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渡》作者:橙六 文案 【清醒女主x双男主(均无心理疾病)/执棋人爱上棋子/师徒】 陈清和是淮安城有名的女夫子,一朝进京,竟驯服了第一纨绔贺小公子,以此入了相府。 红颜祸水,父子相争,她却悄然间全身而退,掀起了近二十年的一场旧案。 ——分割线—— 真的有点懒得码文案了,就精简一下要素吧。 首先作者非常爱女,看过我文的也知道,我是有亿点女权在身上的,不喜勿入。 男主一个年上一个年下,有雄竞无雌竞,女主不是恋爱脑。 如果用情感来定义双男主这个概念,我觉得有些浅薄,本文并不仅仅传达感情,更偏重故事。 每个人都在宿命里不得逃脱,情爱反倒只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最后,感谢观看~ ——分割线—— 作者在这儿藏一个名字释义,可以当彩蛋(个鬼啊!) 晏寂清:外物寂无扰,中流澹自清。(闲静淡然心思澄明之意,却为旧案蛰伏算计。) 贺行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生渴求闲云野鹤,却只行到了水穷处,没能坐看云起时。) 陈清和: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记得谢家诗,清和即此时。(清和,寓意立夏:万物生长,长大) 内容标签:强强宫廷侯爵女强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清和、晏寂清、贺行云┃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宿命的死局如何能解 立意:无 第1章 初 冬日寒风凛冽,院中卷落一地残叶。 铜炉之中炭被烧的明红,映着那一双冻得微微泛红的手指,将图纸摊开。 “随,北漠灭国并入东裕,今天下三分:东裕、西秦与南岳。” 陈清和声音有些低哑,闷闷地咳了两声。 忍耐住肩膀的颤抖,指道:“此为舆图。这儿,便是我国东裕,位处东北方位;而此与我东裕观山接壤之处,便是南岳。东裕与西秦多年来战火不断,南岳因与二地相接,故而夹缝生存。” “各位公子女郎可知,三国的特点?” 她将身子转过,挑了位女郎作答。 “回夫子,西秦、南岳地势高,而东裕地势低;东裕天干少雨,灌溉不便,多以面食为主;而南岳水产丰富,以捕鱼为生;西秦多雨,则偏喜辣椒。” 女郎年岁不大,却十分从容。 “不错。” 陈清和点了点头。 她继续讲着今日的课,心中却想着另一桩事。 东裕吞并北漠,原本的平衡被打碎,令西秦与南岳感到了巨大的危机,故而联合,在观山一战,将水东引,淹了云渡城。 且,东裕作战计划被泄露,使得林将军腹背受敌,竟是全军覆没。 战败后,条条指向是潜伏于西秦的细作叛变,泄露并传递了错误的消息给东裕。 因细作之事不宜声张,陛下便派人将其暗杀。 又可怜林家遗孤,为着与林将军数十年的兄弟情义,将其收为了义子,赐晏姓,享亲王之尊。 但林家遗孤,如今的怀王,他却不满于此结果。 在所有人都将事情归咎于细作叛变结案,他却用十八年不停地追查真相。 最终,查到了一条惊人的线索——丞相。 “陈夫子。” 满头花白的老头不知是何时出现在门外,大抵是等了有一会儿,奈何陈清和想事情太过入迷,他这才出声作提醒。 陈清和回过神来,一边歉意行礼,一边忙将人请进学堂。 对学生们介绍道:“前些时日我曾说要离开淮安上京,今日便是我教诸位公子女郎的最后一天了,这位是接任的余夫子。” “见过余夫子。” 学生们纷纷起身乖巧的见了礼,却又不舍得望向陈清和。 “陈夫子,您这么快就要走了么?可还会再回淮安来?” “夫子,我们舍不得你…” “路途遥远,怕遇大雪,自是尽早启程得好。”陈清和笑着,宽慰起伤心的学生们:“淮安是我的故乡,我当然还会回来。” 东裕国对女子已算得十分友好,男女老少皆可读书,且女子也能做夫子,陈清和在淮安便是颇有名气,家家户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许多学生之所以选择这所书院,奔的也都是陈清和的名声。 如今陈清和要离开淮安,倒比换个知府还要轰动。 晚时陈清和结束了最后一堂课,学生们恨不能十里相送,直到了城门口。 依依惜别后陈清和暗暗捏紧了衣角,登上了京中来接的马车。 此一别,许她再没命回淮安也未可知。 “仔细着头。” 外表普通的马车内铺着雪白的狐裘毯子,精致的珐琅火炉将车内烘烤的暖意十足,散发着一阵舒缓的胜兰香。 男子拢着一身墨色长袍,腰间嵌玉的系带勾勒出腰肢的凹痕。 他拎起炉上咕嘟咕嘟作响的茶壶,斟下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摆在了陈清和面前。 “殿下。” 陈清和微微怔神,随即便端正的落座。 虽疑惑他怎得亲自来跑这一趟,却并没有问出口,只相信他自有他的道理。 晏寂清盯着陈清和将姜茶饮尽,消散了一身冷气,这才用指尖敲了敲案上那一卷卷书册。 “这里记载着相府上所有人的喜好,你仔细记住,对你进了相府会有所帮助。” 闻言,陈清和放下茶碗,当即便拿起了一卷来。 “多谢殿下费心。” 衣袖顺着她的动作滑动间露出白皙的手腕,银镯上的铃铛碰撞出轻响。 烛火明明暗暗,晏寂清的眉宇略显燥意地蹙起。 陈清和感觉到那道意味不明的目光在看自己的手腕,却偏装作什么也不知的样子。 只在看到丞相偏爱粉蓝色时提道:“看来到了京中还要置办几身新衣才是。” “衣裳首饰都已为你备下。” “若是粉蓝未免太明显,易招人怀疑,我瞧丞相那几房妾室穿着,想来他是偏喜清淡颜色,那我想,穿鹅黄便很不错。” “…” 晏寂清不知在想什么,他没有说话,只是“嗯。”了一声做回应。 一时间空气都变得有些凝重,陈清和知他是心有不快。 她与他虽是彼此利用的关系,但他亦如同她的师父一般,她的所有本事都是他这些年来的一手栽培——为了今时今日将她塞进相府做妾。 许久,晏寂清再度开口:“相府小公子,与父不和,玩世不恭,许你可先从他着手。” “他身上又不会藏着证据,从他下手未免太慢。” 陈清和冷静的语气激得他收紧了掌心,攥得指骨发白。 他意味不明地轻笑出声,眼眸中深沉而晦涩:“就这么有把握能入了相爷的眼?” “是殿下教得好,我自有把握。” 陈清和放下书卷,在他腿边蹲下身子,柔软的覆上他紧握的手,将拳头掰开。 “殿下,掌心出血了。” 她熟稔的为他上了一层药粉,用麻布包扎。 发丝顺着纤长的颈子垂落在胸口,她不曾熏香,唯有淡淡皂荚的味道萦绕于他鼻息之间。 晏寂清待她包扎完,一把箍住她的手腕,彻底地冷了眉眼。 “留着你这些招数对相爷使。我面前,莫做这幅姿态,怀王府可不纳妾室。” 听罢,陈清和丝毫没有羞恼之意,只是又端坐了回去。 “我从未想过什么妻不妻妾不妾的,就像殿下心中并无此意一般,我们面前是满门的仇恨,婚嫁反倒只是举无轻重最末尾的事;倘若能拿来一利用,便是最大的价值。” 她用簪子重新挽住头发,接着看起那一摞书卷。 一夜无言。 抵京之日大雪纷飞,晏寂清留了个汤婆子与房牌在案上,悄悄换了马车。 陈清和将书卷收好,指腹摩挲着那暖乎乎的汤婆子,嘴角微微上扬。 她不禁回想起与晏寂清的初见。 也是这么一个冬天,她故作受伤的兔子一般跌落在他的脚边。 走投无路,寻仇无门。 他站在雪地之中朝她伸出手,给了她这样一个选择。 她知道,为观山一战,他一直派人盯着她的动向。 两个遗孤,这世间关系千变万化,却再没有比他们共同的仇恨更加坚不可摧,于是她主动成为了他手里的棋子。 想要完成的事,必将不惜一切。 足够狠心才是她最大的把握。 “贺行云么...” 陈清和低喃着,将眸子微眯。 正如粉蓝色太过投其所好,直接朝着相爷接近并不是最稳妥的办法,反倒不好行动。 那玩世不恭的小公子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教书,那是她的老本行。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年末啦,作者事忙,不能像以前一样3k字打底,每天会至少保证2k字。 本来就是为爱发电,我不想难为自己拼字数了呜呜。 本文与之前1v1不同,是双男主,极限拉扯,各种修罗场。 第2章 相撞 在车夫的帮助下陈清和将东西都搬进了客栈。她打开衣柜,里面与桌上妆匣确实都已备满,各式各样,有朴素有精巧随着她尽意挑选;只是淡色的衣裳不过是一两件,更不见什么粉蓝,剩下的竟全是她喜欢的明艳颜色。 晏寂清栽培她就是为了今时今日能将她送进相府里,可真到这一刻,又好像有了那么一丝反悔之意,她不是感觉不出。 然,多年心血绝不能付诸东流,他不能,她也不能。 陈清和与车夫道过谢。 他是晏寂清的人,完成了差事自也就回了怀王府去。 关掩了门,点起火折子把碳炉燃起,将晏寂清给她的那些书卷全丢了进去。 已经记住的东西就要销毁,以防为来日埋下隐患。 若招人生疑查到了这儿来,一旦翻出这些东西,不仅她难逃一死,还会将晏寂清连累。 她做事素来周全,这也是自三岁起便颠沛流离,逃亡了十三年所积累下的经验。 那一路游走于生死边缘,何其凶险,倘若后来没有晏寂清只手遮天的庇护,只怕活不到现在。 窗外风雪摧枝,摇摇欲坠;屋内人对镜而坐,傅粉施朱。 换过衣裙,陈清和撑起一把绘着红梅的二十四骨伞迈出了客栈,朝街市上走去。 晏寂清准备的已是十分细致,但她一个外乡人,在京中‘没亲没故’,还是要装装样子的采买些物件才行。 于是从文房四宝买到胭脂水粉,也算长了许多京中独有的见识,粉盒都是珐琅掐丝的工艺,其精美程度实在称得上奢华二字。 这最后一趟是去布庄,特叫老板娘给量身裁了身粉蓝色的裙子,定好了十五日后来取,以后总会用得到。 忙完这些天色已渐渐暗下,鞋子也走得湿了,与估算的时间刚刚好。陈清和拎着东西从戏楼前过,伞沿微抬,露出半张凝白的脸。 过路的车马溅起雨雪相混的污水,横冲直撞,吓得行人连连躲闪,她亦慌乱转身,却是一头撞上了身侧的少年。 他正要进戏楼去。 “哎呀!” 随着惊呼,手里的东西跌了一地,糖炒栗子从油纸包里滚啊滚啊,散落到了与之同行的另一少年的脚边。 “女郎小心。” 被撞的少年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朝远去的马车高声怒骂:“险些撞到人了知道吗!要让我知道了是谁家的马车,定叫他好看!” 陈清和在风雨中稳住步子,伞上的水在那慌乱间因倾洒淋了一身,但她却顾不及,只速速退后两步于眼前人欠身行礼:“多谢公子。” 说着,注意到少年被她蹭脏了的白袍,微抿起唇,从荷包里取了一锭银子,诚心问:“真是对不住,脏了公子的衣裳,不知这些够不够赔...” 赔?他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笑出了小虎牙。 他这一身衣裳可不是普通人家能赔得起的。 “女郎也不是有意的,再说也就是一件衣裳罢了,我盛小侯爷不差这——”盛长明正要摆阔,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以他盛小侯爷的名声在京城怎么可能有人不识! “诶,女郎你莫不是外乡来的?”他探过头,仔细瞅着陈清和的容颜,将她每一丝表情都纳入眼底。 “我自淮安而来,今日刚刚抵京,不知是盛小侯爷,多有冒犯。”陈清和低垂下眉眼,被雨水打湿的肩膀隐约透出肌肤的颜色,紧紧贴在身上,显出纤细的腰身。 她一张脸长得美艳,不是小家碧玉那种含蓄的美,亦不是大家闺秀端庄的美,反倒带着勾魂夺魄的冲击感。 纵然盛长明见过美人无数,也难免发愣,舌头竟丢人的打起结。 “呃…那,那,女,女郎,你…” 他想问她名姓。 “走不走啊,盛长明你没完了是吧?” 与盛长明同行的少年见状,不耐地出声催促;径直跨过地上的栗子,将身上的大氅一把解下往陈清和怀中丢去。 “他的衣裳不用你赔,我这件也不用,赶紧回住处吧。” 说着,狠拽着盛长明就往戏楼里走。 盛长明嘴里嚷嚷着:“那戏台子又不会长腿,你这么急干嘛!” 少年便压低了声音,训斥他:“你没瞧见她衣裳湿了?你我都是男子,若叫人传出去…” “没想到啊,贺小公子居然也是惜花之人?” “我是怕对你我清誉有损,你不谢我也就罢了,胡说八道什么!” “…” 两人越走越远。 听着盛长明嘴上没个正经,贺行云也不知怎得,便朝门口处回头望了一眼。 陈清和并没有走,她正蹲着将地上的栗子一枚一枚捡起。 敏锐地察觉到有两道目光投射而来,怀里的大氅还沾着贺行云身上的余温,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没有去瞧贺行云的方向,而是用余光瞥了一眼斜对面的茶楼。 二楼雅间半敞着的窗子,火盆里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碳声,晏寂清抿下一口热茶汤,却觉得胃里有些绞痛。 她倒是聪明,怕太明显招人怀疑故意挑了盛长明去撞,虽从头至尾没有与贺行云多言,贺行云却也不负期望的留意到了她。 他眼睫颤了颤,留意到她穿的是他特意让绣娘为她做的那一件;艳丽的水红色着实衬她,只是还差那么一对儿红玉耳坠做点缀,想来这一身会更加好看。 晏寂清敛下心中思绪,刚欲紧起的手掌被麻布绷住,胃里又似舒缓了些。 陈清和这会儿已然是冷得手指发僵,也不欲多矫情,裹紧了大氅就加快步子回了客栈,招呼小二去打了热水来沐浴祛寒。 这在大冷天里搞色/诱实在是不易,她偏又最是怕冷。 好在这大氅够厚实,再揣上汤婆子,总算缓够了。 待擦得发丝不再往下滴水,陈清和坐在桌前剥起了栗子。 淮安的栗子更适合煮汤炖菜,这糖炒的她只吃过一次,是晏寂清当年往她怀里塞过这么一包。那是自爹娘死后她吃过的最甜的东西。 晏寂清这人,端得是副冷心冷情的样子,说话也不算好听,可没有一件事他不放在心上,总会悄悄的做。 譬如,他总会记得,她喜欢水红色。 陈清和剥栗子的手指顿了一下,深知从今日起她将永远与过去告别。自己不再只是淮安城中一位女夫子,在书院中得以安享一方宁静。踏入京城就再没回头路,她必须想尽办法,以任何身份,进入相府。唯有翻案,才能为父正名,还父清白。 于是放下栗子,转头却又看见了被她随意扔在床上的大氅,不自觉就皱起了眉头。 这贺小公子比她小上四岁,当年观山一战甚至还没出生,如今也不过才十七岁。他眼下是风风光光的丞相之子,但丞相通敌叛国的罪名一旦落实,顷刻之间便会沦为阶下死囚。 十三年的逃亡,十八年的隐忍与筹谋,正因有着同样的经历,故而她总会想,赐晏姓虽是皇恩浩荡,晏寂清又是否只想做林家的小公子、林小将军,而不是什么怀王。 倘若这世间能再无战乱,能够天地澄明,海晏河清,又该有多好。 可她没那个本事,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爹娘拼上这一条命,推动丞相府灭亡,亦包括那个刚刚才初次相见的少年。 随着烛火化作一阵青烟,屋内陷入沉长的寂静,淅沥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雪也积了起来。陈清和疲倦不堪,入睡倒快。 怀王府中,男子守着碳炉将碳火翻了又翻,直至那微弱的火光也消失不见。 没有月光的夜晚渡了他一身寒霜。 第3章 约定 陈清和起了个早。 她本就眠浅,又有清晨起来打打拳法的习惯,是怕懈怠了身子骨就会愈发惫懒,而一旦遇着什么突发的事会无所应对。 待打过拳,将那大氅仔仔细细打理了一番后,又从香盒之中取出了晏寂清备下的鹅梨帐中香。 这味道清甜,又能安神,他是有心。 她没将香燃太久,只是让那味道淡淡的浮于大氅的表面,就好像是不经意沾染上的,唯有穿上了或有意去闻才能发觉。做完这些时日头已高高升起,街道上熙熙攘攘,叫卖不绝,陈清和抱着大氅再一次前去戏楼等候——虽知贺行云只有晚时才会来听戏,但有时做事就是要显得笨一些才够无辜,方能消减刻意的味道。 但她也并不死等,闲来绕去瞧了瞧贴出的告示,除下达的政令等,那里还有许多招工或寻人寻物;顺手就揭了一张书院的拿在手里,坐到路边的茶水摊子上点了壶热茶暖身,并就着一小碟茶果子,悠悠哉哉的混到了晚时。 盛长明率先瞧见了那令人过目不忘的身姿,扯了一把贺行云道:“瞧,是昨儿那女郎!怀里抱着的是你那件大氅,估计是来等你的。” 闻言,贺行云微微蹙眉,也不知是哪一句勾起他不快,想到昨日她雨中一副娇弱模样的撞上来,殊不知是不是有意?顿就变了脸色,冷哼一声:“难缠的女子,我见得多了。” “不定人家真就是想还你大氅呢?就算带点目的,能得如此美人儿投怀送抱,你有什么不乐意的。” 盛长明撇撇嘴,话是这么说,却也重新审视了一遭陈清和。 为着丞相府的富贵,动歪心思的人不少;就算他们家只是承袭的爵位,比不上丞相府这有实实在在官职,却也见过太多耍心机手段,上赶着要做妾的。 陈清和知道人就在不远处,她攥着手里的告示,有些焦急得在小范围里来回踱着步子,又抬头看看天。 一转身,二人走得近了,她眼睛一亮,忙快步上前。 “公子留步!” 陈清和带着一身寒凉,耳朵都冻得泛红。权当是没瞧见贺行云后退的半步,将那大氅递了去。 “总算等到公子了!昨日多谢公子的大氅。虽公子说不必赔还,我却不好如此昧下;德行有亏,岂不枉为人师?这大氅我已仔仔细细清理过,并无损毁。因不知公子身份,才到此想一碰运气,将大氅归还。” 说罢,待他将大氅接过便又转了话头,从身上取下荷包,倒出了里面全部银子,只给自己留了些许铜板,道:“还有,盛小侯爷,您衣裳贵重,只怕昨日我带的那些银两是不够赔的,不知这些可是够了?” 见她实在执意,很是认真的模样倒还真像一板一眼的夫子。盛长明干脆接下,问起:“女郎方才说为人师,莫非你是位女夫子?” “正是。”陈清和一欠身,行礼的动作无意露出了手中那张书院广招夫子的告示。 盛长明悄然与贺行云交换了眼神,有意说他多心了不是?贺行云却升腾起一股燥意。 盛长明则又恢复了往常那副嬉笑的样子,上前两步:“哎,你既是夫子,又是从淮安来的,那你可认得陈清和?我听闻那可是淮安最有名的女夫子了!”他说着,其实本不过想找话。 管那陈清和多有名呢,跟他也没半个铜板的关系,只论相貌,绝对得是眼前人那才是一等一的。 他不比贺行云,活像个断袖一般对女子没什么兴趣,美人么,但凡只是图场荣华富贵,他都愿意怜惜。 陈清和挺直了腰板,倒全然不见了昨日那雨中娇弱:“鄙人不才,正是陈清和。” 他一愣。 “你就是陈清和?!” 盛长明讶异得张大了嘴巴,却听一侧的贺小公子嘴巴犯起了贱来:“靠脸么?” 诚然盛长明自己也是这么个想法,可真说出来却是另一回事。他回过神忙用胳膊肘怼了贺行云一下,低声道:“干嘛啊你,你不喜欢,我还喜欢呢!” 贺行云白他一眼,不悦盛长明的殷切:“那你自己在这儿吹风吧,我先进去了。” 说罢就抬腿欲走。 “小公子似乎喜欢以貌取人?” 陈清和也是直接,声音一改方才的随和,脸色也冷了下来。 贺行云果然被激得转过身,目光凛冽,讥讽道:“倒是我要劝夫子一句,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他称呼着陈清和为夫子,可却是在故意嘲弄,毫无半点敬意。 陈清和冷呵一声。 想那书卷上说贺行云玩世不恭实在是客气,跟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小刺头比起来晏寂清都显得那么和善,不过她也大抵能想到是为什么,自己本就是玩得色/诱那一套,将来的目标还是他老子,贺行云的戒心也不无道理。 “那小公子可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她缓缓道。 闻言,贺行云将下巴微昂,满是轻蔑:“你拿什么证明?” “谁质疑,理当谁举证。小公子又是凭何说我是以色事人,只凭我的脸?那不就是以貌取人。怎么,小公子拿不出我以色事人的证据,却还要我自证清白吗?” 三两句间气氛变得有些拔剑弩张。 盛长明挠着后脑勺,没明白怎么好好的突然发展成这样,就想和稀泥,可刚站到两人中间就被贺行云一把推开。 陈清和虽然被人讥讽了一通,自不大高兴,但至始至终都保持着礼数,偏这始终合理合规的模样最能气人。 “我还有事要忙,就不奉陪小公子了。” 这回轮到她转身就走。 默数着:三,二,一。 “不就是去书院应招吗,你若能叫我心服口服,丞相府倒缺个夫子。如何?”贺行云喊住了她。 意料之中的发展,令陈清和压了压就要扬起的唇角。 戒心再强又如何?到底不过少年心性。诚如晏寂清所言,对付小孩子,确实要比从他老子下手要容易。 “相府又如何?我不过是个夫子,又不是去做幕僚,在哪儿教书不是教。” 她转回身,推拒道。 贺行云挑眉抱臂:“莫非夫子不过花架子,不敢?” “激将法对我没用。” “…”两人相视,默了默。 于是贺行云步步逼近,近到能嗅到她身上隐隐的鹅梨香。顽劣地威胁道:“可若丞相府一声令下,怕是京中无一书院敢收用夫子。” “瞧不出小公子是喜仗势欺人的,倒是我眼拙。” 陈清和不卑不亢,语调并没什么大起伏,却也字字句句都不让步。 而这一来一回的拉扯,却是叫她成功达成了目的。 若是一口应下去丞相府做夫子,只怕会惹得丞相多心,可现下却是被贺行云所迫,那就大不相同了。 “是文是武,小公子挑吧。” 闻言,贺行云深吸一口气,也不知今日是为何,自己竟跟个女郎较上了劲。 “那些寻常夫子都会,既然陈夫子是淮安最有名的夫子,那不如就比比寻常夫子不会的。工巧如何?” “好。”陈清和一口爽快应下。 “十五日为期,城北荒郊见。” “若只是鲁班锁,就不要拿出来了。”他轻哼一声,对一旁呆滞的盛长明招了招手:“走。” 却听身后女子笑出了声来:“小公子不仅爱以貌取人,还眼高于顶。” 再转身,人却没了踪影,倒好像他是个瘟神,避之不及。虽说那倒也没错,可怎么就让他心里这么不痛快! “你说你干嘛跟人家过不去啊,一开始人家也没去招惹你啊?”盛长明啧啧着,直叹陈清和倒霉。 戏楼之中传出婉转地咿咿呀呀,唱得是一出《穆桂英挂帅》。 作者有话要说: 《穆桂英挂帅》杨宗保与穆桂英不打不相识。 第4章 竹鹊 离开戏楼,陈清和去市集寻找起可用来做工巧的材料,另雇了店里的伙计帮忙送去客栈。此一笔实非小数,肉痛之余,只得克制着将账填到怀王府的冲动。 夜深之前正好搭着店家的马车赶回客栈,到了门外,她正欲开门,侧耳时却隐约听到屋内传出咕嘟咕嘟煮着什么的声音,瞬间意识到有人造访。忙叫停了搬运的伙计,叫人将那些木材通通放在了门口。 伙计们倒也未多想,只当她是为能省下几枚铜板罢了,做生意嘛,总要懂得灵活变通。少赚这几枚铜钱没什么,能赚钱靠得还是要有回头客。 笑呵呵地应道:“得嘞,那下次有需要您再来!” 陈清和笑着与之一来一回客套了几句,捏了捏彻底一文不剩的荷包,倒是真希望能没这个下次。 待伙计们离了客栈,磨磨蹭蹭有意想等廊间过往无人,寻了时机,这才速速将门一推;便见晏寂清身下铺着狐裘毯正懒懒地侧卧在贵妃榻上,青丝垂落,遮了半边颈项。真是个不半点不会亏待自己的,走哪儿那毯子便要铺到哪儿。 陈清和仿若未见地将门口的木材拖进屋子,关好了门,这才边屈身行礼边开口:“殿下。” 神出鬼没是他的特权,她并不意外。倘若屋内的是贺行云,那她才是真要掐人中了。 “看样子今天这一趟很顺利。” 他抬起眉眼,撑坐起身子,按了按额头。 “嗯。”陈清和轻声应道。 颇有眼力劲地绕至晏寂清身后,将掌心搓得温热,覆上他额头两侧:“殿下头不舒服?” “只是昨日睡得晚了,无事。” 晏寂清沉了声,睫毛低垂,挡住了许多不明的情愫;只稍作用力地拉过她的手,拦住了她伺候的动作:“我说过,你不必在我面前做这低眉顺眼的姿态。” 同样的话他已说过不止一次,偏今日里倒好像放软了许多,十分难得。陈清和也就没有再故作出那伺候人的样子。 “你一入秋冬总咳嗽,嗓子便哑;这是秋梨膏糖,而这些,平日里煮水喝,会让你舒服些。” 说着,晏寂清微昂下巴,示意她看向桌上那一摞摞的纸包。 与此同时:“水开了。” 他出声提醒。 陈清和忙将茶壶拎下,正准备将第一杯斟给他,他却摇了摇头。 “是给你煮的。” 陈清和手一顿,随着茶汤倾倒入碗中,果然里面熬得都是润喉止咳的药材。她默了声,乖乖饮下一碗,见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没有发问,只转去忙起自己的事来。 夜风习习,女子以一支白玉簪松垮的将长发挽住,伏在案前认真勾勒着图纸,而晏寂清紧闭眸子小憩,倒意外睡得舒服。 烛光摇曳,明暗间贵妃榻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眸,主动往碳炉中加了些碳,翻了翻后,到她身旁落座,拿起那些竹片做出的模型借烛光仔细端详。 “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你是要做这个?” 陈清和点点头,却连脸都没抬。 “我想,人若能有鸟儿那样灵活的双翼,或如风筝那般,借着风力,乘风而起,想来便能滑翔于空中。贺小公子要我拿出足以让他心服口服的工巧,他眼高于顶,小玩意只怕是不行。不过好在我有幸能踩在前人的肩膀上,有图纸可借鉴。” 只是,即便有图纸,也不是随便就能复原出来。 十五天,时间是赶了些,怕若是试飞失败,再重做都来不及。她实在没什么闲工夫多聊。 “《五帝本纪》记载,舜的继母和弟弟象嫉恨舜,常在舜的父亲瞽叟面前进谗言,数落舜的不是,瞽叟便对舜遂生杀念。一次,瞽叟让舜去修补谷仓屋顶、刷漆。舜刚上去不久,他便悄悄放了把火,点燃了谷仓。舜急中生智,用两顶大斗笠做翅膀,从谷仓上滑翔而下,得以顺利逃生。然,终究还是只能实施短距。”晏寂清话里颇为可惜,他将模型放下,道:“我来帮你。” 陈清和笑了起来:“殿下的野心未免也忒大了些,能实现短距就已很是不易。这凡事总有两面性,就像火药,最初所做不过是烟火罢了,后来却用在了战场上;若飞行得到实现,岂不也就能将火药从空中投下?所以又有话说啊,伤人者自伤。得失焉知福祸?无论是这些奇术,还是人走的每一步,总是暗中消耗着代价。或许有一天,海晏河清,这些,才能真正的成为百姓之福。” “这话从你口中说出,倒是稀奇。”晏寂清手里削着竹片,有木屑飞溅进火炉,被火苗一瞬吞噬。 “我原以为你是那种,为了目的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的。” “我是啊。”陈清和总算将脸抬了起来,眸子里映着一水流光,仿若倒在湖中的皎月。 反问:“不然怎么会和殿下是一条船上的呢。” 也正因如此,他是她值得信任的执棋人,她是他可以放心利用的棋子。 “如若必要,我定会孤注一掷投身于研制那可以承载火药的竹鹊,粉身碎骨,也要拉所有人陪葬。可因为有殿下,想来我还不至于要如此早逝。” 她弯了眉眼,话语之中带着那么一丝惑人的缱绻,而在此时他竟为之有那么一瞬失神。 “自然。” 他深吸一口气。 “越早将证据找到,你我都能活得更久些。” 两双手,指尖无意间碰触而过。 一温一凉,惹得陈清和呼吸一滞,仿若听到瓦楞上冰雪消融成水,滴滴答答坠落的声音,却又默契的将心思全投注在手中的竹鹊。 于是一夜过去,寒冰依旧,唯有红烛矮下了腰身。 晏寂清没空日日来帮忙,却还是挤着时间隔三差五的来上一趟,两人对竹鹊反反复复修改了多次,在第十三日总算是定下来一版可拿去试飞。 托他的能耐,夜深人静悄悄运着竹鹊去了城北荒郊。 “劳烦殿下帮我绑上绑带了。”陈清和主动背上竹鹊,将双臂张开。 却乎觉背上一轻,竹鹊被从身上取下。 “我来吧。” 陈清和一怔,虽为着安全选得是个矮坡,下面又有条河,可若真摔下去也绝不会只是皮外伤。 “殿下的命比我重要,怎好叫殿下来?” “这竹鹊也算是我一半心血,既指望以后能用去炸别人,总要亲自一试才有数。”晏寂清说的虽只是玩笑话,却是真的将竹鹊绑在了自己身上。 替她试飞这件事,他是认真的。 “这竹鹊也是我...”陈清和正想将这话原封不动的还他。 却听他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没有半分犹豫的俯身跃下。 空中响起“噌!”地一声,他展开双翼,用胳膊转动方向在急剧下降到直冲地面的千钧一发时控制住了平衡。 竹鹊停止下坠,向着远方滑翔,逐渐在夜色中化作一个墨点,难以分辨。 陈清和踮着脚尖努力往远处望寻,鼻尖焦急地泌出一层薄汗。 等啊等,就在她耐不住想下去寻时,那墨点终于越来越近,抱着竹雀向她走来。 “殿下!”陈清和焦急地迎上前。 “成了。” 第5章 应约 “没受伤吧?殿下怎么能说跳就跳!” 陈清和难得露出急色,语气一时失了尊卑,疾步上前借着月色将他细细打量,见只是蹭了些灰罢,方安下心来。后知后觉方才紧张出了一身汗,这会儿风一吹实是冷得厉害。 “这东西我比你要熟。”晏寂清拂过衣袍,言语间倒是不以为意,可四目偏偏正对上,映着彼此和她那还未来得及收回的关切。 陈清和将即将碰到他袖边的手不经意地收回,想起自己的工巧说来也是他教的。 两人关系总是这样,明里隔着身份悬殊,暗里却又舔舐着同样的伤口。即便不是怀王,他也会是林小将军,贵气逼人;仿佛是那只可远观的莲花,实则却也在泥泞之中挣扎。他是她的主子、恩人、同盟,亦师亦友;说亲近难,疏远又更难。 思及,彼此颇有默契的沉默,便都没有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回客栈的路上陈清和一手检查着竹鹊,随口问:“殿下以前做过竹鹊?” “儿时与我爹一同做过,便一直记着。”他阖着眸子,明明是不大想张口的,却还是沉声作答。 这实在不算个好话题,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对痛苦的回避也算一种避害方式。沉浸其中只会增添消耗,却不能解决任何。故而她与他虽都奔着同一个目标,但又都鲜少会提及过去。 陈清和识趣的及时断开话茬,好在车马很快,两人就此作别,也就当方才什么也没有提过。 回房后,疲倦下带着困意席卷而来,她凭借着爱干净的意志力坚持打湿了布巾将脸擦拭。正准备换过外衣躺下,突然发现,自己那空扁的荷包居然又变得鼓鼓囊囊生出了银钱,大抵是晏寂清趁她不注意时塞进去的。 不由得心中感慨,在大方的主子手下做事就是好啊!陈清和将荷包仔细收好,倒头睡去。 距离约定的第十四天是去布庄取衣裳的日子。 老板娘笑着将衣裳取出,交到了陈清和手上,闲话起来:“女郎上次来时我便觉着,你不是京中人吧。” “老板娘好眼力呢,我来自淮安。” “怪不得,眉眼与打扮瞧着与京中女子都不大相像,跟那大朵大朵的牡丹花似的!哎呀,瞧我这嘴啊,也真是不会夸人;我只是觉得其实比起这粉蓝色,女郎身上这身水红更好看呢。” 浅色显得温婉和顺,消减了她五官的攻击性,却也少了水红那般惊心动魄的惊艳感。但攻击性太强的女子是不讨这京中男子喜欢的,他们更偏爱那些喜好女红、长袖善舞的。 陈清和笑着。 这看起来不过是城与城风土人情不同,实际上却又彰显着另一个问题——东裕放开了政令,允许女子自强,可自强的女子是不讨喜的,男子们鲜少会真心欣赏这类女子。故而,那些没有选择这一条路的女子们,想照旧从男子手底下讨生活,就会延续低眉顺眼的那一套。 柔婉本身没错,只是事有两面,若能从中得好处,必也伴随着相应的代价。 多少人眼里东裕的政令对女子是最平等不过,可男子为主的天下里,政令也会只是对外的一道美好的名声。尤其体现在,女子即便能读书能当夫子,可女子能登上朝堂吗? 迄今为止,没有一人。 是女子之中无人有此成绩吗?是女子之中无人有此能力吗?对待男子与女子,又可否真的是同一套标准呢?总有人是要睁着眼说瞎话的。 若庙堂之上,始终没有女子的立足之地,那这一切就不过是男子当权下施舍的残羹冷炙,以示虚假的仁义与平等。唯有女子才懂得女子的处境,也唯有女子推动的政令,才会真的有用。 不过,如今天下三分,战事频起,温饱与安危才是第一位,不然就只是‘子之为鹊也,不如翟之为车辖,须臾刘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为功,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所以这些事都只能留待将来。 而那竹鹊,若人真能实现像鸟一般飞行,战乱时反倒是百姓之祸。天降火药,岂非要炸得人尸骨无存?但到了和平年间,远在千里之外的亲朋可方便相见,无论是用于联络还是游历都是极好的,也就成了百姓之福。 陈清和想着,嘴上却未多言,只笑盈盈道:“那下次定要在老板娘这儿做一身水红了。” 老板娘听罢,面上十分欢喜。 隔天,她没再穿那件水红色的衣裙,而是挑了件温温和和的藕荷色。在客栈里雇下马车,拜托车夫帮忙将竹鹊搬上去固定,前去城北赴约。 贺行云来得早,实在无聊,索性提议与盛长明比试了一圈赛马,大汗淋漓。 “你说,那女夫子展示工巧,为何要将地点约在这荒郊野岭的?” 盛长明随手折了根草叼在嘴里,好奇地问。 贺行云瞥他一眼,故意道:“许是准备将你这多嘴多舌的从坡上踹下去。” “嘿!”盛长明不乐意地挺直了腰板,叫嚷起来:“是你这浑小子非跟人家过不去,又不是我,凭什么踹我啊?我可是挺喜欢她的,这等美人,真是非京中所有,便真是有意接近,贪慕荣华,我也乐意!” 瞧这风流性子,倒才像是丞相的儿子。 贺行云不赞同的摇了摇头。 “你是色迷心窍,那左不过就是一张脸而已。” 再姣好的皮囊之下若只是些毫无尊严的铜臭气,甚至不惜折损自己清誉也去要挣个妾室,以图飞上枝头,这样的女子他见过太多,也从来只觉恶心。 但他本并无意针对那陈清和,只是见她守在戏楼门口,下意识就顺着盛长明的话揣测其目的不纯,又听她口口声声说着为人师,心中就不大爽快,觉得是玷污了夫子这个身份,这才脱口而出。 明明最不耐被女子缠上,这回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反倒是纠缠起来。 “你这想法不对啊,脸怎么了?脸也是一种价值啊!若对方愿意以色侍人,我又贪图其美色,付出些银钱不是理所应当吗?你也别瞧不起人家,这男女间的把戏,愿打愿挨罢了。又不偷不抢,说几句甜言蜜语彼此哄一哄,也谈不上骗。有何不可?” 盛长明为反驳侃侃而谈,挨了贺行云好几个白眼,鄙夷全写在了脸上。 “你小子如此瞧不上女子,可别真是个断袖,你老爹非得气背过气去不可。” “…” 远远地,两个小少年意气风发,踏雪而行。锦袍上的银丝绣纹在阳光下闪着盈亮的光泽。 陈清和低咳了两声,往嘴巴里塞了块梨膏糖,稍作缓解。 招手呼喊道:“盛小侯爷,贺小公子!” 两人闻声,盛长明停下争论,一扬缰绳,摆出来看戏的姿态,戏谑他:“哟,人来了。” 贺行云被盛长明闹得不大自在,却还是装得一副桀骜的模样,纵马至陈清和面前,目光又越过她停留在了那架竹鹊上。 颇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陈清和将竹鹊从马车上小心取下,言语中故意夹带着一丝挑衅的味道,将眉宇微挑:“贺小少爷可敢一试?” 虽只有短短两次接触,她便已十分了解这贺小公子的性子,激将法他是最受用的。 果然,贺行云不自觉就被她的话给牵着走起来:“有何不敢。” 关键时刻盛长明的脑子倒很清醒,完全没有色令智昏,赶忙出声阻拦:“不成!行云,这,这竹鹊若真是人人都能做成的,早就满天飞了。谁能保证这架竹鹊足够安全?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若出了事,且不说他是相夫人的命根子,就算相爷对相夫人再冷淡,到底贺行云是嫡子独苗,只怕要出大事。 今日不过就是闹着玩的,真发展成那样可就谁也笑不出来了,实在是没这个必要。 陈清和低垂下眼睫,撇过头去掩盖笑意,可声调的颤抖还是能听出是在强忍。 “好了,小公子是金贵人,我来。”说着,就要去背那竹鹊。 贺行云被臊红起耳朵,心头愈发烦躁,抢着上前先一步背了起来:“无碍,不过是个坡,我还不至于如此不经摔。只是,陈夫子这竹鹊要是失败了,可就要打道回淮安了。” 他有意吓一吓她,是为了自己找回两分面子。 可陈清和端得却是一副气定神闲:“自然。” 见她能够这般镇定自若,贺行云有些自讨没趣,可也真生出了几分佩服,不由得好奇:“陈夫子就这么自信自己一定会赢吗?” 赢?不是自信,而是必须。 陈清和上前帮他牢牢绑好,应答道:“我又不是公输子再世,哪来什么一定?那定是空口大话。我不过是愿赌服输。人生很长,若输了,也不过是换条路重新再来。无妨。” 这话实在豁达,贺行云一怔,随即便收起了那副纨绔做派,竟开始动摇,或许确实是他多心了。 陈清和为他讲着如何控制平衡与方向,仔细叮嘱了一番。 发丝在她踮脚整理竹鹊的不经意间蹭过他的脖颈,散发着令人恍神的鹅梨香,令他想起大氅上沾染的,那若有似无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子之为鹊也,不如翟之为车辖,须臾刘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为功,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 墨子说鲁班的木鹊制作得并不是不精巧,而是鲁班的木鹊既不能拉车,也不能载重,对人没有什么用,因而是“拙”不是“巧”。 第6章 一切顺利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就像打过去一巴掌,自己使了多大力,掌心便也会承受多大痛;而越是不服气,结果才显得越是震撼。 陈清和后退一步,让开了道。 贺行云对这竹鹊确实深感兴趣,眸中难掩炙热,兴奋地摆弄了两下后,大步助跑一个纵身从那高坡上跃下,张开了双臂;便听风在耳畔呼啸而过,仿佛自己真的长出了翅膀。 盛长明被这一跃吓得抿紧了嘴巴,直屏住了呼吸,巴巴望着他滑翔远去的方向,腿都在雪里站得僵了。一转头却发现陈清和依然悠悠哉哉,颇有世外高人的风范。 既知道了跳下去的贺小公子是丞相的儿子,还能如此淡定,要么是真有万全把握,要么就是不要命的疯子傻子。相对而言他较为倾向于前者,这陈清和许真有点东西,难怪会是淮安最有名的女夫子。 待贺行云从消失不见到化作一个点越来越近的移动,朝着他挥了挥手,看着确是安然无恙,盛长明终于松了口气,便悄悄地重新审视起眼前的女子。 “夫子莫非以前就做过竹鹊,才如此十拿九稳?” 此时他语气中多了两分敬意,不再是油腔滑调的风流做派。 “我很敬佩公输子的智慧,故而闲暇时对工巧略了解过一二罢了。” 陈清和笑笑,落在二人耳朵里就成了自谦。 贺行云降落时没控制好平衡,撞进结了一层薄冰的河水之中,但这一段滑翔也足以令他愿赌服输,满脸不可思议地拖着竹鹊跑了回来,态度斗转,恭恭敬敬对陈清和拱手一礼:“学生见过夫子。” 他虽纨绔之名在外,却也是输得起的。 陈清和一早便备下了布巾,以防人掉河里,大冬天可够受的。她一边从包裹中翻找,一边道:“其实贺小公子担心我为人不正,大可不必认我这个夫子,只要贺小公子不再为难,我必不会再主动出现在贺小公子面前。” 以退为进,有这竹鹊在,不愁贺行云不会千方百计求她去丞相府。如今鱼儿是已经咬了钩,只差收杆。 她慢条斯理地拿出布巾,从容对上小少年羞愧的目光。 “先前的事是我误会了夫子,如今见识到夫子是有真才学的,自不会再为难。是我该对夫子道歉,还望得夫子原谅。” 贺行云冻得嘴唇发白,风一吹,声音都打起哆嗦。可为道歉,愣是一动不动的不肯接那布巾。 陈清和见这乔拿的差不多了,便将布巾往他手中一塞:“擦擦吧,进马车里暖一暖,让车夫送你回府。我可不想学生生病,会耽误课业进程。” 这便是应下了。 贺行云顿时大喜,一下似从扎人的刺猬变成了摇尾巴的奶狗,高昂了声音难掩雀跃:“多谢夫子!” 陈清和没有借机去亲近,而是来到他骑来的马前,踩上脚蹬,利索地翻身上马。那英姿飒爽的模样令贺行云一瞬怔神,不仅意外她的熟练,更意外自己的马并没有半分不愿。 盛长明是个有话直说的,当即便叹道:“陈夫子好厉害,这马性子可烈,除了行云少有人能骑它。” “背长腰短而平直,四肢筋腱壮实,确是匹好马。” 陈清和笑着摸了摸马儿的毛,油光水滑,可见饲养之人定很是用心。 听外面两人有说有笑,贺行云撩开车帘探出了半个脑袋:“夫子,外面冷,要不您进来吧。” 这本就是陈清和雇的马车,现下却要陈清和在外面吹冷风,他实在过意不去。 陈清和便打趣他道:“贺小公子可是心疼自己这匹宝马?” 他脸一红:“夫子这么说可是要羞煞我了。” “马车太小。我虽答应了贺小公子,可现在却还不能算是你的夫子。”陈清和一语双关,意在他光承诺要她进丞相府没用,总得当家做主的愿意请她才行。只要还没进相府,她和他就只是普通的男子与女子的关系,终归要避一避嫌。 贺行云了然,应了下来:“前些天里我已与母亲提及过一二,待明日便会有人去请夫子。” 闻言,盛长明笑道:“难为你主动寻一次夫子,你娘定是乐坏了,巴不得早早一见陈夫子吧!” 能驯服贺小公子,那可不是件易事。 “…” 三人一路说笑,马蹄哒哒,伴随着轱辘滚过青石板,从北郊先送贺行云去了丞相府,陈清和下马换回了马车,默默将相府的雕梁画栋纳入眼底,与盛长明也就此作别。 待车帘落下,马车内唯自己一人,隔绝开了外面的喧嚣,陈清和的笑意也不复存在。 多少百姓死于战乱,他们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而享着百姓供养的丞相,位高权重,却有通敌叛国之嫌。那么这些巧夺天工的假山奇石,红甍碧瓦,焉知不是人命所堆砌? 茶楼雅间,陈清和推开房门,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晏寂清。他面前摆了盘棋,正自己与自己对弈。 没有抬眼,只问:“如何?” “一切顺利。”陈清和答。 “嗯。”晏寂清指腹搓磨着手里的棋子,并未追问更详细的事,俯身认真盯着棋局:“那便陪我下完这一局吧。” “…” 于是陈清和顺从的在对面落座,摸起了黑子,眉头却紧蹙着,斟酌了又斟酌,倒好像不仅仅是为了棋局。 许久,晏寂清似乎失了下棋的兴致,随手就将棋子一丢,精准地落在了棋篓之中。 “既是顺利,为何不高兴?” 陈清和将白子轻轻落下,对视上他的目光,睫毛轻颤。 “我今日瞧见了相府,心中复杂。想贺小公子虽顽劣,但本性不坏,甚至是十分单纯,被人保护的极好。” 就好像从血里开出的一朵白莲,那样纯粹,却也正因纯粹而更加罪孽。 他或许什么都不知道,含着金汤勺出生而享尽荣华富贵,爹疼娘宠,生来便无忧无虑,可仗势在这京中称霸。 但,这样的日子终将戛然而止。 祸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他享的是别人的命,那么便注定要偿还。 晏寂清向椅背靠去,脸色沉沉,心情似乎跟着不大痛快起来。 “贺行云单纯是好事,你才能顺利得到信任,进丞相府做夫子。只是,清和,你去相府可不是真的教书育人的。有些没必要的仁心,要收一收。” 他言语间带了一丝警告。 陈清和本是下意识走到了茶楼,却也不是为了给自己添堵,顿时有些不快:“我从未忘记自己要做的事。” 见状,晏寂清反倒是笑了起来,纵着她流露出反抗的态度,不予计较。 “我等你好消息。” 比起低眉顺眼做小伏低的样子,他很清楚,这才是真正的陈清和。 那个逃亡了十三年的女子,隐姓埋名苟且偷生,为复仇不惜一切,算计他,主动甘愿为人棋子的女子,她一身是刺,怎么可能会真正的顺从。 他也不需要她对他顺从,只需要她一狠到底,完成复仇大计。 至于其他的… 执棋人与棋子不过是彼此利用,最忌讳的,是分不清位置。 第7章 天下要有女子一半 翌日,相府的请帖果真送到了客栈。 陈清和特将自己打扮的十分素净,仅以一支白玉簪将长发挽住,未曾上妆,一身烟青色为她增了几分沉稳端庄。 今日要见的并非是相爷,而是相夫人。 许见多了那些个年轻貌美的妾室做派,相夫人便最是讨厌那些涂脂抹粉娇滴滴的女子,这一点母子俩倒很是相像。 待马车稳稳停在相府门前,贺行云一早便候在外,兴冲冲地迎上来行了个礼。 “夫子请随我来,母亲正在前厅。” 见他如此,陈清和笑道:“你今日这般规矩,倒叫我不适。” 贺行云红了耳朵,却也十分坦诚。 “先前是我小人之心。且…若是寻常夫子,我还真不愿意听其授课,可陈夫子一手工巧当真惊人,我是心服口服的。” 言外之意便是,他想学的是工巧,这才认下了她这个夫子。 陈清和倒并不意外,毕竟相府之前也已经为他请过无数夫子,都不是被他气走就是气走了。论教书,她未必真的比那些夫子都高明,但在教书之外这工巧上,确是独一份。 “身为丞相之子,将来想必是要入朝为官,怎么,贺小公子却想要成为第二个公输子么?” 她闲话问道。 贺行云却一下竖起了刺来,急于想维护自己喜欢的东西,反问她:“夫子既擅工巧,那么夫子的心中难道也将这些分为高低贵贱吗?” 可见平日里相府定也问起过这类话,并多半伴随着训斥他玩物丧志、没出息。 陈清和则不温不燥,十分平和。 做夫子以来也是见过了诸多不同性格的学生,年轻人总更气盛些。 她缓缓道:“工、农、商、学、兵,在不同时代里分别被化为了三六九等。譬如重农抑商时,商人是底层,是下九流。又比如重文抑武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文明的鼎盛时期,可又有着岁币之耻。人们顺应着时代而发展,时代也因人们而改变。我心中认为人人平等,而凡是凭借自己的能力,就不该为人所轻贱。只是,三六九等才是现实。小公子年纪小,有些清高也正常,可这也好,我相信聚沙成漠,若你有心想办成一件事,当下或许不成,但你贡献的力量终将成为历史车轮的助力。” 顿了顿,在贺行云错愕的目光下同时也停住了脚步,认真举例:“譬如,我认为,女子之能力并不比男子差,女子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而非束缚于后宅。仅仅是能读书还不够,事实上许多人家,依然是不会让女儿读书的;同样,仅仅是能做女夫子也是不够的,要站得更高,要握住更多的权利,要这个天下要有女人的一半。这些话,不知贺小公子听着可荒谬?” 若说方才是错愕,那么此时此刻贺行云便是震撼。 虽然他知道自己一旦说出荒谬二字,那便成了狭隘,岂非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可陈清和这一席话,简直就是在冲击历朝历代根深蒂固的男权统治。 难不成女子还要去做皇帝吗? 可女子又为什么默认不能做皇帝?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陈清和也不管贺行云到底如何想,若真与男子争论女性权益,那是讨论不出结果的。就像拿着把刀架在皇帝脖子上逼其退位让利,凡涉利益,便是对立方,争论反倒没什么意义。 于是她继而往下说:“然如今世道,温饱尚且艰难,战事又是频起,百姓们苦于如何能活着,至于如此广阔虚无的,都注定在这个时代下成为一桩空谈与疯话。我们总要面对现实,承认现实,不然便是‘拙’而非‘巧’。不过我相信,公输子的智慧造福了后世,而千百年后,也能燃起这把女子天下的火种,只要推翻过去,就不再荒谬。” “可我说了这么多,最重要的是要告诉你,人手中唯握有权利,才有资格做选择。就像家财万贯之人才能说自己不爱财,想追求田园农乐的悠闲生活。贺小公子生来便是丞相之子,坐享着丞相府的富贵,所以感觉不出寻常人的无力。光靠读书是没用的,针要扎到身上才会觉得痛;才会知道,田园里没有农乐,那都是富人的游戏;农民而言,一滴汗滚地上要摔八瓣,沉重的税收、天灾、逼得他们衣衫褴褛不足敝体,形如牲畜秕稗为食。你现在之所以能挑捡读书还是工巧,是因为头顶有相府这把伞,那么走出这把伞呢?” 丞相府的罪证公诸于世,届时抄家流放只怕连命都不能保,是读书还是工巧还有什么区别?那时自会明白凡事总要以活下去为前提。 陈清和不再多言,她来相府就是为了复仇,对这仇人之子投入太多情感不是好事。 “不过这些无论你如何选,那都是你的人生,我虽是夫子,也无权左右于你;唯独是盼你走正道罢,为人师的,都不会想自己教出个混账。” 她结束了对话,跟着丫鬟进了正厅,独留贺行云在外面怔神。待反应过来时,陈清和已与相夫人见了礼。 自听儿子提及这位夫子,相夫人便去了书信至淮安,查过了陈清和的底细还有为人,倒很是稳妥。如今对于陈清和的穿着打扮,还有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毫不搔首弄姿,就更是满意,印象很是不错。不过还是要问一问的,多聊上一聊,以增进了解。 丫鬟上了茶,退至一侧。 相夫人问道:“久闻陈夫子大名,只是,夫子在淮安如此有声望,怎么会来京中呢?” “不瞒夫人,其实家父原也是京中人,只是年少被拐,多年不得回,又逢战乱,最终客死他乡了。他生前遗愿是落叶归根,可沧海桑田,陈家…哪还找得到呢。但我依然想尽一尽为人子女的心,带他回京中安葬;所以这才上京,是想找个风水大师给瞧瞧,为父迁坟。” 陈清和的话半真半假,不过假的部分也都一早由晏寂清安排好了,并不怕相府去查验,就连坑里埋的,也是实实在在死了十七年的人。 听罢,相夫人点点头。 “原是如此,我明白,夫子也是一片赤子之心啊。那正好,改日我引荐你一风水大师,定将令堂安置稳妥。” 她如此提议,一方面也是出于谨慎,若陈清和推脱,那她来京的目的怕根本不是所说那样。 陈清和面露感恩戴德的喜色,当即起身来屈下了身子,微红着眼眶:“多谢相夫人!” 她悄悄用力在大腿上掐了一把,多少掉了两滴孝顺的热泪。 “你能收拾住我那儿子,倒是我该谢夫子才是,也就有劳夫子今后对行云多费些心了。”相夫人笑着将人扶起,又提到:“诶,夫子现下可是还在客栈住着?相府里有的是客房,不若便搬到相府中来吧,也省了来回的时间。” 这话里其实还有一些试探的意思,毕竟是个长相漂亮的女夫子,日后早晚是要见到相爷的,难保相爷就不喜欢。她虽然是要她住下,却又不希望听到对方一口应下,不然这心里便会不大舒服。 陈清和对相夫人别扭的心思有数,以退为进这一招也是得心应手,当即推拒:“不可不可,我教公子读书,夫人已是对我开出如此丰厚的工钱,又怎好再住于府上呢!” 果然,相夫人听她拒绝,这心里头的别扭劲儿也就顺了过来:“这些年,行云都被我们宠坏了,课业落下不少,又不服管教,气走夫子无数。倘若夫子真能留住,一间客房又算得了什么?” 可相府也不是冤大头,只靠能在相府留住并不够。 毕竟若愿意投其所好,对着那小子下一下功夫,留下并非难事。那些被气走的夫子是有着读书人的气性,不肯做这种事;但陈清和不同,她有一手工巧,就足以。届时要是那小子不肯读书,反要学工巧,这陈清和再为了相府的富贵,为了在相府里呆下去,不好好教书,怕将她儿子会教成个木匠。 “不过,陈夫子,我确实也有些要求。”相夫人端起茶盏来,用盖子撇了撇浮沫。 这要了解的都了解过了,便要定一定规矩。 “这还有三年他便到了可以入仕为官的年纪,虽说凭相爷为他安排一二并非不可,但终究希望他能有本事自己取得功名。家里铺路岂能真的为他铺上一辈子呢?所以,还望夫子能让他在春考上榜上有名,我知他几斤几两,不求他名列前茅,便是个末尾也好。” 说罢,她抬眼望向陈清和,相信陈清和是聪明人,听得懂她的意思。 “我明白了。”陈清和说着,想,若顺利找到证据,只怕是根本等不到春考丞相府便要玩完,手上却再次一礼,立下了‘军令状’:“我必竭力而为,倘若有负夫人,定当请辞。” “好,好,那夫子回客栈收拾一二,今日便搬进来吧,客房很干净,是一直为请夫子而留下的。” 相夫人满意的笑起来,示意丫鬟送一送陈清和。 贺行云在门外探头探脑,见陈清和出来,就立刻表现得恭恭敬敬。 “夫子!” “嗯。”陈清和故板起脸,端了一端夫子架子,叮嘱道:“今后可就由我来为贺小公子教书了。” “是!”贺行云笑着,将手搓了搓,露出了他的真实目的:“那,夫子能不能也教我工巧?” 陈清和没有应下教与不教,只是反问着与他开了个玩笑:“若我将你教成木匠,你来为我开工钱?” “我…” 贺行云话还没说完,陈清和已经大步的迈出了府去。 第8章 入府 待将东西都收进了箱子里,车夫扛着从二楼往外走,贺行云追了来便也闹着帮忙。只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公子哥素来是没做过这些事的,一时兴冲冲的,抱着箱子竟直直撞上了栏杆,险些是脱了手;楼下正好是店小二端着热滚滚的汤锅,这要烫上一下可不得了。 他惊得立马收敛起来,回头就望见了陈清和蹙眉的模样,连连对着差点被砸到的人们道了歉。 车夫闻声,忙快步到马车前放下了自己手里的箱子,好上去接贺行云手中的箱子。 “哎哟公子啊,这种事儿哪是您做的,还是放着我们来吧!” 贺行云脸颊燥热,本是松了手,可心思千回百转,转而又紧紧抱住。 “不,我来!” 陈清和无奈盯着他逞强穿梭过人群,愣是被门槛绊了个趔趄,仅仅是搬运东西便做的稀碎;长叹一声,追了出去。 “若没了这些做工的人,贺小公子要如何生活?” 她来到贺行云身边,与他并肩。 缓缓道:“像贺小公子这般从小便被伺候惯了的,以后只怕不能离了仆从。可请这些仆从的钱,你有算过吗?一个府邸上上下下,一个月的开支是多少,又靠着什么营生,多少田产铺面,你父亲的俸禄又有多少。日后府邸交到你手中,你又要靠什么支撑?” 提到这个贺行云就像被点起来背书一般,磨磨蹭蹭又别别扭扭,不大自在的嘀咕道:“相府累积的富贵,想我这一世应都不成问题…再说,也只是现在没机会让我大展拳脚罢了,不定以后我偏能靠着工巧…”说着到最后直接没了声。他不大自在的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想起在府中陈清和对他说的话。 因为他现在还站在相府的伞下,如果没有相府这把伞,自己怕是什么都不行的。可投胎不也是本事吗?他既投了个好胎,为什么不能安享富贵,不能自由追求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呢? 他本欲是如此说,却突然意识到,自己一旦这样说了,就意味着印证了她那句‘三六九等才是现实’。他从一开始就站在了普通人遥不可及的高度,才能高喊没有贵贱。 “我…” 贺行云再度张了张口,可这一次却成了哑巴。 好在陈清和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忙着搬运好了东西便上了马车。 百姓们纷纷侧目,议论着陈清和的本事,居然能让贺小公子这纨绔子主动请入相府。 有人说她在淮安便家喻户晓,定有过人之处。便有人嚼舌根,非议其不过靠脸而已,不定又是个贪慕虚荣想入府做妾的,只是这次将目光从相爷盯向了相府公子罢了。 她耳力不错,这些话一字不漏的落进了她耳朵里,可她神色泰然,既不羞恼也不与人争辩,反倒是贺行云先来了脾气,一眼瞪过去,凶道:“胡说八道什么呢,都给我把嘴闭上!” 然而话落,看着满身风尘劳碌的百姓,心情反而像被架在火堆上炙烤,并不畅快。他有种不想服气,却被说中了一切的感觉。 很快马车便稳稳停在相府门口,丫鬟上前带路,来到了一处雅致的院落。 池塘结了一层薄冰,几尾锦鲤一动不动正在冬眠。走过白玉石桥便来到了寝居处,另还配有间书房,架上也是应有尽有。 她恭恭敬敬道:“夫人说了,夫子看着若还有什么缺的,尽管提便是。” 陈清和笑了笑,一个夫子便能得如此待遇,也不怪贺小公子如此不食人间烟火。 “辛苦你们了,麻烦替我多谢夫人。” “哪里,那夫子若无事奴婢便退下了。” 丫鬟离去复命,一时寂静,只留衣衫袍袖被风吹得猎猎。陈清和与贺行云面对着面,两相无言。 贺行云揣着心事,于是主动打破安静,提起道:“夫子,我带你转一转吧。” “也好。” 陈清和没有拒绝,颔首应下。 两人漫无目的的走出院子,只顺着路一直走。 陈清和瞧他是已措辞良久,问:“你可是有话想说?” 贺行云握了握掌心,将唇瓣微抿。 “是…”顿了顿:“可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所以想与夫子走一走。” 他有些烦躁的挠了挠后脑勺,透着股沮丧之意:“夫子,你说得对,但我又不想认你说得对。我确实是因为衣食无忧,才能有所选择;工、商、农、学、兵,就是被分为了三六九等的。但是…我…我……” “但是你还是想学工巧,专研工巧。” “是,我明白自己是仗着家世,可我会以此造福百姓的!” 贺行云狠狠地点了点头,一双眼眸中提及工巧总是亮晶晶的。 “生于富贵人家是运气。富贵,无论是靠动手还是靠动头脑,那都是本事;只是,事有两面,有因也必有果,我不认为富贵就合该散财,贫穷就有理仇富,可你若享了富贵,就要承担富贵背后的代价。” 陈清和话中有话,贺行云并不明白,只当是要他好好学习撑起相府。 于是傻乎乎应道:“我定跟着夫子好好学!若学有所成,夫子可愿意教我些工巧吗?” “好。”陈清和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看着他雀跃的神情,撇过了头去。一边走,一边默默记着路线。 住处离家塾很近,正巧遇到一妾室接女儿下学。 那女孩瞧着不过三岁,怯生生的,母女俩好像大气都不敢喘。贺行云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就好像见着了仇人一般, 她拉着女儿,朝贺行云与陈清和行了一礼。 “大公子。” “哥哥…” 小女孩害怕的地往自己母亲怀里缩了缩,声音如同草丛中瑟缩的小猫,风一吹,便掩盖在了沙沙作响的树叶之中。 贺行云没有应,转身就走:“我带夫子去瞧瞧别的地方吧,左右以后要常来这儿的,不差这一会儿了。” 陈清和目光落在那妾室微微被吹扬起的袖角,手腕处似乎有淤青。可见这相府的富贵也不是好图的。她思索着,倒没有如贺行云般无礼,而是与那妾室点头示意,这才去追上了贺行云。 “那便是贺小公子初见我时偏见的原因吧。” 长得又好看,又一副娇弱模样。 “让夫子见笑了,那是我父亲的妾室之一。早年间她家中遭了灾,本有我母亲在,是可以像夫子这般有个好前程的,又即便不能像夫子这样年纪轻轻便学识渊博,也可嫁个相配之人为妻,而不是为了富贵嫁个可以做自己爹的人为妾。说来就是个农夫与蛇的故事罢了,还害得母亲为此伤心垂泪。” 他不愿多提。 陈清和没有多插嘴别人的家事,只是瞧那母女俩的样子,只怕是富贵没享到,反而日子过得如履薄冰。 “前面是百香园,种了许多奇花异草,夫子可来此处散心赏花,或叫人来折几支插在瓶里都无妨;相府不缺这些东西,养来便是为人所赏为人所用的。” 贺行云知道她不好讲东家的家长里短,便自觉转了话。 陈清和笑着婉拒:“我实在不懂奇花异草,在我眼里就跟那寻常的梅花桃花一样,实在暴殄天物,便还是叫它们长在枝头吧。” 她如此说着,可心中却不由得想,这府中女子大抵也就如同府中养的花草罢,养着就是为了赏用,若不能讨相爷欢心就会被砍伐。可被人赏玩不应是女子唯一的命运 女子应当长在枝头,讨好男子不再是最好与最便捷的出路;应当能自由随心的选择盛开或不盛开、开成几瓣、开出什么样的颜色。那才是做为人,而不是个可以为人左右的物件。 只是,男子生来便是‘人’,女子却从来都是孕育‘人’的器皿。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生育便是女子沦为如此的原罪,又或者说,倘若能生育的是男子,那么地位也就会互换。 女子,是一种处境。 见陈清和兴致不高,反正他已得了学工巧的应允,就不再死缠。 “瞧我今天兴冲冲的,忘了夫子这忙了一天该是累了,府邸太大,改日再逛也是一样的,夫子不若先歇一觉,晚上丫鬟会去请夫子去前厅用膳。” 于是陈清和也停住了脚:“那我便先回房准备明天的课业,你不必送我,这一小段路程我还是能记得的。” 贺行云应了声“哎。” 目送陈清和远去,趁着空闲赶忙去寻盛长明庆祝。 顺利与贺行云分开,陈清和并没有按原路返回,而是绕了些路,仔仔细细观察着每一处,以及小厮与丫鬟们打扫交班的时间,最后才回到自己所住的院落。 这院子里为她也配了几个洒扫的丫鬟小厮,只是想也知道,多半是被相夫人授意监视,以防她有其他的心思。 陈清和只当做不知,进屋拿了些松子糖来分。 “这是我从淮安带来的特产,大家也都尝尝。” “多谢陈夫子!” 仆从们欢喜地将松子糖接过。 有丫鬟借机揣着试探之意道:“夫子人真好,奴婢曾经在婉姨娘院子里伺候过,就没有夫子这般和顺。她呀,因为读过些书,可是府里最得宠的姨娘了,却对我们这些下人十分苛刻。” 这是暗示相爷喜欢有才情的,而陈清和正有此资本。 她仔细留意着陈清和的神情,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一丝动容。 陈清和心知肚明,立即板起脸来,不赞同的打断了她的话茬:“小翠,你我都是在相府做工,东家的是非要少议论,只管做好属于自己的份内之事便好,今后在我这儿可不准再说这些有的没的。” “是是,哎呀,瞧我这张嘴。”小翠立刻欠身噤声,却在心中有了数。只待陈清和进了房间,就往着主院跑去。 而陈清和站在窗前,负手而立。 第9章 葬花 贺行云这纨绔公子素日里只爱三件事:工巧、听戏、斗蛐蛐。故而在课业上漏的怕不是一星半点,要想在春考上得名次有不小的难度。 相夫人早已安排将上个夫子留下的东西都送到了陈清和房中,以便有个参考。 陈清和将那些书卷翻来翻去,微微蹙起了眉。 她虽并不是真的来教书育人,可若万一没能在预计的时间里找到通敌的证据,就还需在相府继续留下去才行。 要么按最开始和晏寂清计划好的,成为丞相的枕边人,如此出入一些房间就能更加顺理成章;要么按现在的情况继续做贺行云的夫子,可免遭相夫人刁难,监视也能少些。只是如今思量着,又觉得两个计划都不够好。 男子一旦得到手了就会弃如敝屣,不再那么宠爱,只怕好景不长,未必真能探到丞相致命的秘密;而作为夫子,在府邸之中乱逛很容易引起怀疑,恐打草惊蛇,倒不如双管齐下。 打定了主意后,陈清和收敛起思绪,去换了一身衣裳。 鹅黄色的大袖用银丝线串了碎小的珠子盘出一朵朵白牡丹的纹样,波光粼粼;嫩绿色的里裙,在寒冬中洋溢着春的伊始。 既在穿着上下了功夫,发髻便不宜太显刻意,故而只是素净的挽着;又薄薄点了一层不甚明显的口脂,将胭脂故意扫在了耳廓处,便似被冷风吹的楚楚可怜。 她挎起一个竹篮,推开房门,并没有直接去目的处,而是一路上弯身小心翼翼地捡拾着被雨雪打落的花瓣。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花园。 一双手已然冰凉,只不管是什么花,都被一视同仁的放进了竹篮之中;裙角也因沾了雪而被打湿了去,风中青丝微扬,她以帕掩面打了个喷嚏,眼底泛起一丝水光。 陈清和在心中算着时间,听到那沉而稳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又仿若未闻,专心的捡着落花。直到一双锦靴出现在她面前,伞缘倾倒下一片阴翳,这才后知后觉到有人靠近。 她仓皇失措的转过身,如一只受惊的兔子,见到来者是个高大的陌生男子后瞳孔猛然放大,为避嫌而连连后退,怎料被身后的石阶绊了一下——“呀!” 篮子失手打翻,落花迷乱,就要跌倒在地。 那宽大的掌心眼疾手快一把便拽上了她冰凉的皓腕,用力的向怀中带去。一时间沉重的檀木香与鹅梨的味道短暂纠缠在一起,燃起了暧昧的气息。 她胸口起起伏伏,尽显慌乱。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不知姑娘是?” 男子如今已四十有五六,然,相貌身姿却是不减当年。 岁月似乎对他格外手下留情,也难怪还能引得无数女子芳心暗许。甚至于,父子俩明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可父亲却要比儿子更多几分气概。 他浅笑着吟出一段诗,正对上她一身装扮。 单是刚刚那一拉拽便能感知到十分强劲有力,一双深褐色的眸子令陈清和不自觉就联想到西秦人。 这西秦人的眼睛大多都是深褐色的,而东裕人眼睛则素来偏黑,莫非贺家有西秦人的血脉?看来要找个时间去与晏寂清好好问上一问。 陈清和藏起千回百转的心思,借他的力道站稳身子后便迅速从男子怀中退出,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回大人,我是夫人为公子新请的夫子,陈清和。” 她声音不卑不亢亦不谄媚,仿若刚刚的娇弱只是错觉。 贺韫目光锐利,这气势上也远胜贺行云,便迫得人有些难以喘息。 “原来是陈夫子,早有耳闻夫子年轻,没想到却是如此年轻。”终于他收敛了几分威仪,轻笑出声。目光之中带着令人不悦地侵略感将陈清和上下打量,明显想说的并非是年轻而是容貌,只是没有贺行云那般直接。 顿了顿,又道:“犬子今后要拜托夫子多费心了。” “方才不知是相爷,多有冒犯,望相爷恕罪。”陈清和再度欠了欠身子。 此时她已稳了声音,并没有被他气势吓住,一举一动都维持着端庄与从容:“为师者,惟匠心以致远,当臻于至善。请相爷放心。” 她并没有像引起贺行云注意一般,紧抓着贺韫对她年龄的评价,而是只应了他后面的话。 于是贺韫也将话岔开,主动将她跌落的篮子捡起递了过去:“不知夫子捡拾这些花瓣是做何用?若有需要,支会丫鬟一声便是,何须亲自动手。” 染着浅粉色蔻丹的指尖在不经意间与之相触,夹杂着凉意勾着他忆起那短暂的鹅梨香。 陈清和迅速回缩指尖,在那一瞬屏了呼吸,低垂的眉眼就是不与贺韫对视,将洒落的花瓣一一捡起。 “并非为用。我并不懂花,只是一路走来,瞧得这些花儿被雨雪吹打,人们来来往往踩踏而过,将其碾转破碎,心生怜惜罢了。便想将它们都捡拾起来,埋一花冢;所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想来明年便又会重回枝头了罢。” 她说着,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袖子的滑落,露出一截小臂,银镯上的铃铛也随之碰撞出清脆之音。 “夫子心思细腻,是惜花之人。不若,我同夫子一起如何?” 贺韫有意蹲下身来,也捡拾起一朵花,却并未放入篮中,而是轻握在掌心,就好像握住的是眼前的女子。 可陈清和并没有如先前那些女子一般投怀送抱,反而再次向后避开,拒绝道:“相爷风尘仆仆而归,多有辛苦,又怎好劳烦相爷一同葬花。又瞧着天色已晚,想夫人已在前厅备膳,不好叫夫人多等,我亦这就动身前去。” 说罢,她匆匆离去,沾湿的雪水浸透了后背,隐隐可见蝴蝶骨的痕迹。 贺韫望着倩影消失的方向,将眼眸微眯。 原只是试探,可如此春光,倒真是激起了他想要据为己有的念头。 花园中发生的事很快就被下人多嘴传了出去,相夫人刚放下的心就再度被提起,当即便寒下了脸。又听下人说,陈清和一切守礼,处处回避,这才稍稍缓解了一二。 贺行云刚同盛长明喝过茶水回来,便听到这消息,不禁眉心一跳,心里乱成了麻团。 他嘴上说着:“母亲,夫子不是那种人。” 可屁股还是坐不住的站起身,当即就寻了个去厨房看看菜的由头,一出前厅便朝着陈清和住处赶去。 他想,自己是该信任的,夫子为人坦荡,与那些女子都不同。心里却五味陈杂,又唯恐母亲伤心。 陈清和正更换被打湿了的衣裳,白皙的肩颈半露,就见他莽撞的闯了来。 贺行云没头没脑的冲进来,没曾想会撞见如此景象,只觉脸颊燥热,倒好像自己成了登徒子一般难堪;到嘴边的话也变得结巴,却还算知礼的速速背过了身去。 “你,你…” “出去!” 陈清和冷了脸色,头一遭带着被冒犯的羞恼呵斥于他,若非为着身份,怕是要拿东西将他砸出去了。 贺行云知道此事是自己理亏,可也不知怎得,为着那一丝不快,便言不由心脱口而出:“方才与我父亲葬花的是夫子,我还以为要和夫子成一家人了呢,怎么夫子这会儿倒作生疏了。” 说完他便开始后悔,恨不得打自己嘴巴两下,正想要道歉。 却听背后声音愈冷:“我原以为贺小公子性子是故作顽劣,实则心疼母亲,想引起父亲关怀在意罢了,是有着赤子之心的,也并非不堪教化;却原来贺小公子连尊师重道都不知如何写。嘴上与我道歉,却还是恶意揣度。” 陈清和也来不及换新衣,只重新系好了衣带,带着愤意抓起箱子里的披风裹住身子,快步来到贺行云面前。 怒目而视:“威胁我不准去书院应招的是贺小公子,请我来相府的是贺小公子,如今羞辱我的还是贺小公子,看来这夫子不做也罢,多谢相府美意,我今晚便会向夫人请辞,另请高明吧!” 说完,也不给他留半分解释的机会,抬脚便往前厅去。 “…”贺行云急得张了张口,他明白不对,可刚才嘴快什么都往外说这会儿倒成了哑巴,不过一天时间就从乐极生悲。 陈清和说请辞便请辞,当真是一副不堪受羞辱的模样。 其实她并未生贺行云的气,一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意气用事罢了,她有什么好生气?这不过是借着贺行云在相夫人那儿一表立场罢,亦不怕相夫人当真允了她的请辞,此时前厅中贺韫定也是在的,而没到手的猎物贺韫又怎会放手? 陈清和算得周全,便连贺行云怒气冲冲来找她,也是她算计的一环。 果不其然,下人先一步将二人发生的事带去了前厅。 她将请辞的缘由美化,只道:“相爷,相夫人,鄙人翻看了小公子之前的考卷,恐自己能力不足,无法在春考前令贺小公子的成绩得以突飞猛进,故而不愿再耽搁小公子时间,请相爷与夫人另请高明吧!” 这自然是个人人皆知的幌子,她气得脸还在泛红,未消一身怒气。 相夫人捻着手里的一串玉珠,思量着想借此要么就算了,也少一个未知的隐患。 贺韫目光如炬紧盯着陈清和的脸不知想着什么,片刻,一掌重重拍于案上,沉声道:“夫子不必如此为我那逆子遮掩。” 顿了顿,长叹一声:“事情原委我已是得知,这实在是我们相府对不住夫子。”说着拍了拍手,对外唤:“来人!立刻去把那混账带去祠堂,请家法责三十,跪向列祖列宗的牌位好好反思,谁也不准给他送饭!” 下人不敢违逆,当即动身:“是!” 相夫人惊而回神,那祠堂阴暗湿冷,贺行云又是被娇惯大的,她再顾不得在意陈清和如何,只顾心疼儿子,想要劝道:“老爷!” 然而为贺行云求情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对上了贺韫的目光,便知其无情是绝无回旋的余地,只能绞紧了帕子,转而对陈清和好言相劝:“夫子才来相府便请辞,外面只怕要有风言风语,不利于夫子名声,也望夫子再给那逆子一个机会,继续留在相府可好?” 相夫人此话并不真心,只是顺着贺韫的意罢了,心里正是泛苦。 贺韫就着相夫人的话,同做挽留:“小儿顽劣不堪,一惯混账,若非如此也不会气走夫子无数。夫子年纪轻轻便在淮安名声大噪,着实令人敬佩,想来定是有着过人之处。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我替其向夫子道歉,还请夫子能留下,再试一试。” “使不得,使不得!相爷实在是言重了。”陈清和在该装傻的地方便顺着装傻,只当是不明白这夫妻俩的那点心思。一副经过多番思虑的模样,缓缓道:“多谢相爷与夫人处处为我考虑,也还请相爷夫人放心,我必不会有负相爷夫人。” 如此事情算是落下了帷幕。 前厅开饭,而祠堂内贺行云正挨着鞭子。 这相府家规着实是狠,相夫人想嘱托人去瞧瞧,但听贺韫一声咳,也就忍了下来。 一顿饭吃的怪异,处处透着压抑感,令人浑身难受。 好不容易是吃过了饭,待得夜深人静,陈清和便去寻人讨要了一瓶伤药和两个剩馒头,道是自己有些没吃饱,搬箱子时又不小心砸伤了脚。 对此贺韫与相夫人是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她是为贺行云讨的,自然就让下人给带了最好的伤药。 相夫人更是因此消解了不少对陈清和的埋怨,转为了对贺韫的怨怼,有姿色的就总想纳进府来,连儿子的夫子也能盯上,传出去实在为人笑话! 陈清和找了个丫鬟询问去祠堂的路,那丫鬟得了相夫人传令,便很痛快的给陈清和指了方向。 相夫人是担心儿子的,可她自己去不得,怕惹贺韫不痛快,但陈清和可以。 于是她特意吩咐了下人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人们领命也就全当是没看见;这便为陈清和提供了方便,造就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借着心软去祠堂给贺行云送饭送药的名义去四处查探。 第10章 蛛网 相夫人不知自己引狼入室,陈清和则有计划的奔着书房方向而去;因得有些身手,一路很是巧妙躲开了巡逻的侍卫。 这府中各方眼线无数,晏寂清给她的那一摞书卷中便画有一份地图,故而她对路线倒是烂熟于心,只是又仔细留意着府里的细小变动,与适合逃跑或藏身的位置,以提前做好万全的对策。 书卷中记,从正厅用过晚饭贺韫便会去妾室房中歇下;有时是婉姨娘,有时是林姨娘,极少留宿夫人处。 期间侍卫有两次换班,一次就在不久后,一次是在夜半,是探寻的好时机。 可想,那些眼线潜伏至今,既描绘出了地图又探出了贺韫作息规律,却还是没能找出实质证据,贺韫该是有多么谨慎。 若在前厅经过难免会被人瞧见,所以陈清和便借着枝叶遮挡一路摸到了后墙。她一边掐算时间,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便知侍卫离开了院子要去交班。趁着空档,双手死死扒住墙头带着身子翻跃而下,落在了草地之上。陈清和小心翼翼地先移至长廊旁的山石后,观察四下无人,这才一路小跑到了书房处。 她荷包里常备着一副银针,是逃亡时跟着那吃恰子所学,倒是受益至今了。 月色下,陈清和屏住呼吸,侧耳留意着换班的脚步,鼻尖也泌出一层细密的薄汗,心如鼓点般扑通扑通冲撞。 要说完全不害怕那必是在逞强,可她必须成功,便只得将牙关咬紧。 相府谨慎,侍卫们的换班很快,那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 汗滴顺着陈清和的下巴滑落,就在砸向地面的瞬间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陈清和猛松一口气,却也没工夫用来高兴,她利索的将锁取下,以防留下脚印而细心脱去鞋子,推开房门跑向窗子。 窗子是从内锁的,在外面只能破坏而无法撬开,所以要从里面将窗锁打开。 打开后她又快步离开,将外门重新落锁好叫人无从察觉。说时迟那时快,侍卫们刚好交了班回到院中,陈清和也如一只灵巧的猫儿从窗口钻了进去,只掀起一阵清风,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可随着窗子的关掩,屋内也昏暗下来,只得以那朦胧的月光去依稀分辨,又要处处小心不要碰撞跌落,又或踩着什么,恐出声响会引来侍卫注意。 她率先来到书案前,将掌心紧张出的汗用帕子擦了擦,认真观察过摆放的方向与角度后这才开始翻阅。 倒并不指望一晚上就能翻出什么有用的东西,重要的是,不要出师未捷反把自己搭进去,引起贺韫那老狐狸的警惕心。 外面偶有侍卫巡逻的影子映在窗子上。她将身子矮下,一边看一边规整;贺韫的书案上有许多东西,甚至还放着一包话梅,她废了许多时间才上上下下的全都翻了一遍。 只是,这能摆在明面的,想也是不会有什么问题,左不过是与同僚相谈,或与其他朝臣政见不同罢了;这个结果陈清和早有预料,若真能一下就翻出不得了的东西,那晏寂清这些年安排进相府的人可不是白安排了吗,都是吃白饭的不成? 只是查探最忌想当然,便应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会遗漏与错过,所以她在将最后一张纸放归原位时还是下意识的用指腹捻了一下,怎料就这一揉捻当真是有了发现。 陈清和的手指一顿,定睛看去——那是张空白的纸。 上面什么也没写,但纹理细密,比流通的纸张都要光滑,倒像澄心堂纸。 为了确认,她再次细细的摸了摸那张纸,可惜屋内漆黑无法观其颜色,不过这一次再摸倒是摸出了不同。 这既不是澄心堂的原纸,亦不是后来陛下下令复原的纸,只是仿的这二者,却因配比不对故而还有些粗糙。 陈清和激动之余涌上热泪,不禁想起枉死的父亲母亲,就连手指都不由得打起颤。若能带出去给晏寂清一瞧,这必是重大发现,可思量再三,理智回归头脑,还是算了。 自己初入府邸已经发生了许多,不宜再生事,否则就算躲过一劫以后也会被盯上。于是她最后确认过手感,将那纸重新放了回去,转而打量起角落里的箱子。 箱子是上了锁的,陈清和再次拿出银针试着去撬,可方才已经废了太多时间,不知不觉的侍卫就开始换第二次班,若错过这一次时间就要等到清晨。 贪一时吃大亏,陈清和果断放弃了撬锁,不再多探。 她按原路从窗子翻出,将门打开再进去锁上窗子,确保一切都与未进来时一模一样后仔细锁好了书房的门。 这书房虽只看了一小处,接下来倒确实要去祠堂了。 可怜贺行云挨了鞭打,衣衫浸着血与后背紧贴着而粘连,就连膝盖都跪得红肿了,又饿得厉害,却还坚持跪那蒲团上冷得哆嗦。 听到脚步,他知道父亲母亲不可能过来,也就只有下人了罢。可有父亲的命令在,他们定不是来送饭送药的,那就只有来带他问责之类的了,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 “下人们早就被夫人悄悄吩咐走了,你倒老实。” 陈清和从袖子里拿出那两个已经彻底冷掉的馒头,在他身旁另一个蒲团上坐了下来。 小少年模样狼狈,倔犟却不减分毫。 但在看到来人居然是陈清和时,眸子还是骤然放大,闪过了那么一丝欣喜:“夫子,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是不是饿了。” 陈清和将已然冷硬的馒头塞进他手中,丝毫没有骗小孩的愧疚,道:“夫人劝我,若此时请辞外面不定如何风言风语,故而留我再在府中呆些时日,再试一试。我想,如今我既还是你的夫子,就担着教育你的责任;先前你我相识得不痛快积了许多误会,若能就此解开也好,故而来看看你。你父亲不准旁人给你送饭,我寻了借口也就拿到这么两个剩馒头,你且压一压饿吧。” 她面上已无怒意,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贺行云握着那两个馒头鼻头一酸,不知想到的是母亲的隐忍,还是父亲的狠心,一张嘴就想掉眼泪,便暗嫌自己实在没出息,忍了又忍,生憋了回去。 “夫子,对不住,我实在不该说那些混账话的…我…我就是想到母亲为了那些妾室垂泪的模样,心里不痛快……夫子虽在淮安,应也听过我父亲风流的名声,所以,所以我…”他解释着,哭腔又不争气的泛了上来。 夜风吹得烛火明明昧昧,女子突然靠近,在身旁蹲下,用那温软的手掌抚过他的脑袋,将他轻搂。 鹅梨香沁人心脾,令人心安。 陈清和顺着他流露出的脆弱,以温柔最为攻心:“我明白。” “你啊,竖着一身刺,不过是替自己母亲不平,想引起父亲注意。你不满接连被迎进门的妾室分走了父亲的感情,所以对我亦有防备之心。” “记得我曾与你说过的话吗?我心中鸿鹄,真正希望的是能站至顶峰处得见万世太平,解放为男子附庸上千年的女子们。虽说我亦明白,这太过于宏大而难以实现,可有着如此想法的我又怎会甘愿做一只笼中鸟,为人妾室?我这些话传出去可是要被人评做荒唐的,如今你我也算交心相谈了,那么,贺小公子可也能放下对我的芥蒂,试着信任我?” “我来京中只是为了带父亲落叶归根,但我的根还是在淮安,所以贺小公子若实在不放心,等将父亲坟迁来京中,我会立即动身离开。” 陈清和循循善诱着,既讲了理又讲了情,满眼真诚,说着,松开怀抱,拿出那瓶伤药对贺行云的心理防线进行最后一击。 “喏。我也是头一回知道府里规矩竟这般狠,相爷也当真是舍得下,三十鞭子下去皮肉都烂了,我光听着就担心的厉害,便说自己搬箱子砸了脚,向下人们寻要来了这个。” 贺韫对这母子俩的忽视,既造就了贺行云一身的刺,同样也造就了贺行云缺爱。于是陈清和就为他织下了一张名为真心的网,等待着他坠落。 蛛网就像流沙,只会越陷越深,越来越紧。 随着她主动绕至他身后,解开了他的衣衫,用指腹软化开药膏悉心覆上那狰狞的伤口;刺痛后酥麻之意遍布全身,他不自觉颤了一下。 “夫子…我,我自己来吧。” 这是十七年来他第一次与除母亲与奶娘外的女子如此亲密,即便对方只是心无旁骛的给他上药罢了,但他还是不可控的红了耳朵。 “怎么,你是能够到自己的后背,还是打算去唤个下人来帮忙?那相爷与夫人可就要知道我偷偷来瞧你了。” 陈清和语调半开玩笑,对着伤口吹了吹,又问:“可好些了?还疼么?” 贺行云被那凉风吹得一激灵,也顾不得伤口便瞬间挺直了腰板,脑海里不断萦绕着鹅梨的香甜,甚至是回想起初见时,她一头撞进盛长明怀中,大概也是夹杂着这股鹅梨香吧。 “不疼了…”他哑了声音,悄悄在自己胳膊上拧了一把,才强行断了混乱的思绪,可心跳却无法控制。 贺行云隐隐感觉到这是个不妙的苗头,然而再一次对上陈清和那一双惑人的眼眸时,不管她说什么,他都只点头应了下来。 “药上好了。那我们说好了,放下过往的芥蒂与成见,今后好好相处。放心吧,我大抵还算个不错的夫子,我的学生都还挺喜欢听我讲课的,必不会太难熬。夫人希望春考上能得见你名次,我们努力试一把,也叫相爷刮目相看,如何?” “…好。” 第11章 仿纸 贺行云稀里糊涂,因为冷而蜷缩起身子。 陈清和解了披风搭在他肩头,想起贺韫桌上那包话梅,掌心轻轻拍抚:“瞧你这恹恹的,可听说过黄桃罐头仙?” “黄桃罐头仙?”贺行云微微抬头,瓮声瓮气复述了一遍;大抵是冻得厉害了,眼底有些泛红。 陈清和便一手搓得热了为他暖着,一边笑着与他解释:“我们那啊流传一个说法,黄桃罐头仙会保佑每个生病的孩子。我明儿出府去给你买一罐,吃了,你就精神了。” 名正言顺往茶楼里拐一趟,正好可以见一见晏寂清。她盘算着。 贺行云却是满心被关怀的欢喜,期待的也扬起了唇角:“这么神?母亲觉得那些糖水腌制的果子不如新鲜的好,我从没尝过。” 那模样好像一只单纯的奶狗,不知世间险恶,对眼前人摇着尾巴。 陈清和的手停顿在他的脖颈后方。 晏寂清这些年一直在查观山一战的真相,之所以会怀疑到贺韫头上,是因为,云渡城被淹后是由贺韫安排的人马去运输物资,结果在南山时遭遇一群因战事流离失所故而占山为王的匪徒所劫持,生给延误了,令云渡城死伤无数;林将军那一队人马则在观山中了埋伏,因云渡城里的援军也遭了难,所以一直没能等到救援,全军覆没。 而晏寂清却查到,贺韫曾两次派人去南山处,携了不少银两。南山匪徒,恐怕是贺韫自己一手策划! 当年,处处指向她父亲叛变西秦,传递了假消息,以至林将军战败,可唯独她与母亲知道父亲是不可能叛变的;那么假消息是怎么回事?谁替换了纸上原本的内容? 如今再加上这仿纸便已经能够肯定,贺韫必一手主导,可苦于这些事还不够,若不能一举揭穿贺韫,那么她和他这些年的努力就会一朝白费,反而打草惊蛇。 她不禁想,自己若此时用力一个手刀下去,贺行云便会变成一具尸体。 仇人之子,杀之后快。 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降生错了人家,所以注定…她要伤害他。 “相夫人说得对。”陈清和眨了一下眼睛:“只是以前穷苦,逢年里就盼着能吃上这么一口黄桃罐头,也算饭桌上的一道年菜了。长大了后又一代传一代,家里的孩子生了病,嘴馋,便给买上这么一罐,虽没有药用,可心里就会舒坦些。我买来给你也只是尝尝看,莫贪嘴,寻常自然还是吃新鲜的好。” 一息之间她又恢复了平稳,就好像根本没有那一瞬思绪的挣扎。 翌日,下人来抬贺行云回房里去,本做好了受他一顿脾气的准备,怎料贺行云挨了家法,可心情却很是不错,倒跟领了赏一般。 明明昨儿惹怒了新来的夫子,今儿俩人却又一副师生情深了,真是怪哉! 前厅里,下人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讲给了相夫人,相夫人紧皱的眉头总算得见松快;叹了口气,道:“这陈夫子确实是很有一套,如今也瞧不出她对老爷是否有心思,就且留用着看看吧。” “…” 陈清和从祠堂离开后先回了住处,更换下昨日里的衣裳,又重挽了发髻。 还是戏楼那条街,有间卖果脯蜜饯和糖水的小店;招牌已经被风雨吹打得旧了,但生意却很是不错。她拎了两罐黄桃的,又买了一包杏干揣在怀中。 故作走久了腰腿痛,就扶着腰在门前的小板凳坐了坐,锤了两下后左右探了探头,瞧见茶楼就在不远处,便忙起身往茶楼去,混进了人群之中。 不管有没有人跟踪监视,陈清和素来做戏便做全套,这是个极好的习惯。 晏寂清事先煮了姜茶,就好像早知道她会来;想是他安插在相府里的人给他传递了消息。 “喝了。” 他今日话不多,虽面色如常,但凭借相处多年的直觉,陈清和猜他是有些不大痛快。 自从定下了计划接她进京,晏寂清似乎就没痛快过。他不说,她却都看在眼里;不禁回想起最初,他只是为了培养一枚合格的棋子,远要比现在的样子风度翩翩;而如今显然是有了牵绊的心事,才隐隐藏着股阴郁烦躁。 陈清和喜欢故意犯上,但还是乖乖先喝了一口姜茶,抬眼间开口调笑:“殿下什么都知道,还要我做什么?” 她并非真的好奇,因为这个答案是两人最初会成为一条船上的原因,他选择了她,而她也选择了他,彼此利用。 所以,只要问自己,就能知道答案。 但晏寂清不愿顺着她去开什么玩笑,便十分无趣的如实回道:“无论施多少恩惠也难保人心易变,而你我有共同的仇恨,才用起来安心。” “殿下的话还是这么直白。”陈清和笑意不减,双手握着那杯温热的姜茶取暖,惬意地感慨:“不过能遇到对属下如此细致的主子,也算是幸事了。这找东家果然还是要找有人情味的。” 听闻这话,晏寂清的面色总算有了一丝变化:“相爷为了你,将他嫡亲的儿子皮都抽烂了吧,这东家对你倒也不错。” 说着,一声细微的轻哼,微弯了唇角,意味深长。 陈清和顺着阳光倾洒的方向望向贵妃塌上慵懒斜坐着的男子,指尖撑着脑袋,任发丝松散。 他一惯是如此的,慢条斯理,耐心蛰伏,然后一击即中狠厉的咬穿猎物的喉管。 只是,今日的他看起来却是实实在在多了抹倦怠,好像没休息好。 “殿下这般说的话,会叫我以为…”她故意拉了个长音,顿了顿,就在他抬眼与她对视的那一刻,道:“您在吃醋。” 晏寂清一怔,似乎没料到她嘴巴里会冒出这个词,随即脸色就彻底难看了下来,连声音也泛起冷意:“在相府呆了一天,看来怀王府的规矩你是浑忘了。” 陈清和识趣的移开眼神,将人招惹了,便规矩起来:“是。” 她挺了挺身子,将姜茶放下,一板一眼说起正事:“殿下,此来我是有两件事要说,一件是昨日里我亲见到了相爷,瞧他眼睛中掺着棕褐色,不似东裕人的血脉,想问殿下,相爷的身世可和西秦有关?” 晏寂清沉了气,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缓缓道:“你所怀疑的我一早便查过。他是贺家嫡子,从主母的肚子所出,所以按理,他就是东裕血脉。我又各往上查了五代,也没有查出贺家与西秦有过通婚;而若要再往上,那时天下尚被分为诸个小国,这样论起来,你我身上都不定延续着哪国的血脉。所以,这也是陛下能信用丞相的原因。虽然他长着引人非议的眼睛,但要用返祖现象来解释,也完全解释得通。近五代里又是纯东裕人,就算祖上曾与西秦人有过通婚,那也是过去了。” “如此。”陈清和点了点头。 不过从晏寂清的神色来看,他对此是保留了疑心的,不过苦于确实查不出罢了。 于是她继而道:“第二件事,是我在相爷书房发现一张纸。虽然手感很熟悉但又不尽相同,我敢断定,那是故意仿的旧时澄心堂纸;此纸由陛下派人复原后,专用于与细作联系,是密纸。受檀皮与稻草杆优劣与配比的影响,这纸是很难仿制的,而相爷书房那张还是糙了些;我们一家细作出身,是很熟悉这纸的,但…对于不熟这纸的人而言,以假乱真却是足够了。所以,我认为,当年我父亲传给林将军的密信定是被偷换了,而林将军不够熟悉此纸,故而没能辨别出真假。殿下不如往这方面查一查,或许会有收获。” 这确实是个重大发现。 “知道了。”晏寂清郑重地颔首应下。 陈清和不好再耽搁,便要起身告退。 却听他突然又开口:“贺韫不简单,你要多加小心,一旦势头不对,立刻撤出,不要多贪亦不要心存侥幸。” 她拎起那两罐罐头,问:“我若撤出,谁来找证据?” “你虽是最好的选择,却不是唯一的选择。”晏寂清答的冷漠,像冬日里的湖面,又冷又硬。 大抵也只有陈清和会在这样的回答下戏谑于他:“殿下的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在我的性命面前,您可以退而求其次。” 说完,她没有压制唇角的弧度,却趁着他又要冷言冷语的训斥之前迅速开溜。 随着雅间房门的关掩,那抹倩影不多时消失在长街。 晏寂清痛得用指腹重重按了按额头,却也没能缓解万一。 许久,炭炉里最后的火光也完全熄灭,这是从昨晚里便燃着的,今早都没能来得及添换。 他从衣袖中取出了一方锦盒,里面静静躺着一对儿红玉耳坠。 到底还是特意去寻了红玉料子,又到底…他没有送出。 整整一夜,听着贺韫对她起了兴趣,听着贺家那小子也接纳了她,一切都那么顺利,她用着他教她的一切,却好像在离他越来越远。 他开始回想,自己是从何时动摇,可计划已然开始,她又是那么坚定。 后悔?哪里还容得他后悔呢。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清宝,你别太爱了! 第12章 策论 陈清和回到相府时,贺行云已经由小厮伺候着换了身衣裳,正趴在床上养着。 她将黄桃罐头倒进碗中,示意贺行云舀一勺尝尝。 贺行云便试图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奈何一不小心反倒抻到了背上的伤,顿时被疼的呲牙咧嘴。 “嘶!啊…” 见状,陈清和赶紧拦住了他:“别动别动,还是趴着吧。” 说着改而亲自舀了一勺黄桃喂到他嘴边:“喏,张嘴。” 贺行云瞳孔如猫儿般骤然放大。 即便他平日里常做纨绔模样,但自幼时后就再也没让人喂过了;面颊随之就如火烧一般红了起来,心里还正犹豫,嘴巴却已经听话的张开,将黄桃一口吞了进去。 糖水的清甜瞬间滋润了喉咙,甜到了心里;又凉滋滋的,一下就冲散了心底那一丝不好意思。 贺行云回味着,竟真的来了精神。 “好吃!” “那再来一口。”陈清和眉眼笑弯成了月牙,用帕子为他擦了擦嘴角,那清香的气味萦绕于鼻息之间令他晃神,却听她又道:“好的快,也能快些上课。” 贺行云一怔,随即脸就变成了苦瓜,哀嚎起来:“啊?上课?夫子,我刚刚还想说你人真好呢!” 真是白感动了! 他不敢将后一句说出口,只在心里默默补上。 “夫人请我就是为了教你课业的,可不是在这儿哄你吃罐头,如此岂不本末倒置?好了,吃完这一碗就叫小厮收了去,认认真真听我讲策论。” 陈清和故作严厉板起了脸来,手上却又往他嘴里续了一口。看着他两颊塞得满满的,就好像一只仓鼠,倒是可爱。 因着他的伤势行走不便,近日里也就不用跑家塾了,但时不待人,还是要抓紧一朝一夕。 贺行云倒也算配合,吃完后便让小厮扶着端坐起来,在书案上铺好了文房四宝。 “夫子你放心。我虽确实是不爱读书,但既然答应了夫子,自当努力去做。不就是策论嘛,我学就是!” 他拍拍胸脯,信心满满的为自己作保。 陈清和想起上一任夫子留下的评价,不禁暗自撇了撇嘴角。只怕他一会儿非得打瞌睡不可。 她将带来的书卷摊开,没有接着上一任夫子所教之处往下讲,而是从头说道:“朝廷开科选士,向来是以‘策论’为重,需考生贯通史实,对答时政、农事、民风,也就是兵、农、刑、礼、吏治、河防、工赈,等问题;不能空讲理论,更要运用切实。这是历久不衰的必考项,‘一言兴邦’,正是此理。” “嗯…”贺行云握着笔杆,插进头发里挠了挠头皮,这才刚刚开始屁股就已经有些坐不住。 倒还真不出所料。 陈清和早有准备,将话一转,提起了他最爱的工巧:“就像竹鹊。《墨子·鲁问》载: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公输子以为至巧。子墨子谓公输子曰:“子之为鹊也,不若匠之为车辖,须臾刘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谓巧,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 果然,贺行云一听这个立刻就重新打起了精神,屁股也不再动来动去,左摇右晃的总想走神。 这对待不同的学生,便有不同的教法。好在是家塾,不是书塾,故而也能有功夫去因材施教。 “对人有利的叫做巧妙,对人没利的就叫做笨拙。同理,你要牢记,一切以人为本。不能空谈大话,只顾畅想你的宏图;挣扎于生死边缘的百姓不会在乎什么目光长远,为官者的宏图,往往是拿贫民百姓们为献祭。然,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百姓是水,既能载舟亦能覆舟。要脚踏实地,看到百姓们的苦难,看到百姓们真正的需求,从而真正的帮助的百姓。这,就是运用切实。” 陈清和说着,又感慨了一嘴题外话:“就像我曾说过的那些于世人来说是为荒谬的言论,在如今只能是大话与空谈。因为在自由与解放之前,需迎来一个太平盛世,大多百姓不用再受战乱之苦,不会再为生死与温饱担忧,届时,思想才会迎来变革与觉醒。” 听罢,贺行云呆了又呆,他反复品味着陈清和的话,越品就越是震撼。 昨儿个他还没想那么明白,可经今日她这么一说,便是通透了。 他更是打心底里生出了钦佩:“夫子格局着实令我惊叹。我虽不是女子,可女子的不易我见母亲便也能明白一二。又倘若我是女子,必做不到夫子的格局;大爱苍生。” 怎料他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赞叹却叫陈清和边摇头边笑出了声来。 但轻笑过后她又端起了严肃,这个话题并不适合玩闹。 继而答:“哪来什么大爱不大爱的。我希望女子们都能站起来,是因为我是女子,我看见女子的艰辛并经历着女子的艰辛;而我希望万世太平,能海晏河清,是因为我更是人民,上面一个政令,我们便时时游离在生死边缘,要经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痛苦。所以,我不是以夫子的身份与你说教,而是以一个普通的百姓向你提出需求;为官者,不要高高在上,还是要走到民众中来啊。” 只是,谈何容易呢。 多少寒门学子一朝功成名就,却还是难逃利欲熏心。 “读书,教人明善恶辩是非,破除愚昧。其实做夫子的,一生学生无数,不求各个功名加身,却也愿你们不忘书本的初衷。” 对于贺行云,一直以来她都是为了利用。 可在此时此刻,她所说的却都是为人师的心里话。 “学生受教了。” 难得贺行云认真,竟不顾伤口也要站起身来对她屈身行礼。 陈清和心中五味杂陈,看着他认真应诺的模样,听着他对未来的畅想,她清晰的知道,她要断了他的路。 他没有那些未来。 如果他有,那么观山一战全军覆没的所有人,云渡城被淹死的所有人,以及她的父亲母亲,还有许许多多为那一战流离失所乃至丧命的百姓,又要如何才能安息? 这很残忍,因为并不是贺行云主动做出的选择,他并不知道他享的福全都是他父亲造的孽。 然,她却不能心有同情;哪怕萌生一丝怜悯,都是对那些枉死之人的辜负。 想起昨晚发现的那一张仿澄心堂纸,想起父亲母亲为东裕奉献一生,在西秦如履薄冰,却最终背负上叛变的罪名而亡。想起自己死里逃生躲避追杀,要没有晏寂清的庇护早就成为孤魂野鬼。 她的故乡其实不是淮安;甚至她都不姓陈。 可她回不去真正的故乡了,更不能找寻回原本的姓氏。 因为她是该死之人,不能活于阳光之下;只能借着‘陈清和’这么一张皮,苟且偷生。 所以,她难以张口回应贺行云任何,只能艰难地托住他的胳膊,将他扶起身,拦住了他的大礼。 与此同时。 贺韫坐在书案前,将压在书卷最底的一张白纸抽出,轻飘飘地丢进了燃着的碳炉之中,眼见它被火舌吞没,化为灰烬。 他指尖时轻时重的落在桌面上,“哒,哒,哒”作响。 许久,朝候在外面的侍卫唤道:“卫安。” 随着声落,名为卫安的侍卫推门而入,恭恭敬敬屈身待命。 他目光在一摞摞书卷上扫视而过,却似乎并未发觉有不妥。 回忆着那纤腰不盈一握的美人,虽牵肠挂肚,但尚未迷了心智,仍十分警惕的吩咐其:“虽夫人事先已派人查过陈清和的底细,可我始终不大放心。她在淮安既已赫赫有名,又何苦跑来京城?你带个仵作去好好查一查,她口中的父亲埋在何处,可当真曾是京中人,被拐的年月几何,可有在世亲人或邻居作证,去世年头是否都对得上。务必要仔仔细细,慎之又慎,相府不能进来一个不明的人。” 他将眸子微眯,话中意思是要验尸,语气却好像只是闲话家常一般。 想贺韫能坐到丞相这个位置,即便没有通敌叛国,也必是个狠人。 为确保万一,能不惜去挖人坟墓;一般人查个差不多也就算了,顾着伦理道德或是忌讳,是万万干不出这种缺德的事。 而卫安面上竟也无半点惊讶:“属下定会如探查前几个姨娘般,为大人办妥。” 原是干惯了的。 贺韫满意的点了点头:“交给你我很放心。”顿了顿,又道:“若一切都如她所说,你就去将周大师请来,为她父亲在京中选一块风水宝地,记在相府的账上。” “是。” 卫安当即动身,带着人手乔装出府,去往淮安。 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络绎不绝。 透过半开的窗子,晏寂清目光撇过长街上满身粗布麻衣的几人,又若无其事转了回来,在棋盘上落下了等待已久的一子——那是枚红玉耳坠。 局面初显,他推动着它,以直逼对方要害。 “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悔大丈夫。” 望着一切都按预想发展棋局,收回时的指尖却缱绻地流露出私心,想将那枚红玉耳坠连带着一同握回掌心,但最终也只是碰触到了那么一瞬。 不可。 为复仇计,为大局计;执棋之人不该被棋子搅弄心绪,钓鱼之人不该被鱼拖入水中。 晏寂清于心中反反复复告诫着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人民一词自古有之,泛指人,如《管子·七法》:“人民鸟兽草木之生物”;也指平民、庶民、百姓,如《周礼·官记·大司徒》:“掌建邦之生地之图,舆其人民之数”。 格局一词最早见于宋朝蔡绦的《铁围山丛谈》:“而后操术者人人争谈格局之高,推富贵之由。”专用于命理。 这里再补充一个有意思的:先秦时代,‘人民’是复合词,‘人’和‘民’是单独使用的,因为‘人’和‘民’是不同的概念。 摘自《说文解字》:“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民,众萌也。” ‘中/国’一词,在古时指:中心、京城、中央之国、中原。 如《诗经·大雅·民劳》云:“惠此中/国,以绥四方。” 毛诗传就训释为:“中/国,京师也。” ‘中/国人民’则最早出现在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说:山西、山东、塞北所出的特产,“皆中/国人民所喜爱”。 与现代意义虽然并不同,但因为他第一次将二者连在一起,构成偏正词组,所以说是司马迁最早创造了‘中/国人民’这一词语。 ) 第13章 心意 晚时,大抵是相夫人不愿再见陈清和与贺韫同桌吃饭,就算没什么,也是堵心;便派了人手给她院中添做小厨房,道是相府很敬重夫子,没那么些个规矩;天天往前厅去,只怕是夫子也吃不自在。 陈清和自然是没意见,先嘱托小厨房去煮了碗南瓜粥,又写了张字条压于碗底,准备让人一并给贺行云送去。 因着身上的伤,如今他也免了去前厅一同用饭。其实他那院儿里也是有小厨房的,然,不在于吃食,而是‘记挂’的心意。 陈清和知道贺行云喜欢吃肉而不爱喝粥,却偏反其道而行之,没有去投其所好。 一来是这么快投其所好容易做的太假,二来,能将对方不大爱吃的东西哄着咽下,对方的感受与记忆也会更加深刻。 ‘改变’与‘妥协’都是付出的成本,感情二字真心难求,可沉没进去的成本却会帮助营造一个非对方不可的假象。 所以有时彼此拉扯不是心动或不舍,而是投入了过多,食之无味又弃之可惜,正是如此。 “送去吧,麻烦你们了。”她笑着,对伺候的人都十分客气。 小丫鬟红着脸告退。 待走得远些了,不由得兴奋得与同伴讨论起来:“新来的陈夫子真是个温和的人啊!” 同伴点头应着,赞同道:“是啊,以前那些夫子脾气又臭又硬,一步登天做了姨娘的又趾高气昂,我瞧,都没陈夫子人好!” “对啦,你一说起这个,我可听说老爷对陈夫子有意,不定以后陈夫子也能成姨娘呢。” “我也听说了,我觉得啊,陈夫子人长得美性子又好,定能宠而不衰;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跟着陈夫子总比去别处伺候强。” “那倒是。不过夫人那边…” “嘘,到公子院子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一直走到贺行云院前这才忙住了嘴,生怕让贺行云听见这些,非叫她们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今日里他心情格外好,竟也开始老老实实完成夫子留下的功课。 正巧小厨房上饭被他给打发下去,这俩丫鬟便来了。 贺行云放下书卷,认出拎着食盒的是陈清和院里的丫鬟,眼神随之亮起,满脸欣喜:“是夫子让送来的?” “回公子,正是呢。”丫鬟微微低头,半步不敢差池的双手将食盒奉上。 贺行云兴冲冲将盖子打开,看见是南瓜粥时不可避免的有一瞬失望,语气也蔫了下来:“是粥啊…” 他本来就不喜欢喝粥,跪了一夜后有些着了寒,嘴巴里没什么味道,就更不想喝粥了。 但随即他便瞧见了下面压着的纸,忙抬起碗来将纸取出,迅速之中又透着奇怪的小心翼翼,仔细的展开来:‘身上有伤要少食发物,避免辛辣刺激,又尤其是羊肉、鹿肉。这些最宜冬日里进补的你却要小心,易使疮疡软化破溃,更要留疤。南瓜粥清淡,待伤好,铜锣巷子里瓠羹,听闻清酸微辣、开胃爽口。’ 陈清和的字很大气,正如其人一般。 可若说人,她又细致入微;炙热明媚与楚楚可怜竟能体现在同一人身上,就好像一个强势的躯壳下,藏着一颗柔软的心。 贺行云如此想着,将字条对折,打开桌案上的檀木盒子给收了起来。 “去跟夫子说,瓠羹我可记着了,等我伤好了她可不能赖。” 他眉宇间藏不住的笑意,端起那碗南瓜粥三两口就下了肚,已经在盘算着等伤好了带她好好游一游京城。 两个丫鬟听得云里雾里,彼此疑惑对望了一眼。 瓠羹?什么瓠羹? 大概是纸上写的吧。 好奇心太盛不是好事,就算再热衷于闲话,也不要主动过问,反正回去只管复述,又不是嫌命长。 “是。” 两人带着饭盒退下。 不多时,陈清和院子里传出了一阵轻笑,她听着丫鬟带话回来,想他实在孩子心性,打的什么注意都不用猜。 顿了顿,又拿了一叠糕点来,道:“方才我听到小翠的肚子咕噜了一声,就去询问了苏总管,方知你们需得等东家用过饭再都收拾稳妥了才能用饭。瞧你们年龄也不过十二三,就跟我教的学生差不多,我便心有不忍;咱们小厨房的厨子是夫人特请来的,银丝饼做的极好,我已给了小翠她们,你们也一人拿一个吧。我不好坏了相府规矩,只好叫你们稍稍压一压饿。不过我晚上吃的不多,现下就已经是饱了,你们可以早些歇息。” 陈清和怜惜的目光就好像在看自家的妹妹。 寻常主子都不把下人当人看,脾气不好的就非打即骂,可她们穷苦出身,能进相府做奴婢就已经是最好的前程。更甚有些是被卖进府里的,就更只得认命。 又即便是摊上了那臭名昭著的主子,却仍然有数不清的人想挤破头进来当这个丫鬟。 在穷面前,尊严与身体上的苦痛又算得了什么? 两人顿时热泪盈眶:“多谢夫子!” 如此一遭,这院子里的丫鬟们对她印象都极好,多多少少也都受了恩惠。 这些恩惠并不大,却直击内心,是情感上的触动。 传到相夫人耳朵里还不会被其疑心是在作收买。 她是坐久了高位的,惯性里更相信拿银钱封口,拿性命相胁迫这一套。谁会蠢到以为几句嘴皮子几块糕点就能笼络人心? 可偏偏感情牌也是牌。 她又不要这群丫鬟为她出生入死,只要她们松懒懈怠罢,少些眼睛看着,她就更方便。 何况她一个外人,又不是真要在这儿长长久久做姨娘,拿贵重物品去砸人家府里的丫鬟,保不齐就成了肉包子打狗的行为,到时反手一个出卖,丫鬟赚着两边的银两做梦都要笑醒了。简直就是自投罗网,愚蠢至极。 陈清和扯了扯唇角,对此是认真精打细算了一番。 丫鬟们分干净了银丝饼,开始收拾桌子。 今晚小厨房做了不同口味的菜式,陈清和却都只动了一两口,拌着一小碗菜粥,一口也不多贪。 似乎比起大鱼大肉那些重口味的饭菜,她更喜欢简朴些的东西,比如素菜粥。 “夫子饭量真小。”其中一个丫鬟大着胆子感慨。 闻言,陈清和笑了笑,故答:“儿时父母亲反复教导,要知足知止,便习惯了。” ——‘她’父亲本是京中人,却年幼被拐,辗转至淮安后被卖给了无后的陈家,母亲则是土生土长的淮安人。 陈家是书香门第,在没落前也算得是富裕出身,所以陈清和习得许多才能,见识广阔,谈吐不凡。 她享过富裕,也受过贫寒,所以从不恃才傲物,藐视尘俗之苦。 年纪轻轻就科考有名,回乡后成为了淮安城第一女夫子。 既有着大家仪态,又为人随和。 其实陈清和是喜欢吃辣的,只是,一个合格的细作从不会对外表露自己真实的口味偏好,如此也就不会被人掌握信息,更能从一而终的维持住‘陈清和’这个人的一切,让‘她’真实存在。 她移开视线,只见前阵子的积雪还未全部化净,这会儿外面又开始飘起了新雪。 月色下银光照眼,地上的泥泞很快便被覆盖,倒是白茫茫一片,当真洁净。 怀王府中。 刺骨的寒风穿过祠堂呜呜作响,就好像来自九泉之下难眠的哭嚎。 呼啸之下,烛火扑朔。 晏寂清开了一坛酒,一半洒地敬林家军数千亡魂,一半却是洒给了两个无字的牌位。 陈清和父母,背负上了叛变之名后就被陛下下令暗杀,于西秦曝尸荒野,尸骨早就无处可寻,哪里会有坟地呢? 于这世间,他们夫妇不得有名有姓,子女亦无法光明正大为其祭奠,所剩的只有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的两个木牌,且这木牌还是晏寂清立的。 贺韫的人再过两天便会抵达淮安,届时开棺查验,确认后就会安排风水大师去迁坟。 陈清和是有苦难言,如今还能刻意回避不去想,可到了迁坟的时候又会是何等的难过? 他知道她的苦,所以这些年虽彼此利用却也亦师亦友,总归他是为她着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 爱都在细节里的老男人(?) 这章偷懒没冲3k,困了哈! 第14章 道阻且长 一夜雪后。 盛长明昨日里打了头巨鹿,今早便喊了俩小厮帮忙,与他一起扛着在街上走了一圈,在行人侧目间风光够了便转到相府去探望贺行云。 贺行云如今因伤不用上早课,故而还在睡回笼觉。 小厮非常有眼力劲的上前为盛长明奉了茶。 他屁股重重地往圈椅上一坐,牛饮了一杯又支使着小厮续了一杯,这才缓过来。 紧接着便兴冲冲道:“昨晚上我同李家王家还有顾家林家的几个去狩猎,你猜怎么着!” 贺行云翻了个身,本不想回话的,却耐不住盛长明聒噪。 于是打了个哈欠,敷衍的瞥了盛长明一眼。 这小子,大张旗鼓绕着城里走了一圈才过来,摆明的炫耀呢,还能是怎么着?这不是废话吗! “我猜你遇着头巨鹿。”他懒懒回。 直接戳穿了盛长明的小心思。 盛长明炫耀的话没能说出口,被贺行云一嘴堵了回去,不痛快的挺了挺身子,扭扭胳膊。 “……啧!你怎么这么没意思了呢!”他抬那头巨鹿可累了!好歹给点反应,让他虚荣一下子嘛。 顿了顿,想他没撒起床气就已是不错,于是一摆手大气道:“行吧,反正确实就这么回事。不过你看,我可够义气啊,听说你又挨了家法,这巨鹿我一整个都给你扛来了!补补。” 若搁了以前,贺行云这么爱吃肉肯定是乐坏了,但这回他却是拒绝了起来:“不行,鹿肉是发物。” “啊?”盛长明眨巴眨巴眼,一时怔忪不解。 也不知是不是炭火烧得太旺,贺行云觉得有些燥热,一把掀了被子,可再张口嗓子都哑了:“是昨日陈夫子特意叮嘱的,说不要吃辛辣刺激,还有牛肉鹿肉之类的发物,对伤口不好。” 说罢扭过头去,嗓子痒得他眼底都咳红了,好不容易控制住,对一旁的小厮吩咐:“冬庆!冬庆!这火盆太旺了,干得我嗓子疼!” 冬庆连声应着,忙端来茶水,又去从碳炉里取了两块碳出来,开了一半窗子透透气。 冷风一吹,盛长明的脑袋也总算了是反应了过来,表情却更似活见鬼,嘴巴张了又张,讶异地问:“你不是不待见人家吗,这次还是因为她挨的打,怎么听起她的话了?” 这陈清和不会是会下蛊吧!他瞪大了眼。 而令他更震惊的还在后面,贺行云这会儿已彻底醒了神,坐起身子从床边一把拽过大氅搭在肩上,居然严肃的板起脸对他说教起来:“陈夫子人很好,她学识渊博,颇有见地,不是我们原想的那样;你也不要总说那些下流话,如今我认她是我的夫子,尊她敬她,谁要是敢出言不逊,我可不会客气。” 说着,他在大氅上闻到了那已经散得微不可闻的鹅梨香,就好像女子温软的掌心抚上他的后背,将他搂进怀中,暗香扑鼻。 于是鬼使神差的将大氅扯得更紧了些。 盛长明被说教了一通倒也不生气,他不过是对着贺行云口无遮拦罢了,并不是见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就要发/春。 如果人是贺行云要撑腰的,他自然会一同礼待;比起这个,他更惊讶陈清和的本事。 “奇了!你是真被她折服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被折服又不丢人。”贺行云耸了耸鼻尖,思绪却有些飘离,大氅的温度伴着那一点鹅梨香就好像将他拉回在祠堂的那一晚。 盛长明望着好兄弟奇怪的神色,默了默,暗自嘀咕着这小子脸红什么? 站起身来一拂袍袖:“行吧,既然你吃不得,那我把鹿再扛回去。” “嗯…嗯?”贺行云迟钝的回过神。 “哎!哪有送人东西又收回去的,你们侯府未免太小气!冬庆,去把鹿肉割了,分一些给夫子送去。我是不能吃,但夫子可以。” 冬庆领命:“哎,是,小的这就去。” 盛长明也没拦,他不是那小气的人。 “我要是你以前的夫子,得知你居然也会尊师重道,必得气死过去。” 他语中带了几分揶揄,特意咬重了尊师重道四个字。 贺行云不是不懂好兄弟话语中暗指的什么,顿时就更燥起来:“那是他们没本事。” 说着就开始赶人:“行了你该干嘛干嘛去,我要上课了。” “嘿!你这没良心的!” “…” 鹿肉很快便挑好的送进了陈清和院中。 陈清和用晏寂清之前给她的药包煮了壶水喝着,望着端上来的鹿肉,听着丫鬟们欢喜的讲着,说,能受到公子敬重的夫子她可是独一份。 她低垂下眼睫,在茶杯中看到映着的姝丽容颜,久久地,像一种肌肉习惯向上牵扯起唇角,笑意却难达眼底。 “去回,多谢小公子。” 再抬眼,她又是那个为人温和的陈夫子。 日头一点一点高高升起,驱散了冬日里的寒气。 陈清和带着备好的书卷重复着昨天的日程,不过今日再上课贺行云精神了许多,也更加专注。 他底子不算好但胜在聪慧,又很重诺,答应了的便是头悬梁锥刺股也要做到。 她不免调侃于他:“若贺小公子早些时候肯如此用功,想必早就能榜上有名了。” 他却借机撒起娇来,道:“夫子,我身上伤已经好不少了,看在我如此用功的份上,过两天我们就去铜锣巷子吧!” 陈清和又哪里会不知道他那点心思,哪里是伤好了,就是想带她出去玩罢了。 “看来相府的药确实是神,才两天你就好不少了?” “夫子,我们男孩子总是皮实的;从小我就总闯祸,也没少挨家法,都习惯了,几天也就好了。再说夫子初来京城都没好好逛过呢!”他笑着,与陈清和细数起小时候挨的打,又是上房又是揭瓦的,还带着盛长明一起砸过不对付的小公子家的窗子。 陈清和听着他口中的童年,跟着笑了起来。 于是最终还是允了他:“好吧,不过你得先把这一章,还有这一章,嗯,我再看看,还有这章…” 她布置着课业,贺行云越听越头大,赶忙抢过话茬,拦住了她继续往下:“夫子放心!我这就背!这就背!” 若任她再说下去,就甭想出去了! 随着日落为大地笼下一层金纱,一天悄然过去。 少年埋头苦读,而女子端坐在书案对面,手里拿着一卷书,孜孜不倦。 相夫人悄悄来探望了一番,将补品与伤药都交给了冬庆。 隔着窗子瞧着儿子勤勉的样子,对陈清和愈发满意起来。 到底这夫君她是管不住的。 当年娶她,借着她常家的势一步一步走至高位;后来常家帮不到他了便被弃之如履。可笑她这些年终究错付,千丝万缕的关系却令她哪怕想离开也是离不得的。 甚至是自己的娘家,为了还能抱紧丞相府这棵大树,也不会允许她离开。 女子婚姻,情、爱、心意,从来都是最末尾最不值得一提的;最重要的是作为两个家族利益的枢纽。 所以出嫁的女子没有家。夫家不是,娘家也变了面孔,只能在这些日子里被无尽磋磨。 争风吃醋其实没什么意思,只是一盏孤灯坐等天明,那望不到头的日子和一眼就望到头的命运,令她既不甘又无可奈何。 于是孩子就成了最后的一点指望。 与其再纳进来一个不省心的,倒不如纳一个站在她这边,能帮到她,帮到她儿子的人。 这是她最大的让步。 “难得见他如此用功,就不要打扰他读书了。将这些东西收起来,每天炖成汤给他喝;我知道行云不爱喝,但这些都是对身子好的,他要是使性子,你就同他讲是我说的,他若能老实些不惹他父亲生气,自然也就不必受这些罪。” 想起那家法狠厉,儿子的脾气性子又倔,相夫人难免忧心,眉头紧锁着就絮絮叨叨了许多。 冬庆知道夫人是心疼公子,将补品接过,宽慰道:“夫人放心吧,现如今公子可听陈夫子的话了!昨日陈夫子特意让她院儿里的小厨房给公子送了碗南瓜粥,叮嘱不可吃发物,才有助于伤势恢复;公子一声没吭,三两口全喝了干净,模样还挺高兴!” “是吗?”闻言,相夫人目光略带探究的望向屋内的陈清和。 “看来这夫子是请对了。” 是个能帮到她的人。 那么,如果她对相府的富贵有意…帮她一把也不是不行。 相夫人运着一口气,堵在心间,并不怎么畅快。 “是呢!”冬庆笑着,哪里想得到主子心里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陈清和听着那‘嘎吱嘎吱’踩在雪地上的声音渐远,想相夫人这一关自己应该是算过了。 一个被家庭束缚住的女人,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宅院,要从夫君手底下讨生活,那么儿子就会成为她的主心骨。 同理,多年科考无望的人做了父母后也常常会将这份执念施加于孩子;自己做不成龙凤,就寄希望于自己能生出个龙凤。 女子命运之悲戚,唯有站起来,努力与男子撕咬争夺资源,得以不靠他人讨生活,才能不被掣肘。 道阻且长。 第15章 官银 日子反复,陈清和料得贺韫必还要查一查她的底细,故而一直没再进行任何动作;却是一日夜里,本正在花园散步消食,忽闻西南边传来异响。 “这是怎么了?我好像听到哪儿传出了什么动静,好似在求救?” 她故作不知那是许姨娘的院子,神色惊忧地询问起一旁洒扫的丫鬟。 那丫鬟也没什么心眼,如实回道:“大抵是相爷今日心情不好吧,我们都习惯了。自许姨娘产后肚皮松垮长纹,用了许多药膏都没用,渐渐便失了宠爱;加之生的还是个女儿,相爷就愈发厌弃她,只要心情不好就会去对着许姨娘发一通脾气。” 一开始府里人听着那边的动静,还会议论许姨娘会不会被打死,但随着这日子久了,也都见怪不怪了。 陈清和听得将眉头紧蹙,长叹一声:“真是可怜啊…” 说着,又频频朝西南方向回望。 丫鬟瞧出陈清和的不忍,便诚心劝道:“夫子还是别多管闲事的好,那许姨娘不得相爷喜欢,也不得公子待见,您若是去帮衬了,只怕惹得相爷和公子都不高兴呢。” “多谢你提醒。”陈清和抿了抿唇,又朝西南瞧了瞧。 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迈腿前去。 丫鬟见劝不住也没再多嘴,又继续干起自己手里的活。 左右人家是夫子,丢了这份工也还可以去其他地方,回淮安就更衣食不愁了,她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然而陈清和前脚离开,后脚就沉了脸色。 她并非胡乱发散善心。 那许姨娘么,正是那天在家塾遇到的母女;当时晏寂清给她的那一册书卷上说,她来自南山,全家因匪徒而死,在逃亡路上为贺韫所救。不过因着战败,最开始贺韫只是将她安排在府里做个丫鬟,并没有要她做妾的意思,后来是她自个儿想了法子,生米熟饭,一跃成了姨娘。 ‘南山’这个地点很可疑,可晏寂清的人查了这许多年,结果是分毫未变——她确实已无亲人在世。 观山一战事关重大,而运往云渡城的物资在南山被劫,贺韫差事没干好,会有心思平白无故的救一个平民女子? 怎么想都疑点重重,所以方才的对话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接近许姨娘铺一条名正言顺的路。倘若贺韫或相夫人起疑,那丫鬟就会是她一切出于同情的人证。 关于许姨娘,之前一直没合适的由头,冒然接近只会招人揣测,故而只能遥遥一面有礼的点个头罢,但眼下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陈清和思量着,顺着哭声一路寻去。 贺韫下了命令,清走了院里所有下人,却留了几个侍卫守在院子门口。 看起来不像普通的发发脾气,倒比要打死个人还谨慎。 陈清和从后墙灵巧的翻入,来到侧面的窗子处矮下身子,屏住了呼吸。 贺韫怒喝着,前面说了什么她没来得及听,但依稀分辨得出他说了‘官银’二字,伴随着撞击声,许姨娘发出惨叫,哀嚎着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啪嗒!”步摇甩落至门口,似是被打掉的。 断掉的珠子几度翻滚,落至庭院下的草丛里,若借灯笼里的火光细看就会发现竟还沾了一抹红。 官银? 许姨娘这没权没势普通人家的女儿,怎么会和官银扯上关系? 她刚想移动步子再靠得近些,许姨娘突然发了疯,行迹疯魔大笑不止:“那你敢杀了我吗?如若我死了,你这辈子都别想找到那笔官银!” 贺韫也气极反笑,一把揪住许姨娘的衣襟,将她整个人都拎了起来,猩红着一双眼底,咬牙切齿:“许婧,别忘了你娘还在我手里,又或许她是真的痴傻了,但我们还有个女儿。我的耐心有限,倒是你该好好想想法子,怎么从你那疯子娘嘴里撬开官银的下落;不然下一次,我便在你面前,扒了媛儿的皮。” 说罢将她朝着门口大力甩去。 许姨娘的母亲还活着?陈清和一惊,却来不及多想,忙将身子紧贴墙面,而下一瞬,许姨娘便从台阶处翻滚而下。 因为听到媛儿的名字,整个人如猛然惊醒,她不敢再威胁贺韫,亦不顾浑身疼痛艰难的跪爬回了屋内,将自己的脸颊抽得啪啪作响,回荡在空寂的院中,颤栗着再度哀求。 贺韫却冷漠的一把将衣角抽离,只留一屋狼藉。侍卫也跟着贺韫撤离,院子里顷刻间便清静下来,连风吹灯笼声都显得那么清晰。 陈清和没有立即过去,而是等了一会儿,算着贺韫离开的差不多了,这才走出来。 她没有故意掩饰自己的脚步,门是敞开的,或者说是被撞开的,也无需敲,便能看到里面的光景。 许姨娘却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也不在意来者是谁。鲜血顺着白净的脸颊一滴一滴落在素白的裙子上,晕染开一朵朵红花。 她脖颈上是刚刚被掐过的痕迹,裸露出的肌肤也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疤。 纵然陈清和此来是别有目的,却也看得触目惊心。她来到许姨娘面前蹲下身子,用帕子替她仔细擦拭。 关怀地道:“刚才在花园听到异响,丫鬟说是姨娘院子的动静,我不放心,才来看看。”顿了顿,满是欲言又止的困惑,但最终却体贴的没有问出,只化作一句:“我去为姨娘请郎中吧。” 闻言,许姨娘终于有了反应,从麻木中一点点回神。 她抬起脸来望着陈清和嘴唇翕动,气若游丝:“不…” 陈清和不解:“可是姨娘的伤很重。” 血还在流。 “我…”许姨娘张了张口,似乎有话到嘴边,千回百转又咽了回去。 最终撑起一口气,断断续续道:“多谢夫子好意…可是夫子还是不要管我了。想来夫子也知道,我在这府里是不受待见的;偌大的府邸,夫子是唯一会在这时候来瞧我的人,我很感激,所以更不想连累夫子。” 她好似草地上一株随时会被寒风吹断裂的无名野花,瑟瑟发抖,摇摇欲坠,就连呼吸都是那么微弱。 “说什么连不连累的话,我无意打探他人私隐,却也见不得一条性命在我面前流逝。” 陈清和怜惜的低垂下眼睛,摸了摸袖子,居然还找到了之前给贺行云涂抹的伤药。 那时因为在祠堂,涂完就顺手就先给收起来了,之后就忘了再给他,没想到今日倒派上了用场。 她没有半分犹豫,顺着里裙边缘处一把撕开,撕成一个可包扎的长条。 一边为许姨娘上药,一边道:“姨娘别嫌弃,我想姨娘不愿请郎中大抵是有顾虑或苦衷,既如此,那我不请便是,就只得先这样包扎住了,不然血总止不住。” 温热的指腹揉开冰凉的药膏,小心翼翼触碰上那一处处伤口。 许姨娘呼吸一滞,想她自从进了相府,就没有人对她如此关怀,一时怔了神。 眼前的女子温柔有礼,对她一个姨娘也肯如此照拂与尊重,不由得被触动:“夫子真是菩萨心肠。” 难怪贺行云那大名鼎鼎的纨绔子,也愿意尊她为师。 顿了顿,似下了什么决心,一咬牙,认真对上陈清和的眸子,道:“我劝夫子一句,不要再在相府教书了。” 陈清和的手顿住,不解地歪了歪脑袋:“此话怎讲?” 她故意装起糊涂,心中却是明白,许姨娘能对她说出这番话是冒着多大的危险,有多么不容易。 望着那纵横交错难有一块好皮的胳膊,不知衣裙下遮掩住的又还藏了多少伤。她虽不是真菩萨,却也不是铁石心肠,终究是有几分同为女子间共情的真心在的。 许姨娘不肯更多解释,只道:“知道的太多和说的太多的都不长命,夫子莫再问。” 陈清和并不急这一时,于是点了点头:“多谢姨娘好意。” 随之只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的问:“那许姨娘没想过离开吗?这样是会出人命的啊。” 许姨娘无奈地又是摇头又是苦笑:“我这辈子应是都离不开了。” 她并没有解释真正的原因,只是默默流下两行清泪。 “…”陈清和将伤药塞进许姨娘手中,酝酿半晌,似乎也有些纠结,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并不知姨娘苦衷为何,只是想来…姨娘在府中这般,女儿只怕也难有个好前程。我终究只是个来教书的夫子,本不该说这些话,但…那孩子还那样小,就生长在这般境况下,真是令我痛心。” 说罢,陈清和站起身子:“呆久总归不好,我便先回去了。姨娘切记伤口莫要碰水,保重自身。” “多谢。”许姨娘将伤药紧握,望着陈清和远去的身影,颓然倒地。 媛儿,是啊,她的媛儿又该怎么办? 从许姨娘院儿里离开,陈清和脚步沉重。 方才的话,一半出于真心,一半却是在蓄意煽动许姨娘。 看得出她是很在意自己的孩子的,才会又屈服于贺韫。可是一味的屈服有什么用?顺从是最无用的。 有这样一个夫君,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孩子,反抗虽然未必成功,却是唯一的生路。 官银重大,必能为推倒丞相府再添一笔。 但这要许姨娘肯,又不定许姨娘在官银这件事中充当着什么角色,故而只能拿孩子激一激她。 然而,她的心情却并不振奋。 作为一个细作,这无疑是件好事,可作为女子,看在眼里的实在是可怜。 女子想于世间立足不易,后宅讨生活依然不易。 并不是把自己放得足够低,便能轻松讨顿好饭。相反,奴隶主只会盼着能用更少的银钱压榨出更多的价值。 三从四德、贞节牌坊、裹脚布,那沉长的书册、冰冷的石碑、又臭又长的布头,下面压着的卷裹着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女子。 即便是现如今的境况,所能得到的这一些自由,也都是靠历代女子鲜血换就。 第16章 酸 翌日,是说好了去铜锣巷子的日子。 晨雾未散,陈清和如常先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法,听下人们议论着,贺行云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 有丫鬟好心来与她道:“夫子,您昨天实在不该去管那许姨娘的。” 颇觉好笑:“怎么,他今日心情不好就是为了这个?” 丫鬟有些为难,犹豫地搓了搓掌心:“唉,夫子,这个中缘由奴婢不好说的…” “无妨。” 她没再追问。 待太阳从东边升腾而起,金光穿透云层,消散了晨雾;陈清和照常按约定的时间去往府门口。本以为贺行云要别扭上一会儿再来,却没想到他竟早就到了。 今日好像是特意打扮过,身姿欣长,面冠如玉,好一个意气风发少年时。 贺行云站在马车旁,许多话堵着,心里正发闷。 但见陈清和一袭红裙,外披件雪白的毛绒斗篷,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心跳声如鼓声震耳,一眼万年,竟是全忘了。 她肤白,眉眼明艳,穿红是最好看不过。 好像万籁俱静,一切都成了她的陪衬,又或者是因为那份懵懂,令他眼里装不下其他。 “夫子…” 他张了张口,耳朵尖滴血般变了颜色。 陈清和紧了紧披风,在掌心哈了一口热气,一双眼睛眨啊眨的满载笑意望向他,道:“今天可真冷。” 闻言,贺行云回过神:“马车里已经燃上了碳炉,夫子快进来。” 说着就想上前主动掺她一把,结果自乱阵脚,险些变成了当街给陈清和磕一个头。就连冬庆看着都忍俊不禁起来。 “哎呦我的公子啊,您小心着点。” “咳!” 他红着脸瞪了冬庆一眼,见陈清和已经进了马车,忙紧随其后。 这是两人第一次一同出行,陈清和坐在了侧面,贺行云便坐到了另一面,没有一个选择坐去正中位置。 毕竟一个是相府公子,一个是相府公子的夫子;按尊卑论有尊卑的坐法,按礼教论有礼教的坐法,可这正中的位置却只有一个,总不能并肩坐吧? 陈清和不与他摆夫子的架子,他却是不好厚脸皮。 马车缓缓地行驶起来。 见他面红耳赤一直不敢与她对视,陈清和心知肚明,主动开口:“听下人们说,你今早上不大高兴?” 贺行云眉心一跳:“啊…那个是因为…”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千回百转的想,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呢? 说到底还是怕听到不如意的回答。 但是今日若不将这话问出来,日后定也会翻来覆去的想起,反倒不好再搞翻旧账那套。 于是试探地抬起眼来,问:“夫子,你昨天为何要去探望许姨娘?” “自然是因为听到异响,见许姨娘可怜。” 不同于贺行云的拧巴,陈清和答的十分痛快,没有半分遮掩,坦诚到令他猛然一噎。 “但夫子是知道我不喜欢她的。”贺行云话语中透着些许委屈。 他下意识觉得,陈清和是他的夫子,也跟他更有交情,理应更向着他些。然而事与愿违,这个回答不是他想听到的。 陈清和无奈,变戏法般拿出先前买罐头时带回的那一包杏干,将身子前倾,微凉的指腹不带半分旖旎之意抵上那一片温热的润泽:“尝尝。” 可贺行云却呼吸一滞,乱了心神。 他下意识顺从的张开嘴巴,呆愣的咬住了杏干,一股酸甜的味道迅速在口中弥漫开来,刺激着味蕾。 “唔…” “酸吗?”陈清和笑问。 “酸。”他呲牙咧嘴地皱巴起脸。 于是陈清和笑意愈发扩大,戏谑道:“我也觉得酸。”就跟醋瓶子倒了一样。 她没有说出来后半句。 但贺行云这回反应倒快,立刻明白了陈清和意中所指,炸了毛:“夫子!你笑话我。” 陈清和顺手在他脸颊捏了一把,安抚道:“好了,别气鼓鼓的了。” “无论是谁,姨娘也好,街头的流民乞丐也罢,终归一条性命,罪不至死,你说是不是?而且,相爷似乎并不喜欢许姨娘,她对夫人也没什么威胁,你又何苦同她过不去呢?她看起来很不容易。” 陈清和故意下了套,要从贺行云嘴巴里探听出许姨娘的消息。 果不其然,他一嘴便咬上了勾:“那是她自找的。” “嗯?”陈清和故作不解。 “她…”贺行云回想起来便心生恼怒,就要脱口而出,却又思及是家丑停顿在嘴边:“罢了,夫子你不知这其中原委。” 陈清和便温柔地在他头顶揉了揉,犹如哄自己的亲弟弟一般,心里盘算着,继而引着他开口:“你不说,我如何能知?” 鹅梨香温柔缱绻,或许是太贪恋那一刻的温暖,撞进女子那满是关怀的眼眸,贺行云心头一晃,到底还是讲了出来:“她算是我父亲最早纳的妾室,一开始是我父亲在南山遇到,瞧着她无家可归才收留的,安置在府里做丫鬟罢了。我出生后,她还照顾过我三年…” “母亲也是觉得她可怜,所以对她格外好。谁知道…她却,她却在一日,给父亲端了碗梨汤…那里面…那里面……” 话到此处实在难以启齿,说出来也是脏了夫子耳朵,于是贺行云面色难堪地跳了过去,道:“这才成了姨娘。” “所以你是因为信任越大失望越大,才那么恨她。”陈清和了然。 可是贺行云所看到的这一切就是真相吗?倒也未必。 昨日她亲耳听到贺韫对许姨娘提到了她母亲在他手中,那么许姨娘之所以进入相府就不是因为无家可归,而是因为母亲被人控制,她受了胁迫不得已罢了。 三年里她都老老实实做着丫鬟,三年后却突然动了爬/床的心思,这又是为何?仅仅是因为贺韫没办好差,而观山战败一事,不好纳妾? “是。”他点了点头。 “…” 陈清和缓缓蜷起指尖,将手收回。 比起许姨娘,或许她才是那个骗子。 “公子,夫子,铜锣巷子到了。” 不知不觉间马车已稳稳停下,冬庆在车厢外敲了敲。 贺行云不知陈清和心中所想,只欢喜地钻出马车,为她撩开了车帘。 少年一腔赤诚,朝她伸出手。 陈清和犹豫了一瞬,随即便收敛起那些微妙的情绪握了上去。 长街上熙熙攘攘,巷子里飘出浓郁地炊烟,带着股羊肉的香气。 瓠羹,便是以瓠叶熬成汤,加入羊肉等调料炖煮,冬日里来上这么一碗最是暖身。 铜锣巷子里的瓠羹在京中是出了名的,若不尽早来,队伍能从晨时排到中午,就为了这么一口。 “好香!”贺行云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中的羊肉味,激动的拉着陈清和去寻了个座儿。 对正在熬汤的妇人喊道:“来三碗瓠羹,八个饼子!” “八个饼?”陈清和忙扯了一把贺行云的袖子。 三碗汤她能理解,另一碗定是给冬庆要的,可是八个饼?就算一人吃俩,那要六个也够了啊! 贺行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我知道夫子饭量小,冬庆是要吃俩的,我…我能吃五个。” 一人吃五个?! 陈清和有些吃惊,想这等饭量,若是托生于寻常百姓家,遇到闹饥荒可怎么得了。 记得逃亡时有口食物不容易,若能得到一个饼子,她总舍不得吃,一吃就吃上七天。盛夏时又容易长毛发酸,可连揪掉那一层皮都是奢侈。 后来遇到晏寂清日子总算好了起来,但许是她和晏寂清都不重口腹之欲,两人有时一个饼子也吃不完。 转念又想,贺行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小孩子总是容易饿的:“你这个年纪正在长个子,多吃点也好。” 热气腾腾的瓠羹很快便端了上来,贺行云迫不及待的就着饼子大快朵颐。控制了这么久饮食,他实在是憋坏了。 陈清和小口小口舀着,又思量起许姨娘的事来。 突然,灵光一现,她恍然想起晏寂清追查到的——贺韫曾带着一大笔银钱去南山。 只可惜当年那些匪徒无论是被抓的还是逃了的,如今全已命丧黄泉,那些银子也下落不明,故而一直找不到明确是贺韫一手策划的证据。 莫非贺韫逼问许姨娘的是这笔钱? 倘若真是如此,人证物证便都有了方向,说不定那些‘匪徒’的死也是贺韫的安排! 她努力按捺住自己的情绪,算着距离找了个最合适的借口想去给晏寂清传递消息:“我有些吃不惯荤腥,听说对街有家卖梅子汤的,想去买一碗来解腻。你在这儿等我吧,我很快回来。” 说着,正要站起身,贺行云从美食之中抬起脑袋,却道:“夫子,让冬庆去不就成了。你坐下来多吃两口饼子,冬庆腿脚很快的。” 冬庆也很识时务的立刻放下了碗筷:“小的这就来。” 实在是勤快。 看来这不是个好时机。陈清和冷静下来,笑着微微颔首:“多谢。” 只是,这瓠羹她却是怎么也没心思喝下去了。 许姨娘的母亲会被藏在何处呢?她是真的不知道那笔官银的去向,还是为了保命在与贺韫拉扯? 第17章 妒火(小修罗场) 不多时冬庆带着梅子汤回来了。 一口下肚生津止渴。 陈清和慢悠悠地吃着,风将她帽兜上的绒毛吹得摇晃,她惬意地将眸子微眯,看起来像只小狐狸。 待贺行云吃饱喝足,两人动身沿着巷子继续往前走,冬庆在后面牵着马车不远不近地跟着。 “那是在做什么?” 陈清和示意他瞧那不远处,围着一圈圈的人看起来十分热闹。 贺行云抑不住小心思得逞的雀跃,迫不及待带她穿过人群,以向她介绍京中的趣事:“这些都是自年关到出正月以供玩乐的小摊子,夫子问的那个,比的是箭,射中规定的环数就能拿到奖品,若射不中便要付给老板几枚铜板。” “原是如此。”陈清和注视着悬挂着的奖品当中有一对儿龙凤佩,似很欣赏的模样,嘴上却并没有提,只道:“淮安每逢这段日子,会在街上邀请行人一同来打年糕,‘年糕,年糕’,就是‘年高’的意思。” “淮安的新年竟如此有趣,有机会我也想去淮安看看。这各地风俗不同,今年便先由我带夫子瞧一瞧京中的。”贺行云说着,顺着她目光望去,注意到了那对儿玉佩,问:“夫子喜欢那对儿玉佩?” 陈清和这才点了点头,应道:“虽只是普通的和田玉,但上面雕刻的同心龙凤纹样倒是颇有灵气。” 同芯同心,同戴一对儿玉佩,心便在一起。 贺行云却是没想这么多,只是见她说好,便上前信心满满道:“那我赢下来送给夫子!” 他似乎根本没想过输,是一定要为她拿到的。 “那可要在十箭中射出至少九个十环。”陈清和一脸讶异,忍不住提醒。 “‘男子生而有射事,长学礼乐以饰之。’怎么,夫子你不信我?”他高昂下巴,上前拿过了箭筒与长弓。 激将法对他当真是屡用不爽。 陈清和哑然失笑:“倒是没想到你能背出《礼记正义》。” “自然。”贺行云不满被小瞧而轻哼了一声:“夫子想不到的还有许多,且看我的!” 说罢,后腿拉开,屏气凝神。 这一番豪言引来不少人驻足,有认出他的又连忙噤了声。 陈清和噙着温婉地笑意,认真打量着他挽弓的模样。 清风拂面,扬起少年靛蓝的发带。下一瞬,只听“嗖!”一声,箭矢利落地划破长空,正中在了靶心。引得众人纷纷拍手叫好,越围越多,一时倒也忘了他那一片狼藉的名声。 他得意的就要翘尾巴,满脸讨赏;陈清和也不负期待得为他叫了声好。 只是接下来还要再中八箭,只容一次的失误,一箭便更比一箭压力大。 终于,在第九箭时,他额头与鼻尖已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喉头不禁紧张的上下吞咽了口唾沫,一滴汗却在此时顺着额头滚落,滑进了眼里,涩得他手一抖,箭随之脱弦偏离了靶子。 “…” 坏了,最后一箭了。 贺行云乱了神,眉头紧皱着显然与方才的信心满满大不相同。压力此时全给到了这决定一切的最后一箭,已经不容再手滑。 就在他迟迟没有准备好射出这一箭时,一双有些泛凉的手掌接过他手里的弓箭。 “既然是我看上的,最后一箭便由我来吧。” 她从容不迫的把玩着箭矢,笑意盈盈,似乎真的只是想亲手来射这最后一箭。 但他却觉得,她这是有意为他解围;倘若中了自然皆大欢喜,若不中便是因为她箭术不佳。 “夫子你…”他刚想说她不必如此,他输得起,大不了再来一次。 然而女子已是熟稔地挽弓搭箭,微微抬起的下巴颌线清晰,肤如凝脂般细嫩,长睫在寒气中凝结了一层水汽。 陈清和对准靶心位置,侧耳闭上了双眼。 就在那一息之间,长箭疾使而过,稳稳地分毫不差。 “好!”“好厉害的姑娘啊。”“诶,那不是相府的…” 围观的人们有的拍手起哄,有的则将她细细打量。 老板将玉佩双手奉上,因不认得陈清和,便下意识将她当做了贺行云喜欢的女子,随口夸起二人是珠联璧合。 贺行云这才反应过来,正准备解释,忽觉佩剑一沉。 陈清和笑道:“既是一起赢得的,便该一人一个。” “可…”这玉佩是一对儿。 若非亲人之间,便是… 他话到嘴边,见她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考虑到这些,便翻涌起私心,干脆也就面红耳赤的收下了。 两人并肩同行着,只是贺行云有种做了坏事的寡言,揣着那懵懂的小秘密,从心底开出一朵欢喜的花儿。 陈清和看似无意的左逛逛右看看,实则有意往茶楼方向走着。 抬眼间,两道视线交接,见那人玩味的盯着自己腰间的玉佩,陈清和自然的收回了目光。 “贺小公子,我走得有些累了。”她缓下脚步。 贺行云当即左右瞧了瞧,正瞧到了那处茶楼:“那我们进茶楼歇一歇吧。” “也好。”陈清和点点头。 两人便一前一后走了进去,在大堂内寻了处座儿。 趁贺行云看菜单时,陈清和站起身来,小声道:“我去趟茅厕,一会儿便回来。” 贺行云也未多心,应了声好,随即对小二先点了几盘茶果子。 借着来来回回的人,陈清和正欲上二楼。 忽然拐角处的屏风后探出了一双手,不容拒绝的一把箍住了她的腕子,拽得她一个趔趄,撞进了那兰香满怀。 “殿下!”她不赞同的蹙起眉头,将声音压低,语气中带了丝嗔怪之意。 然而晏寂清却好像充耳未闻,以另一手搭在她不盈一握的腰间猛然一拽,便将那枚玉佩给扯了下来。 “看来,你进行的,比我们之前预想的要顺利。” 逼仄的空间,感官被无限放大,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颈,男子力道强劲不容她有半分退避。 “是殿下教的好。” 陈清和索性抬起头,鼻尖相撞,擦着彼此的肌肤,好似情人的耳鬓厮磨。 晏寂清呼吸一沉。 她笑弯了眉眼,前倾凑近他的耳畔,故意的将身子全部重量靠在了他怀中,却也没有忘记正事:“殿下,我已成功接近许姨娘。许姨娘的母亲还活着,我亲耳听到相爷以其母亲与女儿来逼问她官银的下落,想或许与南山有关。” “做的好。” 晏寂清道。 “这么一来许多事便都能解释了。贺韫本不喜欢许姨娘,更不是为了一时色/欲才将人接进府中,所以多年来许姨娘也并没有孩子;他本指望能靠许姨娘扒开她母亲的嘴,却始终没有成效。故而才强迫着许姨娘生下了媛儿,以媛儿来胁迫许姨娘。贺韫定会不停压榨母女二人喘息的空间,步步相逼,只是不知道许姨娘还能撑多久。” “殿下查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查到许姨娘在世的亲人,可见人不会是关在外面的庄子。我想,这个地方,要么是我们怎么都想不到的,要么,是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 “或许…” 两人正咬着耳朵,突然远处传来了贺行云的声音:“夫子,夫子?” 随着他脚步越来越近,陈清和也仓皇回过神来,自己已与晏寂清耽搁了太久。 “殿下,快放开。”她不由得将掌心抵上男子胸膛,想将其推开。 然而晏寂清眸中却闪过兴味之色。就在贺行云走向拐角的那一刻,他一把解了大氅将女子整个罩住;手指勾起陈清和的脸颊,稍作用力的捏住她的下巴,以拇指按压住她的唇瓣,带着一丝外泄的妒火,侵略性地俯身亲了上去。 一指之隔,但看在第三人眼中便是密不可分。 陈清和蓦地瞪大了眸子,却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顺势将身子整个缩在大氅中,紧紧扯住他胸前的衣料,有种被捉奸般的荒谬。 贺行云脚步一顿,转身间对上了那一双阴鸷的眼眸,似被打扰了的不悦,又似胜利者的挑衅。 显然自己不小心撞破了怀王的好事,他颇识时务的快速将探了一半的脑袋收回,朝另一边拐去,便没有留意到那大氅下露出的半截穗子。 “…” 许久,贺行云身影在视线内消失不见;晏寂清这才缓缓移开了手指,将她松开。大氅随之滑落,露出了那张涨红的小脸,似一只被惹急了的兔子。 陈清和没工夫瞎耽搁,气冲冲瞪他一眼,弯身一把捡起被丢在地上的玉佩,临走前不忘狠狠在晏寂清脚面上踩了一下,在那双洁净的锦靴上印下了灰扑扑的脚印。 然而,惹得佳人恼怒,晏寂清的心情倒出奇的好了起来。 好像萦绕在心头多日的阴郁一朝散去,拨开云雾见天日。 陈清和疾步回返座上,指腹来回摩挲着那枚玉佩,低垂下的发丝掩住了微微上扬的唇角。 “夫子?我方才见夫子迟迟不归,便到处寻夫子,没想到夫子居然已经回来了。” 贺行云大抵是找了一圈,没寻到,便又走了回来;却见陈清和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有些许困惑。 陈清和收敛了思绪,悄悄将玉佩重新挂回腰间,一改方才的慌乱,镇定自若回:“一时错了方向,找茅厕废了些时间。许正好与你去寻我时错过了。” 贺行云点点头,将面前的茶果子推了推:“夫子尝尝看,这是京中独有的,唯这家茶楼做的最好呢。” “你有心了。” 陈清和掂起一块。 对面戏楼传出咿咿呀呀声,依稀能辩得唱的是梁祝。 贺行云跟着调轻哼了两句。 “你想去听?” “许久未去了。” 他面露犹豫。 “那就一同去吧,今日既是出来游玩,便特允了你。” 显然,陈清和此时的心情也很不错。 第18章 死结 巧的是,盛长明也在戏楼里,见二人身影忙招了招手。于是陈清和便跟着贺行云一同坐在了盛长明的旁边。 盛长明恭敬地对陈清和行了一礼,较之前要显得稳重许多,算是将贺行云的话听进了心里。 陈清和见他端坐着,挺直了腰板,不像听戏反倒像上课,于是道:“既是出来玩的,你们都不必因着我而拘礼。” 闻言,盛长明顿时一脸灿烂,正准备贫嘴,又抵不住下意识的朝贺行云方向瞧了一眼,见他神色如旧这才彻底松弛下来,掌心轻叩着桌子,道:“哎呀,我就知道陈夫子与那些老迂腐不一样!” 陈清和被逗得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我也就比你们大四岁左右,迂不迂腐的倒未必,却绝对谈不上老。” 按年龄,最多也就是姐姐罢了。 这是她第一次展露出玩笑的一面,贺行云一怔,话茬就被盛长明给接了去:“初见陈夫子时以为是个娇弱的美人,而听陈夫子与行云一番唇枪舌剑,又当夫子实则性情泼辣;后来见识了夫子的本事,想,夫子有着孤高的本钱。如今才知,夫子竟为人如此随和有趣。” 他对着容貌姣好的女子总有自来熟的本事。 陈清和也顺着他一来一回的聊着:“是吗?我倒是一开始便觉得,小侯爷是个心肠软的好心人。”好似十分欢快,如把贺行云给忘了一般。 “哈哈哈…”盛长明被夸得转了向,飘飘然起来。 贺行云心中泛堵,也没了听戏的心思;可一个是自己兄弟,一个是自己夫子,他是以什么身份立场来不满他们二人谈天说地? 随着台上一个转场。 陈清和斟了杯茶,低头间以余光扫向闷闷不乐的贺行云。想要快速拉近感情,靠顺其自然没用,还得适当的给予一些刺激。 她清楚自己在利用少年的赤诚与懵懂,可也一惯相信不要挑战人性。 贺行云的作用无非是以独子身份为她行上一些便利,借着打打掩护;又倘若他能为了这初生的情感,在将来危险时分选择为她开一扇门,那是最好的结果;不妨作为一张保命的底牌。 但动荡不安下的情情爱爱可不是什么浪漫。为了活命,为了前程,对错会变得不再重要。就算贺韫通敌叛国又怎样?那终究是他的父亲。也唯有贺韫活着,丞相府不倒,他才能好好活着,富贵安乐。 所以,当那一天真的到来,无论是丞相府倒台还是她细作身份暴露,贺行云又会怎么做呢?只怕他也未必会选择站在她这一边。 既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死敌,心就必须一狠到底。一子失着,满盘皆输。她和晏寂清都输不起,不能输,所以就不能赌。 晏寂清的声音一遍遍萦绕于脑海,警告着她:“没必要的仁心,要收一收。” 轻抿一口,陈清和将茶盏放回,神色一切如常。 “好茶。” 随着日头西落,天色渐晚,盛长明还有别的花头玩乐,两人便与之告别,坐上了归府的马车。 冬庆一扬鞭子,马儿稳稳行驶起来。 两人一个运着满肚子的酸气,一个毫无所觉翻动着碳炉,还往上放了俩橘子,道:“不知京中会不会如此做,在我们那儿冬日里会专门烤橘子,以预防与舒缓寒咳。” 贺行云抿了抿嘴巴,没有说话,只从她手中拿过碳夹,又来回翻了翻。 “…” 他知道自己这般是没道理的,可就是控制不住心里的不舒服,又不能像许姨娘那桩事一般坦言相问,不然只怕…只怕是连师生也做不得。 两相无言不知过了多久,橘子皮已被烧得乌黑;女子十指纤纤,如玉般洁净白皙,悉心一片一片将橘皮剥开,递到了他面前。 他抬起头来,手中一沉,被那笑意勾了心神,不自觉间便消散了不痛快。 “味道还习惯吗?” “有些奇特,像…像黄桃罐头的口感。” 说着,他又在嘴巴里细细尝了尝。 月色顺着摇晃的车帘倾落,伴随着车轱辘压在青石板上咯噔咯噔的声响,贺行云忍不住酸涩了眼眶,却用笑来遮掩住了那一丝脆弱,与她感慨:“要是这一路能长点就好了。” “嗯?为何?”陈清和歪了歪脑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天上的星子。 贺行云将橘子握在手中,轻不得重不得,好像呵护着什么奇珍异宝,道:“因为夫子是第一个待我如此好的人。母亲虽然很在乎我,可母亲畏惧于父亲,倘若父亲发了话,她也是不敢来看望我的…” 一个说一不二的父亲,和一个在府中逐渐失势的母亲。纵然他为了母亲不忿,一再触怒父亲,可却无人能来保护他。 即便他知道母亲也是没有办法,但心里还是会有些失落。 好像一只伪装成狼的狗崽,对恐惧拼命嘶吼以壮胆,实际上腿却在不停打颤。 “虽然这条路不能变长,但我们可以慢一些。” 陈清和敲了敲车厢,叫停了马车。 “跟我来。” 她率先走下,天已经大暗,唯有两边檐下的灯笼随风摇曳。上面压了一层积雪,还未消融。 他情不自禁的便追随去。 那一袭红衣在漫天白雪之下肆意旋转,印下一串欢快的脚印。寂寥的心被唤醒,不再茫然无措,他好像,第一次有了可望之事。 陈清和短暂的放下了沉重的心事,弯身抓起一捧雪,快速的团成球状,朝贺行云丢去。 贺行云也不甘示弱,凌乱的发丝上沾满了碎雪,滚落进脖子里冷得一个哆嗦。 “看我的!” “哎呀!” 两人你追我逃,一时抛却了身份、尊卑,倒似真成了姐弟。 冬庆看在眼里,也是十分欢喜,他打小就伺候在公子院子里,自然是知道公子的心思的。虽表面玩世不恭,实则却是最渴望关怀的。 然而相爷的脾气,人人都害怕成为第二个许姨娘,被打个半死不活;又或是卖身进府的还不如许姨娘,到时候了无声息的被拖去乱葬岗,也未可知。所以他们也不敢在相爷气头上去帮公子。 只能想着,到底公子是嫡出又是独苗,相爷终究不会真的让公子出事。 他轻叹一口气,又面露欣慰。 远处是夜市传出的丝竹管弦,而小巷里将欢笑没入深夜。 直到路越来越宽敞,相府牌匾越来越近,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步子。一个整理头发,一个抚着衣袍。 陈清和的笑意渐渐收敛,步履端庄,举止娴雅。 她微微颔首,道:“那我便回院子了,你既已伤好,可记得明天要去家塾读书了。” 无论走得多慢,终究还是要到头的;就像无论多少思绪翻涌,却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一条长廊划分出一明一暗,泾渭分明。 贺行云站在光下,点点头,不舍得的望着她声音远去,直至于黑暗中消失,这才往自己院子走去。 他不知道,这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陈清和回了房中,忙着将那枚玉佩仔细收了起来。 她是为了故意引导贺行云不假,但若时时戴着,定会被人留心,届时要扣她一顶勾/引相府公子的帽子,不用等目的败露,相夫人就会先将她赶出去。 今日许姨娘院子里倒是消停了,北边院子传来阵阵琴音,似有化不开的情意。 那是林姨娘的院子,是最得宠的姨娘之一。对相夫人而言,许姨娘不过是条忘恩的畜牲,却也没成什么气候;她真正担心的却是林姨娘在内的两个姨娘,万一有孕,生个儿子出来,那贺行云除了嫡子的身份就再无优势。 可惜她已不得贺韫的心,母家也远远比不得相府权势;她这个发妻已什么都不是,而她的儿子,一根独苗时无可奈何是块宝;可有了更多儿子,选择变多,嫡子也不过是全凭贺韫心情罢了。 所以她急,急着贺行云早点有出息,崭露头角;要有价值,能带来光耀,才不会被舍弃。 陈清和招呼丫鬟打了热水,将身子沉进木桶里,浑身升腾起了暖意。她揉搓着肌肤,氤氲的雾气下终于不用再维持温和的面具,眼神中流露一丝倦怠。 越与贺行云接触,难免会被牵动着从心底滋生起可怜。 而越博得他的信任,对上他眼睛时,就会增添一分沉重。 他太渴望温暖了,又单纯;分辨不出人心真假,不多思多想,轻易便会被糊弄过去——像流浪狗,虽被抛弃却仍然渴望亲近人,只要肯摸一摸他的脑袋,他就会摇断了尾巴,哼哼唧唧翻起肚皮;只要“啧啧”两声,就觉得有了主人,有了家,想要跟着走。 然而她却每一步都是精于算计的利用,他以为的救赎只是预谋已久的另一个深渊。 最后黄粱梦醒,不仅要承受一切都是泡影的苦痛;不定还会伴随着抄家落狱,午门问斩。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对所谓温暖的渴望,和那轻易付诸的信任。 千千万万种境况之可能,每一种都是死结。 第19章 落水 家塾分东西两个院子,陈清和在东边,只用教贺行云一个;西边是专教小女郎的,有三个。 一个早些时见过,便是许姨娘的女儿媛儿,还有两个,一个是婉姨娘的女儿,一个是林姨娘的女儿。 许姨娘虽然进门子早,但孩子年龄却是最小的,如今不过三岁左右,另外两个却要有五六岁了;两个小女郎年龄相仿,娘又都是最为得宠的,颇有气派,也更合得来些。 陈清和与贺行云讲策论时,断断续续地能听到自西院子传来的《三字经》与《论语》的背诵声。 不禁令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她是没上过书塾的,这些文章都是趴在父亲或母亲的背上,听父母讲,便一遍又一遍的跟着念,其实根本没明白过意思。 “夫子教着我,却还惦记着西院吗?”贺行云看出她的出神,想起她可怜那许姨娘,不免有些使小性子。 又说:“同等的工钱,夫子只需教我一个,可省事多了。” 陈清和卷起书册,不轻不重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教育道:“我瞧你倒未必有你的妹妹们伶俐,早时我遇到了西院的邱夫子,听闻最小的媛儿已能将《三字经》熟背,如今都跟着大的那两个女郎读《中庸》了。若遇到如此勤奋好学的学生,为师的多辛苦都不算苦,无关工钱高低,知识无价。” “…”贺行云吃了憋,只得将头埋了下去,边写边嘀咕:“分明是夫子更喜欢许姨娘的女儿,她哪里就伶俐了,胆子又小,连声都不敢大半点,跟只鹌鹑一样。” “贺小公子不是鹌鹑,那大点声再说一遍。”陈清和严厉的板起了脸,瞥过他一眼,是要好好纠正于他的:“无论如何,兄弟姐妹,同气连枝。你是做兄长的,总同妹妹过不去干什么?她母亲是她母亲,你即便做不到喜爱于她,也不该挤兑。《弟子规》是三岁起读的,‘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你却是已经全都浑忘了?” 顿了顿,见贺行云被说得有些难堪,便又软和了些语调,细细道:“我也明白,人有爱屋及乌,自也会恨屋及乌;人的情感,无法用简单空泛的几句道德来扭转。你只记住,于外人而言,并不在乎你们都是哪个娘生的,只会看到你们是一家,却彼此不睦,那一个人没规矩就是全家失了规矩,一个人受辱,就是全家受辱。倘若有人议论你的庶妹,指指点点,那是让你解了气吗?那是在打相府的脸面。” 说罢,在他肩膀宽慰的拍了拍。 “世家大族,总难以避免兄弟姐妹多些。归其根本,男子若不娶纳这么多,自然就不会有那么多;我知你与夫人诸多不易,可也不是你的妹妹们一手所造。” 所以,真要怨怪,那也该怨怪他那种马爹提不上裤子。 陈清和自然是没有说出这后半句;毕竟贺韫若能控制住自己的裤子,她还上哪儿下钩子去? “为什么不能一生只爱一人?”贺行云抬起头来。 “我只是不明白,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总是娶了又纳,而若从一而终,便好像是种不行的耻辱。我想,这不过是色/欲熏心。可祖母又曾说,这是为了多子多福;所以娶妻纳妾,最终为的都只是开枝散叶吗?恨不得娶头猪来才好,一窝崽最多能有十几个呢,可比人一个一个生快多了。” 思及,他鄙夷的轻笑了一声。 陈清和悠悠道:“女子婚事,要么,是两个家族联合的枢纽,就如他国以示友好献上的贡品;自然无关乎什么情爱,更没什么你情我愿。要么,是男子强大的点缀,妻妾成群,对男子而言是种美名。” 说着,她扬起了唇角,眼神中却没有笑意,讥讽意味十足的继而又往下说:“再或者,是交易,是走出泥潭困境的‘捷径’;一个女子,没有强大的家底,没有生存的本事,就会指望靠嫁人得以解决。卖出自己的皮相与生育能力给男子。这虽是现状,可也莫笑,只需想,多少男子穷困潦倒时,靠一嘴花言巧语,借岳家起势,最后却又始乱终弃,不过软饭硬吃,但最后光鲜亮丽,世人也就只记得其的成功了。” 可是,多少人家将出生的女儿溺死,多少人家信奉风水奇术洗女。 ‘家’难以成为女子的底气,而男子当权下,女子拥有生育能力就注定被困后宅——倘若女子获得了和男子一样的资格,能去营生,她们有了自给自足的底气,那得有多少女子不愿意再奴颜婢膝的讨好夫君,撑破肚皮的拼孩子了呢? ‘谁说女子不如男?东裕女子亦可科考;虽不得入朝做官,但考取功名后可回乡做夫子,开书塾,与男夫子一般受人尊敬’,这道政令看起来是对女子开阔了道路,实则却透着一股假大方,假惺惺的味道。 同样寒窗苦读,考出成绩,却不能入朝做官也就罢了;实则更为加固了百姓们的认知:培养一个女儿的成本远不如去培养一个儿子。他们甚至根本不会准允女儿读书。 男权的残羹冷炙,还要女子感恩戴德,实在是有理没理的便宜全占尽了。 只需一些银钱,就能换来一个女子来洗衣做饭生儿育女,既做妻做妾又为奴为婢的,心情不好了还可打可骂,不然便扣一顶不孝婆母不侍丈夫的帽子,她们也不敢提和离,唯有被休的份。 而被休就等同于坏了名声,再嫁是难了,只会更加如履薄冰。所以她们宁可咬牙忍耐下去,也不敢吱一声。这笔买卖实在不要太划算。 陈清和将握着书卷的手背至身后,行至檐下,冷风吹拂起她的发丝,她看着远方,心底弥漫起一股悲哀。 “你看,同一种境况下,男子叫忍辱负重,女子却会被恶意戏谑为卖身求荣。” 贺行云所有的不忿,皆是因为站在他母亲的角度去所思所想,却不是因为女子的苦难。 “你觉着太可恶的事,实则啃食女子的皮肉骨血,吃人罢了。” 但他总归是愿意去听去想的。贺行云恍然:“夫子总能看到我所不能及的一面。” 她摇摇头,正欲转回身来检查他的策论写的如何了,忽闻西院里传来幼女惊叫。贺行云也瞬间站起了身,陈清和已经快步朝西院跑去。 府中修建了许多池塘,以搭配那些奇山异石。如今正是寒冬,水面上结了一层薄冰,三个小女郎贪玩,下了学,趁邱夫子不在便踩了上去;冰面应声而碎。 稍大些的那个许是离岸边近,也率先察觉了不对,就及时的退了回来,随即就傻了眼,只知站那儿撕心裂肺的哭喊。 媛儿被池水没过了半个脑袋,凭借求生本能拼命仰头,死死扯住另一个小女郎的胳膊。 陈清和当即跳下池中,丫鬟们也后知后觉的闻到了声响。慢得就好像是故意为之。 贺行云紧随其后亦是二话没说,很快便一人抱着一个从池塘爬了上来。 “快请郎中!” 陈清和对岸上的小厮丫鬟吼了一声,头晕目眩间只得以掌心撑地。 “夫子!你如何了?” 贺行云将妹妹一把交到丫鬟怀中,因着心急,飞奔得极快,竟几乎是滑跪的扑到她身边一把搂住了陈清和。 “夫子!夫子!” 相府内乱作一团,没有人听许姨娘的争辩,她哑着嗓子,说自己的女儿胆小,是不会主动靠近池塘,更别提去踩冰的。 结果却是母女双双被罚跪祠堂,其缘由荒谬可笑,竟是怪媛儿为求生而拖着姐姐。 林姨娘与婉姨娘哭哭啼啼着,红着一双眼,也不过是挨了两声训斥罢了。 贺韫下令将照顾不周的下人通通发卖,实则拖出去悄无生息的料理个干净。毕竟传出去也有损相府名声。 相夫人有些于心不忍,虽说许姨娘这个白眼狼也算是扎在她心里的一根刺,可她也不是个瞎了眼的,难道这些年了还会看不明白这几个姨娘与孩子的心性吗? 其母女俩艰难度日,连碳火被下人苛刻了去都不敢告状,莫说媛儿同这俩姐姐更是如老鼠见了猫;那两个素日里也不爱带她玩,又怎么今日倒玩一起去了呢? 丫鬟小厮又是为何姗姗来迟?背后指不定是有授意,就是故意磋磨这对儿母女罢了! “老爷,媛儿那孩子也是落了水受了惊,可怜才三岁,关去祠堂那不是要命吗?”她难得一次开了口。 贺韫侧目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这个连为自己儿子求情都不敢的女子,今日怎么却会为许姨娘母女求情。 “你多年身子不好,久不操心这些,也就不要多想了;休养重要,我自有分寸。”他这番说辞算是碍于郎中在场给足了她颜面。 相夫人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自己的陪嫁丫鬟春彩出言打断:“夫人,您忙半天了,嗓子都哑了,快喝碗梨汤润润喉吧。” “…”她从春彩眼神中看出了阻拦之意,也明白自己确实不该再劝了,只得噤了声。 贺韫见她识时务,叮嘱了郎中与林姨娘婉姨娘几句,抬脚离了前厅,朝着陈清和院子走去。 相夫人满腹心事,勉强着精神吩咐人去账房给郎中结了诊金,又将两个颇为得意的姨娘都打发了回去;屋内便只剩她与春彩。 “夫人,您糊涂啊!” “孩子都是娘的命。这种痛苦男子们是不在乎,毕竟孩子不从他们肚子里出来,他们不用担生育的危险,也不用承受有孕的辛苦,对他们而言做父亲不过就是一夜/春/宵后等上几个月,如树上结果子般掉下来就是了。天底下多的是能生养的女子,什么样的不能挑,一个死了再选一个,跟个猫儿狗儿也没什么区别。可我是女子,更是做母亲的,推己及人,我便知道,这是多么痛苦与残忍!无论再恨再怨许姨娘忘恩负义,却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那年幼的孩子要这么被折磨死。唉!” 相夫人长叹一声,满面愁容。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自身难保的泥菩萨罢了。 第20章 低头(小修罗场) 那时逃亡,数九寒天,为了躲避追杀之人,陈清和不得不潜进了冰冷的河水里,冻得几近失去意识,濒临死亡。 于是十多年过去,对冰水的恐惧就如同罪奴身上的烙印。然而陈清和是个为了达成目的能不择手段、不死不休的疯子;为了接近许姨娘,早一些摸清楚那笔官银的下落,即便知道自己会大病一场,也没有半分犹豫。 炉里的碳烧得明红,贺行云望着床上女子苍白的唇色,与怎么也暖不热的体温,担心的拽着郎中絮絮叨叨许久。 郎中也久闻其纨绔,气走夫子无数;倒没想到他竟如此在意这位新请的夫子。不由得心中感慨,这位陈夫子不愧是淮安来的名师,对学生确实很有一套。 于是细心的也多嘱咐了几句,道:“那池水对我们大人而言也不过腰高罢了,会不会游泳都是无妨的。所以,陈夫子的病,并非是呛水或受冻,而是心病所致。” “心病?”贺行云不解。 “不错。”郎中点点头:“或曾经落过水,所以格外害怕,造成了一种应激反应,这本是身体的一种防御反应。” 顿了顿,他由心而发,忍不住为陈清和赞叹道:“不知公子养过猫没有,倘若受到惊吓,就会瞳孔圆睁,像狗一样吐舌哈气,心跳加速、呕吐、不吃不喝,过度则会死亡。陈夫子当真是英勇啊,明知自己是跳不得水的,还是为了府中的两个孩子义无反顾跳了下去。” “…” 贺行云捏着手里的药包,心中五味杂陈。 既是初时对她恶意揣测的愧疚,更是敬佩。在她眼里,每一条生命都平等,无论是姨娘,还是姨娘的孩子,都不应该轻贱,所以她会不参杂任何考量的施以援手;他曾经口口声声平等,但实际上呢? 媛儿那三个孩子到底是他的亲妹妹,他却从来高高在上,没有像一个兄长一样教导她们明是非、辨善恶,以不至于会去重蹈老路,或养歪了性子。 他这十七年,有多少时刻都只是在肆意的耍性子,没有帮到母亲,没有承担起嫡子的担子,也没有做好一个兄长。 这些心事压在胸口沉甸甸地,令贺行云有些喘不过气。只快着步子埋头进了小厨房,他非得亲自来盯着这药才能缓解一二以得片刻心安,便顾不得自己的头发还湿湿哒哒滴着水,似是浑不觉冷般。 贺韫来得巧,郎中正准备往前厅去,两人又聊了些方才已经说过的话,后吩咐着小厮领郎中去账房支诊金。 屋内便只剩他与陈清和孤男寡女,但贺韫是体面人,不至于在这种时候还要管不住裤子,故而正准备唤丫鬟进来伺候。 “冷…” 陈清和呓语着。 病美人总是招人怜惜,贺韫上前两步,主动为她掖了掖被角。然而床上女子似乎已然迷糊,感受到温热便不管不顾,奋力的想将身子贴去取暖。 她死死拽着贺韫的衣袖,如同一只幼猫蜷缩起身子,将脸颊贴上他的掌心,来回蹭了蹭。 细腻的触感勾得贺韫心神恍惚,于是挨着床边坐了下来,细细打量着因病变得柔婉的女子,少了素日里的端庄,好像回到了在百香园初见时那惹人怜爱的模样。 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流淌过白皙的脖颈,浸透了亵衣。 春光近在眼前,若隐若现,带着阵阵暗香攀附上他的半边胳膊。 贺行云端着药碗出来,训斥下人为何不进去守着。贺韫理智也从中一点一点回归,他不想再与儿子激化矛盾,于是试图将胳膊抽回。 怎料倒引得女子恐慌,反而拉扯得更紧了。 “救命…救救我…” 陈清和气息微弱,吐字也模模糊糊不甚清楚,但他还是依稀分辨了出来。一时心软,耐着性子拍了拍她的后背,顺手将被子又往上提了提。 她将他好似当做了救命的浮木,半个身子都靠在了他的怀中,哆嗦的身子也逐渐恢复平静。 这种被依赖与被需要的感觉极大的愉悦到了贺韫,他甚至想将人全部搂进怀中;身量纤纤,柔若无骨的滋味定是绝妙。 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只要卫安确认了她底细,他便可再无后顾之忧。 想到这贺韫有些焦急的燥意,默默算着卫安回来的时间,倒也快了。 贺行云带着几个丫鬟,将房门推开—— “父亲?!” 他看着床上紧密抱在一起的二人,手控制不住的颤栗,险没喘过气。可理智告诉他,夫子正昏迷着,至少夫子是不清醒、不愿意的。 山雨欲来,下人们都极识趣。却又偷偷猜测,这府里是不是要多位姨娘。 “嗯。”贺韫终于将胳膊抽回,本可以找个由头与贺行云解释,可他没有。 他是老子,贺行云是儿子,没有老子做了什么事要跟儿子汇报的道理! “将药喂陈夫子喝下,让那些丫鬟进来伺候吧,你头发也还是湿的,就别在这儿守着了。” “我不在这儿守着,等着父亲再纳位姨娘进府是吗?”贺行云上前一步,将药碗平稳放于桌上,强行挤到了床边,将二人隔开了距离。 “你放肆!这是你跟父亲说话的态度吗?”贺韫一声怒吼,夹杂着几分被戳破的难堪,所以恼羞成怒。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下人们多少双眼睛都还看着,于是沉了气,低喝道:“看在你今日也算懂事,我不罚你,闭上嘴赶紧滚回自己院子去!” 可贺行云性子一惯就倔,他是宁可挨打都不会服软的,反而一梗脖子,一不做二不休的叭叭叭当倒豆子:“父亲想罚便罚吧。只是陈夫子不是那样的人,也拜托父亲尊重她,不要用那些下作污秽的心思去玷污夫子!” 话音将落,一巴掌便狠狠扇在了他脸上,瞬间显现出了五指红印。 他耳畔一阵嗡鸣,险些跌撞到陈清和身上,捂着耳朵,甚至被打的有些眼花。 “你个小畜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这些年吃穿用度,是谁供着你?你是凭空长这么大的吗?你以为是与我作对,冲我示威摆脸子,可你去戏楼、斗蛐蛐,还有摆弄你那些破木头的银钱,又是从哪儿支的?没有相府,没有你父亲我,你又算是什么东西!侯府公子会与你亲厚,看你脸色?雅集诗会上各家夫人女郎会相看你?文不成武不就、忤逆不孝的东西,我看你就是被你母亲给宠坏了!慈母多败儿!” 贺韫越骂越生气。 贺行云气血翻涌,强撑着与之怒目而视,想说自己可以离开相府,可话到嘴边却猛然意识到,自己负气搞离家出走那就是不顾母亲的死活。母亲没有夫君的爱,没有母家的底气,本来就是一天天的熬日子,他是母亲活下去的希望啊!所以他不能走,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耍一时痛快的小性子。 于是第一次,他学会了隐忍,默默将心中所有怨愤藏了起来,压抑住了满腔怒火,道:“孩儿很敬重夫子,愿意听从夫子的话改过自新,但求父亲也能敬重夫子。” 贺韫“哼”了一声,似乎是嘲弄他的低头,又似乎是不信他的说辞,没有应,却也没有再数落下去。 直至贺韫离开贺行云才发觉自己遍体生寒,为了控制不露怯,不让父亲看出他在发抖,于是一直咬着牙,嘴巴里已尝到了丝腥咸的味道。 陈清和卷着被子,缩成了个球状,倒没有被父子俩的争吵给惊吓到。 她还在喊冷,贺行云赶忙端回药,蹲在床边用勺子舀着一口一口的喂到她嘴边。 就这般一守守到了夜里。 贺行云趴在床边,似乎是浑浑噩噩睡着了。陈清和睁开眸子,眼中清明,竟不似刚刚清醒,倒好像醒来有一段时间了。 她撑坐起身子,复杂的看向床边的少年。 他敬重她,为了她忤逆父亲,甚至被迫低头后仍不肯松口的要保护她。 他确实与贺韫不一样,他什么都不知道,心中没有那些权利欲望,他满心期待着的想成为的不过是公输子那般人物。 可她却是故意的。 故意接近他,接近他的父亲;他所有为了她而与贺韫产生的矛盾,都不过是她的算计。 陈清和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眉头为之蹙起,想摸一摸他脑袋的手因为纠结而停滞半空,收回不是,落下也不是。 于是她唤他:“贺小公子…” “…”贺行云没有反应。 借着月色隐约可见他面颊泛红。除了贺韫打的那个巴掌外,倒好像是在发热。 陈清和意识到不对,脑袋里那些复杂的心事也都一扫而空,忙拍了拍他的肩膀:“贺行云?贺行云!” 见他依旧没有反应,便将掌心贴上了他的额头。果然,因为没有及时擦干水,现下浑身滚烫,已然烧上来了。 “来人!快来人!公子发烧了!”她一边奋力的喊,一边掀开了被子卷在贺行云身上,因为自己也在生病,力气虚弱,只得架着他腋窝将他拖上床来平躺。 丫鬟们闻声而入,灯火通明,又乱做了一团。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变小‘羊’人的第六天,有精神一些了,但更的还是比较缓慢。 第21章 秘密 贺韫到底还是在意自己的嫡子,即使父子俩前脚吵了架,后脚还是带着些药材与补品来看望了他。相夫人不敢出声的抹眼泪,死死绞着手里的帕子,春彩悄悄握住她的手,以示宽慰。 然,祠堂里却有一对儿母女,哭喊了一夜,求了一夜。 媛儿本就年纪小更是呛水最多,险些没给淹死;母女俩却被罚跪在那阴冷的祠堂,哪里受得住? 于是从后半夜起媛儿便也烧了起来,偏偏祠堂门被贺韫下令给锁了;许姨娘唤人不成,只得拼了全身力气去撞,可她力气太小,那门纹丝未动,眼见着媛儿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弱,最后抽搐起来,吐起了白沫。 许姨娘撕心裂肺喊着贺韫的名字,求他垂怜媛儿好歹是他的亲生骨肉。可贺韫忙着守他那不敬不孝的儿子,哪有功夫搭理她们母女? 陈清和在丫鬟们的照料中去了耳房躺下小憩。 只是她这一觉并不安慰,好似做了什么噩梦呼吸也时快时慢,惊醒时手心与脚心皆是冰凉,身后也早已浸透了冷汗。 看着主屋里进进出出,倒是多亏贺行云高烧;府中现下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那儿,混乱不堪,是个探查的大好时机。 陈清和平复下胸口的起伏,将枕头裹进了被子中,装出一个人侧睡的模样,换了身利索的衣裳从后窗翻了出去。 故伎重演,再一次潜入了贺韫的书房。 那张仿澄心堂纸不见了,桌面上与上一次区别不大,再没有其他有用的信息。 陈清和转而去撬上次没有打开的箱子。那锁不难,放在吃恰子手里也就是三两下罢了。只是里面的东西也叫人大失所望,不过是些名家字画。 她细心将字画重新卷了回去,落好了锁。 书房内的其他角落也都细心翻找了一遍,仍一无所获。难道书房这么私隐的地方,当真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吗? 陈清和紧皱着眉头,因为虚弱有些许眩晕,最终目光再一次落到了贺韫的书案上。 两包话梅。 上一次她来贺韫书房也见到了这样一包,据晏寂清的细作收集到的信息,说贺韫是喜欢吃话梅,吃得很快,所以总去买;可显然上一次的话梅并没有吃完,甚至份量都差不多,似从来没被动过。腌制品的表面看过去也难辨差别,以至于她都要恍惚是不是贺韫太爱吃了所以新买了两包。 可出于谨慎陈清和还是各拿起一粒,先用银针试过,放进了口中。 开包放久了的话梅会受潮,影响口感,一般人许尝不出,但晏寂清是个嘴刁的,久而久之她也就养成了敏感的舌头。 这其中一包确实放了很多天,已然是受潮了,算时间正是上次的那包话梅。 所以贺韫根本没有吃! 如果一个人爱吃话梅,为何买了多日不吃?如果一个人并不爱吃话梅,又为何要去经常买? 除非,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卖‘酒’的地方。 大抵是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贺行云的高热退了。 陈清和卧在床上苍白着一张脸,丫鬟端了白粥来悉心照顾,顺嘴与陈清和感慨起许姨娘母女可怜。 “怎么了?”陈清和问。 她老实回:“夫子一直昏迷,故而不知;那许姨娘是一直不讨喜来着,可老爷是真偏心啊,就因为许姨娘女儿在水里拉扯了林姨娘女儿的胳膊,便罚母女俩跪了一夜祠堂,小女郎烧了一夜都给烧惊厥了,这才给开了门,可却不准给请郎中,听说生死未卜呢。” 又带着个人情绪愤愤道:“可饶是我们这些下人也都知道,许姨娘女儿胆子小的跟柴房里的老鼠一样,不定就是被林姨娘女儿给推下去的!要不是掉水里为了活命,只怕连林姨娘女儿一根头发丝都不敢碰。” 说完,她想起规矩,瞪着眼睛赶忙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哎呀,奴婢失言了。夫子还是就当没听过奴婢这话吧,万一老爷知道了,奴婢是要没命的呀!” 陈清和满面忧愁,似乎也很同情许姨娘母女,只是她控制的更好,绝口不掺合,只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好了,你放心,我不会说;东家这些长短你以后也要少议论。” 丫鬟点点头,长舒一口气。 “奴婢平日是不敢的,就是瞧夫子人善,亲切,这才嘴快了些。” “你是个善良的,只是许多事,远超我们能力之外。”陈清和笑了笑,并不与之掏心窝子。将话岔开:“你照顾我也辛苦了,能休息就去休息休息,我这儿已经没什么大碍。” “多谢夫子!” 丫鬟欢欢喜喜的退下。 随着房门关掩,陈清和从药箱里翻了翻;心知此事看着不过三个孩子玩闹,实际上却有人纵容,甚至可以说是指使。 在所有人的想法里,两个妾室刁蛮,是恃宠而骄欺负府中不得宠的老人,贺韫在其中悄然隐身,最多也就是个偏心的货色;实际上若没有贺韫的放任、示意,林姨娘与婉姨娘就敢吗? 贺韫到底为什么不准请郎中?因为这就是他对许姨娘进行的‘审讯’,以刺激、突破许姨娘心中那一道防线,如果她一直嘴硬,那么媛儿的病就只能看天意。许姨娘敢赌吗?她早晚会受不住的。 又倘若媛儿真的命大活了下来,许姨娘也咬牙撑了下来,那到最后他不定真的会在许姨娘面前去扒媛儿的皮。对贺韫而言,媛儿就是一个专门用来逼迫、要挟、审讯许姨娘的工具与手段,而不是他的女儿。 实在是狠。 陈清和将需要的东西都藏在袖子里,趁丫鬟们懈怠,朝着许姨娘院子赶去。 她自然不能叫贺韫破了许姨娘的防线,她要力挽狂澜回来,在这个节眼上彻底得到许姨娘的信任。 许姨娘额头磕得直流血也来不及擦拭,却始终没有求来郎中,她无助的只能一遍遍用水为女儿降温,喊女儿的名字。 陈清和快步冲了进去,一把将窗户打开,直奔正事:“不要关着窗户,要通风!把媛儿交给我。” “夫子?!”许姨娘被照进来的光一晃,脑袋懵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抱着孩子扑跪在陈清和脚边。 “夫子,求你救救媛儿!求你救救媛儿吧!我做牛做马,只要是我能做的,我拼了这条命也会回报夫子大恩大德!” 陈清和没有说话,她接过媛儿,认真的清理着她口中异物,令其头部偏向一侧,有利于嘴巴里分泌的液体排出。又用带来的一小壶酒倒在布巾上,擦拭媛儿腋窝腘窝与胳膊内侧,摩擦至生热。如此便不会被呛窒息,又随着酒的挥发可快速带走高温;是民间请不来郎中,穷人家的法子。 渐渐地,看着媛儿的面色平复,许姨娘的心也一点一点松了下来。 “姨娘,去煮点橙子,放蜂蜜和一点盐,这三样应该不难拿到,可有助媛儿恢复。” “好,好,我这就去!”许姨娘连连点头,没有半分怀疑,通通照做。 待安顿好了孩子,陈清和在床边坐了下来,呼吸沉重,额上一层虚弱的薄汗。 许姨娘突然‘噗通!’一声朝着她跪下。 “姨娘,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陈清和忙去扶她,可许姨娘却十分执着,她郑重的狠狠磕了三个头,本才止住的血,又渗了出来。 “夫子,您不明白,您只是好心肠,可于我,于媛儿,却是救命的恩德;我与媛儿在这府里小心翼翼却还是如履薄冰,到底都怪我…若不是我这个母亲,她又岂用这般受苦。” “不要这么说,你对她的爱是独一份的。我知道姨娘的不容易,可是,姨娘为什么不能走呢?与其在这府里受尽磋磨,孩子也跟着遭罪,何不离开,去投奔亲人也好?”陈清和蹲下身来与她平视,一步一步开始引导着套话。 许姨娘摇了摇头,小声啜泣道:“我的亲人…我哪儿还有什么亲人,唯一的亲人还指望着我能救她呢…” 果然。 陈清和眸子微眯,故作考量的顿了顿,再度开口:“可是患了病缺钱?我听贺小公子说,姨娘曾经是府里的丫鬟,还照顾过他,后来…突然便做了姨娘。可在我看来,觉得姨娘不是那种人,许有苦衷。我虽然只是个夫子,可这两年在淮安也还攒下了些积蓄,姨娘若是缺钱,或者没有去处,淮安那儿也还有处院子可住。” 闻言,许姨娘既震惊的感动又心生无奈的绝望,眼神中倒真流露着想逃离的渴望,却不得不又一次拒绝:“夫子真是顶顶好心的菩萨。可我不能走,他不会放过我的,我要是走了就是连累夫子。” “我来自南山,那年东裕与西秦开战,家中就遭了难,只剩我和母亲活了下来,不得不四处躲逃;但…最终还是到了相府。”她的话中含着一层寻常人听不出的意思。 但陈清和却从中听明白了。 对许姨娘一家而言,所躲逃的不是战火,是贺韫。 许姨娘低垂下眼睫,喃喃道:“我若想母亲活着,就只能留下,与他耗下去。我多耗一天,母亲…也能多活一天。如若没了价值,就会像那时死掉的人一般…” 第22章 直面 说着,许姨娘惊觉失言,赶忙止住了话。 “夫子,我感念你是好人,也求你相信我,这府里不安全,他不是好人!相府看着光鲜,却随时会倾颓;但我们这些弱小的力量,倘若反抗,也只会如蚂蚁般被碾死。” 她悲戚的落下两行清泪,欲语还休。 “…”陈清和拍了拍她的手背,将人扶到床边一同坐下。 “姨娘,我不是糊涂人,你即便不挑破,我大概也明白了些许。你若信我,便也听我一言。” 她问:“姨娘心中以为,媛儿落水一事是怎么回事?” 许姨娘一怔,袖下的手紧紧扯起衣料,道:“媛儿她胆子小,必不可能主动去的!我,我…我觉得,是那两个孩子故意欺负媛儿…” 可说这话时她的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她心底有另一个答案。无论是不敢,还是自欺欺人也罢,她都没有说出来。 陈清和便掰开了揉碎了,强迫许姨娘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姨娘固然地位不高,宠爱不盛,但到底媛儿却是相爷的骨血,真玩脱了,也是一条人命;姨娘以为,只凭两个五六岁大的孩子,没人示意,她们敢吗?又或者她们敢,那为何又那么巧丫鬟小厮都不在,都静悄悄的,直到我跳进水里才后知后觉的赶来?那些丫鬟和小厮甚至都不能自圆其说,可相爷还是随便就给打发出了府去,连多查一查都不愿意。难道没有猫腻吗?” “林姨娘与婉姨娘已经那么得宠了,夫人若无家世支撑只怕也未必比得过,她们还非同姨娘你过不去,又是图什么?又何必非对着一个女孩赶尽杀绝?姨娘,她们就平白的有这个胆子,并闲着没事要去给自己找这么个命案官司?”陈清和没有直接说出真相,而是不停反问,要许姨娘自己在心里给出答案。 许姨娘一步一步被引导着,遍体生寒,呼吸也急促起来;她再也无法刻意逃避。 而陈清和也进一步道:“姨娘的存在可以保住母亲性命,那我斗胆猜测,姨娘与母亲共同维持着一个能够掣肘相爷的局面;相爷如何不视姨娘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何不除之后快?这时候媛儿便是那个他拿来掣肘姨娘的工具,今天是求不来郎中,下一次呢?” 贺韫会不会一刀一刀剌媛儿的肉?只要能逼许姨娘开口。 “我相信姨娘很爱媛儿,那姨娘也合该为媛儿想一想,下一次,她又会遭遇什么。” 说罢陈清和站了起来,她没有再紧逼下去,而是要给许姨娘一个挣扎与思考的时间,免得激起许姨娘警觉,疑心她的用意。 “我得回去了,姨娘多保重。且记得,及时止损。” “多谢夫子。”许姨娘皱着眉点了点头,满腹心事。 她开始认真考虑,忍下去、耗下去真的有用吗? 到时候只怕是要将媛儿也葬送进去… 陈清和回房间歇了一会儿,养起了些许精神后去小厨房煮了橙子水;贺行云也已经爬了起来,到她房里找寻不见,正探头探脑。 “看你这样子有精神,倒好像我这水白煮了。” 陈清和笑着,将碗端至他面前。 “喝了,对你恢复起来好。” “夫子!你好些了吗?你一定也很需要喝这个,还是夫子快多喝些吧!”贺行云望向她的眼睛好像装着万千繁星,亮晶晶的,身后如有一条狗尾巴般,恨不得摇断了才能表达心中的欢喜。 他被父亲流露出对她的兴趣而扰得翻来覆去,睡也睡不安稳,吃也吃不下去;终于烧大退了,本有万语千言,可真见到陈清和又都化作了一句‘你好些了吗?’ “我亲自给你煮的,就别推来推去的了,喝了吧。”陈清和无奈,用勺子舀起来吹了吹,抵到了他唇边:“怎么,准备等我喂?” 贺行云面红耳赤,舌头立刻打了结什么都说不利索,张嘴赶紧饮了下去。 “真乖。”陈清和笑弯了眉眼,抬起胳膊在他脑袋上揉了揉。 淡淡的馨香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凉意的手指不经意划过了他的额头,却十分柔软。他情不自禁的朝前探了探,恋恋不舍。 陈清和一怔,随即顺着他又多揉了两下,感慨道:“贺小公子的头发真是柔顺,倒不似其主人的性子,倔强的厉害。” “夫子的话,我从来都是听的。”他小声辩驳。 于是陈清和戏谑的问:“真心听,还是为了应诺?” 他鼓起面颊,有些哀怨在里面:“自然是真心听的,夫子你不信我。” 陈清和笑着摇了摇头,屈指弹了他一个脑瓜崩:“贫嘴。” 可两人的距离一瞬便被拉的好近,她不再是端庄疏离的陈夫子,他也不是那个桀骜的相府公子。就好像回到了打雪仗的那一晚,她只是她,原原本本的她。 贺行云一时有些痴了,怔怔望着她,心跳震耳欲聋。 “夫子,侯府为了给盛长明物色夫人办了场马球,这拜帖自然是有我一份的,不若夫子一同前去可好?”他悄悄地扯住她的衣袖。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手掌,想去牵,但又不能去牵;于是只好仔细藏好了私心,紧紧攥住她的袖角。 “好。”陈清和应得爽快。道:“我记得盛小侯爷比你年长一二,确实也到了该考虑亲事的年纪了。” “是么?他家里是想要为他娶个厉害的贤妻,能管住他督促他,别总往外跑;再过上个一年便也到了可入朝为官的年纪,不能总靠这点祖上传下来的荫封。”贺行云抿了抿嘴巴,留意着陈清和的神色。 他话中藏着自己的心思,陈清和也不知有无察觉,只是顺着聊到了他的头上:“你也是啊,夫人一早便叮嘱我,虽说相爷可以为你铺路,让你领份体面的差事,可到底不能为你铺一辈子路,终究还是得你自己有本事才行。” “待我考得功名,入朝为官,夫子…还会在吗?”贺行云突然问。 这话实在是突兀,又泛着傻气。 陈清和反问道:“我就是个教书的,小公子既考上了,还要我留着做什么呢?且不说小公子考上了便用不着我了,就说小公子没考上,我也是要告辞的。” 顿了顿,她细碎的念叨起来:“你以为相府的银子这么好赚?自一开始,夫人就与我立了规矩,若你春考不见名次,我就要卷铺盖走人!相府虽然富贵却也不是冤大头,绝不养闲人,可见先前那些教你的夫子又是多不容易。” 暧昧的氛围烟消云散,只剩震惊与崩溃,贺行云瞪大了眼睛,哀嚎起来:“春考?!这么短的时间母亲也太异想天开了吧!她怎么不直接叫我去拿状元?!” “自然是因为夫人知道你拿不到状元。”陈清和凉嗖嗖往他心上补了一刀,将碗给收拾了去。 贺行云揪着头发,将头皮挠了又挠,第一次后悔起以前不够努力。 马球会的事儿被淹没在书卷中,他再没心思往外飘,只一心的想将成绩提上来,好让陈清和留下。 相夫人听闻儿子病才刚刚好就如此用功,既欣慰又心疼,倒是难得主动将马球会的事提了起来,对陈清和说:“盛侯府办了场马球会,就在这两日的了,到时候夫子也去吧,让行云也歇一歇。” “好。”陈清和颔首笑着,应道:“夫人是心疼公子的。” “哎呀。”相夫人叹了口气。 “夫子你说,是不是真的慈母多败儿。我以前看他那不争气的样子,真是急得干上火,嗓子里都要冒烟;可真见他废寝忘食,又担心他身子吃不吃得消,会不会太累了。瞧他清瘦了一圈,我这心里就揪得慌。”她撑着脑袋,在额头两侧重重摁了摁。 “可怜天下父母心。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夫人急公子的学业,是为了他的将来;可做母亲的,又怎么舍得见孩子吃苦,受罪。这怎么能叫慈母多败儿呢,我倒觉得,正是因为夫人慈爱,所以公子也心地善良。您看,他如今肯刻苦用功了,也是领悟到夫人的苦心,懂得体谅夫人了啊。”陈清和顺着夸道。 在人家家里做工,哄东家高兴也是必须的。 “也就夫子你觉得他还可教了。”相夫人笑了笑。 又说:“昨儿老爷同我讲将风水大师请了来,正在路上了。等从马球会回来,正好叫大师算一算日子,再在京中选块宝地。这所需的银钱啊夫子就不必担心了,托夫子的福,行云总算是肯上进,这点钱就当相府感谢夫子的心意吧。” 今日相夫人对她态度十分和善,似乎想通了什么事;比起提防这个提防那个,最后还是防不住,反倒先结仇,还不如笼络到自己手里。 陈清和红着眼眶,鼻头酸涩得抹了两把泪,一副感激涕零到恨不得为了相夫人肝脑涂地的样子,跪谢道:“多谢夫人!” “快起,快起!” 相夫人满意的露出了笑容。 第23章 马球会 入夜。 刀光剑影间滚烫的鲜血溅了满窗,那红烛在一声水盆跌落的叮当响里晃了又晃,昭示着注定是个不眠夜。 晏寂清带着人在晦暗的小巷子里前后堵死了路,就在那人从墙头翻落的一瞬,飞起一脚便先卸了其下颌。 属下负责擒拿,他则熟稔的掰开那人的嘴巴,将手指伸进了他口中,在后槽牙里抠出了一早藏好的剧毒。 街上乱做了一团,喊着“出人命了!”“杀人了!” 方向是来自一家青楼,来来往往间听闻死了个账房。 晏寂清仿若未闻,慢条斯理用帕子仔仔细细擦拭着手指,月色下神色淡漠,没有一丝温度。 侯府的马球会办的盛大,除了有头有脸的世家,一些新贵也在被邀的行列里。侯夫人忙着寒暄,倒是给了盛长明逃跑之机。 “行云!” 他今日穿着身骑服,绑了束带,比之往日那混小子模样倒更添英姿。快步跑来,又紧接着对陈清和行了礼:“陈夫子,你也来啦!” 陈清和笑着将提前备下的礼拿了出来,道:“一点心意。” 贺行云叉着腰,得意的一挑眉,拍了拍那盒子:“我和夫子一块挑的,保准你喜欢。” “那我就多谢陈夫子和兄弟了!”盛长明双手接过,迫不及待的将锦盒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枚白玉雕花佩,所谓‘言念君子,温润如玉。’他果真十分欢喜,拿在手上对着光十分行家的模样瞧了又瞧,连连称赞:“好玉,好玉,你别说,一点棉都没有!” “那当然了,毕竟我可是请了夫子出山,帮我鉴宝呢。”贺行云得意地笑着,又问:“诶,哪个是你母亲看中的女郎?” “噢,就那个。”盛长明抬抬下巴。 语气中满是不以为意:“站在我母亲身侧,穿着水绿色一身沉气的那个。” 于是陈清和与贺行云同时顺着望去,只见那女子仪态十分端正,家里定是精心教习过的,只恨不得连头上的步摇一步晃一下也按着书本上来才好。 不苟言笑,比陈清和还像个夫子。 “你母亲定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贺行云故作哆嗦,感慨道。 “那倒是。只是,木头一般,要脸蛋没有脸蛋,要身段也没有身段,要风趣——”盛长明拉了个长调子,就在贺行云准备骂他少卖关子时,道:“也没风趣。” 枯燥乏味,在他眼里是最大的缺陷,却也是父母亲眼里最大的优点。盛长明将玉佩仔细系在腰间,小声的嘀咕:“我母亲呢是独独看中她家里规矩严,教出的女儿端庄识礼,做事一板一眼;嘿,其实说白了就是以后能管着我。” “那你真打算听从母命娶她?”贺行云侧过头,语气间满是不赞同。 盛长明却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将肩膀一耸:“娶呗。” “你又不喜欢人家,这不是耽搁人家吗?”贺行云的眉头拧成了个结,“啧!”了声,用肘弯给了他胸口一下。 盛长明吃痛“哎呦!”一声,呲牙咧嘴,皱巴起脸:“我知道你不痛快。可咱们这些享着家里富贵的纨绔子弟,不给家里添麻烦就是最大的贡献;我呢,甚至还比不上你,实在是读不进去书,只知挥霍;若是被掐断了银钱,只怕痛不欲生。娶她呢,只是收敛些,我少往秦楼楚馆里跑就是了,不娶她,我连戏楼都进不去。” 他对自己的斤两十分清楚,又反问:“行云,我们的婚事哪个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的不是妻,是家族的满意。我们既然享了家里的富贵,不就该让家里顺心吗?” “那是你们的满意,不是人家姑娘的满意。”贺行云想起来自己母亲,心中冒火,不愿再与盛长明往下说。 盛长明尴尬的笑了笑,看向一旁沉默许久的陈清和,想她听了半天,许也十分尴尬,便道:“真对不住,让夫子见笑了。” 陈清和摇摇头没多言,她目光被人声鼎沸处引了去。 “怀王?”贺行云也发现了那人,问:“你们家还邀请了他。” “以往也是邀请的,只是他为人冷淡,少会应邀罢了。”盛长明解了身上的束带,道:“我去行个礼。” 贺行云没应声,大抵还在不痛快。 隔着层层人群,陈清和与那人的眼神在刹那间交汇,心跳也随之滞了一拍。看起来最无交集的两人,却有着共同的秘密。 晏寂清怎么会来侯府? 她可不认为他只是闲来无事观场马球。 但她很快便将头撇开,拿起了一根球杖,对贺行云劝慰道:“等盛小侯爷回来,一起组队打场马球如何?既是出来玩的别不高兴。” 贺行云低垂眼睫,袖下双手紧握;不禁得想起那句‘没有你父亲我,你又算什么东西!侯府公子会与你亲厚,看你脸色?’ 所以盛长明一而再再而三的忍着他的脾气,从不与他争执吵闹,是因为相府的权势吗? “夫子。”他望着她,想将脑袋靠在她的肩头,说自己难过;又奈何在人前,于是他只是轻声地唤她。明明是想讨糖吃,偏学着将心事藏住,笑声含悲。 “傻瓜。”陈清和抬起手,撩拨开他垂落的发丝,细心别去耳后,揉了揉:“你眼里好难过。” 几乎是瞬间,一句话便直接击碎了他试图搭建起来的围墙。 她又柔声问:“为什么难过?” “或许是因为真相都不够好听。长明一直比我想的明白。”他没有完全说实话。 至少他和父亲的那一段争吵,那些说出来叫她难堪的事,他只字不提。 两人相对着,在风中飘荡起的裙边仿若灵巧的舞娘,绕着少年翩迁,将暧昧无声流转。 盛长明走了回来,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嚷嚷着快组队。 贺行云也没再置气,与陈清和一人一条束带,将衣裳绑好,各自仔仔细细挑了一匹马。 “陈夫子有眼光啊!”盛长明看着陈清和选中的马,满是钦佩:“这马确实不错,就是性子烈了些,夫子可得多加小心。” 随即想起她连贺行云的马都能驯服,估计倒是自己瞎操心了。 陈清和利落的翻身上马,握紧缰绳,一声轻喝笑道:“多谢小侯爷,放心吧,我们必胜!” 闻言,盛长明一愣,随即长笑:“哈哈哈哈,陈夫子真是有着巾帼不让须眉的豪侠之气!” “必胜!必胜!” 其他几个世家公子也跟着起哄,牵着马儿在场地里潇洒的跑了两圈。 “这局的彩头是什么?”贺行云勒停了马儿。 便见看台上的晏寂清冲下人招了招手,不多时,一对儿红玉耳坠便挂了出来。 像不能言明的心事,七拐八绕,终于寻了个机会隐晦展于人前。 男子一袭鹤白长袍,缓带轻裘,如一副水墨丹青。从骨子里透着一股矜贵之气,神色寡凉,仙人之姿远隔云端,令人望而却步。 可他偏偏走了下来。 随意择了匹马儿后来到了另一支队伍里,朝着盛长明方向微微颔首。 “怀王一出手,真是叫我等大开眼界。” “好玉啊,真是难寻的好料子。” 众人热议着。 “这耳坠很适合夫子。”贺行云来了斗志。 陈清和却没有做声。 以盛长明为首的是黄队,另一红队则自觉以晏寂清为首,随着马场响起一阵锣鼓,比赛正式开始。 陈清和来势汹汹,一马当前挥杆抢到了球,瞄准时机“砰——”的一声闷响,碎石飞溅。 “好!” 盛长明与贺行云带头高呼,眼见着头筹就在眼前。 然而下一瞬却横生变故,突遭拦截,几乎是一早料定了她的动作方向。晏寂清弯起唇角,奋力一挥——“中了!” 红队爆出一声更高的欢呼。 他纵马来到陈清和的面前,拱手一礼:“陈夫子,承让。” 话音慵慵懒懒,有些不经心的轻慢。眼神中分明是清冷如檐上三重雪,又似绞着一团火,在故作别扭。 陈清和嘴上奉承着:“怀王殿下骑术了得。” 心中却暗自发笑,他怕是嫌她与贺行云动作扎眼,又不痛快了。于是压低了声音,悠悠哉哉故意揶揄他:“殿下这礼送得也不怎么真心啊。” 晏寂清装起傻来,演道:“早闻陈夫子盛名。若夫子能叫我输得心服口服,那耳坠我定亲手奉上。” “好啊。”陈清和昂起下巴,摆出奉陪的架势。 一拉缰绳,身手矫健冲出重围,马蹄击震着地面哒哒作响,将球重新夺到杖下;与贺行云交换了个眼神,默契十足。 伴随着尘土飞扬,马球被高高地扬起,观台上的人也忍不住停下了聊天,凝神瞧着。 “贺小公子文不成武不就的,这马球倒是漂亮。”有人小声叹了一句。 紧接着,两匹马难舍难分交错而过,陈清和拦住了晏寂清的球杖,千钧一发间将球传给了盛长明。 盛长明紧张地直冒汗,不仅湿了后背,掌心也是汗津津的打滑。但对上贺行云的目光,他瞬间镇定下来,少年鲜衣怒马,神采飞扬。 伴随着队员的欢呼,一击进洞。 “长明!厉害!”“好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清宝别演了,都知道你巴不得亲手奉上呢。 第24章 坠马 球赛进行的火热。陈清和与晏寂清不相上下,如影纠缠。 在追逐中记忆也好像穿梭回了五年前,那时他刚加冠,青涩的少年温润如玉,风度翩翩。 他很有耐心,像一位沉着的雕刻者,而她就是他手里的一块原石。 他要让她成为最好的棋子,所以倾注了五年心血;但在这一日越来越近时,他的性子反倒也日渐怪戾起来。 “殿下怎么突然来马球会了?”她奋力抢下一球。借着球场喧嚣遮掩,慢慢悠悠与他道。 晏寂清纵马一杆拦截,抬眼轻笑:“你实在不听话,记不住保全自身,我只得来亲眼瞧一瞧你。” 这指的是她跳水救人一事。 “在事成之前,我不会有事的,殿下大可放心。”陈清和敷衍着,显然并不信。 “嗯,不过你这匹马儿性子可是难驯。” 他目光略过她身下的枣红马,话中有话。 果然,没有危险的时候主子就是最大的危险,陈清和会意,两人悄然交换了个眼神。 “夫子!传给我!”贺行云着急的呼唤,满头大汗。 陈清和趁晏寂清一个松懈,毫不犹豫的将球夺回,“砰!”传去了贺行云方向。 总算轮到了她回击:“承让。” 这睚眦必报的性子。 晏寂清无奈叹了口气,却又没有半分恼意。 其他队员眼见着比分被拉平有些急了,不愿再被陈清和抢到球,于是全速直逼着陈清和而去,陈清和亦丝毫不肯相让,二人皆没有勒马的打算,擦着肩膀随之挥杆,只听一声凄厉地嘶鸣,两马相撞,球杆划过了马身。 那马本就性烈,顿时吃痛发狂。 “夫子!”贺行云察觉不对,当即策马去追。 可他距离太远,而盛长明的马术又不够高超,根本拦不住那发狂的马。 “来人!快来人!” 看台上也乱作一团,惊呼不已。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陈清和被甩得整个身子腾飞而起的那一刻,晏寂清飞踏马背,一把将她扯进了怀中,宽大的掌心紧紧箍在她腰间,而另一手则死死护住她的脑袋。 鼻息之间满是胜兰香的味道,令人心安。 两人在地上翻滚了数圈,擦着地面将手背磨得血肉模糊。 一球之差,黄队获胜。 可眼下却再无人有心思管那输赢,唯恐怀王摔出个好歹,会大祸临头。 丫鬟小厮匆匆赶上前将二人抬去诊治,贺行云更是急红了眼眶,拉着陈清和袖子,不停询问:“夫子,你还好吗?身上哪里痛?有没有伤到?” 陈清和无奈,连说无碍以宽慰他;可若不是丫鬟要为她检查身子,他非得一路跟到床边。 而与此同时的另一处,太医正小心翼翼为晏寂清包扎伤势。惹祸的小公子被吓得直哭求饶,被父亲一脚踹歪了身子,跌在地上。 “夫子没有大碍,只是腿上有些擦伤,这药连着抹上一段时日,也就好了。”听着隔壁院子的动静,郎中抹了一把额上冷汗,倒庆幸陈清和是个好脾气,只是贺小公子急了些,却也没那么可怕。 “当真吗?可别还有哪儿没注意的。”贺行云关切地追问。 “多谢郎中。”陈清和将药膏接过,拦住了贺行云没完没了的话茬,道:“好了,你是关心则乱了。我当真没别的什么事儿了,放心吧。”又与丫鬟道:“我有些心惊,想在这儿歇一会儿,你出去吧。” “好,夫子想歇多久都没问题,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提便是。”丫鬟应着,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有劳了。” 陈清和目送丫鬟离开,将房门关掩,抬起手来示意贺行云走近,安抚起受惊的小狗。 “别担心了,我这不是全须全尾的吗?” 说着,如他所愿的在他发顶揉了又揉。 他的头发很是细软,摸起来就像一只真的小奶狗。 贺行云蹲在床边,瘪起嘴巴,委屈道:“夫子你不知道我多害怕,真是吓死我了!若夫子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 闻言,陈清和好笑的歪了歪头,问:“就算出事,那也是我自己挑的马,自己比的赛,你自责什么?” “自责自己马术不精,没法保护夫子。”他答。 陈清和一怔,并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我以为你会自责让我来了马球会。” “夫子是有鸿鹄之志的,并非在家里摆弄绣花针的女郎,更不是金丝雀;我不会觉得夫子有什么不该,只怨自己以前为何不更努力。”他将头更低了些,转而小声说:“若我能强些,再强些,能与夫子比肩…就好了。” 陈清和手微不可察的一顿,随即将话题转移:“好了,我有些累了,让我歇一会儿,你去找小侯爷瞧瞧吧。” “好。”贺行云点点头。临走前又仔细看了眼碳炉,往里多添了两块,以保证屋里暖洋洋的,不会冷到。 然而只待他前脚离开,后脚陈清和就再一次睁开了眸子;望着窗口,在心里算着时间。 不多时,一道欣长的身影走过,“嘎吱——”一声推门而入。 带着一身浓厚的寒气,夹杂来细碎的风雪;但随着房门的关掩,将那些风雨欲来全挡在了外面。 “殿下可真耐摔,本以为殿下那一下得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呢。” 陈清和嘴上如此说,眉头却拧成了结,盯着他的手,紧接着问道:“为何要来这么一出惊马?” “金城里一家青楼,昨晚死了个账房。”他一边说,一边来到床边。 不急不躁,就好像在讲一件极其寻常的事。 “那账房有问题?”陈清和不解。 晏寂清“嗯。”了一声,一边答:“确实有问题。”一边变戏法般将那对儿红玉耳坠拿了出来。 温热的气息如羽毛般轻扫过她的脖颈,他指腹因常年习武而有些粗粝,轻轻揉捻过她的耳垂,借着从窗纸透进的暖阳,仔细地将金针穿过了她的耳洞。 “那账房是我东裕细作的一道上线,平时以玉牌确认身份;只是,这个上线早就被丞相替换掉了。所以这许多年来,消息凡走这条线,从他手里过,都先传给了丞相,再给上面。” 听罢,陈清和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那他不就是能够为所欲为了?” 贺韫势力渗透至此,东裕岂非早成了个漏洞百出的筛子?! “确实。可丞相掌握住了如此一条命脉,却似乎并没有将更多机密传递给西秦。所以,他并不是在为西秦效忠,而是利用西秦。结合朝堂上的一些事,我猜,他是想要除掉陛下,最后扶持一个傀儡皇帝,好自己独揽大权,成为背后的天下之主。”晏寂清的反应倒是冷静,转而又为她戴另一只耳朵。 陈清和气得手指不停哆嗦,起身间带得耳垂一痛,可她却是顾不及,直怒道:“野心倒是不小,只是不知道会不会一口噎死。没了陛下,西秦虎视眈眈,怕是立刻就会打过来!” 晏寂清便也站起身。 他缓缓将手收回,目光却流连在陈清和的面庞,将她细细打量;果真如他所想那般,这红玉耳坠很适合她,也不枉他废了许多功夫寻这块料子。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继而道:“这且都是后话了。近来我按你提供的线索,追查澄心堂防纸一事,查到了件有趣的事——那澄心堂防纸,是盛侯爷的人在办。” “盛侯爷?!”陈清和张了张口,有些不可置信:“两家公子虽然走得近些,可以盛侯府的本事,不过草包而已。” 父子俩最大的本事也就是还能保留着祖上留给他们的这份荫封,不给作没了去,怎么可能是盛侯府在做澄心堂防纸呢? “盛侯爷痴迷字画,为了字画能砸锅卖铁,其早年间干过的荒唐事数不胜数,更是对传说中澄心堂纸向往已久;他不过是靠祖上荫封,混口饭吃而已,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自然是被丞相给糊弄了。”晏寂清解释着。 “而近来陛下也有所察觉不对,下令开始查;丞相紧急将自己的人能撤的撤,知道的太多不好撤的,又为免被活捉便选择直接除掉,甚至将造纸处自己的人也都撤了。”算撇了个干干净净,白瞎了盛侯爷傻了吧唧引其为知己。 听到这儿,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陈清和了然,微抿唇瓣,再次问:“那殿下手怎么回事?” “自然是为活捉杀手,抠了他嘴巴里的毒药,在指节处留了牙印。” 他需要掩盖住这道牙印,并在这个当头,给新伤过一个无法怀疑的明路。 “杀手未归,丞相定然急得大动肝火,会加速将祸水东引,只怕等不到陛下来查,他就会一手推到盛侯爷头上。盛家,是注定的替罪羔羊,必死无疑。” “…”陈清和没有言语。 想起盛长明刚刚还在马球场上意气风发,但转眼间盛家就会获罪,心中唏嘘不已。 “如你所见,这场马球,是大厦倾颓前最后的狂欢。”晏寂清沉声道出残忍的事实。 作者有话要说: “大厦倾颓”出自宋代·释绍昙《偈颂一百零四首》 乳窦家私,寸无可取。 分明彻骨贫,刚道薰天富。 纲宗委地,力要匡扶。 大厦倾颓,直须撑拄。 不学老杨岐,破屋雪真珠,缩项暗嗟吁。 不学大愚芝,脱粟淡黄虀,不吃从君去。 千圣头边露一机,灵踪不在猨啼处。 第25章 这么怕被他发现?(修罗场) “长明,你家厨房在哪儿,我借用一下。”贺行云拎着一袋药包;是方才想起来,又追出去找的那郎中。 盛长明刚看完热闹,被父母赶着出来‘该干嘛干嘛去’,道:“我带你去。不过你要做什么吩咐丫鬟不就得了,在我家哪能让你这贺小少爷亲自动手。” “之前我高热,夫子亲手为我煮了橙子水,今日她受了惊吓,我便也想亲手煮碗安神的汤水;不过,我怕自己煮不好,还得劳烦你来指点了。”贺行云笑着紧了紧手,仔细捧着那一包安神的药材,红了耳朵尖。 “噢~”盛长明意味深长“哼!”了一声,又连连:“啧啧”,感慨道:“我们贺小公子如今都洗手作羹汤了,陈夫子厉害啊!” 他拍着胸脯,只管答应:“包我身上。”结果到了厨房却是一个比一个屁股撅得高。 两个少年初次学着生火煮水,又是摆弄了半天火折子,又是用嘴巴吹气,探头探脑的碰了一鼻子黑灰。 贺行云以袖掩面咳嗽着,忽然一黑黢黢的手掌朝自己袭来。他向后躲避不及,摔了个屁股墩,脸也没被幸免,被抓成了个花猫。 “哎哟!盛长明!” “哈哈哈哈哈!” 盛长明乐得捧腹,眼角都笑出了泪来,却见他一骨碌爬起来,忙拔腿绕着灶台狂跑。 “错了错了!” “…” 贺行云往灶台上狠狠抓了一把,拽住盛长明的衣领子就朝他脸上抹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你个臭小子,你没大没小!”盛长明躲不过,只得搬出年龄嚎叫起来。 贺行云才不上当,道:“是你先抹我的!” 于是两人互相拉扯着,双双摔在地上撞倒了装菜的箩筐,跌了一身菜叶。 但贺行云却觉得无比畅快,好像这些日子堵在心口的那份郁闷也烟消云散。 他摊开胳膊,成一个‘大’字;望着厨房的房顶,感觉回到了儿时,与盛长明一同上房揭瓦,撵着别人家的鸡满街跑… “长明。” “嗯?” “有人说…你与我一起,处处听我的,顺着我,是因为我家的权势。可是长明,我绝无此意,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是将你当亲兄弟一般的;倘若我哪里让你不痛快了,你大可冲我挥拳头,千万别…顾及那些。”他憋了许久,总觉得暗自神伤不是办法,倒不如说开了好。 又倘若真如父亲说的那样,他也希望盛长明知道,不必如此。他会一如往常的待他,若自己做的过分了,也自会注意与收敛。 盛长明听着他的心事,却没有半分恼怒之意,只恍然大悟:“噢!我说你今天怎么怪怪的,原是全在想这些了!” 不同于贺行云那般心思细腻,他是从不入脑子,当即拍拍袖子,不以为意道:“咱俩认识的时候,你老子还不是丞相,我家却是代代荫封的侯爷,那时我拿你当弟弟,也从没轻视于贺家;后来你老子当上了丞相,待我盛家如旧,纵然我和我老子都是败家子,于朝中也帮不上贺家什么忙,你们也从没与我家生分。咱俩的情谊可不是旁人能比的!所以你放心,我从没想过这些。至于,我总听你的,是因为,我自知虽年长你两岁,却是既比不得你机灵也比不得你聪明,但我们盛家人都安逸,能吃得好便知足,知足常乐嘛,也不丢人。你啊,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他们没真心实意的兄弟,他们懂个屁啊!” 盛长明傻呵呵笑着,话里倒反过来宽慰他。 贺行云听着也不知该哭该笑,只得默了默,心中却更是复杂。 这话哪里是别人说的,正是出自他父亲之口;盛家父子都是至纯至性的人,父亲却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不该怀疑盛长明的。 药炉里冒起泡泡“咕嘟咕嘟…”顶得盖子‘咔咔’作响。 盛长明第一个反应过来:“坏了,还煮着汤药呢!” 贺行云忙一挺身爬起来,厨房里又充满了少年们的呼声:“糊了!糊了!” “都怪你小子!” “是你先伤春悲秋的!” “嘿…!” 陈清和正与晏寂清谈着话梅一事,忽闻两道声音,一个嚷嚷着:“烫烫烫!”一个戏谑着:“真不得了,我们贺小公子还真煮出安神汤来了!” 脚步越来越近,眼见就到了门口。 晏寂清不慌不忙,毫无被‘捉奸’的自觉。 陈清和着了急,一把扯下床幔,拽着晏寂清滚上了床,将他捂进了棉被之中。 门“嘎吱——”一声从外面推开,寒风争先恐后从门缝往里挤,浮动起幔纱,隐隐约约,令人瞧得不甚真切。 “夫子?” 贺行云轻唤。 陈清和呼吸微颤,一手死死掐在晏寂清的肩头,本是缓解紧张,却没成想这人冰凉的指尖顺着便搂上了她的后背,绕着她脊骨一寸一寸滑动。 “嗯?”陈清和一边回应贺行云,一边不自觉蜷缩起脚尖,止不住哆嗦了一下。 贺行云倒是没有察觉不对,只道:“我刚煮了安神汤,想着夫子喝了会舒服些。” 盛长明在门口探头探脑,发出“嗤嗤”地闷笑,惹得他面红耳赤,也不大敢抬头。 可若他从被吹拂起的幔纱间仔细望去,便会发现那棉被隆起的高度有些不正常,好似藏了什么在里面。 晏寂清并没有停下作乱,反倒似来了兴味;掌心停顿在她腰线下凹处,稍作用力的捏了捏。酥酥麻麻的触感瞬间闪过陈清和全身,呼吸也随之一滞。 她伸出手想要将他与自己抵开些许距离,却遭一股温热包围,轻微的痛感在指尖蔓延,因被尖利的牙齿捉住而动弹不得,并于无意间被那柔软勾了一下… “你…”她倒吸一口凉气,强作镇定:“放桌上吧,我一会儿喝,你有心了。” 说着,因为晏寂清的惹火,不由得咳嗽了两声以掩盖不正常的喘息。 贺行云终于发现了丝异样:“夫子声音听起来有些哑?没事吗?” 他上前两步,一臂之隔的距离,手已经探到了幔纱前。 陈清和不禁想,若此时暴露于贺行云眼前,非得激得他一口气喘不上来昏过去。 这孩子也是作了大孽了,前两天撞见她借病对贺韫投怀送抱,今天就来出‘捉奸在床’。 于是她一狠心,用力咬破自己舌尖唤回了那么一丝理智,令自己声音平稳下来,道:“没事,就是刚做了个恶梦,你一来便正好醒了。湿了一身的汗不便出去,你帮我问丫鬟要块干净的布巾来吧。” “啊,好。”贺行云想起自己曾莽撞的闯进陈清和房间,非礼勿视的道理无需讲第二遍,他立刻守礼的收回了手。 “那我将安神汤放桌上了,去叫丫鬟来送块布巾。” “多谢。” 陈清和紧张的身子都有些僵了,直到听见房门重新关掩,才猛松了口气。 刚一把掀开被子,要将始作俑者踹下去;怎料他搂着她的腰坐起身,便顺势将她带进了怀中。 粗粝的指腹拂过她被汗沾湿的发丝,笑意盈盈,似诱哄,更似蛊惑:“让我瞧瞧。嗯,果真是湿了一身的汗。” 随之轻笑:“怎么,就这么怕被他发现?” 陈清和既好气又好笑的盯着他,反问:“殿下是打算来一场马球会,就纳回去个妾室不成?” “我说过,怀王府不纳妾。”晏寂清眼睫轻颤,目光落在那红玉耳坠上,随意拨弄了一下后一点一点将手松开,就好像刚才的旖旎只是错觉。 他下了床,三两下抚平了衣袍上的褶子,行至桌边时却是脚步一顿,望着那汤药心中就万分的不痛快,当即端起来一饮而尽,连渣也不留,就怕她还能有什么念想。 门再次被拉开,寒风瑟瑟,却叫人清醒。 随着房门在眼前一开一关,陈清和倒回床上,长长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眸子。 不多时丫鬟与贺行云前后脚的来了,他特跑去将自己的大氅抱了来,为她披上,以免吹了风。 一边系着带子,一边小声说:“那安神药是我第一次煮,好像有些糊了。” “没有,你煮的很好。”陈清和笑着拍拍他的手背,想的却是:苦死那个王八瘪犊子! 贺行云的目光一顿:“咦?这耳坠…” 坏了,怎么忘了这个了。 陈清和心跳不由得加快,撑着心虚,解释:“刚才怀王差人送了来,说是我们得到的彩头。” 好在他好糊弄,听她如此说,便是信了,笑着夸赞道:“好看。” 临走前,她撩开车帘,朝门口的盛长明回望。 贺行云不解,也顺着望去,以为有什么稀罕,却只瞧见了兄弟那张傻了吧唧的笑脸。 “夫子你瞧什么呢?” “没什么。”陈清和摇摇头。 她知道自己无从与贺行云告知,更没法插手救盛侯府;若此时暴露,只会毁了多年的大计。所以只能惋惜,惋惜这样好的少年,他明明就要娶妻,还有一年便可入朝做官,却注定戛然而止。 贺行云放下车帘,与她碎碎念起在厨房里的事;马车咯噔咯噔压过青石板路,夕阳为大地笼下一层金红色的柔纱。 风水大师不远万里的被请到了相府,说了一堆她左右是听不懂的话,便要在京中为她‘父亲’选一块福地。 陈清和稀里糊涂的应着,最终敲定了一块地方,择了吉日,由相府出钱破土。只待京中的新坟地挖好了,再回淮安做法事,将坟迁至京中。 第26章 往事 贺韫近来似乎很忙,又心情不好,故而没往林姨娘与婉姨娘处去,反倒是更多往许姨娘处去。 入了夜里,总能听到那边院子传出凄厉的哭喊,却也没人胆敢上前。 陈清和并没有次次都去接济,不然总显得刻意。 近来为着迁坟一事她亦是睡得不太安稳,总归是会想起自己那无辜冤死的父母,尸骨早就无处可寻。 可她还要如旧给贺行云上课,看着他那张肖似贺韫的脸,便会升腾起割裂的情绪,既可怜又厌恶。 贺行云只当她是忙得累了,又提起迁坟在即,总算得以落叶归根,想让她高兴一些;陈清和应和着笑着,却觉得他这幅无辜与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尤为可恨。 凭什么通敌叛国、啃食着百姓们的骨血的人,能妻妾成群、儿女双全、美满的活着? 凭什么她和晏寂清还有那些千千万万没了妻子、丈夫、父母、孩子的人,这些年活得苦不堪言,而他却能懵懵懂懂,纯真无邪? 什么都不知道,有时也是一种罪。 夜里,她再次辗转反侧,踱步到院子里。 望着漫天繁星又一次想起父母亲被杀的那天,那是一个极平静的晚上,月亮又圆又大,好像触手可及。 派来暗杀的东裕细作是父亲的旧友,两人对坐着煮酒,母亲便偷偷将她藏进硕大的米缸,将竹盖子压在上面,一遍遍叮嘱她,一会儿无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不要出声。 下一瞬,一柄长剑便从后面刺穿了母亲的胸口,鲜血顺着竹盖的缝隙落在她脸上是那样温热,一滴一滴,腥咸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甚至忘了自己到底有没有尖叫,又或者是吓失了声。 那人瞥了她所在的米缸一眼,最终没有掀开。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米缸里爬出来,脸上的血怎么都抹不干净,明明已经凉了,又好像如刚喷溅出一般滚烫。 母亲倒在地上,嘴唇还保持着叫她不要出声的口型,而父亲早已死在饭桌旁,上面留了一串沾血的铜钱。或许正是因为来者是父亲的旧友,那一时的心软,她才能得以活下去。 从此三岁的她拿着这一串铜钱颠沛流离,四处逃亡,跟着吃恰子学偷东西的本事,也算混口饭吃。 可是终有一日她还活着的消息被人得知,那杀了她父母亲的人因为没有完成任务也已丧命。 上面新派了人来斩草除根,利用她、护着她、给她一口饭吃的吃恰子死在了剑下。 那张总是骂她‘不值钱的死丫头片子’的嘴,最后喊的却是:“快跑!” 十三年,摸爬滚打,多少次命悬一线,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追杀她的人不见了,却多了些监视她的人。那些人对她并没什么恶意,反倒好像只是为了确认她活着。 为此她反复让自己岌岌可危,以验证那些人的目的,最终确认——他们背后的主子要她活着。 有利用价值是好事,对于她这样一个不该活在世上,却还在苟活的人而言,这就是救命稻草。 于是她故意将自己搞得狼狈不堪、走投无路,在雨雪交杂的隆冬摔得满身泥泞。 便见到那人撑着油纸伞,一双干净的锦靴踏进泥泞之中,朝她伸出了手。 “跟我走,我帮你。” 晏寂清如此说。 此后五年,在他的庇护与教导下,她换了一个干净的身份,作为‘陈清和’,成为了淮安有名的女夫子。 她曾问他,为何是叫‘清和’。 他说,自古诗人喜爱以清和寓意立夏,而立夏时万物生长,是好意头。 于是她又问:“那‘寂清’什么意思?像个老和尚。” 他也不与她生气,耐心与她说:“‘外物寂无扰,中流檐自清。’是闲静淡然,心思澄明的意思。” 可是,被寄予如此期望的人,却为了复仇潜伏于血雨腥风。 她和他这一路走得多艰难,只有彼此明白;所以看着贺行云纯白如纸,反而更显可恨。 陈清和无法自控,明知道他无辜,却不能原谅他的无辜。尤其听不得从他嘴里说起迁坟,说起什么落叶归根。 贺家的人没有资格。 终于,新的坟地建好;贺韫虽忙得不见人,银钱却备得充足,故而这新坟地建得又快又富贵。若寻常人得此恩惠,只怕要感恩戴德不已。 迁坟不仅要择吉日,更需得是阴天;偏在年前也就这么一个合适的时候,脚程十分匆忙,但在出发前陈清和还是与贺行云一同去了趟寺庙祈福。 京郊宝相寺是京城最有名的寺庙,乌檐覆雪,参天古树高耸入云,初升的朝阳破除去浓雾中的涔涔冷意,香客络绎不绝。 据说此寺庙中求签与挂姻缘锁最灵验,贺行云有心想瞧那姻缘锁,陈清和却是一门心思奔着求签而来,两人排了许久才总算抱到了签筒。 悠长的钟声下,她闭着眼,身后照耀进一道金色的光束,倾洒在她的肩头,仿若佛陀悲悯的双眼在那一刻望见了她。 她虔诚得摇啊摇,贺行云不禁有些好奇,想问她求得是什么;而随着“啪嗒”一声,掉出一根签来。 他探过脑袋,却见上面赫然写着下下签,是凶兆!而陈清和面色从容、虔诚不改的将那签塞了回去,又开始摇啊摇。 “夫…” “啪嗒!”一声,这回却掉出了个上上签。 贺行云有些犹豫与不解,小声问:“夫子,还能这样的吗?” 那这求签可以随便改还有什么意义? “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陈清和笑道。 转而又说:“你小小年纪,不要学得如此迂腐。再说,我既换了一根签,那这一行为便也在缘法之中,这才是我的命。” “…”贺行云无言。 总觉得哪里不对,又好像没什么不对。 于是他问:“夫子所求是什么?” “求世间因果报。不过或许有些难,老天有仁爱世人之心,不愿见杀生之事;而我觉得,唯有一报还一报,才是真正的仁慈。”抬眼间似有一瞬的凉意,但随即她将那签在他额前轻敲,笑道:“骗你的,我是求这一路顺利。” 陈清和眉眼弯弯,笑容灿烂,一双眼眸明亮剔透,仿若穿梭过永夜,将苍白的世界染上壮阔的波澜,搅乱了他心中一池静水。 “迁坟么,不仅是迁得好迁不好的影响,毕竟是动人阴宅,这过程也有许多邪乎的说法,我带你来求签拜一拜,图的就是个心安。希望我们这一路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贺行云似懂非懂,跟着点了点头。 这一路相夫人本是不允他跟去的,反而是贺韫算着计划不想儿子再与盛长明见面,故而允了他。 陈清和看穿一切,偏贺行云还蒙在鼓里,不知盛家的大难临头。 两人出了宝相寺,一前一后登上马车,大师则另坐着一辆,摇摇晃晃地启程。 而越往南边走,狂风骤起,黑云压境,无垠深空之中仿若被撕裂开一道口子,只听“轰隆!”一声,刺目的白光随之劈落。 “夫子,你跳水救我那两个妹妹那天,郎中说,夫子的病是心病…夫子以前是落过水吗?”贺行云问着。主动拎起茶壶,想要煮碗热茶汤为陈清和暖一暖,却因动作生硬而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陈清和没有阻拦,而是适当在他无助时帮上一二,最终将茶壶架上了炉子。 道:“陈家没落后本就难过,偏那年淮安又遭灾,发了洪水。数九寒冬,许多人都泡在洪水中,我亦只能死死抱着身下的浮木,冻得浑身发僵,只剩一口气还喘着。” 她并没有讲实话,只是将原本定好的说辞拿了出来。 但记忆却不由得回到了那个真实的冬天,杀手苦苦相逼,她实在无路可逃,迫不得已折了根芦苇杆含在口中,跳进了刺骨的河水里。泡到几近于昏迷时她凭借求生的意志浮了上来,天已大暗,这才逃过一劫。 可随之而来的高热险些烧得她活不过去,已不知身在何处。幸得一猎户夫妻相救,清理了她嘴巴里的异物,又用酒为她擦拭身子,这才没惊厥成一个傻子。 猎户夫妻虽是西秦人,却很善良,本欲将她收养,但她深知自己只会给他人带来灾厄,于是只得在一天夜里悄悄地跑了。继续她颠沛流离,逃亡的生活… “原是如此。夫子可当真是不容易,如此依然能于科考中高中,我自愧不如。” 贺行云钦佩地赞叹,又缠着她问起其他事来。 陈清和亦一一回答;聊起淮安的天,淮安的水,隔壁院子收养了许多猫猫狗狗的善良阿婆,与年轻的、死了丈夫的俏寡妇,因此招惹了一身的闲话,不得不举家搬走。 说着说着,她倒好像真的成了淮安城中陈家那备受宠爱的小女郎。 陈清和将手放至于壶口上方,靠那“咕嘟咕嘟”升腾起地白雾暖着掌心,却始终难以温热那颗满是疮痍的心。 怎么原谅呢,连张嘴说出来的,都是别人的故事。 第27章 泥石流 大雨瓢泼,马蹄飞溅起满路泥泞。 突然马车一个急拐弯,颠得茶壶里的水顶出壶盖直浇灭了炉中碳火。 “怎么回事?” 贺行云急忙撩开车帘。 “小公子,前面山体塌了!”冬庆嚎得嗓子都破了音,颤抖着双手不停抽打着马匹,身后滚滚黄土伴随巨石如脱笼的野兽嘶吼着追咬马车的尾巴。 贺行云何曾经历过这些,顿时就白了脸。 “什么?!” 陈清和一把扯过厚实的衣物三两下将贺行云的头包裹起来,虽眉宇紧蹙,语气却十分沉着:“保护好头,万一逃不及时就弃车抱住树!滑坡停止后不要立刻松开手去检查东西,滑坡会连续发生,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贺行云认真点头,在陈清和的有条不紊下也随之冷静下来,对外面喊道:“冬庆!冬荣!周大师!逃不及就弃车!抱住树!” “是!”“是!” 冬庆冬荣应着。 贺行云紧紧扶着车厢,从窗子向外打量,一手将陈清和死死护在怀中:“夫子,万一要弃车,你先跳,别管我。” “那怎么行!”陈清和听到少年胸口‘扑通扑通’的不安,可他又那样毅然决然。 “别在这时候逞英雄,你——” 她说教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时间便不给二人更多机会商讨,泥石流顺势而下排山倒海地冲撞上来,就要将小小的马车吞没;贺行云没有半点犹豫,瞅准了最近的树一把将陈清和推了出去:“夫子抱紧!” 说时迟那时快,她手脚并用地攀住了树干,下一瞬,泥石流便卷着马车消失无踪… “贺行云!” 陈清和奋力嘶吼着,不可置信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感到碎石刮蹭过她的面颊,泥浆飞溅,带着刺骨得寒凉就要将她淹没。 没有人回应,他亦没法回应。 无数凄厉地呼喊都在刹那间卷入了泥石流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波接着一波,才彻底平息。 陈清和缓缓松开已经僵硬的手脚,扶着树干,一坡一坡向下寻找。 无数房屋皆被损毁,侥幸活下来的人们正在废墟里拖拽自己的亲人。孩子的哭喊已经嘶哑,而有的却早已悄无声息。 天灾人祸,这不是陈清和第一次见到,可那颗麻木已久的心却激荡起了波澜。 她恨之入骨的仇人之子,在生死关头竟舍命换她一线生机。他不知道,她所作所为却是要连同他一起逼上绝路。 “贺行云…”陈清和头晕目眩地在废墟上跌跌撞撞,鞋子也在这一路上不知所踪,血渗透了罗袜,却毫不觉痛。 那个从小没吃过苦、被人伺候到大、搬个东西都十分笨拙、煮个茶都手忙脚乱的小少年,那个明明自己也怕得要死、手指哆嗦、脸色发白的小少年,他会愿意倾听愿意思考她所说的所有荒唐言,会为了她学习生火、煮安神汤、竭尽所能的去照顾她、顶撞父亲,会为了她不顾自己安危、哪怕生死之际、也只要她活着。 她不禁想起许多人。 杀了她的父母却又放过她的杀手、利用她偷东西却又为保护她而死的吃恰子、好心的猎户夫妇…许多许多,他们大多都因她而死。 她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背负着灾厄的人,是一个不该活着却苟且偷生的人。一路走来,为得就是要丞相府覆灭,要贺家不得好死。 她自认为狠心是自己最大的把握,可是,偏偏出现了变数。 她厌恶的那张脸,痛恨的那张脸,全心全意信任着她;而人非草木,她又岂会不生出犹豫。 别死…至少现在… 陈清和紧咬牙关,一路摸索着看到了四分五裂的马车;马儿已经跑了,炉子茶壶也被山石砸得摔得七零八碎。 “贺行云!贺行云!” 她不顾自己的伤势,一边呼唤,一边徒手扒着那些石块,任掌心被利物划伤;失态的再无了理智可言,只不想再眼睁睁看着对她好的人为了她而死。 一滴滴热泪吧嗒吧嗒落在伤痕累累的手背,直到看见那熟悉的衣袍,陈清和颤抖着指尖,几乎就要瘫倒。 她盼望着快些找到他,又怕找到的他奄奄一息。 与对相府的憎恨一般虔诚,她于心中一遍遍祈祷着要他平安。 “夫子…咳咳咳!” 贺行云努力动了动被砸伤的胳膊,几乎是下意识得呼唤,骤然得见阳光被刺得还有些恍惚。 突然那心心念念的容颜朝自己扑来,近在咫尺,满眼关切,将他融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贺行云迟钝地眨巴着眼,听她在耳边破涕为笑:“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 仿若做梦般怔怔地抬起胳膊,终于触碰到了他心中遥不可及的太阳;既欣喜又小心翼翼地搂住了她的后背,轻缓地拍抚着,露出了有些呆傻的笑。 “我没事,我没事,你别哭。” 废墟上两道身影紧密依偎在一起,仿佛能够抵挡所有袭来的风霜雨雪。贺行云早将身上的伤痛抛至九霄云外,恨不得能一直伤下去才好,便能多留她的关切在身边一刻。 冬庆不合时宜地悠悠转醒,因一直被贺行云护在身下故而得以安然无恙,当即吊起嗓子哭嚎着扑向贺行云,却是‘恩将仇报’,感慨起劫后余生。 贺行云干瞪着眼睛,想骂冬庆实在没眼力劲,又骂不出口,只能任由那缱绻地香软从怀中抽离。 “周大师和冬荣呢?” 陈清和跌宕的心情平复下来,记挂起同行之中的其他两人,扯了扯贺行云袖子。 她光顾着找贺行云了,一路寻来居然也没留意周大师和冬荣。他们可是去迁坟的啊,把风水大师给弄丢了算怎么回事!当即站起身来四处探寻起另一辆马车的下落。 “坏了!冬荣!”贺行云也是后知后觉,一拍大腿,却正好打在了腿伤处,痛得呲牙咧嘴,一瘸一拐地分头呼唤起来:“冬荣!冬荣!” “周大师——周大师——!” “冬荣!” 天色将晚,雨水淅淅沥沥迷蒙了双眼,引人瑟瑟发抖。 “救命啊!公子!我们在这儿!” 微弱的声音从石堆下传出。 “在这儿!”冬庆惊喜地招手呼喊。 原来那周大师跳车早,本死死抱着棵树躲过了第一波泥石流,但他却惦记着自己包裹里做法事的东西,不幸遭遇到了第二波泥石流;冬荣为了拉住周大师也没能幸免,双双被泥石流卷着压在了下面。 好在只有伤没有亡,三人合力将冬荣与周大师挖了出来,一瘸一拐寻了个还没坍塌的房子躲雨。 陈清和娴熟得将衣裳撕成布条,一圈一圈绕过那些骇人的口子;冬庆与冬荣则艰难地用火石打火。 “丰城里有贺家的商铺,我们缓一缓,去铺子里重新置办车马。”一番磨砺后贺行云显得成熟不少,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同贺韫重叠。 陈清和有意撇过头去,强撑笑意与他玩笑:“难得贺小公子能知道哪儿有自家铺子,进步不小。” 闻言,贺行云学着她说教的口吻,于檐下负手而立:“那时夫子问我‘请这些仆从的钱,你有算过吗?一个府邸上上下下,一个月的开支是多少,又靠着什么营生,多少田产铺面,你父亲的俸禄又有多少。日后府邸交到你手中,你又要靠什么支撑?’我觉得羞臊,回去便翻看了;虽然并没能理清楚那些账本,但田产铺面还是记住了些。” 说罢又蹦跳至她面前蹲下,卖乖道:“我学得像不像?夫子,我们都好好的,你就笑一个吧。” 他看出了她的心事重重,却不知她的心事重重皆因他这张脸。 贺行云还在坚持不懈的耍宝,几乎将所有本事都拿来了讨眼前人欢心。 陈清和疲惫地抬起手来,在他湿漉漉的头顶揉了揉,萌生出一个念头:若他不是贺韫的儿子该多好。 可惜,若他不是贺韫的儿子,她与他不会相遇;而他是贺韫的儿子,就注定是死敌。 “我想歇一歇。”她颤动着干裂的唇瓣,缓缓将手收回。 滔天的恨意与不忍交织在一起,她愧疚自己居然会对仇人之子心生不忍,令她难以面对死去的那些人。 他凭什么能不染纤尘,干干净净如从雪中来? 他的父亲一手搅弄起了诡谲地风云,置身风波里,却又在水火外。 无数人为之丧命,他却踩着尸骸一步步坐上了高台,还妄想能够染指江山。 贺行云,你该掉落进这人间炼狱,被火炙,被风卷,撕扯成一片一片;让贺韫也尝一尝家破人亡,心血付诸东流的滋味。 切肤之痛,不及万一。 陈清和将双手藏于袖下,死死掐着皮肉,以提醒自己收起那些多余的仁心。 昏昏沉沉的夜晚,凉风习习,月影太瘦。 少年屏住呼吸怕扰到佳人幽梦,纤悉不苟守护在女子身旁,他以为自己掬起了一捧月光,哪里明白她怕他身后的生腥膻腐。 青砖白瓦下布满了青苔,终得圆满的是月,不是他与她短暂的缘。 “…” 第28章 难民 丰城重新整顿后,一行人改乘一辆马车,换了路线再次朝淮安赶去。 流离失所的难民熙熙攘攘,衣衫破烂到难以蔽体。 贺行云第一次亲眼所见百姓疾苦,才开始真正理解陈清和与他讲策论时所说的那些话。 ‘为官者,不要高高在上,要走到民众中来。’ “好心人,给点吃的吧!给点吃的吧!” 灰头土脸的妇人抱着孩子,无数双眼睛如夜里的蝙蝠,紧盯着行驶而来的马车,疾步奔跑着,拍打车厢。 贺行云心中不忍,就要掏出包袱里的糕点与银钱,怎料他还未来得及递出,陈清和却迅速将他扯至身后,一把拔下发簪毫不犹豫地狠刺下去,扎穿了难民的手掌。 “滚!” 她凶神恶煞地一脚将那难民踹开,目光凌厉的瞪向贺行云,呵斥道:“不可!不能让他们知道你有吃的和钱!” “为…”贺行云嗫嚅着,从未见过陈清和这样的一面。 然而陈清和说得到底是晚了一步,冬荣看不下去偷偷往外撒了一包干粮与铜板,下一瞬那些难民便如嗅到肉味的鬣狗,拉扯着冬荣的胳膊,尖利的指甲深陷进他的皮肉,将他撕扯下马车,高呼着:“他有吃的!他有铜板!” 冬荣一声凄厉地哀嚎:“救…”,命字未来得及出口,就被难民淹没,竟被活活给掏了膛。 “冬荣!” 贺行云哪里能想到昨日还一起避难的小厮,今日便在眼前活生生丧命,当即就想跳下车去救人。 陈清和眼疾手快,忙又拔起一簪子扎向马儿的屁股,吼道:“冬庆,快!甩开他们!” 随即对贺行云大骂:“冬荣已经死了!如果你现在停车,要么杀光那些难民,要么就是我们都跟着送命!” 顿了顿,见他面色苍白,这才收敛了些语气,好声说:“哪怕你只有一块饼,被这些难民知道了,他们也会扑上来啃你的肉吸你的血!你不知逃亡的难民都经历了些什么,为了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收起你那无用的善心,那只会害死所有人!” “可是…可是……”贺行云被吓傻了,他显然并不明白这世道的残酷。 他一面觉得那些难民可怜,一面不懂为什么善举没有得到感恩,反而会遭来丧命。 然而陈清和自己就曾是难民,她太清楚走投无路的滋味;为了抢夺一口馊饭,彼此大打出手、伤及性命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岁大饥,析骨而炊,易子而食。 莫说榆树皮都被扒光,便是一只老鼠都能值百钱。 “‘君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可怜难民,只能从政令出发,若你切身去乐善好施,就如肉包子打狗。”陈清和目光清冷,平静地扫过惊魂未定的三人。 周大师不由得感慨:“陈夫子年纪虽轻,却…十分透彻,如历经世事沧桑。” “不敢当。”她严肃地抿着唇,如一根紧绷地琴弦;见那些难民没能追上来,这才得以松弛。 贺行云久久不能回神,怎么都无法接受冬荣居然就这样没了。 “难道冬荣就这样死了吗?” “你也可以去陪他。”陈清和如此说着,眼神中却满是警告。 他最好不要再动糊涂念头。 “可是冬荣他也有家人,有父母需要他养啊!我们就这样抛开他,他的尸身无法归根,反而要在泥泞中受人践踏,他的家人又如何受得了?!” “那就是相爷需要出手处理的事了。” 陈清和撇过头。 她用布巾擦拭着染了血的发簪,在风口任发丝飞扬。 是啊,冬荣也有家人,可他的尸身却只能被丢在丰城,受尽践踏,甚至是分食。 那她的父母呢? “那是一条性命,怎么是可以以处理论之!”贺行云愤然起身。在颠簸中晃了又晃,险些跌倒。 冬荣冬庆都是伴着他长大的家仆,与其说是小厮,却又比父亲更亲两分,叫他如何能割舍得下?他甚至根本无法接受冬荣已死的事实。 贺行云第一次意识到,这世界与书本是不一样的,更意识到,陈清和远比他认知的更清冷。 这种清冷就好像站在面前的是另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令他觉得好陌生。 “怎么,才走出京城百里,刚接触这世道的一角,就受不住了?” 陈清和将长发重新挽起,敲了敲车厢,对驾车的冬庆唤道:“停车。” 冬庆虽然也在抹眼泪,但因见识了陈清和的厉害,很是识时务的‘叛变’转认陈清和为‘主子’,听起她的差遣来;二话不说勒停了马。 “现在给你个机会,我们在这儿等你,你可以选择去将冬荣的尸身背来,以免日后夜夜愧疚难当;若你不去,我们便继续启程去淮安。你去吗?” 她认真凝望着贺行云,说罢,便主动为他让开了一条道。 她自然希望贺行云冷静些,不要自找麻烦;可有些亏是成长路上必须亲自一尝的。别人说那是南墙,他不会信,非得撞到了南墙,痛到了,方长记性。 冬庆这会儿算听明白了,顿时着起急,劝道:“不可啊夫子!那不是让公子送命吗!” 陈清和却并不搭理冬庆,直盯着贺行云咬着牙跳下马车。 “我去。”他坚定地应道。 “夫子!” 这回连周大师也耐不住了。 那毕竟的相府的嫡公子,若真出了事他们三个一样是要掉脑袋的啊! 眼见着贺行云疾步朝冬荣方向奔跑,陈清和并没有意外,沉了气,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会带他回来。” 闻言,冬庆又没了主见,只能认命,直呼:“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连眼泪也没工夫掉了,本以为这一路不过迁坟,这回指不定玩成了进坟,他冤不冤呢! 难民们没有想到贺行云会折而复返,见他仅一人,便同送上门的口粮一般。于是在一声高呼下,仿佛是什么口号,那些分散地难民突然聚集起来,饿狼似得从喉中发出嘶吼,只待有人率先带头,便一同奋力扑上前。 贺行云手中持了剑,却因不愿伤人而不肯出鞘,故而备受掣肘,无从施展。难民们却不要命地前仆后继,拖拽撕咬,恨不得能从他身上生咬下一口肉才好。 他根本没见识过这种场面,就如同野外落入虎口的羊羔,被难民们分食、拉扯。终于明白了陈清和的话,可此时哪怕再想拔剑,也一切都来不及了。 新伤叠旧伤被生生撕裂,他痛得哀嚎起来;就在难民们手中的木锥即将刺穿他的胸膛之际,一双熟悉的素手执着那把簪子从后面一把捅穿了难民的喉管,连贯利落地就如宰鸡杀鹅。滚烫的鲜血瞬间便飞溅了他一脸,顺着流淌进嘴巴中,肠胃随之抽动着,便再不受控翻江倒海干呕起来。 只是那腥味还未吐个干净,满目就只剩下了血色。 倒在地上的难民越来越多,女子鹅黄色的衣裙被染得猩红,披头散发仿若是从地狱里爬出的罗刹。 她迈过地上的横尸,走一步,剩下的难民便退一步,不敢再上前。 贺行云艰难地蠕动着,想向她靠近。 只见她逆光而立,从地上一把背起了冬荣的尸身,顺手将那发簪插回了发间。 一步,两步… 陈清和终于走到了他面前,冷声道:“站起来。” 贺行云浑身泄了力气,哪里还站得起来,于是十指紧抠着地面,才一点一点勉强撑起了身子。 还没来得及张口,“啪!”地一声,那沾满了血的手掌便毫不留情面地抽打在了他的脸上。 “你真当你自己清风朗月,是圣人,是救世主,傲骨难折?好好想想,你那可笑的仁善背后,是谁替你碎了骨头,送了命,脏了手。” 陈清和冷眼睥睨着他,一字一句都如刀子剜在他心头,可他却无法反驳。 “今天,我为救你,犯下杀戮,替你担下一世骂名;明天又当如何?还要有多少人为你的天真无邪承受罪孽?没有能力的仁慈,就是害人害己。记住这些人怎么死的,他们本不会死在今天,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那分不清轻重缓急的善良。” 说罢,她抹了一下脸上的血迹,扛着冬荣朝马车停留的方向挪动。 明明是副纤弱的身躯,却好像承载着他所远不能堪透的东西。 贺行云握着剑,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一路无言。 夕阳将彼此的身影拉的好长,跌跌撞撞又重重叠叠。 终于抵达马车处,冬庆与周大师被她满身鲜血惊得一度不能回神。 “夫子,对不起。”他喑哑了嗓子无助又绝望。 陈清和没有应。 成长总要伴随着代价,只是没人知道这份代价会是什么,是否会远远超过承受能力,给予致命一击。 纯真,是既可贵又可怕的东西。 “挖个坑把冬荣葬了吧,也算给他家里一个交代。” 她对冬庆吩咐道。 “是,是。”冬庆连连点头,忙将冬荣的尸身背下。 女子便终于能够歇息,她疲惫地倚靠在车厢上,将手擦了又擦。 第29章 抵达 夜里,贺行云梦魇缠身,一遍又一遍梦到鲜血从脖颈飞溅,喷洒了他一脸。 陈清和执着帕子想要为他擦一擦额汗,却因指间的血腥气没能洗净,使得人猛然惊醒,胸口起起又伏伏,只见满眼惊惧。 周大师识趣的将嘴紧闭。 风声呜咽着一首悲歌,哒哒马蹄将温凉的月色踏为一地斑驳。 对上那双满载着恐慌的眸子陈清和并没有尴尬,她将手自然收回,明知故问的关怀:“怎么醒了?” “我…睡不着。”贺行云偷偷用袖子抹去额头上的冷汗,没有说实话。 陈清和劝过他,是他没听,之后那些事也是为了救他,他没理由怕。 “陈家没落后,天灾之下,我也成为过难民。”她缓缓开口,话中半真半假。 陈清和回忆着当时景,那是个好心的富家女郎,因不忍心而红着眼眶递给他们一沓饼子与一荷包银钱;结果却是,饼子不够分,一荷包又引得人贪心不足。 干脆一群人拦了她的马车,将她从车厢中扯下,撕扯下她的衣裳、抢走了她的首饰,残忍地将其生生掐死,又剜下她的肉,争夺着将她分食。 “那个人和你一样愚蠢的善良,她亦没有得到感恩,反而如落入了虎狼之口的羔羊,被抢走了所有后连尸身也被分食。”陈清和语调没有一丝波澜地就好像在讲一个无趣的话本子。 他不喜欢她对生死司空见惯了的模样,让他觉得很陌生,又悲痛。 她到底都经历过什么呢?一个书香世家出身的女郎,却因家族的没落饱经风霜。 陈清和抬起眼来与之对视,继而道:“我年幼,这些都是争不上的,便从她被剁下的手上悄悄顺走了一枚戒指,典当了去。” “一个人,能吃多少天,你知道吗?”她问。 “…”贺行云不敢回答。 听着这些事他一度喘不上气来,胃里更是翻涌个不停。 陈清和笑了笑,没有真的给他一个答案。 只说:“难民当然很可怜,但生死当头是会逼着人性泯灭的。饿久了的狗会护食,饿久了的人会相食。如今你见识了人性可怕,可明白了,‘空有悲天悯人的心,无普度众生之力。’时却还不自量力,而要付出的代价?良善需有锋芒,动心前更要动脑。这世间风雪,你坐在高台上看是酒一杯诗一捧的雅事;在民间看却是饿殍遍野哀鸿满路。所谓‘居安不忘危,富贵不忘贫,位高不忘本,权重不忘民。’不仅是为官之道,更是做人之道。” 说着,她翻弄起炉子,又往里添了两块碳。 明明马车内暖气十足,贺行云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人性。 他没有走到过山穷水尽,最大的屈辱也不过是被父亲责打与怒骂,便觉得善恶合该是书本上那样,离开相府的羽翼眼神中便透着股清澈的愚蠢。 贺行云沉默良久,已不知该愤怒难民们恩将仇报,还是该自责因为自己徒增了伤亡。 他低垂着脑袋,嗓子里仿佛被什么卡住,咳了又咳,却还是一片哑然:“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知道那些难民也是为了活着…我亦怨恨他们害死了冬荣。可我没有想要他们的命!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该怨谁恨谁,到底,我还是更怪自己蠢。” “你这话奇怪。”陈清和淡漠的脸上突然有了表情,好奇的问:“你既然知道是他们害死了冬荣,那么以命偿命岂不也是常理?天灾也好人祸也罢,酿成了他们的流离失所颠沛流离,但却不是冬荣害得他们,更不是他们可以理所当然害死冬荣的理由。因果循环,自有报应;天不报,人自报。” 她虽也做过难民,可对错与因果却从来理得很清楚。为了活下去害死旁人,自己便也可能被寻仇所杀;把别人视作食物,亦可能成为别人眼里的食物。流离失所颠沛流离是真,害人性命难倒就不是真了吗? 千方百计活下去靠得是本事,人家寻仇自然也是本事。倒真是,情有情的说法,理有理的说法。 贺行云怔住,气氛正有些低迷。 周大师清了清嗓子,自知不合时宜,所以一边打量着二人面色,一边扯起了个笑脸来,开口道:“不知陈夫子教完贺小公子之后有何打算啊?犬子十岁有二,不知有没有这个缘分得陈夫子一场教导。” “大师有儿子?”车厢外驾马的冬庆支着耳朵,一直听着里面的动静,好奇地问。 周大师当即“嘿!”了一声,道:“我是看风水的,又不是做和尚的!” 此话一出,众人忍俊不禁,总算是缓和了下来。 陈清和先回了周大师:“恐怕要辜负大师美意了,我此来上京本就是为了给父亲迁坟,好叫他落叶归根,但我的根却在淮安,故而还是想回去在书院里做个夫子。” “这样啊,那倒是可惜了。陈夫子如此透彻之人,一棒子打下去,保准能将那些混小子脑袋里倒出二两水。”他半开玩笑半认真,不知为何话里听起来莫名带着点指桑骂槐。 贺行云羞愧难当,愈发沉默。 陈清和便烤了个橘子递与他道:“好了,如此经不起事儿你以后要怎么撑起相府?其实你若不添麻烦,我倒是喜欢你这纯善的性子。” 她这话不算宽慰,反而是难得的实话。 贺行云却虚握着橘子,没有吃,也没有因为陈清和的话打起精神,更加萎靡起来:“可我就是给夫子添了麻烦…” 听罢,她笑了笑,话中有话:“当时我是气的,不过后来也就不气了,因为这正是你与丞相的不同之处,也算难能可贵。不然瞧着你这张脸我总有与丞相同行之感,可真是压力倍增了。” 贺行云瘪着嘴巴,并没能听出她话中另一层意思。 马车摇摇晃晃,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行驶而过,总算抵达淮安。 贺韫一早安排了迁坟的人候着,只待将法事一做,便将那棺材抬出来。 四人在陈家老宅住下,因为没有下人,只得自行收拾。 隔壁阿婆打了年糕,听闻陈清和回来,一边唤着“囡囡。”一边将房门轻敲。 贺行云跟在陈清和身后撑着一把油纸伞,将大门打开。 “婆婆!”陈清和笑着将人请了进来,忙里忙外煮了壶热茶汤。 与贺行云和婆婆彼此介绍道:“贺小公子,这就是我与你提起过的,那个收养了许多猫猫狗狗的婆婆。婆婆,这是我在京中的学生,贺小公子。” “婆婆好。”贺行云忙笑着行了一礼,举手投足间便透着股世家大族养出的贵气风范。 婆婆赶紧将他扶起,连声道:“好,好,好,一看就是个端正孩子。” 三人坐在厅堂中,闲话家常,碳炉里火苗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婆婆因年迈而有些打颤的双手将纸包打开,示意陈清和与贺行云趁热尝尝,又说:“这是囡囡小时候最爱吃的了,逢年里站在我院儿门口,就探头探脑地往里瞧呢,馋的不得了!” 陈清和笑着拿起一块放进口中细细咀嚼,叹道:“还是老味道,婆婆做的年糕里会多放一把蜜枣。” “哈哈哈哈,你啊,从小就嘴刁。”婆婆开怀不已,记忆仿佛一下回到了十几年前。 不禁感慨:“我们囡囡真是越长越漂亮,记得小时候总在外面跑,晒得小脸黢黑,跟她父亲很像的,就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大;如今倒越发白嫩,一看就是我们水乡的小姑娘了。” “婆婆你又笑我。”陈清和撒娇般嗔道,转过了身去,佯装生气。 西秦地界与南岳交汇,多雨水,她自小长在那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然同水乡女郎更像。 可‘陈清和’父亲却是京中人,倒多亏了其母亲是实打实的淮安人。 她垂下眼睫,缓缓收紧了双手。 陈家没落后,淮安一场天灾,无数人被迫背井离乡寻求一条生路,真正的陈清和便就是活生生饿死在了那条路上。 而她在晏寂清的安排下,凭着背下的‘记忆’,顶替了陈清和的身份。 于这些多年辗转未见的‘故人’面前,恍恍惚惚,依稀难辨,最终只得称上一句女大十八变;又经她几年在此生活,自然而然就成了他们以为的‘陈清和’。 总归是陈家人死无对证;好一个天衣无缝的身份。 婆婆哪里知道眼前人早已非故人,只顺着哄着道:“好好好,婆婆不提了不提了,我们囡囡长大了,也是要面子的哇!” “那当然了,婆婆你可不能总跟人说我那些糗事,要嫁不出去的!”陈清和顺着挽住婆婆的胳膊,枕上了她的肩头,就好像亲孙女儿一般亲昵。 婆婆屈指在她鼻头刮了刮,笑得直合不拢嘴。 “我们囡囡这么厉害,会愁嫁吗?一定是他们没眼光。” “嗯!”陈清和点点头,看着婆婆苍老的双手,想到她一把年纪,儿女们却都死在了天灾中,如今便将所有盼望给予了她这个邻家的孩子身上,不禁酸涩了眼眶:“婆婆放心,我心中都有数的。” 第30章 审问 昏暗潮湿的地牢,血迹斑斑的铁钩贯穿过杀手的琵琶骨,拇指粗的铁链将他四肢牢牢捆绑,因受尽酷刑,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口鼻中喷出了大股白雾。 晏寂清一身华裾鹤氅缓带轻裘,与地牢显得格格不入。 随着“嘎吱——”一声,牢门被从外面拖拽开来,森森冷风夹杂着丝腥臭味道,绝望的气息直逼四肢百骸。 他是极讲究的,在那把残破地木椅上铺了层白狐裘,这才落座。 属下低头奉上了热盏茶,便向一侧退去。 只见那双骨节分明的玉手在瓷盏的衬托下更显修长,以茶盖轻轻拨弄着,碰撞出细微且清脆地声响,却好似催魂夺命地丧钟。 “还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吗?” 晏寂清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笑望向被吊起的杀手,悠悠然然:“许是属下们待客不周,忘了说;本王父亲,是已故的林将军。” 在观山一战前,多少人家孩童夜半啼哭,父母就会搬出‘林将军’三个字,那是百姓心中等同于活阎王的存在,实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面上露出了颇为怀念的神色,继而道:“家父审问细作、叛徒,酷爱剥皮与脑箍。这所谓剥皮,就是以枷锁将人固定在一块木板之上,于背后开刀,沿着脊柱,由上往下将其皮肤划开,再将刀具伸入其中,割开皮肤与肌肉之间的连接,慢慢的扩散向全身,便可将皮肤近乎完整的剥离下来。而脑箍,则是将一个铁箍套在头上,在铁箍与头皮的缝隙里加入木楔,用铁锤敲打,铁箍便会越来越紧,直至脑浆爆出而亡。” 顿了顿,在杀手颤栗中长叹了口气,似乎遗憾不已:“可惜本王爱干净,这些见血的手段会脏了衣袍,也不甚美观,尤其是本王讨厌吵闹。” 说罢,给了属下一个眼神:“吊了这么久,看都看累了。” 属下会意,在杀手惊惧地眼神中将其固定在了一张木板上。 晏寂清端着茶盏站起身,缓步上前,随手拿起了一张桑皮纸,轻轻盖在杀手脸上,笑意不减地说:“本王这儿特有一套雨浇梅花,无声无息,还不见血。贵客不妨一试。” 随之,他手腕一翻,将茶汤淅淅沥沥倾洒、浸透。 那桑皮纸柔韧而薄,吸了水后便会严丝合缝地紧紧贴在脸上,使其生生窒息。 属下又立刻递了一张续上,如此反复,叠加了足足五层。晏寂清手中的茶也倒了个干净,当真是不见一滴血,不闻一声叫。 眼见人就要气毙而亡,他漠然地一拂袍袖,坐了回去。 “揭开吧,问问他可有什么想起来的,如若没有,就换烧刀子。” ——烧刀子,是北边的一种烈性酒,便是寻常喝一口五脏六腑都会像被刀子搅动一样,用于此刑极少有人能扛得下来。 随着人被一盆冰水浇醒。 “我招!我招!” 杀手哀嚎起来,若是服毒不过死个痛快,可如此折磨,他根本没有挺第二次的骨气。 断断续续地说道:“这些年…我们确实为丞相办了许多事…其中就包括殿下最想知道的南山一事。” “那时,丞相为了拖死云渡城的援军,找了一群流民,许诺给他们万两白银,要他们装成匪徒劫粮…” “那些流民走投无路,眼见着白花花银子摆在眼前便想要一赌,又哪怕自己死了,这笔钱也能让家里人过好后半生。于是他们按照计划去劫了运往云渡城的物资,令丞相计成,活生生拖死了云渡城的援军,与腹背受敌的林将军。” “咔擦——”晏寂清手中的茶盏渐渐出现一道裂痕。 但他什么都没说,紧盯杀手,耐着性子听他继续往下说。 “可是丞相根本没打算真的给那些流民钱,那些碎银子下面全部都是不能花的官银!一旦他们敢动用就会被朝廷抓,必死无疑!” 虽然是把双刃剑,可那些流民知道自己与官斗不赢,只怕死无葬身之地,反而也不敢拿着这明晃晃的证据告发丞相。 “之后丞相就叫我们去灭口,将那些流民全杀了。”杀手说着,面露犹豫,似乎不想再往下吐露。 晏寂清‘好心’提醒:“你也知道自己是回不了丞相那边了,以丞相的手段,只怕也会将你灭口。你此时招个痛快,兴许我能保你一命,可若你有所隐瞒,我自有其他法子再探,但你这条命么…” 他呵出一声冷笑,意思不言而喻。 那杀手瞬间清醒,算彻底想了个明白,叫嚷道:“我说,我说!有一对儿母女发现那箱子里是官银后,便料得了会被灭口,带着一笔官银提前跑了。等我们抓到她们时,一个疯了,一个年岁小什么都不知道。丞相就将那女人关了起来,年岁小的接进了府里。” “…” 剩下的事都是已经知道的了,那个年岁小的自然就是许姨娘。 “疯了的那个关在哪儿?”晏寂清追问。 “这…”杀手摇了摇头,又试图举起手来发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为丞相杀人,关押之处不是我所负责的啊!” 他哆嗦着,看着晏寂清一下一下敲动地手指,害怕不已,吞咽了口唾沫:“但是,但是我知道,丞相有一把形状特别的钥匙从不离身,或许有所关联。” “钥匙。” 晏寂清将眸子微眯,久久地,似乎想着什么。 在婆婆的热情招待下,四人吃了顿暖呼呼地饱饭;干净松软的棉被还带着阳光的味道,带着贺行云沉入舒缓地美梦,总算消解了一路上的惶恐不安。 其他人也很识趣,厅堂里只剩下婆婆与陈清和对坐着。 “囡囡,你这次回来,能呆多久啊?这马上就要过年了,婆婆还想跟你一起守夜呢。”她握着陈清和的手,搓啊搓啊,满满都是不舍。 陈清和抿着唇瓣险些不敢与她对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将词措了又措,才道:“婆婆,父亲他自幼被拐,这一生都没能再回京中看看,我…我得让他落叶归根,所以晚上就得做法事了,连夜走,留不得的。” 闻言,婆婆沉默良久,撇过头去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泪珠,没有再多言,转而宽慰她道:“好,好,婆婆明白。没事,婆婆留着年糕,等你都办好了回来随时都能吃到。” “我啊,就是年纪大了…”她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没有将后半段话说出,怕惹得陈清和难过。 可陈清和何等聪明,她明白,对于一个死了夫君又没了儿女的老人是有多么寂寞。如今是过一个年少一个年,谁知道下一个年还能不能坐在一起呢… “婆婆我答应你,只要事情结束了,我就立刻回淮安来。”陈清和说着,却颤抖了声音。 事情结束,什么时候才是真的结束?她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细作的身份会不会暴露,不知道贺韫会不会发现她的身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报了仇再回到淮安。 这里虽然不是她的家,可她却深深眷恋着这份不属于她的温暖。至少,这里是她跌宕的一生之中,最安稳的五年时光。 入夜。 坟地处,周大师在明堂上设下法坛,供桌里插入三支足有一米多高的香,附红色引魂幡一柄,摆放香炉、素蜡、五彩粮、糯米、阴阳无根水、桃木剑、拂尘,和一纸神符。 一番诵咒后,陈清和按周大师的指点扛起了那红色引魂幡,来到坟前叩拜,以请先人来受法食。 随后将引魂幡立于供桌前,禀香指引历代祖先安魂。 待焚送了一纸破土神符后,周大师高呼:“吉时已到!” 陈清和便身披红布,戴着红手套,将鞭炮点燃,破土拾金。 可若细心留意便会发现,什么‘不可让墓穴见阳光’,那棺材早就被人动过了。 贺韫前脚派人挖坟掘墓的查她底细,事后装得人模人样,花上一笔银钱来换她感恩戴德,实在可笑。 她于心中一遍遍向陈家列祖列宗告罪,满怀心事地将骨头小心翼翼放进铺满了铜钱的金柜,左手金、右手银、元宝数个,通堂红布,撒过五彩粮。用棉花团稳住头骨,又从头至脚搭过五彩线。于骸骨全身布撒茶叶、盖水被,在原本的棺木底下取了一捧血水土,至此封棺。 周大师仔细的叮嘱着,按外侧双,内侧单落柵。道是落柵错误,将折损其功德与主人家运。 最后在空棺木内放进来一个白萝卜,道:“一个萝卜一个坑,子孙后代万事兴。” 便算完成了一半,众人立即踏上了返京的路程,以待将棺材放进新墓穴。 婆婆十分不舍的在城门口朝着陈清和挥手送别,队伍越来越远,最终消融于漆黑的夜色。 寒风将车帘吹得呼呼响,烛光明明昧昧,流转在她的侧颜。 贺行云看出陈清和的不舍,出言安慰:“夫子,等春考结束,我陪你再回来。” “好。” 陈清和应着。 春考,那或许又是另一个诀别了。 第31章 疫病 辘辘车声,自官道北方遥遥行过。 贺韫与盛侯爷对坐着,邀其手谈一局;小碳炉上茶水雾气袅然,碧绿清透,齿颊留香。 黑白交替间,盛侯爷主动开口,问及:“今日大殿下请你我诸人为灾疫出主意,我见贺兄欲言又止,可是有什么顾虑?” 贺韫手一顿,愁叹一声:“唉…” 他眼下隐有淤青之色仿佛一夜颓老了许多,道:“真是什么都逃不过盛兄的眼。”顿了顿,话都到了嘴边,却生是给咽了回去。 盛侯爷是急性子,被钓得浑身难受,若非眼前人是多年兄弟,他必要骂上一句‘话说一半烂舌头’。当即一拍大腿,催促道:“哎呀,此时就只有你我,贺兄还有何顾虑不能言?” 他这才抬起眼来,微微前倾过身子,又将声音压低:“我是有一想法,可…不能说啊!” “为何?”盛侯爷快坐不住了,将屁股挪了又挪。 “…”贺韫却再次沉默。 仿佛是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给了盛侯爷一个警告的眼神,万般严肃地沉着脸,叮嘱其:“我只同盛兄你讲,切记,听过便忘了,只当没听过。” 盛侯爷忙应:“好,贺兄请讲。” 如此,贺韫便不再卖关子,说道:“连年天灾,于国库与义仓都是负担,陛下仁慈,不惜节俭宫中用度,可终不是长久之法。疫病四散则各地遭殃,最好,是能从根源阻断!” “盛兄的意思是——”盛侯爷虽没什么才能,但也不是个痴傻的,瞬间明白了贺韫的意思,大惊失色。 “唯效仿古法尔。”贺韫将手中棋子落下,运着一口气,与盛侯爷对望。 盛侯爷惶恐地瞪着眼:“这!” 这怎么使得呢?! 贺韫便徐徐递进,掰开揉碎,与其讲起好处:“如此一来,从根本阻断疫情传播,方为及时止损的上上策,但于声名而言却是下下策,谁做,都会成为东裕的罪人!” 他说的是义正言辞,铮铮风骨,满心满眼为的都是东裕、是陛下。 盛侯爷倒吸一口凉气,赶紧端起茶盏来一口气全灌进肚子以压惊。 “这要遭千古骂名!” “是啊…”贺韫悠悠然,放缓了语气,主动又为他续上一杯,仿佛不过闲谈般随口言:“除非,假奏暗斩,以堵悠悠之口,便能为大义,以全国库、义仓与疫情三急啊。可,做成了,没有功,做不成反而有罪。这种事,大殿下…唉…” 他话中意味深长,随即摆了摆手,道:“好了,不说这个了,总归咱们回去再出些钱就是。来,下棋,下棋。” 盛侯爷没有吱声,仿佛在考量着什么。 回京的路途远比来时要顺利,倒似真应了陈清和在宝相寺里求得的签。 只是再过丰城时被官兵告知封了城,无论如何都不肯通融。 陈清和留意了一番,发觉奉命的官兵似乎是大皇子的人。而丞相表面顺应帝心,所支持的也正是大皇子。 他乃皇后嫡出,又是长子,被陛下寄予厚望,是百官瞩目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 可他年岁已长,又野心太大,性情暴戾,并不好掌控。 倘若丞相真如晏寂清所说,想自己当天下背后的主子,那么他必不会诚心辅佐大皇子。 一行人运着棺材实在艰难,一番思量下不再与之纠缠,选择了绕道禹城。 可到了禹城后,却见难民数以倍增地涌在街道上,已是吓得寻常百姓不敢出门。 “怎会如此?我们来的时候虽也见难民,却远没有这么多啊!” 贺行云蹙着眉头,已隐隐嗅到一股刺鼻的尸臭。 “许是…因为泥石流,遭了灾的百姓们一路逃来了禹城。”陈清和推测着,又隐隐觉得不太对。 冬庆翻着包裹,因多雇了几个抬棺人,粮食耗得比来时快上许多,眼下已剩不多,就欲去客栈里买些吃食,正好让大家也都歇一歇脚;谁知,这天底下竟会有拿着银子都敲不开的门,客栈老板语中凶狠,如驱赶野兽,大骂着:“滚!没有吃的!走!走!” 任冬庆说破了嘴皮子也不成,直到贺行云拿出贺家的令牌隔着门缝塞了进去,里面这才有了动静。 掌柜是有见识的,当即对贺行云矮了腰,恭恭敬敬将人请进店,又紧接着速速从里面抵死了门。 随着叮叮当当落锁的声音。 “掌柜的,你这是干什么?”贺行云警惕地盯着掌柜,下意识便挡在陈清和前面,手摁着剑柄蓄势待发。 比之前倒是多了几分刚毅果决,不再优柔寡断以致腹背受敌。 掌柜的显然没想到他突然变脸,当即被那剑给吓了一跳,腿都软了,一边讨饶一边道:“哎呦!公子饶命!公子饶命!草民不过是防那些难民而已,于各位贵人绝对没有恶意啊!” 他将头磕得砰砰响,实在是怕极的模样。 陈清和镇定地从贺行云身后走出,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腕以示意他放心,随后将人反扯至自己身后,和善地开口道:“掌柜的你别怕,我们也并无恶意。还请问掌柜,不知这是发生了什么,为何城中突然多了这么多流民?” 相较贺行云她实在要亲切有礼得多,看起来又能压制住贺行云,掌柜便默认起她的身份想必更加了得,这才缓了脸色松了口气,如实回道:“女郎啊,你有所不知,丰城前几日里山体滑坡,发生了泥石流,将一个小镇子全淹了!死人无数,全泡在泥水里发烂发臭。于是有难民饿极,便吃了死人肉,怎料竟从中得上了疫病,一传十十传百,感染了好多人!” “不过也又听闻,其实不是那死人的问题,而是有携病的耗子,那人吃了耗子才死的,才将病传给了更多难民。总之,如今丰城早已是人心惶惶,有脚程快的连夜翻墙的出逃,禹城最近,自然是都涌了过来。可那疫病传播速度实在可怕,前天负责采买的王叔被难民所袭,回去就发起高热,昨儿人竟就没了!” 说着,他斟了杯茶,小心翼翼往贺行云方向推了推:“贵人们请用茶。我,我们也是被难民抢怕了吓怕了,躲还来不及呢,哪儿还敢做什么生意!这才如此的。” 实在是损失点银钱事小,沾染上疫病事大,但他又不敢得罪世家官吏的公子,只得小心翼翼,赔笑伺候。 贺行云以前只听陈清和说饿浮遍野哀鸿满路,可如此民生凋敝啼饥号寒之景却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白骨森森,草叶空空,孩童饿死怀中,骼无余□□。 “不是有义仓么,陛下应当很快就会派人来了!” 他收起剑,听着民生多艰心中实在不忍,随即想到,百姓每年都要上交一定数量的粮食,以存入义仓,供灾后救济;如今丰城危急,禹城也被殃,正是需要开义仓的时候。 不料陈清和摇了摇头,却道:“你可知,管理义仓的多是世家大族、豪门富户,有钱有势,甚至是鱼肉百姓,侵吞、挪用积谷的事数不胜数,以从中牟利。积谷筹多放少,真正能救济到百姓手上的根本没有多少。” 政令便是如此,初衷虽好,但层层下达,做起来却屡屡变了味道。 人,欲壑难填。明明富甲一方,却还要从贫民身上榨油水。 听罢,“女郎说得正是啊!”掌柜一拍手,仿佛正说到了他心坎里,哆嗦着唇瓣红了眼,悲痛地哀叹道:“早些时候,有官吏以略高一层的价钱大量收粮,不少百姓都为了多赚上一些而将粮食卖尽,谁知转脸遭灾,家里没有更多余粮,竟不得不从那些官吏手中以数倍之高价再度买回!唉!这叫什么日子哟…” 他到嘴边的本是想骂为官者不仁不义,却想起这儿还有个相府的小公子,就忙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感叹。 即便有一门之隔,哭求声仍不绝于耳。 贺行云长了记性,没有再冲动行事,而是扯了扯陈清和的衣袖,央道:“夫子,我们不要歇了,快些回京中去吧!” “你想作何?”陈清和实在了解他。 这快些回京是必然的,那棺材也不能一直停在这种地方;她已够对不住陈家,坟还需尽快安葬妥善才好。只是好奇,他这次决定要怎么帮百姓们的困苦。 贺行云退后一步,拱手屈身,郑重道:“我自知自己空有救济之心,虽见不得人间疾苦,却本事不足。回去后也不过是求父亲,若能搭棚施粥,总归是多救一些。” 高山景行,君子如珩。 他目光坚定,身上有着仁爱,流转着珺璟光芒。 “走吧。” 陈清和没有再破灭少年的期许,谢过了掌柜茶水后留了数倍银钱,拿走了些许粮食。 这钱是贺韫给的,散出去是半点压力也无。 然而,谁也没成想,就在他们前脚走,后脚入夜,从丰城方向起便燃起了熊熊山火,直将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仿若成了白昼。 “起火了?” “那是…丰城的方向!” 众人惊诧不已,后怕至极,加快了回京的速度。 唯有陈清和与贺行云面色沉沉,十分难看。 “怎么会遭了泥石流与疫病后又出山火呢?这若还说是天灾,岂非睁眼说瞎话!” 贺行云看出了其中猫腻,手止不住的哆嗦。 “怪不得要封城。”陈清和放下车帘,冷冷地嗤笑道:“古时,人们视疫情为天罚,要远走他乡迁徙避祸。后来意识到病才是根源,就有了一经发现当场问斩并焚烧的政令;每逢大战,死人成堆难以清理,遇盛夏便更是加速滋生疫病,常常会下令屠城,焚烧殆尽,以千里骸尸阻断疫情。如今看来,不知是哪位大人的主意,仿古效今。” 如此一来,既免了开义仓、赈灾,又从根本上阻断了疫情。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百姓虽渺小,却是载舟之水…”君子之道虽非帝王之术,可尽失民心者也必不会成为帝王。 这种明帮暗损的法子,怎么会是真心实意效忠于大皇子的人所出?陛下更是不可能准允这种会招来民怨沸腾的主意,只是不知大皇子在陛下那儿奏请的是什么。 若是欺上瞒下,便算自入死局,也实在难当大任。 第32章 君子之道 一路上贺行云都格外沉默,他时而想起冬荣,时而想起那些死去的难民,而一回首便能望见通天大火与烈烈浓烟,纵然已远隔千里,却好像呼救声就在耳边。 已经五日了。 陈清和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掌在他发顶揉了又揉。 他再问不出口那天真的傻话。为何五日了火还不灭?自然是有人成心纵火,要活生生焚烧殆尽这一城之民。 只要这一城之民死了,疫病就会从根本上阻断,既不用愁义仓里的粮,也不用想尽办法从官员手里抠银子出来赈灾,是除了百姓以外,居高位者们的双全之法。 无论是谁出的这个主意,为大义也好,私心也罢,总归,目的是成了。 贺行云看着那炉碳火,近乎于自言自语般,神思飘渺,断断续续:“于,这些官吏眼中,百姓,也不过就是这炉子里的碳,没了还能再添。是,冷时需要,热了踢开,少了就补,多了就可以恣意挥霍的物件。” “我么。”他扯了扯唇角。 那个为了气自己父亲,只爱工巧、听戏、斗蛐蛐的纨绔少年,不知不觉就被磨砺了棱角,路途颠簸将他的身子摇晃,像秋季飘洒下的枯叶,薄薄一张,脆弱的一捻便会成为粉末。 道:“我生来便是丞相子,自有下人侍奉,将一切捧于我的面前;故而,十七年里,我虽不爱读书,不爱权欲,却也受尽熏陶,听戏曲读话本子时,会理所当然想,‘一将功成万骨枯’是对的,有舍才有得,居高位者必要杀伐决断,方成就大业。却曾口口声声平等,实则不过是,富人指缝里漏的米,何不食肉糜罢了。” “如今,我走出京城,才切实的明白,下位者比上位者更易碎。”说着,一声自嘲地嗤笑,双手紧紧握着,一双紧皱的眉宇碎了少年的美梦。 “作为,那功成的万骨,置于火上的木炭!”他突然嘶吼,红了眼眶,心如芒刺而声声泣血:“犹如炼狱般的哀嚎,最后,化灰一捧,听那高台上歌颂丰功伟业,却无人偿其条条性命,何其凄苦!” 随“哐当!”一声,将手中茶盏狠狠丢掷,碎溅在脚边,扑湿了金丝线绣的锦靴。 在他颤栗声中,陈清和弯下身,将碎瓷盏一片一片捡起,妥善地以帕子包好,免于人被割伤。 那张与贺韫一模一样的脸曾令她深深厌恶并憎恨,甚至会两相重叠;可今时今日,她却彻底将二人分别开来。 贺行云就是贺行云,他不是贺韫。 纵然曾作纨绔、耍性子,天真、莽撞、不知疾苦,但骨子里却是至纯至善的血性男儿。 他身上没有贺韫的阴险诡谲,实在是那淤泥之中一身洁净的莲花。 偏,世事残酷,她不能言。 于是在这破碎地夜晚,她第一次,只作为夫子,而不是隔着血海的仇人,对自己的学生淳淳教导:“人啊,处于高处仍不放纵自己,是很难的事,所以尤为难得;可更难得的,却是守得住最低处。” “最低处?”贺行云迷茫地抬起头。 陈清和声音柔婉,却字字重若千金:“穷途潦倒,仍有所为有所不为。” “君子,历经世间百态之沧桑,走过低洼泥泞之途,才堪览那高处繁华旖旎。” 那在风里摇曳的火光,明明又灭灭。 “我希望,你能一直坚守此心。”她如此说。 彼时少年初入世,在风雨飘摇中坚定了一颗心。 他认真凝望着眼前人,立誓:“学生谨记,君子之道,永不敢忘。” 回到京中的时间刚刚好,只待安置好新的墓穴,没几日就是新年。 周大师操持着,在新墓穴中铺金,布撒五彩粮,焚香布符,最后在旺山旺向并立安放好铜钱玉佩。 又是一嗓:“吉时已到!” 鞭炮鸣响下进金下葬,将血水土小心翼翼铺于新金柜下。 只见他拿着罗盘,口中念叨着什么,以那引魂幡召请亡魂入墓,又焚了安坟符。 陈清和满怀心事地在坟前叩首,一跪一起,恍惚了时光。假身份的面具戴久了,倒好像真的成为了一体,于脉搏之中融入了一半另一个生命。 许是跪得太久,起身时一个不稳,贺行云忙上前及时搀住了她。 “夫子。”他声中关切,掌心温热,隔着衣衫挡去了风霜。 陈清和将头轻摇:“我没事。” 不知为何,明明还是那个眉眼,却看起来逐渐可堪一靠。 一把油纸伞,将大半伞缘倾斜至她的方向,在雪地里印落两双。 晚霞悄然沉没天际,转而“砰!”地绽放出朵朵烟花,迢迢星河,流光溢彩。戏楼里咿咿呀呀,锣鼓喧天,街道上车马粼粼,人流如织。 被风吹散地不知是漫天孔明灯,还是一城浓烟。 只是京中繁荣,眼前泱泱盛世,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自听不到千里之外的哀嚎。 归府后,贺行云直奔父亲书房而去。 虽一把山火焚尸千里,但仍有幸而出逃的灾民,如今陆陆续续地流入京中,已是形销骨立,痴若木偶;那衣衫破烂不足蔽体,也毫无为人之尊严,不过苟延残喘。 开设粥棚虽只能缓一时之饥,却也是份希望。 活着,即便是多那么一刻,也可能走向不同的命运。 贺韫指尖落在书案上,竟是难得的对他笑了,当即欣然准允。 道:“吾儿长大了,君子理应常怀悲天悯人之心。”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说:“听闻你亲见丰城山火,一路郁郁不已。为父从前觉你少不更事,故而从未与你谈论过朝中政事,如今见你大有长进,甚是欣慰,不妨说与你听;这大皇子殿下奉命前去丰城,实施以封城,本意是减少疫情外溢,却遭蹊跷山火,恐是有人蓄意诟害殿下于不仁不义,为父已奏请陛下彻查,想来不日便会有结果,你且可安心了。劳烦陈夫子指点,支会过你母亲,去置办施粥吧。唉,天灾人祸,终究可怜的是百姓;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还是要活下去。” 他长叹一口气,挺拔的身躯第一次露出了疲惫,转而愤然低语:“陛下雄才伟略,自即位以来,爱民惜才;如今正当盛年,便出现了党争,真是叫人心寒!这群人,难道忘了陛下的赏识,忘了陛下的恩德吗?竟谋划起储君之位,急着投靠新主,好立从龙之功,以加官进爵。哼!这一颗心,被权欲熏得都烂掉了,哪里还有东裕,又哪里还有黎民百姓!” “党争…”贺行云重复着,在心中细细品嚼,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朝堂上的血雨腥风竟会这么近。 闻声,贺韫蹙眉转过头来,语中带了两分不悦地斥责:“怎么还站在这儿?” 倒好像方才那一番话只是自言自语,并不想叫儿子听到。 贺行云没有如往常般被责骂便出言顶撞,反而更恭谨起来,屈身道:“父亲,孩儿想了解更多,也想能为陛下效忠,替父亲分忧,造福百姓。” 少年如冬日里的一棵青松,以表‘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 如此铮铮风骨,使得贺韫微怔,他撑着扶手缓缓起身。凛凛夜风穿堂,灯下人影浮动;一步一步,行至儿子面前,郑重地将掌心落在他的肩头:“不愧是我儿!大了,真是长大了,看来你这个夫子算请对了,哈哈哈哈哈!好!好!好!” 他笑着,缓和了面色。 踱步间,一边思量,一边转动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道:“你早晚是要步入仕途的,早知道,日后行事便可心中有底。为父今日就与你好好说上一说。不过,你涉世未深,不懂深浅,易招祸患。听进心里去即可,莫要与人言。” 祸从口出。往往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贺行云顺从地应了声“是。” 贺韫很是满意,微不可察地一声轻笑。 这儿子生了十七年,这算是头一遭令他满意,往日气他只知玩闹,如今看来,却是一张白纸最有好处。 ——听什么话,成什么样子,还不是由着随意渲染? 倘若大皇子能这般好摆弄,他倒是不用废这许多功夫了。 “既说起大皇子殿下,为父便与你先从此讲起。”他缓缓开口。 继而道:“大殿下为嫡为长,储君之位是名正言顺;可,为君者,更重要的是贤德,所谓,‘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是以,为臣者,文死谏,武死战,是为忠;而非盲从于君。若无德无能,嫡长便是其次。” “《资治通鉴·周记一》可有诵读?初,智宣子将以瑶为后,智果曰:‘不如宵也。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惠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正是这个道理。” “君臣之间,看起来,臣是君手中的剑,实则却是敲打君的鞭;唯有奸佞之辈,舌灿莲花,以悦君心,而罔顾家国百姓。” “你要记住,我贺家人清明坦荡,一生忠效于国,以匡扶朝政为大义!” 说罢,一阵猛咳,苍白的脸下满是为东裕的煞费苦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贺韫是在挑拨儿子与盛家关系。盛家被他先给忽悠了,出事后,那就是居心叵测想陷害大殿下于不仁不义。 又扣给盛家一顶党争的帽子为动机,即:动机是党争,做法是陷害大皇子于不仁不义。 再洗脑儿子,大皇子虽然名正言顺,但是他无德无能,不如跟爹一条心,辅佐个小皇帝吧~ 真是要把儿子忽悠瘸了。 《资治通鉴·周记一》:“当初,晋国的智宣子准备立智瑶(智宣子儿)为继承人,同族人智果说:‘不如立智宵(智宣子庶子)。智瑶有超越他人的五项长处,只有一项短处。发美高大、精于骑射、才艺双全、能写善辩、坚毅果敢是其长处;虽然如此,却很不仁厚。如果他以五项长处来制服别人而做不仁不义的事情,又有谁能制约他?要是真的立智瑶为继承人,那么智氏宗族一定灭亡。’” 第33章 赈灾之策 翌日,经相夫人做主拨粮,在府外设立了一处粥棚。沸腾地民怨声中,丞相府的挺身而出,享尽了赞誉。 可是很快施粥便出现了弊端:一缸粥迅速见底,然,难民却接踵而来,数不胜数,无论发放多少都是不够的。 一开始贺行云以为是难民太多,预估出了差错,还说服相夫人又去熬了一缸,再将放粥时间延长,好多给一些是一些;可新的一缸又迅速到底时,他望着仍源源不断地难民敏锐察觉出了不对。 有些面孔看着熟悉,显然已经来过一轮;而有些又看起来身强体壮,浑然没有千里迢迢徒步逃难的样子。更甚是,有张熟悉面孔,分明就是住在铜锣巷子那边的一个穷书生,亏得读了二十几载的书,竟也干这种为人所不齿的事,毫无廉耻心!倘若他不常在京中到处厮混,不定还真会被那副破烂装扮给糊弄住。 与难民抢粮食,实在可恶、可恨! 贺行云铁青着脸收拾好摊子,一回府中当即就顿住了脚,于陈清和道:“夫子!不对!这些人里有些根本就不是难民!不过是听闻相府放粮,便乔装打扮成难民的模样,浑水摸鱼,骗取救济罢了。简直丧尽天良!” 他愤怒至极,一想到粮食白白落入那些人手里,却有真正的难民腹中空空,生命垂危,一度险些破了声。 这些人怎么忍心?他们有手有脚,有的甚至读过书,可生生看着那些遭难的孩子骨瘦如柴,佝偻着身子,已是析骸以爨之境,却还要跑来抢他们的救命口粮。 贪之一字,当真灭绝人性。 “不错。”陈清和认同地点了点头。 自己逃难时,亦经历过富户施粥、官吏赈灾,便常遇此事。一处发粥,邻镇邻县无灾无难的都跑来蹭吃蹭喝,抢于难民前面,扮作难民的模样来骗赈粮、赈银。但荒政不足,难有万全之策,急赈时更是无可奈何。 且更重要的是,担心此事的清官少,借此利用职务之便自己捞一笔的反而屡屡皆是。 她夸赞道:“你能这么快意识到问题,进步很大。” “夫子。”贺行云并没有往日被夸赞的开心,只有满脸忧心忡忡。 “一个个筛查身份怕是不成,有消耗这大量人力与时间的功夫,人都要饿死了。” 顿了顿,忽然睁大眼睛,似想到了解决之法,激动不已:“我记得,古人曾施粥时往粥中掺沙!真灾民只图有口吃的,便是草根树皮也都啃得,更不会挑拣沙子,而假灾民并不是真的走投无路,是喝不下掺了沙子的粥的,领上几次,食难下咽,自会离开。不若,我们也用这个法子?” 如此粮食便能都用于灾民身上了,更省力也更省事。 可陈清和却沉下脸,严肃呵斥道:“相府施粥,本是善举,不图谋什么名声,可这当头有多少双官吏的眼睛盯着相府,你可知道?一旦掺沙那就是以次充好,有违天地良心。御史言官必会弹劾,而届时相府有口难辩,是要遭降罪的!” 纵然贺韫遭弹劾那是罪有应得,她更不信贺韫准允施粥会是因为什么好心,但贺韫指了要她与相夫人共同置办,她能想到的相夫人也会想到,与其让相夫人说出这话,倒不如她来说,以在贺韫面前还能博两分信任。 思量之下,再度开口:“明日还是照常施粥,万不可往里掺什么东西。不仅仅是官吏弹劾,难民们也不会听你那些道理,赈灾本质便是为了安抚民心,防止暴/乱,如此一来,灾民们就算现在吃了粥,心里也不会感激,反而暗暗记恨,认为是我们贪污。有些事不方便相府做,还是要等上面的政令。” 闻言,贺行云怔住,随即便想明白了。正如讲策论时所说‘一切以人为本。不能空谈大话,只顾畅想你的宏图;挣扎于生死边缘的百姓不会在乎什么目光长远。’同理,往粥里掺东西固然能筛除去一些假灾民,但百姓并不会这样想,他们以情绪思考,眼里看的在乎的只是自己拿到手里的这碗饭。 如今亲身经历起来,方知夫子字字珠玑,于是没有再执着,默默牢记,应下:“学生受教了。” 有些时与力是不能省的,哪怕耽搁的过程消耗会更大。 晚时,贺韫归府。 陈清和提前煮了一碗枸杞鲫鱼汤,拎着食盒,托侍卫通传。 她特着了那件粉蓝色的衣裙,涟涟胭脂色,盈盈美人骨,一胧轻纱下,有暗香盈袖。 随着书房的门打开,一阵轻盈地风吹拂起垂落的发丝与裙裾翩翩,勾勒出那不盈一握的纤弱。 “相爷。” 陈清和缓步上前,目光交汇间仿若月光也迷离。 侍卫识时务地将房门关掩。 他引她至书案前,烛火映照于窗上一双影影绰绰,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眼里却是一潭清秋的湖水。 “夫子请坐吧。” 贺韫声音温润,颇有君子之风,一双眼睛却十分锐利,纵然有惊艳之色却转瞬即逝。 陈清和微微低头,将那食盒打开,徐徐道:“承蒙相爷关照,又为家父迁坟,还未曾来谢过相爷。早上,听小公子说,相爷为灾疫之事神郁气悴,便亲手熬了这枸杞鲫鱼汤,可缓解疲劳。” 说着一双白皙的手捧着瓷碗,奉至了他面前。 贺韫将瓷碗接过,勺子慢悠悠在碗里来回搅弄,笑道:“夫子客气了,倒是犬子为夫子添了许多麻烦,劳夫子费心;前段日子又为救我那两个女儿,不惜跳入冰水之中,病了一场,实在是我不知如何谢夫子才好。” 陈清和眼睫轻颤,将散在脖颈处的发丝撩去耳后,无意间露出了泛红的耳尖。 “相爷怀才抱德,如同蛟龙,实是天下苍生之福,我亦是苍生之万一。为相府尽心是应该的。”她说着,明明是奉承话却并不显谄媚,倒似心悦诚服。 贺韫喉头间溢出一声愉悦的轻笑。 问:“夫子如何见得,我有如此才能?” 他似乎是想探究陈清和话中份量之真假,有似乎仅仅一句调侃。 陈清和从容不迫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应道:“相爷可知‘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有人白头之交仍同陌路,有人不过一面却好像认识了很久。 “哈哈哈哈哈!”贺韫突然长笑,眼底蔓延开一抹狂热,望向她的眼神愈发带有侵略性。 这是一个很不同的女子,哪怕带着刺,也会引人不惜代价的想要采撷。 眼见气氛开始暗流涌动,陈清和没有操之过急的继续撩火。 对于一个有野心的男人,奉承话谁都能说,他需要的不仅仅是愚笨的花瓶,而是一朵有才智又死心塌地的解语花。 聪慧、识趣、美丽、知进退。 “相爷。”她出声轻唤。 “我知相爷最近所忧所愁,故而有一些愚见。” “噢?”贺韫将身子向后靠去,微微颔首:“夫子但说无妨。” 在他那近乎□□的目光下,陈清和有条不紊,娓娓道:“今日施粥,我与小公子发觉,有人冒名虚报,故而使得许多灾民反而领不到粥,想来陛下赈灾,也会受此损耗大量的赈银赈粮。” “我以为,可按二十里为一‘方’造册,根据每家每户的情况,按户供食。便是,先报灾、勘灾、经审户后划分极贫、次贫,给予赈票,一式两联,当面填发、裁给,再发赈。而为防止反复多领、抢夺冒领,每次发赈后,都要在赈票上加盖印章,以示为第几次赈发,并在赈济底册内也加盖此印。如此,便可一定程度避免以权谋私、和为了赈票谋害性命。” “虽然不能保证最公平,但却最有效,能够让更多的灾民得到救助。又为免被邻近者捷足先登,而弱者得不到救济,甚至可能大量涌入推搡、挤踏而死,粥厂的分布要分散,划出食界,指定该区域内的灾民到指定的地点领取赈粮。” “再者,放粥的炊具务必要用苍术、醋碗熏烧,以防有携带疫病的难民用过的汤碗会传染其他难民。” 她虽说自己是愚见,可神采间尽是自信。 作为淮安最有名的女夫子,确实有着傲人的本钱。 贺韫听得手中一顿,不同于糊弄自己傻儿子,而难得发自肺腑,重新挺直了腰板,叹道:“夫子若是男子,必会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 当然,若她真的是男子,那便多半是政敌了。 他没有将后半句话说出口。 左右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此法子于这场天灾人祸中足以令他名利双收,博陛下满意。 “我会上书一封。” “小女替百姓,多谢相爷。” 陈清和屈身一礼。 腕上寸寸雪白,玲珑环佩随之轻响。 贺韫望着佳人远去,敛起了笑意,对外唤:“卫安。” “大人。” 卫安迅速推门而入。 “这汤赏你了。” 说着,他抬了抬手,将那已经温凉的汤递了过去。 卫安不敢拒绝,全当不知是为试毒:“多谢大人。” 说罢一口饮下。 贺韫指腹在扳指处来回摩挲着,将目光停滞片刻,见卫安面色如旧,这才面容舒缓下来。 第34章 祈愿 纵然丰城多灾多难,云雾未散,爆竹却先炸响了新年。 檐上冰雪滴滴嗒嗒,渐渐有了消融之势。 陈清和矮下头钻过毡帘,屋内新添的炉火烧得正旺,扒开丢至一旁的橘皮被烤蜷了边。 随着将门轻推,沁来丝丝凉意,但见院中梅花簇簇,万般样式的灯笼高高悬挂,随风摇曳。 少年着了新衣裳,朱色的袍子在跃起的朝阳下流转着华光。他兴冲冲跑来,正询问院中洒扫的丫鬟她起未起,一抬眼两相交汇,当即便从眉眼间绽开了欢喜。 “夫子!新岁吉祥!”他快步上前。 “新岁吉祥。”陈清和挽起唇角,随手抛去一个橘子。或因未来得及梳妆,一颦一笑间多了些许慵懒惬意地味道。说着,紧了紧身上的白色织花斗篷,朝屋内转回。 贺行云立在院内左右跺了跺脚,被风吹得冷红了脸,却是不敢再莽撞冒犯的进她房中,便捧着橘子将掌心暖了又暖。 陈清和于妆台前落座,一边细细篦头,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唤道:“别傻站着了,大过年里再染了风寒。到屋里自己拿橘子吃。” 闻声,他当即的乐了,巴巴便跟了进来。 一转身,恍过毡帘,见日光倾透八角棂花窗,长如锦缎的发丝在指尖流淌,令他不禁想起诗中言‘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原来是这般岁月静好的模样。 只可惜却是‘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老盯着我作甚?可是我这花钿画歪了?” 陈清和察觉他久久不曾挪开的目光,回头来故问道。 贺行云张了张口,腿脚却先行,回过神时已是走到了她的身边。 “嗯…”他私心撒了谎,拿过她手中的妆笔,在胭脂上轻沾了两下。 俯身间遮挡住了所有光线,扫在她半边脸庞的鼻息滚烫,她目光直视着前方,发觉他宽阔的胸膛已是青年人模样,于是不自然地微微昂起下巴,撞见了喉头滚动间因克制而发颤地睫毛。 随着额间一点凉,遍体酥麻。 “这样,如何?” 他紧张地收笔时抖了一下,好在笔尖已经离开她的肌肤,没有将那朵梅花碰花。 后退去一些,将铜镜捧于她的面前。 陈清和仔细照了照,仿若未觉空气中隐隐弥漫的情愫,笑道:“好看。” 于是贺行云也笑了起来:“是好看。” 只是,他眼里好看的,不是花钿。 看着女子一双素手灵活地将长发挽做发髻,在妆奁中挑选着珠钗。 贺行云小心翼翼试探问:“今晚宫中设宴,我要随着父亲母亲一同进宫去,不能与夫子一同过年。但宫宴散了,便会紧着回来!一起守岁…可好?” 陈清和歪了歪脑袋,将一支金累丝红宝石步摇没入发间,应道:“嗯,我等你回来。” 他紧捏着手中铜镜,面上已染上喜色,又连忙追问:“待夫子梳妆完,我们去城中老樟树挂红绳吧!虽然时间是赶了些,可我还是想与夫子一起去祈福。” 少年目光热切,恨不得要将心捧出来般,一些意图实在是太过明显。虽在她的计划之中,可她却并没有挑破的打算。 有些东西,就维持在呼之欲出却又没能言明的阶段最好;若言明了,总归要回应、要许诺,谎言便越来越大,刀子也越来越痛。 又总不能说,若有需要,她还要接着引诱他父亲。 只待梳妆好,怀里揣起个汤婆子,边往外走边聊起其他:“那我们现在就走吧。是在路的正中间那棵吗?之前我便好奇,那树看起来少说得有上百年了,通身缠着红布条,可是有什么说法?” 贺行云匆匆将铜镜摆回妆台,三两步并肩,并不知她心中诸多事,道:“据说,□□年间京中曾发大火,烧毁数千民房,可直至此树前竟是自己灭了。于是代代相传那樟树有灵,便就有了这么个习俗;过年时在树上挂红绳、写下自己的愿望,就会得到保佑。” “倒是有趣。”她含笑将头点了点。 冬庆早早备好了马车,已在府外候着。 贺行云为着小心思斗胆,主动在她上马车时伸手搀了一下。这本该是下人做的,寻常她也没那么娇贵,从来用不着。可他一个相府公子,一惯被人伺候,却于她面前肯如此屈尊。陈清和动作一顿,但随即什么也没说,默默受了。 且听街上人声鼎沸,鼓乐喧天;撩开车帘望去,茶楼酒肆正贴窗花、挂红绸,觥筹交错间舞娘的裙摆伴随簌簌铃响旋转成花。 即便才早上就已热闹非凡,不愧为最繁荣的都城,此等沸腾的人间烟火实是独有。 “公子,夫子,到了。” 冬庆将马车稳稳地停在街边,搓着手,从嘴巴里哈出一道白烟。 老樟树下围了一圈又一圈的百姓,有手中拿着红绳还未挂,碰到了邻里故旧彼此嘘寒问暖;有踮着脚甩了又甩,试图高挂,以求更为灵验;又有孩童错了字,涂涂改改,已将红绳染得乌黑一片。 贺行云去买了两条红绳,身旁百姓推推搡搡,与她好不容易才寻了处桌案,只待旁人写完了将笔接过。 陈清和自然而然地拿起墨条,为他细细磨墨。贺行云红着脸,却有些不好意思当着她面写。 直到有人催促:“小公子,你的毛笔还用不用了?” 他这才回神。 陈清和不再故意逗他,专心将自己的红绳铺平,从另一人手中接过了笔。 片刻,两人前后停笔。 绕着那樟树转了两圈,才算挑到了满意的位置。 贺行云想将自己的红绳挂得高些再高些,也甩起胳膊。便叫陈清和瞧着笑弯了眼睛。 “你写的是什么愿望,这么迫切?”她踮起脚尖,探头去望。 贺行云下意识扯住她胳膊,想拦下她,不欲被看到。 可陈清和还是看到了。 ——明灯三千,盼与夫子,长似今年。 贺行云着了急:“我也要看夫子写的是什么!” 他不敢与她对视,急哄哄就去看她的红绳。 陈清和拦他不及。 ‘风停雨止,归桑梓。’ 七个字映入眼帘。 “…” 贺行云瞬间怔了神。 一个想留,一个想回。倒是他忘了,他们本就一个天南一个地北。 人群喧嚣,两人默契的没有再提起彼此的红绳,沉默地仰望起风中飘荡着的千千万万个愿望。 突然,她看到了好长一条,别风淮雨的,又若狗爬,上面唯贺行云三个字最醒目。 “小公子,这儿有同你有关的红绳。”陈清和有意缓解氛围,主动开口。 “我?” 贺行云凑过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条红绳被挂的很高,甚至比他那条还要高上一截,看起来似是专门拿了梯子才能爬得如此,急切的恨不得各路神明路过时一打眼便能瞧见。 他仰着脖子,有些困难的一字一字念了出来:“愿,吾兄弟,贺行云…春考榜上有名,来年官运亨通…保我一世有酒有肉。” 什么出息!不用想,这定是盛长明的杰作。 贺行云实在哭笑不得,又觉得有些许丢人,跳了两下想给他扯下来,免得在树上飘一年,非叫百姓们口耳相传笑掉大牙不可! 可转而又想到这是盛长明好不容易挂上去的,到底一片心意,便努力劝说自己,这树上千千万万条愿望,不定比这丢人的多了去了。不知不觉间,竟在树下望了许久。 “冬庆!”他朝街边高声唤道。 “诶。” “去给我搬个梯子来。” “啊?” 冬庆眨巴眨巴眼。尽管满脸不解,却还是利索地跑去照做。 不多时人群中便突兀地架起了一把梯子。 陈清和与冬庆一左一右扶着,一个是看热闹,一个是扶着自己的后半生。 冬庆紧紧抱住梯子,扯着嗓子千千万万遍叮嘱:“公子,您慢着点,一定要小心啊!” 这要是摔下来,出个三长两短,那他也要三长两短了。 贺行云没有搭理冬庆,而是高抬胳膊,一手抻平那红绳,一手在那歪扭七八的字旁边写下了个大大的‘好’。 什么神啊佛啊的,都不要紧,无论前路与否,他是一定会罩着他的。 陈清和望着他的动作,眉头不自觉地蹙起,突然觉得风有些寒凉。 “好了,我们回去吧。” 贺行云将笔归至案上,拍拍手,一如来时欢快的模样。可回到车厢那沉长的无言还是暴露了重重心事。 一路既短又漫长,在丝竹管弦中摇摇晃晃,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贺韫已派了人催。 “夫子,那我先去了。”他袖下的手将衣料扯得发皱,然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下了马车,只重复道:“我会快些回来,同夫子一起守岁!” “我记得了。” 陈清和应道。 目送着他登上另一辆马车朝着宫中方向渐渐远去,长长一声叹。 想他如今愁苦的还是不能将意中人留下,于未来正欲一展宏图;可在新的一年等着他的是什么,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但她只能眼睁睁的任时间走向它注定的结果。 第35章 密室 “冬庆,你去忙你的吧,左右无事,我想自己在京中逛一逛。”陈清和闷闷咳了两声。 “哎,好。” 冬庆点头应道,并不多心,牵着马儿先回了相府。 她转身向长街走去。 百姓用竹子扎做龙灯,由许多青年男子扛着,正游街串巷;表演杂耍的人单脚站立于车轱辘上,从口中竟喷出了火团。 “好!” 看客们拍起手,纷纷往碗里投掷着铜板,大方的富家子也毫不吝奢,给了足足一锭银子。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车马骈阗,热火朝天。 陈清和驻足卖花灯的摊子前,观赏着一盏精巧的小兔子。 一油光水滑的枣红马拉着辆黑楠木马车因拥堵悄然停滞在侧,从车厢内传出“咚咚”两声轻敲;恰巧长风将车帘浮动,露出了男子清瘦的侧脸。 她手一顿,随即将花灯放下,转身自然而然地钻进了车厢中,就好像他们本就一道而来。 “殿下。” 陈清和刚开口,一道长长的幂篱便戴至她的头顶,罩住了全身。 马车随之缓缓行驶。 手里已经有些凉了的汤婆子被抽走,塞进了个新灌的正是暖意十足。 车内车外仿佛被隔绝成两个世界,喧嚣鼎沸与他无关,那一身华服纵然织金点点却淬着令人生畏的寒凉,可每一次递给她的都是温温热热。 “杀手招了。” 晏寂清直奔正事,将审问结果讲与她道:“丞相在官银上面铺了一层碎银,骗南山的流民难民,给他们白银万两做戏,哪怕是被抓被杀,钱也够其亲人们后半生无忧。而许姨娘母亲在发现下面是官银后,就知难逃一死,便带着女儿连夜逃跑;事后丞相果然派出杀手灭口,却发现有一笔官银消失不见,他便将母女俩一个关起来,一个接进府中,表面做姨娘,实则为了逼问出官银下落。” 顿了顿,他抬起眼来凝望向她,一字一句尽是郑重:“所以,眼下我们还需要能证实这件事的关键物件,必要先于丞相一步找到那笔官银。” 只要人证物证俱全,便可以定罪贺韫,他与她十八年的苦痛即将终止;她不必再躲躲藏藏逃亡,哪怕离开他的羽翼,也能堂堂正正活在阳光下。 闻言,陈清和握着汤婆子的手隐隐颤抖,喉间一哽,应道:“我一定会倾尽全力,同殿下找到那笔官银。”说罢,泪滴从眼眶里不受控制的滑落,“吧嗒”砸在手背上,破涕而笑。 她抬手向上抹去泪痕,高昂起下巴,将泪水全含在了眼中。 晏寂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就这样陪着她。 一拢白纱的遮挡下她没有看到那微微想要抬起的手,在要碰到她的那一瞬收了回来,好似将万语千言也一同蜷于了袖中。 马车渐停前他给自己也戴上了一副幂篱,沉声叮嘱:“一会儿会有我安排的人闹事,见机行动。” “是。”陈清和没有多问,随在他身后,撩开车帘。 “夫人当心身子。” 他温柔仔细地伸来掌心,她便也若做了千千万万遍似的回握,任由他小心翼翼揽住腰身,如一对儿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妇般下了马车。 五芳斋。 是贺韫常去买话梅的那家蜜饯铺子。 她立即会意晏寂清的目的。 见到来客,老板喜气洋洋地迎上前,问:“公子、夫人要点什么?” 陈清和一手抚上肚子,娇滴滴道:“我近来贪酸,老板,将你们店最酸的蜜饯拿出来瞧瞧。” “好嘞!我们店啊一应俱全,保准能让夫人满意!”老板明白了,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边介绍边道:“公子夫人这是新年有好事儿啊!” 晏寂清将声音压得更低沉了些,随之开口闲谈:“是啊,她如今最是辛苦,又害口害得厉害,吃什么都不如意,也就能吃下去酸的。” 闻言,老板贺道:“酸儿辣女,喜欢吃酸是好事!提前恭喜公子夫人了!” 说着将二人引至柜台前,将蜜饯一包包摆出:“您啊真该尝尝我们家的杏干,来,夫人,您试试。” 陈清和拿起一块,将幂篱撩开一小角放入口中,品尝片刻,不甚满意:“嗯…不够酸,还有没有再酸些的?” 老板也不恼,紧接着又拿出其他的来:“有,有,这山楂条和梅子都卖很好的!还有腌制的香盖,这可是果中极品!” 正挑选着,突然响起一道泼辣的女声,一进门就跌坐在地上,嚎道:“都别买他们家的东西!哎哟,我就是买了他们家的蜜饯,一直闹痢疾,黑心肝的,大过年的谋财害命!” “欸,女郎,您可不能空口白牙污人清白啊,我们店的蜜饯都是干干净净,怎么可能闹痢疾?!” 老板离开柜台,上前与那女子理论。 怎料又进来两个男子,一个搬起石头就往店里扔:“我今天砸了你这黑店!” 一个振臂高呼道:“大家都来看啊!就是这家店,害得我夫人一直痢疾!” 掌柜被吓得一退,但也不甘示弱,拉扯过伙计,推搡着往门口去:“你们胡说八道!想讹钱是吧?告诉你们,这是天子脚下,小六,去报官!咱们去见官!” 正闲逛的百姓闻声而来,越聚越多,堵在门口乱作一团。 晏寂清不着痕迹地紧了紧陈清和的手腕,带着她迅速朝内院走去。 “搜。” “嗯。” 两人默契的分头行动。 晏寂清所去的是存放蜜饯的库房,很快便搜了干净。 而陈清和所去的那房间也看起来极其寻常,简陋的几乎一眼便能纵揽:一张小木桌、一张床、一个衣柜,甚至男人的裤衩就随意的挂在绳上,一股阴干的潮味。 “怎么样?” 晏寂清寻来。 “很普通。” 陈清和眉宇紧皱着,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错了,又道:“会不会,贺韫派人来这儿只是跟老板传递什么消息,我们的方向错了?” “…” 两人相顾一眼,就在晏寂清要说出‘走’时,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 老板气呼呼带着官兵朝内院来:“官老爷,您好好看看!我这儿可都是干干净净的,绝对不可能有问题!” 官兵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我们自己会看,你也老实点!” 就在房门将要被推开的那一刻,晏寂清反应迅速,一把拽着她朝床底滚去。 宽大的掌心紧紧箍在她的后背,因为空间逼仄而不得不紧密地相拥在一起,才堪够藏住两人。 “嘎吱——” 官兵与老板前后脚的涌了进来。 陈清和紧紧扯着他胸口的衣料,鼻尖泌出一层细密的薄汗,灼热的呼吸交融在一起引起一阵酥痒的颤栗;她恍然发觉,他的胳膊一直垫在她的颈下,牢牢护着她的脑袋,所以刚刚翻滚间她丝毫没有被地面磨蹭到,可是…他手前不久刚因为坠马之事而磨得血肉模糊… 砰砰地心跳声不知是因为房内来来回回的人,还是因为别的,而满鼻间都是他身上那幽幽胜兰香的味道,仿若诉不尽的情意绵绵。 终于,官兵看了一圈,带着一众人走了出去。 随着房门关掩,晏寂清松开了手。 两人没有着急出去,而是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静待合适的时机。 为了能拉开一个平复喘息的距离,陈清和转过头去,不经意的撞到了地面。 “扣。” 一声空响,两人同时怔住。 为了确认方才不是错觉,她又连忙用手拍了两下。 “扣扣。” 陈清和蓦然睁大了眼睛,用气音对晏寂清说:“是空的!这下面有密室!” 借着微光,两人翻过身来仔细看着身下的地面,只见那砖石拼接处有一块缝隙相较其他地方都要宽那么一点;晏寂清立刻从她发间拔下一根钗子,在缝隙处以巧劲撬动。 陈清和屏住呼吸,凝神注视着,只见那块砖果然被撬了起来;她屈起身子挪动位置,以将那砖面打开。 那竟是一个通往地下的入口! “我先向下探,若无事,你再跟。”晏寂清探手拦住了她要往下去的动作,从身上摸出了一个火折子。 盈盈火光照亮一条蜿蜒的石阶,狭小的通道只容得一人;但越往下视野便越开阔,逐渐地一个密室便展现于眼前。 晏寂清掌心稍作用力地扶住陈清和,两人背靠着背,一个朝前,一个盯着后面,很快就走到了尽头处。 那是一扇虽小却是实心的铁门,且锁孔形状复杂,并非用铁丝银针之物就能撬开。 “这要消耗多少人力物力…”陈清和触碰着那扇门,不禁叹道。 如此坚固、下了血本的防范,可见后面所藏着的是多么致命的秘密。 而晏寂清却一直沉默不言。 他想起杀手所说,那把贺韫随身携带的钥匙,难道就是这扇门? “此地不宜久留,从长计议。” 他面沉如水,速速带着陈清和走出了密室,将那地砖重新合的严严实实。外面女子哭哭啼啼还在闹着,两人仔细戴好幂篱,趁乱混进了拥挤的人群之中,快步离开了铺子。 第36章 愿卿好 一路上晏寂清都没有再提密室的事半句,好像有什么心事萦绕于心头,竟是在犹豫与不与她开口。 陈清和看在眼里却也识趣的没有问,只是撩起车帘在看到回春堂时敲了敲车厢,对车夫道:“停下车,我有东西要买。” 晏寂清没有拦她,凝望着她的背影远去,有些头痛的阖起了眸子,双手不自觉紧攥捏得指骨咔咔作响。 因当年事还悬而未决,故而不能言明的情绪就如将他架上了火架炙烤;一面是林家满门忠烈被奸佞设计的仇恨,一面是相伴五年的情谊。 即便最初不过彼此利用,可五年时光不是作假,那些相处过的朝夕不是作假。她就像他亲手栽种下的一朵花,倾注了他的时间、心力,而养的既聪明又明艳,是他最得意的高徒。 她身上有他的影子,活着一半的他。 无论他多么想回避、想否认、想将这份心思切割断开,可他的生命又何尝不是活着一半的她呢? 这世界上再没有比他们的关系更紧密,踩着对方的脚印,走在相同的命运,彼此相依;她就是他,他亦是她。 是宿命的捆绑,是冥冥的注定。 不知多久。 “殿下。” 陈清和走了回来,手里还拎着麻布与伤药。 她将幂篱撩开,于他腿边蹲下身子,在马车哒哒地前行之中轻轻拉过他的手,瞧着那本就没大好的手背再一次鲜血淋漓,一双好看的眉宇紧蹙成结;可他至始至终一声不吭,就好像根本不觉痛。 曾经多少次她也如此熟稔的为他上药,或多或少都带着故意,为了激起他心中波澜,为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拉扯;唯有这一次,她是真的在不忍。 “纵然殿下有千千万万个理由,不得不去做,也不该如此糟践自己身体。新伤旧疤层层交叠,难道就不痛吗?”陈清和细碎的念叨着,将麻布一圈圈缠绕。 顶着那灼热的注视,又细细叮嘱:“这段时间别碰水。怀王府中总不至于连个丫鬟小厮都没有,就劳他们来照顾,少用手。” 话落,马车猛然颠簸了一下,她正欲扶住车厢,却在那摇晃的一瞬里他一把就握住了她欲抽离的手,像下意识的搀扶,又似压抑已久的失控。 如怕她溜走般,在白皙的腕上留下了一指红痕。 陈清和呼吸一滞,第一次在那双清冷地眼眸中看到了无尽的缱绻,猛烈又滚烫,汹涌而来。 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仿佛掀起了一场山呼海啸。 “多谢殿下。马车…已经平稳了。” 她知道他一惯会回避,以往她耍些小手段故意招惹他,他都会毫不留情戳破来掐断不该有的火苗;他总是清醒,会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或许也会恍惚,但想来这一次也不会例外。于是出声提醒,试图将手抽回。 可晏寂清却一反常态,竟也会明知故犯。 他一手拽着她,一手抬过她的下巴,指背触过她的肌肤一点一点向上滑过她的鼻梁,最终落在了她眉心位置。 那儿似有什么东西扎了他的眼,在心底荡起浓浓不快,随即便用指腹向下用力一抹。 陈清和后知后觉偏过脸去,但为时已晚,妆已被他作乱得一塌糊涂,而那处正是出府前贺行云为她画的梅花。 陈清和顾不得去想其他,忙将手抽出捂住自己额头,左翻右找的想找出面镜子来,奈何他车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镜子。 “殿下!”这次再唤,声中不由得带了几分嗔意。 “这花钿是不好看,得罪了殿下不成?”她兴师问罪,在怪他好没道理。 “好看。”晏寂清一笑。 又道:“足可见执笔人之心意。” 他神色诚挚,语气平缓,全然没有戏谑之意,对这花钿的评价字字句句确是真心。 陈清和有些哭笑不得:“那殿下就是故意捉弄我了?” 没料想到也会有这般顽劣的一面,破天荒的让她无所适从。 却听他轻轻言:“是我嫉妒。” “…” 那声音实在太过低弱,被长街上一声胜一声的烟火一炸,就好像是她出现的幻觉;陈清和错愕地想掏一掏耳朵,又不知该不该问他刚刚是否说了话。 “一起去下去走走吧。”晏寂清转而将话岔开,“咚咚”两下,再一次叫停了马车。 冷风顺着车帘被撩开的缝隙呼呼地钻进车厢,吹散了她面颊滚烫。 陈清和匆匆放下幂篱,无言地跟在晏寂清身侧,直走了半晌才恍然发觉,那震耳欲聋不肯停歇的竟不是烟花,而是自己的心跳。 她的脑袋里拥挤着千头万绪,一时乱得厉害。 一前一后,稀里糊涂就随他进了一家胭脂水粉的铺子。 晏寂清倒是如没事儿人,颇有闲情逸致,在老板娘的殷勤介绍下挨个看着,指道:“拿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挑的竟大多是她常用的颜色。 随即又问:“不知可否借内室一用,内子花了妆,不欲见人。” 一般来说内室自然不太好叫客人随便进入,可遇到出手如此阔绰的公子,老板娘高兴还来不及,当即热切道:“可以,可以,请夫人随我来吧。” 陈清和听着,任由着他扮夫妇上瘾,而从头至尾没有说话;直到见老板娘冲她招手,便想要从他手中将东西接过,好去补上额头的妆。 大过年的,她可不想平白搞得蓬头垢面,回去再叫人以为她是去与人互扯了头发。 可手刚朝之探过就被他顺着捉住,没有用力的禁锢,就只是牵着她,带着一丝隐晦的试探,他在纵容着自己越界,哪怕是饮鸩止渴;若她实在不快可以直接甩开。 陈清和觉得自己是该甩开的,兴许是节日里的人声鼎沸乱了心神,但总归要有一个保持清醒。 然,她没有。 老板娘撩开毡帘,转身见两人如此难舍难离的黏糊劲儿,不由得捻起帕子掩唇调笑:“公子与夫人的感情可真好。” 晏寂清也未反驳,搂着陈清和迈进内室之中,对老板娘一礼:“一时惹了夫人不悦,自是要赔罪的。多谢老板娘融通。” “公子客气了。”老板娘笑了笑,有些羡慕的望了二人一眼,转身回了前面招呼。 屋内便只剩下彼此二人。 他将那灯挂椅轻轻拉开,打开了脂粉盒与妆笔。 不同于贺行云一时冲动下的小心翼翼,他落笔时神情专注,笔锋稳重,透着股蓄谋已久的味道,好像已将这一幕于心中上演了千千万万遍。 伴随着笔尖一点,仿佛落在了心尖。 她亦知道自己在自控的边缘偷偷沉溺,可哪怕此生就这一瞬… 陈清和睫毛颤了颤,道:“与殿下相对了五年,还是第一次知道,殿下居然会为女子点妆。” “不会。”晏寂清答说。 顿了顿,好像想到了什么好笑的,自己也很无奈,道:“但,握住这笔看着你的时候,好像自然就会了。” 说罢,笔停。 陈清和朝铜镜望去,与少年的赤诚与热烈不同,那是一朵小巧的白色花钿,仿若眉间雪,细致却并不明显,就如他的情意一般透着隐忍与克制。 玉壶光转,夜阑珊。 两道身影,一黑一白在人群中并肩前行。 孩童们你追我赶唱着不成调子的歌,穿行而过。 川流不息人影交叠,他忽然顿住脚,而她尚未觉察;于是他悄悄递给摊贩几枚铜板,负过手,朝不停往前走的女子唤道:“清和。” “嗯?”陈清和后知后觉,赶紧转过身去寻。 便见那星河绚烂、焰火熊熊的人群中,男子提着一盏兔子灯,在风中微微飘动。 尽管被幂篱遮挡住了容颜,可仅仅是站在那儿竟就足以一眼万年。 他一步一步走来,身后是溶溶月色灯火阑珊。 直到晏寂清将兔子灯塞进了她的手中,陈清和才堪堪回神,这正是她早些时候驻足观赏的那盏。 他记得,他什么都记得。 无论是她的怕冷,还是她一入冬便咳嗽,又或是她喜欢的颜色、常用的胭脂,甚至是多看了几眼的灯盏。 而无论扣心自问多少次,她亦都是同一个答案——她无法停止心里的风永远地吹向他,就像太阳永远东升西落,不会更改。 “…”陈清和许久没有说话。 生怕自己一张口就会忍不住在此时犯错。 “去祈愿吗。”晏寂清主动将沉默打破。 “好。” 她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在市集的喧闹中,好像自己也成了个普通人家的女郎。 桥下河灯熠熠,顺着水流缓缓淌而过,好似天上银河。 绮罗纷错,漫若朝炬。 天灯点点落落,交相辉映。 两人于桥头站立,在小摊贩处共买了一盏孔明灯。 一左一右,他写得极快,好似根本没有落笔一般;陈清和则一笔一划极具虔诚,像个刚习字的孩子。 待她笔停,他将灯对转,点燃了灯芯。 在脱手的那一瞬间,彼此的心愿映入眼帘。 ——愿卿好。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第37章 师与生 因着晏寂清不愿在宫中过年,陛下亦为林将军之忠烈不曾强迫,且由着他去;故,这些年他都不必赴宫宴。 可陈清和却是要赶在宫宴散前回府去,于是两人没有再逛,以防被人留意而将马车停在了距离相府一段路外的小巷。 她将幂篱摘下,拎着那盏兔子灯并未下车,转过身看向晏寂清。 烛光恍惚了容颜,影影绰绰。 “殿下于五芳斋一事当真没有要说的了吗?”她问。 晏寂清一顿,手指微微蜷动,在一息间的思虑下选择了放任自己的私心,淡淡道:“没有。” 陈清和眼睫颤了一下,将掌心收紧。 她太了解他了, 不仅是所思所想,还有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 这一路她都没有问,不过是想等他自己开口,因为这件事总要被提起来,容不得半点沉溺。 可是晏寂清,那个坐于棋盘前的执棋人,他动摇了。 “那扇门,殿下看起来知道些什么。”这一次由她狠心地戳破虚幻的美梦,结束了短暂的旖旎,进而道:“殿下,为大计,我们都是没有自己的。” 所以,儿女情长,半点由不得心。 就如进京那晚的马车上所说,满门仇恨当前,婚嫁反倒只是举无轻重最末尾的事。 “清和,你很聪明。”他将幂篱摘下,抬眼相望,眸中竟是流露出了倦怠;随之轻笑了一下,却没有半点笑意反而似是哀苦。 “但有时候我真希望你没那么聪明。” 糊涂一些、笨一些,是不是他就能给自己一个理由,瞒住她、留下她。 前路茫茫,他不愿看她走进雾里。 于是陈清和也笑了起来,微微昂起下巴,既缱绻又骄傲,可字字句句又那么残忍:“因为我是殿下的高徒,由殿下一手培养,有殿下的思想、谋划、隐忍。我就像殿下的影子,只有在光里我们才可以比肩,而黑暗中是不得见的。” 久久地他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丞相,有一把随身携带的钥匙,形状特别。” 陈清和颔首应下:“我明白了。” 说罢她规矩冷静地走下马车,朝着相府方向一步又一步,他支起车帘遥遥望着,而她没有片刻转身。 陈清和边走边听着远处觥筹交错,丝竹阵阵不歇,身后就是万家灯火;可那些灯火中却没有她的家,唯有手里提的那一盏灯火才属于她。 檀木做梁,金玉嵌壁。行过脚下白玉砖,宫门巍峨而压抑。 小厮小心翼翼捧着食盒紧跟在侧,而贺韫面色沉沉。 “母亲,天子赐菜,为何给相府的竟是苦麻?” 那是流民难民逃命时饥寒交迫不得已而采食;微苦,但总不至于丧命。 虽陛下说,是表彰此次灾疫相府主动施粥的善举,又为荒政提出了良策;可他总觉得陛下话中有话,而这菜也更像是种警告。 贺行云小声询问。 相夫人拍抚着他手背,将头轻摇,示意他噤声。 一路上死寂一般沉默。 贺韫暗自咬牙运下一口气,不断想起在紫宸殿皇帝的话。 ——“盛家的事,朕不日便会下旨。” ——“只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贺卿如今是春风得意,可也要牢记,奴隶生下的子女世代为奴,更何况是,敌国俘虏。本应听由政令处决,却偷偷豢养,此欺君之罪,理当株连。是谁,保了你贺家上下,又助你扶摇直上。” ——“朕不喜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贺卿应最是清楚,可不要行差踏错。” 这些年,他虽似权柄滔天,实则处处受制于人,说到底都是因为那见不得光的出身。所获得的一切随时都可能如海市蜃楼般破灭,而唯有政权更迭,他才能摆脱桎梏;唯有皇帝年幼,他才能把持政权,才能让如今所有的一切,成为真真正正的、握在手里,再无后顾之忧。 而在此之前他必须忍耐,扮演一条任人驱使的好狗。 金漆雕龙的宝座上,鸣钟击磬的欢歌散去,男子闷哼一声,在太监的服侍下朝殿外走去。 风起云涌,变幻莫测。 “这贺韫,主意太大,就是头养不熟的狼。以为那点算盘朕会被蒙蔽。可镇儿是朕的儿子,朕若不愿意,那他即便做错也是做对。只是,这不争气的蠢才,几句话便能轻信于人,还是不长教训不行啊…” 太监会意,尖细着嗓子道:“殿下的事奴才不懂;奴才只知道,在奴才的家乡若有养不熟的畜牲,从来都是乱棍打死的,也算,以儆效尤。” 皇帝一笑。 “唉,本以为是好一条有用的狗,可惜了。” “…” 归府后贺韫直奔书房,相夫人不敢多言,叮嘱儿子不要去叨扰,便叫他自己去玩便是。 贺行云来到陈清和院子里,望见一院明亮的灯盏,心中种种就全都抛之了脑后。 “夫子,我回来了!” 他兴冲冲上前。 丫鬟在长廊下铺满了芝麻秸,见状打趣说:“小公子可算回来了!夫子听说京中风俗,特意吩咐了我们,就等着您一同‘踩岁’呢。” 陈清和已然擦卸掉了脸上的妆,换上了件随意的袄子,好似刚刚正在炉前打盹,而听到外面脚步,忙得将门打开相迎。 笑道:“芝麻开花节节高。贺小公子一年更胜一年,春考定能榜上有名。” “听说夫子的学生都很刻苦,我自也不能辱没了夫子名声。”贺行云说着,目光灼灼就没有离开她脸半刻。 陈清和故作不知,打着灯笼走至廊下,脚下传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月色如水,白雪簌簌,这般夜晚就好像岁月风平。 他似乎将话想了许久,千回百转才终于有勇气提起。 试探着,问:“夫子是心有鸿鹄之志的,若,留在京中…不是更有施展抱负的机会吗?” 他小心翼翼怕暴露了心思,可掩藏的又实在拙劣,叫人一眼便能看透。 “夫子之责,是教书育人;天南地北,无论何处、无论男女,都应当有机会能读到书,受到教育。淮安固然不是政权的中心,但我相信,思想的种子无论从哪儿开花,都终将推动一场盛夏。”女子缓缓答,眉眼弯起一抹浅淡的笑。 “不是非要挑什么地方的。”她说。 见贺行云沉默,似被倾盆大雨浇透了的失意与难过,转而问他:“如今贺小公子还想要做公输子吗?” “想。”他先是点了点头。 却又随即挺直了胸膛,认真道:“工巧是我所热爱的事,我自幼时便常常摆弄,一心想创造公输子那般的奇思。可是如今,我亦明白了夫子最初所说的话;‘故所谓巧,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在相府的庇护下我独享着一方盛世,所以只用在乎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乐意干什么不乐意干什么;但无论我多么不满父亲,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因为有他的羽翼才能做这十几年的纨绔子。可父亲会老去,我终将要继续撑起贺家;而为官者,为民也。” “所以我会好好的读书,听夫子的教导,竭尽所能的考取功名,以成为一个清正廉明的好官。忠国、爱民,以成为推动太平盛世力量之一。即便生命短暂不过弹指一瞬,我无法亲眼得见千百年,亦相信,有人死便有人生,周而复始而万象更新,我与夫子共同盼望的终有一日都会实现。” “届时,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百姓们都能吃饱穿暖,安居乐业,推动思想的变革,破除陈旧之愚昧。” “男子能纵览的天下女子一样可以。不必困于后宅,不必以色侍人,嫁娶不再是唯一的出路,夫君、儿子,不再是唯一的依靠。独立天地间。”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少年的袍袖在风中猎猎,神情坚毅。 与初见时那个顽劣的小公子已大变了个模样,他不仅倾听了她说的话,更是学会了去为女子处境思考,而非仅仅是为母亲不平,所看到的那一小角。 在她教过的所有学生里,他是最与众不同的。 陈清和不由得想到,她由晏寂清一手培养,是晏寂清的高徒,所以她有他的所思所想;贺行云又何尝不是?他与她共历生死,一点一点蜕变,成长。他亦有着她的所思所想,映照着她的模样。如青松般挺直的脊梁,撑起了浩然风骨。 “夫子?” 贺行云侧头轻唤,望向她的眼神纯粹、炽热、又澄明。 陈清和回过神,抬起手来想像以前一样揉一揉他的头顶,可因思及那许许多多,最终只落在了他的肩头,拍了拍。 “君子之道,你学得很好。” “夫子的话,我铭记于心,莫不敢忘。” 他耳尖透着红,紧捏着袖角的手指掐得有些泛白,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深深凝望着她,说道:“我有私心,不舍夫子。但我也明白,淮安是夫子的家乡,就像树的根,若我无法舍弃京城而去,就没道理勉强夫子要留在京城。” “所以如若夫子想要离开,我会千里相送。在相隔不见的日子里依然走好前路;与夫子,山水有相逢,芳期可再会。那时,我一定比以前、比现在,更让夫子骄傲。” 少年并没有说出更近一步的话,哪怕再难过,也不肯让她为难。 他想,他一定会成为她最出色的学生。 第38章 偷钥匙 正月里,年还未过,许姨娘的院子又传来了摔砸声。 缘由自是因为那道菜,但满府上下无人胆敢议论,唯恐传出去要掉脑袋。 陈清和是从贺行云嘴巴里得知的这件事。 那苦麻菜是忆苦的意思,于宫宴上赐如此一道菜显然不会是什么褒奖,多半在戳人肺管子,示以警告。 可贺韫有什么苦可忆呢?如同贺行云一般,他当年也是贺家独苗;虽说贺老爷没有做到他如今这般官位,却也是能入朝的,多少人便是读尽一辈子书也赶不上。 贺行云如今懂了如何为人兄长,便听不下去那边一声比一声凄惨的呼叫,当即就撂下了书卷,道:“夫子,我要去看看。父亲对媛儿一惯不好,只怕母女俩…” 他顿了顿,没有将后面难听的话说出,一挥袖子拔腿便往许姨娘院子跑去。 “小公子!” 陈清和呼喝一声,动作却因有意而故慢了两步;待她‘追’着到院外之时贺行云早已踹开侍卫闯了进去,正与贺韫吵的不可开交。 更冲其质问:“这些年父亲难道还没折磨够她们吗!纵有千错万错,父亲的气也尽可消了吧,如今又是寻什么荒谬的由头?难道要活活打死她们不成!” “逆子!子不言父过,女不道母/奸。春考在即,你不专心温书,是又开始犯浑了竟敢责问你父亲!” 贺韫胸口作堵,起起伏伏,眼见着手边的东西一把抓起那白瓷瓶便朝他砸去;可任碎于脚边的瓷片飞溅过脸,贺行云依旧不肯退让半分。 他将幼小的媛儿死死护在怀中,挡在许姨娘的前面,反嘴相讥:“父亲贵为丞相,却治家无方,将一腔怨愤都撒至妻妾儿女头上。父慈子孝。父亲如此苛待妻女又如何称得上慈之一字?” 所谓‘父为子隐,子为父隐。’虽她不甚赞同,可在信奉孝道的东裕,贺行云如此一番话非同小可,传出去是要名声尽毁。 “你!”贺韫听得一怔,以往只是恼其浑噩,这回却是真真怒极,急火攻心气得手都哆嗦起来,吼道:“你敢忤逆!” 下人们惊诧地“扑通!”跪地,陈清和亦不再耽搁,忙抬脚闯了进去。 “相爷息怒!” 这忤逆是‘十恶’之一,乃重罪,是可去官府上刑罚的。 “是我没能劝诫、教导好公子,相爷若是气恼便责罚我吧,公子他还小,不懂事,但忤逆二字万万担受不起啊!” 说着她一把将贺行云拉去身后,急切的不顾一切直接跪在了那碎瓷片上,于膝盖处迅速沁开了血花。 “夫子!” 贺行云蓦然睁大了眼睛,颤了声,单手扛着媛儿腾出空手来便拽着她胳膊要她起来。 “夫子你不要如此!纵然我今天犯下忤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把姨娘与妹妹逼死!” 话落。 “好你个混账!”贺韫赤红着一张脸,抬脚用了十成的力气,直奔着是要让他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狠狠踹去。 “相爷!” 陈清和跪着飞扑上前,那一脚来不及收回直直就落在了她的肩头,血亦拖了一地越扎越深。 “啊!”她痛叫出声。 飞出一米之远一头撞倒在地,再没能出声晕倒了去。 “夫子!”“夫子!” 父子俩同时出声,一时间倒是停了争吵。 贺韫一把将陈清和拦腰抱起,不顾贺行云拉扯怒目而视:“你若再同我耍混账,你的夫子便要多痛一分,血便要多留一分,自己想清楚!” 贺行云错愕不已根本没成想会发展成这般,怔忪地松了手,眼睁睁望着父亲将人抱远。 许姨娘缓过了气,挣扎之际一把扯住贺行云的衣角,断断续续道:“不…不能让夫子…不能让夫子落入…他…他手中…!” 她眼角急出了泪花,又抬眼看到贺行云怀中奄奄一息的女儿,乱了心神,凄厉悲呼:“媛儿——!” 贺行云立刻反应过来,朝一旁如同傻掉了的丫鬟怒吼:“还不快去请郎中!” 他冷静的将媛儿放于床上,又掺着许姨娘起身。尽管对陈清和的状况心焦如焚,可他却清楚,至少现在父亲无法做什么,是要先去请郎中的;而许姨娘这边他若不管,便都会默认不管,只怕非出事不可。 陈清和靠在贺韫怀中,因痛呜咽出声,脸色苍白的厉害。 她感到男人急切的步伐,因知道自己踹了多重的力道,故而才没有半分怀疑弄虚作假。于是颤抖着指尖,仿佛是想要抓住眼前人的衣裳,却因乏力而多次垂下。 “相爷…” 她翕动着唇,娇弱地抬起眼看向贺韫,似盛着一池春水,漾起绵绵无尽的情丝,终于将手轻轻搭在他胸膛。 钥匙会在哪儿呢? 儿时陈清和曾靠帮那吃恰子一同偷东西,虽干的是入户偷盗,但从人身上摸走荷包的手段也是会的。 “再忍忍,郎中马上就到了。都是我,不该那么急躁的,竟伤了夫子。” 贺韫眉头紧皱着,放轻了语气,倒真生出了怜惜之意。 在下人们讶异地目光下一脚将踢开房门,绕过毡帘径直去床上。 陈清和嘤咛着一声喘息,似乎被颠簸地难忍巨痛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衫,于是在躺下的一瞬连带着男子一同朝床上跌落,悄然间便将什么东西塞进了被褥之下。 柔软的唇瓣擦过他青茬的下巴,呼吸两相缠绕间鹅梨的味道丝丝蔓延。 以往他总喜欢那些柔婉、听话、低眉顺眼的女子,像菟丝花一般只能依附着他,便好控制于股掌之间。 直到遇见她,才发现那带刺的花儿仿佛有着致命的吸引。她聪慧、明艳,不经意流露出的娇美和那清明的双眼都让人想据为己有。 无论是真心也好还是奉承也罢,那句‘蛟龙’都踩在了他的心尖上,就仿佛天地间她读懂了他的心思,红颜知已,莫不如是。 卫安的调查从未出错,她底细干净,那么他又何必要再按捺下去? 贺韫心猿意马,双手撑住床沿,愈发地逼近。 “啊…腿…好痛……”陈清和蹙着眉头紧扯身下的床单,湿漉的眼睛仿佛不知男子想要做什么,泪珠无声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打湿了他探来的指尖。 贺韫回过神,堪堪自控。 “郎中呢!怎么还不来!” 他朝外吼道。 小厮们亦是着急,竟是半架半拖着将郎中给推搡了来。 老郎中哪儿见过这架势,吓得一头虚汗险以为人是伤得要咽气了,但见陈清和还喘着气,反倒像他劫后余生。 一番检查后,道是肩膀处脱了骱,而腿上那碎瓷片竟已是深陷于皮肉之中,要钳制出来。 陈清和吓得手指直哆嗦,张嘴便吧嗒吧嗒掉泪珠子,对郎中哽咽道:“不行,我怕!” 贺韫便一把拉过她的手,安抚道:“别怕,痛就握紧我。” 郎中自知不该听的别听,相爷玩得一手郎情妾意这会儿也轮不到他说话,识时务别过脸去拿着镊子专心去剥离伤口与瓷片的嵌合处。 “啊!” 陈清和惨叫着撰紧,撇过脸将头抵住他的胳膊,浑身不停颤栗。 而随着镊子更深一分,她崩溃到要失了神智,竟一口咬上贺韫的腕子,口中不停呜咽。 贺韫感觉着钝痛,眼见被咬的牙印处渗出了丝丝血痕,也未见半分恼怒之意。 直到所有瓷片被一个个剥离出来,她已一身虚汗浸透了衣裙,胸口起起伏伏着,缓缓松开了手。 老郎中写下药单,医者仁心地细细叮嘱过便随小厮去了账房。 贺韫提起锦被为她将被角掖好,问道:“可好些了?” 陈清和面带红晕地转过头来望向他,似不好意思的低了声音:“小女方才失礼了…” 他轻笑着眉眼间满是愉悦,见她已无恙便调侃说:“夫子可是当今天底下第一个敢咬我的人了。” 闻言,陈清和抿着唇瓣不语,却将脸往被子里缩了缩。 ——老天爷,他可别往床上坐。 那儿藏着从他身上偷下来钥匙,她得快些想个法子给晏寂清送去。 “夫子!” 贺行云因着急,过门槛时生是给绊了个趔趄,以近乎于扑的方式闯进屋子,将那正弥漫着的暧昧氛围散了个干净。如没看到被打搅好事的老子一脸铁青,只满心满眼朝陈清和跑来。 “怎么样了?” “我没事。”陈清和撑起苍白的笑意宽慰他,顿了顿,赶忙扯住他衣袖催促道:“快与你父亲道歉,方才的事,你实在是太莽撞了。” 她神情关切,一双眼睛里满满映着的都是他。 贺行云到嘴边的‘不’字一瞬就被堵了回去,低头咬了咬牙,心知陈清和是怕他被扣上忤逆之罪,更是为了保护他才受伤,终是起身来对父亲行了礼,道:“孩儿方才冲动了,口不择言,请父亲责罚。” 贺韫皱着眉头,亦是在撞上陈清和目光时将原本的话转了弯,竟做起慈父模样。 “罢了,你不知缘由。就罚你好好照顾夫子吧。”他挥挥手,作罢。 贺行云亦不痴傻,当即就猜出了没有被罚家法的原因,再开口声音平缓的倒好像是麻木了。 “是,多谢父亲。” 第39章 异样 贺韫尚有政务在身,没有多留。 陈清和趁贺行云规规矩矩行礼目送时从床垫下摸出了那把钥匙,忍着身上疼痛迅速塞进了荷包之中。 下一瞬贺行云转回了身,一屁股坐在了她刚刚藏钥匙的地方。 “许姨娘和媛儿怎么样了?”她泰然自若的开口。 贺行云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媛儿头被撞得全是血,郎中来了都不忍看,好在施了针后醒了过来,性命无忧,却呆呆的连哭都不哭了,也不张嘴说话,就只睁着一双眼。” 好像被摔碎的那个瓷瓶,原本虽胆小却聪慧的妹妹如今呆若木偶。 他哽了一下,头痛得厉害,一低头发现手上竟还沾着抹血迹忘了擦,险些喘不上气;于是一边将双手蜷起,一边继续道:“许姨娘,许姨娘浑身的伤,新旧交叠,更是触目惊心。我扶她起身,可她摔得眼睛模糊,好一阵子都看不清东西…” 陈清和听着,默默握上他的手宽慰地紧了紧。 可贺行云止不住心中痛苦,愈发难受:“我在一旁看着她们母女,便愧疚不已,良心难安;这么多年来我无数次听到这般动静,却只觉她活该,竟从未管过!” 他想起小的时候,记忆里的许姨娘是那样温和,就如同自家姐姐般;她从不数落他跌脏了衣服,亦不怪他一次又一次的将夫子气走,而是变出个果子来,与他说:“下次可不许这样了,夫人好生气呢。” 可是后来他因为愤怒将她的好通通忘记,一次又一次的无视她的痛苦,甚至恶言相向。 “许姨娘母女是很不容易。”陈清和随着叹了口气,又板起脸故作严肃念叨道:“日后若能帮衬一二自然是好,只是像今天那样胡来可不成。你读了十来年书,难道不知忤逆是‘十恶’之一的罪过?就算相爷并不会将你丢去衙门上刑罚,可一旦传了出去,你名声又还要不要了?日后亦没人胆敢上门说亲,将女儿嫁与你。” 贺行云听着她的说教心里涌动过暖意,明白她是担心是在意,总算心情也舒缓了些。 摇头道:“嫁娶要是意中人。若非意中人,我不愿彼此凑合、耽误。所以,不嫁娶就不嫁娶了吧。” 陈清和抬手即就在他脑门弹了一下:“小孩子你懂什么是意中人?” 他额上微红,缓缓道:“见她,要跑着去,是从心底里欢喜;会嫌天亮的太晚,夜黑的太早;见面时的路太长,一起走的路太短;想如珍宝般占有,却愿意为对方所思所想而放弃。” 他说这些时本是在望着她,可说着说着,似乎怕她明白了会不自在,于是又错开了目光,低头苦笑了一下:“这般,我想就是意中人吧。” 顿了顿,压下席卷而来的情愫,将嘴巴一瘪:“夫子,我是年岁小些,可我不傻。” 心跳的速度,他感知得到。 贺行云自觉咽下了后半句话,装作与师长闲聊嗔怪。 陈清和亦作糊涂,笑了起来:“看来贺小公子对情之一字颇有感悟么。” 她躺平身子,盯着头顶的幔帐,若有所思道:“我觉得,意中人是…有千千万万条路光明璀璨,所以知道那不是最好的选择,却依然,不回头的走向他。” 在无数选择里,他是唯一的答案。 说罢,她眨巴了眨巴眼睛,从身上摸出荷包往他手中塞去:“贺小公子,昨儿在戏楼对面的那家茶楼里我定了份茶果子,他们说是只有新年里才做的样式,已付了一半钱留了名字。可我眼下因着你浑身负伤,是没法儿去拿了,只好托你帮忙将这袋银子给掌柜的。里面是正好的,就不用找了。” 沉甸甸的荷包里碎银于钥匙碰撞在一起,发出哗哗的声响。 那荷包是晏寂清给她的,上面的纹样懂得人看一眼就会明确对方身份。 他没有怀疑,只当是自己应该做的,应道:“好,我这就去。” 说着利索地起身,没有半点拖延。 陈清和望着少年钻过毡帘,门“嘎吱——”一声,便照进了一束白光;风呼呼席卷过屋内的暖意,但随即就又被关在门外。 一颗心被高高悬起,不安又焦灼。 如今她负伤,唯有他出府去才最不招人怀疑。可毕竟不是自己亲自走这一遭,一路又有太多未知,更怕贺韫什么时候就会发现少了钥匙。 事关暴露身份,陈清和的背后已然一片冰凉,可除了盼望贺行云,她别无他法。 商贩们如常吆喝着,长街上热闹依旧。 因怕染脏了荷包,出来前去特意净了手,此时才得以出神的捏着,因嗅到上面由长久佩戴而浸染上的香气,思绪又开始飘忽。 忽地,他捏到了一块不同于银钱的东西,是一个长条,像梳子般有齿状。 正当想着打开一瞧,马车停了下来。 “公子,到了!” 冬庆总是有些不识时务、不合时宜、‘恩将仇报’在身上;贺行云回过神来,便没有执着将荷包打开。 他直奔茶楼朝掌柜的寻去。 “掌柜的,我来取昨日陈清和定下的茶果子,这是剩下的银钱。”将荷包轻轻放置于柜台上。 又好奇的问:“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这儿会做什么新年独有的茶果子?” 那掌柜的只是明面上茶楼的主子,实则背后另有其人,他一看见那荷包心里顿就有了数,当即笑道:“是今年才做的,小公子一尝便知,还请您稍等,小的这就去取。” 转身间极自然的捎带走了荷包塞进袖子之中。 堂中醒木一拍,说书人讲起了当下最时兴的话本子;男子坐在窗边的案前,一拢白袍在寒风中簌簌,素白的手指执着黑色的棋子落下“啪嗒”一声轻响,局面已遍布四方天罗地网,正酝酿一场狂风骤雨。 尔终,他抬起眼来,道:“进来。” 掌柜谨慎地阖上门,这才从袖中将荷包取出;没有多问亦没有多看,恭恭敬敬垂着脑袋静听吩咐。 晏寂清速速打开,面色沉沉。 他一惯知晓她有着飞蛾扑火般的决绝,只不知这次她为了拿到钥匙,又如何拼命。 ——若非万不得已,她又怎会不亲自来送? 钥匙离开贺韫身上多一刻便多一刻被觉察的危险,他迅速量过那钥匙的尺寸,在纸上描摹下形状后又将钥匙装回荷包之中。 “送回去。” “是。” 掌柜的拿着荷包退下;于走廊处拦了个正送茶水的小二,吩咐道:“去做几份茶果子,里面塞上一些新春祝语的字条,就说是新春限时福果,卖到出正月。再,打包一份,要快些。” “好嘞,我这就去。” 小二应下,待送过茶水从雅间出来,便朝厨房走去。 塞字条并不算难办,不多时便奉了上来。 掌柜的拎着那油纸包,满脸堆笑回到柜台:“哎,福果来喽!小公子,回去可别急着咽,掰开来看看。” 贺行云接过,一笑:“劳烦了。” 他正要走。 “欸,公子,公子,这是找您的银钱。” 掌柜将荷包取出,解释说:“有客人不满,闹事嫌贵,所以方才我们改了价,降了几文。” 贺行云不疑有他,只说:“新年么,价高些也是常理。” 一年到头也就那几个节日家家户户串门子,不能空手去,便要带点礼;商人们趁机抬价,左右是一条街尽管挑,都不会太便宜。 路上,他指腹摩挲着荷包上的纹样,觉得有些特别。 红底白昙,暗里绣着几缕银丝线,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很是精巧的一朵,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式。 “嗯?” 他又摸到了那形状怪异的长条。 似乎不像是银子,更不会是铜板。 正当他再度好奇;一声孩童啼哭喊叫着与母亲争执,从摊子上夺了那糖人便横冲直撞的跑。 冬庆为避那孩子急着勒过马头,一瞬颠簸带着车厢剧烈晃动,翻倒了炉火。 贺行云为稳身子下意识便去扶车厢,荷包顺着从掌心滑了下去;因着方才的把玩荷包口刚好有些松了,里面的银子一下就被甩了出来,滚落一地间还混着一把形状特别的钥匙。 “公子!没事吧!” 冬庆着了急,也没忍住对那母子吼道:“你们怎么看路的!” 贺行云忙着用夹子将碳火捡回炉内,以免燃了毯子在车厢里生了火,更是无心追究对儿平民母子,便一边咳嗽一边对冬庆道:“好了,我没事,走吧。” 冬庆一肚子火气,瞪了哇哇大哭的孩子和跪地求饶的妇人一眼,小声嘀咕了句:“也就我们家公子仁慈,算了就算了。” 马车再次缓缓行驶。 贺行云拂去身上的炉灰,仔细捡起荷包与碎银,却在看到那钥匙时一怔——这钥匙,他似乎见过。 在哪儿见过呢? 贺行云不自觉蹙起眉头,盯着那把钥匙不停在记忆里搜寻。 他隐约记得,那是在夫子来之前的事,好像是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一个无意间… “这是…” 父亲放在身上的钥匙。 第40章 试探 他想起来了。 大抵是在他仅四五岁的一个夏天,许姨娘在从丫鬟一跃而上后头一次挨了打。 院子里也是如这般惨烈,所有人都在议论许姨娘会不会被打死,他也不例外。 纵然他愤恨许姨娘汤中下药,对母亲恩将仇报,爬了父亲的床,可年幼的他亦对那声响惊惧不已;于是悄悄趴在院子门口朝里面望,但见许姨娘衣衫凌乱,被父亲一手扯着头发摔在地上,她艰难地一度爬不起来,好不容易起身却还执着扑着要抢夺父亲手里的什么东西。 在两相撕打间钥匙被撞脱出手,“叮当”的一声飞出屋子,落在了距离他的不远处。 即便只是一眼,但那场面一直印刻在脑海之中,他便记得,是这样一把钥匙。 贺行云缓缓将手收紧,心中被一股强烈的不安笼罩着。 ——值得许姨娘冒着被打死的风险也要抢夺的钥匙,是为了什么? ——父亲贴身放了十几年,又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夫子荷包里。 他太清楚自己父亲有多么谨慎与缜密,就算色令智昏,亦不会将重要的东西交由一个相识不长的女人。 又哪怕是结发妻子,也不行。 “…” 一个答案仿佛就要呼之欲出,但他不敢再想,只将那钥匙又放回了荷包中。 回府时正撞见父亲出府,他下意识将握着荷包的手缩于袖中,背过手去藏好。 “父亲。”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没再铁着脑袋对呛。 贺韫眉头一皱,不悦道:“你不好好照顾陈夫子,跑出来做什么。” “我…”贺行云正准备答,话到嘴边,怕父亲生疑,于是改口道:“我想给夫子赔罪,就去买了些糕点。” 顿了顿,仿佛不过随口一问:“父亲这是去?” “陛下召见。与你母亲说不必等我用晚膳,待回来,我会先去瞧一瞧陈夫子。”贺韫说着,正要上马车之际似是想到什么,停下脚,又将面色和缓,继而叮嘱说:“这两天你就别到处乱跑了,陈夫子为你伤了腿,行走不便,你且陪着,搀扶着些。” “是。” 贺行云应下。 望着父亲的马车远去,他快步赶回陈清和的院子。手里的荷包滚烫,令他止不住的将困惑串联,而越是深想,那个答案就越是浮然于脑海。 陈清和焦灼地无法安寝,站在窗子前盼啊盼,一听到院外熟悉的脚步声险不顾腿伤的就想要跑出去。 但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她克制着忙躺回于床上,在房门被推开的那一刻倦怠地抬起眼来,仿佛刚刚正在小憩。 贺行云紧攥着手里的荷包,再一次钻过那毡帘;以前来,他从来都是要用跑的,满心欣喜急着要见到她,可这一次竟恨起了路不够长。 然而面上还是如旧笑意,仿若什么都不知晓的来到床边坐下,将荷包与福果一并递与陈清和。 倾身间手掌探进了锦被之中,抚过床褥,是一片冰凉。 她刚才并没有躺着。 “那掌柜委实是太磨蹭了些,真怕夫子等得急了,不过好在他降了价,又退回了几枚铜板。”贺行云故作抱怨,眼神却始终注视着陈清和。 陈清和撑坐起身子将荷包接过,一边打开那油纸包,一边笑道:“哪儿就有那么急了,我方才打了个盹,一梦的功夫你就回来了,我还想你腿脚真快呢。” 说着拿出一福果喂至他唇边:“来,你先尝尝。” 贺行云的心一点一点下沉,并没有张口,而是用手将福果接过,垂头间对半掰开。 “夫子,不是这样吃的。” 他眼睫颤了颤,手指也有些发僵,头脑浑噩间甚至不知自己是怎么将里面的字条取出,只见上面写着一个‘吉’字。 ——她定的糕点,却不知道里面有字条。 ——她没有睡觉,却说做了场梦。 明明是等得急了,却与他说谎。 所以,去取果子只是个幌子罢了。 他喉头滚了滚,话语愈发艰难:“我…回来时正好遇到了父亲出去,他好像进宫有事情,说今晚会回来的晚些,不让我与母亲等他用晚膳。” 他故意只说了一半,没有说父亲回来后会来这儿探望她。 于是陈清和顺着道:“那晚上你与我一起用膳吧,我这儿小厨房手艺还不错。” 贺行云笑着,心中没有一丝欢喜,应了声“好。” 两人你一言一语,静谧的时光窗外却骤然起风,刮得枯枝哗哗响。 “起风了。” 贺行云望向窗外,喃喃:“看着是要下雨。” 明明前两天还是好天气的。 晚时。 丫鬟们端着虾炙、鱼脍、粉饵、玉露团等鱼贯而入,将小桌子摆得满满当当。 陈清和主动为他添了碗雪耳,他亦笑着大口饮下。 忽地又问:“夫子一定要离开京城吗。” “嗯?”陈清和抬头望向他。 烛台上的火苗一恍一恍的,使得她人也有些恍惚。 “前儿个还说‘山水有相逢,芳期可再会。’今儿怎么又问起这个?” “夫子教过那么多学生,自然晓得少年心性。” 贺行云夹起一筷蜜藕,轻轻放于她碗盘之中:“我总有些不死心罢了,所以还是想再问一问夫子,夫子必然是要走吗?”他抬起眼来。 同一个意思,差不多的话,不过两天之隔却好像有什么变得不太一样。 “我知你不舍,可若以后有机会你来淮安办差,就又见到了,哪里有那么伤感呢。” 陈清和一如既往与他推拉,免得他会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想他素来聪明,也懂适可而止,总不至于还要再说下去。 一道白光霎时劈下,“轰隆——”伴随大雨倾盆。 贺行云停了话茬,蹙着眉头站起身来,道是:“好大的雨。不知父亲有没有带伞,夫子,我想去府门口等一等看。” “地滑,你路上也小心些。” 陈清和嘱咐了一句。 少年撑着伞走进雨里,可一拐弯便躲进了假山之后。 算着时间,父亲的身影如期越来越近,跃过他进了院子。 陈清和以为是贺行云回来:“怎么这么快就回——”她一顿,随即就要行礼:“相爷。” “你坐着,坐着。” 贺韫解下有些湿漉的大氅,交由小厮抱着。 下人们也颇有眼力的退出了屋子,只在门口守着。 “多谢相爷。”她柔情绰态低眉笑,从荷包里悄悄拿出钥匙握着,随即脚下一崴。 “呀!” “夫子!” 贺韫快步上前一把搀住她的胳膊,稍一用力就将人带进了自己怀中。 陈清和慌乱间紧扯住他腰间系带,因腿伤不便故而整个人都靠在他肩头。 贺韫的掌心抚过她的脊背,力道逐重。 “相爷…”她似无所适从的娇嗔一声,手掌推拒着挡住他的俯身,而另一手则极快的将钥匙又塞了回去。 贺韫没有察觉,软玉温香在怀,他迫不及的想一尝其芬芳。 “嗯…” 陈清和呼吸不自觉地加重,红着耳尖,身子向后躲退,“哐当!”撞上了桌子。 贺行云听到里面的声响,从假山后疾步绕了出来朝院内走去。 “夫子——” 他将门推开。 而正如他所料的父亲的手正揽在她腰间。 可贺行云还是抑制不住心中愤然,上前一把将陈清和从父亲怀中扯出,挡在自己身后。 比之早上奋力的嘶吼,更添了冷意。 “父亲糊涂了吧。” 他咬着牙,死死攥着陈清和的腕子。 陈清和才发现他的力气竟能有如此之重,竟让她有些吃痛。 “早些时候,我便与父亲说,我敬重夫子,但请父亲收起那些心思,也能与我一般尊重于她。” “怎么,满院妻妾,父亲却还不知足,要连我的夫子也盯上吗?” 贺行云的话过于赤/裸,直白的像一巴掌打在了自己父亲脸上。 贺韫当即抬起一掌:“我的事还轮不到你这个竖子置喙!” 他没有半点留情,他亦没有躲闪。 “我从来没答允过,如今便同你说得再清楚些。你,什么时候真的翅膀硬了,硬得过这相府,硬得过你父亲我!再来充英雄!” 一个趔趄,贺行云后背狠狠撞向身后的柜子。 陈清和想搀扶他,然而他咬着牙仍然的挡在她的前面,靠着自己,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是,我如今是没有这份本事。” 他昂起下巴,横眉冷对,高声质问道:“可是,这一生,父亲难倒就没有,即便自己没有能力,即便自己也如寄人篱下一般处处受限,还是想要拼尽一切想保护的人,难道,父亲就没有吗!” “…” 贺韫本是盛怒,责骂的话就在嘴边,却在这一问之下想起自己的身世。 他的生母。 见不得光的西秦俘虏,被父亲豢养在外,当个玩意一般肆意欺辱。 贺家子嗣单薄,多年无所出,而偏偏却让一个西秦女人怀了孕。 父亲自知私自豢养俘虏是什么罪过,可又实在是不能舍弃得来不易的孩子。于是就让夫人假作有孕,来了一招瞒天过海;如此,他才能养在主母膝下,有一个光明正大的出身。 只是终有一日事情还是败露,天子一怒,欲斩贺家满门。 就是从那天起,他靠赌命,替皇帝办他所不能办之事,这才保住了贺家上下,才一路青云直上。 可是母亲还是死了。 不该活着的人活着终究后患无穷,父亲一条白布生生的勒死她,挖下了那双褐色的眼睛,命人丢进了乱葬岗。 而他也只能默默看着,默默忍下。 第41章 盛家遭难 贺韫深吸一口气,望着自己的儿子,恍惚间好像看到了自己。 他确实不爱这个儿子,贺行云不过是他必须要留下的一个子嗣罢了。可是,往事历历在目,这一瞬间似是少年的自己在嘶吼,想要对抗自己的父亲,对抗天子。 那般无助、愤怒,跌跌撞撞。 既可笑,又可怜。 他压制了怒火没有再动手,瞪过贺行云一眼便阔步带人离开了陈清和的住处。 或许,即便他这一生皆是罪孽、步步为营、精于算计,可也会想要救一把过去的自己。 房门“哐当!”一声关掩。 外面大雨还在下,阵雷于云层中嘶吼着,狂风一再试图冲开门窗,如同想要将整个世界一同倾塌。 陈清和扶住贺行云,耳畔仿佛还回荡着他方才那一番话,心中又是五味杂陈,可许许多多话最终也只化作了一句:“没事吧?” “一巴掌而已。” 贺行云抬起手背蹭过嘴角鲜血。神情麻木,却半句没有责怪她亦没有追问。 缓了缓后,一眼便看到她膝盖处渗透出的血痕,再一次染脏了衣裙。 “夫子还有伤在身,怎能叫夫子扶我。” 说着,忽地拦腰将人抱起,言语轻轻,似缠绕着无限眷恋:“夫子好轻。” “哎——”陈清和惊呼一声,搂住他脖颈的同时荷包亦从腰间坠落。 他跨过那满地狼藉将她放于床上,从桌案上拿起麻布与伤药,蹲在床边,将她的裤脚一寸一寸向上卷起,倒是熟稔了包扎。 她便回想起遭遇泥石流的那个夜晚,少年还不是如今这般模样。 “伤好之前都不要碰水,若非不得已更是要少用腿。在好之前,我每天都会过来照顾夫子。” 第一次,细碎叮嘱的人成了他;与她叮嘱晏寂清的模样两相重叠。但她不知,她是他的影子,而她却是他追逐的光。 贺行云有些寒凉的指间似乎冻了许久,在屋里这么久都没能回温。他小心翼翼一边为她放下裤脚,又拉过被子仔细盖好;沉下一口气,脚上如坠千斤,去将她那落在地上的荷包捡了起来。 在背对着陈清和的那一瞬里,用力捏了捏。 钥匙果然没了。 所以,早上那一出,她那一跪,是有目的的。 而目的就是父亲的钥匙。 他闭上眼眸,极力克制着手颤。 他以为她为了他奋不顾身,万般心痛,万般心急如焚,竟从头至尾是假的。 那还有多少事是假的? 她与他的相遇是假的吗?是否从一开始她就是奔着相府而来?他受了家法罚跪祠堂,她来探望他给他上药,也是假的吗?难道就只是为了让他放下警惕之心? 往日种种,到底有多少都是一场谋划? 这把钥匙,这把徐姨娘和她都拼了命要拿到的钥匙,这把父亲随身带了十几年的钥匙,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他刚欲站起身便是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伴随发黑,硬是用手撑着地面才堪堪稳住身子不倒。 可耳畔嗡鸣不断,像是有千万只蝉一涌而上,要将他的脑袋炸裂开来。 “小公子?” 陈清和见他蹲了许久,出声轻唤。 “我看夫子荷包纹样特殊,很是好看,是淮安独有的吗?” 贺行云站了起来,他拍了拍沾落衣袍上的污渍,再转回身时一切如常。 陈清和一怔,随即应答:“我也不知道,就是当时在街市上随手买的。” ——那是晏寂清所选,而命人特意绣制。 他的书案旁边,就摆着那么一盆白昙。 “昙花转瞬即逝,故而,京中纹样里喜爱牡丹,又或者梅兰竹菊。没想到以昙花做纹样却是如此好看。” 贺行云好像并没有多心,将荷包轻轻放在了她的枕边,去唤了丫鬟来打扫。 风便趁着开门之际呼呼往里闯。 下人们都紧闭嘴巴,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陈清和探手将荷包收好,看着那朵在烛火的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昙花,想起定这纹样时她也问过晏寂清为什么。 短命之花,可不太吉利。 他没有直说缘由,却与她提及一个故事。 古时有个青年人经常去花园给花浇水,久而久之,花园里的花神就爱上了这个青年。天帝知道后龙颜大怒,把花神贬落入凡间化为一年只开一次,一次一瞬间的昙花;又把那个浇花的青年送到了灵鹫山,赐名韦陀,希望他跟随世尊释迦摩尼修习佛法,忘记花神与过去。 后来韦陀成为了佛前护法罗汉,真的把花神给忘了。可变成昙花的花神,依旧在花园里面等着青年的归来,期盼着青年归来再给花浇一次水。 当她知晓每年暮春时分韦陀尊者都会上山后,她就选在那个时段开花,把酝酿、积蓄一年的灿烂在瞬间绽放,希望借此使韦陀记起从前。 终于,二百四十年后,有一聿明氏于心不忍,随变成老者,将昙花带到了西天大雷音寺,于如来诉说前因之后,世尊命韦陀下凡,了却这段尘缘。 “有些事,无法争朝夕,但存在过即是永恒。” 他喜欢昙花,因为昙花有种飞蛾扑火、向死而生的壮烈之美。 哪怕只开一瞬,也要奋力绽放。 接连几日,贺行云每天都是早早来晚晚归。 贺韫也没了动静,下人们嘴巴变得牢固,除了祥和就是静好,没有半点风声。 然而府外却正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皇帝下令彻查丰城山火,竟是大皇子手底下故意纵火,以阻断疫病;而提出此法以仿古效今的人正是盛侯爷。 民情激愤不休。天子震怒之下削去大皇子官职,下令幽禁,而不准有任何人探视、求情,甚至连宫人皆被裁撤。 负责放火的均庭杖至死,一时间血染朝堂,无一人敢言。 一纸罪诏随之下至盛侯府,言念其祖上之功,只待年后流放不予死罪论处。 阳光倾洒在庭院每一处角落,却寒凉刺骨,没有丝毫的暖意;街道上是丝竹管弦如旧的靡靡之音,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孩童们摔着炮仗穿过街巷,你追我赶的喊着对方:“姐姐!等等我!”“你快来!我可不等你了!” 无数字画被一箱一箱倾倒在地上,官兵持刀架在盛侯爷的颈上,冷哼一声:“盛侯爷,得罪了。” 女眷们被拖拽着哀呼惨叫不断,年幼的女孩被母亲搂在怀中,因不明白所发生的一切哭喊的已是气咽声丝。 盛长明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拼死推开眼前的官兵,他没有马匹,只能靠着一双腿往丞相府的方向狂奔。官兵在身后紧紧追赶,而相府是他唯一还能抓住的希望,哪怕今天他要血染长街,也必须见到贺行云。 “行云!行云!” 他竭力呼喊着,衣袍凌乱不堪,鞋也不知所踪,脚底被扎进了碎片,淋漓着鲜血再没有马球场上的意气风发。 “放我进去!我要见行云,我要见丞相!” 他用力撞着府门,明明近在咫尺的距离都已经触碰到了,却被侍卫一把拦下,踹下了石阶。 “呃啊!”他翻滚在地,不顾百姓们的围观议论,再一次冲上前。 “行云!救救盛家!救救我父亲母亲!纵火一事定有隐情,我父亲怎么会有这种主意,他想不到的!” “我妹妹才三岁!流放要她怎么办?她会死在路上的!” “行云!行云!” “看在你我十多载的情谊上,我求你!求你见见我,求你救我盛家!” 他一声又一声,撞了一次又一次,被侍卫一而再再而三的踹倒在地,已是浑身血污,官兵也追赶而来。 就在他绝望之际,那朱红色的高门竟从里面打开了。 盛长明眼睛骤然亮起,忘了所有狼狈,以为终于得见贺行云不由得破涕而笑。 “行——” 出来的是贺韫。 他一袭紫色官袍未换,手腕上挂着三十六颗长的翡翠珠串,神情漠然,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伯父…” 他跪行挪动上前,试图拽住贺韫的衣角。 贺韫却后退一步,未让他碰及片缕,阴鸷地问:“谁是你伯父?” “…”盛长明怔住。 贺韫冷呵道:“你盛家得步进步,野心昭昭,陷大殿下于不仁不义,残害百姓,罄竹难书。” “如今事情败露,竟妄图攀扯我贺家。” “告诉你,我贺家世代忠良,绝不与奸佞为伍。我儿心思澄明,更不会受蒙蔽蛊惑之言。” 说罢,在官兵驱散开百姓死死围困住盛长明之时,俯下身,唇角微微上扬挑起一抹讽笑。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通敌叛国,那可是死罪,我儿怎会与你盛家再沾染半分关系?” 通敌叛国? “什么通敌叛国?” 盛长明错愕地望着贺韫。 怎么就通敌叛国了? 他父亲不会的,他父亲不敢的! 便听贺韫在他耳边缓缓低语:“陛下以复原的澄心堂纸为联络细作专用,你父亲的书房里,可是有着不少澄心堂仿纸,不知…这一场抄家,还能抄出点什么。” 澄心堂纸? 盛长明蓦地瞪大了双眼,如血液倒流,浑身冰凉。 他知道那是禁止流通的纸… 但那纸明明就是贺韫一步步诱哄他父亲的! 父亲喜爱书画故而对纸追求极高,于那澄心堂纸向往已久,才会在诱哄下去做仿纸。 可根本没有人知晓这居然是用于联络细作的密纸,不然父亲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敢仿造。 “你…”盛长明哆嗦着唇瓣,突然明白了什么:“是你!” 贺韫站起身不屑地瞥过他,那府门便一点一点再一次从他眼前关掩。 盛长明被官兵架了起来,他突然踢踏着脚,扭动身子,状若疯癫的挣扎,破了嗓音的怒吼:“你不得好死!贺韫!你不得好死!”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六颗寓意六六大顺: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文里埋了很多这种细节,比如出现的诗句之类的,都有伏笔暗喻。 盛长明,终究没能长命。 第42章 行刑 阴冷的阴暗的牢房之中腥臭刺鼻,小女孩在盛长明的怀中瑟瑟发抖,高热不止。 老鼠顺着他的裤管蹿了上来,一口咬破了他的皮肉。 可他却好像没有知觉,对周遭一切哀嚎与啜泣也听不见,只是紧紧搂着就要没了气息的妹妹,在那不见光的牢狱里哼唱着:“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提竹篓…睡吧,睡吧。” 直到妹妹的身子再也不抖,眼泪再也不掉,那滚烫的肌肤一点一点变得冰冷。盛侯夫人想来看一看女儿,手一探,随即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我的儿啊——!” “母亲。”盛长明眼睫颤了一下,终于有了反应,他转过脸对母亲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您声音太大了,会吵醒妹妹的。” 盛侯夫人张着嘴吧,因巨大的痛苦而扭曲,抖啊抖啊,就是再说不出一句话。 盛侯爷呆坐许久也终于回过神来,他嘴里溢出一股血沫,顺流而下,四肢控制不住的痉挛,是痛极了的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哈!” “是我,是我错信他人,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害了你们!”他重重一掌锤于地面,一滴一滴鲜血砸下来,随即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再没有起来。 盛长明没有去看。 深陷的双眼空洞无神,心脏好像一颗枯死的树,而树皮卷裂成一片一片,在受最后的凌迟。 澄心堂仿纸很快被查了出来,通敌叛国的罪名果然扣到了盛家的头上,圣旨也从流放变成了诛九族。 宣旨的太监声音尖细而刺耳,扯着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永安侯盛宁,勾结外寇,叛国求荣,今被查实,朕痛之入骨,愤不能平,琢,株连九族,以慰林家及千万将士之亡魂。钦此!” “盛侯爷——”他顿了顿,看着已经咽气了两日的盛侯爷,讥讽的转而道:“小侯爷接旨吧。” 盛长明抓着牢门,一点一点站起身子,他背挺的笔直,既九族皆株,他也不再在乎什么。 “啐!” 一口唾沫喷在老太监的脸上,伸手将圣旨抓到了手中,不卑不亢道:“我盛家,虽没什么本事,却也是有脊梁骨的;没有做过的事,我一概都不会认。哪怕我盛家人的鲜血流尽,也是清清白白。” 老太监一怔,指着他哆哆嗦嗦道:“你,你敢不敬!” 盛长明冷呵一声,咬碎了后槽牙,微微扬起唇角:“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忌讳。” “你!” 老太监知道跟他理论平白浪费时间,但横竖他都是要死的了,于是也没再继续纠缠。 陈清和是会武的,身体要比普通人更坚韧些,伤势好的很快。 出正月的第一天,她已经能自行的走动。 贺行云还是坚持扶着她,两人并肩而行,在花园里赏赏花,透一透气。 雪已经在化了,他说:“可惜元宵佳节,没能带夫子去逛一逛。” 陈清和笑了笑,刚想与他说话,忽闻有下人在草丛子里一边拔草一边嚼舌:“听说没有,盛侯爷和那个小女郎死牢里了,盛侯夫人一头撞死在侧,今天主家这一支就剩那小侯爷上刑场了。” 另一人慌忙去捂她嘴巴,斥道:“说不得!说不得!相爷不让我们讲,怕公子知道,你不要命了?!” 贺行云脚步一顿,在听到小侯爷三个字时反应了过来,一个箭步上前揪着那个丫鬟的衣襟,几近要将她提起来。 “什么上刑场?什么盛家?你说清楚!” 他额上隆起一条条青筋,不断抽搐。 丫鬟吓得脸色如窗户纸一般白,抖若筛糠,断断续续回:“公…公子,年初五时,盛,盛家,被查出来,唆使…大殿下…于丰城纵火烧山…落了狱,抄了家。本…本来说是流放的,可是抄家时抄出来了澄心堂仿纸,外面传言说,那是陛下用来与细作联络的纸,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贺行云目眦欲裂,吼破了嗓子。 丫鬟再受不住,边掉眼泪,边说:“所以判了通敌叛国之罪,九族连坐,今日,今日便要在菜市口行刑了!” “…” 贺行云一个踉跄松了手,脑袋里根本没想什么纵火,什么通敌叛国,转身便朝府外跑。 陈清和虽一早便知道盛家会有这么一天,可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却又十分恍惚。 她不顾腿伤跟在后面,匆匆抓住个小厮吼道:“备马!快给我备马!” 那小厮被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应了声:“哎!” 不多时便牵来了匹枣红马。 陈清和飞身上马,感到膝盖处传来撕裂的疼痛,但她无暇顾及。 口中一声喝:“驾!” 隆隆马蹄飞踏长街,冷风刮过她的面颊,灌入双耳;她奔向那个白色的身影,边喊边朝他伸出手:“贺行云!上马!” 他回转过身,下一瞬两双手紧紧交握,他一个翻身坐上马背,从后揽住了陈清和的腰身,腿肚用力一夹马身:“驾!” 百姓们闻声惊叫连连,纷纷向街道两侧躲避。 贺行云虽在京中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可谁也想不到他有胆子劫停去刑场的车队。 他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将长剑出鞘:“都给我让开!” 层层官兵立刻同时拔刀对向他,他没有半分畏惧,只是对身旁的女子说:“夫子,你速速回府去只当什么都不知,一切都与你无关。” “不!” 陈清和拉扯住他:“你冷静点,这样救不了盛家,你也会搭进去的!” 少年红着眼眶,满是执拗:“我不怕,我只要长明活着!” 盛长明于他,不仅仅是朋友,更是兄弟手足;他绝不会让步半分。 囚车里的人本浑浑噩噩,恍然听到了他的声音,转身间牵动着锁链哗啦啦作响。 那张曾也是霁月清风之姿的脸已消瘦的不成样子,下巴上一层青茬,浑身鲜血,却不知是谁的。 或许是来自母亲,或许是来自父亲。 “行云…” 他下意识唤的还是他的名字。 只是突然醒过神来,用身子猛烈地撞击起囚车,如一只发狂的野兽,唾沫横飞,恨不能一口撕咬下他的头颅。 “贺行云!贺行云!你贺家不仁不义,陷害我盛家满门!我妹妹才三岁,她病死牢中,我父亲生生吐血而亡,母亲撞墙而死,都是因为你们贺家!” “我那么信任你,我父亲那么信任你父亲,拿你们父子俩做兄弟,做知己,可你们却要我们盛家万劫不复!” “长明,不是的,长明!” 贺行云一剑挥向挡在前面的官兵,置生死于度外,扑向囚车,死死抓住那木栅栏想要救他。盛长明一把钳住了他的手,久久未剪的指甲狠狠地没入他的皮肉,生生扯下一小块肉屑。 他低了两分声音,将头抵上栅栏,咬牙道:“澄心堂仿纸,是你父亲诱哄的我父亲,纵火烧山,也是你父亲说与的我父亲;我父亲被降罪流放之时,他都没有想着要供出你父亲,直到锒铛入狱,我将你父亲的话说与他,他才知道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我父亲…什么…”贺行云不明白,他一字一句也听不明白,甚至澄心堂纸他根本就不知道。 盛长明嗤笑着,一字一句复述:“我盛家入狱前,我逃出来求见你,你父亲亲口对我说‘你盛家得步进步,野心昭昭,陷大殿下于不仁不义,残害百姓,罄竹难书。如今事情败露,竟妄图攀扯我贺家。告诉你我贺家世代忠良,绝不与奸佞为伍。我儿心思澄明,更不会受蒙蔽蛊惑之言。通敌叛国,那可是死罪,我儿怎会与你盛家再沾染半分关系?’可是,那时圣旨尚且还只是流放,你父亲却一早知道了我们家会是死罪,你敢说,你父亲不是早有预谋!” “贺行云,到底是谁通敌叛国,到底是谁不仁不义,是谁残害百姓罄竹难书?我就睁着这双眼看着,在地底下等着,等你贺家与我盛家一般,等你,也尝到我的痛。我要你十倍百倍偿还,我要你贺家,要你,生不如死!” 说着,就在官兵将贺行云拉扯开之际,他一把从腰间扯下了那枚马球会时贺行云与陈清和一同赠的玉佩,狠狠地丢掷在地。 玉佩应声而碎,擦过贺行云的面颊留下了一道鲜红。 囚车再次向前行去,官兵将疯疯癫癫的盛长明押送上断头台。 他仍然不肯弯曲下身子,跪得笔直,一声高呼:“君眼不见门前事。贪吏害民无所忌,奸臣蔽君无所畏!” “长明!长明!” 贺行云与官兵撕打起来,然而,台上刽子手一口酒喷洒过长刀,只听一声:“行刑——” 手起,刀落。 陈清和在那一瞬间从后面一把捂住了贺行云的双眼,任他如何挣扎都没有松开双手,便亲眼看着,那少年的头颅咕噜坠地,再无生息。 贺行云周身不住颤抖,绝望悲怆而歇斯底里:“啊!!!啊!!!!长明!!!长明——” 作者有话要说: 成长的代价是什么 第43章 拨开迷雾 ——咱俩认识的时候,你老子还不是丞相,我家却是代代荫封的侯爷,那时我拿你当弟弟,也从没轻视于贺家;后来你老子当上了丞相,待我盛家如旧,纵然我和我老子都是败家子,于朝中也帮不上贺家什么忙,你们也从没与我家生分。咱俩的情谊可不是旁人能比的! ——我自知虽年长你两岁,却是既比不得你机灵也比不得你聪明,但我们盛家人都安逸,能吃得好便知足,知足常乐嘛,也不丢人。你啊,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他们没真心实意的兄弟,他们懂个屁啊! ——愿吾兄弟,贺行云,春考榜上有名,来年官运亨通,保我一世有酒有肉。 ——我妹妹才三岁,她病死牢中,我父亲生生吐血而亡,母亲撞墙而死,都是因为你们贺家! ——我那么信任你,我父亲那么信任你父亲,拿你们父子俩做兄弟,做知己,可你们却要我们盛家万劫不复! ——我就睁着这双眼看着,在地底下等着,等你贺家与我盛家一般,等你,也尝到我的痛。我要你十倍百倍偿还,我要你贺家,要你,生不如死! 往日种种,仿佛如昨。 可盛长明,那个一腔赤诚的少年,在他即将加冠,即将步入仕途,娶妻成家的这一年,他人生中本该是最为璀璨的这一年,一切都戛然而止。 明明新年里刚刚挂过祈愿的红绳,他应诺,无论神佛如何,他都一定会罩着他。 如今红绳还在随风飘荡,那个为他祈愿的少年却不在了。 整整九族,流不尽的血在菜市口蔓延成河。 贺行云跪倒在地,一身洁白沾满了盛家人的血。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人拖走,父亲是如何暴怒,夫子又在耳畔呼唤了些什么。在那雪化迎春的日子里,他只记得自己手上的血,只记得那枚摔碎的玉佩。 劫停囚车又与官兵大打出手,陛下震怒至极下令杖责,并停了贺韫的官职,勒令其回家反省。 贺行云掌心紧紧攥着那枚玉佩,任之嵌入自己的骨肉,一下又一下的板子反倒没了痛感。 被抬回府后他大病了一场。 身下血肉模糊他半句痛也不喊,苍白的面颊隐隐透着一股青灰之色,又数日滴水不进,即便是陈清和去劝、去喂,依然没用。 他目光空洞的盯着床顶,手里始终握着那枚残缺的玉佩。 最后竟是陈清和强行箍着他下巴往里灌,这才咽进去一些米汁。但大多时候又都是喝了吐,吐了喝,没完没了。 于是短短几天他便形销骨立。陈清和晚上煮了粥再去看望时,竟生生呕出了一口血来,随之手便无力的低垂,昏了过去。 纵然贺韫被停职在家而满心火气,恨不得扒下贺行云一层皮下来,但瞧他这奄奄一息的模样,于是许多火也都只能偃旗息鼓。 还能怎样呢?他总不能真弄死自己唯一的儿子! 便只能怒骂几句:“这不争气的混账!”“让他死!让他随盛家一同去了!好过将贺家也拖下水!”“我怎么就生出这么个没本事、没出息、浑浑噩噩的东西!” 相夫人看着儿子如此模样,却是再忍不住。 她默默隐忍了许多年,不敢违逆贺韫,不敢吱一声,但眼下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的命,就要被生生给逼死了! “贺韫!你好狠的心!”她一声凄厉的怒吼,两眼一翻,亦晕死过去。 好一个月的日子相府就没安宁过,只待相爷总算是能上朝去了,府里才勉强松下一口气。 总算,压力小一点。 病着的日子里,贺行云从一开始脑袋里满是空白,只有盛长明的死,到慢慢的他脑子开始转动,开始回想盛长明说的每一句话。 纵火烧山、澄心堂仿纸、通敌叛国。 千丝万缕的线纠缠成团,他开始一点一点的梳理,一点一点将那些结打开。 许是经历了这么一场冲击,倒是脑子更好用起来。他不停地想,不停地想;为了理清楚想明白,终于主动的吃饭,而吃完饭便会坐到书案前写写画画。 那些记忆的碎片逐渐拼接,时而是父亲所说,时而是盛长明所说。 ——这大皇子殿下奉命前去丰城,实施以封城,本意是减少疫情外溢,却遭蹊跷山火,恐是有人蓄意诟害殿下于不仁不义,为父已奏请陛下彻查,想来不日便会有结果,你且可安心了。 ——澄心堂仿纸,是你父亲诱哄的我父亲,纵火烧山,也是你父亲说与的我父亲。 ——陛下雄才伟略,自即位以来,爱民惜才;如今正当盛年,便出现了党争,真是叫人心寒!这群人,难道忘了陛下的赏识,忘了陛下的恩德吗?竟谋划起储君之位,急着投靠新主,好立从龙之功,以加官进爵。 ——我父亲被降罪流放之时,他都没有想着要供出你父亲,直到锒铛入狱,我将你父亲的话说与他,他才知道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通敌叛国,那可是死罪,我儿怎会与你盛家再沾染半分关系? ——可是,那时圣旨尚且还只是流放,你父亲却一早知道了我们家会是死罪,你敢说,你父亲不是早有预谋! ——大殿下为嫡为长,储君之位是名正言顺;可,为君者,更重要的是贤德,所谓,‘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是以,为臣者,文死谏,武死战,是为忠;而非盲从于君。若无德无能,嫡长便是其次。 ——君臣之间,看起来,臣是君手中的剑,实则却是敲打君的鞭;唯有奸佞之辈,舌灿莲花,以悦君心,而罔顾家国百姓。 ——君眼不见门前事。贪吏害民无所忌,奸臣蔽君无所畏! 贺行云忽地一口腥咸,“哇!”一声大口大口喷出了鲜血,迅速浸透了案上所有纸张。 他串联起来了,他全都串联起来了。 父亲说,纵火之事,是有人蓄意陷害大皇子于不仁不义。 之后,‘不仁不义’这个罪名就扣在了盛家头上。 父亲说,他已经奏请陛下彻查,想来不日便会有结果。 不日后盛家便锒铛入狱。 彼时父亲与他讲什么忠奸,其实根本不是在教导他,而是洗脑于他,让他在盛家出事后顺着去想,去认为,盛家是出于党争,为立从龙之功,以加官进爵,所以站队陷害大皇子。 父亲所谓的叫他清明坦荡,不过是绑架于他,好让他憎恶盛家不忠、不臣、不仁、不义,视之为奸佞。 可是父亲就真的‘忠’吗? 他既说大皇子为嫡为长,储君之位名正言顺,又以智宣子的故事为例,说若无德无能嫡长便是其次。后,又与他叮嘱,忠臣是敲打君的鞭。 前前后后不过铺垫一个意思:大皇子无德无能,不宜为储君。 所以,说什么盛家党争,其实真正在党争、真正想拉大皇子下马的人是父亲! 他先是引导盛侯爷去对大皇子说烧山之策,大皇子上钩后民情激愤,也正意味着大皇子无德;之后奏请皇帝彻查,既能让大皇子为此以绝继位之可能,又能在查下来时有人能为烧山之策顶罪。 何其缜密! 所以澄心堂纸一事也可以顺着推测出来前后因果。 陛下以复原的澄心堂纸专用于与细作联系,父亲知道盛侯爷痴爱字画,对纸张追求极高,所以故意诱哄其去仿造。 那么,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是密纸只知不可流通的情况下,父亲又是如何得知? 只有一个可能,父亲插手了细作。 最后陛下为盛家定的罪是当年观山一战的通敌叛国。 当年结案时一切罪过都归于细作叛变,传递了假消息,但如果消息最开始不是假的,而是被替换了呢? 被人用真假难辨的澄心堂仿纸,传给了林将军,林将军不识,故而中计。 “噗!” 贺行云又是一口血喷洒而出,艰难的大口喘息,四肢百骸俱生出凉意,毛骨悚然。 顺着这个答案继续去解;许姨娘来自南山,是父亲为云渡城运送物资时,在南山被劫,路上就救了许姨娘。 若父亲当真通敌叛国,插手细作,更换消息,设计害死林将军,那么南山时物资被劫就也不过是一出戏,目的是…拖死云渡城的援军。 许姨娘,许姨娘。她在这当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被父亲殴打十多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一拼过命的是为了那把钥匙。 夫子也为了那把钥匙。 虽然他不知道钥匙后面是什么,可有一件事已经渐渐明朗,夫子同当年观山这一整件事里有关。 她是谁?她到底… “贺行云!” 陈清和拎着食盒来送饭,便见那桌案上一滩鲜血,急慌慌的闯进来,对外大喊:“郎中!快请郎中!” 贺行云身子摇摇欲坠,被她搂靠在怀中,锦帕不停擦拭着他的嘴角,却拦不住血一口又一口的吐。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是已经见好了吗!” 她的手在颤,满脸无措。 贺行云眼前有些恍惚,他想抬起手来握住她,可是又没有力气,只能气若游丝到愈发迷离。 是不是,我死了,才能叫你真正如愿。 他如此想着,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第44章 病重 贺行云急火攻心,这一次竟有了病入膏肓之相。 郎中的手哆哆嗦嗦从他腕上离开,便扑通跪地朝贺韫磕了下去,悲呼:“相爷!公子…公子…” “他怎么样?你倒是说啊!” 贺韫罕见的也有了丝慌乱,隐隐预料到了郎中后面的话。 “公子之情况,我的医术实在…无能为力啊!” 他不敢抬头看贺韫,心中暗叹倒霉,怎么就被相府抓来走了这一遭,只怕人要真的咽了气自己也得跟着咽气。 贺韫闻言霎时暴怒,一脚狠厉地踹上了郎中的脊背。 “你说什么?!” 他原以为,贺行云不过会是大悲一场,可逝者已矣,又还能怎样?却想不到盛长明的死会连带着贺行云一同压垮。 倘若一早知道… 贺韫掌心缓缓收紧,牙齿止不住颤栗,一度游走在失态的边缘。 倘若一早知道,他也不得不这么做。 盛家是必死的棋子,而此局,甚至不是他能左右。 “父亲…” 贺行云气若游丝,强撑着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却是为了阻拦贺韫殴打无辜的郎中。 “别打…别打他,让,让他走吧。” 他将胳膊从锦被中抽出来,想挥一挥,却只能落个拍打的动作,对那郎中喑哑着嗓子赶道:“走!” 郎中明白了贺行云的意思,连自己的药箱也不顾了,拔腿就连滚带爬的逃命去。 贺行云这才舒缓了一口气。 彻骨的冷像要将身上的血液全部带走,他喉头微动,半晌,缓缓地一顿一顿道:“我知道,父亲并不爱我,就像,娶母亲只是为了她母家的权势。” “我这一生里,所求的,少有得到。我想求您爱我,求您爱母亲,求一家和美,这些,终究是痴念。所以您不明白,对我而言,所能拥有的,有多珍贵。” 他艰难的说着,这是自盛家诛九族后,他第一次与贺韫说话。 “长明。”毫无血色的唇瓣不停颤抖,再一次唤出这个名字,似一切就在昨日,又恍若隔世。“于我而言,不仅仅是朋友,他,更是手足。” “在那些您看不见我的日子里,在那些母亲怯懦不敢反抗,无人胆敢照拂我的日子里,还有,那些,没有人支持,只会责骂我玩物丧志,责骂我没有出息的日子里,是长明,长明陪在我的身边,他照顾我,探望我,支持我…” 贺行云一口气说了许多,不得不停顿下来努力汲取空气,可越说,他的心他的胃就越抽痛,似有一把刀,在里面旋转。 相夫人泣不成声。 这些话她以前从来没有听过,如今才知他藏了多少的心事。 贺行云一点一点侧过头,目光望着屋内的一角——那是盛长明来探望他时所坐的位置,他还记得,那天他扛了一头巨鹿。 想起盛长明那副得意样子,他就总觉得他还在;大概一会儿就会来找自己去听戏。 怀念之中语气变得轻快,似乎减缓了一丝身上的病痛:“长明看得到我做出来的东西,愿意同我一起去翻看工巧之书,说,日后要与我一起,帮我把这些工巧,推向给更多更多人,让更多更多人,都能看到我的成就。”说着,他笑了一下。 可这一笑伴随而来却是更加锥心的剜肉剔骨之痛,他又开始咳嗽,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将枕巾打湿,鼻翼一张一翕尽是痛苦。 陈清和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手里的帕子已更换了无数次,却没有劝他不要再说。 如若说出来会好受,又或者真的命数将至,那么这些话就应该说出来。 但,她更希望他不要出事。 贺行云挣扎许久,脸色终于恢复了一些,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父亲,问道:“我为何喜欢工巧,父亲可知道?” 贺韫张了张口。他知道以他说出来的话,非得叫他今日便咽了气不可,于是什么都没说。 贺行云便自问自答说:“是因为在那些细碎又漫长的日子里,我以此相寄,可以打发时光,可以让自己忘记苦痛,以忽略掉父亲的种种。” “只可惜。”他嗤笑一声,平静的语气一字一句声声泣血:“十七年来,子不知父,父不知子。” “…” “我本不该今时今日才明白,偏偏不死心,非要等到这么一天。”他继而说着:“您,能为权势,凌驾、踩于所有感情之上,儿佩服。” 随之,手指紧紧攥着床单,眼底是红红一片,运起了全身力气对贺韫发了疯的嘶吼:“但那是我为数不多的所拥有的珍宝!您不肯施舍我半分,却连这,我为数不多的所在乎的、在乎我的,也要毁掉!为什么!你让我这一生,所在乎的,所喜爱的,所有的所有我都不能去触碰,因为对他们而言,唯有我死,才能偿还其万一!为什么!” 他怒喝着。半撑起了身子似乎想扑向贺韫,忽地是一口血,随后重重跌在床上,唯胸口起起伏伏。 贺韫平日里对他张口即能骂,伸手便能打,如今却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言。 相夫人哭的几近于断气,她倒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的说:“儿啊,儿啊,是母亲对不起你!是母亲懦弱无能!我就该一早带着你离开…我该带你离开……” 她再也不畏惧贺韫,转而对他吼道:“若,我儿有三长两短,我必随之而去,可你也别想活着!我要你为我儿偿命!我一定要你为我儿偿命!” “母亲…”贺行云望向第一次为了他敢于对抗父亲的女人,他曾盼望过千次万次,他也想被母亲不顾一切的保护,但他更想她过得好,过得安稳、如意。 “你得…好好活着。” 他已嘶哑,颤颤巍巍撩开她被泪水糊在脸上的发丝。 “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是这四四方方的宅院,会吃人,它磨灭女子的意志,于无尽眼前的鸡零狗碎中人便如同行尸走肉。” “可是,这天下有很大很大,三国之中,东裕便有八百城池,世间有千千万万种活法,工、商、农、学、兵;若,女子能走出后宅困苦,能一览万里山河,便心怀广阔,再不拘泥于那些鸡零狗碎。” “儿,希望您…也能,潇洒天地间。做自由自在的花儿,鸟儿…” “…” 他嘴巴还在动,力气却全部耗尽,再发不出一丝声来。 陈清和看着大变了模样与性情的少年,恍惚想起最开始,他顽劣地威胁:“可若丞相府一声令下,怕是京中无一书院敢收用夫子。” 他从一个小纨绔,到不知疾苦的小公子,一点一点,听从她的教导,与她历经生死,从只想做公输子,变得去主动承担起身上的责任,也想庇护百姓,推动太平盛世。 成长的代价是什么?是人逐渐失去自己原本的样子,是不断地失去,不停受伤,从快乐到痛苦,又从痛苦到麻木,磨出一颗满是疮痍的心,方留下那根骨。 一个人啊,往往越缺什么,就越守着什么,而越想留,也就越留不住。 “小公子。” 在一片悲戚声中,她的声音温和而平静,像一条涓涓细流,滋润过他干裂的心田。 贺行云寻光望去,便见她缓缓矮下身来,细细为他掖着被角。 她问:“你应诺过我的,还作数吗?” 贺行云脑袋病得有些钝了,努力回想着,她主动道:“祠堂里,你答应我,春考要让相爷刮目相看,你说想看淮安的新年,说等春考结束再陪我回去。” “婆婆她做了年糕,说留着等我们回去。她也是很喜欢你的,你还记得吗,她说,你一看就是个端正孩子。” “她啊,这一生都埋在了那场天灾里,夫君、子女,全都没了,所以格外喜欢孩子。” 她絮絮叨叨着,没有一丝哀恸的模样,好像他还好好的,两个人就对坐在书案前。 贺行云恍惚间觉得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面上有了一丝回光。 “我带你去,我带你回淮安。” “好。” 他嘴角撑起一丝微弱的笑意,眸子里闪烁着期许。 于是一碗药终于喂了下去,日头西沉,他昏昏沉沉睡下。 日复一日,虽人还是缠绵病榻,却好在药起了作用,不再大口大口呕血。 陈清和有时候会短暂的忘记他们还隔着血海深仇,那张脸她竟恨不起来,只想见他还如旧跟在她后面,犯犯单纯的傻气也没关系。 从前她要他认清世道,认清现实,要他承担责任,要他将喜爱放于其次,现下倒是觉得,他那没心没肺,至纯至善到让人有些恼火的模样,更叫她心安。 因为那样的他,是活着的。 如今算什么呢?吊着一口气,为她,为相夫人心中那一点不愿意罢了。 终究,他学会了明白了她所教所导,终究,他历这一遭,便再也回不去从前。 形势比人强,人再不愿走,也要走。 被推着,被迫着,被毫无选择、没有余地、不得不向前。 所有人都裹挟在宿命里。 第45章 不忍 二月草长莺飞,冰雪已全化作了檐下水。 少年一袭薄薄的单衣,再也没穿过他爱的白色。 每每看到那白色的锦衣华袍,他总是会不停想起盛家被诛九族的那一天,鲜血是怎么一点一点在衣角沁染开来。 混着的,是他十多年兄弟的血,是无辜稚子、孱弱老人、风华正茂的少年少女们的血。 他再不敢穿了。 像他这般人,又怎配得起一片洁白。 “怎么不披上披风?” 陈清和走了进来,熟稔的在椅子上抱起披风为他搭在肩头。 她低着眉眼为他仔细系好了一个结,身上再没有鹅梨的味道,只是淡淡皂荚香,好像这才是原本的她。 贺行云眼睫颤了颤,凝望着那张白皙的脸,想起婆婆说‘我们囡囡真是越长越漂亮,记得小时候总在外面跑,晒得小脸黢黑,跟她父亲很像的,就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大;如今倒越发白嫩,一看就是我们水乡的小姑娘了。’ 他心中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可他没有戳破。 只是,他还是想接近她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她留给他的真实实在太少,少到他找不出什么证据,证明他与她真的如此岁月静好过。 仿佛一切都暗带着一股膻腐的腥风。 “夫子,可有小字吗?”他问。 陈清和指尖一顿,抬眼间,见少年眼睛不复奕奕,泛红的眼尾那样易碎,整个人都好像随时会随风消散。 她唇瓣翕动,到嘴边的‘没有’到底是咽了回去。 “姲姲。” 时隔十九年,她再一次说出这个名字。 “母亲说,是生活安定的意思。” 陈清和缓缓收紧双手,她明白当这两个字再次示于人前,便意味着多一层风险;可到底是怎么了呢,她竟因为眼前的少年,一点一点再狠不下心来。 “是个好名字。姲姲。”他呢喃着低唤。 终于,他得到的,也有那么一点真实了吧… “窗口风大,别站这儿了。”她扶着他,想叫他回床边坐下。 贺行云缓慢摇了摇头,望向庭院中抽出的嫩芽,满目草绿色,生机勃勃。 他流露出了怀念与向往,想起曾经和盛长明爬树掏鸟,窝在上面拿弹弓弹不喜欢的小公子,然后被人家兄长拿着棍子满街赶。 那时他还不是丞相之子,可他却远比作为丞相之子更快乐。 “你看,是春天。” “是啊。”陈清和顺着望去,想到下个月就是春考。 他突然说道:“我以前站在院子里,从来没觉得院墙是这样高。” “现在才发觉,那红砖绿瓦,真的好高好高,高到我眼前的天就只有这么一小块。我好像翻不出去,逃不掉,离不开,注定被困在一座孤城,将宿命轮转。” 就像一个金打的囚笼,外面的人看着艳羡不已,口口声声说真是福气,而里面的人身不由己,爱恨嗔痴,都有罪。 他探出手来,好像想感知一下春天的温度,却只触碰到了冷硬的窗棂,于是只得落寞的将手收回。 许久都没再见过他发于心底的笑了。 陈清和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眸,压抑住心头的许许多多情绪,再睁眼时又扬起了唇角,仿佛一切如常。 ——如果她不如常,只怕这日子是半点生的气息也无。 贺行云语调平缓,不喜不悲,衣袍拢在身上宽大了许多圈,倒像是偷了别人的衣裳。 “还记得那天我们去听的《梁祝》吗?他们最后化作了蝴蝶。我不知人是否真的还会有来生,但,若有,我希望我也能长出那么一双翅膀,随便是什么都好,只是最好离北边远些,这北方啊,太冷了,冬天太长,长到有的人等不到春夏。” 他说着,转而看向她,道:“我想出去走走,夫子,你带我出去走走吧。” “好,我去给你灌个汤婆子。” 陈清和应下,如今对他罕有说教,倒是无有不依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坐上马车,冬庆难过的一声:“驾!” 马儿缓缓行驶起来。 他撩开车帘,街景便在眼前逐渐向后退去。熟悉的长街、斗蛐蛐的斗场、木料铺子、戏楼… 好像下一刻就会跑出来那道熟悉的身影,对他唤上一声:“行云!” 他定是又被哪家的女郎勾了魂,散财童子般恨不得把裤衩都送给人家,然后与他振振有词说,这叫怜香惜玉。 心上碎裂开的那道伤还未愈合,就再一次被撕开,那是后知后觉的席卷,更痛、更无助。 陪伴在身边十几年,盛长明的存在早已成了习惯,就像用右手执笔执筷,换只便会不知所措。 他目光里转瞬而过那间茶楼,一股腥咸再次从喉间翻涌,但这一次,他死死攥着手掌,生生咽了下去。 “没事吧,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陈清和抬手抚过他的后背,为他一下一下的顺气,只以为他是又想咳嗽。 “是不是穿的太少了?冷吗?我把炉子生起来吧。” “没事。” 他握住她的手腕,传来阵阵冰凉。 她明明记得,他的手,以前都是温热的。 马车缓慢而平稳的到了城门。贺行云说想纵览一下这京中繁华,所以带着她一同来登城楼。 官兵们见是丞相子,没有阻拦。 是第一次,同行时不是他跟着她,是她随在他的后面,一步一步搀着他。 风将写着‘东’字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树影婆娑,拂过他的袍袖。 贺行云站在城楼上向千万家炊烟遥望,忽然张开了双臂,与迎面的春风相拥,就好像自己长出了翅膀。 他连着转了几个圈,感受着风拂过他露出的每一寸肌肤,感受着哪怕仅有片刻的自由。 “哈哈哈哈哈!” 少年大笑起来,笑得畅快,引来官兵纷纷侧目。 陈清和脚底生出了麻意,整个腿都迈不开,只顿在原地,感觉到从心最深处生出一抹悲凉。 她想拉住他,像曾经那样揉一揉他的脑袋,想同他说,有她在。 可是,她没有立场去做这些。 血海深仇深刻于骨髓,注定她对他通通都只能是一场欺骗。 有她在? 那是个弥天大谎。 甚至她抬不起手来,不知自己要以什么心情去面对那张消瘦的脸,和那衣袍下凸起的脊骨。 她明明早就知道。 知道盛家即将遭难,知道丞相要陷害与嫁祸,知道盛长明会死。 可复仇是她的宿命,在命里,她无可奈何,只能袖手旁观,以等待一个万全的时机,扳倒丞相。 但是,丞相倒台后,势必满门抄斩,他又岂还有命活着? 最后这最深的一刀,会是她亲手所刺。 她不能停下,她没法停下。太多条人命,流了太多太多鲜血,那是她父母一生为之效忠的信仰,为了东裕。 如果她因私心停下脚步,那置十三年的逃亡于何地?置十八年的隐姓埋名于何地?置晏寂清,置林家,又于何地? 又哪怕她的脚步停下,也不可能保住贺行云。 鲜血中开出的花,注定生来罪孽。 “夫子!” 少年站在风里,用尽了力气唤她。 有一瞬她以为他想要跳下去,不由得屏了呼吸,手指将掌心掐的泛白。 好在他并没有跳,只是问她:“我真的能与你一起回淮安吗?” “…” 贺行云看着神情恍惚的女子,能猜出来几分,他知道,自己注定是没法与她回淮安的,不是因为他的仕途,而是因为贺家的罪。 这罪终有一天要偿还,他走不出京城,他这辈子都走不出京城。 他被困在这里了。 这不过是他那一点点贪恋的幻想,即便得到的回答是欺骗,只要能让他自欺欺人的快乐那么一小会儿,也好。 步入绝境的人,没有路了,他没有选择,饮鸩能止渴也是一种甘之如饴。 “等你春考完。”陈清和艰难的开口。 他马上就要十八,却被磨的失了少年人本该有的模样。 顿了顿,似乎为了抚慰他,将本含含糊糊的话说了个明确:“我们,回淮安。” 他笑了,进而问:“在院子里,也养许多猫猫狗狗,好吗。” 陈清和的回应愈发艰难,她感到什么堵在自己的嗓子,就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可他还在等她的回答。 她眼里含了盈盈水意,在极力的压抑克制之下,声音之中还是露出了颤抖。 “好,我们也养许多猫猫狗狗。” 说罢,她忽地撇过了脸去,抬起头来望向天空。 可是泪滴还是从眼眶里溢了出来,无声落在了粗粝的城墙上。 “夫子,我这个人,记性很好的。”他故作没有看见她的难忍,全当不知她的心事如何复杂,继续说着,给自己构建一场美梦:“所以你不能食言。” 陈清和彻底说不出话了,她不敢再应,泪就好像断了弦,迫得她只能转过身去。 在转回身时仓促地收拾好了那些破碎的情绪,不得不继续骗他:“为师者,一诺千金,怎会食言。” “我想做夫子最出色的学生,我想,让夫子骄傲,我想,不负夫子。” 他朝着她一步一步走近,亦掉下了一滴泪。 “夫子,我真的…好想,好想…” 跟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 姲:yan 第46章 许夫人 贺行云久未出门,想多走一走,更是不愿回到那个府邸中去,于是往返的路上两人没有乘坐马车,而是在街上慢悠悠的逛着。 灯笼与红绸已经撤去,可街市繁华依旧,小摊贩如常叫卖,酒楼里如常觥筹交错,每个人都在沿着自己生命的路线日复一日。 忽然,街上一阵骚动,有个醉汉晕头转向闯进了五芳斋里,不仅吐的到处都是,歪扭七八的还撞倒了许多柜子。 人们爱瞧热闹,驻足着就围了一圈。 掌柜的推搡着想将人给赶出去,奈何那醉汉力气实在太大,反倒推得他一个趔趄。 陈清和敏锐的闻声望去,果然在人群之中瞄见了熟悉的身影。她脑袋如灌一阵寒风,霎时清醒;想他定是做出了钥匙,要去探那密室。 “小公子。” 陈清和慢吞下脚步,目光快速扫了个摊子,道:“我走得有些饿了,想吃馄饨,我们一起去摊子上吃碗馄饨吧。” 贺行云应了声:“好。” 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捧着汤婆子落座,半侧过身子瞧那喧闹处。 陈清和要了两碗,盼着能做的慢些,再慢些。 与此同时,晏寂清闪身再一次翻去床底,用的还是之前从陈清和发间拔下的那根钗。一度忘了还,亦有几分私心在。 他动作利索地将那块地砖撬开,吹燃了火折子朝下面探去。 穿梭过狭窄的通道,幽幽火光下铁门再一次展现眼前。 晏寂清拿出钥匙,沉下一口气;不知里面藏着的究竟是如自己所想,又或是白忙一场。随着钥匙一分一分顺利没入,鼻尖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咔哒。” 门开了。 里面传出“哗啦啦”的似是锁链声,扑面而来的恶臭混着血腥气;火光将密室照亮,一个被锁链拴在角落的妇人映入眼帘。 他脚步顿住,看着腻了满地的屎尿,简直是连猪圈都不如,屋里的泔水桶看起来就是妇人每天的饭食,她弄了满身,却还傻呵呵笑着。 看到来人后,妇人表情一瞬惊愕,就好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而下意识向后缩了缩, 晏寂清敏锐的捕捉到妇人那一闪而过的神情,故而没有先开口,而是一边打量一边上前。 她手指不全,半边脸因烫伤容貌尽毁,腿也不太能动,唯一双胳膊在地上爬行,但最远也就是铁链的长度。 不过,凭借着另外半边脸,倒也依稀可以看出和许姨娘眉眼的相似之处。 “许夫人。”晏寂清于她面前蹲下,出声唤道。 妇人哆嗦着嘴唇,神情间涌动出希冀却又害怕,便显得面孔愈发扭曲。 似乎是欲言又止。 晏寂清目光锐利,“许夫人看来认得我——”他顿了一下,是肯定的语气,道:“这张脸。” 当年,他父亲为陛下灭北漠,平叛乱,征战四方,将三国渗透之细作大半尽除,其声名与相貌不仅是东裕,就连其他三国也鲜少有人不知,皆是被其狠厉的手段震破了胆。 看来,他如今这张脸长得与父亲很像,像到就算被囚禁了这么多年,许姨娘看见他时仍然会恍惚。 也因为曾与丞相狼狈为奸,一起做了南山一出戏,以至于拖死援军耗死了他父亲,再见这张脸时亦有恐惧之色。 那表情,必不是一个已然疯癫的人。 晏寂清不欲多废时间,直言道:“想来许夫人也知道,女儿在对方手里会如何。这些年忍辱负重,掣肘着丞相不能伤你二人性命;可如此苟活也实是不易,难道,许夫人能忍下一辈子如若牲畜般的活着吗?便是许夫人愿意,可耐心到了极点,只怕是,许夫人的外孙女,命不久矣。许夫人的女儿又能再撑多久?” 他并不在意妇人装疯卖傻的摇头晃脑,更耽搁不起时间,继而道:“许夫人在发现那箱银子下面不对之后,便能料得在劫难逃,而藏官银、装疯癫,您是聪明人;也该明白,谁,才能与之一搏,谁,才能解你们母女困境。” 说着他从身上取下一块已经破旧的令牌,上面千疮百孔,仿佛还沾染着战场上的悲鸣。 即便什么都没有说,却是直接亮明了身份,这是他最大的诚意。 “说出那笔官银的下落,我的人便会将您女儿救出相府,让您母女团聚。”晏寂清沉下声音,算着那醉汉能争取的时间,不可再拖:“时间不多,五个数内,想好。” “五,四,三——” “我说!” “…” 陈清和碗里的馄饨见了底。掌柜的喊着那个叫小六的伙计一同帮忙揪住了那醉汉,要其赔店里的损失;官兵被好事者请了来,不大高兴说了一嘴:“怎么又是你们铺子。” 眼见着醉汉被压了起来,她来回搅着勺子,瓷碗被划得轻响。 男子走了出来。 陈清和迅速找了个由头,道:“小公子,我想去趟茅厕。” 贺行云瞧着五芳斋方向,乱哄哄一团中有一抹熟悉的身影,他好像见过——在茶楼。 “我在这儿等夫子。” 他什么都没说,转而对小摊贩道:“再来碗酸梅汁。” 之前是她说要喝,这次成了他主动买。 一个怀揣着不能言说的秘密,一个故作什么都不知。 贺行云到底是随了贺韫的皮相与头脑,他虽单纯,却又过于聪慧。 他可以在所有一言一行中抽丝剥茧出父亲的问题,便也能抽丝剥茧出陈清和的问题。 她确实处处做的都天衣无缝,不然父亲也不会无所察觉钥匙的离身,而他错就错在,认出了那把钥匙。 人有时愚笨些,被命运推着走时痛觉才更钝些,是好事,是幸事。 他低垂着眉眼,看着那碗梅子汤,而不去于人群中探寻她的身影。 其实他想起来了一件事,那时在茶楼她也是这般由头,消失的有些久,他便去找,结果找到的只有怀王。 原本他并不会将二者联系起来,但如今一切都渐渐浮现出水面,怀王又是林将军之子,他还有什么想不通呢? 陈清和混进人群来到他的身侧,两人一前一后的拐去了最近的巷子。 “殿下。” “找到了。” “那,殿下现在如何打算?” 陈清和心脏跳得飞快,她紧捏着袖角,声音微颤。 晏寂清搂上她的腰,俯身做暧昧的姿态,以半边将她挡住,在她耳边低声快语:“今晚去挖官银。你那边,要想办法在我回来后将许姨娘带出来,同天,我会去五芳斋救人。做完这些贺韫必将察觉,你不要再回去,我安排你连夜回淮安,有我的人在,他动不了你。” “…”陈清和呼吸一滞,追问:“殿下是去——” “南山。那时正逢她邻里死了夫君,她便将东西藏在了尸体里,让其随之下葬;贺韫翻遍了南山,也挖开过许家的坟,可谁也想不到,她根本没藏在自家,也更不会想到…会塞进尸体里。恐怕她那邻里知道都要晕过去了。” 晏寂清说着。他听时都觉得这许夫人的心思和胆子实在是个角色,若非生在平民家,又逢乱世,她定要有番作为。 贺韫生于官吏人家,所以有着这般心思手段;而她一平民妇人,不仅开别人的棺椁,还敢把官银往人家夫君尸体里塞!事后立即带着女儿逃命,并能想出装疯的法子来掣肘贺韫;若贺韫想找到那笔官银,就必须通过她这张嘴,可若想她还能说话,那就得让她活着;只要她忍住屈辱与折磨,她与女儿就都能活下来。 她靠这个法子,即便被贺韫切了三根手指,半张脸烫进油锅,仍不开口,生是掣肘了贺韫整整十八年。 许姨娘亦能坚持着,在相府挨了十八年的打,受了十八年折磨,母女俩仍死死地守着秘密。他听来都有些佩服。 也难怪后来贺韫会没了法子,居然要靠强迫许姨娘有孕,再生个孩子出来做要挟。又倘若他没有长着肖似父亲的脸,以许夫人的警戒心恐怕还问不出来。 好在她既聪明便想得明白,此生若还有重见天日好好活下去的那一天,就只能将一切希望寄托于他。 被贺韫害死的林将军一家,一旦得知真相,势必会报仇雪恨,而那官银便派上了用场。 这是唯一的机会。 如此想着,他随即又道:“一去一回大抵是十五天,我亦怕夜长梦多,会徒生变故,故而一切能进行的越快越好,你要尽可能在二十天内就将许姨娘带出来。” “我明白了。”陈清和应下。 她颤了一下眼睫,半个月,那正好是贺行云春考… 若一切皆能顺利,贺家便活不过三月。 “清和。” 晏寂清手上加重了分力道。 她抬眼望向他,在他眼神中看出了警告。 “心软是大忌。” 一个合格的执棋人,不该被棋子左右;一个合格的细作,亦不该为敌人不忍。 只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他与她,终究是犯了忌。 “我不会忘记自己的目的。” 陈清和掌心之中沁出一抹血痕。 第47章 风筝 陈清和满怀心事的回到摊子,看着贺行云手里捧着的梅子汤,恍惚想起,那时同他去铜锣巷子她也是这般骗他。 五芳斋的人群已经散开,喧闹散去,贺行云却突然意识到,父亲最爱吃话梅,十几年来总是要人去五芳斋买。 今日闹剧,是否为故意。 怀王此来,是为了寻什么? 她去与怀王说了什么? 若这一切当真围绕着观山那一战之事,父亲他… 贺行云握着拳挡在嘴边,猛烈的咳嗽让他不得不佝偻起身体。 陈清和快步上前,抚了抚他后背。 少年苍白的脸颊上,那一双眼睛是唯一的血色,生是咳得溢出泪来。 ——所以,就连父亲喜爱吃话梅也是假的。 怪不得,怪不得儿时他捧着一包梅子去讨父亲欢心,父亲一口没吃,转脸给了姨娘。 彼时他以为父亲是不喜欢他,却原来,他和梅子,都不得父亲喜欢。 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没,没事…” 他强撑着抓握住她的手腕,将头抵在了她的臂弯,颤抖的身子为寻求一个倚靠而贴上前,呼吸急促。 “我们回去吧,我不想逛了。” 他低喃着,头晕目眩。 夫子的接近是早有预谋,父亲的忠君爱国是野心勃勃;夫子的挺身维护是为了接近父亲,父亲的谆谆教导是为了洗脑欺骗;他所了解到的‘陈清和’是一个虚假的构造,他所了解的父亲也仅仅停留在表面。 他不怪全是假的,可到底还剩什么是真的? 所以他这些年都活在虚假之中,他为国为民所燃起的信仰父亲却要将其摧毁践踏,他为朝堂风云对父亲生出敬意,结果父亲才是那个阴险诡谲搅弄风云之人。 那什么是真的? 真的就仅仅只是他身上流着的贺家血脉,而不得不被困在这死局里面不得逃脱吗? “我想回去…听夫子讲课。” “要春考了…还有书没有温…到时候会让夫子失望的…” “上次讲的那一卷…我还不大明白…” 他嘴巴里不停地念念,已不知是在说与她,还是在自言自语。陈清和将神思恍惚的贺行云搀扶上马车,一想到三月,就盼望这条回府的路能长些再长些,她便还能再多陪他一程。 就…再多一程。 贺行云的病反反复复,郎中说是因为郁结于心。所有人都以为是因为盛家的事,因为盛长明的死,他才走不出来;可谁也想不到会将他逼到了如此境地。 贺行云没有提,没有说,将他逼至如此的又何止因为盛家。 是他的父亲,是这座府邸,是京城,是他从小长到大的地方,是他一心期盼过的人,也曾渴望得到哪怕半分亲情。 甚至,他不仅没有得到,就连接触到的,也都是假的。 短短未足十八年,十七年浑浑噩噩,好不容易扬起了对未来的期待,想要一展抱负,想要得见一个太平盛世,一切便跌得粉碎。 他尚且如此痛苦,盛长明又该是何等绝望? 他马上就要定亲,今年便将加冠,就要步入仕途,就要成婚。 就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要迎来自己人生最好的一年。 然而他做错了什么?不过是,同他做了兄弟,便遭此灾祸。 这次一倒,贺行云虚弱的只能坐在椅上。 他没有力气,走不动,起不来。 可外面的春光是那样好,照耀着大地一片盎然。他讨厌这座囚笼一样的府邸,想像蝴蝶、像鸟儿一样,长出翅膀,便能逃离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但他没有翅膀,他的羽翼在长出来的那一刻就已被折断。 陈清和想逗他开心,想看一看他笑,哪怕是最后的这半个月,别让他那么苦。 于是她去亲手糊了纸风筝,是只燕子,她还在上面提了字:‘明灯三千,愿与小公子,长似今年。’ 这一次她的愿望里总算有了他。 贺行云坐在檐下,一身玄色的袍子,松松垮垮。 她将风筝乘风高飞,扯着麻线朝他跑来,想将这满怀春色都捧给他。 “好看吗?我亲手做的风筝!” “好看。”他微微扬起唇角,望着风筝上的字,怔怔出神。 是曾经如梦盼望着想得到的,如今得到,却并不是想象中的滋味。 “送你的。”陈清和笑着将绳子递到他的手中。 他攥着麻绳,在风吹之下,风筝与手两相制衡,像想随风而逃,却被绳子拴着,不得远行。 风继续吹,所吹向的,是它不断挣扎也想要追随的方向。 就像… “儿时喜欢,牵着线,自己去哪儿便能将风筝带到哪儿;如今再看,她明明可以乘风远去,偏却被这麻线捆绑,多无奈。”贺行云自嘲地笑了一下,话中另有所指,不过借物喻人。 说着,将手缓缓松开,看着缠绕在掌心的麻绳一圈一圈转动,那风筝便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最终化作天空上远远地一个点,再看不见。 陈清和亦望着那远去不见的风筝,一阵长风拂过,吹起她的衣角,她的衣袖,她的发丝,就好像变成了那只风筝。 她短暂的为他停留,却终将远行。 或许他是有机会,有办法,试着就用麻绳拴住她,哪怕两相不快,哪怕彼此受限;可他不愿做放风筝的人。 他被她教的太好,太有道义,太有仁心,太像太像她。 “我记得,曾答应教你工巧。” 陈清和动作缓缓,她闭上眼睛,忍耐着情绪翻涌,再睁开,泛着一丝水光望向他。 “嗯。”贺行云反倒成了最平静的那个,他问:“夫子终于肯教我了吗?等春考完,教我竹鹊吧。” “好。”陈清和嘴角的笑意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疲惫不堪。 “我去叫冬庆买些木板竹板来。”她转过身,走了两步,又顿住脚,细细叮嘱:“如今虽然已入春,可还是寒凉的,我给你去绣件护膝,你带着去。贡院不比府里,亏得你是春考,不然冬考四面漏风漏雨,非得将手给冻僵了。” “哪儿就有这么弱不禁风了,我也算…曾能一箭十环。” 他顿了一下。 以他如今这身子,莫说一箭十环,便是能不能将弓拉开都另说。 “是我不争气,若我早些争气,也不必等到春考了。”他说着。 “你学得快,很聪明。”陈清和抬起手,轻轻地,久违地,落在了他脑袋上,如曾经那般揉了揉。 他细软的头发就像小狗的绒毛,以往,就像只小狗那样跟在自己身边,夫子长夫子短的;如今却有些恍若隔世。 “会有个好结果的。” “…” 护膝她裁了张羊皮,虽说牛皮会更耐穿些,但羊皮柔软细腻,穿着会更舒服。 她一针一线绣着,听到窗外春雨淅淅沥沥,月亮也藏了起来;也不知是定不下心神,还是烛火晃的,竟扎破了手指。 “嘶…” 豆粒大的血珠从指尖渗了出来,在那羊皮上晕染开,仿若朱砂。 她虽会文会武,甚至是偷东西,可独独没做过这细致的针线活,原先衣裳若是穿破烂了,也不过随便缝两下。 瞧人家做的总要绣点什么上去,她想到他曾说京中纹样喜欢牡丹或梅兰竹菊,于是试着绣枝小巧的竹纹。可是拆拆缝缝,缝缝拆拆,她绣工实在差得厉害,把那一小块布都要拆烂了。最终出来自是歪歪扭扭,不堪看。 一夜过去,蜡烛都被融了干净,只剩最后那一点蜡油。 她腰也酸痛脖子也难受,便仰着脖子望着窗外,从一片昏暗到泛起了鱼肚白,太阳一点一点升腾起来,一拢金光照耀大地,鸟儿如旧啼鸣。 想,这个时候,晏寂清走到哪了?大概快抵达南山了吧。 那笔他们心心念念想找到的官银,如今终于抢在贺韫之前探到了下落,十七年多的痛苦,会终结在十八年初,终于就要得以解脱。 从前千盼万盼,真的盼到眼前时又开始觉得恍惚,自己竟然真的一步一步,一天一天,捱到了今天。 这一生她有十七年都是在为了报仇而活,报仇就是支撑她活下去的那一口气,在不撑的时候吊着她,让她一次又一次熬过来,挺下来。 那,事情结束以后呢? 这真是曾经不敢想的,如今也可盼一盼了。 淮安,她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回那个小宅子里,与婆婆一起用饭,喂一群猫猫狗狗,吃婆婆做的年糕。 那…他呢? 婆婆会不会问起:“上次同你来的少年高中了吗?”“他过得好不好呀?”“下次带他一起来玩吧。” 她该怎么回答? 那时的贺家不复存在,通敌叛国是诛九族的大罪,就像盛家那般,会血流成河,会人头落地。 就像盛长明脑袋坠落时,血溅三尺,滚烫的渐到她的皮肤上,染红衣角。 纵然陈清和见过太多生死之事,自己也动过无数次手,并谈不上干干净净,可一想到被关在囚车里的人,被按在断头台上的人,会是她这这辈子所教过最好的学生…,她的心,就像被针一下下的刺穿。 第48章 计划 夜色深深,绵绵细雨之中几个人影正在挖土撅坟,协力起开了棺盖。 棺盖应声落地,溅起满地泥泞。 里面的肉身早已腐烂,白骨之上,正是贺韫寻了十七多年都没能找到的那笔官银。 而纵然已过去十七多年,上面刻的‘永嘉六年制,官钱局’也仍清晰可辩。 林中树影婆娑,雨水顺着晏寂清的头发流淌至脸颊,顺着光洁的下巴汇聚成线。 一惯沉稳的他手指亦在此刻控制不住颤抖,他为之不惜一切代价拼命找了十七多年的证据,终于找到了。 人证、物证,俱全。 这十七多年来,那尸山血海与成林般的牌位日日夜夜萦绕于脑海。 与父亲母亲相处的点点滴滴他不敢回忆,林家祠堂他不敢踏进,没有一日顺心遂意为自己而活,不可有私情私爱,不得不蛰伏算计,步步为营。而如今,他终于能摆脱过去的痛苦,洗刷她父母的冤屈,替林家满门忠烈报仇。 只要将这些带到御前…他再也不必压抑、克制、辗转反侧,只能借着探查而与她假扮夫妇;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的走向她,带她走,对她说出自己的心意。 “回京。” 晏寂清一声令下,翻身上马,纵雨淋漓,难挡心中汹涌的欢喜。 他的一生,只在这一刻洋溢起了该有的意气风发。 迫不及待的,是想要奔赴向他心中的女郎。 给贺行云做完护膝后,陈清和又用余料艰难的给媛儿做了个小马甲,这时候贴身穿着刚刚好。 相夫人心疼儿子,本不愿叫他再去春考,劝说便是再等两年也无妨。 贺行云不肯,只道:“儿以前浑浑噩噩,如今,已来不及再拖延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说的是年岁大了,不及人家早早便科考;可有的人考到七老八十也上不得榜,眼下他尚不到十八又有什么来不及的呢? 贺行云亦不解释,坚持着必须去今年的春考。 夜里,陈清和为他一件一件收拾好了行囊,此一去要呆三天,吃的用的都要仔细备齐。 贺行云在烛火下捧着那件护膝,露出了浅浅的笑意,道:“夫子原也有不会的,这竹子一看便拆缝了许多次。” “不喜欢那还我?”陈清和嗔他一眼,作势就要收走。 “不行!”他高抬起手,有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模样。 “夫子既给了我,哪儿有往回收的道理。” 随即他将那护膝牢牢抱进了怀里,开玩笑道:“我定会好好珍惜,直到我死了,也会戴着它。” 陈清和一怔,有一瞬间以为少年已经知道了什么,可见他难得笑得灿烂,又觉得不过是无心之言。 “好了,别说这种话。” 她低垂下目光,将行囊牢牢的打了个结。 叮嘱说:“把心思都放在考试上,什么都别想,你只记着我等你回来,教你做竹鹊。” “嗯。” 他指腹来回在那竹纹上摩挲着,她说什么,他便应什么。 终于是到了春考的这天,长街上人山人海,全都是来送考的。 相夫人如今已不在乎什么成绩不成绩,只盼着他一个人在贡院能照顾好自己。一想到他这身子,便不停抹眼泪。 “儿啊,晚上被子要掖好,别着了凉,若不舒服便不要再温书了,好好歇着,知道吗?” 贺行云无奈的笑道:“母亲,我是去考试的。别人十年寒窗都为了今日,尚且还苦苦温书,我进了贡院却态度不端,这如何对得起其他人呢?是对其他学子的不尊重。” 相夫人也没恼,纵着他说什么都行。“好好好,母亲如今说不过你,总之母亲不在乎别的,不要你一定考得什么功名了,你得好好回来。” 说着,又忍不住撇过头掉了两滴眼泪。 陈清和站在贡院外,看着少年消瘦的身影一步一步消失于眼前,忘了自己怎么回到的相府。 一切都那么恍惚,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又好像历尽了千帆。 她转而抱着那个羊皮背心去探望许姨娘。 许姨娘和媛儿自上次之后便一直病着,只是没有如贺行云那般严重,府里本就没人管,这会儿就更不在意了。 她倒是往那边送过两次药材,但大半心思也全都在贺行云身上,这会儿算是头一回正经的探望。 母女俩的病,是被折磨出来的。媛儿本就话不多,被贺韫扯着头发抓着脑袋一下又一下撞向桌案,打得人变得呆呆傻傻,不哭不闹,也不知饥饿。 许姨娘悲痛万分,本就受了伤的眼睛哭来哭去伤得更重起来,一只眼生生是看不到了。 陈清和进门先唤了声:“姨娘。” 她一边走向媛儿,蹲下身给她穿那件羊皮背心,一边缓缓道:“我拿羊皮子给媛儿缝了件背心,眼下穿正好。不过我手艺不好,没学过女红,所以做的毛躁了些,姨娘别嫌弃。” “怎么会呢。”许姨娘笑了一下。 现在也就只有看到陈清和时她才会有那么一丝高兴了。 “夫子做的好看,穿在媛儿身上也合适的很。如果媛儿…媛儿还好好的,她一定很欢喜,会很感谢夫子的。” 她哽咽着,又簌簌掉眼泪。 这一个多月里陈清和已经见了太多太多眼泪,自己也掉了太多太多眼泪,仿佛要将这一辈子的泪都流尽一般。 她抬起手轻柔的摸了摸媛儿木然的小脸。 媛儿没有表情,就仅仅只是睁着一双眼睛。她的脸上已看不到高兴与害怕,身子也不会再瑟瑟发抖;伤痕永久的烙印在女孩儿身上,心里,骨头中,无法磨灭。 “姨娘到现在还想忍下去吗?”陈清和试探着开口。架着媛儿的胳肢窝将她抱起来,搂在怀中,走到许姨娘的身边坐下。 许姨娘将孩子接过,面颊贴上媛儿的发顶,满眼悲戚与绝望:“我不想再忍,可我又能怎么办,我甚至连这个相府都出不去。夫子,你知道吗,我真的好恨我自己;我将这个孩子带到了这个世上,却注定只能给她带来不幸。她的降生就只是为了被折磨,以此来逼迫我。可她是我的孩子,怀胎十月,我一天一天感知着她的变化,看着她长大。即便我憎恨她的父亲,但她是我的女儿,我爱她!” “如果我能有办法抗衡,如果我能有办法离开,她就不会遭受这些,就不会变成如今痴傻的模样,是我害了她…” 她再控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院子里空无一人,就连丫鬟也没留,贺韫大有要逼死母女两人的架势。 只是陈清和知道,贺韫不会真的叫许姨娘死,他就是要将许姨娘置于绝境的边缘,再救活过来,逼得她崩溃,再守不住秘密。 突然,许姨娘从椅子滑下来,“扑通!”一声跪在陈清和的面前。 “夫子,夫子…” “姨娘!你这是…” 陈清和忙搀扶住她,想将她从地上扶起。 许姨娘执拗的不肯起身,她跪着又上前挪动了一步,扯住了她的裙角。 “我知道夫子已经帮了我们母女很多很多,我不该让夫子为难,我不该拉夫子下水,我这是恩将仇报;可是夫子,我没办法了,我真的没办法了,我可以死,但媛儿还这么小!求求你,求求你帮帮媛儿,带她走,带她去淮安好不好!” 说着,抱着媛儿就要给她磕头。 “我走投无路了,我走投无路了…夫子您大恩大德,求求您,求求您,就帮一帮媛儿!” 她声嘶的字音都已吐不大清晰,只能依稀分辨。 陈清和蹲下身子与许姨娘平视,神色认真地问:“姨娘想好了吗?若我真的将媛儿带出去,相爷会对姨娘如何,对姨娘守护之人如何。” “我这一条命,苟延残喘至今,实在太累太累,唯念媛儿而已。夫子,带媛儿走,我没关系的,我便是今天便吊死也没关系的!我已经筋疲力尽…我…”她嘴唇颤啊颤,最后无力而认命的说:“我想明白了,人活这一生,不是每个人都能对得住的。” 所以,她选择了自己的女儿。 “我和母亲活到现在已经受了太多太多折磨,或许对于母亲而言,她甚至也没那么想活着了,只是像我想要保护媛儿那样还记挂着我罢了。我知道,我这番做,便是对不住母亲,所以,我一定会去陪她,我会陪母亲一起死。” 许姨娘不再掩藏秘密,她当真抱了必死的决心,已不再在乎别的事情。 陈清和拿出帕子,为许姨娘仔细擦拭断了线的泪水。压低了声音:“若我有能两全的法子呢?只要姨娘信我。” 许姨娘一怔,便听陈清和贴近她的耳边,说:“待小公子春考结束,我答应他做竹鹊,到时候会去北郊试飞,便可以将媛儿藏在运送竹鹊的那辆马车上,运出府去。而我对榆树花有枯草热,会长疹子;我会故意接触榆树,如此,待到晚上,姨娘便可以穿着我的衣裳带上幂篱出府去,必无人生疑。之后会有人在巷子里接姨娘。” 说罢,她握上许姨娘冰凉的手掌,与之对视,问:“姨娘愿不愿一试?” 许姨娘听着她细密周全的计划震惊不已,第一次生出了对陈清和身份的怀疑,可,无论如何,再糟也不会比眼下更糟。 “我愿意。” 第49章 再做竹鹊 贡院的夜果真寒冷。 贺行云带上护膝,正准备温书,一识得贺行云的少年上前套近乎道:“贺小公子的护膝好生特别啊。” 贺行云没有像以前那般高傲,温和了声调,带着一丝绝望中的缱绻应:“是心上人做的。” 十五日。陈清和数着晏寂清回来的日子,借采买做竹鹊的材料为由头拐去了茶楼。 遥遥地,见那扇关了半个月的窗子再次打开了小半,陈清和不自禁的加快了步子。 他如约而回,要么是一切顺利,要么里面便没有官银。 “殿下!” 陈清和急切地关掩上房门,还未来得及问出口,下一刻男子身上的胜兰香迎面扑来,蔓延到五脏六腑。 她跌入那温热的怀抱,重得让人肋骨发疼。 “清和,一切顺利。” 他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奋力汲取着她身上的气息与温度。 陈清和感受到他身子因激动而隐隐地颤抖,便环住他的后背想轻轻拍抚,结果自己的手也哆嗦的厉害,便成了相视而笑。 她懂他,他亦明白她。 “殿下,许姨娘那边,也快成了。” 陈清和努力平复下沸腾的心情,尚未忘记正事。 “贺小公子春考完,三日内,我会借试飞竹鹊先将媛儿藏在马车之中,到时候还要靠殿下安排,在路上想办法将媛儿带走。再到晚时,许姨娘就会穿上我的衣裳,带着幂篱出府,殿下接应便是。” 晏寂清双手握着她的肩膀,千千万万句话来回翻涌,但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好。”他应道;又郑重的说:“清和,尽快撤出来。” 就差最后的两步。 他们已经按捺了这么多年,如今朝日已经很近很近,断掉过去的锁链就尽在眼前。 只待晦暗退去,她不必再隐姓埋名,不必再扮演别人的身份,他就可和她共赴一场光明。 “嗯。” 陈清和望着他,压在心口的石头总算有了松快的迹象。 … 贺行云出考场的那天是个极好的艳阳天。 他走出贡院,望着辽阔的天空,看着拥堵在街上那千千百百学子;这京城如此压抑,可还是有数不胜数的人,拼尽一生的想挤进来。 或为了心中的抱负,或为了接近权利的中心,又或为了挣得对于他们而言,人生唯一一条,可以改变命运的道路。 他心中不禁寥落。 曾经他也短暂的拥有了一下抱负,但才刚刚拥有,就被跌了个粉碎。 这样好的阳光,这样多的人,千千万万条命运的交织,不知未来又会如何千丝万缕。 但,那都与他不会再有关系。 “小公子。” 陈清和于人群中寻找到了他。 快步迎上去,就往他手里塞了个汤婆子。 “快上马车歇着。这三天一定在贡院里吃不下睡不着的,你眼底下都青了。” 相夫人随之快步过来,拉过他的手,搓了又搓:“儿,你怎么又瘦了一圈!这手都是冰凉的。好在陈夫子心细,特灌了个汤婆子。” 贺行云看着被母亲拉着的手,和拿着汤婆子的手,有种要分成两半来才能同时应对起这关怀的感觉。 哭笑不得道:“母亲和夫子也太夸张了些,我不过进去三天,倒好像去了三年一般,怎么会瘦的那么快呢。”贺行云笑着,顿了顿,又问:“父亲近来如何?” 这是近来他第一次再提起‘父亲’二字。相夫人闻言没有立刻回答,她实在是不愿意再见到那个男人;如今想来,在这府中白白蹉跎,当真是半点都不值得。 她的母家也是个糊涂的。一味绑着她,要她死也得死在相府里,抓紧了相府的权势,才好提携一二家里;可是,她既然不得贺韫的心,贺韫又怎能会去提携她的家人? 贺韫这般精明的人,不会做无利于他的事。 只怕心里早早计划着要怎么甩掉他们家,再换一门亲了。 “老样子罢了。”她简短带过,语气中满是对这个人的厌恶。 她一想到自己也曾争风吃醋过,便感到无比的恶心,想搜肠刮肚的吐个干净。 贺行云没有说话。 他问起父亲也并非是要玩父子和解的戏码,不过是想知道,父亲又有没有什么新的动作。 但以母亲的反应来看,她对这人厌恶至了极致,从来没思考过这些东西,所以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一行人回了府去。 相夫人命小厨房摆了一桌子的饭菜,如同做宴一般的架势。贺行云觉得有些铺张,左右只有三个人一起吃,这么多根本吃不完,最后多半也都倒进了泔水桶。 道:“母亲,您不必摆这么多的。我们一家子吃饭,简单就好。” 他想起那些吃不上饭的难民,便痛心这些剩饭最后的去处。 相夫人一摆手,道:“哎!怎么会多呢!我儿子这么争气,就该大摆宴席的!把他们都请来,贺一贺!” 正说着,想起盛家,她察觉自己失言,忙止住了话茬,急忙调转了话头:“好了,吃饭,咱们吃饭。你若不喜欢,以后我们就简单些吃。” “多谢母亲。”贺行云笑了一下,好像并没有被勾起伤怀。 可陈清和却看到,他低垂下的头,喉间哽动,手指克制而压抑的颤栗。 她有意帮相夫人转回氛围,开口道:“夫人高兴,允准了我以后可以教小公子工巧了呢,还从外面挑了好些本工巧的书,我瞧着都是很不错的,你一定喜欢。” 相夫人会意,连忙点头:“是啊,母亲想过了,工巧没什么不好的,于生活亦能创造许多便利。你既已春考完了,母亲不再拦你这些,想学什么,便学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贺行云不是不知母亲与夫子如今对他为何处处小心,不过是怕他的身子又因郁结呕出一口血来;于是低低应着,又为叫她二人宽心些,一直撑着笑意。 曾几何时,他也是隔三差五揭片瓦,三天两头挨顿打的,倒真的恍若隔世了。 饭后,两人静坐在桌案前,就好像回到那个静谧的午后,她与他讲着策论,讲着世道,讲着女子的命运与不易。 阳光倾照下来,她在光里。 两人就这般削弄着竹子与木材,先做了个雏形。 因着那时晏寂清已教过她一次,这次的进度远比开始时要快。 直至天昏暗下来,丫鬟点了烛,她将头抬起,少年竟已如一粒灯瘦。 他沉默的厉害,而陈清和心思一晃,手上便是一痛。 ——她居然,连这最后满足少年做竹鹊的愿望,都在利用。 “夫子,小心。” 贺行云看到低落的血珠,他蹙了眉头,熟稔至极的去翻找麻布与伤药。 冰凉的药膏覆盖住伤口,被压紧,绷住了手指。 “剩下的,夫子说,我来做吧。”他声音低哑。 陈清和心中百感,张了张口,也不过一个“好。”字。 三日后,竹鹊已然做好。 陈清和招呼了几个下人,吩咐说:“这竹鹊是要飞的,怕有磕了碰了的损毁,需处处小心,不宜挪动来挪动去的颠簸;你们去将拉货的马车停到院子里,再将竹鹊绑上去。如此,明儿便可以直接拉着车出去了,也对竹鹊少些折腾。” “是。” 下人们未曾多想,也当做合乎情理,那竹鹊他们想都不敢想,更害怕出了事自己要倒霉,便小心翼翼照做,将竹鹊结结实实捆住停在了院子里。 夜里,许姨娘趁下人们换班,抱着媛儿按照陈清和所说的路线躲躲藏藏绕过了侍卫。 陈清和长期纵容下人,已然将他们养成了懒散性子,只待收拾过碗筷便各个窝去房里,睡觉的睡觉,闲话的闲话。 两人合力松了竹鹊将媛儿藏在下面,好在她如今不会哭闹,倒是让事情好办许多。 “夫子…”许姨娘泪水涟涟,握着陈清和的手:“后面的事,便都拜托夫子了。夫子恩德,我真不知如何谢夫子才好。” “姨娘不必想那么多,只需记着,出了这个府门,往日不可追,来日犹可期。一切都会是新的开始。” 陈清和用帕子为她擦拭着面颊,算着时间,道:“不可耽误了,姨娘还记得我说过的第二次换班吗?” “记得。”许姨娘忍下泪意,点了点头。 陈清和拍了拍她的手背,又紧紧握了握,道:“去吧。待明天的晚上,这些年的折磨,就都结束了。” “嗯!” 许姨娘抬起衣袖来狠狠抹了一把泪痕,最后看了一眼媛儿藏身的马车,转身速速离去。 陈清和心中亦不平静。 明天,不仅仅是对许姨娘母女而言折磨的结束,更是对她,对晏寂清而言,折磨的结束。 待过了明天,她便可从相府抽身,只待将人证物证带去御前。 她再也不必东躲西藏,不必隐姓埋名,不必让忠心耿耿的父亲母亲继续担着那通敌叛国的罪名,她可以找回自己的名姓,可以光明正大的活在阳光之下,再也不是该死之人。 结束,马上就要结束了。 陈清和深吸一口气,盼望着。 第50章 许姨娘离府 一夜辗转反侧。 本该欢喜的,可当真到这一天时,她的脚步反而愈发的沉重。 贺行云却是难得的高兴,他说,看着竹鹊,就想起和她刚认识时。 甚至有些喋喋不休,就好像要将一生的话都在今天说尽。 “那时在戏楼前,夫子一身水红色,叫长明都看呆了。我虽做不屑,可也在想,东裕女子少有着如此艳丽,多喜温婉柔顺之风,夫子真是我见过的,穿水红色最好看的女子。” “后来一点点发现,夫子不仅容姿昳丽,还工巧惊人,可一箭十环,又对世事通透,行事果决;倒是我浅薄。” “我曾说夫子闻名靠得是脸,如今,想要向夫子道歉。” “我并未与你计较这些,你…”陈清和张了张口,想说他是她最好的学生,可话还没来得及,一匹发了狂的马儿直冲他们的马车而来。 马匹上的人死死拽着缰绳,半个身子都要被甩下,他却控制不住马,只能高声呼喊:“让开!都让开!” 冬庆急调马头车厢被甩得向□□倒,后面运着竹鹊的车马更是避之不及。 “小心——” 那人喊破了嗓子,行人吓得四散逃窜。 贺行云下意识一把拽过陈清和,侧身将她护于自己身下。 在那一瞬里,就如同在丰城遇到泥石流时一般,他没有半点犹豫,至自己生死于度外只为她平安。 随着车厢翻倒,小木桌、茶壶、暖炉,一并全砸了下来。 那水已烧得滚烫,就这样生生浇砸在他身上。 四处人仰马翻慌乱作一团。 “公子!夫子!”冬庆利索的爬起来,与另一车夫合力抬着马车。 乱哄哄一片中无人觉察,有一道身影从那翻倒的马车中竟抱出了一小女孩儿,速速朝着巷子隐了身影;而便是百姓们无意看到了,也只恍惚以为是那马车砸到了人家的孩子。 陈清和匆忙瞥了一眼小巷,转而扶住贺行云:“有没有伤到?” 赶来的官兵要以长街纵马伤人捕了那人,那人哭着喊自己冤枉。 “我哪儿知道这马会突然发了性!我不是故意纵马伤人的啊!” “那也跟我们走!这一路你损毁的摊子,撞倒的人,都得跟人结算了才行,走!” 官兵们声势浩荡。 贺行云摇摇头:“我无碍。” 可陈清和一探手就摸到了他湿哒哒的后背。 可想那壶水与炉火有多么滚烫,他竟就如此受了。 “前面有贺家的铺子,去换身衣裳就好了。” 贺行云说着,目光望向被摔倒在地上的那架竹鹊,好像注定他不能再拥有一次翅膀。 “可惜了…” 陈清和一时无言,心知他有多失望,竟是难与他对视。 “没事的,我们还可以再做。”她终只能如此说。 两人来到贺家的布庄。 成衣不比量身做,权贵人家往往更喜欢买料子;但为应急也只得选成衣。 陈清和挑了件看着很适合贺行云的月牙白锦袍,贺行云没有穿,反而拿了款式一样的另一颜色。 “颜色太浅,容易脏,还是选这件吧。” 他选的是身沉的发黑的藏青,确实若染上些什么便没那么容易看出来,只会觉得是弄湿了罢了。 掌柜的不明就里,笑道:“公子又不必下地干活,哪儿会那么容易脏呢?再说脏了换了就是。我看,倒是那件月牙白更衬公子。” 陈清和却是了然,自从盛长明死后,他不仅是不穿白了,渐渐连浅色也不愿穿,大抵总会想起那件事。 便道:“贺小公子颜如冠玉,这身藏青倒是更显大气,就这件吧。” 见二人都这么说掌柜也不再劝,就是觉得奇怪,明明小公子以前只爱穿这种仙逸的颜色。 “既然竹鹊是试飞不得了,我们便去随意走一走,全当散心了吧。” 她计划着,有意朝着有榆树之处走。 榆,与余字同音,被赋予了富贵之意;百姓们为了好意头多处皆有栽种,倒是不难找。 正逢三月,花满枝头,郁郁葱葱。 两人就这样走在林荫道上,看阳光透过叶子,那一地斑驳的痕迹。 “安宁祥和的日子真好。” 贺行云抬起手掌,试图接住倾洒而下的光。 随即似乎被自己这类同水中捞月的动作蠢到,笑了起来。 陈清和望着他在光影中前行,一阵风柔和的刮过耳畔,她感觉到了一丝刺痒。 “小公子。” 她喊住了他,挠了挠已经开始起疹子的面颊,道:“我好像…有些难受。” “别挠!” 贺行云反应过来,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两人忙慌慌上了马车,朝着最近的回春堂赶。 那老郎中在看到贺行云的那一刻险喘不上气来——多倒霉啊,怎么相府的又来了! 流年不利,真真是流年不利。 他将一方白帕盖至陈清和的手腕,片刻,道“女郎有枯草热,大抵触碰了什么花草。” “花草…” 贺行云回忆着,这一路哪儿有什么花草,也不过是方才在榆树下走了走。 “难道是榆树花?” “榆树花?!”陈清和故作不知。 老郎中转去拿了盒药膏来:“女郎用这个涂抹在脸上便可止痒,想是春日里风中有花粉,刮到了。不过,女郎以前没发生过枯草热吗?” 他随口一问,却是问到了点子上。 贺行云眉心一跳。 但陈清和十分镇定:“我来自淮安,那边少有榆树,故而从没发生过枯草热;也是今日才知,我竟不能接触榆树花” 虽榆树南北皆可活,但到底北方会更合适些,故而反倒满街的榕树。 她一早便想了个周全。 转而又对冬庆说:“我这样子也没法见人了,冬庆,去帮我买顶幂篱来吧。” “哎。”冬庆应下。 贺行云蹲下身子,蘸了药膏为她细细涂抹面颊,心思敏锐,却绝口不言。 若他不知道什么澄心堂,什么烧山,种种都是父亲的蓄意;若他不知道贺家野心勃勃,搅弄风云;若他没见过那把钥匙,不知那把钥匙特殊,他必然想不到这一连串的事都是有意。 可他知道。 从盛长明死后,他便一直在抽丝剥茧,早就想出了其中的种种。 “夫子还逛吗?” 他问。 陈清和睫毛轻轻颤了颤,反问:“小公子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贺行云笑了一下,将药膏扣好,道:“我啊,想去淮安。” “…”陈清和张了张口,话卡在了唇边。 好在他随即便转了话:“夫子若没有什么想去的了,那我也没有了。” 她要唱戏,他便陪她一场;大概,也不会有太久了。 冬庆正好拿着幂篱跑了回来,贺行云接过,为她仔细戴好。 隔着那一层白纱,他再看不清晰她的脸;可他又什么时候看清过? 他这一生,谁也没有看清,只独独一个盛长明罢了。 盛长明至始至终赤诚相待,但他的赤诚又得到了什么? 是被算计,被背叛,是父亲呕血而亡,母亲撞死在侧,妹妹病死怀中,是九族连坐,是血流成河,是后悔,是痛恨。 所以,像贺家这滩泥沼里,他看不清她,是应得的,是活该的。 抱有目的的接近便不会受伤,他竟庆幸,这一切都是她的谋划。 马车摇摇晃晃回了府。 相夫人询问怎得回的这般早,便都知道了陈清和对榆树花有枯草热。 她亦体贴的对陈清和说:“夫子既不适,就快回去好好的歇一歇吧。这段时间夫子为了行云一直辛苦操劳,我都过意不去了。” 随后又吩咐丫鬟们去拿了许多补品来,叮嘱她也要注意身子。 陈清和谢过相夫人,带着那些补品回到院子。 一进屋,她便速速换下今日穿的衣裙和斗笠,将一切都准备好,只待着晚上。 许姨娘借小憩的由头将丫鬟支开,牢记着换班的时间与陈清和碰面,她一路躲一路等,总算是绕到了陈清和的院子。 丫鬟们收拾着碗筷离开,陈清和趁机将许姨娘拉进屋内。 “姨娘快些换上吧。切记不要慌,一旦你慌出马脚,我们两个都会遭殃;只要出了府门,就自会有人接应。” “好,我记住了。” 许姨娘将陈清和递来的衣裙换上,将头发挽成她的模样,戴上了幂篱;好在二人身高相差不多,乍一看并分辨不出,又是夜里,如此看倒是像模像样的。 “去吧。” 陈清和朝许姨娘微微颔首。 她深吸一口气将房门推开,即便再腿软害怕,还是强作镇定,一步一步,背后已浸透冷汗。 眼见着府门越来越近,一路上丫鬟小厮都没有察觉异常,反而喊她‘陈夫子’,给她行礼。 这让许姨娘的心稍稍安下了些,于是鼓起勇气朝府门走去。 她踏上汉白玉砌的台阶,而她多年没能再见到的长街就在眼前。 “陈夫子。” 守门的侍卫突然将她唤住。 许姨娘手一哆嗦,她忙两手交握,死死掐着手上的肉,以强迫自己冷静。 贺行云心中有事,吃不大下饭,于是从前厅里先行与父亲母亲告退。 远远地便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这么晚了,还出去啊。”侍卫笑了一下。 他并没有看出异样。 许姨娘松下一口气,平稳的“嗯。”了一声,又不敢多言,怕被人听出不对。 随即她拎起裙角迈过府门,快步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贺行云袖下双手紧攥,速速朝着陈清和院子而去——他肯定,刚才离开的绝对不是夫子。 除了走路的姿势不像,更重要的是,她刚才拎裙角时露出的手指上根本没有麻布! 第51章 死生不复相见 房门从外面猛然推开。 陈清和心中一悸,以为是许姨娘露出了马脚,她胸口因不安而起伏了两下,但见来人是贺行云,便平缓下来,笑问:“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贺行云没有回答,而是将房门仔细关掩,这才转过身来。 反问道:“夫子这么晚又是为何事出府呢?” “…” 陈清和一怔,他看到了? “夫子。” 贺行云缓缓向前迈了一步,心中翻涌着悲苦,他虽早有预料到这一天,但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快。 “我,看到了那枚钥匙。并认得,那枚钥匙,是许姨娘当年拼了命想要抢夺的。” 说着,他又上前一步。 陈清和的脸上顿时浮现出防备之色,眼见着她向后退,从发间迅速摸了把簪子紧紧握着,竟然是有要与他生死一决的模样。 贺行云上前的脚步停住,与她隔开了一小段距离,苦笑道:“别怕,我不再靠近了就是。” 红烛矮下一滴热泪,光影摇晃,他终于亲手戳破了这场局,说起一切。 “长明临死前说的话点拨了我。那段日子,我将澄心堂、烧山、钥匙、南山,这些事,一层层的去想,去想,抽丝剥茧的,便想通了。为何最初陛下圣旨尚是流放,父亲就知晓盛家会因澄心堂纸落得死罪?所有人都只知道澄心堂纸是不准流通的,却并不知道那是密纸,还是这件事一出才晓得,我也不例外;那父亲是怎么知道的?思来想去,即便我不想承认,也只有一个原因——他与细作有关。” “剩下的事就不难想了。烧山,是他想嫁祸盛家同时除掉大皇子;而钥匙和南山,我联想到了许姨娘的身世,以及…当年观山一战,是父亲负责的运送物资。” “所以我猜,是他,替换了澄心堂纸,给林将军传了假消息,又在南山演了出戏,以拖死云渡城援军。而之后就一直在计划将仿纸的事嫁祸给没有势力空有爵位的盛家,这样,便只能任由嫁祸而没有力量反抗,是最安全的选择。所以从一开始,父亲与盛家就是蓄意的交好。我,说得对吗?这些夫子应该也查到了吧,所以才来到贺家。” 他笑了一下。 陈清和没有说话,她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年,从没想到识破她有问题的居然不是贺韫,而是这个她一开始甚至没放眼里的纨绔公子。 是她轻视了,贺行云实在是太聪明。观山一战时他还没出生,这些事也不过后来听人讲起,可就仅仅凭借这些,他便能抽丝剥茧的怀疑到自己父亲头上,并且想到了真相。 所以这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的难过,他的郁结,并不仅仅是因为盛家;而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父亲通敌叛国,知道了她是细作。 可他居然装作无事的隐忍克制了一个多月,而她毫无觉察! “我原以为,自己能成为庇护一方造福百姓的伞;却没成想,其实自己生来就是罪恶,是吸食百姓血而长大的蛭。” 贺行云还在说着。 “盛家出事前的最后一面是打马球。我以为还会和十几年来一样,很快我们就能再见面,所以,那天没有与他好好道别,再见却是刑场。” 他顿了顿:“可这次我不会了。” “姲姲。”贺行云再一次唤了她的小字,“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是,许姨娘的亲人,是,林家诸多将领兵卒的遗孤,还是…当年那个冤死的细作之女?” 而陈清和已然浑身颤栗,听到他提起她的父母,她再控制不住,红了眼底的嘶吼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要等到今天!” 相比陈清和的失控,贺行云显得格外冷静。 “夫子,还记得你问我,懂什么是意中人吗?”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丢了一个问题与她。 陈清和意识到他的意思,她钓着他许久,把控着不让他挑破这层懵懂的感情,没想到,他却在这时说了出来。 “我现在回答夫子。因为喜欢不需要防备,喜欢一朵花,就会允许被她刺伤。我喜——” “别说了!” 陈清和不敢再听,只想叫他住口。 贺行云到嘴边的喜欢被打断,于是他又上前一步,就在陈清和抬起手来的同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夫子,你说过,不求学生各个都功成名就,但求不要教出个混账。我也本以为,自己会成为夫子最出色的学生;可是,通敌叛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如今行至山穷水尽处,我才方知,自己根本做不成圣人那般大义。那是我的母亲,我的妹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也因此送命。” 说着,他拉着她那紧攥发簪的手,将脖子抵了上去,一字一句认真道:“但请夫子,以我一命,换她们一命。” “…” 两人的距离近到能感知到彼此的呼吸,却没有半点旖旎。 她眼睁睁看着他又往前走,那簪子已经刺破了他的脖颈,渗出血珠。 “不行。”陈清和松了手,簪子应声而落。 她微微昂起下巴与少年对视,脑袋里再次恢复了清明:“即便你今晚疯了,贺行云,我告诉你,不行。” “你问我到底是谁,我今日便告诉你,我是那对儿被冤死的细作夫妇的女儿。我,十三年逃亡,十八年隐姓埋名,都是拜你们贺家所赐!你如今同我说,要换府中女眷一命,那谁来还我父母?谁来还我的十八年!” 说罢,她用力甩开了他的桎梏。 “你若想为了你的母亲,你的妹妹,你现在就可以去找你父亲告发我的身份,但你无论告不告发我,我都不会原谅贺家,也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说出此话她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贺行云不能放弃自己的母亲与妹妹,那当然就会放弃她。 她本来就是细作,不会幻想真的引诱了主家能留住一命,如今既然身份已被戳穿,而人证物证都传了出去,那么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却听他低了声音:“门口侍卫换班还有半个时辰,眼下我父亲正在婉姨娘的院子,前厅里只有母亲在。” 陈清和没反应过来。 下一瞬,贺行云一手环住了她的腰,一手扣在她的脑后:“仅此一次,至此,山水不相逢,死生不复见。” 温热的的唇瓣朝她的唇角落下,并没有真的亲到她的嘴唇。 下一瞬,他拉着她的手狠狠的抽向了自己的脸颊,留下了三指红痕。 “你做什么!”她有些急了,想再次挣脱开来。 外面的丫鬟听到动静,一边询问,一边朝屋子方向走:“夫子?怎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今晚许姨娘走了,明天丫鬟就一定会发现她失踪。你要怎么脱身?你还能不能脱身!” 贺行云话音刚落,丫鬟推门而入,而他再一次俯下身,当着丫鬟的面亲了上来。 即便只是擦着唇角处,可从后面来看就是吻上了。 陈清和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若她此时请辞,贺韫不会知道,而半个时辰后门口侍卫换了一批,便也不会知道‘她’曾出去过。 他这是放她走。 没有任何犹豫的时间,陈清和立即作恼怒状将少年推开,狠狠甩去一掌。 贺行云被打得一个趔趄,从嘴角溢出了一丝血痕。 丫鬟被吓得傻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而贺行云轻薄了自己夫子的事迅速就被传去了前厅。 陈清和满身怒气的收拾了东西,红着眼又哆哆嗦嗦着去往前厅寻相夫人请辞,饶是丫鬟小厮们再拦再劝也阻挡不住。 相夫人听完头都快要炸裂开来,这都什么是事儿啊!请了个夫子,以前是担心会不会被老爷看上,给抬做姨娘;如今她不担心了,儿子却犯起了浑! 这说来说去,也全是相府的过错,是相府对不住人家一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准允请辞也是应当的。 “这…”她脸色难堪,话到嘴边,都没有颜面去讲。 原本她应该立刻责罚了儿子,但儿子身子又不好,她心疼的厉害。 “夫人不必为难,我去意已决,绝不受此羞辱!” 陈清和铁青着脸,拎着自己的一包行囊便要走。 相夫人气得指着自己儿子连骂:“你这个小畜生!跟你老子什么不学,学这个!你老子是个混账,你也…!哎,你就气死我吧!” 随即便快步追上去:“夫子,夫子,让账房给你结了这个月的工钱再走吧,而且天色已晚,夫子去哪儿呢?” “京中最不缺的就是客栈,寻个去处并不难,多谢夫人关怀,但我陈清和是万万不会再多留一刻,教出如此一个欺师犯上的学生,是我一生之耻!” 说着,她目光望向站在后面的贺行云,他面色惨白,嘴边的血还没来得及擦拭干净。 但短暂的一扫而过后,她立即将眼神收回,怕多耽搁下去贺韫那边会得了消息赶来,那她便不好走了。 “这个月本就没上什么课,也便不用结什么工钱了,告辞。” 她最后一礼,转身离去。 在迈出府门的那一刻,就仿佛游走了一趟生死边缘,甚至都不敢呼吸。 贺行云看着女子平安走出相府,想,这次离开,想来不会再有什么后顾之忧;她背后的人,一定能护住她。 可,他果然还是…不能随她回淮安。 山水终有一别,就到这儿了。 第52章 结局(一) 今晚茶楼闭店。 陈清和是跌跌撞撞的敲开的大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坚持跑到这儿的,就仿佛一场劫后余生。 “清和。” 晏寂清一把将她扶住。 而许姨娘母女就在雅间之中。 她如今已然明白了所有,可也没有任何怨怪陈清和的蓄意接近,因为这是她们母女唯一的生机,她心中只有感激。 “夫子!你也出来了!” 她欢喜的上前,明白相府倾颓就在眼前。 她终于就要等到贺韫的报应! 满身军甲的男子带着一队人候在大堂内,道:“主子,已经都准备好了。” 他们今晚要去救许夫人。 晏寂清轻轻拍抚着惊魂未定的陈清和,吩咐道:“备一辆马车,拿着本王的令牌,连夜送陈夫子回淮安,要快!” 随即对陈清和说:“今晚救出许夫人,贺韫那边一定会听到动静;明日怕是来不及,不能给他安排的时间,所以我必须连夜行动,进宫面圣。你回淮安静等,事成后,我的人会去接你。” 他凝望着她,满眼的情意欲言又止。 “好。”陈清和稳下了心神。 门外马车已备好。 她朝门口走了两步,心间莫名涌动出一股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她忘了。便忽地顿住,转过身来,见男子的发丝在风中吹拂,茶楼内燃着的火烛明明昧昧,恍得他容颜就要看不清。 于是那一刻她再顾不得许多,带着同样的欲语还休扑进他的怀中,紧紧相拥,就像想要彼此刻骨相融。 “你要平安回来,我在淮安等着你。” “我答应你。”晏寂清收紧了臂弯,将头埋在她的发间,贪恋着她身上浅淡的香气,而就差今天这么一晚,他就可以再无顾虑的对她倾诉情意。 “清和,等回来,我有话想同你说。” 他想告诉她,她是他漫漫长夜中唯一的那盏明月。而迢迢月光,在他隐忍克制耽误与错过的那五年,始终缠绕着他的心脏。 进京后他没有一日不在后悔,不在嫉妒,不在想要将她撤出。 可是,他只能透过雅间这一扇窗户,注视着不停远走的她,一次又一次。 痴念下,他明知不可为,却偏抵不过私心,为能与她假扮一晚夫妇而窃喜,藏在心里,在辗转反侧时拿出来以缓解一二。 “嗯。” 陈清和将揪着他衣袍的手松开,没再磨蹭,快步离开登上了离京的马车。 晚风是那样柔婉缠绵,哒哒马蹄带她远离身后那一城悲欢。 晏寂清算着她离开城门的时间翻身上马,带人奔向五芳斋。 夜色载着一池星河,丝竹管弦仍靡靡不断。 只听“铮——”的一声,长剑出鞘,他一声令下:“抓活的!” 在人群惊呼中,军甲上流转着寒光。 不多时便将掌柜与小六全部死死摁在了地上。 掌柜心知不妙,却还在垂死挣扎,破口大骂:“怀王殿下这是做什么!没有官府的政令,殿下私自围逮,我要告你个欺压百姓!” “是不是欺压,等会儿再论。”晏寂清冷冷瞥了他一眼,而属下早已领命去密室解救许夫人。 当看着母亲面目全非的被人抬出来,许姨娘悲呼着扑了上去,抱着母亲跪倒在地:“母亲——!” 晏寂清转过身,抬起一脚便卸了掌柜的下颌,以叫他无法寻短,道:“随本王进宫面圣,好好解释吧。” 许夫人与许姨娘在周密的保护下进了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长街,在百姓们的议论中奔向宫门。 属下两面排开的候着,踏着皎月,就好像她在自己身边。 他要带着和她这十七多年的痛苦,带着父母亲人们还有那些枉死的将士们的亡魂,在今夜状告丞相贺韫。 晏寂清坚定的走向登闻鼓,拿起鼓锤,没有半分犹豫咬牙重重砸了下去,一声一声带着那一场腥风血雨,震耳欲聋。 “臣,林寂清,状告丞相贺韫,通敌叛国,拖死云渡城援军,害死我父林镇,嫁祸忠心为国潜伏于西秦的细作,陷害盛家满门!野心昭昭,其罪当诛!” “臣,林寂清,状告丞相贺韫…” 十七年有余。 是地下的亡灵魂不能安的六千两百多天。 是地上的活人寝食难安的六千两百多天。 纵然尸骨长埋地下,但那些白白泼洒的鲜血,在阴谋诡谲下腐作膻风。 贺韫,六千两百多天,你就能睡得着吗? 踏着累累白骨坐上的位子,可也会午夜梦回? 他今天便要带着这些人一起问一问。 “臣,林寂清——” 终于,朱红的宫门在眼前缓缓打开,走出的陛下的贴身太监。 “怀王殿下里面请吧。” 顿了顿,又说:“只是,非天子亲卫不得佩剑,还需殿下卸甲。” 宫中规矩一贯如此。 晏寂清将长剑交予侍卫,褪下了盔甲,露出了里面墨色的衣袍。 道:“请公公带路。” 紫宸殿中。 烛火幽幽,皇帝身坐龙椅,把玩着一枚兵符,在看到晏寂清的身影时有那么一瞬恍惚,就好像看到了年轻的林镇又站在了自己面前。 他们是自幼的情谊,是过命的兄弟,更是林镇护送他一路登上帝位,为他踏平北漠,平定叛乱。 于他,已不仅仅是左膀右臂。 林镇在军中一呼百应,信奉‘将在外,军令有所受,有所不受。’以此靠自己的骁勇屡立奇功。 百姓们畏惧他,亦簇拥他,他就是东裕不败的战神。 多么恐怖。 一个将军,得军心,占民意,越来越位高权重,已经渐渐有了可以取而代之的能力。 但帝位的宝座是冰冷的,绝不允许,任何人,挑战、威胁皇权。 “臣,林寂清,参见陛下。” 晏寂清一掀衣袍,跪地震声道:“陛下,臣要状告丞相贺韫,通敌叛国,拖死云渡城援军,害死我父林镇,嫁祸忠心为国潜伏于西秦的细作,陷害盛家满门。人证物证俱在!” 随之,许夫人母女带着官银进殿,并押解着五芳斋掌柜与小六还有那个杀手。 与此同时,贺韫得了消息,亦率一队人马飞踏长街。 宫门口拔剑弩张,他胸有成竹的一声高喝:“今夜,怀王率兵谋反,给我杀!” 金戈交鸣,血水渗入大地,城墙上的旗帜在风中猎猎而屹立不倒,似乎象征着稳固的皇权。 皇帝凝神看着晏寂清,目光停留在他那张脸,似乎并没有听他说的什么,只是在他将一切都说完后,转而望向殿外,等着什么。 缓缓道:“竟有这种事。” 他转动着手上的兵符,对一旁的太监吩咐:“将两位妇人先带下去歇息,至于剩下的三个,关押进牢中。朕,有话要与寂清说。” “是。” 那太监应着,对许夫人与许姨娘道:“这一夜二位很是不易,先随奴才来吧。” 说着,上前搀了二人一把。 待安置好后,对守门的小太监耳语了几句。 那小太监面露惊诧,便想问为什么。他一拂尘敲了小太监脑袋一下,低声数落:“别问,你也不要命了?” 小太监立刻住了嘴。 大殿中,皇帝一直没有让晏寂清起身,只是面露几分怀念的道:“你如今与你父亲是越长越像了,远远走来,我还以为回到了从前。” “就连,这执拗的性子,泼天的胆识与谋略也像。” 他说着,笑了一下,低沉的语调意味深长:“你知道人最难得的是什么?是难得糊涂。朕将你收为义子,除了以慰你父亲,更是想教会你知足常乐。适可而止,才是幸福。” “可惜,你八岁丧父,却还是同林镇一模一样,实在是执拗。朕,这些年,赐你府邸,赏你无数,难道对你还不够好吗?为何你偏要执着于当年的事,让朕,不得安心。” 晏寂清觉察不对,从脚底蔓延起刺骨的寒意,可他还是不敢相信:“陛下这是何意?” 话落,一群军卫持着长戟一拥而上,成圈包围。 便听身后响起了贺韫的声音:“臣护驾来迟,那两个贼妇,已畏罪自杀,陛下可安心了。” 晏寂清猛然站起身,瞬间明白了一切,震愤至浑身气血倒流。 “让贺卿说与你听吧。”皇帝站起身,在兵卫的保护下从一侧远走。 “哈哈哈哈哈哈哈!”晏寂清后退两步,状若疯癫仰天长笑,猩红着一双眼冲那就要消失于眼前的身影嘶吼:“我林家忠心耿耿,没想到,居然死于自己一手辅佐上位之人!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哈哈哈哈哈!” 他知道,今日自己注定出不了这个宫门。 可又何止是简单的生死?这是十七多年的努力功亏一篑,更是林家世代信仰的崩塌。 父亲将帝位亲手捧献,为东裕打下万里江山,最后却因为一身战功而被自己的好兄弟、帝王,忌惮至设局谋害! 什么君义臣道,都不过场笑话,而将林家、将那些无辜将士们的信仰践踏于脚下。 贺韫缓缓开口,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讽刺的怜悯,却也有那么一丝真情实意的感慨:“殿下蛰伏了十七多年,能做到这一步,实在令人佩服。” “林家确实忠烈,于我少时,也曾佩服林家;只可惜,功高震主,皇帝如何能忍这般威胁?倒是我,要多谢林家,给了我活命的机会。” 他含笑踱步,绕着晏寂清一圈又一圈,看他那狼狈的模样,真像二十六年前的自己,披头散发的被压在这儿,就正是晏寂清所站的那个位子。 “殿下今日状告,想是已经查到了许多事,可也有一些殿下没能查到的,那是陛下替我守着的秘密,呵,若殿下查到了,想来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下场。” 他嗤笑着,停下脚步,与之相对而视,低了声音。 “我的母亲,是打仗时俘获的西秦女人;父亲贪图其美色,用了些法子,将其豢养在外。贺家子嗣单薄,夫人多年未怀一子,而府中妾室所生,亦不过是女儿而已,所以,在我母亲生下我后,他不舍得放弃唯一的儿子,就将我抱给了夫人。” “可我的这一双眼睛终究是祸患,陛下得知此事,要将贺家问斩,那时,就是在这紫宸殿里,我亦不过十八岁,同陛下说,我可以替陛下解决心腹大患。” 那个大患,自然就是没有造反之心,却有造反之能力的林家。 自古功臣下场都不会太好。 权利令人生疑,而为了固权,总会一步步的失去所有的亲朋挚爱;这便是,孤家寡人。 他继而道:“此后,我借着生母是西秦人找上了西秦,我对西秦说想要报复东裕,并在陛下的授意中,传递去了一些有用的消息;最终,在观山一战彻底获得了西秦信任,再将西秦的消息反过来再传回于陛下。如此不仅渗透了西秦,还害死了林家满门。你说,我们的陛下是不是很厉害啊?” 说到这儿,贺韫面色亦流露出一丝癫狂,他笑啊笑,就好像说的是什么笑话。 区区十七年算什么?他忍了二十六年! “澄心堂纸,其实从来没被替换。你说要为那对儿细作夫妇平反,可其实,正是陛下亲自劫下了他们传回的真正消息,给了林将军错误的消息。又叫我此事必得做得干净,一同设计了南山一事。怕有心人追查,不满意匆匆结案,为周全计,便选了盛家做澄心堂纸一事的替罪羊。” 盛宁难道不是他的兄弟吗?他那么信任他,过去二十六年来都将他视作亲人一般对待,是比父亲更亲的亲人。 那时他还不是丞相,盛宁却是荫封的侯爷,盛宁从来没有轻视他,还视他为知己,恨不得将整个盛府分一半才好。 于他而言,他与盛宁的情谊,并不比他那不争气的儿子与盛长明的情谊浅薄。 可是,他的儿子没得选,他更没得选。 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死局,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帝王心术,何等厉害? 谁又不是棋盘上一枚棋,情非得已。 “至于那个被杀的账房…。”他深吸一口气,这一次却是贴近了晏寂清的耳朵,悄声道:“殿下虽抓了我派去的杀手,但这其中究竟怎么回事,想来也并不清楚。我便一并说与殿下听。” “那账房原本是陛下所安排,后被我替换,但这些年我只是以这条线路掌握西秦与东裕的真实情况,并没有别的动作,故而陛下才没有察觉;那段时间,陛下确实在查此事,因为陛下担心,我不再是他能掌握的狗,我才杀了那个账房,以,死无对证。” “可是,陛下如果真的想要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他就不该设计死林家满门。在我看来,没有比林家更愚蠢的忠犬,而我,我从一开始就不是狗,我是忍耐着,想要咬穿他喉管的狼!” 贺韫偏过脸,死死盯着晏寂清,掐着他的肩膀,咬牙切齿,一张脸扭曲的可怕:“你以为只有你恨吗?二十六年来,我被他以身世要挟、摆布;看起来青云直上,位高权重,实则被拿捏命脉,只需他翻一翻手,一句话,就能轻而易举将我覆灭。我所得到的一切,不过是虚幻的泡影,陛下如此疑心深重之人,连林将军都不能容忍,又岂会容忍我?我知道,他早晚有一天会像除了林将军一样除了我,所以我也在设计想要除掉他,除掉大皇子;只有他死了而新帝年幼,我才能有活着的可能。” “我难道就有得选吗?我有的选吗!我不过是为了活着,不过是为了贺家,二十六年受尽屈辱,步履薄冰。”贺韫终于忍不住爆出一声怒喝。 他恨啊,他的恨不比他少。 “殿下,你知道你错在哪儿吗?” “我敬佩你的本事,可你错在,和你的父亲一样忠心!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们的皇帝是什么样的人,从来将自己放在忠臣的位子上;如果你将追查真相的手段用在起兵造反,一切早就成功了。” 贺韫的唾沫飞溅,甚至是直接啐在了晏寂清的脸上:“你糊涂!” 于他看来,晏寂清比他更有这份本事,凭借着他父亲的威望,足以比他的路更顺利百倍千倍。 可他怎么就如此信任自己效忠之人? 愚蠢! 晏寂清看着贺韫,突然明白,其实从一开始这就是个死局。 贺韫的出身令他不得不走上这样一条路,唯有如此才能保住贺家。 清和不仅仅为了父母的死,同样,若想光明正大活下去,也只能走向复仇之路。 他为了林家,为了林家世世代代的信仰,为了陛下,一心想抓出背后搅弄风云之人,给逝去的那些人一个交代,为陛下铲除居心叵测之人。 而盛家,什么都没做,但因为没有势力,被选做了最合适的替罪羊,因为没有势力便没有反抗的能力。 他们注定是死。 “我今日因愚忠而败,丞相有没有想过,陛下为何留你与我在此,让你告知我事情的真相?” 晏寂清不知从何时从怀中拿出了陈清和的那支钗子。 他一直忘了还她,贴在心口处悄悄留到了现在。 贺韫面色惊变,下一刻,晏寂清一簪子没入了他的喉管;就像一声命令,军卫的长戟同时的也朝他刺来。 大殿被染做一片红色,晏寂清和贺韫的身体同时被刺穿,双双倒地。 “我们今日,没有一个能活着…” 陛下早就算好了,一箭双雕。 晏寂清看着手里的钗子,想到还在路上的女子,庆幸至少将她送出了京城,至少她还能活下去。 可惜,他还没告诉她那些话,可惜,明明只差一步。 贺韫怒目圆睁,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鲜血却不停的从嘴巴里溢出,死不瞑目。 寝殿之中,男子更下了龙袍,听着太监说事已了,道:“拟旨下去,怀王逼宫谋反,丞相救驾,不幸身亡,琢,封其子为——永安候。” 那是盛宁的封号。 杀人诛心。 第53章 结局(二) 淮安一切如旧,推开院门,还是上一次来时的样子。 阳光倾洒在宁静的小院儿,久未打理的石砖缝里倔强的开出了不知名的小花。 陈清和坐在石凳上,时而想起贺行云与她一起吃婆婆做的年糕,时而想起在这儿和晏寂清朝夕相对的五年。 她心头一阵刺痛,不宁的厉害。 明明人证物证都已齐全,可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好像遗漏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 陈清和想了许久,还是想不到那一闪而过的不安来自哪里。 婆婆又带了炸年糕来,身后还跟着几只年迈的猫猫狗狗。喂久了就仿佛有了人性,能听懂人说话似的,依偎在人的腿边。 静谧的午后,岁月静好。 “囡囡。” 婆婆握着她的手,并没有问她担心的那些问题,而是与她说:“婆婆真的老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怕是不成喽。” 陈清和愣了一下。 她看着头发已然花白的婆婆,后知后觉鼻头涌上一股酸意。 再过一阵子不定他也会回来,他们用十八年终于走到了这一天,光明灿烂的日子已就近在眼前,以后就能三个人一起在这小院子里过新年了。 她搂住婆婆的胳膊,哽咽着说:“不,婆婆别胡说,我以后啊,还要吃婆婆做的年糕,还要跟婆婆一起守岁呢。” 婆婆却笑着缓缓道:“人啊,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啦。”顿了顿,拉着她起身走向厨房,“婆婆教你做年糕吧,你学会了,以后就每年都能吃到了。不管囡囡在哪儿,是在淮安,还是京中,又或者是别的地方…就像婆婆陪着你一样,想婆婆了,就做一份年糕,婆婆永远都在。” 人都会消亡,可是死亡并不是一个人走出了另一个人的生命。 因为即便将对方遗忘,在与对方相伴的日子里,对方一言一行凡是于自己有所改变的,便是对方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痕迹。 带着那些痕迹活下去,就等同于一起活下去。 粗糙温暖的手掌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将糯米淘洗干净、蒸、碾、捣,放上糖与蜜枣碎,便是婆婆的年糕。 她拿起一块喂到陈清和嘴边,问:“尝尝,像婆婆做的吗?” 陈清和含泪嚼着,用力点了点头。 “像!” 于是在某个祥和的午后,那个苦了一辈子的婆婆躺在藤椅上晒着暖洋洋的太阳,永远睡着了去。 陈清和为婆婆办丧事时,在遗物之中发现了一个厚厚的册子。 从新婚,生子,到天灾带走了她的全部。 上面记满了她细碎的日子,还有关于‘陈清和’的事。 ——那小女郎生得一双水汪汪的眼,皮肤黝黑,我逗她叫黑美人,气得直跺脚。 ——她喜欢吃我做的年糕,但只喜欢吃里面的蜜枣,每次都把枣抠出来吃。 ——今天她上书院了,我的儿子若还活着,应该也在那里面坐着吧。 … 许许多多,许许多多。 陈清和翻着翻着,突然翻到了这样一页。 ——她比她漂亮,更白,鼻子也更挺,我知道她不是清和,可我不愿意再失去囡囡。 ——今天囡囡离开了淮安,我没能去送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我知道她是个聪明孩子,可就是太聪明,心里藏了千万件事,千万个主意。我怕她去京中,会不安全。 ——囡囡回来了,还带了个小少年,一看就是个端正孩子,把年糕吃的干干净净的。 ——囡囡又走了,我看出她在哄我,便知或许她在京中要做的事有危险。可是我不能拦她,她隐藏自己的名姓,做为清和活着,定有百般的苦衷。不然,一个好好的人,又怎会如此辛苦的让自己活成别人?所以她一定要去,那我就等她。 ——我感觉自己身体已经不太行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囡囡回来。 ——囡囡今天还没回来,留的年糕已经长毛,我切了上面的皮,只好热一热自己吃了。 ——不知道京中的天怎么样,冷不冷,囡囡比清和怕冷,所以总要捧着个汤婆子,不像清和,最喜欢滚在雪里。 ——囡囡回来了,我感觉自己命数已到,大概没有办法再陪囡囡守岁。所以,我教给她怎么做年糕,以后吃年糕的时候,希望囡囡别难过,而是知道,这是婆婆还在。 … 陈清和捂着嘴巴,泪水涟涟,泣不成声。 她一直以为自己占了‘陈清和’的身份,以为婆婆念的是‘陈清和’,却原来,婆婆早就知道她不是。 囡囡是她。 囡囡一直都是她。 在丧父丧母后,她也是还有人疼的。 她打开厨房的锅盖,里面还放着一盘凉了多日的年糕,就好像婆婆还在一样。 “婆婆…” 她就着眼泪,将那已经冷硬的年糕放进口中。 那错过的新年,永远的错过了。 日复一日,晏寂清的消息还是没有传来。 陈清和的心头也愈发不安。 如果一切顺利,他不会一直不来消息,除非… 可是人证物证俱在,没有道理会不顺利。 即便贺韫真有能耐垂死挣扎,他也该来个消息… 陈清和蹲下身子喂着满院猫猫狗狗,突然院门轻扣,她起身去开门,那是晏寂清的手下。 可不待她欢喜,便见他一脸泪痕,哽咽难言:“夫子!殿下…殿下他……” “他怎么了?!” 陈清和下意识以为是贺韫狗急跳墙做了什么。 却听那人“噗通!”跪地,久久不能起身,哀嚎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啊!!!” 陈清和耳畔顿时一阵嗡鸣。 她突然想了起来。 她那隐隐觉得不对的,是那道苦麻菜。 贺韫究竟有什么苦可忆?事到如今他们还有什么没查到? 唯他的身世而已。 如若他的身世真的有问题,却就连晏寂清都查不到,那么背后必然藏着更大的势力——陛下。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你,你说清楚,你说清楚!” 她发了疯的揪住男子的衣襟,口中已然尝到了腥咸。 “夫子!陛下圣旨,说殿下谋反,丞相救驾身死!殿下…殿下是被陛下设计所杀,是陛下!” 男子话落,鲜红的血沫顺着陈清和的嘴巴“哇!”得一声,大口大口的呕了出来。 血腥气霎时间弥漫在祥和的小院。 十七年的努力终成笑话,近在眼前的日子成了泡影,甚至是信仰亦随之崩塌。 她跟着父母在西秦做细作,效忠东裕;即便她生于西秦长于西秦,仍然不忘自己骨子里流的是东裕的血。 可东裕人杀她父,杀她母,一路追杀于她;而那身为西秦人的吃恰子为了保护她丧命,猎户夫妇亦是救命之恩。 她们一家为了东裕付出一切,结果却是陛下要他们家死,成为棋盘上一颗举无轻重的棋子。 她信任的,信仰的,弃她而去。 她憎恨的,远离的,一直护她。 为了家国,她的父母牺牲了所有,甚至跟她说:“这世上,总要有人为了大义而活。” 她亦抛却了自己的私情私爱,为了报仇,为了抓出背后的奸佞之臣。 然而,就在她和他成功在即,却告诉她,一切痛苦都是因为他们效忠的陛下。 她又是一口鲜血,只觉胃里胸口里有着一把刀子在刮绞,意识也愈发模糊。 天旋地转,她最后看到的,是那斑驳的树影。 她想起在西秦和父母住的那间小木屋。 好想…好想他们… 女子身子坠落在地,无声无息于盛夏来临之前。 ——“还记得那天我们去听的《梁祝》吗?他们最后化作了蝴蝶。我不知人是否真的还会有来生,但,若有,我希望我也能长出那么一双翅膀,随便是什么都好,只是最好离北边远些,这北方啊,太冷了,冬天太长,长到有的人等不到春夏。” 山水不相逢,死生不复见。 一语成谶。 第54章 完结 贺行云一生沉长的梦里,始终怀念着自己十七岁的那一年,他的兄弟还在,情窦初开,最喜欢黏在那个人的身边,一声声唤她:“夫子。” 她教他道义,教他仁善,教他果决。 于是他渐渐地,竟也真的生出了一番抱负,从做公输子变成想要去庇护一方百姓,推动太平盛世,与她共赴海晏河清。 可是镜花水月的梦散的太快,他从出生就注定了是一场罪孽,与她是宿命的仇人。 没有一个人能停下来,命运推动着每一个人,不准允一方叫停。 每个人身上都背负了太多太多,彼时他还不明白的重量;等他明白时,是他心中的欢喜最炽热时。 他在百年老樟树上挂了红绳,祈愿与她长似今年。 希望自己是她最得意的学生,又希望不止是学生。 然而他没能问出那句话,亦没能说出那句话。 最后听到的,是她说他是她一生的耻辱。 那是最后一面,只是彼时他以为,死的会是他自己。 怀王谋反的事传开来,父亲一去不回,他被封为了永安候。 何其讽刺? 他根本不信怀王会谋反,更不信自己父亲是会救驾的人。 永安候这个封号就像苦麻菜一样充满了诛心的警告。 而他终究是有负夫子。 他明知他应该替父赎罪,应该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可他不能。 父亲死后一府邸的女眷全指望着他,尤其是在茶楼找到的许姨娘的女儿,她被父亲殴打伤了头,三岁便痴痴傻傻,若不一口一口喂饭,她便不知饥饱,甚至不知冷热。 三个妹妹又都是妾室所生,那些妾室母家要么无权无势,要么早已没有母家,她们一生倚靠着相府,又没有谋生手段,所以他必须撑起贺府,如此三个幼妹才能有条活路。 于是他背负着这份罪孽,熬了一年又一年,官职一降再降,屡遭斥责,到最后连朝堂的大殿都没能迈进去。 三十岁那一年,他被贬至了淮安,也曾偷偷再一次回到那间院子,可院子早已换了主。 他想,她大抵陪完婆婆便离开了吧,回她真正的来处去。 长明那时说:“我就睁着这双眼看着,在地底下等着,等你贺家与我盛家一般,等你,也尝到我的痛。我要你十倍百倍偿还,我要你贺家,要你,生不如死!”得到了应验。 贺家衰败,他念的人没有念到,又郁郁不得志到只能举家搬迁,每日行尸走肉,生不如死。 曾经的抱负已然磨灭,他连自身都难保,更不足以庇护百姓。 而曾经的喜爱已经尘封,他再没有精力去做什么工巧,每日所思所想都是怎么撑下去,再多撑一天。 那天没能试飞的竹鹊成了一生之憾,就像那天在宝相寺里求到的下下签。 穷尽一生想要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想与天相抗,宿命却没有放过任何人。 缘聚缘散终有时。 六十岁那年,步履蹒跚的贺行云送走了他的母亲,送走了他的三个妹妹,终于只剩自己。 他将此生大半的积蓄都用来买下来那个小小的院子,养了许多只猫猫狗狗,在每一个朝暮,等着一个不会再回来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寂清,没能闲静淡然。 行云,没能坐看云起时。 清和,没能活到盛夏。(姲姲/没能生活平安) 长明,没嫩长命。 盛宁,没能安宁。 林镇,一生镇国,死于镇国。 愿卿好,没能好。 愿君千岁,没能逢春。 长似今年,戛然而止。 宿命的be,没有人能够选择,没有人能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