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重生后 作者:绘花猫 简介: 下一篇预备填这个→《男主被渣后发现渣女竟是皇帝陛下!》专栏可见,求一发预收QAQ 淑妃娘娘江画重生后立刻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出宫! 上辈子是过去的事情,这辈子她总能靠着自己找到如意郎君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吧!! 只不过这个目标,看起来并非朝夕可达成,但她不着急,她刚刚过完了糟心的一辈子,这辈子得仔仔细细不急不忙地体会呢! 江画知道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一张脸,大字不识几个大道理也说不出几句。 于是她上辈子不争不抢,只把三从四德默念了一辈子,哪怕在宫中也老老实实安安分分,不争宠不作妖,心想着皇帝总不会忘了她,哪怕忘了她她还有儿子可以依靠。 谁知道宫中美人辈出,她就是那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被皇帝忘在脑后;谁想到儿子嫌她没用,不能助他飞腾争权,转头就认了旁人做养母。 如此可悲可笑,她忍着心痛看着儿子一头扎在夺嫡那场大戏中恐怕有难,身为母亲却仍然不忍他在这样斗争中一败涂地,于是想着或许能用母孝的名义最后救他一次。 谁知她闭眼再睁眼,却回到了十几年前——她进宫就单凭一张脸惊艳了皇帝然后火速封了淑妃的时候…… 这一次江画给自己立定了一个目标:出宫去。 她在皇宫困了一辈子,不想再在皇宫继续呆下去了。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情有独钟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画┃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出宫是唯一奋斗目标 立意:靠人不如靠己 第1章 重生、她想离开这个皇宫 滂沱雨夜。 深宫之中寂静无声,夜风穿堂而过,把垂地的幔纱吹得胡乱飞舞。 殿中四角的宫灯禁不住风吹,挣扎着扑闪了两下,最后还是化作一阵青烟,在黑夜之中失去光明。 淑妃江画梳着整齐的高髻,穿着繁复华美的礼衣,安静地站在窗前。 她手里捧着一盏莲花灯,倒是照亮了她憔悴的容颜——尽管夜色深沉,但仍然能看出她姣好轮廓,还有动人容颜。 弯下腰,她把这莲花灯放在了窗下几案上,然后轻轻地把那昏黄跳跃的烛火给吹灭。 这殿中一片漆黑了。 江画站直了身子,重新看向了窗户外面。 风雨无情,那一丛海棠落红满地,枝蔓凌乱,在夜色中瑟瑟颤抖。 也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十几年前刚入宫的时候,由花及人——若是当初的她,多半不会有这样联想吧? 她想起来她刚入宫时候大字也不识,这么多年磕磕绊绊算是认得了字,终于懂得赏花,也终于懂得识人。 只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喟叹,她又看向了远处,这漆黑夜晚,所能辨出的只有那些被风吹雨打变得无法辨别的深深浅浅的影子。 不似白日里那繁华雍容,也不似旧时年月中的从容安逸。 她心想着自己进宫至今十几年,从来都是安分守己的——她不争不抢,她知道自己没那本事,也没那份算计,她总想着这辈子是淑妃还得了个儿子是天大的福分,皇帝不会亏待了一个后宫宫妃,将来还有儿子可依靠,所以她万事知足,她总是想着,只要等儿子长大了,便能熬出头。 所以她万事都能忍,她心中有期盼。 只是,或许老话才是对的,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她总想着靠别人,所以才会万事落空。 从夫,她的夫君是九五之尊,这后宫中美人辈出,她就算再顺从、再依从,也不过是后宫中普通的一个,无甚特别,也无法依靠。 从子,她含辛茹苦养大的亲子李俭,如今得封纪王,志向远大,谋算深远,一心只为太子之位,已经无数次怨恨她身为母亲无法给予他任何依靠,甚至已经认了旁人做养母。 种种灰心江画此刻已经不愿多想。 浸淫宫中这么多年,她哪怕什么都不懂,但也已经有了一些察觉。 就仿佛这风雨将来之前,蛾虫飞得低,池塘中的锦鲤也都纷纷浮上水面。 她的儿子,她十月怀胎生下的李俭,将会在这场她几乎没看懂的夺嫡之中惨败——尽管他不愿意认她,尽管他已经喊着别的女人母妃,可她还是不愿他因此获罪甚至丢掉性命。 要怎样才能救他呢? 江画摸着袖中已经被体温捂得温热的生金,闭了闭眼睛。 后悔吗? 她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倘若能重来一次,倘若这世上有能后悔的灵丹妙药,她会吃吗? 雨越下越大了。 她慢慢踱到床边,缓缓地坐下。 这宫殿之中太安静太安静,她也早就习惯了这份安静之下的孤独。 闭上眼睛,她艰难地把生金咽下。 晨钟。 江画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淡蓝色的纱帐,又撩开床帐一角看了看外面安静的宫室,她才真的接受了自己重生这个事实。 重生,这似乎是吃了一颗后悔药,一下子回到了从前,给她一个机会重新走一次已经走过的人生路,然后再扪心自问,后悔还是不后悔。 江画按了按胸口,深吸了一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 还不等她自己撩开床帐下来,外头的宫女们就已经听着动静上前来伺候。 江画愣了愣,倒是想起来这不是十几年后她当着那失宠的淑妃无人问津的时候了,她这会炙手可热,就凭着一张脸直接把皇帝李章看得神魂颠倒封了个淑妃,正是万人巴结的时候。 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旁边已经有宫女殷勤上前来搀扶着她起身,接着便是一群人簇拥而上了。 “娘娘早膳想用些什么?”距离她最近的宫女声音温柔地问道。 江画回过神来看向了身旁那宫女,倒是一张熟悉的脸——碧桃,这宫女伴随了她许多年,忠心不二,后来她还把她放到了自己生下的皇子身边伺候——只是这会年轻,她差点儿都认不出来了。 再看看旁边簇拥着的这群人,也是个个都眼熟的,她依稀记得她们都跟随了自己很多年,只是后来也都散了——人人都求一个前程,后来她这里门庭冷落,自然不是博前程的好去处,于是便会有人离开。 一切皆是人之常情。 “娘娘,要是身子不舒服,不如再躺下歇一会儿?”见江画再次出神,一旁的碧桃再次开口了。 江画收回种种思绪,只摆了摆手:“不必了,你们都下去吧,早膳用白粥就可以了。” 听着这话,宫女们便安静地退了出去,碧桃露出了一个欲言又止的神色,但最后也没说什么,只乖觉地也退了出去。 殿中只剩下江画一人了。 她走到镜子前,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陌生又熟悉的脸庞——她已经快忘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镜子里面的自己如今是唇红齿白,面色光洁,称得上顾盼生辉,不似她记忆中眉目微皱总带着苦愁的失落模样。 现在,是她曾经总在回忆的从前。 她抿了抿嘴唇,镜子里面的自己也抿了抿嘴唇。 既然重活了一次,那么是不是……不用再似从前那样了呢? 这是上天给予她的机会,她是不是可以选择走一条不让自己后悔的道路呢? 她眨了眨眼睛,镜子里面年轻美貌的她也眨了眨眼睛。 可以的。 她微微垂眸,然后又看向了窗户外面。 这正是春光三月,那一丛海棠长得茂盛,再过一个月应当便会开出妩媚的花朵了。 再看向远处的垂柳,正在春风中舒展着它长长的枝条。 天空是湛蓝颜色,有鸟儿在屋檐上叽叽喳喳,浮云肆意舒展。 一切皆是生机。 她想离开这个皇宫——一个她之前从未想过的念头从她心底浮现出来。 第2章 贵妃、人人都想有个好的出身 出宫这念头仿佛是有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之后,便一直在心头萦绕不散。 江画用过早膳,便开始思索起了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可能出宫去。 宫妃出宫她想了一想,倒是没想出什么前例来。 宫中规矩森严,如今还有先皇的老太妃们在宫中住着,名义上当然是养尊处优的,但那日子过得实在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熬着一日算一日。 当今的后妃们更不用提,皇帝李章还活蹦乱跳呢,没听说过哪个妃子能出宫的。 她能想到的唯一的宫妃出宫,倒是只有封王了的皇子去到封地上后,把生母接出宫。 这也是她上辈子曾经想过的——不过她含辛茹苦生了个儿子,最后只得了抱怨和不甘,至死也没等到儿子去封地上然后接她出宫。 这辈子难道要再生一个再养一次? 这想法刚一冒头,就被江画自己给掐灭了。 生养一次就那样结果,她可不想来第二次,自知之明这四个字她是已经懂了的,她做不到也做不好、并且已经有过实例来证明她做不好的事情,她不打算尝试第二次。 何况她现在也懂得了替别人着想,也懂得将心比心。 试问当初她的孩儿李俭是真的想从她肚子里面托生么?他无从选择,故而有怨气也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江画都不觉得有什么好苛责。 人人都想有个好的出身,若是能选,谁愿意当乞丐的儿子呢? 这母子缘分上辈子成了仇成了怨,这辈子还是不要延续为好。 不过,倘若这样,她又怎样才能出宫呢? 正这么琢磨着,碧桃从外面进到了殿中来,恭敬地提醒道:“娘娘,这会儿要去皇后娘娘宫中请安了,肩舆已经备好了就在外面等着。” 江画回过神,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会儿宫中皇后尚在——上辈子皇后去世之后,中宫便一直空置,皇帝李章也没有再立皇后,于是这早晚问安的规矩早就没了,于是她方才便半点也没想起来。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淡蓝色的常服,她琢磨着这一身大约也算得体,便也没有再换什么衣裳,只扶着碧桃走到殿外上了肩舆。 春光明媚时节,这后宫中也是处处花香,颜色鲜艳的。 朱红的宫墙映衬着娇艳的花,便扫去了冬日里的那份寂寥沉闷,迎来的是属于春天特有的生机和明艳。 江画坐着肩舆在皇后的长宁宫外停下,看着这美轮美奂的殿阁楼台,倒是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情来——比如她和皇后王氏以及安国公府之间的渊源。 这些渊源对于已经过了一辈子的她来说,已经是十几年前快二十年的旧事,并且还是她一直以来不愿意面对也不想去深想的,这会儿忽然想起来,便只觉得有些唏嘘。 那些她上辈子努力去遗忘的事情,其实都还深深记在她心里。 比如,她江画其实是卖身进安国公府,是安国公府送进宫来给皇后王氏差遣的奴婢,皇后王氏对她很好,不仅教她认字,还给她把进宫时候那江花的名字改成了江画。 再比如,皇后王氏一开始并不打算让她做皇帝的妃子,甚至是让她避开皇帝李章,只是她撞见了贵妃,之后便又被贵妃带着见了皇帝,才凭着这么一张脸封了妃。 还比如——她从前一直觉得自己愧对了皇后王氏最初的照顾,所以一直避着皇后,一直到皇后病逝都没有认真地说过一句抱歉。 千言万语归纳起来便是歉意,她自觉做错了事情,于是不敢面对,于是选择逃避和遗忘。 过完一辈子回头再想起这些种种,江画便只觉得自己上辈子过得实在无法言说,若叫她自己评价,也只能说一句当初见识短浅又学识有限,能意识到歉意大约已经是认知中的极致,想要更高的要求做出得体的应对,上辈子的她是做不到的——要是能做到,她何至于后来过得那样凄凄惨惨戚戚又苦涩难当呢? 或许应当也能算是有因有果,她逃避不愿意面对的出身,后来便换得了她的孩儿嫌弃自己的出身。 现在看来,上辈子那执拗的想法便是不值得也没有必要了。 心里这么想着,她便扶着碧桃,慢慢进到了长宁宫中,然后跟着女官朝着正殿走去了。 长宁宫历朝历代都是皇后寝宫,富丽堂皇是显而易见的,其中陈设自然是华美威仪,身处其中时候便自然能感觉其威严,不自觉便心生臣服。 进到正殿中,江画低着头跟随女官停在了丹阶下,行过礼,便听见上首皇后王氏淡淡笑了一声,让她起身坐下。 她恭敬应下然后坐在了下首,不动声色看了看两旁都还没人,然后便知是自己来得早了。 “昨天忽然听说圣上见着你还封了个淑妃,倒是吓了我一跳。”上首的皇后王氏语气淡淡,也听不出有什么生气恼火的意思,“不过这也算是你的福气了。” 江画琢磨了一会这话,依稀记得上辈子时候皇后也是这么说的,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这种隔了十几二十年的事情实在是难以记得齐全,况且现在也不是让她能尽情沉迷“往事”的时候,无论从前如何,她都无需去理会,只用着眼现在了——于是她低头笑了笑,道:“昨日得了旨意一直愧疚难当,都不敢来见娘娘。” “谈什么愧疚。”上首的皇后淡淡叹了一声,倒是生出几分未尽之意了,“既然圣上封了你做淑妃,便好生伺候圣上吧!” 江画听着这话,倒是品出了几分酸涩无奈,她大着胆子抬头看向了皇后,然后便与皇后王氏四目相对了。 大约是因为她过了长长的一辈子,这会儿见着“故人”,生出的全是陌生又熟悉的生疏感觉,这种感觉让她反应有些迟钝,于是慢了一会才后知后觉收回了目光重新低了头。 “娘娘恕罪。”她先起身请罪了——记忆中的皇后王氏向来是宽和,但记忆总是太遥远,她都觉得自己等会回宫之后应当先把上辈子那十几年的事情好好梳理一二,免得遇着事情还要琢磨许久生怕出错。 果然,上首的皇后王氏听着她这话只和蔼地笑了笑,一如她记忆中那样宽容道:“没什么好请罪的,坐下吧!你如今是淑妃,也不必似之前在我身边时候那样谨小慎微——从前是宫女,自然事事都要谨慎,现在是淑妃是一宫之主,便要有做主子的样子,否则只怕要被人欺负了。” 这话她上辈子也听皇后说过,正如她记忆中那样,皇后王氏就是这么宽和的人,自始至终是没有为难过她的。 但心境不同了,再听这话便也觉得其中意味不同。 她抿了抿嘴唇,还没能完全品出皇后话中意味,忽然听见外面女官进来通传,说是贵妃到了。 上首的皇后王氏平静地点了点头,只道让她们请贵妃进来,然后看向了江画,道:“你封妃也多亏了昨日贵妃那句话,一会儿应当好生谢过。” 听着这话,江画便起了身,先应了声“是”,然后便等着贵妃进来给皇后行礼之后,自己上前去行礼道谢。 一面道谢,她一面抬头看向了贵妃,这是她年轻时候的样子,还不是后来年长之后显出算计冷硬的模样,此时此刻的贵妃是年轻还带着一些柔媚的——江画重新低了头,便听着贵妃笑着对皇后王氏说话。 “娘娘宫里藏着这么个大美人儿,若不是臣妾见着了,娘娘要藏到什么时候去?”贵妃笑着说,“臣妾昨日小人之心,心想着那不成,娘娘藏着这么个美人儿一定是要给圣上的,到时候圣上一定会大大夸赞娘娘,臣妾有心也要分一分这夸赞,便先告诉圣上,让圣上也记着臣妾的几分好处!”一边说着,她又拉住了江画的手,笑道,“妹妹,现在我们一并都是妃子,都是要伺候圣上的,你可要在圣上面前多给姐姐美言几句,就当做是给姐姐的谢礼了。” 江画垂眸,一时间也不知要说什么,便只装作害羞模样不说话了。 贵妃此人看起来总是爽朗,事实上也并非如此——江画回想起上辈子的事情,自从皇后去世宫里面就是贵妃来打理六宫事务,她是依附着贵妃过日子的,尽管她们都是妃子,可还是分出了高下。 当然了,无论是出身抑或是手段,贵妃自然都比她强上千百倍,她依附于她,是理所应当的。 这种依附无须去给出一个好或者坏的评价,只是这种依附下,便也见多了贵妃作为上位者如何御下的手段,她并不喜欢贵妃。 不过现在她也并不需要低头做出臣服的样子,皇后王氏尚在,如今贵妃还不是打理六宫的主人,她也不是曾经那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唯唯诺诺安守本分的蠢人。 就这么低头思索的一会儿工夫,外面的来请安的嫔妃们已经到齐,皇后王氏便让人把那些女人们都带到殿中来,简单问候一两句,便让大家各自散去。 接着便是如江画从记忆中挖掘出来的情形一样,贵妃留下来似乎是与皇后王氏还要说些什么,其余人便是安分地退下,江画思索了片刻并没有留下,只跟随其他人一起离开了。 有些事情,她需要先想一想。 皇帝李章的后宫并不算繁荣。 江画坐在自己的宣明宫中时候扳着手指算了算,今天在皇后宫里请安的,就已经是后宫所有的女人了。 传闻中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并不存在,除却皇后之外的妃位上只有她与贵妃,剩下零零星星两三个美人昭仪,平日里少见,也不怎么得宠。 就算后来皇后没了,皇帝李章也没再来个皇后——后来倒是有个丽妃得宠过,也就那么一个,再没有旁的人了。 故而若是严格说起来,皇帝李章是算得上重情还不怎么滥情的。 但作为一个很明显的后宫生活中的失败者,江画对皇帝李章也没什么太好的印象,她得宠来得突然且草率,失宠也是十分突然没有征兆,就算她现在去回想,她也没想出个缘由。 作为前·三从四德实施者来说,所从的这个夫显而易见不能依靠的时候,她是很难给这个“夫”一个正面且不带怨恨的评价的。 更何况,她现在是连这个夫都不想要,还想要出宫去的。 怎样才能出宫呢? 或者换个思路来想,她有没有可能丢掉现在这个淑妃的头衔,重新变成一个平民,还能顺顺当当出宫去呢? 江画琢磨了一会,倒是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这样做。 她倒是有点遗憾自己重生的时间太晚,要是再早一点,哪怕早一天了,没当上这淑妃,只怕是现在已经可以打包出宫去了。 往后靠了靠,拿起面前几案上的茶杯喝了口水,江画抬眼看向了窗户外面,无论如何上辈子已经结束了,她现在白捡的一辈子,还是要自由自在慢慢过下去,至少是过得明白,过得舒服。 正想着,宫女碧桃从外面进来了,她规规矩矩笑道:“娘娘,贵妃娘娘请您去云韶宫赏花。” 江画有些诧异地看了碧桃一眼,想不起来以前到底有没有赏花这一出,这会只觉得有些意外:“方才贵妃不是在与皇后娘娘一道说话么?”这话问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妥,不过江画也不怎么在意这些了,不等碧桃再说什么,她只起了身然后道,“那就去云韶宫吧!” 去和上辈子依附了十几年的贵妃赏花,这算不上什么很难接受的事情。 这事情上辈子做得多了,赏花喝茶吃饭,马球骰子双陆,她都陪着贵妃玩过,不外乎就是借着这些事情听她吩咐说些不太方便直接当旨意传出去的事情而已。 江画坐在肩舆上,春天的暖阳照得她有几分昏昏欲睡,她有些好奇,赏花时候贵妃要说什么呢? 第3章 思量、上辈子的她显而易见是不识好人心 云韶宫与江画作为淑妃住着的宣明宫在整个宫廷分布中恰好是对称的,正好沿着中轴线,分布在属于皇后的长宁宫的左右两边,一东一西。 若是按照直线距离来算,也不算离得太远。 但显然了,没有人能从长宁宫直接穿过去,于是这从东边往西边去,就要绕到长宁宫北边名叫蓬莱仙境的大园子,再折返回来往云韶宫去。 春风暖阳照在身上让人觉得有些发懒,江画靠在肩舆上,一只手支着下巴,看着周遭景象,倒是又让她不由得感慨这深宫中有时候会让时间流逝变得模糊——她脑海里面十几年后的皇宫,和现在眼前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区别。 人会变,但这深宫楼台不会变。 物是人非这个词放在皇宫中简直再合适不过,甚至也找不到更贴切的了。 她识字不多,两辈子攒积下来一肚子的感慨,心里有所感悟想表达一二时候也只是朦朦胧胧词不达意,就这么乱纷纷想着,便已经到了贵妃的云韶宫外,回过神来,就见贵妃宫中的內监总管陈林正在外面满脸笑着迎她。 “给淑妃娘娘请安。”陈林脸上笑容有几分谄媚,他上前来亲自把江画从肩舆上请下来,然后恭恭敬敬地在旁边伺候,“我们娘娘等了好久,催着奴婢在外头迎着娘娘呢!” 听着这话,江画心中是毫无波澜的——原因无他,这陈林她上辈子见得多了,见风使舵,趋炎附势,捧高踩低这些词都能用在他身上,当初她依附着贵妃时候,见多了这位陈林陈总管颐指气使的样子。 见得多了,自然便也明白这人究竟是什么德行,当然也会对这样的谄媚行迹毫无感触。 江画只笑了笑,扶着碧桃的胳膊往前走,口中平平静静地接着陈林的话笑了笑:“是我贪恋这宫中美景,所以来得晚了一些,还请贵妃娘娘不要怪罪。” 陈林显然并不计较江画的冷淡,脸上堆着笑就请了江画进到云韶宫内,穿过云韶宫中那花团锦簇的园子,便来到了花厅外头。 云韶宫的花厅原本就是用来赏花用的,一面对着的是池塘,一边对着是花园,站在厅中能把云韶宫前后都看得清楚,是聊天谈话的好地方。 上辈子江画便是常常与贵妃在这花厅中说话的,一来是这儿景致的确极好,一年四季总有美妙可观之处,而来也就是这里谈话放心,不怕有人来偷听的。 进到花厅中,江画便看到贵妃已经站起来,两人这会儿身份上还没分出个高下,江画这个淑妃也还没到需要仰仗贵妃鼻息过活时候,故而两人只相互见礼,然后就坐下了。 贵妃让人上了茶,口中笑道:“这是江南今年刚进贡的新茶,妹妹尝一尝可还喝得惯?” 江画接了茶抿了一口,然后放在一旁了——茶的好坏她品不出来,上辈子她倒是努力学过一二,但只是略知皮毛,再加上这对她来说实在也只是解渴的玩意,从心底里就不怎么在意,所以喝不喝得惯也就只是苦和不苦的区别。 如若是上辈子的她,大概是要顺着贵妃的话僵硬地顺着说这个茶的好坏了,但现在江画懒得在这事情上多纠缠,她出身摆在这里,要是能真的说出一个一二三四来,何至于是卖身进了安国公府,又当做奴婢送进宫来呢?更何况这茶显然只是引子,茶之后的话才是贵妃想说的。 于是她抬眼看向了贵妃,道:“我没喝过什么好茶,娘娘说这些新茶之类我也不懂的。” 贵妃倒是不怎么在意江画这么说,她面上笑容半点没减,道:“将来妹妹得宠,便有许许多多的好茶可以慢慢品尝了。” 这话听得江画只觉得有些乏味,她连宫里都不想多呆,还琢磨着要出宫去呢,这好茶坏茶和她又有什么联系? 见江画仿佛兴致不高的样子,贵妃面上拂过了一丝诧异,但很快又恢复到之前的热络:“昨天妹妹封了淑妃,今天晚上圣上应当就会到妹妹的宣明宫去了,我怕妹妹年纪小许多事情还不知道,特地准备了些东西要送给妹妹。”一边说着,她便让人抬了个箱子过来,放在了江画面前,面上笑容几乎可以算是和蔼可亲了,“妹妹倾城容颜,必有后福的。” 这箱子抬过来,倒是让江画慢半拍地想起来上辈子的确也有经历过这么一件事——贵妃给她送过一箱子的春宫图,为的是让她好好伺候皇帝。 上辈子她是羞到不行,几乎落荒而逃了,接着就是被皇帝宠幸的那天也是羞愧难当不敢抬头,最后这事情是当做趣事被贵妃当着皇后的面还说过好几次的——现在回头想想,倒是觉得平平常常没什么感觉了。 也许是因为十几年过去事情都经历过了,连孩子都生了,以她如今心境再看这一箱子东西,便心如止水:区区春宫图有什么好羞怯的? 于是她便大大方方地谢了贵妃:“多谢娘娘惦念着。” 贵妃笑道:“不打开看看?” 江画想了想,又琢磨了一会现在她应当有的反应,还是顺着贵妃的意思打开这箱子看了看,这一箱子的春宫和上辈子没什么不一样,还是画风大胆颜色鲜艳动作豪放。 这么一看,她倒是又想起个事情来——这会儿她是得了封号,但其实还没和皇帝李章上过床啊? 以她上辈子经历来看,她仅有的几次和皇帝李章同床共枕行周公之礼的体验并不算太美妙,这辈子她还琢磨着想出宫去——这床能不能不要上? 这显而易见的走神看在贵妃眼里便觉得她还是羞怯,于是贵妃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想来等会儿皇后娘娘也会给你派个嬷嬷,这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害羞是真的不害羞,江画这会儿回过神来,还是顺着贵妃的话露出了一个羞怯的笑。 她现在不打算和贵妃起什么冲突——若是从上辈子已经经历过的事情来看,贵妃将来就是后宫中的赢家,倘若她要是一时半会出不去,实在没必要得罪一个将来一定会有权有势的人。 看着贵妃已经先定下了这羞怯的基调,江画便也就装了怯懦模样,顺着贵妃的话聊了会儿,从云韶宫的花聊到了长宁宫的树,把宫里面花草树木都说了一遍,最后话题落到了皇帝李章身上。 “妹妹颜色好,圣上是最怜香惜玉的,否则也不会这样就封了淑妃。”贵妃语气中带着几分莫名的得意,“想来今日过后,宫中要指望妹妹过活的人就更多了呢。” 这话要是让上辈子的江画来听,大约也就是个羞怯低头不知如何应答的结果了。 只是现在的她,羞怯这两个字已经抛之脑后,再听这话便琢磨出一些不同来——比如那句“也不会这样就封了淑妃”,她现在去回想自己这淑妃的名头,其实是奇怪的。 按照宫中常有的惯例,以及她经历过的丽妃的例子来看,或者是进宫定下位分然后慢慢升,或者是宠幸之后给位分,不管具体是怎样来分,总之在后宫中得个妃位并不容易。 她从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会儿想了一想,便觉得奇妙。 第一,她封妃之前是在皇后王氏宫里做宫女的,还是安国公府里送进来给皇后王氏的——具体送给皇后用来做什么,她这会儿想不起来,脑海中也搜刮不到任何有关这件事的记忆,只能推测要么是安国公府想着皇后年纪渐长,送点人进来让皇后继续拉拢皇帝固宠?或者是其他的她想不到的原因。 第二,她封妃的时候非常草率且突然,那会她应当就只是在淑景楼小花园里面和人说话,然后就和贵妃遇上,然后接着皇帝李章出来,再跟着就是夸张的一见倾心戏码,天降一个淑妃头衔——在外人看来当然是喜从天降了,可这会儿细细琢磨,到处是漏洞,到处是可疑之处。为什么她一个宫女在淑景楼小花园里面的时候会突然撞见贵妃,为什么见到贵妃之后皇帝就来了?是有人算计吗?是谁的算计呢? 贵妃现在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什么? 是她江画一定能得宠,一定会得到皇帝李章的宠爱。 可上辈子已经证明了贵妃这话是错的,她后来就只是空有一个位分,宠爱什么的都是没有的。 所以反推一下,贵妃现在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能笃定她这个淑妃就是虚的,一定不能得宠? 贵妃为什么这么肯定? 这事情细想下去,便实在是让人觉得可琢磨的地方过多了。 这些从前她就没仔细想过还完全忽略过的事情,让江画忽然感觉自己重生了这一次,似乎能至少见证一个截然不同的后宫生活——这后宫当中,到底是如她上辈子经历过的那样单调乏味苦涩,还是一片单调之下全是暗潮涌动? 从贵妃的云韶宫出来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贵妃原本是要留她一起用午膳,但还没等江画说什么,长宁宫那边的人过来,说皇后请淑妃过去一道用午膳,于是江画便匆匆起身告辞,随宫人们一道往长宁宫去了。 长宁宫中,皇后王氏在侧殿摆了午膳,便只等着江画进来。 对于现在的江画来说,虽然事实上她也不过是一天前才从皇后宫中出去,但事实上从感官上来说,是十几年都没见过的皇后娘娘了——这种心情之下,她很难言说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境来面对皇后。 面对贵妃时候不会这样,她知道贵妃之后一直活着,并且在后宫中最后几乎能翻云覆雨。 而皇后……她说不清到底是怎样心情了。 就这么带着几分微妙地行过礼,江画按照吩咐坐在了皇后的下首。 “一会儿有让徐嬷嬷跟着你一起回宣明宫。”皇后王氏轻描淡写地开了口,“若是有无法处理的事情,就让徐嬷嬷帮着你打理,毕竟你进宫时间短。” 说着,就有一个四十岁上下模样的女人站出来,恭恭敬敬地对着江画行了礼。 江画看过去,倒是认出来这人——上辈子这徐嬷嬷也跟着自己一段时日,不过她为人严肃,于是上辈子的她对这嬷嬷不怎么亲近,后来皇后去世之后,便放了这嬷嬷出宫去。 和一直跟着自己的碧桃相比,这徐嬷嬷……实在是留下的印象太少,少到她几乎都没记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人。 不过,皇后既然把这个徐嬷嬷放到自己身边来,是不是还藏着别的什么意思呢? 许多事情就是经历过之后再反推,才能看出一些端倪。 上辈子这嬷嬷在她身边时候是做了什么? 帮她把宣明宫上下都管得一丝不苟,让她感觉自己时刻在皇后的监视下,让她感觉对皇后越来越愧疚。 愧疚一说暂且放到一旁,这是她江画自己主观衍生出来的情感,不是徐嬷嬷强加给她的。 剩下的两条,一个是打理了她宣明宫的常务,另外就是经常与长宁宫联系。 常务打理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若是从后来她宣明宫上下仿佛筛子来对比,这徐嬷嬷并不是简单的人。 和长宁宫联系……为什么和长宁宫联系? 因为她本来就是安国公府送进来的奴婢,她本来就是皇后身边的宫女,她天然地就是和皇后在同一边的那个人——或许那都不能算是监视,换句话说,是皇后让人看顾着她的宣明宫。 由此可推断出一个不太好听的结论,上辈子的她显而易见是不识好人心,要是站在皇后王氏的角度看,恐怕算是个白眼狼,故而她心生愧疚……这愧疚是一点也不冤的。 见江画没说话,皇后王氏轻叹了一声,示意殿中诸人先退下,只剩下了她们二人。 “画儿,有些事情我倒是也不想瞒着你,原本我也没打算让你伺候圣上。”皇后王氏说出了上辈子江画没听过的话语,“只是事已至此,阴差阳错也成定局,你在宫中最好能安分一些,不要被人利用了才是。” 第4章 皇帝、没有人教导妾身什么欲擒故纵 安分这二字让江画有那么一瞬的错愕。 上辈子的她难道不安分么? 她不争不抢,安分守己,伺候了皇帝李章就认真伺候,生了李俭之后就认真养儿子,她出格的事情也没做过,结果是如何呢? 这会儿她都想不出来有哪一件事情能称得上好结果的。 就没人比她更苦了吧? 认真伺候过的皇帝李章后来也没有太把她放在心上,有了丽妃之后就转头去宠幸了新人,她空有个淑妃的位分,没有皇帝的在意,在后宫中也只能依附别人过活。 生的儿子养大了要认别人做养母,她最后为了救儿子一命还赔了一条命——或许李俭都不稀罕她这条命,还怨恨她死了害他守孝不能去继续谋他的前程。 怎么想,她的安分都没给过她什么好结果。 这会儿听着皇后王氏说安分,她除却错愕,就只剩下荒谬和好笑了。 见她沉默着没开口,皇后王氏轻叹了一声,又道:“安分二字,便是让你不要多想。” 这话听得江画愣了一瞬,下意识抬头看向了皇后王氏——这举止算是不敬,在宫里面是不可以这样直视上位者的,可她忍不住。 此刻这偏殿中光线并不算明亮,四周幔纱垂下之后,全靠的是烛火照明,于是殿中荒谬地有一种时光错位的感觉。 她看着皇后王氏——皇后当然是美人,这种美不仅仅止于皮囊之上,还有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雍容气质,但她现在却只看到她脸上似乎有淡淡的倦意。 也就是这么一分过于明显的倦意,让江画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过于大胆冒犯,于是底下头,心中忽地有些惴惴。 她忽然在想,上辈子时候她似乎没有听过皇后说过这些话,也不曾注意到皇后语气中的疲累。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同? 因为上辈子的她封妃之后心中是欢喜的,不管后来她是过得怎样坎坷或者苦涩,在封淑妃的时候,她是高兴的。 从一个普通的宫女忽地变成了宫中有位分的妃子,在她最简单的认知中,就是高兴,甚至有种祖坟都冒了青烟的欢喜。 这样的高兴和欢喜,便会让她忽略掉许多事情。 也就只有现在,当她重活了一次,不再为这事情雀跃的时候,才会冷静下来想这些事情究竟应当如何应对。 皇后王氏并没有计较方才她过于明显的打量目光,她语气仍然一如既往地平淡:“你年纪小,在我面前跟孩子也没什么两样,原本我想着等你规矩学好了,送你去吴王那儿伺候。不过既然现在已经封了淑妃,这些话就不用再提了,你就一心一意伺候圣上,将来若能生下皇子,也是你的造化。” 这也是她上辈子没听过的话,她都不知道原本皇后是打算让她去吴王身边——慢着,江画忽然顿住了,如果这到底是她一个人不知道,还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又或者是,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一个人都不知道? 江画一时间有些迷糊,她几乎已经完全跟不上皇后的意思了。 她看得出来皇后也是在告诉她一些事情,可她完全听不明白。 这也是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感觉到无能为力的地方了,她太有自知之明了,她就是脸好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能拿得出手的地方,所以才会有这样哪怕人家把话都摆在了她面前,她还是听不懂的情形。 不过大约皇后王氏也已经预料到了她听不懂,皇后笑了一声,最后摇了摇头:“罢了,这些话你今天听过就算了,也不用瞎琢磨,权当是没听过吧!” 江画抿了抿嘴唇,也知道这会儿不应当追问下去,便只道:“谨遵娘娘教诲。” “让徐嬷嬷帮你打理宣明宫中的事情。”皇后王氏说道,“无论如何你现在已经是淑妃,从前的事情不必再多纠结,只看今后吧!” 这话说得在理,江画认真应下,也不再多问什么,只陪着皇后王氏用过了午膳,然后带着徐嬷嬷回到宣明宫去。 回到宣明宫没多久,乾宁宫来了内侍,是为江画晚上给皇帝李章侍寝来叮嘱吩咐一些事情。 江画有些僵硬地听着这内侍说了一大车话,假装出含羞带怯的样子应了,然后便让人送了这内侍出去。 碧桃在一旁高兴道:“这是圣上看中娘娘呢!” 想想皇后中午说的那些根本没听懂的暗示,再想想自己上辈子的遭遇,江画忍住了想撇嘴不屑的冲动,只叹了一声让碧桃下去按照那内侍的吩咐准备东西。 碧桃高高兴兴地应下来,便带着人下去准备了。 倒是徐嬷嬷在一旁认真地拿出了春宫图来,看向了江画,道:“娘娘,奴婢为您讲解一下这房中事吧!” 江画愣了一会,低头看了一眼那春宫,嘴角真的忍不住抽搐了一会,最后摆了摆手:“不必了,嬷嬷放心吧——”这话一出口她就发现说得奇怪了,于是立刻改了口,描补道,“早上时候贵妃娘娘带着我看过了……嬷嬷放心吧……” 徐嬷嬷听着这话倒是也没再怀疑,便收起了那春宫,道:“既然贵妃娘娘给娘娘讲解过,那奴婢便不再多说。”顿了顿,她又看向了江画,“娘娘,那这会儿奴婢让人准备香汤,先沐浴吧!” 江画算是无话可说了,显而易见现在迫在眉睫的事情就是侍寝,看起来她是逃避不得还必须面对的。 再想想她自己定下那个出宫的目标…… 纠结了数息,她转念一想倒是也坦然了。 到时候出宫了逍遥自在,倒是不必为和皇帝上过床这种事情纠结。 这么想了想,她便点了点头应下了徐嬷嬷的建议,香汤沐浴便香汤沐浴,总之是享受——还是她上辈子后来十几年都没能继续享受的香汤呢! 宠妃要香汤沐浴和无人问津的宫妃要沐浴那就完全两个待遇。 前者是人前人后一堆人伺候,各种物事齐全,从香脂香膏到花瓣香粉,生怕她享受不到,生怕她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后者是……热水也许还要提前打招呼,否则水不够根本也泡不了澡,只够洗洗脚,香脂香膏就不用想了,有皂角可用已经是惊喜。 这前后待遇对比,让泡在香汤中的江画长长吐出一口气。 上辈子那些事情倒是不用再多想了,倒是不如想想怎么过这辈子,又怎样对照上辈子已有的经验成功达成自己的目标出宫去。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一下午忙忙碌碌过去,等到江画回过神来时候,已经被人打扮好了规规矩矩坐在桌前面对整整齐齐的晚膳期待着皇帝李章的到来了。 这是她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场景。 上辈子她也是这样的,不过那时候她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羞怯着不敢动,也不敢到处看,心里还因为看了春宫各种小鹿乱撞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皇帝李章。 但现在么…… 她看了看宣明宫中这布置,原本宣明宫中的陈设是简单的,现在显然是按照皇帝李章的喜好布置进来许多鲜花之类,若是白天来看应当是花团锦簇非常漂亮的,但现在天色已晚,外面夕阳都已经落下,殿中烛火再如何密集也比不过白日阳光明亮,这些鲜花在黄色灯火下,便少了一分热烈,多了一分阴郁。 面前桌子上的晚膳一眼看过去都不知有多少个碗碟,蒸炸煮煎凉拌汤水齐全,但看起来并不诱人,至少让坐在桌子前的她没有什么食欲,甚至比不上白粥小菜。 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粉色的衣裙,江画扶了扶头发上沉重的钗环,微微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期待地看向了殿门口——她倒是想着皇帝李章赶紧过来,这上床侍寝的事情拖一日也是拖,拖几日也是拖,不如早点解决彼此解脱。 就这么等候了约半个时辰,终于外头有内侍进来通传说皇帝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请淑妃娘娘出去迎接。 于是都坐得僵硬了的江画扶着碧桃起身,顶着沉重的头发,拖着繁复的长裙,跟在内侍身后,带着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就往宣明宫门口去等待御驾。 在夜风中站了约一刻钟,终于等到了御驾前来。 江画低着头上前行礼,然后便只听到一声冷淡的“免礼”,熟悉又陌生的来自皇帝李章的声音。 她没有抬头,只看着一双龙靴从自己面前走过去。 扶着碧桃站直了跟上了前面皇帝的脚步——在此时此刻,她心中感慨大于惶恐惊喜以及一切其他的情绪。 “过来陪朕先用晚膳。”在上首坐下,皇帝李章指了指旁边的位置,让人把江画带到身边坐下,“原本应当早一些过来,谁知道临时有些事情,便耽搁了。” 江画依言跟着内侍的指示坐在了皇帝李章的身旁,然后低着头拿起筷子,开始按照旁边内侍的指点布菜。 皇帝李章显然对这样行为满意,他目光在江画身上打量了一番,状似无意开口问道:“听贵妃说,爱妃你原本是安国公府的人?” 江画夹着一筷子白斩鸡稳稳地放到皇帝李章面前的碗碟中,这问题上辈子她回答过,上辈子她回答的是“是”,这是无法否认的出身,她这辈子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答案,于是她笑了笑,轻声道:“是。” “绝色姝丽。”皇帝李章笑了一声,目光没有从江画身上挪开,“听说你出身乡野,又是如何进了安国公府?” 这问题他上辈子也问过,但江画不记得上辈子她是怎么回答的了——她从乡野到安国公府这经历可长话短说也可以短话长说,她不记得上辈子的她到底是怎么回答的,不过现在想想,无论怎样描述,这段经历都是无可更改的,倒是也没必要遮遮掩掩支支吾吾。 “原本妾身还有个弟弟,弟弟病了无药可医,于是妾身卖身给弟弟治病,于是就进了安国公府。”江画抬眼看向了皇帝李章,语气倒是从容了起来,“圣上可还要用些汤润润嗓子?妾身瞧着旁边有道菌菇汤似乎不错。” “不必了。”皇帝李章摆了摆手,目光没有再盯着江画身上看,“封了淑妃,为何不见你脸上有欢喜神色?” “妾身心中欢喜。”江画抿了抿嘴唇,还是让人盛了汤,自己捧着碗拿着勺子喝了一小口。 “倒是有几分宠辱不惊。”李章又看了她一眼,面上带出了几分笑意,“听说贵妃还亲自教导了你一番,她教导了你什么?” “乃是房中事。”这明晃晃的就是调戏,江画理应羞怯一番,但她实在是也找不着什么羞怯的感觉,只好坦荡了起来。 这样坦然的回答,倒是让皇帝李章噎了一下,示意了旁边内侍去盛汤,然后忍不住看向了江画:“爱妃真的心中欢喜吗?” “欢喜。”江画放下汤碗,诚恳地看向了这个上辈子跟他上过床还生过儿子的皇帝,“圣上觉得妾身不够欢喜吗?” “……”皇帝李章接过了内侍捧过来的菌菇汤,忽然露出了一个颇有些玩味的笑,“所以这是安国公府上的人教过你的欲擒故纵吗?” 这个说法? 江画迟疑了一瞬。 欲擒故纵是什么意思?和安国公府又有什么关系? 安国公府不就是皇后的娘家? 为什么皇帝李章要这么说? “没有人教导妾身什么欲擒故纵。”面对皇帝,没有太多时间让她去细想这话背后到底是什么意思,江画决定先把自己没听懂的部分略过,“妾身山野出身,没念过书,许多事情也并不太明白。圣上封了妾身做淑妃,妾身只觉得妾身祖坟都冒青烟了,只是这说法粗俗,怕圣上听了不高兴。” 这话仿佛是让皇帝李章高兴了几分,他伸手在江画手上拍了拍,叹道:“那便是朕多心了。” 江画沉默了一瞬,就是这种话都说到了自己脸上还让她不懂的情形,上辈子她是真没听懂,所以就那么淡淡过去了——这辈子么,是她知道这话中有话,但又想不出来这话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简直不知道是啥都不懂索性无忧无虑来的好,还是这样似懂非懂反而闹心来得妙。 第5章 立场、既然她不忠于皇帝皇后,那么她是忠于谁? 与上辈子的情形不同,皇帝李章并没有和江画滚上床榻就因为前头有加急奏报递进宫来而抽身离去。 倒也算是件好事——虽然屋子里面碧桃等一行宫女们都神色黯淡下来,但江画自己倒是觉得无所谓且有那么几分高兴。 许多事情已经明摆着就是她上辈子忽略了的,如今明晃晃就放在眼前,她觉得是得先把这些给弄明白了再说其他。 很显而易见,她上辈子的安分是见礼在她傻得看不见丁点现实的情况上,忽略了现实险恶的安分,那就基本等于看着前面是个坑还不绕路、遇着歹人了不知道呼救就自动束手就擒,也不意外她后来结果是那样了。 拆下了头上的珠钗发簪,换下了一身华贵的环佩披挂,江画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那淡蓝色的纱帐,倒是也没什么睡意。 这纱帐上有用银线绣上的祥云与飞鸟,不注意看时候,根本也看不清这些曼妙花纹,只有此时此刻在有灯光照映,再细细打量,才能发现这幔帐上的巧思。 所以她这个淑妃背后,想来应当有一个她一直以来不知道的缘由。 她究竟要怎样才能窥见其中真相,或者需要从哪里才能看清楚?就好像她现在能接着这并不甚明亮的灯光来看银线的花纹,她需要找到怎样的角度,才能看清楚藏在她这仿佛天降的位分背后到底是如何真相? 安国公府。 她闭了闭眼睛,想到了方才从皇帝李章那里听到的话。 安国公府是皇后的娘家,皇帝李章忽然提到了安国公府是为什么? 在她的记忆中,皇帝李章对皇后王氏是用情颇深的。 李章从登基开始算起改过四次年号,第一次当然是登基改元的常例,第二次改年号是因为皇后王氏生下了吴王李傕大赦天下,第三次改年号是因为皇后王氏生下了长乐公主李仙仙,第四次则就是今年才刚刚改过的景平,乃是因为皇后王氏三十整寿。之后皇后病逝了,李章也再没在年号上动什么花样,一直到他驾崩为止,都还是用的这景平的年号。 这四个年号的事情江画记得相当清楚,乃是因为她听贵妃翻来覆去带着酸意和嫉妒地说过很多次。 贵妃说过皇帝李章无情冷漠,也说过他对皇后专情温柔,又还说过诸如情深不寿之类的话。 上辈子她听的时候只觉得这些事情虚无缥缈,她既不喜欢皇帝,对皇后又只是心生愧疚,这些情深情种与她半点关系也没有,还不如她认真养着李俭来得实际,现在回想起来,倒是品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皇帝李章既然是喜欢皇后王氏并且用情至深,那么为什么会把她江画忽然就封了淑妃? 这对皇后王氏来说,难道不算是打脸一样的行为吗? 皇帝把皇后身边的宫女封妃,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宠幸或者恩典,这明晃晃的就是打脸。 所以为什么这么做? 这么做还能算情深?还能让后来的贵妃嫉妒到皇后死了十几年还在念念不忘地拿出来翻来覆去地酸着念叨? 这显然是不合情理还说不通的。 所以这其中必定有一件事情她不知道,且那件事情十分关键。 她翻了个身,想不出来自己到底漏掉了什么关键之处。 不过夜色渐浓,她也有了睡意。 远远地听到了更漏声响,宫女们放轻了脚步把这宣明宫里外的灯烛熄灭,只留下墙角过道上的小灯。 江画闭上眼睛,不打算继续想这件事情了——尽管她是重生过一次了,尽管她心态已经变得稳重且波澜不惊,但不知道的事情还是不知道,不如好好先睡一觉,这宫中不会有秘密的,只要她真的认真去打探,该她知道的总会知道。 大约是因为回到了年轻时候,不似上辈子时候那样难以入眠,一觉醒来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江画在床上坐起来,便见徐嬷嬷带着宫女们捧着各色物事准备来伺候她起身。 习惯了上辈子无人问津的情形,这会儿她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徐嬷嬷上前了一步,先搀着江画从床上起身,面色不言苟笑,语气认真严肃:“方才皇后娘娘派人来传话,让娘娘用过早膳之后不必去长宁宫请安,今日先等在宣明宫中,圣上中午时候要与您一道用午膳,并且中午会在咱们宣明宫小憩。” 江画脚步顿了一顿,顿时升起了一股一言难尽的心情。 这安排不知道到底是皇后王氏的吩咐,还是皇帝李章的要求,听起来便是难以言喻,甚至感觉牙疼,满心都是拒绝。 可她现在也无从拒绝…… 徐嬷嬷看到她的神色,语气和缓了一些:“娘娘放宽心,如今您是淑妃,在宫中仅仅只次于贵妃,圣上到咱们宣明宫来用午膳,也是因为看中娘娘,想着弥补昨日因为国事没能陪伴娘娘的缘故。” “……”江画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徐嬷嬷,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 徐嬷嬷扶着她到一旁的洗漱间洗脸更衣,又把宫女们打发出去准备早膳等物,等到四下没有旁人了,又道:“无论从前如何,娘娘如今是圣上的妃子,便是宫中的主人,只要忠心圣上,忠心皇后娘娘,这日子便能过得妥帖。” 这话听着不像皇后王氏的语气,江画看了徐嬷嬷一眼,琢磨着这话应当算是一种忠告。 强调了两遍的“忠心”,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或许在徐嬷嬷眼中,她是不忠心的——既不忠于皇帝李章,也不忠于皇后王氏。 她做淑妃之前是宫女,还是那种不识字什么都不懂的宫女,她有什么不忠,又有什么可以让她不忠的? 并且,既然她不忠于皇帝皇后,那么她是忠于谁? 这问题简直能把江画她自己都难倒了——原来她是自带了一个立场进宫,并且还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的? 她接过了徐嬷嬷递过来的干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她想不出来她自己带着什么立场,这会儿只能道:“嬷嬷放心,对皇后娘娘和圣上,我只有忠心不二的。” 可她很快也就发现这话并没有让徐嬷嬷安心——从镜子里面看,徐嬷嬷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怒其不争,又有些惋惜喟叹。 都重活了一辈子了,这样情形江画哪里还能不懂? 上辈子她后来那么苦涩难当,其原因大概就是这个她现在都还没知道的自带立场了。 自己都想不清楚这立场到底是什么,莫名其妙地就已经成了靶子,江画决定直接问问眼前这个知情人徐嬷嬷。 既然徐嬷嬷被皇后派到她身边来,并且指定了让她来帮自己打理宫务,那么就说明了徐嬷嬷能代表皇后的态度,虽然她的立场不太对,但皇后愿意拉她一把。 既然要问,江画也不打算绕弯子,便开门见山道:“嬷嬷方才说的话,我知道嬷嬷是把我当自己人的。”顿了顿,她从镜子里面看着徐嬷嬷的神色,见她眉头松动了一些,然后才继续说下去,“我山野出身,进宫也是偶然,做了淑妃更是突然,有些事情我自己也不明白。便如嬷嬷方才说的忠心,我自然是忠心皇后娘娘,否则还能忠心于谁呢?” 徐嬷嬷从江画手里把帕子接过来搭在一旁的架子上,这会儿她语气更和缓了一些:“娘娘说得是,方才那话,是奴婢想得不周。”她一边说着,一边请江画站起来穿外衣,“皇后娘娘也与奴婢说过,娘娘性格天真烂漫不懂事,让奴婢多多为娘娘周全。” 江画点了点头,等着徐嬷嬷继续说下去。 然而徐嬷嬷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扶着她走到外间,然后一丝不苟地开始叫了宫女们进来给她穿戴梳头。 这样就没了吗? 这不是说了和没说没两样? 江画忍不住又多看了徐嬷嬷两眼,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刚才说得还不够直接。 但转念一想,她看着身后宫女给自己把头发在头上挽成发髻,又插上了各种花树花簪,心情倒是渐渐随着头上的物事越来越多而变得沉稳了更多——她有些能理解徐嬷嬷刚才那话了。 倘若预设立场就是此人心中藏奸,那么这人无论说什么,都是心怀不轨。 她现在无论说什么,徐嬷嬷都要再三斟酌,说不定还要去问一问皇后王氏,最后才能有个定夺。 不过江画也并不急,这种有关信任和立场的事情都不是一两日可以转变的,这时日长久,她大可以慢慢琢磨。 用过早膳后,她等到了来自乾宁宫的一道口信,再次确定了皇帝李章中午时候要过来用午膳,并且询问淑妃娘娘有什么想吃的,膳房可以一并满足。 膳房主动请她点菜是两辈子加起来头一次的事情,江画颇有些意外,只是她在吃食上向来不挑剔,但看过来的内侍一再催促,最后只说能吃得清淡些就足够了。 乾宁宫的内侍走后,徐嬷嬷向江画说了如今宣明宫的宫务,然后带着人往内府去,江画身边就只留下碧桃等宫女了。 “徐嬷嬷看起来凶得很。”跟随了她十几年的碧桃这时候也还是个小姑娘,说起话来还不似后来那样暮气沉沉还带着刻薄不满,语气中还是有些娇俏活泼的,“娘娘,要是您有什么事不好对这徐嬷嬷说,奴婢替您开口。” 这话听得耳熟——她上辈子后面十几年都是碧桃替她开口,有些话她不好说,有些时候她不好低头,都是碧桃替她,感念是必然的,这么个忠心耿耿的奴婢,上辈子就连贵妃也夸过许多次。 但这会听着这话,江画又莫名觉得有些刺耳。 大约就是心境变了吧。 上辈子她怯懦内向不敢开口,死都死了一回了,所以一切都豁达起来。 她不需要有谁来帮她说什么,她自己想说就可以自己说。 大不了就是再死一次。 “也不必说这话。”于是江画认真地看了碧桃一眼,尽管方才那话她听着刺耳,但她并不觉得碧桃是有什么坏心思,“徐嬷嬷只是看起来严肃,这宫中上下得要这么个老成人才好把规矩定下来。” 碧桃见江画这样和颜悦色,便笑道:“娘娘说得是,奴婢方才是逾矩了,还请娘娘恕罪呢!” “无妨。”江画摆了摆手,起身往殿外走。 外面阳光明媚,这会儿从殿内往外看,便能见到庭院中的娇花高树。 这样天气,就让人忍不住想往外走一走看一看。 然而刚走到庭院中,江画便见外面有内侍进来——还是她上辈子见过无数次的熟人:云韶宫的内侍总管陈林。 陈林满脸堆着谄媚的笑容来到江画面前来行礼,声音中全是吹捧和讨好:“给淑妃娘娘请安,咱们娘娘给淑妃娘娘送了些好东西来,淑妃娘娘看看可还喜欢?”一面说着,他便让身后的人捧出个匣子,送到江画手边。 一旁的碧桃上前来接了这匣子,便打开了匣子给江画过目。 江画看了一眼这匣子里面,是上辈子贵妃也送过的那套粉珍珠镶嵌的头面。 陈林在一旁谄媚地笑道:“娘娘请淑妃娘娘下午去云韶宫喝茶,若是淑妃娘娘有空,等会便差人来云韶宫说一声吧?” 江画敷衍地点了点头,在事情没弄明白之前,她不打算和贵妃有什么交恶的。 陈林见江画点了头,便不多说什么,干脆利落地告辞,江画也没什么话和他好说,便打发了碧桃送了陈林到宫门口去。 江画让人把这头面收起来,转头便见到徐嬷嬷从内府回来了。 显然徐嬷嬷已经知道贵妃让陈林送来头面的事情,这次她神色更严肃了一些,她当着江画的面没说什么,但转头就把宫中的宫女内侍们都集中过来,语气严厉:“淑妃娘娘脾气好,所以你们便胆大妄为了!什么时候别的宫里的内侍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到娘娘宫里来,还到娘娘面前直接说话?你们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面去了么!” 江画在庭院中远远听着,心中咯噔了一下,感觉心情有些复杂。 第6章 恩人、还不如坦白一些,或者能换个死得明白 徐嬷嬷这训话,江画上辈子也听过的。 那时候她是不以为意还觉得她过于严厉,但现在想想,只觉得是她自己过于天真。 这宫中的规矩二字,在事实上不仅仅是规矩,而是尊卑和上下。 她江画的确是没底气又是山野出身,但现在她是淑妃,就可以用规矩把自己的身份抬起来,立起尊卑,只要她站直了,在这位分上,没有人能让她屈膝弯腰。 反观上辈子她自己行事,她觉得自己没底气又什么都不懂,所以从来手上松懈,认为徐嬷嬷所说规矩过于严厉,故而后来她这宣明宫上下也如筛子一样——就连她自己都不按照规矩来,底下的人当然有样学样,当然也会把她不放在心上。 许多事情,就是要重头再看,才能知道好歹。 一时间想得出神,江画看着庭院中的花草,一直到碧桃捧着茶水上前来,才回过神来。 碧桃脸上有几分委屈模样,手里捧着茶水,轻轻道:“娘娘用些茶水,外面太阳大风大,稍后若是想赏花,还是在廊下坐坐,再披件衣服为好。” 这话一听便不是碧桃自己的意思,江画琢磨着这应当是徐嬷嬷方才嘱咐过才有这么一说。 果然,碧桃说完了这话,目光闪烁了一会,又看了一眼宫室之中。 江画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毫不意外便见到徐嬷嬷正皱着眉头盯着碧桃。 从碧桃手里把茶水接过来,江画便朝着回廊走,口中只笑了笑:“现在风是暖的,也没什么关系。” 碧桃忙上前来扶着江画,忍不住嘟哝道:“嬷嬷也太严厉了些,都不敢和娘娘说话了。” 江画看了看碧桃,又往徐嬷嬷的方向看了一眼,倒是不忍心对这个跟着自己一直忠心耿耿的宫女太过严厉苛责,只道:“只要大事上不出错,小节上也不必太纠结。” 碧桃听着这话,脸上神色放松了一些,扶着江画到廊下坐了,然后又让人送了点心过来。 吃着点心吹着风喝着茶,就对着庭院里面这些花花草草,一上午也就这么不知不觉过去,很快就从乾宁宫来了人先过来帮忙准备了皇帝李章过来需要用到的各种仪仗等物,然后是膳房送了齐全的午膳,再然后就是李章身边的大内侍赵亮亲自过来了一趟,好声好气地与江画说了皇帝什么时候过来,还有几刻钟,还建议了江画最好穿上什么衣服,到时候在正殿外等候就可以,不用在宫门口去等云云。 这么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按照吩咐全部做完,等到江画换了衣服重新梳了头发站在宣明宫正殿外面的时候,外头就已经传来了声音,是皇帝李章的御驾过来了。 江画低着头就听着这里外的宫女内侍们忙碌,没一会儿就听见李章的脚步声靠近,眼前出现了天子的龙靴。 弯腰行礼,然后被李章扶了一把拉起来站直,她听见李章道:“不必多礼,先用午膳。” 说着话,李章也没松开她,便这么抓着她的胳膊就往正殿走去了。 这姿势着实是别扭,江画虽然没有比李章矮多少,这步子也跟得上,但这么被拽着走还是有些脚下踉跄。 好容易进了正殿,李章一屁股坐到了正位上,江画松了口气,把自己抓皱了的袖子掸了掸,正琢磨着要不要在旁边直接坐下的时候,就听见旁边李章开口让她坐了。 既然坐下,便是不用伺候李章布菜之类的事情了,江画看了一眼已经上前来伺候的内侍赵亮,自己身边也有碧桃上前来,便也明白这午膳就是正经用膳,不会有什么多余的话来说,需要严格按照食不言寝不语的要求进行了。 这让江画反而感觉自在,她都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话好和李章说,虽然上辈子她都给李章生了个皇子,但那又怎样呢?知心交谈从未有过,熟悉程度还不如她和贵妃,现在她还自带着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身份立场,她还怕自己说了点什么不该说的话,然后听在别人耳中忽然成了罪证,自己就被定了罪。 在宫中用膳若是按照规矩来,是相当乏味的。 夹菜是靠旁边的伺候用膳的宫人来,全靠眼神交流,现在的碧桃和她之间没什么默契,于是主仆之间全靠碧桃的猜测来布菜——这也就算了,每道菜她是不能因为喜欢就大吃特吃的,最多三筷子,为的是不让人看出喜好。 当然了,不用陪着皇帝用膳的时候,规矩可以松一些,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来,也不用太恪守一道菜吃三口的规矩,这让江画更想念自己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了。 一顿饭就这么乏味地吃完,江画见上首李章放了筷子,自己也放下筷子,等着李章吩咐接下来午休时候到底要怎么安排。 “陪朕在园子里面走走,消消食。”李章似乎是思考了片刻才这么开口的。 江画听着这话便起了身,一边让人拿了薄斗篷出来,一边上前去就要扶着李章往外走。 “就朕与爱妃二人,其他人不用跟着了。”李章吩咐道。 这是有话要说么? 江画心中不解,但还是依从了李章的吩咐,跟着他一起往庭院中去了。 正午时分,阳光正是灿烂,不过因为是春天,这太阳虽然刺目但并不炙热,晒在身上是暖洋洋的。 江画沉默地跟着李章在宣明宫的小花园里面走着,吃饱之后被这太阳晒了一晒,还晒出些瞌睡来了。 压抑着打呵欠的冲动,江画忽然听到身前的皇帝李章忽然开口问道:“据说你有个弟弟,现在如何了?” 江画愣了愣,心中忽然泛起些苦涩,顿了顿方道:“妾身弟弟已经没了。” 她当初卖身进安国公府是想给弟弟治病的,然而大概是弟弟命不好了,最后还是没能熬过去,在她进安国公府的当年就没了。 若不是这样,她不会这么痛快就听从了安国公府的安排进宫来,正是因为已经孑然一身,所以才无牵无挂,想着当宫女也就是一辈子在宫里,当奴仆就是一辈子在外面,对她来说是没什么区别。 听着这话,李章脚步停下来,他打量了一会江画,似乎斟酌着想说什么,最后却又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前走了。 江画跟了上去,半晌也想不出来刚才皇帝李章为什么那样欲言又止,她也没法去问,只好不吭声跟在后头。 不过这一说起了她已经没了的弟弟,倒是让江画想起来自己颇有些坎坷的年少时候——和年少时候的坎坷相比,后来在宫中的苦涩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事情了——这也是她能熬着那么多年就把日子过下来的原因。 她自己五岁前的记忆已经没了,那时候太小也不记事,能想起来的是八岁的时候,那会她已经是跟着父母从家乡一路往京城方向逃难了。 她记得那时候她娘亲大着肚子怀着弟弟,父亲每天都在着急口粮,家乡是回不去的,一场洪水把什么都冲得精光,什么都没有了,只能背井离乡往太平地方跑,给自己找个生路。 后来那路上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对那时候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有一天弟弟出生了,但娘亲没了,后来就是父亲带着他们姐弟俩继续逃难,再后来是到了京城外头又被赶走,他们不愿意回家乡,于是在一个她已经记不清楚的地方和许多人一起搭着帐篷住着。 后来的后来,她父亲也有天没了,就剩她带着弟弟又往京城的方向走,遇着了好心人接济,勉强度日,她也学着打零工四处帮人做事,然后就这么胡乱长到了十五岁,弟弟一场大病,怎么都不见好,后来攒了钱找了大夫又开了方子,上头用的药材是她见都没见过,一颗都买不起的——于是为了弟弟她就自卖自身,拿着银子抓了药,但最后也还是没能让弟弟活下来。 弟弟没了,便也没什么牵挂,她孑然一身,便在安国公府里做着奴婢的活,然后有一天忽然被安国公撞见,接着她就从粗实丫鬟提拔到了国公夫人身边,再然后就被送进宫来了。 进宫之前的事情,从来是她不愿意去多想的。 想起来,不过是徒增伤怀,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这世上举目无亲,想一想便觉得可怜。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皇帝李章脚步又停了下来,口中道:“原本想着给你弟弟一个恩典,倒是没想到。” 江画愣了愣,心中有些诧异,忍不住道:“妾身丝毫功劳也没有立过,圣上的恩典,妾身不敢受。” 李章笑了一声,淡淡道:“想着也是,朕不过随便想想。”顿了顿,他目光挪到了江画脸上,“倘若朕给你恩典,你想要什么呢?” 这话简直来得奇怪又突然,江画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皇帝李章,有些奇怪他为什么有这么一问——上辈子时候他就没问过,可别说什么恩典了,就连她弟弟也是没问过的,现在为什么有这样一问?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缘由的时候,既然这问题都已经问到了脸上,便是要她现在就回答的。 江画飞快想了想,心想着倘若我说要出宫去,陛下您答应么? 回答当然不能这么回答,可她也想不出什么得体的答案,一时间有些焦虑了。 而李章看着她,接着又道:“或者你有什么想报答的恩人,朕可以给爱妃你一个恩典,让爱妃全一个报答的心愿。” 话说到此处,江画再蠢都已经明白李章的意思了。 李章认为她进宫是有所图的,到皇后身边也是有所图的,所以他顺着她的图谋给了个淑妃,现在问她你图谋的到底是什么?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是想利用皇后王氏?现在给你机会说出来你的图谋,还可以看在你这个脸的份上既往不咎,只要把背后那个人供出来就行了。 这么明显的话,这么明显的指向,江画只恨自己不知道自己背后是谁,否则她立刻就要把背后那个人供出来,换自己一个忠心耿耿。 所以现在能怎么说?要怎么说? 她茫然了一瞬,最后决定实话实说——玩心眼她是玩不过这些人的,这些人包括了眼前的皇帝李章,包括了长宁宫中的皇后王氏,甚至包括了这宫里其他的所有人,她不懂的事情,就算重活了一遭也没懂,实在是……还不如坦白一些,或者能换个死得明白。 “陛下容禀。”她抬眼看向了李章,认真地开了口,“妾身进宫之前是奴婢,主子的事情奴婢不知道也不可能知晓;妾身进宫之后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娘娘命妾身学习规矩,旁的事情也没交代过,一直到那日遇见陛下为止,妾身所知也只有宫规,其余事情全不明白。妾身得封淑妃……此事妾身意外大于喜悦,心中一直惶恐,陛下方才所问,更让妾身……不知如何应答。” 李章听着这话,面上神色有些莫测。 “倘若陛下觉得妾身有什么要报答的恩人,那妾身只好说,妾身并没有什么想要报答的什么恩人。”见李章不接话,她索性就把肚子里的话说了个清楚明白,“妾身幼时跟随父母逃难到的京城,后来得了好心人吃着百家饭长大,若说恩人,那当年施舍过妾身与弟弟的,全是恩人。可那些恩人,妾身想不出来要怎么去报答。” 皇帝李章听着这话,似乎有些动容了,他再一次看向了江画,这次语气和缓了许多:“爱妃从前竟然是吃过苦的,朕倒是没想过。” 江画沉默了一会,这话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要继续诉苦显然不太行,话已经说到这地步,她还能说什么呢? “罢了,便先去休息一会吧!朕瞧着爱妃在园子里面转了这么久,已经有些困倦了。”皇帝李章说道。 江画再一次沉默了一会,这很显然是李章已经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可她还不知道啊……他不打算给她一个清楚明白吗? 第7章 清白、有些事情是摆在明面上的 江画伺候着皇帝李章进到了殿中休息,她只见李章似乎也没什么想和她行房事的意思,解了衣服盖着被子就闭着眼睛睡了。 这倒是让她错愕了一会,最后也没好从这殿中退出去,只在旁边守着。 她看着床上的李章,倒是忽然想起了自己上辈子生下来的李俭。 李俭当初小小的,在这宣明宫中,她也是每日这样守着他,然后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从小小的不会走路不会说话的小孩,长成了高大英俊能文能武的少年郎。 母亲看儿子,自然是万般都好。 她看李俭,便也全是好。 哪怕现在想起来,也是想起他的优点更多。 虽然最后失望了,但那也并非是李俭一个人的过错,若说因果,那也并非他一人过错。 可若真的要论个因果…… 江画一时有些怔忡,心底又泛起了那熟悉的苦涩。 她想得一时出神,目光在皇帝李章身上落了太久,终于惹来了床上李章睁开眼睛看向了她。 “爱妃在看什么?”李章眉头皱了皱,意外地却发现眼前的江画似乎被吓了一跳,目光很快就挪开了。 江画也的确是被吓了一跳,她收回目光,很快就给出了回答:“妾身在看陛下休息。” 李章好笑地重新闭上了眼睛,只道:“那便看吧!” 这态度倒是让江画觉得意外,她只感觉,现在眼前的这个皇帝李章,似乎上辈子的那个不一样。 上辈子的皇帝李章对她……并不能算十分有耐心。 当然了,那时候她也总想着,自己是不识字也不懂那些诗词,空有一张脸所以无趣,李章没有耐心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现在想想,那缺乏的耐心,未必是因为她什么都不懂又只有一张脸的缘故。 或者仍然只是因为她现在还没猜透的那个隐藏起来的立场。 又或者说,她现在得了这么个好态度,是她已经自己证明自己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感觉相当糟糕——这让她深深觉得自己仿佛一枚棋子,正在被执棋者在棋盘中任意放到他们认为应当的地方,自己又无能为力。 只有知晓一切的人才有可能摆脱棋子的身份,她很能明白这一点,但她又很无能为力。 不知道的事情便是不知道,她又能从哪里得到哪些她不知道的事情?难道就直接找人询问么? 以她两辈子加起来对这宫中人的了解,就算她直接问了,也没有人会告诉她。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在后宫中,或者范围更大一些能放大到整个宫中,许多事情都存在着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门槛。 当她能看到便能跨过去,那么自然也就获得了知晓更多的机会。 倘若看不到也摸不着,那么谁也不会帮她跨过去,她就只能这么茫然地感觉着,想入门而不得。 这么胡思乱想着,她忽然觉察到李章的目光,抬眼看去,又和他四目相对了。 李章在看什么? 江画一时间有些忐忑,刚才她只想得出神,甚至都没注意到李章在看她。 “以爱妃容颜,当初在宫外时候会过得艰难吗?”李章忽然开了口,“朕听说,有一些可恶的流氓,会欺负弱女子。” 这问题让江画意想不到。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在民间混着过的那些年,面黄肌瘦,光长个子没长肉,再灰扑扑地穿着补丁摞着补丁的衣服,实在是……她觉得她们这样的穷人,大概是不分男人女人,更别提什么弱女子了。 她是后来卖身进了安国公府,才吃得饱了,脸上身上有了点肉,不再是衣服穿在身上仿佛个布袋子,人也不再看起来像个竹竿。 “妾身当初在民间时候,倒是没遇着陛下说的那种人。”江画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了,“妾身当年还带着弟弟,在外面打零工时候多,多数时候也没人会因为妾身是个女儿家就多给一文钱的……妾身当年常常在想自己倘若是个男儿身,还能去码头上搬些重物,多赚些钱。” 这回答似乎让李章有了些兴趣,他把胳膊枕在脑后,目光看向了那淡蓝色的床帐,思索了一会儿才重新看向了她:“这么说来,安国公府从某种角度来说,也能算爱妃你的救命恩人了。” 话题重新绕回到了安国公府上,江画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明白她自带的那立场了。 安国公府就是关键。 现在宫中所有人都认为,包括眼前的皇帝李章,她进宫是因为安国公府的缘故。 那么由此可推断,她这个淑妃来得这样轻易,同样是安国公府的缘故。 安国公府在皇帝李章和皇后王氏眼中,是忠还是奸呢? 如果按照常理推断,安国公府是皇后的娘家,自然是与皇后王氏一条心的,但现在看起来显然不是了,否则徐嬷嬷不会那样暗示地告诉她要忠心,眼前的皇帝李章也不会一而再地问这个安国公府与她的恩情这种事情。 甚至李章都说得很直白了,他在问她想报答谁,就是在问她,是不是想着安国公府,还要报答安国公府。 上辈子时候的她没有注意过这样的话,上辈子时候她是听过这些话的,那时候她只想着安国公府自然与皇后王氏一体同心,报答安国公府与报答皇后王氏有什么区别呢?所以她那时候没有否定过这些报答,她认为自己对皇后王氏都心怀愧疚,当然需要给予报答和歉意。 现在再仔细想想,她上辈子的遭遇,原来是在一开始就已经定下了基调。 在皇后王氏眼里,她是娘家送进来碍眼的年轻漂亮女人,并且还心怀不轨带着娘家的计谋。 在皇帝李章眼里,她是臣子想算计自己后宫通过自己的妻子塞进来的女人,他将计就计给了位分,就让她原形毕露。 所以她后来就那样被冷落。 所以就算她后来生了个皇子,也不过那样平平常常。 倘若不是她现在重生过一次,又琢磨着这些事情,她断然不会发现这其中竟然是这样。 这让她一时间竟然更觉得苦涩了——对于她来说,这更像是无妄之灾,或者说这便是棋子的命运而已。 “陛下总说恩情,但妾身并不觉得妾身真的需要给谁报恩还情。”这些事情还是早些说清楚了,比拖到最后说了实话也没人信来得好,江画认真地看着皇帝李章,“妾身当初卖身进安国公府,他给我银钱,我卖身进府做丫鬟,从平民变成了贱籍,为何要报恩呢?倘若真的算一算,妾身应当心怀怨恨才是,卖了身有了银钱,弟弟还没了,自己身份也成了奴婢,为何要报恩?” 李章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最后笑了一笑:“是,爱妃这么说,更有道理。” 江画迎上了李章的目光,从从容容地把自己想到的话都说了出来:“妾身忽然得封淑妃,若以民间传说中那样来想,接下来便应当是鸡犬升天,提拔家人,只是……妾身只一人在这世上,双亲已逝,弟弟也没了,正如昨日与陛下所说那样,只能心中欢喜,想着是否当初给爹娘下葬时候的地方风水好,才有这样一桩福气能落到臣妾的头上。而其余的,陛下心里想的那些所谓恩情,妾身不懂,也不明白的。” “在朕面前能这样伶俐说出这些话来,你也不似你自己所说那样出身山野什么也不懂了。”皇帝李章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你现在识字了吧?” “皇后娘娘教妾身识字念书。”江画抿了抿嘴唇,这倒是是事实,皇后王氏的确教了她念书识字,只是上辈子她并没有认真去学,还是后来李俭要开蒙了,才慢慢捡起来这些识文断字的玩意儿,开始懂得一些道理。 “罢了。”李章笑了一声,这次便听起来是轻松的,他从床上坐起来,“也休息够了,你既然封了淑妃,便安分在宫里吧!从前吃了那么多苦,在宫里总是能过点好日子的。” 一边说着,他便让人进来伺候穿戴。 江画后退了一步,没有上前去——她琢磨着李章最后说的话,那就是……她已经洗脱了自己自带的那个立场,可以算是一个清白无辜的人了? 但是他又说是在宫里过好日子,这就是还是要在宫里过下去? 她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正在穿衣服梳头的李章,琢磨着要是她现在冲过去和他说自己想出宫,他到底会不会答应。 这念头她只是想了想,并不敢上前。 有些话她还是不敢说的,从上辈子李章留给她的印象来看,他作为皇帝冷漠无情的那一面更多,脾气似乎也算不得太好,她好不容易重新活了一次还把自己给洗脱清白了,还是不要惹恼了皇帝把小命断送了吧? 出宫的事情,还是得徐徐图之。 既然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全新的局面,她可以有时间,也可以有余力慢慢地想出一个万全的办法,离开这皇宫的。 恭送了皇帝李章离开宣明宫,江画长长松了口气。 不过两人显然没上床这件事情也还是瞒不住人,徐嬷嬷为着这个事情又去了一趟内府,碧桃则有些担忧地跟着江画前后,还不时打量着她的神色。 这样不掩饰的打量江画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在宫里面,作为一个妃子最大的本分就是和皇帝上床然后生皇子然后争宠爱,皇帝来了不在床上进行交流,那就是宫妃不受宠的迹象。显然她两次都没能和李章成功在床上行周公之礼让碧桃这样的宫女都觉得不妙了。 果然,在憋了许久之后,碧桃还是试探着开了口道:“娘娘,圣上瞧着应当还是对您十分宠爱的。” 江画思索了一会,又看了碧桃一眼,道:“宠爱这种事情虚无缥缈,倒是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娘娘如今是淑妃,这宫中除了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便是娘娘最大了。”碧桃说道,“圣上对娘娘有心,娘娘应当抓紧机会,早日给圣上开枝散叶,如此才能长久。” “……”江画听着这话半晌无语,喝了口茶,她看了碧桃一眼,又见碧桃低头下去似乎也觉得自己说的那些太过逾矩,这些话要是她上辈子听到,大约是会觉得的确应当如此的,可现在听便只觉得并无必要。 跳开宫妃争宠这些再来看皇帝李章的后宫,其实有些事情是摆在明面上的。 现在后宫中有皇后一个,贵妃一个,再算上她这个淑妃,位分中应有的三妃都还缺着一个;再往下数九嫔,有几个昭仪之类,九嫔也空着大多的位分;再之下美人才人那些更是没几个能叫得出名字的。 反过来看现在当下李章膝下的皇子公主,五个皇子,两个是皇后亲生,其中一个封了太子,一个是吴王,有一个是贵妃生的,后来是封了楚王,现在是什么都没有的,剩下两个不仅没有封王,连生母都还只是美人,在宫中几乎是看不到的;公主就一个,便是皇后生下的长乐公主。 这已经完完全全告诉了大家,现在在皇帝李章心里,就只有皇后王氏一个人,其余的贵妃什么的,和那些说不出名字的美人一样待遇——当然了,她这个淑妃现在洗脱了那个不太美妙的立场之后,也与那些女人一样。 所以有什么必要去争宠呢? 去争宠就是去碍眼,说不定还会让皇帝李章觉得自己的那番剖白只是在骗她。 她好不容易才获得了一个全新的局面,才不要转头又回到从前了。 “晚膳有点想吃鱼,去和膳房说一声吧!”江画不想和碧桃在争宠这种事情上过多解释,虽然上辈子碧桃对她忠心耿耿,但这辈子是什么情形,会不会有变故,都还没确定,有些她刚刚琢磨出来的事情,不打算让她知晓。 碧桃听着这话,脸上有些悻悻,但还是应了下来,便往膳房去了。 这边碧桃刚走了没一会儿,徐嬷嬷从内府回来,还带来了皇后王氏的一道口信,让她晚膳去长宁宫,陪着她一起用晚膳。 第8章 皇后、总不能直接把贵妃给拉下来,让她顶上去? 皇后王氏总是很宽和。 无论是上辈子抑或是现在,江画对她的感观没有变过。 或许是因为身居高位,所以从容淡定,皇后对许多事情都是淡然处之,并没有江画在贵妃身上见过的那些刻薄和计较。 又或者是因为,皇帝李章给予了王氏足够多的尊重和爱,所以她从容不迫也不需要去计较那些小事。 江画坐在肩舆上,一边是漫无目的地看着宫中景致,一边想着皇后竟然与娘家是不同心这样的事情,内心是有些惊慌的。 这件事情她能确定并非所有人都知道,很明显是隐藏起来的,否则她上辈子不会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一直到现在才模糊地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 以她已经过了的一辈子来看,后宫中的女人需要的依仗,除却皇帝和自己的儿女,便是娘家了。 贵妃崔氏便是靠着自己的兄长做了将军,打出了战功,最后才能做贵妃,领六宫事,还给自己的儿子争到了一个楚王。 皇后为什么竟然会与自己的娘家安国公府不同心呢?又或者说,安国公府为什么要与皇后背道而驰?他们分明应当是同心同力,才能获得更多。 现在皇后膝下有太子,有吴王,还有个公主,再算上皇后本人,安国公府与皇后作对,到底有什么好处,又或者说得罪了他们,安国公府能获得比与他们交好更多的利益吗? 江画完全想不出来,以她短浅的目光来看,她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 不过有些事情想不出因,却能看到果。 只想想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好了,长乐公主后来夭折了,皇后王氏因为公主夭折大病了一场,之后缠绵病榻两年多也去世,再后来太子意外去世,皇后这一系就剩下一个吴王李傕。 之后那十几年里面,后宫中第一人是贵妃,前朝是楚王风光,后面甚至有了一个丽妃出来连着生了两个皇子,吴王并不显露出什么锋芒,总之皇子之间为了太子的位置争得头破血流,在她发现自己生下的李俭占了下风可能会有危险的时候,吴王都一直没有在这一场争斗中有过什么行为——至少她没有看到。 上辈子一直到她死为止,皇后一系所剩唯一的吴王都没有风光过。她死之后的事情不得而知,只想她能看到的那些,便只能看出,皇后这一系后来的确是没落了。 然而安国公府并没有因为这些事情的发生有什么动摇,在她记忆中,安国公府仍然是屹立在京城中,甚至还与贵妃的娘家崔将军家有姻亲。 想到这里,江画心底悚然一惊——所以安国公府是与贵妃亲好的吗? 这想法让江画不寒而栗,若是以阴谋来论,这岂不是贵妃这一系对皇后的一场长久又蛰伏的战争? 这场战争的赢家显然是贵妃,皇后人死灯灭,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 就算曾经有过尊荣,在死后,也不过是只属于过去的一道灰烬,风一吹就会散了。 那么,皇后是否有察觉到呢? 这问题生生把她想出了一身冷汗,肩舆在长宁宫外停下时候,她差点儿都有些站不稳,硬是扶着碧桃才把自己脚步稳住了。 碧桃明显觉察出了她过于冰凉的手,急忙从后面的宫女手里接过了斗篷给她披上,口中道:“娘娘还是披着斗篷,虽然这会儿是春天了,但老话说春捂秋冻,还是不能着凉的。” 江画潦草地点了点头,往前看了一眼,便见着皇后宫中的女官朱莺正在门口迎着。 看到江画一行人过来,朱莺上前来行了礼,然后接了碧桃的位置扶了一把江画,带着她往宫中走。 一边走,朱莺一边笑道:“皇后娘娘想着晚膳一个人吃也是无趣,便想着让淑妃娘娘过来一同用膳,听说淑妃娘娘晚上想吃鱼,娘娘便也让膳房做了鱼过来。” 这话听得江画受宠若惊,忙道:“娘娘关爱,妾身都要不知如何是好了。” 朱莺笑着道:“娘娘别怪奴婢说话直接,娘娘从前在咱们长宁宫时候,皇后娘娘就喜欢娘娘伶俐可爱,现在多关怀一些,也是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娘娘若是无事,尽管来我们长宁宫说笑玩耍,皇后娘娘见着娘娘过来是只有高兴的。” 江画听着这话,下意识在心里琢磨了一会,然后才笑着接道:“既然如此,明天妾身也来找娘娘说话。” 朱莺显然转达的也是皇后王氏的意思,听她这样爽快应答,脸上神色轻快了几分,口中道:“娘娘爱吃什么,奴婢们明日早早儿就备下,等着娘娘过来。” 说着话,一行人便进到了长宁宫偏殿中,里面晚膳已经摆好了,皇后王氏则正在窗边与一个嬷嬷模样的人说着什么。 见到江画这一行人进来,皇后王氏随口吩咐了句什么,摆了摆手让那嬷嬷下去,然后转身免去了江画行礼。 “先用晚膳吧!”皇后王氏示意江画先去入席,然后她慢慢走到了上首,也坐下了,“听说你晚上想吃鱼,我便让人也上了鱼,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江画看了一眼摆在面前十分醒目的那道蒸鱼,旁边侍膳宫女便已经上前来给她夹了一块到碗里面。 这样待遇是真的让江画都感觉有些手足无措了,先微微欠身表达了受宠若惊和谢意,然后吃掉了这块鱼,便听见上首的皇后王氏笑了笑。 “罢了,你们都下去吧,这儿就不用伺候了。”皇后王氏这样说道。 这话一出,殿中伺候的人便都规规矩矩推到外面,只留了她们二人在里面。 “没有人在旁边,倒是自在些。”皇后王氏自己也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地吃掉,然后抬眼看向了江画,“我之前便与圣上说过,你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偏偏圣上不信。”一边说着,她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了一些无奈,“只是木已成舟,前面的事情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江画下意识抬头看向了皇后,后知后觉地知道了这话中所指,以及她为何封了淑妃,还有这两日下来遇到的所有困惑,全都在这一句话中得到了解释。 “我向来以为,没必要为难女人。”皇后王氏淡淡地叹了一声,“这世上女人多为男人附庸,她的心并非是自己的心,所行的事也未必是她想做的事,就算你真的心怀叵测心中藏奸,也只需知道那并非出自你本心,那就足够了。”顿了顿,她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但并非每个人都如我这样想,不过幸好你的确也就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否则圣上还不知要和我为着这善恶是非辩到什么时候。” 江画沉默了一会,竟然只觉得皇后王氏这想法太过天真。 她为何会觉得这世上女人都是好的?她为什么会说这世上女人行事也都未必出自本心? 难道女人中没有坏人? 倘若这样,那后来贵妃是怎样做了后宫中的主人,她的儿女是为什么都殒命,就连她自己都没了呢? 但细细一想,她又觉得有些可悲了。 她觉得这世上万事都向善,可这世上分明不是如此,她以为的美好和毫无恶意,终究会被打破。 皇后看着她,又笑了笑,道:“你被送进宫的时候我就知道国公府里的打算是什么,但那和你本人没什么关系。我喜欢你长得漂亮又伶俐,所以愿意教你多学一些,将来也能有个好去处,万幸你也是领情还识大体的,不至于叫我失望。” 江画沉默了一瞬,不由得又想起她上辈子所为——她上辈子无意识间做的那些事情,是不是让皇后失望了呢? 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她开口问道:“娘娘……要是妾身叫娘娘失望了……会怎样……” 皇后露出了宽和的笑容来,只叹道:“那又要怎样?你不过是个小姑娘,做错事情是人之常情,难道还要喊打喊杀么?宫中这么大,我并非是容不得人的人。” 是了,上辈子也正是这样,皇后并非是容不得人的人,所以就算她上辈子那样被认定为心怀叵测,也好生生地在宫里过着日子,在皇后还在的时候不曾被亏待,在皇后去世后也生下了皇子,还能把皇子李俭养大成人。 想到这里,江画忽地只觉得自己站在皇后面前都有些无地自容。 和皇后相比,她相差太多了——天与地,云与泥,从涵养到气度到眼界,方方面面全是差别。 她甚至觉得自己方才想的那些,就是活生生的小人之心。 “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皇后温柔地笑着叹了一声,“我知道你这两天也过得惶恐,人之常情罢了。在宫里无论如何比在宫外过得舒坦,至少不用为了银钱发愁,你便安安心心在宫里,起码这辈子是无所忧虑了。” 江画抿了抿嘴唇,她想到了将来,也想到了她已经经历过的过去。 如果还留在宫里,会是怎样呢? 把上辈子经历过的事情全经历一遍? 可她是想出宫的,因为她根本也不想把上辈子经历过的那些再来一次,就算这次她没有自带一个立场,她也不想在宫里。 的确在宫外会为了银钱发愁,可她是自由的,她甚至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初带着弟弟到处为了银钱做小工的时候,那时候是困苦,可却没有这些思想上的负累。 与人勾心斗角,琢磨人心善变,就只看这两日短短的变故,她就已经再次认清了现实——要不是她两辈子经验加起来,她怎么可能忽然琢磨出皇后与娘家不和这样的事情?她留在宫里,将来皇后要是仍然与上辈子一样丢了性命,她还不是最后只能依附着贵妃,然后凄惶地过一辈子? 这种日子她不想过。 不过……她是不是有机会能让皇后不要和上辈子一样命运? 虽然上辈子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她记得的不太多了,但如果认真回忆一下,也能想起一些大一些的事情,如果能让长乐公主不发生意外,那么皇后是不是后面也不会生那一场大病,接着后面的事情都能发生改变了? 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皇后,只见皇后是在淡定地吃着饭菜的。 注意到了江画的目光,皇后好笑地看向了她:“不吃饭,看我做什么呢?难道你想叫个侍膳宫女过来给你夹菜?” 江画急忙摇头,她想了一会自己方才想的事情,大着胆子问道:“娘娘……那我以后可能出宫么?” “圣上会宠爱你的。”皇后放下了筷子,淡定地看着江画,“你应当能留下子嗣,等到将来你生下的孩儿长大了,有了封地,便能接你出宫,去到封地上与他同住。” “……”江画被这话噎住了,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 “都已经是淑妃了,便不要想那些不应当想的事情。”皇后宽容地看着她,“无论如何,这算是你与圣上之间的姻缘,就算之前有那么多的阴差阳错,但结果已经如此,无法更改。” 江画低下头想了一会,知道出宫这事情暂时是不用多想了,至少现在,在皇后这里,她不太可能说动皇后放她出宫去。 “画儿,你只记得,国公府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皇后认真地说道,“你要做的就只是伺候圣上,若能生下一儿半女最好,将来我会给你抬位分。” 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画忽然心头一凛,还抬位分,能抬到哪里去? 总不能直接把贵妃给拉下来,让她顶上去? 或者是在贵妃之上再来一个? 她感觉想把自己方才觉得皇后是个宽和天真的好人这个想法从脑海里面抹去了——皇后也许是个宽和的好人,但并不是个天真又毫无算计的人,她宽和是因为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又身居高位,所以觉得并不需要计较那些小事情和小人物而已。 第9章 梦魇、疼痛让她清醒过来。 在长宁宫吃了一顿晚饭,江画觉得自己吃得简直是食不下咽,坐在肩舆上没多久就觉得肚子空空荡荡其实还是饿着的。 她一时间都有些不知道是如上辈子那样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还是像现在知道了一些事情,接着就迎来了更多无法想象难以预测的事情比较好。 她预想中的出宫,似乎离她特别遥远。 似乎是因为身上已经有了淑妃这个位分,她从名分上已经归属为了皇帝李章的女人,所以她已经没有机会从宫中离开了。 只是——她就算要自我安慰说这辈子好歹已经有了个好的开局,也无法安慰自己说安分呆在宫里做个淑妃就足够了。 她几乎可以想象自己如果安分做个淑妃之后的所有命运,那就是等着宠幸,等着怀孕生子,然后等着自己的儿子将来有出息,等着将来有一天儿子能有个封地,把自己从深宫里面接出去。 她这辈子也还是没有凭依的山野出身,她也还是给不了自己的孩儿任何帮助,所以极大可能,她或者还要和上辈子一样,奉献十几年换得一份埋怨,最后母子俩谁也不痛快,彼此都伤怀。 何苦要这样呢? 她现在出宫,以她现在年轻貌美,找个同样年轻的男人一起成亲过日子,就算不怎么富裕,就算将来还可能要吃苦挣钱,但她自在而没有束缚,她不用被动地等宠爱,不用去和人争,不用费尽心力去琢磨别人到底想什么,她的日子就会变得非常简单而快乐。 这么想着,便只觉得有些颓丧。 她都在想要不要直接换个内侍宫女的衣服从宫门混出去拉倒,但——她扫了一眼跟在身后那浩浩荡荡的仪仗,从举着华盖到捧着各种物事然后到跟随其后的宫女内侍们,她现在刚封淑妃,算得上是正如日中天,伺候的人便是这样多,平常就算她在宫里走一走,后面也七八上十个人跟着,她没有那个机会去混出宫外。 要是是上辈子后来她在宫中无人问津时候,那倒是有那么一丝可能,那会儿她身边配备的宫女虽然还是有那么多,但是她们没有那么上心,倒是有点缝隙可钻。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很快振作起来了——她不用急,出宫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她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说服皇后。 至少她是重活了一回,许多事情就算她记忆模糊但也是有迹可循的,她可以获得皇后的信任,然后获得出宫的可能——名正言顺,不用躲藏的出宫,甚至还可以为她出宫之后的生活换得一些筹码的。 徐徐图之吧! 江画这么想着,倒是觉得肚子咕噜噜又响了两声,有些想叹气。 先不管出宫不出宫,这会她倒是有个很明显的难题,她刚刚从皇后的长宁宫出来,还特地是去用的晚膳,要是她回到宣明宫又叫了点心吃食,那岂不是是在说皇后冷落了她,连吃的都不给她吃好? 这要是传出去,还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子,皇后就算再怎么宽和不计较,听到也会不舒服的吧? 烦闷地揉了揉肚子,江画决定等会喝点水就直接去睡觉。 大约是因为睡前喝了太多水的缘故,这一晚上江画睡得并不安稳。 朦胧间她做起了梦,梦见的是她上辈子已经为了儿子李俭吞金之后的事情。 她看到李俭在她灵前流下了怨恨的泪水,甚至咒骂了她,恨她为什么在这时候、这样关键的时候吞金,害他需要为她在家中服丧。 怨恨,仍然还是怨恨。 不知这是上辈子真的发生过的事情,或者只是她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结果。 在梦中她想与李俭说话,她想说,就算现在服丧了,可避过了那些风雨不好吗? 但她努力地开口,甚至想要大声咆哮,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去了,她说的任何语句,李俭都听不到。 于是她徒劳地跟着李俭,看着他如困兽一样在家中转来转去,她忽然又仿佛回到了当初酸涩的过去。 也不知梦境中的时间是如何飘忽颠倒,忽然有一日外头李俭又纠集了许多人似乎想要去做什么,她跟了上去想要看个究竟,就在这时,接着便是情景转换,她回到了上辈子的宣明宫中,又看到李俭跪在地上哭泣。 中间发生了什么? 江画茫然了一瞬,就看到外面有内侍捧着一杯酒进来了。 毒酒! 她着急地想要拦下来。 但这时她似乎被什么给挡住了,她没法上前,只能看着李俭把毒酒饮下,然后不过多时就扑到在地上,七窍流血。 惊惧和愤怒一齐袭上心头。 江画想要上前去把李俭拉起来,却忽然听见耳边有人在喊她。 “娘娘,娘娘醒醒。” 是碧桃的声音。 “快去请太医来,娘娘这是被梦魇住了。” 还是碧桃的声音。 这是梦吗? 所见是梦吗? 江画忽然清明了一些,她努力睁开眼睛,朦胧间她看到碧桃焦虑的脸,还有外面依稀泛白的天光。 可她觉得眼皮沉重得很,想要睁眼都完全睁不开。 “娘娘,娘娘快醒过来。”碧桃喊着。 “不要慌,刚才娘娘不是睁眼了一会?”这是徐嬷嬷的声音,“太医也要来了,这一大清早,还是不要惊动太多人为好。” 江画能听清楚她们说的话,她也非常赞同徐嬷嬷的意思,不过是个梦,有什么必要要去喊太医呢? 她已经醒过来了,只要她睁开眼睛就可以。 只是为什么眼皮如此沉重,她怎么也睁不开? 为什么眼前就是李俭跪在宣明宫里一动不动的样子? 孩儿啊,你是怨恨为娘生了你,追到现世来告诉我,不想要这份母子缘分么? 江画心中酸涩,她感觉自己连哭也哭不出来,似乎是吞金时候泪水流尽,似乎是当初的感情消磨太快,现在剩下的全是涩意和无奈。 耳边一片乱纷纷,似乎是太医来了。 她感觉有人拿着什么尖锐的玩意儿在她手上扎了一下。 眼前的景象消失了。 再接着,手上又被扎了两下。 疼痛让她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面带喜色的碧桃,背着药箱的太医,还有在一旁长长松了口气的徐嬷嬷。 第10章 胡言、胡言乱语!一派胡言! “娘娘终于醒了!”碧桃挤到床边来,担心地看着她,“娘娘被梦魇着了,把奴婢们都吓坏了……现在娘娘觉得可还好?” 江画下意识先抬起手看了看刚才刺痛自己的是什么——银针——然后她才点了点头:“做了个噩梦,好不容易才醒过来。” 这时,外面有人进来通传,说是皇后过来了。 江画迟钝地眨了眨眼睛看,想要坐起来,却被一旁徐嬷嬷按住了。 “娘娘才刚醒,先不要挪动。”徐嬷嬷稳重地说道,“奴婢带着人出去迎着皇后娘娘。” 一边说着,徐嬷嬷便让碧桃留在这里陪着江画,然后自己带着一行人还有太医到外面去了。 从这样一场梦中醒来,江画只感觉有些不真实,她重新躺在床上,又忍不住去看自己还插着三根银针的手。 这是她的手,不是她上辈子已经有些苍老的手。 这是刚刚封了淑妃的她,不是十几年后为自己生下的李俭心力交瘁最后吞金自尽的她。 外间传来向皇后行礼的声音,还有皇后王氏询问太医以及徐嬷嬷情形温和的声音。 接着便是脚步声朝着寝殿而来,江画抬眼,就看到皇后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并没有掩饰过的关心和担忧。 “我听太医和徐嬷嬷说过了。”皇后走到了床边,看着她还在看手,不由得笑了笑,“这银针不会留下疤痕,不必多看了。” “是……”反应迟钝,江画过了一会儿才把手放下来,一旁的太医急忙上前来给她拆针。 “一会儿开两副安神药,喝下就没事。”皇后说道,“被梦魇着不是什么大事,也不必放在心里,不过一场噩梦而已。” 江画点了点头,尽管现在醒过来,可她还是觉得自己与现实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朦胧的纱,总有些不真切。 皇后还活着……是的,现在还是她刚封了淑妃的时候。 “好好休息,等会让人伺候你喝了安神药,再睡一觉就好了。”皇后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梦都是假的,知道吗?” 梦是假的。 江画忽然一个激灵,仿佛眼前的那层薄纱被划开了,她看向了皇后,嘴唇嚅嗫了一会却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梦是假的吗? 她只觉得方才她做的梦是真的。 就好像是她重生过一次一样,她所见便是真的。 她看到了将来发生的事情,她知道自己生下的孩儿最后没能够逃过夺嫡的那一死。 她忽然想告诉皇后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告诉她后来长乐公主没了,她自己也没了,太子没了,就只剩了吴王。 但话到了嘴边,她还是咽了下去。 不能说。 这些怪力乱神的话,这些不祥的话,这些话说出来,会给她惹来杀身之祸。 皇后看着她,温柔地笑了笑:“想说什么?还是想喝水?” 这边皇后说着话,那边徐嬷嬷便捧了水杯上前来。 皇后亲自接了水杯,又扶着她坐起来,把水喂到她嘴边:“是昨天的事情把你吓到了吗?是我的不是,你年纪小经历过的事情也少,那些话你听了,难免会想太多。” 皇后亲自喂水,江画诚惶诚恐了,她急忙喝了一大口,又差点把自己给呛到,好半天才把水都咽下去。 “那些事情你不必多想,我会有安排,你照做便是了。”皇后温和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你这么漂亮,将来会有个好前程的。” “但是娘娘……我想……”想到梦里李俭七窍流血的惨状,江画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娘娘……我不想在宫里……” 这话听在皇后耳中,倒是没能让她表情有任何变化。 一旁的宫人们也都是低眉顺眼的样子,似乎根本都没有带着耳朵。 皇后王氏思忖了一会,摆了摆手示意宫女们都先出去,等到寝殿中只剩下她们二人,才带着几分笑问道:“昨日你也说过一次,你为什么不想留在宫里呢?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这是全天下女人都想要的,你反而不想要么?” 江画下意识摇了摇头,若说今日之前她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可能会犹豫,但这么一场让她惊惧的梦之后,所剩下的便全是拒绝了。 “为什么不想要呢?”皇后王氏似乎很想知道一个原因。 江画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看向了皇后:“我做了个梦,梦见了将来……梦里的将来,我会过得很……很苦。” “你相信梦?”皇后笑了一声,“常言道,梦都是反的。你在梦中过得苦,那便是将来你一定能过得好。” “我相信梦是真的。”江画执着地说了下去,“这个梦就是真的,梦里面我能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梦是假的。”皇后包容地笑了笑,“只有眼前的才是真的,梦里的全是臆想出来的,虚幻而不存在的。眼见为实,你能看到你梦中发生过的事情发生在你面前吗?” “我在梦里看到长乐公主殿下后来出了意外。”江画一咬牙,把自己上辈子见过的事情当做梦说了出来。 皇后面上的神色冷淡了下去,甚至出现了几分江画从未见过的杀意。 “江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在咒公主,这是大不敬。”皇后语气森冷,“你不要恃宠而骄,须知,你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妃子而已。” “这是真的。”江画认真地看向了皇后,“公主的嬷嬷,她素日里爱吃酒,那一日她吃了酒就忽略了公主,公主就出了意外。” “胡言乱语!一派胡言!”皇后斥道,“公主身边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一个无能又惹事的嬷嬷!” “娘娘不信,便可去查!”江画大声说道。 “江画,你最好知道你在说什么。”皇后一把掐住了她的下巴,这一刻,她便再没有江画记忆中那宽和从容的样子了,“以梦为真胡言乱语,你便禁足在这宣明宫,好好反省一下吧!” 说完,皇后站了起来,再也没有看她一眼,大步朝着外面走去了。 第11章 层层、贵妃用的是阳谋 皇后的禁足令一下,宣明宫一下子变得冷淡了下来。 宫女内侍们行走说话的声音都变小了,仿佛是生怕碰着江画也发火,露出战战兢兢的模样。 江画喝了太医开的安神药却真的安稳睡了下去,这一剂药似乎真的能起到安神的作用,这一次哪怕是在白日里,她也睡得极香,没有做梦,就这么一闭眼就睡过去,醒来时候已经到了中午。 碧桃见她醒来,便带着人进来伺候了她洗漱穿衣,口中道:“方才贵妃娘娘让人过来传话,问娘娘下午什么时候有空,她准备过来和娘娘说话。” 江画坐在镜子前看着碧桃给自己梳头发,听着这话只觉得有些不耐烦,于是只道:“那便告诉贵妃娘娘,我现在禁足在宣明宫呢,不见外人,什么时候不禁足了,再去云韶宫陪着贵妃娘娘说笑吧!” 碧桃听着这话,倒是露出个有些迟疑的神色,她悄声劝道:“娘娘,贵妃娘娘过来也是为了您好呀!皇后娘娘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您禁足了,这叫您在宫中如何自处呢?若是禁足个十天半个月,圣上都把您忘在脑后了,宫里面那些美人都敢欺负到您头上来的。” 江画撇了下嘴,不以为然道:“再如何,我现在是淑妃,她们还想怎么欺负到我头上?”她上辈子后来就算是成那样了,那些美人也不敢骑到她头上撒野,更何况是现在? 碧桃听着这话,脸上有些急切了,声音也稍稍大了一些:“娘娘别这么说,宫里面谁不是欺软怕硬的呢?娘娘还是要早为自己打算才是。” 江画眉头皱了起来,她回头看了一眼碧桃,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现在心境变了,又或者是重生又来了一辈子,听着碧桃说着和上辈子类似话语的时候,却只觉得碧桃所有话都是意有所指。 碧桃的意思是什么? 是让她接受贵妃的好意,并且暗示她,如果不和贵妃交好把这个禁足的时日熬过去的话,今后就会受到欺负。 可事实上并不会这样,上辈子她若不是为了李俭,她根本不会向贵妃低头,她就算是个光杆淑妃,在宫里面一样有地位,规矩在这里放着,只要卡着规矩,就算让所有人都难受了,她一样能从容过下去。 所以碧桃为什么要这么说? 她是宫女,她理应对宫中的规矩更熟悉,她不应当说出这样的话,除非她一开始就是话中带着暗示的。 那么,她要暗示的是什么? 是让她与贵妃交好。 再想一想,为什么要让她与贵妃交好? 江画敛眉思索了片刻,忽然发现了一个她一开始忽略掉的事情——她成为淑妃,是因为贵妃引来了皇帝李章。 虽然皇帝李章和皇后已经分别从两个不同的角度说明了她得封淑妃的原因,乃是因为李章认为她是安国公府安插进宫里来的人,但现在先不看这个原因,只看当日她得封淑妃的原因最表面的原因是什么?是贵妃。 贵妃为什么要这么做? 并且,贵妃为什么笃定了李章看到江画就一定会封她? 贵妃能猜到李章觉得江画是安国公府的人吗? 或者说,贵妃知道李章觉得江画就是安国公府派进宫来心怀叵测的那个人。 她为什么知道? 从上辈子已经发生的事情来推断,她上辈子的确受宠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她也认为要报答安国公府也就是皇后,那时候她认为安国公府与皇后就是一体,之后她忽然受了冷落,贵妃对她还是拉拢的,一直到皇后去世为止。 江画迷糊了一会,觉得有些事情好像的确不对,可自己又被绕住了,找不出一个源头。 碧桃见江画看她许久没有说话,似乎也觉察出自己说话不妥了,她低了头然后跪在地上,道:“娘娘恕罪,是奴婢多嘴。” 江画猛然回神,目光重新在碧桃身上扫了一扫,然后让她起身:“起来吧,我不怪你说这些。” “谢娘娘。”碧桃从地上爬起来,安静地给江画继续梳头。 江画若有所思看着面前的胭脂水粉,顺着方才她被打断的思路想了下去。 如果从上辈子的事情来看,贵妃无疑是后宫中的赢家。 她前面所有做的事情,都能让她在后来的后宫中站在不败之地。 这说明,她至少是没有把柄留下的。 所以她是怎样知晓李章的心思,又是怎样在她江画封淑妃这件事情里面插了一手呢? 或者问,究竟是插了一手,还是推波助澜? 越想,她便越觉得这后头似乎还潜藏着许多事情。 就在她思索的这么一会儿,碧桃便把头发给她挽成了髻,然后打开了一旁的锦盒要把各色步摇发簪之类往她头上戴了。 这些真金玉石的发钗步摇好看的确是好看,但沉重也是相当沉重,在头上戴上便只会觉得整个人都被压得矮了几寸,连站坐都不自在。 反正现在禁足也不用出去,她索性就止住了碧桃要给她戴这些发饰的行为:“不用这么复杂,插一根珠钗就行了,反正也不出去。” 碧桃应了下来,便拿了珠钗过来让江画选了一根,然后给她插在头上。 “娘娘,那奴婢这会儿让人去云韶宫和贵妃说您下午喝了药还是要休息,再然后让人传午膳,好么?”碧桃问道。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江画在心底琢磨了一遍,便点了头。 碧桃答应下来,便出去吩咐这些事情了。 江画在屋子里面坐了一会儿,抬眼见外面阳光明媚,一时间又有些出神,她还在琢磨着贵妃。 阳光下,宣明宫小花园中的绿树红花都镶上一层金边,颜色看起来都有些不真实了。 粉色变得不似粉色,反而近乎亮白——过于明亮的地方,反而把应当看清的地方给看错,或许便是眼前的情形了吧? 所以贵妃用的是阳谋。 以后来崔家和安国公府有姻亲这层关系来推断,甚至贵妃或许比皇后更早知道,安国公府要送女人进宫来。 第12章 耐心、耐心,以及足够的处事不惊 安国公府送江画进来,是贵妃早就知道的事情,所以她知道安国公府与皇后之间并不和睦,她知道安国公府的打算,所以她利用了李章对安国公府的忌惮,反而成功把她江画给推上了淑妃的位置。 那么,贵妃所图谋的是什么? 她做了淑妃,对贵妃来说有什么好处? 或者换个角度来问,贵妃帮着安国公府推了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她上了淑妃的位置,对贵妃来说有什么好处,以及他们原本是想用这个位置做什么,对皇后又有什么影响? 江画感觉自己一连想到了这么多问题,竟然一个都没有答案,感觉有些茫然了起来。 或者是要把这些问题拆得更细一些来看待,成大事者,都懂得大事都非一蹴而就的,积少成多徐徐图之,才是能把所图谋的事情全部做好的关键,万事都是需要耐心。 耐心,以及足够的处事不惊。 江画不再看窗外,她只觉得自己也的确需要一些耐心和处事不惊,既然眼前有这么多的谜团,她可以慢慢解开——她不需要在一天之内把所有想不通的事情全部想明白,她可以慢慢来做。 她忽地想起来早上自己借着做梦说给皇后王氏的话,她那时候并没有想太多,她说了长乐公主的嬷嬷的事情,现在想来,似乎是有些操之过急了——关于长乐公主夭折的事情,上辈子在宫中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定论。 在上辈子时候,她作为淑妃能听到的表面原因是公主受了风寒,年纪又太小,所以夭折了;而私下里在宫人口里流传的原因才是公主的嬷嬷吃酒忘了事,让公主着凉了又怕自己受责备,所以半夜给公主捂汗捂得公主病更重了。 而事实上这两个原因她都不信,尤其是后来她养大了李俭之后。 小孩子的确很弱小比不得大人那么结实,但又不是那么脆弱得仿佛蒲公英一样一吹就散。 长乐公主的夭折显然是有隐情,并且似乎是不好公之于众的,所以只好扯了个这样的理由。 所以她这样贸然把事情说给了皇后知道,皇后或许能找到那个吃酒的嬷嬷,又或者什么都找不到——假如是前者,或许她真的能在皇后这里换得一个更亲近的地位,假如是后者,那怕不是要在宣明宫过完余生? 这么想着,江画忍不住摇了摇头,正想着能不能描补一二的时候,就看见碧桃从外面进来了。 碧桃进到殿中来,恭敬问道:“娘娘,午膳备好了您现在过去吗?” 江画把满脑子乱纷纷的思绪都丢到一旁,转身扶了碧桃往偏殿走,随口问道:“今天午膳有什么?” 碧桃忙道:“有鱼片,还有几样粥,太医说娘娘要吃得清淡些,于是还有几样青菜,您看着还想吃什么,等会奴婢让人去膳房说一声,晚膳时候让他们送来。” “看来虽然被皇后娘娘禁足了,宫里面倒是也没有亏待宣明宫。”江画随口笑了一声,“否则点膳这种事情想都不用想了。” 碧桃顿了一顿,脸上的笑容似乎有些僵硬了,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江画原本也没指望她说什么,进到偏殿后便径直在桌前坐了。 作为淑妃的份例来看,这顿午膳绝对是按照规矩来并且没有任何亏待的。 一共八道菜,两道汤,然后有面条包子米饭粥这一类的主食各一份,算得上是十分精致。 既然是自己吃午饭,江画也懒得让人围在旁边伺候,索性就屏退了众人,自己一个人对着一桌子菜和汤吃了起来。 虽然数量多,但是每一样的分量只能算是小巧,江画吃了八分饱时候放下了筷子,唤了人进来收拾,自己则一边琢磨着是去小花园里面转一转消食还是直接去寝殿继续睡觉。 就在这时,徐嬷嬷从外面进来,安静地来到了江画的身旁。 “皇后娘娘稍后要过来,娘娘这会儿先去换身衣服再梳个头发吧!”徐嬷嬷声音并不大,她随手招了个宫女过来——不是碧桃——然后扶住了江画的手,“娘娘别慌,皇后娘娘是有些事情想问问您。” 皇后要过来? 江画愣了一瞬,这才短短一个早上,皇后就已经有结果了? 她既然要过来那么就一定是已经调查出了她所说的长乐公主的嬷嬷爱吃酒这事情? 果然这事情是确有发生? 那么上辈子宫中流传的原因,或者就是真相其中的一部分了? 皇后会来问什么? 江画一时间想不出来,她也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去想,索性等会就要见到皇后,到时候便听皇后询问便可以了。 想到这里,她便扶着徐嬷嬷出了偏殿,朝着寝殿走去了。 作为后妃见皇后,还是要规规矩矩上妆穿上得体的衣裳的,如她现在这样就只插了一支珠钗,还穿得随便是不可以面见皇后,并还会被人斥责不得体的。 于是便又是在妆镜前先把脸上的妆给洗了全部重新上一次,花钿要贴上,眉毛也要描,胭脂口脂水粉之类当然也不可缺少,头上的花树花钗步摇得按照淑妃的应有的规矩一一全部戴得整齐,同样还有衣服,里外三层都得穿得整齐。 这么一整套忙碌下来,江画一边怀念自己上辈子后来自由自在没人管不用守这些规矩,一边恨不得用手扶着自己沉重又高耸的发髻,最后扶着徐嬷嬷站起来的时候,便听见外面有宫人通传的声音,皇后驾到了。 扶着徐嬷嬷慢慢从寝殿行到正殿中,江画看到皇后正从外面进来。 此时此刻她看皇后是背着光的,于是她看不清皇后的面容,只觉得皇后面色似乎过于严肃,甚至有几分狠厉了——或许是因为背着光的缘故,又或者是她根本没有看清过。 她快行两步上前去,规矩地行了礼,然后便听见皇后淡淡叫了起。 “与我说说你的梦。”皇后摆了摆手,示意旁边的人全部退出去,“你到底梦见了什么,我想听。” 第13章 将来、你抬起头来,看着我说话 皇后王氏是不信江画所说那些的。 她这辈子不信鬼神,最厌烦听那些怪力乱神的话。 但江画说得那样信誓旦旦,她心中不免有些在意,于是便让人去查了查长乐公主身边那几个嬷嬷。 作为现在宫中唯一的公主殿下,长乐公主身边的嬷嬷都是皇后亲自挑选了放到她身边,就连身家都查得清清楚楚,在今天之前,她自信这些嬷嬷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一早上过去,她却真的知道长乐公主身边有那么一个嬷嬷,喜好吃酒,偏生这个嬷嬷还是长乐公主较为亲近的那一个。 皇后王氏很难形容自己当时到底是怎样感受,江画说她做了个梦,那梦便就是真的么? 梦会是真的?这多么好笑! 可她问了身边的人江画进宫之后是否有去过长乐公主宫中,却得到的全部是否定的答案。 江画甚至应当根本没见过公主的。 唯一的可能,那便是江画所说那梦就是真的。 想到这里,皇后便觉得自己再也坐不住了,她简直不敢想,自己的长乐公主会夭折?这怎么可能发生?这怎么能够发生? 于是她命人直接去了宣明宫通传一声,然后自己便动身来找江画问个明白。 春日暖阳。 宣明宫位于皇后的长宁宫西边,是一座带着异域情调的宫殿,据说是文帝时候的那位淑妃来自西域,文帝怜她背井离乡来到中原,于是便让工匠按照那位淑妃家乡的模样修建。 之后,在这座宫殿中住过历代皇帝的淑妃,故而当时江画封妃时候,皇后让人翻了旧例,便把她安置在了宣明宫。 皇后从肩舆上下来,哪怕站在华盖之下,也觉得阳光刺目。 她忽然在想,江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是安国公府送进来的孤女,倾国之姿,却又是不识字甚至不懂太多规矩的,刚到她身边来的时候,甚至直白得有些好笑。 所以她那时候很心疼这个一无所知就进宫的小姑娘,她心疼江画年纪轻轻就被利用,心疼她将来一无所依,又喜欢她直白伶俐,所以一直琢磨着将来把她干脆送到小儿子身边去,免得真的进了后宫,被人欺负了都回不过味来。 但凡是总是事与愿违的多。 她微微叹了一声,身边的人都安静地站在太阳底下并不敢吱声。 就算她是皇后,也并非事事如意,心想事成。 踏入了宣明宫,行入正殿,便见着江画上前来行礼,皇后忽地觉得心里不再那么烦躁了,她叫她免礼起身,然后摆了摆手让众人都退出去,接着才开口问道:“与我说说你的梦,你梦见了什么,我想知道。” 上辈子关于长乐公主的记忆江画并不算太多。 作为皇后生下的公主,长乐公主李仙仙当然是受到万千宠爱的,但是这与她一个宫妃没什么关系,何况长乐公主李仙仙夭折那会儿她自己都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后来才听着别人转述了宫中出了这么一件大事。 要让江画自己去回想,反而是后来皇后因为长乐公主夭折,自己大病一场这件事情记得更清楚,因为那之后皇后就病榻缠身,后来就没了。 不过还好是用梦来说这事情,梦总是朦胧又片段难记的,无须她说得太仔细。 于是她道:“妾身梦见的是公主病了,公主身边的嬷嬷怕担了责任,便悄悄儿想用捂汗的法子让公主赶紧好起来,免得受到娘娘的责备,谁知那一晚上捂汗,却让公主更不好了,之后便错过了良机。” “还梦见了什么?”皇后语气是波澜不惊的。 “妾身梦见娘娘因为公主的事情病了,之后便一直没好。”江画心里飞快琢磨着这些事情,打算把自己所知的、能说的事情说一半,“妾身还梦见妾身后来吞金自尽。” “为何吞金?”皇后看着她,语气倒是还是平平常常。 “因为走投无路——为何走投无路,妾身已经想不起来了。”江画说道。 “梦一定会是真的吗?”皇后问。 江画沉默了一会,抬眼看向了皇后:“娘娘,妾身相信梦是真的。” “所以你想出宫。”皇后也看向了她,“你认为将来会有可预见的走投无路,所以想出宫——但倘若现在我告诉你,我便能保证你将来一切顺遂不会有任何困境,你还会想出宫么?” “可娘娘要怎样保证呢?”江画听着这话,便只能想到上辈子时候皇后自己都没了,她这辈子难道还能有什么不同? 皇后冷笑了一声,道:“我一国之母,难道还不能保你一个小小宫妃一生顺遂么?” “但人生这样长久。”江画认真地说道,“长久到,谁也不知道将来一定会发生什么,就算娘娘是一国之母,就能一定预料到将来的事情么?将来都无法预料,又怎样保证他人一生顺遂?” 皇后听着这话,倒是没有发恼,只是语气仍然带着讥讽:“你这话说得,仿佛我这一国之母半点能力也没有,只能嘴上说说这些闲话而已。” 江画低了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娘娘预料中的将来,或许与真正会发生的将来是两种模样。” “你因为做了个梦,便会这样想?”皇后看着她,嗤笑了一声,“你抬起头来,看着我说话。” 依言抬头,江画坦然看向了皇后——她忽然觉得皇后其实是陌生的,她此时看到皇后的样子是庄重肃穆不怒自威的,并不像她记忆中那样宽容和蔼。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皇后盯着她的眼睛,“我也知道你在说实话,但我不信那只是因为梦。画儿,从安国公府把你送进来我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一言一行我都看在眼里,并不会错认一个人的品行。”顿了顿,她迫近了江画,语气微微压低了一些,“你可以对我说实话,或许我愿意助你得偿所愿出宫去,就算是我与你之间的交换,如何?” 江画微微睁大了眼睛,她是否应该把自己所知全盘托出,然后换得一个出宫的可能? 第14章 改变、仿佛姜太公钓鱼一样的道理 从皇后的话中,她只能读出是可能而不是必然,她说愿意助她得偿所愿,但帮助这种事情,帮一分是帮,帮十二分也是帮,这其中尺度掌握是靠助力者而非她自己。 只是这仍然是一个机会。 至少皇后在现在的话语中,她能感受到皇后并非是随口胡说,而是有一些诚心的。 之所以说是只有一些诚心是因为方才还有更重要的话,那就是——“倘若你将来一切顺遂不会有任何困境,你还会想出宫么?” 易地而处,将心比心,倘若她是皇后,她身边有这么一个看起来能未卜先知的人,她愿意让这个先知就这么出宫么? 不会愿意的,别说是皇后了,就算她现在身边的碧桃忽然跳出来说她能预料到今后十年的事情,她都不会让碧桃离开自己半步。 所以对皇后来说,最优选择是让她这个什么都知道的人留在身边,口头上说可以帮助她出宫,然后并不怎么用心地给予一些帮助,成事在人谋事在天这样的道理祭出,到时候她就算出不了宫,也无可抱怨。 那么,是否还要对皇后把一切都说得一清二楚呢? 江画沉默了下去。 皇后王氏并没有催促眼前这个刚封了淑妃没两天就闹着要出宫的女孩儿立刻给一个答复。 她从来都是有耐心的。 越是重要的事情,便越是要慎重,便越会让人思索。 眼前便是很好的例子,她知道江画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直白直接不假,但是她不是蠢又愚昧,所以在面对这样的事情,必然会思考。 她又想到自己从长乐公主身边抓出来那爱吃酒的嬷嬷,那嬷嬷是她亲手挑的,当初挑的时候特地找的可靠人,还把她身家几代都查了个清楚,最后放在了公主身边伺候,谁知道这才几年过去,人心就变了。 或许方才江画口口声声说的将来不可预测也是真的——她当初有料想到自己给宝贝女儿身边安排这些人会出篓子么?并没有。 所以将来会是怎样?江画又是从哪里得知了将来?她想从她口里听一个明白。 然后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验证是真是假——或者不需要一辈子,只需要三五年,便能把一切都看得清楚明白。 正想着,眼前的江画抬起头来看向了她。 “娘娘。”江画的声音沉稳,应当是已经想明白了吧?皇后于是看向了她,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将来会改变。”她这样说道,“妾身告诉了娘娘一件事情,或许与其相关的其他事情便会改变,那么将来便不会如妾身所说那样发生一模一样的事情了。” “你不愿意说?”皇后微微蹙眉。 “并非不愿意说,而是便如许多占卜之人会说天机不可泄露,将来的事情,是由现在许许多多的事情共同造就的。”她说道,“比如现在娘娘已经找出了公主殿下身边那爱吃酒的嬷嬷,公主将来是不是会逃过那一劫,将来一生顺遂呢?那便是未知了。” 这并非托词,皇后有些明白江画的意思了。 “罢了。”皇后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过多纠缠,“今日你禁足,乃是因为你早上梦魇的时候冒犯了我,而不是说了胡话。” 面前江画再次沉默了,她知道她是在遗憾没有能够得到出宫的许诺。 “现在我已经原谅了你的冒犯,所以禁足之事不用再提。”她继续说了下去,“至于你所求的事情,或许将来能让你如意。” 说罢,她便也不想再听江画说什么将来的不可预测,她从来也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预测,她连神佛都不信——信这些不如信自己,信自己能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将来便一定会万无一失。 皇后来得快去得也快。 江画送了皇后出宣明宫,身边伺候的人倒是都松了口气。 这一天之中从禁足到解除禁足,宣明宫中的宫人们比江画还要紧张得多了。 碧桃小心翼翼地跟在江画身边伺候着,看着她的神色便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耐不住开了口:“娘娘,皇后娘娘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江画这会儿不想在屋子里面坐着,便趁着下午日光还好,在宣明宫的小花园里面转悠,“娘娘原谅了我早上的冒犯,还能是什么意思?当然是娘娘大度了。” “奴婢担心娘娘今后呢!”碧桃说道,“皇后娘娘现在虽然说是原谅了,可要是圣上知道了,还是怪罪娘娘怎么办?” 江画顿了顿,回头看了碧桃一眼,有些好笑道:“圣上为什么要怪罪?圣上没那么闲的。” 这话倒是她肺腑之言,皇帝李章没那么闲天天在后宫转悠,也没那么闲管后宫里面的事情——至少在上辈子的时候,他就不怎么管。 这位皇帝热衷前朝政事,热衷开疆辟土,但在女人上面倒是真的没看出有什么热衷,他或许会因为前朝的事情烦恼,但肯定不会插手到后宫里面几个女人到底做什么上来。 想到这里,江画忽然又有些犹豫了,要是真的不插手,那为什么又封自己做淑妃来试探安国公府? 难道还真的像上辈子贵妃时时感慨那样,他对皇后是真心的,所以愿意分那么一丝精力出来为皇后打理一些杂事? 那么……皇后会不会把今日之事说给皇帝李章听? 一旁的碧桃见江画又半晌不说话,嘴唇蠕动了两下,忍不住又道:“娘娘这话说得不对,被圣上放在心上的人,圣上会时时看着的,才不会不管。宫中人人都知道圣上最厌恶有人对皇后娘娘不敬,万一迁怒了娘娘,娘娘今后怎么办?” 江画思路被打断了,索性看向了碧桃:“那么以你之见,应当怎么办呢?” 碧桃听江画这样问,急忙道:“娘娘不如现在往乾宁宫送道汤啊菜啊之类的,试试圣上的态度,若是圣上不计较,一定会来看娘娘的。” 这种老套但是又常见的争宠办法,江画上辈子还真的用过,虽然老套,但管用也的确管用。 毕竟这就仿佛姜太公钓鱼一样的道理,送的是菜还是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送的人是谁,皇帝又在想什么。 第15章 局势、趁你病要你命 自重生以来,江画最大的体会是自己开始能够独立思考了,许多上辈子浑浑噩噩的事情,就变得明晰起来。 这当然得益于她有过一辈子完整的经验,又因为上辈子平淡经历事情少,所以十几年下来许多琐碎的事情还能想起个七七八八,倘若她上辈子波澜壮阔又大小事情不断,让她去回忆十几年前发生过的事情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正因为是一边回忆一边往前看,两相对比,倒是让江画在费脑子之余多了一些乐趣和惊喜发现。 比如碧桃。 在上辈子时候,江画从来没有觉得碧桃有什么不好。 她是个忠心耿耿的宫女,在她身边十几年,后来还专门放到了李俭身边去伺候,可以算是她身边最信任的人了。 她喜欢碧桃的主动,也喜欢碧桃的实话实说,更喜欢碧桃会愿意在她不愿意开口的时候主动站出来为她说那些难言的话。 现在回头再看碧桃言行,或者便只看这几日碧桃的言行,她还会这么觉得吗? 并不会。 那么碧桃和上辈子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也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究竟是怎样让她感觉到有这样的不同? 乃是因为她的心态变了,又因为她已经知道了许多上辈子她根本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皇后与国公府的关系。 又比如贵妃的立场。 当她一无所知的时候,她会觉得碧桃便是一个忠心的人,她感觉不到碧桃言语中的挑拨和偏向。 当她已经开始从一枚棋子转变为行弈者者时候,便会敏锐地觉察出言语之下隐藏意思。 碧桃的意思相当明显,她鼓励她去争宠——这件事情对于宫妃来说乃是本分,乃是应当去做的事情,所以她的鼓励并没有错;在争宠之余,她暗示江画在宫中需要盟友——这件事情也一点错都没有,在后宫中的确需要朋友,起码是需要一个能为自己说话的人,碧桃暗示的是贵妃;在争宠与结盟之外,她还暗示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需要对皇后有足够的警惕——此事当然也没有什么可指摘,在后宫中,皇后是说一不二的人,作为宫妃的确应当对皇后保持恭敬并且时刻警惕警觉,防止自己做出冒犯的事情。 这三件事情根本没有任何问题,哪怕让最挑剔的人来看,也找不出什么毛病。 但,倘若代入一下现在后宫中已有的情形呢? 皇帝李章对后宫是什么态度? 他根本就不怎么对后宫上心,他眼里看得到的是皇后,余者不过全是工具,是让他用来试探或者利用的工具。 所以如今后宫中皇后一人独大。 那么在这样前提下,后宫中,作为宫妃需要结盟吗? 不需要。 任何结盟都会被皇帝认为这人包藏祸心,会被皇后看作这人似乎有不轨之心,会被其他人认为这人蠢得可以,简直愚昧。 所以在以上条件都明了的情况下,作为宫妃要怎样对待皇后? 恭敬,低头,听从吩咐。 警惕需不需要? 当然需要警惕,但对象不应当是皇后。 皇后为什么宽和? 因为她已经拥有了她所想拥有的一切,所以她可以宽和地面对一切。 所以她根本也不会去为难宫妃,这后宫中所有的人,在她看来都是一样的,美人和贵妃没有区别,淑妃和昭仪也没有区别。 所以警惕皇后,还不如警惕同为宫妃的那些人。 上辈子时候江画没有看到宫中已有的情势,所以她面对碧桃这些说出来一定没有问题的话,根本没有多想,她虽然没有完全照做,但心中是认同的。 争宠的事情,上辈子她是试图做过的,但是她没看懂为什么她的宠爱来得那么汹涌又去得那样快,所幸的是她并不是喜好争抢的人,她逆来顺受地认了,所以后来尽管她被冷落,但还是能把李俭养大。 结盟的事情就不必多说,她上辈子后来依附着贵妃,那就是结盟,至于结果,她无法定论她上辈子吞金的下场是否与之有关,只是现在想想只觉得那的确是不应当做的。 唯一没有做到的是警惕,那是因为她一直觉得她愧对了皇后,愧疚在前,所以她铆足了劲儿想着要报答和偿还,所以上辈子皇帝提出要对安国公府的各种加恩她统统点头赞同,结果么……她现在回想也没看明白,最后皇后是没了,但安国公府也没有倒的样子,所以那到底是好是坏?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已有的教训放在眼前,已知的后宫情形就在脑中,她再听碧桃说这些,会是怎样心情? 那便只能认定这人其实便是心中藏奸,到她身边来就是别有所图了。 她图谋的会是什么? 假如碧桃是贵妃的人,贵妃派她到自己身边来,想要做什么? 或者这件事情应当反过来推断。 贵妃不想看到的是什么? 不想看到的是皇后继续受宠,在后宫中独大。 那么贵妃希望看到的是什么? 皇后失宠或者干脆没了,换她在宫中成为六宫之主。 所以她这个淑妃可以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呢? 想到这里,江画觉得有点头疼了——这背后的事情过于纠缠,她已经开始理不顺。 从结果来看,当然上辈子的贵妃当然成功了。 她暗中的动作当然不会仅仅只有一个碧桃来策动她这个懵懵懂懂的淑妃行事,背后理应还有更多她并不知道的事情。 多重事情共同作用下,才会有最后的结果。 其中她能想到的最明显的事情,现在想一想,那就是长乐公主夭折的事情了——虽然与贵妃无关,但此刻看来,是与她一定相关的,由这件事情为起点,便引出了后面皇后重病。 趁你病要你命这种事情就不必多说,后面都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后面就是理所应当地行事,换得了皇后崩逝,贵妃统领六宫。 至此全是胜利,而胜利当然仰赖于贵妃一系背后的布局——之所以说是一系而不是一人,实在是太明显了,这不可能是她一人能做成的事情,这背后至少有安国公府,还有崔家那位大将军,甚至还有江画她现在都想不到的人。 第16章 明白、娘娘说的,奴婢不明白 这局面,江画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已经站在了火坑旁边,进一步可能粉身碎骨,上辈子是运气好才能活了十几年还把李俭养大了。 不得不感叹一句傻人有傻福,无知者无畏。 想到李俭,江画又看了一眼碧桃,忽然又想到,倘若碧桃便就真的是贵妃派到她身边来的奸人,那么后来李俭长大了与她离心,是不是也有碧桃的一份功劳呢? 这想法让江画忽地不寒而栗。 碧桃觉察到了江画的目光,她面上露出了几分迷惑和不知所措,嘴唇嚅嗫了一会,方弱弱开口道:“娘娘盯着奴婢做什么?奴婢……说错话了么?” 江画猛地回过神来,她的最后一个想法实在过于可怕,甚至比前面那百般猜想都让她觉得恐惧——只是还好现在一切都还没发生,她不需要去想上辈子的事情,也不需要去想将来根本不会有的李俭。 “没事,我觉得有些累了,想早点休息。”她摆了摆手不想多说什么,只转身朝着殿内走去了。 到了傍晚时分,忽然天色阴沉下来,刮起了北风,不多时便寒意笼罩。 四下上了灯,天上便劈过了一道闪电,接着便是闷雷轰隆隆地响了起来。 没过一会,外头便淅淅沥沥开始下起了雨,雨越来越大,倒是让宫室内都有了些潮湿雨水的味道。 江画躺在床上静静听着外面的雨声,是并没有睡意的。 宣明宫中安静极了,此时此刻,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能听到外面的风声雨声,听到九霄云上的雷声,这些声音混杂在耳边,让她又感觉到平静。 因为一切都是真的。 正如她刚重生回来那一日所想,她这是老天给了一颗后悔药,上辈子所有遗憾这辈子都能弥补。 她可以离开皇宫去和一个心悦自己的男人共度一生。 她可以成全李俭的野心让他不必托生在自己肚子里,他可以选择自己将来的路不必母子反目。 她年轻且时间足够,可以不用着急去做这些事情,她可以慢慢地把事情做得完美——至少是在她自己心中不留遗憾。 她不用去依靠别人,她可以靠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或许会很难,但她可以去做,她可以主动地给自己创造出条件。 比如——明天把碧桃退回内府,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至于理由也不用太多想,她是淑妃,她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找那么多理由。 否则为什么后宫中那么讲究位分呢? 虽然和皇后比不了,但她现在在宫里面,显然是大家需要巴结的那一个。 再然后,她可以再与皇后说一说长乐公主的事情,皇后显然是爱女心切的,她哪怕不信也会想听。 所以她现在可以再回忆回忆这位公主——就这么想着,她便也慢慢有了睡意,在雨声中渐渐睡着了。 一夜无梦。 大约是那一场梦魇耗费了太多精力,又或者是因为太医的安神药着实有用,这一晚江画睡得极好,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前来伺候她起身的仍然是碧桃和徐嬷嬷一行人。 从床上起来洗漱之后换了衣服,江画看向了一旁正吩咐人摆膳的碧桃,然后又看向了徐嬷嬷。 大约做奴婢的都是玲珑心能知上意,不过这么一眼,徐嬷嬷便觉察到她有话想说。 “娘娘有什么吩咐?”徐嬷嬷声音不大。 “嬷嬷等会把宣明宫上下奴婢都理一理,我昨日想了想,有些人也是心思浮动,留在宣明宫不好。”她想了想,这话并没有避开碧桃来说。 一旁的碧桃露出了一个惊讶神色,似乎想说什么,但只抿了抿嘴唇并没有开口。 徐嬷嬷听着这话,自然是爽快应下来,道:“娘娘放心,这事便交给奴婢了。” “交给嬷嬷我也放心。”这话点到为止,江画不再多说,便起身走到膳桌前,让侍膳宫女摆了两道想吃的小菜到面前来,其余的都赏了下去,“你们也都退下吧,我一个人就行了。” 这话一出,碧桃往前走了半步,却又被一旁的宫女给拉住,好半晌才低了头随众人一道出去了。 江画若有所思看了一眼碧桃的背影,又想到昨天自己那可怕的猜想,一时间连早饭都没胃口。 食不知味地喝了小半碗粥,又吃了两三块小点心,就这么囫囵把肚子填了七分饱,江画便怔怔地对着窗户外头那一丛还没开的海棠发起了呆。 一夜大雨过后这会儿天还是阴的,风也是凉的,看着似乎还有一场雨正在酝酿当中。 叫人进来收拾了早膳,她行到偏殿命人拿了针线过来,白日长久,她字识不了太多看书也是勉强,宣明宫那小书房里面的书多半都看不懂,打发时间就只能靠针线。 上辈子她就这么打发时间,就这么安静又无聊地过了一辈子。 想着想着又是思绪乱飞,忽然她听见一行凌乱的脚步声,抬眼一看,是碧桃哭着到她面前来了。 “娘娘……嬷嬷说要让奴婢回内府去,奴婢想留在娘娘身边……”碧桃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跪倒在了她面前,“娘娘,奴婢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娘娘尽管罚奴婢便是了,奴婢不想回内府呜呜呜。” 江画低头看向了面前的碧桃,忍不住叹了一声:“或许回去内府也有个好出路呢?” “奴婢在娘娘身边就是最好的出路了。”碧桃哭着说道,“娘娘,奴婢就想跟着娘娘,一辈子都跟着娘娘。” 听着这话,江画心中拂过了一些不忍,许久方道:“我知道你心中有远大前程,回内府去是为了你好。” 碧桃听着这话,抬头看向了她,哭道:“娘娘……奴婢心中远大前程便是跟着娘娘……娘娘不要赶奴婢走……” “倒也不必说这些。”江画还是一叹,“话不必说透,你也是聪明人,不是吗?” 这话让碧桃露出了一个愕然神色,连哭声都止住了,只睁着一双朦胧泪眼看着江画,好半晌方哽噎道:“娘娘说的,奴婢不明白。” 第17章 口角、怕不是要得一个骄奢淫逸的评价了 江画没有留下碧桃。 有些事情就是越想越让人后怕。 她忽然在琢磨贵妃的手段——又或者说,贵妃是怎样的人呢? 和皇后不一样,贵妃虽然是贵妃,但在皇后去世之前,并没有在宫中有多么高人一等,更别提和皇后相争了。 也是在皇后去世之后,皇帝李章需要一个给他管理后宫的人,所以把贵妃随手提了出来。 然而这么一个人,就是这么老实安分等待着李章随手提拔她来统领六宫吗?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如若从贵妃的娘家崔氏来看,是比不上安国公府家底深厚的。 江画努力回想了一番崔家的情形,在她上辈子快吞金的时候崔家的确已经是发达了,那时候贵妃的兄长崔靖已经是太尉,但现在此时此刻崔靖肯定还没有成为太尉——应当还只是个将军吧?具体是怎样官职,她苦苦思索了一番也没能想起来。 只能推测现在崔家也只是蛰伏中,但以后来能成为太尉来看,前面的累积肯定是不少的。 并且光有累积也不够,他们一定对皇帝李章还有足够多的忠心耿耿,否则若有异心,根本就不可能有后面成为太尉,后面贵妃一直统领六宫。 足够的忠心,足够的聪敏,并且让人抓不到把柄,所以才能步步高升。 那么回到碧桃这个人来看,她是否有任何可指摘的地方? 事实上并没有。 碧桃没有做错事,她说的话也没有可挑剔的地方,她做到了一个宫女应该做的本分,并且还比本分的宫女更进一步,她会体贴地揣摩上位者的心情,说出更妥帖的话语。 上辈子的她会器重碧桃就是这个原因。 而这辈子来看呢? 碧桃也仍然没有做错事情,只不过是她因为得了十几年的先机,所以先发制人了。 所以现在贵妃如果知道了碧桃被退回了内府,她会怎样呢? 喝着茶,又让人把针线拿过来对着绣样描了一会儿花样,江画便见徐嬷嬷从外面进来了。 “皇后娘娘请娘娘过去一趟。”徐嬷嬷不言苟笑地说道。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皇后这时候要见她,但江画闻言便立刻放下手中针线起了身,半点犹豫也没有:“那便去吧!” 徐嬷嬷上前了一步,语气稍微软和了一些,低声道:“贵妃也在,约莫是为着娘娘早上让奴婢去内府重新换了一批宫人的缘故。” 江画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这个碧桃这么重要?重要到贵妃要拿这件事情到皇后身边去说嘴? 看着江画神色,徐嬷嬷又道:“不过娘娘也不用担心,早上的事情皇后娘娘也已经知道了,皇后娘娘那会儿都是什么都没说的。” 江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问什么,只换了一身衣服,上了肩舆就往长宁宫去了。 春日里天气变得也快。 之前还在下雨,没过一夜就又重新放晴,那些绿树红花在雨水冲刷后此刻肆意舒展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生机勃勃了。 在长宁宫前下了肩舆,江画扫了一眼停在一旁明显属于贵妃的那一套肩舆,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该来的总会来,如果把一切弄得清楚活得明白的代价是现在就和贵妃撕破脸,那倒也不必为了十几年后贵妃一定能统领后宫这个事实给她低头的。 重活一辈子又不是来做低伏小受委屈,虽然一直动脑子琢磨这些阴谋诡计实在是烦躁,但她去琢磨这些也不是为了给人低头。 这么想着,她等在外面人进去通传了,然后跟在出来迎接的女官身后进去长宁宫内。 一路进了偏殿外,守在门口的宫人为她打了帘子。 往里面看了一眼,便见着皇后靠在凭几上正皱着眉头听着站在一旁的贵妃说话,江画一边想着贵妃到底会说什么,一边便抬腿往殿内走。 一见江画进到殿内,贵妃便停下了说话束手站在一旁。 江画上前去行了礼,然后听着皇后叫起,便规矩地起身站在了一遍。 “喏,现在淑妃来了,你有什么话便直接与她说吧!”靠在凭几上的皇后懒洋洋地指了指江画,“你们都是妃子,平起平坐,有什么矛盾便直接面对面说,实在不必闹到我面前来,非要我给你们一个公道。”顿了顿,她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贵妃,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再说你们也不是小孩儿了,若是与我的长乐一般年纪,让我事事调停也就罢了,可你们是吗?” 这话显然是让贵妃噎住,她憋了好久才应了一声“是”,然后转而看向了江画:“妹妹,我听闻今日你把宣明宫上下宫人全部都退回了内府,这事情做得实在荒谬。若是传到宫外去,妹妹怕不是要得一个骄奢淫逸的评价了,这才刚做了淑妃,便如此骄横,连宫人都容不下。” “骄奢淫逸”这四个字江画可没想到有朝一日能落到自己头上,再者说她就是换了宫人,又有什么好骄奢淫逸的?若她把宫里摆设全部换一遍还不满意要求再来一遍,才勉强能算吧? 见江画不回答,贵妃露出了一个忧虑神色,还徐徐叹了口气,道:“妹妹年纪小不知事,我不好劝,才想着让皇后娘娘来劝一劝,好歹妹妹也是安国公府送进来的,娘娘开口总比我开口要好一些呢!” 听着这话,江画看了一眼贵妃,又看向了皇后,只见皇后仍然是那一脸似笑非笑,心里微微一琢磨,便想好了说辞。 于是她道:“只不过是那些宫人偷懒耍滑,我看不下去了,便退回了内府。如若他们偷懒耍滑什么都不会做,我为什么要留着呢?退回内府才是最好的吧?”顿了顿,她重新看向了贵妃,微微笑了一笑,“早上我让内府把人带走的时候,便让人来回禀过皇后娘娘此事,当时娘娘也觉得我做得对。若是贵妃心疼那些宫人,不如便把那些人全部都带回云韶宫去好好对待,说不定还能换个好名声。” 第18章 偏心、到底偏疼淑妃一些 听着江画这样不掩饰的针对的话语,贵妃面上不显,语气还是如方才一样带着几分忧愁,甚至还有几分担忧。 她道:“妹妹这话说得痛快,便是我听了也觉得我方才说的话可恶,仿佛字字珠心,把妹妹你往坏处想。但这宫中为何规矩森严?乃是因为每个人无论贵贱,都要依着规矩行事,无规矩不成方圆。今日妹妹嫌他们偷懒耍滑,便应当先在宫中管教,管教不好了,才是退回内府去。” 顿了顿,贵妃诚恳又坦然地看向了江画,继续道:“若这么说妹妹听着还没明白,那我便说得更直白些。这些人是妹妹宫里的人,他们偷懒耍滑乃是因为妹妹管教不得力了,妹妹是淑妃,是宣明宫的主位,宣明宫上下宫人都是由妹妹来管着的,他们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全是妹妹管教不好,现在妹妹把他们统统退回内府,在别人眼中看来不过是妹妹这个淑妃无能,连下人都收拢不好,将来再派去妹妹宣明宫的宫人也未必会比这批退回去的更好。” 江画听着这话,还是对贵妃产生了感慨且佩服的情感。 若是换了她被人这样不客气地说到了脸上,早就怒火中烧要语无伦次,哪里还能这样一句一句一套一套道理都说得清楚明白? 贵妃见江画不吭声,于是又看了一眼皇后,接着才又看向了江画道:“妹妹或者也可以将心比心想一想,若是这些下人被退回到内府了,他们要如何自处?他们的确是奴婢不假,但奴婢也是人,他们伺候主子是应当的,但主子却不应当无缘无故地朝着他们头上抹黑。我听说退回去内府的宫人们都啼哭不止,他们也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更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偷懒耍滑,可见妹妹这行为实在草率了一些。若是真的抓着把柄了,再把他们退回去,何至于让他们啼哭喊冤,又何必我今日在这里说这些话让妹妹不高兴呢?” 听到这里,江画抬眼看向了贵妃,便正好与她目光相触,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江画先移开目光看向了皇后。 “若妾身做错了,请皇后娘娘责罚。”江画方才听着贵妃说了那么多,但她来之前徐嬷嬷就已经说过了,皇后对她换了宣明宫上下宫人的事情并没有什么生气恼火,所以可见无论贵妃说多少,只要皇后不觉得她有错,那就是没错的。 果然皇后笑了一声,她笑得很轻,目光是看向了贵妃:“五娘还是喜欢讲这种大道理,从你进宫开始就这样,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贵妃听着这话,急忙转而看向了皇后,深深行了一礼:“娘娘恕罪。” “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皇后看着贵妃,语气很淡,“只是画儿显然不爱听这些大道理,她自己是奴婢出身,若论将心比心,她是比你懂的。” 这话说出来,听在江画和贵妃耳中便是截然不同的意思了。 贵妃露出了一个略带着几分惊诧的神色,却是看向了一旁的江画。 江画自己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她自己奴婢出身又不需要藏着掖着,从明面上来说,她就是那个凭着一张脸就从小小奴婢飞跃成淑妃的那个人,何况这句话最后还说了她比贵妃懂事,这简直就是皇后明晃晃地在为她说话。 只听皇后又道:“方才你也说画儿是安国公府送进来的,索性今后我派人帮着画儿把宫务给打理了,她不熟悉这些事情,又心软拉不下面子,只会将心比心想想那些宫人也不容易舍不得下手惩罚,只知道退回内府去……”一边说着,皇后一边带着几分责备的喜爱摇了摇头,“只是什么骄奢淫逸之类的话不必再说,画儿是什么性情我还是清楚的,她年纪小还带着些天真不知事,这四个字与她是没什么关系。” 这番话说下来,直把贵妃听得面色都苍白了几分,好半晌才道:“娘娘仁慈,到底偏疼淑妃一些。妾身进宫这么多年,都没有得娘娘这样照拂。” 皇后笑了笑,道:“你若也是不懂事还心软,宫务你也可以不管,我这就派个嬷嬷跟着你回去云韶宫。” 贵妃不敢应这话,只笑着道:“妾身不敢劳累了娘娘身边的嬷嬷。” “罢了,今天这事情也就算说清楚。”皇后不再倚靠在凭几上,而是坐直了身子,“今后这些事情不许再拿出来说三道四,你们都是妃子,是这宫中除了我之外分位最高的人,为着一些奴婢就要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管好自己宫里那些事情就足够了,至于别人要怎么做,都是和你们没关系的。” 江画听着这话便应了下来,今天这一番争论已经足以说明了皇后的确是把她已经划归到了她的阵营当中,只是贵妃必然会觉得有些不愉快吧?这么想着,她抬眼又看向了贵妃,只见贵妃面上神色还是如常的,但拿着帕子的手似乎太过于用力,关节都有些发白。 这时,外面有女官进来通传,说长乐公主要过来了。 皇后听着这话便直接扶着那女官起了身,一边往正殿走一边示意江画和贵妃都可以告退,没一会儿便领着宫人们全部离开。 殿中只剩下了贵妃与江画两人。 贵妃上前两步,却是亲热地拉住了江画的手:“妹妹这会儿跟我去云韶宫喝茶吧?就当是姐姐今天给你赔罪了,有些事情是姐姐想多了一些,也就怪这宫里宫规森严,许多事情不得不多想。” 江画垂眸思索了一会儿,没有把手从贵妃手里抽出来,只道:“我不怪姐姐,姐姐也不用赔罪。”顿了顿,她朝着外面走了两步,道,“昨儿便听说姐姐要请我喝茶,今天天气也好,便去姐姐那里讨一碗茶喝。公主就要过来了,娘娘既然说了让我们先告退,我们还是先走吧?” 贵妃有些意外,但还是跟上了江画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便出了长宁宫,上了肩舆,接着就往贵妃的云韶宫去了。 第19章 试探、她拒绝有任何人染指她的男人 喝茶品茶这些事情对江画来说是多此一举的,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品出个什么名堂,这会儿就算是看着面前的贵妃施展泡茶煮茶那繁复的工序,都只觉得繁琐且没必要。 既然心中都已经预设了一个没必要的前提,那么看什么都会觉得无趣,江画盯着那琥珀色的茶汤发起了愣,过了好半晌才忽然被贵妃出声惊醒过来。 “妹妹在看什么?喝茶吧?”贵妃笑着把一杯茶亲自送到了江画手边,“就当是今日我给你赔罪了,在皇后面前,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的。人皆有不得已的时候,请你见谅。” 江画抿了抿嘴唇,还是把茶接了过来,却并没有喝:“娘娘也不必赔罪。” “我并非不能容人之人。”贵妃徐徐笑道,“在宫中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呢?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从前也不是没有人得宠,但那些人多半也只是一时得宠,之后就泯然众人,就连圣上都想不起来。今日之事只是我提醒妹妹,难道妹妹想成为那些人其中之一吗?” 江画静默了一会,她抬眼看向了贵妃,一时间只想到了自己上辈子的遭遇。 贵妃又道:“在圣上眼里,这宫里除却皇后之外,其他的女人都是小猫小狗不值一提,位分之类也根本不算什么,那些昭仪美人和我们这样贵妃淑妃在圣上眼里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可以随便打发的。而要打发一个小猫小狗需要什么理由?就好像你今日把你宣明宫上下都换一遍又需要什么理由?不需要理由,什么都不需要。你只需要在我质问你的时候憋出一句他们偷懒耍滑,将来若是有朝臣问起后宫之事,圣上与皇后也只用轻飘飘地丢出四个字骄奢淫逸。” “那么娘娘想说的是什么?”江画有些跟不上贵妃的思路了,她虽然能听懂她在说什么,但并不知道她这样说的缘故。 “想劝妹妹,时时刻刻警觉着不要留把柄,该忍让的时候就要忍让,将来若是遇着事情了,好歹让人抓不出错来。”贵妃语气称得上诚恳了,“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妹妹对我似乎敌意满满,但我对妹妹却是一片真心。这后宫中,不过是皇后娘娘一人独大,剩下我们这些小妃嫔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勉强取暖罢了。” 江画沉默了下来,她目光投向了窗户外面。 与宣明宫中的陈设不一样,云韶宫正殿的窗户更大一些,此刻窗户打开着,就仿佛画框一样把园子里面的景象圈起来,美出了几分诗情画意。 “真话都是难听的。”贵妃笑了笑,“妹妹不爱听便罢了,只当是我今日多嘴,贸贸然想做恶人了。” 由着这么几句话,江画却想到上辈子的事情。 她想到贵妃所说的不留把柄——的确,贵妃是没有留过任何把柄的,她今日所做之事都可以被称为是过于耿直过于守规矩,反而她江画的应对可以看作是不懂规矩的胡闹。 她记得上辈子皇后去世之后后宫中似乎有几个昭仪之类被贬为庶人之类,再之后才是贵妃统领后宫——这些事情如若是看作皇帝李章的手笔,那就是通过皇帝李章的一番调查,他认定了那些人与皇后之死有关,而贵妃则是清清白白的,所以最后贵妃能统领后宫。 想到这里,江画不由得再次抬眼看向了贵妃,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还在喊自己妹妹的和颜悦色的女人是有些可怕的。 她是怎样做到让人没有把柄可抓?或者说,她是怎样做到在皇帝李章心目中没有错漏? 而她现在为什么提醒自己这些? 贵妃知道她是安国公府送进来的人,也一定知道皇后与安国公府的关系,想必她还能猜出她能做淑妃的缘由,所以她现在为什么对她示好? 这么多问题一下子把她心里全部塞满,许久都没能得出一个答案。 贵妃伸手触碰了一下江画面前茶杯壁,笑着给她换了一杯热茶,接着又道:“妹妹也不必太忧心,许多事情不过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而已。我便说句实话了,我从来都知道妹妹进宫是一无所知,做这淑妃同样是一无所知,只是妹妹自己也不傻,想来也猜测过这背后的缘由,是不是?” 江画抬眼看向了贵妃,皱着眉还是点了点头。 “圣上喜欢皇后不假,但显然圣上更胸怀天下,否则我这个贵妃哪里来的?你这个淑妃从哪里来?宫里面那些什么昭仪美人又从哪里来?”贵妃这话便说得大胆了,“帝王之爱过于广博,与专一这二字是毫无关系的,所以圣上可以为了试探安国公府把妹妹突然封淑妃而不去先与皇后商量,也可以在发现了妹妹这个淑妃的确一无所知之后,再给安国公府一个无法拒绝的诱饵——”说到此处,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比如再封一个安国公府出身的女人。” 江画微微睁大了眼睛,她完全跟不上贵妃的节奏了。 尽管不太想承认自己两辈子加起来还跟不上这些阴谋家的思路的这个事实,但她也不得不佩服他们这些人的脑筋,至少她自己是完全想不到也不可能想到的。 什么叫做再提拔一个安国公府出身的女人作为诱饵? 这个诱饵到底是要诱饵出一个什么东西出来? 安国公府到底和皇后是个什么关系,需要这样一而再地试探? 倘若皇帝最爱是皇后,这样试探下去,感情还能剩几分? 或者说皇后已经大爱无疆到完全不在意这样的试探,就能笃定她和皇帝之间感情深厚到无可挑拨,便是能白头偕老一辈子? 让江画自己去代入皇后的角色,她自问能不能做到? 答案是不能。 她如果爱一个男人,她拒绝和任何人分享他,那只能是她一个人的男人,她拒绝有任何人染指她的男人。 倘若这样一路推论下去,大概就只能得出一个答案:皇后大概没那么爱皇帝? 第20章 族妹、是皇后娘娘族妹 贵妃的话当然是有道理的。 以江画对她的了解,她从来不说无的放矢的话,就算是上辈子的后来她统领六宫了也同样如此,她嚣张也罢专横也罢,若是深究下去便都是占着道理,又从来都是有依据的。 贵妃笑道:“在宫中——或者说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是你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并且别人也都清楚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在所有人面前都仿佛一张白纸,所有人都把你看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能预料你下一步会怎样走。” 听着这话,江画只觉呼吸一滞,一时半会竟然觉得无法反驳了。 “你的命运拿捏在别人手里,别人想让你平安你便平安,想让你陷入险境便能让你求救无门。”贵妃语气甚至称得上是和蔼了,“这就是最可怕的事情,这就是所谓的命不由己。” 江画沉默了片刻,抬眼看向了贵妃,试图反驳这话,道:“人人都会有不由己的时候,难道还有人一辈子就从来都随自己心意么?” “话虽然是这么说。”贵妃也看着江画,“但事实上便是,有那么一些人的确不用一辈子都被别人摆布,虽然不如意的时候是有,可大多数时候还能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妹妹,这话我也不怕说了你不高兴,你进宫是你想的么?并不是。你封淑妃是你想的么?也并不是,你便是我所说那种一切都被人操控的人,也是这世上最可悲的人。皇后看得出来这一点,所以愿意宽容待你,因为她觉得你可怜,不过小小年纪因为一张脸惹了祸,进了这吃人的后宫,还被圣上当做诱饵来试探安国公府。” 江画又一次沉默了下去,她不知道应当怎样反驳了。 贵妃轻轻笑了一声,又道:“若我有一天大权在手,我也愿意对你好一些,当然也出自怜悯,因为你的确可怜——甚至现在我都更愿意对你好一些,就好像佛经中所说那样要多行善事便能积德。我并非这后宫中的主人,所以我只能把实话都说给你听,希望你早日醒悟,不要再被人当做棋子左右。” 这简直能称得上是肺腑之言。 要是江画少想那么一点点,都几乎要立刻对着贵妃诉衷肠,掉眼泪,说自己的不得已了。 可她知道贵妃是怎样的人——贵妃说这些话不会没有目的,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把这样的大实话说给她知道,她一定有她的目的。 就算贵妃说得全对,那又如何?提出问题是一回事,给出的解决方式才是关键。 要解决一个问题不止一个方式,有好有坏,有上上策有下下策,还有那不入流的耍赖皮方法,贵妃说出这些话,无非就是要让江画也赶紧认清自己的处境,然后洗耳恭听贵妃拿出的那一个方法,继而就是向贵妃靠拢。 于是江画看向了贵妃,这会儿她倒是冷静下来了,甚至还笑了笑:“所以娘娘认为我应当怎样做呢?” “这后宫中,后宫女人应当应分做的事情是什么?那边是伺候圣上。”贵妃淡淡笑了笑,“一心一意伺候圣上,为圣上做他属意你去做的事情,方才我说了那么多,你当然已经明白圣上会想要你去做的事情是什么。” 江画微微蹙眉,她回想了一番方才贵妃说的那许多话,是真的没想出来哪一句在说圣上要她去做什么。 这大概就是她和这些阴谋家们的显著差异了。 贵妃仍然是语中带笑:“这些话今日我已经说得足够清楚明白了,妹妹只需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其中关窍。方才妹妹有句话说得对,人人都有不由己的时候,这后宫中却有一条路明显可见能让人过得不那么被动,不至于事事不得已,那条路是什么,妹妹现在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江画倒是听明白了这个意思,不过还是万事依附皇帝而已。 更直白一点说,就是做皇帝想做而不明说的事情,当皇帝的宠妃,做皇帝的心腹,之后自然就会有来自皇帝的报答。 就如上辈子之后贵妃得以统领六宫,又比如后来贵妃生下的皇子封了楚王,这些都是来自帝王的酬谢。 这些酬谢便能作为她在后宫中立足的根本。 很简单很明了的交换。 江画却并不想这样做——理由倒是也很简单,倘若她要去讨好皇帝李章,争着去做个宠妃,她可能出宫吗? 她连这个皇宫都不想呆,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下心思? 这皇宫中人人不得已,是因为她们都还想留在宫里面求一份荣华富贵,她们正是有所求,才会有所付出,才会在索求的路上付出那么多的不得已。 她理解这份不得已,但她并不认为她付出之后就能顺利出宫去,这和她的目的南辕北辙,甚至会起到相反的作用。 尽管那些阴谋诡计她想不明白也想不透彻,但这一点她能肯定。 贵妃来和她说这些,想来是希望她去争宠的,至于为什么,她现在想不到。 但结果倒是会很明显,只要去争这份宠爱,那她可就在皇后那里说不清了,可别提什么出宫,都做了皇帝的女人有了夫妻之实,放她出宫去,给尊贵的皇帝陛下头上增添无数顶绿帽子么? 在贵妃的云韶宫这么说着话,也到了中午的时候,贵妃留了她下来用午膳,江画没有推辞就应了下来。 两人说着没什么意义的赏花赏草之类的闲话,贵妃还叫了几个会唱曲的歌姬过来唱了一折,正在江画听得昏昏欲睡的时候,外面进来一个宫人,悄悄走到贵妃身边说了句什么。 贵妃面色没有变,只摆了摆手笑着让那人下去,然后看向了江画:“方才还说呢,这不就来迎来了个新的妹妹?方才圣上封了个昭仪,若按照亲戚算,应当是皇后娘娘族妹。” 江画倒是没注意别的,只注意到“族妹”这个称呼,这……关系似乎有点远? 并且,为什么李章这么执着封安国公府送进来的女人? 欲取先予的道理虽然也能理解,可,是这样吗? 安国公府自己就出了个皇后,得多想不开想不明白才弃皇后来保一个什么族妹啊? 第21章 退进、但天长日久,人都会变 皇后王氏垂眸听着身边女官的回禀,面上是平静的。 “那就安置在寿昌宫吧!”她语气很冷漠,“就按旧例来便是了。”顿了顿,她看向了殿内,似乎还能听到长乐公主正在大呼小叫地追逐着什么,只是这长宁宫中的殿阁都又深又阔,离得远了就看不真切了。 “方才吴王殿下来了,正在陪着公主殿下一起玩。”一旁的女官见她看殿内,急忙说道。 听着这话,皇后原本打算起身的动作顿了一顿,最后再没有站起来了,只淡淡道:“那就着人跟着他们,别磕着碰着了。” “是。”女官忙应了下来,便又派了人过去伺候。 皇后徐徐从胸中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往后靠了靠,闭上眼睛假寐。 她觉得有些累了。 大约是早上陪着长乐玩了一早上太累,又或者是最近宫里面事情太多所以太累。 还或者是皇帝李章一次又一次对安国公府的试探让她觉得累。 她与安国公府已经决裂了,这样的试探一而再,便显得她分外尴尬。 她当然知道为什么李章这样在意安国公府。 一个过于强大的国公府,出了皇后,皇后膝下还有太子,这对一个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来说都太过于刺激了,这简直就好像是要夺权的前兆,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他身边有这样一个威胁。 所谓的爱与亲情在这样对皇权的威胁之下都是渺小并且可以忽视的。 她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生下小儿子李傕之后,她便直接与自己的娘家决裂了。 那时候她的爹娘尚在,为人父母者最明白子女的难处,所以她只露了口风,国公府便明白她的意思,两厢冷淡下来,几年也便仿佛国公府没有出过皇后一样。 之后李傕封了吴王。 依着李章的意思,除却太子之外的皇子是不封王的,一来是为了免得他们兄弟之间有摩擦,二来是想把给兄弟封王这件事情留给新君登基时候来加恩。 那时候李章说了很多话,花团锦簇冠冕堂皇的语句之后只有两个意思,一个是他封李傕为吴王,是还是想抬高她的身份,想让前朝后宫都知道,她是唯一的不可动摇的皇后;第二个意思——尽管她自己也并不想承认,但第二个意思便实实在在是酬谢,是对她想他所想,为他做了他想做而为难的事情,然后作为报酬,让李傕一出生就封了吴王。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太清醒,把这些事情想得太透彻,所以偶尔回想起来的都是难堪和尴尬。 她并不是为了给自己的小儿子讨个封王所以与安国公府决裂——她仅仅只是为了她与李章之间的感情。 她太知道一切的感情与爱在权力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她不希望有一天他们因为所谓权力反目,她……提前让一步,她提前为自己的娘家让一步,她还希望两全其美。 但这世上从来都不存在什么两全其美的事情。 她的父亲去世之后,安国公的爵位交到了她的兄长手里,兄长与父母从来都是不同的。 更何况她的兄长并不是甘于寂寞、愿意一辈子沉寂下去的人。 于是她的兄长想要想要做出一番事业,他理所应当认为她与安国公府便是一体,不应当这样疏离冷淡。 他看不太懂她给出的暗示,于是一而再的碰钉子之后,倒是真的让那决裂由虚变实。 这是李章愿意看到更乐于看到的情形,于是他站在她这一边,以为她出气为理由倒是斥责了国公府几次,结果就是国公府与她再也没有和睦之处,只有面子上的关系了。 既然只有面子上的关系,那么国公府便是索取的时候多,得寸进尺的时候多。 她倒是不以为意,这些都是能预料到的结果,甚至她很清楚地知道这是李章想看到的结果,她与国公府越不和睦,倒是让国公府越安全。 但天长日久,人都会变。 国公府一直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便会生出别的心思来,一边是送人到她身边来试探,一边是与崔家私下交好。 这样的变化让坐在龙椅的那个人越来越感觉自己身边威胁,于是疑心重重,试探种种。 而她大约也变了,但究竟变成什么样了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无法评论自己的模样。 “母后,我带仙仙去马球场玩儿吧?”李傕的笑声老远就从她身后传来了。 睁开眼睛,她看到李傕牵着长乐一路疯跑着到她面前来了。 “哥哥说教我打马球。”长乐笑着抱住了她的胳膊。 收拾了一下满脑子纷乱的思绪,她笑着摸了摸长乐的头,又顺手把她耳边凌乱散开的发丝绕到耳后去:“你有没有马球杆高?现在就想打马球了?” “我怎么可能没有马球杆高!我、我肯定比球杆高呀!”长乐气鼓鼓地看向了她。 “想去就去吧!”她笑着捏了捏长乐的脸,然后看向了李傕,“别带着妹妹玩太久,我让人跟着你们。” 李傕连连点头,口中一边应着,一边却是把长乐给背了起来,然后撒欢地朝着外面冲出去了。 后面宫人们吓了一大跳,赶紧追了上去。 “听跟着吴王殿下的宫人们说,殿下最近已经带着公主偷偷跑出去玩过好几次了。”一旁的女官忠实地说着她应当要知道的事情。 “四郎这年纪正是好动,宫里面也没什么玩伴,只能带着妹妹玩了。”皇后笑着叹了一声,“当初太子如他这般大的时候也是满宫里跑,闲不下来,现在便懂事了,知道老老实实去读书。” “娘娘,早朝上有人提了太子殿下的婚事。”女官低声说道。 皇后微微垂眸,过了一会儿才叹了一声:“太子还小呢,哪里就到了要娶太子妃的时候?这话不必再提。” 女官听了这话便也不再多提,只安静地退到了一旁。 皇后又叹了一声,转头看向了窗户外面,李傕和长乐应当是跑远了,这会儿连他们俩尖叫大闹的声音都已经听不见。 宫中便是安静的时候多。 安静到一不留神,一年两年,五年十年都这么过去了。 第22章 昭仪、上辈子时候这个人并没有能成为昭仪 江画回到宣明宫中时候,便听徐嬷嬷说了那位新封的昭仪已经搬进了寿昌宫。 她上辈子倒是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昭仪,她暗自猜测着,大约是因为她已经洗脱了自己身上存在的立场,自证了自己是个啥都不知道的蠢蛋,所以皇帝李章又给弄了个昭仪出来,看起来就是要把安国公府一定试探出个结果来了。 只是这想法她随便想想都觉得荒谬得很,这到底能试探出什么? 她自己设身处地去想,大概就只会为皇后寒心,非要封个昭仪出来碍眼么?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来上辈子贵妃经常念叨的所谓李章对皇后的爱重,现在看来这个爱到底有多深实在是存疑,怎么看都怎么像是嘴上说有多深就有多深,看起来有多浅就是多浅。 思绪正跑到十万八千里外,忽然听到一旁徐嬷嬷道:“娘娘,奴婢已经备赏赐,请娘娘过目。” 江画愣了一下,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还有这个事情——但她也实在想不起来她不过是个淑妃有没有必要赏,于是带着几分迷惑问道:“嬷嬷,这……应当赏吗?”她憋了半晌,换了一百种措词想婉转些,最后还是只能这么生硬问了出来。 一旁徐嬷嬷则是老神在在:“先备下,再看看贵妃给不给,若贵妃给了,娘娘也给。若贵妃不给,娘娘便当做没有准备的。” 这倒是让江画听明白了,于是她点了点头,就让徐嬷嬷把准备好的赏赐拿上来看了看——无非也还是头面首饰衣料那些,算不上太珍贵,但是足够妥帖不出错。 思来想去,她还是对这个新封的昭仪颇多好奇,便又问道:“这个昭仪,据说是皇后娘娘的族妹,是娘娘让她进宫的么?” 徐嬷嬷稳重地笑了一声,道:“娘娘这话问得奴婢不知要怎么回答了,娘娘便只想,若娘娘您有个族妹,您想让您的族妹进宫来么?” 江画不由得哂笑,半晌才点了点头,道:“那我明白了。” 徐嬷嬷又道:“早上皇后娘娘已经给了旨意,娘娘这宣明宫的事情今后长宁宫都一并帮忙处理了,可见在皇后娘娘心里,娘娘还是有那么一席之地的,所以有些事情娘娘别这么直接说,若是皇后娘娘知道,怕是要觉得伤心。” 江画听着这话便点了点头,道理她是明白,徐嬷嬷的提醒也是恰到好处。 午后时分总是让人倦怠。 江画描了一会儿绣花样子便觉得眼皮子打架,索性就直接换了衣服上床小憩。 这一觉倒是睡得香甜,醒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阳光从窗户外照射进来,把窗格上的花鸟图案映在地上,屋子里面一半明一半暗。 朦朦胧胧半睡半醒地看了一会儿窗户外面,江画忽然听见殿外似乎有人在说话。 “那位昭仪若是论相貌实在一般,只是出身好罢了。”一人这么说道。 “就是出身好呀,没见着贵妃娘娘给了那么重的礼?不过皇后娘娘倒是没什么额外表示,就按照常例赏了些东西。”又一人说道。 “那不一样,皇后娘娘那叫赏赐,这贵妃也好昭仪也好,在皇后娘娘面前都是奴婢,皇后娘娘就算不给赏赐,旁人也不能说什么。”先前说话那人的声音中带着一些不以为然,“我们娘娘要不要和贵妃一样给厚礼?” “那不是我们操心的事,咱们宫里都是长宁宫一起做主了,凡事有皇后娘娘兜着,就算咱们娘娘上去把那位昭仪打一顿,皇后娘娘都不会说什么。” “也有道理……” 两人大约是一边走路一边说话,渐渐地声音越来越远,然后便也听不清了。 江画沉默地想着那人说的话,忽然又想起来在贵妃的云韶宫里时候听到贵妃说的那些。 贵妃的意思是,依附皇帝,做皇帝想做但不好明说的事情,那样就能获得皇帝的看重和信任,不至于在宫中受人摆布。 那么她要是现在为皇后做皇后想做又不好明说的事情,那么是不是能更获得皇后的看重与信任,然后愉快又不纠缠地出宫去? 把这想法从头到尾重新想一遍,似乎是完美且无懈可击的——那么问题便是,皇后现在有什么想做又不好明说的事情?皇后会希望她去把这个昭仪揍一顿吗? 这大概不会。 以皇后的性格,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也不会想做这样的事情。 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两圈,实在是想不出什么皇后想做的事,江画正琢磨着要不要旁敲侧击问问徐嬷嬷的时候,便听着外面脚步声还有徐嬷嬷的声音响起来了。 “娘娘醒着?奴婢们进来伺候娘娘起身了。”徐嬷嬷在外面说道。 江画应了一下,接着门被推开,便见着徐嬷嬷领着宫女们进到寝殿中,有条不紊地来伺候她起身。 “等会儿昭仪娘子要过来给娘娘请安。”徐嬷嬷一边给她梳头发一边说道,“贵妃娘娘给了昭仪娘子极厚的礼,但娘娘不必效仿,便还是赏那些便足够了。” 江画点了点头没有异议,她一穷二白进宫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厚礼拿不出来,不如就按照宫中已有的惯例赏赐就行了。 妆点完毕又换了一身衣服,没过一会儿便听着人进来通传说昭仪娘子已经在宫门口等候。 江画便扶着徐嬷嬷去到正殿,然后让人去请这位昭仪进来。 没过一会,她便见着一个宫装丽人从殿外缓步进来,身段袅娜,举止规矩,待行至面前来,江画看清楚了这位昭仪的脸,觉得有那么几分眼熟,但又想不太起来到底是哪里见过。 正在她苦思冥想的时候,这昭仪便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口中问安,目光谨慎地看着地面。 “不必多礼。”江画暂且把自己想不起来那些事情给抛开,又与这昭仪说了几句场面上问候的话,末了便让徐嬷嬷把赏赐拿了出来,“这些便赠予妹妹,莫要嫌弃。” 昭仪自然不会有什么嫌弃神色,也知道这时候应当告退了,便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江画起身送她到殿外,目送她走出宣明宫后才猛然想起来这人为何眼熟。 上辈子这个昭仪也曾经进宫,不过那是在皇后去世之后。 上辈子时候这个人并没有能成为昭仪,而是进宫第二日便被送出宫去了。 第23章 琢磨、会被这些天天琢磨人心的人琢磨出不属于这人的想法 江画回忆起了那位昭仪上辈子进宫又出宫的事情,但却想不起来为什么那位昭仪上辈子会是那样的遭遇。 她左思右想想不出原因,最后便是在思索中用过了晚膳,然后早早儿上床休息了。 她现在已经学会了放平心态——没什么是不能放下的,她离她自己的目标实在太远,远到现在只能想到明天干脆换个内侍的衣服蒙混出宫,都想不出来别的切实可行的办法来。 想不出来便不想,索性早点睡,睡着了便不再烦恼。 春天的夜晚,风会带着花香的清甜。 云韶宫中,灯渐次熄灭,最后只剩下了寝殿中还亮着昏黄灯火。 贵妃崔氏穿着寝衣,光着脚坐卧在软榻之上,乌发垂下蜿蜒在手边,脸上未施粉黛,但仍可见肤白如凝脂。 一旁站着一位穿着绿色女官衣裳的宫人,低眉垂眼,显然是在等候贵妃吩咐什么。 “淑妃的确只是赏赐了寻常物事么?”安静许久之后,贵妃这样问道。 “是。”宫人答道,“就只有头面首饰,再加上几匹料子。”顿了顿,这宫人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贵妃,然后才又接着说道,“奴婢倒是觉得娘娘想太多了,娘娘只想,淑妃原本都只是个奴婢,她就算想赏赐,又拿什么赏赐呢?” “若真的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人,怎么就能把原本已经安排好的事情弄得一团乱?”贵妃轻笑了一声,语气倒是平静,“原本安国公府送她进来,让她做淑妃是想乱皇后的阵脚,现在倒是好,想着这么个人好挑唆好鼓动,脑子简单经事少好摆弄,谁知道她竟然是能从这乱局里面钻出来,反而和皇后站到一边去了?” 宫人静默了一会,好半晌才弱弱道:“娘娘……这原本也不过是猜测着能成……现在不成,也是让那王昭仪进宫了。” “你不懂。”贵妃轻嗤,“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了。” 宫人的确露出了迷惑的神色,但她不敢多问,只安静地站在一旁。 “退下吧,我要静一静。”贵妃摆了摆手示意这宫人退下。 宫人没有犹豫,便安静地退出了寝殿。 殿中再没有旁人了。 贵妃从卧榻上坐直了身子,拿过了放在一旁柜子上的一支簪子随手把散落在脑后的头发给挽了起来,然后起身下榻,慢慢走到了窗边的书案前。 这会儿灯光昏暗,想要看书是看不清的。 她在书案上翻找了一会儿,只找出了一封信,凑到灯下看清了信上的墨字,然后便直接放在火上给烧了个干净。 信上写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反正这王昭仪进宫,江画成了淑妃还站到了皇后那一边,恐怕后宫局势要变——且还不是按照之前她想过的方式去变,之后会是怎样局面,都不可能如信上推算那样。 她原本便觉得现在这位安国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现在看来还要加上一句急功近利不识大体,也难怪皇后会远着自己的娘家,这怎么看都怎么像是个拖后腿的。 原本送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漂亮女人进宫来的确是一步好棋,一个一无所知的人,在阴谋重重的人群中,会被这些天天琢磨人心的人琢磨出不属于这人的想法,就好像是一片白纸,更好让人涂抹——只要有足够多的耐心,足够多的时间,她就能让这个一无所知又懵懂的人染上她想要的颜色,能让她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但现在安国公又迫不及待地送了个女人进来想做什么? 让皇帝李章认为他们安国公府就是这么短视? 不对……这事情不能这么想。 贵妃看着落在地上的灰烬,秀丽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 安国公府送这个昭仪进来是为了表忠心,表达的意思是,淑妃做的事情安国公府并不知情也不知道,所以现在重新送一个了王家自己的女儿进来让皇帝李章消消气。 李章笑纳了这个女人并且封了昭仪,是谅解的意思吗? 晚风吹进了寝殿,把地上的灰烬吹散。 她安静地看向了窗户外面,有些事情她觉得还是想不通。 江画——她就是个孤女,她进宫前不认识字,她就只是有一张脸而已,明明所有事情都在谋算之中,她凭什么、为什么能从已经定下的事情中逃脱出去? 她原本就应该是被李章猜疑到底,原本就应当被皇后看作是威胁,原本就应该作为一个时时刻刻恶心皇后的存在,她现在是凭着什么洗脱了自己身上原本应有的烙印,反而能得到皇后的庇护? 这中间到底有什么是她没能算到的事情,是安国公府隐瞒了一些什么关键吗? 但这分明是安国公府主动来找他们崔家的合作,为什么他们还要隐藏? 是安国公府还有什么别的心思? 她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送这个昭仪进来最终目的是什么? 这时,外面传来了三更鼓声。 贵妃垂下眼眸思索了一会儿,也不再多想,缓步回到床榻上卧下。 她此时此刻没有睡意,她总觉得有些事情与她预想的太不一样,似乎都已经不一样到她觉得荒谬的程度了。 当一个原本可以随便摆弄随便引诱的人变得坚定不可动摇会是什么原因? 江画那天在她宫里时候的应答又被她回想起来。 是因为皇后和她说过同样的话吗? 这不可能,以她对皇后多年交往的了解,皇后是不屑于与她们这些人说什么的,高高在上的皇后,只恨不得把她们这些女人都赶出宫去吧? 那么就是江画就是那么聪明? 能进宫之后立刻无师自通地了解到自己的处境? 或者是她直觉强大到可以闭着眼睛找到一条正确的道路? 越想越荒谬,睡意也越来越稀薄。 贵妃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天色由浓黑渐渐变白,渐渐变亮,然后便到了清晨时分了。 窗外有鸟鸣传来,叽叽喳喳,清脆无忧。 而这时她终于有了朦胧睡意——于是她闭上眼睛假寐。 再过一两个时辰便是要去长宁宫请安,她可以再仔细与江画说说话。 第24章 推论、究其原因,一切纷乱,只怪她还活着 早上来长宁宫给皇后请安的人当中多了一个王昭仪。 不过大家也都是平平常常,就如江画封淑妃之后隔天早上来请安时一样,说了些恭喜的话语。 原本也只是寻常的一次请安而已,正在江画都看到皇后身边的女官上前要准备宣布大家可以散了的时候,一旁的贵妃忽然喊了她一声“妹妹”。 略带着几分迷惑地转头看向了贵妃,还没来得及问她有什么事情,江画的手边先被贵妃亲切地握住了。 多疑的人更容易以己度人。 在他们眼中这世界复杂,人人都有百种心思,故而并不信有人真的不懂也不明白。 大约是因为眼前的贵妃与她记忆中的贵妃实在是相差太多,江画忽然就领悟到了这一点,也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她上辈子就能被算计得死死的每一步都走在布子人希望她走的位置上。 原因和道理都很简单,她到底做了什么并不重要,而是看着她的那个人认为她做了什么。 比如现在贵妃亲切喊自己“妹妹”的时候,一旁其他人的目光便会流露出一些猜测——她们在猜测她与贵妃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尽管有句话常说是“清者自清”,可还有句话是“人云亦云”,“人言可畏”。 不过许多时候倒是有个很朴实的道理——那就是与其让旁人死劲儿瞎想,还不如早早就把姿态摆出来。 江画微微坐直了身子,又把手从贵妃微凉的手中抽了出来,认真道:“娘娘年长些,有话便直说吧!妾身经事少,有些话说得太含糊便听不懂了。” 她面前的贵妃露出了一个微微发怔的目光,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上首的皇后把话头截了过去。 “的确应当把话说得直接些。”皇后语气很淡,还是一如既往地宽和着,“王昭仪刚进宫,还有些宫规大约是不懂的,我已经派了嬷嬷去教,贵妃若是有闲暇,便也多去照顾照顾。” 虽然语气还是很宽和,但说出来的意思是有些冷漠了。 江画正看着贵妃,便见她微微侧头看了一眼王昭仪,然后才应了一声“是”。 “那便散了吧!”皇后摆了摆手,然后又指了江画,“淑妃留下。” 江画有些意外,她起身站到了一旁,目送了其他人退出长宁宫去。 “听徐嬷嬷说你在宫里也就只是会描花样。”皇后一边说着话一边缓缓从凤椅上站起来,江画上前去扶了她一把,乖巧地跟在了一旁,而皇后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女红不做也罢,你现在难道还缺人伺候却人做针线么?” 江画茫然了一瞬,甚至是大着胆子看了一眼皇后,也没能明白皇后为何忽然这么说了。 “去认字,去看书。”皇后语气很淡,“与贵妃斗嘴皮子有什么用?你说那一两句话难道她听不出来?她对你好你就接着,喊你妹妹就应,针锋相对难道对你有好处?” “我……”江画再一次抬眼看向了皇后,更茫然了一些,“可是娘娘……我、妾身……” 皇后也看着她,目光中甚至是带着几分怜悯的:“你认为王昭仪进宫以后,你会是什么处境?或者你认为,我能有耐心护着你多久?” 这问题让江画沉默地把头低了下去,好半晌也不知应当如何回答。 皇后只是静静看着她。 在皇后看来,江画的确是可怜的。 身世可怜,处境可怜,一切都身不由己。 大约是因为如此,她才起了恻隐之心。 倘若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时候,她倒是也愿意庇护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妃子,她是皇后,照顾一个无依无靠的妃子是应当做的事情。 但现在并非如此,江画说过的梦似乎的确为真,她这几日已经从自己的女儿长乐身边搜出了不少东西,她以为最万无一失的布置是有漏洞的,她不想多想又不能不多想——她甚至已经想到为什么安国公府这么急。 她知道的事情比江画多,所以她一眼就能看出这局面究竟如何——是死是活,或者是还有峰回路转的一线生机。 但说到底,她还是得感谢江画那时候大着胆子的那一说。 她不打算追究她到底是梦到抑或是从何处推论出的结果,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想到这里,她再次看向了身旁茫然低着头的江画。 “在你梦中,长乐夭折之后,我是不是死了。”她声音并不大,但就这么一句话,就吓得这个茫然的淑妃惊住,无措地抬了头,“别怕。”她漫不经心地安慰了一句,“我死后,圣上很伤心吧?” 应当是这句话太过于直接了,眼前的江画简直是傻在了那里,直让她看得好笑又好叹。 想来这些事情在江画看来都是惊世骇俗不可想的,但在她看来不过都是理所应当。 因为现在局面虽然看起来似乎错综复杂,但事实上都指向了最终的目的,安国公府想要她死——带着遗憾、带着留恋、带着李章的所谓爱情,在她还年轻的时候,就去死。 她死了,李章所谓爱情所谓怀念,统统都要折射到安国公府上来,李章会不断地对安国公府加恩,用这种恩典来表达他对他已经死去皇后的爱恋。 她死了,前朝后宫需要平衡,要遏制安国公府就要抬起另一方,唯一可选就是贵妃崔家,正好贵妃的兄长近几年颇有战功,那么就直接一边给安国公府加恩但不给实职,给崔家实职但不给爵位。 她死了,她的太子没有母后可以依靠,本能地会想要找一个支持,看得见的支持就只有安国公府,而李章为了不让太子和安国公府一起成为他皇位的威胁,就会抬起贵妃生的那个儿子,多半一定是会给一个封王的。 只要她死了,便是两全其美的结局,他们各自能从中得到他们想要的那些。 安国公府能成功地获得帝王的加恩,获得对太子最直接的亲近。 贵妃崔家能让贵妃在宫中掌管六宫能让她的皇子封王,还能让崔家更进一步。 而李章不必再因为她绞尽脑汁去想所谓威胁,所谓平衡术。 究其原因,一切纷乱,只怪她还活着,健康无忧地活着——倘若不出意外,她应当能活个长命百岁,让李章为难到死。 第25章 差距、不一定就一定是将来会发生的 皇后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让江画惊呆了。 她忽然能感觉到自己和皇后之间的差距,并不仅仅是地位高下,而是……而是她也不知要如何描述,此时此刻她真的只觉得自己与皇后大约应当算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想不出为什么皇后能够只从她说过的一件事,就可以准确地说出发生过的下一件事。 她忍不住抬头去看皇后,见皇后已经出神地看向了窗户外面。 此刻已经快中午了,外头阳光灿烂起来,便显得这深而阔的大殿内不够明亮。 便是在这样几乎算得上是阴暗的光线之下,她清楚地看到皇后脸上的漠然和漫不经心,在那长年累月的、被她看作是宽和的表情退去之后,这样的皇后便显得不那么和蔼可亲了。 大约是因为她的目光太过明显,皇后转而看向了她,语气仍然是淡淡的,她问道:“我说得对吗?” 江画忍住了想问皇后如何知晓这事实的冲动,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于是只好点了点头。 “在你梦中,二皇子后来封王了吧?”皇后笑了一声,语气就好像是在问今天外面下雨没有一样平常又随意。 二皇子便是贵妃生下的李佾,在上辈子他的确是被封了楚王,后来甚至是在太子死后开始争皇位。 这问题江画不敢贸然点头,她大着胆子再次看向了皇后,问道:“娘娘……为何要这么问?” “我随便问问,你也不过是随便说说。”皇后的语气柔和了一些,仿佛也真的是在说闲话一样,“所以看起来,我都说对了。” 江画迟疑了好一会儿,然后才非常谨慎地点了头。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会猜到这些你认为不应当知道的事情?”皇后笑着又问了一句。 江画当然想知道为什么,皇后凭什么能知道这些?难道她也忽然重生了一次?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若皇后本人重生,恐怕这宫里局势早就变了,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风平浪静。 “有些事情并不是那么难以猜测。”皇后语气平静,“不过是因为我和你之间地位有差距,所知的事情也有差异,我们思考问题的方式也有差异,于是我们面对同样的条件,会得出不一样的结果。” 思考问题。 江画很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 她和皇后之间的巨大差距其实并不是她与皇后所谓的地位上下所知事情多少这些所造成的,就算她现在立刻和皇后地位交换,以她的思路去考虑问题,还是没法得出一个和皇后一样的结论。 正胡思乱想着,她忽然又听见皇后问道:“你——我记得你今年才满十七岁。记错没有?” “没有记错,妾身过年时候刚满十七。”江画这次回答得飞快了。 “难怪会想出宫去。”皇后轻轻笑了一笑,“虽然年纪小,但也不算太糊涂。” 这话听得江画又有些糊涂,于是情不自禁地再一次抬头看向了皇后。 “我说过我不会计较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事情,无论你是用梦做托词或者什么别的借口,我都不计较。”皇后也看着她,“我很明白你想要的是什么,我也愿意将来给你你想要的那份报答。但这宫中的事情——就好像下棋,落子不会着眼在眼前这么一丁点的局面,而是通观全局。” 江画懵了一阵,老老实实地低了头:“娘娘……妾身不会下棋。” 皇后听着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你就只记得你能从我这里获得一份回报。” “那……”江画迟疑了一瞬,她不知道自己应当追问自己是不是可以立刻出宫去,还是应当问问皇后还想不想知道更多的事情,“娘娘……我……” “你现在没法出宫。”皇后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犹豫,只叹了一声,重新看向了窗外,“你已经是圣上有名分的妃子,且是淑妃,若只是个美人才人之类,抹掉位分出宫也容易。可你是淑妃,并且是前朝都知道的淑妃,你现在不可能出宫。” 听着这话,她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没有多纠缠什么,这是既定事实,她自己都已经太清楚了。 “其余的事情你不必说给我知道。”皇后继续说了下去,“这世上万事万物都会变,你所知你所梦的,不一定就一定是将来会发生的。” 江画微微愣了一瞬,似乎有些明白皇后的意思了。 “你只当做不知道、不明白——说起来,你的确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不明白。”皇后还有心情笑了一笑,“你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做,等着将来我让你出宫去。” 最后这句让江画觉得有些奇妙,她下意识问道:“那还可以选择什么?” “选择好好识字,认真读书。”皇后看着她,“那样不至于为了一点小事而反复思量,也不至于为了贵妃的一声妹妹就跳脚不知如何应对。”顿了顿,她重新看向了窗户外面,“你自己做决定就好了。” 皇后最后的话让江画觉得有些恍惚,两辈子加起来算,督促她认字读书的都是同一个人。 这话上辈子她是听过的,上辈子她惶惶不知所以宠爱来得突然时候,皇后就让她回去看书,但那时候她在想她打字都不认识几个还看什么书啊?这世上早有女人的行事范本三从四德,她看再多书又有什么用呢? 这辈子再听到这些,她忽然微妙地觉得这两辈子的确有个人对她一如既往地毫无私心,那就是一直劝她去看书的皇后。 但是以她现有文化水平,就算上辈子跟着李俭开蒙认过字,看点什么话本之类的还可以,但看正经书还是吃力的事情。 “看不懂没事,让你身边徐嬷嬷教你。”皇后似乎是知道她的纠结,“最近宫里事情必然很多,以明哲保身为计,呆在宫里认字看书是最好的。” 话都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江画于是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第26章 先予、但这背后原因到底是什么? 皇后的意思很明白,接下来宫里可能会有些风雨,让江画在自己宫里躲好不好被波及。 江画两辈子加起来事实上都没在宫里看出什么波澜——从前或许是发生了她自己也没看出来,而现在是她甚至竖着耳朵睁大眼睛去期待了,也还是没能看出什么动静。 这几乎让江画感觉有些茫然。 所谓的风雨波澜到底在哪里呢? 难道皇后只是说说而已吗? 就在她一头雾水地跟着徐嬷嬷认了快半个月的字,又苦读了三四本看不懂的书之后,然后才听说了一件不太起眼的事情:贵妃生下的二皇子李佾封了楚王。 之所以会认为这件事情不起眼,乃是因为上辈子时候李佾就是封了楚王,尽管似乎这辈子封王的时间提前了,但也算是应当发生的,她便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在一旁特地把这事情说给江画听的徐嬷嬷见她半晌没反应,忍不住开口问道:“娘娘看了快半个月的书,便不觉得这事情便是应当注意的吗?” 江画愣了一瞬,抬头看向了徐嬷嬷,颇有些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这事情应当是一件大事。 于是她认真地把这半个月的事情回想了一通,然而并没有琢磨出什么端倪,一时间只觉得有些想挠头。 徐嬷嬷是从皇后那儿领了旨意要好好教江画认字读书的,此时此刻便耐心十足地引着江画把这事情往深了去想:“娘娘想一想,宫里面现在除了太子和吴王之外,现在还多了一个楚王,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楚王要成亲了?”凭借她两辈子加起来关于皇子封王的原因之类,她这会儿倒是只想到这一点,可自己又觉得不太对,“但楚王还比太子小呢……太子尚且没成亲……” “与成亲自然是无关的。”徐嬷嬷被这话逗得忍不住笑了一声,“娘娘再想一想,娘娘看了这么久的书,总得有些收获。” 江画认了半个月的字,又囫囵吞枣地看了半个月的书,这会儿脑子里面除了那些拗口的句子,就剩下各种书本里面常常出现的那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然”。 这会儿被徐嬷嬷引着思路往书本上想,倒是一下子让她脑子里面也冲出了一堆“然”。 抬头看了一眼在旁边还殷切等着她说出个门道来的徐嬷嬷,江画努力把脑子里面那一堆密密麻麻的“然”给赶出去,又想了好一会儿,还真的朦朦胧胧摸出点门道来了:“意味着,贵妃有依靠了?” 有时候有些想法都是要说出口来才能把脑子里面的纷乱理清楚的。 江画想了想,顺着自己方才那朦胧想法说了下去:“或者说是,贵妃如果想的话,也是可以与皇后娘娘相争了?” 徐嬷嬷听着这话,颇有些感慨地点了头:“娘娘所说没错,便是如此。” “那……皇后娘娘怎么办?会被贵妃欺负么?”江画觉得自己这问题问得有些蠢,但又有些在意,“娘娘是后宫之主,没道理被一个妃子欺负的吧?” 这话倒是惹得徐嬷嬷失笑,道:“娘娘这就想太多了,二皇子能封楚王也是皇后娘娘向圣上进谏的。” 江画眨了眨眼睛,有些迷惑地看向了徐嬷嬷,脸上剩下的就全是不解了。 徐嬷嬷笑了笑,把皇后嘱咐她要对江画说的话全部说完:“娘娘觉得皇后娘娘为什么这么做呢?” 江画傻眼想了半天,她想不出来为什么皇后要给自己立个敌人起来? 事实上不止江画想不明白,就连贵妃自己也有些不懂的。 云韶宫中,贵妃把儿子叫来,细细地问了他在书房中上课的情形。 李佾今年才满了十四岁,刚封了楚王,正是兴高采烈的时候,还打算带着人出去跑马,刚换了衣服还没出宫门,就被贵妃叫到宫里来问书房的情形,他便有些不耐烦:“母亲问这些做什么,在书房里面还能出什么事情?我念书比老四好,比不上太子哥哥,一向都这样。” 他口中老四所指的是皇后剩下的四皇子吴王李傕,在书房里面读书的几个皇子里面,太子是独一份别人比不了,君臣之别,他自己心里有数知道避让,剩下的兄弟几个,就只有老四李傕封了吴王,他老早就看不惯,老早就嫉妒。 今天得封楚王,他自己不知有多高兴,他和太子是有君臣之别,凭什么要比老四差一头?现在这样才能算是平起平坐了。 贵妃听着这话,紧缩的眉头并没有松开,语气中还有些斟酌:“这楚王,你去求你父皇给收回去。” “收回去?”李佾睁大了眼睛,“母亲、这为什么啊?” “你这么小,寸功未立,凭什么封王?”贵妃琢磨着自己儿子封王的那道旨意,“再说了你母亲我只是个贵妃,你凭什么封王?你其他几个弟弟都没封。” “那老四还是吴王。”李佾撇嘴,“母亲是贵妃,怎么我就不能封王了?” “老四的亲娘是皇后,你的亲娘不是,所以他能封你不能封。”贵妃已经渐渐拿定了主意,“你去求你父皇,现在就去,把你这个楚王给收回去。意思就说,你年纪小,没有建功立业,没资格封王,想来想去都是心虚,受之有愧。” 李佾听着贵妃这么说,倒是没有反驳,只眉头皱了皱露出思索了:“母亲说得也有理,只是我听老四说了,这封王是母后给父皇进言,说是要给老三和老五也封。我这会儿去辞了,会不会不好?” 这话让贵妃眉头要拧成麻花,沉默了好半晌才道:“罢了,那就先暂且这样。” “母后是想做什么吗?”李佾看着贵妃,“是不是母后觉得安国公府先后送了两个女人进宫来,宫里有威胁,想让母亲帮帮她?” 贵妃摇了摇头,她也拿不准这背后的意思。 以她多年来对皇后的了解,她根本就不会觉得安国公府送进来的女人有什么威胁,那么漂亮的淑妃都不认为是威胁,那么相貌平平的昭仪又怎么会看在眼里? 她只觉得皇后这么做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但这背后原因到底是什么? 第27章 午膳、抱怨说你偏心 江画认真地听着徐嬷嬷讲完了一节书,看了看天色,便让人收拾桌子准备吃午膳了。 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外,云朵压得低,似乎又要下雨了。 春天的帝京一场雨一场太阳,日子过得快,园子里面的花开了又谢,很快便又有新的花骨朵挂在枝头上。 她伸头看了看窗外那一丛海棠,只见枝头绿意满满,已经没见花苞。 一旁徐嬷嬷带着宫人收拾了殿内的东西,出去了没一会儿又重新转回过来。 “娘娘,皇后娘娘请您过去长宁宫一道用午膳。”徐嬷嬷笑着说道。 江画收回目光眨了眨眼睛,也笑了笑:“那就得换衣服了,不能穿着这么一身往皇后娘娘那儿去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袖子上那墨迹。 徐嬷嬷笑着上前来带着宫人们伺候江画换衣服,口中一边笑着问道:“换今年新做的那一套?那要不要把头发也重新梳了?昨儿皇后娘娘差人送来那只钗和今年新制的衣裳相配。” 江画想了想,便点头道:“换吧,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早些上头戴了。” 徐嬷嬷听着这话,便又把梳头的宫女给叫进来,重新把她的头发打散了梳成髻。 梳发描眉点胭脂再换了一套首饰,手上身上琳琅满目全部穿戴整齐,江画上了肩舆便往长宁宫去。 行至半途,忽然前面便有内侍急急忙忙跑过来请江画先等待避让片刻。 于是一行人便在宫道中停下来避让。 这还是江画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需要在宫道上避让。 宫中清道多半两种情形,一种是地位低避让地位高,比如她今日作为淑妃出行,那些什么昭仪昭容美人之类的就要在旁边避让;另一种则是男女避嫌的避让,比如太子或者吴王现在在皇后宫中并且现在正准备从皇后宫中离开,那么作为年轻的庶母,她就要避让。 在宫中目前她除了皇后谁也可以不让,所以只能是后者。 坐在肩舆上往前看了一眼,果然就已经看到有太子的仪仗华盖之类正在朝着另一边走,江画不由得有些在意——如若是皇后请她过来用午膳,不应当太子现在才走吧?以皇后事事都周全安排的习惯,这种情况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 等待了片刻,又有内侍一路小跑着过来,恭恭敬敬地请她往长宁宫去。 不多一会儿就行到长宁宫外,江画下了肩舆,就看见了属于皇帝李章的那一套皇帝的仪仗,脚步不由得顿了顿,心里犯起了嘀咕,她方才来之前皇后也没说皇帝会在? 仍然是在外面先让人进去通传,江画打量了好几眼那金龙缠绕的御辇,里面便出来了皇后身边的女官,满脸堆着笑请她进去。 “圣上也在。”女官不等江画发问便直接这样开口笑着说道,“娘娘原本也没想到圣上会来。” “若是不方便……”江画脚步顿了顿,她不太想见李章,和皇后一起吃午饭是一回事,跟着皇帝一起吃午饭……那也太不方便了。 “圣上知道娘娘要过来,娘娘至少进去请个安。”女官对江画是熟悉的,“皇后娘娘说了,原本就是请娘娘过来一起用午膳的,没道理让娘娘饿着肚子回去。” “好吧。”虽然不太愿意,但江画也理解皇后的一番心意,于是便跟随女官进到了殿内。 皇帝李章在长宁宫中时候倒是有个好处,由于皇帝的排场大,所以多半时候是在正殿。 江画没走几步,便进到了正殿然后见到了李章和皇后,上前去规规矩矩行了礼。 “起来吧,赐座。”不等李章开口,皇后直接让她起身,“原本我是让淑妃过来陪我用午膳,陛下过来倒是不方便。” 李章笑了笑,倒是心情极好的样子:“淑妃可以陪你吃午膳,朕便不行了?原本朕带着太子过来,想与你一道用午膳,这下倒好,你先把太子打发了,现在又要用淑妃把朕也打发走。” 江画迟疑着起了身,正琢磨着要不要干脆告辞出去,皇后身边女官便引着她坐到了皇后的下首,落座之后,上首皇后朝着她伸了手,她便下意识把手给递了上去让皇后给握住了。 “原本没有准备陛下爱吃的菜色,今日都是家常小菜。”皇后拍了拍江画的手,示意她安静在一旁坐着就行,“若陛下执意要留下来,那边这会儿先吩咐膳房做圣上爱吃的。” 李章的目光在皇后手上停留了一瞬,笑着道:“朕如何就不能吃家常小菜了?你话里话外非要朕走,那朕便不高兴,一定要强留下来和你们一起用个午膳才行了。”顿了顿,他便朝着宫人们道,“去摆午膳,不必多加菜色了,朕便尝尝长宁宫的家常菜。” 既然有李章发话,底下宫人自然便立刻摆膳布置起来。 与皇帝一起吃饭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吃之前还要起身先去更衣洗手之类,那边李章起身去偏殿更衣,这边皇后就带着她往另一边去洗手了。 “等会你就埋头吃饭便是。”在侧殿中,皇后这样吩咐道,“陛下过来也是一时起意,你不必紧张。” 江画沉默了一会,心里憋了一堆为什么也不知道怎么问,最后只点了点头。 “不管等会让你做什么,你都应下来。”皇后换了一身衣服出来,又添了这么一句。 江画愣了愣,但见皇后并没有想仔细解释的意思,于是识趣地没有追问,还是点头。 “行了,走吧!”皇后淡淡笑了一声,就带着她出了侧殿。 正殿中午膳已经摆好,虽说是家常菜,但宫中谁敢怠慢了李章呢?故而这摆出来仍然还是满满一桌子,正中几道菜看起来倒是朴实一些,但细细一看还是精致得和家常菜没什么关系。 李章坐在上首看着皇后和江画一起出来,笑了笑:“你对淑妃比当年对贵妃要好多了,难怪昨儿贵妃还在抱怨说你偏心。” “谁不偏心?”皇后倒是坦然地笑了一声,“我喜欢淑妃年轻漂亮,要怪就怪贵妃那时候颜色不出众,实在是没法惹人怜爱吧!” 这话听得李章哈哈大笑起来,道:“这怕是不敢让她听到,听到怕不是要哭成大花脸。” 第28章 反悔、难道是她将来还会后悔? “贵妃心胸宽大,不会为这事情哭。”皇后淡淡笑了笑,随手便让人给皇帝李章送了一道菜到面前去,“再说了,楚王都那么大了,她这个当妈的还有什么意思哭哭啼啼?”一边说着,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抬眼看向了李章,又道,“说起来还有件事,几个皇子封王,倒是要赶紧把宫室修一修,不能因为他们如今还小住在宫里,就把应有的规格给忽略了。” 听着这话,李章思索了一会,只道:“昨儿贵妃还与朕说要替老二把王爵给辞了,朕没允。” “贵妃也是心思太细,下午时候我喊她过来劝一劝便是。”皇后轻松地说道,“既然明旨已经下了,哪里有反悔的道理。” “老二给了楚王,老三和老五暂且缓缓。”李章沉吟了片刻抬眼看向了皇后。 李章口中老三和老五,生母到如今都还只是美人,李章一直没给他们的生母提位分。 皇后听着这话,只轻描淡写地点了头,并不反驳:“那便依着陛下的意思,回头我赏一下那两个美人,要不要干脆把位分也提一提?也算是这次没给封王的补偿了。” 李章端起手边的汤喝了一口,然后才道:“也不必,将来等老三和老五大了,到封地上去了,就让他们接生母出宫去孝敬。” “理应如此。”皇后仍然是顺着李章的话笑了笑,又道,“那便只把老二如今居所修一修便行了,就比着老四那样来,也省得他们兄弟之间还比着个高下,生了龃龉,有了矛盾。” 李章点了点头,忽然又看了一眼江画,向皇后笑道:“宫里琐事多,索性让人帮你分担一二。” 皇后平平常常地吃了一口菜,然后才道:“我原也是想着让淑妃帮我把宫务理一理,原先宫里也没个人能帮帮我,贵妃向来嫌事多爱躲懒,现在淑妃倒是看着好,人勤勉又伶俐,正好帮我处理杂事。” “那王昭仪也应当是可用的。”李章说道。 皇后嗤了一声,道:“那可不敢用,传出去怕不是要变成我使唤亲戚,不讲情面。安国公府面子大,我是用不起的。最好陛下您也别睡她,省得明儿朝上就传点姐妹俩共事一夫之类的荤话,惹得您面子上不好看下不了台,还没地儿发火去。” 这话听得李章差点把口里的汤给喷出去,好半晌才强撑着把汤咽下去,又缓了好一会儿才哭笑不得地看向了皇后:“那毕竟你娘家,驳了她的面子不就是驳了你的面子?” “我倒是不在乎什么面子。”皇后漫不经心地吃着菜,“最好呢是陛下和我一样不在乎这个面子,但是陛下比我心软,所以是放不下的。” 李章听着这话倒是也没有恼火,甚至面上浮现出几丝带着克制的纵容笑意:“你不在乎这些,我替你圆满了还不行?” 皇后抬眼看向了李章,笑道:“陛下这么说,那臣妾就先谢过陛下了。” 这顿饭吃得江画是云里雾里完全没懂,最后跟着皇后到长宁宫门口送了李章上御辇离开,还茫茫然不知所以。 皇后倒是心情极好的样子,留了她在长宁宫喝茶。 这边宫人煮水烹茶,那边又有女官把一堆折子之类搬到了江画面前来,直看得她对着这些书册发愣:刚才吃饭那随口一说还是真的? 一旁皇后淡定自若地喝了口茶,然后看向了她:“听徐嬷嬷说你认真念书也有半个多月,可有什么心得?” 江画眨了眨眼睛,有点反应不过来皇后究竟是什么意思,前头不还是说的随便她怎样,只要等着将来给个旨意让她出宫么?现在还要考一考的? 只是既然皇后问了,她不能闭嘴不吭声,还是得回答的。 于是她道:“书本读过,与现实相差甚远。” 这倒是老实话,书中种种与现实种种的确差太远,就算偶尔讲一讲那些什么道理也是动辄举例千百年前名人轶事,对她来说,甚至连代入感都有些欠缺。 皇后笑着看她,问道:“你想一想,为什么我今日要问你这些?”不等她回答,皇后又笑了一声,“不知道如何回答也是正常,我之前也没想过你进宫了这些时日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还是有几分迟钝的——或者说是朴实或者老实也可以。”顿了顿,她认真地看着江画,“你认为我金口玉言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成真吗?” 江画愣了半晌,真的忍不住开口了:“娘娘还会反悔的吗?” “人都会有想反悔的时候,假如我反悔也不过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为什么我不后悔?”皇后喝着茶,语气平平,但脸上带着笑。 江画瞠目结舌,简直觉得自己两辈子加起来都白活了,还能这样的吗? 见她这样子,皇后几乎笑出声来。 江画傻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觉察出皇后方才那句只是调侃。 “今日圣上的意思你明白么?”皇后放下了手中茶盏如此问道。 “圣上……不过说了说后宫中的事情?”江画回想了一下在午膳上听到的帝后之间的对话,没能品出什么深意。 “贵妃为什么要给二皇子辞爵位?”皇后又问。 “为了谦让?”江画自己都觉得自己回答得没有底气。 皇后听着这话笑出声来,好半晌才摇了摇头,道:“看来只让人教你认字读书还不够。” 话说到此处,就算江画再迟钝也知道皇后的意思了,但她却只觉得有点悬。 她太明白自己和宫中这些人的差距了,的的确确不是看看书认认字就能解决掉这个天然差距的——而皇后似乎想让她跟上她的脚步,这简直不敢想。 她是很乐意跟着皇后冲锋陷阵然后最后光荣出宫,但是以她对自己的认知和定位,她感觉自己只能做皇后的拖油瓶,转职扯后腿。 “别的不说,有一句话你先记住。”皇后笑着把一杯热茶推到了她的手边,“在宫里你不能只被动等着别人来给你施恩。” 江画先接了茶,然后抬头看向了皇后:“可……我觉得娘娘不会骗我。” “那叫骗吗?”皇后笑了一声,“那不过是审时度势,在恰当的时候,改变已有的不合时宜的决定。” “……”江画闷闷地低了头,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可她知道皇后所说的确有理,就算话难听,但事实就是如此。 “如此我再说得直白一些。”皇后认真地看着她,“因为你身家清白,所以接下来许多事情我会借你的手来做。” 这话说得太直白了,直白到江画又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皇后开口说要借你手一用,难道还能拒绝?再说了她将来想出宫还要依仗皇后…… 只是? 皇后刚才的意思,难道是她将来还会后悔? 不对,刚才还有一句。 皇后说在宫中不能被动等着。 那么真实的意思是,她不可能是蹲在宣明宫里面等个尘埃落定,最后再拍拍屁股出宫的。 换句更直白点的话说,皇后是会随手帮帮她,前提是她自己也要努力给自己创造机会。 第29章 仁德、可没听说过善待外戚的皇帝仁德 皇后三言两语把事情交代了清楚,就让一看就还没想明白的江画带着宫务回去宣明宫了。 有些事情不能只靠她来一句一句解释,解释再多都不如自己领悟,对江画她也已经给了足够多的铺垫和暗示,想着她的确不算笨,应当也会懂,于是就让她带着宫务回去自己体会。 只是想一想江画在自己面前种种,还是放不下心,于是皇后便召了徐嬷嬷过来又叮嘱了两句,让她在江画身边时候多提点两句。 徐嬷嬷去宣明宫之前是跟随了皇后十几年的老人了,从来都是皇后的亲信,当初被派去宣明宫事实上也是因为皇后对江画有几分怜悯,才正经派了个能办事的人过去帮她理事。 听着皇后的吩咐,徐嬷嬷思索了一会儿才请示地问道:“淑妃娘娘万般都好,性格通透,凡事也看得开,大事上多半能拎得清,只是一点……淑妃娘娘许多事情都看得简单。娘娘方才说提点,能提点到什么地步?” 皇后听着这话倒是愣了一会,轻叹了一声,道:“若她问,你就全说清楚。” “奴婢倒是不怕说清楚,只怕是淑妃娘娘不问。”徐嬷嬷苦笑了一声,“奴婢平常在宣明宫虽然也算是和淑妃娘娘朝夕相处了,只是显然淑妃娘娘自己平常也有思量,许多事情不怎么爱问出口。” “谨小慎微的缘故。”皇后倒是不以为意,“她知道自己知道的事情太少,所以不敢贸然开口——这一点是显得她聪明的,至少不管出什么事情,她至少能保住自己。她出身山野,从前没读过什么书,还能谨慎到这样地步,已经是十分难得了。”顿了顿,她看向了徐嬷嬷,“你教她,在宫里不能只听人嘴上说什么,让她想想自己的处境,再想想自己应当怎么做。” 话说到此处,徐嬷嬷自然全部应下来,然后便回去宣明宫了。 天气总是变得快,下午时候天上便布满了乌云,眼看着似乎是要下雨了。 皇后在书房里面练字,身边是小儿子李傕在旁边对着棋谱嘟嘟哝哝地和她说话。 李傕出生就封了吴王,在长宁宫长到五岁,长乐公主李仙仙出生了,才搬到皇子住的德安宫去,不似太子,从小就住在东宫。 既不是太子便没有那么多要避嫌,又从小跟着皇后长大,他便时常跑回长宁宫来,有时是陪着皇后说话,有时则是带着长乐公主一起过来承欢膝下。 “怎么还没想好在哪里落子?”写完了一幅字,皇后好笑地看了一眼对着棋盘愁眉苦脸的小儿子,拿帕子擦了擦手,然后缓步走到了他对面坐下了,“不是说你哥都下不过你?反而在我这里难住了?” “我哥也下不过母后你啊!”李傕揉了揉脸,谨慎地在棋盘上落下了一子,然后眼睁睁看着皇后跟着落了一子,吃掉了他一大片,顿时恨不得躺地上耍赖反悔,“母后我能不能反悔,我下旁边那里我下错了!” “落子无悔。”皇后在旁边捧着茶喝,“或者你可以选择投子认输,然后再来一局。” “不我一定还有机会,我能把局面扭转过来!”李傕认真地捧着脸,对着棋盘思索了起来。 皇后慢慢喝着茶,看了一眼棋盘上黑白子厮杀的局势,又看向了窗外,黑云压城,应当会有一场大雨到来了。 “母后,为什么忽然要给二哥请封楚王?”琢磨了半晌没能看透局势,李傕抬头看向了皇后,“我问哥哥,哥哥说是平衡术,平衡了前朝和后宫,崔将军不可能再加封——但我觉得不仅仅是这样。” “那你觉得是怎样?”皇后看向了自己的小儿子,她向来觉得自己两个儿子,小儿子更像她——至于太子,那是按照太子的应有的品德培养出来的人,儒雅端方,进退有度,凡事都有自己的思量,不仅有思量还有大局,是会自我牺牲成全别人的仁德之君,可她最近常常觉得好笑,天下都要求皇帝仁德,可真正从血雨中厮杀上皇位的人,究竟又会心存几分仁德呢? 李傕没发现皇后已经在出神想别的事情,他对着棋盘皱着脸,一边想着应当如何落子,一边道:“我觉得如果只是平衡术,那不应当是母后你去请封,父皇想玩平衡,自己给就行了,不需要母后发话。” 这话让皇后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李傕,赞许地点了头:“可以看作平衡术,也可以看作不是。” “那究竟是不是呢?”李傕问。 “无所谓是或者不是。”皇后笑了一声,却指向了他们两人之间的棋盘,“你知道你会输了,但你现在必须落子,你要怎么办?” “啊?”李傕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棋局,又抬头看了看皇后,“立刻想出一个破局的办法吗?” 皇后摇了摇头,伸手直接把棋盘掀翻,顿时黑白子落了满地。 她看向了李傕,淡淡笑了一声:“给你二哥封王,就这个作用。” 李傕对上了皇后的目光,他愣了一瞬,又低头看了看满地棋子,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神色:“所以母后现在把宫务给那个淑妃了?” 皇后听着这话,颇觉得有几分感慨——她中午时候与江画说了那么多,话几乎要掰开一句句讲,最后还要叮嘱徐嬷嬷细心提点,刚才她都生怕自己儿子也来一句听不懂,还好她小儿子一点就通,都不必多费口舌。 “那我觉得,舅舅要不甘心。”李傕把棋盘扶正了,然后开始捡棋子,“母后,我觉得舅舅家里太贪心,人有所图没什么,可样样有所图就不行。还不如想个办法,直接送他们出京城,随便到哪里去都可以。” “既然是样样有所图,那怎么会甘心出京城呢?”皇后叹了一声。 李傕抬头看向了皇后,认真道:“让父皇下旨,难道舅舅还要抗旨不遵吗?” “但你父皇要做仁君,要给天下人看,他厚待皇后的母族。”皇后也看向了自己的小儿子,“你父皇登基至今,开疆辟土有过了,现在是需要好名声的时候了。” 李傕撇了一下嘴巴,颇有些不以为然:“历朝历代都整治外戚,只听说过放任外戚的皇帝昏庸,可没听说过善待外戚的皇帝仁德。” “话虽然这么说。”皇后语气淡淡,“但事情却不能这么做,你或者可以换一个角度来想一想。” 李傕沉吟了片刻,学着大人的样子摸了摸下巴上并没有的胡须,然后看向了皇后:“所以哥哥都要十八了,还不能成亲,原因就在这里吗?” “那是因为你哥哥还小。”皇后淡定地说着根本不成立的话,“你也还小,小孩子家家的,就想着要成亲了?” 第30章 环环、感觉这里面一环一环的连起来有点脑子不够用 “我倒是不急。”李傕显然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答案,语气就轻快起来了,“我就是想着,现在京城里面王公贵族们家里的儿子们都成亲晚了。” “还有心思给别人操心?”皇后哼了一声,伸手揉了揉小儿子的脸,“得了,看着要下雨,你回去吧!省得等会打雷下雨,你回宫就都淋湿,若是生病了就不好。” “我不走,我陪着母后吃晚饭。”李傕嘻嘻哈哈地也不躲开,“晚上我就留在长宁宫,我陪母后下棋呀!” “那你自己去和膳房说要吃什么,顺便帮我问问宣明宫把宫务弄完送来了没有。”皇后向来是舍得让小儿子跑腿的,这会儿见他不想走,索性让他帮忙做事。 李傕笑嘻嘻地站起身来,便出去拉了个女官过来问了晚膳,然后又找人去宣明宫问宫务了。 宣明宫中,江画在徐嬷嬷帮助下对着旧例把宫务给处理完毕。 这些事情说来并不难,只不过是琐碎繁杂,有旧例在就只需要对着旧例来处理,难的也就是要翻一翻旧例究竟如何。 皇后给得倒是痛快,江画这一下午要不是有人帮忙她一起看旧例,恐怕是要两眼一抹黑。 刚刚弄完还没来得及检查一遍,长宁宫的女官便来了,是来问她宫务是否处理妥当,现在能不能往长宁宫送。 江画揉了揉眼睛,先请那女官稍等片刻,自己重新检查了一遍之后,才交给她送回长宁宫去。 忙完了这些,一回头看窗外已经傍晚,偏殿中已经把晚膳布置好了。 洗手更衣进到偏殿,看着那一大桌子菜,江画只觉得没什么食欲,忙碌一下午这会儿脑子空空,也并不想吃东西。 徐嬷嬷在一旁给她布了菜,轻声劝道:“娘娘忙碌了一下午,还是要吃一些的,晚上早些休息,明天早上还要去长宁宫呢!” 江画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抬头看向了徐嬷嬷:“皇后娘娘的意思?” “皇后娘娘已经说了宫务交给娘娘打理。”徐嬷嬷耐心地说道,“宫务又不是一天就没了,那是天天都有的。” 江画深吸一口气,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她一下午忙碌宫务还没来得及去探究她忽然领了宫务的缘由,这会儿真的是心中疑问压都要压不住。 “娘娘想做什么?”她看向了徐嬷嬷,直截了当地就开口问了。 “皇后娘娘不想把心思放在宫务上,这些事情交给娘娘您来就可以了。”徐嬷嬷斟酌了一下语句,还是按照皇后吩咐过的那样开始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个明白,“皇后娘娘膝下两个皇子一个公主,国舅是安国公,实在是太惹人注目了。” “但……”江画朦朦胧胧似乎能抓住皇后的用意,皇后应当是想反手一搏,所以把她认为麻烦琐碎又惹眼的事情交给了她。 “请娘娘来打理宫务,一则是因为娘娘您没有私心,二则是因为您就是安国公府送进宫来的。”徐嬷嬷耐心地说道,“您来打理宫务,贵妃娘娘没法挑刺,安国公府也没法挑刺——想来娘娘是知道皇后娘娘与安国公府之间关系的?” 听着这话,江画虽然之前是有所猜测,但这会儿还是不知道应不应当点头表示知道。 徐嬷嬷在一旁看着她神色,便又说得更直白了一些:“国舅便是外戚,外戚向来是招人忌惮的,所以从前皇后娘娘总远着安国公府。从前老国公还在的时候倒是还好,后来现在的国舅爷是皇后娘娘的兄长,兄妹关系比不得父女关系,国公府当然是想要长长久久的荣华富贵,自然就有旁的心思,他们想着皇后娘娘能给国公府多一些恩典,又想插手宫中的事情恨不得把后宫前朝还有太子吴王都捏在手里,所以多年来皇后娘娘与国舅爷的关系都不太好。” 这么直白的解释,江画总算是全都听明白了。 话到此处她也总算知道,这话并非是徐嬷嬷要说,而是皇后让徐嬷嬷说给她听的。 恐怕就是怕她听不懂,怕她不明白,怕她还懵懵懂懂站错了位置。 “所以娘娘让我来打理宫务,这样娘娘便不用处理国公府总想着插手宫中的事情了?”她试探着理解了一下这件事情的深层含义,“是不是应当还有别的意思?” “还有一层意思,是让您去与贵妃制衡。”徐嬷嬷说道,“贵妃的二皇子封了楚王,若宫中真的论资排辈找个人来帮皇后娘娘打理宫务,那应当是贵妃才对。” “所以选了我,贵妃会气恼?”江画眨了眨眼睛,感觉这里面一环一环的连起来有点脑子不够用,“所以为什么要给二皇子封楚王?” “如若崔家自己就有个封了王的皇子,为什么还要与安国公府有什么瓜葛呢?”徐嬷嬷有问必答,“崔家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贵妃的时候,那就会想办法搭上那些有权势的人家共谋大业,可现在他们家已经有了奔头,便不需要了,他们甚至都会开始考虑韬光养晦。” 江画沉默了一会儿,好半晌才把这些话给消化完毕,然后联想到了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 上辈子时候,崔家和安国公府的确是姻亲的关系,现在是否姻亲她不清楚,但在上辈子的将来他们的确是非常亲密的关系。 现在皇后做的事情,就是提前让他们这个盟友的关系破裂了吗? 这样的做法出乎她的意料。 她想过皇后可能会采取怎样的办法来避免上辈子出现过的那些事情,她想过皇后可能要肃清后宫,甚至可能去争宠,但是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点。 皇后现在的做法似乎……似乎都不太像一个女人会用的法子。 作为一个上辈子把三从四德念了一辈子的女人,她自己完全想不到也根本做不到。 就算现在徐嬷嬷按照皇后的意思把这前因后果全部说清楚了,她也只能跟着思路往前走,而想不出下一步皇后还会做什么。 第31章 一更、一更 夜里江画躺在床上,又忍不住把上辈子的事情重新回忆了一遍。 大约是因为她近来看书的确有长进,又或者是因为所有事情都经不起一遍又一遍的琢磨,她倒是忽然觉察出了一个从前没怎么注意过的地方,那就是关于皇后本人。 皇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她当然也能算是贤内助,作为一国之母,她有着非同一般的气度,无论是对待后宫,又或者是对待那些命妇,她做到了无可挑剔。 她博爱大度,公平稳重,贤良到人人称颂,一直到她死后,都还有人一直念念不忘,每逢忌日还会有人写诗写词来怀念。 所以皇后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完人。 上辈子的她甚至因为死得早,更让人觉得惋惜,也更在她的完美之上增添了光彩——她没有活到手中权力膨胀让人忌惮的时候。 如若江画她还是以前那个茫然无知的人,大约也就只会感慨这么一点了,可她现在想到这些,便不会这么简单地下结论。 当皇后过于完美的时候,对于皇帝李章来说,是不是一种压力呢? 或者说,当皇后如此完美无缺,她膝下有太子,有吴王,还有长乐公主,对于皇帝李章来说,到底是感觉骄傲自豪居多,还是会感觉到威胁呢? 她甚至想到上辈子时候皇后的英年早逝,后来十几年皇帝李章的怀念,那究竟是念念不忘的爱还是如释重负的欣喜呢? 这些事情都经不起琢磨,一琢磨,便让那些披着爱情的温情软纱变成了笑话。 反过来想,就连皇后也就这样,她这个淑妃算得了什么呢? 上辈子不过只是一个被几方利用而不自知的工具,活得糊里糊涂,一直到死都没能把日子过明白。 想到这里,她睡意更稀,她抬头看淡蓝色的床帐上那素净的莲花绣纹,在夜色中,淡蓝色看起来是朦胧的灰色,那莲花的绣纹看起来倒是比白天时候还清晰几分。 上辈子的她和这辈子的她,一个什么都没看清,浑浑噩噩过了一辈子落得吞金自尽,一个懵懵懂懂开始分辨事情真相,笨拙地开始给自己找一个退路。 她自重生以来,从来都是觉得自己的退路找得准,试问有什么比避出宫去更好呢? 但这条路却格外艰难,她重生回来的时机太晚,已经错过了出宫的时候;她面对的局势太难,皇后如今改变了策略,她所知的将来或许都已经不是她已知的未来。 她要怎样做呢? 在床上翻了个身,她忽然觉得无知时候其实也有好处,当人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走都不会觉得害怕,无知者无畏的道理就在这里;而当人开始意识到真相和危机,便会有意识地束手束脚,会本能地恐惧和退缩。 但她不能退也不可以退,她事实上也无路可退——往前行,只要跟着皇后往前走,无论走到什么地步,且不论最终结果如何,她是可以判定自己将来最差的结局也一定会比上辈子过得好,如果往后退,她最好的结局不过是走上辈子的老路,困得自己头破血流。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幻想了一番出宫的情形来安慰自己。 如果能出宫,她要在京郊置办一份田产,不需要太大,只要能供自己吃喝用度就足够。 她一个女人也不需要很多人伺候,三五个下人,能做事就行。 以她容貌就算出宫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也不会太老,找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应当不难,比自己大也可以,小也无妨,总之要找个对自己一心一意的。 然后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要是过得好,生几个小孩也可以,若是过得不好……小孩就算了,省得又生出怨怼,母子成仇。 这么想着想着她倒是生出几分倦意,眼睛闭上之后也有了朦胧睡意,不多时便睡着了。 一夜无梦。 清晨醒来时候听见了外面有雨声淅淅沥沥。 江画撩起床帐,赤脚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往外张望,只见雨水打在树叶上噼里啪啦,地面上也有一些积水,屋檐下缩着一排躲雨的小鸟,听见她开窗的动静便吓得扑棱棱飞起来,从左边换到了右边继续歇脚。 外面徐嬷嬷听见了里间的动静,在门口问道:“娘娘起来了?奴婢们进来伺候么?” 江画回头先把鞋子穿上了,然后才让徐嬷嬷带着人进来伺候洗漱更衣。 指了指窗外那一排小鸟,她笑道:“什么时候来的鸟儿?之前倒是没注意到。” “下雨躲过来的吧?雨太大了,它们也飞不走了。”徐嬷嬷往屋檐下看了一眼,这样笑道,“等一会儿雨停了,这些鸟儿就要飞走了。”顿了顿,她又道,“娘娘要是喜欢鸟儿,让花鸟苑送两只鹦鹉过来如何?” “也不必这么麻烦。”江画摆了摆手,“我对这些倒是没什么喜好。” 徐嬷嬷笑着给她把衣裳捧出来,口中道:“新进宫的王昭仪倒是喜欢这些猫儿鸟儿,听说是磨着圣上要了两只西域进贡来的波斯猫,又要了一对白鹦鹉。” 江画顿了顿,倒是没想到话题能忽然一下子转到这里来,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听着徐嬷嬷的意思大概……这能算是皇帝的宠爱? 但她忽地又想起来在长宁宫用午膳那次皇后对皇帝李章说过的话,皇后对李章说最好不要睡了王昭仪,皇帝并没有听从,还是我行我素? 怀揣着这样的疑惑,江画草草用了些早膳,然后便在小雨中撑着伞往长宁宫去向皇后请安了。 请安这种事情向来是和天气没什么关系的,除非皇后发话说今天天气不好大家不用来了,否则哪怕是瓢泼大雨,也得按时到。 雨中的长宁宫显出了几分淡淡诗意,青瓦红墙在雨水的冲刷下颜色湿润,屋顶上骑兽生动鲜活,角落中排水的水龙口中不急不缓地吐着积水。、 从车辇上下来,江画跟随在长宁宫的女官身后进到了宫中,在廊下等待片刻,又整理了一番仪容,听到里面传唤了,才进去殿中,见到了已经坐在凤椅上的皇后。 “坐吧!”皇后免去了她行礼,又随手指了下首的位置,又让人把宫务搬了一箱子出来,“等会不急着走,就在偏殿把这些处理了,免得你有什么事情还要打发人过来问,跑来跑去费时得很。” 江画忙应了下来,然后才坐到了位置上。 “宫中事情不算多,你慢慢学着也就会了。”皇后让人上了茶,“有什么不懂,直接来问我就行。” 江画再次应下来,恭敬接了茶,抿了一小口然后放在手边,正想开口说话,便听见有宫女进来通传,说贵妃已经来了。 皇后示意江画不要多说话,便让人领着贵妃进来。 过了一会儿,身着一身绿色锦袍的贵妃便进到殿中来了。 贵妃向来打扮都十分张扬,她这一袭锦袍,就算在这样不算太明亮的光线下也能看出流光溢彩,行走之间全是金光熠熠。 她上前来先向皇后行了礼,然后听着皇后叫她起身后才在江画身侧的椅子上坐了。 “听说昨天王昭仪从圣上那儿得了一对猫儿一对鹦鹉,圣上对王昭仪倒是爱重放纵,从前妾身想养条哈巴狗,还不许呢!”贵妃一坐下,便笑着开口这样说道,“干脆妾身今日来求一求娘娘,妾身想在云韶宫养一条狗,娘娘赐妾身一条?” “想养就去猫狗苑挑一只,不必说到我面前来。”皇后表意不明地笑了一声,“或者去向圣上讨个赏赐,也未尝不可。” 贵妃听着这话脸上笑容未减,口中道:“新人替旧人,圣上哪里还有心思来理会妾身要什么猫儿狗儿?比不上王昭仪现在得宠。”顿了顿,她又看向了江画,目光在一旁的箱子上扫过去,仿佛无知无绝一样,“妹妹喜欢这些小玩意吗?在宫中无聊的时候,要是有只猫儿狗儿之类的来解闷,倒是也比一个人呆着好。” “不怎么喜欢。”认了大半个月的字又读过那么多书,江画现在也是淡定了,无论贵妃说什么她都觉得可以淡定回答,不再像从前那样总琢磨许久——有些人有些话是要琢磨的,但是有一些又是不需要的,贵妃属于后者,因为现在皇后还在,贵妃无论话中有多少含义,在绝对的权力之差下,除了让人毫无意义地耗费时间瞎想之外,是无法发挥出任何用意的,而瞎想只会让自己越想越多继而陷入阴谋论自我恐慌。 贵妃还是笑了一声,并没有在意江画这么漠然的对答。她又向皇后笑道:“说起来小孩儿也是喜欢这些玩意的,老二小时候还常常在我面前说要养这个养那个,我就对他说,‘你念书都没念好,想着养这些做什么?’他听了便不高兴,但也不敢再提了。”一说便是一叹,她道,“现在老二也长大了,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不是小孩子了,一听说封王就恨不得要直接出宫建府,真是胡闹得很。” “得要成亲之后才说建府的事情。”皇后淡淡说道,“你与楚王耐心说一说便是了。” 贵妃笑道:“妾身自然是说过了,妾身只是想埋怨儿大不由娘,辛辛苦苦养了这么大,半点不贴心,只想着天高海阔任鸟飞,想往外跑!” 江画在一旁听着这些,只觉得没什么意思:贵妃无论说什么,皇后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放心上。但她也对贵妃有那么几分敬佩,若是换了是她,她可没这么多话好说。 正胡思乱想着,外面又有宫女进来通传,乃是王昭仪等人来了,那些人因为位分低,都是要在外面等一会儿才一起进来通传的。 皇后当然不会多说什么,只让人带了她们进来。 王昭仪走在最前面,身后两步跟着的是完全不知名的两个昭仪昭容,再后面跟着的两个美人是三皇子和五皇子的生母。 一行五人进来先行了礼,然后在一旁也坐下了。 话题仍然是由贵妃先打开的,说的话还是猫和鸟,江画在一旁听着都觉得厌烦,就这么点小事值得翻来覆去说? 而眼前的王昭仪听着,面色却是淡定自若的,她轻声细语笑着道:“妾身在家时候就喜欢养这些,所以才求了陛下,原本是想着若是陛下不应就来求娘娘,没想到陛下便应下来了。” 贵妃似乎是被这话噎了一下,先看了一眼皇后,然后才又看向了王昭仪,道:“圣上亲自赐的猫和鸟,都比寻常猫鸟要金贵一些。” 王昭仪掩嘴轻笑,道:“贵妃娘娘别这么说,再如何金贵,也不过就是猫儿鸟儿罢了。” 江画听着她们这有来有往的样子,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那几个昭容美人,只见她们都是低垂着眉眼,一副根本没带耳朵出门的样子,仿佛泥塑一样坐在那里。 大约是和自己一样觉得这样对话烦躁且没有意义吧? 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王昭仪话锋一转,道:“听闻皇后娘娘身体不好,打理宫务也吃力,妾身进宫虽然时间尚短,但愿意给皇后娘娘分忧。” 这话一出,殿中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江画抬头看了一眼皇后,见皇后面上仍然是那表意不明的淡漠,又看了一眼贵妃,贵妃此刻面上是若有所思,再旁边那些昭容美人,她们则还是低眉顺眼,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王昭仪款款笑道:“妾身愿意为娘娘分忧,娘娘有什么事情,便直接吩咐就好,妾身赴汤蹈火,一定能做得妥妥帖帖。” 皇后抬眼看向了王昭仪,面上的笑容大约能算温和,又或者只是表象,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宽容:“宫务已经交给了淑妃处理,昭仪便不必费心了。” 王昭仪露出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神色,她看了一眼江画,最后又看向了贵妃,道:“可……娘娘,淑妃娘娘不是据说连字也不认识……如何处理宫务呢?” 第32章 二更、二更 江画看了王昭仪一眼,她的话倒是不至于让她生气,只是觉得有些新奇。 两辈子加起来的后宫生活中,她这还是第一次遇到王昭仪这样的人,直接倒是很直接,但直接到让人觉得有些冒犯失礼,不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人了。 在后宫当中,人人都会伪装出个体面样子,再怎么想要,嘴上都会要谦虚,谁也不会这么直白地说旁人的不是。 王昭仪这么直接在皇后面前说这样的话究竟是为什么呢? 因为王家没教过她什么是规矩什么是尊卑什么是高下的缘故吗? 那大约是不会的。 她这样大咧咧说话的缘故应当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江画的出身是可见的低,并且进宫之前还是安国公府的婢女,所以王昭仪并不把她放在眼里,或许心中还觉得她应当帮着她才对。 她内心已经认定了高下,于是就会口无遮拦。 若是从前——也不用追溯到上辈子那么久远,如果还是上月时候她没开始认真认字读书的时候,她必定是要对着王昭仪说几句难听的话的,但现在她不会。 一来是因为没有必要,无论在宫外她们之间地位差距有多远,现在在宫中,她是一品的淑妃,王昭仪才不过是个二品的昭仪,实在是没得比,她多理她一下都算是屈尊降贵。 而来是因为现在皇后就坐在上头,她没必要强出头,她既然是和皇后一边还要追随皇后脚步的,在没有皇后的明示暗示之前,她一句话都不会多说——她无法正确揣测皇后的心意,也完全跟不上皇后的思路,那就只能先等皇后给指示了。 微微垂眸,江画收回了目光,拿起了手边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 贵妃面上闪过了一些诧异,她着意看了一眼王昭仪,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却并没有开口。 上首的皇后似笑非笑,却直接略过了王昭仪看向了江画,道:“淑妃今日研读宫规,可有什么收获?” 江画坦然放下了手中茶盏,笑着答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宫规虽然繁琐,但却是为了让皇宫中有规矩,不至于出现踩高捧低的事情。” “以下犯上者,应有何惩罚?”皇后又问。 这话问出来,殿中又微妙地静了一静。 王昭仪惶惶然站了起来,看了一眼皇后,最后向前行了两步,对着江画屈膝:“请淑妃娘娘恕罪。” 话已至此,皇后的意思倒是很明白了。 江画抬眼看向了面前的王昭仪,含笑道:“昭仪娘子还应当把宫规熟读才是。” 王昭仪低了头,没有听到皇后叫起,她并不敢站直了身子。 上首的皇后笑了一声,道:“宫里不是安国公府,这话我只说一次,昭仪须得谨记。” 这话虽然简单,但从各种意义上来讲,都只有皇后有资格这么说。 而这话听在殿中诸人耳中,又是完全不一样的意思。 王昭仪苍白着脸,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似乎连站也要站不稳了,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滚下来,口中哽噎道:“谨遵皇后娘娘旨意。” 而贵妃却笑了一笑,伸手拉了一把王昭仪,亲切笑道:“昭仪娘子还是先坐下吧!皇后娘娘向来宽和,你这幅样子却好似娘娘欺负了你一样,实在不成样子。” 王昭仪听着这话,脸上的惶恐更盛,她嘴唇哆嗦了两下,跪倒在了地上,却好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江画在一旁看着便觉得好笑了。 贵妃说那句话她能理解,因为皇后方才把自己和安国公府之间的关系再一次拉开了,贵妃既然是崔家女儿,既然现在楚王都已经封了王,他们就不需要和安国公府再有什么合作,能拉一把就拉,不能拉踩一脚也无妨,总之是先要明哲保身的。 但王昭仪到底在想什么呢?难道她真的觉得自己是皇后的族妹,皇后就会对她另眼相看?或者说因为她现在似乎得了皇帝李章的宠爱,皇后就会高看她一眼?又或者是,她认为安国公府就是无可替代的重要,皇后一定会优待安国公府出身的她? 她猜不透王昭仪在想什么,但却能知道皇后现在在想什么——她款款站起来,双手搀扶起了跪在地上的王昭仪,让她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 “昭仪娘子是该好好学学宫规了。”她笑着说道,“规矩这二字最重要,在宫中人人都讲规矩,不兴这样动不动就掉眼泪往下跪的,跪也要有跪的道理,娘子这样跪下来是为什么呢?哭又是为什么?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做错了?是因为对规矩不熟悉,所以说了不应当说的话,做了不应当做的事情?” 这么一连串的问题问得王昭仪泪眼婆娑,半晌无法回答,只好掩面低头。 “方才昭仪娘子问宫务,按照规矩,这原不是昭仪娘子能问的事情。”江画不急不缓地说道,“娘子也算大家出身,大家宅院里的规矩,主母理家务,那些什么小妾姨娘通房丫头能不能问家务?主母不想问家务想让人代劳,家里的那些下人们能不能指手画脚?”顿了顿,她从容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道理都是一样的道理,宫里宫外又有什么不同呢?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娘娘要怎样做、娘娘想怎么做,如我们这样妃嫔,哪怕是贵妃与我,也是只能听从而不能质问的。” 话引到了自己身上,贵妃颇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江画,略一思量,便把话接了下去:“淑妃说得有理。”她笑着说道,又看了一眼王昭仪,“但昭仪也不必太惊慌,皇后娘娘向来大度,不怎么在意这些事情。” 皇后听着这话,脸上神色如常,语气也如之前一样寻常:“时间不早,你们可以回去了。” 既然皇后已经发话,大家自然都不会再留下,于是纷纷起身告退。 王昭仪脚步慢了一些,似乎还希冀着能留下来与皇后多说两句话,但最后也没等到皇后开口留她,最后只抹着眼泪红着眼睛出去。 皇后站起身来,让人把宫务往侧殿搬,又对江画道:“将来若这王昭仪还往你宫里去说三道四,便把今日的话再与她说一说,她进宫之前多半是听说了你原本是安国公府的奴婢,所以摆着主子的架子想来拿捏人的。” 江画昨天一晚上都在琢磨事情,早上又经了这么一桩事情,心态也调整了过来,于是笑着道:“娘娘放心,我知道怎么做的。” 皇后看了她一眼,只道:“那就盼着你能早日独当一面,不必我让徐嬷嬷把事情一桩一桩拆开来说给你听。” 尽管雄心万丈又答应得痛快,但听着这话江画还是有些心虚了,只好道:“妾身只能看出些浅显事情,若真的太过深奥,还是得求娘娘说与妾身知道。” “罢了,面上是没什么深奥事情让你琢磨,你尽管去理宫务便是。”皇后指了指偏殿中的书案,“有些事情你看得多了,自然也就懂了。” 事实上也正如皇后所说那样,从二皇子封了楚王,然后宫务交给了江画之后,宫中忽地又平静了下来。 而且并非表面上平静,而是真正地,平静到连一丝波澜也没有了。 很快便由春入夏,天气日渐炎热起来。 过了端午,宫中四处都换了轻薄的夏装,江画坐在长宁宫偏殿里面,认真地对着内府送来的衣料服饰等物一一看过数量,确认无误之后用印,让内府继续去处理。 这些衣料服饰都是按照宫中规矩以及后妃品级备好,由内府一年四季地分发到各宫,定时定量,上辈子时候她就靠着这一年四季内府发放的衣料过日子。那时候她是没觉得有什么,只是现在理了宫务才觉察出这其中也有颇多关窍。 比如得宠的人,现在的王昭仪,她的衣料服饰便不会只靠着内府这一年四季的份例过日子,那是从皇帝李章手里赏赐,就算比她如今品级还高的料子,她一样能穿在身上。 又比如不得宠的人,三皇子和五皇子的生母,尽管生下了皇子,但内府还是会暗地里再克扣两分,甚至会用过时的衣料草草应付。 她起初发现的时候还有几分震惊,甚至还找了皇后认真说了一说,可皇后只是淡淡地让她直接用印,并不打算处置这明目张胆欺负人的内府。 她还记得皇后是这么说的。 “你是淑妃,你看不出来,理宫务有疏漏,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没什么可多说。”她还记得皇后说这话的时候是在练字,“内府做的事情,你看不懂看不明白是应当的,所以无论他们做了什么,只要和往年没什么数量上的不一样,直接用印就行。” 这话后来她琢磨了许久才琢磨出门道来。 皇后不打算管内府到底会怎样趋炎附势欺软怕硬,皇后就打算让后宫乱糟糟的,贤后这个名头皇后应当是不想要了。 尽管猜不透这背后用意到底为何,但她没打算违逆皇后的意思,也没那么多多余的同情心去怜爱那两个被欺负的美人,只按部就班地打理宫务,日子倒是过得有几分平凡又充实的快乐。 这是她之前从没有想到过的情形了,相比之前念念不忘出宫,她完全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因为日子过得按部就班又太平无事就觉得简单快乐到可以不去想乱七八糟的杂事。 转念一想倒是也合理,她想出宫是因为宫外能让她过普通人忙碌又简单的日子,她现在呆在皇后身边处理宫务,其实也算是忙碌又简单的快乐,事情不用多想,总之上头有皇后帮她挡着,只要皇后还在,她就不用担心。 只是她偶尔还是会担忧,究竟这辈子还会不会和上辈子一样发生意外呢? 长乐公主会健康快乐地长大吗? 皇后最后会怎样?会保住太子登基? 将来的事情到底会如何发展呢? 这些事情似乎都变得遥远,远到她偶尔想起来时候,就会觉得似乎自己想了太多。 不过有时有些事情也未必真的远到无法想象。 端午节过了没多久,便是二皇子楚王李佾的生辰,他已经满了十五岁,是可以成亲的年纪了。 生辰当日,贵妃便笑着向皇后提了这事情。 她道:“养儿一场,刚出生时候是盼着他平安长大,长大了便盼着他能成亲生子。妾身想向娘娘讨个恩典,明年采选时候,想亲自给老二瞧一个合意的媳妇儿。” 皇后听着这话时候脸上带着笑,道:“这事情我也做不得主,不如你去问问圣上如何安排。圣上向来对皇子们爱护有加,这选妃的事情,我虽然是他们母后,但也说不上话的。” 贵妃笑道:“妾身斗胆,想请娘娘帮忙在圣上面前提一提。” 皇后并没有答应下来,只是看了贵妃一眼,道:“或许贵妃可以自己与圣上说。” 贵妃听着这话,脸上的笑有些僵硬。 江画在一旁听着她们这你来我往,莫名想起了上辈子的事情,上辈子时候太子似乎是一直到出意外为止都没有娶太子妃,甚至东宫里面连侍妾之类似乎都没有,连带着后面的楚王吴王也都是光棍,似乎每一个皇子都是和尚心无欲无求。 这显然是不合理的,一个太子无欲无求勉强还能解释说是他无心此事,但后面皇子都这样就太有问题了。 所以在上辈子的后来,太子出意外去世之后,后面的楚王吴王也都成亲分府出宫,只是没有如旧例那样直接去封地,而是留在了京城中。 那时候便有人在猜测皇帝李章是要从楚王和吴王中选一个太子出来,但李章并没有下明旨,所以皇子们明争暗斗了许多年。 她在自己的儿子李俭卷入此事之前一直是什么都没打听过的,后来是李俭也去争这太子之位还惹火上身,她最后才发现那局面难以收拾。 想到这里,又想到方才贵妃说的话,贵妃上辈子给自己的儿子提过婚事吗? 似乎并没有。 是因为上辈子的此事李佾还没有封王,只是一个普通皇子的缘故,所以贵妃不提吗? 第33章 有喜、王昭仪的确怀孕了 就连江画都能看出贵妃提二皇子婚事来得突然时候,皇后自然心中更清楚这其中名堂。 太子已经快十八岁了,若放在寻常人家,早就结婚生子能在外面独当一面。 但为什么太子却并没有娶妻,东宫为什么迟迟还没有一个太子妃? 原因太过于简单,成亲就是成人,现在太子在东宫天天读书可以不去向朝政之事伸手,那是因为他还未成人,若他已经成人,他还有什么理由天天在东宫里面念书闭门不出? 而太子插手朝政,就是对皇帝手中权力的威胁。 所以李章一直都说太子还小太子还小,太子还没到成亲的时候。 但一个人究竟小还是不小,年龄一目了然,十七八岁还要说年纪小,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 皇后从前是向来不对此事有什么评论和催促,尽管太子是她亲生的,尽管太子一天天长大成人,她太知道李章对太子的忌惮了,假如不是因为废太子实在找不到理由,他或许早就把太子给废了。 贵妃知不知道这些?皇后能肯定的给出答案:知道。 贵妃从进宫到现在这么多年,她又不是蠢人,当然心里事事都明白。 所以她提楚王的婚事,便是在说太子的婚事。 所以她在想什么? 或者说,崔家想做什么? 当崔家和安国公府的联盟破掉之后,难道崔家是想直接来和太子结盟吗? 以她对崔家的了解,崔靖是带兵的将才,但并不是有勇无谋的武夫,崔靖之前选了安国公府结盟是两个原因。 第一,安国公府向来势大,并且出了皇后,皇后膝下还有太子,只要不是什么谋逆的事情,安国公府就不会倒下,他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在他在外征战的时候帮忙挡住可能有的攻讦。 第二,他一个带兵的将军需要有一个一眼就能看穿并且让皇帝抓得到的弱点,抓得住的弱点,能让李章感觉到安心,和安国公府结盟,把妹妹送进宫都在把自己的弱点送到李章面前来看,让李章看到,他是孤立无援,并且需要帮助的,不是只手遮天翻云覆雨的。 这两个原因足够让崔靖选择和安国公府结盟,但这个盟约显然不算太紧密,他崔家可进可退,并非和安国公府完全绑在一起不可,崔靖随时随地都会因为局势的变化而对这份盟约做出新的审视。 就好像二皇子李佾封了楚王之后,崔靖很快就和安国公府疏远了,这就是崔家的灵活之处。 那么现在贵妃来问李佾的婚事是为什么? 崔家的图谋是什么? 皇后并不认为此时此刻崔家是想谋太子之位,太子从出生开始做太子,是李章精心培养的继承人——且不论现在他有多忌惮太子带来的威胁,从前在太子还没长大成人的时候,李章是真的对太子用心,并且全心全意地培养着的——这样一个太子,李章自己想动又不能动,她看得出来,崔靖当然也看得出来。只要李章还好生生活着,一个正常的理智的人为了自己的前程都不会去招惹太子,更不会去谋太子之位。 既然不是要谋太子之位,那难道是想借楚王李佾的婚事,让皇帝想起太子的婚事,继而更忌惮? 这太过于明显,她也不认为崔家和贵妃会这么做,就算要做,也不应当说到她面前来。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一时间她陷入了沉思。 一旁坐着的贵妃这时候拿起茶盏抿了一口,然后笑了笑,道:“方才过来之前遇见寿昌宫的宫女,说王昭仪这个月没换洗。” 皇后抬眼看向了贵妃,忽地明白了贵妃的意思。 是试探。 王昭仪也出身安国公府,是她的族妹,如果王昭仪也生下皇子,安国公府还会是太子最天然的后盾吗? 以现在她与安国公府这僵硬的关系,她的兄长会立刻转而去支持王昭仪生下的皇子。 再接着会做什么?会想办法来废太子? 皇后垂眸思索了一会,李章不会主动废太子,他爱脸面爱名声,就算心里已经想得发狂,但却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废太子就是在否定他前面十几年的功绩。 但他不说,会不会有揣测君心的人主动去帮忙? 如果废不了太子,那就泼脏水好了,倘若太子失德,有什么资格做太子呢? 那么安国公府会不会愿意来扮演这个为君分忧的角色呢? “瞧着天色不早了,妾身不打扰娘娘,还是先回去。”贵妃起了身,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去吧。”她回过神来,抬眼看向了贵妃,“楚王的事情,我放在心里。” 贵妃面上浮上一些喜色,道:“那妾身先谢过娘娘了。” 夏季天黑时候晚。 红霞万里,天边云朵绵延。 江画送了贵妃到长宁宫门口,然后目送了她上肩舆往云韶宫去。 等到看着肩舆转弯消失在了宫门后面,她才转身重新回到长宁宫中去。 宫中,皇后仍然还是方才贵妃离开时候样子,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一直到她微微加重了脚步,才回过神来看向了她。 “贵妃走了?”皇后从凤椅上站起来,扶着江画的手往窗边走了两步,“你今日的宫务处理完了?” “已经处理好了,娘娘要过目吗?”江画跟着皇后走到了窗边,闻到了浓烈的栀子花香,低头一看,便见是窗下那一丛栀子已经开了。 “你认为贵妃为什么提楚王的婚事?”皇后忽然问道。 江画顿了顿,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刚才也想过一些,思来想去都觉得贵妃是心怀叵测,但皇后这么一问,又让她迟疑了,皇后向来思量更多,不会看不出那些阴谋诡计,所以贵妃说楚王的婚事难道是心怀好意吗? 她久久没有回答,皇后也没有催促,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 “妾身以为……或许还是……为了太子的亲事?”沉默了好一会儿,江画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 “必然所指是太子。”皇后闭了闭眼睛,然后侧头看向了她,“在你梦里,我死后太子被废了吗?” 江画一愣,没想到皇后忽然这么一问。 半晌没得到她的回答,皇后重新看向了窗户外面的晚霞:“那就是死了。” “娘娘……那……只是梦。”江画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了,她抬眼看向了皇后,并无法看出皇后此时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你说的没错。”皇后笑了一声,又叹了口气,“我倒是希望一切都是真的,若知道明天一定会死,今日便随心所欲。” 话说到此处,她倒是有些明白皇后的意思,不过是事事算计到身心疲惫。 皇后抬眼看向了她,忽然问道:“你现在还想出宫吗?” “自然想。”江画飞快地回答了,这问题不需要思索,她在宫中停留不过是因为没法出去,若真的有机会,她不会在宫里再留一刻。 “出宫以后你想做什么呢?”皇后问。 “做什么都可以。”江画回答,“只要不在宫里就行了。” “这倒是让我有些羡慕。”皇后笑了笑,“方才我忽然在想,我究竟想做什么呢?” 江画有些不解地看向了皇后,想问又不敢开口,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低了头。 “我从前想做一个贤后,能青史留名的那一种。”皇后说道,“我那时候还是太子妃,圣上那时是太子,圣上那时说想做一个开疆辟土的皇帝,让四海臣服,八方朝贡,我想那我就做一个贤后,可以为他生儿育女,让他在外不用费心后宫的事情。”顿了顿,她带着几分感慨地叹了一声,又看向了江画,“你认为,我算做到了吗?” “算。”江画认真地点了头,这问题几乎都不用去想,从任何角度来说,皇后都能算得上一个“贤”字,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作为皇后是无可指摘的。 “可人是会变的。”皇后的目光重新看向了远处,“人人都会变,当初的贤是当下的险。我所追求所追寻的,最后变成了一把双刃剑,一面朝着我自己,一面朝着圣上。画儿,如果你出宫之后会是这样处境,你还会想出宫吗?” “可是……我想不出来在宫外会有什么事情……能最后变成双刃剑。”江画沉默了一会这样回答了,“宫外日子过得单纯,并……并不需要如此。” 皇后听着这话忍不住笑了一声,接着是长长一叹:“是啊,宫外哪里有这么多事情,就算最复杂的大家宅院里面,也不至于父子成仇,夫妻猜疑,不至于把日子过得如此丑陋又无奈。” 天色渐渐暗下去了。 宫中四处上灯,在渐渐浓黑的夜晚中增添一片片昏黄火光。 雕梁画栋的宫室在夜晚显出了几分寂寥。 四处宫门下钥,整个皇宫陷入了一片宁静之中。 江画洗漱之后就躺在了床上,一边拿着扇子扇风,一边又伸头去看了一眼摆在窗户底下的冰山。 今日在长宁宫中,皇后的话说得虽然有些没头没尾,但她还是能看出来一些端倪。 皇后应当是觉得现在的局势让人觉得疲累。 尽管不知道皇后认为疲累的地方到底是哪里,不过她大约也能猜出还是和太子有关,也和贵妃今日突然提楚王的婚事相关。 有一点可以肯定,贵妃并不是为让皇后去为太子的婚事与皇帝发生冲突才提楚王的婚事,这中间有什么事情一定是她疏漏了没能发现。 或许是……王昭仪没有换洗,所以应当是有孕了? 想到这里,江画忽然觉得有些微妙了。 若王昭仪真的怀孕,并且还生个皇子,那么这个皇子排行第六……岂不就是她上辈子生过的那一个? 想到这里,她忽然又觉得有些酸涩,这辈子若还是李俭行六,他应当不会再怨恨生母不能给他依靠了吧?算不算是让他能得偿所愿,不至于母子成仇? 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上辈子生下李俭之后的日子,那些日子现在回想起来是那么遥远,可却又清晰得过分。 她记得自己是怎么教李俭说话,记得怎么教他走路,也记得他刚刚会跑会走的时候,她跟在他后面一步步追着,看着他迈着小短腿在宣明宫宫室之间又跑又跳又叫,她甚至还能想起来他小时候摔跤了,趴在地上可怜巴巴地喊娘娘抱抱我。 这些回忆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深,就好像印刻在了脑海里面,怎么都忘不掉。 可……大约是后来长大了,正如皇后最近常说的那样,人就是会变,长大之后的李俭就再也不是小时候的样子了,她现在已经模糊记不清长大了的李俭是什么样子,她就只记得她与一手养大的小孩儿越来越远,后来彼此之间都生了怨恨,生生断了母子缘分。 正想得伤感,忽然外面隐隐传来密集的脚步声音。 江画摇着扇子的手停顿了一下,忍不住坐起来往外看了一眼。 外面一片漆黑,自然什么都看不见,而那喧哗声音似乎也只是她的错觉,根本就听不清了。 没有睡意,她靠在窗户旁边的冰山扇风。 还没站一会儿,徐嬷嬷从外面进来了,见她站在窗边还愣了愣,然后才上前来低声道:“寿昌宫那边请了太医。” “这么晚了?”江画下意识看了一眼墙边的更漏,这已经快三更了。 “圣上今天去了寿昌宫。”徐嬷嬷说道。 “那是圣上还是王昭仪?”江画迟疑了一会,“听说王昭仪这个月没有换洗,是不是有喜了?” 徐嬷嬷略一点头,只低声道:“恐怕就是了。” “要进位么?”江画眉头微微皱了皱,“皇后娘娘已经知道了吗?” 这些问题徐嬷嬷是没法回答的,第二天早上去长宁宫请安的时候,江画便也知道了自己关心的答案。 王昭仪的确怀孕了,但是没有进位,她还是昭仪。 大约是因为没有能够提位分,王昭仪脸上的喜色有些勉强,连带看着江画的目光都有些怨恨。 第34章 避暑、原本只是去放松一二 贵妃笑着看了一眼王昭仪,道:“昭仪娘子大喜,这么看着淑妃,是有什么事情想求淑妃吗?” 王昭仪垂眸,过了一会儿方笑了笑,道:“今日淑妃娘娘身上衣服好看,于是多看了两眼。” 江画听着这话,倒是忍不住也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不过是平平常常的裙衫,实在算不上好看或者惊艳值得盯着看的。 贵妃扫了一眼江画身上衣服,接着便朝着江画笑道:“我倒是没看出有什么新奇,看来还是不如昭仪娘子了,也难怪现在昭仪得宠,还能身怀龙裔。” 上首的皇后仿佛是没听见她们在说这些衣服裙子的话,只淡淡笑了一声,道:“既然昭仪有喜,那边面了晨昏定省,好好在寿昌宫安胎吧!免得这路上奔波,出什么意外就不好了。” 这话一出,王昭仪面上拂过了一丝紧张,忙起身道:“妾身万万不敢……” “便定下了。”皇后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仍是平平,“你既然有喜,自然万事以腹中胎儿为重,其余不必多想,安心在寿昌宫养胎就是了。” 王昭仪抬眼看向了皇后,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似乎又是被皇后这样语气给吓到一样,嚅嗫了好一会,终究是再没开口。 大约是因为王昭仪怀孕,皇后看起来心情并不太好。 一向热闹的贵妃不知为何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再多说什么话,于是殿中安静了好一会儿,最后皇后身边女官叫了她们退下。 等到诸人都退下,江画仍如往常一样先去了长宁宫侧殿处理宫务。 所谓宫务听起来似乎格外不同,但事实上便是管家的琐碎事,这些事情打理多了,总会微妙地有种自己在做管家婆子的感觉。 仍如之前那样先把各宫的事情分门别类,然后又按照轻重缓急排列起来,江画和身边的女官一起便忙碌起来。 才刚把内府送来的那些事情一一批注完毕,忽然听见正殿那边有通传的声音,江画侧耳去听,竟听见了一个之前没听过的年轻男声响起来,还没来得及惊讶便听见“母后”二字,方后知后觉想到应当是太子。 一旁女官也听见了声响,急忙起身出去看了一眼,不过一会儿便回来了,道:“娘娘这会儿别过去,是太子过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江画愣了一瞬才点了头,她如今是皇帝李章的淑妃,对着成年皇子避嫌是应当的。 只是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太子——刚进宫在皇后身边做宫女的时候倒是有机会能见,但那会儿是被皇后要求去学规矩,规矩才学了个七七八八还没来得及正式开始在皇后身边伺候,就被封了个淑妃,然后上辈子等到她生了李俭不用再因为这样那样原因避嫌的时候,太子早就已经意外去世了;而这辈子……除了上次在长宁宫外避让过一次,这还是第二次遇到。 她忍不住竖起耳朵去听正殿那边的声音,但这会儿什么都听不到了,大约是皇后也知道她现在在侧殿,所以和太子一起往后面去说话了。 一旁的女官倒是笑了笑,道:“太子殿下过来得少,应当是有事情才来找皇后娘娘。” 江画有些好奇,问道:“太子殿下平常不过来么?” 女官笑着道:“娘娘还没发现么?平常就是吴王殿下和公主殿下过来,太子殿下在东宫要读书呢,圣上管得紧,是没什么工夫过来的。” 江画顺着女官这话想了想,倒是真的发现的确如此。 平常吴王李傕和长乐公主倒是经常过来——尽管每到这种时候,她也会避开,但是太子……似乎真的是很少很少过来。 大概是前一天晚上刚想过自己生养过一场的李俭,这会儿听了女官的话,她忽然在想,皇后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如何呢?是母慈子孝,抑或是母子成仇?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江画忽然又觉得有些好笑,似乎在得知王昭仪怀孕并且有可能生下的就是李俭之后,她便变得奇奇怪怪起来。 一旁女官往外看了一眼,声音忽然小了一些,道:“太子是刚一出生就被抱去东宫的,吴王殿下是在长宁宫一直长到五岁,小公主出生后才到德安宫去,娘娘若是等会去陪着皇后娘娘说话,不要提这些。这几件事情当初皇后娘娘都不痛快了很久。” 江画愣了一会,先急忙谢过了女官这一句提点。 女官只摆了摆手,她是跟着皇后多年,从宫女提拔起来做的女官,知道有些话要怎么说,也深知皇后的心意,所以提醒江画只是应当应分的事情。她沉吟片刻,又笑了一笑,道:“不过也不必特地避开,那样倒是显得刻意,平常一些就行。” 江画也笑了起来,道:“我知道的。” 太子在长宁宫一直呆到快中午时候才离开。 离开时候正好江画和女官一道正准备去偏殿摆膳,她远远站在廊下看了一眼,离得太远只见到侧面和背影,只觉得太子不太像李章,那应当是像皇后更多一些? 匆匆一眼也没看真切,她也没太把这事情放在心上,只等着皇后那边一切都收拾停当了之后,才进去正殿中请皇后一道用午膳。 进到正殿时候,只见皇后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早上时候穿着的那件朱红色外裳换下了,换成了一件紫红色的袍子,只看神色,似乎心情已经比早上时候和缓了许多。 这也是和皇后相处久了,才能从她那张总是宽和宽容的表情下分辨出一二不同来。 江画上前去,还没行礼便被皇后摆了摆手让她免礼先坐下。 “娘娘现在用午膳吗?在偏殿已经备好了。”江画笑着说道。 皇后揉了揉眉心,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口中淡淡道:“明日我准备去元山宫避暑,你回宫去也准备一番,与我一道吧!” 江画愣了一愣,下意识问道:“那宫中宫务应当如何处理?” 皇后听着这话倒是轻轻笑了一声,道:“让他们往元山宫送便是了,这不是什么大事。” 听着语气,江画也知道自己方才问了句蠢话,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那妾身等会就回宫去收拾东西。” “至少要住到中秋,你东西带齐全些。”皇后说道,“午膳今天就不留你在这儿用了,先回去收拾东西吧!” 有些意外,江画还是不假思索地应了下来,然后便是恭敬退出长宁宫,坐上肩舆回去宣明宫。 坐在肩舆上往宣明宫走,江画才回头琢磨起了为什么皇后今天忽然要去元山宫。 元山宫顾名思义是在帝都北边的元山上,上面的离宫还是太宗时候修建的,历代皇帝也都是把山上离宫作为避暑使用,但李章却是个例外,至少在上辈子时候,江画从来没听说李章去这个元山宫避暑。 且不说宫殿了,就算是普通一间房子,一年没人住便会显出破败陈旧的感觉,那个十几年没人住的元山宫现在能住人吗? 这么想着,江画忍不住问一旁跟随的徐嬷嬷:“元山宫宫殿房屋之类可需要先修葺一番?” 徐嬷嬷笑了一笑,道:“这倒不用担心的,皇后娘娘每年都要去元山宫住一段时日,殿阁都维护得好,不必现在临时派人去修。” 江画从前是没听说过这事情的,这会儿忽然听着徐嬷嬷这么说还愣了一会,然后才带着几分迷惑地开口问道:“但之前似乎也没听娘娘说要去元山宫。” 徐嬷嬷笑道:“皇后娘娘从前去的时候也不张扬,原本只是去放松一二,何必兴师动众惹得众人皆知呢?” 江画先点了点头,然后才想起来上辈子的事情——上辈子她进宫封淑妃之后没多久就是长乐公主出了事,再之后皇后就病了,病了自然不会再出宫避暑之类,这辈子没有长乐公主的意外,那自然也不会有皇后生病,当然也不会需要在宫中卧床,自然可以去元山宫避暑了。 但尽管如此,江画还是想不出为什么皇后突然就要去元山宫,是因为王昭仪怀孕了所以她心里实在太在意,索性眼不见为净么? 等到她回到宣明宫时候,皇后要去元山宫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宫里了。 皇帝李章是从太子李傃口中得知的,他听着李傃说完这事情,沉默了许久才道:“那你便带着禁军送你母后往元山宫去,一路上小心慢慢走,不要太急,山路难走。”顿了顿,他又轻轻叹了一声,道,“与你母后说,等过两日朝政上的事情少了,朕也去元山宫陪着她小住一些时日。” 丹阶下的太子李傃应下来,他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轻快。他道:“儿臣还想着等会去问问仙仙和四弟,要不要和母后一道往元山宫去避暑,今年天气实在太难熬,想来山上是要凉快一些的。” 李章听着这话,面上神色微微松弛了一些,笑道:“长乐倒是可以带上,老四就算了,前儿旬考他又考得一塌糊涂,让他留在宫里念书。” “那儿臣等会差个人去仙仙宫里说一声。”李傃笑着说道,“儿臣倒是不知道四弟又考得一塌糊涂,等送了母后回宫,儿臣就去盯着四弟的功课。” “是应该盯着些。”李章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欣慰神色,他看向了李傃,忽然又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傃是他和皇后长子,模样像皇后多一些,相貌清俊柔和,并不像他。 此时此刻他看着李傃便想起皇后,也想起了宫里宫外这些乱糟糟的事情。 想着便是一叹,他随口问道:“你母后还打算带谁一起去元山宫么?行李之类可收拾好了没有?” “母后说带着淑妃娘娘一起。”李傃说道,“行李之类儿臣还没差人去问,不过元山宫也没离得太远,实在缺了什么,到时候从宫里送一趟过去也不麻烦。” 李章倒是愣了一会,完全没想到皇后会想要带着江画去元山宫的。 眉头微微皱了皱,他再一次看向了李傃:“要是带了淑妃,那就不要让仙仙跟着一起了,那反而不方便。” 李傃迷惑地眨了眨眼睛,最后并没有反驳,只道:“那儿臣等会儿就不让人往仙仙宫里去说这事情,省得她知道了又闹腾起来。” 李章潦草地点了点头,不想再继续说元山宫这事情,只摆了摆手示意太子李傃可以退下了。 李傃走后,李章忍不住便派人往长宁宫通传了一声,然后自己便抬腿往长宁宫去了。 他不怎么介意皇后去元山宫避暑,但是带上江画……这意思就不一样了,他不想胡乱猜测什么,万事他都愿意听人说清楚。 夏日午后烈日炎炎,宫中安静得厉害。 李章没有传肩舆等物,自己慢慢地朝着长宁宫走。 他平日里处理朝政和休息的乾宁宫与长宁宫正好就处在皇宫的中轴线上,相隔距离并不远,从乾宁宫出来穿过宫门,往北走一段路就能到长宁宫的宫门前了。 不知为什么他想起来十几年前他刚登基时候的情形,那时候他拉着皇后从长宁宫往乾宁宫走。 他对皇后说,你想来看朕的时候,都不用走太远,只要迈几步,少少走那么一会儿,就能到乾宁宫来了。 他想不起来皇后那时候怎么回答他,他只是忽然想起来,皇后已经很少到乾宁宫去找他了。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走到了长宁宫门口,他闻到了那香味浓烈的栀子花的味道。 栀子花的香味是先声夺人的,李章忍不住看了一眼栽种在宫道两旁的不起眼的花树,心中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郁,抬腿进到了殿中。 皇后听着前面通传,从后殿往前殿走,便恰好看到李章进来。 “圣上怎么这时候过来了。”皇后上前行了礼,语气平淡地问了一句。 “不必多礼。”李章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我听太子说,你要带着淑妃一起去元山宫?” 第35章 帝后、可感情到底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皇后料到李章会来问她带着江画去元山宫的事情。 李章的心思或许在有些人心里是莫测的,但对她来说并不难猜——十几年的夫妻,青梅竹马的情分,她太了解李章了。 不管在别人面前李章究竟是什么模样,但在她面前,他倒是能算得上坦诚以待。 “带着淑妃,免得她在宫里和王昭仪有什么冲突。”既然李章问得直接,皇后也就直接把原因给说了,且并没有掩饰对王昭仪的鄙夷,“早上时候王昭仪过来长宁宫,还险些和淑妃吵起来。王昭仪看起来不像是个心胸宽大的,如今仗着有宠,便不把人放在眼里,着实让人厌恶。” 李章听着这话倒是好半晌没说出话来,他接过了女官送上来的凉茶喝了一口,然后随手放在了一旁,道:“朕不打算给王昭仪进位。” 皇后嗤笑了一声,语气相当不客气,道:“圣上如今说这话是晚了,且看着她要如何耀武扬威恃宠而骄吧!我原就说过,安国公府向来是不知足的,我远着他们还来不及,你倒是三番两次要施恩,可看看这恩成了什么样子?” 李章摇了摇头,倒是没有气恼,只道:“原也只是想着安国公府的面子——你能不给面子,朕却不能让别人说你对娘家刻薄寡恩,朕想着替你圆一圆,也试探试探安国公府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现在可试探出了什么?”皇后冷笑一声,只当是没听出李章话中深意的,“倒是得恭喜圣上喜得贵子。” “到时候直接抱到你这边来养就是了。”李章道,“安国公府虽然有些小小贪婪,但也没做过什么大的错事,不至于要那样苛待。” “我又不缺孩子,养别人生的做什么?”皇后意有所指笑了一声,“这话倒不必再说。” 李章听着这话,抬手给皇后倒茶,口中道:“都依你,这后宫的事情全依着你。”顿了顿,他又看向了皇后,试探着问道,“既然带了淑妃去元山宫,仙仙就留在宫里吧?” “怎么,你还提防着淑妃?”皇后微微挑眉。 李章道:“虽然淑妃的确是一无所知,但谁知道她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心思?你方才都说安国公府不可信不知足,朕也是想着,淑妃进宫这么久,又替你理了这么久宫务,说不定心里早就有别的心思。朕与你就一个女儿,宝贝还来不及,不敢叫她离淑妃太近。” 这话说得就有趣极了,都不用太深想,就能立刻从中抓出好几层意思。 安国公府不可信的究竟是谁,是淑妃江画,还是她这个皇后? 理宫务理出别的心思,到底是谁有别的心思? 就一个女儿,他李章心疼,那就是她这个当娘的不心疼? 李章跑过来说淑妃,说长乐,都是在说她。 问她为什么要去元山宫,问她要是真的对安国公府已经死心疏远了,为什么还要带上江画这个显然是安国公府出身的人,安国公府并非她兄长那一支,还有旁支许多人,她是不是打算放弃兄长这一支,来启用旁支? 皇后抬眼看向了李章,她倒是对李章没什么畏惧,她向来是敢直视他的。她笑了一声,淡淡道:“难道我这个为娘的,会亏待了女儿?你这话说得偏颇。”顿了顿,她颇有些不耐烦地用手指在案几上敲了几下,眉头微微皱起来,“你若是觉得我做得不好不对,直说便是了,犯不着拐弯抹角地说这些事情,听得令人厌烦。” 这话一出,李章嘴唇抿了抿,好半晌没说话。 皇后也懒得多说什么,只拿起了杯子喝茶。 过了许久,李章叹了一声,道:“朕没有别的意思,这世上朕最信任的人是你。” “有些谎话,说得多了自己也就信了。”皇后漫不经心地看向了窗外,这下午时分,被太阳炙烤了一天的绿树都有些发蔫,“自欺欺人多半是这样的,你觉得我说得有理吗?” “朕并非指责你。”李章仿佛是在和她说着完全不一样的事情,但他们彼此都知道自己在说的是什么。 “要是你觉得真的被傃儿逼得进退两难,我可以上折子废太子。”皇后静静看着他,“恶人由我来做,恶名由我来担。” “朕并非是要如此。”李章长长一叹,“傃儿没什么不好,朕从小培养的太子,万般都好——只是他长大了,阿英,并非是傃儿有什么不好,也并非是你有什么不对,只是他长大了,而朕一天天变老了。” “我厌恶你一而再地试探和摆弄你所谓的权力平衡。”皇后说道,“这让我觉得我从小就眼瞎,感情错付,也看错了人。” “阿英……你不要这样说。”李章露出了一个有些难堪的神色,似乎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为什么会有试探?因为无法拿定主意,无法确定这件事情到底是什么情形,所以需要试探。”皇后语气平静,“你为什么一而再试探安国公府,因为你根本不信我已经和安国公府情分不再,你不信这个事实,所以才会试探。你认为安国公府有叵测之心,事实上是认为我有叵测之心。你封淑妃的时候对我说要试探出安国公府到底有什么后招,而实则是想看我到底是怎样的态度对待安国公府。” 这话说得李章不自然地撇开了目光,再一次沉默了下去。 “一切试探,皆是因为不信任。”皇后语气并不激烈,甚至算是漠然了,“所以你觉得,你最信任的人,真的是我吗?李章,还需要我把事情全部一一摊开来说给你听吗?” 李章顿了一顿,他自己都很久没听过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了,一时间竟然只觉得有些陌生,过了许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才道:“如朕方才所说,是太子长大了。太子是副君,自然而然地,会有很多人围在他的身边。朕……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情景。” “历朝历代能成功登上皇位的太子屈指可数。”皇后轻笑了一声,“所以你认为太子有威胁再正常不过了,毕竟你当初登基也并非因为你一直是太子,那数月的太子之位几乎可忽略不计。你若真的觉得无法忍耐,我来上折子成全你,如何?” 李章深深看了皇后一眼,没有说话。 “其实你现在不必烦恼这些,毕竟封了楚王不是吗?”皇后慢慢喝着茶,说着惊心动魄的话,“我要是你,就扶楚王起来,让他进六部办差,自然而然地,那些围着傃儿的人之中就会有很大一部分去围着楚王,然后只需要让这两拨人打起来,皇权就稳定下来了,一切烦恼迎刃而解。” “他们都是朕的儿子,朕不希望他们因为这样的事情反目。”李章声音很低。 “我随便说说,你随便听听,至于你到底想怎么做,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皇后并不怎么在意面前李章嘴里是怎么说的,“我准备去元山宫一直住到中秋,也可以住得更久一些,我知道我在宫里你为难——你不必说什么好听的话来骗我,这些事情我心里明白得很。” “仙仙留在宫里吧!”李章声音有些喑哑,“朕让傃儿送你去元山宫,山上不方便,仙仙喜欢热闹,住不习惯。” “淑妃正好可以照顾仙仙,不是吗?”皇后忍不住刺了一句。 “仙仙应当在宫里,阿英,朕希望仙仙在宫里陪着朕。”李章不再看她。 “什么时候回来?”皇后似笑非笑问道。 李章闭了闭眼,道:“就如你所说,中秋时候回来,到时候正好团圆。” “那就听圣上的。”皇后不再看李章,而是重新又看向了窗外,“希望圣上能得偿所愿。” 李章深深看了她一眼,沉默地站了起来,慢慢地朝着殿外走去了。 皇后没有起身,也没有去看他。 有些事情原本就是心照不宣的,她和李章幼年相识,十四岁成亲,她太了解李章了想做什么会做什么了,当感情还在的时候,她愿意用最大的善意去包容去理解,可当感□□实上已经不复存在,她能保持平静一直到现在,似乎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 可感情到底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这十几年,她做错过什么事情吗?或者说,这十几年,是她做得不够好,还是李章成为皇帝之后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呢? “去把公主叫来,晚膳就在长宁宫用。”她不再想李章的事情,而是让人去把长乐公主接到自己身边来。 既然李章坚持要让长乐留在宫里,有些事情还是得细心嘱咐一番,她这么想着,再抬眼看向殿外,李章已经离开长宁宫了。 她深深看了一眼殿外,此刻殿外的阳光刺眼得让她觉得眼睛都有些酸涩了。 等她再回到宫中的时候,宫里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楚王应当会上朝听政了吧? 王昭仪腹中那个胎儿是不是能保住呢? 想到这里,她自嘲地收回了目光,长长叹了口气。 第36章 出宫、只希望将来或许还能有再见的时候吧! 出宫一趟听起来容易,但收拾起来并不简单。 衣裳首饰胭脂水粉这些自然都是要带上的,另外还有平常用得上的,诸如什么笔墨纸砚,还有各类用具,收拾起来并不简单。 第二天早上起来,江画便看到整整齐齐几十口箱笼摆在廊下,内侍和宫女们都在准备着搬出去。 还没来得及去问问这些箱子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徐嬷嬷便已经带着人过来请她先用早膳,然后收拾停当之后就急急忙忙往宫门口去。 还没走到宫门,便已经看到前面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卤簿仪仗,诸如红杖清道旗黄麾绛引旙之类,称得上是声势浩大,一眼看过去几乎都看不清那些仪仗究竟摆了多长多远。 行至宫门口了,便看到了一旁还有属于她这个淑妃的仪仗,虽然比不上皇后的卤簿仪仗那么壮观,但也十分浩大,看起来排场十足。 坐在肩舆上,看着这些,江画不免觉得有些惶恐。 她两辈子做淑妃,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属于她这个妃位的仪仗这么齐全的摆出来,似乎属于权力的那一份张扬在此时此刻才真的在她心里有了轮廓。 皇后见到她过来,便直接免了她行礼,又让她站到了自己身边来,口中道:“一会儿圣上要过来,你一会儿直接与我坐一依譁鄭儷辆车便行了。” 江画忙应下来,乖巧地站在了皇后身侧,只等着李章过来了。 站了没一会,李章便带着太子出现在了宫门口。 皇帝和太子过来,宫门口跪倒了一片。 江画虽然是淑妃但这个时候也是要与旁边众人一样行礼的,她屈膝跪在一旁,这会儿只能看到李章的龙靴,然后就听着头顶上皇后与李章说话。 皇后道:“圣上过些时日也来元山宫小住一段时日,天气太热,酷暑难熬,山上还是凉爽些许。” 李章道:“那便听你的,等朕这阵子忙完了,便陪着你去元山宫住到入秋了再回来。” 皇后又道:“圣上在宫中保重龙体,太子也要多多孝顺父皇。” 李章笑道:“朕今日国事忙碌,也无闲暇送你上山,便让太子替朕送一送吧!” 一旁的太子李傃便上前了一步应下了李章的话。 这客套又干瘪的对话,甚至透露出了几分虚伪,江画忍不住抬头悄悄瞅了一眼,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这天家夫妻面上都是一派和睦,看起来似乎还是感情真挚的样子,倒是太子——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太子的正脸,着实与李章不太像。 不等她多想什么,皇后已经非常迅速地结束了和皇帝李章的这番寒暄,让众人起身准备上马车了。 江画在一旁徐嬷嬷搀扶下起了身,然后转身便扶着皇后先上凤驾,自己也跟着上去。 接着便是起驾,外面繁复的仪仗仪式是不用再多看了,江画微微松了口气,抬眼看向皇后的时候,之间皇后已经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江画打量了一下这车驾,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属于皇后的凤驾。和她想象中的马车完全不同,这凤驾十分宽大,几乎就像是一个小屋子一样,里面各类陈设都十分齐全。这会儿里面只有她与皇后两人,甚至是显得有些空空荡荡了。 大约是因为十分巨大的缘故,行走起来倒是十分沉稳,半点也不摇晃,若不是能透过窗纱看到外头的景色移动,大约都觉察不出来这车驾是在前行的。 忍不住好奇,她透过窗纱往外看了一眼,此刻她们已经离了皇宫,应当已经行走在城中了——但大概是因为皇后出行早早就净街,现在街上安安静静的一点人声都没有,显得有些寂寥。 这和她当初见过的京城是截然不同的样子,她印象中的京城还停留在她小时候带着弟弟求生的时候,那时候她经常会在运河旁边干点活,挣到一日的口粮,回去和弟弟分着吃……运河,她记得运河应当就在城西南,那是一条并不能算太宽,常常因为船只太多而显得拥挤的河道。 一时间想得入神,她忽然看到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从后面靠近过来,猛然一惊,她回过神来往后退了两步,不再站在窗边凝视了。 应是听到了外面突然逼近的马蹄声,皇后睁开了眼睛也看向了窗外。 “是傃儿吗?”皇后开口问道。 “是,母后。”外面那人应了一声。 江画愣了一瞬,忍不住又透过这窗纱看了一眼,才辨出外面那人是太子。 “出城了么?”皇后淡淡问道。 太子李傃笑道:“马上就出城了,母后等会要不要上马跑一跑,趁着现在太阳还不大,也还算凉爽。” 皇后看了江画一眼,笑道:“这天气太热,还是算了。等会出了城,倒是你上来坐一坐,在外面免得晒坏了。” 太子李傃干脆地应了一声,又笑道:“母后我去前面看一看,等会再过来。”说完,马蹄声踢踢踏踏,就往前面一路走远了。 江画迟疑了一瞬,抬头看向了皇后:“娘娘,一会儿我先去后面的马车上吧?” 皇后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道:“这有什么?又不是在宫里,我还在这里坐着,难道还要避嫌什么?难道还能出什么事情?” 江画眨了眨眼睛,倒是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皇后到底是什么意思。 “出宫了,就不用讲宫里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了。”皇后笑了一声,示意她在一旁坐下,“你不是想出宫吗?现在已经出宫了。” 听着这话,江画整个人呆住了,一时间她都拿不准皇后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认为我为什么要带着你出宫?”皇后看着她,又叹了一声,“你虽然性格柔顺,模样明艳,可就一点不好,太实心眼了,若是在宫外,能觅得如意郎君,当可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但在宫中,这么懵懵懂懂,只怕是被人坑杀了都不知是如何死的。” “可……”江画心跳如雷,都不知道要怎么说话了。 “知道为什么我要去元山宫避暑吗?”皇后看着她,和蔼地问道。 “不知。”江画摇了摇头。 “王家不仅仅只有一个安国公府。”皇后似乎在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崔家也不仅仅只有一个贵妃。这世上世家大族有那么多,嫡支旁支,同姓异姓,关系复杂得让人一眼都看不透,有人以为安国公府就是一切,有人认为封了王就能有奔头,还有人觉得女人就是会为了娘家去争夺一份根本不会属于她本人的利益。” 话的确很有道理,但江画听得茫然了——这到底和去元山宫有什么关联? 皇后看向了她:“皇宫里面什么都有,但也什么都没有,他们甚至不如你想得透彻。你知道出宫是你的生路,他们却看不出他们的生路在哪里。” 这些只听得人愈发茫然,江画微微皱了皱眉头,把皇后说的话认真想了一遍,然后才试探着看向了她:“娘娘的意思是……您不打算理宫里面贵妃和王昭仪他们的事情了?娘娘会让我在元山宫里面……离开皇宫对吗?” “对。”皇后看着她,“我当初说过会给你一个回报,虽然原本这份回报应当在很久以后再给你——但现在我改变了主意,因为事情已经发生改变了。” 江画沉默了一瞬,忍不住问道:“是因为……王昭仪有孕吗?” “是。”皇后坦然地承认了,她看着江画,语气仍然算得上是宽和的,“我最近常常在想,如若当初我没有发现长乐身边有那么多钉子,长乐真的出了意外,她会被送进宫来吗?就算她进宫了,皇帝也会让她出宫去。因为没有必要让她在宫里。” 江画瞠目结舌——她发现皇后又完美地预料到了她上辈子经历过的事情,她简直都不知道皇后到底是基于什么在做推断了。 “总之中间的原因你没必要知道得太多,你很快也不会需要在宫里挣扎,知道了也没有用处。”皇后的语气相当轻松,“等到了元山宫,过半个月先报病,然后你就可以无药可医,我安排人送你出宫,离京之后你想往南边就往南边,往北边就往北边,只要不留在京城就行了。” 这话一出,江画立刻不去琢磨皇后之前那些弯弯绕绕到底是什么意思,心中雀跃得恨不得立刻跳起来,声音都明亮了两分:“谢谢娘娘!” 皇后看着她这样子,面色也露出了几分愉悦:“只希望将来或许还能有再见的时候吧!” 说着话,已经跑远了的马蹄声又靠近过来,太子李傃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母后,我现在上车来可以吗?” 皇后往外看了一眼,道:“进来吧!” 这话一出,车驾放缓了一些,那骑在马上的人影跳下了马,没过一会儿就从外面进到车中来了。 江画下意识抬头,这会儿逆着光,便只看到李傃一手把马鞭放在一旁架子上,一手从袖子里面掏了个帕子出来,潦草地擦了擦脸上的汗。 第37章 母子、你觉得母后做得对吗? 大约是没想到皇后这边还有个旁人,太子李傃的脚步顿了顿,目光从江画身上扫过去,最后疑惑地投向了皇后,谨慎地没有开口。 皇后笑了一声,示意太子李傃上前来坐,又让江画在旁边帮忙倒了水,口中淡淡道:“这是淑妃,上回安国公府送进来的,这次我带她出宫。” 太子李傃张了张嘴巴,迟疑了一会要不要喊一声“母妃”,他忍不住把在一旁倒水的江画给打量了一眼——不过也就匆匆一眼,并不敢多看。 这仓促一瞥,只看出眼前这个过于年轻的女人相貌极好,尽管车中光线不算太充足,也足以看出那份明媚艳丽,简直是摄人心魂。有些不合时宜,但他忽然就想起来之前他父皇封淑妃时候宫里那些闲言碎语,那时候他们都说淑妃太漂亮了仿佛祸国妖姬,所以他的父皇一看到就倾心不止,所以立刻把一个小奴婢封了淑妃。 也许是刚从马上下来气还没喘匀,也或许是因为方才骑马跑来跑去太过于消耗体力,他忽然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烧,脑子有些嗡嗡的,不知道这会儿到底要怎么办了——这么一瞬,他倒是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在宫中时候他每次去长宁宫都会有各种避嫌。 这避嫌二字从心头扫过,李傃微微僵硬了一瞬,只低头看着茶水,半晌没说话。 皇后看了太子一眼,似乎有些迷惑他为何忽然拘束起来,思忖了片刻,便朝着江画温和地笑了笑,道:“去元山宫路上还长的很,你去屏风后面的软榻上休息一会儿吧!” 江画闻言放下了手中茶壶起身,向面前皇后和太子行了礼,便退去了屏风后面。 李傃听着脚步声走到屏风后面,微微松了口气,才拿起了面前的茶盏喝了口水定了定神,接着抬头看向了皇后:“母后这次要在元山宫住多久?” “最少要住到中秋吧!”皇后不急不缓地说着,“天气热,便多住些时日。”顿了顿,她看着李傃,又认真道,“你在宫中多照看你四弟和仙仙,尤其是老四,看着他不许他带着仙仙到处胡闹。” 李傃忙道:“母后放心,我回宫后就看着四弟念书。昨天父皇也说起四弟旬考考得一塌糊涂,大概是要准备给他抓一抓学业了。” 皇后笑了一声,道:“老四在耍小聪明,你去点一点他,就说让他好好想想那天在长宁宫和我下棋的事。” 听着这话,李傃抬头看向了皇后,似乎是内心有些挣扎的模样,好半晌才道:“母后,之前四弟与我说……贵妃……”话就开了个头,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而看向了屏风的方向,又把话咽了下去。 皇后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倒是一叹,她忽然觉得太子真的被教养得实在太谦虚谨慎敦厚文质了——规矩吃进了肚子里面,样样儿都是按照礼法来的,如若现在换了是小儿子李傕在这里,他就不会在意这车里还有个江画。 这有什么好在意的呢?既然能让她在车里,还让他上车来,还敞开了这样说话,那就说明了此人可信,并不需要忌惮。 对于太子这个身份来说,这当然无可挑剔,但这世上最讲规矩的是帝王家,最不讲规矩的还是帝王家。李傃这样文质彬彬温良恭俭,大约是李章想看到的,但却不是她想看到的。 想到这里,皇后又看了李傃一眼,见他是有些拘束地低头看着茶水,忽然又意识到了一些什么——或许并不是什么规矩礼仪之类的让他这会儿欲言又止,她瞥见了李傃红通通的耳根,倒是一下子明白了。 知慕少艾人之常情,在宫中时候常常有各种避嫌也正因为如此。 她倒是不好再责怪李傃这会儿各种拘谨,倘若依着常理,早早儿给李傃娶妻生子,漂亮女人见多了哪里还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要怪也只能怪李章各种忌惮,生生把李傃耽误到现在。 “知道为什么我要带着她出宫吗?”皇后略一思索,倒是决定把这事情先给说开了,省得儿子琢磨这些事情总不自在。 李傃摇了摇头,道:“昨天父皇原本打算让母后把仙仙也带上,但听说母后要带上淑妃,就没让仙仙一起。” “她是安国公府送进宫来的,你舅舅送她进宫,原本心中有别的算计。”皇后说道,“你父皇想试探一番她到底所知多少,又想猜测一下我究竟知道多少,于是封了她做淑妃。” 李傃听着这话,情不自禁又朝着屏风方向看了一眼,但隔着屏风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于是又把目光收了回来。 “她的确知道一些事情,作为酬谢,我带她出宫来,并准备让她离宫做个自由自在的人。”皇后把话说完,然后认真地看着李傃,“你觉得母后做得对吗?” 原本李傃只是随意听着,但听到最后,他整个人愣住,好半晌没说出话来——他根本就没往这方向想过,这会儿听到都觉得惊世骇俗,什么时候进了宫的妃子还能出宫?而且还是皇后帮着让她出宫? 但他却也不傻,这话在他心里转了一圈,又联想到最近宫里发生的事情,面色渐渐沉重了起来,好半晌方道:“若真如此,母后应当把她留在宫里才是,将来说不定也能是个助力。” “并不需要。”皇后不动声色地看着李傃面上神色,又听着他说话语气,便知道他已经渐渐把心思调整了过来,“她心思单纯,在宫中过得也艰难,加上年纪又小,我不忍心看她在宫里磋磨一辈子,索性就让她出宫去,省得将来在宫里不小心做错了事情,还难以收场了。” 李傃面上露出了几分怜悯,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来,道:“可宫外的日子哪里比得上宫中呢?再说,若这安排让父皇知道,恐怕父皇要震怒。” “那便不叫他知道就是了。”皇后淡淡笑了一声,语气相当放松,“宫里这么多妃嫔美人,淑妃不值得他放在心里,之后还会有更多美人进宫来。” 李傃沉默了一瞬,又往屏风方向看了一眼,他知道皇后想做的是什么了——今年是采选的年份。 本朝祖制采选是两年一次,之前几次的采选都是匆匆走了过场,并没有往宫中多添什么人,甚至连着有好几年是放了宫女出宫。 皇后这话的意思就是,今年的采选一定会有很多女人进宫,所以她才会说淑妃不值得他的父皇放在心里。 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又想起来方才的仓促一瞥,他觉得如若是他,他应该不会忘记的吧? 这话没法问,他也知道不能问。 于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抬眼看向了皇后,道:“父皇虽然忌惮我这个太子,但以我看,也还是人之常情。母后倒是也不必太……” “先帝膝下原本十几个皇子,现在你有几个皇叔还健在?”皇后冷笑了一声,“你父皇拢共做了不到半年的太子,是因为你父皇特别受先帝喜欢?” 这话问得李傃半晌不知如何回答,子不言父,他无话可说。 “你这个太子也做不长久。”皇后看着他说道,“到底是丢了小命还是丢了太子之位,还得看你父皇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也得看你是什么心思,我昨日与你父皇说过了,我愿意上折子废掉你的太子之位,你愿不愿意?” 李傃一惊,再一次抬头去看皇后,半晌无语。 “你已经是大人了,一出生就做太子,有些事情你心里明白得很。”皇后语气很淡,“为什么要给贵妃生下那个皇子封楚王?为什么王昭仪会受宠有孕?甚至我问你,为什么我现在要出宫?你心里有答案,也有计较,当然你与我一样,也心存侥幸。” “父皇今年还是想对西边用兵。”李傃闭了闭眼睛,好半晌才这样说道,“所以崔将军还是要被重用的,安国公府——舅舅也想带兵,舅舅之前也算武将出身,这些年一直在京中,他是想重掌兵权。” “你觉得你父皇会给吗?”皇后冷漠地问道。 “不会。”李傃睁开眼睛看向皇后,语气也冷了下来,“我明白母后的意思——之前有人向我举荐过好几个年轻将才,我授意旁人推荐给父皇。” “可以。”皇后略一点头,“你既然心中有计较,那我便不多说。” “我会照看好仙仙和四弟,母后放心。”李傃慢慢沉稳起来,“元山宫里若有什么短缺,母后差个人回宫与我说一声,我亲自来送。” 皇后看了一眼窗外,此刻外面阳光正烈,但有绿意浓浓,应当已经要进入元山之中了。 “儿臣先下车往前看看路况,之前元山下过雨,免得路不好走。”李傃起了身,然后便跳下马车重新上了马,朝着前面跑去。 江画听着动静从屏风后面探头,睡眼惺忪,大约刚才是真的在屏风后面睡了一觉。 “过来陪我说说话。”皇后忍不住笑了一声,招手让她过来。 第38章 对答、那便想去哪里去哪里,也无羁绊 刚在屏风后面时候,江画起初还注意听了一下皇后与太子李傃在说什么,只是他们说话总半遮半掩,听了没两句就觉得心累不想琢磨,不仔细琢磨就仿佛在听天书,再然后就有了睡意,朦朦胧胧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太子李傃从车上下去。 听着皇后让她过去说话,她便起了身,躲在屏风后面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才走到皇后身边坐下了。 “太子殿下又下车去了吗?看着外面太阳大,还是不要在外面骑马吧?”透过窗纱看了一眼外面,虽然两旁有绿树阴阴,但阳光显而易见地炽热,这种时候都是不太适合在外面跑走的,江画看了一眼面前茶几上摆着的茶水,并没有动几分,几乎还是满的。 “已经要进元山,便不会太热了。”皇后也看了一眼外面,“在宫里拘束时候多,便让他在外头松散松散。”顿了顿,她看向了江画,眼中带着几分笑意,“你在宫里虽然也就不过小半年时间,但也憋坏了吧?等出宫了就自在,不必受规矩束缚了。” 这话听在江画耳中却让她一时怔忡,在皇后眼里她的确进宫就不过半年而已,但事实上她两辈子加在一起十几年都在宫里,她几乎都已经想不太起来宫外是怎样自在生活了——能回忆起来的多是自己一个人带着弟弟在京城讨日子的生活,但时间过去太久,那段日子的苦和涩都已经褪去,只变成了简简单单的一行干瘪的记忆,似乎都不能勾起更多的情绪。 她想要出宫,是因为她已知宫中凶险,以她能力根本支撑不下去,所以想找一条稳妥的生路。 可若说自由自在,这个词已经离她太远了,远到仿佛只剩下了一个轮廓,有时候会想起来,便好似幻想一样,总不认为会成真。 就好像她有时会去想自己有一个田庄,还有一个如意郎君,那都是脑海中想一想而已,就当是做梦来满足自己。 今时今日听着皇后说这样的话,她才忽然切实地感觉到自己似乎真的可以美梦成真。 “怎么了?能出宫反而不高兴了?”皇后好笑都看了她一眼,又叹了一声,“你还年轻呢,将来日子长久得很,出宫以后就好好过日子,我让人给你准备钱粮田庄,要是遇着好男人了就嫁,若是没遇着也别仓促把自己嫁出去了——嫁人是一辈子的事情,得要擦亮了眼睛才行。” 江画抬眼看向了皇后,先点了点头,最后还是忍不住疑惑地开口问道:“娘娘……为何现在就让我出宫了?”之前皇后的确说过原因,但她的确是没能听得太明白的,甚至她觉得皇后是掩下了最真实的原因没有说,只不过用大道理先唬住她而已。 皇后笑了笑,往后靠在了凭几上,淡淡道:“之前便许诺过你会让你出宫,总不能做言而无信的人。” “可娘娘之前还说可能会反悔……”这样轻松氛围下,江画忍不住嘀咕。 “其实原本是的确想让你留在宫里的。”皇后敛了神色,抬眼看向了江画,“把宫务交给你,想试试你究竟能有多少助力,但……虽然你能干也老实,能按部就班地做事情,可的确不是能在宫里长久的性子。”轻轻叹了一声,她语气中是有些惋惜的,“原本是想着,你模样也好,如若有那么几分心机,都不用太多,就能把圣上拢在手心里了,可这世上很难有两全之事,也不能太勉强。” 这话听得江画愣了好一会儿,半晌没说出话来。 “既然的确在宫中没什么太多作用,索性让你出宫,圆了你的心愿也算做成一件事情。”皇后看着她笑了一笑,“其实就这么简单,也没什么不能说——只是你听了大约会觉得不怎么高兴,毕竟是被利用。”顿了顿,她看了一眼江画脸上神色,见她并没有露出什么羞愤之类神色,才继续把话说了下去,“我知道你对我是有几分信任的,否则当初你不会与我说长乐的事情,但……倘若你对我的信任是八分,那我对你的信任大约只有一分。实话总是难听,原本不想说给你听。” 江画低着头想了一想,这话的确难听,只是——以她对皇后了解,她只觉得这话皇后是故意说的,其中甚至能算是七分是假只有三分是真,不全然是皇后的心里话。只用一件事情就能把皇后刚才说的这些完全驳斥,那就是徐嬷嬷教她认字读书:如果只是要去魅惑君王,那认字读书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只是这话当然也是有几分真。 见她面露思索,皇后拿起了手边的茶盏喝水。 “娘娘在骗我吧?”把皇后的话翻来覆去想了两遍,江画抬头了,“娘娘刚才说的话,最多……最多最多,一两句是真的。娘娘不会想让我去、去对圣上做什么的。” 皇后笑着看她:“为什么这么认为?” 江画静默了一会儿,好半晌才道:“因为娘娘对圣上有感情,娘娘……不会希望圣上的后宫中有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人。” 皇后听着这话也沉默了下去,过了许久才自嘲地笑了一声:“是,现在后宫中人太多了。” 这话听在江画耳中有几分寂寥,她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再开口了。 “无论如何,你能得偿所愿。”皇后倒是没怎么在意江画刚才说的那些,她伸手把她散落在耳畔的头发拢到耳后,长长叹了一声,“你刚被送进宫的时候我就想着安国公府越来越不像话,好好的小姑娘送进来做什么?你才十几岁,又是孤女,进宫之后无依无靠,一辈子只能陷在宫里面,一辈子都出不去,太可悲。那时候我想,等你学了规矩懂事了就让你去吴王身边,将来还能跟着吴王一起出宫开府,谁知道事情并没有如我所想。” 江画抬头去看皇后,两辈子的事情加起来,此时此刻朦朦胧胧在她脑海里面翻腾,有这么一件事情忽然在她脑海中无比清晰:事实上没有那么多复杂的缘由,她能出宫,皇后愿意帮她出宫,仅仅只是因为皇后从一开始便有的不忍之心。 她也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仍然还是因为皇后宽和的缘故,正因为宽和,所以才会有不忍,否则便是如方才皇后自己说的那些半真半假的话一样,宫里万事可利用,就算她用处只有一丁点,也会物尽其用,根本不会放她走。 行到元山中,车驾渐渐放缓了下来。 因有离宫在山上,这山路并不算崎岖,但和城外官道比起来还是十分颠簸。 不过山中的确清爽,就算已经快近正午时分,也不似宫中时候那样炎热,连风都是带着凉意的。 “你出宫后有什么打算呢?想往南边去还是往北边去?”皇后笑着问起了她今后的打算,“你还记得你是哪里人么?” 这问题倒是真的把她给问到了,她仅有的记忆中是和父母一起逃难出来的,至于老家在哪里,她完全没印象,所有的、能翻找出来的记忆,全是她在京城周围跟着逃难的百姓在一起,后来独自带着弟弟过日子,家乡在哪里,是什么样子,她一无所知。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悲,她不知道家乡在哪里,父母也不在人世,唯一的弟弟也不在,她便是孤身一人,没有人会在乎她也没有人会记得她。 见她许久没说话,皇后微微挑了眉,问道:“是想不起来了?” 江画回过神来,老老实实地点了头:“只记得后来在京城讨日子过的时候,老家早就不记得了。” “那便想去哪里去哪里,也无羁绊。”皇后倒是豁达地笑了起来,“将来你在哪里,你的家便在哪里,也是件自在事情。” 顺着皇后这话一想,她倒是也觉得豁然起来,便笑道:“那我便想往北边去,以前听说北边有大片大片的草原,想去看看。” “不过若是以安稳计,倒是往南走好一些。”皇后笑着说,“这几年倒是还好,往前几年北边还在与突厥交兵,不怎么太平。” “啊……那就往南边。”因为原本就随便想想,她的主意立刻就变了,“我以前还听说一直往南可以看到海,到时候我可以去看一看。” 一听这话,皇后便知道她这会儿心思未定,于是只笑道:“离宫有舆图,你到时候对着舆图慢慢看就是了,想好了拿定主意了,到时候我就派人送你过去。” “徐嬷嬷能和我一起去吗?”想到要离开皇宫,她忽然想起了徐嬷嬷。 皇后笑了笑,道:“你去问问她,要是她愿意跟着你走,就跟着你。要是她不乐意……我到时候还是会给你安排几个下人。” “谢谢娘娘!”江画爽快地先道谢,想到自己即将就要出宫离京,她只有高兴,没有什么别的纠结。 第39章 生病、娘娘病着我都没心思走了 元山位于帝京西南,山上松柏长青,郁郁葱葱,青苍秀丽。 山上有历朝历代帝王修建的离宫别馆,现在规模最大并最华丽的当然就是元山宫了。 元山宫由好几座宫室建筑绵延连接而成,其中西北边有一座温泉宫,引了天然的温泉,以日月星辰命名,修建起了泡汤的池子。 江画上辈子听说过这温泉宫,但一次也没来过,这次来了,便免不了去温泉宫转了一转。 她是淑妃,还是跟着皇后一起来的,温泉宫的人自然不敢怠慢,见她对温泉好奇,又十分殷切地问她要不要泡一泡。 想了想在元山宫中也没什么事情要急着去做,她便愉快答应下来,下午就在温泉宫里面泡了两个时辰,到了晚间时候又打着灯笼顺着山路往山顶走,想去看星星。 这倒是难得清闲的时候,似乎一旦离开了皇宫,哪怕现在不是在大内,还在离宫当中,就已经能感觉到那份自在和无拘束,不再是无论做什么都需要慢慢思量,细细琢磨。 不过在元山宫中清闲的人好像只有她一个,皇后并没有闲下来,听说皇后在元山宫避暑,便有许多人递了牌子前来拜见,这些人多是宗室中人,又有一些是命妇之类,皇后既没有全部接见,也没有全部拒绝,只留了几个亲近的见过,其余的只让人赏了东西下去。 这些事情原本是与江画没有关系,但她现在还顶着淑妃的封号,那些前来请安拜见的人自然不会漏掉了她,于是皇后便让她先见这些人,之后再称病不出。 如此过了快大半个月的时间,却不等她称病,皇后便先病了。 起因是山中连着下了两天的大雨,大约是夜晚风吹进了殿中,皇后便觉得头晕,再之后便是鼻塞头痛发烧。 皇后生病自然不能怠慢,随行的太医来诊断乃是风寒,只说并无大碍只要多休息便可,但口中虽然这么说的,可手里方子却没开,而是先请示了要不要遣人回宫一趟告诉皇帝李章。 太医这么请示,显然是怕了自己将来会担责任的。 江画在一旁听着只觉得有些奇怪,就是小小风寒,需要慎重到这样地步? 没等她去想明白为什么太医这么小心,躺在卧榻上的皇后只摆了摆手,道:“不必告诉圣上,既然只是风寒,多休息也就足够了,如从前一样开方子吧!” 有了皇后这句话,太医才拿了纸笔出来认真地写了方子,呈给皇后过目之后,便亲自带着人去煎药了。 这样谨慎小心的态度让江画有些在意,于是她在一旁脸色都忍不住凝重了几分,先认认真真地去看了一眼太医煎药,然后才重新回到殿中来陪着皇后说话聊天。 但皇后显然精神不济,只随便聊了两句便让她自己也去休息,并不叫她在旁边守着。 她当然也知道分寸,听着皇后这么说了,便不在殿内打扰,而是到了外间守着,一直等到皇后喝了药睡下之后,才往自己住的宫殿走去了。 下过雨之后山中便显出了几分寒凉,简直不似六月天了。 身后跟着她的徐嬷嬷脸上倒是显然有几分担忧,口中道:“皇后娘娘身体不怎么好,山中还是太冷了一些。” 江画听着这话,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安安静静的宫室,然后才看向了徐嬷嬷:“娘娘平日里看着倒是没什么,方才太医也说是风寒,应当是没什么大碍吧?” “这话也不好说。”徐嬷嬷是已经准备跟着江画一起出宫去的,所以这会儿说话也直接了,“皇后娘娘生公主的时候难产,下红不止差点儿就没了,养了大半年才恢复了一些,病根还在,平日里不能受风寒。”说到这里,她大概是觉得江画不懂这些事情,又补充了两句,“女人生孩子最容易落下病了,皇后娘娘再怎么尊贵,也还是个女人,肉体凡胎,平日里不叫人看出来,却不是自己身子好完全没事的。” 江画愣了半晌,倒是想起来自己上辈子生李俭那会的事情,都说生孩子是进鬼门关转一圈,她是女人,皇后也是女人,其实没什么不同。当初她生了李俭,后来十几年都腰疼,还常常觉得气短,就算是她当时生李俭的时候已经不得宠所以月子里面失于调理,但皇后生了三个,最后还难产了一次,是真的难说她比上辈子生过一个李俭的她能好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她忽然又想起来上辈子皇后在长乐公主出事之后一病不起的事情——身体强健的人自然不会因为一场病就缠绵病榻起不了身,但如若只是看起来硬朗实际上空虚呢?那一场大病的确就可能要了命。 “那不如让娘娘去温泉宫住?”想了想,她停下了脚步询问地看向了徐嬷嬷,“温泉宫那边倒是稍微暖和些,应当比在这边好一些吧?” 徐嬷嬷顿了顿,倒是一时没想到这一层,思索了一会儿才谨慎道:“那先去问问娘娘?我瞧着娘娘未必想挪动。” “我去问问就是了。”说着她就转了身,重新又回去找皇后了。 喝了药没多久,皇后正睡得沉。 江画在外间等着,一直快到黄昏时候才听见里面有动静,便起身进去内殿伺候。 见到是江画进来,皇后倒是愣了一会儿,然后才笑了一声:“不是叫你自己去玩儿?怎么还在这里?” 江画扶着皇后坐起来,又从旁边宫女手里接了药碗,道:“心里记挂着娘娘,便没什么心思玩。”顿了顿,她又抬头看向了皇后,忍不住伸手试了试她还没有在发烧,感觉已经不烫手了,才慢慢道,“娘娘要不要搬到温泉宫那边去?那边有温泉倒是比在这边暖和一两分钟,不至于太过于寒凉。再说温泉养人,说不定泡一泡温泉,风寒好得也快。” 皇后看了她一眼,从她手里直接把药碗接过来一口喝了干净,然后直接把这玉碗交给了旁边的宫人,方道:“太麻烦,不过就是风寒而已,过两天就好了。” 听着这话,江画又琢磨了一会儿徐嬷嬷说过的话,把心里的话想了两遍,才吞吞吐吐地往外说:“虽然只是小小风寒,娘娘还是要多看顾自己身子,不能因为是小病就不当回事了。” “太麻烦。”皇后徐徐叹了口气,“那样就惊动太多人了。” 江画没太懂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皇后看向了她,倒是和蔼地笑了笑:“我让人对外说就是你病了,再过半个月你就可以走了。人我已经安排好,你想好去哪里没有?” 这是故意把话题给岔开,江画倒是一下子听明白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就准备往南边去,徐嬷嬷说不要往山野走,我想着就到时候一边走一边看看,哪里好就在哪里停下来。” “这样倒也是个法子。”皇后说着,又看了一眼外面,此刻天气还是阴沉的,并不见晚霞,“你去休息吧!”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了江画,语气是温和的,“到时候在外面风吹日晒的就不像在宫里时候这么悠闲,这几天下雨变天,你自己别病了才是。” 话说到此处,江画便也不知应当再说什么,只好应下来退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皇后便让人往宫里报了一句淑妃生病,到了下午时候从宫里传了皇帝李章的旨意,只有“尽力医治”四个字,没有打发太医之类过来看,前来传口谕的人只是个小内侍,并不是李章身边得用的人。 江画躺在床上装病,听着这四个字心里一时间不知道是怎样感觉了,她当然没有资格酸涩什么,只是难免会想起皇后,如果是皇后病了,李章是不是也就这么四个字打发?或者能多加几个字,或者亲自来看一眼以示帝后之间鹣鲽情深? 越想心里越乱,她索性蒙着头在被子里面装睡,没一会儿还真的有了睡意,朦朦胧胧就睡了过去。 原也不是睡觉的时候,醒来之后看了一眼时间,不过才睡了一刻钟而已。 坐起来看了一眼,从宫里来的人早就已经走了,殿内没人,只听见外间徐嬷嬷在和人说话。 徐嬷嬷语气中全是担心:“娘娘吃了药会好些吧?今天应当顺便从长宁宫带几只山参出来,这边的山参都不好,年份不够。” “那我等会差人再回去一趟。”听着声音与徐嬷嬷说话的应当是皇后身边的女官了,“这一两年娘娘身体慢慢调养好了一些,只是山里面这雨也太猛烈了一些,应当还早十几天过来,多适应一段时间,就不会因为一场雨感了风寒。” 徐嬷嬷叹了一声,道:“多多上心吧!娘娘病着我都没心思走了,原本是想着跟着淑妃娘娘一起往南边去,现在哪里还走得了?得看着娘娘好了才行。” 这话倒是说到了江画心里,她坐在床上想到了皇后,的确——皇后现在病着,她也没心思往南边去。 第40章 隐瞒、瞒着到底是应当还是不应当呢? 皇后这一场风寒似乎引着别的缘故,快十日了才见起色,精神略好了一些,但气色还是差。 最明显便是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一看便是重病未愈的模样。 跟着凤驾一起来的那太医方子越开越谨慎,最后都要开起太平方,直看的江画皱眉头,看着那药方就想去找太医重新再开。 她这副样子倒是把旁边皇后都看笑了,让女官拉住她,皇后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她坐下,语气中倒是含着笑的:“俗话都说是病去如抽丝,哪里就能吃一两副药立刻就好了?我身体我自己清楚,再过一两天就没事了。” 江画皱着眉头听着这话,忽然想起来之前听徐嬷嬷说过皇后这病因,一时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了——这年头女人有病多是难言的,皇后不可能对她说,更不可能与旁人说,那也就只剩下自己默默忍住这一条了。太医开太平方也多半因为如此,既然没法说,那当然也没法治。 见江画情绪似乎低落下去,皇后和蔼笑了笑,道:“再过两天,等天晴了路好走,安排的人也都到了,就送你离开这里。” 听着这话,江画打起精神来,勉力笑了一声:“只是看着娘娘病还没好,就十分担忧。” 皇后道:“人哪里没有个头疼脑热呢,不必放在心上。” 既然皇后都这么说了,她便也不好再多在这件事情上说什么,心中牵挂归牵挂,皇后自己都说无事,她自然也只好当做无事发生,只想要离开皇宫之后的事情了,只是将来有时候不似当前,她有限的想象中的未来似乎都还是一团迷雾,想来想去最后都只落在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两句话上。 今年的雨水似乎格外丰沛,过了两日元山中也不见晴好,还是一场雷一场雨,把山中上下都冲刷得湿滑。 不过好处便是凉爽,夜里睡觉时候甚至都要盖上薄被,山风卷入殿内时候,便是一阵一阵寒意。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惊雷劈下,江画从睡梦中被这响动给惊醒,睁开眼睛便见着天边闪过两道刺目亮光,几乎把半个山头都要照亮,紧接着又是几道雷噼里啪啦轰下来。 暴雨倾盆。 翻了个身,江画换了个姿势,重新闭上眼睛睡觉。 天边的雷还在翻滚,山风似乎也喧嚣起来。 由远及近,似乎有急促的脚步声在雨中奔驰。 这动静让她略觉得有几分诧异,她微微撑起了半个身子往外张望了一会,竟然看到有一排打着灯笼的宫人正在夜色中冒雨疾行? 出了什么事情? 回头看了一眼墙角的更漏:刚过了三更。 正迟疑着要不要差人去问一问,殿外灯光渐次亮起来,徐嬷嬷举着灯进到寝殿中来了。 “是吴王殿下来了。”徐嬷嬷把手里的灯交给身后的宫人,让他们去把殿内的烛台都点亮起来,“还不知是什么事情,来得突然。”一边说着,她一边帮着江画把寝衣换下,换上了外衣。 “吴王还那么点小?一个人来的?”江画愣住了,“宫里出什么大事了吗?要来……应当也是太子来吧?” “不知是什么事情。”徐嬷嬷语气也是担忧的,“应当是太子反而不好出宫,所以才是吴王殿下来了这一趟吧?” 江画眉头皱起来,从宫里到元山宫,那日坐车过来大约是半天的路程,若是骑马或许快一些——但今日下雨,路不好走,吴王这个时辰到了元山宫,想来应当是傍晚时候宫门才要下钥,就出来了。 宫里能有什么急事,让吴王晚上来跑这一趟?等不到明天白天再让人来? 皇后寝殿外,吴王李傕浑身湿透,身旁的宫人们捧着干净的衣物追过来,不敢让他立刻进去找皇后。 “娘娘刚喝了药睡下了。”女官也是为难,“殿下先换衣服,再把头发擦干,再喝点热姜汤,这么大的雨免得等会儿生病了。” 李傕听着这话,迟疑了一瞬,眉头皱起来:“母后病了吗?你们怎么不知道往宫里报?母后现在还没好?” 女官让人先捧着干净衣服带着李傕往偏殿去更换,口中道:“只是风寒,娘娘说不必往宫里报。殿下先换衣服,奴婢进去给娘娘通传一声。” 李傕看了一眼寝殿的大门,抿了抿嘴唇,似乎有许多话想说,最后只垂下头,跟着宫人们往偏殿走去了。 吴王突然半夜来了,动静还这样大,自然是不能瞒着皇后的。 女官进到寝殿中时候,皇后已经醒过来,显然听见外面刚才李傕与女官说话了。 “老四这时候来了?”看了一眼更漏,又看了一眼这雷声滚滚的雨夜,皇后眉头皱起来,扶着女官便起了身,“宫里出什么事情了?” “这几日宫务送来,并没见着有什么事情。”女官上前来,让人把寝殿内外灯烛都点亮了,“殿下也没说宫里的事情,奴婢见殿下身上衣服都湿透,就请殿下先去偏殿换衣服。”顿了顿,她看向了皇后,“娘娘这会儿见殿下吗?” “他过来一定是有急事,你让他喝了姜汤就过来。”皇后披着衣服在案前坐下了,眉头紧锁,她想了想宫中最近送来的宫务,根本想不出来宫里会出什么事情。 女官应了一声,便退出寝殿,往偏殿去找李傕。 雷声轰隆,山风呼啸,大雨滂沱。 这炎炎夏日,却显出了几分来自秋天的寒意。 李傕喝了姜汤换了衣服,头发虽然用干巾擦过但还没干透,这会儿便披散在肩上,便显出了几分少年郎的稚嫩。 他进到寝殿中,一看到皇后便是眼眶一红,嘴唇抿了两下,脸色十分难看。 皇后一愣,她想着李傕这半夜来了元山宫多半是宫中有事,但脸色难看成这样,难不成是有什么大事?正还想着宫里能有什么大事,便见小儿子眼泪兜不住流下来了。 自从李傕搬出她的长宁宫去了德安宫,从来都是一个小大人的样子,遇见事情向来沉稳,从来都是没掉过眼泪的。 这情景让皇后心里有了底,如若不是大事,李傕不会是这样情态。 心里这么想着,但面上还是不能太显露出来,她示意小儿子坐到自己身边来,温声问道:“怎么了?”一边问着,她拿了手边的帕子给儿子擦了擦眼泪,语气尽力和缓一些,“宫里出什么事情了?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母后、我……”李傕接了帕子自己把眼泪给抹了,哽噎了好久才说出话来,“母后病了,怎么也不与我说?” “只是风寒而已,没什么大事。”皇后摸了摸小儿子的头发,还是潮湿一片没有干,“你过来一定是有事情,先说你的事情。这大半夜外面漆黑一片你跑出来,胆子也太大了!你父皇知道吗?你大哥知道吗?” “仙仙病得起不来床了……”李傕眼泪往外涌,“父皇不让人往元山宫送消息,也不许太子哥哥过来说。父皇说会好的,不惊扰了母后在元山宫避暑……但我下午去看仙仙,仙仙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母后我觉得仙仙要不好了……我、我就偷了太子哥哥的马,趁着宫门还没关就……” “你说什么?!”皇后打断了李傕的话,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仙仙为什么病了?” 李傕眼泪止不住了:“我不知道,我之前还看仙仙好好的,父皇让好几个太医一起诊治,但就是不见好……” “别哭!”皇后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让他擦掉眼泪,但自己的手却止不住发抖,“你把你知道的事情说给我听。” “我就只知道那几天父皇带着仙仙一起玩的时候多,后来就突然病了。”李傕抬头看着皇后,大约是因为身边有母亲在,他倒是渐渐冷静下来,“没什么征兆——若硬是要说,就只是宫里的猫狗都被打死烧成灰了……” 皇后感觉脑子里面一片嗡嗡,耳边李傕在说什么她仿佛听到了,又仿佛没听真切,她感觉自己心跳似乎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能急,要慢慢来。 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正想要说什么,却忽地感觉眼前一黑,身子不再听使唤,整个人往旁边歪了下去—— 李傕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皇后压在了身上,顿时一惊。 “母后?!”李傕赶紧扶住了皇后,眼泪也吓了回去,“母后你怎么了?” 一旁的女官也是一愣,急忙带着人上前来查探情况,见皇后昏迷不醒,顿时慌乱起来。 “太医呢?快去叫太医!”李傕茫然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扶着母后先躺床上去,叫太医来。”一边说着,他吃力地把皇后扶着站起来,又让一旁女官上前来帮忙,一起把皇后架着送回到了床榻之上。 一片忙乱。 李傕被女官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偏殿,他担心地看着寝殿那边的宫人们忙成一团,不知为何他觉得十分荒谬,他是皇后的亲子,这时候他却需要因为规矩避嫌在旁边等候? 漠然地擦掉了自己脸上残留的泪痕,他想到宫里的长乐,他不知道为什么宫里要瞒着自己的母后,可现在他又在想,如果他早知道自己母后会这样晕倒下去,瞒着到底是应当还是不应当呢? 第41章 是命?、这也不是你我能担起责任的事情 在许多时候宫中很多规矩都显得十分死板并不近人情,但偏偏在上位者不开口的时候,所有人都得按照这些僵化的规矩行事。 比如在皇后清醒着能发话的时候,吴王李傕在屋子里面侍疾是应当应分的行为,但现在皇后晕过去,李傕就不能一直呆在皇后的寝殿里面,须得在外面先避让。 又比如,在皇后清醒的时候想要这元山宫上下做点什么,只要说话就行了,而现在皇后不能再亲自开口吩咐,那事情就变得十分纠结复杂,就连皇后身边女官来开口也不行,得着个有身份的人来开口。 于是按照宫里这规矩行事,便直接一路请示到了江画面前。 江画听着来人说了皇后寝宫的事情,一时间有些怔忡——她忽然想起来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难道是长乐公主出事还是命中注定,怎么都逃不过的? 一旁徐嬷嬷取了斗篷过来给她披上,面上都是关切:“娘娘还是走一趟为好,要是真的有什么事情……” 这话没说完,但江画也听懂了。 如果皇后现在有什么事情,她是没法离开元山宫,更别提离开皇宫的。 只是她现在心思根本也没法放在离宫上面了,她有些想不明白,既然皇后都已经把长乐公主身边的钉子拔了一遍,现在长乐公主还在李章眼皮底下,怎么还能出事? 不过显然现在不是站着想这些的时候,她飞快拢了拢思绪,向徐嬷嬷道:“先去皇后娘娘那边,然后去请太医过来。” 一路往皇后寝宫走,只听得雨声喧哗,雨水在夜色中昏黄灯光下,几乎密集得快成了一片。 地上积水来不及排走,已经没过了脚踝,来往的宫人们匆忙避让着,一边是护着手里灯笼,一边又生怕自己脚下打滑摔倒在地上。 整个元山宫已经灯火通明。 江画一路上听着徐嬷嬷说为什么现在需要她过去看顾皇后,又说了为什么现在吴王不能进殿之类,规矩罗列了一堆,其实总结起来也就两个字:责任。 奴婢是可以为主子做任何事情,但与此同时,奴婢也并不会愿意去承担她不应当承担的责任。 放在皇后如今这事情上便是,请太医是应当的,但是他们这些奴婢做主请了太医如果出了问题,他们这些奴婢不能负责任也没那个资格负责。那么现在元山宫中谁能做主谁能负责?就只有江画这个淑妃了。而为什么不可以是吴王李傕?因为吴王李傕原本就是私自离开皇宫,他年纪又小,现在都还在书房里面念书,他哪怕是郡王、是皇后的亲子,也没法在元山宫来做主请一个太医用药开方。 这道理说得更直白一些,就是给这件事情找个完美的可以出来顶事的人,倘若将来真的出了事,就都是那人的责任,底下的宫人奴婢们不过是听命行事,与他们无关。 行到寝殿之外,江画便正好与匆忙行来的太医遇见,这时候也显然不宜多寒暄,她只摆了摆手让太医免礼,直接进殿去给皇后诊脉。 大概是因为皇后昏过去这种事情实在危急,的确不是开太平方就能糊弄的时候了,太医没过一会儿就拿了方子出来,江画粗粗看了一眼,只看用的药就不像治风寒,上面许多补血益气的药材,看起来倒是比那太平方要管用。 “还得先让娘娘醒过来。”太医低着头请示,“或者施针或者艾灸,施针便更快一些,只是……” 这话听得江画愣了一会才明白太医请示的是个什么,针灸当然更快,但皇后是一国之母,凤体不能随便侵犯,没有皇后或者皇帝本人开口,谁敢这么施针?抿了抿嘴唇,正想要说话的时候,她瞥见偏殿似乎有人正在偷看,然后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偏殿还有个吴王等着,于是便道:“先用艾灸,稳妥为上,不可操之过急。” 得了这句话,太医也便不再犹豫什么,从药箱里面拿了艾灸出来摆弄。 这边江画朝着偏殿走过去,行到偏殿门口,便见着吴王李傕红着眼睛正在看寝殿中的皇后,一时间她只觉得有些不忍,半晌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太医开的方子我要看看。”看到江画过来,李傕抹了一把眼泪,冷漠地开口了。 江画于是让人把药方拿过来交到李傕手里,然后才道:“这会儿先要用艾灸,让娘娘醒过来。” “我知道。”李傕一目十行地看着药方,稚嫩的脸皱了起来,“母后不是说只是风寒吗,为什么这么多补血的药?真的是风寒吗?为什么母后病了你们都不往宫里报?你们是不是怠慢母后了?” 江画顿了顿,倒是不知要怎么说才好,最后只道:“娘娘不叫让宫里知道。” “那……父皇是不是知道母后病了,只假装不知道,所以才不叫母后知道仙仙病了的事情?”李傕眉头皱着,露出了一个思索的神色,“我今天做错了事情吗?” “长乐殿下出了什么事情?”江画倒是不觉得李章知道皇后病了,否则以李章性格,他必定是要做出一番悲痛心痛的样子来表达对皇后的爱意,而不是不闻不问的,所以关键应当还是在长乐公主身上。 李傕抬头看向了江画——他年纪小,也还没到蹿个子的时候,平常去长宁宫的时候还和江画碰见过几次,没那么多严格的避嫌,这会儿说话倒是也自然。他想了想自己母后平日里对这个淑妃的信任,又想到了之前宫务在淑妃手中,揣度着这个人应当可信,然后才慢慢开口道:“长乐病了,但我也不知到底为什么病的。今日我来这里,便是来告诉母后,想让母后回宫看看……只是……” 不知原因的病? 江画微微皱了眉头,这其中必定是有原因,只恐怕是李傕并没有打听到而已。 李傕把药方递还给了江画,语气漠然:“无论如何,今天是我莽撞了,否则……母后不会如此。” “殿下不必太过自责。”江画接了药方,然后交给身后的女官去准备煎药,“殿下从宫里过来一路奔波,外面还这样大雨,先休息片刻。等会娘娘醒了,还要找殿下说话的。” 李傕沉闷地点了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转头忘偏殿里面的软榻走去了。 快到天亮时候,大雨渐渐变小,山风卷着清凉的花香从窗户缝里面挤进殿中来。 太医满头大汗地收起了艾灸,抿着嘴唇等了一会儿,看到皇后睫毛微颤不再是之前那无知无绝的样子,才掏出袖中的帕子擦了擦自己头上的汗。 “娘娘,兹事体大,还是要回报宫中知晓。”一边看着皇后的情形,太医一边向江画这样说道,“否则……这也不是你我能担起责任的事情……” “等会天亮了,就让人回宫去禀报。”江画沉稳地回答着,又看了一眼偏殿的方向,“劳烦太医去偏殿看看吴王殿下,殿下昨日淋雨,怕今天有什么风寒,您给看看是不是要开点药剂之类喝一喝。” 太医点了点头,倒是没拒绝,拎着药箱就往偏殿走去了。 江画没有跟上去,只让皇后身边女官跟着,自己则在皇后床边坐下了。 事到如今别的事情看不太明白,有那么一件事情倒是很明了,她不可能在这时候离开元山宫了。 皇后病着,她是走不了的,何况她也不忍心这时候走。 长乐公主还是如上辈子一样出了事情,她心中也颇多猜疑,这原本应当避过去的劫难,怎么就还能发生呢? 上辈子是说公主的嬷嬷吃了酒所以疏于照料出事,这辈子还是这个原因吗? 且不谈这些原因,就说……如果长乐公主还是如上辈子一样夭折,那皇后也还是和上辈子一样活不长久,之后就缠绵病榻香消玉殒? 她不想去相信这辈子还会发生同样的事情——皇后都已经做了那样多的准备,她几乎都把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猜得那样透彻,怎么可能还会有一模一样的事情发生? 但倘若真的…… 想到这里,她心头笼上了一些灰败。 去偏殿的太医没过一会儿就转回过来,只说李傕没事,再多喝点姜汤就足够了。 江画于是命人又准备了姜汤,还备下了早膳,等着偏殿中李傕醒来了好直接用膳。 接着她让皇后身边的女官拟了折子,自己看过之后便让人去取了淑妃的印盖上,直接让人准备天一亮就往宫里送。 等到一切都做完,她重新回到皇后床边来,便恰好遇到皇后醒过来。 “娘娘先别急着起来。”江画上前去先让皇后躺好了别动,然后让人去把煎好的药取来,“娘娘先躺一会儿,这药等凉一会儿再喝。” “现在什么时辰了?”皇后声音虚弱,似乎想看看窗外,但又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寅时快过了。”江画轻声说道,“娘娘要是觉得累,就闭着眼睛再休息一会儿。” 第42章 口不择言、这话他不知道要怎么和皇后说 “我安排人送你走吧……”皇后闭上眼睛,声音很低,几乎让人听不真切。 江画心头浮上一些不知如何形容的情绪,大约能算是五味杂陈,其中酸涩更多。 “娘娘先保重自己身子为上。”她用手碰了碰药碗的温度,然后自己先尝了一口,再慢慢地喂给皇后,“吴王殿下还在偏殿,妾身让人拟了折子,等会就往宫里送。娘娘先喝药,好好休息一会。” 皇后疲累地睁眼看向了她,半晌只是沉默,最后只一声不吭地把一碗苦药全部喝下去,然后闭上了眼睛。 天光慢慢变亮,雨停了,有鸟儿栖在枝头发出悦耳的鸣叫。 江画站在殿前把折子交给内侍,让他快马加鞭往宫里送。 转身要进殿内,便看见吴王李傕站在不远处正在张望,他面上还是冷漠神色,嘴唇倔强地抿着,似乎是有话要说又不太好上前。 她思索了一会儿,便朝着李傕走了过去。 “殿下去陪着娘娘吧!”江画说道,“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您去陪着娘娘就行了。” 李傕抬头看她,语气有些生硬:“你不陪着我母后吗?” “我一会儿就过去。”江画看着李傕,“殿下先陪着娘娘说说话,缓缓把昨天要说的事情说清楚,也能开解一下娘娘的心结。” 李傕抿了抿嘴唇,眼中露出了一些茫然神色,他不再看江画,而是看向了寝殿的方向:“淑妃,你觉得我昨天跑来与母后说长乐的事情是对的吗?我一直在想,如果是父皇不想让母后担心才隐瞒下来,那么我这样做,是不是错了?” 听着这话,江画倒是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李傕没有进去看皇后,而是一直在外面徘徊踟蹰。尽管这话李傕夜里时候就提了一句,但她并没有想到他是如此在意。 “若娘娘一直被蒙在鼓里,反而情况会更坏。”她想了想,这样说道,“圣上不应当瞒着娘娘,长乐殿下是娘娘的亲骨肉,出了事情瞒着娘娘一人,这让娘娘要如何自处呢?让不知情的外人知道了,还以为娘娘故意忽略了长乐殿下。” 李傕眉头皱起来,道:“这怎么可能?不可能会有人这么认为的!” “外人不知道娘娘病了,只看到娘娘在长乐殿下病了的时候都不回宫,那可不就是要这么想?”在长乐公主这件事情上,虽然江画现在猜不出来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李章这样隐瞒一定是有缘故的,她不想妄自猜测,也不想给李章开脱什么。 李傕听着这话沉默了下去,他重新抬头看了一眼江画,面上露出了一个思索的神色,过了一会儿才道:“淑妃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先去看母后,宫里其他琐碎事情就交给淑妃。”说完,他便转身进去寝殿中了。 这么一句话,倒是让江画忽然想起来上辈子时候的李傕了——上辈子她印象中的李傕一直很沉默,甚至可以说是与世无争,除此之外都没有太深刻的印象。上辈子皇后太子相继去世后那十几年里面朝中风光的是楚王,出来争过太子之位的还有她生下的李俭,而李傕虽然是吴王,却好像被人遗忘了,仿佛他既不是皇子,更不是什么中宫嫡子,他不和安国公府有什么往来,也不与其他朝臣有什么交往,人人都在猜测太子之位一定会落在楚王和李俭之间的时候,就忽然有一天朝中变了天,局势大变,变得猝不及防天崩地裂,她便为了让李俭活命自己吞了金。 想起这些,倒不是因为李傕上辈子做过什么和现在有什么类似,而是方才那么一句显然有些跳跃的话语,他明白了的是什么?显然他现在在想的事情已经和她心中所想的是两件事了,以他上辈子的行为再揣摩刚才他说的话,不难看出他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论断,并且还是那种前因后果以及后续影响全部思考清楚了的结论。现在的李傕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经显露出了非同一般的城府。 回头又看了一眼寝殿的方向,她不想再往深了去想。 雨停了之后并没有立刻放晴,天色仍然阴沉着。 山中起了薄雾,把花草建筑包裹起来,轻盈仿佛软纱,带着淡淡的仙气。 太子李傃便是在这影影绰绰的云雾中骑着马来到了元山宫,乃是为了李傕私自出宫跑出来的事情。 如今皇后病着不能起身,江画这个淑妃便只能出面来了,尽管要避嫌,但这非常情况,也无可奈何。 两人隔着礼貌的距离,一前一后地从宫门口往皇后寝殿的方向走,一面走着,江画便把元山宫中的情形一一说给太子知道。 雨虽然停了,但是积水还在哗哗地往外流,回廊中还有些潮湿。 “母后病了,应当早些往宫中报。”李傃语气很淡,但神色凝重,“早让太医过来看,也不至于到现在这样情形。” 江画抿了抿嘴唇,只能低头认错,道:“等回宫后妾身便向圣上请罪。” 这话听得李傃侧头看了她一眼,过了一会儿才生硬道:“母妃不必如此……” “折子已经往宫中送去了,不知是不是与殿下错过。”那一声“母妃”听得江画感觉莫名尴尬,但有些话还不得不说,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把话说了下去,“昨日太医诊治过,娘娘应当也是有一时气急,开了药方,今天早上情形已经好了很多。” 李傃略一点头,忽然想起来之前送皇后来元山宫的时候还听皇后说要让淑妃离开的事情,他着意又看了江画一眼,一时间拿不准她母后现在还打不打算让淑妃离开,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了。 江画倒是没注意到李傃这目光,她一边走着一边说着元山宫中如今的情形:“吴王殿下现在与娘娘在一起,殿下等会儿回宫是要带着吴王殿下一起走吗?娘娘凤驾早上已经让人收拾好了,殿下等会回宫时候要不要护送娘娘一起回宫去?” 接连这么几个问题,倒是让李傃回过神来,他想了想,道:“我只带着老四回去,母后的凤驾……等会先问过母后再说吧!劳烦母妃准备这些东西了。” 江画“嗯”了一声,眼看着已经到了寝殿外面,便停下了脚步不再上前,口中道:“妾身便在外间,殿下等会若有什么事情,着人出来吩咐一声便行了。” 李傃也停下脚步,客气地朝着江画行了礼,又看着她避开:“辛苦母妃了。” 寝殿中,吴王李傕已经听说太子李傃来找他,这会儿乖乖地等在了门口,见到自己大哥进来,便上前行了礼。 “起来,先去看看母后。”李傃拎着李傕起身,便朝着皇后走去了。 尽管方才一路已经听着江画说了皇后的病情,但此时此刻看到皇后面色几乎白得仿佛纸一样,李傃还是愣住了。他上前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皇后开口先截断了话语:“长乐究竟为什么病了?你弟弟说不清楚,你总该清楚的吧?” “……”李傃沉默了一瞬,先回头看了一眼李傕,直看得他把头要低到地里去,然后才回头看向了皇后,“是因为被王昭仪的猫抓咬了,王昭仪已经被看管起来,父皇瞒着母后是不想母后为了安国公府动怒。” “故意的?”皇后此刻语气虚弱,但又还是冷静的。 “算不上故意。”李傃沉默了一会说道,“王昭仪原本是想讨好仙仙,才把猫儿给仙仙抱着玩耍,但是仙仙下手没有轻重……”顿了顿,他语气似乎微妙地斟酌了一会,然后才继续道,“原本被抓咬了及时让太医看过就算了,但王昭仪怕因为这事被骂,被抓咬的地方又在仙仙腿上,有衣服遮住了便掩盖下来不叫人知道,谁知道就拖了两天,就忽然发热起来。” “啪!”皇后一言不发,只一耳光抽在了面前李傃脸上。 “母后息怒。”李傃跪在了床前,低下了头,“这事情儿臣原本一开始就要来告诉母后,但父皇并不许……” “你父皇可以眼睁睁看着仙仙去死,你也可以眼睁睁看着妹妹去死吗?”皇后盯着李傃,“要是老四不过来,是不是要等到仙仙命都没了,你再过来哭丧?” 这话说得太重,李傃愣住,脸色灰败了下去,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母后……哥哥不是这样的……”李傕看到这情景,紧张地站起来,挤到了太子和皇后之间,“哥哥不是这么想的……” “请母后恕罪。”李傃被弟弟的话惊醒回过神来,但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件事情的确就是他做错了,可是他当时在东宫想找人送信都找不到,想要像李傕这样直接骑着马冲出来都不可能,仙仙出了意外,最先看管起来的甚至不是王昭仪而是他这个太子,这话他不知道要怎么和皇后说。 皇后闭了闭眼睛,过了许久才又睁开眼睛看向了李傃:“宫里还有事情瞒着我,宫里除了这件事情,还出了什么事情?” 李傃沉默了一会儿,迎上了皇后的目光:“除了仙仙这事情之外,便没有别的事情了。” 第43章 为难、不要让事情最后无法挽回了 做了十几年的太子,李傃心里明白得很。 他在东宫,不能进不能退,这一两年来他更是像被架在火上,他太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 动辄得咎,跋前疐后,进退两难。 太子虽然一人之下,但终究不是皇帝。 历朝历代那么多太子,善终者寥寥,都不用数最后有几个是最后成功登上皇位。 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也很明白自己母后为什么这么紧张甚至……甚至都有些急躁了。 在宫里仙仙出事之后皇帝李章先让人来东宫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能做的不多,除了低头没有别的选择。 当他手中除却一个太子的名头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是没法有任何行动的,他是一个被给予权力的太子,而不是主动拥有一切的君王。 他知道为什么二弟会得封楚王,也知道为什么皇后这么多年来又是打压安国公府但与此同时还在为他拉拢那些寒门出身的学子,他知道皇后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一切都做的没错,只是错在他如今只是太子,错在他的父皇正是风华正茂看起来至少还有三四十年好活。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向了皇后,又看了一眼在旁边惴惴不安的李傕,沉默了一会儿只让李傕先出去。 李傕皱着眉头站起来,显然满腹疑窦,但也并没有问询什么,只乖顺地站起来退出殿内。 皇后看着小儿子走出去,然后才把目光投向了李傃,她知道这时候李傃才会是说实话的时候。 “仙仙发现病了的当日,王昭仪吓得在乾宁宫外跪了一夜,直接晕过去,太医说差点保不住肚子里面的那个胎儿。”李傃倒是真的不觉得这事情是有什么蓄意,安国公府虽然小动作不少,对皇后怨言颇多,但对他和李傕还有仙仙都是拉拢的,王昭仪讨好仙仙的行为显而易见,她犯不着去害公主然后把自己也牵连进去,“所以父皇把这事情给瞒了下来,只让太医先给仙仙医治,不叫太多人知道。” 皇后沉默了一瞬,如若她是李章,大约她也是会这么做的。 这事情如若传开来会有多难听,用脚指头想都想得到,大约会有公主恃宠而骄害了庶母和龙胎诸如此类的话,闲话从来都不会讲什么道理,从来都是怎么耸动怎么编造。 长乐与王昭仪的身份孰高孰低一目了然,长乐出事情的缘由是因为王昭仪的猫,是因为王昭仪去讨好仙仙,最后出了事,是王昭仪在乾宁宫跪了一夜——当然了,会有人说公主还是个孩子,只是不懂事,这话背后是什么,是公主仗着身份欺负人而不自知。 话为什么会这么传?因为多数人就是会站在弱者的一边,在这件事情中王昭仪就是那个弱的一方。 这到底皇后明白,李章当然也明白,他们当然可以勃然大怒让当日所有人都为仙仙出事而去受责罚,但对已经病了的仙仙来说有用吗?没有用处,除了引来闲话,认为李章小题大做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换作是皇后在宫里遇着了这件事情,同样的处理方式,先不叫人知道,让王昭仪在宫里养胎,让太医给仙仙治病。 只是被隐瞒的人是她的时候,当自己作为母亲被隐瞒女儿生病这件事情的时候,心思难以冷静——甚至她想起来之前江画与她说过的那个荒谬的梦。 在李傃来之前,她心里已经有无数的阴谋论断层出不穷,她甚至猜测是不是李章真的已经准备和她撕破脸,他要做那虎毒食子遭天谴的事情了……她甚至猜测李傃是不是用这件事情向他那个皇帝父亲投诚,来换取一份信任。 她想过如若仙仙出了事情,她就算拼得鱼死网破也要让这些人知道厉害。 可现在她只恨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在思考着这事情其中因果和决断是否合理,她不应当去想这些,只应当愤怒才对。 “母后,原本四弟不来,我也要想办法让人送信过来了。”李傃低着头,他还是忍不住眼眶微红,“仙仙病情不好,太医现在虽然施针用药,但……太医也说不好这情形……究竟能不能好,也难料。” “准备回宫吧!”皇后闭了闭眼睛,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疲累,“你先带着老四回宫,他私自离宫终究是做错了事情。” 李傃点了头,道:“等会我就先带着四弟回去。” 大雨过后,山中的风是凉爽的。 江画让人去收拾回宫的东西,又亲自送了李傃和李傕兄弟俩到元山宫门口。 让李傕上马先走,李傃在宫门口略站了一会儿,不太放心地嘱咐了江画:“母后看起来精神不济,还请淑妃多看顾一些。” 这是应当应分的事情,江画自然是应下来,接着便目送了李傃也上马离开之后,才转回去继续准备回宫的事宜。 与出宫一样,回宫时候当然也是有许多东西要整理的,在元山宫住了这么久,又接见过那么多命妇,准备要带回宫的东西也不少。 原本江画是准备离宫,许多东西都没收拾起来,这回是走不了了,于是还不得不重新收捡一番。 徐嬷嬷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又忍不住安慰了江画:“元山宫娘娘每年都要来的,今年走不了明年还有机会,娘娘倒是不必太灰心。” 听着这话,江画倒是忍不住想叹气:倒不是为了自己没能离宫,而是长乐公主与上一世类似的命运,似乎死亡不可避免,她并没有能够阻止悲剧的重演。 这是一种对事情无法掌握和左右的无力,尽管她从来都知道自己的渺小,但她曾经是以为,自己能够找到关键人物给出关键的信息,就能够绕开那些已知的阴谋。 事实告诉她并非如此。 她究竟要怎样做呢? 一时间她想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因挂心长乐公主的病情,下午时候皇后便带着江画一起回宫了。 这么短短时间内还有许多东西没收拾清楚,但皇后只留下了口谕让他们稍后跟上,并没有给出时间等待。 一路快马加鞭回到宫中时候已经快到傍晚时分。 阔别了数月的皇宫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气氛显然与之前不同了。 在宫门口迎接的是皇帝李章和太子李傃。 这显然是因为长乐公主的缘故要请皇后过去,江画于是只跟在后面下了车,之后就老老实实先回去自己的宣明宫。 回宫之后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听着外面通传是说贵妃来了。 这傍晚时分都还要过来一趟,显然也就是宫中的确有事,江画思索了片刻便让人请了贵妃进来。 贵妃仍然还是之前那副样子没有变过,不过这次显然是有事,连寒暄也没有变直接开了口道:“王昭仪恐怕是保不住了,安国公府想请妹妹把王昭仪肚子里面孩子将来养在妹妹这里。” 这话听得江画愣了一瞬——她回宫路上是听着皇后简单说了说这次长乐公主的事情,王昭仪的位分保不住是必然的,这一点她十分肯定,但贵妃这说法——仿佛像是连人都保不住?难不成是想让王昭仪给长乐公主一命偿一命?这岂不是把皇后给架在火上了? 有些话说起来凉薄残忍,但许多时候就是事实——公主再怎么尊贵,但架不住宫里面夭折的小孩儿太多了,如长乐公主这样年纪又小,如上辈子她所知那样,将来是归葬在皇陵并没有单独的墓穴;而王昭仪这种就不同,且不说她现在肚子里面还怀着一个,她身份是皇后的族妹,她的猫是伤了公主,但……无论如何都能算上个罪不至死…… 现在难道王昭仪——或者说安国公府是惧怕了皇后可能会有的怒火,直接就要让王昭仪去死,然后博同情装可怜? 这是不是也过于夸张了一些? 并且为什么王昭仪肚子里面那个孩子要给她?而不是给皇后呢? 更何况就算皇后不打算抚养,宫里面养孩子的规矩从来都有,从奶嬷嬷的选择到各种宫人,没有皇帝李章发话,她就算想养也没那个资格去抚养的。 想到这里,江画眉头微微皱了皱,便只问了最后这个问题:“如若圣上不发话,我又有什么资格说抚养昭仪娘子腹中孩儿?贵妃还是莫要信口胡说,若叫人听到了反而不好。” #VALUE!贵妃只笑了一声,道:“在宫中有个孩子傍身,日子也好过一些。安国公府倒是想让那孩子直接养到皇后娘娘膝下呢!可眼下这事情,他们就算想也没法开口,只要把主意打到了妹妹这里,想着妹妹也算同是安国公府出身,说不定还能动一动恻隐之心。”顿了顿,她又认真看了一眼江画,道,“你跟着皇后娘娘一起回来,当然也应当知道了长乐殿下的事情,这事情瞒着娘娘这么久,可不就是顾忌着安国公府与娘娘的关系?圣上还想着能让娘娘与安国公府不要这么剑拔弩张呢!不过长乐公主这事情娘娘显然是不会这么轻易过去的,所以也只能由我们这些旁人来帮忙递梯子,不要让事情最后无法挽回了。” 江画沉默了一息,抬眼看向了贵妃,道:“倒不是我矫情,只是这事情倘若发生在楚王身上,娘娘您这话还能说得这么轻易简单吗?” 第44章 自欺、只是……这都是他们的错吗? 贵妃被江画问得沉默了下去,半晌没说话。 只有事不关己的时候,才会说些轻飘飘的漂亮话,仿佛理智又懂得分寸,还会摆出事事为人着想的样子出来。 但倘若事情就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就只说长乐公主这事情,李章冷处理瞒着皇后其实只有一个原因,他并没有如他嘴上说的那样爱皇后和自己的女儿李仙仙。正因为感情不够浓烈,所以当有意外发生的时候,他理智大于一切,不仅能权衡轻重,还能分析对错,给出一个公正公平的解决方式。 当然了李章自己不会这么觉得,他只会觉得自己身为皇帝,的确就应当是这样冷静自持的。 而反观皇后,便能看出皇后此人虽然多智近妖,但仍然是感性的一面更多。 并非是皇后不会去权衡轻重比权量力,而是她对长乐公主的母爱大于一切,在听说自己女儿出了意外的时候根本想不到太多其他的事情。 这让江画想起来上辈子时候皇后在长乐公主夭折之后缠绵病榻最后郁郁而终的事情——皇后重情,重情的人遇到这种事情,所以这也许会是必然的结局。 在宫里面,足够冷血无情薄情寡义铁石心肠,或许才能走得长久,成为最后的赢家。 夏至已经过去许久,白日已经没有那么漫长。 夜色悄然染黑了天际,乌云在远处聚集翻滚。 贵妃来得匆忙,走得也仓促。 江画只让人先把宣明宫打扫了一番,然后把常用的那些器物都摆出来,接着就是让人去膳房叫晚膳。 借着叫膳,徐嬷嬷在外面走了一圈,便带着各种各样的消息回来了。 “长乐殿下情况实在太不好。”首当其冲的还是公主的事情,徐嬷嬷一面说一面摇头,“太医说要是早些发现清洗干净了或许就没事,一开始不该瞒着的。” “圣上和娘娘现在准备怎么办?”江画吃了一口白粥,忍不住还是想叹气,这事情着实算不上什么蓄谋已久,真的就只是意外巧合,但是最后病情拖成这样又是有一定程度上的必然了。 “这便不知道了。”若是皇后还没回来,大概宫里人还能猜出李章想怎么办,但是现在皇后回来了,最后会是怎样结果大家谁也不敢妄断,徐嬷嬷看了一眼外面,又说了关于王昭仪的事情,“那位王昭仪恐怕是真的不行了,上次跪得差点出事,圣上只发话是尽力保住龙胎。” 江画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了徐嬷嬷:“王昭仪到现在几个月了?” 徐嬷嬷掐着手指算了一会儿,并不太确定:“四五个月吧?” 江画忍不住摇了摇头,继续吃粥:“那才多大一点?” “娘娘可别小看了这句,宫里面多的是法子让胎儿长大了到生产时候母体直接去死,说白了就是折磨人。”徐嬷嬷一边说着,一边给江画布菜,“大家都猜着圣上还是生气,不过不好直说罢了。” 江画夹了一筷子凉菜吃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娘娘怎么说呢?这事情到了将来再回头看,都只会说是娘娘容不下人。” 徐嬷嬷摇头,道:“娘娘一直在公主那儿,都还没回长宁宫呢!” 江画眉头微微皱了皱,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娘娘病着都还没好全……这……圣上没有劝一劝?”宫里面能正面劝皇后的就只有李章,旁边的人就算想劝也是不行的。 “这便不知道了。”这些打听不出来的事情徐嬷嬷也不会胡说八道,“不过娘娘有口谕让您帮忙处理宫务,想来……是没什么心思放在别的事情上。” “那就直接送到宣明宫来,今天晚上趁着精神好早些处理了。”江画也没了继续吃下去的胃口,索性就让人把饭菜都撤下,“还是要想办法劝一劝娘娘……有些话虽然难听,但……也不得不说。” 有些不得不说的话,那就是关于生死离别了。 江画一边处理宫中堆积下来的一些事情,一边就思索着要怎样劝解皇后。 事实上她是没资格去劝的,但大概是因为心中不忍,又或者是重生之后她便一日比一日想得多,总之她不再像上辈子那样什么都憋在心里不打算说出去了。 皇后对她称得上是偏心和爱宠了,其他细枝末节的小事情不用多提,就只用说两件事,一件是让她识字,一件是让她出宫,这两件加起来就可以看出皇后对她是真的好。 她不想做不知感恩的人,在皇后明显有难的时候,她不想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也做不到。 但思来想去一晚上,她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去与皇后说。 怎么说,都怎么是错。 她或许可以劝皇后以大局为重想一想太子和吴王,但她却没法劝一个母亲不要为了自己的女儿伤心伤怀动怒震怒。 将心比心想,她上辈子对李俭那样失望,可当李俭有难的时候,她仍然会想要救李俭——这是母亲对儿女的付出和爱。这份感情高于其他一切关于生死局势权衡轻重,甚至许多时候是固执霸道莽撞盲目,但却无法苛责,无法批判,也没有对错。 所以她没法去劝,有些话明知要说,但也没法说。 而她也才恍然发现,对于皇宫、对于这个全天下权力争夺中心来说,皇后的感情太过于丰沛了,她太有情,所以有宽和有不忍,她身上所有的美好在此时此刻都是拖着她下沉的绊脚的水草, 夜色渐浓时候,又下起了雨。 皇宫中的雨和山中的雨是截然不同的。 山中的风雨都肆意,就连雷声也激烈三分——而皇宫中的雨却多了几分克制,似乎没有风的喧嚣,惊雷闪电都离得远,剩下的只有滂沱大雨的冷寂。 皇后守在长乐公主床前。 床榻上的小姑娘十分安静,呼吸已经十分微弱。 她坐在一旁,就着烛光看自己的女儿。 最初的愤怒悲痛之后,现在心里空空荡荡,她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想坐在这里,看着自己的小姑娘睁开眼睛再甜甜地喊一声母后。 殿中弥散着浓厚的苦药味道,还有因为门窗紧闭之后无法散去的窒息闷热。 太医都在偏殿,他们低声讨论着药方,时不时往正殿方向看一眼,面上都是焦虑。 有些事情已经有了结果,但没人敢说。 宫外传来了内侍通传的声音。 李章来了。 太医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都是苦涩。 而床边的皇后恍若未闻。 远远的,传来了雷声轰隆。 裹挟着雨水的潮湿,李章从殿外进来,他脚步些微迟滞,最后并没有走到皇后身边去,而是在偏殿旁就停下来。 太医们上前去,哆哆嗦嗦地开始回报长乐公主的病情以及他们想出来的也许会有用的方子。 李章听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皇后。 “你们斟酌着来吧!”他听着太医正一字一句说完了他们想出来的方子,然后朝着皇后走去了。 太医正急忙先应下来,又和身边同僚们又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拿着方子亲自去抓药。 “仙仙今日似乎好了一些,都没有像之前那样……”李章坐到了皇后身边,“朕在这里陪着仙仙,你先回宫休息吧!淑妃还递折子回来说你也病着。阿英,你的身子更重要。” 皇后迟钝了数息才反应过来李章的意思,她抬头看向了李章,嘴唇抿了两下,却并没有说话。 “有朕守着仙仙,你先去休息。”李章重复了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你需要休息了,阿英,你的脸色很难看。” “不必了,我在这里就好。”皇后说道,“陛下先去忙国事吧!我在这里守着就可以了。” “阿英,你若是有气,就骂朕吧!”李章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是朕不许他们告诉你,朕原想着这不过是个小伤,是朕没有把这丁点小伤放在眼里,才酿成大错。阿英,有什么火气对着朕来就是了,不要憋在心里,憋坏了身子不好。” 这话听得皇后只觉得有些恍惚——又觉得有些好笑,长乐如今情形究竟是谁的错呢? 安国公府已经给自己定了罪,王昭仪跪了一晚上求恕罪,现在更是被看管起来,俨然就是罪魁祸首的模样了。 眼前的李章说是他的错,他说是他的疏忽,所以才把小伤拖成了大病。 外面的太医也说是他们的错,他们说他们最开始没能辨出是什么病症,所以疏忽了治疗,才成了现在这情形。 只是……这都是他们的错吗? 罪魁祸首是他们之一吗? “阿英。”李章还在说着话,“朕让人送你回宫去休息,让老四去陪着你说说话,或者干脆睡一觉。”他露出了混杂着悲痛和不忍的神色,“仙仙现在已经安静下来了,说不定明天你醒来时候,她就已经好了,是不是?” 不是。 她闭了闭眼睛。 她向来不爱自欺欺人,但现在却希望自己是那样的一个人。 第45章 身后殊荣、他的大发雷霆只是一种表态而已 这世上最无法接受的事情莫过于意外。 倘若是有预谋,倘若是阴谋,她便能找出一个活生生的罪魁祸首,她可以宣泄心中的悲愤,可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但偏偏就是意外。 所以有恨不能怨,有怒不能发,不能怨天尤人,只能怪自己。 夜已经越来越深了,她没有睡意——并非是半点也不困倦,只是她不想去睡,事实上她已经头疼欲裂,耳边甚至嗡嗡一片都听不真切身后的李章到底在说什么。 她需要休息,她知道自己需要休息了。 但她也知道她不能也不可以,她想守着仙仙,太医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听得明白,李章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也清楚,一切后果她已经心中有数,所以她不想走。 她想起来之前给仙仙起名字的事情,李章是想只起个乳名就足够了,总之以后会有封号,乳名只有父母兄长这样亲近的人会叫,于是她想了很久要起怎样的乳名,要朗朗上口,最好还能和李傃李傕的名字看起来一样,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兄妹。 她翻了很多书,最后才定下了“仙”这个字,她心想自己的女儿将来一定是会像仙女一样,漂亮又聪明,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阿英。”李章忽然拍了拍她的手,“你还是去躺一会儿吧,就在偏殿,只睡一会儿也好。”还是劝她去休息,“你脸色太难看了,让太医给你看看。” 她恍惚了一瞬,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如今除却李章之外,已经没人会叫她的名字了。没有人知道她闺名元英,也不会有人知道这名字的由来是她冬季出生,更不会有人知道这是她的母亲给她起的名字。 如若仙仙夭折了,将来在史书上也不会记她的名字,最多剩下的是某帝长女封号长乐这么几个字而已。 而如若她将来能上史书,约莫只剩下一个某帝皇后王氏。 或许是这漫长的夜晚和难耐的头疼让她已经开始胡思乱想。 “依着规矩……仙仙可以葬在皇陵中,与你我一起。”她回头看向了李章,“应当还有墓志——你来写吗?或者让太子来也可以。” 李章沉默了一瞬,道:“这自然由朕亲自来。” “她喜欢漂亮衣服,到时候可以多随葬一些。”她重新看向了自己的女儿,“还有首饰,她上次看到我的凤冠,就爱不释手。” “说这些还早。”李章说道,“说不定等会吃了药,仙仙就好起来了。” “我从前听说过这病症,是好不了的。”她摇了摇头,“不必骗我,也不必为难那些太医了——” 李章沉默了下去,他不知要说什么,只是顺着皇后的目光也看向了床上一动不动,就连呼吸都微弱到无法察觉的女儿。 “如果仙仙与我一起去元山宫,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皇后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重新看向了李章,“你是不是也这么想过?” “只是意外,谁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意外。”李章并没有回答皇后的问题。 “如果老四没有往元山宫跑那一趟,你是不是准备一直瞒着我,瞒到最后?”皇后似乎也并不想知道前一个问题的答案,她目光在李章身上逡巡许久,最后落到了远处偏殿门口那些挤挤挨挨站在一起面上全是惶恐神色的太医们身上。 “朕并非冷酷无情连儿女都不眷顾的人。”李章仍然没有正面回答,他语气几乎能算得上是平静了,“这意外朕并没有料到,当然了,如若能料到,那也不是意外。”顿了顿,他看向了皇后,“朕知道阿英伤心,但年岁还长久,朕与你将来还能有其他的孩子。” 皇后发出一声讥讽的笑,并没有接着李章的话说下去,她重新去看长乐,觉得眼前似乎有些恍惚,恍惚到她眼前会出现十几年前的情形,眼前的长乐一会儿是太子的样子,一会儿是吴王的样子,她一时心惊一时茫然,最后往后仰倒。 李章愣住,他下意识上前一步接住了皇后。 他忽然发现皇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轻飘飘的好像随便用点力气就会碎掉。 江画是半夜被徐嬷嬷叫醒的,事实上她原本也没有睡下太久。 从床上起来,先扫了一眼墙边的更漏,是快到四更,她随手把头发挽在脑后,然后看向了徐嬷嬷,问道:“是长宁宫出了什么事情?” 徐嬷嬷一边急急忙忙地给江画穿衣服,一边快速说着事情:“皇后娘娘晕过去了,现在太医在长宁宫,圣上也在长宁宫。圣上让您去长乐殿下那边照看一二。” 江画愣了一瞬,这显然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了,于是便也不多问什么,只迅速穿戴收拾好了就往长乐公主住的妙音宫去了。 滂沱大雨的夜晚,灯笼的光芒显得微弱。 徐嬷嬷打着伞跟在轿子外面,每过一道宫门就要把对牌拿出来给守门的内侍查验。 从宣明宫到妙音宫原本不算太远的距离,却因为这样一道一道的宫门隔开,似乎变得遥远极了。 坐在轿子里面,江画听着轿子外面的动静,心里想着的是规矩二字,哪怕这样人命关天的时候,还是要依着规矩办事。 一路这么胡思乱想着到了妙音宫外面,她还没来得及让人进去通传,便见着宫中原本应当伺候在公主身边的宫女内侍满脸泪痕地扑了出来,他们看到江画,似乎就好像看到救命恩人一样,飞快就拉着江画进到了妙音宫中, “淑妃娘娘来了。”为首的是长乐公主身边的白嬷嬷,她是认得江画,并也知道江画很早就在帮皇后处理宫务,故而对江画还有几分亲切,尤其是这样情形下,公主病了皇后也病了,皇帝李章让江画这个淑妃来照应妙音宫,这能说明太多事情了。 “怎么了,是殿下情形不太好吗?”江画看着他们这哭哭啼啼的样子,也没什么心情去听他们来诉苦,便直接问了长乐的情形。 白嬷嬷眼泪如掉线的柱子,语气简直是生生带血泪:“殿下已经不行了……请娘娘帮忙,请圣上和皇后娘娘过来吧!” “怎么会?”江画愣住,只让太医赶紧进去看看情形,要求他尽力勉力医治。 留在妙音宫的太医也并非等闲之辈,他还是第一个看出来长乐公主并非是寻常的病,他断出这是恐水症而不是寻常的皮肉伤,若不是有这个太医断出恐水症,长乐公主也根本支撑不了这么久。 这会听着江画说还要勉力医治,这太医倒是直接了起来,他跪在地上抬头看江画,道:“娘娘还是去请圣上和皇后娘娘吧!若是有什么事情,倒是也好处理。” “你们都先去照看公主殿下。”江画这时候倒是从容起来,“我自然会让人去请圣上与娘娘,但现在你们就是要先看顾好公主殿下。” 这话听在他们耳中有着不同的意味,面上都多了些灰败,似乎江画刚才这么一句就已经宣布了他们可悲的未来。 不过江画倒是没发现这些,只让人拿着对牌往长宁宫去请皇帝李章和皇后过来。 趁着他们还没来的时候,她进到内殿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已经完全不省人事的长乐公主,心中有些复杂——这真的还只是个小姑娘而已。 两辈子连起来看,这或许就是命中注定会发生的事情了。 她能想象得到皇后之后会有多伤怀,以皇后的柔软心性,很难说能不能振作起来。 如若能振作起来,或许还能多支撑几年,至少能为之后太子挡一挡风雨。 如若无法振作……那就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重演一遍。 她当然是希望皇后能振作的,更天真一些说,她希望这辈子和上辈子彻底不同,这样她才会觉得自己的重生至少有那么一点点意义。 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闻声转身行到门口,还没来得及去看究竟是谁过来,就只见了皇帝李章匆忙进到了殿中。 殿中诸人跪了一地。 而李章开始大发雷霆。 他道:“朕走之前,你们不是说公主殿下并无大碍,怎么现在就成这样?是不是你们怠慢了公主?” 殿中没有人敢吭声,所有人都把头抵在地面上。 江画沉默地听着,说来荒谬,她倒是没从李章的话语中听出多少真心实意的愤怒——他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伤心和震怒,他的大发雷霆只是一种表态而已。 只是这些与她没有关系,她就只用和这些人一起静静听着李章声泪俱下。 一顿怒火宣泄之后,李章露出身心俱疲的样子,向两旁道:“公主后事就交给礼部去处理吧!” 这意味着身后殊荣——公主虽然年纪小,但应有的规格应有的墓志等物都会一应俱全,并且这也是李章在表示自己现在已经不会继续追究了。 江画已经瞥见了跪在地上的宫人们脸上都露出了一个劫后重生的侥幸神色。 第46章 诰命、娘娘会生气吗? 长乐公主的事情传去长宁宫,皇后再起不来身。 这丧葬之事既然交给礼部,那便是要办得轰轰烈烈了——不是为别的,就只是要让李章看到他们这些官员事事能办得好。 当然了,御史台也是要上书的,劝谏皇帝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兴师动众。 李章在朝堂上露出了悲痛颜色,然后痛斥了进谏的御史。 接着便是朝野内外都知道李章因为夭折的公主是如何失态,于是便有人猜测李章是不是会借着长乐公主这事情发作了安国公府。借着又有人反驳,安国公府是皇后的娘家,这事情终究不能算是什么罪大恶极,李章不至于会因为这事情就小题大做。 种种猜测,从前朝传到后宫,最后还是传到了皇后耳中。 皇后已经好几天没能起床,宫中事情都是江画在帮忙打理,这些事情便是贵妃前来侍疾时候随口说了一说,接着便让皇后知道了。 贵妃是来劝皇后的,她道:“娘娘只想太子殿下和吴王殿下,公主虽然去了,但这两位殿下还在呢,娘娘得劝一劝圣上才是,不能为了公主就这么大动干戈。现在外头都在说圣上为了娘娘和公主就要对安国公府发难,且不说安国公府到底是错是对,只想一想安国公府与娘娘的关系,便不应当的呀!” 皇后靠在软靠上,闭着眼睛听着贵妃说话。因为重病缘故,现在她脸上颜色极差,呼吸也十分短促,但神色并没有因为贵妃这番话有什么太大变化,甚至也并没有睁开眼睛去看贵妃一眼。 没能得到回应,贵妃脸上笑容有些尴尬,但还是坚持又道:“这些话妾身原也想着不应当说,只是……” “娘娘既然觉得不应当说,那还是不要说了吧?”一旁江画出去吩咐了事情重新进到殿中来,由远及近听着贵妃这话,索性就直接打断了,“皇后娘娘现在病着,这些话不该说不应说就不要说。” 贵妃看了江画一眼,倒是也没恼火,道:“说起来妹妹倒是要真的劝一劝娘娘,你也是安国公府出来的,安国公府这次委实是什么也没做,娘娘犯不着这时候为了安国公府动怒呢!” “娘娘还是不要操心这些事情。”江画看了一眼靠在软垫上的皇后,索性上前来请贵妃先出去了,“皇后娘娘应当是要喝药的时候了,贵妃娘娘还是先回去吧!” 贵妃笑了一笑,便起了身,道:“辛苦妹妹一直在这儿照应。” 江画不欲在这事情上与贵妃有什么过多纠缠,只客气地让人把贵妃送到了门口,然后转身就拿了汤药出来送到了皇后手边。 睁开眼睛,皇后自己拿起药碗把还冒着热气的黑汤汁仰脖喝下,然后沉默地看向了窗户的方向——虽然是夏天,这几日又热得很,但此刻窗户是紧闭的。 江画顺着皇后的目光看了一看,忙道:“娘娘若是觉得闷,我这会儿让人把侧殿那边窗户打开透透气。” “传我的口谕。”皇后闭了闭眼睛,语气虚弱但是很坚定,“安国公夫人妇德有失,褫夺诰命。” 江画一愣:“娘娘现在……不必为了前朝的事情……还是先养好身子为上吧!” “贵妃是在替陛下说话呢!”皇后嘲讽地笑了一声,说话还有些喘,“她惯会做这样的事情,所以陛下对她总是宽容,这叫做为主分忧。”顿了顿,她看向了江画,道,“你让人去传口谕就是了,说出去也不过是我这个皇后小肚鸡肠小题大做借题发挥。” 江画沉默了一瞬,她也想到贵妃来说这些话的目的和原因,她方才是觉得,李章让贵妃来说这些,也能算是李章给皇后一个台阶,但这会儿经皇后这么挑明了倒是又悟出了另一层——是台阶,也是警告,否则话中要带上太子和吴王? 只是她悟不透为什么皇后还是要褫夺安国公夫人的诰命?这其中有什么深意? 一旁皇后疲累地重新闭上了眼睛,靠在软靠上,没有再说什么。 江画抿了抿嘴唇,也不再多问什么,让人把药碗收拾了便退到殿外,接着又叫人去传了口谕。 这口谕到底会有什么作用,江画是不想去琢磨了,眼看着已经又到了下午,她去嘱咐人盯着准备了皇后的晚膳,然后又把下午送来的宫务理了理,就回去了自己的宣明宫。 而前脚刚进了宣明宫,都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喝口茶,外面就来了乾宁宫的通传,说皇帝李章要过来了。 江画愣了一会,这就让她意外极了。 自从皇后让她理宫务之后,李章就没再找过她,别说进宣明宫了,就是平常的召见都少有。 这时候他过来能为什么事情? 江画立刻就想到了之前皇后的那道口谕。 显然那道口谕寓意深刻,所以李章现在过来找她,是另有目的。 这么胡思乱想着,外面传来了行礼的各种声音,她也不再多琢磨什么,只扶着徐嬷嬷去到正殿外迎接。 李章穿着常服,看到江画出来便随手免去了她行礼,接着就往殿内走去了。 江画安静地跟在后面,一直进到正殿,看到他坐在了上首屏退了左右。 “听着太医说皇后的情形好了很多,多亏你在旁边照应。”李章看着江画,语气和蔼,“也不枉皇后向来对你好。” “这是妾身应做的事情。”江画忙道,“皇后娘娘能早日好起来,才是最好的事情。” “皇后平日里思虑重,你应当多劝解一些。”李章又道,“忠言逆耳利于行,你应当记着这一点,时时记得劝谏。” 这话让江画茫然了一瞬,不知要如何回答了。 “少思虑一些,身体也会好得快一些。”李章目光盯着江画,语气中带出了几分森冷,“皇后既然信任你,又把宫务都交给你来帮忙打理,你正是要好好报答。” 江画迟疑了一瞬,飞快抬眼看向了李章,两人便目光相触。 说来也是好笑,她两辈子都做李章的淑妃,但对李章的相貌并没有深刻到无法遗忘的记忆,多数时候她都只觉得李章是作为皇帝的一个高大男人,除此之外关于相貌之类都是朦胧的。 此时此刻她看着李章,便觉得有几分陌生。 对于天下和朝堂来说,李章应当是算一个好皇帝,外能开疆辟土,内能任用贤臣,他的政治手腕应当相当纯熟,大概应当算是那种能均衡各方势力还能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绝顶阴谋家了。 但是对于他身边的人来说——能不能算一个好人? 大概是不能算的。 若以丈夫身份论,没哪个丈夫是天天算计妻子还拐弯抹角地试探个没完没了;若是以父亲身份论,也没哪个当爹的天天把儿子当做洪水猛兽提防;若是以儿子兄弟这样的身份来论——那就更不算了,以她有限的了解都知道当初李章做太子时候是杀出一条血路,逼得先帝没得选必须选。 这样一个人,所有的行事动机都与寻常意义上的好人大相径庭,大约只有离得远了不需要朝夕相处了,才会觉得他其实是算一个好皇帝。 见江画沉默不语,李章面上拂过了一些不耐烦,最后道:“你也算安国公府出来的,若安国公夫人妇德有亏,你能在后宫立得住?” 那么意思还是不能对安国公府动手吗?江画揣测了一番这个话中的含义,感觉李章的意思应当和皇后的意思不太一样。 “这些话你要主动对皇后说。”李章说道,“皇后的口谕朕拦下来了,朕不想因为这些事情与皇后拌嘴,你晚上时候劝一劝皇后。” “……”江画欲言又止了一番,最后也想不出什么话语来拒绝,最后只好点了头。 见她点头,李章便不再在宣明宫多留,直接起身回去乾宁宫了。 江画送了李章到宫门口,接着满肚子疑惑地重新回去了宫中,这话当然是要和皇后说的,只是她有些拿不准皇后到底是什么意思?皇后会因为李章说了这些生气吗? 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答案来,她便找来了徐嬷嬷直接把事情说了个明白,接着道:“这话若是让皇后娘娘知道了,娘娘会生气吗?” 徐嬷嬷倒是豁达地一笑,道:“皇后娘娘肯定也想得到圣上要来找娘娘说这些的。” “总觉得圣上今日的话说得特别直接。”江画摇了摇头,感觉自己现在就是个传话筒,而且还是传话传得不怎么通畅的那种,“圣上是不是怕我没听懂,所以话都说得这么直白了?” 徐嬷嬷笑着叹了一声,道:“应当是圣上以为贵妃并没有能把意思传达明白,所以让娘娘去和皇后娘娘再说一次。” “所以为什么连安国公夫人也不能罚?”江画重新想到这个自己没想出答案的问题来,“按理说,这也不算罚了安国公?” “国公夫人的诰命是因为有国公。”徐嬷嬷道,“这除了诰命,是叫安国公之后都没脸在京城呆着,不仅安国公丢脸,安国公嫡支旁支的太太奶奶姑娘们都连带着要吃苦,妇德有亏,未出阁的姑娘们将来还怎么嫁人?” 江画一顿,这倒是她没想到的,这是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接触过的事情了。 “听说圣上要对西边用兵,大约还是要启用安国公。”徐嬷嬷小声说道,“听说是这样,所以安国公府……至少现在不能罚。” “那……娘娘知道吗?”江画眉头皱起来。 第47章 妇德、妇德二字何解? 皇后自然是知道李章如何打算的。 她听着江画把李章到宣明宫去说的话说完,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 寝殿中紧闭的窗户已经打开了,此刻殿内再没有那种憋闷的潮热,晚风带着凉意卷入殿中,还带来了几分早桂的香甜味道。 此刻皇后已经起了身,她头发梳成发髻,戴着白玉钗环,身上穿着一身银线绣成的袍子,神色看起来冷漠。 “既然口谕拦下来,就让安国公夫人明日进宫来。”她吩咐了左右,“从前是我给面子给了太多,让他们不知好歹了。” 没想到这次皇后会这样坚持并且不顾李章的意思,江画略有些意外。 “你既然来了,就陪我一起用晚膳吧!免得你这会儿还跑回宣明宫去,来来回回麻烦。”说完皇后看向了江画,扶着身边的女官朝着偏殿走。 因是大病未愈缘故,她脚步有些虚浮,走在后头便能明显看出是身边的女官搀扶着才勉强行走,江画沉默了一会跟了上去,似乎有一些些知道为什么皇后病成这样还强撑着站起来。 从长乐公主去世到现在,已经快有半个月了,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但足以让有些事情尘埃落定。 的确就如李章所说那样,长乐公主是没了,但太子还在,吴王也还在,皇后或许之前还在悲伤中沉湎,但今天李章两次让人来传话,皇后就算再如何也知道该站起来了。 只是——皇后不打算再顺着李章的意思了吗? 心怀疑惑地坐下,江画看了一眼坐在上首这会儿闭上眼睛休息的皇后,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 殿中安静极了,一旁侍膳的宫女开始布菜。 皇后显然没有什么胃口,她只抿了一口汤,吃了一小块软糕,接着就只捧着一碗茶在手里,但也没有喝。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窗户外面,似乎在想着什么。 这样气氛下,江画也没什么食欲,只吃了小半碗米粥就放下了。 上首的皇后回过神来时候,她正拿着勺子发呆。 “在元山宫时候,你最后还有机会走。”皇后忽然说道,“为什么会想留下来?” 江画愣了一瞬,她没想到皇后忽然会这么问——她是觉得自己当时其实已经没机会走了,更何况皇后当时那样情况,她也不可能走,良心上过不去。 她想了想,便还是如实开口道:“当时娘娘病成那样,我若是走了,岂不是……有些没心没肺……” 皇后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手里捧着的茶杯晃了两下,最后被她放在了桌上:“那或许以后都没有出宫的机会了……有也要等到很久以后,你不后悔吗?” 后悔? 江画想了一会,却发现自己倒是没有那么多后悔的。 原因很明显,算上上辈子,她在宫里呆过的时间太久了,久到有些事情都要成了习惯,外面是她向往的,但却并不是她所熟悉的,她后悔没能帮助皇后救下长乐公主的性命,却没有那么后悔没出宫去。 “也没有那么后悔……”她还是诚实地说道,“所有的事情都摆在眼前看……出宫当然是很好的,但是出不去也没那么懊恼,将来——就算是很久以后,我想还是会有机会。” 皇后笑了一声,这次是认真地看向了江画:“那既然如此,我教你怎么在宫里生活吧!趁着我现在还有精神教一教你,你多学一学,将来抓紧机会好出宫去。” 这话中透露着几分不祥,江画心跳如雷,憋着无数个为什么,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今天早些休息,明日早些到长宁宫来。”皇后最后这样说道。 江画回去宣明宫后,忍不住与徐嬷嬷说起了这事情。她是真的担心皇后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打算,于是道:“娘娘如今不是养病为主么?现在这样……倒是让人觉得……觉得有些不安。” 徐嬷嬷也猜不透现在皇后究竟要做什么,只好先安慰江画道:“娘娘只往好处想,皇后娘娘这是念着您的好,这段时日宫里上下都是您在帮衬着,皇后娘娘是想着娘娘呢!” 江画抿了抿嘴唇,她很难被这一两句话安慰,毕竟在上辈子时候皇后就是在长乐公主去世之后就跟着走了——在上辈子时候,中间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呢? 她努力去回想,但并没有想起任何值得警惕的事情,唯一可确定是上辈子时候安国公府似乎是并没有受到什么惩罚的,别说什么褫夺诰命了,就连一句重话也没有。 只是再仔细想一想又会发现一些不同,上辈子时候长乐公主去世的原因说是因为公主的乳母失职,所以上辈子时候的皇后是不是把公主夭折的原因归咎到自己身上,所以才没有觉得旁人有任何责任? 而这辈子皇后已经如此明确地指向了安国公府,那是否意味着,的确是会有所不同,皇后或者不会和上辈子一样红颜薄命。 这一天晚上她睡得并不安稳,朦胧间她做了很多梦。 她梦见她在皇宫里面漫无目的地奔跑,仿佛不知疲倦,又好像在追逐着什么。 忽然视线一转,她到了长宁宫中,皇后穿着华丽的凤袍站在窗边,她身后是李章站着,李章面色僵硬地与皇后正在说着什么。 她凑过去想听个明白,又觉得应当先行礼,还没上前去行礼,忽然面前的李章不见了,只剩下了皇后一人,面容枯槁,整个人气若游丝。 她惊呆了高声喊太医过来给皇后看病——就在这时她忽然心一跳,惊醒了过来。 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天并没有亮,还是夜晚。 她惊魂未定地吐出一口长气,翻了个身重新闭上眼睛。 安国公夫人秦氏已经许久没进宫了。 原因无他,乃是皇后并不待见安国公府,连带着召见也少,只是四时八节时候按例有些赏赐罢了。 秦氏嫁给安国公的时候,安国公还是世子,与当时还待字闺中的皇后见过面也相处过几年,不过那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她是没想到有一天皇后就与娘家离了心,十几年下来狠得下心来不闻不问不搭理。 倒也不是说不能有怨恨与疏离,只是万事都应有个理由。 秦氏自问安国公府是没做过任何对不住皇后的事情,那些年也旁敲侧击地问过,后来也都是捧着一颗红心想求个谅解,奈何皇后就是铁石心肠,就是不管不顾,还经常撺掇了皇帝压着安国公府不给赏赐,简直没道理可言。 今年倒是真的不同了,老早就知道了李章想对西边用兵,之前安国公是在西边驻扎过几年,熟知当地情形的,他过年时候就递了折子想请带兵,想争个军功回来,奈何那时候皇后就压着皇帝不答应,后面他们想着法子往宫里送了两个女人,想试探试探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秦氏心里闪过了一些后悔。 第一个女人倒是没什么,也许是笨拙下人,虽然长得好看,但也仅止于脸好看,进宫以后什么都没做也没探出来什么事情,但安分守己也没闹出什么事情来。 第二个女人就……秦氏当时是不同意让那个旁支女孩儿进宫的,她一看那女孩儿就觉得她脸上全是心机,当时是看着她与皇后有几分相似,现在看来…… 如若那女人没有逗弄那些猫狗,长乐公主就不会出事,皇后也不会把邪火全发作到安国公府身上来了吧? 只是这天下是没有后悔药可吃。 秦氏心里想着昨日与丈夫商量过的话语,今日无论皇后说什么都低头认了,再把西边的战事与皇后说一说——皇后膝下毕竟有太子和吴王,就算只为着太子着想,皇后也会愿意放安国公府一马的。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车马已经到了宫门口,秦氏下了马车,又给内侍塞了个红包,然后便跟在内侍身后顺着宫墙朝着长宁宫去。 虽然已经是夏末,但太阳晒在身上还是热辣的。 好在这一路上树荫不少,那红包大约是有些用处,内侍引着她走了阴凉地方,到了长宁宫时候也只是身上略有汗意,不至于满头大汗失了仪态。 在长宁宫外等了约一刻钟,里面终于有女官出来,请她进去。 秦氏又给那女官塞了个红包,但那女官却并不收下,只笑着还给了她。 “娘娘在里面等着国公夫人呢,快些进去吧!”女官这么说道。 女官声音温温柔柔的,倒是让秦氏心里不再那么慌乱了,她于是跟在女官身后进到了偏殿中,见到了皇后。 上前去行礼,秦氏深深在地上磕了个头,但没有等到皇后叫起。 过了数息,她看到皇后走近了她,她看到凤袍衣摆上金丝银线绣的凤凰,栩栩如生,随着走动的光线变化似乎要振翅飞出。 “秦氏可知罪?”上首的皇后声音并不大,却听得秦氏浑身一震,从心底升起了一股寒意。 “娘娘……臣妇……”秦氏感觉自己快要不知怎么说话了,“臣妇……” “妇德二字何解?”皇后不紧不慢地问道。 秦氏嘴唇嚅嗫了一会,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不知为什么皇后要问这个。 不等她回答,皇后就又开了口:“秦氏妇德有亏,这国公夫人的诰命便收回了,回去好好想想妇德二字该做何解吧!” 秦氏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向了皇后,她对上了皇后的冷漠的目光,整个人已经傻了。 第48章 哀兵、仿佛朕对太子他们兄妹半点也不看顾一样 何为妇德? 抛开那些美化的词语诸如幽闲贞静,柔顺温恭,温柔顺从之类来看,不过是要求女人温顺恭敬,并且把女人的柔顺恭敬当做是女人最大的美德,于是称为妇德。 皇后当初还在闺中时候当然也是读过这些书,当初她就对这妇德二字嗤之以鼻,认为不过只是玩弄人心的工具。 但当她身居高位的时候却也发现,这两个简简单单的字却是那么有用,可以居高临下地压住一切的不安分和居心叵测。 她当然知道这句话对于安国公府意味着什么,她说秦氏妇德有亏,就是在说安国公府不够恭顺,这句话就能让安国公府从此没有翻身之日。 从此之后安国公府再没有资格站着说什么,他不可能再和从前一样指手画脚还妄想自己能做什么,他万事都要求着她,只能老老实实捧着太子和吴王,夹着尾巴过日子,等着有一日这妇德有亏四个字从他们头上消失不见。 不管他甘心或者不甘心,总之她就是要把他压到底。 而之后——几年后或者十几年后局势再变,到时候要如何,那就是将来的事情了。 从前是她心软,是她总想两全,但这世上就是没有能够两全的事情。 秦氏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长宁宫。 她不敢辩驳也不知道怎么辩驳,她只知道天都仿佛塌下来了。 她对皇后的心思也明白几分,只是——明白归明白,可谁想跪着做下等人呢?谁都想理直气壮地站直了身板去索要自己应得的一切。 正午的阳光照射在她身上,她颤颤巍巍的身影在地上晃晃悠悠,似乎整个人都要站不住了。 一旁的宫人生怕她是在宫里出什么意外,赶紧让宫女上前来搀扶了一把,几乎是架着她出了宫门塞上了马车,然后才松了口气。 这是要变天了。 宫人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长宁宫中,皇后极有耐心地与江画分析起了为何要这样压下安国公府。 “不要小看女人。”皇后语气淡淡,“与女人最相关的事情乃是姻亲,多的是靠着姻亲发家的男人,也多的是靠着姻亲从谷底爬起来的——但这世上没有白白给予的利益,妇德二字是如今世人对女人评价标准,如若在妇德这个标准上有缺失,这家的姑娘便嫁不到好人家,与此同时,也没有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到这家来。” 江画昨日听着徐嬷嬷简单说过两句,这会听着皇后这么详细分析,是真的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所以至此之后,国公府就……至少在这一两年内都没有机会再折腾出什么事情来了?”她顺着皇后的话想了想,“但是圣上会不会觉得不好?” “不止一两年。”皇后笑了一声,“国公府的小公爷世子姑娘们多着呢,他们或许都已经周密筹划过将来应当如何,但现在不行了。他们唯一可做的事情是来向圣上靠拢,积极地去做脏活累活来换取圣上的信任,从前他们拿乔不做的事情,现在都会百般愿意去做。”顿了顿,她轻笑了一声,看向了江画,“所以圣上为什么觉得不好?圣上会觉得好极了,这让他再无后患,不用再担心一个过于强大的挺直了腰杆的外戚,然后还收获了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江画瞠目结舌,难怪皇后这么笃定要做这件事情,李章原来是没有立场来反对的——只是既然这样,为什么李章之前还要拦下那道口谕呢? “可圣上昨日拦下了口谕……又是为什么?”江画好奇问道。 “这事情虽然是件好事,可说出去终究不好听。”皇后笑了一声,“安国公府的女人妇德有亏,但他的皇后也是安国公府出身的,他会觉得面上无光。” “这么简单?”江画睁大了眼睛。 皇后看着江画,点了点头:“你以为帝王最在意的是什么?就是那身前身后名。他们爱惜自己的名声,最爱听歌功颂德的话,最希望自己将来能名垂青史,他希望自己是一个完人,也认为自己是一个完人,所以他不会希望自己身边出现一个如此明显的污点。” 江画沉默了下去,她不太能懂这个关于名声的说法,但又不知要如何说出心中的疑惑了。 皇后倒是一下子看出了江画的沉默原因,便又补充了几句:“若是不能想象这名声的重要性,便想想女人的名节,女人最重的是不是名节,那女人就算还什么都没做,但现在有人污她偷人,她是不是恨不得羞愤欲死,都要自证清白。” 这么一说,江画倒是明白了,再回头想象皇后刚才点破的话,不由得觉得李章虚伪。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来通传,说是李章马上要到长宁宫来了。 皇后看向了江画,道:“你去偏殿避一避,也不必出来了。”说着,她便扶着女官起身,淡淡地朝着殿外走去了。 李章知道皇后已经给秦氏除了诰命,这一次他没拦下她的旨意,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前来见一见她——他有些怀疑自己之前到底是不是暗示给的不够,或者是贵妃和淑妃传话都传不好,硬生生让皇后把这事情弄得如此别扭。 怀着这样心思,他进到了长宁宫中,看到了穿着凤袍等候在殿外的皇后——他脚步放缓了一些,认真看向了皇后,忽然觉得皇后瘦了太多,又有些心疼:皇后不过是因为长乐的事情烦恼,而朕这样逼着她,是不是做错了? 心里这么想着,他面上浮上了几丝愧疚,上前去拉住了皇后的手:“外面太阳大,就在殿内等着朕过来就是了。” “在殿内太久了,正好出来透透气。”皇后不急不缓地笑了一声,与李章一起往殿中走,“圣上这会儿过来是有什么事情?” 李章牵着皇后进到殿中坐下了,又让人上了茶,才长长叹了一声,道:“今年朕打算对西边用兵,想着安国公从前是在西边呆过的,正想要施恩……阿英,你倒是给朕出难题。” “这又有什么好难?”皇后笑了一声,语气从容,“打发他去就是了,他现在正是想将功折罪的事情,肯定会事半功倍地行事,不会有二话。” 李章顿了一顿,深深看了皇后一眼,半晌没说话。 皇后仍然是语气平静,道:“圣上就是太慈和了,那样小人,整日里汲汲营营想着的都是要从女人身上下功夫,先送了个淑妃进来,后面又送了个王昭仪,可不是就想着败坏圣上名声,让圣上得一个爱慕女色的坏名头,将来说不定还能传出点红颜误国的笑话来,这是什么好名声?”顿了顿,她似笑非笑看了一眼李章,接着把话说了下去,“还好淑妃虽然漂亮,但为人朴实,不做那美色祸国的事情;而王昭仪虽然没有倾城之貌,却行了那样大胆祸事,实在是可恶。圣上向来心软,这恶人便由我来做,由我来替圣上分忧吧!” 李章静默了好一会儿,他松开了皇后的手去拿茶杯,过了许久才道:“阿英还在因为长乐的事情在怨朕。” “当然是有怨的。”皇后坦然地说道,“怎么可能没有怨恨?只是正如圣上之前说过那样,一切都是意外,我可以不追究意外,但去而不能不行使皇后的指责去管那些命妇,这样意外的出现,正是因为如今内外命妇都不把妇德二字放在心上,首当其冲便是安国公府——当然要罚也是从安国公府罚起,才会让众人臣服,不会觉得我这个皇后要包庇娘家。” 李章看向了皇后,道:“阿英这样……都不似朕心中的阿英了。” 皇后笑了一笑,道:“民间俗话说,女为母则强。我从前事事宽和,却是没能为子女打算,如今长乐没了,我才幡然醒悟,原是我太宽容才给了那些人可趁之机。” 李章转开了目光,有些不自在地笑了一笑,道:“阿英这话说得仿佛朕对太子他们兄妹半点也不看顾一样。” “全天下都知道圣上最爱护的是他们几个。”皇后淡淡道,“若有人说圣上不看顾他们,我倒是第一个要去与他辩驳一二。太子自出生由圣上教养,这份心思,历朝历代皇帝里面有几人办到?吴王三岁开蒙,圣上亲自给写了字帖,日理万机时候还要这样亲力亲为,别说历代皇帝,就是寻常人家的父亲又有几个能做到?更不用提长乐,长乐小小年纪得了封号,也都是圣上身为父亲的爱护。圣上爱护子女,是众人皆知的。只是我这个皇后从前做得少了,才让人觉得有可趁之机。” 这话听得李章哑口无言,半晌不知如何是好,只沉默地喝了一口茶。 皇后也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忽然感慨地笑了一声,道:“只不过我觉得我身子日益崩坏,也不知有几年好活,将来他们兄弟几个也只能靠着父亲,母亲终究是靠不住的。” 李章一怔,抬头看向了皇后,眼眶微微红了:“不可胡说八道!” “人有生老病死。”皇后笑了笑,“谁会不老不死呢?我也就只能活着一日护着一日,将来我没了,他们兄弟过得好不好,我看不到也不知道,你这个做父亲的要对他们好还是坏,皆是由着你的心意了。” 第49章 生前身后、你在宫里会过得很好 自幼相识,加上这几十年的夫妻,皇后太了解李章了。 有些话她从前不愿意说,有些事从前她愿意自己去扛,乃是因为她对李章仍然有感情——几十年的感情不会说没就没,她也觉得自己向来心软,若是心狠手辣之人,断然不会到如今这样情景,不会让她失了女儿,还到了如今这样境地。 近来她常常在想,如若自己自私一些,再狠辣一些,是不是局势会完全不同。 但人生是没有后悔二字的,她只能往前看。 从前她觉得她手握一切,也认为自己把一切都看得透彻,所以总觉得自己能运筹帷幄,把一切蝇营狗苟的事情都反手压下。 眼见到了如今,才觉得自己自大。 垂下眼眸,她拿起手边的茶盏喝了口水,安静地看向了殿外。 此时此刻是下午,外面阳光还很炫目,有微风,花树在风中摇曳。 坐在她对面的李章沉默了许久之后抬头看向了她,道:“阿英,我们从前说过要长长久久在一起,你不能丢下我。” “还会有很多人陪着你。”她看向了李章,“从前是从前,从前是回不去了。” 李章面色难看,他最后站起身来,缓缓朝着殿外走。 走到门口,他站定了脚步回头看向了她。 皇后沉默了一息,扶着一旁的凭几站起了身,跟在了他的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地朝着长宁宫外走,宫人们交换了一个眼神,远远地缀在后面。 夏末的太阳还是热辣,但毕竟是下午了,没有正午时候那样炙烤得人心烦意乱。 长宁宫外有一排高大的楸树,四五月份的时候会有满树花朵,如今快入秋,树梢上挂着长条形的果实,藏在绿叶之后,远远看去仿佛绿色丝绦。 树荫下,李章回头去看皇后,道:“我们很久没有这么在宫里走一走。” “圣上日理万机。”皇后也抬头看向了李章,她走得慢,这么一段短短路程已经让她脸色发白。 李章抿了抿嘴唇,朝着皇后伸出手:“你扶着我。” “要往哪里去呢?”皇后闭了闭眼睛,她扶住了李章的手,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只是不在宫殿里面,我与阿英,是不是可以暂时丢下皇帝和皇后的身份。”李章认真地看着她,“我们是夫妻。” “所以?”皇后抬头去看李章,却只觉得太阳晃眼,只能撇开目光看向了远处的朱红色宫墙。 “我会对你好。”李章语气有些惆怅,“尽管你或许都不想相信——但我会对你好。我知道安国公府做了许多你不喜欢的事情,但那是你的娘家,是因为你我才愿意去包容他们。我不希望这世上有任何攻击最后会落到你的身上。” 这话听得皇后想笑——但她却没有力气,只好扯了扯嘴角,用力握紧了李章的手让自己继续站住不要倒下去。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恨。”李章回握住了她的手,语气称得上深情款款,“阿英,将来我们还会有更多的儿女,仙仙或者是因为……她与我们的缘分还不够深。我们一起往前看,不要再困在从前了,好不好?” 皇后借着他的力气稳了稳身形,心中满满全是嘲讽,但面上还是露出了一丝笑。她道:“圣上说好,那便是好。” “不过既然你已经下旨褫夺了安国公夫人的诰命,那也别收回来了。”李章语气轻快了一些,“朕想着,之后那王昭仪生下的孩子就干脆就改了玉牒,放到你膝下来,也算缓和一下你与娘家的关系。常人都说家和万事兴,安国公府再如何,也是你娘家,这血缘关系千丝万缕,与其让他们在外面败坏名声胡说八道,不如安抚一些。” “倒也不必。”皇后语气淡淡,她没有去看李章,而是看向了长宁宫的方向,“我没有夺人孩儿的爱好,何况王昭仪心高,说不定要为着这事情闹起来,到时候更难看。” “去母留子便是了。”李章语气肯定,“安国公府当然也会希望这孩子将来能养在你膝下。” “那就给淑妃。”皇后转了身,语气中的讥讽显而易见,“那也是安国公府送进来的女人,那就让安国公府得偿所愿一次。” 李章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上前去拉住了皇后,轻声道:“那就按你的意思,让淑妃养着,索性淑妃与你关系也好,将来安国公府也还是会觉得你还是向着他们的。” 皇后顿了顿,深深看了李章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从乾宁宫方向跑来了一个内侍,他急急忙忙冲到了李章面前,手里捧着奏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齿伶俐道:“圣上,八百里加急,从西边来的战报。” 李章眉头微微皱了皱,拿起那奏折,为难地看了一眼皇后,道:“朕先去乾宁宫,阿英你好好养着身子,宫中事情交给贵妃或者淑妃,你不要累着了。” 皇后笑了一笑,往后退了一步,道:“圣上不必担心,国家大事要紧。” 李章匆忙回去了乾宁宫。 皇后在树下站了好一会儿,才招手让宫人们抬着肩舆上前来。 不过短短的一段路,她是走不动了,就算坐在肩舆上面都觉得头昏眼花。 仰着头看着天,碧蓝如洗,万里无云,阳光刺目。 已经是下午了,快近日落,西边天际有层层叠叠的云,翻滚着奇妙的形状,被阳光裹上一层金边。 “请太医来吗?”一旁的女官担心地问。 皇后闭上眼睛,然后摆了摆手。 女官眉头紧皱,但并不敢劝下去了,只一路安静地跟随肩舆回到长宁宫。 江画听着外面动静从偏殿出来,便见着皇后从肩舆上下来,然后慢慢地扶着女官往殿内走。 看到江画,皇后嘴角扯了扯,抬手免了她行礼,又示意她先进去殿中,然后便由宫人女官们一起扶着往寝殿去了。 这情形让江画觉得有些不安,皇后自从在元山宫病了之后一直脸色不好,后来回宫之后更是有长乐公主的事情,这简直就让皇后根本起不来,后来虽然强撑着起身了,但现在看起来简直比之前卧床时候还要更糟糕…… 她不知道皇后究竟是什么病症,虽然之前在元山宫时候听说了是妇人病,但……妇人病能到这样程度,如若是当时生公主时候遗留下来的,当初生下公主时候到底是什么情况,皇后怀孕在宫里从来都是太医院最重要需要看顾的事情,怎么会难产?就算也是意外天注定,那这之后留下了妇人病,李章知道吗? 这些问题想得她有些头晕,想得多了都不敢太往深了去想。 她抬眼看向了寝殿,里面宫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面上神色都带着几分惊慌。 皇后并没有叫太医过来,宫人脸上这样神色,是因为皇后出了什么事情? 江画想到这里边朝着寝殿走了两步,正琢磨着要不要进去问一问时候,便见着皇后身边的女官出来了。 女官看到江画,苍白的脸上挤出了一些笑容来,道:“皇后娘娘请您进去说话呢!” “娘娘没事吧?”江画忍不住问道。 女官抿了抿嘴唇,勉强笑道:“皇后娘娘没事,娘娘先进去吧!”说完,她便后退了一步,行过礼就朝着侧殿去了。 江画往侧殿看了一眼:那边如今是放着各种药材之类,专门用来给皇后煎药了。女官往那边走,应当也是要给皇后拿药? 按下了心中的不安,江画进到了寝殿,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檀香,中间似乎夹带非常淡的腥味,只一瞬便又觉察不到了。她眉头皱起来,看向了在床榻上半卧的皇后,见皇后精神仿佛还好,只是面色过于苍白削瘦,除此之外倒是也看不出其他了。 皇后见她进来,便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她过来。 “听见圣上今日过来说的话了么?”皇后声音并不大,她看着江画坐下,“你认为圣上会怎样对付我?” 这话过于直白,江画刚坐下都吓得差点重新站起来,过了好半晌才缓过来去想这个问题——只是她又无心去想,眼前皇后显然重病,能支撑多久都不知道,她或许的确不是玩弄阴谋诡计的那块料子,这会儿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先吃药治病保重身体。 见她满脸心思地沉默,皇后倒是豁达地笑了一声:“有什么不敢说?想到什么说什么就行。” 江画踟蹰了一会,抬眼看向了皇后,好半晌才低声道:“我是想……娘娘先保重身体为上,如若娘娘身体强健起来……” “没可能了。”皇后自嘲地笑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顿了顿,她认真地看着江画,道,“癸水不过七日,便能让人虚弱,如若这下红不止一月或者数月?血流干了,自然就是要死的。” 江画悚然一惊,忽然想到方才进来时候闻到的混在檀香中那淡淡的腥味。 “我生仙仙时候花了三天,那时候我一直以为我会死。”皇后语气平淡,似乎在说不相干的事情一样,“不过大约是命大,还是活下来了。”说着她看了江画一眼,还笑了一声,“常言说女人生孩子便是去鬼门关走一遭,这是没错的。” 这话听得江画手脚都冰凉了,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 皇后继续道:“大约就是因为那时候生仙仙太艰难,后来便留下病症,断断续续时好时坏,就连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治不出个结果来。这妇人病总是难治,并且难言。你将来若是生儿育女,遇着这种事情了倒是要先以自己身子为重,不要讳疾忌医。” 最后这句听起来甚至有几分讽刺了。 但江画却有些明白——身为皇后,她如若是头疼脑热之类,当然有太医来细心问诊,望闻问切一样不落,可如若是妇人病,又事涉私密,那便麻烦得很,切脉是能切脉的,但除了切脉之外其余的便全都没有了,具体情形是说没法说,听没法听,想要医治,就全凭运气,或者赌一把瞎猫遇到死老鼠。 而很显然,太医是并没有能够成为那只幸运的瞎猫,所以皇后才会落下这样的病症。 嘴唇嚅嗫了一会,江画抬眼看向了皇后,她觉得眼眶发酸,好半晌才道:“可无论如何,娘娘还是要以身体为重。” “这可不是我想要保重,便能保重。一切全凭天意。”皇后笑了一笑,靠在软垫上,抬头看了看自己床帐上用金丝绣成的牡丹,“老天眷顾,我多活几年;如若不然,说不定今天闭了眼就看不到明天。” 这话听得江画眼泪一下子掉下来,低着头抓着帕子默默地擦了擦眼角。 “我若死了,这宫里的宫务你就抓在手里,就算李章开口你也不要松手,就只说是有我的遗命。”皇后看着她,“王昭仪生下那孩子,你也养在膝下,就算不喜欢也没关系,宫里奶嬷嬷多得很,你只要让他在你名下就行了。” 说到这里,皇后顿了一顿,看着眼前的江画一边点头一边擦眼泪,忽地又笑了一声:“我死了,你在宫里会过得很好,你不用太担心。” 江画抬头,眼睛都被帕子擦肿了,满心疑惑地看向了皇后。 “我活着的时候,李章会觉得我不听从他的吩咐,满心都是算计,认为我膝下有太子,便会有别的心思。”皇后轻笑,“等我死了,他就会觉得心中愧疚——至少面上愧疚,他自诩最爱的人是我,那就会做出相应的事情来证明。他会厚待你,会找你来怀念我,继而来证明他这几十年来专情不二。如若安国公府没有顶上那个妇德有亏的帽子,他或许还会对安国公府施恩,但现在不会了,安国公府只会因为我现在褫夺了国公夫人的诰命而在将来永远得不到李章的眷顾。所以你明白将来是什么情形吗?” 江画听着这些,眼泪都来不及掉了,她摇了摇头,并没有能够跟上皇后的思路。 “将来安国公府会求着你,因为你手里抓着后宫权柄,因为你会受到李章的厚待,还因为你膝下有王昭仪生下的那个孩子。”皇后说道,“他们会想尽办法地求你,希望你看在你是被安国公府送进宫来的份上,帮忙摘掉他们头上那个妇德有亏的帽子。当然了,他们还会去求着太子和吴王,希望他们照顾一下舅家。”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声,“如若那时候你还念着我几分好,就去和他们俩说,只管把好处收下但不要帮忙,不要心软也不要答应什么事情。” “我会记得!”江画急忙说道。 “不过将来的事情,如若我真的不在了,我也不会知道究竟会如何。”皇后自嘲地笑了笑,又看向了江画,“只是你出宫大约机会渺茫,但我会给吴王和太子留下一封信,将来如若他们俩无论是谁登上皇位,那时候若你还困在宫中,便叫他们送你出宫去。”顿了顿,她又想了一想,道,“但如若他们俩都没那个皇帝命,你就只能靠自己了,到时候究竟是在宫里困一辈子或者是找准机会出宫,全看你自己——或者你也可以抓紧李章的厚待,将来自己生一个儿子,到时候你膝下两个孩子,总有一个能长大成人到时候接你出宫奉养。” 第50章 死生、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变了 皇后并没有撑到中秋。 入秋之后皇后就已经再也起不来身,十几个太医围在长宁宫也拿不出个法子来。 到了八月初一那日早晨,长宁宫便传出悲音。 江画那时正是歇在了长宁宫的侧殿,忽然听到寝殿方向声响,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上,便冲过去查探,便只见床上皇后已经没了生息。 她一时间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直到旁边女官提醒了,才匆忙让人往乾宁宫去报丧。 之后她换上了素服,便见着李章披头散发地从外面进来,痛哭失声,仿佛失了伴的孤狼。 再之后太子和吴王也匆忙来了,两人相互搀扶着,眼睛已经是红肿,进到殿中便直扑到了床边,抹着眼泪却并没有哭得大声。 接着便是满宫悲戚,一片呜咽。 李章很快下旨让礼部来处理皇后崩逝的葬仪。 依着本朝制,文武百官及命妇穿着麻衣进到宫中来行礼,音乐祭祀停百日,屠宰禁七日,民间停嫁娶,除此之外,李章自言与皇后少年夫妻,感情深厚,实在悲痛,又下旨辍朝十日,命京中诸寺观声钟三万杵,并要亲自送皇后棺椁入皇陵。 而与这样隆重葬仪相对的,又是李章的怒火,他把安国公府的国公连降三等为县侯,又把宫中王昭仪的位分直接贬为普通宫人,似乎是把皇后去世的所有责任都推到了王氏身上。 就在大家都纷纷以为李章这样对王氏已经算是盖棺定论不会再迁怒他人时候,他又在祭祀时候怒斥了三皇子和五皇子,认定他们不够悲戚不懂礼数,便把他们两人的生母分别也贬为最低的宫人,让宫中一片凄惶,就连平日里最会出来说话的贵妃都没了声音。 大约是因为那时候听皇后说过太多她身后之事,李章这样行为,只让江画觉得皇后当初事事料得准,又觉得李章这人虚伪到可怕。 她此时此刻倒是很轻易就看出了李章这样做的缘由——那便是皇后病重时候说过数次的愧疚。 他觉得他愧对了皇后,现在满心都是补偿,所以任何之前与皇后有过摩擦受过委屈的人或者事,都被他认作是他当初的亏待,他为了弥补,便会重新翻出来发作。 安国公府是如此,王昭仪是如此,那两位皇子的生母也是如此。 他越是这样做,便越叫她觉得他这样只不过是惺惺作态。 如若当初真的对皇后一片信任,满心全是爱,又怎么会让皇后委曲呢? 事后的弥补,不过就只是欲盖弥彰自欺欺人罢了。 一场隆重的葬礼过后,宫中恢复了从前的宁静。 只过了二十七日,乾宁宫挂白已经撤下,等到百日一过,后宫里面也不用再穿完全素白的衣裳。 到了冬至之前两日,内府便送了折子到江画面前来,旁敲侧击地问今年的冬至是不是要如往年一样摆宴。 对于江画来说,悲恸似乎还在眼前,但对于旁人来说,皇后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如今宫中是她这个淑妃掌握宫务,所以这折子便直接到她手里,不用经过任何人——这是权力,也是试探。 皇后去世之后,她这个淑妃究竟能不能把宫务真的抓在手里,贵妃会不会与她争呢? 江画垂着眼眸想着这些,最后自嘲地笑了一笑,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变了,或许是因为那时候皇后的敦敦教导,也或许是因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总算是能把世情看透。 “折子先留下,此事要禀告圣上才知是否要不要办。”江画把折子合上放在手边,然后问起了如今还在养胎的王氏,“宫人王氏如今如何了,这算一算……是否快生产了?” 内府来的人忙道:“宫人王氏如今是快九个月,产室已经备下,乳母宫人也都配齐了,娘娘放心吧!” 江画点了头,让一旁徐嬷嬷记了一笔,然后重新看向内府那人,道:“你可以退下了。” 这话一出,内府那人也便不敢再多留,行过礼后便退出了宣明宫。 江画拿着手里折子想了想,又看向了徐嬷嬷,道:“王宫人那儿得让人盯着,不可出什么意外。” 徐嬷嬷道:“娘娘放心吧,那边都准备好了,是奴婢亲自去吩咐的。” 江画点了点头,忍不住翻开那折子又看了看,叹道:“总觉得昨日还是夏天,穿着单衣在元山宫里面,现在却已经穿了冬衣,时间过得也太快。”她站起来,朝着窗户方向走了两步。 这会儿是白天,外面的阳光透过窗格照进来,倒是也显得满屋暖意,只是因为窗户关得严实,不如夏日时候那样敞亮了。 “让人跑一趟乾宁宫,把这折子送过去,问问圣上的意思吧!”她把手里的折子合上,回身交给了徐嬷嬷,“别的话也不必多说,就由着圣上自己心意来定。” 徐嬷嬷接过了折子,应下此事。 “吴王最近还好么?”江画走到窗边,随手把窗户给推开了,扑面而来的冷风便让殿中忽然凉了一截。 “德安宫的人来回禀倒是还好,最近吴王殿下已经开始写字念书,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了。”徐嬷嬷说道,“倒是东宫那边是说太子最近还夜不能寐,常常梦中惊醒。” 江画抿了抿嘴唇,又思索了一番,道:“那便让吴王殿下帮忙去劝一劝太子殿下吧!哀毁伤身是不行的。”她能帮忙照看一下吴王李傕,甚至她可以去德安宫以母妃的身份去关怀一下吴王李傕,却是管不了东宫那么远。 徐嬷嬷忙道:“那等会中午时候往德安宫送几样菜?” “可以,盯着一些,清淡为主,不要放那些葱蒜,但也不能全部都是素菜。”江画叮嘱了一句。 按照本朝制,守孝祭祀时候要斋戒,也就是不能吃那些带着浓重味道的菜,更有那信佛之人,会完完全全只吃素菜。现在宫中吴王和太子还要守母孝,他们自然不需要如那信佛之人一样完全茹素,但清淡是必须的,就算现在出了百日,也应当十分注意。 徐嬷嬷道:“娘娘放心,膳房里面都打过招呼,会盯着做这些。” 江画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只看向了窗外的花园。 到了冬天,外面花树凋零,看起来有几分肃杀之意。 这几日天气变得越来越冷,天色也总是阴沉沉的,看起来像是要下雪了。 乾宁宫中,李章接过了从江画那边转过来的内府奏折,看过之后随手放到了一旁。 西边的战事比他预想的要顺利一些,想来大军能在新年之前凯旋回京,到时候论功行赏……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苦闷。 如若是按照之前的安排,这次安县侯回京来还不知要怎么赏赐才能平衡,现在倒是好了,皇后生前把王家打压到底,从此他都不用太过于担心。 想到这里,他又拿起了手边内府的奏折——他之前还在想着是不是要让贵妃来统领六宫,作为这次她兄长崔靖立下军功的酬劳,但是想到皇后,他有些犹豫了。 江画这个淑妃是皇后生前就信任的,皇后生前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这才让他没了后顾之忧,他愧对了皇后,而江画应当才是真正值得信任的人吧? 李章闭了闭眼睛,他思索了一番,然后提笔在折子批了两句,向旁边吩咐道:“和淑妃说,今年便一切从简,不需要什么宴饮了。” 一旁内侍急忙接了折子,低头应下来。 “朕中午去宣明宫与她一道用午膳。”李章又说道,接着看了一眼外面天色,“这天气,是不是要下雪了?” 大约是李章身为皇帝,很有几分天子的金口玉言,到了中午的时候果然飘起了小雪。 下雪又起了北风,便陡然冷了许多。 江画让人关了窗户免得冷风往殿中灌,又看了一眼从膳房过来抱着汤汤水水生怕饭菜冷掉的内侍们,心中略有些不忍,正想打发人去乾宁宫问一句时候,便听见外面皇帝御驾过来的警示声音,略微松了口气。 披上斗篷,她走到殿外迎了两步,便见到李章进到了宫中来了。 “在偏殿摆膳。”李章随口吩咐了一句,解了身上斗篷交给旁边的人,然后朝着江画笑了笑,“前头有些事情绊住,还好没有来得太晚。” 江画跟在李章身后往偏殿走,心里如今是毫无波澜的——自从皇后走了,李章的确就已经如皇后当初所说那样,对她的确厚待,或者能算得上是偏爱了,但她已经不是上辈子的她,更不是刚重生时候懵懂无知的她,这样厚待背后是什么意思她一清二楚,自然也就心如止水。 李章倒是不怎么介意江画的冷脸,他反而觉得这是她的忠心,正是因为对皇后一片忠心,所以才会不迎合不争宠。他在偏殿中坐下,看着人摆了膳,也不叫江画在旁边站着伺候,指了指旁边位置就让她去坐。 “方才朕批了内府的折子,你也知道了吧?今年都不要大办了,新年挂红也就挂三天就算了。”李章说道,“这后宫的事情朕原本想着让贵妃来帮你一把,但转念一想,今年又没宴饮也不用让外头命妇进来请安,事情这么少,你一个人来领着更好。”顿了顿,他看向了江画,温和道,“你便辛苦一些吧!” 江画点了头,只应下来不多说别的话。 正在这时,外面匆忙来了一个宫人,看着服色是王宫人身边的,她在外面与徐嬷嬷说了几句,接着徐嬷嬷就进到偏殿来了。 “圣上,娘娘,王宫人中午不知为何动了胎气,这会儿要生了。”徐嬷嬷说道。 “妾身过去看着吧,免得出了事情。”江画看向了李章。 “倒不必你亲自过去,就让徐嬷嬷去吧!”李章眉头皱起来,“到时候直接抱到你这儿来,朕已经让人把那孩子记在你名下了。” 第51章 三年后、这样便正好了,不需要更亲近 春总是来得悄无声息。 仿佛是一夜之间,萧瑟一冬的树有了新芽,桃花露出了粉色的花苞。 属于太子和吴王的母孝在这时候终于结束,随着春风到来,宫中终于染上了鲜艳颜色,不再是之前沉闷素净的样子。 江画在宣明宫中看着内府送来的折子,折子上说了要给后宫修葺宫殿,另外请示一下今年的春衣是不是还是按照上两年的例子来,还是按照最之前的老例来做。 修葺宫殿这种事情不是她这个淑妃可以决定的,她让徐嬷嬷把这封折子先放在一旁,准备等会直接让人往乾宁宫送去给李章;而春衣的事情倒是简单——从前皇后还在的时候一年四季的衣裳都做得多,这两年因为李章时常在长宁宫怀念皇后,又因为宫中吴王和太子都还在守孝,于是内府揣度着李章的心思,四季衣裳都减半且做得素净,这会儿问要不要按照老例来,无非是想试探一下李章的意思,免得他们因为这事情触霉头。 “春衣这些就按照老例来吧!”江画想了一会儿,“既然吴王和太子已经出孝,宫中不久之后应当要有喜事要办,再这么素净就不成样子。” 内府来人听着这话,忙记了下来,又带着几分惴惴地看向了江画,道:“娘娘,您说喜事……到时候早些告诉奴婢们,免得忙不过来呢!” 江画笑了一声,道:“这是自然。” 内府来人露出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又说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事情,然后便退了出去。 江画随手把桌子上的折子清了清,然后看向了徐嬷嬷,道:“那要修宫殿的折子早些往乾宁宫递,今年应当要有采选入宫的新人了,那些宫殿要怎么修,修成什么样子,还要陛下来做主的。” 徐嬷嬷笑道:“娘娘放心,等会儿奴婢就让人往前头递。”顿了顿,她又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江画,道,“娘娘方才说喜事,是说太子殿下的亲事么?”说着她似乎不知要如何往下说了,好半天才接着道,“娘娘确定太子殿下能……?” 江画笑了一笑,太子的亲事的确是已经摆在明面上了,就算李章想再往后拖也没用。 三年前太子十七岁,李章可以强行说他还小,三年后的现在太子满了二十岁,并且母孝已出,李章还能怎么说? 难道说太子就要这么无欲无求地孤单一人过一辈子? 她是已经看出来李章究竟是怎样的人了,作为皇帝,他处理朝政对待百姓的确无可挑剔,但正因为如此,他对手中的权力看得更重——他不厌其烦地平衡各方势力,也正是因为他对权力的无上追求。而与此同时,他又追求着一份美名,他想成为能流芳千古的帝王,所以他一边抓着权力,一边肆无忌惮地打压着可能对他手中权力有威胁的人,还每每要找出一个无法反驳的借口。 尽管听起来矛盾,但这么几年看下来,事事的确如此,江画已经看得非常明白。 所以现在出孝,最急的事情便是太子的亲事,长幼有序,今年太子二十,底下的二皇子楚王和三皇子也已经十八,四皇子吴王十六——且把吴王也压一压算年纪小还没到成亲的时候,上面的二皇子和三皇子是已经压不住了,他们都已经到了成亲的时候。 “嬷嬷别急,陛下心里有数。”江画从容地笑了笑,“这事情当初皇后娘娘还在,的确就是难办,那时候国公府还是国公府,并不是现在的县侯呢!现在么,陛下是必须要为太子殿下打算的。”不管内心想不想,李章都必须要给太子成亲,还得为了自己的颜面,得着一个配得上太子的品德、有教养的女孩。 徐嬷嬷听着江画这么说,细细一想也松了口气,不由得还是叹了一声,道:“当年可不敢这么想……当年每每想到太子殿下的亲事,都只好假装殿下是真的还小。” 江画也叹了一声,现在再看从前的事情,她倒是真的觉出了许多不同,是和上辈子不同,也是和她刚重生时候的想法不同,尽管公主还是夭折,皇后还是殒命,但是事情就是不一样了,现在的局面已经不是上辈子皇后去世之后那样。 “还是先和吴王通个气,让他先与太子说一说。”江画认真地说道,“免得太子殿下一时间又有些想拧住了,反而不好。”这是这几年下来她关怀吴王和太子的方式了,太子太远在东宫她是管不着也没法去管,但是吴王在德安宫,那时候年纪还小,倒是常常能让人去关心一二,再带些消息给他。 最初时候她还有些担心吴王会不会年纪小又不领情,不过后来倒是发现吴王虽然年纪小,但心思豁达,也很明白是非好歹,没过太久就和她亲近了一些,还会时常主动送一些后宫不容易得的消息过来。 不过太子倒是几年如一日,皇后刚去世时候他差点儿没能从悲伤里面走出来,后面又好几次陷入愁绪,大约就是心思细腻了。 心太细,是好事也是坏事。 江画忽然想到这几年每次见到太子,他都是安静地跟在李章身后——似乎李章很少让太子独自一人? 想到这里,她又敏感地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究竟是太子心思细腻到无法自己排解忧愁,还是李章时常与他诉说皇后的事情,让他不得不常常沉湎在从前? 这种想法如若是之前几年,她是万万想不到的。 只能说是一切都已经变了。 正想得出神,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江画抬眼看向了门口,便见着养在宣明宫的六皇子李俭正迈着小短腿从外面跑进来。 只见他穿着簇新的衣服,脸圆圆的,头上戴着帽子,倒是显得虎头虎脑,十分有活力。 他费力地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朝着她跑过来,奶声奶气地喊着:“娘亲。” 也不知是有缘或者是巧合,又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 这个从王宫人肚子里面生下来的皇子与她上辈子生下的六皇子有一样的名字,都叫李俭。 不过相貌显然不同,这个李俭没有她的李俭生得好看,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并非亲生所以挑剔了一些;并且性格也显然不同,这个李俭活泼还粘人,会亲亲地喊她,还会主动地找她抱抱。 上辈子她没能在亲生儿子李俭那里感受过的亲近,倒是在这个抱过来的李俭这里尝了个遍。 然而大概就是因为并非亲生的,她对这个李俭并没有什么所谓的母爱,也没有刻意去亲近。 将来她是要出宫的,她也不打算出宫的时候还要带上这个小孩,实在没有必要因为一个相同的名字去产生亲近一个并非亲生的小孩。 她只需要保证在宣明宫中没有人怠慢他,那些宫人奶娘们不敢懈怠,就已经足够了。 只是——偶尔看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殷切地跑过来,还是会有几分心软。 “娘亲,去花园看花!”她正想得出神,李俭已经跑到了她面前来,伸手抓住她的裙子,垫着脚看她在桌子上写什么。 “让白蓉带你去。”江画回过神来,抬头看向了在门口候着的白蓉——也就是李俭身边管事女官之一。 白蓉闻言便进到殿中来,先对着江画行了礼,然后朝着李俭伸手笑道:“小殿下,咱们去蓬莱仙境里面转一转吧!昨天您想看的桃花今天想来是已经开了。” 李俭扁了一下嘴巴,又看了一眼江画,见她并不打算起身,于是一步三回头地朝着白蓉走过去。 江画对着白蓉笑了笑,道:“今天天气好,但也别玩太久,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风还是凉的。” 白蓉忙应下来,温柔笑道:“请娘娘放心。” 李俭转头又看向了江画,不甘心地撅起嘴巴:“娘亲一起去看桃花吗?” “你自己去吧!”江画笑着说,“别忘了下午还要认字。” 这边白蓉带着李俭去看桃花,江画倒是松了口气。 一旁徐嬷嬷忍不住劝道:“虽然六殿下并非娘娘亲生的,但看着倒是个好的,是知恩的孩子,娘娘不妨对她亲热些,将来也是依靠呢!” 江画心知自己是因为曾经生养过一个,才对眼前这个李俭有些隔阂,但这话没法与徐嬷嬷说,于是只道:“这样便正好了,不需要更亲近。” 徐嬷嬷从前便劝过许多次,每每都只得这个回答,她心知再劝也没什么结果,只不过看到便忍不住罢了,于是她笑了一笑就把话给转开,说道:“那奴婢先让人把修宫殿的折子送去乾宁宫,然后去膳房盯着做两道吴王殿下喜欢的菜,中午就往德安宫去走一趟。” 江画点了点头,随手又把处理过其他的宫务交给了徐嬷嬷,道:“这些处理过了发下去吧,去德安宫的时候顺便去一趟云韶宫,问问贵妃下午可得空,要不要一起看戏吃茶。” 第52章 兄弟、你想娶太子妃? 德安宫中,吴王李傕躺在床上翘着腿,听着一旁内侍报午膳的菜名。 “淑妃娘娘让人给送了两道菜,一道是樱桃肉,一道是莼菜汤。”内侍报完了膳房送的菜名之后,最后补上了这一句,“这会儿都在偏殿摆好了,殿下快些用膳,下午还要去校场练剑呢!” 李傕漫不经心地晃着腿,双手枕在脑后,道:“淑妃娘娘让人说什么没有?” 内侍想了想,道:“没说什么,说是徐嬷嬷过去吩咐了,让膳房多做些殿下喜欢的菜。” “知道了,让人去淑妃娘娘那边道个谢。”李傕放下腿,盘腿坐直了起来,看向了那内侍,“要是淑妃娘娘问呢,我这儿很好,不需要她担心了。” 内侍忙应了下来,但并没有退下,而是笑道:“那殿下现在去用膳吧?中午总不能饿着的!”顿了顿,他又道,“下午练剑时候遇着了楚王殿下,您万一又和楚王殿下交手,打不过怎么办?” “打不过就打不过,他比我大两岁,要是轻易被我打过了,那岂不是年纪白长?”李傕嗤了一声,重新倒下去睡了,“再说了,我没打算去校场,你直接让人去告假,就说我早上念书念累了,不想去练剑。” “殿下……这要是让陛下知道,您是要挨骂的。”内侍苦口婆心地劝,“您挨骂不算什么,咱们宫里上下都要挨罚,您就当心疼心疼小的们吧?” “啧,你可别危言耸听。”李傕显然不打算听劝的,“你们每次说是要受罚,我不还是直接让他们免了?不过是口头上说说而已。你就老实听话,赶紧去给我告假。” 听着这话,内侍也只好闭嘴不再多劝什么,乖乖地出去给李傕请假了。 这边李傕躺在床上又重新翘起了腿,从偏殿飘来了饭菜的香味,他吸了吸鼻子,闻到了肘子的味道,大约是这味儿太重,樱桃肉莼菜汤就闻不到了——就像淑妃对他的关怀,总是藏在其他事情掩盖之下,不仔细看也看不太出来,如若粗心大意一些就略了过去。 几年前,那时候皇后还在,他对后宫这些女人看法全是负面——贵妃是奸诈,淑妃是愚蠢,王昭仪是不知天高地厚,其余什么美人昭容之类都是不知所谓,总之没一个好人,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目的,进宫来都不安好心。 而现在么,便和几年前不一样了。 皇后不在了,许多事情便好像是潮水退下,露出了真正的面目,他也给后宫这些母妃们有了全新的看法。 贵妃当然还是奸诈,她懂得揣摩人心,还能屈能伸,并非是狡诈二字能完全概括,可以说是城府极深——如若不是皇后临死前把宫务是交到了淑妃手里,并且之后淑妃也没让宫务从自己手里让渡到贵妃手中,宫里恐怕就已经是另一个局面了。 而淑妃,便不能说是愚蠢了。当然,淑妃看起来忠厚,忠厚太过便不免给人过于愚蠢的感觉,但实际上只要多了解一些,便能发现淑妃不仅是聪明,而且是通透的。这份通透便表现在她对他那皇帝爹的态度上了。她很明白自己为什么能把握宫务,也很明白为什么李章对她总有一些厚待,所以她聪明地不去争宠,也没像寻常女人那样想着要自己生个儿子之类的,她聪明地把自己定位在了一个类似管家娘子的位置上,所以他那皇帝爹李章就对她放心。 这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女人能达到的境界。 通常来说,后宫的女人争宠,就是要争一个将来,不管生了皇子还是公主,只要自己生了将来便可期。 如果是一般的皇帝倒是也罢了,他那皇帝爹的想法可不一样,他只希望所有人都把将来放在他的身上,这样他才会觉得自己是有操控一切的感觉,也才会感觉到安心。 所以淑妃能做到这一点,的确就是足够通透。 也难怪那时候皇后去世之前还叮嘱他和他哥,如果将来登上皇位,就满足淑妃的愿望让她出宫去。 不过,淑妃出宫想做什么呢? 他忽然这么想了一想,宫外的日子会比宫中好过吗?淑妃进宫之前在宫外有什么青梅竹马之类的?所以想出去圆梦?不过她要是等到他们哥俩其中一个登基再出宫,至少得再过十年,那时候她青梅竹马怕不是都要当爷爷了,还圆什么梦? 越想越觉得荒谬,李傕抹了把脸,重新从床上坐起来了。 这问题他是和他哥聊过一次的,那时候他是听了淑妃的话,去安慰他哥不要太过于哀毁,多看看将来不要总看从前,然后他们就顺便聊到了淑妃娘娘的愿望。 他哥说他整天胡思乱想,琢磨长辈的心思是不敬爱长辈,他反驳说只是随便聊聊根本没有不敬爱的意思,而且知道原因才好报答,要是她有个喜欢的人什么的,还能直接让她达成愿望。 然后他哥就不吭声不乐意继续说了。 总之他是想不出有什么出宫的理由,让他来看,宫里就算过得再怎么坎坷不如意,也比宫外好——至少宫中衣食无忧,一年到头也不用去为吃饭穿衣着急,而且她身居高位,除了大概可能会受到他皇帝爹的一点委屈,别人也不敢怠慢了她,出宫能有这样的好日子? 正胡思乱想着,出去帮他告假的内侍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他磨蹭着进到殿中来,磕磕巴巴道:“殿下……太子殿下在偏殿等着您用午膳呢……” “哈?”李傕捋了一把自己头发,诧异地看向了自己的贴身内侍,“你不是去告假吗,遇着我哥了?” “是……太子殿下就在校场呢……”内侍老老实实地点头,“殿下,用午膳吧?” “哎,那就吃吧!”李傕从床上下来,趿拉着鞋子,又随手在自己内侍脑袋上薅了两下,“没事,你等会再去给我告假,反正总是要去的,你也先去吃饭吧!” 内侍苦着脸应了,一路跟着李傕进到偏殿,然后听着里面太子说不要人伺候,才退到殿外来,默默地松了口气。 太子李傃穿了一件宝蓝色的常服,支着下巴看着自己弟弟头发仿佛鸟窝一样从殿外进来,不由得摇了摇头:“你这头发……让人重新梳一梳吧!” “吃完还睡呢,不梳也没什么。”李傕在旁边挨着他哥坐了,“你怎么过来了?今天父皇没叫你一起用午膳?” 李傃笑了一声,道:“父皇去宣明宫了,似乎是要修宫殿还是什么事情,要找淑妃商量。我原本想着去校场骑马跑几圈,然后遇着你身边那小吴跑去告假,就过来看看你。” “啧,然后你就把小吴拎回来了,也没让他去给我告假?”李傕不满地看了一眼他哥,“反正下午我是不去的,可不乐意去和楚王去扮演什么兄友弟恭。” “不去就不去吧!”李傃随手把弟弟这乱糟糟的头发捋了捋,“吃饭,不管去不去,午膳都是要好好用的。”顿了顿,他扫了一眼桌上摆着的午膳,看着这菜色,倒是十分满意,“看着都是你喜欢吃的,膳房对你倒是比对我还好些。” “那要不要我来贴补你,我每次都叫几样你喜欢吃的,然后你到我这儿来吃?”李傕给他哥夹了一块肘子,“樱桃肉和莼菜汤是淑妃让加的,要是按照例份,我没这么多菜。” “那是她一片关爱,别不识好歹。”李傃淡淡说道。 “我哪里不知好歹了,别曲解我意思。”李傕不满地看了一眼他哥,“这是要说清楚,有些事情就是要说清楚的。” “行,是我想多了。”李傃倒是没恼火,面上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神色,盛了一碗莼菜汤喝了两口就放下了。 “有心事?”李傕好奇地看了一眼他哥,“能对我说的吗?” “宫里准备把北边几座宫殿都修一修。”李傃看了一眼李傕,“宫里今年应当有采选进宫的女人了。” “咱们父皇能忍到今年才让采女进宫,已经是帝王中的典范了。”李傕非常诚恳地说道,“这几乎就是古往今来第一痴情帝王,谁听说过皇帝给皇后硬生生守了三年不开荤不睡女人的啊?” “你这嘴,将来要是惹事了……我可救不了你。”李傃不轻不重地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我听内府的人说,淑妃已经给他们透了消息,宫里应当会有喜事。” “你想娶太子妃?”李傕吃了一大口樱桃肉,非常不以为然,“我劝你别想,楚王能娶楚王妃,你那太子妃,省省吧!” “我现在也没想……”李傃看了他弟一眼,有点不想说话了,“你吃饭吧,小心噎着。” “我说实话你不爱听啊?”李傕喝了口汤,看向了他哥,“我说的是实话嘛,还是你已经有看上的了?我想想办法直接让你和她直接在一起?生米煮成熟饭?然后强行在一起?那估计就没法做太子妃了啊……顶破天做个太子良娣之类的,你可要想好了!” “你可别瞎想了,老实吃饭吧!”李傃没好气地拿起筷子给他弟口里塞了一块肘子,“你下午不许告假,老老实实给我去校场练剑去!” 第53章 口风、你帮我探探口风 练剑当然还是不会去练的,李傕对学武没什么异议,但对和自己二哥楚王去扮演兄友弟恭一点也不感冒。 “还是说你太子妃的事情吧!”吃饱喝足了,李傕让自己的内侍小吴去校场告假,然后摊在椅子上和自己亲哥说话,“你有喜欢的吗?要我帮忙相看吗?或者要我帮忙给你送信物之类的吗?” 一旁李傃捧着茶喝,很不耐烦:“没有都没有,你要是有,我可以帮你相看帮你送信物。” “那你刚才欲言又止个什么?”李傕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还有什么事情是应当我知道,但我还不知道的?” “父皇应当会再立皇后吧?”李傃静默了一会儿,抬眼看向了李傕,“我听说朝上有人上折子了。” “把宫里那俩其中之一扶正?还是再来一个?”李傕认真起来,坐直了身子,“这么一说,难怪最近安县侯送东西送得勤。” “不知道会怎样。”李傃往后靠了靠,随手把茶杯放在了旁边的矮几上,“朝中没有皇后,许多事情也是的确难办。” 这话便是在说这两年李章终于让前几年用兵的结果彰显,四海臣服,与此同时,便有四海来朝拜——朝拜之时,就需要有一个皇后与他出席,许多外邦小国还有些是女王或者带着公主之类前来的,也需要一个身份足够高的女人来对等进行接见。 在没有皇后的这两年中,李章有时是让贵妃同他一起,有时是自己一人——多数时候是他一个人。 李傕想了想,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看向了他亲哥:“我刚想了一想,似乎并没有特别适合当皇后的女人——从家世从身份从年龄来想,似乎都没有。” “你又能认识几个女人,就在这里大放厥词?”李傃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何况做皇后又需要什么家世年龄,对父皇来说,一个身家清白的平民女子也不无不可。” “有理。”李傕这倒是很认同,“还好给寒门施恩。”顿了顿,他拿着茶杯喝了口水,又看向了他哥,“小门小户出身也挺好,仔细想想,对我们俩都好。” “大概是吧!”李傃不置可否,只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神色。 “所以你觉得你要找个怎样的太子妃?”李傕又把话题给绕了回去,“学着父皇的样子来个平民出身的?我倒是觉得也可以,显得你亲切——不过父皇未必乐意。” “不知道。”李傃的确没想过自己太子妃这事情,在他最想娶妻的那几年过去以后,他已经很习惯自己一个人过,但如果有人能关心一下自己,大概也不错吧? 宣明宫中,李章让内府的人把后宫的堪舆图拿过来,认真看了看之后,向江画道:“从前刚采选入宫是在如意殿,这次也不变了。” 江画笑着让人记下来,道:“除此之外还有个千秋殿要修葺一番,妾身瞧着,从前千秋殿是给国朝太后太妃们居住,本朝倒是已经没有太妃在里面了,这次还是按照从前的样子修么?” 李章想了想,道:“那就暂且先简单修一修,这一两年应当是用不上了,但也不能破败不成样子。” “那便听陛下的。”江画笑着说道,“等宫内这些都修好了,陛下就可以让采女们入宫,宫中必然会热闹许多。” 李章看了一眼江画,倒是笑了一笑:“朕从你这话里面听出些酸味来。” 江画是不觉得自己话中有什么酸,不过既然李章要这么去想,她便也只当做自己真的酸了一酸。她道:“酸才是应当的,这世上谁不想做对方心中唯一呢?” 这话听得李章沉默了一瞬,他生硬地笑了两声,岔开了话题,道:“今天怎么没见着俭儿?平常他总喜欢粘着你的。” “早上去蓬莱仙境玩了一圈,这会儿应当是累了所以睡午觉去了。”江画顺着李章的话说道,“他还是小孩子,比不了大人。” 李章又看了一眼江画,道:“这么多年,你自己不想要个亲生的?” “有陛下就行了,那么贪心还要别的?”江画从容笑了一笑,“再说还有俭儿,亲生不亲生,也就这么一回事。”顿了顿,她看向了李章,笑道,“是因为有陛下,才有妾身这个淑妃,如若没有陛下,妾身便什么都不是了,有没有亲生的,都没什么不同。” 这话听得李章似乎有些动容,只是他没有再多说什么,看了一眼时辰,便抬腿往乾宁宫去继续处理政务了。 这边李章刚走了没多久,云韶宫的总管陈林便带着一脸谄媚的笑容来了。 江画让人带着陈林进到殿中来,然后笑眯眯地听着这八面玲珑的內监总管说话。 陈林道:“咱们贵妃娘娘一听说娘娘要请看戏,便高兴得不行,这会儿正在搭配衣裳首饰呢,说是要让娘娘看看今年她新做的样子,一起高兴高兴。” 一边说着,陈林又让人捧出了一整套的衣料首饰佩环等物,道:“这是咱们贵妃娘娘特地给娘娘您准备的,您看看喜不喜欢?” 江画就着一旁宫人的手看了看,便让人收下了,道:“贵妃娘娘送的,我当然只有喜欢,娘娘要是乐意一年四季地送,那我便一年四季地喜欢。”顿了顿,她问自己宫里的内侍启悟,“九仙殿那边都备好了没有,可别是等会我与贵妃都过去了,那边还手忙脚乱什么都没准备吧?” 启悟忙道:“早就备好了,就等着娘娘过去呢!” 听了这回答,江画便看向了陈林,道:“你回云韶宫替我催一催贵妃娘娘,我这边就先往九仙殿去等着她了。” 陈林忙应了下来,恭敬地退了出去。 江画不紧不慢地起身换了身衣服,又重新梳了头发,还坐着喝了一盏茶之后,才慢悠悠地让人传了肩舆,带着仪仗往九仙殿去。 九仙殿是宫中看戏的地方,靠着整个皇宫的北边,离太后太妃们住的千秋殿近,原本也前头为了孝敬太后才给修起来的。 上辈子时候江画是没有自己去过九仙殿看戏的,仅有几次都是跟着贵妃过去,她那时候只是个没权没势的淑妃,所以宫里并不怎么把她看在眼里——当然了,还因为那时候贵妃手握六宫权柄,所以宫里当然会捧着她而忽略了她。 这辈子便不一样,她手里有六宫权柄,所以整个后宫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当然了,贵妃也并没有因此被怠慢,由于前朝的崔将军几次立功,还步步高升,甚至比上辈子时候升官加爵更快,所以在后宫的贵妃过得不差,并不会像上辈子的她那样灰头土脸。 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况,倒是真的说明了对于后宫的女人来说,她们如果不能牢牢抓住皇帝的宠爱,那么就要有一个强有力的娘家,否则日子便会过得艰难。 想到这里,她忽地又想起了上辈子时候她亲生的李俭说过的怨恨的话语,那时候他怨她半点忙也帮不上,还拼命地扯他的后腿,他还怨恨她怎么既没有宠爱也没有家世,连累了他过得那样艰难。 这辈子的这个小李俭将来长大了会不会这样想呢? 想到这么一个荒谬的问题,江画不由得失笑,她揉了揉眉心,看向了前方的蓬莱仙境的方向,那边果然已经有粉红一片,是桃花盛放的样子。 “去蓬莱仙境里面看看。”她吩咐两边的宫人说道。 宫人们立刻应下来,立刻就转了方向朝着蓬莱仙境的方向去了。 走近了仙境,便已经看到了极为壮观的一大片桃花,此刻正是盛放的时候,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娇美。 江画下了肩舆在这桃花林中走了两步,不由笑道:“难怪早上李俭闹着要过来看,的确是美。” 徐嬷嬷笑道:“娘娘干脆叫他们到这儿来唱,今儿他们准备的戏也是要唱桃花仙,这儿景致好,都不必他们去搬那些笨重的玩意来布置。在这里唱,更显雅致。”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江画便应了下来,抬腿走到了一旁的亭子里面坐了,然后让人往云韶宫和九仙殿分别跑了一趟,一边是让贵妃直接往这里来,一边是让九仙殿的人带上东西到这边来唱戏了。 没过一会儿,九仙殿的人刚过来把他们那些纱绸给布置好,贵妃便坐着肩舆从外面进到了仙境中,然后几步便进到了亭子里面。 “在这里唱桃花仙?这还恰好是桃花开的时候,这实在雅致,倒不如请圣上一起来听。”贵妃一点也不客气地在旁边坐下喝茶,又把自己头上插着的桃花钗给她看,“正好还和我今天头上的钗相配,你看我这钗上的桃花,是不是栩栩如生?” 江画扫了一眼她头上那花钗,只笑道:“喊你过来看戏,你还想着圣上,倒不如我直接回宣明宫,让你和圣上去看戏。” “这不就随口一说,怕将来圣上说咱们看戏不想着他。”贵妃放下了手里的茶盏,“殿下要修宫殿,准备进新人了吧?你帮我探探口风,楚王今年有可能娶王妃吗?” 第54章 各怀心思、从初春到了夏末 贵妃是向来如此的,她总是这么直接。 江画总忍不住把这辈子眼前的这个贵妃与上辈子时候相比,然后便会发现,贵妃是的确没有怎么变过的,似乎是因为她的出身和家世给了她底气,所以她从来都是有事情便直接说。在皇后面前是这样,在她面前当然也没什么不同。 不过这辈子当然也和上辈子不一样,她上辈子时候依附着贵妃过日子,当然事事要捧着她,但这辈子她与贵妃就是平起平坐,便不用那么小心翼翼,每说一句话都要斟酌再三了。 江画笑了一声,拿着茶喝了一口然后又看了一眼贵妃,道:“这事情你应当自己去打听才是,这不是为娘的应当做的事情?我反正也没个孩儿要成亲,根本就没问过这些。” “我儿子不也还是你儿子?他还喊你一声母妃呢!”贵妃淡定地笑了一笑,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亭子外面伶人们已经摆好了姿势准备要开始唱了,“况且我也不好问,知道的是知道我给我亲生的那个问问儿媳妇,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催着圣上给太子娶个太子妃。” “我要是去问,不也一样?”江画斜睨了贵妃一眼,似笑非笑,“总之这不是我们俩能去问的事情,且等着便是了。” 贵妃认真道:“你和我当然不一样,你去问了,那是忠心故主,就算你把太子吴王全关怀一遍,在圣上心里你都是一心一意念着皇后娘娘的。” “那我倒是乐意说一件娘娘你意想不到的事情。”江画听着外面丝竹声已经响起来,自己的声音便更放低了一些,“圣上要立继后。” “真的?”贵妃眉头一跳,露出了一个惊诧神色,“可别骗我?” “骗你做什么?你有什么值得骗?”江画笑了一声,“你要是觉得我骗你,你不信就是。” “你说的话我当然信。”贵妃垂眸思索了一会,看着桃树下伶人摆了个起势,然后水袖一翻,仿佛是桃花中的仙子一样婀娜美丽,“只是这也太快了一些?” “三年了,快什么?”江画好笑地看了贵妃一眼,“难道还要如守寡的妇人那样守一辈子换个贞节牌坊?”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贵妃嗔怪地看了一眼江画,“我倒是想给他来个牌坊,但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他想要也别想有!”顿了顿,她往后靠了靠,胳膊肘撑在椅背上,用手支着下巴,“我想着,这满朝……似乎也没有哪家女儿能有资格进宫来做皇后的。” “你倒是想说身为皇帝还找不着皇后了?”江画忍不住嘲笑了一声。 贵妃颇有些不讲究地朝着江画丢了一记白眼,然后才苦口婆心道:“你进宫时日短,从前许多事情也没经历过,别的不提,咱们先皇后,那是千挑万选才选给圣上的——这么说,当初先帝时候,只看先帝膝下那些皇子们的妻子们,先皇后那是独一份。” “总不能比着先皇后来。”江画倒是淡定,“只能比先皇后差,而不能一样,也不能更好。” 这话听得贵妃愣了一息,不由得失笑:“这次倒是你说得对,只能差不能好。”顿了顿,她又感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蛋,道,“这下可就让我这半老徐娘为难啦,既然出身不要求好,那一定是模样极好,我现在是比不上年轻小姑娘了,将来只怕是要仰仗着你过日子。” “怎么是仰仗我?”江画嘲笑了一声,“要是真有皇后,我和娘娘你不都是仰仗着皇后过日子?” “那可未必。”贵妃道,“要是真的有个继后,说不定得要成傀儡,咱们圣上对先后是一往情深,少年夫妻,十几年鹣鲽情深,圣上又是重情义的人……”后头的话她都没往下说,只是啧啧了两声摇了摇头,然后拿起了茶盏喝茶。 这话都不用说完全了,江画很明白贵妃所指的是什么。 皇后这个位置的象征意义是大于其他的——李章只是需要一个继后,而事实上他也并不需要这么一个继后。 如若从上辈子来反推这一世的情形,李章大约最后是不会册立什么继后的。 但采女进宫是必然,比如上辈子时候一直得宠到她去世还仍然很受宠的丽妃,应当就会在这次采女进宫的时候一并被选进来。 想到这里,她不由地看向了贵妃,笑问道:“如若进宫的不是继后,而是一位宠妃,娘娘准备如何?” “不如何。”贵妃带着几分轻愁地看向了在桃树下咿咿呀呀唱戏的伶人们,“我和你一个贵妃一个淑妃,加起来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刚进宫的小姑娘?就算比不过了,就算那小姑娘就是皇后再世,咱们圣上也不会一直偏宠她,咱们圣上这辈子最敬爱的就是皇后娘娘,别的人都不能比。” 这话听得江画不由得笑了一声,这道理也的确是这样。 上辈子丽妃得宠,还接连生下了两个皇子,但是李章对她的宠爱并没有让她最后登上皇后的位置,而宫里面贵妃的地位也并没有太多动摇——甚至那时候贵妃还在帮着她的儿子楚王在筹划太子之位的争夺,所以一切便也的确如方才贵妃说的那样。 “所以,如果真的只是咱们圣上要纳新人,我倒是没什么兴致了。”贵妃非常坦诚地看向了江画,“我劝你也不理这些,咱们的将来都在儿子身上,活得长命百岁,后福全系在子孙的前途上面,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圣上究竟要如何,那是圣上的事情圣上的决定,我们都只用听从便行了。” 江画笑了一笑,没有反驳。 贵妃这话当然是对的。 为什么宫中的女人都会卯足了劲儿生儿育女?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儿女能成为她们的将来,皇帝天然是不可能被依靠的丈夫,他的一生中会有无数的女人,他不可能是所有人的依靠,所以后宫的女人只能依靠自己生下的儿女。 在皇宫中,通常情况下,母子都是最坚固的同盟。 这样的同盟也天然地会让龙椅上的皇帝起了警惕和戒备——比如之前李章对待皇后与太子和吴王的态度。 不过这事情比照着上辈子她和亲生的那李俭来看,倒是得夸赞几句李章其实不算什么心狠手辣的帝王,他就算再怎么小心皇后和太子,也没弄得皇后和太子之间母子成仇。 贵妃听着戏,忽然见旁边江画兀自出神,便伸手推了推她的胳膊,笑道:“在想什么?你喊我来听戏,现在又一个人在想什么小心思?” 江画回过神来,笑了一声,把脑中乱糟糟的心思收拢起来,道:“没什么小心思,只是在想太子这次能不能娶个太子妃。” 贵妃喝了口茶,又看了江画一眼,然后才摇了摇头:“这有什么好想的?注定没结果的事情罢了!我倒是盼着太子赶紧娶个太子妃,就算不娶,先相看一个也行,或者东宫里面塞满了什么良娣良媛承徽昭训也不无不可,那样我就有理由理直气壮地给我的楚王来相看王妃侧妃了。” 江画倒是没怎么了解过太子东宫中太子妃以下还能有这么多女人,一时间倒是听得愣住,好半晌才道:“我倒是没听说东宫有这么多人?” “一个人没有。”贵妃很是无奈地看了一眼江画,“从前我听说先皇后在的时候是打算先安排良娣,后来圣上说太子殿下还小呢!便不了了之了。”顿了顿,她倒是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声,“说来皇后对圣上是真的痴心一片,毕竟少年夫妻,许多事情并非是我与你这样的妃子能比的。如若是我,我哪里忍得下来自己儿子这么被压着?” 这话便不好接下去了,江画也懒得顺着贵妃的话往下说,只是若有所思地看向了面前正唱得如泣如诉的伶人,在桃花下,他们唱桃花仙,便真的好似仙人一样。 宫殿修好,又把屋子晾了数月等味道散尽,便已经从初春到了夏末。 各地采选的女人们进了宫,住进了皇宫东北角的如意殿,后宫中倒是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宣明宫中,江画拿着内府送来的名册和画像一个个对着看,然后果然便在第一册 里面就看到了上辈子的丽妃郑氏。 她看着画像许久,又有些想不太起来上辈子时候的丽妃到底是什么样子,记忆中丽妃是宠妃,总是穿得花枝招展,看起来又十分张扬,唯独是模样半点也记不住。 而画像上这个小姑娘,只看得出是眉目清秀,姿色上等,却不见记忆中的那样子了。 徐嬷嬷在一旁也看了一眼,笑道:“这位郑姑娘模样不错,昨儿我还听着如意殿的嬷嬷说起来,说规矩也不错模样也好脾气也不错,不惹是生非。” 江画听着这话不由得笑了一声,记忆中这个丽妃和脾气不错似乎没什么关联,她记忆中的丽妃飞扬跋扈的时候比较多。 第55章 亲疏、小殿下喊娘娘一声母亲 夏日总是太阳毒辣。 中午时候宫中十分安静,这样炎热时候,是没有人愿意在正午顶着大太阳在外面走动的。 江画喝了一碗冰镇酸梅汤,又在冰山旁边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侧殿通风的地方坐了下来。 外头一阵阵热浪,也多亏了宫殿修得高深且阔,又挂着竹帘之类挡住了热风,四边还有冰山放置,才让殿中凉爽了下来。 翻着新送上来的戏本子看了两页,江画忽然听着外面传来了李俭的声音,抬眼看去,便见李俭迈着小短腿正翻过了门槛,蹬蹬地朝着她跑过来了。 白蓉等宫人跟在他身后,进到了殿中之后先行了礼,然后避到了一旁站下。 “娘亲。”李俭扑在了江画身上,“下午我们一起去碧波池玩水!” 江画先让李俭站直了,然后指了指旁边的位置让他单独坐下,然后才笑了笑,道:“你自己去玩,让白蓉他们跟着你就行了。” 李俭乖乖在旁边坐了,脸上还是拂过了一些失望,他嘟起嘴巴,嘟哝道:“可是儿子想和母亲一起玩。” 这话要是上辈子时候听到,她不知要多高兴了,可现在听这些便只觉得心中也没什么触动。江画抬眼看向了一旁的小李俭,耐着性子道:“下午宫中还有许多事情,你自己去玩便是了。” “那……我陪着母亲一起理事。”李俭抬头看向了江画,“我会乖乖的,不会打扰到母亲。” 江画怔忡了片刻,最后只伸手摸了摸小李俭的头发:“想玩便去玩,在我这儿呆着也是无聊无趣,等将来你可以去书房读书,便没有这么多空闲时候可以玩耍了。” 李俭抿了抿嘴唇,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道:“我就陪着母亲,我就乖乖地在这里可以吗?” 江画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还是笑了一笑:“你只要耐得住性子,想留在这里也可以。” 这话听得李俭眼睛亮了起来,他忙点头,然后乖乖地便在一旁坐着了。 而夏日的午后炎热中又总是带着几分倦意,没有过太久,李俭在一旁便开始打起了瞌睡,再过一会儿便直接往后一靠仰着打起了小呼噜。 江画抬眼看向了白蓉等人,示意他们上前来带着李俭去他的寝殿里面休息。 于是一行人上前来,安静地便抱起了李俭,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白蓉先留一留。”江画轻声说道。 白蓉闻声便先停下脚步,转回到了殿中,恭恭敬敬地在江画面前站了。 “俭儿虽然才刚开蒙,但也是应当认真念书的时候,不可懈怠。”江画看向了面前这个看起来温柔老实的女人,这是她让徐嬷嬷选出来特地派到李俭身边的,“他有小孩儿心□□玩也是常事,但不可太放纵。” “谨遵娘娘吩咐。”白蓉立刻说道。 “如今宫中人多,倒是让他少在外面跑,免得冲撞了。”江画又说道,“还是先老老实实念书,等过段时日,我问问陛下,能不能把他挪到德安宫那边,与其余几位皇子们一起住。” 这话听得白蓉都愣了一下,虽然宫中的确有规矩让皇子们离开母亲单独住,但那也都是皇子长大之后的事情了,并且无论是谁,都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跟的自己久一些。江画忽然这么说,倒是让她都觉得有些不解,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并没有什么可劝谏的地方,论理这皇子也并非江画亲生,感情向来淡淡,虽然李俭看起来与江画十分亲近,但……也许就是天然地隔着一层。 见白蓉许久没有反应,江画抬眸扫了一眼她,略有些诧异:“怎么了?你有话说?” 白蓉猛然回过神来,忙道:“奴婢是想着,小殿下现在还小呢,如果去了德安宫那边,倒是不太方便。其余几位皇子都已经长大了……” “只是先说给你知道,让你有准备。”江画淡淡笑了一笑,“究竟要不要搬,那还得看陛下的意思。” 白蓉微微松了口气,便先都应了下来。 白蓉是在李俭刚一出生就被派到他身边伺候的,她对李俭感情颇深,尤其这么几年相处下来,李俭聪明可爱,她是真的对这个小皇子有那么一些真情。 从江画这边出来,她忍不住去找了徐嬷嬷,便又把在江画吩咐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道:“娘娘对小殿下也太冷情了一些,至少看在小殿下对娘娘一片孺慕……至少让小殿下在身边多留几年吧?再如何,小殿下喊娘娘一声母亲,将来娘娘不还是得指着小殿下?” 徐嬷嬷是已经在李俭这事情上劝过江画许多次,她约莫也明白江画的意思,尽管不怎么认同,但并不会在旁人这里透露什么话出来。她看了一眼白蓉,面色严肃了下来,道:“别的话不说,你身为奴婢倒是先摆正了自己的位置才是,娘娘要如何对小殿下,那都是娘娘的事情,并非你我能去评论的。” 白蓉一听这话,倒是心里忽然一凛,忙低了头道:“嬷嬷说得是,这事情的确是我逾矩了。”顿了顿,她又忍不住道,“只是想着小殿下年纪这么小,便十分……不忍心。” 徐嬷嬷淡淡道:“还是那句话,这不是我们做奴婢的应当去操心的事情。小殿下再如何也是殿下,是主子,将来至少能封王,没什么好不忍的。” 白蓉不由得叹了一声,道:“嬷嬷说的是。” “何况,如若真的能去德安宫那边,也不是坏事。”徐嬷嬷看了一眼白蓉,便知道她心里并没有想明白,“你只想想楚王和贵妃就明白为什么娘娘要让咱们小殿下去德安宫。” 白蓉愣了一瞬,是真的没能明白徐嬷嬷的意思。 “最近圣上多偏疼楚王殿下,贵妃娘娘明里暗里都在说那不算是偏疼,若说宠爱还是偏宠咱们小殿下多。”徐嬷嬷索性把话说得直白一些,免得她想不明白,最后还惹出什么事情来,“贵妃娘娘近几年来是看着与咱们娘娘亲厚,但事实上呢?” 白蓉并不蠢,这话她在心里过了一遍,最后沉重地叹了一声,道:“多亏嬷嬷点醒了我,否则我还傻傻想着咱们娘娘怎么对小殿下这样。” 有一些事情是江画重新养了一次李俭之后才恍然明白的。 比如贵妃是怎样用宫中其他皇子来遮盖她自己的野心——更直白一点来说那便是上辈子时候,她是怎样把李俭当做楚王李佾的掩护,一路只让李俭在前面与吴王去争太子之位,最后让傻乎乎的李俭陷入泥沼,最后才是她为了儿子吞金。 中间手段倒是不用细细琢磨,总归就是拉拢和欺骗,这时候她倒是显然能确定上辈子和这辈子最初在她身边的碧桃在其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既然知道上辈子已有的结果,她就不打算这辈子还闹出同样的事情来。 贵妃想去争什么就自己去,她自己不准备去给她冲锋陷阵,也不想让这辈子捡来的这个便宜儿子还去做一次替死鬼。 思来想去她便只想到了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在李俭还没长大懂事之前,先把他和宫里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隔开,不让贵妃有什么借口拎着他出来说事,至于长大之后他要是还想做什么,那就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要隔开这些事情,最容易的也就是让他离李章远一些,能送去德安宫最好,让他就和三皇子五皇子那样默默无闻地长大就行。 将来他是想怨恨或者要远离她,她都觉得无所谓,总之不是亲生的,她只打算护着他到她出宫之前。 夏日的午后,吴王李傕趴在竹床上自己给自己扇着扇子还嫌热,恨不得把衣服都脱光了直接趴在冰山上不起来。 一旁太子李傃慢条斯理地吃着西瓜,他也就穿着一件半臂,是十分闲适的样子。 “咱父皇想把二哥给扶起来和你打擂台?”李傕扇扇子扇到胳膊酸了,停下来看向了自己亲哥,“但是贵妃也太离谱了,硬是说父皇最爱是六弟,六弟才……三岁有没有啊?三岁开始认字开蒙,就能和楚王那种进六部干活相比了?” “六弟在宣明宫,天天能见父皇,那就是宠爱了。”李傃叉了一块大西瓜塞他弟嘴里,“你嫌热就少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李傕被塞了一嘴大西瓜,的确是说不出话来。 闷着把瓜吃完了,李傕拿着旁边帕子擦了下嘴巴,然后看向了他哥:“那不说楚王,说你太子妃?我听淑妃娘娘说,好像贵妃给楚王相看了好几个姑娘,但咱父皇没给你看太子妃呢……” “那正好,反正东宫挤得很,也没多余的地方塞个太子妃。”李傃淡淡吃着西瓜。 “挤……吗……”李傕惊呆了,“东宫那叫空空荡荡,哪里挤了?” “那其实我现在也还小。”李傃淡定地看着自己弟弟,“小小年纪,怎么能遐想女人呢?这道理你明白吗?” 第56章 楚王、我不觉得如何 楚王李佾的确是风光起来了。 也不知李章到底是怎样心思,或许是看他在书房里面学问好,又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总之一道旨意下去,李佾就进了六部开始轮转。 尽管具体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能交给他去办,但李章的态度已经能说明很多事情。 前朝后宫都是人精,人人都在揣测着李章有这样态度转变的原因,又默默地去关注起了东宫的情形。 而东宫一如往常,太子还是如从前一样,东宫臣属们也是如从前一样似乎无所事事。 这便让人有些看不透了。 无论前朝的人如何琢磨这事情,后宫中贵妃已经当机立断地拿了注意,她是不打算承认自己儿子得了李章青眼的,那么大一个太子还在前面,她的儿子从排行算并非长子,从嫡庶算并非嫡子,凭什么受到李章的器重?这分明就是把她儿子放在火上烤,说不定还要让她儿子去给太子当个什么磨刀石之类。 她也并非是不想争不想抢的圣人,只是很明显现在并不是争抢的时候,什么都不占,凭什么去争这一份让人心惊胆战的风光? 于是她便直接让人把话题一转,吹起了李章最爱重的还是小儿子,还扯了一句民间俗谚,小儿子大孙子,老爷子的命根子。 这话放民间去大概还真的有几分道理,但现在硬扯到宫里来说,便显得荒谬。 就不说如今李章明显还算不上老,那小儿子实在是算不上受宠,大孙子那就更别提,连影子都没有。 江画听着徐嬷嬷把贵妃扯出来这些话说完,便忍不住想笑,道:“这话谁信?她自己骗自己倒是有意思。” 徐嬷嬷也跟着笑了两声,道:“信不信是一回事,这话说出来不过想表明态度而已。” “且等着,这话我可是有话说的,等会中午圣上到咱们宫里来用午膳,我便把这话翻过来说给圣上听。”江画冷笑了一声,她现在可不是上辈子要仰人鼻息的时候,既然贵妃都已经把假话糊到了她脸上,她可不打算就这么默默认了。 徐嬷嬷笑了笑,道:“贵妃要是知道了,怕不是又要来咱们宣明宫哭诉一番,说她原本不是那个意思。” “来便来。”江画把桌子上批过的文书摞到一起交给了旁边的女官发送下去,然后看向了徐嬷嬷,“听说最近太子殿下常常去德安宫和吴王殿下一起用膳?那记得吩咐膳房给吴王准备饭菜时候多备几道菜,宁可多一些,就说是我给吴王加的菜,也不能少了。” 徐嬷嬷笑着应下来,道:“娘娘放心吧,这事情就交给奴婢去办,保证办得稳妥漂亮。” 中午时候,李章果然便从前面乾宁宫到宣明宫来与江画一道用午膳了。 “听说你又给老四加了菜,这么吃下去,朕是要担心他吃成了大胖子。”看着一桌子的午膳,李章忍不住笑了一声看向了江画,“你这个做母妃的也过于溺爱孩子,怎么就一个劲儿加菜?倒是也能送点别的吧?” 宫里上下的事情当然是瞒不住李章,江画听着这话便从容笑道:“还能送什么别的?妾身原是听说太子殿下常常去和吴王殿下一起用午膳,想着这两个都是正长身体的小伙子,吃得也多,生怕他们吃不好,于是就让膳房多给加几道。” 李章宽容地笑了两声,道:“也是这个道理,这么一看倒是朕疏忽了。”顿了顿,他转头吩咐身边的内侍道,“要是太子又去了吴王那儿,记得午后多送两道点心过去。” 江画笑道:“前儿还听着贵妃娘娘在念叨着什么小儿子大孙子,可见是想抱怨圣上对其他几位皇子都不好了,等会我去找贵妃娘娘说一说,叫她知道圣上决不是那样偏心的人。” 这话听得李章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顿,忽然含笑看向了江画,道:“贵妃向来说话不过心,你别与她计较。” “计较倒是不至于。”江画淡淡道,“有些话妾身便是要说的,否则憋着心里便不舒服了。圣上若觉得妾身小心眼便小心眼吧!” 李章笑着摇了摇头,面上倒是没什么责备之意,口中只道:“有这工夫,倒不如帮朕看看这新进宫的采女们,有哪些是适合留下给宫里几个皇子。” 这话听得江画眉头一跳,却是不敢应下来的。她道:“妾身虽然打理宫务,但这事情却不敢揽,名不正言不顺,倒是让人知道了说闲话。” 李章道:“那就让贵妃和你一起看,反正她还在操心楚王的婚事,与其让她天天到你这里来试探,不如就让她自己挑一个,省得将来还挑三拣四觉得这不好那不好。” 江画笑了一笑,道:“索性那就让贵妃娘娘来,我沾这事情做什么?她名正言顺有个楚王要成亲了,我膝下又没有哪个要成亲的。”顿了顿,她看向了李章,道,“要是陛下想挑几个美人,我倒是看过了好几本画册,看到了许多宜室宜家的姑娘。” 李章哈哈大笑起来,伸手给江画夹了一筷子白菜,道:“朕要那些美人做什么?你陪着朕不就可以了?” “那总有人老珠黄的那天,妾身可不得先未雨绸缪一番?”江画故意道,“将来也不知道妾身在圣上心里比不比得过贵妃,能得一句好话。” “你在朕心中……”李章沉吟了片刻,仿佛思索了许久,最后却叹了一声,“你在朕心中,是皇后的影子——尽管你们长得不像,谈吐也不像,可看到你,朕便会想到皇后。朕当初做错了许多事情,已然无法弥补,只是每每看到你的时候就会觉得,或许也不是没有弥补的机会。” 这话听得江画愣了一瞬,半晌都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朕时常在想,如若当初朕不封你做淑妃,那时候是不是就是不一样的情景了。”李章放下了筷子,往后靠在了椅子上,目光并没有落在江画身上,“可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虽然朕自诩天子,是天命之子,但也并非万能,也并非能事事如意。” “这话妾身听不懂。”江画也放下了碗筷,笑着看向了李章,“圣上是天子是万岁,如今是让四海臣服的皇帝,已经是事事如意。” 李章摇了摇头,又看了江画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道:“那便按照你所说,朕姑且也觉得朕如今都算是事事如意吧!” 江画并不太明白李章为什么忽然话锋一转就说到了这里,但直觉告诉她李章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但是又无法直接说出口的。 想知道皇帝的心思,向来都是没法直接从皇帝口中问出一个答案的。 那全都要靠皇帝身边人的动静去猜测。 李章用过午膳之后又在宣明宫午睡了一会儿,等到下午时候才会去了乾宁宫处理朝政。 江画把近来李章说过话做过事情全部想了一遍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干脆便不再多想,直接让人去了一趟贵妃宫里,把李章让她给楚王相看王妃的事情给说了。 贵妃先是一喜,后面又拉着江画说起了好话——当然还是为着“老儿子大孙子”那句。她道:“那句我原是随口说说,没往心里去,你宽宏大量不与我计较吧?”顿了顿,她又亲手给江画倒茶,口中又道,“还有这给皇子相看正妻的事情,倒不如咱们俩一起来看?将来你不也还是要给老六看一个?现在早些做准备更好。” 江画想了想现在才三头身的小不点李俭,便觉得贵妃这话太好笑,道:“我十年后再相看都来得及,何至于现在插手这事情?” 贵妃诚恳道:“十年后的事情且不管,现在的事情才是真的。”说到这里,她摆了摆手屏退左右,然后才继续说下去,“宫中如今后位空虚,高位妃子上只有你我二人,我们二人应当联手才是。如今这样相互试探又有什么益处呢?”顿了顿,她又道,“我便直说了,咱们俩共进退,这后宫中就算再进一百个新人,也不过如此,翻不出浪来。而前朝的事情更不用担心,我兄长身上有战功,只要不沾那谋反的事情,这辈子便能高高兴兴地在功勋章上过下去。你与我联手,有我一份便有你一份,从前皇后娘娘许诺了你什么事情,我便照着来,你觉得如何?” 江画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贵妃,倒是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忽然提了个结盟。 这盟约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她飞快想了一想,是半点也没想出来。 但这盟约对贵妃有什么益处?不用太细细思索就能找出一条来:在宫务这一条上面,贵妃便主动起来了,不用被动地听从吩咐。 如若结盟,那便是回到上辈子时候情形。 贵妃是不可能事事只听从她的摆弄,她是要做主的人。 江画喝了口茶,似笑非笑,道:“我不觉得如何。” 第57章 拒绝、她却也没有太多恼怒 上辈子时候江画并没有选择的机会,她上辈子懵懵懂懂永远都是被动,唯一主动的那一回是为了她的李俭。 回头去看,便觉得万事可悲。 而这辈子不一样,她不需要被动,局面就是不同,她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被动地让人推着前行。 如若是之前皇后还在的时候,她心里总想着皇后能帮着自己出宫去——但现在皇后已经没了,她无所依靠,能靠的只有自己,所以她也不可以自己先弱下来。 因为一旦弱下来,便没有再站起来的机会,她心中所有希望都会化作泡影。 贵妃听着江画的话,面上拂过了一丝丝尴尬,她借着喝茶的动作掩去了嘴边的一丝不愉,放下茶盏时候又重新是笑容满面了。 她道:“妹妹也不必拒绝得这样快,我的确是一片真心,也并不是想占什么便宜。”顿了顿,她诚恳地看着江画,又道,“妹妹只想,现在前朝是什么局面?安县侯这辈子大约都是没机会再起复了,你是安县侯府里出来的,到时候有多少人想在前朝再踩安县侯一脚,后宫里面就会有多少人想对你动手。这前朝后宫从来都是里应外合的。” 这话是能唬住上辈子一无所知的江画,却并不能让现在的她给半个眼神,她只凉凉地笑了一声,道:“安县侯再如何,两个皇子外甥,连太子都得喊县侯一声舅舅,谁会想不开去再踩一脚?圣上向来知道什么是适可而止,安县侯只要后半辈子不去做谋反的事情,这辈子的平安富贵是已经有了的。” 贵妃静默了一瞬,看向江画的目光有几分琢磨:“妹妹这话便不对,如若圣上就是要让安县侯无葬身之地,然后就是要让太子从高位上下来呢?” “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江画反问,“哪怕有关系,这难道是我能左右结果的?我不过一个女人,前朝的事情看不懂也不想看,姐姐还是少说这些事情。”顿了顿,她嗤笑了一声,又道,“姐姐总口口声声说将来系在儿女身上,可有想过儿女的将来是系在陛下身上?是十几年后的儿女能靠得住,还是现在的陛下靠得住?姐姐还是不要本末倒置。”顿了顿,最后她起了身,道,“言尽于此,也不想再与姐姐说这些事情,我希望姐姐将来能得偿所愿,只是切莫再把脏水往我这边泼,否则我会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情,姐姐只怕是想不到的。” 这话便是在拒绝了。 在江画来之前,贵妃事实上也想过她会拒绝和自己结盟,只是没想到会拒绝得这样彻底,似乎连一点点回旋余地都没有。 甚至这些拒绝的话都让她感觉有些难堪——她一个山野出身的女人凭什么说这样的话呢?不过是之前幸运得了皇后的青眼,于是便在皇后的恩荫下一路顺风顺水到现在,李章只要怀念皇后一分,便会给江画半分好处,她就这么凭着这半分好处在宫里似乎都要呼风唤雨。 但仅仅只是难堪,她却也没有太多恼怒。 如若是她和江画易地而处,她或者也不会答应这样的结盟,说到底她自己也不过是想试试看,对结果心中早就有了分数。 “给楚王相看王妃的事情,还是得请你一起来。”思忖了一会儿,贵妃便只抛开那注定无结果的结盟之事,说起了更重要的相看事情,“倒不是我不想一个人就给楚王做主,只是这人生大事,还是想要妹妹帮忙参详一二的。妹妹,我与你在宫里也相识这么多年,这点忙是可以帮的吧?” 江画笑了笑,也只当做之前贵妃所说结盟只是是不存在的,便笑道:“到时候再说吧。” 这就已经是答应了,贵妃便笑着又给江画倒了茶,仍然是面上一派亲亲热热的样子。 从云韶宫出来,江画没有急着回宣明宫去。 夏日的午后正是炎热,宫里面一片寂静,没有风,树上叶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地上斑驳树影间,阳光晃眼。 她从肩舆上下来走了两步,便到了长宁宫外的甬道上。 自从皇后去世之后,长宁宫一直空置着,除了过年除夕元日祭祀,这里总是安安静静的。 不过陈设并没有改变,此时此刻站在甬道上,还是能闻到从宫内传出的浓郁的栀子花的香味。 “娘娘想进去吗?”一旁徐嬷嬷问道。 江画在宫门口不远处停下了脚步,只远远看了一眼——宫门是紧闭的,那两扇大门上朱漆明净,想来是没人敢怠慢这座属于皇后的宫殿。她摇了摇头,道:“不必进去了。” “外头暑气重,娘娘还是上肩舆来。”徐嬷嬷说道,“若是中了暑气便不好了。” 江画点了头,便回身上了肩舆,道:“去蓬莱仙境转一转,那边想来是会凉爽一些吧!” 因为有花有树还有假山和一片湖,蓬莱仙境中的确是凉爽许多。 刚一进去,便感觉到周身清爽,不似在外面时候那样浑身闷热压抑。 江画顺着仙境中刻意按照五行八卦的样子修筑的小路朝着碧波池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向徐嬷嬷笑道:“我之前刚进宫时候总觉得圣上一定是笃信修行的,否则宫里怎么又是蓬莱仙境又是长生殿,可后来看到圣上,圣上倒是不信这些的样子。” “据说这宫殿还是前朝时候的,国朝初立,也没那么多心思去修宫殿,便直接拿了前朝时候的皇宫修了一修,里头宫殿名字便没有太多改变。”徐嬷嬷笑着说道,“前朝末帝是真的笃信自己能成仙的,据说还是自己炼丹吃坏了。” 江画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关于这座宫殿的故事,一下子便来了兴致,追问道:“既然当初宫殿是就这么用了,那宫女之类是不是也都留下了?” 徐嬷嬷笑道:“宫女内侍,再有什么妃嫔皇后太后公主,都有留下的。” 江画惊讶咂舌,忽地又想起来很久之前倒是真的听说过一些野史,是说太.祖皇帝纳了前朝末帝的贵妃皇后为妃之类的。这时,她忽然听见不远处假山后面似乎传来了一声压抑着的低喘。 有什么人在那里? 江画下意识回头先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这浩浩荡荡的宫人们,然后又看了一眼徐嬷嬷,最后才看向了那假山。 就这么一息工夫,刚才那一声仿佛是她的幻听,此时此刻是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边有人么?”江画眉头皱了皱,出声问道。 “让人过去看一眼。”徐嬷嬷谨慎地把江画护在了身后,还后退了两步,然后才让两个壮实的宫人朝着假山走去。 抬头看了看这天色,显然还是白天,甚至还是这样炎热的下午……江画一下子是想不出会有什么人在这里,更想不出在这里的人躲在假山后面做什么,她进蓬莱仙境过来前面那么多人清道,难道他们在假山里面没听见么? 正想得出神,从假山后面真的转出来一个高大的男子,江画抬眼看过去,半晌无语——是楚王李佾。 “母妃。”楚王李佾衣衫并不算太整齐,但从里到外看起来没少了哪一件,头上发冠之类也都还在,他看到江画,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羞赧的笑,脸上红扑扑的,“母妃,我在这儿喝酒……嗝……不敢叫母亲知道……求求母妃替我瞒一瞒。” 这话江画是不信的,但她不打算追究也不准备刨根问底,于是她后退了一步,笑道:“你年纪小,还是少沾这些,这儿太阴寒,呆久了不好,还是早些回宫里去,喝点儿蜂蜜会好过一些。” “多谢母妃。”李佾上前了行了礼,又慎重谢过,然后便一路朝着仙境外头去了。 江画回头看着李佾走远了,便不再多理会这些,也不多看那假山一眼,只朝着碧波池的方向继续走去了。 在湖边坐着吹了一会儿风,又来了兴致让人准备了游船,在船上传了丝竹唱了两折戏,如此玩到了傍晚时候,江画才意犹未尽地从船上下来,准备回去宣明宫了。 而走出蓬莱仙境,便见着如意殿的总管正满脸焦急地在仙境外面等她。 “娘娘,采女走丢了两个。”总管见到江画,上前来就直接开门见山了,“四处找也没见着,娘娘在仙境里面可有看见?” “不曾见过。”江画先上了肩舆,然后才回答了总管的话,“仙境中下午一直很热闹,也没见着有什么生人——不过也兴许是我在船上听戏没注意,你带着人进去找找吧!”顿了顿,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采女进宫已经这么久,难道规矩还没学会?怎么这么快就会在宫里面乱走了?如果冲撞到了人,你们这些做总管姑姑的可没有什么好下场。” “娘娘教导得是。”总管丧气地扇了自己一耳光,“今日也是一时不察,那两位采女是偷偷趁着午睡时候溜出来,这到了晚膳时候才发现人不见了……娘娘替咱们瞒一瞒吧……若这事情被陛下知道……” 第58章 年少、少年郎也要好好打扮? 如意殿的总管敢来蓬莱仙境外面等着江画,再求她瞒一瞒也是有原因的。 首当其冲便是如今宫务是江画这个淑妃在管,今年宫中采选的事情也是过了她的手,这时候采女出事,多半是能牵扯到她身上去。 江画当然也很明白总管的意思,但她更明白,如果是皇后还在的时候,出了同样的事情,他们绝不敢把事情捅到皇后面前去,更别提还说要瞒一瞒。 说到底不过还是欺负她根基不深,又并非皇后,只是一个妃子而已。 “瞒是不可能瞒的。”江画坐在肩舆上,居高临下含笑看着那总管,“你都已经把事情说到了我面前来,再和我说瞒一瞒?若是要瞒,你方才便不应当出现在我面前说有采女丢了。方才已经让你去找,你却在这里说瞒,看来你这总管也并不是很想继续做下去。” 总管一愣,登时跪在了地上,低着头道:“请娘娘恕罪,奴才并非……并非是有什么别的心思……只是一时情急,没、没……没别的意思……” “那就去找人。”江画仍然是笑着的,她既不觉得这事情有什么好追究,也不觉得这总管这样行为有什么好值得生气,“至于后果,等找到了那两个乱走的采女之后再说吧!有些话或许是应当说得更直接一些,宫里面可不仅仅只有你们这一个如意殿的采女,圣上在,宫里面皇子也在,无论冲撞到了谁,你们谁能担当得起?如果只是普通的冲撞就罢了,如果是有歹心,你们有几个脑袋能掉?” 总管听着这话,才真的觉得后怕起来,连话都不敢再多啰嗦了,直接让人进蓬莱仙境中找人。 江画懒得在这里看他们装模作样,也不想理会这些事情,便只留了徐嬷嬷在这里盯着,自己便坐着肩舆先往宣明宫去。 回到宣明宫中,刚换了一身衣服,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水,江画便听着外面有宫人进来说了件不得了的事情:云韶宫里面贵妃用鞭子抽了楚王一顿,直接把楚王抽得在床上起不来,这会儿太医去看了。 想起来在仙境里面遇到过楚王李佾,江画此时此刻听着这事情便觉得有几分微妙:贵妃向来是疼爱楚王李佾,打他做什么? “是为什么这么发火?”江画不免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 “听说是贵妃闻着了楚王身上有酒味,就动了怒。”宫人忙说道。 这倒是和之前在仙境时候碰到楚王时候说辞对得上了,但江画不免还是觉得奇怪,喝酒算什么大事?在宫里面逢年过节都有酒,李章也向来不在吃食上拘着这些皇子,贵妃因为一顿酒发火实在是反常的。 但既然贵妃先下手打,这中间必然是有些事情需要瞒下来,并且是需要让李佾付出一点代价才能遮掩住的。 她想起来在仙境里面时候假山后面那一声轻不可闻但又十分明显的呜咽。 一个从之前就在她心头萦绕过一圈的不太好的想法重新冒了出来。 “圣上知道这事情了么?”江画随口问道。 “太医是圣上让派去的,之前贵妃拦着不许叫太医。”宫人道,“不过圣上倒是没过去看,据说有加急奏折送进宫。” 加急奏折?江画不由得想了一想,倒是没想出来最近有什么很急的事情,不过前朝的事情她向来所知甚少,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不太可能知道。 “那咱们宫里也送点东西过去,分两份。”懒得去琢磨加急奏折会是什么内容,江画还在想着蓬莱仙境里面的事情,还有那两个走丢了的采女,她垂眸思索了一会这样说道,“一份送贵妃,一份送楚王。”顿了顿,她又想了一想,加了一句,“另外也收拾几份,三皇子五皇子吴王太子都别拉下了吧!” 宫人忙记下来,立刻就下去准备礼单,没过一会儿就把备好的东西列好了送到江画面前来,她挑着又给东宫和吴王那边加了几样不起眼的折扇之类的,就催着人赶在天黑之前往各处送去了。 晚膳摆上来的时候,徐嬷嬷也从如意殿回来了。 暑天闷热,江画也没什么食欲,吃了小半碗粥,又吃了几块糕点便让人把晚膳撤下,叫了徐嬷嬷进来说话。 徐嬷嬷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洗掉了身上汗意才进到殿中来,三言两语便把如意殿的情况说了个明白:“那两个采女是在后头长生殿那边找着的,说是贪玩找不到路回去了,又不敢乱走,就一直呆在那里。奴婢回来之前让如意殿那边把这两个采女单独看管起来,娘娘看是直接逐出宫去,还是再等一等回报给陛下?” “是真的迷路吗?”江画问。 徐嬷嬷道:“问了问从如意殿到长生殿这一路上的宫人,都说没见着她们俩怎么过去的,也姑且只能当做她们的确是迷路了吧!” “直接送出宫去吧!”江画说道,“先送出宫,这样人不敢留在宫里。陛下那边,明日我亲自去回禀一声。” “是现在就送,还是等明天?”徐嬷嬷问。 江画看了一眼外面天色,夜色还没降临,尽管太阳已经落山了。 “今天看管好了不能出差错,明天一早就送出去。”江画还是没忍心这个时候逐人出宫。 夜幕降临之后,皇宫也安静了下来。 东宫中,太子李傃低头看着內监捧着的整整齐齐一匣子扇子珠串之类的东西,不由得笑了一声:“怎么送这些过来了?” 內监笑着说道:“听说淑妃娘娘那边派人是说,原本是想着楚王殿下因为喝酒挨罚,送点小东西安慰一二,又觉得不能厚此薄彼,所以把宫里几位皇子殿下都送了这么一匣子。” 李傃挑着拿了折扇打开看了看,扇骨是玳瑁,扇面是绢,上头绣了祥云仙鹤,看起来精巧但也普普通通,倒是底下的扇坠一看就是难得的好玉。 一旁内侍又说道:“方才奴才也问了宣明宫的人,送这些做什么,那人是说,淑妃娘娘想着诸位殿下都长大了,少年郎也要好好打扮……” 这话听得李傃忍不住笑了起来,把手里扇子放回去,然后让人把这些收起来,道:“淑妃娘娘也是一片好心。”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忽然又想起来楚王李佾挨揍的事情——再想一想方才那一句,少年郎也要好好打扮? 云韶宫中,楚王李佾趴在床上动弹不得。 他被打成这样,自然是不可能回去他自己宫里了,只好是暂且趴在侧殿,等着能动了再挪出去。 偷偷看了一眼在一旁手里仍然捏着鞭子的贵妃,李佾小心地咽了下口水,目光投向了宣明宫送来的那两个匣子——那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他妈看这么久,还似乎越看越生气,还打算拎着鞭子再抽他一遍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贵妃终于让人捧着那两个匣子出去,然后转而拎着鞭子朝着他过来了。 “你遇着淑妃了,让她看出来了?”尽管是个问句,但她的语气相当肯定,半点也不像在提问,“李佾,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如果你想要死就直接开口,我这会儿直接去乾宁宫,让你父皇下旨给你三尺白绫!” 李佾瑟缩了一下,唯唯诺诺地看向了他亲妈:“没别的事情了……就是、就是在蓬莱仙境遇着了淑妃,淑妃也没问什么,后来那两个人我也让人送出去了,没人看到的……” “真的没人看到?”贵妃似乎是被这句话给惹火了,直接一鞭子重新抽了过去,“没人看到,淑妃让人送东西的时候特地加一句少年人爱俏,要好好打扮?她是什么意思?你说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这能有什么意思?”李佾抱着头躲过了那一鞭子,委屈极了,“她的确就是什么都没看见啊!没看见的事情,不能算数!没看见,没证据,难道还能颠倒黑白?而且我都被你打成这样了,还能有什么意思,母亲你想太多了吧!” “你最好能管好你的裤|裆。”贵妃脸上冷了下来,“那两个采女还活着,就是威胁。” “之前父皇都说了这次采女是给我们兄弟几个准备的。”李佾有些不服,“母亲,你这是小题大做了吧?” “你父皇说?”贵妃冷笑了一声,“这宫里上下的女人名义上都是你父皇的,你明白吗?你以为你现在去六部就不一样了?就能把你父皇一句玩笑话当真了?太子在东宫二十年,他怎么不会像你这样狂妄?” 这话听得楚王李佾瑟缩了一下,抱着头不吭声了。 贵妃闭了闭眼睛,叫了人进来低声吩咐了两句,然后转头来又看向了李佾:“你明天早上去乾宁宫前面跪下认错,向你父皇认错,就把你今天做的事情一五一十在你父皇面前说一遍。” “啊?”李佾呆住了,“为、为什么……母亲你不是打算瞒下来吗?” “瞒不住的事情为什么要瞒?淑妃把这事情说得满宫里都知道,你以为瞒得了谁?”贵妃回手又一鞭子抽了过去,李佾整个人都要被抽得缩成一团,“那两个采女明天早上会被送出宫,所以你要去认错。” 第59章 认错、这事情原本就可大可小 贵妃抽着李佾去乾宁宫跪着认错的时候,有些事情就很明了了。 江画看了一眼外面天色,不过还是蒙蒙亮时分,按照宫里的作息习惯,今日没有常朝,也不是大朝日,这会儿李章应当就在乾宁宫中,估摸着不会用太久就会让李佾与贵妃进去说话。 想到这里,她便想到了如意殿那两名本应当被送走的采女,她忍不住向徐嬷嬷笑了笑,道:“若贵妃少想少琢磨一些,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两个不讲规矩的采女被送走而已。现在这样,倒是像要把事情闹大。” 徐嬷嬷笑着道:“贵妃向来想得多,何况这两个采女如若出宫,对她来说反而难以控制。若将来有人拿这两个采女做文章怎么办?她那可不就是……” 这话没说完,但江画也明白。 倘若是真的半点也不明白,她昨天就不会往几个皇子那都送了东西,还带了那样的话。 她也不指望这件事情就能一下子把贵妃给拉下来,她不过是看贵妃烦躁——人总是有脾气的,如若总有个人在旁边假模假样装腔作势,还总说些违心的话,想提一些非分的要求,就算是圣人也忍不住,何况她就是个普通人,还是个时常能回忆起当初自己悲催下场憋屈生活的普通人。 “记得去如意殿把那两位采女拦下来。”想到这里,江画抬眼看向了徐嬷嬷,“既然贵妃是想把这事情往大了折腾,便随她,且看看她能翻出个什么花样来。” 一件事究竟是会闹大、闹到无法收拾,还是会大而化小、小而化无事实上并不取决于某一个人的某一种想法和某一样行为。 贵妃当然是想让这事情就无声无息过去的,她先抽鞭子把李佾打了一遍也就是这个原因,她先下手处理,便让旁人再不好继续追究下去。 究其原因当然是李佾的确是做了荒唐的事情,所以她不得不先下手来占个高地。 此时此刻她押着李佾跪在乾宁宫外面,心里还在琢磨着江画昨日让人给每个皇子都送了的东西,以她对江画了解,这事情在她那里已经到此为止不会再抓着不放,只是其他人会不会放过去呢?比如东宫的太子,又比如那个一直以来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总是游戏人间的吴王,其余那几个倒是不用去担心……想到这里,她真的忍不住了,又恨恨地踹了李佾一脚。 李佾这一晚上过得郁闷,这会儿又挨了一下也不敢叫屈,只闷闷地低着头不吭声。 就在这时,李章身边内侍从乾宁宫中出来了,他客客气气地向贵妃和李佾先行了礼,然后道:“陛下让娘娘和殿下进去。”顿了顿,他又笑着看向了贵妃,道,“陛下还说让娘娘生气了别动鞭子,伤着人了不好。” 贵妃僵硬地笑了一笑,这话要是平常听大可以当做是打情骂俏,但这会儿听,她便怎么听都怎么不是那个意思。 跪在地上的李佾颤颤巍巍地抬头看向了他亲娘,没太敢站起来:“母亲,我们、我们进去吗?” 贵妃抿了一下嘴唇,又给了李佾一脚:“起来,做什么小媳妇的样子?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了!” 李佾委委屈屈地爬起来,又看了一眼那内侍,才跟在了贵妃身后往乾宁宫里面去了。 李章穿着常服,应当也是刚起身不久。 看到贵妃和李佾进到殿中来,他便随手免了他们俩行礼,又指了指旁边的位置让他们去坐。 “昨天就听说你在打儿子,今天早上怎么还在打,还打到这里来了。”李章语气是笑着的,显而易见地没有恼火,甚至还带着几分玩笑的意思,“你儿子也不小了,都能在六部里面帮忙做事,打成这样,还怎么在外面去做事独当一面?” 贵妃抿了抿嘴唇,又踢了李佾一脚,让他去李章面前跪下了,然后才道:“这小子做的事情,妾身都不知要怎么开口与陛下说……这、这开了口都觉得污了嘴巴和耳朵,他是不小了,年纪都长到了狗身上,半点不讲廉耻!” 李章诧异地看了贵妃一眼,又看向了跪在地上趴着不敢动的李佾——他昨日忙着处理豫州急报大河涨水的事情一直到快四更时候才放了臣子出宫并让人拨款拨粮安置灾民,的确不知道宫里面有什么大事值得他去注意。 “父皇,儿臣……儿臣并非有意……”李佾小心地看了一眼贵妃,支支吾吾地开了口,“儿臣昨天去如意殿见到两位采女……就、就上去搭了话……” 不等李佾说完,贵妃一个刀眼飞过去,直接看得他闭了嘴。她脸上神色带着几分杀气,倒是看得一旁的李章忍不住摇了摇头。 “就为这个事情?昨天先抽了他一顿,今天又打了他一顿?”李章好笑地看着他们母子,“这也值得大动肝火?”顿了顿,他看向了李佾,语气倒是和缓,“那两个采女长得很好看?你很喜欢?” “也……也不是很好看。”李佾不敢抬头,“就是活泼一些,我、我就只去搭了话……后来和她们一起在蓬莱仙境里面转了转,还碰着了淑妃娘娘……然后我、我也不敢让淑妃娘娘看见……就、就跑回宫了……” 李章笑了起来,只摇了摇头,重新又看向了贵妃:“这倒是你这个做母亲的不是,儿子这么大了不安排人,这会儿遇着个活泼些的就觉得有趣,想上去搭话。” 贵妃握了握手里的帕子,内心倒是暗暗松了口气——这事情原本就可大可小,李章现在既然是要往小了说,那便也没人会抓着这事情不放。 “那两个采女倒是不好再留。”李章看向了一旁的内侍,“记得去和淑妃说一说这个事情,让她把那两个采女找出来,直接逐出宫去就行了,不可留在宫里——”顿了顿,他又重新看向贵妃道,“你这个做母亲的要多多为自己儿子着想,这种事情若是闹大了,那就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轻易过去了。朕知道老二是怎样人品,故而才信任他并非是会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贵妃低了头,做出愧疚的样子,忙道:“妾身知晓,昨儿原本就在打算着给佾儿相看了……” 李章摆了摆手,止住了她想继续说下去的话头,道:“早些做打算,等老二成亲,就能出宫开府,也不必在宫里有诸多避讳。” 这话听得贵妃心头一喜,面上神色都鲜活了好几分。 而李章并不打算听她说什么,只又淡淡道:“你回去抓紧此事,也不要再这样为了一点小事就对儿子动手,传出去了总归不是什么好话。退下吧!” 贵妃忙应了下来,拉着李佾起了身,便退了出去。 李章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母子二人出去,又从窗户里面看到李佾跟在贵妃后面还满脸不情愿的样子,有些疲累地揉了揉眉心,看向了身边的内侍:“淑妃那边怎么说如意殿那两个采女的事情?” 内侍已经差人去了一趟宣明宫,这会儿回话十分伶俐:“淑妃娘娘说,昨儿如意殿是说有两个采女私自出宫在外面玩耍迷路,最后在长生殿找到的。原本打算昨日就逐出宫去,但想到昨天太晚了,两个弱女子也没人接应实在不好,于是准备今天早上逐出宫。” “现在呢?”李章问。 内侍忙道:“淑妃娘娘说,听说贵妃娘娘为着那两个采女的事情似乎对楚王殿下有所误会还动了手,现在不太敢逐出宫去,怕有什么闲话。” 李章叹了一声,道:“贵妃倒是把这事情弄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终究是心思太深又思虑太重,这几年给裴家加恩太过。”顿了顿,他看向了窗户外面,“安县侯最近还在给太子和吴王送东西么?” “送的,四时八节都没落下。”内侍忙道,“宫里面淑妃娘娘那边安县侯也是按照规矩来送。” “去个人和安县侯说,此次豫州水患,他若是能主持好,朕给他恩典。”李章思索了一会儿这样说道,“但若做不好,县侯也不必再当了。” 内侍眉头微微跳了一下,面上神色如常地应了下来。 “宫中采女的事情,让淑妃赶紧上折子。”李章又道,“除却东宫之外,其余这些采女准备如何安置,都让她先拿了主意,楚王那边也让她先拟定几个,不必等着贵妃那边慢慢相看了。” 宣明宫中,江画听着内侍传了这么一个旨意,先是有些迷惑,接着又想到昨日蓬莱仙境那事情,心中也有数,便应下来。 等到那内侍走了,徐嬷嬷上前来,便递上了一个早就拟好了的折子,道:“娘娘看看,就这么往上递,还是再改一改?” “再压两日。”江画笑了一笑,目光在上辈子的丽妃,这辈子还只是个采女的郑氏的名字上停留了一会,“上次贵妃是不是还称赞过这个郑氏,说她家风好脾气好模样也好,想让她做儿媳妇?” 徐嬷嬷当然记得这个模样尤其突出的郑氏,她道:“这位郑氏……应当是留给圣上吧?” 江画嘴唇翘了翘,道:“当然应当留给圣上了。” 第60章 郑氏、你年纪不小,想得倒是很美 安县侯王炎序很快便知道了李章的意思。 从皇后病重那时候开始,王家嫡支被打压成这样,若不是因为太子和吴王,早就被旁支踩下去,这次能得到这么个机会,他们自然是要抓住的。 这么多年一直被压着,安县侯早就已经把自己的处境想了个明白——他并不蠢,但他也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之前太急功近利,他应当徐徐图之,那时候若是顺着皇后的意思,他不会从国公变成县侯,也不会被压着这么多年出不了头。 只是尽管如此,他也没太多后悔之意,做过的事情他向来是不后悔的,他素来不爱纠结从前的事情,凡事只看今后便行了。 宫中太子在,吴王也还在,甚至当年送进宫的那个小丫头淑妃也在,他这么几年下来既然没有断过与他们的关系,现在当然也不能断,他很清楚李章为什么会突然给这么个机会——多半是因为他这几年看起来是温顺还念旧情,他已经证明了自己是一个能用的忠诚之人,既然如此,他之后便需要更加倍地证明自己的确就是这么一个人。 “你递牌子进宫去。”想通了这一点,王炎序便吩咐了自己的妻子秦氏准备好礼物进宫去。 秦氏当然是一口应下来,但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道:“虽然进宫容易,但要与淑妃说话可不容易——这位现在在宫中可不一样,比当初皇后娘娘还难说话,老爷若是有什么事情想与淑妃说,那是不太可能了。” “你只管递牌子就行了。”王炎序说道,“宫里面淑妃娘娘是咱们府里出来的,咱们给她送东西是应当的。这位娘娘虽然当初只是咱们府里出去的小丫头,但今时不同往日,你只管用当初对皇后娘娘的心去对她就行。” 秦氏略有些意外,但她向来对王炎序言听计从也不多话问什么的,便一口应了下来,备了礼物便让人往宫里递牌子了。 江画接到安县侯夫人牌子的时候正在池塘旁边喂鱼。 夏天池子里面荷花开了,一眼看去是绿荷红花,只是看着,便觉得凉爽。 鱼也是怕热的,午后会躲在荷叶底下还有水深处,早晚时候才会微微浮起来觅食。 徐嬷嬷在一旁道:“圣上是给了安县侯差事,让他去豫州处理水患了,这会儿县侯夫人递牌子进宫应当也只是来问安。” 江画一边喂鱼一边笑道:“那就见吧,反正他们求什么事情我也是帮不了的。” 徐嬷嬷早年跟着皇后,和王家关系是十分亲近的,对现在这位安县侯王炎序也算得上了解——毕竟和皇后当初还是亲兄妹,两人也并非是一直关系不好,而是到了后来才成那样僵硬情形。她略思索了一番如今安县侯的情形,便笑道:“娘娘也不用担心什么,安县侯虽然之前糊涂了一阵子,这几年应当是想明白了,之后他们也不会提什么非分要求的,娘娘只管放心见就是了。” 江画笑着看了徐嬷嬷一眼,道:“嬷嬷既然有这么一说,显然还有什么事情没说给我知道。” 徐嬷嬷笑道:“奴婢早年跟着皇后,与这位侯爷也算是了解的,他与皇后娘娘性情有几分相似,只是毕竟心急,当初老国公去得突然,许多事情他或者当年都没太想明白。” “现在想明白太晚了。”这些往事让江画想起了已经郁郁而终的皇后,她轻叹了一声,“如若早早想明白,便不会是如今这情形。”顿了顿,她自己笑了一声,道,“这些话说了也没意思,便让秦氏来见吧!” 秦氏收拾好了再进宫已经是下午了。 她收拾了礼物,规规矩矩问了安,又试探着说了安县侯要去豫州的事情,接着还是和以前一样简单地提了提前朝的事情。 江画听了个七七八八,只觉得提不起劲来,但还是礼貌地听完,然后说了几句闲话,然后赏了东西给秦氏让她出宫去。 前朝的事情当然是重要的,但对江画来说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如果她是想在后宫争出个名堂,再有个儿子要去挣一份前程,那么前朝的事情她便必须要了若指掌,否则那边是想努力都找不到方向。 可她又不打算在后宫真的做出一番事业,儿子么——李俭她只打算一直养到她出宫为止罢了,他的前程他将来自己去挣,她不打算帮忙,所以前朝的事情对她来说也不过就只是简简单单可知又可不知的小事而已。 这几年秦氏向来是这么做,大约是能说明安县侯的立场的,那就是卯足了劲儿来表明忠心,便也正如皇后临死前留下那些预言一样的话语一样,丝毫没有偏差。 她忽然又想到上辈子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上辈子时候皇后去世之后没过太久太子也发生意外,但到现在为止,太子并没有任何会发生意外的迹象,是不是说明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呢?或者是,因为事情微妙发生改变,有些意外的时机也在悄然发生变化? 她出宫的机会似乎看起来被无限拉长——要是按照上辈子李章的寿数,那她怕不是要在宫里再呆个十几年? 想到这里,她倒是有些希望现在忽然天降一道雷直接把李章劈出个好歹或者他喝水直接呛死,那她就能直接出宫去了。 但这荒谬想法,大概也只能想一想了。 正胡思乱想着,徐嬷嬷送完了秦氏重新回到殿中来了,江画收回了自己乱纷纷的思绪,低头看了看摆在面前那份采女的名录,索性就直接用了印然后合上之后交给了徐嬷嬷:“往乾宁宫送吧。” “那位郑氏……?”徐嬷嬷接了折子,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贵妃娘娘又暗示了好几次,娘娘还是要给陛下吗?” “自然是要给圣上,上回便说过要给圣上了。”江画笑了笑,“这么漂亮的姑娘,不留给圣上难道还留给旁人么?” 贵妃的意思其实很明白,郑氏漂亮,如若进后宫便是威胁,如果给了楚王做王妃,那便是两全其美,既让后宫少了个威胁,又让楚王得了个体面。 但江画不打算让贵妃如意——何况她也不怕郑氏这个所谓的威胁。 郑氏容貌好,上辈子能受宠能当丽妃,那是有天时地利与人和,那会儿甚至是有贵妃在帮着她固宠的,这辈子贵妃都把她当敌人了,还想受宠当丽妃?那恐怕难得很吧? 徐嬷嬷笑了一笑,道:“娘娘既然心中有打算,奴婢便不劝什么了。”顿了顿,她还是忍不住又打开折子看了一眼,果然看到每个皇子后面都已经拟定了若干采女,甚至包括了太子和吴王……?这让徐嬷嬷忍不住又想开口劝一劝了,“昨日娘娘不是说……东宫还是暂且先空着……” “今日想了一想,既然那天送东西没漏了东宫,这采女也不应当漏。”江画支着下巴看着窗户外面,“可以让圣上觉得我蠢,但不能让东宫觉得我怠慢。” 这话听得徐嬷嬷都愣住了,好半晌才道:“可……这要是圣上不高兴……” “圣上不会不高兴。”江画很笃定,“既然这次圣上要用安县侯去豫州治水患,那就不会因为我拟了东宫良娣承徽等人而不开心。” 徐嬷嬷将信将疑,尽管还是想劝,但最后还是原封不动地往乾宁宫送去了。 这折子到了李章面前,倒是看得李章沉默很久,最后既没有发火也没有说别的什么话,只把东宫和吴王那两条给划掉,其余的便按照江画折子上拟定的那些让人下了旨意。 云韶宫中,贵妃听着楚王妃人选,又听说那郑氏封了婕妤,半晌没说话,过了许久才笑起来吩咐旁人要开始准备楚王的亲事,另外又让人去催促着内府准备楚王出宫建府的事情,似乎要打算把郑婕妤的事情抛在脑后只当作不知。 而一转头,楚王李佾便满脸不情愿地到他亲娘这边来抱怨了起来——楚王妃人选当初贵妃给他看过画像的有好几个,这次定下的并非是他最喜欢的那个。 “母亲不是说……可以是那个郑氏……”李佾吃过教训,这次倒是知道先让下人都退下,然后才拉着贵妃说话,“怎么是这个宫氏,这个看起来没有那个郑氏好看……” 如若郑氏没有封婕妤,贵妃便要安抚一下自己儿子了,但郑氏已经进了后宫,那有些事情便只能先说明白——她道:“郑氏如今是你父皇的婕妤,这话不必再多说。若论家世出身,宫氏显然比郑氏更好,容貌上宫氏也不差,性格也好,将来能给你打理好王府,让你后顾无忧便行了。” 李佾鼓着腮帮子不开心:“母亲之前分明是说可以是郑氏宫氏一起给我,一个正妃一个侧妃……” 贵妃冷笑了一声,道:“你年纪不小,想得倒是很美。连太子都还没有一妻一妾,你有一个妻就不错了,别想那么多。” 此时此刻东宫中,正在被贵妃和李佾念叨的太子李傃靠在水榭的栏杆上慢悠悠地喂鱼,他也听说了李章的旨意,他不仅知道旨意,还知道那旨意原本是淑妃江画拟的,上头原本是有他和吴王,只是被他的父皇划掉了。 “哥,我会不会被你拖累得将来二十了也没个正妃……”一旁吴王李傃趴在栏杆上伸手撩水,把他哥用鱼食聚拢来的鱼都给吓走了。 第61章 李俭、他怕我? 太子李傃对自己弟弟会不会和自己一样到二十还没正妃半点兴趣也没有,他对着他弟的手扔了一把鱼食,看着那些鱼又想吃鱼食又不敢上前来,口中闲闲道:“你也去豫州吧?” 李傕撩水的手一顿,就着这个趴在栏杆上的姿势扭头去看他哥,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父皇不会同意的吧?” “为什么不同意?”李傃语气淡淡,继续往水里投鱼食,看着那些鱼绕着李傕的手又聚拢起来争食,“豫州的事情现在安县侯去了,正好算是有人主事,你过去便只当是学习观摩,是恰好的时机。” “我倒是想去。”李傕也不撩水了,他直起身子来靠在栏杆上看向了他哥,“但以父皇对我们俩的态度,恐怕不太可能让我去的,如果真的要派个皇子过去,老二倒是有可能。” “不会。”李傃把手里的鱼食都给撒完,然后拍了拍手上的残渣,从旁边内侍手里拿了帕子来擦手,“楚王要成亲,还要出宫开府——并且不是去封地,那么有些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李傕目光闪烁了一会,他盯着池子看了一会儿,然后才看向了他哥:“那……谁去提呢?” “你自己去。”李傃低头看向了李傕,“你直接去和父皇说,想跟着安县侯去豫州长长见识,父皇多半会答应的。” “……真的?”李傕是不信的。 “当然,你只管去。”李傃语气相当肯定,“既然咱俩婚事都没着落,并且还是父皇亲自给划了了,那么以父皇的性子,他必定会答应另一件事情。” “那我等会就去乾宁宫找父皇。”李傕靠着栏杆看着他哥,“不过哥,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吗?我现在倒是有些明白当初母后到底是什么想法了,就这么干熬着,母后当初是忍得住,但你打算……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做这个太子吗……” “还有别的选择?”李傃摇了摇头,“其实不成亲也好,一个人自在,牵挂也少。” 李傕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便如李傃所说那样,李傕去了一趟乾宁宫说想跟着安县侯一起去豫州长见识,李章并没有思索太久就答应了下来——甚至答应下来时候脸上还是带着几分笑的。 “你眼看着长大了,这是想到处去看看了。”李章如此说道,“朕如你这般大小时候也不耐烦呆在宫里,整日里想着就是去外面玩耍。既然你想去豫州看看,那便去吧!安县侯是你舅舅,一路上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就问问他,他要办事你想看就看,不想看去别处玩耍也可以。就只有一条,你可不能在外面惹出什么风流韵事出来,否则回京了朕一定要罚你的。” 李傕是完全没想到李章会答应得这么轻易,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声音,忙道:“儿臣知道的,一定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 李章笑着看了他一眼,和蔼道:“如若真的遇到喜欢的,就让你舅舅带着你上门去正儿八经地把身份说明白了,将来回京后,朕再给你旨意。” 李傕傻了一会,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呆呆地点了头。 李章看着他这样子,似乎又有些不放心了:“让淑妃帮着你把出门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你还小,出门在外要多带些人,路上不比在宫里,要带的东西也多,都让淑妃帮你打点。” 午后忽然乌云密布雷声隆隆,接着就来了一场又急又大的雨。 这阵雨来得突然,不过一会儿也就停了,接着便重新出了太阳,便让整个皇宫仿佛蒸笼一样,地上仍然积水,可半点凉意也没有。 江画在冰山旁边站着摇扇子,忽然听着从乾宁宫来了一道口谕让她帮着吴王收拾出宫去豫州的行李,倒是愣了好一会儿才看向了徐嬷嬷,然后又看向了这会儿站在殿门口的李傕,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 尽管这几年下来她对太子和吴王都十分看顾,但见面……真的少之又少,除了除夕时候见过几次,其余时候多半是见不到的,这会儿猛然一见还忽然要给帮忙收拾行李,她只觉得李章身为皇帝任性得很,这种事情……大约也是想一出就是一出了。 不过大约也并非是她一人这么觉得,站在门口的李傕迟迟没有进来,大约也是同样的原因。 “娘娘。”李傕在殿门口站着,颇有些拘束地笑了笑,然后正要行礼时候被江画避开叫了免礼。 “进来说话。”江画摇着扇子,让人带着李傕进来,又让人送茶点上来。 在冰山旁边站着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没让人搬什么屏风之类的过来避嫌,既然李章都这么坦荡,她再让搬什么屏风挂什么珠帘,那真的都多此一举了。 把脑子里面乱纷纷的思绪都赶到一边去,她认真想了想李傕要出宫这件事情,温和问道:“殿下这是要往豫州去?几时出发?这会儿我先吩咐了人去准备,单子列好了先让你看看。” 李傕进到殿中来,先坐下之后,然后才道:“十日后出发吧,与安县侯一起,我想着倒是不用带太多东西?不过父皇说都听娘娘您的安排。” “在路上倒是不比在宫里面。”江画想了想,也在一旁坐下了,然后看向了徐嬷嬷,“就按照之前去离宫时候带的东西来收拾吧?另外再多添些药材之类的,还有什么人丹白药,换洗衣裳都要备齐一些。”顿了顿,她又看向了李傕,“随行的内侍随从都想好要带哪些没有?出门在外,要带几个妥当人,得要独当一面的,你父皇可说了要不要给你带女人?你自己觉得要不要带?” 这话问得李傕脸涨红了,他忍不住抬眼看向了江画,半晌才道:“娘娘,您太直接了吧?” 江画拍了下自己脑门,也才回过神来,便先道了恼:“是我的错,最近一心想着就是给宫里面采女去处,满脑子都是这事情,一时间倒是没转过来。” 李傕尴尬了一会儿,忍不住捂了自己的脸,嘟哝道:“娘娘……您就看着办吧……父皇都说让我听您的,您还问什么哪……” 江画看着李傕这样子,倒是忍不住笑了一声,忽然想起来这两年她也给眼前这个少年郎送了不少东西的,实在没必要这么生疏,于是道,“出门在外是要多做几套新衣服,穿着打扮得要有皇子的样子,否则会被不长眼的人看低。” “您给安排就是。”李傕低头喝了口茶,又悄悄抬头把这殿中陈设扫了一遍,还注意看了看殿中现在除了一个徐嬷嬷之外都没有旁人。 江画见他打量殿中情形,正想问他在看什么,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了李俭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让徐嬷嬷出去拦住李俭不叫他过来打扰,便见着那小孩已经跑着进到了殿中,接着便是傻站在门口,盯着李傕就不动了。 李傕听到动静抬了头,一眼就扫到了站在门口发愣的李俭,看着穿着和大小就猜出身份,便对着他扯了扯嘴角算是打招呼。 而门口的李俭呆愣许久,甚至后退了一步,然后仿佛才回过神来,慢慢地朝着江画走了过来。 “母亲。”他一边走一边看李傕,走到了江画面前来,才把目光投向了她,“这是谁?” “这是你的四哥,吴王殿下。”江画伸手让李俭转了身去给李傕行礼,却很明显感觉到了手下小孩身子有些僵硬,“是你哥哥,不是生人,之前过年的时候在家宴上见过的你忘了吗?”她耐心地哄了一句,“喊吴王哥哥。” 李傕看了一眼李俭,又看了一眼江画,最后摘了腰间的玉佩递给了李俭,道:“忘了六弟在这儿,没有备礼,这个玉佩是父皇赏赐的,六弟拿去玩吧!” 李俭嘴唇抿了好一会儿,却没接那玉佩,只一回头就要往江画怀里躲。 江画眉头皱起来,她向来和这个李俭关系淡,素来也不喜欢他这样撒娇样子,这会儿就算是李傕在眼前也不想假扮什么母慈子孝的样子,便直接叫了白蓉进来先把李俭抱了出去。 李俭显然不情愿,可他毕竟小孩,白蓉等宫人这会儿不敢疏忽,一下子就抱着他去到殿外了。 “这玉佩殿下还是自己拿着赏玩吧!”江画收回目光看向了李傕,并没有替李俭收下这玉佩的打算,“俭儿年纪小不懂事,刚才失礼,殿下别往心里去。” “他怕我?”李傕是有些好奇的,“我和他见过的吧?” “家宴上见过,不过他才三岁多一点,大概见过就忘,这会应当只是小孩认生。”江画轻描淡写地说道,“将来长大了或许就会好。” 李傕想了想自己似乎也没什么让人害怕的地方,便也信了江画这样说辞。他对小孩没什么兴趣,他来宣明宫这一趟除了有李章的口谕,其实还有件事情想和江画说。 “其实还有件事情,我想请娘娘帮个忙的。”他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开了口,“娘娘,我想劝我太子哥哥不要那么消极,太子妃总是能有的……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劝,也没人可商量,娘娘能不能帮我劝劝?” 第62章 父与子、似乎又是要下雨了 这问题让江画哑然失笑。 大约李傕是真的在担心李傃身为太子迟迟没有定下太子妃这件事情,所以他才会在这时候避着人发问。 但她的确也没有想过李傃的婚事。 虽然她拟了东宫的承徽良娣,但她自己心里很清楚,那是李章不会采纳的。 这样的事实,李傕应当也心知肚明,但他现在还是开口询问是为什么?大约可以看作是对她的确是信任,在皇后去世后这几年她对他们兄弟的照顾,还是换来了一份难得的信任。 想到这里,她抬眼看向了面前的少年郎——和李傃不一样,李傕长相更像李章,五官深邃轮廓鲜明,尽管脸上还带着几分年轻才特有的稚气,但已经能看出将来会是和李章一样冷峻而带着不怒自威神色的样子了。 这样长久的沉默,让李傕大概发现自己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他低头喝了一大口茶,好半晌才道:“是我为难了娘娘。” 江画回过神来,拿起了茶壶给李傕重新把茶水斟满,然后才道:“这事情如若是皇后娘娘尚在,大约是好办的。只是如今宫中,除却陛下,其余所有人都没有资格去过问这件事情。” “但……”李傕欲言又止了片刻,最后还是没把话说出来。 “太子殿下应当也知道。”江画看着李傕,“我想,太子殿下也有他的打算,殿下不妨去问问太子殿下心中到底是怎样想?” 李傕眉头微微皱了皱,看了一眼江画,又扫了一眼这安静的大殿——刚才他才开口问了那问题,徐嬷嬷便迅速退到了殿外,还把其余宫人都屏退了,现在殿中只有他与江画,这是能敞开说话的机会。 “陛下与太子殿下是父子,与殿下也是父子,你们之间的关系在有些时候或许看起来复杂,但撇开那些之外,仍然还是父子。”江画看着李傕,把自己曾经琢磨过的事情慢慢说出来,“或者由于你们各自会有其他的身份,看起来君臣凌驾在父子之上,可首先是什么,其次才是什么?” 李傕思索了片刻,倒是很快给出了答案:“是父子,因为如若连父子关系都不再存在了,那么君臣更无从谈起。” 江画笑了一笑,道:“那么,为什么两位殿下都不去向自己的父亲提及自己的亲事呢?” 李傕沉默了下去,这问题似乎有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答案,所以大家从来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从来也不提及。 他忽然想到这次其实眼前这位淑妃是在拟折子的时候添上了他们俩,李章把那些划掉并没有采纳——其实重要的事情并不是没有采纳,而是他并没有因此发怒发火,而是很平静地让这件事情这样过去了。 “多谢娘娘。”李傕慎重地向江画道了谢。 江画仍然只是笑了笑,只当做自己是什么都没说过的。 这事情也是她最近才琢磨出了门道,原因也还是李章并没有驳回她折子上提及的那些事情,而只是轻描淡写地放了过去。她最初在那份折子上添上了太子和吴王的确想的是要把这件事情周全,她并不想让自己在处理宫务的时候有什么遗漏,她希望自己在李章面前仍然还是那个忠心到愚蠢的样子,但事情最后的结果让她意外。 她当初猜测李章会因为要用安县侯去豫州处理水患,所以并不会表现出不开心——表现出来的开心与不开心是李章想让人看到的情绪,但李章不仅没有表现出不开心,他还相当平静,这说明了什么?这只能说明,他或许在目前和当下,并没有外人所认为的那样再在太子和吴王的亲事上有那么多忌讳。 或许当初皇后还在的时候,他多番思量最后认为这件事情是不可提及的,所以压着年龄不许旁人多提,可现在又不是当初了,李章的想法应当已经改变,只是旁人并没有能够觉察出来。 她想到了上辈子时候的情形,上辈子时候太子的确一直没有娶太子妃,但在太子去世之后,吴王却是娶了吴王妃的,不仅娶了,而且吴王妃家世极好,李章给予了吴王许许多多的赏赐和恩典,不仅划给了他极大的封地,还特许了他能在封地和京城之间自由来去不必额外再上奏。 那时候宫里面人说是李章已经放弃了吴王,不打算把皇位传给他,所以才这样对他放纵,所以才让他早早儿出了宫在外头做个闲散王爷。 她当初也听自己生下的李俭信誓旦旦地肯定这一点,那时候李俭对她说,宫里面现在就只剩下他还有丽妃生下的两个皇子,楚王也在宫外建府,他想做太子,可她这个淑妃却还不如后进宫的那个丽妃,并且她娘家半个人都没有想找个帮手帮忙都找不到。 现在去回想,李俭那时候认错了局势,或者说有人误导他认错了局势,否则后来他不会走向了困境,也不需要她用死用母孝去救他一次。 重新看上辈子的局势,那是李章在失去了太子之后对李傕的爱护——或者也算是一种磨练,他并没有看上李俭,甚至也并没有太认为楚王可以做他的储君。 从这一点再来反推现在的情形,那便还能看出,或许李章对皇后所谓的爱情虚伪到让人作呕,但他对太子和李傕或许并没有那么无情,他身为皇帝的那一面足够冷静,身为父亲的那一面却并不冷漠,只是有些事情就如乱花迷眼,看是看不清的。 如若不是她重生了一次,还亲历过一次当年那段所谓的太子位之争,她也看不出这其中有这样门道。 而眼前的李傕——她想起来上辈子时候的吴王,她吞金之前的情形是怎样的?是李俭已经为了太子之位疯狂,他纠集乌合之众,却被吴王挑拨得对楚王李佾动手,而楚王李佾发现了李俭竟然有这样心思,于是丝毫不打算客气地想干掉他,她意外地知道了这件事情,她去劝了李俭让他收手,但最后无果,只走投无路,心里只想着能换李俭的一条生路,给自己选了一条死路。 她不知道她死之后最终是怎样结果,她只知道母孝那三年能让李俭苟活,三年之后他会怎样?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她也并不想知道。 上辈子已经过去了太久,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她,这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局面,她再也不需要再为上辈子的苦闷而心中郁郁。 “我其实之前一直在想,母后当初留下的话。”大约是已经解决了自己心中的迷惑,李傕有了闲心来问自己有兴趣的事情,“娘娘想出宫去,可是……现在娘娘在宫中分明更好不是吗?六弟将来能封王,娘娘正大光明出宫让六弟奉养,倒是比别的方式出宫更好。” 江画正想得出神,忽然听着这话,倒是懵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了李傕在问什么。 “殿下从小生活在宫中,当然会觉得宫中好。”她想了想,这样回答道,“也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宫中的确是好去处吧!” “但娘娘不这么认为。”这问题李傕想过很多次,他以他的认知来看待,只能想出大约江画进宫前有个青梅竹马之类,否则他是想不出来这天下最富贵的地方莫过于皇宫,出了皇宫还有什么地方能过得比在宫中更好呢? “在外面自在。”江画笑了笑,语气很自然,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出宫去,“只自在二字能说明一切,宫中或许很富贵,只是不自由。比如现在我与你说话,便需要有那么些人在外面守着,否则谁也不知道现在我们所说的那些传到外面会变成什么样子。” 李傕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神色,过了一会儿才道:“不用听从别人,也不用去顾忌别人。” “不过那应当是会很久以后?”江画拿起杯子喝了口茶,“这世事变化,或者我都等不到那时候,就发生了什么意外。将来的事情虽然心中总有希冀,却并不能保证一定能发生。” 李傕在宣明宫用过了晚膳才离开回去德安宫去。 晚膳时候李章过来了,江画于是让人把李俭也抱来,四个人一起用了晚膳,说了些场面上的父慈子孝的话语,倒是也不显得冷场。 李俭比平常显得更沉默一些,不似之前那样活泼,倒是惹得李章多问了两句,但也仍然不过是随口几句,比较他刚过来为李傕出行时候问过那些话,便能很明显地比较出高下和亲疏。 李傕走后,李章倒是在宣明宫留下来,似乎是想要直接在这里过夜的样子了。 江画有些意外,皇后去世之后李章在后宫中是不留下过夜的,这次留下多半是有什么事情? 心里这么琢磨着,她面上没显出来,只让人准备了各种物事来让李章先洗漱更衣。 这么一番工序颇多又复杂的皇帝更衣洗漱全部做完,天色已暗,外面忽地起了风,风中带着潮湿味道,似乎又是要下雨了。 第63章 摄六宫事、李章不打算再立皇后 “你进宫多久了?”李章在宣明宫里面转了一圈,最后是在江画平日里处理宫务的那座偏殿中停下了,他翻了翻桌上的书册,然后就在桌子后面坐下,接着示意了宫人先退下,又让江画在一旁坐。 江画依言在旁边坐下,低头想了想自己进宫年份,倒是一时间恍惚——按照这辈子来算,应当不过就三四年,如若算上上辈子,那便有二十几年,两辈子加起来这么长的年月,让她忽然感觉有些不太真实。 静默了一会儿,她仔细想了想,然后才回答道:“是景平二年年末时候进宫的。” 李章往后靠在椅背上,似乎在回忆从前,他闭着眼睛露出了一个思索的神色,又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看向了她:“的确是那时候,正好那时候赶上了皇后生辰。”顿了顿,他露出了一个些微有些自嘲的笑,目光投向了窗外。 一道闪电飞快从天边划过去,接着就是雷声隆隆,然后便又是一场瓢泼大雨。 江画不知道李章为什么去问她什么时候进宫,只是此刻他似乎想要回忆从前,又看起来似乎有什么决定正在酝酿。 会是有什么事情? 宫里最近并没有什么值得拿出来单独说的大事,她也想不到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李章这样思索酝酿才能下定决心的。 她想了这么一会儿,便也放弃了这样胡思乱想,李章和皇后是一样的人,他们在想什么外人无从得知,想得越多琢磨越多反而容易弄巧成拙,不如就笨一些,等着他们直接吩咐就行了。 李章盯着窗外雨幕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把目光投向了江画:“宫中宫务你处理得一直很得当,是值得嘉奖的。” “妾身只是按照从前旧例行事,不敢居功。”江画忙道。 “该你的嘉奖自然要给你。”李章语气温和,“你初进宫时候虽然只是个小小宫女,但从前皇后说你用心至纯,如今看来也的确也担得上这四个字。”说着他便长长一叹,又重新看向了窗外那大雨。 雨声细密,风声喧嚣,白日烈阳带来的暑气终于被水浸透被风吹散。 江画茫然了一瞬,不太知道李章为何有这么一说。 他是想怀念皇后? 她偷偷看了一眼李章神色,只觉得他神色平静,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这时,恰好李章重新又看向了她,两人目光相触,她愣了一瞬,才垂下眼眸。 李章笑了一声,语气倒是很轻松:“你在想什么?” “在想……陛下怎么忽然在说从前的事情。”江画认真地回答。 “因为从前的许多事情,是现在局面的因——当然,今日的因,也会成为明日的果。”李章倒是很坦然地笑了笑,“朕近来常常在想从前的事情,有一些目前让朕两难的事情,是否是因为当初朕处理得不够妥当。” 这就让江画有些不知要如何接话了,李章所谓因果,和她所想的事情多半不是同一件,何况李章必然不需要她的回答,她只需要扮演好一个安静听从的淑妃角色就足够了。 果然,李章并没有等着江画再说什么,便又继续说道:“朕打算下一道旨意,让你摄六宫事。” 江画一愣,忍不住抬头看向了李章——摄六宫事和她现在打理宫务那简直就是两回事,后者说得更直白一些,不过是一个管家,理一理闲事,重要大事都得向上请示,并没有决定的权利;而前者便相当于就是皇后,她与皇后的差异就只是在一个位分上了。 自从皇后去世之后,她的确一直在打理宫务,但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摄六宫事这种皇后的待遇会砸到她身上来。 但转念一想,上辈子时候的贵妃是拿到过这道旨意的。上辈子的贵妃摄六宫事,便是后宫中说一不二的那个人,就算后来丽妃得宠还生了两个皇子,也没有动摇过贵妃的地位。 这辈子这种事情掉到了她身上,她只觉得意外,却并没有太多的喜悦和兴奋或者其他的什么情绪。 李章看着她半晌没反应,不由得失笑:“怎么是这个样子?朕以为,你应当喜极而泣或者在朕面前来谦虚几句,最起码你应当站起来谢恩。” 江画顿了一下,后知后觉地站了起来谢恩,然后才找回了自己茫茫然不知从何而起的思绪。她看向了李章,认真道:“妾身只是从未想过,刚才便只觉得……好像是听错或者做梦。”顿了顿,她又笑了一声,让自己语气和缓一些不那么紧张,“妾身甚至觉得惶恐。” “至少你和贵妃之间,朕认为你比贵妃更公正。”李章看着她,“朕知道每个人都会有他的偏向和立场,贵妃会天然地为着自己的楚王打算,你至少会在现在还愿意做到表面上的一视同仁。” 这话说得几乎算是诛心。 江画听得背后的冷汗炸出,下意识抠住了手腕上的珠串。 “朕只有太子和吴王这两个嫡子,朕不希望有人会有私心对他们不好。”李章说道,“否则将来朕都无颜去地府见皇后了。” “妾身全听陛下的吩咐。”江画低了头,低声说道。 “朕没有什么吩咐,当初皇后看重你,把宫务交到你手中,想来是因为对你信任。”李章淡淡说道,“朕这一次愿意也相信一次皇后的眼光。”他重新看向了窗外,大雨已经渐渐转小了。 李章的意思在江画看来已经很明显了。 他其实对贵妃有了疑虑,他在怀疑贵妃和楚王,所以他选择让江画站出来摄六宫事,或者更直白一些说,他希望江画能对贵妃有所制衡。他当然知道贵妃无论从家世或者其他方面来看都压倒性地强过了江画,所以他非常简单粗暴地把摄六宫事这个帽子扣在了江画头上,这样一来就很容易让二者达成平衡。 只是这样的办法——江画一时间又有些茫然,李章的意思的确是她想的那样吗?她觉得她似乎又想得太简单了一些。 贵妃再怎么贵不过只是一个妃,并不是皇后,李章犯不着对贵妃那样忌讳,他也并不需要在贵妃身上用什么制衡的法子吧? 想到这里,她又重新把自己之前的想法全部推翻了——或者事情关键应当还是在太子身上,李章是想给太子立太子妃了?是不是因为太子至今没有太子妃,在朝中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甚至有人开始准备大胆进谏? 她半晌理不清一个头绪,坐在桌子后面的李章又开口了。 他道:“这次入宫的采女中既然已经分给了其余几个皇子,另外一些已经入了后宫,便再另外给太子和吴王挑选王妃。” 江画眉头一跳,忽然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李章让她来摄六宫事并不是要平衡什么后宫局势,那就是为了要给太子和吴王来娶正妃了,他是需要有一个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公正不会立场偏颇又能做决定的有身份的女人来给他的两个儿子相看女人,而如今后宫中有身份的女人就只有她和贵妃,贵妃被他认为是另有立场不够公正,剩下也就只有她。 这件事情的另一面则是,李章不打算再立皇后,至少在现在他没有这个打算。 微微松了口气,江画低头应下了李章的话,道:“妾身知道了,明日便让内府再送册子来看过。” 李章不置可否地点了头:“你看着办就行,朕信得过你。” “妾身第一次做这事情,陛下若是觉得哪里没做好,还请陛下直接与妾身说。”江画想了想,抬眼看向了李章,“妾身也并不知道两位殿下喜欢怎样的姑娘,还是怕乱点鸳鸯,反而成就了两对怨偶。” 李章笑了一声,这次语气倒是轻松了一些,道:“无妨,你只管看就是了。” 淑妃来摄六宫事这旨意第二天便明旨下来,传遍了整个后宫。 贵妃听说了这事情,便早早儿跑到了宣明宫来向江画道喜,还送来了两匹难得一见的好料子,口中笑着说道:“这样大喜事,我便来沾沾喜气。” 江画倒是也没客气,直接把两匹料子收下,然后让人上了茶,道:“今日来道喜的人多,大约都是想像娘娘这样来沾喜气的。” 贵妃抿嘴一笑,道:“那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还听说了你要给那两位殿下相看正妃,正好有人送了册子来,我想借着这机会给我的楚王也再看两个。” 江画挑眉,这话倒是意外,她忍不住道:“这正妃还没娶进门,就要给纳侧妃?正妃进门后那要怎么自处?” “素来都讲究多子多福,先给看好了,正妃进府了之后三个月没怀上,就让侧妃进府。”贵妃说道,“我就借着机会一起看看,如何?” 摸不清贵妃到底是有什么打算,江画便笑了笑,道:“既然你要这么打算,到时候便来一起看就是了,不过事先说好,那些要先给两位殿下,留给楚王的恐怕就不那么合你心意了。” 第64章 喜欢的人、不想说 淑妃摄六宫事,太子和吴王都要相看王妃,这两件事情让前朝后宫的气氛不自觉中都松快了许多。 原本还心心念念想着豫州之行的吴王李傕便分了那么点心思出来琢磨了一番自己的王妃,还忍不住跑去东宫找了他亲哥聊了一聊。 “我觉得淑妃娘娘看起来眼光不错,以淑妃娘娘的眼光,肯定会给咱俩看个长得好看的。”李傕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拿着一杯冰镇荔枝茶——这是南海郡今年刚进贡来新茶品种,宫中只有乾宁宫和东宫有,李傃对茶没什么兴趣,于是全都留给了李傕喝。 “娶妻娶贤,也不能光看长相。”李傃兴致缺缺地和自己弟弟说话,左手拿着棋谱,右手拈着棋子,对着棋盘上的黑白子皱眉,“你还是想想去豫州的事情,这亲事你从豫州回来了也定不下来的。” “应当不会有那么久吧?”李傕喝了口茶,又摇了摇扇子,“等过两天出发,路上走个十几天到豫州,就算水患没什么大事,也要呆一个月左右,然后再从豫州回来又是十几天,这么一算都两个月过去——两个月还看不好?” “那得看父皇的意思。”李傃目光没有从黑白子上挪开,语气也还是淡淡的,“父皇一天一个心意,谁知道两个月后到底是怎样想的呢?” “那天淑妃倒是有句话让我深思许久。”李傕挨着李傃坐下了,他随手拿了棋子在棋盘上落了个位置,引得他哥眉头要拧成一条麻花,“她说,父皇对我们俩来说,首先是父亲,然后才是皇帝。”顿了顿,他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我觉得她说得有理——尤其许多事情,或许是我们想得太复杂。” “所以你喜欢怎样的姑娘?”李傃沉默了一瞬,却并没有接李傕的话,而是把话题带开了。 “漂亮吧,至少要漂亮。”李傕顺着他哥的话说,“知书达礼温柔贤淑之类的可以不那么需要,但一定要漂亮。” 李傃大约是没想到自己弟弟的爱好这么直接,静默了好半晌才道:“那可难……如若要找个知书达礼温婉贤淑的倒是容易,漂亮……不太容易。” “我也这么觉得。”李傕点头表示认同,“但是我对淑妃娘娘很有信心,因为淑妃娘娘本人就很……很……”他琢磨了一会儿应当如何形容,然后才补上了最后的定义,“很绝色——以前我一直觉得咱父皇色令智昏,后来看了一眼就觉得,嗯……理应如此。” 李傃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表情都有些难以形容,半晌才道:“那是长辈,你说话过脑子了吗?” “她就比我大三岁……跟你一样大……”李傕喝了口茶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我当初还觉得咱父皇老牛吃嫩草呢,我当时心想哇这么年轻,都能当闺女了吧?父皇这还能上手?是不是禽兽?” “如果你想死得不明不白再来个嘴不把门的名声,你可以继续说下去。”李傃淡淡看了他弟一眼,“淑妃对你也算处处照顾,你这么说话……哼,你可别让她知道。” 李傕吐了吐舌头,道:“亲哥……我就在你这胡说八道,您就当我没说行吗?”顿了顿,他殷勤地把手里捧着的茶递给李傃,“喝口茶?消消气?我胡说八道我不是人!” “行了,你自己心里明白就行。”李傃把茶杯推开,目光重新投向了棋盘,过了好久才落了一子。 “你喜欢什么样的太子妃?”李傕看着他哥似乎也并不是生气的样子,于是喝了口茶又活泼起来,“端庄贤淑的?漂亮的?温柔的?聪明的?还是怎样的?” 李傃静默了一会,淡淡道:“你知道有什么用?难道你能给我找一个?” “那我可以偷偷告诉淑妃娘娘,让她给你找一个啊!”李傕理所应当地说道,“我就打算跟淑妃娘娘说给我找个好看的,我就要漂亮的。” “无所谓。”李傃垂着眼睑,长长的眼睫颤动了两下,语气还是很淡。 “可我觉得你一定有喜欢的啊?”李傕在旁边盯着他哥看了好一会儿,“有什么不能说吗?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你喜欢的人不能做太子妃?还是你不喜欢女人?”顿了顿,他也没等李傃回答,又把他哥上下重新打量了一遍,“可我就是觉得你有喜欢的人,所以到底有什么不能说?” “不想说。”李傃抬眼看向了一旁精力过剩的弟弟,“不想和你分享这件事情,甚至会觉得你现在聒噪到令人烦躁。” 李傕闭了嘴,认真捧着茶喝,又在棋盘上帮他哥落了一子。 李傃没有再看棋盘,他放下了手里的棋谱,转而看向了窗户外面。 午后的阳光仍然炙热得刺眼,但时序轮转,夏天总是要过去的,天气已经开始悄然转凉,秋意已经不着痕迹地侵袭上来,此时此刻的风带着凉意,不再是夏日时候那样干燥又无法躲避的热。 李傕说到做到,还真的在临去豫州之前找了江画,别扭又直接地表达了自己对自己王妃的想法。 他是借着给江画道谢帮忙收拾了去豫州的那些行囊还安排了人的时候说的。 他道:“娘娘要是给我看,就看个模样好一些的,我觉得我的王妃一定和我一样在容貌上分外出众才行。” 江画听着这话差点没笑出声来,还是忍不住把李傕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认真道:“放心吧,容貌上自然是出众的,你们父皇也不会愿意你们的王妃在姿容上有缺。” “要出众一些。”李傕认真地强调。 江画失笑,道:“殿下就放心吧,必然是姿容出众的。”顿了顿,她便想起了太子李傃,于是随口问道,“既然殿下有这么个想法,太子殿下可有什么话让殿下帮忙传?” “没有。”李傕自己也有些失落,“我哥不乐意说,大概可能就是……有喜欢的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娘娘你就随便给挑一个,我觉得我哥可能也就随便同意?” 江画原本也没打算能从李傕这里真的打听到什么太子的喜好,这会儿听着这话也不觉得有太多意外,于是笑道:“那也不能随随便便,还是要认真选一个的。” “反正我要漂亮的。”李傕再三强调,“要是父皇硬是要给我选个不那么漂亮的,娘娘替我说一说,一定要说一说!” 江画笑着应下来,又听着李傕翻来覆去地从不同角度描述了好几遍他心目中的美貌,最后看着时间不早了才把他送了出去。 回到殿中来,江画便忍不住对徐嬷嬷笑道:“吴王殿下倒是越来越不见外。” “说明殿下把娘娘当自己人。”徐嬷嬷道,“从前吴王殿下在皇后娘娘身边时候便是这么活泼的性子,想到什么都是直接说的。” 这话听得江画有些惆怅,道:“若是皇后娘娘还在便好了。” 用过了晚膳,天色也暗下来。 江画正打算休息的时候,殿外忽然通传了李俭身边的白蓉过来,徐嬷嬷出去问了一问回来,便带来了个李俭生病发烧的消息。 “去请太医来看。”这倒是没什么好犹豫的,江画一边让人去太医院,一边让白蓉进到殿中来问话,“下午时候俭儿还在念书,看着好好的没什么事情,怎么这会儿发烧了?你们没伺候好?让他吃生冷之物了?” 白蓉跪在地上有些瑟瑟发抖,道:“下午时候小殿下是还好好的,刚才吴王殿下出去的时候和小殿下还打了个招呼,但晚膳时候小殿下似乎有些吃不下,说认字累着了想休息。方才奴婢不放心去看了看小殿下,才发现小殿下发烧了。” “吃不下东西又和吴王打招呼有什么关系?”江画只觉得这话有些莫名其妙,“难道吴王还能让他不吃饭,吴王和他说了句话就让他病了?荒谬得很!” 白蓉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徐嬷嬷,然后才看向了江画,道:“娘娘,小殿下一直有些惧怕吴王殿下……会不会是因为惧怕……才……” “惧怕?”江画更觉得这话简直荒唐,“他们是兄弟,弟弟惧怕哥哥?白蓉,你在宫中也是老人了,在宣明宫也不是一两天,知道怎么当差吗?” 白蓉以头抵地,声音有些发抖:“娘娘……奴婢的确就是这么觉察到了,并非胡言乱语。” 江画眉头皱起来,扶着徐嬷嬷起了身:“先去看看俭儿。” 江画到李俭寝殿时候,太医也已经被小内侍一路飞奔着请来了。 既然有太医在,江画便没有多问什么,只耐心地等着太医先诊断。 望闻问切,自然也是先从一日饮食开始问起,然后又问了起居行为,最后切脉半晌,白蓉认真地把李俭的情形说得清楚明白,关于吴王的那一段自然是不敢提了。 太医沉吟许久,先开了方子,然后才向江画道:“娘娘,小殿下看起来似乎是被什么给惊着了,先开一剂安神汤,后半夜再看看情形,如若情形不好,再喝一剂,如若平安到明日,便用不着。” 江画心中有些诧异,但面上不显,只让徐嬷嬷去接了那药方,又让人盯着去熬药。 在李俭床边坐下,她有些想不明白,还真的是惊着了?难道真的如白蓉所说,是被吴王李傕吓到?可李傕有什么可怕的地方?难道李傕对着他做了个可怕的鬼脸,就让他这小孩子一时无法承受? 第65章 母与子、没这么个母子缘分 太医的安神汤大约是有用的,一剂汤药喂下去之后,李俭便渐渐退热,虽然还没醒过来,但显而易见地看着是睡安稳了。 江画看着情形是好起来了,便留了徐嬷嬷在那边照应,又叮嘱了几句白蓉,便回去休息了。 夜晚安静,大约是因为李俭病了折腾了这一场,倒是让她失了睡意,躺在床上时候想起来上辈子的事情。 倘若是上辈子的李俭病了,她大约会衣不解带地在他床边守护,一直要看到他完全好起来——她想起来许许多多个日日夜夜,她就守在李俭身旁,上辈子时候她没有现在这样的能力,随随便便就能喊到太医过来,宫里面伺候的人也没有现在这么多,许多事情都是她自己来做,可她愿意去做,并不觉得苦。 那时候她满心都是想着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将来的依靠已经有了,只要耐心地把李俭抚养成人,将来李俭可以做一个清闲王爷去到封地上,她也可以跟随儿子一起。 因为心中始终想着将来可能会有的好日子,所以她并不觉得辛苦,是因为有希望的缘故。 而李俭一点点长大,他并没有能成为她想象中那样乖顺的孩儿——又或者是因为,她原本就是做错了,她不应当把自己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他身上,她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认为她的孩子就能做到呢?她付出的母爱或者在李俭看来是负担,并非甜蜜并非守护,更像是无尽的压力。 她知道自己的李俭野心勃勃,她也知道她完全无法帮得上他。 所以她后退了一步,她心想自己哪怕什么也不懂,但却是懂得识趣二字,她在李俭认丽妃做养母的时候没有阻拦,她知道他想有外家的帮助,想有李章的看重,她什么都给不了,只能默默地退开在一旁,不去做他的绊脚石。 这世上最难的事情莫过于放手,她那时候想的是什么? 她想,自己是时候对李俭放开了,哪怕是亲生的又怎样呢,他终究有他自己的想法,她说的话令他厌烦,她做的事情让他避之不及,于是她能做的便只剩下放手了。 她上辈子没读过什么书,就只记得三从四德这四个字,更多也就只知道从父从夫从子,她那一辈子过得也的确那样软弱又依从。 但幸好,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 她读了那么多书,又学了那么多事情,两辈子加起来,她已经知道凡事都只能靠自己了,出宫只能靠自己,旁人的确可以帮她,如果她自己都站不起来,就算一百个机会,她也是没法走出去的。 想着这些事情,最后便也朦胧有了睡意,不知不觉中就也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候,徐嬷嬷已经在殿中伺候了。 “小殿下已经好起来了。”一边伺候江画起身穿衣梳洗,徐嬷嬷一边说着李俭那边的情形,“昨天后半夜就醒过来,也没有再发热,太医来看过了之后便也说好了,但叮嘱说要多多看顾一些,别再惊着了。” 听着这话,江画倒是有些好奇,于是问道:“所以到底是什么惊着了?嬷嬷问过没有?” 这事情徐嬷嬷的确问过,不仅问过白蓉,还问过李俭身边伺候其他的宫人,除却是见过了吴王这一件事情,其余都很平常不值得注意,翻来覆去想大约也就是吴王。 “猜测着还是吴王殿下吧?”徐嬷嬷脸上神色也觉得奇怪,“奴婢和白蓉把跟着小殿下身边的人都细细问了一遍,这也就是见过了吴王殿下。但奴婢们倒是也想不出来吴王殿下到底有什么地方能叫小殿下惊着。” “我昨日还在想,是不是吴王殿下朝着他做了个鬼脸,就给吓着了。”江画随口笑了一声,“可这听起来不荒谬么?就算是当时吓着了,还能惊得到最后烧起来?传出去倒是让人闲话。” 徐嬷嬷忙道:“娘娘放心,这事情奴婢已经让白蓉禁言,不会叫人知道的。” 江画不置可否,又看向了徐嬷嬷:“会不会是白蓉没照顾好?让内府再挑几个嬷嬷过来吧?” 徐嬷嬷笑了笑,道:“奴婢瞧着白蓉是用心的,而且从小殿下一出生就开始照顾,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如若娘娘不放心,再从内府挑两个嬷嬷也可以。” 江画沉吟片刻,道:“那便再看看,俭儿最近反常,不似从前那样活泼,或者是身边的人伺候得不周到吧?” 徐嬷嬷看了江画一眼,试探道:“奴婢瞧着小殿下对娘娘倒是十分孺慕,或者是有几分母子的缘分?说不定娘娘哄一哄就好了?” 这话听得江画笑出声来,她道:“嬷嬷倒是别这么说,我没生养过,是没这么个母子缘分的。何况我不打算瞒着他他的身世,再如何,生母是安县侯旁支也比一个奴婢好,从他生母算起,或者还能与太子和吴王相提并论;若是从我这里算,那可就吃了亏,将来说不定要怨我。” 徐嬷嬷半晌哑口无言,最后苦笑,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了。 江画倒是很明白徐嬷嬷的意思,她语气和缓了一些,道:“这话从俭儿出生说到现在,好几年过去了嬷嬷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李俭的确现在是在我名下,但他总有长大的那天,他总会知道他生母是谁,在宫里面这些事情是瞒不住的,亲生的尚且能养得母子离心,何况这并非亲生?我对他再如何,抵不过他将来心思志向,索性便由着他,他想怎样便怎样。我既不求他回报,也不求他孝顺,所以我为何要对他如亲生一样地好呢?” 徐嬷嬷也笑了笑,道:“奴婢便是老想法,宫里面从前都是认养母的,而且娘娘膝下现在就只有这一位……于是便总想着……若是真的有一段母子缘分,是极好的事情。” “这缘分我不敢要的。”江画淡淡道,“我对他这样就足够了。不叫人怠慢了他,让宫人好好养育,再督促他上进读书,还给他与圣上多多见面的机会,我思忖着这些已经足够了吧?再多我给不了,而他若还想要什么母爱之类,那便是贪心了——也是你们这些做奴婢的逾矩。” 这话说得有些重,徐嬷嬷听着都静默了好一会儿。 江画倒是没觉得自己说得有错,她怕了这宫里的母子缘分,她不敢要也不想要,她无比庆幸这个李俭不是自己亲生的,她有一百个正当的理由这样公正又无私地疏远他。 梳妆打扮完毕之后,早膳便摆了上来。 江画刚在膳桌前坐下,正打算让一旁人随便布置几道清淡些的小菜上来时候,便听见外面李俭请安的声音。 才刚刚和徐嬷嬷说过了关于李俭的话语,她有那么一瞬的尴尬。 捏着筷子想了想,她还是抬眼看向了一旁宫人,道:“那就让小殿下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便见着白蓉牵着李俭进到了殿中来。 李俭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十分惹人疼爱,他抬眼看向了江画,乖乖地喊了一声:“娘亲。” “把小殿下的早膳也摆过来吧!”江画吩咐一旁的宫人,又让白蓉把李俭带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你昨日发烧,今天要吃得清淡些,也不要吃太多。” 李俭坐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然后乖巧地看向了江画,认真道:“儿子知道。” “昨日太医说你是惊着了,我问了你身边白蓉还有好些宫人,都没人说出个所以然来。”江画抬眼看向了李俭,有些问题既然是徐嬷嬷和白蓉都说不清楚,她索性就直接问问眼前这小孩,“你昨日是见着什么惊到了?是有人怠慢你吗?如若有人怠慢你,你记得要与我说。” 李俭右手握着勺子,原本做得很直的背脊摇晃了一会儿,脸色更苍白了一些。他抬眼看向了江画,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些泪光,过了好久才闷闷道:“没有人怠慢我……我只是想和娘亲在一起,我做了噩梦,梦见娘亲离开我了。” “所以被梦吓到了?”江画诧异地看了李俭一眼,转而看向了徐嬷嬷和白蓉,“把昨天的太医再传来,如若是梦中惊吓,恐怕还有梦魇,问问是不是还要再用两天安神汤。” 一旁徐嬷嬷和白蓉两人听着这话,倒是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如果只是被梦魇着,这事情可比被吴王吓到可简单太多,两人急忙答应了下来,白蓉转身就先出去让人传太医。 而李俭还是认真地看着江画,他声音很小但很清晰,道:“娘亲……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可以乖乖的,我想留在你身边。” “先用膳,然后让太医来诊脉。”江画淡淡看了他一眼,“记得去书房告假,然后与你父皇说一声你病了的事情,就算病了也不能把温书识字的工夫给拉下了。” 李俭抿了抿嘴唇,看了江画许久,最后道:“娘亲,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最近听很多人说了许多话,他们都说娘亲不好。” 江画笑了一声,语气仍然淡淡的:“用膳吧,等你长大了就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可我觉得娘亲……”李俭急切地想说下去,但又被江画截断了。 “没有什么你觉得我觉得这种话。”江画说道,“或者你长大了觉得我是个坏人也说不准,用膳吧!” 第66章 淡淡、可见内府没打算一开始就给最好的 江画并没有把李俭的这样的反应放在心上。 她向来知道身边的人是希望她能和李俭真的延续一段母子缘分,并且也知道她们在自己这里碰壁,便想着能让李俭来对她亲密一些,希望这样能博得好感。 只是她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便只觉得这样行为多余且腻烦,于是在早膳之后又单独把白蓉叫进来叮嘱了一番。 “小殿下现在开始识字开蒙,便不再是从前的小孩了,该长大了。”这话她说得十分直接,“多教他独立,让他好好读书,不要胡思乱想。” 白蓉原有许多话想说,但这么直接地敲打,又有李俭前一日这样生病,她也明白应当该如何办事了。她在宫里这么多年,是懂得做奴婢的本分,这种时候再看不出主子的心思,也是白白在宫里这么多年。于是她道:“娘娘放心,奴婢们会照顾好小殿下。” 江画相信白蓉,但也还是让徐嬷嬷又去把李俭身边伺候的人都敲打了一遍。 对江画来说,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但对李俭来说就并非如此了。 从他出生开始,他从未有这样的迷茫和无力——为什么江画对他这么冷漠?可上辈子不是这样,上辈子他的母亲爱他并且呵护他,哪怕那时候他那样混账不懂事,她对他也向来极好,可现在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似乎再也得不到自己母亲哪怕一个慈爱的眼神了呢? 坐在书桌前面,他看着自己稚嫩的手,又看着自己面前的字帖,心中全是迷惘:他已经有了全新的一生,他死在菩萨面前的时候许下愿望希望能和自己的母亲重新再续一次母子缘分,他睁开眼睛时候回到了自己小时候,他真的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可……为什么又不一样了? 他不禁去想自己上辈子经历过的事情。 他是在生命中最后那几年才真的领悟到了江画对他来说到底是怎样牺牲过——他曾经怨恨江画在他争夺太子之位的关头吞金是拖住了他的后腿,他那时候恨极了她,甚至都没有理智去思考这件事情背后到底是怎样的。 他被要求给生母守孝,于是就在府中闭门不出,一切谋算付诸东流,最后让吴王李傕把楚王一系都掀了个底朝天,楚王、包括宫中的贵妃,统统都没能善终,在他守孝出来之前,楚王李佾因为谋反被贬为庶民流放三千里,宫里面的贵妃褫夺封号赐死,吴王摇身一变成了太子。 那时候他在府中只想着,如若不是因为他在府中,揭发李佾的人会是他,做太子的也是他。 他心中不忿,但也忍耐了下来,毕竟李傕已经成为太子,可他在守孝并不能反击。 他那时候低头是不得不低头,等到后来李章驾崩,李傕登基,他迫不及待地就拉起了人马想要反击——他那时候以为他会胜利,可他最终是失败了。 他被关在了宣明宫里面,那是他记忆中宣明宫的样子,并不是现在这个开阔明亮处处簇新的宣明宫。 那个宣明宫属于上辈子她的母亲淑妃,里面只能算是干净整洁,并没有太多华丽陈设,刻薄一点说几乎可以算是破败了。 李傕在一开始时候并没有杀他,只是让宫中内侍捧着册子念孝经,每念一句,便问他一句何为孝,问他知不知道母孝,懂不懂得父孝,问他明不明白什么才是一个人。 几乎算是被迫,他知道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他知道了他的母亲为什么入宫,知道他的母亲为什么会受到李章的冷遇,还知道曾经在他身边那个名叫碧桃的宫人其实是一个奸细,专门就为了挑拨他和他母亲之间的关系,他还知道了贵妃楚王一系最初是想用他来混淆视线,让吴王以为和他作对的是他,他被撺掇得去认了养母是贵妃所为,与江画日益疏远是他自己为了所谓的前程所做,他那时候以为的锦绣前程,不过是有人编制起的假象,糊着他的眼睛,让他看不清真相。 可在那时候他什么都看不清还朝着悬崖飞奔的时候,他的母亲用死拦住了他的脚步,可笑他却看不清也不明白,他一直在怨恨,恨到他成为阶下囚,才被告知真相。 他开始悔恨,他跪在宣明宫的小佛堂里面向菩萨许愿,他希望他的母亲能活过来,他想要弥补他和他母亲之间的一切,他想做一次真正的孝子,他喝下了李傕赐下的毒酒,再醒来的时候回到了他婴孩的时候,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容,却发现并不是熟悉的那个母亲了。 宫里面许多事情和他记忆中不太一样,他的母亲不再是上辈子时候一切依附着贵妃的那个淑妃,她也不是从前那样沉默到唯唯诺诺的样子,她谈吐言行大方得体,她没有受到李章的冷遇,她几乎不像记忆中的她,但又的的确确是记忆中的她。 他回到了他想过的从前,但却似乎并没有如他所想,他的母亲仍然是他的母亲,但又已经不是他的母亲了。 他要怎么办呢? 低下头,他放下了手里的笔,正想让外面人去问问母妃是否还在宫中的时候,白蓉带着太医过来给他诊脉。 “殿下不要惊慌,只是诊脉。”白蓉在一旁说着,目光是看着太医的,“娘娘说,既然是梦魇着了,想让大人来看看,梦魇要不要喝安神汤?” 太医上前来给他把脉,又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捋着胡子道:“殿下现在年纪小,安神汤少用为妙。如若是梦魇,还是要伺候的人警醒,一旦发现就要及时叫醒才是。” 白蓉答应了下来,又拉着太医絮絮叨叨问了许多,然后才送了太医到门口去,不一会儿便重新转回来了。 “娘娘让人去告诉了陛下殿下被梦魇着的事情,陛下说让殿下多休息两日,等休息好了再去书房。”白蓉转回来之后温柔地说道,“娘娘说让殿下这两日随便做点什么都行,先养好身子再说。” 李俭静默了一会儿,老气横秋地问道:“娘亲在哪里,我想去找娘亲说话” 白蓉道:“娘娘说了,近来事情多,让殿下自己打发时间,不要过去打扰。” “但我想和娘亲在一起。”李俭说道,“你只用告诉我娘亲在哪里。” 白蓉温柔地笑了笑,语气十分坚定了:“殿下,娘娘已经吩咐了奴婢要照顾好殿下,娘娘很忙,殿下不要去打扰娘娘。” 李俭抿了抿嘴唇,不说话了,他知道白蓉这人与上辈子跟在他身边的碧桃不一样,碧桃是别有用心的人,事事总是挑拨,许多话从碧桃嘴里说出来便透着几分不怀好意,听得多了,便自然而然地会某些事情产生看法;而白蓉不一样,她温和坚定,从不多说什么,她只陈述应当说的话,会让人心生信任。 但他不想和江画再这样疏远下去。 他抬眼看向了白蓉,认真道:“那你去与娘亲说,说我想跟着娘亲一起。” 白蓉笑了笑,道:“殿下先养好病,再说这些事情也不迟。” 李俭知道从白蓉这里是没有可能再得到什么机会了,于是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闷闷想着到底要怎样才能和江画亲近起来。 现在太子还在,安国公府还只是个县侯,说明如今楚王贵妃一系还没成气候,但从上辈子说起,太子肯定是会出意外的,他要不要告诉江画呢?告诉她,那样她能及早避开,或者也会觉得自己这个小孩有能预言的能力,是不是会和他亲近一些? 不行,他自己否定了这个说法,这只会让人觉得他奇怪。 那么,或者可以假装是别人,通过别的方式给她一点提示? 可那样一来,他也并不能和她亲近。 他似乎感觉自己与江画已经越来越远了,他上辈子没有喊过江画一声娘亲,总是客客气气地喊着母妃,那时候江画对他那么好,而这辈子他想要亲近一些,他装作乖巧的样子,却和她越来越远了。 想到这里,他觉得泄气。 或者天长日久,就如那水磨工夫一样,总能磨出一点感情来? 想到这里,他又有那么一点高兴,至少母子之间的名分还在,将来无论如何,他都会有机会来孝顺他辜负并伤害过一次的母亲。 江画并不知道李俭是如何在想,她这边看着画册上给吴王和太子准备的各家淑女,发现真的很难挑出一个李傕所描述过的那样的漂亮姑娘。 一旁贵妃强行凑过来看了许久,见她皱眉摇头,忍不住笑着问道:“怎么,一个都没有好的?” 江画笑了笑,淡淡道:“当然是还不够好,既然是要给太子和吴王准备,这些门第还是低了太多,让内府再准备画册来吧!” 贵妃笑着道:“我看是你眼光高——这里头已经是极好的了。” 江画不置可否,至少她没见到这里面有哪个比得上上辈子吴王的那个王妃,可见内府没打算一开始就给最好的,是想要一点一点给,省得被批评说他们整日里干活不利。 第67章 谋算、静待机会 吴王李傕是在一场大雨中离京往豫州去的。 往年京中夏末时候已经雨水极少,但今年显然不同于往年,不仅雨水多,甚至还下过几场冰雹。 大约也正是因为天气这样反常,豫州才出了水患。 有吴王李傕和安县侯一起带着人往豫州去,倒是让朝中争吵少了几分,开始安安静静地等着从豫州再有折子递上来。 前朝在为水患着急的时候,后宫便轻松了许多,这边江画不紧不慢地每天看一看内府送上来的画册,而贵妃跟着看了几日见她似乎不急,心中也有了计较,于是分了些心思去给自己的楚王李佾来准备成亲的各种事情。 宫中的楚王李佾则没有他母妃那样的闲适心情,他甚至是有几分烦躁的。 原因倒是很简单,吴王比他小,就已经得了出京办差的机会,且不说这到底能不能办成什么事情,但这明显可以看出李章对吴王的爱重,如若不是看重又怎么会让他小小年纪就往豫州去呢? “下回舅舅如果带兵出京,我要是能一起去就好了。”在见到贵妃的时候,李佾便忍不住抱怨,“舅舅现在是太尉了,比王家那县侯可高了不止一点半点,舅舅怎么从来不请旨让我一起出京?” 贵妃听着这话直皱眉,道:“你当出京是什么好事情?豫州这水患如若治得好那是功劳,若是治不好是掉脑袋的事情,到时候就算吴王不用掉脑袋,那爵位也要抹掉。你愿意去冒这个险?” “人都说了,富贵险中求。”李佾振振有词,“母亲就别用这话糊弄我,我又不是小孩,如今宫中是什么情形谁还看不透了?太子地位已经无可动摇,父皇扶着四弟起来,就是要给太子来当左膀右臂的,否则的话为什么要让四弟去豫州?还要让王家那个县侯跟着?这就是已经喂到他们嘴边的功劳。”说到这里他语气更不忿了,“您就看着吧,不管豫州这事情如何,这县侯回京了一定会被提拔,说不定能重新做国公。” 贵妃敛眸沉吟了一会儿,道:“如今裴家不似从前,你舅舅是太尉,已经不可再往上升,你是亲王,也不可能再更进一步。”顿了顿,她看向了自己儿子,面色沉静,“现在能做的便只有先稳下来,再静待机会,不可操之过急。” “还有什么机会?”李佾眉头皱起来。 贵妃看着面前急躁的儿子,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天长日久,机会多得是。在宫里面最应当做的就是等待,机会都是等出来的。比如三年前,谁能想到皇后会突然没了?而三年后是不是还是现在这局势,太子又是不是还能继续屹立在东宫?又或者,宣明宫那个淑妃,又能稳稳地把握着后宫权柄多久?” 李佾抬眼看向了自己母亲,露出了一个有些茫然的神色——他的确是不懂,有些事情便是要占得先机,等待又能做什么?等待在许多时候,难道不是束手就擒坐以待毙?朝堂上波云诡谲,局势总是瞬息万变,但有些东西就是需要先抓在手里,才能有在之后出现机会的时候扑上去啊? “姑且就顺着你方才所说的意思来看。”贵妃极有耐心地笑了笑,“等豫州水患了了,安县侯回到京城来重新做了安国公,吴王真的就成了太子的左膀右臂,后宫里面淑妃还是安县侯出来的,这局势会让你觉得熟悉吗?这就是之前东宫的困境。到时候东宫甚至有了太子妃,太子妃不可能出身平凡,那必然会是名门之后。你的父皇那时候还会觉得太子孤苦伶仃可怜需要帮助,吴王应当成为太子的臂膀,安国公府应当变成太子的后盾吗?” 李佾微微张大了嘴巴,有些明白贵妃的意思了。 “所以不需要急,只需要等着就行了。”贵妃说道,“何况,有些时候、有些意外是一定会发生的。” “比如?”李佾忍不住问。 贵妃笑了笑,道:“比如,你去多关爱关爱宣明宫的那个小弟弟,他刚识字,你多去书房陪着他读书认字,如何?” 李佾眉头皱起来,道:“他才丁点儿小,话都说不到一起。” “只用你表现兄长之间的友爱就行了。”贵妃说道,“让你父皇看到你是友爱弟弟的兄长,让你父皇认为你是一个友善的人。” 李佾撇嘴,道:“那我不如带着三弟五弟去打猎,至少他们俩的生母已经毫无权势,只要我向他们俩伸手,他们俩的生母就一定会投靠到母亲你这边来。” 贵妃冷笑了一声,道:“我需要她们投靠吗?她们注定是永远不会被你父皇再看到的女人,你的三弟和五弟如果和你一起,只会成为你的负累。” “那六弟就不是负累?”李佾皱着眉头似乎有些想不明白。 “你的六弟?”贵妃玩味地喝了口茶,“他生母没了,但养母如今手中把持这后宫权柄,并且还能得到你父皇的偏爱,将来他天然地就会成为太子和吴王的眼中钉,到时候没有人会注意到你,所有人都会看着他。” 李佾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贵妃的意思,一时间都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只沉默地喝了口茶,道:“可淑妃看起来不是那么张狂的人。” “她张狂或者谦虚,那都是旁人来评判。”贵妃笑了一声,“或者说,你父皇认为她张狂,她就算每天在宫中不见人都是张狂,你父皇认为她谦虚,就算她天天残暴地鞭笞宫人,她也是谦虚。都只是看你父皇的意思而已。” 李佾瞠目结舌,的确是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低着头喝茶了。 贵妃伸手摸了摸李佾的脑袋,道:“这些事情,你只用放在心里,一切都听我的安排就行。” 话都说到这地步,李佾也知道自己只有听话的份,于是就老老实实点了头。 “当务之急还是你的婚事,你王府定下来没有?”贵妃转了话题,笑着问道。 李佾是李章说了要在京中建府的,所以首当其冲的事情自然是在京中选一个府邸然后按照规制修建起来,这府邸现在内府是送上了几个备选的图纸,李章因豫州水患的事情没工夫看便直接递给了江画来定夺。 “没见过图纸,应当没定下吧?”李佾思索了一会儿,这样回答。 贵妃有些诧异,但这事情她如今没法做主,只能去宣明宫问江画,于是便让人先记下来,和楚王李佾一起用过了午膳之后,便往宣明宫去了。 “倒是有三个备选,早几日便已经打发人送去了楚王那边。”江画听着贵妃说明来意之后,又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那图纸的事情,“娘娘问我也没用,倒是问问楚王喜欢哪个,然后我好用印让内府赶在年底之前重新翻修一遍,等明年开春的时候,楚王便能出宫了。” 贵妃愣了一会儿,这倒是和她早上与李佾那儿听到的不一样,这种事情上她不打算和江画打什么机锋,于是便让自己身边宫人立刻往楚王那边跑了一趟,不多时便得了答案,原是江画送去的图纸李佾也忘了看,所以这府邸的事情才拖到现在。 江画在一旁听着便觉得好笑,道:“娘娘可别催我这儿了,还是早些去和楚王一起拿个主意,之后我这儿好用印。这事情怕不是娘娘急,内府也急得很。前儿他们还在准备给楚王和宫氏一起量身准备绣嫁衣,样式是准备送给娘娘那边去看过再绣,应该明天就能送到了。娘娘可别像楚王那样又给忘了,到时候真的耽误了错过吉时,那就真的不好。” 贵妃干笑了几声,面上倒是没显露什么,只道:“佾儿小孩子玩心大,这事情估计都抛在脑后了。早上我还在想,这事情怎么会还没办,原来是他自己给忘了。” 江画顺着贵妃的话笑了笑,道:“娘娘既然知道,便催着楚王赶紧选一个喜欢的。” 贵妃点了点头,忽然又想到什么一样看向了江画,道:“你的李俭前儿不是听说病了?现在可好些了没有?我恍惚听着人说是被梦魇着了,我那儿有些西域进贡来的甜香,要不要差人送一些过来?” “已经好了。”江画笑着道,“我替俭儿谢过娘娘的甜香。不过太医说过俭儿年纪小,喝点安神汤就足够,甜香之类还是少用。” 贵妃慈爱笑道:“小孩儿年纪小的时候都会有些小病痛,倒是也不用太着急,多派一些人看顾就行了。” 江画道:“娘娘说得是,我已经让人多多看顾,想来他们是不敢懈怠的。” 贵妃听着这话,便点了点头,道:“不过这也要你这个做母亲的多费心,就是有那些宫人阳奉阴违,小孩儿小时候不会说话,都被宫人糊弄了呢!” 江画微微有些意外她会这么说,这让她想起来上辈子自己亲生亲养过的那个李俭了。 第68章 郑婕妤、还求着他母亲想让这个郑婕妤来当他王妃的 有些事情回头去看,便是一目了然的。 比如上辈子她器重过的碧桃,后来到了李俭身边去,结果便是让李俭和她的母子关系变得疏离。 只是这不能只怪碧桃,如若是心志坚定的人,哪怕有一万个人在旁边挑拨,也不会有什么旁的心思;可如果就是那心思不坚定的人,就算没有人在旁边说三道四,也能生出一万种想法来。 在上辈子,她和她的李俭注定会走到母子反目的地步,其根本原因只怕也不是碧桃在中间挑拨,而是她的确给不了李俭什么,又向他索求了太多。 当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无法回应母亲的依赖和索求,那么必然地就会想要逃开的——她所奉为圭臬的三从四德所捆绑的并非她自己,当然也还有她生下的李俭。 所以当初的苦涩在想明白了这些事情之后,便不会再有当初那样的惆怅——她也不会再经常去想那些从前的事情,因为这辈子就是不一样的。 而此时此刻再听到贵妃说这些话,她只淡淡笑了笑,既然一切都已经放下且有了准备,无论贵妃想做什么,只需要从容应对即可。 于是她并没有接着贵妃的话往下说,而是笑着道:“娘娘还是多给楚王把把关,到时候出宫建府多大的事情?若是有什么纰漏或者不完美之处,那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贵妃见江画不提李俭,倒是也没有执着地非要说下去不可,口中笑道:“这是自然,我回去是要好好盯着,不许佾儿再乱糟糟地把事情都给忘了。” 如此,两人又说了会儿场面上的话,见着时间不早,贵妃便告辞回去了云韶宫。 等到贵妃走了之后,徐嬷嬷才忍不住在一旁道:“贵妃看着心是越来越大,娘娘可不能小瞧。” 江画懒洋洋应了一声,并不太想去讨论贵妃的事情,依着上辈子的事情来看她的确能算是后宫中的赢家,哪怕就按照这辈子算,她也还是赢家,她心越来越大才是正常的,只有输过和害怕输的人才会越来越谨慎越来越小心。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上辈子的丽妃这辈子的郑婕妤,郑婕妤封了婕妤之后还没侍寝过,她依稀记得上辈子时候丽妃和贵妃还在一起合谋过什么事情,最后他的李俭就认了丽妃做养母,这辈子她们俩还会在一起合谋吗? “那位郑婕妤最近如何了?”江画抬眼看向了徐嬷嬷,“我记得圣上还没招过她侍寝?” “的确还没有,圣上最近忙着豫州的事情,都没怎么进后宫。”徐嬷嬷回答道,“那位郑婕妤也很安分就在宫里面,没出什么事情——娘娘怎么忽然问起了她?” “就忽然想起来。”江画说道,“她相貌好,我之前还想想着她会不会一飞冲天。”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倒是起了几分想看戏的心思,便道,“她既然进宫了,我如今摄六宫事也应当多多照顾一二,便给她份例上多加一道菜,过节了多裁两套衣服。” 徐嬷嬷笑着应下来,道:“娘娘放心,奴婢这便派人去安排了。” 她想不起来上辈子贵妃到底是什么时候与丽妃在一起合谋,不过以她对贵妃的了解,无非还是许以利益,在宫中最直接的利益便是皇帝的恩宠和自己的儿子,上辈子的贵妃能给的东西,她这辈子也同样能给,那么郑婕妤会怎样呢? 这样疑惑不过两日就得到了解答,郑婕妤得了这样赏赐,等到天气晴好的时候便来了宣明宫谢恩。 和上辈子的张扬跋扈不同,郑婕妤现在打扮十分整齐乖巧,谈吐十分伶俐,顾盼之间便让人心生了好感。 她一行说一行笑道:“娘娘赏的菜特别好吃,就是嬷嬷管得凶,后来两天都只许我吃水煮青菜,都不许沾油腥了。”说着她有些惆怅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又巴巴儿看向了江画,道,“娘娘您看,我这也不算胖吧?可嬷嬷说那天我吃了一大碗肉,都长出双下巴来了。” 江画看了一眼郑婕妤削瘦的下巴,忍不住摇了摇头,道:“还是以身体为重,不可太削瘦,否则将来病了怎么好?” “嬷嬷听见啦?下次可不许再克扣我,只让我吃水煮青菜了。”郑婕妤得意地看向了就在一旁跟着伺候的嬷嬷,然后又笑着朝江画道,“娘娘,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一起去蓬莱仙境里面游船吧?之前一直下雨,都没在宫里面逛一逛呢!” 江画看了一眼外头天气,的确是最近难得一见的晴天,便吩咐了人先往蓬莱仙境的碧波池去准备游船,然后便起身换了衣服与郑婕妤一道坐着肩舆往仙境过去。 郑婕妤在一旁见江画真的愿意带着自己去游船,面上浮现了兴奋的神色,她紧张地和自己身边的嬷嬷对视了一眼,然后乖觉地跟在了后面。 碧波池旁,楚王李佾瞪着眼睛听着宫人们说淑妃要带着郑婕妤来游船,没好气地拍了桌子:“你的意思是说,让本王让着她们?明明是我先来的,先来后到也是她们让我!” 宫人急忙跪下磕头,道:“殿下,您看要不您现在旁边去听戏玩耍?淑妃娘娘说只在这儿玩一会儿,不会耽搁太久了。” “然后她要是等会去听戏,我又要让着她?我不愿意,我就不让!”楚王李佾一屁股就在椅子上坐着不动了,“你们就去想办法吧,总之我不走了,我今天还要游船,就算父皇来了,我也要游船!” 宫人们急得团团转,恨不得直接磕头磕到晕过去都好。 听着外面动静,淑妃和郑婕妤一行人都已经渐渐靠近来了,宫人一咬牙,便先冲到外面去迎接过来游船的人了。 李佾在屋子里面听着外头的动静,面色有些尴尬。 他知道自己也有些无理取闹了——只是他不乐意让,分明就是他先来的,凭什么是他来让呢? 他听见外面宫人在向淑妃赔礼道歉,然后他就听到了淑妃温柔淡定的声音——他很能辨别出淑妃的声音,淑妃说话和他的母妃说话不一样,淑妃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 淑妃道:“这是你们办事不利,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楚王殿下就在这儿玩?他一个小孩子难得碰到好天气玩耍,现在还要因为我来避让,那一定会发恼的。” 李佾撇了撇嘴,心想着淑妃倒是比他母妃讲道理,如果是他母妃在这儿,早就让他避开了。 他这么想着,忍不住透过窗户缝往外看了一眼,他看到了跟在淑妃后面那个熟悉的脸庞——郑婕妤,之前他还求着他母亲想让这个郑婕妤来当他王妃的。 第69章 起意、我就来……看看你 外面的人觉察不到殿中人的目光。 郑婕妤跟在江画身后,只觉得有些不安。 游船是她提出来的,现在和楚王撞上还要让楚王避让,这岂不就是让楚王心中生出不满? 让楚王不高兴,那不就是和贵妃结仇? 如今淑妃摄六宫事,贵妃自然不会去找淑妃的麻烦,那就只能对着她这个小小的婕妤来发泄愤懑——可她就只是一个小小的婕妤,刚刚进宫才多久,连皇帝的面都没见上,她的青云之志只怕是还没开始便要堕落云端。 这么一想,便让她心肝颤抖,面上不免露出了几分惊慌失措。 抬眼看向了站在她前面还在与宫人说话的淑妃江画,她忍不住道:“娘娘,那……要不咱们就不游湖了吧?” 淑妃江画淡淡笑了一笑,道:“倒不必如此,既然都来了,正好楚王也在这儿,就请贵妃娘娘一起来玩赏。”一边说着,她便让人往云韶宫去了。 没过一会儿,去云韶宫的人便转回来了,当即回话说道:“贵妃娘娘说马上就过来,请二位娘娘先稍等片刻。” 郑婕妤微微松了口气,正想着要说些什么缓和下气氛时候,便听见面前淑妃道:“那正好先去旁边亭子里面歇一歇,和里面楚王说也不必太拘束,他母亲要一起过来游湖,他只当是彩衣娱亲,不必那么多避讳。” 贵妃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到碧波池旁边来。 她过来之后,是先和江画寒暄了几句,然后转头就拎着在殿中枯坐了许久进退不得的楚王李佾出来,让他对着江画行了礼,然后一行人才往湖上去游船。 宫中画舫十分华丽宽敞,两层楼阁看起来仿佛行走的亭台。 江画带着郑婕妤上了二楼又让丝竹歌舞先唱跳起来,倒是贵妃慢了一步,过了好一会儿才上到二楼,也没见着李佾的影子了。 “我让他就在楼下随便吹风钓鱼。”贵妃坐下之后主动笑了一笑,轻描淡写地说了楚王李佾的去处,“他上来也是捣乱,我刚问了一问,他原本也就是想来湖上钓鱼的。” “等会要是真的钓上了大鱼,能不能尝尝楚王钓的鱼?”江画顺着贵妃的话也笑了笑。 贵妃道:“那是自然的,他要是真的能钓到鱼,就送膳房去做糖醋鱼也好清蒸鱼也行,总之都是我们吃。”顿了顿,她笑着扫了一眼一旁安静的郑婕妤,然后重新看向了江画,“今儿是带着郑婕妤来游湖?” “今天天气好,正好郑婕妤来我宫里说话,便与她一起出来转转。”江画笑着答道。 贵妃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郑婕妤,面上笑容没减,道:“可见你是偏心,怎么出来游湖没想着我?要不是我那傻儿子今天愣在这里非要钓鱼不可,你都没想到喊我一起。” 江画道:“这不是说明了咱们俩今日就是天注定要在一起游船玩耍?” 贵妃笑着只不依,道:“总之你是偏心把我忘了,要罚你多喝一杯酒才是。” 江画随手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一仰脖把酒给喝了,然后对着贵妃亮了空空荡荡的杯底,道:“这样可行?可满意了?” “满意。”贵妃笑着也喝了杯酒,然后转而看向了郑婕妤,道,“你若无事,便也到我云韶宫来玩,宣明宫事情多,我那儿可闲着缺人说话呢!” 郑婕妤露出了一个有些惊惶的神色,看了一眼江画,然后才向贵妃道:“明天妾身便去娘娘那边说话。” “你这是吓着她了。”江画笑了笑,“哪里有像你这样让人过去做客的?听起来像威胁人。郑婕妤刚进宫,可没见过你这样架势。” 贵妃笑道:“我向来都这样说话,又不是一日两日,何况我也没什么坏心思,都是说的实话而已。难道你宣明宫不是忙得很?你今日出来我都意外了,以为你是要把内府的画册全部看完才会出来呢!” 江画也笑了笑,并没有接着贵妃的话说下去,而是接过了宫人递上来的册子点了一出戏,然后递给了一旁的郑婕妤:“你看看想听什么,便先点了吧!” 郑婕妤诚惶诚恐接过了册子认真去看,直恨不得把头都埋在这册子里面不抬起来,她此时此刻惶恐得很,心中全在想——淑妃这样忽略了贵妃的话,贵妃会不会生气?贵妃会不会因为这事情迁怒自己?这戏点完了要不要把册子给贵妃? 贵妃看了一眼脑袋都要扎进册子里面的郑婕妤,忽然又想起来在楼下钓鱼的儿子李佾,一时间也没了和江画再打机锋的意思了,她都有点怕自己那蠢儿子看到郑婕妤一下子想不开,做出点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郑婕妤安安静静战战兢兢地点了戏,把册子交给了一旁的宫人,然后便安安静静地捧着茶不说话了。 江画看了一眼点的两出戏,又让人拿着册子去给贵妃看,笑道:“剩下都给你点,可别再说我偏心。” 贵妃接了册子便笑起来,道:“那正好便宜了我,我瞧着好像有三四出都是新戏,索性都上来唱一唱,听听看到底如何了。” 有了贵妃这话,又还有淑妃在场,这些伶人们都热切起来,便使出了十二分的表现,一下子就让整个画舫都热闹起来。 在一楼钓鱼的楚王李佾支着耳朵听了一会,没听到他想听的声音,又百无聊赖地钓鱼——他都有点后悔,刚才干脆避让了都比现在好。 可要是避让了,就见不到郑婕妤。 他一手支着下巴,又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隔着厚厚的船板他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了,但他就是忍不住——他那时候见过郑婕妤好几次,还偷偷摸摸送给她好几方帕子手镯之类,那会儿郑婕妤都收下来,也回过他一个荷包,他那时候想着的是反正郑氏就会是他的王妃了,谁想到……谁想到就偏偏不是呢? 这事情虽然贵妃安抚过他一次,他也知道宫氏其实也算美貌,可宫氏比不上郑氏的风姿,而且家世其实……他也没那么看重家世,他母族足够强盛了,妻族倒不如选个不那么强但是足够听话的那样才好摆弄,太过强势就会难以平衡,他们就会想要索取,而他当然会优先偏向自己的母族而不是妻族,妻族太强,反而会生出事端来,所以他一直都是觉得郑氏比宫氏更好的。 但……郑氏偏偏就是被封了婕妤,这简直让他越想越意难平,倘若一直见不到也就算了,可今天偏偏是碰见。 他看着水里的鱼漂动了动,估摸着是有鱼上钩来,便随手收杆——重量一下子消失,是空杆,也可能是鱼跑了。 “你们来钓,我去里面睡一觉。”没有耐心再坐在这里钓鱼,李佾把鱼竿丢给了旁边的宫人,起身就去了里间找了张贵妃榻躺下了。 可躺下了,他也没什么睡意,楼上的丝竹声还有伶人唱歌的声音都清清楚楚,他还能听到他亲娘在和淑妃说话时候做作的腔调,听着听着他倒是有点佩服淑妃,就他亲娘那说话的声调,淑妃是怎么忍下来还心平气和地和她继续聊下去?如果换了是他,有人和他这么说话,他早就让人把他拖下去了。 不过怎么没听到郑婕妤说话?难道他亲娘把话说太多,说得那郑婕妤不敢吭声了?他亲娘不是这么霸道的吧? 但听着这个说话的频率……好像的确是没给郑婕妤说话的机会。 他忽然有点想见见郑婕妤,他想问她过得好不好。 这么想着,他从贵妃榻上坐起来,悄悄地走到了门边往外看,这一楼的宫人不多,大约是因为他说了要睡觉,所以宫人都已经避让开去,就连钓鱼的那边都是安安静静的。 他悄悄拉开门出来,没有惊动任何人,顺着宫人走的小楼梯上了画舫的二楼,躲在了屏风后面看了一眼,还没辨出方位来,就听到郑婕妤说话的声音了。 郑婕妤道:“娘娘,妾身且去更衣。” 李佾眉头一跳,寻声看去,便见着郑婕妤脸蛋红扑扑的,看着似乎是喝了酒的样子,扶着个小宫女就摇摇摆摆起了身,朝着他这屏风的方向过来了。 警觉地往后看了一眼,他上来的方位有点不太对,似乎正好是女眷更衣的位置——他来不及多想,直接便往后退了两步,把自己隐藏在层层叠叠的幔帐后面。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由远及近,郑婕妤扶着那小宫女绕到了屏风后面,大约是想着这里不太方便,她站了一会儿就让那宫女先去外面等一等。 于是李佾便看着郑婕妤扶着额头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儿,又喝了两杯凉水,然后重新把那宫女叫进来解衣带。 隔着那层叠繁复的幔纱,李佾觉得自己的脸红得发烫,他闭上眼睛不敢看,又有些忍不住想睁眼。 还没等他天人交战出一个结果,郑婕妤已经理好了衣服开始整理仪容了。 “娘娘要缓一缓过去,还是这会儿过去?”那小宫女问道。 郑婕妤往外看了一眼,听见贵妃还在和淑妃说话,然后叹了口气:“我在这儿站一站,等会再过去。” 宫女应了下来,便绕到了屏风外面去不再多打扰了。 郑婕妤独自一人在窗边站定了往外看,便看到碧波池那波光粼粼,湖风微微。 李佾往屏风外看了一眼,忍不住从幔纱后面走了出来,他悄悄地走到了郑婕妤身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又生怕她会惊叫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巴。 这一下便把郑婕妤吓得要跳起来,她花容失色地回头张望,等看到是李佾才露出了一个惊讶的神色。 “是我……我就来……看看你,你别叫。”李佾往后看了一眼,见外头没有人进来,才压低了声音这样说道,“我……我是想着你在上面,才过来的。” 郑婕妤缓缓点了点头,便觉察到李佾手上力气松开。 “你……还记不记得我……”李佾看着她,忍不住问。 郑婕妤抿了抿嘴唇,垂眸看着眼前的窗台,默默点了头——记得是记得,可她现在不能和他有什么瓜葛啊?楚王为什么上来?是贵妃的计谋?贵妃应当不会这么蠢吧? 第70章 胆大、殿下,您不该在这儿 郑婕妤对楚王李佾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感。 她对自己进宫的事情相当有打算——事实上郑家老早就想把她送进宫来,早在三年前皇后还在的时候,就想把当时刚过了十四岁的她送进宫,可那年宫中皇后病了,采选之事最后是不了了之,于是她便是在今年时候才进宫来。 他们郑家算不上什么世代簪缨,但从前也显赫过,只不过现在没人在朝中担任要职,显得有几分落魄。 她同辈没什么有出息的人物,长辈中有那么几个如今都不在京中而是在地方上,下一辈就别提了还没长起来,所以心思便动到了女人身上——送女人进宫。 这是一条显而易见的通天梯,甚至条件也不算苛刻,只要足够漂亮,能够打动皇帝的心就可以了。 而她正好便符合长得好看这一条,她自小就是美人胚子,长大了更称得上是光彩夺目,人人看到她都说她进宫后是能得宠的。 在她进宫之前,她也是这么想,甚至她当时还想着以她容貌说不定能直接封妃——这想法是在见到淑妃之后打消的。 不去比什么家世之类,只看相貌,她的确算光彩夺目,可和淑妃一比就黯淡下来,怎么比都比不过,这要凭着容貌得宠恐怕是难。 但她也没多灰心,很快她就知道这次采选还要给皇子选妃,所以塞了银子问了一圈情形,又悄悄儿往宫外递了消息问了问,最后拿定了主意如果能直接做皇帝李章的妃嫔那最好,如若不行可以嫁给楚王也不错。 如此有了两手准备,她不急不慌地在宫中等到了结果——是她更偏向的那一个,她成了李章的婕妤。 在后宫中三妃九嫔之下就是婕妤,同一批采女中就只有她一人能封婕妤,这至少可见得她将来一定能有个好前程。 可她是没想过成了婕妤之后还和楚王李佾有什么瓜葛。 在她的设想中,她与楚王李佾今后便是桥归桥路归路见面连身份都差了一辈,怎么都想不到她会被李佾堵在了这个窄小的更衣之处。 外面就是丝竹乐声,她不敢大声说话,甚至她都不敢出气,生怕这时候有个宫人进来就撞到她和李佾这样站在一起,那岂不就是一死? 不仅是她要死,她背后的郑家都得不到好! 想到这里,她为难地抬眼看向了身后的李佾,咬住了下唇,好半晌才斟酌着话语开口:“殿下,您不该在这儿。” 李佾静默了一会儿,松开了郑氏,目光有些黯然:“我知道。”他一边说着一边重新退回到了纱幔后面,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最后转身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 郑婕妤咬了咬牙,也顾不得太多,便直接往更衣间外面走——她是不可能留下来的,留下来便是死路一条,此刻出去,哪怕是她扯谎说自己吃太多糕点闹了肚子,也比在这里留着好。 江画发现郑婕妤去更衣迟迟没有回来的时候有些诧异地看向了一旁的宫人,她先扫了一眼这桌上的糕点茶水,眉头微微皱起来:“婕妤是吃坏肚子了吗?”一面说着,她又看向了郑婕妤桌上那些,并没有动过几块,她记得刚才郑婕妤也没吃多少东西,“去看看郑婕妤,若是不舒服便先靠岸送她回宫去休息。” 话音刚落,她便见着郑婕妤从更衣间的屏风后面转出来,但见她面色发红眼睛发直,似乎有些魂不守舍。她恍恍惚惚走到了席位上先坐下,然后强作镇定地看向了江画,道:“方才靠着窗户看外面看得犯了困,也许是中午吃太多了。” 江画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摆在她桌子上的糕点,倒是没想多说什么,只笑了笑道:“既然犯困那便是累了,这会儿就让画舫靠岸,你回宫休息吧?” 郑婕妤扶了扶自己沉重的发髻,此刻是真的没心思再在这里听曲看戏了,她一想到楚王李佾还在画舫之上,便浑身不自在。于是她就顺着淑妃的话道:“全听娘娘安排。” “那便靠岸吧!”江画随口吩咐了一旁的宫人,然后才看向了贵妃,“贵妃娘娘若是还想听戏,等会把他们传去云韶宫?” 贵妃在一旁似乎在思索什么,忽然听得这么一问倒是吓了一跳,缓了一会才笑了笑,道:“那可好,便宜了我一个人,我在云韶宫想怎么听怎么听。” 这一个两个看起来都似乎有心思的样子让江画有些意外,不过就只是在画舫上听曲看戏能看出什么心思?不过她没兴趣去管她们俩有什么心思,只平平常常地吃着糕点等着画舫靠岸便下了船,又随口安抚了两句郑婕妤,先让人用肩舆送了她回去长庆宫,自己则回去了宣明宫。 另一边贵妃则没有走,她一直等到江画和郑婕妤的人全部离开之后,便让人直接带着想要偷溜的楚王李佾回去自己的云韶宫。 一路上没有旁人在了,贵妃脸上笑意尽失,李佾也不敢抬头,只老老实实跟在后面不吭声。 这么沉默地回到了云韶宫,贵妃让李佾去换一身衣服,然后回身就把鞭子找出来,站在偏殿等着他出来。 李佾一出来看到自己亲娘手里又攥着鞭子,好半晌才忍住了没转身就跑,声音有些发抖:“母亲……您这是要做什么呀……” “你去招惹郑氏了。”贵妃的语气很肯定,“你不必说什么谎话骗我,刚才在画舫上,你偷偷溜上来找郑氏了。” “也……也就见了一面,什么都没做。”李佾不高兴地一屁股坐下了,“我就看看不行吗?之前都说好了让这个郑氏做我王妃,我还送过她帕子呢!” “你要是想死,我现在可以抽死你。”贵妃在这件事情上已经失去了耐心,“之前已经和你说过,宫氏才是你的王妃,郑婕妤现在她是婕妤,你碰见她都要喊母妃,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你要给你父皇戴绿帽子?想让裴家跟着你一起因为这一点色心就去死?” 李佾抿了抿嘴唇,抱着头不吭声了。 “这是最后一次说这件事情。”贵妃声音很冷,“如果你是这种失了人伦的贱种,我就不会认你,我很明白什么是大义灭亲,你要知道你是从我肚子里面爬出来,才有今天这样的地位,你才可以成为楚王,才可以有机会有能力去和太子吴王相争。” 这话听得李佾猛然抬头,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好久才茫茫然点了点头,不敢再狡辩什么了。 贵妃冷眼看着面前的李佾,语气并没有和缓下来:“我进宫二十几年,见过的事情多了,你那点小心思我一清二楚,你不要以为可以瞒过谁。从前皇后在的时候事事宽容,才有我这个贵妃顺风顺水十几年,连带着你都过得比太子还风光。现在可不一样,淑妃不是皇后,她不可能宽容她也没那个地位和身份来宽容,她必须事事都严苛,所以她连她膝下的六皇子都不打算扶持,就只想扶着太子和吴王,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李佾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迷惘:“不……不知道……” 贵妃冷笑一声,道:“连这都不知道,你还肖想什么郑氏?你刚才怎么不直接在碧波池里面淹死了,我好直接把六皇子直接抱到我这里来养?” 李佾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 #VALUE!“你听明白了,这事情我就只说一次。”贵妃看着自己的傻儿子,她觉得自己耐心快要耗尽,“我不知道淑妃当初和皇后到底是有过什么约定或者其他的事情,但我猜测,皇后是留给了淑妃一些东西,目的是让淑妃能扶着太子和吴王其中之一登上皇位,这是淑妃不扶六皇子的原因。她既然不打算扶自己名下的六皇子,那么她在你父皇那里永远无私,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没有私心,她永远都是在为别人打算,这样你的父皇就算再怎么多疑,也不会觉得淑妃做事有错,因为她永远在替别人着想,为旧主着想,为大局着想。有这么一个人在旁边,你的母亲我就只能什么都不做,什么都只能等,因为无论做了什么,在无私无畏的淑妃对比下,我就是一个有私心想使坏的贵妃。” 李佾张了张嘴巴想要说什么,但他似乎感觉自己无法反驳自己母亲说的话。 “等待的意思是,你要恪守本分,你在应当的时候成亲建府,然后等着旁人出错,你就赢了。”贵妃盯紧了李佾,“你回去把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在成亲之前都不要进来了,若是没事情可做就去习武跑马,要是觉得晚上寂寞难耐,我给你安排女人。” 最后这句话听得李佾在大夏天里面生生起了一身冷汗,他自然不敢答应说要女人,只喏喏点头不敢有异议。 “出去吧,再让我发现你有什么歪心思,你就能知道什么叫做大义灭亲。”贵妃冷笑了一声,直接让人把李佾赶了出去。 贵妃把楚王李佾赶出去这种事情自然瞒不住人的。 傍晚时候李章来宣明宫找江画一起吃晚膳的时候便说起了这事情,他语气中还是带着几分慈爱的。他一边让人给自己盛汤,一边看向了一旁低头在吃饭的李俭,道:“看来老二是把贵妃给气得够呛,不过他从小就顽皮,俭儿倒是乖巧许多。朕就这么几个皇子,就算是太子小时候也没有俭儿这么乖巧不闹事的。” 江画看了一眼李俭,然后笑了笑,道:“这显然是有娇宠才有顽皮,妾身对俭儿严苛,所以俭儿乖巧;贵妃对楚王殿下从来纵容溺爱,才会被气到;陛下对太子宽中带严,既是慈父又是严父,太子小时候也才会有活泼闹事的时候。” 这话听得李章笑了起来,他似乎有些怅然,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说起来还是小四最像朕,只是不知道他现在到了豫州没有,这一路上是不是顺利。” 第71章 领悟、他觉得他重新认识了一次淑妃 豫州的情形比吴王李傕想象中要好很多。 他在进到豫州之前想着的是豫州可能会欺上瞒下,已经是民不聊生流民满地,但真的进到豫州了,又去到了沿河的几个城镇村庄看过,才发现这水患尚在控制当中——尽管控制起来已经有些难,但还没有走到最后遍地灾难时候。 豫州刺史想要京中来人倒是只有一个原因,他并非不想担责任,而是他想要有个人和他一起来分担。 更直白一点说,他如今身为豫州的父母官,他愿意为了百姓拼命,但与此同时,他不太愿意自己这边在给百姓拼命治水患,背后来个人捅刀子,所以他早早上了折子,请京中来人一起治水患。这么做的好处很明显,一则是他已经向皇帝李章表明了自己的能力和决心,二则是给足够了李章分配奖罚的空间。 这位豫州刺史深谙为官之道,老谋深算,并且是能办实事的。 而李傕则是在跟随着这位刺史大人在雨中上了两次大堤之后才悟出了这样的道理——他忽然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感觉非常奇妙,这是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思路,他向来都是上位者,他不需要向谁来表忠心,他天然地拥有很多特权,并不需要这样汲汲营营地办事。 但很显然,像他这样拥有特权的,全天下一只手都能数过来,绝大多数人都需要和眼前这个豫州刺史一样平凡,他们不仅需要考虑自己还要考虑他人,甚至在许多时候还要用力地去揣度他的上位者的想法,然后为自己赢得一个上升的可能。 豫州刺史是想要谋求升官,他到京城去,甚至还期望有一天能荣登内阁,被人称呼一声阁老——所以他所要揣度的就是皇帝李章的心思。 其余的普通人,他们或者为升官或者为发财,或者只是为了生存下去,他们会有自己需要面对的那个人,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其他类似但异曲同工的事情。 道理很简单,李傕也没有花太多心思就想得透彻了。 想得透彻之后,他忽然就想起了宫里面的淑妃,也想起来淑妃想出宫的事情——在见过了豫州刺史之后,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淑妃想出宫。 淑妃显然和他与太子不一样,她就不是那个有特权的人,她可以看作是和豫州刺史一样的人,甚至在很多地方都能找到共同点,其中最大的相同都是要揣度皇帝李章的心思。 他父皇的心思好揣度吗? 答案是非常肯定且确定的——不好揣度。 因为就连他,身为皇帝李章的亲儿子,他都不敢说他有多了解他。 在这样一个人手下做事,天然地会有极大的压力,因为首当其冲的是,自己永远无法知道自己做得到底是对还是不对,是好还是不好,今天猜测的想法明天是不是还是相同。 豫州刺史会忍耐下来,因为他眼前已经是显而易见的通天之路,他只需要按照他多年来累积的经验,小心翼翼地走不会出错的那条路,他就能过得很好——并且与此同时他还能获得与之相衬的权力,他的一切付出都有显而易见的回报。 淑妃不想忍耐想要逃离的原因也很明显,因为她已经不可能再有任何往上的可能,他不认为他的皇帝爹会让淑妃去当皇后,尽管她如今摄六宫事看起来风光,但她身上压着的责任比任何时候都大,更重要的是,她并没有能够掌握到与之相衬的权利和自由。 当初他母后在宫中做皇后时候所有的一切,淑妃都是没有的,所以淑妃想逃离是无比正常的选择,倘若换了是他在淑妃的位置上,恐怕八百年前就已经撂挑子走人了。 可是淑妃为什么没有走? 想到这个问题,吴王李傕忽然怔忡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淑妃和豫州刺史又是不一样的,倘若豫州刺史不想当官了,他就可以挂印离开两袖清风回家耕读,但淑妃能像刺史一样挂印走人吗?她身为他父皇的淑妃,就算他父皇有一天没了,身份摆在那里,都不太可能获得自由。 大概是想走而不能吧? 又或者是,她与他们的母后曾经有过什么约定所以才没有离开?否则为什么当初他们的母后留下的话语,无论他或者太子谁登基,都放淑妃出宫去? 想到了他的母后,李傕神色黯淡了下来,他忍不住在想,他们母后在面对父皇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呢?是君臣,还是夫妻?他想到他母后最后病重的那段时日,他此时此刻回忆那时候,底色永远都是灰暗的,每个人的面容都是模糊,每个人都在惶恐不安,每个人都在悲戚哀泣。 尽管他不太想承认,但他能肯定他的父皇对他的母后并没有那么多的夫妻之情,一定是君臣大过了夫妻,否则安国公不会变成安县侯,否则他的母后就不会那样英年早逝。而更让他不愿意承认的则是,他的母后死了,才换得了他父皇对他们兄弟俩父子之情压过了君臣关系。 想着这些,他情不自禁重新又去琢磨了一番淑妃。 他换了一个全新的思路之后再去看淑妃行为,他便再不觉得淑妃哪里愚笨了,甚至是之前他母后尚在的时候,淑妃表现也是可圈可点的。 他甚至可以肯定,淑妃一定把很多事情琢磨得比他和太子还要透彻,所以才在他们母后去世之后在后宫中站稳,不仅现在能获得六宫权柄,还能分出心思来照拂了他和太子两个人。 没有人是简简单单就在他父皇那阴晴不定又复杂多变的心思下站稳且不出差错的。 他对自己从来都自视甚高,他不觉得自己会在他父皇面前永远不出错,但他与他父皇是父子,父子之间许多事情可以由大化小。 而淑妃呢?她在宫里战战兢兢要保证自己不会出错,并且没有任何所谓的身份来让她把可能的差错由大化小,相反会有很多人比如贵妃之类在旁边虎视眈眈要把小事由小变大。 啧。 李傕摇了摇头,他觉得他重新认识了一次淑妃,又实在觉得自己此次豫州之行的确收获匪浅,毕竟有些事情若不是亲眼看到亲身体会,是永远不会知道的。 他琢磨着自己的心得,便给太子李傃写了长长的信,然后让人和奏折一起送回到了京中。 太子李傃收到这厚厚的信封拆开时候,正好内府送来了新做的衣裳配饰等物,还额外添了几样京中时兴的公子们常用的那些小玩意。 内府来人谄媚又讨好地笑着道:“这些是淑妃娘娘吩咐了要给添上的,圣上还说淑妃娘娘想得周到,奴才们便赶紧给殿下您找了上好的过来。殿下看看觉得哪样更喜欢?奴才们明儿按照殿下喜好再多备一些。” 第72章 书信、他自己也没这样的信心 太子李傃就着一旁宫人的手看了一眼那些玩意,倒是琳琅满目——折扇扇坠这些不提,另外还有许多流苏香囊香球臂钏扳指,甚至还有八支看起来便十分华丽的大朵簪花。 宫人见李傃目光落在了那簪花上,便讨好地笑道:“娘娘说外头公子郎君们都时兴簪花,于是特地让绣娘赶制了通草花,择了这些,也不知殿下喜不喜欢。” 李傃看着那一排牡丹芍药菊花兰花,颇有些哭笑不得——他当然知道这时候外头时兴簪花,但他向来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人总说女人是女为悦己者容,但他从来觉得男人大约也是这样,当他没什么心思去向人展示这些时候,便也懒得去弄这些花哨玩意。 只不过淑妃的心意他很明白——于是他看向了内府来人,淡淡道:“都不错,且留下吧!” 内府来的宫人听着这话,面上神色都松快了许多,口中笑道:“殿下喜欢就好,那奴婢们就好与娘娘说了。” “去吧。”李傃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然后拿起了弟弟李傕那厚厚的书信翻看了起来。 殿中安静下来,宫人们都识趣地退到了外面。 李傕的信写得很散漫,便是如他平日里在东宫和他说话时候那样,仿佛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也像他人一样,自在且没有约束。 信的开头写的自然是豫州水患。 李傕写道: 总之水患并非最初奏折上所上报那样可怖,但也并非简单能治理,豫州刺史此人应当算是官员中的翘楚,既能安抚下属,又能揣度上峰,还能左右逢源,这水患治好他必有功劳且父皇也会很愿意把奖赏给他,而不是全部都给我和舅舅这样从京中过去的钦差。 豫州水患他当然也知道,只不过他不能像李傕那样亲眼去看看,所知所晓全从奏折上来,奏折如何说,他便只能依着奏折上所言去猜想。 朝中的折子前十日听着仿佛豫州已经民不聊生,等到李傕到了豫州之后,又忽然风声一变,变成了豫州水患乃还在可控之中。 他不蠢,这样变化他约莫也能猜出个大概,只是此刻看着李傕的书信,便还觉得自己仅仅只从奏折上来看天下显得狭隘且封闭。 有一些事情是他从奏折上永远无法看出来的,比如豫州刺史的左右逢源——这四个字只从字面上来看是简单,但实际上是怎样情形呢?他无法得知,甚至在这位豫州刺史从前进京来述职时候,他也不曾能得知他是这样的一个人。 在上位者面前,所有人都表现得谦恭且清廉,似乎他们每个人都是孤臣独臣,他们与世无争,他们只忠心李章,但事实上他们不会是这么简单的人,龙椅上的李章当然能看透一切,而在东宫的他却并不能完全看明白——或许他有心去看,他的父皇也不会让他那么简单地看明白。 或者他出宫一趟,如李傕一样到豫州走一走能得出同样的结论,但他不可能离开东宫,所以他大概这辈子也不会能有这样看清一个人看清一件事的机会——除非有一天他不再是太子。 想到这里,他心思些微有些沉重,低头继续看李傕的信。 简单几句说完了豫州水患情形之后,他说起了安县侯王炎序。 他写道: 舅舅和从前对待我的态度特别不一样,我猜测我们父皇应当许诺过他一些什么,又或者他这几年在家里的确认真反省过了自己当初做过的错事。 到豫州之后,舅舅比我还要勤勉,许多事情他都特别主动帮我打探,甚至不需要我去费什么口舌,他就会点头帮忙去做,这在从前几乎不可想象。但想到之前母后尚在时候,他一直和母后不和,甚至三番几次与母后作对,我就不太想给他什么好脸色。 可每次看到那豫州刺史能那样把周围所有事情做好,似乎和所有人为善,我又觉得我的想法过于幼稚,爱恨过于分明,太过于认真地纠结一件事情,或许在整个官场上来看并不算一个很好的品质,尤其在想到父皇平日里行事,便更加肯定了这一点。 我想我最后大概会和舅舅至少看起来和睦,我会想给他一点点希望,就好像钓鱼的时候挂在钩子上的诱饵。 舅舅对我们来说仍然很重要,他毕竟是和我们关系最近的人之一,除却父皇,最近的也就是他了。 他这几年一直以来的讨好,在我看来也算是他的反思,他不希望我们会有什么事情,毕竟哪怕只从荣华富贵来看,他也会希望我们俩平平安安。 总之,不知道你怎么想,我会改变对舅舅一家的一些对待方式。 王炎序,他们俩的亲舅舅,从前的安国公现在的安县侯,这也是李傃心里一直放着的人。 倒不是因为别的,他只是很简单的厌恶这个人。 他比李傕年长,有些事情他知道得比李傕更多一些,他知道李傕当初封吴王的原因,知道当初皇后为什么和王家疏远,甚至知道自己外公尚在的时候王家是如何平衡了皇后和他以及他父皇之间这种复杂的关系。 而之后所有事情失序,不过是因为王炎鎕惈序自私而已。 当他成为安国公,他很清楚地把自己和别人分得很开——更确切来说,他认知中的安国公府只有他和他的妻儿,不再包括了其他人。 当他不再考虑旁人,那么行事自然会事事想着自己的好处,而不想别人的难处。 而这就造成了当初皇后在宫中的困境,可偏偏这困境无解,她不可能与王家一刀两断一了百了,她姓王,她与这个王炎序是亲兄妹,他们的关系亲近到不会有人认为他们是两个不同的王家,王炎序所行事几乎能代表她的某些态度偏向,而她无论怎么撇清都抵不过旁人阴谋猜想。 那时候他甚至想过,要是王炎序死了,直接把安国公夺爵,大约皇后在宫中还能过得自在一些。 但这世上许多时候便是应着祸害遗千年这样的老话,他的母亲都没了,王炎序还活蹦乱跳着,甚至还能跟着他弟弟一起去豫州,甚至还能让他弟弟觉得或许可以原谅。 他不会去干涉李傕的决定,但他做不到原谅,也不打算去这样做。 如果有些时候就是需要一个平衡的态度,如果李傕愿意缓和关系,那么他也必须和王炎序这样疏远下去。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又想起了李章。 尽管他不想成为李章那样的人,可他在东宫这二十年,还是不免会耳濡目染,他会不自觉地便想着如何权衡,他似乎在慢慢成为一个他自己都很厌恶的人。 暗自摇了摇头,他继续把信看了下去。 絮絮叨叨说完了关于王炎序,李傕便说起了淑妃。 他写道: 话说回来,从豫州刺史身上,我倒是看出了淑妃娘娘颇多不容易之处。 如若将来有一天你我之一登基,淑妃娘娘不想离宫了,我是愿意奉养她的。 她在宫中行事要比这豫州刺史在豫州还要难一万倍,至少刺史大人有钱有权有美人,膝下有子有女,虽然眼前有困难有考验,但未来可期,甚至将来有一天他不乐意做官还能拂袖而去,说不定还会被人写作视钱财如粪土不为五斗米折腰之类的佳话,总之刺史大人的将来和现在都是光明的。 而淑妃娘娘便不是,我认为她想出宫,是因为在宫中其实并没有希望——就算退一万步,将来她自己再亲生一个皇子,也是难过的,她的将来一眼可以看透,未来可期这四个字和她基本没有关系,她的钱不是自己的权更不可能是自己的,她的一切依附在父皇身上,而父皇根本不会给她什么未来,皇帝的宠爱最虚无缥缈,总之,淑妃娘娘在宫中实在太不容易。 这样不容易之下,这么几年下来淑妃娘娘对你我都颇多照顾,只能说她的确心善,母后当初并没有看错她,而她也的确值得将来我们俩对她好一些。 看到这里,李傃忽然想起来几年前跟随自己母亲去元山宫时候,在马车上与对淑妃江画那惊鸿一瞥。 那时候他的母后说,想放淑妃出宫去。 他曾经是以为淑妃会借着那次机会离开的,但后来她留下来了。 那或许是她唯一可能离开的机会吧? 他忍不住这么想着。 将来再可能的机会,也只有等到他或者李傕登基,倘若他们俩将来都出意外,换了他其他的弟弟们登基,那她这辈子就陷在宫里,完全没可能再出去了。 她那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形呢? 他目光落在了眼前那些花哨的小玩意上面,那些花哨的流苏香囊簪花,是淑妃让人送来的。 这几年下来,他一直知道淑妃对他和李傕都十分关照,所以她对他们兄弟俩的看法是怎样?是有十足的信心认为他们俩一定能将来其中之一登上皇位?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自失地笑了一声,他自己也没这样的信心。 第73章 回京、好久没见淑妃娘娘了,有点点想她 豫州水患完全解决,吴王回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 京城的秋带着一些凉意,每到夜晚,似乎已经浸染上了冬的凛冽,风是生冷的。 太子李傃漫不经心地坐在茶炉旁边,拿着铜钳慢慢地往面前这小巧的炉子里面添了几块木炭,然后把一旁的茶壶放在炉子上,往里面不怎么讲究地丢了一块茶饼。 水开之后壶嘴冒出热气,壶中的水咕噜噜地响着,茶饼在水中迅速散开,有醇厚的茶香传出来。 吴王李傕趴在一旁好奇地伸头看了一眼,随手扯过了一个迎枕垫在自己下巴底下,问道:“这是那个西戎使臣带来进贡的那个什么茶饼?” 李傃点了点头,往后靠在了椅背上,扫了一眼坐没坐相的弟弟,忍不住踢了他一下:“你要么就趴好,要么就坐好,这样扭着像什么样子?” “哎,又没人,就你在。”李傕躲了一下,干脆趴下了,“我今天在父皇那里规矩了一天,你就让我随便趴着吧!”顿了顿,他又看了一眼摆在一边厚厚的册子,有些好奇,“那是什么?这么厚?能看吗?” “想看就看。”李傃伸手拿起来丢到了他弟怀里。 李傕被册子砸了脸,怀疑他哥是想报复他现在趴着没个人形,于是乖乖换了个姿势坐好了,抱着迎枕拿着册子翻开,只看了一眼就面无表情地合上了。他把册子还给了他哥,有些哀怨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别给我看吧,这不是淑妃给你看的太子妃人选吗……” “没什么不能看的,就是家世和画像。”李傃倒是无所谓这些,“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 李傕看了一眼他哥,倒是敏锐:“这意思是,您没看上?” “西戎送来了个公主。”李傃拿起茶壶的盖子,看了看里面沸腾的茶汤,“父皇与我说,打算让这公主进东宫做良娣。” “……”李傕半晌没说出话来,目光往那册子上飘了过去,然后又飘向了那茶炉,“这不太好吧……那你太子妃得什么身份才能压住西戎的公主啊?” “所以。”李傃把沸腾的茶汤倒在了茶杯里面,暗红的颜色在白瓷衬托下有几分像血——他把茶杯推到了李傕手边,“这册子并不重要,只不过是难为了淑妃娘娘这么几个月,又是一桩没结果的事情罢了。” “不过……倒也不是完全找不出来。”李傕认真想了想,他接过了那茶杯,但立刻又因为杯子太烫重新放下了,“论家世身份,当然能挑出来。” “但没必要。”李傃摇了摇头,这件事情在李傕回京之前他已经想得很明白了,“这事情注定没结果的。” 李傕抱着那迎枕想了想,道:“我倒是觉得也未必,父皇让这西戎的公主入东宫做良娣,也还是因为你是太子,而西戎摆出了臣服和议和的姿态,这公主能代表很多……” “这些我知道。”李傃打断了他的话,抬眼看向了出门一趟显然成长了许多的弟弟,“这些事情我懒得说,还是说你的事情吧!” “好吧。”李傕看着他哥的神色,也知道这事情大概他哥其实是不愿意的,于是识趣地换了个话题,“我回宫的时候看到内府这次秋季的衣裳里面准备了好多花里胡哨的小配饰,还有那么多簪花,内府怎么突然想到要送簪花了?他们是有人在京城里面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京城里面少年郎们喜欢怎样打扮了吗?” “淑妃吩咐的。”这话题李傃也不太乐意聊,但好歹是比西戎公主强一点点,于是还是顺着李傕的话说了下去,“总之是淑妃的一片好心,内府照办了,你喜欢就戴,不喜欢就放着,没必要单独拎出来说,那样反而让淑妃难做。” “这我当然知道。”李傕说道,“我只是好奇又不是蠢——我琢磨着也是淑妃娘娘吩咐的。我出去了一趟才知道淑妃娘娘真的太不容易。”顿了顿,他看向了他哥,道,“对了,我们舅舅应当可以重新做国公,今天我听着父皇和他说了。” 李傃挑眉,这事情他是还不知道的,他带着几分嘲讽地轻哼了一声:“那得恭喜他,终于可以不用一直讨好人了。” “这次他应该不会像以前那样了。”李傕觉察出了他哥语气有些不愉,“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时间不早了,喝了茶你回德安宫吧!”李傃没接这话,直接下了逐客令,“再不回去,宫门下钥,你就没法回去了。” 李傕吐了吐舌头,耍赖地往他哥旁边蹭了蹭:“我说错话了,别赶我走?这宫门早就下钥了,我现在已经没法回去了,求求你收留我一晚上?” “……”李傃抬眼看了看外面天色,又看了一眼墙角的更漏,的确已经过了宫门下钥的时间,于是他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算了,那你就留下吧!” “哥,我感觉你好像很烦恼的样子。”李傕试探着说道,“要是有什么烦恼,能和我说吗?我觉得以我的聪明才智,说不定能开解你啊!” “你少说话,就让我心情变好了。”李傃扫了一眼他话多的亲弟。 他话多的亲弟丝毫没觉察到他的目光,仍然道:“我觉得我今天已经说得很少了,你看我都没说几句,就顺着你的意思换了好几个话题了,总不能因为我去了豫州一趟回来你就和我生分了,然后就啥都不能说啥都不能聊了吧?或者你来开个头,我们聊个可以聊的?” “你安静点吧!”李傃伸手拿了块桂花糕直接塞他弟嘴里了,“过两天要去秋獮,你明天开始把骑射练一练,到时候可别在西戎人面前出丑。” 被塞了一嘴桂花糕,李傕没法说话,只好点头表示知道。 好不容易吃完咽下去又喝了口茶,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以前母后在的时候,父皇每次秋獮都带母后,这次会带贵妃或者淑妃吗?” “应当会带淑妃。”李傃答道,“西戎那位公主也会去,所以淑妃是必须要到的,否则没人招待那个西戎公主了。” “好久没见淑妃娘娘了,有点点想她。”李傕又拿起茶杯喝了口,“这个茶不错,和咱们常喝的那种风味不同,但回味挺长。” 李傃抬手给他话多又管不住嘴的弟弟又倒了一杯茶,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过了许久才道:“淑妃应当只是陪同父皇一起,不会上马骑射打猎,你见不到她。” 第74章 李傃、他觉得这太子做得实在没什么意思 西戎立国是这两年才发生的事情。 李章自登基以来一直把开疆辟土这四个字当做目标,几十年下来也的的确确让国朝版图增加了一倍不止,北边那些曾经蠢蠢欲动甚至冬季每每犯境的国家早就被他打散,或者收编进来,或者赶到了更远的地方让他们不敢再靠近,而西边因为有商路,小国多半会因为利益而臣服,倒是没怎么起过大规模的战事,只几年前有过一个公然要与国朝用兵的政权,李章那时候干脆就对西边用过兵,直接把那看起来耀武扬威的政权打得七零八落, 这西戎国,就是那曾经被李章用兵打得一团乱之后,重新立起来的一个国家了。 据说这国主与曾经那位还有一些亲戚关系,不过显然国主对李章是战战兢兢,立国不久就主动让使臣来称臣纳贡,第一年送来了不菲的黄金玉石佛像,第二年就把自己的公主给送来了。 李章登基这么久,又是喜好四处征战的皇帝,事实上一直以来都有小国进贡公主美女之类,那几年有皇后在,他是懒得操心这些事情,全部都交给皇后处理,这位公主却是在皇后没了之后由别国送来的第一位,他琢磨许久,也想不起来以前皇后到底怎么做的,只想着西戎那位置的确是微妙,占下来没多大好处,不理会又有许多坏处,接着又想到了他至今还没娶太子妃的太子,一时间父爱大发,便亲自把李傃叫来,决定把这西戎公主给儿子当个良娣。 东宫中太子妃以下便是良娣,正三品,这位分上只能有两人,李章想了想李傃将来太子妃可能的出身,又想了想着西戎国的位置,甚至还想到这西戎国主其实是公主的哥哥这一层,还从辈分上考虑了一二,越想越觉得的确合适。 从政治利益上来说,甚至从长远来看,这都是对李傃极好的决定,甚至可以看出李章的确是为他考虑过,李傃在李章心中位置重要。 但对李傃本人来说,这西戎公主便显得有些多余,他并非看不懂什么政治利益,也不是不知道李章为什么会有这么决定,甚至他也看得出来这联姻对他将来有多少的好处,但好处再多敌不过心中的拒绝。 他坐在茶炉旁边慢悠悠地煮着茶,一旁的李傕叽里咕噜说累了早就抱着迎枕睡着。 伸手拿了旁边的薄毯搭在聒噪的亲弟弟身上,李傃拿起了之前李傕好奇过的那本册子翻了翻,心中有些茫然。 他似乎对娶妻这件事情已经没什么想法了——曾经的确是想过的,那几年他是很希望自己能娶太子妃,他那时候还总想着早点生子,那样还能送到皇后身边去,让自己的母亲高兴。 这想法大约是太过于简单,甚至没有什么深远的意义,于是在长久的耽误之后,皇后现在也已经去世,他便已经没有这种冲动了。 他知道人人都在想这件事情,可偏偏他自己却没有想法。 他想起来那天这册子是淑妃身边的徐嬷嬷送来的,他以前在皇后身边见过这嬷嬷,知道这嬷嬷曾经是皇后身边得用的人。 那日徐嬷嬷道:“殿下还是早些选个合适的,娘娘也好早些去和陛下说,那样便好早早准备起来,不至于临时匆忙而手忙脚乱。” 而那天他忍不住问道:“这都是淑妃一个个看过的吗?” 徐嬷嬷似乎是被这问题问得愣了一下,她顿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娘娘也是只能看看画像,殿下也知道,出身之类比容貌重要。” 容貌,想到容貌他就想起帮他相看的淑妃,他想起来许久之前宫里面传言他父皇就因为看了淑妃一眼,被她容貌惊艳,就封了个淑妃。 现在他当然知道这并不是完全的真相,只是也不知为什么,他倒是希望这就是真的。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是会到了不得不做的时候才会去直面事实。 他是在拿着这厚厚的册子时候,才不得不承认他有时梦中朦胧女子的脸庞就是淑妃的样子,这甚至也是他之前一直对太子妃人选兴致缺缺的原因之一,他因为见过淑妃所以就魂牵梦萦念念不忘,他简直就是不可理喻且畸形荒谬。 他当然还能给自己找出一百个理由来解释为什么他一直记着淑妃,比如这几年淑妃对他很好,吃穿用度上时常有贴补,虽然贴补不算顶好,但心意满满;再比如淑妃对他一直很亲近,亲近到许多事情他自己都没想到,淑妃会想到,还提前帮忙默默地准备好。 如果他足够厚颜无耻,当然可以把一切责任全部推到旁人身上,一切都是因为有人引诱不知分寸,那样他就是冰清玉洁的太子。 但他做不到。 他很清楚地知道淑妃是因为他母后的原因所以关心他——不仅是他,还有他弟弟。 淑妃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他母后以前做过的,她的关心并无狎昵,她只是从长辈的角度来办事,她没有错处,错的只是他而已。 他想法出了问题。 不过,显然现在发现也不迟,他还有足够多的时间来自我反省并自我纠正。 似乎应当可以从西戎公主开始? 他应当可以学着坦然接受这么一个公主来做自己的良娣。 或者一两年之后他也就会慢慢开始淡忘一个不该自己遐想的人。 当然了,太子妃还是可以暂且先放一放,如果他对李章的揣度没有错误的话,那么在西戎公主给他做了良娣之后,太子妃应当还会再迟一些,至少会在楚王娶了王妃之后再选。 一来是为了让内府不那么手忙脚乱,二来,的确要花费一些时间来找一个出身能压得过公主,又足够品德容貌俱佳的女人。 所以这册子仍然还是用不上的。 李傃自嘲地笑了一声,把这册子放在了一旁去。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太子做得实在没什么意思,甚至想要立刻离开东宫。 只是离开东宫了,他还能去哪里呢? 第75章 秋獮、她感觉耳边只剩下一片嗡嗡了 自古以来帝王春蒐秋獮象征意义颇多,其中最重要一项便是居安思危,所谓好战必亡,忘战必危。 但在江画印象中,李章并不是热衷打猎来进行什么居安思危意识的皇帝——她两辈子记忆加起来,再算上此时此刻摆在眼前的这一次秋獮,只想起来两次。 前一次大约还是在她上辈子时候,她未曾参加,只听说过。 大概是实在没什么可记得的重要事情,所以既无法回忆起来时间也无法回忆起来原因,就连具体是春蒐还是秋獮或者冬狩也想不太起来。 不过想到自己上辈子时候几乎算得上是完全的一无所知,过得也是稀里糊涂,她倒是也不敢掉以轻心把这次秋獮就淡淡忽视,于是便还是让人细细准备了,从衣裳服饰这种小事情,再到秋獮那十几日要接待什么人,这些人又要注意些什么,都理得清楚明白,务必是要做到万无一失的。 细细一想,也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她有个摄六宫事的身份在,的确也需要如此,便就是要事事周全,不能如上辈子那样万事不管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等到这些事情都理清楚了,江画又让人去把这西戎国和西戎公主梵珠的情况打探了一二,又听说了李章打算让这梵珠公主进东宫做良娣的消息,露出了一个有些意外的神色——在上辈子时候她似乎没听说过李傃有这么一个西戎公主做良娣。 “不过还没下明旨。”徐嬷嬷是把这些事情全部打探清楚了才与江画说的,“现在说是有这么个打算,明旨没下,但是已经让内府去准备了。” “那之前太子妃的人选又不行了吧?”江画沉吟了一会儿,“上次选的那些,身份上倒是压不住。” 徐嬷嬷不以为意,只道:“那倒也未必,嫁进东宫做良娣之后,便不是看什么娘家身份了,道理是如圣上的后宫一样的。” 江画想了想,倒是觉得有理,便没有深究此事,只又好奇问道:“所以这个西戎公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她自己是不是愿意进东宫?” 徐嬷嬷失笑,道:“是不是愿意,这除了公主本人,旁人便不清楚了。”顿了顿,她又道,“不过这公主的性格都说十分冷硬,如今西戎国主是公主的兄长,这次来的西戎使臣团中身份最高的那个是公主的舅舅。听鸿胪寺去接待过的人回来说,这公主似乎并不怎么听话。” “想来是因为公主就是有些脾气的?”这话江画自己说得都觉得有点底气不足——这梵珠公主离开西戎来,她自己还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用处?这脾气来得实在有些莫名,也让她心里有些犯嘀咕:或者是上辈子时候这公主也曾经有机会进东宫,然后太子出了意外就没成?可后来也没听说哪个皇子娶过一个西戎公主? 徐嬷嬷不知道江画在想什么,只是继续笑道:“脾气这个也说不好,之前西戎——也就是几年前被咱们圣上让人去带兵打过的那个戎国的皇帝,是如今国主和公主的哥哥。” “那他们这次几番来低头,心里怕是要不情愿?”江画听着这话,便直觉这西戎的求和只怕是迫于形势,并非真的低头了。 “俗话都说形势比人强,识时务者为俊杰,所以不管情不情愿,这已经是称臣纳贡了。”徐嬷嬷语气十分笃定,“所以这公主就算不想不情愿脾气再不好,也会乖乖的。” 这话自然是有道理,但江画仍然感觉有些微妙,她认真地把这西戎国上下又从头想了一遍,只安慰自己大约是上辈子的确没关注过前朝的事情而忽略了这个西戎,而不是她自己多想。 很快便也到了秋獮的日子。 因有西戎使臣进贡还送了公主来的缘故,这一年秋獮时候分外热闹一些。 一同来参加秋獮的除却朝中重臣、宗室皇亲,便还有西戎来的人,其中最为醒目便是那位西戎公主梵珠了。 这位公主看起来便与寻常女子不同,她相貌英气,一看便不是柔弱好欺之辈,骑在马上,面上具是冷漠,与西戎人一起也显得并不热络,甚至面上神色以及与西戎人说话时候,还会显出几分不耐烦。 江画跟随着李章一起从御辇上下来的时候,恰好看到的就是那梵珠公主一鞭子把一个西戎壮汉抽得从马上摔下去的一幕,她略愣了一愣,心头浮现了一些诧异,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公主竟然是这样火爆脾气还会动手的。 一旁李章眉头皱了起来,随手招了个禁卫过来低声嘱咐了两句,然后转而看向了江画,道:“等会儿他们上马打猎,你就和那公主一起在这边等着就行,若是觉得无聊便让人来跳舞唱戏打发都行,内府来的人都齐全。” 江画应了下来,她知道她今日过来就只是因为西戎这个梵珠公主,只是又看了一眼那公主骑在马上样子,她忍不住问道:“陛下,若那公主也想骑射比试一番呢?” 李章思索了一阵,道:“那就等太子过来了,让他带着这公主去跑马,今日原本也就是要让他们见面认识一下的。” 江画点头,让旁边人帮忙记下来,然后跟着李章往前去,听着他文绉绉地说了一些话语,又提到与西戎两国之间的友谊,最后是下了旨意要奖励这次秋獮围猎中猎到猎物数量最多的三个人。 这样一番话之后,自然是满场欢呼,李章身先士卒骑着马先行,后面跟随着的人们自然是斗志昂扬,于是浩浩荡荡一大群人便冲出营地去了,不一会儿这些人都跑得散开不再看得到。 江画站着看了一会儿,直到看不到李章那一行人了,然后才转而看向了同样被留下来的西戎公主梵珠——让她感觉有些意外,这西戎公主也在看她,并且目光十分直接甚至有些冒犯。 两辈子加起来她也没见过这么直接又带着冒犯意味的目光,就算李章是皇帝当初刚封她做淑妃的时候,目光中就算带着审视,也不会这么让人恼火。 微微皱了皱眉,江画扶着徐嬷嬷转了身,并没有与这梵珠公主说什么,便直接往后面已经准备好的休息之处去了。 梵珠公主并没有立刻跟上来,她见江画走了,便与身旁的西戎人低声又快速地说了些什么,语速太快几乎像是在吵架,江画没听懂那西戎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懒得去深究。 过了一会儿,梵珠公主从马上下来,手里捏着鞭子,面上神色冷硬地跟上了江画,往帐篷的方向去了。 既然今日是有女眷,帐篷里面便自然不会冷场。 因江画这个摄六宫事的淑妃名号,又因为此次秋獮还有许多武将参加,所以命妇等等也不少,坐在江画下首第一位的倒是熟人——是已经恢复了安国公夫人诰命的秦氏。 秦氏恭顺地和江画慢慢说着话,见到那梵珠公主进来,便笑着起了身谦让了一二,让这公主坐到离江画最近的位置。 “公主这一身骑服,若是不上马跑一跑倒是可惜。”秦氏随口笑着说了一句算是恭维,然后认真地看向了江画,道,“娘娘等会想不想骑马跑两圈,妾身陪着娘娘一起。” 这话一出,旁边一位胖一些的夫人便笑道:“娘娘要是出去跑马便也带上我吧,别看我胖,但我骑马可是一流!” “你还能一流,这儿会骑马的人多了,你肯定算不上一流。”旁边就又有命妇附和起来,“不信等会让娘娘做裁判,我们比一比。” “比就比,咱们这儿也这么多人,外头地方大,就可以出去比。”胖夫人笑着说道,“让你看看什么叫做骑射一流。” 江画笑了笑,温和道:“这么好天气,在帐篷里面憋着也难受,等坐一会儿就出去比比,让我看看你们究竟谁是一流。” “是时候让你们看看我阿胖在马上的英姿了!”胖夫人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平日里和你们比诗词我是比不过,骑射你们是万万追不上我的!” 这样热闹之下,那梵珠公主面色仍然僵硬,她抬眼去看江画,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被旁边跟随着的婢女用眼神示意了好几次,最后只端起了茶杯喝水不吭声。 一群人兴高采烈地从怎么比赛一直聊到输赢的彩头,江画听着她们终于定下来要如何比试之后才看向了一旁一直不吭声的梵珠公主,温声道:“公主要不要也上场比一比?” “不去。”梵珠公主生硬地丢下了这两个字。 帐篷里面静了一静,诸人目光都落在了这公主的身上。 江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看向了秦氏,道:“那收拾起来,这会儿各自挑马,便去比吧!” 她这么轻松语气,让在座诸位心思也微微松快了一些,于是大家纷纷附和着起了身,先出去换了骑服,又挑了马,在外面便真的拿出要比赛马的架势了。 江画是不打算上场的,梵珠公主跟在她身后走到外面,看着那群女人们上马,面上拂过了一些嘲讽和不以为意。 这么毫不掩饰的表情,江画在一旁都看得诧异,她又想起来那天和徐嬷嬷聊过几句这公主要进东宫的事情,就这态度,西戎是认真来称臣纳贡的吗? 正是心中迷惑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江画抬头,先看到的是太子仪仗中的令旗清道之类招摇身份的陈设,接着便见一个小内侍已经快步跑到了她面前来行礼,口中道:“娘娘,太子殿下正朝这边过来。” 江画点了点头,让这小内侍起身,然后看向了身后面色依旧冷漠的梵珠公主,温和道:“公主殿下这会儿跟着我想来也是觉得无趣,太子殿下过来,应当是想请公主一道去跑马放松一二的。” 没等到梵珠公主的回答,她便听到太子李傃那一行人已经靠近过来了。 闻声回头,果然便见到太子李傃骑在高大英俊的黑马上,穿着朱红的骑服,已经行至她的面前。 她抬头拉住了这匹漂亮的黑马,看到太子对着她笑了一笑,然后轻松地从马上一跃而下。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察到身后那梵珠公主似乎身形一动,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回头扫了一眼,便见着那公主从袖子里面抽出一道白刃??? 这是做什么??? 不等她想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情形,她动作比脑子更快,几乎是立刻就回身把这西戎公主拦住,大约是动作太快,又或者是她们离得太近,她一下子把这西戎公主压倒在了地上,接着她只感觉胸腹一痛,一瞬间浑身上下都软了下来。 周遭顿时乱成了一片,她感觉耳边只剩下一片嗡嗡了。 第76章 茫然、这世上真正关心他的人不多了 李傃茫然地站立在门外,在他身后的帐篷里面是淑妃和太医,在他面前是弟弟李傕,他正一脸担忧地在说着什么,而在他身旁还有个内侍捧着干净的帕子似乎想说话。 他感觉身边吵闹得让人生厌,他根本无法分心去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他只想起来刚才那混乱的一幕,便觉得脑子里面就只剩下了一团浆糊。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 那西戎的公主到底是什么目的? 那个公主想杀他? 为什么淑妃会替他挡了这一刀? 为什么不是他自己被捅? 他情愿这会儿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是自己了。 一旁的李傕说了好久,终于发现自己亲哥早就魂游天外,他忍不住伸手推了推他:“哥,你听见我说那个什么梵珠公主动手的原因了吗?” 李傃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血迹已经干成了褐色,是刚才他抱着淑妃到这边来的时候沾染上的,他衣服上也带着血和尘土,这会儿看起来有些邋遢和狼狈——他回头看了看,厚重的帘子隔开了帐篷里外,他听得到里面太医在低声商量讨论着什么。 他想起来刚才他怀里的淑妃眼睛紧闭的样子。 他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时候。 “哥?”李傕眉头皱了皱,从一旁的内侍手里把帕子接过来塞到了李傃手里,“先擦一擦手?或者让人打一盆水过来洗一洗?” 李傃捏着帕子随手擦了两下,这帕子是湿的,不多一会儿就沾染上了鲜红的颜色和血腥的味道,而他的手变得干净,似乎就能变成之前一尘不染的样子。 “先不走。”他闭了闭眼睛,茫然了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始恢复了思考,“等着父皇过来。” “西戎来的人都被关押起来了。”李傕说道,“父皇这会儿还不会过来。” “那我就在这里。”李傃语气慢慢变回了一贯的平稳,“淑妃娘娘是替我挡了这一刀,我不能丢下她就这么走了。” 听着这话,李傕也回头看了一眼那厚厚的门帘,半晌没说话。 李傃把手擦干净,接着把帕子还给了一旁的内侍,目光渐渐清明:“你刚才说那个梵珠公主动手的原因,他们这么快就把原因问出来了?” “据说是一被抓住就说了。”李傕道,“但父皇压根儿不信,所以让把西戎来的所有人都给抓起来拷问了。”顿了顿,他又看了周围一眼,见着没什么旁人在了,才继续说下去,“据说呢这个梵珠公主根本就不想被送来,她自己说是恨透了她哥哥,根本见不得西戎好,所以想闹大一点干脆死了算了。” “你信?”李傃嗤笑了一声,“这话我也不信。” “这种话一般来说都是真假对半吧!”李傕讥讽地哼了一声,“她不想西戎好这一点肯定是真的,至于为什么要对你动手,那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觉得应当的确是有隐情,但我一时半会猜不出来。” “也没必要去猜。”李傃道,“原因和动机现在已经不重要,这事情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但如果西戎拿出足够的诚意和赔偿,也可能就这么算了。”李傕倒是很现实,“父皇对向西戎用兵似乎没有那么热衷。” “如果今天被捅了生死不明的是我?”李傃抬眼看向了他弟,“会因为赔偿和诚意就这么算了吗?” “不会。”李傕很肯定地说道。 “所以为什么受伤的是淑妃就一定会有可能算了呢?”李傃轻笑了一声,“父皇不会因为受伤的人是谁而改变想法,今天就算受伤的只是一个命妇,父皇也不会那么算了。” 李傕微微皱起眉头,把李傃的话细细思索了一番,然后才道:“你这么说也有道理,不过大概也要看父皇究竟能从那群西戎人口里拷问出什么东西了——说起来,多亏是有淑妃,否则如果真的伤着的是你……我可能已经哭死了吧……” “你还会哭?”李傃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发,“看你话这么多,一点都看不出来。” “哇我刚才就差点哭了!”李傕指了指自己泛红的眼角,“我刚才骑马过来的时候眼泪都要流出来,生生忍住了——你不要以为我没心没肺什么都不知道,淑妃给你挡了一刀我心里比你难过多了!但我哭也没用啊……而且你刚才呆呆的只站在这里不动,我都吓到了,我说了这么多话安慰你,结果你好像都没听进去。” 李傃看了李傕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没有哭,刚才他半点泪意都没有。 刚才他惊吓、震惊、后怕,然后便是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只知道抱着江画往这边来找太医,他心中愤怒,甚至对西戎都起了杀意,可偏偏悲痛似乎缺席了一样,他甚至都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块木头了。 他不敢去想如果江画真的重伤去世了会怎么办。 此时此刻他去想这件事情,也只能想到宫中典制中那关于妃嫔去世后那长长的规格旧例,他想到他作为太子完全不需要为了这件事情出席。 他不需要为庶母有什么意义上的表态。 他不能,也不可以。 他所缺的悲痛和眼泪是他不能为江画表露的。 荒谬到可笑。 他应当此时此刻守在她身边,亲手伺伤疾,再亲自为她报仇雪恨,让那什么梵珠公主直接过来给她偿命。 但他什么都不能做,甚至站在这里都是多余的。 “所以你被吓到了吗?”李傕见一旁的李傃又沉默了下去,忍不住问道。 李傃看了他弟一眼,淡淡道:“是的,被吓到了。” “那我算是……开解你安慰你了吗?”李傕又问,“等会要我陪着你一起回去东宫营帐那边吗?哥,我觉得我有点腿软,你要不陪我回去缓解一下我紧张腿软走不动路的心情?” 这话听得李傃失笑,他知道这是他弟弟在关心他。 “等父皇来了,我陪你回去吧!”他得接受弟弟的好意和关心,这世上真正关心他的人不多了。 第77章 原因、自己的心上人被国主赐了毒酒,所以不甘心 江画醒来的时候是夜晚。 不过帐篷里面是灯火通明,好些人在旁边守着。 她觉得口中干涩得难过,甚至喉咙里面都仿佛火烧一样,然而浑身上下使不上力气,张嘴巴想说话,但并没能如她想的那样说出清晰的句子。 徐嬷嬷是守在旁边的,她几乎是立刻就发现江画醒过来,于是急忙就拿起旁边的水杯,用纱棉沾了点水在她的嘴上擦了两下,接着又赶紧让外面的太医进来。 “娘娘先别急着说话,等太医进来先看过。”徐嬷嬷眼睛是红肿的,显然哭过,“娘娘伤得有些重,这会儿不好挪动,也不能挪动,得让伤口愈合一些才行。” 江画茫然了一瞬,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给那西戎公主捅了一刀的事情,不由得觉得荒谬起来。 这时太医已经进来了——还有李章,李章走在前面,几个太医拎着药箱谨慎地尾随其后,面上都露着几分惶恐。 “先给你们娘娘看病。”李章在旁边坐下了,“要静心医治,不要过于忧心。”顿了顿,他抬眼看向了江画,语气算得上是温和了,“朕方才在外面问过了太医,是伤得有些深,但依着情形看是没伤着脏器,你还年轻,恢复起来应当也快,不必太过于担心。只是的确不好挪动,在你能站起来走动之前,恐怕都只能在这边静养了。” 太医们一边听着李章说话,一边战战兢兢地上前去查探江画的情形,切了脉又看了伤处,然后就在一旁交换起了意见,接着便是太医正站出来向李章汇报病情和他们讨论出来的治疗方案。 总结起来不过两点,第一要持续止血不能让伤口有加重,第二就是伤口恢复需要时间和养护。 因是李章在这里,太医们说得便格外仔细慎重,恨不得每句话都留有余地,生怕将来出什么事情会让他们来担责任。 李章沉默地听着他们说完,然后看向了太医正,道:“朕只要你们好好医治,其余的事情不必你们操心。有什么药材需要,尽管从内库里面去取就是。” 这话让太医们微微松了口气,急忙应下来,退到外面去斟酌开方子了。 江画强撑着精神听了一会,却是没等到太医把话说完就重新闭上眼睛朦胧睡过去,这会儿李章回头再看,便见着她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有些发青的样子。 李章怔忡了好一会儿,觉得眼前的人有几分陌生——他印象中江画并不是这样的,或者确切来说,他印象中的江画容貌是模糊的。 他印象中的江画……刚进宫的时候她总有点蠢笨,还总一根筋,显而易见是跟着皇后学了不少才慢慢圆滑起来,但圆滑也是有限的,总是笨拙天真的时候多,这种气质之下,原本是极艳丽的容貌,便也减了两分,再在后宫中多添两分小心翼翼,便也没了通常美人会有的恃宠而骄和盛气凌人——至少他没见过。 所以在他印象中的淑妃,就是一个忠诚又小心的妃子,他知道她能办事,没有私心,能把他吩咐下去的事情全部办好,还懂得顾全大局——从今天发生的事情来看,还是勇敢的。 一切印象源于她的性格她的行事,但偏偏对她本人印象模糊。 所以此时此刻,他便会觉得眼前这个安静的人如此陌生。 他不自觉地想起了皇后。 也不知为什么会在这时候他升起了比较之意,他能很清楚地想起来皇后的样子,他记得皇后和他初识时候天真无邪的娇憨,也记得皇后与他成亲之后端庄大方的聪敏,甚至他也还记得他与皇后最后那几年相互之间有过的提防和算计,他统统记得,皇后的一颦一笑他全都记得。 比较之后便会觉得荒谬,荒谬之后便是酸涩。 许多事情在当初是不愿意深想,在事后是不愿意去想,可事实摆在那里又容不得人不去想。 沉默了太久,一旁的宫人们噤若寒蝉,李章回过神来的时候,便看到太医捧着汤药等物正在屏风那边朝着徐嬷嬷打手势。 又看了一眼还闭着眼睛的江画,李章起了身示意徐嬷嬷去和太医一起准备给江画喂药,他不打算在这里再留下来了,于是起了身,慢慢走了出去。 秋夜风凉。 李章出了帐篷,一旁的内侍急忙捧着斗篷请他披上。 另一边是穿戴盔甲的将军,他沉默地上前来,递上了折子:“已经审出来,那梵珠公主原在西戎与国主争斗失败,所以心中不服,打着的是鱼死网破的心思。” “鱼死网破?”李章嘲讽地接过了折子但没有打开,“她怎么不直接把她那兄长给捅了,那才是鱼死网破。” 将军道:“臣等也问过,她说她来之前原本还是想着成王败寇认输算了,但是到了京城之后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被国主赐了毒酒,所以不甘心。” “有趣。”李章慢慢地朝着自己的营帐方向走,“这么说还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你觉得这人还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 “臣等倒是想过是不是能让这公主回去和西戎国主相争,但转念一想,又似乎是放虎归山,便觉得不妥,还不如直接杀了给淑妃娘娘偿命。”将军这话说得直接——这也是李章最喜欢的武将的类型。 此时此刻整个营地安静得让人觉得有几分窒息,所有人都被约束在他们各自的范围内不许乱走,禁军已经里里外外地把这里守护得如铁桶一般。 李章笑了笑,果然也没有觉得将军的话说得粗鲁,只淡淡道:“先把这西戎公主做的事情传回去让那国主知道,看看他作何反应。” “陛下准备把西戎拿下来么?臣可以带兵!”将军眼睛亮了起来,“上次对西边用兵还是太仁慈了一些,安国公太小心了,如果臣带兵,一定能让他们老实安分地低头从此再不想什么西戎不西戎。” 李章看了这将军一眼,道:“先不能着急,等一等看看。” 将军自然能领会李章的意思,他带着几分兴奋地应下来,跟随着李章一起回去了御帐中。 帐中文武重臣都在,太子李傃也在,这样夜晚没有人会去休息,西戎公主既然做出这样事情,便是要让戎国付出代价的。 江画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这一次她是被伤口疼醒的。 或者是睡着时候不经意动的时候牵扯到的缘故,她一下子就醒过来,也没能忍住痛呼了一声。 徐嬷嬷在旁边和衣而卧,听着声音立刻醒过来,先查探了一番伤口的情形,见没有渗血的迹象才堪堪安心了一些。 “什么时辰了。”大概是因为太医的医治的确有用,这一次江画说话声音虽然还是小,但已经比上一次清晰了。 “快天亮了。”徐嬷嬷在一旁坐下,然后又拿着旁边的棉纱蘸水在她嘴上碰了碰,“太医说暂时不能喝水,娘娘要是口渴,明天问问能不能吃瓜果之类吧……” “我还没说要喝水……”江画闭了闭眼睛,有点想笑,但又觉察到腹部有伤完全不敢乱动。 “娘娘的意思奴婢清楚着呢!”徐嬷嬷叹了一声,“娘娘就安心休息,安心养病,别的事情就不用想了。” 江画应了一声,有些疲累地闭上眼睛,但也没什么睡意,便只做养神。 朦胧间她想起来上辈子太子出意外之后的事情,她记得那事情宫里面倒是没怎么大肆宣扬,就和公主夭折一样悄无声息,现在想一想,这意外若是落在这西戎公主一刀上面,也真的无话可说,依着李章的性格是什么都不说,直接朝着西戎泄愤了——她忽然想起来上辈子的李章的确是对西边用兵了很多次,她原本以为这辈子李章只对西边用兵了那么一次是因为安国公变成安县侯的缘故,现在看来对西边用兵只是时间和契机未到。 这辈子李章还会疯狂地对西边用兵吗? 她试图站在李章的角度想了想,又揣度着他平日里行事的逻辑,感觉他仍然还是会这么做的——他就是一个好战又懂得如何去开战的皇帝,他不可能放过一个这样平白无故送到脸上来的机会。 所以这一次对西边用兵,带兵的还会是贵妃的兄长吗? 上辈子时候她很清楚地记得贵妃的那位兄长在这么一连串用兵过程中立功无数,所以那时候太子没了,楚王才会被人觉得有机会成为太子,前朝有立功无数的崔太尉,后宫有贵妃,楚王便有这样的资格。 这辈子会怎样?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有一些些好笑,此时此刻她躺在这里,想着的是她以前从未去想的事情,似乎她已经成为了能翻云覆雨的执棋者,可事实上她是吗? 她睁开眼睛看向了徐嬷嬷,问道:“那个公主……为什么要动手?” 徐嬷嬷道:“据说是心上人被他们西戎国主给杀了,所以想报复。”一边说着,她一边摇了摇头,“这话奴婢听着就觉得假,也没人觉得是真的——娘娘别想这些事情,劳神。” “只是觉得……意外又有些好奇。”江画缓慢地笑了一声,“毕竟挨了一刀,总想知道为什么。” 第78章 结果、他不会去纠结原因到底是什么 淑妃遇刺,西戎一行人被关押起来,秋獮自然是不了了之。 李章先带着人回了宫,特地把太子和吴王一起留下来照应还没法挪动的江画,还让人把宫里面的李俭也接过来,大概是怕江画一个人躺着无聊。 他倒是没亲自过来,只让内侍过来传话道:“有什么事情便直接吩咐太子和吴王去做就行,不必有什么忌讳,后宫的事情不必多担心,已经吩咐了贵妃接手去管着,一切以养好身体为最重要的事情。” 这样旨意下,大家自然知道淑妃留下并非是因为失宠,而仅仅只是现在没法挪动罢了。 宫里面贵妃听说了这话,面上露着恰到其份的担忧,向两旁道:“既然如此,宫务更是要上心,不可让淑妃养病时候还要分心。” 左右听着这话也一起露出担忧神色,皆道:“请贵妃娘娘放心,奴婢们一定稳妥办事。” 贵妃淡淡应了,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让左右退下,留了心腹嬷嬷在一旁,又细细问了问江画的情形:“太医究竟是怎么说,能好还是不能好?将来会有影响吗?” 嬷嬷道:“太医正一行都还在宫外没回来过,宫中留着的也说不清。” 贵妃露出了思索的神色,半晌才道:“让太子和吴王照应,还把六皇子也送过去,怎么看都像是情形不太好的样子……” “圣上倒是也没怎么追究那西戎公主。”嬷嬷试探着说道,“如若从这件事情来看,伤得应当不算太重吧?让六殿下过去,或者是怕淑妃养伤的时候寂寞,太子和吴王都是要避嫌不能陪着说话的,六殿下才是能彩衣娱亲的那个。” 贵妃摇了摇头,她对李章还是十分了解的。 刺杀的事情既然出了,那就只用看结果就行了,他不会去纠结原因到底是什么,不管是怎样迫不得已或者感人泪下的原因,都不妨碍最后结果是他们行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在秋獮上对太子露了兵刃。 既然只看结果,那么李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要让西戎来承受这个结果带来的最后后果了。 她想起前朝兄长传信说过李章准备对西戎再用兵的消息——或许她也不应当去想什么原因,只看后果就行了,现在她替代了江画拿到了后宫的权柄,尽管没有得一个摄六宫事的明旨,但权力是实实在在的,在江画身体恢复之前,她就已经取代了江画在后宫中的地位。 江画能不能恢复、恢复之后的事情她现在并不需要去考虑。 想到这里,她振作了起来,吩咐身边嬷嬷道:“去个人请郑婕妤下午过来喝茶,另外让楚王中午过来一起用午膳。” 秋獮时候楚王李佾也是在场的,出事那会儿他是正在和他身边的人一起追逐一头大熊,熊最后是猎到了,还没等他欢天喜地去李章面前讨好一下,那边西戎公主给了淑妃一刀,李章立刻就没管这些打猎的事情,先关心淑妃再关心太子最后带着文武重臣去关心西戎能不能打之类的事情去了。 猎到的熊也没法卖好,李佾郁闷了一阵子,便让人把熊收拾好了准备送给他亲娘。 正好回宫来还想着要把熊送去云韶宫,这边云韶宫就来人请他一起去用午膳,李佾索性就带着熊直接往云韶宫来找他亲娘了。 “熊,我猎的。”李佾一进云韶宫,便让人把收拾好的皮子之类的给了贵妃,“那天我一眼就看到了这熊,心想着这皮子可以给做个斗篷之类的,冬天多暖和!” 贵妃是真的意外了,她可没想到她儿子还能猎一头熊,脸上不由得便浮起笑容来,道:“果真是长大了,以前你去打猎,猎个兔子都不容易,现在还能猎到熊。” 李佾嘿嘿一笑,正想炫耀几句,但想到那天李章看都没看自己的熊,又有些惆怅地歪在椅子上了:“那天人多呢,想着能不能出个风头,谁知道那西戎人不地道。” “西戎人不知好歹,你父皇应当打算对西戎用兵的。”贵妃安抚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今天让你过来,是想问问你,要不要想办法去军中?你舅舅应当会带兵,我想办法让你去军中跟着去西戎,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真的?”李佾有些诧异,但面上露出了一些兴奋,“要去军中当然是好事了,不过我觉得父皇应当不会用兵的吧?之前不总是说那块地方拿下来也不划算?” “意义不同。”贵妃耐着性子和他讲解,“想想你以前读过的书。” 李佾思索了一会——他诗文上造诣一直平平,在书房里面读书时候,他们几个皇子的成绩非常反映他们各自生母和地位,他向来是比不过太子,但又能微妙地压一点点吴王。 这会儿他想了想,倒是也能明白为什么意义不同,只是他自己并不太相信他亲爹是这么个象征和意义压过实用性的人,可这会儿也不知要怎么反驳,于是只避开这话题说去军中的事情:“那我去军中,就跟着去舅舅那边么?舅舅这次能带兵吗?” 贵妃也拿不准崔靖这次究竟还能不能带兵,安国公王炎序既然起复,李章大概也不会让他闲着不做事,是有极大可能会去带兵的。她思索了一会儿,道:“说不准,但只要你想去军中,到时候便和你父皇说一说,让你父皇知道你想出去历练就行。” 李佾点了点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道:“那什么时候会出兵?会不会耽误了我和宫氏成亲?” 这问题问得贵妃噎了一下,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了,道:“儿女之情且放在一边吧!你和宫氏既然已经指婚,到时候就算你去西戎打仗了,她也要等着你,难道你还怕她跑了?” 李佾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道:“我是想着,要是她不乐意等,那换一个?秋獮时候我还遇着她了,我看她好像也不怎么喜欢我的样子,就和我干巴巴地说了两句话,也没送点东西给我。” 贵妃没好气地用熊掌拍了李佾一下,道:“有规矩有教养的女孩儿都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和男人打闹嬉笑送东西!你有这想法,倒不如去练练武功,免得到时候去战场上傻了眼,只会骑着马被人追得丢盔弃甲!” 听着这话,李佾顿时闭嘴,不敢再说三道四。 贵妃也不耐烦和李佾再这事情,索性换了个话题讲了讲他应当去再巩固武艺,接着用过午膳,便直接打发了他出去。 李佾也怕了他亲娘拎着他耳朵说这些,于是一听这话,便一溜烟跑走。 出了云韶宫,他漫不经心地顺着宫道往自己的宫殿走——他不耐烦坐什么肩舆,宫里面又不许他骑马,于是总是走路的时候更多。 秋高气爽的季节,天空显得碧蓝且高远,万里无云。 红墙下,远远便见着一道粉色的身影停在了宫道拐角的地方——是避让的意思。 李佾停下脚步,忽然觉得有些尴尬了。 他抬眼看向了那粉色的身影,他眼睛好,看得远,又或者是因为宫中女人的衣裳向来都是有规制的,他认出来那是郑婕妤。 他垂眸思索了片刻,朝着另一边转了方向。 第79章 机会、他很多年没见过这么直接争宠的女人 李佾远远看着郑婕妤朝着云韶宫走去了,又不自觉地想起了宫氏。 平心而论,如果只比较颜色,宫氏和郑婕妤其实也差不了太多,只是宫氏看起来少言寡语,甚至有些木讷,实在是让他喜欢不起来。而郑婕妤就不一样,她显而易见地开朗烂漫……只可惜,她已经是他父皇的婕妤,旁的事情也不必再多想了。 目送了郑婕妤进了云韶宫的宫门,李佾有些惆怅地转了身。 郑婕妤进到了云韶宫中,先客客气气地谢过了前来迎接的嬷嬷,然后进到了云韶宫侧殿中见了贵妃。 贵妃见到她进来,便笑着免了礼,又让她坐下喝茶。 “说来还是西戎进贡来的茶,谁知道西戎人竟然是狼子野心。”贵妃亲自给郑婕妤斟茶,语气是温和的,“多亏淑妃反应快,否则现在……”说着她便长长叹了口气。 郑婕妤双手接了茶,柔柔笑道:“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呢?淑妃娘娘这次也是遭难,不过老话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娘娘这次渡过了,福气都在后头呢!” 贵妃含笑看了她一眼,道:“正是这个道理。”顿了顿,她抬手给自己斟茶,不紧不慢道,“如今淑妃在外头养伤,宫里面剩了我们这些,也是要替淑妃好好把宫里面打理好了——还得把圣上伺候好。” 这话听得郑婕妤眉头微微一跳,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贵妃的意思:贵妃是在暗示她,这是一个上位的机会。 之前淑妃在宫里面的时候,李章其实很少往别处去,他除了在前头处理政事,便是去找淑妃用午膳用晚膳,除此之外都很少找别人,若不是淑妃又没有怀孕又没有仗着有宠霸着李章不放,后宫里面女人早就恨透了她,断然不会是现在这样平和的样子。可尽管如此,后宫里面哪个女人对淑妃不嫉妒呢?长得好看,还能把持着皇帝,甚至有一道明旨来摄六宫事,谁都想把她取而代之。 而现在……似乎真的的确是一个机会。 贵妃看着郑婕妤,见她神色变幻,便知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这后宫中,人人都想做第二个淑妃——她只是一个妃位,能得李章宠爱,能摄六宫事,那么其他人为什么不可以呢?又不是高不可攀的皇后,这是人人都可以肖想的地位。 因为看起来是触手可得,所以才会让人起嫉妒心,才会让人有所企图。 之前淑妃在宫中的时候,其他人不敢上前来,因为害怕她会用手中的权力把她们敲打下去,但现在淑妃在宫外,这么大好的机会,难道没有人想到吗? 宫中这么多女人,贵妃思来想去,决定是要拉这个郑婕妤一把。 原因倒很简单,现在宫里面的女人除却淑妃之外,就这个郑婕妤容颜最盛,并且刚进宫不久,还有想法有企图想给自己谋一个锦绣前程。 她已经是贵妃,膝下有楚王,再更进一步是不用想了,她现在所需要的是有力的盟友,如今后宫中最有能力来成为她的盟友的人,也就是眼前这个郑婕妤。 “圣上最近一定要为西戎的事情烦恼,烦恼的时候总会需要有纾解。”贵妃徐徐说着,“我看你平日里也是口齿伶俐能言善辩,不知道能不能做一朵解语花?” 郑婕妤听着这话,心跳得快要从口里出来,好半晌才慢慢平复了一下胸中激荡,柔声道:“妾身都听娘娘安排。” “咱们圣上喜欢简单的人。”贵妃笑着说道,“便如淑妃那样,有什么话便直说,对圣上不藏着掖着——前朝那些大人们各个都有心思,圣上每日里琢磨那些就会觉得烦,到后宫来自然不愿意再多费脑子,所以坦诚和简单这两样,是咱们圣上最看重的。” 郑婕妤听着这话,又想着平日里淑妃的做派,倒是也觉得有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贵妃所说有些片面:她进宫之前就知道淑妃的来历,从前不过是安国公府的奴婢,进宫得了皇后的青眼,才有如今,所以淑妃并不是因为什么简单又坦诚才得了那摄六宫事的资格。 垂眸思索了一会,她并没有把心中疑问说出口来,只抬眼笑着看向了贵妃,道:“多谢娘娘提点!” 贵妃笑了笑,让人拿了两副头面首饰和四匹料子过来,道:“都是宫中新制的,我想着你份例也是有限,这些东西还是多备一些为好。” 郑婕妤急忙站起来谢过,这会儿倒是真心实意的感谢——她道:“多谢娘娘赏赐。” 天色渐晚。 李章和臣工们讨论完了如何对西戎用兵,又对着看了看各地税银,有些烦恼地把折子给撂下了。 “你们先退下吧,这事朕要再想一想。”他挥退了众臣,然后起了身带着内侍就出了乾宁宫。 顺着宫道一路走到了宣明宫外才忽然想起来江画还在宫外养着,这会儿还没回宫来,他在宫门口站定了,看向了身边的内侍:“有折子回来吗?淑妃如何了?” 内侍忙道:“太子殿下和吴王殿下一起送了折子回来,说淑妃娘娘还好,今日精神不错,太医说是伤口已经没渗血了,但还不能坐起来,得先躺着。” 李章揉了揉眉心,觉得有些疲累:“让太子——”顿了顿,他放下了手,又看了一眼东宫的方向,“让吴王回来,让他去算一算今年税银几何,如若用兵,明年征税应当如何。” 内侍忙应下来,急忙让人趁着宫门还没下钥赶紧去传旨。 既然已经进了后宫,李章也不打算回去乾宁宫了,思索片刻,他便朝着云韶宫过去——他现在想找人说说话,或者可以找贵妃聊聊天,说点衣服首饰之类的话也不无不可。 进到云韶宫中,李章也没叫人通传,便直接朝着正殿走进去,进到殿中,猝不及防便见着一个纤瘦丽人穿着鹅黄的裙衫跟在贵妃后面慌忙走出来行礼。 “圣上过来怎么也不先通传一声。”贵妃笑嗔了一句,“妾身在和郑婕妤一道试穿今年新制的衣裳,这慌里慌张的,求圣上不要怪罪。” 李章饶有兴致地看向了贵妃身边的人,过了一会才想起来这人的确是他宫里的婕妤,一时间觉得有些新鲜了——他很多年没见过这么直接争宠的女人。 第80章 东宫、娘娘今天情形怎样了? 吴王李傕接到宫中旨意的时候正和太医一起研究药方。 他闲不住,去找他亲哥李傃说话又得不到回应,显然也不太可能去找还躺在床上的江画闲聊,于是兜了一圈就只能来找太医研究药方了。 如今文人都时兴研究药方,所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似乎文人中人人都会把脉人人都会看病,说起来都头头是道仿佛玄学,李傕本人对这些是嗤之以鼻的,如若看病那么容易读几本医术就够,那天下读书人足够让所有生病的人都得以医治并痊愈,而事实上没有这样是为什么?不过都是那些人瞎胡闹沽名钓誉而已。 有这个想法在前头,他倒是也没有和太医辩证药方再拼一下谁的药方更好这样的想法,只耐心地听太医说如何治外伤——事实上外伤在军中多见,只要上阵打仗杀敌,便会有可能受伤,受伤了也就是要医治的,论理,江画这样的伤势在军中处理应当更多,他直觉便认为太医也许会有更好的办法,只是碍于江画这个淑妃的身份所以不太敢用药。 太医正听着李傕的疑惑,倒是坦诚地笑了笑,道:“在战场上情形不同,一来是环境不如现在这里这么平稳干净,二来是用药也没这么宽裕,所以战场上许多法子倒是没必要。淑妃娘娘当初拔刀时候果断,伤口没有因为拔刀时候造成二次创口,又清理及时,有药水来养护,处理得当,现在还有药材膳食之类来温养,便不必如在战场上那样急急忙忙只求一个快了。” 李傕听着这话倒是思索了一会,也觉得有理。 太医正又笑道:“说来早上时候太子殿下也来问过,老臣也是如此说的,两位殿下都是想着这伤病能早早儿好,却没想到人受伤是需要时间来恢复的。给出恢复修养的时间长,将来就好得彻底,若只为了早点好用猛药,却并没有彻底根治,将来是有碍寿数。” 李傕意外了一瞬,是没想到他亲哥早上还跑来问过这些,一时间觉得有些奇妙了——正想说什么,他忽然瞥见外面一个内侍慌忙地跑进来,他认得那人,是乾宁宫伺候的。 乾宁宫的人来做什么?宫里面出什么事情? 他于是起了身,与太医打了个招呼便往外面走去了。 进去了帐篷那边,恰好见着那内侍与李傃请安说话,他好奇问道:“这么晚了宫里有什么事情让你这么跑一趟?” 李傃见他进来,便让那内侍对着他直接说,口中道:“是父皇有旨意让你回宫去,具体让他和你说吧!” “我回宫?我哥一起吗?”李傕问道。 内侍忙道:“是让吴王殿下您回宫,说是让您帮忙去算一算税银之类。” 李傕诧异了一瞬,又看了他哥一眼,只挥手让那内侍先退下,又吩咐身边跟着的小吴去收拾东西。等到人都走了,他才开口向李傃道:“哥你和我一起回去吗?”让他一个人回宫总觉得奇奇怪怪,留着太子在这边更是让人想不通,他直觉便是要拉着自己亲哥一起回宫去。 李傃摆了摆手,淡淡笑了一声,道:“不必了,父皇让你回去你就回去。” “你留在这里……总觉得有点奇怪?”李傕认真道,“我们一起回宫去,按理说那税银的事情,你去打理才更名正言顺。” 李傃失笑,伸手摸了摸自己弟弟的脑袋:“听父皇的话,既然让你去做,你就去做。” 李傕沉默了一瞬,有些明白李傃的意思,莫名觉得有些灰心。 李傃看着他,语气很平静:“不要想太多了,也不必太去揣测父皇是怎么想,我和你还有父皇都身处不一样的位置上,看待事情的角度天然地不同,只做好你应当做的事情,有些事情有些烦恼就能迎刃而解。” 李傕垂眸,半晌没有说话。 “去吧,赶紧回宫去。”李傃淡淡道,“趁着现在还没天黑,快马加鞭应当能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去。” 李傕欲言又止,但最后仍然没开口说什么,只认真点了点头。 外面等候的内侍显然也在顾忌着天色,急切地朝着里面张望了好几下,看到李傕出来急忙迎上去,然后一行人火急火燎地离开了营地往京城的方向去了。 李傃站在营地外看着一行人在马上走远,过了许久才转回去。 跟随他的东宫官属们远远看着,见他走回来,才上前来说话。 “陛下应当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对西戎用兵了。”上前来那人是詹事府詹事陈品,掌握东宫官署三寺、十率府,是李傃信重心腹。 李傃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只淡淡朝着自己的营帐方向走。 “陛下应当是烦恼着今年税银是不是能支撑得起这次用兵。”陈品说道,“去年时候陛下才宣布了要减免天下农税,今年若是为了对西边用兵又加税,这话便不好听。” “父皇既然要对西戎用兵,那么米粮银钱就不会有问题。”这一点上李傃还是很了解李章的,“父皇大概也不会出尔反尔去重新加税——不过之前朝中探讨过田亩征税更改,应当会提前被拿出来。” 陈品沉默了一瞬,一时间倒是没想到这一点。 “不过这些事情暂时与我没有关系。”李傃回头看了一眼天边的晚霞,在城外比在宫里面时候要冷一些,太阳才刚落下去,便有冷意侵袭,他看向了陈品,语气也很平静,“这税法如何改,现在和你们也没什么关系,前儿不是说你们修前朝史已经有了个初稿,最近既然闲在这里,便把那初稿拿来给我看看吧!” 陈品应了下来,便顺着李傃的话往下说了。他道:“那明天正好就让他们回东宫跑一趟,还得有辆车去搬才行,那初稿罗里罗嗦写了好多,只怕一两个人都搬不动。” 李傃笑着道:“那就让他们给你们准备一辆牛车便是。” 正说着话,那边徐嬷嬷远远过来,身后带着的宫女手里拎着食盒。 “殿下用过晚膳没有?娘娘刚才醒过来倒是忽然想起来,便让奴婢给送一些过来。”徐嬷嬷上前来行了礼,“这儿比不得宫里,膳房那边怕是有疏漏。” 李傃听着这话,忽然觉得心头微微一热,温声笑道:“还没用晚膳,刚才送吴王回宫,没来得及。”一边说着,他示意身后的内侍去接了食盒,然后问起了江画的情形,“娘娘今天情形怎样了?六弟过来了,会不会觉得吵闹?要是觉得吵闹,明天我让陈品找个人带着六弟去读书。” 第81章 相似、太子是和皇后一模一样的人 李俭安静地坐在江画床边的椅子上,面上平静,心里惊涛骇浪一般。 他知道上辈子太子出意外的事情,尽管他没有亲历,但他听过不同的人都说过——虽然细节上有所差异,但大体上事情都是一样的。 太子李傃之死,是因为西戎公主包藏祸心,导致太子在秋獮上遇刺,重伤无救。 具体西戎公主为什么包藏祸心,或者她根本动机到底是什么,倒是有各种说辞,有的说是这公主本来就有心上人,根本不想被送来和亲,所以痛下杀心;还有的说是之前戎国死去的太子是这个西戎公主的夫君,所以她是想来一命换一命;甚至还有荒谬的说法是说这个西戎公主被崔家买通了,崔家里通外敌,这公主是来替崔家行事,所以目标对准了太子。 林林总总的原因不多赘述,结果反正都是太子遇刺。 而现在的情形似乎和他上辈子所知的不一样——遇刺的为什么会是淑妃、是他的母妃呢? 他恍恍惚惚地想着,忍不住把这辈子和上辈子的不同全都翻找出来对比——淑妃还是淑妃,他还是他;但这辈子显然淑妃没有依附着贵妃,贵妃在宫里现在还是低了她一头的;上辈子落在贵妃头上那个摄六宫事,现在是落在了他母妃的头上——想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了一点,其实这辈子他的母妃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尽管相貌一样,尽管名字一样,但其实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母亲,他想起来这辈子他们母子之间克制又疏离的关系,又想起来上辈子被他弃若敝履的爱,尽管他不想承认,但他很清楚,他再如何去亲近她,她也不可能和上辈子一样给他毫无保留的母爱。 没有必要,也并不需要。 在他看来,上辈子的她一无所有,既没有宠爱,又没有权势,所以她在宫里苦苦求生,所以她所能依靠的有且仅只有他一人,所以这才有她的付出。 而这辈子的她,有权也有势,她并不需要苦苦求生,所以根本也没有必要在乎他。 他目光暗了暗,却缓缓松了口气。 至少他找到了原因,他也还有机会——如果他能让她发现他的确还是她的依靠,那么她还会和上辈子一样好好对他的吧? 正想得出神,徐嬷嬷掀了帘子从外面进来了,他收回了脑子里面乱纷纷的思绪,抬头看向这个他上辈子其实没怎么接触过,但这辈子一直在他母妃身边的人,他的母妃有这样大的境遇不同,是不是因为这个人? “小殿下还在这儿,白蓉在外面找您呢!”徐嬷嬷见到李俭,温和笑了笑,“小殿下还是先去洗漱,晚上早些休息吧!” 李俭点了点头,从椅子上跳下来,先看向了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江画,恭敬道:“娘亲,我先去洗漱更衣,晚一些再来看你。”说完,他也不等她有什么回答,便蹬蹬跑了出去。 帐篷外面,白蓉果然已经等着了,他抿了抿嘴唇又回头看了一眼帐篷的方向,垂眸思索了许久,最后还是跟着白蓉往旁边的帐篷走去。 帐篷中,徐嬷嬷也让人把热水之类的准备好,要给江画擦身。 受了伤躺在床上不能随便动弹,江画也没什么力气说话,便只闭着眼睛听着徐嬷嬷说一天下来发生的事情,偶尔附和着“嗯”几声也就算是应答了。 “小殿下倒是乖巧,到这边来也不吵不闹的,听白蓉说他在宫里也吓坏了。”徐嬷嬷是从李俭开始说起的,“听白蓉说,云韶宫贵妃还特地派人去看望了小殿下。”顿了顿,她自己又叹了一声,“贵妃现在倒是算如愿以偿,听说宫务是暂时交到她手里,她想了这么多年,终于也算是一朝心想事成。” 江画听着这话,便想起来上辈子时候贵妃手握六宫权柄,是如何在后宫中翻云覆雨。 这辈子贵妃还会这么做吗? 她随便想了想,便只觉得贵妃不会如上辈子时候那么嚣张肆意,不过她应当也还是会推个人出来当做明面上的那枚棋子,就好像上辈子的她。 所以这次她会选谁? 这个问题便不用多想了,答案简直明显得不能更明显:那就是郑婕妤。 和上辈子时候进宫没多久就封丽妃不一样,郑婕妤如今都还只是个婕妤,还没有得宠,她不再是顺风顺水的宠妃,而成了要在宫中苦苦往上爬的小婕妤,所以她和贵妃简直是一拍即合,她想往上爬想要恩宠,贵妃想要一个明面上的棋子,她们彼此之间说不定这会儿都已经默契地交换了对策。 不过郑婕妤这样企图心也很明显的人……贵妃真的能辖制住吗? 又或者她们之间不需要辖制,她们或者可以有一定的交换也说不定。 想这些事情总想得人昏昏欲睡,江画闭上眼睛,感觉到伤口烧灼一样的疼痛。 “吴王已经回宫去了。”徐嬷嬷小心翼翼地给她换了伤口上的纱棉,又按照太医交代的那样观察了伤口情况,很谨慎地换了药膏,口里说着话试图分散江画的心思,“听说是圣上来的旨意,让吴王一人回去算什么税金之类的。” “要打西戎?”江画问了一句。 “都这么说来着,但又听说其实没钱。”这些话都是随处可听到的,徐嬷嬷也就随口说一说,“但谁知道圣上到底怎么想呢?我们这位圣上向来是出其不意,谁也说不准。” 江画轻轻笑了一笑,倒是觉得这话有理——李章这人行事的确是难以琢磨,不过他自然有他的考量,既然猜也猜不到,还不如静观其变。 “不过方才奴婢过去给太子送晚膳,见着太子殿下那边好几个东宫的人都在。”这话徐嬷嬷便说得谨慎了许多,“圣上这么看重吴王殿下,会不会……?” “不会。”江画虚弱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后面的话别说了,“太子殿下不是那种人。” 这么多年下来,她对太子李傃还是了解的——他像皇后,不仅仅是相貌上的相似,更多的是性格和处事上面,尽管他从小就被李章立了太子,在东宫长大,但行为处事上面并不像李章。 他像皇后,最像的地方便是他豁达——不仅仅是装出来的豁达,而是他真的明白,所以通透还宽和,就好像当初皇后在后宫中对待所有的妃嫔那样,她明白自己的地位,所以她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好,不偏不倚,甚至面面俱到让人无可指摘。 在她眼里,太子是和皇后一模一样的人。 无论李章任用谁,重用谁,重用的是楚王也好,吴王也好,甚至是宗室里面某个亲王世子也罢,他都很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和应当做的事,他会为所有人考虑,当然不会有别的什么难以明说的兄弟阋墙之类的事情。 只是——皇后多年的宽和容忍,最后结果是心力交瘁英年早逝,太子会怎样呢? 她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 伤口换了药,又喝了一小碗苦黑的药汁,夜色降临了,她闭着眼睛养神。 秋獮这块地方原本就是皇家的猎场,四周空旷开阔,她能听到风吹过时候树叶花草细碎的声音,还能听到远处有鸟叫虫鸣,似乎吵闹喧嚣,又安静悠远。 宫外和宫中,虽然仅仅只是换了个地方,哪怕身份都还没有转变,感受就已经这样不同。 她情不自禁地去想自己将来会有的出宫的那天。 宫中,吴王李傕对着眼前摆了一桌子的账本瞪眼。 “父皇就让你们直接把这个送来了?”李傕都不知道从哪里看起,“有户部的人吗?户部的什么尚书侍郎郎中,不管什么,叫几个进宫来,这个让我怎么看?” 一旁内侍忙讨好地笑道:“殿下别急,奴婢这就让人传他们过来,他们就在外面候着呢!” 有这么一说,李傕倒是松了口气,又有些好奇地往乾宁宫正殿那边看了一眼:“父皇呢?怎么大臣们都还在,父皇倒是没见着?” 这问题没人回答,内侍低着头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地站着。 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李傕挥了挥手也没追问,只道:“去把户部那些人请进来,要算这些,我一个人算不来的。” 内侍应下来,急忙去到外间,请了户部尚书等人进来。 一夜灯火通明,等到天际发白时候,总算是算出了个大概,李傕看了看最后那数额,又心算了一下明年如若风调雨顺又不加税能收多少税金,忍不住拍了拍户部尚书的肩膀:“老大人快写折子吧,我就不联名了。” “这可不行。”户部尚书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不联名的要求,“殿下陪着臣等辛苦了一晚上,怎么能不联名?” “这个不联名。”李傕笑着摇了摇头,“另外还有一封可以联名,之前你们就在吵闹要改税法,准备上折子改税法,我和你们联名,替你们挨骂,怎么样?”顿了顿,他看了一眼外面天色,随手写了个字条交给了身边的内侍小吴,“去给太子殿下送去。” 第82章 求见、向娘娘问安 郑婕妤得宠了。 尽管在宫外养伤还不能回去,但这并不妨碍江画能轻易地得到宫里面的消息。 “说是那日郑婕妤在云韶宫遇见了圣上,圣上与她聊过一两句就觉得郑婕妤特别好,之后便承宠。”徐嬷嬷简单地把这事情说给了江画听,“这么算着大约应当是承宠了好几次,但还没听说要提位分。” 养了这么久,江画已经能稍微斜靠着坐起来,这会儿听着徐嬷嬷的话,也没觉得多意外,只淡淡道:“位分没这么容易提的。” 徐嬷嬷笑了笑,道:“这道理大家虽然都知道,但谁又不想一飞冲天呢?尤其是娘娘当初便是一飞冲天,直接从一个宫女变成了淑妃,郑婕妤心里恐怕也是这么想着的——三妃位分上如今还缺着一个呢!” 江画只摆了摆手,道:“她若是有这个能耐,那也是命好。” 郑婕妤上辈子能成丽妃,还能一连生两个皇子,而这辈子有了机会她就能出头能承宠,便说明了她的确是有可取之处,或者说她的确是有那么一二特质的确能吸引到李章的。 并且很显然,郑婕妤的目的非常明确,她就是要成为宠妃,之后照拂她的郑家,所以她现在有什么行为都是正常。 有了郑婕妤这么个强目标行为来作为对比,她想到自己那出宫的目标便有些好笑,她似乎给自己立了一个美好又难以实现的目标,一路追逐着都快要感觉真的无法实现。 徐嬷嬷看着江画神色,便也知道她不想多聊这些事情,想了一想,便说起了其他:“小殿下最近跟着太子殿下那边的人一起读书倒是显得更安静沉稳,比较在宫里面时候更懂事一些。” 江画倒是没想到徐嬷嬷能把话题一转就直接跳到李俭身上,她愣了一会,不由得失笑:“跟着太子也不像样子,下午若是有人回宫,便直接送他回去算了。” 徐嬷嬷认真道:“小殿下既然是圣上下旨让他过来,还是想着让他能陪伴娘娘左右,说说话解解乏,这么直接送回去倒是惹人闲话。” “又有什么闲话好说?”江画摇了摇头,“左右不过是个养母,也没什么母子情深的话好说,他在宫里离圣上近一些,是我为了他好。”顿了顿,她有些疲累地闭了闭眼睛,又轻轻叹了一声,“这话我就与嬷嬷说,不是亲生,再怎样也隔着一层,怎么行事都会被人解读出个别有用心。现在他年纪小还在宣明宫,身边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有些话不会让他听到,可将来他长大了,身边伺候的人也变多,到时候闲话更多——这些闲话拦不住也挡不住,总能传到他耳朵里面去。闲话不怕被听到,而怕听到的那个人琢磨,李俭的性子一看便是会琢磨事的,到时候他便会想得更多。” 这话听得徐嬷嬷半晌哑然,在宫里面许多事情就是这样的,闲言碎语什么时候都不少,但聪明人和蠢人也不过是一线之隔,琢磨太多或者太少都会让人在判断一件事的时候产生谬误。她也是看着李俭长大,当然知道他现在年纪虽然小,但想的并不少——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李俭小小年纪总有些老气横秋和不合时宜的思索,但她能肯定,李俭的确就是那个会想得太多的人。 “索性让白蓉慢慢把话透给他知道。”江画闭着眼睛想了想,然后看向了徐嬷嬷,“让他知道他生母的事情,把他生母当年为什么进宫,为什么去母留子,又是为什么会被抱到我名下来,这些都告诉他。” 徐嬷嬷有些迟疑:“这会不会太早了一些?” “不早了,他都已经开蒙这么久,有些事情该知道了。”江画淡淡道,“人不能忘本,早点告诉他,早点让他知道应当在宫里如何行事。” “如果他为此和娘娘离了心?”说到底,徐嬷嬷其实一直没放弃让江画真正把李俭养成亲生那样的念头,毕竟宫里面从来都有许多妃嫔膝下无子,最后靠着养在名下的皇子出宫奉养的,“娘娘想出宫,将来小殿下能封王,您也能跟着出去。若是离了心……那怕就是难。” “我想出宫不假,但也并不想靠着他。”江画摇了摇头,她知道徐嬷嬷也是为了她着想,只是有些事情是难以摊开说的——尽管是过了一辈子,可她看着这个李俭就会想起自己亲生的那个李俭,如若她将来非要靠着这个李俭来过活,想一想便觉得颜色灰暗,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她无依无靠只揪着三从四德自我洗脑过日子的时候,“就只当是没有缘分吧,我不喜欢他,所以这么多年下来没缘分就是没缘分,这事情我与嬷嬷也聊过许多次,这次希望是最后一次,将来不再说他是最好了。” 徐嬷嬷笑叹了一声,道:“娘娘就当奴婢是老糊涂,许多事情就是老想法,总舍不得丢开,总想着还翻出来说。”顿了顿,她认真看向了江画,又有些惆怅道,“最近在宫外,倒是常常想起来那年在元山宫,若娘娘那时候没出事——说不定这会早就在外面过得自在了。” 这也是江画常常会想起来的事情,那时候如果在元山宫她不管皇后就那么走了,现在她也许早就找到了如意郎君,也许一个人过得自在——但她那时候会丢下皇后吗?她扪心自问,无数种可能,她再怎么都不会丢下一个生病的皇后自己出宫去。 皇后对她来说是有再造之恩,如果她不认字不会念书,如果她没有跟着皇后去学那么多的人情世故,她不可能在重生之后走到如今地位,她应当只会和上辈子走上一条相似的路,或者会比上辈子更惨:因为她只会一边抓着上辈子所经历的事情不放,一边又仿佛带刺一样地去防备所有人,就好像她刚重生回来那时候那样激烈地应对贵妃。 在宫里面——或者说在这世上,最难得又最需要学会的就是在所处什么地位就要做恰当的事情,这道理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太难,因为自己身处怎样的地位实在难以把握,而恰恰就是这份难以把握,又是行事平衡的关键。她要怎样处理后宫中的关系,要如何行事,便取决于她如何正视自己的地位——她眼中的自己,以及李章眼中的她。 上辈子时候她一辈子都没想明白这一点,刚重生回来时候她同样不明白,是在皇后让她认字读书之后,又跟着皇后理事许久,才渐渐理解了这一点。 所以——没有皇后,便也没有如今的她。 “就算再过十年才能出宫去,也不算晚。”江画坦然笑了笑,“十年后我也不过才三十,所谓三十而立,也就正是成家立业的时候,急什么呢?” 徐嬷嬷笑着摇了摇头,道:“那是说男子的。” “放在我这个女人身上也不为错。”江画道,“将来我出宫总是要靠自己,和男人又有什么不同?总之要我自己先立起来,才有然后,才能带着你们一起过日子,否则出宫了还要上哪去找个男人让我依靠着?倘若非要找个男人才能过日子,那我为何要出宫?宫里万事有依靠,我是淑妃,将来不管谁登基我都是太妃,亏待了谁都不会亏待了我。” 这话听得徐嬷嬷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才道:“娘娘想得通透,倒是奴婢着相了。” 江画摆了摆手也不以为意,道:“那都是将来的事情,现在也不必多想。”顿了顿,她忽然想起了太子李傃,于是问道,“太子准备什么时候回宫去?” “倒是没听说。”徐嬷嬷回想了一会儿才道,“大约是要等到娘娘能挪动了,再和娘娘一起回宫?” 江画略有些诧异,又有些不解:“若圣上要对西戎用兵,太子应当回宫才对?” “听说朝上现在在吵的也不是对西戎用兵。”徐嬷嬷道,“听说在吵改税法的事情,是吴王殿下回去帮忙户部算了算税银,然后又把改税法的事情给翻了出来,吵得不可开交,也不知道最后会不会动兵了。” 这些前朝的事情就是江画根本没想过还十分陌生的了,她回想了一番上辈子的事情,硬是没想起来上辈子的前朝是不是也吵过这么件事,于是也放弃了思考,只问自己能想明白的那些:“所以如果要动税法,太子不更应当回宫去吗?” 这问题徐嬷嬷没法回答,她想了一会儿,只能道:“大概圣上与太子殿下都有别的打算吧?” 正说着,外面进来一个宫人来通传了:“娘娘,太子殿下送了些药材过来,还向娘娘问安。” 问安的意思在宫里面基本就等同于要求见了。 江画迟疑了一瞬,这是太子李傃第一次要求和她见面吧? 有些不太合时宜地,她忽然想起来那年去元山宫时候在皇后的凤驾上和太子李傃那匆匆一面之后的避嫌。 第83章 试探、在反复试探自己 朝中因为要改税法这件事情吵成了一团。 人人都有见解,人人都有立场,人人都想在李章面前说话。 李傃倒是庆幸自己这会儿离得远了,若还在宫里,怕不是天天要被人堵着说这税法的事情。 现在离得远,又因为是和江画在一起,朝臣们想来找他都要避讳一下,不敢太过于明显,只能托东宫属官们前来游说,倒是让他得了空闲不必搅入浑水。 相反的就是李傕,之前算过的税务是经他手,上折子改税法的折子有他的联名,所以他便在这件事里面脱不了身,不得不天天跟在李章身边为着这事情忙前忙后。 有些事情忙是心甘情愿的,有些事情忙便是满腹牢骚。 李傃已经接到了无数个李傕送来的手笺,每次也都只是寥寥几句,全说的是朝中这些大臣们多么令人烦躁,这税法的事情又多么让人头疼。 税法这事情兹事体大,他思索了一番,便让陈品带着人去李傕身边帮忙,又告诉李傕有什么事情需要用人便直接让陈品从东宫调动即可。他做了二十年太子,东宫许多事情便是他不用开口,都会有人帮忙周全,故而陈品一被派去了李傕身边,李傕身边原本围绕着的许多有心之人都散开了一些,自此李傕的抱怨也少了很多。 有些事情他已经隐隐有些感觉,不过事情还没明朗,他打算再观察一番。 而另外有一些事情,他也有一个……无法直言但又想试探一二的决定。 他自出生开始从来没有任性过,他从小被教导是一国太子,应当仁爱无私,应当怀柔天下,应当克己复礼,他一直按照这样那样的要求做一个太子,唯独没有真正做过他自己。 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生出这样不应当有的念头。 秋风中的凉意是刺骨的。 他在营帐外面站了一会儿,便见淑妃身边的徐嬷嬷出来请他进去。 徐嬷嬷一面走一面笑道:“娘娘说帐篷里面药味道重,还请殿下不要介意,实在是不好掀开帘子来透气了。” 他笑了笑,道:“无妨,娘娘病着,若是为了透气反而着凉就不好了。” 徐嬷嬷看了他一眼,大约是在猜测他为什么要见淑妃,又道:“殿下难得在宫外,其实倒是可以松快一些,不必太拘谨。” “在外面当然自在。”他笑着看了眼徐嬷嬷,自己掀开了帘子往里面走,“故而才大着胆子来看看淑妃娘娘病情如何,否则哪里敢来?”一面说着,他绕过了屏风,一眼便看到了靠坐在床上的淑妃江画。 十分奇妙,尽管这帐篷里面光线黯淡,尽管她受了伤此刻脸上全是憔悴,但他仍然觉得她光彩照人,仍然美艳逼人,让他不敢上前不敢直视,甚至会屏住呼吸,不敢开口说话——这感觉太过于新奇,他开始觉得自己所谓的试探行为只是在反复试探自己而已。 还没等他理清楚心中到底是怎样想法,便听见靠坐在床上的那个女人微微笑着向他道:“殿下请坐。” 江画看着李傃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惊讶,原因很肤浅,李傃从屏风后面出来时候面上神色分外意气风发,这份飞扬神采让他那么一瞬间显得分外鲜活生动,而不是之前见过无数次的稳重和肃穆,她忽然意识到太子也不过二十岁而已。惊讶一瞬后,她微微笑了一笑,请了他先坐下。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要见自己,不过显然他们也并不是无话可说的,略想了想,她便先开了口:“殿下过来,倒是让我想起来秋獮之前给殿下准备的那厚厚的画册,殿下看完了没有?心中可有属意的?” 李傃愣了一瞬才想起来江画所指是什么,他很快笑了笑,道:“那西戎公主事情没能解决之前,太子妃还是没什么可选的。” “殿下不急?”江画眉头皱了皱,西戎公主之前说要进东宫的时候那的确是让太子妃的人选变得困难,但现在西戎公主已经成了阶下囚,可别说什么进东宫,就连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难讲,现在难道不是娶太子妃的好机会? 一眼就看出了江画的疑惑,李傃笑了笑,道:“父皇也有父皇的考量,娘娘的好心,我是明白的。” “不说圣上的考量,只说你自己。”江画认真地看着李傃,“你若是有喜欢的,就让她跟着你——如若身份实在不够,做个良娣也是可以的。” 李傃看着江画,笑道:“的确是有喜欢的,但也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江画眉头拧起来,“是相貌不合适?家世不合适?还是其他的什么不合适?这天下你看上的女人,有什么好不合适的?你是太子,一国储君,就没人是不合适的。” “尽管是储君,但也不是无所不能。”李傃笑着说道,“娘娘别担心这个了,我自有想法的。” 听着这话,江画微微叹了一声,道:“既然你自有想法,那便依着你的想法就是了——若你有喜欢的人又不好开口,我替你传话也行。” 李傃低低笑了两声,道:“现在还没到时候。” 江画狐疑地看了他两眼,一时间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了。 李傃又看了江画一眼,笑着把话题给岔开:“娘娘想不想知道那西戎公主说的故事?” “什么故事?”江画来了兴致,“她果真是有什么迫不得已和苦衷?” 李傃语气很轻松,他道:“苦衷和迫不得已也算不上,认真来说,应当是一个失败者最后的垂死挣扎吧!” “她难道是在西戎和国主争这一国之主的位置失败了么?”江画忍不住摇了摇头。 “正是如此。”李傃笑着说道,“她是之前戎国太子的亲妹妹,如今的国主与她关系虽然也是兄妹,但是是堂兄妹。她原本是在戎国被打灭之后打着她亲兄长的旗帜把人手召集起来,之后又和国主一起把这军队整合起来,才有了西戎的立国。” “所以西戎立国,有一半是这个公主的功劳?”江画眉头微微皱了皱。 “八成是这个公主的功劳。”李傃说道,“剩下二成可以算在国主的头上。” “那又为什么……是这个公主来和亲?”这情况只能让人觉得不解,江画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 “因为国主很快就占据了大义。”李傃笑叹了一声,“大义比功劳更重,何况他是个男人,很容易便通过一些手段,让这公主前面的辛苦都落了空,总之一切都是博弈,这个梵珠公主没能在这不见刀枪的战争中取得胜利,所以作为失败者被送来和亲。” “和亲也不是她对着无辜者动手的理由。”江画说道。 “我朝上下对他们西戎来说并不无辜,她只是想找一个目标影响最大的人动手而已。”李傃道,“父皇身边她想近身而不得,于是主意打到了我这里,谁想到那天正好娘娘在,让她又操之过急,所以才有这未遂的刺杀。” 江画静默了一会儿,忽然有些感慨:“所以她也就只是想重新挑起两国之间的战火,她并不希冀什么和平,应当就恨不得那国主和西戎一起死?” 李傃点了点头,又轻笑了一声:“或许常人无法理解,但若站在这公主的角度来看,这想法也并不奇怪。她并不想进东宫,她对我朝只有恨,但对西戎也是恨,并且恐怕对西戎的恨更深,所以她能想到的就是要这样的事情。” “如果我不是被她捅了一刀,我也许会试着去理解她的想法。”江画感慨地摇了摇头,“只是伤在我身上,理解二字便算了。” 李傃垂眸,过了半晌才道:“原本西戎众人说辞都是往感情的事情上面靠,都说是这公主原本有个爱人结果死了,所以才导致了这公主行为偏激。” “最后又怎样是得出了与所谓感情无关?”江画问。 “我看她的供词,她对她所谓的爱人并没有什么眷恋和不舍。”李傃抬眼看向了江画,语速慢慢放慢了,“有眷恋有不舍,才会有爱,否则不过只是普通的关系,甚至是不值得去维系的关系。” 江画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也抬眼看向了他,两人目光猝不及防地相撞了。 片刻沉默后,李傃先撇开了目光。 “所以……圣上还要对西戎用兵吗?”江画轻咳了一声。 “会的。”李傃很肯定地说道,“就算父皇不想,我也会上折子请求对西戎用兵。” 与此同时,乾宁宫中,李章做出了决定,由安国公王炎序来带兵,又点了几名将军一起,准备对西戎用兵了。 这次带兵中没有贵妃的兄长崔靖,尽管他也站出来请求出战,但被李章淡淡挡了回去。 站在殿中的楚王李佾百无聊赖地听着,忽然想起来之前贵妃与他提议去军中的事情,又见崔靖带兵请求被驳回,忽然心思一动,出列道:“父皇,儿臣想带兵出征!” 第84章 李傕、朕倒是很乐意让你去军中历练一二 李佾想要带兵。 站在他身后的李傕微微诧异了一瞬,只觉得这并不太像他认知中的那个楚王李佾。 在他心中的李佾,就是一个凡事争强好胜,但又总等着别人出力自己坐享其成的人——从他们俩在书房里面一起念书的时候他就已经感受太多了。 这么一个人说他想去带兵,他是不信的。 带着几分狐疑抬眼看向了站在前面侃侃而谈的李佾,李傕思忖了片刻,又悄悄看向了龙椅上他的亲爹李章,此时此刻李章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根本无法猜出他到底在想什么——所以李佾想去带兵,就能去带兵吗? 正这么想着,一旁一个将军站出来了,道:“西边环境恶劣,还请陛下三思。” 这话一出,龙椅上的李章露出了一个宽和的笑,他便道:“正是如此,打仗不是儿戏,楚王虽然有心,但这次还是算了。” 李佾没有坚持,他后退了一步,重新回到了之前站的位置上——似乎也没多沮丧。 李傕垂眸思考了一会儿,只觉得李佾这行为大约是和贵妃有关系。 贵妃这是想让李佾赶紧在朝堂上有所作为? 但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呢?李佾这正准备成亲出宫开府,在朝堂上有作为又如何,这样做只能展露野心,让人忌惮。 或者是,贵妃原意并非让他这样做,而是李佾自己随便琢磨了一下就让原本计划好的事情变了样? 想到这里,李傕看向了太尉崔靖的方向,站得远了,他看不太清楚崔靖脸上神色,但还是能辨出他似乎有些气恼。 这事情值得和他亲哥仔细说说。 李傕心里默默记了一笔,又有些惆怅:这样时候,身为太子他应当是在朝堂上的,而不是远远留在宫外。 他有些看不透了,他对李章的行为有所猜测但并不敢确定,对自己亲哥的态度又实在没想明白。 但有一点很确定,他知道他哥现在在帮他,不管是派到他身边来帮忙的陈品,或者是刚才站出来说话的将军,他很能肯定这些都是他哥影响下对他产生的正面助力,这些帮助不需要李傃去亲自吩咐什么,只需要他摆出态度来,就自然而然会有人上前来给予应有的回应。 正胡思乱想着,思路都快要跑去了十万八千里外,忽然听见上首内侍喊了一声“退朝”,李傕回过神来,抬眼便看到他亲爹李章已经离开了,于是他便跟随着朝臣们一起出了大殿,顺着宫道慢慢地离开。 还没走两步,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喊他,回头一看,便见着是李章身边的内侍正小跑着过来。 “殿下,陛下让您过去。”内侍并没有避着两边的人,这话一出,原本在一旁也在往外走的李佾就敏感地看了过来。 李傕停下了脚步转身,倒是不以为意:“那就走吧!” “父皇没叫我?”李佾凑了过来。 内侍为难地笑了笑,道:“陛下只叫吴王殿下过去。” 李佾翻了个白眼,有些不高兴地看了一眼李傕,倒是也没说什么,只气哼哼地走开了。 内侍看着李佾走开了,才笑着催促了一声:“殿下快走吧,陛下等着呢!” 李傕点了点头,便跟着内侍朝着乾宁宫去了。 乾宁宫中,李章已经换了一身常服,见到李傕进来便直接免了礼,然后让人拿了奏折给他看。 “在朝会上倒是不好说,安国公倒是建议你带兵一起西征,你想去军中吗?”李章非常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大哥是太子,需要坐镇京城,是断然不能去的。至于你二哥,他向来是个游手好闲,不够稳重,带兵不太可能。你若是想去,朕倒是很乐意让你去军中历练一二。” 李傕惊了一下,是万万没想到他亲爹在这里等着他——以及,安国公他舅舅现在这么能干了?当初他亲娘还在的时候安国公要是这么能上杆子办事,何至于当年是那种情况?还是说人总要狠狠跌一次,才知道怎样办事? 李章看着他脸上显而易见的惊讶倒是宽和地笑了笑,道:“也不急,大军开拔还早,你回宫好好想想。若是拿不准,就去问问你大哥。” 李傕点了点头,就算刚才李章都说了乐意让他去历练,他也不能拿定主意现在立刻答应下来,他的确要好好想一想的。不过刚才都已经听着他亲爹说到了他大哥,他便也忍不住开口问道:“父皇,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你觉得西戎那个公主应当留下吗?”李章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了他一个看起来不相干的事情。 “留下?”李傕眨了眨眼睛没太懂这个“留下”的定义。 李章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西戎那块地方并不是土地肥沃之处,那儿地势高,土地贫瘠,在前朝时候是流刑的去处。”顿了顿,他看向了李傕,“但既然能立国,也能说明现在那里比较之前已经不太一样——尽管朕仍然看不上,但或许对西戎人来说,那里又的确是珍贵的。战争永远不是在攻占下的那一刻就结束,更持久的斗争都在占领之后,他们会为了自己所珍视的土地而战斗,这时就需要有人有手段去应对,也就是需要一个治理的人。这就是所谓的打天下和治天下。” 李傕思索了一会儿,道:“父皇想放这个西戎公主回去重新治理西戎的意思吗?” 李章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声:“不过这件事情尚在商议中,有觉得这是放虎归山留后患,理由是这个西戎公主当初让西戎重新立国,这次回去一定能东山再起;也有觉得应当杀鸡儆猴,本朝如何对待西戎这样犯上的行为,是让周围所有人看在眼里,如若处理不当,将来就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顿了顿,他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然后才问道,“你如何觉得呢?” 李傕一时间没有自己的想法,但却很敏锐地觉察出了在这件事情中他亲哥是怎样的态度。 毫无疑问,李傃是不可能支持让这个公主活着回去西戎的,这公主当初目标是他,虽然有淑妃侥幸出来帮忙挡了一刀,但他都能算是受害者。 李章这样的想法就基本等同于不追究责任,还要送这个梵珠公主一个荣华富贵,没有哪个受害者会接受这样的事情,就算李傃作为太子再怎么为大局着想也不可能会愿意答应——这或许也就是李章现在没有让李傃立刻回东宫来的原因? 这让他觉得他的父皇在此时此刻是属于皇帝的那一面压到了一切,他现在想着打天下治天下,所以所有人都只是工具,不管是现在沦为阶下囚的西戎公主梵珠,还是他亲生的太子李傃,又或者是朝中许许多多的人包括站在这里的他自己,一切不过是棋子,任由李章这个执棋者随意摆弄。 “如若要找一个了解西戎并且能镇压住局势的人来治理,或者也并不一定非要是这个公主吧?”沉默了许久之后,李傕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开了口,“何况她身上显而易见的缺点太多,也并不是好辖制的那种人。” 李章笑了笑,道:“的确如此,所以也不急于一时。” 李傕抿了抿嘴唇,他不知要说什么,只觉得脑子里面一团乱糟糟,有些理不清头绪。 回到德安宫之后,李傕让人备了马,便往围场去找李傃了。 到围场的时候,他却并没有立刻见到李傃,而是先见到了在太子营帐这边读书的李俭。 看到李傕,李俭下意识躲了一下,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才站直了身子没有往后退。 每次见到李俭都能得到这么个反应,实在是让李傕看都看得有些迷惑了,他干脆一伸腿拦住了李俭的去路,没好气地问道:“你每次看到我都在跑什么?我很可怕吗?我有什么地方对你不好吗?” 李俭不敢和他对视,只沉默地低着头,声音微微有些发抖:“四哥……” “回答问题。”李傕看着李俭,他今天就要一个回答了。 李俭静默了好一会儿,方道:“我要去见娘亲。” 听着这样的答非所问,李傕冷笑了一声,道:“那就去淑妃娘娘面前问问,你到底为什么每次见我都仿佛老鼠见到猫?” 李俭抿了抿嘴唇,抬头看向了李傕,又有些茫然地把目光撇开了。 这叫他能怎么回答呢? 总不能说他是因为上辈子的阴影,所以现在看到他就想躲吧? 在他看来,上辈子的李傕就完完全全是个疯子,看起来温文尔雅,但行事完全没有章法又毒辣,他的确是争皇位失败了,他甘愿认输愿意去死,但李傕让人问他懂不懂什么是孝是什么意思?一定要把最难堪最不想面对的伤口撕开在人面前一遍遍鞭笞又是什么行为? 虽然眼前这个李傕不似上辈子那样,可他就是会想起上辈子经历过的事情,他单纯地就是想要离他远一些。 第85章 生母、生母是什么意思? 李傃出来时候,正好就看到他亲弟李傕把李俭堵着问为什么的样子。 李傕从小受宠爱,不似他总被规矩条条框框管着,性格事实上跳脱得很,此时此刻便好似个霸王,显得在他逼问下的李俭就好像个可怜虫。 轻咳了一声,李傃等着这两人看过来之后才含笑道:“和小孩子计较什么?你过来是有事情的吧?让六弟去淑妃那边吧!” 李俭听着这话飞快地起身行了礼,立刻马上就转身离开,半点也不停留。 李傕若有所思看着这小孩躲闪的样子,忍不住对着他哥道:“我觉得这六弟有问题,他每次看到我都躲躲闪闪,要么就是吓得站在旁边好像呆住了一样,我很可怕吗?我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事情,或者听信了什么谗言流言之类的,对我有个不好的印象。” 李傃笑了笑,倒是不以为意:“五弟每次见到你也是噤若寒蝉不敢上前来和你说话,有什么不同吗?” “那是五弟的生母本身没地位,而且还因为我们母后当年的事情贬过一次,所以他害怕我是应当的。”李傕很明白这背后的事情,“但六弟有必要这样吗?他现在在淑妃名下,淑妃向来和我们俩亲厚,他却怕我?这说不通。” “想想他生母?”李傃让人上了茶,在椅子上坐下了,“因为仙仙的事情丢了昭仪的位分最后落得一个没名分的宫人的下场,本家安国公府被压着这么多年,今年才眼看着有些起色了,他对淑妃有几分真都难说,何况是对你?” 李傕想了想,从一旁内侍手里接了茶,还是觉得而有些古怪:“淑妃娘娘对他这么好,不偏不倚的公正,那态度无可挑剔,他难道对淑妃都还是个虚情假意?” “未必是淑妃说,但这事情也不是秘密——至少淑妃没有瞒着的意思。”李傃淡淡笑了笑,语气全是无所谓的,“他不值得你有什么特别关注的,就当是五弟那样的弟弟就行了,他既不会对你有什么威胁,大概也不会对你有什么助益。” 李傕喝了口茶,倒是也真的把这事情给抛开不想,只说起了朝堂上的事情。 “今天朝会上说了要西征的事情。”李傕道,他简单把现在拟定的带兵将军等等全部说了一遍,最后说起了楚王李佾请求跟着一起带兵和崔靖这次没能获准出战的事情,“老二会说想去军中真的出乎意料,但又觉得奇奇怪怪,按理说老二不是这种性子。” “他的确不是这性子,这应该是贵妃希望他去做的事情。”李傃虽然不在朝会上,但对发生的事情并不觉得意外,“并且贵妃应当是希望在崔靖能出战之后,他再出来说想一起去——不过他自己应该没想清楚这其中先后。”对李佾他还是很了解的,他就是从小被贵妃宠着,万事都有贵妃在后面帮着,自己的头脑反而简单到有些好笑,“父皇不会同意他去军中的,如果只是如之前那样对着北边用兵,几路分兵,让他跟着其中一路不怎么危险的去历练也不无不可,但对西戎么,本身路也难行,这次大概也不准备分兵几路,带着他是不可能的。” 李傕点了点头,抬眼看向了他亲哥,道:“的确没准——但是父皇问我要不要去。” “你想去吗?”李傃温和地笑了笑,“你若是想去,十率府中让人跟着你。” “那……那不太好吧?那不应当是跟着你的吗?”李傕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些什么,他换了个位置,选择挨着他亲哥坐了,声音压低了很多,“哥,你想做什么?” “扶着你在朝中站稳。”李傃看着他。 李傕静默了一会儿,欲言又止了许久,最后垂头丧气地低了头:“我……有点不懂。” “你心里明白。”李傃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了,父皇想扶着你在朝中站稳,我只是顺着父皇的意思在行事而已。” “可……那你呢?你才是太子啊?”李傕抬头,眉头是紧皱的,“这不应当、这是不应有的。将来我在朝中站稳了,然后我们就只可能面对兄弟阋墙,权力只有这一份,他不可能分一半给你又分一半给我。” “但很显然,父皇并不会让你跟着我,成为我的左膀右臂。”李傃语气很平静,“如果不出意外,也不用太久,等你和我都娶了王妃之后,你和我加起来就成为了父皇必须忌惮的势力,与其到时候落得一个父子反目,不如早早把我和你拆开,这样引得我和你因为权力争斗,他正好能把所有一切都握在手中。” 李傕听着这话,重新低了头,沉默不语。 他并非不懂这些,只是不愿意这么去想罢了。 他忽然发现他自己心中总存着几分侥幸,还总喜欢自欺欺人,他不愿意去看这些其实已经摆在明面上的事实。 他发现其实他也是和李佾一样被保护得太好的那个人,从前有皇后来护着他,现在有他哥哥替他遮风挡雨,或许是因为如此,他真的愿意相信李章对他们会有父亲的一面压过皇帝一面的时候——也或者是,的确是有,只不过太少了一些。 “其实我觉得你比我合适。”李傃看着李傕,有些话说出来并不难,“以前我就这么觉得,所以早在父皇动这心思之前,我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念头,你大可不必觉得愧疚或者对不起我之类。人都有私心,我也不例外。” 李傕抬头看他,过了许久才道:“是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吧。”李傃说道,“仙仙出事的时候——我被困在东宫,又被劝着不要动用十率府的时候。” 这的确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久到李傕去回想的时候都只想起来那时候的一团混乱,那时候皇后在元山宫,他们唯一的妹妹生病,最后他私自跑出宫去找皇后回来。 “顺着其他人的意思做事情很简单。”李傃说,“但有自己的决定并一定要去做到并不容易。” “我……我要想一想。”李傕目光有些发直,他觉得自己真的需要想一想。 “先想想要不要跟着大军一起西征。”李傃语气很平静,“我认为你应该去,既然是父皇开口让你去,你就去。他不会无缘无故提到这件事,贵妃也不会无缘无故就劝着老二跟着大军一起,这西征一定是有后手可用,他们一定能赢。” 李俭身后跟着一串人回到江画营帐这边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了午膳的时分。 他听见徐嬷嬷在旁边吩咐了人往太子营帐那边送两份午膳,又想到自己刚才被李傕逼问为什么害怕他的情景。 不知为什么,他倒是有些害怕李傕把这事情拿到江画面前去说,他怕江画一定要他给个答案,这答案他给不出来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这会儿倒是希望太子能活久一点,现在有太子在,李傕看起来还像个人,不像疯子,行事还看起来有些章法能有迹可循,若像上辈子那样太子没了,李傕估计又要成疯子一样。 站在外面一顿胡思乱想着,他让身边白蓉进去通传了一声,然后就等着进去和江画一起用午膳。 白蓉进去了没过一会儿就出来,手里拎着个食盒,面上笑容还是和平常一样温柔:“娘娘说有些疲累,说让小殿下今日自己用午膳就行。” “那我进去看看母亲。”李俭抿了抿嘴唇就准备进去。 “小殿下别急,让娘娘先休息好了再去探望吧!”白蓉笑着拦住了他。 只看这动作,李俭就大概猜出这是江画不太想见他所以干脆拦下来,若是之前他一定要进去看看的,所谓母慈子孝也都是这样——但今天他也觉得没什么心情,于是没有太执着,便朝着自己帐篷那边去了。 这围场中的帐篷说是帐篷,其实也和宫殿没什么区别,都是华丽又坚实的,里面陈设一个不少,住着和宫里面也没什么太大不同。 李俭兴致缺缺地看着面前摆出来的午膳,总情不自禁去想李傕问自己的话,然后又想江画对他一直以来的冷淡。 他想不出原因,明明他是江画亲子,若论将来,分明他才是江画的依仗,为什么江画对自己这么冷漠? 越想便越觉得他这重生了一辈子也不顺,分明应当是掌握先机的那个,可现在面临的事实和上辈子却截然不同。 两辈子加起来的不顺,他甚至觉得这重生一次仿佛像是对他的惩罚——那时候他跪在菩萨面前说过那么多忏悔的话,菩萨难道一句也没听进去? 正在郁闷时候,他听见徐嬷嬷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接着就是白蓉带着徐嬷嬷来到他面前。 “最近在外面也正好,娘娘想着这么多年下来小殿下也没祭拜过生母,这在外面还正好碰着了,小殿下可以去祭拜一二。”徐嬷嬷说道。 李俭整个人都愣住了,生母是什么意思? 第86章 请求、李傕提出了一个江画没想过的要求 让李俭去祭拜生母,是江画认真想过之后才让徐嬷嬷过来吩咐的。 原因很简单,李俭如今开蒙认字,就不完全算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该知道就应当知道,没必要藏着掖着,早点说明白了对彼此都有好处。 不管徐嬷嬷等人之前是有怎样心思,她是不想再拖下去。 如今江画拿主意已经没有人再反驳什么,于是伺候着她用完了午膳,徐嬷嬷就直接往李俭这边来说了这事情。 而李俭听了徐嬷嬷的话,半晌都只觉得脑子里面一片嗡嗡,他感觉有些恍惚——江画不是他的生母吗?那他是谁生的?为什么江画不是他的生母? 这问题反复在他心里缠绕但又没有答案,而眼前徐嬷嬷显然不打算给他答疑解惑,只说过这事情之后,便安静地退出去了。 等到他反应过来想抓着她问一问时候,人早就已经走远了。 于是他看向了还在身边伺候的白蓉,声音不自觉有些沙哑:“我不是母亲……亲生的吗?” 白蓉面上拂过了一些不忍,但还是说了实话:“小殿下从落地开始在娘娘身边抚养,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李俭茫然了一瞬,所以这就是他重生之后江画一直对他冷淡的原因吗? 那么他……他的生母又是谁? 他抬眼看向了白蓉,问:“所以我生母是谁?” 白蓉口中压着一声轻叹,道:“是王宫人——若从出身说起,王家旁支女儿,进宫后犯了错,所以小殿下出生后就抱给了娘娘。” 李俭怔忡片刻,一时间只觉得荒谬,他上辈子希望母亲有个好的出身,却求而不得,这辈子生母的确有个好的出身,最后却犯了错叫他重新回到了江画膝下,他只觉得这重生一次处处皆是嘲讽。 他想要的母亲的关爱是他再也无法得到的,他以为的生母另有别人,他曾经向往过的来着母族的支持永远也不会有。 闭了闭眼睛,他飞快地把这些事情从头捋了一遍,倒是冷静下来了——他既然被抱养到了江画名下,无论如何都是要喊一声母亲的,喊了他也不吃亏,以江画现在的地位身份,只会比上辈子过得好,所以他只要耐心地等待下去,就一定能和上辈子不一样。 只不过,他之前想着江画以后的依仗只有他,现在倒是反过来,在他完全长大成人之前,他唯一的依仗是江画。 所以不能把这好不容易才喊了三年娘亲喊出来的情分给弄散了。 他重新看向了白蓉,语气沉稳得不像一个小孩子了:“我要去见母亲,我这辈子就只有一个母亲,别人我不认。” 江画用过了午膳靠在床上拿着一本书翻着。 这些话本她陆陆续续都已经看完,现在也不过都是在找其中精彩部分重温一下。 一抬眼看到徐嬷嬷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她放下手里的书问道:“去和李俭说了?” 徐嬷嬷走上前来,答道:“已经说过了,奴婢瞧着六殿下倒是没有太过于意外,猜着恐怕是平常听过一些闲话?” 江画只笑了一声倒是也没把这些太往心里去:“听过就听过,其他就随他,既然他已经开蒙识字,这些事情总归是要知道的。他要是想去祭拜王宫人就给他准备车驾,若是不去就算了,反正都随他。”顿了顿,她又道,“等明年让他搬去与皇子们一起住,不必再在宣明宫了。” 徐嬷嬷记了下来,还是忍不住叹:“这事情就闹得好像这几年都白白付出了一样。” “嬷嬷就当是做了几年善事。”江画倒是无所谓,“难道还指望着一切付出都有回报?若是这么想,那心里就有些难过了,毕竟这世上好些事情都看不到回报。” “娘娘说的是。”徐嬷嬷也是豁达人,想了一会儿就把这话给抛开了,另外说起了太子和吴王,“吴王殿下过来和太子殿下一直在说话,午膳也没有用,说是送去的午膳又原样送出来了,娘娘,这是不是得找个人去看看?” 江画知道吴王李傕来了,她想起来方才太子李傃来找她说话的情形。 李傃说了许多事情,其实有些她也没听得太懂背后的含义——只是有一件事情她很确定,在皇后去世之后,李傃一定过得不好,就算她能照顾到有些吃穿用度上的事情,但那都只是表象。表象都是花团锦簇的,这皇宫中没有哪里不是冠冕堂皇,但背后究竟如何只有本人才知道,不过是如人饮水的道理。 “让膳房准备着,若是那边叫起,直接送过去就行。”想了想,江画这样说道,“倒是也不必让人去打扰了,他们兄弟俩应当是有话想说的。” “太子殿下在这儿已经太久了,其实早该回东宫。”徐嬷嬷忍不住说道,“哪里有储君不在东宫,反而在外面的道理?” “前朝的事情你我都所知太少,还是先看看吧!”江画笑了笑,“说不定他们有他们的打算,我们这些局外人伸手,或者是要好心办坏事。” 徐嬷嬷点了点头,道:“娘娘说的是。” 正说着,外面来人通传,说是李俭过来了。 江画沉吟片刻,便让徐嬷嬷去带着李俭进来。 过了一会儿,李俭就从屏风后面绕过来,见到她之后就眼睛红红地上前来行了礼,跪在地上不起来:“娘亲,不管生了儿子的是谁,儿子这辈子都只认娘亲一人,求求娘亲不要抛下儿子。” 江画低头看着他,此时此刻,她微妙地想起了自己上辈子生养的那个李俭。 那时候李俭要去认旁人做养母时候就是这么跪在她面前,他说:“母妃,虽然您生了儿子一场,但儿子想要的前程您给不了。” 恍惚了一阵,江画闭着眼睛缓了一息,然后睁开眼睛看向了还跪在地上的小孩儿,示意徐嬷嬷把他拉起来:“你还小,这话不必多说。” “娘亲,儿子说的话是真心的。”李俭握紧了拳头,认真地说道。 “如若无事,就还是去念书吧!”江画并没有理会他说的话,只这么淡淡笑了一声。 “娘亲……”李俭抿着嘴唇,再次跪在了地上,“娘亲信我,白蓉说儿子自出生起就在娘亲身边,儿子从来也觉得娘亲是这世上与我最亲近的人,儿子辜负谁也不会辜负了娘亲——只求娘亲不要抛下儿子。” “抛下?”江画闭上眼睛,眼前全是上辈子的李俭说的话做过的事,她觉得她应当已经忘记的事情这时全都翻涌了出来,她压不住冷笑了一声,“教你知道生母是教你什么是孝,这是抛下么?你开蒙念书,孝经没念完么?” 李俭小小的身形摇晃了一下,这个“孝”字仿佛一道咒,直砸得他有些不知如何言语,他甚至立刻就想起了上辈子被李傕派来的人逼着问何为孝悌的时候。 “出去。”江画明白她应当把眼前这个小孩儿和自己上辈子生养过的李俭看作两个人才对,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根本做不到。 李俭跪着没有动,他有些想不明白,亲生与非亲生的差别就会这么大吗? 而靠在床上的江画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再一次觉得自己与叫李俭的小孩的确没有母子缘分,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 打破这僵局的是吴王李傕。 来了这一趟,当然是要过来和江画问安的。 与李傃说了许久的话,说得脑子里面全是阴谋阳谋和算计,他转了一圈,一时间也不想动脑子了,便让人先到江画这边来问了问,听说了是有空就过来问安。 一边把从宫里带出来的药材交给徐嬷嬷,他一边从屏风后面转过来,一眼就看到李俭跪在床前的样子,顿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了——他一下子就想起来自己方才还问过这小孩几句,他总不能是为着他问过的那几句话这会儿跪在这里请罪的吧? 还没开口,他就已经看到小孩身形摇晃了两下,最后默默站起来,仿佛没看到他一样,木着脸出去了。 这什么情况? “六弟怎么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李俭,又看向了江画,“娘娘罚他了?” “没什么事,就只是说了会儿话。”江画笑了笑,“吴王殿下从宫中来,宫中向来可好?圣上身子情况如何?” “都好着。”李傕随口回答着,把李俭的事情抛在脑后,自己陪着江画坐下了,“娘娘现在伤口愈合情形怎样?入秋了围场越来越冷,要早点回宫才好。” “太医说是再过十日,应当可以站起来。”江画说道,“要好完全就还得回宫慢慢调养。” “宫里药材更齐全,若早早回宫的确是好事。”李傕倒是微微松了口气,他看向了江画,又笑道,“之前还拜托娘娘给我相看个特别好看的王妃,现在看起来短时间内我是难看到了。” “之前倒是真的相看过,只不过没看到你说的那样天姿国色。”江画笑了笑,和李傕说话倒是轻松很多,不必太斟酌字句,“若你着急,我写封手谕让内府赶紧把画册赶制出来送给你也可以。” “等我从西征回来吧!”李傕哈哈一笑,他在李傃面前时候还没确定这事情,但这么一路走过来已经拿定了主意,“很快我就要跟随大军西征——娘娘,有件事情能不能求你帮忙?” 江画有些意外地看向了李傕,道:“你要做我做什么,直说就行了,不必提帮不帮的。” 李傕一路走过来是在想事情的,尽管他不想动脑子,但很多事情几乎算是本能一样。他和李傃交谈了一番,当然就会去想许多事情他应当怎样去做。 他的亲哥想让他在朝堂上站稳,他的父皇也想让他在朝堂上站稳,他们俩看起来似乎是有默契了,但实际上却是他的亲哥在明着和他的父皇博弈,那么他要怎么做?他需要去西征,也需要让他的亲哥不至于到最后没有退路,或者说,他要成为他亲哥的退路。 他不想最后他们兄弟反目,他们兄弟也不可能会反目。 如果他亲哥和后者之间注定有一个会成为他需要打倒的对象,那他选择后者。 “娘娘能不能帮我稍微看一看贵妃。”李傕提出了一个江画没想过的要求。 江画眉头微微皱了皱,有些不太明白他有什么目的,但也没多想就答应了下来:“这不过举手之劳。” 第87章 项链、更显得他扭曲 对比太子李傃和吴王李傕两人,看似是太子更冷漠,吴王更活泼好亲近,事实上却也并非如此。 李傃的确是冷漠,太子的身份和地位天然地让他和寻常人隔开,储君这二字就已经足够让他和普通人的距离拉开到一个需要敬畏的地步,所以他必然给人感觉是冷漠还不近人情的,就好像皇帝给人的感觉也是高高在上不似凡人,而与此同时,他的确也少言,二者叠加,给人的感觉自然就是冷漠。 李傕则不同,他虽然出生起就封了个吴王,但多年来也没有加封,之前皇后还在的时候他也不怎么出众,乃是这几年李章对他显露出了喜爱才让他显露在人前,并且他的确活泼爱说话,故而便让人一开始就觉得亲近。 在朝臣眼里,李傕便是一个能放得下架子,又能说得上话的人。 陈品在李傕身边跟了这么些时日,一开始倒也这么觉得,不过一段时间下来,倒是也觉察出这个吴王看起来好相处,但心里是有主意的人。 有主意倒是没什么,做臣子的是喜欢跟着有主见有主意的人做事,只是有主意有主见是不是有能力,便是另一回事了。 那边李傕去给江画请安,陈品便留在了李傃的营帐中,略微说了说京中的事情,还着重讲了讲李傕本人。 “吴王殿下恐怕并不会是任由摆布的。”他的话说得并不算婉转,他自考中进士就到东宫的詹事府中做官,如今做到了詹事,对李傃相当了解,也很明白要怎样和他说话,“何况臣瞧着吴王殿下应当还有自己的打算。” “这是当然的。”李傃看了一眼陈品,语气还是淡漠,“若是自己没个打算,他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在朝中站稳——他应当会去西征,你从十率府中点精锐跟着他。” 陈品还不知道李傕已经确定要跟着去西征的事情,听着这话倒是愣了一会才应了下来,接着又有些担忧:“之前楚王在朝上还说想去军中但圣上没允,这会吴王殿下去了,楚王怕不是要闹起来?”顿了顿,他又摇了摇头把自己的话给推翻了,“若是楚王殿下闹一闹也无妨,就怕是太尉生了别的心思。” “太尉不会。”李傃语气很笃定,“崔靖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爬到了太尉这位置上,他比谁都小心,何况父皇这次没允他带兵,他心里已经很明白父皇是什么意思了。” “圣上是打算冷一冷崔家么?”陈品还是有些拿不准这些事情,李章的心思太多变,变得臣子们都有些难以应付,“若是要冷着崔家,那安国公府应当会再起来了——若是这样,宫中的六殿下……?” “不至于。”李傃好笑地看了一眼陈品,“安国公府到此为止了,不可能再进一步。” 陈品虽然不知道这结论到底从哪里推论出来,但还是点了点头表示明白,接着又道:“那接下来只要西征顺利,吴王能顺利回来,一切应当都能如殿下所想那样了。” “也未必。”李傃往后靠了靠,若有所思地拿着茶杯,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屏风上——那是一架刺绣屏风,绣的是六合同春,上头的鹿栩栩如生,鹤似乎能振翅而起,一旁的椿树叶子绕着鹿与鹤,便组成了这象征天下皆春欣欣向荣的六合同春,但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围场中已经染上了秋意,很快这天下就会被枯槁的黄色席卷,要在一场一场大雪之后,春才会再来。 陈品见李傃不说话,也不敢吭声,只安静地站在一旁。 他跟着太子这么多年,也把太子的处境看在眼里。 从出生开始做太子,这么多年下来,就算他什么都不做就已经成了李章眼中的威胁。 如若皇后还在,恐怕李章都已经想尽了办法要废太子——这话说来残酷,幸亏是皇后没了,所以李章下不了手,李章身为皇帝需要一个美名,所以现在他不能对太子做什么,所以他转而去让吴王站出来到朝中来,他只需要让吴王权势和太子相当,就不需要他挑拨,他们兄弟俩就会争起来,就算他们不争,他们身边的人都要争个你死我活,到时候李章只需要坐收渔利。 这手段太简单,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但不会有人觉得哪里不对。 在朝中,人人都想往上爬,顺着李章的意思行事就能获得荣华富贵,何况吴王身边还空空荡荡没什么亲信,他们有一万个理由去捧着吴王,大不了就是在将来出事之前及时抽身——或者也不用抽身,李章向来好名声,不爱行连坐之事,到时候他们只需要表态得及时且正中李章的心意,便能全身而退。 这手段李傃当然也看得出来,最初时候陈品猜测着李傃会怎样做,他知道李傃看重吴王,毕竟是同母的亲兄弟,这份情谊不是普通的兄弟情可比拟,让他想不到的是,李傃跟随了李章的做法,他开始帮着吴王在朝中站稳,还直接派了他去吴王身边帮忙,他在太子身边这么多年,只需要露脸就能代表太子的意思,所以吴王飞快地在朝中站稳了——皇帝和太子一起帮忙,他不可能站不稳,就算换个三岁小孩,也能站得稳稳当当。 但——对李傃和李章来说,这却并不是听从服从,而是不公之于众又心照不宣的对抗。 自古做太子的就少有好下场,父慈子孝这四个字不存在在太子和皇帝这两个身份之间,没有哪个皇帝容得下自己身边有个名正言顺能觊觎自己皇位的年轻人,除非他要死了,他才会不得不考虑江山传承究竟要给谁。 他们这些东宫属官当然希望李傃能登上皇位,到时候他们都能鸡犬升天——但,凡事总有个但是,李章看起来无病无痛还能再活个大几十年,李傃登基的可能会随着李章活得越久而变得越渺茫,除非中间突然出现了什么意外,否则李傃多半也就是一个被废或者身死的下场。 所以这次李傃和李章之间的对抗,在他们东宫属官们看来是必然的,他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一切都听李傃的吩咐,若是能赢稳赚不赔,若是不能,以李章李傃父子俩的一贯行事,他们必然也不会有什么牵连。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他听见太子李傃道:“你回宫时候让人把去年西域进贡的那一匣子红蓝宝石送来。” “啊?”陈品愣了一愣,倒是没想到话题忽然跳到了这里,他迅速回想了去年东宫收到的贡品,又确定了一下李傃要的东西,“是圣上赏下来的那一匣子,还是那个孔雀国送来的?” “有两匣子吗?”李傃似乎是愣了一会,他想了想,又道,“那就两匣子都送来。” “是。”陈品答应了下来,还是忍不住问,“殿下要这两匣子宝石做什么?” “昨日看书,看到书上画了一副项链十分好看,准备带着人试着照着书上那样子做一条。”李傃淡淡道。 陈品欲言又止,但也不知能说什么,只好闭了嘴。 “做这些需要什么东西,你一并让人准备好。”李傃又道。 “殿下要亲自动手吗……?”陈品感觉自己声音有些发抖,“您吩咐就行,这事情有工匠来做……” “无妨,原本也是无事可做,我自己来。”李傃道。 陈品沉默了一会儿,想要再劝一劝,但最后还是闭了嘴,表示一切都会准备妥当。 李傕和江画说了会儿话,见着到了下午,便不再多留,算着宫门下钥的时间,便急急忙忙上了马要回去了。 陈品这边收拾好了,便跟着李傕一起回京城去。 李傃这次没出来送他们,只让了个内侍跟着他们到围场门口,看着他们走远了,然后才转身回去说了说情形。 “行了,去把我昨天在看的那本书拿来。”李傃把桌子上铺了纸,又让人去拿书。 内侍急忙把书捧出来,摆在了桌子上,面上露着几分为难:“殿下,您想做什么,吩咐了工匠去做就行了,哪里要让您亲自动手呀?万一磕着碰着了……” “啰嗦。”李傃拿起书,翻到了他想看的那页,上头是一条样式十分繁复的项链,上头缠枝的花样看起来有些西域的风格,但嵌合起来又带着几分中原特有的含蓄风流,他打算把这条项链做出来——他想了想,抬眼看向了一旁的内侍,“淑妃生辰是什么时候?” 内侍愣了好一会儿,又想了好久,方道:“不知……宫中没庆祝过淑妃娘娘寿辰……” “……”李傃沉默了片刻,他自己也想了想,宫里面的确是不会给妃子来庆祝寿辰,向来庆祝的都只有皇帝皇后太后太子这些,妃子是不在其中的。 “奴婢去问问徐嬷嬷?”内侍看着李傃的神色,小心地问道。 “不必。”李傃还不打算把有些事情这么快就说出来,他去和江画略说了会儿话,就已经发现江画非常正直——更显得他扭曲。 第88章 皇帝的心思、那得看是谁在撒娇任性 所谓兵贵神速,在确定要西征之后,很快吴王李傕就跟随大军离京了。 离京之时李章亲自送到了京郊。 这次便是有太子李傃同行,之前李傃太久没在东宫已经引人猜疑,这次送别他便不得不出面了。 李章近来时常觉得忧虑,只是他也无法说清心中忧虑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或者并非是难以说清,只是不想承认。 他靠在贵妃椅上,看着面前的歌姬舞姬在和着丝竹乐声表演,身旁是郑婕妤安静讨好地在给他准备茶点,画舫虽然足够大也算得上平稳,但大概是因为有风的缘故,他还是感觉到这华丽的画舫正随着水波微微晃动。 抬眼看向远处蓬莱仙境中的假山,隔着碧波池的波光潋滟,似乎真的让人生出一种身临仙境的感觉,李章想起来历代帝王中寻仙和求长生的故事。 当不在其位的时候,便会觉得寻仙和长生具是谎言,全是荒谬,但一旦坐在了龙椅之上,便想千秋万代地坐下去,就会怕死,就会想要永生。 “陛下尝尝这道点心,妾身刚才试过,入口绵软,十分可口。”郑婕妤捧着一道点心娇娇柔柔地开了口,她近来经常陪着李章,是显而易见地受宠,故而胆子也比之前要大一些,不那么时时刻刻都小心谨慎了。 李章低头看了一眼那做成了芙蓉花形状的点心,又看了一眼正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在讨好他的郑婕妤,忽然就想起了江画。 他想起来江画跟着他这么多年,似乎都很少如郑婕妤这样主动,她总是很谨慎又很安分,她懂得进退也懂得分寸,不该做的事情她从来不做,该做的事情就算有人会说点闲话,她也不会轻易因为闲话而放弃,她总在做她应当做的事情——这一份应当,在宫中便是难得。 应当这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是难的。 一来是要怎样知道这件事情应当做呢?是基于怎样的考虑,才能确定这件事情是应当? 很显然,江画并不是出于她自己淑妃的角度来看,她虽然看起来安分,但一定在揣测他的想法,她在猜测他心目中的应当,并且还很聪慧地把一切都猜得正确,所以才能做出他眼中的应当。 她不似眼前这个郑婕妤这么直接又露骨地邀宠,但这么几年下来,她行事妥当比这样来求一个宠爱更显得恰当,所以这么几年下来,她一直都是在后宫中最受他宠爱的那一个——因为事事可心,事事都做到了他心坎里,她是后宫中唯一一个事事都为着他着想的人,所以他觉得她好。 心中这么一比较,再看郑婕妤,便也觉得有些无趣,尽管他觉得郑婕妤的确算是美人,但……心思太多。他静默了一会儿,抬眼看向了一旁的内侍,问道:“问问淑妃情形如何了,若是已经能挪动,赶紧让她回宫来。” 一旁的郑婕妤脸上笑容僵硬了一丝,但还是甜甜笑着道:“眼看着就要入冬了,淑妃娘娘的确应当早些回宫来,听说围场那边要比宫里冷许多。” 李章点了点头,又吩咐道:“带些炭火之类过去,若是围场冷便先用上——让御辇过去,御辇宽大还稳,炭火用在辇车上,便不会冷。” 内侍急忙都应了下来,立刻便下了楼船,让人放了只小船急忙往岸边去了。 郑婕妤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又偷偷看了一眼李章,见他又对着面前的歌姬舞姬出神,一时间有些泄气——她现在的确是受宠,看起来风光,可是不是真的她自己心里有数。李章对她就好像对阿猫阿狗一样,有兴致时候逗一逗,不打算给位分也不打算让她怀孕。别说去和淑妃比,就连贵妃也是比不上的,贵妃至少还有楚王,李章还因为楚王不能去军中的事情特地找贵妃说了几次宽慰呢!这么一想,心中便更加失落了一些。 这么出神的一会,她没觉察到李章目光扫了过来,只忽然听李章问道:“你不喜欢淑妃?” 郑婕妤一愣,猛然回神,带着几分惊诧地对上了李章的目光——她声音有些发抖:“回陛下……淑妃娘娘对妾身一直照顾有加,妾身怎么可能会不喜欢淑妃娘娘……” “你觉得淑妃是怎样一个人呢?”李章若有所思地问道。 郑婕妤想了想,道:“淑妃娘娘十分温柔,妾身刚进宫时候,淑妃娘娘吩咐内府对妾身这些采女们都十分照顾。” “她总是这样替人着想。”李章笑了一声,感慨地往后靠了靠,“她像阿英,又不像阿英。” 郑婕妤眨了眨眼睛,倒是没对上这个“阿英”是哪个,听着似乎是某个人的小名小字之类,但她也不知道宫里面有谁叫这个。 “靠岸吧!”李章没有把话说下去,只是吩咐了画舫靠岸。 上岸之后送了李章先回去乾宁宫,郑婕妤想了一想,打发往云韶宫走了一趟,问了贵妃是否得空,得了回答之后便往云韶宫去了。 因为李佾没去军中,贵妃最近索性就把工夫全部花在了李佾娶正妃的事情上面来,圈定了楚王府的位置,如今是在按照图纸修葺府中建筑,另外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事情要她看过——倒是也可以全部让内府去忙活,但她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就视若珍宝样样儿都要给最好的,现在自然不愿意撒手给内府去办,生怕哪里有缺漏将来会后悔,于是内府也就事无巨细地把这些全都拿到了她面前来。 听着说郑婕妤要过来,她把手里的册子交给了旁边的嬷嬷,忍不住笑了一声,道:“这郑婕妤得宠了这么些时日,眼看着要远了我们云韶宫,现在又凑过来,大概是发现自己这宠爱来得虚浮。” 嬷嬷笑着把册子收起来,道:“这是好事,否则岂不是培养出了一个对手?” “且看她过来是要说什么吧!”贵妃可有可无地笑了笑,挥手让人上了茶,“咱们圣上心思难测,也说不好到底是喜欢漂亮的还是喜欢性格好的。” “若是以淑妃看,圣上就应当是喜欢又漂亮性格又好的。”嬷嬷在一旁给斟了茶,“郑婕妤相貌虽然比不上淑妃,但也能算是一流,性格上倒是的确小姑娘了一些,有些撒娇爱任性,圣上大约是不喜欢这种的。” “这可就说错了。”贵妃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哪里有不喜欢撒娇爱任性的?那得看是谁在撒娇任性。大约这个郑婕妤还是没能让咱们圣上心动,所以撒娇也好任性也好都没能投其所好。” 嬷嬷笑了笑,道:“娘娘说的是。” 正说着,外面人进来通传说郑婕妤过来。 贵妃放下茶盏,便命人带着她进来。 自从淑妃在宫外养伤开始,郑婕妤到云韶宫比往常要多得多。 她熟门熟路地进到了后殿中,见到贵妃便先上前行了礼,接着在嬷嬷搬过来的小杌子上坐了,面上带着笑就直接说了重点:“圣上派人去接淑妃娘娘回宫了。” 贵妃心中算了算时日,面上笑容不减,只道:“是应当回来了,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入冬,围场冷得很。” 这话听得郑婕妤心里不以为然,倒是也忽然了解了为什么方才在画舫上李章会问她是不是不喜欢淑妃,这会儿听着贵妃说了和她刚才一模一样的话,便知道这话多么敷衍又不走心。 “婕妤是怎么知道这事的?”贵妃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 “方才在画舫上,陛下便是这么吩咐。”郑婕妤收拾了一会儿自己乱纷纷的心思,抬眼看向了贵妃,“娘娘,淑妃娘娘回来,妾身便不好常来云韶宫请安,还请娘娘不要怪罪。” 贵妃垂眸,郑婕妤的意思很明显,淑妃回宫之后她会去淑妃那边更多一些——宫里面谁手握实权,趋炎附势的人就会围绕着谁,淑妃回宫了,郑婕妤自然就是要去跟随淑妃的,她只是有些诧异,郑婕妤这么明显说这话,难道有点蠢? “但请娘娘放心,娘娘对妾身有知遇之恩,若没有娘娘,断然没有妾身的今日。”郑婕妤继续说了下去,“只是这时候许多事情迫不得已,妾身也是不得不这么做。” “为何有这么一说?”贵妃看着郑婕妤,心中的确充满迷惑。 “今日陛下问妾身,是不是不喜欢淑妃娘娘。”郑婕妤抬眼看向了贵妃,“陛下一定在想,这宫中应当人人都喜欢淑妃娘娘,毕竟淑妃娘娘大度又温柔,在宫中从来都不偏不倚,值得所有人的喜欢。” 贵妃心头微微一惊:李章这么看重江画吗? 到底看重的是江画本人,还是可以算作是江画身后的安国公府? 现在是不是应当把当初王宫人的事情翻出来? 安国公府既然已经翻身,想不想让当初王宫人的事情翻案? 如果王宫人的事情能翻案,那么六皇子李俭是不是还能成为太子吴王之后的第三人? 第89章 回宫、太子现在回东宫了吗? 在外头养伤养了月余,江画踏上李章派来的御辇时候心中情不自禁地有些迟疑。 就算只是在围场里面而已,离了皇宫,便能让她觉得轻松,若将来真的能和皇宫断得干干净净,那是怎样让人愉悦的事情呢? 属于李章的御辇比寻常马车平稳,江画坐在里面几乎感觉不到颠簸,她听着一旁的内侍谄媚又乖巧地说着话。 “陛下命人把宣明宫重新又修整了一遍,现在又是崭新的样子,还添了许多娘娘从前说喜欢的物件儿。”内侍说道,“今儿奴婢出来时候,陛下特特叮嘱了要把辇车中烧得暖和一些,天气渐渐冷了,这路程也不算短,娘娘只管放心好好休息,或者闭着眼睛小睡一会儿,就到宣明宫了。” “这话说得,在宫门口还不是得下车来?”徐嬷嬷笑了一声,从身边人手里接了张薄毯搭在了江画的腰上,状似无意地问道,“陛下最近可还好?宫中其他人可还好?” 内侍笑道:“陛下向来都好,就是心里挂念着娘娘。” 江画看了这内侍一眼,这话虽然假,但未必不是代表了李章心中的某一种意思。沉吟了片刻,她索性就依着这内侍的意思闭了眼睛,道:“那我便休息一会儿,今日起得太早,这会儿还只觉得困倦。” 内侍忙笑着应了下来,又出去吩咐车马更稳一些,然后就守在了屏风外面。 来自北方的寒风吹进京城之后,秋意便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冬季凛冽而无孔不入的冰凉。 淑妃回宫的消息一大早上便通知到了各宫。 李章后宫中有名分的人不多,有宠者更是稀薄,平日里见到李章时候少,见到江画时候倒是更多一些,于是各宫中人琢磨着上意,便决定去宫门口迎一迎——或者说琢磨上意也不太准确,这注意是贵妃让人说给了郑婕妤听,郑婕妤同宫的人听见了,便也与各自主位一说,于是接着便都动了起来,纷纷到了宫门口相迎。 后宫女人们动起来,还都是往宫门口去迎淑妃,这事情很快传到了李章那边。 李章听着这事,眉头嘲讽地皱了起来,向两旁吩咐道:“让她们都回宫去,淑妃还病着,车马不必在宫门口停顿,直接回去宣明宫就行了。她们若是想请安,明天再去宣明宫,到时候看淑妃愿不愿意见就是了。” 自来所有人进宫都是要在宫门口下车的,李章这话自然是破了规矩,但一旁人看着他面上神色也不敢劝,只低头应了下来,飞快去宫门口传旨。 宫门口贵妃刚坐着肩舆过来,还没来得及与人说两句话,便见着从乾宁宫有内侍飞奔过来传旨,她听着这旨意一时间觉得有些恍惚,竟然拿不准江画如今在李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地位了。 一旁郑婕妤面上则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惊讶,她抬眼看向了贵妃,张了张嘴想说话,但最后还是没吭声。 其他人当然也是惊疑,相互间交换了个眼神,没有在宫门口再等下去。 李章在宣明宫听人说了宫门口的情形,面上嘲讽更胜,只向左右道:“这些女人看起来娇柔,心思都深沉得很。这哪里是请安问候,不过是想试探淑妃在朕心中地位,琢磨着淑妃回宫后是不是还能如从前那样摄六宫事罢了。”顿了顿,他又吩咐旁边人,道,“既然淑妃回宫,宫中事务自然还是要交还给她的,让贵妃把手里事情理一理,这两日就全部交还清楚吧!” 这事情说到底不过是皇帝家事,两边臣子听过便也只当做没听到——天家事情那么多,是非也那么多,只要不是涉及到国本之类,他们都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的。 而站在李章左边的崔靖此时此刻心中却是咯噔了一下,他倒是很清楚地意识到了,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大概是因为后宫中今日这一场事,应当就是他的妹妹贵妃给撺掇出来。想到这里,他又想起来之前他想要带兵西征又被李章给拒绝了的事情,甚至还有楚王想去军中也被李章给回绝,他自认自己没那么大脸面能让李章放在心里,可这么一而再的事情又容不得他不多想。 李章有什么理由来对付他们崔家呢?崔家曾经显赫过的确没错,但嫡支早就落败,他与贵妃这一支是旁支中的旁支,只不过是姓得好,当初家里也就只有一个姓值钱,如若不是有李章一次次提拔,他如今都还在军中打滚,能不能封个京官都还是两说,他从来都不觉得他们崔家会是什么威胁,当身家荣辱都系在帝王一念之间的时候,那就不可能是什么威胁,因为皇帝让你生就生,让你死就死,根本不用顾忌什么。 他们崔家可不是安国公府,树大根深,又有皇后又有太子,还有门人学生无数,当初李章想压下王家,费了那么多周章,甚至闹得都有些难看了才把安国公给贬成了县侯,就算如此,这一两年为了太子和吴王又不得不捏着鼻子让他们王家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威胁。 那么李章为什么忽然之间觉得崔家仿佛威胁一样打压起来?总得有个原因? 崔靖把自己最近一两年的事情迅速想了想,并没能想到什么能让李章忌讳的地方,所以原因只能是在后宫中? 可近来听着贵妃传出来的消息,她也不过就是在为楚王成亲的事情忙活,顶多也不过就是推了那郑婕妤一把,难道李章是觉得这事情不妥?还是李章觉得贵妃这样行事显得太有野心?手伸得太长? 一时间他想不出什么能把一切都解释明白的原因,只让他感觉生出一种行差踏错的不安。 大约是这御辇实在是平稳,一路上又安静,江画这一觉倒是睡得实在,朦胧醒来时候看到的是宣明宫熟悉的淡蓝色床帐,她倒是愣了一会儿,然后才想起来自己竟然在宫门口都没下车,就这么直接回来了? 睁着眼睛想了想,她什么也没想起来,倒是外面徐嬷嬷听着动静,在门外恭敬地开了口:“娘娘醒了吗?奴婢们现在进来?” “进来吧!”江画小心地避着自己腹上伤口的位置慢慢坐起来,然后见着徐嬷嬷等人已经换上了宫中的衣服从门外捧着衣服头饰之类的东西进来了。 回宫来之后就不比在宫外可以随随便便挽个头发不施粉黛穿个简单的衣服过一天了,衣服首饰妆容一样都不可少,样样都精致。 江画一眼看到那摆在最上头的镶嵌着红玉的头面,倒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样张扬的首饰了,想着大概是内府送上来讨好的,便不由得笑道:“这套红玉的头面哪里来?之前没见过。这样式实在夸张了,还是换一套吧!” 徐嬷嬷道:“这是圣上让人送来的。”顿了顿,她又道,“这会儿快中午了,圣上说等会要和娘娘一道用午膳。” 这言下之意就是要戴着这套给李章看了。 在宫外自在了这么些时日,倒是有些不适应宫里面的规矩。 江画不免自嘲地笑了笑,道:“那就戴吧!” “听说早上贵妃带着许多人还打算到宫门口迎接娘娘。”徐嬷嬷一边轻手轻脚地给江画换衣服,一边低声说着宫中的事情,“被圣上知道之后,圣上便发了火,还让她们各自回宫去。” “我倒是没问,怎么在宫门口没停下?刚才醒来时候我还愣了一会。”江画看了一眼窗外,虽然这么久没回来,但窗外那些花草打理得还是和她走之前一模一样,半点也不会觉得陌生。 “圣上发火,然后就让人传旨了,说不必在宫门口停下,直接回宣明宫。”徐嬷嬷飞快地说道,“接着还让贵妃这两日就把宫务全部交割出来。” 江画微微挑眉,看向了徐嬷嬷:“宫里是有什么事情?贵妃惹恼了圣上?” “不曾听说过。”徐嬷嬷说道,“如今大家也都还在猜呢!有说是郑婕妤惹了圣上不高兴,所以圣上就觉得贵妃不好,因为那日是贵妃引着郑婕妤和圣上见面的。” “应当不至于吧?”江画直觉不太可能,“圣上不至于因为这点事情和一个小小婕妤计较,圣上也没那么小气。” 徐嬷嬷道:“那就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了——咱们圣上的心思向来是难以猜测的。” 江画点了点头,这一点她倒是很赞同,李章的心思就是很难猜测,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喜恶究竟是怎样——既然想不到,那也懒得在这件事情上费心思,她看向了镜子里面的自己,此时此刻头发梳起了一个高髻,两边垂下的头发都梳起来,便显而易见地觉察出她瘦了许多,脸色似乎也没有从前那么红润,她下意识摸了摸腹上那道伤口,隐隐约约其实还是有些些疼痛。 她也想起了太子李傃。 于是她问道:“太子现在回东宫了吗?” 徐嬷嬷想了想,道:“听说是在建宁寺中祈福,并不在宫中。” 第90章 反话、可他知道不是 建宁寺是皇后健在时候为长乐公主祈福修建的。 大概也是因为如此,庙中观音模样有那么六七分仿佛皇后的神韵。 李傃跪坐在蒲团之上,安静地抬头看着面前的观音,想起来许许多多从前的事情,想起来皇后还在的时候,他当时还年幼的时候,很多他以为忘记了的事情此时此刻乱纷纷地在心里翻腾。 认真说起来,他与皇后的关系并不能算亲密,尽管他们是母子。 兄妹三人中比较,皇后最喜欢仙仙,兄弟二人中比较,则是李傕。 他现在倒是很能理解这份疏离,他从小就在李章身边长大,从记事开始就在东宫,再怎么亲密的母子关系这样隔开,也会淡。 但有那么一段时间中,他并不能理解。 那时候他会暗地里想为什么皇后更偏爱李傕。 不过这个问题在当时并没有得到解答,因为皇后很快就觉察出了他那点别扭的小心思,与他讲了道理,又领着才刚学着走路的李傕让他带着玩耍,说到底当年不过还是个小孩,忽然多了个同父同母的弟弟,倒是比别的事情更让他注意,于是这问题很快就被他撩开,没有再过多琢磨。 后来第二次意识到他和皇后之间这样疏离关系是在仙仙出生之后,仙仙出生的时候皇后已经不再年轻,而他已经懂事——和年幼时候无知无觉相比,懂事之后他倒是很明白他和皇后之间的距离,只是从前他没有把距离和疏离等同,当他忽然意识到疏离这两个字的时候,下意识想做的是离自己的母亲近一点,以他当年的想法来思考,他并不想和自己的母亲那么远,他小小地往前踏了一步,却发现一切并不是如他所想那样,他和皇后不是能立刻亲近起来的关系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应当保持这样不远不近的关系才是最好的。 于是他停在了那个看起来安全的距离上,不远不近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看着他的弟弟,也能看着他的妹妹,他心里想他是太子,是将来的皇帝,只要他足够有耐心,将来他便不用再离他们那样远。 不过很多事情从来都是想得美而已,当他年纪渐长,他看得到自己东宫中宛如小朝廷一样的官属,再看看他一直被李章压着没娶的太子妃,他就忽然明白有些事情或者就注定是没有结果和将来的,他在东宫这位置上只能看到过去和现在,过去满满都是遗憾,现在种种全是束缚。 果不其然便是出了变故,仙仙小小年纪就没了,再接着皇后也没了,几乎是一夕之间一切都变了。 从前那些矫情的小心思从此被他丢到脑后,他心想自己就只剩下一个弟弟了,身为兄长他要护着弟弟,将来若是因为这太子之位惹来了意外,去到地底下见到了皇后,或者能抱着母亲哭一哭心里的委屈,但他应当也不会去见她——这些矫情的委屈不应当说,那些事情是他应当做,那些委屈是他生了不应当的奢求,当他是一人之下的太子时候,他就不应当有那样莫名的念头。 他生过太多不应有的念头,他心里有那么多不能言说的肮脏想法,或者是历来东宫中太子都是荒诞他深受影响,或者是他便是天生有罪所以根本不是什么好人,或者——他还能找出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来说明这不是他的错,那些念头都是别人强加给他的——可他知道不是。 所以他将来不配在死后去见任何人,他应当做一个孤魂野鬼,就在这世间中飘着,一直到三魂七魄都散去,彻底化作虚无。 黄昏来临了,外面天色暗了下来。 深而阔的大殿被夜色包裹。 李傃收回目光看向了门外,便见着天边云朵染着阳光的最后一丝金边,很快便被蓝色夜幕洇晕开来,沉入深深夜色。 “去休息吧!”李傃慢慢地从蒲团上站起来,在殿外等候的内侍急忙上前去扶了他一把。 “殿下晚上要看书吗?”内侍问道。 “不看,还是把我没做完的那条项链拿来。”李傃朝着禅房慢慢地走。 “殿下,还是叫个工匠来做吧?”内侍忍不住劝道,“您手上划伤了好几道口子,后头不是说还要用火烧?要是烫着了怎么办?” “啰嗦。”李傃没有什么兴致地斥了一句。 内侍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安静的跟着李傃回到了禅房中。 在这建宁寺已经住了快十日,禅房中摆设全是他常用的东西。 他简单用了些斋饭,正在小桌上把宝石金线之类铺开串珠的时候,听着外面陈品的声音响起来,抬头便见着内侍进来通传了。 “陈大人从宫里过来的。”内侍说道,“殿下这会儿见么?” 沉吟了片刻,李傃点了头:“让他进来吧!” 内侍得令出去,过了一会儿陈品便跟在他身后进来了。 “免礼,坐。”李傃指了指旁边的位置,手里的动作倒是没停下,“有什么事情让你跑了这么一趟?” “淑妃回宫了。”陈品说道,“这原也没什么,淑妃娘娘在外面修养了月余,原也是到了要回宫的时候。但因为这事情,贵妃似乎是吃了挂落。”顿了顿,他看向了李傃,有些迟疑,“崔太尉……是不是朝中有什么事情惹得陛下不高兴了?” 李傃看着手里串好的一串金珠,漫不经心道:“这有什么好值得说?不过是为了压一压贵妃在后宫中的气焰罢了。父皇向来讲究一个平衡,一方太强便会被压一压,直到压至他认为的平衡为止,不值得多说。” 陈品听着这话倒是松了口气,道:“起先我也这么想,倒是和几位大人聊了聊,怕是出什么意外,若是影响到西边的战事就不好了。” “西边战事如何了?”李傃听着这话抬眼看向了陈品,“按理说今日应当是有战报回京。” “听说是又拿下一城,快要逼近西戎都城了。”陈品道,“但吴王殿下的信这次没跟着战报一起回来。” “或者是没空写吧?”李傃眉头皱了皱,放下了手里的金珠串,让内侍拿了纸笔过来,速速写了两行,“让人送去问问。” 陈品忙接了过来,道:“殿下放心,今天晚上便把这封信送去给吴王。” 李傃点了头,重新拿起了珠串慢慢地串着金珠,然后按照图纸上的样子把珠串排在一起扭成一朵花瓣的样子。 陈品看了一会儿,他早就在好奇李傃做这项链是为了什么,这会儿终于按捺不住了:“殿下,这活计您给工匠做,说不定这项链都已经做好了。” “要是没别的事情,你可以回去了。”李傃也不看他,语气淡淡。 这么直接地让他回去,就是懒得多说这事情的意思,陈品憋着满腹疑惑,默默地起身告辞。 出到禅房外面,他刚站定了打算和太子身边的内侍们说说话,便见着从外面进来一个穿着宫中服制的内侍,显而易见的眼生。 那内侍见到陈品似乎并不认识,但却显然认识他身边太子的内侍,他身后跟着个小内侍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拎着个大包袱,而他上前来笑着道:“公公安好,我们娘娘今儿回宫了,听说太子殿下在建宁寺祈福,命小的送些吃食和厚衣服过来。娘娘让送东西过来的时候陛下也在旁边,陛下让小的传话说让殿下早些回宫去,不要再在庙里面了。” 陈品奇异地看了一眼这内侍,意识到这是淑妃身边的人。 淑妃这话有意思——这个看起来出身几乎算得上是低微的妃子这么厉害?一两句话就能让李章松口让太子回宫去? 正胡思乱想着,里面李傃扬了声让那内侍进去,陈品好奇地看了过去,就见着那内侍从身后人手里接过了那大包小包,磕磕碰碰仿佛个不倒翁一样进去了禅房中。 宣明宫中,江画靠在软垫上,安静地听着李章说话。 李章所说的是后宫的事情,话里话外便是郑婕妤心思重,白白长了个好相貌。 江画听得直想笑——这话背后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李章对这个好相貌的郑婕妤有过那么一丝好感,但是郑婕妤本人性格不太好,他看着觉得烦,想让她去教一教。 李章的话有时就是需要反着听,值得他单独拿出来说一说的事情未必是他有多厌恶,真正厌恶的那些他早就让人去处置了,根本不可能让他反复提起来。 郑婕妤这事情是这个道理,太子在寺庙中祈福的事情也是这个道理。 她最初开始听说太子李傃去了建宁寺祈福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但李章过来用膳的时候提了两次,她就知道李章这是想让人给台阶,他好开口让太子赶紧回来了——祈福是一回事,但是总呆在寺庙又是什么意思?但让他直接回来?但东宫现在也没什么正经事情让太子去做,而相反让他回来的话里面可琢磨出来的意思就太多了,他是不能这么说的。所以他提了两句,她便顺着他的意思说要给太子送点东西,接着就顺理成章地让他说了让太子回来。 听着李章说完了郑婕妤,江画笑了笑,温声道:“郑氏还是个小姑娘呢,小姑娘哪里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撒娇任性了一些,明天妾身让她过来,说说她就好了。” 果然,这话一出李章面上便浮起了淡淡笑意:“你还没好全,不可这么劳累。” 第91章 心思、她早非当年人 陪着李章用完膳,江画只觉得累得很,等他走后便回去休息。 这份疲累更显得在宫外时候轻松。 一旁徐嬷嬷不由得叹气,从侍女手里接了汤药过来,送到了江画手边:“娘娘先把今天的药给喝了,然后好好睡一会儿,别的事情就先不要操心了。” 江画接了药碗把那黑漆漆的汤汁一口饮尽,又拿了两个蜜饯含在口里去味,然后点了点头,也没力气说话,只闭着眼睛躺下养神。 尽管出宫不过才月余,但宫中还是微妙地发生着变化,至少从李章的态度来看,郑婕妤虽然现在上位不算成功,但已经在李章那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约这郑氏命中注定是要受宠的,上辈子能做丽妃,这辈子虽然只是婕妤,但还是能打动李章,这或者就是命。不过所谓命运,光有命不行还得有运,上辈子郑氏有那个运道能做丽妃,这辈子似乎运道不足只做了婕妤,之后是不是还能腾飞起来? 想到这里,她忽地又想起了贵妃,之前吴王李傕离京之前还拜托她帮忙看看贵妃的动静,如今看来贵妃似乎什么都没做就被李章暗地里斥责了一番,所以李章对贵妃是有什么别的意思?或者说是对崔家也起了如当年安国公府一样的想法,认为崔家也已经成为威胁? 这问题她一时间想不出答案来,于是也不再多想。 渐渐地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起来,她便静静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算长,醒来的时候大概刚过了三更,外面天还是漆黑一片,整座皇宫还在安静当中。 因为白日里睡了太多太久,此刻便失了困意,她披衣起身,慢慢地走到了窗边往外看。 夜色中的庭院总带着几分森森,没有月亮的夜晚,只有宫灯微弱的光芒,那些精心修建过树叶便显得朦胧又带着诡异,不规则的影子被映在地上,拉出奇妙的影子,随着风窸窸窣窣地摇曳着发出声响。池子里面种的睡莲花瓣合拢起来,莲叶下的池水看起来是漆黑一片,不知道是不是有鱼在其中,又或者还是因为风,池水微微波动着,有一圈一圈的涟漪泛起。 她忽然想起来上辈子自己吞金的那个夜晚,她似乎也是站在这里——她记得那个夜晚是在下雨,风雨交加,不似今时今日这样平静。 似乎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一切都从惊涛骇浪变得平静了。 正想得出神,她忽然听见殿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接着便是宫人询问的声音响起来:“娘娘醒来了吗?需要奴婢进来伺候吗?” 江画回过神来,扶着窗台转了身,又看了一眼墙边更漏刻度,道:“不必了。” 外面宫人应下来,听着脚步便是退走开去了。 她重新又看向了窗外,夜风徐徐,终于是带着冬天的气息把整个皇宫都吹得凉透了。 贵妃是第二日一早上亲自过来宣明宫的。 #VALUE!她面上看不出任何有被李章那旨意影响过的样子,面上的笑从容自如,看到江画便恰到好处地流露了一分担忧和一分叹息,克制又谨慎,还能恰到好处地让人感觉到她的不得已。她道:“听说妹妹受伤,我在宫里都惊呆了,简直不知道这种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不过还好那什么公主已经被抓起来,将来圣上一定会给妹妹一个公道。”说着她顿了顿,便让人把这月余中的宫务搬上来,然后向徐嬷嬷道,“我知道这事情是嬷嬷在帮着理,索性多啰嗦两句,嬷嬷可别嫌烦。”她一面说着一面看向了江画,见她点头了才继续往下说,“这些事情昨儿我已经和内府的人对过了,应当是没有谬误的,只是我从前没管过宫务,也不知道内府会不会糊弄我,所以还是要请嬷嬷再看一遍,若是有什么不对,尽管来找我便是了。我帮着打理宫务这段时日里宫中没出什么大事——也还好没出什么大事,我才有时间去给佾儿准备娶正妃的事情。” 江画笑了笑,便顺着贵妃的话道:“楚王府邸可收拾好了?” 贵妃道:“修是已经修好了,内府说现在还不好立刻进去住,得先晾几个月。不过我没去看过,只听佾儿自己说里面处处精致,既然他喜欢,那就行了。” “既然府邸已经备好,接下来只要把喜服之类的绣完也就行了。”江画笑着道,“娘娘很快便能把这挂心的事情给了结,不必天天都琢磨着。等楚王娶了正妃,娘娘便能等着抱孙子了。” 贵妃听着这话面上笑容更盛,她道:“可不是?我就等着抱孙子,这么一想,忙活这些事情都有力气了。”顿了顿,她左右张望了一番,又道,“怎么没见你的李俭?这话你听了也别恼,小六再怎么说都是你养大的,你用心些,将来不是和我一样有个指望?你如今远着他,他将来就要远着你。” 这话让江画顿了顿,大约是出于对贵妃的了解,她几乎立刻就觉得这话中有话,她面上不动声色,只笑道:“他才多大点?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 贵妃也笑了笑,并没有在这话上过多纠缠,只又道:“你不在宫里这段时间郑婕妤倒是得了咱们圣上的青眼,圣上常常找她说话,等会要是她过来说了什么不知进退的话,你可多担待一二,别为了一点小事气坏了。” 江画饶有兴致地看了贵妃一眼,这话简直说得不像贵妃一贯的作风,她便笑了笑,道:“我还听说这郑婕妤是娘娘引荐给圣上的,怎么今天还说这样的话?” “想说便说了。”贵妃道,“你我在宫里这么多年相识,虽然相知大概谈不上,但也算彼此了解,这话我就在你面前说说而已。” 江画想起来昨天李章在她这里说过的那些话,再想想贵妃刚才那句,大约心里也有数了。 虽然贵妃面上不表现出来,但昨日李章让她们各自回宫又让贵妃交出宫务的旨意还是让她有了那么一些别的想法,至于想法究竟是什么她猜不出来,只是很显然,那两道旨意是让贵妃不打算和郑婕妤再保持盟友关系了,至于原因她现在也猜不到。 这倒是让江画又有些想感慨李章这人玩弄人心的手段,他了解他后宫中的女人,所以能让她们依着他的想法或者拧成一条绳,或者变成一盘散沙。 贵妃陪着江画一起用了早膳之后便回去了云韶宫。 过了没多久,便是其他的妃嫔们过来请安,江画也没那个精神一一见过说话,索性就一起见了,再让徐嬷嬷把从围场带回来的皮子之类的分了分给她们,喝过一盏茶之后大家也都识趣地告辞离开。 郑婕妤留在了最后,她欲言又止地看了好几眼江画,最后索性就留了下来没有走。 江画一抬头看到她还在殿中,便忍不住笑了笑,便让宫人重新给她搬了个绣墩坐了。 “有话便说吧,刚才看着你仿佛就是有话想说,这会儿又留下来,那就一定是有事情。”江画一边让徐嬷嬷给自己拿了个软垫靠在椅子上,一边看向了郑婕妤,“宫中有人对你不恭敬?还是内府又踩高捧低了?我听贵妃说圣上最近对你宠爱有加,内府向来是捧高踩低的,应当不会亏待你吧?” 郑婕妤抿了抿嘴唇,仿佛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看向了江画:“娘娘……妾身是想向娘娘道歉。” “道歉?”江画微微有些意外,她想了一圈倒是也没想到郑婕妤有什么地方需要道歉的。 “昨日宫门口迎着娘娘那事情,是妾身一开始没想周到。”郑婕妤垂着眼睑,“妾身原本只是想去迎着娘娘,却没想到惹出那么大阵仗,反而让娘娘为难。” #VALUE!江画看着她,不由得感慨这就是人精,去宫门口迎接她这事情的确就是可以这样看待的,她区区一个淑妃何德何能有那么多人去迎接呢?那岂不就是把她架在火上烤?连皇后都不是就想要有皇后的架子?如果她真的在宫门口下车见到了那么多人,她这个淑妃也就做到了头,可以直接以死谢罪换李章的明君名声了。所以现在郑婕妤来认错,她说她做错了——但关键是,这事情是她提起来的吗?据徐嬷嬷昨日探听来的情形,这事情分明是贵妃先向她郑婕妤提的,那么郑婕妤主动把这事情揽下来是为什么?是为了给贵妃洗脱罪名吗?也并不是,她就是要让她来看看贵妃的嘴脸,敢做不敢当。 小小婕妤这么多心思,也难怪上辈子能做丽妃能得宠,这辈子不过给了个机会就能出头。 如若江画还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个淑妃,大概是真的要顺着郑婕妤的意思想了。 但宫中这么多年,她早非当年人,这些话她听过也便只笑了笑,道:“罢了,不过是件小事,我不放在心上,你也不必太介怀。” 第92章 手串、他越来越霸道 江画的确是不在意郑婕妤说的这事情,因为这事情既然是李章开口解决,那么就能说明在李章心里他就没这么想过——既然他自己没这么想过,那她也犯不着赶着给自己身上泼脏水再来背个名声。 而事实上从她初进宫时候开始算起,她身上曾经被附加过很多她并没有过的所谓深沉含义,而这么多年过来,她所作所为已经向李章澄清过无数次她就是一个简单又没有太多欲望所求的人,所以就算李章自己心思深沉老奸巨猾又习惯性以阴谋论看待他人,也已经认定了江画的老实和本分。 这说起来做起来似乎是难,但其实也简单,不过就是全心全意站在李章的角度上为他着想罢了——当完全不考虑自己的时候,那么所剩下的就全是公正和忠心。 所以郑婕妤会被李章认为还有些不懂事,他会觉得她性格还不够好,希望她能教一教。 但这简单的事情也并非是一两句能教会的。 试问一个普通平常的人,谁会完完全全丢掉自己,完完全全去为别人着想? 人都是有私心的。 贵妃口口声声说着行事要从李章的想法出发,为李章做他想做的事情,但到头来她还是会想着崔家,会想着楚王李佾。 郑婕妤进宫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她愿意完全不管其他,不顾所谓家族荣光,只安安静静地跟着李章? 当初倒是有一个皇后的的确确是完完全全为李章着想,不仅要全了面子,还要顾着里子,可李章自己不领情,白白让皇后熬得油尽灯枯香消玉殒。 而她,她也没有公正无私到把李章当做是人生中的唯一,她不过只是不怎么在意宫里面这些事情,只等着将来能出宫而已,所以她不介意低头也很容易做到忠心,她又无亲戚家族又无亲生子女,她就只她一人,就算想要有一把私心,也不知道要去向着谁罢了。 就好比朝堂上所谓孤臣和独臣,他与左右皆无牵扯,所忠心只有皇帝一人,所以皇帝一定会重用他。 放到后宫来,便也就是她江画如今处境的变体。 郑婕妤等了许久只等到江画的一句不介怀,扭着手里的帕子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可怜兮兮地看向了江画,弱弱道:“娘娘,那妾身以后还能来找娘娘说话吗?” 江画含笑看着她,道:“想来便来,若是你有空过来陪着我说话也不错。” 这话让郑婕妤面上露出了几分欣喜,她扯着帕子勉强笑了笑,最后又眼眶一红哭出来,开口便是哽噎:“妾身昨日一夜没睡,就怕娘娘将来嫌弃妾身,便再也不理会妾身了。” 江画看着她,只觉得这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对着她实在浪费了些,她又没有怜香惜玉的心。被那西戎公主刺了一刀从生死线上走了一圈,她如今是连后宫里面这些人际都不太想理会了,若不是还想着距离出宫还有长长的年月手中没有权力恐怕过得艰难,怕是连这摄六宫事也不想要,只想安静地过日子。只是既然手里还有权,这些事情便也不可避免,她垂下眼端着茶喝了口水,然后重新看向了眼前的郑婕妤:“不必如此。我从前没为难过你,今后自然也不会为难你什么,倒是不必想得这么不着边际自己吓自己。” 郑婕妤听着这话,带着几分希冀地看向了江画,哽噎道:“是妾身小人之心度娘娘君子之腹。” “不妨大气些。”江画摆了摆手,跟郑婕妤说着这些话都让她觉得有些头疼了,“你是圣上的婕妤,在后宫里也是有名分的人,何至于这样呢?”顿了顿,她也不等郑婕妤再说什么,只又接着道,“我也倦了,你回去休息吧!等我身子好些了,请你看戏。” 郑婕妤欲言又止,只是这送客的话太直接,她也不好再厚着脸皮坚持坐下去,于是带着几分恋恋不舍地起了身,又仪态万方地行了礼,接着退出了宣明宫。 徐嬷嬷送了她到门口然后转回来,便见着江画已经靠在软靠上闭目养神了。 听着脚步声,江画睁开眼睛看向了徐嬷嬷,不由得叹了一声:“这郑婕妤从前倒是没见着这么……承宠前并非这种性子吧?” “这自然是因为有宠了,才会这样。”徐嬷嬷笑着道,“她是怕娘娘回来就打压她不许她有宠,毕竟娘娘在宫里看起来才是圣上最宠爱的那个呢!” “真是好笑得很。”这宠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江画自己清楚,她往后靠了靠,把手里茶盏放在了一旁的几案上,又往外看了一眼,“李俭回来了吗?” 徐嬷嬷道:“昨天晚些时候已经回来了,没跟着娘娘的车驾走,小殿下是稍微慢了一些。”顿了顿,她倒是忽然才想起来,既然李俭已经回来了,今日早上来请安却没见着他——虽然江画自己说过不准备把他当亲生的看待,但就算是养子,也没有这样不请安的规矩——难道是病了?她想了想,只想出了这么一个理由,于是请示地看向了江画,询问道:“早上还没见着小殿下,会不会是病了?奴婢这会儿让白蓉过来回话吧?” “你过去看看就行,他若不想过来便也不必勉强。”江画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让内府把德安宫旁边的建福宫收拾一下,等过完年就让他搬去建福宫吧!” 徐嬷嬷应了下来,又想了想建福宫的位置大小,道:“建福宫狭小了些,到时候会不会住不开?” 江画道:“他就一个人,建福宫够他住了,楚王如今住着的建安宫也就这么大,总不能为了他把吴王从德安宫给挪出来。” 徐嬷嬷想了想,不免失笑,道:“是奴婢考虑得不妥当了。” “三皇子和五皇子住的宁福宫和宁安宫也都这么大,嬷嬷还是一片仁爱之心,想着李俭在咱们面前长了这么几年,所以总还琢磨着想让他过得好。”江画倒是很理解徐嬷嬷方才那话,只是从李俭得知生母之后种种表现来看,这人的确是不值得的——从这一点上来看,她又不免想起来自己亲生的那个李俭,虽然是不同人,但两人却似乎拥有同一个自私凉薄的灵魂,都是小小年纪就会说出让人心冷的话做出让人心寒的事。 话不必说全,徐嬷嬷当然领会这话中未尽之意,她只叹了一声,道:“奴婢这会儿便先去看看,若是真的路上颠簸病了,还是要早些去请太医来看。” 江画点了点头,便由着徐嬷嬷往后面去看李俭了。 快到中午时候,从东宫来了个内侍,送来了从建宁寺带回来的开光过的青黛石珠串。 内侍恭恭敬敬道:“太子殿下刚才回宫来了,这珠串是建宁寺的方丈从天竺带回来的,殿下想着娘娘因为替他挡了一劫,所以特地向方丈求了这珠串,转赠给娘娘。” 江画意外地接过了这珠串,好半晌才道:“替我谢过太子殿下,这珠串我便收下了。” 内侍见江画收下了珠串,便不再多言语,只规规矩矩地退下。 按理说这珠串她不应当收,毕竟从辈分上来算她可是太子的庶母,嫡子庶母这种要命的关系,她俩还正好年纪相仿,简直是避嫌都来不及,她给太子送东西能说是长辈关怀,可她接太子的东西便微妙,若让有心人抓住话柄来嚼舌便难听。 只是想到在围场时候太子还与她说过一次话,还想到太子和皇后那几乎一样的性情,她便不免有些心软。 收了这珠串,当然也是不能让人胡乱说什么的。 到了午膳时分,李章便如从前那样从乾宁宫过来到宣明宫找江画一道用午膳了。 江画想了想,便把太子送来这珠串索性绕在手腕上让李章能看得到——果然,李章一进来,便也看到了她手腕上那串蓝珠子,不由得笑道:“是太子送来的?他越来越霸道,听说把建宁寺老和尚从天竺带回来的什么佛珠手串之类全给要了过来,早上还给朕也送了个蓝玉莲花扳指,一看就和你手上这条是同一块蓝玉上雕琢出来的。” “这是殿下的孝心。”江画坦然笑了笑。 “这倒是。”李章笑着说道,又回头去吩咐内侍,“去把太子早上送来那个蓝莲花扳指拿来。”说着他又看向了江画,“那蓝莲花好看,但朕戴着便不够阳刚之气了,给你戴着倒是不错,和你这手串能凑成一套。” “这么说着,倒是还想凑一凑发钗耳坠之类,干脆让内府去打一套头面好了。”江画自然地笑着说。 李章笑了起来,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这蓝色衬你,让内府找了这蓝玉给你做一套,正好等西戎大军回来,你陪着朕出宫宴,是能用得上的。” “宫宴?是对西戎战事胜利了吗?”江画有些意外了,若从上辈子打过西戎那反复来看,这辈子对西戎用兵这么神速而且还这么轻易获胜? “不错。”李章点了点头,语气相当轻快,“吴王……老四不愧是朕的儿子,那份大胆和谋略,如朕当年一样。” 第93章 江山美人、殿下还能如话本里面那样来救一救美人! 行军打仗用兵所考验的是将帅的决断和行动力。 恰好吴王李傕便是一个有想法且拥有超强执行力还能自己身先士卒的人。 他敢兵行险着,也敢出其不意。 对西戎的这场征战,便好似是他多年来纸上学过那么多兵法的试验之地——当然了,这是因为李章给了他权力的缘故,但更因为是他在外时候抓住了机会,所以有了这样的战功。 东宫中,太子李傃看着和战报一起送来的弟弟的书信,颇有些感慨。 信倒是不长,里面写了上回为什么没有写信回来的原因,乃是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准备奇袭,但他琢磨着这事情他是不会答应的,索性就没写信,等着打了胜仗才一并写信回来报喜。 李傃看着这样的话,倒是一时间只觉得弟弟的确是长大了,并且长成了和他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很能感受到李傕这样的才是更适合皇宫的人,他果断还有谋略,心思缜密但不优柔,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最合适的人。 他也微微松了口气,筹划了这么久的想法,的确已经到了落地的时候——他之前便琢磨着要退一步,把太子这位置给让出来,不仅要退,还要拖着李章一起退,这样才能有李傕进一步的机会。 只有看到李傕的确就是能担得起一切的那个人,他才有十足的信心拖着自己的亲爹一起往后退。 李章当然是不会愿意退的,他当初上位时候血雨腥风,好不容易才把这天下至高的权力全部抓在自己手心里面,他怎么可能舍得退下来?唯一可利用的是李章好名声这个特点,好大喜功也好,沽名钓誉也好,总之在好名声这件事情上,李章实在是过于在意,李傃思索了许久,他已经能确定这就是他能找到的破绽,也是他之后能利用的漏洞。 他做了二十年的太子,他学会了很多事情,最擅长的不过是忍耐和观察,他相信自己能行,也相信现在还在西戎的弟弟不会辜负自己。 等一切都圆满,他会离开皇宫,自由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只希望这一天能早一些到来。 想到这里,他低头又看了一眼李傕送回来的信,他向一旁陈品道:“等吴王回来了,你们还是如之前我说过那样行事吧!” 陈品抿了抿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最终是什么也没说,只点头应了下来。 李傃看着陈品,又想起来东宫中其他的人。东宫属官就是一套小朝廷,从文到武整整齐齐,都说人各有志,在东宫中的人所图都是将来。因为当下他们的确能做的太少,所以能图的都是将来他这个太子登基之后,他们能在朝堂中大施拳脚。只是以历来太子的下场来看,进了东宫的人少有如愿,后来多半也就只是做一个小官,蹉跎半生,最后与自己的理想渐行渐远。 所以,他东宫中的人——他闭了闭眼睛,他无法概括自己东宫中的人。 他们有一些是官场失意但又无处可去,所以被放到东宫来的;还有一些是心怀壮志对官场懵懂时候就进了东宫的人——比如面前的陈品;还有一些是真的追随着他的,或者准确些说,是追随着太子这个位置的;乍一看似乎乌合之众,但却又团结得很,甚至团结得出乎他的意料。 不知道是因为他做了二十年的太子,和他们相处太久,所以已经有了所谓君臣之间的默契,又或者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在他准备退一步的时候,他们都依照他的意思行事,一个个似乎都没有异议,甚至都很愿意去帮一把李傕——或者他们很明白自己的处境,他们也想给自己的未来找一个出路? 垂眸思索了片刻,李傃看向了窗户外面,深秋时节,枫叶红了,倒映在池水里面,看起来仿佛一副画。 “你刚才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他收回目光看向了陈品。 “殿下何不……尽力一搏?”陈品抿了抿嘴唇,声音并不大,“当年圣上在殿下这个年纪,正好……” “如若输了?”他笑了一笑,事实上李章如此提防他,未尝也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当初李章是在怎样年纪,怎样手段抢到的皇位,他看到如今的太子,就会想到当年的自己,所以他越来越忌惮越来越想要压着太子手中权力。 “那……也未必会输。”陈品迟疑了一瞬,“毕竟还是有一搏之力。” “四弟比我更合适。”李傃看着陈品,耐心地说道,“我不合适,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也不存在面面俱到,不可能每每如我所愿心想事成,我会想如果输了怎么办,四弟会想怎样才能赢得更多。所以他能带兵打奇袭攻其不备拿下西戎王都,而我还在想怎样两全之下先拿到下一城的胜利。”他笑了一笑,“不过你愿意与我说刚才那句话,也足以看出你的忠心,将来在四弟面前,你能比在我身边时候获得更多。” “臣等私下相互讨论过许多次。”听着这话,陈品静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殿下的处境臣等都看在眼里,也知道殿下为何想退——可殿下做了二十年的太子,就算将来不做太子,这二十年的声望不是假的也不是虚的,没有哪个太子能活着平平安安地从东宫退下来,这个位置上的人只能前进,却并没有后退的机会了。殿下愿意让的位置,现在的吴王殿下是或者感激或者愧疚地接受了,十年后他或者就改了想法……” “那就是十年后的事情了。”李傃打断了他的话,“十年前我也想不到我会走到如今地步。” “……”陈品再次沉默了下去。 “总比将来圣上用别的理由废太子好。”李傃自嘲地笑了一笑,“起码这一次我是主动。” 这时,外面有内侍悄然来到了殿门口,安静道:“殿下,您要找的石料给您送来了。” 李傃抬眼看向门口,淡淡道:“拿进来我看看。” 内侍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便见着宫人抬着一大块青黛石料进到了殿中来。 “殿下,您要找的石料。”来人谄媚地笑着,“殿下想做什么?吩咐一声便行,工匠们都准备着呢!这块石料是好几年前大食国商人献上来的,一直就在娘娘的库中。” 李傃低头看着这青黛石料,又听着这人说来历,倒是想起来那年皇后还在,所以有些西域小国或者商人来上贡的时候就会揣摩皇后的喜好,送一些珠宝玉石之类,只是皇后向来不怎么喜欢这些,这石料送到了皇后面前也就只是入库保管起来,并没有做成首饰。 “用这个做一套头面吧!”李傃想了想这样说道,“可以做成莲花,这颜色正好配莲花。”顿了顿,他在桌子上翻找了一下,找出个图纸出来,“就照着这个做就行。” 宫人忙应了下来,道:“那奴婢这就吩咐下去,让他们做好了给殿下看。” “不急,慢慢做。”李傃道,“做得精细些,务必要和图纸一模一样。” 宫人接过图纸,认真看过之后答应下来,见李傃没有别的吩咐,便安静地退了出去。 一旁的陈品再次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一直到宫人们退出去,殿中又只剩下他们君臣二人了,才憋不住开了口:“殿下……是因为有看上了姑娘,所以……?” “所以怎么?”李傃看向了他。 “所以爱美人不要江山?”陈品斟酌着语句,小心地看着李傃的神色。 “一来,这江山并非我不想要,而是我要不起。”李傃倒是笑了一声,“二来,美人没看上我,我爱也没用,同样也是我要不起。二者合起来的结论便是我既没有美人,也没有江山。” 陈品呆了一会,他想不出来有什么女人会看不上太子,这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了。 “行了,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李傃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一边说着,他从旁边拿过了一个漆盒,打开重新开始做那条还没做好的项链。 陈品呆若木鸡地应了一声,又看了两眼那项链,满脑子都在想谁会拒绝了太子,他把满京城有名有姓未嫁的才女淑女都想了一遍,忽然有些生气,太子再如何也是太子,凭什么看不上太子?这么趋炎附势目中无人的女人,也不值得太子给她亲手做项链啊! “殿下!”陈品按捺不住开口了,“不可为情所困!都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就是个女人!不值得的!” “……”李傃好笑地看了陈品一眼,只看他这认真神色就知道他此时此刻一定想了很多,“行了,你先回去吧!” “殿下,实在不行直接抓东宫来!”陈品异常认真,“霸道一点!温柔没用了!殿下要是不忍心,臣来做恶人!殿下还能如话本里面那样来救一救美人!岂不妙哉?!” “……”这话是真的让李傃笑出声来了,“不用了,是真的不用。” 第94章 流言、如果有,会是谁在推波助澜? 西征大军是在入冬之后才回到了帝京。 带着兵马回来的是吴王李傕,安国公王炎序等人还留在西戎处理当地政务,等着帝京下旨派人过来进行交接。 在狱中关押了许久的西戎公主梵珠在李傕回京之前被送了一杯毒酒,再没有人提起是不是要用这个西戎公主去治理西戎故土。 江画是从徐嬷嬷那里听说了这个公主的死讯。 她穿着厚厚的裘衣,坐在茶炉旁边,乌黑的头发只在脑后用一支长簪子挽了个髻儿,没戴什么复杂的珠钗凤钗,耳上只戴了两只绿豆大小的珍珠耳坠,脸上妆容也素净,只描了眉,脂粉未敷,慵懒得很——她原也是刚午睡了起来,想着下午没人过来,便懒得装扮,索性就这么将就了。 用厚布包着旁边的铜钳给茶炉里面添了一小块炭,看着火稍稍旺了一些,重新把茶壶给放在了炉子上面,她才看向了徐嬷嬷,道:“我以为那个西戎公主……早就没了?” “没呢,据说之前就一直关押着,一直也没说怎么处置。”徐嬷嬷说道,“听乾宁宫的人说,之前太子殿下还因为这个西戎公主和圣上大吵过一架,但这也只是影影绰绰的传闻,倒是没听到确切的说法。” “不至于因为这个吵架吧?”江画想象不出来太子和李章吵架的样子,一来是李章看起来就是说一不二的,他不太可能容许有人在他面前说不,二来是太子这人和皇后性情那么相似,是不会在明面上和李章争吵的人。 “谁知道呢,都只是有风声这么隐隐约约的。”徐嬷嬷说道。 “不过一直留着这公主是想做什么?放虎归山?”江画其实想不太出来这个公主会有什么用途。 “这个倒是听说了。”徐嬷嬷道,“听说是之前还想着如何瓦解之前西戎王室里面那些人,想用这个公主去分化他们,谁想到吴王殿下奇袭了这一次,都不用想什么计谋分化了,所以这个公主也就没了用处。” 江画笑了一笑,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对这个西戎公主的印象都有些模糊——她不太记得这个捅了自己一刀的公主到底是什么样子,甚至她到现在也不太知道这个公主动手到底有什么确切的不得不做的原因,但当下来看原因的确不重要,只看结果就行了。 “既然都赐了毒酒,之后也不用再想这事情了。”江画想了想,往后靠在了软垫上,抬眼看向了窗户的方向。 天气渐渐变冷,窗户很少有大开的时候,常常都只是开着巴掌大的一个缝,好叫屋子里面不要那么闷,又不让外面的冷风灌进来。 此时此刻从这条缝里面往外看,便看到的是庭院中那棵腊梅,冬天里面腊梅的叶子都已经掉光了,露出了枝条上待放的花苞,此时此刻还没开放,大概要等到下雪之后,天气再冷一些,这棵腊梅就会开花,然后让整个庭院中都弥漫起悠长冷冽的香味。 “啊对了,六殿下还是在闹脾气,不愿意搬去建福宫。”徐嬷嬷看着茶壶里面水开始冒热气,便准备着茶叶等物出来,“白蓉说六殿下发了好大脾气,劝都劝不住,据说是跑到乾宁宫去了。” 江画抬眼看向了面前的茶具,有些漫不经心:“陛下见他了?” “这会儿还没回来。”徐嬷嬷道,“六殿下瞧着虽然年纪小,但主意倒是大,怎么说都说不听。” “那就随他。”江画看着面前的茶叶,“若是不想去建福宫,也可以去云韶宫,或者去郑婕妤那里,哪里都随他,只要不在我眼前就行了。”自从与李俭说了让他搬去建福宫的事情之后,李俭在她面前都绷不住脾气闹了好几次,她前几次还想着这的确是个小孩,也许刚知道自己生母的事情还转不过弯来,让白蓉也劝了几次,说了皇子要搬离妃子宫殿是必然的事情,谁知道李俭便是不依不饶闹到了现在,只嚷嚷着说不想走,说楚王吴王离开他们生母身边时候都不是他这个年纪,直闹得她头疼,也彻底失了耐心。 “或者还只是小孩子心性吧!”徐嬷嬷叹了一声,“依着三皇子和五皇子的先例来看,我们六殿下去建福宫的确正好,若是依着吴王他们来看,又的确早了一些。” “楚王是贵妃亲生的,当然想在身边多放几年,吴王也是一样。”江画看着徐嬷嬷用热水冲泡茶叶,语气不冷不淡,“我么,还是那句话,没那个母子缘分也不想强求有缘分,他在我身边学了规矩,能常常见到他的父皇,我给予他足够的成长空间,已经足够了,除此之外都是他的奢求。这世上那么多事情我自己都求不来,他又在想什么呢?” “话虽如此,怕不是陛下要过来说您总和小孩计较。”徐嬷嬷笑了笑,“陛下对小殿下也算有耐心了,依着奴婢看,像当年对楚王。” 江画没见过李章当年怎么对待的李佾,也懒得去知道这些旧事,但说起了李佾她就忽然想起了宫里面在风传的一些闲话来了。她看向了徐嬷嬷,好奇道:“我已经听着好几个人在说楚王在后宫和宫女搂搂抱抱,真的假的?” 徐嬷嬷当然也知道这事情,她想了想才道:“都是传闻,也没人抓着个正着。” “贵妃知道吗?”江画笑了一声,“这风言风语要是传到咱们陛下耳朵里,那就难说陛下要怎么对楚王了。” “那便不知道贵妃是否知道了。”徐嬷嬷笑了笑,“这事情能传到咱们耳朵里面,应当也能传到贵妃耳朵里面。” 云韶宫中,贵妃黑着脸听身边的宫人说了关于楚王李佾的这些风流轶事,半晌没吭声。 宫人见她这样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垂首站在一旁。 过了许久,贵妃徐徐吐出一口长气,然后才看向了一旁的宫人:“是谁开始传这些话的?谁最先说的?” “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宫人低着头,声音也很低,“大家都是说听说,可没人说出最开始是谁说,娘娘要去查么?” 贵妃憋着一口气,这事情抓着源头了自然能知道是真是假,只是现在都传得这么广了……会不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如果有,会是谁在推波助澜? 会是淑妃吗? 应当不会,她虽然不喜欢淑妃,但也不得不承认在宫里面淑妃的确没什么私心,她不屑于做这些事情。 是郑婕妤? 大概也不会,她避嫌都来不及,李佾对她那点心思,她自己不可能不清楚,据她观察来看,她也是躲着李佾的时候居多。 那么会是谁? 一时间她竟然都想不出会有什么人传这种流言。 更重要的是,这流言到底针对的是谁,针对的是李佾吗? 或者只是虚晃一招,最终要针对的是她以及崔家? 还是要彻查到底才知道了。 贵妃闭了闭眼睛,重新看向了一旁的宫人:“去宣明宫问问淑妃在做什么,可有空,我现在过去方不方便。” 宫人忙应下来,急急忙忙就出去了。 深吸一口气,贵妃又叫了人进来换了衣裳头饰,又把肩舆备好,等着去宣明宫的人回话说淑妃有空之后,便往宣明宫去了。 冬天的风是冷的。 坐在肩舆上,贵妃紧了紧身上的狐裘,面色沉如水。 有些事情她是没法大张旗鼓去做的,后宫中说到底手握权柄的是淑妃而不是她。 如若她能手掌大权,怎么可能让这种流言在宫里面蔓延? 说到底还是淑妃放任的缘故,她的确没有私心,所以她也没有偏向,只要不是关于皇帝李章的事情,她就一视同仁统统不管。 想到这里,她便更觉得窝火了。 憋着火气下了肩舆,她在宣明宫门口略站了一会儿,一边让人进去通传,一边让自己赶紧平复下来,又让一旁心腹拿了镜子来照了照,最后才跟着徐嬷嬷一起进去朝着后殿走。 “我们娘娘才刚起来没多久,也没怎么打扮,所以让奴婢先出来向娘娘道恼,让娘娘别介意她打扮不周。”徐嬷嬷这么说着。 贵妃笑了笑——她觉得她笑得有些僵硬——口中道:“无妨,原本是我来得突然了。” 一边说着,一边进到了后殿中,她一眼就看到靠在小茶几旁边的江画,但见她果然穿得素净,也没戴头饰,可更衬得她妩媚风流眼波流转仿佛神仙——她忽然就想起来当年,当年李章看了一眼江画,一边想着这人一定是安国公府不安好心送进来的,一边就麻溜儿给封了个淑妃,这要是没半点美色影响她是不信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眼前这个人就没怎么变? 硬是要说变,那也的确变了,权力让她更添了几分不可侵犯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决绝,岁月让她变得淡定从容就好似一块美玉随着时间打磨变得更加剔透和温润,这一切都让她原本就艳丽的容颜上锦上添花。 倒是得多谢她这几年没卯这劲儿生几个皇子公主之类的,否则宫里面轮得到她和郑婕妤出来得宠说话? 第95章 好胆大、看错了那女人的身份 都不用去多猜,江画就知道贵妃过来是要说宫中那些关于楚王李佾的流言。 这事情她没放在心上,一来是因为这流言和她没关系,二来是因为楚王李佾她管不了。 当然了,往大了说是可以扯到她身上来,比如说她管理后宫不力,才导致了有宫女这样不检点。 但流言传到今日,各种说法都有,可万变不离其宗的却是楚王李佾主动去对宫女下手,而不是宫女去勾引了他。 这么一来,就怎么都扯不到她管理后宫不力上面了。 试问宫女作为奴婢,她得要怎样拒绝主子的强迫行为?能拒绝吗?怎样拒绝?拒绝之后会有怎样的后果? 作为弱势的一方,同情尚且来不及,现在还要去谴责? 所以这事情最终就只会落在楚王和贵妃身上,和她江画是没什么关系的。 相互见礼寒暄了几句,等到宫人上了茶,贵妃便也不再绕圈子,而是开始直切重点了:“最近宫中流言颇多,都在说有人和佾儿有染,妹妹可听说了?” 江画看着贵妃,淡淡道:“听说是听说,但和贵妃听说的不太一样。我听说都是楚王殿下去染指了宫女——”这话一出贵妃脸色显然一黑,她便笑了笑,语气和缓了一些,“但毕竟只是流言,不必当真。” “还是得把这散布流言的人给抓出来才是,否则若是传到陛下耳中,这岂不是……大罪过?”贵妃秀丽的眉头拧了起来,露出了一个有些担忧的姿态,“到时候妹妹也会落得一个治理后宫不利的罪名。” 江画笑了一笑,只道:“既然贵妃这么说,那便查一查。原本我想着这不过是流言,过一段时间自然就消散,都不必太放在心上的。” 如此说着,她便招了人进来吩咐了一番。 贵妃有些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唇,叹道:“流言哪里有自然消散的?多半都是愈演愈烈。” 流言不会是无根之水,无中生有。 总会是发生了一些事情之后,才有了这样或者那样的说法。 东宫中,陈品来给太子李傃送东西的时候,便随口说起了吴王李傕在西戎时候的赫赫战绩,又是如何征战四方杀得片甲不留。 “你这么说得,仿佛他现在大名在西戎可止小孩啼哭。”李傃一边翻着陈品送来的新书,一边笑,“不过他也快回来了,到时候倒是可以问一问,他在西戎时候是不是真的这么威风八面。” 陈品笑道:“这些肯定都是夸张了的,就好像流言,总是在事实基础上夸大那些惊人不可思议的部分,那样听起来就会感觉特别刺激。” 李傃把那些新书示意一旁内侍收起来,然后看向了陈品,道:“你这话里还有话,也不必绕圈子,直接说吧!” 陈品左右看了看,倒是一时间没开口说。 李傃失笑,便叫左右先退下,然后道:“好了,没别人了,说吧!” 陈品谨慎地看着内侍出去还带上了门,然后才看向了李傃,道:“据说宫中已经传遍,说是楚王李佾猥亵宫女。” 这话让李傃沉默了一瞬,倒是半晌没接话——他在宫里不可能不知道这事情,只是他没当真,当然也没想到都能传到陈品这种在宫外的臣子耳朵里面去了。 他不怎么了解自己的二弟李佾,他是自出生就在东宫,又是排行老大,底下的弟弟们除了一母同胞的李傕之外,全都了解甚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对李佾的了解或许不比陈品更多,更有可能因为他在宫里面从前对贵妃有所偏见,所以连带着对李佾的看法都有失偏颇。 所以这流言他听过便只当做没听过,一来无法判别真假,二来也真的只是没往心里去。 陈品见他半天没说话,便又道:“这事情不知道传到圣上耳朵里面去了没有。” “应当没有。”这一点李傃倒是很肯定,“若是父皇已经知晓,这事情不会传得叫你们都知道。” 说到这里,他略顿了一顿,忽然想到这事情应当是后宫中流传出来,所以——江画知道这事情吗?她知道但并没有阻止这个流言?或者是有其他人在推波助澜? 贵妃当然不可能来推波助澜这件事情,李佾若有什么过错,最终都能追溯到她身上去,这流言她掐死都来不及,一定不会去推波助澜的。 所以是其他人? 一时间他倒是有些想不起来会是谁来传这种事情了。 陈品道:“若是陛下知道了这事情,恐怕要对楚王失望。” “这事情可大可小。”听着陈品这话,李傃收回了思绪,他从小在宫里长大,从前见多了皇后处理宫中事情的方式,自然是比陈品更明白这种事情的处理方式,“如今闹得大传得凶,未必真的是件大事,说不定只是件捕风捉影的小事情而已。” “那就是最初传这话的人有所图?”陈品几乎立刻马上就朝着阴谋论的方向去思考,“这人是对贵妃和楚王都有敌意?” 李傃笑了一笑,道:“这便不知道了,因为连传流言的人都不知道是谁,又怎样去揣度他们的想法呢?”顿了顿,他又道,“且不去管他,就当做不知道了。吴王眼看着还有两日应当能到京城,到时候这流言自然就会消散——会有人让这流言消失。” 又过了两日,吴王李傕带着西征兵马凯旋。 宫中风传了许久的流言果然就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徐嬷嬷和宣明宫的内侍总管启悟一起站在江画面前,把关于楚王李佾这次流言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仔细。 “最开始传流言那宫女已经被关押在我们宣明宫后面的暗房里面了。”徐嬷嬷说道,“也已经仔细问过,她的确是亲眼看到了楚王抱着一个女人,但却是看错了那女人的身份,不是宫女而是宫妃。” 江画诧异了一瞬,道:“这么大胆子?” 徐嬷嬷知道真相时候也是不敢相信的,但这来龙去脉早就审问清楚,这会儿也由不得不信了:“抱着的那宫妃,便是郑婕妤。” 这就让江画愣住了,郑婕妤的好前程已经到了眼前,她犯得着和李佾拉扯不清落个名声甚至还有可能因为这种事情去死? 一旁的启悟沉稳道:“娘娘不用担心,这事情奴婢们都办得小心,并没有打草惊蛇让别人知道,就连贵妃现在也不知道楚王其实是染指了郑婕妤,那传闲话的宫女也是以调到咱们宫里做针线为理由让她过来,都还不知道最开始传闲话的就是她。” 江画点了点头,道:“这事情暂且不要提,既然宫里面流言已经被贵妃一手按下去,那就先这么着。最近吴王回来,前朝应当还要为嘉奖之类的事情再热闹一阵子,为了这种事情犯不着去惹圣上不高兴——对了,这事情没传去圣上那边吧?” 启悟道:“乾宁宫那边……据说有内侍知道,但是总管给压下来了,并不知道是不是告诉了圣上。” “东宫?”江画下意识追问了一句。 启悟道:“东宫中的内侍宫人们当然也知道,但太子殿下知不知道便不清楚。” “这事情……迟早还是要让圣上知晓。”江画沉思了片刻,有些拿不定主意,“否则这事情……倘若将来捅出去,我倒是落得一个隐瞒的罪名。” “圣上爱面子,好名声,这种事情也没法直接说。”徐嬷嬷道,“这事情也不能从娘娘这里传出去,否则陛下若是要封口……” “陛下爱重娘娘,宫中是总所周知的,就连六殿下擅自跑去乾宁宫都看在娘娘的面子上没说什么重话。”启悟说道,“越是爱重看重,这事情越不能从娘娘这边漏出去……娘娘若是想让陛下知道,得想个稳重周全些的法子。” 这哪里是一时半会能相处什么周全稳重法子的? 江画把这事情捋了一捋,感觉不管怎么告诉李章,无论怎样委婉,李章知道之后都要暴跳如雷。 儿子给他戴顶绿帽子还被人看到了,他忍得住就是天上圣人而不是人间皇帝了。 “暂且再想一想。”江画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头,“把那个宫女看管好了,好吃好喝伺候着,不许她出什么意外——另外,郑婕妤最近如何?” “一如平常,没什么不一样。”徐嬷嬷回答道。 “她倒是……不同凡响。”江依譁鄭儷画忍不住赞了一句,这若换了是她,早就惊慌失措茶饭不思了,还一如平常?想到郑婕妤自然也想到李佾,她又问道,“楚王最近还进后宫来了么?” “并没有,这两日贵妃不许他进来。”徐嬷嬷道,“再加上吴王殿下回来了,前朝似乎有很多事情准备,楚王便去帮忙前朝的事情。” “最近这几天不出事也足够了。”江画嘲讽地笑了一声,“至少这两日得过得太平一些,等西戎的事情了了,再慢慢透给圣上知道,看圣上要如何处置吧!” 第96章 隐瞒、这事情注定是瞒不住的 乾宁宫能瞒住李章,贵妃是出了大力气。 从前李佾和采女拉拉扯扯就算了,还能勉强算是少年人不懂事,但现在他都已经要娶正妃,还和宫女不清不楚,那真的不能用不懂事糊弄过去。 这道理她心里明白得很,所以压根儿都不去问江画到底把源头查出来没有,索性就先瞒住了李章再说。 要瞒着李章,说容易也容易,不过就是让乾宁宫的人闭嘴不提就行了,说难也难,乾宁宫的人凭什么听她的话? 贵妃自认自己没那么大脸面,于是便使出了最老套但又最可行的办法——送银钱。 好在乾宁宫的总管訾青的确是个贪财的人,他得了贵妃十万两银子,便应下了她暂时把这事情瞒一瞒。 那訾青总管也说得直接,他道:“这事情只能瞒一时,娘娘还是早些想办法根除祸患才是正经的。” 贵妃便道:“只瞒着这几日就行了,正好最近吴王凯旋,也不好叫这种事情扫了陛下的好兴致。等这两日我叫人把这些流言蜚语都给料理了,自然便不必总管再瞒着陛下。” 訾青总管与贵妃相识已久,当然也了解她——从皇后还在的时候她就是贵妃,到如今也屹立不倒,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楚王这个皇子,大半荣光还要往宫外算,得要算到太尉崔靖头上去,他乐意帮一把,也是看在了太尉崔靖的份上,刚才那句提点,便也是看在这份交情之上。 贵妃走后,总管訾青思忖了片刻,便让人跑了一趟宣明宫,特地去问淑妃江画可有空,等得了回复,他便让人先在乾宁宫支应着,自己便亲自往宣明宫去了一趟。 江画知道乾宁宫总管訾青要过来的时候,正在和徐嬷嬷一起看内府送来的新的布料。 看着自己宫里的内侍总管启悟进来说了这事情,江画有些意外:因为李章经常往乾宁宫来的缘故,从乾宁宫过来内侍来来往往倒是多,但这个总管訾青是来得少的——这人跟着李章的时候时间久,如今虽然是内侍但官居四品,手下还有好几个得用的大内侍,往后宫来的时候少之又少,经常是在前头帮忙李章处理朝中事务的——这么一个人,忽然往宣明宫来是为什么?是李章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她带着迷惑看向了启悟,启悟身为内侍知道的事情倒是比徐嬷嬷这样的宫女嬷嬷要多一些。 启悟道:“大约还是因为那事儿。” 既然要封口不提,自然是不会再说大名,于是便只代指了一下。 这就让江画瞬间明白了,訾青大概是听说了李佾和郑婕妤那事情?现在是想来做什么?问问内情?那说明李章已经知道了? 可如今宫中这么平静的样子,看起来李章似乎还是一无所知? 心里一串疑惑飞过去,江画索性不多想,只道:“那就让他过来吧!” 启悟应了一声,便让内侍往乾宁宫去回了话。 訾青在宣明宫外等了一会儿,看着这宣明宫上下井井有条一丝不苟往里面通传的样子,倒是有些感慨。 依他看来,后宫中的规矩最整齐还是淑妃这里,不管是谁来了——除了李章本人——任何人都要按照规矩一道一道往里面通传,得了里面的许可才能被人领着进去。 这规矩看起来是有些不近人情,但又把多少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挡在宫外了? 至少是非进不了宣明宫,麻烦也找不上淑妃。 如若后宫中每个宫室每个妃嫔都这么行事,哪里又会有楚王那档子事? 他答应了替贵妃先瞒着李章一段时日,但这事情注定是瞒不住的。 既然瞒不住,那他便要知道得更多一些,比如楚王到底是和哪个宫女搂搂抱抱?他们进行到哪一步了?有多少人看到?这流言到底传了多久?是有多夸张? 这些问题贵妃或许知道,或许也不知道。 但他能肯定淑妃一定清清楚楚,只是淑妃这性子多半不会直接说而已。 谨慎又不多言,分得清轻重缓急,还懂得进退,也难怪贵妃虽然出身好年资也老,却被这个淑妃压在了底下,就算有个楚王在膝下也没能翻身。 想到楚王他便也想到了养在淑妃膝下的六皇子李俭,那日他见着六皇子跑到乾宁宫来哭诉说不想和母妃分开住,他是原以为李章会直接斥责一番的,没想到李章也没生气,还好声好气劝了两句,劝这一两句作慈父的样子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稀奇的是李章却并没有驳了淑妃的决定——这说明什么?说明李章信任淑妃,都已经到了可以不用听她来亲自分说就愿意相信她所为的地步。 所以这事情,他一定要问问淑妃的意思,如果淑妃说不要瞒着李章,那他现在立刻回去把那十万两银子还给贵妃——或者再多添个两万当做歉意也不无不可,他就一定要和淑妃站在一起,把事情明明白白仔仔细细地说个清清楚楚。 正这么想得出神,他忽然见着宣明宫的总管启悟脸上带着笑从里面出来了。 启悟上前来搀扶了他一把,笑着道:“訾爷爷久等了,是不凑巧,娘娘刚才正好更衣,便让訾爷爷久站了一会。小的们不懂事,不知道先让您进去。” 訾青哪里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呢?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道:“正好在乾宁宫憋了一早上,在外面还透气呢!”顿了顿,他随手从身后内侍手里把一个匣子接过来交给启悟,“娘娘还没好全吧?这是东北进贡的人参,我自个儿孝敬娘娘,你就别大张旗鼓叫人知道了。” 启悟顿了一顿,没有接这匣子,面上带着笑道:“这小的哪敢替娘娘接?訾爷爷等会进去了,直接给咱们娘娘便是了,倒是让咱们娘娘还记着爷爷的好呢!” “给你拿去卖乖还不好?”訾青轻笑了一声,把匣子丢到了启悟怀里,“娘娘和我还是像现在这样不远不近的为好。” 启悟手忙脚乱把匣子抱好,倒是也明白这訾青的意思,心里恨骂了一声狡诈,口中还是笑着的:“那小的就先谢过訾爷爷。” 两人说着话便进到了宣明宫的侧殿,启悟先进去通传,不过一会儿便又重新出来领着訾青进去。 訾青进去行了礼,得了江画赐座,便坐在了下首。 “訾总管过来,是陛下有什么事情吩咐?”江画笑着问道。 訾青笑道:“是奴婢最近听着后宫里面流言颇多,又有些不堪入耳,怕圣上知道了问起来不知如何回答,便斗胆前来先问问娘娘到底是怎么回事。”顿了顿,他抬眼看向了江画,又道,“吴王已经回京,要是被这种腌臜事情坏了凯旋的喜事……奴婢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江画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抬手让徐嬷嬷等人先退到侧殿外守着,然后才慢慢道:“总管便不要绕圈子,来这一趟是总管自己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还不知道。”訾青看着殿中没有旁人了,便也索性直说,“奴婢是想着,贵妃娘娘一定是要瞒着这事情,可是——能不能瞒,又能瞒多久,还是得听娘娘您的意思。” 江画看着訾青,微微挑眉,道:“若我说不能瞒?” 訾青道:“那奴婢这会儿就回乾宁宫去与圣上把这事情给说了。” “你倒是抬举我。”江画往后靠了靠,“若叫贵妃知道了,还不知道要多心疼银钱——訾总管答应给贵妃办事,收了不少吧?” 訾青从容地笑了一笑,道:“娘娘明鉴,奴婢也只是小小爱财而已。” 江画懒得去计较这个“小小爱财”是多么可笑滑稽,她知道这人既然又收受银钱,还敢在她面前来直接问,便是知道这事情瞒不住,打算找个退路的——并且还能看出,到现在为止的确是所有人都还不知道李佾抱着的并不是宫女而是郑婕妤。 垂眸思索了片刻,她不打算把真相说出来,这件事情她忽然有一个想法,或许不能算太光明正大,但又或许能为人所用。 重新抬眼看向了面前的訾青,她道:“既然贵妃要瞒着,便先瞒着吧!后宫中的流言我已经让人去处理,訾总管便放心瞒着就行。” 訾青听着这话倒是松了口气——既然淑妃这么说了,那一定不是什么大事,他也不需要太过于小心,只要等着贵妃把事情处理得当就自然而然大事化小。 “不过訾总管自己也知道这事情瞒不了多久,还是劝一劝贵妃,早些把这事情给抹平了。”江画淡淡道,“这话我没法说给贵妃知道,或者訾总管能说一说?” 听到这里,訾青彻底放松下来,不再觉得这事情有多严重了,便笑着道:“多谢娘娘提点,奴婢今儿差点儿真的是吓坏了。” 让人送走了訾青,江画想着李佾和郑婕妤这事情,又想着自己那个不太光明的想法,沉思了起来。 第97章 利用、这叫一报还一报 若叫江画自己来说如何看待贵妃,着实是说不出什么好话的。 虽然这辈子贵妃是没利用到她,也没真的对她产生什么伤害,但却也没什么好印象,总归是小动作不断又野心勃勃,言语间挑拨离间,总想着争权的。 她倒是也能理解贵妃这争权夺利的想法,原本皇后没了,就应当是她这个贵妃出头了,可生生因为她这个淑妃,她处处不得已,所以才会有针对和挑拨——但理解归理解,她能理解不能代表她就能宽容地接纳并且表示不在意,她又不是圣人,哪里来那么多的宽大心胸呢? 李佾和郑婕妤这事情现在贵妃是当做楚王和宫女有染给瞒住了倒是件好事,起码是能稳住贵妃,叫她不至于狗急跳墙一样闹得不可安宁,让她心里总想着大事化小,将来才能在把这件事情彻底捅出来的时候,叫她没有反应的时间也没有还手之地,彻彻底底让她在后宫里面安静下去不再跳出来指手画脚地碍眼。 不过这也正是江画自己觉得这想法不太光明的地方,因为她若是把这事现在瞒到底等到后来再爆出来,便是让李章彻底没了脸面,这事情要让贵妃没时间反应,就要先让李章也没时间去处理,否则李章只要觉察到一丝就会提前来把首尾都给料理得干干净净,他不可能让自己戴上一顶绿帽子然后丢了名声的。 这样处理便让她觉得自己手段下作,实在不算什么光明正大,似乎都有些小人作为。 唯有小人,才会抓住一切这样的机会,暗地里来算计人。 这想法她没法与人细说,就连徐嬷嬷这样的心腹也是不能随随便便开口的,于是只好心里自己默默想了又想,最后只想着这事情还有可拖延的时间,也不用急于这一时之间就拿定主意。 吴王李傕去了带兵去了一趟西戎再回到京城,变化不小,明显比之前看着成熟稳重了许多,不仅仅只是看上去成熟,而且显然已经生出城府,不是出宫带兵之前那还带着几分稚嫩的样子了。 带着大军回京当然先是得了李章的赏赐,之后便是宫宴上又重新赏了一遍,一时间是风头无二。 无论前朝是怎样风光和议论,在他回宫的第二日的下午,他便直接带着各色西戎特产直接往宣明宫来看江画了。 他个头比离京之前似乎又高了一些,因为在外面风吹日晒,看起来黑瘦了些许,但眼睛亮晶晶的,倒是比从前在宫里时候还来得精神。 他一边让人把从西戎带回来的那些特产布料皮子宝石之类的抬进来,一边就大方坦然地在江画下首找了个位置坐了,自在地笑道:“西戎没什么好东西,穷乡僻壤的,比不上我们帝京中的东西花样多,但这些勉强能看吧,娘娘就随便拿着用用,要是不喜欢就赏人也可以。” 江画就着徐嬷嬷的手把李傕送来的东西看了看,笑道:“礼轻情意重,无论如何都是要谢过吴王殿下。” 李傕捧着茶盏抬头看向了江画,扮了个鬼脸,道:“娘娘和我客气什么?娘娘照顾我这几年,我都厚着脸皮没来道谢,这会儿娘娘谢我,就是要赶我走了。” 江画抿嘴笑了一笑,道:“便是不赶你走,你也不能在我这里多留” 李傕表意不明地翘了翘唇角,往后靠了靠,道:“娘娘,听说后宫出了件事,我问大哥,大哥只一带而过不愿意多说,娘娘与我说一说吧?” 江画看向了他,垂眸思索了片刻,一时间倒是有些犹豫要不要说了。 李傕并没有催促什么,他喝了口茶,又看向了一旁的徐嬷嬷,道:“我六弟怎么最近不粘着娘娘了?终于知道自己生母是谁,现在安国公府得势,所以小小年纪都开始捧高踩低想去攀高枝了么?” 徐嬷嬷看了一眼江画,然后才斟酌着话语笑道:“吴王殿下要见六殿下吗?他这会儿应当在念书,最近娘娘精神不济,就只让他好好念书不要过来打扰。” “懒得见了。”李傕露出了一些喜怒无常的样子,“反正每次见着我他都吓得要死,不知道我哪里吓过他。”顿了顿,他让内侍又捧着一匣子书出来,淡淡道,“这个送他,让他好好念书,不要忘本。” 徐嬷嬷上前来接了那一匣子书,道:“奴婢就替六殿下谢过吴王殿下。” “哥哥照顾弟弟,应当的。”李傕支着下巴看向了窗户外面。 他进宣明宫便一直闻到若有若无的腊梅的幽香,此时此刻从窗户往外看,便见着了庭院中那孤傲的腊梅正在盛放。 宣明宫的庭院他没正经见过几次,不过此时此刻看来也是十分朴实的样子,没怎么太花功夫去打理,只是保持着四季应有的样子不露枯败颜色而已。 这皇宫中每个宫室都可以代表其主人的性格特点。 比如他的亲爹皇帝李章,他好大喜功,名声是他毕生最大的追求,乾宁宫中一花一草一木都能看出这一点,四季轮转,永远有最怒放的鲜花,远远看去便让人觉得那些花树都蓬勃到让人惊讶,见过的人都不免要感慨这种盛世气象。 又比如他的亲哥太子李傃,他性格看起来绵软但又实际上强势,他像他们的母亲,总是压着自己先成全了别人,又总想着能两全其美,所以东宫中陈设向来简朴素净,他哥真的不喜欢那些华贵绮丽的东西吗?也并非如此。只是太子这个位置上他不应当喜欢,所以他不喜欢而已。 而淑妃江画呢?若从这宣明宫中陈设来推论性格,看起来便好像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了。 但若再对照着他亲哥来看,这份无欲无求是真的已经无所求,还是因为索求注定无果,所以才无所求? 再想想江画想出宫的愿望,大概便也能知道这无欲无求只不过是得过且过了。 宫中那道关于楚王和宫女的流言,他原本是没什么兴趣的,他知道李佾大胆,更知道这事情到如今还没能引起他父皇的注意一定是有人在出手压住这流言,有人想压,他便不想去插手做什么恶人。 然而早上时候他在朝会上听着李章又再三赏赐了他,接着下朝之后在宣明宫又说了一些话,似乎是还要给他一两个头衔,甚至让他直接领兵——这意思太明显了,直接抬他到和他亲哥一样的地位和高度,让他和他亲哥正面相对而已。 他亲哥当然会退,这都不用去费脑子想了,他亲哥李傃一定会退——可凭什么退?凭什么听李章的话?这一切都凭什么? 他是皇帝,所以就可以这么为所欲为? 可以不顾父子情,他可以认了,毕竟他首先是皇帝然后才是父亲。 但凭什么来拆他和他亲哥之间的兄弟情? 他感觉他听着李章说那些嘉奖话语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要按捺不住想要质问,但他忍住了——李章是皇帝,他不可以质问,他是臣子。 从乾宁宫出来,他就想起了楚王和宫女的那道流言,他心想着这事情李章到现在还不知道多半是因为有人瞒着,既然有人要瞒着,那就想办法爆开来。 以前皇后还在的时候,李章多少次都在用贵妃来膈应他的娘亲,让他一一回忆起来都想直接把贵妃丢冷宫去。 现在他让贵妃的儿子来膈应一下他应当不算什么大事吧? 这叫一报还一报,也叫依葫芦画瓢罢了。 但叫他意外的是,这事情他去东宫问了李傃,李傃所知竟然是和他听到的也相差无几,最多也就是知道乾宁宫的訾青收了贵妃的银钱帮忙瞒着。 訾青贪财收钱不是什么稀奇事情,这事情贵妃想瞒着也是理所应当,但按照所知的事情来看,似乎并不至于要这样吧? 大概是去了一趟西戎叫他变得疑神疑鬼了一些,他把这事情在脑子里面想了一遍,翻来覆去琢磨了一番,便想着来问问江画——别人他不敢肯定,但他肯定这事情如果有内幕,那么江画一定是知道的。 正想得出神,他忽然听见江画让徐嬷嬷等人在殿外去守着,他精神一凛,急忙坐直了身子看向了她。 江画见他忽然坐直了,不由得失笑,道:“这事情我原也想了数日,你既然问,倒是也能帮我拿个主意。”关于李佾和郑婕妤这事情,她的确是还没拿定主意怎样爆出来才能精准地把贵妃打得没有还手之地,既然现在李傕来问,她倒是真的有心听听他的见解。 “娘娘只管说,我来替娘娘拿主意。”李傕说道。 “楚王搂搂抱抱那宫女并非普通宫人,而是婕妤郑氏。”江画淡淡说道。 李傕眉头一皱,一时间竟然有些无法言语:他向来知道李佾大胆,但是胆大到连他亲爹有名分的女人也敢上手?这是胆大还是根本没脑子? “这事情我想来想去,都不知要如何是好。”江画说道。 李傕迅速回过神来,他看向了江画,目光炯炯:“娘娘手里有证据?铁证?不可抵赖那种?”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到底听到了一件怎样的事情——他简直要压抑不住大笑三声,这是什么天助我也?这种事情竟然这样一层层瞒到了这样的地步? “自然是有的。”江画说道,“只是这事情牵连众多,并且你父皇近来甚为喜欢这位郑氏……” “娘娘,这事情您把人证物证给我便行。”李傕认真地说道,“娘娘只当做不知道不知情,这事情与娘娘没关系,剩下的由我来办便行了。” 第98章 兄弟、不相疑 回到德安宫中,他见到了江画那边送来的人证物证,先不急着去问那人到底看到了什么又为什么会大嘴巴到处说这事情,他翻着看了看那人交上来的物证,一个刺绣的香囊,做工算不上顶好,看起来也不是宫里面手艺,上头绣了五彩鸳鸯,应当是个定情之物。 不知当时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这种东西会落下,还被那宫女捡到。 是强取豪夺的戏码?或者是欲擒故纵? 按理说郑氏已经是婕妤,实在没必要和李佾拉拉扯扯,据说她最近还受宠,就更没道理了。 既然从这一边推论是完全不合理的,那么只可能是李佾觊觎了郑氏的美色? 李傕看着香囊回忆了一下自己印象中这个婕妤的样子,倒是一时间脑海里面一片空白——他对他爹的后宫认知仅止于淑妃江画和贵妃了,剩下的那些若是遇见了就全靠衣服品级打扮来猜测,想要靠脸认人是基本不可能的。 如果李佾是觊觎郑氏的美色,那么就意味着一件事,他们俩见过,不仅见过而且见过很多次,否则这香囊从哪里来?总不能是李佾自己绣了一个送给郑氏吧? 这中间的奥妙,就只能问问当时看到这一切的那个宫女了。 让人把那宫女带了上来,李傕先打量了她一番,这宫女在宣明宫被关了这么久,但一看便也没怎么受磋磨,看起来虽然面容有些憔悴,但精神还好,模样看得出来的确精致,悉心打扮一番就算得上是一个小美人了。 所以……是心生嫉妒?觉得自己容貌比那个郑氏更胜一筹,地位却是天壤之别,所以见着这事情之后就立刻生了别的心思? 李傕盯着那宫女琢磨了一会,不管怎样,这事情只要利用得当,就能让李佾和贵妃都翻不了身,李章自己至少也要恶心一段时间——崔家不可能不受牵连,郑家亦然,他想到了这次跟着自己去西戎的那些有名有姓的将军们,他们之中许多就是草莽出身,并非世家,或者这还是个机会,让这些人冲击一下那些世家? 思绪渐渐飘远,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想得太远,于是轻咳了一声重新看向了面前这个宫女,示意身边的内侍吴明可以问了。 也没费太多工夫,不过三言两语,吴明便从这宫女口里把那事情问了个明白。 #VALUE!与李傕所猜测也相差不算太远,这宫女姓冯,的确是因为她一直嫉妒郑婕妤进宫之后竟然有这么好的际遇,能封婕妤,还能得宠,她自诩容貌不差,于是心中一直不平。既然心中是有不平的,于是她时常盯着郑婕妤,也恰好就遇见了这郑婕妤被李佾拦住的一幕。她那会儿离得远,倒是也没听到他们说什么,只看到李佾掏出了个香囊逼着郑婕妤说了好些话,最后两人拉拉扯扯之下,郑婕妤先跑了,李佾又追了过去,她远远看着,最后再凑前面去的时候,两人已经走开了,她便捡到了落在地上的香囊。原本她是想着直接把这事情说出去,但转念一想这么一来若是闹大了恐怕要被贵妃直接灭口,于是就迂回了一些传了个李佾和宫女有染的流言,转头准备拿着这香囊去威胁郑婕妤让她来保自己受宠的时候,就被淑妃江画给逮住带去了宣明宫。 这会儿被带到德安宫,冯氏心中已经有数,她之前只是小打小闹想要挟郑婕妤好让自己得宠,现在这事情就已经不是她想的那样了。 淑妃向来不理后宫中的事情,她在宣明宫的时候还在想只要淑妃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她就会安然无恙。 而吴王?吴王向来和东宫走得近——他们兄弟俩在宫里最针对的就是楚王李佾,她落到吴王手里,那就是要被用来对付李佾,她这条小命能不能保住,就只能看她能不能被吴王所用了。 咽了下口水,她把自己所知的事情统统说了出来,然后安静地低下了头。 “你是和郑氏一道进宫的?”李傕想了想,这样问道。 冯氏连连点头:“是一同进宫,那会儿都说是要从采女中给诸位殿下选王妃,那会儿郑氏就和楚王殿下拉拉扯扯不明不白,奴婢看……那香囊就是那时候郑氏送给楚王殿下的……否则楚王殿下怎么会拿出这东西来要挟?” 李傕冷笑了一声,挥了挥手让吴明把这冯氏带下去看管,又垂眸思索了一番,把这些东西都整理了一番,往东宫去找李傃了。 他可不仅仅只想对付一个楚王李佾,这事情的确可大可小,但能大到什么程度,他现在拿不定主意,还想问一问李傃——何况这事情如若没有李傃帮忙,想要闹大也不太可能吧?毕竟他现在手中权力还十分有限。 他倒是一时间有些遗憾,若是这会儿他已经从李章手里把那些他许诺过的权力都抓在手里,是不是能更主动了一些? 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他不知不觉就已经进了东宫,脱了外氅,没什么形象地就在他哥面前四仰八叉地坐了。 李傃听着李傕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最后抬手给他倒了茶:“所以你从淑妃那里得了这么个消息,打算使个一石二鸟的计策——可能算三鸟——然后预计的后果是什么?” 李傕捧着茶杯顿了顿,看向了他哥:“不管什么后果,都比现在强——现在就是这水太清了,我所做不过也就是搅混水罢了,让父皇看看这看起来清亮的水底下到底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如若父皇恼羞成怒?”李傃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如若是这最坏的后果,恐怕不是你我能担得下的。” 这话就说得很有意思,李傕几乎立刻就明白他哥的意思,他在意的并不是他想做什么,而是能不能承受最坏的结果——这是他的兄长对他的信任,这份信任来自于他们兄弟血缘,也来自他们多年来相知并不相疑,关键在于并不相疑。 如若他们两人之间有哪怕那么一丁点的怀疑的种子,那么他们便不可能完全齐心。 而在他们兄弟两人之中,很显然他并不是那个完全付出信任并不怀疑对方动机的人。 是李傃相信他。 很多时候许多事情都经不起琢磨,凡事多追溯几个缘由,总能找到一个充满阴谋诡计的开端。 如果李傃多疑,站在太子的立场之上听到现在的他说后宫中这桩丑事,还听他说这样那样的计谋要怎样把这事情爆出来,他就会去想这事情最后获益是谁,一旦想到获益,便会有了私心,多疑的人都自私,他会想着自己得到的好处是不是足够多。 但李傃并没有。 这让李傕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小人。 “但……”他忽然觉得有些丧气,接着就毫无形象地趴在了面前的小几上,接着问了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哥,你不会觉得一切都是因为父皇吗?” 李傃伸手替他弟理了理他这会儿弄得乱糟糟的衣领,然后又拿了旁边果盘里面的一个橘子,慢慢地剥开来,口中语气温和:“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横竖有我呢!” “要是……”他抬头看向了他哥,又犹豫了一瞬,“我要是……”在外面时候他是果断果决的,但在他哥面前,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是个小孩子——就有些像当初他还在皇后面前那样。 “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傃反过来安慰了他,“我让陈品找个可靠的人跟着你,有什么事情你不好做的,直接吩咐他去做就行了。” 李傕低低“嗯”了一声,人却趴在小几上不动。 “西戎好玩吗?”李傃给茶炉里面加了两块炭,又随手往里面丢了两块橘子皮,一阵青烟之后,整个书房里面迸发出了一股橘子的香味。 “没什么特别好玩的地方……”李傕看着面前的茶炉,一抬头被他哥往嘴里塞了一片橘子,剩下要说的话便全咽了下去。 “淑妃气色还好吗?”李傃漫不经心地问道。 “还……还挺不错吧?”李傕坐直了,自己也拿了个橘子剥开来吃,“不过显然比以前穿得多——以前就算冬天,也没见她穿得这么严实。”顿了顿,他把橘子皮给丢在一边,抬眼看向了李傃,“不是听说李俭要搬出来,怎么也没搬?” “不愿意吧,还去找父皇哭过一次,大概会是过完年再搬。”李傃说道。 “我不喜欢他,总觉得淑妃不如自己生一个,这六弟看起来实在不怎么能依靠。”李傕吃着橘子说道,“不过要是反过来想想觉得也还好,不是亲生的,远着就行了,如果是亲生的如李佾那样,贵妃就是想撂开也甩不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李佾犯的错,最后都要算到她头上去。” “吃完你就可以回去了。”李傃看了他一眼,笑了一声,“想做什么就去做吧,闹得不可收拾了可以哭着回来找我。” “嘁我才不会哭着来找你呢!我又不是三岁!”李傕抬手正经地振了振衣领,“我刚打了胜仗回来,我现在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了!” 从东宫出来,李傕脸上的稚气收敛起来,大约是在战场上走过一遭,他面色沉下来时候多了一些凶煞之气,看起来十足凶狠。 第99章 千秋节、还不如来做他的王妃 后宫中忽然变得平静起来。 贵妃掐着手指琢磨着关于他儿子的那道流言,问她云韶宫中的内侍总管陈林:“最近宫中的确再没有人提?” 陈林对宫中事情还算是了若指掌的——当然了比不过乾宁宫的訾青,就连宣明宫那个启悟看起来也比不过他得势,当然了,这是因为他在宫中年越久,又因为淑妃是后来才起来,贵妃是一进宫就做了贵妃。他心中迅速把后宫中的事情过了一遍,着重回想了一番宣明宫那边的动静,然后肯定道:“的确是没有人再提了,奴婢猜着大约还是淑妃怕这事情最后烧到自己身上,被人怪罪治理后宫不利,所以让人彻底压下去。” 贵妃却并不这么觉得,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些忐忑不安。她拧着眉头道:“淑妃若怕惹火烧身,这流言就不会被传出来。” 陈林琢磨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看向了贵妃,道:“若不是宣明宫……那便是訾青出手?但訾青那人向来是只管眼前那点事情,多半不会搭理后宫这些。” “去盯着些。”贵妃扶了扶头上沉重的珠钗——越华美的头饰便越沉重,这珠钗是前两日李章让人赏赐下来的,上面是用粉色珍珠缀成的梅花形状,她一看便爱到了心里,最近常常拿出来戴在头上。 在宫中呆得久了,她时常觉得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才真真正正是荣宠,否则——她便只能承认自己多年来并不算有宠。 她进宫就封贵妃,就被抬着和皇后打擂台,可她心里明白李章并没有多么宠爱她,她在李章心里像个物件,并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可她并不是一个物件,她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欲望的人。 她自生下李佾开始就在谋划未来,她猜李章会提防皇后和太子,猜皇后最终会早死,她一切都料到了,她几乎能想得到今后太子可能会和吴王相争,她和李佾就能坐得渔翁之利,可她是万万没想到她想得周全,却在李佾身上出了纰漏。 究竟为什么李佾会这么……这么不着调?难道是她溺爱过多的缘故? 这世上有哪个母亲能不溺爱自己的孩子呢?宫里面那三皇子和五皇子的生母,现在都只能算个宫人了,都还想着法子贴补自己的孩子。 想到这里,她没由来地想起了已经去世多年的皇后,皇后膝下三个孩子,却都不怎么溺爱——那时候她觉得皇后冷情,不愧是李章要费尽心思对付的女人,但现在看看吴王和太子,他们两人便不会像她的李佾那样乱糟糟的,仿佛只长了年纪没长脑子。 所以是自己教养不利的缘故吗? 一时间,她心中生出了几分茫然。 不过这也不过一瞬间,她很快收敛起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无论李佾如何,只要她还在,崔家还在,李章只要还对太子和吴王忌惮,之后便是李佾的机会。 她只需要耐心等待,她想要的一切在将来都能被她抓在手里。 陈林得了吩咐让人继续盯着后宫中的情形。 贵妃在云韶宫中转了两圈,最终还是放心不下,让人去给李佾传话,让他老老实实在书房念书,不要进后宫来了。 建安宫中,李佾百无聊赖地躺在卧榻上听歌姬唱曲,见到贵妃身边来人传了这么句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有些不以为然:“我知道了,不会去打扰母亲的。” 那人硬着头皮把贵妃的话传完,见李佾没有别的话想说,就喏喏地退下。 李佾翻了个身,让身边宫女喂了他一片橘子,接着被酸得龇牙咧嘴,呛得从卧榻上坐起来,拿起旁边的茶杯灌了一口水。 这满屋子都是姝丽,他放眼看去就没一个可心。 说来也是奇怪,他就觉得郑婕妤好看,当初他一眼就相中,当初还说好了就要给他做王妃,可偏偏到头来就不一样了——郑氏就这么进了后宫做了他父皇的婕妤,他怎么想都放不下,分明是他先和郑氏认识,为什么偏偏就成了这样? 当然了宫氏是好,颜色的确上等,家世也尤其出众,可他不喜欢啊! 那天他忍不住又去找了郑婕妤,其实他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他就只是放不下,想再和她说说话,可何至于那样惊慌失措仿佛见到洪水猛兽呢? 他原本也只是想让自己这过早夭折的这段爱慕有个结果,他都已经把从前那些象征着情分的香囊之类拿了出来,他原本是想做个了断的。 但后来那些流言…… 还好只是传成了他和一个宫女,否则要是真的传成了郑婕妤,恐怕他现在就不能好好在这里躺着听人唱曲了。 只是不知道现在郑氏如何了,是不是被那流言吓到。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想去见她。 他想安慰她。 他知道她在宫里是不受宠的,他父皇的喜好他约莫能猜得到,他父皇就喜欢那些看起来本分又聪明的,就好像淑妃那样。 郑氏一看就聪明,他父皇不喜欢这种心思太多的女人。 也不知道将来她能不能得宠,若是不能得宠,恐怕一辈子都要蹉跎在后宫里面。 还不如来做他的王妃。 叹了口气,他也没心思再看这些歌舞,挥了挥手让她们都退下。 他觉得有些无聊了,这会儿他也没法出宫去玩耍,自从他四弟吴王打了个胜仗回来,外头议论就多,还总免不了把他也拿出来比较一二——毕竟当初他也想去,却被他父皇给驳了回来。 又不能出宫,又不让他在宫里面玩耍,就只能在这个建安宫里面躺着…… “把黄历拿过来我看看。”想了想,他向身边的宫人说道。 宫人很快便拿了黄历过来,又殷切问道:“殿下想找什么?” “看看最近有什么节气,宫里什么时候有宫宴。”李佾翻着手里的黄历,倒是很快便找到了一个大日子——他亲爹李章的生辰,大概一个月之后,他掐着手指算了算,然后看向了身边的宫人,“父皇今年千秋节打算怎么办?” “还没有旨意。”宫人答道。 “倒是可以先准备礼物。”李佾想了想把黄历还给了旁边的宫人,“前几年都没大办,送的也就是字画,今年……”他一时间有点拿不定主意了,“去打听打听吴王准备千秋节送点什么给父皇。” 宫人应了下来,便让人去打听这事情了。 皇帝的寿诞的确是件大事。 不过这几年下来李章都是直接下旨不办,故而今年也没有人主动提起来。 宣明宫中,江画也正在和徐嬷嬷一起翻着黄历算日子,入冬之后节庆多,宫宴也多,许多事情都是要提前准备的。 翻到了李章寿诞那日,江画停顿了一会儿,问道:“陛下今年下旨说办千秋节了么?” “还不曾有旨意。”徐嬷嬷飞快答道。 “去个人问问。”江画吩咐,“没剩几天了,要办就要早点准备。” 徐嬷嬷应了下来,便让人往乾宁宫跑了一趟。 没过太久,去了乾宁宫的宫人带着訾青一道来了宣明宫,訾青笑着向江画行礼,然后道:“娘娘,陛下正好还说今年西征大胜,千秋节正好也可以大办,娘娘便让人去问了这事情,陛下就让奴婢亲自过来给娘娘帮忙。” 江画笑了一笑,让訾青起身,然后道:“那正好把吩咐内府的事情交给訾总管,省得我宫里的启悟脸面不够大,在宫里办事处处碰壁。” 訾青笑着应下来,道:“有什么事情娘娘尽管吩咐就是了。” 既然要大办千秋节,那么其他的事情便先靠边放一放,宫里面很快就围绕着这件事情忙碌起来。 德安宫中吴王李傕拿着从郑婕妤那边偷偷弄来的几张手书研究了一番,又亲自仿了这字迹写了封短笺,拿给了旁边的人对比着看:“足够像了吗?能不能分得出来?” “殿下字太有力了一些,不够虚浮。”旁边宫人认真对比之后说道。 “啧,那我换左手。”李傕把笔换到了左手,又仿着写了一封,自己对着看了看,倒是满意,“你看这个可以了吧?” “几乎一模一样。”旁边人凑过去看了之后倒是表示了赞同。 “行,那就把这个偷偷送去建安宫。”李傕随手把短笺叠了个方胜,交给了旁边这内侍,“避着人,别叫人发现了,务必要让李佾看到。” 内侍认真地收起来,道:“殿下放心吧,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那就行,我现在要去东宫找太子了,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再说。”李傕起了身,又把从郑婕妤那边弄来的手书丢进火盆里面烧成了灰烬,“訾青现在在宣明宫里面帮着淑妃做事,这事情不许牵扯到淑妃身上,若到时候有什么乱子,统统都往訾青身上推。” “奴婢们明白。”内侍恭敬道,“殿下就等着看好戏吧!” 李傕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说,就往东宫去了。 这一天傍晚,李佾百无聊赖准备吃饭的时候,忽然看到了摆在筷箸旁的一个用纸叠好的方胜。 带着几分好奇,他伸手拿起来那方胜拆开,便看到了几行熟悉的字迹。 一眼扫过寥寥几句中的内容,他眉头微微皱起来。 郑婕妤让人送来的道歉? 他不禁握紧了拳头。 为什么要道歉,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是不是有人威胁她什么了? 是他母亲去为难她了吗? 怎么……怎么会这样…… 他不能让她受欺负! 第100章 寿宴、他悄悄地过去,再悄悄地离开 惶惶。 自打上次被李佾拦在了蓬莱仙境里面,后来宫里面又有那么个流言,郑婕妤便一直心中忐忑。 她是自认行的正坐得直,但在宫里面又不是她自己认为就足够,从来那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例子都多得数不胜数。 好在那流言后来平息下来再没有人传。 眼看着李章的千秋节要大办,宫里面也没人把心思放在这种流言上面,她忽然又接到了一封来自李佾的短笺——短是真的短,上面写的话她都没怎么看明白,短笺上问她是不是受了委屈,谁欺负了她,他愿意为她出头。 这话从何说起,又为何要说? 她后悔当初与楚王相识,也后悔当初琢磨着若是做楚王妃也算一条退路。 但人生是没有后悔的可能,她如今便只能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这楚王真的冲出来做点什么,到时候她有嘴都说不清。 大约是因为怀着这样沉重的心情,又因为近来愈发冷冽的天气,没过几日她便觉得头晕目涨鼻塞发热,病在床上起不来身。 宫妃抱病自然是要报到江画这边知晓,徐嬷嬷带着太医和郑婕妤的病案过来时候,江画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气——入冬之后的确一天天冷起来,郑婕妤在这时节病了,李章寿诞那日能不能好? 太医掉书袋一样认真地说着郑婕妤的病情,江画耐着性子听了半晌,最后忍不住打断了这太医的话:“便直接说几日能好吧!” “已经开了方子,若是病情无反复,三五日便能好起来。”太医看向了江画,“但这病情……以臣浅见,婕妤娘娘病了应当是心思太重,心病还须心药医。” 江画听着这话也是无言以对,郑婕妤的心病是什么她是能猜出来,大概也就是和李佾那档子事怕被人发现,但这心病没得医也没法医,甚至连说都没地方说。沉默了一会儿,她和气地对着太医笑了笑,道:“那大人就认真用药就行,其余的事情不必多理会。” 太医得了这句话,似乎也松了口气,应下来之后便规规矩矩地行礼告退。 徐嬷嬷送了太医到宣明宫外,转回来时候便与江画说了说郑婕妤如今情形,她语气中有些感慨:“方才奴婢过去看的时候,郑婕妤可瘦了不少。” “贵妃到现在还不知道的吧?”江画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好感慨,这事情到如今,郑婕妤当初虽然是有行为不够检点的地方,但现在却也没真的做什么,只能怪李佾这人行事无法无天,再往深了说,就是贵妃对楚王教养实在不太行,一味溺爱,才养出了楚王李佾这样目无尊长狂妄无礼的皇子。 “应当还不知道。”徐嬷嬷道,“不过楚王殿下是被贵妃管起来,应当最近都不会出乱子。”她知道江画现在最在意的还是千秋节的事情,千秋节上若是出什么纰漏,多半最后得要追究到她这个摄六宫事的淑妃身上来,虽然影响或许不大,但这种扯皮的事情还是越少越好。 “最好别出乱子。”江画忽地又想起来被吴王李傕带走那些人证物证,一时间又有些头疼——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李傕如果要闹出点事情,多半是要选在千秋节的,原因都很简单,只有在千秋节上发生的事情才足够让李章动怒,谁愿意在过生辰的时候遇到糟心事呢?她不打算插手到这些乱糟糟的事情里面,但也许这些事情还能回头主动来找她,所以——也是时候想想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得要如何应对了。 想到这里,她强打起精神看向了徐嬷嬷,道:“訾青昨天不是还说有些事情得要办?等会让启悟去找他,说最近下雪我伤口酸疼没精神,让他帮忙处理了,再把前天送来那两支梅瓶送到他那里去。” 徐嬷嬷听着这话,眉头皱起来,担忧道:“伤口酸疼,那还是让太医来看看吧?索性有些事情让贵妃来帮忙打个下手也行。” “那就让贵妃来。”江画闭了闭眼睛,“快千秋节了,倒是不用让人来看,多休息就行。” 徐嬷嬷慎重地点了头,催着江画先休息了,然后才出去吩咐这些事情。 后宫这样动静很快就传到了李傕耳朵里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耳朵,向身边亲哥道:“还好淑妃娘娘把贵妃和訾青给顶到前面来了,否则我还得想办法把娘娘从这事情里面摘出去。” 他亲哥李傃面无表情地在桌上填九九消寒图,听着这话冷笑了一声,道:“若是不赶着这千秋节,倒是也不必像现在这样着急怕哪里出纰漏。” 李傕耍赖地在他哥旁边趴下了:“哥,你说的,要是有问题我来找你哭就行了,我哭给你看行不行?” 也许是因为情分不同,又或者是因为所处地位不同,李傃倒是不怎么赞同在千秋节的时候闹什么事情出来,只是他不赞成却也没阻止——有些事情就是注定要发生的话,那不如在有掌控的情况下发生,那样才可能有收拾的余地,否则怕不是要彻底闹得无法收拾。 “本来我是想着到时候若有什么事情都往訾青身上推。”李傕在旁边看李傃的画,“现在倒是好,贵妃出来,更方便了。” “所以那天你打算怎么做?”李傃懒得听这些关于责任推卸的问题,在他看来,推卸责任没用,李章要是真的发火了才不会管这千秋节到底是谁在主持,只会把郑婕妤和李佾两个人一起处置让他们直接消失,追究责任那都是在能控制怒火能冷静下来的时候才会做的事情。 “那天不是有祝寿么,我就只打算让他晚一刻过来。”李傕已经想好了怎么安排这个事情,“宫妃那边我已经让人去和贵妃娘娘说,说郑婕妤现在病着,也不好带着病气出来,让郑婕妤在宫里休息就行。” “贵妃应下了么?”李傃问。 “多半要应下来,她可没有淑妃娘娘那么好心。”李傕往后一靠,伸手从茶几上拿了个柚子在手里抛了两下,“说不定还要去咱父皇那儿嘀咕两句,说郑婕妤这样对圣上不敬之类的。” “你总在算计人心。”李傃看了他一眼,不由得摇了摇头,“他们若是不依着你的想法行事呢?” “这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都不能说是算计吧?”李傕不赞同,“我只是将心比心想一想,若他们都是磊落君子,那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然猜不到他们要怎么做,可偏偏他们都是小人,小人自私,自私的人行事大同小异而已。” 李傃倒是没评价这话对或者不对,他放下了手里的笔,看向了窗户外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飘起了雪花。 李傕跟着也看了眼外面,然后笑道:“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这一场场的雪,明年肯定是个好年成。” 在前朝后宫紧锣密鼓地准备下,很快便也到了李章寿诞日。 因多年没有举办千秋节的缘故,这一年的寿诞庆贺分外隆重一些。 宫中设了道场,请了佛、菩萨像,以及各种佛宝进行装饰,焚香赞贝,设斋奏乐。 乾宁宫中宫宴空前壮丽,八方来贺,群臣同乐。 在皇子贺寿的时候,楚王李傕便是依着李傕当初所想的那样,微妙地来迟了一刻钟,不仅来迟,并且还换了一身衣服,显然与刚才在殿中时候打扮不同了。 在这宫宴上皇子的一言一行都被人看在眼里,李佾忽然换了一身衣服,大家交换了个眼神,默契地只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李佾没觉察到两边的目光,只匆匆上前来,呈上了自己准备好的寿礼:“父皇,儿臣给父皇画了一幅松鹤延年图,祝父皇松鹤长春,日月昌明,千秋不老。” 李章笑着让人把他的寿礼接了过来,和蔼笑道:“都这么大了还这么匆匆忙忙,像个孩子一样。”一面说着,他一面命人把这松鹤延年图给展开,这画工是平平,比不得画院里面那些翰林,只是心意难得而已,李章便只夸了两句,便让李佾入席去。 李佾微微松了口气,回到位置上坐下,又悄悄看了看周围,又露出了一个心神不宁的茫然神色——他刚才是得了郑婕妤的一封信,郑婕妤说她今日没法来给李章贺寿,又想到之前宫中的流言,提醒他注意一些不要让人抓着了把柄捅到李章面前去。 想到之前宫里面流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似乎的确做错了,他不应当把郑婕妤牵扯进来,他那么喜欢她,可他却也没为她好好着想。 她现在不能在宫宴上出席,不能和淑妃贵妃一样正大光明地出现给李章贺寿,全是因为他的缘故吧? 他抬眼看向了正在李章身边凑趣说话的贵妃,忽然觉得心如刀绞——他应当去安慰一下现在在后宫里面孤苦伶仃的郑婕妤,现在后宫中一定空无一人,他悄悄地过去,再悄悄地离开,没有人会发现。 第101章 抓现场、娘娘?!楚王殿下?! 李傕看着李佾扯了个要更衣的理由就再一次离席了。 他原本是让人污了李佾的衣衫所以促使他换了一身衣服,后手不过是让人引着郑婕妤去更衣时候耽误两刻,然后再引着李佾过去走一遭,就足以让人联想到之前的流言——他之前可没把握李佾会一定去和郑婕妤见面,但这会儿看着李佾离席,倒是觉得自己之前准备了那么多,还想着怎么引导李章想歪,倒是不如李佾这么直接而愚蠢了。 有时候他觉得李佾真的蠢得可以——他此时此刻甚至想起来很久以前他们俩同在书房里面念书时候的情景,那时候李佾还没封楚王,但却会因为他封了吴王处处针对他。他年长他年幼,他没有封王而他封了王,这样的身份差异或许可以解读出许多内涵,但在李佾看来,这就仅仅只是他仗着是皇后生的,所以出生就封王,他心里不平。 当然了,李佾头脑这么简单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贵妃的确溺爱他,而他们的父皇李章……说实在的,对李佾也是纵容的时候多——这种纵容宽厚并不是因为有多么宠爱,不过仅仅只是没放在心上而已。被李章放在心上的人并不好过,比如他大哥,时时刻刻被他父皇记挂着,小时候是盯着念书学习如何做一个储君,长大了又开始怀疑他势力过大会谋朝篡位,总之没有什么时候是随心而活;没有被李章放在心上的人,从某种情况上来说,反而过得舒坦。大约也就是因为这份轻松,才让李佾这么无法无天又任性妄为。 依着现在这情形,等会儿或许说不定都不用添油加醋引人遐想地往流言上说,运气好大概还能抓个现场? 支着下巴这么想着,他忍不住看向了上首正在与贵妃说笑的李章。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陷害人算计事就算到了皇帝的头上,他这会儿甚至是有些紧张了。 紧张并且激动。 “楚王往后宫的方向去了。”内侍吴明借着倒酒的时机上前来,悄悄在他耳边说道。 “知道了。”李傕喝了口酒,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他看了看外面天色,此刻已经近傍晚,光线不那么明亮了。 “父皇,听说淑妃娘娘给您准备了一场鱼龙戏,还有烟花,这会儿是不是可以看了?”他笑着抬眼看向了上首的李章,“儿臣好久没看那变龙的幻戏,眼巴巴就等着看呢!” 上首的李章听着这话,便笑了起来,道:“那便去看!”一边说着他便起了身,一边又朝着江画伸手等她上前来,“朕也许久没看那黄龙变的幻戏,难得你想着这些热闹,早该提醒朕,那也不必让老四苦等这么久了。” 江画笑了笑,从贵妃身边走过去,在李章旁边微微屈膝行礼,口中含笑道:“方才也是见着时间还早,这幻戏烟花都是夜晚看才精彩,这会儿移驾蓬莱仙境才是正好。” 李章拉了一把江画,目光往下扫了一圈,落在了李佾空着的位置上,略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怎么没见楚王?” “应是去更衣了。”贵妃在后面忙说道,“少年郎爱俏,妾身见他为了这千秋节准备了好几身衣裳,多半是想着隔一会儿就换一件给陛下您看看的。” 这话听得李章失笑,他看了一眼贵妃,道:“这简直小孩子心性。”顿了顿,他便让人往蓬莱仙境摆驾,接着又嘱咐贵妃道,“等会让他直接往蓬莱仙境去,不必回这边来了。” 贵妃应了一声,急忙命身边的内侍去找李佾。 一群人浩浩荡荡离了乾宁宫就往蓬莱仙境去,这又是皇帝又是妃子,还有太子吴王等皇子,一时间便有些忙乱起来,銮驾凤驾肩舆小轿,各色旙旗,还有灯笼等等用具,宫人们急急忙忙先把李章和李傃李傕这父子三人的物事备好,见李章拉着江画,又急忙让淑妃的仪仗跟在前面去,接着后面才是贵妃等人以及一干臣子,声势浩大。 天色终于暗下去,夜晚有北风,但好在并没有下雪。 蓬莱仙境中灯烛明亮,此时此刻真的仿佛仙境一般了。 李佾并不知道乾宁宫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他想见郑婕妤——大概是有上天注定一样,他在后宫中穿行了一会儿,便听到了宫人在议论后宫中宴席上的平静和无聊,接着又说了好些妃嫔都借口更衣退席。 他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果然就听到了郑婕妤也打算用更衣的理由退席回宫的事情。 这可不就是天注定他一定能看到她? 她一定是伤心极了——这样的时候,她明明应当和自己母妃还有淑妃一样,在乾宁宫出席宫宴,而不是和后宫这些无宠的嫔妃一起枯坐在一起随便吃一些残羹冷炙。 如果她是他的王妃,此时此刻她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出现在宫宴上,穿着华服,戴着亮丽的头饰,成为所有王妃中最让人艳羡的那一个。 越想,他便越为郑婕妤惋惜。 这或许是命吧! 心里这么想着,他脚步加快了一些,很快便循着宫中相似的格局进到了更衣的侧殿。 躲在屏风后面,他感觉自己的心扑通扑通每一下都跳得似乎有声音一样,他悄悄从屏风后面往外看,不多久果然便见到穿着一身粉色衣衫的郑婕妤独自一人进来。 外面应当是有宫人等候。 他没有太多时间在这里耗着——他还得回到前面宫宴上去。 这么想着,他便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一下子把面前的郑婕妤给抱住了。 “你受苦了。”他说道。 他感觉怀里这瘦弱香软的身躯是僵硬的,她一定委屈太多,所以现在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吧? “我让人给你送衣服头面,等过年的时候,你打扮漂亮一些,父皇看到你,一定会喜欢上你的。”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知道我们没有缘分了,但是……我还是想让你过得好一些,你要是能给父皇生个皇子,将来……将来无论如何,不会像现在这么委屈。” 郑婕妤整个人已经僵硬了,她不能喊——不可以喊,外面全是宫人,她一出声外面的人就会进来,就会发现她竟然和楚王抱在一起,这……这简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事情……可李佾在说什么话,她几乎也没有心思去听了,他若是真的觉得他们俩没缘分不能在一起,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 “你若是不病那一场,或者也能在前面宫宴上去。”李佾继续说着,他把郑婕妤抱得更紧了一些,“你一定要保重身体才是。” “放手。”郑婕妤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感觉眼前发黑,她用力去掰开李佾的手,大概是因为紧张,她都没发现她自己的声音已经要压过李佾了,“你放开,放开我!” 这么大的动静,外面的宫人惊动了。 “婕妤娘娘,里面有什么事情吗?”外间的宫女听着声音已经到了门口。 郑婕妤一怔,她抬眼看向了身后的李佾,只见他飞快地松开了自己,往后退了一步。 “娘娘,要奴婢进来吗?”宫女停在门口问道。 “不、不必……”郑婕妤慌乱地理了理身上皱掉的衣服。 “娘娘,前面圣驾已经往蓬莱仙境过来了,淑妃娘娘让人过来传旨,说让后宫的妃嫔们一起往蓬莱仙境去看鱼龙戏。”那宫女说道,“娘娘赶紧准备好了出来吧,等会儿便迟了。” “好、好的。”郑婕妤看向了在屏风旁边站着的李佾,感觉自己已经要失去思考的能力了。 外面的宫女听着脚步声是退走了。 李佾往后看了看窗户的方向,大概是因为圣驾往后宫来,所以这会儿外面明亮起来,不似刚才那么灯火昏暗。 他不能从刚才过来的路离开。 圣驾往后面来,那么前面是不是还在找他?! 想到这里,他背后忽然炸起了一身冷汗——会有人发现他过来找郑婕妤吗? 这时,他听到外面脚步声更密集了一些,似乎是宫人们在准备着圣驾往蓬莱仙境来,又要求宫妃们都一起去看鱼龙戏的缘故而在匆忙准备着什么。 “我来请婕妤娘娘过去呢!”外面传来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李佾分辨了一会儿,听出来那声音应当是訾青的。 “婕妤娘娘在更衣,訾爷爷等一会儿,奴婢进去催一催吧!”宫女答道。 訾青那熟悉的声音笑了一笑,道:“赶紧催一催,圣上说婕妤娘娘进宫以来从来没见过鱼龙戏,一定要让婕妤娘娘站个好位置,来看看这只有宫里面才有的幻戏!” “那奴婢这就进去了。”宫女说道。 帘子被掀开。 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李佾甚至连后退都没有,直接与那宫女四目相对。 郑婕妤站在原地晃了两晃,咕咚一声往旁边一歪,倒在了地上。 紧接着宫女惊叫了一声:“娘娘?!楚王殿下?!” “什么?!”外面訾青两步就冲了进来,眼睛瞪大了,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指着李佾都忘了他们之间身份之别,电光火石之间,他就想起来之前宫里那流言了! 第102章 狡辩、儿臣就是喜欢郑婕妤 所谓鱼龙戏,是本朝颇为有特色的一种幻术。 在夜空中能凭幻术变出许多巨大鲸鱼,这些鲸鱼跃过天空,便能化作黄龙翱翔在天。 这样幻戏声势浩大,但李章向来觉得这种把戏虽然好看但却是在劳民伤财了一些,还不如放一放烟花来得与民同乐,至少在宫中放的烟花,在京城中的百姓就算不在现场也是能看得到。 既然李章是摆出这样态度了,这幻戏就算如此美轮美奂又绮丽壮阔,拿出来表演的时候也少。 看着那空中的鲸鱼一跃而成龙,李章脸上还是泛起了浅浅的赞叹的笑容,他看向了身边的江画,道:“多亏是你想到了这个,想一想朕也的确许多年没见过了,今日见了,还是如记忆中一样奇观。”说到这里,他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面上露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疑惑的神色,接着看向了身边跟着的内侍,“不是让訾青带着郑氏过来这边?这会儿都演过了,怎么还没见他们?”顿了顿,他注意到太子那边也缺了一个人,眉头拧了起来,“老二人也没过来?没有人去前头叫他过来?” 江画略有些诧异地往旁边看了一眼,她几乎立刻就想起来宫中之前的流言,下意识看向了皇子站着的方向,猝不及防与太子的目光对了个正着——还没看明白那目光是什么意思,就见到一旁的吴王悄悄地对着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别慌。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她收回了目光,垂眸思索了一会,看向了一旁的李章,道:“兴许是路上耽误了,今天宫里人多,哪里被绊着了也是有的。再让人过去寻一寻吧?” “也不必寻。”李章轻嗤了一声,“既然不过来,也不必过来了。” 江画温声笑道:“陛下今日寿诞,是不能发火的。等会还有烟花可以看,不可错过的。”一边说着她一边看着李章神色,语气更轻快了一些,“听说今日的烟花还是工部几个年轻的大人加班加点给鼓捣出来,听说有陛下喜欢的雄鹰和牡丹的花样,看不到多可惜?” 李章听着这话,面色缓和了一些,仍然还是吩咐了身边的内侍,让他们去把李佾叫来,但已经只字不提郑婕妤了。 江画见那内侍下了楼台,便也不再多说什么:李章这样反应倒是在她意料之中,当儿子和妃嫔一起出错的时候,他当然是会偏向自己亲生的儿子,便只看刚才李章的态度就知晓。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往太子和吴王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们兄弟俩想做什么?要说李佾忽然没过来这事情没有他们俩手笔,她是不信的。李傕在知道了李佾和郑婕妤的事情之后就说全部交给他来处置,他是想怎么处置,在今天,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戳穿? 想到这里,她有点不敢继续想下去了——若是今天这时候戳穿了李佾和郑婕妤的事情,她简直难以想象出李章会是怎样的暴怒。 就在这时,徐嬷嬷从后面捧着一碗热茶上前来了,她把热茶递到了江画手里,飞快又低声地开口道:“訾青在楼下了,他想见娘娘。” 江画瞥了一眼正在和太子李傃说话的李章,接过茶喝了一口,然后还给了徐嬷嬷,摇了摇头:“太烫了,等放凉一些再喝吧!” 徐嬷嬷领会了江画的意思,捧着茶便往后退了两步,不再多说什么。 江画面无表情地看向了远处的碧波池,现在虽然是晚上了,但因为整个蓬莱仙境中灯光都十分充足,于是这碧波池也显得出了妩媚曼妙,尤其刚才鱼龙戏之后,更是仿佛天上的瑶池一样充满了神仙意味。 訾青想见她无非就只有一个原因,他去请郑婕妤的时候发生了他自己无法兜住的事情,想找个人来帮忙。 这忙显然没法帮,訾青是李章身边得用的内侍,在宫里面有时候就连她都得看看他的面子,若他都兜不住了,她掺和过去比如是找死一样的行为。 何况刚才李傕那么明显的手势,也就是在告诉她不要理会。 过了一会儿,李章派去的第二个内侍上到了楼台上,他面色惨白地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陛下,訾青带着楚王和郑婕妤在楼下等候陛下召见。” 不等李章拧眉头,一旁的李傕先开口了:“这么愁眉苦脸做什么?马上就要放烟花,直接叫他们上来就是了。难道他们俩面子大,还非要父皇下旨请上来才肯动一动?真是荒谬事!” 李傃按了一把李傕,温声笑道:“父皇在呢!楚王是你哥哥,你是弟弟,不要随便瞎说话。” 李傕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扭头去看远处的灯景。 李章倒是笑了一声,面上神色舒缓了一些,看向了那内侍:“吴王说的是有理的,直接上来就是,难不成还真的要朕下个旨意?” 那内侍跪在低声抖如筛糠,好半天才挤出了下一句话来:“陛下……訾青……去请郑婕妤时候,碰见了楚王。訾青总管不敢擅专……只好把两人一起带过来,此刻候在楼下……” 这话一出,周遭忽然安静了下来。 贵妃最先回过神来,她倏地站起来,一下子拎起了那内侍,厉声喝道:“你在胡说什么?!楚王怎么可能和郑婕妤在一起?外男不能进后宫,他在前头更衣又怎么可能突然跑到后宫去!” 寿宴的欢乐祥和气氛一扫而空。 楼台上诸人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目光,有那好事的都已经悄悄往楼下看去了。 李章坐着没有动,在灯烛之下,此时此刻他面容模糊不辨喜怒,叫人有些捉摸不透。 “把贵妃扶到旁边去。”他淡淡地开了口,吩咐身边的人把贵妃给拉开,“让訾青上来回话。”顿了顿,他目光在身边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江画身上,“淑妃带着人上画舫去游碧波池,在碧波池上看烟花应当更美。”说着,他又看向了李傃,“太子留下,吴王带着你的兄弟们跟着淑妃一起上画舫去。” 两句话打发走了跟着到楼台上的人,江画带走了内外命妇,李傕带走了宗室大臣和皇子们,只剩下了李章和李傃,以及贵妃,还有楼下的郑婕妤和李佾。 訾青愁眉苦脸地从楼下上来,话都不敢多说,直接往地上跪着。 “你看到什么了?”李章不去看他,反而看向了碧波池的方向,他看到远处有蜿蜒行进的灯火,应当是江画和李傕带着人正在往画舫的方向走了。 “奴婢去寻郑婕妤,郑婕妤身边宫人说郑婕妤正在更衣,奴婢就让那宫人催一催。”訾青此刻可不敢隐瞒了,左右都没人,李章语气越淡就越代表他越动怒,他要是添油加醋说错话,恐怕是要先丢一颗脑袋替其他人压压惊,他是不想死的,就算死也不能为了这么无关紧要的两个人去死啊!一边说着他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一旁脸色几乎白得和纸一样的贵妃,想到贵妃之前送给他的银子,那时候贵妃知不知道自己儿子其实是和郑婕妤搞在一起了?现在无法问出答案了,这知道与不知道也不重要,事情已经发生,只能先看结果。 訾青闭了闭眼睛,见李章不催促,便咬着牙继续说下去:“那宫人一进去,就看到楚王殿下在更衣的侧殿里面,郑婕妤就晕过去了。” “就只是这样?”李章语气还是平静。 “楚王殿下说……只是去看看郑婕妤……”訾青低着头飞快地说着,“但郑婕妤说并没有想见楚王……其余的话,奴婢不敢问了。” 李章往后靠了靠,缓缓吐出一口气,半晌没说话。 倒是李傃看了一眼訾青,出了声:“二弟孩子心气,父皇别动怒。” 一旁的贵妃嘴唇蠕动了两下,最后是扑通一声跪下了:“陛下,是臣妾教子无方,请陛下责罚!” 李章深深看了一眼贵妃,却并没有理会她,而是看向了李傃:“你母后还在的时候,常常劝我早些让你们成家建府,是朕当初没能领会你母后的好意。” 这话一出,贵妃整个人都灰败了一下去,这无异于是不听缘由,先下了定论。 而李章接着又看向了訾青,道:“去把楚王和郑氏带上来,朕听他们到底要怎么说。” 訾青磕了个头就飞快地往楼下跑,不多一会儿,就带着李佾和郑婕妤一起上来了。 这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李佾走在前面,还不时回头看郑婕妤一眼,而郑婕妤只一径低着头,倒是看不清楚神色了。 见到李章,李佾抿了抿嘴唇,先跪下了:“父皇,这不关婕妤娘娘的事情,是儿臣……儿臣一厢情愿做了坏事……父皇要罚就罚儿臣吧!” “哦?”李章看了一眼李佾,目光却投向了跪在一旁一动不动的郑婕妤,“那郑氏有什么想说吗?” 郑婕妤泪眼婆娑地抬眼,在灯光下,显出了几分我见犹怜的脆弱无依,仿佛华美的琉璃器,是让人心疼的样子。 李佾偷偷看了一眼郑婕妤,正义凛然起来:“父皇,这一切不过是儿臣看不过……看不过婕妤娘娘在后宫中受委屈。婕妤娘娘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被人欺负,儿臣觉得这不公平!儿臣最见不得有人受欺负……而且……” 这话一出,郑婕妤脸上浮现出了绝望神色,她声嘶力竭地打断了李佾的话:“不是……妾身与楚王不是这样的……” “儿臣就是喜欢郑婕妤。”而李佾几乎是和她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霎时,楼台上再次安静了下来。 李章面上看着平静,呼吸却粗重了一些,他用手指着李佾,忽然身子往旁边一歪—— 李傃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李章,站起来:“宣太医,訾青把他们几个看管起来,不许离开这里半步!” 远处,此时此刻烟花绽放,第一朵烟花是绚丽的牡丹,红色娇美,在夜空中明亮舒展,久久没散。 第103章 爱情?、你还是个情种! 盛大的烟花表演持续了一个时辰之久。 画舫上众人看完烟花还意犹未尽。 就当大家忽然注意到李章迟迟没有出现的时候,便有李章身边内侍过来传了旨意,说已经是已经太晚,大家热闹之后可以先各自回去。 方才在楼阁上那事情或多或少大家都有所猜测,现在又得了这么个旨意,便更免不了议论。 只是在宫里面也没人敢正儿八经地拿出来说,于是也就是相互交换了个眼神,领旨之后便由宫人们引着往宫门走去了。 等到大部分人都散了,那内侍上前来找到了江画,恭恭敬敬道:“娘娘,陛下让您过去呢!” 江画抬眼看向了那内侍,温和笑了笑,道:“可是今日晚上圣上游玩不尽兴,这会儿还想去哪里走一走?” 那内侍面上露出了一个苦笑,道:“也不敢瞒娘娘,陛下方才气晕了过去,方才醒来又发了好大火,所以才请娘娘过去。” 江画略有些惊讶,她想过李佾和郑婕妤那事情若是被捅出来李章会多么暴怒,但却没想到李章会气得晕过去?难道是李佾又说了什么话,直接激怒了李章?心里这么想着,她面上露出了几分担忧:“那便赶紧过去吧。陛下现在可好些了?请太医看过没有?”一面说着,她便扶着徐嬷嬷,跟着那内侍上了肩舆,就朝着乾宁宫去了。 皇宫里面安静了下来。 抬着肩舆的宫人们脚步沉稳又快速。 江画靠在软垫上,回头看了一眼蓬莱仙境的方向,那边灯火未灭,看起来还是仙境的模样,再看她身后跟着的淑妃的仪仗,还有长长的队伍,也不知为什么会让她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宫灯照亮了她前方的道路,但身后一切都似乎被黑夜吞噬,若不仔细去看,便会看不清。 踏入乾宁宫,扑面而来便是一股肃杀之意。 江画跟着内侍进到了乾宁宫的侧殿,一进去便见着的是太子李傃,只见他正在和太医说话,面上全是凝重。 往里面走了两步,便见着了跪在地上的李佾和郑婕妤,以及坐在一边面无表情的贵妃。 内侍引着她再往里面走了几步,进去了里间,才见到了李章——此时此刻他靠在卧榻上,闭着眼睛,脸色灰白,看起来竟然泛起了几分苍老之意,不似平常时候那样生机蓬发。 听着脚步声,李章睁开眼睛看过来,见是江画,便抬手指了指旁边的位置示意她坐。 江画上前来先行了礼,然后才一旁坐下了,关切问道:“看着太医在外面,圣上可还好?陛下不要为不相干的事情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朕心里有数。”李章重新闭上了眼睛,说话语气显然比往常要缓慢许多了,“訾青收了贵妃十万两银子,瞒下了宫里面楚王与郑婕妤一事,你可知道?” “这事……妾身的确不知。”江画镇定地看向了李章,这事情她自打知道真相开始,就已经暗地里打过无数次腹稿练习过无数次要如何应对,此刻算得上是平静了,“妾身只知道之前宫中有流言说楚王与一个宫女有染,后来贵妃娘娘来拜托我查一查这事情,妾身想着这种无稽之谈怎么可能是真的?于是便让人去查了一查,发现也的确是流言而已。”顿了顿,她抬眼看向了李章,李章正好也睁开眼睛在看她,“至于訾青总管收了贵妃的银钱,真相并不是楚王和宫女,这两样妾身便不知道了。” “朕信你。”李章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在这件事情上,你没有立场来骗朕。” 江画沉默了一会儿,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了。 “方才楚王在朕面前口口声声说他喜欢郑氏,说他从郑氏进宫开始就看上了他,还说他之前属意的王妃便是她,这事情你可知道?”李章又问。 “贵妃给楚王选定的贵妃不是宫氏么?”这是江画完全没想过的了,她是真的感觉有些荒谬了,难道李佾和这个郑氏还真的有一段前缘?上辈子时候他们俩有没有这样?她依稀记得上辈子的郑氏进宫后得封丽妃,没听说过她与李佾有什么关系,所以这辈子是有什么改变了,所以让他们有了这么一段孽缘?这其中缘由她这会儿想不明白。 “宫氏。”李章喃喃重复了这两个字,然后又看向了江画,“朕依稀记得,采选那会儿楚王也和采女闹过一些事。” “那事情应当与楚王没关系,是有几个采女不安于室。”话说到这里已经明白得不能更明白,李章这是在翻旧账了——之前不计较的事情,现在统统可以拿出来计较一番,这种情况下都不需要思索什么,只需要往好了说就行,越轻描淡写越好,万万不能做的就是落井下石,否则以李章这皇帝多疑的性子,还不知道会想出什么来,于是江画只又笑了笑,语气温和,又道,“楚王总归还是个少年郎,少年郎多是冲动,有些话他自己都没觉得有什么,只怕是旁人听了便觉出了别的意思,还到处传扬,最后便是以讹传讹。” 李章听着这话倒是沉默了一瞬,他看了一眼江画,甚至是笑了一笑,道:“恐怕之前他们母子便是这么欺你心善,才把事情瞒到这样地步。” “陛下若这么说,让贵妃娘娘要如何自处呢?”江画看向了李章,“妾身进宫这么多年,贵妃娘娘对陛下的心思妾身也看在眼里,她素来知情识趣,最体贴入微,从来都是最为陛下着想,想陛下的烦心事,要为陛下分忧的。” “分忧、分忧。”李章嘲讽地笑了两声,摆了摆手只让江画不要继续说下去,“你年轻,又总心存善良,是不知道这宫里有多少恶心的人会装出善良的样子。”顿了顿,他又认真看了她一眼,才继续道,“朕原本想着,朕的后宫中才这么几个人,又闹得起什么风浪呢?现在看来,却是太过于宽和,才有了今日这事情。”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是李傃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 “父皇可好些了?四弟现在在外面,想进来探望父皇,可允他进来?”李傃问道。 听着这话,江画看了一眼李章,站起来准备回避。 而李章却只摆了摆手示意她坐着就行,只道:“让他去一趟建安宫,方才楚王说郑氏给他写了信还送过东西,去看看可有证据。” 外面李傃应了一声“是”,然后便听着脚步声由近及远,渐渐消失。 “民间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方才楚王坦诚他所谓爱情时候,说了他们两情相悦还交换信物,如若是真的,倒是像朕做了那打鸳鸯的棒子,把他们一对小鸳鸯硬生生地给拆散了一样。”李章轻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讥讽,“如若是真的,倒是那郑氏心机深沉,一边想着进宫做皇帝的贵人,一边还想着能勾搭上皇子,两边都不吃亏。”说着,他扬了声向外间宫人道,“让楚王进来。” 楚王李佾跪在外间已经很久了。 他从来没觉得地板有这么凉这么硬,这寒冬腊月的,似乎腿都要跪得没了知觉。 不过这份寒凉倒是让他清醒了过来——仿佛是给他满脑子的情爱火热兜头来了一盆冰水那么清醒。 他不着痕迹地去看一边的郑婕妤,她仍然那么漂亮,弱不禁风楚楚可怜,他喜欢她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只是到了现在这地步,如果这份喜欢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那么这份爱他便要不得了。 不过他倒是庆幸方才他还在李章面前宣告所谓的爱情和喜欢,只要要死了只是所谓的爱情,他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只是可惜了郑氏——当初如果她能做他的王妃就好了,今时今日也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他也不用为了活命而舍弃自己的真爱。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抬眼看向了贵妃的方向,贵妃并没有看她,她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只是面露思索,不知道在想什么。 从里间出来一个内侍,快步走到了李佾面前来,他面上带着笑,口中道:“殿下,陛下让您进去。” 李佾一个激灵,抬眼看向了那内侍,又下意识看了一眼贵妃。 贵妃此刻也回过神来,她站起身,几步就走过来,粗暴地拽着他起身,厉声道:“还不起来,看我做什么!” 李佾被拽得摇晃了一下,还没站稳就听见贵妃在他耳边飞快叮嘱了四个字:“承认就行。” 还没等他想明白要承认什么,他亲娘已经又踢了他一脚,恨声道:“你小小年纪就整天情啊爱啊,我养了你这么多年,怎么就不知道你还是个情种!” 李佾明白了——贵妃让他承认的也就是方才他自己在想的事情,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郑婕妤,但什么都没说,只踉踉跄跄地跟着内侍往里间去了。 贵妃看着李佾的背影,又看了一眼仍然跪在地上的郑婕妤,忽然想起了红颜薄命这个词。 第104章 迷障、眼睛一闭又撅了过去 李佾进到里间的时候便也看到了江画。 这让他不得不想起了还在外面的贵妃——他知道他的母亲多年来对淑妃是有许多在意:明明她是贵妃,她出身也比淑妃好,但为什么偏偏最后是淑妃来摄六宫事呢? 这些话他听得多了,自然对淑妃的感观也不太一样,有时他觉得淑妃真的是个纯善之人,有时候又觉得淑妃是包藏祸心。 但无论他是怎样觉得淑妃,都不妨碍她在他父皇眼中是一个可靠又完美的人。 若能得她一两句美言,这事情能由大化小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么想着,他便乖觉地先对着李章行了礼,正想转身朝着江画行礼的时候却被拦下了。 “不必多礼。”江画此时此刻笑得和蔼,李章这么多皇子当中,若说坦然还是面对李佾最坦然,既没有见太子和吴王时候想着要避嫌的心思,也没有在见到李俭的时候总是颇多烦恼,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他明显皱巴巴的下裳,叹了一声,向李章,道,“楚王总归是个孩子呢,地上寒凉,跪了这么久,等会要走不动路。” 大约是那“孩子”两字戳痛了李章,他发出了一声明显的嘲讽冷哼:“若真是孩子,便不会做出那样没有人伦的事情。” 听着这话,李佾大声抽泣了一声,委屈地低了头。 “你与郑氏是什么时候相识?”江画看了一眼李章,温声替他开了口。 李佾低着头,道:“那次……那次在给选王妃的时候就见过了……我和她是两情相悦的。” “既然两情相悦,怎么不与你母妃说?”江画含笑问道,“你早早说了,郑氏不早就指给你做王妃了?怎么会闹成现在这样?” 李佾摇了摇头,这问题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了——他的确是与贵妃说过他中意郑氏,但最后选了宫氏,难说是因为贵妃看重宫氏的家世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总之如果要从这一点上来追究责任,怕不是还能追究到贵妃身上去。 果然,李章在一旁又冷笑了一声,道:“若论家世,宫氏比郑氏强出太多,贵妃向来在意这些,就算他说喜欢郑氏,贵妃也不会给他选的。” 李佾噤若寒蝉,不敢说话了。 江画笑了笑,语气还是温和:“贵妃也是一片好意,我见过宫氏,若论颜色也不比郑氏差的。” 李佾低着头,嘟哝道:“但……儿臣只喜欢郑氏——之前郑氏还给儿臣送过荷包,这份情意是真的,儿臣心里明白。原本儿臣想着,等过完年就要与宫氏成亲,以后再也没有立场去关心郑氏的,想着和她一刀两断再也没有瓜葛,但……但儿臣忍不住,儿臣不想看到她在后宫里面受委屈……儿臣可以和心爱的人分开,但却不想也不愿看到心爱的人受任何委屈!父皇若是喜欢郑氏,为什么不给她位分,在宫中只做个婕妤,能有什么将来呢?” “倒是个痴情人。”李章脸色又变得难看了起来,他呼吸略粗重了些。 “儿臣……儿臣知道错了……”李佾呜呜地哭了起来,“儿臣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原本想着这感情的事情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做过,儿臣只是……儿臣只是喜欢了一个不应当喜欢的人……” 江画看了一眼李佾这仿佛女儿姿态的啼哭,又看了一眼李章,心下对李佾倒是有几分叹服。 无论如何,李佾现在咬死了只是感情上的事情,并且还一个劲儿说自己一厢情愿,那么在李章心中他的心机会无限减弱,甚至会觉得他愚蠢,再进一步,便是觉得是郑婕妤勾引了他,才会让他这样一根筋的傻子沉溺于这样不伦的爱情之中。 不管之前李佾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现在跪在这里的李佾却是不傻的。 不仅不傻,而且聪明到让人觉得高明的地步——但是这一点她既然能看出来,那么李章也能看出来,所以李佾有什么后手来佐证自己就只是个爱情蒙蔽双眼的傻子呢? 她忽然想到去了建安宫的李傕,李傕会从建安宫里面带来什么? 正想着李傕,外面便通传说李傕从建安宫过来。 李章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然后才道:“让吴王进来。” 李傕从外面进来,也如李佾方才那样先行了礼,然后得了李章赐座。 “儿臣方才去了二哥宫里,找到了一些书信。”李傕捧着一些书信送到了李章手边,“儿臣路上忍不住翻了翻,倒是觉得不怎么真……这字迹看起来硬朗了一些,不太像女人的字。” 李章闭着眼睛沉默了好久,才睁眼看了看,道:“让郑氏进来看看,是不是她写的。” 李傕应了一声,便回身到门口去传话。 不一会儿,郑婕妤就从外面趔趔趄趄地进来了。 她看起来凌乱,进来之后就直接跪在地上,低着头不言不语。 李佾深深看了她一眼,又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李章也没仔细看李傕带来那些书信上到底写的是什么,只直接砸到了郑婕妤面前去:“是你写给楚王的吗?” 郑婕妤被砸也没躲,只低着头把散落在地上的信纸都捡起来看过,木然摇头:“妾身不曾写过这些。妾身不曾给楚王写信。”说到这里,她忽然冷笑了一声,抬眼看向了李章,目光凄厉,“陛下觉得我有多傻,才会和一个皇子拉拉扯扯不清不楚,这种关系谁都知道不行,我是多想死,还想拉着郑家满门一起死,才会主动去给楚王写信?我与陛下有肌肤之亲,陛下难道不知我的清白?陛下不过就只是想周全楚王的面子,现在想朝着我泼脏水罢了!这脏水我不认,若真的做了,那我活该去死,可偏偏是没做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我承认?” 这话说得李章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看着郑婕妤,语气又有些捉摸不透了:“那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VALUE!郑婕妤大约也是豁出去了,她此时此刻再不是那样柔弱无依的样子,语气也强硬起来:“我进宫之后贵妃几次暗示我准备做楚王妃,我才给楚王送过荷包,但后来我得封婕妤,便再没有和楚王亲近的意思了。倒是楚王三番两次来堵我,还拿着那荷包威胁我,我躲避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和他写信暧昧诉苦?今日的事情我也不知到底是如何发生,我不知道我哪里凄苦受了欺负,我只是在后宫安安分分地吃了宴席,更衣的时候就在屏风后面见到了楚王,他不由分说就上来轻薄,我又能说什么?倒是苍天有眼,叫人撞破,还叫訾总管看在了眼里,让贵妃再没有机会把这丑事给按下去,这次哪怕我就是死了,我也是快活的,至少这恶心人的东西不得好死!” 说着,她几乎失态地笑出声来,直看得一旁的李佾脸色扭曲起来。 而李章似乎承受不住了,他下意识抓住了江画的手,好半晌没说话。 江画愣了一愣,抬眼看向了李章,但见他额头上细细密密全是汗珠,嘴唇发白,似乎有些支撑不住了。 当机立断,她站起身来,扶着李章慢慢躺下去。 “你们出去跪着。”她转身看向了李佾和郑婕妤,接着又看向了李傕,“你去外面让太医进来。” 李章抓握住江画的手腕,似乎想说什么,但却只是嘴巴张合了两下,最后竟是眼睛一闭又撅了过去。 内室的人都被清了出去,李傃带着太医进来,看到李章抓握着江画的手腕,眸色微微暗了暗,上前来轻声道:“娘娘别急,药是已经熬好了的,喝了药就好了。”一边说着,他一边从太医手里接了汤药,亲自上前来给李章喂服。 床前挤不了那么多人,江画往后退了一步,挣脱了李章的手,然后才站定了。 她看着躺在床榻上的李章,忽然觉得他显而易见地老了。 一碗药喂下去,又过了一会儿,李章才慢慢地呼吸平顺起来。 “父皇,方才儿臣在外面听见郑氏说的话了。”李傃在一旁看着李章清醒过来,慢慢地开了口,“儿臣以为,这事情不宜再继续追究,若是真的闹大了,也是丢的皇室颜面。” 李章睁着眼睛看着床帐,并没有说话。 李傃也就只劝了这一句便退后了,他向来知道进退:“父皇,儿臣还是在外面,若有什么事情,您差人出来唤一声便行。” 说完,他便带着太医一行人退到了殿外去。 江画目送了李傃出去,然后才上前来。 “叫郑氏进来。”李章思索了许久之后这样看向了江画,“她说的话,朕觉得很有道理,你觉得呢?” “可楚王毕竟是您亲生的皇子。”江画沉吟了片刻才这样说道,“楚王本性也并不坏。” 李章摇了摇头,道:“朕倒是看清了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闻言江画便也不再多劝什么,转身到门口去亲自叫了郑婕妤进来,自己便还是在一旁陪坐着。 大概是方才不管不顾说了那么多之后,这会儿才回过味来害怕,她看到李章时候瑟缩了一下,最后哀哀戚戚地哭了起来。 第105章 报应、江画便想到了报应这两个字 这一晚上的折腾,郑婕妤从头脑一片空白到如今的绝望不知所以,心里就算有再多壮志,此时此刻也都化作后悔和眼泪了。 当初进宫时候有多少想法,有过多少图谋,做过多少事,现在就有多后悔。 以她容貌,何至于要在当时还想着若不能进后宫就进王府呢? 偏偏就是一个贪字叫她沦落到如今了。 可她是不想死的,更不想因为这种事情去死。 若她真的和那楚王有点什么,认了也就认了,死了也是活该;可偏偏什么都没有,她为什么要为一个捕风捉影的事情去付出性命?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飞快思索着自己是否还能有那么一线生机。 她悄悄抬眼看向了还在一旁的淑妃江画,淑妃在宫里向来是公允的,她不会落井下石,所以既不会为她说话,也不会给她妄加罪名;方才吴王李傕翻找出来那些书信的确不是她写的,所以那些信从哪里来?总不至于是楚王李佾自己臆造出来的吧?她想不出来谁会做这种事情。 不过——有些事情若是换个角度来看,便总能有不一样的观点。 若是从结果倒推,这件事情发展成现在,受到影响最大的会是谁? 是她郑婕妤吗? 并不是的。 这事情就算是最坏的结果,她立刻含冤而死了,李章也不会把这事情彻底说破,去株连郑家,何况郑家几乎一无所有,别说实职要职,就连个有名头的人都要找不出来了。她进宫来这么久,早就知道李章是爱名声的皇帝,爱惜名声,就不会把自己的妃子和儿子有染这种事情说破,既然不说破,也找不出什么无法反驳的理由来对郑家下手,大不了就是郑家之后一个人也别想出头,如此而已。 而对李佾和贵妃来说则不一样,李佾是必不能继续做楚王了,将来能不能得封还未可知;贵妃在宫里能不能继续呆在贵妃这个位分上也存疑;在宫外的崔太尉一定会受到影响,太尉不比他们郑家那群庸庸碌碌一无所成的无用之辈,崔靖在朝堂中这么多年才坐到了太尉的位置上,期间有多少小辫子可抓,又有多少从前没追究过的事情可以重新拿出来追究,何况还有那么多想让他从太尉这位置上跌下来的人——结果那就一定是崔靖会倒。 如果崔靖倒了,那结果就更显而易见了。 所以其实这件事情要针对的并不是她,而是外面的楚王和贵妃。 她不过是一个倒霉鬼罢了。 那么是谁要对付楚王和贵妃? 太子?吴王?淑妃?或者是朝中其他的人? 一时间她茫然起来,竟然觉得谁都有可能,谁都又不太可能。 “你说,你不曾给楚王写信。”大约是看着她哭得可怜,李章喘着粗气慢慢地开口了,“那么你认为,谁会来写这些?谁会用你的口吻去写这些东西勾引楚王?” 郑婕妤抹了一把眼泪抬眼看向了李章,哽噎道:“妾身不知,妾身真的不知道。” 李章深深看了她一眼,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先退出去。 郑婕妤踟蹰了一会,脚下生根一样没有动——她只觉得自己如果这会儿出去,大约是再没有机会来为自己辩驳什么了,于是她抹了一把眼泪,重新看向了李章,道:“陛下若是要给妾身定罪,妾身受了就是,就算到了阎王爷面前,妾身也是清清白白的!妾身将来便在拔舌地狱旁边等着看,到底是谁说了谎,要去地狱里面受那拔舌之苦!” 李章疲累地闭上了眼睛,却并没有理会她。 江画扫了一眼李章的样子,垂眸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向郑婕妤道:“你先出去吧,若真的是清清白白,圣上也不会冤枉了你。”说着她便向一旁宫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先带着郑婕妤出去。 郑婕妤垂着眼眸,似乎是心灰意冷了,只一径沉默着跟着宫人们出了内室。 等到郑婕妤出去了,江画重新看向了李章。 李章的脸色难看极了,大概是太过于生气,这会儿脸色竟然泛着一股青灰色。 这倒也是必然,人生气的时候是需要宣泄的,李章自知道李佾和郑婕妤这事情开始,却一直没有宣泄出来,他身旁也没有一个人来替他说出那些需要发泄的直白的话,这怒气不发,瘀滞在胸,便是李章如今这情形了。 若不是李佾出事,这会儿让贵妃在旁边帮忙骂一骂那惹事的人,骂得越狠,李章便会越觉得畅快,然后再做出宽大原谅的帝王心胸,对犯事的人或者重罚或者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无论如何处置,都是两全其美。 只是偏偏出事的是李佾,贵妃不牵连进来都算是好了,想在旁边说话是想都不必想。 而现在剩下的能在李章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她江画向来不是会说人是非的,她在宫里这么多年就是宽和公允替他人着想,骂人这种事情就算她想,也不会在李章面前开口;太子和吴王,一个是一国储君,不能随便说话,并且李章向来也这么培养他,一个是弟弟,不能对兄长随便辱骂,何况这事情又显然是他们俩一起鼓捣出来,他们当然不会来充当那个替李章骂人宣泄的角色,只会一径说宽和的话来劝李章宽大心胸。 自己想宽和与别人劝着宽和那是完全不同的。 尤其是有人站在完全正确的角度来劝人不要计较,可自己明明心里憋着全是火还不能发,不仅不能发,还因为非要考虑那份正确的立场而选择原谅。 这份憋屈常人都是难以忍受的,李章是皇帝,更无法忍受。 但他要做明君,想要好名声,他或许必须要忍下来吧? 想到这里,江画心里闪过了一些讥诮。 李章如今这境地,可不就是当初皇后在公主出事之后的为难? 皇后失去女儿的悲痛在其他的大是大非之前不值一提,她必须承认自己女儿的夭折是意外,所以她必须不追究,所以她必须宽容宽厚。 并且在失去公主之前的那么多年中,皇后也一直都是在过这样的日子。 这样的为难,皇后或许体会了一辈子那么久。 李章不过小小被为难了这么一次,就气得两次晕厥过去,而皇后却强撑了那么久。 垂着眼眸,江画便想到了报应这两个字。 “你觉得会有人陷害他们吗?”过了许久,李章忽然睁开眼睛看向了江画。 江画回过神来,略想了一想才开口:“若郑氏所说是真的,也许中间的确有人作怪吧?可这会儿也没法去查,等会妾身让内府把宫里上下都问询一遍?” “这样太大张旗鼓。”李章语速很慢,“让人私下去查一查,朕想,或许可以从之前那流言开始查起,到底是谁开始传这流言,那人应当是知晓一些事情的。” “这倒是简单,之前妾身便也让人查过,重新把那些人找来问问就知道了。”江画轻描淡写地说道,“妾身这会儿就让徐嬷嬷过去重新把那些人找来问问。” “去吧!”李章重新闭上眼睛,“让太子进来陪着朕说说话。” 江画应了一声便站起来,往外间走去了。 外间中,仍是如之前那样,贵妃还是在一旁枯坐。 她看到江画出来,目光亮了亮,似乎想起身来找她说什么,但看到江画让人请太子进去,整个人又黯淡了下去。 江画没有理她,一路走到了殿外,喊了徐嬷嬷过来让她把之前查过那些人重新找来问话。 这事情原本就是有结果的,徐嬷嬷顿了一顿,方道:“娘娘想要什么结果?” “就说……”江画想了想,又回头看了一眼殿内,虽然灯光是明亮的,但却仍然给人一种压抑的灰暗感。 “就说原本搜到那流言源头那宫女已经下落不明了。”李傕忽然从旁边接了话——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就等在了那里。 周围没有人,李傕脸上神色是漫不经心的:“我与那宫女已经说过了,我许诺她家人荣华富贵一辈子,她替我来把这所有事情办完。” 江画沉默了一瞬,并没有对这件事情追问什么,便看向了徐嬷嬷:“就如吴王殿下所说这样。” “奴婢知道了。”徐嬷嬷应下来,便拿了对牌往后宫方向去了。 此刻乾宁宫中安静得让人感觉有几分寂寥。 李傕靠在栏杆上往后宫的方向看,他指了指乾宁宫正北面那座宫殿,向江画道:“那是长宁宫,娘娘没有从这里去看过长宁宫吧?” 江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在夜色中,只能看出一个黑色的不甚明显的轮廓,在白天能看到的那座巍峨华美的宫殿融在夜色中,什么都看不真切。 “娘娘别怕,现在乾宁宫里外已经换了东宫十率府的人。”李傕笑了一声,“虽然这么多年下来能用的人不算多,但总算也能在关键时候派上用场——我记得娘娘的愿望是想出宫,这个愿望应当要到实现的时候了。” 江画微微一怔,她回头看向了李傕,忽然感觉有些不真实。 第106章 拱火、无论他多大,都还只是个孩子啊! 夜晚皇宫是安静的。 不过在大多数时候,皇宫也并不热闹。 江画回头看了一眼侧殿的方向,里面灯火通明,便衬得外面晦暗无光。她忍不住抬头朝着天上看了看,并没有明月星辰,而是厚厚的深灰色的云,安静地在墨黑的天上被北风撕扯成随便的形状。 一旁李傕还在朝着长宁宫的方向眺望,他不知在看什么,脸上露着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重重宫阙,在夜色中只有一个不真切的轮廓。 “你当初为什么进宫?”李傕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江画顿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自己,她想了一想,却发现那些往事似乎因为时间过去而变得太过于遥远,上一世这一世,过去从前,眼前当下,进宫之前的那些事情已经过于陌生。 “没有为什么。”江画想不起来当时答应安国公夫人进宫时候自己在想什么,或者是在想自己孑然一身无论在哪里都可以过下去,又或者是什么都没想,还或许是……身为奴婢不由自主,主家叫她去哪里,她就应当去哪里。“就只是被送进宫来,奴婢而已,没什么可选的。”她又补充了一句。 李傕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自嘲地笑了笑:“是我问了个傻问题。”顿了顿,他又开了口,“我问大哥,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忍着,一直忍到现在。”他重新看向了长宁宫的方向,“我以前也问过母后,为什么有些事情明明不应当忍下来,可她还是会忍住。” “只是没有选择。”江画很理解李傕会有这样的疑惑。 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可当局者为何而迷,他身处怎样的束缚之中,却不是旁观者能感受到的。 因果,阻碍,矛盾,一重一重一环一环,最后才形成了难以破开的迷局。 “是啊……”李傕回头看了一眼偏殿的方向,里面依稀传来了贵妃哭哭啼啼的声音,应当是李章在召见她了,“忍住了,最坏也不过是现在,忍不住,最好或者也就是当下。” 江画也看了一眼偏殿,没有说话。 “你想过离宫之后去哪里吗?”李傕回头看向了江画。 “以前想去江南。”江画往宣明宫的方向看了一眼,“现在还没想过,也许从今天开始可以重新想一想了。” “那以后还会回来吗?”李傕笑了一声。 “不会。”江画看向了李傕,轻轻叹了一声,“好不容易才出去,出去了就不会回来了。” “我想也是。”李傕嘟哝着,搓了搓脸,目光看向了旁边,“徐嬷嬷回来了,娘娘应当进去了——或者正好能听一听贵妃是怎样在里面巧舌如簧颠倒黑白。” 江画顺着李傕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到徐嬷嬷和启悟一道过来,他们身后还跟着数个低眉顺眼的宫人。 她站直了身子,便等到徐嬷嬷一行人过来之后,就转身往殿内走去,一边让人进去通传,一边就在外间站了下来。 站在外间听里面贵妃的哭诉分外清晰。 大约是这一晚上让她觉得全是冤枉,这会儿站在外面都听得出来她话语中的委屈和难过。 她道:“我这个做母亲的还不知道儿子是什么性子吗,他虽然平日里鲁莽一些,但也不是这么无法无天的人。他是知道分寸的,若是郑氏早早拒了他,他是断然不会纠缠到如今,难道他还没有个脸皮?何况这世上女人那么多,他犯不着为了一个郑氏这么忤逆啊!郑氏说她没写过就没写过了?人的笔迹能变,那字迹看着就是她写的!” 这话听起来便是荒谬,可见贵妃是打算把责任全部推给郑婕妤,不叫她翻身了。 江画忍不住在外间寻了寻郑婕妤,便见她正一脸木然地跪着,应当也听见了里面贵妃的话,只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里面李章低声又模糊地说了句什么,贵妃忽然没了声音。 而这时里面出来了一个内侍,恭敬地走到了江画面前来,道:“娘娘,陛下请您进去。” 江画让徐嬷嬷一行人在外间等候,自己便跟着内侍进去里间了。 里间中,贵妃是跪在地上的。 坐在李章身边的是李傃,他眉头微微皱起来,正在给李章拍胸顺气。 见到江画进来,李章摆了摆手让李傃退到一旁,语气几乎是虚弱了:“问出什么来没有?” “刚才徐嬷嬷和启悟一起去问过,人都还在外面。”江画上前来说道,“之前找到的那宫女已经没了踪影,若想要知道,只能让内府去查那宫女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之前陛下说不要惊动太多人,还没向内府传旨。” 这话一出,李章的目光投向了跪在一旁的贵妃。 熟悉他的人自然都知道这目光中有多少含义,贵妃自己当然也能猜出来——就算她不去知道前因到底是什么,也不妨碍她知道这没了踪影的宫女是个什么角色。 她嘴唇嚅嗫了一会儿,想要辩驳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没了踪影。”李章轻哼了一声,目光过了许久才从贵妃身上挪开,接着又问,“是死是活?” 江画道:“那边只能等内府去查了。” “要让一个小小宫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皇宫这么大,可以藏匿的地方那么多。”李章闭了闭眼睛,“不过从信笺上看,前几日都还有书信给楚王,大约人应该还活着。” “应当。”江画谨慎地说道,“妾身方才在想,若传信那人便是那宫女,说不定就在皇子们住的那几个宫里藏着,但这会儿天晚了又不好惊动了太多人,想请陛下给个旨意进去找一找。” 李章点头,道:“你说得有理,但让内府大张旗鼓过去的确惊动太多人。”顿了顿,他思索了一会儿,向一旁李傃道,“你让老四再过去跑一趟,带着淑妃宫里的徐嬷嬷和启悟好认脸,看看能不能找到。” 李傃应了一声,便起身去外面找李傕了。 李章闭着眼睛缓了缓,示意江画到他旁边来坐,过了一会儿才又睁开眼睛看向了贵妃:“崔氏,你进宫这么多年,朕一直觉得你伶俐,但在楚王一事上,你身为母亲实在太过糊涂。” 贵妃听着这话,顿时哭了起来:“佾儿一直好好的,从来也没有做过什么错事,都是外人勾着引着,我这个做母亲的,哪里又能防得过来呢?何况这事,他一个男孩儿情窦初开,我总想着漂亮姑娘他会喜欢的,宫氏哪里不比外头的那个郑婕妤强?若不是郑氏勾引他,他何至于念念不忘?陛下,这事情的确是佾儿错了,他脑子糊涂被一个女人就勾了魂,他……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孩子……呵,孩子!”李章冷笑,“老四比他还小几岁,已经能上阵带兵,能打下西戎,老四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孩子了,他是哥哥,反而是孩子?” 贵妃嘤嘤哭泣着,哽噎道:“在母亲心里,无论他多大,都还只是个孩子啊!” 江画看了一眼李章,见他又开始闭着眼睛闷着出气,便知道他这又被气得狠了,于是伸手也如方才李傃那样帮着他顺了顺,然后笑了笑,道:“陛下也说贵妃进宫了这么多年向来伶俐,陛下也看在与贵妃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不要与贵妃生气吧?” 贵妃感激地看了一眼江画,抹着眼泪没有吭声了。 “情分、情分!”李章几乎是咬牙切齿了,他恨声又看了一眼贵妃,最后向江画道,“你不必为他们说情,方才她攀咬你治理后宫不力的时候,可没想着你们之间也有多年相识的情分!” 这显然是气得很了,往常李章是绝对不会说这样话的。 但她不会为这事情生气,贵妃是怎样的人,会说怎样的话,她太清楚不过了。 如果她不来攀咬她,推卸责任,反而不像她的为人。 江画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掩去了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倾身去拿一旁的茶碗给李章喂水:“陛下别动火,喝口水吧!” 里间安静了下来。 贵妃默默地擦着眼泪,不时看李章一眼,但李章没有再看她。 这难以忍受的安静之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李傃进来了,他道:“四弟带着人在外面等着,是不是要带进来?” “果然找到?”李章眉头拧起来。 “据说就在二弟的建安宫中躲着,据二弟宫中总管说,这宫女是前段时间求了她的干哥哥到建安宫的,平常也就是在院中做扫撒的粗活。”李傃淡淡道。 “带进来。”李章说道。 李傃应了一声,便转身退出里间。 过了一会儿,李傃重新回来的时候,身后便跟着一个低眉顺眼但颇有几分姿色的宫女。 这宫女大约是被吓坏了,她看到李章便直接跪下来,连问安行礼也不会,只埋着头不吭声。 江画扫了一眼,果然便也是当时李傕从她那里带走的那个,只是她不知道,这宫女今天会说出怎样的话呢? 而一旁李章只直接问道:“就是你传了流言,说楚王与宫女有染?” 第107章 父之过、子不教父之过那又关母妃什么事! 宫女低着头,过了许久才低低地吐出了一个“是”。 李章这会儿倒是没发火,他脸上神色甚至称得上是平静了。他道:“你抬起头来,看着朕说话。” 宫女瑟缩了一会儿,颤颤巍巍地抬了头,飞快地看了李章一眼,又低了头下去,整个人都要趴在地上。 “既然敢做,为何现在又不敢说了?”李章问道。 宫女趴在地上,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了,半晌才道:“奴婢……是奴婢贪心……” “是怎样一个贪心?”李章看着这宫女,眉头微微皱起来。 “奴婢那日在蓬莱仙境里面,看到楚王殿下拿着一个荷包要挟婕妤娘娘,然后对婕妤娘娘有轻薄的行为。奴婢原本吓坏了,但、但那荷包他们俩拉拉扯扯之间,被奴婢捡到。奴婢就想拿那个荷包去、去找婕妤娘娘要个好处。”宫女根本不敢抬头看李章,说话又快又急,“奴婢就藏了那荷包,心想要是婕妤娘娘肯答应,奴婢下半辈子荣华富贵都不愁了。但……但奴婢也不想得罪了贵妃娘娘和楚王殿下,传话时候就把婕妤娘娘给隐去换了宫女……” 这是李章完全没想到过的可能。 不过他倒是一下子就明白这宫女当时所想是什么,这事情只要一传,郑婕妤必然知道这事情中的宫女根本不是宫女而是她本人,她一定会慌张不安,或者就是她之前突然病了一场的缘故;而与此同时,贵妃并不知道这宫女其实是郑婕妤,她只会把这事情当做一件捕风捉影的小事,甚至和当初采女进宫时候那事情如出一辙,所以她就会选择让人封口不提。 只能说在宫里,就算只是一个小小宫女,她的心思也是颇多深沉,不可小觑。 “那么你从婕妤那里得了什么好处?”李章问着这话,目光却投向了一旁的贵妃,显然他在意的是更之前的那句话:楚王用荷包要挟郑婕妤。 宫女哆哆嗦嗦地把头低得更下,几乎都要贴在地上了,道:“还、还不曾去找婕妤娘娘……就被淑妃娘娘发现了,淑妃娘娘把奴婢提到了宣明宫……奴婢没敢说,淑妃娘娘就让奴婢谨言慎行不要无中生有……” “是这样吗?”李章看了一眼江画。 江画看了一眼那宫女,语气平常:“的确如此,还特地让她从之前那宫里调到了针线上,让她多干活少大嘴巴到处惹是生非。” “那后来又怎么去了楚王那边?”李章重新看向了那宫女。 宫女偷偷看了一眼贵妃,过了一会儿才道:“奴婢……奴婢听说贵妃娘娘给訾总管送了银钱请訾总管帮忙遮掩这事情……怕贵妃娘娘发现奴婢……就想着,干脆去楚王殿下那边反而安全……后来就托了人塞了银子,去楚王殿下宫里了。” “然后呢?”李章继续问。 “在楚王殿下宫里的时候,奴婢……奴婢心怀不轨、鬼迷心窍,还想着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就仿了婕妤娘娘的字迹给楚王殿下写了信……”宫女说到这里终于哭了起来,“陛下,奴婢只是、奴婢只是想后半辈子能做人上人,奴婢想着,婕妤娘娘能得陛下的恩宠,奴婢相貌也不比婕妤娘娘差,奴婢也可以的!只要婕妤娘娘向陛下荐奴婢侍寝,奴婢的荣华就有了呀!” 李章眉头皱起来,嫌恶地看了一眼这宫女,强忍着没让人把她给丢出去,而是继续问道:“所以你给楚王写信,就那么认定楚王一定会信?” “那怎么不信?楚王就是喜欢婕妤娘娘,当初采选的时候,楚王就把婕妤娘娘堵在蓬莱仙境里面,最后是别的人做了替罪羔羊。”大概是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出口了,宫女这会儿倒是不怕了,“何况不管楚王信不信,只要我到时候拿着这些东西去找婕妤娘娘,她就一定要帮我来换一个平安!” “那你可想到有今日?”李章握住了手里的茶盏,大概是太过于用力,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请、请陛下恕罪……”宫女泪眼婆娑地看向了李章,“奴婢只是心中仰慕陛下,所以才生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陛下……奴婢只是……” “拖下去!”李章再没有耐心听下去,砰地一声把手里的茶盏砸在了地上,溅得贵妃半身都是茶水。 贵妃没有躲闪开来,而是去看那宫女,目光中全是刻毒——她这会儿只恨当时没能找到这个宫女,否则哪里会有今日这些事情呢? 她不用去看李章,便知道李章已经信了那宫女的话。 是李佾先拿着荷包去要挟了郑婕妤。 还牵扯出来李佾之前对采女也做过相似的事情。 她没法再用只是一个孩子来遮掩这些了。 这些事情在李章心里只能完全定性为李佾是一个无法无天的狂徒。 大概是时候弃卒保帅断臂求生了。 李佾没了,只要她还在,将来她不管是抱养别人的皇子或者是自己再生一个,她的荣华就还在,崔家不至于受到连累。 想到这,她收回了目光,深深地低着头,看着地上的水迹,忽然觉得自己身上有些发冷。 这是她自进宫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几乎是无能为力了。 她听着一旁江画在轻言细语地劝李章不要动怒,又听着李章愈发明显又粗重的呼气声,忽然又听到外间一阵噼里啪啦桌椅响动人声嘈杂喧哗。 后知后觉地,她看向了门口。 “外面怎么了?”江画出声问道。 “我出去看看。”李傃正站在门口,便这样答道。 李章闭着眼睛不说话,只靠着软垫,似乎没听见外面的动静。 不过一会儿李傃便重新回来,他脸色有些微妙,口中道:“父皇,外面郑氏撞了柱子,四弟让太医去看了。” “别让她死了。”李章过了许久才这样说道,他一边说着,一边睁开眼睛看向了贵妃,“若死了,岂不是给人泼脏水的机会?得让她活着,让她把李佾做过的事情说给朕听。” “陛下……佾儿做错了事情,妾身替他来辞去那楚王的封号!”贵妃咬咬牙也看向了李章,“他不配做这个楚王,或者应当被贬为庶民,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回京!”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李章冷笑了一声。 “妾身句句真心!”贵妃铿锵有力地说道,“妾身只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李章深深看了一眼贵妃,然后抬眼看向了李傃,道:“让李佾进来。” 李傃应了一声,便让人叫了楚王李佾再一次进到里间来。 李佾在外面亲眼看到郑婕妤撞柱子,这会儿人还有些恍惚,进来之后只茫茫然跪在了贵妃身旁,然后看向了李章:“父皇……儿臣……” “你母亲方才说,你应当被褫夺楚王封号,贬为庶民,并且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回京,你觉得你是不是应当受到这样的惩罚?”李章问道。 李佾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贵妃,然后才又看向了李章:“儿臣……儿臣什么都没做,为何、为何要这样?儿臣只是……只是一时被美色迷住了眼睛……” “什么都没做。”李章嗤了一声,然后又重复了一遍,“什么都没做,还被美色迷住了眼睛。”顿了顿,他觉得自己又一阵一阵眼睛发胀气喘不上来了,“你真的对郑氏什么都没做吗?可你做了什么,别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是你们母子俩一起把丑事遮掩起来,来骗朕!” “这、这又关母妃什么事!”李佾大声争辩起来,“母妃也什么都没做!她心里只有父皇,她也只听父皇的话,她做错了什么?!” “在教养你上面,你失职太多!”李章喘着粗气看向了贵妃。 “子不教父之过那又关母妃什么事!”李佾几乎立刻就反驳出口。 李章睁大了眼睛,他感觉一口气哽在胸口要咽不下去了。 一旁的江画还没反应过来,站在门口的李傃倒是先注意到,他大步上前一下子扶住了李章,免得他倒下去,然后向旁边内侍道:“快让太医进来!” 李章脸色一片青灰,嘴唇发紫,眼睛却没闭上还瞪着李佾,手紧紧地抓住了李傃的衣袖,他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但却只发出了模糊的嗬嗬声。 江画让到了一旁,她看着李章这副模样,却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情。 她能想起来当初皇后重病时候她守在皇后床边的绝望和无能为力以及悲痛。 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这只是报应,她觉得心中某一处一直被桎梏着的地方消失了,似乎再没有什么可以再让她压抑。 她忽然在想,皇后已经去世了那么久,希望皇后早早就已经投胎转世,下辈子再也不要遇到李章这样的人,可以幸福美满地过一辈子。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眼眶微微发胀,有一滴眼泪从眼角落下来。 并不是为李章而掉的眼泪,或者是为了她自己,也或者是为了已经去世很久的皇后。 第108章 定局、曙光已至 大概是气得很了,这一次李章再没有如之前那样很快恢复过来。 太医过来施针又用药,他饮下之后便沉沉睡了过去。 如此便也不能再处置李佾这桩子事,便由李傃决定,把李佾关在了建安宫里面不许出来,而另一边的贵妃和郑婕妤算起来是妃嫔,李傃是太子也难以出面处置,便只能让江画出面。江画也懒得这会儿去为难她们,便让人把郑婕妤送到了贵妃的云韶宫养伤,再让贵妃照顾郑婕妤,最后把云韶宫封禁,让人看守,要有手谕才能进出。 所幸因李傃这千秋节的缘故,朝中上下因为庆贺要休沐好几日,最近都没有朝会之类的政事处理,倒是省掉了辍朝之类的事情。 而这忙乱又漫长的一晚上终于要过去了。 江画回到宣明宫时候,天已经蒙蒙亮。 但看天际厚厚的云层便知这一日不会是晴天,或者有北风,或者会飘雪。 她一边让徐嬷嬷注意着前面乾宁宫李章那边是不是有旨意过来,一边简单地拆了头发,和衣而卧。 “云韶宫那边若是有什么事情,你就替我处理就行。”她闭上眼睛之前这样吩咐了徐嬷嬷。 徐嬷嬷当然是一口应下来,然后叫宫人们都退到外面,不叫他们进去打扰。 或者是心里还沉甸甸压着事情,这会儿闭上眼睛也并没有立刻睡着,反而心里一片乱纷纷,久久都没能收拢了睡意。 #VALUE!她一边在想李章是不是能好起来,一边又在想自己还要多久能离开皇宫,她还在想郑婕妤那一撞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碍,贵妃大概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李章这样的人爱面子,当然不会容得李佾再继续做什么楚王,或者有几分慈心就是流放,若真的心狠说不定还要赐死,宫外的崔靖必然会受到影响,只是崔靖并非完全依靠贵妃的裙带关系才坐上太尉的位置,影响大概不会太大……还有最重要的太子。李章这事情显然是瞒不了多久,更不可能拖太久。身为一国之君,李章的方方面面都是受人瞩目,而皇帝一旦病了,臣子们会主动地开始考虑储君之事,好在李傃这个太子虽然多年来被李章打压,但地位是稳妥的,倒是不会出现如先帝晚年时候那样为了皇位流血的争斗。只是李章病了……他会和之前那样继续打压太子,还是会主动放手中权力? 这么一些乱纷纷的想法纷至沓来,江画觉得眼皮子越来越沉,但头脑却越来越清醒。 想到最后,她却是微微松了口气的——的确这些事情想得她头都要胀开,只是她已经能看到出宫的曙光。 既然曙光已至,她便有了盼头。 如此她便也在朦朦胧胧中睡了下去,醒来时候就到中午时候了。 徐嬷嬷是守在殿中的。 见到她醒来,便让宫人进来又伺候着她换了一身衣服,重新把头发梳了起来。 “郑婕妤醒了,太医诊断过说没什么大碍,只是皮外伤。”徐嬷嬷在一旁说道,“贵妃想见您,奴婢给拒了。” “陛下怎么样了?”江画看了眼镜子里面的自己,眼下是有显而易见的乌青,于是自己动手拿了粉来遮了,“陛下醒过来没有?” “醒了,但没醒多久。”这话徐嬷嬷便说得十分谨慎了,“原本醒来的时候是想请娘娘过去的,但没过一会儿就又昏睡过去,到这会儿应当都还没醒。” 江画点了点头,从镜子里面看着面色已经恢复到平常的样子,便把手里的粉盒给放下:“那就先让人去乾宁宫问一声,再让膳房摆膳吧!” 徐嬷嬷应了下来,便把这些事情都吩咐了下去。 而这边启悟才刚到宫门口,便又见到从前面乾宁宫来了内侍,是恭恭敬敬地来请江画往前面去的。 这内侍显然是这一两天才被拉上来,之前訾青那事情李章都没多问,直接把訾青还有他的徒子徒孙们都给拖了出去,乾宁宫空了大半,这都是新替补进来的,谨慎得很。 于是启悟应了下来,转身便回去一边让人把肩舆备好,一边就去回禀江画。 而殿中,江画却是在和李俭说话。 自从打算让李俭搬去建福宫,江画已经很久没有与李俭说什么了。 在她看来,既然已经明确了的事情便不应当太多纠缠,她迟早是要走的,李俭早点学会自立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于今后他是怨还是恨,她也并不在意。 上辈子亲生的那个最后恨她成那样,她也挨过来了,这辈子她都不觉得这怨恨会是件什么大事。 不过千秋节上发生的事情非同小可,她现在谋划着还想要顺利出宫去,并不希望李俭这边又有什么娄子给捅出来,于是在徐嬷嬷过来说李俭求见的时候,便让他进来了。 李俭的确是因为千秋节上那突然的事情过来找江画的。 在他的记忆中,李章的千秋节上不曾出现过什么意外,尽管他不知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看到李佾和贵妃都变了脸色,还看到李章似乎不太高兴,再加上一晚上江画都在乾宁宫,后宫中又是个外松内紧的样子,他再不意识到是发生了事情,便是个傻子了。 只是他知道江画已经不打算像上辈子那样待他,从一早上起床开始他便琢磨着要怎么来询问,磨蹭了一上午,终于探听到江画起身,他便还是心一横过来了。 “母妃。”李俭行了礼,然后抬头看向了江画,“父皇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你二哥顽皮,惹了点小事。”江画轻描淡写地把这事情给带了过去,“你不用管这些,这两日你父皇寿辰,你也不用去书房念书,便自己做做功课吧!” 李俭抿了抿嘴唇,知道这就是江画在敷衍他了,他欲言又止想多问两句,便见外面启悟进来说乾宁宫请江画过去。 江画应了一声正要站起来,便听见李俭又开口道:“母妃,我可以和你一起去见父皇吗?” “你就留在宫里,不要到处跑。”江画着意看了他一眼,“不要惹事,好好呆在宫里面,知道吗?” 李俭不太情愿地应了下来,便看着江画站起来,一行人就往外面走去了。 他跟着走到了宫门口,又看着她上了肩舆,目光渐渐冷淡下来。 他知道这辈子的江画是受宠的,否则为什么李章这会儿让她到乾宁宫去呢? 以刚才她带过去的那句话来看,李佾应当不仅仅只是犯了点小错,否则刚才她就不会强调了让她不要到处跑。 李佾这人他是了解的,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做,上辈子时候他被李佾当了挡箭牌一直和吴王争太子之位,知道李佾手段有多大胆疯狂,而这辈子太子还在,李佾还能做什么?或者说,做了什么会让李章那么生气? 若是他能知道更多,便一定能知道缘由,只是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一直看到江画的肩舆出了宫门,才慢慢转回自己的侧殿。 他忽然觉得自己大概是做错了,既然江画已经不是上辈子的她,他也没必要弥补什么。 只是这宫里,他现在还能去依靠谁呢? 似乎除了江画之外,他也没人能去依附了,或者——他可以选择讨好李章? 想到这里,他垂眸停下了脚步,他想去乾宁宫看看。 以担心父皇为借口,李章不会斥责他。 东宫中,李傃慢条斯理地泡着茶,面前是李傕不耐烦地坐着,陈品等人都在外面候着,还有许多前来探听李章情形的大臣。 这是前所未有的热闹了。 “哥,你有什么打算?”李傕不耐烦李傃这么心不在焉地泡茶样子,“还有,父皇有什么打算没有?” “父皇现在躺着,谁知道他是什么打算?”李傃慢吞吞地给李傕倒了杯茶,“至于我的打算,我已经与你说过了,我打算把皇位让给你。” “……”李傕把茶杯给推了回去,暴躁地捶了一下旁边的靠垫,“不行!” “你不想?”李傃重新把茶杯给放到他手边,“我觉得你比我合适,这些话我们已经聊过了,其实不必再多说。” “那你会留在京城吗?”李傕又捶了好几下靠垫,仿佛是把胸中的烦闷全部发泄出去了,才把杯子接过来,“你不会的,你把皇位给我,就会拍拍屁股走人,然后对我说你在京城会让我难办,为了不让我难办,你打算四处走一走替我看看这大好江山。” 李傃听着这话笑了一声,伸手摸了摸弟弟的脑袋:“你说得对。” 李傕闷闷地喝了口茶,半晌没再说话。 这时,李傃身边的内侍在门口探了探头,李傃抬头看了一眼,招手让他进来。 “乾宁宫有什么事情?”他问道。 “淑妃娘娘被陛下请过去了。”内侍飞快地说道,“六皇子偷偷摸摸地也跟着过去了,殿下,六皇子这……” “啧,这小子年纪小心思倒是多,这是看着淑妃没心思理他吧?”李傕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让人把李俭丢到建福宫去,反正早晚是要搬宫,别让他跟过去惹事。父皇现在满脑子都是有人要害他,万一觉得淑妃在那事情里面也掺了一脚,那就不好收场了。” 李傃点了头,道:“就按照吴王说的办。” “诶……这个……”李傕更没好气地拍桌子了,“你、你现在还是太子呢!” “所以是我做决定,只不过采纳了你的意见。”李傃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你要提前学一学怎么发脾气?” “不学!我不发脾气!我脾气好着呢!”李傕起了身,“我脾气天下第一好,我不会给你机会说‘那就让你做决定吧’这句话的!我让人盯着把李俭那小子关去建福宫,事毕之前都不会让他出来了。” “去吧!”李傃倒是没动,“去了建福宫,就顺便去建安宫看看,有些话想说就说,不管怎么说,都是在给父皇出气。” “我明白,你放心吧!”李傕摆了摆手,便往外面走去了。 第109章 不再回头、再也不用回去。 李俭没想到自己刚出了宣明宫就被人拦下来直接送到建福宫去了。 到了建福宫中,看到了李傕,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倔强地抿着嘴唇没说话。 李傕也没什么耐心和他说什么,只道:“淑妃最近没空理你,你原本是要搬过来的,便早些搬过来,认真读书吧!” 这话倒是让李俭笃定了宫中一定出了大事,只是面对江画时候他能问,可面对李傕他是不敢的,于是他欲言又止许久,最后低下头不吭声也不表示反对了。 如果说宫里出了大事的话,或者这里还是最安全的地方,毕竟如果是李章的事情,江画也可能是会受到影响的。他重活了一辈子,可不想最后又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把这白捡来的一辈子给浪费。 李傕见他不多说什么,也十分满意,他对他亲哥有耐心还会撒娇耍赖,但不代表他对所有人都有耐心还循循善诱,于是他让人看好了李俭,转头便往建安宫去看李佾了。 被关了一晚上的李佾这会儿精神不济,脸上全是萎靡不振。见到有人过来,他眼睛先是亮了一下,待看清了是李傕,便又垂头丧气了:“怎么是你过来。” 李傕不紧不慢道:“送六弟到建福宫来,顺便来看看二哥。” 李佾从小就看不惯李傕,他总觉得李傕是用鼻孔看人,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我瞧不起你”的傲气——年纪小的时候看不惯,后来长大了便有些嫉妒他出生就封王,再后来又羡慕他得了李章的青眼,就算亲娘没了都还放在心坎里,事事想着,还有太子无微不至的照拂。这种心思难以一一言说,只是存在心里就仿佛心魔,让他对着李傕这个弟弟永远也没法心平气和。 只是现在他被关在这里,昨天又跪了大半晚上,这些乱糟糟的心思便让他压了起来。他抿了抿嘴唇,好半晌才问道:“我母妃怎么样了?” “应当没事。”李傕是真不知道贵妃是个什么情况,后宫的情形他是不清楚的,说着他便忍不住刺了李佾一句,“怎么不问问郑氏?” “问她做什么。”李佾语气倒是平静了,“父皇那意思,是要给郑氏撑腰了,总之郑氏是会没事,有事的只能是我母妃还有我。”顿了顿,他抬眼看向了李傕,忽然道,“小四,你是不是看了我一晚上笑话,这会儿还憋着笑呢?” 李傕在旁边坐下来,认真道:“没什么好笑的,这事情既不能说,也不能笑,更不能承认。”他也看着李佾,“所以你看父皇气成那样,只能憋着不说,只怕是要气出个好歹。我要是你呢,就去哄一哄父皇,好歹是亲爹,父子情还在。” “得了吧,这话你就是说来哄我的。”李佾摆了摆手,“父皇我还不知道?他心里没我,那年要不是他和你母后争起来,我都没法封什么楚王。” 话说到这里,都已经把实话说穿了,没什么遮拦。 李傕笑了一声,倒是也没否定什么——事实就是如此而已。 李章的心思总是很明显,只是他总是会伪装,他把一些烂糟的事情包裹在锦簇鲜花之下,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真的是受到帝王宠爱,还让不明真相的人也觉得那就是帝王宠爱,但只有接过那事情的人才知道,那并不是。 可无论如何,那是皇帝的给予,哪怕本身是让人无法接受的,可那终究是一种权利的授予,他无法拒绝权力,便要忍下那份糟心。 天长日久,或许还能自己骗一骗自己,当初那些便都是真的,事实上的那些滑稽不过是自己的臆想。 “我们做个交易。”李佾忽然看向了李傕。 “什么交易?”李傕好笑地看向了李佾。 “我知道你和太子都恨父皇。”大概是有些事情既然说出口,便不会再遮遮掩掩粉饰太平了,他十分认真地看着李傕,“我不想束手待毙,但我想要我后半辈子作为郡王的荣华富贵。有些事情你们做了就是大逆不道,将来登上皇位会被人指指点点,但我可以帮你们做。” 李傕瞳孔微缩,他没想到李佾竟然会这样说——这得怎样来公正地评价李佾呢? 无法无天?自私自利? 他发现他一时间竟然找不出一个恰如其分的词。 “我和崔家没什么关系,你们想怎么处置崔家都可以。”李佾继续说道,“到时候让我带着我母妃去封地上,我这辈子都绝不踏出封地半步。” “贵妃知道你的想法会同意吗?”李傕看着他。 “若依着她的想法,怕不是还要和你们兄弟俩争一争皇位的。”李佾嗤了一声,“没什么可争的,我沾上郑氏的时候就已经没资格争了,不如和你们做个交易,换我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他往后靠了靠,又把自己这建安宫打量了一番,“反正对你们俩来说,没什么损失,恶名是我的,将来就算我想反驳都没地方可说——这地方真的住腻了,我早就想走了。” 李傕沉默了片刻,然后看向了他:“或许声势大一些会好。” “要多大?”李佾往外看了一眼,天上云层压得很低,似乎是要下雪了。 江画下肩舆的时候空中飘起了如丝絮一样的小雪,她在殿外站了一会儿,只觉得北风往脖颈里面灌,让人有些站不稳。 进到了乾宁宫偏殿,扑面而来的是带着浓浓苦药味道的燥热,她解了斗篷交给旁边宫人,再进去寝殿,便见着了已经能坐起来的李章。 和昨夜相比,李章脸色似乎好了一些,但仍然比不上平常时候的红润健康。他见到江画进来,便让她免礼,又叫她在旁边坐了,接着便自然问起了昨夜他晕过去之后的事情。 一问一答,江画倒是觉察出李章对郑婕妤还的确是有几分眷顾,不太想直接赐死了她。 只是这事情现在闹得这样大,要怎样在保住皇室颜面的情况下再保住郑婕妤,实在是件难事,江画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便只好在一旁沉默不语。 大约李章也知道这事难办,他只提了两句,最后长长叹了一声,道:“当初便应当听从皇后的意思,早些让这些小兔崽子们都出去开府,那便少了多少事情!” “陛下也是爱子之心,想把孩子们留在身边多几年。”江画笑了笑,只这么说道,“依着妾身看,还是让楚王过来好好给您道歉,父子之间哪里有过不去的事情呢?为了一个郑氏,实在不必……若陛下真的喜爱她,叫她出去在庙里呆几年再回来,这边再给楚王把王妃给娶了,过两年谁也想不起来这事,再叫郑氏回来,便也算是两全其美?” 李章沉吟了片刻,道:“这倒也是个法子。” “且不管这法子管不管用,陛下都得先和楚王把这事情说开了呀!”江画说道,“这事情昨天晚上也不过是话赶话说得都不像样子了,可说到底也不过是情窦初开又被有心人挑拨,处置了那宫女才是正事,别的又有什么是不可以和解的呢?” “如今也就只有你还敢在朕面前说这些软话。”这话显然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面,他脸上甚至带出了几分笑,“就依着你的意思,叫楚王来一趟——你就不要回去宣明宫了,在这里陪着朕吧!免得朕等会儿又和那小子吵起来,那愣头青不知道缓和,还不知道憋着多少话想气死朕。” 江画应了一声,便吩咐了人去建安宫把楚王李佾带过来。 建安宫中,李傕前脚刚走,后脚便得了乾宁宫的旨意,叫李佾去见李章。 他换了身衣服,倒是罕见紧张——这是他第一次自己拿了主意,这么多年来,他听贵妃吩咐的时候多,他也知道自己母妃足智多谋,平日里懒得想来想去,都是凭着直觉和喜好过日子的,这次自己琢磨了这么久,还和自己一向看不上的李傕交换了条件,真的觉得新鲜。 走到宫门口,他脚步顿了顿,有些想让人给贵妃带句话让她别担心,可想了一想,又忍了下来——等事情都办妥了,接了她出宫的时候,再说这些平安不平安的吧!万一要是他倒霉透顶这么点小事情也办不好,他母妃至少是不知情,还能得一条活路呢? 这么想着,他便在北风中往乾宁宫的方向走去了。 空中飘着的雪絮越来越明显,很快便密到让人没法睁开眼睛看前面的路。 他缩在宫人的伞后面,回头朝着建安宫的方向看了一眼,过来时候的脚印已经被雪盖住,不太看得清了。 而往前看,是越来越近的巍峨宫殿。 是他的母妃妄想他有一日能入主的宫阙。 里面有他这辈子也不可能登上的龙椅。 或者得不到,或者有唯一的机会能毁掉他得不到的一切? 半个时辰后,乾宁宫烧起了一场大火。 整个皇宫都为之惊骇。 这大火来得突如其来,没有任何防备,宫人们慌乱地抬着水救火,但却是杯水车薪。 肆虐的北风让火势更加旺盛。 李傃冷眼看着宫人们把李章从里面拖出来,垂眸思索了片刻,吩咐了身旁李傕几句话,李傕迟疑了一会,还是听从了吩咐往旁边找了人。 “父皇怎样了。”李傃看着李傕已经走远了,才上前去查探李章的情形。 大约是因为被烟呛着,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李章只疲累地摆了摆手,然后闭上了眼睛。 “父皇,太医过来给您检查是否有伤。”李傃温声说着,命人把李章往后头的泰宁殿送了过去。 火势熊熊。 李傃眯着眼睛抬头看,他觉得这天都要被烧红了。 而李傕在离开了约一刻钟之后返回来,低声道:“都安排好了。” 李傃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再多说,也朝着泰宁殿走去了。 在他身后,李傕脚步迟了一会,便听见宫人们惊呼声:“淑妃娘娘找到了,快来快来这边就是!娘娘被这个柱子给砸了怎么办!”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或许这应当是对江画来说最好的离开方式? 只是下次没有机会再见了。 江画从摇晃中醒过来,发现自己喉咙里面干得要冒烟,想张口要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马车里面。 这……是出宫了? 身边是她没见过的人,仔细辨认了一会,却是李傕身边经常跟着的那个内侍吴明。 “娘娘别慌,一会儿就到了,奴婢把您送到就得回宫去。”吴明轻快地递了水,口齿伶俐,“外头都安排好了,等娘娘身子修养好,就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徐嬷嬷他们过两天就放出来。” 江画喝了口水,想起来李佾和李章争执时候打翻烛台之后那场大火,她忍不住往车外看了一眼,她能看到天边那道火烧的黑烟,鼻子里面还有烟熏过的焦糊味道。 但,她出宫了。 并且,再也不用回去。 第110章 闲趣、宫外的日子似乎过得比在宫中要快一些 徐嬷嬷和启悟等人是三日后才从宫中出来,带着她历年来攒积的金银财帛等物,都不算太掩人耳目地来到了江画暂时住着的庄子上头。 他们来了,还顺便带来了宫里面淑妃在火中遇难的消息,这让江画听着便觉得有几分微妙的荒谬。 细细问过了,才知道是太子李傃让当时就在火里被柱子砸到的宫女替了她,而李章因被烟呛了喉咙又病着,听说了她在火中去世的事情之后只是哀恸了几声,甚至也没去亲自看一眼,便只让太子按照旧例办。借着旧例,李傃便把徐嬷嬷启悟这几个平常就跟着她的宫人都放了出来,以他们都是淑妃生前得用的奴婢,就按照旧例让他们各自出宫颐养天年。 今日正好是淑妃在宫中停灵三日之后送往皇陵,徐嬷嬷等人便是跟着棺椁一起出宫,然后就往庄子上来找江画了。 徐嬷嬷一边让启悟等人去把从宫里面带出来的东西都归置好,然后问江画:“娘娘想去哪里?出宫前太子殿下倒是把路引之类全部已经准备好了,就在奴婢这儿,还有车马驿站那些都有,不过奴婢看着最近京城天气不算太好,依着现在这大雪样子,不如在京城过了年再走。” 听着这话时候,江画便往外看了一眼,的确还在下雪。 自从那天开始飘雪,就一直没放晴,偶尔雪停下来也是阴沉沉的天,北风肆虐下,屋子外面一切都被冻硬了。 京城的冬天就是这样,雪一场场下下来,就会越来越冷,路上一定是难行的。 “奴婢倒是也觉得应当等过完年再走。”启悟把东西收拾好了,从外面进来了,“咱们从宫里带出来的东西,还得想法子置换一下才能用,否则上头带着印记,实在太显眼。”顿了顿,他又拿了个匣子出来呈给江画看,“这个是出宫前太子殿下身边内侍跑过来塞给奴婢的,说是给娘娘的。” 江画接了那匣子,打开一看便不由得失笑,那厚厚一匣子银票,只怕是有百万之巨。 徐嬷嬷在一旁看了一眼,有些感慨:“殿下倒是一片好心,不过这么大的票子,怕是用不出去。” “收着吧!”江画把匣子合上,交给了徐嬷嬷,“总归是一片好意。” 这银票送过来,她倒是有几分释然,这就好像是她多年在宫里面对他们兄弟俩的照拂得来的报酬,她和他们兄弟俩之间应当再没什么相欠。 想到这里,她环视了一下这庄子,便道:“你们俩这两天出去看个小庄子,看好了就买下来我们搬出去,然后等过完年了我们便收拾了往南边去。” “这地方倒是也宽敞,不必搬吧?”启悟一路进来时候就把这庄子前后打量过了,“左右也没什么人家,算是个安静地方。” 不等江画说什么,一旁的徐嬷嬷先拉了一把启悟,然后接了话:“娘娘说的是,等会儿我就和启悟一起出去看。” 启悟有些不明所以,但看到了徐嬷嬷递过来的眼神还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就应了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从屋子里面出来,启悟回头看了一眼,还是有些不明白,于是问道:“想搬总得有个缘故?我倒是觉得这里挺好,还有吴王照顾着,许多乌七八糟的事情都不用理会。” 徐嬷嬷也往后看了一眼,道:“这有什么不明白?太子殿下让你带了银票过来,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当初皇后娘娘让那两位殿下帮忙咱们娘娘出来,两位殿下做到了,是圆了当初对皇后娘娘的承诺,娘娘这些年对两位殿下的照顾,娘娘做的是承诺之外的事情,这么一进一退算一算人情,娘娘收了这银票就是两不相欠,再无瓜葛了。” 启悟目瞪口呆了一会,原地呆着想了想,飞快又追上了徐嬷嬷,道:“我怎么觉得意思不是这样啊?太子也不是这种人啊?” “这次之前,我也不觉得太子是狠得下心来争权算计的人呢!”徐嬷嬷看了一眼启悟,“我们俩在宫里多少年了,当初在长宁宫见过太子多少次,想得到现在太子能直接把圣上手里的权夺过来?” 他们俩在宫里呆的久了,这次又是晚了好几日才从宫里出来,知道的事情是多一些的。 那天乾宁宫大火之后,整个宫里局势便大变,贵妃的封号已经被褫夺了,李佾的楚王当然也别想当,如今是被关在了牢中。而宫中现在已经几乎全由太子手下的人来接管,除了围绕着李章身边那几个近侍没动过,其他已经换了个遍——这局势还有什么看不懂? 如今就是看太子要忍到李章病逝,还是提前送李章一程了。 若是放在从前,谁能想到太子能做到这样? 启悟沉默了一会儿,道:“那我们俩一起去看?现在我们人也没多少,还好车马什么的整齐,要是今天能定下来,收拾收拾过两天就能搬走了。” 徐嬷嬷伸头看了一眼跟着他们一起出宫来的那些人,道:“等搬去新地方,还得多雇人回来,看家护院的、打杂做事跑腿的,就我们这几个只怕是做不了什么事情。” “那是自然。”启悟道,“要是娘娘要往南走,还得多找些护卫,免得路上出什么意外。” 两人既然有了共识,便一起先去看了新的庄子,不多时便看好了一个小巧又离京城比较近的地方,位置方便,庄子里面陈设一应俱全,前主人是因欠了赌债要还钱了所以在卖家产,这庄子只折了市价的一半,便轻松拿了下来。 搬到了新的庄子上,江画便也不再去想什么宫里的事情,先让徐嬷嬷和启悟把家里各处人手都补齐了,然后看着年时准备了些过年要用的东西,接着便是计划着等开春了就往南边去。 宫外的日子似乎过得比在宫中要快一些,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除夕。 江画早上起来,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就被徐嬷嬷拉着换了一身大红的衣服,又戴了金红大花在头上,一身富丽堂皇倒是比在宫里面时候都隆重了。 “这是做什么?”江画往镜子里面看,便忍不住笑,这种正红颜色她不曾穿过,头上当然也没戴过这么红艳的花,这会儿看着便各种不自在。 “过年,民间习俗都是要穿新衣服。”徐嬷嬷指了指自己身上崭新的袍子,“除旧迎新,娘子既然出宫当然要和大家一样,换新衣服。”顿了顿,她又拿出了一套崭新的手套围脖,道,“这个也是新做的,娘子晚上正好戴着这个,好出去看焰火。” 江画拿着那手套试了试,笑道:“你们连宫外哪里可以看焰火都已经知道了?” “据说往年都是宫里面会来放,大家就在宫门外看。”徐嬷嬷说道,“还有些大户人家,也会放烟花,总之是热闹。” “宫里的烟花就免了。”江画摆手,“一年年的看多了,早就看得腻味。” “据说晚上还有驱傩的戏码。”徐嬷嬷对宫里的烟花也没什么太多的兴趣,“傩戏之类是不许进宫,之前圣上不喜欢,便只让宫外热闹,宫里是不许的,娘子晚上想不想去看看?” 江画支着脑袋想了想,她对宫外过年到底怎么热闹已经没什么印象,这会儿说傩戏也只是想起来那些看起来奇形怪状的面具,还有一群人在一起载歌载舞的样子。 “那就去看看傩戏。”江画做了决定之后,便也来了兴致,“那要不要准备点什么?面具之类?” “这会儿让启悟去办也不迟。”徐嬷嬷笑着说,“这些事情娘子就等着我们准备就行,到时候我们护着娘子玩得开怀。” 既然徐嬷嬷这么说了,江画就笑了起来,道:“那我就省心,就让你们去办了。” 徐嬷嬷应了下来,一边让人去准备出去游玩傩戏的物事,一边又让人送了早点过来。 吃过了早饭,江画便去书房里面找了闲书翻看,这书房里面的书还是上一任主人家留下的,看着里面留下的笔记之类猜测应当是原主人的祖辈某人留下,这一屋子书足以说明曾经这家也是读书知礼,但最后沦落到子孙卖庄子……也是子孙不孝。 这一屋子的书,一多半是各种书经论著,四书五经这些江画看起来吃力,虽然能通读,但要深入去解实在有些难;另一半便是各类杂书闲书,从农桑织布到话本杂记应有尽有。她看得多的,就是各种话本杂记了。 找到了前一日还没看完的那本《禁庭夜》,她靠在躺椅上便顺着昨天的地方继续看了下去。 宫里的话本大多矜持,少写什么男女之事,多是神话之类,或者是古时就有的各种传奇事迹,在出宫之前,她是没见过这么直白来写男女之事的本子。 初看当然是惊讶,甚至还有些脸红,不过看得多了,就平静下来,还有心思评点一二其中情节。 例如这本《禁庭夜》书写的还是宫中宫女的故事,她便忍不住挑起了刺,譬如宫女根本不可能做这些事情之类。 如此一边看一边挑刺,也别有一番趣味。 第111章 许愿、岁岁无忧,平安喜乐 看书时候不记时辰。 翻到最后一页时候抬头,外面已经阳光刺眼,是中午时分了。 江画揉了揉脖子,放下书站起来,恰好便从半开的窗户里见着徐嬷嬷带着几个刚留了头的小丫头捧着食盒顺着回廊往书房这边走过来。 因是到除夕了,便见她们都穿得鲜亮,看起来喜气洋洋,尤其徐嬷嬷,看起来比在宫中时候还显年轻了一些,不再是之前那样严肃紧绷不言苟笑的样子。 她起了身,转到小厅里面,便正好碰到徐嬷嬷掀了帘子进来。 “午饭还是三菜一汤。”徐嬷嬷笑着指挥着那几个小丫鬟把食盒里面的饭菜都取出来摆在桌子上,“午饭便简单些,到晚上了,我和启悟商量着,这是娘子头一次在外面过年,便做了八荤八素,来年一定红红火火。” 江画坐下了,笑道:“八荤八素,都要比得上宫里的份例。” “那是万万比不上的。”徐嬷嬷笑着给她盛了饭,“外头厨子也比不上御厨,只是一份心意。” 江画笑道:“那这份心意就先心领了。” “等会下午时候我便把面具之类给送来给娘子看,等用了晚饭之后,便能换了衣服出去玩了。”徐嬷嬷笑着说道,“傩戏面具说来倒是都不怎么好看,不过做得精致,还是有一番趣味在的。” 江画应了下来,对这个在宫外风行,在宫中又没见过的驱傩习俗又多了几分兴趣。 到了下午,院子里面先是架起了燎火和灯树,廊下挂上了灯烛。 这都是宫中见过的,等到了晚上,这燎火燃起来,便能把庭院照得恍若白昼,直至天明。 从前还在宫里面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是内府来准备,到了时候也是内府过来布置和收拾,各宫要再添些什么喜庆的玩意,便看各宫喜好。 江画顺着回廊把各处的灯都看了一遍,倒是觉得比在宫中时候挂的那些名贵灯笼更符合她的喜好,只能说是在宫外自己做主了,不管怎样都会觉得比在宫中更好了。 逛完了回到了小厅,便看到了启悟和徐嬷嬷一起抬着一箱面具进来了,江画笑着拿了最顶上那个看了看,只见是个凶狠的黑脸,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头上有角,嘴巴还吐着獠牙。她试着在脸上戴了,转而去看徐嬷嬷和启悟,道:“吓不吓人?” 徐嬷嬷笑道:“吓人才好呢!” “这个的确有趣。”江画把这个黑面具取下来,让人拿了镜子过来,又试了试底下那些绿面具红面具,一边试一边又问道,“晚上你们和我一起出去么?” 启悟道:“自然是要和娘子一起了,不仅我和徐嬷嬷要跟着娘子,还要带上十几个护院一起。” “这阵仗也太大了?”江画失笑,“在宫里也没这么大排场进进出出。” “娘子是不知道外头会有多少人。”徐嬷嬷笑道,“就应该多带些人护着,免得被人群冲散了,到时候遇着坏人都不知道怎么办。” 江画想了想,便笑道:“那就听你们安排吧!” 到了晚上,外面果然热闹了起来。 江画换了衣服戴着面具,然后便与徐嬷嬷启悟一行人出门到街上去。 一上街,热闹和喜悦扑面而来。 路上人们都是戴着面具载歌载舞,还有小童穿着侲子服,在人群中穿行,活泼极了。 人群缓慢拥挤,但也算得上是井然有序,街坊之间的门是打开着,路上有临时挑着担子出来摆摊凑热闹的小商贩,还有打开门挂着明亮灯烛做生意的商家,熙熙攘攘的人群,生意也都是红火热闹;沿路各家点着燎火,灯火通明,远远看去便能觉出主人家过年的热烈团圆;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更是给除夕的年味更添喜庆。 如江画这样带着家丁一起出来凑热闹的女子并不少,她们穿着大胆,衣裳也十分鲜亮,不过左右侍女穿着是男装,看起来倒是比她们这一行还要大方一些,戴着面具便自由自在地在人群中笑闹。 “下回我带着人给娘子做一身那样的,肯定比她漂亮。”徐嬷嬷把别的小娘子们身上穿的衣服看在眼里,如此嘟嘟哝哝地说道,“今天这身红的还是不够显眼,样式老土了一些。” 听着这话,江画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红裙,又抬头去看了看那已经跑起来的小娘子身上的七彩披帛在灯火照耀下引人注目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一笑,道:“我年纪大她年纪小,我这样就看起来稳重一些。” 徐嬷嬷又朝着那小娘子看了一眼,大约是估摸着她的年纪,最后慎重地摇了摇头,道:“娘子又不老,二十岁正是风华正盛,用不着稳重。” 江画听着这话顿了一下,倒是好半晌才把自己的年纪给对上实际,心里只能默默怪重生了这一次,总把年纪累积来算,差点儿把自己算成了老婆子。 “娘子要不要也拿一盏灯在手里?”启悟不知什么时候挤出去买了两盏灯过来,“我瞧着在外面玩的人手里都有,娘子也拿一个!娘子看这两盏喜欢哪一个?” 江画低头看向了启悟递上来的灯,都是用绸纱扎成的花灯,一盏是牡丹,另一盏是莲花,这会儿灯烛亮着,都显得十分娇美,一时间竟然都有点无从选择。她想了想,还是伸手拿了莲花灯,笑道:“牡丹从前见多了,就拿这个好了。” 徐嬷嬷笑着道:“那等会逛到东边去,还能直接在元河旁边把花灯给放了,再许个愿。” “等会记得提醒我。”江画笑着说道,“等会看到什么新鲜东西,铁定是要忘的。” 一边说着,一行人跟着街上热闹的人群往前走,又被沿路各种新鲜玩意占据了眼睛,目不暇接地看着各种宫中没有的热闹玩意。 忽然,前面人群中传来了一阵热烈的欢呼。 江画抬头往前看,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忽然前面气氛变得热烈起来,似乎天边都被火光映得更亮了一些。 而人群微妙地换了个行走的方向,竟然是朝着皇宫去了。 “前面怎么了?”江画一面被人群推着往前走,一边忍不住问旁边护着她的徐嬷嬷和启悟。 “让人到前面去看了。”启悟看着人越来越多,有些紧张地让自己的人跟上来,防止被别人冲散,“这是朝着宫里走,难道今年宫里也和外面一样摆了傩戏?” 这问题叫江画和徐嬷嬷面面相觑,李章是向来不喜欢这个毋庸置疑了,但今年宫里是谁做主那还说不定。 过了没一会儿,到前面去查探情况的护卫艰难地挤了回来,道:“今年在皇宫门口架了三座火山,圣上和太子还有吴王一起在宫门城楼上看城中驱傩的热闹与民同乐,这会儿大家便往皇宫方向去了。” 这情况让江画脚步忍不住停顿了一会,但这会儿人群汹涌,由不得她停下,只得跟着人群继续往前走。 “等走到人少的地方,就回头。”徐嬷嬷谨慎地往左右看了看——这种皇帝出来与民同乐的时候,禁卫都是要出来维持秩序的,这会儿江画戴着面具是没什么,她一个深宫老嬷嬷也穿着寻常人衣服也不引人注目,但旁边启悟这个明显是內监的姿势就太过于明显,禁卫要是有心一眼就能抓出不是来。 “护着娘子,可别走散了。”启悟也十分仔细地左右看了看,“前头是和春坊,便干脆往和春坊里面逛一逛,然后直接往元河去放灯。” 江画自然没有意见,便点了点头。 这许多年来,头一次宫里面皇帝太子要在除夕夜与民同乐,显然是让街上的百姓们都兴奋了起来。 街上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拥挤。 等到了和春坊外面的时候,便只见到和春坊里面满满都是人,想进也进不去。 江画一行人好容易在坊外的一个馄饨铺子停下来,看着汹涌人群朝着皇宫流过去,不由得有些后怕了。 煮馄饨的小老板看着他们神色,便笑着上来打了招呼:“要是怕人多啊,就在小的这儿吃碗馄饨再走。这么多年咱们圣上都没在除夕夜出来与民同乐了,今年忽然露面,大伙儿便一定要去看一看的。” “上元节时候咱们圣上不也都是会出来与民同乐的?”徐嬷嬷数着人头给跟出来的人都叫了一碗馄饨,然后和这小老板搭了话。 “那不一样,意义不同。”小老板麻利地煮着馄饨笑着说,“今晚除夕,明天元日,一年中最重要莫过于除旧迎新之时,咱们圣上露面,就是要去沾一沾喜气的。” 道理的确也是如此。 坐在这里听着皇宫方向越来越热闹的声音,江画忍不住朝着那边看了一眼,乌泱泱的人群,其实什么也看不到。 等到一行人馄饨吃完了,人流似乎没之前那么汹涌,启悟又让护卫往旁边查探了情况,见和春坊里面的路已经畅通了,便付了馄饨的银钱,朝着元河走去了。 热闹的人群都集中在了宫门口,这会儿元河旁边放许愿灯的人不算多。 江画从徐嬷嬷手里接了纸笔,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写下了心里的愿望,塞进花灯里面,然后放入了河中。 顺着河水,花灯缓缓飘远。 “据说京城习俗,相互有意的男女要是在河边捡到对方的花灯,就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徐嬷嬷看着这元河中顺着水流漂浮的花灯笑着说道。 “要是在今天捡到,那不就是先人保佑?”江画对这样的传说是觉得有趣的,这河上的花灯密密麻麻,漂到一起去之后,便再认不出自己的那盏灯,“若真的捡到,那的确是躲也躲不开的缘分。” “的确。”徐嬷嬷往皇宫的方向看了一眼,那边似乎是人群散开了一些,这会儿已经开始放焰火了。 “可以回去了。”江画最后看了一眼元河上那些灯,转了身。 焰火结束后,汹涌的人群开始朝着元河过来。 李傃站在宫门城楼上垂眸听着禁卫的低声回禀,他看了一眼旁边刻意冷着脸只与李傕说话的李章,向左右吩咐了一身,在夜色中下了城楼换了一身衣服往元河去了。 李章盯着李傃的背影,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只愤愤地捶了一下城墙。 元河边,热闹的男女老少纷纷把手里的花灯放入水中。 李傃站在河边,捧起了一盏莲花灯,他拆开里面那卷字条,里面是他熟悉的字迹。 上面写着平平无奇的一句话:望岁岁无忧,平安喜乐。 他在人群中张望,已经看不到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第112章 花灯、怎么还送花灯的? 除夕元日连着热闹了几日之后,看着天气渐渐晴好起来,江画便让徐嬷嬷收拾了行囊,准备往南行了。 最初原本是想着往北边走,试试去找曾经的故乡,只是她自小跟着父母逃难出来,家乡何处其实已经记不得,懂事了就在京城,去找什么故乡似乎也无甚意义,于是这想法只是在脑子里面转了一圈便放下。 往南自然是想去江南的,都说江南好,山清水秀,鱼米之乡,她没去过,心里自然向往,于是便定下了是要南行。如若是往常,自然是从运河坐船走水路更快捷,但现在运河还被冰冻着,河运不通,便只能选了陆路马车。 路上车马出行并不是简单的事,人要坐车,行李自然也要准备几辆车,还有一路上吃穿用度一应补给之类,路上东西多便要多让人护卫,免得遇到山贼土匪之类的,于是这么一点点收拾完毕,便是浩浩荡荡的队伍,与江画最初设想简直大相径庭。 她原以为要出行,带上徐嬷嬷和启悟这么几个就足够,谁想到竟是要带着这么多人一起的。 心里这么想,她便也对徐嬷嬷这么说了,她道:“说不定以后还要回京城来,不必带这么多人一起,这么多人,倒是太过于引人注目。” 徐嬷嬷一边在收拾要带在路上的各种丸药,一边笑道:“娘子别说这种傻话,从前在宫里呢有禁卫守着,不用害怕出事,哪怕在围场那种地方也不用担心,可现在就不一样,娘子是年轻姑娘,在外面再小心也不为过的,护卫是一个都不能少,伺候的人也是不能少,留在庄子里面的人启悟已经安排好了,娘子不用担心。”说着她抬头看着江画笑了笑,道,“娘子就回书房安心看书,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一路上就只用好好玩赏就够了。” 江画听着这话便也是一笑,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听你安排便是。” “丸药准备好了,雨具也已经备好了,就是还要赶制些服被,算着时日,大概上元节以后才能走了。”徐嬷嬷把放丸药的匣子给合上,含笑看向了江画,“娘子那天可以换个衣服,再戴个帷帽,在京中赏灯玩一玩,然后再出京。” “对赏灯没什么兴趣,你们要是想玩,就自己去玩。”江画笑着摆了摆手,“除夕那日的傩戏是从前没见过,所以稀奇想看,这花灯便不稀奇,看着也没什么意思。” “便只是热闹。”徐嬷嬷笑着说道,“赏灯看灯,杂技百戏,斗舞角力,便是大家一起玩耍热闹,过节就是要这份热闹。” 江画支着脑袋在旁边坐着,道:“在宫里呆久了,是不是出宫以后都觉得无聊起来了,感觉这些热闹都没意思?” “娘子这是闲下来了,所以觉得没事可做,又觉得没意思。”徐嬷嬷陪着她坐下来,“从前在宫里不都是绕着圣上来?圣上要什么,咱们就做什么。在外面,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娘子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江画笑了两声,最后叹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刚出宫的时候高兴过头,便觉得万事都好,这么几个月下来一直空空闲闲,倒是又觉得无聊。” “娘子别嫌嬷嬷啰嗦,年轻女人如娘子这般年纪的,多半已经嫁人,相夫教子,所以日子过得忙碌,便不会觉得无聊。想想看,一大家子又是婆婆姑子,又是妯娌孩子,或者家里还有侍妾争宠,想闲都闲不住。”徐嬷嬷说道,“娘子要是真的嫌日子无聊,那嬷嬷就想法子给娘子相看个汉子回来,那日子就立刻热闹起来了。” 江画听着这话略无语了片刻,认真看了徐嬷嬷一眼,见她似乎没在说笑话,自己倒是憋不住笑了:“那我为什么要找个汉子,就图他能给我头上顶个婆婆,再带着一堆小姑子大姑子嫂嫂婶婶之类的热闹么?” “那寻常女人,就是这么热闹起来的。”徐嬷嬷相当认真,“要是娘子想要那份热闹,倒是也容易得很。” “可别,我可不想要。”江画连连摆手,“要找也不能找这种热闹,这是添堵,可不是热闹。”说着她自己忍不住笑起来,“要是我出宫就是为了找个男人让他来气我,那我干嘛出宫啊,我在宫里,没人敢来气我的!” “可这不是刚才娘子你说太无聊?”徐嬷嬷笑着看她。 “那还是无聊着吧!”江画笑着摇头,“等上路往江南走就不无聊了,可以走走看看,也不必在家里避嫌什么——在京中便不行,我就怕哪天露面,忽然被认出来,又是惹祸。” 这也是她觉得无聊的原因了,在京城她现在是没法自由自在地在外面走动的——别的不说,京中命妇多,且多半见过她,看到了总是多生事端,除夕时候出去玩是戴着面具可以挡着不叫人看,上元节戴帷帽那就等于没什么遮拦,总会被看到,她不想冒险。 徐嬷嬷当然也明白她的顾虑,方才说那些也不过是在逗她开怀。她把装着丸药的匣子放到一边去,又把雨具拿出来一一检查着,口中道:“娘子也不必太避讳,启悟前儿出去的时候遇着了吴王身边的那个小吴总管,宫里面现在是太子做主,圣上病着,什么都不管了。既然当初太子和吴王敢让娘子出来,就不怕娘子露面的。” “总是麻烦,还是算了。”江画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还是摆了摆手,“何苦给他们添麻烦?不过两三日,服被收拾好,便往南去吧!” 徐嬷嬷笑了笑,便也不再劝她上元节出去玩了。 过了两日便到了上元节。 上元节自然便是赏灯,到了夜晚,京城中坊市燃灯,光若白昼。 都不用出门,便也能看到城里城外的璀璨灯光,几乎把天上的月亮光芒都给遮住了。 启悟带着庄子里一群小孩子出去玩了一圈,回来便带着一串花灯来送给江画,口中笑道:“娘子今日不去看灯也好,外头人山人海,差点儿把我们都给挤散了。安福门外面今年扎了二十丈高的灯轮,据说上头有五万盏灯,上头都是金玉绮罗,圣上和太子吴王亲临,大家便都往那边挤着过去了。”说着便是一笑,他又道,“我们想挤也挤不过去,便去建宁寺里面转了一圈,给娘子请了祈福的花灯回来,送给娘子。” 江画笑着把花灯接了,道:“这福气不能我一个人得,也分给你们,等会儿就去找个地方把这些花灯给放到天上去。” 启悟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道:“能得娘子两分福气,便够我这辈子用了。” 于是一行人拿了花灯走到外面空旷地方,找了纸笔写了心愿,塞进灯中燃起来,在热风灯光下,便都飘向了天空,摇摇晃晃,朝着远处去。 江画抬头看着天上这些飘远了仿佛星子的花灯,又想起了那日在水里飘走的河灯。 她短短时间内许了这么多愿望,不知哪一个会实现。 徐嬷嬷拉着启悟后退了几步,低声问道:“你还敢去建宁寺,不怕被人看到?” 启悟先看了一眼江画,又看了看左右,才道:“我哪敢去?那是我一进城,就被太子身边那个陈品盯着了,然后他带我去见了太子。” “这灯?”徐嬷嬷眉头都要拧成麻花。 “太子给的。”启悟光棍地摊手,“我不想要,但我不敢不要,太子说给咱们娘娘的。” “没有娘娘了,你赶紧改口。”徐嬷嬷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都两清了,怎么还送花灯的?” “我是个阉人,我哪知道!”启悟也翻了个白眼,“说不定就是感激感恩,恩同再造之类的,想送个灯来回报一下。” “……”徐嬷嬷半晌无语,抬眼看向了庭院中的江画,她抬着头还在看灯。 “估计圣上不行了。”启悟忽然又想起了正事,低声和徐嬷嬷说了起来,“太子说让咱们想走就赶紧走,万一国丧……走不了。” “……”徐嬷嬷看了一眼启悟,“真的?” “我私下打听了一下,据说是因为太子掌权,圣上觉得憋屈,越憋屈病越重,今天出来都是直接抬着出来,下地走都不行了。”启悟声音越来越低,“依着咱们圣上那性子……啧,太子可不是从前的太子了。” “你这话说得,要我说不过是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徐嬷嬷嗤了一声,“太子委屈了多少年,圣上这才到哪呢?就受不住了?” “反正就这样了。”启悟笑了两声,“和娘子说一声,那我们还是明天就走吗?” “我去说。”徐嬷嬷看了眼江画的方向,又看向了启悟,“这些话就别和娘子说了,她心细又心软,好不容易才出来的。” “这我当然知道。”启悟说道,“那我就去收拾东西了。” 第113章 禅位、为江山社稷,天下太平 上马车离京的时候,江画往皇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虽然离得远了是什么也看不见,但心里还是有些怀念的。 毕竟两辈子都在宫中,如今出来了,说完全忘记从前是不可能的——她有时做梦都还会梦见自己仍然在宣明宫里面,有时梦见的是上辈子,有时梦见的是这辈子,纷纷乱乱。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来,又或者会不会回来,只是此刻走了,一定是对过去完完全全的告别。 没什么离别愁绪,路过十里亭的时候也没有那些亲朋好友的依依不舍,她便轻松地朝着南边,一路绝尘而去。 车离京城越来越远,心情便越来越雀跃,越往南,便越能看到满目青绿,有春花绽放。 如此行行走走,到豫州过了河,便见运河已经封冻已解,江画便带着徐嬷嬷等人上了船走水路,剩下启悟便带着其他人继续走旱路先往吴州去,让他先置个宅子,等去了好有个住处。 一路看遍山川河流,又结识诸多旅人,等到吴州的时候下船,便见到启悟等人在码头等着,笑着说在吴州城中买了个极好的宅子,就等着江画来了。 “说来这宅子还有些渊源,算起来是安国公祖上的,当年给了嫡女出嫁时候当嫁妆,再后来便兜兜转转地落到了外人手上。”启悟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一进江州,原本看上的是另一个带着个梨园别院的,谁知道那家人见着我们急着买,便狮子大开口一样叫价,后来便见了这所,虽然大小比不上那个梨园,但贵在精致小巧,庭院里池塘小溪引的都是活水,花园里面种的是垂丝海棠,这时节正开着,妩媚娇艳,比那梨园看起来还更美,再一问价格也合适,便买下来了。我想着娘子一看,也一定喜欢。” 马车里面样样都周全,江画一边听着启悟说那宅子,一边自己动手倒了杯水,笑道:“这的确算有渊源。”喝了口水,她撩开车帘往窗外看了一眼,吴州城里热闹得很,路边商铺整齐,又有河水潺潺,别是一番江南风韵。 “我刚想了想,要是按照你说的,那得是多少年前的嫡小姐了?”徐嬷嬷当初跟着皇后进宫,对安国公府的事情一清二楚,听着启悟说便忍不住往王家的祖上数,数着数着就觉得启悟在信口开河,“这是吴州,王家在吴州的时候,至少得是曾祖那一辈还往上。” “一听就知道您这是在怀疑我瞎说呢!”启悟哈哈一笑,从袖子里面抽出了契书来给她们看,“我当时一听也觉得瞎说呢,后来认真查了查,还真的是。不过那老姑奶奶嫁人不淑,子孙没本事,陪嫁庄子田地什么的都被败光了,这宅子也不知道中间被过了多少次手,才被我们给买到了。” 徐嬷嬷接了那契书翻了翻,上头倒是的确写得清楚,但也的确是要往上历数才能看到有那么一个王氏,后面写的是以嫁妆名义给了王氏的姑娘。 江画就着徐嬷嬷的手看了一眼,笑道:“就当是缘分,也不必细细计较。我看那渊源多半是为了好把这宅子赶紧卖出去而找出来特地说给启悟这样外乡人听的,一听便觉得这宅子有来历,住了便能旺子孙后辈。” “是这个道理。”徐嬷嬷赞同地点头,把契书折好还给了启悟。 启悟笑道:“还是娘子火眼金睛,听说那人原本还想借着这名头开个高价呢!不过卖了半年也没卖出去,后来不得不一直降价,降到我进吴州的时候,便正好叫我买了。” 说着话,马车停了下来。 启悟先一步跳下马车,然后在外面放好了凳子请江画下车来,口中笑着道:“娘子看,这个宅子看起来是不错的吧?” 江画扶着启悟的手踩着凳子下了马车,站稳了一抬头,便见着一丛海棠羞答答地从墙头露来,花瓣红艳,仿佛胭脂,便叫人眼前一亮了。 等进到宅院中,便见这庭院精巧可爱,步步是景,有曲有深,有高有凹,可谓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这一派自然风流,倒是比皇宫还多几分生动悦目。 江画在宅子里面绕了一圈,是忍不住赞了又赞,只夸得旁边的启悟眼睛都笑弯起来。 “娘子喜欢就好,等吴州住腻了,咱们就再往南走,再看到好宅子再买下来。”启悟笑着说道,“到时候娘子就可以想住哪里住哪里。” 徐嬷嬷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敲了他一记,道:“别只记得买宅子,还要买田地,否则吃什么喝什么?总不能坐吃山空。” 启悟捂着头哎呦了两声求饶,道:“别打别打,都买了。田地比宅子买得还早呢!田契之类就在屋子的箱子里面放着,还顺便买了些铺子,我做了这么多年总管我还不知道这些?总得对我放心些的吧?”一边说着,他果然从屋子里面又拿了个箱子出来,满满一箱子的地契,“咱们从北边来,对这边也不熟,就只暂时还让他们按照往年那样种了,铺子也还是和以前一样,等咱们在这边住下了,再一点点梳理经营起来就行。” “得找靠谱的人来。”徐嬷嬷认真地叮嘱,“可不能叫他们觉得咱们娘子是个女人,就看不起,做吃里扒外的事情。” “放心吧嬷嬷,咱们这从宫里出来的人,还能叫外面人给骗了?”启悟笑着看向了江画,“娘子也不用操心这些,就只逍遥自在想怎么过怎么过就是了!” 江画笑了笑,她对这些事情是一知半解,但对跟着自己的徐嬷嬷和启悟还是相信的,于是道:“我自然信你们,我就等着你们让我越过越快活了。” 车马劳累了十数日,这一夜在陌生的宅子里面,江画倒是睡得也安稳。 第二天早上起来,却忽然得了个叫人意外的消息:皇帝驾崩,新皇登基了。 这消息是早上启悟出去的时候在衙门外听到了,一听说便赶紧回来告诉了江画。 听着这事,江画半晌没回过神来,这要是按照上辈子时候李章的寿数算,可是提前了太早吧? 就这么没了? 虽然有些突然,但细细一想离宫之前那些乱糟糟的事情,李章就算是被气死也不奇怪。 更何况她离宫之后,宫里还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不知道。 稳了稳心神,她不多去想这些,便只问道:“那国丧几日?” “庶民百日内不得奏乐,三个月内不得嫁娶。”启悟口齿伶俐,“百官命妇那是另外的。” “……”江画纠结了一瞬,半晌没说话。 一旁的徐嬷嬷倒是一眼就看出来江画的纠结了,她道:“也不过就是三个月安静些不能到处玩耍了,又不是宫里的淑妃娘娘。淑妃娘娘才要想着穿素服茹素念经呢!” 这话听得江画噗嗤笑了出来,又有些怅然。“太子登基了吗?”她问启悟。 启悟摇了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衙门前面也只说了新皇登基,准备大赦天下,还说因为愧疚暂时不改元年号之类。” 皇宫中,李傃穿着常服,安静地跪在李章的灵前,把手里的纸钱放进火盆当中。 他身边是李傕,身后就是李佾还有他其他的弟弟们,再后面跪着的便是文武百官。 他不发出悲声,于是殿中一片寂静。 烧完了手中的纸钱,他站起身来,环视了整个大殿,殿中没有人是真的悲伤,也没有人真的在为李章的去世而难过。 许多事情到此时此刻便叫做尘埃落定。 “朕将在二十七日后,禅位于吴王。”他淡淡道,“朕虽为父皇的太子,但多年来深知父皇心中挣扎,更知父皇心中另有属意之人。以太子之身登基,是为稳固朝堂,不叫人心浮动;禅位于吴王,是为江山社稷,天下太平。” 第114章 见面、大概配得上? 天家事,是私事,也是国事。 除非改朝换代谋朝篡位,通常情况下皇帝都是登基之后一定会到死才会退下来,禅位之说,只存在于三皇五帝的美好传闻当中。 李傃作为太子登基是理所应当,他要禅位又是出乎意料。 这自然会让臣子们群情激奋起来了。 原因倒是很简单,李傃是皇后嫡出,是长子,是出生就坐在太子之位上的正统,本朝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皇帝,就算是他要禅位的吴王,也比不过他。 何况他多年来身为太子战战兢兢,向来都是温文尔雅又克己复礼,尽管李章多年来对他颇多忌惮,又有颇多打压,但李傃的应对反而让臣子们感觉到了安心和踏实,这是一个不焦躁又有城府,将来能担大任的太子——这也是为什么李章病重时候李傃迅速来掌权,却并没有那么多反对之声的原因。 可现在,他却说要禅位。 臣子们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于是纷纷上了折子来劝谏。 甚至有人就直接在殿上哭了起来,只求李傃收回成命,不要一意孤行。 但李傃已经拿定了主意的事情,当然也不会是臣子们哭一哭就能让他对这个皇位多几分眷恋。 只是他向来温柔,许多事情也偏向于讲道理,他还要为弟弟把这前路给铺得平坦。 于是他道:“在父皇心中,我并非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只不过碍于嫡长的身份,在襁褓中就封了太子,一直到如今而已。”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跪在殿中的人心中却越来越沉重了。 是啊,很多事情就是看在眼里的。 如若李章当初真的觉得他的确就是合适的一国储君,为什么迟迟没有给他娶太子妃? 不管当初李章说了多少理由,无论那些原因可以解释为忌惮又或者是猜忌,但最后还是能绕到最关键的原因——并不喜欢。 如果真的喜欢,那便也不会有忌惮和猜忌。 “我在这太子之位上这么多年,自然知道父皇的心思,只是大概我还总想着父子之情,又或者是我贪恋权势,所以迟迟没有自请废除太子之位。”李傃说道,“这么一拖便拖到如今,父皇驾崩了,我越想,便越觉得愧疚,心想父皇生前既然没有看到他想要的结果,死后便全了他的心意吧!” 这话便是实打实的睁眼说瞎话了。 自从李章寿日时候出了事,谁还不知道宫里是个什么情况呢? 就算当时还懵懵懂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个月后再回头看,就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不过就是眼前这个要禅位的皇帝和他的吴王弟弟联手搞了一出事情。 但这话自然不能说出口的。 殿内的王公大臣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始琢磨为什么他们兄弟俩有这么一个权力交替了。 目光开始投向了在一旁正苦苦哀求李傃不要禅位的李傕。 吴王此人,他们接触得不多——在他带兵去打西戎之前,都是很少在朝堂中和他们打交道的。 不过在打了西戎还拿了胜仗之后,因为李章显然的偏爱和恩宠,倒是常常和他们有一些公务上的交流。 吴王显然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这是所有和他共事过的人都有的想法。 不仅不好糊弄,而且想法颇多,脾气也不怎么好,有时暴躁,不似李傃这样沉稳温和。 总而言之,是一个有能力,但又特别不好伺候的主,尤其是有他亲哥在前面对比的情况下来看。 此刻李傕哭得伤心,也哭得他们一众迷茫起来,这究竟是他们兄弟俩已经商量好的事情,还是李傃突然做的决定? 依着他们对李傕的了解,似乎不应当有这样的表现才是。 李傃这会儿不想去猜测臣工们的想法,他弯下腰扶起了哭哭啼啼的弟弟,温和道:“从今日起,你就跟在我身边,许多事情还要一一交代给你。” 李傕抹了一把眼睛,眼泪仿佛不要钱一样哗啦啦往外涌,直看得殿中要劝谏的臣子们都没了声音。 事已至此,便看出李傃心中坚定,再没有什么转圜余地。 于是朝内外都也开始准备起来,禅位一事当然是要好好办的,不仅要办得好,还要办得漂亮,得显出兄友弟恭,甚至还要有尧舜那样明君的气派,否则为何会有禅让一说呢? 李傃不想理这种事情,依着他的想法,当初都不打算以太子之身来继承这个什么皇位,他原是打算直接让弟弟登基,自己直接从京城走的。还是他亲弟弟李傕撒泼打滚一样劝他一定要登基再禅让,又找了一百个理由来说服他,还哭着抹眼泪来博同情,最后才不得不这么做了。 但答应是可以答应,但事情他是不想亲手去做了,于是便全部丢给了李傕,自己只每日到李章的灵前来祭拜一番,又烧了自己手抄的经文。 不似当初皇后去世时候那样,李章驾崩的时候,他是松了口气,而并不是悲伤。 似乎是因为心中有怨,如鲠在喉,所以早就盼着他死一样。 这样的想法是不孝,当然了——他以小博大来用李章教他的计谋来算计了李章也是不孝,左右都是个不孝而已。 他或者还比不得弟弟的坦然,他应当是个阴险的小人。 手里厚厚的经文在火中化为灰烬,他想起来李章驾崩那天晚上。 那一天晚上李章似乎把所有事情突然想明白了,他问他,这么多年来是不是一直心存怨恨,并且早早就准备好了要谋朝篡位。 他到现在都能清楚地复述了自己的回答,他答道:“或者是有怨,但恨谈不上,一切只是顺势而为,就像是父皇教导的那样——父皇觉得儿臣做得好吗?” 李章没有再说出什么,他睁大了眼睛,最后不甘地咽了气。 他把手里的经文全部烧完,抬头去看立在上头的牌位,许多事情已经成为过去,死或者会成为结束,也可以成为新生。 他打算在禅位之后就离开京城。 否则那就太让弟弟为难了,明显一个太上皇,会让弟弟没法好好行事,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离开京城之后,他打算去南边。 原因很多——也可以说原因只有一个,他有些挂念江画,不知道离开京城之后,她过得好不好? 此时此刻他倒是有些同情李佾和贵妃,事实上这样卑鄙无耻的他,和李佾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不过一丘之貉。 低下头,他想起来当初年少时候在皇后凤驾中的那惊鸿一瞥,又想起来这么多年来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她问心无愧也别无遐思。 或者是他从一开始就起了邪念。 从前囿于礼法规矩他不可以有什么想法,但现在,他们彼此都是自由无拘束的,他或者可以为自己争取一下?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皮,心想自己应当算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吧?皮囊应当非常完美,大概配得上? 实在不行让他弟多给点金银珠宝,若是靠脸皮打动不了,是不是还能用钱来安安心? 二十七日也不过是弹指一挥,登基又禅位,短短时间内皇位更迭,但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等到过了百日,由春入夏,京中一切恢复平静,李傃带着人上了船,顺着运河南下。 李傕站在码头上目送他哥远去,心中有些惆怅,几番想让他重新留下来,但最后还是闭了嘴。 反正以后总还能相见,他可以以后去南边看他。 江南初夏是雨水丰沛的。 又一场大雨过后,江画在回廊的栏杆上看池塘里面的鱼儿在莲叶间钻来钻去。 抬头看了看天上云层还是厚厚的,有微微凉风,应当还会有雨的样子。 这时,徐嬷嬷脸上带着几分惊慌的样子,匆匆从大门口方向走了过来,左右看了看,便挥退了在旁边伺候的人,直接到了江画面前:“娘子……呃,太、有……人在外面求见。” “太有?”江画扶着栏杆抬头看向了徐嬷嬷,“这是谁?我们认识的人吗?” “呃……是太子。”徐嬷嬷抹了把脸,“呃现在也不知道怎么称呼……” “太子不是登基做皇帝了?”江画眨了眨眼睛,她没怎么去打听京城的事情,这几个月她都是在家里没出门的。 “是做了皇帝,然后禅位给了吴王殿下。”徐嬷嬷说道,“总之……就是……他在前厅。” “……”江画半晌不知要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了,她看向了徐嬷嬷,有些不太确定,“那……那位殿下来做什么?” “不知……”徐嬷嬷老老实实地说道。 “那就见见再说。”江画倒是没那么许多的纠结,“说不定只是路过,然后知道我在这里,就来看看。故人嘛,见见面也不是什么大事。” 说着她起了身,便朝着前厅走去了。 在江南的烟雨朦胧中,她穿过了回廊,又绕过了垂花门,进到前厅中,便看到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俊逸的男子,正背着手在看墙上挂着的字画。 她有点不敢认,太子穿常服长这样? 第115章 叙旧、在我这里小住一段时间也可以 自离开皇宫后,一路往南边来,江画也见过许许多多的男人了。 从前在宫中时候无从比较,出宫之后才感觉到了这世上不一样的人就是那么多。 她记得有次在船上见过的唱戏的伶人,乍眼一看仿佛袅娜女子,等卸了妆便看出了男儿模样,比女人更多几分妩媚多情。 又或者有一次在山脚下问路时候遇到的僧人,眉目清俊出尘,带着春风拂面一样的慈悲和宽厚,笑起来的时候又带着菩萨一样的自在和从容。 还有在山顶道馆遇到过仙气飘飘的道士,逍遥悠闲,超脱出世。 再比如更常见一些,在街上肆意笑闹的纨绔子弟,衣着花哨,模样或者风流或者硬朗,又或者有那飞扬恣意。 她在一瞬间能想起很多样的人,但却很分明地感觉到眼前的李傃是不一样的。 容貌上看自然超越了其他所有——不仅仅是他的脸庞或者是身段,还有姿态和气魄。 但又不同于之前在皇宫里面见过的那样,他身上多一些轻松和自在。 一时间她都有些不知要从何描述。 在门口略站了一会儿,她正踟蹰着要如何上前去打招呼的时候,厅中的李傃听着了动静转过身来了。 他看到她,眉眼弯了弯,唇角翘了起来:“好久不见了。” 这么一瞬间,她忽然有些无措,她慢慢地进到了厅中来,想了许久要不要见礼又要如何称呼,忽然又意识到自己不应当就这么什么都不说,于是低声道:“的确很久没见。” 李傃这一路就是朝着吴州来的。 他进吴州的时候是前一天的傍晚,踏着细密的雨。 湿润的雨,氤氲出了不同于京城的绵柔气氛。 他让人随便寻了一处住处,草草休息了一晚上,便来到了这所宅子来找她。 在来之前,他便已经听着人说了这宅子的来历,往上历数多少代有多少名头,他没仔细去听——从前有什么和他没关系,现在他来这里不是因为过去,是因为现在。 他在正厅中抬头看墙上的字画,默默地想着自己应当如何开口才能留下来,他准备了好多理由,他心想民间俗话说烈女怕缠郎,他还想着自己应当算是个漂亮男人,但还没等他想出一套合理又无法辩驳的理由,便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一回头,便见到了他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就站在门口。 不过是大半年没见而已,他觉得离了皇宫的江画变得更漂亮了。 不再作妃子的打扮,没有那规矩到几乎刻板的衣裳头饰,只不过一身简单的裙衫,倒是更显露她五官精致——显而易见并没有涂脂抹粉,但却更显得肤若凝脂,大约是应了那句浓妆淡抹总相宜。 他觉得自己目光应当算唐突了,于是遮掩地笑了一笑,向她问候了起来。 但大概也是他想了太多,面前的江画似乎并没有觉察到什么,只是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同样回了他的问候。 徐嬷嬷亲自捧着茶点进到了厅中来,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又把伺候的下人们都赶得远远的。 江画往外看了一眼,不免有些好笑了。 她知道徐嬷嬷这是在紧张,换作是她,她也是紧张的,李傃不在京城反而跑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他出京是为什么?有什么目的?他为什么没有做皇帝?李傕当皇帝的原因是什么?更重要的是,他现在身份算什么?太上皇?还是什么别的? 把茶盏朝着李傃推了推,她抬眼看向了他,又找回了从前在宫里面对待他和李傕的那种感觉——无论他到底为什么来,也不过只是来看望罢了,就当是当初给皇后报恩照顾了她的两个儿子,现在再叙这份恩情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喝点茶。”她道,“殿下——我这么称呼可还妥当?您怎么到吴州来了?京中可还好?” 李傃接了茶盏,停顿了一瞬,然后才微微笑道:“怎样称呼都可以。”他看向了她,眼睛弯了弯,“我方才还在想应当如何称呼您。” “……”江画拿着茶盏的手抖了一下,一时间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这称呼可太有意思,要是按照从前的辈分来算,李傃喊她一声母亲她都能接着。 要是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又怎么称呼都觉得奇怪。 “就和徐嬷嬷他们一样喊您娘子,可以吗?”李傃看着她,语气认真,“若认真算年龄,你和我同岁,似乎是差着月份?” 江画又顿了顿,自打重生以来,她是没怎么认真算过年纪的,一不留神她便总是按照累加算法,能把自己算得年过半百半截入土,这会儿李傃忽然说她和他年纪一样,又让她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 见她没回答,李傃笑了笑,低头喝了口茶,似乎并没有等待一个答案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江画回过神来,见他在喝茶便露出了一个松了口气的模样,把上一句给跳开了,道:“民间都用‘娘子’来称呼妇人,这样称呼也稳妥。” “是。”李傃放下了茶盏,笑着看向了她,“我离京之后一直往南行,路过吴州时候听说娘子在这里,便过来看看娘子。” 寻寻常常的一句话,也不知为何听起来总有些奇怪。 江画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颇有些不自在地抽出了袖子里面的帕子拧了两下。 “方才娘子问京中可还好,是在问李俭吗?”李傃平平常常地笑着说道,“我离京之后,他还在宫中,和李佾那几个一起,听四弟的说法是准备给他们在京中开府,不叫他们到封地上,也不叫他们出京。” 江画倒是没想到什么李俭——她自出宫后就没想到过他,这会突然提起来倒是叫她意外。 李傃把她神色看在眼里,不紧不慢又笑着道:“或者娘子不是想问李俭,想问四弟吗?四弟登基之后,明年应当就会改元,再之后会怎样,我便不知道了。” 江画张了张嘴巴,忽然觉得自己方才寒暄的那句话有些多余——大概是因为离宫太久,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摄六宫事可以和内外命妇打太极寒暄半个时辰都不会卡住的她了。她忍不住去打量面前的李傃,他此时此刻垂眸不知在想什么,长长的睫毛仿佛小扇子一样,脸上似乎是有几分疲累和失落。 大约是这么多年照顾他们兄弟俩的惯性关心,她眉头微微皱了皱,声音放柔和了一些:“那殿下您可还好?为何要往南行?” 李傃抬眼看向了她,道:“我离京,只想四处看看,或者是因为在皇宫呆了太久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垂下了长长的睫毛,目光落在了手边那白瓷茶碗上,里面茶汤是嫩绿透亮的,能映出坐在他对面的她的轮廓。 而江画却又半晌没说话。 有些话不好问,也不好说。 她不知道李傃和李傕兄弟俩到底是怎么对皇位这个进行了推让,既然不知道,有些话便不好贸然开口说。 不过依着她对他们兄弟俩的了解,李傃离京多半不是因为李傕,大概还是要追溯到李章身上去的——但这个就更不好去问了,李章和李傃的父子关系是难以说清楚的,何况她出宫那会儿就已经知道李傃手腕。 沉吟了片刻,她索性便把这话彻底撂开,抬眼看向了李傃:“那殿下还打算往南么?” “还没想好。”李傃听着这话,面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又带着几分萧索的笑,“现在不过只是一路想往南走走,到时候到底要在哪里停下来,便再说吧!” 这话听在江画耳朵里,便笃定了他推让皇位和南行多半是和李章有关了,她想起来他这么多年在宫里做太子也做得憋屈,现在李章没了,他似乎也没快活到哪里去,心中便不免升起了几分怜惜。 想了想,她道:“若一时不知去哪里,便在我这里小住一段时间也可以。吴州地界丰饶,风光秀丽,可赏玩的地方也多。说不定能遇到一二可心女子,红袖添香解语花,能解殿下心中郁郁。” 李傃顿了一顿,若是没有最后一句,他倒是很乐意留下的——可添上了最后那一句,他便觉得自己留下的目的仿佛被看穿了一样,尽管江画所说的和他所想的并不是同一回事。 “这间宅子虽然小巧,但是房舍颇多。”江画已经迅速盘算了一番,“若是殿下不嫌弃,前院这边我叫人收拾好了让给殿下来暂时小住,然后再叫启悟去外头给殿下找一间大一些的房舍,宽敞一些。” “也不必找太大的房舍,那样太惊动人。”李傃迅速收拢了自己乱纷纷的心思,露出诚恳的笑容来,“都听娘子的,客随主便就行。” “殿下既然是离了京城,便不要想从前的事情。”江画还是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劝了两句,“从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殿下现在再无束缚,也不要用从前的不快活来约束了自己。” 第116章 做衣服、我来给你做 李傃住进宅子里面来,江画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她很快便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思,心想这李傃来找她,多半也是因为李章驾崩,他离京之后暂时也无处可去。 她心想他若是这会儿还在京城大概也是尴尬,不仅他自己地位尴尬,而且还会让李傕行事不便,所以才会出京来。 寻常皇亲出京了想去哪里都无所谓,但李傃可不一样,他之前是太子,还短暂地当过几天皇帝,到哪里去都会有人多想,无论做什么也有人死劲儿揣摩,指不定哪天说了句什么就被那满肚子心思的人解读出了不一样的意思,然后招惹出祸事来,故而他也是无处可去的。 大约就是这样,才会到她这里来吧? 这想法合情合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严丝合缝一般,她便觉得李傃也十分可怜。 既觉得他可怜,心底就又泛起了当初照看他们兄弟俩时候的那一丝母爱来,只觉得无论如何照顾他也是应当的,失了娘的孩子没人疼,她就替皇后多疼爱几分便是。 于是她便如从前在宫里时候那样,衣食住行无微不至地让人照看了。 她态度这么坦然,李傃又不是傻子,当然能看出来这其中微妙,只是一时半会也不知要从何说起,只好闷闷地憋了回去。 只是偶尔看她的目光有些幽怨,心想着若是他这会儿凑过去喊一声“母亲”,大约她也会顺口答应下来的。 眼看要入伏,天气便越来越热。 这种时候当初在宫里,便是放着冰块懒得挪动了。 出宫之后到了江南又开始自己过日子,反而倒是忙碌起来。 接连好几天启悟跟着庄子上的管事们跑到田间地头去看,忙忙碌碌一时盼着下雨又一时盼着出太阳,隔了几日没见启悟,再看到便见他脖子晒得通红,硬是多晒出了几分阳刚之气,都不似在宫里时候还有几分阴柔的样子了。 带着两筐杨梅,启悟回到宅子里面,向江画笑道:“前些时下雨,正好便是杨梅季节,正好咱们买的田地里面有个果庄,里面种的就是桃子梅子之类,今天过去便带了两筐回来,给娘子尝尝味道。” 宫里从前夏天也是有各色瓜果,但杨梅樱桃这一些难以存放的便少,多的还是柑橘之类耐放的。 她看了看着两筐杨梅,有铜钱大小,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一下子便叫她想起望梅止渴那词来。 “给前头大郎送一筐去。”伸手拿了一颗起来尝了尝,被这酸酸甜甜的味道激得眼睛眯了眯,她吐出果核,向启悟说道,“这两天倒是没见着他过来,是因为太热所以懒得动?你顺便再问问他要不要多加些冰块放屋子里面。” 启悟笑着应了下来,便带着其中一筐杨梅往前院去找李傃。 李傃在宅子里面住下,江画就让人问了他如何改称呼,殿下陛下这种自然是不行的,江画可没打算承认自己曾经做过先帝李章的淑妃,更不打算叫人知道李傃那吓死人的身份,于是李傃自己想了想,便说仿着民间习惯直呼一声“大郎”即可,于是一众人便都改了口。 跟着江画这边的人是改得快,倒是把跟着李傃的那些人都吓了一跳,他们各自别扭了好几天,最后被李傃轰出去另外找了个宅子住下,省得整天别扭又拥挤地在眼前晃,晃得他都觉得他们碍眼。 启悟过来时候,李傃正在看从京中李傕给他送的一封信,信中在说南边大江中游似乎有水患,问他有没有空闲过去看一眼。 听见脚步声响到了门口,他抬头,便见着启悟在门口和自己身边的内侍冯铎在说话。 放下手里的信,他起了身走过去,轻快地问道:“启悟过来,是娘子有什么事吗?” “是从庄子上带了两筐杨梅,娘子让我送一筐过来给您尝尝。”启悟忙行了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娘子还问,您这儿是不是还要多一些冰块,南边不比京城,晚上闷热。” “多谢娘子的杨梅。”李傃看了一眼杨梅,脸上浮现了笑意,不管江画现在在用怎样的心思对他,总之是对他好,他心里便高兴,“冰块就不用了,晚上我睡水榭里面,四面都是有风,很凉快。”顿了顿,他又想起了李傕送来的信,道,“娘子这会儿在做什么,可有空?四弟从京中送了东西过来,中间有几样一看便是给娘子的,我一会儿去找娘子说话。” 启悟呵呵一笑,道:“娘子这会儿应当还是在池塘旁边赏花,您一会儿直接过去便是。” 送了杨梅又往后院去给江画回了李傃的话,启悟便得空退下去换了一身衣服。 一大早出门又这么跑来跑去,浑身便都是汗津津的,难受得很。 把自己打理干净了,他往池塘旁边那个小亭子看了一眼,便见着李傃已经带着人过去找江画在说什么,不由得瘪了瘪嘴,随手捞了个小子去把徐嬷嬷给找来了。 “那位对咱们娘子好殷勤。”两边没人,启悟大着胆子和徐嬷嬷嘀咕,“可别是有什么别的心思吧?” “咱娘子对他,就跟当初对六殿下一样。”徐嬷嬷很是豁达,“再多心思也没用。” 启悟哽了一下半晌不知道说啥才好,又看着李傃让人捧出了两匹流光溢彩的布料,不由得咂舌:“这是江南才刚送京中去的贡缎吧?又给赏下来了?” “你好生看庄子看收成去,可别管这些了。”徐嬷嬷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没收成,一家子人坐吃山空,贡缎有什么用,能吃还是能喝?咱们可是要给娘子多攒点家底,将来娘子看中了谁,都有底气上门求亲。” “……”启悟感觉自己没能跟上多年老搭档徐嬷嬷的思路,这话听得,仿佛他们家大美人儿是个男的,将来要找个媳妇一般,“娘子是女人家呢……”他忍不住提醒。 “咱们娘子,难道嫁人去给人洗手作羹汤?”徐嬷嬷眼睛都瞪大了,“你怕是被太阳晒晕了头吧?”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启悟赶紧澄清,“求亲不都是男的向女的求吗?” “咱们有钱有家底,就能向中意的男儿郎求,不过就是钱财家底来说话罢了,你还是个大男人呢,这还不懂?”徐嬷嬷嗤了一声,“家底够厚,底气够足,娘子将来就硬气,没人敢指手画脚挑三拣四。” “那我刚还说……那位……”启悟感觉自己都被徐嬷嬷给带歪了,“要是万一他对咱们娘子有意思……那就不是钱的问题吧?” “……”徐嬷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傻吗?娘子没那个意思,那位就算一百个意思也没用呀!” 启悟感觉自己愧对自己的名字,愣是没能了悟其中关节,但也不好再追问下去,那边江画正朝着徐嬷嬷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徐嬷嬷从假山树下走到了亭子里面,笑道:“刚才启悟那老东西过来问我娘子还想不想吃什么樱桃蜜桃李子甜瓜之类的,我叫他都往家里送来,夏天正好是吃这些瓜果的时候。” 江画笑道:“送来时候就直接分一半出来,往前头给大郎送一份。” 李傃在一旁道:“这倒是不必,我最近倒是要启程往江州去一趟,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怎么要去江州,我本来还要让徐嬷嬷给你量一量身子,用这个给你做两件夏天穿的衣服。”江画指了指放在旁边那两匹流光溢彩的织纱,“我看你穿的好像还是宫里做的那些,出宫后是不是许久没做新衣服了?” 李傃顿了一顿,目光重新往那两匹料子上看了一眼,他不觉得这种金红纱是给他来穿的,这显然是女子用来裁裙子的…… 一旁的徐嬷嬷也看了一眼那料子,倒是一下子猜到了李傃的心思,不由得笑了两声,道:“娘子,这料子虽然好,但颜色和咱们大郎不搭呢!” “哪里不搭?”江画拿起其中一匹在李傃身上比了一下,“颜色鲜亮,又十分薄透,来裁一件罩衫是正好了!若是觉得热,就做两件半臂,也是凉爽又大方。大郎皮肤白,这金红正好衬得上。” 这给儿子做衣服的口吻…… 李傃有些幽怨地看了一眼江画,忍了下来。 “那、那便依着娘子的意思好了。”他说道,“这会儿量了,等我从江州回来,是不是就能穿了?” “哪里要那么久。”江画笑起来,“这两天又没什么事,我来给你做,你去江州的时候正好还能带着穿,路上不比在家里,要多带些衣服,若是脏了坏了也不必留着,直接扔了就是,一定要把东西都给带得齐全。”一边说着,她一边慎重地看向了徐嬷嬷,“嬷嬷你就替大郎多看看,不能有什么疏漏的。” 徐嬷嬷看了一眼李傃神色,又想起来刚才启悟的话,忍住了没笑,口中道:“娘子便放心吧!” 第117章 打扮、小娘子们看到了一定要迷得晕过去! 有些事情旁人倒是更敏锐。 徐嬷嬷一边给李傃量身,一边忍不住开口道:“您将来还要回京呢,总不能带着娘子一起回去,当初认识娘子的人那么多。”这话她是敢说的,当初她还在皇后身边的时候,也算是看着李傃出生然后长大,后来是想着出宫养老才到了江画身边,再后来家里传了消息说已经没人,她就懒得再折腾,于是就在江画身边留下来而已,“再说了,要是被人知道,您可以不顾您的名声,那说娘子的话就难听。” 李傃伸着手看着徐嬷嬷拿着尺在自己胳膊上比划,顿了一顿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忽然有些意动:“那娘子知道我的意思吗?” 徐嬷嬷笑了起来,道:“您心里清楚她知道还是不知道,这话要是我说,您就得发火。” 李傃顿时丧气,他倒也不至于对着一个老嬷嬷发火,只是想起来江画看儿子那表情,觉得自己不太行。 “娘子对感情的事,素来没什么想法。”徐嬷嬷笑了一笑,“您只想,年纪轻轻就送进宫,还是被主家当做棋子送进宫,能有几分感情上的想法呢?睁眼看到的都是要讨好的人,闭眼全是阴谋算计。先帝是什么性子您比我们更明白,这么多年下来,娘子对这感情上的事情看得出来没什么想法,出宫这么久也没看出有什么期盼,虽然嘴上还总说要找个如意郎君,我看就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道理虽然是这样,但李傃不想听这种实话。 “但我喜欢。”他说道,“我喜欢她很久了。” 徐嬷嬷笑着拿笔把尺码记下来,道:“这话您可别和我说,我可不敢听,听了也不敢和娘子说,别为难我这老嬷嬷啦!” 李傃叹了口气,把手放下来:“你应该帮我才对,你最开始可是我母后身边的嬷嬷,应该向着我啊!” “您这话说得,若是娘娘还在,怕不是要直接拿着尺抽您呢?”徐嬷嬷拿着尺挥了两下,“您细细想想,娘娘是不是会这么做?” “……”李傃噎了一下,目光又瞥到徐嬷嬷在记的那些尺寸,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母后要是还在,说不定我撒泼打滚再哭一哭,就能抱得美人归了。” 徐嬷嬷笑着又拿着软尺上前来给李傃量腰围,道:“您去江州说不定能多见着几个漂亮姑娘,就不会这么心心念念了。”一边说着,她一边看了看软尺上的数字,提笔又在旁边纸上记,“强扭的瓜不甜,又有个要命的辈分摆在这里,您就当我这老嬷嬷把娘子当亲闺女心疼,要来棒打鸳鸯,所以拼命给您泼冷水吧!” 量了身记了尺寸,徐嬷嬷便回去江画那边了。 方才那些话虽然说得轻松仿佛开玩笑,但又的确是认真的。 跟着江画这么多年,之前还跟在皇后身边那么久,有些事情徐嬷嬷看得明白。 李傃喜欢江画没有问题,甚至如果他是皇帝,他让江画直接进他后宫都没有问题,那是皇帝的特权,没人敢指手画脚。 但问题是,李傃现在不是皇帝——或者说,曾经是皇帝,现在又不是了。 那么他喜欢也不行,只要他敢给名分,那后面就跟着不知道多少风言风语,他是否承受得起是一回事,但江画一定承受不起。 到时候就会有话要说,说她当初做淑妃的时候就不检点,说她当初死遁出宫就是为了和情郎双宿双飞。 但若是为了没这些风言风语,就没名没分跟着他……那又凭什么? 江画现在要钱有钱,要地有地,还有一副绝世容颜,在家养七八个漂亮汉子都可以,为什么要没名没分地跟着李傃呢? 总之这事情,在她看来是完全不可行的。 好在现在江画是完全没往男女感情上面想,李傃看起来也是无能为力。 她不打算去帮李傃,甚至准备劝一劝江画干脆找几个美貌汉子来。以李傃的骄傲自尊来看,若江画有意找别人,他大约是不会低头的——再怎么温和平易近人的性子,他都是做了这么多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从来都是被捧着的,他一时兴起来讨好一个女人是可以,让他和别人一起来竞争追求,那是万万不可能。 到时候这问题便也迎刃而解,他自然就会回京城去。 不过尽管这么想,话还是不能直接说的。 徐嬷嬷进到了后院里面,就见到江画正指挥着几个丫头小子去荷塘里面摘荷花荷叶,院子里面一片欢声笑语,比前面热闹不知多少。 江画从一个小子手里接了那只含苞待放的荷花,转身插到了一旁小丫头捧着的花瓶里面,道:“摆在我卧室里面,记得要换水。” 小丫头脆生生地应下来,捧着花瓶乐颠颠地就往卧室走。 转头看到了徐嬷嬷,江画便让人先退下去,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量好了?” “量身又不是什么麻烦事。”徐嬷嬷把手里的尺寸递给了江画,“娘子想做个什么样子的衣服?” “就做现在吴州正时兴的那种。”江画兴致勃勃地比划了一下,“那天看跟着启悟一起来的那个管事穿了一件,那个样子好看。” 徐嬷嬷想了想才回忆起来那衣服的模样,斜领大襟的纱袍,仿佛罩衫样子,在京中是没见过的——大概是因为吴州比京中热,所以在此处才会有这样的纱袍。只是纱袍顾名思义,便是薄纱来做,穿在身上便有些薄透,那日那管事大概是为了来见江画,里面临时加了一件衣服,便热得汗流浃背……可见天热时候是单穿才行,那李傃会愿意穿? “我看料子足够多,就做一件圆领,做一件斜领,这颜色也好看。”江画不知道徐嬷嬷这纠结的心思,回转到屋子里面就在桌子上面铺开了纸来画样子,口中念念有词,“以前在宫里倒是没见过这种样子的罩衫,之前圣上倒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捂得严严实实的,也是多亏了乾宁宫到处都是冰块了。” 徐嬷嬷跟着进到屋子里面来,听着她说这话便笑了起来,道:“娘子,那纱袍穿着在外面走,要是在京城的话,只怕要被御史上折子来参他一本有伤风化呢!” “那天看着那管事穿着挺好看,并没有什么有伤风化的地方啊?”江画愣了一下看向了徐嬷嬷,“里面衬一件黑的或者白的,都好看呢!” “那天您没注意那管事热得脸和脖子都红了,那纱袍不是罩衫,那管事是为了来见您,所以启悟让他临时在里面穿了一件,免得您不自在。”徐嬷嬷道,“这么热的天,哪能穿了里面一件再外面加一件,要热得中暑了才是真的。” 江画手上停了下来,顺着徐嬷嬷的话想了一想,脸上有些泛红了:“这倒是没想到,我以为里面还有一件的呢……不过要是单穿这个罩、纱袍,应当是凉快的?就是有些袒露……对吧……?” “对。”徐嬷嬷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娘子换个样子做,我瞧着那位不会这么穿的。” “但那料子好看。”江画有些纠结,“那颜色正衬他,我都已经想好了,里面给穿一件黑色的,外头穿这个纱袍,再戴个金冠,腰带呢也换个金的,手里再像上回我们去登山时候看到那个郎君那样拿个扇子,一定走出去让人挪不开眼的!江州的小娘子们看到了一定要迷得晕过去!” “那现在做了,等天凉了再穿也一样。”徐嬷嬷笑道,“等入秋了,就能像娘子您说的这么打扮。” “可到了秋天,这料子的样子不就过时了?这显然是夏天穿的料子,秋天穿不伦不类。”江画看了一眼那两匹料子,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按照自己想的做,“还是做那两个样子,夏天的料子就应当做夏天的衣服,要是害羞就别到处穿着招摇,反正大街上那些卖瓜果的还有袒露上身什么都不穿的,他一个男人应当不至于那么害羞,夏天还是要凉快为主。等到了秋天,有了新的料子来了,再给他做两身新的。” 徐嬷嬷也看了一眼那两匹料子,心中忽然对李傃有些同情。 过了两日,两件崭新的纱袍就送到了李傃的面前。 徐嬷嬷亲自来送,亲自来传江画的意思。 “娘子说,这两件纱袍您要是觉得有碍观瞻就晚上睡觉穿,不过料子轻薄白天穿一定是凉快的。”她看着李傃已经拿了一件起来在翻看,他脸上神色似乎透露着几分古怪,“娘子还说,之前是弄错了以为是罩衫,问了人才知道是单穿的,吴州这边天热都这么穿,不过您就按照您的习惯来就行。” 李傃拎着衣服的肩膀,透过两层纱,非常清晰地看到站在面前的徐嬷嬷的脸,半晌没说话。 “娘子说,等入秋了有新的料子,用新料子给您做罩衫。”徐嬷嬷把江画要带到的话说完,然后安静地站在了一旁。 李傃纠结地放下了衣服,又想了一会儿,道:“娘子的手艺,我很喜欢,等会就穿给娘子看。” 第118章 纱袍、可还好看么? 这种纱袍李傃是没穿过的。 当然了,这并不代表他没见过别人穿。 在京中时候许多纨绔便喜欢这么穿,天气炎热的夏季,在瓦肆勾栏里面就这么坦坦然招摇。 朝中已经不止一次争论过他们这样穿着算不算有伤风化、有碍观瞻,年年到了夏天便会有这样的争吵,后来便是规定了只要正式场合穿着整齐就可以,私底下要怎么穿都随便。 对于李傃来说,当初他是太子,他是不可能穿这种几乎透明的纱袍,他就是道德礼法的标杆,就算热得汗湿重衫,也得按照服制等级来穿衣,久而久之他便也习惯了。 另一方面,在宫里的确又是不准备这些的。 宫中服制规矩跟着李章走,当初李章不喜欢这种时新花哨的玩意,所以内府从来不会准备这些,除了有那么几年皇后还在的时候点名说要做点新鲜玩意儿,内府就敬上了一些新样式,通常又只是随着先例来,不会更改。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江画会觉得这样子新鲜? 李傃看着这两件纱袍,展开之后在身上比了比,倒是合身得很。 一旁伺候的内侍冯铎笑着说道:“陛下给郎君送的那一箱子衣服里面,还有好几件这种纱袍。奴婢原本想着郎君不喜欢这样子的,就没收拾出来。” 李傃想了一想,倒是也笑了起来,道:“他性子跳脱,便不会被这些外物束缚。不像我。”顿了顿,他一边解自己身上的衣服,一边又道,“把京中送来的纱袍找出来我看看,都是什么样子?” 冯铎应了一声,便在旁边的箱子里面找了一会儿,接着就找出了四套纱袍,两件是墨绿,两件是淡紫,用的纱也是精致无双,还非常精巧地用同色的丝线给绣了山川日月星辰的纹路,便多了几分庄重,不似他手中这两件金红牡丹的纱袍那么轻佻了。 只是——显然这两件金红的更合身。 他脱了衣服,又研究了一下这纱袍的穿法,在身上套了,对着镜子看了一看,不由得沉默了。 也不知是要如何自我评价好看或者不好看,看起来便仿佛他穿了别人的衣服一样,哪里都不太对,总觉得奇奇怪怪。 “一般都怎么搭配的?”他顺了一下衣领,又有些不自在地拉了一下袖子,“怎么看起来似乎少了点什么?” 一旁的冯铎捧着腰带发冠等物在旁边站了,道:“奴婢看外面郎君们穿,都是直接束个腰带。” “这样?”李傃随手拿了旁边一条腰带给自己束上,然后又沉默了下去。 镜子里面的那个自己有点陌生。 似乎和印象中的样子太不一样,这样穿着,好像是他见过的那些浪荡子,成天不做正事,就在花丛中风流醉生梦死。 并且——这种纱袍真的什么也遮不住,他们到底是怎么穿着就能在外面走呢? 他真的好想在这件纱袍里面再加一件里衣,可看了一眼外面的日头,他觉得要是真的加了,只怕是要摆上整整一屋子的冰块才能不热晕过去了。 低头看了看下身的裤子和靴子,他又看向了一旁的冯铎:“感觉鞋子是不是也不对?” 冯铎机智地从箱子里面又捧出了几双木屐来,道:“外头有些是配木屐,有些是直接配的凉鞋,不过郎君之前是不穿凉鞋的,所以没准备……木屐倒是现成。郎君要是想配凉鞋,奴婢等会问问江娘子那边能不能让两个针线上的人过来帮忙做。” 李傃弯腰把脚上的罗袜丝履给脱下,踩进木屐里面,哐哐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镜子,更觉得镜子里面那个人陌生。 只是——看久了似乎又有点习惯。 这么穿的确凉快,无怪乎之前在京城时候每每到了夏日,那么多人宁可被御史们追着参奏折,也要这样穿。 谁乐意闷在厚厚的袍子里面,仅仅只是为了一个礼教体面呢? 谁都想自由自在。 看着镜子,他不由得感慨。 习惯是可怕的,当他已经习惯了做那最恪守礼法的那个人,他便已经忘了原本自己可以更自在一些。 “干脆把头发也重新梳了。”他重新回到镜子前面坐下了,回头看了一眼冯铎,“我记得见过那些人,都不这么梳,这个冠太正经了。” 冯铎笑着上前来,道:“郎君想梳个什么样子?” “上回看到他们怎么梳来着,拿个簪子插一下就行?”他在自己那琳琅满目的各种玉冠金冠珠冠里面扫了一圈,没见着什么花哨样子,“我记得以前倒是有一匣子簪花之类的,以前在东宫的时候见过。” “有的,在这边。”冯铎在旁边翻了一会,倒是真的翻出了一匣子花冠纱巾之类,他一一拿出来给李傃看,又道,“不过样子老旧了一些,与郎君身上衣服不搭配。” 李傃认真翻了翻,果然也就没和他身上这纱袍能配上的,只好放到一边去,重新在之前那些冠巾里面翻了又翻,找出了一顶珠冠,道:“用这个好了,比现在这个好一些。” 冯铎应下来,认认真真地上前来把李傃头发拆散了重新梳。 这么一番拆了又梳,等到全部弄完,已经快午饭时候了。 李傃看了看镜子里面全然一新的自己,这么一上午穿习惯了,便觉得一切轻便,再不觉得哪里不自在。 “你去后面问问娘子,今天一起用午饭可有空闲。”他说道。 临近正午,日头越发毒辣。 江画在冰山旁边一边摇扇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徐嬷嬷说话。 “若是比较夏天,倒是京城里面舒服。”江画换了只手拿扇子,恨不得整个人都趴在冰山上去了。 徐嬷嬷笑着道:“其实也没差多少,算起来这儿比宣明宫还凉快一些呢!前儿启悟还过来和我算要制多少冰,要是比着宣明宫当初用冰,都能把家里都塞满了。” “可总觉得身上黏黏的汗,一天恨不得换一百次衣裳。”江画没什么精神地摇扇子,“京城里面就不会这样了,至少在宫里身上凉爽了就不会汗津津的。” “南边山山水水,自然是潮湿一些。”徐嬷嬷说道,“之前不是下雨下得到处发霉?之前在京城时候就没遇到过这种事情呢!” 正说着,启悟领着李傃身边的冯铎进到了屋子里面。 “娘子。”冯铎上前来先行了礼,然后恭恭敬敬道,“我们郎君说中午想和娘子一起用午饭,不知道娘子有没有空闲。” 江画摇着扇子看了一眼外面天色,也的确是要到中午了,尽管她没觉得有多少食欲——她猜着李傃想一起用午饭,大概也是中午没事想找人说话了。于是她道:“那就过来吧!不过没准备什么正经汤菜,只有些清粥小菜。” 冯铎笑着道:“那奴婢回去和郎君说一声。” “让启悟把午饭单子给你带回去,要是他不爱吃就不用冒着大太阳跑一趟了,热得很。”她加了一句,“这么热的天,你们郎君从前就怕热,还这么来来回回,中了暑气就不好了。” 冯铎应下来,乖乖地到外面去找启悟要了菜单,然后往前面去。 徐嬷嬷见冯铎走远了,才笑道:“郎君大概是想穿新衣服给娘子看。” “像个小孩子。”江画支着下巴笑了笑,她想起来上辈子时候她给李俭裁了新衣服,李俭一开始也会穿着新衣服来给她看,虽然后来他连她裁的衣服看也不看一眼了。 这话徐嬷嬷没法接下去,她也不打算把李傃的意思说透了给江画知道。 “说起来大郎像娘娘多一些。”江画漫不经心地扇风,“穿红色肯定好看,要是像圣上……那就不行,穿这种纱袍都会觉得奇怪的吧?” 徐嬷嬷想了想,道:“先帝年轻时候也穿得新鲜,只是后来才没那么爱打扮了。” “是这样吗?”江画想象了一下李章年轻时候的样子,但她脑海中全无印象,她两辈子加起来到如今,李章给她留下的印象竟然只剩下了最后被李佾气得要吐血时候苍老憔悴的样子。 “若不是那样,娘娘怎么会相中了呢?”那种久远以前的事情,徐嬷嬷也得想一想才能回忆起来了。 “有道理。”江画笑了笑。 正说着,外面有脚步声传来,江画闻声抬头看向门口,猝不及防地便见着一个身量高挑的俊俏郎君出现在了眼前,一下子愣住了。 但见他穿着一件她亲手做的金红的纱袍,在白皙的皮肤映衬下,这金红显得妩媚又多情。薄纱之下,若隐若现的肌肤直冲她眼前,叫她一下子目光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屏住呼吸,眨了几下眼睛,然后才把慌乱的目光往上挪了一下,然后对上了这个俏郎君的眼眸。 后知后觉地,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李傃? “娘子。”眼前这个陌生的李傃眉目含笑,“您看,这身衣服我穿着如何?可还好看么?” 第119章 发现、我穿给她看看不是应当的? 江画感觉眼睛有点发晕。 大概是因为天气太热了的缘故吧? 扇了两下扇子,又拿起旁边的酸梅汁灌了两口,她再看向了李傃,忽然想不起来他刚才在问的是什么。 他在说什么? 她又看了两眼他身上的这纱袍,这金红颜色是真的正——只是大概还是太热了,这种热天就不应当穿这样的颜色,炎炎夏日,还是要清淡些,素净一些,她觉得眼睛要被晃花了。 一旁徐嬷嬷给她在杯子里面又加满了酸梅汁,暗红的汤汁,上面还飘着冰块和花瓣,扑面而来是有凉意的。 捏着杯子,可她觉得自己这会儿似乎热得有些过火,她感觉她脸上在发烧。 这一定是因为这小小厅堂中太过于拥挤,也还是因为这天气太热。 “郎君穿这身差点没认出来。”徐嬷嬷抬手给李傃也倒了一杯,“冰镇过的酸梅汁,郎君从前面走过来还是有些晒,喝一点凉快一些。” 李傃笑着坐下了,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道:“的确冰爽,还有多的没有,等会我带一罐到前头去。” “等会让启悟给郎君送。”徐嬷嬷看了一眼江画,却见她似乎在发愣。 顺着徐嬷嬷的目光看过去,李傃唇角翘了翘,又拿着这酸梅汁喝了一口,若无其事问道:“中午吃什么?前头没什么好吃的,一听说还要摆四五个菜再来个热汤就没了胃口,所以想着到后头来找娘子一起吃。” 徐嬷嬷又给江画添了一回酸梅汤,口中道:“方才不是叫冯铎带着单子到前头去了?” 李傃道:“上头列了那么多,有荤有素有热菜有凉菜,我瞧着怕不是冯铎那小子直接把娘子这儿半个月的菜单子都给抓过去了。”顿了顿,他看了一眼江画,笑着道,“娘子也在想中午吃什么吗?” 话问到这里,江画猛然回过神来,她看了李傃一眼,拿着杯子又喝了口这冰凉醒脑的酸梅汁,才慢吞吞地“嗯”了一声,目光乱飞了一阵子,接着起了身:“你坐一会儿,和徐嬷嬷一起看看午饭吃什么,我去去就来。”一边说着话,她脚步半点不停留,一下子就进去了内间——几乎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李傃笑了一声,随手拿起了江画落下的扇子给自己扇了扇风。 “郎君想吃什么?”徐嬷嬷往内间看了一眼,又起身往外间桌子上拿了个单子进来,目光中透露着不赞同。 “随便加点绿叶菜都可以。”李傃摇着扇子,也往内间看了一看,往椅背上靠着坐了,散漫的样子流露出万种风情,便好似从前宫苑中的雄孔雀开屏时候那样耀眼花哨得让人无法忽视。 “要让娘娘知道您这样子,怕不是要立刻出来让您再回去念念书,看看什么是规矩礼仪。”徐嬷嬷把单子送到了他手里,还是忍不住摇头。 “我可什么都没做。”李傃用拿着扇子的手接过徐嬷嬷手里的单子看了看,随手拿着笔勾了两道凉菜,“这衣裳娘子给做的,我穿给她看看不是应当的?” 这理直气壮的语气,倒是让徐嬷嬷无话可说了。 把单子让启悟拿去给厨房里面加菜,徐嬷嬷又往内间看了一眼,里面半点动静也没有。 “郎君,古人说,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驰。”徐嬷嬷声音放低了一些,“就算……您也不能这样呀……” “嬷嬷你这就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傃摇着扇子不以为意,语气悠然,一边说着,他目光又飘向了厅堂和内间相隔的那道屏风,“嬷嬷不去看看娘子在里面做什么?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出来,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徐嬷嬷也朝着内间看过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朝着内间走了两步,到了屏风旁边才开口问道:“娘子,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过了好一会儿,江画从里面出来,只见她脸上似乎刚刚洗过的样子,鬓角的头发有被水打湿过的痕迹。 “没什么,太热了就洗了下脸。”她淡定地重新坐下,这次目光没有再乱飞,而是很肯定地落在了李傃的脸上,“大郎这衣服好看,之前就说这衣服衬你,今天看了果然是这样。纱袍是不是比你平常穿的绢丝袍子还要凉快一些?若是喜欢,我叫人再给你赶制几件,带到江州去还能穿。南边不比京城,天气又热又湿,为了身体着想,一定要穿得轻便一些才行。” 李傃看着江画,一眼便看到她耳根还有些泛红,于是温顺含笑道:“都听娘子安排。” 江画镇定地拿起旁边的杯子又喝了一大口酸梅汁,回以微笑:“那等会让人拿料子来给你选,你喜欢什么颜色就给你做什么颜色的。”一面说着,她一面只觉得手里少了些什么,在桌子上找了一圈扇子,最后发现那团扇正被李傃拿在手里扇风——大概是因为他今日穿得太招眼,她忽然觉得他的手也好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那普普通通的扇子在他手里拿着都多了几分风流。 李傃顺着江画的目光看了一看,便笑了起来,把扇子递了过去,道:“刚才太热,就随手拿了扇子。” “没、没事。”江画接了扇子,迅速把乱纷纷的思绪给收拢来,遮掩地扇了两下。 她觉得自己似乎有点不太对。 她活了两辈子了,上辈子连孩子都生过,男人对她来说实在不是什么新鲜玩意。 既然不新鲜,便也没什么神秘,所以她向来都坦然面对,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好避讳的。 她对李傃就原本像对自己上辈子生的李俭一样的态度,她甚至觉得跟养了个儿子一样,坦坦然不需要回避。 可为什么今天忽然看到李傃,感觉就忽然不一样了呢? 李傃似乎没什么不一样,他还是和之前一样态度亲切,甚至也还是有几分小儿郎的姿态,这不就还是穿着新衣服来给她看? 是她出什么问题了? 天气太热,热到她开始产生错乱了吗? 刚刚在内间时候她就觉得因为太热才热出了乱七八糟的想法,所以她洗了把脸清醒了一下。 现在的她应该是清醒,而不是被热晕头了的那个吧? 用力地又扇了两下扇子,她抬眼就看到那金红薄纱下细嫩白皙精致圆润的肩膀,结实修长的胳膊——堆积在手肘处层叠起来的金红纱形成了褶皱,袖口她为了好看特地用金线滚了两道边,此刻压在他的手腕下,就是这只手,刚刚还拿着她的扇子。 “娘子,我让加了道凉拌莼菜,还有一道凉拌鸡丝。”李傃道。 江画一惊,猛然发现自己刚才又走了神,也没注意到李傃究竟在说什么,只潦草地点了点头,道:“好、好的。”她一面说着,一面不着痕迹地用扇子遮了半边脸,大大喝了一口酸梅汁冷静了一会儿,决定等会吃了午饭便要静一静。 “今天太热,等会吃了午饭,我要早点去睡一会。”她放下扇子,扶了一下额头,过了一会儿才看向了李傃,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做纱袍之类事情,让徐嬷嬷等会跟着你。天气太热,你也多休息,等会就在这边水榭里面休息,不要冒着太阳往前头跑了。”一边说着,她一边思忖了会儿自己语气,应当是与平常一样,没什么不同,于是又加了一句,“若是怕热,水榭里面再多搬两座冰山过去。” 李傃笑道:“都听娘子的。” 江画目光投向了放在床边的那座已经化了大半的冰山,她感觉自己已经恢复了正常。 一定是刚才热得太突然。 说着话,外面启悟带着人进来摆了午饭。 江画松了口气,一直僵直的脊背微微放松了一些。 看了看这爽口的饭菜,她却没什么胃口。 坐在她对面的李傃抬手给她夹了一筷子鸡丝,笑道:“娘子别只看着我吃。” 目光在他拿着筷子那纤长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她拿起旁边的酸梅汁又想喝两口冷静冷静,但却被旁边的徐嬷嬷拦了下来。 “娘子不能喝太多。”徐嬷嬷说道,“这东西虽然凉快,但也不能喝太多。这会儿还是先吃饭吧!” 江画闭了闭眼睛,镇定地笑了笑,道:“暑天么,都是贪凉,也的确是不能喝太多。” 阳光照射在外面的池塘水面上,折射出了耀眼的光线。 的确是太热了,炙热的阳光晒得池子里面的荷叶荷花都有点打蔫。 一顿饭吃完,江画去了后面竹园的竹楼里面小憩。 竹林安静,竹楼中比前面凉爽太多。 躺在竹床上面,江画感觉自己终于平静下来,在这样安静又凉爽的环境下,她可以坦然淡定地去回想刚才的情形。 只是—— 她忽然发现若是从相貌上来说,李傃着实是出色到让人惊讶。 可为什么从前没有发现过呢? 说起来她和李傃也算认识了这么多年,他们兄弟俩她见了这么多次,以前为什么没有这种感觉? 第120章 缠梦、又想到不该想的事情 竹林微风。 江画闭着眼睛,朦朦胧胧间也就睡着了。 她觉得自己睡得并不安稳,似乎能听见外面竹林里面的动静。 但她不想睁开眼睛去看,她默默在想,竹林里面又能有什么东西呢?宅子里面早就让人里里外外都清扫过,蛇虫鼠蚁之类早就没了,最多就是风声吧! 她翻了个身,随手搂着一边的竹夫人。 大概是太热了吧,她觉得浑身上下都被汗濡湿,衣服黏答答地贴在身上腿上,不舒服。 烦躁地蹬开了缠绕在小腿上的薄毯,忽然觉得凉爽许多。 大概也是有穿堂风。 又或者——是有蛇。 她看到一条有她的腿那么粗的黑色蟒蛇,神不知鬼不觉地缠绕上了她的左腿,并且徐徐而上。 不知为何她并不害怕,甚至有那么几分兴奋。 滑腻的鳞片冰冰凉凉的,在她肌肤上滑过的感觉却带着几分诡谲,她与这条蛇红色的眼睛对视,忽然之间那条蛇低下头朝着她大腿缠绕了过去——慌张,后知后觉出现的忙乱,她想要挣扎,却发现怎么也动不了。 她想要尖叫,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 她用力地想坐起来,想挣脱这条蛇的缠绕,她用尽了全身力气,狠狠地甩开了自己的左腿! 砰的一声!是茶几落地的声响。 再接着,她感觉脚指头剧痛! 是梦! 她醒了过来,一瞬间有些茫然。 外面的徐嬷嬷匆匆忙忙进到了屋子里面,把茶几扶起来,略有些担忧地看向了她:“娘子怎么了?” 江画在床上躺着,又伸着头看了看自己左腿上缠绕着的那条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扯过来的披帛,然后才看向了徐嬷嬷。 “没事,做了个梦。”她伸手把那条长长的披帛给捞起来,丢到了旁边去。 “娘子睡了这么久了,也该起来了。”徐嬷嬷回身从外间拿了一杯冰镇的蜜茶过来,“再睡,晚上就走了困,要睡不着了。” “我不睡,我就再躺一会。”江画用手遮着眼睛,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腿,上面光溜溜的,并没有什么蛇——可刚才……刚才是梦,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支着上半身坐起来,从徐嬷嬷手里接了那蜜茶,“今天好热。“ “这竹楼里面倒是比外面凉快。”徐嬷嬷笑着说,“这儿也没外人,娘子也不必穿那么整齐,怎么凉快怎么穿便好了。” 江画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比较之前已经穿得极少了,上身一件抹胸外加半臂,下裳是一条七分长的宽腿绸裤,再热也就只能把半臂也脱掉——只是她觉得脱了也没什么用,根本不会再凉爽半分。 也不知怎么,她忽然又想起了李傃——她想起来李傃今日穿着的那件金红纱的衣服,那纱薄透,想来凉爽极了,她将他的上半身看得清清楚楚,他看起来宽阔又有力的胸肩,结实且精壮的腰背,在金红纱的映衬下,显得分外白皙,并且诱人。 她忍不住摸了一把自己的腰侧,又想起来系在李傃腰间的那条腰带。 “娘子是肚子不舒服么?”一旁徐嬷嬷见她拿着蜜茶半天没喝,又面色古怪地摸了摸肚子,忍不住开口问道。 江画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想到不该想的事情,顿时脸上有些发烧。 “没事、没事。”她喝了口蜜茶,把杯子放到了一旁,然后从床上起来了,“今天就在竹楼休息吧,和大郎说一声,晚饭不要过来了,太热。” 徐嬷嬷应了下来,又笑道:“刚才陈品来了,说是明天一早就要和郎君一起往江州去,今天晚上只怕也没空过来。” “那正好。”江画含糊地点了点头,心中默默松了口气,“让他去忙正经事吧!” 烈日炎炎。 前院中,陈品看着李傃这身风流打扮,眼睛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在东宫做了那么久的官,什么时候见过他们殿下这种打扮?他们殿下向来都是一丝不苟穿着整齐,别说这种风骚的纱鎕惈袍和木屐了,就是那种半臂之类都从来不上身,大热天总是整整齐齐,里里外外三件一件都不少。 这是到吴州遇到什么人还是什么事了? 他想了想到这边来的时候遇到的人,除了东宫旧人,也就一个启悟眼生一些,但这人他知道,原本后宫伺候淑妃的,听说淑妃去世后就放出来,大概是没地方去所以还是来投奔他们殿下了吧…… 人没有新人,那就是遇到了不一样的事情? 比如这个宅子——好看,漂亮,精致,但一看就是女人家的审美,许多地方一看就是为女客准备的,所以他们殿下借住了一个女人的宅子吗? 想到这里,陈品忽然有些激动了起来。 若说他在东宫伺候这么多年,放在第一遗憾的事情,那就是李傃做太子的时候愣是没有娶个太子妃。 后来虽然看着好像说是有个喜欢的女人,但简直没影子一样,只听李傃只言片语说过,但也没见着真人。 这回到了吴州,难道他们殿下开窍了? 陈品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在桌子后面看信的李傃,感觉自己一定猜中了真相。 他们殿下一定是遇到了一个喜欢的女人,所以这种打扮就是为了给心上人来看的! 陈品这炙热到不掩饰的目光让李傃感觉有些莫名。 当初东宫属官众多,他并没有全部带着出京,如陈品这样正是年富力强的,便直接留给了李傕,让他看着安排。 在他离京之后,陈品便进了户部,这次还当了钦差来南边看水情,应当算是东宫属官中运道比较好的一个了。 他是很为陈品这样仕途顺利的人高兴——只是,陈品为什么这么目光灼热地看着自己?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事情他没来得及说? 把李傕的信放下,李傃眉头微微皱着看向了陈品:“你还有别的事情要说吗?” “殿下是不是马上就要成亲了?”陈品兴奋地接了话,并且单刀直入直奔主题,“娘娘是哪家人?殿下准备就在吴州成亲吗?成亲后要回京城吗?殿下要不要臣留下来帮殿下准备六礼?臣现在给陛下写折子,让陛下过来给您主婚吧!” 李傃愣了一瞬,他看了看陈品,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眉头拧得更紧了:“你被太阳晒晕头了?” “殿下这焕然一新的打扮,难道不是为了娘娘吗?”陈品露出了一个包容又充满祝福的笑,“殿下不用瞒着臣,这是喜事呀!若说臣这么多年来心中遗憾,便有殿下迟迟未成亲这一遭,殿下年纪不小了,早些成亲,早些生小殿下们才是正事呢!” “……”李傃噎住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纱袍,又看了陈品一眼,没好气地拍了一下桌子,“你是钦差,来看水情的,想什么成亲不成亲!” “难道、难道臣猜错了?”陈品顿时失落了,“可是……” “没可是。”李傃忍耐地看了他一眼,“不许胡说八道,堂堂朝廷命官,怎么还信口开河的!” 陈品低了头,感觉自己白兴奋了一场:“是……臣知道了……” “就算娶了,也不会立刻就有什么小殿下。”李傃皱着眉头重新拿起了李傕的信看起来,口中忍不住嘟哝,“要什么小殿下,那不是给你们陛下添乱。” 这话一出,陈品眼睛重新亮了起来,他一下子蹿起来,仿佛大马猴一样就跳到了李傃旁边去:“殿下!那娘娘呢!” “八字没一撇,别瞎喊。”李傃嫌弃地把陈品给推开。 “那啥时候八字有一撇呀?要不要臣来替殿下想想法子?臣给殿下策划一场救美记,直让美人以身相许那种,如何?”陈品来了兴致,仿佛黏皮糖一样甩不开,“或者殿下来一场苦肉计,让娘娘看到殿下您受伤,便心生怜悯前来照顾!” “太老土了,你坐回去。”李傃给了他一记白眼,“我心里有数,你不要瞎掺和。” “殿下,臣这不是瞎掺和,臣这是高兴!”陈品一点都不计较李傃的白眼,“殿下到时候要回京城吗?六礼要臣来帮忙吗?要不要现在就和陛下说呀?陛下知道了肯定也很高兴!陛下前儿还用殿下您没成亲来拒绝了册立皇后的事情呢!” “不回京城。”李傃在陈品的吵闹下把李傕的信看完了,然后认真地看向了他,“你到时候直接回京城就行,我这儿暂时不需要你帮忙。” “能见娘娘吗?”陈品期盼地看向了李傃。 “现在不行。”李傃拿着旁边折扇打开摇了两下,“为了陛下的江山稳固,这事情也没必要嚷嚷得到处都知道,你不要好心办坏事。” 陈品“哦”了一声,倒是也慢慢冷静下来:“那不告诉陛下,陛下会不会不高兴啊?” “恰当的时候我自然会说。”李傃淡淡道,“现在呢,你回去驿馆,明天一早在城门口见面,我们去江州。” 第121章 心思浮动、穿得越整齐,便越压住她浮动的心思 夕阳西下时分。 晚霞在天边铺开,满天紫金。 南风卷着热意扫过,树荫下又能感受到那么一点点凉意。 夜晚要来临了。 宅子里面的下人们已经开始把各处的灯笼点亮,草丛中,传来了声声虫鸣。 竹楼中,江画对着桌子上的凉拌面发呆。 徐嬷嬷拿着一碟子豆腐皮进到了屋子里面来,笑着摆在了她面前,道:“娘子今天怎么了,好像午睡没睡好,就一直没精神。” 听着声音回过神来,江画拿筷子夹了几片豆腐皮,干笑了两声:“太热了,没睡好就没精神。” “那晚上娘子早点休息。”徐嬷嬷笑着说道,又把桌上的凉蜜茶给添满了。 “嗯是得早点睡。”江画吃了几块豆腐皮,但对凉拌面已经没什么胃口,于是直接推给了徐嬷嬷,“吃不下了,看看他们谁还没吃晚饭,让她们用吧!我没动几下筷子,还是干净的。” 徐嬷嬷看了一眼那凉拌面,是只动了一两筷子的样子,于是劝道:“娘子好歹再多吃两口,晚上饿了人更不舒服。” “不想吃了。”江画摆手,支着下巴喝了口蜜茶。 这时,门外传来了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江画抬头,便见着启悟到门口来了。 “娘子,郎君问这会儿娘子有没有空。”启悟恭恭敬敬地开了口。 听着这话,江画却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上这简直算是不检点的打扮,这边竹楼没有外人,都是从前宣明宫跟着出来的那些,故而她是自由自在到几乎算衣衫不整了。她伸手拢了拢半臂的领口,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经一点,然后才慢吞吞地开口:“他有什么事?” 启悟道:“郎君说明天一早就要和钦差一起往江州去,今天先与娘子道个别,明天就免得娘子早早起来送别之类。” 这算起来应当是李傃的体贴吧! 江画这么想着——只是她原本是想找个借口说自己没空,但若是这种时候说没空不见,似乎显得她奇奇怪怪了一些。 放下了手里的茶杯,她忍不住叹了一声:“叫他在前面等等,我换身衣服就过去。” 启悟应了下来,也不多问什么,便领命出去了。 竹楼地板也是竹子拼成的,走路时候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她听着启悟的脚步声一路走远了,然后才看向了一旁的徐嬷嬷:“找衣服过来换。” 中午见了李傃一面,接着一下午都是乱七八糟的想法,江画心里乱的很。 原本她想着李傃立刻要往江州去,她正好也理一理自己这奇怪的心思,好调整调整,等他从江州回来,应当便能恢复到从前。 在没整理清楚自己的想法之前,她是打算对李傃避而不见——没有什么比分开冷静更好用的办法。 可现在同在屋檐下,似乎她突然回避会显得奇怪而突兀,现在只能先把前头的想法缓一缓,等李傃去了江州再慢慢梳理了。 慢慢地往身上系裙子,她忽然有点怨念——怨念李傃的坦然,他那么自然而然,就显得她的想法那么奇怪那么不合常理,这仿佛是她自己出了问题。 一整套的上衣下裳外衫披帛穿戴整齐,又坐在镜子前面把头发打散重新梳了发髻,描眉施粉,再戴了珠钗步摇,配上臂钏耳环香囊玉佩,她看了看镜子里面的自己,没由来的安心了很多——似乎她此时此刻穿得越整齐,便越压住她浮动的心思。 “走吧。”江画又看了镜子一眼,沉沉地叹了口气,慢慢地朝着竹楼外走去了。 夜幕降临了。 万籁俱寂,天边有明月,地上有如水月光。 李傃慢慢地摇着扇子研究着摆放在桌子上显然没做完的一方扇面,他没见过这种还没完工的扇面,上面用笔描了花样,叶子已经绣好了,但花瓣还没开始做,一旁小簸箕里面摆着的深深浅浅的红色丝线似乎是用来绣花瓣的?他原本想拿起来看看,但又怕把这些东西给弄乱了。 把扇面放回到一旁,他便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了。 寻声看去,他便见着江画穿着整整齐齐的一身淡蓝色的裙衫进到了厅中。 她皮肤白皙,无论穿什么颜色都好看——就算此刻厅中灯火昏暗,这身衣服仍然衬得她肤白胜雪。 这裙衫应当是南边的样式,显然比从前宫中的样子要活泼,裙子乍一看四边有开衩,露出了里面的褶裙,行走的时候便能分辨出这原本就是两层的样式,外面的那层纱流光溢彩,上面绣样鲜活,让人目不转睛。 平心而论,这种衣裳常常会夺了人的光彩,只叫人注意到衣裙好看,生生把人给比下去。 但穿在江画身上便不会,这衣服在她身上便只会让人觉得衣美人更美。 可李傃却忽然想起来中午时候见到江画,她却并不是穿得这么隆重的样子——那会儿她穿得十分简单,不过就是两件裙衫,不似现在这外袍披帛都穿得整齐,更别提这一整套的首饰妆容。 意识到这一点,李傃眉头微微跳了一跳。 这说明了什么? 还没等他立刻想出一个恰当的原因出来,江画已经进到了厅中坐下了。 “听启悟说,明日你就要启程去江州,东西可都备齐了么?”坐在主位上的江画语气温柔,仿佛当初还在宣明宫时候的那个淑妃娘娘,“可还有什么短缺?等会让徐嬷嬷和启悟跟着你到前面去再清点一二吧?” “都已经备齐了。”李傃迅速收拢了心思,认真看向了江画,“这会儿天晚了,也不麻烦他们过去。反正有京中来的人一起,到时候若有什么短缺,叫他们去置办也不迟。我不过是跟着过去看看,也不用出什么力气,便由着他们安排便行。” “这些事情我不懂,既然你有打算,我便不多说。”江画笑着说道。 “倒是这些时日我不在吴州,娘子倒是要多多小心一些。”李傃说道,“我给娘子留一些侍卫,若有什么事情便直接吩咐他们去做,省得有人觉得娘子是个女人就好欺负了。” 江画笑了笑,道:“那就承情了。” 话说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一下子都找不到更多的话语。 江画拿起茶盏,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李傃,他还穿着那件金红纱的袍子,还是如中午时候那样泰然自若——就这幅姿态,明天走在吴州城的路上,便能叫那些小娘子们尖叫得晕过去吧? 想到这一幕,不知为何,她心里觉得有些不舒服,这大概是因为吾家有儿初长成?长得太快,她还没适应? 喝了口茶冷静了一会,她垂眸思忖了片刻,然后抬头看向了李傃:“郎君与钦差一起去查探水患,一应衣着还是低调些,别在外面露了财,叫歹人盯上。” 李傃笑了一声,道:“娘子是说,要穿得朴素些么?” 江画清了清嗓子,感觉若是点头,便显得她刚才那话欲盖弥彰,于是重新拿起茶盏又喝了口茶。 “娘子今天一直都没告诉我,这衣服我穿得到底是好看,还是不好看。”李傃露出一个略带着几分委屈的神色。 江画掩饰地拿帕子擦了擦嘴角,目光游移了一阵,落在了窗边放着的那盆茉莉花上面,道:“倒是像个小孩子,难道还要讨个表扬称赞么?” 李傃道:“娘子给做的新衣服,自然要得娘子一声赞,才会觉得不辜负了娘子的一片心呢!” 茉莉的香味幽幽,这话也被李傃说得平平常常,江画却觉得自己耳根有些发烫。 强作镇定,她温和地笑了笑,道:“做衣服之前便说过了,这料子颜色就是衬你,穿在你身上自然是好看的。”顿了顿,她不等李傃再开口说什么,只飞快扫了一眼墙边的更漏,接着道,“天色不早了,你明天还要去江州,今日早些休息吧!” 李傃笑了起来,便依着她的意思起身告辞,道:“那我便先向娘子告别,明天早上便不来打扰娘子了。” “一路平安。”江画也起了身,“这一路上,都要万事顺遂。” “娘子等我回来一起去看灯么?”李傃笑着问道。 江画顿了顿,略有些不解:“什么灯?” “下个月不是有灯会?”李傃自然而然地笑着说,“娘子和我一起去看么?” 下个月?七月?江画下意识算了算时间,整个人又愣住了,过了半晌才道:“等你回来再说吧!” 李傃并没有追着要一个答案,只道:“那等回来了再和娘子说这些。” 李傃走后,江画在厅中坐了一会儿,才叫了徐嬷嬷进来。 “我是不是应该找个夫君?”徐嬷嬷一进来,她便直接甩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徐嬷嬷愣了一愣,完全猜不到她为什么忽然动了这个心思。 “我觉得我对那位郎君有点不太对的想法,这应当是因为我太久……没有正当、正常的夫妻之间生活了,这会让我产生这样不正常的想法。”江画目光再次投向了窗边的那一盆茉莉,“我觉得我应该找个夫君。” 她似乎已经理清了自己不对劲的原因,此时此刻语气肯定。 第122章 赵官媒、哪个男人不愿意?没有! 两辈子都在宫里,江画对着男女之间的事情倒是没有那么讳莫如深不敢多言。 宫中规矩的确森严,但宫女是人,内侍是人,侍卫也是人,甚至嫔妃也都是人,既然都是人,既然有男有女,那就有七情六欲。 有这些欲念,便自然而然会出现男女之间的情感。都不必去细说那些不知名的宫女和侍卫之间有过的出格的事情,就只看最近的那一件,楚王李佾当初和郑婕妤的那一场,可不就是最好的例证? 她从前在宫里的时候因为心里有事情惦记着,还生怕自己惹到了李章连性命都丢了,故而她把持得住,根本也没心思去想什么情和爱,她可以无欲无求,对所有的男人都不屑一顾,完完全全不产生感情;但现在她出宫了,并且可以预见她将来都没什么可担忧,她已经达到了她理想,她已经可以无忧无虑地过她的一辈子,所以这种事情她会突然有了欲念,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只是这欲念来得突然了些。 并且对象也不太合适。 但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她原本也没打算无欲无求地过一辈子,她只需要在李傃离开吴州的时候找到自己的意中人,那么她对李傃的身体产生的这一系列乱七八糟的想法,都能烟消云散。 不过如果那样,大约李傃再回来的时候,便不能好他再在这宅子里面住了。 她有了意中人有了正经的郎君,便要离宫中的旧人远一些——想到这里,她忽然又有些不舍,原本她留李傃在这边,是心里想着他如今孤身一人十分可怜,到时候若舍下了他,他岂不是又重新变成一个人了? 或者可以帮李傃相看个女人? 那什么样的女人能配得上他呢? 当初给他选太子妃的时候,她几乎是把京中所有适龄的闺秀都看了个遍,那时她都没能找出什么特别合适李傃性格的女孩儿——当然了,那些女孩儿现在也不可能重新让李傃来选一遍,更重要的是,当初李傃似乎也没看中哪一个,否则他当时要是有看中的女人再强烈要求娶一个太子妃,李章说不定是会松口的。 所以李傃喜欢怎样的女人呢? 在床上翻了个神,她越想越远,但也渐渐也有了睡意。 到了半夜,微风从窗外吹进来,把窗下冰山的凉意带到床边,让她渐渐安眠。 朦胧间睁开眼睛,她忽然听见人说李傃从江州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 她往前走了一步,正有些迷惑自己怎么还在宣明宫,忽然就见到李傃牵着女人的手对她笑道:“娘娘,我有中意的女人了,我想娶他做太子妃。” 太子妃?李傃怎么还是太子?李章不是已经没了吗?她心里迷惑着,却听见自己问道:“这是哪一家的女儿?” 一边说着,她便伸头去打量那女人,便见那女人穿着一身深紫色的裙子,极为不检点地袒露着大半胸脯,肩膀上的披帛是一条金红纱,分明是她之前给李傃做纱袍的那匹布上的纱,然后她忽然看到了那女人手腕上的一串青黛石珠串,那珠串也太眼熟了——是当初李傃去建宁寺祈福之后送给她的那一串,她记得上面那结子还是她重新打过的,为什么在这个女人手上? 她想上前去问一问,可才走了两步,忽然又走到了乾宁宫中,两边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她似乎听到了李佾的如泣如诉,不知为什么,他还在说他和郑婕妤之间那可笑的爱情,这份感情谁真的会信呢?他自己只怕也是不信的吧?她控制不住自己往前走的脚步,一路走到了乾宁宫的后殿中,看见的却是李傃,她看见李傃正搂着那女人,李佾已经没了人影。 李傃看向了她,身上的衣服忽然变成了她亲手做的那件金红纱的袍子,她看到那女人过于放荡地把手伸进了他的衣领之中,她不想去看,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 那女人动作大胆得过分了,一看便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儿! 李傃到底在江州遇到了什么人,怎么会找了个这么个人来做什么太子妃? 她生气极了,大步上前去就要把那女人揪起来扔出去。 可刚走了两步,她视角忽然一转,她竟然变成了被李傃搂着的那个不检点的无耻女人?! 这怎么可以! 她勃然大怒,便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正在这时,她忽然又听见有人在喊她。 这声音有些熟悉,又觉得有些陌生。 “画儿,你就是这么帮我照顾了傃儿么?” 她慌张地张望着,然后看到了不远处站着一个面容模糊的华服女人——是皇后,尽管看不到脸,她清楚地知道那就是皇后。 “不是,娘娘,我没有我不是这样的女人。”她朝着皇后跑了过去。 这看似不长的一条路,在她跑起来之后却仿佛有一万里那么长,并且不知为何路上遍布了巨大的还在缓缓爬行的蟒蛇,她害怕踩到蛇,越害怕脚下的蛇便越密布,很快便让她没有了可立足的地方。 不仅如此,那些蛇纷纷开始缠绕着她的双腿,叫她再无力往前奔走。 她尖叫了一声——她醒了过来。 瞪着床帐,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汗。 摸摸索索地坐起来往窗户外面确认了一眼,她还在吴州,并不是在宫里,刚才是梦。 窗外天边透着微光,快天亮了。 赤着脚下床,她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终于有种脱离了梦境的踏实。 慢慢走到了桌前,她没有点灯,只是摸到了茶壶,然后倒了一杯茶囫囵喝了下去。 外间守夜的丫鬟听着里面的声音举着灯来到了门口。 “娘子这么早起来了吗?要再睡一会儿吗?”丫鬟问。 江画往墙边看了一眼,仔细辨别了一下更漏上的刻度,快五更时分了,难怪已经快有天亮的样子,算着时间,若李傃一早就要出城,这会儿应当已经起身准备出门了吧? “我还要躺一会儿,不必进来伺候。”她揉了揉眉心,强迫自己不要想这些事情,只重新走回到床上躺下了。 外间的丫鬟应了一声,便见门口的灯灭掉,脚步声走远。 躺在床上,这回她闭着眼睛,强迫自己赶紧再睡一觉,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给忘掉。 大概是醒得过于彻底,又或者是因为想得越多便越睡不着,她便这么闭着眼睛一直醒到了天光大亮,初晨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叫她再也躺不下去。 该起来的时候总是要起来的,该面对的事情总是要面对。 慢吞吞地起身,再梳妆打扮,随口问了问李傃是不是已经出城,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她松了口气。 “吴州城里是有媒婆的吧?找媒婆来。”吃过了早饭之后,她这样对启悟和徐嬷嬷吩咐,“找官媒,要找那种名声好一些的。” 启悟和徐嬷嬷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徐嬷嬷试探着问:“娘子昨儿说要找个郎君,不是一时兴起啊?” “自然不是。”江画认真地看着他们,“我也应该找个郎君了,否则家里没个男人,许多事情还是难办。有个男人好出面,也不怕被人欺负我是个女流。” “郎君过几日不就从江州回来了?”启悟忍不住说道,“郎君还留下好些守卫,倒是也不必怕这些。” 这话简直让江画一下子就想起来自己那一晚上荒诞的梦,她义正言辞地摇了头,道:“这不行,郎君将来还不是要成亲的,难道我这辈子就靠他了?这不行,也不成体统。” 启悟和徐嬷嬷又对视了一眼,江画这态度,让他们不得不多想了。 但江画没什么心思去考虑他们在想什么,只继续道:“去找官媒来就是,我虽然来吴州不太久,但也算是身家丰厚,容貌也不差,找个郎君应当不难的吧?” “那等会就让启悟出去请。”徐嬷嬷想了想,便这样开口了——她和启悟想法不同,不管什么情况,她都愿意先听从江画的吩咐,至于之后她是要反悔或者怎样,到时候他们这些奴才来兜着便是了,难道还能被吴州城的什么媒婆之类欺负? 启悟欲言又止,但看到徐嬷嬷的眼神,便还是应了下来。 快到晌午时候,启悟便带着吴州城中名气最大的一位赵官媒到宅子里面来了。 赵官媒看着大概三四十岁的样子,进了宅子便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各种陈设,一面走便一面暗暗点头,而在见到江画的时候,她脸上便压抑不住地堆上了极为和善的笑容来:这容貌!还有这身家!哪个男人不愿意?没有! 她若是做成了这一桩婚,将来得多少谢媒礼,简直是让她这媒婆名声更上一层楼! “娘子,您想要怎样条件的儿郎?娘子您只管说,这吴州城的好儿郎您想怎么挑怎么挑!”她海口一开,几乎让江画有种自己是皇帝,立刻就能挑选后宫的感觉了。 第123章 条件、要懂事,知进退 江画听着这赵官媒的话温和地笑了笑,还没开口,却让这理应口齿伶俐八面玲珑能言善辩的媒婆一下子把接下来的话给咽了回去,直接没了声,尴尬地在旁边站住了。 略有些迷惑地看了一眼这媒婆,江画眉头皱了皱,便见这赵官媒站得直了一些,似乎脸上笑容谄媚中带着僵硬,整个人都不太灵光的样子。 一旁徐嬷嬷和启悟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倒是了然这情况是怎么发生的。 #VALUE!江画的确是温和——在宫里的时候算最温和的主子了,但再怎么温和,她在宫里这几年摄六宫事,除了在李章面前会低头会小心一些,对其他人都是发号施令说一不二,这修炼出来的气场再怎么温和也有限。他们宅子里面刚买进来的丫鬟小子们都是不敢和江画直接说话,到现在虽然放开了一些,但每每江画脸上笑一收,他们便噤若寒蝉不敢吭声。也就是他们这些从宫里跟着出来的老人知道江画脾气好,摸清了性格敢上来说话。这赵官媒虽然是官媒,在吴州城中也是见过了大户人家,但如江画这样在宫里做了这么多年淑妃出来的女人,她必定是第一次见到,被吓得不敢随便说话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徐嬷嬷见那赵官媒扭着帕子都开始擦汗了,于是上前来笑着解了围:“娘子,这赵官媒说是吴州城中最有名望的媒人了,据说连州府大人长子的姻缘都是这位赵官媒来说合的呢!” “是、是的!”赵官媒感激地看了一眼一旁的徐嬷嬷,捏紧了帕子,鼓起勇气,抬眼看向了江画,心里一边感慨着这位江娘子的美貌,一边又奇怪这位娘子身上怎么这么重的威压,看起来竟然是比吴州城中许多大户人家甚至那些官宦人家都要威严得多,她悄悄地把江画看了又看,琢磨着这江姓有什么大人物,又开始猜测江画到底是什么来历——越想,便越觉得她刚进门时候说的那句话不妥。 江画当然也能觉察到这赵官媒在打量自己,她眉头皱了皱,原本她见着那赵官媒进来时候能说出口气那么大的话,还有几分兴味,可这会儿她又呆若木鸡,便觉得这赵官媒似乎有些名不副实,想着她便又看了一眼启悟,她怀疑启悟是不是被人给骗了? 启悟当然不会错过江画这一眼中包含着的满满的怀疑,眼看着因为心里有怀疑,江画身上属于淑妃的那份气魄渐渐显现了出来,他迅速和徐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抢在江画说话之前开了口:“娘子别看这赵官媒年轻,在吴州城她的确是数一数二的。若放到京城去,也能算是个精明人呢!” “是这样吗?”江画将信将疑地收回了目光,又看了启悟一眼,拿起了旁边的茶杯喝了口水,“方才进来时候这位赵官媒说吴州城的好儿郎都能找来,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自然是真的!”连着被两个人帮忙说话缓和气氛,这赵官媒已经迅速地把自己刚才莫名的拘谨给调整了过来。她是已经确定了这江娘子来历不凡,不管怎么来历不凡,她都是想要找个夫君。她做官媒做了十几年,当然不会放过这机会,于是她想了想,把平日里那些花哨但华而不实的说法统统抛到一边去,道:“方才路上便听着这位管事说了娘子的意思,我做官媒十几年,这吴州城都知道我赵官媒最靠谱,娘子便放心吧,娘子把条件说一说,我一定能按照娘子的意思,给娘子做一桩称心如意的婚事。” 这话让江画听得别扭——她情不自禁想,若是当初在宣明宫里面,内府的人给她这么回话,早就打回去让他们想清楚再来说话了,或者这是媒婆的说话方式,又或者是吴州府的人便是这样的性子? 垂眸想了一会儿,她又想到了自己那个荒诞的梦。 既然要找个夫君,那便先不要计较这个官媒说话这么颠三倒四不靠谱了。 抬眼看向那赵官媒,她面上笑容和善了两分,道:“既然你明白我叫你来的原因,那便不妨开门见山说了。我身家丰厚,想找个听话又俊朗,家中关系没那么复杂,为人上进,懂得进退的夫君。身上有没有功名无所谓,我不在乎这个,但一定要懂事,知进退。” 这条件说出来,赵官媒听傻了,一旁的徐嬷嬷和启悟交换了一个这大概找不到的眼神。 赵官媒在吴州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听过这种条件? 双方说亲,通常不都是说家世,说门当户对,说家中钱财么? 家中关系不复杂,相貌俊朗这两样倒是好说,但懂事,知进退——这实在难以判断吧? 心里这么想着,赵官媒看了一眼江画,忽然又觉得这不算什么苛刻条件。 这位江娘子这么漂亮,并且身家肉眼可见地丰厚,想要找个可人又懂事的夫君是再正常不过了,就算条件苛刻又有什么关系呢? 男女亲事之中有两样是无往不利的,一是容颜风姿,二是钱财身家,寻常人能占一样,便能在亲事选择中无往不利。 眼前这个江娘子两者兼顾,她开出条件让外面那些男人知道了,那些人只会趋之若鹜,绝不会嫌她条件苛刻的! “另外有件事情并不打算瞒着你。”江画一边想一边补充自己想到的条件,“我之前成亲过,如今是寡居在此,但我并不打算做填房之类的,也不会做小。”顿了顿,她看向了赵官媒,“不知道吴州的风俗是如何,你们说亲时候是不是允许男女见面?我从前在京城,听说官媒说亲时候,是会叫男女见面的。” 赵官媒还没前头那一句“寡居”中回过神来,听着这问题倒是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在问什么,忙道:“当然是要见面的,花会灯会便是见面的时机。”一边说着,她又情不自禁去想那句“寡居”,一边想一边惋惜,但惋惜了没一会儿又觉得这不算什么事了——在绝对优越的容貌和身家之下,可别说是寡居,就算是和离了十几次也不算什么事! 越想越振作,赵官媒道:“娘子放心吧!无论多少郎君,我都带给您看!一定能让娘子找到中意的!” 江画点了点头,见这赵官媒忽然容光焕发的样子,也勉勉强强有了一些信心,便让徐嬷嬷先拿了个红封给她,口中道:“尽快吧!可别拖太久。” 赵官媒接了这红封,便如刚进来时候那样又信誓旦旦夸下海口:“娘子放心,不出三日,我便把合适的儿郎带来给您看!” 若是她一直这么自信又能言,江画大概对这话还有几分信服,可这人在她面前僵硬了那么久,这会儿便也只当做她随便夸口,不怎么相信这人真的能在三日内给她找个如意郎君出来。可这会儿她也没办法自己出去找个男人,还是只能依靠官媒——想到这里,她不免觉得有些憋闷了。 徐嬷嬷见江画又在对着窗边的冰山出神,与启悟交换了个眼神,自己便上前来带着那赵官媒先出去。 赵官媒接了红封,当然懂得进退,便跟着徐嬷嬷往外走。 等到出了小厅,到了回廊中,这赵官媒便忍不住向徐嬷嬷套起了近乎。 她道:“老姐姐一看便是在娘子身边伺候老了的人了,姐姐知道娘子喜欢怎样的男子么?若是不避讳,可能说说娘子为何守寡?” 徐嬷嬷顿了一顿,往厅中看了一眼,才慢慢道:“家大业大,老夫少妻。” 赵官媒一凛,感觉自己探听到了什么私密,声音都压低了一些:“难怪娘子说要家中关系简单呢!那我可得好好给娘子寻摸寻摸。” “按照娘子说的要求来便是了。”徐嬷嬷笑了一笑,她看着赵官媒,语气很淡,“娘子虽然是寡居,但并非无依无靠之人,您可要擦亮了眼睛,别找些歪瓜裂枣来,否则这多年的好招牌可是要砸了。” 赵官媒忙道:“老姐姐便放心吧!我做了十几年的官媒,从来不做那些狗屁倒灶的事,一定给咱们娘子寻最好的郎君来!” 徐嬷嬷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道:“那便等着您三日后再来了。” 送了赵官媒到门口,徐嬷嬷目送了她上了小轿,然后顶着炎炎烈日回到了江画身边去。 已经到了午饭的时候,进到小厅,便正好看到启悟带着人在桌子上摆了琳琅满目的吃食,徐嬷嬷脚步顿了顿,有些诧异:“娘子今天叫了这么多?” “是说让冷的热的一起送八荤八素。”启悟让旁边的人去摆盘,自己走过来和徐嬷嬷说话,“那赵官媒和你说什么了吗?” “问了为什么守寡。”徐嬷嬷终于忍不住嘴角抽搐了,“这理由……我是没想到娘子要这么说……” “也没说错……”启悟长长叹了口气,“刚才娘子问我是不是被骗了……” 徐嬷嬷呵呵笑了两声,道:“也不怪娘子那么想,这赵官媒有些上不得台面,仿佛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那赵官媒一进来,娘子笑的那一声,若要是当初,早就跪了一地了……”这会儿这边伺候的都是宫里出来的老人,启悟说话便不遮掩了,“不信你问他们。” “谁说不是?”徐嬷嬷摆了摆手不想争辩,“我觉得那赵官媒找不到什么合适的人。” “三日后看看就知道了。”启悟也没什么信心。 三天后的午后,赵官媒如期上门来,满怀信心地带来了四个男子的画像。 第124章 挑选、见一见也无妨 尽管江画来吴州城后几乎没有外出交际什么,但她却是被许多人知道的。 谁会不知道忽然从北边来了个身家丰厚的女人,到了吴州城后又置宅院田庄又买地买田? 尤其这女人手下有一群看起来就十分精明不好惹的人,出手又阔绰,后来又有个年轻英俊的郎君住在她的宅子里面,在赵官媒替她放话要找个夫君之前,已经有无数七大姑八大姨猜测过江画的身份了。 这回从赵官媒嘴里知道了这女人原来是个有钱的寡妇,漂亮得惊人,还要找个夫君,整个吴州城有点心思的人家都开始琢磨起来。 虽然是寡妇,还要求那么多,不做填房不做小,但她漂亮又有钱,前面那些缺点几乎就不算什么了。 赵官媒花了大力气从一大堆毛遂自荐的人家当中挑选了四个,殷切地把画像展开摆在了江画面前。 “这位是城东何员外的长子,去年乡试头名,若不是今年先帝没了,现在这时节他就已经去京城考进士了。”赵官媒从左到右顺着开始介绍,“学识渊博,因为是家中长子,所以性格温和,在书院念书的时候也是出了名的交游广泛。”顿了顿,她看了一眼江画的神色,只见江画面上神色有些奇怪又无法辨别的微妙,她一时半会想不出这微妙从何而来,只猜测着这个何家郎君应当是她看不上了? “从画像上看,似乎十分寻常。”江画把这画像认真看了看,没怎么把赵官媒说的其他的话放在心上,“真的俊朗吗?” 赵官媒听着这话,也看了一眼那画像,分明是个相貌英挺的郎君,哪里不俊朗了?她正想为这何家郎君申辩几句,便又看到江画眉头皱起来,脸上显而易见的挑剔。 “中庭过长了,看起来似乎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江画摇了摇头,“太老了一些——我不喜欢这么老相的人。” 赵官媒瞪着那画像盯着看了半晌,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不过她从前见过许多这样挑剔的女娘家,这会儿倒是也不泄气,便道:“那便看这个叶家郎君好了。这个叶家,家里显赫得很,祖上曾经做过国公,他们这一支也算是嫡支,在我们吴州城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了。”一边说着,她便把那何家郎君的画像收起来,引着江画来看那第二幅上面穿着骑装射箭的男人。 “做过国公?”江画眉头没松开,“我怎么没印象哪个国公是姓叶的?” 赵官媒噎了一下,这叶家祖上做国公,那是祖上又不是现在,这叫她要怎么回答? 一旁的启悟凑过来看了一眼,笑道:“娘子太较真了,赵官媒说是祖上,也不知是多少代之前的事情。” “原来这样。”江画没什么兴味地点了点头,转而认真看了看那画像,眉头又换了个姿态皱起来,“这人是个绣花枕头吧?这姿势射箭?” “画像么,只是好看。”赵官媒看了一眼那姿势,她也不懂骑射,只知道好看,“娘子看这精气神,看这相貌,都是极为出色的。” 江画揉了揉眉心,喝了口水,有些不想说话。 徐嬷嬷见状,便在一旁笑了笑,道:“那这位叶家郎君年方几何?为何到现在都没娶妻?” 赵官媒不敢看江画,她现在只觉得这江娘子脸色淡下来便显得格外威严,她已经不太敢吹嘘剩下的两个郎君了。听着徐嬷嬷说话,她感激地笑了笑,忙答道:“这位叶家郎君今年刚满了二十五,家中尚无正妻,是因为守孝缘故才耽误到如今没有正妻。” 徐嬷嬷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江画的神色,见她还是一脸毫无兴致,便只好又道:“那剩下两个呢?” 赵官媒把这叶家郎君的画像给卷起来,硬着头皮来介绍第三个男人:“这一位姓顾,单名一个知,出身上来说便比不上前头两位,但有一点好,这位相貌极为出色的。” 江画听着这话,又有了些兴趣,抬眼看了过来。从画像上看,这男人的确是相貌上等,但要说极为出色便有些夸张,远的不说,就拿李傃他们兄弟俩来比,这人连李傕都比不上,远远谈不上什么极为出色。要是和李傃比——她飞快止住了这个念头,她这满肚子的邪念,若还要想着李傃再比照着李傃找个男人,简直是自我折磨。 “这位顾知顾老爷是商人出身,也并非我们吴州本地人。”赵官媒敏锐地觉察到江画目光落在这画像上并没有如之前那两个那样皱眉,于是趁热打铁地介绍起来,“他是做海上生意的,常常出海,故而才耽误了成亲。再有就是士农工商,商人身份低微,那些有门有户的人家不愿意将女儿下嫁,他心气高,还想着子孙后代有出息,也不愿意将就。” 江画倒是不怎么歧视商人,若论出身她那出身才是低,都卖身为奴被当做物件一样送进宫,有如今不过是因为多活了一辈子又遇上了皇后,否则如上辈子那样死在宫里,还不如宫外的商人自在。 又看了一眼那画像,江画想了想,道:“这个倒是看起来还不错,那第四个又是什么人?” 赵官媒微微松了口气,她都要以为这次四个都要被江画给否定掉了,谁知道能得这么一句不错,简直是意外之喜。这么想着,她便把第四张画像拿到江画面前来,道:“这位就是年纪小了些,才刚十七岁——不过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从年纪上来说,和娘子也是相配的。” 江画扫了一眼这画像上十分稚嫩的少年,毫无兴致地摆了摆手,道:“太小,还是算了。” 四个否决了三个,还有一个只得了个不错的评价,赵官媒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坚强地笑着道:“那娘子想与这个顾老爷见一见么?”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江画的神色,她算是发现了,这江娘子看着漂亮,但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威厉之色,实在是让她不敢随便乱说话,生怕说错了就惹祸。 “你上次说是……花灯之类的时候见面,对吗?”江画露出了一个思索的神色。 “是。”赵官媒答道,“正好十日后便是咱们吴州府的观荷节,到那天大家便都是要上画舫去赏荷花,娘子若是想见一见,我便和那顾老爷说了,叫他准备画舫,娘子到时候上画舫与他聊一聊便是。” “见一见也无妨。”江画可有可无地又看了一眼那顾知的画像,“便不用他准备画舫了,我自己准备,叫他过来。” “那也是可以的,那我便去和顾老爷说。”总算也是有个进展,赵官媒脸上笑容都轻松了一些,“若是娘子和这顾老爷聊得不好,我便再给娘子去找其他郎君来。” 江画摆了摆手,只让这赵官媒把商人顾知的画像给留了下来,便让人送她出去了。 这次送赵官媒出去仍然还是徐嬷嬷。 出了正厅,赵官媒才发现自己岂止是头上有汗,就连背后都快被汗给湿透了。她心有余悸地往那正厅看了一眼,然后小心地看向了徐嬷嬷,道:“你们娘子真的是我见过气势最足的女人了,知府大人都不似你们娘子这么让人敬畏。”顿了顿,她又掏出帕子擦了擦汗,才接着说道,“老姐姐,娘子的意思,是对那顾知老爷有一些满意的吧?我回去了就回那顾老爷,叫他观荷节那日直接来找你们的画舫,如何?” “这自然是要你陪着的。”徐嬷嬷看出来这赵官媒的意思是让江画和那顾知单独聊一聊,但这别说是江画肯定不会愿意,她和启悟也不会同意,若是让李傃知道了更不会答应,“到时候我们叫人去请你,你便与那顾老爷一起到画舫上来。” “外人太多,反而不适合叫他们相互了解吧?”赵官媒多年做媒的经验来看,有时人太多了,反而叫男女之间有些放不开,不自在。 徐嬷嬷笑道:“你也见过我们娘子两次了,方才你还说我们娘子叫人敬畏,叫你陪着那顾老爷,是为了顾老爷好。省得到时候他们两人见面,我们娘子直接把那顾老爷吓得不敢说话,只唯唯诺诺地点头摇头。” 赵官媒半晌无语,细细一想,竟然觉得徐嬷嬷说得极有道理!“那便如老姐姐说的那样安排。”她还是灵机应变的人,很快便拿定了主意,“我这会儿就去顾老爷府上,与他把这事情说一说。” 徐嬷嬷也没多挽留,仍是如上次一样送赵官媒到了门口,看着她上了小轿,便转回去了。 十日一晃便过,观荷节那日,江画乘着马车出门,在熙熙攘攘的人群簇拥下到了码头上,接着上了准备好的画舫,便顺着运河走了一段,便到了一片广阔的湖泊中。 观荷节顾名思义便是看荷花了,江画戴着帷帽倚在栏杆上往湖面上看,便见荷叶绵延,绿意盎然,微风拂过,有一阵阵的荷花香味扑鼻而来。 画舫行了一段,在湖边的一个码头停下来,赵官媒便带着一个身材健硕的年轻郎君上了船。 与此同时,在江州办完事的李傃快马加鞭回到了吴州城中,在宅院中却找不到江画,他皱着眉头问了一问,在听说江画今日出去和一个顾姓商人见面,还有官媒在场的时候,露出了一个饱含着惊讶和错愕的神色。 第125章 邪火、很不好,我觉得不行 画舫上,江画看着面前这个名叫顾知的年轻郎君,露出了一个审视的眼神。 此时此刻,这顾知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袍子,宽衣博带,因他本人身量颇高,健硕有力,这身打扮便叫他添了许多风流气质。从外观容貌来看,他的确是出众,比画像更鲜活几分,倒是对得起赵官媒之前所说这顾知虽然出身不怎么好,但容貌尤其突出。 只是——他未免也太过于殷勤了一些? 据说是商人,都说商人有三寸不烂之舌,这顾知怎么只会点头说是,傻笑着说是,无论她说了什么,他都在一旁附和,似乎这会儿她指着外面绿荷叶说是红的,他也会表示赞同,还要斥责旁边说荷叶是绿的的人,活生生一个指鹿为马的做派。 她不喜欢这种人,但这会儿也不好拉下脸赶人走,于是便只不再多说什么,转头去看那接天莲叶,又侧耳去听别的画舫上传来的唱曲的声音。 顾知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江画,知道自己大约是表现太差,叫眼前这江娘子不高兴了。 他有些埋怨地看了一眼一旁给他使过好几个眼色的赵官媒,她说这江娘子漂亮,怎么不说她有这么惊人的美貌? 这容颜岂止是漂亮两个字可以概括的? 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跟着商船下南洋去海外,他见过那么多漂亮女人,那些人加起来都抵不上眼前这个江娘子一根小指头! 他从前只觉得那些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国色天香的词语不过是夸张和虚指,在见到这个江娘子之后,他才知道这世上原来就是这样惊人的容颜! 他何德何能,能和这么一个大美人在画舫上对坐聊天呢?他觉得他简直都不会说话了,他全部的语言能力在面对这江娘子的时候都变成了赞同赞美以及无穷无尽的附和和拥护。但也很显然,这江娘子并不喜欢这样只会点头附和的他。 他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只是——他真的已经不知道要怎样和这个江娘子说话了。 倘若只是寻常女人,他还知道说笑话,他是商人,他走过那么多地方,他是见过世面的,他原本是有许许多多话可说的,但他总觉得那些话都不合适,他说出来便是亵渎佳人,那些笑话粗俗,全是市井中的烂俗之人才会听的故事,他眼前的江娘子不应当听那些污了耳朵。 一旁的赵官媒见江画已经不搭理顾知,有些着急地又给顾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主动说话别在旁边傻坐着了。 顾知又悄悄看了一眼江画,想了又想,终于鼓起勇气主动说话了。 他道:“娘子喜欢荷花吗?我知道有一处荷塘特别美,里面的荷花是僧人养的,据说因为沐浴了佛光,一朵花能同时开出金红双色。” 对着顾知已经没什么兴趣,但江画对没见过的花还是有一些好奇,便重新看向了顾知,道:“是养在佛寺中么?从这儿可以坐画舫过去吗?” “那佛寺是在山上,得要上岸换车马才好过去。”顾知被江画一看,就红着脸低了头,说话声音微妙地因为激动而颤抖,“那山寺有些偏僻,娘子要过去,我便让人去准备车马。” “不必。”江画摆了摆手,重新去看旁边画舫上的舞姬和歌姬表演了,“车马劳顿,一去一来太麻烦,到时候回来时候天都黑了。” “我明日请娘子过去看?”顾知殷切地看向了江画。 “也不必。”江画想了想,却是看向了一旁的赵官媒,道,“顾老爷的确一表人才,只是这会儿聊了聊,顾老爷应当值得更好的女子。” “不敢不敢……”顾知没想到江画会直接和旁边的赵官媒这么说,可他半点也没觉得哪里冒犯,反而是松了口气——他倒是怕被看上了,他自认是没福气享受这么一个大美人的,就算把他祖宗八百代的福气加起来,也消受不起,这样容貌,只有宫里的皇帝才能拥有,他不过一个小小商人,何德何能呢? 他看向了江画,大概是因为话说开了,他感觉身上压力一下子消减了许多,说话都顺溜起来:“是我配不上娘子……今日一见娘子,我便连话都不会说了……” 江画笑了笑,和善道:“顾老爷相貌堂堂,将来一定能找到如意女娘。” “娘子金口玉言,娘子说得对。”顾知下意识便接这话附和起来,等说出口了又觉得有些窘迫,脸上再一次红成了一片。 江画不以为意,目光随便地往岸边扫了扫,正想着干脆找个地方靠岸让顾知下船的时候,忽然在岸边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尽管隔得这么远,她却觉得自己一点都没错认,她看到了李傃! 李傃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怎么会在这里?从江州回来这么快吗?但她还没想好、也没准备好重新见他啊? 岸边上,李傃已经在家里侍卫的指认下看到了江画乘坐的画舫。 他扫了一眼,看出来这画舫上守卫不少,心里倒是有些安慰——至少江画不是孤身一人就直接上画舫见那个什么官媒和男人了。 从家里出来这么一段路,他已经听着留在府里的人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其实也不复杂,只不过是他问得复杂,叫底下的人回答起来都有些畏畏缩缩怕他生气。 总结起来不过一句,江画找了官媒想给自己找个夫君,那官媒真的给她找了个男人,今日她去见面。 江画为什么忽然想找个夫君? 难道他的暗示明示都不够直接? 那顾姓的商人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叫江画在画舫上见他? 越想心里便越憋闷,他脸上神色便越冷淡,叫旁边的人都不敢吭声。 此时此刻他站在岸边,便让以他为中心的一丈之内都没人敢高声笑闹,气氛一时间有些僵硬。 “郎君,前头有个可以靠岸的地方。”冯铎硬着头皮带着人到前面去看了,又给自家画舫上的人打了招呼,这会儿过来说话仿佛当初在东宫里面回话那么小心,“奴婢已经和船上的启悟打了手势,画舫就在那边靠,您可以上画舫去找娘子。” 李傃冷漠地点了点头,便打马向前,停在了前面的码头旁边。 画舫靠岸了。 他从马上下来,随手把鞭子丢给了冯铎,大步就上去了画舫之上。 大约也是凑巧,又或者是他走得太快,他便在楼梯上堵住了正要下画舫的赵官媒和顾知。 他目光在这两人身上转了一圈,便把这两人看得站在了原地不敢动了。 略过了旁边的赵官媒,他着意看这男人——这应当就是那个顾姓商人,衣服穿得鲜亮,个子也算高挑,体格大概算健壮,楼梯上光线暗倒是看不出脸长得如何,只是气质似乎还不错,但——他不觉得这个顾姓商人有哪里超越了他,他这么畏畏缩缩的样子,江画看上了他??? 他感觉他心里简直憋起了火。 楼梯上面,跟在赵官媒和顾知身后的启悟这会儿头上冒汗。 他是知道李傃过来,但他可没想到李傃把这两位给堵在这里不让走了啊! 他原本是想着赶紧让这两位下船,然后迎着李傃上画舫,接着就继续看荷花,等游玩结束了直接回府。 这会儿把赵官媒和顾知堵着不让走是什么意思?李傃难道要上去和他们娘子聊一聊找夫君的事情? 想到这里,启悟恨不得直接跳水里去一了百了算了。 这时,他便听见这位看起来脾气很好,一直以来在宫中都被人称赞是温文尔雅知书达礼的殿下冷笑一声开了口道:“观荷节不是才开始,就让客人下船了?这不是待客之道。”他一面说着,一面向身后跟着上船的人道,“就请这两位一起赏荷花。” 赵官媒和顾知已经傻了,他们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也不认识李傃,但又能从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言行中猜测出一二——只敢猜测,可不敢随便肯定的。 原本要下船的两人,转了个身重新被人带着回到了画舫的二楼。 李傃直接忽视了想要上前来和他说话的启悟,还越过了欲言又止的徐嬷嬷,直接就走到了江画面前去。 他看到江画今天穿了桃红色的褶裙,梳了个俏皮的发髻,头上的簪子上镶嵌的是红色的玉石,和她脖子上的红玉石项链,手上的红玉石珠串是一套,她坐在那里,目光游移又闪躲,他能确定她就是在躲他,可就好像是鬼使神差,他觉得自己应当是中了蛊,否则为什么她这么明显的躲闪之下,他看到她坐在那里,心里憋着的那团火就给灭了? 他慢慢地走到了江画面前去,他在她面前半蹲下去抬头看她,语气都软和下来了:“怎么没戴那个红玉石的耳坠?” 江画抿了抿嘴唇,她不敢看李傃。 她那满肚子的邪念在李傃从楼梯上来的时候就已经蹿到了心口。 扫了一眼旁边无辜又可怜的赵官媒和顾知,她倒是有些庆幸这两人被堵住了没下船去。 有些事情大概是应当有个结果的,或者她可以做个恶人。 有的关系就是可以说断就断。 她这一肚子不应当存在的邪念就是可以快刀斩乱麻一样断掉——或者对李傃来说是好事,他可以回京城去,做他快乐逍遥的亲王,娶贤妻美妾,生七八上十个孩子,美满地过一辈子,她和他从此以后不见面。 于是她道:“你回来正好,倒是帮我看看,这位顾老爷可还好?我想找个夫君了。” 李傃觉得自己心头的火又蹿起来,他扫了一眼那噤若寒蝉的顾知,道:“很不好,我觉得不行。” 第126章 吻、娘子也喜欢我 江画没见过李傃这么强硬的时候。 当然了,她知道李傃不可能是她每次见到那样温文尔雅又没脾气,仿佛是个调皮淘气的少年郎,还总有些羞涩的样子。他做了二十年的太子,再怎么温和,威仪和唯我都是被他刻在骨子里的,只是平常不怎么显现而已。 李傃这样态度,叫她感觉有些微妙——有些事情她似乎一下子有了头绪。 但她和李傃之间有些事情注定是不能摊开来说得让所有人都知道的,于是她看了一眼李傃,又看了一眼在旁边低着头默默无言的顾知,垂眸思索了一会,便向一旁的启悟开口笑了笑:“你先送顾老板和赵官媒下船。” 启悟急忙应了下来,向一旁的赵官媒和顾知做了个请的姿势,两人便急忙跟着启悟重新往楼梯走去了。 “外面荷花开得好,你看。”江画指了指外面的荷花,语气尽力平和。 李傃并不看外面的荷花,只抬头看着江画。他问:“你为什么想找个夫君呢?” “我还这么年轻,想找个夫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江画努力让自己语气舒缓又平常,“你见多识广,若是留在吴州,倒是能替我参详一二。如方才那顾老板你觉得不好,那我便再让赵官媒去找其他的郎君便是了。” “若我统统都觉得不好呢?”李傃又问,他感觉自己心里憋着的那团火越烧越烈,就快要完全压不住了。 江画沉默了一瞬,低头看向了用一个几乎算是卑微姿势半蹲在自己面前的李傃。 他的态度,让她忽然之间她把李傃来吴州之后所有的事情都串了起来。 那些被她忽略掉的种种细节,那些被她无视掉的各种明示和暗示。 爱和心动或许是相互的。 但有些事情不可以便是不可以。 她若不曾进宫,不曾做过李章的淑妃,不曾受过皇后的大恩,当然可以坦然地接受这一段感情,但前面的所有都已经确实地发生了,所以她就算此时此刻能感受到最浓烈的爱意,也只能选择拒绝。 “那我喜欢就可以了。”她静默了许久之后,看着李傃的眼睛这样说道。 “你喜欢的是怎样的郎君呢?”李傃也认真地看着她。 江画被他看得心中生出几分狼狈,她闭了闭眼睛,然后示意徐嬷嬷带着画舫二楼的人都回避。 微风徐徐,满室安静。 李傃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这个漂亮的女人。 他们现在离得这么近,他们现在几乎就要完全靠在一起,但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离她很远。 在离开吴州去江州之前,他在想要如何让江画知道自己的心意,却没想到他重新回来之后,这个明了了心意的人,就要把一切关系都断得干净。 她打算嫁人,并且行动力极为迅速地就已经开始找人。 他几乎都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她一定在想,她原本是李章的淑妃,曾经受过他母后的恩情,她有无数个理由拒绝这份感情,所以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拒绝。她心里或许还在想,只要她嫁了人,他就一定会走。 如果她对他半点感情也没有,如果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一厢情愿,那他当然会在她想要去寻找真爱的时候后退一步送上祝福,但她分明对他是有感觉的,他并非自作多情。以他对江画的了解,如若她真的没感觉,她不至于这么紧张匆忙就要找个夫君。 一切迹象,一切种种,都证明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相互的,那么他就不会放手——他根本也没有理由看着江画匆忙找个男人就嫁了。 “若以辈分论,我是你长辈。”过了许久,江画答非所问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淑妃已经葬在了皇陵中,陪伴着我的父皇。”李傃说道。 “那是骗人的,事实上我还活着,那是事实上发生过并且无法抵赖的事情。”江画看向了李傃,“那是骗外人,但骗不过我和你。并且……皇后娘娘当初对我有恩情,我答应了皇后娘娘要照顾好你与陛下,倘若……” 李傃看着她,她说的话他早就已经猜出来,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仿佛是鬼使神差一般,他忽然倾身上前,在眼前这个还试图与他讲道理的女人的嘴唇上碰了碰,然后退开。 她似乎呆住了,但她并没有躲开。 她抿了抿嘴唇,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方才那些没说完的话,全都消失在了这个猝不及防又如蜻蜓点水一样的亲吻当中。 “可我对娘子,就是这样的感情,一直都是这样的感情。”李傃仰着头看她,“娘子不喜欢我吗?” 江画低头看着他,不知要如何回答。 喜欢,的确是喜欢的。 若不是真的喜欢,又怎么会觉得不应当、不可以呢? 这层被她一直以来用看待晚辈眼光而忽视掉的爱意的纱被解开之后,她对自己的心思也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怕承认自己的感情,但她想不出来有什么理由去坦然接受。 就算是相互的喜欢,在巨大的无法忽视的阻碍面前,有什么理由说服自己要在一起呢? 她可以想出无数个理由来拒绝,却找不到一个理由来接受。 这只能说明,她的爱是那么单薄而微小,她做不到为了爱去冲破藩篱。 而眼前的李傃则不同,与她相比,他显然用情更深,他和她之间是不对等的爱。 他付出更多,所以他可以无视一切阻碍,想寻求一个结果。 可她为李傃觉得不值,她想不出她到底有什么让李傃执着的地方,她唯一拿得出手的不过这张脸而已,而李傃想要找个美人又有什么难呢? 就在她想得出神时候,她忽然感觉到李傃的气息再次靠近来。 她再一次触碰到了他柔软的双唇。 他动作有些笨拙,但很温柔,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一根一根,十指交缠在一起,摆出了一个无法分开的姿势。 她可以推开他,但大约是因为此时此刻没有力气,又或者还是因为天气太热让她动作迟缓,她便如刚才那样只是坐在这里,并没有动。 “娘子也喜欢我。”再次退开的时候,李傃说道。 第127章 试试、因为求而不得所以念念不忘 对男女之事,哪怕在李傃做太子,朝内外为了他的太子妃人选而争吵的时候,他也不怎么上心。 那时候他甚至觉得这是个麻烦,那时候他尚不能完全理解李章对他娶太子妃这件事情的推拒到底出于什么原因,但他直白地能看到,如果他娶了太子妃,他和皇后以及弟弟李傕三人在宫中的处境会发生变化,所以那时候他自己其实并不怎么想要一个太子妃。 平静和平衡,哪怕只是虚伪而脆弱的,那时候尚且年轻的他都愿意去维持——那时候皇后还在,他内心或者把自己还当做一个可以有人为他遮风挡雨的少年郎,少年时候便不需要去深究背后究竟是如何,只需要草率又逃避地看着表面。 可是,人的感情并不会永远受理智控制,在他单纯又想逃避的时候,他在那么偶然又不应当的时间和地点碰到了江画,就好像是在茫茫黑夜中忽然点亮的一束光,他那时候便觉得心乱意起——现在回头去想,那或者不是一束光,而是困境沉浮时候漂到他身边来的浮木。 在皇后去世之后,他再没有了可以为他遮风挡雨的人,他必须要面对现实,他必须要把他所认为的平静和平衡打破,他和李章之间父子君臣两重关系之下,原本也许存在的父慈子孝变得不堪一击。他无数次想着放弃或者鱼死网破甚至一了百了的时候,是江画无数次让他重新振作起来,那并不是直接了当的安慰,而是周到又贴心,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她让他感觉到,这世上并不是没有人在意自己。那些年的照顾对江画来说,或者不过是举手之劳,她一定只是为了报答皇后的恩情,所以才会对他们兄弟俩这样照顾——但对他来说,意义却并不同。 所以时间并没有让他对江画的感情消失殆尽,而是恰恰相反,或者最初只是惊艳,或者最初只是感激,天长日久,便渐渐酿成了不应当存在的爱。 如若江画这辈子不出宫,他便打算退守在原地把这份爱埋藏在心底——他不能让她为难,因为这世上对女人苛责,只会说她的不是。 可她从一开始就是决定要出宫的,甚至他们母后的遗命中也有那么一句帮她出宫,所以他很久之前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在触手可及的皇位和触不可及的爱情之间选择了后者,或者她会拒绝,或者他最后会一无所有,但他仍然没有犹豫。 或者是上天垂怜,或者是他和她之间注定就是有这么一段缘分,他此时此刻知晓她的心意,他能感觉这辈子他似乎能有那么一次心想事成。 不过——他还需要更耐心一些,他知道江画和他是不一样的,不仅仅是男女有别,她不同于他从前经常见的那些女人,她的心没有那么大,她不似他的母后那样从小就被饱读诗书所以足够豁达,也不似贵妃那样女人心思深沉又精于算计,她虽然有倾城容颜,但她却是一个安静且没有太多欲望的人,这样的人她不会轻易交付自己的感情,她一定害怕受到伤害,所以她会在伤害到来之前提前回避。 所以,她此刻所有的拒绝和回避,甚至找官媒找夫君,都是因为她不认为他能给予他一个安稳又妥帖的结果,她有一百个理由告诉她,他们如果在一起会面对怎样的风暴,所以她提前退一步,那是她能想到的两全之法。 “我们可以试一试。”李傃没有松开与她交握的手,他看着她,他们目光相对,他能从她的眼中看到他自己的样子,他看到了自己的渴求,也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或者不用太久,我们也许能发现那是错觉。”他觉察到她的手回握住了他的手,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又或者,我们发现此时此刻我们之间的情意并非只是出于冲动。” 江画沉默了一会儿,她发现她无法拒绝李傃的这个提议。 他们的确可以试一试——许多事情不过是因为求而不得所以念念不忘,或者便是如他所说,当他们坦然来面对这份感情的时候,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一切不过只是虚幻的假象。 于是她握住了他的手,她维持住了镇定的样子,她道:“那便先依你的意思。” 微风拂过,满室馨香。 湖上其他的画舫已经朝着对岸划走了。 启悟上岸去送走了赵官媒和顾知,擦了擦汗重新上了画舫,便看到徐嬷嬷带着人全在画舫一楼,二楼楼梯口还让人守着不许上去,整个画舫鸦雀无声。 递了个询问的眼神过去,启悟又指了指楼上,徐嬷嬷摆了摆手表示不知道,又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朝着楼上看了一眼,似乎是有细细的交谈声传来,虽然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但显然不是争吵,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徐嬷嬷旁边,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开口问:“要不要上楼去和娘子说一声,问问现在是跟着其他画舫往湖对岸去看荷花,还是往吴州城里面走准备回府啊?” 徐嬷嬷先往楼梯口瞥了一眼,然后才低声回他:“我不敢上去,怕那位郎君不敢对娘子生气对着旁人撒火,你要是不怕,你就上去。” 启悟顿时不敢吭声,他伸着脑袋往楼梯看了一眼,学着徐嬷嬷的样子在旁边安静地站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去了湖对岸的画舫又零零散散地回来朝着吴州城的方向去了,太阳开始往西下沉,这湖上荷叶镶上了一层金边,岸边的游人已经全都散去。 楼上传来了脚步声,启悟和徐嬷嬷一起抬头,便看到李傃几乎是春风得意的样子出现在了二楼的楼梯口那里。 “准备回城里吧!”李傃轻描淡写地吩咐道,“另外拿些糕点茶水上来,叫个人从岸上先回府去,准备好晚膳,娘子今天想吃白切鸡。” 徐嬷嬷和启悟忙应了下来,一边打发人先上岸回府,一边就准备好了藕粉和荷香糕送了上去。 顺着楼梯上去,便见二楼的陈设变了。 原本在旁边的屏风不知什么时候直接挪到了楼梯前面来。 徐嬷嬷脚步顿了顿,还没来得及想着屏风为什么放到这里,便听见李傃笑了一声,道:“就放屏风旁边,不必过来了。” 第128章 爱意、你想看什么我就穿什么 屏风后面,江画看了一眼徐嬷嬷的果断下楼的身影,忍不住给了李傃一记白眼。 李傃端着托盘过来,亲自把藕粉端到江画手上,道:“回去就应当把家里陈设都改一改,该有的屏风珠帘都要用上。” “这不让人瞎想!”江画接了藕粉,“原本好好的什么都没有,这下他们可得觉得我和你做了什么。” 李傃笑着挨着她坐了,道:“那我等会下去跟他们说,我们什么都没做?” 江画气笑了,舀了一勺子藕粉就塞进了李傃嘴里:“你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李傃被清甜的藕粉堵住嘴,刚咽下去想反驳,就又被塞了一嘴藕粉——他看了一眼面前江画,知道她也没真的生气,于是耍赖地往她身上靠了靠,躲开了再接下来的一勺子,才笑着道:“这是徐嬷嬷给你调的藕粉,要是被她知道你全部喂给我吃,接下来半个月她都不会给我好脸色。” 听着这话,江画便自己吃了一口藕粉,又朝着楼梯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会儿有个屏风挡着,是看不清楚下面如何情形了。她知道徐嬷嬷向来比她敏锐,大约是早就看出来李傃的心思,所以刚才下楼时候也那么果断。但看出来又不提醒她,大概想着的也是和她一样,这关系最好不捅破,最好能过去,最好是不要发生。想到这里,她低头看了看大半个身子靠在自己怀里的李傃,他也正抬头看她。 “你在看什么?”江画放下了手里的琉璃碗,含笑看着他。 “看你。”李傃轻轻地圈住了她的腰,两人离得更近了一些,“就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说不定明天就看腻了。”江画笑了一声。 “一辈子都看不腻。”李傃说着,慢慢地把她圈在了自己怀里,此刻虽然天热,但也不知为什么,他并不会觉得他们之间离得太近,并需要因为炎热而分开,“我还怕你立刻就把我看腻了,明天就对我说,你可以走了。” “我可没有那么冷血无情。”江画没有推开他,“你知道的,女人素来比男人心软。” “我知道。”李傃轻轻地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所以我厚颜无耻,就利用你心软,然后死乞白赖地跟着你。” 江画顺着他的动作捧着他的脸,她凝视着这张脸,若只论容貌,李傃当然是超越其余所有人的,他的眉眼,他的唇颊,他的肌肤,他就是最迷人的。当她正视心中欲望的时候,便会更觉得此刻赖在身边的这个男人让她迷醉,让她目不转睛不想放手。 她低下头,在他额头上轻轻贴了一下。 李傃勾住她的脖子,抬头索吻。 于是她再次低下头——当他们唇齿相碰的时候,她忽然荒谬地想到,自己再也不是那个把三从四德刻进骨子里的女人了,她应当算是不检点,否则为什么会去主动亲他呢? 画舫慢慢地朝着吴州城的方向行进了。 船行起来,便有风吹进来。 窗帘下系着的铃铛此刻便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楼下听着楼上说话的声音又渐渐变小,最后再没了动静,也没叫人上去伺候。 徐嬷嬷往楼上看了一眼,眉头微微皱了皱,似乎想上楼去,但刚往前走了一步就被旁边启悟给拉住了。 “难得跟着主子出来玩赏,咱们也看看外头荷花!”启悟指了指船舷外面。 两人多年搭档在一起,哪里不知道对方的意思。徐嬷嬷轻叹了一声,便与启悟一起走到外面来了。 船行并不快,这会儿因近傍晚,不似中午时候那么炎热,在水上又有清风,便更显得凉爽。 “娘子比咱们清醒。”启悟声音很低,“你别担心,也别给娘子添乱。” “那位不好招惹。”徐嬷嬷摇了摇头,“娘子毕竟是女人,这事情只有女人吃亏的。” “咱们往好处想不就得了,哪总能往坏处想。”启悟说道,“那位总比吴州城那些乱七八糟的男人强吧?相貌堂堂,有权有势,还一腔真情。” 这话把徐嬷嬷给逗笑了,她看着两边岸上的绿树,道:“哪能这么比呢?你这话说得天真。” “这可不是我天真。”启悟道,“你想啊,就算是将来过不下去了,那位不得给咱们娘子多多的补偿?现在用情多深,将来愧疚多厚,娘子不吃亏。换了吴州城别的男人,冲着咱们娘子的相貌和家底来,说不定还带着乱七八糟的亲戚,有个什么不好都掰扯不清楚,平添烦恼。” “话虽如此,但我总想着娘子值得更好的。”徐嬷嬷道,“那位殿下是很好,但对娘子来说并不是最好最合适的那个选择。” “娘子喜欢就行,哪天娘子不喜欢了,咱们再跟着娘子跑呗!”启悟往楼上看了一眼,“我看咱们娘子心中有丘壑,那位上船时候那么来势汹汹,简直要吃人的样子,这会儿不也安静得很?”顿了顿,他又看向了岸边,“何况也做不了什么,要是刚才让咱们送水上去,那才是应当担心吃亏呢!” 这话听得徐嬷嬷顿了一顿,就立刻想起来二楼那挪到楼梯口前的屏风来。 挪屏风能因为什么?还不是就是要挡着人的视线,不叫他们这些人上去的时候看到不该看的? 没让送水,不能说明什么都没做啊…… 若硬是要自我安慰,也只能说是没做到最后。 徐嬷嬷感觉有些心梗,她忽然想到将来要是有一天江画怀孕了,怀的还是李傃的孩子,李傃这负心汉就效仿了李章对皇后那样,左一个姨娘右一个通房……要真的有那一天,还不如她现在立刻冲上去棒打鸳鸯算了。 正想得忍不住握拳的时候,画舫靠岸了。 徐嬷嬷回过神来,便看到了自家马车已经等在了码头上。 听到楼上传来脚步声,她下意识往船舱里面走,便看到江画和李傃一前一后下楼来。 忍不住盯着江画身上衣服打扮看了看,头发显然是重新梳过了,不是早上的样子;脸上的妆没了,好在她们娘子天生丽质就算不化妆也好看;身上衣服还好没换,还是早上那一身,就是领口拉拢了一些,肩膀没露在外面了——无论如何,总算看起来还是整齐,徐嬷嬷松了口气。 “车马准备好了,娘子和郎君乘坐同一辆马车么?”徐嬷嬷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绪,上前来问道。 江画回头看了一眼李傃,笑道:“让郎君骑马。” “都听娘子安排。”李傃在她身后笑了笑,语气温和,又重新变成了那个向来好说话的样子。 徐嬷嬷还是认真看了一眼江画,等着她点了头,才吩咐了人上码头上把车马分别准备好,然后请他们上了码头。 已经是傍晚了,码头上没什么人。 这会儿出来家里过来迎接的守卫带着车马把两边都占了,一眼看过去,便都是自家人。 李傃先上了马,他居高临下地看向了正朝着马车走去的江画,笑了一声:“娘子陪我骑马吗?” 江画闻声回头抬头看向了他,忽然有些意动。 李傃拍马上前来到了她的面前,朝着她伸了手,笑道:“马车里面闷热,骑马更凉快。” 江画想了想,正是犹豫之际,面前这人忽然弯腰抱住她的腰,一下子把她拉了起来——来不及反应,她尖叫了一声,下意识抱住了他的胳膊,正想找徐嬷嬷把帷帽要过来,又被他把手给拉住了。 “胡闹!放我下去!”江画捶了一下李傃的胸口。 “坐好了。”李傃笑着揽着她的腰,一边说着,他一边抽了一下鞭子,身下的马便小跑起来了。 徐嬷嬷呆愣了一会,正想要拿着帷帽追过去,便看着那两人一马速度忽然快起来,一下子把所有人都丢在了后头。 一旁的启悟先回过神来,急忙让人跟上去,然后又拉着徐嬷嬷上马车追起来。 马上,江画搂住了李傃的腰,往后看了一眼,见一群人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没好气地又捶了李傃一下。 “胡闹,你就胡闹吧!”马上风大,她说话声音便也小了许多。 李傃哈哈笑着,只搂着她免得她摔了,口中道:“娘子不觉得骑马更有趣?” “帷帽也没戴。”江画只庆幸这会儿街上没人,她这身衣服好看,但在外面招摇便显得惹眼。 “这么热的天,不戴才凉快啊。”李傃笑着说,“你衣服好看,也不怕人看,有什么好遮掩的呢?” “那怎么没见你就袒胸露臂穿着纱袍出来了。”江画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等会回去就穿给你看。”李傃低声说道,“你想看什么我就穿什么,你想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这话听得江画脸一红,她没再说话,只圈紧了李傃的腰肢——他其实抱起来很舒服,因为喜欢,所以她并不会排斥。 李傃当然觉察得出来她的动作,他低低笑了一声,便让马儿跑得更快了一些。 第129章 凶凶、谁叫咱们娘子喜欢呢? 从宫里出来的人最会做的事情就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也好在宅子里面上下伺候的人是宫里跟着出来的居多,后来在吴州城里添的那些下人又不知道江画原本身份,故而李傃抱着江画从马上跳下来时候,虽然大家都看到了,但没人露出什么大惊小怪的神色,就平常得好像这一切就理所当然一样。 于是面上最惊慌失措不自在的变成了江画。 她捶了两下李傃的肩膀,生气地去拧他的耳朵:“放我下来,不许装作没听到。” 李傃哎哟哟躲了两下,弯腰放她下来站稳,委屈地捂自己耳朵:“娘子怎么能用这么大力气。” 平复了一会儿紊乱的气息,又伸手把衣服振了振,江画看着他这明显装出来的可怜,都不想理他。可她偏偏又心软——再者说,谁不想忍得住看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做出这样西子捧心的样子还心如铁石呢?于是她上前了一步,踮脚去看他的耳朵——还没看个清楚明白,李傃又一把搂住她,圈着她在怀里。 “怎么办,娘子现在这么凶,家里就都知道我弱小又可怜。”李傃在她耳边这么说道。 这样大言不惭的话让江画眼睛都睁大了,再看看他这恶人先告状的嘴脸,江画气得拧他的脸皮:“到底是谁凶?” “你看你看……刚刚拧耳朵,现在又掐脸!”李傃干脆抱起了她,几步就进到了水榭中,将她放下之后,然后在旁边挨着她坐了,“我这么小可怜,娘子不怜惜一二么?” 江画毫不留情地推开他,又气又好笑:“你怎么会觉得你可怜!” “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之人找了官媒要和别的男子结为连理,难道不可怜?”李傃哼了一声,“娘子不心疼我,我脸上肯定被掐红了!” “你就仗着我喜欢你,死劲儿颠倒黑白吧!”江画瞪了他一眼,抬手拿了旁边小几上的茶杯喝了口水,又扫了一眼他脸上的确被他掐红了的印子,忍不住上手又捏了两下,“总有一天你年老色衰,我就把你扫地出门了!到时候我就再找官媒来,找十个八个年轻小郎,让你哭也没地方哭去!” 这话听得李傃眼睛都睁大了,他楚楚可怜地捂着脸:“这怎么可以!” “我听说有那些悍妇,在家说一不二的,她们的郎君都是唯唯诺诺不敢吭声。”江画似笑非笑看着他,“哪里敢说三道四还不听话的?” 李傃瞠目结舌了一阵,实在也想不出要如何反驳,索性拉下脸皮耍赖:“那我错了,娘子就看在我姿色尚好的份上,多多怜惜吧!” 江画咬住了下唇免得自己笑出来,好半天才道:“那你姿色有多好?便如此自信我一看就怜惜?” 李傃拉着她的手,道:“那娘子要不要看……” 天色已经暗下去。 外面下人捧着食盒到了门口,启悟上前去接了食盒,便让人拎到旁边的茶房去了。 竖起耳朵听了听厅中声响,他看向了一旁面无表情的徐嬷嬷。 挥退了旁边的人,他凑到了徐嬷嬷旁边说话:“天热饭菜也放不了多久,要不咱们一起进去催催?” 里面的动静已经从喁喁细语变成了间或轻笑低喘,徐嬷嬷抬起眼皮看了眼启悟:“不怕死你去。” 启悟闭了嘴,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位怕不是会下蛊,这么快就把咱们娘子给拿捏住了——这算不算……恃美行凶啊?” “谁叫咱们娘子喜欢呢?”回来这一路上,徐嬷嬷已经想通了,“就像你说,咱们娘子心中有丘壑,我们就只管护着就是了,别的没什么好操心。” “那还叫赵官媒来么……”启悟问。 这问题问得徐嬷嬷顿了一下,她看了一眼厅中,里面没有叫晚饭的意思,赵官媒的事情……没有江画的吩咐,他们俩谁也不敢私自去让赵官媒不来啊? “等会明天再问问娘子吧!”徐嬷嬷说道。 启悟点了点头,一时间也没什么话想说了,就只与徐嬷嬷一起守在外面。 吴州的夏夜不似京城,总是又潮又热。 就算有风,吹在身上也不是凉爽的,而总是带着黏黏的感觉。 快到三更时候,李傃赤膊着上身出来叫人送水和冰块进去。 这几乎就是徐嬷嬷和启悟一早料到的,两人分别去让人抬着热水和冰山过来,然后目不斜视地送进去,接着充耳不闻地退出来。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里面才又传了话出来让传晚饭。 好在府里面两个主子都没歇下,厨房就是随时准备着的,一听到这吩咐,没过一会儿厨房便送了饭菜过来。 徐嬷嬷和启悟一起拎着食盒进去,便见到江画和李傃两人这会儿是在窗边的小几边上坐着,两人都换了衣服——大概是因为水榭里面没放李傃的衣裳,他身上披着的是江画之前还没给他做完的一件纱袍。 “白切鸡,你下午就说要吃的。”李傃看着徐嬷嬷和启悟把饭菜摆好,便抬手给江画夹了菜。 “家里还有没有冰镇的酸梅汁,送一罐子过来。”江画拿着扇子在扇风,“或者冰镇的蜜茶也可以。” 这些自然都有,徐嬷嬷应了一声,便亲自去把酸梅汁拎了一罐子送进来,接着还是与启悟一起出到水榭外面守着。 李傃抬手倒了两杯酸梅汁,又往外看了一眼,这会儿换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了:“你身边的人好像一点都不惊讶,也没什么意外的样子。” “要怎样惊讶意外?”江画放下筷子,伸手从李傃手里接了酸梅汁,“他们跟着我这么久,大概早就知道你的想法了,所以今天这些,他们大概早有预料。” “太平常的态度,会让我觉得将来要是有天我被你赶走了,他们也半点不意外。”李傃有些郁郁,“到时候也不会有人为我说话。” 江画好笑地看他:“你这么肯定我将来会赶你走?” “这不是防患于未然……”李傃往旁边一歪,整个人都靠在了她怀里,“现在忽然很懂之前后宫里面那些妃子的心情,就生怕有一天容颜不再,宠爱也没了。” “那你要不要学一学后妃是如何争宠的?”江画拿着杯子喂了他一口酸梅汁,低头看他,酸梅汁是红色的,这会儿沾染在他的嘴唇上,便显得格外鲜嫩可口,“我保证不会像皇帝那么花心。”她用指腹抹过他的嘴唇,然后被他张口咬住。 柔软而湿润,还带着酸梅汁的一点点凉意。 “吃完饭你可以回去了。”江画往后靠了靠,她重新拿起旁边的扇子摇了两下。 燥热的一夜过去,清晨时候却意外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而凉爽起来。 雨下得大,不多时地上便有了浅浅的积水。 因雨大,园子里面的鸟儿歇在了廊下,安静地收拢着翅膀,大约是在等着雨停。 徐嬷嬷往窗外看了一眼雨势,又看了看天色,算着江画起床的时间,便带着侍女们到了水榭外面等候。 等了没多久,便听见里面江画起身的声音,徐嬷嬷走到门口去,问道:“娘子,这会儿要进来伺候吗?” 里面的江画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应道:“进来吧!” 得了这话,一行人便安静地进到了水榭中,在侧间备好了热水服饰,又退到了外面去。 江画在里间又过了许久才出来,看到侧间中这会儿只有徐嬷嬷等几个从宫里出来的人在伺候,面上倒是露出了几分轻快,道:“今天下雨了,倒是凉快。” “等会儿别出太阳就好,否则要比前几天还要热。”徐嬷嬷接了话笑道,“娘子今天想穿什么样的衣服?上回送来那几件新样子,还有件紫色的没穿过,今天想穿吗?” “今天也不出去,就找件简单的。”江画闭着眼睛先净面,然后从旁边徐嬷嬷手里接了帕子擦了擦脸,“等会早饭送些清淡的,记得之前庄子上还送了许多瓜果,索性就直接送点瓜果来当早饭?” “早饭准备了绿豆粥和芙蓉饼还有笋肉包子,瓜果等会让启悟出去再拉一车回来。”徐嬷嬷笑着说道,“中午娘子想吃点什么?刚过来的时候听启悟说厨房买到了一条好大的鲤鱼,还是活蹦乱跳的,今天要是娘子想吃,就让厨房给做了。” “好像也的确许久没吃鱼了,那中午就吃鲤鱼,让厨房看着做就行。”江画一边说着,一边在镜子前面坐了。抬眼看镜子,几乎是立刻便注意到了自己脖颈侧边的一处红痕,她顿了顿,便伸手拿起了粉盒往脖子上扑了两下,但显然这两下什么也遮盖不住,天热时候她也最厌烦往身上涂抹这些胭脂水粉,一时间便觉得烦恼,眉头皱了起来。 “上回还送了首饰过来,娘子没戴过呢,今天要不试试?”徐嬷嬷在一旁笑了笑,“我记得有几条项链的。” “拿来看看吧!”放下了手里的粉盒,江画看了一眼镜子,不太高兴。 这时,李傃就披着纱袍从里间出来了,他笑着看了一眼江画,示意徐嬷嬷她们先出去:“我给你做了一条项链,亲手做的。” 第130章 以身相许、都说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的 那是一条红蓝宝石花枝项链。 样式并不是常见的,看起来更像西域那边流传过来的,链子是细细黄金扭在一起,看起来是流光溢彩的样子,红蓝宝石镶嵌在大大小小的花朵当做花瓣,这些花朵便缀在链子上面,看起来像一条长长的花枝。 李傃小心翼翼地把这条花枝绕在江画纤细的脖颈上,她皮肤白皙,红蓝宝石便更衬得她肌肤仿佛发光一样。 “我就知道好看。”他低着头把卡扣合上,然后抬眼看镜子里面的江画,“喜欢吗?” “喜欢。”江画有些惊讶地看着身上这条项链,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李傃做的,“你怎么还会……还会做这个?” “那时候在围场,翻书的时候看到的。”李傃在她身后坐下了,带着几分回忆的口吻笑了笑,他轻轻地隔着衣服抚上了她身上那道已经愈合了的伤痕,“那时候什么都不能做,所以就给你做了这条项链。” 这让江画想起了秋獮时候的惊险——很奇妙,那明明也不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但这会儿想起来仿佛是上辈子那么遥远了。 “我欠了你一条命。”李傃认真地说,“如果当时不是你帮我挡了一下,也许我早就没命了。” “怎么可能……”江画摇了摇头,她不认为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但——她忽然又想起来上辈子时候李傃的意外身亡,语气便不那么肯定了。 “都说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的。”李傃笑了起来,他轻轻地靠在了她的肩膀上,“你让我报恩的吧?” 这话听得她笑起来,道:“你这算不算强行报恩?” “都以身相许了……”李傃给了她一记委屈的眼神,“就不能说点甜言蜜语吗?” “看在这么好看的项链的份上。”江画偏过头看他,想了想,便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这样行了吧?” 李傃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两下,他抬眼看向江画,正想说什么时候,却听见门口徐嬷嬷咳嗽了一声。 “娘子,赵官媒在前厅等着您。”徐嬷嬷如此说道,“娘子,您要去见她吗?” 李傃呆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徐嬷嬷,然后又看向了江画。 “怎么、怎么还有这个赵官媒的事?”他眼睛都睁大了,露出了一个泫然欲泣的委屈神色,“娘子,我们不是说好了……” 江画倒是一时间也没想到赵官媒这么快又上门来了,她看了一眼李傃,又看了看门口的徐嬷嬷,促狭地笑了一声:“郎君,昨天你不是说就试试么?” 李傃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几番想开口说什么,大约又想不出什么好反驳的话,最后只耍赖地又一头栽到了她怀里去,胡搅蛮缠道:“不行不行,我的清白已经给你了,你不能做那种翻脸不认人的……女人!” 江画被他抱得紧了,她是没见过这么能撒娇的男人,这会儿都有些不知怎么应付,只好捧着他的脸,好笑道:“可试试是你说的,又不是我逼你……怎么这会儿闹起来反而是你呢……” “那也不能试试就没了吧……我们从昨天到今天,难道不算身与心的结合?”丢掉了太子的包袱,只会撒娇耍赖的男人搂着她的腰,抬头看她,“我今天项链也送给你了,你刚才都答应我以身相许了,那个试试怎么还算的?!” “唔……”江画看了一眼门口,徐嬷嬷已经又退出去了,这会儿屋子里面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于是她便笑了笑,道,“你看你这样子,都不像你了。你以前做太子的时候不是这样吧?宫里不都说你稳重温柔,怎么还会撒泼的呢?” “我这哪里算撒泼!”李傃闷闷地搂着她不放开,“再说了,那都是给别人看的,我在你面前,自然是真性情不掩饰。” “那万一我喜欢那个温文尔雅的太子?”江画笑着把他拉开了一些。 “不可能。”李傃看了她一眼,语气郁郁,“彬彬有礼温文尔雅有礼有节,那样的结果就是你只会像看儿子那样看我,我早就看出来了。” 江画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被李傃勾住脖子拉着亲了上来。 气息交换,唇齿相依。 江画推开他,拿旁边的帕子擦了擦嘴巴,又凑到镜子前面去看了看,只见唇角都有些微微肿起来,只好拿胭脂来遮一遮。 身旁那人换了个姿势又缠上来,这回被她毫不留情地推开:“你知道有几个词特别适合你吗?食髓知味,不知满足。” “那让那个赵官媒走,不要让她再来了!”食髓知味的人哼哼唧唧,“你有我了,不需要别人了。何况谁能比我更好?这天下,就算我弟弟,他也不可能比我更好!” 对着镜子把嘴上的痕迹给抹平了,江画回头看他,好笑道:“好凶的小郎君,这还没进门就知道对着娘子吆五喝六了,要是真的进门,是不是就要作威作福啦?” 这话听得李傃眼睛亮了一下,他道:“那就是答应我了?意思就是不需要那个赵官媒了!”说着他就站起来,准备出去亲自打发那赵官媒。 江画愣了一瞬,伸手抓住了他那纱袍的袖子,眉头都皱起来:“你给我回来吧!你看看你这衣衫不整,还想出去打发谁?家里又不是没有人可以传话,和徐嬷嬷说一声就是了!” 李傃被拽着回来,脸上有几分警惕:“我怕徐嬷嬷他们为了你阳奉阴违。” “那让你身边的冯铎去,冯铎是跟着你的人,你总信得过吧?”江画起身在柜子里面开始翻找衣服,“你不能这么穿着个纱袍就到处跑,你之前让冯铎到前面去拿项链,怎么没让他给你带两套衣服过来?” 李傃听着这话,忽然心里觉得甜蜜起来,他乖乖地在旁边坐了,道:“那还是让徐嬷嬷去吧!万一冯铎说话阴阳怪气的,得罪了人就不好了。” 江画从柜子里面翻出了一件当时让冯铎拿来比尺寸的袍子,展开来递给了李傃,道:“你穿好了,把身上这纱袍脱下来,都没做好,底下的边都还没缝完呢!” “做衣服太辛苦了,以后还是让针线上的人去做。”李傃把纱袍脱下来,接了那件淡蓝色的袍子穿在身上,“反正内府每年还得给我送四季衣裳,不用你来操心这些的。” “不过是没事做的时候来打发时间。”江画把那纱袍随手拿起来挂在了旁边的架子上,“否则这烈日炎炎,在家里能做什么呢?” “今天没出太阳,雨也停了。”李傃往外看了一眼,“我们今天可以出去玩,昨天荷花还没看够呢,今天继续去看吗?” 江画也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昨天听说这边山上有个寺庙里面有双色莲花,要不去看看吧?不过还不知道那寺庙在哪里。” “这好办,先让冯铎他们出去问问就得了。”李傃说道,“等我们一起收拾好了,用了早饭,再慢慢过去。”顿了顿,他又想起了赵官媒,于是一本正经道,“那我先出去和徐嬷嬷说一声?” 江画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点了头。 徐嬷嬷在外面等了许久,终于等到里面出来了人。 她抬头一看,只见是换了一身衣服的李傃。 “与那赵官媒说,她事情办得好,只是这会儿娘子已经心有所属,不需要她再过来了。”李傃语气淡淡,“给过她的银钱也不用她还回来,叫她别再在吴州城说这事就行。” 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了李傃出来说这话,其中意思徐嬷嬷明白得不能更明白,于是她干脆利落地应了下来,便往前面去与赵官媒把这事情说了清楚。 只不过一天没见,这江娘子就已经找到了终身,赵官媒有些惊讶,但想到昨天画舫上遇到那男人,她大约也心里有数。 于是她笑道:“那娘子什么时候办喜事?到时候行六礼之类的事情直管吩咐一声,我来给娘子帮忙。虽说娘子没能看中我说的郎君,但能找到终身也是一桩喜事呀!” 徐嬷嬷想了想,只圆滑笑道:“到时候按照吴州城的规矩办喜事就来找你,不过我们郎君家礼节多,也许要按照北边的规矩来办呢!” 赵官媒笑着道:“无论如何都是喜事,便先向娘子道一声恭喜了。” 如之前一样送了赵官媒出门去,徐嬷嬷再转回来的时候,便见到江画与李傃两人在一起用早膳,还在商量着要去看什么双色莲花。 她在外面看了一眼,也没进去,只在外面候着。 等到里面早膳用完了叫了人进去伺候,她带着侍女进去,顺便回了赵官媒的事情。 把赵官媒那话复述完毕,徐嬷嬷便看到李傃朝着江画看了好几眼,顿时她便忍不住想要笑了——这看了一天看下来,是她们娘子占了上风,两人关系中乃是江画做决定,如此看来这喜事只怕难办的。 果然,李傃问道:“那娘子,我们要什么时候办喜事呢?” 江画笑答道:“不急,过些时日再说吧!” 李傃伸手去拉她的手仿佛想要得个肯定的答复,但最后被江画看了两眼,又闷闷地憋了回去。 “备车马,去看莲花。”江画笑着起了身,轻佻地捏了捏李傃的下巴,“你知道你表情像什么?像恨嫁的小娘。” 这比喻让李傃表情扭曲了一会,他咬了一口她纤细的手指,抬头看她:“那做夫君的为什么还不满足了小娘的要求?” 第131章 大结局、正文完 山中比城里凉爽。 下过雨之后,放眼看去是绿树阴阴,云雾袅绕,显得清新怡人。 马车缓缓走在山道上,周围安静。 行到山腰,才看到山顶上有寺庙檐角飞出,让人生出一番隐于山中的静谧和安详之意。 江画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又放下窗帘重新坐回到了茶几旁边,支着下巴看着面前的李傃煮水分茶。 分茶不似点茶,讲究的便是花哨的把戏,在宫中时候贵妃喜欢这些东西,她宫里面就有几个特别擅长分茶的宫女,能将花草禽兽栩栩如生地显现在茶汤之上,堪称一绝。 不过她对这些是没什么兴趣,一开始是因为从前她不识字也不懂这些琴棋书画的高雅,所以根本欣赏不来,除却惊叹便没有别的想法了,到后来虽然慢慢懂了一些,还学着玩弄了一些这些个分茶的小技巧,最后还是觉得这分茶对喝茶本身来说没什么作用,不过炫耀花巧,便也不怎么叫人弄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 但此时此刻看着李傃手中翻飞,茶水在他手下荡漾出白色的光泽,她一时间看得出神,目光落在他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上,久久没有挪开。 “送娘子一盏莲花。”李傃停下了手中动作,把手中的茶盏放到了江画面前来,“娘子赏脸看看,可还喜欢?” 江画猛然回神,低头一看,便见杯盏中一朵白莲盛放。 “喜欢吗?”李傃笑着又问了一遍。 “喜欢。”惊叹地把茶盏捧起来,江画忍不住回想了一番从前在贵妃宫里见过的那些,不由得觉得还是李傃这手艺更好更精致,这莲花仿佛都要妩媚几分,“仿佛真的一样。”她说道,“你怎么还会这个?” “有一年母后过寿,我想着要给母后一份特别的寿礼,便找了人来学。”李傃给自己随便倒了一杯茶,“不过学会了之后,还没来得及当众给母后祝寿,便被说这对太子来说是不得体的,所以后来也就私下给母后分过一次。”顿了顿,他似乎在回忆从前的事情,最后笑了一声,“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你还没进宫。” 江画看着茶盏连那朵白莲花,有些不舍得喝,便只捧着看,口中道:“我从前听说这不都是文人骚客才会的,又有什么不得体?” “大概就是觉得太子不应当在众人面前分茶吧?”李傃倒是不以为意,“不过现在不用管那些,我都已经不是太子了。”他抬眼看向江画,眼中全是柔情蜜意,“你喜欢就行。” 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来说喜欢,倒是让江画感觉有些些微的不自在,她低头看了看茶盏里的花,正想说什么,却被对面的李傃伸手来把花搅散了。错愕了一瞬,她抬眼看向了他,有些生气:“我还没看够呢!” “也不能喜欢它超过喜欢我了呀!”李傃蛮横地抬下巴。 江画无语了片刻,捧着杯子喝了口茶,把这搅散了的莲花喝到了嘴里,最后忍不住笑了一声。 沿着山路又行了约大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在山门前停下,再往上都是阶梯,马车便不能通行了。 李傃抱着江画下了马车,两人商量了一会儿便徒步往山上走,徐嬷嬷和启悟等人抬着两辆小轿在后面远远缀着,其余的人便留在了山门旁边守着马车。 雨后又没出太阳,风都是清凉的,这阶梯不算太陡峭,攀爬起来也是轻松。 不过两刻钟,便已经到了山寺的门口。 门口的小沙弥见到有人过来,便上前迎接,听说是来看莲花,便笑着引着他们一行人进去看花。 进去了寺庙中,果然便看到了养在殿前池子里面的双色莲花,一朵花同时有金红二色,又是佛寺之中养出来的,便多了几分神圣的佛性。 这山寺离吴州城近,当然也知道吴州城里才刚刚在过观荷节,他们寺中有这么罕见的莲花不是秘密,前几日就已经有文人骚客来看过,还三五成群吟诗作赋,于是这会儿僧人们对江画和李傃两人倒是见怪不怪,遇见也只是双手合十行礼便自然去做自己的事情。 江画认真看向了那莲花,倒是觉得有几分眼熟,仿佛见过一样。 只是回忆起昨天看到的那些,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看到。 这罕有的重瓣双色,不应当是见过又不记得的。 苦苦思索,又久久不得一个答案。 一边想着,一边跟着李傃的脚步走了几步,她抬眼扫到了一旁用细纱布缠好的莲花灯,忽然有了头绪。 “宫里面的莲灯是这样的吧?”她拉了拉李傃的手,低声问他,“重瓣的,我记得在宫里见过。” “宫里不是这样的。”李傃低低笑了一声,回握住了她的手,“宫里的莲灯制式都是单瓣,中间的莲心正好用来放蜡烛。” “不是吗?”江画歪了歪头,感觉记忆有些模糊了,但除了宫里的莲灯,她也想不起来哪里见过这种重瓣的莲花,“总觉得见过。” “是女施主与莲花有缘,所以才会心生亲切,觉得见过。”一旁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老和尚,脸上笑眯眯的,“这说明,女施主与佛有缘。不如进殿给菩萨上一柱清香吧?” 江画愣了一瞬,对上了那老和尚含着笑意的目光,鬼使神差一般点了点头,便拉着李傃往前面宝殿去上香。 这山寺宝殿中供的是千手千眼观音,殿中金身塑像,半跏坐于赤色莲台之上,宝相庄严,令人心生敬畏。 拈了一炷香,江画上前去在蒲团上跪下,跪下的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周遭一静,时空似乎在一息之间发生了变幻,抬眼时候,她眼前便出现了一盏莲灯——是她见过的,与外面池子里面那重瓣莲花极为相似的莲灯。 手中的那一柱清香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她手里捧着那莲灯,眼前所见是滂沱大雨。 四顾左右,看起来仿佛宣明宫中陈设——只是又不太像,她的宣明宫似乎并不是这么、这么寒酸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会是夜晚,也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喧嚣的风,她捧着手里的灯几乎茫然地往前走。 一步,两步,三步。 窗下那一丛被雨打湿的海棠映入眼帘。 她忽然认出了自己所在之处——的确是宣明宫,是上辈子的宣明宫。 低头看手里的莲灯,她见过这重瓣莲花灯,是在上辈子的时候。 那时候李章在宫里怀念皇后,从宫外寻了重瓣莲花进宫来养着,他悲天悯人地怀念,絮絮叨叨地诉说,他说这种重瓣莲花有重生之意,他只希望与皇后能再次相逢。 于是后来内府做莲灯,便做了重瓣的样式。 那时候她曾经捧着莲灯许愿,她希望用她一死,来换李俭的生。 然后她就在这个宣明宫中吞金。 或者莲花真的有重生之法,或者是因为菩萨也对她心生怜悯。 她看着莲灯中的烛火被风吹灭,然后弯腰放在了窗边的小几上,她回头看这个陌生的宣明宫,不由得去想她这叠加起来似乎长久又似乎弹指一挥间的两辈子。 重生对她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她此刻站在这里,重新审视她的一辈子,不再是悲观而茫然的。 她不再被命运推着走,她左右不了他人,但至少把自己的前途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她不用再把未来寄托在旁人身上,无论是父是夫或者是子。 当她不再依附旁人,便自然变得自由。 她的爱是真诚又没有桎梏的,她不必瞻前顾后,也不必再去计较旁人的眼光。 她微微笑了笑,忽然感觉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闭上眼睛再睁开,身边光影变幻,她看到旁边李傃正在拉她的手。 “怎么了?”她懒洋洋地笑了笑,就着他的手从蒲团上站起来。 “你跪了这么久,等会要不好走路了。”李傃弯腰替她掸了掸裙子上的皱褶,“去旁边禅房坐坐歇一歇吗?” “不累,再去外面看看花,然后就准备下山吧!”江画语气轻快起来,她伸手去拉了李傃的手,“我们在家里池塘里面也可以养一些这样重瓣的莲花。” “那等会找大和尚要点莲子回去种。”李傃跟着江画往外走,“唔,等会我多捐点功德钱,大和尚一定会多给些莲子。” “你相信莲花能让人重生吗?”江画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傃想了想,道:“也许真的能让人重生吧?不过我没遇到过,也不敢相信。” “要是你能有重生的机会,你想做什么呢?”江画回头看他。 “不知道。”李傃这次想了很久之后,认真地摇了摇头,“我总不能重生到我出生之前,然后不做太子吧?过去的遗憾有那么多,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抓住当下,与你共度将来罢了。” 两人说着话到了莲池旁边,池中的莲花盛放。 天空中乌云散开,一束阳光照射下来,那金红颜色在阳光下显得耀眼极了。 第132章 番外一、名分 快到年底时候,京中李傕一连来了三封信再加上一封加急旨意,让李傃回京城一起过年。 大约是之前李傃拒绝的时候是用了自己要和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起过年,而现在她还没给自己名分这个理由,第三封旨意到来的时候,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宗令李槅。 意思很明了,你赶紧带着你娘子一起回来,宗令当场在吴州给你记上你娘子的名分,别磨磨唧唧了。 于是李傃接了旨意,便直接来找江画了。 名分这两字,多半时候是女人计较得多——毕竟这世道上女人总依附男人过活,否则又如何会有三从四德的说法呢? 只是江画两辈子活到现在,对名分这样虚头巴脑的东西已经没了执念,如今她有身家有田地,和李傃之间有没有名分都过得快活,再者如果真的成亲,她是嫌那成亲各种繁复,所以也就一直拖拉着没有办。 李傃倒是想办,他已经把六礼之类全部备齐,却不敢太催——就怕催狠了,忽然他的亲亲美人儿眉头一皱发了脾气,说咱俩就不过是试试,你急什么?到时候惹生气了,也还是只能他自己来哄,所以便也只好先顺着江画的意思拖着。 不过这会儿拿着旨意,他不由得感慨弟弟果然是亲弟弟,虽然隔着万水千山,但还能领会到亲哥哥在婚事上的重重阻拦,这旨意这宗令,简直仿佛瞌睡遇到了枕头。 顺着回廊走到了后面的暖房里面,掀开帘子,扑面而来是浓浓花香,李傃抬头看,便见江画正和花匠一起给侍弄那些养在暖房里面正在盛放的鲜花。 见到李傃进来,那花匠上前来行了礼,然后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 在府中做事的下人们现在都知道了,只要两位主子在一起,就别在旁边站着碍眼,赶紧先退出去才是真的。 江画抬眼看向他,便踮起脚把手里刚摘下的一朵海棠簪在了他的发鬓旁。 “怎么这会儿过来了?不是说京中有旨意要来?”她笑着问道。 “旨意来了,便来讨娘子的同意。”李傃把江画圈在怀里,一本正经地说道,“圣上让我回京,我说要在吴州陪着娘子,没名没分的走了就没将来了……然后呢,圣上就把宗令给派来了,能立刻给个名分那种。” “……”江画抬头看他,好笑道,“那要怎么立刻给个名分?” “那当然是记上玉牒。”李傃亲了亲她的头发,“我觉得不错,就先记上玉牒,让我有个名分吧?” “这么轻易?”江画有些好奇。 李傃点头:“那当然了,不信咱们现在就过去找宗令。” 一边说着,他便带着江画从暖房出去,一路往前面去见宗令了。 如今做宗令的那位老大人李槅按照辈分来算是李傃的叔祖父,比李章还要高一个辈分,年近八十,好在身体硬朗,一路从帝京到吴州来也没受什么颠簸。 李章在位时候,宗室对李章都不太敢招惹,这位宗令战战兢兢也生怕自己做错什么,与李傃兄弟们都不敢怎么亲近,是在李傕登基之后,为了安抚人心封了一些宗室,彼此之间才关系变得缓和了许多。 这一趟拿了旨意跑到吴州来,还要破例给李傃还没举行仪式的王妃上玉牒,老头儿也没什么意见,他只想着这差事办好了,说不定自己那些没用的子孙还能挑两个出来得个爵位,怎么想都是个美差,至于破例不破例,这都是皇帝要求的事情,他一个宗令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正是这么想着时候,便见着李傃和江画携手进来厅中了,老头儿愣了一瞬,没能说出话来。 原因也很简单——他作为宗令,他见过李章的淑妃。 若他老眼昏花没看错的话,李傃牵着的这女人简直就和李章死去的淑妃一模一样? 揉了揉眼睛,老头儿感觉自己有点站不稳了。 李傃随手搀了老头儿一把,笑道:“江氏,吴州江氏。” 老头儿颤颤巍巍地站稳了,看了一眼一旁笑而不语的江画,又看了一眼面上笑容稳重的李傃,迅速地镇定了下来:“好相貌,殿下好福气啊!” 江画有些意外地看了这老头儿一眼,便见他已经让人抬着厚重的书册出来准备记下来,不由得挑了挑眉头。 老头儿没再多问什么,迅速地把这些应当记的东西全部记下来,便重提让李傃回京去过年的事情。 “圣上也是想与殿下兄弟团圆,您兄弟二人其利断金,才是一国盛事呢!”老头儿摸着胡子说道,“何况现在殿下有了王妃,应当让圣上见一见的。” 李傃挽着江画的手,轻快地笑了笑,道:“你们先回京去,我等快过年了再回去。” 得了这准话,老头儿也不再催促,便笑呵呵地带着人在吴州城有兴致地逛了两圈,采买了些特产。 江画倒是有些奇怪这老头儿为什么变幻如此之快,到了晚上时候,她趴在李傃身上,便忍不住问了起来:“这人以前见过我,今天没认出来吗?” 李傃亲了亲她,道:“你现在是吴州的江氏,又不是安国公府出身的那个奴婢江氏,不过同姓罢了。” 江画睁大了眼睛,正想感慨几句,还没开口就又被李傃拉着亲了好几下——她好不容易把李傃给推开,翻身躺在旁边又把被子卷在了自己身上,哼道:“别以为有了名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根本没有为所欲为。”李傃拉了拉被子,见完全拉不动,就伸手去咯吱她身上的痒痒肉。 两人笑闹起来,便又是闹到了后半夜。 老头儿办完事过了几日就启程先回京去。 等到快到腊月,李傃准备带着江画也去京城时候,江画连着几日食欲不振又嗜睡,请了大夫来看过,便发现她怀孕了。 有孕自然不能路上颠簸,他当然也不能丢下亲亲娘子一个人回京城去。 李傃想了想,还是厚着脸皮给亲弟弟写了信道歉。 京城中,李傕看着李傃的信,决定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他决定微服出宫一趟,亲自来吴州看看,他相信前淑妃娘娘·现他大嫂江画向来稳重懂大局的,唯一出问题的只可能是他亲哥,他亲哥沉湎美人香,一定已经堕落成为了一个见色忘弟的兄长。 第133章 番外二、弟弟来啦 李傕知道自己亲哥和江画在一起了这件事情之后,着实微妙了一段时间。 他倒是不怎么介意江画离宫之后再找个男人,若不是有规矩在,他都恨不得让宫里那群太妃们都各自出去寻找第二春——他从小跟着皇后身边,听着皇后说多了女人的不得已,原本便是觉得女人不容易,后来去豫州治理水患时候,又见过许多百姓之中,女人支撑起一个家庭的艰难,于是他并不认为女人一定要依附于男人。不过他也并不是喜欢逆势而为的人,尤其现在做了皇帝,需要顺势而为的时候更多,这些想法他便只是想一想,最多再琢磨着将来若是有那么个时机,他会就会来给予助力。 所以他不认为江画需要为他死去的父皇守一辈子,何况她已经改换身份,找个男人过一辈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那个男人是李傃,这就让他忍不住琢磨了一二。 首先他能肯定,江画一开始对他哥一定没什么兴趣。 从在宫里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了,江画对他们兄弟俩都很好,那是一眼能看穿的好——长辈对晚辈的好,哪怕他们年龄再接近,他都能毫不费力地看出那份几乎如假包换的母爱光环。 有这份长辈关怀在,她不可能对他哥有什么想法,他哥蹿到吴州去,她一定最先想到的是给他哥相看个女人家。 所以事实很明显,是他哥去主动招惹了江画。 这也就是他感觉微妙的来源了。 他哥是什么时候喜欢江画的呢? 大概不可能是出宫后。 出宫后才多长点时间?哪怕从江画出宫算起,满打满算再四舍五入再把小孩儿算虚岁的办法也用上,两年不能更多,就两年,中间他哥还有一大半时间在宫里呢,上哪去喜欢,隔山隔水在京城凭空喜欢一个出宫的江画吗? 这话说出去没人会信,就算他立刻变成三岁小孩也不会信。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哥当时在宫里的时候就喜欢江画了——这结论让他十分惊悚,虽然出宫后他们再没有身份辈分的约束,可当初在宫里的时候他俩就是有啊!他哥规矩了这么多年,一来就叛逆成这种样子,喜欢上父皇的妃子? 但对他来说,这件事情最惊悚的地方并不是这个错了辈分的感情的发生,而是他哥竟然可以这么叛逆。 若是从前他还是皇子的时候,说不定还要纠结数日,想着他哥是不是已经完全扭曲了,但现在大概是所处的地位发生变化,当他成为了皇帝,再回头看他哥当初做太子的处境,倒是也能理解一二。 如若是他是他哥,亲娘没了,亲爹把他视作威胁,底下还有个脑子整天想着乱七八糟事情不着调的弟弟,四面八方除却压力就是危险,那么这时候有一个人向他伸出援手并且表示关爱,那么他一定会对那个人回报一份感情。 他哥对江画,便就是这样的回报。 只是他哥显然比他更有报答的诚意,直接把整个人回报了过去,不愧是做了多年太子的人——这样对比一下,他这个曾经的吴王简直庸俗,他只想到金银财帛,可没想到以身相许。 简单把京中的事情料理了,他也没带太多人,便换了平民装扮直接出京往吴州来。 一路快马加鞭,到吴州城时候也不过四五日的工夫,这么匆匆忙忙看过来,又让李傕对他已经没了的亲爹感官改变了许多。 人都是矛盾的,大概这一点在他亲爹李章身上表现得格外突出。 当他做皇子的时候,能看到的多是李章作为父亲的一面,他无从评价,对他的母后他的父皇看似深情实则薄情,对他们兄弟俩亦然,对待宗室是防范且戒备,对外戚是一边用一边打,玩弄权术制约平衡,总之不是什么好人。 当他做皇帝了之后,就能看到李章治下的江山,几乎可以称得上海晏河清、太平盛世。 李章留给他的江山是稳固且繁荣的。 所以他才能这么轻易地放下朝中的事情离开帝京往吴州来。 但尽管如此,他也并不会为当初和李傃那一场合谋有什么后悔——人的确是矛盾的,当他是皇帝他要心怀天下,可他与此同时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能做的,也就是时时刻刻记得李章的下场,避免将来自己也走上了同样众叛亲离的下场。 这么胡思乱想着便进了吴州城,然后来到了江宅前。 对着那匾额上龙飞凤舞的“江宅”二字,李傕没由来地有一种他亲哥怕不是入赘了的错觉。 上前敲门,再亮明身份,进到了宅子里面,见到了李傃和江画,他对上了他亲哥的带着几分炫耀的目光,带着几分疑惑地挑了眉。 “陛下怎么突然来了?”江画是完全没想到李傕会来的,“快过年了,陛下这会儿出京,京中那么多事情没有陛下主持可不行呢!” “嫂嫂。”李傕无视了李傃,诚恳又坦然地看向了江画,“回京城一起过年吗?” 江画有些尴尬地回头看了一眼李傃,然后才道:“原本就应当回京城一趟的,只是我身子不适……却不好在路上颠簸。”顿了顿,她思索了一会儿,又道,“不如就让你大哥跟着你回去吧?” 李傃在一旁眼睛睁大了,连连表示拒绝:“不行,你怀孕一个人呆在吴州吗?不行不行!” 李傕情不自禁扫了一眼江画目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起伏的腹部,又若有所思看了一眼他亲哥李傃,眉头微微皱了皱,脸上都是不赞同:“嫂嫂,你不能纵着我哥这么胡搅蛮缠。” “???”李傃满脸迷惑地看向了他弟,“我哪里胡搅蛮缠了?” “就算算上我让宗令过来一来一回时间——我侄儿这时间算一算。”李傕摇了摇头,“嫂嫂,你太心软了,一定是我哥诡计多端的缘故。” 李傃明白了,他弟过来就是专门报复他不回京和他一起过年的,瞧瞧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的语调,仿佛他不是他亲弟,反而是江画她娘家人一样,简直就是挑三拣四的小舅子嘴脸。 一旁的江画看着他们兄弟俩,哑然失笑。谁能想到李傕千里迢迢过来,是专门来挑他哥的毛病呢?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们身份地位已经发生改变,李傕能有这样的举动是能说明他对李傃的兄弟情谊没变,并不会因为他现在做了皇帝就对李傃有了别的想法。 “我让太医院擅长给妇人小孩看病的太医派两个过来给嫂嫂照看身体。”李傕见李傃哑口无言了,便转而看向了江画,“嫂嫂有孕,的确不应当路上颠簸,今年不回去过年,明年就带着侄儿到京城来住吧?离得近一些,也有个照应。” 李傃和江画对视了一眼,他笑了笑,道:“明年带着你侄儿回去过年,住就算了,京城住了这么多年,看腻了。” 李傕撇了撇嘴,道:“长嫂如母,嫂嫂回京还能给我看个皇后什么的呢!” 这话就听得李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礼部等着给你选皇后呢,别给你嫂嫂找事做。你是皇帝了,应该好好在京城里面,别来打扰我和你嫂嫂美满的快乐生活。” “我不管我不管,你还是我大哥呢,我就你一个大哥,你离得远远的,别人都要猜测是不是我对你不好了!”李傕理直气壮,“我给你封亲王的旨意已经下了,王府修好了,就等你回去。” 江画笑了笑,出声打了个圆场:“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陛下一路过来也没休息好吧?不如先去休息一会儿换身衣服,一起来吃午膳吧?” 李傕哼了两声,又瞥了一眼李傃,道:“还是嫂嫂疼我。” 李傃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起身拎着他就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回头看江画,道:“等会要是我们没回来,你就先吃,不用等我们了。” 李傕朝着江画做了个鬼脸,乖乖地跟着李傃出去了。 这两人出去,厅中便安静了下来。 江画起身来走了两步,在窗边停下来,看了看养在小几上目前还像个大蒜一样的水仙,忍不住向旁边徐嬷嬷笑道:“陛下倒是和从前比没怎么变。” “毕竟是亲兄弟呢!”徐嬷嬷道,“何况陛下当初做皇子时候便开朗,与郎君兄弟关系极好,若不是这样,老早就……” 这话徐嬷嬷没往下说,但江画是明白的。 若李傕和李傃关系不好,那时候李章把李傕抬起来想让他们兄弟相争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反目了。 不过她不想回京城,离京城远,便离那些权谋政治远,便也远离了尔虞我诈阴谋诡计,她好不容易才从皇宫出来,可不想回去再体会一次。 现在李傕还是孤身一人,等到他将来有了皇后有了妃子,有了皇子有了公主,李傃和她在京城便是最尴尬又最惹眼的存在。 所以她想,李傃应当也不会想回去的。 午饭果然没等到他们兄弟俩回来,江画自己随便吃了一些,便去休息了。 到了下午,李傃带着一身冷风寒意从外面回来,腻腻歪歪地把还在睡觉的江画给拍了起来。 “再睡晚上就睡不着了。”他无耻地把冰冷的手贴在她的脸上,“快起来啦!” 把他的冷手拍开,再浓的睡意这会儿也消失殆尽了,江画慢吞吞地从被子里面钻出来:“你吃午饭了吗?” “当然吃了。”李傃把旁边熏笼上的衣服递给她,“我让他过两天就回去,明年的事明年再说。” “没生气?”江画接了他递过来的衣服穿上。 “他有什么好生气的。”李傃哼了一声,“他以为我不回去是有人在我面前说了不好听的话。”说着他又有些低落了,“你说是不是做了皇帝,心思就会变多了?” “你能说出这句话,就说明你的心思不比他少。”江画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虽然带着笑,但眼中还是有几分失落,于是换了个开玩笑的语气,“要不你去哄哄他,问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李傃不高兴地看了她一眼,道:“你都不哄哄我,问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那不是陛下金口玉言的旨意,说了让我对你严格点,不要那么心软么?”这就是纯粹的玩笑了,江画伸手捏了捏李傃的下巴,“怎么,你这俏郎君又想恃美行事,胡搅蛮缠?” 李傃哼哼唧唧地抱住她,道:“我就胡搅蛮缠了,你难道还要赶我出去嘛!” 江画笑着也抱了抱他:“今天先不赶,万一要是赶你走,你去京城了就不回来了怎么办?” “不去,我才不去。”李傃把下巴搁在江画的肩膀上,“到时候让咱儿子去京城,我觉得让咱弟弟帮我们养儿子挺好的,你觉得呢?” 江画“噗”地笑了一声,道:“将来你要是舍得,你就送。” 李傃想了想,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道:“我肯定不舍得,还是算了吧……” 两人腻歪着说起了这些将来还没影儿的事情,倒是一时兴起,说到了快天黑的时候。 正厅中,李傕拦住了要去喊他们过来用晚膳的下人,不太开心地给自己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心里给李傃记了一笔,决定只要李傃将来还在吴州,南边有事情就统统让他去做。 第134章 番外三、李俭·郑婕妤 1.李俭 重生了一次,李俭觉得自己的日子似乎并没有如他想的那样顺风顺水。 也不知是为什么会有阴差阳错,他不再是江画亲生的而变成了抱养,大约也是因为这样,她对他再没有上辈子时候的嘘寒问暖拳拳爱护。 这样落差,心中没有失落是骗人的。 尤其是他努力弥补过了好几年,最后得知他并非亲生的时候,心情便是说不出的酸涩,他似乎有一些明白上辈子时候江画的感受。 只是他感受并不深,因为很快江画就在宫中变故中去世了。 这是他第二次和江画分离。 也是第二次为江画披麻戴孝。 似乎他和江画注定了就是这样会分开的结果,无论是亲母子还是养母子,他和她就是没有这种母子缘分。 不过作为一个死过一次又重新活一回的人,他已经对这样缘分看得很淡,他这一次虽然还是皇子,但宫中局势已经变了,他没能占到先机,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从龙之功之类,就算想要努力一二谋得出头时机,可李章之后去得那么快,上位的人从李傃变成李傕,他倒是有些庆幸自己这次还是因为母孝二字锁在了宫里。 着实又是有些奇妙的,上辈子他不太情愿地为江画守孝,所以逃过一死,尽管当初的他并不领情,但现在回头去想,便觉得江画那时候真的对他是真正的母子之情;这辈子他又给江画守孝,又逃过了一次宫廷中的政权更迭,哪怕不是亲生,他也得领这份情。 仿佛两辈子下来,他对江画还是亏欠。 不管外面怎样变化,他在建福宫里按部就班地过着日子。 有时他也听着宫人说前朝的事情,听说了李佾虽然被褫夺了楚王的爵位,但小命还在,在京郊给他圈了块地方让他建府,没有再给爵位,也没叫他出京。 他的三哥和五哥,两个曾经在宫里面都没人提起来的皇子,他们俩倒是在李傕手里得了郡王的爵位,同样也是在京中赐下府邸,还叫他们分别把自己的生母接出宫去奉养了。 至于他自己,年纪太小,还不能够出宫建府,还只能留在宫里面。 两辈子看来李傕其实没什么很大不同,只要不忤逆他,他就能在表面上对自己的兄弟们一视同仁,当然了如果像他上辈子那样还想着谋逆,大概也就还是落得一个不得好死。 而之所以说是表面上的一视同仁,则是因为李傕对李傃,那才是真正的兄弟情。 李傃以太子的身份登基为皇帝再禅位,禅位之后李傃拒绝了所谓“太上皇”这种称谓,也拒绝了所有要给他保留的爵位和尊荣,一径出京去,他是退得毫无保留,以从前李俭对李傕的看法,李傕应当是接受得理直气壮的,因为李傃做的就是他心里所想的事情,然而却并非如此。 李傕追着李傃给爵位给尊荣,甚至还帮忙李傃追王妃,让宗令直接去吴州记玉牒,让太医去给李傃的王妃照顾孕期。 再对比一下李傕是怎样对他们在京中的兄弟几个,便太能知道怎样才是真正的兄弟情了。 有了这样的区别对待,当然心中也有不平衡,但只要想想上辈子自己作死的下场,他也就平静下来,这多出来的一辈子就当是白捡的,既然雄心壮志用不上,便也就庸庸碌碌过一辈子了。 一晃一年过去,又是过年时候,李俭起身后从建福宫出来,往前头的乾宁宫去。 今年过年格外隆重一些,据说是因为李傃从吴州回来了,还带着王妃和世子,李傕十分高兴,就命人大办了除夕的夜宴,还让人在宫门口堆了火山,要与民同乐地去看什么傩戏。 他对这些事情兴致缺缺,也不想看李傕表演和李傃兄弟情深的样子,奈何他是没什么自主的权力,只能听从。 进到了乾宁宫中,他一眼就看到了被李傕拉着坐到了上首的李傃,李傕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婴儿大约就是李傃的世子。 上前去行了礼,李俭按照规矩在旁边坐了,再一抬头就愣在了当场——他看到了江画,就坐在他的对面,她穿着的是亲王妃的礼服,妆扮十分妩媚,此刻就只是坐在那里,就已经把这殿中所有的女人的光彩给盖过了。 可是……江画不是已经没了吗? 他带着几分迷惑地看向了身边的宫人,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位……是明王妃吗?” 宫人给了肯定的答案:“是,那是明亲王妃江氏。” 江氏……也是江氏…… 他几乎就能肯定这个江氏一定就是江画了。 他抬眼看向了江画,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他能说什么呢?上去喊一声娘亲? 这殿中这么多人看到她,从前那么多人见过淑妃娘娘,他们都不说话,难道都是瞎子,都看不出来是同一个人? 不知为何,他心里又泛起了一些酸涩。 大约是因为——江画现在一定是比上辈子更好的结局,而他只能随波逐流地过一辈子。 2.郑氏 李傕登基之后便依着旧例处理了李章的妃嫔们。 有子的妃嫔,让其子出宫建府然后奉养,比如三皇子和五皇子的生母。 无子的妃嫔,挪到千秋殿中去,那里历来是奉养太后太妃的地方。 如此一番腾挪,最后留在千秋殿中是以贵太妃崔氏为尊,底下便是郑氏这种太妃了。 说来是有些讽刺的,在李章活着的时候,她们多是没能挣得一个嫔位,李章没了以后,倒是李傕爽快地给她们都把位分升到了妃位,但却已经是没有用处的位分了。 经历过李章生前那一段天降的祸事,郑氏倒是安分下来,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那时候若不是突然一场大火,又李章又突然病重,后面是李傃来处理这些事情,恐怕她早就已经丢了小命,现在能活着,虽然困在宫中哪怕一辈子都出不去,她也觉得满足。 何况——她还能看着贵太妃痛苦又无法纾解的样子。 原本李佾若是没闹出那种事情来,贵太妃如今就能和李佾一起出宫去,逍遥自在地由儿子奉养了,可奈何李佾现在丢了王爵,身上只有个宗室的名头,根本没有资格来奉养贵太妃,所以崔氏便不得不留在宫里,和她们这群没有子嗣的太妃们一起数日子。 进了千秋殿后,每个女人都老得飞快。 明明都还是花一样的年纪,不过数月下来,就已经憔悴得脸上都生了皱纹,头上添了白发。 李傕并没有亏待她们这群太妃,四时八节还有各种礼物送来,衣裳头面都不少,只是日子没了盼头,人便会觉得活得艰难。 也许是过了一年——又或者是两年三年、四年五年,郑氏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了,只又是一年除夕的时候,她们这群人在千秋殿里面过节,又看着前面乾宁宫那边的烟花,不由得回忆起了当初李章还在的时候。 “这烟花比不得景平年时候的。”贵太妃说道,“你进宫那年的烟花也比这个做得好。”这么几年过去,她对郑氏也没了从前的针对和厌恶,语气都平和起来。 景平年间,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她都不记得了,她也根本想不起来她进宫那年有过什么好看的烟花,可她还是顺着贵太妃的话点了点头,道:“那应当还是如今的陛下不怎么喜欢弄这些吧!” 这一天晚上,郑氏忽然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进宫之后风光无限,不多时就封了丽妃,在宫里不管什么淑妃贵妃,统统都在她之下,她是李章最心爱的女人,她甚至接连生下了两个皇子,整个郑家都跟着她的荣宠鸡犬升天。 她在梦里笑得肆意,可忽然之间她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眼前还是一片萧然。 只不过是梦,她梦见了她曾经梦想过的一切,那么真实,真实得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第135章 番外四、世子 江画和李傃的长子在出生后不久就得了李傕的旨意,直接被封了世子。 来吴州宣旨的,能算是个老熟人——以前在东宫就跟着李傃的陈品。 陈品是自告奋勇要来吴州的,他这一年忙碌,都没时间来看李傃,更无从得知李傃找到的王妃到底是什么样子,这会儿连世子都出生了,他便死乞白赖地求了李傕,得了这差事,兴高采烈地往吴州来了。 到了吴州,进了江府,再看到江画,陈品呆了好久,最后挤出了一句:“娘娘?” 江画倒是见过陈品,之前她因那西戎公主受伤在围场养伤的时候,和李傃身边这个陈品见过几次,但这会儿是没想到会突然听他喊了一声“娘娘”,因为此娘娘一定非彼娘娘,他多半还在认她是淑妃。 一旁的李傃很是无语地看了一眼陈品,抱着儿子上前去,举着儿子的腿踢了陈品一下:“看看世子,是不是很壮?” 陈品被小世子一脚踢清醒了些许,又茫茫然地看了一眼江画,这会倒是缓过神来了:他的太子殿下出息了!竟然一出手就这结果,难怪连皇帝都不当!分明就是爱美人不爱江山! 李傃看着陈品脸上这变幻的表情,大概能猜出他肚子里面在琢磨什么乱七八糟的,于是又让儿子给了他一脚,道:“快宣旨吧!接旨了你就可以回京去了。” “殿下不留我在这里住几天的吗!”陈品被小世子的连环踢和李傃这一点都不客气的话伤心到了,“我千里迢迢,惦记着殿下和小世子,自告奋勇来宣旨,殿下不感动吗?” “感动感动,那让你抱抱小世子,行吧?”李傃把儿子塞到了陈品怀里,“这是本王对你的肯定,不是谁都能抱小世子的。” 陈品被小世子塞了个满怀,好在他在家是抱过自己儿子的,不至于手忙脚乱。他认真看向了小世子,便见他眼睛又大又黑,皮肤白皙细嫩吹弹可破,乖乖地被自己抱着,竟然没哭? 小世子忽然被自己亲爹塞到了一个陌生人怀里,倒是也没立刻嗷嗷大哭,而是带着几分好奇地看向了这个陌生人,辨认了一会儿之后,辨认出的确不是熟人,小世子嘴巴一瘪,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 这哪里是不哭,是先看看是谁再哭罢了…… 陈品使出浑身解数又哄又颠,小世子根本不买账,于是他只好抱着小世子想要还给李傃了:“殿下……这……” “谁弄哭的谁哄好。”李傃抱着双臂根本不接,“你把我儿子弄哭了,你来哄!” 陈品傻眼,他都想跟着小世子一起哭了! 他的殿下怎么成这样了,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啊! 一旁的江画看着这情景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示意旁边徐嬷嬷过去把小世子抱过来,然后起了身,道:“我先带着儿子到后面去,你们在前面忙吧!” 李傃听着这话,飞快就凑到了她身边去:“等会要是到了饭点我没过来,也不必等我了。” 江画笑着应了下来,又和陈品点了点头,便带着一行人往后面去了。 陈品在一旁目送了江画这一行人消失在后面,然后才看向了李傃,从怀里拿了李傕的书信出来给李傃,口中忍不住道:“殿下,您将来要带着王妃回京么?” 李傃接了信,漫不经心地拆开,口中道:“明年过年应当会回去一趟,之后就还是在吴州。” “您不打算回京常住啦?”陈品问道。 “回去做什么?做个尴尬人?让陛下和大臣还有宗室都看我不像个人?”李傃看了他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怎么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怎么做官呢?小心你这辈子就在这个职位上再升不了了!” “陛下不是先帝,一定没这么想的。”陈品说道,“陛下是盼着您能在京中的。” “你不懂。”李傃一边看信一边笑了一声,“我在吴州就很好,将来世子长大了,或者世子有了弟弟,我就把他们兄弟都送进宫去。” 陈品沉默了一息,倒是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小世子李苗五岁的时候,李傃在家给他过了生辰,然后便亲自带着他上了船,往京城去了。 江画没跟着一起,是因为正好又有了身孕,便留在了吴州。 五年过去,京中的李傕已经有了皇后,皇后也已经为他诞下了长子,情形已经与之前完全不同了。 也正是因为李傕的长子都已经三岁,要准备开蒙,李傃才下定决心忍着不舍也要把自己的李苗往宫里送了——有些事情他和李傕可能都不在乎,但奈何旁边的有心人太多,无论多好的关系都经不起天长日久的挑拨,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拿出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确没有异心。 怀着这样的心思到了京城,进宫见到了弟弟,然后把李苗交给了皇后,还顺便见了见现在的皇长子李荻,接着和李傕一起在京中玩赏了几日,再和儿子约定了过年的时候一定来看他,最后就坐船回吴州了。 上了船,又带着几分留恋地朝着皇宫的方向看了一眼,与码头上代替李傕来送自己的内侍们挥了挥手,他命船只起航,然后钻进了船舱里面准备独自思念一下自己才五岁的小苗苗…… 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一个软软糯糯甜甜的声音在喊自己:“伯父……” 李傃一惊,急忙回头看去,便见着皇长子李荻正抱着个布老虎乖乖地坐在他的床上??!! “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李傃先往外看了一眼船开到哪里,然后一把捞起了李荻就往外冲,打算让船立刻掉头回码头上去。 刚出船舱的门,他正要喊人,李荻掏啊掏从布老虎后面摸出了一封明黄的圣旨,啪地糊在了李傃的嘴巴上。 “父皇给伯父的。”李荻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李傃,“父皇说伯父要带我去吴州玩!” 李傃要晕过去了,他单手抱着李荻,另一只手把那个皱巴巴的圣旨给抖开,还真的是李傕的笔迹,底下还盖了玉玺,上面就简单几句话,让他带着李荻回吴州去,等过年的时候带回来就行。 这真的是…… 李傃有那么一瞬间松了口气,又忽然觉得心酸。 若不是生在帝王家,他们兄弟俩何至于如此呢? “伯父,我们什么时候到吴州呀?”李荻丝毫不怕生地抱住了李傃的脖子,“父皇说伯母特别漂亮,伯母是不是比母后还漂亮?” 李傃叹了口气,左右看了看船上的人,没有回答李荻的问题,而是问道:“你的奶嬷嬷呢?你身边伺候的那些人呢?你亲爹不至于就单独把你一个人丢船上来了吧?” 李荻眨了眨眼睛,糯糯道:“我不知道。” 李傃和侄儿四目相对,相互无语了一阵子,他把抖开的圣旨交给小孩儿拿着,然后抱着他到船舱底下去找了找,果然看到了应当照顾李荻的那一大串宫人,他们正和他带来的那些人一起说话。 看到李傃找过来,他们便露出了然在心的笑容来。 李傃松了口气,和他们随便问了问李傕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得了和圣旨上一样的答复之后,便抱着李荻重新上到甲板上了。 “伯父,这条河好长啊!”李荻露出了惊讶的脸——和他的李苗有那么一些相似。 “是的,你伯母特别好看,比你母后都漂亮。”李傃答非所问地说道。 小孩儿再早慧,也扛不住这种答非所问,李荻迷惑了一瞬间,便把这话抛在脑后,快乐地看着两岸风光,连连发出感慨。 回到吴州,江画扶着腰看着李傃带回来这个小孩,脸上迷惑极了。 “呃,皇长子。”李傃抱着李荻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跟着过来玩,过年的时候还回去。” 江画看了看李荻这丝毫不认生的样子,大概已经猜到这中间奥妙——她可以相信李傕和李傃这兄弟俩这辈子都能安然相处,到下一代也或者也不会有什么意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