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无解》作者:正在上幼儿园的小多肉 文案 姜蔚永远不会想到,自周寻造访她阳台那丛蔷薇开始,她的人生重新颠倒,浮世若梦…… 为了她,她和他之间从此深度无解。 阅前先知: 1、欢迎来开盲盒。 2、篇幅超短。 3、男女主不完美,三观太正的慎入。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边缘恋歌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蔚、周寻 ┃ 配角:周承安 ┃ 其它:都市,熟男熟女,相虐 一句话简介:想找个标签,发现什么都找不到 立意:总想说点什么 第一章 “往常周末,姜小姐你一般是怎么过?” “你在国土资源局上班,那里的工作忙吗?” “这个餐厅好像是新开的,你跟你的朋友是不是经常来?” “你有什么特别喜欢去的地方吗?” “如果我们结婚了,你介意跟我父母住一起吗?” …… “你觉得我怎么样?” 直到对方这句问话毫无预兆地窜进姜蔚的耳膜,姜蔚才认真打量起这人:果然与她年纪相仿,眼睛不大,颧骨挺高,外形不算太出众,胜在干净利落,又在公安局工作,因是常出警,肤色较黑,臂膀孔武,但一言一笑,露出白亮亮的牙齿,却是十足的反差萌。 他很殷勤,见自己杯中的茶没有了,在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体贴地倒上;自己的手背不小心蹭了些茶水,正要翻包找纸巾,他早早地递过来替自己擦拭…… 这样的对象是这些年来姜蔚遇见的综合条件最好的一个了。 到了这个时候总免不了要相亲,因为身旁永远有至少一个整日操心视野里孤男寡女终身大事的人,比如说,丹姐。她想起这些年来,丹姐操碎了心,不断给她呦呵相亲对象,所以即便走马观花,各色各样她也见过了,只是没有一个是有结果的,引得丹姐皱眉长叹。 “很不错。”她轻轻笑起,并且温柔地给出这句评价,于是她看到对方眼色一亮。凭借自有的直觉,她便晓得,这个人又被自己吸引住了。为什么叫又,因为她知道,从她一进来,他的眼睛就在端详自己的整个外在,并且他的目光早已出卖了他——他很满意姜蔚的长相。姜蔚习惯了,毕竟这叫相亲,一般外在印象是能继续发展的保证。 周一上班,姜蔚来到办公室打卡,然后拿着水杯去洗手间清洗,再到饮水机处倒一杯水,冲上中药饮片,最后坐回自己的工位上,继续新一周的工作。 期间,周围同事聊起各种琐事,比如周六葫芦湾景区开放了,人挤人不好玩;又比如新买的护肤品到了,但是不太适合自己用,还死贵死贵的;再比如,托这肚子的福还有一个多月就可以休产假啦……姜蔚一如既往地默默听着,同事们一如既往地畅谈着自己的生活,咀嚼一些平淡又幸福的味道。 丹姐匆匆挎着包进来。 有人顺嘴客套一句:“这是送完孩子了?” 丹姐抓得一根藤似地猛吐槽:“唉,送完了。嘿哟,这小初中人山人海的,车都开不进去,校门口两百米远就开始下车拖行李步行,累死个人了。” “学校开学都这样的。”今天是九月一日,全市中小学开学上课了。 丹姐缓一口气,把包放下,扭着屁股去饮水机倒满一杯水,咕咕咕喝下,喝完才觉得神清气爽,继续说:“我帮我儿子收拾好他宿舍床铺,差点没闪着腰,他又叫我给钱啦。唉,说什么充水卡饭卡,买教校服班服,还有各种教辅练习册啥的,前前后后花了我两千多,这才只是开学呢!我都不知道现在上初中都这么烧钱了!” “别这么说,丹姐,你只是舍不得你儿子受委屈罢了。” 丹姐被这么一说,反倒不好意思了,谁不知道儿子是她心肝宝。她忙把话题岔向另一边:“我还看见人家一男老总,亲自陪着自家女儿排队注册、登记,找教室、找宿舍,想到我家那个,那个气哟!虽然一起送儿子,他倒是哪路凉快躲哪路去——比不得比不得!” …… 丹姐跟那帮同事鬼扯皮地玩笑几句才回到自己工位上。 一屁股坐稳了,按电脑开机,磨蹭一顿,还不忘拉扯姜蔚:“看来还是阿蔚这样单身好。” 姜蔚习惯性回头对她笑笑。 可能觉得这个笑太过敷衍,丹姐按捺不住,急吼吼地又用桌上的资料轻轻拍她的肩膀,煞有介事道:“哎哟,不是我说你,阿蔚,你不能再挑了,再挑你就嫁不出去了。人家那个对象未婚呐,虽然长相没那么出色,可性格不错,还是在公安局工作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呀?” 姜蔚眼神有些放空,她厌烦了一次又一次的相亲失败,以及一次又一次的事后埋怨——丹姐少不了要说道的。可是从人家的角度上看,不过是好心一场,倘若连同事的好心都要冷漠拂去,那她未来所期待得到的关心和善意基本就没有了,所以她的放空只那么一瞬。 她恢复平和神态,清然摇头一笑:“不是。”微微低头:“他接受不了我的情况。” 丹姐连连感叹:“真是怪了。你能有什么情况啊,无父无母,也没有兄弟姐妹,孤身一人,再好不过了,少了多少婆婆妈妈的事。工作又稳定,长得又这么好看,怎么会接受不了呢……你是不是诳人家?还是你眼光高,看不上人吧,这理由说一次我还会信,说多了就没意思了……” 姜蔚细眉一蹙,转而又不想跟她计较这些话里面的不适应,基本背着她冷耳听完这段话,听完之后,又是对她摆摆手笑笑,接着沉默。 姜蔚话挺少的,整个人存在感很弱。从小到大自来如此,做女孩的时候寡言,人们赞叹她懂事斯文;做少女的时候鲜语,人们被她的羞涩内敛吸引。而到了现在这个岁数,便显得有些冷艳和距离感——这是她从同事口中听到的评价。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实在不喜欢多说话。 “你这么高冷,是怎么过得了公务员面试考进这里来的?”丹姐跟她熟了就不太注重言语分寸,抱着手机有意无意说起。 不爱说话不代表不会说话,她只是不轻易开口罢了,跟她临场反应没有关系,况且她这人形象气质都好,没准隐形里加分了呢?当然,这话她只在心里说,对着丹姐的时候,她依旧简单笑笑应付。 好不容易安静半个小时,那丹姐硬是闭不上嘴巴又叽喳起来:“阿蔚,哇!你又买了一套洋娃娃!” 那套洋娃娃二十分钟前才从投递员手中接过来,此时放在姜蔚的办公桌左边桌面。 “你怎么那么喜欢小女孩的东西啊?” 姜蔚弯弯眼睛,在她连问两句之后才开口:“随便玩玩。” 丹姐啧啧啧几声:“也就没孩子才敢这么肆意妄为。要有孩子,奶粉钱,兴趣班,够你折腾的了,你哪里还有闲钱买这些玩意儿?” 唉——姜蔚又陷入莫名其妙的头疼之中。 第二章 时间很苍白,每个人在上面描绘的颜色不一样,或热烈的,或冷淡的,因人而异。倘若幸福,必定满眼都是嫣红的玫瑰、五彩的气球和甜蜜的抹茶蛋糕,倘若没有那么幸福,算了,这话还不能乱说。 不管怎么样,时间哗啦啦晃过五月,五月的城市,街道旁的芒果树过了花期正结着小芒果,那阳光和和徐徐照下来。 夏天到了,伴随而来的雨水弥漫了整个城市。所有街道都湿哒哒的,一路走过还溅起小小的水花,混着尘埃的泥泞沾湿每个人的脚踝,等他们各自回到家中,收起雨伞,定要埋怨咒骂这个阴雨天。 姜蔚也想骂,可她不会骂出口,充其量在心头怒怨,然后在换鞋的时候用几张纸巾擦拭,也算对这雨天的一种宽容。 好在自家阳台那丛蔷薇开花了,唯美又浪漫,安慰了她因天气导致的小情绪。她低头瞧一眼手中刚买的东西。这是一个天蓝色的保温杯,上面绘有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精致又可爱。她刚刚经过商店盯着不走的时候,店家不停向她吹捧:“美女,买一个吧,现在这款可热门了,女孩子争着买!” 她停下来想了一下,下雨天,其实很容易让人丧失理智,所以她方才的思考和犹豫徒劳无功,那店家已经在打包了,她只需要掏钱。 继续撑着伞沿马路走,走在这个生她养她的城市。她实在想不到自己做下那个定居在这里的决定已经八年了。 当年在北方读大学,她畅想着毕业以后就留在北方的城市,不再回来。可是北方的水土始终不接纳她——尽管花了大学四年以及毕业后再三年的时间去适应北方,依然满身不舒适:太干燥了,她经常因为皮肤和呼吸道成为医院的常客。 不得已她最终回到南方,回到这个雨热充沛的城市,更想感慨一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刚回来的时候,她不停找房子,中介按照她的价位需求介绍到这里。起初房东只是租,又过了五年,也就是三年前,房东一家搬到另一个城市生活,就把这个房子打折转让给姜蔚,连着阳台这株大而美丽的蔷薇藤。 于是这套设计简单的房子成了她唯一的小窝,成了她每日漂流奔波之后需要回归的温暖港湾。小房子在一楼,春天少不了潮湿和发霉,夏天少不了炎热和烦闷,只有秋高气爽和冬日严寒的时候才能微微感受到小房子的的善意,但是习惯之后已不是问题,最主要是,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一阳台,于她而言,刚刚好。 雨还在下,只不过变小了,小到如同牛毛落下,走入其中,还会浑身浸润。她走上门口两级台阶,收起大伞,用力甩一甩,甩去夹带的雨珠,心想今夜应是好眠。 正惬意着,忽然瞧见一个女孩子,准确来说,是一个初中生,打扮也很初中生,宽松的白色上衣和休闲的藏蓝色校裤,背着个枣红色的北极狐双肩包,剪着个乌发覆额的学生头。第一眼看去,总是一股妩媚的傲娇和不屑一顾的高冷,有种跟谁如出一辙的熟悉感。 姜蔚先是好奇地看着她,她也生生地盯着姜蔚,两人都没说话,反倒显得有些争抢着谁瞪得更久一些的感觉。姜蔚忽然觉得自己很幼稚,于是转变态度,和煦地问:“你从哪里来?下雨天不回家?在这里做什么?” 那女孩显然松懈下来,但仍不说话,低着头抿嘴,又摇摇头。 一问不应,上一天班姜蔚也没了什么问话的欲望和耐心,自己开门进屋去了。 屋里姜蔚脱了鞋子,把手里的保温杯放在杂物桌,随意抽了一张纸巾擦拭脸上和发丝上的雨滴,又拍了拍身上的水珠。得缓一会的姜蔚内心隐隐不安起来,这里是她的房子,外头是她房子的屋檐,都算她的领域,一个女孩独自在外面,怎么看都有些没爱心。 她静默几秒钟,再次打开房门,探身出去,果然那个女孩还在,并且见她开门,眼神又开始警惕到怯生生的。 姜蔚没走过去,自己靠在门框直接问她:“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这里做什么?” 女孩终于不再一动不动,她迟疑两秒钟,用低低的嗓音回答:“来写生。” “什么?”姜蔚没有听清楚,或者说这个名词不怎么出现在生活中,所以她看到的是女孩的唇语。 女孩索性拉开自己的双肩包,拿出卷成卷轴的画纸。 姜蔚承认自己是有好奇心的,她迈开步子走过去,认真地接过画纸,又仔细打量她良久,才展开画纸,这时,眼睛弯得像一轮弦月:“你在画我家的蔷薇?” 那张洁白的画纸上描摹了一株很大的蔷薇,正是她阳台的那株,甚至画得比真的还要好看,因为夏天的雨已经把蔷薇花打得七零八落,花叶萎地。 “这是你家的吗?”女孩问。 姜蔚点点头,表示肯定,又问:“怎么会想到来这里画蔷薇?”不来也不会被一场大雨困在这里,狼狈尴尬。 她戳着手指:“快到母亲节了,我想给我妈画一幅画。” 姜蔚无话可回,只道这孩子真是懂事:“你妈妈收到了肯定很开心。” 这时女孩的包里有震动,她熟练地翻开手机就接听:“喂,外婆。” “阿寻呐,你在哪呢?怎么现在还不回家?”那边的语气显然很着急。 “下雨了,我没有带伞嘛。”她说,好似有些委屈。 “那你现在在哪里呢?哪个同学家里?你爷爷出去接你——你这孩子,跑那么大老远做什么去?” “不用,外婆不用,我自己可以回去……”她往外头看天空,实际上,天气还不算很好。 “你爸一会就打电话来了,不见你,你让外婆怎么说?” 女孩子努起红唇:“雨停了,我就回去……” “不成,让人去接你!” “不要!雨停了我就搭公交车回去,外婆再见!”她赌气般地挂断电话。 姜蔚默默听完这女孩跟她外婆的对话,悄声问道:“你叫阿寻?” 阿寻才要回答,又有电话进来。姜蔚看着她的神情开始忧愁,声音变怯,叫一声:“爸爸——” “乱跑什么?”通话那边是个习以为常的严肃父亲的中低音。 “才没有乱跑……”她嘟囔。 “还不快点回去?” “喔。” 与父亲的的通话要言简意赅多了,她很快把手机放进双肩包里。 这时才有说话的机会——“阿寻。”姜蔚啃着这两个字,觉得顺口又好听:“你要回去了。” 阿寻重重叹一口气,好看的小脸蛋忧愁起来相当可人。她卷起画纸,耷拉着眼睛,耷拉着语气与姜蔚告别:“再见。” 姜蔚忽然间心疼她,让她等等。姜蔚转身回屋,出来的时候多了样东西:“可能还在下小雨,你拿这把伞吧。” 姜蔚的手中是一把浅粉色,缀满很多爱心的折伞,还有蕾丝花边,她直接打开,能看出是不算太大的儿童伞。 “哎呀——谢谢阿姨!”阿寻开心地笑起来,一方面因为回去路上不再担心下雨,另一方面,这把伞好卡哇伊,撑着的时候好羞耻啊,转瞬回到幼儿园时光,千万不要遇见熟人——哈哈哈,阿寻憋笑得脸都红了,但始终没说口来。 姜蔚不觉,只是送她到屋檐处,嘱咐一句:“小心些。” “我认路的。”走出几步,她又转回头。 姜蔚原本要回屋把门掩上,看她折返,问道:“怎么?” 她跑回姜蔚面前,拉开书包,掏出画纸和颜料,双手递给姜蔚说道:“阿姨,我的画还没画完,我可以留在这里吗?等我有空再来接着画。” 姜蔚淡淡一笑:“可以啊。” “谢谢阿姨,阿姨再见。” 再见。 第三章 那个女孩一个星期都没有来,两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转眼到了七月初。 果然,再见只是客套话,姜蔚不能太过在意这个女孩的来去。姜蔚只有下班空闲之余,偶尔看到一个角落的小桌子上放置的颜料画笔,外加卷起的画,才会想起,咦?那个阿寻不要这些东西了吗? 似乎一个周六中午,姜蔚外出回来,在自己门口看到这个女孩。她依旧背着她的枣红色双肩包,扎起小小的马尾,看起来很清爽感干净,手里提着两杯奶茶,还用手机拍那丛开得热烈的蔷薇。 “阿寻。” 阿寻听到有人叫,她便抬起头来,看见是姜蔚后嘴角大弧度弯起,那个样子像只无忧无虑的小熊。 姜蔚收起阳伞:“你来多久了?” 阿寻期待着姜蔚快速靠近:“刚到一会而已。” “吃午饭了吗?” “吃了。”阿寻回答问题的时候显然抱着学生对老师特有的虔诚的尊重。但一眼看见姜蔚手里的阳伞,脸上立刻流露出懊恼的神色:“哎呀,对不起,阿姨,我忘记把你的伞带过来了。” 姜蔚听到这个称呼有些愣,不是介意被叫阿姨,而是第一次被这么个大龄儿童叫阿姨,她觉得奇妙:“没事,反正也用不到。” 阿寻“嘿嘿” 两声,才想起自己手上有奶茶:“阿姨,我请你喝的。”她把奶茶递过去。 姜蔚正在开门,随后回头看她,两杯大号奶茶挂在她手指上像寺庙里的大本钟,无时无刻不在显示它的重量。 姜蔚假装惊喜地“啊”一声:“谢谢啦——”接着又婉拒:“我不爱喝奶茶。” 阿寻稍稍调皮:“是怕胖吗?” 姜蔚笑:“不是,是不怎么吃喜欢甜品。”又问她:“今天怎么想到来我这里了?” 阿寻没等招呼就先自己坐下沙发,剥开塑料吸管,戳破一杯奶茶的覆盖膜:“我去我爸那里,跟他收拾好多我以前的玩具,然后打包捐给福利院的小朋友,过来这里的时候想起你。” 姜蔚想起来,隔两条街外确实有个福利院。 姜蔚忽然觉得很受用,因为她说“想起你”——被一个陌生的女孩记住想起,比她这一天遇见的所有事都美妙。 姜蔚看她,她正在咕噜咕噜喝奶茶,甜到心底凉到心底的奶茶。不知怎地姜蔚竟萌生出一种女儿的感觉,回到现实,她却落寞地笑了。 “阿姨你笑什么?” “没有。”她转身掩盖住自己的神色,岔开话题笑道:“好久没见你来,我以为你不要这画了呢……母亲节都过这么久了,看来,你妈妈要难过了。” “啊!”阿寻挠挠耳根子:“我……忘了。” 姜蔚轻声笑问:“画给妈妈的画都能忘?” 阿寻没回应,轻轻张开嘴,然后又合上,好一会才小声喃喃:“画完了,妈妈也收不到……” 姜蔚骤然止嘴,不用说也知道这句话的酸楚,她悔于揭开女孩的伤疤,些微烦乱的心里正琢磨另一个话题:“你画的画很好看,能不能也给我画一幅?” 阿寻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像天上的繁星:“阿姨想要我画什么?” “就画蔷薇吧,我也喜欢蔷薇。” “那这幅画好了就送给你吧。” “不,不。”姜蔚连连拒绝:“我不要你这幅,这是给你妈妈的。” “都一样。” “不一样,怎么能一样呢?”姜蔚说。 阿寻“哦”一声又不再说话。 姜蔚在角落的小桌子上小心翼翼拿起那幅未完成的画作。小女孩画技不错,显然是练过的,可这个时候蔷薇丛只是大致有了个轮廓。她轻轻走近阿寻,并在她旁边坐下:“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有棵蔷薇?” 阿寻如实道:“在一个微信公众号上看到的。” “都上公众号去了……我家这蔷薇真争气!”姜蔚笑叹道,继续问:“你怎么知道你妈妈喜欢蔷薇?” “我不知道,只是我喜欢。我觉得我喜欢的,我妈也喜欢。” 姜蔚余光瞄见她身板有一点点颓废和低落,自己的心里同样碎裂。不过不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她暂时没法共情,吸一口气,决定说点别的:“你在哪里读书?” “实验初中。” 实验初中。姜蔚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恍然想起,丹姐的儿子好像也在这个学校,这是全市最好的初中。 姜蔚没来由地问:“上初中的孩子大概多少岁了?” 阿寻吸着奶茶,手不自觉摸摸肚子:“我13岁,九月再开学的时候上初二。” “13岁……13岁的女孩子还会喜欢洋娃娃、公主裙吗?” 阿寻差点被奶茶里的一粒果肉呛到,猛吸几口奶茶咽下以后才发出声音:“阿姨,那也太幼稚了!我早就不穿啦!”耳边传来姜蔚轻微的回笑声,阿寻顺着声音,发现她已经站在一个书柜前收拾里面东西。 阿寻的眼睛分外明朗且尖锐,远远地便看清那是一个橱窗式的书柜,里头整整齐齐地堆放着许多小玩意。靠近一看,她惊叹的嘴巴始终没合上——那分明是一橱柜的梦幻少女的世界:黄色的蝴蝶结发带,浅青色的假碎钻手链,半个人大的棕色毛绒小熊,映着迪士尼公主的文具盒,白色蕾丝花边的公主裙……很是齐全,基本每个年龄阶段的的女孩子向往的精致和浪漫都在里面。 阿寻脑海里跳出那把粉红色,满是爱心的伞,思忖片刻,试探着问:“阿姨……你家里有个妹妹吗?” 这个“妹妹”是女儿的意思。 姜蔚往厨房走去,转头笑了笑:“没有。” “那怎么这么多女孩的东西啊?”这可都是她五六七八岁时候的审美爱好。 姜蔚淡淡地笑:“喜欢,所以收藏。” 喜欢,所以收藏。 总共六个字,两个标点符号,言简意赅,却深邃得好似哲理。还没成熟的心智里总有一些矫情的想象——她一定是格林童话里面的仙女,手里拿着星星模样的魔法棒,穿着漂亮的白色纱裙,戴着美丽的花环,从满是藕粉色棉花云的天空里飘来,飘进自己的心坎里,让自己不受控制地想靠近她。 “你居然喜欢这些东西?”幻想结束的阿寻脑海里盘旋着惊异:“……我现在只想看小说。” “哦,小说呀。”仙女开口了:“古代四大名著呀,外国名著啦,现当代文学大师的作品啦,都是值得一读的。” 阿寻悄咪咪地嘀咕:“我想看霸道总裁……” 姜蔚无奈地看她,算了,那只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孩,有点爱好是正常的。 第四章 平宁市的周承安刚结束与女儿的通话,搁下手机,展开面前一版报纸。 从房间出来的肖柔,已经换上居家的真丝睡裙,那裙摆绕在她身上,颇有一些风卷柳条的味道。 她手指尖梳弄自己的大波浪卷发,抿抿嘴,犹豫几下,语气稍稍低沉:“你真的决定搬回真榆市吗?” 周承安看得入神,只是“嗯。” 肖柔郁结极了,她望着他宽健的背影:“你早就有想法了吧,不然,能让她到真榆读书?” 肖柔真的很不明白,这男人的思维像根丝线,什么时候都围着他的女儿在转。但不否认,她很自私想要留下周承安,就像现在这样,周寻在真榆市,而她和他就在平宁市——她真的希望他这么做,可是他没有。 当初周寻跟他和自己住在平宁市,多少成为心里面一根刺——肖柔不喜欢孩子,她自己本来就不打算生孩子,更何况还是这么大个的别人家的孩子。住在一起,她想做点什么不一样的事总会被周承安斥责影响周寻。可周寻是孩子,自己也有天性呐,才二十四岁,向往梦幻和浪漫、祈盼呵护和庇佑不是很正常的吗?为什么不能在周寻面前抱他和牵他的手,更不能吻他?为什么不能? 不为什么,只要周寻在他身边,自己就该让步了…… 比如周寻爱吃草莓,他会在下班回来给周寻带,可她爱吃石榴,他却从来没有在意过;再比如,周寻的生日时刻想着给她惊喜,自己生日随便一大束玫瑰花或者一条不菲的项链就显而易见打发,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更期待一枚戒指么? 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久而久之她也会生气。 后来听说周寻要到真榆市去读书,她不知道有多高兴,因为这样她就可以一直跟周承安享受两人世界,不用介意房子里面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第三个人。 她有时候很怀疑周承安对自己的情意,一个带孩子的男人如果真心想跟自己在一起,怎么都会想方设法让孩子远离她,可是这个男人,自始至终没提出过任何承诺。 好容易周寻离开这里,她期待着有更美好的许诺,没想到这人跟着就搬过去了,让她极度失望,她在纠结和烦闷的沼泽内越陷越深。 “没有,阿寻到真榆读书是她外婆的决定。”周承安说:“她外婆想回真榆市定居。” 她不甘心:“你去真榆,那平宁的公司怎么办?” “不是有我弟?” 她索性一口气问出:“……我怎么办?” “要怎么办?跟我过去啊!不然你想自己留在这里?”最后一句玩笑话带着略微的“也不是不可”的含义。 肖柔没说话,客厅突然安静下来,静到周承安沉稳的呼吸声像山风灌进自己的心里——只有把他爱到骨子里才会有这样的感受吧,哪怕是他轻轻的呼吸都可以成为自己身体里融化的一部分。正是因为这样,肖柔才更加不舍得和不甘心:“那……你还要跟你女儿住一起吗?” “不然呢?” 一句掷地有声的反问令她再无回旋的可能,肖柔汹涌的委屈和难受戛然而止,被迫戛然而止。 …… 阿寻早就跟姜蔚熟得不能再熟,她把城北区姜蔚的小房子当成她的另一个可爱的乐园,另一处静谧的栖息地,另一湾清澈的游泳池。而那丛蔷薇已经与她结为好朋友,每次到来都对着她明湄地笑。 姜蔚的正常休息日是周末两天,阿寻放了暑假,每天都是休息日。阿寻的时常造访令姜蔚繁忙起来,忙得像自己谈起了恋爱。有时候,等待阿寻的到来竟让姜蔚生出一种年少的狂喜和期待——她像等待一个恋人。 而阿寻喜欢跟姜蔚分享她的乐趣,这样的喜欢也让姜蔚不再苦恼于天天只能接收丹姐的苦水,所以姜蔚也快乐。渐渐地,阿寻不再执着于周末才来,倘若不算晚,她会在下班时就等在姜蔚的门口,甚至于在姜蔚家里吃晚饭,然后再搭公交车回到外婆的住处去。 比如这次她又来给姜蔚看画,这是一幅已经完成的画,名字叫《木格街头的落日》,落款:周寻。 姜蔚才算知道她的全名。 “画得真好看,自己学的吗?”她在发自内心的赞叹之后,忍不住又问。 周寻瘫坐在沙发上,晃动着双腿:“不是,小学的时候,我爸给我报了兴趣班。” “不错,兴趣嘛。” “我的兴趣很多——我还会吹葫芦丝。” 一说葫芦丝,姜蔚想到云南民歌《月光下的凤尾竹》,畅想着这个女孩在月光下的竹林里吹起轻扬乐器的画面。可不知怎么地,这美好的画面瞬间乌云满天,小女孩的身上背负着越来越多兴趣,着实令人心疼:“学那么多东西……不累吗?” “累啊,可是我爸说,如果不学这些,就跟他去公司坐班,开会。他说这些都算生存技能……唉!” 姜蔚毕竟是成年人,她能够理解这位父亲的苦心:“给你学习这些生存技能是对你负责,不然你两手空空的以后怎么办?” 哪知周寻跟别的同龄人一样不能理解:“两手空空就两手空空呗,我没想太多。以后打算让我爸给我五套房子,我全租出去,然后宅在家里收租就开心啦。” 这想法气得姜蔚直发笑:“小孩家家,一点斗志都没有。” “可是有斗志又怎么样啊?” “能为自己和家人创造更好的生活呀。” “我爸他有钱,有女朋友,用不着我为他奋斗啦——” 一话让姜蔚再次确实她心中的猜想。其实与周寻这么多次的相处,她已经有资格询问周寻的故事,可惜姜蔚不愿意,她恪守一种古老的道德,敬畏一种严苛的礼仪,宁可从蛛丝马迹里综合信息,也不愿开门见山询问别人的隐私。 周寻的家庭,可不就是那种母亲不在、父亲有伴侣的单亲家庭吗?怪不得这个孩子如此依赖自己,兴许是寻求一种温暖的平衡呢。想到这里,姜蔚对她又多几分同情。 “我爸要搬过来跟我一起住了。”周寻突然说。 “哦。”姜蔚习惯性回应。 “唉。” 她故作老成的叹气令姜蔚忍俊不禁:“叹气啥呢?” “我爸过来,我就不自由了。” 姜蔚笑问:“那你想怎么自由啊?” 周寻又不说话,气氛明显冷下来。姜蔚捏捏她的手背,发现成长中的孩子的手肉肉的,软软的,滑滑的,很好捏:“感觉你有些不开心。” “没有不开心。”周寻的调子是故作违心的平平。 姜蔚问:“你讨厌她?” 周寻缓缓摇头:“不讨厌,我自己变扭而已。” 姜蔚想替她父亲说几句话,至少从另一个角度来安抚这位烦闷中的少女:“阿寻,你爸爸的事你没有权利管。” 周迅的嘟囔突然被挑起来:“那我的事爸爸能不能也不管我?” 姜蔚发现自己引导的方向又错了,即刻道:“你爸爸一个人也会孤单的,有个阿姨来陪他不好吗?” “阿姨你不也一个人?难道不孤单吗?你怎么不找个人来陪你?” 姜蔚回答不出来,她确实拜倒在这个女孩的伶牙俐齿之下,只能索性笑笑就过了。 周寻反手抱住沙发上的抱枕:“如果爸爸找个跟他一样年纪的阿姨,应该会比较稳重。但是爸爸找的女人就跟我似的,说话娇嗲嗲,撒娇卖萌倒人胃口,有一次一起吃饭,当着我的面,她叫我爸喂她……真不知道我爸是不是专门找个跟我辈分一样的姐姐来气我……我不自在!很不自在!超级不自在!十分不自在!……” 姜蔚见她开始像个生气的河豚一样,鼓着圆润的脸蛋,又忍不住笑了——天哪,可爱的家伙,别生气啦。 第五章 自上次离去之后,周寻没有再来,姜蔚想:兴许她的暑假作业没有完成,在家赶作业了呢?兴许是她爸已经搬过来同她住在一起,把她的时间管控得更严了呢?不管怎么样,姜蔚没有打电话,更没有发微信,她不想轻易打扰周寻的生活。 八月中下旬,上完一周的班,姜蔚觉得累乏极了,刚好又是大姨妈造访,她解决完晚饭,锅碗瓢盆都没洗,冲完凉就上床去。谁知半夜忽然雷声大作,下起了一场初秋时分夹带微微凉意的雨。 姜蔚睡得正酣畅,没有盖薄被,于是第二天晨起就沉沉的提不起劲,一摸还有些发热——定是大姨妈期间抵抗力下降了,转而又想,应该是越来越不年轻了。 她索性窝在床上,一直躺到十点多。 可这一日,周寻来了,姜蔚慢吞吞打开门看见她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头发乱糟糟的,脸颊微有酡红,鼻音还很重。 周寻进门就神色古怪:“咦?阿姨?你说话声音变了,感冒了吗?” “没事。你怎么来了?” “我今天有空啊——我爸说肖阿姨要跟我去公园玩,我不想去,所以骗他说我跟同学有约了。” 周寻放下自己的包,全程盯着姜蔚的状态。 姜蔚偶然看她,注意到她背的不再是枣红色双肩包,而是一个白色帆布包,却很快错开视线。 周寻急吼吼道:“我帮你去买药吧?” “啊?”姜蔚怕自己特殊时期吃药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周寻才不管,蹭起自己的帆布包,提脚就出门去:“好像出去左拐有个药店。” 姜蔚脑子浆糊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啊……” 周寻的声音从屋檐那里传进来的:“那你等等吧。” 姜蔚这才意识到她出去买药了,嗨,这个可爱的小大人——快去洗漱先,整理下自己,免得让她担心。 周寻回来的时候,姜蔚已经收拾完毕,再次开门,却见她托着一束花。 姜蔚诧异:“这个玫瑰花?” “好看吗?” “好看的。” “花会给人好心情,有了花,你的病很快就好了。” 姜蔚表情从惊讶到欣喜,最后竟然有些羞涩,比面对任何相亲对象表白都要羞涩:“ 谢谢你,这太破费了——一束玫瑰好贵的,我给你钱吧。” “我不缺。”周寻把一小袋子的药品递给她。 姜蔚想的永远都多一些:“……倘若你家人问你怎么用了这么多钱,你怎么解释?” “我爸每周都给我零花钱。” 真是家境富足的小姑娘啊——姜蔚叹一口气,把花装在花瓶里,闻着浓郁的气味,瞬间觉得自己好了许多:“我跟你出去外头走走吧,你应该没怎么在城北逛过吧。” 周寻略一停顿,道:“我很乐意,可是你还好吗?” “那不是有你的药了吗?况且我睡了一上午,腰酸背痛的,正好出去活动筋骨。走吧,请你吃东西。” “好。”周寻欢喜地背起自己的包,又好事地提起姜蔚放在沙发的包。 姜蔚无奈笑了笑:“我不拿包了,碍事,带个手机就好。” 吃饭的地方是同事经常提起的四季餐厅,这里稍微西化一些,所以多是牛排烤肉之类的。点了菜,会送几个小点心蛋糕,服务员问姜蔚要选哪一样的时候,周寻直接对服务员道:“可以换成口味清淡点的东西吗?我们不喜欢吃甜品。” “那就送一壶酸梅汁?” 周寻同意,全程姜蔚都没说话,总不能说自己又被这女娃子感动得稀里哗啦吧。 两人选了个靠窗的双人座位。 坐下以后,姜蔚随意划动工作群的手机信息。这时,手机弹窗跳出一则新闻:“妈妈上夜班,爸爸出门打麻将,男童半夜走丢。”姜蔚眉头一皱,即刻划走,连用手指点击屏幕都是带着一种极大的躲避和厌恶,更不会说点开。 对面座位的周寻同样百无聊赖地玩手机,不一会儿就皱着小脸厌弃道:“才多大呀,爬满蚂蚁……真是!这些父母,好残忍,生了就丢掉!不养为什么要生呢!” 姜蔚心跟着抖了好几抖,她知道,周寻也在浏览相关的新闻,她尽量让自己不看周寻,免得心生罪恶。 服务员来了,先是稍稍弯腰,才说道:“女士不好意思,您女儿刚才选的酸梅汁已经没有了,不知能不能换成……” 服务员话没说完,两人不约而同捂起嘴巴笑起来,周寻笑得更欢一点,基本把笑意溢出餐厅,又因为她瞳仁的颜色比寻常人浅,故而有一股容易迷醉进去分不清方向的感觉。 服务员不解其意,他琢磨着自己的话里没什么问题,但两人都没打算解释,只能接着把话说完:“不知道能不能换成罗汉果茶?” “可以可以。”周寻笑得跟外面的太阳,温暖又灿烂。 牛排跟一些小菜依次上来,很快,吃得半饱的两人说说笑笑。 周寻摸摸肚皮,随意打量这里,正想说这个餐厅她以后要介绍同学过来,却看见餐厅的玻璃门外走近一位女士——很有气度,挎着包,戴墨镜,但此时已经摘下,走路挺着身板,肤色是高雅老去的洁白——她单手正欲拉开玻璃门的把手。 “外婆?”周寻惊讶地小声唤道。 姜蔚迅速放下刀叉,顺着周寻的视线往玻璃门的方向。 周寻转回头对姜蔚惊喜地说:“真的是我外婆,阿姨,我去跟她说一声。” …… 视野之内,周寻突然间像只小白兔跳出自己面前。 “阿寻你怎么在这里?”外婆诧异地上下打量她,又四处环顾,却不曾找到与她一样年龄的同学。 周寻调皮地舔舔嘴唇,道:“我跟一个好朋友在这里吃饭。” “哪个好朋友?”外婆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觉得外孙女总是东跑西跑,时常见不到人影。 “是一个比我大的阿姨……”周寻撒娇地抱住外婆的胳膊,示意她往窗口方向看,打算介绍介绍,可是——“咦!不见了?” 那个位置空空如也,好在残羹剩饭并未收拾,能够证明刚才至少三分钟之前姜蔚和她坐在这里吃东西。 周寻惊得下巴差点掉地上,把眼睛揉了又揉,一直没反应过来:“她去哪里啦?她去哪里啦?” 只顾东张西望四处找寻,甚至翻出手机打电话联系,奇怪的是,对方没有接。 可周寻没有注意到,外婆的眉头皱得跟她没见过的高山上的冰凌差不多。 …… 姜蔚借餐厅后门离开的。 自从那次逃离之后,姜蔚决定不再见周寻,周寻的电话不接,周寻的微信不回,她隐隐害怕某个靠近却未知的事情,她知道这个事情一旦清晰了,便会永远把自己烙刻在耻辱架上,永世不得超生,因为有一个人踏遍千山万水,上天入地,都不会让自己超生。 周寻奇怪极了,连着一周每天都等在她的门口。 姜蔚逼着自己不能心软,她宁可在办公室待到七八点,中午趴在办公桌上睡觉也不回去,她害怕一回去立马看见那个站在门口的女孩。姜蔚心里盘算,再有那么一周时间就开学了,周寻去学校后,就不会天天来了。 果然如此,九月第一周,没有再看见周寻。 姜蔚熬到九月第二周的时候,却有人打电话给她——一个陌生的却显示本地区的来电。 她原本没有多想,直接接通:“喂——你好。” 那边一言不发,久久没有回音。 “你好?”一般三两秒没见回应,姜蔚就打算当成拨错电话的给挂了。 那个声音没有变,仿佛只是从昨天跨入今朝,从十几年前坐时光机忽然传递到她耳边,仅是苍碎了一些。那个声音郑重说道:“我是周寻的外婆,宋容。” 姜蔚的眼睛渐渐模糊,随着一颗豆大的泪珠,她被包裹在泪珠里面,癫狂地坠落了,永远地坠落了,坠落到永远没有嚣鸣的深渊。 第六章 茶厅里的一处角落,两个女人,一长一幼对坐,服务员依次上完茶具和茶水。 本来应该去吃个饭才合适的,可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考虑到一个问题,那就是面对对方还有心思吃饭吗?所以宋容决定来喝茶。茶水不如清酒浓烈,却也时刻让人清醒。 “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了。”宋容喝完这杯茶,只觉得喉咙苦涩不堪,咽下难以回甘。 姜蔚没喝茶,她坐得端直,眼神定住自己面前的茶杯。但是通过余光,她知道,宋容老了,脸上是粉妆都遮不住的皱纹,看人的眼神里多了不知道是单独对自己还是对每个人都一样的温情,大约步入老态,谁也没那个精力和能力继续冷漠。就好比一座历经百年的大厦,曾经多辉煌,终究还是会颓颓将倾,将倾之时,哪里还敢威扬? “当初给你辅导员打电话联系你,你怎么也不接——” 宋容记得她火速找到姜蔚就读高中的班主任,才知道姜蔚高考填报的是哪个大学,又花费很大力气联系上姜蔚大学所在专业学院的辅导员,最后心情复杂地拨过去,姜蔚却果断挂掉拉黑的时候,宋容便知道,姜蔚已经彻底要跟这里的一切划清关系了。 那时候的所有事情都跟唱戏一样,荒诞且疯狂,唱了一出又一出。可如今看着姜蔚安然坐在这里,坐在自己对面,荡尽岁月,抚平伤痕,宋容便觉得这个人真是一把顽强的蔓草,在努力生长的同时,还努力编织着一个套子等着伤害过她的那些人跳进去,并躲在暗处,看他们一点一点沉沦。 “你怎么会有我的号码?”一直沉默的姜蔚忽然问。 宋容顿一下:“让阿寻给的。” 想想也是,除了她,谁还能提供自己的号码,姜蔚又问:“周寻跟你说起我?” 宋容知道她想问自己如何确定是她,便直接坦言:“没说,那天餐厅里我看见你了。” 真的很奇异,当时宋容一眼看去,只是一眼,没能第一时间把自个亲外孙女收入眼底,却深深记住了晃然闪过的姜蔚。 宋容继续道:“阿寻跑过来要跟我介绍你的时候,你却不见了……”她停下来自嘲一笑:“想来是,你认出我,回避了。” 姜蔚抬起眸子,唇锋犀利:“明知我在回避你,你还来打我电话?” 宋容不为所动,仍旧淡淡回味口中的茶甘:“不管如何,还是想知道你过得怎样的。” 姜蔚摩挲着茶杯轻笑道:“托你的福,有吃有喝有穿有住,能吃能喝能穿能住。” “回来多久了?” “七八年。” “在国土资源局上班?” “是啊,穷公务员。没啥本事,跟我爸一样。”姜蔚一点也不怀疑她的调查能力,反是语气有些自嘲的意思。 “结婚没有?” 姜蔚闻言轻轻冷笑:“谁会跟我结婚?” 宋容哑口,氛围就此凝固了,谁也没有话头。服务生再次上茶,宋容摆手拒绝,眼自朝向姜蔚,对比自己珠光宝气,衣着鲜丽,对面的人反是朴素无光了。宋容突然想说有什么困难就提,转瞬,那个心思就被压下来了——当初那么艰难都清醒得不再渴盼垂怜,这时候哪里还会祈盼和贪图自己的慈悲? 宋容趁她低头抿茶的时候,偷偷揉一揉眼睛:“我去年找到你爸的墓地,那里很新很规整,——是你请人修理的吧?” 姜蔚不否认,放下茶杯淡道:“除了我,也没人会去看他。” 宋容垂下眼睛:“你跟你爸还是这么像,什么话都不愿意说,一说就会噎死人……” 姜蔚爸爸话很少,性子讷,不懂情趣,这也是宋容坚决要离婚的原因之一。 “说了也没人帮我,说又有什么用?”姜蔚看透了她当年的心态。 宋容倒茶的手猛然颤抖,茶壶嘴口偏了,茶水溢出杯子。她忙拿纸巾擦拭,眼神在慌张之后趋于平和,缓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怪我。” “我不怪你,你不就是我妈而已吗?”姜蔚的语气随意且不在乎:“在我的认知里,爸爸才是我的亲人,妈妈就跟陌生路人一样。你跟陌生人的区别就在于给了我一副血肉罢了,如何长成靠的是我爸!” “你不用再讽刺我。”活到这个岁数,宋容已身披铠甲,战无不胜。 “我来见你也不是为了讽刺你,我不稀罕讽刺你——”姜蔚说着,声音忽然克制不住地颤动,像万年冰山突遭剧烈地震,雪原摇摇危矣并且出现裂痕:“要不是……她——”姜蔚顿时不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她眼眶发热泛红,只觉喉咙有个深渊,咕噜咕噜冒着泥浆,山石坠落的喧嚣声自此而上:“她叫你外婆……为什么没叫你奶奶?” 宋容倒是平静得像佛塔里的尘埃:“为了不那么难看,我跟周晋山离婚了。无论是法律上还是血缘上,我都是她外婆,周晋山只是她爷爷。” “她一直跟你住?” “来这里读初中才跟我住一起,之前跟她爸在平宁市。” 平宁! 姜蔚狠狠地闭上眼睛,光明渐渐远离,黑暗逐步蔓延。她仿佛被烈火灼烧,然后幻化成灰,浇上水泥,永远被压制在泥土之下,没有氧气,窒息而死。 “我没想到,她会遇见你,还跟你成了‘朋友’。”宋容不可置信地把后面两个字咬住,似乎在感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不过是我自己造的孽,报应来罢了。”说话间,姜蔚泪水漱漱而下,滴进杯中,竟有回声,告诉她那泪水与茶水已经融为一体,仿若她逃脱不开最后重转回来的命运:“……辛苦你照顾她这么多年……” “谢什么?当年没照顾好你,现在同样回来还债罢了。”宋容望向窗子外,静静道:“时至今日,她还是有点空头就问她的母亲是谁?在哪里?……我答应你不主动跟她说起关于过去的事,我……也就只能为你做这些了。”沉默一会,又问:“你打算跟她说吗?” “说什么?”顿了顿,姜蔚擦去泪水,回过神来:“我也不知道,我很想说,可是我又不敢说。” 宋容再道:“前一周,周承安……”她显然停顿,“她爸搬到了这里来,房子都买好住进去了。” 姜蔚定住身看她,不辨喜怒。 宋容错开对视:“别问我为什么。我本来就打算在真榆养老,周晋山硬要跟我过来,反正这里也有他要做的事。阿寻舍不得我,最后决定在这里读书。可能周承安不想跟女儿分开太久,索性他也过来,公司有事再过去,开车从这里回平宁也就一个小时的事情。” 话到这里,宋容手机震动几下,她拨亮屏幕看一眼,随后继续道:“往后你跟周寻见面就要隐秘一些——周承安管她管得挺严。” 姜蔚没有言语,她此刻虚弱无力,连呼吸都徒劳无功。 宋容也知道,她厌烦这种场面,选择离开:“周晋山找我,我先走了。” 她们像白开水一样告别。 走出去的时候,宋容仰头望着天空,心头似压了一大块石头,六十几年的时间里,她都不曾如此难受。在那以前,她干脆利落、薄情冷意,毕竟她是一个自私的人,认为每天都会抬头仰望,同样一片天空,有阴有云,还有阳光,活过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可这回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了——她打死都不相信的造化弄人,生生地把她打败了。 姜蔚木然地回到住处,开门却不自觉看向那堆她收藏着的幼稚玩意——这些女孩的东西时刻都在提醒着她,她有一个女儿! 一个出生后再没见过的女儿! 她生过一个孩子,她对每个快要走进婚姻殿堂的相亲对象都坦白了这一点。 于是她的所有魅力和优势都大打折扣,乃至降到最低。有一个思虑了很久,打算跟她继续时,她又说了一句话,我不知道以后她会不会回来找我?言下之意,如果回来,他就必须成为一个继父。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却始终没有人有这个勇气。 但不能骂人家是懦夫,其实自己才是。 她忽然想起当初让这个女孩进屋里来躲雨,并非她善心大发,毕竟这个社会做好事容易被误会,她原来只想帮忙联系派出所送女孩回去,可最后没有这么做。她还记得当时乍然一看,竟觉这个女孩样貌与自己有那么好几分的相像,正是如此,姜蔚才会产生一点轻微的怜惜和好感。 ……姜蔚希望自己即刻变成一具尸体,无知无觉——这个世界巧合得让人恐惧! 第七章 周五的下午,周承安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肖柔等手上的指甲油干了以后,轻轻走过去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颈,侧脸贴上去轻蹭他的后脑勺,只听得细痒的发尖茬不断摩挲脸颊的微小声音。 周承安继续看报,没有反应。 蹭一会她才微有不悦,发出娇莺一样的埋怨:“小寻不在,你还是不理我。” 周承安把头转过去,直面她的白面红唇以及那眼中的缈缈烟波,嘴角扬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伴着成熟男人的鼻音,温柔道:“你怎么了?” 得了问候,肖柔心里那种喜怒说不出的压制感更加强烈,她说:“我跟你过来这里……还不如在平宁自在……” 周承安看着她,神情不变,只有喉结习惯性稍动,等着她下一步的言语组织。 她果然满腹委屈:“你家的小公主还是很不待见我……” 周承安鼻间的气息好似忽然浓重起来,依旧缄默不言。 见人仍不说话,肖柔抿抿嘴,心想这两人果然如出一辙,又推他:“你倒是说句话呀……” 周承安正儿八经地抬手将她掉在脸颊的卷发别到耳后,又摸出烟盒,手指捻出一支烟,慢悠悠道:“你吃她的醋就没有意义了。” 肖柔当然也不想,可总会不自觉对比,尤其是那女孩跟自己不亲近的时候。 周承安没有点燃烟头,只是刁在嘴边,两手把方才阅览的报纸一拉一收,声音略显冷瑟:“很早之前我就跟你说过,她是一定要跟着我的,就算她十八岁成年了,以后结婚嫁人了,也是我周承安的女儿。” 肖柔最怕他重重强调,她只想要一些更亲密的关系罢了,可是周承安始终不给予,于是委屈积攒起来,瞬间,垒成脆弱的高坝,说崩塌只是眼睛一闭一睁的事:“你根本就没把我放在心上!” 周承安姿态逐渐冰冷,已不见刚刚的温情:“难道你还要我像十八岁那样郎情妾意海誓山盟?” 肖柔眼眶的泪花翻滚落下,脱口就道:“十八岁没什么不好的!” 周承安阴沉着眼睛,一股强烈且无声的狠厉,竟是在瞬间越加浓深,令明明灯光刺眼明亮,却仿佛陷入幽暗,只听得他冷冷谑道:“你知道我十八岁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骤然,温度直线下降,空气被抽掉一半,肖柔说不出话,呼吸越来越紧。她只觉得这人就要开始变异,由一个正常的周承安变异成另一个黑暗恐怖的周承安。她的心脏要跳出胸腔,血淋淋地被他抓握在手上,那一刻,她在怀疑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这样一个魔鬼呢? 哦,因为他多金、英俊和不乱玩罢了——自己就是个凡夫俗子! ……门把手转动,下一秒周寻就背着书包走进来。 不远处沙发那两个人同时抬起头看她,一个冷然,一个惊然。 “爸——肖阿姨——”周寻不明白这是在干嘛,依着习惯喊一声。 周承安声色沉沉地嗯道:“回来了。”那调子平平,没有起伏,没有情绪。 肖柔忙速速用手背擦干自己的泪珠,顺手打理卷发,面色讪讪,瞬间笑容可亲地向周寻走来两步,道:“小寻回来了,快把书包放下,沉得很。” 周寻在她过来殷勤搭手的前两秒,早就把书包扔下沙发一侧。 周承安看一眼她的动作,随口问她:“照叔在楼下停车?” “不在。”周寻说,又补充一句:“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照叔不是去接你?” “是吗?”周寻去打了杯水喝:“我自己搭公车回来的。” 周承安皱起眉,照叔是他叫去接她回家的司机。 周寻连喝几口水,才解释:“校门口人多,没见照叔,刚好来了辆公交,我看见就冲上去。”她放下水杯,就往自己房间去。 “小寻——”肖柔喊住了她:“阿姨今天买了条裙子给你,快去试试看合不合身?” “哦——谢谢阿姨。”周寻回头正经打量了下这个年轻的女人,应该也就二十出头,栗色卷发,窈窕身材,楚楚可怜,盈盈动人,总之很漂亮,总之,很有距离感。 吃完晚饭,洗完澡,周寻回房间去,关上门拿起手机打开与姜蔚的对话框。她这段时间心情稍稍不明媚,因为莫名其妙地联系不上姜蔚,电话打过去直到自动挂掉也没人接,微信的聊天记录全程都是自己在发问,太奇怪了,太难受了。 她怎么也想不清楚,忽而忆起外婆曾向自己要了她的电话,不然问问外婆,于是头脑一热又给宋容发了条微信。放下手机,百无聊赖之际把肖柔送的裙子摆在床上,翻看几下,兴致寥寥。 这时,周承安在门口敲门:“老爸可以进来吗?” 周寻忙把裙子折叠起来,自己去拧开门,见自己爸爸已经换上睡衣,湿着发梢,应该也是洗漱完毕,等着休息,却想起该与自己来个睡前夜聊。周寻让了个位置,他就直接进屋,随便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来看着她。 “最近学习怎么样?”周承安每次开端都这么一句话。 是个孩子都害怕家长问及学习情况,坐在床沿边的周寻赶紧打马虎眼:“……还行。” “什么叫还行?” “没有倒数……” “顺数排在第几?” “……不记得了……” “嗯?”周承安也知道这么问是问不出什么的,他顺口又道:“我记得每个学期都有家长会。这个学期的家长会开过没有?怎么没通知我去?” “没开呢。”周寻就知道老爸想纠自己的问题,可在她的印象里,小学到高中,几乎每一次家长会,爸爸都会来参加,从未缺席,哪怕前一天还在北京,第二天肯定准时到来。她简单想了一会说:“现在才开学,要到期中考试那头才会开。” 周承安“嗯”一声,抬头看女儿,见她最近好似眉头总展不开,怕她有什么烦恼,缓声道:“明天老爸有空,刚好你也周末,想去哪里跟老爸说说,老爸带你去。” 周寻小声道:“不用了爸爸,我不想去。” “不然,我们一起去看看外婆和爷爷?” “我自己会去的,公交车就能到。” 周承安有些泄气,他没想到周寻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差点脱口而出要不要一起逛街,话到口中才止住,因为那不可能。空白的时间里,周承安又一次感受到养女儿的难处:“那回平宁市吃海鲜吧,放开肚皮吃。” “真的吗?就跟爸爸你两个人,不带别的人么?”周寻眼底的光芒像夜空的星河。 周承安愣住了,登时没爽快回应。 周寻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她晓得这个没回应代表着肖柔也会在:“算了,爸爸。” 周承安并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只是见她情绪在高涨之后猛然下跌,很是迷惑,于是装作感伤,故意低下语调煞有介事地拍着大腿叹气:“唉——我知道闺女上初中就长大了,变矜持了,也不想再跟老爸亲近了,肯定嫌老爸老了,唉——” 周寻忙搂住周承安的臂膀,摇拨浪鼓地摇头:“不是!老爸!不是……” 周承安觉得受用,因为这样才能找回自己在女儿面前的被依赖感,他微微扬起嘴角:“那你可不可以提个让老爸满足你的要求?老爸最近有点忙,都没怎么陪你。” 周寻仰头动了动唇,触及父亲的浅色眸子,仿佛电流漫过全身,欲言又止之后,又把所有的勇气汇聚起来,重新张开嘴巴,问了一个从小就忌讳的问题:“我想知道我的妈……” 周承安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直看得她心头发毛,脚趾蜷缩:“我说过不要提她。” 周寻垂下眼帘,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不敢再看他:“哦,知道了。” 第八章 周寻很想念她的妈妈。 在她十几年的成长岁月里,从来没出现母亲这个人物,哪怕是一个字。小的时候还能被抚慰成“有爸爸就够了”,越长大越心思越细腻,一份求知欲就越强,就更想知晓没见过面的母亲的故事。 可是一向对自己好脾气的父亲在提及母亲之后总会阴沉默言,让她潜意识里认为她的母亲不是没有,而是大人们忌讳说起。 在想念的日子里,她曾经有过无数种猜测,有些猜测还离奇得很,比如妈妈犯罪了,正在蹲监狱,说来太吓人也太丢脸,所以众人都缄默不言。再比如,兴许妈妈生她的时候难产了……呸呸呸!倘若真是如此,直接坦言不就成了,接受不了也就一年或者几年的事,可他们就是不说,一个字都没说。 她也去问过宋容和周晋山,不出意外,两人都让她回去问周承安,如此又把皮球踢回给周承安。 一句话说得好,物极必反,越是压着不讲越是令人好奇。 但她现在还没有能力,始终窥纠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但她的想念越来越强烈,乃至每一年的母亲节前夕,她都会做梦。梦里或者是一个模糊女人美丽的背影,或者是一个大到房子都放不下的生日蛋糕,或者一个满天大雪洁白无瑕的冬天——总之,她觉得这一切都跟妈妈有关——就算没有关系,也要有,毕竟这是她唯一的幻想与要求。 像今年,她就梦见了蔷薇花,粉色的梦,她便产生了一个要画下来的念头。 ——那个肖柔阿姨,可以当姐姐,可以当阿姨,就是不能当妈妈,就算她以后嫁给了爸爸,自己也不会喊她妈妈,这是周寻对自己亲生母亲保留着的虔诚的信仰。 正要眯眼入睡的时候,手机微信来了条消息,她张手摸过去,按亮屏幕,竟是外婆的一条信息。外婆问:“明日要不要去你那个‘好朋友’那里?” 她想了想,打字回复:“去了她也不在家,我怀疑她失联了(流汗)。” 外婆秒回:“明日在家。去之前先来我这儿一趟。” 周寻看着这条信息稍稍怔住:为何外婆那么笃定她在家?自己过去守了那么多天都没守到——不过既然外婆这么说,她也就没想那么多,很快兴奋地回:“好滴,外婆晚安!” 这一夜,她睡得极其安稳。 早起的时候,她很是精神充沛,欣喜若狂,乃至连跟周承安的早餐都不一起吃,嚷嚷着:“要去外婆那儿啦,到她那里再吃,晚了就要吃中餐啦!” 周承安刚把热好的牛奶端出来,抬手看看手表时间,不明白闺女整的是哪一出:“吃完了我送你去。” “老爸,不用——肖阿姨下来啦!”她赶紧抓起自己的背包和手机闪离客厅。 “阿寻!” …… “阿姨。”门外有天使敲门:“你在家吗?” 屋里的姜蔚突然抑制不住自己隐然的惊狂——这是知道自己与周寻关系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她几乎是冲过去,可是双脚到门板处却停了下来——她害怕极了,害怕看见周寻脸上的每一处地方,怕它们明明笑语盈盈的却掺着说不出来的质问,质问自己,你为什么要逃避!她此刻也想逃避,可那女孩已在门前,她又想好好看看她,看看曾经无数次在梦里碎得七零八落的她——迫切的热爱伴随愧疚的痛苦,那一刻她怕自己就要毁灭掉。 思绪混乱间她听到了周寻的嘟囔:“明明不在,外婆又骗我……” 不!她在,就在门口! 姜蔚的心好似快要冲破地层的火山,必须寻找出口才能发泄——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上下整理好自己的衣着,郑重地拉开门,见自己的女孩站在门口,跟以往许多次一样,清澈纯亮的眼睛看得姜蔚很是迷恋和心痛。 周寻呆萌得跟《疯狂动物园》里面的树懒闪电一样,反应极其迟钝,从瞪大眼睛再到张口惊讶花了一分钟时间。姜蔚却觉得这女孩在舞台上表演,姜蔚笑着做那台下的观众,倾尽耐心地观赏她每一个情绪的细致变化。 “你真的在家!”好一句单纯的质问,还带点气呼呼的味道:“外婆到底怎么知道的?” 姜蔚猛吸一口气,抑制住眼中的泪水,宽容且满足,情不自禁摸摸周寻的头,并牵引她进屋来。 周寻感到微妙的亲热,有些不自在,别扭地蹙了蹙眉:“阿姨,这是我外婆让拿来给你的。” 姜蔚这才注意到周寻提着一个保温饭盒,她骤然呼吸急促着,颤问道:“这是……什么?” “是鸡汤。”女孩埋头拧开保温饭盒的盖子:“外婆熬的,说阿姨可能气血不足什么的,就让我带来……”她馋嘴地吸一鼻子气,嘀咕道:“可香啦,我想喝一口,外婆不给,说这是大人喝的,小孩子不能喝……” 姜蔚颜色发灰,登时不知什么情绪占满胸腔,鼻子酸酸,轻声喃喃道:“帮我……谢谢你外婆。” “不用谢。”周寻坦然摆摆手,憨憨然如只嫩黄色的小鸭子,傻里傻气又像春天森林里刚睡醒的小棕熊。 姜蔚看在眼里总觉得看不够,抿抿唇,笑着刮她的鼻子:“你外婆都没听到传达,你倒先客气了。”又说道:“我给你盛一碗。” 周寻皱起眉头拒绝:“总共就一碗——” 姜蔚往里头看两眼:“有三碗的量呢。” 周寻仍旧拒绝:“我不喝……外婆说我不能喝。” 姜蔚走去厨房拿碗筷,笑道:“她骗你的,有什么不能喝的,喝了还能长高。” 周寻四仰八叉地歪在沙发上,再没拿自己当外人:“阿姨,你为什么不回我电话和微信?还不见了这么久!” “我在国土资源局,有些事情跟保密工作一样,连我都要切断跟人的联系。”姜蔚面不改色地胡诌,一点也不心虚。从昨晚宋容给她发“周寻没有罪,好歹见一见她”的信息开始,她就在编造一个合理的缘由。 “好酷啊。”周寻想起了那种类似间谍的国安行动,心生艳羡。 姜蔚顿住,忙打断,怕她误解更大:“还热着,快喝。”这时一碗鸡汤已经放在她面前了。 周寻端起来屯屯屯喝了几口,甚是满足地哈了一声:“真好喝。”又想起什么似的,惊奇问:“外婆跟你认识吗?居然让我带这鸡汤给你?” “……你外婆人好呗。”姜蔚没直接回答,只无奈苦笑。 “外婆人好……”这个论断,周寻敢下又不敢下,因为外婆对她就没那么好,至少不会专门炖个鸡汤给自己喝,反倒是炖给爷爷喝,自己蹭几碗的多。 姜蔚猛然想起一件事,小心翼翼瞄周寻:“除了你外婆,还有谁……你家人都知道你认识我吗?” “没有,就外婆知道。” “你可不可以别再让你另外的家人知道我?”怕周寻起疑心,姜蔚吞吞吐吐解释:“我想保密,工作……需要……” “好。”周寻痛快答应。 姜蔚嘴里嚼着一颗浸满鸡汤浓香的红枣,外衣的醇咸味与内里枣肉的甘甜味混在一起,矛盾至极,却搭配成一道滋补的鲜汤。所谓人间,便是这一起一伏,一咸一甜,一冷一热的矛盾混合体吧。就像当初那个内外冷漠的宋容和现在这个嘴硬心软的宋容同样如此。 …… 姜蔚到厨房洗碗筷去了,周寻喝完就揉着肚子,惬意躺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便坐起来,匆匆上洗手间。 不一会儿,洗手间里传来周寻的大叫:“啊!” “阿寻!”姜蔚慌忙从厨房出来。 “阿姨——”周寻推开洗手间的门,手捂住肚子,脸上挂着惨兮兮的表情:“我果然不能喝这个鸡汤……” 姜蔚担忧问她:“怎么了?” “我裤子有血……我是不是生病了……” “有血?” 姜蔚擦干手,拉着变扭的她左看右看,脑子同时转了好几转,终于明白过来,但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想,还是试探地问她:“你没有来过生理期?” 周寻愁着眉摇摇头,表示迷茫。 姜蔚笑得跟池塘的水圈一样,下一秒回房间寻出自己的用品:“外婆没跟你说过吗?” “没说。” “学校老师也没有组织相关课程让你们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 “……没听……” 姜蔚忽然体会到了养孩子肝疼的原因之一——上课不专心听讲!课后什么都不知道!头疼大了…… 第九章 周寻选择回到外婆在城南的住处,一所林荫遮蔽的小别墅。 按理说,外婆就会对应有外公,爷爷则会对应着奶奶。可城南处,外婆和爷爷住在一起——周寻自小生活在这稍稍不同于常的家庭里,所以理所应当地认为没什么不可以的,而且她也不会去怀疑,所以她小小年纪乐观随和,能很包容地接受很多做法。比如,她的同桌跟她说,自己爸爸嫁给了妈妈,妈妈娶了爸爸。 当然,她更加地对父亲交女朋友,甚至要结婚的事情没有任何看法和评价,她只想保留她对母亲的称呼。 然而今天她在跟她的好朋友喝着奶茶逛街的时候遇上肖柔。 当肖柔笑容可亲地问她:“我可以跟你逛街吗?” 她还没回答,死好友就爽快答应了:“好呀好呀。” 全程没什么意外,直到好朋友接到电话离开,此时只有她和肖柔两个人。于是肖柔捋一捋大卷发,红唇一张一合,似笑非笑地对她说:“陪我去看一样重要的东西吧,好吗?小寻。” …… “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里是铺着一层伊/斯/兰花纹的浅金色地毯,竖着一排排干净清透的玻璃橱柜,弥漫着浅淡浅淡玫瑰花香的高级婚纱店,乳白色的刺绣窗纱在里面柔和灯光的轻抚下,透出一种浪漫唯美的朦胧。 因为选地在十二层楼,哪怕在市中心闹市区同样宁雅安静。橱柜里的每一套婚纱都是每一个待嫁女孩的梦,同时也可以是像周寻这样一些象牙塔姑娘的向往,因为那实在太美了。 在看着肖柔曼妙的身影踏入这里之后,周寻止住脚步,发出疑问。 肖柔回眸一笑:“进来吧,小寻,你以后也会结婚,难道就对婚纱这么没有兴趣吗?” 不是没有兴趣,而是没到时候——周寻觉得她的话太奇怪了,要是爸爸在,绝对会批评她教坏小孩子:“肖阿姨,我才上初二。” “初、二。”她着重念了两遍这两个字,然后宛如轻盈的蝴蝶不停翩跹在每一处花枝上:“不大不小的年纪了,离18岁还有多少年?” “还有好多年。”周寻跟在她身后。 肖柔若有所思,却意有所指:“还有好多年——读完高中,读到大学,可能再读个研究生,你就脱离所有的庇护自由自在了。” 这时店员过来招待客户,忙前忙后请她们两人坐好,接着跟肖柔介绍各种款式。周寻听着甚是无聊,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垂头丧气。 肖柔早就注意到了,但她不介意,指着画册里面的一套抹胸婚纱,问了她一句:“这套好看吗?” 周寻平平道:“好看。” 肖柔立马让店员把这套款式拿出来看看,店员乐呵着离去。 只剩她们俩的时候,肖柔摩挲着手上的美甲:“我会跟你爸爸结婚的。” “我知道。”周寻认为她没必要特意强调。 “我和你爸爸结婚的时候,你愿意做我们的花童吗?” “不了。”周寻觉得自己跟“童”字差太远了,面无表情道:“我二叔家的堂弟堂妹合适一些。” 肖柔笑了,没有再接话,站起来,转个身背对着她,优雅环手端详着视野里犹如维纳斯女神般的婚纱。 两个店员小心翼翼地把婚纱挪过来。肖柔比划着这套婚纱,带着些专注欣赏的神色,随意道:“结了婚,你爸爸也就完完全全属于我。你以后同样会和别人结婚,而那个人,才属于你——” 到此时,周寻真心不舒服了。敏感倒是不敏感,只不过多想了一个另外的结果,那就是爸爸跟肖柔结婚,肖柔这么年轻,那么她肯定会生孩子。到那时,父亲,肖柔,他们的孩子是真正的一家人,而自己才是那个应该徘徊在外的多余——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孤单,越想越凌乱。 这时候,她强烈地想念她的母亲,可不禁又考虑到一个问题:是不是母亲同样有儿有女,也有属于她自己的家庭呢?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该跟谁过呢? 她拒绝了肖柔的接送,悲伤地坐上公交车,回到城南的外婆家。 宋容今天没有出去,见她来了,漫然端出这几日刚学会制作的草莓蛋糕,气度仍旧:“你爷爷看着馋死了,我不给他吃。” 周寻才在冰谷游荡的心瞬间被暖流温热着,她又思忖:真的无处可去她就跟外婆吧,外婆绝对不会嫌弃她的。 宋容问:“你这是做什么过来的?” 周寻放下手里刀叉,两手杵在两颊边,脸庞的胶原蛋白溢出手骨外,表现出些许颓丧:“刚刚跟爸爸的肖阿姨逛婚纱店。” 宋容对爸爸的肖阿姨不置一词,但周寻心烦气躁需要发泄,顿时滔滔不绝起来,说完她抬眼打量外婆,希望外婆给予一些安慰和指引,却见外婆静若成佛,淡淡说道:“那是你爸爸的事,你别管那么多。” 周寻霎时晕红了眼睛,紧跺着脚:“我不管,那爸爸能不能也别管我?我想去找我妈,他连说都不让我说起——” 宋容深深地看着她,看了至少半分钟,最后沉下眼皮,叹口气:“你很想你妈吗?” 周寻觉得外婆这个问题多余且无聊,谁不想自己的母亲呢?尤其是从未谋面。她抹一把眼角,稍稍赌气背过身去:“外婆!妈妈不是你的女儿吗?你怎么能不知道她在哪里呢?是不是不在了,所以瞒着我呢,你们都好奇怪呀,奇怪得要死……” 宋容心弦也崩掉了,她知道孽债是要还的,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这么多年的痛苦积压下来有朝一日总会喷涌而出,谁可以阻止这百倍,千倍,万倍的痛苦吗?周承安可以吗?宋容真的不愿意让这个纯真的孙女去搅入这种煎熬了,因为她没有错,错的是他们这些成年人。 宋容眼神复杂,最后缓缓吐出一句话:“我知道她在哪里。” “在哪里!”周寻立马跳到宋容身边,蹲下来趴在宋容的大腿上,梨花带雨:“远不远?搭车能不能到?有没有电话?我可不可以联系?她知不知道我?外婆!呜呜呜……” 宋容眼角不易察觉地湿润了,慈爱地摸摸她的头,擦着她的眼角:“不远,我送你去。” 突如其来的话让周寻浑身沸腾,脑门突突地跳,四肢都不知道该安放在何处,就好像一直可望而不可及的月亮突然间被摘下来送到她的手上,她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惊喜还是该怀疑,她甚至想跳到水里冷静冷静。 宋容的反应很平淡,仿佛对所有的事情了如指掌,她对周寻说:“拿上你的背包,走吧。” 车子驶离城南,一路往北,周寻的血液还没缓下来,还在血管里横冲直撞。她想问很多事情,可一时间什么都没想到,兴奋和惊诧填充她空白的脑海,你要问她姓甚名谁,她现在也回答不上来。 那车子东拐西拐,在漫长的沉默里终于停下。 周寻咬得嘴唇发白——这分明是! 熟悉的蔷薇花早已落下,还有几朵勉强留在枝头,好似在说:“嗨,你来早了,我明年才会开。” 宋容看一眼周寻,开门下车,眼望向阳台一丛蔷薇,仿佛透过蔷薇枝叶就能浏览到那人未知的生活,或苦或甜,尽收于掌中。她瞥了瞥手机时间,挨着车头说道:“里头应该没人,你等等吧。” 周寻一动不动坐在车里,眼睛却是明亮的宝石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她什么都明白了,可是又什么都不明白。她想生气,气自己与此重逢多次却毫不知情而愚不可及,她更气其中到底是什么样的不可告知让她迟迟不能知晓而苦苦埋于鼓中迷茫不堪! 大人们的可恶之处就在于永远仗着自己的年龄优势,凡事都装出个云淡风轻诱你深入,却让你捉摸不透的样子。 宋容看尽了她的心思,没想着解释,重新拉开车门上去坐着:“所有的问题,你都留着去问你妈吧,她叫姜蔚,除此之外,外婆什么都不知道……下去等吧,我要回去了。周承安问起,你就说住在我这里,还有——别跟周承安提起这件事。” 周寻愣愣地点头,抿着嘴下车去,宋容车子的马达声即刻响起,悠悠地离去。 大约二十分钟,蹲坐在路边的周寻终于等到那个女人。而周寻也是第一次这么正经打量她的穿着:极其年轻和舒适,套头提花灰粉色的粗线针织毛衣,下穿白色蕾丝裙,踩着浅米平底鞋,挎着与自己同款的帆布包,缤纷亮眼的秋日里,是浅淡清淑的存在。 她显然看到了蹲着的周寻,于是加快速度,嘴边挂着柔俏的笑,远远就道:“阿寻,你怎么来了?” 周寻站起来等着她走到面前,浅幽幽的瞳仁映衬出姜蔚的容貌,一瞬间眼眶里的她和正走过来的她融合在一起,融合成自己的一部分,而自己身上的血肉和基因有一半是她给的……周寻的眼眶在灼烧,心口发堵,莫名生怨:“外婆说——我妈住在这里!” …… 隐蔽在远处看着这一幕的宋容神色清明了然,脚踩油门,掉转车头离开了。 第十章 “爸!”周寻接起电话,神情很是雀跃,抑制不住地兴奋。 “干什么这么高兴?” “老爸,你怎么知道我高兴?”周寻呆萌地发问。 “声音都变了我能不知道?” “没什么事……”她乐呵呵敷衍。 “怎么今晚不回来?” 周寻哼哧哼哧地动着嘴巴:“外婆说明天要做好吃的,我懒得明天又跑一趟,所以直接住外婆这里。” “可以明天顺带送你去。” 周寻捏捏自己耳垂嘀咕:“那得多麻烦,况且爸爸你六点半就起床,我也要跟着你六点半起床……才不要!我要睡懒觉!” “……作业写完没有?” “写完啦,我周五那天在学校写完才回家的。”周寻嘟囔。 “吃完外婆做的好吃的,什么时候回来?” 周寻叫起来:“哎呀爸爸,我不能多玩会?老是催老是催,烦死啦……” 周承安快没脾气了:“要回来就跟我说一声吧,看我能不能去接你。” “好滴,谢谢老爸,老爸晚安!” “嗯。” 挂掉电话的周寻,抬头注视旁边的姜蔚,浅褐色的眼珠子晶莹剔透,仿佛凝刻的水晶石,把姜蔚看进眼中。她没有再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刚才表现出来的亢奋和欣喜分明已如下落后的瀑布,远离了冲击和嚣鸣,沉静下来,缓缓流淌而去。 姜蔚不管不顾抱住她的脑袋,亲吻着她的额头,直至泪水流尽。 …… 周寻第一次在这里过夜,没有带睡衣,姜蔚直接在自己的衣柜里翻出一件旧了的T恤跟一条运动裤给她。 周寻接过来的时候,若有所思地说一句:“如果我以后经常过来这里,是不是要买一套睡衣了呢?” 姜蔚收拾衣服,闻言温柔地笑了笑:“我给你买,喜欢什么样的?” “都可以,妈妈,我不挑。”她欢快地说完,欢快地跑向浴室:“我要洗澡啦……臭死啦。” 姜蔚叫住她:“等等,我下去买个毛巾。” “我用你的就行。” “……不行。” “妈!你嫌弃我!”周寻隔着浴室门,无理取闹般大喊:“我是你生的你还嫌弃我!我不管!” 在她洗澡的时候,姜蔚穿过两条街道。在一个便利店买了牙刷、毛巾、拖鞋等日常用品。做着这件简单无聊的小事情,她的心里混杂着满足和笨拙,或许潜意识里知道这是给自己的女儿买东西,她乐意;再或许一个真正的孩子的出现让她多年虚空的幻想一朝成为现实,她的角色发生变化……不管如何,这都是她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刻,哪怕明天就下地狱,她也绝不后悔。 等她回来,周寻已经洗完澡了,正凑在橱柜边看里面的各种小东西,多出来的手偶尔拉扯这件宽大不合身的T恤。 姜蔚乍然一看,更觉这个女孩分明就是十几年前的自己。她的眼睛忽然酸痛——哪怕自己不那么可憎,每年都去看她几眼,也不会这样难受! 周寻转过身,觉察姜蔚的异样,连忙丢下手机问:“妈,怎么了?” “没事。”姜蔚说谎和转移焦点的能力不差:“那些东西都是给你买的。”说完她又后悔了,她害怕周寻追问既然想着给她买东西,为什么不去找她? 但周寻没有问,天真的傻妞在这堆专门给她买的东西面前玩得不亦乐乎,已然抛弃了所有的烦恼,踏上云端展翅飞翔。 才夜间九点五十,两母女就已经洗漱完毕,破天荒地上了床,挤在一起。 周寻侧着身,一直抱住姜蔚的手臂,把这条手臂捏了又捏,看了又看,才如梦如幻慢慢开口问道:“妈,你真是我妈吗?” 这句问话既神圣又庄重,以至于姜蔚不敢轻易下决断,只是呆愣须臾,反问:“你觉得我是吗?” 小女孩心思简单,并不知道她的反问有什么深意,急急地说道:“是!我觉得你就是!” 姜蔚今晚全身上下的暖流都是周寻给的,她摸摸这个肉肉的脸蛋,周寻青春期发育得很健康:“不管你觉得是不是,反正我已经认定你了。” 听了姜蔚这句话,周寻幸福极了,沉默一阵,她埋头想了一想,决定问起那个爸爸一直讳莫如深而她又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妈,你为什么会跟爸爸分开?” 姜蔚着实被这个问题吓到,在女儿面前怔愣半会,感到心头跳得厉害,却始终没说话。 倒是周寻等不到答案自己编排上了:“你们肯定是吵架。我好朋友的爸爸妈妈也这样,总是吵架,后面索性分开住了……爸爸这人挺讨厌的。” 姜蔚盯着周寻的头发有些出神。 “……妈你不知道:有一次我发烧去医院,因为做试敏,胳膊上扎了12针过敏源,最后得出的报告单居然被老爸弄丢了,第二天又重新来12针,呜呜呜,从那以后我对打针都充满阴影……” 姜蔚静静地听,一手不自觉抚摸周寻,摸到她的手肘时,眉间蹙起来——那是一块小小的疤痕。 周寻很不在意地拍两拍手肘:“小时候,爸爸在楼下客厅打电话,我下去找他,跑太快了,楼梯的瓷砖很滑,就摔下去……后来抹过许多药都消不去……” “阿寻,宝贝。”姜蔚再抑制不住,搂住周寻,用下巴贴住她的额头:“我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我在你成长中缺席了,所以我不会原谅我自己,也请你不要原谅我……” 周寻嗤嗤地笑了,从姜蔚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学着大人的样子笨拙地抱住姜蔚的肩膀,还有模有样地拍两下:“你是我妈,我怎么会不原谅你呢,你是我妈呀……”过一会儿,周寻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用诚恳的口吻说道:“从今天起,我要敬畏神灵。” “这又是什么意思?”姜蔚问。 “妈你喜欢蔷薇吗?” “喜欢吧……”虽然不算多喜欢。 “我跟你说,我梦到过蔷薇花,所以才想着要画一幅画的。我想,这肯定是神仙托梦,我就告诉了外婆。” “你外婆不信这一套。” “谁说她不信?她专门买了一本《周公解梦》。” “嗯?” “因为她问我怎么认识你的,我就说啦。” 两人絮絮叨叨很久,扯到了很多无关紧要天方夜谭,周寻发现她谈及阿猫阿狗的时候,姜蔚表现得更感兴趣。 周寻晕了:“……妈,你也不想听我说起爸爸吗?” “为什么说‘也’?”这代表着周承安曾经也做过不让她提起自己的事。 周寻嗓音低下去:“我一说到你,爸爸就生气。” 果然,姜蔚无力地闭上眼睛,沉默片刻才道:“没事,别再跟他问起我就好。——我更想听你自己的事。” 周寻为难了,傻乎乎地挠头:“等我想一想,……好像我的事都跟爸爸有关……” 姜蔚又一次沉默了,是啊,没有周承安,怎么会有今天的周寻呢!“他对你好吗?” “妈你怎么能这么问呢?老爸对我不好谁还会对我好呢?” 睡迷糊之前,周寻说道:“妈,我不在乎零钱多不多,我只想有个亲生的爸爸和妈妈可以叫。小时候我更过分,想让我爸去把你找回来,然后一家人住在一起,长大了才知道我多天真!所以我现在的愿望是想随时见妈妈就能见到,同样想见爸爸也可以见到。你们不能在一起,也没关系。” 台灯早已关掉,黑暗寂静里,是夜里秋风吹动蔷薇藤的声音,还有姜蔚哭泣的声音。到这一刻,她已经把她毕生的积攒的眼泪尽数淌出——她和周寻偷来的小日子能有多久?周承安会给她们多少时间?一旦被发现,她该怎么弥补和赎罪?——每一个问题都是巨大的山石,压得她几乎窒息。 第十一章 她们的幸福并没有持续太久。 周寻觉得自己已经很小心翼翼了——她真的不明白爸爸和妈妈之间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以至于自己游走于父母之间还要背负那么大的痛苦。 她谨慎地规划周末里的每一段时间,合理运用每一个借口,甚至有时候拉外婆宋容打掩护,只为了在城北呆一会——好像早恋被抓到,好像偷情被看到——刺激是真的,难受也是真的。 可还是被周承安发觉了。 周寻只记得她期中考试之后的家长会,因为那几天她从肖柔的矫揉造作的炫耀中得知,老爸要出差还要陪肖柔过生日。周寻产生一个新想法,反正有了妈妈,老爸不在身边,家长会也不用愁。 但周寻不知道的是,亲爸周承安时刻不忘关心她的学习,后来的时间里专门私下打过一个电话给她的班主任询问段考成绩单。 班主任是个负责任的老师,虽然奇怪还是如实说道:“期中考试的成绩单在家长会那天就交给周寻家长了。” 于是变成周承安迷糊好一会,他皱起眉连问:“什么家长会?什么周寻家长?是她外婆去的吗?我怎么没听说?” 那老师先是不明了,后来回忆了一下恍然大笑:“哦,是上周六的事,周寻的妈妈来的……怎么?您二位没通气?我还奇怪,周寻自己还专门找我解释说您要出差,就让妈妈来了。这孩子真是多虑,哪个家长来都一样呀,哈哈哈。” 周承安寒暄几句把电话挂了,之后的脸色阴沉得可以下场大暴雨。 家长会过后已是十一月,后来的几个周末里都相安无事,直到十一月下旬的一个周五,傍晚下起一场阴雨。 秋冬时节的雨水不论在中国的哪个地方都是十分抖瑟寒凉,啪嗒啪嗒的声音让人代入小石子砸入冰湖的情境。 下班后,望着窗外乌云密布,姜蔚忧心起明日女儿的奔波,可现实是她没法自己去看周寻,只能让周寻过来。一夜风雨之后,整个真榆市氤氲着来自西伯利亚强悍阴寒冻冷的空气。她决定发条信息给周寻,让她别过来了,天气太冷,下周再来也是一样的。 周寻没搭理,应付完自己的老爸之后,闯进姜蔚的屋子呵气一会,便假装才看到信息,边脱下口罩,围巾,帽子。姜蔚心疼地赶紧打热水给她洗手,并热好饭菜等她坐下吃。 这时候,云层慢慢变薄,虽然仍旧乌黑,却比之前让人心情要好。雨也没有继续飘,这样的氛围跟以前每一个周末一样,尤其在这种北风呼啸的日子里,锅里炖着的羊肉汤溢出的香气和浓雾一波一波滚动,显得这里更加温馨平淡暖和。 吃完之后,姜蔚照例收拾碗筷,偶而询问周寻这一周的近况。周寻抹抹嘴,有些问题老实应付,有些问题一语带过。酒饱饭足她正想蜷在沙发眯上一会,却感觉到背包里的手机在震动,她拉开拉链,拿出来一看,来电显示使她眉毛略有一掀。 姜蔚刚把饭桌的垃圾收拾起来,脱口就问:“是谁?” 周寻犹豫着展给她看,明晃晃的备注告诉姜蔚这是她亲爸周承安的来电。 知道是谁以后,姜蔚便保持沉默。 周寻装作在同学家的样子,语气很轻松:“歪——爸爸有什么事?” 那边的周承安一改往日对女儿的宁和温雅,语调不重,口吻却狠:“我在外面等你,你出来!” 周寻一惊,手机差点没拿稳,她悄咪咪地往窗外看去,可是窗子视野太小,又紧紧关上,还带着雨痕。她索性拉紧外衣拉链,缩着身子往阳台走,边走边狐疑地唤:“爸爸?……” 周承安那头没再言语,可通话仍在继续计时。 周寻心神不宁踱步到阳台,借着仍旧葱郁的蔷薇丛,她双瞳四处扫描。阴冷的周末里,路上基本没有行人和车子经过,谁不愿意窝在家里享受暖气?于是,马路上的异样不难发现,就霎时间,她心里的寒意骤然而生,比之现在的温度更让她感觉浑身冰冷——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就停在阳台对面的马路。 周寻的眸子在发现小车的瞬间就与里面凌厉的眼睛对上!——那个熟悉的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黑轿车的驾驶室内,车内光线没有车外的自然光充足,除了父亲的眼睛她只能看见一团暗影。 周寻惊呆了,她的爸爸找到这儿来了! 她不知所措,求救式地望回客厅内,打起手式,胆颤着声音小声道:“我爸在外面……” 姜蔚被钉在原地——周承安能够清晰地寻过来,预示着她与周寻要结束了——母女之间原来保持得很好的宁静与和谐,瞬间,被冲击得连灰都不剩。 周承安的声音穿过手机听筒,混绕着一股此时天气应有的冰冷气息:“跟我回去!” “爸……” “还要我再说一次?” 周寻算是头一次接收来自父亲的惊涛骇浪,那是一股翻腾着暗流之下汹涌的恶浪,她仿若漂流无依的木舟,可怜地望向姜蔚,也不知道姜蔚能不能帮她平定恶浪。 姜蔚平静地站立着,温柔地站立着,缥缈地站立着。 周寻嗫嚅很久,最终用弱弱的声音夹带一丝固执和一抹坚定:“我不回——”才说完她看见姜蔚轻轻地笑了,那个笑容美得冒泡,是这个冬日里微弱的暖阳。 周承安没等她说完话就已经冷硬到底:“周寻,你听着!我回家看不到你,你就别再回来了!” 说完他就挂了,没再给周寻说话的机会。 听着手机嘟嘟声,周寻脸色惨淡,手脚冰冷,脊背寒气陡生。她看着姜蔚,弱弱喊了一声:“妈……” 姜蔚瘦削的身子微微动了,她轻轻走过来,随即伸出手拥抱住周寻,好似两个人的脉搏共通起来,沉默中有什么东西被唤醒着;随后姜蔚揉起周寻圆圆白皙的脸蛋,抹去她那被周承安惊吓而出的泪,抓捂热她冷冰的双手,静静温柔道:“你先回去。” “妈——” “为了你,我会好好想办法的,走吧。” 姜蔚整理好周寻的乱发,给她穿上羽绒外套,围上围巾,带上帽子,拿起沙发上的背包,拉着她的手顶着严寒,走出门去。 黑色轿车像头锐利的猎豹,伏在马路边等着过往的猎物,猎手驾驭着猎豹,时刻带有吞噬人的森寒的光,垂涎着肥美的猎物。 姜蔚刻意不去看他,他同样目不斜视:明明再度重逢,应该是血肉模糊的场面,可两人之间风平浪静。只有周寻知道那风平浪静其实就是变相的风暴——成年人之间真是很奇怪,分明相互怨恨,恨不得把一刃利锋直刺对方的五脏,剜出血淋淋的六腑,竟还能在这样剑拔弩张的面对面中爆破出涌动的平静。 其实,暴风雨来临之前,世界也是平静的;地震毁灭城市之前,云霞也曾妆点天际。——周寻不敢去细想。 姜蔚给她拉开后车门。 她挤进去后,接过姜蔚递过来的背包,恍惚间链接起自己小时候上幼儿园的样子。那一刻她仿佛读懂了爸爸的愤怒,可转瞬之际却清晰地看到姜蔚略微涣散的眼神,于是她的心口诡异和矛盾地痛起来。 周承安冷冷地看着前方,待姜蔚替周寻把车门关稳,他即刻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如飞箭一般直驶出百米之外,干净利落,生厌到一刻都不愿久留。 姜蔚姿态挺直地伪装,伪装到那车的影子都看不到后,才在冷风中摇摇欲坠,虚弱无力地蹲下去。她双臂抱住双膝,埋头沉默。再抬起头来,泪水浸湿脸颊,她用右手撑住额头,哭得撕心裂肺。 没有人看见她,即便看见也不会抱以同情,因为这是她活该! 她在附近无人的地方没有目的地转了一圈,她发现周寻画的蔷薇一直在跟着她,就在她的脑海里。周寻说她自己喜欢蔷薇,所以妈妈应该也会喜欢——多可爱的女孩,为什么这么多年对她不管不顾不闻不见呢?那不是自己活该难道是什么呢? 她的视野逐渐模糊、空白,人间天地都在颠覆,虚拟现实重重交叠,她搞不清是与非,辨不明红与黑,也不清楚身在何处,又该去往何处。 到了自家楼下,车子猛然停住,周寻差点没坐稳,猛地扑向前座靠垫。她预感这次的风暴将会惊心动魄,无可言说。 果然,下了车,周承安不由分说地拽住她的衣服,手劲又大又狠,全然不给予她张弛的空间,任她哀叫,却一言不发,脸色阴寒,眼神狰狞,直把她拖到楼上的卧室里,踢开门,像扔麻袋包袱一样把周寻扔到床上。 接着周承安翻开她的包拿出她的手机,狠狠一拍,拍在面前的书桌上,拍得屏幕碎裂,满屋子一声爆破的动荡,似有回响。 周寻害怕极了,委屈极了,只能哭得稀里哗啦不停叫唤:“爸爸……” 周承安眼底阴霾越来越浓郁,像把刀子刀刀直逼视着她:“你跟她多久了!” 周寻只一个劲地哭,泪水还没流尽眼眶又在氤氲,一抽一泣间完全分不出力气说话。 周承安手指着她,声音阵阵发聩:“真不愧是我周承安的好女儿,一声不响地找到她妈就有想法了,还把我蒙在鼓里!” “不是的……爸……不是。”周寻呜呜呜地像被掖住喉咙,翻遍所有尝试解释的词汇竟只能蹦出这几个字。 周承安已经厌倦至极,不想再扯皮:“从现在开始哪儿都别想去,好好在房间给我呆着!要是你不听我的话,我就把你扔了!” 这句话有两个意思,一是从今往后无限期她将失去自由,再则是她没有二者兼顾的权利,若是私见姜蔚,将无法拥有周承安……听到最后一句,周寻感觉有股阴寒的冷气在自己胸腔内逃窜,而眼睛因为大哭早已红肿酸胀。碍于眼前父亲的怒火难消,她不敢直接质问,只是继续嘤嘤哭泣:“为什么……爸爸你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周承安冷冷一笑:“因为你会去见你妈!” 周寻“哇哇哇”哭得更大声了:“见我妈有什么错?” “没有错,你就是不能见她!” “爸爸……” 周承安没再理她,把书桌上还在运行的手机直按关机一并握在手里,接下来说出的话语语调让周寻再次触碰到来自父亲这个外表下隐藏着的深深的阴冷:“除非她来见你,不然,你别想见她!” 第十二章 姜蔚给周寻发微信,微信没有回复,给周寻打电话,手机直接关机。连着几天皆是如此,姜蔚心神不宁,上着班都没有精神。 中午午休的时候,她第一次主动给宋容打了个电话。 宋容沉默许久才说道:“阿寻现在上下学都是他亲自接送,他专门跟阿寻的班主任沟通,说如果阿寻请假,先告知他再给批假……找我没有用,我帮不了你,去找他最实在。” 姜蔚失落地挂掉电话,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梦见很多事——十五岁初次见到他,凶狠阴郁的白面少年模样,野狼一样的眼睛一刻也不忘要把自己吃掉,还有他那句追随她一生的恶语:“西街口那几个臭娘们笑我没能耐,妈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要我有能耐,得像你这样的!” 姜蔚几乎从梦中跳起来,寒冬时节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热汗。那时候她还小,抵抗不住,现在她长大了,还能不能抗住他呢? 十几年前的回忆似层毒雾蔓延盘旋在自己脑海上空,周寻的小圆脸蛋同样一直在自己的梦里徘徊,一边是噩梦一边是好梦,她快要虚透了。若再继续下去,被逼进疯人院的一定是她。逃避没有意思,直面兴许有望,她咬一口自己的手指,留下深深的牙印,让痛感遍布全身,告诫自己要做好丢掉自尊、接收耻辱的准备。 于是这个周末,她推去一切聚会琐事,就在自己家里,镇定好几次心神之后,拨打宋容留给她的电话。 手指用力一按,号码等一会就通。 “喂!”那人道。 “——我是姜蔚。” 他当即挂掉。 姜蔚重新再拨,时间在“嘟嘟”的声音里晃过十几秒钟,却让姜蔚感觉无比漫长,但长达一分钟的呼出里,并没有人再回应的她的电话。 她把这些年没再说的脏话一并低骂出来。可自尊在他面前已经碎成渣滓,不能再去在乎被人家挂电话的失落。为了周寻,她注定不能强横了。 二十分钟后,她按下重拨键,这一次终于接通了。 姜蔚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男人不耐烦的嗓音通过线路传过来:“说不说话?不说话就挂了!” 姜蔚缓慢开口:“……为什么周寻的电话打不通,微信也联系不上?” 周承安语气悠哉:“她的手机——”话语停顿半秒:“被我没收了。” 这就意味着,什么联系都给切断了。 周承安盖起一座好大的神坛等着她三拜九叩首地去求他啊!姜蔚,你要敛起衣裾,双膝下跪,两手并行,额头贴地,虔诚且真切才会让你如愿啊! 姜蔚心口堵得慌:“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整天在自己房间里哭,还威胁我说要绝食。”周承安语气闲悠悠的:“端进去的饭菜不吃一口,藏着的零食倒是没了一半,我觉得她不会委屈自己。” 姜蔚难受得听不下去了:“你别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好吗!” 周二那天,她专门请了一次假,去到周寻的学校。 十一点半中午放学,学了大半个上午的学生涌向食堂,只有周寻来到班主任办公室,惊喜地见到她的妈妈。班主任对家长都很客气讲礼,所以姜蔚想带周寻出去吃个东西也给批假了,并且没有告知周承安,因为那不是周寻自己要请的假,责任尽到即可。 学校边上的餐厅,周寻要了一份火锅米线,姜蔚怕她吃不饱,又让她再点一大块牛排,自己点的是小份鸡汤面。 “妈妈,你跟爸爸是仇人吗?见一个面都会你死我活的那种。”周寻低头扒面的时候嘀咕。 姜蔚被她的问题逗笑一会,下一秒,眼神轻轻忧郁起来:“不是……我跟你爸,不是很熟……” 周寻抬起头,眼睛快要跳出眼眶去了,嘴角还挂着几根没吞进去的面:“啊?” 姜蔚在等她镇静下来。 周寻不管,一股脑子就问:“可什么叫不熟嘛?不熟我怎么出生的?不熟的人也可以随便生小孩吗?” 姜蔚不想多说了,只是凝视她,答非所问:“阿寻,你说过你会原谅我的,你还记得吗?” “那当然啦。”周寻腮帮子鼓鼓的。 当然啦,天真的女儿不会对父母的往事死缠烂打,尚未知道母亲对她作下的伤天害理,却早早拍胸脯表示不会怪罪父母,并且愿意对一切宽容,只因周承安把她教育得极好。从这点上,周承安毫无疑问是周寻最合适的监护人,自己算哪根葱! “请你别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好吗?”这句话在上一次与周承安通话的时候,姜蔚说过一次,那一次她因愤怒语气极重,这次她请他出来吃饭,已然低下气焰。 东奔西走,见缝插针,姜蔚获得了与他吃饭的机会。 坐在对面的周承安依然阴郁嚣张,一双眼睛跟深渊般望不见底,越望不见底,越令人心生恐惧,可他无所谓地扬起一边嘴角笑笑:“我可没跟她计较,我只是在教育她,让她知道我是她爸,永远是她爸,爸爸定下的规矩女儿就一定要遵守!不然偷偷摸摸地做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就快不把她爸放在眼里了!” 姜蔚脸色煞白,心下跳了好几跳,手指甲狠狠地掐着自己大腿,告诉自己不可以愤怒,于是口吻轻弱,眼神软和:“你不让她出来,她心情不好,憋出病了怎么办?” 周承安正经地凝视着她:“姜小姐怎么突然间关心起我女儿来了?” 姜蔚不易察觉地咬了咬唇:“周承安,话明说就好,不用拐来拐去。我不想让她不开心,你有什么要求我能满足就尽量提,只要让她出来——” 周承安冷嗤:“让她出来见你吗?” 姜蔚深深呼吸不说话。 “让她出来肯定可以,法治社会,我还会关着她不成?不过现在的情形是,她出来肯定会去找你,这我就不同意了。让她静下心来好好反省,等她想通了,我就放她出来。” 姜蔚总算怒道:“有你这么做父亲的吗?对自己孩子这样!” “骂我之前不妨拿把镜子照照你自己!” 姜蔚顿时不能语,脸上火辣辣的,滚烫得钻心刺痛。 周承安勾起嘴角嘲讽一笑:“我都不知道你住在真榆,早知道我就不搬过来了。看来我得考虑给周寻再换个城市,这次我要好好看住她——” 姜蔚怒火中烧:“你知不知道这是变相监控!是犯法的!” 周承安没有吭声,他肆意地翘起腿,用看戏的姿势一样看着姜蔚,但那张脸上写着满不在意几个大字。 “我要报警!”她咬牙切齿低声吐出一句话。 周承安脸上原是悠闲的神情变成了诡异的好奇,仿佛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如此说,接着才是更具杀伤力地轻描淡写:“你想报警?去吧,你知道我也进了好几次局了,会怕你?” 姜蔚知道这些对他来说不痛不痒,胡乱吸一口气,好似走在悬崖沿上,边攀爬边摸索:“我去法院起诉,要回周寻的抚养权!” “好啊——”周承安终于严肃起来,眸子恢复到猎豹那般敏锐和尖刻,直视着她,低声冰冷道:“我只能告诉你,这官司你打不赢的,因为——你没有我有钱,你给不了她更好的生活。等真的到法庭见,我不仅要求继续拥有周寻的监护权,我还要夺走你的探望权,让你永远见不到她!” 姜蔚骤然沉沉落到谷底,她瞄见了他眉目浓烈的漠然,他的狠冽时隔多年还可以如此的慑人,便像那万古不化冰川,触之即刻将五脏六腑凝固冷冻。 她深深吸上一口气,却觉得这口气怎么逃窜也逃不出窒息的胸口:“你凭什么!” 周承安冷笑:“你又凭什么?” 姜蔚被堵得差点没喘气,按捺住起伏的胸口,狠狠道:“你不怕我把你的前科都告诉她!” “我的前科?”周承安很好笑地端起杯子:“我的什么前科?打架?斗殴?伤人?吸/毒?被拘留?我告诉你,钱我赔了!牢我坐了!账我都扯平了!我怕什么!”他又放下杯子:“十几年前的平宁市没有人没听说我这个人渣的,出去一打听一大打犯罪前科,你以为周寻不清楚?” 姜蔚身子僵直得像尊雕塑。 “还是说我强/暴?”周承安像条嘶嘶吐着舌头的毒蛇,雨夜里张狂地等待猎物:“嗯——这个倒值得一说,我还没因为这个罪名进去过,让周寻知道也无妨,反正她是我强/暴她妈的产物——” 姜蔚霍然站起来。 周承安眯起幽邃的眉眼:“我告诉你,我对她这十几年的抚养义务自认问心无愧。倒是你姜蔚,姜小姐!你觉得跟你生下她就是为了报复我,然后十几年不闻不问相比,哪个更让周寻痛心厌恶?” 姜蔚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的耳膜好似震聩了,只能通过骨骼感知到脑袋那片如同苍蝇一样的嗡嗡声。她的罪恶终于被面前这个男人毫无保留绝不委婉地说出来,赤/裸裸地铺展在阳光下——他或许曾经是社会的毒瘤,可他对周寻并无愧疚,而自己的可恨明显更胜一筹!反胃,疼痛,一瞬间充斥着她的心口,她那点可怜的掩饰和躲藏像泡沫正在破碎,并且无处遁逃。 刚才展现的冷硬态度冰消雪溶,再也没能卷土重来、东山再起,她偃旗息鼓,容色凄哀:“……到底怎么样才让我见她?” “怎么样?等我好好想一想。我们就先聊到这里,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你别……先别走……” 周承安没理她,一手拿手机,一手插裤兜,两条长腿早已迈出去好几步,扬长而去,高傲狂狷的影子几十秒内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姜蔚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第十三章 周寻亲身领教老爸大发雷霆的可怕样子,显然对老爸产生了些微的恐惧感并疏离了一点。像这周周五放学,周承安去接她,问她想吃什么,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地乱叫,只是怯弱弱地说都可以;问到她月考成绩怎么样,她搓着手背低头不敢吭声,再也不会抱怨功课难学,题目难做。 父女俩吃着饭,周承安问一句,周寻答一句,周承安不问了,周寻也不吭声。 期间周承安接了三个电话,一个公事,秘书告诉他接下来的业务流程和会议;另两个私事:老朋友许久没见了打算约他去盛宜那边泡温泉,他笑说下次吧;肖柔问他周末有没有空,能不能去平宁陪她——肖柔上个月有事回平宁去了。周承安眼下女儿心情不爽快,繁杂事一堆,哪有这个空,直言不行。 周寻喝完最后一口汤,擦擦嘴角,跟亲爸全程没有交流地回到家。 一下车,周寻神色倦倦,拖着书包上楼去,默默进了房间再关上门。 夜间九点整,周承安半靠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的吊灯入神。他自下午接周寻回来就没出去过,洗漱完了就在床上,也不看手机也不抽烟,这么耗过两小时。 这时静悄悄的,比以往的周五晚上都不一样,诡异的冷清,奇怪的空虚。哦,他想起来,周寻已经躲回房间去了,不像之前那般窝在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综艺节目,少了很多忽大忽小的笑声。 他叹了口气,赤脚下床,几步往落地窗前走去,拉开暗蓝色的窗帘和玻璃门,走出那个小阳台。 外头夜风极冷,一时间鼻腔里氤氲着一股小小的寒气。他眉头紧锁,岁月为他习惯的皱眉动作加深了额心三道“川”字的纹路。周寻小学五年级写《我的爸爸》作文时就爱写他的皱眉,每次都写,快写出花来了—— 似乎想了很久很久,他往房间里走,边走边不由摸摸下巴带青的胡茬,感觉才刮没多久就长出来了。走到床前带上拖鞋,开门去了趟厨房后,就站在周寻房间门前。 “老爸可以进来吗?”周承安每次进去周寻房间之时,都会提前敲门问一声。 这样做有一个非常大的弊端,也就是倘若周寻在里面浏览什么不健康的东西或者偷偷做一些不好的事情,自己的这句话显然打草惊蛇,给周寻很大的警戒心,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是个女孩儿,青春期的女儿?按理他现在连周寻的房间都不该进来了的,但他不进来谁还可以进来?他还放心谁进来?——他连肖柔都不放心,肖柔也没耐心帮他去和自己女儿聊天。 “爸爸进来吧。”周寻如果穿好衣服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就像现在,外面天气冷得不得了,她已经钻进自己温暖的被窝。但老爸要进来,她只能掀开被子,双手放在大腿上,很乖巧地坐在床上。 周承安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碗,里面装满洗干净的草莓,亮晶晶的鲜红欲滴,非常诱人,另一只手还托着一杯热牛奶。进来直接看到她穿着那套灰色龙猫款的毛绒睡衣——好像是两年前的儿童节,她年龄意义上的最后一个儿童节从上海买回来送给她的礼物。 周承安心里微微叹息,仿佛自己和这个女儿的缘分已经就快要走到尽头一般,难为他这么多年用心血去滋养爱护。 “看你晚饭吃得不多,喝杯牛奶吧。” 周寻摇摇头,她刷完牙,洗完澡了,不想再去洗漱一次。 周承安借着明晃晃的灯光打量几眼周寻,她正在垂头捏/弄自己的被子,瞄见她床头果然放着一本书,书名被挡住,不太清楚讲什么的——应该是手机被没收,随意的耗费时间吧。他搁下手中的东西,坐在每次进来都坐的椅子上,想了一会,问周寻:“你觉得爸爸是个怎样人?” 周寻悄悄抬眼,看到父亲鬓角偶然露出来的几根白发,和额头上略微现出来的抬头纹,心里发酸,抿抿嘴小声道:“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周承安显然动容了,他这十几年的精神寄托便是眼前这个宝贝疙瘩。他从一个浪荡少年犯成长为今天的实干企业家全是这个女儿的功劳。他记得他第一次抱起她、啃她摸在自己嘴边的肉虫手指的时候,眼角涌出了成年后的第一抹温情,那一刻,他发誓要为这个孩子走上正轨。可是这条正轨延续到今日,好像又偏了,他已经不知道为此烦恼了多少个日夜:“那为什么要去找妈妈呢?” 周寻抽了抽鼻子,舔舔嘴唇,艰难地哽咽道:“我……就不能有妈妈吗?” 周承安愣住,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短暂地沉默了。 周寻没有觉察到爸爸的沉默,自顾自地搓着柔软的被子脚,依旧小心翼翼地喃喃:“等以后你跟肖阿姨结婚了——” 周承安眉宇一皱:“谁说我要跟肖阿姨结婚?” 周寻没有在意这句反问的意思,低低嗫嚅道:“难道不会吗?之前她还约我逛婚纱店……爸爸,等你们结婚了,肯定会有弟弟妹妹,然后你们就成一个家,我太多余了……” “胡说八道!” “爸爸我是认真的!”她偷偷又瞄了周承安一眼:“如果你跟肖阿姨结婚了,我……可以去跟我妈住吗?反正我妈也是一个人……然后爸爸有肖阿姨陪着,妈妈有我陪着,就很好了……爸爸……爸爸可以吗?” 周承安浓眉更深,嗓音略有嘶哑:“你想太多了,还没到那个时候。” 周寻学会了大人的忧愁,吐一口气:“总会到的。”所以她在给自己安排一条她喜欢的小路…… 不知怎么地,周承安听后心里空空。他像呵护珍贵的幼苗那样给她优越的成长环境,她的外婆、她的爷爷把她当易碎的宝贝似地捧在手心里,竟没想到,待她懂得抉择以后,这片爱她的沃土已不再是她的考虑范围。他继续看着她——已经十三岁了,跟那人那时的年纪还有三年的距离,不可置疑的是,磨灭不了的血缘关系使她们的相似之处越来越靠近,无限靠近,魔障地靠近。 父女之间又沉默了,静悄悄的房间里浸浴着无解的尴尬和怪异。 周承安的眼睛深不可测,仿佛在钩织着什么,只一刻,他便突然说道:“老爸不是不允许你联系你妈,但是你答应老爸一个要求好么?” 面对亲爸忽然软和的说辞,周寻觉得全身狂热,惊喜得脱口而出:“真的吗?” 周承安笑着摸她的头:“你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周寻却在某一瞬间,发现老爸像只笑面虎,但这是她的父亲呀,即便系虎,也是虎毒不食子,并且这分明给了她希望呀,她本能地想抓住:“那,那有什么要求?要我期末考进年级前十?或者中考考上市高中?还是以后的高考考进985?” 周承安疑问式地“嗯”了一声:“这些是一定要做到的,不是要求。” “额……好吧,那是什么要求?” 周承安点下一指,口吻变淡甚至开始轻嘲:“你不准自己私下联系你妈。你妈想见你的时候,让她联系我,我绝对不会不让你们见面,我甚至让她来这里看你。” “爸爸……”周寻没有那种突如其来的惊喜感,反是觉得带点静悄悄的阴谋感,难道这是否极泰来?她还小,没有足够的能力判断自己的直觉,只能愣愣地看着爸爸。 周承安语调低沉:“嗯?” “……您这样做是想她了吗?”以她的想法,倘若爸爸讨厌妈妈,是不会跟妈妈见面的,可是他刚刚的条件,分明是拿自己来谈判。 周承安眯一眯眼:“是啊,我想她了。” 最后出去关上门的时候,周承安在黑暗的客厅中压着声音冷冷补充一句:“我可他妈太想她了!” 第十四章 姜蔚等不到周承安所谓的考虑考虑,只能锲而不舍地联系他,可拨过去的电话时而被无情挂掉,时而没人接听,时而直接关机,时而回一句:“暂时没空,不妨下次再约。” 每当被拒绝一次,她就跟外头飘落北风的黄叶子一样,没有生命力,前途未知。 丹姐都看出她神色不太对,休息的空隙里戳戳她趴着的身子:“阿蔚你怎么了呀?最近有什么心事?脸憔悴得——” 姜蔚直起身子,摸摸自己的脸,黯淡道:“没事,冬天到了就这样的。”思忖一会又道:“丹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说。” “父母有一方在生下孩子后没有履行抚养义务长达十多年,那么她要求重新拿回孩子抚养权的可能性有多大?” “干嘛突然说这个……”丹姐认真思考她的问题,最后皱眉摇摇头:“可能性很小。我也不是很清楚。唉——我有个律师朋友,正好上个月才跟他女朋友分的手,你加他跟他拿着这个话题聊聊看,合不合适?哎呀,过完这年,你又老一岁了,阿蔚!” 姜蔚当晚成功添加了这位律师朋友,打完招呼后,将自己情况以有个朋友的名义在微信上说了一遍。 那位律师正经回复她一堆文字:“根据《民法典》第一千零八十四条:子女已满八周岁的,应当尊重其真实意愿。也就是说,这种问题法院会根据双方的情况作出判决:1、孩子的意愿。 2、双方的经济和地位,是否更适合孩子的健康成长。 3、双方的社会情况和责任心等,是否能负担起孩子的抚养,和保障孩子的受教育等权利。 法院会本着未成年的保护来考量。你们可以互相举证,如果一方确实对孩子一直不照顾,存在遗弃行为的,经济困难的,可能会失去孩子的抚养权,并且需要支付给抚养孩子的一方抚养费。”①如此说来,周承安是可以举证她遗弃的,这也是她害怕的。 姜蔚沉重地打上“谢谢你,晚安!”几个字就关上手机,把被子蒙住头部。在寂寞黑暗和冰冷的世界里,人伦,道德,责任与这份迟来的爱把她撕扯得七零八乱,残骸被鞭笞的时候扬起一层骨灰,骨灰又被风带起来。她用最后一点知觉嘶喊着:把她带到天外天去吧!到衡宇去吧!到那没有束缚、没有凡人的地方去吧! …… 可风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她还是要回到这个世界,面对已知和未知的恐惧。 她终于联系上了周承安,那人直接来了条短信,让她晚上到一座小公寓去。 她如约赴会之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施个粉黛或许会好看些,穿个修身裙子或许有魅力些,扎个有气质的低马尾或许更吸引人些。她把一切全做了,最后犹记得在包里装个安全套。 来到目的地,她拉开门,只见里头大灯没有亮起,开的是昏黄暧昧的小灯,而他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桌几上放着烟盒,和一瓶开盖的红酒。 她进来,便发现他背靠沙发,翘起二郎腿,嘴上叼烟,烟味和烟雾轻轻弥漫着,刺激了视觉与嗅觉。 他侧着半张英俊成稳的脸,嘴边稍稍挂着轻浮的笑意,道:“迟到了一个小时。” 姜蔚没有说话,关上门,放下包,自顾自地脱了外面那件乳白色的毛呢大衣。外面下着小雨,冬天的小雨,斜密的阴湿,从每一个毛孔细细渗入肌肤,她一路过来,鼻头泛红,脸色发僵。进入这里面,却是温暖如春,身冒微汗。 “再晚一点,我可就没耐心等了。”他继续讥嘲,手指夹着刚刚点燃的烟,火星和他的目光都在姜蔚身上转来转去。 姜蔚闭上眼,很快又睁开,因为不得不解释:“我搞错地方,以为是酒店。” “你想去酒店?” 她静默地站在离他三步之外的面前:“不是,不想。” “过来,喝两杯。”周承安漫不经心地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姜蔚没有依言靠过去:“我不会喝酒。” 周承安盯着她,默一会,眉头戏谑地跳了跳:“对不住,我都忘了,当时是在你水杯里放的安眠药。”转而端起快要浅底的红酒杯:“不过你相信我,放安眠药那次是最不好玩的一次。” 姜蔚表情没有任何起伏,即便他的话直刺她的心脏。在她决定联系他的时候,她就要学会把尊严放低,做好把所有耻辱和伤痛都拿出来咀嚼的准备。 周承安对她友好地招手,用当年那种地痞流氓的调子说道:“麻烦你坐过来,靠近一点,方便我动手动脚。你知道,让你过来我肯定有所图的。” 姜蔚深吸几口气,受制于人,不懂低头只能深受其害。她迈开步子慢慢踱过去,并在他旁边坐下,身板挺直,与他肆意的姿势很不和谐。 周承安满意地打量身边这人的穿着,那是一条墨绿色的毛绒裙,修身有女人味,他扬起嘴角,由衷地欣赏道:“不管你穿得多好看,我都忘不了你脱光衣服在床上的样子。你穿得越好看,我越想扯烂你的衣服,然后上/你。看你不情愿又无可奈何,我越有感觉。” 姜蔚面无表情,毫不留情:“肮脏的人看什么都肮脏。” “嗯——我肮脏我认了,你被我上过,承不承认你也肮脏?”周承安很是轻松,丝毫未被影响到:“别这样宝贝,周寻还是我跟你的孩子,我们两个肮脏的人别去污染了她。” 说到周寻,姜蔚身子明显一颤,姿态顿绷。 这时候,周承安已经喝完杯里的红酒,手还不得空闲下来,慢慢摸到她的脸,拇指和食指直接扣住她的下巴,并且扭过来,看几秒后啧啧啧几声:“你真当自己还有吸引力呢?也不去看看自己多少岁,三十多岁的女人怎么可能比二十出头的姑娘水灵,所以,姜小姐你不要自恋说我在觊觎你。” 姜蔚极力让自己屏蔽他说的话,再一次伪装成一个不知所谓的木偶。 他放开姜蔚,掸一掸香烟,继续像与人日常聊天一般随意:“知道我这个不学无术的人为什么会认识这两个字吗?”没等姜蔚反应他自己便笑了下,笑里明显有宠溺的味道:“阿寻才学会的时候就跟我卖弄。” 姜蔚呼吸的空气一点一点减少,她知道这人在“温水煮青蛙”式地抽掉自己赖以生存的那点氧气。 “有一次小学老师布置作业让她用这个词造句,她就直接写:我觊觎她的东西——你女儿真是可爱。”周承安温和优雅地讲述着,交叠的长腿时不时动一动:“第一天去幼儿园的时候还哭得撕心裂肺的,转眼就长这么大了……还敢跟我说觊觎——她所有的东西不都是我给的?” 空气在沉默,时间很苍白,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走向窒息的边缘。 不觉有异的周承安突然又一声讥笑:“阿寻老是问我,为什么跟你分开?姜小姐,你觉得我该怎么回她?” 姜蔚的眼眶在燃烧,烧出烈焰,红通通的艳丽。 周承安的话犹如毒蛇的舌头嘶嘶舔上她的脖子:“姜蔚,你果然还跟以前一样,觉得受委屈就眼眶发红。”他很有风度地张开双臂和手掌,温雅地笑:“我现在可没有欺负你,你瞧,我都没碰到你,更别说把你手绑起来再干/你——” 哪知话没说完,他突然把烟放进嘴里叼着,两手一把扯住姜蔚的胳膊。姜蔚不妨,随之捞躺在他的大腿上。他的双脚直接搁在面前的玻璃桌几上,垂下眼睛,双目向怀中的姜蔚射出严苛阴郁的光,并且直直地迫视她:“当然,我人渣我知道,你不就为了报复我才把周寻生下来的吗!” 姜蔚身子绷得直紧,她虽然躺在他大腿上,可那姿势极其不好受,因为后脖没地方搁,只能勉力扬起头,心似刀戳,闭眼咬牙听他嘲讽。 周承安看她想怒不敢怒,乐在其中,把手指间夹着的烟放到嘴里吸上一口,然后低头朝她吐出。 浓烈的烟雾猛然钻进姜蔚的鼻腔,她顿时呛得满脸通红,并艰难咳嗽,连着脖子,都一片醉人的颜色。 周承安戏谑地看着她的反应,悠悠道:“不想我吸烟?”不待姜蔚说话,便优雅地把半截没抽完的香烟按灭在烟灰缸里,继续道:“你看你像不像一个妓/女?”他眼睛眯起,一手掸掸指尖多余的尘沫:“我就是一个嫖/客,只不过,我们交易的不是钱,而是周寻,真是有趣。” 周承安继续叨叨自语,眼里说不出的阴彻,调子里似乎有点淫靡的味道:“周寻越来越像你,……这段时间长出来的气质跟你那时候如出一辙——明明她小的时候更像我。” 姜蔚赫然睁开眼睛,眉毛紧促皱起,用力地抓紧他的手臂,传递出一种极其愤怒的情绪。 周承安知道她想表示什么,俯下脸勾嘴笑笑:“你在想些什么呢,阿蔚。她是我女儿我知道,我还有人性,没乱到那种地步。”末了又云淡风轻地补一句:“养着她,想着你,我是不是很变态?” 顿时都是他的气息,姜蔚再次闭上眼帘,不想看他,虽然他低声细语,可那是虚伪和诡异的温柔。 但周承安下一秒脸如冰霜,气似毒物:“每次看周寻的时候,我就在想,她那个没良心的母亲可不可能有朝一日良心发现?没想到我他妈的居然赌对了!” 姜蔚在呕血,她却什么都做不了,躲不开,又逃不掉。倘若有风,请把她吹到天堂去吧,不然,地狱也可以。她能受着地狱的痛苦和煎熬,唯独受不住眼前挣扎与罪恶。 周承安的脸近在眼前,透着幽暗狂狷的光,他双手执住躺在怀里的头颅,直接吻上那张脸上的唇。瞬息之间,什么都平静了,无奈的,兴奋的,煎熬的,亢烈的,都平静了。姜蔚在哭,无声地流泪,像条脆弱的美人鱼,被捞上岸后脱水得只剩一个躯壳。 周承安早就离开了她的唇,居高临下地垂眼俯视着她的哭态,极为同情和怜悯,却依旧铁石心肠不会伸出援手,还会操起长剑直接刺入她的心脏。 “你肯定很奇怪,为什么当时宋容没有帮你?”他的手四处摸索烟盒,摸到之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用力扔到远处的墙壁上:“因为宋容是我爸的小三啊你忘了——” “宋容爱周晋山,确切的说,是爱周晋山的钱。钱在她心里面排第一位,连你这个亲生女儿都比不上。她要讨好我这个继子,她怕我那些兄弟整死她,为了保住她自己,只能对你不闻不问,简单点说,就是把你变相补偿给了我。” 是的,当年的宋容没有那么在乎她,她遍体鳞伤之后才知道。 “不过,宋容如此,你姜蔚也不赖,生而不养!——” 一话甚至于尖刀刺破耳膜,弯钩钩破血管,终将这个血肉模糊的人屠戮得连个完形都没有,她已如雨夜里被遗弃的流浪狗,只剩下呜呜哀鸣:“不要!不要……求你不要说了……” 周承安不会手下留情,他享受这种血淋淋的快感:“姜蔚,你很绝,真的,我活了这么多年没见过像你这么绝的女人!” 姜蔚绝望至极,在四下的汪洋里无依无靠,未知的恐惧令她再度孤注一掷:“哥……” 果然激怒了周承安,他顺势将她压倒,把她像蚂蚁一样摁在沙发上,声如雷霆出击:“你喊我什么!” 周承安的额角青筋暴起,眼底灌起的岩浆灼灼熔化了人。只一瞬,他厌恶地推开这人,才挑起的高涨欲望已然被生生泼落下来。他拿起自己的外套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一阵剧烈的关门声响彻之后,陌生的屋子里,只有妆容凌乱的姜蔚低低哭泣。 第十五章 没能满足的周承安怎么可能让周寻跟她见面,所以她还是见不到周寻。 过后长达一周的时间里,她都萎靡不振,总是在无声的喧嚣里睡着,然后在喧嚣的无声里突然醒来。醒来后四下全黑,伸手一摸,她发现每个毛孔都往外冒着冷汗。 今日下班,她一直窝在沙发上,因为不是很饿,就没去厨房做饭,只是靠着沙发扶手,屈起双膝拥抱自己,望着对面未拉上帘子的窗格发呆。好几朵蔷薇在窗格的左下角冒出来,颇有些意境和情趣。她悸动——这么冷的天,蔷薇你带着满怀的怜悯来看望不知所措的人吗? 虽仍旧寒冬,但雪阳温暖灿烂。时正黄昏,冷风吹动蔷薇花,让这个阳台十二月底已带着春的消息。可每一个黄昏都氤氲着曲终人散的惆怅,惆怅之余免不了想念一些人,尤其此时,姜蔚不可避免地想起女儿周寻。 此时一团乱麻的困境让她极度憎恶自己——是她放弃了周寻的。她当年生下周寻后毫不犹豫的离开就注定了今日的苦果。 她头痛欲裂,却不得不回去想那晚上每一个细节,他的每一个眼神和说出的每一句话。明明只要自己顺从,见女儿是水到渠成的事,可自己叫了他一声“哥”……他不是最喜欢她这么叫他吗?尤其是在放纵得相当激烈的时候,那种残忍、刺激、凌虐和乱来的快感最合适调情了——这可都是他说的。 为什么这次如此抗拒和抵触? 不为什么,事实是,周寻出生并且长大了。 ——宋容与周晋山离婚,为的就是不让周寻身上带有胡乱的印记,被人背后蜚语她是罔顾人伦的产物。宋容和周晋山,包括周承安都不会愧对自己淤泥烂渣的称号。但周寻跟他们不一样,她仅仅是被父母的恩怨往事带入红尘,她不能有污痕和脏秽,她可以做出淤泥不染污的小莲花苞,纯洁质朴,开朗向上,她应该躺在蓝天白云与绿草大地之间,如一条清澈的小溪流淌着她的明净纯真。 所以,当宋容与周晋山解除了法律上的夫妻关系,周承安与姜蔚自然也不再是继兄妹关系,那么周寻只会是正常人家的孩子!更不可能让“爸爸是妈妈的哥哥”这样亲缘伦理的关系出现! 姜蔚用疲惫的双眼,眺望窗子外的世界。单纯的人和单纯的人组成了一切复杂,复杂一多,这个世界就乱了。 思绪辗转之间,她厌倦至极,麻木颓丧,漫无目的。而寒冬里的一抹即将落入裙山的霞光照进她的窗口,引动着她内心的静谧与死亡。 这时门被敲响,她先是急促而惊喜地站起来,踩得棉拖乱飞,心里早就呼唤:是不是阿寻宝贝?可没走出两步,便警觉愣住。若是周寻,她会一边敲门一边叫唤自己。况且,现在是下午六点多钟,周寻也不会在这个时刻来到这里。 姜蔚硬生生地迟疑住,这会,已经完全看不见落日的霞光。 惊人的沉默中,那敲门声一下一下,连续几下然后停止,接着开始又一下一下,伴随着心弦加速的节奏,仿若一个轮回,只要她不开门,这个轮回继续,不会止息。 门还是开了,姜蔚立刻顿住,血液一下子凝固在血管里,有那么好几秒,她怀疑是什么东西搞错了——那个人撑扶在门框,眼睛一点一点地抬起来,随后像花刺刺在她身上,令她周身不自在,鼻子却无声汲取到一些酒气和烟味,显然刚从某个饭局下来。 姜蔚轻轻呼吸,小心翼翼地想从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捕捉些许信息。明明天色并未晚去,可是他的表情却如同黑夜一样看不清。她只能清晰地看见周承安在用一双幽深阴郁的眼睛盯着自己。 他们各自站一方,安静无声,隔着无形的鸿沟,然后互相在对方的眼睛里找寻自己的影子,以及自己曾经的可恶模样。 时间静滞一秒钟,五秒钟,十秒钟,一分钟。久而久之,即便平静无波的水面也会涌起浪潮。他们的眸子在对视,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何会到来?她也没跟他说进来坐吧。两人就这么默默,没讲任何一句话,呼吸声没有多大,却此起彼伏覆盖彼此,缭乱深化,融成一股浑浊的泥浆。 可是姜蔚心里已经被周寻的影子燃烧成一片,染成枫叶一般,哪怕此刻那人的眸光寒似冰霜,也无法给这颗奇怪的心脏降温。 她忽然伸出手来拉他胳膊,动作突兀且幼稚,木然而笨拙,像幼儿园的小孩子在威严下不愿认错又不得不认错,更好似没谈过恋爱的女生赤诚真挚地呈上自己的心意。 他显然很意外,居高临下嘲笑她当下屈服的神情与匍匐的姿态。可她冰凉地避开他的视线,逞着淡然的面具,一点马脚都不会露出来,成功地伪装成了当年那个样子,孱弱却清冷的模样。 或许当年,便是这点勾起了他的罪恶。 周承安傲然一笑,因为姜蔚已毫无缚鸡之力,所以哪怕是昧着良心、不见得有多情愿,仍让此时的气氛铺染上一层又一层的缱绻和暧昧。 他就直勾勾意洋洋地看着她把自己拉进屋里。 进屋之后,那门即被关上。 他的目光焦点始终没离开她一闪一动的睫毛,看久了,仿佛某扇开合的门等待他跨进去。他的气息越来越热烈且吐纳不匀,趁她不经意的片刻,低头在她的脖子处吻下去,男人的唇和女人最吸引人的一处肌肤汇流在一起。 姜蔚后退到沙发处,他也抵到沙发处。这张沙发上,他们纠缠一处,密不可分——套是上次没用上的,力度是当时没使出来的,什么都是之前欠着还没还的。 姜蔚在仰息的时候,看见了蔓延到窗子外的蔷薇,她赫然惊吓住,把身子绷得紧直,倒让周承安浑身刺激了好一会——那个窗没拉窗帘! 虽然只有蔷薇花看见了他们,可真是太挑战姜蔚保守的底线了。 周寻宝贝画过那里的蔷薇花。 在女儿的画里,郁郁蓊蓊、密密匝匝的蔷薇丛甚是醉人,它铺满了整张画纸,铺满了姜蔚整颗心扉。你道她的画上只有蔷薇,画不出来的窗格背后就是她和他的苟合。 她想起身去拉窗帘,周承安不允许。他加大对姜蔚的禁锢,深深融进这具身躯。而姜蔚只能紧紧把眼睛闭上,分不清此刻的自己到底是爱还是恨,是感激他的给予还是愤怒他的作践。 他继续召集了过去十几年未得的补偿,化作无限力量,摧毁着一具渐渐行尸走肉的身体。 姜蔚变成将要被风化的尸体,一碰就碎成粉末,灰飞烟灭,散落不知何方。她眼神涣散,无光又恐惧,恐惧那白惨惨的天花板忽然会游出一条曾经盘旋于美杜莎头上的大海蛇,在她的上空徘徊不尽。 传说,美杜莎美丽动人,她的美貌惊动了神,神产生欲念并侵犯了她,神最终把她变成了一头蛇发的怪物。所有的神都异口同声地说美杜莎的美丽就是她的罪孽,她的罪孽将致使她与蛇共舞一生。 姜蔚被撞得头晕眼花的时候,海蛇舞成一个万花筒,里面转出周寻的轮廓,并且越来越清晰,对着她在笑;忽而又换为周承安的脸,飘来凛冽的难忘和过往的沉浮……姜蔚的胸口蔓延出细微的疼痛,隐隐约约把她蚕食掉。 痛快的是周承安,这个可怕的男人。 他的报复实现了,他想得到的都得到了。他把所有粉末收集起来,归于一处,精心雕塑。他的眼睛一直在重复一句话,那就是,他要重拾当初的快乐,把姜蔚囚禁着的快乐。 …… 女儿第二天早上就在她门口敲门,更加坐实周承安昨晚对自己高高在上的可怜与施舍。 周寻兴奋地手舞足蹈,像随风飞扬的小草尖尖:“是爸爸送我来的!并且他说了不再阻止我来找你。妈,我好开心呀,你呢?” “我也……很开心。”姜蔚茫然地抱住她,顺着她的话来说,心却像只被弓弩一箭击中的飞鸟直直下坠。 周寻见她神色不悦,以为她难过自己受了委屈,会错意地靠住她的胸口:“妈,我知道爸爸不会那么对我,你放心吧,我过得很好……我就说爸爸这人挺讨厌的……” 姜蔚见她略略略地吐着舌头,话虽埋怨,可头尾浅层流畅着娇娇的偏袒,皆是对周承安的宽容与原谅。也许,在姜蔚与周承安无声的较量中,周寻的天平已经不自知地滑向了他。毕竟,这是他朝夕陪伴的孩子,而他是这个曾经缺失了母亲的孩子始终选择朝夕陪伴的父亲。 命运永远是残酷的,它给姜蔚抛出了一道无解题:你如何能够自私地去逼迫周寻做选择? 姜蔚不再说话,抹抹周寻的脸就低身去瞧她扔在桌子上的东西。 这家伙带来了一大袋新鲜的草莓,说是路上经过超市买的,要给姜蔚吃,叽喳完了就到厨房去清洗。姜蔚拦住不让,怕冷水冻着她,接过来自己走向厨房。 周寻无聊地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忽而一惊一乍:“咦?妈!这块表是你的吗?”姜蔚扭头狐疑须臾后,大惊,因为周寻接下来补了一句可怕的话:“跟我爸那块好像啊。” 不是好像,就是他的,昨晚忘记带走的! 姜蔚匆匆洗完草莓,装进小碗里端到周寻面前,推走她的注意力:“同样牌子的吧……”然后顺手拿过来收住,并遮掩式地收拾整理沙发。 好在昨晚他离开后,她就用湿毛巾擦过沙发上的痕迹,又用吹风机吹了十几分钟,喷上香水,傻孩子应该察觉不出来。 她偷瞥一眼,见周寻吃草莓吃得忘乎所以,轻淡道:“快放元旦假了,你想不想跟我出去玩?” “好呀好呀,去哪里?” “去盛宜山庄泡温泉吧。” “嗯!好棒!早就想去啦!” 第十六章 肖柔在此之前从没意识到她在周承安心里地位的动摇。 可世界仿佛在一朝一夕之间,全变了,变得面目全非——周承安三言两语跟她说分手,话断即止,无因无由。她找她追,他毫无留恋,越发像个冷面王公,尽管她哭得百转千肠,他依旧请她离开。 后来,某天下午,他在饭局上喝了几杯酒,酒量不多,步子摇摇仍稳实。她原是来讨个说法,拦在门口,忍不住地上前扶住,可他定眼看清楚了自己,然后温和客气地拒绝自己的帮忙。 她诧异,她惊住,她径直站了一分钟来咀嚼这个动作的最终意思。 他却早就到停车库,启动车子驶离此处。 肖柔不甘心,驾车尾随他一路,穿过五条大街,七个路口,外加三个红绿灯,来到城北,来到一处阳台长有蔷薇花的小房子。 她的心猛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抓握住然后用力扯了扯。而远处周承安的车熄了火,宛如自己的心跳霎时间停止——果然事出有因!她闭上眼睛去琢磨这颗心跳的节律,从前为他而跳动,此刻仍旧为他而跳动。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周承安正推开车门。肖柔把自己的车稍稍后退一点,希望不被他发觉。周承安下车后没有立即走动,而是倚靠在车门前点燃一根烟,火星子以及烟雾掩盖住周承安的表情。才一会儿的事情,然后,肖柔看到,周承安把只吸了两口的烟丢在地上,狠狠地用鞋按灭,然后走进那丛蔷薇里…… 肖柔听到自己的心像脆弱的玻璃杯哐当一声碎得一塌糊涂,碎片聚集起来,从眼眶静静流出。 …… 放元旦假的前两日,她终于查到了这里住着的那个人,是一个在这片区的国土资源局上班的公务员。 一个基层公务员最在乎的应该是体面与工作吧。要是把她勾引男人的肮脏丑事抖出来,再在这个单位门口拉条横幅,肯定能把她弄到颜面无存,身败名裂,可那时候,周承安会放过自己吗? 肖柔爱周承安,也怕周承安,因为这是一个自小蹲过局子,跟某些颜色社会有交道的人物。她仰慕他的外在,他的身份地位,他的金钱,有时候还会为他那份桀骜不羁的经历着迷。可这是一把双刃剑,为此着迷的同时也要想着,会不会剑锋突然间指向自己,用力劈下。 她吸气再吐气,最终决定先悄悄约见。 …… 姜蔚并没有直直望着坐在对面的女人,她只是靠住椅背,两手自然规矩地放在腿上,眼睛注视着面前的柠檬水。她知道对面的女人在打量她,但她不想纠结这个女人到底为的什么。 肖柔在约见她之前,心底没谱,正因为没有谱,那份好奇心冲到巅峰,直到看见她之后,忽然泄了气,像干瘪的气球轻飘飘地飞下来。 “原来你就长这样。”肖柔说。这个女人美则美矣,可不是最年轻的,在女人的较量下,有时候一点小小瑕疵都会被放大,甚至在最后,美都不值得一说。 姜蔚很不想揣测一个人说话时的态度,只是这句话的语气确实带着一点嘲讽,以至于她微微抬了抬眼帘,眼圈忧郁:“有什么事?” 肖柔闻言诧异极了,从她亲自把电话打过去,再到亲自约见她,这个女人完全没问自己是谁、为何找她。直到现在,自己用极其傲慢讥讽的语气跟她说话,她竟然还不生气质问自己是何人。 肖柔耐下心,尽量使自己不失态,笑道:“您姓姜,本来应该叫您姜小姐,可您看起来比我大,我叫您姜姐姐好似更合适一些。” “叫我姜蔚就行。”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使肖柔气焰瞬间灭了一半,她心里发恼,不甘又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谁?找你出来又有什么事情?” 姜蔚生来怕应付人,且最近应付得令人生厌,只道:“你自然会说,不然也不会大费周章叫我出来。” “我是周承安的女朋友。”肖柔决定开门见山。 又是周承安,姜蔚晃了一下脑袋,无力地问:“然后呢?” 肖柔本来心平气和,展现一种大度淡然的谈话氛围,可她这轻描淡写的三字反问令她怒火突生:“然后你不要不知羞耻地跟他在一起!” 姜蔚吸一口柠檬水,慢吞吞地摇头说:“我没跟他在一起过。” 肖柔牙齿紧咬:“我说的在一起不仅仅是谈恋爱,连上床都不可以,是个女人都要知道跟他保持距离!” 姜蔚能想到对方会作出这样的要求,但她很无奈地表示:“我也想,可是……做不到。” “你!”肖柔气到快说不出话来,她真没想到这个人如此实打实的厚颜无耻,她只能在起伏胸腔的时候挑选恶毒的语言继续攻击:“你真的不要脸!你知不知道像你这样的第三者就是阴沟里的老鼠,下水道里的蛆,厕所的苍蝇,永远为人厌恶和憎恨,没有人会同情你!” 第三者。 第三者,她上一次被冠以这个标签的时候还是十几年前,周承安强迫她的时候。那时,他口里骂她是个小三的女儿! 小三的女儿……呼,她的母亲宋容确实是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好像今天,她重蹈母亲的覆辙,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肖柔见姜蔚没有反应,只道她被自己的言语震慑住,决定再急一把劲:“你离开他!” 姜蔚却用奇怪的眼神看她。 肖柔被看得心慌,终究是她底气不足,神色忽然松泄,口吻也没落起来:“我怀孕了……四个月。我偷偷去香港验过,是对双胞胎男孩,所以我要跟他结婚。” 姜蔚继续沉默,看着肖柔眼神无力放空又涣散。 “我请求你,离开他!”到这时,肖柔的语气变得极度哀怜和乞求。 姜蔚不为所动,也不甚明白,只能再次摇摇头:“这是你跟他孩子,你和他的事,你应该找他当面来谈,跟我说有什么用?” “……”肖柔额角在抽搐:“他跟我分手了!” “你不是说你是他的女朋友?”姜蔚总算明白过来,肖柔的底气不足在于已不是周承安的女朋友。 肖柔顿时满面通红:“我……我,我不想跟他分手!所以!你离开他——好么?” 姜蔚再不想纠缠这个问题:“我说了,我没有跟他在一起过,我只想探视我的女儿。” “女儿?” 姜蔚一如既往地冷淡:“对,如果你能跟他结婚,生下孩子,那我就拜托你劝他,让他把周寻的抚养权转让给我,我万分感激。” 肖柔惊讶地瞪大眼睛:“周寻……是……你女儿?” 姜蔚又不说话了,她以为话至此,肖柔应该知道的,可她现在的反应竟然还停留在对周寻是她女儿的震惊之上。 肖柔看她的眼神忽然变得仓惶,并且再也说不出话来。 姜蔚却自己开口:“周承安不让我独自抚养周寻。”所以做不到离开周承安,不是她做不到,而是周承安让她做不到。姜蔚继续道:“倘若你给他生了孩子,他的注意力就会被转移,兴许他会放弃周寻的抚养权。我只有这个要求,你做到了,我也就不会再去找他,并且永远不跟他见面。” 肖柔却在惶恐,惶恐到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觉得自己出奇地愚蠢,蠢不可及——明明已经有身份了,明明跟周承安好好的,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自己要去跟周寻争夺在周承安心里的地位呢?周承安说过的一句话“跟周寻吃醋没有意义”,自己当时情绪上头,全然没有好好理解,如今他说分手了,说一不二的眼神就在告诉她:什么都追不回来了,死缠烂打也追不回来了。 她没法,以为可以恐吓这个所谓的“第三者”,现在兜兜转转说开后,竟发现原来自己才是第三者,人家的情份在十几年前就注定了。 天哪——肖柔摸着自己的肚子,茫然喃喃:“我做的这些努力都是白费苦心的吗?” 姜蔚看着她神伤的动作,心脏急急地抽动,不禁在想,为什么女人在无助的时候只能拿孩子当武器?明明一个孩子最应该在以爱为主导的世界里出生,而不是出生只为了某个目的。 肖柔泄气无力:“姜小姐,你为什么会跟他分开?”如果不分开,她也不会有遇上周承安的机会。 但这个问题,太久远太疲惫,姜蔚宁愿永远把答案锁进密室,也不会再拿出来晾晒在阳光下,即使是周寻她也不能说。 姜蔚避而不答。 对话立时中断,氛围安静了半天,姜蔚盯着肖柔焦虑万分的脸庞,尤其在那张年轻娇美的面孔上看出了所谓的在乎和爱,姜蔚看出神来,痴痴而可笑地问她:“你又为什么会爱上周承安?” 肖柔愣是没想到姜蔚会这么问她,显然有些局促和羞涩,同样避而不答,只是与姜蔚的寓意不一样。 “他爱你吗?”姜蔚真诚地发问。 “爱。”肖柔口上笃定,心下慌张。 “不……别期待他的爱,他的爱会毁灭一个人的。”比如姜蔚自己。 肖柔觉得姜蔚的话在胡乱,乱中携带着哲理,让她甚感荒谬却不得不去体味这句话的意思。待她实在无法理解时,又觉得在这场对话里自己极似一个不谙世故的孩童,自尊心促使她问出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爱他?” “我从来没有爱过他。”姜蔚说。 肖柔神色发灰,不能理解。 “你没有见过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吧?你以为他的年少轻狂只是被学校处分请家长退学而已吗?你想得太简单。他是个十恶不赦的鄙人,他做的事,仅仅是对我做的事,能让我一想起他就会做同样的噩梦,然后在噩梦里醒来,醒来时手心里全是冷汗。我感受不到他的爱,我接受到的全都是伤害,所以——我为什么要爱他?” 姜蔚静静地流泪,流着泪婆娑地笑,眼眶常见的红色晕着泪水像化染开的红墨,滴燃在她的眼睛里,非常凄美的艳丽,把肖柔惊得不知所措。 第十七章 元旦连着周末放了三天假,丹姐最后再一次确认要去盛宜山庄温泉浴的名单,并刻意强调可以拖儿带女,热闹热闹。 在办公室群里一商量的时候,姜蔚心动许久,她问过周寻的意思。周寻很开心,她早就想去了,但周承安一直没抽得出空带她去,这回她直接叫道:“好啊好啊!妈!怎么去?” 姜蔚又为难了,她没买车,就算出门也是出的远门,坐动车或者飞机。 丹姐问到她的时候,她说有两个人:“够不够座位?” 丹姐难得约到姜蔚,灿烂地嗨了一声:“我开车,有空位!” “你家几个人去?会不会影响?” “就我家那两娃子,还有空座。你跟谁呀,哪个朋友?” 姜蔚笑而不语,见了再说吧。 放假那天晚上,姜蔚微信给周寻:“要坐别的阿姨的车,你介意吗?” “没事儿。”周寻隔着手机拍拍胸脯。 略略思忖一会,姜蔚又问:“你爸……知道么?” “他只知道我要跟你出去玩,后来就没问我了。” 元旦那天在单位门口集合。丹姐的儿子跟周寻一般大,这个青春期男孩见了同龄异性,腼腆又沉默。而丹姐在见到周寻之后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向姜蔚问道:“这是你的……妹妹?还是侄女?还是……?” “女儿。”姜蔚淡淡说。 丹姐惊傻了,下巴登时掉在地上,捉摸着是自己耳目不聪还是姜蔚本来就属于什么都瞒得密不透风的人。但自家那个小的孩子特别闹人,闹得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又听得远处那群人齐齐喊出发,丹姐不可思议,一时半会也问不清楚,只能低声恨道:“得,你这事得跟我好好讲一讲。” 姜蔚无所谓地笑笑。 差不多四十分钟的车程,到达目的地。带孩子的同事全选择了大温泉浴场,方便孩子们的交流和嬉戏。姜蔚跟周寻就独自在小浴场。 周寻换了连体泳衣,姜蔚算是真正看见这个女孩的身子,微微婴儿肥,骨骼健长有力,全身上下肉乎乎白嘟嘟的,长得很有活力。姜蔚偷偷狠拧自己一把,眼眶被热气蒸得发酸——当年年纪太小不懂,也因为不舍得花钱,她没孕检,还狠毒地希望这小孩有点什么不妥然后能够拖垮周承安——她毕生的恶毒都发誓在周寻身上——请原谅她吧,她愿意下十八层地狱去赎罪,换取周寻的一生康健。 周寻被亲妈盯着,有些羞涩地低头,轻扯自己的泳衣,又用毛巾盖住:“妈,你看什么?” 姜蔚黯淡笑道:“瘦的……” 周寻霎时跟炸毛狮子一样:“哪里!我都膘啦!”说着捏一把肚子上的肉。 姜蔚转身下水去:“嗯——明天就可以盖个检疫章,出栏上市了。” 周寻呆愣一会才反应过来,扑腾入水,直掬起水花泼姜蔚:“妈!你才是猪!” …… “以前不爱吃饭的时候,老爸就骗我说,多吃鸡翅膀鸭翅膀能飞得很高,我真信了,餐餐都吃。”周寻撅了噘嘴,扯皮自己长胖的原因。 姜蔚笑:“怎么不吃飞机的翅膀?那样更高。” 周寻郁结地把眉头皱得死死,她发现自己亲妈是个不折不扣的段子手,便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盯久了,周寻眼神里还有点色眯眯的味道,令姜蔚一头雾水。周寻立马靠近她,伸出手指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姜蔚的乳/沟,姜蔚才后知后觉羞住,惊觉被女儿调戏到了,转而捂住敲她脑门,轻轻呵斥:“没大没小的。” 周寻“嘿嘿嘿”几声,然后不害臊地凑近耳朵悄悄问:“我也能长成你那样吗?” 姜蔚继续怒敲她的头:“脑袋瓜子都在想些什么!” 泡完温泉,就尽兴地在盛宜山庄游玩,这里有许多好玩的项目,比如爬上山顶的寺庙,过玻璃桥,还有小朋友们最爱的游乐设施。 在山脚小亭子的时候,丹姐儿子跟周寻随便跑远玩去了。周围再没什么人,丹姐拉着自家小女儿的手,闲闲开启了问话:“你这女儿哪里来的?” 那话里有点随便路上捡个小猫小狗的意思。 “跟我前夫的。”姜蔚坦然胡诌。 “你结过婚?”见姜蔚不语,丹姐自己脑补成默认,喃喃道:“怪不得那些对象接受不了你的情况,你快和我那个律师朋友说清楚。” “我没有瞒着他们。” “你还真是实诚。”丹姐这话听着不知是赞是讽,话锋一转:“你跟她就一个模子出来的。” 姜蔚不予评价。 “这么说,我算是见过你前夫一面,就那时送我儿子去初中报到——他鞍前马后地给你女儿注册……”要不是长得像姜蔚,丹姐猜想自己也不会这么印象深刻。 丹姐儿子一个人回来了,丹姐看他大冷天里呼着热气,胡乱啐骂:“带人家阿姨的妹妹跑哪里去,疯疯癫癫的!一身汗,等下还感冒了!” 少年憨笑挠头,姜蔚只问:“阿寻呢?” 少年露出亮白的牙齿:“哦,我们碰见了她爸爸,然后她跟他爸爸往另一边去了。” 嗯? 姜蔚把眉挑得老高,丹姐同样看向姜蔚:“你前夫在这里?” 姜蔚迟钝摇头,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又遇上了,没回丹姐的问话,她只是掏着手机,边远离这里边打电话。 周寻很快就接:“老妈!” “阿寻你……” 她语气急促且兴奋:“我跟爸爸在一起。老爸在这里跟他的朋友聚会,刚刚碰到我!然后带我去吃东西啦,我好饿!” “吃了没有?” “吃着啦,超级好吃,我们点了一只烧鸡,还有兔头!” “……哦。”她还想补一句:慢慢吃,我跟丹阿姨在这边等你。 没想到周寻就催她:“妈你快来!” “来?” “对呀,这里……额……‘好吃得不得了’。” “好吃就多吃一点。” “不是不是,是这个餐厅的名字叫‘好吃得不得了’。哈哈哈,我要发个朋友圈——快来,我点了很多菜,跟老爸两个人又吃不完。你不来我拉爸爸去找你……” “……” “好吃得不得了”餐厅是一栋形似傣族的高脚楼,门口的服务员笑得跟朵花似的,问她几个人吃饭。她说来找人,服务员沟通几句话就带她往楼上走,只把她带到一个隔间门口就下楼去了。 隔着一扇门,她仍能清晰地听到父女俩的对话。 周寻咚咚咚地用瓷勺子敲瓷碗,语气稍稍低落,问题装得成熟,但在父亲面前反而有一股稚嫩的乖巧:“你们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也一样,妈妈也一样,真奇怪——” 姜蔚没敢推门进去,她的手指用力抠着她的包——洪水猛兽要来了,摆在眼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但每一个选择都鞭笞着姜蔚的心:他若如实地告知周寻,那么在周寻面前,姜蔚将永远失去作为母亲的尊面。有什么比让周寻亲耳听到自己的出生只是母亲狠心报复父亲的真相更为恐怖的呢?即便周寻口里说原谅自己,那也会有一道隔阂,这道隔阂伴随一生,总会在某一天里成为断绝自己和周寻缘分的尖刀。姜蔚着实不想让自己和女儿的关系重蹈自己和母亲宋容的平淡如水。 他若为自己说谎—— 周承安先是静默,温和的眉眼衬着严肃的神情令周寻把嘴抿了又抿,而后听见他颇为无奈地叹气:“你记岔了,你妈要去北方读大学。要是带着你,你还小又不省心,没法专注功课,她大学毕不了业怎么办?” 他真的在说谎。 他原来早就图谋好了,把周寻这条珍贵的玫瑰链子套在她的脚上,利用她不敢伤害女儿的软弱和愧疚心肠牢牢地把她锁在身边,她再也逃不掉了,一生一世都做樊笼里的金丝雀吧。哪怕她独自走了很长的路,到头来还是变成一只飞蛾,扑向危险的焰火,而非明亮的水晶灯。 “我小时候很牛皮吗?……”周寻有点不好意思,两手掌扒住自己的脸颊,促狭躲着周承安的眼睛,像只机灵鼠,一股蒙世的天真可爱无端散发出来。她撒娇似地嘀咕:“那爸爸你为什么生这么大气?” 周承安看她一眼,眉宇轻皱起,声音不大,中低深邃:“我给你换尿片喂奶,挣钱让你买衣服、吃好吃的,生病了带你去医院,不开心还要哄你。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你的心还偏,能不生气吗!” “哎呀爸爸!我没偏心……” …… 姜蔚靠在门旁边的墙壁,平静的面容是无波无澜的水面,底下却搅动着痛苦。 若是在自己家里,指不定她会就此滑蹲下去,然后没有姿态地抱头迷失,迷失在周承安布下的丛林里,等着还没弄清楚他的丛林法则就已经身葬虎口。 “女士,你怎么不进去?”服务员双手谨慎端着一锅兔肉火锅,用脚轻轻踢开门,笑盈盈地上菜。 父女俩闻声转过头来望向门口——姜蔚淡着脸色随在后面进来。 “妈!”周寻得胜一般欢呼。 姜蔚浅浅露出笑意回视周寻,随即跟那双深沉的眼睛触碰,两人均不可察觉地愣了一把,接着都自然地掩饰自我。 不算正式的一家三口坐在一处,离得很近。因为兔肉火锅上场了,那盘烧鸡直接移放在周寻面前,简直肉香四溢,让人流口水。 有好吃的美食,有爸爸,有妈妈,对周寻而言,一切都极其美好和幸福。她喜滋滋地戴上一次性手套,开始急吼吼地扒拉烧鸡的两条鸡腿,边咕噜道:“妈,这个鸡腿是你的,这个是我的。老爸,那两个翅膀留给你……吃了能飞很高!” 周承安随意地靠着椅背看她忙活,不知道她从哪层记忆里翻出这句忽悠话,他听了把眉头微微皱起,表情不太自然,却见女儿嗤嗤地偷笑。 兔肉火锅、麻辣兔头、烧鸡——满桌子肉,并无素菜,姜蔚瞟了周寻一眼,无奈给出“不愧是你”的神情。 周寻大言不惭:“哎呀,妈!大冬天的,吃肉不是很正常的吗?” “光吃肉就行了吗?你刚还说你长膘了。”姜蔚语气很轻,当着那个人的面说出来其实挺别扭。 周寻嘴里咬着一大口肉,一嘴油,说话含含糊糊:“没——没长成你那样的,我还要继续努力。” “……!”姜蔚脸色冒热气,欲呵斥周寻却无话可说,她感知到那边沉静的眼神,在掌控着全场,她的心跳在缓慢减速。 周寻接下来埋头苦吃,话都无暇多说,喝了一碗汤后皱皱眉头,说自己要上洗手间,溜走了。 冬日的外面寒气呼啸,冬日的室内气氛焦躁窒息。没了一个活跃的宝贝,两人之间失去了缓冲,如同生生地蒸发掉湿润的水分,各自僵硬成干巴巴的枯枝烈柴,一折就会发出刺耳的声音,哪怕一个小小的呼吸声都极其刺耳难耐。 于是,每一分钟都漫长至一个小时。 他没区别,笃定从容,姜蔚却脑中一片空白——厌恶他和感激他交替酝酿和编织。亚马逊雨林里的那只蝴蝶扇动着翅膀,引起大洋彼岸的她内心的一阵龙卷风,她逐步混乱掉自己的节律,只想逃窜,躲避龙卷风过境。 空调暖气好干好闷,她起身走至窗前,推开一条小缝。外面的冷风好似捕捉到了温暖的讯息,争先恐后从这个缺口挤进,连带着桌上热气腾腾的白雾忸怩起来。它们来势汹汹,要把暖和当做冬日的叛徒抓住并套上枷锁,带离这个世界。 他只看着她,不辨其意地看着。 “有位肖小姐来找过我,说她怀孕了。”姜蔚坐下来,最终决定说一说这件事。 周承安原本没有情绪的眸子射出道道冽色,与他驰骋商场、兵不血刃的眼神无异。 “她想跟你结婚。”然后生子,姜蔚没说完。 “她怎么不来找我?”他启唇平静道,竟然有些反问的意思。 姜蔚怔愣,她如何知道? “因为不是我的。”他自问自答,语气熟稔,更像是提早入了迷局所以知晓答案,从而在谜底揭开的时候,能不屑地说出来。可惜!又是一个拿着孩子做武器的女人,跟面前的这人一模一样。周承安有些后觉地感叹。 姜蔚定住,心有一番算盘本想托出,现在才知道原来所有的路都堵住了,严严实实,没有缝隙。她盯着他不到两秒,立刻错开,悲凉地垂下眼去。 周寻愁苦着脸从一头的洗手间拐出,脸色微红,变扭地走过来。周承安看过去,只见她凑近姜蔚的耳朵,含含糊糊说两句话,没听清。姜蔚立刻挑起眉毛,随即站起来,抓拿自己的包,把周寻重新拉到洗手间去。 …… 饭总算吃完了,后半场的周寻无精打采,周承安走在前面去付账。姜蔚抚住周寻的肩膀,低低道:“丹姨的车开得不是很稳,不然你坐你爸的车回去?” 周寻奄奄地嗯了一声。 可那丹姐在微信就跟她道歉:“对不起阿蔚,我家妹妹刚刚在山上吹着风拉肚子了,我带她去找诊所,可能晚些回去,你要不要让你前夫送你?” 姜蔚凌乱了半分钟,最终坐了周承安的车回去。 车子当然驶入周承安的住处,谁都没有惊讶,仿佛这是顺水自然的事情。 周寻肚子不怎么舒服,吃了布洛芬,晚间洗完澡就哼哼唧唧地躺在自己的床上。 姜蔚第一次走入周寻的房间,她坐在周承安经常坐的椅子上翻看周寻的东西,熟悉她的生活,触摸她的世界,链接她的过往。 周寻肚子疼得迷迷糊糊,可妈妈首次来到这里,脑细胞充了血似的亢奋极了,叽叽喳喳半个钟,最后实在忍不住,才望了望窗外,问:“天这么黑了,妈,你……要在这里住吗?” 姜蔚把热水袋充满盖到她肚子上,柔声道:“等你睡着了,我再回去。” 周寻痛并快乐着。小孩子手指破了个皮总要找到父母诉说委屈,这是自娘胎出来就难以去除的依恋感。周寻同样如此,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看见爸爸妈妈,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关了周寻房间的灯,姜蔚走出客厅,望着这陌生而宽敞的地方,眼前恍惚出现一片沙漠,无边无际,不辨方向,自己站在这沙漠中央不知道抬脚该往何处。 主卧在另一头,门未关紧,露出缝隙,是一片沙漠中的绿洲——他开辟的一片虚假却让她无从选择的绿洲。她若不往前去,就等着无处不在的流沙把她吞噬,世间再没她的容身之处。她走过去,悲哀地想,这片绿洲在她踏入沦陷之后会变成个什么样的世界?她的轨道引领她走去的归处?会不会兜兜转转又跟十几岁那些年一个样子?倘若如此,她逃离的意义到底又是什么? 周承安早就洗漱完,穿着睡衣靠在床头接电话,有她在,周寻的事情暂时跟他没有关系。 她开门,进来后背手反锁住门。 “等我洗个澡,用你的毛巾。”她淡漠地说,眼睛一直避开他的直视。 周承安不予接话,只是看着她,用满意的眼神看着她。 从一开始他就能准确无误地料到她会乖乖走进这间房。人到中年,尽数千事万物,回头一看,都会有一种不过如此的感觉。形形色色的女人,到了这个岁数,也食之无味。可唯独她,因为带着自己年轻那会的执念,烙刻着年轻那会的记忆,裹挟着年轻那会没能满足的畸形欲望,仍旧这么生动。 其实这就是他的爱。 周承安残忍地扬起嘴角,接着像魔鬼一样舔舔自己尖利的牙齿,他知道自己已经冲刷掉血盆大口里面的鲜红,不必追逐和捕杀就能够等着猎物上门。 …… “我今天为你说的话,你满意吗?”他的手指尖轻轻掠过她的唇,满怀温柔地问。 “感谢你。”姜蔚侧过脸,淡言中夹带万千悲哀。 他轻笑一句,笑里有淡淡的罂粟花般的诱惑和危险,执起她的手腕缠握在一起:“你看你真不够冷血,阿蔚,一个周寻你就万劫不复。你要像你当年那样硬气,也就不用这么厌恶我还要躺在我的床上。” 年近不惑的周承安早在这么多年的历练中成就一番本领,把自己雕刻成一尊完美的雕塑:在外绅士儒雅成稳,性子温然和善镇静,诱人迷恋。现在的他与十几年前那个暴戾不羁的他没有任何相像之处,然而对姜蔚,他却一直没变,或者说他的肮脏和丑陋从来只对姜蔚。兴许从他的角度上讲,这是另类深爱的方式。 他肆意昂扬,触碰到她闭眼的一片湿意,手指假惺惺地覆上来,拨开她的鬓发,柔情似水地问:“你发抖了——你在害怕什么,阿蔚?” 姜蔚虚弱无力,浑身抖瑟,呼吸急促,不断喃喃:“周承安,周承安……” 周承安三个字清晰分明地听进他的耳里,他顿时精力充沛,再度覆上她的身贴近她,两条有力量的臂膀并环住她,嘴唇逐渐碰上她的额头,而后吻下她的唇,继续流连:“我不就在这里吗,阿蔚?你难道不知道?我所有的渴望都是你啊……” 姜蔚打了个深深的寒颤,身子抖得更厉害。她感觉到魂魄已经飘出肉/体,四处散逸着。她抛却了自己,出卖了灵魂,连自己的灵魂都要嫌弃她——她不可能再进入噩梦,那噩梦显当当就在眼前! 周承安好整以暇地观赏着她潮红的情态,似乎仍不满意,抛出一句胆寒的话:“如果不乐意我的解释,我们就告诉周寻真实情况好不好?——”话语一落,他笑浅浅地直起身,转过去捡起落在旁的睡衣。 “不,不是!”她原本迷惘而窒息,渐入死亡,忽地在他的笑意里活了过来,急忙胡乱擦去眼泪,脱力地从背后抱住他,脸抵在他的后脊。她视死如归,亲手把自己变形成了一个违心的可怕怪物,主动走进他的樊笼,带上枷锁,从此成为奴隶,从此相虐为乐。 他侧头转过身,拍了拍她的肩背,搂住她的脖子,安然舒服又笑:“阿蔚,你就应该这样乖乖地,哪也别跑……” 姜蔚脑袋昏沉沉,除了闭眼抽噎和被他抱紧深入以外再说不出一句话。 哪都别跑,跑也跑不掉。 ……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我最速成的文了,构思到写就共一个月(上篇花了我一年多)……大家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