《海中爵》作者:七药 文案: 一个边打架边谈恋爱的故事。 海连:方停澜撒过的谎,连起来能绕海岸线一圈 方停澜:除了“我爱你”这句 海连:包括这句 方停澜:…… 一个关于海盗,刺客,政变,以及边打架边谈恋爱的故事。 方停澜X海连 纯架空,不知道算是什么背景,不要在意细节/手速堪忧,所以一般周双更or周三更 第1章 毒蜂号 0. 毒蜂号经历过两任船主。第一任船主绰号叫马面鬼,由此名观之他的脸特别长,于是第二任船主将他的脸削成两截时要比平时多费一点力气;第二任船主叫灰沙,灰沙年轻,入行时间短,但作风狂放手段残忍,所以从一支二十来人的盗匪队头领变成了毒蜂号的主人也并不叫人奇怪。 允海十六岛上海盗多,好船少,谁能抢到好船谁就是那一片的地头蛇,灰沙有了毒蜂号,很快便在允海的航线上占据了一席之地,如今毒蜂号已在喀其里湾附近行走了三年,所到之处如煞神降临,连诸国海军都要让他几分。 如果不出意外,毒蜂号会一直是灰沙的。 船是在半夜出现的。 它出现得并非无声无息,然而瞭望台上的水手今天喝多了,男人眯瞪着一双小眼睛辨认半晌,才确认对方是冲着毒蜂号来的。他醉醺醺的脑子勉强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于是打了信号烟和旗语问是哪家的船,但对方并不回答,并以七节的速度迅速向他们逼近,照这个情形下去,再过一个钟头两船就能撞上。水手这才觉得不妙,遣人去下舱室叫醒灰沙。 灰沙前天刚干了一票大的,这两天正是休整期,他在睡梦酣沉时被人喊起,心情总不会太好。男人揉着脸醒了醒神,接过望远镜巡扫了一眼,才嗤笑出来:“既然有不长眼的来送死,那就成全他们——炮舱的人呢!” “炮舱上锁了……”有人在一旁小声答道。 “钥匙呢?” “钥匙在海连那。” 灰沙咋了下舌,把望远镜丢回给手下:“我都忘了。” 灰沙要找的人在最底层的舱室里。这人只穿了一件单衫,反缚着双手,捆在船柱上一动不动。在听见灰沙下梯的动静时他头也不抬,声音里带着倦意:“大晚上的别来折腾人。” 灰沙也不跟他废话:“炮舱钥匙,拿来。” “腰上。” 灰沙走来,从海连腰间扯下了钥匙,他凝视着这张隐藏在蓬乱刘海后的脸,忽然一把抓住对方前额的头发:“你知错了吗?” “我没觉得我错了。”海连因为这个粗鲁的动作被迫抬起了头。 这是张年轻人的脸,唇红齿白,神色恹恹,左眼角有一处浅短的刀伤,倒不算破相,更似一道欲落未落的泪痕——他五官漂亮得过分单薄,实在不像个在海上舔血的人。 “那姑娘长得像我妹妹,我下不去手。”他解释道。这话两天前他说过一次,代价就是被绑在船柱上挺尸了两天。 “不然你操我一顿解气吧,绑了两天我烦了,也饿了。”他又说。 灰沙被对方这句话逗乐了,干脆就着这个姿势啃了海连嘴巴一口。 船仿佛在转弯,海水从侧窗里泼进来少许,往木料的陈腐气上又刷了一层腥味。浓烈的劣质烟草气铺天盖地,海连皱起眉毛,头皮发痛,下颌蹭到灰沙脸上的胡茬也发痛。一结束这个吻他立马咳嗽起来,翻了个白眼:“你这臭嘴。” “你这不还没被熏死么?嫌弃什么?”灰沙给他解了绑,海连刚活动了两下手腕,就被灰沙丢来的外套兜头罩了一脸,“操你也不急这一时,把衣服换上,准备干活。” 海连扒开衣裳:“干活?” “有船来了,没准就是你前天偷偷放走的那个缇苏婆娘带来的。” 说话间海连已经穿好了外套,正在往腰间插上佩刀,他一愣,“不至于吧……” “至不至于是老子说了算,不是你,”灰沙爬上了梯子,甲板上已经传来水手的呼喝,火药弓刀齐备,敌人即将到来。灰沙仿佛又想到什么,回头道:“海连,你最好祈祷这船不是因为你而招来的,不然到时候可就不是操一顿或是绑上几天能解决得了的。” 灰沙一般不会叫海连的名字,一旦叫了,也就意味着他对海连下了最后通牒。等灰沙走后,海连默默地抹了把嘴,嘀咕了一句:“……不然怎么解决,大不了一条烂命赔了呗。” 1. 海连来到甲板上时,无名敌船已离毒蜂号不到两海里。他手脚轻快地攀上瞭望台,扯住一根缆绳保持平衡,努力辨认着敌船的形状。天色太暗了,对方旗帜图案模糊,波涛间依旧只能窥见船体在浪中起伏的漆黑剪影。 “不像是同行的船,像是军舰。”海连道。 灰沙扯了扯嘴角:“军舰……?” “不是你想的缇苏军舰,他们船头形状是鲛女,这个不是。”海连连忙解释,一边暗暗松了口气。 至少敌船和他的烂命是没关系了。 允海之上波涛从未平息,缇苏,莫亦,繁水等国在海上军舰林立,尤以缇苏势力范围最大。但二人这会对话轻松,只因来的是军舰也无所谓,脚下的毒蜂号船硬炮好,自出厂后这艘双桅劫掠舰击溃的军舰不知凡几,再来一艘,也不过是让船上的水手们在醉酒后又多一样可吹嘘的战绩罢了。 海连继续眺望,片刻后他忽然有些不可置信般咦了一声。 “怎么了?”灰沙问道。 “不太对……” “什么不太对?” 青年眯起的眼睛骤然瞪大,他提高了嗓门,“要命了,那好像是东州军舰!” 话音一落,甲板上霎时热闹起来,连灰沙都骂了声娘。 叫骂无关惊恐,只关兴奋。 自从十多年前东州宏朝突遭变故一分为二,而宏朝的海军名将费祎又叛国逃亡后,曾经独霸一方的东州水师在允海上几乎销声匿迹。如今却让毒蜂撞上了一艘东州军舰,不亚于是饿虎见了肥肉,凶狼盯上白羊,船上的人欢呼着,各个眼里泛起了贪婪绿光。 两方距离还在不断拉进,炮舱大门已开,火药点满,舵手只需再往前开一点就能发起进攻,可就在此时海连的脚下猛地一震,船体剧烈摇晃起来,若不是他握着桅绳,几乎要被甩飞出去,青年大惊——竟然是毒蜂号先中弹了! “他们射程怎么会这么远?!” “阿龙掉下去了!谁来搭把手!” “绞车的人呢,滚哪去了!” 海连夹在水手炸锅般的叫嚷中喊了一声:“灰沙!” “满帆!满帆!别被他们撞上!”灰沙也不是傻子,他箭步过去撞开舵手自己掌住了舵盘,“抓紧了!” 毒蜂号像是一尾游鱼,在海面灵活的绕出一个小半圆,船头擦着第二发链弹掠过,供奉的海神像木角蹭掉了,碎屑飞溅。灰沙掌舵工夫不差,但他老爱急转,海连在瞭望台上被他甩得晕头转向,像只沾水蝴蝶般飞来扑去。 “你他妈怎么开船的!”海连骂他。 灰沙哈哈大笑:“别打他们出水线,只绞桅!” “你确定?” “我看上他们的船了,”灰沙这话含着血气,“但看不上他们的人,所以老子要船,不要人。” 海连抹了把脸上的水渍,没接话。 他没有灰沙这么乐观。允海海盗们已近十年未与东州军船较量了,他们只知道那些从迟锦城和洛甫城出来的商船好对付极了,那里面满载丝绸,香料,美酒,体积巨大行动迟缓,像一头不长角的肥羊般任由十六岛的海盗瓜分。但对面这艘军舰和它们全然不同,不管是坚固的船体,强大的火力,都彰显着它并不是柔弱的草食动物,而是一头嗜血猛兽。 “开炮!”炮舱的水手们对着猛兽齐声高叫。 天幕之下海战打响。 第2章 接舷战 链弹缠住了风帆,主桅上的信风鸟随着船体颠簸毫无规律的不断旋转,瓢泼海水从船的左边灌到右边,每个人身上都湿淋淋的。交火不过五六回合,无名军舰便仗着体积大吨位重,毫不顾忌地直直撞向毒蜂号。龙筋击碎木材卡进侧板的瞬间,比男人大腿还粗的绞索也勾住了甲板,对面的火箭如雨幕,劈头盖脸地射了过来。 有人已经落了海,他们身上还带着火与水。接舷战一触即发,灰沙松开了舵盘,他拔出弯刀吼道:“把火油桶都丢下去!” “把对面这帮废物也丢下去!”毒蜂号在咆哮。 在幢幢火光里海连听见了两声悠长哨音,是灰沙发出的。这是他俩之间的暗号,如果一声,他就负责拱卫毒蜂;如果两声,他就得去对面解决敌人的大将。这艘东州军舰远比他俩想象得还要硬骨头,他是灰沙的心腹,是毒蜂号的大副,得做副手该做的事。 何况接舷战正是轮到海连出场的时候。 明火与海水交缠在一起,漆黑海面上浮着一层漆黑燃油,谁落下去都立马会被烫掉一层皮。海连利用舷绳荡到了军舰上,热浪从他鞋底舔过,他在混乱中轻松放倒两个士兵后踩着尸体来到副桅杆前,只是眨眼功夫便顺着绳结攀了上去。位于主桅杆瞭望台上的士兵也不是瞎子,发现他后立即拔刀想阻止,奈何动作慢了一拍,青年便如宣告死神降临的夜鸦般扑了过来,一把钳住了他的脖子。 瞭望台空间狭小,士兵大半身体都悬在了栏外,只要海连一松手立马能掉下去摔断颈骨。 “你们船长在哪?”海连的声音软绵绵的,没什么中气,和他如铁般冷硬的手指毫不相符,“不说也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 士兵眼里泛起血丝,不知是因为窒息还是惊恐,他挥舞着双手还想挣扎:“你放、放……手……” 海连歪了歪脑袋:“这是你说的。” 他倏地张开了五指。 青年在惨叫声中气定神闲地抽过一旁挂着的望远镜打开了镜盖。此时瞭望台下的甲板一片混乱,东州人身上的深红锦袍与海盗们的土黄粗布在火光下全变成了一样的橙与橘,要从中辨认出船长的位置并不容易,海连巡视一圈后皱起眉头。 他没看到服制不同于旁人的家伙,难道是在下面的舱室里?但哪有开始近身战后船长不呆在甲板的道理?容不得他多想,每拖延一秒,毒蜂胜利的机会就要小一分,青年估摸了一下距离后轻吐一口气,松开了手。 他从桅杆上直直跳下,落地的同时掌中匕首还顺手贯穿了一名东州人的喉咙,鲜血全泼在了他浅色外套的前襟上。海连拔刀出来后也不停顿,他看准舱口梯的位置,绕住缆绳,一蹬脚便迅速穿过了喧闹战场,在跳进舱门的瞬间他另一只手上的烟雾弹也挥了出去。 砰! 海连淹没在白色的雾海中。 2. 登船之后火炮无用,所以下舱室里只有寥寥数人看守,他们在发现海连这位不速之客时皆是一惊,随即便放开炮台持刀冲了过来。 舱室低矮,鲸骨弯刀并不好用,海连干脆只用匕首。这匕首是他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家当,刀锋由清水钢所制,削骨分肉时几乎连声音都不闻,敌人甚至只觉得脖颈一凉,像是被谁吹了口冷气,随后才会感受到喷薄热血从创口处涌出。 两个人连海连的衣裳都没摸到便交代了性命,另一个终于攥住了海连的胳膊,却被青年掀翻在地捅了心脏,海连朝还有一丝余气的这人友好地笑了笑,攥刀的手腕一转,加速了他的死亡。 做完这一切时船体又开始摇晃,海连踉跄两步,扶着炮台站了起来。他两天米水未进,光靠灰沙嘴巴里的那一点臭口水撑到现在,到底体力不支,青年闭眼又睁开几回,等视线不再模糊后才直起身子。临起身时他还有些念念不舍地摩挲了两把漆黑炮身,小声嘟囔道:“真是好炮……放到毒蜂身上没准能试着去干一把费科纳家的船,给东州人太可惜了。” “你说什么可惜?” “谁?!” 海连回头得急,脑袋又有些发晕,好在摇晃的视野里已稳稳捕捉到了来人。 那人从昏暗的货舱里走了出来,是个高挑的东州人,面容浸在夜色里看不真切,只能依稀辨认出此人穿着的猩红斗篷与外面那些海军相似,但用料更讲究,边缘处还滚了一道精致的黑色绣纹,如果没猜错,此人就是这艘军舰的船长。船长朝海连微笑着,他一手扶着腰间的刀柄,另一只手平举,掌中之物直指向海连的脑袋。 海连一看到这东西,顿时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海盗,认得这是什么么?”来人还故意问他。 “认得,短火铳。”海连舔了下嘴唇,“你食指动一下,我脑袋能被打个对穿。” “咦,看来还挺有见识。” “在博浪商那里见过,太贵了,买不起。” “是挺贵的,北漠铁格谷出产,花了我两个月的俸禄。” 海连把手背在身后抓稳炮台,不肯让眼前的人看出自己已到强弩之末,“看来你俸禄不低嘛……船长?” “对。”对方承认道,“你也是?” “不是,我做梦都想当,当不了。”海连并不想跟这个人扯这些废话,但两人之间距离太远,他没法保证自己能躲开那发枪子的同时还能迅速近身结果了对方,“你这船长,不称职,不跟着伙计们一起在甲板上,居然在犄角旮旯里猫着,怎么,怕死啊?” 那人听见这话后笑意更深,他点点头:“我确实没什么经验,才上任两个月,这是第一次和海盗作战。” 海连也跟着笑,他笑起来的模样像只猫似的,声音也懒散:“两个月……两个月只够在浅水洼里和光屁股的孩子们玩吧。” 他嘲讽船长,船长也不生气,甚至还有闲心转了话题:“你刚刚说什么可惜?” “我说你挺可惜的,”海连缓缓眨了下眼,“第一次出海,就会死在我手上。” 话音刚落,他手中一丸事物便挥在了地上——第二枚烟雾弹,他在白色雾气的包裹下一跃向前,脚步落地的瞬间头皮骤然一辣,同时耳畔炸响,对方果然开枪了。好在火铳都是单发,一旦射击后装弹的时间足以让这人在海连手下死上十个来回。海连知道自己脑袋肯定被火弹擦出了口子,但他没空去擦一把流到眼睫上的血水,手中匕首横挥向那人的脖颈。 然而他没能感受到割开皮肉的轻快声音,反而砍在了一样硬物上,金玉相击般的脆声响起。枪管!海连立即反应过来,他后撤半步,立即发起了第二次攻击。 烟雾阻碍视线,也让弹丸中刺鼻气味直往喉咙里灌,在这只能听声辩位的情况下,海连咬着牙绝不愿咳出一下,但他没料到的是对方同样经验十足。两人在混乱中交手数次,海连都无法将刀子捅进那人的致命处,他知道自己的力气在飞快流逝,如果再不解决…… 就在此时,船体在浪峰中剧烈摇晃了一下,也就是这一瞬,海连额头的伤处猛地遭到了一下重击,这一击力道不轻,锤得海连顿时眼前金星一片,在雾色里彻底分不清南北东西。若是平时的他,挨这一下根本不痛不痒,但他此时却像被这一击擂走了所有的力气,膝盖一软朝下跌去。 待烟消云散之时,胜负已分。 半刻钟前还掐着别人脖子的海连如今自己的命门也被人给卡住了,对方将他牢牢按在地上,匕首和佩刀皆丢到了一边,脸颊被迫紧贴地面,重新填好子弹的冰冷枪管正亲吻着他潮湿的眉骨。 新人船长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传来:“海盗小兄弟,身手不错。” “今天没吃饭,没力气,不然你死了。” 海连的实话实说反倒惹得这人又笑出声来:“你们船上的人身手都像你一样好?” “不,我最好。不然为什么派我来解决你?” 船长哦了一声,他颇有些惋惜:“那糟糕了,你们的船会输。” 第3章 打个赌 3. “你不信?”船长提议道,“不然我们来打个赌。” 船长话语里那股成竹在胸的得意劲听得海连心浮气躁,他翻了个白眼:“什么赌?” “就赌……你们船上身手最好的你和我们船上身手最好的我都呆在这儿,看外面这些次一等的家伙们谁先进门——”船长后面的话没说完,手臂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惊愕地低头看去,这才发现他压在身下的这人指缝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封刀片,刃口正一滴滴往下落着血。 “谁告诉你我不出手了?”海连冷笑。 船长反应倒快,他没有去捂伤口而是毫不犹豫地抓住海连的手腕反力一拧,在青年的痛呼中刀片应声而落,被船长一把扔去了角落。 “没吃饭都防不胜防,小兄弟你这要是吃了饭还得了?”伤口再深半寸,估计胳膊就废了,一般人这会估计免不了暴揍一顿海连,船长却只是深吸了口气保持镇定。他静了一阵,忽然问道,“你这些技巧跟谁学的?” “你爹我天生天才!”海连骂他。 “原来我在南境还有一个爹。”船长顺手从海连腰上口袋里摸出了几枚缇苏铜币,他一弹指,硬币便旋转着飞落在海连的沾血的脸颊上,发出啪地一声轻蔑声响,船长微笑着,“爹,您在海上混的挺不容易啊,兜里就这么几个子儿,怎么也没想来东州找你儿子帮衬一下?” 海连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他气结之极地挣扎,奈何身上这人深谙擒拿技巧,这顿折腾除了让自己脑袋上的伤口出血更多外毫无收获。 船长手上使着力,嘴上居然还有心情闲扯:“哎,说认真的,我听说缇苏国盛产三样东西,海盗,刺客,海莲花。你一人就占了两样,挺了不起。” “是三样全占,”海连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睥睨向他,一字一顿,“老子就叫海连。” 血还在流,痕迹沿着布料蔓延,从船长的指缝落到了海连的衣服上,窗外火芒一闪而过,船长在飞掠的橙光里捕捉到了海连的这个不驯眼神,他莫名怔了一下。 男人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翘起了嘴角:“好名字。我们东州人讲究礼尚往来,鄙姓方,名停澜。” “谁跟你礼尚往来。”海连咬牙切齿,“你们南宏的海军真是磨磨唧唧,还掰我腕子说这些废话做什么,直接往脑袋上来一枪不是更好?” “不,”船长用枪管拍了拍海连的脸颊,“你长得好看,我舍不得。” 这家伙在放什么屁,黑灯瞎火的谁能看得清谁的脸?海连手腕脱臼,武器尽失,他懒得再和这人作口舌争斗,干脆趴在地上开始装死。 一静下来后,额头的血口便仿佛苏醒一般开始作痛,像是有千百根烧红的铁针在海连头上跳舞,他竭力想忽略脑袋上的伤,那么手腕的痛感又会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海连又疼又累又饿,在海浪的颠簸里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唯一还能接收外界信息的只有听觉。 头顶脚步纷杂,每次都会从木板缝里震落几滴泥水,叫骂隔着海风,听不清是哪一方的。这位叫方停澜的船长既没有上去的想法,也没有放开海连的意思,一股诡异的沉默流淌在舱室内。 不知过了多久,甲板上的动静逐渐止息,两人上方的大门被人猛地撞开,腥烈气味立刻灌进舱室,将海连浑浑噩噩的困意全驱走了。他睁开眼看向门口,可见的只有一团明火和明火下的红色斗篷,同时闯进来的还有一声焦急呼唤:“方千尉您没事吧!” 是东州人。海连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没事。”他身上那人扬声回答。 那头的人长舒了一口气,他似乎回头吩咐着什么,随后从门口涌进来数名海军,众人在看见舱室内的狼藉时都变了脸色,其中一人借着火光这才注意到他们船长身下还押着一个人:“他是……” “俘虏而已。”方停澜笑着回答,随后他低下头,在海连耳畔低声道,“小海盗,是我赌赢了。” 海连抿了抿唇,他哼了一声,“……我就没下注。” 4. 方停澜松开海连的瞬间立刻有两个东州人把他给扛了起来——这两名海军的手法明显没有他们头领那么有技巧性,海连感觉自己肩胛骨都快被他俩给掰断了。有人将舱室内的尸体抬了出去,有人在给方停澜的胳膊止血,军舰上的收尾工作沉默而有序地进行着。 船长和他的属下耳语了几句后点了点头,他转头对海连这边说道:“把这位小俘虏带上去。” 两人答了声是,然后不由分说地拖着海连上了楼梯。 从黑暗中乍然见光,海连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半开的视野里最先见到的是红色,红色的斗篷,红色的血,红色横七竖八地铺张开来,海连几乎都要以为败的是东州这方。然而当他再向远看去,便发现了更多他熟悉的面孔倒在甲板上,围栏上。仅剩的海盗们已经被收押在毒蜂号船头,红斗篷举着刀将他们看守在一起,海连本以为自己也要成为其中一员,却不料他被人径直推搡着走向军舰侧桅杆,然后便像是驯捕猛禽般从头到脚绑了个严严实实。 海连刚从毒蜂的船柱上解绑没多久又被捆上了东州人的船柱,他自己都有点发笑。至于吗,我现在这样难道能杀光你们这一船的人不成?他头昏脑涨地想着些有的没的,下颌忽然被人捏住抬了起来,瞳孔正对上一人的双眸。是方停澜。 “小兄弟,我想跟你谈笔交易。”方停澜说。 “如果我不想谈呢?”海连说得有气无力。 “没关系。你有考虑的时间,但是不会很长,”方停澜声音温文,一点都不像在要挟人,“我听说过你们海盗处决人的方法,给海员的脚上绑上十斤铁球,强迫他们跳海,我可以先从你手下的伙计处决起,你留在最后。” 他说完便打了个手势,对面毒蜂上的红斗篷们开始给幸存海盗们的脚踝上绑绳子,同伴们挣扎的叫骂声与夹杂着诅咒的求饶声一并随着海风一阵阵扎进海连的耳朵里,青年皱起眉:“我看你更像海盗。” 方停澜答得理直气壮:“我是新手,跟你们学的。” “随便你,他们又不是我手下,我也不是船长,你要做交易去找船长。” “你已经是船长了。”方停澜捏着他下颌的手指用了点力,强迫海连扭过头去,“你看。” “我看个——”话未说完,海连原本不耐烦的瞳孔便凝固住了。 围栏上歪靠着一个死人。尽管衣衫已经在血战里变得破破烂烂,脸也脏污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海连也在一瞬间认出了他。 毒蜂号的船长。 一道极深的刀口从灰沙的左额直劈到右颌,和三年前他劈开马面鬼的伤痕近乎重叠,男人原本应该安放左眼珠子的地方如今只剩一个黑黢黢的血窟窿,血窟窿里栽着一把匕首,仅剩的那只右眼怒睁着,正直勾勾看着海连。 “我的大副刚刚向我汇报说,为了击毙这条疯狗,我们可折损了四个兄弟。”方停澜放轻了手上的力道,拇指还温柔地蹭去了海连脸颊上的血渍,“你看,你的船长已经这样了,所以我擅自将你们船上身手最好的你认定为新船长,不过分吧?” “海连船长,你一船人的性命就是你一句话的事。” 海连没听方停澜在说什么,他忡怔地望着那具逐渐冷硬的尸体,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下好了,欠灰沙的六枚银币不用还了。 他从十七岁叛逃白虎帮后便跟着灰沙,两人一起混了三年,混到了毒蜂号,混到了副手位置,还混到了床上。海盗之间情爱如烟淡薄,甚至没一杯烈酒一袋钱币来的实际,但这缕轻烟呛进嗓子里,也足以让鼻尖酸上一酸。海连张了张嘴,他闭上眼,眼珠在眼帘下拼命转了两轮,总算把多余的液体给憋了回去。 我他妈和灰沙又不是一对亡命鸳鸯,也不是和他喝过喜酒的婆娘,他死了就死了,难道我还要给他殉情?他恶狠狠地想。 漫长的沉默后,海连哑着嗓子说:“……我饿了。” 方停澜听见这个答复后笑了:“给他松绑。” 第4章 做交易 5. 肉饼和清水被人用托盘送了进来,上面还放着一个橘子。 “对牙口好。”方停澜冲他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头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妥当,脱臼的手腕也已接上,坐在桌子对面的海连白了方停澜一眼,抓过肉饼啃了一口。 “既然做交易,我就开诚布公地说了,”方停澜顿了顿,“我希望以一年为时限,你能帮我杀一个人。” 海连听见这话连咀嚼的动作都没停顿:“杀谁。” “我不知道。”方停澜答道。他见对方讶异地抬头看他,便朝他摊开双手,“我只知道那个人藏在缇苏首都久梦城,其余情报一概空白。放心,假如一年期限到了我还没找到那个人,一样会付给你报酬,一文不少。” 听见报酬两个字时海连的表情终于出现了细微的松动,他用力咽下食物,拿过水杯,“怎么算?” “先付你四成定金,”方停澜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纸票,“觚北联合商会的票,你可以在缇苏的任何票铺和银行提现——” “我只要现钱。”海连直截了当。 方停澜哑然,半晌才笑着叹了口气:“你还真是个海盗。”男人起身,从角落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钱袋,将里面的金币尽数倒出,“这样总行了吧。” 没人会跟钱过不去,海连灌完了一杯水后将手掌盖在那摞金币上,慢慢把这堆小玩意挪到了自己面前:“要在久梦城找人,一年时间肯定不够。” “你对久梦似乎很熟?” “我家就在城里。” 方停澜听见这个回答后没有立即回话,他思忖片刻后才点了点头:“那正好,到时候还得劳烦你带我四处看看。” “我只会杀人,不会干导游。” “我还可以加钱。” 海连闭上了嘴。他抬起眼睛看向方停澜,对方只是在灯下冲他温和一笑。 别被这家伙笑眯眯的假模假样骗了,想想你在久梦城和允海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能像这人一样难缠的可没几个。脑中有个声音在警告他。他至今什么底细都没向你透露,他刚刚还朝你开了一枪,他要是让你去杀了缇苏国王,你也去吗? 我知道,我知道。可手里的金币正咯着掌心纹路,不断提醒自己实在缺钱。 “……为什么找我。”沉默半晌后,他憋出了干巴巴的几个字。 “我家世代从军拜将,我自十四岁进武隆宫学习,不管是演武课还是私下里打茬架,一直都是同期里的头名,”方停澜说着,朝他亮出胳膊上缠绕的绷带,血已经止了,“但我相信,你当时要是吃了饭,死的会是我。” 海连看了一眼桌上空了的食盒:“你不怕我现在朝你动手?” 方停澜莞尔:“我又不瞎,同伴被挟时你会不忍,看到船长尸体时你会动容,小兄弟只是装的很凶巴巴罢了。” 海连噎了一下,干脆把脸别了过去。 方停澜见状眉眼愈弯:“行了,这间房留给你,明天一早我们就得出发了。”他欠身过去,将那个没动过的橘子放到海连手中,“吃了吧。” 雇主早已走出门去,海连握着那个橘子沉默许久,终于慢慢剥了一瓣放进嘴里。 是清甜的。 6. 方停澜刚从门内出来,就被大副拉到了角落。大副是个中年男人,体格壮得几乎能覆盖方停澜的身形,男人一张方正的脸上此时布满焦虑:“您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方停澜反问着笑道,“谈的很顺利,这人正好对久梦城也熟,没准能更顺利。” “我觉得您不如按原计划在博浪商里找人。海盗们天性凶残,喜怒无常,实在不可信,他们——” “走商队,认识我的人会变多,反而更麻烦。”方停澜否定道,“而且这个人……” “他怎么了?”大副问道。 “……不,没什么。”方停澜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经过之前那一场短暂交锋,他对海连身上的一些东西颇为在意,但这点在意没必要告诉其他人,于是方停澜转口道:“我是说屋里的这家伙不过是个贪财的亡命徒,我到时候处理起来很方便。” 处理……大副咀嚼着这个词,也跟着看了一眼方停澜身后的房门,“倒也行。其他的海盗怎么办?” “宪州那边的军工厂不是还缺人吗?送过去吧。” 大副厌恶地啐了下地板,“也太便宜他们了,您刚刚就应该把这些畜生全丢进海里。” 方停澜笑笑,没接话。 大副也再无别话可问,他望着远方黢黑的海面握了握拳,最后郑重叮嘱道:“请您务必记住,不论是梁王还是皇上,他们对您的疑心并没减多少,我们至多只能瞒一年,一年之内不论事成与否您都一定得回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清楚的,”方停澜向大副行了个礼,“陈叔你是我父亲最信得过的旧部,东州那边怎么应付就靠你了。” “镇海公方阙之子首航便遭遇海盗,交火中不慎坠海被俘,”提及自己曾经的效命的上司,陈叔皴皱的脸上总算浮起一个笑,“这要是真的,你爹能从地底气活过来。” 年轻人苦笑着摇了摇头,“若父亲还在,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斥责我这个无能的儿子。” “瞎说什么,你爹当年在我们这帮老家伙面前快把你给夸上天了,你可是他的骄傲。”陈叔拍拍方停澜的肩,“今天你也早点休息吧,后面的日子有的忙呢。” 第5章 久梦城 7. 从允海出发,绕过顾人涡向西南而行,见沙鬼湾后再折道,在北斗星的指引下顺风满帆十五日,毒蜂号便来到了缇苏国领海域内。 自琥珀王阿巴勒继承他兄长之位成为缇苏国王,缇苏便牢牢占据着南境通往东州和北漠的两条主要运输航线,并凭借着强大的舰队实力飞快地掠夺和累积着财富。甚至有传言说十六岛的海盗们亦与琥珀王有所勾结。不管外界如何揣测,短短数十年缇苏便迅速崛起成为南境第一大国已是不争事实——若不将东州的北宏王朝和北漠众部算做一体,那缇苏应当是目前四荒之中的第一大国。 方停澜在内舱里写完了两封信,才从舱内走上甲板。 那夜之后,东州军舰上的一批人由大副带领,押解着俘虏返航回南宏,而另一批则换了服饰伪装成海盗驾驶着毒蜂号朝久梦城进发。此行一路顺利,既没有碰到他国军舰,也没有碰到毒蜂的同行。 船头的正前方遥遥可见苍翠山峦间连绵的白色楼宇——久梦城,缇苏国首都已近在眼前。 对于这座四荒内规模第二大的城市,方停澜儿时只在父亲的闲话里听过。在父亲的描述里,久梦像是一只栖于繁茂林荫中的鸿鹄。 “……他们的首都有一座又高又大的白玉石台,和咱们泰燕的太一楼差不多高。久梦城中若是有庆典,或是皇室有大事宣告,所有居民都会聚在石台下的广场上看热闹。缇苏人叫它……叫它……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反正我们都叫它栖梧台,能停凤凰的。” 八岁的方停澜眨了眨眼:“凤凰?” “对。”父亲说道,“因为那儿树多,花多,所以鸟雀也多;商人多,诗人也多。他们缇苏人说话呢,也像鸟儿似的,好听。尤其是久梦姑娘,穿着白裙,戴着金首饰在酒馆里唱歌,啧啧啧,那一双碧绿眼睛冲着你眨呀眨,能把人都看醉了!” “我要把你偷偷去听曲的事告诉娘。”小方停澜毫不留情。 父亲扑哧一声乐了,捏了下方停澜的脸蛋:“你娘当时就坐我旁边哪!”说完,他拿起手边的酒盏又咂了一口。 廊前夏风微醺,京中明月正好。父亲和他闲话时总爱喝点小酒,却不让他尝尝。“等你再大一点儿,”男人笑着,比了一掌的高度,“再长高这么多,咱们不喝泰燕的什么‘叙花春’‘西江忆’,我带你和你娘再出趟海,一起去喝久梦的葡萄酒,好不好?” 小方停澜点头,认真击了一下父亲的掌心,“你是大将军是镇海公,可要一言为定呀。”他道。 可这次闲聊后的第二年,帝都泰燕城便遭大军兵临,皇帝仓皇出逃,东州从此一分为二,泱泱宏朝横裂南北,此后天地翻覆,父亲最终还是爽约了。 方停澜看着自己的手掌,用力抿了下唇。他从回忆中挣扎出来,视线转向正坐在船头的那个人。 都说缇苏人多褐发翠眸,可这会船上唯一一个久梦居民却是同方停澜一样的黑发黑瞳。 交易既然达成,年轻的海盗自然也解了禁锢,更没人敢去招惹他,海连独来独往,倒是自得其乐。他这会晃荡着小腿,一手扶着栏杆,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玩着一枚硬币,海风吹起他脑后的发辫,也将他的衣衫吹得鼓胀起来,宛如一只随时会振翅而去的白色鸥鹭。 “‘海上飞鸟’之都,千宝汇聚万客云集,百闻不如一见。”方停澜走到鸥鹭身边,远眺着海平面,感叹了一句。 海连回头看他,并没接话。 二人已同行半月有余,交谈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尽管对方眉眼总是带笑,对他也客气礼遇,海连依旧本能的不怎么喜欢这位东州军官,更不会傻到认为这位狐狸似的雇主是突然心血来潮想跟自己搞好关系。 方停澜也不在意对方的冷淡,继续道:“我之前就一直想问,看你长相,你仿佛不是缇苏人?” “缇苏什么人都有,大个子小个子,黄毛的红毛的,白脸的黑脸的,蓝眼的绿眼的都有。”海连显然没什么兴趣和对方闲谈,声音恹恹,“你管我是哪里人。有屁直接放,别来一些有的没的。” “别这样疏远呀,”方停澜笑着,“我们还得独处一年呢,多了解点彼此总是好的。” 海连皱起眉,抓住了那个关键词:“独处?” “嗯,独处。等靠了岸,只有我会跟你一起进城。”方停澜坦然答道。 “你倒是胆子大。” “因为我有你。” “……” 方停澜直视对方,肉麻话说起来眼睛都不眨:“未来这一年里,我可仰仗可信任的只有你。” “我们是同伴,海连。”他说。 方停澜这句话说得真诚极了,尾音里甚至带了一点撒娇意味。当初在南宏时他这语气和表情能骗过武隆宫里的同窗和紫宸殿里的老皇帝,自然也能骗过眼前心思单纯的小海盗。 果然,海连在目光中沉默下去,半晌他又把视线转回海面,轻声道:“……我跟你一样。” 这五个字的发音清晰,是字正腔圆的东州话,方停澜不由一愣。 “我跟你一样,是宏朝人。十五年前裂国之战前夕,我跟着家人从东州逃到了缇苏,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海连捋了一把额发,让它们尽量不要碰触已经结痂的伤口,手指梳厘过发丝时,掌心沾满了潮湿水雾。 “那你家里人……” “都死了。” 方停澜笑容滞了滞:“抱歉。” “死了多少年了,有什么好道歉的。”海连一撑栏杆,回到了甲板上,前方即将抵达红榴港,“你也别拿我当东州人,我不认的。” 8. 港口船舶稠密,毒蜂只能在外围稍作停留,方停澜最后吩咐了船上的手下几句,便拎着一个木箱和海连换乘了一艘小艇前行。二人穿过鳞次栉比的桅杆,样式各异的风帆,面目狰狞的海神像耸立在每一艘商船的船头,用冷酷目光俯视着每一位来客。方停澜的视线始终看向前方,然而气味比景色更快一步涌了过来。 他屏住呼吸。 ——在进入久梦城之前,你得先抽一支烟。 允海上最有经验的老水手会这么对每一个新来的外地人如此说道。 从北漠龙息堡运来的烟草,东州迟锦城运来的香料,西陆兰黎塞运来的美酒,种种气味皆混在咸腥海风和浓郁花香里,糅杂成了一股古怪而又叫人迷醉的味道。海关气急败坏地追逐着走私犯,博浪商们满载而归,黝黑的脚夫和矮个的工头聚在一起,海盗和妓女们调着情——不管是皮靴布鞋还是光脚,只有泥点子不分贵贱地溅洒在每一个人的脚面和裤管上。人们用东州话聊着账单,用南境方言骂着脏话,用北漠话唱着小调,镀了鲜亮天光的银钱从每一个人手中流过,又散落至港口附近星罗棋布的酒馆中。 这座名为红榴的海港比方停澜去过的所有港口都要生机勃勃得多,热闹喧嚣得多,也要野蛮得多。 小艇刚一靠岸,海连便头一个从船上跳了下来,他回头冲方停澜说:“最好跟紧我,不然没准等你走出港口就只剩裤衩了。” 方停澜微笑着答应。然而人潮拥挤,对方又没有一点要等他的意思,方停澜或紧或赶地走了几步后,干脆一把抓住了眼前人的手腕。 “是你让我跟紧你的。”方停澜说得理直气壮。 海连看了眼方停澜,对方朝他做了个可怜巴巴的表情。 “……恶不恶心。”青年嘀咕了一句,却没甩开方停澜的手,脚步也放慢了一拍。 港口极大,二人在夹缝里七拐八绕艰难前进,好不容易快要出港时,方停澜忽然被一声尖锐的哭泣打断了前进。 哭泣是一名男孩发出的,他的左手臂自肩以下全没有了,仅剩的一只手抓着一名独眼壮汉的衣摆,正口齿不清地和对方辩解着什么。壮汉显然不耐烦听男孩的解释,想要甩开他,男人叫骂了几声后男孩并不松手,壮汉登时大怒,他一把攥住孩子唯一的胳膊用力一搡,男孩踉跄几步,扑通一声跌倒在了泥水中,前襟和半张脸顿时脏污一片。 红榴港太忙碌了,并没有人会匀出一秒来多看泥中的小脏鬼一眼,人潮在嚎啕大哭的他身边自动分开,像是遇到顽石的河流,男孩的哀鸣恰如喧哗曲调里最不和谐的那个音符。他的胳膊擦伤了,腿脚似乎也不太灵便,男孩挣扎半天也没能爬起来,眼泪又把脸上的尘埃冲刷成一道一道的。 方停澜望着,不由咋了下舌:“欺负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说罢,他把行李递给海连,径直走了过去。海连看了眼手里的木箱,又看了眼垂头哭泣的男孩,没动。 “还站的起来吗?”方停澜俯身,用南境语问道。 男孩瘪着嘴,吸了好几回鼻子终于止住抽噎,他小小地嗯了一声:“我……脚是坏的。” 方停澜叹了口气,他朝男孩伸出双手,揽住男孩的两腋,将他从泥凼里抱了出来,然后小心地放到了路边。东州人温和的问他:“你家大人呢?” 男孩咬着嘴唇,摇头不肯说话。方停澜又问了几句,对方依旧不愿开口,他也不再多缠,顺手理了理小孩皱褶的衣领,笑着叮嘱:“以后可不要去招惹那样的人了。” 男孩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他犹豫着,在方停澜离开两步时又叫住了青年。小朋友努力在鼻涕和泪痕里憋出一个笑容:“谢谢你,叔叔。” 方停澜也跟着笑了一下。 “看不出你这么好心。”海连把木箱递还给他。 “是你们这儿的人太冷漠了,放任个孩子在路边哭。”方停澜嗅了下自己的袖口,皱了皱鼻子,“一会到了地方还得去洗洗,这里连泥巴都是一股鱼腥味……” “摸摸你胸口。”海连说。 “什么?”方停澜一怔,却也依言将手探向怀中,这么一摸,他的脸色立马变了。方停澜猛地回头看去,那里哪还有什么腿脚不好的独臂男孩的影子。 “这……”他瞠目结舌,算是明白男孩那句“谢谢”是什么意思了。 “用断手断脚的孩子,博取老妇人们的同情心,在她们直抹眼泪的时候顺走她们的首饰,钱袋,临走时还能在白裙子上留下个黑手印,”海连咬字慢悠悠的,“我可提醒过你要跟紧我,没想到你居然还会主动上这种低级的当,方千尉。” 青年终于冲方停澜笑了起来,弯弯的眉眼里含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这是缇苏给你的见面礼。”海连说,“欢迎来到久梦城,异乡人。” 第6章 末流作家 9. 天光已近午后,街上却安静的很——这条长巷只有到薄暮将临时才会苏醒。除了癞狗的打盹呼噜和野猫的叫春**,就只剩一个女人的喝骂声,在巷道里回荡得字字清晰。 “……再等几天?你自己算算已经拖了几天了?昨天找你还敢装不在家!一个男人,天天不上街去找活做,呆在屋子里写一堆废纸……等你卖出去?你什么时候卖出去过一张半张的了?你楼下卖屁眼的都比你挣得多!奥布里安,你这箱玩意就押在这儿了,今天要是交不上钱,我就一把火全烧了!” 话音一落,一个年轻男人踉踉跄跄地被人从绿漆大门里推了出来,随即砰地一声巨响,大门在他眼前猛地扣上,震飞的不仅是屋檐上的鸟雀,还有男人鼻梁上挂着的镜片。 奥布里安对着紧闭的大门叹了口气,他蹲**捡起镜片,拿衣角胡乱擦了擦,重新架了回去。他和房东折腾了一天已是筋疲力尽,想找个地方靠着歇会,结果墙角不是堆积着昨夜酩酊离开的客人们留下的秽物,就是还没丢弃的厨余垃圾,光是看一眼都叫人作呕,他没地方可呆,只能像个傻子似的伫在屋檐下发愣。 胃里饿得发烧,昨天中午的一顿剩饭已经是他最后入喉的食物,如果今天这婆娘不来砸门,他本打算再去大剧场一趟的,结果现在可好,一切计划都打了水漂。 “就算不被扣下,也不知道能不能过稿……”奥布里安喃喃自语,手摸向自己的口袋,“钱……钱……上哪弄钱……” 他的口袋里除了穿指而过的凉风外,只有一把钥匙。这钥匙并不能打开奥布里安家的大门,而是他常年远行在外的邻居托付给他保管的。奥布里安将钥匙掏了出来,他不自觉地来回摩挲着钥匙上单调的回旋花纹,鬼使神差间,一个不太好的念头陡地涌了上来。 ——他隐约记得,邻居床下有个暗格,他曾见过对方从里面掏出过钱币来。 想到这里,奥布里安猛地打了个哆嗦。 “不行不行,”男人猛地一别头,冲着自己断然道,“如果做了这种事,那我跟我笔下写过的那种卑劣小人还有什么区别?”他急急地走了两步,又嘀咕道,“如果我写一封借条呢?就借一个月,这一个月内我一定筹齐还给他,借条就放在他床上,或者等他回来亲自给他……” “给谁?” 这一声突兀问话吓得奥布里安登时发出了一声仿佛猫被踩了尾巴的怪叫,青年颤抖着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脸色霎时惨白一片——他的邻居就在他两步之外歪着头看着他。 “……海、海连。”奥布里安露出一个干瘪的笑容。 因为对方表情和声音都太古怪,海连不由得多打量了他两眼:“你在街上楞着干嘛?” “我……”奥布里安张了张嘴,“我散步找灵感,正好想到几句台词,就念了出来。倒是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吓我一跳。” “我走路一向没声音,你又不是不知道。”海连不以为意,朝奥布里安伸出手要钥匙,“你也别在垃圾堆里散步了,上来吧。” 奥布里安讷讷地应了声腔,走过去将掌心攥得汗湿的钥匙交给了海连。他靠近了一侧头,这才发现还有一个人站在海连的身后,对方显然早注意到了他,还朝他友好的颔首示意。 奥布里安困惑道:“这位是?” “他……”海连卡了下壳,不知该怎么向自己这位书呆子邻居介绍方停澜,干脆道,“我亲戚。” “噢!”奥布里安连忙朝这位陌生的东州男人行了个礼,“我叫奥布里安,是个作家,也是海连的邻居。” “方停澜,是海连的表哥——嘶!” 他被海连踩了一脚。 海连拿过钥匙后没有去打开大门,而是径自绕到房子的侧门放下了绑起的直梯,三两下便踩着梯子爬到了屋顶。 他已有半年没回家了。说是家,其实不过是这栋二层小楼的屋顶上开辟出的一个储物阁间罢了。海连推开房门的瞬间便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从房间里面直冲出一股陈霉味道逼得他不得不挥着手扑开烟尘,赶紧走到房间中间推开了头顶的窗户通风。 方停澜这时也跟着攀上了屋顶,男人打量着眼前这间几乎不能称之为住所的地方,半晌讶然才道:“你……就住在这里?” “不然呢?你觉得我应该住在哪里?皇宫吗?”海连没好气地回话。 一出红榴港,他这位雇主就笑得比混混还无赖,理直气壮地表示被小偷诈走的是他所有的住宿费,而他现在身无分文,其余财产都是计划开支,如果海连不帮他找回钱包,他也不介意和海连挤在一张床上。 希望他在看到这个破烂地方后赶紧打消主意有多远滚多远。海连在连环喷嚏中想。 房间低矮逼仄,塞进三个男人后几乎再无多余空间,方停澜甚至都得稍稍拿手挡在头顶,才能保证自己脑袋不会撞上房梁。他顺手抹了把身旁椅子上的灰,指腹立马看不出原本的肤色。方停澜摇摇头,没敢坐下去。另一边的海连倒是不知道从哪翻出了一块几乎硬成了铁板的抹布和一个空盆,他走到房间角落推开一块木板,露出一座直通楼下的楼梯,青年噔噔噔地下了楼,不一会又抬着一盆水上来,风风火火地做起了扫除。 剩下两人有些尴尬地面面相觑。奥布里安缩在角落偷偷打量着这个海连口中的“亲戚”,心里颇有些怀疑。 这人倒是和海连一样的好看,却又不是一种方向的好看。海连三年前刚搬到这里时,奥布里安险些以为这个少年是和楼下那些男人女人们做同一种生意的,结果某天夜里对方坐在屋顶上一言不发的磨刀,把起夜的奥布里安吓得瞬间没了尿意。 “我是个打手。”他的邻居说着,还朝他亮了亮刀,刃口比头顶的月亮还圆。 这么一个穷打手怎么会有一个衣裳这么精致考究,又俊美得像剧场男主角的亲戚呢?而且这位表哥看到弟弟住在这种地方也毫无表示,一般不都会心疼一番的吗?还是说他其实并不想来见他这个弟弟,只是迫于家族的要求?末流作家奥布里安琢磨着,简直要在心里描绘出一段涉及情杀,阴谋,遗产继承,错综复杂又跌宕起伏的狗血秘辛。 海连对自己在邻居脑中已经快变成“某位流落在外的异邦贵族私生子”的奇怪设定浑然不知,他推开奥布里安,将门框也顺手擦了两把:“最近怎么样?” “嗯?我、我吗?”剧本被人打断,奥布里安才回过神来,“不怎么好,我的工作丢了。” “怎么说?” “他们家女儿准备出嫁,所以不需要老师了。”提及自己前不久的失业,奥布里安表情有些颓唐,“我倒是觉得女孩儿在嫁人后依然需要学点东西,但他们说有丈夫教育就够了。” “嗯……”海连模糊地应了一声,把抹布拧干后开始擦床板,“现在呢?打算怎么办?” 奥布里安又想起半个时辰前女人的那顿喝骂,他吞了口唾沫:“现在……看情况吧,走一步算一步。” “要不试试做商船的筹算?我可以帮你介绍。” “不不不,最近敢走商船的都是不要命的,我没这个胆。”奥布里安连忙摆手,“听说这两年十六岛的海盗比任何时候都要猖獗,海连你最近出海也要小心点。” 海连的动作顿了顿,没应声。倒是方停澜看着这位横行十六岛的小海盗的背影微笑了一下。 “你自己能找到工作吗?没问题?”海连又问了一遍。 奥布里安迟疑了一瞬:“……没问题。” “你的脸色不像没问题的样子。”一直没开口的方停澜突然说道。 海连停下了手里的活,回头看向奥布里安。 对方被方停澜戳破了心事,脸皮顿时涨得通红,一双手不自觉地僵直着,不知道该往哪放好,干脆猛地背在了身后。男人虚弱地辩解:“我真没事……” “有什么困难吗?”海连开门见山。 奥布里安无言以对。 年轻的作家在两人的直直注视下几乎想要落荒而逃,偏偏海连就堵在门口。 无所遁形的男人只好磕磕巴巴地开了口:“……我欠了金铃花夫人三个月的房租,我想交的,只要我给大剧场的供稿过了的话就能立即拿到一笔钱,但是她今天根本不听我解释,还把我的稿子给扣下了;我想找点活救急,可一个住在泥巴区的读书人根本没法找到任何和文字有关的工作;我又在码头呆了五天,结果扛沙袋时候伤了脚,赚的钱又全送到了医生的手里……” 奥布里安觉得自己就像还没记全台词就被强行推上了台的丑角,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滑稽可笑,叙述也颠倒混乱,他慌慌张张的,甚至还想给海连看自己脚腕上一道浅白针线痕迹。 “我尝试过了,尝试过很多。”奥布里安最后几个字说得沮丧极了,几乎是用鼻音发出来的。 “你要多少。” 问出这话的并不是海连。奥布里安诧异地看向那位英俊而陌生的东州人,对方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笑脸。 方停澜重复了一遍:“你需要多少钱?” 或许是方停澜衣襟上的银线和腰间剑柄上的宝石闪花了奥布里安的眼,他背在身后的手用力掐了下虎口,才鼓起勇气道:“六……六十三枚银锱。” “小意思而已,不用还了。”方停澜说着就从腰间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金币要丢给他,奥布里安连忙制止:“那怎么行!算我借您的吧,您说个利息,我这就去写借据。” 方停澜想了想,合掌道:“也罢,看在你是我弟弟邻居的份上,想必平时也照顾他不少,利息就免了,借期么……定成半年,到时候你也不用还我,直接给我弟弟,我的东西就是他的。” “等等……”海连想要阻止,但已经晚了。 “——谢谢您,方先生!” 奥布里安没料到对方如此慷慨大方,他激动得眼睛都亮了,连连道谢又再三保证自己会尽快还钱,说罢便忙不迭地冲出门去取纸笔,绕开海连时还险些被门框绊了一跤。 听着那人踩着瓦片离开的声音,方停澜笑了:“你这邻居真有意思。” “是么。” 尾音未落,海连便一丢抹布,箭步冲过去一把揪住了方停澜的衣领。对方有些措手不及,被他推搡得连退了几步,砰地一声撞在了墙上,尘埃落了两人一头一脸。 “你之前明明说你身上没钱了。”海连咬牙切齿。 “骗你的。”方停澜说,“何况我只是说我没了住宿费。” “你之前还说你每一笔钱都有计划,绝不会做超出预算的开支。” “这也是计划开支。”方停澜比海连高上半个头,他得垂下眼睛才能对上对方含怒的瞳孔,“我用人情买你的忠心,这样不好么。” “方停澜,我自己会帮助我的朋友,不需要你来插手,我更讨厌你这样算计我。” “我要是真算计你,你现在根本没机会这样攥我的衣领子,海连。”方停澜说着,还朝海连轻轻吹了口气,“……你睫毛上落灰了。” “别叫我名字。我也不会再相信你任何鬼话了。”海连被对方这哄孩子似的语气和调戏一般的动作激得瞪起眼睛,他一字一句道,“你现在就滚去旅馆住。” 第7章 泥巴区 10. 奥布里安兴冲冲拿着已经写好的借据赶了回来,结果一进门,他便明显察觉到室内的气氛不太对。 屋里的哥俩从一开始便没什么“兄友弟恭”的讲究,现在更像是刚打过一架似的——至少奥布里安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方停澜还没这么灰头土脸。 海连坐在椅子上,抱着手臂冷冷道:“你把借据撕了,我给你钱。” “我弟弟又在闹脾气了,一家人还分什么你的我的,”站在房间另一边的方停澜无奈道,“明明都是个大人了,怎么老是这么任性。”说着,他甚至颇宠溺地叹息了一声。 海连被他恶心得倒吸一口气,手已经按捺不住扶上了刀柄,但碍着还有个弱鸡似的邻居在这,他只好又忿忿地收手继续抱臂生闷气。 奥布里安摸不着头脑不知该听谁的,他僵了半晌,终于放弃探寻这对黑发兄弟的微妙关系,依然决定把借据交给方停澜:“……谢谢您。” 他还朝方停澜行了个蹩脚的东州礼。 方停澜挑眉,大获全胜:“只签名就好吗?” 海连腾地站起来拔腿就要走,奥布里安连忙叫住他:“等等海连,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他赶紧从口袋里拿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件:“怕丢,我放在稿件里藏着,结果被那女人也扣下了。” 火漆印是一只鹰头形状,海连心下了然:“谁送来的?” 奥布里安摇头:“是个男孩,看不出身份,估计就是个跑腿的。” 海连撇了下嘴,拆开了信封。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他快速浏览完内容后问了奥布里安最后一个问题:“信什么时候送来的?” “四天前。”奥布里安答道。 海连嘀咕了一句“还来得及”,他把信往怀里一揣,抬脚出了门,快要下梯时仿佛又想起什么,回身叫了声奥布里安:“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你既然同我哥这么投缘,他初来乍到,一会就麻烦你帮我接待他好了。” 青年故意咬重了“哥”字,他冲方停澜一勾嘴角,头顶不驯的发梢在二人视线里一跳,人便没了踪影。 奥布里安浑然未觉自己已经被海连卖了,他乐呵呵地扬声应下,扭过头冲方停澜笑道:“方先生,我们去街头那家酒馆边吃边聊怎么样?” 如果忽略他腹部适时传出的一串饥饿咕噜的话,奥布里安倒是活脱脱一副“热情好客久梦人”的好形象。 就像方停澜强卖人情时不给海连插嘴的余地一样,海连把方停澜像扔包袱似的丢给奥布里安时也是干脆利落。方停澜依旧看着海连离开的方向,他眼角微微一抽,随即恢复如常笑容:“那就麻烦你了。” ※※※ “我们这一片本来叫做安万那区,南境语里有倒影和镜子的意思,但实际上大家都不会这么称呼,”奥布里安抬了抬脚,示意了一下鞋面,“我们都叫这里是泥巴区。” 方停澜环顾四周:“很恰当。” 如同脏污的黑泥般,安万那区藏匿着久梦城所有的垢秽。小偷,强盗,皮条客,杀人犯,奴隶和奴隶主,种种见不得光的人与事似吸血的毒花深扎此地,生根,发芽。这里没有东州书斋游记里写的白墙红瓦,也没有衣衫光鲜笑容明丽的碧眼美人,连挂在墙上的花束都比其他地方要小上一圈,没精打采地蔫蔫垂着头,时不时还落下一瓣,悄无声息混入尘土中。 “你们东州人想象中的久梦城在那边。”奥布里安遥指了指遥远的前方,“那边是白鸟区,和泥巴区隔着一条河,倒影河。所有贵族和富人都住在那里,顺着白鸟区再往山上走,就是缇苏皇宫。” 方停澜顺着奥布里安指的方向看去,忽然目光微动:“那是什么?” 在二人视线的高处,有一座巨型的白色高台依山傍崖,巍然耸立。从方停澜站的位置眺去,仍能依稀可见这庞然大物周沿雕刻着缠绵交葛似的花纹,和平台中大小如米粒的驻守卫兵。高台形状如飞鸢展翅,羽翼于岩石与葱茏植被中探出,又巧夺天工的与山体融为了一体——和这惊世神迹般的巨台一对比,半山腰上宝光璀璨的缇苏皇宫倒显得有些俗气起来。 “哪儿?”奥布里安眯着眼扶了下镜片,随即恍然,“你不知道吗?那是我们缇苏国的象征,永恒台。” 永恒……方停澜咀嚼着这个词,算是将记忆里父亲的话语和眼前所见的实景对上了,“我听说过,我们那边称呼它为栖梧台。” 奥布里安惊讶:“你们取的这个名字更贴切,毕竟它当年是为了让一个女人停驻在上面而建的。” “一个女人?” “我们南境第四史诗的主角,缇苏王后阿都莉儿,你要是想听她的故事,我能给你说上三天三夜!” 海连将方停澜丢给奥布里安真是个明智的决定。作家绝不会用带刺的目光瞪视方停澜,也不会对方停澜的任何提问嗤之以鼻,他滔滔不绝,恨不得把久梦城每一块地砖上的裂纹中镶嵌的典故都介绍给这位新来的东州人。 只可惜死人与传说对方停澜的计划毫无用处,他笑着婉拒,岔开了话题。 俩人交谈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街角处的酒馆,隐隐约约的哼唱隔着一道透光的木门漏了过来,方停澜推开门。 酒馆里并没有什么白裙金饰的碧眼美人,泥巴区的酒馆也并不供应方停澜父亲所说的葡萄美酒,皮肤黝黑的胖老板娘给他俩一人端上一大杯的黄麦酒和一盘明显不怎么新鲜的熏肉,然后继续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在阳光下哼着歌词都不甚明确的小曲。 麦酒入口的瞬间,方停澜当即有了想出去透透气的冲动。他并非没有喝过劣酒,最困难的那一年,他在迟锦城冬夜的地牢里冷得半死时,隔壁的死囚给他分享过半杯断头烧酒,他以为那种马尿似的的东西已经是他对劣酒认知的极限,没想到隔着海洋的另一端,他居然能见识到把这种发酵过度的馊水能称之为“酒”的国度。 方停澜想他父亲当年应该不会和娘一块喝的是这种东西,不然他那位暴脾气的阿娘可能会把这杯黄水从老板的鼻孔里灌进去。 桌对面的奥布里安明显没他这么挑剔,他咕咚咕咚灌了半杯下去,总算有了捡回一条命的的感觉。他见方停澜惊讶的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一天没吃东西,实在是……您不会见怪吧?” 方停澜笑着摇摇头,不动声色地把杯子推离了一寸:“我们继续聊聊久梦城本身吧,比如白鸟区。” 第8章 治安厅 11. 海连的目的地也是白鸟区,确切的说,是临近白鸟区的地方。为了保证既能尽快赶到泥巴区的各种仇杀现场,又能及时逮捕那些在白鸟区发表对琥珀王不利言论的年轻人,久梦城的治安厅就建立在这里。 看守的警卫早就认识了海连的脸,没盘查什么就放他进去了,海连在大厅里人流中熟稔穿梭,耳边是小偷的赌誓和警卫的恐吓,犯了事的女人一般不怎么说话,她们沉默地坐在靠墙的长椅上,时不时用手帕按一下眼角,等待着警卫的传唤。 海连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他离开喧闹大厅,穿过狭长而高耸的走廊,径直来到走廊的尽头,抬手敲了敲一扇木门。木门上钉着一小块铜牌,上面写着一行字。 治安官:法卢科 “请进。”门内的人应道。 海连推开门,法卢科正埋首于一份文件里,看见是海连后他便把那份文件放进抽屉,又冲里面重新拿了一份文件出来:“我以为你半个月前就该回来,所以叫人去送了信,没想到那会你还不在家。” 法卢科是个标准的缇苏男人,鼻梁高挺眉眼狭长,如果剥去他身上黑色的治安官外套将他丢到大街上,他马上就能湮没在人海里,唯一能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嗓子——法卢科的声音很奇怪,说不上难听也算不上好听,咬字发音锋利且坚硬,总会让海连觉得自己像在同一块铁皮或是一把刀讲话。 “在海上出了点事,耽搁了几天。”海连答道,他从角落拉了个藤凳坐到了法卢科的对面,从对方手里拿过文件,结果看到的第一眼便惊叫出声,“这么多?!” “多吗?”法卢科反问,“现在牛头岩和白灰水牢里所有的三人间里都塞了六个人,如果上头还要继续这么抓捕下去,我们就只能把犯人集体栓在琥珀广场晒太阳。” “因为什么?说了国王的坏话?” “他们唱了歌。” “唱歌?” 法卢科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左脚,海连明白了。 其实本不该琥珀王阿巴勒坐上王位的,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阿巴勒是女奴与老国王的私生子,也是前任国王速禾尔的弟弟,他血统不纯,红发黑眸,出生时便是一个跛子,口吃,九岁时摔了一跤还把脸跌破了相,他是缇苏皇室的耻辱,是阴影里的小怪物,在他没有任何势力背景时,嘲笑阿巴勒王爷的滑稽剧能从大剧场一直排演到泥巴区的小巷,人人都爱看。 结果就是这么一个小怪物,八年前却救下了速禾尔国王被绑架的女儿,速禾尔非常感动,决定把自己这个跛足弟弟定为第一继承人——这或许是他最后几年国王生涯里最成功的决定,也是他最失败的决定,因为没过多久速禾尔便因为一场突然恶化的破伤风而过世了。 从王爷阿巴勒变成国王阿巴勒后,大剧场里是不敢再演这些滑稽剧了,但人们对这位国王的轻蔑却始终没有减退半分。他们改成教孩子们唱结结巴巴的童谣,趁着巡警不在偷偷往墙上贴画报,画报上的丑陋猴子一条腿短得像个肉瘤,一条腿长得像面条。 “所以这些是不用去晒太阳直接处决的人?”海连扬了扬手中的这叠纸。 “不,给你的是另一个案子。”法卢科答道,“我们一直在追查一个在城内活动的北漠间谍,但对方很狡猾,始终抓不到他的踪迹。但没关系,如果他建起来的蜘蛛网被我撕裂,蜘蛛迟早得出来。” 海连对政治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只关心报酬:“老价格。” “没问题。尽快办完。” “没问题。” 法卢科和海连的合作是从三年前开始的,法卢科付给海连一定报酬,海连帮他解决一些治安厅没法直接出面解决的人,公平交易。法卢科对海连很满意,这个东州青年身手是他合作过的所有地下人士里最好的,价格合理,更重要的是,他从不会好奇多问。 “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就去干活了。” 法卢科提醒道:“别像上次一样和‘毒蝎琥珀’起了冲突,能避则避。” 海连咂舌:“我尽力。” “你要不要考虑直接在治安厅里找个稳定差事?我做你的担保人。”在海连即将离开时法卢科问道。 “算了吧,我知道你们治安厅的警卫一个月拿多少钱,”海连笑了笑,“你也知道我很缺钱。” 从治安厅出来已近傍晚,海连本想直接去办事,结果他没走两步,忽然鬼使神差地又想起了那个被他丢给邻居的麻烦雇主。 明明知道那人满嘴谎话,凶狠狡猾,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帮助就能在久梦城里混得如鱼得水,海连还是有些不放心。 “就当是为了那笔钱,”他小声嘀咕着,转身往安万那区走去,“也不知道奥布里安有没有给这人介绍旅馆……” 街上的商贩已经开始收摊,只剩零星的贩花幼童在追逐马车,想赚上一两枚铜板;工人还没能下工,低矮的灰色厂房里悬起一豆又一豆的橘光,也有三三两两偷聚在角落,一边抱怨工钱一边合饮上一壶酒,随即又被督工发现,挥着鞭子将他们赶进了门。半路上有人用一枚铜板雇海连帮他把行李搬上马车,海连还没来得及答应就有更多的游民抢着凑了上去,海连朝那人笑笑,绕开一个企图撞上他腰间钱袋的男孩,继续朝泥巴区走去。 他走到珍珠酒馆时正遇见出来吐的奥布里安——熏肉真的变质了,奥布里安花了十来个铜板塞进肚子的东西此刻又全离他而去。 方停澜在一旁象征性地拍了拍奥布里安的肩,错开视线不去看那堆秽物,结果就撞上了不远处海连的目光。 方停澜清晰地听见了咚的一声。 任谁在熏天臭气中看到这样一张脸,心脏都会在胸膛里狠狠地撞上一下。 小海盗朝他挑起眉毛:“看来你们喝的很尽兴。” “我滴酒未沾。”方停澜答道,“你去哪儿了?” 海连没回答,他走过来架住奥布里安的肩:“搭把手。” 方停澜依言照做,两人夹着一个醉鬼朝家里走去。 “你的邻居是个好人。” “我早就知道了。” “好人在这个世道总会过的艰辛一些。” “嗯,不像你。” “他忘了告诉我旅馆怎么走,看来我今天还是得跟你挤一张床。” 海连用十六岛的方言嘀咕了句脏话。 方停澜全作没听见,厚着脸皮继续套近乎:“奥布里安说你独居了三年,你在缇苏没有其他朋友或是东州来的故人了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 街边的女人把裙子撩到了膝盖上,她们摇晃着腰肢,朝两人妩媚的抛吻,男人露出微笑:“我想多了解我的同伴一点,你甚至没说你居然住在花街里。” “现在你知道了。”海连把奥布里安的胳膊又往上扛了扛,声音满不在乎,“不推荐我的房东,她家的姑娘酒品很差,还会偷你的东西。” “你很有经验?” 海连停了下来,而方停澜没刹住脚多迈了半步,导致夹在俩人中间的小作家呈现出一个非常滑稽的瘫软姿势。 “不。” 海连慢慢翘起了嘴角。他知道自己的笑容里带着露骨敌意和抗拒,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挑衅。 青年一字一句:“我跟女人没经验,跟男人有很多。我知道怎样抚摸能让你硬起来,怎样扭腰能让你射出来,你满意我的经验了么,还想跟我睡一张床么,方千尉?” 远离我,别探究我。 他瞪着他:“祝你晚安。” 咚。第二下。 第9章 情报贩子 12. 最后方停澜还是没有去和海连挤一张床,倒不是他良心发现不打算继续折腾海连了,而是海连那张破床根本承不住两个成年男性的重量。方停澜想了想,下楼敲响了海连房东家的大门。 金铃花夫人是这一带有名的房东和皮条客,这位半老徐娘朝方停澜给的银币上呼了口气,钱币在气流吹拂下发出悦耳轻响,女人一张藏在脂粉后的松弛皮肉立即堆出一个灿烂笑容来:“客人喜欢什么类型的?” “不,我不需要姑娘,我只要一个干净的房间,一张干净的床。” 金铃花夫人的视线瞬间落到了方停澜的胯下。方停澜目光坦然,任由她看,过了半晌夫人意味不明地扬了下眉毛,眉角那颗大痣也跟着往上跳了跳,她妩媚一笑:“客人一会有需要尽可以再来找我。” 方停澜躺下没一会儿,就明白金铃花夫人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她们家的房间完全不隔音。最开始涌入耳中的是客人的调笑与污言秽语,入夜后便成了肉欲的呻吟与撞击,等到后半晚客人散得差不多了,方停澜还能听一会姑娘们卸妆饮酒时对客人的点评,譬如哪位大臣对外号称不近女色其实只是喜欢小男孩的屁眼,又譬如哪位大商人明明日进斗金却穷酸得每次来都要记账。 “那天我去白鸟区看到南朵夫人的马车了,啧啧,不光车边上包了金,就连拉车的四匹马也全是雪白的,我感觉女王出行也就这气派了。” “嘁,马车装饰得再好,里面坐的不还是跟咱们一样的人。” “装什么呀,难道你不想当国王的婊子?” 几个姑娘顿时放肆大笑起来,有个女人伸着懒腰继续说:“不是说国王不行吗?” “你从哪听的?” “前几天来玩的内务大臣说的。你想想,南朵夫人在当国王的女人之前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如果不是那玩意不行,怎么会这么多年她都没能怀上瘸子的种呢。” 女孩们的声音小了下去,街外的喧闹也渐渐止息,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在东方一角透出了一点白,天快亮了。 至少妓女的闲聊比奥布里安昨天说的一堆传奇故事有用多了。方停澜打了个呵欠,在半梦半醒间安慰自己。 不知是不是受了这四面八方嗯嗯啊啊被翻红浪的动静影响,方停澜这一觉睡得气血直往下半身涌。但莫名其妙的是,梦里他居然是和一个男人共赴云雨,而在他将自己身下颤抖喘息的那人翻过来时,看见却的是一张面目模糊的脸,只有对方左眼角处那道浅浅刀痕仿佛会发光一般亮在方停澜的瞳孔里。那人嘴角挂着桀骜的笑容,声音和初见时一样懒洋洋的:“你满意了么,方千尉。” 话音一落,那人手中忽然变出了一把刀子,直朝方停澜的心口捅去。 “方停澜!” 方停澜猛地睁眼,才发现自己胸口的闷痛是一条枕头造成的。元凶则在床边抱着胳膊一脸不耐烦:“好声好气叫你方千尉没用,还得叫全名。” “有事吗?”方停澜一下子被砸醒,人有点头昏脑涨。 “你不是要在久梦找人么?”对方声音不咸不淡,“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能帮你。” 提及正事,方停澜也只好强打精神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刚要掀开被子,忽然身体一僵,身下粘腻潮湿的触感刹那间让方才梦中所有荒唐而又旖旎的景象又倒回了记忆中,而梦中那人的面容也顿时清晰了起来。 海连…… 海连今天换了套衣裳,不再是他在船上常穿的那套水手服,过分宽松的灰色单衫罩在他身上,偏偏腰际又用绑带束起,和紧扣在小腿上的皮带一样勾勒出了青年身上的线条,脖颈与锁骨处暴露的一大片肌肤看得方停澜眼角一跳,男人深吸一口气,扶住额头:“你能出去等我吗?” 海连先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打量了方停澜一会后忽然明白了:“我以为你会叫个姑娘,没想到你居然是自己解决的啊。” 见方停澜罕有的哑口无言,海连莫名有了种扳回一城的快感,他把方停澜放在椅子上的外套丢给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后朝外走去,快要走出房间时,海连忽然又回头补了一句:“没事,我理解,毕竟海上飘了一个月,又没女人,一下子又睡在这种环境里,任谁也受不了。” 大门关上。 方停澜握着手里的外套,忽然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等到方停澜打开门,他又是那个衣冠楚楚的方停澜了。在客厅等着他的海连还在研究之前法卢科给他的那张单子,见方停澜出来后便把薄纸塞回了口袋里,顺便好心地指点道:“脏衣服可以给街南角的那家人洗,价格还行,他们家男人之前被抓走打断了腿,只能靠这个赚点钱。” “谢谢。”方停澜见对方神清气爽,不由还是多问了一句,“你住在这里,每天睡得着?” “习惯了。”海连不再多说,“走吧,再晚点要去见的那人可能就没空了。” 13. “你不是说他是个情报贩子吗?” “情报贩子也是人,也得有点兴趣爱好。” “好吧,我们还要在这里站多久?” “那得看里面的人体力怎么样。”海连回答道。 海连要带方停澜见的那个人的住处距离花街并不远,一路上海连只说了那人外号叫“水银”,又是安万那区有名的情报贩子,方停澜便把那人当成是黑白通吃的精明商人,结果当他来到那人住处前时,立刻便把自己之前的设想全都推翻了。 如今他就站在水银的家门口,身后是一扇刷了绿漆的窗户,隔着一层玻璃,从里面不间断地传来闷哼,夹着哭泣的**以及吱呀吱呀地晃动声,这些动静和几个钟头前方停澜听到的并无二致,这样连续轰炸下来,让他简直都觉得有些疲劳……等等,还是有点区别。 在内室又窜出一声呻吟时,方停澜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里面是两个男人?” “你不是已经听见了吗。” “……”他就知道。 好在里面的人体力并不怎么样,二人也并没等多久,等到街对面那户店家将一屉新做好的烤饼放进炉灶后,水银家的房门被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鬼鬼祟祟的年轻男人,那人将赭色外套的衣领竖起,几乎遮住了整张脸,然后保持着这个姿势从海连二人身边溜过,缩起肩膀闪进了一辆马车中。海连看着离去的马车不屑地嗤笑一声,拉着方停澜进了屋。 房内光线昏暗,浮尘中弥漫着一股才经历过性事的**气味,情报贩子正在窸窸窣窣地穿衣服,时不时有一两缕浅色的短发跃进阳光里,又仿佛畏光般退回到黑暗中。水银在阴影中的轮廓看起来很年轻,最多不超过二十五岁。他穿好裤子,听见门口的动静时也没抬头:“您忘了东西吗?” “那人早走了。” 对方一愣:“海连?” “是我,”海连往前走了一步,“没想到你现在白天都这么忙了。” 水银的脸浸在暗色里,却也能明显感到他露出了一个狡黠笑容:“送上门的,我干嘛不要?”他站起身,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朝二人走来,“你这次在海上漂得也太久了点,我还以为你是不是终于惹毛了灰沙,他把你丢下去喂了鲨鱼……”他说着话,浅绿色的眼睛已经转向方停澜,朝他吹了声响亮的口哨,“这人是谁?” “刚来久梦的新客人,带过来照顾你生意。” “照顾我上面的生意还是下面的?”水银嬉笑。 海连翻了个白眼,懒得回答情报贩子的下流话,“帮我查查这个。” 水银接过名单看了一圈,咋了下舌:“有点多……没法马上给你答复,最快也得三天。” “行,你先办他的。”海连说道,“还没吃午饭吧,我去外边给你买点什么?” “烤饼就行。啊,我都闻到味儿了。”水银吸吸鼻子,他终于把衣服穿好了,年轻男人朝方停澜眨了下眼,笑着说道,“来吧,客人,让海连去跑腿,我们坐下来慢慢聊。” 海连朝他挥了挥拳头。 第10章 两个东州人 水银把方停澜带进了一间内室。内室无窗,于是光线愈暗,空间也显得愈发狭窄,这样的一间内室,很适合交换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 “您想问什么?”水银点亮了灯,顺手打开抽屉,摸了点烟丝塞进烟管里。 “问两个人。” “活人还是死人?” “一个活人,另一个不确定。”方停澜答道。 “那你先问活人吧,”水银就着油灯点燃了烟管,“活人都是明码标价,谈起来也方便。”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方停澜平静道,“你知道有什么方法能不惊动任何人的见到南宏质子秦唯玉吗?” 摇晃的烟杆在水银的食指上陡地顿住,一双翠色眼睛惊诧的看向这位新客人,过了半晌,水银才把半张的嘴慢慢闭上,感叹道:“……我以为海连会带来的东州客人,顶多是个被缇苏人骗了钱的蠢蛋富商。” 方停澜笑而不语。 秦唯玉这个名字水银时不时就会在他的顾客口中听到,他也知道白鸟区的使馆里住着这么一位东州皇子。宏朝裂国之战后,南宏为了牵制有北漠诸邦作为靠山的北宏,便与缇苏缔约,将六皇子秦唯玉送到缇苏为质,权做一时交好的“信物”。秦唯玉在缇苏呆了十年,双方也相安无事了十年,北宏忌惮着缇苏,自然更不敢轻举妄动——只要缇苏的王权不改,没准这位质子殿下会在缇苏待到终老。而秦唯玉在缇苏只是为质并非囚禁,眼前这个东州人如果想见,往使馆递一封信中便能见,但他却说想要“不惊动任何人”……水银隐隐觉得自己不能再深想下去,他猛地深吸了一口烟强迫自己打断思绪后,才低声道:“有是有,和海连一样,最快三天。” “不着急。”方停澜十分体谅,“接下来可以问第二个人了吗?” “你问吧。” “依然是一件旧事,一个东州人。”方停澜竖起一根手指,“你听说过费祎这个名字吗?知道这个人现在在哪,又叫什么,我要怎样才能找得到他吗?” 这一次烟管在指间停滞的时间更长,水银的舌尖抵在齿缝,仿佛忘了该怎样发音:“这个……我不知道。” “真的?” “真的。”水银回望向方停澜,“我听过费祎这个名字,知道他是个将军,在八年前背叛了你们的皇帝,逃到了南境,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丑闻,我还知道你们皇帝因此发了好大的脾气,牵连判决了许多无辜的人,但没人知道费祎逃到南境后去了哪里。”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也从没有人打听过这个名字,你是第一个。” 在视线的死角,方停澜的手慢慢握成了拳,面上却不变神色:“那么,我来告诉你一个我知道的消息——有人说费祎在缇苏。” “你干嘛不继续去问那个人呢?”水银反问。 “他死了。”方停澜笑着回答。 青年没话说了。 方停澜并不在乎对方的哑口无言,反而强调了一句:“海连向我介绍你的时候,说你是安万那区最有名的情报贩子,连白鸟区的达官贵人有时候也要屈尊来此打探消息。” 东州人的声音从头到尾都保持着平缓温和,一点都不像其他来找水银打听消息的人。那些人的声音总是急切,焦虑,咄咄逼人,每一个音节里都饱含着浅薄的欲望,水银从不怕他的客人,也不在乎那些拿到消息的人要去做什么,在他眼里,来打听情报的人和来向他求欢的人并无二致。 但此刻他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东州人比那些人加起来都要危险。 危险得多。 “……客人,我只能告诉你,费祎不在白鸟区。”尽管喉咙是干涩的,水银还是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白鸟区的人看不起东州人,只看得起东州人口袋里的金子,如果贵族宴会上出现一个能当将军的东州人,我不可能不知道——或者这位费祎将军换了一张脸,装成一个北漠的佣兵,南境的军官,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水银说话间门外传来了开锁的响动,片刻后,炙热麦香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应该是海连带着午饭回来了。 两人在食物和烟草交融的气味里静了一会,方停澜先一步低声道:“我相信您的能力。” “没问题,我会帮你打听,有了消息就告诉你。”水银承诺。他站起身,把剩下的一点烟灰磕在了地上,这个房间太压抑了,他得出去透透气,“钱不用急,我到时候会来找你的。” “好歹别让我空手而归,”方停澜叫住了水银,“我想再问一个你一定能马上提供消息的人。” “谁?” “海连。” 水银差点被烟给呛到,他瞪起眼睛:“不是他带你过来的吗,你想知道他的事,直接出去问他不就行了?” “我有钱没地方花。”方停澜脸上表情不变,他放了一枚金币在掌中,亮给水银看,“随便说说就行,比如海连之前是做什么,或者他在久梦还有没有家人之类的,都行。” “你为什么要打听他?” “我喜欢海连,对他一见倾心,想多了解他一点。”方停澜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这下水银真被烟给呛到了,他捏着脖子咳了好几声,好不容易缓过气了,才看向方停澜。 方停澜在撒谎,水银清楚。但有钱不赚就跟放着男人不搞一样,不是自己的性格,他想了想,决定只回答方停澜的第一个问题:“我认识海连的时间并不长,那会他还是白虎帮的打手,负责为帮派解决一些靠打群架解决不了的事情。三年前他犯了事,从帮派里叛逃了出来,没地方去,就跑到允海上做了海盗。也亏得他走运,逃亡没一年,白虎帮的头儿忽然被治安厅绞了脑袋,没人再来追杀他,他便从羊角区搬到这边来住,有时候来找我买点消息——一会当个海盗,一会当个刺客,拿买命钱混日子罢了。” “他身手很好。”方停澜忽然插嘴,“不像是个普通打手。” “那当然,”水银不以为然,“白虎帮花了这么多年把他训练出来又不是养着吃白饭的。” 方停澜怔了一怔,这是他进入内室后脸上的表情第一次出现裂纹:“你说他的身手……是帮派训练出来的?” “当然,”水银皱了下眉,“有什么问题吗?” “这不可能。”东州人脱口而出。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水银没料到对方居然会在这个环节上计较起来,不由反驳道,“你是觉得帮派训练不出身手这么好的人?得了吧,自古以来缇苏就盛产刺客,我们比你们东州人更懂暗杀技巧。海连的老师是‘盲鹰阿格’,二十年前久梦最顶尖的刺客,他教出来的学生,有什么问题吗?”说完他一把夺过那枚金币,补充道,“好了,我不会回答其他关于海连的问题了,加钱也不行。” 方停澜失笑:“我以为你都忘了你在卖情报。” “我在生意上从不含糊。”水银注视着方停澜,“而海连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他可没帮我买过午饭。”方停澜点头道。 “客人,”水银警告着,“看在金子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你要是真想勾搭海连,就小心点儿他的相好。” “他的相好?” 水银挑了下眉:“你跟海连不是在海上认识的么?他相好就是他那位凶神恶煞的船长,灰沙。” “原来如此……”方停澜喃喃道。 “什么?”方停澜那四个字是东州话,水银没听清。 “没什么,我是说谢谢你的提醒,但我应该不用小心一个死人。”方停澜笑笑,先一步打开了房门,留水银一个人对着他说的最后那句话发愣。 门外的海连刚吃完自己的那份午饭,他舔了舔手指上的碎屑,皱着眉抱怨道:“聊得可真久。” “你吃醋了?”见海连又要瞪他,方停澜连忙改口,“开个玩笑,辛苦你跑一趟。” 海连哼了一声:“赶紧吃,再放就冷了。” 方停澜笑着应了,回头对水银道:“走吧。” 说罢他便先走了出去。 情报贩子还站在小房间里,年轻人咂摸着东州人那张仿佛百毒不侵的脸,半晌低声憋出了一句: “你要是真看上了海连……那才是真倒霉。” 第11章 两份消息 14. 在等待水银的答复的时间里,方停澜没有去找一家正经旅馆,而是选择继续住在金铃花夫人的客房中。女人对这位出手阔绰又保持禁欲的东州人充满了好奇,她旁敲侧击地向海连打听无果,又去问了问她向来看不起的那位穷酸作家。奥布里安总算通过了大剧场那帮老家伙的挑剔的眼睛,这会正处于焦头烂额的修改阶段,只说道:“古怪的有钱人多得是,您见得还少吗?”金铃花夫人琢磨一会想想也是,便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毕竟她即将有一桩大生意要做,哪还有工夫继续关心一个租客的底细。 而在第四天的清晨,水银为方停澜送来了他想要的消息,是关于秦唯玉的。 “明天在白鸟区的玉兰街十七号会有一场宴会,邀请人中有这位南宏质子。”水银打着呵欠,他昨天晚上一定又纵欲了,“晚上所有人都会在楼下的花园里看一场焰火演出,你到时候如果能潜进去,想必就能见到他。” “你一定有能潜入的办法。”方停澜笑着,语气笃定。 水银哼哼了两声,才不情不愿地回答道:“对。”他递给方停澜一根红色的丝带,“现在去玉兰街十七号的后门,有个园丁会等着你,把丝带给他,价格你们自己谈。” “谢谢。”方停澜接过丝带,把佣金递给了水银,“费祎还是没消息吗?” 水银朝他摊开双手,方停澜明白了。 “我现在出发,顺路一起?” “不了,”水银指指房间的天花板,“我还得上去一趟,给海连他要的消息。” “明天晚上白鸟区玉兰街十七号,宴会里有名单上的赫拉克。”水银给海连带去的消息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变了目标人名。 海连正在自己的阁间外的一小片空地上锻炼,听见水银的话后也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同时双手并拢下压,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而又异常优美的弧度弯折下去,“这个叫赫拉克的有什么特点?” “每次宴会后他都会在街边吃点东西再回家。” 水银咬重了“吃”字,海连心下明白,又问道:“他的马车是什么样的?” “莫亦国款式,就是那种会把车主的名字写在车尾,车门又丑又难开,还在把手上刷红漆的。” 海连笑了两声后连忙忍住,做伸展动作时气息不稳容易伤身,他继续问道:“还有别的吗?” “有人说在核桃巷那边的黑拳场见过奎勒,他在赌一个叫‘烈马’的选手的胜负。”水银往后退了半步,避免被海连扬起的胳膊打到,“但是烈马不常出来打,你得碰运气。” “嗯……还有吗?” “我觉得你带来的那个东州人很有问题。”水银说。 海连停下了动作。他直起身体甩甩四肢,又原地跳了几下后才说:“我知道这人有问题。” “你从哪认识他的?” “海上。”海连回答,“他的船剿了毒蜂号,我没打过他,灰沙也死了。” 水银倒吸了一口气:“他居然没把你丢下海?” “没有,他反而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帮他杀一个人,但没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海连看向水银,“你和他那天聊了挺久的,他跟你说了吗?” 水银想到方停澜向他打听的那两个人,有点迟疑:“我不确定……他那天向我打听了两个东州人,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将军。” “都挺贵的。”海连评价。 “海连,”情报贩子忧心忡忡,“你最好小心一点。” “我有什么好小心的,我现在只想快点办完他的委托,让他别老来烦我。”海连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满不在乎,“至于他要我帮他解决掉的那个目标是哪一个都无所谓——达官贵人并没比我们这些泥巴区的贱民多长一根脖子,或者心脏跑到右边去……” 水银打断了他:“他还向我打听了你。” 海连一愣。 “当然,我只告诉了他了一些最皮毛的东西,关于你妹妹的事我半个字都没说。”水银又连忙补充道,“他要是去问其他的情报贩子,他们也只会告诉他那些。” 海连有点奇怪:“他为什么要打听我?” “他说他喜欢你。” “你听他瞎扯。”海连冷笑。 “我当然知道这家伙在扯谎,但是他如果只是把你当作一把杀人刀,为什么要打听你的过去?” “我哪知道,我也懒得知道……”海连抓抓头发,忽然笑了一下,“你告诉我这些,我不用付你钱的吧?” “海连!” 水银气急地箭步上前,一把抓住海连的胳膊,再开口时语速都变得快了一些:“海连,你救过我一命,我真心把你当朋友,不希望你踩到什么陷阱里。” 缇苏人的绿眸里盛满了担心和忧虑,海连在对方的目光下慢慢收敛了表情,两人对视了一会,他终于轻轻点了点头答应道:“放心吧,我不会踩进陷阱。如果他敢让我踩陷阱……”海连停了一下,“那我就在被陷阱吞噬的前一秒杀了他。” 15. 方停澜和那位园丁交涉得很顺利,他只需要在焰火开始前换上园丁的衣服,就能顺利混进花园中。出发前他鬼使神差地去屋顶上看了一眼,小海盗家房门紧闭,人也不知所踪,方停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沉默地整整衣领,翻身下了梯。 玉兰街位于白鸟区的西北角,因为地段僻静环境优美,向西能直通向专为达官贵人停栖私船的玉兰港,向北则有绕山小路通往缇苏皇宫,能在这里买下一栋豪宅的人家自然都是缇苏有头有脸的人物。方停澜到达玉兰街时,赴宴的马车已如流水般从他身边经过,奔赴往最灯火通明的那一处,而在光明所不及的地方,等候着散会客人们的妓女和小偷也已经各就各位。方停澜甚至看到了几个他有点眼熟的面孔,都是他在泥巴区的街坊邻居,这大概就是他这几天半梦半醒时听到姑娘们说的那笔大生意——金铃花夫人带上了几个最漂亮的姑娘去里面跳舞,不够漂亮的只能站在这里捞点吃剩的。 “东州佬,你的那玩意还在睡觉吗?”有女孩同样认出了方停澜,朝他嘻嘻哈哈地笑着。 方停澜也不生气,他冲姑娘们打了声招呼,才继续朝后门的方向走去。 第12章 烟火之下 为了一会的焰火,花园内并没有点灯,方停澜换了衣裳站在夜色里,只像是个身材高挑的园丁。他抬起头,看向身后灯光阑珊的高耸府邸,隔着白石与花窗,也能依稀听见里面逶迤乐曲与觥筹交错间的高谈阔论。 这其中也有秦唯玉的声音么?方停澜想。 等到东升明月被半空中的云层遮去时,宴会大厅中的音乐声渐渐止息,而与此同时,花园内负责焰火的人也开始忙碌起来,方停澜往角落里又退了几步,让自己的身形彻底藏在一颗灌木后。通往花园的大门被仆从依依拉开,玉兰街十七号的终于向夜晚露出自己面纱后的金碧辉煌。 把控着缇苏命脉的要员,在港口吞吐万金的富商,以及交际场上得意的名媛们从门口互相簇拥着来到了花园中,方停澜还打算借着门口的灯光寻找他的目标时,焰火窜上了高空。 刹那间整个花园亮的如同白昼,斑驳绚烂的光点撒在夜空中,也将光线照到了每一位来宾的脸上,方停澜慢慢地贴着墙面走动起来,在第三枚焰火在夜幕中爆发出巨大声响时,他终于看到了秦唯玉。 这位南宏质子从十三岁被送往缇苏为质,在久梦城中生活了已近十年。方停澜还记得临别时个头瘦小的陈王殿下拉着自己衣袖眼泪汪汪的模样,而如今的秦唯玉已经长身玉立,成了从五官外再看不出有其他东州痕迹的久梦人。他挽着一位白裙女伴,正指着头顶的火树银花言笑晏晏,方停澜抿紧嘴唇,不动声色地穿过人群,朝秦唯玉所在的方向走去。 “……所以说,有必要在这方面给北宏一点儿警告,让他们知道到底谁才是……” “……你听说了吗,国王又送了南朵夫人一条新裙子。哼,又土又花哨,她也不怕穿出去丢人……” “……为什么那个瘸子就不能在舰队上多投入一点,把十六岛上的那些海盗全送上绞架呢?你知不知道,我又损失了整整一船的香料……” “……这里人多口杂,我怕有毒蝎琥珀,明天再详谈……” “哎谁在拉我的衣服——” “唯玉。” 轰—— 又一朵烟花绽放。 秦唯玉原本还带着不耐烦的脸在焰光下霎时雪白一片,他的视线先是凝固了一秒,随即瞳孔骤缩,呆滞的五官仿佛已经失去了组合出表情的能力,只有滚动的喉头在逼迫着他找回语言:“……你是——唔!” 惊呼被方停澜的手给捂了回去,方停澜直视对方:“是我,停澜。” 秦唯玉急促地呼吸着。 还穿着园丁衣裳的男人向他示意四周,目光警觉:“我有话要对你说,唯玉,你知道这里有什么僻静的地方吗?” 一旁的女伴还在欣赏着头顶的绚烂,并没注意到身边这异常的动静,秦唯玉终于在下一道烟花窜空的刹那反应了过来,他在焰光下点了点头,示意方停澜放开手。随即他转身对女人笑着耳语了几句,在换得对方几声娇媚嗔怪后,便快步拉着方停澜往豪宅中走去。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地面上,大厅内也空荡荡的,只有零星的几个仆从打着呵欠有一搭没一搭地收拾着宴席残局。二人小心翼翼地穿过大厅,绕到走廊中,秦唯玉推了推几扇房门,很快便找到一间没有上锁的,他朝方停澜招招手,两人一起闪身躲了进去。 隔着几层障碍,不远处焰火轰鸣的巨响也变得不真切起来。木门隔断火光,只有稀薄的月色透过花窗投映在了地面上。 秦唯玉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地来回走了几步,他平复了一下呼吸,才站在窗前迟疑着问道:“你……真的是停澜?” “当然是我。”方停澜笑着,“咱们从小一块长大,不至于隔了十年你就忘了我吧。” “我怎么会忘!我只是,只是不敢相信你会出现在这里,”秦唯玉说得结结巴巴,“几年前我听缇苏的贵族们闲聊时说你父亲被费祎牵连,出了事,又听说东州已经没有了方家,我心里干焦急,但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没有……停澜,我本以为你已经……”他声音颤抖,带着哽咽。 方停澜听着秦唯玉提起旧事,心中恨极,偏偏面上还能保持着一贯的淡定,甚至还拍了拍对方的肩温言安慰道:“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在这么,我都没哭,你怎么哭了起来?” “抱歉抱歉,我总是这样,”秦唯玉不好意思地吸吸鼻子,才笑着问道,“是父皇派你来见我的吗?” 方停澜摇了摇头。 秦唯玉才扬起的嘴角又失落地坠了下去,他苦笑道:“果然。从小我就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不然他们也不会把我丢到缇苏来,现在离乡这么多年,父皇恐怕早就忘了他在缇苏还有个儿子。停澜,你都不知道我在这边过的是什么日子,如果不是我一直谨小慎微地讨好那个瘸子,在他面前装傻充愣,避免接触从东州来的任何人,现在只怕早就住进了水牢里……”他说着说着感觉声音又要变调,连忙止住,“不说我了,你在东州还好吗?” “我很好。” “真的吗?他们没有对你怎么样?” “都过去了。”方停澜说得轻描淡写,“如今有你那位梁王哥哥做靠山,我过得很好。” 秦唯玉脸色立马变了:“你怎会投靠他?你忘了当年他和他的那群狗腿是怎么欺负咱们的吗?” “性命都朝不保夕的时候,谁还记得什么冬天被人浇冷水,上课被人下绊子这种小事?”方停澜笑着说。 秦唯玉讷讷:“可、可你以前还因为帮我出头,和梁王他们打架,他现在会不会只是利用你……” “我当然知道他在利用我,可我如果不当他的狗,现在哪还有命来见你?”方停澜不愿再多谈自己,岔开道,“唯玉,我来找你,是有一个人想烦你帮我打听打听。” “什么人?” 门外的烟花还在燃放,方停澜等一连串的轰鸣声淡了后才说:“费祎。” “你说费祎在久梦?!”秦唯玉惊道。 对方的反应不似作假,水银也没用理由骗他。方停澜皱起眉,几乎要怀疑起判断错误的是不是自己。 秦唯玉在久梦看人脸色惯了,他见方停澜不说话,连忙讨好似的道:“停澜,你,你别着急,我虽然在这地方人微言轻,但好歹呆了十年,也认识一些人,我从明天开始就帮你打听……” 秦唯玉这话说的殷切,方停澜却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家中遭变后,他再也不信人心,而当梁王犬马的这几年,他也把能脏手的事情做了个遍,如今对着暌别多年的好友,他仍然抱持着十分戒心。但他现在愿意向秦唯玉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是因为他如今别无选择,也是他相信自己马上抛出的东西足以让秦唯玉和自己站在一条战线上。 “唯玉,”方停澜唤了对方的名字,“你想不想回东州?” 他没有错过夜色里秦唯玉错愕的表情。 青年震惊得久久动弹不得,过了好一阵才结结巴巴的笑:“你在开玩笑吧,我是质子,怎么可能再回东州……” “你信我。”方停澜一字一句,“从小到大,你都信我的不是么?等我办完该在南境办完的事,我就带你回去。” “回去”这两个字的诱惑太过巨大,秦唯玉几乎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干涩的嗓子吞咽了口唾沫:“办事……是找费祎吗?” “不止这个,”方停澜顿了顿,忽然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在闹鬼宫室里听老嬷嬷说的那个故事?” “好像有点印象……”秦唯玉努力回想着,“是那个关于前朝宝藏的?” “那个故事,是真的。”方停澜道。 第13章 宝藏与钥匙 16. 那时候东州一统京城未破,方停澜的父亲方阙还是位高权重的镇海公,而他的独子方停澜自然也是被众星拱月的天之骄子。方停澜不仅从出生时便定下是皇子伴读,皇室还赋予了他宫门不禁走马随意等诸多特权。按理说他本该和得势的皇子们混在一起,做个骄纵纨绔,偏偏小世子家风熏陶一身正气,尤爱打抱不平,入宫的第一天起,便坚定地站在了最受欺负的六皇子秦唯玉这一头。 没人和他俩玩,他俩便自己玩,爬树摘果子,竹马扮将军,照样自得其乐。某日方停澜听宫人们长日闲谈时无意间说起东北角的一间宫室闹鬼,自认为百毒不侵的镇海公小世子便拉着六皇子非要去一探究竟。 一路上秦唯玉胆战心惊,在夜色里呜呜咽咽,一步要掰成两步走,方停澜虽然也害怕,但是他自己主动提的冒险,当然不能露了怯,小朋友故作大胆地一脚踹开房门,却在看到里面摇曳火光的瞬间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鬼自然是无鬼的,不过是年迈无人奉养的老宫嬷在这里避一避冬日的寒气罢了。老嬷嬷哭笑不得地给他俩擦干了鼻涕眼泪,还匀给他俩一人一块烤红薯,顺便给在火堆旁说了一个故事。 她说在东州的某处藏有前朝的宝藏,前朝是“虹为天弓甲濯金”的盛世之国,它的宝库自然森罗万象,随便一样拿出来就足够换得一座金山。这样的宝地,门口自然有恶鬼守卫,若是凡人想去一探究竟,还未走到门前便会被恶鬼吸干骨血。她祖上曾有能人异士侥幸避开恶鬼溜进去过一次,想摸得一两件宝贝换些财物,可不知为何这位能人在宝库中破机关,斩妖魔,最后却两手空空的逃了出来,人也变得疯疯癫癫,再没多久人便不知所踪了。 “……那些宝贝呀,都是被下了诅咒的,碰不得哩!”老嬷嬷煞有介事地强调道。 秦唯玉前半段还听得津津有味,后面又被什么妖魔恶鬼吓得小脸煞白,红薯都吃成了冷坨坨。只有方停澜无知无畏,他嗦嗦手指上的甜味,眨巴着眼睛问道:“不对呀嬷嬷,既然门口被妖怪堵住了,婆婆的先人又是怎么知道里面都是宝贝的,又是怎么进去的呢?” 老嬷嬷一下子被问住了,老人枯瘦的指尖捻着衣角的线头想了想:“因为……因为他有钥匙呀!” ※※※ “嬷嬷的故事确实是故事,但故事有虚实。”方停澜说道,“十五年前,有大约一百来位泰燕城民赶在城破前一个月逃了出来,其中就有一位名为商未机的刺客大师。以商未机为首,他带领这些人一路往南,乘两艘长船跨洋渡海来到了南境。” 秦唯玉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方停澜提起的这个人和他们儿时听的传奇故事有什么关联:“你……要我帮你找这个叫商未机的人?” “确切的说,是他手中的寒音令。”方停澜说,“这东西就是老嬷嬷所说的钥匙。容朝覆灭前夕,派亲信组织秘密将天机库内所有的典籍,兵书,奇巧工艺和大批财宝送往东州的某处保管。嬷嬷所说的‘恶鬼’,大约就是驻守在那里的守卫。但多年后世事变迁,前朝复辟无望,这个组织便内部分裂了,他们一部分人带着一部分东西投奔了北漠——当年破城时那些怪物一样的机关兵械,就是由库中佚散的文件改装出来的。” 前朝的辉煌二人谁也没见过,但十五年前的泰燕城破那一仗的惨烈是铭刻在所有东州人心里的,秦唯玉不是傻子,一个傻子质子也不可能在缇苏活过十年,他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商未机也是那个亲信组织里的人?那天机库里剩下的……” “就只有商未机知道了。”方停澜接道,“你我都清楚,这些武器图纸,经纬地图还有典籍著作,远比嬷嬷说的那些金银财物要有价值得多。我从几年前知晓有寒音令的存在后,便一直在秘密打听商未机的下落,哪怕不知道他在哪,能找到这些泰燕人的其中一个也好。但时隔多年,这些从泰燕城远渡来的东州人早就四散八方,杳无音信。” 秦唯玉急道:“那,那怎么办?” “没关系,”方停澜说到这里时,嘴角微不可见地往上翘起,他低声道,“因为老天终于眷顾了我一回。我甫一入南境,便有了头绪。” 海连。 方停澜在心中无声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大厅里的座钟敲了十一下,室外已经隐隐能听见焰火散场时人群的走动,二人必须离开了。 方停澜最后安抚了对方了几句,并约定好下一次该如何见面,秦唯玉都一一答应。方停澜说完这些后往前走了两步,又转回身补充道:“凡事都有轻重缓急,寒音令我只是说与你知晓,并非立时就要,现在的当务之急一是找到费祎,为我父亲报仇,二便是带你回东州。而且不是偷偷摸摸的回去,是光明正大的……” 他说到这里时抬起眼睛,男人正对着高窗外的月色,也正对着儿时朝夕相处的陈王殿下露出了一个笑容——这笑容柔和,温暖,真诚到近乎虚假,却又带着一股叫人目眩神迷的光彩。 或者说,让秦唯玉目眩神迷的是方停澜说出的那句话。 “我来助你继承大统,唯玉。”方停澜道。 第14章 凶杀 17. 秦唯玉还没来得及对方停澜这句话表示点什么,窗外的长街上突然迸出一声女人的尖叫,尖叫声仿佛一把刀划破了宴会散场时闲适慵懒的喧闹,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一处,并很快引发了更大的骚动。 两人对视了一眼,便迅速推开门赶了过去。 “发生什么了?”秦唯玉匆匆赶到大门口,装作糊里糊涂的模样拉住一个人问道。 “有人被杀了!”那人脸色苍白地捂着嘴,“一定是毒蝎琥珀干的,只有他们才会这么肆无忌惮……” 毒蝎琥珀是直属于阿巴勒的刺客组织,于暗处为国王处理掉一切国王不喜欢的存在,经常前一天还是阿巴勒座下宠臣的人,第二天就成了街上的弃尸。秦唯玉闻言心下害怕,转头道:“停澜,你赶紧走吧,我担心……停澜?” 他身边空无一人。 方停澜早就混进了离案发现场最近的地方,他听着身边人群的惊惶私语,迅速将事情经过理了个大概。 这个叫赫拉克的男人也是今晚赴宴的宾客之一,他不耐烦于像个傻子似的张着嘴对着一堆射上天的火药发表什么优雅赞美,早早地便离席出来寻找更真实的“快乐”。他在街边看中了一个妓女,两人谈好价钱后就去小巷里办事,在男人正享受的时候,他的车夫把马车也开到了巷子口。赫拉克陶醉在那个洞里,根本没注意车夫已下了车朝他走来,更没注意到他的车夫似乎比平时要瘦了那么一大截。 他从后面按着女人的腰肢,车夫从后面按住了他的脸颊。 精液和喉管的鲜血几乎是同时喷了出来。 真正的倒霉车夫已经找到,男人就昏倒在车厢里,身上被扒得只剩一条裤衩;而另一位人证则在人群的中央蜷缩成一团,发辫上粘着累累血块,为了这次宴会“生意”准备的漂亮裙子也成了一块抹布,正小声地抱着肩膀啜泣着。 “唉,虽然是个妓女,也不该经历这种噩梦。”方停澜身边的老妇人唏嘘道。 很快,值夜的警卫也在治安官的率领下赶到了这里,治安官去查看尸体,几人封锁了现场,剩下一人则去盘问那个女孩。 亲身经历了这桩可怕暗杀的妓女颤抖着,女孩的视线没有焦距,声音也破碎不堪:“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我只感觉到有什么落到了我的头发上,像是雨水,但是又比雨水要烫得多,我以为他是吐了,毕竟他酒气熏熏的……紧接着,紧接着他就像没了骨头似的压到了我的身上,天哪,我被一个死人……”她说不下去,捂着脸哭了起来。 方停澜眉头皱了一下。 不太对劲。 女孩描述得太过惟妙惟肖了。她从口中说出的文字里带着灼热温度,和她的抽噎与惊喘一起送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几个离得近的围观人发出一声惊呼,很快惊呼又在人群流转中换成了一种诡秘的兴奋,在场的所有人都相信,这起香艳又残忍的凶杀案马上会成为整个久梦城起码半个月的谈资。 “你完全没看到凶手吗?”警卫问道。 “我没有,天太暗了……” “真的吗,可现在你是唯一——” “我说了我什么都没看到!”女孩近乎崩溃地尖叫道,“我当时就晕过去了!你为什么觉得一个姑娘会有胆量去回头看一个拿着刀的凶犯?!”她疯了般想推开警卫,但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反而自己脚下一软瘫软在地。 这一幕激起了在场不少人的同情心,有人叫道:“为什么你一定要逼迫一个可怜的姑娘呢!” “不是还有一个车夫吗?” “她说了她已经晕过去了……” “车夫醒了没?” “你们现在应该去找凶手,而不是欺负她!” 年轻的小警卫在群情激愤下有些手足无措,他大概才就职不久,辩解起来都结结巴巴的:“我、我没欺负她,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他求助地看向自己的上司,不远处还在研究墙上的一块血渍的黑袍治安官咋了下舌,男人走过来,一手粗鲁地拉起女孩的胳膊,一手捏住女孩的下颌,就着这个姿势冷冷地打量了对方一眼。 女孩顿时不哭了。 治安官吩咐道:“记录一下这姑娘的姓名和住址,让她走吧。” 他的声音比他的脸更有特点,带着金属的锋利和石头的坚硬。方停澜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妓女拒绝了小警卫伸过来的手,挣扎着自己站起,低声对他说了自己的名字和住所,然后捂着脸从人群拥堵的反方向踉跄离开。 警卫在治安官的示意下开始疏散人群,让白鸟区恢复它该有的体面。“不过也好,她以后就不敢再干这行了,下贱的人一定会碰到肮脏的事,就跟去过泥巴区的人的鞋一样是骗不了人的。”老妇人啧啧感叹着,又说,“去做个正经的女工吧,正经女工可不会栽进这种事里。” 女孩在白鸟区的石街边走得很慢。远离了骚动的中心,白鸟区的其他地方静谧柔婉得正如夜晚该有的样子。在她快要来到白鸟区和安万那区交界的倒影河边时,她忽然转身,妆点着血渍的长裙在夜色里绕出一个漂亮的圆弧。 “嘿,东州佬。”刚刚还惊慌无助的姑娘如今脸上毫无泪痕,红唇边挂着一抹狡黠的微笑。 18. “你跟踪我。”她说。 “我少年时学过如何跟踪人,真要跟踪就不会让你发现了。”方停澜笑着,“你和你的同伙戏演得太浮夸,我只想看看你们什么时候会走下舞台。” “可我的客人说我要是再漂亮点儿,就能去大剧场里当女演员。”女孩做了个撇嘴的表情:“你特地跟过来,不会是因为看到死人你兴奋了吧?那你们东州人的爱好可真特别。” “我确实有点情绪亢奋,但不是因为你。”方停澜说。 “那是因为谁?” “海连。”方停澜咬字缓慢,“是海连干的,对吗?你和他,还有那个治安官,都是一伙的。” 女孩面上乍现的惊讶让方停澜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他还想继续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一丝不对——毕竟一个参与了暗杀又想当演员的姑娘停留在脸上的这一点惊讶的时间也略长了一点。 然后方停澜耳后就感到了一丝清凉的夏风。 不,是利刃的寒冷。 第15章 新鲜事 方停澜在没看清身后人的情况下兀地矮身侧撤,银光恰如其分地从他发梢掠过,如果再晚半秒,他大概就会像巷道里那具尸体一样被划破喉咙躺在地上。他避开一击后脚步并没停顿,继续踩着月光周旋,男人如今还穿着那身园丁衣裳,手无寸铁,当然不敢和对方正面交锋。好在对方的杀招也不过开头那一下,随后便更像是仗着手上有家伙在方停澜面前耀武扬威了,方停澜又无奈又好笑,他心下一转,以一个毫不讲究的狼狈姿势又闪避了两刀后忽然拉着长音开口道:“表弟,你欺负我……” “欺负”两个字咬得百转千回,藏着无尽委屈,比大剧场里最顶尖的演员还要情绪饱满得多。这一声出来,对方顿时被噎得踉跄一步,本该抡成完美圆弧的刀锋也歪歪扭扭起来,这位“表弟”还没想出该怎么回敬方停澜一句,一旁陡地先传来一阵清脆笑声。 笑声划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也让攻击者的刀势生生扼止。发出笑声的不是别人,正是在一旁观战了半天的女孩,姑娘捻着头发乐不可支,还冲二人挑眉起哄道:“哎,怎么不继续了?” “都这样了,我还怎么继续。”“表弟”叹了口气,收起了匕首。 姑娘搓搓指腹,暗红的碎屑从指间跌落,她灰蓝色的眼睛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嘴角戏谑味道更浓:“你们这兄弟俩真有意思,这哪像打架呀,分明就是打情——” “娅莉。”海连叫了姑娘的名字。 “好好好,我走行了吧,不打扰你们继续。”娅莉揉揉鼻子,声音里还是忍不住带着笑音,她转身前又冲海连抱怨了一句,“今天的生意不划算,你得赔我一条裙子。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裙子,现在全是血,以后都没法穿了。” 被这么一搅和,这架也打不成了。海连见娅莉走远后,才率先开口:“你刚刚在跟别人说什么鬼话,什么叫对我兴奋起来了?” “字面意思。”方停澜答得飞快。 “……”海连又一次被噎住了。 “真的是字面意思,来南境前,有人跟我说缇苏只是表面太平,内里混乱得很,那时我还不信,不过现在信了。”方停澜说,“你受雇于那个治安官,对吗?五天前刚到久梦城时,你突然离开就是去接这单生意?” “我跟你谈交易时从没说过我只接你一人的活。” 对方这话算是默认,方停澜笑了起来:“死者是犯了什么事,但是治安厅又动他不得,所以干脆让他死于一场暗杀?那么,想必那个声音很有特色的治安官会对外宣布这是一起疑案,或者把矛头对向一个所有人都怀疑却又动不得的对象身上,比如……你们的国王?”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海连皱眉,“还有,你好像总是不长记性。我说过,别来打听我的事。” “这是个巧合,”方停澜整整衣裳,“我随便一猜,没想到全猜中了。” 海连哼了一声。 眼前的小海盗过分单纯,口口声声说着不让别人打听,自己却暴露得七七八八。方停澜点到为止,也不再多试探,他朝海连伸手笑道:“你想再来打一场消消气?还是一块回家?或者去珍珠酒馆喝一杯?我请你。” “都免了。”海连毫不领情,临走时他打量了一眼方停澜。 “你还是穿你自己的衣裳吧。”他评价道。 19. 这桩凶杀案确实成了久梦城的一桩大新闻,连带着金铃花夫人店里的生意都好了起来,尤其是娅莉。人们花了大价钱来见她,就为了听她再说一遍赫拉克是怎样惨叫,又是以怎样的姿势倒在她身上的。她那条脏了的裙子也没丢,有些特殊嗜好的男人还特地要她在干活时穿上,好让自己也模拟一番濒死的“刺激”。 这座古老而躁动的城市用花香与海风来沉淀自己,又用血光与金币来给予自己活力。 “……有个在大剧院做事的人跟我说,他有点门路,能让我去当个伴舞。”娅莉一条胳膊搭在椅背,坐姿放肆,抹着劣质香粉的脸颊在午后的辉光下泛着夸张的红晕,“没准我就是下一个南朵夫人。她不就是在独舞的时候被一个爵爷看中,从此一步登天的么?” “嗯……”海连应得很敷衍,心思全在手里的活上,“那很好嘛。” “但是我觉得他在撒谎,毕竟男人们的新鲜劲马上就会过去的,”娅莉又沮丧起来,“而且我长得不算顶好看,要是鼻梁再高一点就好了。” 海连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我觉得你长相挺好的。” “你满意有什么用,”娅莉撇嘴,“你又不喜欢女人。” 海连笑了两声。 “那他也不喜欢女人吗?”娅莉又问道。 “哪个他?” “就是你哥呀。” 这两天方停澜仿佛听进了海连的话没来烦他,东州人向来神神秘秘,成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海连也懒得管对方在忙些什么,只是现在突然从别人嘴里听见方停澜,海连不由错神了一瞬。 娅莉没注意到海连的走神,女孩的食指绕着鬓边的红丝带,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们姐妹私底下聊过他,他这人可真怪,住在这种地方,既不叫姑娘,也没对隔壁楼里住的那几个卖屁股的多看一眼……你说,他是不是那玩意有问题?” “应该没有。”海连下意识地回答道。 “你怎么知道?”娅莉惊讶。 “我……猜的。”海连一时语塞,干脆岔了过去,“聊那家伙有什么意思……治安厅没找你麻烦?” “怎么会?法卢科把我叫到那边象征性地问了几次,之后就不来了,倒是那个小警卫,烦的很,老要向我道歉,还送花给我,”娅莉噘着嘴嘟囔,“他懂什么……” 海连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女孩嘀嘀咕咕,他将最后一针从布料间扎出,熟练地打了个结把线头咬断,然后将针线还给娅莉。 “用完了?” “嗯,谢谢。”海连把补好的罩衫穿上,他站起来抻抻袖子,“你刚刚有句话说的没错,人们的新鲜劲就快过去了。” 女孩眨眨眼睛:“为什么?” “因为……”海连最后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马上又有新鲜事了。” 第16章 黑拳场 20. 久梦城里有数不清的黑拳场,海连对这些地方一点都不陌生——他虽然从未下场参与过,但从前白虎帮势头最盛时,旗下经营的每一家拳场都有他的身影出现。现在没了白虎帮,就数核桃巷这家的黑拳场势力最大,观众最多,选手也最凶残。 今天海连从街头的“苍蝇”处打听到烈马会上场,那么他名单上的的第二个目标——奎勒想必也会到场,他只要在人群中找到谁是奎勒,然后悄无声息的给他一刀,他的任务就算完成。 海连走进看台的时间尚早,正中央的场地内还空荡荡的。撒着细砂和石灰的地面十分干净,一点也不像昨天才躺过好几具尸体的样子。来看这种血腥争斗的多是泥巴区那些穷极无聊又想发泄暴力兽欲的男人,亦有些看似衣着朴素的观众,然而凑近了便能发现他们隐藏在灰扑扑的大衣下花纹精致的内衬;女性看客少,但并非没有,她们由男宾与保镖拱卫着,为了不让外人认出身份,还得在脸上加上一层覆面,仅可见的只有白皙耳垂上米粒大小的宝石在昏暗的场地内熠熠生辉。 只是哪一个人才是奎勒? 是那位眼睛都不眨就在托盘中放下一袋钱币的老者?还是那位正在和同伴讨论烈马过往血腥战绩的男人?甚至是那位纤细小指上还带着戒指的蒙面姑娘? 既然奎勒是烈马的忠实支持者,又在法卢科的文件中榜上有名,总该是个人物。海连看中了几个出手阔绰的目标,正打算再凑近点好好观察时,后腰忽然被什么东西抵住了。 “晚上好。”身后那样东西的主人发话了。 隔着单衫,海连也能感受到那样东西冰冷,坚硬,已经将他贴身衣裳压出了一个锋利的皱褶,并且在持续而无声地继续下陷,再过一秒,他的腰上就能添一个血淋淋的豁口。青年反应极快地往前站了一步,用巧劲甩开挟持的瞬间回头,刺客本能的警觉与敏锐让他在微光中捕捉到了行凶人的眼睛。 “你要捅的不是地方,这位置没有可致命的内脏,一刀杀不了我。”海连歪了下头,“同行?” 那人轻蔑的笑了:“你说对了一半。”他咧开嘴说话时,猩红的舌头在猩红的口腔里耸动,像是一条蛰伏的蛇。 对方收起了匕首,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匕柄在昏暗油灯下一晃而过,恰好能让海连看清上面的花纹。 毒蝎琥珀。海连在心里骂了声晦气。 碰到了最麻烦的同行。 他半年前帮法卢科做事,目标是一个私售缇苏军火给莫亦国的军官,结果这桩任务正好和毒蝎琥珀冲突上了。一般人估计早就认怂退到一旁,偏偏海连那会也不知是不是脑子抽了风,他仗着身手好,在毒蝎琥珀们的重重戒备下硬是结果了那个刚从船上走下来的倒霉蛋——落跑时还不忘朝这帮御用刺客的耳边吹上一声得意口哨。 事后法卢科把海连骂得狗血淋头,说从来没有人敢挑衅国王的刺刀,就连治安厅看见他们都是绕道走,他劝海连还想保住小命的话,就赶紧出海去外面避避风声,海连这才在毒蜂号上漂了半年。结果现在刚上岸没半个月,又撞上了这帮凶神,海连除了自认倒霉真是无话可说。 “你上次杀了那个老胖子,害得我们追查了一年的线索就此断了,”那人声音压得很低,但恰好能让海连听清,“我们首领很生气。” 有法卢科的警告在前,海连马上道歉:“那次是我的错,我不知道那个人对你们很重要,今天你们的目标也在这?那我马上就走。” 他抬脚就想溜,结果身子还没转过去,胳膊就被人从旁给攥住了。又一位毒蝎琥珀,还是个姑娘,女孩面具下的眉眼弯弯的,指甲上的丹蔻比血更艳。 “我不爱对女人动手,”海连说,“放开我。” “你没机会对我动手的。”对方笑嘻嘻地道。 果然,海连还没来得及抬起另一只手,他就被第三只毒蝎琥珀给架住了剩下的那只胳膊。 海连有点无奈:“你们到底在这个拳场里安插了多少人?” “你猜?” 所有的毒蝎琥珀都在黑暗中微笑,这笑容和姓方的一样让人讨厌。海连烦透了他们这副得意洋洋又游刃有余的表情,仿佛自己只是他们掌下的一只虫蟊,随时都会被伸出的一根指头碾死。 他懒得挣扎了:“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想杀我可用不着这么多人。” “你打过黑拳吗?”最开始出现的那人忽然问道。 “什么?”海连一怔。 “你不在我们今天的名单上,我们自然不会决断你的生死,但是上次居然被羞辱的事总是记得的,所以……”那人的舌尖在雪白牙齿上滚过一轮,他笑着道,“祝你好运,无名刺客。” 21. “我也想上去试试。” “你也想当个玩具?像什么‘豺狼’‘剑齿’一样,光着膀子露着傻笑,举着脏兮兮的拳头,让观众朝你脸上扔花束和硬币?” “我只是想试试,打着玩儿。”海连坚持道,他撇了下嘴,“老是让我解决那些躺在钱堆里睡觉的混蛋让我觉得有点欺负人,他们都不会反抗的。” 盲鹰阿格推了他一把,少年踉跄两步,从原本的灯火下退回到了黑暗中。“站好了小子,这里才是你该呆的位置。看好场子,别出乱子。”他的老师用仅有的一只浑浊眼睛向他投去警告的眼神,“何况,你以为你上场就不是欺负人了?” ※※※ 黑拳场的老板对这个临开场时才来报名的漂亮青年有些意外,但是在送他来的两位“担保人”亮出代表琥珀王的徽章后,老板翻脸如翻书似的立刻表示毫无异议。他一边笑容市侩又讨好地捻着胡子对毒蝎琥珀们说着恭维话,一边拍了拍这个满脸不情愿的新人的肩,把他推去了后台。 后台多得是虎背熊腰的猛汉,海连的体型在一堵堵厚重人墙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弱不禁风。他进门时,还有人高声怪叫道:“哎呦,这是送了个没胸的姑娘进来吗?” 选手们大笑起来。 这些人的讥讽对海连来说不痛不痒,还没外面的毒蝎琥珀们的一个眼神来得让人火大,他一言不发地走到角落想清静一会,可惜对面的男人们并不想让他清静,海连屁股都还没坐热凳子,便有好几个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海连抬起眼皮:“有事?” “东州矮子,你是赌债欠钱了?” “没有,”海连声音淡淡的,“有人送我过来玩玩,我就来了。” “玩玩?这里可不是你这种小白脸能来随便玩玩的地方,”有人伸手想碰海连的脸,被他挡开了,那人也不生气海连的抗拒,反而笑了,“知道待会会发生什么吗?你这条胳膊会被我卸下来,这张漂亮脸蛋会被我踩成烂泥,让你的相好们都认不出来。” 那人话音刚落,忽然觉得眼前一花,前一秒还坐在凳子上的青年便如鬼魅般消失在他眼前,他还没能反应过来,脑袋便砰地一声被一只手强按着撞上了墙,接踵而来的,便是手臂反折时骨节摩擦的剧痛。 “真可惜,我可没有相好会来认我的脸,”海连说着话,手上还在一分分用力,“至于怎么卸胳膊,你教教我?” “你、你他妈——” “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你和你的这帮……”海连扫了一眼旁边几个面露惧色的同伙,“这帮朋友能别来招惹我吗?” 男人面色扭曲,半是愤怒半是惊恐,他能听见石块已经钻破了覆盖在颧骨上的皮肉,关节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如果他再不挣脱,待会他就得带着一条折了的膀子上场了,想到这里,他不顾脸上已经划开的伤口拼命点头,喉咙中发出不知是“嗯”还是“是”的含糊叫嚷。 海连刚一松开手,老板便掀门喊道:“刚刚那个新人呢?” “在呢。”海连应了一声,跟着老板走了出去。 他人虽然走了出去,但这场在后台的小小风波的余威却依然回荡在这个房间中,失了禁锢的男人龇牙咧嘴地一边甩着手一边擦了把脸上的血渍,咒骂着刚刚是不小心被偷袭了,呆会一定要那个东州矮子好看,他的同伴却心有余悸地望着门口,过了半晌有人迟疑着道:“我觉得……刚刚那个家伙有点眼熟。” “你见过?” 那人皱着眉,语气并不敢肯定:“以前的白虎帮里有个东州小鬼,是盲鹰阿格唯一的学生,身手好得吓人,这人倒是年龄对的上……不过,那小孩应该早就被白虎帮当成叛徒处死了啊。” 第17章 牢笼与野兽 老板叫海连出来,无非也就是对他说说那几句不管上哪家黑拳场都能听到的简陋规则:用一切你能想到的方法击倒你的对手,拳头,腿脚,牙齿,脑门……让他再也站不起来。如果能撑过三个人,你便会是今晚的焦点,这时就有资格拿上武器,为所有人来上一场最刺激的械斗作为收场。 当然,械斗要的是其中一方“永远站不起来”。 “拿什么都行,我们这儿也什么都有,指虎,长枪,东州剑,北漠刀……”老板介绍道,“不过火铳不行,怕伤到客人,而且也没什么观赏性。人家北漠的神射手还得要点臂力和眼力,枪这玩意,动动手指,把人身上打出一个洞,能有什么意思,你说是吧?” “规则我都知道,就一件事,”海连打断老板的絮叨,拔出了自己的那把匕首,“我自己带了武器,可以么?自己的东西,用的顺手。” 海连的这把匕首和南境的刺客们惯用的弯匕略有不同,刀柄略弯刀刃却笔直,刀柄上隐约刻着一行什么图案,但因为被海连握着也看不真切,除此之外匕首上下再无任何装饰,锋刃亮如流光泄雪,几乎能照出人影,中央的放血槽如一条笔直银线收入柄中。就算是再不懂行的人,也能一眼看出这绝不是一把凡品。 老板的眼珠在利刃和海连的脸上转了几轮后,才指了指一旁的桌子:“当然可以。先放到一边,呆会来拿。” 海连点了点头,他取下刀放到一旁,活动着手腕走向比赛场地中央。 人群中响起了细微的骚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海连身上,在他们的视线中,这位新人一点不像个要来做生死相搏的人该有的架势,青年固然是长得好看的,但这地方又不是大剧场,好看的脸除了呆会鼻青脸肿时能让人激起更多凌虐欲之外毫无作用。海连在骚动中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肩,嘴角抿成一个无所谓的弧度,他表情淡定,既不恐惧也不紧张,仿佛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要经历什么。 恐怕只有他那位已故的老师站在这里,才能从海连半垂的眼帘里看清年轻人压抑在瞳孔深处兴奋无比的光。 22. 可惜一刻钟之后兴奋就转成了失望。 老师,对不起,我错了,我应该相信你的话。海连把第二个对手掀翻之后在心里想。 我真的是在欺负人。 他并非没有受伤,但是和他给他对手造成的伤害比起来,他身上的那些伤口就跟小孩打架时挠花的脸蛋一样微不足道。海连舔了下嘴角,一边品尝着舌尖的血锈味一边意兴阑珊地看着自己的下一位对手。 第三位入场的居然还是那个和自己起了冲突的壮汉,男人不知是被之前后台同伴的那句话给吓到了,还是被海连干脆利落就放倒两人的效率给吓到了,他一踏进这篇沙地,便抱着早死早超生的心态冲海连挥出了拳头,这样鲁莽的攻击看得海连直撇嘴,他轻巧地从旁一避,同时手已经挥向对方的脑后。交锋不过四五个回合,壮汉便脚下被绊得一个趔趄栽倒在地,灰尘立时扑了满头满身,右脸碾过地面,和左颧骨凑成了一个对称的伤痕。 “还要教教你怎么卸胳膊吗?”海连在嘈杂的欢呼声中问道。 已经没法再抬起手臂的男人嗓子眼里呛进了尘埃,嘶哑的求饶和破碎的咳嗽混在一起,听起来居然还有点可怜。海连也不是什么恶人,既然规则是让对手站不起来就好,那他也不会真下杀手去害人性命,他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好让观众们看清他的对手确实已无还手之力。然而海连这样的仁慈反而叫看客们不太满意,他们抱怨着三场下来居然都没有闹出人命,怂恿着海连应该上去踩断那人的颈骨,喝彩声从海连的左耳灌到右耳,有人朝他扔硬币,这些小玩意叮叮当当丢到了场中,有几枚还砸到了海连的身上。 “这是个笼子。”阿格指指头顶。 “笼子?” “关在里面的都是畜生。” “包括他们?”海连指指前方狂热的观众们。 “当然。”阿格答道,“他们以为中间那一圈围栏里围起的是畜生,他们是看畜生打架的人,其实只要进了这个门,便不再有人,只有畜生。” “可是,我俩现在也站在门里呢……哎哟!”海连脑门被弹了一下。 海连觉得被硬币砸到的地方比拳头击打过的部位更疼。虽然他的老师是个王八蛋,但王八蛋偶尔也会说几句实在话,只要站在笼子里,就是一只供看客戏弄的畜生,一个玩具。这些植根于一个小小圆圈中的厮杀与战斗无关生存更无关荣耀,只是让另一群嗅到血腥而兴奋起来的畜生多吞咽两口唾沫罢了。 而他才不会像什么“豺狼”“尖齿”一样对着这些人露出谄媚傻笑,青年紧抿着嘴,走向老板的脚步都快了几分:“该轮到最后的械斗了吧?把刀给我。” “喏。”老板把家伙递给他。 海连看了一眼:“这不是我的刀。” “这就是你的刀。”老板说。 海连掌中的不过是一块半锈了的铁片插在了木头柄上,刀刃上两个明晃晃的缺口像是小孩换牙时豁开的门牙,正朝他露出嘲讽的笑容。如果说这玩意是匕首,简直在羞辱“匕首”这个词。 海连重复了一遍,“把我的刀给我。” “你带刀来的吗?我怎么不知道。”老板笑着。 “你——” “上场吧,不要让客人们久等。” 老板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枪,混圆枪口紧贴着青年结实腰腹,像极了那夜方停澜吻着海连脸颊的那把短火铳。 有那么一瞬间,海连胸中翻涌的恶潮几乎快要冲破肺腑,化作凶兽撕咬向面前这张无耻面容。这人不是姓方的,只是个满脑肥肠的无赖,海连有不下十种方法能抢在对方开枪前先割开他的喉咙,但他不能这么做。毒蝎琥珀们还在观众席中,不止一双眼睛在盯着他,评估他,如果他以后还想过安生日子,现在就得老老实实地在他们眼皮底下当一个玩具,不要再做任何挑衅行为。 青年牙关咬紧又放松,他垂下黑眸,凝视着那把没有意思退让意味的枪,半晌后忽然低低地轻笑了一声。 随即海连双肩一松,拿着那块锈铁片扭头回到了赛场。 “您不怕他?”在海连走后,有人凑过来问道。 “我为什么要怕一具尸体?”老板笑着反问。今天海连的表现有些超出他的预期,但还在可控制的范围内,比如他递过去的那把烂匕首。 老板继续说道:“这小家伙可是被‘那帮人’送来的,摆明就是要他今天死在这里,我又不傻,当然乐得给‘那帮人’做个顺水人情。” “那……让谁去当他的对手?” 老板想了想:“让烈马去挑一把斧子。他金主今天可出了大价钱,总得让他出来见见血。” 对方应了一声,进门去找烈马了。没一会,便有一个男人提着一把精钢斧头走了出来。他还没进入场内,观众席中便有眼尖的人发现了烈马那头标志性的的乱发:“是烈马!” 话音一落,整个昏暗的黑拳场内的温度都上升了几度,人们高呼这这位拳场常胜大将的名字,不管是他那张凶恶面容还是手中仿佛光凭重量就能抡死人的重斧,都彰示着两人在力量和武器上有悬殊差距,接下来进行的大概率将会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已经有人在叫嚣如果烈马能活活砍下海连的脑袋,他就打赏烈马一袋金币。 老板十分满意观赛台气氛如他所愿的走至最高潮,他收起枪,摸出了海连的那把匕首,悠哉赏玩一番后感叹道:“这么好的刀,给这小子太浪费了,倒不如继续留给活人使用……”男人嘀咕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眼睛却慢慢瞪大了起来,“这是……” 在几步外的赛场中,那个在他眼中已是必死无疑的年轻人把衣服脱了下来。 海连才满二十不久,体格尚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常年累月的训练和搏杀下来,瘦归瘦,该长的地方的一点没少长。他平常爱穿宽松衣服,又配着这么一张脸,所以才总会让人觉得有些单薄。 但让老板惊讶的不是海连的身材,也不是他身上的斑驳旧伤,而是年轻人肩头一块掌心大小的痕迹。 那里原本纹了一只精细虎头,哪怕隔着夜下灯光,也能依稀看见颜料渗进皮肤所描绘出的那一对纤毫毕现的虎耳和支棱向下的两枚粗长虎牙,但其余虎头部分却被一道狰狞烙印覆盖,光是看一眼就让人心惊肉跳。 黑街上会纹老虎的混混流氓不少,但是纹这样一只老虎的只有当年白虎帮的人,还得是高层人员。三年前白虎帮因为内斗被血洗,不光头领被送上了绞架,其余的核心成员或死或抓,就连当时久梦第一的刺客盲鹰阿格也阵亡在了混乱之下,有夸张传言说当时清理尸体的人走进现场时仿佛踩在了暴雨后的地面上。那样大的一场清洗,没道理会落下这样一只漏网之鱼…… 男人想到这里,手中寒冷匕首忽然仿佛成了一块烙铁,几乎要烫伤他的掌心。 只有一个人会活着。只有那个叛变的导火索…… “不……妈的……”他悚地一惊,脱口而出,“不能让烈马上场!” 第18章 疯马 23. 烈马已经走到了海连的面前。男人在周遭的吵吵嚷嚷中低头扫了海连手中那个锈铁片一眼,布满伤痕的脸上忽然咧开一个笑容:“好久不见。” 海连还在生老板的气,声音都比平时要带了三分火气:“我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你。”场外的观众还在催促他们动手,烈马却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话,“你以前……经常坐在门口玩你的那把小刀,有时候不是玩小刀,是石头,金币……有个文化人的词怎么形容的来着,高高在上?” “你在白虎帮的拳场里打过拳?”海连回过味来了,他总算抬起眼睛,直视向烈马,“那你还能活到现在不光运气挺好,身手应该也不赖吧。” “不,我运气没你好。”烈马古怪地笑了几声,“我那会就一直在想,我们这些人和你有什么区别。如果我运气够好的话,是不是也能被阿格看中,每天只要坐在门口玩玩小刀吹吹口哨,而不用站在这里,靠劈开别人的脑袋换自己的一条命。当帮派出事时也不用被人在脖颈上绕上一根绳子,当货物一样挑挑拣拣。” 男人后退一步,拉开了架势,“当年我是恶犬,你是看门狗。”他喉结滚动,“现在恶犬要咬死没主人的看门狗了。” 第一斧劈了出去。 饶是海连早就有所防备,也被这一击的劲风吓了一跳,他从旁刚退开半尺距离,第二斧便仿佛恶狗嗅着他的气味般咬了过来。 海连知道自己不能拿手里的破烂玩意和对方硬碰硬。显然这个叫“烈马”的男人的实力和之前被海连轻松放倒的对手们高了不知多少档次,不然他也没法在白虎帮的拳场里活下来,还能成为这里的明星选手。 起码不能让对方这么追着自己砍。青年干脆把锈铁片收起,空着手闪避,他在场中转圜几轮后看准时机忽然矮身,抓起地上一把砂石朝烈马扔了过去,哪怕这把白灰只让对手的攻势停滞了一瞬,这一瞬对海连来说已经足矣,他箭步近身,破开了斧头的攻击范围的同时极精准的两记拳头挥出,一下砸在腋侧,一击落在了肋下——只要打对了人身上的弱点,这两拳比那些毫无章法的胡乱击擂身体要有用无数倍。 这是盲鹰阿格教给海连的第一课,他记得滚瓜烂熟。 果不其然,男人的脸登时被剧痛搅碎,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晃,但烈马好歹是这方圆之地的常胜大将,非但没如海连预想的蜷弯下腰,反而靠着惯性又把海连甩了出去。 一击没能让斧头从手中脱出,再想近身只怕更难,海连趔趄两步稳住身形,脑中飞转了数个能卸掉烈马武器的方案,但又被他一一否决。他不确定被毒蝎琥珀盯上的自己呆会是否还会有一场恶战,所以肉搏时速战速决,械斗也不想做太多冒险,他必须要保留体力…… “你在怕死。”烈马开口,打断了海连的思路。男人终于在那两下中缓过劲来,他活动着下颌,深深暑气从乱发中腾起,“你要杀人,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畏手畏脚,像只耗子。” 这句话说的仿佛很了解海连的行动,海连不由得把警惕在持斧手上的目光又一次移到了那张刀疤纵横的脸上,他皱了皱眉:“我以前从没在别人面前动过手,你在哪见到我杀人的?” “在哪见到?”烈马仿佛听见一个笑话般乐了,“我见过无数次啦!你从屋檐上跳下去,杀了‘豺狼’;在小巷子里把‘老驴’的胸膛捅了个对穿;在月亮下面哼着歌儿,把‘瘦猴’扔进了垃圾堆里。”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白虎帮的法宝……你把那些脏东西全拖进暗处解决,这样体面……我也想过得这么体面……”烈马的嘀咕颠三倒四,疯疯癫癫。“体面?哈,脚下的泥巴都溅到脸上了还要说体面哪!” 话音一落,烈马居然把斧子用力扔了出去,沉重斧刃带着木柄在半空中抡出无数满圆,直劈向海连,海连刚一闪开,心下猛地一紧:“要糟!”果不其然,一道黑影从上方扑了过来。 砰——! 斧头砸进木栏的声音和海连倒地的声音同时响起。 在观众的惊呼声中,场内的两位选手同时摔在了地上,并迅速如两根麻绳般扭到了一起。皮肉相击的瞬间,室内又一次爆发出欢呼和尖叫——活活打死!何其美妙! “揍他!” “揍扁他!” “去抢那把斧头呀!” “别像个娘们似的,咬他!踢他!” 疯了,都疯了。 喧闹在这闷热又狭窄的空间内盘旋,海连感觉自己有些中暑,他肩背用着劲,好不让对面硬卡住关节。刺客不是吃力气这碗饭的,从来都是靠技巧和灵活取胜,一旦真被人凭蛮力压制,饶是他有无数解数也无处施展,“你他妈……”青年咬着牙,“不光是恶犬,还是条疯狗……” “疯狗?”烈**角刚刚挨了一拳,现在眼白上全是血丝,他听见这个词时眼皮颤动,血丝也扭曲起来。男人喘息得厉害,但这喘息不像运动过量,而更似情绪高亢的迷醉,“我以前确实就叫‘疯狗’,你在这种地方呆上个几年,也会成为一条疯狗。” 烈马张嘴说话时像一只秃鹫,从喉管深处喷出的腐气让人窒息,海连屏住呼吸不去嗅闻,努力在桎梏中摸向自己刚刚收在腰后的那把锈匕首。 男人一边格挡开海连的进攻,一边嗓子里咕哝着神经质的话语:“你还是不想跟我打,不过没关系,你会跟我打的……”他说到这儿,突然嘿嘿笑了,笑声从胸腔震荡而出,仿佛某种怪物的嘶鸣。 “看门狗。”他这样称呼海连,“你那个宝贝妹妹如今怎么样了?” 海连的脸色霎时变了。 “她那条沾了血的白裙子还留着吗?还住在羊角巷吗?那可不行,住在羊角巷里的女人想要活下去只能张开腿做生意,你那么疼爱她,不会也让她干这行吧?你妹妹有几个客人了,他们喜欢你妹妹吗?” 男人伸出舌头张狂狞笑,仿佛隔着空气舐上了那夜女孩颤抖哭泣的脸颊:“你知道吗,我是她的第一个客人。” 他最后一个得意而上扬的尾音还含在嘴里,脸骤地僵**。 锈刃近在咫尺。坑坑洼洼的刀锋正贴在烈马的起伏胸膛。 “你赢了。” 烈马确实胜利了,他终于如他所愿的在海连的脸上看到了暴怒,也如他所愿的收获了海连的承诺。 “我要,杀了你。”青年每一个音节从牙关迸出,掷地有声。 第19章 谢幕 24. “杀人了——” 尖叫声从观众席的一隅响起。海连的刀还架在烈马的胸口,这枚烂铁片划不开坚硬如石的肌肉,将锈蚀送到对方的心脏里去。 比海连的刀更快一步的,是毒蝎琥珀的刀。 女伴的白裙,面具,耳垂上那颗熠熠生辉的钻石上布满血雾,她张着红唇,尖叫高亢得近乎无声——她的男伴是什么时候被盯上的,又是什么时候毙命的,不光她一概不知,那些拱卫着的保镖也毫无察觉,等他们发现的时候,死者高大的身躯已经沿着着女伴的光裸肩膀软倒在了地上。 惊惶如同热病,迅速从死人的那方寸地方**开去,然而甚至都没能等到人群从惊惶变成更进一步的暴动,另一声尖叫从对角线的方向近乎对称地迸出:“杀人了!” 能让这么多毒蝎琥珀出动,死的当然不会只有一个人。 不需要任何人指挥,走卒,小姐,保镖,老爷……就像浪花追逐着浪峰,人们互相推搡,沾泥的光脚踩着皮靴,所有人本能的争先恐后地向出口跑去,仿佛那些谁也不知道长相的毒蝎琥珀们就并排站在最末,谁落在后面就会挨上一刀子似的。这些原本以为自己是置身于牢笼之外的观众们,欣赏着最残酷最凶暴厮杀的观众们,当血腥味从他身边散发出来时,却又像是最善良最虔诚的羊羔一般瑟瑟发抖、抽噎哭泣起来。如果让一位戏剧作家站在这里,他一定会捧腹大笑并以此作为蓝本来妆点他笔下的滑稽剧本。 此刻只有两个人没有落荒而逃。 哪怕今晚再无人来喝彩,这场表演也必须有一个谢幕,他们之中有一个必须成为今夜的第三个牺牲者。 月光从头顶的天窗泄露,宛如舞台的上被工人用绳索牵引的灯光打在了决斗场中两人的身上。烈马瞳孔中暴起噬人的精光,男人大笑着,连说了好几声“好好好”,拳头却是毫不犹豫地砸了下来,然而这一次,海连再没有什么需要在毒蝎琥珀们面前隐瞒的东西了。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闪开了烈马的这一拳,同时也挥出了自己的左手。 这一拳直朝烈马的面上挥去,近乎半疯癫的男人神智已经被涌入大脑的热血搅浑,但多年的战斗本能还在驱使着他,并不想因海连这一拳就丧失自己压制的优势,何况海连这一拳头角度并不好,完全可以硬吃下来,然而在眼眶感受到痛感的下一瞬间,烈马便惨叫出声:“啊!!” 这并非他熟悉的钝痛感,也并非眼部神经受到撞击时短暂的失明,而是更剧烈的,更寒冷的……就像是晚饭时为孩童用餐刀切开难咬的菱果。白光,红色,漆黑。 烈马的右眼只剩一片漆黑。 “肌肉够硬,眼珠够软。” 刺客的指缝间不知何时卡着一片刀片,不是烂匕首也不是被老板掠夺的好匕首,而是和他一个月前划开方停澜手臂的刀片同出一个铁匠之手。 永远不要让自己身上少于两件武器,至少留一样藏起来,这样的话,碰到实在打不过的对手还可以自杀嘛。这是盲鹰阿格教给海连的第二课。 青年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他甩开沾着血的刀片,腰腹紧绷用力,屈膝将烈马踹了出去。对方捂着眼睛哀嚎不止,疯了般还想爬起去抢那把还挂在围栏上的斧头,然而一个受伤的人怎么会比得上鬼魅的速度?海连一手握紧斧柄,一脚用力踹向围栏,借着斧刃松开缝隙的惯力猛地转身,精钢利刃旋进了烈马的皮肉,骨骼。一只手飞了出去。 海连在手臂落地声中拎着斧头一步步走向烈马。 “这三年来,我一直在找这个人。” 他说的很慢,像是绞架旁为死刑犯做最后宣读的刽子手,“我为此认识了久梦城所有的情报贩子,可他们都说不知道。那天晚上的羊角巷,没有一个人看到是谁进入了那间小小木屋。” 血不再是一滴滴,而是一滩滩地往下坠落。烈马摇晃踉跄着,嘿嘿痴笑着,他只剩一只手了,不知是该按住眼睛好还是按住另一条胳膊好。 “你嫉妒我。哪怕我压根不认识你,哪怕那时大家不过都是白虎帮的狗。” 海连已经走到了烈马面前,他紧紧注视着这张惨白而丑陋的脸。 “你敢跟踪三年前的我,却不敢来挑战我,只敢把你那些让人恶心的玩意发泄在……”海连说到这里时恶心感涌上喉头,几乎要干呕出来,青年深吸一口气,才继续开口,“那条裙子被我烧了,我妹妹没有再住在羊角巷,她更没有像你希望的那样跌到泥里。你只有一句话说对了,我视她如珍宝,容不得任何人欺负她。” 海连扬起了手。 偌大的黑拳场内空荡荡的,连其余的选手们和那位狡猾老板都在之前的混乱中见机而逃。死寂空房中,唯一的活人把斧头丢到了一旁,摸出老板给他的那把烂匕首,用力**了烈马被斧头旋开的喉咙里。 “这是你们拳场的道具,有借有还。”海连说。 25. 海连甫一从拳场出来,还没回到小道上,忽然从旁边滚过来一样东西,骨碌碌停在了他的脚边。他低头看了一眼,是一根脏兮兮的手指头。 “食指,拿来扣扳机的食指。”一个娇俏的声音于暗处解释道,是之前那位戴着面具的毒蝎琥珀,“刚刚他不是拿食指要挟你了么?我们头儿替你报仇了。” 他会是谁不言而喻,海连的声音无动于衷:“那我的刀呢。”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意思的呀,都不谢谢我们。”对方撅起嘴,“要不是我,你可拿不回你的刀。” “要不是你们,我根本就不会下去打这场黑拳。” 对方嘟囔了几句,这才不情不愿地把那柄匕首丢了过来,还故意把刃尖朝着海连扔,海连错手稳稳接下,收进腰中。姑娘在面具后的眼睛眨了两下:“我们头儿说,你身手挺好,问你有没有兴趣为国王服务。” “没有。” “我猜就是这个回答,我们头儿还非得要我来问,真是讨厌。”她吐了下舌头,往后退了几步,这下就连月光镶在面具上的银边也隐没在了黑暗中,“那你可就得小心点儿,不要再碰到我们。下一次,可就只有‘有’这一个选择啦。” 毒蝎琥珀的笑声和她的身影渐渐远去,海连站在原地沉默许久,才转身一步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海连今夜疲惫的厉害,回家路上几次都想要昏睡过去,到底还是强撑着来到了那扇绿漆大门旁往上攀梯子。梯子也爬得浑浑噩噩,手去握住屋顶栓梯的那枚铜钉时险些没握住要栽下去,好在另一只手更快一步地稳稳拉住了他。 “小心点儿。” 他抬头看去,先看到的是那人身后如银盘的圆月,随后才是那人逆着月光的英俊脸庞。 “是你啊……”海连喃喃道。 握着海连的那双手温暖,有力,叫人不禁想要去攥得更紧一些。 “是我。”方停澜回答。 第20章 缬月节 26. 海连被方停澜从梯子拉上来后,才发现屋顶除了站着个人之外还多了点别的东西。在这方寸不过两步的空地上放着一瓶酒,两只斟好的酒杯和一份点心。酒杯一看就是从金铃花夫人那儿借来的,至于点心和酒,估计是东州人在哪个酒馆买回来的。 海连皱了下眉:“你在干嘛?” “如你所见,我在赏月。”方停澜笑着回答,“要喝一杯么?”对方还邀请道。 要按往常,海连估计就是冷哼一声敬谢不敏转身回屋,或许是今天碰到的事情都让人作呕,现在看到平日里不太对付的人都变得有些顺眼了起来,海连甩甩手,也不客气地直接坐了下来:“那就喝一杯。” 说罢,他就要去拿另一只杯子,方停澜却拦住了他:“我去下面重新拿一个给你。” “为什么?” “我请客,你白喝,总得依着我的规矩来吧?”方停澜笑着拍拍海连的肩,“等我一会儿。” 海连挑了挑眉,难得没有呛声。 片刻工夫后,方停澜不仅带着一只新杯子攀了上来,还将一个小小圆盒递给了海连。 “这是什么?” “药膏。”方停澜答道,“我从东州带来的,御医华家的不传秘方,绝对比你找赤脚大夫们买来的药油好用。” “你怎么知道——”话说道一半海连便吞了回去。这还用知道吗?他现在披头散发,身上的衣服成了一团肮脏抹布,嘴角带着淤青,刚和方停澜握过的手指骨节处的破口都还没来得及清理,灰尘全在往血管里钻,任谁瞧一眼都知道是才经历过恶战的模样。 方停澜见海连握着盒子不说话,便问道:“怎么了?” “你今天居然……”海连的表情像在看什么稀罕动物,“居然不问我去哪儿了?” 方停澜失笑:“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没什么好问的,”他道,“我小时候出去跟人打架,我爹娘从不问我去哪儿打,和谁打,顶多会问一件事。” “什么事?” “谁、赢、啦。” 对方这三个字说得俏皮极了,海连没忍住翘起了嘴角。 “那么,咱们久梦头一号的刺客兼海盗海连阁下,”男人朝他眨眨眼,“今夜谁胜谁负?” “当然是我。” “大获全胜,当饮一大杯!”方停澜已经斟好了酒,递给海连。 海连接过酒杯:“你怎么突然这么有兴致?” “今天比较特别。” “特别?” “看来你是真不把自己当东州人了,”方停澜眉眼愈弯,他提醒道,“今天是缬月节。” 海连愣了愣,半晌才轻轻的啊了一声。 他的确忘了。除了新岁,缬月节是东州第二重要的节日,不仅是青年男女在满月下定情盟誓的姻缘日,也是阖家团圆的庆祝日。对方这么一提,海连脑中还能回忆起在泰燕城时爹娘带着自己去京郊的永定湖畔放千灯的零星片段,但自从来了南境,这点稀薄记忆早就像岩壁上涂抹的刻痕,被海浪冲刷得只剩一个浅浅印记。 也难怪此刻已到午夜,周遭依旧透亮得很,连楼下那些罩着红纱的橘光也晕上了一圈奶似的银。海连在这样的月光下,连自己都没注意到二人已换成了东州话交谈:“你现在一个人在缇苏,庆祝这节日做什么?” “这不是还有你么?”方停澜做了个敬请的手势,“他乡遇故人。” “我跟你可不是故人。”海连嘀咕着,接过杯子啜了一口。 酒液入喉的刹那,青年的眼睛立时瞪了起来,他惊讶地看向方停澜,对方笑了:“不错吧?水银告诉我这是外头能买到的最好的酒,叫镜花酒,再好点的,那就只能是缇苏的贵族们凭胸口的徽章去国王酒庄里提的御酒。” 确实好酒,而且是二十年来海连喝过的最好的酒。海连不是文人也不是酒豪,形容不出有多好,但如果这个东西才是酒该有的味道,那他在珍珠酒馆和沙鬼湾的海盗聚会里喝过的玩意就该是涮锅水。想到这儿,海连心里被一股莫名酸溜溜的情绪揪了一下,他哼哼两声,又饮了一口:“你倒挺会享受。” “人生苦短,能舒坦的时候当然得舒坦着过。” “那怎么不去住好点儿,还呆在这地方,”海连看他,“按你的家底,完全可以去白鸟区装成个阔佬。” “这里舒坦。”方停澜也在喝,他之前已经独自干掉了小半瓶酒,现在说话时尾音都比平时要拖长了半个音节,“喝好酒舒坦,住好地方可不一定舒坦。” “歪理。”海连说。 方停澜又笑了。 或许是酒太好,点心又甜,月光亦温柔,两人之间的气氛也是从未有过的平和,话题就着缬月节聊开,从东州一路闲闲谈到南境,倒真像是一对旧友故人。 “现在东州的缬月节还放千灯吗?”海连问道。 “放的,不过因为迁都到了迟锦,所以习惯略有不同,不放花灯放船灯,”方停澜手上比了个大小,“这么大。当然,世家子们放的船灯和平民百姓不同,我之前见过一艘船灯得有半人高,花团锦簇珠光宝气,桅杆上还耀武扬威地挂着一张字条。” “写的什么?” “敬告某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海连大笑起来。 方停澜看着海连的笑脸,也跟着翘起嘴角:“缬月节没有以前在泰燕时好玩啦,集市开得小,还有宵禁,更重要的事,少了酥月房的糕饼,总差了点味道。” 酥月房是泰燕城当年最有名的糕点铺子,到缬月节将近时还会特地推出应时的桂花糖和红豆乳酪,方停澜这么一提,海连的舌尖几乎能回味起那股甜蜜味道:“你小时候也喜欢吃?” “哪有不喜欢吃的?我娘那会怕我蛀牙,还骗我说他们家的糕点上抹了迷药,吃多了会被拍花子嗅到味道,拐到西陆去做苦力,”方停澜微微歪着头笑,“那有什么关系,我躲起来吃,既不让她看到,也不让拍花子的闻到不就行了?” 方停澜不光生得一副好相貌,嗓音也沉稳柔和,此刻被酒液酝酿过,愈发低醇迷人,他娓娓向海连说着这些旧事时,目光却有些迷离,失了焦距的瞳孔仿佛想要透过海连的面容,和他身后那些的层层异域楼宇,直看到海的另一头去。 海连也注视着方停澜。 这人应该是醉了,他想。 面前的男人依旧是平素见惯了的从容又狡黠的模样,但不知道为什么,海连总觉得方停澜今天晚上有些不太一样,他说不出来是哪里不一样,干脆就归结为——醉了。 因为只有醉了人,才会在不经意的露出这样不设防的表情。 自己杯中的酒快见了底,海连一口喝干,另起了话头:“可惜这边不兴过东州的节,你要是早几个月来缇苏就好了。” “嗯?” “能赶上海神节。”海连说。 传说在每年的第五个朔月时,允海上会有海神出巡三日,见者大凶,有丧命之忧,于是从古时渔民们便定下在这三天收帆归港的规矩,哪怕是最穷凶极恶的海盗,都会寻一处海岛避让。渐渐的,避神的三日便成了祭神三日,海神节也就成了南境诸国最盛大的祭典。 海连不像方停澜,能把一桩小事也说得他活灵活现,他咬着空杯沿,忽然有点泄气:“……其实差不多,大家不过是找个由头寻乐子,喝酒,唱歌,看烟火,跳舞,哪里都一样。” “你越这么说,我越想见识了。今年迟了,还有明年不是么。”方停澜笑道,“这是你第一次向我介绍缇苏。” 这话让海连想到之前自己直接把这人丢给奥布里安的行径,他不由一噎:“你根本不需要我做向导。” “不一样的,之前不是说过吗,我在久梦可相信的只有你,当然是你说出来的东西我更乐意听。我们是同伴,”方停澜说到这里时欠身近前,他凑到对方耳畔轻声道,“海连。” 最后两个字咬得又哑又软,酥酥麻麻的热气从海连耳边掠过。这他妈根本不是什么喊同伴的腔调,更像是……小海盗打了个激灵,登时像受了惊的猫般往后退去,惹得对面男人心情大好。 海连看着对方又露出那副阴谋得逞的笑容时才反应过来,于是受惊的猫变成了炸毛的猫:“方停澜,你不要借酒装疯!” “好好,不逗你了,”方停澜见好就收,他朝海连摇摇瓶子,“还剩一点,要吗?” “不喝了。”海连放下杯子站起来,他向后迈了一步,到底还是回头补了一句,“总之,谢谢你今天的酒,还有药膏。” 方停澜抬头看他,低声道:“我才应该谢谢你。” 他这声谢谢说得格外诚挚,和之前的轻浮调戏判若两人,海连不知该怎么接话,干脆不接。他走到阁间前开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一圈时,鬼使神差的回过头去看了一眼。 方停澜背对着他还坐在原地。溶溶月色下一眼望去,东州人的背影有些莫名的孤寂与萧索,海连看着对方的背影,他微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把视线收了回来。 海连进屋后先清理了伤口,上了药,才倒在了木床上,在酒精和疲劳的作用下,他入睡得很快,在快要陷入沉眠时,一个疑问忽然窜进了脑海中。 那杯不让他碰的酒,是留给谁的呢。 他迷迷糊糊地想道。这也是他第一次,对方停澜产生了好奇心。 第21章 次日清晨 27. 第二天一大早,海连就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了,是奥布里安。对方被海连鸡窝似的头发和嘴角的青紫吓了一跳:“你……又跟你哥打架了?” “……”海连翻了个白眼,“跟他无关,工伤。” 海连虽然说过自己是个打手,但三年来奥布里安除了看他在屋顶磨刀霍霍和抻胳膊伸腿晒太阳外,鲜见他是带着伤回来的,所以对他邻居的职业并没有什么实感。现在看海连浑身上下挂着彩,才有了点“原来他真的在从事危险行当”的感觉。作家抓抓脑袋:“那……你还好吧?去看过大夫了么?” “皮外伤,养两天就好了。有事吗?”海连问道。 奥布里安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钱袋子递给海连:“还你哥的钱。” “这么快?” 奥布里安连忙摆手:“只是一部分,一半。我之前就说只要我大剧场那边过了稿就能拿到一笔钱,是金铃花夫人不相信我,还好那位方先生救了急。现在那边的款发下来了,我就赶紧送了过来,能还一部分是一部分,不然心底总是不安。” “你给他吧,不用给我。”海连打了个呵欠,“他是他的,我是我的。” 听到要下去找方停澜,奥布里安顿时有些踟蹰:“我是想当面给方先生道谢来着,但是刚刚下去敲门,迎面就是金铃花夫人那张要吃人的血盆大口,我、我怕她骂我,又吓回来了……” 奥布里安怵那位房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拖了三个月房租后便愈发像耗子见了猫,哪怕如今已经不欠债了,小作家每天听见金铃花夫人在楼下的高亢笑声时还是会惊吓到失眠。 海连无奈:“好吧,给我。” “啊,还有这个!”奥布里安又摸出了两张纸票,“算是我报答给你们的利息,拿着吧!” 海连扫了一眼,眉梢便挑了起来:“大剧场的票?” “嗯!”奥布里安用力点头,“下个月中旬开演的《湖边的银钥匙》,我写的第五幕,这是那边送给我的票。” “你只写一幕?一般他们演的东西不是一个人写出来的吗?” 奥布里安有点难为情地抓了抓脸颊:“一般来说……是的。但是吧,”他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做了个手势,“现在大剧场里那位最伟大的范伯伦先生,每天要应酬的大臣,富商,异乡人多得数都数不完,二十四的钟头里有十八个钟头在跟人讨论什么爱啊美啊,自由啊生命啊,剩下一个钟头抽烟,一个钟头给国王写赞美诗,这就只剩下四个钟头了。” “他还要睡觉。”海连说。 奥布里安朝他摊开双手:“人不睡觉会死的。” “但是不写剧目会没有钱,也没有名声,于是他就拆给你们这种人写,他最后瞟一眼,写上自己的名字?”海连明白过来了。 奥布里安点头,叹了口气:“这样也挺好的,至少给我这种人多了一条活路,不用再去跟码头的麻袋比试高低。而且如果我写的够好的话,将来有可能让我写一部我自己的剧目出来也未可知。”他这样说着,口气里的失落却是傻子都能听出来的。小作家这几天为了这一笔钱折腾得人仰马翻,眼镜片下一圈青色,原本干净的下颌也蓄上了蓬乱的胡髭,腼腆笑起来时,胡髭也滑稽地绷起,像是长在嘴巴下的一丛小灌木,“你到时候可一定要去看啊,还有你哥,我有自信,看了我写的那幕的人一定会起立鼓掌的。” “你不去吗?” “我……”奥布里安扯扯嘴角,“我就算了,看自己写的东西尴、尴尬。” “你刚刚还说你有自信。” “这是两码事!”奥布里安往后退了一步,他拍了拍海连的肩,“总之,答应我,一定要去,我等着你告诉我感想,这关系着未来缇苏国能否诞生一位剧作巨匠!”他挥了挥拳头。 海连笑了:“行,我会去的。”他见奥布里安转身要走,突然又叫住了他,“对了,我还有件事要问未来的剧作巨匠。” “什么?” “你对东州的习俗熟悉吗?”海连看了一眼门口的那一小片空地,在初晨的辉光下水泥呈现出一种温暖而真实的橘色,让海连恍惚以为昨天放在这里的酒,人,都是假象。他舌尖抵住下齿,顿了顿才继续道,“就是……喝酒的时候放一杯酒不喝,也不让别人碰,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东州人吗?” 海连撇嘴:“我来缇苏的时候才四五岁,那边是什么样早忘了。” 作家在他贫瘠的脑中书库里翻找了一会,才语气不确定地回答道:“好像是……供奉?不是供奉就是祭拜,我以前在晨鸣宫的图书馆里见过。怎么突然会问到这个?” “没什么,昨天做了一个梦。”海连看了一眼手里的钱袋和票。 一会儿当面给方停澜吧。 可惜方停澜现在并不在他的那间妓院租屋里。 今天是他和秦唯玉约定的第二次见面的日子,但他现在在这家酒馆门口已经呆了一个钟头,那位东州质子依然不见身影。方停澜也不着急,他甚至有闲心和旁边的乞丐聊聊天。顺便了解了乞丐早逝的大脚婆娘,死在海难中的儿子,还有乞丐八年前还阔绰时养的一条尾巴是黄色的猎狗。 “是条好狗!”老乞丐强调。 “嗯,听您说就很精神,是条好狗。”方停澜笑着应和道。 “可惜啊,它是为我死的,”乞丐揩了把鼻涕,毫不在意地往身上一抹,“我那时候还住在牛头岩哪!那边虽然有个监狱,但是环境好,一般人不敢闹事,结果那个冬天的晚上,我的狗突然冲着门外叫个不停,我喊它的名字:‘卢托,卢托,你叫个什么?’它反而开始扒门了,我一看,这是要我跟着它出去吗?我就从床上起来……唉,要是我婆娘在,我半夜是连身都不敢翻一个的。我刚打开门,它嗖地一下就冲了出去,平时咬个鸟雀都没这么快哪!” 方停澜望了一眼街口,秦唯玉还没来,男人顺着老乞丐的话随口问道:“它是看到了什么吗?” “看到了看到了!”老乞丐完全没注意到对方的心不在焉,太久没有人和他说话了,老头嗓门洪亮,“看到了死人!” 第22章 死人 “死人?”方停澜挑了下眉。 “好多死人!”老乞丐拉长双臂比了个距离,“隔一段就能看到一个躺在地上,有一个还有点余气,眼睛还没翻上去,我凑过去拿灯一看,还是个姑娘哪!年纪也不大,嘴里一直在冒血,一看就知道救不活啦。” “是抢劫?” 老乞丐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先生你一定才来不久吧,我们这儿,乱!八年前更乱!”他又吸了吸鼻子,大拇指向后一伸,正对向身后山上的皇宫,“当年瘸子为了爬上去,整整一个月刽子手们就没停下过工作,断头台上的刀片都不知道换了多少副;这还只是明面上死的人,要算那些被私底下解决的人,没准能填满一条倒影河呢!” 阿巴勒的事迹方停澜已经在许多人的闲聊中拼凑得七七八八,在缇苏国中,上流嫌弃阿巴勒的出身,中层厌恶阿巴勒的手段,下层的贫民被中上层压榨得只剩一张人皮,哪管的上皇位上坐的是谁;但在缇苏国外,对这个琥珀王却是敬畏忌惮得多,方停澜目前依附的那位梁王虽然忙着争夺南宏国内那堆派阀势力,但也不忘漂洋过海送一两个棋子在缇苏当眼线,方千尉偶尔和迟锦城里的北漠商人聊起,他们也会说“假如琥珀王皱一皱眉头,北漠八部联邦所有船只就得绕着航线走”。 是个暴君,而且是个有手腕的暴君。 方停澜原本只当做是一场打发时间的闲聊,现在倒是真被老乞丐的故事勾起了兴趣,他问道:“您是觉得,那些死人是被人杀死的?” “那当然,”老乞丐笃定,“那姑娘胸口上好大一个窟窿,其他的死人不是断了脖子就是少了胳膊,要不是我以前看多了牛头岩处决犯人,早吓得晕过去了。” “你刚刚说你的狗救了你的命,是怎么回事?” “我马上就要说到了,年轻人,不要急,”老乞丐换了个姿势,继续道,“碰上这么大的事,我当然想赶紧回家,不然明天让治安官瞧见了,没准会全赖在我的头上。结果刚要走,从山坡另一头就有人过来了。我怕得厉害,这鬼地方又没有可以躲的去处,我实在没办法啦,就让我的狗咬住了灯,对它说‘卢托啊,你要是条好狗,就跑起来呀!’它呢,好像真的听懂我的话,咬着灯往另一头跑去了,山坡那边的人听见动静,有人喊了一声‘过去看看’,他们便去追我的狗,我就趁机跑回了家。” “狗没回来?” “没回来!”老头直叹气,“第二天去放牧的小子们看到一地尸体,就去通报了治安官,他们还来问过我,我全说不知道——因为我确实不知道嘛,死个那几个都是东州人,跟我能有什么关系呢?” “你说什么?”方停澜一愣。 “我说跟我没关系呀,我一个老实本分的小农民,老婆还死了,不老实的儿子也死了,世道难啊,老不老实都是要死,我做乞丐,有一天没一天……” “我不是说这个,”方停澜见老乞丐说得没边,连忙打断了他,“你刚刚说,死的几个都是东州人?” 老头打量了方停澜几眼。男人为了行事方便,早换上了南境的服饰,他鼻梁高挺,眉目也深邃,如果不是黑发黑瞳,倒真有些难辨身份。乞丐瞅着方停澜昂贵衣裳上的精致暗纹直犯嘀咕,嘴上还是不由自主地答道:“嗯,说是有十来个东州人,都是被打死的。” “那您记得他们有什么特征吗?”方停澜问道。 “这……”老乞丐才要迟疑,方停澜已经弯下腰,放了一枚银币在他的面前,“劳您说了这么多,买杯水润润口。” 老乞丐一见了钱,那双被眼屎和盲翳糊住的眼睛陡地亮了,他拿起银币放在牙上咬了又咬,才咕哝道:“那天太暗了,看不清什么的。” “随便想想,有一点说一点也行。” 老人看了看钱,忽然警惕了起来:“您要知道这些做什么呀?” “我在东州是个作家,给书斋里写话本的,”方停澜气息都不顿一下,“死在异乡的十来个东州人,是个好题材。” “嘿嘿,你们会认字的人就是有钱,”老头讪笑几声,把钱币揣进口袋里,装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特征,东州人能有什么特征……啊有的有的!有几个死人手里拿着刀子,上面全是血!还有那个女人,她脖子上挂着个领巾,我现在想想……那应该不是领巾,是拿来蒙面用的。” “……刺客。”方停澜道。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您说什么?” “我说谢谢您的故事,我到时候会在话本里给你也安排一个好角色的。”方停澜笑笑。他直起腰,石街的另一边,秦唯玉正朝自己赶来。 十来个惨死在牛头岩的东州刺客,会和杳无音信的商未机有联系吗?方停澜直觉老乞丐当年可能撞上了一件大事,但想知道更深入的情况,从这么一个老头的身上是打听不出什么了。 看来自己还是得多认识几个缇苏人。他脑中筹谋着未来的种种,嘴角却挂着一抹见到旧友时略显天真的笑容:“唯玉。” “抱歉,有点事耽搁所以来晚了,”秦唯玉最后几步小跑到方停澜面前,他看了一眼旁边的乞丐,“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聊他的狗。”方停澜道。 “狗?”秦唯玉一头雾水,好在他也只愣了一会,便转而急道:“不谈什么狗不狗的了,我今天不能久待,之前帮你打听消息,结果引起了一些人的警觉,这次我是想了不少办法才能摆脱他们过来的。” “他们?” 秦唯玉冷笑一声,“还能有谁,我二哥呗。他怕我在这边当质子不老实,想着法监视我。” 秦唯玉的二哥正是梁王,方停澜看着对方眼底的那股漠然,心头一凛——恐怕那天烟花夜里,他要不是足够坦诚,向秦唯玉做出了承诺又分享了秘密,没准对方真会把自己当成梁王来试探他的又一枚棋子。 这么一看,那天他这位发小的惊恐和抽泣,还有那股无知懵懂的神气,全是为了哄骗自己放下戒心的演技。方停澜意识到这点后居然也不恼怒,甚至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反正大家都是带着面具做游戏,谁在乎面具底下是什么表情。他还安慰对方道:“难为你了,再忍一年就好。” “也是,忍了十年,再多一年也没什么。”秦唯玉自嘲般笑笑,他把一样东西塞进了方停澜的手里,“不过好歹我帮上了你的忙。” “这是什么?” “费祎的线索。” “你查到了?”方停澜惊讶。 “也不算,”秦唯玉摇摇头,“纸条上的住址里住了一位子爵,他在十年前是琥珀王的近侍,如果费祎真的来过缇苏,那他要是与琥珀王会见就势必会过这位子爵的眼。我没法帮你过去,所以你得自己去打听。” “没事,你已经帮了我大忙了。” 秦唯玉腼腆地笑笑,他环顾四周,歉然道,“我得走了,不然时间和行程对不上的话,他们绝对要起疑心的。” “去吧,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秦唯玉招手叫自己的马车开过来,“下个月吧。下个月的大剧场有一出戏,叫什么《湖边的银钥匙》,我会去订一个包厢,到时候见。” 方停澜点头答应,他看着秦唯玉坐上马车,陈王殿下在关门之前忽然又回头,看向方停澜的目光复杂:“停澜,我……能信任你的吧?” “当然。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从小是,将来也是。”方停澜笑着承诺道。 秦唯玉僵硬地牵了牵嘴角,最终他还没能弯出一个笑,马车门便关上了。 等秦唯玉走后,方停澜才打开了手中的纸条。秦唯玉的笔记潦草,像是匆匆记下的几个字。 晨鸣宫棋盘街九号。 方停澜把纸条收起,想去问问那几个情报贩子,结果刚走到街拐角,身旁蓦地传来了一声轻笑。 “方千尉。” 这声音戏谑,陌生,带着毒蛇的冰凉。方停澜向一旁看去,那个喊他的陌生人靠在墙上,朝他吹了声口哨。 方停澜皱眉,手已经不动声色地摸向后腰的短刀:“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你的同僚。”那人回答道。 第23章 坏人 28. 方停澜能在久梦城遇见的同僚会是什么身份不言而喻,但让他意外的是这人的长相和打扮于他预想中梁王眼线该有的样子实在是……大相径庭。眼前这人个子不高,年纪也不大,穿着久梦城里那些哄骗小姑娘的浪子混混们才会穿的花边罩衫,只有腰上挂着一枚可以自由通行于缇苏使馆的信章还昭显着他并非外表看上去那么无赖。 方停澜手指微顿了顿,把刀放了回去:“既然阁下知道我,总也该让我晓得如何称呼阁下吧。” “周不疑。”“无赖”直起身,一边拢着袖口一边若无其事地自我介绍道,“别叫我阁下,怪恶心的。方千尉刚刚和陈王殿下相谈甚欢嘛,怎么,梁王也把你派过来了?” 方停澜才要回答,周不疑便更快一步打断道:“我劝大人想清楚台词再来糊弄我,我可是每月都要照实向梁王写信汇报的。” “如实?” “也可以不那么‘如实’。”对方笑道,“只看大人能用什么换周某的笔杆子。” 方停澜气笑了:“你倒坦诚。” “我一向信奉谈情可以不走心,但谈钱,”周不疑戳戳自己胸口,“那得剖心。”他说到这里,人已经摇摇晃晃地来到了方停澜的面前,他垂眸看了一眼方停澜手中的短刀,复又抬头看向方停澜,一派无赖该有的赖皮笑容:“那么,方大人有兴趣来剖个心么?” 街上的酒馆尚未开张,周不疑带着方停澜在巷道里拐了两拐,敲响了一扇紧闭的大门。很快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是个漂亮的缇苏少妇。女人在看见周不疑的脸的瞬间先是惊,又转喜,复又变怒,一张俏脸上的颜色仿佛打翻了调料碟,半晌才五味杂陈地憋出一句:“……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我和朋友有事情要商量,这附近的地方我都信不过,还是你这里最叫我安心。”周不疑说到这里时眨了眨眼,“而且我想你了。” 此人长了一张娃娃脸,说起情话时声音甜得像蜜,听得一旁的方停澜牙根直泛酸。只有那位少妇受用得很,她红着脸扭捏片刻后把门打开了,还有意无意地添了一句:“他今天要去城郊,大概傍晚才回。” “那不是更好?”周不疑笑嘻嘻地亲了一下少妇握着门框的手,惹的对方嗔瞪了他一眼。 方停澜和周不疑在客厅略等了会,少妇在楼上准备好了后站在楼梯口朝他俩招手:“还是老地方,你这位朋友要喝什么么?” “和我一样。”周不疑说罢朝方停澜一招手,“上去吧。”他见方停澜的表情有些戒备,不由又笑,“方大人都有胆子骗了皇帝,梁王,陈王这三个姓秦的, 还怕我一个姓周的无名小卒不成?” 话都挑衅到这个份上,方停澜不再多说什么,他冷笑一声,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间茶室小归小,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女主人为二人端上了两杯绿茶,临走时被周不疑握住了胳膊,男人勾了勾她的小指头,被她拍了一巴掌手背:“你客人还在,检点点儿。” 周不疑瞥了方停澜一眼,笑了笑:“他是不是我客人还不一定呢。” 等女主人关上房门后,周不疑立马换了个坐姿瘫在了软椅上,他懒洋洋地从桌上拿过茶水,以一种毫不雅观的姿势喝了一口:“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说,想问什么现在可以随便问,像那位女主人说的,我俩能在这里待到傍晚。唉,要是能过夜就好了,使馆的床睡得人腰疼。” 周不疑这一路坦诚得仿佛毫不在乎的态度反而让方停澜更摸不清他的底细,男人看着杯中粼粼绿色,决定开门见山:“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挺容易就发现了。秦唯玉这个人,自以为小心翼翼,其实到处都是马脚。”周不疑嗤笑,“烟花夜那次我虽然难得不在,但他事后处理他那位女伴的手段也太放肆了点,由不得我不注意。” “处理?”方停澜隐约记得那夜秦唯玉确实带了位女伴,他立即抓住了这两个字。 “方千尉,你不要小瞧了你的发小。”周不疑并没看他,他下巴快垂到了脖子上,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茶盅,“我是前年过来干这份活儿的。在我之前盯着陈王殿下的先后有两个人,一个死在了一场车祸里,马车翻了,人飞出来时脑袋磕到了街沿石头上,脑浆子流了一地;一个吃了没处理干净的河豚,当时人就没了气息。听起来都是意外对吗?我可不觉得是意外,久梦城里只有因果,没有意外。” “你说了这些,我可以选择不相信你的话,”方停澜摇头道,“毕竟我跟唯玉相处了八年,我跟你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八年算什么,秦唯玉可在久梦独自生活了十年。”周不疑抬起眼皮,笑得意味深长,“方大人,你选择信哪边,你应该早就有答案了才对。” 方停澜无言。 他确实早就有了答案。小时候连只蛐蛐都不敢抓的孩子,如今却能一边扮楚楚可怜,一边暗下杀手。他并不觉得秦唯玉这样做是不对的,换他在这个位置上,没准会比秦唯玉更干脆利落,他只是被周不疑这一笑,使自己更清楚的认识到——再没有什么和以前一样的了。不仅是他,秦唯玉,还有整个东州。 方停澜沉默了良久后,抿了一口杯盏,低声道:“茶不错。” 周不疑也跟着笑饮了一口。 话既然已经说开,接下来的气氛便顿时松弛了下来,方停澜咂着回甘问道:“他既然是这种人,你居然还能活到现在?” “我前面那两个人太死板,说监视就监视,大公无私得仿佛在做什么圣职,当然死得快。我就不一样了,秦唯玉在我面前醉生梦死,我也在他跟前醉生梦死,大家心照不宣,各生欢喜。”周不疑答得理直气壮,一点不把自己的渎职当一回事,“所以,我现在找你,也是想这么心照不宣一下。” “你对梁王殿下并不是很忠心嘛。” “你不也是一样吗?”周不疑大笑,“忠心有个屁用,能换几个钱?我在这边兢兢业业的干活,到时候回了东州,见了梁王殿下养的两匹驹子,照样得点头哈腰喊一声白马大人,黑马大人。人比马还贱的世道,我给他忠心,是指望他赏我副好辔头么?” 方停澜一针见血:“你恨梁王。” “不不不,我不恨他,”周不疑一面否认着,一面声音却渐渐地冷了下来,“不瞒方大人说,我身份不比您,是小吏之子。父亲不过是在裂国之战中护卫了梁王的宠妾出京,才换得指甲盖大的一官半职,他把这一官半职当宝贝,削尖了脑袋想把我往梁王府里送去当幕僚,好让我也当个指甲盖。可惜我不争气,末席都排不上,回回只能站在角落里。梁王能想到我,会派我过来,也不过是因为我小时候的乳娘是个南国女人,教了我南境话。” 周不疑忽然不再继续说下去,他一口把茶饮尽,坐了起来:“我在东州时,见过你。” 方停澜没回话。 “两次。”周不疑伸出两根手指头,“第一次是你家还没出事的时候,你带着一帮武隆子弟从迟锦城的花市街口打马而过,春风得意;一次是在梁王府里,我去帮人搬书路过砚阁,你在梁王身边为他筹谋,没过多久,秦唯珅就把儒岭那座难啃的金矿搞到了手——你的手笔。从那时候,我就知道,咱们是一类人。” “什么人。” 周不疑一字一顿:“坏,人。” 方停澜笑了。他先是抿着嘴闷闷地笑,继而便笑出了声,笑声清朗舒畅,仿佛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男人一边笑一边摇头道:“那你这位坏人,找到我这位坏人,想要什么?” “这个么……我虽然不清楚你想在缇苏做什么,但是我清楚我能帮到你什么。至于我这个坏人的报酬,肯定比你那颗野心小得多,简而言之……”周不疑说到这里时,欠身向前,一手撑住二人面前的小圆桌,比了个钱的手指,他贪婪地舔舔嘴角。 “我也想要一座金矿。” 第24章 绑架案 方停澜听见这个要求后眉头都不挑一下:“我现在上哪给你弄一座金矿?” “可以先欠着嘛。”周不疑笑嘻嘻的,“我这个人可好说话了。” “现在欠着,好等着以后利滚利?” “我相信两座矿对方千尉来说也是小菜一碟。” “……”方停澜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我刚刚觉得你只是外表无赖,现在看倒是表里如一。” 对方还得意地朝他一拱手:“过奖过奖。” 这地方虽然地处白鸟区,但不像玉兰街一带抱持着豪门的肃穆与傲慢,居住在此地的多是在城外略有薄产的小官或是常年来往缇苏的博浪商。天色透亮,温度也渐渐燥热了起来,楼下的小童吆喝着为主人挽上马车,女仆们聚在阴凉处小声议论着街头巷尾的私隐,偶尔还能听见一声清脆的巴掌,想必是哪只不长眼的蝇虫死在了拍下。方停澜一手扇了扇风,一手把先前秦唯玉给他的那张纸条扔到桌上,站起来去拉窗帘:“你对住在这里的人了解多少?” “这就开始使唤我了?”周不疑咋舌,他拿起纸条只扫了一眼,“秦唯玉刚给你的?他这字得练练了……晨鸣宫,唉,那地方全是跟太学夫子一样的棺材脸老头儿,连姑娘们都是一个赛一个的没趣,还没出嫁就各个板着小脸,像死了丈夫在守节似的,吃了老子的饴糖都不会给个笑脸,我哪有兴趣……啊对了,住在这里的人我听说过,这人有一件旧闻。” “怎么讲?”方停澜回头。 “住在这地方的人叫约诺尔,是个空头爵爷,老古董一个,还有他同样老古董的婆娘,”周不疑拿起罩在果盘上的纱网,捻了颗蜜饯丢进嘴里,一边的腮帮子马上像仓鼠似的鼓起,他含糊地继续道,“这爵爷原本是琥珀王的近臣,结果五年前他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得罪了国王,被丢去乡下种地,等到玉米收获了两茬后,瘸子因为需要他来编纂词典,又把他从乡下叫了回来。他带着他的几箱子书籍,跟他老婆还有他俩的独子,雇了一个马车夫从小夜船坞出发,马估计也租不起什么好马,本来到久梦城只要三天的工夫硬是晃荡到了五天……” “你怎么跟我早上认识的老乞丐一样啰嗦。” “——第五天他们被绑架了。” “……” 周不疑笑眯眯的。他含着的那颗蜜饯还不吞,在嘴里继续滚来滚去:“我刚刚说过,这家人挂的是空头爵位,既没有地产也没有年金,穷得估计在乡下也只能啃他那几箱子纸皮,赎金是付不起了。付不起,当然就会撕票,第一个死的是马车夫。” “爵爷继续给他在久梦城的老朋友写信,可惜也不知道他那群同样啃纸皮的老先生们有没有收到信,那帮匪徒就把他的儿子也拖了出去,一个钟头后把他儿子血淋淋的贴身衣裳送了回来。” 方停澜懒得催他了,他左耳听着绑架案,右耳听着楼下女仆们在嘀咕今天鱼市上的小贩又拿死鱼糊弄人。 “我觉得挺好,本来他要花四个人的钱,现在只要买他和他老婆的命就行了。啧啧,要是我,我就只买我自己的命。”周不疑摇头晃脑,“不过合该他命好,大约是那帮匪徒把他儿子拖出去的时候没关好牢门,他跟他老婆居然就这么逃了出来。” “太假了。”方停澜说。 “大家都觉得太假了,但爵爷一口咬死,谁也没办法回到那时候去查证那个牢笼到底上了锁没有,”周不疑终于吃完了那个蜜饯,把果核吐了出来,“他和他夫人觉得这是上天仁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明救了他们的命,所以要行一项善举来回报老天——儿子反正也没了,他们决定收养路上见到的第一个孤儿做养子,视如己出。” “久梦城到处都是孤儿。” “没错,他俩收养了一个小女孩儿。”周不疑道,“这姑娘命好,从在红榴港里捡垃圾的小脏鬼,摇身一变,现在居然在王女跟前做仕女。可惜缇苏的王女龙容殿下自从小时候被绑架过一次后便吓破了胆,很少露面,连带着随侍在她身边的女孩们也深居简出,不然我倒真想见见这只变了凤凰的小麻雀。” “说完了?”方停澜问。 “说完了。”周不疑回答。 “假。” “确实假。” “久梦人这么好糊弄?”方停澜一脸不信。 “如果是阿巴勒的宠臣们出了这样的事,那些毒蝎琥珀和治安官们早就闻着味道上门了,但一个没钱又没权的子爵,他除非说自己继承了一个拳头大的钻石,否则没人会想去多关心。”周不疑撇嘴,“治安厅和户籍厅去了人,给那个丫头办了入户之后,这事就翻篇了。要不是我的一个情妇和王女的一位仕女是手帕交,我也不会知道这个旧事。” 方停澜听他说到这里,忽然心神一动:“你的女人跟你说过,当时治安厅和户籍厅去的人是谁么?” “户籍的不记得了……但是治安厅去的人我知道,这人以前是个只管红榴港的治安队长,办完这事后又立了一桩大功,带着他那几十个人居然直捣了盘踞在泥巴区有十年之久的白虎帮的老巢,当场击毙了有名的盲鹰阿格,还逮住了白虎帮头领多瓦,直接从队长升上了治安官。” “别卖关子了,这人叫什么名字。” “法卢科。” 29. 法卢科现在正在头疼。他来回捏着鼻梁,有些无奈地看着眼前的青年:“怎么突然就失败了?” “是你说的,不要跟毒蝎琥珀起冲突,我照做了,”海连嘴边还叼着一根来时顺手折的小树枝,又无奈又理直气壮,“但是他们非要找上门,我有什么办法。”他还指指自己嘴角,“你看,得罪他们的下场。” “他们没要你的命你就该庆幸了,”法卢科叹气。他很少叹气,叹气容易让治安官该有的冷峻和威严露出裂隙,但拳场一闹,没准他要捕捉的那只蜘蛛就会因为风声而弃网而逃,这个损失他担待不起,干脆也蛰伏下去,“好吧,把奎勒放一放,整个活也放一放。休息几天,等适当的时候我会让人再来找你的。” “你先把赫拉克那个活儿的钱给我,我急用。” 法卢科立即明白过来:“老爵爷那边缺钱了?” “我半年没送钱过去,早该给了。”海连点头。 法卢科打开抽屉,从里面数出了十来枚钱币,金银都有。他把这些硬邦邦的小玩意用手推到了桌子的另一头,男人忽然又叹了口气:“这样的日子你还打算过多久?” 海连按着钱币的食指停了停,他垂下眼睛,看着指节上尚未愈合的斑斑破口。方停澜的药很有用,不痛了,也开始结痂了,再过几天,黑拳场混战过的痕迹就会在肉体上彻底消失。 但烈马那句话在心口捅下的刀子要用多久愈合?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至少……”海连声音轻得像羽毛,“让我守到她出嫁吧。” 第25章 棋盘街九号 30. 晨鸣宫位于久梦城的正东方,原本是古时某位缇苏国王宠姬的寝宫,为的是能让这位美人看到久梦城每日的第一缕阳光。而在无数次王位更替变迁后,这座华美宫殿最终却变成了缇苏的最高学府所在地。纱幔云帐被扯下,换上了如山峦叠嶂的书架;娇女与侍童也在岁月中湮没,只有身着墨绿长袍的导师学者行走在其中。 晨鸣宫正前方象征王权的神灵雕像早已在战乱中被毁,如今迎接朝阳的是一座巨大的日晷,精密的白玉刻盘年复一年的投影着不变的圆。 日晷下用南境语刻了一行小字:唯有时间永恒。 不知是不是巧合,与晨鸣宫遥遥相对的那座永恒台,在王后阿都莉儿于台上被处以火刑后,国王痛悔不已,为了安魂,也在台上刻下了一行字——死即不灭,死即永恒。 和周不疑交谈完的第二天中午,方停澜便前往晨鸣宫。抵达棋盘街的时候,宫门前那座日晷已走了一大半,正是放学的时候,街上车马辚辚,行人如织,热闹得很。他还特地看了眼过往路人,姑娘们也并没有如周不疑所说的板着小脸,半遮的轻薄面纱下笑容和耳边的芙蓉葵一样娇艳。 只能说这边的女孩不吃周不疑那套了。方停澜翘了翘嘴角。 他没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那位约诺尔爵爷的住所,若不是一旁钉着铜牌,方停澜实在不敢相信这是一位子爵该住的地方,除了墙上没沾泥巴和秽物外,外观一眼看过去,基本和安万那区的平民住所相差无几——只有门边种的几盆生机勃勃的花卉还能看得出是屋主人的精心照料的。 他敲了几轮后,终于有人打开了房门,还是约诺尔夫人亲自来开的门。老夫人随着她的丈夫经历过荣华也经历过贬弃,还经历过生死一线的绑架,这些遭遇除了在她眼尾刻下了细细纹路外,反倒让整个人的气质愈发的文雅沉静。她一双蓝眼睛略略惊讶地看着方停澜,嘴角却始终保持着友好的微笑:“您是……?” “请原谅我没有先递一张拜帖,夫人,”东州人朝她行了个缇苏的礼节,“不知您的丈夫是否在家?”虽然方停澜早就打听好了今日老爵爷没去晨鸣宫,但该有的客套还是要有。 “他在。不过……”夫人微迟疑了一下,“他刚吃了药,正在休息。” “是这样的,”方停澜从身后拿出一册书本,“这本书是爵爷修纂的对么?我在东州时反复看过几遍,爱不释手,正好这次因公事来缇苏,机会难得,便想来拜访一下作者。”他说到这里时微微一停,又笑,“不过既然爵爷身体不适,我也只好改日……改年再来了。” 方停澜说着便要离开,夫人又连忙叫住了他:“你等等。”她看了一眼方停澜手中的书册,向欠了欠身,“您稍等一下,我去问问老爷。” 方停澜笑着答应。 没过一会,老夫人便打开了门:“请进吧,老爷在楼上等您。” 或许是三年前的那场绑架掏空了子爵的所有家底,这个家中室内的装潢也简陋得有些单调,连银器都少见,更妄提那些合该贵族们镶满屋室的金边与宝石。显然是每个新到这个家里的客人都会有和方停澜同样的视线,老夫人在引他上楼时轻声道:“我们家以前遭过变故,从那之后便不再用奢侈物了。” “原来如此。”方停澜颔首,他又朝老夫人行了一礼,才走上了楼梯。 在这位新到访的客人上楼之后,约诺尔夫人便回到客厅,继续修剪花瓶中多余的枝丫,等到剪刀将最后一小棵花枝铰断时,客厅隔壁的小书房中传来了一声轻响,轻得仿佛只是微风碰了碰窗棂。 老夫人看向小书房,摇了摇头:“说过很多次了,你可以敲门进来的。” “我这是一时顺手。” 海连从小书房中笑着走了出来,他扬了扬手里的一个纸包:“您喜欢的糕点,我没忘。” “放着吧。”老夫人站起身,将散在桌上的细碎花枝收拾到一旁,“我去倒杯水给你。” “老爷子呢?” “在楼上的大书房,今天有客人来拜访他。” 老爵爷见识广博,有人拜会是常事,海连也不多问,直接进入正事:“那今天的钱您帮忙收着吧,”他目光向旁微移了移,复又转回来,“这次我跟了个大博浪商,一趟挣了不少,应该够用很久……” “海连,”老夫人打断了他,目光温柔,“我们不需要你的钱了。” 海连错愕。 “之前老爷子用你给的那笔钱就在小夜船坞那边买了一小块地,将你当年救下的孩子们都安置在了那边,还开了一所学校,剩下的一部分他交给了觚北联合商会去运营,如今每月都能有些结余,两边算下来,我们家已经不缺钱了。而且……”夫人一手握住海连攥住钱袋的手指,一手心疼地碰了碰他的嘴角,“你也没必要再拿命换钱了。” 海连手指颤了颤:“你们……都知道了?” “你不是个会撒谎的孩子呀,”老夫人笑了,“你说你跟着有钱的博浪商做保镖,但又不说雇主是谁,老爷子不放心,拿你之前胡编的线索去海关一问,就全都清楚了。” 楼下的人在撒谎,楼上的人也在撒谎。 “这本书的确被反复翻动过,上面有翻阅时的批注,也确实在东州也出版过。不过客人,你忘了一件事。”老爵爷年过半百,腰背却依旧挺拔,哪怕当年在贼窟中等待着死亡倒计时,也是如此挺拔,“你该自己也翻一翻,然后多认认缇苏文字。”他翻到一页,亮给方停澜看,“这是我的签名和批注,这本书的原主大概是我的学生,我可不记得我教过一个东州学生。” “唉,早知道我就不去翻旧书店了。”方停澜被拆穿后也不慌乱,他弯下腰诚恳道歉,“请您原谅我的蹩脚手段,子爵阁下,但我确实有一桩很重要的事情有求于您。” “什么事?” “我打听到您在八年前是国王的近侍大臣,琥珀王接见所有人时您都在场,对吗?后来您刚直不屈,于国王不喜,才遭了贬斥,像您这样正直的人是我一向钦佩仰慕的对象,所以您再问我什么,我都绝对诚实,我只想用这份诚实,换您一个问题的答案。” “什么答案?” “八年前,琥珀王是否秘密接见过一个东州的将军,费祎。” 第26章 回答 约诺尔先是沉默了一会,才回答道:“抱歉,我无法回答你的这个问题。” “为什么?” “年轻人,我虽然早已不是近侍大臣,只是个埋头在故纸堆的老头子。但一切涉及到国王的事情,都请恕我无可奉告。”老人的手指敲了敲木扶手,“我的忠诚不允许我回答你的这个问题。” “忠诚?忠诚于一位贬斥您,剥夺了您的年金,封地,让您只能在晨鸣宫靠微薄的笔墨收入来维持爵位最后体面的暴君?”方停澜叹气,“看来我们在这方面的态度截然相反。” “不。”老者的声音平静,“我忠诚于我的国家。” 方停澜抿起了嘴。 几只灰鸽子飞到了窗沿,它们歪着头看向昏暗屋内的两人,老人端坐于夕阳下,青年隐没于阴影中,光暗之间泾渭分明,比最严谨的工匠画出的墨线还要笔直。 “您对我有些误会,我并不是东州派来的间谍。我想找费祎这个人,只是出于一些私事。”方停澜吐了口气,“他当年叛国逃往南境前,曾找我父亲密谈过一次,就是这一次密谈,葬送了我的整个家族。” 约诺尔不为所动。 “那时候我还在武隆宫中上学,是最出色的学生,不出意外将来会成为像我父亲一样忠于君王的将军,用意志和血肉守卫这个王朝。”方停澜声音很轻,比鸽子的低语还要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方停澜永远都记得那天的烈阳。他花大价钱新得了一匹烈驹,在校场的马战上连挑五人未尝一败,同窗们起哄说让他请客吃饭,十六岁的方停澜拍拍手上的尘灰,将马鞭收进腰中,一扬头在阳光下粲然笑着:“行啊,你们随便挑馆子!小爷我今天高兴,你们吃一盘倒一盘都没问题。” 然而他的同窗并没有吃一盘倒一盘,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走到迟锦城那家最贵最有名的脍珍楼门口。 烈烈暑气下,方停澜头晕目眩地看着眼前的黑衣人,仿佛对方只是一尊黑色的幻影,随时都会蒸发在日光。偏偏那人的声音比不远处树上的蝉鸣更加尖锐,一字一字如针扎进他的耳朵里:“方小公子,您的父亲涉嫌协助叛国逆贼费祎出逃,已经交至大司寇处,现在,您也得跟我们走一趟。” “这一走,就直接走进了天牢。”方停澜的笑容不带苦涩,更像在说一个荒唐笑话,“我本想去脍珍楼办一席‘满堂富贵’,点一壶‘阳春醉’,再请一位胡姬唱上几首曲子,最后却成了腐鱼一条,泥水一杯,以百十囚犯的惨叫为伴奏的牢饭。” 约诺尔爵爷静静的听着。 大小司寇都来过,狱卒也来过,所有的人一遍又一遍地问他知不知道方阙协助费祎叛国的事,他也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自己长居武隆宫什么都不知道。他浑身上下被搜索过,所有信件,笔记,甚至是丢在角落没看过一眼的杂书都被一页页一张张摆到面前,问他为什么要写信,写给谁,看了什么,接触过谁,有什么意图。 没有,没有,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能不能见见我父亲。我的父亲是国之肱骨,是最坚定的保皇党,他怎么可能去帮一个叛贼,你们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被逼到忍无可忍的时候,他甚至怒吼出声:“是我父亲把陛下亲自护送出的泰燕城,新都迟锦城是我父亲的封地,你们秦家的新皇宫甚至建在我们方家的祖宅上!你们怎么能怀疑这样一个为宏朝,为秦家江山献出一切的人的忠心——” 他话没能说完,便挨了一顿盐水鞭子。这顿鞭子告诉了少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告诉了他帝王并不需要这份忠心。 小司寇临走时,看着刑架上奄奄一息的少年,还晃着脑袋补了一句:“幸亏你是活在这个年代,方小公子,要是早生个几百年,你刚刚那番话……不,就算你不说那番话,单凭你父亲疑从叛国,早该被诛九族了。” “哈,您看,我还活着,还能喝一杯酽茶,跟您说说以前的故事,我真该感谢我生了个好年代。”方停澜挽起袖子,依稀还能看见一道道交错的旧伤。晚阳越来越渐沉,房间内的暗影范围静默地**,那条分界线已经慢慢来到了爵爷的脚边,“他们见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在那顿鞭子之后,便把我关进了天牢的最里间,死囚室。没有审判,没有裁决。” 除了送饭的狱卒和老鼠,再也没人会来光临这个潮湿的小囚笼。无人营救,无人探视,曾经几近并肩王的方家成了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存在。方停澜在暗无天日的角落中困惑过,哭泣过,叫骂过,痛恨过,诅咒过,甚至死过,但当自己从灭顶的窒息中挣脱坠落的那一瞬间,这一切的念头都消失了。 或者说,这些困惑哭泣叫骂痛恨诅咒和死亡在一刹那全部搅到了一起,融合成了一个全新的念头。 “复仇。”一直安静听着方停澜说话的老人终于开口。 方停澜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要报复你的国家吗,年轻人。”约诺尔声音低沉得近乎严厉。 “不,”方停澜摇头,“您把我想得太坏了。” “如果不是复仇,那就是比复仇更过分的事情。” 这一次方停澜没有否认。 子爵直视对方许久,仿佛想从那双漆黑平静的瞳孔中读出东州人心底最贪婪的欲求。 这场无声而漫长的对峙中,最终是约诺尔子爵那笔直的腰背先松懈了下来,老人长叹一口气往后靠去,一只手重重揉着鼻梁:“你非我族人,我没有立场来评判你的行为,但是我希望你还是有能约束住自己的东西,道德,亲情,爱情……哪怕只要一样都行,不至于让自己彻底堕入深渊。” “我有。”方停澜认真答道。 “那就好。” 天彻底黑了,鸽子们归笼歇息,楼下的约诺尔夫人在呼唤丈夫下楼用餐。方停澜便也打算离开,此行他没有问到关于费祎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他把自己这段从未向任何人说过的经历叙述给这位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的异国爵爷时,他的内心非但没有一丝抗拒,甚至觉得畅快无比——就像神明理解教众,老师理解学生,父亲理解儿子。 哪怕对方并不赞成他的行动,但方停澜知道老人是理解他的。 方停澜向对方告辞,他刚打开书房的门,约诺尔看着他的背影突兀开口:“传说允海十六岛上有一位海盗。” 东州人回头。 “叫做费科纳,因为他手中船多,人多,所以是势力范围最大的海盗。可惜这位海盗阁下总是在公海的范围中行动,从不来缇苏海域内,不然我国海军怎么会由得他如此猖狂,”约诺尔爵爷说的漫不经心,“他指挥劫掠舰袭击繁水,万里,大川……威风得像个将军。” 方停澜在老人说出第一个时呼吸便急促了起来:“如果他真是将军呢?” 对方皱纹舒展,第一次在方停澜面前露出了笑容:“我可没这么说过。” “……谢谢,”方停澜用力闭了闭眼,又重复了一遍,“谢谢。” “谢我什么呢,我只是在跟你讲一桩传说罢了。”约诺尔拿起烛台,“走吧,年轻人,你也来尝尝我家厨娘的手艺。” 第27章 新衣 31. 在方停澜在楼上和爵爷谈话的时候,海连在楼下帮厨娘……杀了一只鸡。 他刀工了得,割喉放血,开水拔毛,刀线笔直印在鸡的胸腹,片刻工夫已将内脏掏空,一一摆在案上,手腕再起落数十次后,鸡肉也均匀成块丢进了碗里,胖胖的厨娘惊讶极了,问他是不是小时候在酒馆里当过学徒,海连摇了摇头。 “道理都是相通的。”他这句话没头没尾,也不愿再多说,正好约诺尔夫人在客厅叫他的名字,海连便放下菜刀走了出去。 “你难得来一趟,还叫你帮忙,真不好意思。”夫人歉然笑着。 “没事,顺手。”海连坐回到客厅内,继续之前的话题,“小语还好吗?” “她很好,”老夫人颔首,“上次回来时还说王女殿下很欣赏她,垂芷庭里其他的仕女也对她很好,只有一点不好。” 海连一惊,急急问道:“是什么?” 老夫人伸出食指,指向海连:“只有一点,她的哥哥总是不愿见她,让她觉得不好。”她往海连的方向挪了挪,“你这哥哥当的怪,明明每次过来都要问问小语的情况,生怕她受一点委屈,为什么却不肯见她呢?” 为什么? 海连低下头,刚刚杀鸡的时候,有一两滴血溅到了指尖,虽然已经用水洗过,依然有星星点点陷在指缝的暗红痕迹,他蜷起沾血的手指:“她现在已经是子爵的养女,何必有一个贫民窟的哥哥,对她的声誉不好。” “又在撒谎。”老夫人叹气。 海连沉默。 “我说过,老爷也说过,虽然你当年只要我们收养海语,但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为你造一个身份。”约诺尔夫人凝视着海连垂着的眼睫,“你明知道这三年来,我和老爷都把你当做我们的亲生孩子来看的。” “算了吧,我是个匪徒。一个爵爷,一个学者,有个强盗儿子算怎么一回事。”海连笑笑,他偏过头,隔壁的厨房里已传来锅罐炖煮时的咕噜声,桌上的花香若有似无,是家里会有的味道。 “我和老爷子从没觉得你是个匪徒,”约诺尔夫人摇头,“匪徒不会救下被绑架的人,也不会救下那一车要被送去当奴隶的孩子们——” “那只是交易!”海连脱口道,“因为你们死了儿子,因为我养不活小语,我才会救下你们,别把我想得那么高尚!” 这一声语气太重,连厨娘都从厨房探出头来:“夫人?” “我们没事,你继续忙吧。”老夫人挥挥手让厨娘回去,才转头皱眉,“海连……” “夫人,我小时候已经过过好日子了,够了。我有过爹和娘,不愁吃穿,我爹抱着我去看过泰燕城郊的花海,阿娘给我做过甜醪,而小语她什么都没有。她一出生就没了阿娘,来缇苏没几年,爹也失踪了,只剩我俩相依为命,可她跟着我,只能每天去港口翻垃圾,甚至,甚至还……”他说道这里时眼眶已经红透,却咬牙不肯见泪,“我想让她过好日子,她比我更值得过好日子。我已经这样了,我不想让海语再跟着我了,你们正好送上门来,只是这样而已。” 青年说完这一长段,胸膛起伏几次才平复呼吸:“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夫人,但我不值得。我一个人挺好。”他强调道。 “既然今天的那笔钱你们不愿收,就替小语收着,算是我给小语当未来的嫁妆钱。”海连用力一吸鼻子,站起了身,“她现在有你和老爷子,将来还会有一个好男人做丈夫照顾她,至于我,实在不是个称职的哥哥,不要更好。” 他说到这里转身想走,老夫人连忙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你不要她这个妹妹了,那她做的衣裳要送给谁呢?” “……什么衣裳?”海连一怔。 “小语上个月回家了一次,你避着她不愿见她,她只好把她给你做的一件衬衣留在家里,托我转交给你。”约诺尔夫人也站了起来,“你就算要走,把东西带走吧,总不能让老爷那么个糟老头子穿年轻人的衣裳呀。”她笑着说完,拍拍海连的手背,转身去了内室。 没一会老夫人便托着一件雪白绸衣走出,海连接了过来。 海连自己身上这件破烂单衫穿了多年,不光肩膀和手肘处有被磨开的**,前几天在黑拳场打架造成的那些黄黄灰灰的狼藉也深深印在了粗糙亚麻上。而手里的这件衣裳触感则轻软得仿佛婴儿的幼嫩肌肤,在傍晚的灯火下白绸几乎能发出光来——这样的面料,恐怕白鸟区的纨绔公子哥儿们的衣柜里都不见得有一件。 “小语说因为她文书工作做得好,王女殿下奖赏了她一匹东州的丝绸,她便拿它做了这一件衣裳。她第一次裁衣服,针脚不够好,领子还是垂芷庭的姐姐们帮忙缝的,她晓得自个见不到,千叮咛万嘱咐希望我帮她看看合不合身,你要不要换上试试?”老夫人笑着建议道。 “我……”青年有点结巴,“我不能……” “试试吧,”老夫人柔声道,“小伙子长得这么好看,穿起来一定好看。” “就是就是,好看的。”厨娘一边围裙擦着手一边走出来帮腔,她抬起胖胖的手臂一把握住海连的肩,“我要是有了钱,又有你这么个漂亮儿子,恨不得天天叫你穿这样的衣裳啦!我说得对吧,夫人?” 约诺尔夫人笑眯眯地点头。 海连送海语到子爵夫妇手上时,小姑娘十二岁,身量才到他的胸口,仿佛一只细弱的小猫。他因为对女孩愧疚,三年来都避不肯见,宁愿让海语从没有他这个哥哥,但对方从没有一时一刻忘过他——衣裳的肩宽,臂长,他不用试也知道会与自己天衣无缝。 横行海陆的年轻人手里握过刀子,麻绳,舵盘,死人的胳膊,从未有毫厘颤抖,此刻掌心却托不住这么一件轻若无物的衣衫,仿佛它是一颗千斤重的心。 “等等,我还是……”海连还没来得及再说点什么,就被厨娘不由分说地推进一旁的内室关上了门。他听着门外老夫人吩咐厨娘准备摆桌晚餐,叹了口气。 32. 等海连换好衣裳打开门时,楼上的约诺尔爵爷正好持着烛台走了下来。 老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家里多了一个人,他先是眯了眯眼睛辨认,随即惊呼了一声:“你是……海连?!” “是我,爵爷。”海连尴尬地笑笑,他刚要冲子爵行个礼,原本就有些僵硬的表情瞬间凝固住了。 毫无意外地,他看到了尾随着子爵走下楼梯的方停澜。 对方的瞳孔也盛满意外,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混杂了许多种叫人分辨不明的情绪。男人握着扶手,朝海连缓缓微笑起来:“晚上好,海连。” 爵爷讶然:“你们认识?” 为了防止方停澜又信口开河鬼说鬼话,海连赶紧抢先一步道:“认识,我邻居。”顺便给方停澜甩了个警告的眼神。 “嗯,我就住在海连楼下,”方停澜也顺着他的话说,“我来久梦这段时间,海连帮了不少。今天居然在这里碰到了,真巧。” “确实巧。”海连磨牙。 可惜老夫人既没看到海连的眼神也没听清青年牙缝里挤出的腔调,她一脸惊喜,仿佛孤僻的幼子总算结交了朋友,热情招呼道:“那客人正好一块儿吃饭吧,晚上我叫一辆马车送你们一块回去。对了老头子,我之前就说小语肯定了解她哥哥,喏,你看多合身呀。” “不错不错,”老爵爷走下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他摸着下巴上那一缕保养良好的胡子点头,“合身,也合气质,腰再挺一些。” 海连动了动嘴唇,他既没办法却了老夫人的好意也没法不听老爵爷的话,最终无奈地依言直起了肩背,点头答应了晚餐邀请。青年浑身不自在,努力不去看旁边那一道带着灼灼温度的视线,干脆转身去问老夫人:“我试完了,可以换回去了吧?这么贵重的衣服,一会吃饭弄脏了也不好。” “去吧。”老夫人满意极了,她眸光明亮,看着海连时轻声感慨,“说起来克里奥的衣裳我好像还留着几件,一会你都带回去吧。” “别别别,泥巴区的人穿得太好容易被抢劫,你们去饭厅,我换好衣服就过来。”海连连忙摆手制止,他连退几步朝内室走去,经过方停澜身边时忽然一抬手拉住对方的胳膊,“你跟我进来一趟。” 方停澜没料到这一下,他被海连拽得趔趄一步,几乎是踉跄着歪进了房里。他刚一站定,海连便关上房门,径直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正事。” 海连明显不信。 “真是正事,老爵爷知道我要你帮我杀的那个人的线索,我就过来打听打听,”方停澜解释,“没想到你也在。” “真的?” “真的,详细情况一会晚饭后我跟你细说。”方停澜笑得一脸真诚。 海连皱起眉,对方信口开河的时候太多,他仍然半信半疑:“姑且算你没骗我,出去吧,我换衣服。” “倒是你骗了我,海连。” “我骗你什么了?” “你之前跟我说你家人都死了。可如果我刚刚没听漏的话……”方停澜指了指海连身上的衣服,“小语是你妹妹?” 青年脸色在灯光下变了一变,随即强压下来,语气生硬地答道:“我没有妹妹。那是子爵夫妇的女儿,跟我没关系。” “是吗?”方停澜也不点破,反而感慨道,“看来这位小姐很喜欢你了,才能裁制出这么贴身的衣裳。” 海连垂眸看了眼身上,眼尾那道浅白刀痕微微一抽:“……大概是吧。” 他也懒得再赶对方出去,匆匆脱下新衣,刚想随手一放便被方停澜接了过去,男人温声道:“明明很珍视,何必为了跟我赌气装不喜欢?我帮你叠好。” 海连喉头一哽,心里愈发说不出什么滋味,干脆咬着嘴唇不接话,扭头拿旧衣裳,结果他刚把双手从袖子里伸出来,身边那只东州狐狸忽然又开了口。 “你一直都对我抱有敌意,是因为那场海战里灰沙死了的原因吗?” 海连听见这话时手顿了顿,他先拉好袖子,整了整衣角,才回答道:“不是。” 话音刚落,方停澜便觉胸口一沉——对方猛地转身按住了他的前襟,同时脚下一个勾绊,方停澜没能掌住平衡,向后栽坐进了一张靠墙的软椅里,支撑的旧木骤然受力,发出尖锐的吱呀声响。 “方停澜你有完没完!要不是因为外面那两人不喜欢看到我佩刀,我今天手上什么家伙都没带,我今天非——” “嘘,小点声。” 这四个字顿时把海连滔天的火气给按了回去。 方停澜靠在椅背上,仰头望向海连——如果不是对方目光里含着冰冷的怒意,这确实是个暧昧极了的姿势。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挑了下眉:“你还没回答完我的问题。” “我说了不是因为灰沙。”海连说。 “那因为什么?” “我讨厌你的笑。” “笑?” “我不喜欢你对我的笑,对奥布里安,对水银,对任何一个人的笑。你对熟人,对陌生人,都是一个样子,只有那些在剧场里演戏的人才会这样笑。水银跟我说你有问题,我也知道你来缇苏的目的不简单,所以我不去问你,你也别来管我。只有一点,”海连的视线落在方停澜的嘴角片刻,然后缓缓上移,直到注视向那双漆黑眼睛,“你别指望我和假人做朋友。” 方停澜惊讶于对方的直觉:“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其他人就算看出来,也宁愿和这样的人做朋友。” “其他人是其他人,我是我。”海连说。 两人此时距离近得几乎鼻息相闻。海连说话时薄唇开合,方停澜几乎能听见对方牙齿与舌尖碰触时的细微粘腻声响。他凝视着在灯火下小海盗逆光的脸,脑中忽然没来由地窜过一个念头。 虽然新衣服也很好看,但还是这种随随便便的单衫更适合他。 海连见对方这心不在焉的表情,愈发来气,不由提高了声音:“你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方停澜点头,他故意叹了口气,“那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久梦头一号的刺客兼海盗的海连阁下不要这么敌视我?” “怎么做?”海连扯了下嘴角。 下一秒,海连原本凑得极近的脸先是往后略一退,然后猛地欺身向前,方停澜大惊,就在他以为两人嘴唇要撞上时,眼前却蓦地一黑,反而是额头骤然传来了剧痛:“嘶——” 这一下撞得不轻,海连自个的脑门也红了。他终于松开了抓着对方衣襟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第一次在方停澜面前露出了一个得意又放肆的笑。 “喝醉了那会的你比较顺眼点儿。”他说。 第28章 晚餐 33. 厨娘因为还得赶回家给在港口当脚夫的丈夫准备明天的早饭,收拾好碗筷后出门时正巧碰到了海连二人,女人朝他俩打招呼时不由惊讶道:“你们的脑袋是怎么了?” “没事,刚刚屋里没点灯,摸黑撞上了。”方停澜最擅长睁眼说瞎话,明明门边的矮柜上烛台方熄,窗外也不是没有灯,更何况海连比他矮了半个头,除非踮着脚,否则两人只能额头对鼻梁。 万幸爵爷家的厨娘是个粗人,没去想这么多,她叮嘱二人一声小心,才要迈步,忽然又回头笑着问了一句:“对了,海连有没有相好的姑娘?” “什么?”海连一怔。 “如果没有,要不要找个时间见见我家阿兰呀?她正好也到了年纪,不是我吹,你看看我的相貌,就晓得我女儿长得肯定不差,她手灵巧,渔网也会梭,织厂也能做,我这一手好厨艺也全都传给了她。你看你年纪轻,又能干,相貌也好,将来要是成了一对儿,再生个孩子,那日子岂不是……” 眼见厨娘越说越没边,就差把将来孙子的名字都起好了,海连赶紧打消了她的畅想:“不用了,我暂时没这个打算。” “也没说一定要结婚呀,可以先见见……” “真不用见……”海连无力又无奈,他想了想,忽然一指一旁乐得看戏的方停澜,“您要是想找女婿,可以考虑考虑他。” “他?”厨娘抬起一双细圆的小眼睛望向方停澜,对方也顺势优雅地朝女人行了个礼,厨娘登时吓得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您怎么能向我行礼呀。您一看打扮和长相,就是老爷的贵客,将来要住在金屋子里的,我们家哪攀得起,不行不行。” 方停澜忍不住哈哈大笑,海连捅了他一肘子。 厨娘见劝不动海连,便感叹几句了不知将来哪位姑娘有好福气,又提醒二人厨房里还有一挂水果,记得让爵爷夫妇饭后吃了,便抱着自己的小布包匆匆迈进了夜色里。 “看来你挺招人喜欢。”方停澜说。 “得了吧,她要是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估计会吓得站都站不起来。”海连撇撇嘴,他一手托着胳膊,一手往后一指,挑眉道,“走吧,贵、客。” 饭厅与客厅隔着一道狭窄走廊,走廊内挂着几幅子爵的朋友送给他的画作,方停澜经过时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有几幅技法拙劣,放去外面也卖不出什么钱,也有几幅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名家大作,子爵不分贵贱,都用铜制的画框将它们好好地装裱起来,下面还用木牌贴上是何年何月何人所赠。方停澜伸手摸了下画框,上面连一丝灰尘都不见,他心下感慨,愈发明白了约诺尔的为人。 俩人穿过走廊,便来到了饭厅,饭厅内不光陈设俭朴得过分,桌上除了那份鸡汤外也都是些家常菜。平日夫妇二人一顿饭不过将就一条二指宽的咸肉,如果不是今天有客人来,能喝上鸡汤的日子那得是每三个月一次的神眠日的时候。此时家中仅有的两只银碗摆在了海连和方停澜的位置上,老夫妇则用铜的,海连推让几次,见老夫人要板起脸嗔怪后还是无奈地投了降。 算起来海连虽然认识这对老夫妇三年,却是第一次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他对两位十分尊敬亦十分照顾,但总是刻意和他们保持着一份距离——就像白鸟区的人脚上不会沾泥巴一样,他和晨鸣宫的人虽然沐浴在同一片阳光下,海连也清楚的知道他和约诺尔夫妇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一顿饭海连吃的食不知味,有如芒刺在背,但坐在他对面的某人就不一样了。 年轻的海盗咽下一口鸡肉,沉默地听着方停澜和老爵爷相谈甚欢,两人从南境的诗歌聊到东州的词话,再从北漠丹且新开辟至西陆的新航线聊到了两年前繁水国的哈维将军在加扬高地上的惨败。 “……这么说,你不认为繁水是败于连续作战?” “是的,他们输在了消息的速度。” “哦?” “……信息的传递速度是很重要的,如果能哈维能提前一天知道对面的增援是从峡谷赶来而非磨坊山的话,这场战役的胜负谁手便是未可知了。” 明明爵爷和方停澜都说的是南境话,海连却觉得他们每个词汇连在一起就成了天书,他听不懂,干脆懒得听,起身去墙边的陶罐里又舀了一碗鸡汤。海连打开罐盖,子爵的赞许和方停澜谦虚的笑声氤氲在扑面的蒸汽中,清晰地漾进了海连的耳朵里。他放下勺子,舔了口碗沿滑落到手背上的两滴汤汁,早就褪了红肿的脑门忽然像针扎似的疼了一下。 是的,方停澜和自己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等青年回到座位上后,方停澜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说起来,海连和您是怎么认识的?” 话音未落,海连便和爵爷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老爵爷轻咳一声:“他曾经救过我和内人的性命。” “救过命?” “没错,”老夫人接腔道,“几年前我们被城郊的一伙强盗绑架了,您也看到我们家的情况,是完全凑不出赎金的,但万幸的是老天眷顾,我们居然从贼窟里逃了出来,在被追杀的时候,与我们素昧平生的海连,为那群人指了一条错误的路,这才使我们活了下来。” 这段话说的半真半假,任何一个曾来打听过这桩事的好奇人士得到的都会是这套说辞,哪怕那些人问询时剧本里并没有海连的位置,现在临时添上也不显突兀。能让正直的子爵夫妇如此坚持谎言,只能说他们既想保护那位被他们收养的小姑娘,也想保护海连。方停澜想起之前和周不疑的那番交谈,不由笑笑:“确实大恩大德。” 老夫人问道:“您呢?您来缇苏是做什么?” “我是来收一笔尾款的。”方停澜如此回答道。 海连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方停澜只当没听见,之后,他忽然不再谈那些深奥复杂的战争,学术和政治,转而聊起了自己在东州时的百样见闻。男人本就能言善道,不论是万民参与的市井集会还是曾与某位友人的结伴行游,一桩小事也能说得妙趣横生,惹得夫妇俩不住地笑,一顿本是招待客人的正餐气氛松泛成了仿佛远行归来的孩子与父母的家宴。 而在方停澜说起某年自己秋天狩猎时的情景时,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移到了坐在对面的海连脸上。小海盗嘴角还是不高兴地向下抿着,瞳孔里对故事的专注却完全出卖了他,他见方停澜又停住不说,不由皱眉,眼角那道刀痕也跟着一跳:“别卖关子,后面怎么了?” “后面……”方停澜拖长了音,“后面我们去找那只海东青,发现贯颅的羽箭上打着我的标记,我便拿了头筹呀。” “嘁,侥幸而已。” 对方明明听见结果时眼睛都亮了,偏要嘴硬。方停澜因此心情大好:“我运气好,也是我的本事。” 吃完了饭,老爵爷去隔壁家里借一辆马车,方停澜主动去帮老夫人洗碗,海连倒成了多余的人,他啃着一只梨,靠在门边看方停澜手脚麻利地将碗碟放进橱柜:“我以为方千尉是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少爷。” “你对我误解总是很大。”方停澜冲他笑,“倒是你,怎么不过来搭把手?” “海连下午帮过忙啦,今天那只鸡就是他杀的。”夫人说道,“今天你们俩肯陪我和老头子吃饭,我们不晓得多开心,如果方先生在久梦城常住,也可以常来。” “一定。”方停澜答应。 34. 马是老马,车是货车,前面一块木板权当坐板,后面一截露天车厢原本装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此时清空了出来,像是一个安在轴承上做工劣质的大木盒。方停澜熟练地一挽绳子,招呼海连坐到旁边。海连迟疑了一下才磨磨蹭蹭地坐到了方停澜旁边。两人向子爵夫妇道别,马车晃晃悠悠地吱呀朝前走去。 方停澜一开始以为对方是不想和自己坐在一起才四肢僵硬,走了一段后,才发现对方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那匹老马,身体紧绷得像要随时落跑,仿佛这匹瘦骨嶙峋的牲畜是什么凶猛怪兽。 “你怕马?”他问道。 “我……”海连吞了口唾沫,顾左右而言他,“你最好速度慢点,久梦城有明文规定,在大街上疾驰马车的会坐牢,起码一个月。” 方停澜失笑:“这样的老马,我就算想疾驰也疾驰不了吧,”现在两人行进速度和走路基本没什么两样,如果海连连这样也紧张,他不难猜出小海盗之前一定在这上面吃过什么亏,“你被疾驰的马车撞过?” “是差点。”海连纠正。 唉,套话也未免太容易了点。方停澜在心里摇头叹息,却也没一丝愧疚,他还温柔建议地道:“那不然你坐去后面,不看着这匹马总不怕了吧。” 这建议不错,海连立刻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撑着车板转身去了车厢,两人从并肩变成了背靠背。 海连坐稳后用手肘碰了碰方停澜的后背:“你之前不是说你找老爷子是说正事么?现在说吧。” “可以,”方停澜微微向后转了下头,对方正好也在看他,两人视线交对时他继续道,“你要杀的那个人叫费科纳。” 尾音还没从唇中飘出,和他对视的那双眼睛里的瞳孔顿时惊缩:“你说谁?!” “费科纳,”方停澜重复道,“你不会想说你办不到吧?” “你要我去杀了费科纳?”海连也跟着重复,他拔高了声音,“开什么玩笑,你知道他是谁么?” “我知道,老爵爷说他是允海上最强的海盗,”方停澜说,“你怕他?” 海连冷笑一声:“我在海上从没怕过谁。” 方停澜挑眉:“那为什么不愿动手?” “因为很难,而且不划算。费科纳不光行踪不定,身边的舰队和伙计也不是吃素的,你要我暗杀这么一个人,难度不亚于要我现在单枪匹马去皇宫里杀了琥珀王。”海连目光凌厉,“何况跟费科纳为敌,就是跟沙鬼湾一大半的海盗为敌。” “原来如此。”方停澜垂下头想了想,又问道,“所有的海盗都听他的么?” 海连摇头:“怎么可能。”光是毒蜂号就做过许多次想趁火打劫费科纳家的船队的美梦,有两次还真的在虎口上拔了牙,更别提其他的海盗们。海上没有法律,更不讲道德,归根到底,只看火药与弯刀。 “那就行了。”方停澜笑起来。他驱赶着老马走过一段坑坑洼洼地鹅卵石路,车轮颠簸,座下的木板仿佛随时都要散架,等到这段仿佛吞口唾沫都会咬到舌头的路段走完后,男人低声道:“我到时候和你一起去沙鬼湾。” 第29章 信任 “你去干吗?监督我?”海连皱眉。 “不,帮助你。”方停澜说。 “就凭你?”青年的视线从方停澜的脸落到对方的身上,看着方停澜身上昂贵的银线罗衫嗤笑了一声,“只怕方小少爷还没到沙鬼湾就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方停澜理直气壮:“可那次海战是你们的毒蜂号被我剿了。” 海连:“……” “我确实是去帮助你,也是帮助我自己。”方停澜难得解释道,“如果你是觉得单枪匹马闯敌人老巢风险太大的话,我能有万全办法能让你全身而退。” “什么办法?” “这个么……”方停澜拖了个长音,他勒住缰绳让老马转弯的同时,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海连一面聆听,手指一面来回摩挲着怀中那件新衣,而在方停澜讲到最后时,他的指尖已经快要掐进衣料里:“只要这样就行?” “大体上如此,其余的随机应变。” “别哄我,你这计划明明只有一半。” “确实我只想了一半。另一半先卖个关子,可以么。”方停澜又露出那副熟悉的狐狸笑脸。 海连最讨厌对方这种表情,他做了个随便你的手势后把脑袋转了回去,不再看方停澜。 等两人摇摇晃晃地从晨鸣宫回到安万那区时,正是花街的生意高峰期,金铃花夫人的地盘上再没有多的可以停马车的地方,方停澜只好把老马牵去了珍珠酒馆。老板娘先是表示这一辆破车占了两辆车的位置不肯收,又说这老马随时一副要病死的样子,停在马棚里都晦气,硬是收了方停澜双倍的草料钱。方停澜一边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买两套穷人的衣裳一边往回走,结果刚来到住处门口,便发现海连还站在门口,见他来了后把手里的两样东西递给了他。 “奥布里安说先还你一半,剩下一半估计也快了,他其实是个勤快人,就是运气不好。”他见方停澜要张口,又添了一句把男人要说的话堵了回去,“别说什么表弟不表弟的,你自己的钱你自己保管。” 方停澜笑笑,从善如流地把钱袋塞进怀里,又看了看另一只手上的东西:“这是什么?” “大剧场的票,他请你,说算是利息。” 方停澜借着窗边光看了一眼上面的字,嘴唇微动了动——没记错的话,秦唯玉和自己约定的下次见面正是这场《湖边的银钥匙》。他目光转向海连,对方正在等他答复:“他就给了一张票?” “两张。” “这么说,你也会去?” “会。”海连点头,答应朋友的事总要做到。 方停澜在心里叹了声可惜,嘴上却笑道:“替我谢谢他,就跟他说如果那天我没有其他安排,我也会去给他捧场。” 对方这个答复模棱两可,海连也并不在乎自己收到什么回答,他只要把东西送到就好。青年才要走,想了想又转了回来,抬起头说道:“我还在想你刚刚说的那个计划。” “嗯?”方停澜眨眨眼,“你是觉得哪里不合适需要修改么?” “不是,我没你那么精明,也想不出那么多弯弯绕绕,你的计划很好。” “那是……” “我本来只打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和你赶紧两清,所以你之前说什么和你是同伴的话我都当你是在放屁。”海连直视方停澜的眼睛,说的坦然极了,“但这一次,我如果真按你的安排去了沙鬼湾,就相当于是把我的性命交到了你手上。方停澜,你怎么让我相信你?” “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 “很重要,最重要。”海连认真回答道。 这条街实在不适合谈这么正经的事情。和两人一墙之隔的另一头是酒,明灯,兽欲与交媾,金铃花夫人高亢的尖笑像是某种聒噪的大鸟,在夜空中盘旋不休;和两人一街之隔的另一头是咳嗽,怨厌,疾病与贫穷,断了腿的男人在骂老婆,孩子一边哭泣一边洗着仿佛一辈子都洗不完的衣裳。 在这种地方,既不该有过命的承诺,也不会诞生隽永的爱情。 方停澜在笑声与哭声中垂下眼睛,为什么在这样糟糕的地方会诞生海连这样的人呢。他原本只是因为海连身上带着一截小小线头,想要抽丝剥茧,才去试探他,接近他,半开玩笑地调戏他,看着小海盗明明恼怒却又仿佛不记性一般依旧如此曲直分明时,那些对他的兴趣早就超出了好奇的范围,进入了更模糊更危险的界线。 在理智让阻止他的行动之前方停澜已经握住了海连的一只手,然后慢慢按在自己的左胸口,在海连落满惊诧的瞳孔中他缓缓低下头——两个小时前才撞到一块的脑袋又碰到了一起,但这一次很轻,仿佛情人亲热狎昵时抵额相吻。 方停澜笑着说:“凭这个,相信我。” 36. 一直到下个月方停澜来到大剧院门口之前,他都再也没见到海连。 他本以为是那晚小海盗被自己的突兀举动吓到落荒而逃,才避着不肯见他,甚至看着屋顶紧锁的大门一度怀疑对方是不是已经搬了家,但昨天他和周不疑去酒馆喝一杯时,对方无意间提起距离久梦城数百里之外的某位地区总督离奇死在了回家的路上。 “死的很干净,一刀毙命,干这活的一定是个老手,不仅一点痕迹没留下,还记得善后,没让尸体大喇喇地摊在街上,是清早苏醒的醉汉在垃圾堆里睁开眼时才发现身边多了个人。有意思的是,这人死后的第三天,缇苏马上截获了一封机密信件。”周不疑呷了口酒,“原本应该是在这个官员身上的。” “什么机密信件?” “不知道,我的相好没打听出来。”周不疑摇头,“枕头风这东西,要是吹得太厉害可就脑袋疼了,不划算。他们都说这事是毒蝎琥珀下的手,但我觉得不像。” 不知为什么,方停澜莫名地有一种直觉——是海连干的。方停澜心领神会:“因为信没有直接出现在国王手上?” “没错。”周不疑竖起手指头,“是一个叫西莫纳的伯爵拿到的。” “这人有什么说头么?” “大红人,炙手可热,如果要举办一场比赛,看谁能把瘸子国王的鞋子舔的最干净,他一定能拿头名。”周不疑把最后一口酒喝完,又开始吃坚果,总之不让嘴上有片刻闲暇,“但就我这个以前舔多了秦唯珅臭脚的人的直觉来说,这个人有点问题——毕竟当小人和佞臣也得有点技巧,他做得太过了。举个例子,现在国王的妞……呃,我用个更正式的称呼,情人。是个叫南朵夫人的女人,最早这女人是大剧场的舞女,后来做了西莫纳伯爵的老婆,再后来国王睡了他老婆,这位伯爵不仅脸上一点表示都没有,还点头哈腰地把自己的女人送进了皇宫里。” “没准他就是没骨气呢?” “方千尉,大家都是明白人,”周不疑很不满,“何必跟我来这一句。” 方停澜笑笑,直接问道:“怎样可以见到这个人?” “够呛。国王宠臣,赏赐千宝万金仍欲壑难填,南朵夫人如此倾国美人他也能拱手让出,钱和美色对他一定没用。我们这边起码得下一记重筹码才能把他炸出来,”周不疑说,“我是指‘真正的他’。” “我懂。”方停澜点点头,“明天我会去见秦唯玉,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周不疑乐了:“方停澜,像你这样喜欢左右逢源的,合该去做个大奸商。” “奸商哪有奸臣赚得多?”方停澜笑着把酒钱放到桌上,起身离开。片刻后,从他身后传出一声惊叫:“——方停澜你他妈居然只付你自己的那份酒钱!” 第30章 王女龙容 方停澜现在有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猜想。 不管这位叫西莫纳的伯爵是自己本身有野心还是他身后拥有一股藏于暗处时刻觊觎着琥珀王的势力,他都有必要去接触一番,就像周不疑说的“左右逢源”一般,他总得做好两手准备。他站在大剧场的门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将海连给他的那张门票收进怀中,掏出了另一张门票。 缇苏的戏剧从古至今都很出名,曾经只是为了祭祀神灵,讴歌英雄的歌舞到了今日,已经成为了贵族们闲暇时的娱乐活动,那些肃穆祝词与唱祷也变成了跌宕离奇故事与逗人捧腹的表演。而大剧场作为久梦城中最豪华的表演地,自然也最受到观众的青睐。 方停澜亮出门票后,看守在门口的侍者原本还带着一分审视味道的目光马上变得恭敬起来,他叫来个小童,引着方停澜从通道的另一边径直上了楼,来到了位于舞台上方的包厢席。能坐得起包厢席的自然和下方的普通观众们有所区分,不仅备有茶水点心,甚至每个包厢门口都肃立着一名随时供人传唤的侍者。方停澜今天要见的对象早早便在包厢中等候,他听见身后动静后便连忙站起:“停澜。” “我没有迟到吧?” “怎么会,”秦唯玉笑着从怀中摸出一两枚零钱丢给带路的小童,对方小脸上立马笑成了一朵花,忙不迭地行礼关门,“那天我给你的地址你去过了么?” “当然去过了。”方停澜走到栏边,好戏尚未开场,包厢下方的观众还在陆续寻找着自己的座位,“费了点功夫,好在有所收获。” “他真的知道费祎的下落?” “算是吧。毕竟他给我的线索已经是八年前的旧事,更确切的消息只能我自己去查,过段时间我可能要出一趟允海,等我再回来,就是咱们回东州的时候。” “真的?”秦唯玉欣喜道。 “真的。” 方停澜一边随口回着秦唯玉的话,目光却始终逡巡在下方,他在心里一排排数着座位,终于在数到某个位置后目光凝住了。 海连。 青年平日懒得打理,只是随手扎起的乱发此时老老实实地梳在脑后,身上的衬衫是那件从约诺尔夫人处拿到的新衣,他的衣柜里没有正装,外套估计是找奥布里安借的,宽大得有些不合身,袖口一道洗不掉的墨水渍像是一条从手腕里伸出的小尾巴。小海盗显然是从没来过这样正式又高档的地方,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自在,他好不容易拿着票找到自己的座位后迟迟不肯入座,而是左右看了看,仿佛在找什么人。 可惜他大概是等不到了。方停澜暗暗叹了口气,转身时才发现秦唯玉狐疑地看着他:“停澜?我喊了你几声,你没听见么?” “抱歉,下面有点吵闹,我分心了。”方停澜道,“你刚刚说什么?” 秦唯玉也跟着看了一眼下方,可惜他没发现什么会让方停澜分心的东西:“我说让你注意对面的那个包厢。” “对面?”方停澜视线上移,位于自己正对面的那个包厢内此时热闹得很,几个年轻女孩环绕着坐在中间的华服女性,正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可惜隔得太远,又有一层薄纱隔挡,看不清她们的相貌,“那群姑娘是什么人?” “不用知道那群姑娘是谁,只要晓得正中间那人是谁就行。”秦唯玉解释道,“南境风俗和东州不同,只要不是王后生下的孩子,在成年前都不能住在皇宫里,包括现在坐在宝座上的琥珀王,在成年前也是住在久梦城百里之外的万林城的。缇苏前国王速禾尔膝下只有两位子女,一个叫贝伦绪,是国王和哪个情人的私生子,上不了台面,所以从出生后便送去了久梦城外的一户农夫抚养,已经在乡下呆了十七年;另一个是国王和皇后的女儿,叫龙容,也就是坐在中间的那位姑娘。” 方停澜神色一动:“我之前有听闻,这位龙容王女小时候被绑架过?” “你也听说过么?”秦唯玉并不意外,“龙容王女殿下十二岁时被匪徒绑架,是琥珀王带人将绑匪一网打尽,把她带了回来,但小姑娘那时受了伤,人也受了大惊吓,从此只要一点风吹草动便会一病不起,这样体质的人,自然再也没法当王储,贝伦绪那时才九岁,在乡下大字不识一个,继承人的王冠转来转去,最后便落在了阿巴勒的脚下。”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朝方停澜露出一个笑容,“停澜,你怎么看这个故事?” 方停澜没有如秦唯玉所预想的那样对他附和感叹,而是径直追问道:“龙容王女被绑架是几月的事?” 秦唯玉嘶了一声,他想了想:“好像是初冬。” 初冬…… ——“结果那个冬天的晚上,我的狗突然冲着门外叫个不停,我喊它的名字:‘卢托,卢托……’” 一块拼图对上。 方停澜又问:“那群绑匪是什么人?” “这个……倒真没人说起,大概被王室下了封口令。”秦唯玉不由困惑,“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知道我的脾气的,无论听什么故事都喜欢刨根问底,从前的老嬷嬷也被我问住了呀。”方停澜笑得坦然,“那阿巴勒是在哪找到小姑娘的也没人知道么?” “这个琥珀王自己说过,是在缇苏近郊的牛头岩,那边地处荒凉,人烟稀少,又立着一栋监狱,大家都觉得不吉利,绑匪往那边跑也正常。” 牛头岩的监狱…… ——“那姑娘胸口上好大一个窟窿,其他的死人不是断了脖子就是少了胳膊,要不是我以前看多了牛头岩处决犯人,早吓得晕过去了……” 第二块拼图也对上了。 月前和老乞丐的那一场交谈再一次倒回到方停澜的脑海里,他稍稍梳理,八年前的王女绑架故事便已清晰在眼前。 ——一批东州刺客绑架了缇苏的王储,在逃亡至牛头岩时被琥珀王与手下的毒蝎琥珀逮住,双方一场血战后东州人全灭,阿巴勒成功将自己的侄女带回王宫,年仅十二岁王女受了大惊吓导致从此体虚孱弱,速禾尔又突然病重在床,此时除了将王位继承人定为阿巴勒之外别无选择。 不,不对。 男人抿了一下嘴唇。 如果换一种思路呢?琥珀王这样的乖戾冷酷的暴君,真的会拼上命去救一个直接威胁到自己继承顺位的小丫头? 假如……阿巴勒才是绑架的人,那批东州刺客其实是去救人的人呢?如果这本是一场粗暴的政变,被人中途打断后才强行圆成一场“兄弟情深”呢?国王速禾尔突然的重病,真的是“重病”吗? 无论如何,当年的阿巴勒都已经得偿所愿了不是么? 方停澜想到这里,后背霎时起了一层冷汗。 他现在已经可以肯定,那批被全灭的东州刺客绝对是商未机的弟子们,他们追随着他们的老师,从东州到南境,一直在暗中活动,却没想到在八年前与最顶尖的南国刺客的交锋中居然以如此惨淡的结果收场。 方停澜又看了一眼正对面的包厢。演出马上开始,挂在隔包厢上的隔帘也已拉起,围绕在王女旁边的女孩们收了笑语,规规矩矩地坐在位置上。如今已满了二十岁的龙容在正中间端坐如仪,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五官,唯有一张苍白小脸在昏暗的大厅中仿佛一轮小小圆月,衣裙上点缀的钻石便是拱月的璀璨星子,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便让人无法忽视在这座剧场中有一位如此高贵的存在。 现在只差一块拼图了。 能让阿巴勒放过年幼的王女,商未机一定拿什么东西和对方做了交换,这样东西必须足够贵,足够重,足够让人们口中的“疯瘸子”容得下一位女孩的性命。 那样东西。 舞台上传来一声悠扬琴音,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一处,方停澜跟着转头的同时,嘴角微微上扬。 天机库的“钥匙。” 第31章 小语 37. 海连从进门的那一刻便后悔了。 他出入白鸟区的次数并不少,但都如自由的鸿鹄飞掠,无所畏惧更毫不在乎,现在麻雀混进了凤凰堆里,又是别一番滋味了。海连强自让自己镇定,不要让眼睛眨得过快,亦不要让自己表现得太像一个从河对面泥巴区的过来的泥巴佬,但常年握刀结了老茧的粗糙指腹碰到光滑的丝缎坐垫时,青年单薄的眉眼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哪怕收拾了面容,擦干净了身上的血渍,换上了好衣裳,依旧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方才每一个路过他身边的老爷夫人们视线总是若有似无地在他身上扎一下,随即小心翼翼地与他隔着半尺距离绕开,仿佛他是一个携带疫病的患者,一个穿着华服的小偷。 如果方停澜来了的话,至少我……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第一次这么想看到那张总是噙着狡黠微笑的脸。 可惜他什么都没找到,满目可见的依旧只有褐发与碧瞳,繁复衣衫和华丽宝石如五彩斑斓的河水在大厅中流动。 也是,当时那家伙只说如果有空就会来,指不定现在又在忙那些自己根本听不懂的事情,早把这场邀约抛在了脑后。海连自嘲地想着,嘴角挂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失落弧度。 他今天下午才从百里之外的圣雄城赶回来,一路颠得头昏脑涨,使他对马车这玩意又多了一层深恶痛绝,到家后只喝了口水便换了衣裳往大剧场跑,此时好不容易坐下来歇口气,人不由得有些犯困。 他支着额头看向舞台,隔得太远,只能瞧见两个白衣人在台上舞来舞去,零零星星的歌词也听不真切,琴声倒是清晰,却又过分舒缓悠扬,漾得海连直打呵欠。 至少坚持到奥布里安写的那一幕,看完就走。海连叹了口气,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强打精神继续看表演。 直到现在,海连手边的那张座位依旧是空的。 ※※※ “琥珀王即位后,阿巴勒称他的侄女身体不好需要静养,将她搬去了东边的垂芷庭中,说是静养,其实和软禁差不多。直到这两年,因为龙容年纪渐长,又一贯老实,才会偶尔外出看一出戏,或是去晨鸣宫里听一堂课,但依旧少见于人前。我这次是费了一番工夫,才打听到她会在今日来看戏,”秦唯玉顿了顿,才说,“停澜,我想等一会儿中场时去拜见王女殿下。” 方停澜几乎不用思索也能知道秦唯玉是怀着什么心思,他心里其实不太赞同对方,觉得这种外族联姻戏码流俗又老套,几百年前的古人才这么干,但看着秦唯玉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也不忍打击他,何况只拜见而已,就当是试探虚实了。想到这里,方停澜点了点头:“我陪你去?” “你当然得陪我去,”秦唯玉嘴角弧度柔软无害,“我胆子这么小,一个人去,只怕还没走到对面的包厢门口便脚软了。” 早已在周不疑处听过秦唯玉的光荣事迹,方停澜只对这句话一笑置之。 ※※※ “阿语?你怎么又在发呆?” 被叫到名字的女孩才回过神来,她看起来本就年纪不大,又因为身量不足,便显得愈发瘦小,几乎要撑不起身上这条鹅黄色的漂亮长裙,女孩眨了眨墨色的眼睛,轻声道:“我还在回味白天看的那本书……” 她的同伴们扑哧笑出声来:“你还真是个小书呆子呀。”稍大一点的金发女孩朝她招招手,“书哪有人好看,你不如来瞧瞧这次的主演,我听外面的人说可是轰动全城的美男子呢!” 阿语也没站起,他只是向前欠身看了两眼,不由失望地撇了撇嘴:“还行吧,我还是觉得我哥哥最好看。” “你总是说你有个哥哥,我们怎么从没见过?” “哥哥是指约诺尔子爵的儿子么?我记得长得挺书卷气的,好看……倒是算不上。” “不如你什么时候带来让我们看看?” “上次你让格露姐姐做领子的那件衬衫,不会就是送给你哥哥的吧?” 少女们好奇地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女孩却捏紧了裙角:“我哥哥他好像……不要我了。” “怎么会?”姑娘们惊讶。她们都知道这个最后来到垂芷庭的东州女孩是约诺尔夫妇在路边捡到的养女,一开始也对她抱着警惕与看轻,但三年朝夕相处下来,女孩的乖巧懂事让那点警惕与看轻早就消磨在了长日中。一见小姑娘眼圈都要红了,大家连忙安慰道:“阿语这么好,怎么会有人不要你。” “你把你哥哥带过来,我们这么多人呢,一起替你教训他!” “好了好了,”一道声音从众人身后响起,始终没说过话的王女龙容温柔地开口道,“咱们难得出来玩,你们可别把阿语弄哭了。要是想看美男子,呆会你们就能看到两个。” “哎?”众人回头。 龙容亮了亮刚刚从包厢侍者手中拿到的名帖:“南宏的陈王秦唯玉和他朋友说一会儿要过来拜见我。” “秦唯玉?” “他呀,”有人大失所望,“我不喜欢。之前我在我家的宴会上见过这位异族皇子,长得倒是漂亮,但一脸唯唯诺诺的,再好看的脸也浪费在表情上了。我还是喜欢弗洛那种少年军官,又俊朗又有男子气概,可惜他这几年被外派去边境了,不然我估计想做他情人的姑娘能排满一条街。” “和阿语一样是东州人呢。”先前那位金发少女在阿语耳边低声道。 “嗯……久梦城里挺多东州人的。”阿语对即将要来的两人没什么兴趣,对舞台上的俊美男演员也没兴趣,随口敷衍道。 金发少女不想看她这样无聊又心思沉沉,便想着找点好玩的给她看,少女视线悠悠地扫向了一圈观众席,忽然笑起来:“哈哈,怎么还有在大剧场睡觉的人,还睡得这么沉,刚刚那么热烈的掌声都吵不醒他么?” “……其实我也想在大剧场睡觉。”阿语嘀咕。 “哎……等等,这个人的内衫,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少女推了推阿语的胳膊,“你看你看,是不是很眼熟?” “什么内衫眼熟……”阿语无奈地转头。 这一看不要紧,女孩几乎是腾地从座椅上跳了起来,“这是——” 大伙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少女尤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急急向前迈了一步,撑住栏杆又确认了好几遍,然后猛地转身向龙容行了一个大礼:“殿下,我今天能不合大伙一块回垂芷庭吗?” 龙容先是讶然,随即微笑着点了点头:“垂芷庭不是牢房,我也不是你的牢头,你要出去便去吧,只是要记得平安回来就好。” “谢谢您!”阿语朝王女殿下粲然一笑,提着裙子便小跑出了包厢。她低头走得很急,险些撞到了要来拜见的两位贵客,女孩头也不抬,囫囵念了句抱歉便绕过他俩继续朝下奔去,惹得二人多看了她两眼。 “这小姑娘的眉眼……”方停澜若有所思,他还想回头再望时,便被秦唯玉给拉进了包厢。 第32章 兄妹 38. 海连原本以为能在这根本听不清楚的咿咿呀呀中坚持到第五幕,可他最后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记不清了,直到来人将他推醒时,青年的眼皮依旧是眷恋着不肯分开。他撑着椅背稍稍坐正后,才缓缓抬头看向对方,声音懒怠:“谁啊……” “哥。” 这一声轻而软,带着一点委屈和柔弱,可在海连耳中却不亚于是一声炸雷。青年原本还迷瞪地两眼倏地瞪大,他二话不说,起身就要走,小姑娘连忙拉住了他的袖子:“哥……” 都带上了哭腔。 从小就是这样,对方只要来这一招海连就没辙。他知道这次是走不脱了,只好长叹一口气,转过身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跟王女殿下一起过来的。”小语指了指上方。 “那下来做什么?” “我……”海语嗫嚅,“想见见你。” “现在见到了就回去吧,”海连跟着看了一眼上方,重复道,“回去吧,你站在这里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 “我之前送你过去的时候就说了,”女孩纤细的手指还捏着海连的袖子,海连没有勇气去掰开她的指尖,只好想用冷酷的话语让她松手,“以后你不要再叫我哥哥了,海语小姐。” “你叫我什么?!” 海语杏仁似的眼睛里霎时蓄起了一层薄薄水雾,她往前迈了一步用力扬起头,海连几乎无法直视对方的清澈眸光,“你刚刚叫我什么?” “……”海连刚说出口便已经大悔,他不知道该怎样解释,于是只能道歉,“抱歉……” “从你把我送到棋盘街之后,你来见我的次数就越来越少,老夫人说是因为你很忙,要忙着赚钱,忙着赚我的嫁妆——可我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嫁妆!从前还住在羊角巷的时候,我坐在门槛上等你回来,虽然肚子是空的,但是心是满的;如今他们教我读书写字了,也不用挨饿了,你看,王女殿下今天才送给我的耳坠,”海语的话说得又快又急,耳垂上那颗小巧柔润的珍珠耳坠也随之微微颤动,就像她此刻颤抖的手指,“我过上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但是我知道总是差了些什么。” 她又往前了一步,海连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孩垂下的小小脑袋抵在了自己的胸口。 “……哥,你不要我了吗?”她小声问道。 海连没法说话了。 妹妹捏着他的袖子的力道并不重,他想要挣开几乎不用费吹灰之力,但他做不到,就像他做不到对海语这个问题作出回答。 在母亲死后,海连以为自己能和父亲妹妹相依为命,在这异国他乡过上和在泰燕时一样的安逸生活,可没过几年父亲便失踪了,他一个才满十二岁,连少年都称不上的毛头小子,带着一个六岁的丫头,想在久梦城中活下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只是想让自己和海语在久梦城这座熔炉中找到一个夹缝生存,光是能吃上饭便已经费尽了力气,所以自己才会在有机会投奔白虎帮的时候,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握着刀子走了过去。 他曾经想感谢白虎帮,白虎帮虽然把他当狗使唤,至少给了他一线生机,他靠着一分本能,一把刀子,一条贱命在那些如豺狼猛兽的恶棍中厮杀,硬是给妹妹在羊角巷赚到了一件小屋,一条白裙,以及每隔上几天就能吃上一顿的肉。他以为日子会越过越好,总有一天能攒够钱带着海语离开这里,过上安定舒适的生活,可这些希冀与愿景在那天夜里看到那个蜷缩在床脚啜泣的小小身体,和白裙边上那些斑驳血渍的刹那被击得粉碎。 哪怕已经过去了三年,海连的午夜噩梦中依然会见到这一幕。他在污泥中挣扎这么多年,就是想让妹妹不要沾染这些,她是他唯一仅剩的亲人,是父亲叮咛嘱咐过千百遍要好好爱护的妹妹,可他在妹妹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在做什么? 他知道自己早就不正常了,但那夜的负疚感几乎让他从不正常进化成疯狂。 不是不要你,是不能带着你,你跟着我,不会再有任何好事情。你如果生来就是约诺尔夫妇的孩子多好,可以穿好看的衣服,不用饥一顿饱一顿,甚至会有一个比我更好的哥哥。 或者你更早一点出生就好了,不是在海浪的颠簸中担惊受怕,害怕着下一秒就会有海盗射来的贯空火炮,或许这样母亲就不会难产而死,我们一家人可以在久梦城里过和在泰燕时一样的日子,阿娘做的甜汤可好喝啦,真想让你也尝尝。 这些话,海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下一幕即将开场,越来越多的观众视线落在这对僵持的兄妹身上,守在四角的侍者也跃跃欲来问询,海连薄唇抿了又抿,最后道:“现在是第几幕了?” 海语哎了一声,困惑地抬头:“马上第六幕要开始了。” 海连闻言又叹了口气。既然已经错过了奥布里安的成果,再继续呆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你还要继续看戏吗?” 海语摇摇头:“不看。” “那出去吧,有什么话出去说。”海连的另一只手一点点抬起,慢慢地握住少女的指尖,他低声承诺道,“不会不要你的。” 39. 方停澜现在莫名的有点焦虑。 他知道自己此时应该跟秦唯玉一唱一和地恭维眼前这个身份高贵的女子,再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地和旁边的仕女们打好关系,能打探一些皇室秘辛便更妙不过,最后便是看准时机成熟独自识趣退场,他这场配角戏就算大功告成,但他现在连第一步都做得马马虎虎,眼风总是忍不住地往栏杆下面转,心思更是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是刚刚那个女孩…… 方停澜身在高处,几乎将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当他看到女孩推醒海连的时候,男人的手指微微**了一下。 “您在看什么?”龙容问道。 “没什么。”方停澜转回头。 第33章 歌与舞 40. 结果还是跟过来了。 无视了秦唯玉使过来的无数眼色和王女殿下惊诧的目光,方停澜自己都没注意自己编了个什么蹩脚理由便先行退了场。他一边在心里痛骂自己,一边脱下外套混进了和目标二人相隔不远的人群中。 如果说上一次月夜跟踪还能自我解释成是有情报想要确认收集,可与王女的难得会面,和去偷窥一对提前离场的仕女与海盗,到底孰轻孰重,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选错。方停澜自认不是蠢人,却在看到女孩将头抵在海连胸口的那一刻蓦地乱了心神。 他从没看过海连这样痛悔的表情,就像现在他也从没见过海连这样开心的笑脸。他的小邻居的漂亮脸蛋上总是带着一股傲慢又不耐烦的神气,嘴角始终含着五分懒散五分挑衅,哪怕对着算得上半个家人的约诺尔子爵夫妇,方停澜也看得出来他和他们刻意隔了一层距离。 只有现在……方停澜的视线始终紧紧锁在对方罕见的温柔眉眼上。 海连对这个女孩,没有心防。 这个认知仿佛一根针,轻轻地在方停澜的掌心扎了一下,让男人下意识地握住了拳头。 “你今天穿的是我做的那件衬衣。”海语眨眨眼,“我看到了。” 海连看了一眼身上:“我听人说来这地方的人如果穿得太差,连门都不让进。”他顿了顿,“以后不用再做了,穿在我身上糟蹋了,你不如多给自己准备两条裙子。” 女孩噘起嘴,有点不高兴,但走了几步后一双圆碌碌的眼睛又弯成了两道月牙:“对了。” “嗯?” 海语晃了晃脑袋,雪白的绸缎攒成的花朵装饰在鬓边也跟着颤了颤:“你瞧,拿你身上那件的边角料做的,好看吗?” 海连点点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说是出来转转,其实海连也想不到什么好去处,小时候他常带妹妹去安万那区的小巷里看流浪的东州艺人变戏法,回家的路上再一人买一块甜糕吃,但现在海语已经是半大的姑娘了,总不能还看些小孩子的玩意。他拉着海语在倒影河畔漫无目的地散步,话题也零零碎碎地铺张开去:“王女殿下对你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大家都对我很好。”海语说,“没人欺负我。” “如果有什么贵族佬敢对你动手动脚,你就告诉我。” 海语扑哧笑了:“你又要去揍人吗?我记得以前瘦猴抢了我的风车,你把他快打成了胖猴。” 海连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他没有对海语说起他在黑拳场为她报了仇的事。他知道妹妹并不是那么脆弱的女孩,但这道已经结痂的伤口他希望永远不要提及,也永远都不要去碰触。 “跟我说说垂芷庭吧,”海连岔开了话题,“让我也涨涨见识。” “垂芷庭有什么好说的,就是个普通的园子呀,有花有草有宫殿,夏天的时候蚊虫多得烦死人,怎么熏都熏不干净。”海语努力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有了!哥你知道吗,垂芷庭里有一栋三层小楼,里面全都是书,我第一次进去的时候都看呆了!王女殿下见我喜欢这里,就说她来教我认字,现在我已经能看得懂第一层楼里所有的书本了,里面有讲古人的,也有讲现在的人的。至于第二层的书嘛……上面的字我倒是都会认,但是连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第三层上了锁,只有王女殿下能进去。她说等我什么时候看得懂第二层楼的书了,我就能当上缇苏的大书记官,到时候就是我来养你啦。” 海连摇头失笑道:“我不用你来养。” “我说认真的,”海语皱起眉,“我知道你赚的是什么钱,是拿命换的钱,对吗?你和老夫人他们老把我当小孩子,什么都瞒着我,其实我早就——” “那边有人在拉琴,去听听吧。”海连打断了少女的话,不由分说地向前走去。海语知道兄长是不愿再谈这个话题,她眉眼微微一黯,随即还是重新扬起笑容,跟了过去。 富人有富人的宴饮享受,平民也有平民的歌舞娱乐,缇苏的茶琴手和草原上的游歌者一样,是四荒里的一绝,只要茶琴一响,四面八方的人都会被吸引过来。从前在琥珀广场上从早到晚都有茶琴的悠扬旋律不绝,甚至还有比拼技艺的对打擂台,自从阿巴勒登基后,琥珀广场便不许安万那区的人踏入,这些叮叮咚咚的乐符无处可去,便如同妆点在灰白楼宇间的绚烂花朵,落在了沾满泥巴的街头巷尾中。 二人来到乐声来源处时正值一曲毕,围成圆圈的跳舞的男女们四散开去,等待下一首曲子,硬币和花朵纷纷落在琴手面前,似一阵银红交错的花雨。年迈的琴手道了声谢,重新校了校弦,拨响了第一声。 ——那是谁的白帆,谁的炮台,谁的大船货物满载? “是我们的船长巴里奈!”人们齐声高唱。 “还会跳吗?”海连问道。 “当然会!”海语朝他得意一笑,牵起裙角轻巧地一个侧身,便混入了欢乐的人群中。 ——码头上的姑娘,等了六个月,她的爱人终于归来。 人们的和唱或高或低,从不在调上,但并不妨碍他们脚下踏出的舞步,这些舞步没有什么花哨的技巧,只是旋转,蹦跳,让河岸边的泥点子像画师手中的颜料,在每个人的裤腿上涂抹出不同的花样。 “你不来吗?”女孩朝他招手,手腕上束着的丝带也跟着飞舞不停。 “就来。”海连卷起了袖子。 ——他们第一天亲吻,第二天结婚,第三天的白帆高高升起,我们的船长又要离开。 ——姑娘问船长,我是嫁给了你,还是嫁给了大海? 海连转了个圈,来到下一个舞伴的身边,他才要握住对方的手,忽然一愣。 这只手他很熟悉,手臂上还有他两个月前划开的那道伤口,如今只剩一道浅浅印记,这只手曾在毒蜂号上牢牢制服过他,也曾为他斟过一杯好酒。 小海盗抬起脸,正对上那人亮如点漆的双眸:“……方停澜?” ——再见了陆地呀,再见了爱人呀!你若是思念我,就拨响你的琴,南风会送来给我听。 ——只有船是不会回头的,巴里奈船长永不悔改! “嘚啦啦,啦啦啦啦……”对方跟着哼完了接下来的一段,才微笑答道,“是我。” 41. 歌还没停,二人被人潮带着身不由己地继续跳着舞。 “你怎么在这?” “路过,正好看到你了。” 海连看了一眼对方身上的昂贵衣裳:“不去办你的正事?” “已经办完了。”方停澜在小海盗面前撒谎成性,这种台词信手拈来。 好在海连也只是随口问问,他踩着节拍后退两步,脚尖在地面旋出一个坑洼后又一步向前:“你居然会跳这个。” “我来缇苏前可准备了不少东西。”又是瞎扯,方停澜每天来往于各路牛鬼蛇神间,哪有空去准备这种下九流的东西,好在这舞蹈和歌曲实在简单,他天资本就顶尖,不过看了两眼便学得七七八八。 这句回答似乎让海连挺满意,他缓和了脸色不再说话,跟着方停澜又跳了一段,可在快要又一次交换舞伴时青年忽然一挑眉笑了:“哈,那你有准备这个么?” 说罢,小海盗没有去握下一个人的手掌,而是踏着步子独自来到了正中央,他朝茶琴手打了个响指,老人心领神会,按弦的手指高了一个八度,节奏也瞬间快了起来。 人群爆发出了欢呼声,所有人都渐渐停下了脚步,看向那名要打起擂台的年轻人。海连双手背在身后,在起哄的口哨和跑调的快歌中灵巧地挪腾,唯有脚下舞步叫人眼花缭乱——明明身上还罩着作家那件灰扑扑的外套,整个人却如同一只展开华丽尾翼的高傲孔雀。他矮身,旋转,目光却始终牢牢注视着方停澜,眼尾那一道刀痕像一枚锋利弯钩,几乎要将东州人的心魂从胸腔中血淋淋地勾出。 ——再见了陆地呀,再见了爱人呀!你若是思念我,就拨响你的琴,南风会送来给我听。 方停澜的喉头滚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冲破肺腑。他听见了自己耳鸣的声音。 最后一个音符从茶琴手的指腹迸出,海连的双脚腾空,然后用力跺在了地面上,站定的刹那他猛地扬起头,冲方停澜龇牙道:“来吗?” “……”方停澜嘴角噙着一丝无奈笑意,他双手扬起,“不了。” “我投降啦。”他说。 第34章 本色 42. 掌声退去,乐曲止息,人群渐渐散开,海语也从环形的另一端蹦跳着走了过来:“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个?” “在海上闲着没事,有个老水手教我的。”海连看了一眼她的裙摆上的泥点,“裙子脏了没关系吧?” “没关系的,回去洗洗就行,”海语的视线旁移,随即朝方停澜露出一个客气而友善的笑容,“您是……哥哥的朋友吗?” “是。” “是的。” 两人说得异口同声,方停澜不由得多看了海连一眼。 海语朝方停澜行了一礼:“那……您和哥哥一样叫我小语就好啦,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果然是兄妹。方停澜先前一瞥只觉得她面熟,如今细看下去,也仅仅是其实有些相肖而已。女孩五官并没有他哥哥那样仿佛一碰就碎的单薄,反倒有种东州人面上所罕见的秾艳,只是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足,才总差了一分颜色,如今少女面色红润双眸明亮,假以时日,将来必定出落成个美人。 方停澜含笑回礼:“就叫我方——” “行了,”海连打断了他的话,明显不愿让妹妹和方停澜多接触,他拉住海语的手腕,“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可是我……” “就算在以前,这也是你回家的时候。”海连说。 海语看了看远方渐西的落日,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她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道:“我想吃桥头的那家馅饼,要加了萝卜泥的。”她顿了顿,还强调道,“很想很想。” 这个拖延理由还算讨巧,海连无奈:“那在这等着我。”他转头对方停澜道,“看好她,我马上回来。” “放心吧。”方停澜笑着答应。 眼看着海连离开,方停澜便继续了之前的话题:“抱歉,刚刚没介绍完就被你哥打断了,我姓方,你叫我方大哥吧。” 海语乖巧地应了一声,她看向男人,忽然眉头微微皱了皱:“方大哥,您也是刚从大剧场出来吗?” 方停澜一怔。海语继续道:“虽然淡了不少,但我还是闻得出来您身上的香味是贵宾包厢里才会有的味道,而且还带了一丝橙花和雪松的味道,这是王女殿下会熏的香,全久梦城独一份的——您就是王女殿下说的,那两位要来拜见的东州客人之一?” 方停澜有一时的哑然,他惊讶于少女的敏锐,于是收去了小觑的心,正色回答道,“是,我确实是那位陪南宏六皇子来拜见王女殿下的人。” “那为什么您会在这里?”海语矜持地仰起下颌,“请您谅解我会这样提问,因为哥哥太自信他的刀,所以才什么都不在乎,而我没有刀,所以要替他在乎。” 少女的声音娇软,措辞客气得与任何一位白鸟区的贵女一般得体,但目光却带着一股毫不畏惧的厉色。在兄长面前的乖巧和在王女面前的文静尽数从身上褪去,露出在贫民窟的泥地中滚了十二年的警惕来。方停澜确信,假如自己的回答有任何漏洞,她便会如一只蛰伏的小兽挥出利爪。 “请您回答我。”海语一字一句道。 在沉吟的工夫,方停澜眼角的余光拨开来往人群,看向远处站在馅饼铺前的年轻海盗,对方丝毫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微妙气氛,还在抱着手臂等店家出货。他忽然有了答案。 “如果我说……”男人拖长了尾音,“我是对你哥哥心生好感,误以为你是我的情敌,所以才像个失了理智的毛头小子一样不由自主地跟了出来,你会信吗?” 这话诚实得太过,反而起了反效果,面前方才还虎视眈眈的女孩霎时涨红了脸蛋,杏眼溜圆:“你、你刚刚说……你……” “我什么?” “你刚刚说……说……” “说我喜欢你哥哥,海连。”方停澜接得水到渠成。 小姑娘结结巴巴半天,最后憋出一句:“——你骗人!!” 方停澜乐了:“我这辈子难得说句真话,还被当成骗子,我真伤心。” 海语捏着裙边丝带的手紧了又紧,一口白牙磨来磨去,又问:“……那他知道吗?” “谈情这种事又急不得。” 女孩愤愤:“你别痴心妄想了,我哥不会喜欢你的。” “为什么?” “你是他最讨厌的那种贵族佬,装腔作势,假惺惺的,其实心里根本看不起我们。” 方停澜摊手:“可我俩都一块喝过北斗酒馆的镜花酒啦,我知道缇苏的俗语里说过,只要一起喝了镜花的,就是一生的朋友。” 海语顿时语塞,她尤不服气,又警告道:“你最好刚刚说的是真话,也是真心,不然……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这下海语不但连敬称也没了,部分字眼还用的是泥巴区长大的小孩独有的那种恶声恶气的发音。 果然是兄妹。方停澜又一次想到这句话。 他含着这缕微笑点了点头,海语哼了一声。两人再不说话,一起看着海连抓着一个油纸袋子从街对面走了回来:“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聊我俩之前缬月节喝的酒。”方停澜笑眯眯的道。 海连一脸莫名其妙:“怎么会聊到那件事?给,你俩一人一个,刚出炉的,小心烫。” 吃完了馅饼,二人又送海语回了垂芷庭,这才往安万那区走。海连脑子里转着刚刚马车上的尴尬沉默气氛,他看了一眼并肩而行的男人,难得向他解释道:“小语小时候出了点事,对陌生人都比较……” “疏离?” “嗯,疏离,你别见怪。” “怎么会?”方停澜笑着,“她脾气有点像你。” “像么?”海连皱眉。 两人又走了一段,海连又道:“今天你没来。” “其实我来了,在你头上那些最有钱人的包厢里办正事。”方停澜说,“我也看到你了。” “……”海连撇嘴,“怎么到晚上突然诚实了,不糊弄我了?” “啊呀,晚上一般不都是娘子查夫君行踪的时辰么,我当然得如实交代。” “你找死吗。” 方停澜翘起嘴角。 海连踢了一脚倒影桥上的碎煤渣:“喂,既然你去了,跟我说说第五幕好看吗,讲的什么?” “你没看?” “看不懂,睡着了。”海连说得理直气壮。 “这话要是给奥布里安听见他会伤心的。说起来,第五幕确实不错,你的作家邻居若能继续写下去,将来必成大器。”方停澜弯着眉眼,“既然你睡着了,那我从第一幕开始跟你讲好了……” 从月垂东枝走到玉盘当空,金铃花夫人的地盘依旧是永远不变的热闹,剧院故事已经言尽,再多的客套都没必要,一人爬梯一人敲门,点个头便是道了晚安,但在海连上了屋顶后,楼下的方停澜却突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青年从屋檐探出头来,发丝上银辉满落。 “下次见面就是在沙鬼湾了。”方停澜仰头朝他招招手,“一路当心。” 海连挑眉:“你还是当心你自己吧。” 第35章 沙鬼湾 43. 沙鬼湾由一串珊瑚礁拱卫着一座海岛而成,因为海岛如首,海礁如齿,远远看去形状狰狞似鬼怪骷髅,故名“沙鬼湾”,“煞鬼湾”。这地方位于允海西南方的公海上,地处微妙,往南顺风至缇苏繁水等国,往北便是北漠的苍狼湾,往东又可达东州,多少国家曾觊觎这里想要占为己有,但派去的舰队总是驻扎不到一年就会被各路势力啃光了骨头。长久的年月过去,真正能站稳了脚跟的反倒成了那些来去自由的海盗们。 而今沙鬼湾处血旗飘摇,几乎将允海上几大重要航线全挟入手中,过路商船都是宁可多费上七八日工夫绕道而行,也不愿瞧一眼那些茂密丛林的树枝上悬挂的干枯尸体。 当然,也有敢走这条航线的商船,人们把它通常叫做——黑船。 黑船带的是黑货,住的是恶人,船主黑白通吃,也经常会接下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水手们多作海盗打扮,只有去内陆“进货”时,才会换上无害的博浪商的衣裳。 海连此时就在一艘黑船上。 那日从大剧场后,海连又出了趟远门做了一单法卢科的生意,结账时向这位治安官告了个假。 “你又要回海上?” “嗯,帮朋友办个事。” “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这边……”法卢科看了一眼手边的文件,“后面我会有很需要你的时候。” “不确定,没准我这次出海了可能就回不来了。”海连说的直白,“假如我明年春天还没能回来,你就不用再往我家里递信了。” 法卢科有点诧异:“我记得你从不接这种没法全身而退的活。” “所以说是朋友所托。” “这么看,你这个朋友是能跟你交心过命的朋友了啊。” 海连笑笑,没接话。 他联系到黑船时已经深秋,若再不出发,便更难寻到一艘愿意在冬天去沙鬼湾的船。好在水银又帮了他的忙,对方冲着着他摇头叹气:“我都说了让你离那个东州人远点儿,你还去帮他做事,你要是死了,你存在票铺的那笔钱我可全吞了,一个铜板都不给你妹妹留。” “你试试看?”海连把联系地址小心地揣进怀里,“走了啊。” “快滚吧。”情报贩子恶狠狠地喷了口烟。 前桅和中桅天帆都已拉起,这艘名为猫头鹰号的横帆双桅船正在全速前进。空气里已有了洌凉的寒意,海连从船舱走上甲板,只是接过水手抛来的粗绳,帮忙拴在了绞盘上,指尖便飞速地被掠走了余温。 破浪声挟着北风一股脑地灌进耳朵里,这下耳朵也冰凉凉的了。海连搓着手指,去船头找了船长:“大概还要几天?” 船长是个毛发浓密的壮实中年人,大概有一半的北漠血统,他握着烟斗道:“如果一直刮这个风,明天傍晚就能到。来一口?” 海连摇头:“不抽这个。” 船长挑了挑眉:“年轻人,好不容易上了岸,怎么想不开又往回跑?” “岸上没钱赚,不如回来干老本行。” “你要是想赚钱,倒不如留在我船上。”船长邀请道。前两日主桅杆上掉了螺钉,其他水手都表示得抛了锚上岸修,倒是这位客人二话不说就攀上了顶,在摇晃的波涛中利落地把螺钉重新打了回去,这样灵巧的手艺,缇苏最好的船厂里也找不到几个。“我们这边干水手的也能拿分红,将来要是做的好,还能分你一条船出去单干,稳赚的活不比在沙鬼湾刀口舔血的强?” “我不是做生意的料,也不爱管人管船。”海连打了个喷嚏,太冷了,“而且我兄弟都在沙鬼湾呢。” 船长见劝不动便只好摊了摊手,扭头去吆喝掌舵手别发呆,结果脏话刚跳出嗓子眼,从海平线处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什么动静?” “东边!东边!打起来了!” 水手们蜂拥到甲板上看起了热闹,海连也跟着来到了栏杆边。只见前方海天交接处火光一片,打得甚是激烈,猫头鹰号和他们相隔太远,等到又是几发迫击炮的声音传过来时,被击中的那艘双桅纵帆船已经只剩一半露在海面上了。 这样的战斗每日在允海上没有十起也有八桩,鱼群跃海都比这个稀罕,海连摇摇头,意兴阑珊地才要离开甲板,头顶瞭望台的水手忽然高叫道:“沉的那艘好像费科纳家的船!” “什么?!”大伙都吓了一跳。费科纳在海上臭名昭著,偏偏旗下又势力浩大,不管是海军,渔民,商人甚至是同行的海盗,无不恨得牙痒,却又只敢跟在后面捡一杯羹,敢正面向费科纳家的船宣战的,必然是已经做好了覆灭的准备。如今却听见人说是费科纳的船沉了,自然无人敢信。 “真的假的?” “这我能看错?他家血红旗上那么大一只鹰,那么大一把刀,谁能看错?” “乖乖,敢打他的船,以后还在不在允海上混了……军舰炸的?” “不是……不是军舰,好像是海盗?但是我不认得这是谁的旗……” “旗上什么花样,你告诉我。”陌生的客人忽然开了口。 水手放下望远镜欠身看了看海连,才操着一口十六岛方言回答道:“红底,白幽魂,幽魂旁有两只螳螂。” “双刀螳螂号。”海连说,“船主是个绰号叫绿脚虫的,双刀玩的不错,特别喜欢收集人的手指头,从前跟着费科纳屁股后面**后跟,现在居然出息了。”他向一众好奇的水手语调平静地解释着,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的预感。 在他呆在久梦城的这段时间里,沙鬼湾这座“海盗乐园”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远处胜负已分,那些没有在第一时间葬身于炮弹和海浪中的败者会被打捞起来,作为胜利者的玩具供人折磨,最后缺胳膊少腿的挂在哪个荒岛上当风铃——这就是允海上的残酷法则。猫头鹰号从头到尾只是当了一个见证者,见证了曾经的伥鬼如今怎样虎口拔牙的全部过程。青年垂下眼帘,摩挲着腰间的刀,不由想到那夜在马车上,姓方的东州狐狸对他说的那些计划。 这也是你早就预料到的吗,方停澜? 44. 猫头鹰号如船长所说的在次日的黄昏抵达了沙鬼湾,落日下的岛屿剪影温柔,仿佛这是旅人们可以驻足安眠的港湾。简陋的码头上停着几艘漆色斑驳的帆船,几个水手在清理炮膛,看见猫头鹰号靠岸后吹了声尖锐的口哨:“这次有什么好货吗?” 船长一边指挥水手抛锚一边回道:“有秋叶滩产的烟草,只论盒不单卖。” 对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表示不要了。 男人笑骂了两句穷鬼,问大副道:“那个海盗呢?我想请他喝一杯。” “他刚刚就下船啦。”大副指了指码头,“要去找他回来?” “那倒不用了。”黑船船主狠狠抽了一口烟,秋叶滩的烟丝,辛辣呛喉,只有他们这些粗人才喜欢,“过了这个码头,他跟咱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啦。” 海连早早下船,直接去了沙鬼湾中唯一的酒馆——说是酒馆都算抬举,不过是搭了个草棚,围上了十来张桌椅,若碰到岛上暴雨,就搬去深处的岩洞里经营,卖的酒多是自家酿的酸麦酒,偶尔也卖从军舰上抢来的好酒。这里是海盗们的情报集散地,男人们在桌上灌下几杯黄汤,不光马上能称兄道弟,还能了解到浩瀚允海上所有的八卦秘辛。 酒保是海连的老熟人,他朝他打了声招呼,不消海连张口就给他满上了一杯:“我们都已经听说了,毒蜂没了?” “啊。” 明明是喝惯了的酸苦液体,入了喉,海连却舌尖却怀念起了那杯镜花酒的味道。 早知道当时应该多喝一杯。 “怎么搞的?我记得你们之前碰上莫亦的军舰也能溜的啊。”酒保凑近了点。 提及那场舱室内的较量,海连现在都有些恼火,他翻了个白眼:“东州人的船,没打过。” “东州人?他们会开个屁的船!他们的船上宁愿多装两箱滑溜溜的缎子也不肯安一架炮台,少赚了一枚铜锱就跟要了他们命似的。”旁边有人嗤笑,“其实你们就是被南边的军舰打了眼,没脸说才扯什么东州的吧?” “爱信不信。”海连懒得解释,他又往嘴里灌了两口,肺腑里腾起一股火辣热气,这才觉得有了些脚踩上陆地的实感,刚要让酒保再续上一杯,肩上忽然一沉,他侧过头看去,对方露出一口黄牙朝他微笑:“哟呵,这不是小海连嘛?” 男人寒暄都还没说完,海连便马上把头转了回去,这人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见了朋友你就这个态度?” “我跟废物是朋友?”海连讥诮。 海连这声不大不小,恰好能让一旁喝酒的人全听见,四周顿时发出了憋笑的声音,有人还朝男人起哄:“瞧瞧,人家一年前就说不会跟你上床,你现在还凑过去找耳光打,黄牙,你这老脸该去涂点船油,没准年轻上两岁海连就答应了呢!” 憋笑霎时成了哄笑,黄牙在一片看好戏的目光中涨红了脸,他胸膛起伏几番后忽然也跟着笑了:“是,我哪比得上灰沙呀,小伙子多年轻,早早地就没了命,那当然一辈子都留在了年轻的岁数。”他看着海连霎时紧绷的下颌线条,舌尖愈发舔着恶意,“海连,你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有你在,毒蜂号怎么会输?莫不是前一天夜里,你相好把你操得起不来床了吧?毒蜂号被人全剿了,你又是怎么从军舰上活下来的,是不是也靠你的屁股,啊?” 海连始终一言不发。 男人说话时猥亵热气全喷在了海连的颈窝,原本搭在肩上的那只手也一点点下移,“当兵的活儿跟你相好比哪个更厉害?你跟几个人搞过了?他们付你钱吗?” 在黄牙的手指要落到自己脊柱最后一节的位置的刹那海连反手攥住了对方的手腕,他一把甩开了那人的手,重新看向黄牙。 “黄牙。” “怎么?”黄牙挑眉,“终于不当哑巴了?” 海连直视着他:“你刚刚不是问我怎么从敌人手里活下来的么?我现在告诉你。” 他丢了一枚银币给酒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酒钱。” “还有桌椅钱。” 话音一落,海连的拳头便落在了黄牙的脸上。 “就这么活。” 第36章 上尉 45. 黄牙被这突然的一拳揍得顿时晕头转向,他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视线还没清明,下一秒一样硬物又兜头砸了过来——椅子击中男人头部后向旁一弹,砰地一声撞上旁边桌上唯一一只东州瓷碗,瓷碗飞转向下,碎裂声和黄牙撞上桌椅的声音一块响起。 “你他妈要打人就打人,还真砸老子的东西!”酒保在柜台后面骂道,结果海连又丢来一枚银币堵住了他的嘴。 沙鬼湾中打架简直是比吞口唾沫还要平常的事,黄牙敢这么挑衅自然也有心理准备,他只是没想到海连出手时一点预兆都没有。鼻腔内簌簌落下的鼻血全沾在了胡髭上,又顺着流进了污渍斑斑的齿缝中,满嘴的黄黄红红,有些可笑,他用这张脏兮兮的嘴骂了两声娘,还要骂第三声的时候他架住了海连的拳头,却没能架住海连踢向他下体的膝盖,于是他那张脸顿时更扭曲了。 海连把这张扭曲的脸按到了桌上,挑眉问道:“你刚刚哪只手搭我肩的?” 他说着另一只手已经拔出了匕首,刃尖从男人的粗糙的手背轻轻滑过时,不光带出一道鲜艳血痕,还可以听到的男人喉咙深处发出的咯咯声音,海连缓缓问道:“是这只吗?” “哈……哈哈,切个手指都这么磨磨唧唧,当什么海盗,”黄牙居然还能乐得出来,“不知道小海连上床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像个处女一样扭扭捏——啊!!” 惨叫和剧痛来的太突然了。 痉挛的肌肉和后颈的冷汗在告诉黄牙,在他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撕开了他小指的肌理,切断血管,并且向着支撑血肉的那截唯一硬物进发,伴随剧痛和惨叫的是海连懒洋洋的笑声:“你以为我不敢?” 他手中这把刀想要切骨断髓本该是眨眼就能结束的事,但他此时偏偏不想给黄牙一个痛快。还是这种地方适合他,什么大剧场,晨鸣宫,垂芷庭,那些地方都向阳而生,而海莲花是避阴植物,还是更适合在沙鬼湾潮湿昏暗的角落里和一只臭老鼠扭打撕咬。 在他终于观赏够了黄牙的表情时,也有人终于按住了海连的胳膊:“算了吧。” 拦住海连的人在沙鬼湾的外号叫“上尉”,从前还真是个缇苏的军官,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才跑到了这里。虽说沙鬼湾中百无禁忌,但上尉因为人够义气,在团伙中极有威信,又帮其他家的海盗们躲过好几次危机,再加之他还是海盗头子费科纳手下最得力的干将,种种事迹算下来后,如今只要他开了口,就算是最坏最狠辣的海盗也会听上一两句。 “算了吧,海连。”上尉重复了一遍。 海连回头看他。 “在酒馆打架,见血可以,没人会管。但如果从身上掉下除牙齿以外的物件儿,那就是真结仇,”上尉用只有他俩才能听清的声音说,“你现在背后没有毒蜂号的弟兄,拿什么资本跟黄牙手下一船的水手结仇?” 他说着用目光悄悄示意了周遭那些冷眼旁观的海盗们,在阴影蛰伏的地方,确实有几个按捺不住的身影在蠢蠢欲动。 “而且我有正事要跟你说,海连。”上尉说。 海连抿了抿嘴,这才拔出匕首,放开了黄牙。随即就有几个黄牙的部下冲了过来扶住了他们的头儿。男人胡子上的血已经干了,随着他吸攮鼻子的动作不断有红色的碎片从上面掉下来,黄牙握住已经断了半截的小指,咬牙切齿:“你记着。” “我确实记着,你欠我一根手指。”青年用指腹将刃上的鲜血揩去,“再惹我一次,我会连本带利要回来。”说罢,他回到柜台将自己那杯没喝完的酒一饮而尽,才随着上尉离开了这里。 46. “你的脾气比从前坏了不少,”上尉摇头,远处每一次礁石拍岸,都会送来一阵冽然冷风,“黄牙挑衅你跟你打架不是一次两次,这是你头一回动刀。” 海连扯扯嘴角:“你说正事吧,正好我也有正事要跟你说。” “刚刚劝你别闹大还有一重原因,”上尉边走边道,“最近沙鬼湾气氛不比以前,一旦闹起来,可能就不是你想收就能收得了的——你没看见今天酒馆都没有撒疯的人么?” “怎么说?” “你上来看。” 上尉攀上了一块礁石,朝海连伸手,青年谢绝了他的手,自己背肌一个用力,也轻巧地翻了上来。他顺着上尉的视线看去,瞳孔便凝住了:“这里怎么会……怎么会有军舰?!” 沙鬼湾怎么会容忍一艘军舰停靠?! “是莫亦的军舰。”上尉补充道,“大概在两个月前,这艘船就停在这里了,船上的人是莫亦国王直遣使臣,来为沙鬼湾的大伙颁布一项命令。” “什么命令?” “特赦令和特许令。” 海连此时心里的震惊不亚于脚下的骇浪,他瞪大了眼睛:“这地方又不是莫亦的地盘,他们的国王跑过来特赦什么?豁许什么?” “特赦沙鬼湾所有海盗的所有罪行,并且许以所有人莫亦国民身份,所有劫掠舰依旧可以手持国王特许令出海,只要不攻击莫亦的军舰就行。” 假如方停澜在这里,他马上就能明白莫亦打的什么主意,但海连不是他,年轻人只是哑然半晌,才勉勉强强迸出一句:“……他们想收买我们?” “算是收买吧。”上尉苦笑一声,“他们会给我们三个月的考虑时间,如果到时候还有没想明白的人,只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沙鬼湾的人不会同意的。”海连道。 “然而事实是,已经有一半以上的人同意了。”上尉说着,看向青年诧异的脸,“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天生的坏人能有多少?船歌里唱着告别心爱的姑娘,情愿永远飘荡在海面上,那都是假的呀。更多的人只想赚到足够的钱就上岸,和父母婆娘孩子过上安稳的后半生。” 海连无言。 “来上一列舰队,一百门大炮,咱们可以哈哈笑着把它们全都轰跑,但是这两道特令可比十座海军堡垒要厉害多了,那些穿着丝绸缎子的老爷们更懂咱们这些粗人的命门在哪。”上尉嗤笑一声,“这段时间沙鬼湾打架基本全是因为这件事,今天晚上黄牙和你因为这种事打起来都算稀罕了。” “他也是同意特赦的那派?” “不知道,也有许多墙头草,想等正式答复时再站队的大有人在。” “那你们呢?”海连想起之前看到那艘被击沉的船,“你们是反对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看到了你们的船沉了。”海连简短地复述了一遍见闻,随着他的话语,上尉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我那时候就意识到沙鬼湾可能出了事,但没想到已经分裂成这样。何况如果费科纳是打算是投降的人,应该不会派你来跟我叨叨这么多。” “妈的,我早跟头儿他们说小心绿脚虫这老东西,没想到还是……”男人暗骂了几句,才重重的叹了口气,“你刚刚说对了一半,不是我们头儿派我来,是我自己来找你的。” “怎么?” “我们头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错了药,这段时间不仅不赶紧把莫亦人轰出去,也不在沙鬼湾中坐镇,反倒带着一帮人出去找什么宝藏,到现在都没音信,只留了三四艘船在沙鬼湾附近,不然你以为绿脚虫会有机会朝我们的船开黑火?”上尉语气里颇有些不满,“我是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但是我知道我要什么。” 上尉捡起一块石头,朝莫亦军舰的方向丢了过去,“什么他妈的特赦令,不就是狗绳么?这些国王,皇帝,天天眼红沙鬼湾,知道收服了沙鬼湾就等于拥有了整个允海,所以朝野狗丢出几块带绳子的肥肉,趁着野狗大啖大嚼的时候趁机偷走它们身后的金块。但是啊,这些东西能栓住人的脖子,狗的脖子,可栓不住大海的脖子!” 男人从胸膛中迸出震耳大笑,嘶哑疯狂,却也带着几分悲凉。等他笑够了,才终于进入了他的正题,“海连,我来找你,是想邀请你。” “邀请?” “我晓得你和我们一样,并不稀罕那一纸特赦令。毒蜂号已经没了,你曾经的兄弟也没了,你需要一个新的容身之处不是么?”上尉从后腰抽出一把鲸骨弯刀递给海连,“我的女妖号为你留一个位置。” ※※※ “等到了沙鬼湾,我希望你能想点办法加入费科纳的阵营。” 月夜下的海连打了个哈欠:“好凑近目标身边杀了他?” “不,”方停澜否定道,“你老实当个海盗就好,等我过来。” “等你?你什么时候会过来?” “唔……要吃青杏吗?我出来时夫人塞了两个给我。” “你别岔开话题。” 方停澜还是笑着丢了一个青杏给海连:“可能会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登场了。” 海连嘀咕:“狡猾的东州人。” “哈哈,你也是东州人呀……嘶,好酸。” “真的?……真的好酸。别吃了吧。” ※※※ 这正是方停澜所说的计划第一步,此时的邀请自然而然,顺水推舟,不论从何种方面来说都没有理由会拒绝,但海连却迟疑了。直觉在告诉他有什么东西在他看不到也感知不到的地方扭转着无形的齿轮,而在他接过这把弯刀的刹那,他也会变成万千齿轮的其中一员。 他的直觉一向准极了。 “海连?”上尉见他发怔,不由问道。 “啊,没事。”海连用力甩了甩头,按方停澜交付于他的“剧本”按部就班地回答道,“你说得对,沙鬼湾应该是自由的。” 他接过了弯刀。 第37章 女妖号 47. 女妖号是一艘大船。 这个“大”字不仅体现在它的吨位与船上载的近二百名船员上,更是体现在那四十门黑黢黢沉甸甸的火炮上,这样规格的船,在诸国海军中也足以担当主舰的位置。当它停驻在沙鬼湾时,它是费科纳驻扎在此的哨岗与城堡,而当它行驶在海上时,女妖号就是一艘坚不可摧的移动堡垒。 海连跟着上尉走了一遍女妖号的上上下下,此时站在堡垒的心脏船长室中,心里不由有点感慨,上尉看出了他的感慨,笑着道:“你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船?” 对面的青年没直接回答上尉的话,而是开口道:“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家里没饭吃,我就去缇苏的船厂给桅杆上挂绳钉。这个活只能身量轻的孩子来做,一来开的工钱便宜,一天六个铜币,二来从杆顶掉下来摔死了也赔不了几个钱,尸体都好收拾。”海连在船长室里转了一圈,抓起角落宝石箱中的一串珍珠在掌心滚了一轮,莹白光辉染得掌中粗糙旧伤都不那么狰狞起来,“我爬过最高的桅杆,有八丈高,我在上面摇摇晃晃,随便刮来一阵小风都能把自己卷下去。” “确实是艘大船。”上尉挑眉,“商船还是战船?没准我的女妖号跟它交手过。” “都不是。”海连摇头笑了笑,“那艘船是老国王给他女儿龙容的成年礼物,叫什么云中淑女号,一直到老国王死了,现在的琥珀王登基的第三年才竣工。这船用了最好的钢铁最好的木料,却一次都没出海过,现在据说一直停在皇家港口,当一个漂亮摆设。” 上尉听了大呼可惜:“让好船不出海,就跟把绝世美人关在高塔里有什么分别!妈的这些王室贵族,军饷天天扣着不发,倒是肯在这上面白白浪费钱……” 海连听着上尉叽里咕噜的叫骂,忽然心念一动:“我之前听说你是缇苏军队里出来的,居然没听过这事么?” 上尉摇头:“我以前又不是首都的人,在西边鸟不拉屎的万林城里呆着,能见识到什么?” 会当海盗的多在岸上不如意,海连也不追问上尉的过往,他放下珍珠串回到正题上:“你之前说你们不想朝那帮莫亦人低头,打算什么做?” “我本来想先守在沙鬼湾等我们头儿回来,但就现在这个形式看,只怕等他回来我们这些硬骨头已经被软骨头们丢进海里喂鲨鱼了。老子的女妖号是狮子,沙鬼湾的其他海盗都是羊崽子,但一头狮子对着一群羊崽子也够麻烦的,”上尉嘬了下拇指,“倒不如主动出海,和狮群汇合,再回来把莫亦人丢出去喂鲨鱼。” “你不在,沙鬼湾没人盯着,那可就是把这里拱手让给莫亦人了。”海连提醒。 “没关系。”上尉扭头叫道,“阿克!” 从室外应声进来一位少年,少年一头短发乱糟糟的,皮肤有着饱经日晒后的健康光泽。他太年轻了,四肢都还没有长开,整个人像一支矮竹竿戳在了门口。少年拍了下头巾权当问候:“头儿,找我什么事?” “他叫阿克,会留在沙鬼湾帮我们盯着那些不安分的人。”上尉介绍道,“这是海连,我新招来的水手。” “我听说过你,毒蜂号的王牌!”阿克怪叫了一声,蹦到了海连的面前,“海上杀手,我的偶像。他们跟我说你喜欢把人骨头串成项链戴在脖子上,今天怎么没戴?” 海连被男孩咋呼得有点头疼:“如果你这个传闻是花钱买来的,你可以把钱要回来了。我没那种爱好。” “那你能在月圆夜隐身吗?不然你是怎么潜入绿眼将军的老巢,无声无息地干掉他的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在岛上蹲了小半个月,摸清了那家伙的规律才动手的。而且你们都被骗了,他驻守的地方根本没什么财宝,全是些不值钱的玩意,文书,信件……之类的。” “那些东西最后怎么处理的?”上尉插嘴问道。 海连撇嘴:“拿来当烤鱼的燃料了,我当时真的很饿。” “你今天晚饭的时候揍了黄牙,总是真的了吧?” “好吧,这是真的。”见阿克还想问点什么,海连揉了一下他的脑袋:“别问了,我就是个普通人,顶多……顶多身手比你们好点儿。” “是好太多啦!”男孩嘿嘿笑着,总算说出了自己的愿望,“你能教我吗?” “我不收徒弟。” “我会很努力的,现在我们还是一条船上的人。喏,你看,我以后还能长得很强壮。”仿佛要立刻证明的自己的话般,阿克还撸起袖子,朝海连亮出自己手臂上少得可怜的肌肉。 “马上就不在一条船上了,小家伙,”上尉见他越说越没边,拎着阿克的领子把他拖到了另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卷纸条,“我叫你来可不是让你骚扰你的偶像的。把这个带下去,你知道要交给谁。” 阿克的眉眼马上耷拉了下来,他垂头丧气地不想接纸条,结果吃了上尉的一个凿栗,小家伙痛呼一声,这才老实地把纸条揣进怀里。 他走出门外没两步,忽然又从门框处冒出半个脑袋叫道:“不当老师,指点两招可以吗!” 海连朝他挥了挥手:“一招。” 男孩做了个鬼脸。 “你的手下都这么闹腾?” “他太小了。”上尉语气无奈,看向门口的目光里却有一抹父亲般的慈爱。 “那你还把一个小孩单独留在沙鬼湾?” “阿克可不是一般的小鬼头。”上尉回头。 “怎么?” “他和他姐姐是我从咱们同行的手下救下来的,那时候他被倒吊在海面上,满脸是血——那帮混蛋拿他钓紫牙鲨;她姐姐则在船舱里,另外两个混蛋刚从她身上爬起来。” “我以为在费科纳手下干活的人应该看惯了这些事情。” “可能那天我善心发作?”上尉哈了一声,“他和他姐姐在岸上没有家人了,我收留了他。” “那他姐姐呢?”海连想起自己在女妖号上并未看见女人。 “在昆姬那里。” 昆姬原本是个小村渔女,十六岁时跟了当时的海盗头子哑龙,哑龙死后,那些原本追随着哑龙的海盗不但没有哗变,反而集体拥护了昆姬做他们的新头领,如今距豆蔻少女离乡已过了十五年,三十一岁的昆姬不仅是允海上有名的美人,还是沙鬼湾这片虎狼之地的一方首领。 “我听说昆姬手下多有落难孤女,她姐姐在那边,也不算是个坏去处。”海连点头。 “不止如此哪,”上尉朝海连勾勾手指,压低了声音,“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昆姬表面上是要向莫亦人投降的。” 海连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这下他明白了为什么上尉敢放心离开沙鬼湾——如果昆姬和费科纳是暗中的盟友,他们里应外合下来,几乎可以不惧任何人。甚至……海连垂下眼睛。 还能借这个机会,把沙鬼湾中的异己一网打尽。 “沙鬼湾中知道阿克姐弟关系的只有费科纳,昆姬,我,如今再加上了你。”上尉朝海连摊开了手,“这下我向你分享了一个大秘密,海连。” “要我用什么来交换秘密吗?”海连还记得自己现在的身份,笑着问道。 “希望……”老军官想了想,“你从前是毒蜂的王牌,如今能成为我女妖号的王牌。” 48. 结束这番谈话后,由于上尉还有点事情要准备,海连便在沙鬼湾上逗留了两天。期间他又碰到了一次黄牙,对方脸上还肿着,却仍不怕死地朝他比了个极其下流的手势,海连全当没看见,反倒让黄牙气得够呛。 第三天海上刮起了西北方,女妖号便顺势借风出行。这座庞然大物启动时也正碰上要离开的猫头鹰号,海连站在甲板的船舷上,正对上了对面黑船船主的惊诧目光,青年友好地朝对方行了个告别礼:“你们下一站是哪?” “回北漠啦!家里女儿该想我了,”船长拍着胖胖的肚子,“年轻人,有什么要捎带的吗,等明年再见,我给你打个折!” “给我带把短火铳吧。”海连回忆着方停澜的那把枪,“这么大,枪管上有一圈金边,握把上雕着银狼。” 船长惊呼:“那是豁阿家族的图标,他家从前是只给草原上的汗王做武器的,一把火铳可不便宜!” “你记着就是了。”海连朝他招招手,女妖号同时轰鸣着缓慢地绕过了猫头鹰号,又一次来到了它战斗了无数次的舞台上。 海连没有问上尉要如何在茫茫大海上找到费科纳,他毕竟是个新人,哪怕是船长看中的新人,也不要太多嘴多舌的好。航行的前五天时间里,海连和任何一个新登船的海盗毫无区别,除了轮班时尽职尽责的放哨拉帆外,平时就跟船上的其他伙计喝酒,打牌,甚至学会了一首他以前在毒蜂号上没学过的船歌,等到第六天女妖号与莫亦国的一艘军舰撞上时,他才终于向所有人展示了他确实会成为女妖号王牌的实力——青年不仅在接舷战中单枪匹马解决了对方的大将,还顺手救了险些从甲板栽进海里的两名女妖号的船员,其中就有上尉。 男人抹了把脸上海水和血水的混合物,看着一脸从容的年轻人感叹道:“我从前……以为你的传闻都是假的。” “确实是假的,你也听我和阿克解释过了。” “不不不,”上尉从胸口摸出了一只银壶,往嘴里灌了两口杜松子酒,“你还有一个传闻,有人说你是受到海神祝福的人。” 海连听到上尉这句夸奖时不仅没有高兴,眼睛反而像被刺痛了一般错开了视线,他看着不远处投降的海军,和正在搬箱他们弹药去女妖号上的水手,半晌,青年才低声说道:“……这句话就更假了。我这辈子有过许多不幸的事情,头一件就发生在海上。” 他转回头,朝对方露出了一个有点哀伤的笑容:“我在海上失去了我的母亲。” 第38章 演员 49. 船在剧烈摇晃。闪电撕裂阴沉漆黑的天空,就像女人凄厉的痛呼撕裂了船舱焦灼的空气。 海连被赶出了阿娘的房间,男孩在颠簸船舱中站不稳,踉跄着抓住了墙壁上用来固定的绳索。没人来告诉他外面发生了什么,阿娘又怎么了,总是嬉皮笑脸的笑笑哥哥在头顶的甲板上,好像正在骂人,总是温温柔柔的春姐姐则是把他送出阿娘房间的那一个。 爹呢? 爹去哪里了? 又是一个浪头扑来,海连一个没受住力,手上绳子滑脱,整个人尖叫着被甩飞了出去,好在他并没撞上另一头的船柱,而是栽进了一个男人的怀中。 “没事了,”男人一手攥住绳索,一手揽住了孩子,“没事了。” 男人话音未落,从舱外炸起一道响雷,怀中的孩子顿时吓得又一次尖叫起来。男孩四肢僵硬,细细手指像小猫一样紧紧勾住他仅可碰触的那片衣襟。 海连知道自己哭了。他不喜欢昨天见到的大鲸鱼了,也不喜欢前天看到的晚霞了,那些东西加起来根本敌不过今天经历的一切。 “我想回家……”海连哭得很用力,眼泪鼻涕全落到了嘴里,“阿爹,我不要去新家了,我想回以前的家……” 抱着他的男人,他的阿爹,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从怀里拿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安抚他,男人只是把海连更用力地抱紧了些。“别怕。”阿爹说,“爹以前不是说过吗,只要我在,你娘在,还有马上要出生的小妹妹在的地方,就是阿连的家。” “可是我……” “你马上就要当哥哥了,哪有要当哥哥的男子汉还哭成这样的?等妹妹看见了她都要笑话你,”阿爹把海连放了下来,用袖子擦了擦他的小脸,“吸一口气,再眨眨眼,别哭啦。” 海连一向最听阿爹的话了,他瘪着小嘴用力吸了口气,眼睫上挂着的水珠在飞快的眨动中碎落下来,男孩终于不哭了。船舱的楼梯口有人在催促他的阿爹:“先生!您得赶紧上去,那艘海盗船冲着咱们来了!” “马上就来!”阿爹扬声道,他向海连伸出拳头,“一会可能有坏人想上咱们的船,爹现在得上去帮笑笑哥哥他们,你答应我好好呆在这里,守着你娘和妹妹,爹去打跑那群坏人,这是咱们家两个男子汉今天要做的事,可以答应我吗?” “嗯!”海连把自己的手也紧握住,和阿爹像男子汉一样对了对拳。 阿爹上去了,他怕海连再抓不住绳子,于是将绳索在男孩的腰上系了一圈,海连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敬叔家养的小黄狗,它也是这样系着绳子坐在门口的。 我想小黄狗了。海连掰着手指头想。敬叔本来都答应我了,说明年小黄狗有了小小狗后会送我一只的,阿爹本来也答应我了,说秋天的时候会带我和妹妹一起去看泰燕城外的“百里踏金”的,大人都这么说话不算话…… 男孩在船体往复的摇晃中几乎要昏睡过去,他刚要合拢眼皮,又是一声炸雷响起。 不,不是炸雷。炸雷不会击碎栏杆,不会让硝烟味道从腥气中伸出舌头,舔舐上男孩脸上未干的泪痕,不会让甲板上响起彻耳的咆哮声……这是坏人要来了的信号! 海连猛地惊醒过来。与此同时,那扇将他推出的紧闭房门也被猛地撞开,一个年轻女人满手是血地从海连身边一身风似的冲上了甲板,她身上带着海连熟悉的,春姐姐身上才会有的甜香。香味和过分浓郁的血锈味混在一起,以及她挟在海风中的尖叫,成了海连对那个混乱夜晚的最后记忆。 “——不好了,夫人她大出血了!” 50. “你确定光凭你的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想就能见到西莫纳伯爵,那个南境舔臭脚之王?”周不疑一脸不信。 “会胡说八道是当坏人得头一项学会的本事。”方停澜回答道。 两人此时坐在觚北联合商会在久梦城最大的一家票铺中——贵客厅,连桌上的香茶都是东州御前才能喝到的。周不疑抿了一口直嫌苦,叫人往里倒了一堆蜂蜜,他捧着这杯齁甜的茶心满意足,继续说道:“咱们把这事再理一理?” “不急,等我取完钱。” “我刚刚就想问,你哪来这么多钱?”周不疑喝完了茶,又开始剥点心盒里的糕点吃,“我没记错的话,你那个权势倾天的老爹完蛋了后,镇海公封地没了,家也抄了,连祖宅都被秦家占了拿去当皇宫扩建,你从牢里出来到现在,怕是连墙根里长了绿毛的铜板都被他们搜刮干净了。” 方停澜看了对方一眼,笑了:“你也说了,他们只查了封地。” “你是说……”周不疑略一沉吟,便明白了过来,“这么看,方家早就有预料,也准备好了。”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出狱后的第二年,我收到了一张从西陆寄来的账单,数额大得吓了我一跳。”方停澜吐了口气,“我爹早明白位高易震主的道理,所以给方家留了一条后路。” “像前朝那些博浪商一样,跑到西陆去赚钱?开园子还是开矿?” “都有。除了陆地上的地产,我爹还投了四条商船,”方停澜比了个四的手势,又补了个十字,“现在在我手上是十四条。” 周不疑嗤笑:“难怪你那么轻易就给秦唯珅搞了一座金矿,看来是老手啊。” 方停澜挑了挑眉,算是回答。 “有钱真好啊,”周不疑感叹,“有钱干坏事都方便多了,我娘要是当时手上有一块金子,也不至于……”他说到这里时猛地收住了话语,看着掌柜捧着一个木盒从内室走了出来。 取完了钱票,两人在票铺伙计的点头哈腰送别中回到了街上。方停澜算算时间还来得及,于是对周不疑道:“在大幕拉开前,我们最后核对一遍演员。” “从哪说起?” “从国王?” “塔尖开始,没问题。”周不疑吹了声口哨,“琥珀王阿巴勒,暴君。一般暴君身边一定会有一个妖姬,一个弄臣。” “南朵夫人,西莫纳伯爵。他俩之前还是夫妻关系。” “这更妙了,没准等琥珀王死了十年之后,他们仨的这段风流韵事能每旬在大剧场上演七八遍。”周不疑没甜食可吃了,他开始咬自己手指。 “而我们上次聊天的时候已经推测过这位西莫纳伯爵,他可能在忍辱负重,为了什么目标或是野心才不得不继续跪在暴君的身边。” “如果他是为了女人就太凄美啦。”周不疑说,“为了钱也不错,只不过观众可能会不买账。” 方停澜对周不疑的辛辣讥讽报以一个微笑:“我们同时也发现了为西莫纳伯爵活动的下线,治安厅那个叫法卢科的治安官。” “配角,负责一些无关紧要的台词,必要时充当一只传话的信鸽。” “回到主线,允海上有个叫费科纳的海盗,是为琥珀王做事的。” “而费科纳就是叛了国的东州人费祎,你爹以前的朋友,你现在的仇人。”周不疑把手指从嘴边拿开,敷衍的拍了拍巴掌,“不容易,终于介绍完了反派们,轮到我们的主角,玉树临风的方停澜方大人了。” “我要他死。”方停澜淡淡道。 “复仇剧,有点老套,但是票价打折的话还是会有人去看的。”周不疑说。 “还要让秦唯玉能获得缇苏的支持回到东州,好翻开下一个剧本。”方停澜:“所以我已经站好了阵营位置。” “没毛病,断了暴君的臂膀,自然也是暴君的敌人,你和弄臣现在有了共同的敌人,正好需要一个结盟的契机——费科纳的人头就是一份大礼。不过我提醒你一句,你可能会把缇苏搅得一团乱。”周不疑提醒,“那可就不是普通的复仇剧了。” “哈哈,”东州人笑得一脸坦然,“这里又不是我的国家,我不在乎。” “也是,也是,你长得太像大剧场里正派十足的男主角,我老忘了你跟我是一类人,”周不疑又问道,“这出戏里我负责干嘛?” 方停澜从木盒里抽了一张银票给周不疑:“帮我盯着点唯玉,也盯着缇苏。” “再加两张。” 方停澜又递了三张过去:“认真点儿。” “那你呢?” “我要出海一趟。” “去干嘛,手刃仇人?太老套了吧。” “不。”方停澜没有理会周不疑的揶揄,想到那个人的名字时,男人始终未达眼底的笑意也终于泛起了一点温度:“我去……接一个人。” 51. 海连醒了过来。 他躺在吊床上静了一会,梦中的旧事便愈发散成了碎片,在脑海中晦暗不清。坏人是怎么被打跑的,那夜还发生了什么,他已经全不记得了。青年如今能想起的下一幕,已经是阿爹一手牵着他,一手抱着刚出生的妹妹,看着众人将阿娘海葬的情景。 海连重新闭上了眼睛,将手背盖在了眼眶上。 “海连!”甲板上有人喊他。 青年坐了起来:“怎么了?” “准备打水靠岸了!来搭把手!” “靠岸?”是要在荒岛补给?海连心中疑惑,但还是应了一声,抓起挂在船柱上的外套穿上,走出了船舱。 他刚来到甲板上,就听见一声长鸣的滞重号音,海连顺着号音的来源看去,不由倒抽了一口气。 在女妖号的正前方,有一座陌生的狭长荒岛,浅滩上有人正在对女妖号打着信号,指挥它该在哪里抛锚,其他人则聚在了另一边的一艘大船旁边正在忙碌着什么。这艘船的吨位规模还有制式都与女妖号相差无几,只是在用以立帆的桅柱和它在顶端的两面旗帜都刷上了黑色的涂料。 黑旗在寒风中张牙舞爪地猎猎飞舞,一面旗帜是衔刀的雄鹰,证明了它所属的势力范围,而另一面旗帜上的白色狰狞邪兽,和触手上挂着血红的骷髅人头,则告诉了所有人这艘船的名字。 “海神号……”海连瞪大了眼睛。 他终于来到了允海势力最庞大也是最凶残的海盗费科纳的地盘。 第39章 海盗将军 52. “这座岛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海连身边的同伴耸了下肩,他也是第一次过来。 海连下意识的看了眼头顶,可惜现在还是白天,他连自己的大致方位都没法确定。他刚要帮人再扛一箱酒下船,甲板另一头的上尉叫住了他:“走吧,我带你去见我们的头儿。” 青年稍一迟疑,还是答了声好,他整了整衣裳,跟着上尉走下了女妖号。 海连一边走,一边也在观察着这座无名小岛。不管是浅滩上驻造的港口通道,还是距离浅滩不远处数十栋简陋的草棚木屋,都有着经常使用的痕迹,木屋前的海盗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打着牌,晾晒鱼干和衣裳的竹竿和堆成了小山的空酒瓶就立在他们身后,向更远处望去,还能看到来回巡逻的小队与高台上持枪的哨岗。 看来费科纳在这地方已经呆了一段时间,并且打算继续呆下去。海连吮了一口食指上刚刚因为搬东西划开的破口,默默想道。 “这岛叫什么?”他把这个问题又抛向了上尉。 “不知道,”上尉想给自己烟斗点上火,但今天风大,几次都没能成功,他招招手,示意海连帮他挡挡,“允海上这种岛太多了,要是每一座岛都起个名字,没准能把字典上的词全用完。” “他要找的宝藏就在这座岛上?” 男人闻言抬起了眼皮看他,额头上的皮肤也跟着这个动作推挤出好几道深深纹路:“这个么……我也不知道。不过一会儿你见了他可别这么问,小心舌头。” “我一定当个哑巴。”海连笑着,作势要挥挥手引风过来,惹得对方怒瞪了他一眼。 两人说话间,忽然从左前方的林中传来了一阵响动,海连循声看去,只可见隔着灌木丛的几个人影在搬什么东西,其中一人没能抬稳似乎砸到了腿,剩下几人连忙过去帮他查看伤势,交谈声虽低,但依然被层层枝叶筛滤后飘到了海连的耳朵里。 “怎么样?伤到哪儿了?” “没事没事,你们先走……” “你们小心点儿,这东西要是真磕碰到了,那就不是划个口子的事了。” 东州话?海连一愣。 允海上当海盗的东州人并非没有,但从古时起东州人和南境人在海上争斗便十分厉害,所以东州人的乡党意识也比其他地方的人要强许多,他们往往自成一派,劫掠舰多游走于苍狼湾和顾人涡一带。海连虽然和费科纳从未有交集,但也耳闻他手下多是南国流民,如今居然在费科纳的大本营遇到了几个东州人,海连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树林对面的那几人也十分警惕,帮忙搀扶伤者的一人似乎感受到了海连投来的视线,把头转了过来,海连反应极快地垂下了眼睛,继续和上尉闲扯:“费科纳不好惹?” “我可提醒你,一会见了他你记得叫他船长,别直呼大名。好惹么,肯定是不好惹的,他比老子谨慎,对新人戒心也强。”上尉说道,“他身边都是跟了他许多年的老伙计,甚至还有他没当海盗前就追随他的。你也知道,干咱们这种没命活的,能有一帮死心塌地的兄弟,那可比一座金山都要难得的多。” 上尉这么一说,方才那几个东州人的出现就更奇怪了。海连又飞快的看了一眼刚才的事故方向。 “你已经有一座金山了,女妖号上的人都对你挺忠心的。”海连顺口恭维道,“你是个好船长。” 上尉哈哈大笑,他拍了一把海连的背:“好船长得有一帮好伙计!你就是我的好伙计!” 好不容易点燃了烟,上尉心满意足地抽了两口,才继续带着海连向前走去,二人脚下从人工开辟的土路,逐渐变成一条铺满厚厚树叶的林中小径后,他们终于停在了小岛最深处的一座木屋前。守在门口的伙计认得上尉的脸,他向上尉点一点头,径直打开了门:“船长在里面等着您。” 海连听见这句话时皱了皱眉,他愈发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一时仍然理不出是哪里不对劲,直到他随着上尉走进了木屋,来到侧室中,看见他未来将要刺杀的目标的背影时,他终于明白古怪在哪里了。 岛上巡逻的小队,门口伙计的恭谨措辞,还有这间挂着巨幅地图,堆摞着文书与笔记的房间…… 这不像是会见一个穷凶极恶的寇首,更像是来拜见一位戒备森严的铁血国王。 “费科纳船长。”上尉对那个背影喊道。 那人转过了身。 费科纳的传说在允海上已传了有八年之久,那时候他已经是盛年之姿,如今应该已近半百,但男人依旧头发乌黑腰背笔直,一点都不像他这个年岁的男人会有的状态。哪怕被两层冬衣包裹着,也依然可以清晰地看清他肩臂上的坚实肌肉是如何撑起了这些柔软布料。他脸上皱纹不多,都集中在了眉头与眼角,将本就沉肃的眉眼雕刻得愈发深邃,除了两道法令纹勾出的狭长的弧度外,男人的五官便再没有什么更温柔的曲线了。这样的人,放在安万那区会显得过分高贵,放在白鸟区会显得过分杀气,他只该端坐于战车上,指挥着千军万马发起无情进攻。 将军。海连脑子忽然浮现出这个词。 没错,允海上那些海军舰队上只会吱哇乱叫的猴子们根本不配被称为将军。 这才是世人想象中将军该有的模样。 海连吞了口唾沫,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居然在与费科纳的这一刻的短暂对视中泛起了涔涔薄汗。 好在费科纳的视线并没有在这个新来的年轻人身上停驻太久,他走过来,先拥抱了一下海连身边的上尉:“你终于来了。” “几个月没见,你倒是精神不少。”上尉乐呵呵地笑道。 “总算有了点儿进展,自然会精神不少。”费科纳松开上尉,把头转向海连,“这位是……?” “毒蜂号的海连,”上尉一手搭住海连的肩,“咱们喝酒时说起过的那个小伙子,你不是说一直没机会见见么,现在他是我船上的人啦!” 费科纳长长的“哦”了一声,男人上下审视了海连几番后评价道,“跟我想象得有点不一样。” “太年轻了?” 海盗头子摇了摇头:“太单薄了。” “又不是人人像你一样,”上尉不以为然,“你们老虎有老虎的捕食方法,他们猎豹也有猎豹的嘛!你瞧瞧老子这肚子,这肉,放到海里能咕咚沉底,跑不了二里远就会累得趴在地上,但上了战场,照样能给你干下三条军舰!” “你这老家伙总是有理的,我说不过你,”费科纳摇摇头,倒是露出了他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他走上前,也拉过海连的一条胳膊,虚虚地拥抱了一下,“欢迎你,新人,在上尉手下好好干吧。” “我会的,船长。”海连答道。 这次上尉带海连过来也不过是让他在费科纳跟前混个眼熟,好不至于被当成什么可疑分子,双方客套几句后,海连见上尉似乎还有事要跟费科纳交代,他便识趣的说出门等候,上尉笑着朝他挥挥手:“不用等我,你回去吧,叫大副给我留一瓶酒!” 海连离开木屋后并没有延原路回到女妖号上,他一向随心所欲惯了,想做什么都会直接行动,青年估算了一下头顶几座哨岗的视线死角,径直一猫腰,潜进了密林之中。 他来时便在脑中规划好了路线,此时便如走了千百遍一般轻车熟路。万幸此时岛上已经入冬,倒不怕会踩到什么活物虫蟊,只要小心别被藤蔓绊住,海连行走其中并无什么障碍,他平常走路已经极轻,加之今天风声簌簌,潜行时更是如鱼得水。他半蹲着七拐八绕,终于来到了之前那几个东州人停下的树丛前。 前日下过一场小雨,地面泥土还湿润着,所以不光脚印清晰可见,就连那几人放下东西去扶伤者时那样东西留下的痕迹亦十分明显。痕迹四四方方,十分周正,连架在上面的隔条都在泥土上印出了纹路,是个很重木头箱子?青年观察了一阵后抿起嘴唇。 莫非这海盗头子真在这鬼地方挖宝? 他心中疑惑,还想继续往树林深处探查,但不远处的巡逻队的有点棘手,海连也没必要第一天就在岛上闹出是非,当年他蹲守绿眼将军能耗上半个月,如今蹲一个海盗将军他亦有十足耐心。 无论如何得找个机会去探查一次,虽然方停澜说让我老实呆着就好,但我若不老实呆着,那只东州狐狸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海连琢磨着一堆有的没的,慢慢退回到了路上,他拍了身上掉落的碎叶,若无其事地朝女妖号走去。 而在海连离开后,木屋中的费科纳与上尉也终于进入了正题。 “你来了,也就说明我可以动手了。”费科纳问道。 “是的。”上尉向他行了个礼——缇苏军礼,“陛下还说,请将军务必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费科纳咀嚼着这四个字,回头看向挂在墙上的那副地图。男人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允海上,而是牢牢钉在海的东方,那一片泱泱大陆中,“我等了八年,终于能够速战速决了。” 第40章 潜入 53. 海连在这座小岛上呆了四天后,心里的那股违和感便愈发的强烈——不同于女妖号上的热热闹闹,也不同于毒蜂号上的野蛮无忌,直属费科纳手下的人,也太训练有素了点,就算费科纳确实是靠着训练有素才能称霸允海,但这种过分按部就班的调调,他在缇苏的海军中都甚少见到。 简而言之,这座荒岛上没有自由的气息。 好在不论多严谨的场所,也会给人可乘之机,这四天的时间里海连并非一事无成,他一边扮演好一位女妖号的得力干将,一边尽可能地摸清了巡逻队的行动规律,也顺便了解了费科纳势力在岛上的情况。 算上女妖号上的一百二十人,岛上目前驻扎了大约五百余人,皆是费科纳的亲信与主力。除了和女妖号并排停靠的巨型主舰海神号外,在岛的西南方向还停着大约七八艘双桅劫掠舰——这些船只小、轻、快,火力又足矣摧毁一艘没什么防御能力的商船,还能轻易从军舰的攻击范围内逃脱,向来是费科纳打劫博浪商,骚扰诸国海军的主力。 每一艘劫掠舰都有一位船长,但都听从于海神号大副的调配。这位大副本名不知,绰号叫影子,是个东州男人,鉴于前几日看到的那几个东州人,海连不由对他多上了点心。让他上心的还有一点,就是他居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人。费科纳手下得力干将太多,明面上的上尉,暗地里的昆姬,还有前些日子反了水的绿脚虫……竟然从无人在烂醉中说起费科纳还有一个副手。海连思来想去,能想到的理由只能是费科纳他本人在海上的名声太响,才让自己的头号副手如影子一般站在了他的身后。海连和这位影子见过两次,一次是费科纳为上尉办了个小型的接风酒时两人客套地碰了一回杯子,另一次则是在他“踩点”的途中被对方给拦下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晚上吃撑了,随处逛逛。” “吃撑了?”影子上下审视着海连,“上尉没告诉过你,平时最好呆在自己该呆的位置上么?” “可能说过吧,没准我当时喝多了,听过就忘。”海连觉得自己跟方停澜呆了几个月下来,似乎也掌握了一点厚脸皮的本事,他眨眨眼,如同任何一个海盗一样无赖地笑起来,“咱们又不是当兵的,瞎晃晃怎么了?老子从前在沙鬼湾上横着走也没人说啊。” 男人在听见“当兵的”三个字时面色明显僵**一秒,随即怒道:“老实交代,你到底来这儿晃荡什么!” “也没什么,”海连直视着男人,半带试探半带挑衅的开口道,“上尉跟我说,咱们船长得了一个大宝藏,我就想知道什么时候会拿出来给弟兄们开开眼?” “宝藏……”影子念着这两个字,回头看了一眼海连原本要去的方向,忽然明白过来,“我说你怎么会在这边转悠,原来是个毛贼。” 海连巴不得对方把自己当成目光浅薄又贪婪的傻瓜,他还粗鲁地故意咽了口唾沫,嘿嘿笑道:“我都看到那个山洞了,宝贝……就在里面对吧?” “哼,卡波克带来的新人,本事不大,胃口倒不小。”影子望向海连的目光愈发轻蔑,“早晚有你见识的时候,急什么。” 他语气愈发嫌恶,对着青年做了个滚的手势:“这座岛上的所有人禁止呆在不该呆的位置,如果上尉告诉过你你忘了,我现在就再告诉你一遍。下一次,我则会用刀告诉你第二遍,第三次,就是用枪。” 上一次这么恐吓自己的还是那帮毒蝎琥珀,而海连最厌恶的就是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他在心中冷笑,面上却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没问题,我现在就回去。” 54. 等到海连晃晃悠悠回到女妖号的船舱时,同伴都已经陷入了沉眠。室内的鼾声此起彼伏,他在鼾声中把自己吊床上的薄被卷成一卷,又从箱子里扯了一条掉了毛的毡毯铺在上面,然后沉默地拆开自己脑后束起的头发,抓过隔壁同伴搁在床头脏兮兮的头巾往脑袋上扎起,随手从船柱上拿起一件不知道是谁的外套披在了身上。海连坐在毡毯上掐着时间,等到舷窗外的月光彻底盖过室内点的一盏油灯的光辉后,青年便起身走出了船舱。 岛上哨岗换班的时间到了。 女妖号的甲板上还有几个守夜的船员在灯下打着牌,他们其中一人看见了海连的背影,扬声问道:“喂,你要出去干嘛?” “肚子疼!”海连粗着嗓子回答。他用的十六岛方言,声音在海风中含混的很,对方并不多问,嫌弃地摆摆手:“赶紧滚,别臭在了船上!” 海连顺来的这件外套上有一股浓浓酒气,熏得他一路直想打喷嚏,刚一闪进林中他便迫不及待地脱下来扔在灌木丛中,宁可穿着薄绒衫继续前进。好在今天岛上并不算太冷,除了偶尔的微风掠过后颈时会带起皮肤的小股战栗外,对他的潜入并没有太大影响。 海连靠在一颗棕榈树后,等着最后一批会在自己必经之路上巡逻过的人离开,然后无声而迅速地小跑向目的地。就算傍晚时影子不拦下他,他本也是打算午夜才来的。他半蹲在丛林中,几乎都能看清守在山洞口的那个东州人昏昏欲睡的五官。海连不动声色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一颗从沙滩边捡回来的石头,缓慢地向侧边的丛中继续前进,一直到自己可以闪进山洞口的距离时,他抬起了手。 ※※※ “如果有人看守着一个宝贝,你要怎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宝贝偷出来?” “我又不是小偷,你说过我不用在红榴港当小偷的。”十五岁的海连坐在训练用的铁架上晃荡着小腿,“我为什么要学这个?” “因为咱们是坏人,要把坏事都了解了解。”盲鹰阿格说得理所当然,“就像我为什么要你天天去矮子医生那儿对着死人练习如何动刀子一样。好了,回答我的问题。” “呃……”海连想了想,“打昏他,然后走进去。” “也算是一种方法。”阿格说,“如果你不能伤害这个人呢?” “那就……唔……”海连卡壳了。 “别让他的视线注意到你。”阿格的左手打了个响指,少年下意识地看了过去,也就在这一刹那,他的老师已经用右手抽出了海连腰间的钱袋。 “还给我!”海连反应过来伸手要夺,被男人轻松闪过,阿格得意地笑着,把钱袋勾在自己两根手指上来回晃荡:“你的第五课,不及格,所以你的钱袋归我了,老子今天正好缺一笔酒钱。” “这是我刨了三天死人的工钱!”海连气急。 “谁他妈管你是不是工钱,”阿格唯一的那只眼睛匪气十足地瞪视着他的学生,“你今天不过是少了一袋工钱,总比以后少了一条性命要好吧。” ※※※ 石子带着劲风飞出,敲响了静默的树林,也正好命中了不远处树上的一个鸟窝,沉睡在窝中的野鸟马上声音嘶哑地鸣叫起来。耷拉着眼皮的那人被这不小的动静震醒,下意识地警惕叫道:“什么人?!” 野鸟还在扑扇翅膀,那人惊疑不定地握住腰刀,视线始终紧盯声音的来处,全然不知造成动静的人就在他的斜后方。就在此人又往前迈了两步露出空当后,海连看准时机,如一只灵巧的鼹鼠窜进了山洞中。 山洞内无光,又是半夜,饶是海连夜视能力不差,潜入不过五步也如盲人摸瞎。好在脚下的土地被来回碾踏过,十分干燥,走起来也不怕会滑倒或是发出什么声音,海连愈往里走,便愈觉得通道内多了一股若有似无的硝石气味。 他皱了皱眉,把扶着墙的手臂抬高了一些继续向前,果然没几步便碰到了一样硬物——钉在石缝里的灯台。海连手指沿着灯台的性子缓缓摸索,居然发现还是个封闭灯台,这种造型的灯台,海连只在久梦城郊的烟火厂里见过。 制造烟火的地方要避免明火,可费科纳不是在这里找宝藏的吗?海连吸了口气,鼻腔内的那股火硝味越来越重了。 难道他不是挖宝,而是……一个不好的词汇浮现在海连的脑海里。 军火。他无声地念出了这两个字。 作为海上势力堪比一支海军军队的海盗头子而言,他会囤积军火其实并不让海连意外,但是他从来到这座岛上,便完全不认为费科纳只是一个单纯的海盗了。光是“单纯”这个词和海盗放在一起,海连都觉得令人发笑,但脑中转过的一条条线索与暗示却让他越想越心惊。 也对,如果费科纳只是个海盗首领,方停澜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在久梦城里调查那么久,他一个东州的千尉,又那么有钱,手下的那艘大船估计正面对上海神号都不会虚半分,干嘛还要我来搞什么暗杀,暗杀也不干脆利落的动手,非得等他来,磨磨唧唧的……海连放下摸索的手,继续向深处走去。 在白虎帮时,海连从没问过他的老师为什么要杀掉那些人,他的老师也只是说他们是“坏人”,是“叛徒”;离开白虎帮后他接了法卢科的活,也从没有问过法卢科为什么这些人会上治安官的名单。 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要问比较好。不要问,不要回头,安静的当一把不会说话的刀,他就可以不沾染法卢科所说的蛛网,自由的行走在久梦城的夜晚里。但姓方的把这一切全搅乱了,他明明看那只东州狐狸横竖不顺眼,却在短短数月的相处中无可救药地对那人产生了好奇心。 他好奇缬月节时方停澜放在一旁的那杯供奉酒;也好奇方停澜在大剧场时做了什么;到现在他因为顺从了自己的好奇心,无视了计划的要求,来到了这座山洞里。鬼使神差间,海连忽然想起自己曾瞄过一眼住在隔壁的小作家的剧本,里面写过一句男主角对女主角的台词。 ——我对您的爱意,源自对您眼眸中那抹忧郁的好奇。 妈的!奥布里安每天都在写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青年面上霎时腾起一股热气,他也不怕被外面的守卫听见,愤愤往前用力的迈了一步,结果脚尖猛地踢到了一样硬物,这下海连的脸彻底憋红了。 他蹲**捂住脚,疼得龇牙咧嘴,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刚想看看自己踢到了什么东西,忽然从洞口传来了脚步与人声。 有人来了?! 第41章 摧城火 55. 容不得海连多做考虑,门口风灯的亮光正在逐渐向内靠近,他干脆借着这一抹余光毫不犹豫地闪进山洞深处的一个死角中。这和有着二十万人的如汪洋般的久梦城不一样,他不能在这个方寸的小岛上暴露自己。 一,二,三……三个轻重不同的脚步声。还好,哪怕被发现了,自己也完全可以解决。海连背对着洞口,保持着一个最安全的姿势,手已经按在了匕首上。好在那三人并没有继续往里走,而是将风灯挂在了通道旁的铁钩上,整个窟室顿时笼罩了一层暗黄的暖色,海连又往里面挪了一点,好不让光线照到自己。 先出声的是一声沙哑的咳嗽,随即一口唾沫被那人吐到了地上,不过两声语气,海连便已经认出了对方是谁——女妖号的船长。 上尉清了清嗓子后,拍了拍眼前的箱子:“家伙都齐了?” “不着急,”第二个来人开口,是费科纳的声音,“还有一条船要过来。” “你还不着急?再过半个月,沙鬼湾就要拱手让给莫亦人了!”上尉怒道,“到时候如果真丢了允海,陛下问起来看你怎么收场!” 陛下?海连皱起了眉。 “卡波克,你冷静点,”剩下的那个人自然是影子,男人喊出了上尉的本名,“我们在允海上呆了这么多年,几乎占了大半的航道,那些海盗们自然恨得牙痒,如今莫亦给了他们机会投诚,我们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筛选出那些不必留的人,和莫亦人一起一网打尽。你也参与过加扬高地会战的人,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 “那也不用直接放弃沙鬼湾这座必争之地啊!”上尉还在与那人争辩,“我们明明三年前就已经摸清了海上所有海盗的行动范围与规律,根本不用等莫亦人过来,直接就可以开始清剿,你倒好,这些年不仅不上大陆了,连沙鬼湾都不回来,天天在允海上面打转……难道你们俩真的被八年前一个死人说的宝藏迷了心眼?!” 另外两人没有回话。 “行啊,还默认了啊,”这下上尉语气愈发气急,“老子他妈的是搞不懂你们东州人了,当初你们可是说要帮陛下在十年内拿下允海,陛下才——” “你错了。”费科纳冷冷道,“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找到宝藏。至于拿下允海?”男人冷笑一声,“只不过是我和阿巴勒交易的添头罢了。” 洞窟内的气氛在费科纳的最后一句话中冷了下去,而躲在角落的海连此时感觉脑子已经快爆炸了。 这几个人在说什么?什么叫清剿沙鬼湾,什么叫八年前就在找的宝藏?费科纳怎么会是东州人?他们和琥珀王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与费科纳在岛上只有数面之缘,但对方的一双碧眼在木屋中那样凌厉,海连怎样也不可能把他认成东州人。混血?也不是没可能。只不过如今的东州又不是百年前包罗万象的容朝,居然能容得下一个混血将领,也是稀奇。那方停澜又是为什么要杀了费科纳呢?他莫非也是奉了他的皇帝的命令么? 青年不由屏住了呼吸,他隐隐感到自己可能陷入了一场**烦中,不由得在心里把好奇心过盛的自己和把自己丢进这桩破事里的方停澜都骂了一遍。 对面的三人沉默许久后,还是影子打了圆场:“好了,卡波克,我明白你的担心,但你的担心着实没有必要。” “你这话什么意思?”上尉问道。 影子掏出小刀,撬开了一个木箱的铆钉:“你自己看了就知道了。” 上尉半信半疑的咕哝了一句什么后,依言打开了箱盖,下一秒,男人几乎是惊叫出声:“这是……!” “看清了吧?”影子走过去,拍了拍上尉胖而厚实的肩背。 海连听见了上尉粗重的喘息声。 “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半晌后,女妖号的船长浑身几乎要被冷汗浸透,他艰难的咬着字,“不,你们不是要夺回沙鬼湾,是要毁了沙鬼湾。” “沙鬼湾那种地方,毁了也无所谓。”费科纳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贼窟而已。” “但是里面还有不少的孩——”上尉说到这里连忙刹住,改口道,“还有愿意投靠咱们的人啊!” “我不需要那些脏东西。”费科纳轻蔑道,“卡波克,你是装海盗装上瘾了,忘了自己的本来身份?” “……”上尉喉头滚动几番,还是低下了头,“不,我没有。” “阿巴勒把你推荐给我的时候,说你是他最忠心的臣下之一,也是最恪尽天职的军人。卡波克,我从没把你当做我的部下,而是当成我的朋友。”费科纳一边从上尉身边走过,一边从墙上拿起了风灯,“我希望你不要让你的朋友失望,也不要背叛了你对琥珀王的忠心。你自己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就来我的船上讨论接下来的行动,如果没想明白,就开着你的女妖号赶紧滚。” 费科纳和影子先走了出去,留上尉一个人僵立在黑暗中。海连慢慢地回头,看向他的船长。总是昂首挺胸朝着海浪哈哈大笑的男人握拳的双手颤抖着,背上仿佛压了千斤般佝偻着。经历了漫长的挣扎之后,上尉似乎终于在心里做出了选择,扭头也离开了山洞。 海连在角落中又等了一会,在确认了对方不会再折返后,他活动着有些僵硬的四肢站了起来。算算方才风灯的光源范围,如果自己点燃洞窟最深处的灯,外面的人并不能看到光源。他摸了摸身上的暗袋,找到了一根火引,摸索着点燃了离自己最近的一盏灯台。做完这些后,他才走到了被方才三人打开的箱子前。 能让上尉失声惊叫,能毁了沙鬼湾的东西么?海连撇了下嘴,打开了箱子。 里面并没有安放着什么噬人猛兽,病疫毒源,而是整齐排列着二十多枚掌心大小的黑色炮弹,硝石气味的来源也是这些炮弹。海连小心翼翼地取了一枚出来,才发现它的构造并不像海盗们惯常用的迫击炮弹一样是球形,而是一个古怪的尖顶圆柱状的东西,他掂了掂重量时,还发现炮弹轻重不匀,内部似乎大有乾坤。 “这是到底是什么……”他轻声喃喃道。 海连是没有见过,但如果方停澜在这里,他一定能一眼认出——这东西在十五年前是如何炸开了泰燕城的大门,又是如何将宏朝人引以为傲的城墙堡垒连同他们的盲目自信一并烧成了齑粉。 它不是噬人猛兽也不是病疫毒源,但带给人的伤害记忆却要深刻得多,可怖的多。 摧城火。 56. 海连沿原路回到女妖号上时,海平面上已经有了一轮欲露未露的的光晕,他将借来的外套挂回船柱上,解开头发,躺在床上打算抓紧时间小睡一会。如海语所说,他太相信自己的身手,自己的刀,几乎懒得去考虑什么前因后果,但之前山洞中的见闻不断在脑中盘旋,他翻来覆去的没法入眠,只好认命地睁开了眼睛。 海连在晨曦中抬起手,虚虚地比了个握住那枚弹药的姿势。皮肤尚能回忆出光滑弹壳的触感,指尖还残留着一缕火硝的味道。 他凝视着自己的掌心,久久没有言语。 等到所有船员陆陆续续起了床,海连也打着呵欠坐了起来。 他也想明白了,这些疑问反正自己琢磨破头也不会有结果,不如等方停澜来了直接问他。 海连洗漱完,才去厨房摸了块麦饼叼在嘴里,甲板上忽然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循声走了上去,喊他的那人笑呵呵地朝他亮了亮手上的烟斗。仅仅是一夜不见,男人的眼窝便有了淡青的颜色,鬓角也似乎落了几粒风霜。 “找我有事?”海连向他的船长打了声招呼。 “反正咱们在岛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老子走走。”上尉说。 一粒芝麻落在了牙槽里,海连先用舌头把这小玩意给剔了出来后,点了点头:“行。” 第42章 父与女 57. 今天是个冬日里难得的大晴天,极目之处的海平面上波光粼粼,来回有白帆如游鱼流动,让人恍惚以为自己处在什么安静宁适的港湾,而不是嗜血海盗的老巢。 两人沿着海岸走了一段,海连见对方始终心事重重地样子,干脆自己打开了话匣:“找我出来干嘛?总不能干走路不说话吧?” 上尉啊了一声,“过两天岛上要来一艘船,这船是来送货的,到时候我会跟着费科纳去验货,我打算也带着你。” “货?” “打那帮在沙鬼湾耀武扬威的莫亦人,总得带上家伙吧?”上尉道。 海连心下一沉,昨夜眼前男人的那一句“毁了沙鬼湾”他并没有忘,青年的手指微微蜷起,面上还是如常点头:“给你当保镖充场面么?没问题。” 上尉乐呵呵地笑了。 两人绕过一队巡逻守卫,上尉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说起来,你是怎么会来当海盗的?” “我?”海连歪了下头,“意外而已。我在岸上惹了事被人追杀,跑路的时候栽到了灰沙的队里。他和他的伙计想打劫我,我把他们全揍服了,又正好没地方去,便干脆跟着他们抢了毒蜂号。” “真是年轻人。”上尉摇头。 “会跑到没人管的海上晃荡的人,不是为了钱,就是跟我一样不得不离开陆地的,”海连回道,“你不也是一样么?我听人说你在岸上犯了军令,才没法继续当上尉的。” 上尉啊了一声:“外头是这样传老子的?” “都这么说。” “他们那是瞎扯淡,我是自愿到海上来的。” “自愿?” 上尉眯起眼睛眺向海面,他没回答海连的问题,而是叹了口气:“我有个女儿。” “我婆娘没的早,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说是女儿,其实跟个男孩似的,总喜欢漫山遍野到处跑。”上尉无奈,“万林城跟久梦不一样,本来就在边境,不太平,那段时间正好又是缇苏和繁水的紧张时期,动不动就会有繁水的斥候过来探头探脑。我教训过她几次,她面上答应得好好的,扭头又跑去跟人采果子抓鱼打猎去了。” 海连听上尉这样说,本以为又是一桩边境少女被敌国掳走的故事,没想到对方说到这里时忽然转了话锋:“好在我教过她一点防身技巧,她也算警惕,好歹是平安长成了大姑娘。我本想给她介绍几个我的部下,都是一等一的小伙子,她呢,偏不要,硬是看上了隔壁小镇的铁匠。” 上尉双手拍了拍肚子,他叹气时总会做这个动作:“她一向都是有主意的,我又惯着她,好在她喜欢的那个男人我也见过,面相老实可靠,也有房产,虽然说年龄大了点儿,但也算不上什么事,只要对我女儿好就行。她嫁过去后不到一年,缇苏就跟繁水开战了。” “加扬之战?”海连隐约记得昨天夜里影子说过这么一个词。 上尉点头:“我驻守万林,自然要上前线的,他们小夫妻在后方安心呆着,我只等着我打了胜仗回来,没准就能看到我的孙子了呢。” 海连一边听着,一边总算吃完了他的早餐,他拍拍指缝里的残渣:“后来呢?” “仗打的很不顺。”上尉说,“对方总比我们的行动要快一步,我们开始怀疑有人在给繁水通风报信,便埋伏在了几个小径与隘口,这么蹲了三天,果然抓到了四个探子。我当时并不在场,是我的副官突然叫我出去瞧瞧,我才去了俘虏营。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上尉咧开嘴,露出一个难看极了的笑:“我看到了我的好女婿。” 海连愕然。 “他一见到我就向我求饶,一开始是说自己无辜,是我们抓错了人,但他鞋底搜出的信件总骗不了人吧!”男人脸上的赘肉因为咬牙而颤抖,“两顿鞭子之后,他就什么都招了,不光招认了一开始就是为了情报才接近我女儿,又说了自己为繁水做了多少贡献,我甚至都晓得了他在繁水还有个女人还在等他回家呐!” “然后你……” “我杀了他。在军令判决前,我就杀了他。”男人摩挲着腰间的佩刀,“海连,你觉得我做错了么?” 海连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觉得你没错。” “哈,我也觉得我没做错,”上尉捏了捏鼻头,“但我女儿恨我了。她在家里等了十天,最后实在等不下去,便去了万林城中打听消息,刚进城,就看见告示牌上挂着叛徒的处决告示。她昏了过去,是路过的好心人把她送到了医馆,她怀孕了。”男人捏着鼻头的手慢慢上移,又抹了一把眼睛,声音干涩地又重复了一遍,“她恨我了。” 对方不再说话,海连也明白了后面的事。上尉的胜利再无家人可与他分享,所以他才会在加扬高地一役之后选择背井离乡,甘愿在海上放逐这么多年。海连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伸手去拍拍老船长的肩,结果却被对方给挡开了:“去去去,我还不至于要被个小家伙安慰。” 小海盗嘀咕:“我看你一脸要哭的样子。” “那是老子昨天没睡好!”对方还嘴硬。 海连也不去拆穿他,转而问道:“你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个?” “大概因为你小子长得顺眼?我要能有个儿子,就想要你这样的!”上尉说着自己都乐了起来。 海连也翘起了嘴角。 上尉渐渐止了笑,他又看了青年一眼,忽然道:“你说,如果……我对弟兄们隐瞒了一些事情,他们还会愿意跟着我吗?” 这才是他今天特地叫海连出来,想问他的话。这话他没法对跟了他多年的的大副说,也没法对那些崇拜敬仰他的伙计们说,反倒是面对着海连这位不亲不疏的同伴,他才能有一个倾诉口。 海连侧过头,认真想了想:“我不知道女妖号上的其他人怎么想,这个我没法答。只不过大家都会有不想说的事,我也有,”他停了停,后面的话说得稍稍用力了些,一字一句分外真诚,“只要不是利用朋友,对着兄弟见死不救,瞒下的事情就当是每个人只能说给神明听的秘密吧。” 这句话明显对上尉触动极大,男人咀嚼着字眼沉默良久,终于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算啦,我一个刀上舔血的人,从不信那些虚头巴脑的神明,海神老子都不供奉!”他注视着海连,承诺道,“等这事闹完了,我会把这件事告诉大伙的。” “包括我?” “当然包括你。”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海连笑着答道。 时候也不早了,二人再无别话,最后闲扯了几句后海连便打算回到女妖号上,上尉忽然又喊住了他。 “海连!” 海连回头。 “小心费科纳。”上尉声音压得很低,只让海风送进海连一个人的耳朵里,“他最近可能会来试探你一些事情。” 青年倏地一惊,第一反应是昨晚他偷听的事被费科纳发现了,不由脱口问道:“什么事情?”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大概和他满脑子想的那个宝藏有关系吧。”上尉挥了挥手,“总之你小心点儿,我还希望你多当几天女妖号的王牌。” 海连感激对方的提醒,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会小心的。” 58. 上尉说的那艘船抵达无名岛的时间比他预计的要晚了三天,这是一艘其貌不扬的货船,放在允海上海盗们没准都嫌太瘦不够塞牙缝的,这样一艘小船自然也载不了多少人,算上船长刚好满二十。海连站在上尉身后,都不明白为什么费科纳这帮人要这般如临大敌。 对面的船长率领着水手们走下甲板,操着一口蹩脚的南境话向费科纳行了个礼:“久仰大名,海盗将军费科纳。” “龙息堡来的客人,一路劳顿辛苦,”费科纳朝对方还了个北漠的礼节,“希望我们这一次的交易也能十分愉快。” 船长笑了两声,他回头用北漠语吩咐了手下几句后,手下便把一个铁箱拖到了费科纳前面,然后又抬手指向自己身边的一人:“这次送来的东西只是样品,因为图纸复杂,我们特地带来了一位精通此道的专家。” 专家穿着北漠时新的绒领长袍,发辫上的银饰垂在肩头随着动作来回晃动,看模样是个标准的末羯男人。他也向费科纳行了个礼,藏在浓密胡子后的薄唇露出一个微笑,他用北漠语说道:“您好,费科纳船长。” 原本还心不在焉的海连听见这句话时浑身一震,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恰好对上那位“末羯人”明亮如星的眼睛。 第43章 专家 海连注意到了对方后,对方却不动声色地移回了视线,扭头泰然自若地继续和费科纳交谈。他一抬手,用一种夸张到剧场男主角都不会用的语调扬声道:“船长,我带来的这个东西很危险,非常危险。我不希望这样东西最后因为一些细小的失误没能绽放它应有的美丽,所以我必须得确保您能够驾驭这匹烈马。” 海连险些笑出声来,他赶紧咳了一声忍住。 费科纳脸上露出一丝不豫:“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专家半蹲下来,手放在铁箱上,“我需要呆在这里一段时间,直到您完全掌握他,这样一来,您就可以把这项技术教给你的下属,而我也圆满完成任务。” “船长……”影子惊疑不定地看向费科纳。 费科纳始终紧盯着那人:“你叫什么?” “我叫图末,”那人坦然回视着费科纳,“您可能觉得我太陌生,不愿意相信我,这没什么。但您总得相信看过《吉光黄云书》的人吧。” 《吉光黄云书》这五个字一出口,费科纳的脸色立即变了,他往前迈了一步:“看来是我看轻了您,既然如此,想必客人也不介意来我的指挥室中一叙?” “乐意之极。” 影子将其他人都挥手遣散,连送货来的船长也带着水手离开了小岛,只留下图末跟着费科纳去了林中小屋,当这位北漠专家经过海连身旁时,他似乎若有似无地冲海连微微笑了一笑。 北漠专家和费科纳的密谈直到傍晚才结束,费科纳从木屋内一出来,便吩咐众人抬来好酒,他要宴请贵客。贵客也不推辞,表示理当宾主尽欢,酒过三巡后,众人也有了些醉意,所以当贵客提出要去林子里醒醒酒的时候,众人也并没有阻拦。 他绕过篝火与众人的视线走到林中,还没迈上几步,手突然被什么东西按住了,与此同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图末?”匕尖从男人的胡须上轻轻擦过,带出一道微痒的触感,海连轻笑时的气息全落在对方的颈后,“新名字新模样啊方大人。” “……”方停澜微微偏了偏头,偏偏那抹刀锋跟逗他玩一般如影随形,他无奈叹气,“表弟就算要调戏我,让我得转过来吧,这样怎么说话?” 按着他的手顿时一僵,海连哼了一声“谁跟你是表弟”,他收起了刀,看着对方转过了身面对向他。 “我以为你会认不出我。” “你的声音我都听腻了,难道换种语言我就不认得了么?”海连说着就要伸手,“你这胡子是怎么回事?” “哎哎别碰,我费了不少工夫才能粘得这么天衣无缝的。”方停澜拦住了他的手,自己反而摸了摸下巴,“怎么,难道我装末羯人装得不像?”后半句话他还是用北漠语说的。 “你现在跟我说话我都觉得你嘴里一股羊膻味。”海连嗤笑。 方停澜回道:“那你就是一股鱼腥味。” “……” “好了,说正事,”方停澜微笑道,“你在这里有什么收获么?”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海连背靠在一颗树上抬了抬下巴,“你是怎么知道费科纳在这里,还能扮成北漠人让他相信你?” “记得我和老爵爷在晚饭时聊天时说了什么吗?” “抱歉,我又不像方千尉是文化人,”海连撇嘴,答得理直气壮,“不记得。” 方停澜无奈又好笑,还是耐心道:“我当时和爵爷在聊情报速度。打个比方,假如几个月前你就知道我的船会出现在允海上,你们的毒蜂号就会提前绕路走了。” 海连冷冷反驳:“不,我会提前吃饱饭,然后正面赢过你。” “好好好,这也是一种情况。”方停澜从善如流,“我从知道费科纳在海上后,便一直在找机会能够确认他的方位,就在这个时候,你的另一位雇主帮了我的忙。” “法卢科?”海连愣了愣,“他为什么会……” “我晓得你从来不关心你刀下的是非,”方停澜往前走了一步,“但为了偶尔还是多听一听比较好。他应该对你说起过,只是你没往心里去罢了。” 海连看着方停澜,对方只是冲他莞尔微笑,要他自己去回忆的意思不言而喻。海连努力在脑海里翻找了一会,才半带犹疑的开口:“我拿到名单的时候,他说他正在追查久梦城里的……北漠间谍?” “看,多知道点没坏处的。”方停澜目光赞许,“我和他交流了情报网,进行了一次小小的合作,知道了目标的所在地。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我只要提前截下那艘船,问到他们的目的地,然后再扮成这艘船,一切水到渠成。” “你早就知道费科纳是个伪装成海盗的将军,是不是?” 方停澜摇头:“反了,我本身知道他是个将军,后来才晓得他扮作了海盗。” “你跟他有仇?” “这个故事可就太长了,不适合现在说,等有机会我便告诉你。” 至少这次东州人给了承诺,而不是敷衍与谎言,海连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他告诉了方停澜自己在岛上的发现,以及那夜山洞的见闻:“……之后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我就没再去过山洞了。那玩意你知道是什么吗?” “知道,那种弹药名为摧城火,原本是《吉光黄云书》上记载的一种武器,如今只在北漠独有。如果费科纳真要拿这东西夷平沙鬼湾,那他并不是在说大话。”方停澜答道。 “之前就听你和费科纳一直在说《吉光黄云书》,这到底是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费科纳正在找的宝藏,”方停澜答道,“也是我在找的宝藏。” “也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海连挑眉。 “是。”方停澜承认,他看了一眼来的方向,“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下次再碰头,可不要再拿刀对着我了。” 海连不置可否,做了个赶紧走的手势。 方停澜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了头:“啊,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忘了跟你说。” 海连不耐烦地问道:“还有什么屁事?” “我挺想你的。” 他如愿以偿地在月色中看到小海盗瞬间透红的耳朵尖。 第44章 连雨铳 59. 昨天夜里方停澜离开后,海连才想起自己忘了问他带来的那个铁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好在两天后,他不仅看到了那样东西,还能近距离的触摸到它。 两日过去,这个名为“图末”的北漠专家非但没有引起费科纳一伙人的怀疑,甚至取代了上尉原本该呆的位置,方停澜深谙投其所好的道理,天天站在费科纳身侧与他讨论已经轶失的《吉光黄云书》上的东西。好在上尉这几天心事重重,烟斗抽了一管又一管,也乐得不去海神号那头凑热闹。船长都逃了班,海连更没人管,便继续独自在海岛上瞎晃荡——可惜影子大副大约是和巡逻队打过招呼,每次他刚想靠近山洞一点,就会被这帮人驱赶至另一头。 今天一大早,女妖号上的同伴便约着去荒岛的深处猎鹿,海连懒得凑这个热闹,便在港口附近打水漂玩,他扔到第六块石头时,费科纳的手下带着一堆木头靶子和那只巨大的精铁箱来到了一片空地上。 海连亦意料之中地看到了方停澜,他仍旧是那副胡子拉碴的造型,边走边与费科纳侃侃而谈:“……此物虽然内部精密,维修麻烦,但好就好在操作起来极其简单,哪怕是从未接触过火铳的人也能轻易上手。光说没有多大用,我们不妨随便找人一试。” 他说着目光环顾四周,正好看到了岸边的海连:“嘿,年轻人,过来一下。” 年轻人?海连听见这个称呼时磨了磨牙,还是依言走了过去。 “会用火铳吗?” “不会。” “我猜你就不会,因为这附近就你一个人身上没配短火铳。怎么,是下等水手?”方停澜故意笑道。 海连不由瞪他:“你才是下等——” “他是隔壁女妖号的船员,女妖号更擅长白刃战。和我们海神号作风不一样。”费科纳打断道,他挥了挥手,“别废话了,就让他来试吧。” 船长一声令下,那几个持着木靶的人便将靶子按间隔依次排开,杵进了地面中,而方停澜也将铁箱里的“那样东西”抬了出来。 这玩意模样古怪,乍一看像是个安在铁台上的长火铳,但又和一般火铳的模样有所区别,至少火铳的枪管没有它这么大,也不会有一个圆盘状的东西安在扳机的一侧。方停澜将它放置在地上,试了试牢固程度后示意海连过来:“来,架住它。” “怎么架?”海连半跪下来,左手扶上了扳机,“这样?” 方停澜摇了摇头,他走到海连身后俯**,然后一只手抬起海连的胳膊:“这样。” 两人此时身形如一,方停澜只要落下双臂便能环住对方的腰身。他垂下眼时,几乎可以看见小海盗因好奇和紧张而不停眨动的睫毛上挂着一粒小小的盐晶。 方停澜忽然很想亲吻一下对方近在咫尺的脸颊。 “明天正午……”为了岔开自己那点鬼使神差的绮念,男人干脆压低声音,聊起了正事,“费科纳会拔营而起,返回沙鬼湾。” 海连没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的说起这个,不由一怔:“你要我动手?” “还不是时候。咳,总之……等我的消息吧。”方停澜按着海连的手腕,让他再压低了一点重心,“看,准心在这里,将它与你的目光平齐,对好靶子。” 他说话时哈出的热气和沁凉的海风搅在一起,来回徘徊在海连耳廓旁。虽说前几天调侃过方停澜如今说话都是一股羊膻味,但对方的身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古怪的味道,反而自裘绒包裹的领口处逸出一缕淡淡的沉香,让常年呆在脂粉与泥土,鱼腥与血腥中的海连感到有些恍惚。 果然是好人家出来的东州人。海连想道。 也就这么一个错神,身后的男人终于低声道:“开枪吧。” 扣下扳机的一瞬间,海连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用力推搡了一把,整个人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向后撞去,好在方停澜的另一只手已经按住了他的肩。耳畔炸响声不绝,一波又一波比春日的鞭炮夏日的暴雨还要剧烈;从食指处传来的剧烈颤动沿着每一寸神经狠狠敲击着四肢百骸,海连连牙根都被震得咯咯作响,他觉得自己随时都要散架,但这副几近支离的单薄骨架却始终被肩上的那只手给稳稳地压了回去。 “我在。”震耳轰鸣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对他如此说道。 这个场景一点都不美好。这不是奥布里安讲过的情爱传说,也不像小时候阿爹手把手带着自己踩木桩阵,至于盲鹰阿格,他的王八蛋老师只会拿匕柄敲他的脑袋。明明枪口在淬着火,弹壳在乱蹦,眼前的一排木靶已经千疮百孔,碎屑飞溅——这个人分明在授予他屠戮的技巧,给予他死神的权力。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那我在慌什么? 海连呼吸困难,几乎分不清这到底枪声还是自己过快的心跳声。 直到弹匣内所有弹药打空,方停澜才放开了海连的肩。海连松开扳机时,背上已起了一层的薄汗,食指犹在不收控制的颤抖。 方停澜表情歉然:“我忘了提醒你一声这个东西是匹烈驹,后坐力极强,是我的疏忽。” 海连朝他摆手,用力深吸了一口气:“没事。下次再来,就不用你扶着了。” “好。”方停澜问道,“现在什么感觉?” “耳朵疼,手麻了。”海连实话实说。 对方哈哈大笑,他原本想碰一碰对方被震得发疼的耳朵,但不远处费科纳众人还在盯着,最终他的手掌还是克制地收了回去。男人最后深深望了海连一眼,才转过身,对费科纳扬声道:“这就是《吉光黄云卷》中记载的连雨铳,原本容易炸膛,过热等特性已经在铁格谷中经巧匠之手抹去,留下的只有这无可比拟的惊人威力。我相信,您只要拥有十台连雨铳,未来您的军队在战场上必将立于不败之地,而您想要的一切,它都可以为您夺回来。” 方停澜向费科纳行了个礼,“如此,您能相信我的诚意了吧?” 费科纳的目光从北漠人的浓密胡子,到海连泛红的手指关节,最终转到了前方的一片狼藉上。人形的木靶早已没了人形,横七竖八地支棱在地上,显示着它们在顷刻间经受了多么狂风暴雨般的攻击。 男人眯起眼睛,几乎透过这片狼藉看到了未来的尸山血海。 “我想要的……”费科纳这几个字说得很轻,是用东州话念出来的。他的大副惊讶地张开了嘴,随即又连忙闭紧。 “我最想要的,它是没办法帮我夺回了,”费科纳慢慢道,“但用它来报复那些夺走我最想要的人,还是没问题的。” 方停澜深深行礼,同样咬字意味深长:“那我就祝将军得偿所愿了。 第45章 故人之子 60. 在海连试完新武器的当天傍晚,费科纳便向众人宣布了明天会返回沙鬼湾的消息。大伙环绕着一丛丛的篝火,手里还握着酒瓶,脸上的油渍都没擦干净,就这样看向暮色里腰背挺拔的男人:“诸位,我们在这座岛上待的已经够久了,久到足够莫亦人能在沙鬼湾上打好地基,安下寨子。” “你他妈也知道莫亦人要把沙鬼湾吞进肚子里啊,我以为你已经打算把沙鬼湾拱手让给他们,夹着尾巴把这鬼地方当新家哪!”有人在叫嚷,是女妖号的船员,他们跟着上尉没大没小惯了,眼里也只认上尉这一个船长,对于费科纳这个海上霸主,与其说是敬畏,不如说是忌惮与不得不低头的服从。 费科纳并没理会那人的话,他继续道:“我也给了沙鬼湾里其他兄弟足够多的时间,他们可以在这三个月里离开,去喀其里湾,去苍狼湾,去帕鲁帕岛……去哪里都可以,他们仍然自由,比鸥鹭更自由;当然也有人选择留下来,跪在莫亦人的面前,往自己脖子上套上绳子,甘愿当一条走狗——这些以为莫亦人会带他们回到岸上,让他们洗去一身盐腥味,重新变回农夫,工匠,心甘情愿地继续接受贵族的鞭子,商头的打骂,他们还扭着屁股汪汪叫着,等待从餐桌上扔下的一两根骨头。他们错了!套在海盗脖子上的绳子只有一种,那就是绞索!”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人们惊惶地面面相觑,就连女妖号上的人也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 费科纳夺过一瓶酒一饮而尽,他将空瓶用力掷在地上,碎片飞迸着落入火堆中,发出泠泠脆响:“这些还念着大陆的人,他们不配驰骋在海上,也不配得到海神的祝福!告诉我,你们也想在脖子上套上一根绳子吗!” “不想!” “不想!” “那些莫亦人,对着莫亦人投降的胆小鬼,我们应该把他们怎么办?” “丢下去喂鱼!” “所有的,所有被莫亦人踏过的地方,”费科纳呐喊着,“我都会用炮火做一次清洗,直到地上重新长出新草,变成一座干净的沙鬼湾!今晚,让我们喝下这瓶断头酒,明天,沙鬼湾将彻底成为海神号的东西!” 人群中爆发出鼎沸的欢呼,温度比火焰还要热烈,女妖号上那些原本还带着质疑之色的海盗们在酒精与气氛的感染下,也跟着举起了手臂,发出了自己也不明所以的喊叫。 “亡命之徒……”而且是受到了煽动的亡命之徒。方停澜皱起了眉,他心不在焉地也跟着振臂而呼,视线却逡巡在篝火堆前,很快他便对上了不远处海连的视线——对方跟着众人举起了手,但眼里亦无一丝狂热之色,方停澜松了口气。 这场狂欢一直持续到了午夜,断头酒的后劲极大,多数的海盗们已经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还有少部分围在一起,听老船员弹起一首故乡的歌谣,海连远远听着歌声,话确是对一旁的醉醺醺的上尉说的:“你真的要帮费科纳?” “我是他的部下。” “你明知道他的意思是要屠杀了沙鬼湾。” “是啊,”上尉灌了一口酒,咕哝道,“炸吧,屠吧。” “别跟我装傻了,”海连叹口气,他用力掰过上尉的肩膀,让对方面对着自己,然后拍了拍男人的一张圆脸,想让船长清醒一点,“你这几天闷闷不乐不就是因为阿克姐弟还在岛上吗?昆姬那边应该会带着他俩的。” “不会了。” 海连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男人脸上两团浓重的红色在火光的照耀下有些可笑,他也确实笑了起来,“昆姬自身都难保啦!” “嘘,小点声,”海连赶紧捂了一把船长的嘴,“她为什么会自身难保?” “不知道,我不知道……”上尉摇摇晃晃的,仿佛随时会醉倒过去,“我那天去找费科纳,无意中听见的,听见……他和影子说,昆姬其实是什么毒蝎那边的人,他跟这伙人一边合作一边都想整死对方,那个名字我真记不清了……” “毒蝎琥珀?”海连问道。 “对对对!好像就叫这个!”上尉连连点头。 海连却拧紧了眉。不对,全久梦城的人都知道毒蝎琥珀是阿巴勒的亲信,是国王的刺刀,至于费科纳,上次在山洞中海连也已经知道他同样是阿巴勒放置于允海上的暗棋。 同属于国王的两方势力,一个在海上,一个在岸上,也会有矛盾? 海连还在琢磨着要不要把这事找个机会告诉方停澜,让这只东州狐狸帮他分析分析,对面的上尉已经继续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我听费科纳的意思,是想把昆姬的人也直接消灭在允海上。她那里收留了不少沉船上的孤女孤儿,那些人都是无辜的呀!打仗,我不怕,女妖号不怕,但是让我对着孩子们开炮,老子做不到!” “小点声,小点声,”海连按住男人的肩,努力安抚道,“总有办法的,从这里回到沙鬼湾也要十来天的时间,我们尽可以想想法子,比如给昆姬他们报个信,或者阻止费科纳的计划,咱们的目标只是赶跑莫亦人,不是么?你老这么丧气,可不像是我的船长。” 男人浑浊的眼珠中终于透出了一丝清明来:“对,”他用力吞了口唾沫,“大不了……大不了就跟他翻脸!老子不干了!老子的女妖号也不是吃素的!” “小声一点呀。”海连对着一位老醉鬼十分无奈。 他搀着上尉回了女妖号的船长室刚想回下舱室休息,忽然发现对方的船长外套落在了海滩上,海连叹了口气,不得不又折返回去。 人已经散得差不多,只剩零星的船员在扑灭篝火,海连找到了上尉的衣裳,他才把外套搭在肩头没走两步,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小子。” “叫我?”海连回过头,居然是费科纳和他的影子大副。 “对,叫你,”海盗将军直视海连,“刚刚有事耽搁,居然忘了去找你喝一杯。” “少喝了一口船长的酒,我亏大了。”海连打着哈哈,“等拿下了沙鬼湾,船长得送我一箱好酒才行。” “等拿下沙鬼湾,莫说一箱酒,就是一箱财宝,也是你这个女妖号的王牌该得的。”费科纳道,“说起来……你也是东州人?” 上尉之前已经提醒过海连要小心费科纳,刚刚费科纳的一席动员陈词也未能在海连心中掀起一丝波澜,青年始终对此人保持着几分警惕,但自己的样貌没什么作假的必要,于是只答道:“是,怎么了?” 对方不再说话,他的目光始终定在海连的脸上,仿佛要从青年的五官中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出来,这视线让海连有些不自在:“费科纳船长,没什么事的话我就……” “你和你爹长得很像。” 刹那间,青年脸色骤变,这下什么警告,什么小心,全都在这句话下瞬间变成了耳旁一阵风。他箭步冲了过去,劈手就要攥住对方的衣领:“——你刚刚说什么?!” 影子迅速抬枪想要阻止海连的脚步,费科纳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把枪收起来:“你在岛上的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在暗中观察你,如今看来,你果然是故人的孩子。” 海连急剧地喘息着。 他知道自己刚刚失态了。或许对方只是随口一试探,自己居然这么轻易的上了当,他心中大叫着失悔,但喉咙和嘴巴却不像是自己的东西,它们拒绝听从大脑的指挥,继续发出了颤抖的音节:“不可能,你既然……既然说我是故人的孩子,那你应该知道我阿爹和我阿娘的名字才对。” “我怎么会不知道?”费科纳摇摇头,“要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费叔叔。从前在泰燕的时候,我还见过襁褓时的你。” 海滩另一头的方停澜似乎感知到了小海盗内心的剧烈动摇,他猛地站起了身:“海连?” “你是未机和阿觅的孩子,商海连啊。” 费科纳,不,费祎满意地看着青年骤然惊缩的瞳孔,那张并不适合微笑的薄唇弯出了一个僵硬的弧度,他朝海连伸出了手,“不如来我船上详谈吧,海连。你父亲留了一份东西在我这里,我觉得应该亲自交还给你比较好。” 第46章 商未机 61. 海连这是第一次登上海神号的甲板,尽管从外部看去,它和女妖号这种配备有高大船楼的巨舰没有太多区别,但是当海连的目光落在与其他船只形制不同的绞盘与轮舵上时,才能发现这艘船上刻着的东州痕迹。他还想再多看两眼海神号,影子大副便走到一旁挡住了他的视线:“船长室在这边。” 青年挑了下眉,不置可否地转回了脑袋。 “你在外面等我,我和他单独聊聊。”费科纳打开船长室的门,对影子说道。对方点了点头,同时打开了胸前枪带的扣子。 海神号的船长室和费科纳在荒岛上的木屋一样古板又无趣,既没有挂满宝石珠链的骷髅头,也没有排列成行的昂贵利刃与枪支,除了地图,就是笔记,木箱,还有几件半旧的换洗衣裳——哪怕是法卢科那种棺材脸的治安官,桌上都会放上一盆绿植,费科纳这么多年积累的财富到底用到哪里去了?海连一面腹诽着,一面毫不客气地径自拿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你说你认识我阿爹,光凭一个名字我可没法相信你。” 费科纳点燃了一盏玻璃罩灯后,转过了身,用东州话问道:“你记得你爹带你去阴山见过一位老先生吗?” 海连微微歪了歪头。他五岁时便离开了泰燕,在东州的记忆太过遥远,他必须努力回想,才能勉强记起在很小的时候爹娘确实带他出了一趟远门。他们坐了好多天的马车,又在山林里走了一天,就为了拜访一个独居的老爷爷。老爷爷慈眉善目,不但给海连吃甜甜的山果子,还给海连雕了两只木头兔子。可惜离开泰燕时,那两只木头兔子也不知道被自己给放到哪去了。 海连想得有点走神,直到费科纳咳了一声,他才眨了眨眼,模棱两可地答道:“大概吧,记不清了。” “记不清也没关系,我来告诉你。那位老先生姓颛孙,是容朝的遗老,避世在阴山中。而我和你父亲商未机,都是那位老先生的学生。”费科纳说道,“我略长你父亲两岁,先出山走了武试路子,做了军官;你父亲则与我不同,他继承了颛孙老师的愿望,继续在暗中活动。如此,我在明,他在暗,我们合作在泰燕城中铺开了一张庞大的网,用这张网来维系东州的和平。” 到此为止,站起来,离开这里。你没发现他在抛出诱饵,引诱你上钩吗?脑中不知为何冒出了一个小声音,在不断地提醒他。 我知道。我知道他在抛诱饵,我只是想听听我父亲的事,如果他问起其他的,我就立刻走人。海连甩了甩脑袋,把话题接了下去:“我阿爹跟你合作?” “没错。” “开什么玩笑,我爹哪有这么大本事,他一个做小买卖的……” “小买卖?!”费科纳打断了他,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不可置信,“未机他居然这样骗自己的儿子?” 别听他。 “你应该知道关于你父亲的真相,海连。” 求你了,别听他的。 “你什么意思……”海连无意识的喃喃出声。 “你父亲商未机,”海神号的船长一字一句,说的极清晰,“是我的师弟,也是东州首屈一指的刺客大师。” 海连想反驳费科纳的。但这个诱饵太大了,仿佛一块巨石直直坠落,正卡在了他喉头,让他无论如何都没法憋出一个音节来。 他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确实很好奇阿爹是做什么的,因为他既不像隔壁王家的阿爹一样每天挑着担子出门,也不像对门张家的阿爹一样会抱着书本灰头土脸地挨老婆的打。他问娘,娘只会说大人的事小孩别问,他又偷偷去问笑笑哥哥,结果对方嬉皮笑脸:“你爹是做生意的,旺季到处溜达,淡季赋闲在家呗。” 他对笑笑哥哥的话从来半信半疑,但如果阿爹真的是做生意的,为什么会他偶尔半夜回家时身上会有伤,衣裳上会有血呢? 他想起童年时父亲领着自己跳木桩子,笑笑哥哥带着自己爬树捉迷藏,敬叔给他做的精铁小弓,和其他孩子们的玩具都不一样…… 他以为的“游戏”,全都不是游戏吗? 海连抱着最后一丝怀疑,挣扎着开口:“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你的脚。” “什么?” “确切来说,是你的步伐。”费祎在海连面前迈了两步,“上尉说过你的身手是个缇苏刺客教出来的,但我比你更清楚南境那帮刺客的路子,他们为了做掉目标不择手段,野蛮得很,宁可多练练手上功夫也不会去管脚下如何,而你不一样。从你一来这座岛,我便发现你和你父亲一样,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个习惯已经成了你的本能,若不是从小开始训练,可做不到这样。” 他凝视着彻底哑口无言的年轻人,声音温和:“是爹教给你的?” 其实是春姐姐教的,但春姐姐是阿爹的伙计,那跟阿爹教的有什么两样? 青年此刻已经心神大乱,他看着费科纳走到一个木匣前,从中拿出了几封信件递了过来,男人继续道:“你如果仍然不信我,不妨让你的父亲亲自来告诉你。” 海连接过了信,纸张放了许多年,带着斑斑霉黄,但无损上面字迹的飘逸灵秀。海连只扫了一眼,便在内心叫了声糟糕——他会说东州话,但小时候被阿娘逼着学的那几个方方框框的东州字,早被他甩到脑后了。他努力辨认仍然拼不成句,唯一认识的只在末尾,那就是他父亲的名字,和一个小小的时间落款,是八年前。 这下最后一丝疑虑也被父亲的亲笔落款打消了。海连掩上信纸,迟疑道:“这些信……可以给我么?” “当然,我本就打算给你的。”费科纳点头,他看着那叠信纸,忽然叹了口气,“八年前,你父亲给我写了最后一封信,之后人便杳无音信。我曾来缇苏找过他,但毫无结果,你父亲……是出了什么事么?” “他不见了。” “什么意思?” “就是消失了,不知道去哪了。”海连把信收进怀中的口袋里,“可能死了吧。” 费科纳闻言嘴角微颤了颤,他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我早猜到的,但总抱着一点希冀,以为他只是像老师一样带着你避世了……这大概就是命。”他看向海连,目光慈祥,“好在你还好好活着。说起来,我记得阿觅离开泰燕时已有了身孕,你妹妹呢?” “她也活着,过的很好。”海连早已不是刚进门时的嚣张坐姿,他像个恭谨的后辈,目光殷切看向费科纳,“船长,您还能……再多说一点我阿爹的事吗?” 父亲对他的意义太过重要了。商未机在时,哪怕在逃往南境的路上,在暴雨海浪中,在母亲死后带着妹妹偏居在久梦城中,海连也从没为生存,为下一顿饭,为疾病与伤痛而发愁。父亲这个词语,等于他幸福而无忧无虑的童年。 他此时就像是在阴云密雨中行走了太久的旅人,在感受到苍穹漏下的那一缕阳光时,本能地想要沐浴更多。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费科纳微笑着,十分慷慨,“你父亲幼时被父母遗弃在阴山中,若不是我帮师父采药时偶然遇见,只怕他当天夜里就会被山林野兽吃掉。他当时又瘦又小,肋骨都能从皮肤上透出来,人也战战兢兢的,明显被吓坏了,过了好几天才肯开口说话。他说自己没有名字,颛孙老师见他对商家家传的那把小刀十分有兴趣,就干脆让他随了商姓,叫做商未机。他有了名字,我多了个师弟,挺好。” “或许是因为小时候被遗弃的缘故,你父亲性子内向又怕生,去山外买东西时总是会被其他孩子欺负,每次都得我来替他出头,”费科纳摇了摇头,娓娓说道,“他不善言辞交流,干脆一心扑在了武艺上,不过七八年的光景,在身手上便已经远胜于我。” 海连眨了眨眼,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自己那位永远都是沉静从容的父亲小时候会是个什么模样。 “未机手持利刃,却有一颗仁心,他学成辞别颛孙老师后,同样收留了一些像他幼时一样无依无靠的孤儿孤女,像老师一样教导他们,庇护他们,明明他那时候也不过双十年纪。我当时笑他自己毛都没长齐就开始给人传道授业,他呢,还是我行我素。” 笑笑哥哥,春姐姐……海连想起了小时候那些环绕在自己身边的少年们。 “后来,你父亲救下了一个绸商的女儿。那个姑娘,就是你的母亲,丛觅。 “再后来,他们便有了你。 “你娘是个好女人,你是个好孩子,未机有了父亲的担当,比之前还要稳重,可靠。” 只一句话,便让海连咬紧牙关,五脏六腑像被人攥成了一团,这是他长大后第一次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家庭。 “在你满周岁时,因为南境海盗猖獗,我便被远调迟锦城。”费科纳继续道,“之后我与你父亲一直保持书信联系,直到八年前才突然断了音讯。我猜,他会遭遇不测,大概是因为他手里的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寒音令。” 费科纳刻意咬重了这三个字,结果对面的年轻人听到这个词时却是一脸陌生。男人心下一沉,面上仍故作惊讶道:“商未机连这个都没告诉你么?” “我从不问长辈的事情,他也不会说。” “倒也是他的性格。” “那个……寒音令是什么很重要东西吗?”海连又问道。 费科纳心中焦躁,但还是强作耐心回答:“当然很重要,它是颛孙先生传给你父亲的一把‘钥匙’,世上仅此一件。只有手持寒音令的人,才有资格打开藏在某一处前朝宝藏。” 宝藏?海连如今对这个词敏感极了:“宝藏?很多金银珠宝?” “确实有数不清的金锱与宝石,但让能让四野为之疯狂的可不是这些东西。毕竟拥有金锱,只是人之富;拥有《吉光黄云书》,则是国之富。” “《吉光黄云书》?是你跟方……呃……跟那个末羯人说起过的那个东西?那也是宝藏?” “没错。《吉光黄云书》共有十四卷,在我与你父亲拜入师门前因为世事动荡,被人带着其中四卷逃往了北漠,之后又有两卷在大火中被烧毁,剩下的八卷,则一直由你的父亲守护着。” 他说到这里时微顿了顿,然后表情愈发真诚,“我与你父亲的理想就是将东州重归一统,让那片土地再现荣光,为此,你父亲甘心隐姓埋名行走于黑暗中,而我也宁可放弃东州的军阶荣华,呆在这片汪洋上。” “海连,”费科纳谆谆善诱,“你真的没有见过一个短梭状,上面刻有字符的金色小玩意?” 明明对方语调和蔼,确实像一个亲切长辈,但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海连忽然感觉这副表情的费科纳,像极了他刚认识方停澜时对方的模样。那个人也是这样挂着温柔笑容,眼底不见一丝暖色。 青年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摇了摇头:“……没有。” “真的?” “真的没有。阿爹失踪后,他留下来的东西都被房东格兰夫人抢走卖掉了,什么都没给我和我妹妹留下。”海连说,“何况如果我有了你说的宝藏,我还会呆在这种地方么?” 费科纳见海连的回答不似虚假,他沉吟片刻后道:“罢了,怪不得你,你那时确实太小了。” “抱歉,没能帮上你。”海连欠一欠身。 “没关系,我还能见到未机的孩子,已经十分惊喜了。”他按了按眉心,露出了一点疲态,“今天太晚了,你先回女妖号休息吧。你若还有任何想要问的事情,我的海神号永远为你开放。” 62. “将军。”在海连离开海神号后不久,影子走了进来。他刚刚一直站在门外,零零碎碎也把二人的谈话听了个大概,“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管知不知道,我都不会轻易放这小子再回到岸上。”费科纳脸上又恢复到了平时的冷漠模样,他一边脱下手套,一边吩咐道,“等沙鬼湾这事完了,让阿巴勒派人去缇苏的黑市里查查,八年前一个叫格兰的女人卖过哪些东西。” 影子答应下来,又问道:“商未机当年只透露过东西放在允海的某座岛上,却不肯告诉确切经纬,我们才会花这么长时间在允海上乱转,如果……我是假设,会不会东西已经被北漠那边先一步抢走了?” 费科纳摇头:“这次送来的连雨铳依然是前四卷里的东西,你以为铁格谷的那帮疯子工匠要是得了后面的图纸,还能容得南宏那帮老东西苟存到现在?” 影子讷讷。 “如今只有两种猜测,要么寒音令被那个不识货的婊子当卖了;要么就是商未机坠崖时被他带在身上,陪着他一起葬身了鱼腹。” “前者还好说,如果是后者……” “那就等着剩下的《吉光黄云书》如他所愿的烂成废纸吧。”费祎冷哼道,“老师总说我这个小师弟是个天才,我却从没见过如此愚蠢的天才。” 影子连忙低下了头。 “若商未机泉下有知,”他嗤笑了一声,“一定很后悔活着的时候对自己儿子隐瞒了太多了东西,才让我这么轻松的有了可乘之机。” 63. 海连刚离开海神号,便撞见了站在港口的方停澜,对方看似在散步,但发间的薄薄夜露明显表示他在这里已经等候了许久。 “有事?” “你跟他聊了什么?” “没什么,一点私事而已。”海连抬起眼睛,轻笑了一下,“我以为方千尉是担心我才不惜暴露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大喇喇地杵在这儿,没想到你只是想问一问我和费科纳聊了什么。怎么,怕我投敌啊?” 方停澜一时语塞:“我确实担心你……” “方停澜,”海连忽然问道,“费科纳这个人……非死不可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方停澜惊道。 “我……不,没什么,你就当我刚刚那句话没说过,让我出手的时候我会出手的。”海连环顾四周,“有巡逻队要来了,有机会再联系吧。”他说完抬脚便走。 “海连!” 海连停了下来。 方停澜望着他的背影,嘴唇开了又合,良久后才郑重道:“不管费科纳对你说了什么,请你千万不要相信他。” 月色下的小海盗没有回答,他只慢慢地点了点头。他的动作那般轻微,让方停澜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第47章 十二月廿七 64. 第二天清晨,海连就被船外的呛鼻气味熏醒。他合衣走上甲板一看,前方荒岛上火光连绵,从这些简陋木屋点燃的烈焰已经燃到了与它们紧挨的密林之中,他听见了几声哀哀鹿鸣,冬眠的爬虫们也赶在火势没有打搅自己的好梦前,在薄雾笼罩的晨曦中飞快的逃离。至于他曾在山洞中看到的那些装满军火的木箱,此时已经堆垒在了港口,正在被井然有序地搬上隔壁的海神号。 海神号确实要离开这里了。 海连也在一片橙光熹色中看到了方停澜。对方站在港口前,依旧是那副北漠人的打扮,笼着手静静地注视着来往船员,男人英俊的面容被缭绕烟雾晕染模糊,就如同他始终莫测难辨的心思。距离自己与他的相遇已经过去了近半年,距离约定的期限也只剩半年,这次出海,他们二人之间的交易便可大功告成,尾款付讫,剩下的时间两人或许再无需有任何交集。一想到这里,海连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莫名而难言的情绪。 他忽然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正好错开了方停澜抬起的视线。 以女妖号为排头,其后跟着的是那一批小型的劫掠舰,海神号坐镇末尾虎视眈眈,所有船只的桅杆上高挂着黑旗,衔刀之鹰在风中肆意飞舞,渐渐的,仿佛被这只鹰的无声长鸣所召唤般,那些在海的远方漂泊的单桅船,横帆船,纵帆船,不断聚集到了海神号的身边。他们都是不甘于向莫亦人低头的海盗,或负气或被驱逐地离开了沙鬼湾,如今终于看到了这唯一敢正面向莫亦人宣战的巨舰,叫他们如何能不兴奋?如此下来,不过短短七八日,这只舰队的规模便从无名小岛离开时翻了一番。 费科纳的号召力之强,让方停澜都有些心惊,他几乎都要怀疑驻扎在沙鬼湾的莫亦人和那帮投诚的海盗能否扛住费科纳的两波攻势。但愿他们能扛过,方停澜想。不然我若计划失败,回东州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怂恿秦唯珅封了莫亦人的港。 与他相隔一海里之外的海连也收起了望远镜,感叹道:“费科纳如果这次真的赢了,他肯定会成为允海上的国王的。到时候只怕不光商队得看他脸色,以后连其他国的军舰也不会敢再提收复允海的事。” “他不会当海上国王的。”一旁的上尉说。 “为什么?” “因为……”上尉张了张嘴,还是没能把真相说出来,“因为……海神不会允许的,人无法统治大海。” 海连挑眉,没有拆穿对方这个简陋的谎言:“有工夫想鬼神,不如想想咱们怎么做才能把阿克他们从沙鬼湾里救出来。” “这个我已经有计划啦!”上尉朝海连招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走,二人来到对面的船舷上,“莫亦人不会让咱们那么轻易的进入可以攻击到沙鬼湾的射程,到时候光是突破军舰火力线都会花上不少力气,满打满算也能磕上大半天。我已经准备好了一艘小艇,”上尉往下一指,“到时候你趁乱去沙鬼湾,一定来得及;就算赶不上回到海上,带着孩子们往岛湾深处跑,阿克那小子熟悉地形,知道该怎么做。” “我不在女妖号上没关系吗?” “哈哈哈,老子没能把你招到旗下之前,对上哪一国的军舰也没怵过,你可别小瞧了我船上的这帮老伙计!”上尉大笑道。 海连也跟着笑了笑。他在女妖号上呆的时间并不长,一开始甚至只是因为方停澜的计划里需要他进入费科纳的海上势力,才决定接过上尉给他的弯刀,他也知道了上尉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海盗头子”,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对方的真诚与热心,以及对伙计的宽待和在允海上不合时宜的悲悯,恰恰是此刻这片多方势力纠缠的诡谲汪洋上最缺少的东西,海连并不希望女妖号的船长会出现什么意外。 “小心点,别死在莫亦人手下,”他嘱咐道,“也别死在了自己人手上。你总得回万林,见见你女儿的吧?” 海连后半句咬得微重,他知道上尉能听明白。老船长也确实听明白了,他拍了拍船舷:“我还用不着一个小家伙来为我担心。” “这次可能和以往都不一样……” “我知道,以往允海上那都是小孩打架,流氓斗殴,这次不一样,是战争。”上尉叉腰,扬起了他圆圆的脑袋说道,“我经历过战争,虽然是踩在泥地里的战争,但和现在踩在水面上的总不会差得太远。” “但愿如此。”海连说。 65. 南境历的十二月廿七是一年一度的返魂节,和东州四月的怀冥节一样,是专属于亡灵的节日。这一日不管是缇苏人,莫亦人,繁水人,大川人……都会举家前往墓地悼念自己故去的亲人,等到这一天过去后,他们便可以开始为新年的庆祝与狂欢做准备了。 但节日的前提,是他们得在陆地上,在颠沛于海上的人们,他们对日期年岁的概念早已模糊于亘古不变的起伏波浪之中,此时所有人心中只明白一件事——十二月廿七日的正午,费科纳的舰队已经距离沙鬼湾不到一百海里。 “这天气,要糟啊。”海连身边有人在感叹,“外面看样子随时要起浪,这仗不好打。” “怎么会?”海连问道,“只要舵手经验老到,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你以前是毒蜂号的人,可能不清楚,”那人摇了摇头,他解释道,“毒蜂号是小船,和咱们女妖号不一样,小船不管是升帆还是转舵都要轻松得很;而咱们想要掉个头转个弯,那可就麻烦多了。女妖号虽然船板是允海上排得上号的硬,但再硬的船也架不住海神大人不给面子,真要一个侧浪过来,就彻底完了。” 他说话时,悬挂在舱室内的风灯摇晃的幅度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变大,起风了。 “算了算了,咱们操这个心也没用,听天由命。”那人啧啧唏嘘着,将鲸骨弯刀插在腰侧,又叮嘱道,“对了,你上来的时候记得把灯灭了。” “知道了。”海连朝他摆摆手。他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装备,匕首,鲸骨弯刀,烟雾弹,暗袋里的三枚刀片,防水筒里的火引……青年扯了扯自己的半指手套,让它更紧密地贴合与掌心中,他熄灭风灯正要上去,忽然又转身回到床前,把藏在枕头里的那几封父亲的信笺掏了出来,一股脑也塞进了防水筒中。 海连推开舱门的刹那,便嗅到了咸腥而锋利的空气里蓄势待发的火药气味,所有人已经各就各位,炮手最后一次疏通炮膛,水手们焦虑地把弯刀拔出又塞回,上尉拿着望远镜,和大副正在商量着什么,看见海连出来后便冲他笑着喊道:“咱们的王牌登场啦!” “王牌也得有个好牌手打出去才行呀。”海连笑着回道。即将到来的战争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相反让他正处在一股奇异的亢奋中,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都比平时要轻盈几分。 刺客应该对厮杀从无畏惧。这是盲鹰阿格教给他的第几课,他也不记得了。 青年看向船首,陈旧而巨大的女妖雕像双肩拱起,两只长满藤壶的手臂撑在两侧,赤裸的身躯肌肉紧绷,她抿唇昂颈,仿佛随时都要挣脱船体的束缚,纵身一跃入前方那片正在慢慢聚集成厚重云层的阴霾之中。在蔼蔼如墨的云层之下,沙鬼湾也慢慢朝来挑战它的大军伸出了獠牙。 第48章 冬雷震震 你能看见云是如何飘荡,堆叠。你也能看见雨是如何慢慢落了下来。 你看不见的只有风。 一开始这个顽皮家伙只是让浪尖更加用力地拍打船身,渐渐地人们会感觉到脸颊仿佛被一把锐利小刀给划了两下,再到让大伙不抓住点什么就没法在甲板上站稳,完成这些恶作剧,北风只用了不到一个钟头。 主桅的横帆已经鼓胀成满满圆弧,像一个胖子穿上了一件不合身的短衫,肚皮上的纽扣随时都会崩裂。女妖号上的所有船员一边骂着娘,一边赶紧从箱子里捞出一件斗篷穿上,可惜斗篷也没什么大用,挡雨的风帽根本没法在头上呆上一秒钟,便成了赘在脑后的一个扁圆。这样过劲的烈风甚至让女妖号比预计的要快了近三个小时就与莫亦人的军舰在海面上遥相打了个招呼——对方也不好受,在浪中同样起起伏伏,如果不是他们的将军下了死命令要守住防线,恐怕每一个人现在都想收帆回港。 上尉操心炮膛会进水,耽搁即将发生的海战,于是早早去了炮楼里安排,留在甲板上负责布置的则是海连和大副,大副得一直盯着罗盘掌舵,指挥船员如何与风雨战斗倒成了海连的工作。青年此时两鬓透湿,脸上泛起苍白的寒气,偏偏瞳中精亮,他随手扒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冲桅杆附近的人喊道:“太快了!再不撤一面帆船会歪的!” “已经在撤了!”水手们回道。 轰隆一声,降下的船帆没能直直落地,而是摇摇晃晃地飘了一段距离,把正在加固脚索的一名水手给兜头盖住了,人群中响起几声大笑,勉强冲淡了紧张的气氛,唯一没有笑的只有海连。他手挡在额际向上看去,面色愈发凝重——撤下一面帆后,船的颠簸确实没那么剧烈了,仅剩的桅绳绷得笔直,这些绳索尽职尽责地牵着主桅上的横帆与风神进行着角力,副桅上许久未经船厂保养的轴承发出滞重的吱呀声音,在浪与雨中愈发刺耳,海连看了一眼头顶不堪重负的顶帆,啧了一声:“把东西给我,我上去看看。” “现在上去你不要命了?!”大副惊道。 “死不了。”海连丢下这三个字,他接过船员给他的工具箱挎在肩上,踩着起重门吊便窜上了主桅的瞭望台。瞭望台上的船员同样在冬雨里冻得战战兢兢,牙关都在打摆子:“海海海海连,上面……” “我知道,有点松了。”海连掏出绳子飞快而熟练地在自己腰上缠出一个日字结,“照这个速度下去,大概多久会跟莫亦人撞上?” “还还还早,你别别急……”那人自个在瞭望台上都东摇西晃,仍不忘哆哆嗦嗦得叮嘱一句。 年轻的小海盗回头,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放心吧,我有数的。” 他听见了冬雷的声音。 桅杆上的风比甲板上来的更剧烈,海连为了防止手脚打滑干脆在自己的右腕也绕了一个绳结,他一寸寸往上攀动,像桅杆上缓缓升起的一扇孤独小旗。或许是因为前些日子和费科纳的那一番谈话,这样的风雨让他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但也让那些记忆变得愈发清晰。他想起了那个雨夜的火与血,阿娘抚摸他脸颊的冰冷手指以及她给予他和妹妹最后的亲吻,也想起了阿爹手里的刀,眼里的泪。 也似乎从那天之后,阿爹便叮嘱了他一件事,那就是不要轻易说出自己在东州时的姓名。 “为什么呀?” “因为……因为咱们现在在缇苏,要入乡随俗,正好南境语里你名字的发音与东州时相近,倒不用大改,不然我是该给你重新取一个名字的。”阿爹解释道。 “我不要新名字!”海连鼓起嘴巴。 “好好好,那就不要新名字,只叫海连,可以吗?” 阿爹也是骗子。海连口中衔着一颗长钉,在昏暗的半空中摸索着横桅的结构。如果不是费科纳,他或许真的会一辈子以为父亲只是个带着一船伙计逃难到缇苏的商人,六年后倒霉地被夜匪劫杀;又或是背了巨额外债才不得不离开海连兄妹——这些结局过于烂俗狗血,既不会成为停留在法卢科抽屉中的薄薄卷宗,也不会成为奥布里安笔下的三流剧本。无论哪种情况,海连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从没想到自己在阴差阳错之下,居然成了父亲的同行。 雨水从牙缝渗进口腔,将钉子上的铁锈味酿得满嘴都是,海连赶紧把长钉吐出,斜斜按在了已经开裂的桅杆附近,然后他保持着一个姿势举起了锤子。 铁与铁撞击声淬响的刹那,还有一个声音送入了他的耳中,比冬雷声脆弱,比火炮声清晰,海连侧过头去——在女妖号相距五海里的地方,有一道金色的信号弹直冲乌云,然后颤颤袅袅地坠了下来。 “……是方停澜的信号弹。”海连皱了皱眉,“啧,颜色跟他衣裳一样骚包。” 信号弹既然已经出现,也就意味着对方要开始剩下的计划了。海连算了算时间后咋了第二下舌,连敲下榔锤的速度都比之前要快了半分。 与此同时的海神号上,混乱比女妖号更甚。 “刚刚谁他妈乱放的信号弹?” “天太暗了,没看清!” “别管那些了,先来个人帮老子把帆拉上去!” “我来帮你吧。” 那人看着走到自己身边握住绳索的人一愣,讷讷道:“谢,谢谢你啊,客人。” “不客气,我小时候就想当个水手,可惜在末羯,男孩只能打铁和放羊。”方停澜微笑道。 方停澜本就预想过开战前夕船上会十分混乱,费科纳和他的影子大副估计没什么工夫盯着自己,但他没想到突如其来的这场大雨让混乱来的愈加顺理成章。这下他只要找个角落放出信号,然后再若无其事的走到一边,甚至此时还能助人为乐一把。他知道五海里之外的海连能看到这道金光,二十海里之外的缇苏舰队也能看见。 方停澜将绞紧的绳索还给那人,又得了对方的一声感谢,他拉紧斗篷,眯起眼睛在雨幕中辨认了一下远方尚不甚清晰的轮廓后,便小跑着绕过人群,踉踉跄跄地一头跌进了船舱里:“不好了——!我看到、看到后面又多了几艘船!” “什么?!”站在一座火炮前的费科纳一惊。 北漠人抬起头,布满雨水的脸上是恰如其分的惊惶失措:“是真的!刚刚甲板上不知道是谁给那几艘船报了信,他们正冲着海神号过来了!” 海战最忌讳被人捅了后腰,费科纳推开伙计二话不说便冲上了甲板,留北漠专家在门口惊魂未定地擦着雨水,他咧开一张憨厚笑脸,向一旁的船员问道:“我有点儿害怕,能不能让我回卧室里呆着?” 其中一人略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可以是可以,不过真打起来,我们是要锁舱的,你呆在那里……” “你是怕船沉了我出不来吗?”方停澜操着一口羊膻味的南境语大惊小怪,“小伙子,你怎么能这么不相信我们伟大的船长?海神号只会击沉敌人,它永远翱翔!” “……”那人被方停澜噎得说不出话,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外来的北漠人居然会对海神号报以如此强大的自信,但这番夸耀也打消了一点他的顾虑,他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我带你去客房。” “谢谢你,我到时候就、就坐在床边,哪儿也不去。”方停澜十分真诚。 两人离开炮舱,往更下一层的舱室走去,方停澜看着那人用一串钥匙打开锁,忽然问道:“你害怕孤独吗?” “什么?” “我是说……如果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你会害怕吗?” 那人瞪大了眼睛刚要回答点什么,他的手腕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他那双睁大的眼睛里便再也无法看见眼前这个笑眯眯的北漠专家了。方停澜将钥匙从昏倒的这人手中扯出,再把昏倒的倒霉蛋踢进内舱,从外面封上了锁。“在迟锦上学时那帮人教的下九流手段居然还挺有用。”他看了眼手里的钥匙,“希望里面有我想要的那把。” 头顶炮舱依旧嘈杂,似乎谁也不在乎里面少了一个人——或许他被船长叫去了,或许他上了甲板正在磨刀,或许他已经掉进了海里,反正不会影响海神号接下来的行动。 方停澜松了口气,他后退几步,靠在船壁,一只老鼠从他脚边掠过,他忽然有点心烦,干脆伸手摸到自己腮边,把跟随了自己许多天的大胡子给撕了下来。男人一边龇牙咧嘴地活动了一下被束缚了好几天的脸颊,一边脑中思绪飞转。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他只要呆在这里再等一会,等到头顶彻底被搅成一锅乱粥,他就可以进行下一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愿那位治安官和西莫纳伯爵听懂了我的暗示。 但谁才是黄雀,那就不一定了。男人小而无声地笑了。 第49章 战争 66. 一切的起因只是恰好。 他只是恰好被关进天牢时,在毒打和拷问中被迫知道了商未机的事情,寒音令的事情,天机库的事情; 他也只是在出狱后收账单的时,恰好听了一耳朵博浪商们来报说南边的莫亦国对缇苏很不满,又对沙鬼湾很有兴趣,于是在给梁王拿下金矿时,也顺手送了一部分金子给莫亦人,让他们充实了一下他们并不丰盈的海军军备; 他用宝藏诱惑梁王,让他给了自己一艘船,接着便恰好遇见了海连,老乞丐,周不疑,约诺尔子爵,治安官法卢科…… 这一切的恰好被他用日日夜夜的算计与谋划拼凑在一起,成为了方停澜能安然站在自己仇人的船舱中的原因。周不疑有一点说得不够全面,那就是当坏人除了得有钱,还得有一点运气。 他享受这种幕后黑手的感觉,仿佛在与司掌命运的天神进行着一场豪赌,赌注是他的欲望与人生,至于这场由他发起的战争结果究竟是缇苏,是莫亦,还是海盗们获胜,他倒是一点都不在乎。 方停澜能感觉到脚下的海神号已经停下了前进,它在波涛中静待着身后的那几只战舰,等到那些不速之客进入射程内,便会瞬间将其挫成齑粉。与他一墙之隔外的叫嚷虽然乱,但乱中有序——二十年前,在费科纳还叫费祎费大将军的时候,他的逐狼海军在允海上无人敢撄其锋芒;二十年后他与他的海神号仍然警告着所有人,不要惹怒一头雄狮。 他并不指望伯爵派来的缇苏军舰能对费科纳造成什么损失,他只希望他们能像鬣狗一般稍稍拖住海神号前进的速度,并把费科纳那颗猜忌多疑的心搅得越乱越好。 “可惜,雄狮虽然能扑杀鬣狗,但牙齿再锋利的雄狮,也咬不着吸血的虫蝇。”方停澜转着手上的钥匙,“我就是虫蝇。” 他看向头顶,狭小的舷窗外隐隐传来沉闷的轰隆声。女妖号已经和莫亦人打起来了?方停澜一怔。这么说,他的小海盗现在大概正在他的战场上大显身手,用那把银色匕首去击杀一个又一个敌人了。他足够相信海连的实力,所以并不太担心对方的安危,只希望这次如果再碰到有谁再掏出枪时,他的小朋友能更机灵一点儿。也只有在想到海连时,男人紧绷的嘴角才稍稍变得柔软了些,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忽然很后悔没能在那次试验连雨铳的时候悄悄吻海连一下。 而被方大人正挂念着的海连这会还杵在桅杆上。 雨比之前小了一些,几乎有要停息的趋势,海连终于把最后一枚长钉也楔进了木桅里,桅杆总算再没发出那些叫人心惊的吱呀声响,他刚要把榔头塞回工具箱,不远处有什么东西骤然撕裂了雨幕,划出了数道锋利的抛物线,直冲女妖号飞了过来。好在掌舵的大副经验丰富,他在瞭望台水手发出警示的第一声之前,舵盘已经在他手中飞转而时停,轻松地让这艘移动堡垒以一个非常精准而微妙的角度避开了丛丛炮弹。 女妖号是化解了一次进攻,但这一记急转弯可就让还没能从桅杆顶上下来的海连不好受了,饶是他已有所准备,整个人仍然因为惯性被甩得横飞出去,却又被用以拦护的绳索生生扼住,重重地撞了回来。 肋骨和腕骨磨得生疼,但总比掉下去跌断脖子要好,海连暗骂了句脏话,赶紧重新抱住桅柱,在下一发炮弹降临前飞快地从桅杆上滑了下来,他一边甩着手腕往痛处吹了吹凉气一边急问道:“对面有几艘船冲着咱们来的?” “两艘!”瞭望台上的船员答道,“其他的已经被别的海盗们截下了。” 是的,厮杀的号角早早响起。雨幕之下波涛之上,极暗的天色与极艳的火焰在苍穹下交相辉映,宛如血海炼狱。双方舰队便是炼狱中翱翔的两只巨大黑鹰,在浪尖处展开羽翼,并同时张开了尖锐利喙。阵地在流动,变幻,水面上铺开了一个又一个不知何时被抛下的火药桶,只等着哪艘不长眼的战舰以身趟雷;不远处挟着燃油的炮弹击中了几艘战舰的船桅,火焰吞噬着巨帆,连雨水都无法将其势头扑灭;撩翼的劫掠舰已与它的敌人兵戎相见,两只互相勾绊的长船仿佛一对合不上的蚌壳,必得让其中一方被彻底击碎,否则等待他们双方的便是共没深海;还有的船甚至没能遇见他的敌人便已翻覆,落水的人在惊恐呼救,然而浪涛很快便将他们的惨叫声盖了过去。 海连抿住嘴唇,他明白了上尉说的那句话——这不同于他与方停澜的初见,是实实在在势均力敌的,战争。 等到手腕没那么火辣辣的疼之后,他便从瞭望台旁的挂绳上跳下,匆匆跑向船舵处:“时间差不多了吧?” 大副眺了眼前方海平面上沙鬼湾的漆黑轮廓,点了点头:“差不多。” “行,那我去帮他们放小艇。”海连说着便要走。 “回来!”大副叫住海连,他用眼神示意不远处的一个被绳网固定的木箱,“里面有把火铳,是船长给你的,带上。” 海连迟疑:“可我不会用枪……” “废话什么,你连北漠人带来的那玩意都试过了,还怕这个?”大副凶他。 海连无奈,只好过去开箱子,上尉拿眼角余光瞟着青年,又说道,“对了,他要我再叮嘱你一遍,上岸之后你就和昆姬他们躲起来等仗打完,别回来了。” 闻言海连抬起头,定定地看了对方一眼:“你们要做什么?” “当然是击败莫亦人,不然还能做什么?”大副微笑道。他个子又高而细长,像是一根支伶的竹竿戳在船头,上尉总笑他的这位副手像个瘦痨鬼,仿佛随便一阵风就能把男人刮倒。但瘦痨鬼的双臂却比任何壮汉的手还要坚硬如铁,此刻纹丝不动地焊在船舵上,牢牢掌握着女妖号上二百多人的命运。 海连不再多言,他站起来,将那把短火铳插在腰上:“我出发了。” “出发吧。”大副道。 小艇是海港里常见的单帆艇,轻巧结实,下水后不需要他调整方向,船便顺着风向直直朝着沙鬼湾前进,如果不出意外,他确实能赶在海神号开始摧毁沙鬼湾前上岸,海连将灰色三角帆直起,绕过了咸腥而刺鼻的战火中心,成为夜色中无声前行的幽灵。 他才行驶了不到一海里,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巨响,海连回头看去,只见一艘莫亦军舰被女妖号拦腰撞断,冰冷海水迅速充满了船腹,将木板上的人们一并拖入了水渊之中。破风逐浪的女妖雕像在冲击中同样被撞得粉碎,那颗美艳头颅高高抛起,与莫亦人的海军军旗缠绵在一起,扑通一声掉入了海中。另一艘幸存的军舰已经牢牢勾住了女妖号的侧板,不断有人坠海,又不断有人攀附在女妖号的船舷上,像一条又一条水蛭。子弹穿过头颅的声音,刀刃劈开血肉的声音,呼救与求饶的声音,战争的声音。 海连紧握住船帮。他忽然意识到,他脚下的这艘小艇,可能是女妖号上唯一的救生船。 雨又开始下大了。 67. 在海神号对着缇苏军队发出第一次齐射时,方停澜便知道时机成熟了。他将钥匙攥在手里,步履飞快地向上走去——他的目标在舰尾船楼的第二层,也就是费科纳当时告诉海连他父亲那些旧事的地方,船长室。 他这段时间扮演的北漠人并无破绽,费科纳也经常与他在岛中木屋相谈,但不管他表现得如何真诚亲和,对方始终不肯让他这位客人靠近自己的船长室半步。费科纳警惕着方停澜,方停澜比他更警惕,自然也不敢冒风险去刻意查探,所以只有海战发起时,费科纳必定会远离船长时去督促战况,那是他唯一能进入房间的机会。他不能错过。 室外已经彻底黑透,除了桅杆上挂着风灯的那一小片区域外,其他地方根本看不清人脸,只能靠声音来确定彼此的位置,方停澜几乎连头都不用低下便径直冲到了船长室的门口,他摸了摸锁的形状,心下蓦地一沉。 和他刚刚拿到的钥匙串中任何一把都匹配不上。 第50章 绝笔书 现在再去找到费科纳,偷走他藏在身上某一处的钥匙根本来不及,风险也太大,方停澜深吸一口气,他看向侧面正在不断逼近的缇苏军舰,有了第二个办法。他掏出火铳填好子弹,对准了锁孔。 轰——! 炮弹击穿船舷的巨响,盖过了火铳打碎机关的声音。 方停澜收起枪,抬脚用力踹向门板,最后一块咬合在一起的锁扣也在冲击力下彻底崩裂,大门无声洞开,他顺利的闪身进入了船长室。 68. 半个钟头后,海连已经可以看到距离沙鬼湾港口最近的那一块珊瑚礁,越过珊瑚礁再向前,港口处灯火通明,尚有三艘小型军舰停驻,却不见一艘海盗们的双桅帆船。难道昆姬他们已经跑了?海连心中疑惑,也不敢大意,干脆避开光亮,将小艇收起帆,停在了距离港口五寻开外的一块凸起的礁岩后,然后掏出匕首跳下了船凫水而行。 他还是更相信他的刀。 女妖号离开沙鬼湾后,莫亦人自然不会放开这块到嘴的肥肉,这一个月的工夫沙鬼湾上的驻军同样翻了一番,俨然要将其改造成属于莫亦的新领土——谁拥有了沙鬼湾,谁就拥有了半个允海,这道理傻子都知道。港口巡逻的海军不少,正好够两艘船的人数,剩下一艘船的人负责干嘛了?近岸的海水不算太冷,也足以吸走皮肤表面的所有余温,海连往掌心胡乱哈了口热气,继续往深处走,他无声而迅速地来到了海盗们搭建的那堆歪歪扭扭的楼寨前,刚想翻上去看看有没有人,脚下忽然踢到了一样重物,他低头看去,喉头一窒:“这是……” 尸体,已经冷了。海连把趴着的死者的头翻过来,露出一张他略有些面熟的脸,大约是他曾在酒馆中打过照面的哪位海盗。没有致命外伤,面容狰狞嘴唇发乌,海连用食指抹了把死者嘴角已经干了的黑血,放到鼻下嗅了嗅,还能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腥臭酒气。 青年后颈有点发凉,也不知道是因为风还是因为指尖的血。 如果剩下的海盗都像这样被一杯酒毒死,海连都不知道怎么跟上尉交差。他想退回到树丛中换条路再探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青年猛地转身将刀子横在身前,压低声音喝道:“谁?!” 响动的制造者吓了一跳,又发出了扑通一声,紧接着一只手拨开湿淋淋的灌木丛,露出一张表情尴尬的小脸:“海连哥……” “阿克?”海连惊讶道。 少年咧嘴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我,我想学你怎么潜行,结果就摔了屁股。上尉已经来啦?” 海连摇摇头:“只有我,他让我带你和你姐姐往岛内逃。你姐姐呢?” “她……”阿克迟疑了一下,仿佛在下定什么决心,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然后小声问道:“海连哥,你能救救他们吗?” “谁?” “昆姬。” 阿克见海连没说话,连忙道:“我知道这个有些难为你,但是我真的没办法了,如果再不过去,他们所有人都会死!昆姬趁乱让我跑出来,也只有我跑了出来,她拜托我给女妖号报信,可我太废物了,我在林子里躲了半天,光是不被港口那帮人发现我就……”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见对方越说越带哭腔,海连赶紧打断了他,“他们现在在哪?” “山洞酒馆里,被莫亦人看押着。” “有多少莫亦人?” “二十来个吧。” 海连想了想:“有两个办法,一个比较稳妥,一个比较危险。” “那我们……” “选危险的那个。” “哎?!” “因为我赶时间。”海连回答道。 ※※※ 方停澜进门后先用矮桌抵住门背,然后点燃了挂在墙上的风灯,才开始寻找他要的东西。费科纳东西归纳整齐,翻箱倒柜起来并不是难事,不过片刻工夫,方停澜便有了收获,他将角落里一个带锁的木箱取出,如法炮制的摧毁了锁孔,从抽屉中翻出了一叠书信,他飞快地翻阅了几封,越看越心惊肉跳,里面记载的东西不仅坐实了他之前对费祎和琥珀王策划的阴谋的种种推测,甚至还有许多他根本没有预想到的关节。 当他拿起最后的一封信时,海神号已经和缇苏军舰展开了激烈的交火,方停澜摇晃几步稳住重心,才打开了信纸。信纸和之前费科纳交给海连的那叠信纸材质相同,是泰燕城里上好的碧庭笺。他把信拿到灯下只看了一眼书信的最末,便头皮一炸,惊得几乎要叫出声来。 乔观卿,于八月十五绝笔。 乔观卿是他母亲的名字,八月十五是东州的缬月节。 69. 每年都有一个缬月节,但只有一个缬月节让方停澜这辈子都不会忘。 仁治十四年八月十五日,距离泰燕城破还有五天。父亲被召去商议对策,在宫中已呆了半个多月,留在府上的只有方停澜和阿娘。比起他那位君子端方的阿爹,小时候的方停澜其实更喜欢他的母亲。虽然阿娘总是凶他,还不许他多吃甜食,但是她会跟他赛马,讲三教九流的传奇故事,甚至带着他偷过太一皇城里的橘子——很酸,不好吃。 阿娘和别人家的阿娘都不一样,这件事比镇海公是他父亲更让方停澜骄傲。 他记得那天特别热,热得蝉鸣声嘶力竭,热得他连前几天新得的一对木雕兔子也不想玩了。男孩挠了挠生出的痱子,想去厨房偷偷端一碗冰酪解暑,路过阿娘房间时他发现门是虚掩的,不由好奇地往里看了一眼。 “阿娘,您要出门吗?”他小小声地问道。 阿娘转过身来。她罕见的穿了一身她一向嫌弃易脏又不好走动的白裙,面颊上新妆了胭脂粉黛,明艳得几乎不像真人。她绽开笑容,朝方停澜招了招手:“是呀,我一会儿就要出门了。” “能带我一起去吗?” “不行。” 小方停澜眨眨眼:“您今天像仙女一样,好漂亮呀。” “嘴甜也不行。别耍滑头,老实在家做你的功课,”阿娘捏了捏男孩的鼻子,“经要写了吗,弓马练了吗,我看我放在书房里的算筹题你一道都没做吧?” “可是,可是,”男孩被捏住鼻子,话都没法囫囵说出,“唯玉他们说算筹是商人才学的东西,是下等……” 阿娘松开手,叹了口气:“说了多少次了,你跟那几个皇子殿下玩可以,至于他们说的话,你就当个屁。” “屁是脏话……”方停澜连忙补充,“是阿爹说的!” “你阿爹还让你学北漠语和南境话呢,现在你会说几句?” 方停澜没办法啦,只好拉着阿娘的胳膊傻笑,打算糊弄过去:“那娘一会儿回家的时候给我带酥月房的点心吃可以吗?今天是缬月节,有芝麻桂花糖卖!” “新门牙刚长出来,又想吃甜的,”阿娘戳了一下他的额头,无奈道:“这几天的功课等你爹回来,让他检查,要有一样落下了,看他怎么收拾你,听见没?” 男孩并未注意到母亲其实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也没注意到为什么平时都是阿娘负责检查的功课却要交给好几天没回家的父亲,他只暗暗高兴着家里没了长辈看照,可以把藏在后院里的蛐蛐掏出来玩了。他咿咿唔唔地答应着,由着娘欠身过来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出去吧。” 方停澜走到门口,忽然又回头,他一点头,郑重其事地说:“刚刚我不是嘴甜,阿娘真的像仙女一样呀!” 他看到阿娘扑哧一声冲他笑了,她眼睛里有亮亮的东西。 他没看到母亲什么时候出门的,也最终没能等到母亲给他带一盒酥月房的点心回来。 方阙是三天后回家的,他踏入府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人开始收拾行李,处理书房。方停澜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拉着他还想展示这几天的功课成果,父亲却看也不看:“停澜,回你自己的屋里,把你想玩的,想用的都告诉姜叔,他帮你收拾。” “为什么?” “我们要回迟锦了。” 男孩顿时欢呼起来。回迟锦!太棒了!迟锦城的宅邸比泰燕的大好多好多,而且还养了马,有校场,出门还有可以玩水的大湖!他高兴得蹦蹦跳跳,围着父亲打着转反复确认道:“真的吗?我们这次可以住多久呀?我能不能带唯玉一起去?他可想和我一起去迟锦玩儿了!对了,我们不用等阿娘吗,她都三天了还没有回来呢……” 他声音越说越小,因为他发现阿爹好像不高兴了。 “阿爹,我说错话了吗?”方停澜从小擅长察言观色,他立刻道歉,“那……那就不带唯玉去了,我知道皇子没成年是不能出宫的,我刚刚就是随便说说的。” “你没说错话。”阿爹揉了揉男孩的小脑瓜,“唯玉会跟咱们一起去迟锦,还有好多人都会和咱们一起出发。只是……你娘可能没法去了。” 方停澜看着他。 面对天子之怒能殊无惧色,独对诸国来使挑衅也能从容淡定的男人露出了一个绝对称不上好看的苍白笑容:“你娘……观卿是仙女,所以回天上去了。” 到天上去了,就是死了。这个概念直到方停澜随着辚辚马车仓皇离开泰燕城,抵达迟锦时才想明白。 他在裂国之战中失去了一盒酥月房的点心,他的母亲,还有他的童年。他一次又一次追问过母亲的死因,但方阙始终不肯告诉他,父子关系因此日渐僵硬。方停澜依旧如父母期望的一样优秀,甚至更优秀,但他除了过年和缬月节那天肯回家外,平日只肯呆在武隆宫中和自己的那群纨绔跟班厮混。到方家覆灭的那一年,他与方阙只见过三次。 如今这封信…… 方停澜必须用力平复呼吸,才能控制自己拿着信的手不要发抖,逼迫着视线有勇气重新移回到纸上。母亲的字迹他是在入狱时认得的,她给父亲写过的缱绻家书都被父亲妥善保存着,最后却被摊在了潮湿阴冷的刑台上供他的儿子认供时翻看。她书信措辞和她人一样,一贯随意,这封也不例外。“阿祎,见信如晤……”方停澜喃喃念了出来。 阿祎,这分明是唤亲切幼弟的口吻。想到费祎后面做出的事情,方停澜不由一阵齿冷。 阿祎,见信如晤。 我半月前已与未机商议妥当,由我秘密出城,与础朗、张客行、秦唯珩等人谈判;而他则将老师余下心血携运往缇苏,免受战火殃及。不论如何,此番灾祸都有我天机库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是老师的大弟子,是你们的师姐,所以亦是我的责任。若我此行遭遇不测,阙会安排好后事,你安心镇守迟锦,不必担忧京中。 未机当时欲将幼子海连托付于我,我并未答应。一者东州已成是非地,方家正处于漩涡之中,倒不如南境诸国来的太平;二者阿觅临盆在即,她是明事理的好姑娘,不该在生死关头叫她骨肉分离,这是我同为母亲与同为女子的一点私心。 此次安排由我一人做下,你不可旁怪他人,尤其是未机。若有缘在浩渺之上遇见你师弟,更不要如少时一般再欺负他。你生性过刚,易躁易怒,之后凡事万望多与阙商量,莫忘了老师对你的期望。 若能有还天地清晏,万民化吉的一日,就叫未机回国时带一份镜花酒,我们一起再回阴山,不醉不休。 言尽于此,红尘黄泉,珍重万千。 方停澜将这薄薄一张纸看了一遍又一遍,视线几乎要将字迹灼穿。短短数百字告诉他的事情几乎如洪流倒灌,将他整个人的肺腑都要搅烂。方停澜用力攥紧信纸,指尖几乎要碾裂陈旧不堪的缕缕纤维。 他知道费祎与自己家关系很好,但他以为是政党之交,与费祎关系好的人只是他的父亲,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居然是自己的母亲委托商未机将天机库带往南境。 还有海连……是他想的那个海连?天底下难道还有第二个在裂国之战被商未机带着出逃的海连? 方停澜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他不知道自己站在原地呆立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时,他紧握的手指已经将掌心掐出了四道血痕。方停澜闭了闭眼,将信收进怀中,还要再去翻看那个木箱时,大门忽然被人给撞开了。 咔哒一声,门内外两人同时用火铳指向了对方的头颅。 “我的伙计跟我说船里来了一只老鼠,把他打晕丢进了客房。我没想到这只老鼠居然敢进我的屋子。”来人说道。 方停澜没有回话,只是将食指更贴紧了扳机一些。 费科纳眯起眼,在一豆灯光中辨认了一会,不由愣了愣:“你脸上没了那堆胡子后,我突然觉得你长得有点眼熟。” “是么。我以为您与我十多年未见,应该音容难辨才对,”方停澜哑声道,“费叔叔。” “费叔叔?”费祎咂摸着这三个字,他终于认出他来了,“啊,你是方阙的儿子,你和你那个窝囊废的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男人一字一句,“是我最讨厌的一张脸。” 第51章 岩洞酒馆 70. “听好,你只要看到我走到那里……” “那里?”阿克指向山洞酒馆头顶的断崖峭壁,瞠目结舌,“那里怎么站人啊?!” “我能站就行,你管那么多干嘛。”海连拍了一把阿克的后脑勺,将大副给他的那把枪丢了过去,“会用吧?” “会是会……但我只打过山羊……” “你就把门口的人当山羊。”海连的手往后一指,“你看,他们都不会动,比山羊还好打。” “那能一样吗!”阿克要被海连理所当然的语气弄疯了,“而且我、我也没杀过人……” 海连咋舌:“你要是害怕死人,就打腿,打地面,打石头,爱朝哪开枪就朝哪开,总之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你那边去。” “然后呢?” “然后撒腿就跑,有多远跑多远,”海连勾住男孩的肩膀,郑重地强调,“但是一定要保证,他们的注意力全在看你,能做到吗?” 少年瘪着嘴点头,他已经快哭了:“海连哥,我们真的不能选更安全的方法吗……” “都说了我赶时间。”海连想了想,决定还是鼓励阿克一句,“要不然,等这次成功了,我教你点东西吧,你想学什么?” “飞檐走壁!”阿克不假思索。 海连听见这回答后伸手捏了捏男孩胳膊上还不成形状的肌肉,表情复杂地摇着头叹了口气,阿克的脸更哭丧了。海连这才勾起嘴角笑了:“开个玩笑,会教你的。”他朝对方举起了手,“你尽力就好,失败了也没关系,我保护你。” 阿克低低地嗯了一声,用力吸了下鼻子,这下鼻腔里那点小小的软弱全被雨水给冲走啦,他不好意思地又吸了下鼻子,握住了海连伸出的手。 积雨的云层在向南漂移,远方的战场上依旧是黑压压的,沙鬼湾却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中似要投出月光的银。海连绕了小半圈来到峭壁的一侧,他拔出匕首衔在口中,展臂活动了两下肩脊,随即一个灵巧的翻越,人便如一株生于峭壁上的藤蔓,紧贴着岩石,朝着山洞酒馆无声的探出枝桠。 峭壁虽陡,但斜突探出的岩缝石角不少,海连甚至比自己预计的要快了一半时间就来到了目的地,脚下一丈距离处是一个稻草搭成的雨棚,站岗的两个莫亦海军在雨棚下打着喷嚏和哈欠。海连将咬着的匕首取下,在雨声的协助下用力**石缝中,并以其为支点就势转了个身。他背靠住峭壁的瞬间,目光也看到了远处山坡上的阿克。 阿克躲在树丛后,胳膊还在打着哆嗦,手中的那把火铳却已经不再犹豫地举了起来。 砰!砰砰!他到底还是个孩子,那些子弹胡乱射出,击中了墙壁,迸飞的碎石弹到了海连的小腿上,疼得海连险些骂出脏话。碎石块也落在了下面那两人的脚边,他们还未反应过来是谁朝他们开了枪,就看见不远处山坡上的灌木后一个少年踉踉跄跄地窜了传来,少年蹦蹦跳跳,口中发出了一连串叫喊。 海连隔着夜风与碎雨听了两句后,他忽然笑了。 不是叫嚷,是一首上尉教过的船歌。 “看,看哪!……那边的……醉汉!” “他喝多了酒,把他的小马驹当成了小妞, “想和它亲热一番!” 这歌歌词下流,又没什么音调,阿克唱得结结巴巴,着实惨不忍睹。他生怕那两人没能注意到自己,甚至挥舞起双手。 “可他的小妞不怎么听话,一直在挣扎。” 他扭着腰。 “小妞抬起了她的后蹄,对准那根胡萝卜。” 他朝两人拍了拍屁股。 两人要再不明白对方是在干嘛就是个傻子了,其中一人已经骂骂咧咧地举起了长铳:“小兔崽子——!” 枪声让船歌戛然而止,子弹擦着阿克的胳膊飞过,淬开了一根榉木的树皮,攒进了边材中。少年短促地尖叫了一声,但仍克制着不让自己掉头就跑,他紧握拳头,声嘶力竭地唱出了最后一句:“嘿哟哟,醉汉撞上了铁栏杆——!” 话音一落,雨棚便仿佛受到了什么重物倾轧,稀里哗啦地垮了下来,透湿的稻草连带着雨珠落了二人一头一脸,其中一人还要射出的枪顿时失了准头,子弹崩上了树干,另一人则被一股劲风带得向前扑去,二人的后颈同时受到了一下重击,皮肉发出一声钝响,也是这一声钝响,让他俩彻底没了知觉,歪斜着栽进了泥洼中。 “海连哥!”阿克高兴得跳了起来。他这么一动,欢喜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丝痛楚,男孩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被方才的弹道燎开了一个深深的血口。 海连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躲到一边。青年将昏迷的两人拖到一旁准备进入山洞,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朝还在探头探脑的阿克点了点头,然后握拳锤了下自己的左胸口。阿克的脸瞬间红了。 那是允海上对最勇敢的水手才会用的称赞手势。 山洞酒馆自建立一开第一次如此安静,没有了呕吐,斗殴,叫骂,大笑后,连岩壁上的稀疏绿植都少了许多生气。这里是沙鬼湾上仅剩的海盗了——说海盗也不算对,他们全是一群和阿克差不多大的孩子,因为种种原因来到沙鬼湾后便把这里当成了家,等待过两年也有机会能拿起弯刀,攥住舵盘。而现在,他们则被海军看押着,等待不久就要到来的判决。人群中唯一的大人是黑薄荷号的船长昆姬,她之前已经受到了一番格外“优待”,此时双手双脚被缚,女人仍在垂着头轻声安抚着还在小声抽泣的孩子们,她每发出一个音节,青紫的嘴角都会发出一阵抽痛。敢拔出枪的男人们都已经被灌下了毒药,她不拔枪不是因为她懦弱,而是她已经将“希望”放了出去。 “别哭了,”昆姬轻声说,“外头的大海已经够咸的了,不需要你的泪珠。” “可是……”男孩还在抽泣,“如果上尉输了,那咱们……” “不会输的。”昆姬低声重复着,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卡波克不会输的。” “那边的!叽叽歪歪在聊什么!”看押的少年们的头领喝断了低语,他快步走过来,一把揪住了女人的金发,男人狞笑着,“昆姬,你也忒饥不择食了吧,围着你的那群男人死完了,你就看上这种小毛孩了?” 酒馆内顿时响起了下流的笑声,昆姬忍着头皮的剧痛,不甘示弱地开口回敬道:“是啊,老娘就是看上他了,这小子将来是要长成战士的!哪像你啊,又秃又癞,蛤蟆一样的嘴,胸毛比陈年的腌菜还要酸臭,你阿妈把你生下来的时候难道没有羞愧得赶紧塞回去吗?”要论骂人,她纵横允海还从没怕过谁,“等你们的军队被我们打得夹着尾巴灰溜溜的滚了,我就会踢碎你腿间的两个瘪球,割了你的老二丢给紫牙鲨——哈,我觉得连鱼都不会吃你这阳痿的脏玩意!” 那人顿时气得脸色通红,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你他妈的!”昆姬被打得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趴在地上呻吟起来。男人尤不解气,走到一旁的桌上拿起了一个玻璃瓶,然后俯身掐住了女人的下巴。 “等等,上头说要留这女人带回去的!”他的同伴连忙阻止。 “一瓶才会要她的命,半瓶而已,死不了。”那人冷笑道。昆姬自然知道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她紧抿住嘴拼命挣扎,液体倾倒时落到了鼻腔里,女人因为一瞬的窒息感而痛苦地干呕了一声,那人顺势就要掰开她的嘴,作势就要往里灌。 “唉,我以为莫亦人会比我们缇苏人更讲风度一点儿。” “什么人?!” 莫亦人看向酒馆门口,才发现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仿佛才从海上被捞上来,从头到脚都湿淋淋的。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还卷起上衣拧了两把水。 “海连!”“海连哥!”酒馆内立刻有人认出了他,然而惊喜的呼声才响起,马上就被莫亦人的枪托给砸了回去。 海连朝一脸诧异的莫亦人们眨了眨眼,眼下那道浅白的刀痕也跟着弯了一弯:“不管怎么说你们还是海军呢,别像我们海盗一样野蛮吧?” 这句话等同于一句挑衅,那个还按着昆姬的男人也只惊讶了一瞬,便咆哮道:“愣着干嘛,杀了他!” 海连挑了下眉:“啧,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在酒馆打的最大的一场群架。” 枪声暴响的刹那,他就势倾身矮身一个滑铲避开了子弹,刀锋自掌心滑出,如一道银线画在了一个莫亦人的脚踝,那人在剧痛中才要歪倒,便被海连一把擒住,当成了起身时抵挡火力的肉盾。“躲开点儿!”青年站定的瞬间叫道,他一把将肉盾搡倒在人群中,随即脚尖不过在地面一旋,人又一次弹射了出去。 岩洞酒馆的空间并不算狭小,但此时却显得格外拥挤不堪。莫亦人惯用的长火铳在这里根本施展不开,反而成了海连能反制对方的工具,不知道有几个人被自己的武器砸了鼻梁。而原本被看押在中间的少年们此刻失了管束,他们眼泪也不流了,鼻涕也不吸了,男孩们弓起身子,发出一声怪叫,像一枚小炮弹一样撞到了莫亦人的肚皮上。 “干的漂亮!”海连在堆垒在一旁的桌椅间盘旋躲闪间,甚至还有余力向小家伙们吹一声口哨。男孩们得了救星大人的鼓励,更加得意,扭头将场面搅和得更加鸡飞狗跳。 “先抓那个大的!”首领见海连在酒馆中跟个泥鳅似的滑来滑去,没一个人能碰到青年的衣角,他气急败坏的咆哮,“开枪啊你们——唔!”他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昆姬这一记劲道十足的头槌擂在了男人的下颌,使对方原本就因为喧哗而分神的禁锢愈发松懈,她一扭肩膀往前蹭了半个身位,紧接着屈膝朝前猛力一踹,尖尖的硬铁鞋头正中男人胯下,首领那张原本就涨红的脸霎时透出了青紫色。 她一甩金发,朝着这张又秃又癞的脸吐了口口水:“……鹌鹑蛋。” 海连视线的余光从进入酒馆时便一直留了一抹给昆姬,此时他见昆姬终于摆脱了钳制,便朝她喊了一声:“喂!” 昆姬回头,正好看到青年手里拿着一样物什朝她的方向摔了过去,她瞪大眼睛:“你……” “憋气!” 尾音和烟雾弹一起落在了昆姬的脚边。酒馆内霎时腾起一阵白烟,这下原本就昏暗的室内彻底什么都看不清了。浓烟刺鼻,饶是昆姬有反应过来仍然呛了一嗓子进去,她蜷缩着按着海连的话努力屏住呼吸,片刻后忽然感到有人挟着烟气无声地来到了她身边,紧接着,她手脚便蓦地一松,那人给他解了绑。 “海……咳咳,海连?” “想办法在烟散前,搞一把武器,我可没法保护你。”海连压低声音飞快道。 昆姬还在咳嗽,人却笑了起来:“老娘才不用你保护。”说着她便站起身,凭着记忆朝前用力迈了一步,果然踩到了那位可怜的“鹌鹑蛋先生”的小腿上,“宝贝儿,借你的指挥刀用用。” 第52章 时间 不需要海连再多嘱咐什么,海盗之间有一股天生的默契,何况昆姬能在允海上能驰骋十年并非只靠她的美貌,更是掌心的那一把妖娆莲花刀。如今没了莲花刀,靛蓝色的海军指挥刀一样在她手中划出了一弧银色明月。 莫亦人还在用力挥着眼前的白烟,想让它们散得更快一点,然而手还没挥两下,视线里一道黑影骤然欺近,下一秒黑影变成了银芒,银芒乍现的瞬间,昏暗酒馆内多了一抹比阴影更粘稠浓艳的颜色。惨叫切换成了血浆飙飞的喷涌声,人摇晃两步捂着喉咙倒了下去,其他的守卫还没反应过来,那尊栖于死者面前的纤瘦死神便转身一闪,又一次消失在了雾气中。又是数秒之后,又一个人倒下。 这是莫亦国与海连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他们之后的许多年里还会对抗许多次,在海面上,陆地上……这些事迹会被记录在史官与文人的笔下,成就“商海连”这三个字日后在四荒之中的震耳威名,但此刻,不过是十来人的二等海军队在一个破烂酒馆里与一位不速之客的厮杀罢了。 明明海军人数还占着优势,但所有人几乎都丧失了攻击的欲望,男人们极力避免着与这位陌生的恶灵接触,但撞上那位被恶灵释放的母豹的人更好不到哪儿去,昆姬几乎是将之前海军对她的船员做的事情又一一奉还了回去,下手比海连还要狠辣;更多的人推搡着想逃出生天,冲到港口求救,但他们不是被男孩们扑过去撞到了腰胯,咬住了胳膊,就是被海连甩过来的椅子正中后脑勺;混乱中不知是谁碰倒了墙上的灯台,这下酒馆内彻底断绝了光源。在彻底的黑暗中,也不知道是谁绝望的呐喊道:“我投降!”他尾音方落,便有更多的人举起了双手:“我、我也投降!” 海连扼住了伸出的手,挑眉问道:“真的?” “真的,真的!”被他擒住的那人连连点头。 “你怎么说?”海连问昆姬。 女人沉默擦了把嘴角的淤痕,她吐了口气:“先把灯点上。” 海连将点燃的灯台放回墙上,扫视了一圈室内的一片狼藉:“还行,比我预想的结果要好。捆起来?” “行。” 海连冲门口喊道:“别探头探脑了,进来。” 阿克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蹭了进来:“海连哥……” “我不是让你躲一边儿去吗?” “我想给你放哨嘛……”阿克含糊地笑着,讨好般从柜台后面掏出了一捆绳索,“你看,现在不需要放哨的人了,我就来帮你的忙呀。” 等到所有俘虏松了绑,幸存的莫亦人也被海连和阿克联手捆成了一团。海连甚至还有心情教男孩几种不同的打结方法:“这个叫吊死鬼结,这个叫漏斗结……” “海连。”昆姬喊了他一声。 海连拍了一把阿克的脑袋:“自己琢磨。”他转头看向昆姬,“怎么了?” “就你一个人过来了?”昆姬问道,“卡波克呢?” “就我一个人。”海连回答道,“他还在女妖号上,临行时让我给你带个话:费科纳打算掀了整个沙鬼湾,你和岛上幸存的人现在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呢?” “他去阻止海神号。” “你呢?跟我们一起躲起来?” “他是这么说,但我不会听他的。”海连拿衣角擦了擦匕首上干了的血渍,低声道,“我得回去。” “回女妖号?” 海连迟疑了一下,才答道:“不,我有个朋友被扣在了海神号上,我想赶过去接他。” “我跟你一起去。”昆姬不假思索。 “不用,我自己可以……” “我不是帮你,只是跟你顺路而已。”女人眼中透出一股狼似的凶光,“老娘被迫吃了这顿苦头,不找这帮狗娘养的讨回来不是我的性格。” “那这群小家伙怎么办?” “一起上船。” 海连惊讶:“我那艘小艇可坐不了这么多人。” “谁要你的破船啦!”昆姬大笑起来,她拍了拍手掌,“咱们坐我的船!” 71. 船长室内静默的对峙还在持续。 门外是滔天骇浪,炮火纷飞,方停澜知道自己此番生机渺茫,但不知为何,他脑中思绪飞转的同时亦如雪般透亮。既然自己当年能从天牢里爬出来,并成功的在南宏的朝堂中重新杀出一条血路,没道理在这里功亏一篑。 想到这里,方停澜继续说道:“您讨厌我的脸,没关系。反正如今我是只瓮中之鳖,无路可逃,”他缓缓地放下火铳,放在了桌上,一字一句缓缓道,“但我想用一笔交易来换我一条命。” 费祎冷笑:“你跟我谈交易?” “有什么不行么?”方停澜反问道,“您既然可以和缇苏国王做交易,我也能跟您做交易。” “你有什么资本跟我谈?” “凭你现在还没朝我开枪,凭我站在海神号的船板上,也凭……”方停澜顿了顿,“商海连那天晚上没有对你说实话。” 他在赌。 “秦家人懦弱无能,面对大军压境只敢用一个女人,我的母亲去拖延时间;来到迟锦后又夺去了我方家的所有基业,甚至用莫须有的罪名将我父亲逼死于牢中,我对他们的恨不比您少。”若秦唯玉,秦唯珅,或是坐在龙椅上的秦炾,任何一位秦氏皇族在这里,他们一定熟悉这样的方停澜。从囹圄中出来后的少年总是用这样的赤诚的声音和真挚的表情,跪在他们面前说着讨好的话语,如今换了对象,他的音调也丝毫不变。 “费叔叔,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和敌人。”他说。 费祎站在门口没有说话,海神号还在为了摆脱身后的缇苏军队而左摇右晃,每当炮台中的弹药齐齐射出时,两人脚下的地板便会传来一阵又一阵细密的震颤。 停澜,你要心动而气静。方阙教他下棋的时候如此教导过他。 他又赌赢了。 “方停澜。”良久之后男人说道,“我收回我刚刚的话,你和方阙并不像。” “我要是像我父亲,现在已经在天牢里烂成一堆白骨了。”方停澜微笑道,“我阿娘说我最大的优点,就是从小惯会见风转舵。” 对方此刻提起自己的母亲,成功地让费祎脸上的寒冰化解了一些,他又一次看了一眼那封信,“观卿她……”男人止住了话,忽然道,“你刚刚说商海连骗了我,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方停澜始终牢牢注视着费祎,不放过对方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和表情,“我和他从一开始就认识,本打算合起伙来吞掉天机库里的东西,我拿《吉光黄云书》,他拿金子。” 费祎那天本就对海连半信半疑,加上影子又曾向他汇报过海连此人以前在毒蜂号上就干着杀人放火买命钱的勾当,在岛上时又时常在放有摧城火的“宝藏山洞”附近晃荡,比起那天夜里的商海连,他反而觉得一个在贼窟里摸爬滚打见钱眼开的海盗更真实一点。男人手中的枪慢慢往下放了半分,刚要说点什么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汇报声:“船长,缇苏人被我们打跑了!” “很好,继续朝沙鬼湾前进。”费祎吩咐道,他重新看向方停澜,“这几艘缇苏的船,不会跟你有关系吧?” “天地良心,我一个东州人,怎么有权利指使得动琥珀王的海军?”方停澜一脸无辜,“倒是您该警惕一下,是不是有谁在阿巴勒的耳边进了谗言?” 72. “你们当时离开沙鬼湾后不到半个月,莫亦人就封港了。”阿克一边在前面开路一边说道,他伤口上系着绷带也不老实,胳膊在身侧一甩一甩的,“之前他们明明说好的还有一个月的考虑时间,但没了女妖号后,沙鬼湾上其他海盗就乱成了一团,四脚螃蟹号最先跟莫亦人起了冲突,结果他们全被吊在了岛南边的树上。有了他们当榜样,后面大伙都不敢再跟莫亦人呛声。黄牙那帮软骨头怂得最快,天天冲着莫亦人摇尾巴,他们干脆叫黄牙那帮人看着咱们,狗仗人势的玩意……”阿克说道这里时,还忿忿地吐了口唾沫,“好在黑薄荷号归降得早,没受到什么刁难,这都多亏了昆姬阿姨。” “叫姐姐。” “多亏了昆姬姐姐。”阿克从善如流,他继续道,“但前两天莫亦的前哨舰归港了,说看到了费科纳的船。” “于是他们把岛上的男人都弄死了?”海连问道。 阿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黄牙他们跟莫亦人汇报哪些人在这段时间不老实,把他们都说成是和费科纳一伙的,明明有些只是跟他以前结过梁子而已!”少年脸色涨红,“那天晚上死了好多好多人,昆姬姐姐趁乱让我逃了出来,不然我可能也……今天一大早,黄牙他们就跟在莫亦人屁股后面出海了,剩下的男人当成苦力也都押上了军舰,剩下的只有我们,还有昆姬姐姐。” “不过这也便宜了我们,”昆姬一指前方,“莫亦人本打算销毁所有的船,但费科纳来的太快,他们走的也匆忙,于是留了几艘,停在了沙鬼湾东边的港口。” “那边以前是你的地盘。”海连说。 “没错,”昆姬笑着,“他们只留了一船半的人在南港接应,剩下的人负责看守我们,如今东港无人,我们尽可以大摇大摆地晃过去。” 海连看了一圈身边的少年们:“我记得你不是还收留了一些姑娘么?怎么没见她们?” “莫亦人封港前,我借口要去喀其里湾的船厂取船,送走了一批人,里面就有阿克的姐姐。要不是因为这个,”昆姬指了指脸颊上的伤,“老娘才不会吃这顿苦头。” 海连不由从心底对这个斡旋与沙鬼湾上的女人起了敬意,他歉然道:“难为你。” “大家各有各的辛苦,”昆姬倒是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只是求一点心安罢了。” 不过一刻功夫,众人就来到了东港前,这里和沙鬼湾的主港口隔了一片丛林,平时虽然比不上主港人多,但也是热闹非凡,如今如阿克所说,除了沙滩上有几只小螃蟹还在挪动外,再看不到别的什么活物。黑薄荷号就停在港口的一侧,静静等待着她的船长。 上船后,昆姬将头发用手腕上的一只帕子束好,径直走进了船长室,等她再走出来时,女人腰上多了两把火铳,刀也换成了自己的莲花刀,灿金的发间插了一束艳红羽毛,她大步走出船长室,雨水眨眼便将羽毛浸湿,耷拉在发间,但这一抹红仍像火焰一般,在她的鬓边熊熊燃烧。 “我去掌舵,你教他们绞索起锚。”昆姬说。 “遵命,船长。”海连笑着回答道。 黑薄荷号的船长紧握住舵盘,她面向眼前的滔天风雨高声叫道:“扬帆,起航!” 第53章 一转攻势 73. 时间在一分一分的流逝,哪怕不断地莫亦有军舰咬住了海神号的身躯,但在过于悬殊的吨位与火力的差距下,这些鬣狗并不能将利齿钉入雄狮的命门,反而被其他船只的流弹击中了甲板,不得不又夹着尾巴仓皇地逃走。海神号慢慢地离沙鬼湾越来越近,只要让第一发摧城火从炮膛中射出,莫亦人在这场战役中的失败必成定局。 影子看了一眼头顶的船长室,有些欲言又止。 海神号的船长不能一直僵在室内,船员的调度还需要费科纳来负责,刚刚他遣人过去汇报战况,实际也有催促的意思,但费科纳却仿佛没有听明白一般,仍然没有从里面出来,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 他的船长踹开大门时他就站在他身后,一旦出现不测,他立刻就能闪身进来对那只老鼠补上一枪,但费祎却在看清室内人的脸时一挥手把他拒了出去,这也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影子努力回想着灯火一霎间他看到的那张年轻面孔,可他除了能辨认出上半张脸是那个大胡子的末羯专家外,影子一点头绪也没有。 男人心里隐隐浮起一阵不安,他扯了下湿透的衣领,正打算亲自上去一趟,结果从船头跌跌撞撞跑过来一人,他抓住影子的胳膊,脸色苍白,开口时雨水将音节溅得破碎不堪:“我发现……发现有点不对,您得马上过来一趟。” ※※※ 费祎自然听得出方停澜后半句话里的意思,但他只当做是一个毛头小子的拙劣挑拨,冷声道:“这个不用你操心,等我解决了允海上的这帮乌合之众,我自然会回岸上一趟的。” 方停澜抬抬眉峰,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费祎将话题转了回来:“你要跟我谈天机库的交易?” “对,没错。”方停澜点头,“我知道天机库在哪。” “在哪。” “现在不能说。” 费祎又把手里的火铳举了起来:“你不说,还有另一个人会说。” “您是说海连?”方停澜微微惊讶道,“他更不会说了,毕竟您自己心里也清楚,他为什么那天会对您撒谎。” 费祎没有说话。 看来这一句话的筹码还不够。方停澜轻轻吸了一口气,又补充道:“……难道您以为八年前商未机和他的弟子们决定插手那桩关系着缇苏继承人的绑架案时,会什么都不向他儿子嘱咐么?” 如果不是窗外的涛击船舷的动静太像那天冬夜里的浪花吞没礁石的声音,费祎现在就该一枪崩了眼前这个狡猾的小兔崽子。 那年冬夜,也是这么冷。也是他如方停澜一般微笑着说:“未机,我们来做个交易。你把你怀里的小姑娘和寒音令给我,我说服阿巴勒放你一条生路。” 然后那个人是怎么回答的? “不。”他的师弟说。 不识好歹,每一个人都不识好歹。哪怕自己从小就对商未机横竖不顺眼,也能看在乔观卿的面子上不杀他,但商未机自己非要多管闲事,为了保护一个不相干的缇苏丫头跳了崖,谁也拦不住;哪怕自己恨透了方阙这个废物,仍能耐着性子给他机会,让他和自己一起远渡来南境重新筹划,是方阙放不下荣华富贵,迂腐愚忠,所以活该被秦家人算计去了家业和性命。 他没有错。 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明明肩膀绷得那么紧,脸上居然还能保持着友好自若的微笑,确实比方阙要出息一点儿,但也油滑得让人恶心。那张和方阙年轻时有七分相似的嘴唇还在开合:“费叔叔,等今夜风波平息,我自然会带您去天机库的所在地,到时候……我们一起向东州复仇,怎么样?我这一生没有别的愿望了……您难道不想祭拜我母亲么,她——” “不准提起她!” 子弹从方停澜的耳侧一厘处擦过,灼热的弹道将他耳廓燎出了一道细细血痕,费祎满意地看着年轻人错愕的脸,大笑起来:“你以为我不杀你,是因为你口才好?我是看在你身上流着观卿的血的面子上!” 是的,我一向对厌烦的人都留有一分耐心。 “你的这套谄媚诡辩对秦家人好使,对我可没用。别让我把这点耐心消磨干净,”费祎呼吸急促,“方停澜你听好了,如果你敢骗我,哪怕是观卿在世也救不了你。” 方停澜微微咬住牙关,额头渗出一层薄汗:“……我没有骗你。” 他话音未落,风窗外一道极尖锐的呼啸声骤然袭来,两人几乎同时本能地矮身闪避,蹲下的刹那,贯空的炮弹已经将船壁撕裂,风声呼啦啦地蘸着雨水灌了进来,将方停澜先前翻得乱七八糟的文件掀起,在房间内如碎雪飞舞。 是谁?不会是莫亦人,莫亦人软弱的流弹不可能击穿海神号上最坚固的舱室。费祎还没来得及去想,更巨大的爆炸声从他脚下爆起——是火与硝石命中酒精的碰撞!海神号被浪头送至了最高处,随即发出不堪负重般的嘶鸣声,甲板出现龟裂,第一瓢海水从舱底涌了进来。 是谁? 船员们在奔走呼号:“是女妖号!” “我会击退莫亦人,同样的,”女妖号横在海神号与沙鬼湾之间,上尉拔出了弯刀,指向了面前的海神号,“也会击退你。” 只有雄狮才能打倒雄狮。 “卡波克这老东西居然……”费祎咬牙切齿地推开横在面前的狼藉,他才要翻身起来,房间另一头的那个人比他更快一步举起了枪:“别动。” “别动?”费祎身形顿了顿,然后被这个词逗笑了,“你以为你现在一转攻势了?” “你的短火铳和我是同一款,是单发。现在门外乱得很,你的手下一时半会可没工夫来催你出去,”方停澜背靠在舱室的破洞旁保持着平衡,“费叔叔,你该后悔刚刚那一枪没对着我的脑袋。” “方停澜,你从一开始就在拖延时间。” “没错。” “啊,好得很,一只被秦家人驯化的狼崽也敢朝我露出獠牙了。”费科纳脸上反而浮起了一种古怪的笑意,“这也是你爹那个窝囊废教你的?” “我父亲教给我了很多东西,足够我受用一生。还有,你口中的窝囊废至死都没有供出你的行踪。”方停澜的食指颤动了一下,“请你放尊重点。” 费祎从嗓子深处呛出一声冷笑。 方停澜看着没有丝毫愧意的男人,他忍了又忍,方才所有的伪装终于簌簌从脸上剥落去,露出了藏在胸腔里最深的那抹恨色:“我此番对着仇人谄媚,诡辩,讹言谎语,到时候自会去我父亲坟前忏悔,而且——”他一字一句,“是带着你的人头一起去!” 他开枪了。 74. 顺风急驰黑薄荷在昆姬和海连的指挥下才击退了两艘追击的莫亦军舰,海神号巨舰龙骨断裂的嗡鸣声比所有炮声更清晰地送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海连猛地回头,正看到了女妖号缓缓调整着角度,正要朝着发起第二次炮击。 海连瞪大了眼睛:“方停澜……”随即他一擦颊上的雨水,箭步朝昆姬走去,“帮我个忙,开到海神号旁边,我得上船。” 昆姬惊道:“你是疯了还是瞎了!没看到海神号已经起火,马上就要沉了吗!” “我没疯也没瞎,”海连声音总是那样,软软的,没什么中气,但他反钳住昆姬的手却能握得她生疼,“我要上去,接一个人。你送我到附近,然后想带着小家伙们跑了也好,去帮上尉打莫亦人也好,都随便你。” “你是去送死。” “我不会死的,”海连朝着一脸愤愤的女人露出一个微笑,“上尉没告诉过你一个传闻么,我是受到海神祝福的人。” 昆姬哑然良久,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一打舵盘,朝着海神号破风前进。“下次再见面,你得请老娘手下所有人喝酒。”她说道。 “没问题。” “绳钩在船尾。” “谢谢。” 第54章 沉没 黑薄荷号船身狭长,是允海上已经有些过时的三角竖帆长桨船,但正因为它的过时,此刻在战场上也就格外的不起眼。它在海浪中与炮火中灵活的穿梭,如入无人之境,就在海连已经能在夜色中看清海神号船舷上装饰的卷曲叶纹时,瞭望台上的阿克突然吹了三声短哨:“昆姬姐!” 昆姬闻声立刻转头看去,不由脱口骂了句脏话:“狗东西还敢找上门来!” 冲着黑薄荷驶来的正是黄牙的船,对方来势汹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在雨中盯上了黑薄荷号的旗帜。海连和女人对视了一眼,昆姬马上道:“我先把你送上去,再回头干他。” 海连沉吟后摇了摇头:“不划算。满帆加速,别停,也别跟他正面打。” 昆姬皱眉:“我不停下,你怎么去海神号?” “这点技术我还是有的。”海连笑着示意了一下手上的绳钩。 昆姬又看了一眼身后虎视眈眈的黄牙,“费科纳现在只注意着女妖号……”她并没犹豫很久,只对海连警告了一句,“行是行,但你登船的机会只有一次。” “我知道。” 机会只有一次,就是当浪尖将黑薄荷号送至海神号面前时,当船舷与船舷经过最粗糙的厮磨的刹那,将绳钩咬住湿淋淋的甲板。海连心里清楚这一点,但他这一生行过的冒险之举多不胜数,此时他不仅脸上毫无紧张,甚至还赶去船尾帮少年们放了几只火药桶下去。 火药桶刚一下水,对面的黄牙立即意识到黑薄荷号发现了自己的跟踪,他飞快调整面向绕开这些游动的雷火,将船首对准了黑薄荷号。海连心中一凛:“蹲下!” 船首炮擦着众人的头皮飞过,带着凌厉风刃撞向了黑薄荷号才支起的侧帆,链弹将帆上的绳索挂住,以沉重的体积迫使桅杆翻出了倾裂的声音,歪斜的侧帆不但丧失了鼓风力,使船速顿时慢了下来,也让黑薄荷号的风向开始越来越偏离舵手的掌控。昆姬顿时大怒,她嘴里一边操着黄牙的祖宗十八代,手上一直没停地在浪与浪的狭缝中寻找出路。 由于少了一面帆的关系,眼见着黄牙那艘丑陋的劫掠舰越来越近,其他人想跑过去将链弹从帆上卸下,但过于颠簸的脚下光是站住就费劲力气,根本没有胆量,也腾不出两手去爬上桅杆。唯一有这个胆量的海连抿住嘴唇,便不假思索地冲到了桅杆前,昆姬气急地骂他:“我他妈不是叫你别管吗!马上就要到海神号跟前了,你还接不接人了!” “接!”海连攀在横木上,他迎着风一张嘴,雨水全灌进了嗓子里,不得不一边咳一边挥手吩咐道少年们,“别愣着,去拿备用帆!” 男孩们如今把海连简直当神明来看,他们忙不迭答应着,摇摇晃晃地往下舱室跑。海连用膝盖勾卡住交错的桅杆一点点后仰,整个人顿时倒挂在桅杆上,他靠着腰腹力量保持重心,然后掏出刀子用力割开了与链弹纠缠在一起的绳索。绳索一断,那面被撕裂的船帆立刻沉坠下去,被烈风卷去了海面上。 “黄牙又要开炮了!”阿克急得跳脚。 “你快点!”昆姬尖叫,海神号已经近在咫尺。 现在再下桅跑去船舷边根本来不及,海连啧了一声,他翻身坐起,干脆一把抓过刚刚被自己割断的那一条绞股绳,抬脚用力一踹,便荡到了主桅的瞭望台上。 阿克看得目瞪口呆:“海连哥……” “蹲下。”海连一手按住阿克的脑袋,另一只手中的绳钩已经甩了出去。 叮地一声,铁钩与船舷击出的脆响掩盖在呼啸风声下,也就在这一瞬间,黑薄荷号与海神号的船体擦肩而过,身后第二发船首炮也扑了过来! 黑薄荷号舵轮猛力向右转去,链弹从巨舰与长船岔开的缝隙中飞过,碎裂的雨珠撒到了海连的腾空的脚踝上——青年像一只雨夜中的渺小海燕,在夜幕中展开了无畏羽翼。 75. 雄狮还在咆哮。 海神号尽管受了一记重创,但也不是吃素的,影子立刻让船员们封锁了底舱延缓水流速度,并立即将火力的重心转移到了对面那座庞然大物上。然而炮火不仅丝毫没有延缓女妖号迫近的脚步,腥烈的气味反而更刺激到了上尉和他的伙计们一般,主桅上甚至扬起了第四面帆。 “他这是要撞过来,跟咱们打接舷战!”船员惊道。 “那就打!”影子扶住舷栏恶狠狠道,“看看谁的船更硬!” 剧烈的往复颠簸使海面上流弹乱飞,也使方停澜的那一枪失去了准心,原本瞄准于费祎心脏的子弹最后只是在对方翻身而起时射中了费祎的侧腹,延缓了一下他的动作,随即男人便拖着伤腿向旁一撞,滚出了船长室。 “你!”方停澜一击失手已经大悔,他此刻双眼通红,从墙上抽出一把弯刀,毫不犹豫地也箭步冲出门去。当他再次浸沐于大雨中的刹那,女妖号的侧舷也狠狠地撞上了海神像的獠牙! 女妖号的旁龙骨碎了,无数的绳勾拽住了船舷,不断有人在落海,但更多的人已经爬上了海神号的甲板。巨兽在强烈震荡中挣扎,甲板上几乎站不住人,方停澜不得不先抓住缆绳以免在撞击下被甩飞出去,然而只不过这片刻的分神,他便在黑夜中与费祎的拉开了一大截距离——对方正在往船头逃跑。男人现在满心满眼只有那个朝着船头逃窜的背影,甚至全然忽略了雨幕海浪与咆哮人声中的那一声细细呼喊。 “方停澜!” 76. 明明身边的人在叫骂,厮杀,求饶,但这场战争对费祎来说毫无意义。他已经很久没有受过伤了,也很久没有如此狼狈了。船上都是他的人,但也都不是他的人,曾经与他志同道合的人一个个都死了,而他的伙计们可能至死都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了什么在允海上奔波了这么多年。 他在跑动中踩到了一只手,推开了三个人,将弯刀送进了一个敌人的胸膛,那张脸年轻得像个孩子。失血使他离自己的喘息更近,离战场更远,雨水像箭一样凉。踏上船头甲板的那一刻,他看向面前黑黢黢的海神像,像个人杵在那里,费祎吸了口气,模糊的视线里总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在哪呢? 费祎还未去细想,后颈骤然腾起一股寒意,他腾地转身,劈开了那道斩向他的寒光! “就连你爹比武也从没赢过我,”男人厉声笑道,“你算什么东西!” 方停澜并不接话,抬手挡下了费祎的一记挥击后脚下不停,刀更是愈近,二人交手数回,当锋刃再接的那一刻,他终于咬牙道:“你为什么……” 他纵然明白费祎与自己有血海深仇,任何言语都是多余,仍然忍不住想问面前这个曾经教他骑马,带着他去放千灯的费叔叔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费祎声音嘶哑,“你说为什么?我倒想问问商未机和方阙,为什么是她!” 将军又一次甩开了对方的攻击,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整个人悬靠在了船栏上。腿上的血止不住,半条裤管坠着殷红的颜色,又被雨水浆洗,在脚下汪出一滩浅浅淋漓。男人一字一句:“我早警告过你父亲,秦家人不可合作更不可信,秦炾那个老东西不仅没有保的必要,连活着都没有必要!早一天用武力血洗了东州,裂国之变就压根不会发生!” 方停澜不可置信对方居然如此极端,他颤声道:“所以你就背叛了宏朝,想借阿巴勒的手报复东州?” “你不也是一样用你的方式在报复东州吗?”费祎得意地反问,他咧开嘴角道,“现在我问你,为什么是观卿?明明商未机身手比她好,你爹堂堂镇海公,她的师弟,她的丈夫,两个废物!废物!他们居然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这叫我如何能心甘!” “是我母亲为泰燕城拖延了三日时机,”方停澜牙根发冷,“是她的牺牲让北漠人停下了摧城火,你怎么能——” “冠冕堂皇!你真是流着他俩的血,连说出来的话都一模一样。你们这些人总是扯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去为你们的无能开脱!”费祎神色癫狂,他大笑着一把丢开手上的弯刀,从身后猛地掏出了一样东西对准了方停澜的头颅,“别露出这么惊讶的表情,小子。我从没说过我身上只有一把枪。” 掌中火,也是天机库的东西。方停澜呼吸一窒:“你要杀了我么,费叔叔?” “不……”男人摇了摇头,“你是观卿的儿子,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对她的骨血动手,但是……”他念到观卿两个字,莹蓝瞳孔的深处泛起了一抹簌簌柔情,但这一抹柔情迅速地被狂怒碾碎,变成了恨极痛极的咆哮,“但是——谁都别想得到钥匙!” 他食指下扣,枪口却是一偏,指向了方停澜身后匆匆赶到的海连! 轰——! “不好了!火药库炸了!” 艳红色的花朵从船尾开始绽放,仿佛一条于波涛中苏醒的火龙伴随着人类的惨叫中舒展身躯,火与雨交错不歇地狂舞,彻底折断了海神号引以为傲的坚固龙骨。海水再不甘于被压抑于最底层的舱门中,他们如同从地狱涌出的弱水与恶潮,将可碰触到的一切尽数吞没。 光与热。食物。死物。 剧烈的震动传递到了船首,海连脚下的甲板在不断崩裂,如同他逐渐崩裂的神智。他在瓢泼大雨中愣愣地瞪大了眼睛,双眼里倒映着那个缓缓倒下的背影,那人黑色的斗篷上洇开一朵比墨色更深的花。 “方……” 他该喊出那个人的名字的。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海连仿佛是被人匆匆拎着领子扔上了舞台的演员,连剧本都没有来得及看上一眼,便站在了谢幕的高潮掌声中。雨声与爆炸就是掌声。他呆呆的看了一眼挡在自己身前的方停澜,又看了一眼船头的费祎。 杀。 海连无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身体比他的大脑更快一步的做出了本能的反应。 杀了他。 “等等海……咳咳!”方停澜半跪在地上,一手按住伤口,一手想去拉住海连的衣角,但刺客的身影如电,他掌心只能握住茫茫雨水。 杀了他! “是的,来杀了我!你该比你爹更果断!”海神号的船长在狂笑,他朝暴怒的青年张开了双臂,“而我会在深渊里等着你,等着你们将来露出的后悔的——” “表情”两字他没能说出来,男人的脖子凉了一下,紧接着又一烫,过于冰冷的雨水渗了进去,过于滚烫的血飚射出来,将费祎视线内的一切都染成了无边无际的红。 他在满目血色中凝视两张年轻的面孔,仿佛透过生者的脸看见了已逝的亡灵。 方阙,商未机,两个愚蠢的男人,教出了两个同样愚蠢的儿子,而我最终居然还是栽在了他们的手里。他有点想笑,但是鼓噪的胸腔维持最后的心跳已经费尽了工夫,他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牵动嘴角的肌肉。爆炸终于涌到了脚下,男人的身体不受控制的从高高飞起的船栏处向后倒去——他在最后一刻终于想起来了,今夜种种似是而非的似曾相识。 是了,八年前他的小师弟从悬崖上坠落时也是这么一个姿势。 “我才是……”他听见了海的声音,近在耳畔。 ——阿祎,未机,我们偷偷溜出去玩吧! “……最愚蠢的那一个。” 春光正好,骇浪滔天。 第55章 手 76. 骇浪滔天,被打扰了安眠的海神于震怒中降下了他的神威,将要为今夜的血与火的舞台落下残忍帷幕。高耸的桅杆倾倒成林,巨帆成了白色的哀旗,在猎猎狂风中为死者祭奠。 人祸的危机已解,天灾即将兜头倾覆。 直到一声惊雷落下,海连才仿佛如梦初醒,眉目匆匆染上了惊惶,回头去看那个刚刚救了自己一命的那个人。 方停澜左肩上的血还在流,面上却朝他露出了一个十足宽慰的笑容。“你这做生意的,”他歪着头翘起嘴角,“怎么还让雇主为你挡枪子,再这样下去我可不付你尾款了。” “你闭嘴吧!” 刚刚还锋利如刀的青年如今却像个气急败坏的孩子,他冲过去一把攥住方停澜的胳膊,“还撑得住吧,我们可能得跳海。” “不用跳海,海神号船头有艘小艇,就在前桅右边的侧舷上。”方停澜闭了闭眼,低声提醒,“你先去放船。” “那你怎么办?”海连问道。 方停澜示意海连松开自己,他咬牙往后退了几步,用右手攀住船栏,“我在这等你。” 对方笑容苍白,海连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极了:“你他妈放什么屁!”说着,他拽过一捆挂在船头的绳索,飞快地系在了两人的腰上,“跟我一起去放船。” 方停澜嘴角笑意得更深了:“啊,我认识这种结,是连命结。” 海连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省点力气少说点话?” 绳索很长,方停澜的左臂无法动弹,只能靠右手撑住船舷慢慢向前,而海连则先一步在前面开路。船头倾斜度越来越高,脚下已经无法站稳,饶是海连天生平衡感远胜常人也不得不扶住点什么东西,从小跑变成了下滑,短短三丈距离他几乎把盲鹰教给他的技巧全用上了。正当他要解开小艇时,从阴影处忽然一道人影扑了过来,海连避之不及,被他一把撞到了舷栏上。 “你杀了他!”那人手指如钳,牢牢卡住了海连的脖颈,“我看到了!” 骤然的窒息和撞击让海连眼前黑了一下,当他终于看清那人的脸时,一声惊呼从被压迫的咽喉中发出:“是你——” 海神号的大副的在与女妖号的接舷战中失去了他的半张脸,从头皮到下颌沾满了雨水都冲刷不干净的斑斓血块,他仅剩的那只眼睛中精光毕露,咧嘴时口中利齿仿佛下一秒就要撕咬开海连的皮肉:“你杀了他……” 海连挣扎着想要拔出匕首,但影子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或者说,是逐渐沉没的巨轮不给他这个机会——这或许就是刚刚死去的那个男人给他设下的第一个诅咒。 “你杀了他……你就得跟我一起死!” 青年腾空的双脚找不到支点,全凭一只吊挂在舷栏上的手不让自己滚落入海,但这一只手根本无法负担住两个成年男性的重量,他几乎可以在暴雨中听到自己的骨骼发出不堪负累的声音。 在他快要被缺氧感淹没时,他忽然感觉到腰上的绳索崩紧了一瞬,紧接着从左侧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再下一秒枪声响起,一道比雨水要灼热得多的液体飞溅到他的脸上,随即又被雨水冲刷而走。 脖颈的桎梏在枪声炸响的那刻陡地一松,海连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屈膝抵住影子身体,同时左脚用力向前一踹,对方终于摔了下去。 海连捂住喉咙低下头,爆炸的摇曳火光中,他只能看见影子嘴角那抹和费祎相同的疯狂。 海连用力咳嗽了几声,等自己稍稍缓过了劲,才有余力看向自己的左手边。 他又救了他一次。 方停澜也在咳嗽——他放开手后直直摔到了绞车上,估计哪根骨头撞出了点问题。男人左胛处的血花开得比刚刚更加艳丽,他颤颤巍巍地垂下了手臂,掌中的火铳从指间滑落,一并消失在了脚下的深渊里。这人摔没了半条命,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不好意思,装子弹花了点时间。” “……”海连抿了抿嘴,哑着声音说,“谢谢。” “不客气,我还指望着你带我逃离生天,所以你也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方停澜又咳了一声,他隐隐感觉嗓子里有股腥气,这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我情况有点糟,可能没法游泳了。” “没事。”小海盗扭头一把解开最后那一根绑住小艇的绳索,将绳索在手腕上绕了几圈,然后朝方停澜伸出手:“抓紧我。” 两人手掌交叠的瞬间,海连一把将对方拉向自己,他紧紧抱住方停澜,松开了抓住船舷的那只手。 “憋气。” 风从耳畔划过,紧接着是水。 这实在不是一个太好的落水姿势,但也是海连唯一想到能减轻方停澜负担的姿势。无数人类的造物与人类自身从二人身边缓缓向下坠落,亡者的灵魂沉默地凝视着这两位还在与自然负隅顽抗的生者。海连耳膜旁鼓噪着的巨大水流声像是神明近在咫尺的咒语,一字一句的在召唤他带着方停澜一起陷入寒冷的永眠。 只有交握的灼热掌心在传递着彼此的脉搏。 海连在咒语中睁开眼,手腕上那根连着小艇的绳索还拽着自己,不知要被涌动的浪潮拖向何处。他低头看了一眼方停澜,对方脸色比刚刚更加糟糕,人已经陷入了半昏迷中,从他伤处逸出的血丝一缕缕如因缘红线环绕在两人身边。 就像还缠在彼此腰间的连命结,至少这一刻他们同生共死。 海连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缓缓吐了一口气,开始向上踩水。 当他再一次沐浴在雨中时,海连第一次感觉到这噼里啪啦砸在脸上生疼的玩意居然是如此宝贵。他深深吸了几口沾水的空气,用力扒住小艇翻了上去。等到海连拼命把方停澜也拽上了船,他也终于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了船上。 远方似乎还有炮火的声音,但海连真的太累了。他对这个夜晚最后的记忆,是他在上船后与方停澜依然十指交缠的手。 雨停了。 77. 方停澜又回到了南宏的天牢里,他人生中最屈辱的地方。 迟锦城的冬天不像泰燕,虽然没有多少凛冽寒风,但泛着潮气的阴冷却直往骨头里钻。囚衣上起了不少霉点,睡觉的稻草总像是湿的,他处在布满水汽的环境中,却两天都喝不到一口水。 他又冷又渴,双腿不受控制地向不远处烤着火喝着酒的狱卒下跪,这姿势他已经十分娴熟,连说出的话都不用打腹稿,无非是“行行好”“求求您”,至于求不求得到,狱卒愿不愿意行行好,全看对方的心情。这一次他似乎非常走运,那人放下了酒,提着一个水壶走了过来。 他头昏脑涨地看着这张满脸横肉的脸,忽然觉得有点不对。这人不是死了么? 他记忆中已死的狱卒还在他面前趾高气扬:“想喝水?” “想,想!”方停澜连连点头。 “行啊,”狱卒的脸眨眼间变成了费祎的脸,男人脖子上鲜血淋漓,手里的水壶也变成了一把火铳,直指向方停澜的脑袋,“那你就喝个够!” 枪响的那一瞬他醒了。 方停澜自认不是困拘过去的人,可这个噩梦依然能让他手脚冰凉,男人胸膛剧烈起伏,他眼神惊疑不定地游移,半晌才落在了身旁那张微微惊讶的面孔上——对方手里还拿着个破陶片。 海连就这么瞪了他一会,见这人似乎没有彻底回神的样子,他还是决定先把手上的事办了:“张嘴。”说着也没管方停澜到底动没动嘴,就把那一碟清水喂了进去。 沁凉的湿意从干燥的口腔里滑过,方停澜激灵了一下,总算是彻底的清醒了。然而与苏醒伴随的疼痛也从四肢百骸细细密密地绽开,尤其是左胛。他低头想去看看伤势,被海连制止了:“别乱动,子弹我趁你昏迷的时候掏出来了,血也止住了。” 方停澜被海连“掏”这个字吓了一跳,扭头去看海连,对方朝他挑起了眉,颇有些不以为然:“不相信我的技术?我以前在泥巴区的脏医手底下打过几年杂,见过比这吓人得多的场面。” “我没不信……”方停澜苦笑,他喉咙嘶哑,发出的只能算气音,“我们……在哪?” 海连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四周没看到一艘船,倒是看到了一座岛。”海连指了指脚下,“就是这里。” 第56章 荒岛 “这么说,我们流落荒岛了?” “算是吧。”海连耸了下肩。 两人此时处在一座岩洞中,前方就是海滩。雨后的太阳暖意融融,洞外透进的光线明澈,天穹似水洗过般的通透如镜,是允海冬日里少有的晴朗天气。 “我睡了多久?”方停澜问道。 “没多久,一天一夜。我都做好为你挖个坟的准备了,结果你哼哼唧唧硬是死不了,”海连又倒了点水,递到方停澜的嘴边,“他们说祸害遗千年,果然没错。” 方停澜乐了。他就着这个姿势喝了几口水,等自己稍稍恢复了点力气后才撑坐了起来。 一翻起身,他这才注意到自己上身赤裸,只盖着一件灰蓝色的外套,是海连的,而梦里那如影随形的彻骨冰冷想必就是脚下石头和飕飕寒风导致的。 “你不会让我在石头上躺了一天吧?”方停澜说着就打了个喷嚏。 “怎么可能,”海连指指一旁,“包扎后不方便重新穿回去,所以干脆给你去去水汽。” 两步外架着一蓬小小篝火,确实正在尽职尽责地烘烤着几件衣裳。方停澜无奈地摇摇头,将盖在自己身上的外套递给海连:“把衣裳给我吧。你自己的也穿上。” 海连一手结过外套,一手摸了摸晾挂的袍脚,确认已经干透了后才丢了过去。 那夜的兵荒马乱留在身上的痕迹一时半会是消不了了,方停澜浑身痛依然是痛的,但确实没有了先前失血过多时的晕眩感。胸口尚有一些没擦去的血块与草木灰渍,伤口处则已经包扎妥当,用的绷带是海连内衬的两条袖子拼接成的,肩头打了个利落的兔子结,随着他穿衣动作时微微晃着耳朵。 方停澜不禁抿起一个笑:“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也没船过来么?” “没有,”海连答道,“我们大概是往东南方向漂的,总不会离沙鬼湾太远,等上几天,应该能碰到一艘商船。你躺着的这段时间我干了不少事,”他示意山洞角落,那里丢着一只破破烂烂的木箱,“我找到了水手的供奉。” “供奉?” “就是在我们之前落难到这里的人留下的东西。”海连解释道,“海上的规矩,如果水手能获救,他必须要在一年内回到原岛为感谢海神的仁慈做一些供奉,不然家族会被诅咒,子孙不得善终。” “看来这个神明挺小心眼。”方停澜评价。 海连扬了下眉角:“海神本来就是凶神。” 神是凶神,人却非恶人。借凶神之名,为其后又遭遇不幸的人给予一点善意的帮助,这大约才是这项传统能一直流传下去的原因。方停澜没有说破,转而问道:“箱子里有什么?” “两枚金戒指,几个勉强能用的罐子,一根鱼叉,一包糖,还有酒——我给你消毒用了半瓶,我自己喝了半瓶,剩下四瓶。” “没有食物?” 海连撇了下嘴:“没有,得去现抓鱼。你饿了?” “不怎么饿,”方停澜摇摇头,“就是没什么力气。” 海连想了想,还是站起来拎起了那根鱼叉:“那你再休息一会儿。” 海连离开后,方停澜靠坐在岩壁上继续养神,身上的衣裳带着柔软的温度,没一会他又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海连正低着头给鱼刮鳞剖腹。刺客的手掌单薄十指修长,拽压拨划间掌骨在肌肤下起起伏伏,指尖一片艳色淋漓,方停澜见过东州冠绝京城的琴姬,也见过了南境里翻指如莲的妙人,但他是第一次见有人将这血腥俗事做的如此赏心悦目。他的视线慢慢移动,从精瘦的手腕一寸寸往上,不动声色地转到了颈侧,冬装的衣领掩住了前襟,但方停澜还记得夏末时对方那件灰衫穿在身上的模样,青年前额的乱发挡住了他的半张脸,仅可见的只有微微抿起的嘴唇和发丝晃动间一闪而过的纤细眼睫。 方停澜莫名觉得有点口干舌燥。 他刚想移开视线,海连却蓦地抬起了头:“你醒了?” 大概是自己苏醒后水喝得太少了,燥热感愈演愈烈,几乎要沿着喉管往下燃烧。方停澜干咽了一嘴的空气,声音沙哑:“醒了一会了。” 海连皱了皱眉,注视了一会方停澜后说:“你怎么脸红得这么厉害。” 他说着便放下手里的活,欠身过来,用没沾血的手背贴上了男人的额头,片刻后啧了一声,“真有点发烧了。” 四荒八方诸神在上,方停澜从没如此庆幸过自己真的在生病。 他闭上眼,脑中飞快转了一轮君子守礼之类的狗屁话后总算定了定神,再睁眼时又是游刃有余的方停澜了:“折腾得一身伤,又在海里泡了那么久,发烧也正常。”他顿了顿,尾音刻意咬出了一点虚弱的味道,“只不过得劳驾海连阁下照顾我了。” 他每次这么调戏,效果都立竿见影。果不其然他的小海盗又没好气地瞪起了眼睛:“不用你说我也会照顾你。” 话虽如此,二十年来海连却鲜少有照顾人的时候,他的朋友要么是无赖要么是硬汉,从来用不着他操心;海语倒是病过,但小姑娘娇娇的,跟方停澜这家伙又不一样——何况他从没想过方停澜有如此弱势的时候。此刻两人离得极近,与他手背相贴的那片肌肤烫得厉害,仿佛他碰触的不是方停澜的额头,而是灼灼跳动的心脏。 海连倏地收回了手:“……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了,”方停澜笑笑,“硬要说的话,我有点渴。” 78. 入夜后方停澜的病情似乎加重了,他嘴上起了一丝丝皴裂,喝下的一罐水没一点作用。他病愈重,却仍强打着精神不肯睡,海连气得又要骂他,却被男人拉住了手腕。 “你又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方停澜半眯着眼,声音有气无力,“临岁不要发脾气,不然一年都会不顺利,你爹娘没告诉过你么?” 海连一时语塞:“我早忘了。” “今天是新岁。”方停澜笑道,“我要是再多昏一天,年都得错过了。” 海连扯了两下自己的手腕,对方虚虚地拉着他不肯放开,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你要我陪你守岁?” “不行么?”方停澜眨眨眼,“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赏赏月亮聊聊天。” “又不是缬月节赏什么月……”海连翻了个白眼,语气却不自觉地软了下来,“我去拿瓶酒。” 他拎着酒瓶回来,还警告方停澜不要肖想:“你只能看着我喝。” “是是是,我是病人,只配喝水。”方停澜往旁边挪了挪,给海连让出了一个位置。二人并肩坐下,正面向洞外的海面。 岩洞外潮声里夹着鸥鸣,岩洞内只有火苗啃食树枝发出的哔哔啵啵声,海连又往篝火里加了一把干枝:“得亏我在防水筒里放了火引,不然生火都是个麻烦事……” “你姓商?”方停澜忽然问道,他见海连侧过脸看他,又补了一句,“我翻了海神号船长的箱子。” “是,海连只是我的名字,商是我的姓。”方停澜坦诚,海连自然也坦诚,“费科纳说我阿爹是什么刺客大师。” “我知道。”方停澜微笑着,“我知道你父亲许多事情。” “他也说知道我阿爹很多事情。” “那就看你相信谁了,”方停澜道,“你肯信我么?” “我不知道。”海连摇了摇头,“我的朋友说过你不可信,我的经验也告诉我你不可信,你比久梦城里的最狡猾的治安官还麻烦,身上藏着的秘密多得数不清。” “海连……” “但是你前天帮我挡了一枪,又救了我一命,”海连打断了他,“我确实忌惮着你,但同样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所以我才说我不知道。” 方停澜喉头滞了滞,然后说道:“如果……如果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呢?” “那我信你。”海连不假思索的回答。 真是不可思议。天牢里的酷刑,皇帝的威逼,梁王的利诱都没能让自己说出一句实话,如今只是注视着这样一双清澈见底的黑眸,方停澜就做下了一个如此冲动的决定——如果让周不疑知道了,估计对方能笑掉大牙。 他开始对商海连讲述事情的一切,在这只有两人的孤岛上,仿佛正在对着天地立下一桩漫长的誓言。 他从前朝的倾覆说起,到天机库的分裂,再到自己的母亲和费祎,商未机拜入颛孙先生的门下,以及三人肩上的使命。他还说起了自己的父母的初见,二人的琴瑟和鸣;他也说了他自己,巍峨的泰燕皇城,小时候和梁王等人打的架,跟秦唯玉一块养的一只蛐蛐,酥月房的点心,父亲让他学习的古怪功课,四荒的语言,火铳,机拓…… 一直说到了“裂国之战”。 “我是前天才知道我娘的死因的,”方停澜说的很轻很慢,“很多事情全得靠东拼西凑起来,她从家里消失的第二天,北漠人就停止了使用摧城火。我从没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你阿娘……”海连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只好道,“她很厉害。” “是啊,”方停澜垂下眼睛,“如果我在她的处境,只怕没法像她那么从容的做出慷慨赴死的决定。” 海连说:“你前天已经这么做过了。” “那不一样,”方停澜看着露出困惑的小海盗,不由一点点微笑起来,“我母亲的牺牲,是她经过深思熟虑,要以小我换苍生的崇高觉悟;而我远不如她那么伟大,那天晚上……我对你……” 病热的潮红攀上脸颊,心如擂鼓。 “只是非常自私的本能反应。” 第57章 新年 海连知道方停澜今夜没有一句话在撒谎,甚至比缬月节那天还要坦诚,但这样的坦诚反而让他陌生得不知该如何招架。青年嘴唇开了又合,最终勉强移开了视线,选择了逃避:“你……还知道我阿爹其他的事么?” 方停澜有点无奈:“海连……” “我需要想想。”青年低声道。 方停澜叹了口气。好在他一向很有耐心,再拖一时半刻也没什么关系。他把头转回来,面向洞口继续说道:“关于你父亲商未机的事,也是我用各种线索拼凑出来的,中间或许会有误差,但结果应该无误。八年前费祎叛国逃往南境,曾经邀请我父亲同去,我父亲拒绝了。当时六皇子秦唯玉已经在缇苏为质两年,国王速禾尔与秦炾关系不差,费祎想来缇苏干一番大事,便与当时常住万林城的王弟阿巴勒一拍即合。阿巴勒生性多疑,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外乡人,费祎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于是向他分享了一个大秘密。” “这个秘密就是我阿爹手中的寒音令?” “大体如此。”方停澜点头。 海连神色一动,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从身侧摸出防水筒,将里面的信件取出来递给了方停澜:“费科纳……就是你说的这个叫费祎的,我习惯叫他南境的名字。他那天晚上给了我这个,我不太认字,正好你可以帮我瞧瞧。” 方停澜惊呼了一声:“我说当时翻他柜子时里面确实像少了什么……”他飞快地浏览,面色渐沉,“原来如此……” “怎么了?” 方停澜叹息道:“你父亲太相信他这位师兄了。费祎联系上他后,他很高兴,以为他是来帮他的,”他将最后一封信拿起,指出其中一段给海连,“他给你的信上落款时间有断层,不难猜出中间有几封信件被费祎抽掉了,但在这里……看,商未机问了一句费祎为什么对王女和皇宫巡逻时间如此上心,就证明你父亲已经起了疑心。可惜他这份疑心起得太晚,八年前的初冬,龙容殿下便于皇宫中离奇失踪。” 八年前。海连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 如此细微的动作也被方停澜捕捉到了,男人一边娓娓叙述着,一边伸出手,慢慢握住了海连的手:“阿巴勒和费祎想要抹杀这个缇苏国的直系继承人,但被你父亲及时拦下了,他们两方在牛头岩大战了一场,”手指愈扣愈紧,严丝合缝地交换着体温,“你父亲输了,他的弟子们全军覆没,包括他自己也……第二天的早上,阿巴勒带着‘被东州人绑架的王女殿下’回皇宫邀功,而死者则被当成一场无足轻重的流血冲突被草草埋葬。” “我以为是因为我离开了风信街所以笑笑哥哥他们才没有再来找过我,”海连低声道,“他们都死在那里了吗?” 方停澜声音遗憾:“我想是的。” 海连紧抿起了嘴唇,忽然拿起一旁的酒瓶一口气灌了个干净,然后将酒瓶一把扔进了篝火中,残余酒液沾了火,蓬地一声腾起一团飞焰,在空气中打了个旋。他凝视着火焰沉默不语,过了许久后才咂着舌尖的烈酒低声道:“方停澜你知道么,我曾经有一段时间很恨我阿爹。” 方停澜没有说话。 “他是突然消失的,一点预兆都没有。我甚至记得那天早上他还说要给我和小语带倒影桥的豆沙蜜枣吃……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告诉我,就像你的阿娘离开你的时候一样。”酒气泛上青年的眼角,他轻笑了两声,从单薄的五官上渐渐透出难堪的红,“我恨他丢下我和妹妹在泥巴区,也恨他什么都没告诉我,什么刺客,宝藏,他的这个师兄那个师姐,所有人都瞒着我……方停澜,我是一个不配得到信任的人吗?” “不,你当然不是。他或许只是觉得你那时候太小了,想等你再大一点就……”方停澜解释到这里时停了下来。这理由他曾经拿来安慰过绝望的自己,如今再拿来说予他人只会显得更加苍白无力。他用力握了一握海连的手,再说出口时语调比刚刚要更加温柔,“我理解你,也理解我们的长辈。他们本意毋庸置疑,都是想保护我们,海连。但他们也小瞧了我们,对么?” 他与海连绝不是不堪攀折的菟丝子,他们更想成为父母身后那只欲飞的雏鹰。 海连低下头,看着二人交叠的手掌,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洞外一轮弯月将行至中天,马上就要到新的一年了,如果两人现在在久梦城,现在大约正在倒影桥附近的小广场上唱歌跳舞;如果在东州,估计正在灯笼下围炉品酒,等着夜空即将盛开的焰火。此时两人手边只有一包沾着海风潮气的干糖,一罐清水,几瓶劣酒,伤口都未痊愈,衣裳脏兮兮的,这样恶劣的境况,方停澜却觉得好极了。比哪里都好。 他从坐下后聊了这么一大堆,现在疲乏感渐渐涌了上来,方大人也没客气,理直气壮地往海连身上一靠眨着眼撒娇:“我累了。” 海连难得没推开他,只皱了皱眉:“累了干嘛不去睡?” “不想睡,”方停澜的脑袋在海连肩上蹭了蹭,“轮到你说说了。” “我说什么?” “什么都行,随便说说。”方停澜拉长了尾音含糊道,“说说你的事,你从前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海连嗤笑:“那是因为你不是好人。” “嗯,我是坏人。”方停澜一口应下,继续厚着脸皮纠缠,“放心,坏人现在烧糊涂了,你随便说什么我睡一觉起来肯定全忘了。” 这人又开始耍无赖了。海连本想拒绝,但靠在肩头的那颗脑袋泛起的高热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得到,他犹豫一会,到底还是败给了自己的良心:“但我没什么好说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那就说说不好的事吧,我听着呢。”方停澜说。 他经历过的不好的事情太多了,海连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起头,只好干巴巴地接着先前父亲失踪的时间继续往后讲:“我们当时租住在风信街,那里算是安万那区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方,阿爹把妹妹留给了我,也把整个家留给了我,但我没用,没法保住这个家。” 商未机走后的第一个月,房东格兰妈妈对着海连兄妹笑眯眯的,甚至会端点廉价的点心过来,旁敲侧击地问问两个小孩的父亲去哪了;第二个月时,格兰妈妈就不对他俩笑了;第三个月,她开始骂兄妹俩是赖着不走的害虫,没人要的野种。 “没准你们阿爹是赚了大钱,娶了个漂亮婊子去西陆开庄子了,他是走了,丢下两个野种和这一屋子的破烂,我是天大的好心肠才会让你们继续住在这儿呢!”女人嗓门大极了,半条风信街都能听见。海连气坏了,抡着细胳膊拿东西扔她,六岁的海语坐在地板上哭,脚下一片狼藉。最终放在小柜里的钱全被格兰妈妈拿走了,她说这是“房租”。 “我和小语还得吃饭,所以我就出去找活做。”海连注视篝火的视线没有焦距,他手指不自觉地蜷曲,更像在自言自语,“我那个年纪能干的活不多,去当乞丐,小偷是一种;去捡煤和洗衣裳是一种;有人问我要不要卖屁股,我跑了;最后红榴港的一家船厂收留了我,让我去桅杆上敲钉子。” 海连每天能赚七个铜锱,三个给格兰妈妈,两个是他和妹妹的饭钱,一个存起来,剩下最后一个给海语买一朵最漂亮的鲜花——久梦城的女孩子头上一定要戴花的。 “好看吗?”海语晃着脑袋问。 “你最好看。”他亲了一下妹妹的额头。 “……但是每天三个铜板根本不够‘房租’,格兰妈妈开始搬我家里的东西,从箱子里的书,一点金银器,到桌椅,甚至是阿爹穿过的旧衣服……我知道她其实是拿这些钱去换了酒,去养和她相好的那个恶棍,”海连垂下眼睛,“但我是个废物,我不敢再和她争,因为我不想让小语又坐在地上哭……方停澜,你在听吗?” “我在听。”方停澜回答道。 那两年很难熬。 他想钱想得发疯,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把藏在袜子里的铜锱数上一遍。他甚至有一天不受控制地跟着一个老太太身后走了一路,只因为看见了老人腰上没有系好的钱袋绳。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下手,哪怕他知道自己从来走路无声,比猫更加轻灵。 海连说到这里时稍稍停了一阵,仿佛在思考能不能对方停澜讲下一件事。方停澜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位倾听者,如果他们俩最后困死在岛上,那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方停澜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犹豫,他又轻轻攥了一下二人交握的手,重复道:“我在听。” “谢谢。”海连吐了口气,继续说道,“等我到十四岁的时候,格兰妈妈把能搬的东西全都搬走了,只留给我和妹妹一张床,两条被子,并警告如果下个月中旬我交不出房租,我们俩就滚去睡大街。” 好在彼时他已经在红榴港里混了近两年,多多少少也认识了几个狐朋狗友,有个绰号叫跳蚤的少年给他出了个主意。 “你应该趁着年纪到了赶紧换一份活,船厂打杂能挣几个钱?” “工头说再干半年我就不用爬桅杆可以学东西了,”海连和跳蚤蹲在港口的角落,看着一双双沾满鱼腥味的大脚从自己面前经过,“何况我还能干什么,当水手吗?我不会把我妹一个人放在安万那区的。” “当然不是水手,”跳蚤用胳膊肘撞了撞海连,“看见前面那几个肩上打着灰皮补丁的没,那是白虎帮的人。” “所以?” “他们缺人啊!” 海连擦了把嘴,嘟囔道:“我不当小偷。” “不当小偷,那就来当个打手嘛,”跳蚤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只要能混进去,哪怕是最底下的人也能搞到这个数,到时候你还用怕那个婆娘!” “你要去?” 跳蚤嘿嘿一笑:“我倒是想,不过他们说要想当打手,手上得见过血才行。” 海连一愣:“见血的意思……不会是杀人吧?” “那不能!”跳蚤咋舌,“他们已经给我派任务了,有个羊角巷的老东西据说找他们买了药拖着不给钱,天天倒有钱换着女人玩。他们让我去教训他一顿,废了他那根玩意。” “你同意了?”海连惊讶。 “那当然,”跳蚤嘿嘿笑着,朝海连敞开外套,里面挂着一把剔骨小刀,“我都想好了,等他‘办事’的时候先吓唬吓唬他,然后一石头拍到他脑袋上,我随便踹几脚就跑,简单。”他说着便撑着膝盖直起了身子,揉了一把友人的乱发,“就这么说定了啊,我等着你,进了白虎帮咱俩就在泥巴区横着走,谁的脸色都不用看了。” 海连拍开了同伴的手。 跳蚤走后,他则继续看着来往人潮发呆,一直等到那两个白虎帮的人打算离开时,他才终于起身追了过去。 “但是他们没要我。”海连摇了摇头,“说我身板太弱,根本不可能当打手,只配入伙当个下等的小偷,如果我想干,就把自己小指切一根送过去。” 方停澜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小海盗的两只手。 海连则仍然沉浸在回忆里:“我记得我那天回家的心情很糟糕,格兰妈妈就住在我隔壁,她在跟她那个相好又在吵架,砸了很多东西,我听着心情就更坏了。” 格兰妈妈已经过了最好的年纪,她靠姿色没法留住那个黑拳场的小明星,而拳手越来越大的胃口使她靠钱也快留不住他了。 拳手骂她年老色衰,骂她居然给自己买劣酒,盘子酒瓶时不时就被掷到墙上,混着女人的哭诉男人的醉骂扎进两个孩子的耳朵里。海连让妹妹捂住耳朵,海语照做了,但下一只酒瓶迸碎时小姑娘依然会浑身一哆嗦。 “你现在就给我找个女人过来,老子不想操你,看到你这脸就没胃口。” “你他妈居然敢说这种话?!你要不是靠老娘养着你五年前就饿死了!” “你找不找?” 海连听见椅子被踢开的声音。 “你不许走!” 耳光的声音。 殴打的声音,哭泣,辱骂,木材摇晃的声音,以及一种古怪而沉闷的呜咽。 “我害怕……”海语小声说。 “别怕,”海连在妹妹捂住耳朵的手上又加上了自己的手,“一会我偷偷过去看看,你把门锁好。” 呜咽声消失得很快,女人的声音也随之没有了,而男人的喘息声依然耸动不停。 不知道过了多久,喘息变成了如雷的鼾声,海连向妹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则慢慢地走出了房间。 大门是虚掩的,他推开一条缝往里看了看,最先入眼的是一条女人的光裸手臂。破碎的指甲上沾着一豆月光,海连顺着月光再向前看,便正对上了一双凝固的瞳孔。 他应该吓得转身就跑,但双脚像被打了木桩般动弹不得;他应该立刻闭上眼睛,但眼珠也被什么东西给固定住了,被迫和那一片死白对视良久。 他脑子里乱极了,像是有无数个声音在叫嚷,但鬼使神差间,有一个声音慢慢浮出水面,并且越来越清晰。他不由自主想到了白天跳蚤说的那一句话。 想当打手,手上得见血。 接下来的记忆非常混乱,好像是本能在命令着他必须忘却,等到他能清醒的开口时,他正满手是血地站在白虎帮两位首领的面前,一字一句说道。 “我杀了一个黑拳手,叫棕熊。”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海连又喝了一口酒,时隔多年,他再也不是当年靠遗忘来逃避的小男孩了,“但是白虎帮的人依然不相信我,他们嘲弄我,说我是在鸡血盆里洗了把手来冒充的。” “我气疯了……不,那天晚上的我就是个疯子,我对他们说我会拿出证明来给他们看。” “你要怎么证明?” “你说呢?”海连笑了一下,这个笑不带任何感情意味,“我扭头就走,回到了风信街。” 方停澜能想像得出那个场景。瘦弱的男孩,满手是血,孤零零的走在洒满月光的街上。 “我从厨房找到了一把柴刀,正要劈下去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拉住了我。”海连闭上了眼睛,“是白虎帮的二把手盲鹰阿格,我完全没注意到他跟踪着我,他说我合格了——他成了我的老师。” 后来海连曾问过盲鹰阿格他为什么就合格了,为什么会成为他唯一的学生。他的老师回答得很不客气:因为你下手够狠,加上走起路居然没声音,天生就该吃这碗饭的,老子现在给你喂点猪食,以后你就能给老子挣大钱。 “我没让他失望,确实给他们挣了大钱,也从他们手里捞了一点猪食,搬了家。”海连喝完了最后一瓶酒,“后面的事情,我想水银那家伙应该都告诉你了。” “你那个叫跳蚤的朋友呢?”方停澜问道,“后来真的跟你横行港口了么?” 海连语气平淡:“没有,他死了。死的很不光彩,他喝醉了酒脸栽进水洼里,就这么淹死了。” 方停澜轻轻地啊了一声,他没有说什么同情和安慰对方的话,只是静静保持着这个姿势,曼声哼起了一首曲调简单的泰燕歌谣。海连在听清第二句时忽然笑了:“小时候我阿娘唱过这个哄我睡觉。” “我娘也是。”方停澜点了点头。于是独唱变成了二重唱,二人声音比风还要轻,也就被风托着送到了远处的海面上。 潮水冲刷着礁石与细沙,月明中天,万物在悄悄长出新的枝桠。 “可以睡了吧?”海连看了一眼洞外的月亮,“已经是新年了。” “我伤口又有点疼。”方停澜说。 “疼是好事,证明在结痂。” “小时候我要是哪里疼,”方停澜尤在自顾自的念叨,“我爹娘会亲一下我的额头。” 海连一脸莫名:“我又不是你爹娘,何况亲额头了伤口就会不疼了?” “没准呢,”男人哼哼唧唧的装可怜,“就像要是我明天退不了烧就死在这荒岛上了,这也是没准……” 海连见对方越说越没个遮拦,恨不得一巴掌拍在这人脑门上,但看方停澜确实烧得迷糊,这手到底没能伸出去,小海盗磨着牙,本想敷衍地在对方额上蹭一下就算完事,结果他刚侧过脑袋,前一秒还虚弱无力的病人忽然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的衣领,自己再微一偏头,下一秒两人的嘴唇便撞了个正着。 吻来的猝不及防,海连瞪大了眼睛,瞳孔里映着对方噙满了笑意的眉眼。 海连挣了一下,但握着的那只手更紧了一些。他偏过头,在气息交错间挣扎地开口:“我说了我要想想……” “我给了你一年的时间用来想想,不是么?”方停澜笑得无辜极了。 “方停澜,”海连气结,“你这是狡辩!” “嗯,坏人当然最擅长诡辩。”狡猾的坏人微笑着再次倾身向前。 这一次的亲吻带着灼灼的温度,仿佛一团火焰沿着才饮下烈酒的咽喉直烧进了心里。海连尝到了方停澜舌尖的一丝甘甜,这人什么时候吃了那包糖的?海连还没来得及去思考,这个问题就被划过齿列带来的湿热战栗给卷走了。 糖饴和酒气在交缠中混杂成了一股叫人迷醉的味道,海连仿佛又回到了大海中,并且在不断的往下沉坠,他在这场甜蜜的溺毙中想要抓住点什么,结果一不小心便碰到了方停澜的伤处。 还想趁机得寸进尺的方停澜这下是真疼了,他往后退了半尺,白着脸吸了口凉气,忽然又忍不住弯起了嘴角,笑容无奈:“唉,我真是自作自受……” “你还知道自作自受。” “所以你的答复呢?”方停澜抬眼看他。 他的小海盗连耳朵尖都是红的:“你说呢。” 第58章 群青烟 79. 虽然海连让他再休息休息,但方停澜仍在退烧的当天下午便走出了岩洞。 之前情势紧急,他松开绳索撞到桅杆的时一点防护没有,伤到了腰,脚踝也不知什么时候扭出了一片青紫,海连看他一瘸一拐的架势想要过来扶一把,结果方停澜摆了摆手:“你的刀借我一下。” 海连把刀丢了过去,他走到一旁的矮树旁试了试枝干韧性,用匕首削去多余枝丫后用力掰了下来,他拿在手中甩了两下,又挽了个漂亮剑花,啪地一下杵在地上,冲海连龇牙一笑:“看,我又有一条腿了。” 海连撇了撇嘴:“这有什么好显摆的。” 海岛并不大,四周都是浅滩与礁石,中间一片稀稀拉拉的树林,连只兔子都没有。海连自己半天就能绕上一圈。这次两人都不急,加之顾着方停澜的伤,一路慢悠悠的走走停停,中途还补充了一顿没盐的烤鱼。 这一圈转下来并非一无所获——他们在礁石缝里发现了两箱不知何时漂来的物资。 海连砸开其中一只箱子,发现了一堆已经泡坏了的织物,他试着抖落铺开,但那些本该顺滑如水的面料依旧皱巴巴的,缠枝的花纹与走兽也被海水侵蚀得面目模糊,中间还有几个不知是鱼啃还是虫蛀的烂洞。 看来是没法用了。他惋惜地去开另一个箱子,这个箱中事物倒是都有油纸包裹,保存完好,他取出油纸包打开一看,不由咋舌:“怎么是颜料?” “什么颜料?”方停澜凑了过来,他只看了一眼,顿时惊讶道,“这是兰黎塞出产的群青,这么一小包,价格只怕相当于三倍重的黄金。” 海连轻轻碰了碰粉末,指尖霎时多了一抹深海的颜色,在天光的折射下隐隐闪着金与红的瑰丽光泽。他好奇地端详了一会,不由得又有点泄气:“颜料又不能当饭吃。” “有箱子,至少说明附近或许会有船经过,”方停澜安慰道,“油纸上没打海关的戳?” 有戳印,至少能判断这两箱东西在海面上飘了多久,甚至可以推测出商船的航线,然而海连翻找片刻摇头道:“没有,应该是走私货。” 他说着将颜料重新包好,继续翻看箱子里的其他东西,他没再翻出其他颜料,倒是找到了几包烟草和茶叶。箱子见了底,依然没有食物,“看来还得继续吃鱼。”他叹气。 “倒是可以泡茶喝了。”方停澜打开茶包,“哟,还是疏庭春茶。” 海连沉默,他可没有方停澜这么乐观。他拍了拍手上的碎木屑,扣住一旁的礁壁,一个弹跃便翻上了这一人多高的礁石上。 方停澜抬头看他:“附近有船么?” “跟前两天一样,海平线上有船,但是离我们太远了。” 他这几天除了照顾方停澜的伤势外,其余大部分时间都会在这块礁石上眺望海面,指望着能有一艘商船,或是海盗船,甚至是军舰能朝他们这个方向驶来——只要有船,就有生机。然而他从朝阳初绽等到夕阳濯金,每天都是希望与失望的交替循环。 “稍近一点的地方倒是能看到一座岛。”海连继续道,“就在正前方。” 方停澜心领神会:“你想到那座岛上去?” “嗯,如果今天依然没有船过来,我们就得想办法过去了。”海连答道,“这座岛太小,也没有什么活物,靠之前那一场雨贮存下的清水撑不了多久的。” “那就做个折中的办法吧,”方停澜的手抚上那几个油纸包,“我也来试试求救,如果到天黑还是没有船过来,明天我们就造桨划小艇去对面的岛上看看。” “你打算怎么求救?”海连疑惑,“燃烟么?我试过了,隔得太远,他们看不到。”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方停澜笑道,“今天试试我的办法,不行我再来帮你摇桨也不迟。” 两人沿途捡了一捆干柴,拿着纸包在岛上很快找到了一个背风口,方停澜把自己腰带上的弹匣取了下来——火铳之前便掉进了海里,再留这盒子弹也没什么用。他一边用刀撬开弹壳,一边扭头对海连道:“帮忙再准备一些湿柴。” 海连点点头转身去办,等他回来时方停澜已经将火药收集到了一处,那几包烟草也被他拆开,一并混在了漆黑硝石中,他拄着拐杖想了想,又讲那包群青颜料也倒了进去。 “你刚刚还说这个很值钱。”海连挑眉。 “在有价的市场上,它是昂贵的颜料;在无人的荒岛上,它就只是有色的粉末而已了。”方停澜毫不在乎地笑笑。 他在四周环绕摆好了干柴,朝海连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火引在你手上,只点燃干柴就行。” 海连虽然不明白东州人在搞什么花样,但还是依言照做。细长的火引分三处点在木柴上,从枯黑的燃点中心慢慢扩散成一朵朵暗红的花蕾,花蕾摇曳,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后顿时欣喜若狂,不过片刻工夫便在眼前绚烂盛放。 海连退了一步问道:“接下来呢?” 方停澜示意他再往后站一点,自己则等火势趋于稳定后抓了一把湿柴添进火堆中,原本还在冉冉腾舞的明黄霎时萎顿了下去,火焰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摇欲坠,紧接着,一股刺鼻的白烟腾地飞起,几乎将方停澜整个人笼罩了起来。 “不行,还是太矮了。”海连摇头道。 方停澜没接话,继续往火堆中加着湿柴,烟气愈发刺鼻,他不由得咳了几声。海连看不过去,一把握住了方停澜的胳膊,将他拉离了烟雾的范围:“你病还没好,别逞强了,我来。” 方停澜擦了把脸上的灰,从善如流地将湿柴递给了海连:“一点点往中心加。” “行。” 暗火蛰伏着,在烟雾中无声**,直到它第一次嗅到了烟叶与硝石的醉人芬芳,刹那间,这团烟气突然像是被什么人给用力抻拉了一下,从中央爆起一股蓝与金交错的光芒! 在海连惊愕的目光中,灰烟中光芒不断忽闪,将烟雾越拉越长,并让原本在夕阳中模模糊糊的灰尽数染成了绚丽的蓝。蓝烟越过二人的头顶,越过不远处的树林,仿佛一条连接天地的袅娜银河。 “无硝为烽,有硝为燧。”方停澜看着腾升的烟雾解释道,“燧火亦名狼烟,烟直不易散,在夜间十分醒目,是东州一夫关等关隘传递信号的主要工具。而群青耐火,我试了试,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海连意外极了:“我以为你只是个五谷不分的富家少爷。” “看来你对我的误会真的很大。”方停澜摇头道。 海连蓦地想起了之前帮方停澜处理伤口时看到对方上半身那些交错的旧伤。 方停澜见对方忽然沉默,便开玩笑似的继续道:“说起来,你对每个人都这么温柔么?” “什么意思?” “我指你刚刚帮我生烟的事。” “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海连道,“因为你生病所以我才……” “那就是只对弱者温柔了。” 海连闭上了嘴。 “你别生气,我刚刚那句话没别的意思,”方停澜退了几步,坐在一颗歪倒的树干上,“那是你的善良。” “难道你不会这样?”海连反问道。 “少年时的我或许会吧,正义感十足,不计较得失……现在么,”方停澜微微侧过头,“现在如果给予弱者温柔能给我自己带来好处,我会做的。” “就像你借钱给奥布里安?” “就像我借钱给奥布里安。” “可我还记得你刚到红榴港的时候帮过一个孩子。” 方停澜举手投降,“我那时本想制造一个扭转你印象的好机会,结果搞砸了。” “方停澜,”海连抱着手臂,“你现在对我这么诚实,我反而有点恼火——恼火怎么有你这么无耻的人。” “我背着你干的无耻的事可多着呢,你要想听我可以全交代给你,”方停澜不以为耻,反而理直气壮的,“不过有一点你大可以放心,我是真喜欢你。” “算了吧,你不用给我下什么承诺保证,我不信这些。”海连冷哼道,“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假如谁害我,我就会在落入陷阱前一刻杀了他。” 方停澜定定地注视了一会海连,忽然勾起嘴角:“你杀不了我的,海连。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虽然嘴上很硬,但心却很软。” “哈,你还好意思提第一次见面?”海连冷笑,那是怎样都算不上愉快的初见。 “你也给了我一刀呀。”方停澜还委屈。 “算了,以前的事就当扯平。”海连感觉再计较下去自己没准又要栽进方停澜的什么话语圈套里,不如赶紧换个话题。他又看了一眼那道蓝烟:“反正那一箱东西用得差不多了,干脆都用掉……你想喝茶么?” “当然。” “我去烧一罐过来,正好……”海连走到方停澜面前,他抬起手,抹了一把方停澜脸上的烟灰,“你可以把你的‘无耻’事全交代了。” 80. 由于要保持求救烟的持续燃烧,两人便决定轮流守夜。海连后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时忽然被方停澜推醒了,他一睁眼,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对方腿上,方大人还振振有词:“我看你一直睡不踏实,干脆让你躺舒服点儿。” 海连狐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面前的男人愈发无辜:“我可是君子,什么都没干。还是说你想让我干点什么?现在补上也行。” 他说着就要凑过来,海连连忙后退:“免了。你叫醒我干嘛?” 方停澜指了指海连的身后:“有船朝我们过来了。” 二人赶到浅滩时,那艘船已经离小岛不足一海里。 “还是艘海盗船……”方停澜举着拐杖示意那扇猩红旗帜,“你同行来接你了。” “是昆姬,”海连一眼便看到了船头那扇醒目的三角帆,最上面的绳子没栓好,想来是阿克的杰作。他见方停澜正在看他,便解释道,“是我朋友,之前也是她的船送我上的海神号。” “这么说,也是我的朋友了。”方停澜微笑道。 等船再近一些,二人便能看到一个斜坐在船头雕像上的男孩正在朝他俩拼命挥手。船锚还未沉稳,他便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船,咕咚一声摔进了水里。海连赶过去时,只见一个湿淋淋的阿克从沙滩上冒了出来,他一面摘着脑袋上的海草,一面还想往海连跟前蹦跶,可惜水流压根不给他这个机会,眼见着又要栽倒,还是方停澜伸出的拐杖架住了男孩:“没事吧?不冷么?” “没事!我不怕冷——阿嚏!” 海连看得又无奈又好笑,他将阿克拉到沙滩上,朝船头的昆姬打了个招呼:“我没想到你会来。” “你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昆姬扶了扶鬓边的红羽,“别啰嗦,赶紧带着那只落汤鸡上船!” 船上还是那日海连救下的少年们,他们像欢迎英雄一般欢迎着海连,每一个人补上了之前没能给他的拥抱,轮到昆姬时,女人妩媚一笑,才要上前,海连立刻反应过来对方要做什么,用手背挡住了自己的嘴唇:“你应该知道我对女人没兴趣。” “啧啧,我第一次见到这么不解风情的男人。”昆姬嘟囔了一句,还是欠身过来抱了海连一下,她视线转到了一旁的方停澜身上,吹了声口哨,“这就是你拼了命要赶去救的那个朋友?” 海连点头:“是的。” “眼光不错。”昆姬压低声音,凑到海连的耳边道,“以老娘阅人的经验,这家伙活肯定也不错,你小子有福了。”说着,还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 海连:“……” 第59章 保护 黑薄荷号上还有一些储备的药物和干净的绷带,海连帮方停澜重新换了药,他才要把那两根脏兮兮的布条丢掉,却又被对方收进了怀里。 “落难的纪念品。”方停澜笑着。 “与其收着破烂,你倒不如想想到时候送什么供奉回来。”海连一边说着,一边将药瓶放回箱中,“免得海神日后找你讨债。” “不是应该咱们一起送么?”方停澜咬重了“一起”二字。 海连哼了一声,却也没反驳:“那就等开春之后的。” “行。” 两人收拾好了行头,终于吃上了一顿正经的饭菜——掌厨的居然是阿克,小朋友水手当的不怎么样,饭倒是做的不错。 等海连喝了半碗汤,才开口问道:“对了,你们怎么找过来的?” 一提起那夜,阿克似乎仍然心有余悸,他揩了把手上的污渍道:“昆姬姐姐知道我们船上的人如果被黄牙的船追上指定是个死,你上了海神号后,她继续在海上跟黄牙绕圈,”阿克说到这里时,指了指甲板附近的一个还没来得及修补的大洞,“又中了一发重弹。后来是我的跟班小塔林想到了办法,说虽然我们打不过黄牙,但海上多得是人能打得过黄牙。” “你们打了旗语?”方停澜笑道。 阿克用力点头,“黄牙之前在沙鬼湾耍的威风,现在全成了他的催命符啦!” 海上混战中,如果有了靶子,便等于宣判了那艘船的死刑。海连听到这个结局后也不意外,只颇遗憾地啧了一声:“他还欠我一根手指头。” “那你恐怕只能找大鱼们要这笔帐了,”阿克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对了,海连哥你答应要教我打架的!” “等回岸上的,急什么。”海连继续问道,“女妖号后来怎么样了?” 阿克先是沉默了一会,才抓了抓头发说:“后来……不太好。” “海神号的船舷卡住了女妖号的旁龙骨,没法挣脱开,加上海神号火药库爆炸的时候有炮弹也溅到了女妖号的舱室里,那些炮弹跟咱们平时的实心炮完全不一样,砸碎船舱后还会再炸一次,因此这边也起了火。”男孩声音越说越小,“火烧断了主龙骨,于是女妖号也沉没了。” 在阿克面前静静听着他讲述的两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各国早已不再造大帆船了,一来造价昂贵,二来调度起来也费事,不如拿这笔钱去造一列舰队更来得划算。多年过去,海上的大船越来越少,太一号寿终正寝了,激流号沉没了,双塔号失踪于一场暴风中……还驰骋在海面上的,也只有两位海盗手上仍不肯退休的海神号和女妖号。 那也是两人都没能见到的景象。在他和方停澜爬上小艇后没多久,这两艘巨舰便如同为海神献上的双生祭品,一并沉入了浩瀚波涛之中,为一个时代的谢幕献上了完美的演出。 阿克还在叙说着:“大家当时都惊呆了,根本没想到会发生同归于尽的事,莫亦人也吓坏了,他们也不剩几艘船了,扭头就想跑,但好像被几艘船给截住了,可惜离的太远我没能看清是谁家的。” 是缇苏人,捡剩饭的秃鹫来了。方停澜微不可见的勾了勾嘴角。 “昆姬姐姐让我们赶紧放绳子救人,但落水的被浪冲得太散,救上来的不多,到天亮的时候,也只拉上了二十多人。”阿克顿了顿,“我们救到了女妖号的大副,但是没能找到上尉,只在一根木杆上看到了他的一截衣裳。” “天亮后我们又找了好久的幸存者,沙鬼湾现在呆不了了,我们就把他们都送去了最近的喀其里湾,那边有医馆。”阿克声音干涩,“伤得最重的是大副,半个身子都扎了弹片,大夫说可能后半辈子只能躺在床上了。送完了人后昆姬姐姐想返航继续找找还有没有活人,便在海上又漂了两天,这才看到了你们发出的信号烟。” 海连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握成了拳。方停澜察觉到后,便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手,慢慢覆在了海连发白的指节上。 甲板上有人在叫阿克的名字,少年吸了下鼻子,朝两人露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我先上去,你们好好休息。”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良久后海连才轻轻开口:“是我的责任。” “不是。” “我当时明明看出了他们……我应该劝阻他们,而不是听他们的安排。”他呼吸急促,“如果我当时直接告诉他们不要掺和,他们就会一直都是自由的——” “这是他们的选择,海连。” 海连猛地咬住嘴唇。他咬得很用力,唇瓣内扣,紧抿成一条直线,只有眼角上的透出的脆弱成了面上唯一的红。 方停澜在心里叹息一声,他欠身过去,将吻落在了那抹红上:“这不是你的问题。”他的吻一点点下移,吻是温柔的,话语却并不够温柔,“而且没有人是自由的。” 海连喃喃:“我是,女妖号是,沙鬼湾的大伙也是。” “别傻了,小朋友。” 他不想用更简单粗暴的方式结束海连的自责与这场争论,比如一个拥抱,一个深吻,一段没什么意义的安慰。这是他寻到的无暇璞玉,这是他打磨雕琢的第一刀,他必须足够温柔,也要足够坚硬。 “没有自由。只要还与人世有所联系就不可能自由。”方停澜的手指摩挲上了对方的下颌,半强迫着让他不再抿嘴。“我不是学堂里的先生,你更不是我的学生,我不想跟你讲什么大道理,只是你要明白,千里之外与世无争的农民也会因为君王的更替而从此人生翻天覆地。人人都处在漩涡之中,只是离漩涡中心的远近不同而已,不论是农民,是君王,是女妖号,是我,还是你。” 海连抬起眼睛:“可我只想护好我身边的人。” “哈,像你保护你妹妹那样么?但如果你真正想护好身边的人,”方停澜的手从海连的脖子一点点下移,不带一丝狎昵,只是仿佛在确认着什么,从肩膀,到上臂,到手肘,到手腕,到指尖,“这个距离,太短了。或许能护住你的妹妹,但护不住一艘船,一个海湾。你的臂展之间,甚至无法护住你自己。” “说的真好听,那你呢?” “什么?” “如果是你,你要怎么保护一个人?”海连直视着他问道。 “如果我要保护一个人……”方停澜凝视着小海盗,漆黑眸光里的情绪幽深,“我会展开千里羽翼,让他横行无忌,绝不是把他锢在怀里。” “我不明白。”海连摇头。 “那就慢慢明白。你大可以继续用你这副身板贯彻你的保护,”方停澜顿了顿,忽然笑了,“大不了我陪你一起。” 第60章 返岸 81. “你们运气好,再往东漂上一天就到了鬼难回,到时候就算是八荒神灵都救不了你俩。” 三百年前允海上的商路被东州人近乎垄断,南境诸国不得不得开辟新航线,绕开东州人的舰队做生意,其中有一支六船博浪商队向西探险,一年后却只有一艘船回来,其余船只都在同一个地方触了礁——那片地界不仅暗礁多,漩涡也多,故名为鬼难回。 海连和方停澜当时所在的荒岛离鬼难回只相距百二海里,难怪四周不见商队,而他们找到的那箱物资,想必是遇难船里漂出来的。海连记下了方位,炭笔在地图上打了个叉后将纸收进了防水筒里。此时船正顺风满帆地向西北走,不远处商船交织,碧海浪静晴空无云,十日前沙鬼湾的那场动荡仿佛只是一场梦。 昆姬迎着日光叹了口气:“没了费科纳,大伙估计又得回到了以前的样子了。” “以前?” 昆姬吐了口烟圈,靠着船头扬起了脸,鬓边红花飘舞:“以前……以前就是没头苍蝇,大家各自占一片地界,在海军屁股后面捞一点油水。”她说到这里时不由一笑,“我总以为你是老江湖,忘了你并没在海上呆多久。” “海上既然不好混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岸上?”海连提议道。 昆姬嗤笑一声:“和你?我才不要,老娘是海神的女人,死也是死在海神的怀里。”她直起身子,“你要回去啦?” 海连看了不远处的方停澜一眼。对方如今换了一身干净的水手服,不太合身,肩头和肋侧还打着补丁,原本裁在脚踝的裤腿提到了小腿上,手腕也短了一截,正在教两个男孩用刀,明明他左手还吊着绷带,依然无损男人右手举刀劈砍拨刺时的从容优雅。 “嗯。”海连说。 昆姬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女人犹豫了一下:“你跟这人是真心的还是玩玩的?” “我对谁都是真心,至于他……”海连咂舌,“至于他,我管不着。” “你跟他这是睡过了?” 海连差点被口水呛到:“怎么突然问这个?我跟他没到那程度……” “都没睡过那你这么死心塌地的干嘛呀!”昆姬惊呼,“我睡过那么多男人,可要我为他们独身去海神号上接人,我可做不到……那我要是不来救你,你是不是打算跟他荒岛殉情啊?” “我没想那么多。”海连摇摇头,“他豁出命救我,我就豁出命救他;他对我好,我也会对他好。” “你把你身手上的机灵匀一点在心眼上就好了!”昆姬恨不得把手里的烟管敲到海连的脑袋上,“老娘看你是朋友才提醒你,他这人一看就跟咱们不是一路人,你跟他睡一睡爽了就行了,拿真心去对这种人,没必要。” 海连不由笑了:“你的提醒我早就知道,我岸上的朋友也这么说过。但我知道,他跟那些人还是不一样的,所以我想试试。”他顿了顿,“试他,也是试我自己。” “他妈的,真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昆姬竖起眉毛鼓起腮帮,凑过来恶狠狠地朝海连脸上喷了一口烟,踩着叮叮哐哐的铁皮靴扭身回了船长室。 另一头的方停澜已经教完了刀,他摸了把男孩们的头,目送他们欢呼着离开,才卷起袖子朝海连走来:“聊什么呢?” “聊你。” “我。” “聊你不是好人,靠不住。”海连直言不讳,“劝我把你玩完就甩了。” 方停澜乐了,他朝海连眨眨眼,用戏腔般的抑扬顿挫念道:“夫君,你可莫做那负心薄幸绝情郎呀!” 这下海连也没能忍住笑,薄薄的嘴唇后露出一弯齐整的牙,看得方停澜又想去亲一亲他。 “海连。” “嗯?” 男人的语气庄重而认真,“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东州?” 海连收住了笑。 “这事我早在去年就在考虑了,只是那时候是因为我想利用你,我不安好心。”方停澜表情坦然,“但现在不一样,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回去,是想带你去看看你以前踏足过的土地,也想带你去看看你没去过的地方。” “酥月房还开着呢,在迟锦城有分店,除了招牌的桂花糖,红豆乳酪外还出了新的什锦冰碗,小豆栗蓉糕;阴山颛孙先生的故居我曾去过一趟,老爷子已经故去,但屋舍我一直留着,定期托山下的农妇过去打扫;我也想带你去见见我的爹娘。”方停澜的声音搅在海风里,带着初春暖阳的柔和气息,“我娘死在敌营,我爹死在冤狱,我找不到他们的尸骨,只能给他俩建了个合葬的衣冠冢,旁边种了几支梅花——我娘喜欢梅花,也会喜欢你的。” “可我妹妹,还有……”海连结结巴巴的开口,“他们在久梦。” “你随时可以回来。我说过,如果我要保护一个人,就绝不会禁锢他。你想回,想走,想留,都由你,但是在海上漂得再久的船也会有栖息的港湾,不是么。”方停澜道,“我想做那个港湾。” 他很少与人做下什么长久的约定与承诺,方停澜很早就明白这些东西在世事轮转之中太容易倾覆,所以他只把自己的心意说成一次看似随意实则郑重无比的邀请。 反正他还有许多年岁与耐心,丝毫不着急。 “迟锦有什么好酒么?”长久静默后,海连低声问道。 方停澜微笑起来:“有。有一种酒名‘花犯春’,初入口时雍容锦绣,随后凉冽,像是牡丹遇了春寒。这酒数太平楼里酿得最好,一年也只得五十坛——你要想喝,我让他们留上一坛。” 小海盗慢慢抬起头,朝方停澜点了点头:“好。” 82. 黑薄荷号是上了缇苏国通缉榜的船,没法停在红榴港,于是只将二人送到了小夜船坞——昆姬救下的伤员都在喀其里湾,她还得过去照应照应。海连刚要下船,昆姬又叫了他一声。 “让他跟你一起回岸上吧。”昆姬握住阿克的双肩,把他往前推了一把,“这小子水手当得太差,我不想要。” “我哪里差了!”阿克不服气地嚷嚷,“而且我这不是还在学吗?白狗那家伙还不会游泳呢,我怎么也比他唔唔唔——” 昆姬捂住了少年喋喋不休的嘴,眼睛却一直看着海连,她又重复了一遍:“让他回岸上,上尉死了,我信得过的男人只有你。” 海连不是傻子,他明白昆姬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克从一开始就不是属于大海的人,他的归宿也不该是骇浪鱼腹或是绞刑木架。青年朝她伸出手:“交给我吧。” 昆姬咧开嘴笑了,她把阿克往前一推,男孩踉跄着险些栽下翘脚木板,又是海连拉了他一把。 “他姐姐我到时候也会送过来,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 黑薄荷号的船长挑起眉毛,她取下了鬓边红花,将自己的手巾绕到了花枝上,然后朝海连抛了过来,重重花瓣被缀重物扯得一收,落入海连手中后一抖,重新绽开在他的掌心,海连取下花枝上绑的手巾打开一看,是一小把银币。 “这小子的安置费,老娘不白让你跑腿!”女人的金发披散开来,她在晚霞中冲二人粲然一笑,人便消失在了船舷处。随着一声口哨响起,船尾的铁锚一寸寸上升,长帆重扬,这艘狭长的长桨船便启航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第61章 夜 目送着黑薄荷号离开后,海连看了看天色道:“在缇苏最好不要走夜路,强盗太多,先在这边呆一晚上,明天一早再出发。” “你认识路?” 海连指了指西边:“小夜船坞附近有一个村子,子爵夫妇以前在那边生活过一段时间,他们的房子还在。” 方停澜想起周不疑之前确实告诉过他约诺尔子爵在小夜船坞呆了两年。他点点头:“趁着太阳还没落,出发吧。” 阿克是个闲不住的,海连给他指了路后小朋友一溜烟窜出去老远,一边甩着随手折下的木枝,嘴里还唱着跑了调的船歌,剩下海连和方停澜在后面慢慢的走。夕阳下小山群林,微风簌簌。 “你先回久梦吧。”海连说。 “为什么?” “我想去一趟万林。”海连一边走,脚尖一边踢着一块小石子,“去见见上尉他女儿。” “你不建议你过去,”方停澜摇头,不太赞同,“这是别人的家事,你告诉她父亲去世,她未必会感激你,甚至可能会被对方记恨上。” 脚下的石头稍稍偏离了预计的方向,海连又将它拨了回来:“……我只是去看看。” 对方如此坚持,方停澜轻叹一声,也并没多做劝阻:“那你路上小心。我在久梦里还有其他事,没法陪你一起去了。” 海连嗯了一声。脚尖再向前踢,石子骨碌碌打着滚,掉进了一个浅浅的水洼里,惊飞了栖息在水面上的虫蟊。 村子离船坞并不远,三人走了一刻钟便看见了村庄外围起的简陋篱墙。乡下不比久梦城永夜不息的繁华,劳作一天的人们多已歇息下,只有零星的木屋里还燃着烛火。海连也是第二次来这里,他眯起眼辨认了一会方位后,才迟疑地敲开了一座小院的大门。 过了一会门闩拉开,一位老妇人从门后探出了头,她一脸惊讶地看向三位年轻的不速之客:“您是……?” “我是海连,你还记得吗?” 老妇人先是愣了愣,她耸起皱纹遍布的额头又辨认了会海连的面容,这才恍然大悟般“啊呀”地叫了一声,连忙打开门让三人进来,“我还老念叨呢,子爵大人每半年还要过来一趟,你怎么都不来看看呀!” “抽不出空来,”海连歉然笑笑,帮老妇人点燃了墙上的灯台,“钱还够吧?” “够的够的,”老妇人蹒跚地走到角落,从一堆杂物底下抽了两张矮凳请他们坐下,“孩子们吃的穿的都够用,上个月才给他们集体做了一批新鞋子呢,”她说道这里又忿忿然地抱怨了两句,“兔崽子们的脚上怕是长了张铁嘴,穿上个新鞋也不晓得珍惜,在泥巴里滚上两趟就露了脚趾头,我看,干脆给他们穿草鞋子算了!” 海连拍拍凳子上的灰坐下:“小孩嘛,都这样。” “不小啦,都可以去学手艺了!”老妇人又倒了三杯凉水给众人,“你跟子爵说说,明年就不送钱来了,让他们自食其力,也晓得穿双新鞋子的不容易。你今天来得不巧,他们还在镇上的学校里没回来,我明天再带你去……” “我不是来看他们的,”海连打断了她,“就是路过而已。” 老妇人表情僵了一僵,她讷讷两声:“……路过?” “嗯,明早就走了,”海连又想到了什么,指了指一旁的阿克,“还有这个孩子,我想也送去和他们一起。” 老妇人还没来得及点头,室内忽然砰地响了一声,阿克重重地把水杯搁在桌上:“我不要在这。” “阿克。” “你答应要教我打架的。”阿克打断了他,男孩有点委屈,“我就不能跟着你吗?” “我会教你的,”海连否决道,“但我没答应要一个跟班。” 阿克的小脸更瘪了。 气氛一时间僵持下去,方停澜在一旁看得好笑,他想了想,干脆提议道:“这样吧,小朋友还是先待在小夜船坞,等昆姬把你姐姐也送来后,问问你姐姐的打算;到时候你再想去首都的话,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份活,能养活你自己的活,怎么样?” 海连看向方停澜,对方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 东州人长了一张欺诈性十足的脸,一直飘在海上跟一帮直脾气的海盗们相处的阿克哪有什么戒心,他被大哥哥的纯良笑容迷昏了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说了声好,然后晕晕乎乎地被推进了隔壁房间的床上,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压根忘了问对方什么时候来接他时,已经是一觉醒来之后了。 小院内统共只有三间房三张床,老妇人一张,阿克一张,剩下一张只能海连和方停澜凑合挤着——床太破了,稍微动个胳膊就能听见木料挤压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剧烈吱呀声。方停澜叹了口气,无不遗憾地收起了自己躺下前还紧密谋划的这样那样的旖旎心思,干巴巴地仰躺着,看老鼠从房梁上敏捷地窜过。 “你刚刚……为什么帮我说话?” “难道要他睡在你那个破阁楼里,和你一张床?”方大人比阿克还委屈,“我可是要吃醋的。” 海连哼了一声,尾音却是带着笑的。 “说起来,刚刚那个老阿婆说的孩子们是怎么回事?” “之前救子爵的时候也顺手救了一车小奴隶,干脆把他们放在子爵名下养着。”海连说得轻描淡写。 “子爵夫妇家一贫如洗的,哪来的钱养这一堆人?” “他们没有,我有啊。” 方停澜皱起眉:“我给你的金子,你不会也送到这来了吧?” 海连声音顿了顿:“反正我也没什么开销。” “……”方停澜算是知道海连为什么一直都缺钱了,他有点头疼地扭头看向他的小海盗:“既然是你出钱,何必挂在子爵的名下?” “因为没必要让他们知道有我这个人,”海连显然不太想谈论这件事,“大不了……大不了他们将来如果能回报子爵的话,他们老两口就能对我妹妹更好一些。” “海连,”方停澜无奈道,“你得为你自己多想一点。” “我阿爹救下我阿娘的时候,救下笑笑哥哥他们的时候,他肯定从没想过要他们报答给他什么。”海连说。 “他们已经报答了,你父亲的弟子将他们的忠诚和性命奉献给他们的事业,而你和你妹妹,”方停澜的声音很轻,“则是你母亲爱意的报答。” “但是我……” “嘘。” 静谧夜色里间或有一两声犬吠,隔壁房间的小朋友已经打起了鼾,床板摇动了两下,稻草垫窸窸窣窣,方停澜在这些细小而短促的噪音中堵住了海连还想反驳的嘴。 第62章 伊洛娜 83. 伊洛娜今天从集市回得晚了一些,好歹赶在了晚饭前到了家。最近物价又涨了不少,原本能买一袋面粉的钱如今只能买半袋子,还是没过细筛的粗面,原本计划给女儿买一根新头绳的钱也不够了。她一边琢磨着能不能在晚上再接一笔纫花边的活,又怕赚的钱还不够油钱,她盘算得头疼,嘴上皴裂的死皮不自觉地咬下了几块,等她尝到血味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家门口。 她喊了两声女儿的名字,却不见应答,只当是女儿又去后院里玩了,便放下面粉袋子打算去打水,结果还没到水井边,忽然看到女儿正在和一个年轻男人说话。年轻人背对着伊洛娜,背影十分陌生,而她的女儿则根本没注意到她母亲,女孩目不转睛地看着陌生人,她早上才绑好的辫子又成了一团鸡窝,嘴角和手背还带着破口,偏偏仰起看向对方的一张小脸红扑扑的。 看到这一幕,伊洛娜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记忆般,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女人瞳中透出愤恨的光,将木桶一丢,随手拾起一根木棍就要向那人的脑袋砸去——然而木棒划破空气的声音都还未来得及响起,那年轻男人便勃然转身,不仅一把挥开了木棒,同时右手如毒蛇向前猛探,利刃从他指间吐出,离伊洛娜的一双碧蓝眼睛只差毫厘。 “啊!” 伊洛娜尖叫了一声,脚下一软摔到了地上。 “抱歉。”年轻人看清袭击者后立刻收起了刀,“没伤到你吧?” 女人惊疑不定地瞪视着他,胸口剧烈起伏。 “妈妈?”女儿从男人身后探出了头。 “这是你母亲?”男人愈发歉然,“真抱歉吓到了你,我是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所以才……我以前是个雇佣兵,所以比较警惕。没事吧?我扶你起来。” “别碰我!”伊洛娜一把甩开男人递来的手。 “我路过这里,”年轻人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他还在解释,“想去万林找份活做,您知道这儿离万林还有多远么?” “……”伊洛娜自己拍着裙子上的灰站了起来,她这才认真打量了他几眼。对方是个外族男人,缇苏话却说的极流利,年纪也比她预想的年轻,面容清秀身材消瘦,除了眼尾有一道刀伤外根本没法把他和“雇佣兵”三个字联系到一块。她皱了皱眉,也不愿接对方话,扭脸喝了一声女儿的小名,拽过小姑娘的手扭头就要走。 “妈妈,他不是坏人,”女儿被拉得踉跄了两步,还想小声解释,“今天他们又骂我是繁水人的杂种,还打我,朝我丢石头,是这个哥哥把他们都赶跑的。” 伊洛娜用力撇了下嘴。 “真的,妈妈……”小姑娘焦急道。 “——我不是让你别跟不认识的人说话吗!”伊洛娜一腔的怒气霎时全撒了出来,“要是再碰到个繁水人也骗了你,你让我怎么做人?丈夫是个间谍,女儿也是?你为什么要出门,不出门你会被打,会被扔石头吗?” “我没有……妈妈……”女孩含着哭腔辩解,“我不会再和不认识的人说话了,真的……” 在二人的背后,年轻男人看着母女离开的身影,抿紧了嘴唇。 “他们家?”旅馆老板给客人端来了一碗酒,“一直都这样。” 客人接过酒抿了一口,喝惯了海上的酒后,再和边境村庄旅馆里的劣酒都有些不适应:“她家是出过什么事么?” “她男人是个繁水的间谍,加扬之战时给繁水送了不少情报,后来被逮到,掉了脑袋,”老板说到这里时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知道谁行刑的么,就是她爸!” 客人却并没有如老板预料的露出惊讶的表情,反而一脸的毫不意外,他又喝了口酒:“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不太清楚,反正她爸来过一次,但她不肯见,她爸留了一笔钱给她就走了,之后再也没来过……可能死在战场上了吧。” 客人想起了刚刚女孩身上满是补丁的旧衣服和伊洛娜粗糙的双手:“既然留了一笔钱,为什么看起来她过得并不好?” 老板刚要接话,旅馆的大门突然被人踹开,从外面走进来两个男人,互相嬉笑骂着脏话,一边吆喝老板上酒,较瘦的那个男人手上转着一个钱袋,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是女人的钱袋。 “他们俩就是原因。”老板低声留下这一句话给客人,随即便扬起讨好的笑容朝那两人走去。 隔得太远,年轻的客人没能听清老板和那两人说了什么,等到那个胖一些的男人提高了声音时,他手里的酒正好喝完:“……她怎么可能没钱,她要是真没钱了,不是还能去……”胖男人做了一个极下流的手势,恶劣地笑起来,“卖她自个儿么!反正是个被繁水佬甩了的**,还留她跟她那个小杂种在村子里,咱们已经够给她脸了!” 周围响起一片讪笑声,却没有一个人反驳他。 客人将酒杯放在了桌上:“老板。” “来了来了,”老板脸上尤带着笑,“客人还要喝点什么么,或者尝尝我们这儿的特色?” “不了,我还得赶路。”客人将酒钱丢给老板,他想了想,又多问了一句,“就没人帮帮她?” 老板朝他摊开双手:“谁没事会做这种得罪人的事?何况当年我们村子参军的男人死了不少,不都是因为她男人给繁水送了情报的原因?” 客人不置可否,起身时看了那两个地痞一眼:“那两人混哪个帮派的?” “帮派……是什么?”老板一脸雾水。 “看来乡下小地方不讲这个,那更好了。”客人微微笑了一下。 ※※※ 阿莎猜今天自己可能没有晚饭吃了。刚刚那两个坏蛋进屋前妈妈把自己推到了后院里,小姑娘哪里也不敢去,只好蹲在角落看蚂蚁。她听见了坏蛋们的哈哈大笑,厨具掀到地上的狼藉,也听见了妈妈压抑的哭泣声。 阿莎想着蚂蚁也有爸爸吗,它的爸爸如果是山另一头的蚂蚁,那生出来的小蚂蚁也会是“杂种”吗?也会有坏蚂蚁朝它丢石头,抢它的钱,毁它的家吗? 她用食指戳了一下蚂蚁,小东西哧溜一下从她指尖溜走了,只给指缝里留下了一圈脏兮兮的土灰,她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她实在饿得头晕,有人叫她名字时她怔楞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循声望去时正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是之前那个漂亮哥哥。 “妈妈说不能再和你说话啦。”阿莎做了个嘘的手势。 “没关系,我马上就走。”漂亮哥哥的声音好像和傍晚时有点不一样,轻飘飘的,但带着一丝亢奋的笑,“我在路上捡到了你母亲的钱袋,你帮我还给她吧。”说着,他便将钱袋丢了过来。 阿莎手上一沉,等她再抬起头时,对方已经消失在了暮色中。 女孩小心翼翼地把钱袋递给了母亲,伊洛娜木然地打开了钱袋,里面不光是她被夺走的那几枚可怜巴巴的铜板,还多了两枚亮闪闪的金币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短短两行字,一行正文,一行落款。 带着你女儿搬家吧。 卡波克上尉忠实的部下。 “卡波克……爸爸……不!”伊洛娜发出了一声惊呼,她猛地丢开纸条,看向自己的手指。女人的指腹因为长久的劳作有着深深沟壑,此刻在灯火下却透出了格外鲜艳而美丽的颜色。 字是用鲜血写出来的。 84. 方停澜在四日前已经回到了久梦城,而他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周不疑从红香绿玉堆中拖了出来。 “我还以为你方大人回不来了,心想我上哪才能再找一个冤大头骗点钱花花。”周不疑倒也不生气对方搅了自己的好事,闲闲擦了把脸上的胭脂香粉,将一盒蜜饯递给方停澜,“吃么?这家妓院别的不怎么样,点心倒是好吃极了。” 方停澜一手拿了一颗蜜饯,另一手把一封信塞进了周不疑豁开的花边领子里:“明天联系那个叫法卢科的治安官,把这个给他。” “没问题,还有别的么?” “等那边的回音就行,我这可是份大礼。” 周不疑挑了挑眉,自己也往嘴里塞了块糕点。 “对了,”方停澜又道,“还有一件事,你这个月给梁王的汇报写了么?” “还没,我一向是拖到最后一天才写,怎么?” “把缇苏要抢占沙鬼湾的事赶紧告诉他。”方停澜吮了一口黏在指尖的蜜浆,“他和他身后那帮幕僚不是蠢人,知道该怎么做。” “你这是在搅浑水。”周不疑提醒。 “秦唯珅早晚都要知道的,我只是让他们早几天发兵而已,”方停澜微笑着,“何况我又不是缇苏人,怎么可能让缇苏这么舒坦的拿下沙鬼湾。秦家人和缇苏愈抬杠,这团污水愈浑浊,才能显得我这边的乞好之意愈真诚嘛。” “……方停澜,”周不疑真心实意地赞叹,“你是真坏啊。” 第63章 未谋面的贵客 方停澜这几天没有一秒钟是闲着的——没办法,旷工的代价。他此番在海上漂了近一个月,东州暗桩送来的情报,觚北联合商会和西陆矿山庄园寄来的账单信件已堆成了小山,哪怕之前已经预付够了房租,金铃花夫人依旧是臭着一张脸把这摞纸甩给了他,方停澜不得不又给了她一笔数目可观的“保管费”,这才让女人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他先是奔走于久梦城的暗桩与应酬,又通了两个宵处理完账单和情报,等他写完最后一封信,刚揉着太阳穴想躺会,周不疑的消息就递了过来——西莫纳伯爵请他俩吃晚饭。 “晚饭?”方停澜看了一眼窗外的正当空的日头,他打了个呵欠,朝周不疑摆摆手,“那还早呢,我先躺一会,反正这边妓院多,你自己随便找一家玩着,我醒了去找你。” “我才不在这儿玩呢,上次来一趟,这里的姑娘偷我内衫的银扣子就算了,还把我藏口袋里两颗糖也摸走了,”周不疑直翻白眼,“你也别睡了,伯爵说不在城里吃,得出城。” 出城?方停澜打了一半的呵欠立刻收住,他看了周不疑一眼,对方的眼中有着和他心照不宣的信息——这顿饭的东道主必然另有其人,伯爵也不过是个传话人罢了。 方停澜晓得自己今天是肯定没有一个安生觉了,他叹了口气,拿过床头的薄荷烟放在鼻下猛嗅了一口,然后振振精神抓过一旁的外裳利落穿上:“走吧,去见贵客。” 前来迎接车夫其貌不扬,马车造型低调,看来还是个不想被人发现的贵客。方停澜虽然有点好奇西莫纳背后的人是谁,但此时能得到的信息依然太少,还不如去了之后随机应变再做谋划。他打定主意,便抓紧时间在马车上睡了一觉。 路上颠簸,他这一觉也睡得不够踏实,每碾过一个土坑就做一个梦。不是梦见去脍珍楼的路上站满了黑衣的传令人;就是梦见在牢里求人再给一把御寒的干稻草;再不然就是梦见费祎脖子上飙着血,依然狂笑着朝着他的脑门扣下了扳机…… 最后一个梦是唯一一个好梦。 方停澜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的身体,在泰燕城,似乎是夏天,烈阳被繁茂树叶筛过,温柔地落在他的脸上。他朝着头顶伸手,树干处似乎有个小小身影,方停澜听见自己像个小大人般说道:“你下来吧,放心,我会接住你的。” 那个身影似乎说了什么,方停澜在梦里听不清,他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声音和夏日午后的嘶哑蝉鸣,他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那句话,并多加了三个字:“相信我。” 那个身影终于动了,对方摇摇晃晃地扶着树干像一只刚会走路的小兽,当他手指离开树干的刹那,人也像一只小兽般朝他扑了过来,方停澜只觉得手上一沉,他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坠重感带着往下一拉,顿时从梦中被扯了出来。 男人缓缓睁开了眼,马车还在行驶,坐在对面的周不疑正一边打着呵欠一边闲闲翻着一本小说,窗外夕阳正好,方停澜的两颊有点发烫——方才梦中投影在脸上的温暖想必就是它造成的。 方停澜搓了搓脸,好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现在到哪了?” “从晨鸣宫的城门出去的,”周不疑头也不抬地解释道,“绕过了齐云城,现在往鹰归山的方向走。” 这个方向可见的王公贵族不少,但方停澜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颇为失望地叹了口气:“……是贝伦绪啊。” 周不疑对马上要见的这位贵客还没此时手中那本三流烂俗小说里的风骚女主角来得上心,他皱了下鼻子敷衍地表示赞同,头依然没抬。 这个答案确实让两人都觉得索然寡味。 贝伦绪。前国王速禾尔的私生子,王女龙容的弟弟,今年才十七岁——如果西莫纳伯爵想操纵皇族的话,他确实是唯一的人选。 “……我倒是不觉得贝伦绪是唯一人选,伯爵干嘛不选住在垂芷庭的那个妞?”周不疑说起缇苏正经王储时一点敬意也没,直接用“妞”代替,“一个病怏怏的皇女不比一个乡下小男孩好摆布?以后他自个想当国王了,处理起来都方便。” 方停澜摇了摇头:“未必。选龙容,他就得和龙容背后的那些支持的老大臣老贵族们打交道了,名门望族向来只在乎血统与正统,不仅磨磨唧唧地帮不了什么事,成了后还要来分羹——赔本买卖。” “那倒是。”周不疑自己也是小吏出身,明白和这些豪门世家打交道的痛苦。 “选贝伦绪,一来他和当今的琥珀王出身相同,都是与贱籍私生,没有麻烦的背景,二来么……”方停澜微笑起来,“周不疑,如果你是一个大奸臣,你觉得是掌控一个成熟的暴君比较容易呢,还是掌控一个年少的昏君更容易呢?” 周不疑吹了声口哨:“那当然是后者了。” “就算贝伦绪不昏聩,但他可依仗的只有西莫纳,只要西莫纳让他昏聩就可以了。” 方停澜看了眼窗外,马车驶入一座荒凉小镇,正在做最后一次拐弯——快到目的地了,“就好比现在,难道伯爵这么郑重其事的隐秘行动是给我们看的么?不,是做给这位小皇子看的。一个地位尴尬的男孩,只配养在鹰归山下的农户家中,突然有一天有人表示愿意臣服于他,并帮助他夺回他‘应得的一切’,怎么会有人不动心?西莫纳给了少年人一种错觉,让他以为自己高高在上,而伯爵正在亲吻他的脚尖,为了他这位未来的不世明君而忍辱负重地侍奉在暴君琥珀王的跟前。” “他以为自己参与其中,于是更加信赖这个对他如此珍而重之的人。”周不疑接道。 “没错。” 两人明明连西莫纳和贝伦绪的面都没见过,此时却已经将局势分析得七七八八,只能说二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人,而坏人的思维总是相通的。交谈中止的同时,马车也恰如其分地停在了一座不起眼的土灰色的小楼前。 “方停澜,”周不疑终于从书页中抬起了眼皮,问了方停澜最后一个问题,“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用同样的方法对秦唯玉?” “唯玉毕竟是我小时候唯一的朋友,”方停澜笑得一脸阳光,“只要他好好合作,我会用更温和的方法。” “方法温和,结果不是依旧残忍么。唉,当你朋友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周不疑啧啧感叹着,把小说往裤子口袋里一塞,先走下了马车。 方停澜也下了车。他看向洞开的大门,明白自己才离开波涛汹涌的战场,马上就要踏入下一个不见血,却也更诡谲黑暗的战场,但男人内心毫无畏惧,他扬起微笑,朝着他的目标又向前迈出了一步。 只是说起来,那个在树上的人是谁呢。在所有梦境即将从脑海中淡去的时候,这是留在方停澜脑中的唯一疑问。 第64章 狐狸与野兔 85. 来迎接二人的是个年轻姑娘,小女仆垂着眼睛带路,周不疑则在她身边撒娇装嫩,可惜他套话了一路,对方却全程目不斜视充耳不闻,比晨鸣宫的姑娘还矜持,把周不疑怄得直磨牙。 等到姑娘把他俩带上二楼,周不疑的那点不忿便烟消云散——这是个哑女。 他看着女孩对西莫纳的仆从打着哑语,用东州话低低感叹:“……只派个小哑巴服侍小皇子,西莫纳伯爵真够绝的,这是一点都不把贝伦绪当人啊。” 方停澜挑了下眉:“他绝不绝,关咱们什么事。” “也对。”周不疑跟着挑眉,他半眯着眼睛看对面还煞有介事地进门通报请示,不由嗤笑出声,“马上开演,可别出岔子了啊,方大人。” “出不了。”方停澜淡淡道。 在木门推开的刹那,两人同时熟练地扬起了谄媚的微笑,用恰到好处的,略微紧张的语调齐齐向着上座的少年躬身行礼:“见过尊贵的贝伦绪殿下。” 真是放到哪里都挑不出问题的佞臣模板。 片刻后,才有一道声音飘到了二人的头顶:“东州人,为什么要来缇苏?” 这个声音很年轻,带着故作的傲慢和一点首都人所鄙笑的“乡下口音”,方停澜心下一松,仅仅这一句话,他已确定了自己先前在马车上的猜度已经对了八成。 于是方停澜的腰温驯地又低了一低:“当然是仰慕于缇苏帝国的煌煌威仪,”他对这种恭维话信手拈来,“想借您一缕荣光,也能沐浴在我等卑微之人的身上。” 他听见对方满意地笑了一声。 “抬起头来,坐吧。” 和周不疑道了谢入座后,方停澜才有空看一眼今天请客的二人。 贝伦绪今年刚满十七,五官尚未长开,但已有了和他那尊贵的父亲相似的俊朗。与身体孱弱的皇姐龙容不同的是,男孩从小便养在乡下,亦带着一股乡下人不驯而健康的野性,就是这股野性搭配着他身上的昂贵礼服后看起来怪怪的,方停澜心想把阿克小朋友塞进这套衣裳里大概也会是同一副模样。 贝伦绪没有任何超出他预计的地方,他便无意于再去观察这枚棋子,而是将目光不动声色地旁移,落在那位执棋人的身上。 西莫纳伯爵。 伯爵已到了足以当贝伦绪父亲的年纪,他原本不过是个低位军官,屡立战功后在久梦城扎了根,并靠着第一位妻子家族势力迅速累积了财富,又将第二位妻子献给国王换得自己如今缇苏第一权臣的地位——如果方停澜是只尚在修炼的小狐狸,那他就是已成了精的老狐狸。 老狐狸迅速察觉到了东州人的视线,并朝他露出了一个微笑。方停澜手心有点出汗。 哑女仆端上最后一道菜品,离开餐厅的同时关上了大门,长桌上依然由贝伦绪最先打破沉默:“我已经看过你的那封信。” 方停澜连忙朝贝伦绪欠身:“殿下愿意接受我的这份诚意,我和我的同伴十分感激。” “你在信上说,”贝伦绪顿了顿,“还有一份大礼想要献上?” “是的。”方停澜面朝着皇子,话确是对着伯爵说的,“我希望与缇苏结为盟友,互惠互利,共襄伟业。” “缇苏和你们南宏现在就是盟友关系啊,你们的陈王不是还住在久梦城的使馆里么?”贝伦绪愣愣道。 “……”方停澜莞尔,“殿下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结盟。” 这招一贯有效,贝伦绪本能地看了一眼自己右手边的西莫纳伯爵,这求救般的一眼也相当于将主动权转交,退出了战局。狐狸们分兔子肉的饭桌上正坐着一只懵懂兔子,这让在旁边一直没吭声的周不疑险些没能憋住笑。 西莫纳只微微一笑:“殿下请你们过来,原是因为你们为缇苏解决了海盗大患,想请二位吃顿饭聊表感谢。缇苏国习惯与你们东州不同,餐桌上不提杀伐事,二位请。” 老子信了你的邪。周不疑在肚子里骂了西莫纳一句,娃娃脸上却绽开一个无辜的乖巧表情:“是我们陋习了,如此佳宴,确实不应该提一些叫人扫兴的东西。殿下请,伯爵请。” 接下来的时间方停澜和周不疑十分痛苦,两人演技高超一唱一和,一个负责拍马屁一个负责说传奇,好不容易见贝伦绪眼里有了点少年人的跃跃神采,刚想套他的话,马上又会被西莫纳伯爵的一句提点给岔开,方停澜还好,毕竟他在秦家人面前忍习惯了,被打断试探后只是微笑喝酒;周不疑这位小坏人就不行啦,他一恼火就吃想甜食,餐后的蜜果盘里大半点心都是被他拿走的。 这顿饭唯一吃的舒坦的只有贝伦绪,他从原本端正的坐姿已经倾向了左边,还想听听方停澜说一说允海上的传奇,就听见哑女仆敲了敲门,少年的表情马上就垮了下去,他又看了一眼伯爵,对方只是向他微笑,贝伦绪咬了咬嘴唇,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休息。” “殿下放心,我会招待好客人,”西莫纳再行了一礼,“我让奥奇送殿下回去。” 方停澜和周不疑也连忙站起:“恭送殿下。” 等贝伦绪上了马车,狐狸们真正开会的时间就到了。西莫纳重新请二人坐下,开门见山道:“看在你们俩确实把小家伙当皇子对待的份上,我就不计较刚刚你们的那些出格言语了,有什么话,直接问我就好。” 周不疑哼哼两声没接话,一旦不用装乖卖巧,他便又瘫在了椅子上。而对方直接,方停澜自然也直接:“我看他对你比对他父亲都来的信任。” “我来之前,小家伙连他父亲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哎哟,白捡一个儿子,赚啊。”周不疑冷笑。 西莫纳又问道:“费将军确实死了?” “千真万确。”方停澜回答,“他的副手也死了。” “他手里的东西呢?” “现在那是我手里的东西,”方停澜微微咬重了“我”这个字,“伯爵阁下。” 西莫纳表情微微一滞。海神号甫一沉没,几艘缇苏的小船便已悄无声息地开始打捞,但那一场爆炸既然能折断四荒最硬的龙骨,自然也会焚尽一切西莫纳想要的东西。伯爵有些遗憾地在脑中勾勒了一下面前这位俊美无俦的年轻人被海神号业火焚烧的脸,然后迅速将这个形象抹去——已不可能再发生的事情自然没必要再去想。 男人朝方停澜摊开双手:“你想怎么谈。” “以王换王。”方停澜淡淡道。 话音刚落,周不疑嘴里蜜饯的核险些划了舌头。他其实早隐隐猜到了方停澜要干的事,但被对方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还是让他这位小坏人吓了一跳。 对面大坏人倒是表情一点未变:“你比你那位当鸿胪密使的父亲要厉害。” “嗯,所以我爹死了,我还活著。”方停澜一点不急,他手里筹码不少,可以和对面慢慢称量。 “你目下侍奉的梁王难道不是明主么?” “他背后新旧权贵交错,不好控制,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不如另起炉灶。”方停澜抿了一口茶水,“您不是也嫌弃琥珀王这只老虎不好控制,想换一只猫咪养养么?” “我如果放秦唯玉回了东州,两边怎么交代?” “伯爵自然明白该怎么交代,”方停澜眨眨眼,“我就不越庖代俎为您拟什么官腔了。而我这边,我当然也会安排好一切。总之,陈王远离东州十年之久,天子忽视母家凋零,背靠的是与缇苏新王贝伦绪陛下多年的知己挚友情谊,有四荒第一大国做助力,想来陈王殿下能迅速在东州站稳脚跟,舒展羽翼。” 贝伦绪恐怕连秦唯玉这个人名都没听过便多了个“知己挚友”,这是连台词都串通好了啊。周不疑啧啧两声,吸走了果核上最后一丝甜味,吐了出来。 西莫纳摇头:“缇苏和南宏毕竟隔海相望,远水救不了近渴。” “他还有我啊。”方停澜直视着西莫纳,“伯爵既然见过我父亲,应该明白方家在宏朝是怎样的存在。” 曾与天子并肩的迟锦方家西莫纳当然听过,但现在迟锦已成南宏王都,方家也早在多年前被连根拔起,西莫纳只觉得眼前这一抹方家的最后血脉是在打肿脸充胖子。他也不多说,慢慢饮下了最后一口茶:“诚意确实够了,但交易不怎么划算。” “您会觉得划算的。”方停澜坚持道,他还打算再说点什么,伯爵做了个手势停下了谈话。牌局小赌怡情,打太久就显得寡味了:“我已经知道你们的目的,如果你还打算继续加码,就去联系我放在治安厅的那只信鸽。天色也不早,你们是打算留宿,还是现在赶回久梦看日出?” “回久梦,我讨厌睡乡下床板。”周不疑斩钉截铁。 86. “下一步做什么?”周不疑问道。 “帮我在白鸟区租套房子。”他在久梦该低调办完的事基本办完,接下来抛头露面也无妨。 “你总算舍得从那种鬼地方搬出来啦,”周不疑嬉笑,“金铃花夫人终于指示她的姑娘们偷光了你的老婆本了么?” 方停澜懒得接他的话,继续补充道:“价钱无所谓,最重要的是离使馆近,而且足够安全。” 这个差事不难,在久梦城混迹多年的周不疑点头应下:“然后呢?” “搬家后找秦唯玉出来,摊牌并拉他入伙。” “你还真打算拉他入伙啊!”周不疑皱起了眉,“我提醒你,你这位发小绝不是贝伦绪这种屁事不懂的小野兔。” “我要他小野兔干嘛?我又不是西莫纳,有养个国王当儿子的爱好,”方停澜叹气,“跟他摊牌,他会比我们更想回东州,有些事我不用指点,他自己就会去做。” 周不疑撇了下嘴,忽然觉得跟着方停澜赚钱不是什么理想差事了。他贴到车窗边看了一眼,极远方已可见栖梧台的羽翅上缀了一圈天光的鎏金。 “我觉得伯爵……有点奇怪。”他低声道。 “怎么说?”方停澜回忆了一番今晚的西莫纳,并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周不疑扫了一眼方停澜。这是好人家里出来的少爷,是横生突变才和自己成了一路人,他没法跟这种人解释自己从小在泥地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那股直觉。 “总之你小心点,毕竟你要是被整死了,我这只蚂蚱也跑不了。”周不疑靠回座椅上,额头贴着玻璃太久,冰凉凉的。 “我会小心的。”方停澜答应道。 ※※※ 周不疑的效率无需担心,两天后的傍晚方停澜便从一名流浪小童手里接到了他的新住址,他看了一眼街道门牌号,感觉钱包顿时瘪了一大截。 他先向金铃花夫人辞行,对方媚笑一通挽留无法,只能咬着牙关看着这位半年都没能扒下皮的肥羊从手心溜走。姑娘们也嘻嘻哈哈的来和他道别——虽然这个东州佬身体不好,但至少脸长得好看,对着美男子看了这么久,心情总会是很好的。 方停澜来缇苏只带了一个箱子,也不用怎么收拾,他将行李靠在床边,下意识地看了眼头顶。 他的小海盗似乎还没从万林城回来。 看来得让作家带个信,就是不知道他如果发现我从这走了会不会失望。方停澜正思忖着。 “你叹什么气?”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方停澜一愣,他回过头,便看见海连半蹲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看他。 男人顿时笑了起来,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是微微上扬的:“我刚刚正在想你。” “撒谎。” “是真的。” 海连撇了下嘴,视线移到了方停澜已无大碍的左肩和他青灰色的银线外套上:“看来你伤好了啊,都能出门了。”说着他轻巧一跃,无声地落在了地板上。 “你居然还记挂着我的伤,”方停澜坐在床边,“我该说谢谢吗?” “免了。”海连往里走了两步,顺手把门带上了。 对方去了一趟万林,回来时袖角带着血,方停澜大概能猜出点什么,于是他笑了起来:“你晚上过来,又把门关上,是有烦恼要跟我说?” “没什么烦恼,你哪里看出我烦恼了,”海连回道,“我心情挺好。” “那是……” 海连再懒得跟他废话,青年一边解开了脑后的发绳,他看向方停澜,挑了下眉,“脱衣服。” 方停澜还有点没明白状况,“什么?” 他尾音还未消散在空气中,人已被海连扑通一声按倒在了床上。身上那人凑得极近,披散的黑发从他肩头坠下,落在方停澜的颈窝,带来些许暧昧的痒,但海连的笑却一点不暧昧,只有一股不驯的野蛮,他龇了龇牙,才开口道。 “强奸你。” 向来掌控大局游刃有余的方大人懵了。 好在方停澜毕竟是方停澜,他满脑子的问号不过一瞬便被他全扫了出去,也赶紧抓住了海连正打算放肆不轨的手:“等等,现在突然就……不好吧?” “你不想?”海连一脸莫名,“那你在岛上干嘛亲老子?” “……”方停澜被噎个半死。他飞速整理了一下思路,“你不会是因为之前我受伤了,所以才一点不肯亲近我?” “不然呢?”海连承认,“你当时又动不了肩又撞了腰,什么也干不了。” 西莫纳和秦家人都没能让他连续无语,商海连办到了。方停澜握住海连的手不得不又紧了一点,他有些无奈,“海连,我确实喜欢你,也确实想和你,咳……但现在不是时候。” “为什么不是时候?”海连低声问。 薄薄一层木门一点都挡不住外面客人与姑娘们的大笑与浪语,方停澜在喧哗里有点头疼了:“你觉得这地方很合适么?我觉得我没什么兴致。”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如明天跟我去我的新家?我让他们准备好,到时候随你折腾。” 所以方停澜到底是好人家的少爷,被他那对神仙伉俪的爹娘带得潜意识里希望做什么都带点仪式感。海连没回话,他俯在方停澜身上静了一会,然后慢慢直起了身,方停澜以为自己说动了对方,他刚要跟着坐起,只见海连右手猛地捂了一下嘴,似乎含下了什么东西,然后他再一次揪住了方停澜的衣领,在唇舌交错间他吐出两个字。 “矫情。” 这是海连第一次主动吻他,海盗的亲吻跟他本人一样随心所欲又不讲道理,方停澜感到自己牙齿被磕到的同时也有一样东西湿漉漉地递了过来,像是一种糖,却泛着一股粗俗的甜香,他后颈本能一凉:“——什么东西?” “娅莉说你不行,我以防万一。”海连半眯起眼,阴谋得逞般朝方停澜吐出舌尖,殷红上一抹欲化未化的白,“一人一半,很公平。” 然而海连得意不过一霎,便觉得手腕被一股极大的力气拧转,眼前猛的一花,人已向旁滚去,轧得床板发出一声尖叫。他立时反应过来是对方想做什么,刺客自然不肯这么轻易地拱手让出主动权,两个人在床上顿时扭作一团。床单拧成了咸菜,饰物与暗器撞在一起,靴子们纷纷甩在一旁,皮带从腰上离开时发出了如释重负的轻响。 这些稀里哗啦的声音混进了花街彻夜不息的热闹里,像一首轻快的歌谣。 “刚刚谁说要来强奸我的?不好意思,我又赢了。”终于勉强险胜的方停澜匀一匀气,手上却一点没松劲,“这次阁下是吃饱了饭的吧?” 他的对手陷在床褥里,也不知道是药效上来了还是累的,海连脸颊泛着一股潮红,在灯下艳丽异常。他喉头滚动着不肯说话,明显是不服。 方停澜一时又是恼火又是笑,声音不由带了点咬牙切齿:“我是矫情,你就是幼稚。” 幼稚就幼稚,海连还想踢他:“放开我,我没心情了。” “到手的战利品,没道理放吧?”方停澜委屈巴巴,“何况你还给我下媚药,难道是要我出门找别人吗,你这薄情郎。” 海连觉得浑身血不是往下涌,而是被方停澜怄得直往脑门窜,他气哼哼的模样像只被逆着摸了毛的大猫,方停澜忍不住按着小海盗,重新给了他一串吻。吻细细密密从嘴角蔓延到耳畔,他故意哈了口气,才衔着海连滚烫的耳垂继续低声道,“我呢,还记得薄情郎当初怎么挑衅我的。” “所以我必须得亲身见识一下海连阁下的高超技巧,是如何让我硬起来……”手已经松了,从第七肋滑到了分外瘦韧的腰上,“又是怎样扭腰能让我射出来。” 第65章 搬家 87. 第二天是方停澜先醒了过来,他一睁眼,便看见了还在熟睡的海连——这人走路轻,没想到连呼吸也浅,如果不是那一缕若有似无的气息均匀地洒在耳畔,方停澜几乎都察觉不到身边躺了个人。 虽然已经在荒岛上见过睡梦中的海连,昨夜更是亲手解除了海连的一切防御,但这是方停澜第一次能细细看清对方主动卸下心防的脸。小海盗唇薄色淡,只有过火的厮磨后才能透出藏在底下的红;脖子也很纤细,承受不住时会高高扬起,在颤抖中泄露最脆弱的声音;至于他掌下这具身体,不管是伸展时的紧绷直线还是高潮后的虚弱都…… 有点不妙。方停澜短促地吸了口气,猛的错开了视线,也就在这一瞬,眼前人的睫毛微颤了颤,同样倏地睁开了眼。 “……吵醒你了?”方停澜微笑道。 海连没回话,他人似乎还有点迷瞪,睁眼只是他警觉多年的本能反应,等瞳孔中确实印上了方停澜的影子后,青年皱了下鼻子,翻身就要继续睡。 他想睡,方停澜却不想让他继续安生躺着了。“唉,看看别人家小情人,春宵一夜后的第二天总有说不完的甜蜜话,”方大人一边埋怨着,一边蹭了蹭海连的颈窝,“阁下倒好,翻脸不认人。” “我哪里翻脸不认……”海连的咕哝被对方含了进去,眼见着方停澜身体的重量已经压了过来,那只总是握着火铳的手也握住了某把正精神奕奕的“枪”,海连霎时瞪起眼睛,“大白天的你想干嘛?” 方停澜乐了:“咦,你怎么比我还像个正经人了?” “我是累得半死,懒得跟你折腾。” “那你躺着享受就好。” 海连彻底没话说了。他虽然对上床这档事看的很无所谓,但并不是沉湎其中的人——能在这鬼地方住三年就是最好证明。昨天他已经算是彻底为自己曾经的夸下的海口付出了惨重代价,海连现在浑身上下跟几年前被王八蛋师父按着开筋时一样酸软,实在没什么心力再战一轮。他睨了方停澜一眼,只可惜眼角红彤彤的,斜着眼看人也没什么气势,“方停澜,你是不是长这么大没开过荤?” 男人但笑不答:“嗯……你猜?” 海连猜不出来,也没精力去猜。他感受到颈侧一小块皮肤正被牙齿细细碾过,有点刺痛。他也听见妓院里响起了女孩子们三三两两起床的动静,这地方向来百无禁忌,娅莉讲了一个下流笑话,随即门外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清脆笑声,像是一群叽叽喳喳的鹂鸟,海连也忍不住笑了一声。 “笑什么?” “嗯?你没听见么,刚刚娅莉在说昨天……” “不许分心。” 方停澜打断了他,腰下多了一分力,便逼得海连除了短短的促声外再也发不出其他音节。 “不许分心。”他如此强调着,将海连重新拽回了漩涡中。 直到门外的姑娘们约着去郊外踏春,快活的脚步声逐渐消失,这间小小客房里涌上的热潮才慢慢褪去。方停澜吻了一下海连的汗湿耳鬓,“她们出门了,咱们也起来吧,去后院冲个澡,我带你去看看我在白鸟区的新住处。” 昨天傍晚海连确实听到了一耳朵对方说要搬家,他不由皱了下眉:“怎么突然要搬?” “我得在白鸟区办点事,想来往方便点。” 海连转过了身,看向正折腰在一堆乱七八糟里翻找自己衣裳的方停澜:“费科纳已经死了。” “我知道,正因为他死了,所以才有许多收尾工作要做。”方停澜找到了自己的,也把海连的衣裳丢给了他,“等我办完了,我就带你回东州。” “大概什么时候?” “看情况,六月前吧。” “能等到海神节再走么?”海连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去年你不是说,想看看这边的节日么?” 他居然还记得这个。方停澜心里蓦地软了一下,他不由翘起嘴角:“当然可以。我去打水,要一起洗澡吗?” 一看这狐狸似的笑容就有问题,海连义正言辞:“免了。” 从白鸟区的使馆方向穿街而行,绕过一条偏僻小巷后就能到达方停澜的新住处。这栋阁楼大概曾是哪位白鸟区的显贵金屋藏娇之所,里面偏女性化的华丽装饰还未来得及撤换掉便匆匆出手转卖,也不知上一任主人出了什么变故。 周不疑的手脚确实麻利,连仆从都帮方停澜雇好了——一个看门的老头,和一个只懂简单的南境话的西陆少年。男孩有些好奇地帮他的新主人接过行李,本以为会从马车上再走下来一位同样优雅的女主人,结果下一秒就看见一个穿着灰色水手外套的年轻人也跟着跳下了车。 在久梦城判断一个人是哪个区的最好办法就是看对方的脚,小男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年轻人那双溅着泥点子的旧皮靴。 “你觉得怎么样?”方停澜拉开客厅的窗帘问道。 “啧,”小海盗酸溜溜的,“有钱真好。” “那要搬过来跟我一起住么?” 海连摇头:“我不喜欢这里。” “装饰会换的。”方停澜看了一眼墙上的金色缠枝繁花。 “不是这个。”以刺客的敏锐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刚刚那位小男仆的惊诧表情,他想了想才说,“我跟白鸟区天生八字不合,来这儿基本都是为了杀人办事。” 方停澜了然地笑了,“你更喜欢呆在花街也行,不过……”他说着,将手里的那把钥匙丢给海连,“是你的东西,拿着吧。” “我都说了我——”海连忽然刹住了话语。 他不是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就算是个毛头小子,在泥巴区沙鬼湾混迹这么多年,也该知道这一把钥匙意味着什么。他可以对抗方停澜的花言巧语,但掌中这一把铜制品却抵得过无数情热时的承诺,蜜意时的誓言。 凹凸的纹路与手心严丝合缝,冰凉很快染上了肌肤的温度。他慢慢地又攥紧了一些,仿佛想要用力握住一个“家”。 过了许久,才从年轻海盗的嘴里憋出了两个极轻的字眼。 “……谢谢。” 方停澜笑意愈深,他牵过那只手,将钥匙包裹在两人的掌心,然后扣住了指缝,拉着海连悠悠然地向前走去:“走吧,楼上还没参观呢。” ※※※ 这头方停澜和海连是清闲了,而二百步外的缇苏使馆内的气氛就不一样了。秦唯玉把手里这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三遍,才抬起眼睛看向传信的人:“就这个?” “不然呢?”传信人周不疑翘着二郎腿,朝陈王殿下撇了下嘴。他从第一天来监视秦唯玉起就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秦唯玉也习惯了。他放下信沉吟了一会,才继续道:“你从什么时候起就是停澜的人?” “从他来这儿之后。” “为什么?” “您的发小比梁王出手大方多了,”周不疑比了一个钱的手势,“大方到足够我倒戈。” 秦唯玉冷笑了一声。话既然已经说开,现在室内只有他和周不疑两人,他当然也不用再装出一副惯常谨小慎微的模样,青年定定地看着周不疑:“他都知道我在缇苏做了什么,是么。” “算是吧。” “他不怪我吗?” “他为什么要怪你?”周不疑一脸莫名其妙。 “我是沾了血的人,”秦唯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白皙修长,“从前我总是躲在他身后,什么都不敢……” 周不疑哈了一声,十分不以为然:“方停澜手上染的颜色比你鲜艳多了,反正将来都是要在血池里泡澡的,难道还要比一比池子深浅么?” “他真的不介意?”秦唯玉又问了一遍。 “看样子是不介意,没准还挺高兴你手段这么干脆毒辣。” 秦唯玉喃喃念了一句什么,周不疑没听清。轻浮的浪荡子完全不能理解对方在摊牌后居然在这种小事上纠结,他晚上还与佳人有约,心早飞进了美人怀,懒得再和秦唯玉磨磨唧唧,“殿下,我就是个传话的,方停澜和我的这艘贼船你愿不愿意上,您只要给我一句确切答复就好。” 秦唯玉抿起了嘴。这半年来方停澜一直都与他有书信联系,他也曾旁敲侧击问过事情进度,但除了最开始方停澜让他帮忙打听过老子爵的消息外,之后都是语气温和的让他不用操心——现在看来,从那时候起,方停澜就找到了周不疑这位更趁手的合作伙伴。他患得患失这么久,一直到今天这封书信由周不疑交到他手上,秦唯玉才知道方停澜居然已经做了这么多事。他本应该大怒,却又被方停澜信上的三言两语打消了所有情绪。 他不怪我在他绝境时没有写信给他,他理解我的难处。 他早就知道我不是曾经的秦唯玉了,但他并不介意。 他是为了不叫我担心,才安排好了一切,为我铺好了路。 他答应为我引见西莫纳伯爵,也答应分享他在东州的势力,他不是在利用我,我是他的伙伴。 他叫我唯玉。 叫我陛下。 他现在需要我。 “我知道了。”陈王终于抬起头,绽开一个浅浅的微笑,“你让停澜不用担心,我会帮上忙的。” 第66章 计 88. 虽然搬家这种小事并不需要方停澜操心,但他还是借着“我需要换一套新床具请帮我参详参详”的理由把拽着海连拽上了街——自然,到了晚上,两人便可以尽情的“试用”新的寝具,从左试到右,从床头试到床尾,直到它们和先前的那套一样皱巴巴的后再汗津津地靠在一起,互相枕着胳膊聊一点有的没的。东州和南境的有趣见闻啦,波涛上的某次群鱼飞越啦,以及灰蒙蒙的过去与金闪闪的未来。 今天晚上两人聊起的是海连之前帮治安厅私下解决的那些任务,尽管海连口才不怎么样,再惊险的刺杀也被他说得干巴巴的,但方停澜依旧听得兴致勃勃:“说起来……你跟这位治安官怎么认识的?” “法卢科?”海连歪头想了想,“三年前他需要一个帮他端了白虎帮的人,而我恰巧也想毁了白虎帮,正好凑对。” “我记得你说过白虎帮对你不差,你还有个师父在里面。” 海连没有接话,他沉默片刻后说:“……可能是我呆了几年发现我还是和这帮人合不来吧。也可能是我觉得当官家的狗比当帮派的狗好?”海连漫不经心地继续道,他换了个姿势,“至少法卢科让我做掉的都是坏人……大概都是。” 方停澜勾了勾嘴角,小朋友还是很不会撒谎。他也不打算继续追问,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男人手指抚上海连的肩头,这里有一块触目惊心的叛变痕迹,强行抹去虎头纹身的皮肤并不光洁,他落了一个吻在烙痕上:“还会疼么?” 海连摇头。他看了一眼方停澜:“说起来你身上也有旧伤。” 方停澜挑眉:“你心疼啦?” “是啊是啊我心疼死了。”海连撇嘴。 方停澜不由微笑:“我以前也落魄倒霉过,这些伤就当是个纪念,时刻提醒我应该做什么。” “做什么?” “做一个好人。” 海连的嗤笑声被方停澜俯身含了过去,两人重新拥吻到了一起。床头有酒和点心,窗外哪家正在宴饮,乐声清澈悠扬。良夜正好。 次日海连醒来时方停澜已经穿戴整齐,他见海连睁眼看着他,便过来亲了他一下:“我要出去一趟,可能没法和你一块吃饭了。” 海连咕哝一声表示知道:“不用管我。” “行,你随意安排,”方停澜通情达理,出门时朝海连眨眨眼,“但是要记得想我。” 海连翻了个白眼,把脑袋重新埋进了被窝里。 没有方停澜的骚扰,他安安稳稳补眠到了晌午。中午的白鸟区静谧宁适,没有哭闹的孩童也没有争吵的混混,让习惯了泥巴区喧嚣的海连有些不太适应,他坐起来揉了揉头发,捞起外套披在身上,径直从窗户翻了出去。 他顶着太阳晃晃悠悠回到泥巴区的家,刚要爬上屋顶,便撞见了他的那位作家邻居。 “奥布里安。”海连打了声招呼。 几个月没见,小作家的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新补过的灰外套上少了两块油渍,唇边多了一点精心蓄起来的小胡子,这副模样去隔壁百年区的酒馆,至少能得到刻薄老板娘的一个笑脸。 奥布里安见到海连后立即露出了笑容:“我正好找你!” “怎么?” 对方走上前,又将一封封了火漆的信递给他。 治安厅来的信,不用看也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海连点点头收下,见对方并不离开,又问道:“还有事?” “呃,也没什么,就是……”奥布里安干笑了下,“想请你和你哥吃个饭。” “咦,大作家居然有钱了?”海连笑道。 奥布里安顿时涨红了脸,连忙摆手:“不算有钱不算有钱,”他好奇地看看四周,“说起来最近怎么没见你那位表哥?” 海连下意识地摸了下锁骨,他干咳一声,决定赶紧把这个谎言解开了比较好:“其实他不是我哥……”他顿了顿,将钥匙捅进锁孔,一只小虫从门缝间迅捷的溜过,“这样吧,你先去珍珠酒馆等我,我把家里收拾一下,一会聊。” ※※※ 方停澜出门自然是去见周不疑。对方迟到了一刻钟,浪荡子吊儿郎当地晃进房间时不仅毫无愧色,还揶揄他:“这几天都不见你人,我以为方大人要醉死在温柔乡里了,没想到还舍得出来嘛。” 方大人充耳不闻,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纸:“拿着。” “是什么?” “这三年来法卢科让商海连暗杀的人。”方停澜淡淡道,“不一定全,但一定准。” 周不疑的表情凝固了:“……这么机密的东西,你怎么弄到的?!” “你说呢?” 周不疑哑然无语。方停澜从允海回来后,本着情报共享的态度,已经将原委结局都向他讲了清楚,自然也没隐瞒他和海连的事。周不疑有些感慨,他自己虽然也经常从他那群红粉口中套情报,但假如哪个姑娘肯为他豁出命去,那他再去利用她,多少也会于心不忍,哪像眼前这人。 心都是黑的。 “方停澜,你这是拿身体换情报,”周不疑啧啧感叹,“美男计啊。” “过奖。”方停澜微笑。 “我以为你挺喜欢他,毕竟都是过命的交情了。” “我当然喜欢他,可这跟我办事不冲突。” “你就不怕他知道你利用他?” “他不会知道的。”方停澜见对方这一脸戚戚色,不禁微笑起来,“事成后我便带他回东州,南境的一切都跟他不再有关系,只要你不告诉他,他就不会知道。”方停澜说到这里时抬起眼睛,“周不疑,你别告诉你你突然良心发现?那我们生意就没得做了。” “怎么可能?”周不疑哈哈一笑,重新抖了抖这张纸,“这名单怎么弄?” “先分析分析,找几个线头出来,把线头交给秦唯玉,他身份摆在那里,比我们活动起来来的方便,”方停澜抱着胳膊,“时间挺紧,我在这里呆不了几个月了,你让秦唯玉怎么方便怎么来。” “比如?” “缺钱缺人缺刀子,都直接开口。” 周不疑做了个了解的手势,将名单揣进了怀里,他看看时间:“马车差不多到了,我帮你准备了一台应酬,对付得好了,他们能替你做不少脏手的事。” 方停澜点点头,从抽屉里掏出一盒弹匣插在腰间:“走吧。” 第67章 行刑 89. 珍珠酒馆的酒几个月前是涮锅水的味道,几个月后依然没有什么变化,海连只喝了一口,便不由得皱了皱鼻子。嗯,似乎更酸了一点。 “我的稿费下来了。我提前付清了房租,买了新的稿纸,墨水,剪了头发,洗了衣服,还存了一点在联合商会,”奥布里安说着,将一堆零碎钱币推给了海连,“这是剩下的——半年借款期,如约赶上。”他露出一个略羞涩但是如释重负的微笑。 海连看着桌上黄黄白白的小玩意:“那你后面的生活……” “够的,完全够的。”奥布里安明白他在问什么,他的笑容愈大,“你知道吗,我有一部戏,被大剧场买下来了。整个的,全是我动笔的那种,你明白吧?” 海连挑眉:“这么厉害?” “嘿嘿,也算是撞上了好运。”男人揩了揩鼻子,颇不好意思,“他们说观众已经看够了那些家族恩怨,豪门情仇,想要点新鲜刺激的,而我正好住在泥巴区,”奥布里安喝了口酒,“我写了个关于偷窃和诈骗的故事,他们一眼就看中了。” 海连咂舌,不能理解这玩意有什么好看的,如果观众老爷们愿意来安万那区,肯让脚上溅点泥点子,天天都能看到不同花样的偷窃和诈骗。 他撇了撇嘴:“贵族佬的口味真特别。” “哎,反正只要给钱,我写什么都行。等我再修改修改,就可以投入排练了,等正式演出的时候,我请你和你哥去看。”奥布里安说到这里又转回了之前的话题,“对了,你表哥呢,已经回东州了?” “一,他还在久梦;二,他不是我亲戚。”海连剥了颗花生,“之前他雇我办事,为了走动方便所以撒了个谎。” 奥布里安一愣:“雇你办事?” 海连想了想,决定还是别告诉作家自己的本职好:“嗯……雇我当他的保镖。” 奥布里安噢了一声表示理解,一个阔绰的东州人,在久梦城确实需要一些保护。他端起酒杯,刚要喝两口,海连继续说道:“而且我跟他上床了。” “——!”奥布里安将嘴边喷出的酒渍抹去,他惊疑不定地瞪着海连,“咳咳……你跟他,你跟……” “不是亲戚。”海连强调。 “我知道不是亲戚,但我以为你……” “以为什么?”海连歪了歪头。 奥布里安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以为什么,以为他的邻居是个正常人吗?泥巴区的正常人现在应该正呆在昏暗的厂房里,或是肮脏的码头上,为了每天十枚铜板的工钱绞尽脑汁,而不是坐在这里陪他在珍珠酒馆里喝麦酒。但作家毕竟是作家,接受能力十分良好,他看着坐在桌对面的海连,对方正在把玩手中的桐木杯,残余酒液在杯中打着旋,像是飘着飞沫的小小海浪。 ——既然他的邻居有许多不寻常的地方,那么再多一条不寻常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想清楚这一点后,奥布里安的表情立即放松了下来:“呃,没什么。那他现在办完了事?” “差不多,也可能没办完。”海连对方停澜要办的事毫无兴趣,自然也不会去好奇追问,他想起了要对作家说的事,“我年中的时候会回东州。” “跟他一起?” 海连点点头。 “那还回来吗?” “当然,”海连笑了,“我是缇苏人,不是东州人。” 90. 回到久梦后的这段时间,仿佛一切都慢慢变好了起来。 除了身边多了个方停澜外,海连的日子依然和以前一样过的相当自由。这段时间方停澜神出鬼没地忙他自己事,海连除了晚上有时候会去骚扰他外,大部分时间还是呆在了泥巴区。 他向法卢科也告知了自己将回东州的事,棺材脸的治安官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祝福了他。 “只是在你走之前,我希望你能最后帮我做一件事。”他说。 “什么?” “现在还不是时候。”治安官按了按太阳穴,将一份情报送上了烛台,“等我消息吧。” 法卢科说的等他消息一等就等到了四月,最后一件事的命令送到海连手上之前,他正在陪奥布里安在琥珀广场上观赏一场处刑。 方才还握着拳头表示自己绝不会害怕的作家此时已经面色惨白,他双手紧紧抓着海连的袖子,目光游移不定,海连甚至怀疑他随时都会晕阙过去。 他不得不拍拍奥布里安的手:“放轻松一点。” “不……这种事我没法轻松。”奥布里安牙关发颤,他看着底下乌泱泱的围观人群,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热病一般的狂喜,不管是高居二楼看台上的贵族们还是地面上的平民,每个人都在监督着刽子手行刑要快,死亡要慢。 他惶惶地想要站起,但屋顶实在不是个容易保持平衡的地方,男人努力几次脚下依旧战栗,不得不又坐了回来。 “你喜欢这种场面?”他看向身边这位年轻水手。 “不喜欢。”海连或许是这方圆内唯一未被气氛感染的人,他攥住奥布里安的胳膊,免得他的邻居摔断了那双写字的手,“但也不讨厌。” “我讨厌。” “讨厌你还让我带你来?”海连挑眉,“我都帮你找了个这么好的看台。” “我只是……想让戏剧更真实点。”他话音刚落,下面的人群骤然发出一阵惊呼,刑台上的木板被掀开,绞索绷紧,死亡的高潮。作家终于无法忍受地哀鸣一声,双手捂住了脑袋。 海连看他实在可怜,建议道:“我去买瓶酒上来?” 奥布里安连忙点头。 海连轻跃下小楼,刚要走进旁边的酒馆,一个穿着治安厅黑衣制服的男人便拦住了他,向他指了指一旁的马车,车窗内露出治安官的半张脸,向他微微点头示意。 海连啧了一声,向面前人示意了一下屋顶:“我有个朋友,现在腿软下不来,你们帮帮他吧。”说罢,他向着马车走去。 91. “秦唯玉找到线头了。”周不疑开门见山,“如果真能抓住线头,我们就有了一记重筹码,不愁那个大奸臣不跟我们合作。” “还算他有点用。”方停澜点点头,“对方什么来头。” “是财务大臣以前的书吏,最近欠了不少赌债,我们答应帮他还了,”周不疑顿了顿,补充道,“当然,用的是你的钱。” 方停澜:“……” 周不疑面无愧色:“还有一点,对方有点不放心我们,说由他来定见面的地方。” 方停澜对这个并不在意:“定在哪?” “我看看……”周不疑从兜里摸了张纸条出来,“今晚戌正,你和秦唯玉在翠雀花街十七号等他,三楼第一个房间,不得有无关人士,也不得携带利器。” 92. 治安厅的公务马车的内部跟牢房似的,海连坐在里面浑身不自在:“这次怎么不送信而是你亲自来?” “因为事关重大。” “很难?” “不算很难,但希望刀子足够锋利。”法卢科平视着杀手的眼睛。 海连笑了:“我锋不锋利你应该知道。” “那就好,”法卢科吐了口气,低声道,“晚上八点,去翠雀花街十七号,解决三楼第一个房间里的所有人。” “所有人?” “是的。” 海连摩挲着食指看了一眼车窗外,死囚已经被放下,人们带着满足的刺激感各自回家,倒是刽子手在刑架旁悄悄为亡者行了一个安魂礼。 “行,我一会就出发。”海连说道。 第68章 翠雀花街十七号 周不疑今天还要去跟某位遗孀应酬,把消息交给方停澜后便离开了。方停澜靠在窗边,从桌上抽出了另一封密信——纸是红眉纸,东州迟锦城特产,专供南宏的王公贵族使用。信从梁王府发出,辗转几个商队,最后来到方停澜的手中时,已距离下笔的日期过了足足一个月。 方停澜打开信略扫了几眼,嘴角便翘了起来。 他早编好了一套半年前与毒蜂号的交战中自己不慎坠海,被海盗俘虏于沙鬼湾奴役半年,幸蒙那场大雨混战才得以逃出生天的戏码,在年初回到久梦城那天便特地托人送去了东州,给那位梁王秦唯珅听。 秦唯珅纵然多疑,但他不论是求证向周不疑还是缇苏使馆,对方给他的答复亦是如此,加上劫后余生的方千尉还表示自己既然流落缇苏,定会为他拉拢缇苏势力,秦唯珅便答允了方停澜六月回迟锦的请求。 方停澜也吃准了秦唯珅会答应。 自栩王秦唯珩大逆不道地与北漠人勾结,将他的父皇秦炾逐出了泰燕,自行建立北宏王朝后,昏聩庸懦的亡国君主便愈发的易怒且敏感,再不肯信任自己任何一个儿子,东宫之位始终空悬。如今秦炾垂垂老矣,又沉湎女色宦官,朝野一日比一日衰微,隔江相望的北宏又虎视眈眈,作为当年主力主张弃都出逃的梁王秦唯珅心中的焦急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封信中甚至大方地提出,若方停澜真能拉拢琥珀王阿巴勒,那么他愿意在陛下面前美言,虽然还方家镇海公的爵位是不可能了,但赏个挂皇粮三代的伯爵之位还是没问题的。 “……谁稀罕。” 方停澜嗤笑一声,将信纸卷起,放在了烛台上,红眉纸上顿时绽出一缕细细叶脉清香。男人垂眸凝视着枯萎的纸屑慢慢吞没漆黑字迹,瞳孔中的情绪复杂难明。 纸条上所指的目的地位于倒影河边,毗邻连接安万那区的贝鲁桥,方停澜经过桥面时正值大批工人从厂房下工回家,人们除了讲讲工头的坏话和高昂的物价外,讨论得最多的还是今天中午的那场行刑——绞架很大,观众很多,一共处决了一个北漠间谍,一个杀妻的裁缝,两个说了国王坏话的小贵族。 方停澜对北漠间谍有点感兴趣,但明显大众更在乎裁缝当时穿的那件衬衫上沾了多少血,用的到底是剪刀还是铁熨斗。他尖着耳朵听了一会一无所获,颇有些失望地继续向翠雀花街走去。 他刚要穿过街道,秦唯玉正好也匆匆从街角赶来,大约是因为自己重返故国的事总算有了眉目,青年面颊上原本因为多年怯畏而形成的阴郁之色一扫而空,瞳孔都比平时要亮上三分。 “停澜!”他拉了拉衣领,嘴角向上腼腆地翘起,“好巧,居然一起到了。” “嗯,我想着早点到比较好。”方停澜微笑着向他点头示意,准备一起上楼,对方却拉住了他的袖子。 “怎么了?” “你……真的按他的要求,没带东西?”秦唯玉问道。 “什么东西?”方停澜明知故问。 “就是我觉得……”秦唯玉咬了咬牙,“楼上那个书吏留不得。” 方停澜挑眉:“你想让我杀了他?” 秦唯玉点了点头,他又连忙解释道,“我、我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只是我怕他既然为了赌债能出卖西莫纳,那没准也会为了别的东西出卖我们,这是为了我们好。” “既然是你想杀了他,为什么不是你自己来动手?”方停澜道。 秦唯玉一下子涨红了脸,讷讷半天说不出话。方停澜看着自己发小这模样,心中冷笑,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从对方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袖子:“我说着玩而已,别放在心上。我会帮你杀了这个人的,但这地方人多眼杂,不太方便。”说罢他也不等秦唯玉回话,率先走进了小楼中。 陈王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慢慢蜷起了手指。 翠雀花十七号是一家旅馆,专供手头富裕的博浪商们暂居,在配置上自然比泥巴区的那些旅馆要好得多。方停澜二人推开套间的门,那位书吏已在屋内等待着他们的到来。男人明显有些心神不宁,一直神经质地咬着自己的手指,他将二人引入里间的卧室,迟疑着上下打量两名东州人:“你们……是按我的要求过来的吧?” “当然,除了两颗诚心,我们什么都没带。”方停澜微笑道,“需要我帮你去楼下叫一壶茶上来么?我们东州人的习惯是,谈事情的时候一定得喝点什么。” 93. 时间尚有富裕,海连吃了顿饭,又去买了点熏肉当做明天的伙食,拎着油纸包往翠雀花街的方向走。旅馆的老板看了眼客人脚上脏兮兮的皮靴,刚要开口阻拦,海连丢过来的一枚治安厅的鹰徽便堵住了他的嘴。 法卢科既然规定了时间,海连也不会提前去打扰房间内的人。青年靠在走廊上百无聊赖,甚至贴在门边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可惜屋子里的人似乎是在内室商量,他什么都没能听见。 直到远处的钟楼隐约传来报时的八声闷响,海连才伸了个懒腰,将匕首从后腰抽出,敲响了房间的门。 “谁?” “来添茶水的。”门外一个年轻的声音答复道。 书吏听见答复后脸色微变,他向方停澜二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位别出声,就在这里等我。”说罢,他熄灭了里间的灯,又小心翼翼地带上卧室门后,才向大门走去。 男人隔着门压低声音问道:“是法卢科大人让您来的么?” “是的。” “大人还说了别的什么么?” “……”门外的人沉默了一下,“他说让我杀了屋里的人。” 书吏顿时放下了心,他如释重负地打开了门:“太好了,那两个东州白痴就在里间,我已经哄得他们团团转了,你尽管——” 后面的话呛在了喉管,男人仿佛被什么极辛辣的东西噎到了嗓子,再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踉跄着想要往后退去,却被面前的人钳住了胳膊动弹不得,书吏在惊惧中睁大了眼睛,却始终无法看清逆光的杀手的面容。 “屋里的人,也包括你。”那个年轻的声音补充道。 血液铁锈的辛甜和熏肉的香味混在一起,是男人对这个世界的最后感知。 海连将死者轻轻放在地上,顺手阖上了他的双眼。他舔了舔不小心溅上面颊的血,看向了里间卧室的房门。 还有两个人。 第69章 暗战 94. 方停澜在卧室内只听见外面几声异响传来,随即一切重归宁静。多年的警醒使他本能地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青年眉头微皱,不动声色的靴帮内抽了一把短刀出来握在手中,然后走向了门口。 门闩响起轻微扭动的刹那,方停澜猛地一脚踹开了房门,门外的那人显然没料到对面会先发难,险些被门板撞倒在地,往后急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然而方停澜根本不给对方调整攻击姿势的机会,径直朝着黑影挥了过去。 锵——! 海连虽然意外于猎物居然会主动送到面前,身手却分毫不乱,他一只手格开对方挥来的第一下攻击,另一只手亦反手攥住了敌人的胳膊,腰上再一用力一旋,竟是想将来人擒摔在地。这一摔饶是黑拳场最经验丰富的拳手都会中招,一贯好使,然而对方却并未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鲁莽地反力相抗,而是干脆同样卡住了海连的手肘,顺着那股力气膝盖微曲,一脚绊住了海连的脚踝,两人顿时一齐摔到了地上。 刺客先着了地,从咽喉中呛出一道短促的闷哼,电光石火间,方停澜只觉得这声音有一丝耳熟,但对方压根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对手腰力拧转,一把将他甩飞出去的同时刀刃再次挥出,寒光在夜色中束成一线,直向方停澜划去,男人翻身挥臂,锋刃在黑暗中又一次撞到一起。 短短几个回合的交锋,双方都意识到自己碰上了势均力敌的对手。 时间不断流逝,角落的秦唯玉发现刺客专注于对付方停澜,似乎并未注意到他,于是见势就想往门口跑,结果一时没注意地面,一脚绊在了尸体上,趔趄着朝前栽去。 其实海连始终分出了一点余光警惕屋内的另一个人,在发现对方要溜的瞬间,他飞速从暗袋抽出一封薄薄刀片咻地甩出,阴差阳错地没能命中对方的脖颈,恰好擦着秦唯玉的脸颊飞过,钉到了墙壁上。 秦唯玉吓得神魂皆飞,肝胆俱裂,连滚带爬地还想往外挪腾,但海连身影如魅,眨眼间已甩开方停澜快步冲来,一脚踩在了秦唯玉探出的手掌上。陈王殿下细皮嫩肉哪经得起这一下,整个人骤然惨叫不已。 海连毫无同情心,甚至还懒洋洋地吹了声口哨:“从没有能在我眼皮底下逃跑的……” “——海连?” 室内的霎时静了,只剩秦唯玉的痛呼还在回荡。 海连迟疑地回头:“你……再说一句话?” “海连。” 这下气氛一时间微妙了起来,海连松开了脚往后退了几步,另一边的方停澜也将客厅内的壁灯重新点亮,晕黄的光芒在屋内绽放,映出了满室的狼藉。方停澜环顾四周,苦笑着先开了口:“我说自从毒蜂号那夜后南境怎么还会有这么厉害的刺客……你怎么在这?” “来办事的。”海连示意了一下血泊中的书吏。 “你办的事里也包括我?” “我又不知道你在这里。”海连答得理直气壮,“倒是你,怎么惹到法卢科的?” “你之前做掉的人怎么惹到的,我就是怎么惹到的。” 方停澜不是蠢人。他在听见海连声音的那一刻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是他被西莫纳那只老狐狸吃准了,也算计了。书吏是对面抛出的弃子,同样也是诱饵,在这局棋中,哪怕他今日没有毙命在海连的刀下,他也已经输了。但若此时仓皇逃回东州,方停澜无论如何也不会心甘。 这场赌局未到死局之前,他总有想要再博的欲望。 想到这里,之前脑内做下的种种计划已被他尽数推翻,方停澜走过去,将秦唯玉扶了起来——他在这场乱战中反而是受到伤害最大的那位,不仅手上受了伤,脸上多了一道寸许长的伤口,前襟也被血浸得黑红一片,煞是恐怖。 海连挑眉:“你朋友?” “嗯,”方停澜点头,“这位是陈王殿下。” “陈王殿下……” 海连嘀咕着,他隐约记得方停澜刚来久梦时向水银打听了一个将军,一个皇子。如今将军已死,他不由多打量了秦唯玉几眼,然而从这张惊惶而煞白的脸上他也看不出东州的皇族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来。 “算了,你们的事情我也懒得懂,”海连收起了刀,“我可以不杀你俩,但后面怎么办?” 海连话外的意思方停澜明白,就算他不来动手,作为缇苏首都治安官的法卢科也不会放过这个胆敢窥窃他国私隐,挑衅西莫纳伯爵的东州人。 “还没想好。”方停澜实话实说,“倒是你,放过了我俩,治安厅那边你怎么交代?” “我也没想好,”海连歪了歪头,“一会去找法卢科问问。” “你胆子真是大,就不怕他说你办事不利,直接扣押了你?” “他的为人我比你清楚。”海连挑眉,“看起来是块石头,其实里面塞的全是棉花。” 方停澜略想了想,道:“我陪你一起去吧。” “你去干嘛?” “因为我担心你呀。” 方停澜眉眼弯弯,话说的像玩笑一般,海连耳尖一红,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倒也没阻止,只说楼下等你,扭头就出了门。 方停澜将外套脱下丢给秦唯玉:“你挡挡血迹,叫一辆马车回使馆,我有事就不能送你了。” “这里怎么办?” “法卢科既然敢出手,他自己会派人来收拾。” 方停澜说着便要离开,秦唯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还有什么事吗?”男人温声道。 想要问什么秦唯玉自己也不太清楚。他曾经对别人下过许多次杀手,自己身上却从未沾染血腥,这是他头一次如此接近锋利的死亡。青年脸颊和手还在隐隐作痛,浑噩的脑中像针扎一般——他如何能听不出方停澜和这陌生杀手的语气熟稔到近乎亲昵。 想到这里,秦唯玉只觉胸腔内莫名有一股烈火在焚烧。 “刚刚那位刺客是谁?”他低声道。 “他叫海连。” “是谁。” 方停澜微微抿起了嘴,半晌后答道:“我会跟他说清楚,他也绝不会再攻击你。” “我问的不是这个。” “他是个随性惯了的人,不太懂礼仪规矩,我代他向你道歉,至于伤药,我会马上派人送去使馆,可以么。” “停澜。” “陈王殿下,”男人拂下了他的手,“我相信您是个聪明的主君。” 只一句话,便让秦唯玉如坠冰窟。 第70章 最后一件事 95. 法卢科习惯在下班后去榛子酒馆独自喝上一杯,洗去一日的疲惫。这里的红麦酒在整个久梦城都十分出名,好在法卢科是这里的常客,老板也习惯在每晚为他留上一杯,再放上一碟腌制过的青豆。 若说泥巴区的夜晚太过喧闹,白鸟区的夜晚太过肃静,那么倒影河畔的夜晚便足够有烟火气息。这里的人脚上穿得起鞋子,也出的起一两枚闲钱多点一碟下酒菜,歌女们吟唱的故事不至于下流,却也算不上高雅。治安官脱去了黑色长袍后混迹在半醉的酒客中毫不起眼,仿佛只是一个被上司使唤了一天的书记小吏,他默默听着台上唱完了一首小调,正打算将酒一饮而尽时,忽然感到肩上一沉。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对方说着,还把他桌上的青豆捡了一颗丢进了嘴里。 法卢科侧头看向搭着自己肩的海连,面上毫不意外:“来一杯?” “来两杯吧。”陌生的声音从他另一侧传来。 那个本该被他在名单上划掉名字的男人就站在他面前。对方比法卢科预想得要年轻许多,除了脸颊上似乎有两处伤口外足以称得上相当英俊,他毫不在乎治安官惊诧的目光,十分从容地向他友好微笑着。 法卢科放松双肩,将酒杯放在了桌上:“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你知道我不会对朋友下手。”海连咋舌,“来找你就是想请你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 “能让您上面的那位大人消消气的办法,”方停澜接口道,他也拿了一颗青豆,“我觉得我跟他还有再聊聊的可能。” “你觉得你还有什么筹码?”法卢科冷哼一声,沉下了表情,“你私下里的那些动作,足以将你和使馆的那两个东州人一并送上琥珀广场公开处刑——到时候你就会后悔没能悄无声息的死在今天。” “您放心,我只想再和西莫纳伯爵再见一面,如果这一次依然交涉失败,我便束手就擒。”方停澜伸出双手,并拢在法卢科的面前,“到时候您将我吊死也好,斩首也好,都请便。” 海连惊讶地刚想开口,对方朝他嘘了一声。 法卢科思索许久后扭头面向海连:“你又惹了个巨大的麻烦。” “是,我总是在惹麻烦。” 海连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是最后一次了,真的。” 治安官终于叹了口气:“……看在海连的面子上。” 说罢他将麦酒一饮而尽,向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三人前往的目的地不是位于白鸟区西莫纳伯爵的宅邸,而是倒影桥附近的大剧场。今日最后一场戏剧还有两幕才会散场,守在大门口的侍者一看到法卢科的那张脸便会意地将他们带往了大剧场的看台包厢。 海连踩着阶梯向下看去,还能望见他第一次来时坐的位置,如今那里正坐了个中年男人,正和他邻座的夫人低声交谈着什么。 法卢科先进入包厢,过了一会后示意方停澜进去。方停澜在暗中轻轻捏了捏海连的小指:“等我一会。” 说是等他一会,可这一次海连在外面等待的时间却格外的长,长到他已经被底下清越又冗长的唱腔熏陶得呵欠连连时,法卢科终于从里面探出了头,他朝海连招了招手:“你也进来吧。” 海连打完最后一个呵欠,搓了搓脸,这才推开了包厢的木门。 他本以为包厢内会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毕竟其中一人刚刚还想要了方停澜的命,没想到落入眼中的却是两人宾主尽欢的场景,方停澜坐在西莫纳伯爵的对面,手边的小桌上还隔着一杯镜花酒。他见海连进来,便含笑着让出了半个位置:“来。” 海连也不客气,直接坐在了他身边,法卢科则去了西莫纳的身后,低声道:“这位就是海连。” 西莫纳借着烛台微光打量了海连几眼,笑道:“确实堪称青年才俊。” 海连最不擅长跟这种假笑着的贵族佬打交道,对西莫纳伯爵的唯一了解只有楼下姑娘们聊天时会提及他的老婆被琥珀王给抢了,于是看向对方的目光里不由得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同情:“叫我进来有什么事?” “我听法卢科说,你是他的得力帮手,也是如今缇苏的第一刺客。” “第一刺客……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海连挑眉。 “你帮治安厅剿灭了白虎帮,击杀了匪首盲鹰阿格,又凭一己之力抗衡着毒蝎琥珀,为久梦城,乃至整个缇苏的安定贡献良多,”西莫纳说着,向海连举起了酒杯,“说起来,我还欠你许多奖赏与一声感谢,也怪法卢科迟迟没能把你引荐给我。” 法卢科微微低下了头。 “是我想把你叫进来的。”方停澜接口道,他看向海连,“西莫纳伯爵想请我们帮他办一件事,事成之后恩怨一笔勾销,我和你能安全回到东州。而这件事是否要做,我想由你来决定。” “什么事?” 方停澜迟疑了一下,才张口答道。 “刺杀琥珀王。” 海连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琥珀王阿巴勒。”方停澜重复道。 “开什么玩笑!”海连腾地站了起来,“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想去杀了国王,最后全死在了毒蝎琥珀手上的?” “所以我才说,这件事只能交给你来做。”西莫纳道,“你是唯一能两次从毒蝎琥珀手中全身而退的刺客。” “那是我运气好。”海连转向西莫纳,“倒是你,为什么要杀国王?” 西莫纳直视着刺客:“因为阿巴勒夺走了我的妻子。” 真是可笑。明明是自己贪婪的想要执掌天下,却拿女人出来做挡箭牌。方停澜这样想着,却没有拆穿奸臣的谎言,而是默默地拿过镜花酒饮了一口。 没人教过一把刀更复杂的事情,西莫纳这个理由对于海连来说,明显比什么“铲除暴君守护缇苏太平”之类冠冕堂皇的说辞来得直白得多,也有效得多。年轻的刺客现在只剩下一件事情要确认:“你同意了吗?”他问方停澜。 “没有。”方停澜直视着海连,“我说了,你是那把刀,所以这件事由你决定。” “你希望我同意吗?”海连问道。 方停澜闭上了嘴。漫长的沉默后,他用东州话轻声道,“……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回迟锦。” 海连点了点头:“行。”他接过方停澜手中的镜花酒,向西莫纳二人一扬杯子,“如果你送我和方停澜回到东州,我就答应帮你们杀了琥珀王。” “喝了镜花酒,就是一辈子的朋友了。”西莫纳伯爵终于扬起了一个没有那么虚假的笑容,他与海连一同饮尽,“祝我们合作愉快,缇苏第一刺客。” 96. “传说几百年前,容朝的开国皇帝还是个博浪商时,曾在久梦城居住了一段时间,并帮助当时的缇苏三皇子夺得了王位;作为交换,洛甫合战时缇苏为容朝提供了五百条战船,成功将最后妄图弃城出海的残余势力剿灭殆尽。”周不疑悠悠说着话,一边将桌上的糖豆摆出了一个“容”字,“你这算是追随骥尾吗,方停澜?” “我可没古人那么厉害,但求保命的权宜之计罢了。”方停澜摇摇头。 交易成立的当天晚上,方停澜便被法卢科毕恭毕敬的请进了缇苏使馆,美其名曰是南宏来贵客,自然要好好接待;同时使馆内的警备也增配了一倍的人手,明显就是不到“尾款付讫”的那天绝不会放人的架势。 他看着窗外荷枪实弹的守卫,心头始终有一片疑云无法散开。 “你也别犯愁了,反正现在主动权已经都在那个绿帽伯爵的手里了,干脆走一步看一步,最坏也不过是死在久梦城里,”周不疑伸了个懒腰,“你连海盗窝都去过了,还怕咱们这个破使馆会吃人么?” 方停澜没有说话。 “说起来,你拿什么让西莫纳伯爵同意放过咱们的?” “当然是拿他一直想要又没能拿到的东西。” “什么东西?” “《吉光黄云书》。” 周不疑一惊,糖豆从他手中滚落,骨碌碌落在了地上:“那不是被北边的蛮子抢走的东西吗?” “北漠只拿到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的线索在我手上。” 周不疑骂了句脏话,明显兴奋了起来:“我听说能拿《吉光黄云书》就能集天下之富,你哪来的线索,能给我看看么?” 对方将来还要与自己合作许多事,方停澜也没瞒他,直道:“这我没法揣在身上,因为线索不是一样物什,而是一个人。” “谁?” “那个和我一起的刺客,海连。” 后面方停澜再说了什么,门外的秦唯玉一个字都没听清,他紧咬下唇,往后无声地退了半步,右手指尖死死按住了昨夜受伤的手背,才咬合在一起的伤口顷刻绽裂,疼痛如烈火灼烧。 第71章 幕前七日 97 方停澜被软禁在使馆的日子里,海连也没有闲着,他先去给子爵夫妇送了一趟钱,听了夫妇俩的一顿絮叨;奥布里安的新戏《两个盗贼》将在海神节的当天上演,他跟过去围观了几次彩排,甚至饶有兴趣地指出了演员在扮演窃贼时的专业性错误。 半个月后海连前往小夜船坞,将阿克和他姐姐接到了缇苏首都,又托老子爵夫妇帮他姐姐找了一份帮佣的活;至于如何安顿阿克,倒让海连罕见的犯了难,小家伙一口咬定海连欠他一手打架的功夫,黏在海连身后碎碎念叨,像根尾巴似的甩脱不掉,海连被他缠了两天实在无法,只得将少年拎着衣领子丢给了法卢科。 阿克见法卢科的第一眼,就立马老实了。 毕竟治安官的那身黑袍已经足够威严,加上法卢科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和金属般锋利的声音,着实让沙鬼湾出身的男孩脖子一阵发紧,生怕对方看出自己身上那股海盗习气,直接将他送上了绞架。 法卢科上下打量了阿克几眼,“他会什么?” 海连答道:“会开枪,就是枪法不怎么样。” “……” 他眉头皱得更深,“想在治安厅干活不是光会开枪就行的,你不如把他送去学堂里学两年算账。” “我倒是想做这个打算,可惜我在久梦呆不了两年了。”海连笑着道。 法卢科看着海连抿起的嘴角,才明白对方早已在这等着他了,男人无奈:“好吧,我来做他的签字人。” “那太好了,”海连如释重负,“放心,这小子是个聪明孩子,做你的帮手绰绰有余。” 法卢科不置可否,从怀中摸出了一枚钱币丢给了阿克:“当我手下的第一步,去旧房街的烟铺帮我买盒烟叶,要东州的墨金丝;如果没货了,碧南叶也行,多的钱算是我的见面礼,拿去买糖吃。” 阿克嘀咕一句“我又不是小孩了还惦记着买糖”,掌心已稳稳攥住了那枚银币,他朝二人欠了欠身,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法卢科看着少年消失在了门外,这才向海连说起了正事:“时间定下了。” “什么时候?” 治安官朝刺客抬了抬下巴:“你先关门。” “绿帽伯爵”那边的计划很简单,每年海神节时琥珀王都会独自在寝宫做祭礼,届时西莫纳会在集会中闹出点乱子吸引毒蝎琥珀的注意力,海连则按地图所给的路线潜入皇宫,在刺杀成功的同时,另一边西莫纳的人也会火速控制禁卫军完成政变。 “其实就是重演了一遍八年前阿巴勒如何登上皇位的。”法卢科将地图交给海连,“只不过如今角色对换而已。” “你的口气好像不是很情愿?”海连问道。 “你帮治安厅干了三年活,伯爵却从不知道有你这个人,你以为是谁的功劳?”法卢科冷冷道,“我从一开始就不希望你蹚这趟浑水。” “不管是伯爵,还是你那个朋友,都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治安官警告他。 “我知道方停澜不好对付,但是我信他。”海连将地图叠好放进口袋,又看了对方一眼:“那么你呢?你站在哪边?” “我是缇苏人,只站在缇苏这边。”对方答道。 法卢科说的这话模棱两可,海连也没去深究。他临走时还能对治安官开声玩笑:“你给我的这最后一笔生意太大了,估计你把你卖了都付不起酬金。” 法卢科抬了下眉,从抽屉里摸了枚金币弹了过去:“自由就是你的酬金。” 距离海神节还剩最后七天,西莫纳亲自与方停澜谈过两回,双方十分“友好”地告知了方停澜他的政变计划,递交了结盟的契约与文书,并声称已经为这几名东州贵客在玉兰港提供了一艘船,方便在事成之后供他们离开。 如果不是方停澜依然拘束于使馆中不得出去,双方足以称得上是在平等交流。 哪怕是在费科纳的地盘时,方停澜也鲜有如此被动的时候,让他总是会想起曾经的牢狱光景,所以他心情烦躁也在情理之中。今日秦唯玉受缇苏贵族的邀请去了大剧场,周不疑没有姑娘可调情,早早地去睡了大觉,只剩方停澜一人还留在书房中——纵然消息难以递出去,他依然习惯性的将手中可用的棋子整理一番。 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时已经月满中天,男人揉了揉自己有些僵硬发痛的脖颈,左右转动时忽然听见一旁的窗台比颈椎更清晰地响了两声。 他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起身去看,结果刚打开窗,一张鬼脸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方停澜措手不及,往后连退了两步。 鬼脸顿时大笑。 方停澜反应过来后又好气又无奈:“阁下夜闯私宅,是想要在下的性命么?” 鬼脸不说话,只向他勾了勾手。方停澜再走近时,对方猛地抓住了他的前襟,另一只手掀开自己的覆面吻了过去。方停澜的手也没闲着,唇齿相接的一瞬间,他已经拥住来人的背脊,一把将他拉进了屋内,地面上铺着柔软的绒毯,倒下去时也没什么声响。 丑陋的海神面具骨碌碌地滚落在地,露出了不速之客那张漂亮的脸。 方停澜由着对方亲够了,才握住了那双沾着窗台粉灰的手指:“你怎么来了?” “使馆这小楼比悬崖好爬多了,窗台下还有落脚点,我劝你最好让人敲了,不然下一次真来个什么妖魔鬼怪,分分钟就要了你的命。” “除了你哪还有人这么惦记着我的性命?” 海连撇嘴:“没人惦记你的命,外面哪来这么多守卫?” “好吧,说不过你,”方停澜又吻了他一下,“你还没说你为什么来了?” “没有为什么,我想见谁就见谁。” 他的小海盗一贯来去如风随心所欲,方停澜翘起嘴角:“啊,那就是想我了?” 海连扬了扬眉,没否认。他看向一旁的书桌:“你刚刚在写什么?” “说起这个,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方停澜示意海连从自己身上起来,“你的那位治安官朋友应该也告诉你了动手时间吧?” “嗯,这两天我在背地图。”海连站起身,跟着来到书桌前,方停澜从书页中抽出了一封信递给他,并说了一个地址,“西莫纳给了我一条回迟锦的路线,但我并不相信他。我还有一处没被他们发现的暗桩,你帮我将这封信交给他们。” “然后呢?” “他们会重新安排一条船,我们出玉兰港后在千鹭滩换乘,然后向东绕过竖琴岛走沙鬼湾线。” “沙鬼湾线……你就不怕被那帮海盗们剥了皮?” “我这不是身边有一位无敌海盗么?”方停澜朝海连眨眨眼。 海连被这声恭维得很受用,他点点头,将信揣进怀中:“没别的事了吧?那我们七天后在玉兰港见。”他准备翻窗离开,腰带上的环扣忽然被对方的食指勾住了,“怎么了?” “阁下刚刚吓到我了。”方千尉十分委屈。 海连看了一眼地上的面具,眼角的伤痕微微一抽:“所以呢?” “我这人一受惊吓,晚上就会做许多噩梦,不得安眠,”食指一点点从环扣游弋到了腰侧,灼灼气息近在耳畔,“所以……您这位罪魁祸首是否得帮在下压压惊呢?” 与此同时。 大剧场今日的戏剧已演至最后一幕,管家向西莫纳伯爵告知回府的马车已经备好的同时,也告知了他门外有一位年轻客人来访。 包厢的房门开启,西莫纳对着客人微微颔首:“我记得我应该已经在昨日确定了交易,也将你们需要的所有契约与计划都相谈完毕了,陈王殿下。” 秦唯玉僵立在门口,脸色阴晴不定,他犹豫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 “是我自己,想再与伯爵追加一笔交易。” 听见这句话,男人连歪靠着的坐姿都分毫未动,他眸光沉敛,在昏暗的剧场中仿佛一只正在擭取猎物的漆黑鹫鸟。 “没问题。”黑鹫微笑答道。 第72章 海神节 98. 五月初一,月值晦朔,南境万船归港,以避海神出行。 而对于久梦城的平民来说,千里之外的海神如何巡视祂的疆域他们并不关心,人们更在意的是即将到来的三日狂欢要如何度过。一大早,哪怕是最贫穷的人家也会在门口插上一束盛开的鲜花——缇苏最不缺的就是海风、金币以及鲜花。没有工厂需要开工,也没有学堂需要上课,酒馆狡猾的老板将囤积许久的麦酒摆到了街上,价格比平时便宜了两个铜板,于是店门口很快便排起了长队。 琥珀广场上杂耍的艺人,北漠来的游歌者,才从海上归来的博浪商,都在广场上铺开摊位,大显身手,阿克小朋友拉着姐姐,见什么都好奇,一不留神就被人摸走了腰上的钱袋子,气得少年直跳脚。 大剧场的今日的新戏在做最后一次的彩排,剧场老板数着进账,对这位衣角还沾着泥巴的作家十分满意:“你会成为比范伯伦先生更富有的作家的。”奥布里安腼腆地笑笑,他舔了舔笔尖,小心翼翼的划掉了自己剧本上的一行台词,他是否能一举成名,从此再也不用为了那一份房租犯愁,就看今晚了; 五彩缤纷的海洋覆盖了整座城市,从玉兰街直至晨鸣宫,连一贯幽静避世的垂芷庭也不例外。仕女们嘻嘻哈哈玩闹着在树枝上系上彩旗彩带和彩灯,鬓边花朵像火一样的燃烧。女孩们已得了王女殿下的允许,忙完这最后一件事,她们不但可以坐上马车,赶上下午的狂欢游行,晚上还能前往皇宫,去参加夜间的舞会——要知道今天那位传说中迷倒无数少女的弗洛军官总算从边境回来了,这次各家的贵女可都铆足了劲要在舞会上艳压群芳。 “阿语不去吗?”龙容看着小姑娘冲仕女们道别。 女孩回头,笑着答道:“我不去啦,小时候哥哥经常带我去玩儿,我都去腻了。”她停一停,又补充道,“而且怎么能留殿下一个人呆在垂芷庭呢。” 龙容眉眼柔和:“两个人干坐着听外面的热闹也未免无聊,你来帮我打扫书阁的三楼吧,等整理完了,估计餐厅正好开饭,今天我可让厨子备了一份大餐,她们都出去玩,那就我们俩一起吃。” “好!”书阁的三楼龙容从未允许其他人进入,女孩这么乍然得到了王女的信任,一时间小脸都红了,她用力点点头,拎着裙裾跟上了龙容的脚步。 两人穿花拂叶而行,掩印在繁茂树丛中的书阁很快就近在眼前,沿着螺旋楼梯一路向上,便来到了三楼紧锁的木门前。 龙容从鬓边抽出了簪花的发卡,拨动其中一片金色花瓣后,发卡变成了钥匙的形状。看着海语惊讶的眼睛,龙容只是抿嘴一笑:“这是几百年前的机拓技巧,只是如今失传了而已。” 她打开大门,里面并未如下面两层楼一样书本砌满了所有的墙面,整个房间只有一座梨木书架耸立在书桌的后方。书册凌乱无序,不像楼下的典籍一样摆放的整整齐齐,许多书册似乎被龙容翻阅过很多次,纸页的边角已经起了浅黄的皱褶;正对面挂着一张巨大的地图,铺满了一整座墙,海语一眼便认出是允海的地图。 王女殿下为什么会对大海有兴趣?少女有些好奇。然而最让她好奇的是位于房间正中的一座“怪东西”。 那是个由许多圆环和数筹构建的球体,它悬挂于支架之上,上面标注着刻度数字以及海语看不懂的文字。“这是……”她喃喃出声。 “是个解谜球,因为还是个半成品,所以很多东西我没办法算出来。”龙容轻车熟路地将散落在地上的其他零件收归在盒子里,她指了指书架,“我自己做的东西跟工匠可没法比,一碰就散,你别管这玩意,去帮我收拾书架。” 海语点点头,这活她最擅长了,女孩麻利地卷起袖子,开始将那些随意放置的书册分门别类,只是她在看到封面时微微一愣:“怎么都是东州字?” “因为是东州的典籍呀。”龙容啊了一声,有些歉然,“我忘了你虽然是东州人,但并不认识东州字,没关系,每本的第一页,我也用南境文标注了书名与册数。” “您喜欢东州文化?” “只是我需要学习罢了,”龙容笑道,“虽然我从未当过其他人的老师,但阿语如果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我想学!”海语一口答应下来,又小心翼翼地追问道,“会不会很难?因为我觉得我看一楼的书就已经很吃力了……” “你才开始学习,有这种进度已经很难得了,”龙容说道,“这里的书对你来说估计会过于深奥,但我会整理一两册领你入门,循循渐进,慢慢来就好。” “嗯,”海语懵懂地点点头。 有了标注后,按着书名整理并不难,她将一册羊皮封面的厚本取出,打算将它放置在更高一层的位置时,书角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少女探出手去摸了摸,掌心中落入了一样小东西,她拿下来一看,是个金色的梭状物,正面刻着三个大字并一行小字,反面则是几个刻度。 “殿下?这是您的这个解谜球上的东西吗?” 海语将它递给了龙容,对方接了过来,湛蓝色的眸光幽幽苦涩,“昨天查阅资料时太累,我一时竟忘了它了。”她注视着那个没能拼完的复杂球体,仿佛看着一道无法可解的难题,“阿语,谢谢你给我。” 海语摇摇头:“举手之劳而已,您不用道谢的,”她眨了眨眼睛,看向对方紧攥住金梭的手指,“这个东西对您很重要吗?” “很重要。” 王女低声回答海语的问题,更像是在对自己喃喃自语,她目光望向了阁楼的小窗,长久的沉默后,她长叹了一口气:“……明明是难得的节日,今夜却似乎会有一场大雨。” ※※※ 海连还没来得及参加祭祀海神的游行,便被法卢科带去了西莫纳的府邸。窗外乐鼓声与人群的欢呼声若隐若现,伯爵府内却寂静无声。他在更衣室中换上了一套侍从的衣裳,面料比海语给他做衣裳的那件还要好,海连皱了皱鼻子,似乎还能闻到昂贵的熏香味道。 他走出房间时,连西莫纳都眼前一亮 “我会带你进入皇宫,之后的事情,就全看你自己的了。” 西莫纳也换上了节日里才会穿的盛装,仿佛他才是今日要登基的那一位。平心而论,伯爵的长相并没有人们印象中谗臣该有的耸肩佝背,谄笑尖嘴,男人年近四十,身材保养得宜,眉目间似乎还有年轻时从军的痕迹——也难怪他当年能求娶到那位家世显赫的发妻,又能夺下南朵夫人的芳心。 海连活动了下胳膊,觉得不是很便利:“能允许我混进去后把外套脱了吗?” “只要行动顺利完成,一切都由您自便。” “方停澜他们呢?” “他们在玉兰港等你,”西莫纳答道,“是艘红漆的三桅快船,保证能在二十天内抵达迟锦城。” 海连点了点头,表示记住了。 “你很思念故乡吗,东州刺客?” “不怎么思念。” “那为何要回去?”西莫纳向他伸出手,“我可以雇佣你作为我的侍卫长,待遇你尽管提。” “还是算了吧,我一向自由自在惯了,最怕你们那套规矩。” 听见对方的拒绝,西莫纳也并未表现出不悦,男人从善如流地颔首:“可以理解。”门外响起了马车牵动的声音,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出发吧,皇宫盛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73章 开幕(一) 99. “我们也可以出发了。”周不疑敲了敲方停澜的门。 使馆外的天空已经被夕阳染成了通透的红,隔着几条街也能听见茶琴手此起彼伏的奏乐声。明明当时和他约好的是一起来过海神节,没想到最后却过成了这个样子。方停澜苦笑着,将最后一封文件装进行李箱中。 看管的守卫们撤了大半,剩下的人则负责将三人与他们的行李送往玉兰港,沿路都能听见茶琴声在空气中飘荡,时不时就有从阳台上洒落的花瓣与彩带飘进了车窗,周不疑一路兴致勃勃,起码有三辆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马车上的姑娘朝他抛来了花束。 “你们俩怎么回事,总算能回东州了,脸色居然跟死了老娘似的。”周不疑将花束丢给了对面的两人,“拿着。南境的规矩,海神节人人领口都得别一朵花。” 方停澜接过花束,却只拿在了手中:“我想到回去要忙的事就头疼。” 周不疑朝他挤挤眼睛:“我看你不是因为这个头疼,你是在担心你家那位小美人吧?” 方停澜抬了抬嘴角没有回答,反而转了个话题:“要真论南境规矩,今日我们出海冒犯海神,是大凶之兆,没准神灵降罪,我们直接覆灭在海上了也未可知。” 旁边的秦唯玉闻言脸色一僵,倒是周不疑看着他这副怯畏模样哈哈大笑,他伸了个懒腰:“放心吧陈王殿下,东州人信的是若水之君,他们南边的海神如果想来我们的降罪,先跟若水君打一架再说。” 三人说话间,马车正好经过大剧场,方停澜在一片攒动人头中看见了他曾经的作家邻居。去年这个时候还在犯愁自己下一顿饭钱的年轻男人如今穿着正装,在剧院门口意气风发地欢迎每一位来宾,很快有入场的贵宾向他攀谈,奥布里安拘谨地微笑着,向前迈出了一步。在他旁边那副巨大的湛蓝色告示牌上,用油漆涂刷着几个大字。 全新喜剧《两个盗贼》,今日开演。 ——遥远的兰黎塞有两个盗贼,他们是一对搭档,也是一对恋人。 ——从北方来的大富豪,传说他在西陆的土地比龙息王的疆域还要辽阔,金币比濯金王朝的国库还要多。 ——富豪唯一的心病,就是他二十年前丢失的女儿,他在城中广立告示,如果有人能找到他的女儿,他将有一大笔财富相送。 ——三天之内,一千个女儿和他们的养父母出现在了富豪的面前。两个盗贼手拉着手,也在里面排着队。 有西莫纳伯爵作为通行证,海连几乎是毫无障碍的进入了缇苏皇宫。他将制服外套随手丢进花丛,灵活地翻上了房梁。在璀璨的水晶鲸脂灯的照耀下,整个皇宫室内灿如白昼,衣香鬓影的宴会大厅内,西莫纳伯爵正在邀请一位贵女进入舞池,他挽住女人的腰,视线若有似无地向房梁上扫了一眼。 “您在看什么?” “我似乎看见了一只小麻雀。”他答道。 贵女娇笑着:“您真会开玩笑,皇宫内怎么会有麻雀,如果真有禽鸟,也该是庇护缇苏的那只不灭凤凰。” “您说的极是。”伯爵微笑着踏出第一个舞步,另一只手微微打了一个手势,便见原本守在宴会厅内的几名侍从无声离开。 金碧辉煌的殿堂中,只有一处地方没有被鲸脂灯所照亮,那就是琥珀王的寝殿。寝殿门口本来有两名守卫,海连在凹角处等了一会,就见到西莫纳的侍从从走廊的另一边赶来,首领冲那两人吩咐了几句,那两名守卫便跟着侍从离开了。人影消失在长廊中的一瞬间,海连已经闪身来到了寝殿之中。 房间内空无一人。 刺客收起匕首,借着室内的微弱烛光打量着缇苏国王的卧室。泥巴区的童谣中,这位琥珀王是被调侃的最多的对象,人们编来嘲笑他的歌谣多的数都数不清,就连刚会说话的孩子都能唱上一句“红发猴子不上树,偏偏坐在椅子上”。 海连一手抚过铺满锦缎的床榻,目光好奇地环顾墙壁上的画卷和装饰,在他的脑海中,一时竟无法想象出歌谣里传唱的这位主角会怎样生活在这个华丽却又空洞的空间里。 他刚想翻看桌上的文件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海连神色一凛,迅速躲进了壁橱中。壁橱合拢的同时,他听见门外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命令道:“退下吧。” 脚步声齐齐离去,寝殿的大门再次开启,一个身影缓缓走了进来。 透过橱门的缝隙,海连第一次真正的看到了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人们忌惮的神明,童谣中的恶鬼,那些偷偷摸摸贴在墙上的讽刺画上的怪物,琥珀王阿巴勒。 年轻人惊诧于琥珀王的外表太脆弱了,脆弱得他甚至不需要用刀,似乎只要掐住他的脖子,对方就能立时毙命。 男人个子不高,十分消瘦,伶仃的骨架几乎撑不起他身上华丽的衣裳,过于繁复的金饰如一圈又一圈的枷锁戴在他的胸前,使他的脖颈也不堪重负的微微向前佝偻;让人发出嗤笑的跛足隐藏在长袍之下,丝毫不影响他站立的挺直;他颧骨高耸,面容却凹陷,尤其是那破了相的半张脸,仿佛半张耷拉着粉红皮肉的骷髅——只有他的那头表明低微出身的红发是他身上最热烈的颜色,在夜色中仿佛熊熊燃烧。 海连吞了一口唾沫。明明这个男人比他从前刺杀的任何一个目标都要孱弱,他却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海连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我真的能杀死他么? 偌大的房间内如今只有两人。阿巴勒拖曳着脚步,径直从橱柜前经过,缓缓来到了窗台前——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久梦城。海连注视着男人一动不动的瘦削背影,缓缓攥紧了匕首,在他就要推开橱门的刹那,他听见阿巴勒说道。 “出来吧,刺客。” ——盗贼彼此约定,只要能将那笔钱骗到兜里,他们就金盆洗手,远走高飞。 玉兰港是皇家港口,和红榴港的喧嚣脏乱比起来,这里简直可以说是一尘不染。港口的军队早已被西莫纳伯爵遣走,没准现在已经在全副武装地在凤屿山脚蓄势待发。方停澜下了车,抬头向港口望去,最先入眼的是那艘“云中淑女号”,她作为龙容王女的成年礼至今已在港口停泊了五年,却从未出过一次海,就像龙容本人始终无法脱离垂芷庭这座囚牢一样。在云中淑女号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才是方停澜要乘坐的那艘红漆三桅船。 “我打听过,它叫红靴子号,”周不疑插过来道,“不算新船,也不算太破,估计刚够我们能开到千鹭岛。”他剥了颗糖扔进嘴里,“你那边人手安排好了吗?” “当然。”方停澜微笑,“只要离开了陆地,剧本就不是西莫纳能说的算的了。” 周不疑舌尖卷着糖块,没有接话。 另一边的陈王殿下似乎一刻也不想在缇苏的国土上停留,他一下马车便立刻招呼着水手将他的行李抬上了船,在登上甲板时他回头问道:“停澜,你不上船吗?” “我要等一个人,你先上船吧。”方停澜答道。 秦唯玉定定地注视着他。今夜晦日,无星无月,缺少了长街上节庆彩灯的玉兰港中,两人的面目都模糊在了夜色里。漫长的沉默后,船上的那个人先开了口。 “如果那个人没来的话,你会一直等下去吗?” “是的。” ——女盗贼用灵巧双手窃来了陈年的日记,男盗贼用甜言蜜语赢得了女仆的欢心;他们买通了产婆,伪装了身份,在富豪的宅邸中通行无阻。 第74章 开幕(二) “不愿意出来吗?”阿巴勒转过身,直视着橱柜,“一会将会有一场盛大的烟花演出,何不出来一起观赏?”国王说着,还往旁边让出了半步。 事已至此,海连也不再隐藏身形,青年大喇喇地推开柜门,一步步向阿巴勒走去。他暂时还没有杀死对方的打算——毕竟就算对方此刻想尖叫唤人,他也有自信在对方咽喉鼓噪的一瞬间切断男人的气管。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大概是我的特殊本领,”阿巴勒狰狞的面部弯起一个略显扭曲的微笑,“我眼睛不太好,所以神明补偿给我了一个好鼻子。谁进了我的寝殿,我都能闻得出来。” 海连对这个解释不置一词,他把玩着没有归鞘的匕首,眼位的伤痕微微一挑:“你不怕我动手? “年轻人,在你之前,我已经见过了无数的刺客。”阿巴勒的目光掠过海连掌中的那抹亮银色,“比起你手上明晃晃的刀,那些看不见的刀才更令人恐惧。” 海连咀嚼着对方的这句话,附和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两人的目光重新看向窗外,山下万点灯火绽放,如同黑暗中张开的一只神祗的眼睛。国王长久地遥望着,忽然开口道:“烟火演出开始了。” “哪里?”海连看了一眼脚下的久梦城,时辰未到,大家还在沉醉于歌舞之中。 “在我们的身后。”阿巴勒回答道,“我猜西莫纳的人手此时已经轰开了皇宫的东门,而另一队人大概是从栖梧台绕路,堵住了我逃生的去路。男人们的惨叫声已经响起,大概再过半刻钟,我们才能听见宴会厅的那些贵妇们的尖叫。” 海连怔了怔,陡地一惊:“——你早知道今日会发生宫变?!” “为什么不知道?”阿巴勒与年轻的刺客对视着,他被毁容的半张脸皴皱着往上扬起,“我说了,我有一只好鼻子,能闻到千里之外的硝烟味,当然也能闻到臣下们的贪婪野心。” “那你……” “我明白你想问什么,问我为什么不抵抗,为什么不逃走,是么?”阿巴勒摊开双手,颈前的金饰叮当作响,他的声音宛如恶鬼,喑哑难听,“繁水去年夏天被海水倒灌,导致作物匮乏,国库空虚,他们在加扬增派了五万人,我就得往加扬增派七万人,才能让当地的居民不被洗劫一空,妇孺不至于像他们的国民一样横尸荒野。” 海连想起了伊洛娜一家。 “莫亦人想成为海上的新王,妄图联合大川和十六岛的废物们将缇苏的对外的航线封锁,他们要占领大海。而我宁可毁了沙鬼湾,也不会让他们得偿所愿。” 海连想起了费科纳,上尉,冬日冰冷的海水。 “我当然知道西莫纳要谋反。当他恭谨地跪在我面前时,我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臭味。”阿巴勒声音平静,“他前往鹰归山频繁见我那位小侄子,联系各城的驻军,在泥巴区散播对我的嘲笑,他将我手中的筹码尽数外调,令这座有五十万人口的首都宛如一个不设防的幼童,我都知道。” “但我不得不这么做。”他抬脚向前,海连几乎是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因为我是缇苏的国王,我做的是君王该做的事情。包括死亡。” 阿巴勒一字一句道,“不管被毒死,被剖开心脏,还是被套上绞索,我的脚都不会离开皇宫半步。”他似乎想到什么,嗤笑了一声,“当然,世上也有弃城出逃的君王——秦炾那个老家伙,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么?可如今谁看得起南宏,谁不把迟锦城当成丧家之犬舔舐伤口的狗窝?” 国王在他面前从容微笑:“小刺客,现在你还要问我为什么不逃走,不抵抗么?” 海连冷汗涔涔而下,无声地又退了一步。他终于明白了那股诡异的压迫感从何而来。 是的,他可以杀死逃窜的胆小鬼,但无法杀死一个真正的君王。 ——莫非富丽堂皇的宅邸,珠围翠绕的生活已经将你彻底蒙蔽,未来的自由与曾经誓言已无法将曾经你唤醒? ——不,我没有。只是那位父亲,他似乎真的相信我是他的女儿,将我视如掌上明珠。我那颗早已脏污的良心在不断的谴责我,斥骂我。 当周不疑将第三颗糖丢进嘴里的时候,秦唯玉忽然又从船上匆匆下来了。青年快步走到方停澜跟前,表情凝重:“船上有个东西你得过去看看。” “什么东西?” 秦唯玉咬了咬下唇,“我在下舱发现了不少军火。”他眉头紧皱,急急又道,“这些军火不是我们的东西吧?西莫纳为什么要在船上放这个?难道他发现我们想换船了?” 两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都觉得会是西莫纳那只老狐狸会做出来的事。周不疑向他微微侧了下头,方停澜吐了口气:“行,我去看看,就麻烦你在这帮我等着。” 周不疑朝他摆摆手,应了一声。 他顺着秦唯玉的指引踩着楼梯来到内舱,大门开启的一刹那,方停澜听见舱房内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油灯昏暗的房间内,赫然站着数十名手持短火铳的水手,枪口齐齐直指向他。男人刚想掏出腰间火铳,后脑勺便碰到了一样冷硬而冰凉的物什。 “停澜,是你逼我的。”陈王殿下柔声说道。 ——是她逼我的。 ——我要去向富豪坦白一切,告诉他这个女人只是个狡猾的骗子,盗贼!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终于来到了能听见贵妇们呼救声的时刻。海连知道自己不能再停留下去了。 “你还有什么遗言么?”他问道。 “小刺客,我得告诉你一点贵族的礼节,”阿巴勒咂了下舌,“在夺走别人性命之前,要报上你的名字。” “……” 好在海连并没有犹豫很久,“……我叫海连。” “什么?” “海连,商海连。”他重复道。 “商海连?”阿巴勒损毁的肌肉微微抽搐着,随即男人本就佝偻的脖颈猛地前倾,再抬起时,他像是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也是商未机的计划的一环吗?!” 海连还没反应过来阿巴勒居然认识自己的父亲,那张狰狞面孔便向他陡地欺近,“小刺客,我的遗言你可要听清了。我的遗言是一声诅咒,诅咒这个国家,这片肮脏土地,整个缇苏会成为供奉我的祭品——”男人红发灼灼,声音宛如报丧的鸦啼,“为我陪葬!!” 海连听见了一声巨响。 从他的脚下。 烟花于黑夜之中绽放,火神于这座千年不夜之宫的深处苏醒。 祂的一声咆哮吞没了一座楼宇,一次挥手击溃了一片花园,壁画飞崩离碎,水晶,绫罗,黄金,巨石纷纷倾覆坍塌,一切华美的舞乐与血腥的阴谋在爆炸下统统不值一提—— 摧城火什么时候被阿巴勒布下的,他为这次海神节献上这样一幕筹备了多久,没有人知道。 等待登基的贝伦绪在恸哭,被钢筋贯穿了胳膊的西莫纳在惨叫。 “喜欢吗,我的好侄子?这是我这位叔叔送给新君的大礼!” 爆炸同样无情地剖开了寝宫的地面,撕裂了织毯,将两人本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迅速拉远。求生的本能永远比海连的意识更快,他没有必要再陪一个疯子将这出戏表演下去,海连蜷起身体破窗而出,衣角擦着一片利器飞过。在满目琉璃碎光之中他回头看去,那位孤独的暴君依旧呆在原地,男人张开双手,飞石簌簌而落,将他迅速埋葬。 火光中国王最后的那一抹微笑诡秘莫测,成为了纠缠住海连的深深梦魇。 第75章 开幕(三) ——您说什么? ——傻孩子,我早已知道你是一个盗贼,但你也确确实实是我走失了二十年的亲生女儿! “哥哥,我们真的要上去吗?” 男孩扒着车窗看着头顶的冲天火光,小声问道。 “埃利卡,我们本来就是前往皇宫赴宴的,你忘了吗?要不是因为你今天和老师耍脾气,我们现在就该出现在皇宫里。”坐在男孩对面的男人温言答道。他年纪不大,但身上穿着的已经是缇苏国少将军的制服,胸口那条醒目的金穗子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来回拂过纽扣。 “现在皇宫发生了爆炸,我身为军人,当然要上去。” 男孩噘起嘴,十分不情愿的模样,他坐在位置上晃荡着小腿,忽然道:“那我不上去,我在这里等你,可以吗。” “埃利卡……” “我才不要上去,我害怕!”小朋友在家中一向骄纵惯了,就连害怕都害怕得理直气壮,他用力哼了一声,说着就要去开门。他刚拧开车上的锁扣,马车忽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车厢几乎都要倾倒,车夫连忙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年轻的军官摸摸弟弟的脑袋,然后走下了马车:“怎么了?” “可能是车轮不小心碾到了从山上滚下的碎石……”车夫和他一起用麦芽糖安抚了开路的两匹白马,“咱们还要上去吗?” 年轻人看了一眼头顶的皇宫,他其实也不想来参加这种冗长又无趣的宴会,才放纵着埃利卡在家胡闹拖延时间,但如果是皇宫出了事,那他便不得不去了。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继续往上走吧。”说罢,年轻人一边转身对车厢中的男孩笑道:“埃利卡,你怎么刚刚不下来,你不是平时最喜欢喂这两个家伙吃——” 他剩下的话全卡在了嗓子里。 青年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只是离开这么几秒钟的工夫,车厢内居然多了一个人! 那人的脸藏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他捂住男孩嘴巴的修长手指,和他掌中那一抹利刃的锋芒,是黑暗所隐藏不了的唯一亮色。 “上来。”那人用气声飞快命令道。 对方的声音很年轻,很干净,并不凶狠。 少将军咽了口干涩的唾沫,点了点头,他张开双手表示自己并没有攻击意图,顺从的上了车:“你是谁?” “少废话,让你的马车掉头。” 青年依言照办,马车夫虽然疑惑自家主人怎么突然改了主意,但他还是驱使着马车转了方向:“那现在您要去哪?” “现在去……” “玉兰港。”陌生人又道。 青年刚迟疑了一下,陌生人的刀锋便转向了男孩细弱的脖颈,“——去玉兰港!”他立刻叫道。 马车夫更奇怪了:“弗洛少爷?” “我想带埃利卡去看看我在玉兰港新买的一艘小艇。”车厢里的人解释道。 “啧,大晚上的跑去看船,”马车夫小声嘟囔着,一甩马鞭,“真不懂这帮贵族佬……” 马车重新轻快地跑动起来,这位名为弗洛的年轻人这才小心翼翼地向这位不速之客开口:“我叫弗洛,你手上的是我的弟弟埃利卡,我们是本来要去皇宫赴宴的……” 他想尽量向对方表示友好,因为他看见自己的弟弟正在无声地哭泣。而对方似乎也对糊在自己手上那一片湿哒哒的水渍感到有点烦躁,他压低声音道:“我放开你弟弟,你别让他乱叫,如果你俩敢有其他的动作,我保证能在你攻击到我之前切开你俩的喉咙。” “我保证。” “你弟弟呢?” 男孩喉头滚动着,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人松开了手,将男孩用力一推,丢进了弗洛的怀中。弗洛一把接住了弟弟,轻声安慰着孩子,眼角的余光始终警惕着对面的那一柄匕首。 倒是不速之客看着这一对兄弟所有所思:“你对你弟弟很好。” “那当然,他是我唯一的兄弟。”弗洛抬起眼睛,“你也有兄弟么?” “没有。” 弗洛有些尴尬,好在对方说完这句话后,连表情似乎都比刚刚柔和了些,弗洛暗暗松了口气。此时他们已经离开了黢黑山路,回到了白鸟区棋盘纵横的大街上——这个以优雅肃穆著称的街区此刻热闹得仿佛泥巴区的菜市场,人们纷纷走出了宅邸,一边惊恐地对着山顶的爆炸指指点点,一边又庆幸自己还好没有赴宴。 陌生人扫了一眼窗外通明的灯火:“从这里到玉兰港要多久?” “大概一刻钟。” “现在什么时候?”陌生人示意弗洛的外套,他知道这种小白脸的口袋里肯定有铁格谷出产的昂贵钟表。 “晚上九点半。”弗洛答道,他借着灯火,也看清了陌生人的衣着和面容。对方年轻漂亮得让他意外,只是脸上和衬衫上沾满了一道又一道脏污与血渍,仿佛一位落魄出逃的小公子。 但白鸟区的人怎么会不知道从皇宫到玉兰港要多久? 在喧嚣的人声中,马车迅速地穿过了玉兰街,车厢内的空气凝固得让人坐立不安,弗洛在沉默中犹豫着,终于忍不住继续了最开始的话题:“您是从皇宫逃出来的吧?能告诉我上面什么情况吗?” “上面有你的亲人?” “没有,我父母都在封地。” “那关你屁事?” 弗洛哑口无言——哪怕是驻守在边境那几年,也从没有人用这么粗鲁的口气对他说话。他涨红了脸,却仍在耐心解释:“皇宫出了事,这动荡关系着每一位缇苏子民,我不能不在乎。” 陌生人笑了一声。他笑起时,左眼角一道浅白的刀痕也跟着往上扬了扬:“你倒是比一般贵族佬们脾气好。” 弗洛认真答道:“这是教养。” “教养?这正儿八经的样子,倒是让我想到了……”想到了谁陌生人没有说下去,再开口时,他回答了弗洛的问话,“琥珀王死了,你们可能要换个新的王。” “死了?!”弗洛惊得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这不可能,他怎么会死!” “是人就会死。”对方没空理会弗洛的震惊,他的注意力全在窗外,当年轻人看见夜色中远处云中淑女号那根八丈高的桅杆时,他目光微顿,“快到了是吗?” 说罢,他也不等弗洛回答,继续道:“我奉劝你一句,我要是你,我现在就带着弟弟回家,把大门锁紧,今夜发生什么事全都当一场梦。”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他手指已经勾开了门锁,下一秒,车厢内便只剩下两人。 马车还在向前行驶,兄弟俩目瞪口呆地面面相觑。若不是对面的座位上尚有余温,两人几乎都要以为刚刚的一场挟持从未发生过。 “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弗洛怔怔地向窗外望去,茫茫夜色中似乎有一只黑猫窜进了巷道。 ——她在奔跑。绸裙落在了地上,鬓边的红花从乌黑的发丝中飘落(奥布里安备注:可以抛给观众),水晶的首饰撞在一起,像急促敲击的小铃铛。 ——跑呀,快呀。 海连在逃跑。或者说他这一路都在逃跑。 他没能见到西莫纳当初承诺的接应的人,后山的路已经被原本准备截杀琥珀王的军队封死,他像一只鼹鼠横穿了整片园林,如果不是半路撞见了弗洛的这辆马车,他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活着跑到山下。 左肋隐隐作痛,大概是从窗台摔下来时被落石砸中了骨头,海连咬了咬牙,视线死死咬住了那根伫立的桅杆。只要跑到那里,今夜所有的荒唐都可以结束。 按时间来算,我好像迟到了,但距离约定的时间只过了半刻钟而已,完全来得及。 方停澜看到他这样子估计会吓一跳吧,没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个狡猾的东州男人便会率先开口,说一堆“他才是最担惊受怕的那一个”之类的狗屁话,但是他一定会伸手过来拉住他……海连想着些有的没的,绕过了最后一个街角。 “方停澜?” 海连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他眺了一眼海平面,也并未见到刚刚离港的帆船。整个玉兰港安静极了,安静得仿佛这里只有海连一人。 刺客感觉左肋的疼痛在隐隐加剧。 他在空旷的玉兰港中转了一圈,终于在一座小木屋里发现了一位喝的醉醺醺的守夜人。海连捏住他的鼻子,男人的面皮没一会便涨成了紫红色,被迫看着眼前有些重影的陌生人。 “你是谁啊?” “你见过一帮东州人和一艘红漆的船吗?就在这附近。” “东州人?船?” 醉汉重复嘟囔了几遍,陡地恍然大悟,“噢我想起来了,有的有的!”他一抬手指向远方,“那船两个钟头前就开走啦!” ——不,我不相信,我们约定了在这里见面,他要带我远走高飞!他是爱我的! ——我的傻女儿呀,他从一开始就为了那箱财宝利用了你! 奥布里安在舞台下热泪盈眶,用力鼓掌:“完美的演出!” 第76章 谢幕 100. 两个小时前,那是海连刚刚抵达皇宫的时间,海连浑浑噩噩地向对方道了谢,没再理会守夜人的大呼小叫,转身向门外走去。他总觉得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但当他刚推开门的那一刻,看见从不远处齐齐指向他的火铳队时,青年的瞳孔中最后一丝亮光也熄灭了。 刺客微微歪了下头,模糊地笑了:“你们又在这里等了多久,两个小时吗?” “你刺杀先国王,还意图潜逃,新君已下令将你就地格杀!” “先国王?”海连摇了摇头,“我没有杀阿巴勒。” “是不是你杀的,有什么区别吗?”对面洋洋得意的反问。 海连沉默片刻后答道:“没有。” 确实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需要一把刀来暗杀国王,而无论这把刀最后是否沾血,都需要将它折断以结束整个剧本。刺客只是很多事情懒得去想,并不代表他蠢笨,所有的关窍在脑中梳理一遍后便尽数明晰。明明是初夏的天气,海连却觉得一阵阵齿冷。 他在对峙中缓缓抽出了匕首。在子弹从枪膛中飞出的刹那,刺客脚尖微旋,人如炮弹般弹射了出去。 既然所有人将他当做一把最锋利的刀,那他就应该有一把刀该有的样子。 旧王已死,新王于废墟中诞生。 这个消息尚未传至城中,人们还沉浸今日最后的在欢乐里,无暇抬头看一眼黑暗中缓缓聚集的厚重乌云,以及那轰然崩塌的金色宫墙:奥布里安于舞台上接受观众们的欢呼与掌声,他终于一举成名;水银拉着他的新情人滑进了广场人潮,在茶琴声中旋转起舞;阿克耷拉着嘴角,他还在心疼他白天遗失的钱袋。久梦之城中烟花声震耳欲聋,漫天流光。 而商海连在流光中厮杀。 他从未害怕死亡。在那个决定加入白虎帮的那个夜晚,头顶的那一轮弯月如断头的镰刀,已经割下了少年对死亡的一切恐惧。齐齐射出的子弹仅有一发击中了海连的左臂,更多的从他的衣角飞掠而过,噼里啪啦攒进了紧闭的木门中。膛线被堵,而刺客绝不会给他们清理的时间,他挥出了第一刀,用一蓬炸开的血雾将所有人拉进了这个漩涡之中。 明明体力早已在今夜的奔波中消耗见底,可本能却依旧能操纵着海连做出一切攻击的动作,他像是幽灵在暗夜中穿梭,用匕首,用拳头,甚至是头颅来击碎所有妄图接近他的敌人。长火铳在混乱中成了没用的摆设,每一个人都拿着刀。 可我究竟还在抵抗什么呢。海连想。 心肺剧烈鼓噪,每一次拧转身体时骨骼都会发出疲惫的抗议,脚下湿滞难行,左手已经彻底没法用了,侧腹也吃了一刀。笔直的放血线收不住这么多滚烫的鲜血,殷红顺着刀柄淹没了发白的指尖,将袖口一并浸得湿透。海连拖着步子,且战且退地来到了码头边上,他已到了强弩之末,对面所剩无几的人只要一枪就能结束掉他的性命,可没有一个人敢摸出火铳,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从深海爬出的凄厉恶鬼。 海连缓缓吐了口气,眼角余光扫到了木屋中缩头缩脑的守夜人。对方小心翼翼地围观着战场,注视海连的目光中满是不解,又带着一点担忧。唉,希望一会这帮人不要找这个老胖子的麻烦。刺客收回视线,重新抬起了匕首,对面的人都以为他要做最后的最后一搏,几乎想要落荒而逃,却没想到青年却又一次向他们扬起了嘴角。 “我累了。”海连张开双臂,向后倒去。 第一滴雨和他一起没入水中。 允海之上波涛从未平息,可那和他又有什么关系?窒息的滋味并不好受,让海里想起了第一次被阿格丢进海里学游泳的时候。他到此时,才发现自己永远都无法和任何一个人好好道别,不管是父亲,师父,妹妹,上尉,还有……想到那个人的名字,海连只觉得苦涩浸漫全身。他明明已经累极了,身体却并没有如他所愿地沉入海底,在幻觉中他似乎看见了两个人影,那是他已经同样死在了大海中的父母。 阿爹,阿娘。他张嘴,咸涩涌入咽喉。 海藻缕缕拂过海连的额际,像是双亲给予他的温柔轻吻。他感觉身体仿佛被两双无形的手稳稳托住,缓缓上浮,当他浮出海面的刹那,胸腔几乎像是要炸开一样的剧痛,他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吞下满口的雨水,一点点,一点点重新爬上了岸。 他不知道这是向来无情的海神对他的悲悯,还是这天地间真有魂灵,但他知道他已重新活了一次。 海浪将他推离了玉兰港,送到了一个小小的码头前,倾盆的大雨让节日戛然而止,街上的彩灯与火烛尽数熄灭,人们纷纷赶回了自己的家中安歇。海连宛如一个酩酊醉汉,跌跌撞撞地游荡在陌生的大街上,伤口一直没有止血,深红色被雨水稀释,深深浅浅地全染在了衣裳上。他这模样,又怎么敢敲开任何一户人家的大门? 模糊的视线中仅剩前方还有一豆灯火摇曳,海连像是个跋涉许久的旅人,执拗地向着他视线中的海市蜃楼缓缓走了过去。可这明明不过百步的距离,却漫长得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而当那盏灯火终于近在眼前时,又一道铁栅门挡住了他的去路。 海连抬头看了一眼,平时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翻越的高度此刻却高不可攀,他推了推铁栅门,纹丝不动。 青年苦笑一声,踉跄两步靠坐在了大门上,这一次,睡意终于能如他所愿地拥抱了他。 0. 泰燕城破的前一月,商海连被阿爹带着去了一座大大的宅邸,小孩一手拿着两只木雕小兔子,一手牵着阿爹,看什么都好奇。商未机将他安置在了偏厅,叮嘱道:“爹去和人商量事情,阿连在这里乖乖的。” 商海连乖乖答道:“好。” 泰燕城今年夏天格外的闷热,也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城中压抑的气氛。哪怕此时已到了暮夏时节,坐不了片刻工夫就能汗湿了衣衫。男孩的小腿上被蚊虫新咬了个包,他挠了两下,又想起阿娘说会越挠越痒,只好捏着兔子涨红了脸,他无措地抬头,正好看见门口冒出的半个小脑袋。 “你是谁呀?”对方问他。 “我是阿连……” “你是客人吗?” 海连点了点头。对方眨眨眼,腾地一下跳了出来,原来是个小哥哥。小哥哥走过来,大大方方地朝他伸手:“我叫停澜,我爹说他负责招待家里的大客人,我要负责小客人,所以你归我管,听懂了吗?” “听懂了。”商海连又点了点头。 小哥哥很满意这个新客人:“你来的正好,我娘今天不在家,我偷偷派人买了酥月房的点心,再配上厨房做的山楂冰碗,都请你吃!你平时喜欢玩什么呀?” 商海连认真想了想:“喜欢跳木桩。” “跳木桩?”小哥哥皱了皱眉,显然完全没听过,“怎么办,我家里可没有木桩给你跳……那这样吧,我们先去吃好吃的,然后我带你玩球好不好?”说着,他拉起小客人的手,往后花园里走。 点心甜甜的,冰碗也甜甜的,皮球比跳桩子好玩多了,商海连可喜欢小哥哥了。所以当皮球不小心被他俩抛飞到了树上时,他自告奋勇地爬上了树,将皮球扔了下来。可是笑笑哥哥只教了他怎么上树,却没教他怎么下来,小朋友颤颤巍巍地扶着树干,急得快要哭出来。 树下的那个人此时丢下皮球,朝他张开了双手:“你跳下来吧,放心,我一定会接住你的。” “我……我害怕。” “相信我。”对方如此承诺道。 明明这是第一次见面,为什么就相信了呢?商海连也不知道,但五岁时的他确实这么全心全意地向那个人跃去,收获了一个满怀的拥抱。 而二十岁的海连也在坠落之中醒来。双臂间空荡荡的,但周身温暖干燥,有一股橙花与雪松的香气。他只微微咳了一声,便有脚步快速朝他走来。 “哥!”女孩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小语……?”映入眼帘的这个人让海连出乎意料,“我怎么……” “你倒在了垂芷庭的门口,要不是王女殿下正好派我来锁门,你可能就……”海语扑在床头,抽抽噎噎地答道,“那天正好大家都出去玩了,是我和王女殿下将你抬进来的。” 海连伸手想揩一揩妹妹的眼泪,但手上没什么力气,复又重新放了回去,他叹了口气:“我睡了多久?” “两天了。” 两天,连海神节都已经结束了。海连闭了闭眼,重新调整了一下表情,对海语温声道:“所以,我现在是在你老大的地盘?” 海语被他的用词弄得破涕为笑,她用力点点头:“王女殿下出门去了,她说如果你醒了的话她会来看你的,我先去拿点吃的过来!” 等龙容再回来时,看见年轻人像个落了单的水手,正孤零零地坐在窗畔吹风。雨后的海风清冽,将他披散的头发一并扬起,除了苍白的脸色外,已看不出那夜的狼狈。他似乎听见了脚步声,于是转过了头。 “你想必就是小语说的王女殿下了。”海连扫了一眼她的裙摆。 龙容向前一步,缓缓地向海连行了个礼,“而您想必就是……我救命恩人的孩子,商海连,对么。” “我终于找到您了。”她微笑着道。 两天前的午夜,原本只是为了不拂小姑娘的善心的举手之劳。可龙容在看见海语抹着眼泪擦去青年面上的血污的那一刻,惊得几乎要从座椅上跳起——全久梦大概不会再有第二个模样与商未机如此相肖的东州人了。 她从未有如此失态模样,抓住海语的手一句又一句地追问,直到自己再说不出一句话,捂住面颊嚎啕大哭。她以为海语只是好心夫妇收养的孤女,只怪自己为什么三年来从未想过询问自己这位贴身仕女的过去,更不知道原来她还有亲人——甚至那天在大剧场,看她匆匆离开时,她要是往楼下看一眼就好了。 “……未机叔叔在带我逃跑时,为了让我停下哭泣,曾对我说过他有一双子女,男孩和我一般年纪,女孩则可以当我的妹妹,我听他说了好多你和小语的事情,才让我在路上没那么害怕。”龙容娓娓说着,又苦笑道,“未机叔叔死后,我也曾想过去寻找你,但我那时候被严密看管着,借口是害怕我再被东州人‘绑架’。” 海连静静地听着,没有答话。 “但这一次感谢海神,我终于有报恩的机会。”龙容注视着他道,“我有两样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她从袖中抽出了一卷羊皮纸,递给了海连。 “我不太认字。” “是秘密赦免令,我的身份还算有点用。”王女笑着答道,“贝伦绪嘴里藏不住话,我稍微想想就都明白了前因后果,如今新君的登基仪式已经结束,旧王死于宫殿老化坍塌,也不是非要一只替罪羊不可。现在,你可以安然无恙地现于人前了。” 用如此荒唐的理由,就终结了一个时代,海连想到那天阿巴勒那近乎癫狂的燃火双眸,垂下了眼睛:“第二样东西呢?” “是你父亲寄存在我这里的,我还给你。”龙容朝他摊开双手,是一枚小小的,金色的短梭。 寒音令。 所有人心心念念,在炮火与死亡中疯狂寻找了八年宝藏的钥匙,就在女孩的书架上随意摆了八年。 八年前商未机将这东西交给龙容时,只是与她用小指拉了一个勾。“我相信你。”他说,“你是最聪明的小姑娘。” 她便为这一个简单的约定付出了八年。因为商未机说她是最聪明的小姑娘,所以她在书阁中独自研读算理,破解密码,连破译的十六元浑筹机都是自己一点点拼出来的,如今只需要将钥匙**,算得坐标,就能获得可改变天下的宝藏,到时候连王位上的新君都不用再放在眼里。但她却将钥匙交给了海连。 “这东西不属于我。”龙容轻声说。 海连缓缓摩挲着寒音令上的曲折密文,他又回头,眺了一眼窗外地平线上的粼粼海面,然后将寒音令重新塞回到了龙容的手中:“我能用这个东西换您的一样的东西么?” 龙容吃了一惊,但还是道:“什么东西?” “您的云中淑女号。”海连一字一句道,“我要去海上找一个人,问他几句话。” 王女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没有问题。”她接过寒音令,朝海连晃了晃,笑道,“寒音令还是你的,云中淑女号也归你了,毕竟我也不会开船,她一辈子停在玉兰港也可惜,不如送给一个真正需要她的人。” 说着,她走到书桌旁,飞快地写了一封信,盖下印章交给海连:“拿着它,你尽可以去玉兰港取船,还有配给的八十名水手。放心,云中淑女号尽管从未出过海,但她是缇苏的杰作,没有她追不上的船。” 海连接过了信,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从未见面的王族会对他如此大方。龙容看出了他的疑惑,她弯起嘴角,“因为未机叔叔说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我相信他。”她笑着伸出手,轻轻推了他一把,“去吧。” ※※※ 人们才看完国王游行的花车队,讨论着前两天夜里那一场湮没在烟花中的坍塌,结果又一样大新闻如展翅的白鸟,迅速传遍了整个久梦城——云中淑女号出港了! 人群迅速将海岸围得水泄不通,大家伸长了脖子,看那一艘鹤立鸡群地巨轮朝着晚霞驶向大海,有小船还想跟上,结果没一会就被甩离了几寻远,船头淑女雕像静默祈祷,八丈高的巨幅船帆迎着风鼓胀饱满,有眼力好的人发出一声惊呼:“你们看!桅杆顶上是不是有个人?” “瞎扯,那么高的地方怎么可能站人!你看错了吧!” 大伙不再讨论这个话题,纷纷猜测起它到底是要去向哪里,是神秘多金的西陆,还是锦绣富丽的东州,还是苍茫辽阔的北漠。没人知道它的船长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第77章 归人 1. 一艘不起眼的小艇驶入了红榴港口。这些天是海运的旺季,来往人流巨大,每个人身上都沾着浮躁的酒气与浓郁花香,奥布里安刚下船就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一位年轻人早早候在了码头,帮忙接过了他手中的提箱,顺口调侃道:“看来您是在龙息堡待得太久,已经不适应咱们久梦城的气味了。” “怎么可能,我从半年前就计划着赶紧回来,结果那边硬是多留了我两个月,中间正好碰到苍狼湾大潮,又耽搁了一个月。”奥布里安揩了揩鼻子,又打了个喷嚏。他环顾四周,“怎么只有你在这儿,海连呢?” 年轻人朝他苦了一下脸,“他肯定忘了。” “这家伙,放了我多少回鸽子……”奥布里安摇头苦笑,他说着又多打量了年轻人两眼,“这么久没见,小朋友好像又长高了。” 阿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男孩从前过分细瘦的四肢如今匀称修长,那头鸡窝似的褐色卷发倒是和从前一样生机勃勃,他穿着久梦最时新的衣裳,湖蓝色的细绸款式精致,像是把一片粼粼波光的海面穿在了身上。 “海连哥老说不能让我再长了,再长就比他还高了,他不乐意。”他说着比了个高度,脚微微踮了踮,“我再长这么多,就和他一样高。” “现在就挺好。”作家笑着拍拍阿克的肩,“走,带我去见见他。” 行李都被阿克带来的走伕抬去了不远处的马车上,奥布里安将船费递给船夫,对方看了一眼铜币上的花纹,摇着头不肯收,“您给错钱啦!” “怎么?”奥布里安一愣。 “半年前国王陛下就颁布了新法令,要把所有旧钱换成新币,”老人说着就要把钱递回来,“我单独为这几枚铜板跑一趟城内,太不划算!” “还是我来给吧,”阿克从兜里取出几枚新钱递过去,一面解释道,“你也知道,贝伦绪登基后乱七八糟的法令推行了不少——从前缇苏铜币上雕着的是红丽花花纹,半年前他突然说红丽花是琥珀王的象征,必须统统销毁,改成毛茛花纹。其实吧……”他凑到奥布里安身边,压低声音道,“海连哥和法卢科大人私底下算过,换了花纹后的新钱每一枚铜会少二毫的重量,累积起来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奥布里安扬了下眉:“他倒不傻。” “不傻的不是贝伦绪,是那位公爵大人。”阿克说,“国王负责吃喝享乐,换钱的所有流程都是西莫纳在操办,你难道以为东西能进到国库里么?” “……”奥布里安张大了嘴,“说起来,你跟在海连身边,倒是学了不少东西。” “是他不愿意管这些弯弯绕绕费脑筋的事,才逼着我也跟着听的,”阿克摊手抱怨,“我要不帮他记着点儿,哪天他要是出了差错,我们一帮人都得完蛋了呢!” 从红榴港出发,过三个狭窄路口,便来到了大道上。奥布里安看了一眼窗外,皱了皱眉: “这不是去他家的路。” “你是说使馆附近的那栋小楼吗?”阿克答道,“那房子早卖了。” “卖了?” “你走后不久就卖了。卖的钱一部分他拿去改装他的那两艘船,”阿克说,“剩下一部分请泥巴区的人喝酒。” 奥布里安不太赞成,“这样一来白鸟区的人肯定更不喜欢他了。” “反正他也不待见白鸟区的贵族们,所以不在乎这个。”阿克道,“我可提醒你一句,你一会见了他别提他房子这茬,上次有个人说起那栋小楼从前是个东州人买下来金屋藏娇的,当天晚上就被海连哥套着麻袋揍了一顿。” 作家惊了:“一年没见,他怎么脾气更大了?” 少年撇撇嘴,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反正少问少错,不问不错。” “他现在没了家,住哪里?”奥布里安咋舌,“总不能是住回了……呃,金铃花夫人的那座破楼里吧?” 哪怕到了今日,提起金铃花夫人这几个字,这位已经享誉缇苏的大作家都有些犯怵。 “怎么可能。”阿克笑了,“他前段时间出海,估计是劫了艘走私船,剿来了十四坛东州酒,一天开两坛给每个来玩儿的人喝,截止到今天,正好喝完,你要是现在去看他,没准还能分到一杯。”他手向窗外一指,辚辚马车从大道向西,径直穿入了玉兰港。 无论玉兰港中多少船只光彩夺目,云中淑女号依旧是其中最耀眼的那颗明珠——用明珠形容似乎还有些不够恰当,从前的她不过是一尊沉默的死物,而如今桅杆缝隙间咸咸的盐粒,船头花纹上炮火的痕迹,以及在甲板上忙碌的人群,都昭示着她不再是个文静的姑娘,而是一位久经沙场的骁勇女将。 船上的水手都认识阿克,朝他乐呵呵地打了声招呼,又问他身后那人是谁。“是船长的朋友。”阿克答道。 “久梦城到处都是船长的朋友!”大伙们哈哈大笑起来,“人人都想来和海连喝一杯镜花酒!” 阿克也笑了,他领着奥布里安下了甲板,来到了船舱的大厅。这地方还没来得及收拾昨夜胡闹后的狼藉,倒在地面上的酒瓶随着海浪骨碌碌地来回晃荡着,一不小心就撞到了奥布里安的脚尖。年轻的少男少女们用小指擦去眼尾的残妆,手挽着手打着呵欠从奥布里安身边走过,有女孩认出了他,朝他抛了一个吻:“大作家,什么时候能在大剧场给我安排一个角色呀!”这话她只当玩笑话说出,惹得其他伙伴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手腕上的丝带在晨光中簌簌摇摆。 奥布里安看向阿克,对方朝他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朝前指了指一扇虚掩着的大门:“他就在里面。” 作家推开门的一刹那,地面上的那些彩色纸带和金粉被对流的风卷起,飘飘然地散落在他脚边,有几片彩屑格外的轻,也就在空中多打了两个回旋,最终恋恋不舍地停栖在房间中央的长椅的软垫上。 长椅上横躺着一个人,头枕着软垫,在一片狼藉中睡得很沉。他长靴也没脱,一只脚耷拉在地上,另一只踩着长椅扶手,身上胡乱盖着一团薄绒毯,也盖住了经历过狂欢后皱巴巴的亚麻衫——云中淑女号的船长依然很年轻,很漂亮,所以如此放肆的睡姿也可以被原谅。 奥布里安刚要开口叫他,对方便仿佛感知到了有人的存在。青年睫毛微颤了颤,皱着眉缓缓睁开了眼。 他勉强撑坐起来靠在椅背上,喉咙里咕哝了一句什么,才轻声道:“……怎么是你?” “怎么就不是我了?”奥布里安失笑,“我看你真是喝多了。” 海连依然是一副迷迷蒙蒙的状态,他等到意识慢慢清醒,这才仿佛恍然大悟般噢了一声:“抱歉,我忘了……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你忘了,好歹你的小管家没忘,不然我就得跑到被你卖了的那栋房子面前干瞪眼了。”奥布里安从桌上倒了杯清水递给海连,“赶紧喝了,醒一醒你这一脸的酒气。” “阿克不是管家,是我的大副,”海连接过杯子,“我昨天没喝多少,只是最近太累了,所以睡得不好。” 海连一边辩解,一边将清水一饮而尽,他把杯子随手一搁,这才冲奥布里安露出一个清爽的微笑,“欢迎回到久梦城,大作家。” “十分感谢您的迎接。”奥布里安向对方行了一个不甚恭敬的礼,“男爵阁下。” 海连嗤笑出声:“别叫我男爵。” “那应该怎么称呼您?”奥布里安挑起眉毛,“如今谁不知道允海上最不好惹的不是十六岛的海盗,也不是哪国的海军,而是你和你那两艘鬼神一般的无敌战舰。我不论在泰燕城还是在龙息堡,都能听到你的各种光荣事迹……对了,那帮家伙还给你起了个新名字。” “叫我什么?” “海中爵。” 第78章 婚事 海连对别人如何称呼自己倒是无所谓,他站起来整整衣裳,换了话题:“你这次要在久梦待多久?” “四处转得差不多了,应该会回来长住一段时间,”奥布里安竖起一根手指,“我想写一部剧。” “你不是一直都在写么?” “不一样不一样,这一次我想写的可不是那种在大剧场演三个月就下架的俗套剧本!是关于那座永恒台的故事!” 说到这位传奇女性,作家的眼睛里顿时亮起了光,“虽然王后阿都莉儿的故事在第四史诗里写得十分详尽了,但我这次去泰燕的修纂院里呆了一个月,又去听北漠的游歌者唱了三个月,我才知道,哪怕是同一段历史,不同地方的人记录下来也会有不同的效果!就好比我们自己的诗歌里写阿都莉儿,写的是国王如何对她深情却又不得不处死她;但东州人看这个故事,却认为阿都莉儿的真正的爱人是那个东州的王爷……” 海连早已习惯对方这副一提到创作就兴奋的模样,他一边“唔唔嗯嗯”地随口附和着,一边接水搓了把脸,他沥着指尖的水渍,刚想说点什么,阿克忽然敲了敲房门:“海连哥,法卢科来接你了。” “糟了,我差点忘了!”海连赶紧一甩手腕,打断了作家的滔滔不绝,“龙容那边有事要跟我商量,我可能没法陪你吃午饭了,让阿克先招待你,晚上我请。” “又是国家大事?”作家调侃道。 “算是国家大事,也算是她的私事。”海连抓起一旁的外套,也不穿,只是搭在肩上,“北宏那边的太子想娶她。” 说罢他也没管这一句话给作家带来了多大的震撼,抬脚就要往门外走,刚迈出两步,他又回头对仍然目瞪口呆的奥布里安指了指嘴角。 男爵微微一笑:“胡子剃了,不适合你。” 2. 缇苏皇宫自从海神节的那一场爆炸后便亟需修缮处理,又因为新国王贝伦绪想要造一座旷世宫殿,以昭显他除暴君开太平的“伟大功绩”,导致重建工作一直进度缓慢。于是四年过去,王女龙容依然住在山下的垂芷庭。 马车依旧是那辆跟牢房似的公务车,海连还没落座,对面的法卢科就递给了他一张信纸:“盯了两天,还是跑了。” 海连扫了一眼信纸,眼角的浅白勾痕微微一跳:“这么厉害?” 法卢科叹气。他这两年叹气的次数愈发的多,也不知是因为不顺的仕途还是别的什么:“对方很谨慎,外表看上去怎么都只像一艘走私香料的东州货船,要不是一个月他们的船突然出现在了喀其里湾,我们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这帮人。好不容易等他们来了久梦,结果他们选的接头点都在联合商会的店铺中,那边是博浪商的联盟,你也知道——” 他说到这里顿觉失言,停了下来。 “我也知道七成的博浪商都是迟锦方家的人?”倒是海连笑了起来。 对方表情无谓,法卢科也松了口气,他点点头:“方停澜的势力太大,就算是在缇苏的地界,我们也不方便和他们起正面冲突。”法卢科想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想当年我恨透了毒蝎琥珀,觉得他们直属于国王肆意妄为,视律法规则为无物,所以才请了你来和他们对抗;而如今么……我倒是希望自己手上有这么一帮人了。” 海连没有接话。 一时间马车内安静了下来,也不知两人都被刚刚话语中的哪个词句触动了心思。法卢科看着窗外川流人潮,如今的久梦城的街头巷尾里不再张贴那些羞辱阿巴勒的画幅,转而唱起了新王贝伦绪如何年轻英俊,神武非凡,但一条倒影河相隔开的城区两边,依然是白鸟与泥巴,仙境与炼狱的巨大差距。 一切似乎都没有因为王座的更替而发生改变。 过了许久,法卢科迟疑着开口:“说起来,你跟方……” “码头盯梢的水手和打手们怎么说?”海连打断了他。 “因为是走私船,我也不好去调海关的人突袭,怕打草惊蛇,”法卢科答道,“不过他们有水手昨日在酒馆喝多了,似乎提了一嘴大约这两天他们就会起航出发。” “那让他们继续看着吧,只要出发马上告诉我。”海连将信纸叠好塞进口袋里,转而笑道,“反正这堆间谍是永远抓不完的,不如现在想想一会见了龙容怎么谈谈她的婚事。” 法卢科皱眉:“王女殿下已经同意了?” “她还在考虑,”海连道,“对面倒是有十分有耐心,甚至说她要是担心嫁过去水土不服,可以作为使团来泰燕待上几个月,那边会以国主礼仪接待;到时候如果真的……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啊对,神女无心,他们也愿意送上大礼赔罪,再把她好好送回来。” “听起来像他们东州商人爱说的‘买卖不成情谊在’。”法卢科笑道。 “一个意思。”海连撇嘴,“总之这番话王女当时听了没什么表示,但是小屁孩眼睛都亮了,我看他是恨不得自己嫁过去。” 海连口中的“小屁孩”指的自然是贝伦绪。这几年,他时不时就能见到这位新国王——然而或许是那一夜阿巴勒那股清醒的疯狂给他带来的震撼过深,他再看贝伦绪时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仿佛一个小孩穿了大人的华服坐在了王座上。 “贝伦绪眼红北宏的军力很久了。”治安官心领神会。 “所以他现在一门心思想拿自己的姐姐换几船火药大炮回来,巴不得王女去了泰燕就别回来了。” “说起来……如果王女殿下真嫁去了北宏,西莫纳和南宏方停澜这边定的盟约怎么办?” 听到这个名字,男爵搁在窗沿的手指微微一顿,片刻后冷笑一声:“关我们什么事。” 远处一股橙花香气飘来,垂芷庭到了。 3. 大概是因为彻底解了禁锢,龙容的气色比四年前好了许多,她见二人进来,也不等他俩行礼,便朝他俩招呼道:“你们来的正好,过来帮我看看到时候要带的礼单这样拟行不行?” “你还真打算去东州啊?”海连惊呼。 “北宏那边既然邀请了,我觉得去看看也没什么关系。”龙容阖上书本,她微微侧过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唇边露出了一丝苦笑,“我这二十多年来去的最远的地方不过是久梦的牛头岩,有时也会想想……海那边会是怎么样的一番天地。” 法卢科刚要说什么,海连向他比了个手势止住了对方的话头,他看向龙容,认真问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假的。”龙容双手交握,视线落回在桌上那张拟了一半的礼单上,“我对嫁人没有什么想法,但迟早都是要嫁的,不是北宏的太子也会是龙息堡的哪位亲王,或者是缇苏周边的国主;与其到时候让他们挤在垂芷庭里,不如我趁机出去转转——何况,我也不一定会看中这位北宏的太子呀。” 龙容性格虽柔,但一旦下了决心便不再更改。两人知道劝不动,干脆帮她看起了礼单和使团随行人员,商量到一半时,龙容忽然看向海连道:“对了,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泰燕?” 第79章 花犯春 4. “那你同意了吗?” 傍晚的红榴港,最热闹的地方当属这一家瞎子酒馆。这里老板从前是个水手,在一次火并中瞎了一只眼后便不再出海,专心卖起了酒。只要是这里的常客,你便能品尝到四荒各地的好酒。 但今天海连没点他们这儿招牌的龙息烈酒,而是自己拎了一个酒瓶放到了桌上。 “尝尝看。”他说。 奥布里安啜了一口,不由惊讶无比,酒液入口时仿佛花团锦簇,但咽下后却像是冰棱剖开了牡丹一般清洌,哪怕是最不懂酒的粗人,也该明白这一瓶绝对价值不菲。男人喉咙中便发出了满足的喟叹:“好酒。这不会就是阿克说的你剿来的那十四坛东州酒?” 海连点头:“没错。” “有名字么?” “……”海连张了张嘴,却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剿来的东西,忘了。” 奥布里安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他又饮了两口,转回了话题:“你还没说你最后同意了没?” “同意什么?” “跟着王女殿下去泰燕呀。” “我说我考虑考虑,反正他们九月才出发,现在才入夏,早着呢。”海连歪靠在座椅上,听远处喝醉了的水手们大声吹嘘着自己上一次的冒险,“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仿佛这个活就该落到我头上一样。” “因为你是东州人?” “我没把自己当东州人,”海连自己也饮了一口,“我觉得我哪儿的人都不是,真要问,我也该是允海人。” 奥布里安哈哈大笑:“说得好!敬您这位海上国王!” 两人撞一撞杯子,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一起在泥巴区喝涮锅水一般的酸臭麦酒的时候。老友一年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海连听他说起了此番游历的见闻,又听他骂了一通不懂欣赏的观众,最后话题兜兜转转到回忆过去时,海连才注意到对方似乎是有些喝醉了。 花犯春有这么容易上头么?海连咂舌,从对方手中将酒杯收走,而奥布里安还在嘀嘀咕咕:“……我当年真以为你表哥是个大好人,真的。” “我从一开始就没认为他是好人。”海连对着一个喝高了的人有些无奈,“还有说了多少遍,他不是我亲戚。” 奥布里安继续嚷嚷:“他还当时借钱给我付了房租呢!” “那点小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不咸不淡地答道。 确实不算什么。现在四荒中谁不知道迟锦方家与罗河联合商会结盟,辖天下销金路,那些走南闯北的蓬莱客、博浪商们就算斗篷上没有方家的纹,也总有一两样是方家的货;如今哪怕是在久梦城,那些烟草,绸缎与香料,无不有着方家的痕迹。 就连这杯酒也是。 既然提起了旧人,作家借着酒意,话也渐渐说开:“说起来,你不想去东州……其实是不想碰见他吧?” “不是。” “真的吗?” “当然。”海连皱眉,“而且我记得我当时从允海回来后就跟你说过,我跟他一刀两断,再没有任何瓜葛。” “你没说。”醉鬼这会倒一针见血起来,“我只知道你当年开着云中淑女号去追他的船了,我以为你会就此一去不回,结果却……”他咬字含糊,但记忆却清晰,四年前好友从船上回来时那一脸如鬼般的惨白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记错的。 哪怕知道按海连的脾气,没准会给自己一拳,但作家就是忍不住想问:“你们在允海上到底怎么了?” “吵了一架而已,”海连冷冷道,“然后我就回来了。” “不对。”奥布里安摇头,“不应该是这样的剧情。” “什么叫不应该……” “因为你不是这样的人,方停澜也不是。从他来到久梦城时我便是你们的旁观者,我看的很清楚。”作家猛的倾身向前,他目光炯炯,声音笃定,“你与他皆是传奇,那么决裂就不会只是吵架。” 瞎子酒馆的水手们喝到了最兴奋处,他们齐齐唱起了船歌,唱惊涛骇浪,唱情人缠绵,角落的海连在歌声中看着作家醉醺醺的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那天晚上,你们一定会打起来,用炮火。” 午夜的允海上火光冲天,船舷撞在了一起,巨帆在狂风中猎猎飘扬。 “用刀枪。” 匕首悬在颈侧半寸,枪口直抵额头。 “用手指,用牙齿,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吻里带着血,手指的骨节泛着白,被进入时的快感宛如灭顶之灾。 砰! 青年手中的酒杯摔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成为了酒馆歌声中唯一的不和谐音。海连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我看你是喝多了吧。” 他几乎是夺门而逃。 咽喉里残存着花犯春的气息,初夏的栀子花香送进了清凉晚风中,面颊上的热度已经褪去许多,但耳垂还是发烫,仿佛某人的灼灼呼吸依旧近在咫尺。他僵立酒馆门外一动不动,仿佛能站到地老天荒。 过了许久,海连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刚打算回去看看奥布里安是不是已经醉倒在桌上了,就看见从前方赶来了一个人。是法卢科安插在红榴港的眼线。 对方匆匆向他行了一个礼:“男爵,那边的船动了。” 海连用力搓了把脸,等他再睁开眼时,瞳孔里已经回归平静,他点点头:“准备出发吧,这次我们开黑鲛号。” 5. 与极尽华美的云中淑女号不同,黑鲛号的外表其貌不扬,同那些游荡在公海上的海盗们的劫掠舰并无什么区别,甚至看起来还要更寒酸一些。但允海上浪尖混日子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宁可惹上一队海军,也别碰到黑鲛号。 它是允海上最快的船,也是最凶狠的船。 海连登船时,对方已开出了近二十海里,他接过水手们递来的望远镜扫了一眼:“查过对面的火力吗?” “查过,弹药是普通走私船的配给水平,有八门重弹和一座船头炮,没看到迫击炮口。”黑鲛号的大副名叫泰塔,是当年女妖号上的幸存者之一,跟着海连已经有三年了,“唯一要小心的是没能查到他们手上有多少火铳。” “行。”海连点点头,“先远远地跟着吧,别让他们察觉。” 盯梢这种事对黑鲛号做过太多次了,什么时候提速,什么时候借助海浪避开对方的视线,大家已经驾轻就熟,大副吩咐下去后又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到了公海再说。” 海连脱下金线天织锦的男爵外套,换上了半旧的海盗装束,他重新扎起头发,束紧皮带,黑鲛号的铁锚缓缓从海底拉起,长帆在月夜张扬,在握住舵盘的那一刻,他便是海上的国王。 第80章 降船 盯梢一直持续了三天。说来也奇怪,这艘东州人驾驶的走私船出了缇苏领海后并未向顾人涡行驶,反而转道前往了喀其里湾——那边是莫亦国的方向。喀其里湾周边多岛多礁,倒是方便了黑鲛号与对面保持了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海连虽然不清楚对方的目的地是哪,但他也不着急,反正黑鲛号有的是耐心。 战斗爆发于第四天的清晨。 对方终于在乍破的天光中注意到了自己被人咬住了尾巴,他们第一反应便是满帆加速,而海连看见对面逃跑的仓皇身影后只比了个手势,水手们立刻会意,副桅杆上的三角帆扯开,八连明轮在水面下缓缓旋转的同时,下舱室中的煤房中的火也点了起来,不过片刻功夫,黑鲛号的船尾便连绵涌出了一股浓烈黑烟,仿佛鲛鱼化身成了漆黑蛟龙,甩着长尾向猎物奔袭而去。 朝阳在海平面上缓缓升起,两船之间的距离在波涛与黑烟的推进之下飞速的拉进,在距离对方只剩一海里的时候泰塔喝道:“迫击炮呢!” “准备好了!”炮手们答道。 “那就把他们的屁股炸开花!” 连环的火炮在清晨咸腥的海风中划出了一道道高高的抛物线,精准地攒入了对方的甲板之中,严丝合缝的船体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船体因为骤然的受袭而歪歪斜斜地向旁栽去,为了保持平衡,对面不得不撤下了两面帆,可是撤帆也就意味着停船,这正是黑鲛号想要看到的局面。 “链弹准备!让他们的桅杆上什么东西都别想升起来!” 海连吹了声口哨,掌中船舵的方向始终稳稳不变,宛如一把尖锐刺刀,下一刻便要直**对方心脏。 然而这把刀根本没来得及与对方短兵相接,黑鲛号的炮手刚将链弹塞进炮膛中,便只见对面忙不迭地将最后一面船帆也撤了下来,然后向黑鲛号发射了一枚白色的信号弹。 ——投降。 黑鲛号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甲板上霎时爆发出一阵喧哗嘘声——允海上并非没有投降的先例,那些没有护卫舰的商船跪下的速度尤其的快,但一般的船主或多或少还是会想碰碰逃跑的运气,能投降投得这么干脆的船大伙还是第一次见。此时就连在海上混了十多年的泰塔都目瞪口呆:“这……怎么办?” 黑鲛号已与对面近在咫尺,海连不用望远镜也能看清对面的水手被迫击炮的浓烟熏黑的一张张脸上满是无奈,以及那些正叮叮当当丢进海里的刀兵武器。 “明轮停了,”海连皱了皱眉,“接舷吧。” 钩锁钳入甲板,两艘船缓缓连为一体,泰塔为了以防有诈,连锁时还派了一队长火铳手守在船舷。但对面的人简直老实得过分,男人怀疑只要自己掏出绳子,他们就会听话地把手伸出来,然后排着队去俘虏舱中蹲着。 “咱们还是按降船的老规矩来吗?”泰塔问道。 “你看着办吧。”黑鲛号的船长这会觉得没劲透了,他松开了舵盘,意兴阑珊地朝泰塔摆摆手,“记得把桅杆砸了,罗盘扔了,东西全归我们,问完话后给他们留点口粮,让他们自生自灭去。” “您不去见见对面的船长吗?” “我对投降的懦夫没兴趣。”海连打了个哈欠,他为了盯着这艘船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结果海连回到房中刚卸下装备,脱了外套,还没来得及躺上吊床,泰塔便匆匆过来敲开了船长室的门。 “您可能得过来一趟。” “怎么,他们假投降?” “那倒没有。只是对面的……”泰塔的表情有点微妙,“对面的那位懦夫船长说一定要见您。” “为什么要见我?” 泰塔向他做了个摊手的动作:“他不肯说。” 海连觉得有些头疼,“行吧,我去看看。” 他呵欠连天地回到甲板上,投降的水手都已被收押在了一处,缩头缩脑地围成一团。海连有些不耐烦地巡视着这群灰头土脸的俘虏,刚想问泰塔说的那位船长在哪时,他的视线顿时凝住了。 海连定定地注视着人群中那个高挑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地牵出了一个锋利弧度。 “方停澜。”海连扬起声音,一字一顿,“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为什么不敢?”方停澜早已看见了海连,甚至笑着朝他点了点头,“好久不见,男爵阁下。” 6. 气氛僵硬,一旁的泰塔一头雾水,但自家船长的火气隔着三尺远也能感受得到,大副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步,迟疑着开口:“您跟他认识?” “哈,天下怎么会有人不认识南宏镇海公?”海连冷笑。 “镇海公……”泰塔更傻了,“——镇海公怎么会出现在这种船上?!” 海连冷笑一声,“我也很好奇,所以得好好向他问清楚。”他说着一挥手,“把他绑了。” 绑了的意思,就是升级待遇,从扔在俘虏堆里换成绑在船柱上。就跟投降时的不假思索一样,方大人这会依旧格外的配合,他看着绳索从自己脖颈上绕过时甚至还抬了抬下巴,好让对方绑得更顺畅一点:“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个场景。” “只不过换了角色。”海连挑起眉角,“东州不是有句话么,叫风水轮流转。” “你这几年过的怎么样?”方停澜问道。 “少来寒暄。”海连冷冷道,“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可以不回答吗?” “当然不行,”海连简直要被对方这厚脸皮的模样气笑了,“既然风水轮流转,那我现在也可以给方大人一点思考借口的时间。好好想想怎么回答你会放着镇海公的位置不坐,跑到允海上来当一条走私船的船长。” 方停澜刚要开口,海连又补充了一句:“考虑的时间不会太长,而且你每说一句谎话,你的一个部下就会被我丢进海里。”海连走近两步,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轻声道,“这里是允海,是我的地盘。” 两人在沉默中对视。四年过去,方停澜的样貌丝毫未变,哪怕此刻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那一张俊朗得可以去做剧场男主角脸上依旧是那副让人痛恨的从容表情,只是男人那双漆黑眼瞳中似乎又多了一些让商海连看不懂的东西。 最后是方停澜先错开了视线。他缓缓叹了一口气,又微笑起来,“如果我说我是想来偷偷见你呢?” “泰塔!” 对面的大副应了一声,立刻着手往俘虏的脚上套铁球,方停澜立刻改口:“好吧,其实我是在追踪一艘运金船。” “运金船?”海连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眼角的刀痕微微一跳,“方大人富甲天下,会为了一艘运金船亲自跑来允海?你还在撒谎。” “是真的。”方停澜答道,“因为那不单单只是一艘运金船,里面还载着一箱文件。” “什么文件?” “你给我松绑我就告诉你。”方停澜朝他眨眨眼,“事关重大,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你又来这套。” “但很有用不是吗?”方停澜理直气壮。 两人此时离得极近,近到能看清彼此眼瞳中的倒影。方停澜视线中的小海盗先是静了一静,然后仿佛挫败般扯了扯嘴角,向他伸出了手。熟悉的指尖从男人的颊侧缓缓下滑,带起些微暧昧而又酥.痒的触感,方停澜只觉脖颈处先是一松,然而下一秒便是刺痛袭来:“嘶——” 海连大笑着后退两步,得意地朝他抬起手掌。青年的指缝间不知何时多了一封刀片,银白一线上血珠滴落,沿着掌纹正晕开在了手心。 “给你松绑了。”他警告道,“如果你等会再不说实话,下一次,我没准会不小心割破你的气管。” 哪有什么不小心,南境头号刺客的手从来稳极,这一下方停澜当然知道是对方蓄意的报复。他捂着脖子上的血痕又无奈又好笑,只能顺着答道:“遵命,男爵阁下。” 第81章 针锋 7. 关上大门,船长室中只余二人。方停澜刚想拉一张椅子坐下,海连就瞪他:“谁准你坐了?” “这么霸道?” 海连自己坐在椅子上交叉着双腿,靴子上的皮带将小腿勒出一个惹眼的弧度。他用大拇指了指了指窗外:“我要是真霸道,你现在应该是被我倒吊着钓毕斓鱼,这地方鱼群密得很,一点血珠就能吸引来一大片。” “好好好,”方停澜从善如流地站定,他摊开手,“您想从哪问起呢?” “从你鬼鬼祟祟地跑到久梦城开始。” “都说了回久梦是因为想你了。” “放屁。” 方停澜被骂了依旧眉梢都不带挑一下,“反正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就算我交代了真实目的又能怎样?” “方停澜。”海连沉下声音,双瞳中的躁郁几乎要化为烈火,径直灼穿对面那人的眼睛,“你少来跟我调情,也别跟我叙旧,你是真不在乎你外头那帮手下的命是吗?” “当然在乎。只是男爵阁下,我必须要提醒您,刚刚我们谈好的交易内容是我单独告诉你关于运金船上那箱文件的事。”方停澜微微歪了下头,一字一字咬得极慢,“我可从未答应过要向你坦白我在久梦做了什么。” 看,这就是政客。海连在心中冷笑。四年前这人还会伪装一下,说点漂亮话糊弄过去,如今是连漂亮话也懒得说了。他牙关咬了又咬,依旧没能按捺住,回敬道,“你不坦白,难道以为法卢科查不出来?” “那就让那位治安官大人自行大显身手大展神通吧。”方停澜保持着完美微笑,“关于运金船的事你还要听吗?正好这件事确实可以分享给你。” 海连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那一箱文件是奴隶死契。”方停澜开门见山,“一年前,大约有数百名缇苏孩童被运往了莫亦领海的某座岛上,去帮着那边的贵族种甘蔗。” “噢,您居然会为了一帮缇苏奴隶的死契跑这一趟?”海连讥讽,“方大人突然如此高风亮节,我都要感动得睡不着觉了。” “里面有个叫做丁乐水的孩子,是我父亲旧部的后裔。” “南宏在缇苏的旧部?” 方停澜淡淡道,“和朝堂无关,是当年负责商未机与东州联络的人,换言之,也是你父亲的旧部。” “……” “海连,”男人放软了口气,“从前的任何事情,都值得我亲自跑一趟。” 海连神色一僵:“你现在跟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海连生硬的答道。 “海连。” “别叫我名字。” 小海盗向他扬起下颌时宛如一头傲慢的猎豹,但方停澜却觉得他更像是虚张声势又拒绝爱抚的野猫。他当然知道如今自己与对方早已成为近乎不可解的困局,但真要如此刻薄相对时,他依然从心底升起一丝无可奈何。方停澜无声地叹了口气:“男爵阁下。请您相信我对缇苏并无敌意,只打算办完事后便回到南宏,如今意外被您俘虏,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孩子是无辜的。” 海连不说话了。 无话可说,于是船长室内重回沉默。两艘船此时依旧被横索勾连着,像是连体的双生随着夏风在海面上缓缓起伏。海连斜靠在座椅上,随着起伏静静地注视着定在墙上的那副海图,但方停澜看得出来,刺客的瞳孔没有焦距。 “在哪座岛。”过了许久后,座位上的人问道。 方停澜走到地图旁,在经纬上指了一个点。 “罗谢岛。守军不算多,南面悬崖,北面要塞,指挥官是个废物,听见炮声就能尿裤子。”海连继续问道,“运金船上有多少金子?” “你确定?”方停澜有点讶异,“就算你的黑鲛号是允海上最凶的船,也不可能对上七八艘护卫舰。” 海连哼了一声:“海上的事情,我说可以,就是可以。” “好吧,毕竟您是海中爵。”方停澜摊手。 “就这么定了,金子全归我,人你领走。”海连站了起来,“别想在黑鲛号上耍滑头,方停澜。” 对方这么一说,方停澜便知道自己又赢了。“没问题。您如果不放心,可以将我绑起来,我保证和你寸步不离。”男人说着,还笑眯眯地朝他伸出了双手。 海连看了一眼镇海公那双干净修长的手,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反而变得愈发的难看。他又冷哼一声,懒得再接对方的话,干脆三两步越过方停澜,砰地一声出了门。 8. 一个小时后,紧扣的横索脱离了船舷,这一艘走私船重获了自由。 主桅杆因为被炮火轰过,在风中摇摇晃晃,仿佛随时能栽倒下来;船员们忙不迭地修补着甲板,不敢再对离去的黑鲛号多看一眼,直到那艘煞神开出了二十海里外,才有一人小心翼翼地凑到大副面前问道:“咱们把方大人一个人留在那边,不会有事吧?” “我听人说,那个海中爵说是男爵,其实就是缇苏封的御用海盗,为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平时就睡在骷髅堆里,咱们大人是个斯文人,进了那种贼窝里只怕凶多吉少啊。” 方停澜对手下优厚,人又温文优雅,如今他一人被俘换其他人平安无事,大伙都觉得是绵羊进了狼窝,生怕黑鲛号上的野蛮人过会就将他们的镇海公直接“镇”了海。 “而且这一次,咱们这次本来是去跟罗谢岛的守军密谈的,”有人愈发忧心忡忡,“现在被缇苏这样不讲道理的截下来,会不会耽搁方大人的计划?” 大副也跟着看了一眼远处海平线上的黑烟,他摇了摇头,“算了,咱们如今什么也做不了,先回东州再说。”他眉头深深皱起,低声自言自语道,“只能看看周大人那边怎么安排了。” 而正被手下们担心不已的方大人这会正在兴致勃勃地帮海连规划地图。 “……你是说我们提前从南面的悬崖登陆抵达罗谢岛,然后直接将要塞占领了?”方停澜拿着规尺在地图上比了一下距离,“速度上应该是赶得上,但是光是黑鲛号上的人手够对付那边的守军么?” “后天转入梅塔黎角补给的时候我去一趟那边的酒馆,应该会有不少缺钱花的船长。”海连道。 “啊,就像北漠的雇佣兵一样。”方停澜笑着接道,“打一个奇袭,到时候罗谢岛归了你,再用莫亦人的炮打莫亦人的护卫舰,是这个意思吧。” 海连点了点头。 原本海连已是强打着精神在和方停澜周旋,这会计划拟定,他便从怀中取过酒壶饮了一口振振精神。干涩的咽喉酒液滋润过,将他原本没什么颜色的薄唇也透出了一点血色,方停澜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停在了上面,不动声色地厮磨了许久。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喝到了么?” 海连一怔:“什么?” “花犯春。”他轻声道。 “……”小海盗一脸莫名其妙,“又不是什么稀罕酒,现在这酒走私船上到处都是,早就喝过了。” “那就好。”方停澜翘起嘴角。 其实酒依然是稀罕酒,甚至比从前更稀罕。 他知道自己或许很难再实现带海连去迟锦的太平楼中喝一壶花犯春的约定,四年前干脆重金买断了老板的秘方,自己造了一座酒厂,之后所有前往缇苏的方家的船中,都会留上数十坛,等一个人到来时好拱手相送。 只是这个人如今就在面前,他反倒不想让对方知晓自己这讳莫如深的心思了。 方停澜因这个答案而心情愉快,语气便愈温柔三分:“对了,到时候登陆罗谢岛,我陪你去么?” “你当然要跟我一起去,难道你以为我会把你留在黑鲛号上,让你有机会摸清船体构造,好去武装你的舰队?”海连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答道。 “那你可得把我看牢了,”男人眉眼弯弯,“别让我有离开你视线的机会啊。” 第82章 梅塔黎角 9. 梅塔黎角位于南境至东州青融港的必经之路上,这里原本只是“西下之拓”时期的探险队为了避开飓风狂浪时偶然发现的一处荒地,如今数百年经营下来,倒是成了一处龙蛇混杂的补给站。 近些年莫亦因为争不来沙鬼湾,又见这里有油水可捞,干脆强行派了军队驻守,美其名曰保护航线太平。然而这地方天高皇帝远的,说是要让航线太平,实则只要给足了守军们过路费,就算你是被十六岛通缉的大恶棍,在这里也能大摇大摆的横行无忌。 为了行踪隐蔽,黑鲛号在第二天便换了船首的装饰和船帆的上的图案。方停澜仰起头,日光正盛,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看清桅杆上的那个纤瘦的人影。 “要我帮忙吗?”他问道。 “不用。” 海连取下原本的黑鲛旗,重新绞紧了绳索,一面白色旗帜在主桅顶端随风展开,长了羊角的骷髅头在半空中狰狞微笑。他落回到瞭望台上和水手打了声招呼,然后径直从三人高的平台上跳了下来,落地时稳而轻盈,得像某种矫健的兽类。 “不愧是第一刺客。”方停澜忍不住鼓掌赞叹。 第一是什么好事吗?海连忍不住想这么回他,但他还是按捺下来,没搭理对方的奉承,径直道,“明天晚上就到梅塔黎角,在那边休整一夜再走。” “好。”方停澜满口应下,“要补给什么?” “正常补给而已。”海连一边说着,一边打量了对方一眼。方停澜这会换上了水手们的服饰,只是男人身材高挑,腰背挺直,就算是松松垮垮的旧衣裳也能穿出一股玉树临风的模样。他不由得皱了皱眉,“你看起来不像个水手,倒像是什么偷跑出来的贵族。” “我确实是偷跑出来见你的啊。”方停澜笑着道。 若是从前的海连,听见这句话怕是会红了耳朵,如今面对这样的笑脸却只让青年眉头皱得更紧。海连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扭头招呼水手们清理起了炮膛。方停澜也不气馁,依旧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身后——反正是海连命令他要寸步不离,他自然要照办。 黑鲛号换好了伪装后继续顺着洋流直行,居然比预想中还早了几个钟头抵达了梅塔黎角。大副泰塔招呼水手们停船靠岸,一人撒了一把银钱让他们去找点乐子,他自己则去准备接下来要补给的物品。海连下船前换了一身衣裳,他见一旁的方停澜两手空空,干脆丢了一把短火铳给他:“拿着。” 方停澜低头看了一眼枪托上的银戳——北漠豁阿家,和他惯用的火铳是同一个型号,“你就这么放心把武器给我?” “为什么不放心?”海连反问。 方停澜无言以对。他的小朋友在某些方面永远对他戒备十足,却极其自信地从不警惕自己会对他发起任何的突然袭击,方停澜也不知道是该无奈还是该高兴。他看着海连也揣了一把火铳在后腰,和那把清水钢的匕首并排放在一起,刺客身上的装备不少,但并不像许多船长一样服饰张扬,所有可能会制造出噪音的玩意都被他摒除,宽松的单衫被漆黑皮带紧紧扣住,让人忍不住去想如果解开了束缚,单薄衣衫下的肌肤是否会留下浅红色的勒痕…… “你在看什么?”海连瞪他。 “没什么。”方停澜移开视线,一脸坦然,“我只是想提醒你忘了带弹匣。” 午后的码头正是热闹的时候,来往的什么人都有,他们两个东州人行走在其中也并不算突兀,海连带着方停澜在人群中穿行,径直前往了码头口的酒馆。 酒馆中人不多,客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享受这波涛来往中难得的悠闲时光,连妓女们都懒得招揽生意,靠在门框旁打着呵欠。有姑娘认出了海连,还笑着向他打了声招呼,海连朝她点点头,在屋子里找了张桌子坐下,酒保送酒过来时海连拦住了他,递了一枚银币过去:“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酒保自然认得出海连的脸,他殷勤笑道:“您想打听什么消息?” “当然是打听这段时间外面有没有什么新闻。” “新闻?”酒保摇了摇头,“最近也没什么新闻,大伙唯一聊的多的,只有几个月前大川和莫亦在鲸落岛附近打了一仗,搞得南境去西陆沐峥港的航线被封了。”酒保说到这里事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不过有人猜后面是南宏方家在捣鬼。” 大川和莫亦开战的事情海连知道,在法卢科的情报库中也有记录,只是没提及其中居然会有南宏插手。海连不由看了方停澜一眼,话却是继续问向酒保,“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听那帮喝多了的东州博浪商说,好像是南宏撺掇着莫亦打的,军火也是南宏那边提供的!何况航线这么一封,再想去沐峥港就只能绕路走东天理线,那边可妥妥的是南宏的地盘,光是过路费就能剐下人一层皮来,”酒保啧啧感叹着,“那位镇海公真是厉害,一会跟交好缇苏一会又拉拢莫亦,这才几年功夫就能把南宏丢了场子找回来,难怪那群东州佬都说如今南宏哪怕是皇帝老子也要看方停澜的脸色呢!” 海连又看了身边的某位跟班一眼,对方表情无辜地冲他举了举酒杯,还笑着饮了一口。 “这么说,因为打仗的关系,最近海上就没什么活可做了。” “对啊,”酒保朝角落努努嘴,“您没看见码头上停了不少船么?好多船都已经几个月没开张啦。” “如果我说我这边有一笔大生意,你能帮我找到多少人?”海连直截了当的问道。 “有多大?” “一艘船能分到两千金币。” 酒保发出一声惊呼,“这笔生意也太大了!您从哪得来的消息?” “我自然有我的渠道,”海连道。 “您什么时候要人?” “五天之内。”海连说着,“到时候就说是商海连的委托,让他们直接出发前往罗谢岛,我会在罗谢岛南面等他们。” “您是要——”酒保更惊讶了,他迅速看了一眼左右是否有莫亦人,“是缇苏要跟莫亦开打么?” “当然不是。”海连轻笑一声,又从怀中追递了三枚金币,“我需要七到十艘船的人手,你只需要告诉我能不能找来人,最好是熟手。” 这地方没有用金子谈不动的委托,酒保原本迟疑的表情登时变了,一张黝黑圆脸马上笑开了花,他连店面也不看了,一溜烟便跑了出去。 第83章 男宠 海连并没有等很久,两人刚喝完第一杯酒,酒保便赶了回来,擦着脸颊上的汗水笑着向他比了个手势。半个钟头后,第一个男人领着他的一众部下们走了进来,海连微笑向他示意,又吩咐酒保给对方上酒,很快的,第二个铁塔一般的壮汉,第三个圆头圆脑的独眼……在傍晚来临时,原本空荡荡的酒馆内已经坐满了人。能坐在这里的大多都在各国的通缉榜上挂着名字,没一个善茬,如今众人为了金子聚到一起,贪婪的视线全锁在了坐在正中央的那两个东州人的身上,等待着海连的开场白。 海连看着酒保将大门闩上,才开口道。 “莫亦那边有一艘运金船,我一个人吃不下,所以分给大家。想必酬劳多少你们已经知道了。” 他嗓音一贯懒散,音量也不大,然而话语刚一落地,酒馆内的嘈杂便顿时止息,片刻后,才有一个瓮声瓮气的男声从角落里传来:“如果老子胃口大,觉得你分的这点金子不够填饱呢?” “填不饱,那就饿着。”海连抬起头,视线转向声音来源,“你是觉得大家一起喝一杯好呢,还是干脆掀了桌子都别吃了好?” “如今沐峥港封死,东天理线又被东州人把持,我的船是不介意少吃这一顿,但在座的可是有不少船长已经近一年没开张了吧?” “那还不是你——”有人想反驳,但马上被人捂住了嘴。 “是我什么?我把持了沙鬼湾?”海连挑眉,“可我既没在沙鬼湾上安家,手上又没有像费科纳那样的舰队,你一对一打不过我,有什么好说的?” 酒馆内发出几声讪笑。 海连扬声举杯:“现在,还想跟我喝一杯的就留下,今晚所有的酒都是我请。而不想喝的人,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酒馆内众人面面相觑一会,第一个进门的男人率先向海连举起了杯子:“我喝这一杯。” “那我也喝。” “敬黑鲛号。” …… 提出异议的那人缩了缩脖子,重新坐回了阴影中,也悄悄举起了酒杯。在所有人都举起杯子后,海连看向方停澜,对方坐在他身边见证了整个过程,此时含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凝视着他,然后伸手,将自己的酒杯和他轻轻撞了一下,“敬你。” 海连深深望了方停澜一眼,才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敬海神。” 计划拟定,大门重新敞开,酒馆内的气氛也渐渐松弛下来,在浪尖舔血的男人们把这里当做了临行前的狂欢之地,很快乐声与喧哗声便重新响起,妓女们也卷起裙摆适时地混了进来,甚至还有姑娘凑到了海连的跟前,半倚在桌上朝他妩媚一笑:“来一杯?” 海连已经被不少人敬了酒,这会也没推辞,二话不说便仰头饮尽,姑娘喝完了酒却并未离开,还想和这位漂亮的黑鲛号船长套套近乎:“今晚您有伴了么?” “没有。”海连朝她亮一亮空杯,“但我对女人没兴趣,所以让你的同伴也别来找我了。” 姑娘被这么直白地堵了回去,不由得懊丧地噘起了嘴,她眼风一转,忽然又笑了,“那找他可以么?” 正在作壁上观的方停澜没想到矛头忽然转向了自己,男人表情不由一僵。 姑娘倒是没注意到方停澜的神色,继续笑吟吟地问着话,“这是您的手下?我倒是难得看到这么英俊的东州水手呢!”海岛上的风气开化,女人那只涂了斑驳丹蔻已经毫不客气地勾住了方停澜的领口,并且大有继续往下的趋势。 方停澜此时若要避开对方肆意的手指本是轻而易举,但鬼使神差间,他忽然想知道海连会是什么反应。于是方大人眉角一轩,全做毫无感觉,继续不动声色的喝他的酒。 果不其然,海连见到这一幕时又皱起了眉头,他目光落在了女人放肆的指尖上,忽然想到了什么,嘴角一翘,“这人不是我手下。” “那是……” “是我男宠。” “——咳咳……!”方停澜一口酒霎时呛到了嗓子里,好半天没缓过来,男人有些狼狈地擦了擦嘴角,也顺势将女人的手推开,他没管那姑娘的如何惊叫,只微恼地定定地望着桌旁的海连,对方幸灾乐祸地笑着,朝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是一个东州词汇。 自作自受。 这一顿酒从傍晚一直喝到了深夜,大多海盗此时已经喝得不省人事,也不会去关注这一场狂欢的东道主是何时消失在了人群中。只有方停澜此刻抱着手臂站在酒馆门口的树下,看见海连从一旁的小路中无声地走了回来。 “你刚刚去哪儿了?” “放水。” “真的?是放水还是放血,这点差别我还是嗅得出来的。”方停澜微笑,“你从一开始就注意到有人想给莫亦人报信,刚刚是出去顺手解决对方,是吗。” 昏暗的玻璃风灯下,刺客的瞳孔骤然尖锐:“你怎么发现的?” “要是这点小事都发现不了,我当年就死在天牢里了。”方停澜毫不畏惧地向前一步,握住了海连的手腕,柔声提醒,“小朋友,你身上的杀意比酒还浓。” 门后的酒馆内依旧喧哗,两人却在静默中僵持,良久之后,是海连背脊一松,“你既然知道我去办事了,还盘问什么?” “这不是男爵阁下命令我跟您寸步不离的么,”方停澜还委屈上了,“我就是被人拉去喝了一杯的工夫,扭头就不见了您的踪迹,可把我给吓坏了。” 海连被方停澜这么一噎,原本只熏在两颊上的酡红顿时晕上了眼尾,就连那道锋利的刀痕也染得不再那么尖锐。他牙关磨了又磨,回敬道:“你与其关心我的行踪,不如考虑考虑你自己的后路。” “嗯?” “如今话已经放了出去,如果你又骗我,其实莫亦佬并没有这艘开往罗谢岛的运金船,我就马上向他们曝光你的身份,让你来赔偿这份损失,”海连嗤笑了两声,“这帮人可没我这么好脾气,到时候方大人不仅钱袋得大出血,没准身上还会少一两个物件,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嗯……那我确实要好好考虑筹划一下后路了。”方停澜笑着点头,“放心吧,没骗你。” 运金船一事确实没骗他,但其他事可就未必了,反正这会小海盗满脑子只有钱,方停澜也答得心安理得。 海连虽然因为醉意而反应迟钝,但也能听出对方回答中的敷衍,他撇撇嘴,懒得再与方停澜纠缠,想甩开他的手便想回船上休息,结果对方的手指忽然加重了力气。 “你还想干嘛?” “今晚您有伴了么?”方停澜模仿着方才妓女的口吻笑着问道。 海连瞪他,“没伴也不找你。” “唉,明明是您说我是您的男宠的,这会又说话不算话了。”方停澜一边长叹着气,另一只手已经不动声色地揽在了对方紧绷的腰上,掌心一分分收紧,醺然滚烫的吐息徘徊在颈侧,沉沉笑声顺着潮湿海风舔舐耳畔。 “此刻良夜正好,难道不应该做点男宠应该为主人做的事么?” 第84章 授课 10. 海浪声与甲板上水手们的吵嚷次第涌入耳中,将方停澜从沉睡中唤醒。 房间内寂静无声,阳光正从舷窗外落在了他枕边空荡荡的床单上,也照亮了昨夜狂乱后的一室狼藉。方停澜伸出指尖,碰触到的床单上毫无温度留存,显然原本躺在这里的人早就离开了。 男人收回手,用力按了按眉心,半晌后嘴角泄出了一丝苦笑。他并不在乎他的小海盗在情事中的不驯,这只会让他激出心底的征服欲,但当身体尽情餍足之后,又会恶劣地想要进一步去占有更多的东西,比如……那个他曾经得到过的东西。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强迫自己摒除干扰的杂念,重新将计划在脑中过了一遍后才缓缓从床上坐起,慢条斯理地将昨夜胡乱扔下的衣裳拾起一件件穿好。这才发现自己胸前的扣子扯掉了一颗,布料也被划了两道口子,伸展手臂牵动肌肉时还能感觉到背胛上的抓痕传来些微的刺痛。 方停澜眉角一抽,心底愈发感到好笑,又觉得像是对那个人无可奈何的纵容。 他推开门时,黑鲛号正好绕过礁石驶出港口,泰塔在绞车旁忙活而海连负责掌舵,黑鲛号的船长今天没扎头发,半长不短的发丝有几缕被溅起的海沫粘在颊旁,衬得那张总算比四年前要成熟点的面庞又有了些单薄模样。 “早啊。”方停澜打了声招呼的同时,视线若有似无的从海连身上扫过,仿佛在隔着衣衫确认自己几个小时前留下的痕迹。 海连狠狠睨了方停澜一眼,完全不想回话。 因为宿醉加纵欲,青年这会脸色本来就苍白,只有被过度啃咬过的嘴唇仍留着一抹不正常的红。他今天早上一起来发现自己不仅翻个身都腰酸,身上还一片青青紫紫,如今看到罪魁祸首如此神清气爽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海连更来气了。 方停澜是什么人,察言观色当属东州第一人,他看出对方面色不豫,还友好提议道:“不然我来掌舵,你去睡个回笼觉?” “免了。”海连立刻否决。 “或者我帮你捏捏肩?” “……” “那不然揉揉腰?” “……” 海连终于忍无可忍,忿然往甲板上一指,“方大人要是实在闲得发慌,就去教他们打架,别来烦我。” “我教人的学费可不便宜。”方停澜说着,笑意更深,“不过昨天晚上阁下已经预支过了,我遵命就是。”说完,他还故意向海连行了一礼,退后几步回到了甲板。 如今黑鲛号上的人都知道了这个在自家船长身边当跟班的男人是东州鼎鼎有名的镇海公,但大家了解的镇海公都来自于酒后的闲扯,除了晓得对方是个顶有钱又顶有权的阔佬外,还从未听说过这人在有什么军功上的事迹——再加上那天此人投降投得极其干脆利落,众人看向这名东州人的眼神中便始终多了几分轻视与不屑,若不是他一直跟屁虫似的凑在船长身边,大伙早就想给这小白脸颜色瞧瞧了 聚在甲板上水手们听了方停澜的话,不由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彼此交头接耳道:“让这种窝囊废来教咱们怎么打架?开什么玩笑!” “莫不是咱们船长终于烦他了,打算借着这个名头让我们好好收拾收拾这小子?” “很有可能。” 水手们商议定,立刻推了一人出来,男人朝方停澜不客气地笑笑:“镇海公大人,您想怎么教?” 方停澜背起一只手,颇负涵养地向他一点头:“客随主便。” 甲板上登时沸腾起来,人人都等着能给这个装模作样的贵族佬一拳,倒是泰塔赶紧凑到了海连的身边,低声问道:“船上的伙计们下手从来没轻重,要是把镇海公揍出个什么三长两短,东州人不会找您的麻烦吧?” “不要小看方停澜。”海连简单回了一句,径直转了话题,“我之前让你打听的事情有结果吗?” 泰塔一怔,随即摇了摇头,“没有。”在前往梅塔黎角之前,海连委托他去补给时,顺便也让他去海盗堆中打听了一个人的下落,“不管是南境还是其他地方的海盗,都说再也没见过昆姬。她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四年前的喀其里湾船厂,将黑薄荷号直接贱卖了。” 海连一时无语。 四年前他刚绶领男爵,被龙容和法卢科强行按在陆地上呆了一年,专心改造船舶招揽人手,等到阿克和他姐姐提出想去再见见昆姬时,才发现这位黑薄荷号的船长消失在了允海之中。 海盗们之间的情谊维系靠的就是一艘船一瓶酒一条命,一旦卖了船,基本也就在向整个允海十六岛宣告自己退出这个浩大舞台,然而在海连的记忆中,昆姬当年既然能压下哗变成为头领,面对莫亦人的海军亦从未畏惧,她便绝不是会如此黯然离开的女人。 电光石火间,他回忆起上尉当年说起昆姬似乎是毒蝎琥珀的人,而巧合的是,陆地上的毒蝎琥珀在阿巴勒死后同样的销声匿迹……这两者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吗? 海连刚想得入神,便被甲板上的惊呼所打断,他越过舵盘看去,正好听见一声闷响。 一片哗然声中,那个率先挑衅的水手此时已经横倒在地,男人胳膊被反折在身后动弹不得,喉管里只能发出嘶嘶的破碎气音,而获胜的一方此时甚至还有余力悠闲地讲解:“这是教给你们的第一课,海上的白刃战与陆战不同,因为海浪的关系,甲板会颠簸不定,贸然出手只会亮出自己重心的破绽,下次可要注意了。” 大副瞠目结舌,“这……” “所以我说别小看了这个人,不然会吃大苦头的。”海连话虽这么说着,手上舵盘却忽然用力一转,船体骤然往反方向倾斜,甲板上的所有人猝不及防脚底皆是一滑,方停澜也不例外,他踉跄一步稳住身形便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无奈地向海连看去,对方傲慢地向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我再教给你第二课,别在大海上得意忘形。” 11. 黑鲛号至第七日,距离罗谢岛还有二百海里时,瞭望台上的水手终于在茫茫海平面上看见了那艘低调的运金船。这艘运金船从外表上看去和普通商船并无什么区别,但明显过深的吃水线表明了船上确实载着许多让人觊觎的重物。 “我说过,我没有骗你。”方停澜将望远镜递给海连,“那是铠雷家的船,他们家热衷于在国王的眼皮底下做人口买卖,有传言说哪怕是贵族家的孩子他们也敢劫来送去北漠给某些有特殊嗜好的人们把玩——总而言之,就是你最讨厌的那种人。” 海连接过望远镜时多看了他一眼:“方大人知道得挺清楚嘛。” “莫亦那边有人曾经请求我解救过几个小少爷,我帮完忙后,他们作为回报,便告诉了我关于运金船的信息。” “绝不做亏本买卖,果然是你的作风。”海连揶揄。 他数清了对面有几艘船,估算了一下火力后向瞭望台上的水手一挥手,黑鲛号立刻放出三发信号烟,调整旗语,为紧随在其后的那些海盗船们指引了方向,好避开逡巡在运金船旁的那些护卫舰的视线。 众人继续绕路而行,又过了三日,所有的船只便已都来到了罗谢岛的南面。 海连头一个跳下甲板,青年一边玩着匕首一边打量着那一堵峭壁,咂舌道,“有点麻烦。” “能爬得上去么?”紧跟在身后的方停澜问道。 “能是能,但是我需要一个副手。”海连的目光落在了身边人的脸上,薄唇忽然一翘,“方大人,您会攀爬峭壁么——不会也得会。” 第85章 攀岩 攀岩对方停澜来说并不算难事,只是他还从未给人当过副手。他看向海连,对方只是扛了两捆绳子过来,一捆背在身后,另一捆则将两个人的腰索在了一起。 “又打连命结?”方停澜挑眉问道。 “不,是吊死鬼结。” 方停澜:“……” 海连看着对方被噎,明显心情大好。他拉着绳子将方停澜带到悬崖脚下,指了指正上方一块突兀拱起的巨岩:“那地方我一个人不好上,你得搭把手。” “怎么搭?” “跟在我后面,等快到的时候我给你让出半个身位,”海连指了指方位,“抱我一把就好。” “这么相信我的臂力?” 这问题明显就是故意的,海连一撇嘴,“拿出你那天晚上的力气就行。” 是哪天晚上不言而喻,方停澜笑着点头。 海连活动了一番手脚,然后将匕首衔在口中,助跑两步后,像一只矫健的羚羊飞踏在峭壁上,并且迅速地向上攀去。方停澜被绳索拽着带动了两步,紧跟在他后面也扣住了岩壁。两人一前一后,身形却近乎同速划一,就连黑鲛号上原本忙着登陆扎营的水手们此时也已经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瞪口呆地看着悬崖上的二人——被这位东州佬“授课”了十来天,他们都已明白男人看似文质彬彬的家伙实际身手极好,但从没想过这人居然能跟得上他们船长的步调。 海连也有点意外,但他这会叼着匕首,说不出什么嘲讽的话,只能和对方较着劲一般沉默而无声地向上攀升,不多时,二人便抵达了巨岩下方,海连此时需要给方停澜让出半个身位,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肩背绷紧,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一旁可以容纳手指的凸起,可就在他刚把力量灌入左手准备挪移的刹那,岩缝忽然发出“哔啵”一声轻响。 糟! 掰裂的碎石从指尖簌簌滚落,海连的左手霎时一空,饶是他反应极快地想要抽出匕首,整个人也因为失去平衡而不受控地向一旁歪倒。然而下一秒,他的腰后忽然多了一只手,牢稳而坚定地揽住了他并往上托去,两人的动作快如电光石火,海连脑中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身体的动作已经本能地挥刀出手,刀刃用力卡住了岩缝,借力再一个轻巧地腾跃,他便无声地翻上了巨岩上。 “厉害!”甲板上的人都看见了这一幕,纷纷发出了赞叹的欢呼。从他们的视角看去,仿佛是海连与方停澜的配合天衣无缝,直接行云流水地翻过了巨石,只有在峭壁上的两人才知道,自己刚刚经历了多么惊险的生死一瞬。 海连在巨石上站稳后,迅速转身拽住绳索用力收束,很快将方停澜也拽了上来。 之前攀岩时一直没向下看,如今从崖顶望去,不远处黑鲛号上的人群已小如豆粒,面目难辨,海连吞了口唾沫,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尤在微微发颤——刚刚如果不是方停澜及时抱住他,只怕两人此时都会粉身碎骨。他回头看向那个还与自己绳索相连的人,对方岩壁上攀了大半天,衣裳上满是尘灰,方停澜又一向注重衣冠整洁,上来后的头一件事便是掸衣裳,男人见他在一旁欲言又止,不由笑着问道:“怎么了?” “你刚刚……”海连抿了抿嘴唇,“谢谢。” “不客气,毕竟我和你打着吊死鬼结,你要是摔下去了我也就只能和你做一对吊死鬼啦。”方停澜嘴上开着玩笑,手却朝海连伸了过去。海连不明所以,还是向他迈了一步,下一秒,他的肩便撞上了方停澜的怀抱。对方身上那股熟悉而清淡的熏香铺天盖地,海连蓦地瞪大了眼。 “方停澜?” “嘘。”方停澜摇了摇头,手指也在一分分用力,像是要将这个人嵌入身体,“让我抱一会儿。” 他现在脑子一片纷乱,需要一个拥抱来平稳心情。 只有在这种时刻,自己的本能才会凌驾于理智之上,如同宣读圣旨一般指挥着身体去做出反应。四年前为他挡枪时是这样,刚刚也是这样。方停澜痛恨这样的本能,却又明白这份本能也正是他与怀中这人的最后的羁绊。他垂下眼睛,凝视着海连衣领后的一截豁口,前几天自己在这里烙下的印记已经褪去,“如果……”他声音低哑。 “如果什么?”对方突然换了语言,海连不由一怔。 “没什么。”方停澜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我是说我又救了你一回,阁下又欠了我一份大人情。” 男人又回到了平日那副笑容莫测的模样,刚刚那两个脆弱的东州字眼仿佛是海连的幻觉。男爵皱起眉与他对视,过了半晌才扭过头去闷声道,“我知道你又救了我一次,不用你来提醒。” 光是他俩登上悬崖远远不够,还需要为其他的海盗们搭一座绳网梯,这活说难不难,只是麻烦,等到二人将绳网拖上来固定好时,天色已经渐渐转暗。方停澜估算了一会时间后将海连拉到一旁:“让你的大副来负责其他人吧,我和你去莫亦驻地那边看看。” 这个建议恰好是海连的下一步打算,他点点头,朝正在努力爬网的泰塔招呼了一声,便被方停澜拉着朝丛林走去。 罗谢岛地势起伏,南有悬崖,东西又有茂密植被覆盖,向来易守难攻,而莫亦人自从占领了此地,几十年来只专注于开垦北边平坦的泥地,将其耕耘得更适合种植甘蔗玉米,对如何抵御敌人反而从未上心。海连此时隐在树丛后,打量着前方安逸宁静的海上田园和寥寥守军,颇不屑地咂了下舌。 他刚想问问身边这位镇海公有什么作战计划,对方便先开了口。 “我之前……以为你会去霸占沙鬼湾。” 这话没头没尾,海连挑了下眉,“沙鬼湾不属于任何人。” “我还听说贝伦绪也赐了你一座岛。” 海上的一切都是我的,才不需要皇宫里的小屁孩来赏赐。海连原本想这么回对方一句,但看到方停澜的目光时,他忽然把话咽了回去,“你什么意思。” 男人深深地注视着他,“那座岛太贫瘠了,只有一片浅滩,一座山洞,一片半死不活的树林,连只兔子都不见。你为什么会放着沙鬼湾不要,偏偏去占它?” 对方的声音平静,海连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你说呢。” “我说了怕你会生气。”方停澜停了一停,忽然笑了,“既然那座岛如今是你的,那么你也应该看见了我放在上面的东西。” 第86章 罗谢岛 海连咬住下唇。 四年前距离回报海神供奉的时间将近,在陆地上憋了小半年的他终于能开着云中淑女号再次出海,等他抵达那座荒岛时,已经又是一年的新宵。水手们困顿地窝在船上打盹,只有船长一个人下了船。岛上一切如旧,一年前在山洞中堆垒的篝火依然保存着灰黑色的痕迹,当时散落的酒瓶上已经蔓起了青苔,他没有看到其他的脚印。 海连在山洞里独自过了除夕,第二天扛着自己带来的供奉回礼去了岛的另一边,他打开箱子,里面一半是酒,一半是贵如黄金的群青。他像当年一样燃起了浓烟,看瑰丽颜色从自己眼前直直腾起时后退了两步,脚下一磕,才发现在灌木枝叶的掩映中也封着一个箱子。里面同样一半是酒,一半是群青,而最上方,则放着一封信。海连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对折的红笺。 如今那张红笺就在贴身的口袋中,海连却对着方停澜摇了摇头:“……我没看到。” 过了这么多年,他的小朋友撒谎时仍旧从不看别人的眼睛。方停澜知晓对方是嘴硬,也不再继续追问,反正他有的是耐心。男人笑笑,向后一指转了话题:“运金船快来了。” 海连回头,在晚霞中那由护卫舰环绕的大船已经出现在了地平线,四五个钟头后大概就会进入罗谢岛的码头。 海连看了一圈后有些意外:“守卫好少。” “有一半的人去接运金船了,留在岛上的人自然不多。” 海连看向他,“你怎么知道的?” “我自然有我的方法。”方停澜道,“我记得我从前也教过你,人脉越多,情报速度越快,手中的权力才能握得更牢。” “我不像你,对权力没兴趣。” “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醉心权力的人?” “难道不是么?”海连尖锐地反问。 方停澜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 维持了数天的平静在这个反问下被打破,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海连扭过头去再不说话,而方停澜看着海连紧绷的下颌,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刚要开口,从庄园内忽然响起了一阵铃声。两人循声看去,从房营内正涌出一队三十人守军,迅速赶往了码头——显然那头的莫亦人也看到了他们等候已久的运金船。 海连最后环视了一遍庄园,将地形默熟在心,“准备干活了。” “你有什么计划么?” “既然岛上的守军本就不多,除了刚刚前往码头的那群人外,剩下的应该都应该在要塞里,你负责解决瞭望台上的人,我带人去速攻炮台。” 方停澜有点惊讶,“我以为你会反过来安排。”毕竟潜行暗杀向来是对方所长。 “你不是还得去找那个叫丁什么的男孩么,”海连淡淡道,“给你多留一点时间找人,我怕到时候打起来刀枪无眼,误伤了他。” 他居然还记得自己当时扯的理由。方停澜心下像是被什么钝器敲了一下,他轻轻点了下头,“好,那一会在分享战利品的时候见吧。” “行。”海连点点头表示无异议,转头准备回悬崖招呼那帮兄弟。方停澜又叫住了他。 “这次是我的不对,向你道歉。”他低声说完,重新朝海连微笑微笑起来,“去吧,祝阁下一切顺利,大获全胜。” “……”海连抿起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才转身离开。 而海连刚一离开,方停澜的嘴角便落了下来。 12. 等到流霞晕开了海平面,海连带来的所有人都已准备就位。这帮亡命之徒洗劫庄园起来可比海连要专业得多,只要海连为他们划出了路线,他们便能挥着刀枪直冲过去。 第一枪响起时,莫亦人还以为是谁的枪膛走火了,然而从同伴身体里迸出的血花比夕阳更红,连同着鲸骨弯刀折射的夕阳,一并刺痛了他们的眼睛。 “是、是海盗!!” “为什么瞭望塔的人没有报信?!” 莫亦人仓皇抬头,才发现庄园旁高耸的瞭望塔上原本驻守的士兵不知何时已歪倒在围栏,用以示警的鸣钟上的钟坠也消失无踪。 他们从未想过会有敌人从身后的峭壁方向突袭过来,而如今事实就摆在眼前,那些作乱于波涛上的海盗们居然悄无声息地从丛林处咧开嘴角,将枪口对准了他们。 没有再给莫亦人惊讶的时间,第二枪,第三枪……枪声将原本宁静的庄园搅成了一锅乱粥,所有人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卷入了战局。茂盛的新苗被踩成了烂泥,原本忙作于农田中的小奴隶们眼睁睁看着曾经耀武扬威的监工踉跄着横倒在自己面前,吓得不是四散奔逃,就是匍匐在田地中瑟瑟发抖,海连赶紧喊了一声泰塔:“找几个兄弟把这群孩子带去安全点的地方!” 泰塔吹了声哨表示收到,海连松了口气,自己已经率先冲向了炮台。 原本坚不可摧的塔楼此时成了捉鳖的巨瓮,唯一的出口被海盗们堵死,那些能击沉船舰的大炮在敌人突袭到面前时只是一堆无用的铁块,逼仄的楼道内只有海连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惨叫声与血花一并绽放,在岛上作威作福多年的莫亦人根本毫无陆地作战的经验,他们惊恐地看着恶鬼与夜幕一并降临,不过是略作抵抗便纷纷投降。 既然守军已经投降,海盗也并非要将莫亦人赶尽杀绝,毕竟他们的目的还是那艘即将靠岸的运金船。对面的护卫舰还在无知无觉地向岛上打着旗语,海盗们已嘻嘻哈哈地笑着,将火炮对准了护卫舰:“小心点,你要是把中间那艘船打沉了,老子就把你丢下去捞金子!” “放心吧,沉不了!” 海连没有参与接下来的战斗,他正在处理胳膊上的伤口——纵是他身手绝顶,被子弹燎擦过的皮肤该流血也是照样流血。他刚咬着绷带打好了结,另一边的泰塔也已匆匆赶来,向他汇报道:“孩子们都没事,镣铐也帮他们取了。” “问问他们家乡在哪,让人顺路送回去吧,”海连低声道,“如果是没了家的……就带过来,我送他们去小夜船坞。” “行。” 泰塔去清点了一番人数,再过来时领了几个孩子,各种发色瞳色的都有:“这几个是没了家的。” 海连低头打量了他们一眼,男孩们衣衫褴褛,堆拥在一块瑟缩着,常年带着镣铐劳作的四肢上新伤叠着旧伤,让他恍惚想起红榴港里的童工们或许也是这副模样。其中一个黑发男孩似乎年纪稍大一点,还能强自镇定地将其他孩子护在身后,一双墨黑眼瞳紧张地注视着海连。 刺客忽然对他有了点兴趣:“你叫什么?” “我叫……” 对方话未说完,只听接连数声巨响轰鸣,炮塔内的火炮轰出,在夜空中甩出一道长弧,直直命中了远方的护卫舰,庄园内爆发出一阵欢呼,海连在欢呼声中揉了揉耳朵,提高了声音:“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男孩也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回道,“我叫丁乐水!!” 海连眨了一下眼。 他感觉身体里有什么零件喀啦响了一声,就像龙容平时爱拼装的那些精妙仪器上的齿轮突然松动坠地。 既然丁乐水在这里,那方停澜人呢? 海连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便听见了极远的一声枪响。这声枪响与方才的炮火声相比简直微不可闻,但却不啻一声炸雷轰鸣在他的鼓膜旁。 青年猛地推开人群向声音来源跑去,他一脚踹开大门,眼前的情景让他的目光瞬间冷了下去。 他刚刚还在奇怪闹出这么大动静怎么不见罗谢岛上这位废物指挥官,如今就见到了。男人肥胖的身躯瘫倒在地,裤间一滩腥臊湿痕,和他心脏处的殷红痕迹正好呼应,那双如豆小眼还惊恐地圆睁着,看向那位原本说好是来密谈的大人物。 “大人物”站在桌旁,正将一封密信丢进灯台中燃尽,他自然听见了海连沉重的呼吸,他转过身,向来人点头问好:“恭喜阁下一切顺利,大获全胜。” 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海连现在全明白了。 “您不也是一切顺利,大获全胜么。”海连嘴角一点点扬了上去,终于凝成一个无可挽回的灰败微笑,“方停澜,我应该称赞你真不愧是方停澜。” “你说过的谎,连起来只怕能绕海岸线一圈。” 第87章 红笺 方停澜摇了摇头:“我没有骗你。” “哈。”海连轻飘飘地笑着,“你是没有骗我,外面确实是一艘运金船,这里确实有个叫丁乐水的男孩,但你并不是为这些东西而来。” 他并非傻子,却总是被面前这个人耍得团团转。避重就轻拿捏人心是这个人的拿手好戏,他早该想到一个旧部的后人如何能让南宏镇海公屈尊纡贵的跑来罗谢岛,但他仍然选择了再相信一次。 “你到底原本是要做什么的。” “来与莫亦人谈一点事情。” “那丁乐水他……” “只是交易中的一点儿添头罢了。”方停澜深吸一口气,开口道,“你先别生气,我有事要——” 方停澜话未说完,海连便箭步向他冲去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男人没有任何反抗地被他用力向后一搡,背脊撞上了木墙,本就不牢靠的房屋也为之一晃。 “方停澜,你把我,把我兄弟,把岛上这一堆人诓骗过来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帮你完成你的事业,现在还有脸跟我说让我别、生、气?!” 眼前的青年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瞳中的寒意如尖锥利刃,几乎要将他的身体钉出千百个血窟窿。方停澜似是不忍再直视地想要错开视线,然而胸口那只手便更用力一份,逼迫着他不许侧头,更像是要将他心脏剖出,好看看那肉块里是否还存有半分赤诚。 “如果我说出了真实目的,你会答应载我这一程吗?” “我会直接把你扔进海里。” “所以这原本就是个死局,海连。”方停澜喉头干涩,“我本无意要骗你,整件事从头到尾我都打算暗中完成。”这些原本早就在脑内过了一百遍的台词念出来时苍白无力,全没有他预想的温柔平缓,“我没料到你会来,但事已至此,我也在尽我所能的想与你双赢……” 海连脑子里嗡嗡作响,面前男人薄唇开合,他却一个字都难以听清。就像四年前对方能一边面不改色地承认从一开始自己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又一边还能向他伸手问他还要不要随他一起回东州一样。如今四年过去,他发现自己依然无法明白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双赢? 我赢了什么? 那艘破船?一夜的春宵?悬崖上的那个拥抱? 海连怔怔地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攥住衣领的那只手骨节泛白,伤口因为过于用力而绽破,淡淡的红从绷带上透了出来。 方停澜的目光被血色刺痛,他的手虚抬了抬,却不敢去触碰对方的伤处,“海连,”事情已经到了死局,他还是要一字一字强调,“我知道我的解释你没有听进去,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向你们国君谏言,让缇苏停下与北宏之间的结交。” “凭什么?” 男人垂下眼睛:“凭我喜欢你。” “四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方停澜不说话了。 “这就是你的喜欢,方停澜。” “你从来都是这样,一边理直气壮地说着喜欢,说着保护之类的狗屁漂亮话,一边坦然地利用我。”海连咽喉里呛出一声刺耳冷笑,“你从来都是……骄傲自负得让我恶心。” 失了护卫舰的运金船早已投降,孤零零地在海面上立起了白旗,海盗们大笑着将庄园搜刮干净,正在码头等着各家的船接他们前去分赃,所有人都得偿所愿,全赢。 “我跟你不一样,方停澜。当年看在你为我挡了一枪的份上,我没有杀你;现在我也会看在你刚刚悬崖救我一命的份上,我亦不会杀你。” 指挥室中的海连终于放开了方停澜的衣领,他往后退了一步,“只是方大人,算我求你。”他从怀中掏出了那张红笺,在他面前一撕为二。红笺与他最后的字眼一起落地。 “别再出现在我眼前了。” 码头上的泰塔将俘虏和孩子们都收押上了船,突然发现自家船长还在指挥室里,他刚想来找人,便发现海连已向黑鲛号走来,他连忙迎上去:“虽然莫亦人已经投降,但这里毕竟有炮台,我觉得不能把他们放在这里,我打算丢去梅塔黎角旁边的鲨牙岛上,之后随便他们去哪……” “你安排就好。” “行。对了,”泰塔看向海连身侧,“那位镇海公呢,不跟咱们一块上船吗?” “他死了。”海连生硬地回答。 大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头往指挥室看去,隔着夜色,他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就站在门口。 这不是还活著吗? 男人吞了口唾沫,又看了眼一旁的船长,他缩缩脖子,决定什么都不问比较好。 13. 方停澜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的小海盗可以冲动地随心所欲,他不行。 已成一具冷尸的废物指挥官半个小时前哆哆嗦嗦地告诉了他北宏准备与莫亦联合封锁天堑海峡,这消息对南宏其实无关紧要,但对缇苏却极致命——只是盛怒之下的海连根本听不进去。 男人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原地,脑中思绪却在飞转不停。丁乐水跟在小朋友身边我很放心,不过打听寒音令的事得稍微放放了,估计还再赔一艘运金船给他才能消气;秦家人有周不疑盯着,就算稍微闹出点风浪也能很快平息;或许趁着机会还可以再联系一次南境的线人,让他们多放两个人在垂芷庭和西莫纳那边,法卢科这个废物,怎么连这种封港的大事都打听不到…… 是的,他现在应该立刻冲出去,随便想一套什么说辞,无论是糊弄谁也好,他都必须要离开这里赶回东州,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自己这位镇海公处理。 但地上破碎的红笺不偏不倚地扎着他的眼睛,他无论怎样都无法将视线从上面移开。 我是矫情,他就是幼稚。 就算给他写了这种东西,他大概也什么都不会懂。男人闭了闭眼,长叹了一口气,终于绕过已经干涸的血泊,将碎纸捡了起来。 纸是找人从泰燕定制的鸳鸯同心笺,他父母当年用的也是这张纸。自己原本书写在上面的墨字氤氲在微茫夜色里辨认不清,他不得不将它放在灯台下一一拼齐,而当烛火照耀在上面的刹那,方停澜瞳孔骤然惊缩,像是迎面吃了一记重拳一般头昏脑涨,呼吸瞬间停滞。 红笺上此时分明除了他写的一半外,又多了一行字。 商海连天造乾行庚廿一岁葭月十二日辰时生。 方停澜清楚记得海连虽然是东州人,却并不认识东州字。大概是初写,又是临摹,海连的字迹和自己的龙飞凤舞截然不同,磕磕巴巴如同稚子新学,但墨痕用力得几乎要渗透纸背,一笔一划认真之极。方停澜咬紧牙关,将这短短一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直看到喉头似有锈甜血气涌出,他才猛地将灯台挥落。 铜灯砰地一声砸在地面,鲸油洒在尸体的衣裳上,明艳火光刚闪了一闪,便被他用力碾熄。远方的锚起声叮叮当当,海犀角的号声在空无一人罗谢岛上回荡盘旋,方停澜面对着这一地狼藉,发现自己头一次产生了后悔的感情。 第88章 临行 14. 今年整个夏天,久梦城中讨论的最多的,就是王女龙容与北宏太子之间悬而未决的婚事。人们从这位王女嫁妆将有多少聊起,又担忧以她纤弱的体质是否能经得起这一路的车马颠簸,至于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位未婚夫的相貌,在传言中已经有多达十一个版本,一直到暮夏时安万那区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才将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开去。 暮夏时的久梦城最喜怒无常,常常上一秒还艳阳高照下一秒便下起了骤雨。商海连从棋盘街九号出来时被门外的陶然水汽熏得连着打了几个喷嚏,马车停在街头的马厩,和门口尚有一段距离,屋里的老夫人赶紧给他送了把伞出来,又问他是不是伤风了要不要喝点药再走。 “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晨鸣宫这边还好,安万那区不少人生了病,爵爷的朋友是医生,前去求医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队,”老夫人提醒道,“你虽然现在不经常往那边走,但还是小心一点。” 海连含糊地应了两声,“我没生病,可能只是最近准备出行的东西所以有点累而已。” “我知道你马上要随王女殿下去泰燕了,但看你这段时间的气色,要是还没出发就累倒了可怎么办?”老夫人嗔怪着,又拎了两个纸袋过来,“一份是你的,一份是小语的。去了垂芷庭记得提醒她,让她也别每天埋头读书不活动,跟别的女孩儿一块多出去走走!” 海连苦笑着点头,他抖开雨伞,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回头叮嘱道:“王女殿下这次可能要在东州呆上小半年,如果晨鸣宫那边的人对《吉光黄云书》上的事有什么拿不准的,直接问爵爷就好,他做定夺。” 老夫人含笑:“你放心吧。” 海连举着伞往马厩跑去,午后正是晨鸣宫上课的时候,棋盘街上宁静安谧,只有三两个孩童在屋檐下玩着皮球,海连路过时正听见他们一边拍着球一边唧唧咕咕地唱着一首童谣: 蝴蝶掉进琥珀里了, 猴子也被石头砸死啦; 王冠落在了毛茛花丛中, 赤脚的男孩将它捡起来, 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黑色的乌鸦吱吱喳喳, 它说小偷,小偷,快把他送上绞架! 青年踩着水花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扭头看向玩乐的孩子们,似乎有什么东西混在旋律中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却没能抓住。小朋友们注意到了他审视的目光,害羞地发出一声怪叫躲进了屋,旁边睡在墙角的大猫也懒洋洋地喵了一声。不远处的马车夫早已看见了雨中的海连,忙不迭地驱车赶了过来,“抱歉,刚刚没看到您已经出门了,您现在是去垂芷庭还是去治安厅?” 男爵摇了摇头,将这首歌扔在了脑后:“去垂芷庭吧。” 这原本只是出行中的一段小小插曲,连值得记忆的地方都被雨幕尽数刷洗干净。而商海连不知道的是,在多年后,没能将这首只听过一遍的童谣告知给其他人,将成为他午夜梦回时最后悔的一件事。 等马车吱呀停在垂芷庭门前时,这场骤雨也正好止息,被雨水浸透过的橙花香味扑鼻,就像从不远处的大厅门口传来的莺莺燕燕的笑语。 垂芷庭的女孩们团围着一个年轻人说着些什么,对方一张俊朗的脸上写满了无措,正结结巴巴地回着话,一看见他,仿佛看见了救星一般朝他连连招手:“海连!” 海连回了声招呼:“弗洛。” 海中爵是垂芷庭的常客,围在弗洛身边的女孩们习以为常地向他笑着打了招呼,“要去叫小语吗?她还在书阁里看书呢。” “让她专心看书吧,”海连道,“我一会再去找她。” 仕女散去,厅堂内只剩弗洛和海连。当年海神节被挟持了马车的年轻人此刻微笑着站在他面前,弗洛依旧是一身干净笔挺的军装,胸口的金饰像是一枚小小太阳般熠熠发光,青年冲他笑了笑,“好久不见。我上个月本来想邀你一块去打猎的,结果阿克说你出海去了……” “嗯,这几天刚回。”海连脱下手套,随手揣在口袋里。 “那……”弗洛迟疑道,“你后面还有空吗?” “没空,”海连摇头,“我答应跟王女殿下一块去东州,过几天就出发了。” 弗洛讶然:“你要跟着去?” “反正我在久梦城待着,也不会有哪家贵族给我送一份请柬参加什么宴会,”海连挑眉,“不如去东州转转。” 没想到对面的人却涨红了脸,“我想邀请你的,只是……” “我开个玩笑而已,你别总是多心。”海连不甚在意的摆摆手,“对了,你怎么没看守皇宫,跑这边来了?怎么,看上这边的哪位仕女了?” 弗洛的脸更红了,他连忙摆手:“没有,今天是陛下来与王女殿下商议事情,所以我护送前来,还有就是……” “就是什么?” “不,没什么。”弗洛摇了摇头,他有些局促地看着海连,“不然我……” 话音未落,内室的大门砰地一声打开,二人回头,只见一道金色的身影从里面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你如果真的有皇姐的自觉,就该多为我想想!” 是贝伦绪。如今少年是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再不像在鹰归山旧宅中时还带着一股唯唯诺诺的神气,但这份陡然拥有的巨大权力又让他原本英俊的脸庞多了一份狂躁与傲慢。 “我只是说希望你不要冲动,从长计议……”另一个女声也从门内匆匆追出,“你才刚刚成年,没必要和他——”龙容跟在贝伦绪的身后辩解,她原本恼怒的表情在看见海连和弗洛后立刻刹住,换成了一个无奈的笑,“算了,我再写封信,到时候让弗洛来拿吧。” 贝伦绪皱皱鼻子勉强满意地嗯了一声,他眼角余光看见了自己的禁卫军统领和一旁的男爵,才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商海连……” “陛下。”海连不想和对方延续战火,慢吞吞地站起来躬身向他行了一礼。 “我听王姐说,你要随她一起去北宏?” “是的,陛下。” “既然王姐信赖你,那你就必须保证王姐这一路的平安。至于你本人么,”他瞥了海连一眼,冷冷道,“不如干脆就留在你的故乡别回来了,免得老是……” “陛下。”龙容皱起眉。 小屁孩看不惯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海连不置一词地笑笑,再次向国王做了个请的手势。贝伦绪轻哼一声,接过仕女递来的权杖,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垂芷庭。 弗洛也歉然地朝二人笑笑,又飞快低声跟海连说了一句“改日再找你”后,才跟在贝伦绪的身后也离开了。 “刚刚是怎么了?”海连被龙容拉进内室时,还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大门口。 “还能是什么,”龙容关上房门后仿佛泄了气一般坐了下来,她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他总觉得自己翅膀**,想当个真正的万世明君。” 海连没听懂,“他想做他的明君,跟你有什么关系。” “既然是明君,身边怎么还能留权臣呢?他不想娶西莫纳的女儿,也不想继续受这位公爵的制约,正打算想个办法将他送去墨南的封地。”龙容说出这些话时都有气无力,“我劝他不用这么着急,至少等我从北宏回来再说……他不肯。” 海连有些诧异,但诧异的却不是龙容口中这件事:“我以为你们姐弟关系一直不怎么样,没想到他会来找你商量?” 王女没有回答。她半眯起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裙摆上的刺绣,像是要在回忆中搜寻那个曾经的小小身影,良久后才低声道,“他……也很可怜,当年阿巴勒叔叔太过强势,我和他虽然一个住在皇城一个住在鹰归山,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被囚禁的小孩罢了。如今父皇的血脉只剩我与他,我帮他,也是在帮我自己。” 她重新坐直了腰背,“不过你放心,我也不会为了帮他而委屈自己,婚姻大事我心里有数。”说到这里,龙容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眨了眨眼,“对了,你知道为什么贝伦绪一直看你不顺眼?” 海连不以为然的撇嘴:“因为我是异族人,又是安万那区的泥腿子?” “不是。”龙容朝海连笑笑,“其实是因为你的爵位是我请封的,加上我又将云中淑女号送给了你,你是我的近臣,他怕你对我有所觊觎,所以才对你十分警惕。” 海连一阵无语,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我对你没那个意思。” “我知道。”龙容微笑,“我知道你心里有人,我还知道,你这次出海可能是去见了他。” 海连瞬间变了脸色:“我没有。” “真的吗?可是阿克跟我说你这次回缇苏后的脸色比当年还差,又让他把你私藏的的酒全送人了……”王女托着下巴,笑得意味深长,“在缇苏,只有被情人伤了心的人才会这样呢。” “我有什么好伤心的,”海连盯着墙上的地图,视线一直锁在某个不起眼的小岛上,“我这趟回来发了大财,又能改装黑鲛号,开心得很。” 王女殿下笑意愈深,却也不去戳穿,“那就当没有吧。好了,不调侃你了,这次出行你安排的怎么样?” “差不多了,”提起正事,海连便走到了地图前,在上面划了一道弧线,“从蛱蝶群岛走,顺风从麟海直上天堑海峡,到幽笈城再下船,之后从宴京运河直达泰燕。” 龙容也走了过来,拿起一支笔,往泰燕的坐标上轻轻点了一点。明明在地图上不过咫尺相隔,实际有着跨洋越海的距离,王女凝视着自己的目的地,忽然觉得自己不过是又要前往另一个牢笼而已。 “一路都是水路吗?”她问道。 “陆路的话会由北宏的人安排,我不太放心。”海连道。尽管因为方停澜的关系,他对南宏没什么好感,但北宏的君主秦唯珩正是当年害得自己全家背井离乡的罪魁祸首,要真在心里比较起来,那还是北宏人更让他讨厌一点。 龙容看了看海连规划的航线,有点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我们不走洛甫线,这样不是会更近一点吗?” “……”海连咳了一声,“那边有南宏的瀛沧舰队霸占着,过去会有点麻烦。” “是方家的舰队啊……”龙容若有所思,“说起来,我之前也与他们那位镇海公有过一面之缘。” “是么。”海连不咸不淡地道。 龙容没听出对方声音里的敷衍,或者说海连这种百无禁忌态度她也习惯了,相处起来倒比那些对她殷勤奉承的王公子弟自在得多,“好像是四年前了,我去大剧场看戏,他们那位陈王带着他说要来拜见我。”龙容仿佛说着一件有意思的事一般忽然笑出了声,“其实我知道陈王打的什么主意,只是没想到这位一看就是为他来做帮衬的镇海公中途像是在台下见了什么人,忽然找借口离开了。他一走,陈王也尴尬,稀里糊涂地跟我闲扯了几句也走了——我想如果他俩要是当时认真应付了我,没准现在我已经嫁去南宏了呢。” “那还好你没嫁。” “怎么了?” “因为陈王秦唯玉是个烂人。”海连眼下刀痕一挑,瞳中厉色流过,“如果再让我见他一次,我一定切了他的脑袋挂在黑鲛号的桅杆上。” “你认识南宏陈王?”龙容微微一怔。 海连自知失言,改口道,“法卢科跟我说起过他。而且我也知道他是与西莫纳做了交易,打着与小屁……与陛下是至交好友的名头回的南宏。”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我不喜欢这种人。” “正好,我也不太喜欢这种人。” 两人相视一笑。 15. 距离出发还有三天,海连带着那位丁乐水小朋友去找了一趟法卢科。对方一看见他领着小孩就大感头疼:“我这儿又不是孤儿院,为什么总是要负责给你带孩子?” “因为你是治安官,可以让他们安全长大。”海连直言不讳,“我是海盗头子,只能带他们送死。” 法卢科低头看了一眼这位小累赘。距离丁乐水离开噩梦一般的罗谢岛已经过了近两个月,男孩身上旧伤结下的疤痕都已脱落,气色也比当时要好了许多,只是因为过度劳作与营养不良,四肢细瘦得仿佛一折就断。他穿着一身干净的浅蓝色的衣裳,一头黑发束在脑后,一声不吭地站在海连身边。男孩注意到了这位治安官的视线,有些拘谨地又往海连这边靠了靠。 “为什么不把他送去小夜船坞?”法卢科知道海连曾以约诺尔子爵的名义在那里收养过一些孩子,四年过去,那些孩子如今都在晨鸣宫中安稳求学。 “他跟阿克一样,比较特殊。”海连答道。 “他太小了,比你把阿克丢给我的那会还小,连跑腿的活都不能做。”法卢科摇头,“不然我帮你找个人家收养了他?” “也……”海连还没来得及答应,忽然感到衣角被人牵动了一下,他转过头,正对上男孩漆黑眼瞳。 “不要把我送走。” 丁乐水小小声的说,“我……很听话。” 海连的心轻轻抽了一下。他仿佛在男孩乞求的目光中看见了自己的妹妹——小语当年也是一模一样地拉着他的衣角,睁着墨黑的眼睛,努力克制自己的哭腔,小声求他不要将自己交给约诺尔夫妇。时隔这么多年,海连发现自己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一双眼睛。 他看向法卢科,五官一向刻板得如同泥雕的治安官居然也能牵起一个幸灾乐祸的笑,男人朝海连摊开手,“不然你去问问少将军,我感觉只要是你的事,他都会答应的。” 这个建议似乎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弗洛为人正直温柔,家族中从未出过任何流言丑闻,唯一需要操心的可能只有…… 海连半蹲下来,按住了丁乐水的肩:“我没有说不要你,只是要离开久梦小半年,没法带上你,所以需要给你找一个临时的家,你听明白了吗。” “……”丁乐水瘪着嘴,没有说话。 “那家人是我朋友,人品没的说,只是他弟弟埃利卡脾气有点坏,不过你也别怕他,”海连朝丁乐水比了比拳头,“如果那小兔崽子敢欺负你,你就揍回去,或者等我回来,我去拧他耳朵,知道吗?” 丁乐水眨了眨眼睛,鼻尖红红的。他的手握成了拳,轻轻地碰了碰海连的拳头,又小小声地确认道:“你会回来的,对吗?你不会像我阿爸和阿妈一样坐着船出去,回来时只剩一根烟管的,对吗?” “对。”海连回答。 第89章 弗洛 16. 海连将丁乐水送去弗洛家时,对方正在自家的靶场中教弟弟埃利卡练习射击。二人用的火铳是龙息堡最近正流行的双连逐火,一枪射出时借着后坐力再连发第二枪,如果枪法熟练的话,能两发命中于一点也不是难事。但埃利卡年纪尚小,腕力不足,男孩第一发堪堪命中靶子边缘,而第二击则已经被后坐力甩得不知道飞到了哪里,一连来了五六回都是如此,气得他直跺脚:“我不练了!” “明明是你闹着让我教你练枪的,总是这样浮躁。”弗洛摇了摇头,又有点心疼地抓过的手腕,“还有,开枪时不要那么急躁,先掌握如何稳住后坐力……疼吗?” 埃利卡委屈又有点不以为然地鼓着腮帮,他视线旁移,才发现不远处围观的海连。对方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表情瞬间让男孩涨红了脸,他飞快地抽回了手,瞪着海连:“你来干嘛?” “别怕,我又不是来找你的。”海连扬声道。 “谁怕你了!”埃利卡这么说着,却又本能地往后缩在了哥哥的身后,男孩至今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曾经挟持了自己的大坏人居然还能自由出入自家的宅邸,甚至哥哥还总是去找他玩,想到这里,埃利卡的嘴角又往下垮了垮。 倒是弗洛见到海连时显然眼睛都亮了,他朝海连点了点头,顺便让出了一个位置:“你要不要来试试?” 海连也没推辞,径直走来接过弗洛的枪,掂了掂手感后猛地扬起胳膊,扣下扳机的一瞬,海连的手腕便如铁铸的一般牢稳,他连开两发,子弹先后如飞电,直直射向靶子。虽然没能命中靶心,但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好成绩。 “好枪法!”弗洛赞叹道。 “马马虎虎,比不上你。”海连撇嘴,将火铳还给了他,“虽然他们都说以后火铳是大势,我还是更喜欢动刀。” 弗洛笑道:“论近身战,那我就是勉勉强强,远不如你。” 海连也跟着笑了笑,“对了,我来可不是找你练枪的。”他叫丁乐水过来,搭住男孩的肩往前一推,“我大后天就要出发了,想让这孩子在你这边住几个月,行么?” “可是可以……不过……”弗洛的蓝眼睛里罕见地闪过一缕犹豫,他嘴唇开了又合,最终道,“借一步说话可以吗?” 埃利卡看着哥哥将男爵拉到一旁,又扭回头打量了始终一言不发的丁乐水两眼,小少爷傲慢地皱皱鼻子哼了一声,才不要做那个先打招呼的好小孩。 另一边。 “你想要一块去东州?!”海连惊讶。 “嗯。”弗洛点点头,“我已经说服了我母亲,正准备明天就去告知陛下和王女殿下。” “你跟着去的话,皇宫禁卫军怎么办?谁来管?”海连皱眉,“还是你怕我没法保证龙容殿下的安全?” 弗洛连忙摆手:“我当然信任你!只是我……我出于我的私心,”他注视着海连的双眼,稍稍咬重了某个音节,“想和你一块去。” 海连怔了怔,才短促“啊”了一声,他忽然明白了对方什么意思,青年顿时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又轻轻地“啊”了一声。 “海连。” “停。”海连立刻打住了他,“一码事归一码事,先说眼前的——我不赞成你去东州。” “为什么?” “如果你走了,禁卫军没了首领,国王陛**边都是西莫纳的人,我不太放心。”海连正色答道,“你也知道他现在一心想摆脱西莫纳的控制,迟早要跟公爵撕破脸,如果有你掌管着久梦的军队,只要手里没了刀,除非小屁孩疯了,应该不至于在这几个月里去强行跟猛虎搏斗。” “你是想让我来约束陛下么?”弗洛低声道。 “是。毕竟你是……”海连说到这里时顿了顿,“王女殿下可信任的人。” “海连,”弗洛嘴角苦涩,“你不用刻意修改字眼,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垂下眼睛沉默许久后,才重新朝海连扬起一个足以让整个久梦城的少女为之心折的笑容,“放心吧,我会像对待埃利卡一样好好照顾那个孩子,也会尽我的职责保护国王陛下与久梦城。” 海连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躬身向对方行了一礼。 三天后,王女龙容乘坐云中淑女号,携近百人的使团前往东州北宏首都泰燕城,整个久梦城中酒香满溢,花瓣飞舞,仿佛将海神节的舞台从琥珀广场搬到了玉兰港,名流显贵们盛装恭迎,无数的市民涌向港口目送巨轮离开,只有弗洛没有前来送行。 17. 从玉兰港出发,往东绕过鲸落湾一路顺风直行,至蛱蝶群岛再往北上,两个月的时间,云中淑女号终于见到了远方东州的地平线。 海连虽然早已提前派了自己的人在前方开路,但这一路他为了以防万一,基本都是自己掌舵,一天睡不了两个时辰,等抵达幽笈的驿馆时,他几乎是沾床就倒,直睡了一天一夜才有精神起来活动。他随意梳洗了一把后扎起头发,踩着朝阳出了门。 幽笈城是一座千年古城,从前闻名四荒的是此地出产的流苏鲛丝,后来更出名的便是这里是前容朝开国皇帝苍朔的故乡,百年之前,骇浪流苏纹样还开遍东州,而如今的幽笈,则只是一座连接运河与麟海的繁华贸易港口罢了。海连的黑发黑瞳混迹在人群中毫不违和,倒是频频有人将意外的目光落在他的衣着上,大约将他认成了还没来得及换回家乡服饰的博浪商。 海连也没在意行人的视线,径直赶往码头的船厂,他抵达目的地时,却没想到早有人站在了门口。 “王女殿下?” 龙容手上拿着一个纸包,笑眯眯地递给了海连:“我起的比你还早,正好出门转转,见有卖东州小吃的,就买了一份给你。” 海连看了一眼手中的绿豆饼,有点无奈:“随从呢?” 龙容指了指对面的榕树,“喏,都带着呢。”她自己咬了一口绿豆饼,笑着道,“从前小语跟我说你这个当哥哥的,总像个保姆似的管东管西,我还不信,因为她来垂芷庭后也没见你对她如何嘘寒问暖了。这回跟你一块来一趟东州,我算是信了。” “小语已经是大姑娘了,有她自己的路要走,我要还像小时候一样管太多才有问题。”海连淡淡道,他看了一眼船厂内,“哪几艘是我们坐的?” “雕有海神的那几艘。”龙容指了指,又问道,“对了,云中淑女号呢?是打算一直停在幽笈吗?” 海连摇摇头,“我不想让她留在东州人的地盘,昨天已经让阿克送去喀其里湾做检修了——正好看看能不能给她也安一架八连明轮。”八连明轮是《吉光黄云书》上研究了一半的东西,这两年才由晨鸣宫的学者与喀其里湾的船工秘密开发出来,不菲的造价导致全天下也只有黑鲛号上一台投入了使用。海连一直想试试让云中淑女号也提速,只是一直找不到时间让她休息,这次时间正好,他也早在从玉兰港出发时便已经安排过去了。 “你又有钱啦?”龙容知道男爵手中从来存不住钱,她眨了眨眼,“不会又是打劫了南宏镇海公家的商队吧?” “……”海连看了看笑的一脸狡猾的王女,默默将绿豆饼放入口中,拒绝回答了这个问题。 第90章 报应 18. 从宴京运河至泰燕城,海连发现王女对一切事物抱有的好奇心居然没有一点要减退的迹象。之前在允海上,她见鱼群跃海,鲸起如山时会惊讶得在甲板上舍不得离开,而到了东州后,更是是找各种借口上岸停留游玩,买来的各色东州特产已经塞了一个箱子有余,而原本预计半个月就能到的路程也足足拖延了一倍的时间。等使船抵达泰燕时,已经秋末初冬了。 而与此同时,也有一艘船终于悄悄赶到了罗谢岛的码头上。 没有了莫亦守军的看管与奴隶们的打理,炮台内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原本茂盛的农田在上次的战斗中也被踩得稀烂,只剩几株杂草在秋风中摇摇曳曳,周不疑下船时环顾四周,惊讶于方停澜居然能在这种鬼地方活了两个月。 “几年前我和海连在一座什么都没有的岛上都能活下去,这地方既有储备粮食又有火铳,树林里甚至还能猎点野鹿和兔子,”方停澜一脸无谓,“我作为一岛之主,滋润得很。” 若是其他人像他一样被独自留在岛上,小半年呆下来,不说衣衫褴褛也总会不修边幅,方停澜居然从头到脚清爽齐整得很,除了气色略有疲态外根本不像一个遗弃之人。 “真的?”周不疑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随即一笑,“我看未必。那批赶回东州的水手已经都告诉我啦。他们说你被你家小美人的大炮轰得立地投降,逮着脖子拎到了罗谢岛,只是我原本以为凭你俩的情分,再怎么样最差他也能把你丢到哪个港口让你自生自灭,没想到你居然在被他撇在了这里。” 方停澜笑笑:“我骗他送我过来,他肯定会发脾气,没办法。” “你当时如果听我的,哪至于这样?”周不疑嘲笑道,“当初咱们商议的本就是跟这边的守军做完交易就回迟锦,你中途非得往久梦城跑一趟,结果就让法卢科那王八蛋抓住了尾巴——我甚至都怀疑你是故意的。怎么,一靠近南境就忍不住想见他?” “怎么可能,我不是那种情难自禁的人,就算想见他也不会用这种方法,事情轻重我还是分得清楚的,”方停澜否定道,“只是无论对我自己还是对他,西莫纳这个人我都必须要调查。” 周不疑跟西莫纳打交道了这么多年,当然知道这种老狐狸的棘手,倒也没反驳:“调查结果呢?” “我被他扔在这里待着怎么可能知道结果?”方停澜摊手,“等回迟锦,情报应该就送到了。” “方停澜,不是我说你,对他用得着这么麻烦么?”小周大人如今在东州扬眉吐气春风得意,说起话来的尾音都比从前高了一度,“我要是你,跟商海连费什么话,找个机会迷晕了直接绑回东州,往床上一丢,下个猛药操上三天三夜,保管他从今往后都离不开你,有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所以你只是小坏人,而我是大坏人。”方停澜反问道,“何况,我要一只被剪了翎羽拔了指甲的猛禽有什么意思?” “行行行随你,你是镇海公,你负责给老子金子,都随你。”周不疑嘀咕着丢了颗糖给他,“当心这只猛禽哪天真啄瞎了你的眼,到时候别连累老子没法继续享乐就行。” 两人已经回到了船上的舱室内,水手为方停澜送来了干净的衣裳和毛巾清水,方停澜擦了把脸,转了话题:“别聊我了,你的正事办的怎么样?” “还行。你失踪了这几个月也有好处,他们都以为你死了,从前不敢冒出头的耗子臭虫也钻出了洞,尤其是你那位发小,”周不疑啧啧道,“这会估计又在四处装可怜的求救吧。” “他太心急。”方停澜淡淡道。 周不疑挑了挑眉,算是赞同。 两年前,原本皇位的最大竞争者梁王秦唯珅忽然被人抖出与北宏秦唯珩还有联系,这让已经垂垂老矣的秦炾又一次想起了自己此生被亲子逐出京城的莫大耻辱,从此再不许秦唯珅入内半步。梁王不为上所喜,有方停澜做后盾的秦唯玉则抓住机会慢慢起势,现如今迟锦城中想要讨好陈王与镇海公的人能从宫门一直排到郊外。在外人看来,秦唯玉与方停澜是两小无猜的总角之交,是未来的明君贤臣的范本,只有两人心里清楚,早在红靴子号上陈王与镇海公便已经撕破脸,只等一个恰当的时机,看谁能更快一步的出手,将对方变成一枚废棋。 “周不疑,你说……”小船已经离开了罗谢岛,方停澜对这里毫无留恋,他转身看向窗外的苍茫海面,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道,“世上为什么要有‘皇帝’这玩意呢。” 周不疑心头猛地一跳,他隐隐明白了对方想做什么,但小坏人的脑中权衡了一通方停澜给他的好处,便迅速镇定下来,“确实没什么必要有,但既然存在,肯定大家都想当。” “那是当一位痴傻的傀儡皇帝好,还是聪明的权臣好?” “这问题你不该问我,该去问问缇苏的那位西莫纳公爵。他知道得比我清楚。” 方停澜笑了两声。 “什么时候动手?”周不疑问道。 “不急,要做就做到彻底,我可不希望能逮到的只是耗子的尾巴臭虫的腿,等他们再闹大一点我一网打尽更好,”方停澜换回了锦衣玉带,又是南宏的雍容富贵第一人了,“明年四月应该就可以‘收成’。” “我觉得最好提前一点。” 方停澜扭头看向周不疑。 镇海公的心腹幕僚笑得一脸幸灾乐祸:“您这位一岛之主在这里啃了两个月的玉米,海中爵大人可是已经随王女龙容去泰燕啦。” 方停澜罕见地愣了愣,等他反应过来周不疑说了什么时,男人脸上原本从容的神色已经褪得彻底。 他向来自信。 就如曾经他告诉海连的一般,方停澜从来认为自己如果要保护一个人,便绝不会把对方关在笼中,箍在怀里,而是能让对方无需操心任何事,在任何地方都横行无忌,只要有方家客商在的地方,就有方停澜的眼线监视。他的小海盗身边永远都会有自己的痕迹。 但泰燕这地方…… 在北漠天机库众人的把持下,甚至比龙息堡更加水泼不进,若是让那群人知道寒音令的持有者就在泰燕…… 男人终于缓缓捂住眼睛,他咽喉鼓噪着,发出几声难听的嘶哑苦笑。 “……这才是我的报应。” 第91章 泰燕城 19. 十月初七,泰燕城中得知缇苏使船将至,早已将运河戒严三日,并在码头上备好了迎接缇苏王女的仪仗。 时节正值秋菊盛开,重重花瓣团簇码头,将原本泰燕颜色萧瑟的青灰色地砖尽数覆盖,侍从宫人齐列两侧,看着那艘船首雕有狰狞巨像的长船缓缓驶来。水手们吆喝着放下沉锚,将围栏上的绳索解开,由岸上的河工拴上墩柱,长长的阶板从甲板上缓缓探出,触地时发出一声滞重的声响,将船只与地面连接在了一起。 站在前方的北宏官员们不由得稍稍探出了头,想先一步看清这位将成为北宏太子妃的高贵女人是何模样。但让他们没料到的是,从甲板上率先走下来的居然是一个年轻人。 那人身材纤瘦,穿着暗红色的男爵礼服,腰间火铳佩刀齐备。他扭头用缇苏语冲船上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什么后,动作轻巧地跳下了阶板。朝阳的光点从他身上次第褪下,众人这才看清了年轻人漆黑长发与同样漆黑的眼瞳,面容漂亮秀气得有些单薄,轮廓分明别异于南境人的模样——是个东州人。 北宏的官员们面面相觑,过了半晌,才有一位平素爱看坊间小报八卦的人缩着脖子低声道:“我听说,缇苏那位海中爵正是贫民区的东州流民出身,因为救过他们王女一命才得封了虚爵,这几年十分得王女信任……莫非就是他?” 众人忍不住再仔细打量,可无论怎么看,都难以将这人的模样和传闻中凶神恶煞虎背熊腰的“海中爵”联系到一起。人群中传来几道不屑嗤笑,大概是将这个背离家乡的东州人当成了空有一副皮囊的深宫弄臣。 海连自然不知道北宏人怎么想他,下船前他还在临时抱佛脚地背那些该死的繁文缛节,这会烦得头昏脑涨,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他好去找个地方喝两杯。男爵咽下将要出口的哈欠,动作有些生疏地伸出一只手,向阶板上方躬身行礼。 “恭迎王女殿下。” 片刻后,这场典礼的主角也终于在甲板上缓缓走下。三天前还在船上兴致勃勃地和学着跳市民小调和粗俗船歌的王女已脱去了平日的白裙,换上了缇苏最正式庄重的金色长裙,娇娆花朵盛开在颊侧,沉重而繁复的花座将浅棕色的长发挽起,又自鬓边垂下长长流苏,随着她步履移动而发出悦耳轻响。她一脸沉肃地走下了船,却在经过这位“深宫弄臣”身边的时候悄悄向他眨了眨眼,湛蓝眼瞳中闪过一丝狡黠。 海连也微微翘起了嘴角。 前来接待的人早已迎接上去,用南境语向龙容拜见问好,龙容颔首,也换成了东州话向对方见礼,双方往来客套地往来官腔,海连最烦这些东西,他在龙容身后听得无聊,只望着不远处的一盆金菊出神,忽然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扭头看去,是站在北宏使臣后的一名中年男子,那人发现海连已牢牢抓住了他投来视线后也并不惊惶,只是朝男爵虚虚一拱手,并微笑了一下。 等到龙容坐上前往皇宫的马车时,海连轻声问道:“你知道来迎接的人中有个山羊胡子的男人叫什么吗?我刚刚走神了,没注意听他们介绍。” “谁?”龙容怔了怔,才反应过来,“那位好像名叫张客行,但具体是做什么的我就不太清楚了。怎么了?” 海连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反正在泰燕起码要待上好几个月,早晚总会有再碰到的机会,“没什么,随口问问。” 十二辆马车开出码头,车轮辚辚沿太一大道直向皇宫,龙容与海连同乘一辆,她拉开帷帘悄悄看了一眼长街外的鼎沸人群,好奇问道:“你小时候就住在这条街上吗?” 海连摇了摇头:“怎么可能,这条街是泰燕的主干道,是不住人的。” “就像琥珀广场附近也不住人一样?” “差不多。”海连答道,他也顺着向外瞥了一眼,指道,“看见那片红瓦了吗,那边的地界相当于是白鸟区,小时候家里人都不让我们过去玩,说是会被达官贵人的家丁打断腿;而从这里向左拐,就是泰燕最大的市集,一到节日时,就和倒影河边一样热闹;还有那座钟楼,听我阿爹说是读书人去的地方,应该算是泰燕的晨鸣宫吧……” 龙容兴致盎然地听着海连介绍,又顺口问道:“那你的家呢?” “我的家在——” 笑容与尾音突兀地在海连的脸上终止。青年喉头一窒,缓缓放下了手,“我不记得了。” 龙容何其敏锐,她放下帷帘,轻声道歉:“抱歉。” “您有什么好抱歉的?”海连笑笑,“当年因为‘裂国之战’背井离乡的不止我一家,而且也过去这么多年了。何况……” 自己马上就要见一见这位让自己背井离乡的元凶了。这半句话海连咽在了喉咙里,没有对龙容说出。 20. 十九年前一场裂国之战,让秦唯珩成功取代了秦炾入主泰燕登基称帝,和他那位昏庸的父亲比起来,至少由秦唯珩主持的东州半壁江山,于军备实力上的确要高出仓皇定都的南宏一截。 而在手中握紧了刀和枪后,自然而然的,秦唯珩手中的铁骑也早已虎视眈眈地看向了在他眼中与他父亲一样,不过是苟延残喘的南宏——毕竟谁也不想在东州这片土地上有两条真龙。 如果不是这几年南宏忽然重新荫封了方家独子方停澜为镇海公,又让他掌管瀛沧军,以雷霆之势切断了东天理线,挟住北宏与西陆之间的贸易航路并隔海示警,只怕迟锦城早已是秦唯珩的囊中之物了。 正是因为局势又一次僵持,北宏才会忍不住将红线抛给了缇苏,希望借这一次联姻来牵制方停澜的设下的棋局。 海连虽然不太关心四荒局势,但有法卢科每次醉酒后的抱怨,他也知道龙容此次的联姻意味着什么。他抬起头,跟在龙容身后向大殿正前方走去,而无形红线的另一头的持有者早已伫立在原地。 在见到北宏皇帝之前,海连早已经在脑中构想过秦唯珩会是一副什么模样,能以铁血之姿赶走皇位上原本的主人,又撕裂整个东州一分为二,是如费科纳一样的暴戾,还是像阿巴勒一样的诡谲,或者是……像方停澜一样狡猾。 他脑中刚一闪过最后的那个形象,便有一股无名怒火从胸中腾起,海连忿忿地闭了闭眼,等他重新睁眼,看向前方那个穿着极尽华丽的龙袍的男人时,他的所有想象便在一瞬间粉碎。 都不是。 北宏的一国之君身上有北漠胡姬血统,身材比一旁的宫侍百官都要高大一些,并且仿佛和那位已经死去四年的琥珀王也有微薄的血缘渊源般,秦唯珩的发色也略有些泛红,只是如果说阿巴勒是宛如燃烧生命一般烈焰的红,那么秦唯珩便只是燃后的余烬,仔细看去甚至已有了零碎的灰白发丝掺杂在期间,将原本就有些木然的脸色衬得愈发苍老——明明按年龄算去,他还未到半百,比西莫纳更年轻才对。 这样的一个人,是北宏的君王? 海连有些不可置信。 而他还没来得及深思,便见秦唯珩已经缓缓步下了台阶。男人保持着一副略有些空洞的微笑表情接待了缇苏的使团,又向龙容介绍了自己的继承人,随后又吩咐摆宴,备礼,乐团齐奏,百戏上演。等到海连坐在位置上看了半出东州木偶戏,他才猛地恍然大悟。 眼前的这位一国之君,就像是木偶一般,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做出各种行动,又像是已经放弃挣扎的猎物,并用自己华美的伪装来吸引更多蝴蝶送到蛛网之上。 但是谁又能操纵皇帝呢?皇帝……不应该是万人之上的吗? 一直到宴会即将结束,海连对这个问题也没有一丝的头绪。而龙容见他全程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干脆侧过身低声道:“午后皇帝会回前朝处理事务,他们那位太子要陪我去北璘苑,你不如回使馆吧?” 海连一愣:“能行吗?” “为什么不行?我是来相亲的,又不是来示威斗狠的,本来也不需要在身边乌泱泱跟一大片人。”龙容笑道,“你也正好出去转转,虽然家不在这里了,没准还能碰到以前的邻居呢?” 海连看着龙容,对方目光淡定地朝他笑了笑。她并不是娇弱白花,而是经历过两次王位更迭还能活下来的女人,肯定比他更早一步看出了这座皇宫内的诡谲气氛。 “行,我出去转转。”海连松了口气,向龙容稍稍行了一礼。 第92章 布庄 20. 有龙容的吩咐,加上腰间挂上了通行的使馆腰牌,海连畅通无阻地离开了皇宫,但当他真的独自站在泰燕城的繁华街道上时,却忽然感到有些陌生而茫然。 儿时安宁舒适的生活早在久梦城的泥地中摸爬滚打时便被他刻意忘却,因为只要一想起来,除了加深自己无能无力的挫败与怨气之外根本毫无作用,哪怕自己后来能自由驰骋于允海上,海连也从未想过还有一日会重回故乡。而淡忘的结果就是——面对着眼前密如棋盘纵横的街道,他似乎真的有点忘记了自己以前的家的具体位置。 青年半眯起眼睛,努力在脑海中搜刮那一点微末印象。“好像……一出门往右边走有一座水井,往左边的话……”他看向远方的高耸入云的太一楼,“能正看到太一楼。” 能想起一个大致的方向也好,海连整整衣领,决定先走过去看看。 泰燕毕竟是东州腹地,尽管因为亲好北漠的关系,街上的外族行人亦有不少,连商贩们都会说一两句别国的话好方便谈价钱,但一个身着南境礼服的东州人,还是会频频招人侧目。但海连这几年来往白鸟区,早就见惯各色或惊诧或鄙夷的眼神,他一路踏着秋风走得悠闲,甚至还买了一包炒栗和糯米糕边走边吃,吃得嗓子直发干。 等到他终于找到能让他觉得有些眼熟的街口时,各家的烟囱里已燃起了细细的晚饭炊烟。泰燕的饮食偏辣,连空气中都多了一丝撩人的辛香,海连将最后一枚栗子丢进嘴里,在烟火气味中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 来开门的是个老妇人,大概这附近甚少有衣着如此光鲜的年轻人,对方先是打量了海连几眼,有些警惕地看着他:“有事吗?” “抱歉打扰您做晚饭了,我只是想打听个路。”海连早换了一口东州话,“以前这里住着一户姓商的人家,您知道怎么走吗?” 老妇人摇了摇头:“不晓得咧,我们是后来才搬来的。” “那您知道这附近还有什么住了二十年的街坊吗?” “没有的没有的。”老妇人断然摆手道,“这附近都是这些年才新搬来的!” “诶?”海连一愣,“那以前的住在这儿的人呢?” 老妇人却闭上嘴,不肯说话了。 海连心头一紧,但脸上还是保持着笑容:“阿婆是这样的,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泰燕,这次是难得随我们商队买办,正好过来寻根,您不知道从前住在这儿的人也没关系,但这附近应该有一口水井,您知道往哪边走吗?” 这个借口挑不出什么问题,妇人也认不出他这一身衣裳到底是什么出身,她想了想,伸手指了个方向:“去那边的街口右转就到。” 海连笑着向对方道了谢刚要离开,那妇人又叫住了他。老人看了看四周无人,才压低了嘶哑的嗓子道:“我虽是后来才搬来的,但听我亲戚说,当年泰燕城出了那事之后,宫里来了好多大官和当兵的,把这一片的住户全赶了出去,一直封锁了好几年,像是要找什么东西似的。后来大概是没找着,才重新开放给人住,现在你说的那个地方被一家布庄给盘下来当店面了,小伙子你要是想寻根,只怕……” “没事,我只是随便看看。”青年淡淡地笑了笑。 沿着妇人指示的方向走不过百来步,海连便见到了对方口中的布庄——自己曾经的家。 墙壁是粉刷过的,自己从前和笑笑哥哥打闹时的留在上面的泥点与煤灰早就看不清痕迹;母亲经常会在门口挂一盏小风灯迎接父亲晚归,如今那里悬挂的却是招财进宝的金色风铃;院子里栽的那棵树还在,但他恐怕是没办法去看看阿爹记录他身高时用小刀刻下的划痕了…… 海连咬紧下唇,怔怔地看着店中往来的客人。 他早知道回不去了,但当真切看到自己与父母过往生活的痕迹彻底消弭时,胸口依然像是被什么冰凉的东西猛地浸了一下,寒意彻骨。 “客人?客人?” 海连猛地回神,才发现店家伙计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面前,有些好奇地看着他。海连以为是自己挡住了他们客人的路,忙后退一步想转身离开,没想到这伙计又殷勤的迎了上来,操着一口蹩脚的缇苏话问道:“客人您是想做一身东州衣裳么?别不好意思,来我们庄子就对啦!我们布庄驰名北宏,只要您挑好料子静待三五日,保管送到您手中的是泰燕最时新的款式!怎么样,要进来瞧瞧吗?”说着,还向海连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不是……”海连知道对方是误会了,他刚要拒绝,话到嘴边却转了音,“嗯,那就做两件吧。” 在布庄干活的伙计自然有一双利眼,看一眼客人的穿着就知道来人的腰包丰盈几何,海连模样漂亮秀气得有些单薄,虽然和身上过于正式的缇苏礼服有些格格不入,但必定是个阔绰的主。小男爵甫一进店,便有高座与香茶奉上,伙计们又将各色绸缎锦绣如流水般地往他眼前摆,看得海连眼花缭乱——他当了男爵后依旧天天在允海上打架斗殴,一件亚麻衫能穿到破三个洞才换,身上这套男爵礼服还是小语给他挑的面料,哪里认得什么“弧光锦”“天碧绫”的。最后他皱起眉头,挨个摸了摸,点了两匹:“就这个吧。” 无他,只有这两种布料他在方停澜身上见过。反正那家伙用过的,都是怎么好怎么来,他学着挑总不会出错。海连心想。 果不其然,伙计们立时笑开了花,大呼贵客识货,忙不迭地一边将海连送进内室丈量尺寸,一边将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 等海连出来时,自然少不了恭维一番玉树临风气质非凡,又问他想做什么样的款式。 “你们看着办吧。”海连想了想,又补充道,“是方便活动的款式就行,后腰和袖下需要各做三个暗扣和暗袋。” 伙计虽然不解,但看了一眼客人腰间的火铳也知道有些问题他不能多问,讪笑着向海连确定了了暗扣和口袋的设计位置与交货时间后,恭恭敬敬地送他出了门。 等到傍晚打烊时,出去交货的掌柜也从泰燕城的另一头赶了回来,伙计们向他汇报了这一日的营收,又说起了这位出手大方的年轻客人,掌柜喝了一口清茶润嗓,顿时也有了兴趣:“这客人叫什么?有登记姓名吗?” “有的有的,他说他叫海连。” “他说……他叫海连?哪个海连?” “就是‘碧海连天’的海连呀,”伙计抓抓脑袋,“说起来,他量尺寸的时候,还问了问咱们店铺没开张之前这里是什么样的,住着哪户人家,这我怎么知道——” 砰! 小伙计未说完的话被茶盏坠地的脆响打断,掌柜顾不得自己一身的茶水渍,腾地站起来叫道,“快!快去加急传书,让大东家速速从罗河赶回来!” 第93章 榛子酒馆 21. 在海连刚从布庄离开的同时,万里之外的榛子酒馆中,法卢科迎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 夏末时那一场在泥巴区暗伏的传染病似乎仍然没有好转的趋势,十五日前国王已经宣布了封锁安万那区,并将所有桥梁都设下了栅栏,严禁任何脚上沾着泥点子的人踏足倒影河的另一头。 如此一来,光影之别便愈发明显。河流的这一头依旧热闹如白昼,另一头却静如死地。这些日子榛子酒馆的客人明显少了一半多,老板百无聊赖地在柜台前将今日的收入垒成了一座小尖塔,然后从中随机抽出钱币,看多久山包会塌陷,眼角的余光是不是就看向了角落里的那位常客——治安官大人已经喝了第四杯了。 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法卢科做任何事心中都有自己的刻度与评估,当即将驾凌雷池的那根线时,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停下脚步并转而投向对立面。就如当年他认为阿巴勒建立毒蝎琥珀暗杀异己并不可取,所以选择了投靠西莫纳并雇佣海连等人进行抗衡一样,如今西莫纳的手指想要将棋盘上的敌人不按规则的除去时,他也会终止与公爵的合作——他坚信,这才是让久梦城能保持一种微妙平衡的绝佳方式。 但今天水银给他的一条消息,让他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 机敏的情报贩子早已嗅到了空气中不安的味道,赶在安万那区被封锁的前一天收拾东西逃出了久梦城,送来消息的是街上的报童,消息也很简单,只有一句话:有黑狐在散播病菌,疫病无法控制。 法卢科知道这“疫病”指的不是那些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而是安万那区平民被如此粗暴对待的愤懑。但他此刻更在意的是前半句话。 黑狐是他与水银沟通时对西莫纳的暗号。 西莫纳会散播什么“病菌”?对国王不利的吗?但这个国王不是他一手推举上去的完美傀儡么,他还有什么不满足?法卢科皱起眉,男人实在想不明白西莫纳的动机。 他将剩下剩下的酒一口饮尽,干脆决定明天上班前去倒影桥贿赂一位军官放他去对面一趟。他刚起身准备结账,忽然有一个人从酒馆外走了进来。是个少年,穿着博浪商的逐浪踏云纹的斗篷。 “有奶酒么?”少年朝老板招招手后,径直朝法卢科的方向而来,“抱歉,我来晚了。” “……”法卢科微微扬起下颌,“我可不记得我预约了客人会面。” “紧急情况,就让我在治安官大人这儿插个队吧?”少年大大咧咧地笑道。这位不速之客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法卢科的对面,下一句的声音却压得极低,也极快,“我有一点您没查到的情报,想分享给您。” “久梦城中所有的情报贩子我都认识,”法卢科冷冷道,“我不觉得新手能给我什么好东西。” “您看一眼总不会亏就是了。”少年嘴角含着一丝神秘的笑,他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向法卢科,然后一点点打开手指,露出里面握着的东西。 法卢科余光只扫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这是——” “嘘。”少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法卢科的声音沉了下去,“她现在在哪。” “在我们这边的保护下,她安全得很。”自己的话却接着说了下去,“当年无论贫富贵贱,大家茶余饭后的常驻话题总是这位久梦城头号贵妇人斡旋与两个男人之间的情事,只等主角全死了之后就能搬上大剧场里演一演,赚得三两滴眼泪和五六声喝彩。”他嘻嘻笑着,“但四年前琥珀王一死,这位夫人便好像也一并掩埋在了皇宫废墟中,再也没了下落,我们可是费了好大的工夫才能得到美人的这一对鬓边花托。” 眼前赫然是阿巴勒赐予南朵夫人的礼物之一,也是南朵夫人在宴会时必戴的首饰。 少年的奶酒端上来了,他向老板道了谢,又回头继续说道,“南朵夫人当年在缇苏如此显赫,而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险些就要被卖去龙息堡中最下等的妓院。” 法卢科用了一会时间,才消化掉对方话语中的信息量。他重新审视了一番这位插队的客人,对方是个典型的博浪商,说话带着十六岛口音,显然是个走惯了海路的熟客,或许真实年纪会比法卢科的猜想要大许多。他又看了一眼对方手中的那一对翡翠花托,缓缓道,“你想让我看的,不止这一样东西吧。” “当然。这只是我们表达诚意的见面礼。” “你从刚刚就一直‘我们’‘我们’的,你说的‘我们’指的是谁?” “您觉得还有谁能指使得动天下的博浪商呢?”少年笑着,向法卢科碰一碰杯,“这一口敬我老板。” “南宏镇海公。”法卢科脸色更沉,“他手伸得未免太长了。” 对方笑笑,没有接话。 “你们给缇苏人分享情报有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少年耸了耸肩,“说实话,我也不觉得这种事对我们这边有什么好处,但镇海公说这桩情报事关重大,必须事无巨细地告诉男爵阁下,如今他不在久梦,我只能来告诉你了。” “噢,你是来代他做交易的?”法卢科摇了摇头,“让一个毛头小子来跟我谈生意,我不相信镇海公的诚意。” “我哪有资格和您谈生意呀,我就是个传话的。”少年笑道,“——我们手上有西莫纳公爵的老底。” 他说着,从怀中又掏出了一样东西,摊在了桌上——是一枚质地陈旧的铜牌,上面的名字被铁锈与血锈糊住,模糊不清。 “这又是什么。” “士兵的姓名牌而已。”少年摇头道,“这位公爵大人当年是普通士兵出身,是死红岬之战的幸存者,随后被边境的胡德伯爵家看中了他的才干,将女儿嫁给了这位英武军官,西莫纳则借了妻子家的势力迅速平步青云,后来夫人不幸病死,他也顺便吞下了妻子的遗产,开始投奔阿巴勒,成为琥珀王当年成功登上王位的莫大助力。”少年娓娓道,“这是缇苏人都知道的故事,我想您应该也知道。” “继续。”法卢科知道对方想告诉自己的当然不止这些。 “如果我告诉您,在三十年前死红岬那一场海战中,西莫纳被北漠人俘虏,从此就是他们的一条狗,您会相信吗。”少年直视着法卢科,“好吧,看您的眼睛就知道您不信,甚至还会问‘叛国当北漠人的狗对他有什么好处’是吗?” “……”法卢科换了一个问题,“你们从哪知道这些的?” “我们自然有我们的方法,只是要特别感谢南朵夫人。”少年握着翡翠花托的手晃了晃,“所以不要小瞧女人,也不要对曾经的爱人过分凉薄呀。” 翡翠的绿光莹莹闪烁在少年掌中,酒馆的灯灭了两盏,老板准备打烊了。 “现在可以继续了吗,我再问您一个众人皆知的事情。”少年笑道,“您还记得死红岬一役,北漠人是掏出了什么东西将缇苏的舰队尽数摧毁的么?” “……摧城火。”男人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 “没错。正是因为这一次的试水,让北漠人对摧城火的威力有了十足的底气,才敢在三年之后发动对东州的‘裂国之战’。”少年饮了一口奶酒,在嘴边留下了一圈的白渍,“事情就是这么巧。” “什么这么巧。” “‘裂国之战’让八部联邦从此如日中天,却让他们没能拿到他们最想拿到的东西。”少年道,“那就是《吉光黄云书》。” 法卢科猛地抬起头。 “八部联邦当时原本只是想送一枚小齿轮进入缇苏的军队,给他们提供点无关紧要的情报,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这枚齿轮过于出色。当他们得知《吉光黄云书》在缇苏的时候,正是十二年前,”少年道,“……东州叛将费祎投奔琥珀王的那天。” “……那天,西莫纳作为琥珀王近臣也在场……”治安官喃喃道,明明是初冬,额头却有汗水渗出。有什么他在无数卷宗情报中似是而非的关节在脑海中渐渐清晰,一缕缕断线被某个关键道具连接在了一起。 “接下来的事情,我觉得我就不用说得太明白了吧?”少年喝完了奶酒,他的手指交握住空杯,十指交错,挑眉笑道。 接下来还能有什么事情。法卢科的脑子既混沌又飞转,宛如一场滔天海啸淹没了他的所有神智。 《吉光黄云书》如今就在久梦城,而两位持有者海连与龙容却前往了由八部联邦控制的北宏,留贝伦绪一人在皇宫之中。现在两边都成了北漠手中的人质,能发生什么事情,会发生什么事情…… 治安官腾地站了起来,膝盖撞翻了桌子他也顾不上,抓起椅背上的漆黑制服就要往外赶。少年赶紧叫住了他。 “对了,我本职是做烟草生意的,您要是想买墨金丝可以来找我,保准比旧房街的那家便宜!”他朝法卢科做了个鬼脸。 22. 街上已经无人无车,法卢科只能徒步赶回家整理东西,然后再前往棋盘街找到约诺尔子爵——现在《吉光黄云书》的原本和资料全在老夫妇手中,他得先确保他们的安全,接下来还得想个办法提醒国王陛下,可是皇宫处处都是西莫纳的眼线…… 他心无旁骛,走得极快,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细微的脚步声。下一瞬,一只冰凉的手从他脑后探出,一把捂住了男人的嘴。 “唔——!” 法卢科今夜见到的最后一幕,是头顶一轮如弯刀的明月。 第94章 裁缝 23. 等待了五天,那家布庄也将做好的成衣送到了泰燕城的使馆中。 这次来的居然不是当时负责接待的掌柜,而是布庄的掌柜亲自前来,中年男人长了一张可亲的圆脸,笑着介绍身后一位年逾六旬的老妇人,说是布庄手艺最好的裁缝,如果客人对衣裳哪里有不满意,可以由她来现改。海连也知道白鸟区里有些高级裁缝也会上门服务,便点了点头,带他们一起进入了内室。 脱下自己惯常穿的单衫与短袍,换上东州服饰时,海连还觉得有些不太习惯,好在这套新衣裳就像是母亲为幼子亲裁的一般,合身得让他意外,他又找了找几个暗袋和暗扣的位置,也相当的隐蔽妥帖。 掌柜早看出海连对新衣服十分满意,连带着他自己脸上也笑开了花:“您久不在东州可能不知道,泰燕这几年不流行明扣,更流行暗扣,”他说着,又掏出了一条中间嵌着长绳的细腰带,想为海连演示如何系上,“腰带也是,从前大家都觉得得那种宽腰带正合在身上才体面,最近几年呢,又开始用这种细腰带,也就他们南宏那边,还用过时……” 掌柜的手被海连按住了,他朝对方笑笑:“你这个松紧扣好看是好看,但不够牢,我来打吧。” 说着青年食指几个勾折,一个繁复绳结便出现在了腰间,垂下的一截细绳挂着珠络,碰撞时会发出玉质的悦耳轻响。海连听着声音皱了皱眉:“这玩意能剪了吗?” “啊?” “我不喜欢身上有会发出声音的东西。”他说。 泰燕城中无论是贵女娇客还是纨绔子弟,巴不得身上各种金翠叮叮当当地响,好让人能早早来迎接,对方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要求,不由一愣。掌柜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老妇人,老妇人微侧头想了想,微笑道:“可以的。” 说着,她走上前,利落地取下了绳上穿着的玉石宝珠,然后从一旁的布包中掏出了另外几色丝带,不过片刻工夫,就将绳绦改成了两枚小巧的蝴蝶,在腰侧摇曳无声。 “这样客人满意吗?”她问道。 海连没有回话,他拿起一枚蝴蝶看了看,忽然问道:“您这个编蝴蝶的手艺是从哪学的?” “这手艺不稀罕,客人如果想学的话,也可以教你。”她答道。 海连定定地注视了老妇人一会。老人一头银丝,身上的衣裳干净齐整,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乍一看其实并不太像个裁缝,倒让海连会想起住在棋盘街的子爵夫妇,让他有些莫名的亲切感。 “算了,我平时也用不上。”海连摇摇头,对她笑了起来,“只是小时候阿娘也会在我衣服带子上编这种小蝴蝶,感觉有些亲切。” “那你阿娘她……” “已经过世了。”海连垂下眼睛。 老妇人怔了怔,她嘴唇微张,似乎想要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将握着丝绦的手放在了身后:“这样啊……不过客人如今出落得这样一表人才,你阿娘在天上也会为你高兴的。” “嗯,”提到自己的家人,海连的声音总是不自觉地柔软,“我知道她在看着我。” 24. 付讫了尾款,海连将它们送到了使馆外的马车上才道别,还答应向王女殿下也推荐这家布庄的手艺,掌柜意外又得了一笔大生意,高兴得上了马车后也不忘撩开窗帘感谢海连几句。等到马车驶出街口,掌柜才松了口气,悄悄看向一旁安静坐着的老妇人。 男人吞了口唾沫,讷讷地陪笑道,“那个……您觉得我演的还好吧?没露陷吧?” 老妇人没有接话,她回过头,隔着车后方的一层玻璃望向使馆,却已经不见了海连的身影。老妇人长叹一口气,转回头轻声道,“他……长得不太像阿觅,倒更像他父亲。” “东家,”掌柜实在不解,“您为什么不和他相认,还要扮什么裁缝来见他?” “阿连流落在外这么多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我哪有脸担他一声‘外婆’。”老妇人取下了眼镜,闭了闭眼,“那场大祸发生时我尚在兰黎塞谈生意,还说等回东州了要挑最好的布料到时候为我还未出世的外孙女做一身新衣,却没想到……” 商人多奔碌,尤其在丈夫死后,她一人扛下了那一间小小布庄,常年在罗河和泰燕之间往返,连自己的外孙海连也不过只是在襁褓中见了两三面,便独自动身前往西陆,想抓紧机会买下一片自己的桑棉田,等她乘船渡海再回来时,才知晓东州已经天翻地覆,女儿和女婿的小家不仅人去楼空,甚至被重兵把守,水泄不通。 她费了不少工夫,打通了许多关节,才买下了那片废墟作为自己的店铺,又耗费了近二十年的岁月,让丛芳绸庄遍布整个北宏,就是想打听女儿的消息;如今终于得见外孙,却从对方口中得知丛觅已死,叫她如何不难过? 掌柜跟了她十多年,当然晓得东家这一段伤心事,又怕她如今年岁渐长,承受不住丧女的痛苦,连忙宽慰道:“既然知道他现在是缇苏的男爵,后面就好办多了,您接下来还有什么吩咐吗?” “吩咐……”东家重新睁开了眼,瞳孔平静澹然,“让所有在泰燕的伙计都多注意着点使馆,如果有什么动静,或者咱们能帮得上忙的,就一定好好帮帮他吧。” 25. 随着初冬的寒风从北向南而次第吹来,也将北宏要与缇苏联姻的消息一并顺着第一瓣雪花送到了迟锦城中。这本该是一桩轰动南宏朝野的大新闻,如今却根本无人问津,毕竟如今摆在南宏朝廷面前的是更重要的一件事。 皇位。 秦炾的身体在当年被逆子秦唯珩吓破胆之后便每况愈下,今年年初时已经彻底起不来床,全凭御医的汤药吊着命。然而饶是如此,他也绝不肯信任任何一个子嗣,更没有一点要传递出立太子监国的意思,依旧自掌大权,全凭宦臣向外传递自己那些浑浑噩噩的指令。如此一来,梁王秦唯珅和陈王秦唯玉之间的斗争便愈发火热。 新岁的前一天,秦炾终于陷入了衰极的昏迷之中,这个消息刚从皇宫中递出,秦唯珅立刻传令自己的私兵迅速包围皇宫,自己则从府邸出发前往秦炾的寝宫,打算占得先机——毕竟谁先握住了遗言,谁的一只脚便已经踏上了王位。男人坐在马车中,内心焦急,脾气也愈发暴躁,一边呵斥着车夫加速一边脑中想了无数种等自己登基之后要如何处置他那个好弟弟的方法。 对,还有那个方停澜,当真是一条会咬人的狗,偷偷去了一趟南边,不仅闷声不响地把秦唯玉带了回来,还扭头就哄得父皇恢复了他的爵位,让他组建什么瀛沧舰队,负责掌管整个南宏的海岸线。一想到这条狗居然是自己当年“大发慈悲”放出死牢的,秦唯珅的内心便如万虫啃噬,只恨自己当年没有在方停澜跪在自己面前时多踹他两脚,最好是直接踹断他每一根骨头才—— 砰! 车外一声巨响传来,随即马车猛地一震,马匹像是失心疯一般狂奔起来,骤然的提速让车厢内的秦唯珅险些撞到了车厢,他不由大怒,打开车门就要喝骂车夫,然而他刚一开门,便听见一声重物坠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他推下了车。眼前空空荡荡,只有几滴新鲜的血渍还留在座位上。 谁干的?谁杀了我的车夫?是秦唯玉吗?秦唯珅根本来不及想这些事,他现在更需要做的是让这辆马车停下来! 他想向后方随行的近臣谋士呼救,然而那些人座驾远不如这两匹他用千金高价从北漠客商手中淘来的高头骏马,早被他甩在了夜色之中;他手忙脚乱地想抓起挽绳勒住马匹,然而受惊的马匹此刻根本不理会主人的命令,方才的一声枪响和不知从哪掷来的刺鼻药弹将它们吓坏了,完全是慌不择路地向前飞驰——前方正是梁王的目的地,南宏皇宫。 这座宫殿当年由于直接征用了方家祖宅,虽然比不上泰燕的紫微宫金碧辉煌,但占地千顷,极其辽阔,不仅有花园猎场,高楼亭阁,甚至大宅门口便是一片长湖,春时柳枝蔓舞,夏时碧荷连天,向来是迟锦百姓们踏春游玩的好去处。 马车撞在了湖边围栏上,秦唯珅听见今夜的第二声巨响和着猎猎风声灌入耳中,下一秒他发现自己身体一空,竟是被马车高高抛起。覆盖了薄脆冰棱的湖面就在身下,他的惨叫声被马匹嘶鸣盖住,凛冬的温度割碎了秦唯珅的视线,他半眯的眼睛只能看见那座通往皇宫唯一的那座长桥在距离自己八丈远的地方。 他也看见了另一条狗。 天生一张娃娃脸的周不疑此刻就站在桥上,青年穿着一身鲜红冬氅,缓缓将拢起的双手抬起,笑眯眯地向他曾经的主公行了个礼:“恭贺新春呀,梁王殿下。” 今日是冬月最后一天。 扑通。 第95章 新宵棋 梁王能得到的消息,陈王自然也能得到,甚至比他知道得还要早,毕竟他这几个月常去宫中扮演父慈子孝的戏码,顺便也买通了御医,知晓君王山陵塌崩就在今夜——但他并不着急。 他从缇苏回来后便一直在方停澜的监视下艰难行动,半年前方停澜突然音讯全无,他看着周不疑日渐焦虑的脸色,知道自己等了许久的机会终于来了。他花了半年时间,用各种手段让自己府邸中的“眼睛”尽数消失,只留寥寥数名近侍伺候,而镇海公身边的那群能人也不过都是嗅着铜臭味而来的蝇营狗苟之流,只要他能说动周不疑这个头号见风使舵的小人,就能成功将自己这位“知交好友”的遗产尽数拿到手中。 秦唯珅的那点私兵算什么,秦唯玉想到这里不由嗤笑一声。自己在早已联系好了黑街里的地下帮派,今夜正是新宵之节,家家夜不闭户,灯火达旦,街上的游人亦是满坑满谷,一旦发生动乱或是火灾,到时候那群私兵还想从城外往皇宫赶,估计也会被彻底堵在路上。他看了一眼入夜的天色,甚至还十分悠闲地打算去换一套前两日刚做好的孝服。 他唤了一声仆从,门外却无人应答。 秦唯玉皱了皱眉。他推开门,除了空气中传来节日里烟火与酒的香气外,似乎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陈王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刚想回房取枪防身时,从庭院外忽然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 “什么人!”秦唯玉断然喝道。 来者 一边缓缓擦去了佩刀上的血迹,一边从繁枝掩映中一步步走过了门洞,那张秦唯玉以为自己再不会见到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极其优雅的笑。 “晚上好,唯玉。”方停澜道。 秦唯玉咽了口唾沫,“你……回来了?” “我从没说过我要辞别啊,”若不是男人脸上还带着血渍,这个笑容足以称得上十分纯良,“倒是你,这么晚了,不在家中守岁,要去哪儿?” 对方的声音一贯温柔,只有和他共事久了的人,才能听得出他收敛起的刀锋寒意,秦唯玉知道自己可能大势已去,但他仍然还抱着一丝赌徒般的希望:“停澜,我们好好谈谈。”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看在我们小时候的情分上,行么。” “当然可以,我一向都是个特别好说话的人,”方停澜欣然点头,他收刀入鞘,忽然粲然一笑,“干站着聊也没什么意思,不如一起下一盘棋吧。” 说下棋,方停澜就真找了一张棋盘和秦唯玉分坐两端,方停澜先行,他将骑兵向前推了一步:“想聊什么?” “我……这段时间很担心你。”只要对方肯谈,秦唯玉就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毕竟四年前的那一晚他都没有动手杀了自己,就说明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并不低。陈王放软了声音,斟酌着字句道,“周大人不肯告诉我你的行踪,我又实在害怕梁王那边会借机报复,所以……才将你派给我的人都遣散了。” “没关系,我也是怕你回东州后没有根基,才把人手匀派给你。”方停澜摇摇头,并不介意,“不过看你这半年似乎过得很好,势力也颇有些风生水起的意思,我就放心了。” “从前的事我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是我的过错,但这世上我真正相信的也只有你。”跟镇海公打感情牌顶多算是开场白,秦唯玉知道对面这个人藏着多么汹涌的勃勃野心,他继续道:“只要我们两人还同心协力,我登基后便你方家提为并肩王,君臣一心,与你合掌天下。” “合掌天下……”方停澜咂着这个词,看着自己的一枚棋子被秦唯玉吃掉,他翘起了嘴角,“唯玉,当年你母家衰微,你又不受陛下重视,从小时候起,都是我来分给你东西,吃的,玩的,用的……如今你说要跟我合掌天下,是想偿还小时候我分给你的那几块糕点,两本书籍吗?” “你对我的好,我从来不曾忘。”对方这副软硬不吃的态度让秦唯玉愈发没底,他看了一眼窗外,收在袖中的一只手缓缓紧握成拳,脸上的表情却愈发恳切,“当年我是昏了头,才胁迫你丢下那名刺客回了东州;这四年里,我一直在后悔,后悔与你不够坦诚,才闹出嫌隙。但今日是攸关胜负的一局,你现在好好想想,我们如果就此决裂了,会便宜谁?” “你是说秦唯珅?”方停澜声音淡淡的,伸手又将谋士棋往前推了一步,来到了“河桥”上,“不用担心,周不疑去处理了。” 秦唯玉垂下眼睛,喀拉一声,他又取下了方停澜的一枚棋子:“是吗,那我相信周大人一定会办得十分干净。” 两人再不说话,房间内只剩偶尔发出的落棋声,秦唯玉在心中默默盘算着时间,忍不住又往窗外看了一眼。 “你今天下棋似乎不太专心,”方停澜开口道,“一直在被外面的什么东西干扰。不专心的对弈可不行,”他看着棋盘上犬牙交错的势力,微微一哂,“我好像要赢了。” 秦唯玉闻言往后一靠,他稍稍扬起了下颌。 “我看未必吧,停澜。” 轰—— 连绵的巨响从远方传来。 25. “什么声音?”丁乐水坐起来看向窗外。 埃利卡睡眼朦胧地揉了揉眼睛,随即不屑地一哼:“你还真是个乡巴佬,烟花声都没听过吗?” “我……”丁乐水很想反驳这个小少爷,但他一向嘴笨,只小声说了一句,“烟花声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呀,东州的烟花怎么能跟我们缇苏比?”埃利卡又哼了一声,“我还听他们说东州人新年一整晚都不睡觉,我们可不一样,晚上要是不闭上眼睛,当心梦神让你睫毛倒着长!”男孩说完便要倒头继续睡,这时,卧室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廊的鲸灯也被点亮了。两人在黑暗中互看了一眼,还是埃利卡率先从床上翻身下来,小跑过去打开了门。 “哥哥?”他惊讶道。 弗洛听见男孩的声音后停了下来,转过身看他,青年走得匆忙,向来一丝不苟的绶带都还没在纽扣上系好:“你怎么醒了?” “我和他都被烟花声吵醒了。”尽管宅内铺着厚厚的绒毯,埃利卡的光脚还是来回地搓着另一只脚踝,“你要出门吗?” “嗯,有点事要出去看看。”弗洛含笑走过来,俯身揉了揉弟弟睡的蓬松的脑袋,“你继续睡吧,不然眼睫毛倒着长得多疼呀。” 弗洛做了个苦兮兮的鬼脸,逗得埃利卡笑起来后才直起腰,将埃利卡轻轻往房里一推,“你是现在也是哥哥了,要记得看看乐水的被子有没有像你一样盖好,知道吗?” 埃利卡乖乖地嗯了一声,又小小声地问道:“那你一会还回来吗?” “当然。”弗洛对他做了个晚安的口型,将门缓缓带上了。 男孩心情愉快,三两步便蹦回了自己的软床上,他一歪头,却发现那个东州乡巴佬不知何时也下了床:“你站在窗户边不冷吗?还是你想看烟花啊?” 丁乐水没有回答。他额头贴在冰凉玻璃上,隔着一层凉雾看向远方——弗洛少将军的家族在缇苏国内是豪门显贵,府邸自然不会建在山下,从埃利卡卧室的窗户俯瞰而去,正好可以望见远方倒影桥上的灿烂火光,和更远的极目之处的海平面上的宛如星点的殷红光芒。 “埃利卡……”丁乐水轻声问道,“你们缇苏的烟花,是开在地上的吗?” 26. “今年迟锦的烟花比去年的好看多了,不枉我重金从缇苏走私过来请全城百姓观赏。”方停澜看着远方夜空中盛开的花簇感叹着,视线又缓缓转回到秦唯玉的脸上,“看你的表情,你似乎认为刚刚那不是烟花的轰鸣声?” 秦唯玉没有说话。 “还是说,”方停澜笑意更深,他将剑客棋子向旁挪了一步,斩下了对方炮兵的头颅,“你以为会是你布下的那些雷火的爆炸声?” 明明是隆冬时节,秦唯玉却觉得背后有汗涔涔而出,他屏住呼吸,反手吃掉了方停澜的剑士,“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会觉得是我布下的雷火,而不是秦唯珅?” “那就当是梁王布的吧。”方停澜从善如流的改口,“只是有一点我要告诉你,我很喜欢迟锦,至少比你们秦家人要喜欢。” “这里是我的家,我不会容许任何人来破坏它,你明白吗?”他强调道。 秦唯玉咬牙。 “唯玉,你们秦家人总是会忘了,迟锦城曾经是谁的地盘。”方停澜微笑着,“我祖辈在这座城市中生活近百年,甚至比你们宏朝的国祚还要长久。” “你想说什么,”秦唯玉嗓子发紧,“想把这座城要回去么,你以为凭你就能顺利夺走秦家的江山,登上皇位?” “江山?皇位?”方停澜重复一遍这两个词,随即大笑起来,“唯玉啊,原来你是觉得我想造反,自己做皇帝?” 难道不是么?秦唯玉看着笑到无法自已的方停澜,一时间竟愣住了。 ——眼前这个野心家,最终目的难道不是篡位夺权吗? “不瞒你说,从前我确实有一个打算。”方停澜总算止住了笑,但尾音依旧轻快地上扬着,“就像天机库的那帮人如何操纵秦唯珩一样,我其实是想利用你的——你也不必生气,想必你脑中也想过同样的事情,毕竟周不疑跟我说过你心眼很小,如果真手握皇权了,我估计我又得回死囚牢里蹲着了——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也不想再回去。唯玉,我想你也不愿意去试试的吧?” 秦唯玉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当然不愿意。” “不过在囹圄之中也不是一样好事都没有。之前在死囚牢中的一年,没有外界的干扰,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这一件事支撑着我走到现在。” “你想说复仇,是么。” “不愧是发小,唯玉你果然很了解我。”方停澜还在推进着棋子,他娓娓道,“而这半年,我一个人困在罗谢岛上,则想明白了两件事。其中一件是我的个人私事,就不说给你听了。” “另一件事么,”男人微笑着,用一枚小兵吃掉了象征着皇帝的君棋,“就是我想明白了这个时代早就不需要君王了——皇帝这种玩意,就不该存在于世上。” 胜负已定。 他直视着秦唯玉,瞳孔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在未来时代里真正执掌天下的君王,将会是火药,金币,西陆里还未被开垦的荒田,驰骋在允海与麟海上的长船……哪怕是《吉光黄云书》里一条最无用的知识,都比那座带着腐臭的龙椅对未来的四荒要有用得多。” “你……你竟敢——”秦唯玉从未听过如此荒谬的言论,他腾地站起,一张白皙脸颊涨得通红,唇齿战战,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停澜也跟着站起来,男人的表情从容自负,宛如剧场中正在对恶人宣判的男主,他低头看了一眼棋盘:“小时候总是我来告诉你各种事情,趁这个机会,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你知道下棋除了吞掉对面的君棋外还有一种赢法吗?” 话音一落,只听哗啦一声,棋盘上被猛地掀起,所有棋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那一枚鲜红君棋在地面上弹滚了两下后正好落在方停澜的脚边,又被他一脚踢开。 “那就是直接掀了棋盘,不跟你们玩儿了。”方停澜笑眯眯地说道。 刹那间,秦唯玉骤然明白了对方想做什么,他向后退了一步,推开椅子就想往外跑,但还没跑出两步只觉大腿上传来一阵剧痛,陈王双膝一软,栽倒在地上。 秦唯玉的惨叫回荡在空旷的陈王府内,鲜血汩汩从弹孔中流出,方停澜又往他腿上补了两枪,确认对方再也站不起来后,才气定神闲地往门外走去。 “停澜!!” 一只淋漓血手抓住了镇海公的裤脚,秦唯玉拼命咽下痛呼,哆哆嗦嗦地喊道:“再、再给我一次机会,停澜!看在我们从小一块长大的份上,我不会再搞小动作了,我会做你手中最听话的那枚棋!我会证明向你君王在世上依旧是有用的东西!!” “谢谢,不用了。”方停澜没费什么力气,就将自己天织锦的裤子从对方掌中抽了出来,“我四年前给过你一次机会,半年前也给过你一次机会,我与你总角之交的这份交情,也只值得两次机会。”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唯玉,”方停澜眉眼弯弯,“谢谢帮我提前了秦炾这老不死的大限,正好我赶时间,忙着去见我家那位小朋友。” 他走到门外,向曾经想要宣誓的陈王殿下恭恭敬敬地行了最后一个礼,然后关上了红漆大门。 “方——停——澜!!!” 27. 仁兴七年的冬月三十晚,丁灵帝秦炾病死于卧榻之上,梁王秦唯珅在赶往皇宫的中途忽然马匹受惊落水,陈王秦唯玉府邸突燃大火;这个王朝地位最高,最有权势的三位秦姓皇族,没有一个人能听见迟锦城朝明楼的宣布新年来临的钟声。 方停澜走出了陈王府,早有黑衣衷甲的卫士迎接过来,向他递上避风的华氅。男人系好束带,忽然觉得鼻尖一凉,他摸了摸,是一粒小小雪籽,迅速融化在了他的指尖。 他回头看去,从漆黑夜空中慢慢地洒下了更多缠绵雪粒,又很快被火焰炙烤,化成了一缕灼烫青烟。迟锦城比泰燕温暖许多,甚少下雪。 这也是四荒正元纪四百七十一年的第一场雪。 仁兴八年?见鬼去吧。方停澜想。 第96章 赏焰礼 27. “下雪了。” 龙容欣喜地向着夜空伸出了手,她这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雪,而非典籍中虚无的描述。她将衣袖上沾着的冰晶凑到面前,眼睛瞪得愈发大了:“书上果然没有骗我,真的像花一样。” “你看归看,当心着凉。”海连看了一眼对方并不算厚实的长裙,懒洋洋地提醒道。 泰燕城中自然也是要过新宵节的,今夜秦唯珩宴请了八方使臣与百官来宫中夜宴,自然不会少了缇苏王女一行,只是殿中地龙熏暖,龙容待不了一会反倒嫌热,干脆出来透透气。身后悠扬鼓乐与觥筹交错的应酬声交织,各种发色各种肤色的人群混在一起,亦有不少人也出来赏雪醒酒,见到龙容时还操着一口并不流畅的南境语向她问好。一派安详太平。 海连见龙容和诸国使相谈甚欢,自己又对这类应酬毫无兴趣,准备进去继续独酌一杯。他刚要回到殿内,忽然听见自己斜前方不远处的两名少女正在交谈,两人声音不大,但龙容的名字正好顺着微风传到海连的耳中,让海连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然后无声地往那两人的方向走去。 顶尖的刺客不仅走路毫无声息,甚至在欺进目标时连气息都能尽数收敛,两名贵族少女丝毫没有发现就在自己一步远的后方已多了一个人,其中一个戴着茉莉花簪的女孩还在声音娇甜地安慰着对方:“箐箐你也别生气啦,太子这也是不得已的呀。” “有什么不得已呀,我看他就是喜欢上那个缇苏女人了!”另一个个头稍矮的红衣女孩声音里饱含委屈,“他刚刚还去敬了好几杯酒,看都不看我一眼!” 海连听到这里时眉毛一挑。看来这个北宏太子明明有个相好了,怎么还会想与龙容联姻? 他这么一错神,便听漏了茉莉花簪的前半句:“……虚与委蛇嘛,你要相信太子对她怎么可能是真心的?你可是陛下和张大人都承认的太子妃,就再忍忍那位缇苏王女吧。”她说着,又轻轻拉了拉对方的衣袖。 红衣少女沉默片刻后似乎也想通了,她轻哼了一声:“什么王女,等再过几个月,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海连脸色一变,几乎下意识就要伸手抓过红衣女孩,逼问对方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而就在此时,人群忽然骚动了起来,两名少女指着前方轻呼一声:“赏焰礼要开始了!”说着便手挽着手向着殿门口赶了过去。 远处一队仪仗踩着积雪缓缓走了过来。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持灯举旗,羽衣金带,仿佛从夜色中凝结的冰晶雪人。而与此同时,从殿内也传来了珠琉的撞击与纷沓的脚步声。已有了薄醉的秦唯珩以及太子等人皆走出了宴会大殿,使臣们迅速分列两旁向这两位东州的掌权者躬身行礼,海连也跟着敷衍地弯了弯腰。 秦唯珩似乎笑着说了几句什么,他摆了摆手,前廊的气氛又迅速松弛下来,殿内的奏乐始终未停,大伙们三两成聚,龙容也被太子邀请至他身侧一起欣赏即将盛放的焰火,让另一头红衣的小姑娘气白了脸;海连依旧站在原地没动,脑子里还在想着刚刚那两名女孩的对话。他正琢磨着要不要等晚宴结束后跟踪那女孩,找个时机问个清楚时,忽然从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男爵阁下。” 是东州话。 海连回头,发现向他打招呼的正是刚到泰燕时曾多看过自己两眼的那名中年男人,也是刚刚就站在秦唯珩身后的男人——对方眉目细长,下颌的山羊胡子保养甚好,让他没法不印象深刻。 “在下张客行,是北宏的太傅。”对方含笑向他行了一礼。 “哦……”海连上下打量了男人几眼,淡淡道,“有事吗?” 张客行一怔。按礼节海连这位男爵阁下好歹也该回个礼,但青年一张漂亮的脸上带着纯然而又肆无忌惮的无谓表情,显然在他心里没准就算张客行自报是皇帝老子他估计也不会放在眼里。他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干脆也免过了那些客套,开门见山地道:“先前听说王女殿**边有一位异族男爵很受信任和重用,早就想同您结交,只是阁下神龙见首不见尾,这还是头一次能拜会您。” 龙容知道海连应付不来这些弯弯绕绕的客套,基本都放他一人在泰燕城中闲逛。自己则和其他侍从一起与北宏相谈联姻事宜,这两个月来海连倒是把哪家的戏好哪家酒香的酒香都摸了个遍,甚至在城南角还见义勇为救了一位被恶人欺辱的母子,说来也奇怪,过了几天海连去布庄取龙容定制的一条围巾时,居然发现那位母亲也成了布庄的缎娘,还又向他千恩万谢了一回。如此一来,海连当然和北宏的这些达官贵人们毫无交集。 海连摸不清对方只是来寒暄一番还是有什么别的企图,只好马马虎虎地点了点头:“要跟我结交什么?” “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虽然久梦城包罗万象,百种人居百种事,但实际上王权贵族们排外得很,”张客行的目光从不远处龙容的浅褐色的发丝上掠过,转回到海连的一双黑眸,“阁下是凭什么本事能在缇苏拥有一席之地的呢?” 海连很想说关你屁事,但他又怕自己骂了脏话会让龙容他们不好做,只能喉头微动答道:“我偶然救过王女殿下一命,运气好才被封了男爵,当然要尽心竭力报效殿下。” “原来如此,”张客行捋了捋胡子,沉吟道,“这倒让我有些纳罕了……” “纳罕?” “这么一看贵国王女的经历实在丰富,幼年时被东州刺客绑架,成年后居然又被东州人所救,看来她或许是真与东州有缘呐。”张客行笑道。 这个笑容和政客们寒暄时的笑容别无二致,标准得甚至有些烂俗,海连撇撇嘴,有点不太耐烦与这人继续这样尴尬地交谈下去,他转回头,看向飞雪中正在努力点燃烟花引线的少年们,然而刹那间,他的目光猛地凝滞住了。 ——这个人是怎么知道,龙容是被“东州刺客”绑架的? 他一寸寸转回头,名为张客行的男人依然保持着那个微笑,似乎并不意外于海连惊讶的表情,他直视着海连错愕的双眼,继续道:“男爵阁下,您其实心里很清楚,缇苏并不是你可以长久停栖的一块良木,这个国家并没有你的位置,你是误打误撞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海连抿起嘴唇。 烟花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倏地窜上高空,又在一声巨响中轰然绽开,北宏太傅的那张原本儒雅可亲的脸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下显得诡秘莫测。他再次开口,声音却被一声又一声的烟花盖过,海连只能在震耳的喧闹中,模糊地抓住几个音节。 “商海连,我们……观察……只有……才是你真正的归处。” 28. 这场辞岁宴在赏焰礼后便宣告结束,各国的使臣也纷纷对北宏君王送上最后一份祝词后各自离去。缇苏人没有守岁的习惯,龙容一坐进马车内便咕哝了一声困,脑袋一歪陷入了浅眠。 海连从赏焰礼结束后便一言不发,异常的沉默。他静静地看着王女泛着酡红的脸,直到马车即将驶入使馆时,他终于还是决定推醒了她。 男爵注视着王女醉意朦胧的双眼,一字一字低声道。 “龙容殿下,我们好像有危险了。” 第97章 盯梢 29. “你是说,北宏的太子其实早已有内定的妻子,并不是想与我们联姻?” “是的。”海连挑眉,“至少我听到的是这样。” “既然他们选好了东州官员的女儿,为什么又要盛情邀请我们不远万里过来做客?”随龙容前来的并非只有海连一名男爵,另有四位使臣同行负责商讨这桩联姻对彼此的最终收益。其中一人明显并不相信海连说的话,他摊开双手,继续道,“难道他们觉得我国是可以被戏弄的对象么?” “还是说他们还想娶两个女人?像他们东州古代的侧妃一样?”另一位使臣插嘴道,“这绝对不可能,都什么年代了,王女殿下怎么可能与别人共享她的丈夫?” “呃我是说……”海连张了张嘴。 “明天那位太子要是又派人过来,到时候可以和他们对峙一下。”又有一人开口道,“顺便也可以查查那个东州女人家里的底细。” “如果北宏是对联姻条件上有龃龉的话,最好是现在就说清楚,不然到时候等嫁过来了,我们可就没有主动权了。” “我倒觉得没必要查什么底细。”最后一位使臣也清了清嗓子,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你们也知道,总会有那种怀春的小姑娘,以为自己是命定的王妃、夫人、公主……久梦城里不也多得是自称为弗洛夫人的女孩儿么?” “我觉得会不会是他们想催促我们迅速订婚,所以故意放出这段谈话?”…… 众人七嘴八舌一轮后,矛头居然又转回到了海连的身上,“男爵阁下,您确定没有听漏任何一个东州字吗?” 海连看着这八双眼睛瞠目结舌,不明白这帮人讨论的方向为什么还在这桩垃圾婚事上打转。他又实在不适应成为这种情况下的焦点,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坐在中间的王女殿下。 龙容其实并不善饮酒,她今天又被北宏的君臣多劝过几杯,这会头还有点晕,方才她听着众人争论时始终没有发表过看法,过了一会,她才撑着额头轻声问道,“……这段时间,缇苏那边有寄信过来吗?” “上个月国王陛下曾寄来一封信向您问好。”使臣答道。 龙容叹了口气:“我是说,法卢科的信。” “没有。”海连道,“最近的一封是他在九月十二号写的,我们十一月下旬才收到。” “当时他信里说了什么?” “就说了三件事,一件是国王陛下封锁了安万那区,他不太赞成,但是西莫纳说这样方便控制疫情,”海连如实答道,“第二件是国王陛下依然在想办法将西莫纳调离久梦城,甚至打算将旧王城丹塞分给他;第三件事是他的情报网因为封锁安万那区的原因被切断了。” “没一件好事。”龙容嘀咕了一声,她摘下鬓边的花托,按了按因为发型而紧绷的太阳穴,“不用和北宏这边对峙,我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殿下……”有使臣还想发言,却被龙容打断,她继续道:“海连明天去泰燕城里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刚从缇苏回来的商队,向他们打听一下国内到底怎么回事。至于婚事就继续拖着吧,一直到确认情况为止。” 海连答应下来,又问道:“如果真有事怎么办?” 龙容站了起来,她脸上还晕着两团醉酡红云,眼底却一片清明:“那就想尽一切办法回国。” 30. 海连次日在天刚蒙亮时便起了床,既然是要私下打听,他也不想惊动守卫在使馆门口的北宏卫兵。青年绕到使馆后院,估摸了一下墙壁的高度后往后退了几步,随即一个助跑腾挪,人像是飞燕掠过了院墙,轻盈而无声地落在了地上。他拍拍手上的灰尘,径直朝着运河码头的方向赶去。新宵节后的第一天,泰燕城中早已熙熙攘攘,街巷里飘出了早饭的清香,大路上赶往各个府邸拜年的马车也络绎不绝,偶尔车轮轧到一块石头,还能听见车内的贵人们发出一声咒骂——显然是茶水泼到了衣裳上;载客的长车如衔尾长蛇盘踞在路口,车夫们吆喝着这是今天早上去往码头的最后一班,十二人的马车里硬是又多塞了四个人,海连扫了一眼车厢内的拥挤情况,决定还是自己走过去得了。 等他来到宴京码头时,河畔已经停满了各色的货船,海连没费什么工夫就看到了一队正笑着前往酒馆的博浪商,他跟在这帮人后面一块进了大门后招手向伙计要了一坛酒,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到了这群人的座位旁。 对方面面相觑,不明白怎么桌上突然多了一个人。“小兄弟,你是不是坐错了位置?”其中一个**着不太标准的东州话问道。 “我有点事想向你们打听,作为报酬,刚刚我已经为你们点了一坛红麦酿,是这里最贵的酒,”海连已经换成了十六岛方言,他微笑着环顾众人,“你们是从哪个国家来的?” 对于博浪商而言,一坛酒的交情绝对比几枚钱币来的更有用。对方虽然没明白怎么回事,但看着那坛红麦酿摆上了桌,他们还是依言答道,“我们从莫亦来。” “噢,”海连一脸惋惜,“那太可惜了。” “什么可惜?” “我原本是十六岛的水手,年初时因为要参加我姐的婚礼所以来了泰燕,现在婚礼已经办完了,想找一个商队送我回缇苏见我相好,”这套说辞是在路上时就已经想好了的,海连说起来也十分流畅,“我相好就住在久梦的安万那区,最近她没有写信给我,我怕她是被什么小白脸给勾跑了……你们认识什么从缇苏来的商队吗?” “安万那区……”桌上一人咂摸着这个词看向海连,“呃,如果你相好是住在那边的话,我觉得你可能已经没必要过去找她了。” “为什么?” “你走得早,估计不知道,我之前在梅塔黎角碰到个从安万那区逃出来的水手,他说现在那里就跟人间炼狱一样,就算没染病也根本活不下去,”那人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红麦酿的味道确实不错,“你那相好没准已经……啧!” 这消息和法卢科递来的并无二致,海连眉头皱了起来。但在旁人看来,更像是这个漂亮的年轻人担心着自己的爱人:“那、那怎么办,就没人管管吗?” “嗨,上头的那些贵族哪会管咱们死活呀,”那人拍拍海连的肩,“你不如就留在泰燕,让你姐重新给你找个相好的算了。” “不过我听说,好像还是有好心人的。”另一人也倒了杯酒,接话道。 “好心人?”海连眉角一挑,总算听到了在法卢科寄来的信件中没有的东西。 “我不太清楚具体情况,但是之前从港口离开时,看到有好几艘船运了不少物资去红榴,说是资助安万那区的百姓生活,”那人喝得不过瘾,又叫了凉碟凉菜,“这不是大善人是什么?” 海连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他还没来得及回过味来,忽然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他猛地回头,只见酒馆的人群中有位少年忽然一个矮身,匆匆向外走去。海连顿觉不妙,迅速起身后退,“我突然想起来有点事,先走了。” 那几个莫亦来的商人还喊了他一声:“那你还要我们帮忙联系回缇苏的船吗?” “不要了!我决定就在东州找个相好得了!”海连头也不回地答道。 宴京码头上正值卸货高峰,少年在拥挤人群中推搡着逃离,结果还没跑出十来步便感觉自己胳膊一紧,随即关节被用力反折,骤然剧痛令他霎时向前栽倒,却又被身后那人用另一只手攥住了后领。 “从来只有我跟踪别人的,你算是难得敢来盯哨我的人。”身后那个声音笑得很轻,也很嚣张。 “我、我……”少年疼得五官都要扭曲,一个“我”字卡在嗓子里半天说不出来。 那个声音还在发问:“你是想跟我找个地方聊聊?还是我找个地方掰断你这只小老鼠的颈骨?” “聊!我聊!”少年连忙答道。他话音刚落,就被海连往前用力一推,抵着他的后腰将他丢进了不远处的小巷里。 少年倒抽着冷气往前踉跄两步,总算扶住胳膊站稳在了原地,他回过头,看向对方,青年的脸逆着晨光,只有眼角那一道白色刀痕格外显眼。 海连开门见山:“谁派你来的?” “是我们东家。”少年讷讷。 “哪个东家?” “丛芳绸庄的东家。”少年答道。 “丛芳绸庄又是哪?” 少年委屈极了:“就是做你这身衣裳的绸庄!你袖子上的滚边还是我阿娘缝的呢!” “……”海连沉默了——这就是不认识东州字的坏处。他盯着男孩快要哭出来的脸打量了一会,才咂舌继续问道,“好吧,那你们盯我干什么?” “我不知道……”少年摇了摇头,“是东家说如果发现一个眼角有刀痕的哥哥的话,就看看他会去哪儿。” “……”海连又沉默了。过了片刻后他问,“你们东家……不会是方停澜吧?” “方停澜是谁?”少年歪了歪头,“我们东家你见过的呀,上次她和掌柜一起去给你送的衣裳!” 那个老妇人?海连更加莫名其妙了。这几天让他理不清头绪的事情太多,像一团乱麻绕在心底,而他又是个最讨厌麻烦事的人,青年想了想,干脆往前又走了一步:“不管你东家出于什么目的,派你这种小毛头过来盯梢我都是找死的行为。让她别这么干了,我不想在东州的新年见血。”他挥挥手,“你走吧。” 少年低低地嗯了一声,他往前磨蹭了几步,在经过海连身边时,又鼓起勇气扬起小脸,低声开口说道:“那个……我们东家还说,如果你有什么想要帮忙的,都可以来布庄。” 海连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31. 放走了这只“小老鼠”后,海连继续在宴京码头打听消息,但能了解到的事情和那几个莫亦来的商人并无二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商队的行动一向迟缓,一般博浪商如果跑一趟南境到东州都得要三到四个月的时间,获得消息势必也要滞后这么久。 海连走在回使馆的路上,蓦地想起了和方停澜在四年前曾经在海岛上聊过关于情报速度的话题。对方曾经说过,只要掌握了先机,便能掌握一切——如果是那个人的话,以他那遍布四荒的眼线,估计总能第一时间知道四荒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等等。 海连停下了脚步。 他忽然意识到,在来到泰燕城这几个月,自己似乎从未见到过任何一样打着方家纹样的货物,也从未见到任何一个来自南宏的游方商人。海连当然知道东州的南北关系一向紧张,但从宴京运河一路走来,在幽笈,宛安山,参陵等地停留时,他还是能见到这位南宏镇海公留下的蛛丝马迹,只有泰燕城。 这座千年古城,东州心脏,仿佛铁桶一样拒绝了任何关于“方停澜”的东西。 四周一片红纸朱灯喜气洋洋,海连却觉得有一股寒意从后脊腾起,仿佛无垠的天幕上有一双无形的眼睛亦在冷漠而无声地盯梢着他。青年咽了口唾沫,加快了脚步。 无论缇苏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这座城他都不能继续待了。 第98章 逃 33. 海连回到使馆后,将自己的打听到的消息都告知了龙容。今天北宏那边没有邀约,龙容将这段时间贝伦绪和法卢科寄来的书信又重新看了一遍。她放下手中的纸笺,沉吟道:“我知道我们得走,但现在只怕他们如果本来就是要扣押我们,一旦泄露了要离开的口风,他们立刻囚禁了该怎么办?” “有本事他们就试试,”海连嗤笑,“泰燕城这么大,难道我还藏不住一个女人么?” “你是能带我逃出泰燕,但其他人呢?其他的使臣随从呢?”龙容摇头,“海连,这和你在无垠大海上驰骋不一样的。” “所以我才讨厌陆地。” 龙容却因为这声抱怨而笑了出来,她目光晶亮,“总之现在不是能出城的时候,先等待时机吧。我们既然把大伙从南境带到了万里之外,总得和他们一块回去。不然,我还有什么资格享受臣下的尊敬呢?” 海连皱起眉:“话是这么说,但这一路肯定危险……” “可以有伤亡,不可以有抛弃。” 海连抿起了嘴,他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行。” 既然要逃离泰燕,总得制定计划,王女殿下在知识算理上不逊于任何人,但这种生死攸关的事情就完全一筹莫展了,她琢磨了两个办法,一个因为没有工具,一个因为动静太大,都被海连一口否决。海连自己想了想,忽然道:“我倒是真的有一个机会,估计能比较容易混出去。” “嗯?”龙容看向他。 “就是会有点晚。”海连继续道,“我记得我小时候,在春秋两季各会有一次全城出动的郊游,春天的叫百里踏青,秋天的叫百里踏金。那天泰燕的九道城门都会开启,方便百姓出入,盘查也会宽松许多。”海连想到白天碰到的那个布庄少年,以及对方给出的承诺,“我可以找人帮忙。” “你确定对方信得过吗?” “总不会比我之前遇到的背叛更糟糕。”海连苦笑。 龙容嘴唇微张,她深吸一口气,蓦地换了话题,“只要我们能逃到海上,你就能保证我们安全抵达久梦,是吗?” “嗯。”海连应了一声,“刚刚我从码头回来前,顺便去雇了一支商队,让他们立刻前往喀其里湾的船厂送信,阿克他们收到信后知道该怎么做。”现在手边没有地图,年轻的海盗干脆拔出匕首,在桌上大致画出了海岸线,“这次我们最好不走麟海,宁可冒点险擦着东天理线走,大不了就硬闯瀛沧军的防线。” “听凭男爵阁下安排,”龙容弯起眼睛,“只是我有必要提醒一下你,这桌子的木料可贵了,据说是从北宏太子的珍宝库里特地搬过来的。” 海中爵哼了一声,在海岸线旁边又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骷髅。 琉璃窗棱外,新岁元日的夜幕落下了。 33. 泰燕城此时还沉浸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息中,长空烟火重燃,空气里飘散着一个火硝与磷粉的呛鼻味道,而万里之外的久梦城,同样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火药味道。 王女殿下离开后,垂芷庭里的仕女们也都有些百无聊赖,除了海语和三位轮班打扫的女仆外,其他姑娘们早在返魂节前便已回到父母身边迎接新年,而约诺尔子爵夫妇都是好静的人,并不愿意拘束着海语随他们奔波应酬,反而鼓励她趁此机会可以多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于是海语除了返魂节那天陪老夫妇去打扫了亡子的坟墓外,其他时间都待在龙容的那座书阁中。 她如今已经能看懂好几种文字,数理等学科在龙容的指导下也渐渐跟上了晨鸣宫学子们的脚步,海连尽管曾开玩笑地表示她将来估计当不了书记官养他了,没准还会成为缇苏国第一位女算学家,但还是让人拓了小半卷《极光黄云书》上的东西供海语钻研琢磨。女孩这段时间看得废寝忘食,算纸扔了一地,自然没有注意到永远幽静安谧的垂芷庭外正在发生什么。 “海语小姐!” 激烈的敲门声陡然响起,少女头也不抬:“弥妮姐姐,你把晚饭就放在外面吧,我一会出来拿。” 门外的那个声音更急了:“别算你的那些数字了!外面出事了!” 海语的笔这才停了下来,她抓起膝上搭着的棉外套赶紧走过去打开了大门:“出什么事了?” 弥妮气喘吁吁,身上还带着夜露,显然是才从热恋的爱人身边赶回来,她一把攥住海语的手,急急道,“河对面暴动了!” “暴动?!” “你不知道吗?”弥妮尖声道,“昨天半夜泥巴区好几个地方忽然都起了火灾,弗洛大人和治安厅都派了人去灭火,本来火势在天亮时已经熄灭了,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那里的贫民又跟士兵们起了冲突,死了好几个人,就在刚刚,泥巴区的人已经冲破了倒影桥,快要到灰鹊酒馆那边了!” 灰鹊酒馆。离垂芷庭不过四五条街的距离,少女脸色煞白:“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我只知道我们得赶紧逃了!”弥妮说着就要将海语往楼下拉,少女被她抓着跑了几步后忽然挣脱了对方的手。 “弥妮姐姐,你先跑吧,”海语咬咬下唇,“我得把这里的东西收拾一下。” “一会暴民过来没准你命都没了,还管这些破玩意做什么!”弥妮急得直跳脚。 “这不是破玩意,这是王女殿下临走前交代我一定要看护好的东西,我不能让她失望。”海语说。 弥妮气喘声更大了,她瞪着东州女孩脸上蹭的几道墨迹,最终愤愤然地骂了一句缇苏粗口,“一会我要是背不动这堆烂纸了,我就全丢进垃圾堆里!” 34. “你说,明明火已经熄灭了,为什么哥哥还不回来呢?” 话虽然问向丁乐水,埃利卡视线却始终定定地看向窗外,山下灯烁如星,“他本来答应我说今天要带我去琥珀广场看烟花的,他是个大骗子。” “弗洛哥哥不是骗子,他肯定是有其他事情的。”丁乐水轻声说道。 “不守约定就是大骗子!”埃利卡生气地叫道。早知道不如跟着母亲一块回齐云城呢,现在整个新年他都闷在家中和一个没趣的东州笨蛋面面相觑,对方即不会下金银棋,也不会跳宫廷舞,男孩快要无聊死了。他脸色越来越不爽,干脆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朝丁乐水伸出手,“不等他了,我们出去吧。” “现在吗?”丁乐水瞪大了眼睛。 “对呀,”埃利卡撇撇嘴,“我去把喝醉的车夫踹起来,让他带我们去琥珀广场玩儿。” 丁乐水却还记得海连临走时叮嘱过他的话,对方说让他一切都听弗洛的,可没说让他听弗洛弟弟的,“我们没有大人跟着,会不会……不安全……”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两个字还没出口,便消失在嗓子眼里。 “有什么不安全的,你要是害怕,我去把我哥哥收藏室里的短火铳也带上,他教过我怎么用的!”埃利卡朝他做了个鬼脸,“胆小鬼。”对方根本来不及阻止,埃利卡已经一溜烟地往门外跑去。 丁乐水一个人站在原地,他看了看埃利卡离开的方向,又回头看了一眼窗外。 从未在久梦城度过新春的小朋友疑惑地欸了一声。 如果说昨天午夜他见到在河对岸肆虐的火光并非烟花,那么现在在琥珀广场上绽放的火光,也依旧不是烟花吗? 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个问题,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是埃利卡。 丁乐水扭头就往声音的来源跑。 他一口气冲到楼下,借着门厅的灯光,他看见埃利卡呆呆地站在门口,脸上泪水纵横,而门外则静静地站着另一个人。 “弗洛哥哥……?”丁乐水迟疑地开口问道。 他从未见过如此狼藉的弗洛,年轻的禁卫军统领的衣裳向来一尘不染,而如今却比海上最邋遢的海盗还要落魄三分,俊逸的脸上血迹斑斑。 弗洛听见了这声轻呼,抬头看向了丁乐水,也看到了男孩眼里的惊恐与不安,他下意识地擦了把脸,有些歉然的笑笑:“抱歉,吓到你们俩了。这不是我的血。” “哥哥……”埃利卡声音惊惶。 “镇定一点,”弗洛蹲下来,示意弟弟深呼吸,“听好了,现在你带着丁乐水从后门小路往山下跑,就是我曾经带着你避开母亲偷偷去看木偶戏的那条路,你还记得吗?” 埃利卡说不出话来。 “再吸气,对,呼气,”弗洛直视着埃利卡的眼睛,“好,告诉我你记不记得。” “我……”埃利卡努力压下呼吸,艰难开口,“我记得。” “很好。”弗洛看了一眼埃利卡刚拿到手里的短火铳,不由笑了一下,“你拿着这个也好。”说着他掏出一个钱袋,又将纽扣上细长的金色绶带也一并解下,塞到了弟弟手中,“马车已经在院子口停下了,你们俩下山后不要管旁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径直出城,往齐云城的方向走。” “我做不到……”埃利卡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你不跟着我我就做不到……” “我要去皇宫,保护我的君王,这是我应该做的事,就像你现在应该像个男子汉一样带着丁乐水,知道吗?”时间不多了,弗洛招了招手,让丁乐水也走到自己面前,他将两个男孩的手用力握住,仿佛要传递某种力量一般。许久之后,青年扬起一个温柔的笑。 “新年快乐,”弗洛说,“然后逃吧。” 第99章 百里踏青 马车从宅邸后院的小路出发,载着两名对未来命运惴惴不安的孩子向着夜幕奔去。 埃利卡一手抱住火铳,另一只手死死攥紧了丁乐水的指头,他此刻再也无暇去计较对方的指头是否粗糙得像树皮,因为这是他如今仅可以握住的东西了。 “埃利卡……”丁乐水被握得有些吃痛,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另一只手,刚想示意对方可以放松一点,车外忽然传来了嘈杂呼喝声。 马车居然迎面撞上了暴动的人群!呼喝声如迭浪奔涌,夹杂着孩子们根本听不懂的狂热字眼,像是监工发现了奴隶偷懒时的怒骂,下一秒就会有长鞭落下。丁乐水骤然紧绷住身体,本能的护住了埃利卡,下一秒,马车猛地一个颠簸,有什么东西从车窗外砸了过来! 丁乐水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避之不及地被击中了后脑勺,是一块饱含愤怒的石头。 “去死吧贵族佬!” 人潮飞快地从马车两侧掠过,火光下他们的脸宛如一张张浸湿了的滑稽脸谱,看不清面目。有人大笑着拉扯锁住的车门,有人将车夫从座位上拽了下来,有人在朝马匹扔丢秽物好让它跑得更剧烈些,最好能出一场车祸,撞死坐在里面的人。 “让这车冲进倒影河里淹死!”“难道不是臭死吗?”…… 失控的马车撞上了街边的杂物堆,车厢翻滚着分崩离析,两个男孩就这样被毫无预兆的落入了混沌漩涡之中,与倾覆的天地一起,在久梦城新年的第一场烈焰里熊熊焚烧。 35. 初绽的重瓣桃花落了下来,像火一样。 二月下旬,泰燕城中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会出城百里踏青,将自己觅得的第一株新绿绕在自己的纽扣上。如此盛大的出游,北宏的皇室自然也会有所行动——太子的这一场婚事已交涉了半年有余,差不多可以尘埃落定了。 邀请缇苏王女同游的请柬在十日前已由近侍送到了使馆中,这位龙容殿下对这次踏春出行也十分看重,甚至去新订了好几套衣裳,这段时间常见布庄的人带着各色昂贵而又绚丽的布匹为供她挑择。 愈忙反而愈乱。出发前王女忽然发现自己配件中不仅少了一条发带,珠宝盒里的一串首饰也不翼而飞,龙容顿时大怒,认为一定是最近出入使馆的闲杂人士偷走了她的首饰。她让自己的侍女和几名侍从跟着伙计一块回布庄去调查情况,自己则向北宏来接驾的侍官表示歉意,希望他们能带着自己准备好的礼物先行出发,等她收拾好仪容找到首饰后再前往皇族踏青围猎的北璘苑。 侍官们犹豫了一下,但对方毕竟是缇苏王女,没准未来还会是北宏的皇后,位卑微如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只叮嘱希望缇苏能尽快出发后便拖着满满一车的礼物与出行的各色必需品后离开了。 大约一个钟头后,龙容似乎不耐烦再继续等待下去,她换了一套衣裳,面色不豫地登上了马车。两辆马车与数十名缇苏侍卫终于离开了使馆,队伍顺着人潮缓缓来到城门口,向守卫出示了侍官留下的通行令牌后,便畅通无阻地离开了泰燕城。 熙熙攘攘的马车、抬轿与行人淹没了这一队异乡来客,让他们彻底消失在了新柳与杨花之中。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泰燕的巍峨城门已消失在地平线上,龙容却依旧不敢放下心来。她刚想抬手撩起窗帘,指尖又缓缓收了回来,“他们大概多久就会发现?” “估计要不了多久,”海连掏出钟表看了了一眼,“我们得在他们发现之前,赶到泰燕城正西百里外的榕树下,到那里后再换成布庄准备的货车,所有人伪装成游方的蓬莱客就好。” 近两个月来,他借着为龙容订制春裳的借口频繁往来丛芳绸庄,和那边的人交涉并制定计划。他再没有见到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妇人,但丛芳绸庄的所有人也确实遵守着东家的命令,对海连的计划有求必应,却又绝不肯说出为什么要如此付出。 海连不知道丛芳的人究竟有多少可信,但他必须做这一次赌博——将这次带来的随行人员分成两批,一批被布庄的人带往宴京码头,混在商队中直达洛甫城,而另一批人则由自己来亲自护送——这是海连能想到的,能将所有人都送离泰燕城的唯一方法。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相当于要横穿整个北宏的国土,那批没有战斗力的女孩先走了也好,不然我护不过来。”海连检查了一遍手中一长一短两柄火铳,他抬起头看了龙容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龙容摇头笑道,“只是突然想起来,我在久梦城参加各种宴会时,总有人向我说你的坏话。” “我当然知道,无非说我是异族人,泥巴区出身,混迹海盗之中,言行粗鲁无赖,对么?”海连挑眉。 “差不多。他们提醒我作为高贵的王女,要远离你这种会成为我裙摆上一处污点的的人,”王女抬了下肩,“我向他们解释过你的优点,但他们不听。” “你也太温柔了,跟这帮人有什么好解释的,”海连咂舌,“不如现在就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我回到久梦城后挨个把他们都揍一顿,保管以后不会有人再在宴会上烦你。” 龙容眉眼愈弯:“这次等回到久梦,你便是最大的功臣,估计不需要你的拳头,他们也不敢在说你什么了。” “那样最好。”海连道。 因为毗近京畿,从泰燕至峪安的道路十分通畅,海连原本估计会在太阳落山后才抵达目的地,而此时已经在窗外看到那棵生长千年的巨大榕树。 榕树下却空无一人。 青年皱了皱眉,率先从车上跳了下来,小跑着迅速赶了过去。他看了一眼地面,才下过一场春雨的湿润地面上清晰地印着几道货车的车辙——丛芳绸庄的人确实来过。 但现在他们去了哪儿? 海连环顾四周,榕树附近环绕着一片低矮的灌木丛,旁边的道路上除了他们这一队人马外再无其他行人,远方农夫牵着归牛,茶女结伴返家,如血夕阳从另一头的群山间缓缓浸染着整片大地。 其他人也先后赶到了榕树下,龙容拢着裙摆走下了车:“怎么了?” 另一辆车上的使臣们也跟着走下来,小声嘟囔道,“男爵阁下,您找的帮手不会出卖我们了吧?” “我……相信他们。” 这也太奇怪了。海连想。明明眼前是如此安静的画面,他的体内却始终有一根绳索在紧紧绷着。这一根细绳牵动着他的肺腑,五感,让他仿佛能洞察到极目之处的动向。 而他也确实听见了轻微咔哒一声。 是火铳上膛的声音! 海连久经厮杀的大脑在第一时间便做出了判断,他一把拽过离自己最近的龙容:“趴下!” 火药出膛的破风声和他的厉喝同时响起,齐射的子弹从女人的头顶掠过,如暴雨般楔进枯老的树干,暴起一簇又一簇花一般的碎屑。海连用力拽住龙容的胳膊,让对方的腰佝得再低一些,自己则猛地回身,向弹道的来源迅速开了一枪。 有血的味道漾了过来。 原本飒踏青绿的美景在这两声枪响中被撕成了碎片,隐没在密林中的敌人见偷袭不成,亦迅速从灌木丛中一拥而出,向着他们的目标扑了过去。 “都上车躲着!别碍事!”海连将龙容向不远处的车厢推去,不需要指挥,他已经和其他侍卫一起将敌人拦在了身前。 夕阳还在沉坠。 混乱间海连根本看不清这群敌人穿着什么衣服,又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他只知道不能让任何一颗子弹射穿车厢,也不能让任何一个敌人靠近车门。他的弹匣早空了,敌人也不会给他重新装填的时间,海连干脆丢了火铳,径直抽出了那柄清水钢制的匕首,足尖挪腾避开一条弹道的同时,如雪刀刃也顺势送进了一名敌人的胸膛之中。 但并不是所有的侍卫都有他这样的鬼魅身手,不断有人在交火间中弹倒下,防御的豁口也愈拉愈大,敌人迅速抓住这个空档想要趁势突破,而海连只来得及用余光看到那人扑向载着龙容那辆马车的背影。 青年骂了一句脏话,一把将匕首从面前敌人的眼窝中抽出,向着对方的背影掷了过去! 寒光在炽红的天色间划出了一道凌厉直线,却在他想要命中的目标后方一尺的距离便开始下坠。 来不及了—— 就在此时。海连听见了一声骏马嘶鸣,以及一声尖锐枪响。 下一瞬,那名自己已追赶不上的敌人向前栽倒,抽搐了两下后再无动静,随即有更多的枪声,更多的咴嘶声,更多的惨叫声响起,但海连却觉得自己的耳中一切似乎都静了下来。 他怔楞地看着这又一支不速之客的队伍来到自己的面前,所有人都披着斗篷,斗篷滚边上皆绣着博浪商的逐浪踏云纹。为首的那人将风帽抖落,露出一张透着薄汗的脸——这张脸应该出现在百里踏青的馥郁春风中,而不是在这一地的尸块狼藉前。男人嘴角绽开一个优雅微笑。 “抱歉,来晚了一点。”方停澜说。 第100章 重逢 海连没有说话,他定定地注视方停澜片刻,然后漠然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弯腰拾起了那把并没有命中目标的匕首。青年转过身,胳膊缓缓平举,刃尖直直对方的咽喉。 仿佛浴血厮杀后的猎豹忽然又遭遇了夺食的雄狮一般,他背脊上的肌肉紧绷得比刚刚生死相搏时更甚。 “我记得我说过让你别再出现在我眼前。”海连低声道。 男人挑眉:“可我也记得我从未答应。” 他话音未落,眼前骤然一花,方停澜眼疾手快地用枪柄挡下挥来一刀,然而脚下却避之不及,被对方卡住了关节向后猛的一搡,清水钢铮然一声,顺势挑断了对方斗篷的上的银链,浮着银光的布料哗啦啦地飘飞,像是一条星河载着两人一并坠地。 沾血的刀锋和脖颈之间的距离比呼吸更近。海连手腕被对方的稳稳制住,再无法向前分毫,刀刃上未干的殷红液体顺着细槽一滴一滴全落在了方停澜雪白的衣领上,像是洇开在颈边的灼灼桃花。死人的血刚刚不小心呛进了嗓子里,海连现在喉咙一阵阵的发痒,就连咬出的字都带着古怪的腥甜:“你来做什么。” “我来帮你。” “少来这一套。”刺客的眸光比刀刃更加尖锐,“方停澜,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可以试试看?”方停澜说着,还稍稍扬了扬脖颈,让脆弱的血管离锋刃更近一分。 喀!匕首划破肌肤的刹那,方停澜身后的下属亦在同时将漆黑枪口齐齐对准了海连发丝凌乱的后脑。 方停澜静静看着自己身上的青年,他嘴角浮起一个无辜的笑:“反正有男爵阁下为我殉情,我死而无憾。” “——你!” “住手。” 声音从车厢中响起。龙容从里面走了出来,王女因为方才的那场袭击而形容狼狈,表情却异常冷静,她看着地上的两人,重复了一遍,“都住手吧。” 海连侧过脸扫了龙容一眼,又回头看向一脸无谓的方停澜,他牙关紧了又松,最终只能冷哼一声站了起来,向龙容行了个礼,然后径直站到了她的身侧。一个十足的戒备姿势。 方停澜也跟着站起,毫不在意地接过下属递来的止血绷带,一边缠绕一边向龙容友好微笑:“又见面了,王女殿下。” “我曾见过您?”龙容有点意外。 “五年前在大剧场中,我曾随秦唯玉一起拜会过您,”方停澜包扎好了伤口,十分熟稔地行了一个缇苏礼,“如今这次解围,就当是我对当时失礼的中途离开的歉礼。” 龙容神色稍顿,显然反应过来了面前这人是什么身份,“原来是南宏镇海公……”她抿了下唇,还是稍稍倾身向对方回了一个礼,“无论怎么说,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别谢他。”海连冷冷地插嘴,“这人是个混帐。” 方停澜哈哈一笑,对这个称谓不置一词,他摆摆手,示意手下们分散开去,帮忙处理死者和照看伤情,才继续对龙容说道:“这地方并不适合交谈,北宏的追兵随时都可能会赶来,如果殿下信任我的话,不妨先随我的人一块前往附近的安全屋。”他的视线不动声色的在一旁眉头紧皱的小海盗脸上停了停,又笑着补充了一句,“正好,您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似乎不太信任我,我也希望能借此时机向他解释一些事,以此来表达南宏对缇苏的诚意。” 这话说的就有问题,想缇苏表示诚意干嘛不向王女解释,找海连这个从不关心政事的空头男爵做什么?龙容心中一动,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她看向海连:“那……海连的意见呢?” 海连的身形藏在暮色沉蔼中,让人看不清他脸上此时的难看表情。他想否决,但他脑中也十分清楚他没有理由否决这个提议——如果是他一个人,他大可以朝方停澜骂一句脏话,给他一刀,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可他现在肩上却担着将龙容他们安全送回缇苏的艰巨使命。如今护卫折损近半,还有不少人受了重伤,再僵持下去只会让情况越来越恶化。 他并不信任方停澜,但他也知道此时最可信任的就是方停澜。海连自己都觉得整件事可笑至极。 长久的沉默后,青年咬牙切齿地答道:“……我没什么意见。” 龙容也暗暗松了口气:“那就有劳镇海公了。” 36. 方停澜带来的人办事十分效率,他们一部分人负责收拾地上的血腥,另一部分则去处理了将伤者全部搬上了马车。海连帮着他们掩埋了尸体时,忽然咦了一声。 刚刚厮杀间他并未注意敌人的穿着,如今借着风灯仔细一看,对方似乎并非是北宏的士兵。 “是天机库的人。”旁边的一位东州人解释着,还向海连指了指死者的领口——那里有个仿佛纹饰一般的钥匙符号,而海连持有的寒音令上,也有着相同的符号。 天机库?这个许久没有听见的词汇突然从记忆里跳出,海连甚至有点没有反应过来,“天机库的人为什么会提前埋伏在这里?” 对方表情歉然,“这个我也不清楚,您得问方大人了。” “……”海连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与手下低声交谈着什么的方停澜,然后迅速收回了视线。 直到重新出发时,海连忽然意识到一件极其严峻的事——车厢内如今躺满了伤员,再没有可以坐人的空间,而四名使臣和龙容已分别骑上了方停澜带来的马匹。只有他看着面前这匹温驯的牲畜,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龙容正好看到了这一幕,“怎么了?你是不会骑术吗?”她印象中这位横行南境的男爵在陆地上确实除了坐马车外都是步行,从未像其他贵族一样以骑马穿行于久梦城作为风雅举动。 “我不是……”海连立刻否认,但垂在身侧的僵硬手指已泄露了他掩藏的慌张,他还想说点什么时,另一个声音插了过来,“那匹马有些认主,不太喜欢陌生人,还是将它还给他的主人吧。如果不介意,男爵阁下可以与我共乘。” 海连看向声音的来源,方停澜牵着自己的那匹银灰色的骏马向他走了过来。 “我忘了这件事,是我的疏忽。”方停澜飞快地低声道,“现在车上确实满了,也总不能让你坐在车顶上,暂时忍忍一会就到,嗯?”他向来知道他的小朋友吃软不吃硬,于是语气也仿佛哄孩子一般的温柔。 海连磨了磨牙,忿忿然地抓住了方停澜递来的缰绳。 37. 夜幕落了下来。一行人偏离了原本的大路,拐向了一条稍窄的驿道,路上再无其他行人,连远处农舍的灯火也在次第熄灭,一路除了车轮的碾压与错落马蹄声之外,再无其他的声音。 方停澜的坐骑高大,两个成年男人共乘也不至于太过拥挤,他看着身前紧张得一动不动的海连,嘴角不由得扬了起来:“你想听我从哪里说起?” “我没兴趣知道。”海连道。 “那就我说你听,可以吗?” 海连算是知道没法让后面这人闭嘴了,他干脆自己闭嘴。 “我知道你在生气。”就算小海盗现在一言不发也没关系,只要他现在还在自己的怀中就行,方停澜继续说了下去,“但你能将所有人都带出了泰燕城,这已经做的很好了。如果不是你联络了丛芳绸庄,而他们又四处寻找可以前往洛甫的商队,我也没法与他们搭上线,从而得知你在泰燕城中的情况。” “所以……”嗓子里的那抹血气似乎仍未化开,顺着每一次呼吸在肺腑中奔突乱撞,“丛芳绸庄也是你的人?你又——” “不是,你太高看我了。”方停澜笑着否认道,“与你联系的那位老东家姓陶,丛芳绸庄是她亡夫的产业,而她的亡夫姓丛。这样说你应该能明白吧?” 海连呼吸一滞。 方停澜看着对方瞬间僵直的后颈,忍不住想落一个吻在上面,但最终,他只是将搁在青年腰侧的手臂微微收紧了半分。他不急。 “所以,你只要安然接受她的好意就行。”男人继续道,“你也不用揣度我又如何花言巧语欺瞒了慈祥老太太,你外祖母浸淫商场的年岁比我俩年纪加起来都多,是个极其厉害的女人,我与她是公平合作,各取所需。” “你所需什么?”海连皱眉。 身后有一霎的哑然,随即海连只觉肩侧一沉,方停澜将额头枕着他的肩,叹出的一口热气从豁开的后领轻喷在了微凉的肌肤上。他的声音无奈极了。 “唉……你说呢?” 第101章 安全屋 两人此时姿势暧昧,海连几乎能隔着衣料感受到对方胸腔里的沉沉心跳,他被这一句反问和那一声叹息搅得更加心烦意乱,干脆换了话题:“丛芳绸庄的人现在在哪?” “海连……” “我在问你正事。”海连生硬地打断道。 这大概就是小海盗可爱又不可爱的地方,方停澜又叹了一口气,只得答道:“放心,他们已经全数从泰燕撤出了,甚至比你们离开的还要早。你外婆是个厉害的女人,不用担心绸庄会出事,只是……” “只是什么?” 方停澜声音歉然:“你在泰燕的那个家可能没法保住了。” “……”海连扯扯嘴角,“那不是我家,没什么好心疼的。既然你早就已经能联系到丛芳绸庄的人,何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弯,直接联络我不就行了?” “我联络不了你。” 海连一怔。 “泰燕城远比你所看地要可怕许多,”方停澜道,“我一旦主动联络了你,势必会瞬间暴露我安插在北宏的所有暗线,这个风险太大,我不能冒。而如果是丛芳绸庄因为业务往来,想将一批布料通过博浪商会的商船运往兰黎塞,这一笔生意是不会被天机库的人注意到的。” 海连迅速抓住了那三个字:“刚刚你的人告诉我,偷袭的这帮人也是天机库的人。” “是的。”方停澜点点头,“你是张客行的重点监视对象。” 张客行?海连的脑中迅速闪过几个月前除夕的那一场烟火,“他盯着我干嘛?” 男人一只手松开了缰绳,轻轻握住了海连的手,男爵正要愠怒,对方却用手指在他的掌心飞快的写下了一个单词。 “寒音令。”方停澜道,“全天下只有你知道剩下八卷《吉光黄云书》的去向,张客行就算是放跑了龙容也不会放走你。” 男人的手指白皙修长,像是最养尊处优的贵族公子哥,只有海连知道对方的指腹粗糙,是历经过无数磨难后的人才会有的手,从掌心掠过的微痒的触感尚未消退,他不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这个动作被身后的方停澜给看到了,他微笑起来:“你想说为什么我和张客行都知道你手中拥有寒音令是吗?” 海连没回话,却也没制止对方的反问,于是方停澜继续说了下去:“自从琥珀王去世,久梦城没有了毒蝎琥珀监视后,就如同漏水的筛子一般有了无数空隙与漏洞,与你交好的那位治安官光是防住南境各国的鬣狗便已费劲心力,哪还有空管更小的乌鸦与苍蝇?”方停澜一边感叹着,目光一边从前方的马车上滑过,“而且你和那位王女殿下……我说一句话,你可别嫌难听,如果你和龙容继续用这种方式守护着《吉光黄云书》,就算天机库的人不动手,我也会忍不住的。” 海连气笑了:“我还得夸你忍住了么?” “那当然,我是正人君子,向来坐怀不乱——嘶!”肋上吃了狠狠一肘,镇海公脸色发白,尾音却是上扬着的,“所以好好考虑一下吧男爵阁下,与其没走出北宏国界就被天机库的人剿了性命,不如来和我谈一笔交易。” “方停澜,”海连嗤笑一声,“你是真正的生意人,我都要敬佩起你的厚脸皮。你弯弯绕绕说了这么多,总算是摊牌了你的目的。如果不是我手上拿着寒音令,你一个南宏人,也不会费这么大周章,千里迢迢跑到泰燕来救人,对么?” 对方没有了声音。良久后,才有一缕叹息混着晚风传来:“你真是这么想的吗,海连。” 别这么叹气,也别这么叫我。 胸口像是灌进了一股泥浆,每一次呼吸时都会来回翻搅,将五脏六腑都碾得发疼。他能怎么想?身后这个人虚伪,狡诈,做任何事情都在权衡利弊,感情于他而言不过是可以往天平上左右的砝码——但他又救了他一次,这对于向来恩怨分明的海连来说,简直快要将他逼到退无可退的绝境里。青年再次低头看了一眼空空的掌心。 刚刚方停澜写下的并不是寒音令这个词,而是一个人名,伊缇别拉。 伊缇别拉。南境诗歌里的司掌爱情的女神,可以化身海鸥,将陆地上的爱人的思念传递到水手酣沉的梦境里。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想。于是鬼使神差间,海连脑子里想的居然是:方停澜这个人,就算是表达想念也要他妈的绕一圈,真是有病。 38. 方停澜所说的安全屋并不算太远,众人赶在月至中天前便已抵达了目的地。这地方其貌不扬,一旁散落着几家农户,甚至还有一口水井与猪圈牛棚,俨然一座小小农庄。篱墙的风灯下站着几名年轻人,见到海连众人从夜幕中出现后终于长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您总算回来了……” 方停澜扬声吩咐道:“后面车厢里有人受了枪伤,快去烧点热水,准备绷带药材,让孙老先生准备一下。” 手下忙不迭答应,迅速里面抬了一副担架出来运人,海连也不等方停澜将马勒稳便挣开了他的臂弯,从马背上无声地一跃而下。方才他无法回答方停澜的问句,于是剩下的时间都是沉默度过,一下马他更是长松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就去马车那边照看伤员。 方停澜看着青年离开的背影挑了下眉,看来他还得有更多的耐心才行。 伤员们都被送往了院内进行包扎与诊治,其他人则都来到了另一处小屋内。方停澜点亮了灯台,又示意缇苏诸人请坐:“现在,诸位想问什么就问吧。” 使臣们受了大惊吓,又憋了这么一路,肚子里早就塞了一堆问题,按捺不住地要开口问话,结果龙容却做了个手势压下了众人的第一个音节,她直视方停澜:“缇苏现在究竟什么情况?” 方停澜有点惊讶地看了女人一眼:“说实话,我以为您会更关心追兵与北宏的企图。” “那是在我身后的事情,我面前的方向是我的国家。”龙容答道。 “看在您如此单刀直入的份上,我也就开门见山了,”方停澜摊开一只手,“很糟糕。繁水人绕开了加扬高地,正在对银铃堡发起进攻;莫亦人的舰队已经离开了北拉马湾,千鹭滩被他们拿走也只是时间问题;大川目前没有动作,但谁知道呢?毕竟去年的那一场疫病使首都久梦城失去了六万人,而年初的暴动又损失了两万,接下来我怀疑还会死更多——看诸位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似乎不仅不知道久梦城现在发生了什么,甚至连之前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 方停澜从怀中抽出一张纸笺,在火光下扫了一眼,随即放进了烛台中点燃:“两个月前的新宵除夕,久梦城发生了暴动,平民占领了琥珀广场,牛头岩以及玉兰街后继续向上进攻,在十五天后擒住了国王贝伦绪,又过了三天……” 他的视线落在了王女身上,目光同情却又略显残忍:“国王在琥珀广场上,被斩首了。” 第102章 手术 此言一出,使臣们惊得几乎是脱口怒道:“斩首国王?!你这个东州佬在信口雌黄什么!”“这是亵渎缇苏皇室!要降神罚的!”…… 面对着众人的怒斥,方停澜居然还能笑出声来:“哈哈,都什么年代了,还谈什么神罚不神罚。至于我是不是信口雌黄,大家心里自有定数,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见到诸位了,何况……”镇海公微眯起眼睛,“如果真该降下神罚,那也落不到我这个东州人的头上,而是应该去惩罚那些刀上沾血的人,不是么?” 对面顿时哑口无言,倒是一旁海连没忍住翘了翘嘴角。 始终没发言的龙容此时皱起了眉,“不对,鹰归山和旧王城的贵族们怎么可能坐视首都大乱……”她话说到一半忽然生生刹住,瞳孔惊缩,“除非……!” “除非他们都在作壁上观,想成为最后的赢家。”方停澜把剩下的话接了下去,“您作为曾经的第一继承人,这个道理比我清楚。” 王女咬住了下唇。 她当然清楚。缇苏的贵族向来自恃矜傲,除开首都久梦与环绕在久梦周边的七座城邦外,其余各大省区都由那些古老家族牢牢把持。父皇速禾尔在位时,他们尚且臣服于律令上对皇室的尊重,但阿巴勒即位后,这份尊重便出现了一道长长裂隙,之后琥珀王死于皇宫坍塌,又一位皇室的私生子贝伦绪上位后,恶意的岩浆便不再按捺地从那条裂隙中喷薄而出,哪怕阿巴勒使缇苏一跃成为四荒第一大国,贝伦绪拼命压榨平民提高省区的赋税以示讨好,也并不会让这些人对他们下贱浑浊的血统有任何改观。 是我的错吗?龙容惊惶地想道。如果我当年更坚强一点,阻止阿巴勒叔叔登上王位,或者更奉献一点,代替贝伦绪来做这个傀儡,是不是这一切就—— “一切依然会发生,王女殿下。”坐在对面的东州人微笑着,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的一切,“按你们南境的话来说,这是时间之神毕托勒的选择——国王,贵族,平民,甚至是安万那区每一只食腐的老鼠,每一个人的不满被时间静酿了一年,五年,数十年之后,总会化成一场燎原大火。” 方停澜漆黑瞳孔沉静如潭,却仿佛在潭渊的最深处点了一束火苗,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终将落火停在了海连的脸上。男爵表情冷漠地回望着他,但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暴露了他对久梦城的无尽担忧。方停澜的嘴角忍不住微扬,男人薄唇开合时如同在宣读神意昭旨,又像是在说溺毙情话,“所以不要再失悔过去,看着我,做出您的选择就好。” 室内一时死寂无声,方停澜也不着急,他又从怀里抽了一份公文,当着众人的面就这么批阅起来,直到他写完最后的落款,从灯火对面才传来一道女声:“既然您出现在这里,想必您心里的那个‘数’是早就盘算好了的。” “当然。”方停澜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我可以提供给殿下什么,而殿下又能回报给我什么,一切我都明码标价。” 39. 接下来的时间,使团开始和方停澜讨论起海连听不懂的各种条约与款项,海连站在这里也嫌无聊,干脆无声地退到了屋外去隔壁查看伤者的情况。 一进屋,一股极其浓烈的血腥味便迎面扑来,靴子踩在地板上会发出粘滞的细微声响,用白布遮罩的术台前一位老先生和一名学徒正在低头忙碌着,而术台上的伤员舌下垫着布条,早已因为剧痛而昏死过去。 “怎么样了?”海连用东州话问道。 “不太妙。”老人叹了口气,将鲜血淋漓的两手抬起,学徒迅速将热巾送上,又递来一瓶已用了一半的烧酒,“受伤的人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逍麻的配备不够,有的人可能得像这个小伙一样硬撑了。”老人歪了歪头,“他昏倒前还骂了我一句,可惜我听不懂他们南国的鸟语。” “这么难取吗?” “他们中的子弹名叫透骨,是铁格谷三年前出产的一款利器。”孙老先生道,“弹片太细小,不好清理。” “要我帮忙吗?”海连看了一眼一旁的狼藉。 “您?”孙老先生有些意外。 海连点点头,也从一旁舀了一盆热水开始洗手:“我年轻的时候在被我的老师丢到了缇苏的脏医那里打杂,在他们偷来的尸体上学习怎样更效率地割断喉咙,切开骨缝,所以粗略会一点这种带血的医术。你们那位镇海公以前肩头也中过弹,是我取的。” 时间紧迫,后面还有好几个气息奄奄的伤者在等待就医,孙老先生见海连动作的确娴熟,便让出了半个位置,用目光示意一旁的工具,“有一颗卡在了骨头与肌肉之间。” “嗯,看到了。” 取弹的施术需要精神高度集中,导致还是小学徒小声地唤了海连好几次,男爵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是龙容的使臣之一。对方对这副血淋淋的场景十分畏惧,目光一直克制着不敢往台上看,只向着海连扬了扬下颌:“他们都打算去吃点东西,我没见着你人,所以过来叫你。” “我不饿。”海连摇摇头,“你们已经谈完了?” “差不多,按照规矩,签字的仪式只能由签字的两人进行,所以其他人都已经出来了。”大约是这一路海连都尽心竭力地保护着所有人,男人如今看他的眼神里也不再有抵触,他轻咳一声,打算说点什么拉进一下自己和这位异族男爵的关系,“你刚刚没旁听实在是损失。” “怎么?” “要按商人的术语,镇海公开出的价格简直算是赔本的买卖哪!”使臣啧啧道,“他答应资助六百五十万银锱作为殿下回国光复的花销,甚至还会调动东天理线的瀛沧军向莫亦人施压,这样一来,我们便可以专心对付地面上的麻烦了。” “他倒是大方。”海连不咸不淡地道。六百五十万银锱,都足够组成一支横行允海的无敌海军了。 “啧啧,我们几个出来后又讨论了一下,大概猜出了这位方大人的打算,”使臣捋一捋唇角的胡须,胸有成竹,“咱们殿下和北宏的婚事已经彻底黄了,而全四荒的人都知道镇海公至今未曾婚娶。如果殿下能重回栖梧台,那就如浴火的凤凰一样,会成为全天下最高贵的女人;而作为资助她重生的南宏镇海公,用这六百五十万银锱作为聘礼,那是他赚大了呀!” 青年呼吸一滞。 他几乎能听见心脏在胸腔里猛地沉了一下,但浸没在鲜血中的手指却纹丝不动,尖镊稳稳夹起最后一枚弹片,丢到了一旁的铁盘中。身边的使臣还在喋喋不休:“……如此一来,我们虽然没法交好北宏,但有四荒金库的南宏作为盟友,便几乎可以挟住整片允海,到时候我们再慢慢和北宏算这笔账……” “你还不去吃你的饭么。”海连打断了他,“还有,如果方停澜是打的这种算盘,我会在他对王女殿下说出求婚之前捅死他。” 使臣吓了一跳:“为什么?!” 青年用手腕揩了揩脸上溅到的血迹,一字一字道:“因为这人是个王八蛋。” 40. 同一时间内。 “条约的内容我已经拟好了,您再确认一遍。” 龙容看了一眼面前盖着南宏国印的羊皮卷,没有立刻打开它,而是轻声道:“我有一件事一直想问您。” “您请说。” “从那位陈王殿下带着你来拜会我那次开始,我便觉得你身上有种奇怪的气质,但当时我还年轻,想不透,现在我隐约感觉到了。”女人碧蓝色的眼瞳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对方,“您虽然总是对任何国家的皇室成员都优雅微笑,尊敬有礼,实际上你根本不在乎一个国家是否有国君,对么?不然我实在想不出您能轻易调动这么大一笔银锱,又能随时在卷宗的眉页补上国印。” 方停澜有一瞬的讶然,但被他迅速掩去:“我很尊敬您。” “你并不尊敬我,”龙容道,“你从一开始就在平视我,而不是仰视。” 这下连微笑的伪装也没必要存在了,男人叹了口气:“好吧,你说对了,我确实不在乎你们缇苏什么血统高贵的人才有资格登上王位之类的狗屁传统,在我看来,这几十年来你们最英明的君王是你们最看不起的阿巴勒。” “那你为什么要……” “因为久梦城里有他的家,他的亲人,他的朋友。” “他?”龙容怔了怔,似乎有什么东西如电光石火地从她脑中窜过,并迅速将曾经不经意的线索串联到了一起,王女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你和他?!” “是的,我和他。”方停澜坦然承认,“所以,您明白了么?” “但是、但是这也太……”王女震惊得有些语无伦次,“这一切他并不知道呀!” “这次我不会瞒着他了。”他道。 方停澜重新微笑起来,又一次示意龙容打开羊皮卷。她缓缓从头看起,表情随着视线的下移也越来越古怪,而看到最后时,王女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我不能签。”她道。 “我知道,本来就不是让您签的。”方停澜答得坦然。 “这份条约如果记入史书,会笑掉所有人的大牙的。” “史书里只会记载我如何慷慨解囊,高瞻远瞩,”男人声音清朗,字字如金,“从此之后两邦交好,共御外敌。” “看在您的高瞻远瞩慷慨解囊的份上,我得提醒您一句。他的性格看起来像风一样,实际认定的事很难更改。”龙容弯起眼睛,“您没准会做一笔赔本买卖。” “究竟是不是一笔赔本买卖,总得投资了才知道。”方停澜道。 交谈完毕,龙容重新将羊皮卷合好,向方停澜优雅颔首后告辞,她走到门口时回头问道: “我替你去叫他进来?” “那就有劳殿下……不,陛下了。”方停澜笑着向她行了一个缇苏觐见国王时的礼。 第103章 混乱 41. 在等待海连进门的这段时间里,方停澜又看了一封信,是从迟锦寄来的。 在信上周不疑言简意赅地汇报了一通目前南宏的情况,又骂方停澜居然将这堆没整理完的烂摊子丢给他收尾,最后表示如果再有下次,他就会狠宰一笔了。 “下次的生意当然归下次谈。”方停澜自语了一句。他听见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后将信件折好放到一边,朝来人招了下手,“其实之前就想留你聊聊,但你中途提前离场,让我都没有了出言的时间。” 海连看了他一眼,将门关上,“我不觉得我还有什么要跟你聊的。” “真的吗?”方停澜反问道。此时屋内只有他们两人,他也不用再像面对缇苏人一样斯文守礼,男人闲闲倚坐在桌沿,撑在身侧的手指依次敲击桌面,发出一串清脆声响,“阁下可要把握机会,现在是我为数不多的会知无不言绝不隐瞒的时候。” “……”海连抿起了嘴,他静了一会,才向前走了一步,“好吧,我确实有话要问你。” “请讲。” “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使臣告诉我,你打算用刚刚签下的那份条约作为交换来娶龙容,”青年从阴影中迈出,直来到了灯前,他注视着方停澜,“是真的吗?” 敲击的手指倏地停下,两人目光相接,不带任何爱恨与狎昵。 “不是,”方停澜否认道,男人眸光幽深,一字一句答得很慢,“我对一切用软弱的婚姻来维系的交易都不感兴趣,我另有野心。” 对方回答得如此直白,倒让海连有些措手不及,他张了张嘴,“那样最好。” 男人又翘起嘴角:“你难道希望我娶了你们的王女殿下?” “当然不希望。”既然对方坦白,海连也绝不会拐弯抹角,“我觉得她是个好女人,好女人如果连自己选择爱人的权利也没有,我看这个皇族当着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堤岸上梭网的渔女。而像你这种人,还是别祸害其他的好人了。” “……!”方停澜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海连瞪他。 方停澜修长的手指掩住薄唇,狡黠眉眼里依旧是满溢的笑意,“……没什么,阁下请说第二件事吧。” “第二件事是希望告诉我,久梦在我离开后都发生了什么。”海连摇了摇头,“龙容他们可以不管久梦已经发生的事情,只想将来要怎么补救怎么收复,但我不行。” 方停澜不动声色地长舒了口气,“太好了,这也正是我想要找你聊的事情。” 他在赌海连的性格里的那份永远吸引着他的东西,而他又赌赢了。 42. “在缇苏出事前,我的人曾经去找过法卢科一次,告诉了他一些情报,也提醒了他一些事情。”方停澜说道这里时还状似委屈的拖了一下尾音,“本来是想告诉你的,可惜我那会还在罗谢岛上,而你又去了泰燕,事况紧急,只能转而求其次了。” “那是你活该。”海连也拖了张椅子坐下,“后来呢。” “后来他失踪了。” 海连脱口惊道:“失踪?!” “是的。那天之后,再没有人见过这位治安官。”方停澜道。 ※※※ 一只脏兮兮的老鼠停在一只脚边嗅了嗅,仿佛在打量这是否是可以下口的食物。下一瞬,破了洞的靴尖便朝它踢了过来,老鼠发出一声畏惧的嘶鸣,敏捷地窜进了黑暗中。 新春的久梦城并不算太冷,埃利卡的胳膊上却因此起了一串的鸡皮疙瘩,他努力压抑住尖叫,往巷子的角落里又躲了躲。 那天马车倾翻之后,那群人朝着他们扔了火把,如果不是丁乐水将他从车厢里拖出来,只怕两人会就这样死在新年的第一天。 而今天已经是新年的第三天了。 马车被毁,车夫早不知所踪,大批面目模糊而又凶神恶煞的人们堵住了琥珀广场,别说出城了,如今他连回到玉兰街都做不到,只能和丁乐水一起在倒影桥附近徘徊躲藏。身上原本用东州锦缎裁制的衣裳早就丢进了臭水沟里,毕竟现在如果还敢穿着好衣裳在街上乱晃,那不啻是一个供人殴打的活靶子。 男孩听见头顶的交错的横梁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没准就是刚刚从他脚边过去的那只老鼠;也听见街道外面的醉汉在和泼妇争吵,下流的用词他甚至从未在书本上见过;他也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谁?”埃利卡猛地回头。 “是我呀。” 丁乐水小心翼翼地拨开遮挡的杂物钻了进来。那天的火焰将男孩的一截袖子烧没了,头发也燎短了两寸,像一巢鸟窝顶在脑门上,蜷曲干枯的发梢随着行动来回晃荡,他站在埃利卡面前,有些迟疑地把怀里的油纸包递给了他:“对不起,我只买到这么点吃的……”里面是两个尚带着余温的馅饼。 “就这个?!”埃利卡惊叫,“我那是一枚银扣,怎么可能只值两个破饼!” “对不起对不起,因为只有这一家店还肯卖我吃的……”丁乐水又小小声地道歉,“而且我想省着一点用……” “有什么好省的!你还打算长过这种鬼日子吗?”埃利卡气得直跳脚。 “那、那我明天多买点。”长期的奴役生活让男孩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认错道歉,他又将馅饼往埃利卡那儿递了递,“你都已经快两天没吃东西了,埃利卡哥哥。” 哥哥这个词仿佛魔咒一般,让埃利卡喉头一窒,滔天的怒意都被强压了下去。 埃利卡忿忿地抓过一个馅饼:“……谁要吃这破玩意。” “对不起。” “我又没怪你。”埃利卡没好气地道,他顿了顿又问,“外面现在怎么样了,还在打架吗?” “是的。” 为什么大人都这么喜欢打架,丁乐水想。他们不喜欢琥珀广场本应有的鲜花与彩灯,更愿意让鹅卵石的地面上洒满鲜血与火焰,每一个人不是惊惶失措就是面露凶光。就连他现在手中的这块饼都是……男孩想到这里时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将青了的胳膊肘往半截袖子里缩了缩。 埃利卡对他的同伴的小动作毫无察觉,他今天实在是饿坏了,被他称之为“破玩意”的粗劣干饼吃在嘴里甚至比大厨做的点心美味许多,男孩狼吞虎咽地吃完馅饼,还因为没有水来润喉而连打了好几个嗝,等平复了呼吸后,他开口道:“我们去找我哥哥吧。” “可是……可是弗洛哥哥不是让我们不要回头,去齐云城的吗?” “你看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去齐云吗?”埃利卡真是受够了对方这小傻子一样的模样,他拍拍手,“我们混在人群里装小乞丐,没人会注意的。” 丁乐水还想说点什么,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海连哥哥说如果埃利卡欺负他的话,他可以反抗,但他知道埃利卡并没有欺负他,所以也找不出可以拒绝的理由,男孩只好小小声地说:“那我们悄悄的走,好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埃利卡不耐烦地一边应道,一边抓过丁乐水的袖子,蹑手蹑脚地往巷子外走去。 头顶的日光已经偏西,一层让人晕眩的殷红从原本碧蓝苍穹的底色上透出,成功让街上的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染上了这抹红。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大伙都在梗着脖子吵吵嚷嚷,仿佛要将前几个月因为封桥而压抑的声音一股脑全发泄出来一样。如埃利卡所想的一样,并没有会注意街边的两只小老鼠。他们俩迅速地穿过红石板街,刚想往大剧场的方向拐,却又被前方炸裂在空气里的几声枪声吓得择路而逃,一直绕到了颂歌钟楼下。 这里的行人总算稀少了许多,但两个孩子依旧惊魂未定,靠在钟楼下的告示牌旁剧烈喘息。好不容易等呼吸平复了一些,埃利卡才要继续往前走,忽然被丁乐水叫住了。 黑发男孩指了指告示牌上一张还算完好的纸:“这里贴的是什么呀?” “你看不清吗?” “我……我不认字。”丁乐水老实承认。 埃利卡撇撇嘴,颇得意地笑了一声:“那等我们回家了,我让我的老师也教你认字吧。”他拉着丁乐水的手,走到刚刚张贴的告示下,踮起脚看了一眼上面的文字,“告诉你,我认的字可多了,已经能读全本的《第六史诗》了呢!我看看……前治安官法卢科什么什么……啊!原来他叫法卢科!”男孩惊叫出声。他终于认出了画像上的脸,这张脸总是和那个东州男爵出现在一起,又总是对小孩一副爱答不理的表情,让埃利卡分不清哪个更讨厌,倒是身边这家伙一看到那俩人便笑眯眯的就迎过去,哼。 丁乐水在一开始便认出了画像上的人,他不由得有些着急:“后面呢,还说什么啦?” “你催什么呀!”埃利卡瞪了他一眼,“后面写的是此人勾结敌国……怂恿暴君推行暴政……藏什么什么发现有赏——我知道了,这是一张通缉令!” 第104章 羊角巷 ※※※ “我原本以为你这位朋友是被西莫纳的人手抓住了,又或者是早早地被暗杀,丢进了倒影河底,但如果他已经死了,没道理还会满城发放他的通缉令。”方停澜欠身向前,从怀中抽了一封信递给海连,“而且,在我出发来北宏前,我居然收到了这个。” 海连接过来时,没忍住扫了对方一眼,“你兜里到底揣了多少纸?” “没办法,”方停澜笑道,“总不能把公事彻底丢下吧。” 海连拆开信件刚扫了一行,便立刻松了口气,他与法卢科合作这么多年,一眼便认出这确实是对方的笔迹。这位消失许久的治安官在信件上毫无寒暄,上来就直奔主题:“感谢镇海公阁下上次给予的情报,使我回避了恶意与危险,如今我十分安全,您也无需担心《吉光黄云书》被西莫纳所劫。只是我一人势单力薄,无法抗衡即将爆发于首都的那股力量,如今我希望您能施以援手,将困在泰燕的王女一行人救出,否则不仅久梦将要大祸临头,您想要的寒音令也会落入北漠人的手中。” “就算他不提这个要求,我也会来救你们的。”方停澜见他看完信件,还顺口笑着补充道。 海连扯扯嘴角,本想噎对方一句什么,但又觉得已经这个关头了,再互相攻击也没什么必要,便另问道:“你想要寒音令?” “嗯……这个问题我想一会再说明,毕竟我还没回答完你之前的问题。”方停澜重新坐直了身子,目光不落痕迹地扫了一旁被龙容合起的条约一眼,“时间继续向前推进,在法卢科失踪后一个多月,也就是返魂节时,你妹妹陪着约诺尔子爵夫妇去城外的墓地扫墓,之后子爵夫妇前往小夜船坞的农庄里度过新岁,而你妹妹则搭乘顺路的马车回到了久梦城。” 男人说到这里时稍稍一停:“现在所有的好消息都说完了,接下来我得告诉你一些坏消息。”方停澜眼帘微垂,“新岁之后,便全是坏消息。” 海连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地加速起来:“讲。” ※※※ 海语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回到这个如噩梦一般的地方,但在无路可去时,她只能带着弥妮回到这里。 羊角巷。 如今所有人都涌向了倒影桥的另一端,忙着将整洁干净的白鸟区涂抹上污泥,这片原本肮脏的区域反倒无人问津。弥妮是白鸟区的女孩,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刚一靠近便忍不住捂住了鼻子,倒是海语仿佛无知无觉,她轻车熟路地在小巷中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了一座破败的小屋前。 大门上没有落锁,虚掩着一道缝隙,曾经午夜的那场噩梦有一瞬间窜过少女的前额,让她指尖微微发颤,但海语又狠狠的吞了一口唾沫,用力推开了木门。 小屋内空荡荡的,曾经仅有的几件家具估计也早被流浪汉们拿去劈成了取暖的柴火,海语却莫名松了口气——四周堆满灰尘,说明已经很久没人住在这里了。她将背着的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角落,回头招呼弥妮进来:“这段时间我们先在这里躲一躲,等局势稍好一点了,再去棋盘街那边找我的养父母。” 女伴刚想扶住门框,结果蹭了一手的灰,她厌恶地赶紧掏出手绢:“这地方安全吗?我们能不能换个旅馆什么的……” “不能去旅馆。”海语断然道,“现在但凡身上露出一点亮闪闪的东西或者是一截干净的手腕,都有可能招来致命危险,所以我才一出垂芷庭,就往你身上撒了些煤灰。” 弥妮的手指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颊,结果刚擦干净的手指又蹭上了黑灰。她此时有点恍惚,面前的小姑娘在垂芷庭中这些年一向文静乖巧,平时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看书,除了她略显离奇的收养经历外在垂芷庭的一众仕女中并不出众,但这一夜的逃亡下来,对方却如最灵巧的鼹鼠最机敏的兔子一般,带着自己熟稔地在久梦城中穿梭,托她的福,两个女孩这一路甚至完全没有正面撞上过任何暴动的人群。 原来她以前真的是泥巴区的孩子……弥妮想。 海语没注意到弥妮的愣神,她卷起袖子,又从长裙上利落地撕下一截绑在了手腕上:“因为不知道要在这边待多久,我先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以前认识的熟人,大概会在傍晚之前回来,弥妮姐姐你就留在这里把门关好。” “你在这种地方还有认识的人?!”弥妮叫道。 “嗯,不过应该有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了吧。”海语看了一眼破窗外——在泥巴区生活的人总是不长命,何况之前还闹过一场疫病,“……总得去碰碰运气。你手上还有钱吗?” “有的有的。”弥妮向她示意了一下腰上的钱袋。 “那就好,我们俩先用我们的钱袋,你的钱一会找个只有你知道的地方埋起来,就当是我们最后的救命钱。”海语说。 同伴实在惊讶极了:“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啊?” “哥哥教我的,我照着学而已,”海语腼腆地笑了笑,“我先去西埋鸦巷那边找暗商换张草席和被褥,以及一些能久放的食物回来,可能没有垂芷庭里的东西好吃,就先忍忍,可以吗?” 现在这个处境,还能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弥妮此时只会愣愣地点头。海语朝她笑了笑,准备出门前往西埋鸦巷,刚迈出两步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急急地转回身走到弥妮面前。 “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海语道。 “什么……?” “斯文人在这里活不下去的,忘了在垂芷庭里对殿下说的那些敬语,我现在要教你几句可以在泥巴区保命的话,”明明女孩刚刚卸下了一箱圣人箴言,方才的用词比谁都优雅,此刻她却一字一顿道,“比如操.你.妈。” 弥妮彻底傻了。 ※※※ “你妹妹在新宵节的第二天便没了踪影。”方停澜叹息一声,“我的人本想去接她,但他们赶到时垂芷庭已经是一片狼藉,甚至有流浪汉住了进去,我们在附近找了好几圈,都没能发现她的踪迹。”男人表情歉然,“目前我的人还在继续暗中搜寻,一有消息我会立刻告诉你,只是……我觉得你也得做好某种准备。” “她不会出事的。” 方停澜微微皱起了眉:“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她是我妹妹。”海连道。 第105章 哥哥 方停澜愣了愣,随即他想起自己也曾经在大剧场外和小姑娘的有一次短暂的交锋,男人不禁赞同地点了点了头:“确实,她是个坚强的姑娘。” “不过要是有了她的消息,还是告诉我。” “没问题。”方停澜答应。 因为聊起了海语,室内的气氛又松弛了一些,海连换了个坐姿,打算结束话题:“接下来的事应该就是你之前说的那帮人攻打了皇宫,把贝伦绪拖出来宰……”他说到这里时声音一滞,这才陡地想起了什么最重要的事——如果贝伦绪是在皇宫里被人抓住,并推上了处刑台,那就意味着……他猛地抬头看向方停澜,男人静静地凝视着他,漆黑眼瞳里殊无侥幸。 “我说了,从今年第一天开始,久梦城里全是坏消息。” ※※※ 今天已经是新年的第十八天了。……或许是第十九天?埃利卡记不太清楚,在一日又一日的躲藏中,他手边连个可以计数的东西都没有。 他没能找到弗洛哥哥。因为在前几天时白鸟区战火正烈,而在第十四天时两人打算趁夜偷偷潜上山,结果又因为埃利卡在夜路中没能看清脚下而狠狠地摔了一跤,扭伤了脚,丁乐水只得将他连拖带拽地重新躲进了附近的桥洞里养伤。 如今他身上可以拿去换食物的东西都用完了。丁乐水曾小心翼翼地提议要不要趁乱也去玉兰街那些逃亡了的贵族家里翻找一番,结果被他狠狠地骂了回去。埃利卡看着眼前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一边向他道歉的东州男孩——他当然知道丁乐水的提议没什么问题,毕竟大家都在拿,毕竟他们马上就快饿死了,毕竟如果他的脚再没有药膏的话可能会从此变成一个瘸子,但他只要一想到,在他拿走别人家的东西时,也有不知道面目的人在大笑着将哥哥珍藏的书画,古董,自己的玩具揣进兜里,他心里的那一股怨懑便在身体里左突右撞,再难平息。 我是在生丁乐水的气吗?我是在气我自己。但向来骄傲的小少爷又不知道该如何低下头向对方解释这种事情,于是他干脆什么也不说,倒头睡了过去。 好在埃利卡毕竟还是个孩子,等他第二天醒来时,他胸中的郁气也基本烟消云散,还想转身叫醒一旁的丁乐水,结果他一伸手却发现旁边是空的,吓的他跳起来又叫又闹,把住在桥洞对面的流浪汉也吵醒了,对方打了个托迭的哈欠,朝外面指了指:“你的小乞丐朋友一大早就出去了,今天有红帽子商人在发放救济,不早点过去怎么拿得到?” “红帽子商人?”埃利卡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就是几个从北边儿来的蛮子!带着红帽子!”流浪汉嚷嚷道,“他们老早之前就来啦,不然你以为泥巴区那帮穷得酒都喝不起的兔崽子上哪搞到的火铳!” 埃利卡撇撇嘴,完全不关心什么红帽子绿帽子,刚刚因为着急,一不小心伤脚又扭了一下,疼痛这会才窜了他的小脸,男孩吸着气坐了回去。果然,又等了半个钟头后,丁乐水小跑着赶了回来。 对方似乎也完全忘了昨天的眼泪,现在脸上带着明亮的笑:“你醒啦!” “嗯。”埃利卡皱皱鼻子,“你出去怎么不告诉我?” “我以为我能马上回来的,没想到有好多人在等救济呀!”丁乐水从衣服里掏出了好几个麦饼,还不忘分一个给一旁的流浪汉,“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街上人特别多!” 麦饼是粗粮烘烤的,一点油星不见,但埃利卡如今早已经习惯了,他咬了一口,囫囵着腮帮问,“又要打架?” “嗯……”丁乐水歪着头想了想,“不太像要打架的样子,因为我听见有人说总算结束了。” “结束了是什么意思?” 丁乐水还没来得及回话,倒是一旁的那个流浪汉嗤笑了起来:“国王都要死啦,当然就不打咯!” 埃利卡眨眨眼:“国王……要死……?” “就今天!”流浪汉手里的麦饼三两口便被他解决了,他意犹未尽地吮着脏兮兮的指尖,脸上笑嘻嘻的,“你们要是现在出发,没准能占个好位置看国王怎么掉脑袋的哪!去” 丁乐水听得害怕,往埃利卡的身边凑了凑:“我们才……不会去看……” “拉我起来。” 丁乐水一愣:“埃利卡……?” “少废话,拉我起来!”男孩尖叫道。他将没吃完的麦饼往还在哈哈大笑的流浪汉身上一扔,也没让丁乐水搀扶,自己扶着洞壁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就要往外走,丁乐水不清楚为什么埃利卡突然又变了脸,但也赶紧跟在了他的身旁:“埃、埃利卡,你是要去琥珀广场吗?” 埃利卡没有回话,他也根本听不见一旁丁乐水的声音。男孩现在满心满眼只有一个想法。 如果国王都要死了,那保护国王的,我的哥哥会怎么样? ※※※ “当时禁卫军只剩下不到百人,你朋友就靠着百人又撑了四天,但贝伦绪撑不住了。”方停澜低声道,“他没有如阿巴勒一样和所有人同归于尽的勇气,竟然想偷偷从后山逃跑,结果被人抓了个正着,甚至还供出了缇苏皇宫守卫最薄弱的地方,所有禁卫军因此尽数被擒。” ※※※ 这里离琥珀广场并不算远,两人赶到时,居然还能看清刀刃上反射的刺眼白光。 太阳升起来了,今天是春日里最晴好的一天。 埃利卡的脸上涂着伪装的泥巴,沾满污血和油渍的衣裳令他任何一个泥巴区的乞丐并无区别。丁乐水不知何时与他挤散了,男孩却并没有察觉,他的视线里只留得下前方高高耸立的处刑台。 汹涌人墙缝隙中,他看见满脸横肉的行刑官煞有介事地掏出了什么念了起来,但听不清,广场上的欢呼声太响了。国王,暴君,十六个,罪有应得……各种词汇断断续续地扔进了他的耳朵里。再然后,他便看到一个人被推搡着站在了台上。 哥哥。 那是埃利卡从未见过的弗洛,他完美无瑕的哥哥怎么会衣衫不整,怎么会少了一只胳膊,怎么会脸上全是伤痕? 杀了他!处死他! 台下的人群在喧闹,台上的弗洛却腰背挺拔,仿佛站在绶领军衔的奖台上,青年的表情镇定极了,他的嘴角甚至绽开一抹微笑,也扬声说了什么,但埃利卡仍然听不清。 再然后,哥哥如他们所愿的被按在刑台上,刽子手已经拉起了断头的铡刀。 有人在骚动中推了埃利卡一下,男孩跌倒在地,手背还被人踩了一脚,他痛得立时落下泪来。而当他挣扎着再爬起来时,一抬头,他便看见烈日下刽子手的手里举着一样东西。 阳光迅速蒸发了埃利卡的泪痕。 他只是摔了一跤,然后他再也没有了哥哥。 刽子手像给台下民众展示商品一样拎着弗洛的头环绕了一圈刑台,然后他随手一抛,弗洛的脑袋便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度落了下来,台下的人们大笑着,快乐的,兴奋地哄抢起来,埃利卡一声声呼唤如海浪中的一滴水,迅速地被淹没镇压了下去。 ※※※ “国王的乞好求降没有让任何人同情他,在三天后他被押上了处刑台。”男人看着海连苍白如纸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忍地先停下了吐了一口气,才继续道,“那天刽子手一共砍下了十七个人的脑袋,其中就有你的朋友,弗洛。” 第106章 第二个赌 房间内一时默然无声,过了很久后,男爵低声问:“那他弟弟和那个东州男孩……” “……抱歉。” 看着海连死死紧咬的牙关,方停澜终究还是放软了声音,又补充道,“对了,可能有一个好消息。你的那位作家邻居似乎并不在久梦,有传言说他在年前时因为取材去了旧王城,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差不多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有回音。” “我知道了。” 海连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了一会,等情绪平复一些,他才抬起眼皮低声道:“行了,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我已经见过很多死亡了,这就跟海难一样,很突然,但必须接受。” “如果我说,久梦城的这次变故与无常天罚不同,是被人一手操纵的呢?” “被谁?” “被这帮人的首领。” “别卖关子了,告诉我名字。” “西莫纳。” 海连听见这个名字的刹那,表情既像是不可置信,又带着一抹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好笑的笑话一般的扭曲尴尬,就连开口时的发音都古怪极了:“你说谁?他?这不可能。” 西莫纳是拥护贝伦绪上位的最大功臣,是缇苏所有贵族的发言人,是最早提出要与安万那区泾渭分明的提议者,是他在倒影桥设下了傲慢防线,是他怂恿贝伦绪签下了加税法律,是他让所有人都对海连这个低贱出身的男爵嗤之以鼻——现在他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所有平民的救世主?! 大剧场里最劣质的滑稽剧本也不会有这样的故事!会被观众喝倒彩的! “这不可能。”海连重复道。 “有什么不可能?”方停澜轻笑一声,他站起来,绕过桌沿走到海连的身前,俯视着年轻的男爵,“我想你应该早有预感,只是被你忽略了而已。稍微回忆一下吧,男爵阁下。或者我来帮你开个头?首先想想,是谁提出改革钱币,多出来的毫厘落到谁的腰包里。” 是西莫纳。 “是谁提议封锁了疫区?” 是公爵。 “又是谁鼓动贝伦绪一定要将他的王姐远嫁?” 拳头攥得太紧,骨节甚至隐隐发痛。 “我早就提醒过你,海连,千里之外的愚昧农夫也会因为王位更迭而失去他的土地。”方停澜说得很慢,这是他在罗谢岛上深思熟虑排练过一百遍的剧情,他不允许自己出现任何失误。“你的臂展太窄,刀刃太短,保护不了整个久梦城。” 这一句否定让海连顿时如猫一般瞪起眼睛:“所以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让我回到久梦后杀了西莫纳?我当然会杀了他,还会把他的手指切了塞在他的嘴里。” “……”方停澜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只得又无奈又好笑地顺了顺小朋友的毛,“暗杀西莫纳对你来说确实易如反掌,但解决不了根本。这样吧,我再说一个故事。” 方停澜伸出手指,在桌面上划了一道。 “二十年前,东州裂国之战。” “战争的起因是宏朝的栩王秦唯珩在父皇秦炾的寿宴上请求他母亲的追封,却被秦炾一句‘胡姬蛮奴,也敢肖想东州奉祚’给噎了回去,随后暴怒的秦唯珩联合北漠,从西北方的一夫关一路打到了泰燕城下,秦炾不得不仓皇出逃,拱手将帝都让给了他所看不起的这位大儿子。从此东州一分为二——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旧事。” 他说到这里时停了下来,忽然笑着问道,“你在泰燕应该已经见过秦唯珩了,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海连虽然不明白方停澜为什么突然说起东州的故事,但还是挑眉答道:“……不怎么样。听你的形容他应该是个脾气不太好的硬汉,但我见到的北宏皇帝,看起来更像个窝囊废,我手下瘸了腿的水手都比他精神。” “哈哈,”方停澜忍不住因为小海盗的直白笑出声来,“你说的没错,秦唯珩确实是个窝囊废。他不过是一个混了北漠血统,不受父王重视,被派去苦寒封地,连抱怨都不敢有的皇子,所以当年天机库的人找上他时,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向他们敞开了大门——毕竟那帮人声称只要他点点头,他不仅不用继续在禠州这个不毛之地,而且还能重回泰燕,甚至登上那个至尊的位置。” “在世人看来,裂国之战是天子的一句话酿成的无妄灾祸,实际上秦唯珩准备了近十年。秦唯珩靠着天机库的指导和八部联邦给的钱做好了万全准备后,才决定用自己死去的母亲作为借口挑起战争,”方停澜的嘴角噙着一缕嘲讽,悠悠说道,“他以为他成功了,他以为天机库是上天赐给他的复仇利刃,但等他坐上龙椅的时候才发现,他才是那把供人行凶的刀。” ……就像傀儡一样。海连想起秦唯珩的脸,那是已经放弃抵抗听之任之的人才会有那样空洞麻木的表情。 等等。 男爵的脑子里蓦地窜过了什么,他倏地看向方停澜,一瞬间明白了对方跟自己突然闲扯起二十年前东州旧事的原因:“你是想说——” “不愧是海中爵,十分聪明。”方停澜笑眯眯地夸奖,“所以这一次的久梦城之乱,只不过是同一个剧本换了演员,然后稍稍改了台词罢了。” 郁郁不得志的皇子。扮演者,秦唯珩,贝伦绪。 施以援手的大功臣。扮演者,张客行,西莫纳。 煽动的理由。突然想要孝敬的亡母,总也治不好的疫病。 最后的终幕。 “……就是国家落入他们的手中。”方停澜说着,将最后一封信笺递了过去,“这是之前告诉了那位治安官的情报,也是我原本想提醒你的东西。” 海连抽出纸笺。在遇见费科纳之前,他从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为了某个虚无缥缈的宝藏在海上寻找八年;他也无法想象会有人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去发起一场战争,只为了几卷封存百年的文书。青年看着上面记载着的一条又一条掩藏在纷乱表象下的真实,手指几乎要攥破纸页:“……所以他们只是为了《吉光黄云书》,便毁了泰燕,现在又想毁掉久梦?” “不。”方停澜否定道,“造成这一切是他们的贪婪,《吉光黄云书》不过是将这份贪婪具象了而已。” “贪婪?”海连咀嚼着这个词,忽然翘了翘嘴角,“啊,是。我想起来了,你也想要。” 方停澜坦然点头:“我当然想要。” 所以话题还是绕回到了之前那场被自己拒绝的交易上。 总是这样,海连几乎都要腻烦起方停澜这样的表演。他知道天底下不会有白给的人情,但只要一想到对方每一句话,每一个撩拨的尾音,每一个深情眼神都是带着目的而来,胸腔里那根牵动着心肺的细弦就会绷得发疼。 他闭上眼,厌倦地吐了一口气,打算离开:“没得谈,我不会给你。” “我也不会要。” 起身的动作略停顿了一下,海连抬起头,“什么意思。” “我认真权衡了一下,如果是天机库的那群人拥有它,估计会将它拿去浇灌铁格谷的怪物们,创造出一座又一座杀人凶器,到时候的四荒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敢想象;而如果是我拥有它么……我虽然最讨厌战争,但应该也会忍不住诱惑,兵不血刃地去争夺我想要的资源,到时候我赚到的每一枚金币上都将沾满了可怜人的眼泪,那个场面估计会不太好看。” “所以你这是良心发现了?”海连嗤笑一声。 “那倒不是,在出狱时我已经把良心扔给路边的野狗了。”方停澜笑笑,“我只是有自信。” “自信?” “海连,二十年前,你能想象有一种炮弹,会从数十里之外的炮膛中射出,毫无压力的轰开泰燕城门吗?十年前时,你能想象你的双桅帆船后面会冒着黑烟,以十八节的速度向着天际飞奔吗?”男人温声低语的模样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极了某种蛊惑人心的妖物,他撑住椅扶一寸寸俯身,目光一瞬不瞬地逼视着海连的眼睛,“说到底,《吉光黄云书》这玩意不过是让时间更快一点,让他的持有者提前进化,但它里面的内容并非偶然发现,更不是独一无二。资源,算式,天地万物的道理亘古地摆在那里,没有《吉光黄云书》,世人迟早也会研究出更血腥的凶器,更高效的机拓。” 他又近了一点,“百年之前,《吉光黄云书》是无价之宝;五十年后,《吉光黄云书》是有价之宝,等再过五十年,它曾经领先的时间也终将被追赶上,从此变成一堆废纸,只配出现在老学究们长篇累牍的课文里。”他在昏暗的灯光下露出一个狂妄而璀璨的笑,“五十年而已,我不需要旧国的宝藏,我也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如此暧昧的距离下,对方说着与情话毫不相干的事情,海连却觉得心跳不受控地加快,仿佛对方呼吸里的灼灼热度浸染在了他的血管里,“这就是你的自信吗?” “是的,这就是我的自信。”方停澜如此答道。 面前是他心仪的爱人,是与他犬齿交错的对手,也是他亲手放出的猛兽。在罗谢岛上面对周不疑的嘲笑时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他确实有无数方法可以折断对方的羽翼,但他的内心更愿意享受欣赏对方自由展翅的模样。 “不然我们来打个赌吧。”方停澜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桌上那份条约,“赌注我已经写好了,就在桌上放着。” “什么赌?” “我会帮助你们从西莫纳的手中夺回久梦城,”方停澜一字一字,“条件是你要成为真正的寒音令之主。” “你想保护寒音令,保护你的朋友,家人,整个久梦,整片大海,就不能做一把刀,而是得做持刀的那个人。你要让你手中握紧了刀,这把刀不能让人看见,也不能现出模样,一个人的臂展不够,那就寻找更多的帮手。”男人眯起眼睛,话语里含着危险的信息,“如果你做不到这些,与其让天机库的那帮人又一次趁虚而入,不如由我来做你的处刑人。” 他说着,将身侧桌上的那份条约放到了海连的手上。 “我拿我这一生跟你打一个赌,现在,您要下注吗,商海连?” 直到手中塞入纸卷的那一瞬,海连才注意到自己呼吸不稳,向来平稳的指尖甚至有一丝颤抖。 他打开了条约。 脸色变化只在一刹那,方停澜看见男爵的睫毛在灯光下剧烈颤动,像是振翅的蝶翼,青年呼吸更加急促,从舌尖吐出的气流甚至带动了纸页在轻微飘动,一抹可见的红从脖颈迅速向上攀升,染透了整个面颊,包括藏在发丝中的耳垂。他看见男爵猛地抬头,用尖锐得快要变调的声音怒骂道: “方停澜!你真的有病!” “我确实有点病,”方停澜居然还点了点头,“但我乐在其中。” “你他妈刚刚还好意思对我说一堆狗屁大道理,你自己写的什么玩意,什么叫——” 商海连剩下的话说不出来了。 方家放弃了寒音令的争夺,提供了六百五十万的银锱,开放了四个港口,以及十二支舰队,倾尽全力援助缇苏。 而缇苏需要付出的代价是。 海中爵的一个吻。 这个吻来的太快,又过分用力,像是猝不及防的一记重击,让海连脑子里嗡地一下轰然炸开。他靠在椅背上退无可退,而交缠的气息几乎令他有了会溺亡的错觉,他想狠狠地咬对方一口,但这人居然比更快一步地咬破了他的下唇,铁锈的味道从口腔溢出,散在腥凉的空气里。海连被刺痛弄得眉角一跳,趁着空隙终于甩开了这个吻,嗓音气急,“方停澜你——” “知道吗,小朋友,你把我扔在罗谢岛的那三个月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方停澜又亲了一下海连沾血的唇,他字字腥甜。“我就是一个时刻都在图谋不轨的野心家。” “我将用一切光明正大的高尚行为来粉饰我的贪婪欲求,并且引以为荣。” 第107章 持刀人 海连愤愤地擦了擦嘴:“……我可没说我下注了。” “看过了底牌就得下注,阁下出身黑街,这种赌场的规矩不会不知道吧。”方停澜笑着将手帕递给他。 海连接过来后连着条约一并揉成了一团扔到了地上:“刚刚那个就算付讫了。” “刚刚那个不算,得是你主动的才行。” “方停澜你没完了是吗!” 海连说着便一把攥住面前人的衣领向后一搡,男人砰地一声撞到了木桌上,结果后腰上痛觉还未来得及窜上脊柱,倒是唇上感到什么硬物钉了下来。 “嘶——!” 这下好了,两个人的嘴上全都血淋淋的,乍一看跟刚茹毛饮血了一样。方停澜皱起眉,又好气又好笑:“……这个也不算。” “不算就不算,”殷红的舌尖慢条斯理地舐过殷红痕迹,海连得意洋洋,“反正现在我们扯平了。” 43. 既然扯平了,那就得重新回到相同的起点。海连又舔了舔伤口:“接下来怎么做?” “总之得先离开北宏。”方停澜摸了摸口袋,发现被海连扔在地上的是他最后一条手帕,男人无奈,只得不甚优雅地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我在来见你们之前去了一趟隅安,摧毁了天机库设在那里的据点。” “所以你当时才说你来迟了?” “可以这么说。”方停澜颔首,“这样一来,应该能争取一点时间,等张客行将你们的踪迹通报朝野时,我们应该能走到阎城,到时候不论是通缉令还是搜查的官兵,都很难再逮到你们的踪迹了。” “不行,”海连是记得泰燕周边地图的,他估算了一下距离,“还有伤员在,赶不到那里。” “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计划,”方停澜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三枚银锱,他一枚一枚分开摆在桌上,“就像你之前将带来的使节从宴京运河分为几批一样,这次我们还是将人分为三批,第一批是伤员,先留在这里修养,等我后面的商队过来时,走井隘至木园的路线将他们带回来;另一批则是那几位使臣,他们的相貌应该已经被北宏记录下来,所以得稍稍化妆一下不能当缇苏人了,得扮成行商的多库罗人。” “他们要是不会说北漠语怎么办?” “既然都能当议婚的使臣,几句异国话怎么可能不会说?”男人笑着反问,后半句是标准的多库罗部方言,他说完这句后又换回了东州话,“不过他们也得在这里等上几天,再绕路从苍狼湾回来,反正我想北宏人估计也算不到缇苏的使臣会从西北的斛英山中逃出来。” “……剩下的只有龙容了。”海连沉吟,“她的相貌不要紧?” “当然也得打扮,就扮成……”方停澜微微歪头,“染染头发,扮成图戎来的新娘。” “你就是新郎?”海连揶揄。 “我可高攀不起贵国的王女,”方停澜笑得一脸狡黠,“咱们都是迎亲的仆从,车夫方大仁和书童海小连。” 海连瞪了他一眼,朝他比了个极不客气的手势,结果手指反倒被方停澜捉住,不轻不重地吻了一下。 “好了不逗你了,”方停澜看着对方炸了毛般的倏地抽回手指,继续笑着说道,“她毕竟是这次能否夺回久梦的关键,所以由我和你来亲自护送最稳妥,我们得比所有人都要更快地离开北宏回到缇苏,在天亮之前就得出发。” “走哪条线?” “取最短的线,直接横穿北宏,回幽笈。”方停澜道,“等到了海上,那就是你的地盘,到时候一切都听你的。” “包括开放东天理线?”海连知道那是南宏的海上命脉,一旦敞开没准便再也无法重新收拢。 方停澜却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当然,说了会倾力相助我当然会做到。”他将最后那枚银锱丢给了海连,“只是这一路必将有颇多波折,阁下可要做好准备。” “准备?”海连稳稳地接住了银币,他龇了龇牙,“我上台从不需要准备。” 二人合作次数太多,亦十分清楚彼此的步调,商议事情的效率是旁人的数倍,当勾月西偏时双方诸事敲定,海连便开始着手准备临行事宜,他出门前又唤了对方一声:“方停澜。” “嗯?” “你刚刚说的事我一直在想,”海连直视着他,“你要我做持刀的人,就不怕我手中的刀也会伤到你?” “如果我会被你伤到,”方停澜将手在自己脖子下一撩,嘴唇却向上翘起,“那只能说明那个我太废物,不配与海中爵并肩前行。” “……”海连微动了动嘴唇,却没说什么,他转头刚想离开,方停澜也喊了他一声。 “你还有什么事?”青年皱眉,“是想问刚刚我问你的问题?那我答案跟你一样。” “我没打算问这个,”方停澜笑笑,“就是突然想叫一声你的名字。” 话音刚落,男爵凝血唇间的那道薄红霎时浸透脸颊。 44. 海连检查了一番手头的东西,打算去叫龙容出发时,才发现王女不知何时已经准备好了。 她站在农庄外一驾备好的马车旁,原本浅褐蜷曲的长发如今变得像夜色一般漆黑,又分成数股彩线长辫束在后脑,刻意画浓的眉眼比她穿着缇苏盛装时还要艳丽三分,海连眼角的刀痕一挑:“你看起来像个部族的公主,不太像要赶去结婚的新娘。” “那应该怎么做?”龙容摸了摸头发,“我没有扮演过王女以外的身份。” “随意一点就好?”海连想了想,“想想你在东州看到的那些平民姑娘们。” 龙容有些苦恼,“我努力试试吧。刚刚我梳妆时,听见你们屋子里叮叮哐哐地响了一声,你是跟他打架了?” 海连下意识地又舔了一下嘴唇,“差不多,他欠我的。”他往农庄内的方向看了一眼,“也不是跟他光打架了,还谈了一点正事。” “什么事?” 海连向她简单复述了一遍接下来的计划:“……还有就是,方停澜希望我做一个像我父亲一样的首领。”他声音微低,“但我不一定能做好。”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个做领头人的料。” “你已经是云中淑女号的船长了。” “那不一样,”海连摇头,“在海上说话,只需要几枚金币,一杯酒,两只拳头就足够拉起一帮人;但陆地上的规则,我始终没有搞懂。” “陆地上的规则,其实也没有那么复杂。”龙容轻声道,“好比我的父亲,只是因为他的父亲是国王,所以他也是国王,他们是规则的遵循者;而阿巴勒叔叔,还有我的弟弟,他们本来连做领头人的机会都没有,是他们自己用各种方法强行掠夺来的,他们是规则的打破者。至于我,我跟你一样。” “什么一样?” “我也在学习如何当领头人。”龙容苦笑一声,“我以前是一个逃避者,现在得当一个开拓者。要像一个君王一样对人发号施令,估计会比扮演新娘更难。” “啊,我差点忘了……你弟弟死了,现在缇苏皇室只剩下你……”海连咋了下舌。他原本是想找王女要点建议,没想到对方的难题比他更加艰巨,青年想了想,干脆道,“不然你来对我下第一个命令吧。” 龙容惊讶道:“对你?” “嗯。” “这样的话……”龙容认真思索许久,随后她向前迈了一步,“我希望你能成为缇苏的倒影。” 海连怔住了。 “缇苏需要照亮一切的光明,也需要一个人来统治光明下的阴影。”现在她的手上没有可授予权力的金杖,龙容干脆将将自己贴身的短刀拔出,手臂平伸,递向海连,“我相信您,就像当初我将性命托付给你的父亲一样,我把缇苏的‘倒影’托付给你。” “……”海连低头看了一眼对方手中那柄银色弯刀,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单膝跪下,将它接了过来,“我收回前言,虽然不太像北方的新娘,但您已经是个天生领头人了,女王陛下。” 女王笑了起来。 第108章 追逐 45. 如方停澜所言,从泰燕至幽笈是能最快抵达海上的路线,却也是最危险的路线。他之前捣毁天机库在隅安的据点虽然拖慢了对方一天半的时间,但在一行人在第三天赶到嘉庸之后,空气中还是多了一丝硝烟气味。 最先察觉这气味的是海连。他将吃了一半的糖栗塞给方停澜,目光却平视前方,“好像有人盯上我们了。” “你怎么发现的?” “直觉。”海连浸淫杀戮这么多年,任何一道异样的视线落在他的后脊,他都能有所察觉,“要解决吗?” “别在这里动手。”方停澜摇了摇头,“那就先不去安全屋,我在城内多绕两圈。” “往人多的地方蹭一下。”海连看了一眼头顶连绵的矮楼,“我去拦下他们。” “要火铳吗?” “不用,那东西动静太大,把这里的……呃……”海连不知道东州的官职,一时卡了壳。 “你是想说巡捕?” “反正就是和治安官一类的人,让他们发现就不好了。”海连活动了一下手腕,拔出了匕首,“你护好龙容他们。” “小心点儿。”方停澜叮嘱道。 海连挑了挑眉,轻笑一声:“你自己小心点吧,车夫方大仁。” 说话间,马车已拐进了一条闹市街中。嘉庸城不大不小,行人不多不少,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手头上的活,所以当街道上多了一个人时谁也没有察觉,只有一旁老店的看门小狗冲着那从马车上闪下的身影吠了一声。而海连向小狗打了声招呼,悄无声息地绕到了老店一旁的夹巷中。 北宏的建筑方正敦实,墙壁则多用条棱石画装饰,对他来说简直是最好的着力点,海连手臂一伸一扣,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翻上了屋顶。他用脚尖拨回一片险些滚落的瓦砾,然后扶着斜斜屋顶向下望去。 喧闹烟火间,方停澜驾驶的四轮马车正驶过一家药房,而在马车距离有数十个身位远的地方,也有一驾双轮马车在人群中穿梭,座驾上坐着一个身材结实的中年人,样貌和一般的东州男人并无区别,正攮着酒糟鼻子慢吞吞地行驶着。是这辆车在跟梢?海连并不着急判断,反正马车的行驶速度并不快,他也就不紧不慢地在一旁边走边观望,青年宛如在屋顶信步的野猫,脚下是各色的吆喝,酒香,路边小摊的锅炉在春光里咕噜噜的冒着气,仿佛踏着满城春光。 直到四轮马车车在闹市尽头的三岔路口左转离开后,那个中年男人陡地坐直了腰,一扯缰绳也跟着转了过去。 “看来应该是了。”海连嘀咕着,脚下一个腾跃,飞跨过了楼宇之间的空隙。 离开市集后人流逐渐稀疏,只剩三两闲人和仆妇在茂盛柳荫下聊天打诨,方停澜的车经过他们身边后并不停顿,继续拐入附近的巷道中来回绕着路,并开始逐渐提速,中年男人见势不妙,他一甩手中短鞭,马蹄声渐紧,随即从车厢内又钻出一个瘦子,手中正端着一把长长火铳,对准了漆木的车厢。 啧。海连不由咋舌,他有点后悔没接过方停澜之前给他的那把短铳,但此刻时间不等人,他踩着高低屋脊腾挪疾跑,几乎和二轮马车并行与上下之间。 长街楼宇起伏,走兽伴行在海连身侧,惊飞的燕雀扑棱着羽翅盘旋,最后又落回归巢之中。刺客如今也不再控制脚下的力气,噼里啪啦的细碎声响在他脚下绽开,宛如一段旋律轻快的茶琴曲。 砰——!! 第一枪没有击穿车厢,而是打碎了车厢上一块木饰,但炸响声不啻一个信号,令前方的马匹昂首嘶鸣一声,一振身躯开始飞驰。瘦子见一击不中,立刻开始清理膛线,准备射出下一发。 海连皱紧了眉,知道自己必须出手了,在两轮马车跟着目标即将再次拐弯的瞬间,他看准前方不远处的一块飞翘的房檐,然后一个助跑飞了出去。 海连从屋檐上一跃而下。座驾上的两人只觉得头顶仿佛有一片阴影盖落,瘦子手中第二发子弹出膛的一刹那,出膛的炸响和青年落在车顶的声音同时响起——砰!下一瞬,瘦子只觉得从后方有一股极大的力气按住了他的脖颈,窒息感迅速涌上大脑,而他的双眼还未来得及向上翻去,便觉得那股力量拽着他向旁猛的一甩,他在半昏迷的状态下直接被不知名的敌人丢下了车。 落地的闷响混着男人的惨叫被飞驰的车轮迅速甩在了身后。“老赵!”事情发生得太快,中年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一旁的座位上就这么少了一个人,而再一眨眼,他便察觉到后脑有利风袭来,这名中年人显然有两**手,他一矮身避开了锋刃的同时,竟然还能抓住海连的手腕,猛地将他从车顶拽了下来。 海连没料到这一击会失手,他摔落的那一刻只来得及蜷缩起肩膀,随即狠狠撞到了座位上。座驾空间太过狭窄,海连甚至还没来得及调整受身姿势,对方亦如法炮制地将他向外狠狠一搡!这一下他彻底无法稳住重心,整个人不受控的向后仰去,摇晃间海连眼疾手快地勉强用匕首钉穿了车厢,才不至于像那个瘦子一样直接滚落下车。 只要再给这小家伙一脚,就能摔断他的脖子。中年男人看着尤在挣扎的海连,知道自己已经大获全胜,他刚要露出一个微笑,嘴角却忽然痉挛起来,不受控地向外咧开。他听见了水滴的声音。 猎猎劲风吹起那名年轻刺客的乱发,也将溅撒在空气中的血迹一并抹在了他单薄的面容上。对方脖颈白皙纤细。他没有看到年轻人身上有伤口,那么是谁的血? 盲鹰阿格教给海连的第四课,快死的时候要想尽一切办法拉个垫背的。 “——!!”中年人惊恐地捂住自己的脖子,才发现他已经无法呼出哀嚎。就在此时,车轮恰好碾过一块凸起的青石板,车厢颠簸,将停止呼吸的男人也一并颠了下去。 海连注视着对方的高大身躯消失在自己眼前,另一只手上沾血的刀片也从指缝间滑落。他此时几乎大半个身子全悬在了车身外,全靠着那一只手来勉强保持平衡,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余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愈来愈近,海连侧头看去,不由大惊失色——一根红漆坊柱近在咫尺!一旦撞上估计他死得会比那个中年大汉还惨!青年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比他的大脑更快地做出了选择,他的脚踝向外倏地一探,猛地勾住了车辕,同时腰腹紧绷着一个用力,整个人便以一个近乎不可思议的方式弹坐而起,冰凉石柱堪堪与后脑勺擦过,带起后颈的一片战栗。 “……跟蛮力的壮汉打是真的累。”海连喘息着,将匕首从车厢壁上拔出归鞘,他刚要坐到座驾上,突然想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他不会驾驶马车! 哪怕明白自己早已无需害怕这种动物,但眼前耸动的马头和铁掌与石路撞击的声音依旧让青年本能的手脚冰凉,他强迫自己定了定神,脑中刚琢磨着要不要跳车离开算了的时候,前方百步远的一户人家忽然打开了大门,紧接着一个小男孩从门内走了出来,他朝里面招招手,又一个比他更小一点的女孩也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两人手拉着手,有说有笑地朝海连的方向而来。 海连瞳孔惊缩。“不……” 他没有任何犹豫地重新坐回到位置上,努力不去关注前方飞腾的马蹄,一把握紧了缰绳,“方停澜!怎么让这匹畜生停下来!!” “向后勒住!”方停澜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说得轻巧!方才的打斗和血腥气显然已经刺激了原本性格温驯的骟马,明明它口涎已经泛起了白沫,却依然慌不择路地向前奔驰。 还有五十步。 “回去!回屋里去!”海连怒喝着,一边用力将缰绳往后勒去,马匹感到吃痛,脚下却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 那两个孩子此时也发现了迎面冲来的马车,但陡然的突变让他俩呆愣在了原地,根本听不见海连的呼喊。 三十步。 再想回到屋里早已来不及,那名稍大一点的男孩张大了嘴,然后用力将女孩扑在了身下。他圆圆的眼瞳里已经能倒映棕红马的漆黑的口鼻。 十步。 电光石火间,海连几乎要将那个护住妹妹的身影和小时候的自己重叠起来。 他最后一次用尽全力勒紧了缰绳。 “咴嘶——”棕红马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前蹄高高抬起,再落地时它踉跄了几步,停在了两团小小身影的跟前。 海连松开手,发现自己掌心多了一道青紫的血痕。 危机解除,罪魁祸首仍有些惊魂未定,海连跳下车,半蹲下来,看着面前吓呆了的孩子。 “……没撞到你吧?”他向对方伸手,但他一手一脸的血迹明显让两个孩子愈发害怕,男孩护着女孩又往后缩了缩。 “你吓到他们俩了。”一条手帕从海连身后向他递了过来。方停澜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他拍了拍海连的肩,示意让他来安抚。 方停澜也蹲下来,笑眯眯地问道:“这是你的妹妹吗?” 男孩没有说话,只慢慢地点了下头。 “你真勇敢,”男人认真地夸奖道,他从怀里掏出了那半袋糖栗递给了俩人,“给,奖赏你们的勇气。” 男孩愣愣地接过糖栗,仿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和妹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声令不远处的大门里又有了动静,方停澜赶紧拉着海连逃离了案发现场。 46. “放心,那两枪都打偏了,没有射中车厢里的人,龙容他们现在已经按照路线回安全屋里了,等你恢复点力气后,我们也出发。”方停澜低声道。两人此时站在不远处的一条小巷死角里,等待着外面的风波平息。 “把你的那份糖栗给他了,你不介意吧?” 海连摇了摇头,他低着头静了一会,刚要开口说话,一样甜甜的东西忽然落到了嘴里。 是一块麦芽糖。 “之前你去买糖栗的时候,我也顺手买了点吃的。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甜的东西可以让人心绪安定,”方停澜微笑着,伸手擦去了青年脸颊上的一块血迹,“你也真勇敢,这是给你的奖励。” 第109章 桃花糕 甜腻的味道慢慢化在了舌尖,仿佛将言语也一并粘粘在了一起,海连含着糖块,没有去看方停澜的眼睛,扭头换了话题:“你之前不是说你已经拖延了时间么?他们怎么还会跟上来?” 方停澜在心里叹息一声,还是答道:“我不知道。” 海连有些惊讶:“你也有不知道的事?” “准确来说的话,是我还无法判定。”方停澜示意海连的右颊上还有血迹没有擦干净,“我从以前就对天机库传递消息的手段一直很好奇,虽然论他们对全四荒的情报传递速度来说,比我要慢上许多,但是论起对泰燕城周边的掌控力和情报准确度来说,我却远远不及。” 不知道是不是甜味真的有平复心情的作用,此时男爵的声音也放松了三分,“为什么?” “因为按理说发现缇苏使臣离开到展开追杀,应该还不足半天的时间,他们却能提前埋伏,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所以我猜测他们应该是以泰燕城为枢纽,通过某种新的技术来传递密文消息。”方停澜道。 “他们传信方法,会不会是前四卷里的技术?”海连思忖。 “未必。”方停澜摇了摇头,“当年天机库的人投奔八部联邦,为了表达诚意,是将四卷的原本全数献给了铁格谷,如果泰燕有这样的情报手段,那么龙息堡应该也有,但龙息堡至今仍然是以飞马和狼烟传信,所以应该不是《吉光黄云书》里的东西,而是他们私下里又有了什么新的……”他说到这里时忽然神色微顿,再开口时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如今连天机库都不再单纯依仗《吉光黄云书》,将来这世上一定还会有更多不可思议的事物出现……” “那我希望有生之年世上能出现不用马的马车。”海连冷冷地接了一句。 方停澜不由大笑起来,若不是碍着在大街上,他一定会忍不住亲吻一下他的小朋友:“会有那么一天的。”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从巷道的另一头绕出,回到了大街上。二人都是东州面孔,走在行人间毫无违和,顶多是街边的姑娘们会嬉笑着悄悄扯一扯袖子,却又在海连狐疑的目光落到她们脸上时迅速躲到一旁羞红了脸。海连移开了视线,又问道:“既然他们总会赶在前面,就没有什么办法?” “办法当然是有的,也很简单——要么要么破译密文,要么……逃得更快更远。”方停澜摊了下手,“我原本想仔细搜查一下他们在隅安的据点,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但时间紧迫,没办法,只得一把火全烧了。” “所以前一个办法已经不可行了?” “算是吧,而且我也在赌。”方停澜点点头,“我赌他们在隅安出现漏洞后会花多久时间进行补救,也赌他们一开始并不想把情报分享给北宏朝堂——输赢各一半。他们修复的时间比我预想的要快,而他们对北宏的信任比我预想的要少。” “我没明白。” “意思就是按第二种方法来就好。”方停澜脚步轻松,“刚刚我也说了,虽然泰燕城内固若金汤,但愈远离泰燕,天机库对东州的掌控力就愈低,再想抓我们,他们便不得不倚靠朝堂的力量了,那么就可以开始我的第二个赌。” 海连嗯了一声,正要问他第二个赌是什么,方停澜却看了一眼路边:“你想不想吃桃花糕?” “别岔开话题。”海连皱眉。 方停澜却拉着他的袖子,将他带到了摊前,“算我请的,吃了我再告诉你。” 海连发现自重逢之后,这个人的脸皮是越来越厚了!他恼怒地甩开方停澜的手,走到了一旁,“方大人想吃就自己买去,别拿我当小孩哄。” 而对面的摊主一见有客人光顾,立时站起来张罗道:“客人一看这打扮,是从外地来的吧!我们这儿桃花糕是特产,比别的地方的都好!我这摊上的糕,更是特产中的特产,卖了二十多年哪!您要是不喜欢吃甜的,还可以买回去给娘子吃呀!吃了桃花糕,人比桃花好颜色哩!” “听您这么说,那更要买来尝尝了,”男人眸光若有似无地落在几步远的海连身上,微微一笑,“我娘子正在跟我闹脾气,我买点回去哄哄他。” 买了两块糕点,两人重新回到路上,方停澜知道如果再卖关子下去对方肯定要真发火了,于是继续着之前的话题说道:“你也知道,龙容若想回到缇苏,势必要渡海而行,那么我第二个赌,是赌他们与其大费周折在陆地上搜查弄的民心惶惶,不如直接将你们葬送在海上,到时候还能说是因为天灾海啸,撇清关系。” “那就让他们试试。”海连撇了下嘴,“阿克那边应该已经收到信了,等到了幽笈,只要随便找一艘商船混进去,在把我们送到麟海的蟹隆岛那儿换乘上黑鲛号,之后的事可由不得北宏人做主。” “不是云中淑女号?”若论火力和坚固程度,海上没有人能赢得了这位女王,拿来护送是最好的选择。 海连知道对方在疑惑什么,他摇了摇头答道,“因为我要中途去一趟沙鬼湾。” “去沙鬼湾做什么?” “不是你要让我拉人手么?”海连挑眉,“我能拉到人手的地方,当然是海上最乱的地方。” “你这可是将女王大人带到了贼窟里。”方停澜提醒。 “那没办法,”海连道,“要是她连沙鬼湾都受不了,等回到缇苏看到那种乱象岂不是要吓死?” “哈哈,说的也是。”方停澜从善如流改口道。此时两人已经来到了一座酒坊的后门,隔着院墙都能闻到里面弥漫的馥郁醉香——这里也是方家设立在嘉庸城的安全屋。男人将手中那一提糕点递给了海连,“我不嗜甜食,你既然不吃,就给你们女王陛下吧,就当是为她压压惊。” 海连抿起嘴,抬手接了过来,“嗯。” 47. 方才那一场追逐战势必将成为轰动这座嘉庸城的大新闻,之前的那辆马车是不能用了,方停澜还得得去准备待会出城的办法,海连则去看看先行抵达安全屋的龙容他们。 女王陛下如今已经是经历多次追杀的人了,她面色平和地听完海连说明情况,又了解了一番接下来的计划后问道:“……沙鬼湾是个很可怕的地方?” 海连想了想,“也没有很可怕,在我看来和泥巴区一样,大家都脏兮兮的,不见得都是坏人,但好人可能也没几个。” “你很喜欢那里?” “一般般,但那里靠刀子和拳头说话,”海连答道,“比较适合我。” “这样么……”龙容想了想,忽然道,“那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到时候想拜托你。” 海连听着女人说出了她的请求,眉头却越皱越紧,在她话音刚落时便否决道:“不行。” “为什么?”龙容问道,“既然我能踏足沙鬼湾,为什么不能去安万那区?” “这次是情况特殊不得已,”海连有点不能理解,“你干干净净的白裙子上干嘛要主动去沾泥巴?” “你这句话说的有点像我父亲。”龙容笑起来,她稍稍歪了下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声道,“小时候我曾经跟着父亲乘坐花车从皇宫出发,下山绕城一周,与整个久梦城一起庆祝他三十岁的生日。我记得那天整个白鸟区漫天都是花瓣与金箔,天空蓝得仿佛琉璃,几乎能看清远方海平面上的帆船。那是我第一次离开皇宫,开心极了,以为自己能看遍久梦的每一个角落——但花车行驶到倒影桥便掉头折返了。我当时问我父亲,不是说要绕城一周吗,桥对面的安万那区就不是久梦了吗?父亲告诉我说,‘站在光明中的人,是不可能让脚尖朝向身后阴影的’。” 她说着,蜷在袖中的指尖一分分攥紧了裙裾,“这一次,我想去掉转脚尖,看看真正的阴影是什么样的。” 海连定定地注视了她一会,最终摇了摇头,他没有把握的事情事情无法应承,“到时候再说吧,没准你去了沙鬼湾就被臭气熏回船上,再也不会提要去安万那区的话。” “嗯,那就到时候再说。”龙容笑笑,“对了,你们怎么在外面耽搁那么久才回?” “马车扔在路上,和他一起走回来的,随便逛了逛。” 龙容眨眨眼:“逛了逛的话,有买点什么吗?” “……”海连舌尖拂过齿列,“没有。我那半袋糖栗还被他拿去送给小孩了。你想吃什么?我出去帮你买。” “不用啦,”龙容摆摆手,“一会又得继续出发,你也去休息一会吧。” 海连向龙容告辞后,并没有休息,也没有去找方停澜,而是去了酒坊的大堂。这里的掌柜自然知道他是不可怠慢的客人,连忙迎了过来:“是方大人那边要什么?还是您这边要什么?” “有花犯春吗?”海连问道。 掌柜一愣,连连摇头道:“没有,那酒虽然是被方大人垄断了,但他指名要专门运往缇苏的,不供应咱们北宏!” 海连也跟着一愣,心里的那根弦像是被一根手指陡地扯了一下,要坠下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来,他匆匆一扭头:“没有就算了,随便什么酒,来半瓶。” “那就给您与花犯春味道相近的一滴春,您看行么?” 海连只想赶紧结束对话:“都行。” 他拎着酒回到后院,找了片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然后从后腰的口袋中将那提糕点拿了出来。海连就着半瓶酒,将桃花糕全塞进了嘴里。 嘉庸城中的桃花糕确实是一绝,清甜绵密,又带淡淡花香,一口咬下去仿佛置身于烂漫桃花林中,最宜配上山泉绿茶或是微醺米酒。 可一滴春入口过分冷冽,如刀一般剖开了味觉,又不由分说地将辛辣灌入咽喉,灼灼烧透,令咽下去的糕点什么甜蜜,什么花香,全淹没在了酒气里。 口感不对。 哪里都不对。 第110章 渔村 47. 两人的猜测成真,离泰燕城愈远,海连脑中那股对危险的直觉振铃的次数便愈少,海连刚想松一口气,但当他赶到幽笈时,才知道北宏早已做好了对策——封港。一行人如今停滞在幽笈的一户人家中已有两天时间,方停澜今天上午又去联络了自己可以找到的船主,但得到的消息不容乐观。 “目前没有敢违令前往南境的船,就算有,恐怕也无法冲破北宏舰队的封锁。”方停澜一边脱下手套一边道,“我也不敢大肆寻找,怕惊动海关。” “只要没有船出海,确实能将我们困死在北宏。”有人叹了口气。 “现在如果转道去南宏呢?”随行侍卫中的一人提议道,他看向方停澜,“那边不是您的地盘吗?就不能调动一支军队——” “抱歉,我不能这么做。”方停澜坚定地摇了摇头,“这次来北宏,属于我的私人行为。我可以帮诸位离开北宏,也可以为贵国离开北宏后提供各种援助,而如果在这时便动用到南宏的军队,那就不是我一人说的算的事了。我得为我的国家考虑。” “可是……”那人还想争辩什么,被龙容抬手压了下去,她轻声道:“我理解您的顾虑。” “那就好。”方停澜微笑,“何况现在转道去南宏,路上又要花费一个月,我想缇苏现在的境况也不容许如此耽搁时间。”他顿了顿,“我明天会再去问问——” “其他几个港口都封港了?”海连忽然打断了他。 “据我所知是的。” “那我有一个办法。” “嗯?” “找东州的海盗。” “你就不怕他们出卖你?” “只要我有船,就没人能拦得住我。”男爵牵起了一个肆意的笑。 方停澜也跟着笑了起来:“行,我们就去挣这一艘船。” 从幽笈城向西百里,有一个名叫孙家湾的渔村,村内不过百户人家,其貌不扬,全靠打鱼梭网采珠为生,而若是有人拦住一位这里的渔民,对他说“捎带一位去采红珍珠,”对方便会心领神会地拖出他的渔船,将你送往距离海岸三十里的一座岛上——那里正是东州海盗们的聚集点之一,小岬岛。 “这是我之前在喀其里湾那边跟东州人喝酒时听来的方法,”海连道,“那会只当成故事听,没想到还真有个孙家湾。”几人连夜赶路,正好踏着朝霞进入了这座小小渔村。 此时村庄内已有了鸡鸣与人声,才要起来收拾草谷灶火的渔民们发现了这一行突兀到来的陌生人,皆是一脸警惕,海连询问了几个村民,对方不是连连摆手,就是要作势赶人。 “会不会是那个东州人骗你的?”方停澜问道。 “又不是谁都跟你一样。”海连话虽这么反驳,眉头却始终紧皱,如果再弄不到一艘船,久梦城里只怕会越来越…… “你们要去采红珍珠?”一个声音突然从旁插了过来。 两人循声看去,是个皮肤黝黑的少年,他躲在一架晾晒的渔网后,怯怯的脸上又带着一丝豁出去的勇气,他看着二人,又重复了一遍:“是你们要去采红珠吗?” “是。” “我可以带你们去,但是……”少年握了握拳,“你们得出钱!” “钱不是问题。”方停澜微笑起来。 “我要很多钱!” “很多是多少?” 少年握了握拳,仿佛在鼓足勇气,他亮出五指:“……二十银锱。” 方停澜瞬间哑然。 ——他久浸商场,当然知道市面上一槲明珠价值几何,而这少年竟连二十银锱都拿不出来……男人眸光微黯,叹了口气。 “怎、怎么?你们出不起?”少年见方停澜叹气,以为他是嫌贵,眼神里慌乱更甚。明明是他在放着狠话,男孩的额头上却已经泛起了汗,“但我必须要这么多钱,少一厘铜子都不行!现在村子里没人敢去小岬岛的,你们要是不相信我,你们就自己想办法吧!” 海连向前走了一步,“你要二十银锱做什么?” “你先说你付不付得起……”他还没说完,一个钱袋便向他抛了过来,男孩接下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满当当的一袋银币。 “拿去吧。”方停澜道。 少年登时发出一声惊叫,攥住钱袋扭头就跑。然而他还没窜出十来步,胳膊就被人一把抓住。“啧,你跑什么?”海连说着将他向后用力一拽,这下他的两只胳膊全被逮住了。 “我、我……”少年疼得直吸气,他拼命挣扎,但身后这个东州人的手跟铁钳一般让人挣脱不得,“我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 “我阿姊要被卖了!”少年眼泪都要落下,声音几乎是从胸腔里迸出来的,“如果今天再不把钱送过去就来不及了!” 他说着还想再挣扎,结果手臂上的力道忽然一松,少年本能地向前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他回头看向那个悄无声息就瞬移到他身后的年轻男人,对方也没向他道歉,而是又将他拎直了腰,顺便搭住了他的肩:“你一个人去,人家收了钱也不一定会放人。去哪赎人,指个路。” “哎?”少年还没反应过来,只愣愣地答道,“……往东走。” “行。” “等等,男爵阁下,现在您哪还有工夫去帮别人,”身后的侍卫着急道,“我们当务之急是唔——”他后面的话被方停澜给按了回去,男人笑着扬声问道:“要我陪你吗?” “我一个人就够了。”海连头也不回。 48. 临近正午时,海连便带着那名少年回来了,一旁还跟着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女。男爵走在前面,步履轻快,明显心情不错,而身后的两人显然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大约刚刚发生的事情令二人至今仍然没有反应过来。方停澜笑着率先迎了过去:“忙完了?” “嗯,这不是把人带回来了么?”海连兴味阑珊,“一群欺软怕硬的窝囊废而已,比久梦的混混骨头还软。” “没跟那边的人讲价?” 海连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我不会做生意,所以从不谈价钱。”说完,他回头朝少年招招手,“现在可以开船了吧?” 少年这会估计是已经缓过了惊讶的劲头,他三两步跳了过来,用力点了点头:“可以的可以的!” “这里一共六个人,你的船坐得下么?” “坐不下……我家是小船,可能得……” “阿弟,他们是要去小岬岛?”少年的姐姐走过来问道。 “是咧,他们打算和陈伯他们采红珠的!” 少女打量了方停澜等人几眼,不由皱眉:“你们哪像是要去采红珠的人呀,这还有姑娘呢!……你们到底是要做什么的?” “我们要一艘能开到蟹隆的海船。”海连道,“我知道东州人的船上向来不带外族人,但你们把我送过去就行,我去跟他们聊聊。” 对方声音淡淡的,尾音飘在了海风里,少女却不由想起就在两个钟头前,这个看起来略显纤瘦的男人是如何一边“聊聊”一边放倒了五六个彪形大汉,她不由握住了手腕上的淤青,定了定神才道:“我阿爹以前是给那帮人送东西的,前两年他过世后,都是我来送,你们要是去小岬岛,就再弄一艘船,把我带上,不然他们是不认人的。” “你去干嘛呀,你胳膊都折了,怎么开船!”少年嚷嚷道。 “你少啰嗦!”少女骂他,“你还骗人说你去过小岬,明明海都没出过几趟,平日里到处乱逛,梭个渔网都梭不好。” 少年一时间眼眶都红了,他刚要反驳,海连却将他一把拉到了身后:“没事,渔船我和我朋友也会划,到时候让你指路就好。”他停了停,又低声道,“晓得你是护着这小孩,不愿意让他去采红珠的地方。可你的话也别说得太重了,是他带我救下的你。” 女孩咬住了下唇。她狠狠跺了一脚,转身往码头走去。 一旁的龙容一直沉默不语,旁观着这对姐弟,此时她才叫了一名侍卫,“我记得你懂点接骨,和我一起去看看那姑娘吧。” “行了,你阿姊走了,不用抓我胳膊了。”海连把少年从自己身后拎回来。 少年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男孩目光中含着一层鲜明的崇拜,“恩人恩人,你这么厉害,又这么有钱,干嘛不弄一艘船自己采红珠呢?” “我有两艘船,只是不在这里而已。” “是什么样的船呀?比那些在小岬的船还大吗?” “比他们厉害多了,”海连揉了把他的脑袋,“别问了,去借你的船。” 少年轻呼一声,他捂着脑袋霎时涨红了脸:“我这就去!你们等我一会!” 众人各有分工,先后向着码头走去,方停澜略慢了两步走在最后,在海连身侧道,“嘉庸酒坊的掌柜跟我说,你曾经找他要过花犯春。” “是,怎么了?” “那他应该也告诉了你一件事。” 海连没有接话。 “你想保持现在这样的合作关系也行,只是我希望你明白……”方停澜咬重了尾音,“我这人一向很坏得很,向来喜欢得寸进尺,想和你也不止是合作而已。” 海连闻言扫了他一眼,“怎么,方大人又要坑蒙拐骗了?” “这次不会了。”方停澜笑起来,“而且……我发现坦诚一点其实也有坦诚的好处。”他没有回答海连疑惑的目光,而是看向前方那个蹦跶的身影,转了话题,“这小孩很喜欢你。” “他有点像阿克。”海连眯起眼,“所以就顺手帮了。” “确实有点像。”方停澜感叹道,“看着他刚刚在你身边绕来绕去,我都有点嫉妒了。” 海连哼了一声:“你嫉妒我人缘好?” 方停澜失笑,“我不嫉妒你,我是嫉妒他。” 海连踢着脚下的砂石,漫不经心地回问道:“什么意思?” 小海盗的头发从来不好好打理,这么多年来都是只在脑后随意扎起个短辫,其余的乱发随着脚步的来回摇晃,看的人心痒。鬼使神差间,方停澜伸出手去,指尖却只在海连颊畔虚虚一绕,将一缕头发撩到了耳后。比平时要更低徊的声音失了发帘的阻隔,清晰地传到了海连耳中:“我的意思就是……” 对方话未说完,海连便猛地向后连退了好几步,如见了鬼一般瞪视着他——明明方停澜的手指根本没有碰到自己的耳朵,那一小块皮肤却仿佛点了火一般灼灼发烫。 始作俑者看着他这副惊吓模样,笑得十分无辜:“你看,这就是坦诚的好处。” 青年咬牙切齿,脱口而出,“——你做梦去吧!” “放心,我一向很有耐心,会等着你主动开口。只是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东西,”方停澜笑着扬声道,“再不付讫我就开始算利息了。” 海连气得捡起一个海螺朝他扔了过去。 第111章 小岬 49. 蟹隆岛说是岛,更像是暴露在海面上的一处浅滩,仿佛随便一道大浪拍来就能将其淹没。几人分成了两艘船,一前一后地向着这片浅滩进发。也不知自己摇了多少下桨橹,海连终于看到了远方的海岸边停驻着两艘双桅小舰,栏杆破破烂烂,火炮缺了一门,桅顶的旗帜与短帆也收了起来,看不清是哪家的船——若在往日,这种船在海连眼里不过是汪洋里的小虾米,连塞牙缝都不够,但如今这两艘船却可以说承载着所有人的希望。 对面的河滩上闲晃的水手们自然也看见了海面上的这两艘渔船,男人们脸色均是一变,迅速站起来冲着他们嚷嚷了一句什么,而海连船上的那名少女也站起,拢着手回喊了一句。对方听见了答复后朝他们点了点头,飞快地钻进了停泊的海船里。 “他们这是说的什么?”海连一愣。 “东州方言,”方停澜解释道,“大意就是来的是自己人。” 海连撇撇嘴:“听起来可一点都不像东州话。” “他们去叫船长了,咱们先上岸。”少女松了口气,又提醒海连收起刀,“你们别动手,我去帮你们说说。”说罢,待小船刚一靠岸,她便跳下渔船,踩着浅水趟了过去。 “你觉得她能说动么?” “这我怎么知道,”海连放下撸桨一甩绳索,接着最后一下的前推力自己也窜上了岸,他一边将船系在了木桩上一边道,“反正谈不拢就打,你记得往你的火铳里填好子弹就行。” “放心,我的弹匣从没空过。”方停澜也下了船,转身向女王比了一个优雅的手势,“您要当心裙摆。” 龙容微微一笑,她将撒开的裙裾拢起,在腿侧利落地绑了个结,也没撑扶方停澜的手,踩着船沿径自向前一跳,人已轻巧地落在了地面上。然后回头冲二人一笑:“其实不想弄脏裙子的最好方法,是把它系起来。” 方停澜也微笑着收回了手:“是我失言了。” 海连刚想说点什么,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喧哗,他循声看去,只见剩下的的那艘小船仿佛一只新生幼鹿,在最后的这一截路程上颤颤巍巍的努力前行,船上的那几名侍卫此时都是一脸菜色,而执掌方向的男孩更是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恩人,我要怎么靠岸啊……” “……”海连翻了个白眼,“好吧,他还是不像的,至少阿克摇船的技术没他这么烂。” 等到二人好不容易将那一船的人也接到了岸边,一名东州水手从海滩上走来,用蹩脚的东州官话吩咐道:“我们船长叫你。” 海连又看了方停澜一眼,对方朝他点了点头,两人便一起跟了过去。 先入眼的是一片云雾缭绕,熏得二人刚走到跟前就咳了两声。船长拿开了烟斗,海连才看清船长是个身材瘦小的男人,脸上沟壑与刀疤交错,让人分辨不清他的真实年纪。船长吞了口烟气,哑着嗓子问道:“是你们要去蟹隆岛?” “是。” “看你们又有东州人,又有南边人,是做什么的?” “做生意的。”方停澜答道。 “撒谎。”船长嗤嗤笑着,“做生意的人找老子干嘛,早去幽笈坐大船了!” “幽笈现在被封了港,什么船都走不了。”海连说着,向老船长比了个只有海盗们才知道的手势,然后示意他跟着自己往旁边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道,“看见这个跟我来的男的身上的衣裳没?他和那女的都是做生意的,顶有钱了,这会急着去南境赚金山,雇我来带他们出海。——我呢,也是个行海的,不然是怎么找到你这儿的。” “哦?”船长上下打量了海连两眼,忽然笑了,“老子晓得了,你个愣头青哄他们有船,结果弄不到,所以来我们这儿是吧?你以前是在哪条船上干活的?” “黑鲛号。” “嚯!”男人浑浊的眼中多了一分惊讶,“那不就是在海连手下?我听说你们船长手中有一张藏宝图,是真的假的?” “假的,我跟着他四五年,西北风都喝不上,不然怎么会自己跑出来找活干。”海连撇撇嘴,不想再让对方继续探究下去,干脆朝船长比了个金币的手势,“总之你放心,那男的是头肥羊,只要送我到蟹隆,你随便宰他。” 船长黄褐的眼珠在眼眶中滚了一轮,视线落在了正在与少女交谈的龙容身上,他目光从王女白皙的脸颊上剐过,这才一咋舌,“……行,看在你们救了李家女娃儿的份上,就送你们去蟹隆,”船长用手臂磕一磕烟杆,“但是老子话说在前头,你们别想玩什么花样,不然老子有的是办法把你们扔进海里喂青鲨。” 海连只当全没看见船长眼神的变化,他露出一个四年前向费科纳示好时一般无二的天真笑容:“没问题。” 来时众人坐的是云中淑女号,四桅双层,以千年榔棹木为龙骨,配备六门迫击炮,二十门重弹,以及十门隼炮,就连船首那引颈而歌的少女雕像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特意为了此行镀了一层黄金;而回来时他们却只能乘上这艘小舰,刚一踩上甲板便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响,听的人胆战心惊。 海连将其他人都送上了船,自己也准备登船离开,结果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喊:“恩人!” 那名少年三两步地跑到了他的面前,朝海连绽开一个明亮的笑:“恩人。我能跟着你去见见你的大船吗?” “不行。”海连想也不想便直接否决。 “为什么呀?” “你连渔船都开得磕磕巴巴,去不了深海。” 男爵这话说得直白极了,少年的原本脸上的光彩瞬间暗淡了下去,讷讷两声低下了头。海连看着他这副模样,又看了一眼不远处少年的姐姐,对方明显方才的视线是正对着这边的,但在注意到海连的目光有又忿忿然地用力扭过头去,海连心中了然,开口道:“你想出海的事,跟你阿姊说过么。” “说了,”少年闷闷道,“她说随便我。” 男孩话音刚落,手上忽然一沉,他眨了眨眼,发现掌中多了一个钱袋,“这是……” “你也不是小孩了,不要什么事都靠着你阿姊。”海连道,“这一半算是我给你姐姐的嫁妆,另一半么……估计刚够再买一条小渔船,你就想办法把小船变成可以翱翔在海上的大船,到时候开着你的大船来缇苏的久梦城找我,我再带你去见我的大船。” 少年抓紧了钱袋,“可是……我要怎么找你呢?” “你随便拦住一个缇苏人,问他云中淑女号在哪,他会告诉你的。”海连笑着,将他推向了他的姐姐,“钱别乱花,我的眼睛尖得很,可以隔着海洋看到你。” “我才不会乱花呢!”少年鼓起腮帮子反驳道。他回过头来,单薄的胸膛用力起伏几次,然后对着海连大声道,“说好了,一言为定!将来我一定会开着比你更大的船去找你!” 50. “你善心太过。”方停澜刚刚就依着船栏,船下的事情尽收眼底。 “你不是一向都知道我是这种人么。”海连挑眉,“我不在乎他会不会用这笔钱真的去挣一艘大船,或者扭头就拿着这笔钱坐上了赌桌——在泥巴区里,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但是……”他垂下眼睛,“至少刚刚他看着我的时候,他的眼睛是干净的。” 方停澜嘴唇微张,“……你很在乎这个?” “是。”海连看向对方,目光坦然,“对你也是一样。” “……”方停澜缓缓吐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从小岬到蟹隆的这段航线并不复杂,只需要顺着洋流一路往西,绕过天堑海峡后便可以畅通无阻。海连已向方停澜示意伪装身份,对方也就乐得当一只懵懂肥羊,和龙容一起扮演着那些白鸟区矜贵而又傲慢的富商;而海连身上尚未洗去的那股匪气也帮了他,至少这艘船上的其他人早已将他看成了流落在东州的水手,闲时还会跟他喝上半瓶酒,聊聊东州海盗们的八卦。大伙甚至怂恿他干完这票,不如留在这艘船上跟他们混。 “你别看我们船破,但我们这船厉害着呢!”海盗们凑近道,“五年前海神号和女妖号打起来那事你听说过么?” 海连挑眉,“……有点印象。” “我们这船当时就在那里!”男人说道兴奋处还手舞足蹈的,“乖乖,我从没见过那么吓人的爆炸,连女妖号藏在船底的金箱子都炸飞了天,一枚金币和一根手指头正落到我面前!” “啧啧,你岂不是吓坏了?” 那人摇头:“我是吓坏了,可我们船长胆子大!后来等雨停了,他还带着我们悄悄去捞过东西——喏,你看到他腰上的刀没,那是‘上尉’当年用过的。……你怎么这副表情?” “……没什么。”青年深吸一口气,重新微笑起来,“听你讲的故事听得太入神了。”在水手看不见的地方,商海连的手紧攥成拳。 船长扶着自己的佩刀,这一路都心不在焉,他盘算着自己将要得到的那半箱子金币,脑子里已经开始琢磨到时候如何将自己的这艘破船翻新一番,再去岸上好好潇洒挥霍一轮——反正他也不担心那对男女会赖账,毕竟看对方那细皮嫩肉的模样就是没受过这么挫折的,就算身边跟着三个侍卫也不要紧,在大海上,谁有船,谁的刀子多,谁才说了算。 夜幕落下,船长又抽了一口烟,刚打算换个人来掌舵,自己去睡个好觉,结果他手还没离开舵盘,就听见船的另一头有水手在高叫:“——那是什么?” “好像是船?” “怎么会这么多船?” 所有人迅速聚集到了船首,眼前是风雨欲来的波涛起伏,而在最后那一尾浪落下的瞬间,所有人也都看到了远方北宏舰队伸出的獠牙。 第112章 劫船 积雨的云层尚在慢慢聚集,但风已经开始刮了起来。 阴霾的天空下,海连和方停澜自然也注意到了前方的封锁线,男爵半眯起眼睛:“有点不妙。” “怎么?” “以这艘船的质量,只怕挨不了一轮齐射就得玩完,风向也不好,就算要逃也逃不了多远。”海连皱眉,“没想到北宏人居然在这里拦着……” 方停澜掏出怀里的指南针看了看,他沉吟片刻后道,“我有个办法,就是有点冒险。” “什么办法?” 男人往右一指:“绕路,往天堑海峡的方向开,只要能甩开北宏的主力,后面的事情便尽可以交给我了。” “你想走生死滩?”海连迅速反应了过来,“但那地方全是漩涡暗流,我不觉得这船长有本事可以开过去。” “所以我们得把这艘船变成自己的。” “……”海连一时无语,“方停澜,我发现你比海盗还要海盗。” “过奖,”方停澜笑得心安理得,他看了一眼远方,“北宏人应该注意到我们了,留给你考虑的时间可不多。” 海连也跟着望了一眼远方黑压压的舰队,终于一咬牙:“如果失败了,我饶不了你。” “放心,如果失败,我就和你一起沉入海底,也算同生共死。”方停澜笑起来,“你去说服船长调头,我去为造反做准备。” 海连翻了个白眼。 “北宏的海军怎么会在这个方向?”另一边的船长心里也在犯嘀咕。干他这行的,见到海军的第一反应便是避让,男人手中操纵着舵盘本能的开始转向,打算避避风头晦气,但北宏舰队早已发现了这只波涛中的灰老鼠,他们迅速燃起一支信号烟,并打出旗语,示意船长就地停船接受检查。 “怎么办,咱们停吗?”大副问道。 船长还在犹豫,毕竟他也知道自己就算想逃也比不过那些四桅的风帆战舰,然而他一声“停”还未出口,旁边一个声音忽然道:“不能停。” 那名外来的愣头青水手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侧,对二人又重复了一遍,“不能停。” “你一个外人跑过来插什么嘴?!” 年轻人无视了大副的嚷嚷,继续道:“北宏海军百年来从未发过一条海盗赦令,你就算老实停船,最后脖子上一样会套绳子,不如赌一把。” “赌什么?” “去生死滩。” 船长被海连这平淡语气激怒了:“你懂个屁,别以为在黑鲛号上擦过两年甲板就是个行海的了,你知道生死滩是个什么地方吗?” “我知道,听我的就死不了。” “哈,”船长瞪起眼睛,作势就要拔刀出鞘,“——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的船凭什么听你的指挥?!” 海连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方停澜,对方向他轻轻点了点头,于是他叹了口气,“算了,我这人口才不太好,还是用拳头说话更顺手。” “你什么意——”船长话未说完便只觉眼前骤然一花,下一秒,天地颠倒。直到后胛尖锐剧痛和脖颈上的冰凉触感一并窜上大脑时,男人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挟持了。 甲板上瞬间哗然。水手们跟随船长多年,从来没见过这种变故,众人又惊又怒地刚想冲上前来,一条弹道突然从旁射出,斩断了所有人的脚步。 那位黑衣的东州富商笑着吹了下冒烟的枪口,“我建议诸位别乱动,毕竟我的火铳是新款,可以连发匣中剩下的四颗子弹。” 有人叫道:“别怕!咱们有五十个人,他们只有两个!” “哦?”方停澜挑一挑眉,他向众人示意身后,那三名一直跟在南境女人的身边的精锐侍从早已拔出军刀,悄无声息地从下舱室中走出,“我们不如来打个赌?我们这里的五个人,可以干掉你们五十个人,要赌赌看吗?” 船长气急败坏:“老子好心载你们一程,你们竟敢——” “你好心?我是内行人,眼睛又不瞎。等到了蟹隆时你们就会宰了所有人,杀人夺金,对么。”海连轻笑一声,“这也算是好心?” 说着,他猛地用力,一把卸下了男人的胳膊,在惨叫声中抽出了那把弯刀,“你更不配用上尉的刀。” “时间紧急,我不想再废话,”海连掌中匕首继续内扣一厘,血线缓缓顺着锋刃显现,他朝一旁目瞪口呆的大副扬了扬下颌,“去生死滩,可以吗。” 面前的年轻人明明声音还带着一丝柔软气声,大副却觉得宛如厉鬼索命的咒语,他用力吞一口唾沫:“……你要是杀了他,就没人会开船了。” “我不杀他,”海连淡淡道,“而且我也会开船。” 远方的军舰是死神,眼前的水手亦是死神。大副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等出了生死滩我就告诉你。”海连道。 51. “你们这群狗娘养的!!这是我的船!我的!!老张你他妈就是个孬种,居然对着一个毛头杂种软了骨头,还不赶紧给老子解绑,我要杀了……” 被五花大绑的船长尤有不服,还在一旁骂骂咧咧,海连全做没听见,他试了试舵盘后咋舌道,“把前桅的帆也支起来。” “全满帆的话,船可能会被吹翻。”大副提醒。 “顺着浪就不会。”说罢,青年用力一打舵盘。 对面的北宏舰队见这艘双桅帆船非但不落锚,反而将剩下的一副帆也支了起来,均有些意外,但他们在出海前便已的了死令,那就是要拦截住一切往西南方向的船只。指挥将领见状,又是一道旗语令下,原本一字分散排开的舰船迅速集结,向着海连的方向截去。 “操!他们来了!”水手们惊呼。 喧哗中只有海连和方停澜保持着冷静。“只要能避开第一波的炮击,时间正好足够。”方停澜掌中指南针随着海浪颠簸开始出现摇晃,“我帮你盯着舷尾,你专心开船。” 海连嗯了一声。第一滴雨打湿了他的眼睫。 两方的距离不断迫近,起伏的波涛令所有人都不得不抓住绳索以保持平衡。北宏同样不敢冒险在侧浪中调整船身发射侧舷炮击炮,只得继续以七节的速度向前,直到距离足够使他们发射船首炮。 “准备——”北宏人在呼喝。 “准备!”方停澜同样喝道。 “开火!” 滚雷一般的巨响在天幕下响起,七斤重的火炮撕开了细雨阴霾,在浪尖划出一道锋利弧度,直朝着小船而来。 “低头!都低头!”海连厉声命令,手中死死握紧舵盘向右打去,绞车发出尖锐嘶鸣,裂纹绽开。 咻—— 有一发炮弹击中了右辅桅,但更多的则擦着众人的头顶飞过,被海神张开的巨口所吞没。 右辅桅上悬挂的风帆失了风力,蔫蔫地贴在桅柱上;截断的桅杆则如同脱臼的胳膊一般在半空中来回晃荡,少了一支桅杆,船速立时慢了下来,北宏乘胜追击,立即开始装填第二轮弹药。 “全完了,我们根本来不及赶到生死滩!”大副看着摇摇欲坠的桅杆绝望呼喊。 “哈哈哈哈!让你们相信这些外乡人!”船长近乎癫狂地大笑,“与其被漩涡和飞炮搅碎,我宁愿死在这里!” 砰!血花从男人的额头绽开! “那就死吧。”方停澜的手指扣在扳机上,男人在云层明灭的电光下浮起一个优雅微笑,“还有三发,谁想现在和他一起死,我可以送你们一程。” 再无人敢有任何异议,死神的绳索套在了每一个人的脖子上,除了在怒海中拼命向前外没有其他出路。 “负责绞车的水手掉下去了!”大副崩溃。 “方停澜!”海连叫道。 男人箭步向前。身后雷声与炮声齐响。 全身肌肉比绞车与舵盘绷得更紧,两人分处甲板两端同时施力的刹那,船体亦踏过浪流,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从无数的弹道中穿过,下一瞬,这艘载着着五十多人摇曳孤舟一头栽进了生死滩的漆黑漩涡中。 第113章 疯狗浪 52. 船在旋转。 龙容已被方停澜告知甲板上会发生哗变,为了不拖累他们,她早早地将自己锁在了下舱的货舱小屋内。她背靠着船柱,无法得知上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船还在一片混乱中继续前进。舱壁的每一片木板都在发出令人心惊的吱呀尖叫,仿佛下一秒就会断裂成两截。不能呕吐,呕吐会令秽物阻隔呼吸;不能呼救,无人会听见呼救;不能昏阙,不能被撞到头……年轻的女王在这天翻地覆的方寸之间,默念着一件又一件需要注意的事,除了将绑在船柱上的绳索攥得更牢一些之外别无他法—— 她明白这是一场考验,如果她无法面对这有型的骇浪,那么陆地上的那些无形骇浪亦迟早会将她吞没。 甲板上的情况比船舱内更加糟糕。在冲入生死滩的一刹那,因为暗流让船体不受控地打了一个转,当时便有两名水手因为没有攥紧绳索栽下了船。海水冲刷着甲板的每一寸,令每个人的脚下不停打滑。海连踉跄了两步,好歹扶住了舵盘,他在浪海起伏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追击的北宏人,对方也不见得好过到哪里去,有几艘大型的三桅战舰早已预知到了凶险,早早地撤下了风帆,调头降速撤离,但作为掠翼的那些的纵帆船就没有那么好运,水手们根本来不及放下碇锚,浪流便不由分说地载着一马当先的他们,尽数将其送进了生死滩的漩涡中。 生死滩是海神之手,是天命之滩。所有允海上的水手们都知道这一点。 海连不是老水手,但他在沙鬼湾无数的酒桌上也听过生死滩如何凶险,那些醉醺醺的老家伙们从鼻子里攮着酒气,一边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你不能跟海神对着干,得放松,就像女人躺在情郎身下那样的放松。”酒馆内发出下流的大笑,却没人反驳老水手的观点。 得放松。海连神经依旧紧绷着,但手上的舵盘却松了下来,他看了一眼头顶。人无法驯服大海,但是还可以操纵风。青年抿紧嘴唇,做下了一个决定。他一把拿起舵盘旁的口哨,用力吹了两声,下一秒,前方便传来一声枪响。 他听见了。海连松了口气。 其实哨音与枪响并没有任何含义,但他和他之间总有种奇异的默契,那怕相隔两端,两人也都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于是在下一道海浪将船尾抛起时,一道矫健身影顺着甲板飞速滑了过来,是方停澜。海连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对方的胳膊:“你来掌舵。” “交给我。” 说罢两人一个错身换位,由方停澜负责掌舵,而海连松开了舵盘,朝着桅杆的方向疾跑了两步,下一瞬,他已经一把拉住了降索并迅速一扯,副桅上的另一幅帆降了下来,船被倾斜的厉风指引着,顺利绕开了第一股暗流。但身后的那些北宏舰船便没有那么好运,轰——!一道浪墙坍塌,还剩下六艘船。 趁着这一段可贵的喘息时间,海连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大声喝道:“都他妈给我站起来!摇橹手还剩几个?” “十、十一个。” “我需要二十个。现在,立刻,下去,在没有听到甲板上的哨声前,就算是死也要抓紧你们手中的橹!” 经历过刚刚生死一线,水手早已对海连的命令深信不疑,他们飞快地清点出了二十多人,冲进了下舱室中。“其他的人,”海连继续道,“一半人负责绞车,剩下的来升降帆。” 大副此时也彻底倒戈,方才的一只油桶撞上了他的脚,男人半瘸着凑了过来:“我负责什么?” “这些都是你的伙计,你指挥好他们。” “那你呢?”方停澜问道。 “我去试试能不能在右辅桅上重新绑一面帆。”海连道。 “别去,太危险了。”方停澜立刻否决,“就算少一面帆,我也一样能避开,相信我。” “我没说不相信你,但不是每次的风向都能像刚刚一样顺我们的意,”海连说着,已经开始往腰上绑绳索,他试试松紧后,朝男人扬眉一笑,眼尾的那道伤痕也跟着勾起,“我知道东州有个词叫‘同舟共济’,方停澜,你也相信我。” “……”方停澜嘴唇开了又合,最终他只是深深望了他的小海盗一眼,“好。” 风被云层挤压,开始逐渐转向变化,头顶深灰的浓云如同饱水的海绵,毫不吝啬地往下泼洒着雨滴,可见距离越来越短,极目望去也不过一海里。海连站在右辅桅前,折断的桅杆直径不过四寸许,在风雨中显得分外纤细,那半扇风帆依旧欲落未落地耷拉着——这一次或许比四年前那场海战更加凶险,同样他身上肩负的责任也更加的艰巨。他摇了摇头,轻吐了一口气,开始上爬。 十三岁的自己站在云中淑女号顶端时看到的是什么呢? 是连绵铺张的楼宇,青色的墙壁,红色的瓦石,每一家的门口都会挂着新开的鲜花,铃兰,玫瑰,雏菊……白鸟排成一列,从山上金色的宫殿后飞出;是极远的海平面,川流的货船,看不见的彼岸,海犀角吹出的古怪调子里满载着水手归乡的盼望。他早已见识过久梦城鲜艳的颜色下藏着怎样的污黑与肮脏,他也知道湛蓝海面下浸染着无数人从伤口里溢出的猩红,但他热爱鲜艳与湛蓝,也拥抱肮脏与猩红。 所以他必须要回到那个地方去。 心头最后的一丝迷惘散去,海连在辅桅的顶端睁开了眼。 粗糙的帆布与绳索摩擦纠缠,一个结不够,就再打一个。在风重新灌满长帆的那一瞬间,他听见甲板上传来了足以压过浪啸的欢呼。 53. 雨渐渐地小了,但风依旧劲烈。舵盘飞转,桨橹齐挥,巨大的轰鸣声在每一个人的耳膜都炸得嗡嗡作响,升降的长帆恰如其分地将每一道风都精准无误地送到了这艘破船的脚下。一条又一条暗流企图带着船只混入了神祇们狂欢的舞池,却又被风牵住了它的手,将它引了出来。距离进入生死滩已过了四个钟头,标志着终点的巨礁已经在海平面上露出了隐约一角,所有人都已到了强弩之末,但海神并不想就这样放这群精疲力尽的蝼蚁离开。 “——疯狗浪!疯狗浪来了!”船头的水手惊恐地尖叫。 “撤帆!把帆全都撤了!”大副嘶吼。 没有再给水手犹豫的时间,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服从,绞车飞速旋转,主桅上的巨帆呼啦啦坠落,只剩右辅桅的轴承已经损坏,必须得靠海连一人的力量进行升降。他此时还待在桅顶,全凭腰上的绳索固定住身体,青年在细密雨幕中努力看向前方,一道明晰的白色细线正在不断逼近,不过片刻工夫,细线就已迅速**成了一度高耸浪墙。 “算了!”方停澜急道,“一副帆不会影响的!” 怎么可能会没有影响,哪怕只是因风向产生毫厘偏差,只要与浪头不是角度正中,这艘烂船就会被瞬间撕成碎片。他既然相信方停澜手中的船舵,就要帮他排除其他的任何干扰因素。海连咬紧牙关,一把抽出匕首,挥断了自己前不久才刚系好的结,紧束的一角猎猎飞起。疯狗浪已近在眼前,还差一边。 “所有人!抱紧栏杆!” 方停澜瞳孔惊缩:“海连!!” 滔天白沫直直撞上船头的刹那,他眼中倒映的是那人侧身跃起的身影。 浪涛倾覆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量压迫着所有人向海神跪地臣服。船体如同一个濒死的癫痫病人一般剧烈地摇晃着,浪头似榔头一般砸在了每一个人的身上。方停澜没能屏住呼吸,猛呛了一口海水,令人作呕的咸涩味道灌满咽喉,令他无法在水中喊出爱人的名字。男人在猛烈颠簸中死死握紧住舵盘,明明巨浪掠过的时间不过是须臾,却如同洪水炼狱一般煎熬无尽。终于,狂澜从身边离开,起伏渐渐趋向平缓,大海向着幸存者重新露出了温柔的一面。 而方停澜也在那只无形之手从颈椎离开的瞬间,便猛地抬头看向桅杆。 ——上面空空如也。 男人怔了怔,第一反应居然是闭上眼。“这不可能……”他深吸了一口气,话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 一块沾水的布团丢向了他,方停澜本就湿漉漉的脸上顿时又多了一道可笑的水痕。他缓缓睁眼向旁看去,那位海中爵正歪靠在船舷,朝他缓缓眨了下眼,“怎么,以为我死了?” 生死滩离,雨幕帘起,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乘着这样一艘船逃出生天,所有人先是面面相觑地呆滞了一会后,才有人自胸膛中憋出一声怪叫。哭泣,大笑,相拥……平日所有的龃龉在劫后余生的时候都显得微不足道,水手们感激地抱住了那几名侍从——他们刚刚在浪流中抓住了好几个险些跌下船的人,侍从们不会东州话,但也用南境的手势与礼仪向他们表示了和解。 庆祝的时间里侍卫们的脑中还不忘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女王陛下的安危。几人拍了拍剩下的水手们的肩膀,便结伴往下舱室赶去。其中一人走到梯口,下意识地往船头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由一愣:“那是……” 喧闹中只有方停澜没有说话,他注视着海连,松开了船舵。 “别看我,看前面,”海连额头还在流着血,表情疲惫又轻松,“船长只要踏上甲板,就得和船舵长在一起这个道理,你们东州海军没学过吗?” 方停澜摇摇头,从腰侧的防水筒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我不需要看前面了。” 阵列整齐的瀛沧海军就在他们前方,红桅黑龙骨,如腾龙的船首雕塑向着这艘小船探出了爪牙。正当水手们以为自己终究还是要命丧于此时,一道青蓝色的信号烟忽然从船舵处腾起,片刻后,对面瀛沧军的每一艘船上亦升起了同样的青烟。 是欢迎的旗语。 “所以你先前才说只要渡过生死滩,后面你自有办法?”虽然生死关头性命保住,但摔下来时撞伤了腰,海连依旧保持着歪靠的姿势,抬头看向方停澜。 “是的,瀛沧军没法进入北宏的海域,”方停澜半跪下来,伸手想要掏点什么帮他止血,可惜一摸怀里除了海水就是海水,“但穿越生死滩后便毗近东天理线,如果北宏还想继续追击,那就得掂量自己的分量几何……你笑什么?” 海连笑得更加得意,“我发现泥巴区的姑娘们对你的评价一点儿没错。”他伸出手扯住男人的衣领,“你是真的假正经。” 龙容被侍从搀扶着带出了船舱,女人呼吸到新鲜空气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船舷大吐一场; 大副拉着自己的几个老伙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声称自己上岸后就洗手不干; 水手们唱完了船歌,又哼哼起了岸上的民谣; 无人注意到的船舷一角,两人都被海水浇灌过一轮,从头到脚都是一样的狼狈,发丝湿淋淋的,嘴唇也湿淋淋的,血沿着面颊渗进了嘴角。有阳光从破开的云层中透了出来,落在了这个又腥又甜的吻上。 第114章 重回沙鬼湾 54. 瀛沧军的旗舰率先赶到了小船的跟前,接舷的船板搭起,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衣着精良的海军走到自家破烂的甲板上,向着那位肥羊富商行礼:“镇海公大人。” “别对我行礼了,”方停澜指了指一旁的龙容,“先将女王陛下接过去好好招待。” 女王?!水手们更傻了。 龙容这会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她强撑着走到方停澜跟前:“您是我毕生见过的,最凶狠的赌徒。” “而且是运气最好的赌徒。”方停澜勾唇一笑。 龙容忿忿而又无奈地瞪了他一眼,披着瀛沧军送来的毛毯转身前往军舰。海连则拉着大副走到了一旁,“总之你也看到了,他们一位是南宏镇海公,一位是缇苏的皇室。我骗了你们,”他说道,“但他们俩也是货真价实的富有,现在你们想要什么补偿都尽可以开口。” “……”大副的视线在军舰和海连身上来回倒转了好几轮,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所以我们是接了女王的生意?” 海连挑眉:“也可以这么说。”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大副问道,“你对行海的事太懂了,看起来不像是他们那种……” “我的身份其实我一开始就说过了,”青年稍稍歪了下头,笑道,“我说过我是在黑鲛号上干活的。” 大副呆怔了一晌,随即男人的绿豆似的小眼倏地瞪起,他张大了嘴:“你是——!!” 男爵嘴角上扬:“南宏的镇海公和缇苏女王可以给你们一箱财宝,一艘新船,我没他们那么有钱,只能回报你们一些别的东西。从现在起,你们船上的人都是黑鲛号的朋友,以后有任何困难,都可以通过我手下任何一个船员找到我。”他说到这里是的稍稍一顿,又向对方指了指一下自己腰上的那把上尉的佩刀,“对了,这个可以归我吗?” 大副此时只会愣愣点头。 “谢谢。”说罢,他向着大副和水手们锤了锤自己的左胸口,然后如海鸥一般旋身离开。 瀛沧军有方家的财富做靠山,在四荒的海军中自然是一等一的好配置,船上的军医为海连检查了腰上的撞伤,确认骨头并无大碍后开始为他包扎额头,结果被海连挡下:“你去看其他人吧,有的水手比我伤得重多了,包扎这点这点小事我自己来就行。” “既然不让医生来,那由我来为阁下效劳如何?”一个声音从旁插了过来。方停澜接过医生手中的药膏与绷带,冲海连笑笑。 海连撇撇嘴,“也行。” 两人相对而坐,方停澜示意海连再坐近一点,“我赔了他们一艘船,三桅纵帆船。” “对方大人来说是一笔小钱。” “我的钱也不是大风里刮来的啊,”话虽这么说,语调却纵容,方停澜笑着,“不过能用一艘三桅船的钱突破北宏的封锁线,买卖还是很划算的。” “你崩了他们的船长,他们没说什么?” “他们船长经常克扣手下的口粮和工钱,迟早哗变,”轻轻将药膏涂开,“那位大副还得感谢我让他升职。” 额头传来轻微的刺痛,海连不由皱了皱眉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让你的舰队直接把我们送去缇苏?” “恐怕不行。”方停澜摇头,“瀛沧军有其他的用处,只能将你和龙容带到蟹隆去找阿克。” “什么用处?” “你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莫亦人离开了北拉马湾,正在打算吞占千鹭滩?”方停澜道,“他们一分散兵力,之前封锁的天堑海峡以南便有了缺口,我得去撕开这个缺口。” “然后据为己有,顺便霸占几条航路?”海连揶揄。 方停澜笑而不语。 涂完了止血药膏后方停澜欠身欺近,继续为他缠上绷带,两人此时的姿势近乎一个拥抱,男人的声音低徊柔和,自他的耳侧传来:“一旦天堑海峡这边的领域受到了威胁,莫亦哪还会有心思去觊觎占缇苏的便宜。我虽然没有直接支援缇苏,但也是用另一种方式帮了你们——只是在帮忙的同时,收一点红利罢了。” “方停澜,你不该当政客,应该去专心经商,什么地方都能被你捞到油水。” “男爵阁下,我可从没说过我是个无私忘我的大善人。”男人笑得狡猾极了。他退后松手,“包扎好了,接下来要我来帮您揉揉腰吗?” 海连:“……” 55. 有了瀛沧军护送,接下来的路程就变得平静而轻松了起来。四日之后,一行人顺利抵达了蟹隆岛。 海连目送着瀛沧舰队离开,又看向身边的那个人:“方大人不是要去占你的天堑海峡么?” “是瀛沧军去,又不是我去。我当然得把你送回久梦才算放心,”方停澜一脸委屈,“你就这么想赶我走么?” 海连翻了个白眼,“别以为我猜不出来你在久梦城肯定还有别的事要做。” 方停澜被戳穿打算后脸色都不变一下,依旧笑眯眯的:“只是一点情报收尾的小事而已,比不上送你安全上岸重要。” 海连冷哼一声,转身去找阿克。 阿克在收到消息后便第一时间赶到了蟹隆岛,他在岛上提心吊胆等了一个多月,如今总算能卸下一部分担子,不禁开始大倒苦水:“海连哥,为什么突然让我开着黑鲛号在这边等你啊?蟹隆这地方鸟不拉屎的,连野味都打不到几头,我带着兄弟们天天抓螃蟹,自己都快成螃蟹了……”等他抱怨完,又听海连说明了一番事情经过,少年的一头乱发也被他抓挠得更像鸟窝了,“——所以北宏根本不想娶王女殿下?” “现在是女王陛下。”海连纠正。 “一个意思,总之就是龙容姐的婚事吹了嘛。”阿克又挠挠头,“然后久梦城现在也乱成了一团,所以我们得赶紧回去救场?” “差不多这个意思。”海连道,“你在船厂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那边每天不是对着八连明轮的图纸琢磨设计,就是看人喝酒打架,能知道什么……”阿克吐吐舌头,他好奇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方停澜,“对了海连哥,你不是和那个……那个人……怎么现在又凑到一块儿了?” 海连自己的这点儿事从未瞒着自家大副,他也顺着阿克的目光望去,身材高挑的男人正在和瀛沧军的将领吩咐着什么,对方嘴角微微上扬着,但海连知道这个人说出的绝不会是什么温柔言语。他收回视线,眉头微挑,“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嘁,不说就不说呗,还拿这种老土的话搪塞我。”阿克笑道,“我只是想问清楚到时候跟这位方大人的交谈可以到什么程度,免得他套我的话时,我要是说漏了什么就不好了——你是当头儿的,这个界限得由你来定夺。” 连阿克这种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少年都知道的游戏规则,自己却总是拿捏不好界线。海连紧抿起嘴唇,过了良久后他才轻吐一口气:“可以把他当自己人,也别太当自己人,《吉光黄云书》的事情半个字也别透露。”他拍了拍阿克的肩,“今天在这里休息最后一晚,吃最后一顿螃蟹,然后去沙鬼湾。” 既然已经被方停澜拉上了赌桌,他也会学习如何编织手中的牌组。 一顿螃蟹,一夜安眠后,黑鲛号重振长帆,向沙鬼湾的方向开进。在八连明轮的助推下,海连在第七天时便已见到了沙鬼湾林立停驻的船只。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让龙容等人先停在黑鲛号上,由他,阿克以及方停澜先行下船。 沙鬼湾在这五年间的变化也极大,或许是因为各国的海军势力越来越庞大,再加上海神号与女妖号的那一次共沉令海盗们元气大伤,如今的沙鬼湾更类似一座无主的商业码头,走私贩子们在这里交换着货物与情报,丝毫不避讳身边佩刀的亡命之徒。 “你又在动什么歪心思?”海连瞟了身边的方停澜一眼。 “没什么,”方停澜笑得无辜,“这地方的生意都是小鱼小虾,如今只有大鱼才能满足我的胃口。” 海连还欲说点什么时候,路边忽然有人认出了他:“海连?!”那人打着招呼,凑到了他跟前,“你怎么回来了?” 男爵和镇海公飞快地对视了一眼,“我忙完了事,怎么就不能回来了?”海连笑着,迅速换成了海盗们通用的十六岛口音,“倒是你之前不是说去麟海混的么,怎么也回来了?” “麟海那边太难混了!”男人啧啧感叹,“这不是我弟兄跟我说现在缇苏正乱着,赶紧回来捞一票……”他说到这里时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由一惊,“你现在还帮他们缇苏人做事吗?” “你看我像吗?”海连朝他亮一亮身上的做工粗糙的水手服。 “也是,我都忘了,”那人啧啧点头,“他们缇苏的王女已经死在了北宏,国王的脑袋在琥珀广场上挂了一个月,哪还有人付你工钱。” 男爵手指一紧,脸上依旧是一副失了金主的表情,“我送完那小娘们后就去喀其里湾的船厂待了几个月,现在南境的事一点儿都不知道,他们缇苏如今没了国王,谁来管事?” “这我不太清楚,我也是刚回来,你不如去岩洞酒馆里打听?”那人抓抓脑袋,又看向一旁的方停澜,“这人是谁?” “我从喀其里湾请来的新船工。” 喀其里湾的船厂里大多都是在陆地上破了产流落到海上的东州人,又因为他们曾经出身不错,算筹打得熟,又会识字,所以一般不会负责体力重活,而是在船上担当记账或是交涉一类的职位,自然衣着也比一般水手要体面一些。那人多打量了方停澜几眼后便不再关注,又继续和海连寒暄起来,正说到要不要一起去酒馆喝一杯时,一声怒骂自四人身后响起。 “你他妈怎么看路的?不长眼睛?!” “抱歉。”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缇苏语,在海连耳中却无异于一道鸣雷炸响。青年脸色腾地一变,他推开众人,转身就朝声音来源大步走去。 这如岩石坚硬,金属锋利一般的声音,曾经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发出了投诚的邀请,也在缇苏的治安厅中下达过无数的处决命令,哪怕此时被刻意地压低过,刺客也能瞬间分辨出来。而当他走到这声音的主人跟前时,海连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指向对方的脸。 “——法卢科?!” 第115章 酒品 尽管面前的男人穿着半旧的水手服,虬乱的胡须覆盖了半张脸,但男人那一双铁蓝色的沉郁双眼是胡须和脏污所掩盖不了的。法卢科见到海连时的表情并不意外,甚至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做了个手势示意海连先停下问话,又看了看四周:“这不是可以聊天的地方,去酒馆里说吧。” 先用一杯好酒打发了那位寒暄的海盗,剩下四人则在岩洞酒馆里找了角落坐了下来。治安官拎起酒杯咂了一口,随即皱起眉:“……还是喝不惯。”说完他看向海连,“你问吧。” “先说你自己,”海连扬了扬下颌,“方停澜说你失踪了,现在怎么跑到沙鬼湾来的。” “其实也不复杂。”法卢科答道,“那天我是想回家收拾文件整理证据,等到天亮就开始对西莫纳进行清查,但是我晚了一步。西莫纳早已注意到我已经并不想和他合作,于是他先下手为强,把我的家一把火烧了,并打算将我暗杀在半路上。” “但你没死。”方停澜道。酒太难喝了,完全不符合他的品味,于是他一口没碰。 “对,我没死,因为有人救了我。” “是谁。” “……”仿佛这个名字很难说出口一般,法卢科沉默良久,才舌尖微抵在齿列,吐出了几个字,“毒蝎琥珀。” “毒蝎琥珀?”海连记得在阿巴勒死后,无论是他们设立在皇宫内的据点,还是国王手中持有的人员名册,全部在那一场塌陷之中无迹可寻。之后他和治安厅的人在数年间也搜查过好几遍,但所有人都再没见过那些暗夜里行走的杀手们,也不曾听闻还有哪位要员无声暴毙。海连皱眉,“你确定还是那帮人,而不是什么冒充的?” “我确定。”法卢科缓缓开口,“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太清楚,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街边,而他们已经结束了战斗,正在处理现场——用马车运到牛头岩,再丢进海里,难怪我们这几年甚少收到凶杀的报告。我见到了几位曾经在皇宫中有一面之缘的毒蝎琥珀,他们告诉我在琥珀王死后,他们的组织里也发生了内斗。” “噢,看来普天下都是一样的情况。”方停澜感慨。 法卢科扫了镇海公一眼,继续道,“他们余下的这部分人依照新首领的指令蛰伏下来,暗中收集西莫纳的罪证,如非必要时绝不会出手——也正是如此,他们才提前发现了西莫纳对我不利,救下了我。” “你不像是会这么容易信任曾经对手的人。”海连道。 “如果不是西莫纳迫不及待地将我通缉,我也不会如此狼狈的接受了毒蝎琥珀的帮助,”显然让曾经的对手们见证自己最狼狈的一面对一名治安官来说是极大的耻辱,法卢科低下头,按了按眉心,“我和他们达成了合作,决定离开久梦城,在那之前,我还偷偷去找过一次弗洛,想对他做出警示,希望他和我一起离开。” 海连的手缓缓握紧, “他拒绝了?” 法卢科点头:“我与弗洛当时聊的很不愉快,说到底,我和他这种大贵族出身的人从一开始信奉效忠的东西便并不相同。我效忠于我心里的那杆天平,王位上坐着的人是谁对我而言并不重要,他不一样。我与他虽然不欢而散,但此时的我们依然以为接下来至多不过又是一场政变而已,所以我也没再多劝,便乔装藏在干草车中离开了久梦城,而他则着手于联合其他的贵族们对西莫纳进行谴责……”他顿了顿,表情闪过一丝痛悔,“直到新宵节的那天。” 在所有人还在按照剧本的规则进行下一步落子时,最先掀翻棋盘的那个人便是赢家。 “后来久梦城里发生的事,我想镇海公应该已经都告诉你了。”法卢科道。 海连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时我还没有离开缇苏,只是寄住在城郊的一户农夫家中——他曾经是我的线人。在得知暴动发生弗洛被捕后,我走投无路,只能请求毒蝎琥珀能将他救出来。”男人的目光透过杯中的残酒,似乎又看到了当时的难堪情景。 “我们失败了。 “我们不仅没能劫狱,甚至导致弗洛和贝伦绪的刑期提前,他们甚至示威一般没有将刑架放置在王族们的栖梧台,而是平民们不用抬头就能看见的琥珀广场上。 “毒蝎琥珀也因为行动失败暴露了行迹,我们不得不逃到了海上。” 说完了这些,他再难忍受地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 海连看着他的朋友,从那夜之后,没有一件事可以在法卢科的控制也预料之中,也无怪乎他如今这样一幅颓丧面目。男爵也讲不出什么劝解的话,他想了想,干脆将那只原本想拍拍法卢科肩膀的手也收了回来,拿起自己的酒杯和他撞了一撞,也将这烈酒全送入了口中。 这是商海连的安慰方式。 嗓子被烈烈烧过一轮后,法卢科也好受了些,他哑着声音问道,“……不说我了,你们呢?” “我们也挺曲折的。”海连不太擅长说这些来龙去脉,干脆将视线投向了一旁的方停澜,男人笑笑,接过了话题,将从北宏至沙鬼湾这一路的逃亡与谋划大略说了一遍。果不其然,法卢科听完后立刻皱紧眉头:“你们居然将王女殿下也带到了沙鬼湾?!你就不怕——” “确切的说,她还在黑鲛号上,没踏上沙鬼湾的土地。”海连道。 法卢科紧抿起嘴唇,沉思片刻后道,“带我去见她,我有许多事要向她禀告。” 说着,他放下酒杯就要站起,是方停澜拦住了他:“治安官大人,在带你去见龙容陛下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他道。 “既然你在这里,也就说明毒蝎琥珀应该也在这里,对么。”方停澜微笑道。 法卢科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并不意外南宏镇海公会与海连一起出现,毕竟他与这个人之间曾经做过一笔交易,但一个敢于利用商业行会,将暗线插满南境,甚至掌握着本国人都未曾获知的秘辛的他国权臣坐在这里,令他本能地感到警惕。 好在海连看出了法卢科的顾虑,点头道,“没事,他现在和我们在一条战线上。” “不,我还是不能相信他。”法卢科斩钉截铁,“我可以带你和阿克去见毒蝎琥珀的首领,但得由他自己来决定要不要现身其他人前。” 方停澜对这种敌意早已习以为常,他挑眉一笑:“那你们去见毒蝎琥珀,而我在沙鬼湾四处转转,等日落时在黑鲛号上碰面——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来沙鬼湾,当然得好好游览。” “沙鬼湾有什么好游览的……”海连嘀咕了一句,却也没否决这个提议,他拉起阿克,向方停澜轻轻点一点头,转身离开了岩洞酒馆。 方停澜目送着三人离开,过了一会儿,一个走私商打扮的东州人鬼鬼祟祟地凑到了他跟前,对他耳语了几句。男人听完后微微一哂,“找我定夺?我只是个富贵闲人而已,能做什么决定?” “镇海公说笑了。”那人讪讪。如果面前这人敢称富贵闲人,那天底下就真没人敢说是闲人了,“议台上诸部运转不久,虽然有周议国在台前操持,但幕后若没有您坐镇,那些旧家族们难保不会动心思,比如此次资助缇苏如此大一笔钱财,又驱动了瀛沧军作为接应,他们便颇有微词……” “微词?”方停澜笑意更深,“这个词很令我回味。我花的是我的钱,他们哪里来的微词?还是觉得这笔钱应该花给他们?” 那人擦了把额头的汗,不敢接话。 “至于他们对瀛沧军有埋怨也是正常,”方停澜悠悠道,“毕竟瀛沧军的军费都是走我方家的账目而不是走的国库,他们是觉得如此下去,这一支海军会成为我方停澜滥权的私兵,是这个意思吧?那他们就猜错了。” “当然当然,瀛沧军是南宏的海军,他们是妄议……” “因为瀛沧军从一开始就是我的私兵。”方停澜无视了那人骤然惊惧的目光继续笑道,“并且在我确定议台诸部能无碍顺畅的推行政令,更不会再有老不死的再来找我的麻烦之前,它都会是我的私兵。” 那人彻底哑口无言。 男人半眯起眼睛,看着对方一副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忽然低笑一声,气氛也随之松弛下来:“罢了,我对议台上的政策没有任何建言,但是给周议国写封信还是可以的。什么时候能送到?” “走离筝线,只要十五天。” “时间倒是充裕。”方停澜站了起来,指了指桌上那杯自己一滴未沾的酒,“这里的酒太次了,我喝不惯,你船上有花犯春吗?” 那人愣愣地点头。方家的暗商,向来是要备上两坛花犯春在船舱里的。 “那正好,给我一坛换换口味,”方停澜笑着向前伸手,“带路吧。” 第116章 毒蝎琥珀 56. 法卢科似乎已经在沙鬼湾中待惯了,此时路线熟稔地带着海连与阿克在其中穿梭,绕过一片丛林后,他们来到了沙鬼湾的另一头,东港的附近。 直走到这里,法卢科才开口说道:“其实,毒蝎琥珀如今的首领是你认识的人。” “我认识的?”海连皱眉,他虽然在海盗里交游甚多,刺客方面却向来独行,除了之前和毒蝎琥珀会面过两次外,他不认为自己会和他们的首领有什么交集。 “你见了应该就知道了。”法卢科来到了一座木楼前,他环顾四周,见附近无人关注这里后,才轻轻敲了敲木门。过了一会,从里面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含混提问:“法卢科?” “是我,我带了两个同伴过来。” “同伴?”里面静了一会才道,“进来吧。” 法卢科推开房门,然后示意剩下两人也进屋。屋内昏暗,只从一侧半掩的窗户缝隙间泄露一两丝光线,海连眯起眼,第一时间只看清了屋内的阴影处确实有一个人影。 “你就是毒蝎琥珀的首领?”海连问道。 那人听见海连的提问后身形一震,缓缓转身,“你们……” 是个女人的声音。 海连还没来得及反应,身边便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呼。阿克小朋友刹那间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昆姬姐姐?!” “噢,看来小家伙记性不错嘛,如果你再叫我昆姬阿姨我可是会揍你的。”那个身影在暗处朝二人露出一个放肆的笑,“我没想到是你,海连。” “我也没想到是你,昆姬。”海连声音微沉。 “听你的语气似乎不怎么高兴?”昆姬问道,“我以为老朋友相见总该高兴点儿。” “你既然是我的朋友,也该知道我不喜欢被朋友这样欺骗。” 昆姬摇头:“我没有隐瞒过我的朋友。我也以为上尉已经告诉过你了。” 海连抿起嘴唇。确实,在他淡薄的记忆,五年前在他被费科纳点名身世的那天,醉醺醺的上尉曾经告诉过他昆姬与毒蝎琥珀有所瓜葛,是他没有去在意。或者说,他本能地不想将这位海盗与自己在久梦城遇见的那些毒蝎琥珀们联系起来。最终,他只能轻声道,“他说过一次。” 昆姬笑嘻嘻的:“瞧瞧,明明是你记性不好,还要怪到我头上。” “我一直在找你。”海连道,“但这几年完全没有你的音讯,我还以为你已经……” “以为我死在哪个漩涡里了吗?”昆姬笑道,“你去哪儿找的我?” “沙鬼湾,喀其里湾,斐遮拉……我还去你老家的渔村看过,”海连说到这里时一顿,仿佛想起了什么,“难道说……” “没错。四年前我就回岸上了,所以你在允海就算找三百条船,问三千个人,也不会查到一点儿消息的。” 海连直视着他:“可你以前说过你是海神的女人。” “你从前只是四处游荡的海盗与刺客,如今却是名头响彻四荒的海中爵,世上的事谁说得准呢?”昆姬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苦涩,她向前走了两步,站在了那一道光线下。海连这才发现女人的右眼戴了一只眼罩,而那张漂亮面孔上也多了几道狰狞疤痕。青年神色一滞:“你……” “组织里出了点事,打起来了,”昆姬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我们之前的头儿给了我几刀,又划瞎了我的一只眼睛,而我呢,就收走了他的性命和他的位置。” “为什么会打起来?” 昆姬瞪他:“你问这么多干嘛?” 海连毫不在意对方母猫似的凶狠目光,径直道:“因为我有事想找你帮忙,所以希望大伙能知根知底一点儿。” 女人面颊上的伤痕随着她紧抿起的红唇而绷直,显然她在审度着海连这个提议会掀起怎样的风暴。过了半晌她轻声道:“知道为什么我回到岸上也没有找你么?因为你是男爵了,就不该再和我们这种人搅和在一起。” “我从没觉得男爵这个身份会影响到我,我想和国王,和治安官,和平民,和海盗结交都是我的自由。”海连从腰上将那把佩刀解了下来,递向了昆姬,“我讨厌像贵族一样弯弯绕绕的卖关子,搅和的内容我就直说了——我要回久梦,干翻西莫纳和他的狗腿们,因为缺人手,想拉你入伙。怎么样,来么?” 青年语气总是这样淡淡的,五年前在岩洞酒馆里,他也是用这样的声音说着漫不经心的狠话,如天神降临一般救下了所有人。昆姬定定地注视他片刻后,将佩刀接了过来。女人朝他龇牙一笑:“以上尉这家伙的刀做证,老娘早就想捅穿西莫纳的屁.眼了。” 57. “事情虽然没你们想的那么复杂,但我也得从头说起,毕竟还从没有人问过我这点破事。”昆姬把玩着这把半旧的佩刀,柄上的锈渍落了一点在她的指腹,仿佛从指甲上剥落的枯萎丹蔻,“让我想想从什么地方开始说好……就从毒蝎琥珀的建立开始吧。你们应该都知道缇苏从古时候便盛产刺客,只是近些年因为害怕治安官们手上的绞索,干这行的人才越来越少。毒蝎琥珀原本只是个在边境一带吃人命饭的小团伙,首领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男人哑龙,一个是哑龙的弟兄毒龙。我男人会开船,失手跑路也方便,一旦被通缉就去海上躲半年,回来后便屁事没有。但最狡猾的狐狸也有踩陷阱的时候,他跟他兄弟有一回不长眼,被被琥珀王逮到了——琥珀王那时候还不是琥珀王,只是在边境鸟不拉屎的万林城里当城主的阿巴勒王爷。王爷没有杀我男人,反而将这个团伙收为己用,到那时才改名叫毒蝎琥珀的。” “我是被我男人拉着入伙的。”昆姬继续道,“我跟我男人觉也睡了,刀法也学了,人也杀了,他们的瘸子主人也见了,不入伙怎么办?又过了几年,有个东州人找上了门,瘸子便当了国王。” “是费科纳。”海连道。 昆姬挑一挑眉表示答案正确,“我是不知道费科纳给阿巴勒下了什么迷药,总之他们十分确信在海上有个什么什么宝藏?阿巴勒便派他出去寻宝,一找就是八年。” “但东州人毕竟是外族,瘸子不放心他,于是在他脖子后面悄悄架了两把刀,一把是上尉卡波克,负责一边帮助费科纳寻宝,一边提醒费科纳让他不要搞小动作,一把则是我男人哑龙,负责在暗处监视他们两人,有情况随时向琥珀王通报。” 海连和法卢科对视了一眼。 昆姬说到这里时已经很不耐烦,“期间我男人不小心被流弹砸瘪了脑袋,我就接替了他的活。再之后的事,海连应该都知道,因为你那时已经上了毒蜂号。” 海连点点头,道,“后来费科纳死了,你的任务应该就结束了。” “确实,我也想结束了。”昆姬看向一旁的阿克,“我把小家伙的姐姐送到缇苏时,顺便找过一次毒龙,想跟他说离开毒蝎琥珀的事,但那时他们好像在计划什么,没工夫理我,只说年后再谈;结果等到了年后更没工夫谈了,因为阿巴勒被他的金笼子砸死了。” 女人咧开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笑,“国王死后,贝伦绪忌惮毒蝎琥珀,开始大规模的搜捕我们,同伴死了不少。我当时提议干脆一起跑到海上别管这些事得了,但毒龙却不知道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非说我知道宝藏的线索,打算将我绑给西莫纳那个王八蛋,当做他投诚的敲门砖。” “于是你们就打起来了?” “那当然,老娘才不会被人绑第二次呢。”昆姬龇起牙,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伤疤,“我赢了后,毒蝎琥珀的烂摊子也顺势丢给了我。我本想带着剩下的人都离开缇苏,但又觉得这么走了不甘心。” “不甘心?” “虽然老娘不是个文化人,但好坏还是分得清的。”昆姬目光幽冷,“我只见过西莫纳一次,我就知道他是世上最坏的坏胚。” 第117章 船宴 法卢科对这句话表示认同,他没有像昆姬与上尉一样效忠的主君,但不代表他不效忠于缇苏——西莫纳身为北漠间谍操纵南国的政局,这是他决不能忍受的。 “我决定像监视费科纳一样监视他。”昆姬继续说道,“这不再是谁给我下达的命令,只是我想这么做而已。” “主君死了,毒蝎琥珀们也没有了容身处,我干脆将黑薄荷号贱卖,拿这笔钱将毒蝎琥珀们分散安置在了城内,没准你们还在大街小巷里见过他们。”昆姬笑着,“只要没拿刀,我们也只是普通人。” 就像阿爹一样,在没有手持寒音令的时候,春姐姐他们也不过是泰燕城里的普通少年少女。海连默然想道。 昆姬拿起桌上的扁银酒壶喝了一口润润嗓,“后面发生什么我懒得说了,法卢科也应该都告诉了你,我现在就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干掉西莫纳?他可不是一般的暗杀目标,会伸着脖子给你砍。” “我也没说只是杀他。我知道西莫纳已经将北漠人带进了久梦城,”海连道。从那夜方停澜交给他的那份条约时,或者说从更早的时候他便已经在思考这件事,而如今,这个想法终于从一片混沌的脑海中浮起,一点点沥干了上面的水渍,“还得让久梦城恢复原状……甚至变得更好才行。” 万世沉醉的梦之城,不该因为一个人的私欲而染上其他不和谐的颜色。 海连也走到了那束光前,青年半张脸淹没在暗色,只有漆黑的眼瞳向阳,他朝昆姬露出一个笑容:“你刚刚既然已经答应上船,我想带你去见见其他的‘船员’,然后一起琢磨‘海图’。” 法卢科一惊:“海连,你不会想带她见龙容殿下吧?!” “不行吗?”海连反问。 治安官语塞。 “龙容?你是说那个去北宏结婚的王女?”昆姬惊呼。 海连摇头:“没结成,我们嫌北宏男人都是软骨头,就回来了。” “噗……”昆姬扑哧一笑,也没拆穿这个随口的谎言,又问道,“所以她现在也在沙鬼湾?” “在我的船上。放心,她和那些贵族们不一样,是个……”海连一时间想不出形容词,只得道,“是个很好的女人。何况她对着我们这一堆臭男人好几个月,也该见见漂亮姑娘洗洗眼睛了。” 昆姬显然被“漂亮姑娘”这个词给逗乐了,“几年不见,你倒是挺会说话了。行,那就带我见见这位龙容小姑娘。” 58. 时间未至傍晚,黑鲛号上的水手们已结伴下船各自找乐子去了,只有三三两两执勤的船工还在擦着甲板,看见海连上来后朝他们挥了挥手:“头儿。” “方停……那个东州人回来了吗?”海连问道。 “好像没看到他,您找他?” 海连错开视线:“没,我找女王陛下。” “她刚刚出来透了会气,现在好像回船舱了。” “行。”海连点点头,掏出一枚银币丢给了他,“忙完你也下去喝一杯吧。” 那人笑着应了,还朝着剩下几人做了个鬼脸。 黑鲛号的船舱内虽然陈设杂乱,但并没有海盗船内一贯的肮脏与污秽。在接到龙容后,海连便将一座贮酒的库房清了出来单独供她起居,其他人则和水手们一块儿睡架子床。不过龙容这会并没在小房间里,而是坐在一方木箱上,借着舷窗的光线在看书。 “哪来的书?” 龙容听见声音后转头笑道:“一位水手借我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这种市井小说,很有意思……”她的目光微闪,显然已经认出了男爵身后的治安官,“法卢科……?” “陛下。”法卢科苦笑着向龙容躬身行礼。 “和法卢科的寒暄感慨一会再说,我先向你介绍一个人,”海连向旁一步,“我拉到的第一个帮手,是我在海上的老朋友,也是将法卢科从久梦城救出来的人。昆姬。” 昆姬撇撇嘴,大大咧咧地走上前来,“怎么办,我还不知道怎样对一位女王行礼……要我牵个裙角吗?” “不用。”龙容笑着摇了摇头,她站起身,抬手轻轻地抱住了她。 向来百无禁忌的女海盗愣住了。 “这是感谢,也是钦佩。”龙容轻声道,“感谢你救下了我的朋友,也敬佩你能斡旋于允海上,这是我无法做到而又向往的……”她松开了手,朝昆姬弯起一双湛蓝眼睛,“要论行礼,也该是我先对你行礼。”说着,她也真的牵着裙子欠了欠身。 昆姬看了看一旁微笑的海连,又看了看面前微笑的女王,算是明白刚刚海连为什么会说龙容和其他人不一样了。 ※※※ “我这段时间认真想了想,”海连指了指自己和昆姬,“如今久梦城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谁也不清楚,我不能让女王陛下就这么贸然进去——至少得等我和昆姬将久梦潜在的危险排除。所以我想让女王陛下先在千鹭滩暂住……” “我拒绝。”龙容见海连目露惊讶,又继续解释道,“我不想再做随波逐流等待安排的那一个,这次的婚事给我的教训已经足够。何况缇苏我的国家,我当然需要用我的力量来争取,而不是等你们打扫完久梦城的卫生后让我继续入住进栖梧台上的金色宫殿里——那样其实和我弟弟没有分别。” 海连皱眉:“那您是想……” “让我去各个家族封地去游说吧。我相信西莫纳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整个缇苏向他与北漠人臣服。”龙容微微歪了下头,不由一笑,“你也不要以为我是什么孤弱女子,当年只是因为我不喜欢和别人争,所以两次都主动放弃了继承权而已,而现在,我没理由放弃了。” “但是……就您一个人?”海连迟疑,“要不要等那批使臣回来了再……” “还有我呢。”法卢科站了出来,“陛下手里是明码,我手里的就是暗码,这些年他们私下里做过的事,我多少还有一些存档。至少在和傲慢的贵族们打交道这方面,我总比你要熟练。” 海连手指敲击着一旁的木条,沉吟良久,终于点头,“……也好。那就兵分两路速战速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59. 几人商议完毕,从头顶的甲板上传来一阵喧嚣,水手们也彼此吆喝着回到了船上。 “时间不早了,反正距离回久梦还有段距离,再细的路上也可以聊,今天先到这儿吧。”海连说完朝着厨房招呼了一声,体格健壮的厨子在食材堆中探出头来:“头儿,要准备开饭了吗?” “把最好的酒和食物都端到甲板上来,”海连笑着道,“我今天见到了老朋友,心情好,所以想让大家一起庆祝。” 厨子吹了声口哨,“放心吧!” 等到沉坠的夕阳给予海平线一吻时,黑鲛号上这个小小的宴会也开始了。从走私商手中买来异域的水果,又从沙鬼湾的住民那里买来新鲜的野鹿与家禽,酥烂的烤肉和浓稠鱼汤的香气搅和在了一起,又被琴弦间跳跃的音符打散。水手们喝到了兴起处,——等方停澜拎着一壶花犯春回到黑鲛号上时,他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他在喧闹中环顾四周,很快便在船舷旁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个人。 “怎么,这是要开宴会?”男人笑着问道。 海连丢了一个橘子给他:“嗯。” 方停澜一把接过,放到鼻下嗅了嗅,“看来是为了庆祝你又见到了老朋友,也成功拉拢了毒蝎琥珀。” 以这家伙的聪慧,海连并不意外他会猜测成功,反正接下来的旅途还要继续同行,他,“昆姬就是毒蝎琥珀的首领。你还记得么,就那个……” “我当然记得。”方停澜剥下一瓣橘子,送到海连嘴边,“是那个说我对你不怀好心,让你赶紧甩了我的那位美丽船长。” “事实证明她说的没错。”海连叼走橘子的同时,还报复性地咬了他手指一口。 方停澜抽了声气,无奈地收回手:“我想可能还不止这个原因吧?” “嗯?” “人总得需要放松。”方停澜也跟着靠在了船舷,从海上吹来的晚风拂过他微长的鬓发,“这一路所有人都紧绷着,等到了久梦城又得马不停蹄地继续战斗,能有这样难得的一个平静夜晚,确实要让大家都能开心起来。” “听你的口气像是在夸我?” “当然是在夸你呀,”方停澜笑起来,“你会是一个出色的首领的。” 海连挑眉:“出色的首领回缇苏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安插在久梦的探子连着北漠人一起全赶出去。” 男人哈哈一笑。 两人说话间,甲板上的乐曲也换了一首——枯燥而漫长的航旅中,每艘船上总得配上一两位会乐器的水手,在思乡时能奏响民谣,在欢乐时能弹拉小调。人们踩着节奏跳起了舞,女王陛下从小耳濡目染的是皇家清越悠扬的乐曲和舒缓妙曼的对舞,哪里见过这样简单而又随性的舞蹈,她好奇地瞪大了眼睛,还想再多看两眼时,便被昆姬给攥住了胳膊,女人大笑着,将女王不由分说地拉进了人群中。 “你不去跳舞么?”方停澜指指热闹的中央,“我还记得你跳舞也是一把好手。” “待会再去。我要是去了,就没人敢跳了。”海连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方停澜手中的物什,“这是什么?” “酒。” “我当然知道是酒,你从哪弄来的?” “嗯……”方停澜拖长了半分尾音,最后还是决定不逗他了,“刚刚去我部下的船里一趟,找他们要了一壶花犯春。” 海连一时无语,不知该生气他的前半句还是恼火后半句好,于是他选择闭嘴。他是不想说话了,但对面这个家伙偏偏还要继续烦他:“在和你分享这壶酒之前,我还有些话要跟你说。” “什么话?” “你在北宏的这段时间,南宏也出了不少事,除夕的那天迟锦城中死了一个皇帝,一位梁王,一位陈王,秦氏皇族便就此覆灭。如今南宏以周不疑为议国长,六部议台共治国事。” 这会他倒是格外直接起来,海连一针见血:“是你干的。” 方停澜笑了笑,没有否认。 “为什么?”海连还记得五年前是为什么和这个人决裂——他要杀秦唯玉,而方停澜不肯,理由是“不能说”。 “我不喜欢‘皇帝’这个东西,所以得想个办法,要么操纵,要么代替。在得知我父母都因秦家而死时,这便是我决定要做的事。”方停澜在夜色里看着小朋友点漆似的眼睛,“五年前的我太幼稚,以为操纵足矣,五年后的我发现这是个错误的想法,当然要纠正。” 海连又不傻,他迅速抓住了方停澜话中的漏洞:“你既然不喜欢皇帝,为什么要帮助龙容当女王?” 因为你效忠于龙容,而我不想再让你伤心。这话方停澜当然不会说出口,他的目光正直极了:“因为国情不同。南宏自诩的贵族,不过是因裂国之战一并南迁的一帮废物而已,门第历史也不过六十来年,算什么簪缨之家;但缇苏不一样,这个国家的皇权姓氏已经千年未曾改变,龙容之于他们,更像是一种宗教的存在——她必须存在。” 这个解释确实站得住脚,海连撇撇嘴:“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要让你看清我。” 海连摆摆手:“我已经很看清你了,你就是个……” “混帐?坏人?自私的王八蛋?”方停澜笑着接了下来,“那你确实看得很清楚,谢谢夸奖。” 海连冷哼一声。 “我总以为我是执棋之人,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万事万物一向都看得清,只有对一件事……一个人,始终当局者迷。我曾经问过我父亲,问他当年是不是因为看我阿娘长得像仙女一样好看所以才喜欢她的。”方停澜开启了酒封,馥郁的香气从瓶口逸散出来,“他当时的答案被我遗忘了很久,是你将我丢在罗谢岛的那段时间我才忽然想了起来。我父亲说他也不知道,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喜欢得不得了了。” 他向往着父母的琴瑟调和,深知用情需专一,需优雅,需无微不至,需心魂共鸣。 所以忘了感情是冲动,是怒涛,是不知所以,是本能反应。 镇海公向来知错就改,绝不逃避。还剩最后一个心结,他也希望在这个无忧夜就此解开。 “所以庚帖的事我很抱歉,但我不后悔。” 海连怔楞在原地,看着对方方停澜欠身欺进,呼吸灼热。 “庚帖只是写在纸上的换命帖而已,而已经真正交付过的性命,我不会再还给你,你撕掉了也不行。” 他给了他一个弥漫着花犯春味道的吻。 第118章 分路 黑鲛号沙鬼湾待了四天。这四天里其他人可以放松休憩,但海连不行。久梦城内局势未知,光凭昆姬这一把刀还不够,他还需要更多的帮手。好在海中爵的名头早已响彻允海,四天下来,海连居然也招揽了不少愿意随他一块上岸的人。而镇海公对他的小朋友所有行动不做插手更不予置评,只笑眯眯的看着船上出现越来越多的新面孔,只在众人歇下的午夜时分,他才敲响船长室的门,为还未歇息的疲惫男爵送上一个抚慰的吻。他清楚在这个时间,他需要和伸展羽翼的雄鹰保持距离。 “我这样做是对的吗?”海连有时候也会问他。 “虽然我很高兴你会依赖我,但恕我不能解答这个问题。”方停澜眉眼柔和,“阁下只要知道一旦你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我可不会介意将缇苏国改造成我的后花园。” 海连瞪他一眼:“……我发现你的嘴巴还是用来干别的比较好。” “遵命。”男人微笑着,重新俯身,封堵住了船长的唇。 直到第五天的清晨,这艘漆黑长舰终于补充完备,乘着东风往西南而去。 60. 久梦城白墙上的花卉早已换了的新品种,小夜船坞的码头依然和五年前一般破旧。 “红榴港不安全,还是这边保险一些。”海连率先跳下了甲板,丢给码头的看守人一笔封口费——下船后,他和女王便不再同路,龙容需要去集结那些古老的力量,而海连则要前往久梦,做一支无声的先锋之箭。 龙容远离故土许久,她最后看了一眼辽远海面后,将视线转回到了陆地上:“这里离齐云有多远?” “不算很远,坐最烂的马车大概得两天半,好马车就只要一天。”海连答道。 “我可以提供好马车。”方停澜插了过来,向二人示意不远处一个热闹的码头酒馆,“我有一支商队就在这里,而且这两日正好要去齐云城。” 在镇海公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正巧”两字,但海连也没必要拒绝对方随手的帮忙,他点点头:“你的伙计应该都知道分寸。” “当然。他们只是普通伙计,没有耳朵更不会多嘴。”方停澜微笑着欠了欠身,“我现在去叫他们过来。” “你呢?现在就回久梦?”龙容又问道。 “我想先去船坞西边一趟,”海连道,“约诺尔子爵在这里有一块地。” 女王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你是说……” 海连苦笑一声,“虽然知道没什么可能性,但我总还是希望他们能逃出来。” 这一路东州青年虽然面上表现得毫不在意,但龙容清楚他其实只是在克制着自己的焦急。女王向他郑重点了点头,“我会祝福子爵夫妇,还有小语。” “借你吉言。”海连笑着向她行了个礼。另一边,昆姬也走了过来:“我打算让我手下的三个姑娘跟着龙容一块儿走。” “哎?” “你们男人的总是计划很好,却不够细心。她一个未嫁的女孩儿,从东州一路逃回来,身边尽是男人,那些大贵族们难保心里不会动什么恶心念头。”昆姬撇撇嘴,“身后多跟几个人,既是避他们口舌,也是给咱们小女王撑撑场面嘛!放心,我手下的姑娘都厉害着呢。” 龙容扑哧笑了一声,“我若能回到久梦,一定也给你封一个女爵。” “哈,我才不稀罕陆地上的女爵呢,您要是真想给我什么赏赐,就也送我一条像黑鲛号一样的船好啦!”昆姬大笑着,用力抱了龙容一下,“一路保重。” 时间不容耽搁,该说的也早已在黑鲛号上言尽,海连最后一次和法卢科议定了沟通的暗号后,才目送着他们坐上了商队的货车。 方停澜拍拍他的肩:“无需担心女王陛下的安全。” 海连看他:“之前谁说要一路旁观到底的?” “我可没这么说过。”方停澜笑得无辜,“我只是不会为你解答问题,毕竟你我许多观念相悖,我提出的建议你不一定会认同,所以我还是如阁下所愿,闭嘴做事就好。” 海连发现这个人自从重逢之后,越来越一副狐狸样了!男爵磨了磨牙,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让阿克他们今天就歇在附近吧,我要去村子里一趟,找人。” “商队的人之前已经去找过了,子爵夫妇不在那边,你妹妹也是。” 海连怔了怔:“你派他们去的?” 方停澜点头,“小事而已,也费不了什么腿脚。你如果要谢,等商队回来,你请他们喝一杯酒就行。” 确实是小事,但自己记挂的东西也被对方这样记挂着,海连心中微动:“……久梦城那边呢?” “久梦城中有点麻烦,”方停澜道,“不过确实有一桩好消息。” 海连眨了下眼睛。 “大概在一个月前,我手下有人曾经在泥巴区见过一位东州少女。”方停澜道,“虽然久梦内海纳百川,东州人不少,但在安万那区有一个会认字的女孩那简直是闻所未闻。只可惜她警惕性颇高,又对附近的街巷极熟,我的人跟了两条街,最后还是跟丢了。” “如果她真是小语,那我知道她现在在哪。”海连一把抓住方停澜的胳膊,“我知道你还有其他的马车可以用,现在就带我进城。” ※※※ 弥妮斜靠着窗台,用力揉了揉眼睛。在垂芷庭中虽然女孩子们也会做些针线,但只把它当做暇余时打发时间的游戏而已,裁两条漂亮的花边,攒两朵绸花便是她们指尖最繁重的劳动。而如今她身上的天碧绫几乎快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脚下的鹿皮软靴也早换成了鱼皮屐,方便在这片污泥遍布的巷道中行走。 她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彻底黑了,海语还没回来。自从来到泥巴区后,这个东州女孩便爆发了她从未见过的旺盛生命力,让她有时候几乎以为自己的同伴是一团行走的火焰。弥妮看一眼几乎都要昏阙过去的伤口,海语却能帮着脏医清理腐烂的创面,来赚得一两天的口粮;混混来骚扰时,海语也能握着柴刀,用她从未听过的词汇将他们骂跑;她甚至还联系了四周的妓女,乞丐,情报贩子,手艺人……将这窄窄一条羊角巷变成了泥巴区内最坚固的铜墙铁壁。 所以,我也不能拖她的后腿,至少等她回来时见到这条补好的裙子一定会高兴的……弥妮想着些有的没的,渐渐有了困意,她熄灭了灯台,刚想靠着墙眯一会,忽然从屋外传来了极轻的两下敲门声。笃,笃。 女孩立刻清醒了过来——海语是不会敲门的,她有钥匙。弥妮吞了口唾沫,从桌下悄悄拿出了一柄柴刀。 “你确定她在这里?”门外一个男声问道。 “我觉得是,她也没其他的地方可以去。” 这声音弥妮觉得有些耳熟,但紧绷的神经根本无暇分辨。外面有两个人,是谁?难道是之前的那几个混混又贼心不死? “她好像不在。” “但屋里有人,”那个人顿了顿,“我感觉得出来。” 女孩死死咬紧牙关,脑中已预想了无数遍如果门外的两人打算破门而入时自己要如何应对,就在这时,她又听见远方传来轻松的哼歌。 完了!是小语回来了!弥妮脑中那根弦在这一瞬间彻底崩断,她尖叫出声:“——小语你快跑!” 而和弥妮的尖叫同时出口的,是屋外的女孩迟疑的一声:“……哥?” 第119章 明暗棋 久梦城朦胧夜色里,面前男人的黑衣黑发几乎要融进夜色里,只有眼尾的那一道伤痕如星一般映在了海语的眼中。女孩看第一反应不是冲上前扑进哥哥的怀里,而是后退了一步,将手背在了身后。 她今天帮脏医干了一天的活,袖上沾染的血污还没来得及清洗。 “哥。”她嗓音干涩,不知该如何开启这阔别许久的寒暄-,“我……” 反倒是海连先开了口,“晚饭吃了吗?” “还没……”海语脱口回道。 “我在路上带了点馅饼,先进屋吃东西吧。”海连摘下斗篷的风帽,转身又敲了敲房门,“里面那个丫头,现在可以开门了吧?” 片刻后,门咔哒一声打开了一条小缝,露出弥妮赧红的脸,“对、对不起……我以为是坏人,所以……” “没关系,你有这份警惕是好事。”海连并不在意,走进来招呼道,“你也吃点吧,虽然有些冷了,但是从倒影桥那边买的。” 门外剩方停澜和海语二人,男人看着犹在迟疑的小姑娘笑了笑:“你不用藏了,低头看看围裙。” “……!”借着门内透出的微弱灯光,海语这才发现血渍也溅到了自己的围裙边上。 “你哥晚上的眼力好得像猫,大概第一眼就已经看见了,他不会主动问,只看你自己愿不愿意说。”方停澜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她,“鼻尖也有,擦擦吧。” 61. 谁也不知道这场动乱将持续多久,半年来两个姑娘隐姓埋名,丝毫不敢暴露出身,平时和安万那区贫民的吃用没什么区别,如今总算见了荤腥,尽管是冷掉的馅饼,俩人还是吃得直打嗝。 海连简短地对二人说完了这一路的遭遇,倒了杯清水给海语:“对不起,是我回来的晚了。” 女孩用力摇摇头,朝他露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我相信你会回来的。” “我也相信你不管遇到什么都能克服。”海连答道。 “那龙容……女王陛下呢?也回来了吗?”一旁的弥妮急道,“她一回来,一定可以制裁那些坏人的!” “没有那么简单。”海连也倒了一杯清水给弥妮,“陛下由法卢科他们护送着去齐云城联络盟友,只有我回了久梦。” 海语楞了楞,好在她随侍在龙容身边这些年,很快便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像书上写的那样,她是明棋,你是暗棋。” 海连点头:“可以这么说。” “那他呢?”海语的目光转向方停澜。 “我是鬼棋。”方停澜挑眉,“这下您总相信我是真话,也是真心了吧?” 此话一出,女孩立时回忆起了和这个男人初见时的对峙,她看着哥哥身上还未卸下的那件东州行商斗篷,皱皱鼻子哼了一声,“……马马虎虎吧。” 海连一脸莫名,不知道两人这段对话是什么意思,但他并未在意,转而继续道:“你们吃完了收拾一下准备出发,我在老烟斗巷里安排了一个新住所。” “我提供的。”方停澜笑着接道。 “对,这人提供的。”海连瞪了他一眼,“现在暂时还没办法回到白鸟区,得先忍忍。” “要忍多久呢?”弥妮问道。 “我不知道,可能还要几个月。” “还要几个月?”在羊角巷中的这段时间弥妮还不觉得什么,而如今面前有了这一束可见的光,女孩压抑的情绪便忍不住喷薄出来,“那群脏东西霸占了垂芷庭,把鲜花,把丝绸,把我在久梦的家当垃圾一样践踏,把他们赶出去还要几个月?” “弥妮……”海语想伸手拉一拉她的袖子。 “对不起,”女孩自知失控,她深吸一口气捂住脸庞,“我只是……我只是想回家而已……” 海连面对姑娘的眼泪一向没什么辙,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弥妮,唇齿迟疑间,一只手伸过来在桌下捏了捏他的掌心。是方停澜。 “听小姑娘的口音好像不是久梦本地人?” 镇海公嗓音温柔,字节中仿佛有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弥妮慢慢止住抽噎,小声回答:“……我是夕维城来的,父母是当地的富商。” “看来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才愿意将你送到缇苏最尊贵的女人身边培养你。”方停澜感叹道,“虽然垂芷庭的那个家没有了,但我可以将你送回亲人的家中,你愿意吗?” “真的……?”弥妮不敢相信,“可现在根本就没有敢去夕维的车……” “我正好有一支去大川的商队,途中会经过夕维,向来捎带一位少女也不是什么难事。” 又是“正好”。海连磨了磨牙。 弥妮发出一声轻呼,连忙站起来向方停澜行了一个郑重的大礼,“非常感谢您!如果您日后在夕维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我家,我的父母一定会为您提供任何帮助。” “不用客气。”方大人表情真诚极了。 羊角巷太窄,接送的马车根本开不进来。方停澜在巷口调度,弥妮则去挖她藏起来的私房钱去了,屋内只剩兄妹二人。海连看了一眼门外,才向她低低开口:“为什么不去棋盘街找子爵他们,要在这里待着?” “他们……”海语声音酸涩,“他们被抓起来了。” 海连脸色一变:“怎么回事?” “久梦出事时,我确实想去找他们的。但当时情况紧急,我只能先和弥妮躲在这里。在羊角巷安顿下来后,我第一时间就去了棋盘街,结果才走到晨鸣宫,便发现那里已经被彻底封锁,而棋盘街的家里也一个人都没有!邻居家的女仆告诉我,从昨天早上的时候晨鸣宫就被封锁了,之后又有一群黑衣人冲了进去将子爵夫妇都带走了,”海语越说越急,“同样带走的还有好几个晨鸣宫的学者,而且现在根本没人知道他们被带到了哪儿!……怎么办啊哥!” 约诺尔子爵夫妇这些年都授业晨鸣宫,一向与世无争,而且听海语的描述这也不像是匪徒绑架洗劫,海连一时想不到抓走几个老学究有什么用……不,等等。青年脑中闪过了一样极重要的东西:“《吉光黄云书》当时在哪?” “在养父母家……不对,在晨鸣宫!”海语惊道,“年末的时候晨鸣宫打算对现在的燃具原型做再改良,为了研究方便,养父就把《吉光黄云书》的卷宗全部放在了晨鸣宫内……”女孩声音惊惶,“他们是为了《吉光黄云书》才抓子爵的吗?” “有两种可能。”海连飞快地整理头绪,他从前并不爱想这些废脑筋的事,但如今必须要去思考,“一种是他们已经拿到了《吉光黄云书》,想要那些学者继续为他们做研究;一种则是他们没有找到《吉光黄云书》,要抓走他们逼问下落,不管怎样,至少我觉得子爵夫妇的性命应该不会有大碍,只是怕会受很多苦。” “是我做的还不够好……如果我再早一天去……”海语叹了一口气,“养父母他们……” “再早一天,或许你也会陷入危险,那你这个同伴怎么办?她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小姐,让她独自在泥巴区过活,相当于直接推她进了火坑里。”海连揉了揉她的脑袋,让她别胡思乱想,“你做的已经足够了。……艾尔索这人拖欠你工钱了没?” 海语立时瞪起眼睛。“你、你怎么知道……” “随便一猜,正好中了。从前我在他那干活的时候,你每次跟我送饭时都一脸跃跃欲试,完全不害怕的,”海连扬扬眉毛,“现在真上手了知道那人有多混帐了吧?” “虽然是个混帐,也是个好人,如果他不同意我帮工,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了……”海语说到这里时停了停,“哥,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你能平安无事就足够……”海连说到这里时话又吞了回去,他略想了想,“法卢科不在我这边,你估计得顶替他的活。” 女孩的面庞瞬间亮了起来,她用力点头:“嗯!” 62. 老烟斗巷附近多酒馆,及至夜半时仍有许多店铺尚未打烊,偶尔还有几声女人的媚笑和醉鬼的吆喝从中传出。方停澜将据点设置在一座酒馆中,颇有些大隐于市的意思。 二人送海语和弥妮上楼歇息后,便回到了一楼的酒桌前,早已有一位方停澜的下属在此等候。男人一看见方停澜便立刻要起身行礼:“镇海公。” “不用客套,直接说正事吧。”方停澜坐下后拿过桌上的酒瓶略闻了闻。嗯,勉强能喝。 “好的好的。”老板点点头,道,“新宵节前一个多月,城内多了许多北漠人,因为他们都戴着红帽子,所以大伙也就都叫他们红帽商,这些人以极低廉的价钱售卖酒和粮食,拉到了不少人的好感。但北漠人历来久梦做烟草和武器生意的多,还从未听说这样大批量的跨海运粮食和酒而且正好能解久梦城的燃眉之急的——毕竟这也太巧了不是吗?我们当时因为奇怪他们的货源,于是悄悄查了一下,结果就查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西莫纳。”海连道。 “没错,那些物资也并非从苍狼湾运来,而是从西莫纳的封岛上运来的。他们肯定囤了很久,因为有非常多一部分都是陈年的麦谷,但那会泥巴区人人都在闹饥荒,就算是烂了的食物估计都能吃下去。” “如此一来,这群红帽子就成了救世主一般的人物,再由他们一煽动挑拨,要闹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方停澜了然一笑,“而同时,在白鸟区的西莫纳便乘势出动,顺理成章的成为那枚‘明棋’。” 海连道:“杀明棋容易,扫清暗棋才难。” “阁下越来越懂游戏规则了。”方停澜微笑。 男爵轻哼了一声。 “那么你打算怎么打扫呢?”方停澜问道,“我得提醒你,要快,也要稳,在拨动暗棋时一旦令对方的明棋有了察觉,你的明棋也会不保。” “我知道。”海连直视着他,“明天我打算去拜会几个人。” “什么人?” “……”海连沉默了一下才道,“白虎帮的旧人。” 第120章 安宁堂 白虎帮这个名字太过久远,连方停澜这位常驻久梦的下属也是楞了一愣才反应过来。 在盲鹰与多瓦被处决后,曾经盘踞在安万那区的白虎帮众早已做鸟兽散,仅剩的几只漏网之鱼在风头渐退时悄悄拉扯起了几支小帮派,这么些年发展下来,尽管无法如当年的白虎帮一般如日中天,但靠着几家赌庄几座黑拳场几栋妓院,也算在泥巴区里混得不错。 海连凭着记忆点了几个名字后向那位下属问道:“这几个人现在什么情况?” “胡蜂在动乱开始后不久便投靠了红帽商,最近正打算将钟表街也纳入地盘;雷迪和他正相反,这段时间和红帽子起了好几回冲突,但他手下可用的人太少,反抗起来也没什么效果;红蛇则一直没什么动静,这几个月都基本都呆在他经营的那家妓院里。”海连提的人物在泥巴区中都是地头蛇,作为镇海公的暗桩自然也会观察他们的动向。 “泥巴区还有其他势力吗?” “没有了,红帽商基本已经接手了整个久梦,他们三人已经是泥巴区最大的三伙势力了。”男人从怀中掏出纸笔,将三方首领的地址写在纸上递给了海连。随后他起身,走到方停澜跟前耳语了两句后,才向二人告辞离开。 “如果是我,应该会优先去和红蛇谈谈,而如果是你,想必会去和那位叫雷迪的家伙会一会,”方停澜一手撑着下颌,表情悠闲,“我猜得应该不会错?” 海连倒了杯酒,没有否认。 “你打算怎么跟这人谈?” “我没打算跟他谈,”海连皱着眉反问,“能用拳头解决的事为什么要动嘴?” “确实,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情都是最简单的事,”方停澜哈哈一笑,凝视着他的眼睛,“那你去找红蛇的时候怎么办?他的妓院能在这个时候都开得风生水起,看样子不会吃拳头与刀这套。” “你这不是还在这儿吗?”海连挑眉。 方停澜长长地嗯了一声:“这个忙可没算在条款里,得另外记账。” “那就记着。” “还得先付定金。” “方停澜。” “我堂堂镇海公动辄唇齿间便能小利千金,大决千里,如今却来帮你说服一个妓院老板,”他声音委屈巴巴的,“收一点定金怎么了?” “你要什么定金。” “我想想……钱财我已经足够多了,权势你如今也付不起,”男人渐低的声音从齿间一字一字缓缓咬出,放肆的手指一点点从腰上抚到了桌下,“只有阁下这个人,我倒是可以笑纳一下……” 眼看着这人的越凑越近,海连不由屏住呼吸。然而下一秒,方停澜却忽然后退,向海连摊开了手:“算了,想到明天你还得跟人干架呢,先欠着吧,今天我不折腾你了。” 看着对方笑眯眯的模样,眉眼里的狡黠都要满溢出来,海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耍了,他脸上霎时腾起一股潮红,站起来狠狠地瞪了方停澜一眼,起身就走。 唉,小朋友真是一点儿都不经逗。方停澜看着男爵气冲冲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酒馆内起伏的鼾声渐渐取代了歌声,一个外乡的醉汉踉踉跄跄地撞上了一名妓女,笑嘻嘻地说了一句下流话,丝毫没注意到姑娘早已摸走了他腰侧的口袋。方停澜饶有兴味地围观,不禁想起自己初来久梦时同样遭遇过一次偷窃,和海连当时那张傲慢而又幸灾乐祸的脸。 想到这里时,男人沉沉眼底才多了一丝暖意。 另一边顺利得手的女孩刚想看一眼自己的战利品,忽然发现旁边有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她误把男人嘴角莫测的微笑当成了求欢的信号,于是朝他抛了个媚眼:“嘿,东州佬,看你长得漂亮,六个铜锱就带你去久梦最美的地方,要来吗?” “不用了,久梦最美的地方我已经去过了。”方停澜笑着拒绝。 少了一笔生意的女孩也不气恼,她朝方停澜做了个鬼脸,攥着钱袋一扭腰走出了酒馆。 再没人来打扰东州人,方停澜收起笑容,最后自斟了一杯。男人看着杯子并不算清澈的酒液,脑中是刚刚下属离开前对他耳语的汇报。 ——周大人那边抓到几个天机库藏在南宏的内奸,事关重大,还请您务必回去处理。 本来还想多陪陪他,现在恐怕也……方停澜无声地叹了口气。在万事未定之前,两人总会隔着一条允海的距离。 没关系。他一饮而尽。 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将前方的起伏浪涛一一抹平。 63. 如方停澜所说,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情是最简单的事。海连抹了把嘴角,朝地上的雷迪伸出手:“反正你看不惯红帽子,我也看不惯红帽子,不如我们先把他们赶出去,到时候你想再为多瓦复仇,我也奉陪。” 雷迪喘着粗气,没有回答。是他主动提出的单挑,也是他主动咽下的惨败。一只眼皮肿成了核桃,肋骨似乎断了一根,身旁小弟看向对手的眼中敬畏比看他的时候更甚。男人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当年被他嘲笑是只小鸡崽子的少年如今却能这样俯视着他,除了脸上的一点擦伤外,衣裳上甚至都没半个破口。 “盲鹰那老家伙把你教得挺好。”良久后雷迪低声说道。 “嗯,他做人挺混帐,教人倒是不错。”海连点头。 “……”雷迪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你当年为什么要背叛大家?你已经是白虎帮的小头领了,盲鹰和多瓦那么器重你,你却去当治安厅的狗……” “你说反了一点。”海连冷冷地打断了他,“是白虎帮把我当狗,治安厅把我当人。” 男人沉默了。过了半晌,他看向海连始终没有收回的那只手:“如果老子加入你,你把我当狗,还是当人?” 海连抿了抿嘴唇:“那得看你自己是愿意当人还是当狗。” “哈,”雷迪发出一声闷笑,“你他妈说的什么废话。” 他握住了海连的手。 “看你的表情,应该是大获全胜?”昆姬把海连的外套丢给他,“我还以为这种一根筋的男人会很麻烦。” 海连摇头:“以前还在白虎帮时,他人就不算太坏。”至少当年盲鹰提出让小语干脆也来‘做生意’时,这个男人是唯一一个出来劝阻的。 昆姬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细眉:“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儿闹一场呢,男爵阁下?” “哪也不去,继续呆在泥巴区。” “什么意思?” “雷迪既然已经愿意合作,我们便暂时借他这个黑石帮的名义行动,先将泥巴区收到自己手里。”海连将外套披上,一边说道,“说句不好听的,就是白鸟区的那帮贵族佬们太不把倒影河对岸的人的死活当回事,眼睛压根不愿意往这边看一眼,才让红帽子和西莫纳他们有了可乘之机。如今反正两岸都沾着泥,不如先把这边清洗清洗,等我查出红帽子背后那个人的时候,再去白鸟区……”海连说到这里时见昆姬表情奇怪,于是停了下来,“怎么了?我哪里说得不对?” “没有不对,挺好的,”女人嘴角戏谑,“就是觉得你刚刚一本正经的模样,还挺像那个姓方的。” 海连:“……” 安万那区极大,又根据房屋的破烂程度分为好几个区域,雷迪所在的这一片大伙一般都称之为安宁堂,说是安宁,这一片的却一点都不安宁,斗殴凶杀都是常有的事。但在沾着污黑血渍的灰败墙壁上苔藓与藤蔓缠绕,仍能长出一片烟火雾气。 小贩们一边如从前一般热情地吆喝着售卖着点心,一见海连走来的第一反应却是摸一摸腰间的防身小刀。海连并不在意,径直问道:“还有甜糕卖么?” “有有有!都是刚出炉的!” “你怎么还喜欢吃这个?” “给小语和她朋友买的。” 小贩热情地为海连包好甜糕,两人正要继续往前,却见迎面正走来两个治安厅的警卫,青年眸光微沉,一把拉住昆姬的胳膊:“换条路走。” 没有了法卢科的治安厅,他必须要保持警惕。 巷道内行人不多,阴暗处有几双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过这两位年轻男女,却又在发现两人身侧的短火铳时缩了回去。这次的行程顺利,海连甚至觉得自己还来得及赶在傍晚前再去探查一趟棋盘街。他琢磨着接下来的计划,冷不防从身后突然窜出了一道身影,将他狠狠一撞,海连顿时手上一空。 糖没了。 海连惊诧地转头看去,只见那人已窜出了好远。 “算了,一包糖而已……”昆姬话还未说完,海连便如风一般追了上去。 他自从成年后,便再也没人能从他手里抢走东西。 那身影瘦小,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海连脚下快赶数十步便能抓住男孩的后领,但下一瞬,让他意外的第二件事发生了。那男孩仿佛感受到了身后劲风一般猛地一矮身,随即拧腰拔出匕首向海连挥去。 惊诧归惊诧,青年神经却一点没放松,方才刚和雷迪打过一场,深埋在体内的那股雀跃与亢奋又重新被这陌生男孩的攻击勾起。在刀刃即将扎进他侧腹时,青年疾退一步,随即一把攥住了男孩的胳膊并用力一拧,男孩惨叫起来,掌中短刀应声落地。 糟了,下手太重。海连有些失悔,刚想看看是不是不小心将对方的手拧脱臼了,结果他一低下头,见到的却是一洞漆黑枪口。 砰!! 子弹出膛的声音炸响在静谧的小巷中,惊起无数老鼠逃窜。“海连!”昆姬大惊失色,迅速往巷中跑去。 饶是刺客的身手敏捷非人,但如此近距离的弹道想要避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海连深吸一口气,没去管肩上汩汩涌出的鲜血,而是咬着牙牢牢擒住了男孩的手腕,迫使他松开火铳:“……没想到我会栽在一个小疯子手上……” 两人对抗间,怀里抢走的那包点心落到了地上,雪白的面团和雪白的糖粉沾了污泥与煤灰,迅速和周围的景色融为一体。男孩发出一声凄厉尖叫,挣扎得更加剧烈,不顾一切地拼命扑向染黑的点心,就像一只濒死的饥饿小兽,拼命想将猎物重新叼回口中。 昆姬已赶到了两人中间,她惊呼出声,“刚刚怎么回事?!是这小孩开的枪?你先松开,让我来教训这个小抢劫犯……海连?” 海连完全没听她说了什么,他错愕的目光锁在了怀中男孩的身上。 不,不该是这样的。 “埃利卡……” 小少爷总是一副虚张声势的傲慢表情,干净的小脸上一尘不染。只要他挥挥手,就会有各种各样精致的糕点玩具摆在面前。 他不该这样衣衫褴褛,为了一包廉价的点心豁出性命。 男孩原本清澈的蓝眼睛因为充血而涨得通红,明明他的眼中倒影的是海连的模样,海连却觉得他根本没有看到自己。如果他还能活动,海连确信对方会毫不犹豫地用手,用牙齿,用身体的每一寸再次发起进攻。这个埃利卡和他记忆中完全不同,海连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制止他,唤醒他。 “埃利卡,是我……” 怀中的男孩没有任何反应,他的注意力全在脚下那一包已经没法吃的点心上。必须要赶紧拿起来,必须要立刻离开这里,必须要赶紧赶回去。 “埃利卡……” “——杀了你!!” “够了!” 终于,是昆姬忍无可忍,她箭步过来,用一记手刀击晕了这只近乎癫狂的幼兽,结束了所有的僵持。 “……”海连垂着头平复了一下呼吸,扶着埃利卡瘫软的身体,“……谢谢。” “你不要被别人影响。”女人从未用这样沉肃的声音,“你现在是我们一群人的头儿,你要是慌了,受伤了,死了,大伙就全完了。这小孩是你认识的人?” “嗯,他是……我朋友的弟弟。”海连咬字干涩,“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反正现在已经遇见了,说什么也多余,”昆姬叹了口气,“先找个脏医把你的伤口处理一下,再带他回去吧。” 第121章 糖糕与刀 64. 有糖糕的香气。 有血的味道。 埃利卡在两股交缠的气味中醒了过来。身下的床褥比家里的要硬,但是比茅草堆要软,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不见了,新衣服不太贴身,浆洗过的面料擦着领口,带出些微的刺痒。 脖子在疼,胳膊也在疼,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让男孩胸腔不堪重负,终于咳出了一声呻吟。 呻吟是软弱的象征,他很快闭上了嘴。 但不远处的那个人显然已经听见了动静,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地向他走来。 “醒了?”血已经止住了,缠好绷带的肩膀活动不便,海连也懒得套上衬衫,“现在认得出我是谁了吗?” 男孩没有回答海连的问题,而是径直开口说道,“……丁乐水得了病,也快要饿死了。” 海连怔了怔:“埃利卡?” “你能救他吗?”埃利卡问道。 虽然察觉到了对方状态实在古怪,但人命攸关,海连点点头,“我能。他现在在哪?” “在丹宁街拐角的破棚子里。” 丹宁街距离安宁堂不过两条街的距离,从以前便是最穷苦潦倒人们的墓地。海连嗯了一声,去房间外唤来了昆姬,向她吩咐了几句后转身回到房内,却发现埃利卡已经坐了起来。 “你再躺会吧,”海连皱眉,“还是说你要一起去见丁乐水?” “我见那个小废物干嘛?”男孩刻薄地冷笑一声,“他是你丢给我们家的,现在我还给了你,我们两清了。”说完,他抓过枕边的匕首和枪,起身要走。 海连用没受伤的那只手一把抓住了他:“你要去哪?” 埃利卡终于抬起头直视向海连。男孩拭去污秽的脸有着与他兄长相肖的柔和五官,但这半年间的变故使他曾有的娇憨模样早已褪去,换上了少年人的锋利嘴角,以及一双极度漠然的眼睛。 “关你什么事?”埃利卡反问。 海连眉头更紧:“你是弗洛的弟弟,我当然要……” “我哥哥被斩首的时候,你在哪里。” 海连呼吸一滞。 “我和丁乐水被混混殴打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杀人的时候,你在哪里。” 埃利卡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海连,朝他露出一个极尽讥讽的笑容,“你有什么资格管我去哪里,东州佬?” 肩上的伤口还在疼,但埃利卡的话不亚于向着那个血窟窿又开了一枪。难堪的静默流动在狭小的房间内,他不能放男孩离开,却也无法回答男孩的问题。许久之后,海连才开口:“抱歉。” 埃利卡想了一百种海连会反驳或是回击的话语,却没想到对方会道歉,少年的唇角蓦地落了下来。 “抱歉,是我太傲慢了。”海连又重复了一遍,“我都不知道你和丁乐水在这半年里发生了什么,就理所当然地想要保护你。”他缓缓松开了手,“我不会再以一个大人,一个你哥哥的朋友自居,我们换一种方式吧。” “什么方式?” “就是……认识的人?我觉得我们会有共同语言,”海连歪了歪头,“毕竟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也是和你差不多的年纪。” 这个话题太过跳跃,埃利卡一时间有些转不过来,“什么……” “我还记得那是什么感觉,”不愿意重温的记忆被他强行从深处挖起,海连知道他现在必须说下去,不然他就会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少年和他一样掉进污泥里,“刀是我房东的,上面还沾着一点她白天做菜时切的猪肉糜,有点沉,尖头上还有个豁口。” 埃利卡静了下来。 “我要杀的人是个醉汉,他掐死了我的房东格兰妈妈,虽然格兰妈妈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她也不该这样死。那个醉汉很高很壮,趴在格兰妈妈身上时像一头狗熊,我本来想一刀就干掉他,因为太害怕反而让他醒了过来。” “他的叫声像熊一样,拳头也像熊一样,他朝我扑了过来,我被他打倒在了地上。”海连声音淡淡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好在时间是黑夜,他看不清我,我看得清他。” 如猫轻灵一般的男孩,像是黑夜里无声的流水。 “一刀,两刀,”海连指指胳膊,下肋,最后指向脖颈,“第三刀的时候他倒下了。那时候我也已经没力气了,他再戳我一指头我就能动弹不得。反正……赢得不是很光彩,也很狼狈。”海连最后总结了一句,才重新问了埃利卡一个问题,“你也用的是刀子吗?” 埃利卡张了张嘴,半晌后低声回答,“……是枪。哥哥给的那把。” 门外的脏医似乎又迎来了新的病人,淅淅沥沥的呜咽和痛呼从门缝里漏了进来,这种本该离他的人生极其遥远的声音,埃利卡如今已经听习惯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海连方才的那一番回忆起了一点作用,埃利卡身上的尖锐似乎收敛了一些,他看了一眼木门,又转回头:“你会治好丁乐水吗?” “我不能做这种保证。”海连如实回答。 “如果你能治好他的话,别让他再被人欺负了,”埃利卡垂下眼睛,“他就是个小废物,干什么都不行。没有钱只会去偷,连被人跟踪都不知道。” “你救了他?” 埃利卡摇了摇头,“是他救了我。” 在亲眼见到琥珀广场上的那段噩梦后,埃利卡陷入了崩溃的高烧之中。丁乐水对此束手无策,眼看着同伴越病越重,走投无路下,丁乐水决定去偷红帽商的“救济”。 他谎称是当初逃出白鸟区时自己手里还藏着一枚银扣,用它换来的药水,这才哄埃利卡喝了下去。药很有效,埃利卡脸上滚烫的潮红褪去了许多,甚至还会觉得饿,想要吃东西。 可哪里还有东西吃呢。 丁乐水思来想去,决定再去一趟红帽商的聚集地,也就是这一次的冒险,险些让两个人都丢了性命。 “……我从来没有射得那么准过,”埃利卡低头看着怀里的火铳,他已经许久没有与人交谈过,每一个字的尾音都带着干涩的拐角,“就像是哥哥握着我的手一样——但我知道哥哥已经死了,就在琥珀广场上。扳机是我扣下的,人是我杀的。” 一枪之后,他就变成大人了。现在得换他来照顾同伴,毕竟他同伴什么都不会,而他不一样,他是弗洛的弟弟,是高贵的齐云城主的幼子。 埃利卡重新向海连扬起了下颌,“我会好多好多的事情,读书,格斗,枪术……”议价,偷窃,抢劫。 这一瞬间,他又像那个高高在上的小朋友了,埃利卡等着对方重新对他做出什么说教,他好狠狠地用泥巴区学来的脏话骂回去。但海连只是定定地看了一会他这副表情,然后将一旁的糖糕拿了过来。 “吃吗?”海连问道。 埃利卡一瞬间涨红了脸——说了这么多,结果这个人还是把他当个孩子!他刚要张口大骂,海连比他更先一步又开了口:“当年我杀了人之后,是我的老师拉住了我,虽然我因此半个身子沉在了泥里,但好歹没有淹死过去。我没有我老师那么混账,所以我现在会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把糖糕吃了,我派人送你回齐云城,你杀过人的事谁也不会知晓,你就继续当你的小少爷,别在久梦城里鬼混了。” “第二……”海连顿了顿,从腰间将自己的那把匕首抽了出来递给他,“别吹牛了,你的格斗和枪术真的很烂,我来教你真本事吧。” 门外细细的哀鸣声减弱,大概是病人已经昏睡了过去,四周宁静得不像在泥巴区,而像是回到了金碧辉煌的宅邸内,哥哥也曾问过他一个选择题。 “埃利卡长大了想当一个温柔的人呢,还是勇敢的人?” 小朋友回答得毫不犹豫:“想做哥哥一样的人!” “我已经过了吃糖糕的年纪了。”长久的沉默后,埃利卡拿起了匕首。 第122章 继承人 65. 一路无话。 在海连回到老烟斗巷的旅馆时,方停澜也正好从街边的马车上走了下来。镇海公入乡随俗,早已换成了缇苏打扮,他一身天织锦的短袍长裤,在安万那区鹤立鸡群,宛如泥泞里开出的一支太平富贵花。海连看见他时嗤笑了一声:“你在这种破地方也敢穿的这么好,是不怕遇见抢劫的?” “我倒是想遇到个抢劫的,”方停澜朝他亮一亮腰间崭新的短铳,“好试试我最近枪法有没有退步。”他看见青年身后的埃利卡时瞳孔微凝,随即又扬起一个笑容,“我以为你应该只是大获成功,没想到还能带着战利品回来。” “我不信你不知道他是谁。”镇海公之前于久梦城中眼线遍布,估计连各家的房中秘事都一清二楚。 男人点头:“我当然知道,只是有点意外而已。”他向海连伸出手,“能借一步说话吗?” 海连低头看了看埃利卡,男孩一言不发,径直走到了旅馆边等候。 “有什么事?” 方停澜开门见山:“我今天我见我的旧部,正好顺路,帮你把细蛇也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海连有些惊讶。 “无非就是你看不顺眼的坑蒙拐骗,外加威逼利诱罢了,”方停澜一脸轻松,又将一封火漆密信递给了他,“有几个红帽商时不时就会去他的妓院里鬼混,我让他帮忙听着点消息,有情况应该会遣门童来知会你。” 方停澜做得愈周全,海连脸上的狐疑之色就愈重,他捏紧手中的密信,“……你真的没留什么后手,就这么干脆的全权给我了?” “当然,说好的将久梦交给你,我就一定会交给你,至于日后你怎么应付细蛇,他将来又会不会背叛你,那就看你的本事——至少我能保证我今天对他的那一番谈话,能让他老实到年底,”方停澜说到这里时略停了一停,“而且……” “而且什么?” “没什么。”男人笑笑,换了话题,“雷迪是个厉害角色?” 海连扬一扬眉:“不怎么厉害,没费什么力气就解决了。” “那你的伤是怎么回事?”方停澜指了指海连的肩,从豁开的衣领间,依稀可见锁骨上铺缠的雪白绷带。 “……”海连没有说话。 “回答我。” “被误伤而已。” “我不觉得枪伤是小伤。” 海连瞪起眼睛:“方停澜——”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久梦城中能用利器伤到你的人几乎不存在,那就只可能是火器。”男人眸光深沉,一针见血,“而且还是因为你在交锋中感情动摇才会中枪,对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放弃你心里那个幼稚的打算,把这个男孩送回他母亲身边,随便他长成一个什么样的跋扈公子哥都与你无关,不需要你自己带他。” “但我缺一个继承人。” “如果你想要继承人,我可以帮你找无数个合适的孩子过来,聪明的,听话的,有天赋的,东州的,缇苏的……”方停澜长叹一口气,觉得有些头疼,“海连,你现在只是在同情心泛滥。”说他自私也好,利己也罢,方停澜都不会因他人的悲惨遭遇而动容,本能在警告他这样一个男孩如果任其成长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大.麻.烦,他甚至觉得这样的潜在危险不如尽早消除。 “我要是不同情心泛滥,”海连朝他扬起头,“你早就死在允海里了。” 一向伶牙俐齿的方大人彻底无话可说。他有点心虚而懊恼地看了一眼还站在不远处的埃利卡,男孩低着脑袋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看见脚边有一只飞掠而过的虫蟊时,毫不犹豫地抬脚将它踩死了。 方停澜皱起眉,他嘴唇开合数次,最终还是放软了声音,对爱人做了让步,只最后提醒了一句:“你最好要清楚,不是每一个小孩都会像你妹妹小时候一样懂事又乖巧。” “我不需要他有多懂事乖巧。”海连也不认为经历了这样多变故的孩子需要保持不谙世故,“而且黑鲛号上的第一条船规,就是必须要拯救目之可见的遇难者。我是黑鲛号的船长,我走到哪里,这条规矩就适用到哪里。更何况……” 两人话未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急响,是昆姬从丹宁街赶了回来。女人风风火火地指挥众人将丁乐水从车上抬下来,看见海连时连声招呼也没工夫打,只向二人点了点头,便赶紧催促着将孩子送去了客房救治。混乱中,一样东西从丁乐水的口袋中掉了出来,骨碌碌正滚到了埃利卡的脚边,和那只干瘪的虫子躺在了一起。 乱发挡住了埃利卡的表情,可见的只有他紧紧抿起的嘴唇。 “愣在那里干嘛?你朋友的东西掉了,难道不应该还给他吗?”海连扬声对他喊道。 埃利卡脖子陡地一僵,男孩背在身后的手指紧了又松,终于伸向了脚下。他将那东西牢牢抓在手里,然后转身快步向屋内跑去。 “更何况……”海连看向方停澜,青年嘴角弯起,目光澄澈,“我相信人心。” 方停澜没有避开他的眼睛。良久后,他缓缓启唇,“好,我相信你。” 66. 丁乐水是被窗外传来醉汉们的吆喝声吵醒的。栀子花的香气若有似无,几声犬吠夹杂在期间,与任何一个泥巴区喧嚣的夜晚毫无区别。区别只在自己的身上。男孩在夜色中望着陌生的天花板,记忆仍然停留在自己躺在草棚里等死时,从外面骤然漏进一束光的那一刻。 后来呢? 后来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红衣的姐姐从光中走了出来,将自己带离了一片死寂之中。 再后来呢……? 丁乐水怔忡许久,忽然倒吸一口气。他悄悄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又在床上来回翻了两个身,直到床板因此发出一声清脆声响,他这才如梦初醒。 是真的。他真的已经离开那个脏兮兮的草棚里了。 “大晚上的你在折腾什么?”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含混地从一旁传来。 丁乐水吓了一跳,慌张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在他的隔壁还有一张床,床头处一双眼睛恼怒地瞪着他,窗外的月光在对方的瞳孔处勾勒了一道微蓝。 “……埃利卡?”丁乐水的喉咙太久没有说话,每一个字节都带着嘶哑的气音。 埃利卡没好气地回答道:“是我。”他也跟着翻了个身面对向他,结果他的床板也跟着嘎吱了一声。这下好了,两人都扯平了。 “你可真能睡,都几天了,一直不醒。” “对不起……”男孩下意识地道歉,又小小声地问道,“我们这是在哪里呀?” 埃利卡撇嘴:“在东州人的地盘上。” “东州……人?你是说海连哥吗,他回来啦?”丁乐水眼睛亮了,“我就知道他不会说话不算话的!” 埃利卡听着同伴的大呼小叫,翻了一个白眼。 丁乐水高兴够了,才想起来问埃利卡,“那你呢?你要回齐云城找你阿娘了吗?” “我不回去。我要跟在东州人身边,他说他会教我本事,”埃利卡垂下眼睛,声音里咬着微不可闻的恨色,“总有一天,我要把久梦城里所有坏人都……” 丁乐水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埃利卡瞪他:“没什么,闭嘴睡你的觉。” 丁乐水一缩脖子,乖乖躺好。 一个睡了太久,一个毫无困意,两人都干巴巴地瞪着房顶,听着一两只老鼠在头上窸窸窣窣地打招呼。 “那个玩意,你怎么没丢?”最终还是埃利卡没能憋住气,闷闷问道。 “哪个……?”丁乐水愣了愣,忽然一摸身上,顿时大惊失色,“啊!它不见了!” “它在你枕头底下。”埃利卡哼了一声,“我放的。” 丁乐水赶紧摸了摸枕头,果然从下面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锡兵。在离开白鸟区时,这个锡兵还是崭新的,如今它身上原本红色的亮漆早已掉得七七八八,连坚毅的眉目也在这半年间因为反复的摩挲而变得模糊不清,但丁乐水此时却如获至宝一般将它紧紧握在手里。 “你还没告诉我,这破玩意你干嘛还带在身上。” “这不是破玩意,”丁乐水认真的纠正,“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件玩具。” “……”埃利卡气闷极了,他当时不过是因为男仆买来的玩具都不合心意,一气全扔进了垃圾堆里,只剩这个破烂锡兵,又见到丁乐水在一旁像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穷酸样子,才顺手丢给他的。 这也配叫玩具? 男孩因为丁乐水的答话心烦意乱,干脆一把将被子盖到了脑袋顶上,“我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朋友!” “下次送你个更好的。”他小声补充。 第123章 以牙还牙 67. 在海连等待伤口结痂的时间里,细蛇的妓院那边居然送了消息过来——有两名红帽商在醉酒时无意间提及自己曾在去西莫纳的府邸庭院中见过一个衣冠齐整,但双手戴着镣铐的老头。 “你觉得会是子爵吗?” “我不能肯定,得花点时间调查。”方停澜摇头,将被药粉污染的绷带解下后,为海连重新缠上新的——这些天换药的活都由他来代劳,“如果真是约诺尔的话,你至少可以稍稍松一口气,看样子西莫纳并没有走拷打路线,而是打算以怀柔的方法收买子爵,那么想必他的夫人应该也还活着。” 海连看着细蛇送来的这份情报,咋了下舌:“可你要怎么调查?西莫纳的宅子如果这么好混进去,我早就去宰了他了。” “没你想的那么麻烦,”方停澜笑笑,“我们只是要确认那个老人是不是西莫纳而已。我收买一个高楼敲钟人,为他的子女父母搬个家,再给他一副航海用的望远镜,他自然会帮我全天监视着西莫纳宅邸庭院内的一切动静。” “总而言之就是用钱开路。” 方停澜挑起眉毛,坦然承认:“能不用亲自动手的事我绝不会亲自动手,而且我也喜欢一切不用流血的方法。倒是你,如果里面真的是子爵,你要怎么将他救出来?” 海连刚想脱口而出“就这么杀进去”,但他又立刻闭上了嘴——这是海盗的方法,但不是海中爵应该采用的方法。他必须要小心谨慎,才能使自己和远在首都之外的女王步调一致。 青年抓抓头发,难得地开始苦思冥想,而一旁的方停澜则一边好整以暇地等待,一边顺手将最后一圈绷带缠好。 他给的提示已经足够多,只看小朋友能不能领悟。 终于,海连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目光微顿,随即转向方停澜:“我有个打算了。” “阁下请讲。” 随着海连一步步说完自己的计划,方停澜眼底的笑意也愈来愈深,男爵不由停了叙述:“我哪里说得不对?” “没有,你的计划很好,”方停澜立即鼓励道,“甚至是超出我预想的好。真的。” 海连显然对这个鼓励很受用,但他又不想表现得太明显,于是磨了磨牙道:“我只是想到了他以前干过的事,以牙还牙而已。” “有的时候,确实需要以牙还牙。”方停澜后仰了半个身位,示意海连活动活动胳膊,“怎么样?” 海连伸展了一下胸口,确认行动无碍后将脱下的外裳利落换上,“还不错。” 方停澜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计划既然已经制定,海连便得立刻出门布置。他穿好外裳,束紧护手时又忽然问道:“如果我刚刚说我会直接杀进去救人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方停澜略歪了下头:“当然是否决你。在你彻底痊愈之前,我会否决你的一切暴力行为。” “要是我执意如此呢?” “唔……”男人笑得十分纯良,说出来的话却下流极了,“那我只能把你按在床上办了,让你精疲力尽,双腿除了夹着我的腰之外哪儿都去不了。” 海连用还能动的那只胳膊给了他一拳头。 68. 不知何时起,有一个流言随着升腾起的夏日暑气在久梦城中散布开来。一开始只是一两张粘在墙上的拙劣涂鸦,画的是一只漆黑鹫鸟栖息在巢穴之中,身后是国王的金冠和一只嗷嗷待哺的乌鸦;后来又慢慢变成儿童捉迷藏时咿呀念叨的童谣。 蛋壳破了,蛋壳破了,一只小鸟孵出来了! 不是蓝色的鸟,不是白色的鸟, 毛茛花瓣飘啊飘,染红了它的黑羽毛。 渐渐的,童谣也被大人所知晓,在人头攒动的酒馆里,也开始三五成群地聊起了这不知来处的秘辛——传言那位早已被枭首示众的年轻国王其实有一位情妇,两人秘密育有一子,如今就藏在西莫纳的宅邸之中,在附近守夜的老人可以作证,他曾在午夜时分听过好几次孩啼声从里面传来。 “可西莫纳大人是带着咱们打进皇宫的最大功臣哪!”有人嚷嚷,“我不信他会干这种事!” “如果这孽子是他女儿生出来的呢?”醉汉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他当年连自己老婆都可以送给瘸子,把自己女儿送给贝伦绪也不是不行嘛!” “那都是你的猜测……” “你说西莫纳是功臣,他功在哪里了?我们反而过得更差了!”又有一人重重地搁下了酒杯,“瘸子在的时候,老子一天能拿十四个铜锱的工钱,贝伦绪在的时候一天能拿十一个,现在呢?现在连可以干活的地方都找不到啦!工厂被砸了,店也没有了,等冬天一到,大家干脆都饿死算了!” “就是,当初明明说好将那些贵族佬全赶出去,让咱们住进大房子里,但现在半年过去白鸟区是换人了,换的不是咱们!是那帮红帽子!白鸟区的金子也没有落到咱们的手中,它们在倒影河中的血水洗了洗,又回到了富人的口袋里!” 酒馆内的众人看了看彼此衣裳上的重重补丁和杯中劣酒,一时鸦雀无声。 “咱们……”一个尖细的声音颤巍巍地响起,“咱们确实得找他们要个说法……” 一旦有人发了声,附和的音量便会越来越大。 “就算没有那个婴儿,至少也得问问西莫纳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红帽子当时说会将那些古董金器换成钱全发给咱们穷人,后来也不作数啦!” “就是!我们可不能又被骗了!” …… 暴怒的情绪在一句又一句言语堆垒下燃烧得越来越旺盛,激愤的人们蜂拥至酒馆的正中央,一人高声叫道:“走!现在就走!”说罢,他挥舞着拳头,头一个离开了酒馆。人们纷纷跟随在他身后,一起唱着走了调的战歌,朝着西莫纳的府邸蜂拥而去。 歌声又惊动了更多的人,使这支队伍不断的有新的成员增加,工匠,乞丐,学生……黑石帮的人加入了,自沙鬼湾而来的水手们走到了队伍的末尾,昆姬和她的手下也混了进去,她在人群中敷衍地喊着口号,在经过街边时,女人不动声色地朝两名穿着斗篷的高挑身影比了个手势。 “你确定这样会有用?” “他们已经干过一次了,第二次不需要有人指导就能无师自通,我们只不过是让他们意识到自己被西莫纳欺骗的时间提前了一点。”方停澜放下了风帽,感叹了一句,“一桶炸药如果只是放在那里,不过就是一堆硝磷火石罢了;只有点燃那一根引线,它才会成为杀人的利器。” “……”海连抿起嘴。 他没有说话,方停澜却像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一般,“你不能想着做炸药,你得做点燃炸药的那个人。” “我知道。”海连低声道。 战斗从一块砸碎玻璃的石头开始。西莫纳等人今日还在山顶皇宫内未归,他在白鸟区的府上安排的人手根本不足以抵抗这样大的一股洪流,守卫们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虚开了几枪后反而愈发激怒了所有人,大门很快被冲垮,喊着“让西莫纳滚出来”的众人冲进了庭院之中,彻底开始了他们的午夜狂欢。 海连和方停澜没有参与这一切。 海连眉头始终紧锁,青年总觉得自己心中有一根丝线一直在紧绷着,无法 一只手伸过来,仿佛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背:“不用紧张,如果不出意外,你很快就能见到约诺尔子爵。” “我不是在紧张。”海连摇头。他早就发现自己是个很难被周遭的狂热气氛所影响的人,或许是少时在黑拳场见了太多人们亢奋的丑态,之后无论是身处于费科纳的沙滩动员,亦或是泰燕城金碧辉煌的盛宴,他都从未能真正的参与进去。但这是他头一次做持刀的人,而非一把孤勇的利刃。 “……只是这种纯粹旁观的感觉太诡异了而已。”海连的视线一直锁定着门口。 “你会习惯的。”方停澜说道。 海连笑了笑。 没过多久,两人便看见雷迪和昆姬护着几个穿着便服手带镣铐的人矮着身子冲出了宅邸,其中正有着约诺尔子爵夫妇。两位老人面容疲惫,步履踉跄,但还是坚持彼此搀扶着紧跟在队伍间。夫妇俩在看到海连时目瞪口呆:“海连……?” 没有寒暄的空隙,海连也只能向二人回以一笑,然后立刻打了一声呼哨,在四周伪装成租赁马车的黑石帮成员们迅速赶到跟前,将所有人都送进了马车内。 在车门关上的一刹那,老夫人终于忍不住开口:“小语她——” “她很好。您放心吧。” 老夫人终于向两人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得让这帮闹哄哄的家伙也撤了,卫兵估计早就去治安厅和皇宫通知西莫纳了,”昆姬平复了一下呼吸,“算算时间估计他们马上就会来逮捕他们。” “把还清醒的人叫走,他们估计把西莫纳的金库都翻了个底朝天,也该满足了,至于那些冲昏了头的人没必要管。”海连道。 昆姬点点头,和雷迪他们重新回到了混乱之中。 海连抿了抿嘴唇,刚要打算也跟着他们进去时,方停澜却拉住了他的胳膊:“我有话要跟你说。” 直到离开酒馆数十步远的无人巷道中,海连才看了一眼灯火煌煌的身后:“有什么话说吧。” “这次的结果你满意吗?”方停澜问道。 “还行吧,”海连勾了勾唇角,“你的手下煽风点火很有一手。” “那也得有引线才能点得起来。”方停澜挑眉。 海连的表情也慢慢放松了下来,“说起来,你这次的帮忙好像也没算在咱们的条约里。” “那就当做是生意的添头吧,”方停澜难得慷慨大方地摊开手,接下来说出话却毫无预兆,“之所以要快点帮你救出约诺尔子爵还有一个原因——我可能没法见证你如何成为久梦之主了。” 海连脚下一顿,人便慢了半步。 方停澜转回身,面对向他,“南宏那边已经是第四道加急信件催促我回国了。南宏今年国体大动,局势一直不算太稳,这才让天机库的人塞了好几只老鼠进来,一旦让他们得知我不在国中,光凭我布下的障眼法可能拖不了太久。”男人说到这里时声音微低,宛如叹息一般,“抱歉。” “你道什么歉,我可没拦着你回国。”海连摆摆手,“你自己的地盘有危险,当然是先回去办你的事,不然你这艘大船到时候漏了沉了,遭殃的是所有人。”像方停澜这么通达人情世道的人,海连觉得他不应该会不懂这个道理。 “如果我走了,你得想我。” 海连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你得想我。”方停澜重复了一遍。 这话太莫名其妙了,海连皱起眉:“方停澜,你又要搞什么花样——” “因为我们从没有好好的分离过。” 海连后脊一僵。他和自己的每一次见面总是充满着意外,欺骗以及闹剧。 方停澜向前一步,深巷无光,他却能精准地握住海连的手,“允海太宽了,这让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我这次来见你,是做好了万全准备的。方家所有能动的不能动的资源我都动了,将瀛沧军调往天堑海峡时,周不疑气得直跳脚,说要发动议台会决,把我当南宏新朝的头一个罪人给办了——不过那样就不符合他当大奸臣的人生目标,这才作罢。”方停澜笑了笑,他嗓音低醇,语调却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这个长夜。 腹稿打了许多,关于缇苏的情报垒成了小山,见到他时要怎样劝诱,怎样说服……但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心底不断地嘲笑——光凭这些就足够了吗,方停澜。 当然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你是我曾经获得过,但是又握不住的海风。”方停澜一字一字,他这千里一路的攻心之战已近尾声,现在鸣金收兵,只等对方递来止战文书,“我不会禁锢风,但希望风能吹向我。” “我做的这些,足够让你能在看向海面的时候想我吗?” 如果是平时的海连,现在就应该嗤笑这东州狐狸一声说是你活该作死,不把别人的感情当回事,才会闹得现在这个样子。但从掌心传来的温度让海连的那股闷气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明明这双手是已经可执千钧权柄的手,在这个湿冷狭窄的小径中却像个初尝情爱患得患失的愣头青的手,带着一丝潮意,一丝颤抖。 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关系,海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可以在危险时把后背交给这个人,却无法与他共铸一个太平时的承诺。 “我不知道。”海连低声回答。 方停澜的心沉沉地坠了一下,他闭上眼睛,刚要松开手,他的海盗,刺客,男爵,他的小朋友又继续开口:“我不知道等你走了我会不会想你,我不会刻意去想你,但你总是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第124章 前哨曲 黢黑的巷道中,方停澜分明看见了海连点漆一般的眼睛。男人的手更紧了紧:“有这个回答已经足够了。”他顿了顿,仿佛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不对,还不够。——记得给我写信。” 果然,方停澜式的得寸进尺又来了。黑鲛号的船长皱起了眉,他一向来去如风,连小语都没有收到过他的信件:“我从不写信。” “那我就是第一个收到你的信的人了。”方停澜说得理直气壮,“写什么都行,至少让我知道你的近况,不然我可能会忍不住往久梦城里放上一千个密探。” 海连瞪他,可惜在夜色中这一眼毫无威胁力:“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早上,跟商队一起回去。”方停澜道,“别转移话题。” 巷道外传来了几声鸣枪的脆响,是治安官带人加入了战场,这里也很快就会被混乱填塞起来,海连咋了下舌,“我想起来就写。” 方停澜强调,“想不起来我会提醒你写。” 海连撇撇嘴,却没有反驳对方的话。他后退一步,一只手反扣住了方停澜的指间,另一只手拔出了短铳,“行了方大人,别在这犯矫情了,我现在要去接应昆姬他们,你要加入吗?” 镇海公心情好极了,自然不会拒绝爱人的邀请:“当然。” 69. 等到海连一行人回到老烟斗街时,发现子爵夫妇还站在酒馆的门口。海连赶紧迎了过去:“怎么不去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我不是一个可以把事情留在明天的人。”子爵直视着他,表情沉肃,“只有你回来了?” 海连当然知道对方这句话什么意思,“女王陛下在齐云城中。” “女王陛下……”子爵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表情松动了一些,“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和龙容都是有决断的好孩子。” 海连笑了笑。 “其他使臣呢?也陪在陛下.身边吗?” “想要所有人都能从北宏平安撤出有点麻烦,所以我安排其他人多绕了一段,”方停澜在一旁接道,“算算时间应该能在入冬之前回来。” “你是……”子爵眯起了眼睛,没能在昏暗的灯光下认出方停澜,倒是老夫人惊呼了一声:“你不是……不是海连的那个东州朋友吗?好多年没见到了!” “您还记得我,我很高兴。”方停澜笑着向两人行了一礼。 “这怎么会不记得呢,海连以前从不向我们介绍他的朋友,你是头一个,我当然印象深刻。”老夫人又惊又喜地道,“我后来还让海连再请你过来坐坐,没想到你那会已经回了南宏……我让海连寄给你的特产你收到了吗?” 方停澜表情一僵。他和海连分手的那四年,可从未收到过任何从允海那一头寄来的任何特产,但面对着老夫人殷殷目光,他还是镇定自若地含笑点头:“收到了,承您的好意,本来应该回礼的,只不过世事动荡才耽搁下来,是我的过错。这次陪海连一起来缇苏,我已经备好了一份厚礼作为失礼的补偿。” 老夫人连连摆手表示不介意:“我们不需要你回什么礼,你要是有这份心,不如多帮帮我们家海连,他这孩子硬撑惯了,什么事情都自己憋着,有个能说知心话的朋友就好了。” 方停澜一脸坦然:“这是我应该做的。” 完全插不上嘴的海连就这么看着老夫人把自己卖给了姓方的,他几次张嘴,最后还是放弃了,把话头转向约诺尔子爵:“您好像还有事要跟我说?” “没错。”约诺尔子爵略想了想后开口道,“你既然能查到我被拘禁在西莫纳的宅邸中,想必也知道拘禁的原因。” “嗯。” “在黑鹫玷污神圣的晨鸣宫之前,我放了一把火。”约诺尔开门见山,“西莫纳因此大为光火,但我们是他唯一能握住的线索,我们几个老骨头也经不起什么折腾,于是他便将我们软禁在了宅邸中。” 海连忽然想了起来,“我记得参与研究的不止你们几位老人。” 约诺尔子爵微笑起来:“我那一把火的作用不仅是断了西莫纳的念头,也稍微拖延了一点时间,让我的学生们有机会逃走——晨鸣宫虽说现在是缇苏的最高学府,但在百年多以前,它的作用是昭示皇室威严的恢弘宫殿。” “您是说……”海连的眼睛越瞪越大,“晨鸣宫中有密道?!” “没错。”无论处在什么境遇中,老人的腰背始终挺直,“《吉光黄云书》和我的学生们,都是我的珍宝。我答应过你,即使是拓本,我也会将它好好保存,这是我身为人的信用;而不令它和我的学生们落入敌人手中,则是我回报给国家的忠诚。” 海连注视着子爵,久久无语,最后,他极郑重地弯腰行了一礼。 “谢谢您。”青年低声道。 “我之前曾经叮嘱过那些学生,只要西莫纳还盘踞在久梦城一日,便决不能轻举妄动,所以今夜的这场乱子,我原本以为是他们那帮年轻人冲动,按捺不住,没想到居然是你。” “那他们……” “还在久梦城中。”约诺尔答道,“不是只有你们在为久梦城努力,海连。” 方停澜听到这里时,表情一凝:“我曾经听闻四月时,久梦城中曾经流出过不少批判谴责西莫纳的小报,但因为规模不大,而且泥巴区中识字的人不多,所以很快就被西莫纳给清理干净了……是这群学生干的?” “你作为一个东州人,消息有些过于灵通了。”子爵没有否认,但声音里透着父辈的严厉,“别忘了我和你曾有过的那一番谈话。” “我从不敢忘。”方停澜垂下眼睛,“我早已找到了我的光明,并将他与我的命运扣成死结,所以请您放心,我绝不会堕入深渊。” “那就好。”子爵道。 海连不知道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他也不是刨根问底的人,于是继续了之前的话题:“我能去找他们吗?我知道有很多事情不是光靠今晚这样的动乱就能解决的,我现在很缺人手……身边除了呃……除了我这位朋友外,也基本没什么文化人。” “这正是我要说的。”约诺尔看了夫人一眼,老夫人拍拍他的手,向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老人终于将提着的那一口气彻底放下,“他们出身各有高低,但都非常正直且聪慧的孩子,我已写好了一封信,明天你拿着信去找他们。” “这是我这个老骨头能送你的最后一把利剑。”约诺尔叮嘱道,“你要握紧它,用它来划破眼前的黑暗。” 男爵回答:“一定。” 正元纪四百七十一至四百七十三年的缇苏,被历史上称之为“黑羽鸦时期”,原因不仅是因为这三年间占据首都久梦城的西莫纳公爵的纹章正是红爪黑鹫,也象征着信仰白羽凤凰为守护神的缇苏国经历了暗无天日的三年。 后世的学者们一向认为,女王龙容历时半年逃出北宏前往齐云城,和西涅法公爵一起于八月二十一日签订《齐云晨钟宣言》的那一刻,象征着白羽凤凰对黑鹫的反击的开始;但早在两个月前的久梦城,一场早已轶失于典籍中,由醉汉们发起又被极快速的镇压,仿佛只是让西莫纳公爵的宅邸损失了几百金锱的午夜混乱,便已经是一切进攻的前哨曲。 第125章 陆航船 70. 尽管有着子爵的担保,海连也没有鲁莽地直接找上门去,他第二天一早,先派了几个人去地点附近调查,自己则和方停澜携下属一块去了一趟觚北联合商会。 这里的人把持四荒近半商路,都是老狐狸成精,哪怕是久梦城动荡最厉害的时候,也无人敢来进犯此地。从前方停澜和他们合作时都要打起百般精神,而如今他们一见到这位由方停澜引荐来的东州年轻人,不消提点,也知道这位曾经被缇苏贵族们所鄙弃的下等男爵早已今非昔比。 既然心中有数,又有镇海公坐镇当场,众人谈笑言语,觥筹交错之间,几张合约便已签下,尽管方停澜在来之前已经对他提点过,但海连看着纸上数额,一口酒还是含在嗓子里半天没能咽下去。 离开商会后时间已经渐渐转入傍晚,手下们还有其他活要干,海连二人则又去了一趟脏医那里——他肩头的伤基本已经痊愈,只是昆姬和海语她们几个不放心,非要他去再确认确认。 海连一边套上衬衣,一边听旁边的医生感叹:“年轻人就是体质好,小伙子只要能活动就没事啦!”对方说着又叮嘱道,“不过还是少跟人打点架,伤了这么俊俏的脸蛋是小事,我可不希望哪天在收尸台上看到你。” 青年不以为意地回以一笑。他的身上新旧伤痕遍布,并不在乎肩头又多了一枚暗色的印章。他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又回过头去道:“对了,听小语说您女儿还缺一条婚裙。” 说罢,男爵指间一枚金币弹出。 方停澜就在站在门外,自然也听见了小朋友方才的那句话,他将臂间的外套递了过去:“你对外人出手总是这么大方。” “这话怎么听起来酸溜溜的?” “因为你对我总是很吝啬。”方停澜的尾音在唇角绕了个弯,“不仅吝啬,还会克扣。” 这话不仅酸,还带着苦味了,“什么意思?” “昨天老夫人说她曾经托你给我寄过特产,”方停澜问道,“东西呢?” “吃了。”海连磨了磨牙,“怎么,你要找我讨回来?那我们正好算算账。” “不敢不敢,我的东西就是你的。”方停澜连忙投降,从善如流地换了话题,“你今天没有直接去晨鸣宫,我还挺意外的。” 胸前的一颗纽扣磨损得只剩一根丝绳,随着脚步摇摇欲坠,海连看着麻烦,干脆一把扯了下来丢进了口袋里,“行走在久梦城里,跟驾船航行在允海里没什么区别——你要和一艘船汇合,总得先打个旗语,确认对面跟自己是不是一路人,免得对面的炮弹打过来时都没机会躲。何况,我也想等等法卢科和龙容那边的回音……算算时间,第二封信也差不多要寄来了。” 第一封信早在找到埃利卡的第二天便已经送到了酒馆内,法卢科言简意赅,只说西涅法公比他预想得要开明,但也比他预想的要严厉。 ——总之,若能夺回久梦,我相信会是一场对缇苏古老制度的巨大变革。 方停澜尽管没看信的内容,但他凭着自己手中的东西,也能将那边的进度忖度得七七八八,他笑了笑,感叹道:“看来船长大人已经知道该怎样扬帆起航了。” “一个道理,风平浪静时谨慎,电闪雷鸣时大胆。”海连随口答道。 安万那区街道纵横,从西埋鸦巷至老烟斗街正好要经过珍珠酒馆,再往左转,就是海连曾经的家。 尽管在这里住了三年,但海连并不怀念这里。这条老街两沿的煤灯比过去少了几盏,屋顶的那间破房子早换了租客,金铃花夫人和她的妓院还在,隔着极远的距离也能听见她那尖锐的笑声。也不知道娅莉和那个小警卫最近过得怎么样,海连想着些有的没的忽然停下了脚步,鬼使神差间嘴唇微动,“你明天就走?”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方停澜先是一愣,随即还是点了点头,“嗯,明天早上,从红榴港直接回迟锦。”他看向海连,微微皱眉,“怎么又问一遍?” “我的意思是你明天既然要走,那就干脆今天把事都办完。”海连看向他,“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当然有。”方停澜也停了下来,“那边应该很快就会反应过来那一场攻击的真实目的,子爵夫妇呆在城里不安全,最好赶紧安排人让他们离开久梦。” “不用你提醒,我已经让人将他俩送离了久梦,现在应该已经上船了。还有呢?” 方停澜想了想:“我在久梦城的暗桩会定期送情报过来,内容你找酒馆老板要就行,但如果你想查有哪些人,那就看你的本事。” “这些我也知道,”海连继续道,“还有呢?” “呃……”方大人有点为难了,“剩下的安排,我是打算等我回迟——” 他话未说完,胳膊就被海连一把用力拽住,一张带着薄怒的脸陡然欺进,字字咬牙切齿,“方停澜,我发现你是真能装模作样。” 说罢,他便拉着方停澜转了方向。 两人跑了起来。灯火如光带自身旁掠过,刺客的匕首沉睡在鞘中,政客腰上的珠玉叮当作响。他们快步走在这条欲望鼎沸的街道里,和任何一对偷欢的情侣没有两样。皮靴踩着碎石水洼,灰黑色的水渍噼里啪啦全溅上了裤脚,但再无人有精力注意到这些。 用一枚金币堵住金铃花夫人殷红的大嘴,用靴跟抵住房门。每次两人的情.欲都来的乱七八糟,全然没有镇海公规划中的烂漫旖旎,方停澜被海连一把按在了座椅上,男人抬头看他,无奈地还想开口,“海……” 剩下的那个音节被海连彻底堵住。男爵的这个吻粗鲁,蛮横,占据着一切的主动权,几乎要将方停澜的气息全部吞下。他跨坐到方停澜的腿上,手指颤抖而急切地摸索着男人腰带上的扣子,“不许说话,听到你说话我他妈就来气,如果你再敢扯一句废话,我立马宰了你。” 燥热毫无章法地自掌心蔓延开去,几乎将血液沸腾,方停澜倒吸一口气,扣住了海连的手腕。指腹沿着薄薄手背凸起的青筋脉络一寸寸下滑,直和对方手指交叠缠绵。 “好吧,不说废话了,”方停澜声音低哑,带着湿润的温度,“我确实想操.你,商海连。” 浪潮的声音涌了上来。 第二天窗外方亮,方停澜便已经起身穿好了外裳,他回过头,看向仍趴在床上的海连:“我得出发了。” “快滚吧。”海连打了个呵欠,朝他摆摆手赶客。 “你真不去红榴港送我?” “……昨天已经送过了。”男爵嘟囔。 方停澜笑出声来,“除了我之前告诉你的那些事情之外,昨天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没有叮嘱你,我知道你足够强大,但也希望你在这次的航行里千万小心。” 他从来不信鬼神,这一刻却希望不管是南国诸神还是东州太一,都能略施神力福泽。 他最后俯身,左右各吻了一下海连的睫毛。 “十六岛的水手告诉我的,”男人低声笑道,“这样你每一次眨眼的时候都会想起我。一路顺风,我的船长。” 第126章 读信 71. 在方停澜抵达迟锦的那一天,南宏恰好正式宣布更名为东维民主国,也宣告着这片土地与秦氏的皇权王朝的彻底割裂。 而迟锦依然是迟锦。 作为东州地位无可取代的港口重地,向南可至南境诸国,向北可达北漠诸邦,享穹江碧水哺育,粮仓万顷;又有巍峨千里斛英山作为屏障,不受兵燹,也无怪于秦炾弃帝都后会逃奔至此。无论有没有皇帝端坐于高位上,都不妨碍它的美丽——或者说,正因为没有了皇帝,这个地方才愈发繁华不息。 湖畔的宫殿在年后便改建成了议台诸部,镇海公的新居则在近西郊的雅苑内,不远处便是临海灯塔,与久梦城遥相对望。方停澜刚下车,便看见自家门口站着几名黑衣的侍卫,他挑一挑眉,顿时了然:“恭喜周议国,您这是特地来接我去参加立国庆典的?” 周不疑从门后冲了出来:“你也配参加庆典?!”他们一帮人筹谋多年,好不容易掀了棋盘换了天地,结果这个姓方的主谋倒好,事后不仅不肯坐上议国的位置,还丢下一句“我去找人”后拍拍屁股就走,把一堆烂摊子交给自己来打理。一想到这里,周不疑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老子可等你半年了,赶紧过来接班!” “我不能接。我不适合站在幕前,不仅施展不开手脚,还容易被当成靶子。”方停澜摇头,拒绝得很干脆,“让天机库知道有我这个人存在,却不知道我站在哪里,会比我坐在议台上更有用。” “噢,那我还得感谢镇海公给我这个当靶子的机会。”周不疑声音凉飕飕的。 “你这不是没死么。”方停澜随口回道。两人已走进了大门内,暑气被藤架上的繁花筛过,只剩微风从枝叶间漏下,将这里的气温酿得和久梦城一模一样。他半眯起眼睛,“议台颁布的几项政令都挺好,大削了旧贵族们的根骨气焰,如今百姓都把你当救世主一样,就差立庙开香火地把你供起来了。” “我可不要当这个救世主。”周不疑翻了个白眼。小周大人还惦记着他的奸臣误国大业,每天睡前都在琢磨怎么从国库剐油水往自己的屋里倒,结果第二天一登上议台,看着纸上字字民生疾苦,军饷告急,等到反应过来时,就差把自己积年的私房也贴出去了。 “凭什么老子就得在议台上累死累活,你每天对着你家小美人乐不思蜀。”周不疑忿忿。 “所以我这不就回来帮忙了么。何况当初立法时说好的七年一轮,现在才过了半年,”方大人敷衍地拍拍他的肩,“好好干,送你的那座金矿就在西陆的盐涯谷里,放心。” 周不疑冷冷道:“再加一座,不然我今天就向诸部弹劾我自己。” “……”方停澜按了按太阳穴,脑中飞快算了一笔账,还是点了点头,“行吧。你今天来找我,不会是就为了跟我讨价还价金矿吧?” “当然不是,”周不疑得偿心愿,美滋滋地从袋里剥了块麦芽糖丢进了嘴里,“我逮到了一条真正的大鱼。” “有多大?” “张客行的学生,你说有多大?” 方停澜淡淡地“噢”了一声。 周大人有些不满了:“你怎么才这个反应?” “不意外。张客行他们以为迟锦城还是以前秦家人的迟锦,当然会有这个结果。”镇海公笑笑,“他人现在在哪?” “地牢里关着呢。” “那就让他继续关着。”方停澜已经开始吩咐人焚香放热水,“我要沐浴休息了,你没别的事就去参加庆典吧。” 周不疑感觉十个蠹宦加起来都没这位镇海公令他恼火:“你不去?” “没那个心情,”方停澜笑得宛如刚陷入相思期的少年,手上送客却毫不含糊,“我现在只想等久梦那边给我的信。” 从来笑容亲切爱民如子的周议国爆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脏话。 72. 海连的第一封信和秋日的第一场雨一起送到了迟锦城。方停澜换上了绸庄最新定制的衣裳,拿着信和一壶花犯春,独自前往地牢。他行走在雨雾中,身上金枫色的纱袍浮光迷离,倒像是去赴情人邀约的良人,而非探视阶下囚的胜利者。 “前朝覆灭后,天机库召集前容的残余势力,一心想要复辟,但不慎遭人告密,险些被一网打尽,最后仅剩一小部分人逃出。幸存者中的一些人因为亲见同伴惨死示众,心中的那一缕明火转为了仇恨的黑焰,他们决定向北漠献上《吉光黄云书》内所有杀人兵器,而条件便是血洗泰燕,诛尽秦氏血脉;但还有一部分人认为此举杀业太重引狼入室,不愿苟同,于是天机库再次分裂。” 方停澜天生一把好嗓子,说起开场白时温醇优雅,把地牢内的一室阴冷都熏出了陶然暖意,他走到铁栅栏前,也不管黑牢肮脏,径直坐在了地上,面对着栅栏的另一侧继续道, “你们向八部联邦许诺献上所有的《吉光黄云书》,如今除了被大火烧毁的两卷外,铁格谷依然只得四卷,剩下的……”他举起手中的酒瓶自斟了一杯,“你们想来也知道在谁的手中。” 对面的人始终没有说话。墙壁上遥遥一豆烛光,只能勾勒那里蹲伏着一个黢黑的身影。 “周不疑说,他是在我家附近逮到你和你的手下的。我觉得有些意外,商海连从你老师的手上跑了,你们不去追堵他,为什么来翻我家的院墙?”他抿了一口花犯春,忽然又笑了,“哦,想来是唯玉曾经跟你们说过,我和商海连关系亲密,你们便以为我这儿会有《吉光黄云书》的线索?” “……” 雍容酒液落在咽喉,从凉意中居然还能咂出一丝甜味来,方停澜摇摇头,“那你们可就要失望了,因为我这人一肚子坏水又撒谎成性,所以我家这位从来不信任我,自然也不会告诉我他把东西藏在哪里了。” 那人依旧不吱声,但呼吸明显重了一分。 “唉,看你这样子应该是不信的了,”方停澜悠悠叹了一口气,他放下酒盏,又拿出了那封信,“正好我今天收到了他的信,不然我给你念念?” 说罢,他真的展开了纸笺。 “我去见了晨鸣宫的那帮人。他们虽然不能打,但脑子不错,而且没有白鸟区贵族们的那副臭脾气,挺对我胃口……” 海连确实从未给人写过信,基本的格式一概不知,上来毫无寒暄,劈头盖脸地说起了自己在久梦城的行动,念得男人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短短几百字念到末尾,才看到男爵阁下潦草的几个字:想了两次。 明明这会没有饮酒,方停澜却忍不住呛咳了好几声。 他将信纸重新折好,向那人摊开双手:“就是这样。我走了,下次他再来信时,我会继续念的。” 对面始终没有回音。 73. 前两年时海连的信来得很规律,随着允海上吹来的南风,每过三月便会捎来一封。措辞和他的人一样散漫不羁,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我找到奥布里安了,这家伙居然隐姓埋名一直藏在久梦城里,说要搞他的创作,我看他真是有毛病! ——小语说她不想当书记官了,想当脏医救人,劝了几次,随她去了。 ——埃利卡今天头一回叫我老师,有点不适应。 ——死了个手下,头疼,没什么要写的东西。 大概是自己临走时在海连眼睫上施下的咒法真起了效力,无论前面写了什么,在末尾处海连总会记得写下自己想了几次——心情不好,所以多想。太忙,没怎么想。 一定是自己放在久梦的暗桩不够尽职,才让他家小朋友这么忙。方停澜一边磨牙腹诽,恨不得立刻飞去久梦解围,下笔却一派若无其事,只在话里稍作点拨。他知道海连从来不笨,只是差一个领路人。 有时候也会随信寄一点东西过来,一般是和正事相关的档案,情报,用密匣锁着,密码是两人当年流落荒岛的日期;也寄过点心,可惜运来时已经生了霉斑吃不了了,方停澜只得让自家厨子就着这几块黄黄绿绿的玩意琢磨出原本的烹制配方,从此镇海公的待客的桌案上总会放上同样味道的糕点;还寄过南境特产的香料,信里说是小语送的,但方大人可不管纸上如何解释,一股脑全放进了香炉里,熏得周不疑刚进屋就连打了三个喷嚏。 最让方停澜默然的礼物,是一个海神节时的鬼怪面具。 几年前,在两人还没有经历一次又一次欺瞒与失望时,他的小刺客也曾在海神节前夕戴着这样的面具来敲他的窗户,大大方方地送给他一个吻。二十岁的商海连直视向他的目光纯粹通透,对他的一切都照单全收,只在欺负得太狠时才会埋在枕头里龇牙咧嘴地小声骂两句,明明浑身上下都软得发烫,腰上却一点不服气地绷出流水似的弧度…… 午夜的卧室内花香浓到腻俗,宛如金铃花夫人那脂粉聚集的热闹妓院,镇海公坐在床上,想得眼神绿幽幽的。他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将面具丢开,推门出去练枪。嗯,是真的枪。 第二天来打扫房间的仆人一掀开被子,看到面具时吓得脸都白了:“您怎么把这么可怕的东西摆在床头?” “辟邪。”方停澜答得脸不红心不跳。 春去秋来,最后一年便是真的忙起来了。反击的第一枪自齐云城打响后,缇苏便陷入了漫长的战火之中,《晨钟宣言》将原本神祇赋予白羽凤凰的权利分给了每一个缇苏人,使他们自发地聚集到了龙容的身边,如同祭典的长河。这位曾经默默无闻久居别院,被当做礼物一般赠予北宏的孱弱女子如今摇身一变,成为了战车上执旗的女神。 海连的字迹也从开始的一塌糊涂变得有模有样了起来。大概是因为需要写字的时候渐渐比他需要拿刀的时候要多得多——他早已接管了久梦城的下城区,是藏在影子里的鬼魅男爵,让红帽子们胆寒却让平民心安。 方停澜收到信后照例会去牢房中向那人分享千里之外的情况,绕开加扬高地的繁水人被缇苏切断了供给,大败于银铃堡;千鹭滩久攻不下,越来越近的海汛期迫使莫亦舰队撤离……他一件件都讲给他的敌人听,以此来无比清晰的告诉对方,天机库的盟友正在土崩瓦解。 “今天的这封信送得很快,估计是个好消息,”方停澜依然是一壶酒,一封信,端坐牢前,“我看看……啊,确实是好消息。西莫纳逃了。” 对面:“……” “毕竟大势已去,如果是我我也会逃,只是逃的方向没有选好——他去了允海。”方停澜掸了掸纸张,“你们扶持上来的公爵大人可能是在陆地上和商海连斗了两年,好像忘了我家男爵除了刺客之外还有一样本职。”他眉眼弯弯,“他还是黑鲛号的船长,允海上最凶的海盗。” 话音刚落,从阴影里便传来锁链晃动的脆响,以及一阵仿佛是从野兽的嗓子里挤出来的破碎嘶吼。 “别这么生气,我只是在说事实而已。”方停澜合上信,自斟了一杯酒,“那我们换个话题聊聊吧。你听说过‘金血之役’吗?” “这事在史书兵法上从未写过,但在商人中却口口相传,说的是前朝的开国皇帝苍朔凭借一纸空头期票,将无数人踩进地狱的一场战役。”方停澜微笑着,向牢内的那人递去了一枚金币,“我这人不喜欢刀兵,所以他的做法格外合我胃口——我们来赌一赌,看看是见血的战争厉害,还是我这场不见血的更厉害。” 次日,东维便宣布与独立于四荒诸国之外的觚北联合商会结盟,开始以雷霆之势对北宏进行资本倾销。北宏这个傀儡政权对此根本毫无还手之力,不过数月整个市场便已彻底崩溃,无数人溺毙于这无形的黄金之海中。秦唯珩不得不紧急关闭了所有的港口与商埠,但这也正是方停澜想要看见的局面,瀛沧海军立刻趁火打劫接管了整片麟海,那只搅浑四荒的手顿时左支右绌,北宏成了一头肚腹空空的困兽,再无法伸出利爪。 这是方停澜给执棋人的致命一击。 “龙容的军队已经兵临久梦城下,你们一招棋走空,便尽失了对南境的一切掌控,再过个几年,你老师手中的《吉光黄云书》对八部联邦也不再具有吸引力,到那时,就是你们正式出局的时候。” 方停澜今天没有再穿锦衣玉袍,而是一袭猩红劲装,“我要出发了,去久梦,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 对面的锁链又响了响。 “对了,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要对着一个天机库成员读三年的信吧?”男人将手中风灯抬起,照亮了牢房的情形——囚徒浑身脏污,积年的囚禁令他羸弱的四肢几乎无法抬起手中的镣铐,男人愤怒的面容狰狞似鬼,他朝方停澜的张开嘴,皴皱唇角几乎撕裂,但早已被毒哑的嗓子根本无法发出任何音节——他听了三年的机密要情,知道方停澜和商海连的一切行动与私隐,却无法向外界,向他的老师传递一字一句。 方停澜朝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因为我是大坏人,就喜欢看到对手绝望的表情。” 第127章 向海而行 74. 我认识海连男爵的时候,大约在正元纪四百六十三年的春天,那个时候他头顶没有那么多的光环,只是一名混迹在红榴港的普通打手。就是你们在报纸与小画上见过的那种,腰间系着长巾,衣领是方形,背心从来不扣好的打手。 春天的久梦城是五颜六色的。新绽开的花枝和前些天为了庆祝女王登基时的彩带纠缠在一起,将墙壁上未来得及洗去的血渍悄悄遮挡了起来——这座城市的伤疤很深,还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愈合。 伊帕站在大门口犹豫了很久,原因是他脚上的袜子破了个洞,大脚趾已经从那个洞里悄悄探出了头,并且还在呼唤其他的同伴一起从纤维的牢笼里越狱。待会他就要见到久梦城最厉害的人了,传说里那人有一双鹰的眼睛,可以在黑夜里看清人的头发丝——如果他看透了自己支棱的脏趾头可怎么办? 少年咬着嘴唇,悄悄走到墙边,想把靴子脱下来,打算将那个破洞整理一下,结果他刚想顺手抖落靴子里的砂石,一个声音从旁传来,吓得他险些单脚跳了起来。 “你在等人?” 伊帕猛地回头,看到一个东州人微微歪着脑袋在看他。对方穿着一身半旧的水手服,面容漂亮得让人有些估摸不清年龄,视线正落在他的脚趾头上,伊帕不由涨红了脸,连忙用小腿挡住脚背:“是的,我在等这里的主人。” 那人看了一眼伊帕身后的垂芷庭:“海中爵?你找他干嘛?” “是克利恩先生推荐我过来的,”伊帕解释着,“前几年我在他手下干活,负责鹰归山的消息传递,这个月调到了久梦。” “噢……是阿克的人。” “您说什么?”对方说的是东州话,伊帕没听懂,好在少年并未纠结对方的嘀咕,又小心翼翼地问,“您就是克利恩先生说的‘引路人’吗?” “算是吧。你要见海中爵?”东州人朝他招了招手,眼尾的一道白痕随着他的嘴角向上微勾,“那就穿好鞋子跟我来。” 他的模样在东州人中也堪称出色,眼角的一道刀伤不仅没有折损容貌,反而令他在人群中如航船的旗帜一样鲜明。他说话声音不大,总是带着一点没睡醒的鼻音,他用这样的声音宣读黑鹫的死刑时,哪怕是站在最远处的人都能听清……他的手掌很薄,但十分有力,既可以操纵七百吨位的云中淑女号航行在允海之上,也能轻而易举地扭断敌人的骨头。 “克利恩三天前给你的推荐信,怎么今天才过来?” “啊,我和我妹妹一起过来的,得先帮她安顿住处。” 听到妹妹这个词时,东州人的表情明显柔和了许多:“那安顿好了吗?” “嗯,女王陛下设立的医学院正在招收女学生,她去报名了。”伊帕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补充了一句,“她很崇拜海语小姐。” 那个东州人笑了一下。 这里是海中爵设立的无数据点之一,表面上是安万那区的一家酒馆,实际则以废弃的排水道作为连接,在王国的地下织出了一张庞大的网。伊帕在黑暗中紧赶慢赶地踩着东州人的脚步,不由有些好奇:“您是男爵的亲卫?”他知道男爵是东州人,也有不少的同族伙伴,对方在地道中如此熟门熟路,一看就知道在组织内地位不低。 东州人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他扫了一眼伊帕:“你头发上有木棉花瓣。” 伊帕连忙掸了掸脑袋,从发丝间摘下一片花瓣:“不好意思……可能是刚刚去光荣墓时落下的。” “去那儿干嘛?” 伊帕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是去为弗洛先生扫墓!” 无论是国家的公告还是民间的戏剧都早已对这位年轻的英魂平反,而他在刑台上的那句遗言也早已经响彻缇苏。 我的灵魂并不曾向铡刀低头。 听到伊帕的回答,东州人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怅然的表情,随即他又摇摇头盖了过去,“那正好,你待会就能见到弗洛的弟弟埃利卡,到时候由他来给你安排工作。” 伊帕一怔:“我见不到男爵了吗?” “不巧,”东州人朝他挑了挑眉,“男爵今天已经出海了,所以我才说你应该早三天过来。” 他有许多的称号。轻蔑如“泥腿男爵”,尊敬如“缇苏之影”,畏惧如“女王的刺刀”……他对此全然无谓。一个遵从自己的心声来行动的人,并不在乎外界对他的看法——他打破白鸟区和安万那区的隔阂,难道是为了让女王进城的马车更容易吗?当然不是。 诚然,这样的人十分危险,但他总能在岔路间选择正确的那条路。 两人在暗道中走了约一刻钟的时间,终于来到了另一个据点中。伊帕从暗门爬上来,惊讶地看着四周奇形怪状的道具:“这是哪里?” “大剧场的后台。”东州人答道。 东州人让伊帕在房间内稍作等待,自己则去叫埃利卡。伊帕惴惴不安地又在屋里等了一会,便看见一位少年推门走了进来。对方看着年纪不大,身量却已有了成年人般的高挑修长,正合他身上挺括的金线蓝裳。少年臭着一张脸,一双明亮的蓝眼睛如猫一般高高吊起:“新来的?” “啊,是、是的。”伊帕连忙将推荐信递上。 埃利卡飞快地看完了信,皱着眉开门见山道:“既然是阿克哥推荐来的人,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基本的规则。那我就直接告诉你久梦这边的进度,虽然红帽子们已经被赶出去了,但还是有很多危险藏在城内……”他语速极快,听得伊帕晕晕乎乎地只会点头,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对了,刚刚带我过来的那位东州人是谁呀?” “你认真的?”埃利卡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他,“我算是见到了比丁乐水更笨的家伙了。” 75. 海连离开了大剧场后,径直登上了门口的马车。他还未落座,对面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阁下迟到了整整半天。” “有点事没处理完,顺手接待了一个小朋友,以前在阿克手下干活的……”海连随口回答着,又转过头去,“怎么,这半天让方大人少赚了多少金锱?” 马车对面的男人放下手中的报纸,表情纵容:“不多,还不够云中淑女号半年的军火开销。” 男爵听见这话后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他懒洋洋斜靠在座位上的模样令方停澜忍不住俯身过去和他交换了一个吻。海连一手撑着椅背,目光却落在方停澜的手上:“今天报纸上写了什么?” “物价上涨,四方蠢动,唯一好消息就是秦唯珩死了,由他那个废物儿子继承皇位。”方停澜声音微顿,“还有我们的大作家奥布里安的新作,主角是海中爵大人。” 海连拿起那张报纸扫了几眼,不由咋舌:“……我看他是最近太闲,所以写这些没用的东西。” “说起来他那部《阿都莉儿新编》不是上演了吗,怎么样?” “别提了,我反正不会再去看他的剧,看一次睡一次……” …… 穿过倒影桥,经过垂芷庭,走过五颜六色的久梦城。热闹的琥珀广场上茶琴声悠扬,头顶的栖梧台展翅欲飞,晨鸣宫的日晷无声运转。鳞萃比栉的船只停栖在永远鼎沸红榴港中,黑鲛号静静地等待着船长与他的爱人。 他们朝着海的方向。 【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用这样一个方式作为最终章是我的恶趣味> < 这是一个攻受彼此都在慢慢学会一些东西的故事(?)一开始满脑子只有“刺客信条可真他妈好玩”以及“我要写个坏坏攻!把人骗到手就跑了的文!”【x】后来觉得还是有很多东西要交代清楚,于是让每一个人有了更进一步的成长,方大人和连连也被我继续按头谈着恋爱哈哈哈哈 他们俩都是我第一次尝试的类型,写的时候也一直诚惶诚恐,导致我的心态因此崩了无数回orz中间经历不想再提,码字人生几多风雨【躺 总之非常感谢能一路陪我坚持下来的大家,给你们一个啵啵=3=!番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