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淦!金主他和我有仇?》作者:麻辣烫多醋 文案: 在淡水紧缺的东海市,没有正经工作的货运小哥兼地下摩托车手李云祥,为了市民的正常生活以及个人的英雄理想(大误),在德兴集团三公子敖丙的默许支持下,走上了行侠仗义走私淡水的道路,原以为能抱着金主大腿,舔着金主的盛世美颜爽歪歪地混一辈子,没想到爱情来得像闪电一样突然,更突然的是,正在他纠结如何跨越地位的差距与身份的障碍成功上位,收获和金主甜甜的爱情时,他成了哪吒…… 敖丙:哪吒,此仇不报,我枉为龙王三太子! 李云祥:哪你大爷!你瞎啊,我是你家娇娇!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古典名著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云祥+敖丙 ┃ 配角:东海市众人 ┃ 其它:哪吒重生 一句话简介:李娇娇攻略东海富二代 立意:做自己 ================== 第1章 钢铁玫瑰 “我说过,再有下一次,就打断你的腿。” 李云祥总觉得喜欢按他脑袋的那个保镖长得像个歪嘴王八,喜欢拧他胳膊的那两个动不动就翻眼珠子,好像沙滩上缺水的黄鳝,至于面前说话的这个,是德兴集团的三公子敖丙,今儿不是他第一回被抓,也绝不会是最后一回,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更何况是他这种提着脑袋干走私的。 他使了个巧劲儿,甩开那两个扭着他胳膊的黄鳝保镖,脸贴在坚实的红木办公桌上,朝后瞟了眼还死按着他后脖颈不松的蠢王八。 “你们先下去。” 王八听见少爷发话,不情不愿地瞪了眼被他抓住的小子,知趣地领着手下退出了房间。 李云祥松松肩胛骨,揉了揉差点被人拧断的脖子。 隔着一张大桌,德家三公子好整以暇坐在面前,嚣张的眉眼,跋扈的姿态,从头到脚浑然天成的贵气逼人,贼他妈顺眼。 李云祥绕过沙发,熟门熟路转进浴室,果然瞧见浴缸里水还温着,他大咧咧扒光了衣服,还不忘回头冲主人咧嘴笑,“借你的水先洗洗,老子都一个多月没洗澡了。” 敖丙身上的浴袍未干,额前一缕银发还在滴水,胸前敞露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主人离开座椅,端着一杯加冰的威士忌慢腾腾走到浴室门口,“你当这里是自己家啊?” 已经被用过一道的洗澡水还带着主人身上的香气,李云祥在久违的清水里撒了一通欢,没脸没皮一面搓灰,一面忝着脸实话是讲,“我倒希望是我家,可我没那个命啊。” 主人嗤笑一声,嫌弃地瞥了眼他边搓边掉泥的胸脯,转身走回客厅,站在硕大的落地玻璃窗边,望着东海市灯火辉煌的夜景。 李云祥洗完出来,湿漉漉的脑袋甩了主人一身水珠子。 敖丙膈应地蹭了一下脸,“怎么不脏死你呢?”他说着急于跟对方拉开距离,径直走到沙发上坐下。 李云祥跟上主人的脚步,“我的三公子,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城里的水有多金贵?吃都不够,还舍得拿来洗澡啊?”他伸手拿过主人放在茶几上的酒杯,上好的威士忌,仰头灌得一滴不剩,一口好牙把浸了酒的冰块嚼得嘎嘣响。 “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真想让我打断你的腿。” 李云祥是不怕被人打断腿的,况且要打早打了,德家三少爷的脾气他摸得门儿清,你要跟他顶,那事儿没完了,对付这人吧,没别的法子,就得哄。 他凑近了些,只觉一丝清冽的冷香自鼻端蹿入肺腑,李云祥问起重要的事,难得正经,“淡水每天的供应量不能再多了吗?” 男人仰靠进沙发里,“父亲给我的水量也很有限,我负责的区域不算大,每月用水的缺口却最大,你们做的那些事情,我已经睁只眼,闭只眼了。” 李云祥想起老李那副臭脾气,“你的数差这么多,你爹……骂你吗?” 敖丙斜了他一眼,“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我记得,从前咱们这里也不缺水啊,小时候我跟我哥还在河里游过泳,捉过鱼,你说那么多大江大河,溪流湖泊怎么会在一夜之间都枯竭了呢?” 敖丙另外拿了一只酒杯,给自己添了一口酒,“不知道。” “你们德家这么大的财力势力都查不到原因?” “我比你更想知道。” 李云祥叹口气,“算了,算了,虽然少是少了点,起码每天还有得用。” “你大哥跟你说了吧,现在在严查走私。” “哪天不严查?” “这次不一样。” “好好好,不用干活我还歇了呢。”李云祥朝对方伸手,“我车呢?” “什么你的车,是我的车。” 李云祥服服帖帖,“是是是,你的车,你喜欢的,就是你的,借我骑骑,成吗?” 对坐的人扔给他一串钥匙,“滚吧。” 他接住自己的车钥匙,瞧着对方似笑非笑的嘴角,突然想跟人商量件事。 既然这么喜欢我改的车,不如干脆喜欢我算了,我都是你的了,要什么车没有啊? 作者有话要说:电影emmm不知道大家看了没,最近嗑到了这俩hhh,不长已写完 第1章 乱世浮屠 改装过的重机车在发动机的轰鸣中飞出华灯璀璨的富人街区,眨眼蹿入城市另一边纵横交错的暗巷,萦绕在肺腑间的一丝冷香渐渐被周围旧工厂的铁锈气,沟槽里腐臭的土腥气,空气里的汗酸,还有风中又苦又咸的尘土沙砾吞噬淹没。 身后那片斑驳绚烂的光影下是真正的上流社会,世道再怎么乱,那里依旧灯红酒绿,歌舞升平。 以德兴集团为首的四大家族掌握着这座城市的一切,包括水。 东海市缺水,贫民缺水,富人同样也缺水,但富人缺水只不过是庭院里的鱼池干了,公馆里的喷泉停了,私人泳池的存水量少了,不像他们这些普通人,一滴水要省成两滴来用,一口水要分成两口来喝,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不仅要负担沉重的税收,还要拿来购买水币,更糟糕的情况是,很多时候即便揣着水币也不一定能兑足一家人每天的生活用水。 打李云祥记事起就跟老李,还有大哥李金祥一起生活在东海市,他第一次见到德家三公子是在多年前的一个晚上。 那天他刚跟老李吵了一架,出门又碰见给水处的派水员办事死板,还态度蛮横,水箱里分明有水,那家伙却多一滴也不肯给。 也许是被怒气冲昏了头,也许是急于想证明给老李看,他李云祥不是个游手好闲,一无是处,只会到处惹麻烦的窝囊废,那天晚上他开着刚刚改过的新车,来到附近的一处供水站,趁着巡查换岗的间隙,一怒之下毁了水站的闸机。 这事儿其实不难,德家的巡查虽然严密,却也总有可乘之机,况且,他有这念头早不是一天两天了。 警报响彻了半边天,德家的人来得很快,他仗着自己的车跑得快,还勾着身后的追兵绕了大半个东海满世界兜风。 但有句话,叫乐极生悲。 他自信那帮蠢货一定追不上自己,不想车子油料耗尽,最终被一辆高档豪华轿车逼停在城西那座废弃工厂的仓房外。 那是他这辈子最狼狈的一回,追上来的保镖都是狠角色,个个下手不留情,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被人当场打死的那一刻,那帮人却忽然停了手。 围着他的打手主动散开,他吃力地挣开被血水糊住的双眼,在刺眼的灯光中看见了一个朦胧的影子,听到那群手下毕恭毕敬叫他“三公子”。 那人没轻没重,差点一脚踩烂他的脑袋,夜风里有烟灰落下来烫了他的脸,他却恍惚嗅到了东海海潮那汹涌狂暴的气息。 “逞英雄啊,小子,你很能耐嘛。” 他知道眼前没活路,直管嘴硬不服输,“有种你弄死我。” 他听到一串冷酷的笑声,含着些讥讽,带着些愤怒,“我弄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呵,德兴集团有权有势,整个东海都是你们说了算,我们只是想多分一口水,讨个活路都不行吗!”他的脸碾着身下粗砺的水泥板,细碎的石子扎进肉里,硌得他生疼,脑袋被人死死踩在脚下,他看不见那人的神情,只有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指间香烟的那一点红火在风中明明灭灭,眨眼就被夜风吹剩一个尾巴。 “你以为你做了一件好事,今夜就是英雄了?” 他听着城里四面八方传来的欢呼声,叫喊声。 是件好事,不是吗? 至少大家今晚都能取到水了。 那人没有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弄死他,或许在对方眼中,他连只蚂蚁也不如。 不可一世的德家三公子临走前只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车不错,我喜欢。” 李云祥在海边停下摩托,摘了头盔,浓稠如墨的海水在夜风里推开层层白浪。 那晚,他真的做了一件好事吗? 并没有。 相反,因他一时冲动导致民众争水,城中发生了大规模的骚乱,军警以及普通市民在混乱中死伤众多。之后,又因为要修复被他毁坏的水站闸机,导致城区内大面积停水。 而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德兴集团三公子因为辖区内这件影响极度恶劣的事件,在四大家族议庭上被德老板当众斥责,连管辖区域也被划走了将近一半。 自那以后,他就知道李云祥这辈子都成不了英雄了,逞英雄容易,可逞英雄的后果不是他一个普通人所能承担的。 再后来,他跟一帮兄弟打着运输所的招牌干起了走私的活计,老李说是歪门邪道,怒他不争,一门心思想叫他找份正经工作。 “哼,正经工作。”李云祥自嘲一笑,从怀里摸出刚刚从德公馆顺出来的上品雪茄,抽出一根放在鼻端闻了闻,浓烈的香味熏得他连连皱眉,忙不迭又塞了回去,“什么味儿啊这是,有钱人的爱好真古怪。” 不仅爱好古怪,人也古怪,动不动就要打断他的腿,什么毛病? 他重新跨上爱车,摩托飞上山道,耳畔风声嘶鸣,身后海浪呼啸,生逢乱世,李云祥仍觉自己是幸运的,因为这里是东海,是他的家,有他的亲人,朋友,有他珍惜爱敬的人。 第1章 红莲业火 冶炼厂红砖垒砌的旧烟囱向深蓝色的夜空一股一股喷注着浓灰色的烟雾,铁架桥下干枯的河床已经变成车来人往的道路,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牌空悬在目之所及的任何一座临街建筑上彻夜闪烁,地上蜿蜒的电车轨道一直延伸向德兴集团那座仍在加盖的塔楼。 晚八点,塔顶钟声刚刚敲响,地下赛车场的欢呼喝彩堪堪落下。 “谢了。” 李云祥接过比赛的奖金,目光下意识从高处密集的铁丝网,掠向远处仓顶锈迹斑斑的脚手架,扫过附近废弃管道旁摇摇欲坠的墙外梯,看罢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轻拍了一把座下荣辱与共的爱车,人生少有的高光时刻,突然有点儿没劲了。 “李云祥!” “叫哥,没大没小。” 兴高采烈冲到面前的女孩冲他做了个鬼脸,又迈着轻快的舞步来到身边,意有所指地看向不远处摘了头盔,正在给爱车加油料的女人,“我在上面可是为你捏了把汗,想给她留下印象,也不至于拼命吧。” 李云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她那么强,不来点狠的怎么赢啊。” “你不是一直喜欢她吗,喜欢就上去搭话。” 李云祥愣了一下,刚想说这丫头知道得不多,想得倒挺多,回头却见对方得寸进尺,竟还往他背上爬,“你给我下来!” 少女不满地哼了一声,“每次都这样,怕什么呀。” 李云祥借口要修车,叫小六子跟运输所的兄弟帮忙把不情不愿的小姑娘送回家,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工具,换下比赛中撞坏的零件,一口气加满油,这才把车开出了修理厂。 那条白天看不见的界线,在夜晚的东海市一览无余,城市的那一边霓虹像光影汇聚的烟雾笼罩着政客的官邸,商人的洋行,灯火通明的剧院,美色如云的欢场。 偏在最值得高兴的时候,反而百无聊赖,怅然若失。 李云祥在路边停了车,迎着夜风揉了一把脸,正准备回运输所再改改车,抬头却猝不及防望见一辆眼熟的黑色轿车停在路对面的广场上,车主人怀抱双臂,背倚车身,全神贯注不知看得是广场中央金漆剥落的蟠龙塑像,还是龙头下为了瓶底最后一口饮用水争得头破血流的乞丐。 李云祥伸手在大腿上捏了一把,笑容爬上眼角,心里喜出望外,什么百无聊赖,怅然若失,一下子都成了自寻烦恼。 手腕一压到底,油门转瞬全开,车子飞过马路,一个利索的急转弯,摩托稳稳刹停在对方身前三步远处。 “这么巧。”这话说完他才觉得这搭讪搭得有点糟心。 面前人低头衔了一支烟,东海市最好的裁缝量身定制的白西装完美地勾勒出主人紧窄漂亮的腰身和英挺宽阔的脊梁,李云祥不自觉地舔了一下嘴角,手忙脚乱接住那支砸到他脸上的香烟,本能摸了把胸前口袋,又顺手按下了兜里的洋火,下车忝着脸冲人扬眉一笑,“借个火?” 两支烟,一丛火,德家三公子的进口货,连引火用得都是雕龙刻凤的洋玩意儿,李云祥就着点烟的姿势抬了一下眼,只见跃动的火光落在对方张扬俊美的脸额上,灼亮他整齐的眉梢,拉长眼睫投下的暗影,连唇角的细纹也照得清晰可辨。 近在咫尺,惊心动魄。 有那么一瞬间,李云祥感到脑中那股邪火仿佛要冲破天灵,恨不能杀尽世人,烧干东海,连天地也付之一炬。 “没输啊。”损人不利己的风凉话,德家三公子一贯的风格。 “笑话,我会输?” “听说是个美人。” 李云祥听人戏谑,话不走心,“没留意。” “她实力不弱。” “再强也得赢啊,我能让你输么?” 东海这种地下赛事持续了很多年,几乎已经成为惯例,城里闲极无聊的有钱人偶尔也会开局设赌,玩玩助兴。 德三公子似笑非笑,“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押你。” 李云祥低头想了想,没答这种多此一举的话,开口反问他,“押了多少?” 游戏人间的龙王三太子一脸漫不经心,应得轻描淡写,“全部身家。” 李云祥叫鼻腔里的烟雾呛得咳嗽了两声,回头望见身边人一头漂亮的银发泛着月光一样的白,锋利峻峭的眉眼玩味中夹杂着狠厉,张狂里又藏着一丝真纯,“那有人岂不是要输惨了。” “利家顺家松家那帮泥鳅,输惨了才好。” 赛场连个影子也没见到,此刻听人说起,李云祥还是好奇地多问了一句,“三公子看了比赛?” 敖丙斜睨他一眼,“我不来,你以为那几家能让你活着走出修理厂?” 李云祥心大,反正刀没架在脖子上也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所以,三公子是专门为我走了这趟?” “李云祥,蹬鼻子上脸是吧?” “就上一回,讨个赏?” 龙王三太子心情好,拧着眉头勉为其难垂下眼帘,“说。” “仙乐门怎么样?” 李云祥随口说了一个他从别处听来的地方,去是没去过,只知道那是上流社会的销金窟,号称“十里光明,神仙府邸”。 “呵,胃口不小。”德三公子顺手拉开车门,“那就比比,看谁先到,输的那个——付钱。” “……我这种穷人,哪来的钱?” 李云祥顺着对方的视线缓缓低下头,不明所以地朝自己怀中瞄了一眼,跟着只听那人笑吟吟说了句丧心病狂的玩笑话,“刚拿的奖金不少吧?” 他立在原地,眼瞧着对方旁若无人带上车门,调转车头扬长而去,连他这点奖金也惦记,还是人么? 第1章 一缕幽魂 “云祥哥,又改车呢!” “啊,加个小玩意儿。” 昨晚的酒劲儿还没过,李云祥脑子有点儿懵,说是改车,可手底下钻头都压错了地方,要不是小六子嚷那一声,差点连发动机也废了。 他瞅着面目全非的摩托,崩溃地扔了手里的螺丝刀,垮下肩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昨晚上本来玩儿得好好的,怪他提了一嘴德老板,十里光明瞬间变成黑云罩顶,神仙府邸也不见了快活神仙,他陪着小敖总喝了一宿闷酒,喝得他到现在还晕了吧唧脑仁疼。 还以为天底下就他跟老李一见面就红眉绿眼不杠不行,看来有钱人家也不见得就无忧无虑。 说起来,自从上次跟老李大吵一架,他已经很久没回去过。 “嗨,你们快来看,这有只猫啊!” “哪来的猫啊?” “笼子上还有地址。” “哟,真把咱这儿当运输所了,什么东西都往这儿送。” 李云祥跟着大家走过去,果然看见小六子从堆摞的木箱底下抱出一只铁丝笼,笼子里巴掌大的小猫正支楞着一身软毛,紧张地望着围在跟前大眼瞪小眼的糙老爷们儿。 他挤过去翻开缀在笼子上的地址牌,“一只猫而已,我送吧。” …… “啊,可能是哪家的猫不想要了,随便填了个地址,你看着处理吧。” 弄堂里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公用电话那头主人给了这么一句交代,李云祥打开笼子,小猫跳将出来,对着眼前的大活人以及周围的陌生世界,张大了两只好奇的眼睛。 李云祥原本想接上喀莎一起去老李那吃顿饭,缓和一下父子关系,就算老李不给他好脸色,当着小姑娘的面,总也不好再对他破口大骂。 但当他揣着小猫站在万乐坊二楼的玻璃窗外,望着舞台上风姿绰约的少女时,他才忽然意识到,喀莎长大了,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可以肆无忌惮一起玩闹的小妹妹。 不声不响转出巷子,得,老李那也去不成了。 他把车刹停在巷口,揉揉怀里翘着脑袋东张西望的小猫,放眼望着黑夜里寂静的人世,“关键是,你这个小东西怎么办呢。” “父亲,东海的淡水究竟到哪儿去了?” “这也是你该过问的?管好你自己。” “父亲,淡水在一夜之间枯竭,连江河里的蛟龙也消失不见,它们……” “滚出去。” “父亲……” “公子,别再惹老板生气了。” …… 敖丙睡了一天,倒不是因为醉酒,父亲留在体内的强电化不开,困在背上的钢铁龙筋里翻来覆去地折磨他。 从小到大父亲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管好你自己”,好像他是个麻烦,是个包袱,是个废物。 在东海龙族之中,他像一个异类,鳞甲俱全,却唯独没有龙筋,修不得上乘的法力,就连管理人间这小小的一亩三分地也得不到父亲的认可。 不自觉收紧的五指将掌中寒气变化的杯盏捏成了一把碎冰,为什么会这样。 他披着睡袍立在窗前,正出神间,忽然看见远处一辆眼熟的摩托在错落的楼宇间不要命地横冲直撞,后面追着的,怎么……好像是管家的人? 李云祥发誓,他绝不是故意的。 怪只怪,缘分真他娘的……妙不可言! 本来路上走得好好的,不想又瞧见德三公子的车,昨晚上那段路程太短没跑过瘾,他一时兴起,又贱贱地撞了德三公子的车屁股,谁知窗户摇下来,车窗里伸出脑袋两眼冒火的却是德府那个大腹便便,满脸横肉的大管家。 更糟糕的是,那位大管家跟他怀里的猫刚见面就一起炸了毛,他一个没看住,竟让尊贵的大管家给猫挠了一爪子。 李云祥眼见身后的保镖是甩不掉了,他看准对面高楼上灯光最亮的那一层,加足马力,提起车头就闭眼地冲了过去。 “嘭——哗——” 德三公子眼睁睁看着家里窗户噼里啪啦碎了一排,失控的摩托把客厅里的承重墙砸了一个大坑,然后“咣当”一声翻倒在地,只剩下排气管蹭蹭往外吐火,轮胎夹在轴承里死命空转。 肇事者四仰八叉摔在地上装死,还有一只来历不明的猫缩在他颈窝里喵喵叫个不停。 “公子,管家来了。” 敖丙听见侍女在外通报,斜了眼地上装死的人,“真能给我惹麻烦。” 李云祥捂着额角被碎玻璃划出的口子,艰难地从地上坐起来,一肚子委屈刚要解释,抬头却看见主人一副刚起来的样子,平日里一丝不苟的银发凌乱地飞在额前,不知道是不是宿醉的缘故,脸色看起来也不大好,“你没事儿吧?” 德三公子在侍女的服侍下,沉着脸换好衣服,“看好你的猫,回来再跟你算账。” “让我抓到这小子,非扒了他的皮!” 敖丙瞧见那只猫,多少已猜到一点,东海夜叉威风八面,独独怕猫,管家八成是被李云祥那只猫给惹了。 “应该跑不远,我已经让人去追了。” “这一片的治安实在太差了,明天我再给你调一些手下过来。” 敖丙没多说,夜叉一向偏爱他,“您今晚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 夜叉扶了扶左眼上的单片镜,“我来看看公子,听说公子的车昨晚落在仙乐门,顺道给你送过来。” “有劳管家。” 夜叉长叹一声,“不要怪你父亲,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有些事,时候到了你会知道的。” “父亲说,保暖思淫r欲,富足生乱心,要想民众有秩序,就不能让他们过得太舒服。”龙王三太子掸了掸手上的烟灰,嚣张凌厉的眉眼间隐去了不该有的情绪,上位者的狷狂倨傲显露无疑,“父亲还说,有所需,便有所求,握住了淡水,就等于握住了东海。” “你能明白,那是最好,不打扰公子休息,那我就先走了。” “我送您。” 夜叉在楼前顿住脚步,还想说些什么,但思来想去,到底没有说出来,三千年了,东海水族费尽心思融入人界追踪一缕幽魂,生生世世,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只为三太子能逃过命中的灾劫,平平安安地活着。 李云祥老老实实蹲在卧室里,等主人回来跟他算账。 卧室的大理石桌上有一只玻璃花瓶,瓶子里养了一支白玫瑰,玫瑰的根须吸足了水,此刻正开得晶莹皎洁,满室芬芳。 “公子,买支花吧!” “又不是女人,要花干什么。” “公子,买一支吧,今生赠花,来世修缘。” “小丫头,我这种人今生都顾不了,还能管来世么?” “公子,买一支吧。” 神仙府邸多得是为生计奔波的人,昨夜客座间卖花的小姑娘收了他五个大洋,给了他一支行将萎落的白玫瑰。 他顺手放在了沉醉不醒的人身边,脱了外套连人带花一并给他盖上,这才走出身后的十里光明。 李云祥望着那朵死而复生的玫瑰花,忽然心头一动,抬手摸了摸怀里撒欢的活物,“我想,你有家了。” 第1章 七尺红绫 牛津鞋底叩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铿锵稳健,骄矜傲慢的步伐起落间每一步都是主人独有的庄重优雅。 李云祥不痛不痒地挨了一记眼刀子,挨完他就知道这事儿过去了。 至于算账,小敖总忘了,或许没忘,但他们之间的账,从德三公子按着他的摩托,说出那句“你车不错,我喜欢”开始,就再也算不清了。 一片狼藉的客厅里,主人踢开脚下的碎玻璃,在墙边烧焦的真皮沙发上坐定,后背靠进座椅,十指交在胸前,右踝架上左膝,鞋面上一尘不染,细密的雕花精美绝伦。 德三公子皱着眉头想了想,抛出一句善意的警告,“下次见到管家绕着走。” 李云祥也不傻,但嘴上还想逞能,“一个管家比你还厉害么?” 主人放下架在膝盖上的脚踝,抬手拿过侍女捧上的酒杯,仰头灌了一口烧喉的烈酒,胸腔里溢出两声呛人的低笑,似真似假摊手自嘲,“那你可看走眼了,德家上下,我才是最没有能耐的那一个。” 从来不可一世的人突然说妄自菲薄的话,李云祥本该配合地笑一笑,但却没来由得有点恼火,就好像有人当着他的面把他最引以为豪的车说成是玩具和废铁。 只是,不等他开口,德三公子已叫来了两个听话的侍女,伸手一指,又恢复了往日那副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姿态,“收拾一下。” 李云祥被两个漂亮得不像活人的姑娘一左一右扶正了脑袋,拭去脸上的血渍,动作小心翼翼,表情极尽温柔,闹得他老大不好意思,他抢下药棉和纱布,刚想跟主人说,小伤不碍事,回头却已经不见了主人的影子。 平地看这高楼,觉得它居高临下,咄咄逼人,在这高楼上俯仰天地,更觉天高地广,山海无常。 儿时攀爬玩闹的荒山,已变作了铁路和矿场,曾经奔流不息的江川,已成为尘土飞扬的深沟浅壑,东海浩瀚无边,却没有一滴水能拿来救济这万千生民。 “德家虽然管得多管得细,但他经济好啊,大家的日子总还能过下去,不像那三家的地盘,乱得很,老百姓都没活路了。” 这是大哥金祥最常说的话。 宽阔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各方送来的汇报文件和等待批复的各项公文,办公桌这一边主人尽心尽力,最该游戏人间的人,从未把人间当作游戏。 那一边李云祥和他带来的那只不谙世事的猫你争我夺分吃了半盆小鱼干,一人一猫正偎在一起,趴在桌沿上睡得香甜。 在这样一个安宁寂静的夜晚,李云祥做了一个狂暴惊悚的噩梦。 梦里有天阶震耳欲聋的惊雷,有东海吞天噬地的怒涛,有一条垂死挣扎的白龙。 手上七尺红绫望空一展,翻天覆海,山摇地动,他一脚踏住白龙的颈项,在凄厉刺耳的龙吟声中快活至极放肆欢笑,一边笑一边脱下手上的金镯,磕碎龙角,砸烂龙头,将兴云布雨滋生万物的正神打得像条抽筋的黄鳝,至此犹不尽兴,竟玩性大起化掌为刀,剥开龙鳞,钳碎骨肉,生生将那条龙筋拔了出来。 白龙睁着一双哀痛恐惧的大眼,在一阵惨烈绝望的嚎叫声中,死了。 他满身是血走到水边,低头一瞧,在水面上看见了一个三头六臂浑身是火的恶童,嘴边噙着狞笑,眼里杀气腾腾。 李云祥从梦中惊醒,猛抬头,目光径直撞进一双略带好奇的眼睛,电灯下平日里深不见底的双眸,此刻却好像一片清浅的湖水,蓄满了粼粼的星光。 “梦见什么了,一惊一乍的。” “喵~”小猫跳上他的肩膀,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李云祥弯腰捡起后背上滑落的外衣,发现正是前天晚上他落在仙乐门的那件,“还叫人洗了呀,谢谢啊!” 回头望去,窗外红日高起,天已大亮,想到刚刚做过的梦,李云祥拍拍大腿,倒没太放在心上,只当是童年阴影,一个梦翻来覆去做了许多年,“也没什么,还不是老李,小时候总爱把我放在大腿上讲一些老掉牙的故事,害得我从小就爱做那种乱七八糟,稀奇古怪的梦。” 主人抬手松了松僵疼的后颈,李云祥见他动作,“一早就想问你,你那脊椎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打记事起就已经是这样了。” “你爸没跟你说?” “你说呢?”德三公子瞪他明知故问。 李云祥诚心诚意,“我能看看吗?” 小敖总咬牙切齿,“我能扒了你的皮吗?” “哎,我说真的,说不准我给你改改,更好用了呢。” “李云祥,你当我是你的摩托车?” 李云祥闭嘴了,这摩托他可不敢骑。 “烦什么?”小敖总目光如炬,一针见血。 李云祥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长吁短叹实话实讲,“老李啊,昨个儿本来想回家吃饭,但你也知道,我跟他一见面肯定又要吵得不可开交。” “那换个吵不起来的场合吃不就行了?” “吵不起来的场合?” 德家三公子拿起手边的电话机,“接缉私局。” 不多时,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激动到发抖的憨厚男声,“喂,三公子,是我,对,是缉私局!” “今晚七点半,六国饭店,我要看到缉私局每一个人以及他们的所有家眷。” 那头听电话的人明显没反应过来,“啊……这……” 德三公子放缓了语气,“你们局最近破了不少走私案,犒劳大家。” “是!是!多谢三公子!我这就通知下去,保证今晚缉私局上下全体都到,一个不少。” “家眷也不要落下。” “是!我代表缉私局上下,谢三公子体恤,谢德老板厚爱!缉私局一定尽职尽责,绝不懈怠!” 第1章 天意难违 “这样……行不行啊?” 李云祥进门就愣住了,印象中老李除了那件沾满机油洗都洗不出来的旧工作服外,再没穿过别的衣服,今天这一身虽然也还是工作服,但衣裤都是新的,熨得板板正正,别提多精神。 “爸,好得很。” “这呀,还是我跟你妈结婚的时候穿的,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爸,我和云祥都大了,家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您也该享享清福,别再这么辛苦了。” “你,我放心,但你弟弟……” 两父子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家里的事,大哥金祥一扭脸,正看见小弟傻站在门口,“云祥,我正要去找你呢!诶……你这脸怎么了?” 李云祥抬手摸摸额角已经结痂的口子,“没事,骑摩托不小心摔的。” 老李重重哼了一声,背过身去,连个正脸也没给他。 李金祥朝弟弟走过去,“六子都跟你说了吧?” 李云祥收拾好情绪,两手插兜跟着大哥一道进了屋,“说了,不是七点半么。” “通知七点半,你还真赶着点儿?自己成天吊儿郎当就算了,你哥工作上要紧的事儿还这么散漫!”与其说恼恨,不如说担忧,老李是经过战乱历过生死,尝过无数艰难险患的人,横眉怒目是慈父爱儿不善言表,疾言厉色是怜子之心忧惧重重。 李云祥压着脾气,强行拗开紧拧的眉头,僵硬的嘴角扬起一个尴尬的笑容,“嗨,不就是……吃顿饭嘛。” “说得轻巧,你一天天的尽在外头搞些歪门邪道,知道正经工作有多不容易吗?” “我怎么就是歪门邪道了?” 李金祥眼看两父子一句话不对,马上又要呛起来,他急忙将小弟一把拉开,“爸,时间快到了,云祥回来得也刚好,你别说他了,咱们赶紧走吧。” 老李眼神复杂地望了小儿子一眼,就是那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得李云祥越发窝火,他想谢了德三公子的好意,不去了。 李金祥心里还惦记着另外一件事,出发前他特意把弟弟拉到一旁反复叮嘱,“上回我都跟你说了,德家下来的指示,最近要严查走私,今晚德三公子又这么大手笔犒赏缉私局,估计近期走私案子会抓得更严,你的那些事儿,你自己多掂量着,爸也是替你担心。” “我知道。” “别光嘴上知道。” “你放心吧,我有谱儿。” 李金祥瞧他一脸不耐烦,叹口气也不再啰嗦,抬手扒住弟弟的肩膀,“坐我的公车吗?” 李云祥想起刚刚进来时停在门口的那辆缉私车,“算了吧,我开自己的车去。” “那行,我带爸过去,你到了找我们。” “嗯。” 晚七点,饭店大厅里灯山如昼,四壁琉璃盏造型优美,水晶灯辉光流泻,雕梁画栋纷华靡丽,宛如宫殿一般处处金碧辉煌,舞台上香鬓俪影,乱花人眼,西洋乐器琴键悦耳,管弦悠扬。 德三公子一开口就是东海市门槛最高的饭店,平日里出入其间的多是政府要员,豪商大贾,社会名流,不要说同来的家眷,即便是缉私局里的高官也没几个见过这等排场。 李云祥知道他又欠了德三公子一个天大的人情,反正欠债不嫌多。 “淡水贵如金,东海有真情。” 缉私局何局长是个人物,起头先声泪俱下讲述了德家在东海这些年如何筚路蓝缕艰苦创业,慷慨激昂听得李云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差跟着他老哥一起兴高采烈起立鼓掌。 接着又重申德兴集团计划追加投资,为东海市引入淡水,深情歌颂德老板不计得失,胸怀大爱,一心为民云云,赢得在场欢呼一片。 最后严厉斥责走私行径,直陈其破坏社会秩序,影响社会安定,强烈呼吁缉私局上下,团结一致打击非法走私,鼓励东海市民配合政府尽市民义务,积极举报走私行为,还民生安定,还社会清明。 老李听得面红眼热,频频咬牙切齿回头望他,吓得李云祥以为老爹下一秒就要站起来大义灭亲举报亲生儿子。 当官的说完了场面话,各自落座入席,轻歌曼舞伴着美酒佳肴,宴会上的气氛也慢慢放松下来。 “哎呀,李师傅,金祥我们知道的呀,好孩子,好孩子!这位是您家二公子吧?” “啊……是,是,是我家二小。” “李师傅好福气呀,两个公子都是一表人才呀!” “哈哈,您过奖了,过奖了。” “李师傅,金祥跟我们阿兵在缉私局上班大家都晓得,您家二公子在哪儿高就呀?” “唉,小的不成器,在运输所给人送送东西。” “运输所也好的呀,好的呀!现在河里没水,船运都停了,但是铁路四通八达,运输所是少不了的,有出息,有出息呀!” 明知是人家碍于面子勉强拼凑的奉承话,老李听了依旧很开心,李云祥心里五味杂陈。 一顿饭吃了三个小时,难得这三个小时,在外人面前,李云祥乖巧懂事当了回孝子,老李也一改往日,笑容满面做回了慈父,最高兴的莫过于大哥金祥,这爷儿俩消停了,他才能更好地专心应付上司跟同僚。 晚宴结束,父子三人跟着一同离场的宾客出了酒店大门,李云祥犹豫着扒上老李的肩膀,“坐我的车回去吧。” 老李讶异地瞧了小儿子一眼,瓮声瓮气说了一句,“你跑太快,我怕不稳当。” “你坐坐就知道稳不稳当了。” 老李哼了一声,李金祥笑瞧着这对别扭父子,“爸,就让云祥送你回去吧,他离得近,也省得我绕路了。” 李云祥把老李送回家,时间已经很晚,临走爸叫他路上慢点,抽空回家吃饭。 弄堂里静悄悄的,一抬头,月亮很圆。 扰人清梦的事,李云祥常干,德公馆呵欠连天的门房盯着自家龙太子的金字名帖,不情不愿爬起来打开拉花铁门,嘴里咕咕唧唧吐着白沫,像只缺水的螃蟹。 “东海德兴集团为全城引水源,我们相信德兴集团终将带领我们走向美好的明天。” 房间里没开灯,收音机还在响,李云祥走近了,独自坐在黑暗中的主人才伸手打开了身旁的一盏台灯。 暖黄色的灯光落在真丝睡袍上晕出浅浅的水光般的涟漪,锋利的眉依旧是白日里的昂扬恣肆,眉下一双眼少了几分狂妄,多了一丝平和惫懒,灯光照见的半张脸好像白璧染了金晖,晖光勾勒出他俊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下颚,又沿着白皙的颈项淌进领口,汇入胸膛。 李云祥信手关了桌上的广播,“这么晚还没睡啊?” 小敖总右臂搭在座椅扶手上,五指撑着额头,“托你的福,换了地方我认床。” 李云祥望了眼四脚朝天歪在床尾打呼噜的小猫,弯腰坐在主人对面的单人沙发上,“那我陪你聊聊天儿。” 德三公子放下右手,抬头漫不经心地笑,“三更半夜跑来献殷勤,有话直说。” 李云祥并没有什么要紧的话,真的只是想道谢,想聊天,趁他还无睡意,趁此刻无人打扰,趁今夜月圆人静,云淡风轻,“刚在饭店听说,德兴集团要追加投资,为全城引水源,是真的么?” “骗你好玩儿吗?”男人侧了一下身子,五官没入漆黑的灯影,低沉的嗓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像羽毛一样轻。 敖丙其实不知道是真是假,父亲洞察人心,这或许也是操弄人心的手段之一,追加投资,投资的钱最终要摊派在税收里,为全城引水源,但水源又在哪儿呢? 房间里太暗了,这个坐姿,李云祥已经完全看不见主人的神情面目,只能望见他左耳扎透耳垂的簪花的银针,“怎不见你戴一双?” 主人抬手摸了摸空无一物的右耳垂,“本来是一双,在水里不小心弄丢了一只。” “你们家,这都是什么规矩?” “管家说我从前体弱多病,能活下来都是靠着背上这些钢筋铁条,父亲怕我活不长,就听了神仙道士的话,当成女儿娇养,还千辛万苦找来两颗辟邪消灾的灵石,可惜我弄丢了一只,穿的耳洞也长住了,说不准命里还有大劫。” 李云祥没想到呼风唤雨的德老板还有这样一面,“命这东西,我不信,你信么?” 小敖总嘴角噙着笑容,眼底藏着困惑,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父亲最常讲的一句话便是“天意不可违”,但什么是天意,东海龙王从来不说。 是东海水族离开龙宫混居人世?还是遍地江河一夜枯竭?是此处生灵命中注定该有此难?还是一个不信命的凡人,在不久的将来,终究要走上命运为他安排的道路。 李云祥拿起手边的报纸,头版头条上是一条无聊透顶的花边新闻,利家跟德家联姻,利家小姐与德三公子订婚在即,要是他没记错,上次说的好像是顺家小姐,上上次说的好像是松家小姐。 “这些街头小报,抽空你也治治。” “何必呢,万一哪天弄假成真。” “呵,你蒙我呢?” “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不是人之常情么,李云祥,你就没有喜欢的人?” 第1章 星辰大海 “李云祥,你就没有喜欢的人么?” 有,喀莎…… 他们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 但当他拼命想象她的模样时,少女模糊的影子却变得更加模糊。 不……不是喀莎。 是那个差点在赛车场赢了他的大美人…… 她摘下头盔,长发落下的一瞬间,没有人能抗拒她的成熟妩媚,无视她令人心动的美。 但当他试图拼凑她的五官时,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样子。 风把记忆中的影子一个又一个地吹散了,最终留在他眼前的,只有一双时而狠辣骄矜,时而冷酷深沉,时而乖张邪佞,时而温柔放浪的眼睛。 炸裂的心火倏忽在血脉中沸腾,激荡的神魂陡然窜起惊张的烈焰,一瞬间撕破肌肤,咬烂皮肉,嚼碎筋骨。 喷薄的热望在躯壳里奔突,滚烫的汗水在胸腹间汇流。 焦渴的喉咙翻滚着咽下说不出的字句,干灼的嘴唇封存着不能提起的姓名。 尘世中漂泊了三千年的一缕真灵在这一霎彻底沦为欲念的玩物,贪欲,爱欲,情r欲的锁链缚住桀骜的心魂,放任卑微的肉r体在无穷无尽的痛苦煎熬中叩问人间极乐。 如陷火海,如堕深渊。 火舌舐去潮热的汗浆,眨眼化为凶狠的利刃,自肋下捅穿肺腑,沥干血液,在寸寸肌骨间放肆舞蹈。 就在肉r体消亡,神魂湮灭之际,排气管的嗡鸣忽然变成了留声机缠绵的乐曲,刺鼻的机车尾气随之化成淡淡的冷香,掌下僵紧的车闸换作滑腻柔软的丝绸,扑面袭来的冷气凝成一束冰泉卷去了捆缚肉身的火焰,他在一个迟来的拥抱中摸到了一副钢铁锻造的脊梁。 李云祥大汗淋漓地从床上坐起来,睁开眼,天刚蒙蒙亮,运输所的小仓库里,他坐在那张简陋的单人床上,低头无可奈何地往一片狼藉的下身看了一眼,手忙脚乱从夹克兜里翻出最后两个水币,又他娘该洗衣服了。 那天晚上慌不择路从德公馆离开以后,他再也没去过,中间碰过两次面,一次是在缉私局的审讯室里,一次是在城东的临海监狱,都是冒险送货栽了跟头,德家三公子去捞他。 呵,靠山。 窗外惨淡微弱的天光推开又一个白日,桌上乱七八糟的草图他已经不记得改到了第几版,比赛也落了几场没去,好久没回去看老李,上次和大哥见面还是在缉私局。 “祥哥!” “哎,六子来了。” 今天照例又是出货的日子,午后运输所的兄弟络绎不绝都来了,老大还没到,闲不住的自己找活儿干,没事儿干的就三三两两坐在一起闲侃,聊来说去,总归离不了四大家族。 “这四大家族在这儿占了这么多年,谁不知道,东海市全是他们说了算,要是跟对了主子,轻松挣钱,还有面子。” “我可不给他们干啊,这梁山兄弟一从良,就死得死,散得散的,哪有什么好下场?” “那也得有人带你从良啊,四大家族的人你见过吗?人家那是高高在上,神龙见首不见尾,别吃不着葡萄就说酸真要是能够从良,谁还走私啊?” 老大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听见里头这帮小子不知轻重胡咧咧,他开口既是提醒,也是警告,“说什么呢?四大家族什么的,跟咱没关系。” 刚刚最能咋呼的人急忙掐了烟,收了口,迎上去连声附和,“哎,哥!” “咱干走私还不是因为没了水,没了生计,现下能养活自己,养活家里人就可以了。”领头的说着提出地下的藏货,招呼大家,“来来来,过来拿货了!” “你去松家交界那块儿,” “你们俩的。” “你的。” 最后一只铁皮箱递上来,“云祥,这是你的。” 李云祥伸手刚拿住,领头的却担心地看着他,“云祥,上回不还说德家严查走私,近来危险,怎么这一段反而走货走得更凶了?” “我有分寸。” 领头的迟疑地点点头,“那行吧,你小心点儿。” “嗯,走了。” 东海市的每一条街,每一趟路,李云祥都走过,摩托逆着风在城市中穿行,他看见形形色色的人,在形形色色的人找到很多个自己。 他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就好像遥望星辰的人却循着星光一头扎进了深海。 荒郊野外,时间地点都对,照例跟那边的接货人通过暗号,他揭开井盖,刚把铁皮箱送进密道,扭脸却被两道陡然打亮的强光晃了眼,不远处的荒草丛里停着一辆车,德家三公子的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不知道停了多久。 他抹下蒙脸的面巾走到车前,车里的人两手闲搭在方向盘上,隔着前挡风玻璃定定看了他许久,忽然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李云祥躲也没躲,硬挺着给那辆在风沙中陡然加速冲上来的汽车撞出去老远,撞得他五脏六腑移了位,结结实实摔得浑身骨头都要碎。 他艰难地喘上一口气,慢慢从荒芜的沙土地上爬起来。 德三公子从车上下来,一路尘土飞扬,来得气势汹汹,到了跟前,毫不留情地一脚把刚刚才站稳的人又踹了一个跟头,“我警告你多少遍了,一而再,再而三,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李云祥扶着膝盖站起来,“我在做……我认为对的事情。” 小敖总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对的事情?” “不应该是这样,也不能是这样。” 男人大步流星走到他面前,拽着衣领子将他一把提了起来,“那我告诉你,东海市他就是这样,你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我就是不接受!”李云祥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面目狰狞声嘶力竭地吼出了这么一句不知死活的话。 小敖总看了眼远处草滩里亮起的车灯和道路上飞扬的尘土,低声骂了一句“你妈的”,二话不说拖着手里的人,拉开车门,把人扔进后座,跟着回身坐进驾驶室,油门一踩到底,驱车迎着夜色冲进漫天的风沙里。 在东海起起落落的海潮声里,小敖总一声不响地抽了半包烟,绞缠着月光的银发在海风里飞扬,“李云祥,别做那个桀骜不驯的人。”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讲出来,父亲说,“人如草木,得好好修剪。” 在东海妄图挑衅秩序的凡人不是没有,但这些“草木”之中的桀骜不驯之徒,已经不明不白死了无数。 李云祥望着汹涌起伏的海浪,悲哀地笑了一下,“我承你的情,但以后别再见了。” 还有一句话,他也没有讲出来,我习惯了站在平地上遥望星辰,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生出将他据为己有的野心。 第1章 人心易变 海崖上的平民医院是从前的镇海寺改建的,寺庙的匾额还挂在医院门头,石壁上雕凿的古佛慈眉善目,法相庄严,山崖下东海之浪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我叫苏君竹,是这里的医生。” 那天在医院里见到苏医生时,李云祥吓了一大跳,他怎么也不能将眼前穿着白大卦,对待病人亲切从容的女医生跟赛场上风驰电掣的摩托车手联系在一起。 “谢谢你啊,苏医生。”李云祥捏了捏已经恢复如常的手腕,开口道谢。 “这是我的工作,不用说谢谢,倒是你,近来的状态不是很好,比赛中都能走神。” 李云祥低头看了眼上次比赛摔伤的手腕,“是我大意了。” “好了,你的私事我不关心,我只是觉得,你是个难得的对手,你在,比赛会更刺激一点。” “下次我会调整状态,好好跑。” 善解人意的女医生笑瞧了他一眼,“有心上人了吧?” “啊……什……什么?” 苏君竹合上手里的钢笔,“这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 李云祥搔搔后脑,“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那就是有了?”大美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李云祥有意岔开了话题,“苏医生,你是不是该下班了。” “嗯,差不多也忙完了。” “苏医生,你是开车来的吗?” “那倒没有,我上下班习惯搭电车。” “不然我捎你一段吧?” 美女医生揶揄,“不去接你的小女朋友?” 李云祥愣了一下,忙解释,“唉……喀莎她真不是!” “李云祥,好好把握。” “什么?” 善良美丽的女医生认真地望着他,神情关切,目光温柔,“人生短暂,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值得放在心上的人。” 李云祥哑然,半晌才说出一句无关紧要的“我送你回去吧”。 苏君竹想了想,“那就坐一回冠军车手的摩托?” “凭苏医生的实力,我可真没把握下次还能赢你。” “你非要赢我吗?” “啊哈,我……” …… 从乌七八糟的会场出来,小敖总觉得有点儿头疼,他跟凡人打交道已经算是驾轻就熟,但还是没能完全学会他们扯东道西的本事。 一个简单的政府工作会议,唠唠叨叨一下午,什么问题也没解决。 “三公子,老八他已经知错了,自从您上回一声令下封了他的赌场,可真真是断了他跟手下那帮兄弟的生路了……” 小敖总把车窗开了一隙,不紧不慢从烟盒里衔了一支香烟入口,座旁殷勤的官员急忙凑近替他点烟。 “赵司长,你这是为他说情来了?” “三公子,毕竟是我连襟,我这……” 男人冷笑一声,“生路断绝?他若好好开他的赌场,我不说什么。能从那帮达官贵人兜里把钱搜出来,也算是为地方经济做了贡献,说不定我还会请示政府,颁给他一个嘉奖令,可你问问他都干什么了!” 车上如坐针毡的官员心头一跳,额上已不知不觉开始冒汗了,“是,是……是老八做得不对。” “身无分文的人也能叫他诓进那种地方,还尽使些下三滥的手段,叫人输得倾家荡产卖妻鬻子,我留他一命已经很给你赵司长面子了。” “是,是,多谢三公子,是赵某没有分寸。” 小敖总将手里刚抽了两口的烟弹出窗外,路边打盹的乞丐赶忙扑上去拾起来,喜笑颜开高声谢赏。 “赵司长,你也是东海市的老人了,别人的地盘怎么样我不清楚,但是在我这儿,什么东西可以有,什么东西不能有,你应该知道吧。” “是,西街上那两家烟馆,警察局上个月已经查封了,南门桥下的人市,政府也在着手整治。” “你们做了什么,我很清楚,还有什么没做,我这双眼睛也在看着。” “是,下官明白,下官明白。”官员吓出了一身冷汗,手里的方巾不停擦着额上的汗珠子,“三公子,听说……这个月的供水量还要继续缩减。” 身边人面无表情,“我怎么没听说。” 官员一脸难色,“供水局那边说,是德老板亲自下发的命令。” 德三公子回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赵司长,你府上后花园里的草坪养得很不错。” “呵呵,三公子过奖了,都是些普通的草皮子,给水就能长。” “那就刨了吧。” “您……开……开玩笑的吧?”官员的脸色变了又变。 “赵司长府上那么大的庭院,这绿地少说一天也要耗上七八吨水,新闻报纸上天天号召节约用水,你这个民政司司长不先带头以身作则?” “三公子……说……说得是。” “听说商务部的王部长家里有五个姨太太,每天一人要洗三回澡,正常人家一个月也不见得能洗上一回,既然要缩减供应量,那就先从这些人家里开始吧。” 姓赵的民政司长在心里叫苦,只道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正要继续请示其他事项,抬头却见德三公子的目光已给窗外的什么吸引了去。 他顺着小敖总的视线眺向马路,堪堪瞧见一个骑摩托的小子带着一个长发飘飘的漂亮女人穿街过巷跑得飞快。 他偷眼打量着小老板的脸色,瞧对方看得出神,自以为猜中了年轻人的心思,忍不住语调暧昧地轻唤了一声,“三公子?” 德三公子没听见,他在想那句“我承你的情,但以后别再见了”。 世间生灵,唯独人是最善变的。 是什么改变了他,敖丙远远看着摩托后座上载着的长发美女,好像忽然找到了原因。 有了喜欢的女人,所以生出了要做英雄的意气。 凡人哪…… “三公子若是看上了……”官员见小老板不说话,在旁挤眉弄眼加了一点明示。 “看上什么?” “那姑娘不错。” 小敖总又取了一支烟抽上了,“是不错。” 指示灯亮起,铁轨上呼啸而过的运输车拦住飞驰的摩托。 李云祥停车的一瞬间,一群开着飞车的黑衣保镖眨眼从三面包抄而来,跟着后方缓缓驶近一辆黑色轿车,几乎在同一时间停在了他的车旁。 驾驶室车窗落下,德三公子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张口却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她,我喜欢。” 李云祥强忍着脑子里乱窜的火,没被那句“我喜欢”当场点炸,他双手死死捏着车闸,不甘示弱地回了对方一句,“我也喜欢。” 德三公子幽幽一笑,长眉轻挑,万般风流皆入眼,唇齿放浪,话语听来强硬,到头不过玩笑一场,“我喜欢的,可就是我的了。” “你要不了!” 嚣张至极的一个原地大转弯,能撞的不能撞的都给他撞得七零八落,摩托紧接着“嗡”得一声腾空而起,在众目睽睽之下跃过疾驰的列车,飞出拦路的轨道,扬长而去。 小敖总瞧了眼叫人冒冒失失碰碎的车玻璃,有点生气了。 第1章 不死不休 “是,老板,我怀疑是他。” “我知道,过去这么多年了。” “是的,是一片红火焰。” “如果真是他,惹到他的……又是你儿子。” …… 李云祥醒来时人在医院,昨晚发生的一切混乱地堆积在脑海中。 苏君竹神情复杂地来到床前,查看了他身上奇迹般愈合的伤口,不安的眼神里更多出几分探究的意味,“昨晚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李云祥捧着痛得几乎要炸开的头,“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你当时浑身是火,根本没办法靠近,是一个戴面具的人帮忙把你送过来的。” 他一把抓住面前的女医生,“他呢?” 苏君竹担心地望着面前一脸焦灼的青年,“你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吗?” 李云祥起身下床,沉着脸绕开面前的女医生,“昨晚的事,很抱歉。” “你要去哪儿?” 李云祥在门前顿住脚,无论如何他得去德公馆看看。 “你伤了德家三公子,现在还要送上门去?” 已经走到门前的人忽然顿住脚步,猛得转过身来,“我真的伤了他?” 苏君竹为难地点点头,“你全身都是火,背后像是有一大片红火焰,德三公子似乎……也不是一般人。” 李云祥双唇抿得发白,眉头几乎拧成死结,紧攥双拳立在原地有片刻沉默,最终一言未发,转身夺门而去。 “哎,你怎么出来了?”李金祥接到电话匆匆忙忙赶过来,刚到镇海寺外就撞见风风火火往外冲的人,他忙迎上去将人拦住,上下打量一番,“你这看上去也没什么事啊。” “我没事。” “那这急急忙忙是要上哪儿去?” “你别管。” 李云祥说完正要去找自己的车,抬眼却见前方山道上正朝医院这边驶来的车队一路扬尘,浩浩荡荡不知来了多少人。 李金祥定睛一看,“德家?” 在前开道的轿车一辆接一辆冲上医院门前的空地,车上下来众多西装革履的黑衣保镖,保镖规规矩矩分列两侧,恭恭敬敬齐整地立在两旁,像是在列队迎接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 李云祥先看见的是德府的大管家,那位管家想来已经把他忘了,目光在他身上只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就已径自转过身去,亲自拉开车门。 车上下来一个高大挺拔,体貌威严的中年男人,风衣礼帽典雅庄重,派头十足,掌中一根金龙手杖气度雍容,凿地有声。 大哥紧张地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这……这德老板。” 男人拄着鎏金手杖,迈着稳健有力的步伐,一步一步来到自己面前,那张五官凌厉保养得当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岁月的痕迹,无怪城里的交际花整日涂脂抹粉,招摇过市,都巴望着能被董事长看上,梦想一夜之间从乌鸦变成凤凰。 “我替犬子向公子道歉,少年总是轻狂,冒犯之处,还请公子原谅,今次得罪公子,这些不成敬意,还请公子能高抬贵手,不计前嫌。” 李金祥看着那一箱亮晃晃的金子,还有那张烙着德家字样的黑金名帖,吓得魂不附体,“德老板……您这也太客……” 不等大哥结结巴巴把话说完,李云祥“啪”得一声扣上了保镖手里那只装满金条的皮箱,他在这位父亲的眼中看到了杀意,也许这就是上等人先礼后兵的作风,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劳驾东海市一手遮天的人物亲自到这里来,不管是问罪还是赔礼,不管是虚情还是假意,都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一定把那人伤得不轻。 李云祥知道他没有时间了,德家的人必然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也许就是现在,也许就在今晚,无论如何,他得见他一面,知道他没事,看到他平安,哪怕见完就死。 李金祥眼见他兄弟不仅半点面子也不给,竟还当着德老板的面一把推开拦路的保镖,旁若无人跨上摩托说走就走,横冲直撞跟赶着投胎一样。 他喊破了喉咙也没能把人叫住,偷瞄了一眼大佬的脸色,背上登时就渗出了冷汗,“呵呵……德老板,抱歉,抱歉,我这弟弟他脾气不好,我这就去劝他,我这就去劝他!” 龙王回到车上,目光凝重地端详着手里那张被火星吞了一角的黑金名帖。 “老板,是他么?”夜叉立在车旁忧心忡忡。 “也许只是个突获异能的普通人,但也许就是他。” “生生世世,一遍遍发生,为什么呢。” “天意啊,天意不可违,天道轮回,不得不为,趁他尚未全醒,除掉他。” “已经安排好了,他们该动手了。” 李金祥开车追上前头跑得飞快的人,“你别这样,人徳老板这么大人物都这么客气了!” 李云祥脸色铁青地看了眼跟过来的人,“你来干什么?快回去!” “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啊?东海市是徳老板说了算,怠慢了徳老板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 “我再说一遍,回去!”李云祥话音刚落,伴着机械刺耳的轰鸣声,空中一片巨大的黑影忽然罩顶而来。 “云祥!” …… “他们全军覆灭,我倒也不意外。” 踏进这间办公室的前一刻,龙王三太子才知道父亲派出了安康和水母,他下意识扶了一把灼痛难忍的右臂,至今还没想明白昨晚李云祥身上忽然爆发的究竟是一股怎样的力量。 这些年为了掌控东海市,德家杀的人不少,那些人之中不乏为非作歹的,挑衅秩序的,意图造反的,昨夜原本只是一个玩笑,无论如何,远远未到需要惊动父亲,甚至派出东海双煞的地步。 听到刺杀失败的消息,敖丙先是吃了一惊,跟着又暗暗松了一口气,在本不该他开口说话的时机跟场合,大着胆子朝前迈了一步,“父亲,就算他是个奇才异能的棘手人物,我惹出来的事情,我来收拾。” 至少这件事情上,他不希望父亲插手。 龙王轻轻笑了一下,捻灭了手中没抽完的雪茄,伴随着鼻端喷出的烟雾,发出一声讥诮的冷哼,“你来收拾?” 龙王三太子一瞬间白了脸,听着金龙手杖砸在地板上发出的惊心动魄的响声,他感受到更多的其实是羞耻,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父亲眼中的轻蔑才是那团最伤人的火,在看不见的烈火煎熬中,他被迫承认自己的无能,不堪,平庸,软弱,甚至不敢问一句,你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儿子? 龙王轻飘飘的一击,没用任何法力,但他的儿子还是像每一次一样毫无防备地重重摔了出去,像个不中用的凡人,跪在地上吐血不止。 他关切地朝自己脆弱可怜的孩子伸出手,却又在对方惶恐畏惧的眼神中,恼怒地将人一把提了起来,向他展露出手臂上三千年未愈的旧伤。 “父亲……他也伤过你?” “是,他伤过我,我,东海龙王,三千年了,这伤还没好。” …… 一天之中,发生了太多事情,大哥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老李气得指着他的鼻子说他招灾引祸,麻烦不停。 先是那两个厉害的怪物,再是他身上又一次冒出来的火,还有车场不着调的面具人跟他说的那些荒谬绝伦的话。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你,就是哪吒,德老板就是东海龙王敖广,他儿子,就是龙王三太子敖丙。” 他一个字都不信,这么能编,怎么不去说书呢? 可是……他身上的那些火该怎么解释?德家派来的两个异能杀手该怎么解释?昨晚德三公子徒手化冰的本事,还有他手臂上被自己一把火烧出的龙鳞又该怎么解释? 德公馆跟往日没什么两样,李云祥来的时候,当班的依然是那个一张嘴就口吐白沫的门房,门房照例看了他手上的名帖,看完打着呵欠送了他白眼一记,跟着又像往常一样嘴里咕咕唧唧走回门房睡觉。 大厅里没见保镖,走廊上也没有侍女,李云祥推开厚重的雕花门扇走进空旷的房间。 主人提着一瓶洋酒坐在卧室的窗台上,衬衫袖口卷到臂弯,露出前臂上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创面。 窗旁一动不动的人知道有人来了,或者说是他一直在等那个不该出现却又一定会出现的人,主人静静望着窗玻璃上映出的影子,始终没有回头。 李云祥迈开脚步,试图走近,但提起的步子尚未落下,一股猛烈刚劲的寒风忽如千斤巨石般砸在胸口,登时便将他整个人掀飞出去。 后背重重撞在身后的白墙上,刚刚还坐在窗前纹丝未动的人已瞬间到了跟前,李云祥被人死死按在墙面上,他又看见了昨晚见过的那些锋利无匹寒气四溢的冰凌,冰凌悬在半空中杀气腾腾不停挣动,刃尖对准他的眉心,眼球,咽喉,心脏。 “你到底是谁。”主人苍白扭曲的面目写满了愤怒和迷惑。 李云祥紧盯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在他漆黑的双瞳里看到了一个落魄彷徨的自己,他扒着对方卡在他颚骨下方的那只手,在即将被人拧断脖子的一刹那,脱口而出喊得声嘶力竭,“我是谁,旁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哪——吒。”小敖总试探着叫出那个名字。 李云祥受激,身上的火腾得着起来,赤红的火焰在周身张狂地跃动,将整个房间照得一片火红,“哪你大爷!” 在汹涌澎湃的火光和房间里死一般的静寂中,龙王三太子轻轻笑了一下,“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与失控的情绪一同挣扎起伏的是身上失控的火焰,李云祥怒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睛,说出他只愿意接受的那部分事实,“德兴集团……的三公子,东海市商界的翘楚,政界的红人,花边新闻里永不缺席的男一号。” 震荡的胸膛里回荡着急促的呼吸,急促的呼吸里夹杂着喉中翻出的哽咽,命运真会开玩笑,上一刻他还在为不知如何走近眼前这个人而辗转反侧,一觉醒来,隔在他们之间的又多出一笔结了三千年的宿仇。 李云祥来时浑浑噩噩,没想过一步向前,或生或死。 德三公子雷厉风行,也从不是心慈手软的角色。 在无声的沉默中,悬在半空中的冰凌化成一束清澈的冷泉,慢慢卷去了他身上灼人的火焰,主人缓缓松开手,任由面前脱力的人顺着光滑的墙面瘫软在地。 李云祥扶着脱出钳制的脖子,仰头望着半途收手的人,不怕死地把胳膊伸得老长,“起不来了,扶一把,柔弱,可怜,倒霉死了。” 小敖总冷笑一声,走回去狠踹了他一脚,搭上那只僵在半空中的手,不想手臂稍一使力又触发了伤口的余焰,半边身子顿时痛若火灼。 李云祥见状,哪敢再装可怜,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托住他受伤的那只手。 敖丙抬起前臂,紧盯着手臂上血肉爆裂的伤口和皮肉下破碎的鳞片,试图用法力封冻伤口缓解疼痛,可不等手上的聚合的冰霜将伤口覆住,火焰又像前几次一样寝皮蚀骨突然反噬,他强忍住唇边的痛呼,放下衬衫袖子,“算了。” 李云祥盯着他额上密密麻麻的冷汗,“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小敖总走到酒柜前,自顾自开了一瓶酒,“你来送死。” “死也要死个明白。” “想听故事么?” 李云祥本能地知道,那绝不会是他想听的内容,但他依然点了点头,至少在这一刻,德三公子知道他是谁,“有我的酒吗?” 主人倒好了自己的酒,扫了眼身后的酒柜,“自己拿。”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窗台两头,酒喝了半夜,话一句没说,窗里一片寂静,窗外万家灯火。 李云祥在沉默里煎熬,又怕天亮得太早,“不是要说故事吗?今晚不说,明天就算你有心情讲,我也不一定有命听。” “你知道东海吗?” “知道,我日日看见它。” 小敖总西装搭在大腿上,无处安放的手碰倒了身旁灌空的酒瓶,酒精熏醉的嗓子低沉嘶哑,“东海之下有一座龙宫,三千年前的东海市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龙王有个儿子在家里排行老三,是一条白龙,比不得父亲威武,也没有兄长出色,但白龙每天协助父亲兴云布雨,泽被一方,也算兢兢业业,从无差错。有一天,龙宫忽然无端震动,连宫殿也左摇右摆,晃得好像天翻地覆一般,海里的水族都受了惊吓,连龙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就派巡海的夜叉出去查探情况。夜叉去了很久也不见回来,龙宫摇颤得反而更加厉害,就在这个时候,龙兵赶回来说,夜叉在陆上叫一个娃娃给打死了,龙王听了大怒,当即就要点兵出海,白龙少不经事,听说是个娃娃,也没放在心上,甚至还觉得一个小孩子犯不着兴师动众,心里又想为父亲分忧,便自己请命前去……” 后面的故事已经不用德三公子再说下去了,李云祥曾无数次在梦里看见过,娃娃打死了夜叉还理直气壮,甚至当着白龙的面拿龙王取乐说嘴,扬言要捉了龙王,扒他的皮。 三千年前,初入人世的一块顽石哪里懂得什么是父子,什么叫血亲。 龙王太子没有理由不动气,哪怕是他李云祥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凡人,若是有人当面说他家老李半句不是,就算是天王老子,他也能扑上去跟人玩儿命。 “上仙袒护徒弟,说此乃天数,还教唆徒儿在南天门外劫杀龙王,令龙王身负重伤,东海龙族颜面扫地。三千年过去,故事代代流传,世人怜他削骨还父,削肉还母,恼恨龙族逼人太甚,迁累无辜,一场封神大战,众神各得其所,只有那条被抽筋拔骨的白龙成了一个笑话。” 李云祥张张口,却被对方的眼神哽住了喉,一句话也说不出。 “李云祥,过去我常说,要弄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可现在才知道,原来我才是那只蚂蚁,你为什么不笑,不好笑吗?” “好笑。” “你说,他错了么?”小敖总忽然抬头看他。 李云祥嘴边的“不”字还没来及得说出来,问话的人却已经摇着头,自顾自说道,“错了,他错了……在强者为尊的世界里,不够强就是最大的过错。” 李云祥心头剧震,他甚至能听到从三千年前走来的那一缕真灵在头顶猖狂大笑,杀了夜叉又怎样,杀完夜叉照样能杀龙王太子!杀了龙王太子又怎样,南天门前照样打得东海龙王跪地求饶!就算是杀了自己,依然还有师父施法为他再造金身!随他肆意妄为,转脸照旧肉身成圣,一步登天,享尽人间供奉,美名万世传扬! 够了!够了!够了! 他仰头猛灌了半瓶辛辣的苦酒,驱散眼前疯癫狂暴的影子。 德三公子松开领口,抓住他空在一旁的左手,将他拖到跟前,引着他探向后颈冰冷的钢铁卡口,“你不是问我,后背为什么会这样么,现在,你知道了。” 李云祥眼神复杂地盯着他嘴角淡淡的血迹,不动声色备受煎熬,“你……疼么?” 面前人定定看着他的眼睛,许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忘了。” 囚在窗外的风猛烈地拍打着窗玻璃,满天星光成群结队躲进云后,盼望时间停滞,期待长夜永恒,但不知不觉,天还是一点点亮了。 主人阖眼靠在窗上,像是睡着了,李云祥捡起滑落的西装想给他盖上。 面前人在他靠近的一瞬间,猛得张开那双凶狠凌厉的眼睛,什么都没变,却好似已换了一个人,“记住,自今日起,东海龙族与你不死不休。” “也包括你吗?”李云祥强颜欢笑,明知故问。 男人修长有力的五指握住他的后颈,将他一把摁到面前,薄唇轻启,几乎一字一顿,“此仇不报,我枉为龙王三太子。” “好……我等你。” 第1章 先天之火 “你的体内有一股先天元神之火,不过你现在是一个肉身,体内真火威力太大,所以呢,你得用钢铁之物将内火外导,去去火。” “否则会怎么样?” “否则?内火攻心,肌肤寸寸碎裂,身死魂散——因此呢,需要制造一套铠甲来引导你的内火,一旦驾驭了这真火,上天入海,水火不侵。” 琉璃锦屏绘一幅花开富贵,青花白瓷滚开上好的香茶,包厢里烟雾缭绕,人声嘈杂,北向坐在牌桌上的人推开怀里的舞女,摘掉衔在口中的香烟,起手一色三同顺,揭牌又胡了一把。 “少爷。” 外出归来的手下附耳上前悄声说了什么,牌桌上手气正旺的人顿住那双熟练码牌的手,忽然推了面前垒齐的麻将,起身将牌座连同钱箱里一晚上赢来的钞票大洋一并让给了身旁插科打诨的纨绔。 德三公子领着手下走出包厢,在大厅里寻了个离舞池较远的地方坐了,松去端了一天的架子,后背仰进沙发,放任身体陷进座椅,彩光灯下眉眼倦怠,一身疲惫叫嚣。 他没有父亲洞察人心的本领,也不如管家理事驾轻就熟,但他已渐渐掌握了跟人打交道的诀窍,也学会了在酒局上,饭桌上,牌场上解决那些在正经场合永远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连日周旋,软硬兼施手段用尽,那帮油滑的奸商总算同意联合商会与德家共同出资兴建滤水场,这件事情他没跟父亲商量,完全是自作主张,好在这些年父亲也未曾过问他手中的产业,近来更是不知在忙些什么,连城里的事务都全权交给了夜叉。 听管家的意思,城中淡水的月供量未来还会继续减少,若是放任不管,东海市迟早有一天会乱得无法收拾,淡水的去向父亲绝口不提,夜叉也三缄其口,无论如何,取水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龙族自诩万灵之长,天界正神,但这些年跟人打的交道多了,小敖总越发懂得绝不能轻视身边任何一个凡人,很早以前他就注意到,城里有些人家会通过蒸煮海水的方式滤除盐分,取得淡水,新式学堂的教科书上把这法子叫做“蒸馏”。 只不过这办法效率低下,出水量少,还耗费燃料,对设备要求也高,一般人家很难承受。 他请教过学堂里的先生,也召集了一批留洋博士,费了不少功夫,总算研究出从东海批量取水的方法。 选定厂址,拟好方案,万事俱备这才开始联络辖区内的商贾政要讨论出资问题,但是没想到,他原以为最简单最容易的流程,却成了花费最多时间,耗费他最多精力的一步。 有些人吝啬不肯出钱,有些人担心此事未经德老板首肯,有些人厂子还没起建就已经在考虑运营后的分红,人真是奇怪,事事算得清楚明白,难怪不快活。 东海市最豪华的舞厅彻夜灯火通明,放眼满场艳光,到处声色靡靡,台上西装革履的管弦乐队奏着时下最流行的歌曲,舞池里身价不菲的当红舞女正踩着轻快的舞步周旋于各路名流之间。 小敖总白天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晚上稍稍有些乱了,发根处藏着亮晶晶的汗珠,汗珠沾湿光洁饱满的额头。 他放松僵直的后颈,轻轻把头歪在椅靠上,那双眷恋繁华的眼睛,依旧盛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只是笑容之中少了几分平日里轻狂恣肆的神采,也许是手臂上恶化的伤势让他无法集中精神,也许,他只是有点累了。 父亲太过信任他的盟友,管家又将父亲的言行奉为圭臬,他们都不知道龙王重金收买的妖怪,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他们站在一边。 只是,知道了又能怎样? 一缕幽魂已令东海龙族提心吊胆,惶惶不安了三千年,那个车场老板能一眼看出哪吒转世,还有本事指点他修炼的法门,甚至在接受了德家的好处后,行事依然随心所欲,两面三刀,有这般底气,必定也不是普通妖怪。 哪吒的魂魄尚未全醒已然如此厉害,再加上来路不明的面具人,就算把东海所有水族都赔进去,能有几分胜算? 等到那个人驾驭了体内真火,从此上天入海,水火不侵,那一天,大概就是东海龙族的末日。 “三公子,有雅兴跳支舞吗?” 盛装打扮的女郎提着花一样的裙摆放轻脚步来到面前,柳叶眉,大眼睛,戴一支翡翠凤翎簪,如果没记错,财政司司长的千金。 小敖总风度十足离座起身,欣然托起面前那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亲而不亵,近而不狎,爱而不侮,转脸又成了风月场中八面玲珑的无心浪子。 想得太远了,水厂正待投建,明天还有不得不出席的舞会酒局,三千年的积怨,结局不外再死一回,但龙王三太子来这人间一趟,说过的话,要做的事,总得善始善终。 一场酣战,李云祥兵刃脱手,面具人脸罩坠地。 “你究竟是谁?” “我是……呃……六耳猕猴。”面具人撸一把头毛,语气重起轻落,自报家门倒显得有点憋屈。 “六耳猕猴?”李云祥拾起打斗中甩飞的兵器,随口开了句玩笑,“传说中的六耳猕猴蛊惑人心,可不是什么好人。” 不想一句玩笑话却将刚刚还捶胸顿足大呼痛快的人登时点得火冒三丈,成了名的妖怪变脸比翻书还快,对方一脸凶戾,步步紧逼,全不知哪来的火气,“你还有资格说我?你干了多少骇人听闻的事儿!惹了多少祸!你杀了多少人!连累了自己多少亲人好友!你才不是什么好人,哪吒!” 李云祥没打算跟朋友翻脸,但那声“哪吒”像一根扎进心底的倒刺被人强行拔了出来,伴随着胸中喷薄而出的愤怒,脑中猝不及防拧动的杀念,体内已经驯服的烈火顷刻之间又在周身扬起席卷天地的红焰,背后那片虚影也在此时意外显现出了从所未见的形态与神通。 “好久不见,哪吒。”面具人一副老友见面的姿态,笑嘻嘻跟一个影子打了个招呼。 李云祥回过身去的那一刻,影子散了,正如他不想看见那个影子,影子也同样不想看见他。 “看吧,看吧,脾气还是这么臭。” 刚刚才打完一架,野猴子闲不住,又开始上蹿下跳。 李云祥扯下身上的铠甲,望向这段日子给他最多指点和帮助的人,“我真是哪吒吗?” 面具人扒着铁链悠哉悠哉荡在半空,“你刚才不是都看见他了?” “我是看见他了,但我从没干过什么骇人听闻的事,从前是惹过一些祸,不过很走运,都躲过去了,更没杀过人,到目前为止,只连累了我大哥。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却也绝没坏到杀人爱子,抽人龙筋的地步,再说一遍,我叫李云祥,你口中的哪吒,我听说过,但不认识,也绝不可能成为他。” 面具人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下,转眼又笑得打跌,“小子,你还没和哪吒的元神合二为一,你当然不是哪吒,你也不够哪吒。” “再好不过。” “别急着狂,我劝你还是悠着点,你说你不是哪吒,哪吒的仇家可不会这么以为。” “那是我的事儿。” 面具人瞧他收起火尖枪说走就走,“嘿,干什么去?” “去看我的猫。” “猫?” “对,一只小猫崽子,寄养在德三公子家。” “敖……敖丙?” “没错。” 李云祥在面具人拖长腔调的古怪笑声里,头也不回离开车场。 他答应为车场主人改辆摩托,前提是对方要教他控制身上的火。 他按照面具人的指点,总算勉勉强强找齐材料,临时拼凑出一副铠甲,在怎么想怎么不靠谱的训练中渐渐摸索出一点控火的窍门,最最重要的是,他发现这股先天之火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总是怨气冲天,怒不可遏,一发不能收拾。 那天过后,他记着小敖总那句“不死不休”,料想此后应当再无宁日,但奇怪的是,德家始终按兵不动。 直到面具人为了置办改车的零部件,从仓库里拖出四大箱金条,每一根上都刻着德家独有的标记,他这才知道受雇来杀他的人,竟一直就在他身边。 面具人显然并不打算杀他,甚至全没把东海龙王放在眼里,尽管好奇他的身份,但李云祥也是直到今天才看见他的真面目。 六子说大哥的伤势已经好转,只是还在昏迷中没醒过来,老李在旁照料,喀莎常去帮忙,苏医生定时看诊,局里同事和街坊邻居也不时前去探望,唯独他这个亲弟弟去的次数最少,还总是深更半夜,来去匆匆。 出发前,他又悄悄去了趟医院,今天挺走运,没撞上老李,而且苏医生说大哥很快就能醒过来。 摩托扔在路边,李云祥盯着那扇守卫森严的拉花铁门,在外头拧巴了一个多小时,才最终决定一如既往走正门。 娘的,从前进进出出比自己家还随便,现在保镖打手得先撂倒百八十,这心理落差,绝了。 第1章 千年大战 浴缸里浮冰游走,寒气流散。 漫过胸膛的水雾在裸露的肌肤上凝成强韧的冰晶,像细碎的琼花沿着坚实浑厚的臂膀开向玉白修长的颈项。 寒霜染上面颊,唇吻呵出冷气,鼻翼析出冰箔,眉梢簪满细雪,一天过去,参差粗粝的青茬又争先恐后钻出光洁紧致的皮肉,在主人棱角分明的下颌浅浅铺开。 浸泡在冰水中雕塑一般的身躯,肌肤是冷的,毛发是冷的,呼吸是冷的,连眼睑下颤动的眼球也包裹在稠密的冰花里,唯独一团缚不住的火自前臂那片烧伤沿着血脉肌骨,在体内四处流窜。 越是拼命压制,越是红焰喷张,越是施法对抗,越是痛楚难当,强行封冻的躯体内,筋脉撕扯,骨骼爆裂,仿佛一柄利斧,劈开后背的钢铁脊梁,搅动熊熊烈火,要将肝肠脏腑熬成一锅沸汤。 第一声通报传来,主人微垂双目,恍若未闻,紧实的胸膛坦露在寒气之中,强健的两臂搭靠在浴缸外沿。 第二声通报传来,浮冰化水,霜雪飞散,该动的人依旧不动如山。 第三声通报传来,男人不疾不徐张开两眼,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支点着的香烟。 不请自来的人在楼梯间大逞威风时,龙王太子掐灭烟头,起身出浴。 李云祥枪头带火挑翻拦路的守卫,迈上走廊时,德三公子衬衫贴体,衣领扶正。 不速之客横冲直撞闯到门前时,小敖总紧好袖扣,西装上身。 李云祥抬手推开大门,肩上火尖枪余焰未熄,胸前铠甲烧得通红,身后元神显现,三头六臂,浴火金身。 德三公子面不改色,周身风雪激扬。 窗台上体重超标的小猫叼着嘴里的小鱼干,忽觉困意袭来,张大嘴打了个呵欠,鱼干掉在前爪上,猫儿低头舔舔爪子上的食物,决定先睡一觉,醒了再吃。 它瞄了眼门口每次一来就跟他抢食的穷爸爸,听见趴在窗玻璃上看戏的小蝴蝶咯咯笑,“你爹挺能装的呀!” 它舔湿肉垫抹了一把脸,瞧爸爸一身破铜烂铁还自以为帅得不行,见了它龙爹,脑门儿上连火苗子都在跳舞发情,还装得杀气腾腾一本正经,它懒洋洋换了个睡姿,“是挺能装的。” 花蝴蝶看热闹不嫌事大,“打起来!打起来!” 小猫隔着窗玻璃挠了它一爪子,“去去去,打什么打,你家爸爸才打架。” 花蝴蝶兴高采烈扑棱翅膀,“瞧着吧,肯定要打。” 小猫缩了下脑袋,家丑不可外扬,没等它撵走这只看热闹的花花虫子,只听轰得一声,房间里的窗户悉数在爆炸一般的巨响中被震得七零八落。 花花虫子鬼精,早飞得没影儿了,小猫一边嗷嗷控诉天天不挣钱还尽爱砸东西的穷鬼爸爸,一边在满屋冰火中上蹿下跳,躲过飞溅的碎冰和空中炸开的火焰,瞅准时机嗖得一下钻进了龙爹的大床底下。 火光摇荡,冰刃横飞,二人互不相让,一路从城市里逼仄的楼宇间打到一望无际的东海之上。 方天戟当空一扫,聚起千重冰浪,火尖枪锐不可当,劈风曳火,破冰斩浪。 海里真龙神兵入水,翻卷波涛,一声令下役水成冰,铺开漫天刀枪剑戟,对他三头六臂。 □□震海,激水为屏,骨血当柴,灵肉作薪,化出先天之火,灼灼光焰融尽万里刀兵。 李云祥按捺着躁动的元神,踏着白浪在怒海中奔突,曳枪甩开脚下的波涛,迎头撞碎水化的蛟龙,面对面架住那杆法力无边的双月戟。 李云祥叫掌中兵器震得两臂发麻,“你们龙族都是这么欺负人的么,也不让着我点儿。” “别废话。” 龙王太子已经尽了全力,身上的钢铁龙筋令他复活重生,但重生后不仅法力所剩无几,且此生再如何修炼也是徒然,他已想不起三千年前跟哪吒的那场大战,但若也是这般能无所顾忌死战到底,倒也不算耻辱一桩。 一招不得,后招即至,李云祥偏头避开照脸削来的兵刃,就势提枪压下战戟,“喂,打人不打脸,破相你负责?” “你话太多!” 两杆神兵,水火相交,枪尖导引天火,利刃勾动海涛,打得海上雷霆四起,腥风怒号。 李云祥眼看龙太子气力已衰,后招不继,知晓时机到了,他大吼一声,擎枪过顶,一枪当头劈下,诱对手横戟来挡,察对方果真上当,立时曳肩回肘收了去势,跟着枪身一抖钻了他胸前空门,趁他匆忙回防之际,反手将那杆冰晶化成的方天戟挑进了深海。 龙太子兵刃脱手,李云祥也扔了火尖枪,空手对敌。 小敖总手臂上有伤,李某人臭不要脸,目标明确专攻他那只伤手。 海浪灭顶的一瞬间,李云祥五指钳住他的伤臂,龙太子左手顺势化出冰凌,刃口几乎同时抵上他的眉心。 脚下白浪抽空,滚滚波涛将二人鲸吞入海。 李云祥掌心有一团温柔的火覆在对方的手臂上,火焰涌进伤口,却并不伤人,同样目标明确地缚住残留在他体内的炽烈的余焰,在脱体而出的一瞬间,将折磨他多日的那团火猛得抽了出来。 水下的涡流在周身回旋,漆黑一片的深海中,李云祥凡胎肉眼,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他抓在掌中的手臂,只有眉心一点冰凉的触感,他本该已经死了,但有人到底还是心软。 过路的章鱼叫水里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怒气冲冲喷了他一脸黑墨,李云祥吐出腥咸的墨汁,“喂,你打不过,放什么暗器啊?” 龙王三太子瞧了眼大摇大摆从面前游走的八爪鱼,皱着眉头甩开面前人,率先朝海面浮去。 “哎,你带上我呀,我不会游泳!” 海上风平浪静,云雾散开,一轮明月朗照。 龙王太子坐在海滩上闭目调息,手臂上的旧伤在冰雪封冻下缓慢收合。 李云祥双手叠在脑后,仰面躺在他身旁,想象着三千年前的月光,不知道和今天的一不一样。 “这德老板眼神不行啊,你说四箱金子亏不亏?” 德三公子专心疗伤,并不理会。 李云祥自说自话,“要不要打个赌,我赌一辆车,你和我,最后死的那个肯定是你。” 小敖总冷笑,“你有车吗?” 李云祥乐了,“也是,我没车呀。” “那你还在这儿闲扯淡。” “哎,你们东海龙族就没点厉害的?要是都像你这样,全派出来也不够我杀。” “呵,是么。” 李云祥撑起脑袋,侧过身子看向他,“龙宫是不是就在海底下,有时间带我去玩玩好吗?” “把你的人头割下来,我会带回去的。” 李云祥眉开眼笑,“我的人头好割,他的呢?” 龙王太子眼中泛起杀机,“你不是他吗?” 李云祥翻身坐起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是他吗?”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唯有夜风在耳畔唏嘘。 李云祥到底是个肉身,今夜已是极限,铠甲早就烙进皮肉,咬住筋骨,肌肤虽不至于寸寸碎裂,此时也早已是遍体鳞伤,先天之火厉害是厉害,可没有原主的不坏金身,拿来也是伤人伤己。 他推了一把身边沉默不语的人,“喂,你的伤都好了吧,还打不打?” 龙王太子掌中化冰成戟,寒光凛凛的方天戟成形之际又凭空变成水雾消散了,他浓眉深锁,脸色铁青,“我龙族从不趁人之危。” 李云祥托着腮帮子在旁笑得心神荡漾,“光明正大你又没有胜算。” “不想我割了你舌头就闭上嘴。” 李云祥抬头望着海上的月亮,天边就要泛白,月亮也要入海,他收起玩笑,垂下头颅,“我今晚过来是跟你说一声,我大哥已经没事了。” 德三公子不置一词,缉私局为德家办事,李金祥也算是他的下属,下属的情况,他没理由不清楚。 “能求你件事儿吗?” “不能。” “我是谁我很清楚,但别人清不清楚,只怕我说了不算,三千年前的那些事情,如果一定要算在我身上,我无话可说,只有一件事想求你,任何事尽可冲我来,不要牵连其他人。” …… 李云祥回到运输所,简单处理了身上的伤,又趁着手头没活儿,连忙找来工具,修理受损的铠甲。 “哇,祥哥,你这也太酷了吧!” 李云祥笑笑没多说,运输所这种地方,人多事儿也多,这边小六子呼声刚落,那边就有人不屑一顾说他能装,他也觉得自己挺能装,至少昨晚上英雄装得挺像,又把德三公子拖出来耍了一夜。 “李云祥。” 来人头盔在手,长发飘飘,一身帅气的白色机车服,越发显得她身姿优美,腰细腿长,运输所里一众大老爷们儿全都直了眼。 “苏医生?”李云祥放下手上的工具,“你怎么来了?” “我路过,顺道跟你说一声,你哥哥伤好多了,有空去看看。” “太好了,谢谢你啊!” 少了体内真火作祟,小敖总难得睡了两个小时的安稳觉,醒来听到的第一件事却是管家已经带了人,亲自去拿哪吒转世。 “走了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少爷。” “往哪儿去了?” “好像是城南的运输所。” “管家说了什么?” “说此子欺我东海无人,昨夜寻衅上门还胆敢向公子动手,今日无论如何一定要杀了他。” 第1章 掌上明珠 运输所外墙一侧,正对着流星速运大招牌的铁皮屋棚上,机弩架稳,镰枪上弦。 巷子里贴地游走的穿堂风撬动墙角陈年的老垢,扬起地缝里呛人的灰土,敞口躺在路边的废旧油桶放出难闻的煤油气味儿,下水道里风干的排泄物飘出令人作呕的腥臊恶臭。 德三公子千金贵体膏粱文绣,平日里西装革履一尘不缁,极少来这种地方,但他比谁都清楚,这才是东海市的真相,德家对淡水的控制造就了父亲所期望的“秩序”,却也在慢慢将东海变成一座死城。 富人居住区的软红香土能仰仗军警,棍棒,铁丝网令平民望而却步,却无法阻止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烟尘,废气,疾病,噪音为他们引以为豪的花花世界蒙上挥之不去的阴影。 刹那弦惊,风声疾起,镰枪震耳离弦,一声“小心”喊得惊慌失措,德三公子瞥了眼停在巷口的摩托,不难猜又是一出英雄救美。 车窗升起,隔绝了巷弄里污浊的空气,也隔绝了墙内混乱嘈杂的声音,司机是只刚能化形的海蚌,灵智未开,五感也不全,胜在听话。 蚌趁同类都不在,悄悄从衣兜里摸出一颗光泽莹润的大珠,扭扭捏捏捧给斜后方心爱的主人。 龙王太子被璀璨的珠光晃了一下眼,在墙内激烈的打斗声中分辨出突兀刺耳的枪声,这帮走私犯的胆子很大,在他眼皮子底下送货,还有能耐私藏枪支,怪他从前脾气太好,把李云祥惯坏了。 蚌满脸期待地张着大嘴,难受地扭着身子,胳膊殷勤地朝前送得老长,蚌珠在手心里闪闪发光。 男人扯了一下肩头滑落的风衣,嘴角上扬,眉头下压,斜撩一眼对方爪子里的物件儿,到底破烂玩意儿,不值一哂,“我要它干什么?” 蚌不晓得管家把人带去干什么了,也不关心墙里噼里啪啦是谁在打架,它看出主人不喜欢它的宝贝,便低下脑袋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龙王太子靠在座椅里笑,骂了句“没脑子的东西”,说话学不会,变化学不会,来到陆上只学会了哭,挨了不知多少教训,还是见了石头就往肚子里吞,五花八门的石头,专拣硬的啃,吞得自己牙齿崩裂,咽喉磨穿,连肚皮都胀破,一心只惦记着给主人吐珠。 “把嘴闭上。” 蚌挨了一句不轻不重的斥责,乖乖闭上嘴巴,眼泪吧嗒吧嗒掉得更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还哭?”龙王太子佯怒吓唬蠢东西。 蚌忍不住,它长得丑,变了人也呆滞蠢笨,傻头傻脑,唯独蚌珠是所有同类中最大最好看的,可主人依旧不喜欢。 没脑子的蚌噫噫呜呜哭岔了气,眼瞧着主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就像暴雨来临前东海上空乱云翻滚的天,仿佛下一秒就要大发雷霆,一口吞了它。 只是,龙王太子并没发怒,也不至于饥不择食吞一只填不饱肚子还咯牙的海蚌,他摘下皮手套,在叫人烦不胜烦的哭声里,眉心夹着一点懊恼,眼里含着两分无奈,不大情愿地拿起那颗对他来说没有半点用处的大珠。 一墙之隔,乱成一团的运输所院墙内,管家中气十足,“就凭你这身破铜烂铁?” 宝贝给人拿去,蚌果然不再哭了,高高兴兴扭过脑袋,两只小眼睛又瞄向了路边的碎石头。 架着二郎腿坐在轿车后座里的人将手里浑圆美丽的珍珠放进风衣侧边口袋,并没多看一眼,深沉锐利的目光始终扎在车窗外没什么好看的杂物堆上。 墙内怒火冲天的少年人满腔愤恨,歇斯底里,“破铜烂铁,也要你的命!” 龙王太子轻轻笑了一下,他不该来。 管家下车前百般叮嘱,“其实你父亲已经安排好了,你父亲手段高明,时机未到,我们绝不出手,万一失手了呢,能找帮手的就找帮手。” 他随口笑问,“那您这又是干什么来了?” 夜叉扶正脸上的单片镜,神情严肃,语重心长,“公子,等帮手是等帮手,不能因为帮手没到,就让宵小之辈欺我东海无人。” “正好,杀身之仇,我也等不了了,不如让我试试。”他真正想说的是,等已等了,何必急在一时,欺便欺了,好过枉送性命,这仇已报了三千年,究竟何时才是个了结? 可他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说,仅仅是生出这般念头便已是奇耻大辱。 夜叉黑着脸将他一把拽了回去,“胡闹,忘了上回他是怎么伤你的?” “旧事勿提,上回大意。” 管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又浮现出他最熟悉的那种欲言又止,无可奈何的神情,那神情之中包含着数不清的牵挂与难以言说的担忧,那双少有笑容的眼睛就像是在看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怕他莽撞冲动,怕他无事生非,怕他不知天高地厚惹来强敌,怕他技不如人白白丧命。 “公子,就让我来试试吧,毕竟有一回的重生哪吒,是我杀的。” 已经许久没见管家使他那柄混元金刚锤,龙王太子知道,父亲倚重信任的东海夜叉是有真本事的,不像他这个没用的儿子,色厉内荏,外强中干,轻而易举就被人世间的浮华靡丽揉碎了筋骨,压折了志气。 他目送管家下车,终究没有说出半句阻拦的话,杀身之仇,不能不报,哪怕稍有迟疑,父亲即会以他为耻,龙族亦会因他蒙羞。 以捍卫尊严的名义将东海水族永远囚禁在仇恨之中,真的是对的吗? 与这荒唐念头一同浮现在脑海中的,是父亲那双饱含失望的冷眼,那目光让他汗流浃背,让他无地自容,让他一瞬间骨寒齿冷,浑身战栗。 龙王太子甩开脑中虚幻的影子,强行稳住颤抖的双手,哑声吩咐笨拙的手下,“把车窗打开,我抽支烟。” 蚌哆哆嗦嗦,急得满头大汗,它只记得怎么开门,窗要怎么开……它它……它给忘了。 龙王太子也没责备它,索性自己伸手直接把车门打开了。 一声巨响,院墙崩裂,砖石横飞,运输所里打斗还在继续。 香烟点着,主人一口没抽,只有指间不停掉落的烟火将车上的真皮坐垫燎出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儿。 三千年能轮回多少次,管家杀过的那一世的重生哪吒,不知道是不是也和李云祥这小子一样,自以为是,没脸没皮。 一支烟在风中燃到尽头,混元金刚锤大显神威,龙王太子甩开烫手的烟尾,墙内火尖枪铿锵坠地。 半空中光焰腾起,肉身危急,元神显现,父亲曾说,他是一个疯子,神通惊人,暴烈猖狂,见神杀神,见妖杀妖,男女不分,六亲不认,连生身父亲都要杀。 管家,回不来了吧。 漫天火光映照下,敖丙又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了那颗珍珠,它洁白无瑕,流光溢彩,是经年累月,血肉研磨,它独一无二,并且很美。 在东海,龙王三太子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上至万鳞之长,四海正神,下至水中鳗草,沙中蛞蝓,没有谁真正关心他想要什么,却都拼了命地把世上最好的捧到他面前来。 三千年前因他之死,东海水族不惜抗逆天命,水淹陈塘,三千年后,龙宫众庶又为他抛弃故园,离水登岸,死守在这东海之滨,生生世世追踪一缕幽魂。 是他,拖累了东海水族整整三千年,他既已得知根由,这一次,也该有决断了。 空中火光淡去,院内偃旗息鼓,不必问,结局已定,胜负已分。 龙王太子跟司机说,“回吧。”他来这趟,不是为了收尸。 蚌听懂了主人的意思,赶忙把车打着,可没等它把车子发动,又听主人突然在背后喊了一声,“等等!” 龙王太子抖落背上的风衣,匆忙从车上下来,朝巷口没走两步,就看见管家带去的人陆陆续续从浓烟滚滚的运输所里狼狈地撤出来,七八个手下抬着一个浑身冒烟的庞然大物,不是夜叉又是谁。 他猛得顿住脚步,李云祥,不该留手。 始料未及一场大战,运输所内砖瓦零碎,处处狼藉。 龙王太子认为不该留手的人扒开倒塌的院墙,扶起受伤的同伴,他的确不该留手,来人用尽手段要置他于死地,苏医生因他遇险,小六子为他重伤,兄弟们个个受他连累,但提枪了结那妖怪之时,他的耳边却忽然响起一句话。 “从前父亲忙碌,都是管家照顾我。” 所以,在不该留手之时,留了手,正如对不该动心之人,动了心。 在医院安置好小六子跟其他受伤的兄弟,天已经黑了,李云祥独自回到运输所,巷口停着一辆扎眼的跑车,德三公子靠在车旁,无所事事正在等他。 白天的事情,两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提起。 李云祥若无其事走上前去,“你怎么来了?” 德三公子开门见山,“你不是说过想去东海龙宫,正好今晚我有空。” “这就走?”李云祥径直绕到车子另一边,熟门熟路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德三公子见他说走就走,“你不担心是个陷阱。” 李云祥望着他的双眼,“是陷阱么?” 小敖总只是笑,“去,还是不去。” “当然去。” 第1章 东海龙宫 城市里飘来的烟尘废气在海面上氲成灰败的浓云,无边夜色里,风浪在海上游戏,天海在云中相接。 德公子坐在车里抽烟,李云祥靠在车门上看海。 海浪像个没长眼的瞎子,迎头撞上水下漆黑的礁石,顷刻在怒风中支离破碎,转身又不知悔改一路狂奔,死心塌地要重蹈覆辙。 李云祥转过身,弯腰拱背低下头,一手搭上车顶,一手压上窗沿,“喂,你有什么特别后悔的事情么?” 车里的人轻挑眉梢,“认识你?” “我本来也在想,要是从没遇见过你该有多好,可要是不遇见你,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意思啊。” 德三公子摘下衔在口中的香烟,轻轻抿了一下唇,在丝丝缕缕,袅袅逸散的烟雾中,双眉紧拧,面无表情,“会活得长一些。” 车外的人压低身子,眉间带笑,眼中有情,生死攸关的话偏说得离弦走板,爱语一般旖旎缠绵,“我,李云祥,若不是心甘情愿给,这条命可谁也拿不去。” 驾驶室里的人饶有兴致回过头,“试试?” 李云祥张口就来,“试试啊。” 潮水攀上海崖,在空中翻折跌宕,龙王太子要带一个朋友回家,太阳升起时,会把他葬在深海,化成大海的一部分。 李云祥心里一清二楚,但他已说了,命在他手里,给不给,看心情。 车窗外烟头扔了一地,车里男人微微侧过脸,以手背风,掌心里洋火又已经打着。心烦时喝酒,生气时抽烟,少了修身养性的定力,哪怕四灵之首,水族之王,也不免在喧嚣浊世,纷扰红尘里染上一身凡人的臭毛病。 李云祥不怕死地下了德公子的烟,就势衔进嘴里三两口抽完了,“聊聊天吧。” 德三公子撂下烟夹,从车上下来,“聊什么?” 近在咫尺的人鼻梁英挺,眉眼深邃,长得赏心悦目,怎样都合眼,李云祥想了又想,“随便吧,聊什么都行。” 德公子不喜欢没话找话,但今晚却意外地想迁就他,“你认识我多久了?” 李云祥一本正经想了半天,抬眼意有所指地看着他,“三千……多年?” 德公子冷着脸骂了一句,“滚。” 没事找事的人听了反倒舒开眉头,笑容爬上眼角,眼底阴霾尽去,“五年零三个月又两天。” 德三公子怔愣一瞬,禁不住斜他一眼,脸上满是怀疑,“记得这么清楚?” 李云祥走上前去,隔着一臂的距离,与人并肩坐在汽车引擎盖上,“那当然,德兴集团三公子,东海市的掌门人,当年可是一见面上来就夸我。” 德公子记性不差,不会平白给人糊弄,“那是夸你么?” “夸我的车跟夸我没两样啊,再说,我不也夸你了么,当时我就说了,你车也不错。” “用得着你夸?” “我夸是真心实意,结果你那些虾兵蟹将倒好,上来就把我围了,还说什么,小子,你这车卖了,开个价,多少钱我们公子都给。” 德公子翘了翘嘴角,唇边笑意提起又放下,“你要是当场卖了,说不准还能赚一笔。” 李云祥不无感慨长叹一声,“谁说不是呢,那不是怪我年轻气盛不懂事么,再说你那能是跟人做买卖的态度吗?” “你应该庆幸我那天心情好,庆幸你摩托不错溜得快。” “溜得再快不也一样没逃出你的手掌心?” “亏你还有脸说。” 李云祥记得清清楚楚,第二次见面是因为他逞英雄,负气弄坏了郊区的水闸,自以为做了件好事,却没想到竟使得城里因为争水闹出骚乱,德家,供水局,警察局满世界抓他,最终,德三公子带人把他堵在了一座废弃工厂里。 他垮下肩膀,摇头惨笑,笑完又一脸幽怨瞅着身边人,“不是我说,你当时下手也太狠了,差点没把我脑袋踩到地底下。” “没弄死你就是轻的。” “你得负责吧,我这头疼的毛病说不准就是你给踩的,妈的,踩一次不过瘾,你踩我多少次。” 德三公子赏了他一记眼刀子,“讹我是吧?” 李云祥把目光投向一望无际的东海,面上笑容渐渐隐去,“算了,老说旧事也没意思。” 龙王太子起身,身边人心照不宣随后。 千里烟波淘出澄清水色,万丈天风扬起海雨成帘,惊涛俯首迎真龙入水,孽浪称臣唤恩主来归。 水下珊瑚垫脚,白浪送行,鲛人轻歌曼舞提灯在前,水母荧光流布悠游在后,巨章洒扫,龙鱼开道,神龟引路,鲸豚尾随,死气沉沉的海底,仿佛一下子迸发出无限生机。 李云祥给身旁五颜六色的鱼儿碰了一下脸,回头只见龙王太子一头银丝遇水疯长,额角随之化出一对峻峭龙犄,周身鳞光熠熠,美逾天人,一眼望去是真正褫魂夺魄的神子,颠倒众生的真灵。 主人瞧他两眼发直,傻傻愣愣,伸手抓住他的掌腕,鼻端逸出一声轻嗤,“没见过世面。” 李云祥也知道他是没怎么见过世面,不然怎会觉得有今生这一眼,往后一万年,虽死无憾。 三千年前的礼制还在,龙宫重地,鲛人未到跟前已悄然拜退,龙鱼即时止步,不敢稍越雷池。 李云祥神情复杂地望着面前巍峨的宫殿,“这就是……东海龙宫?” 宫殿四周已经塌了不少,剩下也没好到哪去,目之所见墙垣坍坯,梁柱崩坏,琉璃瓦金漆剥落黯淡无光,玉石阶四分五裂混与泥同,曾经的雕梁画栋已然面目全非,往日的金殿高阁也尽皆失了颜色,石柱石墙从上到下爬满苔荇水草,连巨大的门匾也斑驳破落,吊在门头上摇摇晃晃。 “是从前的东海龙宫,封神大战后,父王没有再回来,之后龙族陆陆续续又在其他地方修建了一些行宫,宫里原先的臣子军卫也分散到各处,说起来这里已经三千年没有修缮过,难免破败。” 李云祥心里明白,龙王之所以废弃了世代居住的龙宫,与其说是因为封神大战,不如说是丧子之痛,唯恐睹物思人。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三太子回来了!” 幽暗死寂的龙宫内这才渐渐有了动静,先迎出来的是位步履蹒跚的老人,老人须发皆白,身材矮小,还弯腰驼背,步子分明想快,拄着拐杖却又实实在在心有余而力不能。 紧随其后的是个鬓已斑斑,同样上了年纪的妇人,妇人领着一班龙女,几个没长熟的娃娃,还有一队缺胳膊少腿的家将,看样子便是这龙宫里的所有人了。 更奇的是,这些人都还是几千年前的装束打扮,像一群被时间抛弃的偶像。 男女老少见面先是喜极而泣哭了一场,哭罢这才高高兴兴,有说有笑将二人迎进宫中。 老妇人搀着头回见面的客人,问自家太子爷,“三太子,这位是谁呀?” 龙太子轻声答了一句,“朋友。” “哎呀,小伙子真精神,这么多年,还从没见三太子带朋友回来过。”老妇人打量着身边的年轻人,“多大了?” 李云祥有点不好意思,“二十一了。” “好,好,成婚了没有啊?” 龙太子看了一眼话多的老人家,原本想提醒她少说两句,但见那傻子一路点头,瞧着不嫌烦好像还挺高兴,到底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三太子,快去把衣裳换了。” “龙婆,我这样挺好的,不必换了。” 老人家嫌弃地瞧着他身上的西装,“好什么好,人间真是奇怪,一天一个样儿,这衣裤又瘦又窄,布料也粗糙,贴在身上能舒坦吗,快去换了,老婆子一针一线拿鲛纱给三太子做的衣裳,做了几百套,好歹您换一身试试,啊?” 龙王太子推不过,只好先回内殿换衣服。 李云祥留在外殿,受宠若惊地瞧着上上下下,老老小小把私藏的美酒,现做的佳肴,宫里的仙果仙药,奇珍异宝,一股脑全往他跟前送。 纵使爱屋及乌,到底无功不受禄,他多少有些不自在,“您不用这么客气,我其实……” 老人家哈哈大笑,“小伙子,是你莫要客气才对。” 龙婆也在旁帮腔,“是啊,是啊,你可是咱们三太子第一个带回家来的朋友,来了就住下,多住些日子,龙宫里有好多好东西呢。” 也许是已经许久没有客人来访,也许是三太子归来让他们格外高兴,老人家絮絮叨叨有说不完的话,李云祥低首倾听,偶尔附和一字半句,气氛竟也意外的融洽和谐。 “三太子小时候可讨人喜欢了,就是长大了跟龙王爷学得老气横秋,话也少。” “阿祥啊,你跟三太子是在陆上认识的吗?都说人心险恶,孩子们一个个都到陆上去,老婆子是放心不下的,遇事你多帮帮他。” “年轻人难免任性,你们在一起要互相体谅,互相照顾。” “一晃三千年过去了,都变了,一切都变了,真不知道龙王爷是怎么想的,要我说,就该把三太子留在龙宫,哪里也不要去,留在水里平平安安,东海水族守着他,我们谁也不招惹,安安生生过日子。” “三千年前……因为哪吒?”李云祥并非有意提起旧事,也没想到仅仅是个名字,便已成为水族的禁忌,令众人闻之色变。 老人家涕泪纵横,哽咽不能语,龙婆脸色煞白,抖若筛糠,陪坐的家将更是手按刀剑,个个杀气腾腾。 “阿祥啊,这是谁人告诉你的?” “三太子面前可万万不敢提起呀,他忘了,什么都忘了,这是上苍垂怜呐。” “你们见了他可一定要躲远些,那个煞星,杀人不眨眼的。” “你说他一个娃娃,怎么就能如此心狠,毁我龙宫,杀我夜叉,还……” “龙王爷说了,他迟早有一天会回来报仇,我真是怕……” 李云祥僵握在膝盖上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生生世世,赶尽杀绝,就是因为怕他回来报仇吗? 殿外脚步声由远及近,龙宫众人急忙抹了眼泪,若无其事换上笑脸,将“禁忌”连同往事一并藏得严严实实,却不知外间走来的人,不仅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已知道了,就连方才殿中那些话也听得一清二楚。 十丈远的距离,隔着三千年的时空。 李云祥在三千年前的东海龙宫,看到了三千年前的龙王三太子敖丙。 琉璃宫灯下,那人踩着金丝绣云履,步伐轻缓从容,一身风流韵致,身上冰绡素帛衣,宽袍广袖轻若浮云,满地流霜,鲛绡胜雪敢与月光争胜,风拂玉树举手投足能动天心。 李云祥咽下口中咬碎的葡萄,甜浆入喉却化成热酒,刹那间灼痛脏腑,滚沸了心肠。 第1章 十绝杀阵 “我都分不清是在海底,还是在天上了。” 黄金台榭,白玉铸基,台基三面临水,水上澄明如镜。镜中繁星璀璨,白月皎皎,一道明河流光如瀑,云影潺潺。 “天原是海,海曾是天。”龙王太子手提一把青铜夔纹觥,背靠台基坐在水边,袍袖曳在水中,衣裾浮在水面,金线遇火不化,鲛绡着水不湿。 李云祥靠着龙太子的肩膀,团着手里的琥珀夜光杯,眼望身下星辰罗布,简直触手可及,明月在水,恰是别有洞天。 他晃动右腿碰了下身边人曲起的左膝,“我喜欢海,可不喜欢天。” 龙王太子舒开眉头,轻嗤一声,“你去过天上么。” 李云祥回头看他,“我没去过,但他肯定去过呀,如果天上真有那么好,他又何必费尽心机从天庭逃出来,而且每一世都要投生在东海边上。” “来世,你我还会再见。” “对我来说,没有来世了。”哪吒神魂不灭,不惧世世轮回,但李云祥会去哪儿,还在不在,没人知道。 “怪你是谁不好,偏偏是他。”不肯宣之于口的犹豫迟疑,化成卷在舌尖的一声叹息。 李云祥侧过脸,温热的额头擦过对方冰凉的下颚,最会借酒装疯的人却在片刻温柔里拾起交付生死的决心,“我有的选?” 龙王太子隔着一万里深水仰看穹天,“天要亮了。” “要动手了,是吗?” 德三公子慷慨依旧,“你还有什么心愿。” 李云祥话里含着气恼,腔调不以为然,“我的心愿,我自己实现。” “你的父兄,我会代为照顾。” “假如我死不了呢?” 龙王太子目光坚决,神情冷郁,“没有假如。” “你想好了?” 龙王太子低首回眸,二人四目相对,气息缠连,一个目光殷切,寄望对方回心转意,一个面沉如水,已将退路悉数断绝。 龙王太子唇齿轻分,面容冷峻,字字诛心,“你活着,东海永无宁日。” 李云祥撂下手里的玉杯,猛得坐直了身子,“所以你究竟是为了东海龙族,还是为了你自己?” 他没能得到答案,身边的人在眨眼之间消失不见了,一同消失的还有背后的亭台水榭,身下的镜湖,湖底的明月星辰,以及周遭的一切。 他在一片混沌中,望见上空卷起怒云,感到四面扬起风沙。 “只要你不挣扎,会很快。” 耳畔传来叮嘱,却看不见叮嘱之人身在何处。 李云祥抬手挡住蜇眼的风沙,“这是什么地方?” “十绝阵。” “十绝阵……又是什么?” “当年封神大战中,金鳌岛十仙布下的杀阵,阐教十二金仙中的八位,联合陆压道人,南极仙翁,白鹤童子,众人协力才破得此阵,我父王喜爱钻研阵法,早年曾从宝青坊取得一柄戮仙剑,借助此剑的威力复原了十绝阵。” “呵,你可真是看得起我。” 头顶一声轰隆巨响,云中一道惊雷当头劈下,李云祥反应快,连滚带爬躲得虽然狼狈,到底没叫凶神恶煞的电光落在身上。 他喘着粗气抖落头上的碎石,艰难地从乱石堆里翻过身子,朝声来处发问,“被雷劈中……会死吗?” “这是天绝阵,落下的是天雷,若是给天雷击中,顷刻便会化成飞灰。” “难为你摆这么大阵仗来对付我。” “非常之敌,自然要用非常之法。” 半步之差,李云祥后脚刚闪开一道霹雳,前头猝不及防电光擦身而过又将他甩出丈远,落地未及起身,雷声已在云中汇聚,他见势不好慌忙就地一滚,瞬间三道响雷已结结实实将地面炸出一个巨坑。 “你们德家可真不讲理,我走私淡水是你德三公子默许的,失手伤你原也不是我的本意,该赔的罪我赔了,该道的歉也道了,可你们呢,一而再再而三,欺人太甚。” “都是命,你无从选择,我也一样。” 李云祥扶着大腿,叫上空越来越密集的天雷轰得火冒,“若是有的选,我还是非死不可吗?” “李云祥,你太高估自己了,区区一个凡人,不值得我做那么多假设。” 李云祥来时没穿铠甲,连兵器也不在手上,嘴上便宜没少占,心里早已经认了输,但龙王太子一句话却瞬间把宽容忍让都杀尽,将心火魂火都点着,“也就是说,我今天是走不出去了?” 龙王太子立在六角亭的金顶飞檐上,俯视着下方风云变幻的杀阵,“我说过,没有假如。” “既然如此,那你就进来陪我好了。” 话音落下,阵外的人只觉眼前金光一闪,跟着腰上蓦得一紧,待反应过来人已被一股大力拖进了阵中。 李云祥收紧右臂,自身后死死搂住被仙索缚到跟前的人,起伏不定的胸膛挤压着怀中人的后背,风沙吹裂的嘴唇紧贴着对方的耳朵,“怎么样,德公子,黄泉路上寂寞,陪我一起吧。” 敖丙望着腰上的绳索,一时又惊又怒,“捆仙索……谁把它给你的?” 李云祥低声笑了一下,手臂半点不松,反而将人箍得更紧,他一仰头,唇角蹭过对方白皙的颈子,“想知道啊……龙婆问我,我是不是你的道侣,我说是啊,她听了特别高兴,就把这个给了我,说外面花花世界,难免让人心性摇摆,如果三太子三心二意,对我不好,就叫我拿这个拴牢了你。” 龙王太子气得脸色发青,“胡说八道,你知道道侣代表什么吗?” 李云祥制住怀里挣扎的人,面色温柔,眼神冷酷,“我还有必要知道吗?” 龙王太子见上方乌云旋聚,下一道天雷马上就要来了,身后这人竟当真只管缠住他动也不动,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你果然是个疯子。” 电光落下,龙王太子紧急回身将人撞翻在地,李云祥死不松手,两人一并滚出老远,耳畔惊雷又引地火,雷声落处山崩地裂,地底顿时涌出烈火熊熊。 地火喷张的一瞬间,李云祥慌忙侧身将人罩住,以血肉之躯生生隔开身旁飞窜的烈焰,“不是打雷吗,怎么他娘的还放火?” 龙王太子将人一把推开,收了腰上的绳索,“这是地烈阵,比天绝阵更胜一筹,上有雷鸣,下有火起。” 李云祥愣了一下,“天绝阵……过去了?” “一柄戮仙剑怎比得金鳌岛十仙亲自布阵,法阵威力自然大打折扣,也持续不了太长时间。” “也就是说,若是能撑下来,也许还有机会出去?” 龙太子笑他天真,“十绝阵一阵强过一阵,这只是开始,李云祥,我说要你今日死,绝不是开玩笑。” 李云祥紧盯着他的眼睛,“我说要你一起上路,也没半点商量。” “不如我先杀你。”龙王太子反手将面前人推了出去,右手五指虚握,掌中立时化冰成戟。 李云祥连摔几个跟头,脱力瘫跪在地,再看方才所在,已成雷坑火海。 …… “这是……起风了吗?” “风吼阵到了,此阵并具风与火,风是先天之气,火是三昧真火,风火之中能化出百万兵刃,万刃齐发,神仙也能碎成肉泥。” 李云祥靠着对方的后背,警惕地等着风火来袭,一想起这些全是冲他来的就一肚子窝火,“你对我是不是也太狠了?” “我说了,只要你不挣扎,会很快。” “我谢谢你!”他吼一声,猛将身后的人曳出当空卷来的烈火,先天之火强行熔去光焰中百万刀兵。 龙王太子方天戟倒插入地,身前立时竖起一面冰墙,顶住天风利刃,“你没有盔甲在身,再动用你的先天之火,一样会死!” “那不是正如了你的意?” “王八蛋!” …… 鲛纱血染,鳞甲破碎,龙王太子连历三阵,已是精尽力竭,李云祥叠伤累创,还要忍着内火反噬,也早是强弩之末。 二人后背相抵,在无尽虚空中互相倚靠,艰难支撑。 “你笑什么?”龙王太子听见对方还有心情笑,一时竟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奇怪。 李云祥咬牙撕掉手臂上焦黑碎裂的皮肉,“我不笑,那我哭么?” 龙王太子皱着眉头问了一句,“你怎么样了?” “关心我啊?”李云祥说着将T恤领口朝上扯了扯,遮住胸前血肉模糊,一片狼藉。 “关心你死了没有。” “那用不着,我早说了,我们两个,要死也是你先死。”李云祥后背顶着对方的钢铁脊梁,“你睡觉不嫌咯得慌?” “你废话不是一般的多。” 李云祥察觉到脚下已经开始震颤,“这是第几个了?” “如果没记错,该是第四个了,寒冰阵。” “比前几个还厉害?” 龙王太子没说话,这阵法虽名为寒冰,实则天为刀林,地为剑丛,风雷一响,天地相接,刀剑咬合,是险中又险的杀阵。 “快走!” 李云祥只听一声吼,抬眼只见面前无数冰刃拔地而起,来势汹汹,身边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登时将他整个人扯离地面。 谁知,未及腾云而去,天上密密麻麻的刀剑又同缓缓降落的天穹一起铺天盖地覆压而来。 前路受阻,二人只能在越来越逼仄险恶的空间里,赶在脚下兵刃破土之前,朝着前方一路狂奔。 李云祥咽下喉中翻起的腥热的血浆,五内都在燃烧,他知道自己跑不动了,便不着痕迹使了个巧劲,手腕从对方掌中脱出。 他看见了迎面飞旋而来的冰刺,但已躲不过了,电光石火之间,当胸而过的利器将他整个人带飞出去,后背着地的同时,地下锋利的兵刃野草一般拔出冰面,争先恐后洞穿那具鲜活的肉身。 “李云祥!” 或是忘了退后一步便是死路,或是事已至此也懒再计较生死,龙王太子不假思索旋踵而去,强行撑住上空向下咬合的刀剑,“李云祥,快起来!” 地上的人身下鲜血淌了一地,刀剑卡在骨肉之间,将他死死钉在冰面上。 龙王太子腾出左手,猛将一道灵力灌入他体内,护住他周身要害,就在这片刻之间,风中又起雷鸣,天穹陡然下坠,一股大力压得他当场双膝跪折,只能弯下身躯以手撑地,拿后背坚硬的龙鳞死死顶着上方的刀锋剑刃。 面前人身体越压越低,法阵加持的利器刺破背上的鳞甲,深深扎进骨肉,大滴的汗水像雨水一样从那人苍白的俊脸上滑落下来。 李云祥将四肢从刀剑丛中□□,他艰难曲起膝盖,抬起双手,拿出最后的气力帮他撑住仍在缓缓下压的天穹,“你是不是傻?” “这下……如你的愿了。” “我对不起你,我只是生你的气,不是真的……想让你和我一起死。” “别废话了,省省力气吧!” 李云祥掌心燃起火焰,用尽最后的气力融去对方后背的冰刀,双手自他两臂之下穿过,猛得将人按进怀中,两手紧扣在他后背上,将人死死搂抱住,“你也省省力气吧,天要塌下来,谁能顶得住。” 雷鸣一声,天陷一尺,风雪呼啸中,既已披肝沥胆,何惧坦诚相见。 “若能换你一线生机,我愿下十八层地狱。” “别说了。” “我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想是你的仇人,我谁都可以伤害,唯独不愿伤害你,” “别说了,我都知道。” “你不知道,我是有一个喜欢的人,但从来不是苏医生,你以为我是吝惜这条命么,我只是怕来生的我会忘了自己前世豁出性命爱过的人,又做出三千年前伤人害己的事。” …… 雷声滚动,天地相接,肉身碎为齑粉之际,只听一声巨响,混沌时空却忽然变成清明世界,天穹升起,大地回归。 李云祥原以为必死,睁眼自己却仍在黄金水榭之中,面前平湖如镜,镜中太阳升起,万道金光在水下跃动,天亮了。 龙王太子依旧靠着台基坐在水边,除了满面焦土,狼狈至极,除了一身是血,遍体鳞伤。 李云祥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远处,一只色彩斑斓的海星正拿触角卷着一把剑,在水中飘来荡去,“……是它救了我们?” “也许它只是无意中捡了个玩物。” “戮仙剑?” 龙王太子没应声,他累了。 李云祥低头见自己伤口收合,已无大碍,明显是有人替他疗伤了,他越发担心面前人,“你……” 龙王太子想起方才阵中有人对他说过的话,“李云祥,你知道什么是道侣吗?” “你肯告诉我吗?” 龙王太子沉默良久,“两个人志同道合,腹心相交,千年万年,此心如一。” “千年万年,以后你得罩着我吧?” “我罩你,谁他妈罩我?” “你看我行吗?” “算了吧,区区几十年的寿命,凡人一个,你有资格吗?” “喂,老子可是……哪吒!”李云祥理不直气不壮。 龙王太子甩了他一记眼刀子,“你敢再大点儿声?” 李云祥瞥了眼石头底下拱出来的螃蟹,聪明地把嘴闭上了,敢在东海提这事儿,除非他真不想活了。 好在,劫后余生,来日方长。 德三公子匆匆回到陆上,先去看了管家,原以为此次管家受伤,父亲定当出面主事,但他听手下回报的第一件事便是父亲已经发话,管家负责的工作,暂时由他接手打理,第二件事则是父亲邀请的朋友已经到了,对方还给他带来了一个人。 “所以呢,德公子,我才登门拜访,唉,想当初我年幼无知,觉得努力做几年走私总能熬出头来,出人头地,我是上当啦。” “上当?” “不是……谁想到李云祥这小子隐藏得这么好,他居然是这么一个人物,他是英雄了,但我呢,饭碗都砸了。” 小敖总坐在办公桌后,瞥了眼隐身在玻璃幕墙后的女人,又将目光投向大摇大摆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例行公事招呼侍女打发钱财,“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嘿,哥们儿,我很聪明,也很努力,不就是缺了第一桶金嘛,有个有钱的爸,我们都一样。” 小敖总身上有伤,忍着没笑,只调侃了对方一句,“我有钱,你有命吗?”说完,他想起李云祥身边那群敢犯禁,敢走私,敢玩枪,敢明目张胆跟德家做对的危险人物,好心提醒,“你不担心当个叛徒。” “叛徒成功了是什么呀,那就是成功人士,等着我吧,他头顶上出来那东西,说不定我也有呢。” 第1章 补天神石 小敖总不会自降身价跟一个无礼的凡人计较,至于李云祥,天雷地火都挨得过,难不成还能栽在一个叛徒手里。 只是……想起这小子,他却又一次犯了难。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那样的话,以他的修为和资质,此生注定与仙道无缘,那小子竟然要和他结为道侣,他嘴上说李云祥没有资格,事实却恰恰相反,没有资格的是他自己。 他这点微末法力本就不值一提,加上灵体又残缺不全,哪有本事渡劫修仙。 但李云祥不一样,无论他承认与否,他是哪吒转世,是女娲补天留下的神石,灵根本与天地同在,更是元始天尊掌中灵珠,玉虚宫镇教之宝,太乙真人座下爱徒,封神大战中立功无数,凭肉身成圣封神登天,是玉帝亲授的三坛海会大神,只要他愿意,上天入地,谁能阻拦。 要缔约结契,许诺终身,还有一点他没告诉对方,除了志同道合,更要旗鼓相当,否则如何千年万年,一路比肩。 不管怎样,他心里是高兴的,至少在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子眼里,他还不太像个废物。 等到将来,那小子见的世面广了,结识的能人多了,自然而然就会知道,他什么也不是,不济,不值,不堪,不配。 德公子翻看着面前挤压的文件,到底放心不下,李云祥自行其是,做惯了孤胆英雄,可论起处理人事,通达权变甚至还不如他这个异类,平日里看似和谁都能打成一片,实则跟谁都合不来。 他吩咐身后侍立的保镖,“去,跟着彩云小姐,看她下一步如何安排。” “是,少爷。” 还有一件事,该怎么处理那小子与东海龙族之间理不清的恩怨。 是时候跟父亲好好谈一谈了,可是要怎么谈,德公子心里没有主意,甚至只是想一想,便觉得胆怯心慌。 自记事起,他从未有哪怕一丝一毫忤逆过父亲的心意,他对父王,是敬,是畏,是渴慕,是愧悔,是感激,也是亏欠。 像做了一场梦,李云祥走进病房,看见满屋伤员,这才真正从梦境中回到现实。 分开之前,他信誓旦旦跟德公子说,我不会再给你机会杀我,这事儿你也别管了,我自己想办法解决。 可他有办法解决吗? 没有。 说他不是哪吒?有人信吗? 说那些旧事与他无关?那为何偏是在他的身上冒出什么先天之火,偏是在他的头顶三番两次显现凶手的元神? 说他安分守己,绝不会威胁到东海的任何人?仅凭这样,三千年的宿仇就能一笔勾销吗? 苏君竹忙完手头的事,见过来探病的人不去探病,反倒垂头丧气,满面愁容,一动不动在床位之间的过道上站了许久,她好心上前安慰,“你爸来看你哥了,你过去看看吧,这里有我呢。” 李云祥点点头,离开楼下的大病房,向楼上大哥住的那间理疗室走去。 大哥看样子睡熟了,老李坐在床前,一个人絮絮叨叨说着从前的事情。 “那些年,到处打仗,我们一路逃难,没走多远,你妈就病死了,我挑了个扁担,前面的框里是你,后面的框里是你弟弟。” 李云祥站在门外,犹豫着没敢进去,他从没听老李讲过这些事。 “天黑,大坡,担子真沉,我摔了一跤,滚了下去,吓坏我了,我连滚带爬爬到框子前,就看到你弟弟在框里笑,笑得真开心,他觉得好玩儿。” 握在掌心里的门把手,已不知不觉被掌中燃起的火焰烧得通红,父亲的话像一把刀,狠狠扎在他心上,他知道老李怨他不懂事,小的时候不懂事,长大了依然不懂事,无论做什么,都是因为“好玩儿”。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真快,你弟弟从小就惹麻烦,我以为他长大了以后,磕碰多了,性格就顺了,没想到惹的麻烦越来越大,连你也……” 他缓缓松开已经拧到头的门把手,到底没有勇气把面前的那扇门推开,在亲生父亲的眼中,他只会不断惹麻烦,又或者他本身就是个麻烦。 不声不响转身走开的那一刻,前路暗淡,悲哀灭顶,李云祥不知道,如果连最亲的人都无法认可他,那么他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也是啊,他原本就是个没用的人,找不着正经工作,活得也窝窝囊囊,看起来横行无忌很有胆量,可这些年若不是德三公子罩着他,恐怕他早给人抓住,一回就教训老实了。 李云祥,除了惹祸,毫无用处。 他扶着病房外的铁栏杆,远眺风平浪静的东海,整个人被前所未有的沮丧包围,亏他昨夜还在做着跟意中人千年万年永不分离的春秋大梦,一觉醒来,他仍是他,父亲眼中的麻烦,东海龙族的仇人,一个不能见光的走私犯,一个背负着旁人命运的小丑。 苏君竹还是很好奇,无论是那天晚上李云祥身上喷出的火,还是昨天在运输所见到的那些怪物,一切已经不仅仅是超出认知那么简单,但看着面前明显有心事的年轻人,她还是知趣地把想问的话咽了回去,“你的兄弟们都抢救过来了,放心吧。” “嗯。” “喀莎来了,去看小六子了,你要不要一块儿过去?” “我一会儿过去。” 苏医生将心比心,开导年轻人,“我从小就想当一名医生,因为我觉得,当医生就能帮到很多人,我应该能帮到,后来我才知道,还有更多的人是医生帮不了的,但是,你可以。” 李云祥苦笑,“我?我带来的都是麻烦。” “别瞎想了,打伤他们的又不是你。” 他领了对方的好意,心里却很明白,“因我而起。” 两人靠在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痛不痒的话,李云祥抬头竟忽见空中有什么东西正朝这边飞来,他警觉地将身边人扑倒在地,跟着只听一声轰然巨响,身后浓烟滚滚,钢铁围栏连带病房门窗都已被炸得粉碎。 李云祥仓皇之中找到铠甲,手忙脚乱拼在身上,在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迅速冲进医院抢救来不及逃脱的医护跟病人。 目之所及,无辜受累的医生,步履蹒跚的老人,重症在床的病患,都是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却都因为他,遭受无妄之灾,甚至要葬身于此。 砖墙破裂,立柱倾倒,屹立千年的镇海寺在火光中摇颤,李云祥攀上殿顶的飞檐,终于看清了停在寺前的装甲车,车上有一条体型巨大的怪鱼,怪鱼的尾部正在往外投射什么东西,想来就是医院爆炸起火的元凶。 他立在大殿最高处的石脊上,眼中怒火激荡,背后元神三头六臂火光冲天,谁来寻仇他都能奉陪到底,为什么偏要连累不相干的人! 李云祥怒不可遏飞身而起,一拳砸开飞到面前的磷虫,手上的火焰顺势将它在空中引燃,当场毁去。 眼见此法可行,他刚想松口气,谁知背后的铠甲却在此时突然松脱,钢铁离肉的瞬间,原本已被导引至体外的内火,顷刻又齐齐向体内倒冲,顿时引得烈焰焚身,血脉沸张,剧痛难忍。 李云祥猝不及防,乱了阵脚,自空中狼狈跌落,眼睁睁看着磷虫飞向医院病房最集中的区域。 “小子!拦住啊——” 然而,那个看起来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影子却同他撕心裂肺的呼救声一起消失了。 老李,大哥,喀莎,他的兄弟,朋友……李云祥的心在绝望和恐惧中战栗,内火吞噬五脏,啃咬筋骨,他没有察觉到疼痛,只是感到冷。 完了,一切都完了。 还有谁……能帮他? 至少别让老李出事,别让大哥受伤,别让喀莎,苏医生受连累,别让运输所的弟兄伤上加伤,别让无辜的人白白送命。 没有,没有人。 没有人能明白他的处境,也没有人能体会他此刻的恐惧和煎熬,更没有人……会帮他。 磷虫落向屋宇的那一刻,李云祥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老李说对了,他只会惹麻烦,惹出越来越大的麻烦。 血泪夺眶而出,心脏在胸腔里胀裂,可预想之中的爆炸声却并没有响起。 他犹豫不安地张开眼,只看见蜷缩在壳子里的磷虫不约而同被一团团水汽包裹着停滞在半空中,水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成坚冰,封住磷火的冰块眨眼在空中爆裂,既而随风碎成冰晶,转瞬消失于无形,跟着海上狂风大作,一浪飞起,须臾之间便卷去了医院上方的灰烬与火焰。 四面升起的黑色浓雾阻隔了视线,李云祥没能看清楚不远处被保镖簇拥着从车上下来的人,只听见他的声音,似近还远,似笑非笑,“彩云小姐,不打声招呼,就把我的辖区折腾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这不大好吧。” 李云祥远远听到一声猫叫,小猫在主人手上撒欢时,发出的亲昵乖巧的叫声,他饱受折磨,甚至濒临崩溃的内心就这样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 那个人尽管什么也没有答应,但从他出现的这一刻起,李云祥就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稍一分神,眼前寒光闪过,他躲开枭首的钢刀,动作慢了一步,左脸颧骨上给人划下一道口子,他抬手蹭掉脸上血迹,不敢再大意轻心。 对手身形极快,又隐匿在雾气之中,他一时摸不清此人的来路。黑雾遮蔽下,双眼难以视物,只能凭耳力一再避过杀招,几番交手,一时不察,又给空中尖锐的暗器刺穿了左臂。 他扶着伤手,循着风声警觉地转过身,清楚地看见不远处的石岸上站着一个独眼独臂的年轻女子,手里正拿着刚刚刺伤他的暗器——一根细长的铁簪。 女人在胸前衣服上蹭掉发簪上的血迹,反手将簪子别进发间,那条灵活的机械臂在身前展开锋利的刀扇,开口索命之时,面目凶狠怨毒,眼神杀机毕现。 “拿命来还你的血债,哪吒!” 第1章 金屋藏娇 隔着翻涌的硝烟,隔着奔忙的人群,隔着闻讯赶来的警察,隔着匆忙上阵的救火队,隔着抢救伤员的护士医生,李云祥遥遥一瞥,只望见一个颀长的侧影,随行的保镖上前拉开车门,同来的下属取下他披在肩上的风衣,男人与围在身前的警察署长,商民协救会的理事,以及红十字的办事员短暂寒暄过后,上车离开之前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轻飘飘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掠而过,两人的视线尚未来得及触碰,便已无端错开了。 李云祥垮下肩膀,摇摇头自嘲一笑,在心里安慰自己,他看错了,大庭广众之下,前呼后拥的德公子哪有功夫正眼看他。 但下一刻,手扶车门正要上车的人却拔直后背转过身来,低头慢条斯理捋平衬衫袖口,脚下甚至还不疾不徐朝前迈了一步,再度昂起头颅时,目光越过面前围聚的官员,越过巡查戒严的警卫,越过途中阻隔的车辆,越过往来不绝的人群,不加掩饰地落在他身上。 便是这一眼磊落光明,坦坦荡荡,抵得千呼万唤,胜过万语千言。 李云祥不由自主地提起脚步,攘开迎面走来的医生,推开身前挡路的警察,挤开清理现场的劳力,受目光牵引,不假思索,毫不犹豫,毅然决然地朝对方走了过去。 他曾因天高万丈而耻于仰慕一颗星星,曾因福浅命薄而对璀璨明珠望而却步,曾因自惭形秽而羞于承认心有所属,但以后……不会了。 既已拢住了半寸星光,还怕什么天高万丈,大不了搅翻银河将满天星辰抖落,既已见识了明珠之美,还惧什么渊深万里,大不了淘尽江海把深渊填平。 认准了一个人,不就是得寸进尺,野心昭彰,但得一点温柔纵容,便愈发贪得无厌,胆大猖狂。 “你干什么呀,冒冒失失的!” “小子,你赶着投胎啊?” “奶奶的,你瞎了?” 李云祥充耳不闻,在一片咒骂声中横冲直撞,径直闯到人前。 刚经过一场大战,灰头土脸的人身上挂着稀奇古怪不合时宜的盔甲,颧骨上一条寸长的刀疤血迹干涸,红肉外翻,右手紧紧压着给利器洞穿的臂弯,指缝间血水横流,染了一手鲜红,唯独那双豁亮的眼睛紧盯面前人,喜悦中藏着一点委屈,还有很多想说又不能说的话。 聚在车前的职司吏员不明就里,面面相觑,为首的警察署长正要开口责问手下办事不力,任由闲杂人等胡突乱闯,面前德家三公子却忽然侧过脸,浓眉舒展,双眼含笑,朝众人微微颔首,虽无一字,但意味分明,一举一动,天之骄子,人间清贵。 在场哪个不是人精,忍不住朝那面生的小子多看一眼的同时,连忙知趣拜退,“三公子,那我等就先去办事了。” “辛苦。” “三公子言重了,都是分内之事。” “仰仗诸位,东海市才有今天的繁荣稳定。” “不敢当,不敢当,是德老板高瞻远瞩领导有方,三公子年轻有为才高识远,全靠德兴集团发展实业振兴经济。” “那善后事宜就拜托众位了。” “请三公子放心。” 人群散开,李云祥朝前跨了一大步,无所顾忌一头栽在对方肩膀上,德公子抬手摸了摸肩上那颗脑袋,“这么委屈吗。” “不委屈,怕,刚才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谁今早还信誓旦旦说不用我管了?” 李云祥这会儿是真委屈了,委屈得鼻子泛酸,两眼滚烫,“我胡吹你也信,谁都可以不管,你不行。” 他嘴上说怕,并不是唬人,真的只是差一点,他就要害死自己的父兄,差一点,他又要连累朋友,差一点,他们就会变成真正的仇人,重演三千年前的旧恨。 他甚至不敢想,若是真到了那一步,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所幸,什么也没发生,面前这个人嘴上说他没资格,转脸却已不动声色将他纳入羽翼,看起来玩世不恭待人凉薄,实则爱旁人总比爱自己要多上一分,初见他巧取豪夺恶人嘴脸,年深日久才见冰清玉洁赤子之心。 龙王太子周身灵气逸散,悄无声息将面前人围绕包裹,李云祥察觉到身上痛楚减轻,伤口发痒愈合,他忙把脑袋从对方肩上拔起来,“你自己的伤都还没好,别浪费灵力了,我这皮肉伤不要紧。” 德公子望着他脸上淡去的伤痕,“是不要紧,但丑到我了。” “你真是……”李云祥失笑,“谢谢啊。” 德公子话里有话,“你谢我?若是我说早上才刚刚有人从我这里拿走两根金条,说要投靠德家,帮我对付你。” 他摸了摸身上无故损坏的铠甲,心里有了数,嘴上还想撒撒娇,“我就值……两根金条啊?” 德公子眉间挤出两分嫌弃,“两根我还嫌贵了。” 李云祥叹口气,算算自己一年到头挣的钱,两根好像……是不少了。 德公子有事交代,率先正色,“这里的病人和伤员接下来会被转移到仁济医院,那是利家松家合资开办的医院,我父亲顾全面子,不会把事情闹大,文物局和民政部会接手这里的修缮工作。” 他说着从西装胸前口袋取出一张便签,“这是我的一处私邸,很安全,你先过去避一避,暂时不要露面了。” 李云祥接过那张写有地址的便签,脱口而出,“金屋……藏娇吗?” 德公子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盯着面前人,眼含戏谑,轻声调侃,“李娇娇?” 李某人问得实心实意,“三公子中意吗?” “要脸?” “在你面前,不要也行。” 小敖总焦头烂额,没功夫跟他开玩笑,“好了,我该走了。” 父亲那里想必已经在等他了,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了,该来的也总是要来的。 李云祥这时才终于想起他要问什么,“今天的事,德老板那里……” “我自有交代。”面前人打断他没问完的话,说得斩钉截铁,由不得他不信。 李云祥目送车子开出视野,他转回医院,抬头却听见运输所的兄弟在楼上大喊,“云祥,你快来!” 他听见动静不对,赶忙循声爬上二楼,出了楼梯间正看见亮子拿着一把医用剪刀挟持了喀莎。 “云祥哥……啊!” “喀莎别动。”李云祥面无表情看着对面狗急跳墙的人,“你想怎么样?” “哼,我想怎么样?你得罪了德家,他们早晚要来找我们麻烦,你看看这一屋子,还不都是你害的!” 小姑娘被剪刀抵着脖子,但异常勇敢,“你胡说!明明是你破坏了云祥哥的铠甲,你还想杀了小六子!” “闭嘴,臭丫头!” 运输所的兄弟得知真相,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亮子,怎么会是你?” “是我又怎么样?他害得我们饭碗都砸了,我另谋出路怎么了?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已经是德公子的人了,是他要对付你,才让我这么干的!” “是么。”李云祥脸色阴沉,步步逼近。 “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喀莎是个聪明的姑娘,跟面前走来的人又是从小玩到大的默契,两人对峙之时,她已察觉到挟持着她的人有分神的迹象,甚至不知不觉连剪刀也拿远了,她看准时机,一口咬在对方手腕上,脚底下也没闲着,还重重踩了他一脚。 二人身后是一处高台,围栏已在混乱中被炸毁,下方就是海崖,挣扎推攘之间,男人一时不察脚下踏空,危急之际竟要将小女孩儿也一并拖下去。 李云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抢回小姑娘,眼睁睁看着叛徒跌下高台,滚落悬崖。 余下的兄弟个个摇头唏嘘,李云祥立在一块悬空的钢板上,俯视着下方悬崖峭壁汪洋大海,目光阴郁冷酷,脸上不见一丝波澜。 他交代余下的人跟随红十字的救援队转去仁济医院养病治伤,下楼找到老李,老李一把年纪还闲不住,正在救护车前帮忙抬担架。 他走上前去,喊了一声,“爸。” 老李神情复杂地望了儿子一眼,他为人父,哪能不知道孩子自小就异于常人,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更加期盼孩子能安安稳稳,平凡一生,他战战兢兢在乱世里苦熬了半辈子,听的看的已经够多了,深知这世道有本事不一定是件好事。 他习惯了跟儿子横眉瞪眼,尽管孩子已服软喊了他一声爸,他却还是佯装不满斥了小儿子一句,“臭小子,看你干的好事!” 李云祥想起不久前在大哥病房外听到的那些话,“爸,从小到大,在你眼里,我真就只是个麻烦吗?” 老李的眉头皱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挤紧,半晌终究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一直都知道,我有个了不起的儿子,爸也不求别的,只希望你,你大哥,一家人能平平安安。” 李云祥上前给了父亲一个坚实的拥抱,“爸,等我办完了事情,再回来跟你喝酒。” “云祥,你还有什么事啊?” “爸,你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李云祥收好火尖枪,话别父亲头也不回地走了,有人想把所有事情一个人全担了,也要看他答应不答应。 第1章 空谷幽兰 “怎么样,病人都已经交接完了吗?” “都转移走了,苏医生,仁济医院那边又加派了几辆车过来。” “好,大家辛苦了。” “苏医生,这边还有个姑娘!” “姑娘?”苏君竹闻说,急忙带人赶过去,探身朝崖下一看,果然有个姑娘昏倒在海岸上,“快,跟我下去救人!” 风从脸颊拂过,很柔,很轻,熟悉的花香里是一场重复了三千年的噩梦。 “带你出来采药,你倒好,只顾着摘花。” 如花美眷,光阴荏苒,最是懵懂无知,最是无忧无虑,“摘花给师姐做花冠。” “鬼丫头,你就偷懒吧,回去看师父怎么罚你。” 她最喜欢师姐笑,平日里冷冷清清不苟言笑的人,那张冰雕玉琢的脸总会在看向她的那一刻被笑容点染,像山谷中幽静的白兰在温柔的阳光下披上一抹淡淡的金。 “师父才不会罚我,顶多骂我两句,再说还有师姐护着我,怕什么?” “万一有一天师姐没办法再护着你了呢?听师姐的,把心收一收,好好修炼,本事学到手,那才是自己的。” 一开口又是修炼,她最不爱听,天这么好,花这么香,骷髅山长林丰草,避世绝俗,谁要自讨苦吃修仙问道,她只想在这里做一只自由自在的蝴蝶,在师父膝前,在师姐身边,在她目之所及的一方天地之间,凭寒来暑往,看四季更迭。 “哎呀,师姐你又来了,师父天天唠叨就算了,你也学会她老人家那一套了,我答应你还不行,回去肯定用功。” “我信你才怪,这话你都说过多少次了?” “啊——师姐,你看!那朵兰花开得好美啊,你等着,我摘给你!” “哎,你慢点儿!” 她爬上不远处的山坡,伸手够到那株兰花,兴高采烈回过头去的一瞬间,看到了那支从天外飞来的神箭。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师徒三人的命运会在那一天彻底改写。 “师姐,你看,我摘到……花了。” “师姐……别吓我……你怎么了?” “师姐……别跟我开玩笑了,别闹了,我知道你是变化来吓唬我的,快收了法术吧,师姐!” “师姐!师姐!师姐你醒醒!这不是真的!是骗我的……不是真的!师姐!” 就在她的眼前,就在离她不远的那片青草地上,她甚至来不及出声,来不及眨眼,只看到那支云中攒来的利箭在她们毫无防备之际一下洞穿了师姐的咽喉。 装满草药的花篮从臂弯里滑脱,红热的血溅上随风起舞的衣裙,刚刚还在怪她贪懒,朝她微笑,嘱咐她好好练功的人,像一只断线的纸鸢,被威力惊人的神箭生生曳起,转眼又在风中跌落。 不曾卸去的担忧与牵挂在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永远定格,好像她仍然在说,“小丫头,你慢点儿,当心别摔着了。” 直到将人带回白骨洞找到师父,她仍然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甚至讲不出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师父在箭翎下发现了李靖的字号,怒气冲冲前往陈塘关追凶。 李靖嘴上说带着凶手前来负荆请罪,可父子俩到了白骨洞前,那恶童却突然动手发难,乾坤圈一圈打下来,几乎当场就要了她的命,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师父师姐总是逼着她练功。 因为有本事的人是可以不讲道理的,杀人者无罪,是被杀者无能,是奉天法旨,替天r行道,是天数如此,命本该绝。 她原本也是要被当场打死的,是师父听见动静及时赶到洞外,出手救下了她。 师父认出了那恶童的法宝,知晓他的师承,便一路追去乾元山,说定要替徒儿向太乙真人讨个说法。 这一去,师父再也没有回来。 等她养好了伤下山想去找师父的时候,这才知道那一天在乾元山金光洞发生的事情,太乙袒护徒弟不肯交出真凶,还搬出了元始天尊的符命,师父气不过,当场跟人动起手来,那师徒二人竟请出九龙神火罩,借法宝之力化去师父一身修为,而后又引来三昧真火将她炼回了原型。 他是灵珠子降世就可以为所欲为,他有天命在身杀人越货也师出有名,玉虚掌教为他撑腰,滔天大罪照样一笔勾销,师父想讨个公道,可这世间分明是没有公道可言的。 师姐没了,师父也死了,她在乾坤圈下侥幸逃得一命,却失去了一只眼睛,一条手臂,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三千年,青丝变成白发,沧海变成桑田,三千年,她拖着一副残躯像孤魂野鬼一样在世间流浪,去过昆仑,探过天宫,淌过黄泉,下过冥府,她翻遍了人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可师父在哪儿呢,师姐又在哪儿呢。 有人说,她们入了封神榜,封神大战后已经去天上做了神仙,逍遥快活,无拘无束。 她一个字也不信,封神榜如果真是什么好东西,为什么玉虚宫那帮人谁也不肯去,如果她们真的已经在天上团聚了,又怎么忍心三千年了也不来见她一面。 “姑娘,姑娘?”苏君竹初步检查,并没发现她身上有什么大伤,只不过一个姑娘,年纪轻轻却伤了眼睛又失了一臂,想来定是遭过大难的。 “苏医生,她没事吧?这女孩儿好古怪。”护士小姑娘盯着那条铁臂下方焊接的长刀,脸上怯生生的,在一旁不敢靠近。 苏君竹安慰地朝护士笑了笑,“没事,只是晕过去了。”她话音刚落,回头寒光凛凛的刀刃已经压上了咽喉。 苏君竹背上僵了一瞬,刚要出声安抚对方,抬眼却看见一张慌乱又愕然的脸,那只饱经沧桑的眼睛装满了不可思议的神情,许久对方才艰难地分开颤抖的双唇,悲喜交加地唤了她一声,“师姐……” “姑娘,你认错……” 不等她说完,女孩已用那条独臂死死将她搂住了,“师姐,我找了你三千年。” 苏君竹有刹那的手足无措,她不知对方因何如此,却还是尽量放轻了声音,“姑娘,我叫苏君竹,是这里的医生,我……” “不会认错的,三千年前,我们一起在骷髅山上数星星,一起在白骨洞前看日出,一起跟着师父修行,我们说好永远不分开,我终于找到你了。” 美丽的女医生并不清楚面前的女孩在说些什么,她只是在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里,感受到一种痛入骨髓的哀,锥心泣血的愤,无以言说的酸楚,和梦魇一般的孤独。 那条尚算完好的手臂,犹豫着松开怀中的人,彩云盼望着还能做回那个阿姐跟前的小姑娘,可望着面前人陌生的眼神,她忽然明白,徘徊在前生的自己和已经步入来世的人,已经是两个世界。 是他害得,都是他害得!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彷徨的眼神瞬间被杀机淹没,那张容颜犹在的脸霎时又变得邪佞怨毒,恨意滔天,“我要杀了他,哪吒!” “姑娘!”苏君竹望着推开她大步离去的人,正要追上去问个明白,那女孩却在眼前凭空消失了。 幕后空旷的大厅中,只有德家父子二人。 突袭镇海寺的刺客并没有回来,她带出去的也都是些头脑简单的水族,还没学会人类那套搬弄是非的本领,龙王甚至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镇海寺前发生的事情,但并不妨碍父子为另一件事龃龉争执。 “从东海取水,亏你想得出来。” “父亲……” “打消这个愚蠢的念头。” “可是没有淡水,他们怎么生活?” “他们?”龙王发出一声傲慢的低笑,“你来告诉我,他们是谁?” “东海市的……人。”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淡水都去了哪么,我来告诉你。” 金龙手杖铿锵顿地,大厅正中的地板上立时裂出一个漆黑的洞口,深不见底的地下眨眼飞出一条红绫,红绫紧接着从地底缚出两头镇水神兽,神兽被捆住四肢头颈,看向龙王时满面屈辱,神情愤恨,明显不是甘心情愿在此,随着神兽的现身,消失已久的淡水逐渐在洞口上方汇成巨大的涡流。 “这个洞直通东海,下面也我族的一处行宫。” “父亲……为什么?”龙王太子话音未落,只听大门处传来一声夸张至极的惊呼。 “嚯——” 龙王没有理会儿子的疑问,他迈下大理石台阶,径直迎向来人,开口时话语间不无得意,“我这两只镇水神兽威力如何?” 面具人发出一阵意味深长的嬉笑,“难怪,东海全城的水瞬间消失,原来是这俩家伙干的。” 龙王提起手杖,轻轻一点,红绫立时又从地下卷出一只幼兽,“因为我拿住了它们的小崽子,他们不敢不从。” 龙王太子看着父亲臂弯里惊恐万状缩成一团的小兽,以及不远处那两头望见孩子越发愤怒躁动的镇水神兽,望向父亲的眼神不觉生出更多不安与疑问。 “滔滔东海本就是无数江河汇聚而成,海纳百川,不拒细流,所以成其大。” 敖丙并没听明白父亲这番话里的含义,可面具人显然已经懂了,喉中一边发出阴阳怪气的叹词,一边话里有话,不知是奉承还是讽刺,“高,高明啊!” “我请你来鄙处,是想问问,我请你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那个……最近有点忙,正在办,正在办!”傻子也能听出是在敷衍。 “是吗?可是有一点我很好奇,那小子的功力突飞猛进,居然打败了夜叉,是谁给他指点了法门。” “也许是他先天火气太大……自然而发的!”来人摘得干干净净。 “也许?也许是你教的。” “我教的?我图什么呀我,别闹!” “什么都有可能,比如,你怕我说出怒藏匿在这里,想借他之手来杀了我,堵我的嘴。” 龙王突然出手,面具人猝不及防给人掀飞了面具,不慎露了真容,敖丙尽管没有记忆,却不代表没有见识,他一眼认出来人,“六耳猕猴?” 龙王大笑,“还真是你这妖猴,孙猴子当年居然没打死你?” “打死了。”猴子有几分恼,却并没动怒,只是带着几分感慨和一点不易察觉的憋屈,拿回面具重新罩住头脸,“我现在不过是一个戴着面具的无名妖怪,龙王,前些年东海市的江河湖泊一夜枯竭,连掌管江河的蛟龙也一并失踪,这事……” “六耳猕猴果然六只耳朵消息灵通,封神榜要重排,东海龙族不能像上一次那样被踩到榜尾,我需要集合江河湖泊,养我东海之力,才能在新的封神榜上争得一席之地。” “封神榜?为这破玩意儿?你们就把东海市的老百姓祸害成这样。敖广,你就不怕被告上天庭?” “眼下天庭这么乱,哪里顾得上我?何况,谁来告我呢,人如草木,得好好修剪,这些草民中的桀骜不驯之徒,我早就悄悄地杀了。” 猴子听得火冒,暗嘲变成明讽,“厉害!狠!” “不狠还争什么封神排位!” 话到此处,已是剑拔弩张,龙王先行一步,猴子尚未动手已落入圈套当场给红绫捆成了粽子, 却在此时,忽闻一声巨响,大门被人直接从外间撞开了。 第1章 一决生死 或为恩主捐躯,或为信仰殉难,或在圣像脚下埋骨,或在权杖之下殒灭,这将是他最后的归属,也是唯一的出路。 龙王太子来见父亲之前,已做好准备要坦白三件事情,第一件,在还不知道李云祥就是哪吒转世的时候,他们已经相识多年;第二件,知悉往事,确认对方的身份之后,他也曾几次三番试过杀他,但都无功而返;第三件,哪吒是哪吒,李云祥是李云祥,他们不一样。 只不过,现在什么都不必再说了,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摆在他面前的就已经不再是对错,而只剩下选择……不,没有选择了。 身为人子,生养之恩未能报偿,三千年间又蒙再造;身为人臣,他是东海龙宫的三太子,父王于他既是恩主,更是圣君。 父亲不会错,无论他做了什么。 即便他真的错了,作为儿子,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他的错误捍卫到底。 幸好还没有答应他,幸好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李云祥,如果你懂我,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停在二楼入口处的摩托车,喷火的排气管还在嗡鸣震颤,扎进墙体的火尖枪离面前那个傻眼的黑衣保镖距离只有半寸不到,算他倒霉,李云祥刚在外面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事情,一时没忍住失手打了他,他掰过保镖那张调色盘一样的花脸,再三确认,皮肉伤,不要紧,大概只用找他主子报一笔医药费。 他拔出墙里的兵器,翻身从走廊上一跃而下,如果说他和体内另一个人的元神能够有哪怕一时半刻的和解,那么时机一定就是现在,因为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杀人。 不是因为龙王劫走了全城的水,不是因为他要修炼龙珠争什么封神排位,是因为他知道,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东海能恢复往日的繁荣,希望东海市的人能活得更好,那个人一定就是他面前这个面对问题只知道竭尽所能拼命补救,到头来却一直被亲生父亲蒙在鼓里的德家三公子,又或者说一心想要得到君父的认可,却偏偏拗不过本性,无时无刻不在为难自己的龙王三太子。 他将东海视作家园,为它殚精竭虑,为它左右逢源,分明天生贵胄,却甘心堕入泥沼,不惜连头角逆鳞也一并玷污,妄想凭一己之力在这乱世之中取一方安宁。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这些年他为东海市花费了多少精力,付出了多少心血,李云祥看得一清二楚。 可现在,他的亲生父亲却三言两语,将他过往所做的一切全盘否决,甚至还堂而皇之地说出,东海市有今天,全是拜他东海龙王所赐。 敖广太不解他的儿子了,敖丙将父亲当成信仰,视作神明,事事言听计从,所求不过父亲的一句赞同夸奖,龙王却仗着养育之情,再造之恩,急功近利,好高骛远,抱着根本达不成的云霓之望,对亲生儿子肆意指摘,百般挑剔。 怎么不干脆难为死他算了! 红绫当空卷来,李云祥猝不及防被法宝困住手脚,宝物固然不识旧主,但少了元神加持,法力却也大打折扣。 猴子挺在地板上,笑嘻嘻幸灾乐祸,“看吧,这红绫果然困不住他。” 龙王见来人当真挣脱法宝,三千年前南天门外揭鳞之痛还记忆犹新,龙王自知不敌,不觉心生退意,“龙珠不在我身边,还是先避了吧。”他看了身旁的儿子一眼,“走。” 父亲的命令,便是天降法旨,敖丙尚未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听命提起了步子。 但一个无路可走的人,又能走到哪儿去? 离开这里,他势必要向父亲坦诚,坦诚他对杀身仇人心存不忍,坦诚他瞒着父亲纵容走私,坦诚他无法眼睁睁看着东海因为缺水而变成一座死城。 只要想一想父亲听到这些事情时的眼神,他便觉得不寒而栗,胆战心惊。 冷汗钻出毛孔,心脏卡进咽喉,眼神溢出恐惧,嘴唇无声颤抖,他苦心营造的一切都成了伪装,这一刻他不再是人前风光无限的德家公子,也不再是水族信任爱戴的龙王太子,只是一个懦弱胆怯,畏畏缩缩,被恐惧役使的可怜虫。 经过大场面的德老板,是连撤退都务必声势不减从容不迫的,可身后脚步错乱方寸大失的儿子,竟像个失心丧志的游魂一样,直接撞在了父亲宽阔的后背上。 龙王顿住脚步,回身怒不可遏地骂了一声,“废物。” 李云祥心头一跳,他不知道世间做父亲的是不是都是这样狂妄自大又骄傲自私,惩治不了旁人,只会在子女面前耀武扬威,稍有不合心意之处,便以爱之名请出那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口口声声歪门邪道,口口声声废物,就因为血脉至亲割舍不断,就因为养育之恩至死难还!凭什么! 龙王太子知书达理,至纯至孝,不像他,起码还敢跟老李拍桌瞪眼,大呼小叫,眼前这人能干什么呢?他什么也做不了,含垢忍辱还得心悦诚服,越是感恩戴德,越是逆来顺受。 李云祥恨自己什么都明白,却不能替他分担半点苦楚,更恨他谦谦君子,深人雅致,背着一身镣铐现在还不知道争天抗俗。 最后一块遮羞布被父亲当众揭下,敖丙本以为他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这般屈辱,但却意外得如释重负,父亲终于把真心话说了出来,他也不必再一味逞强去做那些他怎么努力也做不到的事情,不用再自欺欺人继续修炼,不用再强打精神与人类周旋,不用再费心伪装,好叫自己看起来能和那个愿意同他千年万年一路前行的人有一点点般配的样子。 废物就是废物,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谁也骗不了。 “父亲,我……我来拦住他。” 看,声音在颤,呼吸在抖,他连说话都在怕,他怕父王不答应,怕连最后这点请求都不能得到应允。 龙王沉默一瞬,压下眼中的不忍,神色冷淡地开口嘱咐,“儿子,别让我丢脸。” 李云祥眼里已经滋出了火星子,龙王舐犊情深,当年费尽大神通才令他复活重生,如今就为了那点不值钱的脸面竟要逼着他再死一次? 脚步声远去,选择留下来的人好像突然之间变得陌生了。 “哪吒,这一次,我绝不会像前世那样蒙羞。” 是哪吒,不是李云祥,德公子第一次这么叫他,李云祥明白,那人是希望此刻站在面前的是哪吒,除了仇恨,什么也不要掺杂,别再互相牵绊,也别再互相为难。 “来吧,一决生死,我不会退后一步的。” 别问我对或错,也别干涉我做选择,我不管你将来要干什么,但你若想对我父王不利,除非先踏过我的尸体。 李云祥在对方亮出兵刃的同时,瞬间满身杀气唤醒元神,“来受死吧!” 他不会说废话,他们之间也不需要过多废话,李云祥只知道,你希望我是哪吒,那我就是哪吒,若你不开心,那我就陪你打架,若你实在活得不快活,那这条命由我替你收。 德公子放心了,他没看错人,爱有千万种,懂比爱更可贵。 风雪怒卷,十八般兵器在火尖枪下化为碎冰,拳头曳火,愤而砸烂面前水雾聚起的冰山。 说好一决生死,龙王太子知晓法力及不上他,也无意拖延时间,昂首现出鳞角,脑后银发飞扬,眨眼之间一条伟岸的真龙趾爪凿穿地面,张口吐雾成冰,冰凌落地立刻攒出利刺在脚下杀气凛凛肆意伸张,李云祥急忙闪避奔走。 龙犄峥嵘峻峭,银鳞披霜沃雪,须尾潇洒飘逸,金瞳灼灼生辉,趾爪锋利坚硬能蜷碎钢铁,身躯落地巍峨正如山岳,白龙盘旋腾飞有云随风从,开口一声龙吟顷刻八方震荡,这才是传说中的万鳞之长,这才是那人遨游四海的真身,李云祥一边逃命,一边感慨,妈的亏大了,要知道他这么好看,一早就该哄他变来看看! 巨大的龙尾掀倒大厅里的黄金立柱,龙爪钳紧柱身,俯冲力压而来,李云祥反应敏捷,迅速矮下身去滚倒在地,避开砸向他后背的粗壮的金柱,转身飞快朝龙尾方向奔去。 不等他到达安全地带出手还击,前一瞬还握在爪中的金柱,眨眼松脱,落地之际又被龙尾倏得卷到后方。 太快了!李云祥甚至来不及闪开,沉重的柱身便已经当胸砸了过来,他整个人被一股无法抵挡的力量登时撞得飞起,长r枪脱手,铠甲断裂,已全然不受控制的身体“嘭”得一声重重摔回地上。 空中盘旋的飞龙看见他不动了,摔在地上以后就再也不动了,敖丙愣了一下,他跟李云祥的确交过手,但从来没有以大欺小拿真身对付他。 想到这里,他连忙换成人身赶上前去,“李云祥!李云祥!” 地上的人的确摔得不轻,但还不至于真有个好歹,李云祥在来人紧张兮兮把他扶起来的那一刻,不着痕迹地勾了一下嘴角,知晓时机到了。 他猛得张开双眼,一把搂住对方的腰身,趁他不备突然发力将人反压在地,不由分说张口便亲了上去。 龙王太子猝不及防被人以吻封唇,那条放肆的舌头在顶开唇齿的一瞬间,灵巧地将一粒丹药送进了他的咽喉,失去意识前,他只听对方笑着说了一句,“傻不傻呀你。” 李云祥望着怀中陷入沉睡的人,“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剩下的都交给我。” 一场大战收尾,难得片刻安宁,背后突袭而来的利刃却在这时一下斩断耳畔流散的风,李云祥尚未察觉到有人靠近,只听到一声嘶哑的怒吼。 “死吧!” 长刀削向头颈之际,千钧一发之时忽然被空中飞来的一截撬棍挡开了,不知已经看戏看了多久的面具人悠哉悠哉从旁走出来,收回听话的工具。 来人一击不成,恼羞成怒,立时旋开刀扇冲上去与凭空出来坏她好事的家伙缠斗起来。 哪知对方通天本领,交手不过数招,她便已给敌人反缚双臂压在了地上,任她如何挣扎,竟分寸动弹不得。 “彩云小姐,偷袭别人可不地道。” 猴子杀妖无数,单身久了也没有多少怜香惜玉的心思,短小精悍的撬棍洞穿刺客颅脑的一刹那,却是李云祥反应过来喊了一声,“等一下!” 面具人循声抬起头,“啊?跟我说话呢?” “她是谁?”李云祥一早就想问这女人是谁,镇海寺前那句“拿命来还你的血债”还言犹在耳,究竟为了什么来杀他,总要弄个明白。 面具人应声答道,“她?石矶娘娘的传人呗。” “你这个害人的灾星!走到哪儿就要把灾祸带到哪儿,你这个矫顽之徒,当年拿你师父的弓箭玩闹,将我千里之外无辜可怜的师姐一箭射死,你拔了三太子的龙筋,却使得陈塘关百姓无辜受害,不管你怎么轮回重生,都要害死周围的人,你就是个灾星!” 李云祥听着对方声嘶力竭的指控,目光始终停留在怀中人安详俊美的面容上,别人爱怎么样都无所谓,世上有这一个人知道他是谁就足够了,“你走吧。” “什么?”面具人听着他没头没尾的话,惊讶的表情藏在面具底下。 李云祥不愿过多解释,轻声说道,“放她走吧。” 最喜欢赶尽杀绝的家伙转性了?面具人正觉得稀奇,门外却又闯进来一个女人。 苏君竹身上还穿着工作时的白大褂,额上汗水淋漓,跑得气喘吁吁,看见大厅里的情景,一向温柔的女医生霎时变了脸色,“你们两个大男人就是这么欺负一个姑娘的!” 李云祥傻了一会儿,他从没见过苏医生这么生气的样子。 面具人深知女人难缠,刚刚那小子又说了要放人,他嗖得一下撤开身子,要多不耐烦有多不耐烦,“走,走,走。” 苏君竹忙上去将人扶起来,“我们走。” 彩云眼见仇人就在眼前,浑身肌肉张紧,仍旧心有不甘,“我要杀了他!” “你杀得了他吗?快跟我走。”苏君竹见这丫头还在固执,“你不是说我是你师姐么,你连师姐的话都不听了?” 这姑娘离开以后,她就心神不宁,她是不大相信那些疯话的,但不妨碍她尽己所能帮一把这个孤苦伶仃,惹人怜惜的女孩儿。 彩云定定看了她许久,眼神先是诧异,后是不解,继而变成惊喜,惊喜过后又成怀疑。 善解人意的苏医生并没有给她太多犹豫的时间,临走时只回头看了一眼她曾经视为朋友的青年,什么都能忍,欺负女孩子,这个真不行。 直到二人去后,李云祥仍旧一头雾水,甚至还有点无辜,他干什么了他? 面具人不无尴尬地咳了两声,探究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往他怀里瞟了一眼,“我说你,就不能注意点儿影响啊?” “有什么影响?我的道侣,抱一下都不行?” “你?他?道侣?”面具人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嘿哟,真是一晃三千年,世界都大不同了,你跟他?道侣?我咧个去!就你这几十年的寿命?” “刚才龙王不也说了,封神榜要重排,这不就是机会么,三千年前他可以,三千年后我就不行?” 猴子呵呵一笑,不置可否,瞧他怀里那小龙睡得是真死,“你喂他吃什么了?” “听说是太上老君的仙丹,我在龙宫拿的,吃了会睡上七天七夜,我会尽我所能用这七天把该料理的事情都料理完。” 猴子面生怀念,兜率宫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丹药都有哇,当年大闹天宫,何等英雄意气,现在……不行喽。 “说来我这个灾星,你为什么三番两次帮我?” “不是帮你,是帮你的前世。” “呵,哪吒。” “比你想起的这个前世还前世,我跟他都是女娲补天留下的一块石头。” “你?六耳猕猴?” “六?”面具人在大笑中摘掉脸罩,隐去毫毛变化的六耳。 “其实我是,孙——悟——空。” 第1章 东海之浪 “你以为你赢得了我吗?三千年我可也没闲着,修炼这化身大法,就是为了对付你,哪吒,你逼得我只好吞下这龙珠!” “龙珠没了,蛟龙便会逃去,它们将掀起你从未见过的巨大海啸,卷起东海市万千生灵,你这次又要害死千千万万的无辜了。” 一声裂帛,红绫挣断,玲珑宝塔轰然倒塌,蛟龙脱出囹圄四散奔逃,挟着滔天恶浪,争相跃出海面。 “小子,你听到外面的声音了吗,那是海啸声,东海市要没了。你只是个凡人,不要挣扎了,放弃吧,你的命不是你的,是老天给你的,放手吧,你不是哪吒!” 昨夜刚刚下过雨,天才蒙蒙亮,老李就把房门拍得震天响,“云祥,赶紧起来了!也不看看表,几点了都!” 小卧室里挨墙横着的一张单人床上,李云祥睡眼惺忪地摸到床头的手表,借着窗前微弱的亮光打眼一瞧,凌晨五点还差两分。 搭在床沿上的那只手下意识缩回被底,不安地摸向胸腹间,这仿佛已经成了习惯,在每天清晨醒来之时,总要刻意确认一番,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云祥,怎么还没起来,快点起来!” “起来了,别喊了。”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冰冷的机械手剖开腹腔,一点一点捻碎内脏,腥热的肉浆翻滚着流出体外。 焚身之火吞吐熊熊烈焰,抱拥□□从内到外一点一点焦化爆裂。 “给了我,这条命……就是我的了,我是谁……用不着你说,我是谁,做——给——你——看——” 用粉身碎骨的方法,拼出玉石俱焚的架势,火焰将两人一并吞没的那一刻,他终于在龙王眼中看到了恐惧。 到这里他已经赢了一半,如何赢下另一半,唯一的方法只有活着。 “喂,小子,想想办法……我还不能死啊。” “东海……外面的海啸……东海市那么多人都等着老子去救。” “你他妈倒是吱个声儿啊,我还没给老李养老,还没看见大哥成家,我对人许下的誓约还没来得及履行,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小子,别他妈磨叽了,你好好想想……你重生三千年,有哪一世能像我李云祥这样能屈能伸,顾得了里子,又挣得起面子,知足吧你。” …… “算我求你……我不想做个灾星,不想害死身边的人……不想东海市千千万万的无辜因我而死,我不想成为你……哪吒。” 噔噔噔——脚步声去而复返,床上呵欠连天的人连忙一骨碌从床板上坐起来,拔上鞋子一个箭步冲到门口,赶在拍门声二度响起前,抢先将房门从里曳开,精神抖擞地望着门前的老父亲,“老李,我真起来了。” 门外的人哼了一声,“快去洗漱,早点吃饭早点干活儿去,有份工作不容易,你刚进公司不久,要勤快一点,别让人说闲话。” “知道了爸,我马上好。” 早餐照例咸菜稀饭加一盘巷口扎摊卖的小油条,李云祥潦草吃完就开车出门了。 摩托开出小巷,扭下台阶,穿过锈迹斑斑的铁架桥,在清晨潮湿的街道上飞奔。 “那条红绸子就是哪吒的法宝混天绫,这个洞通向东海,海底一道瀑布之下就是东海龙王的一处行宫,在那里,龙王囚禁了一群蛟龙,借蛟龙之力来滋养修炼他的东海龙珠,它们都是江河之蛟,需要淡水供养。” “所以他就劫走了全城的水。” “没错,他就是用哪吒的混天绫缚住了那群蛟龙,可惜啊,李云祥,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驱使不了混天绫,你不是哪吒。” “我也从没说过我是他。” “你身后那小子,你大开杀戒的时候他就现身,当你李云祥想救人一命的时候,他就消失不见了,爹娘害怕,杀神杀妖,连自己都可以杀的哪吒,哪有救人的软心肠。” “正好,一个死了三千年的鬼魂,自己都救不了,还能救得了谁?他不救,不还有我呢吗。” “你?” “就是我——李云祥,你承认自己毫无用处,我可不承认,东海之浪的确去了又会再来,但这么多人在这个世界上出生,明知一定会死,难道活着就什么也不用做了吗?恰恰相反,你们这些神仙与天同寿,不在乎蹉跎岁月,而我们这些凡人,正因为人生短暂,才更应该过好每一分每一秒,该做的事及时去做,想爱的人绝不坐等……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嘿!怎么说话呢?” “能拜托你件事么?” “什么?” “这几天帮我看着他成么?齐天大圣的车厂我比较放心。” “凭什么呀我!” “今后给你改车,我随叫随到。” “那……那行吧。” 一晃眼,已经半年过去了,李云祥没听老李的,天不亮就傻了吧唧往德兴集团大楼跑,他开车先去了德公馆,喂了那只没人管的猫。 不知不觉,小猫长成了大猫,大猫变成了野猫,他一个人坐在蒙尘的窗台上,掰碎手里的饼干,喂给面前一脸嫌弃的活物。 “别挑了,有的吃就不错了。” “想吃小鱼干?” “你要求挺高啊,我还想吃呢,可也得有人喂呀。” 脏兮兮的野猫对爸爸非常不满,吃完气哼哼地钻出房门溜走了,独剩房间里的人靠着磨花的玻璃窗,远眺这座越来越陌生的城市。 他还记得去见龙王之前,意气扬扬对元神胡吹乱侃的那些话。 “出来,小子,我要跟你聊聊。” “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老实说,我这辈子都不想成为你,至于你想不想成为我,你自己看。” “告诉你,我这是去救人,而且不是救一个人,是救我自己,救三太子敖丙,救东海龙王,也是救全城的人,你要是不帮忙就别出来添乱。” “这铠甲糙是糙了点,但是我自己打造的,你这火杀人的确很好用,但我偏要用它来救人,看不惯你就躲着吧。” “我不知道你前几世都活得怎么样,反正我挺快活,也挺满足的,有老李,大哥,喀莎,有讲义气的兄弟,当然还有他。活了几千年,你又有什么?排着队来杀你的仇人?” “算我倒了霉,摊上你这么个前世,不过不要紧,该我承担的事情,我绝不推脱,只不过你要是玩腻了,就回你的天上去吧,下辈子别再来祸害其他人了。” “你怎么看都是一个小屁孩儿啊,不变着法儿装可爱,到处杀人放火?怎么想的?” “谢谢你,把我的人生搅得一团糟,不过也要谢谢你,让我知道,老子看上的人真他娘人美心善,那可是杀身之仇啊……” “我明白,你是一块石头,石头哪懂什么人情,但三千年过去了,你还不想懂么?” “行了,不聊了,如果此行顺利,回来我再慢慢开导你,如果回不来了,你就爱上哪玩儿,上哪玩儿去吧。” 他最终拿回了混天绫,也打败龙王阻止了海啸,好像的确救了所有的人,却又好像谁也没能救回来,包括他自己。 那天在海底行宫,他和龙王做了一笔交易,承诺若他不死,则封神榜重开之日,必定竭尽全力襄助东海龙族,作为交换,龙王答应了他三件事,第一件,将淡水归还,第二件,以后不能在东海市为非作歹,第三件,给他在德兴集团留一份正经工作。 水族之王言而有信,海啸退去,大雨倾盆,顷刻四方江河归位。 紧接着德老板宣布隐退,直接率领水族离开陆地,回到海底行宫。 他也得到了一份老李满意的工作,做什么无所谓,至少听起来很正经。 一切看似都圆满解决,但姜还是老的辣,敖广老谋深算,龙王一早就知道,德家一声不响退出东海市,势必会掀起另一场不亚于海啸的轩然大波。 这是他送给老仇人的临别赠礼,李云祥看起来是赢了,实则一败涂地。 德家凭借控制水源而在东海市建立的秩序,随着淡水的回归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放弃了淡水的控制权,缺少产业支撑的德兴集团等于变成了一座空壳子。 与此同时,本就不平静的东海市,原有的平衡被彻底打破,各方势力又开始蠢蠢欲动,陷入更激烈的争夺,东海市并没有像他所期望的那样变得更好,只是风沙换成了阴云,腥风又添了血雨。 李云祥来到德兴集团总部,进门只有两个懒散的门卫坐在花坛上抽烟,两人一个头上缠着纱布,一个手臂吊在胸前。 大厅里无所事事的保镖要么聚在一起打牌,要么三三两两在旁聊天喝酒,李云祥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已经在这里浑浑噩噩晃荡了大半年。 没意思,真他妈没意思。 “至尊宝啊,祥哥!今儿手气真不赖!” “少废话,给钱。” “哎哟,我的亲哥,老板不在,三公子也没回来,兄弟们都几个月没领着工钱了。” “没钱打什么牌?” “这不是……消磨时间么,闲着也是闲着。” 李云祥叼着烟,扫了眼大厅里剩下的人,半年之间已经走了一大半,谁都知道这大楼空了。 “祥哥,你不是说三公子很快就回来吗?这都什么时候了,到底还回不回来呀?” “回来,肯定回来。” “可外面的人都说,连报纸上也……” “鬼话连篇。”李云祥掸落手上的烟灰,烦得头皮发炸,他最怕那人心灰意冷,可对方到底还是不辞而别。 东海市的头把交椅人人想坐,德兴集团这块地皮价值不菲又意义非凡,分布在周围大大小小的水厂虽然已经停止运营,但厂区、设备都是重要的资源,城里觊觎之人不在少数,谁都想分一杯羹,外围的厂区已经给人“合法”侵占了不少,现在这帮人连大楼都想要,李云祥不知道他还能顶多久,他是元神归位,也拿回了法宝,可他本事再大难道要将所有上门挑衅的人全杀了? 不知不觉已经入冬了,东海是不常下雪的,但傍晚时分天空却意外飘起了小雪。 “祥哥,不好了,外头恒通洋行那帮人又拿着政府公文,说奉命没收资产,征用大楼!” 李云祥“嘭”得一声摔了手里的酒杯,“真他娘没完没了!” 恒通洋行的老板原来是盘踞在西街上的一帮大烟贩子,德家地头上混不下去便逃窜到顺家的辖区开起了洋行,伙同街面上的地痞流氓,尽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半年势力日渐扩张,行事很是猖狂。 来人是洋行的理事,中等身材,相貌周正,见谁都是满面笑容一脸和气,他身旁站着两个市政厅的议员,身后拥着一队公事公办的警察,最后头才是气势汹汹的流氓和手下。 李云祥冷着脸推开众人走出来,“小子,你后面那帮人,上回挨揍还没挨过瘾?” “李公子,某也是奉命办事,请不要为难在下。” “不想我为难你,就立刻滚。” “李公子,东海市是个讲章程,讲条律的地方,我们洋行手续齐全,你要是再一味阻挠,聚众滋事,双方可就都不好收场了。” “少他妈说废话,今天我要是让你往前多走一步,老子把脑袋摘给你。” 来人回头与身旁的议员对视一眼,脸上笑容更盛,“李公子,这两位市政管理处的大人是同我来接管这栋大楼的,我身后那位警长先生是路上碰见的,警察局似乎另外有事需要您的配合。” 李云祥斜睨了他一眼,“别耍花样。” 一身警服的中年男人拿过手下递上来的文件袋,从中取出一摞卷宗,面无表情地翻开其中一份,“你的背景我们已经完全调查清楚,你父亲早年曾在军工厂汽修班供职,战争期间私自离队,属逃兵行为,情节严重,我厅请示上级已将其逮捕,你的兄长李金祥出任缉私局财务科科长,过去数年间屡次利用职务之便,贪赃枉法,以权谋私,我厅依照东海市相关法令,已经依法将其拘押。” “无耻!”李云祥听得两眼冒火。 人前的洋行理事正了正胸前的西装翻领,声音轻柔舒缓,语气依旧和善,“李公子,你的父亲是个老实人,你大哥也很讨人喜欢,我们老板对待客人一向热情周道,你是希望他们今晚都能平安回家,还是已经做好准备要给他们料理后事,可要想清楚了。” 冰凉的雪花落在滚烫的肌肤上,李云祥胸口仿佛顶着一块大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曾有人对他说过,在强者为尊的世界里,不够强就是最大的过错,他依照这条法则,拼命让自己变强,最终才打败龙王,取得他想要的结果。 但这法则在人世是不顶用的,任他有通天的本事,却架不住给人捏住软肋,扼住咽喉。 “哦,对了,万乐坊是不是还有个叫喀莎的姑娘,我常去捧她的场,那副甜美的歌喉真是像百灵鸟一样动人哪,若是没了舌头……” 围在人后的打手已经明目张胆亮出了武器,没想到德家人去楼空,这块骨头居然还这么难啃,也就姓李的这小子有些能耐,要不是他处处作难,几个月前这大楼就已经是洋行的新址了。 街面上路灯渐次亮起,暖黄色的灯光照亮空中飞散的细雪,时缓时急的风将晶莹剔透的雪花扬起又卷落。 “怎么样,李公子想好了吗?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不能退,退就是屈服,就是认输,向一帮恶贯满盈的匪徒屈服,朝一群卑鄙无耻的流氓认输。 可老李……老李怎么办,还有大哥跟喀莎,对方如此有恃无恐,老李他们真的已经落在这帮烟贩子手里了吗? 李云祥额头冒出冷汗,嘴唇在微微颤抖,他禁不住问自己,难道这人间乱世就是孙悟空口中的东海之浪?它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令诸天神佛无能为力,叫齐天大圣也摇头叹息。 “李公子,我们老板十分看重你的本领,很想交你这个朋友,若是你愿意加入我们洋行,我保证待遇你想象不到的丰厚。”笑眯眯的洋行理事拿捏人心自来很有一套,几句话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招数齐全。 李云祥被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震得头脑嗡嗡作响,死死攥在一起的拳头,指缝间有细小的火苗在暗中跳动,掌心里却一片冰凉。 洋行理事脸上彬彬有礼,眼中得意洋洋,再硬的骨头只要敲对了地方,也管保叫他跪地求饶。 行人望见帮派闹事,个个避之不及,纷纷绕路走远,楼前众人缄口,一时鸦雀无声。 李云祥松开拳头,垂下头颅的一瞬间,人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他猛得抬起头来,蓦然瞪大了双眼,可视线被人群遮挡,他只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仿佛很近,仿佛很远,仿佛就在他的身边,仿佛寻遍四海也不见。 “张理事,本公子还没死,贵行就如此大张旗鼓来挖我的人,这行事作风还真是一点儿也没变哪。” 里三层外三层围堵在大楼前的人闻声纷纷回头,看见来人的那一刻竟下意识挪动脚跟,不约而同辟出一条路来。 男人罩在身上的风衣落满了雪花,眉梢染了盐粒一般的细雪,眼睫挂着点点冰晶,不知道是这场雪将他从天涯海角带了回来,还是他归来之时捎带了这场温柔的雪。 “德……德公子!” 两个议员登时变脸,洋行理事笑容僵在脸上,连方才公事公办的警察都露出了心虚的神情。 齐整有力的脚步声中夹杂着沿途路人偶发的惊叫声,街面上军容肃正杀气腾腾的士兵浩浩荡荡行进的队列从街市的这头一直延伸到那头。 人前骑在马上的领队将军顶着金穗肩章,袖口两朵金荷,一条赤金大绶斜过前胸收入腰间鎏金佩带之中,是说不出的威武气派。 将军一声令下,士兵拉响枪栓,子弹上膛。 两个议员吓得面无人色,慌忙迎向来人,“德公子,您旅途辛苦,下官……下官有失远迎。” “有失远迎?”男人轻嗤一声,“两位大人太客气了,是这迎接的排场令我受宠若惊啊。” 两人擦着额上的冷汗,不等开口,传令兵飞马而至,“报告军长,查恒通洋行勾结外敌,私运烟土,匪首及同伙共计一百二十七人已经全部枪毙!” 将军朝不远处的合作伙伴行了一个标标准准的军礼,“后会有期。” 德公子立在原地向人微笑颔首,“齐军长,慢走不送。” 将军调转马头,率众离去,独留一队亲兵荷枪实弹,随时准备镇压这帮流氓地痞,贪官污吏。 洋行理事连滚带爬冲到人前,“德公子,跟我没关系呀!都是他们逼我的!德公子你饶了我,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小敖总抬手扑掉肩上的落雪,目不斜视踏上台阶前,忽然回头看向人后眼神飘忽的警察,“孙科长,恒通洋行这条漏网之鱼,还有余下的那群爪牙就交给你来处理吧,希望您办案的本事也像栽赃陷害的本事一样高明。” 男人知晓逃过一劫,登时如蒙大赦,“三公子放心,走私烟土戕害百姓罪大恶极,卑……卑职一定严办!尽快给三公子一个交代!” “不是给我一个交代,是给东海市上下一个交代。” “是……是!卑职一……一定交……交代!” 李云祥看见停在不远处的车,车窗摇下来,大哥老李安然无恙,喀莎还伸出脑袋朝他做了个鬼脸。 他缓缓放松僵紧的臂膀,低下沉重的头颅,终于明白孙悟空为什么说自己毫无用处,原来他也一样。 错身而过之际,远行归来的人目不斜视开口吩咐,“叫人把办公室打扫一下,把电话线接通。” 李云祥憋红了脸,委屈至极地骂了一嗓子,“你妈的,一回来就使唤我。” 德公子顿住脚步,回头轻轻挑了一下眉,嘴角勾起一个略带揶揄的微笑,“以后还想不想本公子罩着你了?” “我稀罕。”李云祥哼了一声,骂骂咧咧转身迈进大楼,“有种你别回来!” 德公子摇头失笑,这乌烟瘴气的人世,他为什么回来,旁人不知道,这小子还会不知道么。 第1章 尾声 “号外!号外!德三公子正式接手德兴集团,荣膺集团新任董事长!” “小孩儿,给我来份报!” “哎,您的报!” “号外!号外!德兴集团全面启动淡水净化工程,助力市民饮水安全,德老板加大投资,联合工商各界兴办实业,增开学堂,扩建医院,东海市经济复兴有望!” “小孩儿,小孩儿,给我也来一份儿!” “来啦,给!谢谢老板!” “号外!号外!” “哎哟!满街乱跑,老娘刚剪的裙子!” “嘿嘿,三姐你穿得这么漂亮,说不定被三公子……不对,是董事长一眼看中,可就乌鸦变凤凰了!” “污你姑奶奶的鸦,我是乌鸦吗?” “你是凤凰!你是凤凰!诺,谢谢三姐!” “号外!号外!德兴集团联合工商各界行办实业,增开学堂!” “虎子,给我来一份儿!” “好咧,接着!” “刘婶儿!陈大爷!” “小六子,回来这么早啊?” “六哥,球!” “会不会踢呀!” 街头巷尾早市已经热闹起来,老李看着饭都没吃就慌着往外跑的儿子,气哼哼放下碗筷,“叫你早点起,早点起,年纪轻轻一身懒骨头!” 李云祥提开卷帘门,从车库里推出摩托,“爸,我出门了。” “去吧。” 摩托沿着海滨公路在风里狂奔,李云祥从后视镜里看见一对老熟人。 他回头朝身后驶近的车手打了个招呼,“嗨,苏医生!” “嗨,云祥。”苏君竹冲他点头微笑。 坐在摩托后座的独眼女人看见他依旧咬牙切齿,她换了新的义肢,取下了那柄随时随地准备伤人的刀扇,恶狠狠瞧了他一眼后就径直别开了脸,听师姐的话,当他不存在。 李云祥也不会上赶着自讨没趣跟两人同行,“苏医生,我油不多了,你们先走吧。” “那好,下次见了,有机会再来参加比赛。” “没问题。” 李云祥放慢速度,看着摩托消失在视野之中,也不知道他家那口子哪天才能有功夫,也跟他一起出来兜兜风。 他望向远处耀眼的红日下金光粼粼的大海,东海,真美。 他猛得刹停爱车,忽然调转车头奔回来路,德老板今天要去市政府开个商务会,好心放他半天假。 听喀莎说城南新开了家糕点房,东西如何如何好吃,去买个小蛋糕给他,他会喜欢吧。 肯定喜欢,也不看看是谁买的。 对了,上次打报告要求涨薪水,人事科说流程走到董事长那里了,还没批下来。 凭什么不批呀,他一个人干了三个人的活儿,又当保镖,又当司机,时不时还给人当成老妈子使唤,要求涨点儿工钱那还不是正当合理的事。 不能这么抠吧? 不行,这个事儿晚上必须好好说道说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