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吟 作者:沐海洋 BE 权谋复仇系 然鹅权谋很弱→_→ 将门之女慕子修随父回京述职,本以为与平常无异,却没想到这却是她这一生短暂幸福与长久痛苦的开端……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是她曾经无意救下的男子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由暗恋引发的惨案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玄学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宫廷虐恋 立意:情之一字,安可强求 第一章 今夜是除夕。透过窗子,看见外面纷纷扬扬的白雪开的正盛的腊梅。 听见我的咳嗽声,挽月眼中满乘忧色,却面带笑意,“娘娘,今儿是除夕,又是您的生辰,这茯苓夹糕是奴婢和挽明一起做的,从前和陛下在……”她忽然停了口,惶恐的瞧我一眼,见我似是神游天外,并不曾注意她的说辞,又松口气,小心翼翼地道,“娘娘,用些吧。” “挽秋,去把本宫的那件雪狐皮大氅拿来。”我听着她的话,心里觉得迷惑,从前和陛下? “娘娘,奴婢是挽月。”她把糕点放在我旁边的小桌上,又去拿了件衣服给我披上,但不是我要的大氅。 我恍惚片刻才想起来,挽秋几年前就病逝了,去年我还亲自去给她扫过坟,这几年,我的记忆力每况愈下,原先的许多事情都已经模糊,连发生不久的事也需耗费好些精神才想的起来。 我点点头,“挽月,去拿本宫的……”我忽然想不起来要她拿什么过来,只得叹口气,“罢了,本宫乏了,要歇一会儿。” “诺,奴婢先下去了,娘娘若是觉得身上不舒服,就叫奴婢来。”她说要下去,可是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还不愿意离开,“娘娘,不如先用些糕点?要不就传晚膳来,您今天只喝了小半碗薏米粥,一会儿还要喝药呢。” 我摇头,腹中并不觉得饥饿,况且想起那些繁杂的菜式,莫名有些犯呕。 “那……”挽月看上去有些失望,“奴婢下去了。” “等等,”挽月要走的时候,我又开口叫住她。 “娘娘,可是要用些晚膳?”她神色欣喜。 “挽月,本宫听那边有笙箫之音,今晚宫中是否有宴会?” “娘娘您忘了?每年除夕,宫中都有宴会的。” “本宫身为皇后,为何不用出席?”我神色迷惘,脑子里也乱哄哄的,“是否是太后见本宫身体抱恙,特地恩准本宫不必去?只是本宫实在想不起来,上次觐见她老人家是什么时候?”她对我很好,这实在是罪过。 我记得太后,不似一般深宫贵妇那样弱柳扶风,她精于马术骑射,先帝都比她不上,她一向喜欢我,因为我的骑射比她更好。 记忆像被关了闸门,我竟然再想不起与太后有关的一点一滴。 挽月满眼惊恐的跪倒在被擦得发亮的地板上,“娘娘!”她大叫了一声,愣了一会儿,又跌跌撞撞起身,喊着“太医!太医!”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外面的雪下的更大,此刻又忽然想起了刚刚准备吩咐她做什么——拿那件白虎皮大氅来。我一边咳嗽着,一边去翻找那件大氅。 整个宫殿里静悄悄的,也许是被挽月咋咋呼呼的叫走了,也许是这宫里只有两三个伺候的人罢,我摇摇头,这些都记不太清楚了。 没人伺候穿衣,只能自己动手。系衣领上的带子时,瞥见我手背上有道长长的疤痕,这么长的伤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我怕疼,即使留一点点疤痕,也会记得清清楚楚,怎么如今都忘了呢。 罢了,反正如此混淆的情形并非第一次出现,我也已经习以为常。 殿门口扔着一盏琉璃灯,大约是方才守在门口的挽明扔下的,我提起这灯,又伸手折了一枝梅花抱在怀里,不时地能嗅到些淡淡的香气,心满意足的踏出宫门。 我时常在病中,近来天气寒冷,我的病愈发重了些,下床走动也觉得吃力,今晚却忽然觉得精神抖擞,况且意识里似有个声音一直催促着我出去。至于去哪里么?我也不清楚,只知道要出去。 也许是太久没有出来的缘故,看宫门外的景色觉得荒疏又陌生。雪下的很大,鹅毛一样的雪花扑到脸上,吹得我睁不开眼,脚下的积雪也深,已经到了脚踝处。这么大的雪,竟然没宫人来扫扫吗?我模糊地想,万一谁的轿辇来了该怎么通行呢?又想起我小时候,外祖母抱着我坐在藤椅上,笑道,“瑞雪兆丰年喽,是好兆头哦!”那时候我多大呢?大概四五岁吧,没人问我,我却伸出手在膝盖处比划了一下,怀里的梅花就掉到了雪里,砸出一个浅浅的轮廓,花骨朵的地方像被什么动物踩过。 雪太深了,我不想伸手到雪里去捞,就丢弃了那支梅花。我站在宫墙根下头,仔细盘算着要不要折身回去再攀扯一枝。还是算了,路这样远,回去了也许就懒得再出来了。 我用空出来的手整理了一下歪歪斜斜快要掉下去的大氅,握紧我唯一的琉璃灯接着向前。走了一会儿,又开始咳嗽起来,胸腔里觉得气紧,扶着墙根缓了好一阵子才上来气。 平常这咳嗽是一阵一阵的,咳过去了也就好了。今天却异常,反反复复咳嗽了许久,最后竟咳出一口粘稠的带有腥味的血。血落在雪里,也很快不见了踪影,我头晕目眩,靠着墙溜到了地上厚厚的雪堆里。 我真想大叫一声“挽月救命!”叫她快来救我,我本来就有病,现在又咳了血,是不是要死了?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我竟然喘着气站了起来,扶着朱红色的宫墙一深一浅的往前走。 要往哪儿去呢?我问自己。 但我的脑子已经不做主了,只能听凭我快要被冻僵的脚。 我的脚一路把我带到一个陌生的宫殿门口,苍凉破败,宫墙剥落,厚重的大门没有落锁,一推就开,里面有一棵好大的树,叶子都掉光了,留下一堆庞大的光秃秃的枝丫。 这树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启蒙先生,光着脑袋,没有一根头发。奇怪了,怎么我今天总是想起小时候的事,关于我好奇的事情却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比如我今年多大?是什么时候入宫的?有没有交好的朋友?这个就算了,我回答自己,我病了这么久,都没有人带着补品来瞧过我,而且宫里常在我眼前晃悠的两个丫头说话时总是小心翼翼的,说几个字就抬眼偷瞧我的反应,见我没反应才敢喘口大气接着说下去,唉,大概我脾气和人缘都不怎么样罢。 跳过这个问题,还有我什么时候做了皇后的?和皇帝感情怎么样呀?为什么我觉得从没见过他?我这个皇后做的真是太奇怪了呀。 我摸摸这棵树粗糙的树皮,它还比我的先生要好些,好歹枝丫上还象征性的挂着几颗果子,来年也能再长出叶子,但先生的头秃了就是秃了,恐怕到现在也不会长出头发。 不对,我小时候先生就已是花甲之年,现在我都长这么高了,他怕是已经不在了。人死了就更不可能长头发了。我晃晃脑袋,大概是没有按时辰吃药的缘故,又开始想些有的没的。 树上忽然掉了个果子下来,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不是因为看见了,而是那果子不偏不倚的,先是砸到我的脑袋,又从我的头发里滚落到雪地里,我看着被濡湿的大半截的裤裙,欲哭无泪。 这是我最喜欢的样式,是今年新做的,因为是除夕才拿出来穿一穿的,本着破罐子破摔的原则,我干脆坐到雪地里,冻得我哆嗦了好一阵子,却意外觉得一阵痛快。 伸手从雪里拾起那枚果子,红彤彤的,裹上白雪,模样还挺讨喜。我把它攥在手里,把琉璃灯扔到一旁去,现在身上燥热的难受,握着凉凉的果子,觉得舒服了许多。 在雪地上坐着,眼皮渐渐就睁不开了,快睡着的时候,就听见有靴子踏在雪地上的嘎吱嘎吱声,我心里一跳,一下子又精神起来。 好像我是来践行一个约定,在等一个人,而我等的那个人,他终于来了。 撑开眼皮,顺着那双精致华贵纹理清晰的靴子往上瞧,看见的是明黄色的衣袍,上面的龙绣的张牙舞爪,没有贵气,只有,呃,算得上是霸气。在往上是很好的身条,清瘦,稳健。 最后是一张脸。 轮廓分明,五官深邃,狭长的桃花眼里一半疲惫一半沉痛,他的年纪看着不大,但两鬓已经有了几缕白发,看着扎眼。 我一看见他,心里又酸又涩,又苦又甜,想哭又想笑。 不知道为什么,我挣扎着站起来,把手里的果子扔下,偷着在裙子上擦擦手,眼里有泪落下来,却咧着嘴对他笑道,“你来啦。”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对他说。 但我心里一下子觉得轻松起来,好像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和他说一句“你来啦。” 我对面的那个人,应该叫他皇帝吧。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走的很用力,好像脚下踩着他的敌人,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他停下步子,伸出颤抖的手,拨去我头发上的雪,我看见他哭了,先开始只是掉几滴泪,然后哭的越来越厉害。 他哭的那样伤心,我也有些想哭。但我哭不出来,只好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看他哭。他哭着,不时抬起头,看样子是想抱抱我,但又不敢真的伸手。每次手伸到一半就缩了回去。 真奇怪,做皇帝的反倒怕起皇后来。 我有些伤心,自己的脾气真的坏到这个地步吗?连皇帝都怕我。 对面的皇帝畏畏缩缩的来回伸了几次手,我就有些不耐烦,主动拉住他的手。对他说,“我都拉你的手了。”你要抱我就抱嘛,不要忸怩捏捏的,但后半句我没有说出来——女孩子总是要矜持一点的。 我留了半句让他自行领会,但他并没有明白,只是怔然的看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都是沉沉的痛意。 不过他最后还是抱了我,因为我晕倒了。 挽月说,是皇上把您抱回来的,从桐华宫一路到凤鸾殿,一路小跑着回来的。她说几句话,就抬头看我,又小声说,娘娘,我们都看见陛下哭了,奴婢入宫五年了,头一次见到陛下落泪。 我咳嗽了好长一段时间,缓过来劲之后,第一句话就问她,“挽月,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怕本宫?”说怕也不是怕,是有时候怕,比如逼我吃药的时候就不怕我,拿着药碗把我追的无路可逃,那时候她比主子还主子。于是我意识到自己问的不对,就又问,“为什么一提到皇帝,你就那么怕我?” 挽月扑通一声跪下,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嘴里一直说着,“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我吓了一跳,叫她起来,她听话起来了,对这个问题却缄默不言。 她不说我也不敢再问,我怕她真的把头磕破了。不知道是不是病中的缘故,她刚刚磕头的时候,我觉得整个地板都在颤动。 我叫了挽明来,她生的漂亮,但有些木木的,开始的时候,我轻轻松松从她那里套了话。 她说,她和挽月是后来被拨来凤鸾殿的。原先跟着我一齐进宫挽秋挽春都死了,才把她们拨来,改成挽字辈的名字。 挽秋我记得,是几年前死的,但挽春我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我问,我喜欢那两个丫头吗? 奴婢来之前听说,两位姑姑都尽心尽力,但您和挽春姑姑更好些。 那我怎么偏偏把挽春给忘了呢? 那我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进宫? 挽明纳闷的看我一眼,娘娘,您当年陪陛下一起征战四方,陛下登基后就封您为皇后,您怎么能用进宫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呢? 征战四方?我只记得我的骑射比太后好,其余的都忘记了。 我忽然意识到,我的病恐怕是很严重了,这么多重要的人重要的事,我通通都忘了。多可怕呀,连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一并忘记了。 那……我和皇帝感情好吗? 一问到这个问题,挽明忽然变得很警惕,“奴婢进宫晚,这些事情不清楚。”她垂着头,又说外屋还炖着药,得出去看着火。 这个笨丫头,撒谎也不知道用个好点儿的理由,哪个宫里在主子的寝宫里炖药?不都是放在小厨房里的?我虽然沮丧,但还是不肯放她走,又换个方向问,“宫里现在最得宠的妃子是谁呀?” 挽明一定是看出我的不对劲了,她颤抖着声音,“娘娘,您忘了,陛下这些年都不曾纳过妃。” 我忘了? 我忘了。 这几天,听得最多的就是我忘了这三个字,我到底忘了什么,你们为什么又什么都不肯和我说? 我失望的挥手,“你下去吧。” “子修,”一抹明黄色的影子出现,像小时候吃的玉米面窝头。皇帝来了,一身寒气,头上还戴着九旒冕,大约是刚下了朝,我瞅了他一眼,贵气自持,威严冷清。和除夕之夜看到的那个爱哭鬼一点儿都不一样。 “子修,我叫子修么?”我坐起来,靠着床。 我分明看见他眼里的惶恐,片刻后,他又如释重负,也在床边坐了下来,只是小心地和我保持着距离。 他伸手,“对,这是你的名字,朕,不,我叫榕城。” 我打掉他的手,闷闷的,“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怎么像个男子?” 他低低的笑,“初见时,你也曾这样说过。”眼中是一闪而过的怀念与温情。看我恹恹的,又和我解释,“你父亲一生无子,就给你起了个男儿的名字,希望你不是男子却胜似男子。” 我听了这话,心里颇有微词,女孩子有什么不好的? “你别怨他,他东征西战了一辈子,希望能有个儿子继承衣钵。”榕城伸手摸摸我的头发。犹豫一会儿,终于把我拥进怀里。我并不抵触他的拥抱,甚至觉得我们就应当这样亲昵。 “榕城,我今年多大了?”也许是那天他在我面前哭的太惨了,我竟然一点儿都不怕他。 “二十三了,你比朕小四岁。” “那……我的父母兄弟呢?” 榕城顿,“满门忠烈,为国捐躯。” 我把头埋在他胸膛,虽然对这些亲人并没有记忆,心口却堵得慌。 “子修,我一直都在。”他握住我的手,像发誓一样,“我一直都在。” 我又问了他许多问题,比如我是何方人士,从前是做什么的,读过多少书之类的,他都很耐心的一一作答。 “榕城,我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把一切都忘啦?” 他缄默。 “会好的,不管是什么,都会好的。”他把我抱紧了些。我抬头,看见一种莫名的哀愁笼罩在他脸上。 我蜷在他怀里,暖融融的日头透过窗子钻了进来,我就懒洋洋的不想动弹了,“榕城,我困了,你唱支曲子吧。” “我不会唱,子修,你别睡,我们说会儿话。”他的下巴放在我肩膀上。我不喜欢子修这名字,仿佛我是个偷穿了女儿衣裙的男子,着实别扭难受的很。我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要自己起个名字。” “好。”他应道,“依你。” 我伸手够到桌边的诗经,随意翻了一页: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这个好不好?就叫束玉。”我也不会取名,好在这些句子美得很,随便挑几个出来就是个好名字。 榕城浑身一震,双臂勒得我难受。我挣扎着起来,却看不清他的神情是悲是喜。他就那样看着我,似乎是佛陀的慈悲,似乎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又仿佛对逝去的悼念。 那样深沉的感情,那样复杂的目光。我看了只觉得害怕。 怕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正月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嫁去了西域的明昭公主忽然回来了。因为西域内乱,她的丈夫儿子都死了,只好亲自带人回来,以表归顺之心。 那时我的病稍稍有了些起色,就捂得严严实实和榕城一起去城门迎接她的仪仗队。 榕城捂着我的手,眉目含笑,“冷么?” 我说不冷,哈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其实我是冷的,但如果照实说,今天就不能出来了。 前几天我悄悄出去玩儿,窝在墙根听两个小宫女闲话。那时候我才知道,除夕那夜,我自己出去了,挽月请太医回来后发现我不在,险些被吓个半死,慌乱中冲进宴会厅里哭着向榕城禀告。榕城大怒,当场掀了桌子,派出整个宫里的人去找。 “听说找了一个多时辰呢。” “是啊,一个时辰也没找到,后来你猜怎么着?” “怎么?” “陛下当时好像很难过的叹了口气,让大家都回去了,他说,‘朕知道她在哪儿了。’然后陛下就抱着娘娘一路跑回去了。” “唉。” “你叹什么气?”那个宫女推她。 “我听说娘娘和陛下感情不好的,这五年来,没见过一面,也没说过一句话。”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掌事姑姑和我说,过几天要把我调到凤鸾宫去。” 她神情凄苦,来我这里倒像是受罪。 “怎么了,在想什么?”榕城握着我的手。 “没什么,明昭公主的依仗怎么还没到?”我回了神。 “还得等一会儿呢,要是冷就先回去歇着。”他朝着我身后瞧了几眼,温声道,“你身边就那么几个丫头,办事也不方便,过几日,让内务府再拨几个人去你宫里伺候。” 我想起那小宫女的话,“不用了,挽月他们伺候的很好,再拨人来,吵得我头疼。” “好,依你。”他把我揽在怀里,全然没有体统。 依你。这两个字是他对我说的最多的话。 这段日子,他每天都来和我说话,他记得的是过往,我所熟知的却是如今。我们执守的,是不一样的时空。大多时候都是他说,我听着。有时候实在无话可说,榕城也不肯走,就赖着问我想要什么。 我能要什么? 美食珍馐?金银珠宝?权利位分? 可惜这些我都无福消受。 每次他问这些的时候,都是我最困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特别怕我困,怕我睡觉。每次我一说要休息,他就着了慌,找各种各样的话和我说,无话可说时,竟然和我谈起前朝的政事来。但我还是要睡。 为了打发他走,然后早早睡觉,我都会敷衍的说几句,“你要是那么厉害,就帮我种一片腊梅林。” 时间久了,我嫌他聒噪,每次都扰我清梦,就不大喜欢他来。 “陛下,公主的仪仗队到了。”正林小声提醒。 我转头向城楼下看去,浩浩荡荡的一大队人马,队伍最中间是一个骑着马的女子,神情明艳,英姿勃发。这就是明昭公主,第一眼见她我就很喜欢她。 后来我和她说起初见时的场景,特别提到了她骑马时的英姿,明昭却笑的直不起腰,“那时候我正被咯的屁股疼。” 榕城说了几句“远道辛苦,接风洗尘。”之类的客套话后,就着人带她去休息,晚上照例是宴会。这宴会冗长无趣,看了一半我就回去了。 大家都知道我病了,所以这样不合规矩的事也没人觉得不妥。 不过是从殿门到软轿的几步路,挽明和挽月一左一右紧紧的跟着我,生怕我像上回一样跑了。我想一个人走走,这两个丫头却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娘娘,您去哪儿,奴婢跟您一起去。” “你们娘娘要与朕去散步,你们也要跟着么?”榕城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面带笑意,玉树临风,潇洒俊逸。 两个丫头喏喏的退下了,他把我从软轿上抱下来,连同裹着我的软被。宫人们都忙低下了头。我把自己裹紧一点,“榕城,你抱的动我吗?” “可以一试。”他舒展眉眼,不得不说,榕城当真是极其俊俏的,一笑间,整个皇城都失了色。 “你带我去哪儿?” “秘密。” 他抱着我走了很久,昨夜下的雪还没有消融,松松软软的,踩上去发出的声音很好听,抬头就能看到榕城的棱角分明的脸,巷道两边的朱红色墙壁现在也有了些暖意。 要是能一直这么走下去就好了。 “榕城,”我想问他,之前我病了那么久,他为什么不来看我,还有那个宫女说的话,为什么五年不愿和我见面,可我没有问。我病了,不是傻了,我隐隐觉得,这段时光是我偷来的。偷来的幻象。有些话,我不能问。 “嗯?”榕城含笑低头。 “你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在我身边吗?” 他轻笑一声,低头与我鼻尖相抵。“当然。” 那晚,他带我去看了梅花林。 好大的一片梅花林,悠悠的香气渐渐传出来。我没想到随口的一句话他竟然记得。“这是你亲手种的吗?” “是,这是我亲手种的。”他含笑看着我。 徐徐从林子里走过去,恍然间看见有人在前面跳舞。 素衣,倩影,惊鸿之姿。 我朝着那边走过去,却什么都没有,只有在风中颤动的腊梅。 “玉儿,你喜不喜欢?”榕城走过来。 “不喜欢。”我捂着发痛的头,推开他,记忆像洪水一样席卷而来,几乎要把我割成碎片。 榕城惊慌的扶住我,“玉儿,你怎么了,玉儿。” 我紧紧攥住他的手,忍住剧痛,“榕城,让我走吧,放过我吧,求你了。”我哀求他,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我不是他的玉儿,不是他的皇后,我只是我,只是子修。 他一下子愣住了。 漫长的空白过后,他露出一个我熟悉的笑容,又把我轻轻搂在怀里,满足的用下巴蹭着我的头顶,喟叹一声后,他温声道,“不会的,玉儿,我不会让你走的。” 我带着绝望陷入了昏迷,陷入一场可怕的噩梦。 第二章 那一年,我十六岁。 随父亲班师回朝后,陛下在宫中设宴。这些宴会,平静中暗藏锋流涌动,热闹中包裹着孤寂。我觉得实在无趣,中途溜了出去。 我在御花园中闲逛,听见不远处有极好听的琴音。 虽然跟着父亲上战场,但除了舞刀弄枪,琴棋书画我也略知一二,这样好的琴,我自然是要去听一听的。 声音从一片梅花林传来,我足尖轻跃,坐在一棵树的枝丫上。下面是一男一女,男子一身玄色衣袍,俊朗清逸,女子素白色裙衫,正就着漫天落花翩然起舞,舞姿轻盈动人。 待她一舞完毕,我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跃下树梢,吊儿郎当的大声拍手叫好。我常年在军营,和将士们一处厮混,老头子常常痛心疾首的数落我:身为女子,怎么学得一身痞气! 我满不在乎的回道:那你让我回中原,寻个人家嫁了,做个贤妻良母。 老头子就嬉皮笑脸: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何必这样? 于是我更加恣意放肆,终日着男子服饰,和京中的纨绔子弟一起流连青楼酒肆。 “子修,你如此放浪形骸,以后嫁不出去怎么办?”苏昀怀抱美人,执酒与我调笑。这厮是丞相的儿子,天资聪颖却不肯入仕,专在吃喝玩儿乐上下功夫,常常把他老爹气个半死,是京城这些膏粱子弟的头头。 “俗、俗、俗”我把扇子折起,在手心点着,又啧啧感慨,“当真是俗不可耐,你怎么学得老气横秋,见了女子就关心起人家的终身大事,”活像那些老媒婆。 “万般风流不羁,最后还是要归于这俗世之中,如今我们不过是仗着年少无知的名头,仗着父母兄弟的荫庇,终有一天还是要做回俗人,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不一样?”他仍是没心没肺的笑。 人在这世上怎么可能真的无所羁绊?我们都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 朝堂上局势变动,风起云涌,父亲这次回京复命,并非表面上那样简单,我知道,却只当不知道。他手握兵权数十年,一向谨小慎微,在惯于拉帮结派的朝堂中做了十余年的中立派。都说中立派死得快,老头子在夹缝里平安无事的活这么多年,倒真是祖坟上冒青烟。 这些年他任由我不学女红针织,任由我和这些纨绔扎堆,让我成为京城贵妇小姐们的笑柄。我知道,他是为了保护我——只有我的名声极差,没人敢冒着和我一起成为笑柄的风险娶我,皇帝才不能将我当作棋子指婚给别人,而达到他制衡朝堂的目的。 其实谁都活的不容易,不论是皇帝还是臣子,都战战兢兢的防备着对方。 我也不笑了,叫那些美人下去,“你要入仕了?” “是啊,今年的科举放榜,榜首定然是我苏昀,”他擎起掐丝银壶灌了一大口酒,“我再不去帮忙,我家老头子恐怕就要被皇帝老儿整死了。”他又向我眨眼,风流万般,“如果有一天你实在嫁不出去,就来找我。” 我知道苏昀不是在说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必须得嫁人,他必须娶妻,那么我们都是彼此最合适的人选,也是最可靠的伙伴。 “在下唐突,望姑娘与阁下恕罪。”我双手环抱胸前,向他们作揖。 “不妨事,”女子柔柔的笑着,“小女苏束玉。” 这姑娘竟然是丞相府的大小姐,苏昀的长姐。我听他提过许多次,多是讥讽我时,抬出自己的姐姐与我作比较,果然气质清婉,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这位是……”她伸手指向弹琴的男子,正要介绍时,男子却打断她,“我是宫中的琴师。”他语气冷清,气质肃穆,看上去并不好相与。 什么时候宫中的琴师用度竟也这么好了?我瞟一眼他身后的焦尾琴,又看看他头上束着的和田黄玉玉冠,除了当今太子,谁能用得起这些东西? 方才在树上瞧得不真切,现在走近了才看清。早知他是太子,我就不下来了。若是传到皇帝耳朵里,还以为我是得了父亲的指示来讨好太子,如果有人再添油加醋一番,恐怕就要变成,“陛下尚且建在,慕将军就急着与太子拉帮结派,意图不轨。” 他不说真实身份,我也不能戳破。自报家门后,我道了唐突就离开了。唉,本来以为是哪位闲散纨绔在这里,还想结识一番,我一向喜欢同这些人结交,既然是太子就算了。不说眼下正是特殊时刻,就是放在平常,结识太子都不是什么好事。 回去的路上也觉得自己莽撞,这几天还是不出门为妙。 翌日晚上皇帝宴请父亲,我也跟着去了,出门前特地换回了女装,否则容易被有心人抓着由头,说我们慕家依仗着军功不敬圣上。 宴席上觥筹交错,陛下夸赞了父亲,又问他想要些什么赏赐,父亲说他别无所求,只想要黄金万两。皇帝爽朗大笑,“这么多年了,慕林你这爱钱的性格是一点儿都没变!”当即赏了许多奇珍异宝给父亲,片刻后又问起我的年纪。 父亲在大殿上回头向我看一眼,我看见他眼里的紧张。“小女今年十六。” “二八年华,正是婚配的年纪啊,”老皇帝眯着眼笑。 满殿的后妃和大臣都面面相觑,满脸为难。一方面,谁都想拉拢我父亲,可是他们谁也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沦为笑柄,实打实的利益和面子,这委实难以抉择。 “小女顽劣不堪,脾性极差,不论配谁家的公子都是委屈人家,也只有在边疆还有点儿用处。”父亲也笑着回答,恨铁不成钢的瞧了我一眼。 在场的人都大笑起来,也不知道是附和着皇帝,还是讥笑。但父亲的话成功打消了皇帝要给我赐婚的打算。 “这是朕的太子榕城,还有六皇子榕瑾。”皇帝指着坐在下首的两名少年,“这位是慕将军,是我朝的功臣,你们快去拜见。” “不可不可,这可是折煞老臣了!”父亲急忙将他们扶起来。“老臣五年前走的时候,两位殿下还是小孩子,如今都快到及冠之年了。” “是啊,一眨眼,朕都老了。”皇帝有些感慨的样子。 榕城我是见过的,就在今天下午。 但榕瑾是第一次见面,他生的极其清俊,一举一动都自有风流。 苏昀此人不仅纨绔,还相当自恋,自认为若但论不成器,天下男子无出其右,但我听他也曾说过,“和六皇子榕瑾比起来,本公子可是差远了。” 苏昀喜欢会玩儿会闹腾的人,我也喜欢。 于是私底下和榕瑾很快打成一片,他时常夜半时分□□进将军府,我们又一起□□进丞相府去招呼苏昀。我们三个,有时还带上束玉,一起去东山山顶看日出,霞光璀璨,光芒万丈,我们都是笼罩在金光里的人。 一宿未睡,我们都困得很,等日头高照,我们横七竖八的躺在草地上,把衣服一拢,在满地朝露中睡过去。榕瑾永远是醒的最早的那一个,他把我叫醒,我们一起去一旁的树上摘果子,他轻功很好,经常和我一边摘一边比试轻功,有时候我们也比试剑法,等苏昀和束玉醒了,四个人就一起去山下的小摊子里吃东西,狼吞虎咽,毫无形象。 那时候没有皇子,也没有公子小姐,只是一群年轻人。 晌午过后,我们一般会去茶楼,找个隐蔽的角落。说书先生正在不远处慷慨激昂,只见所过之处唾沫横飞,今天我们来得巧,正赶上茶楼上新的话本《空情多余很》,束玉是头一次听,苏昀留下陪她,我和榕瑾去拿糕点。 “怎么不留下听听?”榕瑾问我。 我天天混迹青楼,这些早就听腻了,“这出我听过了,你呢,怎么不留下?” “我也听过了,”他把一盘糕点放在我手里,转身又拿了一盘,似是无意的问我,“今晚有时间吗?” “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城南的昙花今天要开了,你不是说想看吗?” “那,就我和你两个人啊?” “嗯,就我们两个。”他抬头看我,又塞给我一盘糕点,殷红的唇紧紧抿着。 “大概有吧。”我忽然扭捏起来。 榕瑾沉默一会儿,看上去像在笑,“子时,我去将军府找你。” “好!”我一口答应,又觉得自己不太矜持,又咳嗽几声,“子时太晚了吧。” “有我在。”他的声音低低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看着他发亮的眼睛,听着他的话语,我忽然什么都说不出了。 “那公子死后,小姐终日郁郁,最后含恨而终,可怜一对有情人双双殒命。”我和榕瑾回来的时候,这出书已经讲到了尾声,束玉正听得入神。 “端个糕点而已,我还以为你们二位亲自去厨房做了呢,”苏昀的目光别有深意的在我们身上的打个转。我把一盘糕点推给他,“快吃!”赶紧把嘴堵上。 从茶楼出来的时候,束玉的眼眶红红的。 “长姐,这故事都是假的,你哭什么?”苏昀在一旁嘲笑。 “你第一次听的时候难道没哭么?”我撇他一眼,其实我十岁初听折子戏的时候,也被骗去不少眼泪,但那时苏昀哭的比我还惨。 苏昀大约是想起小时候自己哭的鼻涕冒泡的样子,摸摸鼻子,讪讪道,“本公子那时还小。” “子修,听完这出书,我心直里堵得慌。”束玉拉着我的手,语气有些哽咽。 为了驱散她的伤心,我们临时决定带着束玉去一趟倚红楼。 束玉从没去过,犹犹豫豫的不肯去,我带她去换了一套男子的装束,又给她贴了几片假胡子,这才肯进去。 其实是男是女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些不过是给束玉个心理安慰。 我和苏昀是倚红楼的常客,老鸨一见我们笑的眉开眼笑,“诶呀呀,慕姑娘你又来了呀,包厢我都给你留着呢,我跟你说,今天来了位极有身份的大人物,我都没让紫玉去陪,就等着您来呢!” 我送她一锭金子和一枚香吻,“妈妈辛苦了,一会儿请她来给我们唱几支曲子。” 于是老鸨的眼睛就笑成一条缝,“诶呀,瞧我,您二位今日还带了两位如此俊俏的公子来!要不要把萃玉也叫去?” “不必了,我这朋友怕生,妈妈,”我搭着她的肩膀,压低声音,“可别告诉别人见过我这朋友。” “那是自然,你瞧妈妈我是那不妥当的人么,真是的!”她笑着把我们送上包厢,又打发人去叫紫玉来。 “原来,青楼是这么个样子。”束玉好奇的四处打量,“以前教习嬷嬷们和我说,青楼是这世上最可怕最肮脏的地方,这里的女子都是勾男人魂魄的妖精。” 我不禁啧啧摇头,这世上不怕真话,也不怕假话,就怕半真半假的话。青楼确实是勾男人的钱财,但也并非如此可怕,“那些嬷嬷没告诉过姐姐,英雄每多屠狗辈?这里也有不少好女子,姐姐一会儿见了紫玉姑娘就知道了。” 紫玉是这里的花魁娘子,不过卖艺不卖身。她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后来家里犯了事,她就到了这里,我们很谈得来,我也问过她,愿不愿意让我替她赎身,她拒绝了,“出去了我又能去哪儿?难道要你帮我一辈子不成?呆在这里,我倒是觉得自在。”她抱着琵琶笑,“这世上皆是牢笼,这个笼子我还算是喜欢,呆着也舒服。” “紫玉见过各位公子。”她盈盈向我们行礼。 “大家都是自己人,这位是束玉公子,这是榕公子,紫玉,你今日挑几首拿手的曲子就是。” “公子?是束玉小姐吧,”紫玉掩唇一笑,“奴家知道了,今天就唱支《凉州词》吧。” 纤纤素手拂动,玉碎之音就落满了整个房间。初时,束玉还有些放不开,后来听的如痴如醉,三杯酒下肚,她就醉了,拉着紫玉和我要结拜,我们被闹得头疼,只能依了她,过了半晌,她闹着要紫玉再弹几首曲子,她要跳舞。 束玉的舞,一向昳丽动人。 “我答应过榕城,这……这舞只跳给他看,你们、嗝~~,可不许告诉他,要、要替我保密。”束玉已然醉的不成样子。 因为朝中有急事,苏昀被召回去了。而榕瑾半途也说有事,把贴身的护卫留给我后,也匆匆离开了。我一个人实在招架不了喝醉的束玉,就去找老鸨,让她快快帮我们找驾马车。 老鸨办事相当利索,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马车就在楼下等着。我和紫玉两个人好容易把束玉塞进马车里去,又发现她的翡翠戒指落在了包厢,我托紫玉先照顾束玉,自己进去找找。 榕瑾的侍卫跟在我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你不用跟着我,在这里等着就行。” “慕姑娘,殿下走的时候要我寸步不离的跟着保护您。” “这家伙,”我嘟囔一句,心里却很开心,我转身对他说,“你家殿下在的时候听他的,他不在的时候听我的,明白吗?你在这里等着就行,别和我啰嗦。” 我撇开他,匆匆上了楼,今天丞相被叫去议事,我们才敢带着束玉出来疯,我们得抓紧时间,赶在他回来之前把束玉送回去。 束玉的戒指落在了供着佛像的小桌子上,我把它揣在腰间的小荷包上。刚出了门,却被人拉着胳膊拽进了另一个包厢。 八成是哪个酒鬼,把我当成这楼里的姑娘了。跟醉鬼讲不清道理,我当下动起手来,要把他甩开。谁知这人接了我十几招都不落下风,显然是清醒的。 我停下动作,站的远了些。“我不是这楼里的人,你认错人了。”既然清醒,就能说清楚,我说完话,就等着他把路让开。 那人沉默了一瞬,迈步朝我走来,忽然扣住了我的两只胳膊,将我抵在了墙上。一时不防,让他站了上风,我用力踹他,他也不躲不避,我虽然会武功,可现下完全使不出来。我大喊,“临安快来!”临安,是榕瑾留给我的那个侍卫的名字。 也不知道临安能不能听见我的声音。 那人捂住我的眼睛,动作很温柔,即使我一直在非常用力的踢他。他的力气很大,一只手制住我,另一只手紧紧扣着我的腰。 下一秒就感觉额头上有个冰冰软软的东西。 我恶心坏了。这个看不见的人在亲我,虽然只是额头。 我叫临安,叫老鸨,反正想尽一切办法引人过来,间隙的时候就用在军营里学的那些话来骂他。我打他骂他,那人都毫无反应,只是温柔的搂着我,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对我说,“等我。” 接着我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三章 再醒来,还是在凤鸾宫。 我分不清楚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榕城趴在床边,睡着了,旁边还放着一碗药。我支撑着起身,却又咳嗽着吐了口血。 榕城被惊醒,急忙把我抱在怀里,又传唤太医进来诊脉。 “娘娘是急火攻心,微臣开药调养几日就好。”太医小心的斟酌言辞,“只是娘娘的、嗯、体虚之症还须细细调养。” “下去吧。”榕城脸色阴沉。 我奋力推开他,“榕城,我不是你的束玉,不管长得多像,我都不是,你看清楚,我是子修,是慕子修,是你弟弟的未婚妻!” 我骂他,他一直静静听着,直到最后一句,他忽然砸了手边的碗。面无表情的转向我,“你是朕的皇后。” “我不是!我不是!”我使出所有的力气,几乎要哭了,“你知道我不是,榕城,让我走吧,要么你就杀了我,反正你已经杀了我父亲,也不差我一个。” 他叹口气,极其疲惫的样子,不顾我的又打又踢,把我抱在怀里,“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养病,等你的病好了,我带你去行宫,好不好?” 我用力推他,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他的怀抱,就像我挣脱不了的牢笼,我咬牙切齿,“你别碰我,榕城,我只觉得你恶心。” 他想被蛰了一下,随即把我抱得更紧。“子修,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行宫。”他只是反反复复的说着这句话。 我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他叫我子修,他知道我不是束玉,却仍然不愿意放我走。 “你杀了我吧,”眼眶的泪落下,“你杀了我吧,”与其一辈子被困在这深宫里做别人的影子,还不如一刀来的痛快。 “别说傻话,”见我不闹了,榕城满意的把我揽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脊背,“你乖乖吃药,养好了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我真后悔,榕城,我真后悔,后悔当年没让你死在西域的战场上。”我喃喃着。 “我记得,你替我挡了那一剑。”他的脸上浮现出些温柔,“如果没有你,我当年就死了,子修,你把病养好,我会好好待你的,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你就是个疯子!”我忽然跳起来,扇了他一巴掌。 他握住我的手,轻轻摩挲着,“你刚醒过来,不宜动怒。”说着把我重新拉进他怀里,锁住我的手,“乖,一会儿药熬好了,你吃了药,再睡一会儿,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我是榕瑾的妻子。” 他却一下子被我激怒了,攥着我手腕的力气骤然加大,“别再让朕听到你提起他的名字,慕子修,别挑战朕的耐心。” “再听到又怎样,杀了我吗?” “朕会杀了他。”他语气漠然,却阴冷无比。 “他死了我也不会活着。” “好,朕不杀他,但你要乖乖养病。”良久,他叹口气。 挽月端了药来,“陛下,药熬好了。” “你下去吧。”榕城接过药碗,“朕会照应皇后的。” “是,”挽月看了担忧的瞧了我一眼,又怯怯的退下。 他仔细的把药吹凉,“子修,喝药吧。” 我沉着脸一手把药碗打翻。“你出去,我不要见到你,见到你我就觉得恶心。” 榕城叫挽月进来,“把这些收拾了,去煎一碗药,再去取一盘蜜枣。” 我翻身躺下,背对着他。 榕城也在一旁躺下,我闭上眼,只当看不见他。 他的手臂箍住我,用力的把我扳过来,我要开口骂他,转眼却被他吻住了,一瞬间,恶心的感觉天旋地转,我伸手去摸枕头下的匕首。 他按住我的手,加深了这个吻。 我只能用力咬他。他的嘴唇都被我咬破了,满嘴的血腥味,却仍然不松开我。我真恨他啊,想咬下他一块肉的时候,他却喘着气放开我。我伸腿踹他,他又用力的按住我,“别动。”他轻轻喘气,“别动。” 此刻我不仅觉得他让人生厌,更觉得难堪,“你起开!” “怎么了?觉得害羞?”良久,他摩挲着我的下巴轻笑,“你若是再不肯好好吃药,我就这样罚你。” 我又气又恶心,胸膛里发闷,嘴里一阵腥甜,侧过头又吐了口血。 榕城慌乱的放开我,“你怎么了?” 我推开他,“你要不想让我马上死,就别再让我见到你。” 榕城还是离开了,走之前叮嘱了挽月许多,又说他明日再来。 “娘娘,您还好么?”挽月放下药碗,“您昏迷了五天,陛下守了您五天,朝政都是在您床榻边处理的。” 平素我觉得这丫头机灵,今日听她不停的提起榕城,只觉得聒噪厌烦,“你退下吧。” “娘娘,这是方才有人偷偷塞给奴婢的。”她呈上来一支小小的竹筒。 自从我除夕夜出去一次后,榕城派人把我这里围的像个铁通似的,谁冒这么大的风险偷偷送信给我?我打开那竹筒,里面是一卷微微泛黄的纸,我展开,入目的是熟悉的字体,“归期可待,一切安好,勿念。” 我的手颤抖着,几乎要开始哽咽,“谁送来的!” “是守在门口的侍卫,奴婢方才送太医出去,回来的时候,他趁着没人塞给奴婢的。” “这件事,不要同任何人提起,明白了吗?” “嗯,娘娘,这药……” “拿来,”我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我饿了,叫人先做些素净的粥食来。” “好,奴婢这就去!”挽月欣喜的跑出去。 夜里,我把那张纸翻来覆去的看,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五年了,整整五年了,我被关在这宫里,榕瑾的消息一点儿都收不到,连他是不是活着都不能确定。如今我知道了,他还活着。 活着就好。 把竹筒紧紧攥着,前尘往事又逐渐浮现。 第四章 那人一连说了好几个“等我。”,之后就迅速的消失不见,我使劲的擦着额头,强忍着恶心下楼去。 我们前脚把束玉送回丞相府,丞相后苏昀后脚就回来了,有苏昀在,好歹有惊无险的糊弄了过去。 回了将军府,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我偷偷摸摸的把挽春叫进来。 “怎么了?小姐,这么晚了,您还不睡呀?”她打个哈欠,站着都快要睡着了。 我摇晃着她,“别睡别睡,快起来。” “小姐,你鬼鬼祟祟的究竟要干什么?” 我扭捏着要她帮我挑一件最好看的衣服,再梳一个温婉的发式。 “是陛下和将军传召将军和您入宫么?”她打开衣柜,在里面东翻西找。 “不是。” “不是?!”她张大嘴转过身,满脸写着活见鬼。“那小姐去见谁?” 我被看的不好意思,板起脸咋呼她,“不许多嘴!否则我罚你抄书!” “得了吧,”挽春一脸鄙夷,“我走了谁给你浣衣做饭?谁给你簪花梳头?谁给你叠被铺床?谁给你巴拉巴拉……” 我错了,她才是我的姑奶奶。 子时,窗子外飞进来一颗小石子,我抬头,榕瑾一身白衣,悠然的坐在墙头,束起的墨发随风飞扬,有几丝被吹到脸前,遮挡住了他的浓眉。彼时少年,正是意气风发。 “子修,快出来。”他手里还拎着两壶酒。 他偷偷牵了两匹马,拴在将军府后街的客栈门口。虽然我们会轻功,但还不至于能在天上一口气飞个十里远。 他牵着马过来,把缰绳递给我。 我们坐在马上,一边喝酒一边闲谈。 “你怎么知道城南有昙花?” “出城游玩之时,偶然发现。” “从前我去城南时,那里什么都没有,三年前和父亲去了边疆,一别经年,整个京城都变了个样子。”半壶酒下肚,我也开始感慨。 “你指的是什么?景,还是人?”榕瑾转过头,对着我笑。 “都有,也都没有。” “京城一向风波涌起,但只要边疆未平,慕将军就始终是镇国将军。” “谁知道明天是怎样呢?陛下忌惮父亲,一直想削弱他手里的兵权,可是他的棋局上又少不了父亲,如今父亲连抽身退步都不能。” “为君者一向如此,依我看,五年之内,父皇的这盘棋都需要慕将军来制衡,这些年外戚独大,皇后的亲侄子又是皇城的禁军统领,虽然有丞相和太师与之抗衡,朝堂内勉强三足鼎立,但他们毕竟是文臣,手里没有兵权,要抗衡外戚,还是要靠慕将军。”他调笑着,眼里却溢满温柔,“你不必太过担心,不管以后怎么样,都有我在。” 我没想过要谁来保护我,我们这样的人,能护住自己已经很了不起了。 “那你呢?”我反问,榕瑾自己的处境也不容乐观,皇帝老儿天天把他带在身边到处晃悠,也没安什么好心。 “父皇是拿我提醒皇后的母家,太子随时有可能会被替换。”他笑着又饮下一口酒,“虽然他用我做靶子,但我总有法子护着自己。” “我们怎么谈论起朝廷的事来了?今夜我请你来可是赏昙花的,再不快点儿,花都要谢了。”他潇洒一笑,策马先走了。 我一笑,也紧随其后。 城南果真有一大片昙花,而今夜就是盛开之期。 夜来孤月明,吐蕊白如霜,此情此景,真是最合适不过。再小酌几口清酒,就更加惬意。 酒喝得有点儿多,脚步发虚,本来想躺进那片昙花田里的,但不好意思暴殄天物,只好顺势倒在一旁的草丛里。 我抱着酒坛子,大着舌头,“榕瑾,你就没什么话想和我说。” “我当然有话说,但你想不想听?”榕瑾躺在我旁边,侧着头,一双眸子闪闪发亮,仿佛满天的星光都落入其中。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想不想听?” “你在边疆,就学会了那些蛮子的狡猾吗?”他支起头,“那你听好了。” “你说,我听着呢。”我睁开眼。 他凝视着我,目光深深。忽然扣着我的下巴,低头吻我。 他大抵也是头一次,把唇贴在我的唇上,就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但很快,他就无师自通,这个吻结束的时候,我们的呼吸都不太均匀。 “我的话说完了。”他盯着我逐渐发红的脸,“你想听吗?” “流氓,无赖。”我慌乱撇过头去,不敢和他对视。 他的轻笑声在我头顶上响起,“京城中人人皆知,六皇子榕瑾本来就是个纨绔。” 接着,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轻轻说,“子修,我心悦你,你呢,你的心也和我一样吗?” “当然。”我回他。 榕瑾抱紧我,“不管以后怎么样,我都会护你周全的。” 我们在城南呆了许久,天蒙蒙亮的时候才回城。来的时候我们骑着两匹马,回去的时候却只剩下一匹,因为榕瑾指着我骑来的那匹精神抖擞的马,睁着眼说瞎话:“你的马都累病了,它需要休息,我们骑一匹马回去。” 马:我没有,你别胡说…… 它打了个长长的响鼻,表示自己的不满。 他向我伸出手,笑的温暖和煦,“反正现在只有一匹马,走不走?” “当然走,”我拉住他的手,跃上了马。 “你能不能让这马走快点儿?” “它累了,再说天还没亮,你要体谅它看不清楚路。”榕瑾怜惜的摸摸马鬃。 …… 最后浪费了许多时间才回去。 我回去补了个回笼觉,下午起来之后匆匆吃了些点心,挽春贼眉鼠眼的一直盯着我,“小姐,你昨夜子时出去干什么了?是不是偷会情郎去了!” 我推开她充满八卦的脑袋,“去去去!把我房间里那个盒子拿来,我要去丞相府看束玉姐姐。” “哦,”挽春撇嘴,不情愿的走了,嘴里还嘟囔着,“八成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进丞相府的时候遇见了下朝的苏昀,他说束玉宿醉,现在正嚷嚷头疼。“方才太子过来看长姐,险些被看出破绽来。” 我暗自松口气,要是被太子知道我带着束玉去青楼喝酒,恐怕我不死也要掉层皮。 束玉和我不一样,是正儿八经的闺阁小姐,文雅娴静,只不过没想到她也和我们一样爱疯。 “子修,我昨夜酒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没有啊,只是耍了耍酒疯。”我眯眼笑着看她。 束玉便有些羞赫,“真是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倒是没什么,只是你昨日拉着我和紫玉结拜,现在酒醒了,这事你还认不认?” “紫玉妹妹人品贵重,我当然是认的。” “既然姐姐还肯认,这是紫玉托我转交给你的。”我把那盒子给她,“她说这玉簪虽然比不上丞相府里的贵重,但是她一片心意,希望姐姐不要嫌弃。” “这是什么话?”她当即接过簪子戴上。 我顺口问起太子来的事,束玉抿嘴,不好意思的低头一笑。 “榕城比你大四岁,今年也要及冠了,他说等今年生辰一过,就请皇上为我们赐婚,不管以后如何,他都不会再娶。”束玉脸上泛着点点粉红,一双翦水秋瞳里闪着希冀。 承诺不可信。榕城终究是要做皇帝的,皇帝哪有不三妻四妾的?束玉的一生一双人,终究只是个痴梦。 今日是上元节,宫中设宴。 束玉早早的梳妆打扮,看我梳头磨磨蹭蹭,终于忍不住过来亲自替我梳妆,我支着下巴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忽然发觉我们长得极其相似。我告诉束玉,她笑道,“真是奇了,难不成你我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在宴席上,我和榕瑾心照不宣,装着谁都不认识谁的样子。 宴席进行到一半,一个舞姬不慎摔倒,把榕瑾的小桌给推倒了。整个宴席上只有我旁边有个空位,皇帝今天心情很好,并没有怪罪那舞姬。他笑着让榕瑾先在我旁边坐一会儿,又吩咐宫人们赶紧收拾。 我们都正襟危坐,放在桌子下的手忽然被捏了一下,我悄悄转头,榕瑾正含笑看着我,我也回了他一笑。 抬头时,意外发觉榕城的目光,他盯着我,不过只是一瞬——束玉姐姐坐在我左边,大抵是看向她的。 宴席快要结束的时候,皇帝忽然宣布给束玉和榕城赐婚。大家都起来祝贺,我心里却有些忧虑,束玉以后,是真的进了皇宫这牢笼,我转头看她,她低垂着头浅笑,满脸都是幸福的样子。 也许是那里有她的爱人,所以每一步都走的义无反顾。 那天晚上,榕瑾又□□来找我。我们没把苏昀招呼上,单独去了酒肆。我们坐在屋顶上喝酒,头顶星光闪烁,脚下时光寂静。 我告诉他,等束玉的大婚一过,我就要跟着父亲回边疆了。 榕瑾看了我一眼,枕着手躺下,“我跟你一起走。” “什么?”他的声音很轻,我没太听清楚。 “我跟你一起回边疆。”他转头看我,“我跟着你走。” “你怎么和我一起走?”他是皇子,又不是兵将,怎么可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这你不用担心,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心里想不想我和你一起去?”他翻身坐起来,嘴角勾起,眼梢微挑,眼中似有星光璀璨。 我背过身,掩不住笑容,“谁让你跟着去了?” “那,我可就不去了。塞外风吹日晒,哪儿有宫里的日子过得自在?” “你敢!” “当然不敢。”他笑,“父皇已经答应我了。” “这个时候,他怎么肯放你走?” 他嘴角噙着笑,“我知道父皇的心思,只是我一直是吊儿郎当的样子,皇后的母家并不把我放在眼里,如今我主动请命要去边疆建功立业,父皇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不让我去?” 我却笑不出来,“那你的处境不是更危险?” 第五章 “担心我啊?”榕瑾眸似点漆,声如碎玉,“只要等我去了边疆,放出我与大将军不和的消息,两边就都能相安无事。” 榕瑾的母妃身份不高,且已经仙逝多年。皇帝当初选他来牵制太子,就是因为他在朝中没有势力,便于掌控,可没想皇后母家根本没有把榕瑾当做威胁,现在皇帝同意他去边疆,是希望他能同父亲交好,让皇后母家以为父亲是他的助力,能对他多几分忌惮。如果这时候传出他们不和的消息,不仅皇后母家不会把矛头对准榕瑾,这头疼的问题也被抛给了皇帝自己。 “好啊,你早就想好了?”害我白担心,我作势要挠他痒痒。 “没有,至少在你回京之前没有。”榕瑾怕痒,捉着我的手讨饶。 “要是我这次没和父亲一起回朝呢?” “那自是另一番情形,”他笑,“反正我不会去边疆。” 苏昀常指着我和榕瑾玩笑,“王八配绿豆,祸害成双。”,这时候束玉就放下手中的刺绣和紫玉笑作一团,“也不知这两个人到底谁是八王谁是绿豆?” “管他们呢,反正配成一双了。”紫玉接过话茬。 “你们少编排我,”我接过榕瑾剥好的蜜桔,拆下来两个砸她们。 “瞧!这丫头脸皮这么厚竟然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满屋的人都哄堂大笑。 榕瑾也笑,轻轻把我拥在怀里。 几日后是束玉的生辰。 这是她十七岁的生辰,本来是要大办的,但适逢陛下赐婚,不敢太过张扬,只是请了一桌亲朋好友庆贺。我和榕瑾送了她一对玉如意,苏昀又摇着扇子过来,“瞧瞧这俩人,如今送礼都是并在一起的,”又啧啧的打开盒子,“好在你们还算有良心,送了一对,还以为你们要以两个人的名义送一件呢。” 紫玉过来,把她带来的玉观音放下,“他们要真这么偷奸耍滑,就让他们再补送一份儿。” “客人都到了?”束玉款款出来,“真是巧了,昀弟今早刚给我送来一对玉镯,你们又送来玉观音、玉如意,怎么,你们是都约好了不成,都给我送玉来?” 一时间在场的人都笑了,“谁叫姐姐名字里有个玉呢?” 大家说说笑笑的往里走,我拽住苏昀,目光向紫玉那边瞟了瞟,“前几天还拿我开玩笑,我看有些人也是王八看绿豆,对眼了吧。” 苏昀难得的有些窘迫,他咳嗽一声,“今日的菜都是长姐亲自做的,快进去吧。” 束玉酒量不好,但那天兴致很高,陪着我们喝了半壶酒,苏昀看她有些醉了,就拿走了她的酒杯,“长姐,你酒量不好就少喝些,午后还要去给父亲请安呢。” “好吧。”束玉恋恋不舍的盯着被拿走的酒壶。 老丞相和父亲是多年前的好友,他在小辈面前总是板着个脸,一副严肃清高的样子,可背地里和父亲总是“老东西,老东西”的叫。不过说起来,他们和老皇帝都是旧时的同窗好友,如今在他面前说话却也如履薄冰。 用过午膳,我们都准备告辞,出门的时候碰上了醉的站不起来的丞相——他被老爹叫去喝酒了。他醉成这样,束玉下午自然不用去请安。于是我们一行人又决定去静安寺游览。 苏昀和榕瑾臭味相投,半途的时候溜去了酒楼。榕瑾还算有点儿良心,走的时候还有些不放心,“让她们几个女子单独去,有些不太安全吧。”苏昀拍着他的肩膀笑的喘不过气来,“那是你没见过子修动手打人的样子,天哪,五六个大汉都近不了她的身,那身手,你都未必是对手。” 我向他肩膀上捶了一拳,“瞎说什么呢!”从小父亲就教我,打架的时候要用巧劲,尤其我是女子,气力上更加吃亏,被苏昀这厮一说,我成了一身蛮力的女壮士了。 苏昀趔趄着后退几步,拽着榕瑾,“不过我告诉你啊,只要抓住她的胳膊,她就什么武功都使不出来了,要不是知道这个法子,我这京城第一公子早就殒命她手了。” 算他轻功好,跑得快,否则我非扭下他一条胳膊来。 束玉和紫玉去殿前求签,我则在寺庙里闲逛。在后山的时候,竟然遇上了太子。 “参见太子殿下。”我后退一步,规规矩矩的行礼。 “免礼。”榕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 我看着穿着一身墨绿色常服,估计是来寻束玉的,“太子殿下,束玉姐姐在殿前。” “嗯。”他看我一眼,负手而立,却没有走。 我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走,“太子殿下,如果没什么吩咐,臣女就先行告退了。” “慢着。”他转身,“束玉今日,心情如何?” 我想说束玉今天特别开心,但要顾忌到他即将和束玉成婚,“束玉姐姐很想念殿下,一直在等殿下过来。” “那日在宫中,本宫没有告诉你真实身份,”他沉吟片刻,“你是否生气了?” “太子殿下身份尊贵,自然不能随意向人透露,那日是臣女唐突,殿下不怪罪,已经是宽宏大量。” “你和我这样生疏么?”榕城似乎不满意我的回答,眉头皱起。“看你和六弟倒是很亲近。” 如果叫太子知道我和榕瑾的关系,恐怕会传到皇后母家那里,榕城这样问,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我心里打鼓,忖度着开口,“并非如此,只是之前有事请过六皇子相助,故而认识,看起来也要亲近些。” “是吗?”榕城眉头舒展,“若是有难事,亦可来东宫寻本宫,你同束玉走得近,本宫自然也希望能和你走得近些。”他解下腰间的玉佩,“有了这玉佩,你可以随意进出东宫。” 我盯着那玉佩,忽而明白过来他的用意。 榕瑾自请去边疆建功,怕是已经引得他忌惮,所以今日来试探我和榕瑾的关系究竟如何,毕竟我身后的就是将军府。这玉佩的贵重不言而喻,此举无非是要借我拉拢父亲。 “多谢太子好意,不过太子深得陛下倚重,每日要帮陛下处理朝政,事务繁杂,相较之下,臣女的事不过是些小事,怎敢为了这些小事叨扰殿下?”如果接受这玉佩,就是接受皇后母家一族的拉拢,就是得罪皇帝,但不接受 ,就是驳了他的面子。我咬咬牙,罢了,得罪太子固然不明智,但得罪皇帝老儿我们慕家恐怕死的更快。 榕城的脸色果然不好看了,乌漆嘛黑,如同锅底。 掌权者大都小心眼儿爱迁怒,我在心里对老头说了一百遍对不起,今天不给榕城面子,他恐怕会直接把这笔账记到老头身上。 气氛一时间很尴尬。 “臣女先告退了。”我又向他行礼。 “站住,”他皱眉,两道剑眉竖起。 “太子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榕城拉着我的手,把玉佩塞给我,“本宫命你拿着,若是摔坏了,决不轻饶!” 如果再推辞,恐怕他要当场翻脸,算了,拿回去交给老头子处理吧。 “多谢殿下。” 榕城的脸上才露出些笑容,“本宫尚有要事,你转告束玉,本宫今晚去看她。” 我喏喏的退下。 回了前殿,紫玉和束玉都已经求了签,正在一旁等着解签,见我来了,她们两个极力撺掇我也去求一签,我不信这个,但耐不住她们一直唠叨,只得随便拈了一只签子。 “诶呀,巧了,我们三个求的签竟然是一样的。”紫玉拿起我的签。 “真的?那快拿过去,让他们解签。”束玉也很高兴,拉着我的手去,温柔的问道,“你求的是什么?” 我敷衍道,“当然和你们想的一样。” 束玉一下红了脸,小声道,“我求的是我和榕城的姻缘日后如何,你也求的这个不成?” 我想起后山的事来,一时间又愁眉苦脸,这回八成又给老头子惹祸了,“对了,束玉姐姐,我方才在后山遇见了太子殿下。” “是吗?榕城来了?那怎么不见他过来?” “太子说他有急事,要先回去,今晚再去给你庆生。” 束玉低头一笑。 “阿弥陀佛,镜花水月,一生嗟叹空蹉跎。”解签的和尚双手合十,“愿三位施主各自安好,阿弥陀佛。” 这一个月来,太子和束玉的婚礼都在紧锣密鼓的筹备着,终于在今天大婚,皇帝大赦天下,说普天同庆,又铺设十里红妆,升苏昀做兵部尚书,不管是里子还是面子都给足了老丞相。 昨天还见他来找父亲炫耀,“虽然陛下是拿我制衡沈家,但这样的恩典,也算是光耀门楣,如果能安安稳稳到告老还乡,我这一辈子也就算是圆满了。” 但从静安寺回来之后,束玉一直闷闷不乐的。 她今日妆容艳丽,昳丽逼人,但眉目间还有些忧愁。 “姐姐,不过是个签而已,也不见得准,我府上的管家六年前就去求了一支签,问自己有没有子嗣,那可是上上签,谁知道到现在都没动静,姐姐,你别想了,人们求签,不过是为了求个心安,再说人的命数,又怎么是那个能说得清的?” 束玉终于勉强笑了笑。 “你今日大婚,难道想让太子揭盖头之后就看到你这个样子啊?”我向她比了个鬼脸。“不怕把他吓走?” 束玉一笑,“鬼丫头。” “好了姐姐,你和太子殿下马上就要完婚了,而太子对你又那么好,有什么可担心的嘛?” “子修,太子对我虽然好,可我总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些什么,不像榕瑾对你那样。他有什么烦恼心事也从不和我说,永远是客客气气的样子,虽然我和紫玉时常拿你们玩笑,可我心里是羡慕你的,你活的那样潇洒,许多我不能做的事你都能做,榕瑾和你感情又那么好,他看你的时候,眼里有星星一样的光……” 我低下头去,傻姐姐,在这紫禁城里,又怎么会有真正称心如意的人?我和榕瑾,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都是如履薄冰,处处小心。 大婚的过程及其繁琐,我站在旁边看着,都觉得累得慌。束玉说的那些话一直环绕在我耳边,毫无疑问,她是喜欢太子的,如今又风光大嫁,可是我不知道她以后会不会幸福,太子曾经对她说过不再另娶,可这承诺又能守多久呢? 镜花水月,嗟叹一生空蹉跎。 那时候我没想到,竟然真的一语成箴。 榕瑾站在大殿的另一边,在满殿的人群中,我们偷偷对视着,怀揣着自己心里的幸福,等大婚一过,我们就能一起去边疆,纵马大漠。 他对我笑,就像束玉说的那样,眼里有星星一样的光芒。 我的目光移向束玉那里,却发现太子的目光落在我这边,转头时正好对上他的目光,我一怔,他看我做什么?疑惑的看向他,榕城见我看他,双眸含着笑转过头去。 我看见,他的眼里好像也有星星一般的光。 第六章 束玉大婚半月之后,边疆战事再起,父亲奉命领兵出站,和以往不一样的是,榕瑾跟着我们一起回去。 离开京城的前一晚,我去了一趟东宫和束玉辞行。 半个月不见,束玉竟然清减了好些,她脸色也不大好。“姐姐,你的脸色怎么这样不好?” “没什么,只是前几天生了场病,现在还没好全。”她屏退屋里的下人,神情肃穆,“子修,我问你,你和榕瑾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 “怎么忽然问这个?”我笑着依偎在她怀里,“我们马上就要一起去边疆了,至于以后,就留到以后再想吧。” “子修,如果你们真的情投意合,那就快些请陛下赐婚,越早完婚越好。”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束玉勉强笑了笑,“只是近来是多事之秋,时间长了,恐怕要有什么变数,子修,你答应我,如果可以,你们在边疆就成亲吧。” “束玉姐姐,到底出什么事了?”她的神情不似往常,口气也很严肃,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我……” 她刚刚开了口,太子就进来了。 “束玉,你的身体好些了吗?”他进来,坐在床榻边,握住束玉的手,温柔的一笑,又转向我微微点头,“慕将军今日就要启程了吗?” “回太子殿下的话,父亲今日下午启程。” “六弟也要和你们一同去?” “是。” “也好,六弟一向在宫中长大,若有什么不妥之处,你们也要多担待些。”榕城沉吟片刻,“若出了什么事,也可着人来找本宫。” “多谢太子殿下。” 榕城坐在床边,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我虽然想和束玉再说说话,但这情形又不好再留下去。“那臣女就先告退了。” “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走?”榕城笑着望向我,“不必拘礼,本宫只是惦记着束玉的身体,来瞧瞧她,知道你们姐妹情深,有什么话接着说便是。” 我和束玉说的都是些私房话,他坐在这里,我们又怎么好开口?于是我只能干巴巴的说几句客套关心的话就告辞了。 束玉仍是一脸担忧的模样,临走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你要记得我说过的话。” 我狐疑的看她一眼,点头道,“我记下了。” “我送你出去。”榕城也起身跟出来,那时,我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称谓。 “不敢劳烦太子相送。” 榕城看向束玉,束玉仍然是勉强笑着,“我病着,不能送你出去,让太子代我送你出去。” “边疆战事又起,你一个女子,随着慕将军出征,也要懂得保护自己。”我们默默走了一路,到府门口时,榕城开口, “多谢太子殿下关怀。”我向他作了一揖。 “那日我在御花园行走,无意中见到你与六弟。”他盯着我,“我明明记得听到你直呼他的名字。” 我心里一紧,“近来御花园风大,许是殿下听错了。” “哦?你是说本宫耳朵不好使了?” “臣女不敢。”我低下头。 “你不用怕,”榕瑾站的离我近了些,轻笑一声,“只是你以后见了我不必这样拘谨,如同对六弟一般,叫我名字就好。” “臣女不敢逾越。” “为何对着六弟就敢,对着我就不敢?难道是本宫不得人心,你们人人都怕本宫?” “不敢。” 榕城低声问,“我送你的玉佩,带在身上吗?” 那天回去,我把玉佩交给了老爹,老爹沉思了一会儿,“你带着吧,送回去就是驳了他两次面子,虽然陛下忌惮沈家,但储君之位一定还是太子的,明面儿上得罪他也不好,陛下的身体没那么硬朗了,我们也得为以后打算,前几天我刚得了一个珐琅鎏金花瓶,过几天给他送过去就完事了,如果这之后太子仍然对我们示好,你和他结交就是了,反正你是我女儿,不过你要注意些,尽量私下与他结交。” “这个倒也没那么难,我们送了回礼过去他,太子应该明白我们的意思,只是我们要与太子结交,是不是应该先通知丞相一家?” “这你放心,我和老东西已经商讨过了。女儿啊,我们老了,以后的事还是得靠你们自己,苏昀这孩子聪明,以后有什么事,他是可以信任的人,至于束玉这丫头,”老爹叹口气,“是个好孩子,但心思太过单纯,许多事情看不清楚,你要多帮扶她。” 想起老爹的嘱咐,我抬头,尽量笑的自然些,“臣女一直带在身上,殿下的好意,家父与臣女都十分感念。” “那就好。”榕城微微一笑。 中午回府打点好一切后一切后,管家来通报有太子府的人在门外求见,父亲着人请了进来,“见过慕将军,见过慕小姐,这是我们太子让奴才送来的,这盒子里有各色丹药,还有些驱蚊用的草药香包。” 老爹满脸堆笑,“多谢殿下的好意了。”那人走了之后,老爹抓了个香包扔给我,“太子怎么净送来些女孩子用的玩意儿?” 往常去塞外的路上总是觉得路途漫漫,现在有榕瑾陪着,倒觉得时间过得快。我们不好在军中将士面前太过亲近,也怕我们的关系传到京中去。等到了边疆安营扎寨后,我们趁着晚上人少的时候溜出去玩儿。 “塞外风光,果然和京城不同,只可惜你们军中不许饮酒,没有美酒作伴,这景色也逊色三分。” “我难道比不过那酒吗?我在你身边,你竟然还想着美酒。”我摊手。 “景美,人更美,酒不醉人人自醉,自然是你更重要。” “我不过是随口说笑一句,瞧把你吓得,都语无伦次的扯了一大堆。”我靠在他肩膀上,“边疆的战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今天也是浮生偷闲,你后不后悔来这里?” “朝中这么多皇子,可不是谁都有机会能跟着慕将军学习兵法谋略的,有什么后悔?” 塞外战事吃紧,很快就开始了和西域的战争。尤其是最近这几天,时时刻刻都在排兵布阵,兵营里到处都是伤兵。我和榕瑾虽然在一个军营里,却已经有半月没有再见过面。 他每日都要随父亲出战,他是皇子,本来不需要做到这个地步,而且皇帝让他来不过是想给沈家一种六皇子和我父亲交好的感觉罢了。况且军中将领大都不信任榕瑾的能力,不同意让他领兵。 是父亲力排众议,将中锋之位交给榕瑾。 榕瑾这人平日里嬉笑怒骂,上了战场却杀伐果断,恍若换了个人。那天我看他面染鲜血的从战场上回来,恍若罗刹,虽然见惯了死人的场面,可见他那个样子,心里却没由来的一跳。 我知道他的才能,可如此锋芒毕露,恐怕要被皇帝和沈家所忌惮。战场上刀剑无眼,连着半个月出征,我更担心他的安全。 “姑娘!姑娘!”挽春急匆匆的跑进来,“不好了!我刚刚听到军营里的将士们议论,六殿下带兵出征,却已有三天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他们说 ,这次西域的兵马太多,六殿下恐怕是……” “恐怕是是什么?”我听见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恐怕是凶多吉少。” 我觉得一阵眩晕,怪不得这次战事父亲不许我参与。 “父亲呢?” “将军在主营里,正和各位将军商议解救之法。” 我站在营帐外听了许久,将领们七嘴八舌,却总没有一个可用的办法。我掀起帘子进去,向众人行了礼。 “你知道了?”父亲模样疲惫。 “这么大的事,整个军营都传开了,女儿当然知道,”我立在他下侧,“如今的情形如何?” 我在军中一向随着父亲商讨战术,众将士见我这样也并不觉得不妥。 “慕姑娘,六殿下被困,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对啊,慕姑娘,你平时总出谋划策的,现在这么大的事,你快帮着想想办法。” “大家不要急,现在情形究竟如何?” “三日前,六殿下带着五千精兵去接应和将军,可是被敌军左右包抄,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派去打探的人也都是有去无回,六殿下被困的地方,正是白眉山,那个鬼地方白天日头毒,晚上又冷,再加上没有足够的口粮,恐怕是撑不住这么长时间。” “西域的人吧白眉山包围的像个铁桶似的,那里易攻难守,我们的援军根本就进不去。” “可恨我们兵马不足,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去营救。” “眼下那些西域人就是看准了我们人手不多,他们故意把六殿困在那里,就是看准我们不能放任他被困死,会派大量人马前去营救,到时候他们就趁虚而入,攻入我们的大本营。” “这样说来,西域剩余的人马也不多?”我仔细的看着地图。 “我们恶战了半月,他们的人马损伤比我们的更多,但眼下是他们占据了有利地形。” “我们还剩多少人马?” “大约三万。” “我有个法子,大家听听怎样?”我指着地图,“西域这次的目标,是我们的大本营,如果放出消息,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大部队都去营救六皇子,那么围困白眉山的人马就会立刻离开,回来攻打我们的大本营。”我顿了顿,“我们将大部队一分为二,一队留在城中,换上百姓的常服,一队从密道出去,奔袭前往西域的大本营,还有,将城中的百姓召集起来,叫他们穿上将士们的衣服,随我去白眉山。” “慕姑娘,你这样的安排是什么意思?” “对啊,大部队只留一半在城中,未免太过危险,如果我们的城门失守怎么办?” “况且要百姓穿军服做什么?” “大家别急,等我说完,我先带着百姓扮成的将士前往白眉山,好让沿路的西域探子送回我们倾城出动的消息,那样白眉山外的军队就会提前撤回,和剩下的部队汇合,一起攻打我们的城门。等他们来,我们留在城中的两万精兵就能抵挡一段时间,然后我带着六殿下再赶回来从外面包抄,而且西域的援兵未到,他们这次又是倾巢而出,我们派一万人前去就能拿下他们的大本营。” “办法是好办法,可是如果守在白眉山的人不撤退呢?” “是啊,如果慕姑娘你未等到白眉山就被敌军包围呢?” “这个办法未免太过冒险。” “不错,这办法的确是冒险,对西域人的心思,也全是我自己的猜测。这是一场赌博,但是列位,如果不赌一把,一旦六皇子弹尽粮绝出了事,我们这里的人全都免不了死罪,这次是个危机,但若是用得好,也可能一举成功,我们驻扎在西域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击退他们吗!而且一旦西域的援兵到了,我们恐怕更加难以抵挡,眼下,列位愿不愿意随我赌这一把!” 底下的将领嗡嗡的商量了许久。 “姑娘,与其坐等西域的后援到来,还不如拼这一把!” “对!拼他一把!” 我转头向父亲,父亲也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一时间大家都有序的忙起来,我也去换装准备带着百姓出战,“我儿长大了,”父亲给我佩上剑,“懂得调动军心了,带兵最怕的不是战死沙场,而是不能用手里有的条件调动手底下的人和你同心同德,这次去,你可能成功,也可能死在路上,你想清楚了?” “老爹,我得去。”我向父亲下拜,“女儿不孝,请爹爹保重。” “起来吧,我会守住城门,等你和另一队将士回来。” 朝廷现在恐怕正斗的厉害,榕瑾最近的建树又引起了沈家的忌惮,而老皇帝这几年的实力也被掏空的一干二净,虽然我们一个月前就递了折子要求增派援军,半月前又八百里加急送了战报去,可到现在都没有援军来。 现在的情形固然危急,以后又该怎么办? 好在上天眷顾,后来的事情一切都进行的顺利,等我带着百姓假扮成的军队到白眉山时,那里的西域军队都已经撤走了。亲眼见到榕瑾的那一刻,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真正落地。 军情紧急,我们只是隔着军队遥遥的望了一眼。 这些天的担忧和思念,千言万语,都在那默默无言的一眼中。 后面的事情更加顺利,我们带着那被围困的五千人马杀回去,将西域的兵马围困在中央。只是回去之后我没机会杀掉任何一个敌军,因为榕瑾一直将我护在身后。看他为我斩杀敌军,衣襟染血的样子,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保护过。虽然和父亲远在边疆,可是朝廷的那些勾心斗角从未远离过,粮食、补给、援军……太多的问题要解决,还有太多的人情要周到往来。 很小时我就明白,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熙熙攘攘,皆为利去。没有谁能永远依赖依靠,父亲关爱我,保护我,但他也教我,一切都要靠自己。 那一次大败西域,但朝廷的援军却仍然久久没有到,城中怨声四起,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西遇的援军最晚在五天后到达,而我们只剩下三万精兵。 “城墙上的风大,回去吧。”榕瑾给我披上一件披风。 我望着底下,忧心忡忡,“西域的援军不日就到了,我们的三万人马,又能抵挡多久?”即使有计谋,也是难为无米之炊。 “子修,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你身边。” “也许这次我们都可能死在这里。” “那也要死在一起。”榕瑾拍拍我的手,“京城中沈家和陛下的势力正斗的你死我活,沈家压制着奏折,不许兵部征兵发兵,形势的确是不容乐观,子修,你怨我吗?” “怨你什么?” “如果我当初愿意去争皇位,如果我手里握着实权,如今边疆之困,轻易就能解决。” “你说些什么傻话?朝堂两大党派之争,难道是你一个人能解决的吗?况且就算你能解决,我也不想你去争,走的越高,就越身不由己,为了平衡各方势力,要放弃自己所有的自由,榕瑾,我厌恶那样的生活,如今我们在这里苦苦周旋,只是因为无法脱身,如果有机会,离开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明白,我都明白,但你值得更好的,我不想让你这样无奈。” “榕瑾,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生在这样的时代,谁又没有无奈?只要能和自己在意的人在一起,即使受些委屈也是值得的。”我握住他的手,“这些傻话你和我说说就算了,不许你去做傻事。” 榕瑾的容貌仍然是那样俊美,在夕阳的映射下更加动人,但上面却染了些我看不懂的情绪,“你是不是怨我?如果不是遇见我,你也不用到边疆来趟这趟浑水。” “傻瓜。”他在我鼻子上轻轻一点,“能遇见你,才是我最开心的事,以后不许说这些傻话。” “不许我说,那你刚才说的又是什么呢?我们的心不都是一样的?” “真是个傻瓜,”他把我抱得更紧,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第七章 两天后,我收到了苏昀派人送来的密信。 他简略的说明了如今朝堂的形势:老皇帝已经快不行了,沈家和太师丞相的争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两边的人现下出门身后都带着大批的护卫,都怕一出门就被刺客射成刺猬。 丞相和太师当然是想发兵解决边疆之困的,但沈家不这么想,苏昀不忘吐槽,不知道哪个沈家人提出来的蠢办法,说大将军不好拉拢,六皇子又锋芒过盛,不如就这样压制着不发兵,让他们一起战死在西域,岂不是一箭双雕,解决了两个麻烦? 他在信里恨恨的骂道:蠢货!也不想想,一旦大将军战死了,他们就算夺权成功也要面对西域之乱。 在信的末尾,他又说,太子和沈家并不一心,因为他担心登基后会受沈家挟制,成为第二个老皇帝。如今他和太子已经秘密结盟,要解边疆之困,只需派个可靠的人送信给太子,表示自己愿意站在他这一边。 沈家人并不知道太子有了异心,只要他肯开口,援兵不日就会到来。 我和榕瑾对视一眼。 “我这个三哥,果然是心思缜密,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先用沈家替自己铺路登上皇位,又拉拢这些和沈家有仇的朝臣,等着在登基之后一举灭掉沈家,只是不知道沈家之后又是谁会成为他的下一个眼中钉?” 父亲坐在一旁静静听我读信,听到老皇帝病危之时,他忽然开口。“太子真是像他的儿子。”我看见他的眼睛有些湿润。这些年的戒备是真的,当初同窗的情谊也是真的。 父亲转过身来,“榕瑾,这次去和太子结盟,派你去是最合适的,你的才能,太子应该是忌惮的,这次去倒是可以借机向他表明你并无夺位之心。” “可是榕瑾这次去,是一并代表了父亲。如果太子觉得我们与榕瑾交好,对他有威胁,会不会对榕瑾不利?” “丫头,刚刚还想夸你聪明,怎么现在就犯蠢?”父亲捋着胡须,笑道,“当真是关心则乱。” 榕瑾也含笑望着我。 他启程回京的时候,我去送他。我心里有许多话要和他说,但又觉得那些话多余,千言万语,最后只是说,“万事小心。” 他把我拉进怀里抱着,“你也是,等我回来。” 榕瑾去京城的这段时间,我每日都坐卧不安,即使父亲再三和我说,“他会平安归来。” 三天后,西域的五万援兵到来,同时,榕瑾的书信也来了,他说,最晚十天,援军一定会到来。 十天.谈何容易? 西域在这里的驻扎地已经被我们攻占,再加上战时严密的盘查,西域的探子并没有机会回去报信,所以那些援军并不知道驻扎地里的都是我们乔装过的人。 于是西域援军到达的那一天,直接损失了两万人。 现在他们和我们一样,只有三万兵马。 虽然这次的胜利和援军不日即将到来的消息使得军心大振,但西域那边并不是吃素的,接连损失将近五万人马,激怒了他们的主帅,蛮子们拼起命来是很可怕的,我们的伤亡也越来越惨重。 到了第八日的时候,我们只剩下了一万人马,而西域的援军也再一次到来。我和父亲站在墙头,看着下面乌泱泱的军队。也许这一次,我们是真的撑不住了。 我身中数刀,倒在茫茫的沙漠上,周围都是尸体,我们的人,还有西域的人,满地的尸体,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一定要争要斗呢?无论是看得到的刀光剑影,还是看不见的阴谋。 忽然觉得厌倦。 也许我是快要死了吧,不然怎么会又一次看到双眸染血的榕瑾?他这个样子,真像我小时候在梦里见过的上古战神,俊美却面染戾气,听说人在死之前会看到最牵挂的人,老爹,真是对不起,我竟然在死前没有想到你。 我渐渐阖上眼,最后的影像是向我奔来的榕瑾,他跑的跌跌撞撞,摔倒了好几次。 第八章 那是我这么多年来为数不多的生死攸关的时刻。好在榕瑾及时赶来,我才捡回了一条命。 后来我才知道,援军本来十二天才能到,但榕瑾带了五千人马快马加鞭赶来,杀入了包围圈,把浑身是血的我带了回来。说是五千人,但他在路上遭遇了伏击,只剩下了三千人。 在军营将养了半个月后,我终于能下床走动,挽春每天端着一碟瓜子坐在旁边给我讲八卦。别看她现在这样,当时我醒过来的时候,她抱着我哭的肝肠寸断,嘴里还喊着,“小姐你要是死了我可怎么活呦!以后去哪儿找你这么好骗的主子啊!” …… “小姐,你不知道,六殿下抱着你回来的时候,啧啧,那样子有多可怕,简直像是要吃人,军医给你包扎的时候都被他吓的手抖。”这半个月来,榕瑾一直活在别人的嘴里,从醒来到现在,我都没有见过他。 也没有见过父亲,前方的战事一直在持续,虽然榕瑾带来了朝廷的十万兵马,可仍然需要主帅去指挥。 在受伤一个月之后,我终于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榕瑾。他瘦了许多,清隽的脸上冒出了许多青色的胡茬,平时风流含情的一双眼里,也布满了红色的血丝。我看见他满身的疲惫与风尘,还有溢于言表的担忧。 我说,“你来啦?” 他紧紧的抱住我,抱得那么紧,好像我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他的盔甲咯的我难受,胡渣也扎的我脸疼。我摸摸他的脸,说,“你的胡子该刮一刮了。” 然后他哭了,眼泪落在我肩膀上,他说是他不好,是他来迟了,是他让我受苦了。 这个傻瓜,从前我也常常受伤的,只是除了老爹,再没有人心疼而已。现在我才知道,被别人这样爱着的感觉竟然这么幸福,我靠在他怀里,“那你以后要保护好我。” “一定。” 这一年的中秋,我们接到京中传来的消息:皇帝驾崩,太子登基。过了几天,又收到了苏昀送来的第二封密信,他在信里说,京城现在变天了,沈家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京城都是横着走的。不过这群蠢货大概没想到,他们一直扶植的太子现在正准备着收拾他们。 束玉,不对,现在该叫皇后了。她有孕了,已经三个月了,老丞相高兴的合不拢嘴,每天都沉浸在自己即将升级做外公的喜悦中。苏昀又说,他已经把紫玉接到了丞相府,准备等我们从塞外回去之后再办婚礼。叫我们提前准备好一份厚礼。 自从知道皇帝驾崩,父亲已经好几天没有和我们一起用膳了。 我去主营帐找他,他背对着我坐在阴影里,虽然看不见他的面容,但能感受到老爹的忧愁。 “我、苏建安还有皇帝,我们三个从小就在一起,那时候,我是最顽劣的一个,他总像个先生一样板着脸,我和苏建安是他的伴读,但我们常常逃学不去,每次太上皇过问,都是他帮我们遮掩过去,那时候我们是真的要好,后来他母妃被皇后害死,他抱着母妃的尸骨在雪地里冻了一晚上,大病了一场。 再来御书房上书的时候,就比原先更不爱说话了,我和苏建安都陪着他,可是他始终是那个样子,三个月后,他娶了户部尚书的独女,其实那时候他有一个喜欢的女子,都已经私定终身了。再后来他说他想做太子,我们就帮他,他沉稳,办事牢靠,但不是太上皇心里的太子人选。太上皇想选的是七殿下。 后来我去了边疆打仗,苏建安留在朝廷里办事,不过半年的功夫,朝廷里就传来消息,说七殿下因为擅用巫蛊之术,被贬为庶人,再过了半年他就做了太子,我在边疆立了战功,回朝觐见的时候,他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虽然不爱说话这点和以前一样,却变得阴沉沉的。” 父亲叹口气,又接着说,“我们心里都有考量,可谁也不愿意相信这七皇子的事是他做的。不到两年的功夫,一向硬朗的太上皇就病倒了,再也没起来过,而他也登基做了皇帝,从此,我们就是君臣,少年时的情分是再也没有了。” 我什么也没有说,父亲在缅怀自己的少年,也缅怀那份曾经真挚过的友情。 新帝登基三月后,我们才接到回朝觐见的诏令。 那时候沈家正张狂的厉害,在京中强抢民女、随意圈地;在朝中党同伐异,贪污受贿。新帝却对这些视而不见,仍然对沈家礼遇有加,甚至还接了太后的亲侄女进宫,封为皇贵妃,一时间风光无限。 榕城不是不知道沈家张狂,之所以一直隐忍不发,是在等着引发众怒,有句话不是说的好么,众怒难犯。又有句话,叫自作孽不可活。这时候叫父亲班师回朝,就是收拾沈家的。 我一回去,就先去看了束玉。当初榕城娶她时答应过她,一辈子都不再另娶,没想到连两年的功夫都没有,这誓言就被破了。 束玉比我走的时候还瘦,身体也不好,这几年大部分时候都是缠绵病榻,一进她的凤鸾宫就是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她躺在床上,五个月的身子已经很显怀了。 我们多年未见,她拉着我的手,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掉眼泪,“平安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那时候我听说你受了重伤,只吓得一夜夜的睡不着,以后可别再去边疆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吗?姐姐,你现在有身孕,太医说要保持情绪平稳,别哭了,啊。”我想问她,榕城这些年对她好不好,可是我不敢问,怕勾起她的伤心事——一个在妻子有孕时另娶的男人,能给她多少幸福呢? 束玉也对自己的婚姻缄口不言,只是和我说些琐事,她拉着我的手,问我和榕瑾如何,“快了吧。”我含糊道。 “好妹妹,你同我说实话,你们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成亲?” “姐姐,沈家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我们这次回朝,就是为了扳倒沈家,等沈家一倒,父亲就准备辞官,我和榕瑾也会随父亲隐退,婚事就定在那时候。” “也好,退隐也是好事。”她一笑,脸色苍白,我隐隐看见她眼底有淤青。“姐姐,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两年前她是多么活泼开心的样子,如今变得这样哀愁。 “陛下待我极好,从未让我受过一点儿委屈,即使沈家的女儿进宫,陛下也是来我这儿的时候多。”我们没说几句话,宫女就端来了安胎药,束玉喝了药,说有些困倦,改日再请我进宫相聚。 从凤鸾宫出来的时候,又遇上了刚下朝的榕城。 “来看皇后?” “是。” “她自从怀了孕就有些郁郁,你若是不忙,就时常进宫来与她说说话。” “是。” 虽然束玉说她过得很好,可我看不到她的幸福。但紫玉就不同了,苏昀这几年把她宠的无法无天的,要星星月亮也得想办法弄来。比我走的时候圆了一圈。 “子修,你怎么又黑了?”她一见我就捂嘴笑起来。 近墨者黑,果然不能和苏昀这厮呆在一起。 我们嬉闹了一会儿,忽然就说到了束玉,紫玉也不闹了,叹口气,“自从她嫁给太子,一直都是恹恹的,这么多年就没见她开怀笑过。苏昀也偷偷打发人去谈听过,太子对她的确是极好,有什么稀罕的都先送到她那里去,只要下了朝,就一天到晚的待在她那儿,除了这次纳了沈家的女儿,平时对别的女人一眼也不看,也不知束玉姐姐到底是怎么了,这病就一直不见好。” 这就奇怪了,太子对她不是不好,为什么她总是不开怀呢? 第九章 我们相约着要在束玉生辰之时再相聚一次,上一次朋友齐聚,还是三年前的事情。我们张罗着要大办,好让束玉开心开心,只是没能等到生辰,宫中就传来消息,束玉在御花园不慎跌倒,五个月大的孩子也没保住。 后来经查证,是沈皇贵妃下的手。皇上雷霆震怒,以此为由,将沈皇贵妃贬为庶人,又开始在前朝查办沈家的种种劣迹。有父亲和苏丞相在,不过是半个月的时间,曾经在京城只手遮天的沈家就倒了,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连带着那些依附于沈家的大臣。 沈家是倒了,可束玉却开始一病不起,皇帝特许我们都留在宫里侍疾,但束玉的病仍然是一天重似一天,大多数时候她不和任何人说话,只是盯着墙上挂着的画像发呆。那是她和榕城成亲前,榕城亲手画的。 宫里的太医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束玉的病毫不见起色。榕城许多时候都在凤鸾宫,亲手照料束玉的饮食起居,但束玉也不大搭理他。这个孩子,仿佛带走了她所有的生气。 一个月后,她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常常是喘不上来气,苏昀寸步不离的守着她,不停地叫着“长姐”,不停地讲着他们小时候的事。但束玉闭着眼,从来没回应过他。 这天,束玉终于醒了过来,精神仿佛很不错。但我们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她笑着和我们每个人都说了话,她说,“昀弟,你和紫玉的婚事要早些办,以后要好好过日子,紫玉,昀弟从小骄纵惯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就收拾他,不用手软。” 她又转过来看我,“子修,我们长得真像啊。”我的眼泪掉在她手背上,她笑,“哭什么呢?你对我总是这么好,我想嫉妒也嫉妒不起来,以后,你和……”她停住口,“要好好儿的。” 她最后才和榕城说话,她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像平时一样恭恭敬敬的称呼他为陛下,“榕城,我们的缘分到这儿就尽了,这些年你没有亏待我,但我也不欠你什么,只求你以后善待我父亲还有昀弟。我父亲老了,让他告老还乡吧,至于昀弟,给他个闲散官职,这么多年了,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你答应我。” 榕城神情凝重,“朕答应你,你还有什么话要叮嘱?” “没有了,再没有了,我这一生,终究是蹉跎了。”束玉喃喃道,她躺下,目光也有些涣散,她忽然伸手拉住榕城的袖子,“阿城,你能再叫我一声我的名字吗?” 榕城坐在床边一遍遍地叫她的名字,叫到第三遍的时候,束玉就笑着闭眼,咽了气。 那天,正好是她的生辰。我们准备了满池的花灯,只是再没人去看。 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我只觉得是在做梦,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这样没了呢!前一段时间她还拉着我的手,和我说,“你一个女孩子,以后别去边疆了,刀剑无眼,伤了怎么着?”还笑吟吟的和我讨论孩子的名字,怎么就没了呢? 几年前头一次在梅花林里见她起舞,那情景还历历在目,怎么今天她就与我们阴阳两隔了?出了宫,看见在外面等候的榕瑾,我终于忍不住伏在他怀里哭了起来。榕瑾像哄孩子一样,拍着我的背,“哭吧,想哭就哭吧。” 束玉没了之后,老丞相也大病一场,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也撒手人寰。去之前手里一直握着束玉未出阁时做的刺绣,一直喊着他最疼爱的大女儿的名字。 苏昀相继痛失长姐和父亲,整个人很快瘦骨嶙峋,在他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丝昔日的光彩。我们除了陪着他,什么也做不了。 苏丞相的葬礼,是父亲亲手操持的,他扶着棺材,“这金丝楠木的棺材,本来是给我自己预备的,万一有一天我在边疆马革裹尸,叫他给我做个衣冠冢,老东西见了喜欢的不得了,连夜叫人做了个一模一样的,谁知道……谁知道这老东西竟然走在我前面。”父亲蹲下身体,隐蔽在阴影下,他伸出一只手,遮住自己的脸,我看见他的肩膀小幅度的耸动着。整个灵堂静静的,只有偶尔传来的啜泣声。 苏丞相下葬后,父亲给榕城递了折子,请求告老还乡,但被驳了回来,折子一连上了三次,不知榕城是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始终不同意让父亲走。 老丞相去了不久,榕城又下旨,让苏昀继任丞相之位。 苏昀在宫门口跪了一整天,求榕城收回成命。天黑透了的时候,我和榕瑾还站在宫门外等他,但是直到天微微发亮的时候他才被宫人搀扶着出来。他抱着紫玉,喃喃着,“紫玉,我没有家了。” 紫玉哭了,她说:我给你一个家。 榕城对苏昀抗旨这件事很不满,最后虽然收回了成命,却也连带着褫夺了他的官职。这个结果苏昀似乎早在预料之中,他捧着茶杯淡淡的笑,“沈家倒了还不够,他也要苏家和慕家倒,及早退步抽身才是保平安的法子,他不肯批慕伯父的折子,是因为西域未平,你们也要早做打算。”他的声音沉稳,仿佛历经沧桑,不再是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还记得我从前和你说的话吗?我们不过是仗着父母兄弟,如今没有了他们,一切都要我们自己思量。”他仍然笑着,只是笑意里却带了几分惨淡。 三天之后,苏昀和紫玉成婚。宴席上只有我们几个,看起来冷冷清清的,“要那么多人来干什么?”紫玉拉着苏昀的手,“只要有你们这些朋友的真心恭贺,那些虚场面有什么重要的?” 苏丞相不在了,父亲代替他受了这对新婚夫妇的跪拜。礼成后,苏昀牵着紫玉站在老丞相的灵位前,“父亲,长姐,我们会好好的。” 从丞相府出来之后,榕瑾牵着我的手,“想不想再去城南看昙花?” “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有昙花不成?” “今年是不会开了,但明年还会开。”他轻声道,“子修,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握紧他的手,“嗯。” 好在苏昀还有紫玉,我还有榕瑾和父亲。 第十章 时间一晃就过了半年,这年冬至的时候,西域战事又起,榕城下旨让苏昀官复原职,又派父亲和榕瑾领兵三十万去平乱,同时下令让我留在京中。 我们都知道他的意思:他不放心父亲,要把我留下作为人质。 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和父亲分开。也是头一次发觉他已经两鬓斑白,不再是那个把我扛在肩上放风筝的父亲了,他老了。出征前,他来我的房间,给我掖上被角,“乖女儿,等爹这次回来,不管陛下允不允,我都要带着你们离开京城,去遨游天下山川,这也是那个老东西活着的时候一直念叨的。” 我心里舍不得他,撒娇要他讲故事,“多大了,还撒娇。”父亲无奈的笑笑,但还是讲起我听过无数遍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小时候我也常缠着他讲故事,他每次都讲这个,从我记事开始,从没听他讲过别的。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要走,我把之前求的两个平安符给他们戴上。榕瑾和父亲都嘲笑我,“你不是一直不信这个?”也许是年纪大了,求个心安而已。我催促他们快带上,“不许摘下来。” 父亲笑,“不摘,女儿送的,死也不摘下来。” 我站在城墙上,目送他们远去,一步一步的,走出京城,走出我的视线,也走出了我的人生。 “回去吧,这里风大。”肩上忽然多了一件披风,回头,是皇帝站在旁边。 “臣女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起来吧。”他淡淡的看了我一眼。“朕不让你跟着去,你可怨朕?” “臣女不敢。” “是不敢怨,还是不敢说?”榕城忽然多了几分笑意,“你这个样子,倒是像极了束玉。”提起故去的束玉,我们又都沉默起来。 “回去吧,天寒地冻的,小心身体。” 父亲走了,偌大的将军府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嫌孤单,就搬到了丞相府居住,紫玉已经有孕了,我也好照应着她。 许是我和束玉长得太像了,苏昀都有好几次把我认成了她,尤其是昨天,黑灯瞎火里,他喊我,“长姐!你回来了!”这厮把我认作了束玉的鬼魂,激动的手抖,直至点上了灯笼才发现我不是。 而皇帝也开始频繁的召我入宫,每次都在御书房,他处理公务,我则在一旁站着,不像臣子,也不像宫人,十分尴尬。“陛下公务繁忙,不如臣女先告退。” “这么急着走,难道你也有公务要处理?”榕城从奏折里抬头,淡淡的瞟我一眼,“你父亲上折子来,说西域节节败退,不日便可得胜归来。不过,慕将军说,瑾王倒是受了些伤。” “怎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是不是想问榕瑾?”他似是无意的询问。 “是。”我低头盯着脚尖。 “伤势虽重,但并未伤及要害。”榕城皱眉,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回去吧,朕还有许多公务未曾处理。” “是,臣女告退。” “回来。”他又叫住我,“你好像很关心瑾王?” “瑾王曾在战场上救过臣女,于臣女有救命之恩。”父亲现在还是兵马将军,皇帝又这样多疑,如果让他知道我和榕瑾的关系,恐怕会怀疑榕瑾有不臣之心。 “如此,你下去吧。”他似是若有所思。 父亲和榕瑾离开已有大半年,京城也到了百花齐放的季节,榕瑾偷偷送信回来,说西域战事已定,父亲已经上书辞官,他也上书给皇帝,请他赐婚,父亲没有了兵权,皇帝才能放心的给我们赐婚。 信的末尾,他说:待城南花开,君当缓缓归。 我对着信笑骂一句:谁要嫁给你!但背地里却偷偷的和紫玉一起缝制嫁衣。 这天,皇帝又召我到御书房去,说实话,我是十分厌烦的,但苏昀默然:他许是把你当成长姐了。我一惊,我们的容貌的确是十分相似,但束玉是束玉,我是我。 此后一连三次,我都推病没去。没想到我不去,皇帝竟然亲自来了一趟,他来的时候挽春正伺候着我吃饭,“听说你病了,现在好些了?” “参见陛下。” “起来吧,既然病着,就不用行礼了。”榕城在我对面坐下,“红烧肘子、油焖狮子头、东坡肉、回锅肉”他一一数着,“生病之人吃的这样油腻,是哪个糊涂奴才伺候的?” “这都是臣女自己点的。” “撤下去吧,换些清淡的菜式,朕还没用午膳。”榕城向我微微一笑,“朕今日带来了一位御医,还有一位御厨,以后你的饮食起居,就由他们来照管。” “多谢陛下关心,不过这些菜,束玉姐姐生前也喜欢吃的。”皇帝待我的确是不薄,但他待我越好,我心里就慌,怕他把我和束玉混淆。 榕城沉默片刻,“是啊,她从前也是喜欢的,你歇着吧,朕走了。” “陛下不用午膳了吗?” “不必了,朕忽然没胃口了。” 此后两个月,皇帝都没有再召我入宫。 我的嫁衣也快要绣完了,每天都在算着榕瑾和父亲回朝的日子,他上次来信,说和西域的最后一战已经开始,形势很好,胜算有八成。爹爹和西域打了这么多年仗,有他在,八成就变成了十成。 这天,榕城身边伺候的太监总管又来了,“姑娘,陛下有请。”到了殿门外,却听见里面传来茶盏摔碎的声音,“滚出去!都给朕滚出去!” “这……老奴走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出什么事了?” “回公公的话,陛下本来看着奏折,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发怒了,砸了好些东西。” “想必是为了朝政烦心,那我就先回去了。” “这……姑娘,不如先请姑娘到偏殿等候片刻,万一陛下要召见姑娘,也省的您再跑一趟。” “也好,劳烦公公了。” 我一直等到傍晚时分,昏昏欲睡,几乎快要入梦时,门忽而被砰地一声踹开,榕城站在门口,堵住了黄昏的微光,整个屋子陷入了模糊的黑暗,他眉目间皆是怒气,一把捏住我的肩头,几乎是咬牙切齿,“我叫你等我,你为什么不等!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 我从没见过别人发这样大的脾气。但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只是担心他这样生气,是因为父亲,可是西域捷报频频,他又有什么理由生气,况且他说的话也奇怪,等他? “陛下,臣女是慕子修。”唯一的可能就是认错了人,把我当成束玉了。“陛下可是眼花认错了人?” 榕城的手却越收越紧,“你当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和……!朕一次次地纵容你,你却越来越放肆!你以为朕真的没有脾气!不敢对你们如何!” 什么? 但榕城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了,他松开手,冷冷瞪我一眼,拂袖而去。 第十一章 “娘娘,娘娘,您醒醒,该喝药了。”挽月推我。 怎么又梦见了从前的事,这都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吧。 “挽月,那天那个侍卫还在吗?” “奴婢这段时间再没见过他。” “也对,”榕瑾处事谨慎,不会再让他来送第二次信。 “你去宣沈太医来。” “娘娘可是觉得身子不适?”挽月很紧张,“那奴婢去通传陛下。” “不必了,你去宣沈太医来就行了。” “是。” “太医,你实话和我说,我的身体究竟怎么样。” “娘娘数年前所中之毒,毒性猛烈,这些年又不肯延医用药,毒性已经蔓延,再加上如今已经有了记忆减退的情况,只怕……”太医擦擦额上的汗,不敢再说下去。 “但说无妨。” “臣毕生所学,也只能保娘娘一年安康。” “我知道了,”一年已经很长了,我的身体自己清楚,“这一年里,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的记忆不出现问题。” “有倒是有,但是这药伤身,娘娘可要三思。” “无妨,只是如果皇帝问起,还请太医为我保密。” “那是自然,当年沈家被灭门,是慕将军救了臣一命,娘娘有什么事吩咐就是,臣一定竭尽全力。” 午后,榕城又来了,他坐在床榻边,“听说你今日传召太医了,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我闭着眼,这个人害死我父亲,逼死苏昀和紫玉。可恨仇人就在眼前,我却杀不了他。 “宫人说你今日胃口好多了,多用了一碗粥,你想吃什么,我让御膳房做了送来。”榕城笑着,“昨天御膳房又新出了一种菜式,要不要试试?” 我听着实在觉得厌烦,“我想去祭拜束玉,陛下要跟我一起去么?” 榕城一怔,“你还是怨我。” “我不怨你。”我冷笑一声,“是恨你。”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 “恨就恨吧。”他轻笑一声,仿佛释然了,“反正你一辈子都只能留在这里和我作伴。” “你这又算什么?”我平静的开口,“当初和束玉成亲前,你承诺过一生都不会再娶别人,可她和你成亲不过三年,你就娶了沈家的女儿,她死了都不到一年,你又娶了我,你答应不负她,可你早就负了她。把我放在身边又有什么用,就算长得再像,我也不是她,你自己心里清楚,这些年,你真的骗得了自己的心吗?” 榕城低头苦笑,“我以为你明白,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想补偿她,可她已经不在了,你把我当成她,榕城,你心里清楚,我是慕子修,是你弟弟的妻子。” “够了!”他猛然抬头,你心里除了榕瑾,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你不是早就知道吗?”我嗤笑一声。 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忽然又笑了,他把我逼进角落里,“你知道为什么束玉自成婚后就一直郁郁寡欢吗?”他在我耳边低语,“因为大婚那天,我叫的是你的名字。” “子修,答应我,如果可以,你和榕瑾在塞外就成婚吧。” “你总是对我这样好,我想嫉妒都嫉妒不起来。” “榕城,我不欠你什么。” 所有让人疑惑的问题都串联了起来。 “你以为她是为什么死的?困住她的不是我,是你,是你慕子修这个名字。”他向我温柔的一笑,“还有你父亲,如果不是六弟上了折子请求朕为你们赐婚,朕不会杀他,他是因你心爱的榕瑾而死,他那样疼爱你,却也被你害死了。哦,朕忘了,还有紫玉和苏昀,还有你身边的那两个丫头,所有人,都是朕杀的,可朕为什么要杀他们?不都是为了你?子修,你才是害死他们的元凶。” 榕城轻轻擦去我的眼泪,“怎么,心痛了,难过了?我还没有告诉你,你父亲死时的样子呢,这就受不住了?” “你闭嘴!”我拼命挥开他的手,眼泪仿佛决了堤,“你闭嘴!你就是个疯子!就是个疯子!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为什么要害我家破人亡,要害死我所有的朋友。 他用力地我抱在怀里,“是你逼我的,都是你逼我的,是你折磨我。”他低头吻我,“你十六岁那年,在倚红楼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要你等我,我想等我坐稳了太子之位,等我做了皇帝,我就娶你做我的皇后,你为什么不等我,啊?你说,你为什么要嫁给榕瑾,他有什么?他只是一个失势的王爷,他能给你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每天过的是些什么样的日子!你不知道!皇后杀了我母妃,可我还要每天讨好她和沈家,像一只哈巴狗,不,我连一条狗都不如,我都是为了谁,都是为了你呀!可你那时候在做什么,你忙着和榕瑾谈情说爱!这对我公平吗!” “你这个疯子!你放开我!你闭嘴!” “我是个疯子,”榕城疯了一样大笑,“哈哈哈,我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你逼我的!都是你逼的!如果你愿意等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你闭嘴!”我扇了他一巴掌,手掌心都嗡嗡作痛。我恨他,更恨我自己,当初在西域,我为什么不让他去死,为什么要救他。 榕城冷笑着,“慕子修,你这么恨我,当初在静安寺又为什么救我,在西域又为什么要救我?这都是命,这就是你的命!”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拔出匕首,使劲的刺向他。 他钳住我的手腕,打掉了那把匕首,“你要杀我,嗯?你想杀我?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却要杀我?我为你五年不曾纳妃,容忍你心里放着另一个男人,慕子修,你没有心吗!” “我没有心!榕城,我看到你就觉得恶心,我告诉你,你不杀我,我就一定会杀了你!” “恶心?”他笑着,“我等了你这么多年,爱了你这么多年,就等来这么两个字?” “我没有让你等我,而你的爱,你的爱就是杀死所有我在乎的人,就是毁了我的人生!我恨你!” “恨吧,没有爱哪里来的恨呢?”他满足的笑笑,“你就带着这恨,和我一起留在这宫里,”他忽然把我按在床上,开始解我的衣服,“五年了,我一直在等你回心转意,等你真的接受我,可我现在不想等了,反正你已经那么恨我了,多恨一点也没有关系。” “你这个疯子,你放开我!” 他捏着我的下巴亲我,不管我怎么骂他咬他,他都不放手,我的衣服都快被解光了,我忽然开始咳嗽一起来,上气不接下气,随时都要断气的样子。 “子修,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你这是怎么了!来人,传太医!快传太医!” “你滚开!”我连推他的力气都没有。 “子修,是我不对,我方才是气急了,我再不这样气你了,你怎么样?太医马上就来,太医呢,为什么还不来!快去叫!” 沈太医着急忙慌的被拉过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娘娘这是怎么了,快快快,你们快去煎药!快去!” 我咳了好长一段时间,五脏六腑都绞到了一起,沈太医的药端来了,但喝了两口就全吐了,挽月一连端了三碗药来,一碗也喝不进去。 “娘娘,您这病一旦发作,只有喝下去药才能压制啊,您得喝啊。” “药丸,有没有药丸!” “这,陛下,事出突然,药丸尚未赶制。” “把药给朕!”榕城接过药丸,喝了一大口,嘴对嘴地渡给我,我更觉得翻涌恶心,“别吐,求了你,子修,别吐出来,你把它咽下去,我以后再也不来烦你,好不好?” 那口药咽下,我几乎要被呛死,“你……咳咳咳,再……咳咳……再不来!” “我不来,你把药喝了,我再不来了。” 他再不来最好,我接过碗,喝了小半个时辰,又撒了四碗药,才勉强喝够了一碗的量,咳嗽也渐渐地止住了。 “喝下去了就好,”沈太医舒口气,“娘娘的身体需要静养,要保证心情平静,决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榕城紧紧抱住我,“子修,你别再吓我了,我们像之前那样好不好,你那时候多乖啊,我会像那时候一样宠你,爱你,你好好养伤,好不好,你好好吃药养伤好不好?” 宫人们早就退了出去,偌大的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放开我。” “我不放,子修,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你不要不理我,这么多年了,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我是真的喜欢你,从前你不知道不要紧,现在你知道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你那么恨我,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要杀我父亲,要逼死苏昀和紫玉,你说啊,为什么不杀我?” “子修,我怎么舍得杀你,我只想让你留在我身边,你知道吗?我十六岁那年在静安寺第一次见你,那天正下着雪,我被刺客追杀,是你打退了那帮刺客,是你救了我,你对我笑的那么好看,你还说,都过去了,你快回家吧。这么多年,每次我撑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起你的笑容,我还记得,你那天穿的是粉红色的襦裙,裙边绣着丁香花,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娶你。五年前,你说你以后再不想见到我,那时候,你简直是在我的心上割肉,你知道我这五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我在凤鸾宫外站了多少个晚上?” 第十二章 榕城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大抵都是自陈他对我的心意。而这些,我是真的一无所知,我从不知道他心里的人是我,这些年被他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宫中,一直以为是他思念束玉的缘故,毕竟我们长得那样相似,连苏昀也常常将我们弄混。 我从未将他和我十二岁那年随手救下的男孩联系在一起,如果那时候我就能知道今天的事,我是断然不会救他的,还会随着那帮刺客一起给他补上一刀,不,补上四刀,为我含冤死去的父亲,为我被逼死的两位挚友,最后一刀,是为我自己。 那一年我是十二岁,父亲带着我去拜访他的一位旧友,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天上落了一场大雪,我们的马车被困在雪里走不动,只好到静安寺来借宿一晚。其实抛去了马车,马儿是跑得动的,我说我们可以骑马走,老爹偏偏不许,他说,天寒地冻,要仔细伤风。 那天的雪下得特别大,屋里烧着炭火,暖烘烘地,偶尔能听见一两声噼啪的爆鸣声,老爹和方丈坐在榻上饮茶论禅,我喜欢这样的天气,所有的寒冷都被隔绝在外,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这间小小的屋子。 只是有些无聊。我说要出去走走,老爹非逼我穿上狐裘大氅,我不喜欢穿,穿着不方便我舞剑。我自幼跟着老爹,虽然针织女工也学过,但我更热爱与舞刀弄枪。雪地很平滑,像一面镜子。我则热衷于破坏美景,不停地在上面踩下一个个脚印。 静安寺的后山最好玩,雪滑路难行,雪地上有几个极轻的脚印,看起来是足见在上面轻点留下的,我激动起来,只有轻功极好的人才能留下这样的脚印,难道是少林功夫?少林弟子的功夫我早就听说过,只是没机会亲眼见识。 我循着脚步一路上山,只是没见到少林弟子,却看见十几个黑衣人,还有被他们团团围住的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我握紧了手中的剑,在明哲保身和仗义执刀中间摇摆。 打,我一个人恐怕不是对手,还得把自己搭进去,不打,我又唾弃自己,算了,义大于天,我心一横,装模作样地吹了个口哨,装作我在叫援军,趁他们还愣神的时候飞身进去,和他们缠斗起来。 但好在这些黑衣人虽然轻功极高,但武功不太高,又担心我真的有后援,没多少时间就被我打跑了,我心中甚为后悔,早知道刚刚就该霸气点儿,这么好的机会就被我浪费了。 那个少年坐在雪地里,一双乌黑的眼珠一直盯着我看。虽然满身是血,但依稀可见衣料华贵,我心中了然,估计是豪门显贵中的恩怨,虽然有心救助他,但我也不想再惹麻烦,于是从荷包里拿出一锭银子放在他面前,笑道。“没事了,都过去了,快回家吧。”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是行侠仗义,做了一次绝世大侠,却没想到那才是一切的起因。佛说,因果轮回,有迹可循,可我救了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要杀掉我身边的所有人。 眼泪又开始不受抑制。我想老爹,想榕瑾,我想坐在他们身边,听他们说说话。我想回到以前的日子,即使无法远离勾心斗角,至少他们都还在。 “放开我。”我听见自己嘶哑无力的声音。 榕城却抱得更紧,“子修,我对你的心是真的。” “放手。”这两个字我已经重复了无数遍,他抱着我又有什么用呢,难道那些死去的人能够活过来,那些那发生过的事情能被消弭,我已经家破人亡,人生中最美好的五年也被他消耗殆尽,他究竟还想怎么样呢?是不是一定要看我死去他才甘心? 他不愿意放手,我也不想再说什么话,药劲渐渐上来,我也昏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榕城已经不知踪影,挽月守在旁边伺候。 我挣扎着下床,想要到父亲的灵位前去,可又忽然失去了勇气,我有什么资格去看他呢,榕城说得对,一切都是因为我,我才是害死他们的凶手。父亲、紫玉、苏昀,还有束玉,他们在九泉下会不会怨我,会的吧,怎么会不怨呢?如果没有我,至少他们会有一个平安顺遂的人生,我才二十三岁,可我的人生只剩了一小截尾巴,十二岁就跟着父亲上战场,我是不怕死的,可我怕我将来到地底下见到了他们,他们却不愿意理会我。 我多么怕啊,怔怔地坐着,忽然落下泪来。 第十三章 自从榕城对我莫名其妙地发了一通火,就再也没有叫我进宫。我自然是乐的清闲自在,每天赖在紫玉的房间里绣婚服,有时候时间晚了,我就留在紫玉的房间里睡了。苏昀常常被我气得跳脚,“慕子修!相府里有你的客房,为什么赖在我娘子房里不出来!” 我向他扮个鬼脸,“有本事你去叫紫玉把我赶出去啊!” 收到榕瑾偷偷寄来的第六封信的时候,我的婚服已经绣好了。我披着婚服站在镜子前,脑子里却在想,榕瑾穿着婚服是什么样子呢?我们大婚那日又是什么情形呢?榕瑾这个人平时看着温润谦和的,但有的时候他就像狼一样凶狠,比如他亲我的时候,那么用力,简直是要把我整个人吞到肚子里去。大婚的时候,他也会这样吗? 天哪!我在想些什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面红霞,我羞的背过身去。 紫玉和我一起掐算着父亲他们回京的时间,这几天她一直催促我准备大婚的相关事宜,“要是照你说的,六殿下的折子已经递了上去,等他一回来陛下就是要赐婚的,你赶快准备着。” 我才不要呢,我是新娘,这些都是新郎该料理的。 紫玉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但我们都不在苏昀面前提,束玉的孩子就是在五个月大的时候没的,对于这件事,我们都心存疑虑,沈贵妃下手的时候也未必太过巧合。“紫玉,你好好养胎就行了,别再为我的事操心了,”因为紫玉最近热心于我的事情而忽略了苏昀,他每次见到我都恨不得和我拳脚相对。我才不怕他,从小到大他都没有打赢过我,我是心疼紫玉的身体。 “紫玉,等你把孩子生下来,我给他做干娘。” “你想得美!”苏昀重重哼了一声,“我绝不会让我的孩子学的跟你一样,活像个母老虎,也不知道榕瑾是不是眼瞎了,竟然能看得上你。” “你说什么!”我挥拳,“你是不是想打架!” “你以为我打不过你吗?”他也撸起袖子,“慕子修,你别以为我是打不过你,本公子以前都是让着你。”最近我一直霸占着紫玉,这厮对我相当不满。 “你们两个!”紫玉把被子重重一摔,“都多大了,要打架到外面去,别吵我休息,真是的,一见面就吵架,苏昀,你也不知道让让子修,她可是女孩子,我的儿子要是像你一样不懂得谦让女孩子,我一定把他扔出去!” 我在一旁简直感动到无以复加,好姐妹,这样护着我,她对我这样好,我也不好意思再欺负她的丈夫,于是此后一个月,我都和苏昀和平相处。 很快又到了端午,宫中设宴,苏昀带着家眷出席。我一个人呆在相府,觉得好生无趣,苏昀这厮最近看起来忧虑重重,连紫玉都看出来了,但问他怎么了,他也只是强颜欢笑。 我们几个关系要好,不管是朝政大事还是心里的忧愁,总是无话不谈,这是他头一次对某件事闭口不谈。 过几天就是他的生辰,我准备了寿礼,等紫玉回来之后再让她看看。但我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他们两个也没有回来。我心里不安起来,急忙赶去了皇宫,寻常的宫宴是不会留人的,就算留人,也会打发宫人回府禀报。 我拿着榕城当初给我的玉佩想要进宫的时候却被拦了下来,“姑娘,陛下口谕,请您先回去。” “敢问,丞相和丞相夫人呢?” “这个么”那宫人抬眼对我笑了笑,“陛下留下丞相,说有事商量。” “那丞相夫人呢?”难道她也要留下议政吗? “夫人在旁侧相陪,姑娘,您回去吧。” 我心里却始终觉得不踏实,这人神色间流露出来的分明不是如此,如果只是留下议政,为什么要拦我?我笑道,“原来是这样,夫人昨日走的匆忙,有些安胎的药忘了带,能否劳烦公公和我回去取一趟?”我偷偷塞给他一大锭银子。 “这个自然。”他随着我回去。 一回了丞相府,我就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抵着他的脖子,“快说!宫里到底出什么事了!丞相和夫人为什么到现在都不回来!否则我现在就抹了你的脖子!” “这这这……姑娘……奴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说是吧,公公,一路走好!”我高高把刀扬起,吓唬他。 “别别别!奴才说!奴才说!”他闭上眼睛,“丞相夫人在宫中受了惊吓,小产血崩,仙逝了,丞相伤心过度,挥剑……自尽了。” “你胡说!”恍如晴天霹雳,我握着刀的手都在颤抖。 “真的真的,奴才说的都是真的!您把刀拿开些呀!”那公公被我的刀几乎吓破了胆子,“昨日端午宴会,波斯的王子也在,不知怎么的,他就瞧上了夫人,夫人去更衣,他竟然偷偷跟了进去要非礼夫人,夫人受了惊吓,血崩不止,太医全力抢救也没把人救回来,陛下劝解了丞相许久,可丞相还是……” 我手里的刀“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缓缓蹲下,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抓着他,“你说!那个波斯太子呢!他在哪里!” “被陛下关到牢里去了。” “我要去杀了他!带我去大牢!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我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拽着他进了屋子里,取出了我在西域时用的长剑,又推搡着他带我去大牢。 这公公这时候倒是有了几分骨气,他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姑娘息怒!姑娘息怒!奴才万万不能带着您去!”无论我怎么威胁他,他都不肯起身,“算了,你不带我去,我自己去!” 我扔下他,骑上马直奔京城大牢而去。我有榕城的玉佩,看守们估计是还没接到拦住我的命令,没有人拦我,我拽着看守,“波斯太子关在哪里?” “这……慕姑娘,您找他做什么?” “我奉陛下的命令,去问他几句话,”我咬着牙,“劳烦你带我去了。” “这样啊,姑娘跟我来。” 波斯王子被单独关押在一间上等的牢房里,他衣衫凌乱,面色酡红,仍然是神志不清,靴子上染着一大片凝滞的发黑的血,冲的我的眼睛也发红。我牙都咬酸了,才等到看守把门打开。 我捏紧了手里的刀,看守一出去,立刻就挥剑在他腿上砍了一刀。疼痛使得他清醒,他登时坐起来,染了血的刀架在他脖子上,“你说,丞相夫人是怎么死的。”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他看起来很是惊慌,一边叽里咕噜地说着听不懂的话,一边伸手捂住自己受伤的腿,原来这波斯人不会讲中原话,我也不预备问了,又在他右腿上砍了一刀,他疼的大叫起来,在地上打滚,我看见一块石头做的配饰从他身上落下,那是我从西域带回来的,紫玉很喜欢,从不离身。 我心中一痛,几乎喘不过来气,手起刀落,砍了他许多刀,但并不砍在要害处,紫玉真因他而死,我不要他死的这么快,要他尝尝什么是痛苦的滋味。他在地上哀嚎着,外面的守卫都要被他引过来了,我扯了他一块衣袍下来塞进他嘴里。 满地都是那波斯王子的血,我靠着墙喘气,借着着仇恨掩盖心中的痛苦,我知道,虽然西域已经平定了,可是波斯常常在背后搞一些小动作,现在波斯王子进京,即使逼死了紫玉,皇帝也不见得会把他怎么样,现在我要杀他,估计自己也活不成了。 我举起剑,准备再砍他几剑的时候,却后颈一痛,晕了过去。我想,等我在醒过来,大抵是在大牢里吧。虽然没能杀得了那波斯王子,但他全身的经脉都被我砍断了,纵使不死,也是个废人了。我闯了这么大的祸,估计只有把我斩首示众,波斯那边才肯罢休。 但是并没有,我醒来的时候在榕城的寝殿。他在塌边守着,“你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朕叫太医过来看看。” 我抓住他的袖子,急切地询问,“陛下,紫玉呢?苏昀呢?”真希望那只是一场噩梦,现在梦醒了,所有的一切都能立刻回归正轨。 榕城避开我的目光,轻轻握住我的手,“朕已经命人将他们合葬,就葬在皇陵不远处,波斯的事情朕已经妥善解决了,你好好将养。”我颓然跌回床榻,原来一切都不是梦,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的两位挚友就因为这样一个荒谬的理由,双双殒命在这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仇人都没能杀得了。 榕城虽然说一切事由都已解决妥当,却一直把我软禁在他的寝宫,我也懒得问缘由,大抵是波斯的事情尚未解决,榕城叫人把紫玉和苏昀的东西都拿走了,只怕我触景伤情,我算着时候,盼着父亲和榕瑾快些回来,我现在只有他们了。 只是一晃三个月过去了,父亲仍然没有从西域回来。而且紫宸宫的宫人近来看我时都颇为怜悯,我不知道他们可怜我什么。 “怎么不吃了,近来看你清减了不少。”榕城微微笑着,“是不是宫人做的不合你口味,昨天朕得了个厨子,红烧狮子头做的一绝,不如今天的晚膳叫他来做?” “多谢陛下费心,陛下公务繁忙,这些小事不敢劳烦陛下,”我放下碗筷,“陛下,西域的战事已平,臣女的父亲究竟何时归来?” “西域的战事又起了些变故,慕将军的归期还要延后些,你安心在这里将养着就是。” “那臣女可否去祭拜苏丞相和苏夫人?” “祭拜故友,也不必急于这一时。”榕城笑着看我,“朕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就先走了,你们好好伺候慕小姐。”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我提起出宫祭拜,他就借故走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准我出宫,波斯的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榕城说波斯自知理亏,将太子交于我们处理,还承诺十年内绝不骚扰中原,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微微带着笑意。 但我明白事情全然不是这样,波斯没有那么大度,他们马背上的民族,一向最重情意,这次肯把太子交给我们,主要是因为内乱,波斯二皇子借机夺权,想把太子解决掉,所以才会这么好说话。 紫宸宫是榕城的寝殿,是整个宫里最为奢华精致的住处,在这里的日子当然十分舒心,可我住在这里很是不妥。我也曾和榕城提过很多次,就算是要软禁,也该换个地方,可我每次一说换宫殿,他立刻就沉下脸来,接着就要责罚紫宸宫的宫人。说一定是因为他们照顾不周,我才想着换个地方住。久而久之,我就不敢再提了。 第十四章 榕城不许我出紫宸宫,他说波斯的事情虽然过了,但朝臣们对我擅自出手伤人十分不满,所以还是要留在这里。 自从那件事之后,我就很少做梦了,这天却罕见地做了个梦,我梦见了苏昀,他很悲伤的样子,背对着我,我喊他,他却不理我,在梦里仿佛过了很久,我听见他说:长姐和紫玉,都是在孩子五个月大的时候死去,我竟然谁也保护不了,谁也留不住。他的声音却来越轻,变得虚无缥缈。我心里很难过,那个波斯王子虽然留在了这里,可榕城没有杀他,我没有办法帮他们报仇。 苏昀冲我笑了笑,他说,子修,我和紫玉要走啦,你要小心,要保护好自己。 我问他:那你们还会回来看我吗? 苏昀摇头:不会了。 我叫他们不要走,但苏昀只是一直瞧着我笑。 我大叫着醒过来,枕头有一半是湿的。我的意识还没有清醒,恍惚间觉得自己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是榕瑾回来了吗?我抱着他,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希望,我抓住我唯一的光芒,我抱着他哭泣,“榕瑾,你为什么才回来,你知不知道,紫玉和苏昀死了,他们就那样死了!我只剩下你和父亲了!只剩下你们了!”我抱着他哭了很久,抬头的时候才发现他不是榕瑾。 我吓了一跳,一伸手就把他推下了床榻,怔然道,“陛下,你怎么在这里?” 榕城撑着手坐在地上,我从没见过他露出那样的表情,淡漠又带着杀气,他拍了拍手上的尘灰,站了起来。我看他的脸紧绷着,连带着下颌处的轮廓更加清晰。 我急忙从榻上下来,跪在他面前,“臣女失礼,望陛下责罚。” 榕城没说让我起来,自己迈步坐在床边,他一直不说话,我觉得他是生气了,也对,当朝皇帝,被人从床上推下去,也忒没面子了。况且他过来,想必是我梦里大呼小叫把他给吵醒了,“惊扰了陛下休息,是臣女的罪过。” “你方才梦里叫的,是六弟的名字?”他缓缓地捻着手里的珠串。 从前能推脱,这回是再抵赖不了的,榕瑾请求赐婚的折子早就呈上去了,父亲辞官的折子也送上去了,想必这时候说出来也没什么,我低头,“是,臣女与瑾王爷两情相悦。” “原来如此,果真如此。”他一连说了两个如此,神色也渐渐冰冷起来,“你知不知道,朕为什么要将你留在紫宸殿?”我也是最近才发现,榕城对着我,从不自称为“朕”,只有生气的或是有人在的时候,他才对我使用这个称呼。 “臣女愚钝。” 他向着我微微一笑,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突突地跳了两下,有种不好的感觉,他又向着我伸出手,“过来,把手给朕,过来。” 我向前走了几步,在他身前站定,但没有伸出手。 榕城低下头笑了笑,“两个月前,军中有人叛变,投靠了西域,你父亲遭到围剿,为国捐躯,而瑾王……至今下落不明。” 我脚下一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快要跌倒的时候,榕城伸手把我揽在怀里,我睁大眼睛,喃喃道,“你说什么?这不可能……不可能……”老爹说过,等他回来,就带我去游览这大好河山,从前那样困难的局面,我们都撑了过来,这次他带着十万兵马出征,怎么会死呢?我的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也开始出现黑点,榕城的声音也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朕对不住你……天气热,慕将军的尸体来不及送回来,就在边疆火化了……这是从他的遗物……他们说,慕将军一直紧紧攥在手里,好几个人才掰开他的手……是一枚平安符……。”他说了很多,我只能断断续续听到这些话。 他手里,正静静地躺着一枚染血的平安符。 “不摘,女儿送的,死也不摘下来。”那句带着笑意的话似乎还回响在耳边。我的手抖抖索索的,几次也没能拿起它,榕城把它送到我面前,我的眼泪就砸下来,凝固的血迹被晕染开,好像是一朵血色的腊梅。我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能大口大口的吸气,好像马上要断气了一样。 “朕一直不告诉你……就是怕你伤心,苏丞相刚走,你父亲就出了这样的事,朕怕你受不住……” 我攥住那平安符,好像这样就能抓住父亲,能停止他渐渐远去的脚步。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我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异乡的大漠上,死后又被燃烧成灰烬,而我,他惟一的女儿,对这一切竟然毫不知情,直至他死去三个月后,才得到他唯一的遗物。他死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呢——我在丞相府,沉浸在即将新婚的快乐中。我的父亲,在战场上驰骋了一生,他死了,我没有为他披麻戴孝,也没有为他供奉牌位,他头七回家的时候,灵魂会不会迷路?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恨自己,恨死去的不是自己。他活着的时候,我常常和他磕牙拌嘴,如今他死了,我想好好的孝顺他,想让他听我叫他一声,“爹。”,想带着他去看看这天下的风光,想把许多没做的事情都做一遍,可惜,这些都做不到了,我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想起小时候,他把我扛在肩膀上,教我放风筝,又手把手教我武功,那时候我也气他,为什么一定要我学这些,害得我有苦又累,我偷偷给他的菜里加辣椒,他被辣的满脸通红,却痛快的大笑着,“没想到我这么早就吃到女儿亲手做的菜了。”可直到他死,我都没能亲手做任何东西给他吃,哪怕只是一碗亲手熬制的汤羹。 我终于晕了过去,大病了一场。 我一出生后不久,母亲就染了病去世了,父亲独自将我拉扯大,我小时候极其顽劣,他为了让我学琴棋书画,就自己先去学。他常年在沙场上,手上全是老茧,根本弹不了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学会的,每次弹琴,他的表情都会很奇怪。 我到了该进私塾的年纪,父亲给我请了许多先生,但每一个先生都被我气走,我只记得其中的一个先生,他是个光头,每天都在想办法让自己的脑袋长出头发来,说起来我挺对不起他的,因为教我之前,他的头上还有那么几根头发,离开我家的时候,他是真的完完全全秃了。 父亲没有办法,就亲自来教我。他给我讲诗文。 将到,“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我问他,“阿爹,这是什么意思呀?” 父亲皱着眉看了半天,忽然把书扔下,怒道,“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晚上不好好睡觉,谁有闲心关心这个!边疆男儿要是都像他这样,国家早亡了!” 我拍手叫好,每逢这种时候,父亲就不会再叫我学这些文绉绉的东西,而是带我去玩儿。 有一天,我们学诗经,里面有一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照常调皮捣蛋,“爹,这是什么意思呀,为什么要拉着手变老,难道他们的手一辈子都不放开吗?吃饭的时候怎么办?如厕的时候怎么办?” 老爹却没有像平时一样愤而摔书,而是沉默着,他的神情不太像以往,眼里隐隐有泪光闪动,我怯怯地说,“爹爹,你怎么哭了呀?”他没有理会我,一个人回到了卧室,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对着一副画像。 我知道,上面画着的是我娘。 我这场病来势凶猛,时常是病糊涂的状态,我常常觉得父亲没有走,觉得他坐在我床边和我说话,他摸着我的头,他的手是冰凉的,我多想握住他的手,给他暖暖手,可我没有力气。 我喃喃着,“父亲,你拿……个……汤婆子……暖……暖手。” 父亲却没有回应我,他只是站在床边看着我,然后一步步走远,我想拉住他,可我做不到,我叫道,“榕瑾!快帮我拉住爹爹!” 可没人帮我,榕瑾没有出现,父亲还是走了。 那一场大病,我病了将近半年,等我的病渐渐好转之时,榕城的头上竟然有了几丝白发。我一醒过来,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似乎怕我消失。伺候的宫人们都说,我这病厉害,好几次都差点过不来,榕城衣不解带的照顾我,但是朝政又繁忙,常常夙夜不寐。 “臣女父亲的骨灰葬在何处,臣女想去祭拜。”我拉住榕城的衣袖,声音极其微弱。 “等你好全了,朕陪你一起去。”榕城给我掖上被角,语气温柔。 “不,臣女现在就想去。”我一刻也不能再等,父亲走的时候我不在身边,现在哪怕是骨灰,我也要早早地见到。“求你了,陛下。” 父亲的坟墓极尽奢华,完全不似他平时的作风,我坐在他的坟墓前,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和他说着话,好像他还活着,我说,“老爹,我生了一场大病,不知道是不是病糊涂了,总觉得你来看过我,从小到大,我都没生过病呢,你说人都有头一次,这也算是吧。我回去之后就去求陛下,让他把你和娘合葬在一起,你活着的时候……活着的时候,都不肯和我讲娘的事情,我知道,你不是忘了,是不敢提起来,你……你一说起娘,你就哭,我……”我低头抹了一把泪,“老爹,你放心,我会抓住害死你的那个叛徒,会拿着他的头回来祭奠你,你等我。” 榕城待我极为亲和,榕瑾仍然是下落不明,他们说,榕瑾跟着父亲一起去追击西域的漏网之鱼,却一起中了叛徒和西域设下的陷阱,父亲战死当场,榕瑾虽然带兵杀出了重围,却从此杳无踪迹,派去的人马寻找了三个月,却连一点音讯都没有。榕城试探着和我说,“也许,六弟已经遭遇了不测。” 我不信,榕瑾一定还活着,我要去西域找他。 “如果他已经死了呢?” “臣女和瑾王已经私定终身,如果他死了,我也跟着他去死。” “胡闹!”榕城脸色铁青,把碗筷都扫到地上去,紫宸殿的宫人刷刷地跪下一大片,我也跟着跪下,“这段时间承蒙陛下照顾,臣女铭记于心,现在臣女已经痊愈,请陛下让臣女出宫。” “朕让你出宫,但你得告诉朕,出宫之后要去哪里?去西域?去杀你父亲的仇人?或者是去找榕瑾,找不到就跟他一起下黄泉?” 我低头,默然不语。 榕城叹口气,“子修,你是慕将军唯一的血脉,朕不能放任你这样作践自己,今年中秋之后,朕要御驾亲征,到时候,你再随着朕一起去,这样好不好?” 第十五章 我当然不愿意和他一起去,他是皇帝,走到哪里都有一大堆随从,跟他呆在一起能查到什么?朝堂上的任何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背后都有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更何况是父亲这么大的事情。 投靠西域的那个武官叫叶枫,是父亲出征前,榕城钦点的前锋。 “朕识人不清,慕将军战死疆场,也有朕的责任,你是慕将军唯一的女儿,朕会替他照顾好你。”榕城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仿佛真的充满了愧疚。 我的病已经痊愈,榕城也没有不再让我出宫的理由,相府和将军府半年没人居住,虽然有人时时刻刻打扫着,可一踏进去,荒疏空廖之感就扑面而来,不久前,这里还是欢声笑语,我满怀欢喜的等待着父亲和榕瑾的归来,苏昀也等待着他和紫玉的孩子。不过是转眼之间,这里就已经是物是人非。 “小姐,您终于回来了!”挽春一路小跑出来,“他们说您生了一场大病,奴婢又进不去皇宫。将军他……人死不能复生,小姐,您节哀。”挽春哭着哭着,头上的簪子就滑了下去,我伸手去拾,不经意瞥见后面有人影晃动。 “外面风大,先进去再说。”我示意挽春。 “嗯。”管家命人把大门关上。 “父亲的事,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小姐擅闯天牢之后,边疆就传回了消息,但你在宫里,我们也没法子传信进去,” “我在宫中的这段时间,有人来拜访吗?” “拜访倒是没有,”挽春皱眉,“不过苏昀公子出事之后,有人曾经夜闯将军府,可是等我们的人追出去的时候,他已经断气了。” “死了,”我坐下来,怎么就偏偏死在将军府呢? “奴婢叫人来查验过,他身上受了多处伤,尤其是脸上,好几处刀疤狰狞可怖,简直瞧不出人样来,当时险些吓死奴婢。” “有从他身上找到什么吗?” “除了一颗珠子,什么都没有,不过这珠子看起来材质很特殊,倒像是西域的东西。”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荷包,小心翼翼地把那颗珠子拈起来给我。这丫头平时毛毛躁躁的,但重要关头从不掉链子。 “的确是西域的东西,这是狼牙做的,在西域,狼牙是战利品,也是无上的荣耀,他们把狼牙做成珠串,用来赏赐勇士和有功之臣。”这个黑衣人怎么会有呢,难道他是西域的人?西域的人又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你说,那个黑衣人脸上有很多刀疤?” “是,奴婢后来仔细看了看,他身上的伤是旧伤,可脸上的却是新伤,伤他的人能把他打成这样,武功一定不低,若是有仇,自然是一剑毙命了,何必非要划花他的脸?这一定是不想让人认出他来。” “你说的都对,对了,那人的尸体呢?” “奴婢本来想偷偷留下,等您回来再定夺,可是那天,巡城军不知怎么回事就绕到咱们府门前了,那黑衣人的尸首就被带走了。” “那天是什么时辰?” “丑时三刻。” “那就奇怪了,巡城军从前这个时候不会来的,他们这个时候应该在城门口,或者是在护城河那里。”我和榕瑾时常宵禁之后溜出去玩儿,那时候巡城军的首领又是父亲的朋友,我们怕被父亲唠叨,所以早把巡城军的路线摸得清清楚楚的。 “当时吴首领行色匆匆,倒是像专程来找人的,奴婢偷偷把珠子留了下来,把那黑衣人的尸体还给他了。” 自从沈家被灭门,榕城为防止领兵者独大,京中的巡城军和御林军都由他直系调度,这路线走了十几年都没变,偏偏那天变了,未免也太巧。 “是朕对不住你……朕会替慕将军好好照顾你……”我想起榕城说过的话,这京城里为国捐躯的将军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他们留下的儿女更是多的数不过来,为什么榕城偏偏对我这么上心? 临阵反叛的那个副将是榕城亲自指给父亲的,父亲的死,是否和他有关系?我前一段时间病糊涂了,也伤心糊涂了,许多事情都无暇细想。 “小姐,陛下身边的何公公来了。”管家进来通报。 “请他进来。” “老奴见过慕小姐。” “我可受不起公公这大礼,公公快请坐,来人,奉茶。” “诶,慕小姐太过客气了,老奴就是替陛下来传个话儿,略坐坐就走,陛下说,明儿个要去祭拜苏丞相夫妇,请小姐先准备着。” “多谢,劳烦您跑一趟了。”我转头向一旁的挽春,“挽春,去把我房里的那樽玛瑙葡萄石拿来。” “慕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呀,老奴可受不起。”何公公满脸笑容,却连连摆着手后退。 “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公公就在身边伺候了,什么珍奇宝物没见过?”我笑笑,“这是家父曾经在边疆征战的时候得来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也不一定入得了公公的眼。” “诶呦,瞧您说的,这玛瑙葡萄石晶莹剔透,色泽温润,一看就不是凡品,那老奴就多谢姑娘赏赐了。唉……大将军已经故去,慕姑娘也要看开些。” “多谢公公,我在宫里的这半年,公公对我多有照拂,我一直记在心里。” “老奴不过是做了老奴该做的事情,姑娘真正该谢的,还是陛下,陛下对姑娘,可谓是事事上心,姑娘病了的那些日子……” 我对他笑一笑,心里却逐渐不耐烦起来。 何公公说了许多话,大都是关于榕城的,又道,“姑娘若是有时间便来宫里走动走动。” “公公慢走,李叔,送公公出去吧。” 第十六章 “小姐,若是明天去祭拜苏丞相,您要不要先去丞相府中收拾些他们生前喜欢的东西?”挽春小声的询问。 “走吧。”我捏紧了手里的珠子。 “相府里怎么这么乱,难道没人收拾吗?”桌子上凌乱的倒着几个杯子,地上有许多摔碎的东西,这是我那天冲进来找长剑的时候弄乱的 “陛下吩咐了,只许下人们打扫,不许挪动这里的任何摆设。”相府的管家跟进来。 “陛下?” “是,陛下说,给姑娘留个念想。”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我挥挥手,去找紫玉的一只手镯,那是她和苏昀成婚时,苏昀送给她的,这是苏家的传家宝物,因为担心怀孕后发胖,镯子摘不下来,随意提前摘下来收着,如今她走了,一定想带着它。 她把那镯子连同我绣好的婚服一起放在床榻下的机关盒里,那是苏昀平时用来存放机密文书的地方。苏昀时常一脸嫌弃,“不过是件婚服,竟然浪费我的机关盒。” “说的好像你没有东西放在我家的机关盒里一样。” 打开床榻的机关在紫玉的梳妆台的镜子后面,要打开就得先取下镜面,我按下机关,床板悄无声息的弹开,露出最下面的一只盒子。这盒子是用特殊材料制成,如果解不开上面的机关锁,是绝对打不开的,即使用最锋利的宝剑劈砍也无济于事,当初老丞相花费了五年时间才找到这样的材料,又费尽心思打造了两个机关盒,把其中一个送给了父亲。 “奇怪,这锁的排列怎么变了?”因为紫玉有孕,记忆力有时不太好,苏昀每次打开过盒子之后,都会把锁变回紫玉已经记住的那一种:左边九个,右边八个,上高下低。 现在虽然也是上高下低,可变成了左边八个,右边九个。 难道有人动过这些东西?急忙打开盒子,里面的东西仍然是井井有条,看不出来是否被人翻动过。我仔细一层层的拿起来看,想确认是否有和从前不一样的地方,镯子,婚服,文书,信件,都并无不妥。 把盒子放回原处,关闭了机关,我将管家叫进来,“林叔,我走了之后,还有谁进过这间屋子?” “这间屋子,还有相爷的书房,平日里都是老奴亲自打扫的,慕小姐,可是有什么不妥?” “屋子里的机关被人动过。”林叔从小就在老丞相身边,和李叔一样是可信之人,“最近相府里是否有异常?” 林叔摇头,他皱眉,“这屋子里的机关当真被动过?可是除了老奴,并无旁人进入这间屋子,相府的护卫也从未发现过异常,莫非是什么武功高强之人?” 先是将军府里的那个莫名其妙的黑衣人,后是丞相府里的东西被翻过,这绝不会是巧合。而苏昀出事前表现又是那么异常,整天沉着个脸。“陛下开解了丞相许久,可他还是想不开。”不会的,我放下手里的东西,我和苏昀一起长大,照我对他的了解,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要那波斯王子偿命,怎么会听榕城劝解那么久,而且还……还挥剑自尽?仇人未死,他绝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当时我没有细想的事,推敲之下却都是疑点重重。“叫相府里的人打起精神,尤其是晚上,不过即使发现了什么,也叫他们不要声张,林叔,找几个办事仔细又牢靠的下人,在书房和卧房里,撒上一层粉尘,尤其是文书上,每日晨起都要仔细查看是否有外人侵入的痕迹,对了,苏昀书房里的文书都分门别类的整理在册,那小册子可在你那里?” “是,那日丞相离府前,把那册子交给了老奴。” “叫人抓紧时间誊抄一份,送来我府上,你照着那册子仔细翻找翻找,看苏昀书房里有没有少些什么,如果什么都没少,他们一定会再来。” “姑娘,为什么不想办法抓他们?” “我总觉得,苏昀和紫玉出事,绝对不是意外,这伙潜入府中的人,很有可能和这件事有关系,与其想办法抓人,惊动幕后之人,不如弄清楚他们到底想找什么,顺藤摸瓜,兴许还能得到些线索。” 第二天,我随着榕城一起去祭拜苏昀和紫玉。 其实直到今天,我也还是不敢相信他们就这样死了。很久之前,我也想过我们会怎样死去,我也许会战死沙场,也许会和榕瑾一起慢慢老去,但苏昀不一样,他高居庙堂,紫玉又是那样聪明,纵使朝堂上风起云涌,纵使榕城疑心和城府极深,他们夫妻二人同心同德,也能安然到老,子孙满堂,儿女绕膝。我们这些老朋友时不时地还能碰碰面,喝喝酒。但我从没想过我最好的朋友,竟然会以这样可笑的方式死去。 我将酒水洒在他们的墓前,默默无言。 “朕已经追封苏丞相为镇国公,也追封丞相夫人为一品诰命夫人,故人已逝,伤怀也是无济于事,朕……也总算是你的朋友,日后若是得空,就到宫里来转转。”榕城给我披上风衣。 “陛下的恩典,苏丞相九泉之下必定会感念。”我转身向他行了一礼。 “朕说过了,不必与朕这样生分。”他低垂眼睑,似是有些不悦。“三日后太后生辰,朕在宫中设宴。” 沈家倒了,但榕城并没有将太后怎么样,依旧将她供养在慈宁宫。我也曾去拜见过她一次,她容光焕发,似乎沈家的事对她一点影响都没有,仍然是雍容华贵,谈笑风生。也不知道是真情还是假意,太后对榕城不冷不热的,但对我倒是很好,她过寿,我挑了件中规中矩的万寿图送过去,她也很喜欢,宴席散了,又遣人去请我过去。 “你这孩子,也不常到宫中来转转,哀家想见你一次倒是不容易。”她笑吟吟地坐在榻上。 “太后娘娘只要不嫌弃臣女愚笨,臣女自然愿意时常来。” “瞧瞧,这倒成了哀家的过错,”她指着我笑道,“哀家今日要去演武场围猎,你可愿意一起去?” “围猎?”现下可不是狩猎的季节,而且我也从未听说皇帝要去围猎。 “怎么,可别小瞧了哀家,哀家少年时,也是将门之女。” 演武场中,我站在一旁看着太后弯弓搭了三支箭,利箭出弦,正中红心。“这些年在宫里,哀家手生了不少,子修,你一直跟在你父亲身边,想必这些功夫净得他真传,来,露一手让哀家瞧瞧。” 太后只搭了三支箭,我也不能逾越,于是只搭上了两支箭射出去,正中红心。“你不必刻意让着哀家,拿些正儿八经的功夫来瞧瞧!”太后却不满意,又扔了几支箭过来。“你父亲年轻时,最得意的就是他那百步穿杨的箭术,他应该教过你吧。” “是,父亲的确教过臣女。” “那就别丢你父亲的脸。”她笑着,“看见那棵树了吗?上面有颗果子,你将它射下来。”那棵树离得并不是很远,我绾弓轻松将那果子射了下来。太后抚掌大笑,眼里忽然浮现出些怀念,她喃喃道:“当年……” 当年什么?我并没有听清,只是觉得她今天分外爽朗,实在让人无法将她和那个满腹阴谋的沈太后联想起来。 她又要我和她赛马,左右的宫女苦劝无用。 看她在马上的英姿,隐约能窥见她年轻时是何等的风姿卓绝,也难怪她当年进宫后,先帝专宠了她三年,直到后来沈家的势力越来越大。 她亲自猎了两只狐狸、两只大雁,原本是兴致盎然,但打下一只苍鹰后,她忽然神情恹恹,“回去吧,哀家乏了。” 回宫时我们坐着软轿,她忽然睁开眼,笑道,“子修,皇帝是个长情的孩子,束玉虽然没了,可哀家看得出来,他心里还是记挂着束玉。” “是,陛下自然是情深义重。”我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皇帝对你的好,哀家都看在眼里,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自然知道进退,但哀家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他这样对你,大多是因为你神似束玉,你自己心里该有数才是。”她似笑非笑,“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你是个好孩子,哀家不希望你搅进这个泥潭。” 这些我知道,只是诧异于她竟然会和我说这些,“多谢太后娘娘提点,臣女铭记于心。” “你明白就好。”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终只是淡淡的一笑,轻轻阖上眼。 第十七章 从皇宫回来不过两个时辰,就听见丧钟的声音,我吃了一惊,急忙遣人去打探消息,“小姐,宫里传出消息,太后娘娘得了急病,薨了。” “什么!今日我还与她一起去狩猎,她那时神采奕奕,暴病而亡……这其中怕是有什么隐情。” “宫中密辛,也不是我们能窥探的。”管家给我倒了一杯茶,“老奴听说,如今的太后并非陛下生母。” “原来是这样……太后的死恐怕并非那么简单,不过与我们没什么关系。”我接过茶水,“你去准备马车,估计一会儿就得进宫吊丧,还有,遣人去丞相府,让林叔做好准备,太后薨了,肯定要乱成一团,要他小心有人浑水摸鱼。” “小姐放心,老奴会安排好的,对了,老奴已经私下去拜访过何统领了,他说巡城军的路线固定,如果没有陛下的旨意,即使是统领,也无权擅改路线。” “那这么说来,那天晚上,吴首领是奉了陛下的命令,来我们这里寻人的?” “很有可能,老奴特地去打听过,吴首领此人为人循规蹈矩,墨守成规,如果不是得了陛下命令,想必他绝不敢擅改路线。只是不知道陛下要这黑衣人做什么?”李叔也觉得奇怪。 “我们派去西域寻找的人,有消息了吗?” “瑾王爷仍然是杳无音讯,不过我们派去军中暗中查访的人,倒是有消息传回来。” “什么消息?” “军中不少将领都说,叶枫在叛变前,常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甚至有好几次违反军纪,喝的酩酊大醉。叶枫此人,原本是老爷帐下的一个小兵,排兵布阵上也有些天分,老爷着意提拔,先让他做了百夫长,后来立了些战功,老爷又封他做了都尉,三年前班师回朝后,他就留在了朝廷做事,直到这次出征,陛下封他做了前锋,让他与老爷同行,说起来,老爷对他有知遇之恩。” “他在京中可有妻室?” “有,一妻一妾,还有两个儿子,大的十二岁,小的三岁,不过因为他叛变,他的家室半年前就被斩首示众了,西域那边封他做了大将军,又送了他十多个美人。” 我却隐隐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李叔,你派人去悄悄打听一下,这叶枫,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与他这一妻一妾的关系如何。” “是,老奴即刻就去办。” 太后的丧事办的十分隆重,榕城追封她为裕隆皇太后。我看着榕城的表情似是十分悲痛,但他心里究竟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丧事过后,他又召我进宫。 踏进紫宸殿的时候,浓重的酒味飘散出来。榕城坐在桌前,独自饮着酒。殿里没有伺候的宫人,我进去之后,何公公又将门关上。整个殿里只有我和榕城两个人。我皱眉,心里觉得十分不妥。 “参见陛下。” “免礼吧。”他没有看我,仍然喝着酒。 “母后薨了,朕没想到她就这样薨了。”他勾唇一笑,“朕还依稀记得小时候的情景,她对我总是十分严苛,若是背错一个字,便要挨板子,即使朕高烧不退,功课也不能落下一点,朕十六岁时,因为做错了一件事,被罚去雪地里跪着,整整一天一夜,后来还是朕晕倒了,才被送回去。” 我垂首站在一旁,不知道他叫我来做什么。 “她待我,的确称不上好,但有时候,她待我又很好,每年生辰,她都会亲手做寿面给我吃,其实那面很难吃。” “太后娘娘已逝,请陛下节哀。” “自然,朕自然该节哀。”他一笑,向我招手,“过来,陪朕喝几杯。” “陛下醉了,不如臣女请何公公进来伺候。” “朕没醉,你过来。”榕城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子修,你站这么远,你怕朕?” 我看他确实是醉了,就转身开门,叫何公公进来伺候。只是何公公一进来,榕城的酒杯就被砸碎在他脚边,他冷声道,“滚出去!” 何公公忙不迭地退出去,顺带着把门关上。榕城走到我身边,忽然拉起我的手,我用力把手抽出来,“陛下醉了。” 他垂下眼眸,又笑着拉起我的手,他说,“束玉,你别走。”我顿时松了口气,原来是将我错认成束玉了。但也觉得厌烦,我是慕子修,不是谁的替身,“陛下,您醉了,臣女是慕子修,不是先皇后。” 榕城怔了一下,缓缓放手,笑道,“朕醉了,有些眼花了。”他背过身,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你回去吧。” 我向他行了礼,跟着何公公离开了皇宫,临走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这宫里的人,也许都有得不到的东西。 刚刚送走了何公公,林叔就来了。 “林叔,你怎么来了,何公公刚走,你和他打过照面了?”我起身,叫人给他端茶。 “是,刚刚在门口碰上了,不过这段时间我出入将军府,都随身带着些小玩意儿,方才他问我来做什么,我谎称是来送这簪子的,不会叫人起疑的。” “林叔,是不是丞相府有什么发现了?” “正是,今早老奴去丞相的书房,地上有脚印,书架上的东西也被动过,清点过后,少了一封无名的书信,誊抄的那份老奴今日也带来了,是一副药方。” “药方?”这些人大费周章的,就是为了一副药方?“叫人看过了吗?” “老奴手下没有可信的大夫,不敢贸然叫人来验。” “这个不难,林叔,你记不记得沈太医?” “是沈家的人?” “没错,父亲爱惜他的才能,而且他只是沈家不受重视的旁系,所以想法子把他的名字从沈家家谱里勾去了,我们对他有恩,叫他来验,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李叔,你派人去太医院请沈太医来,就说我今日从皇宫出来的时候着了风,有些发热。” “慕小姐,他们要这方子做什么?” 我摇头。 “小姐,沈太医来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林叔就领着沈太医来了。 “沈太医,你能认出这方子是谁写的吗?”我把方子递给他,丞相府中有善临摹的下人,誊抄出的东西,笔迹分毫不差。 “这……”他仔细看了许久,“好像是林太医的笔迹。” “请问这方子是做什么用的?”我接着问。 “安胎。” “大小姐有孕时,就是这位林太医负责安胎,但大小姐滑胎后,他被查出是沈皇贵妃的人,被陛下赐死了。”李叔接口。 “沈太医,你看这方子有什么问题吗?” 他摇头,“这方子没任何问题,只是一剂安胎药罢了。” 这就奇怪了,一剂安胎药而已,竟然值得那些人大费周章的来偷。 “不过……”沈太医沉思片刻,“这方子略有些偏于寒凉,若是体质不合,再加上长期饮用,虽然不至于滑胎,但也可能致使以后无法受孕,先皇后在孕期时若是经常服用,日常所食之物就要分外小心,若是所食之物也偏凉……” “偏凉又如何?” “有滑胎之险。” 我沉吟片刻,“沈太医,我今日的确是发了高烧,你来只是为我开了退热的方子,明白吗?” “微臣明白。” “那就好,辛苦你了,李叔,送沈太医回去吧。” 第十八章 当初束玉滑胎,查证是沈皇贵妃所为,如果这件事没有败露,她找人来偷这方子也有情可原,可如今沈家已经倒了,她也被赐死,来偷方子的又是谁?难道当初束玉的事情并非是沈家所为,可是除了沈家,谁希望束玉的孩子生不下来? 沈皇贵妃虽然性情跋扈,但做事一向谨慎,让人抓不着错处,那时候束玉出了事,情形其实对榕城最有利。我不是没怀疑过他,只是他对束玉一向情深如许,今天还将我错认成束玉,可见他的感情不假,不会是他,那会是谁呢? 时间匆匆,很快到了中秋之后。 原本西域即将被收复,但叶枫突然叛变,父亲战死,战局情势急转直下,榕城先后派遣了三批武将去,也只是勉强稳住了局面。中秋一过,他就亲自带兵前往西域平乱。 “停,今天就在这里安营扎寨,明天一早再出发!”榕城挥手示意。 “是!” 从京城出发已经有半月了,虽然是快马加鞭,也还需要一个月才能到边疆。榕瑾失踪也将近一年了,许多人都说,他可能已经死在了边疆,但我心里有种强烈的感觉,他一定还活着,我一定能找到他。 “听他们说,你又没用晚膳?”榕城走到我身边。 “参见陛下。” “都一年多了,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对朕永远是这样生疏,”他无奈的叹口气,“起来吧,这是军中,不必像京城中一样拘礼,你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过话,是不是在想瑾王的事情?朕也在加派人手寻找,放心吧。” “多谢陛下。” “六弟为朕戍卫边疆,如今他生死不明,朕心里也很是担忧。” “陛下,臣女有一事想求陛下成全。” “慕将军战功赫赫,你又是他唯一的子嗣,不论什么要求,朕都会答应你。”榕城递给我一盒点心,“不过你得先吃些东西。” 榕城御驾亲征,虽然他是皇帝,但除了独享了一个帐篷,其余用度都和将士一样,再加上平易近人,所以虽然不过半月的时间,他已经得到了军中的认可与爱戴。 这点心八成是从京城带来的。 “多谢陛下。”我接过,“臣女……” “吃完再和朕说。”他抬手制止我。 我只得在他的注视下吃完那一盒点心,点心很好,只是我现在无论吃什么都是味同嚼蜡,“陛下,臣女吃完了。” “好,你想说什么。”他微笑着。 “如果瑾王能生还,请陛下为我们赐婚,如果他死了,也请陛下赐我们冥婚。”不管榕瑾是否活着,除了他,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爱上任何人,即使他死了,我也愿意守着他的灵位,终了此生。 “你和六弟,当真是情深似海。”榕城的笑容渐渐消失,他转过身,“如果六弟能活着回来,朕答应为你们赐婚,但冥婚的事,绝不可能,以后也不要再提。” “陛下……” “好了,”他打断我的话,“朕乏了,你退下吧。” “是,臣女告退。” 夜已经深了,我坐在营地门口,巡逻的兵队不停地走来走去。 “慕姑娘,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 “你们不是也没睡吗?”军中有不少人都曾经是父亲的旧部。 “瞧您说的,我们是要巡逻。” “我睡不着,出来走走,那些人是……”我们正说着话,瞥见趁着黑,那边有一队人出去了。 “哦,那是陛下派出去寻找瑾王爷的,这些时日,我们每到一地,他们都会出去寻找。” 我盯着那队人,既然我夜里也没什么事,不如和他们一起去。 我回营帐拿了剑,就去追他们。这些人的功夫倒是不低,不过是一小会儿时间,他们已经走了很远。我追了许久才追上他们,“请等等!” “慕姑娘?”领头的人皱眉,又和身后的人对视一眼。“您怎么跟来了?” “我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你们不是要找瑾王吗?我正好来帮忙,不过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这里是村舍,他们一路一下都不停,不像是找人,倒是像直接奔着这里来的。 “姑娘请回去吧,若是陛下知道姑娘跟了来,恐怕是要生气了。”领头的人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 榕城并没有限制我的活动范围,只要不违反军纪,去哪里都可以。 “陛下为什么要生气?”他这话莫名其妙,“你放心,陛下不会怪罪的,若是他真的生气了,也是我自己要跟来,不关你们的事。” “姑娘请回吧,寻人之事我们来做就好,陈云,你送慕姑娘回去。” “诶!”我正要上前,他却堵住我,“请姑娘别让我们为难。”看这架势,如果我不走,他是不会去找人的。 这人的态度颇为奇怪,我皱眉,随即笑道,“好吧,那我回去了,你们若是有什么线索,一定要告诉我。不过不必让他送我回去了,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姑娘一个人怕是不安全,陈云,你务必将姑娘送回营帐里。” “好吧,多谢了。”我向他抱拳。 看着我和陈云走了,他才带着人转身继续。 行至半路时,我反手将陈云打晕,他武功不低,只是毫无防备,才被我轻易得手。将他安置好,我悄悄追上去。这帮人不太像是被责罚才不让我跟着,而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们进了村舍,十分有秩序的在里面四处搜寻,我伏在树上,看着他们搜出了一个受伤的人,那人受伤很重,是被抬出来的,从衣着上看是个士兵,只是破烂的厉害。 领头的人问了他几句话,因为离得太远,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不过既然这里有伤兵,他说不定知道榕瑾到底是死是活,下落何处。 我心里一阵激动,既然有伤兵能逃出来,榕瑾一定还活着。只是接下来,就看见那人被领头的抹了脖子,鲜血四处喷溅,领头之人抹了一把脸,挥了挥手,底下的人就将那尸体抬走了。 我一惊,等他们走了,才去寻找那具被扔在外面的尸体。他的右手绑着一根红绳,这是父亲军中的人!但凡是在边疆的战士,手上都有这样一根红绳,我将他翻了过来,他的脸被刀划花,根本辨认不出本来面目。 这些人既然是来寻找榕瑾的,为何见了军中旧人,不是带回去治伤,而是杀了扔在这里,还要划花他的脸?我打了个冷战,除非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想找回榕瑾,而是要杀了他。 第十九章 “小姐,你怎么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挽春给我倒了杯水。 “挽春,当初死在丞相府的那个人,他的脸被划花了,那剑入骨几分?” “奴婢不懂这些剑法,只是那人的脸皮肉外翻,伤口深可见骨。” 皮肉外翻,深可见骨,不就是昨日看到的那人吗? “小姐,你的脸色不太好,看起来好憔悴,你没事吧?” 这段时间白天要跟着行军,晚上还要偷偷跟着那队搜寻榕瑾的人马,休息的时间不够,脸色当然好不到哪里去。“没事,就是有点儿累了。” 我不明白榕城为什么要杀榕瑾,难道是担心榕瑾军功过高,有不臣之心?一个念头忽然闪过,又或者他不想让榕瑾说出当初那一战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的死,是否也与他有关。 我起了疑心,看榕城的一举一动都觉得奇怪。 大军终于到达西域之时,我接到了李叔从京中送来的信,是关于叶枫的,信上说,叶枫的一妻一妾原本是姐妹,后来都嫁了叶枫,三个人感情甚笃,对于那一儿一女,叶枫更是视如珍宝。 若是叶枫蓄意叛变,他就应该提前着人把妻儿送出京城,怎么会将他们留在京中,让他们替自己去赴死呢——叛变之事一旦传入京中,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你最近神思恍惚,究竟是怎么了?”榕城柔声问道。他最近忙着排兵布阵,准备与西域的大战,我也许久未曾见过他了。 “没什么,只是晚上会梦魇罢了。”我含混着。 “朕叫太医去看看,给你开些药,边疆苦闷,你也要注意身体。” “臣女从小就在这里长大,见到边疆可比见到京城要亲切,没什么苦闷的,陛下不适应这里吗?” “不管是京城还是边疆,都是朕的江山。”他转过身去,意气风发。 “陛下,若是抓到了叶枫,你将如何处置?” “叛国,乃是大罪,自然是杀无赦,更何况他还害了慕将军和六弟。”榕城的神色转为冰冷。“你怎么问起这个?” “没什么,臣女只是在想,若是我能抓到仇人,定然不会这么便宜他。” “那你要如何处置?” “挑断他的手筋脚筋,让他做个废人,活着受罪可比死难受。” 榕城似乎很惊讶我说出这样的话,他沉默了许久,“朕、朕没想到你竟然这样恨他。” “臣女不是恨他,臣女恨的是仇人。” “叶枫不就是你的仇人?”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三日后,榕城带兵出战。 我也在队伍中,父亲和西域打了一辈子的仗,最大的心愿就是平定西域之乱,我是他的女儿,要替他完成心愿。所以眼看着那支箭射向榕城心口的时候,我替他挡住了。 那时候,我只是觉得他不能死,他死了,军心就散了,和西域的仗就打不赢了,父亲的一生的心血就要付之东流。我不知道,我做了人生中最大的一件蠢事。 那箭上有毒,又刺中了我的要害,我伤得很重,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我勉强睁开眼,看见挽春守在一边,“挽……春。” “小姐,你终于醒了!”她握住我的手,两行泪就落了下来,“奴婢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吓死我了,老爷走了,苏丞相他们也走了,要是你也不在了,我还怎么活!” “榕瑾……榕……瑾”,我费力地吐出两个字。 “小姐放心,奴婢一直安排人跟着那队人,他们没有找到过瑾王爷,你放心。” 一直高悬的心终于放下,我安心的闭上眼又晕了过去。 第二十章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我才又一次醒过来。 挽春不在营帐里,床头放着一碗药,还有一堆染血的纱布,她大抵是出去拿东西了,我闭上眼,等着她进来。 等了许久,挽春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她喘着气,话都说不利索,“奴婢……有消息……消息了。”她拉住我的手,“瑾王爷有消息了!” 我挣扎着要坐起来,没想到牵动了伤口,又跌回了床榻,“你说什么!他还活着吗!” “活着!活着!小姐,你当初嘱咐我派两队人马,一队跟着皇上派出去的那队,一队自行寻找,我们的人没找到,但是陛下的人马找到了。我们的人赶在他们动手的时候把瑾王救出来了,瑾王还活着,但是受了伤,仍在昏迷中。” 我心里一凉,果然是榕城要杀他。 “藏好了吗?” “小姐放心,一切都安置妥当了,瑾王身边还有几个忠心的护卫,他们说,这一路上,除了有西域的人追杀,还有另一队不明身份的人,如今看来,就是陛下的人。” “叫他们一切小心,榕瑾的伤势如何?” “沈太医去看了,伤势虽重,但无性命之忧。” “那就好,那就好,这段时间叫他们不必传信来了。”我躺在榻上,一股巨大的喜悦从心中溢出,他还活着,我在这世上总归不是孤零零的一个,我还有他,榕瑾,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参见陛下。”门口忽然传来说话声。 我急忙擦去脸上的泪水。 “子修!”榕城大踏步进来,握住我的手,“你醒了,伤口还疼吗?想不想吃东西?朕吩咐他们做些吃的送过来。”他问了我许多话,我看着他,只觉得可憎又可怕,“你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朕?” “没什么,”我转过头,“陛下,叶枫抓到了吗?” “还没有,不过你放心,朕一定会杀了他,为你父亲报仇。”他握着我的手又紧了几分,“子修,你又救了朕一命。” “您是皇帝,这是臣女应该做的。”我抽出手,“臣女刚刚醒来,还有些疲乏,想休息一会儿。” “好,你好好休息,”榕城笑着,“朕明日再来看你,挽春,好好伺候你家小姐,别让她晚上着凉了。” 我目送着他出去,他能下手杀自己的兄弟,未必就不能下手杀我父亲。 “陛下!”我叫住他。 “怎么了?”榕城又奔回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臣女想问,与西域的战局如何了?” “多亏了你那日舍身救了朕,那一仗我军大胜,如今军心凝结,是我们占了上风。” “西域吃了败仗,可有求和之意?” “西域人顽劣的很,誓死也不肯投降。”榕城皱眉。 “臣女想,陛下御驾亲征,前前后后的时间加起来,也快有半年了,京中空闲这么久,恐怕于朝堂安稳不利,况且除了西域,周边还有波斯,吐蕃、月氏这些部落,若是在这里耽搁太久,恐怕他们会有异动,与其对西域赶尽杀绝,不如派人去劝他们议和。”我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看我的表情也越来越奇怪。“是臣女逾越了,不该妄议朝政大事。” “不,朕也有此心,朕只是没想到,你对朝政也这样精通。”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依你看,谁去议和最合适?” “臣女斗胆,举荐一个人。” “你说。”他垂着头,轻轻吹着那杯茶水。 “随行而来的顾大人精于诡辩之道,派他去,也许能办成。”我打量着他的神色。 “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朕也属意他,只是叶枫如今是西遇的大将军,若是议和成功,慕将军的仇,就没有办法再报了。” “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这里不再有战争,能让两国人民安居乐业,能议和,比报仇更有意义,相信父亲在九泉之下也能含笑。” “难得你这样明事理,好,朕明日就吩咐他们去办,你休息吧,朕明日再来看你。” 他走了之后,挽春和我说,西域连败三仗后,榕城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以调整为名,连续七日不出战。 如此看来,他早有议和之心,现在议和,既能保存实力,又能在军中立威,只是他怕议和之后会寒了一众朝臣的心,所以才一直按兵未动,但是若我亲口提出来就不一样了。看来即使我今日不提,他也会想办法让我亲口提出。 “挽春,入夜之后,你悄悄去找顾大人,告诉他,到了西域之后,一定要想办法见到叶枫。” “奴婢这就去。” “等等!”我叫住她,“取纸笔来,你代笔写两封信,一封信给他,另一封信叫他交给叶枫,别让别人看到你。” 第二十一章 “皇后娘娘,明昭公主来了。”挽月挑起帘子进来。 “皇嫂,”明昭抱着一枝红梅,一身寒气的跑进来,“听说你的病好些了,之前我想来看你,但皇兄说你病的厉害,不许我来。”同西域议和后,明昭就被榕城嫁去了西域,我是认识她的,只是之前实在是病糊涂了,连人都认不清楚了。 “这么多年没见,你倒还是以前的样子,”我叫人给她上茶,“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明昭的笑容有些暗淡下来,“有什么好不好的,那个西域大汗对我还算过得去,谁知道他那么短命,我嫁过去五年就死了,连儿子也跟着他去了,好在他没有兄弟,我不用再嫁,这样也好,当初我孤零零的去,如今又孤零零的回来,挺好的,挺好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安慰自己。 我想安慰她,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就这样了,皇嫂,你过得怎么样?刚才我进来,外面那么多的御林军,把这里围的像个铁桶似的,你在这宫里怎么像坐牢一样?”五年前的事情,榕城瞒的滴水不漏,直到现在,外面的人都不知道当年父亲出事的真相,以为榕瑾只是下落不明。 而我在这里,不就是像个囚犯吗? “我在这里的日子也无趣,明昭,你回京这么久了,有没有听说什么有意思的事?”我试探着问。 “这京城这些年变化不小,但有意思的么,没怎么听说,净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不如塞外,无趣的时候还能去赛马。”她在我的床上滚来滚去,“皇嫂,你以前还教过我骑射呢,等你什么时候病好了,我们再一起去。” 病好?我低头笑了笑,恐怕没有那一天了,但对着明昭,我什么都没说,这些事情她都不清楚,我多想问问她,榕瑾现在怎么样了,但我不能问。榕城肯让她进来,就说明我和她今天说的话一定会被传到他那里去。 “好啊,等我病好了,我们一起去赛马。”我从榻上下来,去妆奁去找了支簪子,“明昭,你看这梅花簪子好不好?你喜不喜欢?” “这红宝石的颜色这么正,做工又这么精致,是不是皇兄赏的?” “你啰嗦这么多干什么,就说你喜不喜欢?” “当然喜欢了,这样好的东西,皇嫂也舍得送我不成?” “过几天就是元宵节,我又病着不能出去,不如送你,十五的时候,梅花开的正最好,你把它戴上,最是应景。” “多谢皇嫂,”她笑嘻嘻地接过簪子。 “对了明昭,这次你从西域回来,是谁护送的?” “洛竹赖将军啊。” “那个叛变的叶枫呢?”我把她拿来的红梅放进花瓶里。“当初议和之时,西域大汗一直不肯松口,不愿意把他交给朝廷处置,这次你回京,难道不应该由他来护送?” “我听说过这个人,不过他五年前就失踪了,现在仍是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西域和朝廷议和之后,他就不见了——也许是怕大汗把他交给朝廷,前几日皇兄也曾问起过,他也一直在派人搜寻,可是……”她摇摇头。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五年的时间,应该是足够了。 明昭留下来用了午膳才走。“皇嫂,等过了十五我再来看你。” 明昭才走了不久,榕城就来了,他脱下大氅,接过挽春手里的药碗,笑道,“今日明昭来了一趟,你的气色仿佛也好了许多,若是觉得宫中无趣,朕让她常来陪你说说话。” 我转过身去,扯上被子。 “子修,朕从前是做了许多让你伤心的事,可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是朕的妻子,难道还要一辈子和朕置气吗?”他叹口气,似是无奈至极,“我们往后还有许多时日,朕可以和你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这话说的真是可笑至极,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过,又哪里来的重新开始,如果非说有什么,只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子修,你和朕说说话好不好?朕每次来你都是这个样子,朕到底哪里不好,朕让你做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给你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说不愿意见朕,朕就五年不踏足凤鸾宫,朕承认,慕将军的死的确是朕所为,可朕为他追封谥号,建立祠堂,给了他无上的尊荣,还有苏昀紫玉,朕已经破例将他们葬入了皇陵,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没有让你来,你现在就可以走。” “除了让我走,你就不能说些别的吗?”他深吸一口气。 “你要我和我的杀父仇人说些什么。” “是,我是杀了他,可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朕是皇帝,有许多的无奈,如果兵权旁落,朕是坐不稳这个位子的,朕能不计较你和榕瑾的过去,你就不能放下过去的事情吗!” “榕城,你不觉得你自己说的那些话可笑吗。”他怎么能这样理直气壮的,把一切都推到“无奈”两个字上? “子修,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愿意放下以前的那些事?”他在塌边蹲下,想握住我的手。 “你让我杀了你,你死了,那些事情就都过去了。”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似乎有许多话都被堵在了喉咙,我冷冷睨了他一眼后翻身下床,端起一旁的药,慢慢地喝着,这药实在是太苦,我又去桌边倒了一杯茶。 “子修,别再说气话了,”他叹口气,走到我身后,仍然是惨白的脸色,“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情没有办法弥补,但是今后,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尽我所能地补偿你,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把我宫外的那些侍卫撤走。” “他们是来保护你的,”榕城难得听见我说两句不一样的话,却也没急着应承,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放柔了声音,“最近有刺客出没,宫中并不安全,你若是嫌他们碍眼,我换一批暗卫来。”见我不说话,他又笑道,“听说明昭邀你去赛马,等你身体好些,我带你去围猎场转转,好不好?” “你叫人探听我们说话?”我冷冷看他一眼。 “怎么会?不过是方才来的时候遇见明昭,她同我说的,等天气暖和了,我们可以一起去一趟行宫。” 我垂眸,盯着手里的那杯茶,“再过几日就是父亲的忌日,我想去祭拜,不知陛下可否准许?” “自然,我陪你一同前往。” “不必了,父亲不会想看见你。” “好,那朕派御林军随行保护。”榕城收回手。 第二十二章 “娘娘体内的毒,基本是被压制住了,但这毒素已入骨髓,微臣只能设法压制。”沈太医立在一旁。 “我明白,只要这一年里不出纰漏就好,”我向他一笑,“这些年多谢你了。” “娘娘言重了。”他收回号脉用的软枕,“容微臣多嘴一句,若这些年娘娘肯用药,即使这毒无法根除,情况也总不会像如今这样糟糕。” 我淡淡笑着,若我真的好了,无论怎样反抗,总是逃不开侍寝。与其那样,不如病死了干净。 他望着我,摇了摇头。“何必要糟蹋自己呢?” 十五的那天,宫内张灯结彩,这些年我来我从未踏出凤鸾宫,这样的热闹亦是许久没有见过的了,“娘娘,您的身子最近多好了,夜间也很少起来咳嗽了,今儿个外面很热闹,不如奴婢陪您出去出去看看?” “不必了,”出去又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是一堵堵朱红色的宫墙。 “娘娘,您身体才刚刚好些,喝酒伤身。”挽春又开始碎碎念,“您平时就不好好用膳,现在又要喝酒,等咳嗽起来就知道平时不好好保养的厉害了!” “你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了。” “诶呦我的娘娘!您坐着吧,我去,”她叹口气,不多时就取了一壶酒过来,我掂了掂,果然只有半壶酒的重量,罢了,半壶就半壶,我叫她们都出去,取了三个杯子倒满,悄悄洒在了地上。 故友已逝,大仇未报,如今只有一杯薄酒。 过了十五,我刚刚起床,明昭噘着嘴进来,一屁股坐在我床上。 “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就是你送我的那只簪子,今早起来,我本来是要戴上的,谁知道哪里都找不到!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不过一只簪子罢了,我再送你一支就是,”我一笑,“对了,你昨天都去了什么地方?也许是丢到哪里了。” “昨日宫宴散了之后,我还去了宫外,那时候集市上人正多,谁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唉。”她叹口气。 “你别着急,也许是被谁拾到了,过几日就给送回来了也不一定。”我从妆奁里挑了另一支玉兰簪子,“你看看这个,喜不喜欢?” “当然喜欢了,皇嫂,你这是有一套啊?”明昭接过簪子,爱不释手。“这个好看是好看,可是我更喜欢原来的那一支。”她叹口气。 “这个容易,你叫人去城门口张贴一张布告,就说若有人拾得,送回便有酬谢,过几日就会有人送回来的。” “那簪子那么贵重,有酬谢也不见得有人会送回来。” “那么贵重的东西,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用品,谁又敢私藏呢?放心吧,不出几日一定会有人送回来的。” 明昭又高兴起来,“皇嫂,你最好了!”明昭张开双臂就要抱我,“你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该拿什么回你?” “我记得城东有一家卖糖葫芦的铺子,这么些年了,也不知道还在不在,若是还在,下次你进宫时给我带些来。” “放心吧,下次进宫,我一定带来。”明昭带着簪子高高兴兴地去了。 不过是几日的功夫,明昭就又来了,她从食盒里取出几串糖葫芦,兴冲冲地和我讲她费了多大的功夫才找到那家被挤进角落里的老铺子,又拿出那两支簪子,笑道,“皇嫂,果真像你说的,我张贴了告示不久,那簪子就被送回来了。” 我接过来,笑着指指外边,“多谢你今日特地送这些进来,挽春她们提早备下了糕点,等你吃过了我们再说话。” 等她出去了,我悄悄取出枕下的银针,用针尖点着簪子的花蕊处,簪子的下半截就自己落了才来,露出里面的细细的一小卷纸。 “万事俱备,安好勿念。”纸条的背面还密密麻麻的写了些蝇头小楷,我一时看不清楚,只得先将纸条收了起来。 明昭又留了许久才离去,临走的时候约我下次一起去赛马。我看着她的笑容,心中觉得对不住她,她是真心待我好,我却利用了她。这簪子原本有一套,一套三支,内设精巧的机关,机关的的开启处便位于作为装饰的花朵的中心处,是用于传信的。 傍晚时分,我伏在榻上,盯着窗杦外的日光一点点消失,宫里看不见太阳,永远只能看到些光。“挽春,你去一趟紫宸殿,就说我请陛下来用晚膳。” 挽春端着一盘果子进来,叹了口气,“娘娘,奴婢知道您不愿意见陛下。” “我不想见,他就不会来了吗?”我笑着看她一眼,“去吧。” 榕城很快就来了,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眼里却带着些防备。“怎么忽然有兴致叫朕来用午膳?” 我淡淡看了眼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宫人,他们手里端着银针和验毒的器具。宫里的规矩,但凡皇帝用餐,都要先验一遍毒,验过后还要由宫人试吃,确认没问题之后,皇帝才会用膳。当然,如果皇帝觉得麻烦,也可以免去。“挽秋,请这几位公公验菜吧。” 宫人们将菜一一验过,银针没有异常,等着他们都试过之后,榕城才下箸。“今日叫朕过来有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觉得一个人用膳有些无趣。” “那以后叫人来接你到紫宸殿去,和我一起用膳?” “陛下嫌这里远,不愿意过来?” “自然不是,只是朕近日政务繁多,怕过来的时候,已经误了你用膳的时辰。”他笑道。 “今日是我唐突了,打扰了陛下办公,”我放下筷子,“我饱了,陛下随意吧。” 榕城慢慢踱步追上来,笑道,“生气了?” “陛下请回吧,免得耽误了正事。” “那我明日将政务往后推一推,来陪你用膳好不好?” “算了吧,陛下每次来都随身带着验毒的宫人,万一陛下这里出了什么事,我岂不是还要被拉去砍头。” “这是宫里的规矩,朕总不能破了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规矩?不过是防着我在饭菜里动手脚的借口罢了,榕城就是这样一个人,什么都越不过他自己去,却偏要做出一副痴情的模样。 “挽月,送陛下出去吧。”我在梳妆台前坐下,翻弄着妆匣里的一支栀子花簪。“陛下,我要休息了,你请回吧。” 榕城伸出手似乎要说什么,但又缓缓放下手,“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听见殿门缓缓关上的声音,我把手里的簪子扔回去。 我的态度忽然转变,榕城当然会疑心,不过也不急于这一时。 夜晚,宫人准备好了沐浴的热水。挽月挽秋忙这往水里放各种带着香味的东西,我掬了捧水撒到地上,忽然放声大叫。 两个丫头被我吓了一跳,忙着问“出什么事了!” 外面很快就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接着殿门被踢开,乌泱泱的队伍就闯了进来。 挽月急忙堵在我前面,挽秋急着取下架子上的衣服遮住我的身体,她呵斥道,“放肆!谁叫你们进来的!还不快出去!” “本宫倒是不知道,这看似空旷的凤鸾宫中竟有这么多藏龙卧虎的高手,”我将两只手搭在浴桶边,殿里的黑衣人急忙都低下头,“列位说说吧,平时都藏在些什么地方?” 我见他们都急着退出去,缓缓道,“站着,谁都不许出去!” “你们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平时不该听的也听了不少,怕什么?平素里我见了谁,和谁说了几句话,你们都一字不落的传到榕城那儿去,如今不过是看了些不该看的而已,怕什么?” “娘娘,快让他们出去吧,这于礼不合”挽秋皱眉,“而且传出去对您总是不好。” “无妨,”我摆摆手,看着那一群头都要低到胸口的暗卫,忽然心情大好,自从进了宫,还是头一次这么高兴。平时知道他们隐匿在各个角落,不管做什么都要提心吊胆,唯恐计划被他们探知。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榕城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皱着眉拨开暗卫,见我还在沐浴,忽然勃然大怒,“谁让你们进来的!都给朕滚出去!何成,带他们下去!每人杖责一百!” 暗卫退出去后,我把挽秋递来的衣服披上,“我倒是不知道,这宫里竟然藏了这么多人,原来我每日的一举一动都受着监视,陛下倒是长了一双千里目。” “他们只是朕派来保护你的。”榕城皱眉。 “你出去,我要更衣。” 榕城转过身去,走到屏风后面,“方才出了什么事,竟然惊动了他们?” “不过是我的丫头不慎摔倒,失声叫了几句而已。”我换好衣服,徐徐出去,在桌边坐下,“惊动了陛下真是罪该万死,还望陛下恕罪。” “胡闹!”他闭了闭眼,“你若不喜欢他们在这里,我将他们撤走就是了,你怎么能这样胡闹!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我的确很不喜欢,”我盯着他,带着些笑容,“你若是不把他们撤走,我可不能保证以后还会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第二日,榕城果然撤走了那些暗卫。 从那天开始,榕城每天到了午膳和晚膳的时候,都会到凤鸾宫来,但验毒仍然是是必不可少的。 榕城来的时候,我还是懒懒的不爱搭话的样子,有时候一天说不了三句话,但我的话少了,榕城的话就多了起来,有时候是朝堂上的事,有时候是些不知道从哪里搜刮来的逸闻,但更多时候是他小时候的事。 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摩挲着枕头下的那把匕首,并没有仔细听。 宫里过了二月初二,明昭就要回西域去了,她泪眼婆娑的望着这偌大的宫殿,纵使一辈子都被这座城操控,但于她而言,这里仍然是她的家,是她回不来的故乡。 “明昭走,你不去送送她?”榕城问。 送了又有什么用,又不能把她留下来。不过是给她徒增伤感。我摇头,“天太冷了,不想去。” 寒气褪去,天气渐渐变得暖和。 第二十三章 前前后后的事情串联起来,我就是再蠢,也该明白真相是如何的。 从束玉开始,一直到我父亲结束,都是榕城亲自规划的好戏,他利用束玉扳倒沈家,用紫玉和苏昀定住波斯,又踩着我父亲的尸骨收获军中的声望和真正的兵权。 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坐在高位上的那个人是怎样的肮脏卑鄙。他比他的父皇还可怕,还心狠。我想起他在我面前故作对束玉的深情,故作对父亲的关怀与愧疚,只觉得恶心。 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留下我。斩草除根的道理,他一定比谁都明白,或许是觉得我是个女子,不能将他如何,又或许是要留下我,赐我荣华富贵,好表明他是个千载难逢、体恤忠臣的明君。 若他是个寻常的臣子,我可以一刀抹了他的脖子,然后和榕瑾远走高飞,可他是皇帝,要杀他,就是谋反。更可恶的是,即使我的亲人,我的爱人,我的朋友,都被它吞噬,可我还是要考虑这个帝国。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仇恨,就叫这个国家所有的人都一起遭受苦难——我若直接杀了榕城,番邦一定趁机攻打,到时候受苦的都是百姓。 可我不可能不报仇,如果要报仇,唯一的路就是造反。 可是除了榕瑾以外,榕城已经将自己所有的兄弟都屠杀干净了,如果失败了就算了,可是一旦成功了,就代表榕瑾要做皇帝,代表我们要一辈子被困在那牢笼中,同别人勾心斗角,做真正的孤家寡人。 我唾弃自己,父仇大于天,我竟还有功夫考虑这些!况且榕城一定要榕瑾死,我们要活着在一起,就只剩下这一条路。于是我强撑着坐起来,拿笔歪歪扭扭写了一封信,叫挽春交给手下的人,叫他们给榕瑾带去。 我刚做完这些,榕城就来了。 他脚步轻盈,神采飞扬,似乎很高兴。我知道他为什么高兴,西域和谈的事情已经有了许多进展,除了他们咬死了不愿意叫出叶枫,我嗤笑,这帮西域蛮子,竟这样讲义气。若是他们能同榕城一样卑鄙无耻,定然不会这么多年都被挡在关外。 “你的伤势如何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但我转过头去,我怕自己忍不住伸手戳瞎他的眼睛。 “好多了,谢陛下关怀。” “你救了朕一命,你说,你有什么想要的,朕一定答应你。”他伸手过来,想握住我的手。 我只想让他去死。 “臣女没什么想要的。”我极力让自己的语气不是那么僵硬而带有杀气。“夜已深,陛下请回去休息吧。” “不急,我和你许久没有说过话了,军中也没有那么多事务要处理,子修,回京之后,你准备做些什么呢?”他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似乎是准备与我促膝长谈,真可笑,他杀了我的父亲,却面不改色毫无愧疚的在我面前演戏。 不必回京之后,我现在就在准备谋反一事。 “臣女没什么打算。” “若是入宫,你可愿意?”他试探着问。 “陛下要我入宫做女官?” “不,当然不是,”他笑着摇头。 “若非陛下体恤父亲,要认臣女做妹妹?” 他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难道宫中只有这两种身份的女子吗?” 我知道他无耻,却不知道他无耻到这个地步,他难道不知道我和他六弟榕瑾已经有了婚约吗?为了拉拢军心,这样的话他竟然也说得出口。 我实在无法掩饰自己的厌恶,脱口而出道,“陛下,臣女已经和瑾王有了婚约,请陛下自重。” “那不叫婚约,那是私定终身,”他竟然不生气,只是徐徐地吹着那茶水,“若六弟一直回不来,你难道就准备一个人过一辈子吗?你若这样,慕将军在九泉之下又怎么能放心呢?我们的人已经寻找了许久,仍不见六弟踪影,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说这些,但若六弟回不来,你也要早早为自己做打算。” 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恐怕就会被他看出端倪。 我侧过头,“承蒙陛下厚爱,但臣女没那个福气。” 他却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笑容,“你还小,等你大了些,就会答应的。” 第二十四章 因为射中我的那支箭上有毒,榕城又要求西域送他们王宫里最好的巫医过来。因为配置解药的过程十分繁琐,大概需要一个月,而且服下解药后还需额外的三月才能根除毒性。 在配置解药的这一个月里,榕城一直呆在边境。他是新帝登基,又是刚刚打了胜仗,朝中的事务堆积成山,任凭劝他回京的折子满天飞,他就是不肯回朝。 榕城身边的大总管私下来找我,他说,榕城滞留于此,无非是在等我身体康复。 “陛下做这些都是为了姑娘啊。” 我淡淡笑了笑,没理会他。人精似的大总管,怎么可能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什么等我康复,他只是借口留在这里,好肃清京城里那些不安分的人。 他不过是替他主子来说几句好话。 难道是我长得比较傻?让他产生了什么错觉?在榕城把屎盆子扣到我头上之后,我还要替他打水净手,生怕他沾上一点污垢? 我确认自己不是那样的人,什么误国祸水的名头我也不想担当。 边疆的景色美而独特,无论是旭日初升、长河落日还是迢迢星河,都带着一种波澜壮阔。 我躺在山坡上,静静地看着乌金西沉。偶尔会伸出手去,让那些金色的光芒穿过指缝,再落于眼前。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伸出去穿梭夕阳的手也毫无征兆地握住。榕城的面容随之出现,他微笑着捏紧我的手,“手这样凉,出来也不多添一件衣裳。”说着脱把臂弯里搭着的披风给我披上,“伤刚刚好一些,别总是跑出来吹风。” 我用了些力气,想抽出手,榕城却握得更紧,见我挣扎不开,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又要起身行礼?说了多少次了,你见我无需行礼,认真算起来,你我相识还要比六弟早些,怎么总是同我这样生疏?” “君臣之礼,臣女时刻谨记于心,不敢轻易逾越。” 榕城面上的笑意微沉,“朕不想和你做君臣,也允许你逾越。” 我抽出手,起身伏拜,“陛下天恩浩荡,只是臣女无福承受,陛下停滞边疆一月有余,京中还有许多事务亟待处理,望陛下早日启程返京。” 榕城脸上的笑意终于全部消散,他目光沉沉,“无福承受?你是受不起还是不想受?你方才劝诫朕回京,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劝诫朕?臣子,还是宫眷?”他缓缓俯身,“前者是不可能了,朕不会叫一个女子入朝为官,但若有一日,你做了朕的人,朕倒是很乐意听你说这些。” 我一口气堵在心口,几乎浑身都在颤抖。 一个杀死我我父亲与未婚夫的人,究竟有何面目说出这种无耻的话来! “朕话说重了,惹得你生气了?”榕城忽然放缓语气,伸手抚在我背上,“塞外待久了,气性倒是大了不少,不过稍稍说了几句,竟气的浑身都抖?” 感受到他轻柔的抚摸,我急忙起身跳开。 榕城一笑,“方才还说谨记君臣之分,不敢逾越,朕还没叫你起身呢,自己就起来了?” 我后退一步,“臣女知罪。”,随即准备伏跪请罪。 榕城上前握住我的肩膀,忽然一把将我搂进怀里。 我大惊,也顾不得什么狗屁礼数,急忙推他。 他低低笑了一声,伸出一只手反剪我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按着我的后脑,将我牢牢按在他怀里。“乖,就这样和我待一会儿,平时总是躲着我,也就现在乖一点儿。” 我皱眉,完全不想理会他。 “我知道,你今日说这些,是为了朝中的那些流言,不必理会,也不必忧心,有我在,总没人能伤的了你。待你养好了伤,我带你一起回京。”他伸手抚摸我的头发,“快入夜了,我送你回去。” “陛下是否又将臣女当做了先皇后?” 榕城的身体一僵,他动了动唇,什么都没说,终于缓缓松开手。 我没有再看他,直接转身离开。 — — — — — — — — 西域派来的巫医是阿娜妮,之前和我有过一面之缘。 她惊喜地打量我,一口中原话十分流利,她说,“嘿!小将军!你还活着呢!” …… 短暂的冷场后,我笑道,“就剩我一个了,哪儿能这么容易去见阎王呢?” 她打开药箱,熟练地开始配药,“也对,你生命力一向很顽强,之前听说你差点儿死在战场上,不过被一个俊俏小哥救回来了,那小哥肯替你出生入死,八成是你情郎吧,这回你你受伤了,他怎么没在?”阿娜妮说话又快又脆,就像竹筒倒豆子,根本不给人插话的机会,“话说回来,你这个人真是命大,也许是福星笼罩吧,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诶,我得多和你接触接触,说不定能沾到点儿福气呢。” 福气?我吗?只怕笼罩着我的是一片煞气吧,不然为什么身边的人都一个个地死去。 “你不怕就好。” 第二十五章 阿妮娜是像风一样的塞外女子,根本在帐篷里待不住。但因为她的身份特殊,榕城不允许她在军营里随意活动。这可憋疯了她,每日在我耳边说个不停。我倒是挺欢迎她,她的活泼好动,叫我有几丝还活着的感觉。 阿妮娜总是往我的营帐里跑,挽春怕她扰了我休息,常常守在门口不让她进来,两个人都是像炮仗一样的性子,总是见了面就拌嘴。两个人在门口吵作一团,我在里面不堪其扰。 渐渐地,阿妮娜不再来找我,而是专程找挽春吵架。挽春气鼓鼓地抱怨,“这个阿妮娜,真是烦死啦!什么时候把她赶回西域去!让她再来烦我!”她嘴上这样说,可阿妮娜若有一日不来招她,她反而有些怅然若失的,做什么都提不起来精神。 我心里好笑,真是两个小孩子。 榕城还是不肯回京,他坚持要等我痊愈后一起返程。为了他的任性,负责八百里加急的差役多了两倍不止,成日地往返于京都与塞外,传递大臣的折子与他的批示。 他时常来看我,即使我不怎么搭理他,他也能自顾自地说许多话,挽春说,有时我睡着了,榕城就坐在我床边看书,又在我醒来之前离开。 慕家的暗卫传信给我,说榕瑾的外伤虽然已有好转迹象,可他中了不止一种毒,几种毒在他体内相撞,导致他连日来高烧不退。 我呼吸一窒,胸腔里搅作一团,几乎缓不过气来。慕家没了,丞相府也没了,如果榕瑾再出了什么事……我没法再想下去。 挽春端着晚膳进来,见我神色戚戚地攥着手中的信,她垂眸将信抽走,放到蜡烛上点燃,“小姐,一切都会好的。” 我说不出话来。明知道一切都在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我却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那些阴谋就在我身边暗暗酝酿,我却阻止不了一丝一毫。 “小姐,这不是你的错,不要再责怪自己了,将军他们也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的,他们一定都希望小姐能代替他们好好活下去。”挽春握住我的手,希望能给我一些安慰。 我的眼泪砸在她手背上,无声地哭泣着。 几日后阿妮娜来给我诊脉,她叹气。“小将军,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这毒有多厉害?它发作起来是会把人活活痛死的。解毒的过程中最忌讳忧思过重,你这样郁结于内,会阻挡解药发挥作用,如果毒性无法完全解除,你的身体迟早会被拖垮的。” 我挤出一个微微苦涩的笑容,“谢谢你,阿妮娜,我会注意的。” “唉,”她无奈叹气,“我先给你开几副疏通的药方,慕将军的事情……生死有命,你在边关这么多年,见了这么多生死,怎么还是看不开。想想那个拼命把你从战场上救回去的小情郎吧,他肯定不想你现在这样。” 她背起药箱,“小将军,我还记得三年前头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跟着慕将军出征,我那时候很羡慕你,骑在马上意气风发的,比我们塞外女儿都潇洒,这次见你,你整个人都变了,你总是发呆,来了这么久,我都没怎么见你笑过。” 她嘟嘴道,“虽然慕将军不在了,可你总是这副样子,挽春那个蠢丫头很担心,你们情同姐妹,总不想她天天替你躲起来哭吧。” 闻言,我忍不住笑了笑,怪不得跟我说这些,原来是担心挽春。这两人天天鸡飞狗跳,还吵出感情了。 “谢谢你,阿妮娜。”我拍拍她的肩膀,像外走去。 “诶,你去哪儿啊?”阿妮娜追出来。 “你说得对,我应该振作一点儿,至少不该让身边的人替我担心,走吧,叫上挽春,咱们赛马去。” “赛马?”阿妮娜撇嘴,“你们那个皇帝不会允许我这个西域女子出去的,哼,”她小声嘟囔,“疑心病真重。” “我去找他,你和挽春先去牵马。” 我去主账找榕城,他正在批折子。见我来了,他眼眸一亮,连声吩咐下人去取茶点瓜果。 “子修,你今日怎么过来了?近些时日天气渐渐热起来了,你一向怕热,朕叫他们先送些时令瓜果来,过几日再运些冰块来,这些糕点,都是京中新出的,你尝尝喜不喜欢?” “陛下费心了,臣女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他一笑,目光柔和地望着我,“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 我告诉他我想带阿妮娜去赛马。 他沉吟片刻,“在营里闷了这么久,出去转转也好,朕知道你不喜欢人跟着,有护卫你也不尽兴,这次就不派人跟着了,只是日暮之前必得回来。” 我领了榕城的令牌,带着阿妮娜和挽春径直出营。 阿妮娜深吸一口气,“终于出来啦,我都要被闷死了!还是外面好啊,怪不得之前从中原回来的使者都说你们的皇宫闷得要命,一个军营就像个铁桶似的,更何况宫里呢,小将军,你也不喜欢宫里吧。” 挽春对她翻白眼,“我说你这蛮子别总是口无遮拦的,让人听见了可会给我家小姐招来麻烦。” “嘁!”阿妮娜撇嘴,“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们中原规矩真多!”她又朝挽春扮个鬼脸,“而且我说了又怎么样,你打我呀!”说着纵马向前,尘土扬了挽春一身。 “啊!阿妮娜你等着!我要拽光你的头发!”挽春骂了一句,也跟着追了上去。她自小跟着我学骑射,马术相当精湛,阿妮娜在马背上长大,当然不会轻易被她追上,追追赶赶半天,挽春还是逮住了阿妮娜,两个人在草地上打闹,很快就滚作一团。 我骑着马慢悠悠地跟着,赶到的时候,听见阿妮娜喊道,“小蹄子!老娘生的这么美,你怎么舍得下手拽老娘的头发!啊啊啊!松手!松手!” “狗屁!你把我从马上拽下来的时候怎么没手下留情!” “啊!女侠手下留情!我错啦!” 挽春笑的得意,“叫声好姐姐我就放手。” “呸!分明老娘才是姐姐!”阿妮娜不怕死地继续挑衅,“好妹妹!好妹妹!快松开姐姐,姐姐给你买糖葫芦吃啊,哈哈哈!” “好啊!我今天非得把你这蛮子的头发拔光!” 我笑笑,瞧瞧这阿妮娜这怂样,没想到挽春还有这么利害的时候呢。这两个丫头,说是陪我出来赛马,结果倒是把我晒在一边儿了。 后来她们俩闹累了,我们三个牵着马悠悠地乱逛着。挽春与阿妮娜时不时地拌嘴,我低头想着今天的事情。 榕城一向将我看的紧,哪怕是去营帐门口也要安排几个护卫跟着,今日要到这么远的地方赛马,他反而不许护卫跟着,若说是为了照顾我的心情,如此举动也说得过去——虽然明处无人护卫,但暗处定有他的死士跟着。 但以榕城的心计,绝不是因为顾忌我的想法,怕是别有目的呢。这段时间他以我身体未愈为由,拒不返京,此番如此痛快地答应放我出来,大抵是京中那帮蠢蠢欲动的臣子快要按捺不住了,榕城需要在此刻抛出一个诱饵让他们自露破绽。 很明显,我这个绊住他脚步的“祸水”再合适不过。 我心中冷笑,榕城啊榕城,你可真是物尽其用,一点儿都不浪费。 “小将军,你怎么了?”阿妮娜将水囊扔给我,“刚才还好好儿的,怎么一下子脸色这么差?” “我忽然头痛的厉害,是不是毒性发作了?” 阿妮娜急忙过来诊脉,“怎么会这样?该死,药箱没有带出来。”她犹豫一瞬,翻身上马,“挽春,看好你家小姐,我回去取药。” “小姐,你怎么样了?”挽春伸手来探我的额头。 我趁势拉近她,小声道,“一会儿去拖住阿妮娜,千万别叫她返回来。” 挽春满目疑惑,我惊呼一声,“阿妮娜没拿令牌就走了,挽春,快去把令牌给她送去!” 挽春虽不解我在搞什么,但凭借打小的默契,她也知晓我肯定不是在故意整幺蛾子,她向我点点头,顺从地带着令牌离去。 我舒口气,一会儿如果出了什么事,那群藏匿在暗处的死士一定会保证我的安全,但他们一定不会管挽春和阿妮娜的死活,还是把她们支走比较好。 只是不知道被派来保护我的死士是不是同一批。 我倚在树下闭目养神,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响动。天色渐渐昏暗起来时,利剑破空的声音传来。 我睁眼向旁侧闪去,一支箭深深钉在树干上。我抽出剑,笑道,“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难道你们这许多人还怕打不赢我一个女子?还是说你们只会藏在暗处放冷箭?” 话音刚落,二十几个个黑衣人从天而降,将我严实地围起来。他们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可见内功深厚;走在草地上几乎一步一个脚印,可见武功高强。这样水平的人,如果不是车轮战,我估计还能应付,可这么多人一起围攻,恐怕最多能撑两盏茶的功夫。 “姑娘说得对,此举的确不够光彩,只是人生如浮萍,万般难自主,姑娘放心,我们会让姑娘少些痛苦的。” “哈哈哈,”我长这么大,倒是头一次遇上这么多话的刺客,“真是多谢你的好意了,只是同样的话还给你,来吧阁下,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只是不待我出手,又一群黑衣人出现,为首的那人走到我身边,“姑娘不必担忧,属下等会保证姑娘的安全。” 他虽蒙面,但我认得他。他是那晚奉命追杀榕瑾的那个人。我抓住他的手腕,“你是陛下专门拨来保护我的吗?” 他被我的动作惊得后退一大步,恭恭敬敬的朝我回话,“是,属下奉陛下之命保护姑娘。” “那回京之前我的安全一直由你负责吗?” 他沉默着不回话,“属下只听陛下的调遣。” 我不再追问,他只忠于榕城,问了也是白问。我退后一步,看着他们利落地杀掉一半刺客,又将剩下的活口押回去审问。 我的心渐渐沉下去,他们武功这样高,又训练有素,榕瑾是如何拖着重伤之躯从他们手底下一次次逃脱,他这一路上又受了多少苦。 回到营帐的时候,月色正浓。榕城沐浴着一身月光,站在营地口等我。他向我伸出手,“回来了就好,有没有伤到?” 我已经不想去考虑他满肚子的阴谋诡计,我只是有点儿好奇,到底是什么让他无耻的如此光明正大。 “陛下部署周密,臣女承蒙陛下恩德,自然不会受伤。” 榕城挥退周围的人,他略带笑意,“你生气了?” 他在笑什么? “这次是朕不好,没有事先知会你,朕向你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朕不会再让你以身涉险。” 第二十六章 “陛下的庇佑,臣女无福承受。”我福身,低垂着眉眼。即使心中无比鄙夷榕城的做法,可以我现在身份,这些话的确十分逾矩,细想起来,我说过的做过的不合规矩的也不止这一件。 榕城对着我时,似乎有用不尽的耐心和好脾气——大抵是因为我和束玉姐姐九分相似的面容。我心中觉得嘲讽,人活着时他处处利用,如今束玉去了,他又想着找个替身放在身旁。 当初签文说束玉一生是镜花水月,榕城大抵也是一样,生前身后一场虚,他所在意的,终究什么都抓不住。 “是朕的错,莫要再恼了。”他凑上来,低声道,“这是最后一次,朕保证,若是再有下一次,让朕万箭穿心好不好?” 我一惊,抽出手后退一步,“臣女不敢。” 榕城挥退了其他人,他道,“子修,今日之事是朕精心筹谋,这些老顽固不满朕久已,朕担心他们会在回程时下手,那时朕也许没有多余的心神保护你,所以必须在今日将他们引出除去,朕布置了许多人,绝不会叫你受一点儿伤,子修,在这个世上,朕唯独不会害你。你信我。” 我真想问他,既然说不会害我,又为什么要害死我爹,逼死我所珍视的所有人。我抬起头,故意问道,“陛下,你对着我,想起的是谁呢?” 榕城认真且郑重地反问,“子修,这些日子来,你还是觉得我将你当做束玉吗?” 我心道,难道不是吗,否则何以容我至此? 见我不答话,他又道,“你是你,她是他,我从未将你们混淆。” 我忍不住质问他,“从未混淆!难道陛下是想说,束玉姐姐尸骨未寒的时候,陛下就移情别恋于臣女了!” 榕城张了张口,却无法解释。 一股悲哀席卷而来,束玉姐姐,这竟然就是你爱了一生的人。你故去不满一年,他就对自己的弟媳说出这种话来。 我气的浑身发抖,“臣女虽无君子之洁,却亦知礼义廉耻,望陛下今后不要再对臣女说这样的话。” 榕城又急急地来拉我的手,他仓皇地解释,“子修,我不是那个意思,只要你点头,我会娶你,以皇后之位许你。我从没将你当做束玉的影子,也没想过委屈你。” 听了他这番真情剖白,我恨不得杀了他。心口翻腾着恨意,眼前的面容也无比的令人生厌。 一切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明明都是好好的,老爹、榕瑾、束玉、苏昀、紫玉……大家原本是一起的,为什么不过弹指间,一切都翻天覆地?我所拥有的一切竟然全部被摧毁殆尽? 我只觉得血气上涌,一时间天旋地转,眼前也开始模糊一片,我只觉得浑身都冰凉一片,似乎一直有什么从口中涌出来,我勉强睁眼辨认,在暗沉的夜里,衣襟前似乎是一片刺眼的红。 意识消逝时,我心想着,要是能这样死了就好了。 但我这一生就是这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阿妮娜说我急火攻心,催动了尚未清除的余毒。她神情严肃,她说,“小将军,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动了这么大的气,但我得告诉你,你若是再有这么一次,余毒会永远留在你体内。你知不知道这点余毒有多利害?即使是头牛也能撂倒,你的身体根本受不住!你真是……唉!”最后她叹口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见挽春端着药进来,她无奈道,“我去改改药方子。” 挽春放下药就眼泪汪汪地扑上来,“小姐,你昨夜吓死我了,皇上把你送回来的时候你吐了好多血!” 我沉默一会儿,勉强笑道,“我没事儿,吓坏了吧。” 她哭道,“小姐,挽春只剩你了,你千万要好好活着!” 我拍拍她的手,没有回话。 时光荏苒,一晃又是半个月。 我的身体又有了些许起色,这段时间里,我没有再见过榕城,他大概也明白我不愿意见他。挽春和阿妮娜说她们总是见到榕城在帐外站许久,然后独自离去。 阿妮娜看见后,总要追问一句,“你们中原皇帝对你有意思吧?” 挽春就会斜她一眼,骂道,“多嘴!” 耽搁了这许久的功夫,终于得回朝了。因为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所以榕城特许阿妮娜与我们一起回京。 大军开拔的前一夜,榕城隔着帐子对我说话,他说知道我不想见他,但请我至少听他说几句话。“子修,那天是朕不好,不该对你说那些话,你不爱听,那朕往后不会再说,回京后,你独居将军府并不安全,随朕回宫住,等你养好了伤再出宫,这样好不好?你不说话朕就当你默认了。” 我沉默以对。 第二日早晨,我与他隔着人马遥遥望了一眼,随后我钻进马车里。我向阿妮娜道,“多谢你肯帮忙。” “不必!相处这么久,我也是那你当朋友的,为朋友两肋插刀是应该的嘛!” “小姐谢她干嘛?找这个小蹄子帮忙是看得起她!”挽春笑嘻嘻道。 “嘿!你家小姐都没说话,你急什么!” 两个人又闹作一团。 我打断她们,“一会儿按计划行事,你们千万小心,我们在万苍山上碰面。” “放心吧,小将军,你安心去做你的事,这个蠢丫头我会照看的。” 车架行走了一整日,夜幕降临时,外面忽然哄乱起来。 “保护皇上!” “有刺客!” “保护慕姑娘!” 我撩起一小截窗帘,借着黯淡的一点儿月光,能看到许多泛着寒光的兵刃。许许多多的黑衣人出现,同侍卫们厮杀起来。 我执剑下车,那日挡住刺客的那个侍卫又一次出现,他拦住我,“请姑娘上车,这些刺客,属下会解决。” 他已经受了伤,拦我的那只手臂还在滴血,我望着这一片混乱,“哦?你解决得了吗?”我推开他,加入了战局,“我还不至于如此废物。” 越来越多的黑衣人涌上来,雷声轰鸣,大雨倾盆而落。 榕城一直试图向我这边靠近,然而黑衣人太多,几次都以失败告终。我回头看向马车,里面已然是空荡荡的,看来阿妮娜已经带着挽春离开了。 我与眼前的黑衣人对战,佯做不敌,向着身后的斜坡慢慢退去。那侍卫斩退身边的人,神色惊慌地对我喊道,“姑娘!小心身后!” 他话音刚落,我就摔了下去,紧接着,那侍卫就跟着跳了下来。他拉住我,和我一起滚落到坡底,最后重重撞在一颗大树上。 我支撑着站起来,笑道,“多谢你来救我。”说罢伸手敲晕了他,以手为哨,发出一声长啸。 “小姐!”慕家的暗卫循声而来。 “把他带走,回去审问清楚。” 榕瑾的伤都是在被追杀途中受的,而一直追杀他的就是这个侍卫。看得出来,他是榕城的心腹。他一定知道榕瑾中的到底是些什么毒。 今日之事,是我匿名送信给那些不安分的大臣,告诉他们,他们派来的刺客已经供出了幕后主使,望他们好自为之。这些人果然沉不住气,派了刺客前来截杀榕城。虽然这些人不成气候,只能造成一时的局面混乱,但也足矣——既能恶心一番榕城,又能让我趁乱脱身。 第 27 章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连夜赶往大苍山,与阿妮娜和挽春汇合后,侍卫带着我们前往他们暂时藏匿的地点。 在那里,我终于见到了榕瑾。 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体不时会因为毒发的痛苦而微微抽搐。我站在门边,却不敢轻易向前迈一步,我怕这只是场梦,再往前,梦就醒了。我更怕见到这样伤痕累累的他,自己却无能为力。 阿妮娜大步踏入屋中,挽春背着药箱紧跟其后。她仔细检查一遍榕瑾身上的伤,随后搭脉诊治,半盏茶的时间过去,她神色凝重地收回手。 “我们出去说。” 我与她走到院子里,抬头就是满天繁星,就像之前无数个夜晚里,和榕瑾一起躺在草地上看到的别无二致。只是斗转星移间,早已物是人非。 此刻,我站在冷冷的月光下,回头看到的是榕瑾笼罩在烛光里的虚影,明明同处一个屋檐下,可一明一暗间,仿佛是被隔开的两个世界。 “他体内有五种不同的剧毒,多亏了毒性相克,相互牵制,他才能撑到今天,小将军,其中三种毒是来自我们西域,我或许能解,但另外两种……”她顿了顿,“大概是来自你们中原。” “你……”阿妮娜似乎还想问什么,但犹豫一下,只是说,“他这个样子,最多只能撑一个月,也不适合被频繁移动,你要真想救他,就快点儿想办法拿到解药。还有,那三种毒我虽然能解,可其中几味药是西域独有,这次出来我没带,明日我得回去一趟,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带着挽春一起去吧,路上也能相互照应。” 阿妮娜沉默一下,随即点头,“她不会武功,跟着你们确实不安全,我会照顾好她的。” “多谢,现在没有解药,就给他开一副镇痛的药吧。” “这个自然,”她点点头,叫上挽春一起去后厨煎药。 我站在廊下,喊道,“十三,那个暗卫关在哪里?带我过去。我要亲自审他。” 那暗卫悠悠醒转,睁眼就见我在他面前,又发觉自己被五花大绑,倏然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他神色冷然,一副任凭处置的作态。 “我记得你叫燕七,对吧?”我屏退其余人,搬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从我父亲与西域一战后,你便受命追杀榕瑾,直到你跟丢了榕瑾,榕城就将你调到我身边,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榕城知道,榕瑾一旦脱困,一定会来寻我。 “姑娘既然都知道,又何必大费周章地绑了属下前来?” “我问你,榕瑾中的都是些什么毒?解药在何处?” 燕七阖上眼,并不理会我。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不怕死,也无所牵挂,但若有活着的机会,谁会想死呢?” 燕七的眼睛动了动,他睁眼冷笑,“可惜姑娘并不会给在下这个机会,就算给了,属下也不敢接。” “不,你敢。”我笑了笑,“否则你早已咬破口中所藏的毒了,你是个聪明人,燕七,不用再同我打哑谜,直接说你的条件。” “属下知道太多密辛,着实害怕鸟尽弓藏,也早已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若姑娘能助我脱离,我愿告知姑娘这两种毒的解药。” “我能在榕城眼皮下将榕瑾藏匿,帮你自然没有问题。” 燕七沉吟一阵,“属下相信姑娘是个重诺之人。” 第 28 章 下过几场雪后,凛冽的寒冬渐渐散去,但我的身体每况愈下,常常整夜地睡不着觉,白日间就头重脚轻,走路打漂,连着几日这样,整个人昏昏沉沉,时常不自知地昏厥过去。 林太医摇头叹息,只能开些安神催眠的药,好让我在夜间强制入睡。但是药三分毒,连着吃了小半个月,我时常觉得神志不清,昏睡不断。 林太医说我底子太差,再吃下去恐怕就要和我老爹在地下团聚,即刻停了药,只在床头放些助眠的香囊。 睡不着的日子是真难挨啊,心口沉沉地往下坠,浑身提不上力气,呼吸都觉得吃力。虽然停药有一段时日了,可每天躺在榻上,还是分不清黑夜白天。 这天睁开眼的时候,望见外面的天沉沉的,好像要下雨。 我也不知这么挺尸了几日了,但这样下去总归不行的,恐怕榕城没死,我就这么睡死过去了。白日间总得找些力气活,累了,自然也就能睡了。 只是我如今这样也做不了什么像样的力气活,练武,喘不上来气,放风筝,提不起来胳膊,荡秋千,算了,我怕把自己给晃吐了。 想来想去,叫挽月她们拿了弓箭出来,在园子里放了几颗红艳艳的大苹果,懒得去演武场,就拿它们充充靶子。 挽弓,连着放了三箭,嘿,桌上的苹果愣是一个没中。 我手里提着弓,愣愣地立着。 挽月和挽明立在一旁,谁也不敢说话。她们虽是后来拨到我身边的,可早几年也都听过我的名头,上战场的人,骑射功夫怎么能是这样呢? 片刻后,我摇头笑道,“真是荒废了呀,这么近都不中。”想想从前闭着眼都能百步穿杨,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几年前那些恣意的日子,终究像梦一样滑走了。 我在园子里呆了一下午,练箭时间加起来最多一个半时辰——实在是没力气啊,练一小会儿,就要歇一大会儿,否则胳膊都抬不起来。 日近黄昏,我瘫在摇椅上歇息。 天际的半轮落日温暖灼人,四散的彩霞昳丽万丈,天还是那个天,从没变过。大概是因为我活不了多久的缘故吧,闲下来且头脑清醒的时候,总忍不住回想以前的事。 虽然回想起来的,都称不上美好回忆。 我想起自己头一次杀人的情景。那时候多大?记不清了,反正个子不太高,因为拎不动老爹的大刀,临时改用了短刀。那时我杀的是个已经被绑起来的奸细,老爹叼着那种塞外才有的草,一脚踏在沙丘上,笑眯眯道,“乖宝,这个给你练手,你平时不是总帮老苏杀猪杀鸡吗,我老慕的闺女,将来是要上战场的,怎么能不会杀人呢?来,把他杀了。” 那奸细被老爹的话吓得失禁,跪都跪不住。 我握着刀走近,说实话,虽然我没杀过人,但我见过太多次了,我知道刀刃该往哪个方向砍,用几分力气能割开他的脖子,让鲜血喷溅出来,也知道如何一刀砍掉他的头,让他尸首分离。 但说实话,头一次杀人,我憷的很。 因为眼前这被绑成粽子的是个人,不是一匹狼或者一头鹿,虽然他贩卖军情,用将士的性命换钱,不是个好东西,但他是个人。 我在他面前静静站了一会儿,我想,他缺钱,没钱活不了,干这缺德事是为了钱。我缺命,没命更活不了,干这缺德事是为了活的更久。两相比较,谁也不比谁高贵,都是为了活着而做了非做不可的事情。 我想通了,也就没了犹豫,手起刀落间,鲜血溅了我满脸。 这世上的事情,大多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起了头,后面再杀人就顺畅了许多,杀的多了,就像砍西瓜似的,一砍一个准儿,那些人的血也会溅到我脸上,是热的、暖的,可都不像第一次杀人时溅上的,那血好像溅在我心上,灼的火烧火燎,以致这么久都忘不了。 初春的凉风吹得我身上冷冰冰的,心里却舒服得很,我窝在摇椅上,小声哼着塞外的歌谣,“将军将士何可羞,六月重茵披豹裘,不识寒暑断人头,雄儿兰田为报仇,中夜斩首谢并州……” 残阳下坠,晚霞也渐渐隐去,留下厚重的夜幕。 挽月怕我冻坏了,一直絮絮叨叨地劝我进内室去,我看着她明艳的脸庞,不禁想起挽春来,她可是最爱唠叨的,一说起来谁也管不住她那张嘴。 要是那年让阿妮娜把她带走就好了,虽然这辈子也没几次机会见面,但也总好过看她成了这皇城里的怨魂。我眨眨眼,止住快要溢出的泪水,真是的,这么多年了,怎么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哭呢? 这段时间我陆陆续续想了许多,我想起同老爹共同度过的塞外时光,想起同苏昀的打打闹闹,想起同束玉紫玉的相识,还有榕瑾。 当年他是多么潇洒的少年啊,我记得他跃上墙头,拎着两坛酒,问我要不要走,也记得他在大漠上同我纵马飞奔,和我月下谈心。 他说他父皇膝下公主不少,皇子却只有他和榕城,但实际上这两个儿子他一个都不喜欢,他总是用那种阴沉沉的目光盯着他们,他的幼年时代,就像一直在雨天中度过的。 我问他为什么,讨厌也该有个理由。榕瑾笑了笑,他说,“我也一直在想,后来我明白了,他厌憎我和三哥,是因为他老了。” 天边划过一颗流星,我轻声道,“因为无法抵御自己的衰老,所以嫉妒儿子们的年轻。” 榕瑾点头,支起半边身子看着我,“以前总不明白他怎么会这样想,现在倒是有些感同身受。” 我笑着睨他一眼,“本来以为你是想倾吐往事,不过看你这个样子,哼,又要说什么不正经的话了吧。” 榕瑾挑眉,笑着接话,“来了边塞后我就在想,若是有一日我先你而去,你身侧也许会有他人相伴,啧,这么一想简直嫉妒的要命。” 我的笑容淡了下来,虽然今日所言皆为戏言,但战场上刀剑无眼,谁知道有朝一日会不会成真。 气氛忽然凝重起来,我向他挤眉弄眼,故意逗他,“嗳,以前有个算命的说了,我这一生啊,有两段姻缘,要是你哪天战死沙场,我可就去奔赴另一段姻缘了。” 话音刚落,榕瑾就翻身过来挠我的痒痒,我哈哈地笑着,狼狈躲闪间不忘伸出手去挠他的腰侧,两人在草地上滚作一团,原本遮挡严密的草丛被我们压塌了一片。 闹够了,榕瑾忽然认真地凝望着我,他说,“如我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你又遇到一个能倾心相待之人,就将前尘往事都忘了吧,一辈子太短了,没必要等着谁。” “那,要是我先你而去呢?” 他无奈地低笑,“唉,谁叫我那么喜欢你呢,你若先我死了,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 “狗贼!你忘不了,我就忘得了?”我猛然伸手挠他痒痒。 榕瑾捉住我的手,缓缓地低下头来,渐渐与我鼻尖相抵。我们离得那么近,他说话间呼出的气息都落在我唇边,那双璀璨的黑眸紧紧攫着我的目光,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有点儿危险,忍不住想后退。 他的头向着左右轻轻晃动,用鼻尖轻触我的脸庞,他哑声道,“我今天才知道,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多喜欢我一点儿。” “哈!你脸皮这样厚!”我仰起脸去咬他的鼻尖,他没有躲,乖乖地任我闹。 他不反抗,没人和我打擂台,我闹了一小会儿就觉得没意思,正要退开,就听见他含糊的声音,“慕小将军这么喜欢我,本皇子要奖赏你。” 我想说他脸皮厚,谁稀罕他的奖赏。 但每一个字都被吞没在他的吻里,榕瑾的吻就像他的人,温柔又热烈,清浅而炽热。迷迷糊糊间,我睁开眼,看到他轻轻颤动的纤长睫毛。 轻轻地,就像羽毛拂过心尖,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睫毛。却在半路被榕瑾捏住了手,他松开我的唇,带出一根暧昧的银丝,他轻喘着,无奈道,“我在亲你,你专心一点儿好不好?” 我抽出另一只手,凑上去摸他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笑嘻嘻道,“我很专心啊,专心看你,榕瑾,你的眼睛真好看,只看我一个的时候更好看。” 榕瑾怔了一瞬,目光忽然热烈的像要灼烧起来,他低头,重重地重新吻住我,用力地啃噬着我的唇瓣。 少年的亲吻,没有多少欲念,只是些热烈的情感。 我同榕瑾之间,该怎样说呢,那年在京城,我们一见如故,后来臭味相投,我们一起招猫逗狗,把那些出格的事情都做了一遍、那些端庄板正的官员们、朱门绣户的夫人小姐们,他们听到我俩的名字就头痛。 我和榕瑾,就像这偌大世界中的另一个自己,有着与生俱来的默契,很多时候,不需要说什么做什么,我们就能通晓彼此的心声。 我们是恋人,亦是知己,我们拥抱的不是彼此的身体,而是看不见的灵魂,所以我们都是对方的不可替代。 一阵冷风吹过,我不禁瑟缩一下,回忆也随之中断。 挽月小声劝道,“娘娘,回去吧,外面起风了,春日的风冷得很,伤身。” 我望着漆黑的夜幕,喃喃道,“是啊,春夜料峭,”我已然辞世的亲人友人,是否会在这样的夜里感到寒冷? 入夜,我躲开挽明挽月,独自溜出了寝宫。我靠在墙边大口喘气,真是不中用了,两步路就累成这样。 我走走停停,月上中天时,终于到了那座荒乱的旧宫殿。 这里是榕瑾母妃的居所,桐屿宫。榕瑾刚满十岁她就病逝了,她死后,先皇不许宫人靠近这里,渐渐地,就荒废成了这样。 第 29 章 踏进院子里,脚下是厚实的雪层。虽然已是初春,但雪尚未消融,虽然隔着靴子,踩上去却能感受到一股寒凉。 我走到那棵古树前,轻轻抚摸着它粗糙的树干。 榕瑾在西域时,曾在信里道,待他归来,一定带我到桐屿宫这棵树前来祭拜他的母亲。 他生母虽然葬在皇陵,但那里只是个衣冠冢,这儿才是她真正的埋骨之地。她早在死前就叮嘱过心腹,待她死了,一定想办法将尸身带出宫外火化,然后再撒到这桐屿宫里。他母亲安排这些时并不避讳年幼的榕瑾,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连自己母亲埋在哪儿都不知道。 榕瑾问她为何如此时,那位在生时盛宠不衰的桐妃微笑道,“母亲这辈子是没希望啦,所以母亲要在这里看着,看着他的下场。” 那时候我神志不清地到这儿来,本就是要等他的。 我抬头望着高些的树杈,榕瑾在信里还说,他那年出征之前,在树上放了一袋子城南的昙花种子,也不知等他回来时还在不在。 我忽然想爬上去找找,只是周围没有□□或者可以借助的工具。又是寒凉天气,冻得人手都伸不出,攀爬上去十分费劲,我武功已废,浑身软绵绵一点儿劲儿都使不上,几次从树干上摔下来,落在雪地里,滚了一身寒霜。 我打个哆嗦,搓搓快要没知觉的手,又一次次去攀爬。 摔了不知多少次,终于上去了,我攀在树干上,借着月光打量了好半天,终于在两根树干的缝隙之中寻到一点泛着黄白色的布料。 我抱稳了后,腾出右手去拽那一截布料,使了好大力气,终于拿了出来。原来榕瑾在树干中凿了个小洞出来,放在里面的是个深蓝色的香囊,露出的那块被雨打风吹,天长日久竟完全变了色。 我慢慢挪下来,已经十分小心,到最后一截时仍旧掉下来摔了个狗吃屎。 我拍拍身上的雪,打开香囊。香囊里还放了两个小香囊,我一一打开,一个里装着种子,另一个里则装着一块玉珏和一小张字条。 “子修亲启: 此次出征,虽兵力充足,粮草充盈,然心中惴惴,若我革尸塞外,望汝另寻良人。我名下银钱宅铺,皆可凭此玉珏调动。 榕瑾亲笔” 原来他早在出征前就准备好了自己的后事。我握着手中这封信,如果我真依他所言去另寻夫婿,恐怕他能气的从地下跳起来吧。 我莞尔,这个傻子。 可转瞬之间,又悲从中来。 我慢慢伏下身,终于埋在膝头哭了起来,哭够了,我抹了一把脸,将玉珏用串绳串号,戴在心口,然后捏着那袋种子出去。 我推开桐屿宫的大门,外面却是灯火通明。 侍卫举着火把,婢女提着灯笼,站满了过道。 榕城的轿子在正当中,他站在轿子前,披着大氅,手中握着暖炉,灯火下,他面色苍白,鼻尖通红,大约在这儿站了许久了。 挽明和挽月见我出来,都如释重负般松口气,快步上前给我披衣,我的手太凉,她们在汤婆子上又套了厚厚的布料才塞给我。 榕城并不说话,也并不看我。 我望他一眼,慢慢向他那边,走过去,他面无表情,呼吸却渐渐紊乱起来。 “他到底哪里好?” 错身而过时,他低低道,似询问,似叹息。 “束玉姐姐又有哪里不好?”我停下脚步,漠然看着他,“她待你哪里不好?你就是对她没有真心,又为何非要害她性命?你说得出来,我就回答你这个问题。” 他很久没有说话。 “你信不信我有几百种办法让五弟生不如死。” “我怎么不信,但你也应该相信,我也有几百种办法让你痛不欲生。”我笑了笑,长长舒口气,“这话是不是很可笑?但谁让你对我有情呢?你折磨他,我就折磨我自己,不管是他还是我,死了最好,再不用睁眼受这罪。” “我待你……哪里还不够尽心,你能说出这种话来,你在这宫里锦衣玉食,我事事都依着你……”榕城双唇颤抖,竟是说不下去。 “事事依着我么?是啊,笼子里的一切,确实都是依着我的意思。” 我笑望着天,心里涌上对自己的不齿。 仇人就在面前,却无能为力,唯一能用来伤害他的,竟然是他对我的爱。 真是可笑又恶心。 “……你还我要怎样,到底还要我怎样才肯不再折磨自己?不再折磨我?”他言语间微带哽咽,“算我求你。” “我提出来的,你都做不到。”天上飘起了雪,我打了个寒颤,越发觉得冷,“你不能让时光倒流,也不能放我出去。天儿冷,我回去了,陛下自便吧。” 我走出一段距离,这些年里,除了昏睡和发疯,只要醒着,我都不遗余力地激怒他,他却从未对我怎样。多番容忍,甚至是低声下气。 若说喜欢我么?我实在想发笑。他连束玉姐姐这样倾心陪伴的结发妻子都不曾有过情意,说杀就杀,更遑论是我。 榕城忽然追上来,他从后面紧紧抱着我,低喃道,“就这样吧,你怨恨我,我撒不开手,一切已成定局,就这样过一辈子吧。为了塞外那一箭,你落了病根,自己又拧着,不肯延医吃药,你废了功夫,身子也大不好了……你就是恨我,也不该糟蹋自己,御医开的药你总是倒掉……” 我没挣开他,用药又能怎样呢?我反正是要不成了,早一天晚一天都没什么区别。 “我不过出来片刻,就好大的阵仗。既然让我养病,就别再来见我,也别再派暗卫看着我了,就当你发发慈悲,好歹让我清静几日吧。” 他不回答,只是低喃道,“难道我天生爱看你冷脸?你从不领我的情,我自己都不清楚,这是为了什么……” 我反手推开他,嘲讽笑道,“为什么啊,因为你得不到我,我的人或是心,你一样也得不到。得不到却又有几分喜欢的,总是最好的。” 榕城摇头,“我对你,并非如此轻浮之情。” 我大笑,擦去眼角溢出的泪花,“是啊,何止不轻浮,简直是重于泰山,这座大山压在身上,直叫小女子我再直不起腰来。” 我宁愿在大牢里受诸般刑具加身,来换取内心片刻的安宁,也不要像现在这样。苏家满门倾覆,老爹在西域死不瞑目,跟着我的两个丫头不知在哪儿成了冤魂,而榕瑾因为做了我的情郎,现在半死不残,一条小命被人家捏在手里,生死全凭人家心情。 这些都是榕城这疯子造下的孽,可他有一点说得没错,我才是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当年在那座山头,我就不该充英雄救下他,就该让他在那里不得好死。我是和他一样的罪人,现在我有多恨他,就有多恨我自己。 他该碎尸万段下地狱,我也该。 絮雪缓缓纷飞,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无论台上唱的究竟是怎样的悲欢离合,总归有落幕的那一天,这一天,总算是不远了。 第 30 章 几年前,榕瑾身中奇毒,昏迷不醒。根据燕七所言,榕瑾所中之毒,即使是解药也无法完全解除毒性,也就是说,他余生都必须定期服用解药,否则还是会死于此毒。 我带着他乔装躲藏,一面去寻从前四方游历时所识的杏林高手,一面安排人联络沈太医打听解药藏地。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无论哪一方的大夫都对此毒束手无策,其中几位见识广的,悄声叮嘱我,这可能是历代皇帝秘传之药,若有不能在明面处理的宗亲或大臣,便会设法使他们服下此药,中药后根据药量,会慢慢在沉睡中死去。 阿妮娜从西域归来,带回了三种解药,也偷偷带回了她的师父,西域有名的巫医——风。 风也无法根治此毒,但他施展巫术后,榕瑾竟渐渐醒转。 榕瑾醒来后,缓缓说起了之前与西域的最后一战。 当时战事顺利,他们乘胜追击到百谷山,谁知在那里突逢巨变,叶枫倏然叛变,军中竟有三分之一的人追随他,而他们原本布置在百谷山的伏军,竟然全数变为西域军队。老爹与他率余下部众突围,且战且退,终于甩脱了叶枫,带着三十余人逃脱。他们本欲回营与剩余部下汇合,可半路又杀出一队黑衣人,像是完全冲着他们来的,逢人便杀。 他们原本就是死战才得以逃脱,体力消耗大半,与这些黑衣人对战,很快就落了下风。后面的事情,榕瑾猜测我也都是清楚的,也是我的脸色过于苍白吓人,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握着我的手紧了些,“我与伯父一同遇险,却没能保他周全,只我独自苟活……子修,我实在没面目见你。” “你这混蛋!为什么来的这么迟!”我伏在他身上,满腔心痛难以忍受,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也不清楚哭了多久,哭累了,就趴在他身边睡着了。 翌日醒来,睁眼就看见榕瑾的面容,他低首望着我,目光缱绻,他揽着我的手紧了几分,他轻叹,“真像个梦。” 我往他怀里钻,是啊,他们离京后发生的这一切都像个噩梦,今日我与他的相聚又像场幻梦。 “榕瑾,此仇不报,此贼不死,我死也不甘。” 顾谨之担任使臣一职,他前去西域,已暗中与叶枫见面。他传回信来,叶枫知他是我手底下的人,跪着哭求他替自己送封信给我,信里所说的与我所猜分毫不差。 他信里说,新帝以他家人胁迫,要他与西域勾结,必要让父亲与你葬身塞外。他那二位夫人对他情深义重,他三人年少时曾与寒冬腊月坠下悬崖,他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是二位柔弱的夫人割肉喂血,才将他救活。他无法弃妻子与幼子不顾,又无法对恩人下手,他本欲向父亲坦白一切后自裁,以全自己两头的恩义。 谁知京中频频来信,皆是妻子所书,净是絮叨些孩子的事,何时会坐了,何时能强强站起,何时能走动……,又是温柔小意地叮嘱他一要仔细护卫将军,二要他仔细自个儿的身体,决不许贪酒。 一封封家书,伴着天子一分分的威压,叫他最后连寻死的念头都不能有。他死了干净,家中妻儿该如何自处,触怒天子,恐怕她们连死都没有,只剩生不如死。 最后压垮他的,是京中送来的一小截手指。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应,以后会收到更多,妻儿所受的折磨会更惨无人道。所以他答应了,他没法不答应。 他知道榕城不会留下自己这个活口,他已准备随着父亲一起去,只求皇帝看在他还算识趣的份上,能留下他家室性命。 他在战场上故意处处露出破绽,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没死,反而被西域人救了回去,他更没想到醒来后收到来自京中的消息,说他全家都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妻儿都烧的只剩下一把焦黑骨头。 他想保全的最后一样都没保全,不是他无能,不是他无耻,是那个坐在御座上的人不让他保全。 他恨毒了榕城,派人去京中将此事告知我,却没想到榕城处处防着他,他的手下一路受重伤,随身携带的的信也被夺走,撑着一口气死在了将军府门口。 他说,“小人自知有负将军,万死难赎,亦无颜苟活于世。惟愿容小人先报家仇,届时任由慕小姐处置。” 榕瑾默然片刻,“可恨,也可怜呐。苏家的事想必也是他的手笔。” “他在束玉的补药和饮食上做了手脚,伤了她的根本,致使她滑胎,害她一病不起。苏昀拿到了那张药方,定然是发现了什么,榕城担心他泄露出去,借故召他夫妇二人进宫,引那波斯王子去轻薄紫玉,后来又将苏昀之死也安到他头上,好歹毒的计策,不仅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让波斯欠了他一个大大的人情。” 我心中恨极,“他害我至亲挚友,必杀此贼报仇。” 榕瑾抚摸着我的头发,“我与你共进退,同生死。起事需得仔细,我在朝中也有可用之人,事不宜迟,叫小五进来,我嘱咐他些事情。” “不再休息一会儿。” “此刻哪里能睡得着?我中的毒未解,风的巫术虽能让我醒来,却未必能保证我不再陷入昏迷,趁现在醒着,这些事要立刻安排。” 榕瑾一向是个闲散皇子,我们从未过问过彼此的势力范围,此刻他将一切都拿上台面来,我实在是有些吃惊。他势力分布竟如此之广。 他咳嗽一阵,握着我的手笑道,“我也没想到,你的本事这么大,养我这个闲散人是没问题了。” 我苦笑,“都是父亲的同僚与旧部,至于这些产业,也都是他那些年与我购置的,他以前总是担忧自己不会死在战场,而是死在朝堂之上,如今看来还真是……” 榕瑾与我商议再三,如今兵权由榕城心腹分管,他们身上恐怕是无从下手,榕城虽一直在替换军中旧人,但他毕竟一时之间找不到那么多可用之人,是以军中如今还有不少父亲旧部,不如先去一一筛查,可用之人加以笼络,不可用便想办法安插自己的人进去。 至于京中,禁军统领是榕瑾挚友,先帝尚未仙逝时,他便一直撺掇榕瑾参与夺位,只是那时他并无此心。有他在,京中局势亦可控。 只是我们没想到,计划已定,只待实施时,我们的行踪暴露了。榕城出现时,除了意外,我并不觉得惧怕,我不怕他杀我,更不怕他折磨我。 行军多年,我并非没被捉起来严刑拷打过,那些手段我都一一领略过。 我只是觉得不甘心。 榕瑾轻轻握住我的手,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生同穴,死同裘,无论如何,他都会在我身边。 我微微一笑,他是明白我的。 “陛下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榕瑾上前一步,微微一笑,气度神态分毫不输。 榕城挥退他人,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三个。 “你们怎么在一起?”他目光不善,冷冷道。 “瑾王遭人追杀,臣女被贼人掳掠,出逃途中恰巧遇相遇,这几日正要回去,没想到陛下倒是先来了。”我笑道。 榕城见此情状,又联想到那日的蹊跷之处,即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冷笑一声,“你闹这一出,原是为了来找他。三弟你的命还真是硬啊,竟能撑到现在。” 既然他要撕破脸皮,此处也没有外人,我也不必与他做这些表面功夫,“陛下来此途中,想必也收到消息了吧,各地流言四起,都在议论当今天子戕害手足,诛杀功臣,瑾王安全回京便罢,若是在途中出了什么意外,恐怕陛下是终身难以洗脱这名头了。” 榕城笑容愈冷,“区区流言罢了,史书中这样的皇帝多的是,不少朕这一个,至于百姓之言,呵,只要给他们吃饱穿暖,他们才不会管那金銮殿里坐着的是什么人,用这个威胁朕留他一命,也未免太过天真。”他顿了顿,道,“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我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到底知道了多少事。“自然,道理确实如此,只是陛下如今那拿什么让百姓吃饱穿暖,拿什么堵上他们的议论?江南水患,北方大旱,连年战事致使国库空虚,贪污成风,百姓怨声载道,这哪一个问题是能在一两年内解决的?是以陛下方才所言,实在是有些痴人说梦。” 榕瑾接口道,“不错,况且陛下若真的如此自信,定然先派人围攻此处,斩下臣弟首级,又何必亲自前来?” “好,好,好,”榕城冷笑着念了三个好,对我道,“朕对你百般纵容,倒教你做出此等吃里扒外的事情来。你们以为如此说辞便能葫住朕吗?哼,你们说的不错,朕的皇位尚未坐稳,不少宵小虎视眈眈,朕的确不愿在此等关头堕了威名,但也绝不会为此束手束脚,榕瑾的命朕是要定了。来人,瑾王勾结西域,意图谋反犯上,着朕旨意,就地正法。慕氏女,带回宫中,等候发落。” 我握着榕瑾的手,微笑道,“不必麻烦,你只将我们二人一齐杀了便是,他死我死,我也并不稀罕多活那几日。” 榕瑾深深凝望着我,“此生何幸,能得卿相伴。只恨我无能,未能护你平安顺遂。”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与你一起,生死都是一样的,只恨我无能,未能替他们报仇。” 榕城一张脸立时灰白,“你宁愿跟他去死,也不愿与我回宫活?好,你想与他同死,我偏要杀他留你!” “这可由不得你做主,我已服了同命蛊,他生我生,他死我死。”我扭头怒视榕城,“要杀便杀,何必多话,或者是要折辱我们一番,我二人绝非贪生怕死之徒,一刀抹了脖子也绝不叫你如意。” 这话说完,不仅榕城十分震惊,榕瑾亦是。他扳着我的肩膀,怒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糊涂啊,我身中奇毒,命不久矣,你是要跟着我一起去死不成!”不过片刻间,他又冷静下来,苦笑道,“罢了罢了,到了如今这境地,有没有这蛊都是一样的,只恨我无能,牵连你同我受这样的罪。” 榕瑾身上毒性未解,之前受伤又颇重,尝尝呕血咳嗽。他怕我担心,从不肯轻易在我面前喊一声难受,连房间都选了离我最远的一间,只怕我听见他半夜咳嗽的声音。 这个傻子,他对我的心与我对他的心是一样的啊。 我向风求要同命蛊,本是为了替他分担一半的苦痛,谁知倒是在此刻赶上了用。 那时我已抱了必死之心,可谁知榕城最后并未杀我们。而是将我们带回京城,分地幽禁。 第 31 章 起先的几日,他不停地逼问着生死蛊的解药,有时我身上还会多些不属于自己的伤痕。如此三五日,榕城才真正相信有同命蛊。 “你又来做什么?”反正都要死了,我对榕城更没有好脸色。只是自从被抓起来,我被迫服下软筋散,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 “朕可以留榕瑾的命。” 我沉默一瞬,“条件?” 榕城冷笑,“谈到他,你倒是愿意好好和我说两句话了。” “条件,你想要什么?” 他在桌上放了一瓶药,“喝了这药,随朕回宫,做朕的新皇后。” 不管那是什么药,这都是笔划算的买卖。 我喝了药,废了功夫,随他回了宫,榕瑾被圈禁于王府,后来的五年,我没有再见过他,也没有听到过任何有关他的消息,只有同命蛊偶尔的动静,能让我感受到他还活着。 我也曾年少恣意潇洒过,只是如今所有的羽翼全部被斩断,套上绳索,成了这深宫中的画眉鸟。 但总归要结束了。 榕瑾虽然被圈禁,但这些年从未停止过筹谋,上次通过朝阳传递进来的梅花簪里有一小卷密信,他说如今万事俱备,只待叶枫,叫我安心,千万不可糟践自己的身子。 回宫后,我将那些昙花种子种下。 榕城自那日后又常常过来,我不搭理他,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坐着,一定要看我喝了药才走。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立春这晚,紫禁城外的好多人都放起了烟花,连这深宫内苑之中都能听到。我微微笑了笑,拾起了一旁的剑,缓缓比划起来。 比起前一阵,我的睡眠好了些,射箭也小有成效,起码三十多次里能中一次。 过了几日,清明至,我去清云殿诵经,一直到晚间,外面传来哄闹之声。 挽春起身,神色有些不安,“娘娘,奴婢去瞧瞧外面怎么了?” 我没说话,起身两个刀手劈晕了她们,练了这么久,总算不是白练。我打开清云殿佛龛下的机关,将她二人塞了进去,自己也钻了进去,今夜外面不会平安,还是呆在这儿最安全。 嘈杂声持续了很久,一直到天将明,外面隐隐传来烟花之声。 我叹口气,心里忽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我从地道出来,慢慢向着立政殿而去。 不过一夜功夫,宫里就成了一片狼藉,随处可见的都是鲜血与尸体。 路上有卫队巡回,他们大约是榕瑾的人,也没人拦着我,一路顺畅地过去。到了立政殿,两拨人马分立着,榕城高坐龙椅,榕瑾在殿下立着,身边簇拥着一群护卫。 殿上这许多人,我一眼就瞧见了他。他瘦了好多,连臃肿的甲胄挂在身上都显得空荡。 他也看见我了,我们目光短暂地交汇了片刻,都明白这不是叙旧的好时机。 榕城见我进来,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我笑道,“诸位都在,想必是在商议禅位之事了。” “不错,我们正好言相劝,希望陛下不要再做无谓之事,皇后既然来了,也请劝劝,交出玉玺,写了退位诏书,我们王爷心怀仁义,念着手足之情,自然不会为难。” “诸位不必在他身上费工夫了。” “哦?如何,皇后与陛下夫妻情深,是要维护他?” 榕瑾呵斥道,“不得无礼。” 我笑道,“那倒不是,玉玺在我这儿,你们找他没用。你们要处置他就趁早,也别在他身上花功夫了。” “慕子修!”榕城咬着牙说出这几句话,他气的浑身直颤,目光绝望,又带着哀伤,“你什么时候……你的心是铁的不是,朕对你的好都是喂了狗不成!” “我是什么人,陛下不是一早就清楚。而且责问的话就此打住吧,等到了该去的地方,会有人问你这些的。”我笑了笑,挡着他的面掀起了角落的一块地砖,从里面取出了木匣子里的玉玺。“你大概想知道,我怎么知道玉玺在这儿,你每回从我这儿出去,是不是特别容易招小虫?” 我捧着玉玺,走到榕瑾面前,恭恭敬敬地伏跪,“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榕城脸色灰败,颓然跌倒在椅子上。 他明白,他败了。无论是什么,他最终都是一败涂地。 他环视一圈,大笑几声后,忽而取出袖间短匕,飞快朝着颈项上抹去,却觉得手上一麻,匕首也跌落下去。他低头去看,打中他手的原来是一支小巧的珠花。 我笑着揉揉发麻的手,“练了这许久,总算拾起一点旧时的功夫。” 至此,尘埃落定,剩下的也只是打扫战场。 榕瑾将榕城软禁了起来,衣食用度如旧,也实在没必要在这方面苛待他。 我仍旧安置在原来的宫殿,这一整天我都如坠梦中,又昏沉又清醒。我有些恍惚,不知道这个梦是不是真的结束了,我总疑心睡一觉醒来,发现这又是梦。 我像中邪了似的,在殿内的地砖上,像个幽魂般一圈圈地游荡。 榕瑾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也不说话,静静地站一旁看我走来走去。 我此刻带些着神经质,心跳的飞快,多年来压抑的恐惧痛苦和仇恨在此刻都爆发出来,在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后,它没有被磨平,反而愈演愈烈。 直到一阵微凉的风吹来,我才发觉自己已经是满脸泪痕。 榕瑾走过来,温和地注视着我,擦去我脸上的泪。 “他败了,他终于败了,可他们都死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榕瑾没有说话,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都结束了,”他叹息一声,“一切都结束了。” 我抚摸他的脸颊,“你瘦了,瘦了好多。” 他在我掌心蹭了蹭,像从前一样不正经地笑道,“你相公在外面出生入死,你做夫人的还不快心疼心疼。” 我捧起他的脸,轻轻衔着他的唇,“我好想你。” 他的手按在我的后腰,轻轻舔舐我的唇瓣,灼热的温度透过衣料和唇上源源传来,“有多想?” “像你想我一样。”我搂着他,心头的酸涩溢满,眼泪忍不住又落了下来。 “别哭,”他擦去我的眼泪,自己的眼眶却也有些泛红,“咱们的仇人已经抓住了,如何处置都随你。” 我摇头,我难过不止是为这个。 他缓缓摩挲着我的头发,沉声道,“时隔多年再见,是不是觉得我变了许多?”他笑望着我,眼里却带着无声的叹息,“我自己也能感受到,我与从前大不相同,反而越来越像父皇。子修,你明白我,我也明白你的,你觉得对不住我,将我卷进这漩涡里,害我全然变了个样子,我做这件事确实是为了你,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自己的命,他们也都一样,命运岂能由人,都不是你的错,待此事毕,将过去那些事都忘了吧,伯父和苏昀他们,绝从没怪过你,我也没有。我们会有很长很长的未来。” 我埋在他肩头,眼泪愈发汹涌而下。 傻瓜,那是你的未来,不是我们的未来,我没办法陪你一起走了。 第 32 章 榕瑾如今做了皇帝,政务缠身,不能久留,今晚的这一点时间已然是他想法设法空出。 他离开前,嘱咐宫人带我去见榕城。他被软禁在凤鸾殿,这儿曾经是束玉的寝宫。我推开门,里面烛影闪烁,榕城端坐在椅子上,腰背挺直,不肯显露一丝疲态。 “我知道你要来,茶都倒好了,请坐吧。”他指着桌子,轻轻笑了笑。 我慢慢走进去,却没坐下,径直走到他面前,冷脸甩了两巴掌。 榕城两边脸立时肿了起来,他却仍是笑,“我还当你要怎样折磨我呢,原只有这些手段?莫非是同我做了几年夫妻,生出了情意,舍不得下什么重手。” 我在手帕上擦拭手心,冷笑道,“你省省吧,惹恼了我,也只是多叫你尝几种手段,绝不会叫你速死,你做的那些阴毒事,我都要一桩桩地与你算清楚。” “那可多了,你爹,你那发小苏昀,还有你那贴身丫头……桩桩件件,得算到什么时候去?”他手指轻轻敲着椅子,神色放松,“说起来,五弟也确实有些心计,从前只当他是个闲散人,倒是小瞧了他,竟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筹谋出这事来,连王平都随着他反了,王平啊,我还是太子之时他就跟着我了,事到如今,我着实有件后悔事。当初除去你爹和五弟之事,着实不该交给叶枫,他下手不干净,才惹出后面这些事儿来。” 我知道他是想惹恼我,以求速死,以他的性子,自然是宁死也不肯受折辱,于是冷笑道,“谁一辈子还没个后悔事儿,我这辈子最悔的就是那年救了你。” 他脸一白,挂着的笑容有些摇摇欲坠,“既然后悔,现在也不晚。” “当年你受了沈太后许多虐待苛责,忍辱负重才得来这皇位,如今没了,怎么,你不心痛?” “皇权富贵,无非烟云转头空。”他垂下眼眸,笑了笑,“我迟早是要走到这一步的,你用这个报复我,未免错了主意。”静默片刻,他低声道,“我只是不明白,我究竟是哪里比不上榕瑾,这么多年,你就一点儿情意都没有。” 我盯着他,胸中恨意翻涌,“我也不明白,我从没对不住你,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害我!父亲和苏家早已上折请求告老归乡,你为什么一定要除之后快!还有束玉……她当年怀着你的孩子,你怎么能下得去手!” “我初登基时,时局动荡,朝中党争严重,慕、苏两家不倒,我心难安。至于束玉,我对她并无情意,娶她爱护她亦或是在旁人面前追忆她,不过是不愿让人觉察当年之事的端倪,她于我而言,不过是枚棋……” 他的话被我的耳光打断。 我浑身发冷,心口针刺一样,整个脑子都嗡嗡作响,我指着他的指尖都在发颤,“你是人吗!你还是人吗!” 榕城擦去唇角的血,满不在乎地一笑,“她就是枚棋子,不只是她,帝王之下的哪个人不是棋子?可你是不一样的,我把你当爱人,当神女,我满心爱恋你,给你尊容富贵,除了当年那些事,我什么都给你了……你呢,你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你是他们的好女儿,好朋友,可你对我呢?你说我不是人,你对着我的时候又有一丝的人性吗?” 我气极反笑,“你对着你的杀父仇人能生出什么柔情蜜意?我告诉你,我没有一刻不想着杀了你!我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 榕城先是愣了一下,片刻后,他脚下踉跄,身体重重地晃了晃,他忽然大笑道,“好好好!今日才听了你的真心话!可笑我一片痴心,还以为能打动你!好好好!你真好啊慕子修!” 我心头一片冰凉,原以为到了这样的境地,他会对那些被他害死的人怀有一分愧疚,能听到他对他们的一声道歉……却忘了这个人原本就是没有人性的。 “你杀了我又怎样,”我离开时,他忽然笑出声,“就算你不爱我,可你这辈子都忘不了我。” 我停下脚步,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恨他是没有意义的,他也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恨,余生等待着他的只有漫无天日的折磨与黑暗。 这就够了。 “为什么……我不懂……我不明白……” 我不想知道他不明白的是什么,他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我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我打开门,外面冷的让人直打哆嗦。 榕瑾静静站在门口等我,叶枫跟在他身后,月色朦胧,却依旧能看见他眼中压抑的恨意。 我看他一眼,“他随你处置,只一条,别让他轻易死了。” 榕瑾将臂弯里搭着的大氅给我披上,向着那屋子瞧了一眼,随即又转向我,低声道,“都结束了,回去休息吧,明天我们去拜祭你父亲。” 我们两人靠近着,慢慢走在宫道上,红墙白瓦,路沿还有些尚未化去的雪堆。 “你在想什么?”我抬手碰了碰他的手背。 他一笑,“在想你,也在想我自己。”他放慢了脚步,“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摇头,说实话,与榕瑾相识的记忆很模糊,也不知怎地,就与他厮混在了一起。 “你真是……”他无奈一笑,“明月楼里。” 我还是摇头,“什么时候,我不记得在明月楼里见过你。” “你喝醉了,和苏昀一起从阁楼上滚了下来,正好砸到我身上。” 我模糊地想起来一些,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你们两个太重,当时落下来,砸断了我的右腿。” “什么!”我惊讶道,“如真是如此,你是皇子,我们伤了你,理应受罚,怎么……” “我那时被父皇罚在佛堂抄写经书,本就是乔装偷溜出去,哪里敢把事情闹大?”他叹息一声,“不过正因如此,我倒是阴差阳错躲过一劫,那时沈太后本埋伏了人刺杀我,我伤了腿,在医馆里耽误了些许时候,他们误杀了礼部尚书的小儿子。” “原来当初还有这么一桩事,你不说我是决计想不起来的,你怎么从没提起过?” 他沉默片刻,“没什么,只是思及旧事,竟然觉得恍如隔世。”有笑道,“你看,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欠了我,往后,可要慢慢还上。” 我们没再说话,快到寝殿时,他勾着我一小截袖子,轻轻道,“子修,我害怕。” 我握住他冰凉的手,久久没有说话,我知道他怕什么。 他怕自己会像他父亲,像他哥哥,被权利吞噬,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怕他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无人可信,无人可诉。 可我没法安慰他。 我甚至都不能和他说,我会陪着你,一路陪着你。 我活不了多久了。 榕瑾这几日一直要太医来看我的身体,我几次借故推却。他什么都没说,可他应该也猜到了。 我偏过头,不想让他看见眼里的泪,低声道,“很晚了,去休息吧。”心中只有种无力感盘旋不去,事情弄到如今这个地步,我都不知道该怨谁。 是怨榕城,怨我自己,还是怨这无常的命运,把我们拖到如今这个荒谬的结局。 我想不清楚,也实在不愿去想了。在剩下的这点儿时间里,我想去做些别的事情,而不是沉湎在仇恨中不可自拔。可有些事情不是不去想就不存在的,我是活不了多久了,咽了气,这些恩恩怨怨就再同我没关系。 可榕瑾呢? 他受我牵累,才两脚踏进这漩涡里来,我死了,剩下的痛苦却要他来承受。这不公平让我死也不能安心。 榕瑾从身后抱着我,温热的唇贴在我耳边,他侧首,轻轻吻去那些泪珠,“咱们过几日成亲吧,我已叫人加紧准备了,把五年前的欠下的给我补上,嗯?” 我不说话,眼泪愈发汹涌。 “我明日命人张贴皇榜,寻访名医,阿妮娜和她师父也在来的路上了,不日就能抵达,”他尽量掩藏着语气中的艰涩,“不管什么病,总是能治的,咱们一定能长长久久地,做一辈子夫妻,是不是?是不是?” 他一叠声地问着,我终于忍不住,伏在他怀里痛哭起来。 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我们要遭受这一切。 没人给我答案,只有初春冷冽的寒风。 第二日,我去祭拜了老爹他们,我带了一壶酒,我轻轻叹气,对他们道,“老爹,也不知你们是不是怪我,不过也没什么,过段时间,我就亲自下去和你们赔罪了,这段时间我就不来看你们了,剩下的这些时间,我要陪着他。” 我把带来的酒洒在他们墓前,酒水落下,溅起一圈圈的灰尘。 榕瑾以新皇身体有恙为名,在全国寻访名医,地来的大夫源源不断地涌进宫中,我的药也再没有断过。阿妮娜也从西域赶了过来,看见我的时候,她喃喃道,“我就知道你迟早要把自己弄成这样。” 我笑了笑,对她道,“你看我还有的救吗?” 她别过脸去,似乎是不忍看我,“师父喊我去煎药,走了。” 阿妮娜就在宫中住了下来,没有挽春和她斗嘴,她整个人都沉寂着。住在这里的日子,她也十分默契地没有提起过挽春,那个在我进宫一个月就莫名溺毙池塘的小丫头。 榕瑾近日正为北方大旱挂心,我们商议了几日,有心修建运河,朝中呼吁此事的臣子也不少,只是之前榕瑾夺位,边塞趁机攻打,那边战事又起。两件事是一样的重要,可国库吃紧,难以同时推进。 我将家私拿出来,却也只能维系一时之用,难以长久。 又商议了几日,我们决定将修建运河之事暂时搁置,先向北方发放赈灾款项。其余的银子先紧着边塞的战事,无论如何,国土绝不能让出一寸。 我虽有心替榕瑾分担些,但身体每况愈下,起先吃了药还能与他议政三四个时辰,后来渐渐地连一个时辰都撑不住就沉沉睡过去,之后不过两三日功夫,就已是缠绵床榻,无力起身。 大夫们开的药极苦,我发誓,就是茅坑里的屎也不会比这更难吃。我吃了吐,吐了又重新吃。起先,阿妮娜还劝着我吃药,后来有一日,宫女端了药过来,她抢过去直接泼在了地上,怒道,“还吃什么,左右是个死,叫她少受些罪吧!” 我睁开眼,勉强听见些动静,又昏昏地睡了过去。昏睡并没什么,只是身上的疼实在难忍,那些年跟着父亲行军,受过的大伤小伤无数,现在全都冒了茬儿,简直痛的人死去活来。我倒是希望自己能昏过去,能少受会儿罪。 榕瑾起先还去早朝,后来干脆连早朝也不去,一切事务丢给手下人,每日守着我。 我劝过他几回,可我一开口,他的眼泪就滚滚地落下来,无声地伏在我手背上哭泣。我只觉心如刀绞,直至此刻才明白了生死之痛。死亡本身也许并不能带来多少痛苦,痛苦的是与亲人爱人的永别,还有死亡前对于即将失去挚爱这件事,日复一日的折磨。 进入了四月,我的身体稍稍有了些好转,也能下床行走了。 榕瑾带我到御花园里晒晒早春的太阳,我窝在他怀里,微微眯了眯眼睛,提起了成亲的事。 榕瑾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将我抱紧。 我病到这个地步,早已是药石无医,好起来也只有一种可能——回光返照。 大家都很清楚这件事,但都默契地不提,但我能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 “嗯?怎么不说话,我那身喜服,都放了好几年了。”我竭力让自己的语调轻松些。 半晌,榕瑾答道,“好,咱们今晚就拜堂。” “这么急,都不算算黄道吉日。” “新郎实在是着急啊,一刻都不能等了,新娘子就体谅一二吧。”他有些哽咽。 “其实新娘也急得很呢。”我抚摸着他的脸,凝望着他的眼睛。 连日来,我的脸色惨白,揽镜自照时连自己都觉得可怕。今晚却散发着奇异的红润光彩,挽明挽月帮着我换上喜服,挽明一向老实些,她盯着我,眼圈儿蓦然发红,泪珠子就要落下来。我拍拍她肩膀,笑眯眯道,“好姑娘,今儿个我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哭。” 挽明急忙摸了眼泪,极力露出个笑脸儿,“是奴婢糊涂了。” 我盖上盖头,阿妮娜牵着红绸,领着我一步一步地朝着喜堂走。 榕瑾在喜堂前等候,他一手牵过红绸,一手去牵我的手。阿妮娜打开他的手,道,“老实点儿,哪儿有这么不规矩的新郎官,喜堂上就耍流氓?” 榕瑾笑着收回了手。成亲本该三拜,但榕瑾顾念我身体,将拜天地与高堂都省去了,只留了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阿妮娜拖长的音调里,榕瑾搀着我,慢慢进了新房。 他卸下我的钗环,替我拆了头发,温声问道,“累不累?” 我笑着摇头,伸出手指仔细的描摹着他的轮廓,只希望将他的样子刻到记忆深处,最好连死了也别忘记,这辈子是没指望了,若是有来世,我一定缠着他。 他握着我的手,缓缓凑过来,轻柔又怜惜地在我唇上落下一吻。“子修,现在真像在做梦。” 一阵困意忽而袭来,我靠在他肩上,轻声道,“我也是,要是这个梦能一直一直做下去,永远也不醒就好了……” “子修,子修……”他轻轻地喊我名字,有些颤抖,又似乎担心惊扰了我。 我应了一声,“我在呢。” 榕瑾松了一口气。 我望着桌上的那株昙花,那是从榕瑾母妃院子里拿回来的,我细心养护着,竟然活了过来,且长势喜人,原本该在六月开放的花朵,如今却奇异地绽放了。看着这花,我想起那年他带我去城南看的昙花田。 榕瑾见我看着那花,沉默了一瞬,“等你好了,咱们再去城南看看,或者你要是喜欢,我们在宫里开辟块儿土地,全种上昙花也可以。” 我靠着他,只觉得愈发困顿,但还是应道,“嗯。” “咱们以后,还会有个孩子,我们要一起教他兵法谋略,教他君子端方,君主仁爱,治理国家。” “嗯。” “往后,我们要再去塞外看看,还要去好多地方。” “嗯。” “我爱你,子修,我爱你……”他忽然道。 “……我也爱你,榕瑾,我好累,好想睡啊。”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到我眼睑上,将那浓厚的困意驱散了几分。我拼命地想要睁开眼,看看他,再看看他。 榕瑾哽咽着,轻轻拍着我的后背,“睡吧,子修,我知道你很累了,安心睡吧。” 我不想睡啊,闭了眼,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可是我是真的好累啊,好想闭眼休息一会儿。 “睡吧……” 轻柔的声音,不知从何方传来,我终于缓缓地闭上眼。 热烈又寂静的新房中,只有男人压抑的低泣。 一阵风穿堂而来,只余桌上的昙花,随风款款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