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清弦引 作者:紫玉轻霜 自从糊里糊涂被拐骗后,银笙此生最大的任务就是逃离某人的手掌心。 但是作为一只万年受气包来说,想要逃出腹黑男的掌控,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好在,嗯……他行动不太方便,跑得没我快。 受气包趴在他腿边偷偷地想。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银笙,奚秋弦 ┃ 配角:鬼虚影,凤千魅,天淼天淑等一群人 ┃ 其它 ☆、楔子 郎骑竹马绕床来 银笙始终无法忘记那片被大火染得血红的夜空。 圆月已经被浓烟遮蔽,原先悬在檐下的花灯瞬间成了火球。四散奔逃的人群打翻了杯盏,错杂的脚步,惊慌的呼救,各种声音喧闹繁乱,让银笙吓得站在角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 “默尘,快带妹妹过来!”有人在院中大声叫喊,依稀是爹的声音。 烟雾弥漫间,有人冲了过来,奋力将她拖到门边。银笙看到了爹,他半边脸上流着血,模样很是吓人。 银笙刚要大哭,默尘已经紧紧攥着她的手,道:“阿笙,不要怕!” “娘呢?”银笙抬头抽泣着。 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回头张望。火焰肆意蔓延,有人想要攀上围墙外出寻水,但才一露出头,便被外面的弓箭射成了筛子,惨叫着坠入火海。 “娘在前院救火……”爹蹲在他们面前,将银笙与默尘的手牢牢握着一起,咳着道:“默尘,要照顾好阿笙。” 默尘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尤显漆黑。此时,从前院奔来一群护院,将两个孩子护在了中间。爹握刀在手,飞身纵上高墙。墙外的伏击者急速放箭,银笙只远远望见火光中银芒突起,尖刀从爹的掌间激旋而出,转眼便隐没不见。 “快上来!”围墙上,爹回头大喊。那数名护院背着默尘与银笙爬上墙头,夜幕下,又是一波利箭飞射而来。爹身形极速掠过,刀光闪动间,利箭尽断而落。 护院家丁背着银笙飞奔,银笙仓皇中回头想要叫爹一起走,却望到爹的身上,似乎刺着好几支长箭。 但是他还是紧握着尖刀,挡住了一群又一群的伏击者。 “爹!爹!”银笙骇极惊呼,背着她的人只顾拼命远离庄园,很快的,她再也看不到爹的身影了。 ****** 逃到渡口的时候,他们再度遭到了追杀。蒙着面孔的黑衣人如不散的阴魂,转眼间便将为数不多的护院斩杀大半。 血光飞溅,最后两名护院竭力将默尘与银笙推上小船,回身便冲向了黑衣杀手。昏暗的夜色中,银笙只听到沉闷的厮杀声,就被默尘拉进了船舱。 “在里面呆着,不要出来!”默尘只比她大三岁,但此时却俨然成了爹的替代。他用力撑着竹篙,破船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渡口,但还未到河流中央,岸上便又射来无数燃着烈焰的利箭。 箭头一扎入船篷便立即燃烧,银笙记着哥哥的叮嘱不敢乱动,紧紧缩在角落抱作一团。夜黑风高,火苗顺势暴涨,银笙已经几乎无法呼吸,濒临昏迷的那一刻,却听默尘喊着她的名字冲进了船舱。 睁开眼,熊熊烈火扑面而来,哥哥在被大火燃身的那一刻,拼尽全力将她护在了怀里。 ****** “哥哥,你的伤还痛吗?”银笙跪在地上,轻轻地吹着默尘那满是血泡的右手。 “还有一点点……” “是我不好……”银笙望着哥哥的样子,便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阿笙,不要哭,再过几天,我就好了……”默尘吃力地抬起手,想为她擦去眼泪,可手臂上的伤痛,却让他又是一阵颤抖。 从河中逃出后,他们没有了去处,也不能暴露行踪。默尘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带着银笙在荒野里找到了一处废弃的土地庙,这里便成了两人的容身之处。 “哥哥忍着痛。”银笙赶紧学着大人的样子,替他轻轻拍着胸口。哥哥的手上都是血泡,右边脸上也被火烧得很是吓人。若是平常,胆小的银笙不知要躲到多远,但如今,哥哥只有她一个妹妹,她也只有哥哥一个依靠。 默尘蹙着眉侧过身,轻轻握着她瘦弱的小手,低声道:“阿笙,等我能起来了,就给你去找吃的。” “我不饿。”银笙低着头,用很小很小的声音道。 他们这些天来只能啃着树上掉落的野果,银笙其实早已头昏眼花,可还是忍着饿,将仅存不多的果子留给了哥哥。 “阿笙最爱吃红豆羹,等我好了,就出去赚钱给你买。”默尘像是要安慰她似的说着。 银笙抿抿干裂的嘴唇,趴在小哥哥身边羞涩道:“我还要吃莲子酥,绿豆饼,桂花糖藕……” “嗯,都有,吃过点心还有好多好多的菜。八宝鸭子佛跳墙烧茄子……都是你爱吃的,都买给你……”默尘哑着声音,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 每次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哥哥就跟阿笙一起想着以后可以买很多很多好吃的。就这样度过了许多个日日夜夜,默尘手上脸上的伤口渐渐愈合,但总是留下了瘢痕。刚刚有所复原,他就一瘸一拐地带着银笙去镇上想要找活干。 一个十岁一个七岁,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本就瘦弱不堪,默尘又被烧坏了模样,常常是还未及开口,就被店铺老板赶走。 没有人愿意雇佣他们,难得好心却会错意的人会扔给默尘一点干粮。起初,他并不要这乞来的食物,但是银笙偷偷拉他的衣衫,垂着头含着眼泪。 “哥哥,我有点饿了……”小小的身子几乎站不住了。 于是小哥哥也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将馒头塞进了她的手里。她狼吞虎咽,却只吃了一半,还留下一半,硬是给了哥哥。 “吃饱了。”银笙摸摸瘪瘪的肚子,满是灰土的小脸上绽开了花。 ****** 黄昏时分,默尘背着银笙在荒野里走。月牙儿弯弯爬上柳梢,远处溪水潺潺,银笙趴在哥哥肩头,紧紧抱着他不放。 “阿笙,唱个歌吧。”哥哥许是累了,将她背到溪边,两个人倚着柳树坐下。阿笙便脱掉了鞋子,光着双足撩起水花,哼唱起娘教给她的歌谣。 “树绕村庄水满塘,小小园子高高墙。桃花红,菜花黄,莺儿啼来蜂儿忙……”她细声细气地哼着,拨弄着肩后的小辫子。 默尘见她头发有些乱了,就小心地给她解开,又思忖着娘以前的手法,替妹妹盘着发辫。 银笙在溪水中晃着双足,笑眯眯地道:“哥哥,我唱得好听吗?” “嗯。”默尘好不容易才给她扎好了小辫子,摸摸她的头,“以后要一直唱给我听。” “好啊,说不定,爹和娘听到了我的歌,就会找到我们了!”银笙高兴起来。 ****** 但是爹和娘始终都没再出现过。 破旧的土地庙里,只有小哥哥给她梳着发辫。 银笙不知道为什么那夜中秋会起了大火,也不知道爹和娘现在是不是急着满世间寻她。她问过哥哥,但哥哥低声说,爹告诫过他,出了庄园后,就不要再提起自己的身份。 于是两个孩子就这样相互依偎着度过了秋冬。最为寒冷的时候,哥哥把她抱在怀里,她还是冷得掉眼泪,默尘便背起她,跑来跑去想要找个避风的地方。 “阿笙,要撑下去啊!等我长大了,带你回家。”小哥哥气喘吁吁地喊着。 寒冷的冬天终于熬过,那年元宵,银笙听到了远处村庄里的炮仗声,便怯生生地跟哥哥说想要出去玩。 “可是我们没有钱买炮仗啊!”默尘沮丧地道。 “就去看看,我不要买东西的。”银笙可怜兮兮地攥着哥哥的手。她已经在这昏暗的破庙里待得太过无聊了。 默尘不忍拒绝,便带她离开了破庙,出门前,还特意替她扎了扎辫子。 穿过村庄,沿着小溪再走了许久,才是热闹的镇子。银笙还记得去年元宵时,庄园里满是鲜艳华美的花灯,爹提着一盏好大好大的鲤鱼灯,领着她在园子里钻假山。 这小镇上人来人往,默尘紧紧抓着银笙的手不敢松开。远远的,有杂耍的人在燃放烟火吸引人群。默尘正想带着银笙过去,她却指着对面喊道:“那里也有鲤鱼灯!是爹给我的那种!” 说话间,银笙忽然飞快地挣开默尘,朝着拥挤处钻了过去。 “阿笙,不要跑!”默尘才喊了一声,那原本围拢过去看烟火杂耍的人群突然间四散奔逃,竟是烟火贴着地面乱飞起来,因溅到了看客身上,便引起了一阵阵的惊慌。 银笙还未摸到那盏鲤鱼灯,已被纷乱的人群挤得无法回头。 “阿笙,阿笙……”隐隐约约的,默尘不知在何处焦急叫喊。银笙被挤倒在地,只看到黑压压的大人们互相推搡。她哑着嗓子哭喊,可声音很快就湮没殆尽。 ******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过了多久才回到了破庙。 里面漆黑一片,累极了的银笙满怀希望地奔进去,喊着“哥哥”,可是回应她的只有空荡荡的回声。 她躲到角落,想着哥哥应该会回来,可外面风声呜咽,默尘却始终没有出现。天色更黑了,银笙抱着双膝害怕地哭了起来。 昏昏沉沉地,似是听到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银笙三下两下抹去泪,扑了过去。 “哥哥,你怎么才……”话还未说完,抬头却见一盏暗黄色的灯在漆黑夜色中摇曳。 她下意识地缩回去,抓着木门紧紧抿着唇,望着诡谲光影间的那个陌生人。 “你要找哥哥吗?是他叫我来带你走的。”那人声音清冷,轻撩起帷帽前的白纱,微微俯身,朝着她伸出了手。 ☆、第一章 武陵江水清且长 夏至前后,正是雨水丰盈草木滋长的好时节,鄂西北武陵峡两岸更是飞瀑直下,层峦叠翠。峭壁下江水奔涌,时不时跃起水浪,却也给微热的天气添了几分凉意。 这武陵峡狭长幽深,过往客旅要想加快行程,多数都要来此渡口。时近黄昏,还有多人在岸边茶肆坐着候船。靠外面的是远道而来的一群客人,个个肩背重物,肌肤黝黑,看上去像是走南闯北的商贩。 这些人正喝茶交谈,提着茶壶的伙计过来添水,不慎撞到其中一人带着的竹箱。那人迅疾回头扫视一眼,目光深处无端泛出一股阴寒之意,倒是让这瘦弱的小伙计吓得倒退一步。 边上一人似是其中的领头者,按住其手腕道:“没事,不要大惊小怪。” “去吧,这里用不着你倒水了。”那人这才挥手叫伙计走开。 伙计忙不迭转到角落里的桌旁,这阴凉处只有一个身着黑色窄袖骑装的少年。少年本是早于那群人而来,落座后吃罢点心便伏桌休憩,任凭周围客旅走动聊天也未曾被惊扰半分。 少年此时还伏着不动,肩后背着一柄长剑,剑鞘乌黑如墨,中有赤铜盘龙纹饰,剑柄垂下赤红流苏,在江风中微微拂动。 伙计正替他收拾面前杯盏,先前说话的两个商贩也早就注意到这少年,不时以眼角余光扫视过来。 但少年依旧闭目,像是完全沉睡了一般。 两名商贩低声交谈数句,其中一人以眼神示意四周同伴起身赶路。这一群人肩背竹箱纷纷站起,却忽听远处马蹄声疾,抬头望去,但见一列人马沿江而来。当先的是一绿衣女子,以白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秋水妙目黑白分明。 女子一马当先,在距离那群商贩还有数丈之时猛一抬手,众多骑手快马加鞭,径直朝着茶肆冲去。 众商贩本已准备启程,眼见这些人呼啸而至,不禁迅疾聚拢。 倒茶的伙计见势不妙,早已逃到了远处。只剩那原在酣睡的少年,此时才似被马蹄声惊醒,揉着眼睛直起身子。但茶肆前正是剑拔弩张,并无人注意到他的醒来。 ****** “高胜同,你胆敢在巫山杀人,看来是成心要与我们神狱为敌了!”绿衣女子说罢,长鞭一甩,身后众多跟随者飞身而起,如离弦之箭般扑向那群商贩。 商贩首领眉心紧锁,双臂一展,随手震起旁边桌上的杯碗茶盏。那青花瓷具顿时碎成断刃,在疾风中萧萧作响,交错着弹向前方。马队骑手本已要将这些商贩团团围住,但此时不得不横刀侧身闪避。 就在这当口,其余商贩已在一声呼哨声中迅猛出击。 无半点兵刃在手,只凭赤手空拳,却个个身形敏捷脚步诡异。尤其是那唤作高胜同的商贩首领,双掌开合盘错之间便卸下当前两名敌手的长刀。又一人挥刀砍来,高胜同身形看似未动,但那刀锋才到头顶上方,他已劈手夺过对方单刀,身子一纵将那人踢飞出三丈开外。 周围敌手数刀直落,高胜同拧身穿过刀丛,足踏木桌斜掠而出。掌风凌厉,于半空中直袭向那端坐马上的绿衣女子。 “砰”的一声,女子单掌迎击,两人身形各自一震。高胜同虽脸色发白,但仍蓄力再击,女子掌中长鞭卷起,缠住他手腕后猛一发力,直拖住高胜同掠向斜后方。 “交出血舍利,或许主人下令还能留你一条狗命!”女子冷冷道。 “难不成神狱也想来瓜分,那就叫你家主人自己过来!”高胜同紧扣长鞭末端,咬牙道。 绿衣女子嗤笑道:“就凭你,有什么资格与主人见面?” 高胜同怒喝一声,猛地挣断长鞭。那绿衣女子长发飞扬,十指如爪,直抓向高胜同眉心。高胜同单掌一扣,直接擒住女子手腕,但手掌才一触及,却觉这女子腕上炽热异常,他的指掌犹如被烈火焚烧一般。高胜同怪叫一声,抬腿飞踢女子面门,女子双掌交错,直落其肩,但听一声闷响,高胜同身子倒飞而出,竟一下子坠入了江中。 “大哥!”剩下的几人见高胜同坠江,不由得大惊失色。此时却见已经塌了半边的茶肆里有一道黑影迅疾跃入江中,只露了个头便又深深扎进水里。 那几人紧跟其后也正要下水搭救,却被绿衣女子带人紧紧围困。 “血舍利呢?!再不交出的话就连你们一同抛进江中喂鱼!”绿衣女子伸手掐住一人咽喉。 那人挣扎道:“就,就在大哥身上……” 绿衣女子忽而一怔,急忙回头朝着手下发令。有五六人飞快跃入江中,白浪滔滔,波涛翻涌,只见他们起起伏伏,却始终无法找到先前的坠江者。 ****** 激流之中,那从茶肆下跃出的黑衣少年正全力将高胜同拖向对岸。高胜同因受伤而动弹不得,少年托着他的后腰堪堪将其送至浅水处,已是筋疲力尽。忽一阵江风大作,水浪翻腾,少年被呛得连连猛咳,加之耗尽体力,眼看便要沉入江底。 此时却不知从何处飘来一个长长木匣,少年在挣扎之际望到此物,便奋力抱住,借着这浮力才险险飘到岸边。 虽大难不死,他却已无力站起,瘫倒在白沙地上。怀里木匣真正是救命神物,定睛一瞧,这木匣有三尺多长,漆面赤红带黑,中间嵌有白玉环饰螺钿纹,却不像是废弃之物。 少年紧抓着木匣,侧身推了推岸边的高胜同,无力道:“喂,喂,醒来,醒来!” 高胜同却已是双目紧闭,只剩一息了。 “血舍利呢?”少年着急起来,趴在他身边,晃了晃这人的身子。 高胜同依旧没有醒来,此时那江中的数人已经望见了这边,正拼命游向少年所在之处。 少年想要将那昏迷中的人拖起来,但高胜同身材远比他高大,他挣得满脸通红也无济于事。一用力,倒是将高胜同腰带扯断,少年面色尴尬,却又听“叮叮”数声,竟有五枚珍珠大小的血红珠子从其断裂的腰带间滚出,滴溜溜落在了砂石间。 少年目露惊喜,一把抓起那些并不甚圆的珠子,但与此同时,江中的人已经游了过来。当先一人才刚靠岸,便如猛虎般朝着他扑来。少年撑着木匣勉强站起,身形后仰躲过了这一连串的猛攻。苦于手中的血舍利无处可藏,便随手塞进木匣,同时抽出肩后长剑。 剑尖一震,水花飞溅,在夕阳下散落如雨,炫出一道长虹。 剑影飘飞,似轻絮回旋,又似柳枝绵绵。 毫无杀气的剑招,在少年轻灵身影间翩然起止,却有着柔韧不断的蕴涵。他拧腰,出剑,回身,指尖丝毫不颤。只有一道道银光交错闪现,让人捉摸不定,似是到了近前,却又移向别处。 神狱属下一时无法取胜,但也不敢后退,而是步步紧逼。 对岸的绿衣女子遥望见此景,竟策马跃入江中。马儿才行几步便被江水打得左右摇晃,女子蹬踏马背,一脚将马儿踩进水中,自己借力纵向对岸。 此时那黑衣少年虽还占上风,但毕竟刚耗尽体力。他眼见绿衣女子越来越近,剑招回旋,迫退了身后之人,抱着那木匣便往上游方向疾掠而去。 ****** 身后追兵阴魂不散,绿衣女子已经上岸,并且正朝这边迫近…… 少年的脚步有些踉跄,这岸边小路本就高低不平甚是难走,但他始终紧握木匣,不想就此放弃。 后方忽而风声迅疾,少年飞身闪躲,一柄弯刀盘旋飞来,紧贴着他腰间而过。少年回身出剑,绿衣女子飞掠接刀还击,不防剑尖上挑,正中其指掌。 她怒目相对,弯刀翻飞出道道寒光,将少年罩在其间。只听叮叮数声,少年手中剑斜挑刀锋,趁绿衣女子刀势一阻,他已点地疾掠,绕过山岩掠向前方。 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陡峭山崖下,竟有一辆马车停在江边。 马儿正低头吃草,车身略显陈旧,厢前的布帘青底白纹,颜色也有些黯淡。少年在疾行中望到了马车,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不及多想便跃上车头,猛地一抖缰绳,策马狂奔。 这岸边山峦绵延,道路狭窄,少年驾着马车颠簸不已,遥遥听得后方追兵还是不断,心中不免有些焦虑。他望着抛在车头的那个木匣,蹙眉考虑是否要将其扔掉,以引开那些自称是巫山神狱的人。 思忖之后,便伸手抓起木匣想要取出血舍利,却不料,始终寂静的布帘后突然传来一声清冷哂笑:“前面就是死路,你准备载着我去黄泉不成?” “什么?!”少年从跃上马车起就未曾想到车内还有人,此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吓得手一颤,险些将木匣扔下车去。但他还未回过神来,却听马儿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提起,整架马车收势不住,轮子一歪便栽向奔涌的江水。 少年惊得用力收缰,此时身后有人从他手中一把夺过缰绳,又侧身一控车辕边的闸把,竟将一边轮子已陷入江畔砂石的马车又正了过来。 惊魂未定之时,后方数声击响,少年回头一看,竟见几枚飞石已穿透车篷直射而来。他抬起剑鞘格挡,顺手将那驾车的人猛地推开,那飞蝗石从两人之间飞射过去。少年迅疾仰天躲闪,大半个身子坠在车轮边,束发缎带为之削断,乌发瞬间便长垂及地。 “坐好。”重又挪到车头的那个人不悦地说了一句,伸手将悬在车轮边的黑衣少年拉了起来。 ****** “你……你是什么人?”颠簸的马车上,少年紧抓着长剑,惊愕地望着眼前这个忽然出现的人。 “你冒冒失失闯到我的马车上,还载着我差点投江喂鱼,现在居然还要来盘问我的身份?”驾着马车的人斜睨了他一眼。 少年脸颊微微一红,低声道:“我以为这车上没人,对不住,小兄弟。” 那人冷哼一声,全神贯注地驾车朝支路疾驰,并没有搭话。少年有些茫然,面前的这个人也才十七八岁,寻常读书人打扮,素白长袍干净整洁,湖蓝色缎带束起墨黑长发,眉目甚是娟好,只是脸色稍显苍白。 马车在山峦间疾行,后面的追兵似乎也已经赶不上了,少年悄悄松了口气。 “没人在就可以偷走不成?还有,别叫我小兄弟。”那驾车的人这才接过刚才的话茬,言毕又瞟了他一眼。 “为什么不能叫……”黑衣少年细细看着他的俊眉秀目,不由挺直身子惊讶道,“难道,难道你是姑娘?” “胡扯胡扯!”白衣少年重重甩了甩缰绳,颇为气恼道,“自己女扮男装得那么失败,还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 黑衣少年一惊,身子往后一缩,瞠目结舌道:“你,你胡说……” 驾车的少年本是一本正经,如今见他那尴尬至极的样子,不免扬起得意的笑容:“怎么,被我识破就恼羞成怒?” “你……你怎么知道……”黑衣少年手忙脚乱起来,不知该怎么坐才显得镇定一些。 这当儿,那得胜的一方却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下巴,以充满藐视的眼神往对方胸口望了望。 那被识破女儿身的“少年”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这才意识到,不久前在江水里爬出,衣衫尽湿,即便是狠狠束着的胸部,也早就显出了清楚的轮廓…… “啊,下流!”她涨红了脸,抱着长剑一头钻进帘子后,死活不肯出来了。 ☆、第二章 少年白衣宜嗔笑 马车内并不宽敞,座椅上斜斜放着一物,约也是三尺多长,以青缎精心包裹。又有大大小小约莫二十多包草药堆叠于其旁,浓浓的涩味在四周弥漫。 黑衣少女不敢擅自去动他的东西,只得蜷缩在角落,透过帘子的间隙,望到车头的少年正悠然持鞭。他对这一带地形似是较为熟悉,马车左折右转进入了山间密林,终将神狱的那群人甩开了。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远处江水湍急,飞鸟盘旋。风声渐紧,吹动少年素色长袍,也拂起车上青布帘幔。 他放慢了速度,一手持缰,一手扶着车壁,淡淡道:“你打算在里面躲多久?” 车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布帘子忽而微微一动,少女这才钻出了脑袋。尖尖的下巴,小小的脸庞,一双眸子透亮得如山间清泉,左眼下一点泪痣,平添了几分楚楚之意,只可惜肌肤不够白皙娇嫩。 齐腰的长发还有些湿意,衣衫倒是干了大半,不像刚才那样紧贴在身上。 “我只是避一下,等衣服干了再出来……”少女有些忸怩,与之前打斗时完全不同,背对着少年侧身而坐,低着头,双腿垂在一旁。 “嗯,那现在呢?”少年望着前方,慢悠悠地扬起马鞭。 少女踌躇一番,将长剑背起,又抱着那木匣,回头道:“那些人好像没追上,我要走了。” 白袍少年还是以惯有的眼神瞟了她一眼,慢慢道:“就这样,没别的事了?” 少女愣了一下,赧然道:“之前打搅了你,多谢你搭救。” “嗯……然后呢?” “然,然后?”少女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少年侧身指了指她怀里的木匣,“你不打算将这个还给我了么?” 少女一怔,狐疑地望着手中木匣,“你是说这木匣是你的?!” 少年无奈,将马车停在了林中,放下缰绳后双手一撑,往后坐了一些,很随意地从车内取出那被青缎包裹的东西。“你在里面待了那么多时间都没看见?”他哂笑。 “我看到了啊,但我知道那必定是你的东西,就没去碰它。”少女讷讷道。 少年这才微微颔首,将青缎轻轻一扯,露出了里面的物件。漆如玄墨,弦似冰玉,原是一把古琴。 “原来是琴匣!”少女恍然,将木匣放在车头,刚想要还给少年,忽想到里面还装着她从高胜同那里得来的血色珠子,便轻轻打开木匣。 那五枚珠子在暮色中更显赤红,如嫣嫣血迹凝结而成。 他蹙眉道:“这是你的?” “不是,我从江中救起了一人,这些就藏在他的腰带里。”少女说到这里,便想将那些珠子收起。少年却眼疾手快,拈起其中一粒,朝着夕阳细细查看。 “哎,你小心……”少女焦急万分,想从他手中夺回。少年双指一用力,那比珍珠略大的血色小珠子竟顿时碎成粉末,从他指间簌簌落下。 少女又气又急:“你干什么把血舍利毁了?!” “血舍利?”白衣少年扬着眉,拍了拍手中粉末,望着剩下的那些珠子道,“既然叫做舍利,便是坚硬无比的东西,又怎会被我一捏就碎?” “你一定是用内力震碎了它!”少女飞快地抓起那些血舍利,像猫儿一样身形后缩,以警惕的眼神盯着少年,似乎随时就要跃下马车逃走。 少年无奈一笑,指指车帘,“你可也瞧见车里都是药,我一个病人能有什么内力震碎舍利?”他说到此,见少女还是满目怒色,便不屑道:“依我看,你拿到的这些根本就不是什么舍利子,不信的话,你自己细看就知。” “怎么可能是假的?!那个高胜同将它们藏得那么仔细……”黑衣少女虽还是气鼓鼓,但不由得低头望着自己掌中的血舍利。犹豫片刻,取出一粒,咬牙狠狠一捏,那珠子果然也四分五裂,成了一簇红色碎屑。 白衣少年不动声色地看着前方,瞟见她失落沮丧地坐着不动,才哼了一声:“现在可相信这是假的了?” 少女抿唇不语,忽而跳下马车,道:“多谢你之前搭救,我真要走了。” “走?不怕再被人抓?”少年淡淡道。 少女明显蔫了不少,但仍强打精神道:“我要回去查寻血舍利到底在哪。再说,你生着病,要是神狱的人再来抓我,万一误伤了你就是我的过错了。” 少年本来平静的神情忽而有些诧异:“你说刚才那些人是来自神狱?” “那穿绿衣的女子自己说的啊……”少女顿了顿,试探道,“难道你知道神狱是什么门派?” 白衣少年微微蹙眉:“巫山神狱么,我是知道一些的。你最好不要招惹他们。” “你也是出来闯荡江湖的?”少女略感意外。 “你见过带着满车草药闯荡江湖的人?”白衣少年睨她一眼,很快收回目光。 “那你怎会知晓神狱……” “是你自己太孤陋寡闻好不好?”少年似是被她的愚钝气得不轻,敲了敲手中马鞭不耐烦起来,“这里虽还未到巫山境内,但也离得不远,即便是街边小贩都听说过神狱,你这么糊里糊涂的,小心被人骗走还蒙在鼓里!” 少女脸颊一红,“我以前一直在山里,不曾外出过。” “什么都不知道还出来跑。你叫什么?”少年带着些骄傲地望着她。 “银笙。”少女别过脸小声道。 少年撇撇唇,不乐意道:“姓银?这姓氏极少,你莫非是在骗我?” “我真的叫做银笙,骗你做什么?”她有些着急又有些生气,脸庞依旧绯红。 少年见她面红耳赤,更得意道:“没骗人怎会脸红?小姑娘,你还是太嫩了一些。” “不信就算了,告辞。”银笙不悦起来,转身便走。少年在后面喊了她一声,她也没再回头。 ****** 新月初上,天幕浅灰,远山寂然。银笙独自沿江而行,走了片刻,却见前方密林丛生,时不时有无名鸦雀惊飞盘旋,发出哑哑叫声,让人不由忐忑。 为免遭遇伏击,她踌躇半晌,还是决定不从这条阴森小路走,但环顾四周别无去处,唯有硬着头皮返回原路,想要另寻暂歇之地。 其时距她离开那辆马车还不算太久,银笙遥望之前停驻的地方,但见淡淡月色下树影婆娑,早已不见那马车的踪影。先前幸有少年帮助才得以暂时逃脱,虽然他言语之间总显得高人一等,但看他形貌文弱,万一真被扯进江湖厮杀,倒是自己的罪过了。 这样想着,她放慢脚步,隔着衣袖握了握那还包在布帕中的“血舍利”,心中暗暗思量。 ——她随着师傅在鄂北深林里生活了十来年,师傅少言寡语,除了练剑外几乎不与她说起外面的事情。也就是在近几年,才偶尔会提到暗夜盟。 据说江湖中众多旁门左道各自争斗,互不服输。二十年前有一来历不明的年轻人掌毙原来称霸黑道的川中匪首,当夜降服山寨近百人。不到一年,又连挑川陕鄂黔各地大大小小十多个门派,最终创立暗夜盟。此后凡是黑道中人,无论有无门派依傍,想要行走江湖,必先要加入暗夜盟,否则便会遭致灾祸。 银笙猜测暗夜盟必定与师傅的旧伤有关,但又不敢细问。师傅多年来一直被伤病困扰,上月才让她外出寻找叫做血舍利的奇物,据说可以解除伤痛。 此次离开山谷后,经多方打探,才知数名来自大理的僧人正护送血舍利前往中原。她一路追寻,希望能找到那些僧人,请求他们大发慈悲替师傅医治伤病。却不料待她赶到之时,只见遍地鲜血,僧人们已遭受屠戮。一名重伤者告知她血舍利已被劫走,劫匪们已乘船沿武陵峡直下。 银笙急速追踪,找到这伙扮作商贩的人后,因见他们人多势众,便一直暗中跟着,想等待机会再出手。却没想到在这茶肆边发生意外,她误打误撞得到了血舍利,本是天大的惊喜,岂料又是假物。如今只有再冒险去寻找高胜同手下,惟愿血舍利还未被神狱的人抢走…… 银笙边走边想,不经意一抬头,却见前方山道有两道人影闪出,她急忙避至一边,借着月色望见那两人翻身上马,朝着下游方向疾驰而去。 直至马蹄声已经消失,却又听山石后咯咯作响。耳听得车轮碾过细砂,她谨慎探身,但见夜幕中黑影憧憧,一辆马车正沿江缓缓而行。车头上坐着的人背对此方,寒月下白衫飘飘,看身形正像是先前那曾带过她一程的少年。 银笙一怔,她本以为少年早已远离是非之地,不曾想还能再见。但此时夜幕浓重,四野幽寂,白衣少年独自驾车而行,却让她心中泛起疑惑。马车已向下游方向驶去,银笙施展轻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方,想要看看他到底要去何处。 这一路少年始终不曾回头,只是专心致志地驾车前行。银笙不明白他为何要在深夜赶路,直至月上中天夜阑时分,才觉自己已不知不觉跟踪到了先前高胜同与绿衣女子交手的江滩边。 月色寒白,马车悄悄停在了山脚密林间。 作者有话要说:少年的性格与以前的男主都不同,这一点应该已经比较明显了吧? ☆、第三章 幽灯一盏待卿来 银笙伏在不远处的草丛中,忽而听得斜前方有低沉号角声响起,抬头寻觅,却找不到任何人影。再细细分辨,才发觉那号角声是从前方山间传来。 不多时,从江面上疾驶来数艘小舟,靠岸后,有多人掠过江滩,腾挪间便上了半山。银笙屏息潜行,慢慢地朝着那山峦靠拢,不料经过那马车左侧时,忽听少年低声道:“你还真想再去自投罗网?” 银笙一惊,透过杂草望向马车,黑沉沉的阴影下,车头并无一人,少年早已进了里面,此时正透过碧纱窗望着她。 她只得矮着身子蹲行至车窗下,藏在车轮边小声道:“那你又为什么到这里?” “这是我回去的路,为何不能走?”少年哼了一声,继而道,“你要血舍利有什么用,连自己的小命也不顾了?” “给我师傅疗伤。”银笙低声道,“你可知道那边山上的是什么人?” “先上来,蹲在车轮边不怕被人发现?”少年说罢,便不再做声。银笙小心翼翼地翻上车头,见四下无人,便躲进了车内。并不算宽敞的车内,白衣少年端端正正坐着,见她进来,从身后取出一个靠垫扔到她怀中。 “坐。” 其实席地而坐也没甚大碍,但他既然给了坐垫,银笙也懒得多说,便坐在了他对面。她本知自己并不伶牙俐齿,在这少年面前又总是吃瘪,于是学了乖,索性沉默不语,等着他自己发话。 果然他上下打量她一番,忍不住道:“喂,银笙,你怎又不问我了?” “我刚才就问过了,你叫我上来,我也上来了,现在不是应该你告诉我?”银笙委屈道。 “竟学会了反驳?”少年边说边撩起帘子,“下去吧,我现在不想告诉你了。” “你……还是男子汉吗?怎这样出尔反尔?”银笙气得发抖,转身要出去,他却又道:“连个玩笑都开不起,真是没趣。” “我现在只想找到真的血舍利,哪里还有心思跟你打趣?!你这人怎么总拿我取笑?!”银笙压低了声音,眼里充满气愤。 少年似乎怔了怔,哼道:“好好,不跟你这个古板的人一般见识。你要去就去,反正高胜同那伙人都已经被神狱部属擒获,现在正在半山间。银笙女侠赶紧前去施展神功,将他们一网打尽吧!” “当真?你怎又知道这些?”银笙不禁扬眉。 少年冷冷道:“我听到神狱的人在交谈,你不信也没关系。” 银笙想到之前看到骑马而去的两人,心道原来是神狱属下,或许他们在路上说到此事,正被马车内的少年听到,倒也说得过去。她之前还一直以为高胜同已经死去,却原来还落在神狱的人手里。 “多谢告知。”银笙束紧腰间缎带,握着剑便准备前去打探详情。少年却抬臂拦住她的去路,“你真要独闯上山?” “我不会硬来的。”银笙解释道,“神狱的人未必知道我带走的血舍利是假的,说不定真的还在高胜同他们身边……” “所以你还是贼心不死?” “什么话!不多说了,你好好待在车里,见势不妙的话就赶紧走。”银笙此时倒是干脆利落,拨开他的手便钻出了马车。 ****** 银笙已经远离。四周唯有风吹草木江水翻涌之声,少年静静坐在马车中,不多时,有一蓝衣男子从山石后转出,来到了车前。 “她已经去了。”少年淡淡道。 蓝衣男子皱眉道:“要是她抢血舍利,该怎么对付?” 少年轻松地道:“不需要你们出手,我还要看看她到底是什么底细。” “明白。”蓝衣男子抱拳告辞,很快掠向前方山峰。 少年在他走后,将古琴放入琴匣,以青缎束起,斜背于肩后,重又撩起车帘挪坐到车头,驾着马车缓缓行驶。 ****** 银笙攀着山石而上,轻盈一跃,隐匿于崖间古树枝桠中。不远处火把摇晃,傍晚时遇到的绿衣女子正立于树影里,高胜同与其余几个同伙已浑身是血地被绑在树下。 “看来你们真是为了那血舍利连死都不怕了?”绿衣女子素手纤纤,把玩着一柄状如残月的弯刀,眉梢一挑,便将那雪亮刀尖扎进了高胜同身边一人的肩膀。 那人惨叫连连,嘶声道:“早就说了,东西本来在大哥身上,后来你自己也看到被那个黑衣少年拿走……” “他难道不是你们的同伙?!”绿衣女子厉声说着,手中又加了力,那人痛得满脸冷汗,大骂道:“臭娘们,你找不到人了就来折腾我们,有种就给老子来个痛快的!” 绿衣女子怒极,抬腿便踢中他小腹,朝周围人道:“把他舌头给我割了!” “是。”她的手下亮出短刀便划向那人嘴唇,此时高胜同从昏迷中挣扎着醒来,见状急道:“住手!” 绿衣女子一扬手阻止了下属,傲然道:“怎么,终于想明白了?” “别朝我的弟兄撒气……”高胜同嘴角流血,喘息道,“东西,在我头发里……” 女子一怔,但很快挥手一刀便将他包发布帕削开。一枚细竹管从高胜同满头乱发间掉落,在地上滚了几下,停在女子裙边。 伏在树枝间的银笙屏住了呼吸,只见那女子自己并不俯身,而是让下属捡起竹管。刮开竹管口的蜡油后,女子轻轻一倒,便有五枚血红透亮的珠子滚落入掌。 “果然是惯匪,藏得巧妙,看来先前那人抢走的是赝品了?”女子看着血红珠子,语气得意。 高胜同忍痛道:“血舍利给了你,还不快把我们放了?” 女子却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托起掌心的血舍利,在火光之下一颗颗查看起来。银笙心头焦急,但那绿衣女子手下众多,仅凭她一人只怕无法取胜。此时那女子已经攥着血舍利向山道行去,被绑在树上的那伙人不禁发声喊叫。 谁料绿衣女子左袖一扬,一道白光激旋而出,直射进高胜同身边同伴的咽喉。那人张大了嘴巴连最后一声都未发出,就这样瞪着双目断了气。 高胜同嘶声吼叫,但神狱下属拔刀上前,转眼间手起刀落,将他身边剩余的同伴个个当场斩首。顷刻间鲜血喷飞,溅得高胜同如同血人一般。 “走!”绿衣女子冷冷扬手,下属们迅速跟上,朝着山道飞奔而去。 银笙被那一具具还冒着血的无头尸体吓得魂飞魄散,藏在树杈间不敢出声。高胜同却猛然爆发出一声大吼,双腿凌空前踢,借着这一股蛮力,竟将原本紧捆的绳索生生挣断,整个人朝前冲出,踉跄着奔向神狱众人。 绿衣女子未料他竟能奋力挣脱,但转身之间亦不显慌忙,双臂轻轻一抬,身边众人横刀就向高胜同劈去。 高胜同浑身是血,头发散乱,丝毫不惧刀光迫近,双掌如鹰爪般猛擒刀锋。他此时已经濒临疯狂,一时之间竟将神狱数名刀手震得脚步错乱,连连后退。 银笙见此情形,鼓起勇气握剑疾掠而出,双足一点山石,从混战的人群上方掠过,挥剑直挑向那绿衣女子。 绿衣女子纤腰一拧,身子如鬼魅般轻绵飘远,长裙拂动间乌发飞旋,如数不清的墨黑尖针扎向银笙手腕。银笙足踏枝桠斜身翻纵,数缕发丝贴着她手背扫过。她只觉阵阵刺痛,但此时已无暇顾及,迅疾出剑连刺绿衣女子肩臂数处要穴。 那女子身法极快,手中残月弯刀呼啸翻飞,刀刀不离银笙咽喉左右。银笙初出江湖,还未遇到过这样狠辣的招式,刚开始时只得尽力防御,但十招过后,她那绵密无绝的剑招渐显出后劲,正如淡酒弥香,无形间侵入了那绿衣女子的招式,令她原本迅疾的刀法逐渐失去了势头。 而此时,高胜同身中数刀,双掌猛合,死死夹住身前一人的钢刀,抵着那人冲向这方。绿衣女子闪身躲过银笙一剑,长发飞卷而出,横扫向高胜同面门。 银笙急追而上,剑锋一旋,便削向女子如蛇信般的长发。岂料绿衣女子似是故意卖出个破绽,趁她探身出剑之际飞速斜掠,手中弯刀寒光一闪,已飞向银笙手腕。 银笙险险收招,女子乘势飞扑而来。却在此时,从山道左侧射来一箭,女子不曾防备,顿时被其扎进肩头。她正咬牙后退,又有一道黑影从右侧闪出,不等她站稳身形便出掌擒向其头顶。 女子肩头中箭,身形明显滞慢,而此时她那些手下已将高胜同乱刀砍翻在地,想要来救援,却被一阵箭雨挡住了去路。银笙一时错愕,正在此时,绿衣女子已被那突然出现的男子一掌击中,踉跄间袖间竹管滚落在地。 女子飞身去捡,银笙一剑格住,在她手下不顾一切地抢下竹管,身子一纵便跃向山崖。 ******* 夜风在耳边呼啸,树枝刮过脸颊隐隐作痛。银笙听得后方有人追踪,她无暇回身,奋力抓着古树荡向半空,双足一钩,借力腾上凸起的岩石,再一纵身,便跃下半山。 身后沙石滚落,簌簌作响,银笙在落地之时迅疾回望,但见夜色中黑影晃动,应该就是方才半路杀出的男子紧追而来。她生怕血舍利又被夺走,远远望见之前神狱的人驶来的小舟还在江边,便奋力疾掠而去。 小舟在江水中一起一伏,银笙这次长了经验,还未上船前先踢起岸边沙石,尽打在船篷之上。一阵簌响过后,不见有人出来,她才飞身扑上,一落到船上,立即挥剑斩断绳缆,撑着竹篙朝江中驶去。 “嗖嗖”数声,飞镖破空而来,银笙振篙格挡,数枚飞镖被击落于水,溅起白浪朵朵。 江流奔涌,小舟乘着夜色飞速直下,终于远离了危机。 银笙始终绷紧的身子这才慢慢放松,这个时候,手上脸上所受的伤,一股脑儿地刺痛起来。她放下竹篙,独自坐在船尾,抱着双膝默默忍耐。 右手背上被那绿衣女子长发卷过,如今轻轻一触,摸到的都是鲜血。 夜风微凉,吹透她的单薄衣衫。银笙坐了片刻,瑟瑟发抖地起身钻进了船篷。探身进去,只觉眼前更是漆黑,她小心翼翼地躺在角落,闭上眼睛想要小憩片刻。 可就在刚刚有些困意的时候,心头却忽然泛起奇怪的感觉。 她警觉坐起,屏息凝神。 外面是滔滔江水奔流不息,自己四周却有幽幽的草药味道,时浓时淡。 “呛啷”一声,银笙拔剑,在黑暗中急促道:“什么人?!” “到现在才发现有人,若换了别人在这,只怕你早就死上好几回了。”靠近船尾的方向传来了似笑非笑的话语,随后,有一点昏黄的火光徐徐亮起,逐渐晕染开来,如一朵盛放在夜色中的花,摇曳生姿。 身穿白衣的少年悠然倚坐灯旁,膝畔静静放置着琴匣,好似在这里已经等了许久。 ☆、第四章 夜搒孤舟风乍起 银笙觉得自己真是见了鬼。 先前误上了他的马车,可以算是意外,但现在再次遇到他,就绝不是仅仅吃惊而已了。 “你到底是谁?!”她紧攥着剑,盯着少年,想要以凶狠的眼神来掩饰心底的惊慌。 少年将油灯往前挪了挪,平静道:“对了,我还没有跟你说过自己的名字。”说话间,他微微抬眸朝她望了望,眼眸如湖水流丽,密黑的睫毛如小翅般闪了闪,迅疾留下淡淡阴影。 银笙紧抿嘴唇,背倚船舱不搭话。 他却“嗤”的笑出了声,“做什么?怕成那样?我叫秋弦。秋天的秋,琴弦的弦。” “你究竟想干什么?这次总不可能说这艘船也是你的吧?”银笙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手中剑一直紧握不放。 “那倒不是,我只不过知道你必定会上船,所以先在这里等着了。”他显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 “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我?我不是叫你别管这事了吗?难道你……”银笙想要问他是否也想夺取血舍利,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了下去。 秋弦扬眉道:“难道什么?你可别以为我对你有什么异心。”他见银笙脸上又泛出微红,不禁一笑,“你这个人有意思,动不动就害羞,哪还像是出来闯荡江湖的。” 银笙绷着脸不理他,他只好又端正了姿态,道:“我是受人之托才来找寻血舍利的下落,这样说了,你可还会猜疑?” “你果然也是冲着血舍利来的!那之前为什么骗我?”银笙气道。 秋弦扬起嘴角,“我何曾骗你?当时你们在江边打斗,我在对岸看到了而已,后来也是你自己上了我的马车,二话不说便载着我逃命,我还能从车上跳下去不成?” “可是,可是你又没说……”银笙愣了愣,话才说了一半,秋弦便抢白道:“说这些废话做什么,血舍利是不是在你手里了?” 银笙敛容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是为了给师傅疗伤才要这东西,你若是想抢,别怪我出手不客气!” “哈哈,真是翻脸无情。这血舍利本就是大理僧侣要送到襄阳鹿门寺的,却在巫山附近被高胜同抢走,我正是受失主所托要找回血舍利,你自己非偷即抢,却还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少年说罢,一双秋水似的眼睛觑着银笙,神情中带着几分孤傲。 银笙一怔,反诘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可是在大宁河西的河滩上看到了那几名僧人?共五人,仅剩一名中年僧人还活着,伤在腹部。我经过之时,那受伤僧侣说之前有一穿着黑衣的少年先去追踪劫匪,后来我到了武陵峡,便知是你了。”秋弦不急不缓道来,神色平和,甚是沉稳。 银笙心中有几分慌乱,左手不由自主地腰带上方摸了摸,秋弦微微扬起下颔,道:“你若是还不信,就只有跟我去见一见那正在养伤的僧人,看看到底该不该将血舍利交出。” “我本来也是一路寻找,并不是存心去抢夺的!”银笙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唯恐他将自己说出与高胜同还有那绿衣女子一样的角色。 “那你现在还拿剑对着我?”秋弦冷哂。 银笙不情不愿地放下剑,却又不敢完全信任他,身子依旧缩在角落。她垂着头,嗫嚅道:“血舍利可以救我师傅……我要去见那僧人,向他讨要一些……” 秋弦没有言语。她忽又抬头道:“他现在在哪里养伤?” “受伤了自然走不远,大约还是在巫山附近吧……”秋弦漫不经心道。 “巫山?”银笙又警惕起来,“那个绿衣女子岂不是就是巫山神狱的人?” “那又怎样?你要么随我去一趟巫山,看那位大师愿不愿意将血舍利转送给你,要么就将我击败,带着你要的宝贝逃回山里去。”秋弦冷冷盯着她,双手缓缓放在膝上,他看上去似乎文弱无力,但眼神却瞬间寒似冰雪。 “你会武功?”银笙一惊。 “不信的话可以试试。”秋弦淡漠道。 银笙被他的目光盯得心头发寒,别过脸道:“我是那种人吗?” 他却忽又挑眉一笑,“我可不知道。” ****** 夜深风疾,银笙本是抱着宝剑倚船而坐,可还未等入睡,便被上下浮动的船儿颠得头晕眼花。摸黑爬出船舱,撑起竹篙便往岸边靠去,待近了江岸,便又拿起缆绳想要上岸拴住。 “别想着趁机溜走。”船舱里传来秋弦散漫的声音。 “我是让船靠岸!”银笙气恼不已,强忍难受掠上岸去,将缆绳系在了大树上,重又回到船中。 “还算老实……”少年似是故意想要调侃一番,但银笙此时只觉胸口发堵,三步并作两步冲出船舱,扑到船头直想吐,却又什么都吐不出。胃中翻江倒海,额上冷汗点点,她再也无力去与少年置气,软绵绵地伏在了船舷边。 “怎么这样弱不禁风?”他在船舱中嘀咕了一声,银笙也没去回应。过了片刻,听得身后有些动静,回头间,只见秋弦一手提着幽幽发亮的灯,一手扶着船舷,慢慢坐在了她身后。 “你晕船?”他笑盈盈地道。 她难受地点点头,闭着眼睛不吱声。秋弦叹道;“那可糟了,此去巫山都是水路……哎,你先前从大宁河追到这里,不也是坐过船的吗?” “那时候风没有现在大……”银笙才一开口,便觉一阵恶心,忙又趴在船头。 秋弦撇了撇唇,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子,倒出一粒暗红丹药,“呶,拿去,或许管点用处。” 银笙趴在船舷上,蹙眉望着他手中的丹药,不知是否该拿。他却不悦起来,“怕我毒死你?” “不是……”她讷讷说着,小心翼翼地从他掌心取过丹药,他的手指修长干净,好似无瑕之玉。 银笙将药丸抿进唇间,一缕淡淡清凉带着几分苦味,很快充盈于齿颊,将先前不断涌起的恶心感慢慢压了下去。 “果然还是有用的。”他很满意地整了整衣衫下摆,提着灯便站了起来。 “谢了……”银笙含着丹药,口齿有点不清。他只挥挥手,没说什么,扶着船舷往里走。晃动不已的灯火照着他的侧影,从银笙坐着的方向望去,这少年的步履有些蹒跚,小舟随波起伏,他走得也格外吃力。 ****** 她独自在船头坐了许久,等到那种晕眩感渐渐消失后,才悄悄回到了船舱里。那盏灯已经即将熄灭,幽幽灯光摇曳跳动,映照在少年的白衫上,剪画出层层阴影。 他似乎已经睡下,听得她进来,才撑起身子,疑惑道:“为什么到现在才进来?” “吹一会儿风,清醒一些……”银笙说着,将剑放在身边,蜷起身子。 他若有所思地侧身望了望她,“你不会是不敢进来吧?” “什么不敢进来?”银笙没好气地道,“我不想跟你乱开玩笑。” “稍一恢复就又是这种样子。”秋弦叹了一声,重新躺了下来。 灯火猛地跳动了几下,发出极亮的光,随后便冒出一缕青烟,彻底熄灭了。船儿轻轻摇晃,舱口有风吹进,银笙在暗处窝着直犯困,可不远处就是这陌生少年,让她不敢轻易入睡。 强撑着躺了片刻,脑海里还都是这一天来的所见所闻,竟好似走马灯似的转个不停。心头忽又涌起许多疑惑与不解,想要再问问他,黑暗中却忽听得那边传来急促的咳嗽声。 不像是一般着凉后的咳嗽,一声声很是沉闷吃力,银笙翻身坐起,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少年一边咳着一边窸窸窣窣翻寻,摸到了包裹中的药瓶,却又看不到上面的标记。“帮我点一下灯……”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抛到了银笙身前。 淡淡的火光重又亮起,光影摇曳下,他面前排着五六个瓷瓶,各自系着绯红黛绿鹅黄墨黑水蓝等色的丝带。银笙讶异于他竟随身带着那么多的药瓶,不禁跪坐于他身边,替他挑亮了灯焰。 秋弦拿起系着黛绿丝带的瓷瓶,倒出一大把极小的药丸,仰头便吞服了下去。他的咳喘还未停止,便顾自收拾起那些药瓶,将之一一放入包裹。银笙蹙眉看着,便起身在船舱中东翻西翻,像是要寻找什么。 “要找什么?”秋弦待咳嗽稍稍减缓了些,才倚坐着低声道。 “这里连炉子都没有。”她失落地说着,还想往船尾去。少年却微微抬了一下手,“别乱跑了,半夜三更找炉子做什么……” 银笙认真道:“看你咳得厉害,想给你烧点水喝。” 他平静道:“不必,早已习惯……倒是你,却也有细心时候。” “我又不是粗枝大叶的人。”银笙皱着眉,屈膝坐回了原处。 “你去休息吧,我再坐一会儿。”秋弦微微一笑,右手双指一弹,身前灯焰忽忽而灭。 ****** 这一夜格外漫长,银笙抱着长剑而卧,半梦半醒之间还是会听到他的咳声,只是比先前要缓解了一些。捱到天明时分,她坐起身来,见少年和衣侧卧,眉睫浅舒,料是昨夜未能好好休息,直到很晚才睡着。 她蹑手蹑脚爬出船舱,到船头俯身撩起清凌凌的江水洗净了脸,又抱着双膝蹲在船头遐思。她平日里除了练剑便是打柴捕猎,很少与外人打交道,如今遇到这颇为古怪的少年,很多时候不知该如何应对。虽觉得他昨夜说的那些理由不像是假的,但先前那一连串的江湖厮杀,又让她不敢轻易信任秋弦…… 晨曦初露,朝云浮动,天际银光如线,穿透一江清流。银笙解开缆绳,撑着竹篙缓缓行船,过了一阵,江边渐渐有炊烟飘拂,透过薄薄水雾可望见远处有村庄人家。银笙回头往船舱内望了一眼,见少年已撑坐起来,脸色不太好,便朝他道:“我上岸去买些吃的来,你可要跟着?” 秋弦苍白着脸,却依旧带着惯有的笑意,道:“不消我跟着,你不会逃走,也逃不掉。” “我的轻功可不赖。”银笙不服气地站了起来,拿起剑便纵身掠向江岸,黑衫飘飞,如一只旋舞的蝶。 秋弦右手轻轻一抬,自袖间射出一缕银光,划破半空直刺向银笙。她足尖才踏上岸边,察觉有异急忙点地,在空中飞旋间只觉小腿忽然一凉,待得落地后那缕银光倏然回转,转眼间被他收入袖底。 银笙一惊,低头只见自己束紧的裤腿已不知怎的被划破了一长道口子,稍一动弹便露出肌肤。她又急又怒,气愤道:“我根本没想要逃,你为什么朝我出手?” “这也算出手?”秋弦似是怔了怔,纳罕道,“只不过玩一玩,让你知道我能抓住你罢了,再说你那身男人衣裤破破烂烂,又不值钱……” “不想听你的歪理!”银笙挣得满脸发红,噙着泪转身就走。 “真小气,给你钱,拿去重新买身衣裳……”他在后方遥遥喊道。银笙恼怒他的轻薄无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 ☆、第五章 岸行踽踽心自如 沿江已有村民赶着牛羊走动,银笙怕被人看到划破的裤腿,只好靠边躲躲藏藏,越是如此狼狈,就越是恼恨秋弦。好不容易进了村镇,胡乱买了些干粮,又急着寻找卖衣衫的铺子。 她在小镇转了一圈,都寻不到店铺,无奈之余在街边买了针线,拎着干粮沮丧而归。一边走着,一边躲避旁人眼光,即便是人家随意看她一眼,她都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走着走着,似觉身后不远处总有人跟随,银笙猛一回头,却又看不到什么奇怪的人,都是寻常村民打扮,个个神态自若。 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临近镇边时,街上人已渐渐稀少,银笙假装崴了脚,趁着蹲下的时候以眼角余光往后扫视,才发现有一个蓝衣青年躲在树后向她窥视。此人年纪也就二十出头,银笙初初看去,只觉他行迹可疑,便飞快向岸边奔去。 就在望见小舟的那一刻,猛地想起昨夜在江边山上,忽然杀出与绿衣女子交手的那人。虽然当时已经入夜,但四周有火把照耀,银笙依稀记得那人模样,现下一想,似乎正是刚才跟在身后的男子。 她脑海中急速思索,身形更是轻灵,迎着清晨的江风凌跃而起,左足一点岸边白石,便已踏上船尾。 “没买到衣裳?”秋弦正坐在船舱口,刚一发问便被她打断。“有人跟来了!”银笙压低声音急切说着,用力扯开缆绳,右脚一挑竹篙,接住后奋力一撑,船儿便朝江心划去。 她拼了命撑船,怎料这段江面激流回旋,船到江心竟左右摇晃。江水一浪接一浪地拍着船身,银笙几乎站立不住,眼看小船快要失去控制,急得她不知所措。 “慌什么?”秋弦叹了一声,起身从她手中夺过竹篙,很熟练地探入激流中,用力撑着让船儿远离了漩涡。 银笙尴尬地站在一边,此时又是一阵风来,船只在白浪中起伏不已,他身形微微摇晃,不由伸出手,道:“借你肩膀一用。” “啊?”银笙愣了愣,秋弦却已扶上她的右肩。他虽身形清瘦,这一借力,却让银笙感觉肩头一沉,无端又红了脸颊。 江风吹动他翩翩白衫,这少年此时微微蹙眉,望着滔滔江水,目光澄澈,神情认真,与平时判若两人。“不是要轻薄你,我站不大稳。”他淡淡道。 “知道了。”银笙小声说罢,看了看自己的影子。 ****** 驶过这一段激流,两人都有些累,便坐在了船尾。银笙还时刻不忘盯着江岸,生怕那人还会追来。 秋弦望着远方山林黛影,道:“若是要追,要么骑马要么行舟,哪还会有徒步跟随?现在望不见,便是他放弃了。” “他有同伙!”银笙严肃道,“昨晚这人与绿衣女子交手,另还有人躲在暗处射箭。他必定是看到我拿走了血舍利,就想趁机夺去。” “现在你知道这东西招惹麻烦了?我看你还是将血舍利都交给那位大师,倘若他真送你一两颗,你岂不是要一路逃命?”他说着,望向银笙。 银笙坐直了身子,道:“那怎么可以?师傅还等着我拿到血舍利回去给她疗伤!” “你师傅是哪位高人?我到现在都还不知晓。”秋弦以很寻常的语气问道。 她怔了怔,低声道:“师傅自号烟波客,至于她的名讳,她从未说过,我也没敢问。” “烟波客?倒是个好名号,只可惜我从未听说过……”秋弦凝神远眺,江上白云轻徐,两岸黛青浅绿,如悠长画卷。银笙垂下长长睫毛,一时想到山中岁月,便有些恹恹的。 秋弦侧转脸,见她似乎没了精神,便问道:“听你口音,不像是这附近的人,你跟令师究竟住在哪里?” 银笙恍惚间回过神,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开口想说,却只张了张嘴,便硬生生忍住了。过了片刻,才小声道:“只是很平常的地方,你问了没什么用。” 他默默叹了口气,转目又望着她腰间长剑,道:“这宝剑样子别致,也是你师傅给的?” 银笙警觉地握住了剑柄,只是点了点头。 “怎么一提及你师傅就紧张起来?”秋弦看看她,银笙不知该如何转换话题,便只好侧过身子坐着,道:“师傅不让我跟别人多说话。” 秋弦无奈地笑了笑,抬眸间望见了她露在外面的手腕。先前总是在紧张的奔逃之中,如今得空细看,才发现这少女手腕间有好几道伤痕,像是细蛇攀爬,一直延伸至袖中。 “练武时不小心弄伤的?”他随口问了句。 很寻常的问题却让银笙陡然一惊,她睁大了如小鹿般的眼睛,惶恐地捂住了手腕,缩到了一边,再也没有像刚才那样与他交谈了。 ****** 直至临近中午,银笙埋头补好了长裤上的口子,才过来问他要不要吃东西。秋弦道:“你不是清早买了干粮回来吗?那我就勉强吃些不让自己饿死好了。” “馒头冷了,你吃得下?”她将油纸包推到他面前。 他皱皱眉,拿过一个掰开来,咬了一口,又将馒头放下。“果然不好吃,简直难以下咽。”他喟叹。 “真挑剔,先前我是怕你身体不好不能吃冷的……”银笙瞥了他一眼,拿过那半个没咬过的馒头,自己吃了起来。 秋弦坐在她身前,看她啃馒头的时候很是专注,微微蹙眉,眸子黑亮亮,便不觉莞尔:“银笙,你这样子像我家山上的一种小兽。” 她愕然,抬头望着他,将口中食物咽下,才道:“什么小兽?” “等以后,若是有机会的话,可以让你去看一看。”他狡黠地避过了回答。银笙却想起了什么似的追问道:“你身子不好,为什么会一个人出来行走江湖?还有昨日白天的那辆马车,就那么被丢弃了?里面不是还装着你的药……” “我方才问你来自何处,你可没回答,如今却反来问我的底细?”他枕着双臂,倚靠于船侧。 “我……我能告诉你的,都已经说了。”银笙支支吾吾道。 “那就不要指望我会告诉你更多。”秋弦睨着她道,“你说你叫银笙,我便告诉你我叫秋弦,岂非很是公平?” “我的名字是真的……”她泄了气似的说。 “嗯,我的也不假。” “……这船真是行往巫山吗?” 他忍不住笑起来,眼如桃花,“你怕我将你骗走?” 银笙局促道:“不管怎样,你救过我帮过我好几次,我还是觉得你应该不像坏人……” “那你为何又要问?心里还是不信任的,想要说服自己,又怕吃亏上当,所以便想让我给你答案,好安了你的心?”他从容地徐徐道来,好像一早就明白她的心思。 银笙又不做声了。 “你怎不想想,要是我想夺走血舍利,早已动手,还需要跟你耗费这些时间?”他不屑一顾。 “可我总觉得你有些奇奇怪怪的……” 他不乐意道:“有什么奇怪的?你自己都没见过几个江湖人,却来妄断我。” 银笙抿着嘴不说话,秋弦扶着船舷站起身来,拿过竹篙一撑,船儿朝岸边驶去。她一惊:“你要干什么?不要靠岸!” “船上没东西吃,我要上岸。”他悠悠道。 “危险!不怕再被追杀吗?!”银笙急得站起来,拉住了他的袍袖。 秋弦无奈道:“四野空旷,若是有人追击,早就望到了。你难道打算这几天一直在船上不动了?” “你倒是时时刻刻都轻松!”银笙道,“要是被人追上了,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有我在,你不会被抓。” “什,什么?不是你自己要上岸去吗?” “你敢独自留在船上?” “……为什么不敢……” ****** 本就回答得没什么底气,最终还是禁不住他三言两句劝导,心不甘情不愿地由着他撑船靠了岸。“走吧。”他看着银笙,满意地道。 银笙努着嘴儿跃下船,回头见他肩背琴匣斜坐在船尾,伸手扶着船身才慢慢踏上了岸。从认识他起,他似乎总是坐着,不是在马车上,便是在船里。难得的几次起身走动,也都是在狭小的船上,银笙虽觉他行动缓慢,却还以为是身体虚弱的缘故。 如今见他落地时依旧站立不稳,她不免微微愣神。 秋弦却似乎没有在意她的眼神,抬头笑了笑:“你走前面。” “哦。”她只得应了一声,拿着长剑先他而行。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看他,他正低头走路,就跟在船上时见到的一样,身形摇晃,步履略显僵硬。银笙吃不准他到底是怎么了,只得道:“要不,还是我去给你买,你留在这里等……” “不用。”秋弦抬头道,“别担心,我不是病得走不了路。” 银笙见他脸色虽苍白,可眼神却还明亮,便只好放慢了脚步,走在他斜前方。她悄悄瞥着身后的少年,见他的双脚似是很不灵活,可他却从容不迫,背着长长的琴匣顾自前行,并没因此而自感低落。 倒是银笙担心他发现自己在偷窥,忙收回目光朝前望,装作没有注意的样子。 时已正午,艳阳似火,两人在江岸边走了一阵,也不见有任何人家。银笙穿着一身黑衫尤觉炎热,回头见秋弦远远跟在后边,看他行动吃力,她不禁停步道:“找不到人家,我们还是回去算了。” “附近一定有农户。”他扶了扶肩前背带,指着不远处的山丘,“没看到半山上种着庄稼吗?” 银笙这才望见那油绿的菜,只好道:“也许是住在山丘背面,你在这等着,我找到了再来接你。”说着,便指指旁边树荫,“坐这里,可别被晒昏过去了。” “一炷香时间为准,逾时不候。”他扶着大树坐下,笑盈盈道。 银笙哼了一声,掠上了那座小山丘。 ☆、第六章 银弦初露破空舞 果然如秋弦猜测的一样,翻过山丘,便可望见山脚下有数间茅屋,门前晾晒着衣物。银笙踌躇半晌,小心翼翼地过去敲门,却只有一家有人。她问那名农妇讨了水喝,又试探着询问可否做一些饭菜让她带走。 农妇一口答应,见银笙掏出铜钱,还大方地退还了她,道:“我本就在做饭,多做一些也不打紧。” 银笙过意不去,硬是将钱放在了桌上,又帮着农妇生火,待到饭菜出锅,已是热得满头是汗。顾不得休息片刻,端着饭菜便奔回去找秋弦。 他还是坐在树荫下,背后的古琴解下了,放在膝上。一见她回来,却板着脸道:“你这一炷香烧得够慢,我都已准备自己回船上了。” “给你端来吃的了,还那么大脾气?”银笙硬邦邦地道。 他抬眼飞快地瞥了她一下,伸手道:“拿来。” “你就不能和气一些?我又不是你的佣人!”银笙恼道。 “我一和气,你就要凶起来。”他忽而又浮出了笑意,手还伸在半空。 银笙被他这忽而高傲忽而温和的性情弄得没办法,嘀嘀咕咕地将粗瓷碗递给了他。他低头看了看,拿起筷子扒拉几下,本来还带着微笑的,却又敛了容,侧过身一下子将饭菜倒进了身边草丛。 “你干什么?!”银笙几乎要跳起来,冲过去夺过空空如也的饭碗,“我辛辛苦苦给你弄来的,你就这样倒掉了?!” “看着就没滋没味,一点儿也不想吃。”他毫无愧疚地说着,一撑地面,拿起古琴就站了起来。 银笙瞪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往回走了几步,见她还站在树下,不禁回头道:“走啊,还呆着干什么?” “你走吧!我自己去巫山。”银笙强忍委屈,转身就往山上走。 秋弦愣了愣,皱眉道:“那你现在去哪里?” 她没有回答,加快了脚步,心里真是恨极了这少年的喜怒无常,却忽听身后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迫近,片刻之后,她的左袖已被人牢牢抓住。 “跟我回船上。”他沉声道。 “分道扬镳了!我要去还碗……”她挣扎着想要继续前行,他却一把夺过饭碗掷到地上,顿时摔了个粉碎。银笙心底隐忍已久,此刻爆发出来,便不由用力一甩,想将他推开。秋弦身形一晃,伸手扶住身边树身才未跌倒,银笙不禁稍稍一愣神,他却趁机将她拉到身前,环着她的腰,耳语道:“饭菜有毒,跟我走。” 银笙愕然,正要追问,秋弦却已拉着她的手朝江岸方向疾行。他走路都不太方便,此时加快了脚步便更显吃力。银笙紧随其后,忽听得“嗖嗖”数声,秋弦扣住她手腕往斜里掠去,与此同时,数枚泛着幽蓝的暗器从两人身侧激射而过。 秋弦将银笙护在身后,一抬手,自右袖间飞出一道银痕,如半月般斜舞向不远处的草丛。那银痕看似纤细,待到半空时他手腕一震,银痕忽又分作三股,皆状如琴弦,尖端有菱形薄刃闪耀寒光。薄刃削过荒草,刹那间草末纷飞,但听得一声闷哼,已有人捂着咽喉踉跄奔出,手指缝间鲜血喷涌,没走几步便栽倒在地。 此时又有数人自山丘间跃下,从高处弹指飞射出数不清的暗器,直袭向树下的秋弦。银笙右手出剑格挡,左手拽着他便急往后退。秋弦手中银索已经回旋,只见他手指微微一挑,那三股银索忽如风中树叶般上下飘飞,滴着鲜血的尖端利刃划过暗器,叮叮琮琮间火星迸出,暗器尽断成屑。 山上数人已迫至近前,抽刀便斫。 刀锋隐隐带着幽蓝,在阳光下仍显阴冷。 银索陡然急旋,如游丝,似蛛网,划过那几人面前,缭乱了本来迅猛的刀阵。刀尖上挑下捺,银索尖端利刃亦随之变换,让那几人一时之间近不得身来。却在这时,一道灰影自山丘顶端飞掠而下,双手握刀,如劈竹般朝着两人头顶直落。 银笙见秋弦正以银索应对身前数人,当即足尖一蹬身后树枝,凌空腾跃间长剑直挑,迎刀而上。 两人在空中对招的刹那,银笙见那人以古铜面具遮住了脸容,一双眼睛阴冷异常,竟不似活人一般。一惊之下,只觉丝丝缕缕的阴寒自对方刀尖渗涌而来,从她的指尖、手掌、臂膀直至心脉间,如尖利冰针狠狠扎下。 她强忍不适回旋飞踢,那人灰袍一卷,刀尖忽忽一转便划过她脚踝。 “过来!”秋弦猛然出声,话音未落,手中一缕银索已缠住那灰衣人刀身,另一缕银索倏忽飞来,扣住了腰带便将她强拉回来。银笙才落地,秋弦便已挽着她奋力后退。那一群刀手紧追而来,他袖舞银索,如流星般撞击斜掠,当即又割破数人咽喉,纷纷扬扬的鲜血落了一地。 那灰衣人刀身一震,但听“铮”的一声,竟将那缕紧缠的银索弹起几分。秋弦双指一扣,那银索尖端猛地竖起。他长袖一拂,刹那间如弦动幽然,银索挟风雷之势破空震荡,重重撞向对方面具中央。 一记沉闷的响声过后,利刃击中古铜面具,灰衣人拂袖后掠,身形一落,立于古树之巅,随着疾劲山风微微摇晃。 “走!”秋弦一推银笙,她朝后踉跄一步,随即抓着他的手,带着他朝着江边掠去。 ****** 阳光刺目,银笙飞奔途中却觉浑身冰冷,脚踝处被那灰衣人刀锋划过的地方,更如万针刺痛,但她却一刻也不能停。 灰衣人那双死寂的眼睛仿佛一直在身后紧盯不放,银笙呼吸急促,远望到停靠在江畔的小舟,便拉着秋弦拼命跃上。两人落在船头之时,均站立不稳,一起跌坐了下去。他迅速抓过她的剑,斩断了缆绳,起身撑着船渐渐远离江岸。 银笙喘息不已,侧身却望见船下江水中泛出殷红血痕,随着船儿的航行渐渐洇开。 “怎么会有血?!”她惊呼起来。 秋弦回目一看,道:“应该是有人死在了船下,现在已经沉到江底了。” “船下?!”银笙一怔,急忙扒着船舷朝下张望,忽而醒悟道,“是不是有人想凿沉我们的船?” 他微微颔首,依旧朝着山丘方向遥望。茂密的草木间人影疾掠,那群人仍紧追不舍。银笙紧张地跪坐于船头,却又见利箭如雨,从沿岸荒草间破空射出,一支支白羽微颤,射向先前追击他们的那群刀手。当先几人中箭倒地,灰衣人率领其余手下掠向放箭的方向。 秋弦蹙眉站起,见草丛中有两名手持弯弓的蓝衣人一前一后飞速离开,才似是松了口气。 “这些到底是什么人?”银笙倚在船舷边喘息道。 “戴面具的应该与之前的绿衣女是一伙的。”秋弦见追兵暂时无法赶上,才在她身边坐下。 “那拿着弓箭的人呢?我怎么觉得与那天晚上袭击绿衣女子的人有点像……”银笙忍着痛还想说,他却皱眉道:“将裤管卷起。” 她愣了愣,下意识地捂住了伤处。他不耐烦地扯开她的手,也不管她是否同意,便一下子脱下她的短靴,卷起了裤脚。脚踝处虽只淡淡擦破了一道,但伤口隐隐发灰,血一直未止。 秋弦用力一按她小腿,银笙“哎呀”叫了起来,但却只觉发麻,并无痛感。 “痛?”他抬目看看她。 她迟疑着摇摇头,他又往上挪了几寸,再用力一捏,这会子银笙才觉疼痛,急忙想要拨开他的手。“再乱动,就把你扔到江里!”他变了神色,挑眉斥道。 以前他在银笙面前不过是嬉笑任性,此时陡地严厉起来,让她不禁一惊。秋弦很快解下腰间缎带扎在她小腿间,说了声“闭上眼”之后,便以双指捏着银索上的薄刃,极轻极快地在她伤口上方连划三道十字型的口子。 银笙紧紧抓着船上缆绳,手心冷汗直流,因是闭上了眼睛,只觉他手法利落,与之前的形象全不相同。 过了片刻,他才轻轻抬起她这受伤的左脚,平放在船板上,道:“毒血已经流得差不多,稍后会痛,你要忍耐一下。” 她睁开眼,见自己腿上已经被包扎完毕,隐隐还有血渍渗出。船板上早已被污血染红,银笙只看了眼,便觉恶心,抱着右膝伏着不动。 船只正顺风飘行,两岸青山渐变远去,秋弦见她萎靡不振,便道:“再过两天应该就到巫山,那些人不会来抓你了。” 银笙头脑有些发晕:“神狱的人,不就是来自巫山吗……” “谁说他们是神狱的?”他扬起俊眉。银笙诧异又迷茫,强撑着侧过脸望着他,竟觉眼前发花,一时坚持不住,便倒了下去。 ****** 银笙觉得身子沉得像石头,四周则是不断翻涌起伏的波浪,自己想要挣扎可又无法喘息,只能任凭波浪将自己推来推去,越来越下沉。 朦胧中,又觉有人紧紧托着她的腰,半拽半拉地把她往黑暗处送。她窒闷地难以呼吸,双手紧抓,迸出嘶哑的声音:“放开我,放开我……哥哥……救我……” “好了好了,不碰你。”有人在耳边轻叹着,离她远去。 她裹紧了衣衫,瑟瑟发抖。 左脚上火辣辣得疼,整个人像掉进了火炉,连呼吸都发烫。她没有力气睁眼,便昏昏沉沉地躺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有一丝清凉渗入唇间,本已干裂的嘴唇稍稍得以湿润。那凉意带着三分荷香七分微苦,如一缕轻烟徐徐萦绕,又缓缓散开,一分分,一寸寸,沁入心间。 银笙躺了片刻,这才费劲地睁开眼睛,面前竟已是昏暗一片。小小的灯焰晃动跃舞,朦胧中,秋弦侧对着她倚坐一边。光影在他清瘦脸颊上投下淡淡影子,他闭着双目,眉间微蹙,似是已劳累之极了。 银笙本想撑起身子找水喝,但看到他这样子,不禁又慢慢躺下,蜷起了双腿,默默地望着那盏灯。 ☆、第七章 月下琴音影澄澄 江上又起风了。 小船左右摇晃,银笙觉得头晕,便吃力地侧过了身子,一不小心撞到船板,痛得她咬住了牙。本已睡着的秋弦被惊醒了过来,见她睁着眼,便俯下身来细细看她,道:“你醒了怎不叫我?” “我见你好像睡着了……”她哑声道。 他似乎有些愧疚,道:“我只是想闭着眼睛坐一会儿的,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 银笙摇摇头,道:“你之前与那些人动手,大约也是吃力了。” 秋弦见她脸颊绯红,在灯火下更似抹了淡淡胭脂,一双眼眸却带着水意,不觉伸手在她额头轻轻一触,不待她惊慌又很快收回。 “还是发着热呢。”他神色坦然,这男女之间的肌肤相碰在他眼里似乎全无避讳。 银笙已知他并非存心轻薄,便垂下眼帘不语。秋弦忽而道:“你昏睡过去之前,还喊着哥哥,他怎么不陪你出来?” 银笙的眼神收缩了一下,涩涩道:“很久以前就找不到他了。”她顿了顿,见秋弦若有所思,便小声道:“我口渴得很,你能帮我打点水来吗?” 秋弦微微蹙眉:“这船上没有炉子烧水,你受了伤,不能饮江里的冷水。”他又想了想,道,“我帮你想办法。” 说罢,他弯腰出了船舱。银笙躺在那儿,听到竹篙划水之声,感觉船身晃动,知道他是撑船驶近岸边。她不觉担心,使劲叫道:“秋弦,秋弦,你不要再上岸了!” “放心。”他在外面简单应答,随后便又进来,抱着古琴坐在了船舱口。银笙疑惑不解,只听铮铮数声,琴音浑厚绵长,又带着丝丝震颤,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幽远。滩上夜宿水鸟为之惊起,扑簌簌掠过江面,溅起点点水花。 过了片刻,自远处有马蹄声渐渐靠近,银笙更加提心吊胆,他却回头说道:“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你去哪里?!”银笙急了起来。 “岸上。”他只说了一声,便起身往船舷上一撑,竟如轻云般掠离小舟。银笙望着他远去的白影,心中疑虑更深,担惊受怕地躺了许久,也听不到什么动静,甚至都不知他到底去了何处。 久等不来,她咬牙撑着坐起,跪爬到船舱口往外张望。 夜幕浓浓,浩浩江面广阔无垠,上悬一弯斜月,照亮澄净江流。浅白月色下,江岸上有篝火闪闪,秋弦正坐在旁边,面前却还站着一人。 银笙大感意外,无奈隔着甚远看不清楚。此时秋弦回头往这边望了一眼,似是发现她的身影,便向那人说了一句,那人朝他抱了抱拳,随即快步走向山脚,上了一匹骏马,往林间去了。 这个人转身的时候,银笙望到他背后挎着一张弓。 她怔怔地斜倚船篷出神,过了片刻,秋弦熄灭了火,还是以他独有的奇怪步伐走到江边,继而撩起衣衫下摆掠回了船上。落地时身形摇晃了一下,他随手扶了扶船舷,俯身望着她,道:“说过不会有事,为什么要偷看?” “那个人到底是谁?”银笙抬头看他。他坐到她身前,从背后拿出一个水囊,递给她。水囊还带着温热,银笙却不想,也不敢去喝里面的水。 “你到现在还不敢相信我?”他静默片刻,道。 银笙觉得嘴里有些发苦,想说话,但又一时不知说什么。 “若我要抢那什么血舍利,你打不赢我。”他只说了这一句,便垂下眼帘,背转了身去。 月光下,他的背影尤显单薄。她心里微微泛起不安,握着水囊,道:“那个人就是我曾见过的蓝衣人,也就是白天帮我们阻拦那些追击者的?” 他还是背对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既想明白了,就该知道他对你没恶意。” “是你的朋友?”银笙小声道。 “算是吧。”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微微侧过脸道,“水里没有毒,喝不死你。” “我知道……”她嗫嚅着拧开盖子,慢慢地喝了几口,水不冷不烫,带着些许清甜。他却又咳了起来,听上去呼吸也有些困难。 银笙将水囊递到他面前,示意他先喝口水。他强忍着咳嗽,摇头推开,取出袖中白瓷瓶,拔开塞子直接吞下了许多药丸。 “一下子吃那么多不会出事?”银笙待他咬碎药丸咽下后道。 他这才拿起水囊饮了一口,微微皱着眉,背倚船舷喘息片刻,道:“多吃一些,少吃一些,对我来说都一样。” 银笙愣了愣,尴尬道:“是吗?你既身子不好,还是少入江湖纷争。” “并非我想挑事,是他们有错在先。”秋弦的话语带着几分冷意,“今日连鬼虚影都来了,只怕我们在抵达巫山前,还会有一场恶战。” “鬼虚影?”银笙蹙眉,“你是说,那个穿灰袍戴面具的人?” “是,他那刀上带毒,你若是再遇到他,千万不能大意。”秋弦缓缓说罢,闭了闭双目,难掩疲乏之意。银笙虽还有许多话想问,但看他不想再多说,便低声道:“你也累了,回里面休息吧。” “不用,我在这里守着,怕他们再来偷袭。”他侧过身,对着江面端坐。 银笙愕然:“但你的身体……” “不必在意。”他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去。银笙往后退了退,却没躺回原处,而是倚着船篷里侧而坐。 ****** 江月皎洁,透过淡淡水雾广照江面,秋弦静坐于船头,白衫簌动,身影浅淡。银笙勉强坐着,望着他的背影,双眼却只想合拢。意识渐渐疏离,半睡半醒中,她仿佛坐在了岸边,衣衫褴褛却不知困苦,光着双足撩起灿灿水花,溅到了身边那个男孩的脸上。 “哥哥,你脸上都是水。”她高兴地笑着,脚丫在水里扑腾。 “阿笙,不要闹了。”男孩穿着破旧的衣衫,连鞋子都没有,脚上都是伤口。他与她一同坐在柳树下,伸手拉过柔韧柳枝,围成一个圈。 她侧过脸,望着他黑亮有神的眼睛,“给我玩的吗?” “等会儿再给你。”小哥哥手指起起落落,很快便编好了,又从身边摘来数朵粉白小花,簪在了柳枝缝隙里。 “好了。”他微笑着将柳条圈儿戴在她头上,额前还垂下一道道的柳枝,像是嫩绿的帘子。银笙高兴地捧着垂下的柳叶,以湖水为镜,照了又照。 “这个像新娘子戴着的东西。”她托着腮,望着湖水倒影中的自己,又朝小哥哥望着,伸手摸摸他的脸颊,“哥哥,我们来玩拜堂吧!” 男孩的脸红了红,迟疑着点点头。 千丝万缕的柳枝在春风中拂起,水面幽淼,涟漪如漫天星光,点点亮亮,起起伏伏。 两个孩子学着大人的样子,用泥土捏成了香炉,面对着面,在柳树下相对叩首,眼里都带着笑。 ****** 一缕阳光透过船篷缝隙照在了银笙的脸上,她慢慢醒转,一翻身却发现自己又躺回了船舱内。头晕眼花地坐起来,浑身酸痛,左腿倒是比昨日稍稍好了些,但还是阵阵刺痛。 秋弦不在船舱内,她往外面望了望,见他正坐在船头,低着头不知在摆弄什么。听到舱内的轻微动静,他转身道:“醒了?手巾与早饭都在你旁边,自己应该吃得动吧?” 银笙这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濡湿的手巾与一包点心,她越来越诧异,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来各种东西?” 他抬头望着她,颇为自许地笑了笑:“惊讶吗?我是神通广大的剑仙,自然能取来万物了。” “剑,剑仙?!”银笙睁大眼睛,呐呐道,“我不信,只是传说罢了……” “古书中都有记载,你怎敢不信?”他取过船板上的一包东西,托在掌上给她看,“看,清热解毒的药草,方圆五百里之内都找不到的。” 银笙目光中带着怀疑之意,他托着草药走到船舱前,半跪在船板上。那草药已被碾成了粉末,他又拿起水囊,往其间倒了些水,道:“化开后敷在你的伤口,会好得快些。” “说真的,哪里来的?”银笙慢慢卷起裤脚道。 他只是笑笑,并不说话。她伸手戳了戳湿润的草药粉末,“我知道了,又是你的朋友送来的?他怎么也不来船上,专程为你跑腿?” 秋弦替她解开伤口的包扎,慢悠悠道:“这一艘小舟能容几人?”他顿了顿,又道,“你把药粉抹上去吧。” 银笙垂下眼帘,见自己小腿上的伤口虽已止血,但因昨日被秋弦又划开了好几个口子,看上去很是吓人。她垂头丧气地将湿润的药粉往伤处轻抹,痛得身子一抖。咬牙覆好白布,已是满头大汗。 “还算吃硬,竟没有哭。”他点点头,道,“不过或许要留下伤痕了。” 银笙抱着膝盖歪斜在一边,心里难受,却不想在他面前表露出来。他见她默不作声,便俯身进船舱取来了手巾,递到她面前。银笙勉强接了过来,并没有立即擦汗,沮丧地坐着出神。 “我可是很少替别人拿东西的啊。”秋弦斜斜坐下,以长衫盖住了双足。 她低头,以手巾拭去额前汗珠,抬手间又露出腕上伤痕。秋弦叹道:“女孩子还是不要打打杀杀,不然身上都是伤痕,以后找夫君时都要遮着,不然要被嫌弃了。” 银笙抿着唇拉下袖子,盖住了腕上的伤疤,沉声道:“这又不是跟人打架时候留下的。” “看上去也不像是刀剑所伤。”他笑嘻嘻道,“我故意逗你的。” 她却毫无笑意,瞥了他一眼,又一次侧过身闭上双眼,神色黯然。 ☆、第八章 蜀江浪涌白光现 因银笙受了伤,撑船的任务便只能落在了秋弦身上。他似是不能久立,站立一阵后便要坐下休息。银笙看在眼里,颇为自责,便撑着长剑摇摇晃晃地出了船舱。他一见便惊道:“怎么站起来了?” “我这只脚还可以站着。”她说着,用右脚支撑着跳了跳。 “回去躺着!坐着也可以!就是不要出来。”他以手中竹篙指指她,皱起眉头,“摔下船去我可拉不住你。” 他这样发号施令的时候看上去更似个养尊处优的少爷,银笙看得出他并不是真的生气,便抓住竹篙一端,拽到身边,道:“我来替你撑一会儿船,就一会儿。” “你这手法,还是算了罢。”他手腕一扬,便将竹篙从她手中夺回。这一段江流渐渐平缓开阔,不再像先前的那般狭窄湍急,银笙望着前方浮云,道:“是不是就快要到巫山了?” 他平静道:“明日午后应该可以。” “那你还能找到那个受伤的僧人吗?要是他已经离开,我们该怎么处理血舍利?” “他怎会离开?”秋弦淡淡说了一句,没给出建议。 银笙不知他为何如此气定神闲,忽想到之前他曾说到那些一直追击的人并非来自神狱,不由重又问起了此事。秋弦却皱眉道:“跟你说了你也未必会明白,为何发热之后就变得啰嗦起来?” “我们正是往巫山去的,要是正撞进他们的巢穴,岂不是送死?”银笙不乐意道。 “什么巢穴,说话这般不讲究!”他清叱一声,顾自撑船不再理睬她。 水上无风,本是白亮的阳光渐渐黯淡,银笙坐着也觉有些闷热,抬头见天上云层越来越厚,大半片天空成了灰色。“快要下雨了。” 秋弦远望群山,两岸尖峰耸立,船只在其投下的阴影间穿行,更显渺小。“银笙,进船去。”他忽而回头对她道。 “怎么了?”她不解道,“里面很热……” “别废话。”他不爱解释,随手揪住她衣袖,就往里一送。银笙跌跌撞撞险些摔倒,见他眉目间带着几分怒意,又不敢反抗,只得忍气吞声躲进了船舱。 这少年,温柔时笑颜如水,任性时却似雷霆,常常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拖着伤腿爬到靠近船头的地方,探身往前方望去,想要吹一下风。此时峰峦越加高耸,从斜前方山后又有一道支流汇入此江,秋弦在船尾以竹篙控制了方向,船儿缓缓斜转,贴近了左侧峰峦继续直行。 江上开始起风,水浪不再像先前那样平静。 银笙放眼望去,但见不远处那道支流上慢慢驶来数条小艇。奇怪的是,船头船尾都无人掌舵,仿佛任由船只漂流一般。 正在诧异之时,那些小艇突然升起白帆,在疾风中加速朝这边迫近。她急忙回身朝船尾喊道:“你看那些船!” 话音未落,秋弦已经进到船舱中,按住她肩头,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她一愣,他已经到了船头抛下铁锚,小舟随着江水上下起伏,缓缓停在了那一列船队正前方。 双方相距不过数丈,对方共有七艘船只,三艘在前,四艘在后,横亘了狭窄江面。前列正中的小艇上竹帘一挑,最先遇到过的绿衣女子拧腰闪出。她已将面纱取下,原也是个面容姣好的丽人,只是眉尖上挑,薄唇下捺,无端中带了几分戾气。女子长袖一展,两旁船中涌出众多黑衣人,皆手持弩箭,对准了船头的秋弦。 “那日夜间在武陵峡畔以弓箭偷袭我的,就是你的手下吧?”女子盯着秋弦,冷笑道。 “姑娘不是自称巫山神狱中人吗?我又怎敢招惹尊驾?”他微微一笑,斜斜倚坐在了船栏上,白衫在风中徐徐飘拂。 女子厉声道:“既知是神狱中人,你还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招?将血舍利交出来!” “血舍利理应归还大理僧侣,你千里迢迢赶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要夺这小小东西?”秋弦斜睨她一眼,唇边带笑,“若是我没猜错,姑娘并非属于巫山神狱,而是暗夜盟碧波楼统领,凤千魅吧?” 绿衣女子脸色一变,眼神如针,道:“你又是什么人?” “久闻暗夜盟盟主心机深沉,怎么会有这样莽撞无知的部下?对了,鬼虚影呢?你这碧波楼统领已到,他怎么还不现身?”秋弦提高了声音,朝着对面道。 他话音才落,但见对面险峰间灰影飘动,若不注意还只以为是风吹树移。倏忽间有一灰衣人如鬼魅般从悬崖间疾速掠来,身形轻纵,便踏上了嶙峋怪石,迎着江风抱臂倚立,腰间暗蓝缎带猎猎作响。 银笙遥望见此人身形,便知就是昨日出刀砍伤她的人,再一看这阵势,不免替秋弦暗暗忧心。 秋弦却朝着崖间的灰衣人一笑,扬声道:“黑燕堂首领也到了,真是难得。” 灰衣人似是朝这边望了一眼,随即转过脸去,一言不发。绿衣女子上前一步,踏在船头喝问:“小子,报上姓名,暗夜盟刀下没有无名之鬼!” 秋弦不屑一顾地道:“是谁落败,还未可知。” “凤千魅,你竟不知他是谁?”悬崖上的灰衣人忽然开口,声音极为低沉,说话间,已经足踏岩石,又朝着江面落下数丈。此时的他距离秋弦所在之处不过一箭之遥,随时便可掠上小船,银笙倚坐在舱内,伸手便抽出了长剑,一直盯着他不放。 凤千魅眼光一转,自鬼虚影身上又移到秋弦这边。秋弦双手撑在船栏上,坐得悠闲,带着满不在乎的笑:“还是鬼兄见多识广。” “听闻巫山奚少难得与人交手,昨日山下一战,只怕阁下也并未使出全力。今日在此再会,我倒真想领教一下奚少的本事。”鬼虚影背对山崖直立,左手背在腰后,身形挺拔如松。 凤千魅听得此言,眼神一缩,盯着秋弦道:“原来你就是神狱之主奚秋弦?” 少年微微扬起下颔,眸子有几分亮色,朝着对方轻轻一抬手,“分别来,还是一齐上?” 凤千魅只望了望鬼虚影,鬼虚影便从站立之处飞掠而来,“你闪后边去!”他只掷下这一句,便穿过船队,足尖一点白帆顶端,左手持刀直掠向奚秋弦。 奚秋弦依旧背倚船篷,身子微微后仰,袖间银索已然飞出,三道细线骤地分开,薄刃生光,状似寒冰。 鬼虚影人在空中一刀直下,刀锋正中银索利刃,但听“铮”的一声,一枚利刃撞上刀背,另两枚竟划过刀身直取他双肩。 他身形横旋,灰衣震拂间卷起无形内力,左手紧扣一根银索,借势翻转避开利刃。此时奚秋弦一撑船篷,竟如离弦之箭般直掠而去。鬼虚影见他终于离舟,刀光顿起,如狂风骤雨劈面而至,势要将他迫入江中。奚秋弦手中银索疾卷,竟发出龙吟般啸响,挟起万点江水激射八方。 鬼虚影身形一落,蹬踏船舷再度出击,依旧双手持刀,刀身寒白间忽现蓝芒。万千水滴随银索飞舞,到了刀身附近却忽然凝滞。 “散!” 鬼虚影暴喝一声,水滴化为漫天细雨,斜飞向小舟。奚秋弦手中银索犹在半空,每一滴雨滴打在其上,都有一缕阴寒沿银索穿透而来。 这少年此时已是眼中带煞,左手猛地一拂震荡的银索,发出又一阵啸响,震得对面船上的绿衣女子等人捂住双耳,脸色发白。鬼虚影旋身出刀,奚秋弦以银索交错出击,光痕从三缕直至无数,薄刃如冰屑散射,时时不离对方左右。 他们两人足踏船舷正在激战,凤千魅早已按捺不住,趁着奚秋弦撑着船篷转身之际,手持弯刀掠过江面,刀锋一寒便朝他后背砍下。此时却见黑影一闪,银笙从船舱中飞身跃出,从奚秋弦与鬼虚影之间一掠而过,剑尖如电,直刺凤千魅。 凤千魅情急之下侧身急闪,还是被那锋利剑尖划过咽喉,险险断送了性命。她右手刀锋一斜,紧贴着奚秋弦衣袖划过,左掌一推,便击向银笙。银笙出剑时身子凌空,此时落下却因腿伤而站立不住,被她一掌击中肩胛,竟飞出了小舟。 奚秋弦眼见此景,手中银索呼啸而出,直卷向银笙腰间。而凤千魅与鬼虚影趁势出击,一左一右攻向其双臂。他背倚船舷,以银索拽住银笙,猛一出掌,竟将那两人的刀锋硬生生抓在掌间。 “滚回去!”奚秋弦厉声喝道,左掌一震,将两人震退数步。凤千魅身形摇晃,险些也栽下江去,鬼虚影还待上前,却见后方七条小艇上的人纷纷回转,朝着远处疯狂放箭。原是自下游方向驶来数艘高大楼船,看那样子像是要将这横在江中的小艇撞个粉碎。 那些楼船每一艘都长达八丈之余,领航的那艘更是高达三层,气势恢宏。船上各有数十名精壮男子一齐掌桨,速度极快。这边乱箭齐飞,大多都只能射在高高的船头之上,无法伤及对方。忽而号令传扬,当先楼船上有壮汉推出黝黑火器,但听惊天动地一声巨响,火龙喷射而出,顿时将暗夜盟那七艘快舰轰得船翻人亡。 “走。”鬼虚影见状急抓着凤千魅掠向远方。 此时水浪翻涌,银笙虽被奚秋弦拽着,但整个人已经沉在了水里。他一蹙眉,反身坐在船栏上便想下去救她,却又听对面楼船上有人喊了声“使不得”便扑入江中。那人游得极快,转眼间便到了银笙身后,解开了扣在她腰间的银索,将她救上了小舟。 银笙身子虚弱之极,伏在甲板上不住发抖。那救她的人却也不管,只顾朝着奚秋弦道:“少爷,你刚才要是跳到江里,可叫我如何是好?” 奚秋弦收回银索,无奈道:“我又不是不识水性。”说罢,便俯身将银笙扶坐起来,见她浑身湿透,唇色发青,不由抬头道:“天淼,快将她送到楼船上去。” “遵命。”天淼笑呵呵地背起银笙,一个箭步窜到小舟船头,身子一纵便到了楼船之上。奚秋弦独自回船舱取来古琴与包裹,那楼船上又有一名纤瘦的蓝衣少女腾跃而来,接过他手中的东西,见他左掌间鲜血淋淋,不觉向不远处的天淼斥道:“为什么将少爷一个人丢在这里?自己背着姑娘便美得找不到北了?” “我哪有!是少爷让我背的!”天淼急得顿足。 奚秋弦一笑:“不要理你姐姐,她就爱乱操心。” “若是你早些回去,又怎会有这场混战?”少女板着脸说了一声,挽住他的右手,双足一点甲板,便与其一同纵上楼船。 ☆、第九章 人在巫山十二重 江上阴云未散,这一行船队缓缓驶离此方,没过多久,风声愈紧,豆大的雨点便打了下来。蓝衣少女关上窗子,走到雕花床榻前看了看银笙,见她精神不振地倚坐在床头,便道:“这船上没有给你换的衣服,等回了巫山再说。” 银笙手中还紧紧握着装有血舍利的竹管,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长发也湿漉漉的,自觉很是狼狈。见这少女虽不比自己年长多少,但姿容冷艳,神态孤高,更不敢多问她什么。 少女取来手巾替她擦了擦长发,道:“到了船上还紧抓着什么血舍利,以为我们都很稀罕这东西?” 银笙抬头道:“你怎么知道这是血舍利?” 少女嗤笑道:“那夜你与凤千魅在山上交手,天淼帮你挡住她,在暗处射箭的就是我了。若是没有我们一直跟着,只怕你要连累少爷吃苦。” “你们一路都跟着?”银笙恍然,但很快又有了疑惑,“那为什么一直隐藏起来?” “喏,少爷一开始就不让我们现身。”她指了指门口,转身走了过去,开门朝外面道,“可以进来了。” 门外脚步声响,奚秋弦带着天淼走进屋来。银笙本已脱光了衣衫,只以被子遮盖着自己,见他们进来,忙不迭要往下钻,却不防左脚一动,痛得直皱眉。 “给她重新包扎了?”他坐在床前问那少女。 “都换好药了。”少女取过桌上的药瓶给他过目,又抱着银笙换下的那身黑衣走向门外,“我去替她洗净晾起。” “还洗什么,那么难看,扔掉算了。”奚秋弦随意道。 少女应了一声,银笙却急道:“扔掉了我穿什么?!” “去巫山后让天淑借你一身新衣服。”奚秋弦笑盈盈道。 “那我也得穿了衣服才能出去见人啊!”银笙羞红了脸,捂在被子里。 天淼窃笑道:“少爷,你将她衣衫扔了,她怎能下床?” 他叹了一声:“好吧,暂且再穿一天,明日便可到巫山。” 他与天淼顾自在这说笑,天淑却不乐意地拿着银笙的衣衫出了房门。天淼见她走了,才俯身悄悄道:“少爷,天淑好像不开心。” “她不是每天都不开心么?除非我们比她更作天作地,她才会正常一些。”奚秋弦无所谓地道。 天淼笑了笑,奚秋弦见银笙还是窝在床上不吭声,便朝她道:“救你上船的人来了,你怎么害起羞来?” 银笙裹紧了被子转过身来想要道谢,见奚秋弦身后的青年正是先前曾在小镇上跟踪她的蓝衣人。他的眉眼与天淑很是相似,只不过肌肤略微黝黑,银笙不禁道:“你跟那个姑娘长得真像!” “那是自然,她就比我早出娘胎一会儿。”天淼道:“你现在知道奚少的身份了,这一路看你提心吊胆的,我真是好笑。” 银笙垂眉敛目,奚秋弦见她又闷闷不乐,便让天淼先退了下去。待得屋内只剩两人,他才倚在椅背上,淡淡道:“这是怎么了,还没缓过神来?” 银笙失落道:“你应该一开始便告诉我实情,我还一直担心到了巫山会更糟糕。” “那日你突然之间上了我的马车,我并不知你所说的是真是假,又怎会将自己来历都告知于你?后来见你对江湖门派一无所知,心道说了也是白费。再往后,不是也对你说,那绿衣女子等人并不是神狱的吗?”奚秋弦振振有词道。 银笙哑口无言,竟不知如何反驳,怔了一会儿,才又问道:“那暗夜盟的人为什么要冒充是神狱的?” “高胜同始终不肯加入暗夜盟,便成了他们的眼中钉。凤千魅大约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既夺走血舍利,又能嫁祸给我们神狱。你见着我的时候,我恰好是从别处治病归来,路经渡口正等天淼天淑来接,却不料被你搅乱。” 银笙赧然,转念一想,忽又扬起脸道:“可是,可是你先前还对我说,你是在巫山大宁河畔救下了那个受伤的僧人,一路追到了渡口……” 他略微一怔,继而笑道:“那不是为了让你相信我才随口编的谎话吗,你倒记得真切。” “你……嘴里没几句真话,我不知怎样才能信你了!”银笙生气了,闭上眼睛转过身去。 奚秋弦叹了一口气,起身敲敲床栏,“不信就不信,我走了。” 银笙睁开眼,瞥见他左掌缠着重重白纱,有血色染红,不禁又软了几分,小声道:“你的手伤得怎样……” “流了些血而已。”他似乎还带着小小的不悦,转身便走。银笙想要坐起来,无奈身无寸缕,只能望着他的背影道:“你生我的气了?” “我有那么心胸狭隘?”奚秋弦只微微侧过脸回了一声,便拖着沉重的步伐出了屋子。 ****** 雨势迅疾,敲打着窗户许久未止,银笙便在这风雨潇潇中度过了在这高大楼船上的夜晚。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船只,充其量,也只是在寻找血舍利的路上见过一些画舫,便已觉得华丽异常。如今身在此处,虽床褥齐全摆设精巧,但她却不由自惭形秽,睡在床上都觉不安,生怕碰坏了什么。 夜晚间天淑带人给她送来饭菜,此后便再无人进来,屋内寂静一片,唯听雨点滴答,江水滔滔。 她枕着绣枕渐渐入睡,忽又听屋外传来天淑不悦的语声。“要不是你耽搁了时间,少爷早被接回巫山,怎会遇到那个丫头?” 天淼低声辩驳道:“当时急着救那个和尚,我又怎料得到后来的事情?” “以后不能让他单独出去,免得惹来一堆麻烦!回巫山后,你要好好伺候少爷,他自己随性大意,你难道不知他禁不起折腾?” “知道,但他又不听我的……”天淼不服道,“他连你的话都不放在心上,你也清楚,却还来说我。” “别顶嘴,反正他要是累着了病倒了,唯你是问!” “那你还不如巴望着那个银笙姑娘早些平安离开,不然的话,你等着看好了……” 银笙听到此,心里不是滋味,但那姐弟两人说话间已经远离,话语声渐渐模糊不清。银笙闷闷地转过身,对着帘幔兀自发怔,心绪更是沉重了起来。 ****** 次日一早,雨过天晴,船队重又启程。窗外青山绵绵,江流宛转,船行其间左折右弯,满目沧清澄澈,又倒映着黛青山影纯白云痕,如画卷徐徐而展,笔笔工巧,又如佳人薄施粉黛,浅笑含情。 临近午间,船儿渐渐放缓行速,最终停泊于静谧江面。银笙已穿上了自己的衣衫,扶着床栏便站了起来。天淑推门而入,道:“到巫山了,要我扶你出去吗?” 银笙平静道:“不用了,我自己能走得动。”说罢,便自己慢慢出了房间。这房间是在二楼之上,她扶着舷梯一步一顿地下楼,天淑跟在其后。才到一半,奚秋弦与天淼从底层房内出来,见到此景,他不由蹙了眉,道:“天淼去背她下来。” 天淼应了一声便要上前,银笙却紧握着栏杆,急道:“我慢慢走就可以。” “逞什么能?”奚秋弦冷着脸说了句,天淼还是快步上楼,不顾银笙的反对将她背了下来。上了船头,银笙为刺目阳光所耀,几乎睁不开眼。 “姑娘,要当心了。”天淼说罢,飞身上岸。这江畔有一山峰伫立于白云之下,隽秀婀娜,如披覆碧罗衣裙的少女一般。天淼背着银笙沿着上山幽径疾走,银笙不见奚秋弦跟来,不禁道:“你家少爷呢?” “他先留在船上,马上就有人送他上去。”天淼爽快道。 银笙一怔,不禁问道:“他的脚是不是受过伤?” “呃,那倒也没有……只是上山下山不太方便。”天淼简单应答了两句,便低头前行,不再说这方面的事情。 过不多久,前方绿荫后楼阁隐现,如云间仙境。天淼背着她到得近前,银笙抬头便见一道白玉般的石阶直贯山顶,远处巨石临江,大半凌空,竟能不坠下去。在这巨石上龙飞凤舞地镌刻着文字,银笙不认识如此潦草的字体,红着脸问道:“那是什么?” “天降苛罚,诸神皆灭。众生伏罪,坠我深狱。” “……为什么听上去那么吓人?”银笙望着那些赤红的字迹,不由心生寒意。 “那你就要问少爷了。”天淼一笑,背着她踏上那白石长阶。 ****** 登上峰顶时,恰有云层涌来,阳光为之消褪,雪白云朵与山间烟雾萦绕交织,使眼前的亭台楼阁绰约有致,好似轻纱拂过的梦。 云雾间小径幽深,有数名容颜俏丽的丫鬟迎上前来,天淼将银笙背进一处院落,朝众丫鬟道:“她左脚受了刀伤,还中过毒,你们要好生照顾。” 丫鬟们应允,忙里忙外地给她铺床倒水,天淼朝银笙颔首示意,便又出了房间。银笙躺在床上,见外面的云雾渐渐浓郁,拂过窗前竹叶,簌簌落落,如丝如缕,一时间真觉得自己是到了人间圣境。 不多时,有人替她拿来一身黛绿色衣裙,道:“姑娘暂且换上,若是不合身的话,我去帮你改一下。” 银笙道了谢,换下了先前那男人样式的黑衫,又将头发拢在肩后,虽不施粉黛,总算是还原了女孩子本色。那丫鬟含笑望着她,拿来镜子摆在她面前,道:“看上去衣衫正合适,不过在这里不能涂抹胭脂香粉,可不是我不给你哟。” 银笙愣了愣,见她与其余几个丫鬟果然都是素颜朝天,幸亏天生丽质,宛如清水芙蓉。 另一丫鬟道:“正是,因少爷不能闻这些香味,所以你身上若是有的话,也得先放到一边去。” “我本就不涂抹那些。”银笙略显尴尬道。 “那就好了。”丫鬟说着,便又忙着去给她准备午饭,只留了一人在旁伺候。过了片刻,听得小径上有人走来,丫鬟挑起竹帘出去迎接,银笙抬头望去,见是奚秋弦来了。他已换了身衣衫,素白底子浅紫镶边,手里多了柄湘妃竹白纸折扇,一进屋,便微微一怔,继而负手道:“果然换了衣裙还像样。” 银笙微微脸红,低头不语。他屏退了丫鬟,道:“你先住在这里,等过两天就带你去见那僧人。” “他就在巫山?” “是啊,当时我并不在这里,是天淼天淑他们两人外出接我时,看到了受伤的僧人,便将他救回了巫山。后来他们找到我,便将此事告知,否则我又怎会知道那僧人伤在何处,还知道了你的存在?” 银笙看看他,道:“总算老老实实说了一大段话。” 他哑然失笑:“你这算是在夸我?” 银笙又不语,奚秋弦故意道:“若是明天那僧人不肯将血舍利送给你,你可有别的打算?” “我……”银笙怔住了,憋了半天才道,“那我就求他,直到答应为止。” “我还以为你说要抢。”他微笑了一下。 “我要是想抢,还会跟你回来?”银笙不悦道。 “你就算想逃,又怎逃得出我的手掌?”他颇为得意地坐在她床边,展开折扇徐徐扇着风。 银笙瞥了他一眼,“一路上我怎没见你拿过这扇子?” “咦,你倒瞧得仔细,是刚才上山时,边上人给我扇着,我便随手拿了来。” 银笙听了,不免一抿唇,眼睛弯成月牙。他歪过头看看她,笑道:“难得见你笑,你有什么可高兴的,说来听听?” 她起先不说,奚秋弦更是好奇心强,催着她要她说。银笙只得道:“你刚才说了那话,我脑子里便想到你一路走着,周围跟着一大群人,少爷长少爷短地喊着,连扇子都有人替你打开,真是纨绔子弟……” 他一蹙眉,合拢纸扇,道:“怎把我想成那样的恶少?” “我只是自己乱想了想,你自己要我说的……”银笙小声道。 “你倒是会想,改成说书人算了。”他叹了一声,道,“其实我连上山都不是自己走的,专门等着他们拿软轿抬我,你可曾想得到?” 银笙愣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忍不住淡淡微笑道:“说你什么好呢,银笙?” “我又怎么了……”她茫然。 “没什么,只觉你有些意思罢了。”他又展开纸扇,轻轻扇着道。 ☆、第十章 碧萝藤下珠泪垂 这晚银笙睡得格外安稳,连续的奔波和厮杀早已让她精疲力尽,虽然脚上伤口被水浸过后一直隐隐作痛,但对于她来说,这已经算不得什么痛苦了。 巫山云烟缭绕,阴晴不定,常常便是无来由地飘来缕缕白云,幻化成丝絮,飘于亭台楼阁之间。 以前听这神狱的名字,只觉阴森可怕,银笙一直以为是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岂知到了这里,方知与自己想的全然不同。想到奚秋弦此人,有时任性嬉笑,有时又冷厉决绝,也正如这巫山云雾一般,让人难以琢磨。 次日清早,银笙醒来后小心翼翼地下床,一瘸一拐地来到房门前。昨日被天淼背着,并未细看此地,如今放眼望去,但见翠竹沐风,芳草如茵,青石小径往南而去,穿过月洞花墙,通向另一处院落。她扶着墙慢慢行走,直至到了那院落门口,却正见天淼从小径那端而来。他一望见银笙,便快步上前招呼道:“银笙姑娘,你要去找奚少?” “不是不是。”银笙急忙解释道,“我是觉得脚上好了些,就想稍微走动一下。” 天淼道:“那好,不过你如果要去找他,先跟我说一声,不要自己过去。” 银笙微微一怔,随即点头道:“我知道,不会乱走。” 正说话间,天淑走了过来,手中还提着一个檀木箱子。天淼问道:“那个僧人如今怎样了?” “还算好,已经可以坐起来,刚救回的时候流了那么多血,我还以为活不了呢。” 银笙不禁问道:“你们谈论的是那个大理来的僧人?” 天淑望了她一眼,道:“自然是他。少爷吩咐不要让外人前去打搅。” 银笙低声道:“我并没想急着去打搅。” “她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天淼打了个圆场,转开话题道,“等会儿我去问问少爷,看他何时带你过去。” 银笙只好道了谢,见天淑始终冷冰冰站在一边,便辞别两人回了房间。天淼见她远去了,才道:“姐姐,你对她很是不满?” 天淑哼了一声:“她又没有得罪我,我干什么不满?” “你脸上写得清清楚楚,傻子都感觉得到。” “我不喜欢外人到这里,觉得别扭。”天淑转过身便往南边那处院落走去。 “少爷留她在此,只怕并不完全是因为什么血舍利的事情。”天淼跟了上去。 天淑一愣,盯着他道:“你不会是说少爷对她有别的意思吧?她有什么好,又黑又瘦……” “哎呀,我的姐姐,你想到哪里去了……”天淼哈哈一笑,“少爷说过想探探她的底细,但具体为何,我却也没多问。你不信的话就自己去问他好了。” “她的底细?”天淑喃喃自语,随即快步而去。 ****** 天淑进了那院落,见屋门紧闭,便先上前轻叩,待里面的人应声之后,方才推门进去。奚秋弦穿着浅蓝轻衫,坐在窗下书桌前磨着墨,手边一本本古旧书册展着,上面均留有深深折痕。 “你是去给智圆疗伤了?”他淡淡问道。 “是,刚刚回来。”天淑将智圆的伤情跟他说了一遍,奚秋弦点头道,“等明天可以带银笙过去。” “之后她就会离开此地?”天淑试探问他。奚秋弦挑眉道:“你急着想让她走?” “不是,我只是奇怪少爷为什么要带她回来。”天淑道,“照理说来,她不是您的对手,若是想要取回血舍利,少爷何必还要如此大费周章 ?直接从她手中取回,送还给智圆便是。” 他抿唇笑了笑,侧过身道:“是天淼跟你说了什么吗?” 天淑一低头,没有吱声。他拿起笔,敲了敲桌子,“你们两人的一举一动,我可都猜得出。” 门外有人探身进来,抱拳道:“少爷,是姐姐多心,她说你……”“天淼不要胡说!”天淑急忙打断了他的话。 奚秋弦微微一怔,喟然道:“天淑,你以为我一见钟情了?” 天淑红了脸庞,不敢多话,侧身立在一边。奚秋弦无奈地举起手边书册,道:“你可知这些是什么?” 天淑愣了一下,恭恭敬敬道:“是老主人留下的剑谱,我知道少爷一直在研究此事。” “是了,我带她回来,也与此有关。”他淡然道,“至于其他的,你就不要多心了。” 天淼抬肘撞了撞天淑,小声道:“你瞧,我说得没错吧?” 天淑瞪了他一眼,但没好意思在少爷面前任性,便强拉着弟弟退了出去。奚秋弦见她两人离去,便又重新翻阅书册,凝神苦思,甚至忘记了时间。 ****** 一直忙到了午后,他才想到银笙,穿过小径来到她所住之处时,院内很是幽静。屋门虚掩着,檐下风铃轻轻叩响,细细琐琐的声音便萦绕不绝,伴着竹风幽幽,让人听了便觉心宁。 抬手敲了敲门扉,却无人回应。他略一踌躇,便推开门走了进去。起初以为银笙不在,可撩起卧房门前的竹帘,却见她侧身睡在床上。他一蹙眉,返身想走,到了外屋又止步,负手在了窗前。 窗外微风袭来,带着临江湿意,从这里远望出去,可见对面另一座山峰,淡淡青影如同描绘于苍穹间一般。 此时里屋却传来她的呓语:“哥哥,哥哥!我在这里……” 奚秋弦不觉转身,到她房门前,见她还未醒来,身子蜷起,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银笙。”他忍不住出声喊道。 她陡然一惊,身体变得僵硬,随即一下子坐了起来。“你做噩梦?”奚秋弦站在门口道。 银笙摸了摸冷汗涔涔的额头,眼神邈远,低声道:“嗯……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来,本来不想叫醒你,但见你样子有些吓人,就只好出声了。”他又朝窗外望了一眼,忽而道,“你能走动吗?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可以……”银笙略有犹豫,“但是可能走不了多少路。” “没关系,走不动了就叫我,我喊人背你回来。”他轻松地道。 银笙不知他为何忽然要叫自己跟他出去,但这里是他的地方,便就跟在他身后慢慢出了这个院子。午间时分,阳光微一露出便又被云层遮蔽,淡淡的,不甚炎热。远处吹来轻柔的风,银笙不需抬头,便觉自己身在云里。 轻雾笼着幽静小径,她见四下无人,不禁问道:“平日里大家都在屋子里不出来吗?” 秋弦笑了一下:“你是在说笑吗?现在正是夏天,都躲在屋里岂不是活活热死?” “可是这附近都没人……”她诧异道。 “小姐,巫山奚家虽是江湖宗派,可也要维持生计。早晨你还在睡觉,很多人都已经下山驾船航运,不然我们吃的用的都从哪里来?像暗夜盟的人那样去抢不成?” “我平日在山里的时候也是自食其力……”她连忙解释。 “于是你师傅就靠你养活?”他不经意地问起,同时看着她的眼睛。 “师傅也会采集草药,我则是下山卖掉。”银笙的眼里带着小小的满足,似乎那才是她最习惯的生活方式。 “你果真不知她的真名实姓?” “没有问过,就算问了,她也不会说。”银笙失望道,“这些年来,她每天跟我说的话,都不会超过十句。她就像一个谜,不知来自何处……” “若我没有猜错,她应该就是我们奚家一直在找的人……”奚秋弦停下脚步,正色道。 银笙一惊,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指着前面的长廊:“跟我过去,自然就明白。” ****** 长廊上爬满绿藤,但没有花,也没有浓烈的青涩味道。不仅如此,但凡银笙所望之处,都只有绿草青竹,并无各色花卉。 他带着银笙进了那长廊,坐在了翠藤影里。长廊的一侧是粉白墙壁,远望时并不觉得特殊,走到近处透过翠藤,才见墙上刻着长长的山水画卷。江水蜿蜒,青山奇丽,正与银笙之前望到的景象类似。 “这里就是神狱,对吗?”她欣喜地指着一处高耸的山峰,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 “还算明白人。”他含笑看着她的侧影,“因被绿藤挡住了些,不然的话,便是整个巫峡之景。巫山十二峰,尽在其间。” 银笙望着那画面,疑惑道:“这与我师傅有什么关系?” “前朝年间,有一名剑客被人陷害,不仅声名俱丧,且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不顾一切地寻找真相,最后却发现那栽赃他的人正是当时武林中几个所谓德高望重的前辈,因无法当面指证,他便只好以已之力前去报仇。但那几个人联手将他打败,那打斗之处,正是在这巫山江域。剑客落水后幸得人搭救,那个救他的女子,乃是江南镜湖山庄的小姐,名叫沈缃。” 银笙蹙眉道:“为什么我觉得像是说书人讲的话本似的,你不会又在编造吧?” 秋弦笑了起来:“我编造这个有什么用,难道拿出去卖钱不成?你可知我说的那个剑客,他姓奚,名讳文宣。” “奚……那是你的先祖了?” “嗯。他是我的曾祖,当时被沈缃救起后,又遭那几个仇人的追杀,沈缃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知晓了事情原委,便出手相助,带着他逃离了此处。岂不知这样一来,那几人为了灭口,从而又转向追踪沈缃,而且还散布他们两人苟合的谣言。沈缃却毫无畏惧,将曾祖救回镜湖山庄,又与他钻研剑术,融二人原有的招式,加上其他门派剑术的绝妙之处,共创了一套剑谱。因这套剑谱共分十二章 ,且两人相遇处是在巫山,便以巫山十二峰为之命名。登龙、圣泉、朝云、望霞、松峦、集仙为前六章 ,净坛、起云、上升、飞凤、翠屏、聚鹤为后六章 。” 银笙听到此,才不觉又望向翠藤后的山水雕刻,若有所思地坐了下来。“那后来他们是否报了仇?” 奚秋弦道:“那已是多年之后了,曾祖与沈小姐苦练期间,镜湖山庄因此而被江湖鄙夷,但因之前的江湖盟主正是沈小姐的祖父,那些人也不敢擅闯山庄。后来两人练剑成功后,阻截当年那几个仇人,原想要还自己一个公道,却不料那几人情愿以死相拼,也不肯承认当年的罪行。最终血战一场,曾祖与沈小姐总算杀尽了仇敌。只可惜,曾祖在最后一刻因为要保护沈小姐而废了双腿,两人原本该有的清白,随着仇敌尽数死去,也还是没能讨回。” 银笙托腮遐思,蹙着眉道:“虽然如此,我想他们一定是日久生情,最后结伴归隐了,对不对?” 奚秋弦望着她,莞尔道:“你觉得所有的江湖故事都该是那样结束?” “大仇得报,又有那么好的姑娘一直陪着他,怎么可能不是这样的结局?”银笙不服气。 “可是并没有啊……”奚秋弦无奈道,“不是一男一女在一起待得时间久了,就一定会两情相悦的……沈小姐是对他有意的,但曾祖之前有过爱妻娇女,经历了那么多,早已心灰意冷。虽说大仇得报,但他伤病一身,便不愿与沈小姐举案齐眉。沈小姐又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被他拒绝之后,没有多说什么,便带着十二章 剑谱中的后六章 ,远离了江湖,后来音讯全无,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了。而曾祖则带着前六章 剑谱,独自来到了巫山,多年后收养了一个孩子,再后来,便创立了神狱。或许是因曾遭受众叛亲离之苦,他手段愈加狠辣,但凡有江湖中人敢未经允许就经过巫山,便会船毁人亡,久而久之,很多人都不敢接近此地了。” 他话音才落,银笙已经站起身,怒气冲冲道:“这个男人真是冷漠无情,他说什么心灰意冷,但是沈姑娘为了他做了许多事,连声名都不要了,他怎么可以不领情?!” 奚秋弦略有尴尬:“都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你发那么大的火干什么?” “那也是你们奚家的祖先,哼,一点都没有男子气概。”银笙越发觉得可恨,愤愤不平地朝着奚秋弦道,“就算他忘不了妻子女儿,但眼前放着一个全心全意对你好的女子,你怎可因为自己的原因就辜负了她,还耽搁了她的一生!” “喂,银笙,麻烦不要把我当成他好不好?再说你也该顾及一下,那总归是我们神狱的开山祖师……”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这样的男子。”她努起嘴道。 奚秋弦叹道:“你要注意一些,这算是遇到我了,不会见怪。若是你当着别人辱骂他们门派的祖师,只怕是要遭致杀身之祸的。” 银笙这才坐下,小声道:“我并不是要辱骂,就是觉得此人不值得那个沈姑娘喜欢。” “喜欢与不喜欢,又岂是旁人能决定的?换句话说,再差的人都说不定有人看上,有些人处处都好,却找不到心爱之人,这也是世间常有之事。你又何必为此闷闷不乐?” 她愣了神,看着他道:“你倒是什么都懂……”忽而又冥思道,“可是你一开始为什么要说我师傅是你们奚家要找的人?” 奚秋弦道:“巫山剑谱如今在神狱仅存六章 ,曾祖或许是因愧对沈缃,直至辞世都未曾将背熟的后六章 誊写下来。只是将一些简单的招式传授给了他的养子,就这样流传下来。我祖父对后六章 很是执著,一直想要找到沈缃的后代,看看是不是能补全这十二章 。祖父去世后,神狱便交给了我的母亲,母亲二十岁时成亲,我父亲是放弃了本家姓氏入赘来巫山。他们夫妇两人穷尽一生追寻后六章 的下落,但却始终未果……” 银笙双眉渐渐紧皱,望着他道:“再然后你便也一定要找全巫山剑谱?你这前前后后说来,难道是说,我师傅正是沈缃的后代?” “许是后代,许是传人。总之一点,当日我在武陵峡畔看到你出剑迫退暗夜盟的人,便知你使出的剑术与我们巫山同出一脉。你既不是神狱中人,那必定便是沈缃那一脉的继承者了。” 银笙屏住呼吸,寒白了脸盯着他,许久才气恼道:“奚秋弦,原来你一步步把我引回来,不仅仅是为了血舍利!你这个人怎么心机那么重?!” “别说的这般难听。我这里山清水秀,又不是人间地狱,你难道不愿意来?”他傲然道。 “那你现在想怎么样?要我交出什么剑谱吗?我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件事的!”银笙怒冲冲道。 奚秋弦好似早就知道她要这样说,一点也不动气,反而笑盈盈道:“你不知道不要紧,完完整整地练一遍给我看可好?” 银笙不悦道:“这是师傅教我的,怎么可以传授给外人?再说了,我只学得皮毛,师傅还总是说我愚笨。” 奚秋弦不以为意:“就知道你学艺未精,既然如此,你就去求她把剑谱拿出来看看。” “你这个人怎么异想天开?!她不会听我的!” “那带我去找她……” “想得美!我要是带了外人过去,师傅定会杀了我!”她说罢,转身便要走,谁知奚秋弦一把拉住她袖口,好言好语道:“为何那么生气,我只是想完成祖父与父母的遗愿罢了,又不是用不好的手段去强迫你师傅。” “我说了不想带别人去,你根本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银笙急了,两眼泛红,眼里含着泪水。 奚秋弦却不松手,生气道:“我一路帮你,你才能拿到血舍利,现在只是叫你带我去见见她,你都不肯?既然如此,那你就把血舍利交出来,明日也不必去求那智圆和尚了!” 银笙委屈至极,走又走不得,站在那里,背对着他,竟兀自抽泣起来。 他见她双肩微微颤抖,不觉松了手,银笙还是站着不动,想要隐忍悲伤,却压抑不住。奚秋弦坐了一会儿,又伸手拉了拉她的袖子,道:“坐下来。” 她想要挣开,他却用了力,使劲将她拖到自己身边,抬手将她按坐下来。 “说几句就哭,一点都不像江湖女子。”他没好气地说着,见她垂着头,背转了身去,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不由失望道,“我自己觉得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你这样哭哭啼啼,好像是我在要挟你似的。” “我没有说你要挟……”她一边哭一边说,声音哑哑的,“只是我清楚师傅的脾气,她根本不会见外人,你去了也是浪费,我还要挨打。” “怎会这样凶狠?”他微微一怔,看到她抬手抹泪,露出手腕上的伤痕,此时离得近了,细细看来像是鞭子抽过的痕迹。他不禁道:“这手上不会也是她打的吧?” 银笙默不作声,只是拭着眼泪。 奚秋弦叹了口气,自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想要塞给她。她却不肯要,将手缩了回去。“干什么,赌气吗?要我给你擦眼泪?”他强耐着性子道。 银笙还是不要,他皱着眉,竟果真拿起帕子给她拭了下泪水。银笙又惊又羞,急忙扭转了身去。 “我保证,要是见到你师傅,只会说明来意,不会强行索取。”奚秋弦缓和了语气,“而且我会跟她解释清楚,你不是故意违抗她的命令。我不会让她责罚你的。” 银笙哽咽道:“真的吗?” “我何时骗过你?”他急忙道。 “你从开始就骗过我好几次!”她更急了起来。 “好好好,从今以后不会再骗你,这样可成?”奚秋弦微微俯身,双手撑在膝上,转目看着她道。 银笙犹豫了半晌,迟疑着点点头。 “这样最好了。”他欣然自悦,望着银笙哭得红红的眼圈和鼻尖,不禁笑了起来。 ☆、第十一章 春衫习习翦翦风 莫名其妙被奚秋弦引到长廊,听了那莫名其妙的故事,最后又莫名其妙地哭了一通,还被迫答应了他的要求,银笙觉得自己实在是中了邪。 虽然是点头答应了,可心里着实不安懊恼,总觉得自己是被这少年一步步引着来,什么都在他的盘算之中。因此待得抽泣一停,她便起身要走。 “不坐坐了吗?”奚秋弦此时倒是志得意满,跟在她身后轻松地道。 “有什么好坐的,我要回去了。”她说话还是带着些鼻音,又让身后的人扬起了嘴角。 因脚伤未好,银笙走得困难,这倒随了奚秋弦的意,两人便慢慢往回踱。走过一片松林的时候,他忽而问道:“这后面有好玩的,要去看看吗?” “不要。”银笙虎着脸一口回绝,再也不想听他摆布。 “就是以前跟你说过的,有小兽的地方……”他似是颇为失望,背着手跟在她边上,低头望到她的脚,便又问道,“你的伤口还疼吗?” “不疼走路会这样吗?” “……好了好了,算我多话,你现在已然是只炮仗,一点就炸。” 银笙闷闷不乐,没再回话,在他面前总觉多说多错,不禁暗自告诫自己要离他远些,免得再受欺负。两人各自沉默,一直走到小院前,奚秋弦才道:“回屋去,把脸洗干净。” 她看了他一眼,算是回应,沮丧地往回走。他站在原处没有走,直到她进屋才离开。 ****** 第二天天淼来接银笙的时候,看到她神情萎顿,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还以为她是担心智圆和尚坚持不肯将血舍利转赠给她,便劝解道:“那大师的命都是我们巫山神狱救回的,少爷陪你去,人家总会卖他几分面子,你不要太过担心。” 银笙默默地点点头,跟着天淼出了院子,一直走到了大门口。白石长阶前,早已有人抬着华丽坐辇,奚秋弦果然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端坐其上。今日他穿着素白长衫,外罩轻如蝉翼的湖蓝薄纱,发束白玉冠缨,手中折扇轻摇,颇为闲雅。见她到了,便侧过脸微微地笑了笑,道:“我叫天淑去给你准备轿子,她马上就来。” “我不坐轿子。”银笙低声道。 “不要逞强,走到半路伤口裂了,难道要上来跟我一起坐?”奚秋弦说着,便想让天淼去催一催天淑,岂料银笙本就心里不舒服,听得他又说这种轻薄话,不由发火道:“谁要跟你一起坐,我自己有脚不会走吗?” 这话一出,天淼等下属变了神情,纷纷皱眉望着她。奚秋弦紧抿了唇,“啪”的一声合拢了扇子,突然道:“不去了,让我下来!” 天淼尴尬至极,抬着坐辇的下属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片刻,只好听他话乖乖放下坐辇,他一撑座椅起身走下,径直来到银笙跟前,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冷笑道:“嘴巴越发厉害,昨天在我面前流眼泪,今日便要对我撒气了?” 其实银笙说出那话后,便觉似是不妥,但当时根本没往他身上想,如今见他真的动怒,自己却也只能傻呆呆站着。想要道歉又拉不下脸,见他说罢转身便往回走,不禁追上一步道:“我说的是自己……” 奚秋弦本已踏进大门,听她开口,方才止步道:“那又怎么了?” “……总之就不是讽刺你的意思……”银笙别过脸。 “还轮得到你来讽刺?”他霍然回身,撩起衣衫下摆返身走回,斥道,“这次暂且记着,以后再不饶你。”说罢,又重新上了坐辇,扇柄一敲扶手,面朝前方道,“走吧。” 天淼等人这次松了口气,抬着他走下长阶,此时天淑方才带着人抬来一乘小轿,银笙不想再跟他们起冲突,只好上了轿子,远远随在后方。 一路上甚为安静,除了天淼跟奚秋弦偶有对话外,其余人等皆不敢再乱说话。银笙坐在轿子里,只觉得下了这座山峰后又绕行了一程,到了背面的山坳里,方才停了下来。 等她走出轿子,奚秋弦早已带着天淼天淑朝前走,她灰头土脸跟在后面,觉得连那些抬轿子的属下都在拿异样的眼神瞄着自己。眼看面前的一群人已经进了山谷,她急忙跟上,这山谷幽静深邃,大树下有小屋三间,除此之外都是茂盛的草木。 屋内的佣人听得声响,早已迎了出来。奚秋弦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都留在屋外,顾自走了进去。银笙略一迟疑,顶着众人的眼光低着头紧随其后,进得门去,随手关上了门,才觉心里平静一些。 屋中有一僧人起身向奚秋弦行礼道:“奚公子,多谢你的救命之恩,若非到了这里,只怕贫僧已经与其余师弟们一样西去了。” 奚秋弦抱拳还礼,与其寒暄几句,各自落座,也不顾银笙还站在门口。倒是那个叫做智圆的和尚见银笙神情尴尬,便问道:“这位是奚公子的随从?” 奚秋弦这才瞥了她一下,嘴角带笑道:“正是。” 智圆虽觉这少女有些面熟,但毕竟是个女眷,他也不便多看,便还是转回身与奚秋弦交谈。两人从东扯到北,奚秋弦本就善于言辞,与智圆谈笑风生,把个银笙冷落在一边。银笙见他始终不说血舍利的事情,不禁抿着唇狠狠瞪他,他以眼角余光一扫,假装没看到,又请和尚品茶。 银笙见他故意捉弄,气得没法,只得自己上前,朝着智圆道:“大师,你丢失的血舍利,如今已经被我找回了。” 智圆一怔,看看她,又朝奚秋弦道:“奚公子,您不是说血舍利是您找回了,现在供在神狱之中?” 奚秋弦从容一笑,起身走到银笙前,以扇子敲了敲她的肩膀,严厉道:“我与大师正在交谈,你一个下属怎么敢擅自插嘴?”不等银笙反击,又朝智圆拱手道,“她是个急性子,生怕我不把她立下的一点点功劳说出来,真是无礼。”说罢,又一扯银笙袖子,低声道:“还不拿出来?” 银笙只好将血舍利递给他,他转手送还给智圆,道:“大师细细看一看,总共五枚,并未丢失。” 智圆从竹筒中倒出了血舍利,对着光亮再三查看,方才拜谢道:“无论是谁找回了血舍利,贫僧都一样感激不尽。我们师兄弟一行人护送宝物不力,若非公子出手,只怕我们是要造下大罪了。” “说来那些武林中人要抢血舍利何用?他们又不是参禅悟道之人。”奚秋弦问道。 “奚公子有所不知,江湖中曾有南疆胭脂王凭借蛊毒横行无忌,而贫僧的师叔祖慧觉禅师设法取得南疆巨毒后,巧施妙法化解其毒性,反将那胭脂蛊毒制成了解毒良药,他自己也曾服下,此后百毒不侵。师叔祖圆寂焚化后,便留下了六枚色泽殷红的舍利子,众人皆说是其鲜血凝化而成。这本是我们佛家的至宝,但江湖中人觊觎此物,认为其有克制剧毒的功效,便想占为己有了。” “哦,原来如此。只不知这血舍利究竟是否能有解毒之良效?” “本寺有过一名老僧中毒,当时众人因他德高望重,便取来一枚血舍利与药一同熬煎,他饮药后果然痊愈,可知此事属实。”智圆说到此,又正色道,“但也正因如此,本寺主持方丈留下训诫,此物要小心看管,不能被江湖众人夺去,免得有些居心不良者以此为凭借,干一些伤天害理的事。” 奚秋弦默默颔首,抬头间见银笙不声不响站在门角落,便微笑道:“多谢大师告知,奚某平日深居简出,甚少与江湖人来往,故此之前并不清楚此事的原委。既然大师提到解毒,在下倒有个不情之请……” 智圆双掌合十道:“公子尽管说来听听,贫僧能做到的,绝不会推辞。” 奚秋弦点头道:“大师或许也知道在下身体虚弱,其实正是因为在下幼时外出玩耍,不慎为父母仇家所害,中了一种奇毒。后经神医解救,侥幸保住了性命,但总是体弱多病。神医曾断言在下活不过二十,如今眼看弱冠之年将近,在下近日咳喘渐重,时常夜不能寐,只怕……” “奚公子此言当真?”智圆一惊,打量起他的脸色来。 “我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奚秋弦挽起衣袖,伸手道,“大师若不信,号脉便知。” 智圆犹豫一番,伸手替他搭脉,过了片刻,双眉紧锁,叹道:“公子脉象果然虚浮,像是积年陈病,可惜贫僧不精通医术,只略知皮毛,无法替公子治病。” 奚秋弦扶着案几缓缓起身,低咳了几声,俯身抱拳道:“奚某虽不畏死,但奚家无后,神狱眼看就要覆灭。因此恳请大师能赐一枚血舍利,即便无法根治在下的痼疾,总也可延缓死期。哪怕让在下寻得后继者,到时也好向列祖列宗交代。” 智圆急忙起身搀扶,道:“公子言重了,贫僧虽牢记主持训诫,但血舍利乃是公子夺回,贫僧的命也是公子的随从救的,您既开口相求,贫僧怎有拒绝之理?”说罢,便取出一枚血舍利,亲自交予了奚秋弦。 银笙站在一边,听得是云里雾里,她虽知奚秋弦目的在于讨要血舍利,但从未想到他会以这样的理由来开口。更没想到的是,他说自己命不久矣时,神情黯淡,眼中哀伤,竟让银笙觉得心生悲戚,几乎想要冲上去问问他究竟是不是真的。 此时奚秋弦已经向智圆道谢,说待智圆伤好之后,再派人护送其启程。智圆自是再三感激,奚秋弦颔首告辞,临走时向银笙勾一勾手指,纸扇一展,面不改色地出了小屋。 ☆、第十二章 阴阴庭院静无声 银笙本来一直在盘算着如何向智圆苦求,谁知自己千算万算,苦思冥想,最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就完全被奚秋弦踢到了一边。他时喜时悲,却又正义凛然,温文尔雅,智圆对他深信不疑,银笙忐忑许久的事情,最终被他三言两语就简单解决。 直到出了山谷,她还在刚才的情景中回不过神,满脑子全是奚秋弦一蹙眉一展颜,真不知他所说的到底是否属实。 坐在轿子里,耳听得天淑在前方道:“少爷,其实您要那血舍利最是简单,就说只抢回了一枚,其余的都被暗夜盟的人拿走了便是。” 奚秋弦不悦道:“那样的话我跟凤千魅和鬼虚影还有区别?” 天淑只好道:“您跟智圆大师都说了些什么?我只听见你的声音,银笙好像都没怎么开口……” 奚秋弦笑了笑:“她都不需要进门,我是见大师在场,懒得赶她出去。”银笙听了,羞愧难当,但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口才。 待得回到山顶,银笙出了轿子,见奚秋弦正带着天淑等随从缓缓前行,便紧追上去,跟在他身后。他顾自进了大门,没有往后看,直至来到内院,才面朝前方,背着双手道:“怎么有人偷偷跟着也不吭声?” 众人皆往后看,银笙红着脸站在原地。他这才挥挥手,让其余众人各自散去。待得他们走远,银笙走到他身后道:“你刚才跟智圆说的是真的吗?” 他没有回身,冷哂道:“你正义感十足,又要说我满口谎话了?” “不是那个意思!你怎总是曲解我的话?”银笙急道,“我是说,你说自己很小的时候中过毒,直至现在还没好。”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奚秋弦慢慢转过身,眼神倨傲。 “最好不是真的,你难道希望自己活不了几年?但若不幸确实中过剧毒,那仅得来一枚血舍利,你自己岂非也很需要?” 他冷笑一声:“你害怕我会将血舍利留给自己了?” 银笙愣了愣,“……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她顿了顿,又道,“但如果你真的比我师傅更需要此物,你就先用吧,我自会再去想办法。” 他笑了笑,摊开掌心,那枚血舍利正在其间。“拿去吧,我用不到。”他见银笙还是迟疑不动,便上前拉过她的衣袖,将血舍利给了她。 “你真的没中毒?”银笙还是不放心。 他转身往里,边走边道:“你我认识才几天,我更是没见过你师傅,难道我会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我又不是圣贤。” “哦……原来你又是说了谎话……”说也奇怪,银笙以前反感他总是信口开河,如今心里竟有些庆幸。 “怎么呢?又要指责?” “……那你为什么总是咳喘?” “一种痼疾而已,忽冷忽热时,闻到奇怪味道时,还有各种各样没来由的时候,都会咳上一阵。”他走到小径边,侧脸道,“所以这神狱内连一朵花都没有,带有香味的草木也全都被拔去了,除了最普通的草,就是没有气味的石头。” 银笙望着满地绿茵,再看看近前的奚秋弦,不免有些遗憾。他手持折扇站在树影下,朝她道:“等你脚伤好了,就可以回山里。还有,不要忘记对我的承诺。” “其实我可以骑马,那样脚上有伤也不会耽误……” 他却不悦道:“你着急,我却还想休息几天,不成吗?” “那好……” “拿到了东西才听话一些,还算有点良心。”奚秋弦这才一笑。 ****** 银笙既已拿到了血舍利,便安心下来,只等着奚秋弦与她一同上路,赶回去找她师傅。数天之后,天淑姐弟带人护送智圆离开,银笙等到午后去找奚秋弦,想问问他到底何时启程。 来到他所住的院落中,见房门虚掩,里面没有动静。她还是头一次进这院子,脚下是极为平整的青砖路,不像她住的地方那样有盘曲小径。院墙畔只植着几株翠竹,竹叶青碧欲滴,在阳光下投下斑驳影子。除此之外,整个院落别无其他草木,显得有些空旷冷清,竟丝毫不像是神狱主人所处的地方。 银笙轻轻走到屋前,便想到了天淼以前交待过的话,老老实实地先敲门问道:“奚少,你在不在?” “是你?你来干什么?”里面传来他的声音,似是有些意外。 “我的脚伤已经好了……”她才刚开口,奚秋弦便打断她的话,在屋内道:“等天淼天淑回来后就走,总可以了吧?他们只需将智圆送至西陵峡即可,鹿门寺会派人来接。” “……那,我先走了。” “回吧,没事别过来烦我。” 银笙只好转身,欲走时忽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这屋门处连门槛都无。她微感疑惑地出了院子,自始至终,他连门都没开一下。 不过银笙已经领教过他的少爷脾气,对此也并未放在心上。想到即将启程返回,不禁有喜也有忧。正想着到时如何劝解师傅,免得让奚秋弦与其发生矛盾,忽听前方脚步声疾,抬头就见一名身背弓箭的神狱部属匆匆而来,看那打扮,像是天淑的手下。 那人与银笙擦肩而过,飞奔到奚秋弦房门前,低声道:“奚少,果然如您所料,暗夜盟的人见到天淑天淼动身,便暗中跟在后方。天淼要我问您,是否可以出手了?” 奚秋弦在房中道:“是凤千魅吗?” “是,但鬼虚影应该也在附近。” “……天淑她们现在应该还没到明月峡吧?” “或许已经快到了,她性子急,一直在赶时间。”那人说罢,奚秋弦迅疾道:“你先下山通知船队准备出发,我随后就来。” 那人应了一声,又飞奔而去。银笙心中一惊,又回到院中想跟着奚秋弦下山,但等了一会儿,才见房门打开。他似是也一怔,皱眉道:“你怎么还没走?” “暗夜盟的人来寻仇了?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你伤才好,别又添麻烦。”他很快说完,肩背古琴快步离去。 银笙追在他身后,直至到了大门口的长阶前,他匆匆上了坐辇,回头朝她道:“好生回去待着。” “这事跟我也有关,我不想袖手旁观。”银笙着急,奔到坐辇前。 “我自己去就够了,你又帮不上什么忙,闪开了。”他不耐烦地一扬手,坐辇立即抬起,朝山下而去。银笙怔怔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众人消失在山道拐弯处。 ****** 银笙很是失落,忽想到他们是乘船而去,便又飞奔到山崖边眺望。果然早已有船队整装待发,看样子是奚秋弦事先安排好的。过不多时,坐辇到了岸边,她遥遥望到他登上楼船,随后,船队便扬帆起航,很快离开了此处。 银笙在山崖处站了许久,神狱内留下的人叫她,她才回过神来,慢慢走了回去。 到了屋中,她闷闷坐在窗前,猜测着暗夜盟的人是否已经跟天淑她们动手,又不知奚秋弦去了之后,双方会变成怎样的对阵形势。 胡思乱想间更觉煎熬,檐下风铃叮叮作响,却唯让她心烦意乱。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她坐立不安地等了许久,也不见他们回转,转而一想,又或许是自己心急,算算行程,他们应该才刚出发,又怎会回来? 于是这样左思右想的虚度时间,眼看着阳光渐渐黯淡,山顶云雾又起,迷迷蒙蒙,遮住了对面群山。银笙伏在桌边,不知不觉睡了片刻,抬头只见天色阴沉,日头已经隐没。 暮色初降时分,远处终于传来动静,银笙从冥坐中惊醒,急忙跑出了院子。自大门方向有一群人快步而来,正中央便是那乘熟悉的坐辇。以前奚秋弦只是会在上下山的时候乘坐,但现在已进了神狱,他却依旧倚坐其上,俊眉紧蹙,右臂撑着檀木扶手,正支颐出神。那把古琴却不像之前那样置于他膝上,而是由天淼背着,天淑神情焦急地紧随坐辇,双眼泛红,竟似是哭过了。 坐辇直接抬到了奚秋弦的住处前才停下,天淑与天淼上前搀扶他走下来,银笙想要上前询问,却被众人挤在外面。她只能透过人群缝隙张望,见奚秋弦行动困难,若没有旁人的搀扶,只怕站立也难。他拖着右腿吃力地走进屋子,天淑姐弟俩一同跟进,其余人等则静候在外。 银笙心中不安,忍不住跑到屋前,向一人打听发生何事。那人却不敢多话,只是叫她离开此院。正说话间,天淼出了屋子,一见银笙,便皱眉道:“银笙姑娘,你不要过来,这里有我们照顾少爷。” “他受伤了?我看他走路都吃力……”银笙担心道。 “不太要紧,只是伤了膝盖。”他说罢,将她带离院子,道,“少爷不喜欢别人打搅他休息,你先回吧。等他伤好之后自然会去找你。” “那暗夜盟的人呢?是谁伤了他?” 天淼叹了一声,道:“天淑太过着急,没等少爷赶到先发动了埋伏,不料暗夜盟的人将计就计,反而将她擒住。少爷到明月峡后救下了天淑,但鬼虚影从山崖偷袭,少爷要护着天淑,便被那人踢中了右腿。但好在他又以琴音震退对方,我们才得以将智圆护送出峡。” 银笙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天淼随后便离开去替奚秋弦取药,她却并未回到自己屋中,而是等在了路边。待得其余众人都各自散去,她才又来到奚秋弦院前,此时那屋中传来天淑的低声抽泣,奚秋弦继而说了些什么,她才渐渐止住悲声。银笙怔了会儿,正待离开,那屋中却突然又有人哑声叫了一下,声音压抑痛楚,像是实在无法忍耐才不得不喊了出声。 她被这惨叫吓了一大跳,细细回忆却像奚秋弦的声音。此后屋内再无动静,她犹豫不决,不知是否应该进去探望,思索之下,终还是怏怏离去。 ****** 银笙不想回房,一个人沿着小径走了许久,抬头时才发觉自己来到了先前与奚秋弦一起到过的长廊前。她独自在绿萝藤下坐着,托着腮望着远方,忽望到这长廊尽头的树丛间有褐色藤蔓攀生。银笙先是一怔,这东西在她居住的山里也有许多,平素若是受了伤,或是被师傅责打了,她都会偷偷来到林中采了敷在伤处。如今偶然在此见到,便有熟悉亲近之感,但很快想到奚秋弦也同样伤了筋骨,于是她便飞奔过去,踮起脚尖折下了数把枝叶。 回屋后,又找来工具碾磨藤叶,将之捣成糊状后包在帕子中,起身便出了门。 此时夜幕微蓝,残月斜照,银笙有意躲开旁人,到了他的院前,见正屋中亮着灯火,纸窗上倒映出女子忙碌的身影,想必是天淑还在照顾他的起居。 银笙能感觉到天淑不喜欢她,便不想自讨没趣,躲在院墙外静静等着。过了片刻,听得房门一开,之后天淑快步走出院落,朝着北边庭院而去。 银笙等她远去了,急急忙忙溜进院子,见房门紧闭,便抬手敲了敲。 “那么快?进来吧。”奚秋弦在里面说着,声音比平时要虚浮一些。银笙怔了怔,将草药藏在身后,推门走了进去。 ☆、第十三章 烛火夜照白衫轻 堂屋中很是昏暗,银笙只依稀看到有檀木桌椅摆放正中。屋子左侧竹帘后透出灯火光亮,想来那才是他的卧房。她握着手中的草药,略微迟疑了一下,便撩开了竹帘。 屋中摆设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华丽繁复,靠窗书桌上明烛高照,前窗虽紧闭,床边后窗却开了大半,有微风徐徐吹进屋子。光影跃动间,她一眼便望到了端坐在床沿上的奚秋弦。 他的手中握着一本书册,脸色还是略显苍白。湖蓝色的外罩薄纱已经脱下,如今仅穿着轻透素白的长衫,衣衫下摆静静垂着。 他看到银笙的时候,似是极为意外,眼神收缩了一下,左手一撑,像是想朝后去,但终究还是僵坐着没动。 “怎么是你?”他盯着她,神色复杂。 银笙很少见他会这样严肃,以为他讨厌自己擅自闯入,便急忙道:“我敲了门的……” “我现在很累,你先回去。”奚秋弦又像以前那样打断她的话,似乎完全不想听她解释。 “我知道,不是要来打搅你……”银笙只得道,“听说你受伤了,便找了药草来给你,这可以散瘀止血……”说着,她从身后拿出那包草药,想走过去给他。他却紧紧蹙眉,不耐烦道:“放在桌上,你可以走了。” “你……”银笙自认为好心一片,可他却冷若冰霜,不禁重重望了他一眼。他始终坐在床沿,看上去与平时并无两样,但不知为何,银笙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还站着干什么?”他忍不住撑着床沿,像是要起身赶她出去。银笙不乐意地走到桌边,正要将草药放下,此时后窗吹进一阵夜风,她身后的竹帘子为之晃动,整间屋子中帘幔拂舞,烛火摇晃不止。 她下意识地往那边望了一眼,却见奚秋弦那白衫下摆也飘飞了起来。 银笙一愣,再细细一看,他那垂在床沿边的衣衫下摆处,竟是空空荡荡。她只觉脑子“嗡”的一声,整个人就呆在了原处。头脑极度混乱中,她语无伦次地问了一句很是愚蠢的话。 “奚秋弦……你的,你的脚呢?!” 他手里还攥着书,神色很是冷寂,正视着她,过了很久才道:“没有了。” 银笙全身发冷,呆了许久,才跌跌撞撞奔到他近前,望着他空荡荡的衣衫下摆,眼泪一下子漫了出来。“怎么会这样?!天淼说你只是被踢伤了膝盖!”她哭得悲伤至极。 奚秋弦抬起头看着她,先前冷冽的神色渐渐和缓了下来。他淡淡道:“乱哭什么?一直就没有的,又不是今天被人砍了去。” 银笙本来还在哭泣,听到这话,好似又是当头一记闷棍。她流着泪,惊愕万分:“怎么可能?!你跟我一起时不是一直能站能走吗?!” “脚是假的。”他依旧很平静地望着她,“所以站不稳。” 银笙愣在他面前,已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他放下手中书,双手撑在床沿,道:“你还有什么要问吗?” “没,没了……”她慌乱万分,手足无措地往后退了几步,忙奔向卧房门口。才到门边,忽然又折返回来,将手中的草药胡乱放在了桌上,结结巴巴道:“这个,还是给你……我走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奔出了这间让她觉得头昏的屋子。 直至回到屋中,银笙的头脑还是一片混乱。她关上门,喘息着站在黑暗里,眼前不断浮现的还是奚秋弦那白衫下摆飘起的画面。 自从发现他行走不便后,银笙一直避免往他脚上看,生怕他介意别人异样的目光。但是她从未想到过,其实他根本没有双足。 忽然想起那日跟他一起去找智圆时,她因生气而道:“谁要跟你一起坐,我自己有脚不会走吗?”那个时候,天淼他们看她的眼神,很是复杂,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其中的涵义。 银笙走到床前,怔怔地坐了下来。 ****** 一夜多梦,辗转反侧,次日起来后,她还希望昨夜见到的只是一个幻象。但脑海中的那个景象,还深深刻在心里,挥之不去。 银笙这一天哪里都没去,一个人留在屋子里,不敢再乱走,生怕再撞见什么不该见的事情。天淼天淑也没来过这里,一切似乎很平静,她想,或许是奚秋弦根本未将此事告诉第三个人。 她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在自己住的院子里足足待了三天。 第三天傍晚时,天淼来找她,说是少爷叫她过去。她无端紧张起来,竟反问道:“为什么要叫我去?” 天淼奇怪道:“前几天你不是还急着要催他启程吗?” “但他不是受了伤吗?”银笙掩饰道。 “还好骨头没有断裂,如今好了不少。”天淼笑了笑,“你不要看他文弱,其实他很能承受。” 银笙低头不语,天淼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你要是见了他,不要惊讶……” 她回过神来,抬头道:“惊讶什么?” “呃……你可能不知道,其实他不是你之前看到的那个样子……”天淼很是尴尬,银笙却大惊失色:“难道他除了脚是假的,还有别的也是假的?!” 天淼吓了一跳,慌忙道:“不要胡说八道!”忽而又愣愣道,“你,你又怎么会知道他的脚……” 银笙这才松了一口气,赧然道:“前天晚上我去他那边,不小心看到了……” 天淼怔了怔:“原来是这样……那你现在去吧,他还在那里等你。” ****** 银笙再度来到那个清冷院落前的时候,还有些忐忑不安。四周很是安静,他的院子附近,本就很少有人会来打搅。才走进院门,便见奚秋弦竟就在屋檐下。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站着,而是坐在两侧装有轮子的椅上,白衫下摆依旧轻飘飘的低垂。 有一双黄鸟正在翠竹梢头亲昵地互相啄理羽毛,时不时发出悦耳的啼鸣,他正抬着头望着,神情专注。 听到她脚步声响,奚秋弦也没看她,银笙远远站在月洞门前,略感局促。 “不让天淼找你的话,你是不是再也不会来了?”他双肘搁在扶手上,两手交错,撑着下颔淡淡道。 “不是,你受了伤,我总不能还催你送我回去。”银笙小声道。 他望着前方的翠竹,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银笙心里隐隐约约有点明白,但又不想说破,便索性装了傻。他白了她一眼,“银笙,你装傻的本事倒也不差。看来你不是真老实。” “我哪有!”她叫起屈,心里其实却也有些发虚。奚秋弦看看她,道:“过来,不敢看我了吗?” 银笙垂着头走到檐下,站在他面前却又不敢看他。他抬头道:“干什么垂头丧气,你不想来就别勉强。明日我就让天淼送你下山,你自己回去好了。路上血舍利再被抢,也别来找我帮忙。” “你不是要跟我回去的吗?!”她一怔,不禁急了起来。 奚秋弦嗤笑了一下,道:“我怎么记得当初是你哭着不肯让我跟你回去,现在叫你一个人走,你又急了?” “因为血舍利是你帮我弄来的,我欠你人情,一走了之的话,不是很没良心?”她别过脸道。 “你这人真是死脑筋,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将你调教得聪明一些了。”他叹了一声,又道,“那你再等一天,我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像这样出去不太方便。” 银笙瞅瞅他的腿,又缩回眼光,点头道:“我知道……还是很痛吗?” “这样坐着的话不要紧,但如果站起来便吃不消。”他双手扶着轮子,往后退了退,“你还是很怕看到我?” “没有啊。”银笙红着脸道,“那天是吓到了,后来便是不好意思极了,因为我乱闯,让你不高兴。” “你也学会骗人了。”奚秋弦不以为意地扭过脸,顿了顿,又道,“你那天丢下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差点给扔掉。” 银笙急道:“不是告诉你是药草吗?我以前受伤了就敷,很有用的,你竟然扔掉了?!” “听不懂人话么?我说差点,并不是真的扔掉了。”他皱着眉看她,似是极为不满,继而问道,“那个什么苦藤,你从哪里弄来的?” “就在上次去过的长廊边啊,有片林子。” “我怎么没见过?”他从袖中取出白纸折扇,神情倨傲地展了开来。 “……这里是你的家,我怎知道你见没见过。” 他往后一靠,随意道:“带我去看看。” 银笙愣了愣,他自己转着轮子,朝前移动着,侧过脸看着她道:“我可以走动的,去吗?” 她虽觉得有些诧异,但不忍拂他的意,便跟在边上。两人穿过青石路,朝着长廊方向去,银笙走在路上,才明白为何这神狱中的路都极为平整,很少有崎岖蜿蜒的地方。她起初只是默默跟着,走了没多久,忍不住道:“我推你过去吧。” 他斜睨着银笙,不乐意道:“嫌我走得慢吗?” 银笙无奈至极,这少年几乎次次会曲解她的话语,也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假装的,她本想解释,可是看他那斜飞的眼角,不禁起了小小的恶意,索性道:“就是太慢了。” 奚秋弦停下动作,冷冷盯着她,忽而又得意地道:“我知道你是故意说了想看我怎么生气,我就偏偏不会如你的愿。” 银笙背着手道:“你又装得什么都知道了。” “至少你想什么我能知道。”他小小地笑了笑,“不要费心了,你推不动的,重得很。” “我在山里的时候,是经常砍柴打猎的,力气又不小。”银笙分辩着,也不管他是否同意,便转到后边,用力推了一下,高兴道:“你看,果然推得动呢。” “喂,小心,把我摔坏了你赔不起。” “……怎么会?”她卯足了劲儿在后面推着他往前,故意不肯让他停下。奚秋弦起初还想把她从后面揪过来,但见她似是乐在其中,便也放弃了那个念头,由着她推着自己一路小跑。 ☆、第十四章 松影深处意悠然 暮色浓郁,天边晚霞横斜,橘红橙黄遍是夕阳余晖。远远望到了那翠绿长廊,银笙便推着奚秋弦到了那附近的林子边,她摘来苦藤,蹲在他身边道:“喏,就是这个,你难道真没见过?” 他淡淡望了一下,拿在手中转了转,道:“这么不起眼的东西,灰蒙蒙的丑极了,我又怎会在意?” 银笙看了他一眼,脸上又没了笑容,从他手里取回藤叶,默不作声地走到一边丢掉了。 “又怎么了?板着脸跟那苦藤一样……”奚秋弦直起身子朝她的背影道。 “反正对你来说不好看的、不值钱的都是没用的。”她淡淡道。 他怔了怔,道:“我可没那么说。” 银笙不吭声,走到他身边,才道:“既然已经看到了,那就回去吧。” “你又生气了吗?”奚秋弦转着轮椅正对着她,见她低垂着眼帘,脸上却是无所谓的表情。他不由得也失望道:“银笙,你干什么总是无端扫兴?” “我怎么扫兴了,你只是说要来看看藤叶,现在看了,还想做什么?” 他有些不悦:“那破藤有什么好看,巫山处处美景,你反倒没有兴致来细细观赏?” “苦藤不起眼,但对我来说却是最有用的,巫山再美,那也是你的巫山,不是我的!”银笙一股脑说罢,转身便走。 他在后面喊了她几声,她才停在了林子边。终究还是不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这僻静处。 “何必那么一本正经?我不跟你争论这些了。”奚秋弦消减了之前的傲慢,自己推着轮椅到她身后,见她还是没有释然,便指了指前方松林:“去那边玩玩好吗?” 银笙心里有些抵触,因为不知道他又想耍什么花招,他却顾自转了过去,回头朝她喊道:“来啊,我不会骗你的。” 她不情不愿地走过去,那不过就是一片普通的松林,幽深寂静,只有鸟雀叫声。奚秋弦在离她不远处停了下来,在他前方是一道沟壑,阻住了前去的道路。银笙蹙眉走上前,道:“不能过去了。” “我知道。”他小心翼翼地将轮椅转到比较安全的地方,道,“这个沟壑就是为了我才挖出来的。” “为什么?” 他笑盈盈道:“小时候顽皮,见松林里有松果还有松鼠野兔,便总想进去。但每次一进去碰到了花草和那些小东西,就会咳得喘不过气,母亲怕我丢了性命,便派人挖了这沟壑,我就不能进去了。” 银笙听他这样说了,不免有些惆怅,可是他却好像没有感到遗憾,继续道:“其实我还会掏鸟窝,你会吗?” 银笙摇摇头,又诧异道:“掏鸟窝不是要上树吗……” “我也会啊。说实话不装上那一双腿的时候爬树更方便,用这个就可以。”他说着,手腕一抬,从袖间射出银索,倏然飞卷在树干间,绷得很直。“像这样用银索缠着树,借力一跃便可以跳起来,然后用手就爬上去了。” 银笙一直都觉得他袖中的银索很是神奇,只是以前他只在打斗时射出,更多带着的是血腥。而现在这三缕银索映着夕阳在风中绷紧,正像古琴上的弦一般,她好奇地伸出手指,拨动了其中的一根。 银芒微簌,发出轻轻的颤音。 “这个,跟你的古琴差不多。”她抿着唇笑了。 “终于被你发现了。”他见她高兴,便也随之高兴了起来。 银笙的手指再次划过,奚秋弦暗中发力,三缕银索真的簌簌震动,回音不绝。顶端的菱形薄刃也相互碰撞,如风铃般琮瑢作响。 她喜欢这细细的乐音,眼眸带着笑意,像两弯月牙。奚秋弦一直以内力控制着银索,她忽而道;“要是这个不是用来杀人的就好了。” “我甚少出门,难得才杀几个人。”他故意笑道,见银笙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便忙收回银索,指了指沟壑那边的松林,“银笙,去将那边地上的松果都捡过来。” 银笙纳闷道:“又要折腾什么?” “去捡,然后再告诉你。”他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端坐着很是高傲。 她嘀咕着跃过沟壑,真的在地上捡拾松果。“那边还有两颗,不对,前边,右边也有……”奚秋弦在那一头轻摇折扇,悠闲自得地指挥她。 银笙蹲在地上一会儿左一会儿右,被他支使得团团转,很快便头晕目眩,便用裙子兜住一堆松果,飞身跃了回来,生气道:“你不是又在耍我吧?” “别把我想那么坏。”奚秋弦瞥着她,忽而伸手将她往后拉了拉,道:“站我后边,不然它们不会来。” “什么……”银笙正在疑惑,听得身后的松林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扭头看时,却不见有什么动静。奚秋弦将她推到自己椅背后,侧过脸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银笙一怔,此时又见松影摇曳,起初只以为是有风吹过,后来才发现有一小小黑影在松枝间跳跃。 沟壑这边的两人不敢出声,那黑影跳了几下,飞快地从树上跃到地面,银笙这才看到原是一只拖着长长尾巴的松鼠。它在厚厚的落叶间蹦跳,时而以一双前爪拨弄,似是在寻觅着什么。 “给我。”奚秋弦轻声说着,朝后伸出手。银笙将这才明白他之前的用意,便将松果放在他手心。他抛了几下,双指一弹,悄无声息地射出一枚松果,正落在了松鼠身侧。 那小物似是吓了一大跳,急忙缩在一边,继而又回头以黑亮的眸子朝他这边望了望,见他坐着不动,便放心大胆地伸爪取过松果,又摇着尾巴蹦到树上去了。 奚秋弦望着松鼠捧着食物啃咬的样子,不禁轻笑道:“银笙,我说过看到你便觉得像一种小兽。” “我长得很像它么?”她小声说了一句。松鼠还在啃着松果,她看着那小小的生灵,脑海中却又浮现了过去的那一幕…… 也是在山林间,年幼的她苦苦练剑,最为疲累时望见了一只受伤的松鼠拖着腿儿不能上树,便急忙奔过去,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起,轻轻抚着它的尾巴,将这小东西藏在袖里跑回了小屋。 那一天师傅从清早起便去了山洞打坐养伤,银笙难得有了一点点的自由时间,又有这小生灵的陪伴,便觉得是长久以来最快乐的时光。她弄来药草给松鼠的伤腿抹上,那小东西在床头跳来跳去,她不由伏在床边看得出神。 “嘭”的一声,木门被重重推开。“不是叫你去练剑吗?为什么擅自回来了?!”师傅不知为何突然回转,怒不可遏地站在门前。 银笙吓得一抖,急忙想要将受伤的松鼠藏起,但怎还来得及,师傅黑袍一扬,便探手抓过了松鼠。 小东西在师傅手心吱吱直叫,身子缩成一团。银笙急跪下道:“师傅,我再也不敢了!” “难怪总是不成器,非但脑子蠢笨,还爱偷懒撒谎!”师傅冷笑一声,手指一紧,“喀”的一声扭断了松鼠的颈骨,将那四肢还在抽搐的小东西扔回到她脚边。 师傅含怒离去。已经被吓傻了的银笙眼泪簌簌,望着那不久前还在蹦跳,如今已经断了气的松鼠,低着头动都不敢动。晚上,师傅叫她将尸体扔掉,她一个人在幽黑死寂的松林里走,没有月亮也没有灯火,将已僵硬的松鼠埋在了树下。 ****** “银笙,你怎么了?”奚秋弦转回头,见她呆呆地站着,非但没有笑容,眼神更是含着迷茫与惆怅,不禁低声问道。 银笙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他蹙眉,递给她数枚松果,道:“你要喂它们吗?” “它们?”银笙微微一怔,这才发现又来了两只松鼠,在另外一棵树上探头探脑。它们见先前那只独自吃着,便也往这边而来。 银笙握着手中的松果,不知应该怎么喂养它们,唯恐自己笨手笨脚,将它们吓跑。奚秋弦叹了一口气,伸手拉过她,道:“就这样扔过去,怎这也不会?”说着,便握着她的手腕,往那个方向抛出了松果。 他举止随意,银笙心里却是一阵乱跳。眼看另两只松鼠也跃下树来,抓着松果吃了起来,便忙道:“你看它们吃得真欢。”说罢,轻轻地收回了右手。 奚秋弦笑了笑,像是全没放在心上,“那是自然,它们知道找不到吃的便来这里,我有空时都会来喂它们。” 他正说着,先前的那只松鼠见后来者吃掉了自己的东西,便扑上去想要抢回。但它身形瘦小,非但打不过,反而还被那两只围攻咬了好几口,哀叫一声逃回树上去了。 银笙见它独自躲在树梢,卷起尾巴舔着伤口,不禁心生怜悯,又气恼那两只以大欺小,不禁将手中的松果尽朝着树上那只小的抛去。可惜小的已经受了伤,再也接不住她的松果,只用黑黑的眼睛望了她一眼,便拖着尾巴独自离去,很快消失在丛林里了。 只余下那两只欢蹦乱跳地跃上树梢,还不时亲昵,完全一副得胜者的模样。 “连松鼠都这般冷血!”银笙气道。 奚秋弦笑道:“它们都是顾着自己,哪像你?但是弱肉强食,弱小的总是要受欺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银笙失望地踢了踢脚边的野草,他转动轮椅往后退,道:“我真是无奈了,连带你来喂一下松鼠都能又让你伤感,既然如此,就回去吧。”说罢,便独自朝青石路而去。 银笙一怔,忙追上几步,跟在他身后,替他推着前行。“奚秋弦,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快乐?” 他微微侧过脸,淡漠道:“我现在可不怎么快乐。” 她咬了咬唇,道:“可你大多数时候都无忧无虑……” “不然怎么样?天天躲在屋里顾影自怜么?再说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悲伤的。” 银笙不语,默默想着什么,他又道:“我原先还想教导你快乐一些,现在只怕还没让你改变,我自己却变了。” “你怎会改变,我看你一直是老样子……”她小声道。 他哼了一声,“你不觉得我认识你以后,生气的时候渐渐多了么?” 银笙脸上微微一热,道:“那是你自己要发少爷脾气,与我何干?” 他竟难得语塞,似是无言以对了。 ☆、第十五章 鱼戏莲叶小楼东 回去的路上,他们路经一幢小楼,楼前古木苍翠,又有一池清水,四周皆是白石环绕。银笙之前去采药时也曾见过这小楼,但见幽静古拙,似是无人居住的样子。如今再度经过,不由问道:“这里景致很美,可怎么像是空着的?” 奚秋弦望了那小楼一眼,道:“这是我父母生前住的地方,他们去世后,我也搬离了,便再没人居住。” 银笙这才想到自从来巫山后,神狱中部属侍女众多,但奚秋弦却好似并无其他家人。他见她有所思索,便道:“正好路过,进去看看也好。” 银笙略一迟疑,便推着他往里去。穿过绿萝萦绕的院墙,两人来到楼前,此时晚风吹拂,树影婆娑,池水清浅而起涟漪,有浮萍点点,随波荡漾,如散落水中的绿珠。倏忽间波纹跃动,浮萍下有圆圆水泡冒出,数抹橙红影子一闪而过,原是锦鲤游过,留下微微痕迹。 “我虽不常来,下人们还会照常来打扫喂鱼。”他说着,自己推着轮椅临近池边,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枚鹅卵石,朝着水面飞速削过。那石头速度极快,在水上连连弹跃,溅出了无数水花。 “你看,小时候玩的,现在还没忘。”他回头笑道,“要教你吗?” 银笙摇摇头,道:“我学不会。” “试都没试过,怎知不会?” 她却小声道:“等下次再学。” “一点意思都没有。”奚秋弦叹了口气,侧身支颐,望着水面发怔。银笙坐在池边白石上,绿罗裙垂于碧草间。她望着那幽静小楼,道:“你父母很早便去世了吗?” 他这才好像回过神来,平静道:“母亲是在我十五岁时去世的,但我没见过父亲……我还未出生,他便离世了。” 银笙愣了楞,道:“他们一定都是江湖上极有名的人物吧?” 他笑了笑:“还好。我祖父只有一个女儿,他去世后,母亲便担起管理神狱的重任。后来,她在一次外出时遇到了我父亲,他对剑术极为痴迷,与我母亲交手后占不得上风,便一直钻研破解之法。没想到越是钻研越是着迷,多次比试后竟与母亲情投意合,因母亲无法抛下神狱跟他走,他甚至甘愿离开师门,入赘至我奚家了。” 银笙托着腮,道:“你父母的故事真像个传奇。” “那自然,姻缘天注定。”奚秋弦一笑,指了指小楼,“门没有锁。”银笙跟着他进去,奚秋弦伸手撩起静垂已久的白玉水晶帘,里面影影绰绰,青瓷杯彩画屏桌椅床榻一应俱全,只是一室冷清,望之缺少了生机。 “我小时候就住在这里。”他进了屋,随手打开床前铜纹红木箱子,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小物件,银色的九连环、憨态可掬的泥人、雕刻精细的小木偶,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银笙望着它们,心里却浮现出自己幼时似乎也曾有过这样的东西,父亲抱着她,母亲坐在一边刺绣,哥哥则拿着泥娃娃逗她笑…… 她不由自主伸出手,摸了摸最上面的一个泥娃娃,那娃娃梳着丫髻,眉毛弯弯眼如月牙,双手拢在袖子里,笑得可爱。 “这个……我好像也有过……”她轻声道。 “是吗?”奚秋弦怔了怔,俯身拿了起来,见底部有细细裂缝,失笑道:“被我发脾气时扔坏了,还好是砸在床上再掉落在地,才没有摔碎。”他见她目不转睛望着这泥娃娃,便将之托在手心,道:“你喜欢的话就拿去。” “不要……”她局促地背过手,却被他拉住。“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个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他把娃娃塞给了她,随后,便展颜笑着,眼眸透亮。 银笙脸红道:“又拿你的东西了。血舍利也是你给的……” “我最爱送人东西,别人高兴,我更高兴。”他往后微微一移,抬头看了看她。 “谢谢。”银笙握着泥娃娃小声说着,低着头看自己的影子。 ******* 回到他住处前的时候,月亮已爬上银蓝天幕,白天的炎热直至现在才消减了些,晚风吹过翠竹,带来几分凉爽。 银笙见他屋中昏暗,便不禁道:“怎么今天没人来伺候你?” “这……他们有别的事情要做,又不能只围着我转。”他一边说着一边推着轮椅进了堂屋,见银笙站在门前似是想要离去的样子,不禁道:“喂,银笙,没人帮我了。” 银笙犹豫道:“我可以去叫天淑来……” “说了她们有事正忙。”他忽然又不悦起来,再没理她,自己进屋去了。银笙怕他行动不便又叫不到人,便只得跟了进去。撩开卧房门前的竹帘,见他自己点着桌上的烛台,橘黄的火苗慢慢亮起,映着他白皙的脸庞,眉眼的轮廓更深。 她轻轻走到桌前,拿起茶壶晃了晃,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冷掉的茶水,“我给你去烧水泡茶好吗?” “不用了。”屋内有些闷热,他又转到书桌边,伸手想要推开前窗。但因隔着桌子,一时够不到,便一手撑着扶手,身子往前探。银笙急忙奔过去,替他开了窗,皱眉道:“你不怕摔吗?” 他看也没看她,满不在乎地道:“又摔不死。” 银笙倚着书桌站在他旁边,见他眉宇间犹带着赌气之意,不觉道:“你在生我的气吗?我又做错了什么?” 奚秋弦抬起眼看看她,道:“我没有生你的气。” 银笙垂头不语,徐徐凉风自窗外吹进,缭乱了她额前刘海。尴尬中,奚秋弦静了片刻,又侧过身尽力弯下腰,从书架下的藤箱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道:“这就是我说过的巫山剑法,要看吗?” 银笙一惊,正色道:“我不要,这是你们神狱的东西,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拿给外人看?” 他抿着唇,将书册扔回箱中,道:“知道你不会看才拿出来的。” 银笙见他又喜怒无常起来,只好四顾屋内,见很是整洁,也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不知道自己还应该留在这里做些什么。想了想,看他一直端坐在椅内,便犹犹豫豫道;“你坐了很久,要不要上床……” 奚秋弦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她怔了怔,紧接着道:“我是想,你腿伤还没好,平躺着会好受些。” “你扶我?” “……可以啊。” 他还是很倨傲的样子,眉尖眼角却隐隐带着欣然之色,自己推着轮椅到了床前。银笙跟在后边,见他撑着两侧扶手,将身子往前挪了一些,便忙搀着他臂膀。奚秋弦望了望她,又低头想了想,忽然道:“算了,你回去吧。” “怎么了?”银笙感觉他似是有些落寞,便微微弯腰看他。他摇摇头:“没什么,只是不想到床上了而已。” “那我还能帮什么吗……”银笙不明所以,只好收回了手。 “没别的事了,回吧。”他变得意兴阑珊,只挥了一下手,便自己推着轮椅回到书桌前,随手从放满书的书架上抽出一本,顾自看了起来。银笙尴尬地在那站了一会儿,见他也不理她,实在是弄不懂他究竟想怎样,只好向他道了别,便离开了这里。 ****** 银笙在回去的路上略微有些出神,从怀里取出那个眉眼跟她有点相似的泥娃娃,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在心底萦绕,带着些忧愁,又带着些不安,更多的则是浮浮沉沉起起落落。就好似细雨下的池塘,涟漪不绝,一圈一圈,数不清,也静不了。 回到屋中,点亮烛火,自枕下取出小盒子,打开后,血舍利就在其间。她屈膝坐在床边,拈起这殷红珠子,对着烛火怔怔望,却又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入睡前,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脑海中浮现许许多多的往事。久已模糊的幼时,依稀也曾住在这样的大房子里,长廊幽深,有无数明灯照亮夜晚。 忽而又是迷迷茫茫跟着师傅在参天古树间行走,怪鸟从头顶掠过,发出喑哑叫声,幽绿的双眼盯着她,让她不寒而栗。 疯狂舞动的烈火,在哥哥身上燃烧,银笙痛苦地闭上双眼,竭力想要忘去哥哥的惨叫,忘去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可是,哥哥从来都不曾远去,在她无数次的梦里。 “阿笙,唱个歌吧。”朦胧中,哥哥与她一起坐在大柳树下,她挽起已经破破烂烂的裤脚,光着双足撩起水花,哼唱起娘教给她的歌谣。“树绕村庄水满塘,小小园子高高墙。桃花红,菜花黄,莺儿啼来蜂儿忙……” 她边唱边笑,望着哥哥。他替她盘着发辫,嘴角带着微笑。 他还是像最初时那样,笑颜和悦,眼眸明亮,伸手挽起她散落的长发。他有一双眼角微微上扬,一笑便愈发温柔的眼。 和奚秋弦一样。 银笙已经很久没这样清清楚楚地看到哥哥的笑颜了。现在,她终于再次离他如此近。 ****** 或许是因为这一夜梦境飘渺,次日一早,当有人在急促敲着门的时候,银笙还是迷迷糊糊的。敲门声越来越响,她清醒过来,即刻坐起,应道:“等一下,我马上起来。” “银笙姑娘,你赶紧收拾一下东西,我们要启程了。”门外是天淼的声音。 “启程?!”银笙惊道,“你是说现在要走?” “是啊,不过你不用太着急,少爷会等你。” 银笙手忙脚乱地穿着衣衫,急道:“他的伤不是还没有好吗,怎么忽然要提前出发?” 天淼迟疑道:“我也不知,昨天早晨问他,他还说再等几天。但今日一早天还未亮,他就叫我去准备船只了。” 银笙也不理解,天淼通知完之后,便下山去江边了。她匆忙收拾完毕,将血舍利放入包裹中,急急忙忙奔下山,远远就望见江畔山影间停泊着一艘客船,天淼一身深蓝劲装,正站在船头朝这边望。 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岸边,跃上船头,气喘吁吁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呢?” “没什么大事……”天淼刚说了一半,身后船舱内便传来脚步声。 奚秋弦竟走了出来。 还是跟以前一样,白衫黑靴,蓝缎束发,容貌秀美,神情娴雅。 “银笙,你来了。”他淡淡地向她打招呼,好似很平常。银笙看着站在面前,比自己高一些的他,倒有些不适应了。 “天淼,开船吧。”奚秋弦说罢,便扶着船舱又走了回去,只是脚步有些沉重。 ☆、第十六章 指尖轻拂芙蓉羞 起锚升帆,船只缓缓离岸,破开澄碧江面,朝着下游航行。 银笙背着包裹跟在奚秋弦身后,远远的,没有立刻过去跟他说话。这艘船虽没有像她上次乘坐的楼船那么华丽,但舱内布置依旧精巧,他在前面缓缓走,到了一间卧房门前,停下脚步。 “你的房间在另一头。”他回头,还是带着笑容,可是不知为何,银笙看在眼里,却觉得有些勉强。 “为什么今天突然出发了?我根本没有催你。”她走到他身前望着他。 他无所谓似的道:“迟早都要出发的,我自己也觉得差不多可以启程了,在巫山待着也无聊。” “但你昨天还说伤势没完全好。”银笙蹙眉,下意识地往他膝下望了眼,低声道,“你这样站起来不痛吗?” “还好。”他说罢,开门进了房间,坐在了窗前。银笙站在门口,迟疑着不敢进去。他侧过身唤道:“银笙。” “什么?” “你还没告诉过我,你到底住在哪里?” 她一愣,才想起竟从未跟他说过,她总是不提自己的一切,哪怕他问起,也是应付过去。 “……鄂北的山林里,等找到一个叫木鱼镇的地方,就临近了。”她轻声道。 他微微一笑:“天淼说的没错,你果然是鄂北的。” “他怎么知道?”银笙愕然。 “又犯傻了不是?他外出得多,自然听得出你的口音。”奚秋弦无奈道,“你不觉得我跟你口音就不同吗?” “觉得啊,但是我听得懂你说话……”银笙低头,又偷偷看他一眼。 “那是自然,我在巫山,你在鄂北,离得并不太远。” 银笙点点头,因见天淑不在,便觉得奇怪。奚秋弦斜睨着她道:“人都走空了,放着神狱给别的门派乘虚而入吗?况且我总不能走到哪里都带着她。” 她无端红了脸,道:“她不是一直服侍你吗?” “她能服侍我一辈子吗?”奚秋弦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又道,“累了,你先出去吧。” 银笙不知自己怎又触怒了他,垂头丧气地出了房间,径直寻到了自己的住处,就一直没出来。午间的时候,天淼带着下人给她送来饭菜,她忙站起道:“你们可曾吃了?” “还未,等你与少爷吃完后,我们再自己吃。”天淼始终是笑盈盈,见她好似还是不适应,便道,“少爷有许多菜是不吃的,所以不与别人一同用餐。” “……知道了。”银笙想了想,又道,“他的伤真的好了吗?” “他说好了便是好了,谁还敢去多问?”他一笑而过,早已了然在心的样子。 ****** 舟出巫峡后依旧沿水路前行,银笙告知了天淼大致方位,见沿途山水如画,便独自来到了船尾。 过不了多久,便要回到她生活多年的幽僻山林了……不知师傅得知奚秋弦的来意后会怎样……银笙抱着双膝坐在船栏边,默默望着滔滔流逝的江水。 夕阳渐渐西沉,远方天边一抹晚霞,如胭脂,如彩纱,江水也被印染上了绚丽之色,黛绿橙红交错不一。 船中央方向有一扇窗推开了。“在那坐着干什么?”有人在窗里淡淡问道。 银笙一愣,起身道:“这里风大,不会闷热。” 金色余晖中,她看到奚秋弦从窗口望了她一眼,似是想说什么,但却难得的沉默了。过了片刻,他才道:“等我一会儿。” “你要干什么?出来吗?” “不行吗?” “别出来了。”她也难得地坚定了一回,“我知道你伤还没有好,少走动。” “……”他瞪了她一眼,“这船是我的,我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那你乱走好了,好心当成驴肝肺。”银笙说罢,转身便离开了船尾。 奚秋弦见她已走,不由重重关上窗户。他原是坐在窗前,因膝伤未愈,并没有装着那双腿,便只好用手撑着回了床上。正坐在那发呆,忽又听得有人敲门,以为是天淼,便不耐烦道:“有事自己决定,别来问我。” “……那我走了。”门外的人沮丧道。 听到她的声音,他愣了一下,继而坐直了身子。还没等他应答,屋门被人轻轻推开,银笙小心翼翼地探进来,望望他,道:“咦,你的屋子里也不热。” “你懂不懂规矩?我还没说话你怎么就进门了?”奚秋弦恼怒起来,随手拉过被子盖在自己腿上。 她背着双手贴着墙边溜进房间,站在门口呆呆望他。他轻咳一声,又故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道:“干什么又来找我?” “怕你再随便乱走啊。”银笙又往前溜了一步,双手一直反背着。 “现在走不了,没有脚呢。”他冷哂着,抬起下颔,“别看,当心害怕。” “不会的。”银笙倚着墙站着,屋内还未点灯,夕阳透过窗户斜斜射进,光线较为黯淡。她看到他的床边放着黑靴,靴筒上方露出一截青黑色的东西,似乎还有几道细细的带扣垂下。 银笙按捺着心里的畏惧,小心地走过去,望望那东西,又望望他因缺失而凹下去的地方。“是绑在腿上的吗?”她试探道。 “没那么简单。”奚秋弦倨傲道,“说了你也不懂。” 她被噎了一下,没再做声。他才又继而道:“你问这个干嘛?” “要是装起来麻烦,你就先别装。我看上去好像会很痛的样子。”她小声道。 “那叫我一直坐在屋子里闷死不成?”他反诘道。 “闷的话……可以叫我……”她结结巴巴道。 奚秋弦睨了她一眼,随即收回眼神,“你啊,还是算了,很是没趣,又不会给我解闷。” “我带了这个来。”她这才从背后伸出手,原来是那个泥娃娃。 他愣了一下,终于又笑了起来,稚气未脱的样子。“你把我当孩子吗?” “我就知道你看到后会笑的。”她抿着唇,也慢慢地笑了。 ****** “天那么热,还盖着被子不觉得难受吗?”银笙趴在桌前问他。 他神色有些尴尬,道:“你刚才晚一些进来,我就穿好靴子了……” 她不经意地看看他的那双假腿,大着胆子道:“那露出来的为什么是青灰色的?用什么做的?” “呃……外面铸着一层青铜,因为这次出来也许还有麻烦,这双适合打斗……”他竟难得也有局促时候,看看她,道,“在家时候穿的不是这样的……” 银笙点点头:“懂了。” “你真的会懂?”他端正了神情,又扬眉。 “我不是真的蠢……”银笙心虚地说了声。 奚秋弦唇角浮起微笑,倚靠在床头,拿起枕边折扇扇了起来。她望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道:“你热的话就把被子拿掉吧,我不看你。” “为什么不看?刚才还逞能说不会害怕!”他摇着扇子,哼了一声。 “我是怕你尴尬,这都不懂?”银笙憋着气道。 他一怔,泄气道:“真是直接。” 银笙别过身,他迟疑了一会儿,道:“算了,我不太热,就先盖着吧。”银笙蹙眉转回去,踌躇着道:“奚秋弦……你是不是,从小就……” 奚秋弦咳了一声,放下扇子,道:“你终于忍不住问了。” 银笙更觉自己多嘴,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他见她额上有细细的汗,便笑着拿折扇给她扇着:“我都没心虚,你却急了。还记不记得你最初遇到我,我坐着马车在江边等天淼他们来接,当时正是从一个神医那归来。这人是我父亲的同门师弟,但为人冷僻清高,从不愿离开隐居的深谷,于是只有我去找他看病了。”” “是啊,那又怎么了?” “就是他把我的脚给卸了去。” “什,什么?!”银笙骇然。 “不是最近,好多年了。”奚秋弦忙劝慰道。 银笙忍不住看看他双膝以下空缺的地方,生气道:“为什么?他不是你师叔吗?怎会这样残忍?” 奚秋弦却淡淡一笑:“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因为以前的腿脚生来没用,我娘觉得还是去掉方便,就请那神医给我斩去了。此后换上假的,倒也还可以站起走路。” 他说话的时候眼里虽还带着很浅很浅的忧悒,但脸上却始终是微笑。 “你娘怎么会这样做……她难道不心疼你吗?这岂不是要活活痛死?”银笙觉得简直是匪夷所思,忍不住说出心里话。 “当时昏过去了啊,醒来后自然是疼了许久。”他怔了一会儿,又微笑道,“其实现在已经对小时候的事淡忘了许多,母亲总归还是为我着想,才做了那样的决定。” 银笙虽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无法理解这样的母亲。她默默想了一会儿,道:“如果是我,我是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的腿脚被砍下来的,哪怕是可以装什么假的。” 奚秋弦望着她道:“你这样不成的,岂不知有句话叫做慈母多败儿?到了我母亲那个地步,只怕是即便心疼,也只能咬牙去做了。现在奚家只有我一个人,但我其实已经是母亲的第五个孩子。” “第五个?!那还有四个呢?”银笙惊讶道。 “有两个小产了,另有两个男孩都不满周岁便夭折了。”他垂下眼帘,“我是遗腹子,因此母亲只有将所有的期望都投在我身上了。” 银笙想到刚才他说的那些往事,心里始终沉甸甸的。奚秋弦见她不吭声了,便只好道:“早知这样,便随便编个谎话瞒过你,也不至于这样。” “我才不想听什么谎话。”她失落道。 “正是正是,阿笙郑重其事告诫过我,不要老是说谎。”他笑意满满。 银笙一怔,红着脸道:“什么阿笙,谁让你这样叫了?” “小气得紧,叫你一声都不让。”他叹着气,睨着她。 “你不是一直叫我银笙吗,为何忽然改了口?”她不乐意道。 “愿意改就改,还需要你答应不成?阿笙总比阿猫阿狗好听,大不了我喊阿笙,你不回应即可。” “……你真是强词夺理。” “被你看穿了。”他笑得高兴。 ****** 她留在他屋里吃了晚饭。 原是想回去的,但奚秋弦却让人将她的饭菜端了进来。她的菜要比他的多,银笙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吃,他却还略带调笑地道:“你长得那么瘦,吃的竟比我多。” “……他们盛来就那么多,我又没有去讨!”银笙急忙辩解。 “不要狡辩,我又不会怕你吃空这艘船。”他依旧笑嘻嘻。 她越发着急了起来,将碗放在了桌上,道:“我回去了。” “别……”奚秋弦坐直身子,叹道,“好吧,不说你了。”说罢,顾自侧身推开窗,倚在窗口望着朦胧夜色。 银笙见他收敛了,才又小心翼翼地吃,不发出任何声音。这是随师傅在山里生活的岁月里形成的习惯。 过了片刻,他转回身,淡淡道:“床帏边有水盆,手巾,你可以用。” “这……不太好吧?”她迟疑道。 “我都不介意,你担心什么?”他满不在乎道,“大不了,你用过之后,我再换新的。” 她只好过去洗了脸。水珠如玉,有微微凉意。 “阿笙,过来。”床上的少年笑盈盈。 银笙不知他要做什么,便来到床边。淡青色的帘幔在晚风中轻轻簌动,他抬头望着她,忽而一手撑着床,一手掠过她脸颊边的发缕。 “有点沾湿了。”奚秋弦语气平静,眼里带着温和,手指轻轻拂过的时候,若有若无地触到了她的脸。 银笙浑身一震,竟顿时不能言语,也不能后退。 他却很寻常地又回归到先前的坐姿,双手撑在身侧,道:“把你吓坏了吗?” “……你……你不要乱碰……”银笙这才缓过气来,面红耳赤地逃到了桌边。 “我碰你一下,你不是也同样碰到了我?又没有吃亏。”他竟毫不内疚地道。 “乱说什么?!”银笙大惊失色,飞也似地逃出了他的房间。 ****** 银笙真的被吓坏了。 那种昏暗的光线下,四目相对时肌肤轻触的感觉,让她为之颤栗。但即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错事,又好像落进了他的陷阱。她逃回自己房间后紧闭房门,发誓再也不会同情他。 忽而又翻找出铜镜,照了又照,生怕被他碰过的地方存留下什么印迹。 还记得师傅为数不多的话语间,曾经有好几次的严厉告诫。男人是可怕的怪物,会趁你不备把你按倒,强行羞辱你。女人要是被男人破了身,便是一辈子的污浊,再也洗不掉。 银笙抖抖索索地钻到床上,庆幸自己刚才溜得快。 ☆、番外之小奚往事(一) “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别人一样走路啊?”奚秋弦年幼的时候,常常仰起头望着母亲这样问道。 母亲看着坐在床上的儿子,将他抱过来,置于自己膝上,“等找到了神医,就能帮你站起来走路了。” “神医在哪里?”秋弦倚在母亲怀里好奇道。 “在很远的地方,而且,还不太愿意见不认识的人呢。” “那怎么办啊?”小秋弦急了起来。 母亲揉揉他的脸,微笑道:“总会有办法的,不过秋弦要慢慢等。” “嗯。”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到总有一天可以站起来走路,便高兴地晃起了腿,好像终于寻到了希望。 母亲低下头,望着他那畸形的双足,微微蹙眉,又将他放回了床上。 素白绸子的长裤自膝下起就变得轻飘飘,倒不是他生来缺少双腿,只是膝盖以上还是正常,但再往下柔似无骨,根本不能支撑,双足更是残缺不全,像是在胎内还未长成,只余了一半。 他出生时奚夫人已近四十,经历多次流产,即便是生下过两个孩子,也都在襁褓中便夭折。当下人抱着这个生来双腿残缺的婴儿来禀告她时,她只觉命运弄人,天要让巫山奚家绝后。但事已如此,又无法舍弃这个孱弱的孩子,她暗暗发誓,纵使最后还是留不住他的性命,也要用尽全力,不能让他白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于是巫山上下都为了这孩子费尽心神,每一年他过生日,都像是破茧重生。这个刚开始被许多名医坦言活不过五岁的孩子,居然也渐渐长大。众人对他百般呵护,他生来爱笑,身边人每每逗他,他便扑闪着亮亮的眼睛,咯咯地乐个不停,为一直心怀忧虑的奚夫人增添了无尽的希望。 因父亲和丈夫临终前都还念念不忘收齐剑谱,奚夫人一有空闲便钻研此事。年幼的秋弦时常是被乳母抱在怀里,乳母丹娘虽待他极好,但他毕竟还是思母心切,常常搂着丹娘要去母亲的书房。丹娘怕夫人被惊扰,便只抱着秋弦在书房外玩耍。他坐在池塘边玩石头,远远看到母亲蹙眉凝思,便又忍不住求丹娘抱他到窗前。 “娘,娘,你为什么总不出来陪我?你是不喜欢弦儿吗?”小秋弦趴在窗口,只露出一双黑黑亮亮的眼睛,却又蒙上了淡淡的忧伤。 奚夫人抬头,笑了笑,道:“因为娘有很重要的事要忙啊。” “什么事?”他怯生生地问。 “你祖父与爹爹留下的事,我要帮他们做完。”奚夫人起身,取过墙上的古剑,走到窗前递给孩子摸摸,“你看,这是爹爹以前用的宝剑,可是我们巫山剑谱里还有几章 丢失了,所以娘和爹都一直想要找回来。” “宝剑?真好看。”奚秋弦讶异地摸着剑鞘上的纹饰,挺直了腰问道,“爹爹以前是个很厉害的人吗?” 奚夫人怔了怔,从丹娘那将他抱了过来,贴近他白嫩的脸颊,“是,你爹是个剑术高手,打败了许多厉害角色呢。他曾说过,要是以后有了孩子,这宝剑就是传家的宝贝了。” “这是爹爹送给我的吗?”奚秋弦高兴地抱着母亲的肩,望着那宝剑,稚声道,“秋弦长大了也要做剑术高手。” 奚夫人脸上浮现微笑,眼里却有些哀愁。 ****** 原以为只是孩子一时的玩笑话,谁知秋弦竟认了真。此后每当母亲与其他人练剑时,他便吵着要叫丹娘抱他去看,时间久了,他便自己坐在小椅子上,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 奚夫人会教他一些吐纳之法,他还以双手比划起剑招,可是终因无法站立,学不成剑术。 “我做不成剑术高手了吗?”小小的他在一次次试图站起却最终跌倒后,哭着问母亲。 奚夫人抱过他,秋弦的手里还紧紧握着她给削成的木头剑,怎么也不肯放手。“弦儿,武功不一定只有剑术一种……你还可以练别的。”她安慰他道。 “但是你说爹会剑术,我要跟爹一样!”他流着泪,望着自己的脚,忽而握着小拳头用力去砸。母亲急忙拉住他的手,斥道:“你这是干什么?” 他拼命蹬着歪歪扭扭的双足,哭道:“我要走路,我要走路!” 那柄假的宝剑最终被放进了箱子,他忍着眼泪,看着母亲默默关上了盖子。从那之后,他开始想要自己学走路。但是残缺的双足根本没法撑起小小的身体,即便有人扶着,那双足踏在地上,也是摇摇晃晃无法控制。 丹娘心疼,想一直抱着他,他却变得抗拒。奚夫人见他执著,便让他学着用双膝行走。先是在床上练习,起初常常扑倒,后来渐渐熟练了,便下地行动。孩子的肌肤格外稚嫩,他只能用膝盖跪着走,没几步便磨破了皮肤,痛得想哭,却又得忍着。 “夫人,少爷这样跪行太可怜了,况且也不像样子啊……”“是啊,我们可以抱他背他,您就让他起来吧。”众人不忍,纷纷劝解。 奚夫人坐在园子里,望着远处的儿子在一步步跪行,不禁红了眼眶。“你们能背他一世吗?”她涩声道。 晚上的时候,奚夫人为儿子包扎磨破的双膝,秋弦已经慢慢明白自己的双脚与别人不同,低着头问母亲:“娘,你以前说的神医,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啊?” “有的,娘一直在给你找。他是爹爹的师弟,只是爹爹到了巫山后,他们便没再见过面了。” “那你认识他吗?” “娘没见过他,但是你爹爹生前时常提到。弦儿,你放心,娘一定要帮你找到神医。” 他垂下眼帘,努力地动了动自己的脚,小声道:“可是,脚长成这个样子,还能治好吗?” “总会有办法的。”母亲还是以同样的话安慰他。 ****** 他在双膝上垫了厚厚的布,每一天都能比之前“走”得更远,虽然跪在地上只能仰起头来看这个世界,但是秋弦还是很努力地“走”着。 尽管如此,他一直没有放弃想要站起来的念头,他知道,母亲也是。 在他八岁那年的初秋,母亲欣喜若狂地从外面回来,抱着他道:“弦儿,娘为你找到神医了!” “真的吗?我可以站起来走路了!”他高兴地扔掉了手中的笔。 当天他就被母亲带着离开了巫山,长途跋涉地去了那个幽谷。空寂宁静的山谷中,枫叶红得灿烂,这是秋弦对那个地方唯一的印象。 因从未见过父亲,又知神医与父亲的渊源,秋弦在心中便一直将神医想象成与父亲最相似的人。可惜这神医虽长得端正,却是个淡漠清冷的人,秋弦见了他不仅未觉亲近,相反还有些畏惧。他更不太明白这人到底跟母亲说了些什么,母亲那起初充满热望的眼,便渐渐变得黯然。 那晚,他见母亲久久不能入睡,便小心翼翼地问道:“神医可以治好我的脚吗?” 奚夫人侧过身,揽着他,怔了许久,道:“弦儿,神医说,这双脚不能治,但却可以换一双脚,你愿不愿意?” 奚秋弦吓了一大跳:“换一双脚?”他见母亲又陷入沉默,便扯了扯母亲的手,小声道:“那换了之后,我就可以站起来走路了吗?” “可以。”奚夫人深深呼吸,脸上没有笑意。 “只要能走路就好。”秋弦抱着母亲,扬起唇角。 ****** 八岁的秋弦不明白到底怎样才可以换,但是他不喜欢自己那双残缺不全的脚,心想,换了就换了,如果可以站起来,就可以练剑,成为一个真正的剑术高手,像爹那样纵横武林,天下无敌。 因此当母亲和神医再三问他的时候,他甚至都有些不耐烦了。“我要换,我要换,这双脚又没有用,换一双可以走路的!”他努着嘴,手撑着床道。 “那要忍着痛,至少三月不能下地走路。”神医整理着银针,叹了口气。 “那么久?!”他瞪大眼睛,但想了想,又道,“反正以前也不能走的,痛嘛,忍一忍就过去了。” 于是他很顺从地喝下了那碗药,没过多久,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朦胧中,双脚那边有阵阵刺痛,他睁不开眼睛,仅存的意识告诉他,这双没有用的脚终于可以换掉了。 醒来时,外面漆黑一片,母亲呆呆地坐在床前,神情憔悴。秋弦费力地喊了一声“娘”,她才回过神来。“痛吗?”她心痛得抚着孩子的脸。 当时的秋弦还是处于混沌之中,双膝以下沉得无法动弹,一阵阵抽搐刺入心扉。可他还是强忍着痛楚,咧着干裂的唇,笑了笑。 “不痛。”他嘶哑着嗓子道,“脚已经换好了吗?” 奚夫人迟疑着点了点头,替他拉好被子,“但是你现在不能动,不然会坏掉,明白吗?快睡吧。” “嗯。”他听话地闭上了双眼。 睡梦里,小秋弦似乎梦到自己真的换上了一双跟别人一样,可以站,可以走,可以跑的腿。他甚至还伸手摸了摸,温温的,热热的,很结实,很健壮,跟以前那双瘦弱扭曲的小腿完全不同。梦里他乐得扬起唇角,脸上都是笑意,母亲的眼里也带着温柔,带着他慢慢走,一直走回了巫山…… ☆、番外之小奚往事(二) 这样的欣喜没有维持多久。两天后,神医托着盘子进来给他换药,奚夫人说伤口很吓人,不能看,便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他满心希望又满心焦虑,感觉到神医在解开纱布,双膝之下还是无法动弹。当新换的药敷在伤处的时候,秋弦痛得咬住了牙,全身都在发抖。 母亲紧紧抱着他,用力捂住他的眼睛。 “好痛!为什么那么痛?!”他终于忍不住哭喊起来。 “忍一下,马上就好了。”母亲哽咽道。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秋弦使劲抓着母亲的手,想要挣脱她的束缚。但母亲却死也不让他看。几乎虚脱过去的秋弦颓然倒在了床上,衣衫都为之湿透。 包扎好之后,神医出去煎药,母亲见他全身是汗,便将他上衣脱下拿出去清洗。秋弦一个人躺在床上,吃力地喘着,见屋内无人,便用尽全力撑坐起来,咬咬牙,掀开了被子。 那一瞬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根本没有新的脚。 相反,两条小腿的大半,已经完全没有。原本自己的双足虽然残疾,但总还是存在的,然而现在,裤管挽起,膝下是空荡荡的。 只剩两截断腿,裹着厚厚的白布,显得无比丑陋。 幼小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他爆发出一声惨叫,想要再摸一摸自己的脚,却又昏了过去。 ****** “我的脚呢?!你们把我的脚弄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新的?!”醒来之后的他,声嘶力竭翻来覆去只会喊这几句话。 神医让奚夫人按住他,自己则飞快地将银针扎进他的要穴,皱眉道:“三个月以后会有新的。” “骗人,骗人!我不相信你!”他愤怒地叫着,恨不得将银针挣断。奚夫人见状,用力按牢他,急道:“弦儿,你再乱动,伤口又要流血了!” “我要新的脚!现在就要!我不要变成没有脚的人!”他哭得不能自已,眼泪打湿了衣衫。 奚夫人抱着他,双手微微发抖,“娘答应你,会有的,真的。” 他哭到嗓子哑了,才算被半哄半骗着停了下来。母亲一遍遍地向他保证可以有新的给他安上,可以站,可以走,他呆呆地望着她,眼里充满怀疑。 此后每一次换药他都要发作一番,就这样时间在他无休止的发火与哭闹中流逝,待得伤口长好,差不多已经三个月了。秋弦从开始的愤怒至后来慢慢平静,有时候坐在床上,望着自己空荡荡的裤管,一坐就是大半天。 他每天都会问,什么时候才可以安上新的腿。只是语气不再像以前那样热切。 快要过年的时候,神医与母亲给他带来了一个大盒子。母亲站在床边,神医俯身摸着他的肩膀道:“这就是你的新脚。” 他睨着盒子,有些紧张,又有些憧憬。 盒子被慢慢打开,里面果真有两条连着双足的小腿。看上去跟真的几乎一样,可是颜色很奇怪,似乎质地也很僵硬。 秋弦战战兢兢地伸出手,试探着摸了摸,冷的。 他止不住地哆嗦起来,哑声道:“这不是人的腿,我不要。” “怎么可能给你弄来人的腿?”神医摇摇头,“来,把裤子挽起,我给你装上去。”说罢,便伸手将一条腿拿了出来,并想挽起秋弦的裤子。 “我不要!”秋弦尖声叫了起来,拼命蹬着残缺的双腿,推开了神医。 奚夫人咬牙按住他,厉声道:“别任性!装上可以走路的!” “它们是冷的!是木头的!你们骗我,都在骗我!”他挣扎着,眼里满是泪水。 终于,在两个大人的合力之下,那两条没有温度的僵硬的腿被强行安了上去。秋弦伤心地坐在那里,看着陌生的自己,再也不愿搭理母亲。 神医与母亲软硬兼施地要他学着站起,他却死活不愿。这双没有感觉的“脚”直愣愣的安在自己身上,令他十分别扭。母亲看不下去,强行将他从床上拖起。双脚落地的一刹那,全身力量都压在腿上,秋弦只觉断腿之处仿佛直接踩在了刀尖上,那种酸痛刺骨,是从未有过的难熬。 “我不要站!这双腿是假的,根本不能动!”他痛得想往后退,但两脚却不听使唤,一下子摔倒在冰冷的地上。 ****** 那之后他再也不肯下地走路,即便被母亲带回巫山时,也是如此。 神狱所有的人见到他的第一眼,都是悲喜交加。丹娘还像以前那样哄着他:“少爷长高了,越来越俊……” 他却扭过脸,一声不吭。 回到房中,他又想要取下那双腿,母亲责备道:“你到底想怎样?给你换了,却连站都不肯站,要了有什么用?” 他拿被子蒙住自己,还是不说话。下人们忙过来打圆场,他们都知道秋弦被断去了畸形的腿脚,从心里怜惜这孩子,很多人甚至不明白夫人怎能忍心做这样的事。秋弦听着众人的好话,越发觉得自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而母亲则是罪魁祸首,故此更生恨意,索性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丹娘赶紧从箱子里翻出一个憨态可掬的泥娃娃,奚夫人曾见他偷偷亲这小娃娃的脸,知道是儿子的心爱之物,便会意地接过去,坐到他床边,拉开被子指着那泥娃娃道:“你看,泥娃娃见你回来就笑得那么高兴,你一点都不想她吗?” 他流着泪转过头,看着那穿着粉绿袄子的娃娃,迟疑着伸出手,可忽而又受了刺激似的怒起来,用力地握着扔了出去。 “她也是没有脚的!”他声嘶力竭地叫道。 小泥娃娃在床上滚了几滚,掉到了地上。奚夫人无话可说,转身离开了房间。 ****** 从那之后,他便不肯戴那双腿,还像以前那样跪着在床上爬来爬去,但腿脚断去后就连跪着都不稳了。他咬牙俯身,用双手撑着维持平衡,觉得自己比以前都不如,便越发绝望了。 于是只要他一哭闹,丹娘便带着丫鬟们忙不迭奔过来抱他背他。其他人见他受了那么大的罪,自然是比以前更加嘘寒问暖,成天好吃好喝伺候着,唯恐拂了少爷的意。 他却不知足,动不动发脾气,别人辛苦做好的饭菜只尝几口便不吃,衣衫略不合身也要扔掉。 那年除夕,照例要给祖先进香祭祀,秋弦坐在床上,乳娘替他穿上狐裘袄子,长长的衣衫下摆垂在床沿。门口脚步声响,奚夫人带着众侍女进来,见他还是空荡着裤管,便尽量柔声道:“弦儿,今日是祭祀,你要穿戴整齐。” “不是已经穿好衣衫了吗?”他虎着脸道。 奚夫人皱眉,走到床边,从柜子里取出那双被他鄙夷的腿,道:“把这个安上。” 他变了脸色,抬头见众人都以尴尬又畏惧的眼神望向那双假腿,不由又羞又怒,大声道:“不要拿出来!” “我给你装。”母亲却好像没听见似的,顾自坐在床边。 “出去,都滚出去!”秋弦冲着下人们大喊,同时一把将母亲的手推开,指着那腿道,“我说了我讨厌它们,看了就让我恶心!” “你怎么越来越过分?为人的道理都不懂了!”母亲斥了一声,弯腰便要给他装上。 秋弦像一只愤怒的小兽似的弓起腰,朝着母亲撞过去,又将那条腿抢过来,狠狠砸在地上。“没有用的破东西!”他恶声叫道。 “少爷别跟夫人发脾气……”丹娘等人急忙围上来安抚他,却见奚夫人怒极站起,咬牙扬手,正正反反抽了秋弦四记耳光。 屋内一片寂静。 秋弦被打得懵了,脸上很快肿起老高,嘴角渗出了血丝。他从未被母亲碰过一个手指头,如今这重重的责打,竟让他一时间骇得连哭都哭不出了。 奚夫人浑身颤抖,站在他面前,眼里慢慢流出了泪。滑过脸庞,落在衣襟上。起先是隐忍的抽泣,继而则是痛彻心扉的哀哭,下人们急忙搀扶,她却直愣愣地甩开众人,像个孤魂般地离开了房间。 秋弦用尽全力紧紧抓着被子,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火辣辣的,眼里却没了泪水。 ****** 母亲的卧房就在楼上,那天晚上,秋弦躺在床上,又听得那边传来呜咽,一声声压抑哀伤,像是积聚了许多年,终于宣泄了出来。 以前他从未见过母亲流泪。尽管他在不懂事的时候曾经问过她,以前的小哥哥去了天上,娘会不会哭?她也只是蹙眉亲吻他,道:“哭过,但是有了弦儿,便不会再难过。” 他侧身躺着,蜷起残缺的双腿,缩成一小团。 从这天之后,母亲便不来这屋子,好似不想再见到他了。秋弦沉默了很多天,丹娘想来抱他出去玩,他也拒绝了。“去给夫人道个歉吧,少爷。”丹娘好言好语安慰他。 他却还是放不下架子。 就这样,母子两人冷战了接近一个月。他起先还是照样任性娇气,动不动就朝刁难下人,但母亲再也没过来责骂。渐渐的,他变得沉默,也不再吵闹,努力用双手撑着床沿爬到椅子上,自己默默练字背书习琴,可母亲还是没来看一眼。 直至那一个黄昏,母亲从外归来,还未到院中,便因重伤而不支倒地。其时,他正坐在窗前写字,望到了这个场景,惊得叫了起来。 众人将她抬回了房间,上上下下忙碌不停。秋弦想要叫人带他过去,却又找不到闲着的下人,只得自己慢慢下了椅子,抓着楼梯栏杆小心翼翼地跪着爬到了楼上。恰好房门打开,有人端着一盆水出来,见他低着头躲在门口,便朝里惊喜道;“夫人,少爷来看你。” 奚夫人正躺在床上,望到了跪在地上的秋弦,却只瞧了一眼,便闭目转过了头去。 “少爷,夫人伤得不轻,大概是没力气跟你说话。”丫鬟找了个借口,背着秋弦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那几天里奚家上下都在为夫人的伤病而忙,秋弦独自坐在房中,见四下无人,便鼓起勇气挪到床边,打开了那个柜子。 ****** 数天之后,当他摇摇晃晃地站在奚夫人门前时,就连丹娘都惊了。 “少爷,你什么时候穿上这个了?!”丹娘赶紧拉他进屋,他却脚下打绊,摔倒在地。床上的奚夫人情急之下撑坐起来,又是一阵咳嗽。 他咬咬牙,自己撑着地想要爬起,可没有感觉的双脚却怎么也站不住,又一次扑倒在床前。 丹娘心疼得抱起他,他沮丧之极,却见母亲在默默流泪。许多天不见,母亲的发缕间,不知何时已经多了花白的头发。 “你自己怎么穿上的?”过了许久,母亲才哑声道,这是一个多月来头一次对他开口。 “塞了进去。”秋弦低着头,望着自己的双足。 奚夫人一怔,道:“有没有包一下?” 秋弦不明白她的意思,摇了摇头。她急起来,忙叫丹娘给他脱下那双腿。取下的一刹那,秋弦的身子明显发抖,额上沁出冷汗。这些天来,他不懂怎么安上双腿,见顶端有凹槽,便自己强行将断腿塞了进去,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缠上护膝。 膝盖以下都磨破了,结着血痂,又红又肿。 “我的小少爷,你这是要折腾什么呀?”丹娘撩起衣衫擦泪。 他噙着眼泪,一言不发。奚夫人吃力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道:“若是还留着你以前的脚,你这辈子都没有办法站起来……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弦儿,忍着痛,以后就可以走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不用跪在地上,也不用被人背着了……” “我还可以练剑吗?”他忽然直愣愣地道。 奚夫人望着他,道:“不能。但是世上武功,不止剑术一种,只要你有心,肯用功,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你。” “可是那样我就不能像爹一样了。”他伤心道。 奚夫人握着他的手,“你爹生前有两个愿望,一是收齐剑谱,再现巫山剑法的神奇……再有一个,便是希望能有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但后来又说,即便是身体弱一些,只要过得快乐,也就足够了。” 秋弦垂下头,抬了抬仅存的腿,久已含着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了下来。 ☆、第十七章 玉泉河畔魅影现 天亮以后,她都一直留在屋内,连大门都不敢开,只是为了避免再见到奚秋弦。天淼却来找她,说是她掉了东西。 “什么?”她疑惑道。 “这个啊。”他从背后拿出粉绿色的泥娃娃,银笙这才想起昨天逃走的时候根本顾不上拿它了。但此时看了,不由又想到奚秋弦,更是臊得慌,反剪着双手不肯去接。 天淼诧异地道:“怎么了?少爷说他本来送给你了,你却不小心又忘记在他房里。” “我,我不要了,你还给他去。”银笙鼓起勇气道。 “那怎么可能?他给你的东西你若是不肯要,简直是自讨苦吃!”天淼无奈至极,托起小娃娃看看,哑然失笑道,“他怎么将自己的娘子送给你了?” “娘子?!”银笙望着那个扎着丫髻,脸蛋红扑扑的泥娃娃,惊得不轻。 天淼哈哈笑道:“我母亲是他的奶娘,我自然知道他小时候常捧着这个娃娃叫娘子,还悄悄亲它。” 银笙脸都涨红了。“不要了不要了,他的娘子我怎么可以拿走?”她抵着天淼将他撵了出去。 ****** “她不肯要,而且还像见了鬼似的。”天淼回到奚秋弦那里,无奈地将泥娃娃放在桌上。 奚秋弦皱眉道:“你就不会说说好话哄一下?” “少爷,我可没有你那么能说。”天淼摊手,“特别是当她知道这是你娘子的时候,更是当即把我赶走。” 奚秋弦一惊:“你说什么?谁叫你讲的?” “呃,这不是本来就是你娘子嘛?我娘说的,她说你一哭,她就吓唬你,娘子要生气了,然后你就听话……”天淼笑嘻嘻道。 奚秋弦拿扇子连连敲床沿,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种小时候的丑事你都对她说?” “这个我没说。”天淼认真道,“包括你每晚抱着娘子睡觉的事。” “……你可以滚出去了。” ****** 午后的时候,船只停泊在江岸边,附近有个城池,岸上商旅不断,甚是热闹。银笙在屋里闷了半天,忍不住推开窗户往岸上望去。但见江岸上有一石碑,刻着“玉泉渡”三字,她默默趴在窗口,心里七想八想,还是有些烦乱。 正迷茫时,却忽见人群中有一熟悉身影。那少年白衣翩翩,手持纸扇,步态略有不便。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蓝衣青年,两人一前一后,正往城里去。银笙一怔,又生怕奚秋弦回头望到自己,忙关上了窗子。 虽如此,倒也有点意外,不知他们上岸作甚。 她在床上躺了许久,也不见重新开船,忍住焦虑足足等到天色发暗,这船还是停着不动。她按捺不住,出了房间来到甲板,见船夫与随从们都在休息,不禁问道:“今天不开船了吗?” “少爷他们还没有回来,怎么开船呢?”一名船夫诧异道。 “还没有回来?他们干什么去?”银笙惊讶。 众人纷纷摇头,银笙只好又回到房中,这次她没有关门,留了一道缝,等着听他们的声音。但左等右等都不见两人回来,她终于忍不住再度出去,跟那些随从说了一下,便跃上了岸去。 这时天色已晚,她从未到过此地,沿着小路往前,好不容易找到城门,却见早已关闭。她没了方向,原地想了许久,只好绕着城墙慢慢走,想在沿途有所发现。 河流蜿蜒无声,前方已是郊野,望去杂草绵绵,四周唯有鸣蝉聒噪。银笙又热又累,正茫然沮丧之时,忽见有一石子自后方打来,连着在水面上点了数下,弹向远处去了。 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巫山小楼前看到过的情景,她停下了脚步,慢慢转过身,果然是奚秋弦独坐在坍圮的古城墙上。 她找了他半天,还以为他和天淼遇到了危险,但现在看他平安无事,甚至还很宁静地坐着,不禁又觉得自己受了骗。于是她什么都没说,抿着唇便一个人往回走。 他望着她的背影没出声,直至银笙快要离开他的视线,才叫道:“银笙。” 她停了下来,转身望着他如今看上去很完美的身形,道:“你是故意引我出来的?” “你今天一直躲着我了。”奚秋弦也望着她,神色平静,不起波澜。 “你有事的话可以叫天淼来跟我说,为什么无端端走了?你以为这样很好玩吗?总是耍我,把我当傻子!”她终于忍不住宣泄出心里的不满。 “我没有。”奚秋弦撑着古城墙,似是有一些失落,“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来找我。” “找你又怎么样?你不回来难道让船一直停在这里不走了吗?你只顾自己,一点不为别人考虑!” 他怔了怔,忽而笑了笑:“你对我一直都不满,这次终于说出来了。” “我只希望你不要总这样忽而东忽而西,让别人都跟着转,自己却还觉得有意思!”银笙说罢,便又要走。奚秋弦左手一撑城墙,借力掠到她身前,落地时微微踉跄了一下。银笙紧紧蹙眉,道:“你是要弄得自己不能走路才罢休吗?” 他没有回应,只是站着不动,银笙焦躁起来,想从他身边走过去,却被他抬手拦住了。 “昨天是我唐突了。”奚秋弦微微侧过脸,没有看她,“要是你介意,我以后不那样了。” 银笙觉得心底有点酸涩,也不知为什么,他还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似乎有些服软,但她却并没有高兴起来。 “谁要听你说这些?”她恼怒地想要推他,但手一触及他的臂膀,却又缩了回来。“让我回去!”她急得叫了起来。 “回去后你又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奚秋弦反诘道。 “哪有躲在房里?你不要以为我是那样胆小的人!”她虚张声势给自己壮胆。 “……那你昨天一溜烟跑了,连那个娃娃都扔下,还给你也不要?” 她心头乱跳,急道:“我不喜欢你那样轻浮……呃……总之,娃娃我不要了,你难道还非要塞给我不成?” 他沮丧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什么……” “就是,天淼说,什么娘子什么的。”奚秋弦咳了一声,见她神情局促,只好道,“我自己早就忘记了,那天见你喜欢,很随意就给了你,你不要觉得我别有用心。” 银笙愣了愣,继而恹恹道:“是吗?” “那是自然。”他见她好像有所松动,忙道,“谁会把小时候的玩偶当真,一个泥娃娃而已。你真是小孩子一样,还不敢见我了。” 银笙茫然,想想他说的似乎也有道理,可一想到昨天被他拂过脸颊的那种感觉,又心烦意乱,不由道:“那你保证以后不再动手动脚?” 奚秋弦失落道:“手必定不敢乱动,脚本来就没有了……” “又胡说八道!”银笙瞪他一眼,扭过头蹭过他肩膀走了。奚秋弦眼中又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意,尽力跟在她身后,见她走得甚快,便远远道:“银笙,走慢一些。”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道:“果然是弄伤自己了吗?” “没有。”他扬起唇角笑了笑,“只是还不太方便罢了。你一个劲儿地走,我跟不上。” “谁叫你自己跑出来的?”说归说,银笙还是放慢了脚步。两人便一前一后保持着距离那样走,银笙忽而诧异道:“我见你与天淼一起出来的,他呢?” “……先回去了。”他低头看着路。 “你们商量好的?”银笙没好气地道,“以后再也不相信你了!” “……这话你早已说过好几次了……” ******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在那交锋,银笙却忽听到一阵呜呜咽咽的乐音,这声音低微压抑,犹如游丝飘絮,在晚风中幽然漂浮。 她心生寒意,奚秋弦亦停下脚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但见风吹草曳,古城墙上竟多了一道赤红身影。透过漠漠月色,只见是一女子幽然侧坐,长发齐腰,罗裙低垂,面容为阴影所掩看不真切,唯觉苍白异常。 同样苍白枯瘦的手中持着一管洞箫,那乐音正是由此而来。 “这……是人是鬼?”银笙打了个寒战,低声问奚秋弦。奚秋弦蹙眉道:“不要多管,我们走。” 他们两人正要离开,那红衣女子停了箫声,缓缓转过身来,长发在夜风中飘拂不已。她遥遥望见这一对少男少女,竟痴痴看着,凄然笑道:“莫郎,莫郎,你还记不记得这玉泉渡口?我一个人在这里等了那么久,你却总也不见回来……” 奚秋弦已带着银笙朝前走,只做没听到一般,银笙不知那女子是否真的与他认识,不由自主回过头又望了她一眼。红衣女子见两人不声不响便要离开,纤腰一闪间,已如鬼魅般自废墟掠来。 “快跑。”奚秋弦见她行迹诡异,急忙推了一下银笙。银笙骇然,拉住奚秋弦便带着他往原路奔去。岂料那女子身轻如燕,踏着荒草与两人朝着同一方向掠行。银笙眼见无法脱身,攥着剑便想出招,却听那女子一边疾行一边侧过脸来笑道:“莫郎,你带着她要往哪里去?可知我在这等你,已经白了头发,你如今却挽着另一个女子来给我看?” 这女子虽是笑着说话,但脸上清瘦骨突,眼角也有了细纹,再配上那一袭大红衣裙,银笙看着惟觉诡异异常。她见这女子已有年纪,心知她所说的莫郎必定不是奚秋弦,不禁道:“你在说些什么?我们根本不认识你!” 红衣女子眼神猛地一收,厉声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说罢,双足一点荒草,红裙激扬间便径直掠向银笙。 奚秋弦见那女子来势汹汹,抓着银笙道:“你不要出手。”说罢,用力将她往后一推,自己则抬袖射出银索,直击女子面门。 银笙一惊,红衣女子倏然折腰躲过一击,长袖一卷道边古树,身子悬在半空,飘飘荡荡,拦着奚秋弦道:“为何见了我就要逃?” 奚秋弦手中银索已直刺入树,在风中簌簌颤动。他手指一扣末端,盯着女子道:“紫箫红裳,你是暗夜盟的何梦芸?” 女子望着他,又见银笙躲在他身后,不禁嗤笑道:“你连我都忘记了吗?果然是绝情狠心人!”话音未落,她身子一晃,手中洞箫呼啸而出,朝着奚秋弦咽喉削去。夜色中,洞箫末端已刺出雪亮暗刃,闪着烁烁白光。 奚秋弦向银笙说了声“回船”,便又一收银索,横斜切出,划着弧光挡住洞箫来袭。 银笙知他腿伤未好,又怎能将他抛下,便一手挽着他,一手出剑。何梦芸身形飘忽,银笙剑法空灵,两人甫一交手,银笙便觉她内力深厚,全不似看上去那样散漫无绪。 但每当何梦芸意欲发力之时,奚秋弦总是能将银笙护住,袖间银索飞旋,如盘结蛛网紧紧锁住对方的攻势。银笙知他不愿让自己涉险,只能紧紧挽着他的左手,唯恐他因站立不住而被那女子击中。 数十招过后,何梦芸足踏古树自半空落下,红裙飞卷赤练震拂,竟不顾奚秋弦弹射过来的银索,探手便抓向他右腕。银笙正闪身在旁,见她指甲尖如利剑,不禁身形疾纵,扬声出剑。 剑光斜落,如银泉飞泻,耀亮了何梦芸双目。 她不觉抬手护目,奚秋弦手指一震,三缕银索同时出击,嗤的射中其广袖,将她手臂划出深深血痕。何梦芸双眼瞳仁骤然紧缩,悲鸣一声竟死死扣住了银索上的薄刃,那利刃刺入其手掌,但她竟好似毫无知觉一般,想要强行发力将银索扯断。 奚秋弦手腕一沉,正与之抗衡,银笙怕他吃亏,剑尖一挑便刺向何梦芸左肩。岂料何梦芸扣着银索飞身往后,奚秋弦只觉一股猛力要将他强行拖去,当即右臂一震,那紧绷于半空中的银索上下拂动,一阵阵极细极尖的声音萦绕不绝。 银笙被这声音震得全身发麻,而此时何梦芸亦尖啸出声,那嗓音尖利异常,如瓷片相抵刮过。两相撞击之下,银索震颤不已,如水波激荡。 却在此时,自古城墙之后又有人飞身纵来,灰袍激卷,脸带面具,正是当日曾袭击二人的鬼虚影。银笙一见他便记起当时险些中毒而死之事,强忍着手臂的麻木感飞速出剑。鬼虚影身形一掠,径直到她面前,左手间刀光一绽,便与银笙剑身相抵。 银笙咬牙抵御,鬼虚影的寒白刀锋沉沉压下。 “银笙!”奚秋弦奋力收回银索,朝着这边掠来。银笙亦用尽全力缠住鬼虚影的刀锋,好让奚秋弦趁势出击。但鬼虚影那死灰般的眼底忽而划过一道寒光,刀尖猛地一错,贴着银笙的肩膀斜斜刺出。继而袍袖一扫,震得四下木叶飘飞。随即于乱叶舞动间一扣何梦芸肩膀,将她奋力拖出数丈开外,不等银笙与奚秋弦追上,便已如鹞子般隐没于荒草尽头。 半空中碎叶徐徐飘落,银笙站在月影下望着远方发怔,鬼虚影那冷漠厌世的眼神直至现在还停留于眼前,一种难受的感觉让她手脚冰冷。 “银笙……”身后传来奚秋弦的声音,她猛然一惊,回过神来奔到他面前。他默默地站在暗处,似乎想要朝她伸手,但终还是收了回去。 “受伤了吗?!”银笙着急地扶着他,他却摇摇头,低声道,“扶我回船。” ☆、第十八章 只缘病起相偎依 银笙扶着他的时候,很明显地感觉到他呼吸困难。他一步一步走,像是失去了凭借,但始终还是控制着自己与她的距离。 她见奚秋弦走得吃力,不由急道:“我来背你吧。” 他怔了一下,摇头道:“不要。” “我背得动的。”她看着奚秋弦苍白的脸色,很是难过。他重重地呼吸着,离她反而远了一些,扶着身边的树,喘息道:“你去叫天淼来吧。” “难道把你丢在这里?”她生气了,握着他的手腕,想将他拉过来。奚秋弦却吃力地坐在道边的石头上,抬起头看着她,道:“我不会死在这的。” “为什么又犯别扭?”银笙红了眼眶。他居然还笑了笑:“没有的事。” 银笙走到他面前,背对着他慢慢蹲下身子,小声道:“快点,不要装了。” 等了一会儿,也不听他说话,她正诧异之时,忽觉后背一沉,随后,他小心地抱着了她的双肩。银笙托着他的双腿,发力站起,身形微微摇晃。 “真背得动?”奚秋弦一边说一边咳嗽。 “你又不太重。”银笙嘟囔了一句,埋着头往前走去。 虽然以前在山里也干重活,但她确实还是第一次背起一个男人,尽管他还算清瘦,也让银笙举步维艰。她又不敢表露出吃力来,于是便一句话也不说,只顾憋着劲走。 他的呼吸就在她耳畔,很轻。 此时的她,早已忘记了昨天的尴尬,只想着快些将他送回船上。短短一程路,两个人都没说话。 ****** 远远望到船只的时候,原本一直等在路边的天淼怔了一怔,随后飞奔了过来。“少爷!”他大声叫。 奚秋弦伏在银笙身后,轻轻点了点头,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开口。 回到船上后,银笙想让天淼替奚秋弦看看伤得怎样,但他却说,历来奚家的内功与剑术都绝不会外传,即便是神狱部属所习的武功也与主人一脉不尽相同。因此即便他再心急,也是帮不上忙的。 银笙急道:“那就连受了什么伤也不知道?” “我问过少爷了,他说是与暗夜盟的何梦芸相抗衡,一时不慎被震乱了真气,他本来就一直有咳喘的病症,如今被引发了。”天淼沮丧地坐在了奚秋弦卧房门外,“少爷天生身体不好,据说奚夫人是以毕生内力化入他奇经八脉,才能让他也有了内功。但若是自己发力倒还罢了,最怕就是与高手相拼,外人的内力如果震入他体内,就会扰乱原本的真气。” 银笙以前看奚秋弦出手迅疾且毫不留情,却没有想到他一旦与人相拼会有那么危险。她怔怔道:“你的意思是谁都帮不了他,只能依靠他自己了?” 天淼点点头,自责地道:“要是我早些过来就好了……”他又抬头看了银笙一眼,低声道,“少爷说要去找你解释,不准我跟着。我怕扰了他的好事,就不敢过来……” 银笙心里酸楚,垂着头不说话。 “他现在睡了,我在这里守着,你先去休息吧。”天淼叹了一声。 “我能去看看他吗?”银笙低落道。 “别去了,我出来时他叫你回自己房间。” 银笙默默地走了,过了片刻,又搬着椅子回来,与天淼一起坐在了门口。 ****** 深夜时,银笙本已迷迷糊糊,却又听到了屋内奚秋弦在咳嗽。她想叫天淼,但看他倚着椅背睡着了,便蹑手蹑脚地开门进了房间。 屋内昏暗,唯有淡淡月光透过窗棂映在床帏。奚秋弦并没有躺下,而是倚坐在床头,脸色越显苍白。 他看到她的时候,吃了一惊,想要开口却又低咳起来。银笙轻轻走到床前,道;“你怎么不躺着?” “觉得好像有石头压在胸口,喘不出气。”他忍住咳嗽,往里侧坐了坐。 银笙见他这样,不免难过,心里想,若不是自己一惊一乍,因被若有若无地碰了碰脸就躲开他,也许就不会发生此事。想到此,不禁小声道:“是我不好……” “怎么了呢?”奚秋弦略感意外地抬头看着她,“这次是我自己没事找事,怪不得任何人。” 银笙觉得眼里湿漉漉的,嗓子也有些发堵。他见她站着不动,便乏力地抬了抬手,低声道:“坐一会儿吗?” 她有点犹豫,他很快又笑了笑,自我解嘲道:“我糊涂了,忘记已是夜晚,你出去吧。” 银笙望着他,两人之间不远不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彼此的轮廓。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底慢慢钻出,宛若嫩绿小苗正吸吮着雨水伸展身子。 “那你好好休息。”她有些尴尬地说着,转身离开,走到房门口,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 他还是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她。 ****** 此后,船只再度启程。银笙起先担心疯疯癫癫的何梦芸会再追来,但过了两天,也没再见到她的身影,包括那个鬼虚影。 她为奚秋弦送药的时候,曾说起过此事。奚秋弦这两天来都未曾躺下过,明显憔悴了许多,再不像之前那样飞扬跳脱。但见她忧心忡忡,便还是打起精神,道:“何梦芸是暗夜盟盟主之妹,已经多年不在江湖中出现,有人说她得了失心疯,也有人说她被兄长何梦齐软禁,说法纷纭,但无人知晓真正原因。” “难道是凤千魅和鬼虚影见对付不了你,所以把她给请出来了?”银笙惊愕道。 奚秋弦蹙眉:“她在江湖中消失了十多年,这次只怕不会仅仅因我们而来吧。我看她那天倒像是本来就在那古城墙边等着什么人……” 银笙想了想,道:“她叫你莫郎,那个大概就是她等的人吧。” “嗯……但暗夜盟素来神秘,我也没听说过什么莫郎。”他说罢,便侧过脸倚在床头,望望她,但不说话。 银笙端起温热的药,道:“可以喝了。” 他蹙眉:“苦得很,也没甚作用,我不想喝了。” “都没人能帮你,你只能凭自己!”银笙拧眉,硬是将药送到他面前,“再说了,天淼说你从小喝药的,难道还怕这个不成?” 他无奈,端过汤药,皱着眉饮下。银笙坐在床前,看他低头慢慢喝药,倒觉得有些像小孩子,不禁抿唇道:“你小时候不听话了,也是这般被母亲教训吗?” 他险些呛了,拭去唇边痕迹,道:“你什么意思?说我是你儿子吗?” “不是啊。”银笙诧异道,“随便问问,哪有你这样的儿子。” 他不知说什么好,望了她一眼,侧身将药碗放在桌案上,“对,我生性骄纵又不成才,母亲生前就这样说过。” “还好了,我怎么不觉得是那样?”银笙说着,无端红了红脸,手指头在他床沿划来划去。 奚秋弦才要开口,她好似觉得失言,忙道:“我看你现在咳得不太厉害,要不要躺下?” “不要,一躺下就心口闷得慌。”他坐得吃力,但还是坚持着不愿躺下。银笙焦虑道:“你已经坐了两天,就算是个好好的人也受不了,再这样下去伤势只会越来越重!” 奚秋弦看着她那着急万分的样子,怔了一会儿,才默默撑着双手往下挪。银笙见他手臂都有些发颤了,不由俯身扶着他的肩,帮着他慢慢躺好。 她见他额上有细细的汗水,但却还盖着薄被,迟疑了一下,又道,“热的话,我帮你把被子拿掉吧。” 他自躺下后一直没出声,紧闭着双目,似是很难受。因他受伤的缘故,这屋子房门紧闭,窗户也只开了一点点,外面的风几乎吹不进来。银笙低头,慢慢地将他身上搭着的薄被掀了开来,他没有力气跟她抢,只好侧转了身子,背对着她躺着。 因他没穿外面的长衫,银笙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真实的样子。 膝盖之下所剩不多,再往下什么都没有,白色的细绸裤管斜斜地搭在床榻上,这样的景象比之前在巫山时她所看到的,要更加触目惊心。 奚秋弦还是没说话,也没转过来,始终朝着里侧,静静地躺着。 银笙愣了一会儿,坐在床沿,取过他放在桌上的纸扇,展开后替他轻轻扇着。扇骨为点点泪水痕迹的湘妃竹,白底扇面洒着淡淡金缕,其间行云流水似的写着诗句,她却看不太懂。 房间里格外安静,只有两个人的呼吸。银笙甚至不知他是否太过乏累已经睡着,但又不敢去打搅,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一下一下地扇着风。 过了许久,奚秋弦却忽然道:“果然我要是遇到强手还是很难取胜的。” 银笙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便安慰道:“因为你的伤本来就还没有好。” “很多时候明明想后退,但是来不及。”他顿了顿,道,“所以最后只能以内力与她相拼了。” 银笙默然,似乎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奚秋弦怔怔地望着木板隔断,道:“作为奚家的人,我连巫山剑法都不能练,母亲去世前,始终放心不下的还是我。” 银笙心里沉沉的,才想要安慰他,他却又忍不住咳得厉害,双手用力撑着床,竟发狠坐了起来。 “怎么了?”银笙慌了神,见他只是低着头,不禁扶着他双肩,用自己的身子支撑住他。奚秋弦经过这两天两夜的煎熬,早已没了锐气,本想远离她一些,但抬头时正望见她的眼,便又无言地垂下眼帘。 银笙顾不得羞赧,小声道:“你既不能躺下,就靠着我休息一会儿。” 他望着自己的双腿,默默地点点头。 ****** 可或许是面对着面太尴尬的缘故,奚秋弦再累,也无法靠在她肩前睡去。于是银笙想出了一个也许不太聪明的办法,她背转了身去,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肩上,道:“你趴着吧,就好像我那天背你一样。” “那样要把你压坏。”他犹豫道。 “那总比你看着我不敢睡觉要好……”银笙说着,便往后坐了坐,示意他趴上来。 “银笙……” “什么事?” 他迟疑了半晌,道:“你不是让我别再碰你吗?” “……现在跟那时不一样。” “哦……”他应了一声,却还是犹犹豫豫的,就连银笙都觉得他完全不似平常了。“你不要瞎想八想的啊。”她有些着急。 奚秋弦只好侧过脸,吃力地枕在她肩后,忽而道:“银笙,你现在怎么像我的丫鬟了?” “到你伤好为止,先做几天丫鬟……”她尽力挺直了腰,好让他坐着休息。 “那伤若是好了呢?” “那时当然不是了,你不要太贪心。” ☆、第十九章 寒星孤月遥相望 许是奚秋弦果真忍耐力极强,又许是奚夫人传给他的内力起着作用,他虽然苦熬了多天,渐渐地还是好转了起来。银笙这些天来一直陪着他,天淼等部属也都忙着替他寻医问药,倒是反而将此行的目的抛到脑后了。 奚秋弦待得稍微好了点,便要天淼加快速度继续前行,天淼道:“我怕风浪大了你在船上头晕。” “没事了,在江边生活的人怎会怕风浪?”奚秋弦坐在床上,脸色还是苍白,却又带着惯有的微笑。 天淼素知他的脾气,任何事决定了便不会更改,便只好去差人扬帆加速了。银笙从门外进来,看奚秋弦穿着白绸短衫坐着,便道:“你才刚刚恢复一点,不要把自己当成个好人。” “……我难道要把自己当坏人么?” “什么呀?”银笙放下药碗,“我那个好人的意思是,身子好的人。” “……明白了。”奚秋弦倚靠在床头,伸手便端起汤药来喝。银笙静静地看着,不禁纳闷,“你今天怎么不要我劝了?” “因为说到最后,我总是要喝的。” 虽然有点不太厚道,但银笙竟忽然觉得,伤病中的奚秋弦要比平日温顺很多,大概是没了力气,也懒得跟别人斗吧。她自己在那想着,唇角微微上扬,见他喝完了,就坐在了窗口。 清风徐来,吹动她的长发,缭乱如丝。 “银笙,你这些天很累,回去睡会儿吧。”他侧转了身子,望着她道。 她摇摇头,“昨日你喝完药后不久不是又难受了吗,我等会儿再走。” 奚秋弦见她眼圈泛青,便叹了一声:“那你在我这里休息片刻。”说罢,便取过枕头放到桌上,“趴这里吧。” “那你呢?”银笙望望他,他现在没有盖被子,空掉的裤脚略挽了几下。 “我坐一会儿再睡。”他好似也慢慢习惯在她面前那样坐着,并不是十分回避。银笙确实很累,见他现在似乎精神还好,便垫着他的枕头伏案而憩。她的长发又黑又亮,如缎子般垂于肩后,奚秋弦侧身望着她的背影,过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 手指才触及她的发丝,银笙却忽而醒了过来。 他竟吓得愣住,手还尴尬地停在半空。 她没有直起身子,而是保持着原有的动作,只是侧过脸望着他。眼神里有些责怪,有些惊慌,但却不再像以前那么愤怒,也没有像上次那样夺路而逃了。 奚秋弦见她不说话,便大着胆子摸了摸她的头顶。银笙攥着双手,她其实紧张地想要逃,可下意识里却又觉得他抚过自己长发的感觉很是暖心。他的手指温柔修长,抚过她的长发,掠过她的刘海,再次若有若无地触及了她的肌肤。 她的身子禁不起微微发抖。眼看他的手掌要覆上自己的脸颊,银笙突然又想到了师傅以前说过的话,以及师傅当时那种狠戾的眼神。 ——被男人碰过的身子,就是最最污浊的。 她陡然挣脱了奚秋弦的手,很快站起身来,哆哆嗦嗦地道:“我走了。”说罢,便又像上次那样往门口逃。 “银笙!”他喊道。 银笙本已准备开门,听他声音焦急,不由自主地在门边停了下来。奚秋弦没法去追她,只能用手撑着床沿,道:“你别再像上次那样躲我。” 一种酸酸的滋味涌上她的心间,她垂着头道:“你答应过不再乱碰,可又不算话。” “对不起。”他自责道。 “我觉得你好像根本没长大一样,每天不知都在想些什么……”银笙咬唇道。 “但我有时也很认真的。”他沮丧地坐在那,见她的手已经放在门上了,不禁又道,“过些天,你回到山里之后,还会再出来吗?” 她怔了怔,道:“都还不知道师傅会怎么责罚我呢,我哪里还会想这个?” 奚秋弦沉默片刻,忽而道:“要是她容不得你了,你可以来巫山住。” “那是你的巫山,我怎么好住下去?”银笙想到师傅,情绪就又低落下去,只随口说了一句,便出了房间。 ****** 此后银笙刻意又减少了去他房里的次数,即便是要去,也是跟天淼一起,再不是单独跟奚秋弦相处。她自己也想到为什么总是与奚秋弦忽冷忽热,可是她想不明白。 她拿被单捂住脸,心想好在快要到木鱼镇了,然后便可以回到山里。不管师傅愿不愿意拿出剑谱,总之她是将他带到了,两不相欠,再也不会有什么牵扯。 再然后,她就还是过她那练剑、打柴、卖药的生活,什么巫山,什么神狱,从此之后不会再让她心烦意乱。 银笙用力地呼吸了一下,侧过身躺在床上,以为自己理清了思绪,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既是满满的,又是空空的。 屋内没有点灯,她怔怔躺了许久,觉得很是闷热,便起身来到窗前,推开了窗子。 此时月上中天,群星荧荧,舟泊江畔,微风轻拂。银笙伏在窗口,望着静静流淌的江水,月影圆了又碎。 恍惚间,似觉有人在注视着自己,她晃了晃神,极目远眺。却见江岸边的山峦间有古松斜生,而此时,月色清冷,恰映出了那隐匿于松枝间的人影。 那个人穿着深灰色长袍,腰间一道暗蓝,黯淡得好像与身后岩石融为一体,也不具有任何生机。 古铜面具遮住了他的脸,因为隔得太远,银笙也看不到他唯一露出的双眼。但还是有一种寒冷的感觉自他四周蔓延,仿佛渗透入整条大江,乃至整片天地。 银笙又惊又骇,一时间竟无法出声。过了片刻,她才紧抓着窗栏,惊呼道:“鬼虚影!” 就在她话音出口的那一瞬间,灰衣人最后望了她一眼,很快就掠过山峦,消失于茫茫群山间。 ****** 银笙飞奔出房间追到船尾,中途还撞上了天淼和几个舵手,但等她跑到离山峦最近之处时,早已不见那个灰色身影。 天淼听了她的述说,大感意外,也不敢掉以轻心,便即刻安排众人轮流查探船只四周,他自己则匆忙回舱内去告诉奚秋弦了。银笙直至此时还感到后怕,又被夜风一吹,不由得抱着双臂微微发颤。 不多时,便听舱内有人快步出来,她下意识一回头,却见奚秋弦正带着天淼往船头而去。很快的,船只重新扬帆,趁着夜色前行,飞快离开了此地。银笙松了口气,众人还是严阵以待,天淼带着人去船尾,奚秋弦站在风中,并没有立刻回房。 他只简单地穿着白衫,江上起了大风,船头的灯笼晃动,斑驳影子映在他身上,疏疏落落。 银笙怔了怔,走到他身后,低声道:“你不回去吗?” 他转过身,平静道:“他们都在忙,我怎么好独自留在房里?” “可是你身体……” 他笑了一下,道:“你看我都已经可以站起来走路了。” 银笙垂下眼帘,不知怎的,这几天看到他,总是隔了一层,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奚秋弦双手撑在船栏上,道:“我发现你好像很害怕鬼虚影,是因为第一次遇到的时候就被他砍伤了吗?” “我……我也不知道。”银笙转过头,望着渐渐远去的山峦,有些迷茫,“我总觉得他看上去是个死人。” 奚秋弦微微一怔,道:“暗夜盟中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他是盟主何梦齐的亲信,出手最是狠辣,所以我一直叫你远着他。” 银笙想了想,道:“因为上次抢血舍利的事情让暗夜盟与神狱结下梁子,所以他们穷追不舍吗?” “也不尽然,他们若是想要统治三峡,神狱就是最大的眼中钉了。我又难得离开巫山,大概他们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将我灭掉以绝后患吧。” 银笙蹙眉道:“那你为什么还非要跟我去鄂北?为了那有可能得不到的剑谱,都不要命了?” “不是对你说过吗?奚家三代以来一直以收齐剑谱为使命,我母亲临终前虽未交待此事,但我心里明白,若非我的身体不好,她必定也是要我竭尽全力完成这个遗愿的。” “收齐了又怎么样呢?只是一套招式而已,值得冒那么大的险?”银笙有些不悦。 奚秋弦看着她的侧脸,不禁微微笑了一下:“对我来说这剑谱确实没用,但我也想替父母,替奚家,认认真真地做一件事。”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澄定,竟比往日都要沉稳了许多。 银笙怔了怔,道:“奚秋弦,你这时才像神狱的主人。” 他先是一愣,继而笑了起来,“看来你一直觉得我徒有虚名。果然我是个不称职的主人,就连你都这样想了。” “不是徒有虚名!”银笙解释道,“只是,你大多时候都只像个养尊处优的少爷……” “好吧……”他叹了一口气,“那我以后要多多吃苦,免得让你小看了。” “谁叫你特意去吃苦啊?”她不悦地转过身子,趴在船栏上。 “因为我不想做养尊处优的少爷啊。” “我也没说你是。” “……片刻之前你说过的话自己已然忘记了吗?” “我说的是很多时候看起来像,你不要冤枉我。” “银笙,你越来越会反驳我了。” 奚秋弦与她又开始说着些其实无关紧要的话。此时,两个人站在船头,江面上的风呼呼吹来,吹着他的白衫她的绿裙,两侧鹅黄灯笼中烛火跳跃,晕染出淡淡暖意。 远处高山之上,灰衣人也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静静望着。 因相距甚远,夜色又迷蒙的缘故,从他这边望过去,只能隐隐约约地望到船只的影子,以及不断摇曳的灯火,犹如天空中失足落下的星,在遥远的地方闪着微光。 ☆、第二十章 溪月弯弯近芳泽 数天后,船只终于停泊在了一条小小的支流间。前方烟霭弥漫,只能隐约看到树木丛生,山间偶尔炊烟升起,但并不见人家。 银笙告诉他们,再往前就是木鱼镇。此去深山路途崎岖,木鱼镇便是那深山与外界唯一相连的地方。 “那我们是要下船换成陆路了?”天淼问道。 银笙答道:“是啊,再往下航行的话就去不了山里了。” 天淼向奚秋弦道:“少爷还是坐马车吧,我们去准备。” 奚秋弦点点头,天淼走后,银笙又道:“到时候,你们等在山下吧,我自己回去跟师傅说。” “不是说好我跟你一起回去的吗?”奚秋弦诧异道,“你师傅万一不听解释就将你关了起来,我连找都不好找你。” 银笙迟疑了一会儿,道:“可是,从这里到我住的地方,至少要走上两天……都是崎岖的山路……” 他愣了一下,道:“明白了。” 银笙怕他失落,但奚秋弦却很快又微笑起来:“不过没有关系,之前你不是还不让我做养尊处优的少爷吗?这次倒是个机会了。” ****** 他们停船上岸,除了留有一部分人守在船上外,天淼还带着十来人随行。银笙翻身上马,奚秋弦站在岸边看她身姿利落,不由道:“银笙,你骑马的样子倒是英姿飒爽。” 银笙见四周都是他的随从,脸上一阵发热,没有搭理他,顾自骑着马往前去了。天淼等人装作没看到,奚秋弦只得悻悻然上了马车,扬着马鞭紧随其后。 银笙听得身后车轮滚滚,回头见他自己持鞭赶车,不禁惊讶道:“你怎么不坐在车内?” “车里太闷,这样不错。”他好似忘记了刚才的尴尬,还是笑盈盈。 银笙瞟瞟他,奚秋弦衣衫如雪,束发的湖蓝缎带闪着点点银光,在微风中徐徐飞扬。“你这身打扮也不适合赶车……”银笙嘟着嘴道。 “那你是要我换一身破烂衣衫吗?可惜暂时找不到,要么我把这身划破一些?”奚秋弦认真道。 “又胡说八道。”银笙斥了一声,抖了抖缰绳便加快了行程。道路两边树木成荫,阳光穿过树叶缝隙,洒下光点圆圆,晃来晃去,在两人面前跃动。 银笙忙着赶路,奚秋弦便也没再去主动讨骂,只是驱车随着她。天淼在后边看到此景,便会心一笑,带着众人远远地跟着了。 穿过这片林子,前方渐渐有了背着柴草猎物的山民走动,再往远处望去,已可见屋舍了。银笙抬头见天色已晚,蹙眉道:“今天不能进山了。” “哦,那就明天再去,现在先去住客栈吧。”奚秋弦随意道。 “客栈?!”银笙回头皱着眉,“我们这里穷乡僻壤的,都没什么外人来,哪里会有什么客栈?” 奚秋弦扶额:“那你不早说?!” “你又没有问过我……” “……”奚秋弦无语,忽地停了马车,又扬鞭掉转方向朝后去。天淼等人颇为意外,银笙追上喊道:“你干什么去?” 他头也不回,道:“镇上没有客栈,难道跟你一起睡在街上?自然是去另寻住处。” ****** 四处寻觅之下,还是找不到可住的地方,无奈之下,天淼只得带着众人回到那片树林,道:“还好少爷驾着车,今夜就暂且委屈一下了。我们露宿便可。” “无妨,我出去看病途中也时常睡在马车里。”奚秋弦笑笑,见银笙自己下了马,盘膝坐在大树底下收拾包裹,便遥遥道,“银笙,你今夜睡哪里?” 众人的视线都转到银笙身上,她愕然抬头,感到大家那异样的关切与热情,不禁低声道:“还能去哪里,大家不是都在这里休息吗?” “哦……但是他们都是男人……”奚秋弦倚在车篷边,慢悠悠睨着她。 天淼笑嘻嘻地解下马鞍,道:“银笙姑娘可以去车里休息,不然跟我们这群男人混在一起太不方便。” “什么话,他难道不是男人?”银笙涨红了脸,瞥着奚秋弦道。 奚秋弦却一脸认真:“大不了我在车外坐着好了。” “那怎么可以?!” ****** 她死活不肯,可等到天色渐渐暗下来之后,看着天淼等人席地而睡,自己独坐在树下,觉得浑身不自在,抱着包裹便强行闭上了眼。 奚秋弦本是自己坐在车头无聊地折着树枝,转身看她紧蹙着眉辗转反侧,知道她不习惯面对着那么多男子睡觉,便扶着车跃下,轻轻地走到她面前。 “银笙。”他慢慢蹲在她面前,手撑着地,低声唤她。 银笙睁开眼,看着他,吃了一惊。“你怎么还……”她刚说了一半,他便小声打断道,“不要吵醒他们,都很累了。” “你怎么还不睡觉……”她用近乎唇语的声音道。 “睡不着。你进车里去吧。”他没有像平时那样不正经,看着她道,“我不进去的,不要害怕。” 银笙摇头,但奚秋弦却握着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带着她走到马车前,轻声道:“真的,不骗你,上去吧。” 她愣了愣,他已经伸手在她肩后一托,将她送上了马车。银笙怕吵醒了其他人,只好掀开竹帘进了车内。透过疏疏青竹帘子的缝隙,她看到奚秋弦侧身坐在车头,他还是像之前那样随意折着树枝,似乎并没有什么介意的地方。她倚在座椅间,想着现在时间还不算太晚,自己先休憩片刻,再换他进来,于是便闭上了眼睛。 岂知连日劳累,如今一闭上眼,没过多久便睡着。等她忽然从睡梦中惊醒时,也不知离刚才过了多久,急忙掀开竹帘,却已不见奚秋弦身影。银笙朝四周张望,天淼他们都还在安睡,料想应该没出什么事。但她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他回来,便不安地下了马车,蹑手蹑脚地在林中寻找起来。 此时应已是深夜,林中幽暗寂静,只有远处传来无名小虫的鸣叫,一声声高高低低,如同拨弄着琴弦。 她走了没多久,就隐约望见林间小溪边的树下,坐着身形清瘦的白衣少年。月色下,树影点点簇簇落在他的白衫间,如同朵朵梅花。他正独自将溪边的鹅卵石一枚枚放进溪水中,低着头,动作温柔,好似这些石头都有着生命一般。 “在做什么?”银笙站在树影下问道。 奚秋弦抬起头,诧异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醒来不见你,生怕你又出事……”银笙小声地说着,走到了溪畔。此时才看到清凌凌的水中,有若干圆圆的鹅卵石被他堆叠起来,像座假山一样。 奚秋弦抬头看看她,笑道:“怎么可能次次都出事,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那怎么想到来这里堆石头?”银笙蹲在他身边,望着溪水发怔。 “无聊的时候就自己想办法了,从小就这样。”他说着,又拾起一枚白色鹅卵石,小心翼翼地往最高处放上去。那堆石头本已摇摇欲坠,此时他还要继续再放,银笙都屏息不敢言语了。石头刚一放上去,底下的石头便猛然一晃,银笙眼见“假山”全要崩塌,急忙伸手去救,不防备正紧紧覆在了他的手上。 银笙不由自主地轻呼了一声,鹅卵石从两人指间滑落于清澈溪水中,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的心砰砰直跳,急欲收回手,奚秋弦却反过来将她的手指握在掌心。 潺潺溪水如银,笼着月色流经两人身前。他并没有看着她,只是低着眉睫,好似在望着月影,又似在望着溪流。银笙几乎不敢看他,也只是垂着头,手指微微发颤,想要离去却又没有勇气。 “阿笙。”他轻轻唤着,手指间水珠滑落,微凉沁人。 他的声音好听如这清澈溪流,缓缓萦绕于耳畔,银笙心里软软,却又更加害羞。原先是蹲在他身边的,如今便蜷起身来,像只小猫一样,用后背对着他了。 “我还能这样叫你吗?”他还是轻轻握着她的小小指尖,在她身后问道。 银笙整个人就好似飘在云里,她其实喜欢听他这样叫她,正如哥哥一直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一声声唤,阿笙,阿笙。 她迟疑了片刻,终于微微地点了点头。 奚秋弦的眉梢眼角都漫上了笑意,他挪到银笙身后,小心翼翼地从背后轻轻抱了抱她。银笙缩得更紧,身子都在微微战栗了。他贴近她的耳畔,又轻唤道:“阿笙。” “嗯。”银笙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 他抱着她的手稍有些发颤,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你转过来好吗?” 银笙缓缓转过来,抱着双膝,低着头。奚秋弦略显青涩地伸手,将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又按按她的肩膀,道:“坐下,蹲着不累吗?” 于是她红着脸跪坐于他身边,正对他,却又不敢抬头。 “我喜欢叫你阿笙。”奚秋弦抿唇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长发。一种久违的温暖穿透了银笙的心,她缓缓抬起头,静静地望着眼前这少年。 他有温柔似水的眼睛,让她想起童年里最珍贵的记忆,想起同样温柔的眼睛,还有那个永远保护着她,与她一起在大柳树下“拜堂”的小哥哥。 奚秋弦抬起手,轻轻碰触着她的脸颊,这个少女,即便是现在,还是睁着一双懵懂的眼,好似活在梦里。他屏住呼吸,唯恐吓坏她似的,慢慢靠近,然后,吻上她的脸颊。 那一瞬,银笙睁大了双眼,心跳几乎为之骤停。 她下意识地想要逃,但他却用力地搂住了她腰身。以前也曾被他握住过手,但现在的感觉与之全然不同。 溪流依旧潺潺,银笙微微低下头,前额便抵住了他。“阿笙,不要害怕。”奚秋弦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着,伸手摸摸她的脸。他的手指触及之时,银笙羞得浑身发热,抬起水汪汪的眼偷偷望他一下,旋即又低下了脑袋。 奚秋弦的呼吸近在银笙耳畔,他情不自禁还想继续吻她的唇,她却再不肯顺从,伸手捂住脸,缩成一团。 “好了么,不为难你……”他轻轻叹了一声,没有强行拉开她的手。银笙听到他的叹息,不免又觉歉疚,可刚才被他亲过的脸庞到现在还是一阵阵发热,于是她不敢再看他。 奚秋弦将她揽了过来,银笙便安安静静地躲在他怀中。夏夜轻风吹拂过水面,徜徉熏醉,静谧悠长。 ☆、第二十一章 且向幽岭双双行 两个人在小溪边待了许久,或许是因为太过羞涩,银笙一直很安静,奚秋弦便陪她坐着,看水里的月光,听风中的虫鸣。 回去的路上,他想执起她的手,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但还是不敢跟他并排走着,有意无意地落后了一步,躲躲藏藏,生怕被人看到。 他走路还是不太稳,她的手就随着晃啊晃,但她没觉得难看。 “我说真的,要是你师傅生你的气了,你就来巫山。”奚秋弦走在月光下,侧过脸轻声道,“你上次都一直窝在院子里,除了跟我去看了看松鼠,什么美景都没见到。” “还见到了碧萝藤的长廊。”银笙纠正他。 奚秋弦失笑:“那也算美景?” “我觉得是。因为那边还有苦藤。”银笙认真道。 “好吧。”他无奈叹了一声,“你既觉得是,那就是了。” 银笙抿着唇笑。他停下脚步,捏捏她圆圆的指肚,好似这都是她身上极为可爱的地方。“要是真能将巫山剑谱十二章 收齐,那我就教你练剑,练出最美的巫山剑法。” “你不是说自己不会剑法吗?”银笙不由自主问,问出了口又觉得好像不应该,便低下了头。 他却没有介意,道:“是,练剑最讲究步伐,踏错一步便失了准,因此我练不成。但我从小就看剑谱,招式应该怎样,都深深记在心里了。” “可是,我很笨的,没有天分。”银笙沮丧道。 奚秋弦蹙眉:“为什么这样贬低自己?” 银笙沉默片刻,道:“师傅一直这样说,她对我很失望。” 奚秋弦始终不太明白为何银笙的师傅会对她如此严苛无情,但又不能在她面前说她师傅的不是,便只好道:“她眼界高了些,等我见了她,跟她说说你的好。” “她才不会信。” “……不信就不信了,我也懒得多解释,我明白你不是傻子就行。” ****** 回到那片林子里,众人还在安睡,仿佛根本没有发现他们两人离去又归来。银笙想要回到大树下,奚秋弦却不让,可她也不想因为自己在车内而耽搁了他的休息,两人小声争论一番,又一同偷偷爬上马车。 车内容不下两人同时睡下,奚秋弦便叫银笙躺着,他自己坐在边上。月光透过竹帘子照进来,印出疏疏落落的痕迹,银笙侧身蜷起双腿,看着他的手,睡不着。 想到刚才在溪边的一幕,心里还是砰砰乱跳。他似是也没有睡意,倚着车壁坐着,望着外面发怔。于是银笙大着胆子伸出手去,轻轻地沿着他的指缝划过去,他的手指真好看。 奚秋弦的手微微一动,然后低下头望着她,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看了许久,他忽而撑着车壁转身,从包裹里取出一个小盒子,交给了银笙。她躺在他身边,轻轻地打开盒子,里面果然还是那个粉绿的娃娃。 “我送出去的东西,不喜欢就丢了,但是不要还给我。”他低声道。 月光如纱,娃娃依旧是梳着圆圆的丫髻,粉粉的脸弯弯的眼,抿着嘴笑得开心。银笙将之握在手里,轻轻地点点头。 ****** 天才刚刚亮,奚秋弦醒来后见银笙仍旧在睡着,便悄悄出了马车。虽然众人都不会说什么,但知道她脸皮薄,他还是不想让她难为情。 此后不久,天淼等人醒来,收拾行李准备启程,银笙也钻出了马车,看别人都没注意她,便一溜烟地下车牵马去了。奚秋弦其时便坐在车边,看她那慌里慌张的样子,不免一笑。 不防天淼走到他身后,道:“少爷,今天要不要我来帮你赶车?” “不用。”奚秋弦回头,却见他还像没睡醒的样子,不禁道,“怎么回事,你昨夜难道做贼去了?” “昨夜听得许多奇怪动静,故此担心了一夜。”天淼笑嘻嘻道。 “……你听到什么了?”奚秋弦板着脸。 “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是些甜言蜜语罢了。”天淼说罢,不待他发作,早已牵着马跑出林子去了。银笙在一边听到了,使劲拉着马儿往外走。奚秋弦独自上了马车,再一看周围随从个个偷笑,知道事情早已败露。但此时他也没法说什么,只好故作冷傲,拿眼角余光扫视众人一遍,随后面不改色地扬起鞭子,驾着马车飞快地驶向前方。 ****** 一路上奚秋弦不敢与银笙多说话,两人故意装作淡漠的样子。穿过木鱼镇之后,渐渐的,前方可见群山连绵,人烟越发稀少,小径上只有他们这一群人了。整整半天,都是在山间行进,午后时分,前方出现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中间仅容一人可过。银笙下马道:“过了这里,再一直往前,就是我住的冰洞山了。” 天淼跳下马,往前探了探身,只觉两峰相峙,缝隙间凉风阵阵,却望不到前方究竟是怎样情形。他为难道:“少爷,这里太狭窄,马车过不去。我扶你上马吧。” 奚秋弦向银笙道:“从这里到冰洞山需得多久?” “还要大半天吧。”银笙看看他,局促道,“你们还是在这等着为好。路难走,而且师傅乍一见那么多陌生人,说不定就恼了。” 奚秋弦望着前面山峰,跳下马车道:“天淼,你带人等在这里,我与她一起去冰洞山。” 众人皆是一惊,天淼急道:“您一个人怎么行?万一有什么闪失都没人帮!” “能有什么闪失?你是说我走不动?大不了慢一些罢了。”奚秋弦从马车中取出随身带着的古琴,悠悠道,“你们守在此地,外面的人进不了,里面就只有她与我……哦,还有她师傅,总不见得银笙的师傅将我杀了。” “少爷不要乱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我是求剑谱,又不是寻仇。她答应最好,不答应我再另想法子。”奚秋弦缓缓说罢,将马鞭子交给他,“你们在这也要小心,万一暗夜盟的人到了这里,你们就进来,不要硬拼。” 银笙上前道:“天淼,要是暗夜盟的人真的来了,你们穿过这山道径直向前,就是冰洞山了。” 天淼虽是不情愿,但见奚秋弦意已决,只好答应在此等他回来。银笙拉拉奚秋弦的袖子,小声道:“你先上马,我带你走一段。” “那你呢?”奚秋弦不解。 “里面有的地方马儿不能走,牵着也是累赘,一匹就够了。”银笙说着,便要让他上马。天淼知道奚秋弦上马下马自是不便,就即刻上前扶着他跨上马背,又退后一步道:“少爷多保重身体。” 奚秋弦无奈地挥挥手。 ****** 从那狭窄潮湿的一线天穿过后,奚秋弦拨开垂于眼前的藤萝,前方古树参天,远处云雾缭绕,不知何方有飞瀑激流,整个山谷中传来隆隆响声,其间夹杂着怪鸟啼鸣,回音不绝。 “阿笙,阿笙。”他微微俯身,朝着牵着马儿的银笙道。 银笙回头道:“什么事?” “叫你两声。一路上都没跟你好好说上几句。”他笑盈盈地道。 银笙羞赧道:“昨夜我们说的话都被天淼他们听到了吗?” “呃,好像是的。这厮看起来憨厚,其实也很鬼。”奚秋弦说着,又转而道,“不过要是他们连我们两人半夜离开都没发觉的话,岂不是太迟钝了?” 银笙揪了揪缰绳,不悦道:“是后来回去时候你非要叫我进马车才吵醒了他们。” “你觉得是这样?我看定是当时在小溪边小石头砸落下来,你又喊了一声,就已经被他们听到了。说不定天淼还过来看了看,知道我们没事才回去继续睡觉。” 银笙怔了怔,忽而想起那时她被他抱住了,后来还亲了亲小脸,不禁急得大叫:“那不是什么都被他看到了?!你怎么没问问清楚?!” “啊哟,你难得说话那么大声。要我问什么,当着大家的面问他有没有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事吗?”奚秋弦觑着她,取出折扇顾自扇着,倒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不跟你说了!”银笙恼怒起来,狠狠拽着缰绳往前拖。 马儿惊了一下,差点撩蹄子,奚秋弦急忙抓着缰绳,“阿笙,你要将我摔死么?” “摔死了就不会说话了。”银笙安抚了马儿,又闷头走路。 他怔了怔,道:“原来你不喜欢跟我说话吗?” 银笙闭着嘴不理他。他又俯身,碰碰她的肩膀,见她气呼呼的,便只好一手抓牢马辔,一手给她扇扇子,“好了么,你怎么总爱生气,两个人都不说话不觉得很闷吗?” “奚秋弦,你是不是从小就话多,家里人不会觉得你烦吗?”银笙瞥着他道。 他笑了笑,“不是啊,自小要学的东西太多,练字读书弹琴习武,还有走路……哪里有很多空闲来跟人聊天?” “都是你母亲让你学的?” “嗯。不然我恐怕只会坐在床上发呆。”奚秋弦淡淡道。 银笙赧然,“只是以前看你喂鱼和松鼠什么的,觉得你似乎闲得发慌。” “……我总也有学累的时候吧,小时候又去不了山下,就在家中找些乐趣了。”他想了想,又道,“往后回到巫山,我再陪你一起去喂松鼠好吗?” 银笙愣了愣,默默点点头。奚秋弦见她应允,便欣然起来,伸手取过她肩后背着的包裹,道:“你还要走路,我替你背。” 她回头看看他背后的古琴,不禁道:“你这把琴,从武陵峡背到巫峡,现在又带来这里,我却没怎么见你用过,只是摆设么?” 奚秋弦笑道:“嗯,正是,背着显得人更俊逸洒脱些。” 银笙张了张嘴,望了他一眼,只觉无话可说。他见她似是不满,便只得又道:“古琴是祖上留下的,巫山有一曲称为清弦引,以内力贯注其间,可制敌于无形中……” 他在那认真说着,银笙却道:“但你不能跟人比拼内力啊。” 奚秋弦淡淡笑了笑,握着束琴的青色缎带,道:“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能考虑那么多吗?” 银笙想到之前在玉泉渡遇到何梦芸后他竭尽全力以银索困住对方,自己却被震得乱了真气,不禁回头望着他道:“若是到那时,你也不要擅用内力,我来保护你。” 奚秋弦微微一怔,看她眼里露出的是认真的神色,心里便是一暖,口中却道:“哪里有女人保护男人的道理?” “生死关头,管那些做什么?”银笙轻声道。 ****** 她牵着马儿一路前行,这深山中道路崎岖湿滑,尤其是到了上坡之时,马儿更是走得艰难。奚秋弦见她拽着缰绳格外费劲,便扶着马鞍道:“阿笙,我下来了,你不要使劲拽马。” 银笙正累得气喘吁吁,未及阻止,他已经紧抓着马鞍下了地。“小心!”银笙忙过去扶着他,着急道,“下来干什么?” “你跟马儿都累了,我还坐在上面不成体统啊。”他说着,便将包裹系在了马鞍边,“这样好些,我慢慢走总可以的。” 银笙无奈,见他要往上走,忙一手拉着他,一手牵着马儿继续往前。他落足不甚稳当,一直要看着脚下地面,银笙便紧紧握着他的手,生怕他摔倒。好不容易到了这山顶,她手心都出了汗,奚秋弦脸色有些发白,可还是带着微笑,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自己爬上那么高的山。” 银笙垂着眼帘,替他拂去衣袖上沾着的树叶,犹犹豫豫地道:“这样爬山不痛吗?” “还可以承受。”他平静道。 可是刚才爬山的时候,银笙分明看到他是咬着牙的。她不忍戳穿他小小的自尊,便拉着他的袖子,慢慢走到这山顶平坦处,“坐吧,秋弦,我也有些累了。” 奚秋弦与她一起坐在了山顶。遥远的天际有浮云翩跹,底下是水流充盈的浅滩,雪浪飞溅,清澈见底,阳光下泛着星星点点的亮色,映着漫山碧绿与潭边红花,空寂杳然。 ——这是阿笙自小生活的地方。很美。他如是想。 ☆、第二十二章 暝色渐浓意缱绻 天快要黑的时候,银笙带着奚秋弦来到了冰洞山下。残阳如血,危崖耸天,山顶云雾环绕,山间又有激流汹涌,瀑声如雷,震得古树丛中鸦雀惊飞,在昏暗中掠出一道道灰影。 因天色已晚无法上山,银笙便带着奚秋弦找到了一处山洞,将马儿留在洞外后,两人拨开藤蔓进入其间。虽是夏天,但自从进了山之后便再无热意,这洞中更是阴暗潮湿。奚秋弦燃起火折子,银笙已经很熟练地在相对干燥的地面上铺下衣衫,手脚麻利地收拾出一小块可安歇的地方。 “阿笙真能干。”他在后边欣然道。 银笙跪在地上整理东西,没有搭理他。他有些失望地走过去,扶着洞壁慢慢坐下,侧过脸看着她在火光下幽幽的脸庞,“你累得很么?连话都不说了。” “我能说什么啊……”银笙低着头道。 奚秋弦摸摸她头顶,她便下意识地转过脸来望着他。烛火在昏暗的洞中摇曳出微小的光亮,她的眼睛黑得像池水中的宝石,又带着濛濛的雾气。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吻她,可才一靠近她的脸,她却略带惊慌的垂下眼帘。 奚秋弦有些意外,轻声道:“怎么呢,阿笙……你还是害怕吗?” 她摇摇头,过了片刻道:“不要这样了,会被师傅发现的。” 他一怔,回头看看外面,洞口藤萝低垂,四下寂静无人。“她不是在山上吗,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反正……反正不要这样了。”银笙说着,便抱着双膝埋下了头。奚秋弦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银笙见了,不禁道:“你不高兴了吗?” “哪有。我是去折些树枝进来点火,这里暗得很。”他说着,便走到洞口,才想探身出去,却忽听不远处的树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往这边靠近。银笙也不禁起身走了过来,此时那声响越来越近,洞口马儿不断嘶鸣。奚秋弦抬起火折子一照,竟有一头浑身雪白的小兽从林间奔来,远远的嗅到了这里有人,便猛然扑向洞口。 “阿笙,别出来!”他惊呼一声,抬手便要射出银索,不料银笙猛地拉住他的手,抢在他之前冲了出去。 “小白!”野兽扑来,银笙躲都没躲,展开双臂就抱住了它。那东西也举起前爪搭在银笙手上,极为亲昵地与她拱拱嗅嗅,还不时发出呜呜的声音。奚秋弦呆呆地站在一边,看到它又咧着嘴要去闻银笙的脸,不禁叫道:“阿笙,你当心一点!” 银笙握着白兽的爪子,回头道:“这是小白,它不会咬我。”说罢,便带着那白兽欢快地进了洞口,奚秋弦虽也见过飞禽走兽,但这种雪白的野兽却还是第一次见。此时定下神来细细一瞧,原来是一只小狐,毛发顺滑,黑眼如星。银笙盘膝坐在地上,小狐就在她身边拱来拱去,长尾乱晃。 他悻悻然折下洞前树枝做成了火把,举着照亮了四周,可又不走过去。银笙与白狐玩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一直没动,不由抬头道:“你怎么一直站着?它不会咬你,过来坐。” “你怎知道它不会咬我,它跟你说的吗?”他见银笙此时才想到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顾自拿着火把坐在了山洞口。 银笙领着小白狐狸走到他身边不远处,奚秋弦已经背倚洞壁紧盯着它,丝毫不敢大意。“它经常到我住的地方去,我自然知道它的秉性,你不攻击它,它就不咬你。”她说着,摸摸小狐狸的头,又伸手去拉奚秋弦。 他却还是收回手,瞥了小狐一眼,看到它那尖尖嘴巴,不禁板起脸道:“算了,井水不犯河水,我就在这坐着,你与它叙旧去吧。” “你就是害怕了。”银笙嘀咕了一句,只好带着小狐又回到原处,握着它的爪子与它一同玩耍。奚秋弦枯坐无聊,自己对着火把发怔,偶尔瞄过去一眼,很快就收回眼光,生怕被那白狐发现。过了许久,才道:“阿笙,你是从小就生活在这里的吗?” “不是。起先有家,有哥哥,但是后来没有了,就被师傅领到这里。”银笙抚着小狐的头,好似已经淡忘了许多苦楚。 “你一直说起你的哥哥,他是彻底失踪了吗?你的家原先又在哪里?” 银笙愣了一会儿,道:“不记得了,只知道家中有园子,爹爹好像是做生意的,时常给我很多礼物……后来一个中秋节的夜晚,家里起了大火,还有人从外面射箭进来,园子里乱成一片,爹叫人把我跟哥哥送出去,此后我就再也不知道爹娘的下落了。”她顿了顿,又道,“我与哥哥流浪了许久,但有一次我因要去看灯会,在人群里与他走散,回到住的地方也等不到他,这时师傅便来了,说哥哥叫她来带我走。” “于是就将你一直带到这深山?那不是把你给骗来的吗?”奚秋弦诧异道。 银笙摇摇头,“可是她知道哥哥的名字啊,她还知道我的名字。到了这里,她说哥哥外出去寻我了,可是哥哥再也没有回来过。” 奚秋弦只觉无语,叹道:“你小时候就那么笨吗?显而易见就是她骗走了你,你竟还叫她师傅!” 银笙有些沮丧,垂着头与白狐相对,缓缓道:“其实怎么没想过?但是离开了这里,我一样还是找不到哥哥,一样还是要四处流浪。” “那你后来也不问问她的来历,她又为什么要带你走,就这样糊里糊涂留在了山里?” 她蹙眉,“问过,但是被打了,之后就不敢多嘴。” 奚秋弦觉得憋闷,正色道:“明天我给你问清楚,她若是再有意隐瞒,我就带着你走,再也不要回来这鬼地方了。” “……师傅剑法很厉害……” “那也不要紧,我还有这个。”他说着,轻轻取下背后的古琴,放在了身边。 “我说过不让你擅用内力的!”银笙着急了,起身来到他面前,抱起古琴躲到一边。他抿唇笑了笑,挽过她的手握在掌中,才想说话,却又见那头小白狐傲慢地慢慢踱过来,亮亮的眼睛睨着他,似乎带着些不满,又带着些藐视。 “……今晚你不会让它跟我们一起睡吧?”奚秋弦觉得很悲哀。 银笙点点头,他闷闷地收回手。她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将牵着小白狐的耳朵将它领出了山洞。小白狐很是不悦,回过头来朝着坐在一边的奚秋弦瞟了一眼。 奚秋弦还没明白银笙为何突然想通了,她已经钻回了山洞。“好了,让它回林子睡觉。”她拍拍手上的绒毛。 “怎么忽然把它赶走了?”奚秋弦诧异道。 银笙蹲在他身边,托着腮,认真道:“因为你说过自己不能接触小动物啊。” ****** 小狐狸虽然不在洞内了,但这个夜晚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甜美。因为白天一直在走,即便是痛也只好忍着,如今安静下来,奚秋弦只觉双腿疼痛难忍。以往在家时,若是不走动,他都是将假肢脱下。今日走了整整大半天的山路,晚上见她在旁,因不想让她害怕,便也不敢给自己松绑。 捱到半夜,他实在坚持不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但没过多久,又隐隐约约听到风中传来极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人掠过树梢。 奚秋弦警觉地坐起,没有惊扰银笙,自己扶着石壁慢慢站起,忍着痛出了山洞。 夜黑风高,孤月一轮。远处近处皆是黢黑,时或山风刮过,树叶沙沙作响,除此之外,并无异常动静。奚秋弦本想再往前走上一段,无奈双腿酸痛,只得又悄然回去。进得洞内,自己躲在角落里解开了双腿上的系带。没有亮光,他也无法看到自己的腿到底伤成什么样了,只能凭着感觉伸手过去,才一触及,却听到不远处传来银笙的声音。 “你怎么了?”她小声问。 “没什么。”奚秋弦忙以衣衫盖住了双腿。 她却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迟疑了一下道:“是你的腿疼了吗?” “有一点,我自己会弄好的,你去睡吧。”他没有抬起头,不想与她多说关于这方面的事。 “是不是……是不是磨破了?”银笙犹犹豫豫,想去撩起他的衣衫但又不好意思。 他不吭声,只是自己坐着。银笙小声道:“我帮你看看。” “别看。”他很快地说着,顿了顿,又道,“阿笙,我不想让你看到。” 银笙垂下眼帘,“那我不看,这里也黑得很,你自己把腿松开……我不会害怕了。” 奚秋弦迟疑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脱下那双腿脚。他坐在暗处,白衫盖住了自己剩余的小腿,伸手下去摸了摸,想必是走路太多已经磨破,又被紧紧束住,因此格外胀痛。 所幸随身带着各种药粉,便摸索着取出了平素常用的,倒了些在手中,忍着痛倒在伤处。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银笙始终都没有正对着,而是略微偏过了一些,默默坐着。 过了片刻,她才转过身,屈膝斜坐着,低声道:“明天你还是骑马吧。” “嗯……”奚秋弦倚在洞壁,侧着脸望着只能隐见轮廓的她。银笙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了他的腿上,“还痛吗?” “敷了药好多了……”他竭力做出轻松的样子。银笙心知他在强颜欢笑,心中很是低落,但又不知怎么才能让他好受一些。奚秋弦微微侧过脸,她与他离得极近,两人的肌肤几乎相触。银笙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于是轻轻伏在了他的肩上。 “怎么才能让你快些好起来呢……”她很小声地说着,双眉紧蹙,是真的真的着急与心痛。 他低下头,摸着银笙的长发,心中有些酸楚,不知该如何说。 银笙仰起脸,黑如点漆的眼睛如安静的湖水。两人都没有说话,他的呼吸轻浅,如春风般拂过银笙的脸颊。 奚秋弦轻轻地在她额前吻了一下,银笙深深呼吸,慢慢地贴近了他的脸颊。 昏暗中,他只觉她离自己越来越近,忽然便抑制不住心中的潮涌,一下子吻上了她的唇。 银笙觉得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心灵,而唇间柔软的相触,让她浑身颤栗,想要躲避,却又仿佛被某种魔力魅惑,竟无法移动。自己的呼吸仿佛都被他占据,深深浅浅,浅浅深深。 他抿着她的唇,一点点一分分,像是小心翼翼地接近,又像是在以动作征求她的允许。银笙起初还很是紧张,但渐渐的,这甘甜的感觉让她心醉,她便尝试着学着他的样子,也小小地轻轻地抿住他的嘴唇。他笑,咬了她一下,继而她也鼓起勇气重复了他的举动。但随即又羞红了脸,低着头不肯再叫他咬住自己的唇。 “你把我咬疼了……”他叹着气,捧着她的脸庞。 银笙又羞又惊,抬头看着他,小声道:“真……真的吗?” “嗯,真的。”奚秋弦轻声说了一句,便又贴近了她的嘴唇,“你再亲我一下,我就不疼了。” “……骗人……” 她虽是懊恼,但还是垂着长长的睫毛,浅浅地吻了他一下。 “阿笙。”奚秋弦还是一如既往地那样轻声唤她。 “……阿弦……”银笙很紧张又很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眸,第一次那样叫他。他怔了一怔,继而唇边扬起温软的微笑,伸手摸摸她的头顶。 “我喜欢这个名字。”他抱着银笙,好似拥着最柔和最纯白的云朵。 ☆、第二十三章 阴雨无休日暗沉 次日早晨银笙正要扶着奚秋弦上马,小狐狸也想跟来,马儿却惊得连连打转。银笙只得指着山上对狐狸道:“我们要慢慢上山,你先回去。” 那狐狸似乎听得懂她的话,恋恋不舍地在她身边转了转,又抬头瞅瞅奚秋弦,头也不回地奔向山上去了。奚秋弦一直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忍不住道:“阿笙,山上还有别的狐狸吗?” “白狐狸没有了,但是还有白老虎白狗熊白蟒蛇……对了还有白松鼠!” 他警觉地盯着她,许久才道:“你是在骗我吧?” “骗你做什么?”银笙纳闷道,“你自己问我的,这里有好多动物都是灰白色的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见了害怕就说好了,我带你走远些。” “我没有害怕……只是,有些惊讶罢了……”他咳了一声,紧抓着缰绳上了马。 ****** 这一程上山之路更是艰难,但银笙不让他再下马,想方设法往相对较为平坦的地方走。一路上斩断无数荆棘,还险些被山上滚落的碎石砸中,幸得奚秋弦袖中银索飞出,才让银笙化险为夷。 两人磕磕绊绊到了半山,银笙见马儿已经无力再朝上走,便只得道:“秋弦,你在这里休息,我先去看看师傅是否在草庐中。” “你说的草庐就是住的地方吗?不是在山顶?” “我们住在半山,但师傅若是去闭关打坐的话,就得去山顶冰洞了。”银笙说着,牵着马儿到了一块大石边,将奚秋弦搀扶了下来,指指石后的一株枫树道,“坐这,我去去就来。” “那好,我在此等你回来。”奚秋弦说着,便坐在枫树下。银笙系好了马儿,转身便继续往上攀爬,她身形敏捷,很快就背着剑消失于林间,只剩一抹黛绿衣裙的痕迹,恍若和这苍莽山野浑然一体。 银笙走后,他独坐于此,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漫长无聊。一个人又去不了哪里,支颐遥望远处,见山岩林立,峭壁万丈,不觉想到银笙这十来年一直与师傅幽居在此,必是过得很清苦。而他自己在巫山虽也时有伤病,可周围大群人伺候,相比之下,自己的生活倒是显得优越许多了…… 过不多时,天色变得阴沉,云雾越来越浓,忽而树叶轻摇,抬头间便见银笙自林间点掠而来。 “阿笙,你师傅可在?”奚秋弦遥遥问道。 银笙摇摇头,飘落在他近前,道:“屋里没人,想必是她又去了冰洞闭关疗伤。” “她的伤是怎么来的?”奚秋弦随口问了一句。 银笙秀眉蹙起,低声道:“我不知道,但师傅旧伤发作时很是可怕……” “怎么可怕?”奚秋弦讶异道。 她脸色凝重,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画面,过了片刻才道:“那时候我还小,一次跟随师傅去山顶打猎,她却忽然倒在了地上,而且浑身颤抖,手指都扭曲了。我想过去扶她,她却拼命赶我下山。我不敢把她抛下,就偷偷躲在山道边,看到她跌跌撞撞去了冰洞,才知道每次她旧伤复发便要进去才可保住性命。” 奚秋弦正在暗自思忖,她抬头看看天上乌云,又道:“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我带你先去草屋,免得在这里没处躲雨。” 他点头应允,银笙领着他由一条崎岖小路蜿蜒而上。沿途荒草茂密,藤萝低垂,时不时有蛇虫从脚下飞快爬过,四周弥漫着浓浓青涩气味。 因要拉着奚秋弦的关系,银笙放慢了脚步。两人在这乱石路上辛苦跋涉,过了许久,前方山崖间出现一间低矮的草屋,屋前不过数丈便是悬崖,草屋临深渊而筑,背倚峭壁,看上去格外渺小,似乎一有风过便会坠下悬崖。 奚秋弦不觉蹙眉,“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对啊,一直住在这里。”银笙没有什么异常的表情,只是再三确定周围无人后,才带着他到了屋前。屋檐下悬着一些干枯的草药,斑驳的木门紧闭,一切寂静无声。 “你先在这坐一会儿好吗?”银笙没有带他进屋,而是从屋边柴草堆后搬出一张小木凳,轻手轻脚地放在了屋檐下。小凳子歪歪扭扭,看起来已经有许多年头,她见奚秋弦望着凳子发怔,以为他是嫌弃破旧肮脏,忙擦了擦,道:“干净的。” 随后,她便低着头退到了一边。 自从来到屋前起,她就好似变了一个人。脸上没有笑容,眼神畏缩,也不敢抬头。 奚秋弦心里不是滋味。“阿笙,你是在害怕吗?”他走到她面前,看着她道。 银笙垂着眼帘没有回答,只是指指小木凳,小声道:“坐吗?秋弦,你走得累了。” 凳子很矮,其实坐着会更不舒服,在家里的时候奚秋弦也从不会坐这样的凳子,但他没有多想什么,一撩白衫便坐了下去。 “谢谢你,阿笙。”奚秋弦神情浅淡,银笙这才好似放松了一些,慢慢地蹲在了他身边,望着地上碧绿的草芽,兀自发怔。 ****** 云层越来越厚,天空阴郁低沉,不多时,便真的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水滴从檐下茅草间滴滴答答滚落于地,溅湿了两人的衣衫。银笙局促地往后退,却没有避雨的地方,但直至此时,她还是没有打开门让奚秋弦进去。 他不由自主地往后扫视一眼,道:“里面不能待吗?” “我怕师傅会生气……”银笙为难地看看他。奚秋弦抬头道:“阿笙,她对你做了什么,你会这样怕她?” 银笙愣了愣,似乎不知如何说起,此时风急雨骤,奚秋弦的衣衫已经湿了大半,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打开木门,低声道:“你先进去躲一阵雨。” “阿笙……”他扶着墙缓缓站起,在她背后唤,银笙却只是低着头走了进去。她的背影有几分寂寥。 他迟疑着,跟在她后边进了草屋。屋内仅有一扇小窗,光线极为昏暗,门框上甚至还结着丝丝缕缕的蛛网,想来她的师傅已离开多日。 临窗置有一张木床,被褥甚旧,有些地方还打着补丁。奚秋弦问道:“这是你的床吗?” “不是,这是师傅的。”她随意地回头往墙角看了看,道,“我睡在那里。” 他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但见靠着墙角的地方铺着一层木板,底下是几块方砖将之与潮湿的地面隔开,板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他还没说完,银笙便已经搬过屋内仅有的一张椅子,道,“你不要去坐师傅的床,她会不高兴。” 奚秋弦见她生活的环境如此恶劣,内心不觉郁郁,但她却仍旧神色淡淡,只说了这一句,便又开门走了出去。他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墙角那狭窄的木板,心情一落千丈。 ****** 屋外雨势渐大,他正想叫银笙也进来,忽听远处雨点噼噼啪啪错杂纷乱,像是有人踏着满地积水正往这边走来。他一怔,起身走至窗前,因那窗户早已破旧不堪,可透过缝隙望见外面。 此时银笙正独自站在檐下,从通往山顶的草径间走下一人。那人身披一袭墨黑连帽斗篷,整个身子包括脸部都遮蔽于其中,风雨中黑色斗篷不断滴着水,那人却好似没有任何感觉,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 银笙远远望到了那人,便冒着雨跑出去,在其身前跪拜道:“师傅。” 那人脚步未停,只管往前走,银笙也似乎早已习惯,自己起身紧随其后。黑衣人到了屋前,忽而停下脚步,低声道:“血舍利可拿到了?” “拿到了一颗。”银笙忙从怀里取出装有血舍利的小盒,双手捧着献给了黑衣人。那人伸出瘦骨嶙峋的右手接过盒子,打开后看了多时,哑声道:“为何只拿到一颗?还有的去了哪里?” “大理僧人要送到鹿门寺去,这一枚,也是向大师求来的……”银笙吞吞吐吐道。 “求来?”黑衣人冷笑,侧过身子,盯着她道,“你是打不过他们还是不敢出手?为何不将所有的都抢回来?” 银笙怔了怔,道:“师傅,我去的时候血舍利已经被别人抢走,后来是有人帮忙,我才得到了一颗,其他的几颗我不能再强要了……” “谁帮的你?”黑衣人直视着她。 银笙紧张地站在雨里,湿透的长发沾在脸颊上,她下意识往门那边看了看,又急忙收回眼神。“是,是巫山神狱的奚公子。”她结结巴巴地道。 “巫山神狱?”黑衣人以很缓慢的语速低沉地说了一句,似是若有所思,忽而又警觉道,“他为什么要帮你?又有什么目的?” 银笙欲言又止,黑衣人正待追问,忽听身后吱呀一声。她闻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浅白衣衫的少年站在门后,肩背古琴,眉目娟秀。 “前辈就是烟波客?”少年彬彬有礼地作揖,“在下巫山奚秋弦。” ☆、第二十四章 洞箫又起声凄恻 雨点横斜打在窗上,发出杂乱的声音。 直至站在了黑衣人面前,奚秋弦才看到她的模样。漆黑的斗篷下,是一张枯瘦青白的脸,虽然是女子,但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柔和之意,颧骨凸出,嘴唇紧闭,唯有那一双幽深的眼,如两团阴郁的火。 “奚秋弦?”烟波客唇角一扯,紧盯着他许久,又缓缓转过脸,盯着银笙道,“银笙,是你带他上来的?” 银笙抖抖索索道:“是……师傅,要是没有他,我只怕是得不到血舍利的……所以他有事相求,我就带他来找……”她话还没有说完,但听得“啪”的一声,脸上已挨了重重一掌。 奚秋弦虽早有防备,但那烟波客出手竟出乎寻常的快,他才跨出一步,烟波客已经掌掴了银笙。 “你忘记了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她咬牙切齿地一把揪住银笙的衣领,几乎要将她拎起,“擅自带人上山,还让这男人弄脏了我的地方!” “前辈为何这样?!”奚秋弦见状,急忙上前想要救下银笙,那烟波客却死死揪住银笙不放,见奚秋弦还敢上前,她左臂一抬,白惨惨的手指便直抠向他的咽喉。 奚秋弦本不愿与其动手,但见她出招狠辣,只能全力应对。他身形一侧,堪堪避过那尖利的指甲,颈侧仍感到一阵阴冷。烟波客随即将银笙往雨中一推,转身间一道寒光自漆黑斗篷下飞刺而出,直落奚秋弦腰腹。 这一剑既轻且疾,犹如蛰伏已久的白蛇倏然出击,吐着红信便要人性命。 银笙焦急万分却又不敢上前,奚秋弦抬臂间银索飞射而出,三枚寒白薄刃震颤尖啸,直撞上烟波客刺来的剑尖。两相碰撞之下,薄刃嗡嗡作响,白光一时暴涨,而烟波客之剑迅疾上挑,在风雨中狂挽出数道花痕,如破碎白梅,纷纷扬扬,迷乱无尽。 “师傅!”银笙浑身湿透,朝着烟波客的背影大喊。奚秋弦为避开那纵横交错的剑招而不断后退,袖间银索震得雨水四散激扬。对方已然对自己痛下狠手,他无暇解释,眼见烟波客如黑鸢般凌空而起,剑光如闪电般划破阴霾,他指掌急旋,扣着三缕银索交替射出。那银索飘忽不定却又暗藏杀机,划出大大小小若干圆弧,将烟波客剑势尽笼其间。 烟波客怒极,掌中剑招变得愈加迅疾,雨珠打在剑刃尽化为水雾。就在这朦胧飘渺间,她身形忽旋,拧腰出剑,奚秋弦指尖一挑,三缕银丝骤然合拢,挟着尖啸之音缠向烟波客剑身。 剑影纷飞,银光交错。 但听得数声清响,烟波客已以手中长剑绞住银索,直视着奚秋弦道:“你这银索的招式是化用了巫山剑法?” 银索横贯雨中,水珠滴滴答答滑落,奚秋弦手指紧扣,强自忍着腿上的疼痛,“正是,在下因故不能习剑,便以剑招化用。” “神狱的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烟波客紧盯着他的眼睛。 奚秋弦忙道:“在下这次造访或许莽撞了一些,但并无恶意。因为神狱中仅剩六章 剑谱,使得巫山剑法不能展现真姿,未免太过遗憾。之前我曾见过银笙出手,因此便猜测她的功夫其实与我们巫山系出一脉……” “不必绕弯子,你到底想干什么?”烟波客长剑直指奚秋弦,目中冷澈。 银笙已飞快地奔到奚秋弦身边,眼里满是紧张之色。他看了看她,又正视着烟波客道:“巫山剑谱本为十二章 ,恳请前辈让在下一观后六章 ,使这一套本可惊艳世人的剑法不再残缺。” 他语气平静,可烟波客却忽然脸色铁青,狠狠盯着他,厉声道:“你可知当年我祖师被奚文宣所害,不仅终生未嫁,还背上了不洁的名声。那套剑法本就是两人一同创出,奚文宣耽搁了祖师一生,自己却在巫山兴建神狱,而今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居然还有脸来问我要什么剑谱!你们神狱的人,简直都是自私至极!” 话音刚落,她已重重一震手中剑,顿时剑吟四方,奚秋弦紧扣的银索亦为之飞出。 “银笙,你出去了一次就忤逆忘本,给我滚过来!”烟波客怒喝一声,黑袍扬起便向银笙抓去。 银笙不敢反抗,奚秋弦抬臂拦住烟波客,将银笙护在了身后。 “她是被我要挟才带我上山的。”他冷冷道。 银笙一惊,抬头想开口,但他却以眼角余光扫视过来,随即又解下自己肩后的琴匣,平托至烟波客面前。“此琴为祖传,背面有曾祖生前亲手刻绘的书画。”说罢,也不等对方应答,顾自弹指启开琴匣。 烟波客在他打开琴匣时神情警惕,似乎是生怕他在盒中做什么手脚。但他很快将墨黑古琴取出,并无什么异常。 “我不需要看什么古琴,你立即给我滚下山去!”烟波客对他手中的古琴毫无兴趣,反是怒目而视。 “我知前辈对我们奚家没有好感,但希望你看了此琴后,能有所改观。”他说着,将古琴翻转了过来。银笙正躲在他身后,以前很少见他取出古琴,如今一见,那古琴背面以工笔书刻一幅巫山全景,与以前在神狱长廊下看到的如出一辙。但除此之外,还有细细几行小字题刻于琴尾,想必是诗词之类。 “楚山千叠浮空,楚云只在巫山住。鸾飞凤舞,当时空记,梦中奇语。晓日瞳曨,夕阳零乱,袅红萦素。问如今依旧,霏霏冉冉,知他为、谁朝暮。”奚秋弦未曾看着古琴,却很是熟稔地诵出词句。他见烟波客双眉紧蹙,又上前一步道,“不知前辈是否听说过这首词,曾祖只刻下了前半阕,还有这一小小的印迹。” 他说着,白袖一拂,指着古琴尾部极细微的一个篆刻印迹。这印迹很是浅淡,略带着些朱砂红色,但因年代久远,已经泛出黯淡古旧之意。 字体隽秀端正,乃是一个小篆的“缃”字。 “沈缃?”银笙想起奚秋弦说过的往事,不禁惊讶出声,但烟波客随即狠狠瞪着她,让她心生寒意。 “你给我看此物又有什么用?”烟波客冷哂着瞥向奚秋弦。 “曾祖几乎未曾对别人说起过沈小姐与他之间的事情。但这张琴是他留下,背面这一个小小的印迹,可见他心中其实还是想着沈小姐……至少,也是深有愧疚……”奚秋弦看了看那古琴,又道,“过去的事情我们作为后辈的不便评述,但巫山剑法就此残缺,前辈难道不觉得遗憾?假如前辈愿意,我也可将前六章 取出,只愿能够补全原貌,也算了了曾祖与沈小姐之间的怨念。” “区区一把古琴上刻了几个字就能算是补偿?”烟波客冷笑一声,手中长剑划过雨帘,“你听清楚了,当年奚文宣冷心绝情才导致巫山剑谱一分为二,祖师的一生因奚文宣而毁,就算你们神狱做出再多弥补也无济于事,你还是趁早死心,不要惹我取你性命。” 银笙忍不住道:“师傅,以前的恩怨都过去了,这套剑法如果能合璧,不也是一件好事?” “你懂什么?!他花言巧语几句就让你吃里扒外了?!果然是天生贱种!”烟波客怒叱上前,长袖一拂便要将银笙抓回身边。奚秋弦一手护着银笙,一手抵住烟波客的手掌,扬眉道:“前辈若真不愿也不要拿银笙出气,你既收她为徒,又为何总是对她打骂?” “没有我,她早就死在街头!”烟波客见他竟敢阻拦自己,不禁叱道,“我再最后说一句,你给我即刻下山,以后神狱的人永远不准再来此地!” 说罢,袍袖一扬,一股彻骨寒意便径直卷向奚秋弦。银笙熟悉师傅的内力,眼见此状,急忙拉着奚秋弦要往后退。他却迅疾抬臂,白袖飞卷间,生生接下她一掌。 如万千冰刃散飞盘旋,那阴寒之力骤然喷涌,直侵入骨髓。 银笙惊极,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只觉他掌心一阵发寒,但奚秋弦随即冷笑一声:“我替她受你一掌,前辈既然不要这样的徒弟,我今日便带银笙离开。”说罢,竟拉着银笙便往山道走去。 银笙一时惊慌失措,回头但见师傅身披斗篷还站在原地不动,一双眼睛望着自己,眼神中满是怨恨。“阿弦,真就这样走?”银笙抓着奚秋弦的手,急切地低声道。 “你还打算留下给她折磨不成?”奚秋弦忿忿说着,却忽听后方传来烟波客的冷笑声。 “银笙,银笙,你只管跟他走,这辈子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女儿,也不会知道你的家为何被毁!”雨幕中,烟波客的黑袍边缘不断滴水,她猛然一震双臂,竟将那黑斗篷撕成两半,愤然掷地。 银笙顿时停下脚步,见烟波客已顾自重新朝上山之路走去,不由挣脱了奚秋弦,紧追上几步,焦急道:“师傅,还请您告诉我实情!” “现在知道求我?你已经有了靠山,还需要我这个师傅做什么?!”烟波客头也没回,只微微侧过身,以眼角余光扫视着银笙。 “不是的,师傅……”银笙正待再行祈求,忽听远处传来飘渺曲音。此时风雨未止,木叶飒飒,这一缕曲音如人呜咽,伴着凄风苦雨幽幽不绝。 银笙心中一紧,奚秋弦已追到她身后,紧握着她的手低声道:“似乎是她来了。” “她?!”银笙忽而忆及之前也曾听到过类似的乐音,而这时本来已经向山上行去的烟波客却也忽然停下脚步,循着声音望向山道。虽然风雨交加,但隐约还是能感觉到这洞箫声正是来自半山间。 一直都面无表情的烟波客忽然变得惊恐万分,额上青筋毕现,更加骇人。 洞箫声飘忽不定,时远时近,渐渐地朝着这边而来。烟波客睁大眼睛连连倒退,猛地捂住双耳,好似发疯一般朝着山顶飞奔而去。 ☆、第二十五章 离散经年忽相见 “师傅!”银笙正因她说及自己的身世而心绪混乱,见她神情诡异地急速离开,便不顾一切地追上。岂料还未追到烟波客身后,斜侧里一道白光自茂密林间飞射而来,穿透雨帘直击银笙后心。 银笙听得风声有异,于半空间急转其身,足踏青石斜掠飞出。而此时奚秋弦袖中银索飞速射来,卷住那白光便往下一沉。银笙随即抬手出剑,正刺中白光中央,原是一柄极薄的弯刀。那弯刀尾端连着锁链,正被奚秋弦出手卷住。 “铮”的一声,银索绞断锁链,弯刀飞落,直刺进道边古树。就在这瞬间,疾如暴雨般的暗器劈面而来,奚秋弦手中银索呼啸旋舞,一时间如漫天流星,将暗器震得四散零落。此时银笙已挽着他的手,带着他朝草屋方向急退。 才退至草屋门前,已有一人掠至山道,身形一纵便立于高石之上。艳绿衣裙,缎带飞舞,那女子凤目细长,唇边带笑,转眸向着身后道:“夫人,这里就是冰洞山!” 她话音未落,先前的箫声已迫至近前。银笙起初并未觉得异常,但随着箫声越来越低沉哀婉,她持剑之手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心口一阵阵翻涌起伏,全身血脉似乎都随着箫音震荡,一时间头晕目眩,几乎不能站立。 “屏息凝神!”奚秋弦一把按住她的脉门,以己之力缓缓注入。她只觉一缕绵暖拂漾于任督二脉,初识细密如丝,继而缓缓散开,如云雾缭绕,渐渐周游全身。 荒草间,曾经在玉泉河畔遇到的何梦芸再度出现。依旧红裳似血,长发簪花,消瘦的脸上浓妆艳抹,几乎看不清她原来的长相。 凤千魅扫视奚秋弦与银笙,又朝着何梦芸微微弯腰道:“夫人,冰洞山已经物是人非,现在还有闲杂人等在此喧哗,岂不是惊扰了亡魂?” 何梦芸缓缓抬目,痴痴怔怔四顾周围,像是在寻找什么古迹。 “没有了……都没有了……你一死了之,却独留我在世间煎熬……”她眼神空洞,喃喃自语,紧握着手中紫箫,如同牵线木偶般一步一步走向小屋。 长裙飘飞,细雨不能近其身,何梦芸的神情竟出奇凄怆,一任碧草拂舞,指尖轻扬,幽幽箫音便萦绕了天地。 银笙虽有奚秋弦护佑,但也只能勉强站立,小屋前草叶飞旋,猛然间尽射而来。奚秋弦迅疾抬肘撞开木门,用力将她推入屋内,不待银笙有所反应便紧闭了屋门。 银索飞卷,草叶如刀,轰然间雨珠朝四面八方散开。站立于高石之上的凤千魅长袖一掩,身如轻燕般疾掠向屋前的奚秋弦。 奚秋弦双指一弹,三缕银索平行飞出,菱形薄刃直取凤千魅眉心。凤千魅身子斜飞,长袖卷拂,意欲将银索扣在手中,岂料才一触及,那银索上竟好似有严寒侵骨,刺得她急忙撤手回旋。 此时何梦芸箫声越发凄紧,就连凤千魅都已无法承受,奚秋弦手腕一旋,三缕银线迅疾收回。反手一撑墙壁,便朝着斜后方倒掠,何梦芸双目一凛,手持洞箫急速追去。 细雨之中,奚秋弦已退至山崖边,背后古松虬曲乱石林立。他倚靠古松坐于怪石之上,白袖一拂古琴弦,泠泠然清音响起,如雨后山泉,激流潺潺,又好似月下听风,空寂幽远。 箫声低徊凄楚,琴音清冷空明,淅淅沥沥的雨水划过碧叶划过眉睫划过指尖,在琴弦间高低错落,弹跃起小小的白花。 每一朵白花,都漾出冰雪气息,转瞬即逝,散作碎屑。 ****** 草屋内,银笙也听到了幽幽琴音。她心忧奚秋弦安危,便不顾那箫声刺耳,抓着剑就冲了出去。岂料才一开门,便觉劲风袭来,银笙身形疾闪,手中长剑震颤而出。那偷袭之人正是凤千魅,见银笙剑招迅疾,探臂扣向其手腕。 银笙连出数剑将其招式封住,身形一纵,长剑直刺,凤千魅云袖翻卷,紧缠左右。银笙蓦地剑锋纵横,白光炽烈间凤千魅长袖尽断,碎屑纷飞如绿蝶凌乱。 银笙趁此机会已掠向山崖,凤千魅手腕一扬,一枚暗器自袖中激射向银笙后心。却不料有一物自斜前方林间飞来,不偏不倚正撞上那一暗器。只听“嗤”的一声,那黑黢黢的东西被暗器撞裂,陡然喷射出漫天白雾,一时间竟将小屋四周尽笼在内。 白雾遇了风雨更添刺鼻气息,凤千魅视线一片模糊,生怕被人趁势偷袭,急忙掩面退至道边。而银笙被白雾围困,忽觉腰间一紧,已被一道软索牢牢圈住,生生拽着拖向屋后丛林。 断崖边,奚秋弦亦望见屋前烟雾纷纷,惊愕之下想要追来。但何梦芸趁他分神,箫声骤然提高,扭曲如细丝般震荡不已,霎时间山石咔咔作响,崖间草木尽数摧折,雨水纷杂如瀑,朝着奚秋弦侵袭而去。 ****** 无数枝桠在身边飞速掠过,银笙无法挣脱那道软索,身后之人已经用力捂住了她的口鼻。呼吸越来越困难,她在濒临昏迷的那一刻,想到的是自己若是这样被擒了,奚秋弦该怎么办。 潜意识中,她觉得,在这荒山野岭,奚秋弦不能没有她。 但是尽管她发疯般想要挣脱,那个人却将她牢牢抓住,没有给她一丝一毫逃脱的希望。很快的,她的视线变得模糊。 残存的意识中,她感到自己似乎在被拖向密林深处。有湿冷的枝叶划过脸颊,甚至还有一些荆棘扎进了她的衣衫。她想要呼叫,但连嘴巴都张不开。整个人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捆住了似的,又像是坠进了深深的水中,沉得没法动弹。 …… 再度恢复知觉的时候,冰冷的雨水从叶梢滚落,划过她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味道。 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望到的是暗蓝的天。 雨已停,但空气中还是充满着湿意。寒星在薄薄的云层后若隐若现,犹如一粒粒发白的珠子。 她吃力地撑起身子,可才抬起腰,又觉一阵晕眩,便颓然倒了下去。身下是厚厚的草茵,积水未干,衣衫也濡湿了。四周遍是参天古木,凭着记忆,她知道自己还在冰洞山附近。 夜幕下的深林格外寂静,银笙想到自己被擒前的一幕,心中担忧奚秋弦,便使劲侧转了身子,挪到身后的大树下,倚着大树慢慢地撑坐起来。 就在此时,幽寂的林间却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 银笙一惊,想要站起却双腿无力,她背倚着大树浑身紧绷,在地上胡乱摸到了自己的宝剑,紧攥在手中,屏息盯着前方。 幽暗的古树间阴影重重,有人踏着一地积水走了过来。 脚步声与奚秋弦的不同,银笙的手心冒出了冷汗。 那个人越走越近,银笙只觉呼吸紧张。他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墨黑的衣衫,墨黑的马靴,以及蒙住脸面的墨黑纱巾。 风移影动,半轮残月自云后幽幽浮现。男子手中还握着软索,在离她不及一丈的地方站定了下来,清冷月光下,他的眼睛如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涟漪。 银笙害怕极了,她记得这双眼睛,被他看过一次,就会从心底泛出寒意。她以双手握着长剑,奋力抬臂直指着他。 “你想干什么?!”银笙带着无限的恐惧颤声喊道。 他站着未动,还是以那种极其淡漠甚至不含生机的眼神望着她,就像是望着一棵树,一株草。 一种想要逃避他眼神的心情使银笙想要闭上眼睛,但不知为何,她却又好似被这种诡异的目光所控制,一时之间竟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鬼虚影很缓慢地朝前走了一步。他连迈步都好似计算好了一样,不会有任何的差错。 “阿笙?”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着些沙哑。 银笙愣住了。 他又往前走,一步一步很是平静,然后,缓缓蹲在她身前。 银笙微微颤抖,黯淡光线下,只能望到他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他就这样良久地注视着她,时间好似为之凝固停息。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叫我……”银笙哑声道。 他没有回应,静默许久,慢慢伸出右手。之前的数次相遇,他总是来去如风,这一次,银笙才注意到,他的右手上有明显的伤痕。 她的眼神为之一收,一颗心似乎被什么揪紧了,但又说不出话来。 他还是那样望着她,右手缓缓地抚上了银笙的发鬟。手指触及头发的时候,银笙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垂下眼帘,将自己脸上的墨黑纱巾解了下来。 他有棱角分明的脸庞,每一分每一寸,都似曾相识。连同右侧脸上的烧伤痕迹。 只是,在梦里,他始终都是以温柔的眼光望着她,从来不会不悦,也不会冷淡。 银笙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看着他的眉,他的眼,他那消失不去的伤痕。“哥哥……”她颤抖着,眼泪在话音出口的一瞬间便倾注而下。 鬼虚影那没有生命力的瞳孔忽然收缩了一下,覆盖在表层的冰片似乎纷纷碎裂,沉沉地坠到了湖底。 ****** 夜色初降,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唯有风声呜咽。 面前的男子还是将手放在她的发鬟间,但她却找不回过去的感觉,虽然看到了他的脸庞,但她的身子依旧紧绷而无法放松。 “是我吓到你了吗?”鬼虚影哑着声音问,他的话语中还是很少流露出情绪。 银笙抱着双膝摇头,眼泪流落,打湿了衣衫。过了许久,才哽咽道:“为什么会是你?” 他沉默了,慢慢收回自己的手,但还是静静地看着她瘦弱的身子。 “那年跟你走散了,我到处找你,但是找不到,我躲在破庙里等你,也等不到……”银笙忽然抬起头,流着眼泪望着他,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单膝半跪在积水间,望着她,“我回到破庙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 “我被人带走了……她说是你请她来找我的……”银笙抽泣着,无力地望着远处的古树,“然后,我就一直留在了这里……可是你为什么会是鬼虚影,为什么会进了暗夜盟?” 他怔了一会儿,脸上表情淡漠,“与你失散之后,我独自流落他乡……再后来,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孩子被掳进深山,在那里,有人训练我们,我却不知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历。直到最后,我被选出成为了黑燕堂刀手,才知道我进的地方叫做暗夜盟。” 他顿了顿,似乎是将许多往事刻意压制在心底深处,没有继续往下说。 银笙呆呆地看着他,他却避开了她的目光,望着她的左脚。“第一次遇到的时候,我弄伤你了,是吗?”他低声道。 她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捂住了曾经被他砍伤的地方。 “以后,不要接近我的刀,有毒。”他看着她的手,目光似是负着深深的痛。 直至现在,银笙还是不能将他与记忆中的哥哥融为一体。她不知道他到底遭遇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以前一个人发呆的时候,甚至是梦中,她都会跟朦胧不清的哥哥说很多话,但是现在,他就在眼前了,她却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鬼虚影放下手中的软索,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银笙缓缓侧过脸,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正对着她的这边没有伤痕,此时,他的眉眼还像过去那样沉静。 她曾经很喜欢的模样。 清浅月色落在他墨黑的眼眸中,泛起淡淡的光亮,他侧脸看她,终于比先前有了几分生机。 “我应该早一些认出你。”他望着银笙的眼睛道。 银笙微微一怔,蹙眉道:“那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听到他叫你名字了。还有,看到了这个。”鬼虚影略微迟疑了一下,抬起手,轻轻地触及她眼下的那一点小小的泪痣。 他的指尖微冷,触及银笙的时候,带着些许的犹豫,甚至是拘谨。 ☆、第二十六章 聚散匆匆未可期 银笙垂下长长的睫毛,忽然如梦初醒地撑着大树站起,急道:“我忘记他了!”话音未落,鬼虚影很快站起,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他没有事。夫人与凤千魅已经暂时退去。” “你怎么知道?!”银笙惊讶。 “刚才我去打探过了。”鬼虚影淡漠道。 银笙一怔,但随即还是想往外走,“就算她们走了,他自己留在山里怎么办……” “阿笙。”鬼虚影没有松手,直视着她道,“你已经很依赖他了吗?” 银笙回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鬼虚影,不知为何有些心虚的感觉。“他之前跟何梦芸以内力相拼,我怕他会受伤……而且他找不到我,会着急……”她小声道。 “你低估他了。”鬼虚影居然笑了一下,只是轻轻扬起唇角,笑容很是僵硬。“他是神狱之主,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脆弱。” “可是他身体一直不好!” “我与他交过手,知道他的实力。”他还是很淡漠,完全体会不到银笙的焦急,见她眉头紧蹙,便又用怜悯的目光望着她,“你一直觉得他需要人照顾,或许,是因为他刻意在你面前表现出来的而已。” 银笙有些发蒙,怔了一会儿才道:“怎么可能?他为什么要故意装出身体不好的样子?” “你现在不就很是挂念他吗?”鬼虚影又扬起唇角,盯着她的眼睛道,“你知道神狱是什么门派吗?” “……不知道,不就是建立在巫山吗?” “那你怎么知道暗夜盟?” “师傅对我说过,她说……暗夜盟的不是好人……”她说着,偷偷瞥了一眼鬼虚影。 鬼虚影却没有生气,很平静地道:“神狱与暗夜盟相比,好不到哪里去。奚家先祖杀了众多高手,才建立了神狱。此后江湖中有不少人集结起来想攻破神狱,但都死在了巫山之下。” 银笙抿着唇,过了片刻道:“那也是过去的事情,我觉得秋弦不是那样的人。” 鬼虚影冷哂:“他一出生便衣食无忧,自然不需要在刀尖上讨生活。只不过,江湖上都清楚巫山奚家的反复无常,轻易无人敢接近他。也只有你不经尘俗懵懵懂懂,才会一直跟在他身边。” 银笙心中很是窒闷,面前这个人是她朝思暮想的哥哥,但是他说出的奚秋弦,却与自己所认识的人好似完全不同。 她低着头,沉默不语。鬼虚影上前一步,低声道:“阿笙。” 银笙一怔,又抬头望着他的眼。他眼神深邃,仿佛幽泉望不到尽头。 “我只是担心你糊里糊涂就轻信了别人。”他说着,声音有些喑哑,“这些年来,我始终在想,阿笙八岁了,九岁了,十岁了……她应该已经是个美丽的姑娘了,但我再不是过去的自己……” 银笙刚刚止住的泪水又不禁润湿了眼眶。 “哥哥……”她噙着泪,哽咽道,“你让我去找到他……他行动不便,我真的怕他一个人在山里迷了路,很危险……” “行动不便?”鬼虚影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银笙忙点头,“是,你在这里等我,我若是找到了他,再回来找你。” “不必了。”鬼虚影恢复了原来的冷峻,低声道,“我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我的身份。你也只当没见过我,不能将此事告知别人。” 银笙一怔,“那,那以后你也不会再来见我?你还是要一直留在暗夜盟吗?” 他深深呼吸,望着远处黑黢黢的树林,忽而道:“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过得无忧无虑,但一把大火却毁了这一切吗?” 银笙心头一紧,不禁望向他脸上的伤痕,“哥哥,我怎么会忘记?!我觉得师傅好像知道什么,但她始终不说……这些年来,你是不是打听到什么内情?” 鬼虚影微微蹙眉,看着她道:“还不能十分确定,但我觉得……”他还待说下去,林子外面却隐隐传来脚步声,似是有人正在朝着这边走来。 两人俱是一惊。 银笙想要朝外张望,鬼虚影一把握住她的手,从怀中取出一方布帕交给了她,低沉而迅速道:“我先走了,你要找我时用这里面的青磷粉画个标记,我自会晓得你的行踪。” “哥哥!”银笙焦急万分,一时不肯松手。他那原本冷寂幽深的眼里也不禁浮现一丝怅惘,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抱了抱她。 转瞬即逝的一个拥抱,却让银笙为之一暖。 “阿笙,要记得我的话,提防着奚秋弦。”他在银笙耳畔低语完毕,随即后退转身,飞快地隐没于幽林之后。 银笙情不自禁地往那边追了几步,却听身后传来了讶异又惊喜的声音:“阿笙!你真的在这里!” 她停下了脚步,怀着复杂的心情转回身。 ****** 浮云轻移,月光淡然,奚秋弦肩背古琴,扶着枯松喘息未定地站在了远处。在他身边,昨日山下遇到的小白狐正摇着尾巴,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自己。 他衣衫上溅满雨水痕迹,与往日的形象相比,显得有些狼狈不堪。但他的眼里满是微笑,那种由衷的喜悦,让银笙无法将他与哥哥刚才告诫的话联系到一起。 她愣愣地站在古树阴影下,忘记了自己应该怎么做。 他却脚步踉跄地奔过来。“阿笙!你没事吧?”奚秋弦不假思索地将她紧紧抱住,忽而又松手看着她,“我刚才怎么好像听见有人在跟你说话?” “没,没有。”银笙回过神来,急忙掩饰道,“是我刚刚醒过来,我刚才,好像又做梦了。” “做梦?”他眼里有些怀疑,“我倒像是听到你喊哥哥了……” “嗯……梦到哥哥了。”银笙低下头,忽而道,“你呢?何梦芸有没有伤着你?” 奚秋弦微微一怔,随即道:“还好,略有些不适罢了。迷雾涌起之后,她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飞奔而去。后来天淼他们也赶到,我因顾着找你,便没有追赶何梦芸,也不知她和凤千魅又去了哪里。”他顿了顿,又望着银笙道,“阿笙,抓你的人是谁?” “我,我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银笙咬着唇,目光低垂。 奚秋弦似乎略有失望,这时银笙望到了蹲在脚边的小白狐,不由蹲□子,抚着它道:“小白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我到处找你不着,后来看到它,心想它或许闻到了你的气息,便跟着过来了。”奚秋弦笑了笑,“看来它还是有些本事的。” 银笙抱着小白狐,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站起身,急道:“你见到我师傅了吗?” 奚秋弦微微蹙了蹙眉:“我一直在找你,但是没有发现她的踪迹。阿笙,先回你的小草屋去。”他说着,挽住了银笙的手,但她却没有迈步。奚秋弦诧异地回过身,她静静地看着他,离得近了,才看清他脸颊上有隐隐血痕,却无暇或是无心拭去。 “阿弦……”银笙伸手替他拭去血迹,忽然就红了眼眶,不由自主地抱住了他,好似刚刚从迷惘中醒来。 奚秋弦起初有些意外,但随即便低眉沉静,将她轻轻抱着。 雨后山泉流淌,松风幽远,此间一派静谧。小白狐守在两人身边,本来摇着的尾巴此刻却竖了起来,缓缓转过头,望着青黑色的幽林,一动不动。 ****** 银笙跟着奚秋弦离开了这片松林。他们回到了那间小草屋前,奚秋弦以琴音召唤,天淼等人很快从各处返回。见银笙已经平安,众人都放下了心。 何梦芸和凤千魅还是不见踪迹,据天淼他们说,沿途也没发现银笙师傅的身影。 银笙紧紧蹙眉:“我之前见她听到箫声后是往山顶去的,或许她进了冰洞,你们才没发现她。” “冰洞?”奚秋弦怔了怔,随即向天淼问道,“你们可曾发现这个地方?” 天淼等人纷纷摇头,银笙道:“他们肯定找不到,冰洞并不是简单的山洞。”说话间,已从天淼手中接过火把,“我想现在就去上面看看。” “……好,我与你一起去。”奚秋弦话才出口,天淼急忙道,“我们陪她去山顶,但是少爷就不要去了吧?” 银笙一愣,但他却牵过近旁的马匹道:“我骑马便是。” “你去了也没法进冰洞的。”银笙见他脸色并不好,怕他只是逞强,便想抢过他手中的缰绳,奚秋弦却紧握不放。“难道叫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吗?”他不大乐意了。 天淼不敢再违逆,银笙也不想跟他争执,于是只好由着他上了马。 此时已经夜深,众人手持火把跟在银笙后面上山。山道盘曲狭窄,两旁杂树投下幽黑阴影,银笙独自走在最前边,时不时地要以长剑拨开荒草好让他们通过。天淼他们头一次来此绝境,行动时格外小心谨慎,奚秋弦则独坐于马上,为了不给其他人造成阻碍,他有意没往最前面去。 火光跳动中,他可以望到银笙灵动的身形以及在她前方不断奔跑的小白狐。她就好像是这莽莽山林中的一只绿雀,这里才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白天还略有闷热,到此时已是满山疾风,越往上去,越觉得凉意迫人。原本还模糊可辨的石径渐渐被野草覆盖,到最后只能凭着感觉朝上攀爬。银笙回头见奚秋弦落在后面,不禁返回到他身边,他讶异道:“怎么回来了?” “……看看你。”她呆呆地说了一句,便替他牵着缰绳。奚秋弦俯□,小声道:“不用管我,我边上有人护着的。” 银笙低着头应了一声,又躲过别人的目光溜到了最前方。此时已近山顶,小白狐在荒草间奔着奔着就不见了踪影,银笙紧随而去,转过一道弯,终于到了冰洞山的山顶。 奚秋弦已然下了马,即便是未曾走路,但山势险峻,他此刻也很是疲累。天淼上前搀扶,他才站定了身子。山顶风势尤猛,吹得树叶簌簌作响,但四周空旷,竟找寻不到什么山洞。 他正待发问,银笙已奔向远处。众人紧随其后,天淼高举火把,奚秋弦才发现前方地面竟有巨大的坑洞。银笙站在坑洞边缘,低声道:“从这往下爬,底下才是冰洞。” 天淼探身一望,这天坑深不见底,似乎是通向此山的内部。四壁凹凸不平,长满青苔,唯有山岩缝隙可供人落足。 “你师傅不会还独自留在下面吧?她怎么会对暗夜盟的人怕成那样?”天淼不解。 银笙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下面的冰洞是她常年疗伤的地方。”说话间,她便弯腰想要下去。奚秋弦不禁道:“阿笙,先不要急着进洞,万一暗夜盟的人也寻到了此洞内,你下去岂不是很危险?” 银笙怔了怔,蹙眉道:“那怎么办?师傅能藏身的地方附近也只有这一处了,我要是不下去看看,也不知她到底在不在。” 奚秋弦有些无奈,天淼忙道:“我跟银笙姑娘一起下去,若是有危险,即刻带着她回来。” “……那好,多加小心。”奚秋弦闷闷答应。他们两人整顿装束后攀着岩石慢慢朝下移动,上面的人先开始还可以凭借火把的光看到两人的身影,但不久之后便再也望不到任何踪迹了。 ☆、第二十七章 寻探幽境冰雪凝 银笙与天淼屏息凝神往下移动,一点不敢大意。天淼手中还握着一个外出时用的火折子,依靠此物,才可微微照亮身边景象。这缝隙越往下越是阴暗潮湿,抬头看时,早已看不到星空,唯有从底下吹来阵阵冷风,让人心生寒意。 两人紧贴着石壁小心翼翼地攀爬,也不知过了多久,银笙落脚时觉得已到了底部,赶紧对还悬在上方的天淼道:“下面是平地了。” 天淼将火折子的底端咬在齿间,身子一纵便跃了下来,地上是坚硬的土石,其间也布满湿滑的青苔。他蹲下一摸,手上沾满污迹。火折子的光较为微弱,但天淼还是发现了地上存留着先前的脚印。 “应该是刚留下不久的。”他低声说了一句,抬头只见前方石笋遍布,一个幽深的洞口展现眼前。银笙被这奇异的景象吸引了目光,却听天淼问道:“你之前来过这里吗?” “没有……”银笙不好意思地道,“我只知道师傅是在这里练内功,但不知冰洞究竟是什么样子。” 天淼叹道:“那好吧,我们慢慢往里寻就是。”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这暗洞朝前,地上石笋不时阻住去路,他们只能紧贴洞壁而行。洞顶亦有钟乳石悬垂而下,冰冷的水滴兀自掉落,有时恰好落在脸上,便是刺骨寒意拂之不去。天淼手中的火折子忽明忽暗,银笙跟在他身后,忽又听闻有水流潺潺,天淼抬起火折子,前方出现分岔路口,左边有暗河流过,右边则幽黑深邃。 银笙见状,不觉犹豫,天淼又细看地上痕迹,找了许久才见有稀稀落落的脚印往左边而去,他忖度之下,便带着银笙沿着暗河缓缓前行。这暗河水流清冷,银笙一时不慎踏入其中,脚上便好似被针扎了一般。沿河往前行进,洞中越来越冷,两人俱是穿着夏日衣衫,不禁起了寒战。 再往内走了一段,洞顶的钟乳石下竟垂了冰棱,借着火光一照,洞中好似悬了无数水晶,又如玉树之间开满琼花。天淼冷得直呵气,回头道:“莫不是你师傅已经从别处出去?我看这里实在不能久待,我们还是上去再说。” 银笙也早就浑身发抖,她以前只知冰洞山其名,却不知原来真有如此奇异之处。低头望去,脚畔的暗河水流也渐渐凝滞缓慢,水面上已结了薄冰,只有底下的河水还在艰难流动。但也就在这一瞥之间,银笙忽然发现在那冰面之上有数道斑痕,她急忙奔上前细看,雪白的冰水间竟有血迹蜿蜒,有的地方还未完全结冰,想必是新近才流在此处的。 “这里有血!”银笙大惊,起身朝四周张望。天淼见状亦高举火折子,两人寻了许久,才在斜前方的洞壁间发现一道狭窄缝隙,从此处通往暗河之畔的地上时不时留有血迹。这缝隙的宽度仅容一人侧身可过,银笙想要进去,天淼怕里面另有危险,便从背后取出一支白羽箭,用力掷了进去。但听得一声轻响,羽箭落地,两人又等了片刻,里面还是寂静无声,天淼这才侧身闪进那道缝隙,银笙尾随其后,手中暗暗紧握长剑。 穿过这道狭窄缝隙,还未看清眼前景象,银笙便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这是?!”天淼举起火折子,惊愕地看着前方。两人面前是一个宽敞的溶洞,地上积水已成冰,殷红血迹宛若落梅。溶洞上方的冰棱碎裂一地,石壁上留有许多划痕,像是有人在此处发生过恶战。 “师傅!”银笙焦急万分地在溶洞中四处寻找,但只听回音震荡,却没有师傅的踪影。 只有在靠近墙角的一个蒲团下,残留着些许纸屑。她捡拾起来反复查看,可纸屑上只有若干残缺字迹,看不出原先是什么样子。天淼也在附近再三搜寻,可除了这些痕迹外,再无其他可疑之处。 “银笙姑娘,我们还是先上去,少爷在上面等得必定着急了。”天淼见银笙握着纸屑兀自发呆,不禁上前劝解。 银笙无奈之下只得将纸屑藏进袖中,跟着他沿原路返回。待得两人千辛万苦再往上攀爬时,衣衫都已湿透,忽一阵夜风旋进石缝,银笙冻得瑟瑟发抖。抬头间只见上方火把晃动,才知已经快要爬回山顶。 光影重重之下,奚秋弦就坐在石缝畔,他听到下面动静传来,便扶着石壁站起身。 “阿笙!”他探身伸出手去,银笙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近旁的人担心不已,生怕他站立不稳被银笙拽倒,但他却没考虑那么多,只是握着了她的手,用力将她拉了上来。银笙的手冰凉,嘴唇也没了血色,长发上沾着冰雪,此时渐渐融化,滴滴答答往下滴水。 天淼抱着双肩使劲跺着脚:“少爷,幸亏你没有下去,那底下竟真有冰雪。” 奚秋弦命人拿着火把萦绕两人身边,银笙这才感觉身体内的寒意渐渐驱散。但这一冷一热着实让她头痛欲裂,她从袖中取出那些纸屑,交给奚秋弦,哆哆嗦嗦道:“下面的一个溶洞里有血迹……可是找不到师傅,只留下了这些,我便拿了来……” 奚秋弦见她脸色发白,便无暇细看手中的东西,迅速道:“等回去再说。” 银笙吃力地点点头,他牵过马匹,让人扶着她上马,银笙忍着头痛问:“那你怎么办?” “还说这个做什么?”他似是嫌她优柔寡断,推着她后腰让她跨上马背,自己则执着缰绳朝前走。下山之路格外难行,到崎岖之处马儿行走不便,他便只能让属下背了银笙。 待等回到半山间的小屋前,已经是半夜时分了。天淼显然要比银笙强健许多,经过这一路行走,他已渐渐恢复元气,银笙虽也不再发抖,但始终还是精神萎顿,连下马都摇摇晃晃。 “烧些热水,让她换洗一下。”奚秋弦自己也走得吃力,坐在屋檐下抬袖拭汗。身边的人要去寻找水桶,银笙略有尴尬:“不用了……衣服等会儿就捂干了。” “你打算发臭吗?”他搬过身边的矮凳,递给她,“先坐一会儿,等会烧完水你再进去。” 银笙一想到要在屋子里洗澡,外面却围了一大群男人,脸就不禁红了起来。他看出她的心思,无奈道:“我们走远一些,这样可以吗?” 她愣了愣,抿着唇点点头,又忽而道:“你不用走远了。” 众人目光瞥来,奚秋弦颇为尴尬。 “……我看你走路很吃力了。”银笙领悟了他们的意思,急忙解释。 “哦。”他回答得出人意料得简单。 ****** 热水送来后,银笙紧闭了房门躲在屋里洗澡。虽然其他人都远离此地去别处休息了,但她总还是觉得不自在,轻手轻脚地脱下衣衫,唯恐弄出什么声响引人注意。 换衣服的时候,她特意取出了之前哥哥留给她的那包青磷粉。打开布帕,粉末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又想起刚才在溶洞里看到的景象,也不知师傅是死是活,一时间心绪纷乱。 正出神之际,屋外却传来奚秋弦的声音。“阿笙?” “啊?!”她吓了一跳,将磷粉急急忙忙地包好,塞进了换下的衣服里。 他却淡淡道:“没什么,听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还以为你晕过去了。” “怎,怎么会……”她有些心虚,撩起水来洗了起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刚才给我的东西,我正在看。” “是什么?”银笙停下动作。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等你洗完了告诉你。” 银笙心急火燎,匆匆忙忙用温水冲着身子驱散寒意,草草换好衣服后便开了门。“到底是什么?”她气喘吁吁地追问。 奚秋弦独坐在檐下,抬头见她头发还是湿的,不禁道:“你对你那个师傅还真是关心。” “她是我师傅,我怎么会不在意?!”银笙似乎觉得他说的话很离谱。 “……她一直在虐待你你自己不觉得吗?”奚秋弦不知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她了。银笙愣了愣,“你先告诉我那些纸屑是什么啊。” 他撑着凳子起身,拿起身边的火折子进了屋。银笙跟在他后面,忽然想到扔在床板上的衣服里还藏着青磷粉,急忙抢在他之前进了屋子。 奚秋弦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异常,只是淡淡地道:“应该是我要找的东西。” “你是说,巫山剑谱的后六章 ?”银笙一惊。 他颔首,从怀里取出那些纸屑,轻轻放在桌上一一铺平。“翠屏、鹤……”他指着纸屑上残留的几个字迹,“后六章 里有两章 的名字就是翠屏、聚鹤,还有这个……”他又指着另一片纸屑上的半道圆弧状墨迹,“这应该是画出的剑势,但被撕坏了。” 银笙蹙眉望着纸屑,上面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她哑声道:“难道是有人闯进冰洞要抢剑谱,师傅与之交手,因此受了重伤?” “血迹也未必是你师傅的,说不定是对方被她所伤。” “但是不管到底是谁伤了,师傅为什么失踪了?”银笙着急起来,“还有之前她怎么一听到何梦芸的箫声就好像受到了很大惊吓似的,莫非闯进冰洞的就是何梦芸?” 奚秋弦沉默片刻,道:“从何梦芸那颠三倒四的话里看,她应该是与冰洞山有些渊源。我起先以为她是为了追击我,现在想来,她大约是想找到冰洞山。” 银笙沮丧地坐在墙角那低矮的床板上,“那何梦芸到底去了哪里?” “她虽神志不清,但凤千魅一直跟在她边上,想来不难找到。”奚秋弦扶着桌沿坐在椅子上,忽而又道,“我们在玉泉河的时候第一次遇到何梦芸,那时鬼虚影也在附近,但这次他怎么没出现?” 银笙心里一震,没敢接话。奚秋弦看看她,平静地道:“阿笙,我怎么觉得把你掳走的人有点像鬼虚影?” “不是!”银笙慌乱中立即否认。 奚秋弦扬眉:“你怎知道不是?我找到你的时候你不是说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林子里了?” “我……他抓住我的时候,我回过头看过一眼的……”银笙忙想补救,但又不敢直视奚秋弦。他果然追问:“我被烟雾挡着了视线,但似乎看到的是个蒙面人,你只看一眼就能辨出他不是鬼虚影么?” 银笙又急又慌,道:“鬼虚影的眼睛完全没有神采,我看了那个人的眼睛,跟他不一样,又有什么不对?”说罢,她似是生气了一样,顾自躺下,朝着墙壁而卧,不再说话。 ☆、第二十八章 心事未言清夜长 奚秋弦怔了怔,他总觉得银笙自从被掳走后就有些奇怪,此时见她莫名其妙又不高兴起来,他更不知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他坐了一会儿,见银笙还是默不作声,便想要过去看看。可这两天来始终在跟着她走山路,双膝之下早已磨破,原先是因为急着找她才忘记了痛苦,此时再想要站起只觉疼痛难忍,竟撑了两次才站起身来。 身子早就发虚,加之伤处刺痛,奚秋弦摇摇晃晃地走到墙角前,望着她小小的身影,想要俯身却无法支撑住自己,只能强忍着站在她背后,道:“阿笙,你怎么了?” 银笙听得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不由转过身来。桌上的火折子一闪一闪,光线自背后照来,她感觉他似乎在微微发抖。 银笙愣了一愣,可还没等她回答,奚秋弦却往前走了两步,咬着牙想要坐在薄薄的床板边。只是床板仅以几块砖石垫起,位置极低,他勉强弯腰撑住床沿,但就这一下,双腿已不听使唤,整个人几乎是跌坐了下去。 银笙吓了一跳,急忙扶着他臂膀,“你还是伤着了?为什么之前不说?” 他摇摇头,垂着眼帘道:“还好,只是走路痛。” 银笙想到之前他跟着自己东奔西走,自己却只顾着寻找师傅,还以为他可以承受……她低着头沉默不语,忽而转身下床就往外走。 “阿笙,你干什么去?”奚秋弦不禁问道。 “去采些苦藤来,上次给你用过的。”她只留下简单一句,便匆忙开门跑了出去。 ****** 银笙捧着许多苦藤枝叶回来的时候,屋子里的火折子都快熄灭了,奚秋弦还独自坐在床板上,衣衫灰灰白白,很安静的样子。 她从墙角竹筐里翻出石臼石杵在那研磨,他没有做声。银笙忙着做事,也没去主动跟他说话,完工后,才捧着石臼蹲在他面前,看看他的腿,“阿弦……” “嗯?”他挑起眉看她。 “把这个拿下来……”她指指他的膝下,顿了顿,又道,“我要给你抹药。” 他坐在那,没吭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不愿意吗?”银笙有些失落,将石臼放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捣着里面的草汁。他望着她额前细细的发缕,似是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忍住了。过了片刻,他才抬起眼道:“那去把火折子熄灭了。” “乌漆麻黑的怎么上药啊?”银笙不高兴起来,大着胆子就去扯他的裤管。奚秋弦感觉有些尴尬,想去抓住她的手,她却像一尾小鱼那样溜走,又换了个方向扯扯,托着腮道:“你以为我喜欢看么?” “……不喜欢看还看?”他用长衫盖住了双腿,负气道。 “那你不要抹药,就等着烂掉!”她故意恶狠狠地说着,还特地咬咬牙齿。 奚秋弦气焰灭了不少,坐在床沿上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弯下腰从靴筒里撩起裤管,道:“不要害怕啊。” 银笙点点头,抱着双膝蹲在他面前。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从靴筒上方露出的小腿都是假的,就是上次在船上时见过的那种,外面呈现出青黑色。顶端一直延至他双膝,膝盖上也有皮制的护膝与绑带,将两截假足牢牢地固定住了。她不敢吱声,心怀紧张地看着他很熟练地解开层层绑带,然后按住膝盖,将残余的小腿慢慢地从那假腿的凹槽中取出。 膝下长度大约只有两三寸,以白纱包裹了好几层,有微微的药草气息。 他现在就这样坐在银笙面前,垂着双腿仅剩的部分,低着头,长长黑黑的睫毛剪落浓浓阴影,显得有些孤单的样子。 银笙手心有点冒汗,鼓足勇气才伸出食指碰了碰他右边的小腿,他立即往回缩了一下。 “不要害怕啊。”她学着他的语气说了一句。 他的脸竟红了一下,道:“不是害怕,有点疼。” 银笙抿起嘴唇,想要将白纱解开,但又找不到入手之处,还是他自己往后坐了一点,低头缓缓解着白纱。虽然屋内光线黯淡,但银笙还是很快就发现白纱内沾着淡淡血痕。 奚秋弦亦是紧紧蹙着眉,动作很慢。银笙犹豫了一下,替他托着残余的小腿,低声道:“早知这样,我就一定不让你上山。” “我要是没来,现在你还不知道是怎么个样子……”他忍着痛,将最后一层白纱揭开。膝盖之下与假腿摩擦的地方果然血迹斑斑,虽然昨日已经上过药,但今日来回奔波,早就不堪承受。 银笙心里难受,看看地上的石臼,犹犹豫豫道:“抹上草药会不会很痛?” “长痛不如短痛。”他苍白着脸,竟还笑了笑。 银笙下定了决心,便以手指沾着已被捣烂的苦藤叶子,小心翼翼地抹在了他那伤处。甫一触及,他的小腿明显地动了动,想必是接触到叶水,刺痛了伤口。 银笙蹙着眉头,伏在他腿边,轻轻地吹着,想让药汁快些干透。奚秋弦却用手撑着往边上挪了挪,道:“别吹,痒。” “刚才还说痛呢……”她不乐意地道,低头看看他的腿。 她虽跟师傅练武多年,也受过不少伤,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生生截断的肢体。好在除了那些磨破的伤处,其他地方并不是很可怕,只是隐约可见一些旧伤痕。银笙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问道:“阿弦,你每天走路是不是都很疼?” 奚秋弦愣了愣,低声道:“走得不多的话,还好。那么多年一直这样,习惯了。” 他语气平静,但银笙的心情却很沉重。 想到初识他时看到他走路微微摇晃的样子,想到他在与暗夜盟的人交手时那干净利落的身姿,想到他回巫山时只能坐着坐辇上山,又想到这些天来他始终不离她左右…… 他每走一步,或许都在忍耐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楚。 但是他一直是微笑的,满不在意的。 她的眼泪渐渐漫出,晶莹澄透,划过脸颊,滴落在他的双膝上。 “怎么忽然哭了?我说了一般不会很疼的。”奚秋弦诧异着抬起手,替她拭去眼泪,微微俯□,从侧面望着她,“阿笙,你不要自己乱想。” 她的眼泪却止不住。 他无奈,伸手捧着她的脸颊,故意笑着逗她:“阿笙,阿笙,你是个爱哭鬼。” 银笙呜呜咽咽地扭过脸,他慢慢挪过去,从背后抱住她,伏在她耳边,小声道:“说真的,你不要哭了……你一哭,我心里就会难过。” 她这才强忍着眼泪,转过脸看看他。他本来黑亮流丽的眼眸里似是也有一层淡淡的雾。 银笙微微低头,像以前在小溪畔那样,轻轻抵着他的前额。他抱着她,安安静静,呼吸平和。 ****** 火折子最终还是熄灭了,屋里只余淡白月光。 银笙借着月光替他再上了一遍药。他摸摸床边,叹道:“这么窄,你平时睡觉不会掉下来?” “掉下来也不会摔坏,又不高。”她顾自说着,很小心地摸摸他小腿上没受伤的地方,“这样不疼吧?” 奚秋弦微笑道:“苦藤真有用,现在已然不疼了。” “骗人。” “……说了不疼还是我的错?” “我自己也抹过,哪可能那么快就生效?” “为的是让你放心嘛。”他笑盈盈地道。 银笙愣了愣,他见她还呆呆地蹲在床边,便道:“一直蹲着不累吗?我发现你好像很喜欢这样。” “这样望着你,你坐着也比我高,我喜欢。”她傻愣愣地笑了笑,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说些什么,但是就是喜欢这样看着他,看着比自己高的他。 “阿笙,你是傻的吗?”奚秋弦怔了半晌,想要笑她,但心里却有几分酸涩。 她摇摇头,指指床板,“你快睡觉吧,已经很晚了。” “……我睡这?那你呢?”他说着,往靠窗的另一张床望了望,“你是睡你师傅那边吗?” 银笙恹恹道:“不是,我不能睡她的床。” 奚秋弦心情沉重,她却默不作声地起身走到屋角箱子前,从中取出一张草席,回到床板前将之铺在了泥地上,自己脱掉了鞋子,盘膝坐在上面,双手抓着脚踝,低头道:“我睡这里。”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她因坐在地上的缘故,还是矮他一些。 奚秋弦看了她一会儿,探身摸了摸她的头。 银笙背过身子,慢慢脱掉了外衣,趁着昏黑的夜色慢慢躺在了草席上。“睡吧,阿弦。”她侧过身对着他,“你要是不舒服就叫我。” “嗯。”他也将白衫脱了下来,用手扶着双腿,然后躺在了那狭窄的床板上。屋外微风徐徐,雨后草虫鸣叫不已。寂静的屋内,银笙还是侧对着他而卧,但是眼睛闭着,似乎已经累了。 奚秋弦撑着身子也朝着她的方向睡好,隐约看到她的身子微微起伏,于是便伸出手想要覆上她的肩膀,但怕惊扰到她,便在她面前停住了。 银笙好似感觉到了他的动作,虽还是闭着眼,却抬起手来,轻轻地勾住了他的手指。 ****** 夜深人静,孤月高悬。 或许是因为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银笙虽觉疲劳却又难以入睡。脑海中一会儿是鬼虚影取下面纱时的样子,一会儿又是冰洞里满地的血迹。她兀自发怔,忽而想到之前匆忙间将哥哥给的青磷粉塞在了脏衣服下面,心里不由一紧。 那件绿衣还扔在床板尾端,刚才忙着给奚秋弦上药,后来火折子灭了屋内黑暗,她竟一时忘记收回。 这一惊,让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她侧转过身子,细细听着床上的动静,奚秋弦此时背对着她,似乎是已经睡着了。银笙轻轻地坐起来,摸黑爬到床尾,将绿衣抓在手里捏了捏,那包东西还在。 她又蹑手蹑脚地回到草席上躺好,将青磷粉藏进了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好在他没有发现……银笙默默地望着奚秋弦的背影,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第二十九章 青枫犹在人无踪 次日清早银笙还睡着,奚秋弦便已经醒了。 他挽起裤子看了看自己的双腿,伤口已渐渐收拢,但膝盖稍稍一弯,还是牵扯着作痛。白天里看来,残缺果然更加明显。他闷闷地将裤脚放下,撑着床板挪到边缘,垂着腿,看着银笙。窗缝里透进淡淡的阳光,照在银笙的脸上,她黑茸茸的睫毛垂着,睡得正浓。 他怔了一会儿,想要从包裹里取出干净的棉布来将伤口包起来,可抬头一望,包裹正放在中间桌上,够也够不到。想要叫银笙,又觉得不该吵醒她,于是他竟自作主张地想到爬过去拿包裹。 双手撑着床沿悄悄往下去,屈膝跪在地上稳住了身形,才刚挪了一步,不慎压到了银笙的裙角,她竟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一睁眼,便看到奚秋弦居然双手撑着地,跪爬在她面前。 “阿弦你做什么?!”她吓了一大跳,径直坐了起来。 好尴尬。 奚秋弦心头烦闷,忍痛往后退了一步,有气无力道:“别误会……我只想过去拿东西包扎伤口。” 银笙揉揉眼睛,转头望见身后桌上的包裹,便给他拿了过来,“我又没怪你什么……你叫我就好了。” 他接过包裹,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你昨夜睡得迟,我不忍叫醒你。” 银笙心里一震,忽而想到昨夜偷偷拿青磷粉的事情,忙想打量他的神色。但奚秋弦此时已经自己背转了身子,弯着腰给双腿包扎。 银笙谨慎地爬过去,才到他背后,他便抬肘推推她,“一边去。” “怎么了,昨晚还是我给你抹的药。”银笙委屈道。 他缠着棉布,顾自道:“没什么,今天我自己弄就行了。” “忽冷忽热。”银笙嘀咕了一句,返身去收拾席子。他包扎好伤口,又用手撑着爬到床上,银笙此时已经卷起了席子,又蹲在他面前。 “……你老是看着我,就不觉得很尴尬?”他本来要弯腰绑绷带,见她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只好停了下来。 “没有呀,我现在已经不害怕了。”她无谓地抬头看他,一脸茫然。 对于这样的银笙,奚秋弦是真的没有办法。 ****** 等他全都收拾好之后,天淼他们也到了屋前。因为怕银笙的师傅还在山中,于是他们决定再在山里搜寻一次。这一次银笙不准奚秋弦再跟着出去,但她自己不去又不行,便留了个人在屋中。她和天淼等人再度出了门。 他们将所有可藏身的地方都找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正沮丧而归时,却见白狐飞奔而来,银笙一怔,白狐已咬着她的裙角往前拖。银笙不明所以,只能跟着它一路向西。这条小径他们之前也搜寻过,并未发现什么异常,而今白狐一路不停,引得银笙也紧张起来。 蔓草连绵间,白狐忽而转到了一处山石后,发出尖利的叫声。银笙上前一看,惊见乱草堆里也有点点血痕。天淼他们到了此处,银笙急道:“这里必定也发生过打斗!” 天淼随即带着人沿着血迹追寻,但此地草木繁盛,仅见一条若隐若现的小径蜿蜒往下,有无血迹却是看不清了。 “这条路通往哪里?”天淼问道。 银笙遥望小径,蹙眉道:“我很少走这里,好像是往山下去,西边的话,应该是蟠龙谷了。” “我们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不如沿着这条路下山,说不定你师傅受伤后去了那个什么蟠龙谷了。”天淼说着,便吩咐手下先去将奚秋弦接来,再一同下山。 银笙跟他们一起在此等候,过了片刻,有人牵着马匆忙赶来,奚秋弦坐在马上,见了银笙便问及此事。银笙将事情讲述一遍,又问他接下去打算。他微微忖度一阵,道:“这山中当时除了你我之外,只怕也就是暗夜盟的人潜伏着,总之先尽力搜寻,若附近找寻不着,我带你去暗夜盟地界就是。” 于是众人启程赶往西边的蟠龙谷,奚秋弦本来是让银笙跟在他边上,可一转眼的功夫,却又不见她身影。此时正是下山陡峭之处,他骑在马上回头张望,却见她落在了最后,慢慢腾腾地也不知在做什么。 “阿笙,你小心走失了!”他在马上朝后喊。 银笙急忙奔过来,背着手道:“我自小在这里长大,怎么会走失?” 他瞥了她一眼,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 下山之后,穿过幽深的密林,前方便是一片空旷山谷。白狐一直引着银笙,到了此处,便不再前行。银笙蹲□摸摸它的脑袋,它仰起头朝她叫了几声,便拖着尾巴蹩到一边草丛里去了。 奚秋弦不禁道:“这小东西把我们带到这里,怎又不走了?” “它定是嗅不到师傅的气息了。”银笙遗憾地牵过缰绳,带着他慢慢朝前。天淼跟在后面,见四周古树繁荫,山石险峻,尤其是对面峰峦高低起伏,横亘不绝,不由道:“这里就是蟠龙谷了?” 银笙点头,指着连绵群山道:“附近的山远远望去像一条巨龙,所以这里便叫做蟠龙谷。” 奚秋弦见此处地势低陷,便低声叮嘱天淼要小心四面,两人正在交谈之际,银笙却被一株枫树吸引了目光。 这片山谷中尽是松柏古槐,唯有在山脚下的河滩边,有一株青枫伫立,洒下重重树影。她站在远处遥望青枫,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一幅模糊不清的画面。 ——已经不记得是哪一年了,似乎是她跟着师傅来到这里不久的时候,师傅曾带着她来到过这里。因为年幼,她只记得走了许多山路,双腿乏力,走到这里时已经站都站不动了。师傅还抱起了她,将她放在了树下,然后,独自在红枫飘舞间练剑。 那个时候的师傅,虽然也要求严格,但却并不是那么冷漠的。 师傅曾抱过她,曾给她摘树上的杏子,也曾给她梳长长的头发…… 银笙站在那里,望着树干斑驳的古枫,一时之间竟迷茫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起,师傅不再喜欢自己,也不再愿意让她接近了呢……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阿笙?”奚秋弦策马来到她近前,诧异地叫她。 银笙回过神,他皱眉道:“你怎么站在这里发呆?” “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事情。”银笙低着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很早以前,师傅好像带我来过这里,我记得这株大枫树。” 奚秋弦有些意外,抖了抖缰绳,慢慢来到枫树下。 此时枫叶正绿得耀目,阳光自叶缝间射来,犹如点点金芒。他侧过脸,见枫树后的山岩上布满藤萝,但稍加留意,便可见未被藤萝遮挡的地方,似乎留有刻痕。 不是因风霜侵袭而残留的痕迹,而像是以刀剑划上的一般。 奚秋弦策马上前,伸手扯下一片藤萝,那山石上便显出了几笔镌刻的字迹。他一蹙眉,袖间银索飞射而出,旋即削断了所有的藤萝。 青叶纷纷落下,灰白山岩间竟真有以利刃镌刻的数行大字,只道是: “山程随远水,楚思在青枫。共说前期易,沧波处处同。” 这四句诗中,前两句字体洒脱不羁,后两句的字体则相对工整秀雅,看上去不似一人所刻。但奇怪的是,在这些诗句之间,又有许多道凿痕,似是后来遭到毁坏,但终因先前刻下的字迹太深,因而无法完全磨灭。 众人见状,也皆为之惊讶。银笙奔到树下,抬头望着这诗句。奚秋弦问道:“这里的诗句你可曾见过?” 银笙道:“没有,以前只来过一次,也不记得山岩上有字。” “你师傅自号烟波客,这诗中有‘沧波处处同’一句,会不会与她有关?” 银笙望着那些字迹,满是迷茫,“但这诗句也许是更早以前就有的呢……” 奚秋弦抬头环顾,这山谷中有清浅河流,绕过枫树蜿蜒流向远方,而枫树后除了有山岩刻字外,也再无其他异常。他伸手轻触刻痕,若有所思,此时风吹叶动,水流汩汩,也不知何处飘来一缕箫音,幽远古拙,如同天籁。 原本蹲在草丛中的白狐耳朵竖起,一个转身便飞奔逃窜,很快不见踪影。 奚秋弦紧握缰绳,天淼等人迅速戒备起来,不等他下令便背朝内成圆弧状围拢,将银笙也护在了中间。 “难道何梦芸就在这里?”银笙听着箫音不禁一惊。 奚秋弦没有回答,独自策马慢慢朝前。“少爷!”天淼怕他出事,叫了一声,但他却只是抬了抬手臂示意无碍,继续循着箫音缓缓而去。银笙急追其后,天淼等人只得随之而行。箫声幽幽荡荡,与以前听到的相比,似乎更为绵长空澈,少了几分悲戚,却多了几分孤高之意。 前方道路直通向对面高山,奚秋弦策马行至谷口,抬头但见蓝天白云之下,有一抹暗紫身影轻掠而来。此时山风静止,那人足尖轻轻一点山岩,便如柳絮般飘拂空中,不知不觉间就掠出数丈,宽袖一展,身形已落在高崖倒挂的古松之上。 因相隔甚远,奚秋弦看不清这人的样貌,只能望到他紫衫飘飘,手持洞箫,立在那虬曲古松间,如天降谪仙。 那人显然早已看到了奚秋弦他们,但却好似浑不在意,甚至连看都未看他们一眼,只是低头吹动洞箫。那声音宛若空谷静流,时或有落花飘拂,才惊起一丝涟漪。 远远的,从对面高山间亦传来一声箫音,低婉哀伤,回音袅袅。这紫衣人的箫声稍稍一停,随即便有一道碧影自对面山间疾掠而来,待到距离那紫衣人还有不到三丈的地方,便骤然停下,俯身跪拜于山岩上。 银笙从那装束可辨出这碧衫女子正是凤千魅,但奚秋弦始终不动声色地停在谷口,她也不好出声,只能远远望着。 “夫人呢?”紫衣人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但不喑哑,相反许是站于至高之处的缘故,还带着微微的回音。 凤千魅朝奚秋弦他们望了一眼,似是也带着些许惊讶,但很快便回过神,朝着那紫衣人道:“就在不远处,鬼虚影正陪在她身边,盟主不必担心。” 紫衣人淡淡道:“去,好生安抚,不得让她再受惊吓。” “是。”凤千魅毕恭毕敬地起身,忍不住又望着谷口那群人,才想开口,紫衣人却斜睨她一眼,“为何还不走?” “盟主……他们……”向来无所顾忌的凤千魅在他面前竟好似没了底气,紫衣人冷冷道:“我交代你做什么,你只管去,无需多管闲事。” “属下明白。”凤千魅始终不敢抬头,再也没有一丝迟疑,朝着来时的方向掠动身形,很快便消失在苍绿树影间。 山风袭来,吹动那男子暗紫长衫,云破日出,映照着他金玉腰带,耀出夺目光芒。 奚秋弦一直望着他,男子这才好似发现了众人,却依然不紧不慢地拂一拂衣衫,盘膝坐在了古松枝干上,手持洞箫,微微一笑:“我当是谁,原来是奚家小公子,听闻你足不出户,怎么今日也有雅兴到这荒山一游?” ☆、第三十章 紫云蔽日风暗起 奚秋弦微微扬起脸,同样笑了一笑,“何盟主,之前你那两个部属冒充我神狱之名抢夺血舍利,凤千魅可曾禀告于你?” 紫衣男子正是暗夜盟盟主何梦齐,他听了此话,不由扬起眉来,“哦?有这样的事情?奚公子方才怎么不出声,好让我亲自问问凤千魅,也免得造成我们两派之间的误会。” “误会?”奚秋弦哂笑,“若真是误会,只怕凤千魅也不会一直追击于我了。要是在下不幸客死他乡,神狱可尽归暗夜盟所有,何盟主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坐拥巫山了。” “奚公子说的太武断了吧?公子虽甚少涉足江湖,但神狱奚家谁人敢轻视?何某再怎么也不会让几个不中用的属下来追击公子。公子这样想,不但是看低了何某,更是看低了自己。”何梦齐不经意地一抬手,拂去身边落叶,那枚绿叶本来自上方坠下,被他轻轻一弹,便如飞刀般削断数道枝干,直坠下悬崖去了。 银笙与天淼等人心生寒意,但奚秋弦却还是神情自然,眉宇间隐隐带着几分嘲笑之意。“那么何盟主此番特意赶来冰洞山,不知又是为了什么缘故?” 何梦齐微微闭了闭双目,倚着身后峭壁,缓缓道:“恕难相告,此事与奚公子无关。” 奚秋弦微一蹙眉,银笙忍不住想要上前,他侧过脸瞥了她一眼,暗示她不要太过靠近,她这才低头退至一边。何梦齐亦看到了这一幕,奚秋弦见他望向银笙,因怕他出手,便迅疾道:“何盟主既然如此说了,我也不会过问。但我这位朋友的师傅本来隐居在此,昨日里令妹与凤千魅追踪而来,她的师傅此后便消失不见,这件事与暗夜盟难道也是无关?” “师傅?”何梦齐皱起双眉,再度盯着银笙看了一阵,银笙只觉浑身不自在,不禁抬头望着山崖间的何梦齐,鼓起勇气道:“她听到何梦芸的箫音后便像疯了一样逃走,是不是你们后来又找到了她,将她害了?” 何梦齐一怔,随即哈哈一笑:“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人,舍妹也已经退隐江湖多年,又怎会千里迢迢来这里杀人?”说罢,一整衣衫洒然站起,望着奚秋弦道,“暗夜盟的事,还请奚公子少插手,不然的话,只怕你这身子承受不住江湖风雨。” 奚秋弦扬起唇角,“多谢何盟主告诫,如果是暗夜盟内部的事务,我自然不会插手。但若不是的话,奚某也不会袖手旁观。” “奚公子倒有几分自负!”何梦齐双眉挑起,宽袖一扬,身形凭空而起,踏着突起的山岩便如苍鹰般直掠而来。 奚秋弦正在他掠行的当口,见他背着双手扑掠至近前,迅疾仰身倒卧于马背之上,袖间银索倏然弹射而出。银索紧贴着何梦齐当胸飞速划过,何梦齐身形急旋,如紫电出鞘,右臂一抬,劈手将银索末端的利刃控在掌中。奚秋弦被他带着直往后倒仰,银笙与天淼等人飞速出剑,尽攻向何梦齐。 一时间银光如雪,漫绕了四周。何梦齐的速度却比剑更快上几分,奚秋弦手中一道银索被他掌控,当即随着他倒掠向后方,袖中另两道银索此时才倏然飞出,划出两个圆弧自左右分袭何梦齐双肩。 何梦齐单掌一送,一股绵力自银索直贯向奚秋弦脉门,他白袖一震手腕翻转,即刻化解此道内力。此时何梦齐却已经借力斜飞出去,足踏山岩,旋身间震飞天淼射来的一箭,身子一闪,又避开银笙凌空刺来的剑势,反手间洞箫一舞,将银笙震退至地。 “诸位,鄂北多歧途,还是早回巫山为好。”何梦齐依旧和颜悦色,扫视众人一眼,径自飘掠向远方山岭。 ****** 银笙喘息未定,拄着剑奔到奚秋弦身边,急切道:“你没事吧?” 奚秋弦还望着他掠去的方向,此刻才看看她,道:“不要紧,他没用全力,只是试探我一下。” “少爷,要不要追踪他的去向?”天淼手握弓箭到了他身侧。 “要,但不能过近。”奚秋弦当即侧身,“银笙师傅已不知去向,巫山剑谱的前六章 也许已被人夺走,何梦齐兄妹出现在此很是古怪,少不得与烟波客有些瓜葛。” “好,这追踪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天淼说罢,翻身上马,“我现在就动身,银笙姑娘,你与少爷一同跟在我后面。我会留下记号。” “万事小心。”奚秋弦拍了拍马背,天淼当即策马飞驰而去。 他回过头,见银笙握着剑站在那发怔,不禁问道:“阿笙,在想什么?” 银笙一惊,忙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刚才的那个人。” 身边的人将马匹牵来,奚秋弦一边上马,一边道:“何梦齐么?他便是暗夜盟的盟主,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你师傅以前有没有提到过他?” 银笙想了想,道:“似乎提起过,说他内功极强,叫做什么光?” “焚光掌。”奚秋弦深深呼吸,“我也未领教过他的内力,但据说江湖中甚少能有人接住他三掌,通常两掌之后,伤者便已是血脉迸裂了。” 银笙不由心悸,他却很快笑了笑,“不要害怕,你瞧刚才我就没有受伤。” “可是你也说他未用全力……”银笙还没说完,奚秋弦已经策马前行,似乎不把刚才的交手看得很重。“阿笙,跟上啊。”他在不远处回头,脸上还是带着微笑。 ****** 依照刚才凤千魅掠走的方向,他们没进蟠龙谷,而是沿着银杏古道径直向前。据银笙说,过了这片银杏林就是通往山外的路了。因天淼还未传回讯息,奚秋弦让众人不必跟得过紧,银笙倒担心起来,“你不怕他被暗夜盟的人抓住?” “他的轻功最好,一张繁星弓虽不能说独步江湖,却也能击退众多追兵,每每都能自保而退。”奚秋弦似是对他很有信心。 银笙与他们相处至今,却也只把天淼当成是他的一般下属,未料到原来天淼也能在江湖中排上名号。奚秋弦看出了她的心思,淡然道:“你不要小看他们,神狱中没有无用之人。” 银笙点点头,回望身后,远山苍茫,山路曲折,她竟不觉出了神。 “阿笙,你怎么好像魂不守舍?”奚秋弦蹙眉看她。 她忙回过头道:“不是,我只是看看冰洞山……” 他平静地道:“惦记着你师傅吗?” “……你是不是又要说我不分好坏?” 他笑了笑,“我只是不明白,她对你那么严苛,你怎还会乖乖地留在她身边?若是换了我,早就逃出冰洞山了。” 银笙怔了怔,抬头看着他,“但是她也养活了我啊……最初的时候,她对我并不凶。后来也不知怎的,师傅的脾气越来越孤僻古怪,我想或许是她内伤久久不愈,因此才暴躁了起来吧。” “我发现无论怎样你都会固执已见。”奚秋弦无奈。 一行人沿着银杏林缓缓前行,天色渐渐黯淡,阳光不再耀眼。天淼始终未回来,倒是有人发现了他留下的标记,于是便沿此行进,直至到了一道河流畔。 有下属在林间找到了天淼留下的马匹,银笙担心他是不是出了意外。奚秋弦却指着河边岩石道:“他只是独身去追踪,让我们等在这里。”银笙这才发现岩石背面有圆形的墨痕,上边还有几个排列在一起的小点,皆是极淡极小,若不是奚秋弦指出,她都不曾注意。 按照那个印迹的含义,他们在河畔的银杏林间暂时停驻。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眼看已是夕阳西下,连素来淡定的奚秋弦也不免起身远眺。银笙正提出要不要再去看看情形,却听风声萧萧,抬头间但见蓝影一闪,天淼手持弓箭从河对岸飞掠而来。 “怎么去了那么久?被发现了?”见他到了面前,奚秋弦眉宇间的焦急之意才算稍稍散去。 天淼接过旁边人递来的水囊,一口气灌下大半,这才道:“要是被发现我可就回不来了。” 奚秋弦松了口气,“那他们去了何处?” “何梦齐离开蟠龙谷后去了对面的山峰,凤千魅、鬼虚影都在那里守着何梦芸。我虽不能上前,但听上去何梦芸像是很不安静,等到何梦齐去了之后,她才渐渐不再胡言乱语。此后他们往山外而去。天色暗下来之后,他们便停在河畔。我才想再近一些,但何梦齐很是警觉,我不敢惊动便只好回来。” “没看到我师傅吗?”银笙不禁问道。 “没有。”天淼回答得很肯定。 银笙蹙眉不语,心中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奚秋弦却低声问道:“那也没听到他们说起剑谱?” “我哪敢靠近啊,少爷。”天淼抹着汗,看上去真是累了。 奚秋弦叹道:“去休息吧,今晚我们不走了。” “但他们也许在我走后又离开了那里,要是我们留在这里,会不会寻不着他们的下落?”天淼蹙眉道。 “天色已晚,我们再贸然跟进的话很容易受到偷袭。还是等明天再说,况且他们带着何梦芸,不会日夜兼程。” 天淼点点头,背起弓箭去休息了。奚秋弦回过身见银笙怔怔地站着,便安慰道:“不要太着急。总会弄清楚此事的。” “我想去天淼说的地方……”银笙垂着头道。 “你疯了?去那里找死?”他低声斥道。 “当面问肯定是问不出什么的,说不定我去了会听到他们谈论……” 他断然道:“别痴心妄想,以你的武功,要是被何梦齐发现了根本就逃不回来。” 银笙闷闷地转身,远离了众人坐到了树下。奚秋弦看了她一眼,竟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即过去,而是到其他人那边看他们安营扎寨。因在野外多有不便,天淼他们只带了简单的干粮,奚秋弦取过一些,拿布托着到了银笙面前,递到她面前。 她没精打采地接了过去,又望望他,恹恹道:“你不吃吗?” 他摇摇头,银笙见旁人都没往这边看,便拉拉他的衣摆,“坐下来。” 奚秋弦犹豫了一下,微跛着走到她边上,银笙伸手扶着,他倚着大树坐了下来。她捧着饼子咬了一口,见他坐着似是出神,便掰下一半没咬过的递到他面前。 “其实饿了的时候吃什么都香的。”她像是生怕他不明白这道理似的说着。 奚秋弦皱皱眉,看她眼神认真,只好接过来小小咬了一口。饼子果然又干又硬,他默默咽下去,银笙却微笑起来。 “你要多吃一些。”她低着头,翘起手指碰了碰他的手背。这微小的动作让奚秋弦很是意外,她的手指很快缩了回去,但他的目光却还一直留在被她碰触过的地方。 ****** 月牙悬在银河间,凉爽的风吹过树林,银笙已经睡着。奚秋弦从她身边轻轻离开,到另一边叫醒了天淼。天淼才刚要发问,奚秋弦便示意他收声。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银杏林尽头,奚秋弦才停了下来。 “带我去何梦齐暂留的地方。”他低声道。 天淼惊道:“您还要去找他?之前不是说明天再追踪吗……” “之前要是说去,银笙定会跟着。”奚秋弦说罢,不等他回应,便顾自朝着林外走去。天淼无奈之余只好紧随其后,“您是要帮银笙姑娘打探她师傅的下落?” 他蹙眉扫视一眼,“她师傅与我有何关联?我要的是剑谱!” ☆、第三十一章 火蛇乱舞人痴狂 趁着夜色,两人上马迅速离去。虽然夜深时分四下皆是昏暗,但天淼对于地形记得极为清楚。他带着奚秋弦迤逦行了两三里路,前方又是一片密林,风中有潺潺水声传来,天淼勒住缰绳回到奚秋弦身边,低声道:“少爷,再往前就是之前我说的地方了。” 奚秋弦点点头准备下马,天淼先行跃下,在他落地时扶了一把。两人将马留在林外,拨开身前荒草,谨慎地步入林中。 杂木丛生,荆棘遍地,奚秋弦与天淼循着水流慢慢向前,时时提防着四周情形。过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块巨大岩石,足足高达四五丈之多,挡住了去路。此时水流越发湍急,奚秋弦隐匿于巨石之后,夜幕下惟觉空中飘散氤氲水汽,而四周漆黑一片,除了水声外什么动静也听不到。 天淼背着弓箭匍匐向前,这巨石前方便是碧清河流,白绸般的瀑布从山间倾注而下,激起万千水花。他藏身于荒草之间,抬头远望,但见河流那边有篝火晃动,光影交错间有人正背对着这边端坐于树下。 紫衣华贵,金玉冠带,虽看不到他的样貌,但看这装束便知是何梦齐。 奚秋弦与天淼不敢大意,屏息凝神远望那方。此时橙黄火光照耀荒草,斑驳影痕如群魔乱舞,忽有红衣女子从树梢间跃下,落在了何梦齐身前。 “大哥,你为什么会到了这里?”她倚在树下,歪着头问他,神情竟似十七八岁的少女一般。 何梦齐没有说话,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篝火忽高忽低,映照着何梦芸那浓妆艳抹的面容,犹如妖魅一般。 “怎么不说话?”她似是生了气,狠狠折□边树枝,抛到他身上。何梦齐轻拂去树枝,缓缓抬目看着她,道:“梦芸,你趁我闭关之时逃出了暗夜峰,却还质问我为什么出来?若不是为了找你,我又怎会到这里?” 何梦芸瞪大眼睛,凑到他近前,“你是来抓我的是不是?!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何梦齐冷冷地盯着她那迷离的双眼,“外面那么乱,你不回去难道想再闯祸不成?” “我不想回去,不想回到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她大叫起来。 “不想回去?你除了暗夜峰,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他冷笑一声。 何梦芸怔怔然四顾,远山近水皆是荒凉,她忽而凄然坐在草丛中,痴痴道:“让我留在这里,我要跟莫郎一起,我不能没有他……” “他已经死了,你难道又忘了?”他皱眉,抓着她的手腕,想要让她站起。但何梦芸却不肯放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襟,泫然道,“他没有死!我只是想留在这里陪着他!他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好生孤单……” “你又犯病了!”何梦齐怒极,一把将她拖了起来。何梦芸还在挣扎,他却毫不留情地将她拖到河流边,把她用力地按倒在水中。湍急的瀑布之水流注于何梦芸身上,她尖叫着想要挣脱,但被他以膝盖抵住后背,完全失去了自由。 “为了一个负心的男人,你把自己弄成什么鬼样子了?!”他咬牙切齿地说着,一次又一次地将她往水里按。 “不要,不要……”何梦芸被河水呛得呼吸困难,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却只抓到了几片草叶。她很快就没了先前的那股疯劲,奄奄一息地伏在水中。 天淼被这景象惊得不轻,回头间却见奚秋弦微微侧过脸,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何梦齐喘息着慢慢跪坐于何梦芸身边,伸手将已经无力挣扎的她抱了起来。水滴从她的发间滑落,她脸上的妆容已都被洗净,脸色在篝火的映照下尤显苍白。 “大哥……别这样……我,我很难受……”她吃力地抬起纤瘦的手,不知是想抹去自己眼中的泪,还是想要触碰他的脸颊。 “你不听我的话,只会让自己更痛苦。”一身紫衫的何梦齐以悲悯的目光看着她,声音低沉。 一阵山风旋过,篝火猛地跳动起来。何梦芸想要说话,却禁不住咳嗽了起来。她长发濡湿,身子无力,只能倚靠于兄长怀中。 “梦芸。”他抬袖,拭去何梦芸脸上的水珠,又仔仔细细地审度着她,好像是在欣赏一幅最美的画。 ****** 泉流泠泠,风吹影动。 何梦芸咳了许久才恢复了一些元气,她撑着双臂想要坐起,兄长却揽着她的肩膀,低声道:“梦芸,现在可曾清醒一些?” 她的身子有些僵硬,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似乎是为了不再让他像刚才那样,她迟疑着点了点头,眼里充满畏惧。何梦齐满意地拍了拍她,“既然已经清醒,那就好好休息。” 说罢,他便将她抱起,放在了大树下。 何梦齐甚至还脱下了自己的外衣,很体贴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一声呼哨,黑暗中有数道黑影在树林间晃动。“守护住夫人。”何梦齐朝着那些黑影低声吩咐,随后,他便持着洞箫,施施然沿着河流径直前行,离开了此地。 ***** 一直隐匿于不远处的奚秋弦向天淼做了个手势,示意慢慢跟上。荒草连天,水流潺潺,何梦齐独自一人快步而行,很快便绕过了山脚。 奚秋弦与天淼尾随其后,眼见他步入苍绿松林间,天淼想要追上,却被奚秋弦伸手拦住。奚秋弦隐匿于古松之后,听着前方的脚步声,待得那声响停止后,才谨慎地侧身望去。 松涛阵阵,夜风盘旋,何梦齐独坐于苍黑树影下,闭目敛容,双掌平置于膝上,看似正在打坐,也没什么异常之处。 但若是简单的打坐调息,为何又远离了何梦芸与手下……奚秋弦心中暗暗忖度,正在此时,一片落叶幽幽飘落,恰好掠过何梦齐手掌上方。 本要落下的碧叶倏然浮起,像是有一股无形之力将之生生托了起来,再一瞬间,原本碧绿的树叶忽然变得枯黄干瘪。何梦齐仍是不语不动,但其指尖微微颤动,只听嗤嗤作响,那片已经缩成一团的叶子竟猛地冒出了黑烟,转眼间便成为焦黑灰烬。 奚秋弦微微讶异,何梦齐双目未睁,指掌间风声突起,忽然一扬双臂,身后松针陡然飞起,顿成铺天盖地之状,尽朝着奚秋弦与天淼所在之处飞射而来。 那本来苍绿的松针尖端,如今竟隐带红芒,像是沾着了火星一般。 奚秋弦一惊,袍袖卷过松树,身形朝后退去。与此同时,袖中三道银索呼啸飞出,于半空中交错斜掠,织出万千光缕。天淼亦飞身掠至松树之上,弯弓放箭,箭如连珠,穿过漫天松针直射向兀自端坐的何梦齐。 松针甫一撞上银索便发出更红更艳的光芒,倏忽间如数不清的火点,竟能穿透银索的布阵,带着啸叫从四面八方撞向奚秋弦周身。 炽烈的感觉自银索末端直冲手腕延至心口,奚秋弦飞身于半空之中,手腕一震,银索陡成回旋之状,呼啸声中划出无数弧光。 弧光若繁密柳枝迎风旋舞,三枚菱形寒刃划过夜空,白光明灭间,红焰尽被斩落。他身形将落,何梦齐已震开身前箭,紫衫一震,如苍鹰般平掠至奚秋弦身前。指掌一送,便擒向他肩部。 奚秋弦左掌一撑身后石壁,右腕轻扬,三道银光扑飞而出。 银刃在空中如覆寒霜,瞬息间便射向何梦齐眉心。天淼挽弓,白羽箭飞速射向其后心。 袭前,断后。何梦齐应是无路可走,但他的身形却陡然疾旋,仿佛幻化成数道紫影,电光火石间扬袖卷住白羽箭,指掌猛一发力,那精铁制成的利箭竟被他生生震成无数碎屑。一扬手,碎屑四散飞舞,撞向奚秋弦射来的三枚利刃。 叮叮数声,原本直刺如剑的银索被震得微微发颤,利刃便贴着何梦齐颈侧斜飞而出。 奚秋弦身形疾掠,手中银索再度飞旋,意欲切向其手腕。岂料此时何梦齐手指一弹,数点红芒飞速而出,奚秋弦侧身闪避,那些红芒划过他肩侧直落入后方草丛中,顷刻间燃起熊熊火焰。 浓烟冲天,天淼自树梢掠下,奚秋弦与其一同掠向急退而去的何梦齐。 何梦齐已如纸鸢般掠过连天荒草,宽袖横扫之间,火光蔓延,燃红了整片松林。 “少爷,快走!”天淼急忙抓住奚秋弦手腕,带着他急速往回退去。但此时来时路早已被大火阻断,两人竟被围困其中。 ****** 银杏林中,银笙自睡梦中惊醒。方才的梦境光怪陆离,只觉有无数黑影在身子周围盘旋不去,仿佛要将她拖向深渊。她拭去额头冷汗,见四周还是如之前那样安宁,才稍觉心定。 但很快的,风中似乎有焦味飘拂而来。银笙蹙眉坐起,此时还是深夜,她望不到周围有什么地方着火,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细想之下又觉不安,便想问问奚秋弦,转身之下,却发现自己身边早已没了他的踪影。再一望对面树下,天淼竟也不在了。 银笙一惊,飞奔到林边,她认得天淼的那匹足踏乌云的白驹,可寻找之下,果然连马儿都不见。 “银笙姑娘,有什么事吗?”众人被她的动静惊醒,纷纷起身来到她身后。 “他们不见了!”银笙急得叫起来。 “少爷和天淼?!”有人点燃了火把,摇曳的光影下,银笙的脸色变得苍白。 “看这里。”一名青年发现了系马的树桩上印着墨黑的痕迹,银笙望去,但见只有五点,上二下三,她不明其意,但众人见了,便忙安慰她道:“他们去查探一下情况,稍后便回。” 银笙怔了怔,才想发问,却又是一阵风来,先前那隐隐约约的刺鼻气息变得更加浓烈。 “快看!”有人眼尖,一下子望到了远处的异常,惊呼了起来。 他们回身望去,但见群山依旧静谧横亘,但在漆黑的山色中,有一处浓烟冲天,火光已经蔓延开来。 “走!”为首之人一声令下,众人飞快上马,带着银笙冲向那个方向。 ☆、第三十二章 青芒点点如旧梦 风声呼啸,银笙与神狱众人策马冲出银杏林,前方便是蜿蜒河流。缰绳一抖,骏马踏破水中月影,溅起水花漫天。 忽然间冲在最前的两人紧勒缰绳,马儿发出嘶鸣,竟凌空腾跃起来。 “怎么回事?!”跟在其后的人急切询问。那两人口中哑哑做声,却已说不出话来,挣扎间便已摔下马背,直滚到湍急的河流中了。 此时其余众人也渐觉头晕目眩,先前风中充溢着起火后散发的焦味,如今在这其中又掺杂了另一种刺鼻腥味,两种味道混在一起,更令人心口窒闷,呼吸困难。 有人发令,众人翻身下马,飞快地以腰间缎带浸透了河水,随即遮住了口鼻。银笙随着他们矮身疾掠,却忽觉脚下河水中也散发出异味,她蹲□子伸手一摸,指尖尽是油腻之感。 “快上岸!”银笙惊觉高呼。岂料话音才落,但听“嗖嗖”数声,从河畔矮林中飞射出无数点着的弩箭,一落到河水间,便轰然燃起大火。 一时间,这条本来幽深阴沉的河流成为了蜿蜒的火龙。 银笙与身边的人已疾掠上岸,但有几人刚刚跃起便被烧着了衣衫,顿时成了火团,惨叫着坠入了火海。 银笙惊骇至极,回头间弩箭又至,她飞身出剑疯狂斩落,唯恐沾上半点火星。一道人影自树林深处飞掠而来,残月弯刀寒光闪烁,直削向银笙双肩。她拧腰疾闪,剑尖顺着刀柄的锁链一路上挑,那人长袖一卷,想要缠住银笙的剑身。银笙手腕疾震,剑刃飞速翻转,一下子刺中对方手臂。 火光熊熊,照亮了那人的面容。凤目薄唇,正是暗夜盟碧波楼首领凤千魅。她冷哼一声,身形一纵便向起火的方向疾掠而去。银笙见神狱众人正与林中涌现而出的黑衣人厮杀,一时也无暇再让他们分心,当即持剑直追过去。 ****** 火光熊熊,凤千魅碧衫间珠光点点,身姿如燕般轻盈,转眼间便投入茫茫山林。银笙紧追其后,抬头间只见前方松林已是一片火海,林畔河流中因浮有火油,也已燃出烈焰。 她记得之前天淼曾说过何梦齐等人就留在这条河流畔休息,而后他与奚秋弦便都没了踪影……一想到此,银笙便不禁高声呼唤着两人的名字。火苗在她身边肆意舞动,她一边闪避着火焰的侵袭,一边朝着林中飞奔。 凤千魅已不知去向,此时浓烟愈加猛烈,银笙几乎看不清前方情形。忽而斜侧“铮”的一声,她下意识回头,已有一道寒光扑面而来。 她急忙出剑格挡,但那暗器竟有千钧之力,直撞得银笙手腕发麻,不由自主地连连倒退。就在她倒退的瞬间,身边燃着的大树轰然倒地,银笙情急之下闪身疾掠向后方山岩。 这山岩高耸伫立于半空,底下便是深不见底的谷底。山边风大,她还不及站稳身形,又有数道锁链自两侧卷来,一下子缠住了她的双臂,竟将她生生拽起。 银笙人在半空足不着地,奋力握着锁链想要翻转身形,但隐在树林间的人猛地一扯锁链,她的双肩便像断了似的,再也无法挣扎。 却在此时,又有数道寒光呼啸而至,银笙惊骇中闭上双目。但那些暗器并非刺向她身子,而是紧贴着她的双肩削向锁链。 火光迸现,锁链陡然断裂。银笙身子猛地一沉,便坠向黑黢黢的山下。 慌乱中的银笙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但手掌所碰撞到的,除了树枝就是杂草,根本无法阻住下坠之势。天翻地覆的晕眩,剧烈的疼痛,让她不知所以,突然间有一股强力卷住了她的衣衫,似是有什么东西想将她拖住。但这山坡湿滑陡峭,银笙非但未能止住下坠之势,反而带着那股外力一同滑下了山岩。 ****** 整片山林都已燃起熊熊大火。暗蓝的夜空也被染上了妖异的红光。 然而与此相距甚远的谷底,还是一如既往的潮湿幽僻。半山间本来长着众多灌木野草,之前被银笙下坠时尽数撞断,如今零散了一地。她就那么躺在了漆黑的草丛中,一动也不动。 天边阴云聚集,风势渐起,不多时,雨点由小变大,噼噼啪啪地砸落下来。 水滴从山间草叶尖端滑落,滴在她的眉心,沿着脸颊流到了她的眼角。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忽然紧紧蹙眉,随后,慢慢睁开了双眼。 ……遥远的夜幕,厚厚的云层,还有清凉的雨水…… 银笙从昏迷中渐渐苏醒,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甚至忘记了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直至那浑身的疼痛之感,以及手掌间的鲜血味道,才让她记起了坠下山崖的那一幕。 她吃力地撑着地面想要爬起,但双肩一阵撕痛,根本没有办法用力。奋力挪到山脚下,倚着山岩坐起,她只觉心口一阵汹涌,血脉膨胀,气喘不止。闭着眼睛坐了许久,又依稀想到了在即将坠到山脚的时候,似乎有人曾要拉住她,却最终没能成功…… 银笙猛地一惊。 她扶着山岩,睁大双眼细细查看四周。昏暗的雨幕中,起初并没能找到什么人影,但就在她以为自己只是摔得糊涂了的时候,却发现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一闪一闪的幽蓝光点。 就像是童年夏夜所见的萤火虫。那种虽然微弱,但却带给她无尽希望与欢乐的“小灯笼”的光。 她的心猛然一震。 银笙咬着唇,忍着剧痛,往那边吃力地爬行。拔开湿淋淋的野草,那幽幽蓝光,正是那个倒伏于荒草间的男子身上所发出的。 她看着那黑色身影,喘息着抱住他的双肩,奋力把他往自己身边挪了一下。或许是触到了伤处,男子终于从昏迷中发出了声音。 “阿笙……”他声音颤抖而低微。 银笙不禁伏在他面前,急切叫道:“哥哥!” 他的手动了一下,银笙急忙伸手,与他十指紧扣。他慢慢睁开眼,抬起头看着她,似是想要笑一下,可是却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银笙忍着泪道:“哥哥,你觉得哪里痛?我帮你看看。” 鬼虚影微微摇摇头,过了一阵才道:“让我歇一会儿……就好……你不要担心。” 银笙不敢强行拉他起来,只得跪坐在他面前,又不放心他,便抚着他的背轻轻摸了摸,确定他背脊未断,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从怀中取出青磷粉,想借着那幽光照亮四周。鬼虚影却奋力抬手按住了她,吃力道:“不要……会被发现。” 银笙只得将青磷粉收起,低声道:“可是我连你伤在哪里都不知道……” “只是,撞上了山间的树。”他又咳了几声。银笙急忙俯身抱着他的肩,他借着力,咬牙坐了起来。银笙能明显感到他的身子微微发颤,不禁让他倚靠在自己身前,急道:“你怎么正好到了这里?” “先别说这些……快些离开,我怕他们会追来。”鬼虚影喘息道。 银笙倒抽一口冷气,抬头望望上方,但除了黑黢黢的树影外就是密集的雨帘,暂时还没别的动静。银笙道:“哥哥,我扶你起来,我们一起走。” “好。”鬼虚影撑着身边的古树,猛地发力,终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银笙自己也浑身疼痛,但为了不让他摔倒,还是尽全力搀扶住了,带着他一步一步朝前方走去。 ****** 两人跌跌撞撞穿过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地上越来越湿滑。银笙不得已只能扶着鬼虚影到了一棵大树下,让他慢慢坐了下来。 “阿笙,你有没有摔伤?”他倚着岩石,微微仰起头来望着她。 银笙忍痛站着,摇头道:“没什么大碍。”她顿了顿,又道,“哥哥,你是特意来救我的?” 鬼虚影似是怔了怔,过了片刻才道:“是盟主派我与凤千魅来擒你回去。我跟她商议好了,她来引你上钩,再由我带着手下用锁链捆住你。”他顿了顿,又道,“我本想在半途中让你不要追来,但一直没有机会……到最后没有办法,便只好削断锁链,否则你被拖去盟主那边,我就根本救不了你了。” 银笙愣住,继而惊愕道:“他为什么要抓我?!” “我也不知,他从来只是下令,不会有解释。” 银笙心中纷杂,她之前见到何梦齐向奚秋弦出手,知道此人的武功诡异莫测。但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为何会特意派手下来擒拿自己,她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那你这样出手了,岂不是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银笙担忧问道。 “凤千魅以为大功告成,我先让她去通知盟主了。”他顿了顿,又道,“我射出暗器削断锁链的同时,将手下都灭了口。” 银笙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阿笙……”鬼虚影倚坐着,声音极低,呼吸有些困难,“找找看,这里有没有路可以通往山外……你必须,马上离开。” 银笙回过神来,半蹲在他身前,道:“哥哥,你知不知道阿弦怎么样了?” “阿弦……”鬼虚影喃喃念着,“你是说奚秋弦?” “是!他与天淼说是先去查探,所以我才出来找他们。”银笙望着鬼虚影,眼神中掩饰不住焦急。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如果不是他抛下你去跟踪盟主,盟主就不会趁此机会来抓你……你明白吗?” 银笙愣了一下,“你是说何梦齐察觉被跟踪,所以故意引开阿弦,再派你们来抓我?” “……是。” 银笙感觉有些沮丧,但还是坚持道:“就算是这样,也只是阿弦没有料到何梦齐会对我下手……哥哥,求你告诉我,阿弦到底怎么样了?” 鬼虚影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才道:“我不知道。” 银笙一怔,忽而道:“我去找一下阿弦。”说罢,她便吃力地往原路而去。 “阿笙!”鬼虚影在她身后哑声喊着。 银笙停下脚步,低着头道:“哥哥,我只是去找他,你在这里等我好吗?” “找他?……山上已经成了火海,凤千魅必定带着盟主四处搜查你的下落,你还要回去找奚秋弦?”鬼虚影忽然笑了起来,只是声音压抑低沉。 “那你让我不管他的死活吗?”银笙急得回过身,眼里有些湿润了。 他没有回应,只是用那双不含情感,亦没有温度的眼睛望着她。 童年的默尘,即便是被毁去了容颜,即便是在最寒冷最饥饿的时候,也会微笑着抱她,用眼神给她最温柔的慰藉。 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在心间蔓延,银笙不忍再想。他好像也不愿再开口,只是倚靠着古树,微微合拢了眼睛。他的呼吸急促沉重,银笙犹豫了一番,还是转身离去。 岂料还未走出多远,便听后方传来动静。 银笙闻音回头,只见大雨之中,鬼虚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可他还未走出几步,竟忽然跌坐于地。 银笙惊叫起来,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可手脚却好像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竟连最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了。 ☆、第三十三章 苦雨凄凄伤满身 银笙骇然奔回,才想扶向他双肩,鬼虚影却用尽全力朝旁边侧翻,重重撞在岩石上,只为避开她的碰触。 “别,碰,我!”他几乎是咬着牙齿,嗓子全然嘶哑。 银笙不知他为何忽然会变成这样,只要她一接近他的身子,他便会像发疯一般向边上躲避。她呆呆地看着他,他紧紧伏在斑驳的树干上,双手抠进泥土,指甲几乎都要为之断裂。 看到他这个样子,银笙忽然想到了自己幼时曾看到过师傅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平日里一向冷静沉默的师傅,也曾像发疯一样扑倒在水中,全身发抖抽搐,好似经受着难以想象的折磨。 此时的鬼虚影也如同当年的师傅一样,想要从地上爬起,却终因手足无力而重重摔倒。银笙脸色苍白,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用力抱住了还在不断发抖的鬼虚影。岂料才一接触到他,便觉刚才还冒着冷汗的哥哥已然成了一团火焰。炽热透过他湿透的衣衫蔓延而出,即便是汗水都带着不同寻常的热度。 他像是想要呼喊出声,但却又生生压抑住,以至于呼吸越加困难。银笙在慌乱中摸到他的脉搏,更是杂乱无序,快得超出想象。正在此时,鬼虚影忽然奋力挣开银笙,像疯了一样朝前滚爬,一直爬到了山岩底下。 那里有山间泉流积聚汇成的一潭池水。 他不顾一切地扑进了潭中。 银笙惊呼一声,不假思索地随之而入。幽冷的池水包裹住了她的身子,像是有一股力量在不断往下拽扯。她大口大口呼吸着,抱住了濒临崩溃的鬼虚影。 大雨倾泻而下,他牙关紧咬,脸色苍白异常。 这池水寒意袭人,银笙只想抱着他上岸,鬼虚影却颤抖着推开她,费劲地道:“让我……在这里……” “怎么回事?”银笙再度奋力游到他身前,看着他那双绝望的眼睛,心比池水更冷上几分。 “不这样……我会更难受,阿笙,真的……别靠近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是翕动着嘴唇,语音已经低不可闻。 他说着说着,眼睛慢慢闭上,像是已无法再支撑下去。银笙眼看他的身子要往下沉,顾不得别的,忙又抱着他的腰间,使出全力将他拖到潭边。 两人的衣衫都湿透,夜间山风微冷,银笙打着哆嗦背起已昏迷的鬼虚影,脚下虚浮不稳,全靠一手撑着山石才未曾摔倒。她咬牙背着他往前走了一程,直到寻到一处山洞,才慢慢地将他放了下来。 此处林深幽僻,银笙见鬼虚影衣衫尽湿,为避免他因此而受了风寒,便想要替他脱下。手指触及的那一瞬间,她的心里也不免尴尬与犹豫,但想到幼时也曾躲在哥哥怀里睡觉,便不由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外衫脱下。 里面是白色的中衣,银笙迟疑一下,便将之也除去。低头间,却不经意望到了鬼虚影的颈间有一点白光隐现。 从形状看来,可以隐约辨出是一粒珍珠。那珠子看上去很是普通,中间钻了孔,以一条红线穿起,坠在了他的颈间。 银笙不由自主地想要伸手触碰,但手指才一接近他的身体,又急忙收回。尽管知道他就是默尘哥哥,可或许是因为分别太久,如今面对着他,却少了几分幼时的依赖,多了些许异样的感觉。 ****** 鬼虚影醒来的时候,大雨还未停息,银笙没有离开。她就坐在他身边,垂着头,抱着双膝,像是已经在此静候了许久。 他的嘴唇已经干裂,体内的那种焚烧感不再像之前那样剧烈,但随之而来的寒冷又钻入骨髓深处,就仿佛千丝万缕的冰魄沿着经络蔓延全身。 雨点滴滴答答落在洞口,溅起湿湿气息。鬼虚影怔怔地看着她,一种深深的酸楚之感自心间泛起,渗透至全身。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当年与妹妹失散后,独自一人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寻找,最后才发现再也找不到阿笙的小小身影时,他懂得了什么叫做绝望。 当年一心为着找回妹妹才坚持着活下去,冒着风雪在乡野间流浪,饿得没有办法只能吞下带着腥味的泥土时,他懂得了什么叫做隐忍。 当年被无端掳走送进不见人烟的深山,为了生存而只得无日无夜地练习厮杀,只需稍稍一个分神便会死在刀阵中的时候,他懂得了什么叫做活命。 活命。 只要活着,才可以呼吸,可以看到这个世界。每一天有日出有朝霞有飞鸟,每一夜有月升有星光有泉声,而他则躺在几十甚至上百个与他同样满身是伤的孩子中间,攥着心口的那一枚小小的珍珠,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 梦里有父亲有力的臂膀,有母亲温柔的抚摸,有妹妹仰起头抱着他,叫他默尘哥哥。 仅有的梦境反反复复不断重复,直至有一天,他从睡梦中惊醒时,才发现自己已然渐渐忘记亲人的面容。 他们依然是在梦里笑着,可他却始终离他们很远很远,远得看不清他们的样貌。 恐慌,自责,失望,焦急。 他记不清自己到底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身上的旧伤未曾愈合新伤又来,每一夜他忍着疼痛想要快些入梦,因为梦里才有他的家。但是无穷无尽的伤痛让他无法睡着,即便是睡着了,脑海中浮现的也更多是白日里拼命的厮杀与屠戮。 父亲,母亲,妹妹,不知从哪一天起,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梦里。 某一日日出的时候,他被推上了决战台。 那一役,年仅十五的他杀尽了与他同龄的少年。黄昏时分,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沿着手指滴滴答答划过锋利刀刃,润湿了脚下大地。 从那之后,他便知道了,活命这个词,对于他来说,已经改变了意义。 没有温度没有感情没有希望,只是呼吸,睁眼,出刀,收刀。 这个世界上,方默尘早已在某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死去,取而代之的只有一具与之类似的躯壳,他叫做鬼虚影。 ****** “哥哥!”银笙本来已是强撑着才坐了那么久,如今发现他醒来后急忙想要起身,不料双腿发麻,竟险些摔倒。 “小心……”鬼虚影想伸手去扶,但身子还是不受控制,只能蹙眉看着她。银笙正对他而坐,低下头看看他,小声问道:“你现在怎么样了?” “还好。”他望着她的眼睛,不由自主移开了视线。 银笙却没有发觉,顾自摸摸他的额头。“好冷。”她打了个寒颤,急忙又起身给他取来了衣衫。衣衫虽不再滴水,但还没有干。 鬼虚影见她为难,便低声道:“不用忙,你摸着觉得冷,那是因为我旧伤复发,并不是没穿衣衫的缘故。” “旧伤?”银笙一怔,不觉蹙眉,“是谁打伤了你?” 他侧过脸去,久久注视着面前的漆黑夜色,漠然道:“别问了,这伤势,已经存在很久了。” 银笙低头看着他,缓缓握住了他因无力而瘫软的手。他的掌心冷得像冰,但她的手掌很暖。 “我记得师傅有时也会像你之前那样痛苦,难道你们受的伤是一样的?”她怔怔地道。 “银笙,你师傅是什么人?”他吃力地动了动手指,勉强握住了她的手。 “烟波客,你听说过吗?” 他摇头不语,银笙失落了一阵,道:“阿弦也没有听说过她……”她说到这里,便又沉默了下去。 鬼虚影看着她那失神的样子,慢慢地松开了手。“你想去找他?”他轻声问。 银笙抬头望着高高的山崖,先前的大火渐渐熄灭,但远方的夜空中还有烟雾未曾散去。方才哥哥昏迷过去的时候,她枯坐于旁,心中又何曾安宁过片刻?但面对着这样的情形,她又无法扔下他离开。 鬼虚影见她不再说话,显然是心事重重,不由吃力地道:“我并不是阻碍你去找他,但你一个人贸然出去,只怕会遇到盟主他们……” “那怎么办?”银笙用力抱着双膝,头埋在阴影中,声音中带着不安。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让我再歇一会儿,等我可以站起来后,我陪你去。” 银笙愕然。 “你不怕遇到暗夜盟的人吗?”她急道。 “到时候再说吧。”他闭上眼睛,似是还在忍受着体内那种冷热交替的痛楚。 ****** 天际渐渐泛起了微白的光,原先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开始慢慢消褪。银笙始终守在鬼虚影身边,她原先就也浑身是伤,背着他再走了这些路,早已耗尽体力。不知不觉间,她便倚靠着身后的大树合拢了双目。 鬼虚影默默看着她,她的长发散乱,有几缕垂在眼前,在拂晓的清风中微微簌动。 往日间她依偎在他怀里,他会替她挽起丫髻。而现在,他缓缓地抬起手。 这双手,只会握着沾满鲜血的刀。 他深深呼吸着,原先咬噬经脉的灼热已经沉淀下去,只是还有阵阵寒意驱散不去。他撑起身子,之前银笙盖在他身上的衣衫轻轻滑落在地。鬼虚影才想去捡,银笙却已醒来,她见他还很是虚弱,忙替其捡起了衣衫。 抬眸间,正望见他的身体。银笙还是第一次这样直接看到成年男子的上身,不禁面红耳赤,但与此同时,鬼虚影身上的道道伤痕又使得她心生惊愕。 幼年时她只知道哥哥因为要护着她而被大火烧伤,她也曾亲手给他包扎,但如今在他的身上不仅有着儿时留下的一片瘢痕,更多的是则是纵横交错的刀剑创伤。 他的上身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 一道蜿蜒伤痕,自肩头直划向小腹,若是再深一些,就会将他彻底斩为两半。 银笙怔怔地蹲在他身前,心底一阵发冷。 她忽然觉得,对于哥哥,对于失散的这些年的生活,她知道的实在是太少,太少。 ***** 鬼虚影默不作声地穿起衣衫,银笙忽而想到了昨夜看见的那一枚珍珠,不禁问道:“哥哥,你颈下为什么挂着珍珠?” 他怔了一下,握了握珠子,低声道:“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吗?” “什么?”银笙不由自主望着他。 他将珍珠解下,托在掌心,“你的耳环。” “啊?”银笙很是诧异,从他手中接过那粒珍珠。他见她还是茫然,不禁道:“那年元宵节,你让我带你去看花灯,走之前我还帮你打扮了一下。但不小心把你的一粒耳环弄坏了,当时我哄你说可以修好的。” 银笙蹙着眉,好不容易才隐约想起了一些,“嗯,然后我们就一起出了那个小庙……哥哥,那么多年了,你还一直留着这粒珍珠啊?” 他牵动唇角,像是要笑一下,但或许是长久不会微笑的缘故,显得有些生硬。 银笙犹豫了一会儿,又将那枚珍珠还给了他,“我自己的另一只耳环早就丢啦,只剩这个也没用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将串着红线的珍珠塞进了怀中。 ☆、第三十四章 琉璃棺内美人妆 踏着一地青草,银笙扶着他沿着山岩前行。她虽是在这深山居住了十来年,但平时也多数只在冰洞山附近行动,这一山谷遍布草木,她费了好半天劲才找对走出的方向。 前方群山耸立,只有一条狭长小径向远处延伸,但却不知到底通往何处。她与鬼虚影俱已受伤,无法施展轻功纵上山崖,因此只能沿着这条路慢慢朝前。 两人走了一程,前方出现了一块较为宽敞的草坪。四周仍是高耸入云的山峰,在这群山间忽然有了平地,倒让两人略感意外。银笙远眺前方,遥遥望见了那状似游龙的山峦,不禁惊讶道:“蟠龙谷!怎么会又回到了这里?” “你来过这里?”鬼虚影侧目看着她。 “之前从冰洞山下来后我们曾路过蟠龙谷,但没往里走。这山谷很是幽深,我也只是在小时候随师傅来过一次,从未走到过深处。”银笙说着,带着他慢慢往前。 斜侧山间有清亮泉流潺潺而下,绕着山脚流向远处。泉边有无名野花开得正艳,风过送香,碧叶轻舞。更为让人惊讶的是,在这泉流之畔,竟有两座坟墓,而在更远一些的树丛间,则有一间石屋静静伫立。 “难道还有人住在这?”鬼虚影不禁发问。 “我也不知道,我还以为这山里只有我和师傅住着。”银笙疑惑不解地走到墓前。那坟墓上青草蔓蔓,几乎与墓碑相齐,看来是久有年月了。 两座坟墓一前一后,前面的墓碑上竟空无一字,只有斑驳痕迹。银笙起初觉得奇怪,一转身,才发现在那墓碑背面倒是镌有不少字迹。只是因着风吹雨淋,那原本娟秀的字迹已被毁坏不少,只余下数句依稀可辨。 ——“玉佩烟鬟飞动,炯星眸、人间相遇。 嫣然一笑,阳城下蔡,尽成惊顾。” 剩下的数行已是模糊不清,无法辨出。银笙在心中默念,鬼虚影的目光却又落在位于后方的另一座墓上。那同样为青草覆盖的墓前亦有石碑,上面刻有“先师周蕴寒之墓”一行字迹,落款则是“弟子楚嫣红、莫枫”。 银笙望着这石碑上的字蹙眉出神,这几个名字她是从未听过,但不知为何,却又觉得有几分熟稔。鬼虚影俯身摸着那石碑上的刻字,低声道:“阿笙,或许这两座坟墓与你师傅有些关系。” 银笙心中忽而一动,正待向他说出想法,却忽听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她一怔,第一想到的便是奚秋弦,才想上前,却被鬼虚影紧紧拉住了手腕。 “不要过去!”他压低声音,抓着她便往回退去,但此地四下空旷,并无可藏身之处。山岩那边杂乱的脚步声已经朝着这边而来,鬼虚影抬头望到山脚下的石屋,便带着银笙疾行至屋前。 屋门紧闭,鬼虚影伸手一摸,上面的缝隙里沾满灰尘,看样子是久已无人居住了。他推开石屋门扉,拽着银笙急速闪入。 ****** 才一进屋,跃入眼帘的便是一具灰白色石棺,银笙一怔,鬼虚影却已迅速上前想要推开石棺顶盖。银笙见他运功吃力,便急忙相助,但听“咔咔”声响,那沉重的石棺顶盖被稍稍推开。鬼虚影趁银笙还未回头,便一掌将她推入石棺,不等她惊呼出声,迅速将石棺顶盖又推归原处。 他这一番运力之后,整个人已喘息不止,但还是挣扎着到了门后,远离了石棺。 此时那群人已经来到屋前,脚步声戛然而止,紧跟着有人道:“屋内有动静,进去看看。” 鬼虚影的心一沉,这声音低沉平和,此人正是何梦齐。 “是。”有人应了一声,随即快步上前,一脚便将大门踢开。木门几乎被踢得粉碎,尘土飞扬中,那人一眼望见了正拄着单刀试图站起的鬼虚影。 “堂主?!”众人一惊,鬼虚影扶着墙壁站起身来,朝站在屋前的何梦齐抱拳道:“盟主。” 何梦齐神色平静,缓缓上前道:“昨夜凤千魅回禀于我,说是你已经擒获了银笙,但等我到了那里,却只见你的几个手下都身中暗器而死。你对此事有何解释?” 鬼虚影单膝下跪,道:“属下原以为万无一失,才叫凤千魅先行回去报告盟主。谁料刚以锁链捆住银笙,有人在暗处射出暗器杀了属下的随从。我见有人闯来带着银笙要走,便上前阻截,却不防那人内力超群,一掌将我打下山崖。之后我旧伤复发无法攀上山去,辗转来到此处,想等体力恢复之后再去向盟主请罪。” “内力超群之人?”何梦齐那狭长的双目微微流转,审视着鬼虚影,“这山里除了我们之外,只怕就是神狱的那群人。奚秋弦已经受伤,难道还能在一掌之间就将你打下悬崖?” 鬼虚影垂首道:“事出突然,我只见那人一身黑衣,看不清样貌。” 何梦齐冷哼一声,近旁有人躬身道:“盟主,先前奚秋弦曾说我们杀了那小丫头的师傅,莫不是其实她师傅没死,趁乱救走了她?” 何梦齐双眉微微蹙起,沉声道:“那只是他栽赃给我的罪名!之前你与凤千魅随着夫人去了冰洞山,可曾真的见到银笙的师傅?” “启禀盟主,当时夫人正与奚秋弦交手,属下倒是确实见到有黑衣人往山上逃去,因此便追了过去。但那人身法极快,属下尽力追赶却被其引入密林,最终没能看到那人的真面目。” 何梦齐冷笑道:“你倒也有脸说出来,此番来到冰洞山之后,你到底做成了什么?” 鬼虚影道:“属下确实无能,但属下至少一路护着夫人安全……其实属下一直反对凤千魅的计划,但她却执意不听。” “计划?”何梦齐扬眉。 鬼虚影抬头看了看他,见周围又都是黑燕堂的亲信,便低声道:“凤千魅一心想要替盟主除去奚秋弦这个阻碍,但她自身实力不够,此番夫人趁盟主闭关之际离开了暗夜谷,凤千魅便引着夫人追踪奚秋弦到了此地。属下知道盟主必定不愿让夫人再涉足江湖,因此才派人日夜兼程回去通知盟主。” 何梦齐瞥了他一眼,“凤千魅擅做主张,我自会处理。” 鬼虚影暗中松了一口气,岂料何梦齐说完此话之后,径直上前走过他身边,快步来到那屋中的石棺正前方,负着双手审度一番。 “盟主……”鬼虚影紧握单刀俯首来到他身后,眼中隐藏阴厉。 何梦齐忽然抬掌拍在石棺盖上,回头道:“这石棺上满是灰尘,边缘上怎会有几个手印?” 鬼虚影强行定了心神,躬身道:“属下刚才倚靠在旁边休息,想来是不慎碰到了……” “是吗?”何梦齐扬眉一笑,忽然间单掌一推,便将厚重的棺盖平推而出。 鬼虚影紧握玄刀想要拼死出手,但几乎在那一瞬间,何梦齐先往边上退了一退。鬼虚影迫近一步,何梦齐却望着石棺内部蹙眉不语。 他这才看清楚,宽大的石棺内,竟已空无一人。 冷汗渗透掌心。 他的左手依旧紧握刀柄,一丝一毫不得放松。何梦齐取下腰间洞箫,在棺内各处碰触,却没什么发现。他对于这石棺内并无人躲藏似是十分失望,又回头盯着鬼虚影,沉默不语。 鬼虚影低眉上前一步,握刀抱拳:“盟主,属下一直在石屋内,若是棺椁里有什么异常,属下不可能不察觉到。” 何梦齐不发一言地转身离去。众人紧随其后,鬼虚影以眼角余光扫视了那空空荡荡的石棺,虽心生讶异,但却又不能表露出半分。 “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何梦齐一边向前走去,一边沉声发问。 他一怔,无奈之下只得先跟在何梦齐身后离开了此地。 ****** 黑暗中,银笙始终不敢发出声响。鬼虚影将她推入石棺时事出仓促,两人都未曾细看棺内,她跌入后才一翻身,只觉身下石板一沉,整个人便从棺内滑落下去。 而此时,鬼虚影已经将棺盖紧闭,听不到她的呼叫。 那棺底的下方乃是长长石阶,银笙未曾料到,便径直滚落下去。坚硬的石阶撞得她伤处更痛,但又无法止住身形,最终摔落在潮湿阴冷的地面,半晌不能动弹。 待得疼痛稍稍缓解,银笙吃力地爬起,触摸到墙壁,才觉自己身处一条幽暗隧道之中。抬头四顾,周围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她再攀着石阶往回爬上,到得石棺底部想要推开,但此时双臂酸痛,却是无论如何也使不出力气了。 她不知上面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心想那群来者若是神狱的人,哥哥定会再设法打开石棺救自己出来。她抱着双膝坐在黑暗里等待,可时间慢慢流逝,她坐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打开石棺,不禁暗暗紧张起来。 眼看从原路无法返回,银笙思忖之下决定往前走去,兴许还有别的出路。于是她便扶着石壁慢慢往前挪动,这条隧道狭窄阴冷,墙上连油灯都无,也不知建造之人究竟是何用意。走不多时,隧道渐变宽阔,有一丝隐约光亮自前方透出,好似黑夜中的明珠一般。 银笙心中惊喜,但又怕误入陷阱,犹豫间紧贴着石壁慢慢往前。随着光线越来越亮,她发现这隧道已经到了尽头,而出现在她面前的竟是一个圆顶石室。 与上面的石屋一样,正中央亦放着一具棺椁。但不同的是,这具棺椁通透莹亮,竟是用浅绿色的琉璃雕琢而成,石棺四面摆放着明珠,一颗颗硕圆无瑕,在幽暗中熠熠生光。 银笙屏息上前,透过那透明的琉璃顶盖往棺内望去,但见其中静静躺着一名长发女子。女子相貌端庄大气,乌发长及腰间,全身衣衫素白,百褶罗裙上绣有飞鸾浮云,看上去好似还活着一般。 在她的右手边,还置有一柄古拙长剑,剑锋与石棺四周的明珠相互辉映,隐显寒光烁烁。 琉璃棺盖冰冷光洁,银笙小心翼翼地抬指触及,寒意渗透指尖。低头细看,那琉璃盖的反面竟也刻有字迹,但银笙人在外边,所能看到的字迹都是反过来的,无法认出到底写了些什么。 她四顾左右,想要寻找出路,但这石室浑然一体,几乎找不到什么缝隙。银笙看着那圆形顶部,不由想起了之前看到的两座坟墓,心中一惊。 看这石室内的摆设,莫不是自己正走到了坟墓之中? 银笙这样想着,心里不免浮起凉意,若是哥哥再不来打开上面的通道,自己岂非要活活闷死在这古墓里?一想到此,她也顾不得再去细看墓中女子,握着剑便急速沿原路奔回。好不容易又回到先前摔下来的地方,抬臂上推石棺底部,还是纹丝不动。 她颓然,之前一番奔跑使得原本就虚弱的她愈加吃力。四下黑暗无光,银笙抱着长剑坐在石阶中央,渐渐地,呼吸越来越困难,心口一阵阵发闷。 “哥哥……”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手碰触到上方那冰冷的石板。 ☆、第三十五章 荒草幽深藏影踪 天色渐亮,鬼虚影跟随何梦齐走出了这片山谷。山林已经被焚烧殆尽。若不是昨夜下了大雨,或许火势还会蔓延到远处去。 脚下遍是烧焦的枝叶与积水,何梦齐疾步而行,身后众人默然跟随,不敢有所怠慢。鬼虚影跟随在他身侧,见何梦齐身法虽还是迅疾,但落足之处不时会溅起些许积水。 以他的轻功来看,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情况。 ——他身上有伤。但不知是与人交手而成,还是本身的内力出了问题…… 鬼虚影正暗自忖度,远处有人飞速奔来。那人来到近前,抱拳道:“盟主,凤楼主命我前来通报,夫人情绪很是不稳,还请盟主速速前去。” 何梦齐皱眉道:“夫人的要穴已被我封住,她无法运功,凤千魅难道还制不住?” 那人为难道:“夫人虽不能打伤我们,但凤楼主怕她自残。” 何梦齐眼神一沉,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交给那人,“请夫人服药。我还有要事要办。”那人应了一声要走,鬼虚影上前道:“盟主,夫人只怕轻易是不愿服药的,属下跟他一起前往,万一夫人躁动,属下也好帮忙。” “你不是说自己旧伤复发?”何梦齐瞥着他。 “还可以忍受。”鬼虚影顿了顿,又道,“属下先前办事不力,还请盟主多给属下一些机会。” 何梦齐审视于他,忽一扬手击中他心口。鬼虚影不禁后退几步险些摔倒,但与此同时,一股灼热力道席卷全身,将先前残留的阴冷之感吞噬殆尽。 “多谢盟主。”鬼虚影捂住心口低声道。 “你体内的伤应该暂时压住了,先去吧。”何梦齐随即又向凤千魅的手下道,“路上若是遇到神狱的人即刻来报。” “是。”那人抱拳领命,鬼虚影心知何梦齐对自己还存在怀疑,便带着那人迅速启程,没有再多半点言语。 ****** 依照黑衣人所说的方向,两人一路向西。此时已经离蟠龙谷越来越远,鬼虚影心中着急,但又不能半途折返。身边的人始终紧随,他稍一回头,那人便发问:“堂主有什么事吗?” “没有。”他沉声应答,双眉一蹙,紧接问道,“昨夜神狱的人终究逃出火海了?” “属下没有亲见,但听说盟主本来已经与奚秋弦交手,可惜夫人见到大火后突然又发病,凤楼主都无法控制住她。盟主只得先行收手,这才放过了神狱的人。” “奚秋弦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这个,属下不知。盟主先前带着我们四处搜寻,可是只遇到了您。” 鬼虚影沉思不语,那人正要带着他往下山之路行去,鬼虚影却忽然道:“此处山势连绵,我看看是否有神狱众人的踪迹。”说罢,抬臂射出软索,借力纵向前方山岩。 此处山崖陡峭,他倚靠古树稳住身形,放眼望去,但见满目苍翠,群山寂静。他正暗自思忖如何能摆脱身边之人,忽见山道间有一抹黑影飞速掠过,那人身形敏捷又隐匿于密林之间,若不是鬼虚影凭高远眺,也无法发现其踪迹。 “你先去找凤千魅。”鬼虚影抛下一句,便飞身扑向山道。 雨后山风疾劲,他有意要甩开身后人,臂弯间软索呼啸卷过岩间古树,借着那反弹之力直掠而去。 在密林间疾行之人似乎已察觉到上方有人掠来,因此加速奔向山道另一端。鬼虚影自半空落在古木梢头,足踏枝桠疾追而去,那人身形晃动间隐入丛林深处,鬼虚影不假思索便紧随而入。不料才一接近,便有数支白羽箭连环射来,三棱箭尖呼啸生风,直袭其面目之间。 刀光生寒,鬼虚影出刀格挡,白羽箭紧贴其手腕斜斜飞过,射进岩石缝隙,迸出火星数点。 隐匿于林间的人还想放箭,他已飞身上前,一刀直落,阻住其动作。 那人仰身退避,鬼虚影直欺而上,不防一道银光自斜侧倏忽飞至,银丝一缠,便绕向他手腕。鬼虚影终是有伤在身,后退不及便被缠住了刀柄。但他不仅未曾发力,相反却趁势掠向那暗处出手之人。 越过面前藤蔓,只见苍翠树下有少年端坐,眉如刀锋,目若秋水,只是一身白衣尽带血痕,那银丝正是由他袖间射出。 “奚秋弦?!”鬼虚影人在半空,手腕发力一震,刀柄上的银索却绷得越紧。此时身后风声乍起,鬼虚影猛地拧身急旋,一支白羽箭自他肩膀处飞速擦过。 那箭头锋利异常,他只觉一阵刺痛,肩侧已被划出一道深深血痕。 眼看奚秋弦手腕一转,又一道银索直击而至。鬼虚影奋力斜闪,挣开了刀柄上的缠绕,不顾一切地掠至他身前。 “下山向北有一条小径,一路前行至蟠龙谷深处的石屋,银笙应该还在那里。”鬼虚影横刀抵住袭来的银索,压低声音急切道。 奚秋弦脸色一变,但眼中仍充满怀疑。此时但听后方风声忽起,原先跟随鬼虚影的黑衣人已经紧追而来,天淼一箭射出,那人翻转躲过后挥刀斩下,同时左手一扬,便朝空中抛出一物。 奚秋弦反手一撑树干奋力站起,银索激射正击中那人手臂。那人惨叫一声,那物件自手中滑落,遇地即迸出浓烈白烟。鬼虚影飞速纵去,拂袖间刀光起落,竟将那人一击毙命。 白烟弥漫林间,奚秋弦直视于他,冷冷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先前将银笙藏进屋中的石棺,后来却找不到她的人影,想必是内有玄机!”鬼虚影素来冷漠的眼里有了怒意,“快去!我无法往回走,何梦齐就在半山间!” 说话间天淼已奔来,急切道:“有人朝这边来了!像是暗夜盟的。” “她叫你阿弦,是不是?”鬼虚影再度迫近一步,直视着奚秋弦。 奚秋弦愕然。这个称呼,银笙从未在外人面前提及过。 林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天淼想要开弓放箭,奚秋弦却低声道:“天淼,去蟠龙谷!”天淼一怔,奚秋弦却已经收回银索,略显吃力地朝着林外走去。 “借弓箭一用。”鬼虚影说罢,软索一卷,将原先射进树身的白羽箭尽数拔出。天淼不知其意,但见奚秋弦已顾自而去,他也不能再停在此处,于是便飞奔上前,扶着奚秋弦急速离去。 他们的身影才刚刚消失于山道转弯处,就又有一群暗夜盟杀手寻至此处。为首之人才刚探身入林,却听风声萧萧,抬头间只见白羽利箭自浓密枝叶间飞射而来,身边之人不及闪躲,当场倒地丧命。 ****** 天淼带着奚秋弦离开那片丛林时,分明已感觉到他的力不从心。 昨夜大火突起,暗夜盟杀手如魅影般潜伏四周,天淼本想替他闯出一条血路,奚秋弦却以银索横扫追兵,沾得浑身是血。火势越来越猛,奚秋弦击退围剿之人,令天淼射出一箭。那白羽箭深刺入古树枝干,奚秋弦银索飞卷,缠住箭身后借力一纵,便以单手攀在了半空。 天淼随即跟上,两人正待脱离火海,却又听箫声忽起,和着不断跃动的大火如同催魂之曲。 火光中,一身暗紫长袍的何梦齐吹响洞箫,眼神邈远。 “走!”奚秋弦单掌击中天淼后背,发力将他推向远处。但他自己却因失了凭借而摇摇欲坠,何梦齐趁势拂袖,一股灼热之息奔涌而来,如同火舌狂舞。 奚秋弦袖间银索还缠在箭身之上,身形急旋间冲破何梦齐拂来的这股力量,袍袖一扬银索回旋,震出数道光芒划落身前,正与何梦齐击来的第二掌相互碰撞。 本是寒若冰雪的银索竟顿时变得炙热。 他身形下坠,天淼自远处掠回,足踏山岩扶住他肩臂。而此时何梦齐正待再度出手,却听不远处传来女子尖叫,声音凄厉如同鬼泣。 也正是因为这一突变,何梦齐才猛然收手,神情焦急地掠向了那个方向。 何梦齐虽走,但暗夜盟杀手未曾撤离,加之火势越来越大,待等天淼与奚秋弦杀退敌手冲出松林,两人都已受了伤。 而后他们沿原路返回,却又在半路遇到了神狱众下属。奚秋弦想要带众人迅速离开,忽然发现不见了银笙。 “阿笙呢?!”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几乎用尽全力喊出了此句。天淼追随少爷多年,从未见他如此焦急愤怒。 此后他们一边追踪何梦齐的行踪,一边还要搜寻银笙的下落,直至方才遇到了鬼虚影,才得到这个看似离奇的讯息。 ****** 这个时候的奚秋弦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伤势,一路上没有任何话语,只是一直往北边的山谷而去。天淼担心他走得太快伤了身体,但他却反过来催促道:“你身法比我快,先去找到鬼虚影说的屋子。” “但是少爷你这样就一个人了……” “没有问题的,快去。”他皱着眉道。 天淼无奈,此时有神狱其他随从赶来会合,他才飞身掠向前方。奚秋弦咬牙追随其后,下山之路越加难走,他先开始还不愿让人搀扶,但中途踏足不稳险些摔倒,幸亏旁人抓住了他的手臂。最湿滑的一段山路,仅凭他自己无法独行,最终还是由手下扶着才到了平地。 而此时天淼早已不见踪影,身法果然快他许多。 前方确有一条小径,众人才刚走了片刻,忽听道边荒草间有人惊呼。奚秋弦急忙止步,听那声音却是天淼发出。身后众人想要上前,他抬臂拦住,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低声道:“天淼,什么事?” “少爷快来!是银笙姑娘!”天淼急道。 奚秋弦一惊,拨开身前野草快步而入。这里遍地积水,茂密的草叶随风摇摆,不时洒下点点水珠。而在那荒草深处,天淼已经转身返回,怀中抱着的正是失踪了整整一夜的银笙。而在他脚边不远处还有一团雪白,竟正是原先在冰洞山出现过的白狐。 “阿笙!”奚秋弦急忙来到跟前,却见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一点知觉都无。 他握着银笙的右腕,脉搏有些急促。“你在哪里发现她的?”他紧蹙双眉问道。 天淼望了望匍匐在脚边的白狐,“就是在这草丛里。我本来是在往前赶路,这只白狐从草丛中窜出,我知道它与银笙姑娘相熟,就随着它走了进去,没想到发现银笙姑娘躺在里面。” “一只小小狐狸怎会跑到这么荒僻的地方来?这里离冰洞山也已有不少路程了。”奚秋弦望着那只狐狸,眼神中充满怀疑。但他举目四顾,这周围荒草摇曳,又看不到其他人影。 “也罢,我们不能再往原路返回,先朝前去暂避,等银笙醒来再问个明白。”他说着,想从天淼手中接过银笙,但天淼道:“少爷你身上有伤,还是我来吧。” 奚秋弦怔了怔,默默颔首,带着他们迅速离开草丛,朝着小径那端而去。而那只白狐只看了看他们,便窜进草丛不见了踪影。 ☆、第三十六章 重逢却又添嫌隙 一行人匆匆前行,不多时便望见雪亮山泉自山间流下,远处近处皆是青青碧草。而在那山脚下果然有一座石屋,天淼进屋后将银笙轻放于石棺边,向奚秋弦道:“少爷,我出去看看四周情形。” “好,看一下地形,提防暗夜盟的人跟到这里。” 天淼点头,离开石屋后与其他随从分头行事。奚秋弦倚着石棺坐下,将银笙抱在怀里,她衣衫上满是污痕,头发也散落在肩前,显得很是憔悴。 “阿笙,阿笙。”他托着她的后腰叫了几声,银笙紧蹙双眉,过了片刻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初见眼前的人,她似是很不敢相信,眼神中充满迷茫与讶异。奚秋弦抱着她道:“阿笙,你怎么会一个人倒在了草丛里?” “草丛?”银笙的声音很是无力,显然是伤了元气。“我……我明明是被困在了石棺下面……”她迷迷糊糊地道。 奚秋弦回头望了一眼那具灰白色的石棺,皱起双眉,“但是天淼被白狐引到了山谷口的草丛,你就躺在那里。” 银笙觉得头脑一片混乱,“白狐?怎么可能……” 奚秋弦见她神智还是不太清楚,只得安慰她道:“你想不明白就先休息一会儿……”银笙这时才渐渐看清他身上的白衣已经被鲜血染红,不禁着急地握着他的手臂,“你伤到哪里了没有?” “都是轻伤,不要紧的。”他淡淡地回应了一句,因她的这个称呼忽而又想到了鬼虚影。 “阿笙……”他略一踌躇,还是看着她的眼睛道,“你认识鬼虚影?” 银笙心头一紧,她不知道秋弦为何在这时忽然问出这样的话。但她还记得哥哥曾经说过不希望被别人知道他的身份,因此她犹豫了一下,垂下眼帘道:“我怎么会认识他?” 奚秋弦沉默不语,他常含笑意的眼神变得沉静,甚至带着些审度之色。他就一直静静地看着银笙,直至她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们离开这里吧……”银笙低声说着话,想要从他怀中坐起,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他连你怎么叫我都知道,你到现在还说不认识他?”奚秋弦迫视于她,眼神明厉。 银笙脸色一变,想要挣扎却又无力,不禁急道:“放开我!” 他却好似没有听到一样,依旧盯着她:“你已经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两次了,银笙!第一次在小屋前趁着烟雾把你带走的就是他,对不对?” 银笙慌乱地看着他,不知怎么回答才能掩饰过去。 “自从那次失踪回来之后,你的身上就多了一包磷粉。”奚秋弦缓缓道,“之前你从来没有用过这种东西,若不是他给的,在这荒山野岭你又从哪里取来?” “你怎么知道?!”银笙下意识地问出了口,其实心里却已明白了几分。那夜她为给他采药匆忙出去,把藏着青磷粉的旧衣服留在了床板上,回来后奚秋弦虽然还跟平时一样,如今想来,必定是他已经趁机翻看了她的衣物…… 想到这里,她不免心绪低落,挣扎着从他怀中坐了起来,呼吸急促,“你早就偷看到了青磷粉,却一直装着不知道?” “偷看?”他从心底里觉得可笑,挑眉道,“你自己神色慌乱,我关心你才翻了翻那件衣裳。至于我装着不知道……那是想看看你到底为什么要瞒住我,又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银笙攥着拳不说话了。先前一路上始终要提醒自己不能泄露了与哥哥相见的事情,她早就感觉很累。但如今被他如此直接地拆穿,她还是觉得颓败。 奚秋弦上下打量她一番,正色道:“你到底是怎么跟他相识的?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银笙心里是一团乱麻,想要说出实情却又怕因此害了哥哥,奚秋弦见她直至现在还不肯开口,不禁冷冷道:“不想说就算了。”说罢,竟撑着石棺站了起来,真的不再追问此事,顾自要去推那厚重的棺盖。 银笙跪坐在他身边,见他脸色发白,不禁直起腰抓住他手臂,“你要干什么?” 他斜睨了她一眼,没有回答。银笙着急道:“阿弦!” 奚秋弦又看她一眼,素来柔和明丽的眼睛里竟含了几分冷意,又好似带着些许的讥诮。这种高高在上的眼神让银笙很不舒服,但还没等她说话,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少爷,我在山坡上望到暗夜盟的人了。”天淼带着随从推门而入,压低声音道。 “他们可曾发现你?”奚秋弦旋即转换了神色,变得跟以往一样。 天淼摇头,“暂时没有,不过看样子他们已经准备下来查看。” 银笙不由道:“石棺下面有暗道,也许可以躲避一会儿……” 奚秋弦没看她,咬牙推着棺盖,天淼急忙上前帮忙。石棺再次打开,天淼探身按了各处,却也不见底部沉下,不禁回头问银笙:“你真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吗?” 银笙心情低落,只点了点头。 “我进去试试。”天淼说着,一撑石棺边缘,纵身便跃了进去。“好像没什么……”天淼大大咧咧地往下一坐,却不料话还没说完,底下的石板忽然下沉,他顿时间就掉了下去。 “天淼!”众人惊呼,奚秋弦想要进去,却被银笙拦住。“干什么?”他这才瞥着她没好气地说了话。 可还没等银笙说话,底下就传来天淼的声音。“没事没事,只是摔了一跤……你们下来吧,当心台阶。” 众人松了一口气,奚秋弦撑着石棺要进去,银笙却抢在他前面先跃下那洞口。这次因为知道下面的情形没再摔倒,她站在石阶上扬起脸道:“下来,我扶着你。” “不需要。”他虎着脸,语声冷淡。 上面的随从不知两人为何忽然变了态度,催促道:“少爷再不下去就来不及了!” 奚秋弦只好跃下洞口,落地时两腿与假肢接触之处又是一阵疼痛,但他咬牙忍着没让银笙搀扶,而是自己扶着石壁慢慢下行。银笙默默跟在他后边,其余随从一一跃下,最后跃下的几人合力将石棺顶盖合拢,又将底板抬回原处。整个密道便一下子变得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按照奚秋弦的吩咐,有两人留在石阶处守着,时刻听着上面的动静。其余人等则往前探寻有无出口,天淼在最前面走着,问起银笙此密道通往何处,银笙便说了之前看到的墓室。天淼惊讶道:“我看到上面确实有两座坟墓,但没细看是谁的……” 银笙心情不好,没再接话,奚秋弦也一直沉默。 天淼心知两人之间必定发生了些什么矛盾,却也不好过问,只得道:“少爷,我们还是找机会先离开这深山吧,何梦齐内力深厚,我们再与他硬拼的话恐怕要两败俱伤。” 奚秋弦还是不说话,银笙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沉默片刻,道:“师傅现在下落不明了,你们也受了伤,不如先回巫山去,留在这里也很危险。” “银笙姑娘说的对。”天淼帮腔,不料奚秋弦忽而漠然道:“剑谱到现在也不知是不是被暗夜盟夺走,就这样回去岂不是半途而废?” “可是我们打不过何梦齐,难道留下送死?”银笙道。 奚秋弦突然停下脚步,愠怒道:“先前要留下找师傅的是你,现在说要走的也是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银笙呆住了,其他人也纷纷停了下来,密道中寂静异常。 她的心好像被人狠狠抓住了似的,又酸又痛。她知道奚秋弦必定还是生着气,但她说出刚才的建议,是为了让大家不再留在这深山里面对着不可猜测的危机,更是不想让本就伤病交加的他再涉身犯险。 她以为他会明白。 但他还是不顾那么多人在场,用这种不耐烦的语气对她宣泄不满。 银笙紧紧抿着唇,什么都没说,忍着眼泪从他身边走过,径直朝着前方的墓室而去。 ****** 一行人缄默行至墓室,石棺四周的明珠依旧静静地闪着幽光,天淼等人不禁面露讶异之色。奚秋弦独自慢慢地走到石棺前,注视着棺内的女子,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银笙站在墓室门口望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先前未曾注意,如今才发现他肩头手肘处的衣衫都被利刃划过,白衣上的鲜血虽已干涸,但看那洇染的程度,只怕是伤得不浅。 她失踪了两次,每一次醒来时他都在第一时间出现。但她却不知道每次分别的时间中,他又受了多少伤。 银笙心里有些酸涩。 奚秋弦却在此时转回头对天淼道:“这棺内的女子,应该就是当年曾祖的红颜知己。” “你是说那位江南的沈小姐?”天淼一惊,上前看着棺内的女子。奚秋弦点点头,指着琉璃顶盖背面的字迹,“‘玉佩烟鬟飞动,炯星眸、人间相遇。’这是《水龙吟》的下阕开端,与我那古琴上刻着的上阙恰好连缀起来。” 银笙在一旁听着,想到先前在石屋前看到的那座无名坟墓,墓碑后刻着的也正是这诗词。天淼细细看了看,又皱眉道:“少爷,她手边的长剑上似乎也有刻字。” 奚秋弦俯身看着,那长剑剑柄上果然有一个“寒”字。天淼道:“莫非这不是沈小姐?她的名讳里并没有寒字啊!” 银笙听到这里,不禁走过去望着那明若秋水的长剑,想了想,道:“上面还有另外一座坟墓,那墓主的名字好像就叫做周蕴寒。落款则是楚嫣红、莫枫。” 奚秋弦双眉微微一蹙,望着她不语。银笙心中还有芥蒂,侧过脸没看他。他却忽而想起什么似的道:“你还记得蟠龙谷中的那株枫树吗?” 银笙一怔,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山程随远水,楚思在青枫。共说前期易,沧波处处同。”奚秋弦竟已经将那首刻在石崖上的诗背诵了出来,“楚嫣红与莫枫,或许就是曾住在蟠龙谷中的人。” “他们是周蕴寒的弟子……但不知现在还是否活在人间了……”银笙思忖着道。 奚秋弦倚在石棺前,唇角一扬,“你忘记暗夜盟的何梦芸一直在找的人了吗?” 银笙这才理清思绪,扬眉道:“你是说她时常念叨的什么莫郎?就是这个莫枫?” “莫枫曾住在此地,或许何梦芸正是因此才追到这里……”奚秋弦这时仿佛稍稍回复到了往常的样子,但神情还是肃然。他轻轻抚过那冰凉的琉璃,道:“沈小姐与我曾祖年纪相差不多,如此算来,在离开巫山后,沈小姐收了弟子,接下去才传至你师傅这一辈。” 银笙有些晕乎乎。他瞥着她,似乎是带着些许不屑,冷哼一声:“还弄不明白吗?周蕴寒应该就是沈缃的弟子,也就是你的师公。这把长剑刻有‘寒’字痕迹,只怕就是他的兵刃了。” “那按照你这样说,我师傅她……” “如果莫枫就是何梦芸口中的莫郎,那么只剩下一个名字未对上号。” “楚嫣红?!”银笙不由一惊,这名字旖旎温柔,她怎么也无法将之与终年身披黑斗篷的师傅联系在一起。 ☆、第三十七章 古琴音震石室裂 他们两人在这你一言我一语,天淼等人虽也知晓些大概,但还是有些云里雾里。天淼揉揉脑袋,“少爷,暗夜盟的人怎么又会跟隐居在这深山里的人扯上关系?这次他们再来到这儿,难道也是因为以前的事情?” 奚秋弦看着那石棺,“我只是将这些人之间的关联理了一下而已,其间究竟有什么旧事,还是只有他们知道。” 天淼想了想,道:“不如回去找我爹娘,他们以前一直跟在夫人身边,应该对江湖旧事很是熟悉!” “再说吧……”奚秋弦喟然。银笙抬头看着他,他的唇色有些发白,颈侧几道淡淡血痕还未拭去,与往日相比,憔悴了不少。银笙背转过身,默默走到墓室角落摸索着坚硬的石壁。 “干什么?”奚秋弦低声问。 “看看有没有出口。”银笙闷闷道,“待得时间久了会晕过去,我之前就是那样。但不知道为什么醒来后却在外面。” 奚秋弦看着她的背影,此时却听后方脚步声急。众人往后望去,那原先留在石阶处的两个随从匆匆奔来,压低声音急切道:“少爷,上面的人发现了蹊跷,已经将石棺打开。” 众人一惊,天淼当即带着他们潜伏于墓室门边,随时准备出击。奚秋弦抬头四顾,这墓室顶部为圆拱形状,墓室内最为显眼的就是这具琉璃棺椁。他取过一颗明珠照着四周,忽而发现靠近棺椁尾端的地方有低矮的突起。细细一看,乃是一道石台,高不过膝,光洁如玉,中间有微微下凹的痕迹。 银笙蹲在边上,见那凹槽并不是完完全全的长方形状,而是在四角略带圆弧,不禁觉得这形状有点眼熟。 她抬头望着奚秋弦,小声道:“欸……这是不是……” “琴台?”他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很快便解开了胸前束着琴匣的缎带。手指一拂,淡青缎子散开,赤红带黑的琴匣便托在掌间。 他手指一动,琴匣打了开来。那玄黑如墨的古琴被明珠幽光映照着,更显流丽雅致。银笙不觉站起,奚秋弦微微俯身,将古琴轻轻置于那石台凹陷之处,竟完全贴合,一丝缝隙都不留。 “竟真的是琴台?”银笙一怔。这时寂静的暗道中传来极为轻微的脚步声,似是有人正往这边靠近。天淼隐藏于昏暗角落,挽弓扣箭正对着门口,银笙亦拔剑出鞘,丝毫不敢大意。 奚秋弦只望了那边一眼,继而凝神挥指,铮铮然琴音流动,如古松迎风。墓室本就不算宽敞,琴声在石壁间萦回,竟让众人心神震荡。周围那些发着幽幽白光的明珠也微微颤动,渐渐的,银笙感觉到足下地面也开始震动起来。 暗道中的脚步声变得杂乱,那些人也感到了地面的震颤,有人在大呼:“小心有埋伏!” 话音未落,正对着棺椁方向的墙壁忽而朝两边分开,刹那间显露出一条狭窄幽深的通道来。而这时,墓室已经震荡地愈加厉害,那具琉璃棺底下的地面竟“咯咯”作响,随着琴台一同往下沉降。 奚秋弦迅速取回古琴背于肩后,道:“走!” 银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拽着他飞奔向前方通道。天淼等人紧随其后,就在他们冲进通道的一刹那,银笙回头望去,凤千魅带着众多手下冲进了墓室。而此时地面塌陷,有几个冲在前面的人一下子坠进了地缝,与此同时幽幽浅绿的琉璃棺缓缓下沉,满地明珠随之而落,再也不复先前那静谧之景。 一声巨响,身后通道口轰然关闭。世界又是一片漆黑。 ****** 一点微光幽幽亮起。 奚秋弦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明珠,那光亮映照着四周,也算是黑暗中的一丝慰藉。 “什么时候拿到了这个……”银笙微带尴尬地看着他。他眉梢略略上扬,道:“你们只顾着逃命,我伸手一抓就拿到了。” 天淼他们借着这微光观察四周,这一通道仅可容纳一人直行,前面黑漆漆一片,也不知到底通向何处。想来是自建造以来从未再度打开过,通道内潮湿阴冷,散发着难闻的气息。 奚秋弦忍不住咳嗽了起来。银笙被挤在中间,与他正紧紧挨着。她知道是这里的滞闷使他难受了,便忙对天淼道:“快走吧,万一他们撬开那石壁就不好了。” 天淼应了一声要往前边走,奚秋弦叫住他,将手中的明珠给了他,“拿着这个亮一点。”天淼带着几个人在前探路,奚秋弦与银笙走在后面。因通道狭窄无法并肩而行,银笙本想走在他前边,他却顾自往前,没给她机会。 银笙郁郁然跟在他身后,因为天淼走得较快,那明珠的光亮照不到后方,她这边还是昏暗一片,几乎无法看清脚下的路。为了不至于摔倒,她只能一手扶着洞壁慢慢前行,可就在这时,走在她前面的奚秋弦却微微侧过身来。 昏暗的光影下,他袍袖一动,朝她伸出了手。 银笙的脸微微一红,他还是沉着脸,不像平素那样温柔微笑,手也抬得极低,几乎不为人察觉。她没有马上伸过手去,奚秋弦低声道:“这里很暗,跟着我。” 她略一踌躇,低着头往前一步,偷偷握着了他的手指。 ****** 走不多时,前方有了岔路,天淼托起掌中明珠,众人借着光亮望去,竟见又是一个墓室。但这墓室中一片漆黑,依靠着天淼手中明珠的微光才可隐约看到正中摆放着一具普通棺木。 在那棺木前有案几香烛,但香烛早已燃尽,墓室内寂静清冷,别无他物。因之前的墓室中既有琉璃棺椁又有明珠映照,初一进到此墓室中,众人都觉得有些阴森。 奚秋弦慢慢走上前,那案几上摆着木质牌位,书有“先师周公讳蕴寒之灵位”一行小字。“这便是先前那柄长剑的主人了,也就是沈缃的弟子。”他回头道。 银笙看着那很是普通的棺木,不禁道:“为什么之前墓室中布置精美,但这里却冷冷清清什么都没有?” 奚秋弦摇摇头,将牌位轻轻放下,又叫天淼高举起手中明珠。白光烁烁间,众人抬头望去,竟见墓室四壁刻有许多图形。上方圆拱顶端乃是星宿错落,月升日落,而石壁上则是各式舞剑的人形。奚秋弦一蹙眉,不顾身体的虚弱快步上前,抚过那刻绘而成的人形,欣喜道:“巫山剑法的后半部分!” “真的?!”银笙睁大了眼睛,众人亦纷纷上前查看。奚秋弦急忙转身道:“天淼可有笔墨?” 天淼无奈道:“哪里会有这些东西带着?” 银笙知道奚秋弦必定很是焦急,便想为他寻找可描摹的工具。低头间却见脚边有水迹,她讶异地挪开一点,这才发现有水流正慢慢地从地面石缝中渗出。 奚秋弦此时还沉浸在发现剑谱图形的兴奋之中,全神贯注地望着石壁,根本不曾注意外界。而其他人也都怀着敬仰之意退至一边,不敢多加查看。银笙自己蹲下,伸手一摸石缝中的水迹,觉得有些粘稠,并不像是清水。她心生讶异,不觉又闻了一闻,一股芬芳之味萦绕不散。 “这是什么水?”银笙诧异地抬头,想叫奚秋弦过来看看。但也就是这一抬头的瞬间,一股股同样的水流自墓室顶上倾注而下,顿时整个墓室都弥漫着这一种奇异的淡淡香气。 奚秋弦一惊,后退几步,回头道:“当心!” “怎么回事?”天淼他们还未曾反应过来,奚秋弦已经返身拉过银笙。而与此同时,但听数声轻响,石壁缝隙内也不知有何物相互碰撞,竟迸发出点点火星。 昏暗之中,火星落在石壁上缓缓流注的“清水”间,骤然冒出了火光。 火苗沿着“水迹”迅速蔓延,奚秋弦带着银笙等人才刚刚冲出墓室,身后已经燃成一片火海。来时路已经断绝,他们唯有朝着前方疾行。 浓烟在后方翻涌,一股股热浪肆意袭来,银笙呛得眼泪直流,奚秋弦此时却像换了个人似的,紧紧拽着她拼命往前。她回头望去,只见红彤彤的火光耀亮了整条暗道。 “要烧过来了!”她急得叫起来。 “别往后看!”他斥了一声,同时握紧了她的手。 纷杂的脚步声在暗道中回荡不已,如同急促的心跳。银笙被他拽着往前疾奔,身后的空气已变得滚烫,但也无暇再去回头。这一段逃亡路显得格外漫长,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脚下的地面渐渐往上倾斜,像是在爬坡一般。 奚秋弦原先扶着石壁还能奔跑,如今地面有了弧度,他行动愈加艰难。银笙感觉他的速度有所缓慢,便很快越到了他的身前。 “来。”她只简单说了一个字,像刚才那样挽住了他的手。 他正在低声咳嗽,不及说话,便被她拉着往前继续奔跑。弥漫的白烟笼罩了两人的身形,银笙看不到前路,但义无反顾。 “快到尽头了!”在最前面的天淼兴奋地叫了一声。众人随之加快脚步,原先狭窄的密道忽然开阔,展现在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又是一惊。 ☆、第三十八章 惟因情愫心间绕 原以为可见天日,怎料这暗道越来越上斜,头顶上方时或有冰凉水滴落下。待到出了洞口,他们才发现自己正置身于阴森山洞,根根钟乳石悬在半空,地上亦有石笋林立,仿佛进了丛林一般。 回头望去,原来这暗道的出口正是一个幽深岩穴。这山洞内阴暗潮湿,石壁长满青苔,前方更是幽深曲折,不知通向何方。 “这里与冰洞倒是有些相似……”天淼抬头看着上方的钟乳石。银笙蹙眉道:“冰洞在山顶,这里应该是另外的山洞。” “少爷,我们是留在这还是现在就出去?”有人向奚秋弦询问。 他略一思索,道:“先往前走一段,万一暗夜盟的人找到这山洞,我们在这里等着就只能束手就擒。” 于是再往前行,山洞内寂静异常,唯有他们的脚步声轻轻回荡。原先还只是一条道路蜿蜒曲折,但走不多远,便又有数个分岔山洞,洞内四通八达,犹如迷宫一般。 “你也没到过这里?”奚秋弦问银笙。 “没有,山里洞穴很多,我以前也总是待在半山……” 银笙还未说完,奚秋弦却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她睁大眼睛,天淼等人一怔,同时噤声不语,却听远处隐隐约约有脚步声回荡,似是正有人离开此地。 过了片刻,那脚步声逐渐消失,奚秋弦才松了手。“难道是暗夜盟的人?”银笙低声惊问。 “只管走,小心周围便是。”奚秋弦继续往前。银笙看着他,他的脸色本就略显苍白,如今在这奇寒之地更是几乎没了血色。 她不禁伸手过去紧握了他的手,惟觉冰冷彻骨,没有一点暖意。 先前那神秘的脚步声就此消失,此后再也没有其他异常。石壁上的青苔渐渐变少,地上的积水也慢慢变浅,奚秋弦的脚步却越发缓慢。 “走不动了吗?”银笙察觉到了异样,小声问他。他没有吭声,只是摇摇头。天淼听到此话,转身来到奚秋弦身边,皱眉道:“少爷,你若是撑不住就先休息一会儿。” “先出去再说。”奚秋弦说着,扶着石壁还想往前,但忽而一阵疼痛贯穿心脉,竟险些摔倒。银笙惊呼一声,与天淼一起扶住他。他倚着洞壁,喘息片刻,才道:“天淼,我要调息一下内力……” “好,我去前面守着。”天淼似是很了解他的心思,没等他说完,便将随行人员分为三列,分别守在了不同的洞口。 奚秋弦倚坐于地,闭着双目,呼吸极浅。银笙不敢打搅他,又不想远离,便小心翼翼地坐在了他对面。 ****** 山洞顶上有水珠滴落,划过脸颊的冰凉感觉让银笙一惊。她抬眼望去,见不远处也有水珠坠落,正滴在奚秋弦的肩上。银笙怕惊扰了他,便悄悄起身来到他身边,伸出手,遮在他头顶上方,想要替他挡住从上方坠下的水滴。 他却缓缓睁开眼,微仰起脸看她。 “你……你没事吧?”银笙不无担忧地道。 “站着干什么?”他低声问着,声音有些无力。 一滴冰凉的水珠沉沉坠下,正打在银笙掌心。她蹲了下来,看他眼睫低垂,似是还在忍耐着极大的痛楚,不由得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奚秋弦别过脸,她的手指只轻轻划过,感觉到一丝微凉。 “阿笙……我起不来了。”他颓然坐在昏暗中,喑哑着嗓子,眉间微蹙。 银笙心里一沉,握住他的手,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怎么办?我去叫天淼。”她急得抱住他的肩膀。奚秋弦却努力睁开眼睛,道:“别去,他们帮不了我,只能徒增惊慌。” “那我背你起来好吗?”银笙紧扣着他的手指,想为他带去一丝暖意。 奚秋弦摇摇头,望着她道:“不用……你坐在边上好了,我再调息一会儿,忍过这阵就好。” “……好。”银笙心有所牵,但还是只能松开手,慢慢退到一边。奚秋弦独自坐在昏暗的角落,银笙隐约可感觉到他的呼吸又变得急促沉重,她望着他单薄的身影,很想为他解除一些痛楚,但却始终只能无能为力地远远守着。 银笙心里很是懊悔。 ——当初就不应该带他来冰洞山。 他虽是要强,但毕竟无法像她那样奔波跋涉……银笙抱着双膝,心情变得低落起来。 ****** 或许是因为处于这寂静昏暗的环境中,也或许是因为心事重重,银笙觉得时间过得格外缓慢。过了许久,奚秋弦才又睁开双目,她急忙起身来到他身前,小声问:“现在好些了吗?” 他默默地点点头,脸色还是苍白。 天淼听到他们的对话,从远处返回,奚秋弦让他前去山洞口查看地形,同时也观察一下四周动静,看看暗夜盟的人是否就在附近。天淼走了,其余人等守在各处通道口,此处就只剩奚秋弦与银笙两人。 银笙侧坐于他身边,见他神情淡漠,眉间似是仍有郁结。自从她未曾将失踪后的遭遇告诉他之后,银笙觉得奚秋弦与她之间始终还有着难以消除的隔阂。尽管在危难时他不曾抛下她,她也一直惦记他,可那一种淡淡的疏离之感却一直横亘不去。 “你还生气吗?”她鼓起勇气道。 他看看她,没有说话。银笙蹙着眉,叫他:“奚秋弦。” 他睨她一眼,道:“现在变成连名带姓称呼我了吗?” “谁叫你又不理我?”银笙蹙眉道。 他移开视线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莫名其妙?” 银笙没有回答,而是问:“因为我没有立即告诉你实情是吗?” 奚秋弦缓缓道:“银笙,你之前整整失踪了一晚……我一刻不停地找你,可你却连失踪后发生了什么都不肯说。我在意的不是你到底出了什么事,而是你不愿意对我告诉我。”他说到此,又抬头望着她,“我在你心中,就那么不可信任?” 银笙哑口无言。 奚秋弦撑着地面想要站起,她慌乱之中将他按下。“又要做什么?”他无奈道。 “你只问了我一次,我当时有些犹豫,可你没等我想明白就不再搭理我了……”她垂着头,委屈道。 他扬起唇角,竟还笑了笑:“我从来不会勉强别人,问过一遍的话,若是得不到答案,我再也不会问第二遍。” 银笙被他这态度激得心里越发难受,想到哥哥不知是否安好,又不禁红了眼圈。 “他是我的哥哥……”她声音喑哑低沉。 奚秋弦乍一听没明白,略微怔了怔,皱眉道:“你说什么?” 银笙的眼泪就快要落下来了,却怕被他看见,转过身去忍住,道:“我说,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 “哥哥?!鬼虚影?!”奚秋弦惊愕万分。银笙默默地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他还没从惊讶中恢复过来,拉过她,“你原来就知道?!难道一直瞒着我?” 银笙急道:“我是被他掳走后才知道的!他一开始也不认得我,后来在玉泉河畔听见你叫我名字,才认出我来。” “他怎么会是暗夜盟的人?”奚秋弦追问道。 “他说与我失散后,被人掳走当做杀手训练了很多年,后来才知道那里就是暗夜盟。”她哑着嗓子道。奚秋弦怔了一会儿,见她神情沮丧,眼中泪光隐现,不由低声问道:“那你为什么瞒了那么久也不说?” 银笙勉强定了定心神,“他不让我说。” “如果我不问,你就一直不告诉我?”他望着她的眼睛。 她摇摇头,眼里流露出痛苦之色,想要说些什么,却觉得自己的言语分外匮乏,最终还是没有解释半句。两人静默片刻,上方又有水珠滴落,划过银笙的脸颊,似是泪珠一般。 奚秋弦看着郁郁寡欢的银笙,心绪亦低沉。 自从银笙第一次失踪又回来后,他总觉得她时时出神。青磷粉的发现,三分是他留了心眼,七分却也是偶然。但他始终没想主动去问,他觉得以银笙的性格,不可能长久地隐瞒什么事。没想到,她连与哥哥相逢这样的大事都瞒着他。 奚秋弦深深呼吸,倚着冰凉的洞壁出神。 这几天来,或许是因为长途奔波,或许是因为连连出手,他早就觉得吃力。但他没有闲暇去休息,他觉得有很多很多事情需要他一一去做。可何梦齐出现后,他更是坎坷不断,甚至差点又丢了银笙。 奚秋弦不想承认自己实力不济。 然而事实就摆在面前。 本就因此而情绪低落,再加上银笙对于鬼虚影的事隐瞒至今,直至他追问才说了出来,两件事纠结于心,让他更是难以释怀。 ****** 两人之间再度无言。 天淼的到来打破了难熬的尴尬,原来这山洞外是一片密林,再往前便是通往山外的河流了。得知阴差阳错出了那片神秘深山,众人高兴起来。 天淼道:“少爷,暗夜盟的人不在周围,我们最好趁着这机会尽快动身。” 奚秋弦还在思索,银笙却起身道:“之前我们不是有船停在木鱼镇吗?我去通知他们过来接应。” 天淼一怔,“银笙姑娘,你还是留在这里陪着少爷,我去便是。” 银笙摇摇头,道:“我比较熟悉这里的地形,不能总是让你奔波传信。”说罢,竟也不容别人再行劝阻,拿着剑便往洞口方向而去。 奚秋弦抬头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叫道:“阿笙。” 她的脚步停了一下,但没有转身。 “不要出去。”奚秋弦沉声道,“之前你刚刚逃脱何梦齐的抓捕,如今再露面,不是羊入虎口?” “天淼出去岂不是也危险?”银笙负气道。 “我跑得比你快。”天淼想要打圆场,奚秋弦却已经站了起来。“不用争来争去,也不用等人来接,我还能走。”他神色宁静道。 银笙微微惊讶,他一言不发地扶着洞壁便向前走去。 ****** 洞外阳光耀眼,奚秋弦乍一抬头,眼前一阵发黑。他强忍着晕眩带着众人穿过密林,耳听水流潺潺,又行了一程,河流便出现于山脚之下。 有人在山脚下找回了一些先前留着的马匹,众人回望群山静穆,山顶烟岚朦胧,昨夜的大火恍如一梦。 为避免再度遭遇暗夜盟的追杀,他们一刻不停地往木鱼镇方向赶路。天淼在半途中说服了奚秋弦,还是先行一步去往船只停泊处传信。 他走了之后,奚秋弦扶着身边古树坐下暂歇。阳光淡淡洒落于他身上,眉眼更黑脸色却越白。银笙走到他近前,他也没有抬头,只是望着自己的影子。 银笙很少见到奚秋弦这样沉默,这样低落。但不善言辞的她却不知道怎么去解释,也不知道怎么去弥补裂痕。她只有慢慢蹲在他面前,身形愈显弱小。 奚秋弦默默地望着她,她略显局促不安,也抬头看着他,眼眶还有些红。 她的手试探着放到他衣衫下摆处,替他整了整。 她总是喜欢这样蹲在他身前,像一只无害又胆怯的小兽。 奚秋弦忽然想到那夜在小屋里,没有灯光,没有被褥。他坐在薄薄的床板上,她也是这样的动作,他问起:“一直蹲着不累吗?” “这样望着你,你坐着也比我高,我喜欢。”银笙那时被朦朦夜色笼着,面容模糊,言语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欢乐与的羞涩。 而此时,她还是像以前那样,身子缩得小小的,仰起头用黑澄澄的眸子望他。只是现在她的眼里不再是隐含着欢悦与爱慕,而是充满了不安与失落。 银笙抬手碰了碰奚秋弦的腿。他抿着唇想要挪开,但双腿不是很灵活,便只好用手扶着自己的脚踝,往边上让开了些。银笙更加失落,往前凑了凑,用极小极小的声音道:“腿上的伤怎么样了?” 奚秋弦本来心绪沉重,但不知怎的,一看到她这蹲在自己面前的模样,就又按捺不住开了口。 “明知故问。” 银笙抿了抿唇:“欸?那我去帮你采药好吗?” 一片翠绿树叶随风而落,正飘落于她的发间。奚秋弦不由自主地伸手替她拂了去,树叶轻飘飘飞向远处。银笙伸手摸摸他的衣衫下摆,扯了又扯。 “都这个时候了,还采什么药?”他瞥了她一眼,拂了拂衣衫。 银笙嘟嘴,松开手站了起来。腿脚都有些发麻了,她站了站,随即转身又往山林里走。 奚秋弦一怔,随即在后面喊道:“阿笙!” 她停下脚步,回头问:“怎么了?” “……你去哪里?”他板着脸问道。 “不是说了去给你采药吗?”她好像浑然不觉,一本正经地道。 奚秋弦皱皱眉,低声道:“回来。” “……我不会走远,就在这树林里找一下……” “叫你过来!”奚秋弦撑着岩石站起,她急忙奔了回来。他睨着银笙,道:“我可以忍受的,你不要再乱跑。” 银笙怏怏道:“我没有乱跑。”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不准瞒着我。”他的眼神执著专注,好似要将她整个人都收入心底。 她愕然,抬头望望他,又点点头。 他这才重又坐下,银笙默不作声地走到他边上,跟他并肩坐在白石上。奚秋弦侧过脸望着近在身边的银笙。她正抱着双膝发呆,睫毛一剪一剪,毛毛茸茸。他忍不住一把拉过她的手,狠狠握住不放,银笙惊道:“干什么啊?” “没什么,要你记得而已。” “记得什么?”她蹙眉看他。 “真是傻的吗?”他皱皱眉,别过了脸。 银笙抿着唇,反过来也握着他的手指。她不吭声,心里却明白。 ☆、第三十九章 还向雾渡觅良医 日光渐渐黯淡下来的时候,先前停在木鱼镇外的船只飞速驶来。虽然还有很多事没弄明白,但银笙见奚秋弦体力不支,便急着让他上船先离开此地。 他们上船后,天淼问及奚秋弦该往何处去。奚秋弦自觉胸口还是发闷,便低声道:“银笙,这里离雾渡坪有多远?” “雾渡坪?”银笙怔了怔,“沿着这条河一直往上游走,到河流分岔的地方便是了。你怎么知道那里?” 他没有回答,只是告诉天淼去雾渡坪。天淼也没多问,去船头通知舵手了。 银笙站在船尾,遥望山间烟霭纷纷,又见碧青丛林渐渐远去,心中不由想到了哥哥。奚秋弦原本想要回到船舱中,见她站着出神,不禁停下脚步,唤道:“阿笙,你在想什么?” “我……”银笙怔了一下,不想隐瞒他,便道,“我在想,哥哥是不是还留在何梦齐身边……” “他没有说为什么一直留在暗夜盟吗?” 银笙摇头,奚秋弦沉默片刻,道:“对不起,没有帮你找到师傅的下落,而今也不能再留下……等我身体好一些,再去追踪何梦齐的行踪。” “我担心师傅是不是已经遭了毒手……”银笙恹恹说着,扶着他走进房间,忽而又忍不住道:“为什么要去雾渡坪?” 他撑着桌子坐下,动作有点僵硬,但还是面带微笑:“想去医治一下,我感觉不太舒服。” “你是说去找那个神医?”银笙惊讶道,“原来他就在雾渡坪?” 奚秋弦点点头,“但我不知他还在不在那里……他有时会进深山寻找药草,要过好几天才回到住处。” “他不在的话,我们就等他回来……”银笙正要劝慰他,但听房门敲响,开门一看,见是天淼来了,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封书信。 奚秋弦没等他开口就先问道:“有没有望到何梦齐他们的行踪?” “他们也已往山下去了。想必是找不到我们,便只得离开了冰洞山。” “然后呢?” 天淼蹙眉道:“探子回来时他们刚刚下山,还不知他们下一步准备往哪里去。” 奚秋弦低声道:“尽快赶往雾渡坪,但要时刻小心被他们盯上。如果发现他们追来,即刻告诉我。” “明白。”天淼说着,又将信件递给他,“差点忘了,这是天淑之前差人送到船上的。” 奚秋弦打开后浏览一遍,不觉喟然:“天淼,你姐姐将我每天该吃什么药都又抄写了一遍。她是觉得我自己会忘记吗?” “她就是这个样子,大概是我娘以前一直照顾你,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天淼耸肩,又瞟一眼站在一边的银笙,小声道,“银笙姑娘以后要记清楚这些事情。” 银笙脸红了,半是羞涩半是惭愧地道:“我还有好多都不知道……” “慢慢地就知道了。”天淼微笑。 奚秋弦却似乎不太愿意说这些,挥挥手道:“你不要总是取笑她。”顿了顿,又道,“对了,她信上还说你爹娘已从家乡返回巫山。” “唉,又要被他们成天念叨了。”天淼叹着气,向两人告辞出了房间。 ****** “阿笙,过来。”奚秋弦见房门关上了,便朝着银笙招招手。 银笙坐到桌子对面,他却又道:“为什么不坐得近些?” 她想搬着椅子过去,奚秋弦却起身拉过她,一起坐到床沿上。“这样好些,说话方便。”他又习惯性地摸摸她的脑袋。银笙微微一怔,自从之前因为她没立即告诉他实情而导致小小的冷战后,他还是第一次又以这样的方式接近她。 “你怎么了?”奚秋弦见她好像很茫然的样子,不禁发问。 “没事。”银笙低头看着他新换上的淡蓝色长衫,以前从未注意过他的服饰,如今看来,针脚细密整齐,衣衫剪裁也很合身。她不由问道,“你这些衣衫都是天淑给做的吗?” “是。”他回答地很是简单。 “哦……”银笙不由想到了自己原先的衣衫,不是墨黑便是灰褐,粗布剪裁,样式古旧。师傅从来不喜欢她穿得鲜艳一些,她也甚少下山,于是师徒两人便一直都穿着简单,渐渐地,她也不会羡慕山下那些女孩子的红衫绿袄了。 她正这样想着,奚秋弦侧过脸看着她道:“我跟你说过,她的母亲是我乳母。天淑天淼自幼生活在神狱,我又没有姐妹兄弟,便待他们如自家人一样。” 银笙抬头,见他说话时神色认真,便道:“我没有说什么啊……” “我只是先同你说清楚而已。”他顿了顿,又望着她的眼睛,“以免你不相信我。” 银笙听他又说到这话,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她以为奚秋弦已经不再在意之前的事情,但此时听了这一句,她感觉他似是话中含着别的意味。 她踌躇了一下,垂着眼帘道:“阿弦,你还是埋怨我没有及时跟你说我哥哥的事情?” 奚秋弦一怔,“那件事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怎么这样想?” 银笙不再说话,他滞闷道:“在你心里我不仅不可信,还是这样小气的人?” “那你为什么要说刚才那句话?什么以免你不相信我……”银笙别扭道。 他不悦道:“我是怕你误会我跟天淑的关系,才跟你说那番话的,你想到哪里去了?” 银笙看看他,他眼角含怒,目光往她脸上一扫,银笙便觉得一阵心慌。这双漂亮的眼睛温柔时太过迷人,凌厉时又让她不敢直视。 于是只好背过身,恨不得躲进床头的帘幔。 他叹了一声没有理她,顾自弯腰解开腿上的带扣,将假肢卸了下来。银笙犹豫间转过身,他已经往后一坐,扯过床上的薄被盖住了双腿。 “你回房去吧。”奚秋弦躺下,睡在她身侧,像是不想再跟她说话的样子。 银笙憋了一口闷气,见他合拢了双眼,不由起身道:“你总是这样对我呼来喝去的吗?” 他怔了怔,睁开眼睛只见她转身要走,忙吃力地撑起身来。“我又怎么了?”他竟是很疑惑。 银笙恹恹的,以前在冰洞山的时候,她总是小心翼翼地伺候师傅,唯恐触怒了性情古怪的她。遇到奚秋弦之后,尤其是与他日益亲昵后,她一度觉得奚秋弦待她极好。但不知不觉间,她又觉得他时而将她视为珍宝,时而又好似视她如一片羽毛,伸手抓来把玩一番,一旦心情不悦了便又挥手抛去。 她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看待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注定了就一直要这样卑微地乞求对方的怜爱。 “说话,银笙!”奚秋弦拉住她的手。银笙没有说话,他发急将她按坐在床沿,正对她道:“我没有想要对你呼来喝去。” 银笙看看他,一贯高傲的他此际显得顺从了一些,却又带着几分无奈。“别不高兴好吗?”他一改之前的负气冷傲,小声道。 银笙见他眉宇间犹带忧悒,心便软了几分,但嘴上还是说:“你总是这样对我。” “以后我不会了。”他松了手,银笙低着头盘膝坐在他面前。奚秋弦静静地望着她的乌黑长发,她几乎没有什么饰物,只是以翠色的丝缕绾着发鬟。 “阿笙。”他轻轻地唤她。银笙抬头看着他,应了一声。 奚秋弦犹豫了一下,道:“你发脾气也好,我只希望你不要总是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 银笙怔怔地,心中有几分酸楚。奚秋弦见她始终沉默,以为她还是生着气,便叹了一口气,道:“如果我不问你,你都从来不会主动跟我说那些事情。” “哪些?”银笙有些愕然。 “你小时候的事情,跟师傅在冰洞山的生活。”他静了静,又道,“还有,与你哥哥有关的……” 她低声道:“小时候的事情已经忘记了很多,还有些,我也不想说……” “包括你哥哥的事?” 银笙安静了片刻,奚秋弦以为她不愿意谈及此事,她却又道:“不是……其实,我当时都很难相信,为什么我的默尘哥哥会是他……” 奚秋弦蹙眉道:“他比你大多少?” “三岁。怎么了?” “你那时还小,不清楚家中为什么发生变故,难道他也不知道?” 银笙想了想,道:“哥哥并不知道当年我们家为何被毁,但他在江湖中待了那么多年,应该比我懂的多。” 奚秋弦看看她,又想起当日在林子里见到未戴面具的鬼虚影,那个年轻人脸上有伤痕,眉目冷峻,眼神深邈。他忽而抬手拂过银笙的脸颊,“阿笙,你跟他怎么长得不太像?” 银笙愣了一下,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幼时只知道依偎在哥哥怀里,爹娘做了新衣服也总是叫两个人一起换上,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布料,只不过一个男装一个女装,好似一对粉娃娃。 “不像吗?”银笙摸摸脸,“大概是他脸上有烧伤的痕迹,所以你觉得不像吧。要不是他保护我,说不定我早就被烧死了呢。” 奚秋弦又细细看她,不知为何,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一种眼熟感,但却不是跟鬼虚影相像。 银笙没有察觉他在出神,只是倚着床栏轻轻道:“阿弦,要是哥哥可以退出暗夜盟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不再受人摆布,我想跟他一起去找以前的家……” 奚秋弦一怔,直直地看着她,“那我呢?” “你?”银笙似乎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发问,抿唇笑笑,“你也可以一起去啊。” 她虽是羞涩浅笑,奚秋弦心里却不大舒服,“什么叫做也可以一起去?好像我是拖在后面的尾巴一样。” “我只是在想想罢了,你怎么连这个都要计较?”银笙皱眉。 他不做声,本来明丽的眼眸有些黯淡。银笙转过头,看他长长密密的睫毛低垂着,此际才显得温顺和气一些。距离如此之近,他长得好看,银笙忍不住又瞄他一眼,但随即便赶紧低下头去。 奚秋弦却道:“你不是答应过要跟我回巫山的吗?” “我现在也没反悔啊……”银笙呐呐说着,见他束发的缎带略微散开了,便不由自主地替他整理了一下。奚秋弦看看她,扬眉道:“真的?” 她轻轻地点点头,眉眼间含着几分薄薄的羞赧。 一丝笑意从他眼里流露,渐渐弥漫侵染开来。但不知为何,他的笑颜里始终还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 ☆、第四十章 迷津巧转脱险情 夜幕初降,银笙才回到自己屋中休息,天淼便急匆匆地来找奚秋弦。“暗夜盟的马队已经沿着河流直上,正朝着我们这方向行进。” 奚秋弦紧紧蹙眉,“看来他们查探到了我们的行踪。怎么会那么快就被发现?” “不知道。”天淼亦怀有心事,“照理说,我们乘船离去时他们还未下山,不会那么快就确定我们的行踪。”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还是奚秋弦先开了口,“你手下那些人应该都是可靠的?” “我可以保证,不会有奸细。”天淼想了想,低声道,“少爷,之前鬼虚影曾告知我们银笙藏身于石棺下,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怎么会帮我们找到她?” 奚秋弦静了静,道:“这是她的私事,我暂时不方便说,希望你不要见怪。” “我没有要追问的意思,只是……”天淼面露为难之色,“您不觉得有些奇怪吗?下山后道路四通八达,何梦齐怎会偏偏知道我们往雾渡坪去?” 奚秋弦望着他道:“你不会是怀疑银笙吧?” “怎么会?!”天淼急忙道,“我只是觉得鬼虚影可疑。” 奚秋弦心里有点纷乱,忽觉气息不顺,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天淼替他倒了一杯水,俯身道:“少爷不要着急,我们要不要先想办法甩掉暗夜盟的人?” “我倒不是怕何梦齐追上,只是不希望他跟到雾渡坪去。”奚秋弦勉强抑制住了咳喘,“我本想去那里找我师叔……” “原来是这样。神医就住在雾渡坪?” 奚秋弦点头道:“他早已退隐江湖,不愿再被他人知晓行踪,故此我之前没有告诉你们他所住之处。”他说着,不由起身来到窗前,“若是被何梦齐追踪而至,少不得又要将师叔卷入江湖纷争。” 夜风自窗缝吹进,桌上灯火摇曳,光影交错。 ****** 夜半时分,风声愈大,吹得窗纸簌簌作响。奚秋弦本就辗转反侧,听得这声响更难以入眠,于是起身到窗前,推开窗户,却惊见河面上起了雾。 时值夏季,此时却风疾微冷,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就连天际弦月也笼上了一层薄纱。 两岸山色幽深,只能隐隐约约辨出一些轮廓大概,再往远处望去,便只有雾气氤氲,什么都看不到了。奚秋弦为这景象吸引了目光,忽又一省,甚至连外衫都不及穿上,便急忙去找天淼。 三言两语之后,天淼即刻前去准备一切。 ****** 与此同时,距离这艘大船不远的地方,一列马队正在连夜赶路。何梦齐一马当先,后边则有马车跟随,鬼虚影与凤千魅一左一右护在两旁。 雾霾渐浓,起初只是淡白朦胧,如同轻纱拂面。没过多久,这些人如置身云间,即便是就在不远处的同伴也看不到了。众人有些躁动不安,鬼虚影勒住缰绳朝着属下沉声道:“先停下,不要走散了。” “盟主,这雾气遮住了视线,我们还是找个地方等会儿再走。”凤千魅策马行至何梦齐身边,何梦齐朝着前方遥望,却无法看清。但他始终不曾下马,只是道:“万一他们趁着这机会摆脱了我们的追踪呢?” “他们不会冒险行船吧?”凤千魅蹙眉,随即唤来手下叮嘱道,“去监视着神狱的船只,他们有异常动向的话,即刻回来禀告。” 那人应了一声,策马飞速而去。何梦齐掉转马头来到马车边上,敲了敲窗子,低声道:“梦芸,起雾了,你不要着凉。” 车内很是寂静,过了片刻,才传来何梦芸淡漠无感情的声音:“知道了。” 何梦齐叹了一声,凤千魅踌躇道:“盟主,其实我们可以将夫人先送回去……她跟着我们,岂不是也白白受罪?” “送回去?要是她半途又私自逃走了呢?”何梦齐冷笑,“她只有留在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凤千魅只得闭口不言。他们放缓了速度慢慢朝前,过了些时候,之前派出的探子回来禀告,说是见有数人从前方船上登岸,随后骑马快速离去。 “果然奚秋弦他们趁着起雾上岸了?!”凤千魅惊道,“盟主,要不要我去追?” 何梦齐一皱眉,忽又平静道:“既然有人趁雾上岸,说明他们定是知晓我在后跟踪,但若明知如此,还会被你的手下发现行踪……凤千魅,你觉得那骑马远去的人之中,会有奚秋弦?” 凤千魅怔了怔,道:“盟主的意思是说,那些人是有意上岸,想要引开我们的视线?” 何梦齐淡淡一笑,凤千魅问道:“奚秋弦难道还在大船之上?” 何梦齐向探子询问起船只的情形,那人回道:“船还在缓缓行进,并未停靠。” “那么大的雾,竟然还在行船?”何梦齐微一蹙眉,即刻道,“跟上,不要让他们跑了。” ****** 茫茫雾气弥漫不散,何梦齐带着众人一路沿河而上,隐隐约约可见河中船尾的灯笼发出幽黄的光。他们凭借着这一点光亮追踪不舍,眼看那艘船始终不停,凤千魅忍不住道:“盟主,不如放火烧船,他们定无处逃遁。” “你忘记夫人在山中见到火光便又躁动起来了?”他冷眼睨了她一下。 凤千魅瞥了一眼身边的马车,抿唇不语。鬼虚影一直沉默着跟随其后,此时才低声道:“盟主一路追踪,是想除去奚秋弦这个祸患?” 何梦齐静了静,道:“还有他身边那个丫头,若是遇到,先擒来见我。” 鬼虚影微微一怔,但脸上并无表情。说话间,忽见那大雾中的一点光亮快速向前方移动,显然是船只忽然加快了行速。 “追!”何梦齐一声令下,率先策马飞驰。 河面为白雾笼罩,岸上快马疾驰,船尾的灯火光影若隐若现,倒是给了何梦齐他们跟踪的凭借。任是船只航行再快,也始终无法甩掉岸上马队。 两岸青山不断,暗夜盟众人在大雾中疾行,没过多久便都被濡湿了衣衫。此时河道宛转,那艘船只拐过弯道,径直往前行去。岸上众人借着雾气的掩护紧随其后,就这样一路迤逦,直至天际渐渐发白,雾气开始慢慢散去。 远处河流潺潺,船尾的一盏灯笼也熄灭了光亮,在晨风中微微摇晃。 何梦齐抬手示意众人不要过于迫近,随着风势减小,那船只的行速渐渐减缓,直至歪歪斜斜停在水中央,不再前行。 “怎么停下了?”凤千魅疑惑道。 何梦齐紧握缰绳,远望河中船只,忽而双眉一蹙,夺过身边人背后的弩箭,抬手间一道疾风穿破晨岚,直射向船上桅杆。 “夺”的一声,那弩箭深深刺进桅杆,风帆亦为之微微颤动。但船上却还是寂静无声。 “他们已经不在船上了!”凤千魅一惊,“莫非昨夜骑马离去的真是奚秋弦?!” 何梦齐的脸色变得难看,紧抿着唇掉转马头,一言不发地朝着原路飞奔而去。 ****** 晨曦初露,金色光线穿过淡淡水雾洒落河面,耀出万千亮点。银笙从船篷中探出身来,抬手遮在眉间,道:“阿弦,前面再转过一道弯就是雾渡坪了。” “嗯,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被引着往西去了吧。”狭小的船舱内,奚秋弦倚坐其间。银笙回到他身边,抱起双膝道:“我都不知道那艘船上还藏着小舟。” “一向如此,以备不时之需。”他淡淡笑了笑,侧过脸望着船尾方向。有随从正在撑船,这小舟上只能容下三四人,其余人等昨夜在天淼的带领下上岸疾驰离去,为的是造成假象来迷惑何梦齐。 “天淼他们会不会被追上?”银笙不无担心地问。 “不会。”他顿了顿,解释道,“昨夜他们冒着大雾出发,何梦齐必定觉得那只是引他上钩的圈套,所以最多派出下属跟踪其后,而不会亲自去追。等到他们发现那大船上没人的时候,天淼早已带着下属从另一条小路前往雾渡坪了。” 银笙点点头,昨夜天淼他们上岸前,便悄悄抬出一直藏在船舱内部的小舟,趁着夜色与雾霭将之放入河中。一条缆绳系住了大船与小舟,在天淼等人离去后,船上仅剩了奚秋弦与银笙以及另一个随从。 大雾弥漫,何梦齐在远处只能看到船尾光亮,却看不到河流在中途分了岔。而奚秋弦多年来一直往返于这雾渡河附近,熟悉此处地形。在河道转弯时,他们三人弃船上了小舟,缆绳一断,大船顺风航行,引着暗夜盟的人往前而去。而他们则坐着小舟进了支流,借着雾气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摆脱了追踪。 银笙倚着他的肩膀,道:“到了雾渡坪后,你要好好休息一下。” 奚秋弦微微低眸,望着她点点头。她伸手覆在他的膝上,他的腿不由自主地偏了偏,银笙一愣,“怎么了?还痛?” “有一点……”他垂下眼帘,眉间微蹙。 “以后不能再出来了。”银笙翘起嘴。 “……那难道一直留在巫山,哪里也不能去了吗?”他似是有点沮丧。 “可是你看这一次出门,差点就丢了性命啊……”银笙失落道,“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应该答应带你去冰洞山……现在剑谱没找到,师傅也不知去向,你还伤得那么重……” 奚秋弦不做声了。银笙拉拉他的手,他也没有反应。 “不开心吗?”她勾起他的手指。 “不是,只觉得自己没做成什么事……”他弯起手指,眉间还是惆怅。才说了一句,便又止不住咳嗽起来。 “身体最要紧……”银笙正说着,忽听船尾的随从低声道,“少爷,天淼他们赶过来了。” 奚秋弦闻声抬头,但见远处小径间骏马飞驰,天淼等人正朝这边赶来。银笙不由探出身去,朝着他们挥了挥手。此时河面渐渐宽广,天际浮云翩跹,阳光和煦,水上涟漪万点,如同闪着光芒的绸缎一般。 远处碧野无垠,深绿嫩黄交错更替,时不时又有一丛丛赤红山花盛放如火,好似一曲浅吟低唱中忽然惊起了几点高音,艳得让人心神震荡。 小舟在奚秋弦的指引下沿着激流飞速而下,岸上马队紧随其后,待得绕过一道山坡,便见前方有石桥横跨河面。 “停船。”奚秋弦吩咐一声,撑船的人抛出缆绳,将船儿系在岸边。银笙望着这寂静原野,不禁问道:“你说的那个神医,到底住在哪里?这里怎么好像一户人家都没有?” 奚秋弦才想回答,忽又凝神不语。此时正是朝阳绚烂,水光潋滟间,有一艘乌篷小船自对面缓缓驶来,撑船的是一少女,面若桃花,双目灵动。乍一见到岸上的马队,少女先是一惊,等到望见坐在船舱口的奚秋弦,她更是叫了起来。 “奚秋弦,你怎么又来了?!” ☆、第四十一章 多情犹有药香萦 奚秋弦见了那少女,不禁略有尴尬地道:“近来外出时常觉得胸闷,因离这里不远,便想到来找师叔……” 少女指着岸上的马队,立起柳眉道:“你又不是第一次来,怎不知晓他的脾气?没有事先说好就过来,还带着那么一大群人,这是要干什么?!” “都是我的随从,不会打搅师叔。”奚秋弦在她面前似是没了惯有的高傲,语气极为温和。银笙往岸上望了望,低声道:“阿弦,快些,我怕何梦齐他们会再追来。” “好。”奚秋弦才应了一声,岸上的少女又瞥着银笙,努努嘴道,“这也是你的随从?” “……不是。”他看看银笙,向少女道,“采萍,等会儿再跟你说。后面还有追兵,我不能再在这耽搁时间了。”少女眼睛一转,看着两人相携的手,嘴角轻扬,叹了一声,道:“好吧,先去见过师傅再说。” 说罢,竹篙一点,船只便缓缓掉转方向。奚秋弦等人随之而去,采萍在前撑着船,还不时回头窥视,眼里藏有几分促狭之意。 这河道蜿蜒绵长,两岸柳条长及水面,小舟一前一后如影随形,天淼等人则在岸上跟随。行了一程,前方出现低矮的山丘,少女停船上岸,回头道:“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他在不在。” 奚秋弦还未应答,她早已如小鹿般快速奔向山丘。他与银笙上了岸,采萍的身影一闪,绕过山丘便已不见。银笙小声问:“她是神医的徒弟?” “半是徒弟半是养女。”奚秋弦看了她一眼,忽又想到她与师傅的关系,便不再往下说了。这时天淼下马过来,道:“少爷,我们这样贸然拜访,神医会不会不愿出来?” 奚秋弦蹙眉道:“情况紧急,我总不能将你们丢在别处。”正说话间,采萍从山丘后探出身子叫道:“师傅还没回来,奚秋弦,你先过来等。” 奚秋弦在银笙的搀扶下走上前道:“请让我这些随从也暂避一阵,追兵可能会找到这里。” “真是得寸进尺!”采萍斥了一声,也再不理会,顾自一扭身又返回山丘背面去了。奚秋弦见她没有反对,便带着天淼等人紧随而上。 ****** 这山丘背面杂草丛生,唯有中间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通往远处。众人一路前行,耳听得风吹草舞簌簌作响,空气中又渐渐弥漫出青涩之味。 荒草尽头有几间茅屋,采萍打开屋门,道:“先进去吧,免得再引来什么外人。”天淼向奚秋弦低语几句,却并未进屋,而是带着两人往原路返回。 “喂,干什么去?!”采萍在背后喊。奚秋弦进了屋子,转身道:“他们去将船只驶远,马匹也要牵到别处,不让对方寻得踪迹。” “倒是想得多。”采萍哼了一声,上前一步抓过他的手腕,双指一扣,便搭上了他的脉搏。银笙站在一边,见采萍原本飞扬跳脱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她的心也一阵不安。 “你这些天做什么了?!”采萍松开手,盯着奚秋弦,眼神明厉,“上次走的时候还好,现在反比那时还严重了些!” 银笙心情一沉,奚秋弦却好似早有预料似的,并没有显出很惊讶的神色。“遇到了一些麻烦,所以与暗夜盟的人交过几次手。”他很平静地解释道。 采萍气得不轻,“师傅叫你好生休养的,这些天忽冷忽热,最易引发你的病症。你倒把自己当成盖世高手,还想做武林第一不成?” 奚秋弦无语,往后退了几步,缓缓坐在椅子上。银笙看他黯然样子,不禁向采萍道:“神医要什么时候回来?” “到别处采药去了,少则一两天,多则三四天。”采萍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忙碌。这屋里靠墙摆放着竹木架子,上面堆满各种药草,架上一一贴着写有草药名字的纸条,银笙看得眼花缭乱。采萍却驾轻就熟地选出七八种药草,称完分量后收入瓦罐,转身便往外走。 “要帮忙吗?”银笙在她身后道。 采萍摆摆手,“不用,你先让他到里屋躺着。” 她出了门,银笙扶着奚秋弦去了里屋。他坐在床沿上略一弯腰,银笙想要蹲下替他解开假肢上的带扣,他却伸手按住她,“阿笙,我自己来吧。你出去看看采萍去了哪里。” “她不是准备煎药吗?”银笙一怔,抬头看着他。奚秋弦微笑道:“你要跟她学着些,不然以后都不知怎么煎药。” “你难道希望一辈子服药?”银笙也勉强笑了笑,低头看看他的靴筒,知道他不愿意让她碰触,便只好站起来,“那好吧,我先出去一下,你躺会儿。” ****** 银笙出了茅屋,见采萍正蹲在灶台前浸泡药材。她走上前,采萍回头望了望,道:“你怎么能让他擅用内力?” 银笙一怔,歉疚道:“本来没有料到会遇到那么多波折……” “师傅回来后定会发火。”采萍挑眉看着她,忽而偷偷凑到她近前,“你是他的通房丫头?!” “通、通房丫头,那是什么?”银笙尴尬地解释,“我不是他家里的下人。” 采萍似是不太相信,托着下巴故作老成道:“别装了,我看到你跟他手拉手。”她见银笙脸颊泛红,便又扭转身拨弄着已经浸了水的药材,一本正经道:“你既跟他那么亲密,怎也不好好当心着他的身体?要是还像这样下去,你就要成寡妇了。” 银笙一惊,急道:“他病得很重?” “之前不是说过了吗?”采萍有些不耐烦地盖上了盖子,“他身体那么虚弱,还跟人斗狠逞强,是给自己找麻烦还是给我找麻烦?”说罢,便顾自走了开去。 银笙心里七上八下,见她又去生火烧水,便只好待在一边等着,唯恐她又有什么差事要自己去做。待等汤药熬好,银笙端着药进了屋,见奚秋弦睡在床榻上,闭着眼睛,很是安静。 虽然昨夜起了大风,但现在的日光下还是有些炎热。她关了窗户,坐在床边看着他。想来是真的累乏至极又一路强撑,窗外阳光刺眼,他竟就这样睡着了。 床上只铺着竹席,并无被子。他身上只穿着中衣,外衫脱下后盖住了双腿,但一眼望去,双膝之下的残缺还是很明显。睡着时候的奚秋弦没有了平时的骄傲,安安静静,有几分温柔,又有几分青涩的少年气息。 银笙见他的手臂露在外面,便轻轻地将他身上盖着的衣衫往上拉了一下。他微微蹙了蹙眉,右手下意识地动了动,正碰到了银笙的手心。银笙俯身道:“阿弦,阿弦,起来喝药。” 奚秋弦这才慢慢睁开眼睛,精神不是很好。“我睡着了?”他恍惚地道。 “嗯,药都熬好了,不过还稍微有点烫。”她指指桌上的药碗。他侧转了身子朝着她,发现自己的手被她握着,不禁抬了抬手,“你一直坐在这里吗?” “才刚刚进来一会儿啊,之前在外面看采萍煎药。” “她呢?” “说是再去替你采药。”银笙端过药碗,“起来喝药了。” 奚秋弦叹了一口气,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才喝了第一口,便差点呛得咳出来。银笙急忙替他拿着碗,道:“怎么回事?太苦了?” “味道有点怪,与之前的不一样。”他有气无力地说罢,撑着床铺便想要躺下。银笙拉住他,“没喝完呢!” “实在受不了这味道,阿笙,我喝不下去。”奚秋弦祈求似的地道。 银笙蹙眉望着黑沉沉的药汤,想到了先前采萍说的话,不禁急了起来:“你不喝药怎么行?就这样硬撑,又能撑几时?” 他的动作滞了一滞,随即低声道:“是采萍跟你说什么了吗?她就爱小题大做,你不要着急。” “你不肯喝药我才着急!”银笙说着,硬是将碗凑到他唇边,“喝吧,阿弦,要不……你闭上眼睛一下子就忍过去了。” 他无奈地接过碗,皱着眉,费劲地喝下了剩下的药。“又苦又酸!”奚秋弦厌恶地将碗放回桌上。 银笙取出手帕递给他,轻声道:“你以前不是不怕喝药的吗?怎么现在像个小孩子?” 他这才笑了笑,“因为真的很难喝啊,不信,你尝尝。” “我又没受伤没生病,干什么喝药啊?”银笙翘起嘴反驳,奚秋弦却忽而凑上前,如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她的唇。银笙未曾防备他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的袭击,吓得想要往后躲,但他随即又撤回身去,端端正正坐在床上望着她。 一丝苦味在银笙的唇间蔓延开来,果然是极其奇怪的味道。 “大白天的,干什么呢?”银笙红着脸道。 “这样你就知道我喝的药是什么味道了啊。”他很认真地道。 “才不要知道。”银笙有意竖起眉毛,但她的五官本就小巧柔和,即便是这个表情,在奚秋弦看来也毫无煞意。银笙见他一点都不害怕,只好又道:“采萍有没有说要给你上药?” “嗯,我等会儿向她要来就可以,不需要她动手的。”他下意识地按了按盖在腿上的衣衫,膝盖下方是空的。 “那我帮你。”银笙很快接上。奚秋弦略犹豫一下,道:“伤口没长好,你别看了好吗?” 银笙一怔,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膝盖上方,“我又不是胆小鬼……” “你看了会不开心的。”奚秋弦说着,情绪似乎也有点低落下去。 银笙察觉到了,想了想,说道:“不会的,不过你要好好的,别再逞能。”她拉着他的手,晃了晃。 “你说这话又像极了我母亲。”他忽然扬起唇角笑了笑。 银笙哼了一声,忽而想到了采萍问过的话,便问道:“阿弦,什么叫做通房丫头?” 他一怔,“怎么想到问这个了?” “采萍刚才问我是不是你的通房丫头,我只知道丫头是下人,却没听说过什么叫做通房丫头……”她认真解释着,奚秋弦的脸色却有点尴尬,“什么乱七八糟的,别跟她说这些胡话。” 银笙只得应了一声,但心中的疑惑还未解开,正想追问,奚秋弦却将她拉到床沿,又细细看了她许久,忽而道:“阿笙,我会活得好好的。” “欸?怎么忽然说这个……”她有些茫然。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抱住了她。银笙身上的温暖让他无法舍弃。 ☆、第四十二章 枕边低语无尽时 这天他们就留在了雾渡坪小屋内等神医归来,可直至夜幕慢慢降临,神医也未出现。奚秋弦白天的时候精神尚可,到了晚间咳喘又加重了,银笙见他躺在床上都不得安睡,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可采萍却也只是像午间那样熬了碗药给他喝,除此之外也没别的方法。 天淼也不禁担心起来,问采萍能否去找神医回来。她却皱眉道:“师傅专心致志守着草药,不让我去打搅。这几日正是紧要时刻,万一他走开,药草说不定就死了。” “可是阿弦现在很难受啊!”银笙忧虑道,“难道非要这样等下去吗?” 奚秋弦忍住咳嗽,撑坐起来,“现在天都黑了,难道叫采萍再去找我师叔?我还可以忍受,等明天再说吧。” 银笙闷闷不乐,采萍过去给他搭了脉,道:“就这样吧,如果师傅明天还没回来,我再去找他。” 银笙与天淼也只得答应,采萍又叮嘱几句,便拿着药箱出了房间。天淼见状也要告辞出去,奚秋弦却叫住他,“还是要留意四周情况,这地方不比冰洞山,要是何梦齐他们发现了小屋,我们便很是被动了。” “明白,我会派人轮流守在山丘上。” 奚秋弦点点头,天淼这才离开了房间。银笙见他倚坐着没有躺下,便蹙眉道:“阿弦,你刚才咳得厉害,快些休息吧。” “可我睡不着。”他叹了一口气,侧过脸望着窗外。天色越来越暗了,屋前草木沙沙作响,晚风中有淡淡的青草味道,又有虫儿在轻吟低唱。 一切似是很静谧悠然,如果没有那随时还可能出现的敌人。 奚秋弦兀自出神,银笙坐到了床沿,拉拉他的袖子,小声道:“阿弦,你在担心暗夜盟的人追来?” 他回过头,“是……因为之前只是我们神狱与暗夜盟之间的事情,现在我到了这里,就怕连累到师叔和采萍。” “你那个师叔难道晚上也住在山里守着草药?” 奚秋弦微微笑了笑,“草药就是他的性命,自然要守着不敢轻易离开了。”他顿了顿,又拉起她的手,“你不要太担心,我这不是急病,好歹还能活上一阵子呢。” “乱说什么呀!”银笙不高兴起来。 “句句是真,哪有乱说。”他揉揉她的手掌,见她眉宇间还有忧郁之色,便故作赞叹道,“阿笙,你的手长得真好看。” “……手还有什么好看的……”银笙知道他又在逗自己,奚秋弦却展眉笑道:“自然有了,你的手小小的,一看就是命好的。” “才不是呢。”银笙翻过手掌,与他手心相对,比了一下,抿唇道,“我的手也就比你小一些罢了。” 奚秋弦扣住她的手指,将她拉到身边,银笙迟疑了一下,见房门关着,这才稍稍安心地躲在他怀里。他的下颔抵在她乌发之上,呼吸拂过她耳畔。银笙仰起脸望望他略显清瘦的面容,又不好意思地埋进他臂膀。 “把以前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忘了吧。”奚秋弦小声道,“等回到了巫山,我会对你好。” 银笙感觉到心里满满的,好像是有温热的水流缓缓充溢,水波起伏间,澄澈清透,时不时泛起点点涟漪。虽然之前他也曾提过要她跟着回巫山,但此时此刻听来,却更有一层含义。银笙还是将脸埋在他的臂膀间,眼里不觉有些湿润,嗓子也有点发堵。 虽然曾经怪过他轻慢,恼过他高傲,但她现在真的不想离开他的怀抱。 他的身子不够健康,此时即便是抱着她,手臂也并不能用力。但银笙却觉得在他身边极为安全,极为温暖。以前在冰洞山的很多个夜晚,当她躺在阴冷潮湿的木板上时,梦魇时常缠绕不散。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片小小的树叶,被风从枝头吹落,又落进了滔滔河流,时沉时浮,不知会飘到何处,也不知哪一刻就会被风浪淹没。 可现在身边有了阿弦,虽也为他生气过哭泣过,可不知为何,哪怕是他最最简单的一个表情一句话语,都会让她记在心头,想上许久。 银笙用力抱了抱他,闷闷地呼吸着,忍住眼泪。 以前师傅曾再三恐吓过她不能与男人接近,但她到如今才明白,这种既带着微微心酸又带着浓浓牵挂的感觉,才是最真也最难以抗拒的情愫。 ——她想念巫山了。 想念那曲曲折折的江流,藤蔓翠绿的长廊,还有眼睛乌黑透亮的松鼠…… ****** 夜深了,银笙要去采萍的房里休息,奚秋弦却坐在床上眼巴巴望着她。“采萍不喜欢生人……” “唔,可是这里只有两个房间啊……天淼他们只能在堂屋里休息呢。我又不好过去。” 他不吭声,撑着床往里边挪了挪,厚颜道:“你可以睡这里。” “不行!”她红着脸拒绝。 “怎么不可以?我又不会吃了你。”他说着,便拉着她的手不放,“要不,你睡那头,应该还挤得下……” 银笙忸怩着不肯上床,可门外堂屋里有人,她又怕被人听到里面的争执。奚秋弦退让到最最里面,很老实地道:“一点都不会碰你,你是害怕我吗?” “不是怕你……”银笙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还是不动。奚秋弦闷闷不乐地转过身子,背对着她躺了下去,但还是紧靠着墙壁,给她留了很大的空间。 银笙犹豫了片刻,弯腰脱掉鞋履,悄悄地坐在了他身边。奚秋弦躺了没多久就又咳嗽了起来,银笙俯身看看,略显生涩地伸手摸摸他的肩膀。他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便侧转过来,望着她的眼睛,不说话。 外面起了风,树叶簌簌,银笙跪在床上拉过了薄被,想给他盖上。奚秋弦却道:“不冷,还有点热呢。” 银笙握着他的手,感到有些冷,不禁蹙眉道:“手都是凉的,还说热。”他没有回应,唇边却流露出浅浅的笑意,银笙觉得有些奇怪。 “一个人偷偷笑做什么?”她大着胆子戳了他一下。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有意思的事情。”奚秋弦略带狡黠道。 银笙果然被他吸引了,不由自主就问道:“什么有意思的事?” “等以后说。”“现在不可以说吗?”银笙心里痒痒,好像有小爪子在乱抓。 “躺下来就告诉你。”奚秋弦抿唇笑。 银笙哼了一声,想要转过身背对他,他却轻轻地揽住她的腰间,半哄半骗地让她躺了下来。银笙长那么大还从没跟男人这样面对面躺着过,不觉害羞地闭上了眼睛。 “阿笙。”奚秋弦轻声叫她,银笙这才睁开眼,两人离得很近,几乎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银笙垂下眼帘,还不忘刚才的话题,羞涩地问道:“你刚才到底为什么觉得有意思啊?” 奚秋弦似乎都差点忘记了之前所说的话,但愣了一下之后马上答道:“那是因为你说的那些话让我想到了……以后你会不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叮嘱我要当心身体……” “什么……”银笙怔了怔,回想到之前是担心他受寒,她心里朦朦胧胧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便没有问下去。奚秋弦见她眉眼间带着几分羞赧之意,有意凑近了她,小声道:“阿笙,以后你说的话,我会听。” “现在难道不听吗?”她的脸红扑扑的。 “现在也听。我就想着以后一直跟你在一起。”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指。银笙含羞低头,他又忽然道,“阿笙,你喜欢我吗?” 银笙略微一怔,“喜欢”这两个字的含义在她心里一直都模模糊糊的。即便是发现自己总是牵挂着他,想着他的无邪笑颜或是负气模样的时候,她都不曾真正想过自己是否“喜欢”了他。 而奚秋弦竟第一次这样问她,让她一时之间有些紧张。 可是忽而又想到两个人在小溪边的时候,他抱着她,亲过她,而后在那昏暗的山洞里,她因心疼他受了苦而主动靠近,结果又被他“咬”了嘴唇……银笙不由心里乱乱,蜷起腿道:“都那……什么了,为什么还问我?” “嗯?”他又凑近一些,低声道,“可你从来没说过啊。我只想听听。” “可是,你自己也没说过……”银笙的声音细细小小。 “你想听?那我说给你听。”他抱着她的腰,轻轻道,“阿笙,我喜欢你。” 银笙感觉脸上热辣辣的,抬头便看到奚秋弦眼神温柔且又执着,像是在等着她的回应。她努力想要学着他的语气说一遍,但却还是说不出口。可又怕他失望,于是便点点头。 “点头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在问你。”他眼波流转,打量着她,见她两颊绯红,便又忍不住微笑起来。 银笙不高兴了,道:“你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还故意问我。” 奚秋弦轻轻叹了一声,银笙轻轻推推他,“阿弦,已经很晚了,你困的话就睡觉……” “嗯,好……”说话间,他却忽然吻上了她的嘴。银笙没有防备,正被他吻个正着。她呜呜想要反抗,可奚秋弦搂着她的腰,让她身子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 “骗人……”趁着他喘息的间隙,银笙嘟起嘴,“你把我咬疼了……” 他用手撑着身子,低头紧紧贴近她的脸颊。“那我轻一些。”奚秋弦说着,一手扶着她的颈侧,又垂着眼帘轻轻地咬了咬她的唇。银笙情不自禁地蜷起一团,在他身下滚了滚,羞涩道:“你怎么忽然又要亲我?” “因为喜欢你啊。”他抱住她,不准她躲来躲去。银笙被他的呼吸弄得脸上痒痒,抿唇笑着想要挣脱,抬腿蹬踢几下,却正踢在了他空着的裤管上。 那种突然虚无空荡,什么都碰触不到的感觉还是让银笙心里一悸。 她的动作明显滞了一滞,奚秋弦似乎也意识到了她的尴尬,便抱着她,小声道:“阿笙,别怕好吗?” 他说话的时候,双腿有意往后移开,不让她碰到。银笙怔了怔,悄悄地抬起腿,在他膝盖上蹭了蹭。奚秋弦似是有点吃惊,她光着脚丫,正压在他下半截的裤管上,他想逃也逃不了。 “我不会害怕了。”银笙低声道。 他抵住她的前额,心里有几分酸甜交加的滋味。 她扭了扭身子,祈求似的道:“阿弦,赶紧睡觉吧,你已经病了,还不好好休养!” 奚秋弦欲言又止,银笙怕他还不肯松手,又加重语气道:“刚才你还说会听我的话。”他只得道:“好。我不再闹你了。”银笙点点头,起身拉过被子给他盖了,旋即又吹灭蜡烛,在昏暗中悄悄躺在了他身边。 皎洁月光照在素白窗纸上,映出斑驳树影。虽然面对面看不到对方了,但银笙还是觉得有些局促,于是便转过身背朝他睡着。过了片刻,不听他说话,以为他入睡了。她正迷迷蒙蒙地即将进入梦乡,忽觉腰间一沉,是奚秋弦抱住了她。 银笙一惊,才想发问,他却好似知道她要说什么,先说道:“就是想这样抱着而已……” “嗯。”她应了一声,没有回身,就这样由他抱着,静静地睡着。 ☆、第四十三章 欲治痼疾险象生 天还未完全亮的时候,银笙便醒了过来。这一夜即使是在睡梦里,她也时不时地听到奚秋弦在低声咳嗽。此时醒转,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再是背对他躺着了。 想必是昨夜睡得不好的缘故,奚秋弦此时还未醒来。银笙怕起身后吵醒了他,便又陪他躺了一会儿。不多时,窗纸渐渐泛白,朝阳升起,房间外面传来了些许动静。奚秋弦微微睁开眼,见银笙静静地看着他,不禁一惊:“阿笙,那么早就醒了?” “嗯,你昨夜咳了好久。”银笙摸摸他的脸,他垂下眼帘道,“没事的,等师叔回来了,他会给我治病……你不要担心。” “你再睡会儿,我起来了。”银笙说着便坐了起来,这时采萍在外敲门道:“两人都醒了?我可要进来了啊。” “等等!”银笙急忙穿好外衫,才跳下床,采萍便将房门推开一条缝,狡黠一笑:“咦,果然同床共枕,昨天还骗我说不是通房丫头……” “她自然不是丫头。”奚秋弦虽未下床,也撑坐了起来。采萍并未进门,只是将手里的一包药粉递给了银笙,交代她如何替他敷上。 银笙拿着药粉,又问道:“神医还是没有回来?” “天才亮,怎么会回来?你真是心急!”采萍皱眉,“等我干完活再说。” “采萍你不要对她那么凶……”奚秋弦尴尬道。 “哼,难得你也会怜香惜玉!”采萍白了他一眼,转身便走了。银笙只好坐在床边道:“阿弦,把被子掀开,我给你敷药。” “……昨天我已经包扎过了。” “要换药的啊,不然恢复得慢。”银笙说着便拉开了被子。奚秋弦的脸上竟也不由一阵发热,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挽起了他的裤管,直至到了他的双膝部位。 “敷药会不会痛?”银笙低着头替他解开包扎。奚秋弦撑在床上的手微微有些发紧,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但脸上还是和悦:“还好,你轻点就行……” “呃……你将腿抬一抬……不然药粉都蹭掉了。”她专心致志地替他换药,眼睛黑黑亮亮,动作很轻柔。 奚秋弦看看她,又看看自己那只剩一半的腿,微微有些怅然。他一直记得银笙第一次撞见他没装假肢时候的惊愕状,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素来胆小易受惊的银笙竟不再害怕看到他的腿了。 他正在出神,银笙已经给他换好了药,抿唇笑道:“好了。” “嗯……”他略带局促地点点头。她坐在他身边,忽而指指假肢道:“要是在家的话,你可以不装那个……” 奚秋弦沉默了片刻,道:“能走的时候我尽量走。我不喜欢坐着。” 银笙愣了愣,“但走路多了不是容易受伤吗?” “那也比没有腿要好。”他淡淡说着,神色安然,但银笙听来,却感觉到有几丝惆怅。 “你这是逞强……”她才说了一半,却听窗外传来采萍惊喜的声音:“师傅,你回来啦?!” 银笙忙开窗望去,但见有一戴着斗笠的布衣男子不知何时竟已到了屋前,采萍迎上前去。那男子一眼望见堂屋中的天淼及其手下,冷冷道:“这些是什么人?怎会到了屋里?” 采萍还未回答,奚秋弦急忙朝外道:“师叔,是我的手下!” 男子一怔,随即大步踏进里屋,一见奚秋弦,便不禁皱眉:“脸色苍白,比先前还虚弱,你这是怎么回事?” “之前与暗夜盟盟主发生冲突,可能是伤了元气……”奚秋弦在他面前不敢有所造次,低着头道。 神医哼了一声,“你既然不把我的叮嘱放在心上,又何必再来求我治病?” “师叔,我也不想要跟人动武,但总不能任人追击而不还手……”奚秋弦无奈道。 神医皱眉道:“我不管你怎么受伤,只问你一句,到底还要不要活命了?” 奚秋弦一怔,道:“自然想。” “说得轻巧,上次来时我叮嘱过的话你全当耳旁风!”神医沉声说着,将斗笠摘下抛在桌上。银笙站在他身边,见他头发已经斑白,但从面容来看却又不过四十来岁的样子,尤其是一双眼睛明厉有神,让人望而生畏。 奚秋弦无言以对,采萍只得道:“师傅,你等过了这阵再骂他也不迟。” 神医脸色一沉,上前抓过奚秋弦,按住他脉门。采萍与银笙都不敢再吱声,过了片刻,神医才松开手,坐到他对面,缓缓道:“脉象极虚,元气耗散,这就是你逞凶斗狠的结果。” 奚秋弦好似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神态镇定。可银笙心里不是滋味,忍不住道:“前辈可以想办法给他治一治吗?” 神医瞥了她一眼,冷冷道:“寻常药剂只能暂时缓解咳喘,你以为治病是那么简单的事?” 本来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的天淼听到了,不禁上前一步,“少爷专程来到这里,还请神医想想办法。” 神医挑眉道:“我说的话他又怎会听?事到如今才来找我,我并不是什么神仙,不可能药到病除。” 奚秋弦抬头看着神医:“师叔,您若是有什么方法尽管说来,我这次一定听。” 神医沉默片刻,又再度上前搭了脉,沉声道:“除非先散去你的内力,待我替你调理身体后,再助你收归真气。否则你这些散乱的真气始终在体内游走,下再多的药也是白费。” 奚秋弦怔了怔,“那岂不是有一段时间内我完全失去了内力?” “你现在就算还残存一些功力,又岂能动武?”神医冷冷道,“若是擅自运功,只会自寻死路。以前我跟你说过照你的病症活到二十都难,但若是好好调养还可延长些寿命,现在你还是心存侥幸的话,就回巫山去,其他的事我不再多话。”说罢,竟转身就要往外走。 “师叔!”奚秋弦一惊,朝着他的背影道,“就按你说的方法来。” 天淼与银笙心里七上八下,想要劝他再好好考虑,他却已经恢复了平静,叫过天淼吩咐起事务来。 ****** 依照奚秋弦的安排,天淼带着手下分四个方向隐藏于山丘荒草之间,随时监视着四周的动静,以免暗夜盟的人寻仇至此。神医与采萍出去准备治病的药材了,银笙之前一直站在角落,此时才到了床前,望着他道:“阿弦,原来你以前说的不全是假话……” “什么?”他似是没想明白。 “就是那时候你为了拿到血舍利,跟那位大师说的话……”银笙慢慢地蹲下来,攥着他长衫的下摆。 “啊,那个啊?当时信口开河,半真半假而已,我总不能彻彻底底骗人家大师吧。”他说得很是镇定,脸上神态还是淡然。 银笙的心情却很沉重,他越是表现得无所谓,她越是难受。 奚秋弦见她不说话,低头看看银笙,伸手摸了摸她的长发,低声道:“你会不会怪我?” “为什么要怪你?”银笙惊讶道。 他沉默片刻,道:“因为我早知自己身体不好,却还有意接近你……” 银笙愣了愣,垂下眼帘。他坐在床沿,长衫的下摆还是像以前那样空荡荡的垂着,双手撑着身子,骨节有点突出。不知为何,她的眼里有些湿润了。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却不是埋怨,更不是后悔。 因为嗓子有些发堵,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是我太自负了吗?”他顾自笑了笑,又道,“师叔确实跟我说过,但我觉得自己从小就被断言长不大,可一直活得还不错,所以应该也不会有事的。” “我也相信是这样的。”银笙扬起脸看着他,眼睛黑黑的。 他弯下腰,捧着她的脸颊,微微叹了口气,又笑道:“等这次治下来再说吧,如果能有好转,我们一起回巫山……”他只说到这里,便没有再往下说。银笙蹭了蹭他的手心,俯身轻轻抱着他的双膝,侧过脸怔怔地望着屋外。 屋子里有一瞬的寂静。 奚秋弦正想让她站起,银笙却忽而道:“不管怎么样,我都想再回一次巫山呢。” 他略微一怔,她已抬起头,黑亮的眼里含着柔和之意,唇角上扬,朝着他微微笑。 ****** 下午的时候,神医与采萍已经准备好一切,天淼亦回来禀告说周围暂时安全无碍,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于是神医便决定趁着这时候先散去奚秋弦仅存的内力。 银笙忐忑道:“这个,会不会有危险?他现在已经很虚弱了……” “你信不过师傅吗?”采萍正色道。 “不是……”银笙还未说完,神医已经叫采萍带着药箱进了房间,回头道:“你们都留在外面,不得进来。” 天淼应了一声,见银笙还不肯走,便只好去拉她。奚秋弦望着她,小声道:“阿笙,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银笙眼睛酸酸的,但又不能耽搁时间,只好垂着头跟在天淼身后出了房间。他们才刚跨出门口,采萍便将房门紧闭,连一丝缝隙都没留。 银笙默默地站在门前,忽然觉得这薄薄的一扇门板,好似隔了很远很远的距离。 ☆、第四十四章 石洞杳然暂避身 银笙在门外等待的时候,神医已运指如风封住了奚秋弦内力。“采萍,下针。”一声令下,采萍毫不犹豫地将银针刺入其要穴。 一股股寒凉之意自针尖渗入奚秋弦经脉,他深深呼吸,手足渐渐无力。“忍住了。”神医说着,双掌猛然发力。奚秋弦只觉周身如坠云间,想要有所依凭却毫无着落。他紧蹙着双眉,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神医五指拂过银针顶端,那银针一一往下刺进几分,奚秋弦穴道处麻木酸痛,但渐渐的又有丝丝缕缕的温热蔓延开来,在他体内游走,仿若烟雾四散,萦回不绝。 神医与采萍就在他身边,他的视线慢慢变得模糊,乃至连他们的面目都无法看清。想要开口询问,但又无力发声。疲惫之感如潮水般袭来,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让奚秋弦想到了幼时来到这里,喝下了那碗药之后,便也是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眼前的一切迷离幻化,他好像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自己,满怀着欣喜与憧憬躺在床上,希望可以自由自在地行走奔跑,跟着母亲走回巫山…… ****** 天色灰暗,唯有西边落日还带有几分橘色余晖。银笙已经等得心神不宁,坐在房门口倍感煎熬。天淼他们去了别处防备,四周寂静得有些可怕。 忽而木门一响,采萍探身出来。银笙一下子站起来,急道:“好了吗?” “差不多了。”采萍看上去也很是疲惫,只回了一句便走到屋外去煎药了。 银笙轻轻地推开房门,见神医正将一根根银针收进囊中,而奚秋弦则闭着双眼躺在床上。 “阿弦。”银笙轻声叫了他一下,但他却没有反应。神医抬头道:“他至少还要两三个时辰才能醒来,你现在叫他也没有用。” 银笙蹙眉望着奚秋弦,道:“他醒来后会没事吧?” “我已经将他的内力暂时化解,要等他的身子渐渐好转后再想办法恢复。”神医淡淡道,“接下来就由你们照顾他了,我还得去山里照看药草,不能久留在此。” 银笙怔了怔,担忧道:“神医,您若是走了,这里就留我和采萍……” 神医扬眉道:“怕什么?秋弦现在没有什么危险,采萍足以能应付了。万一有什么变化,她知道上哪里去找我。” 银笙默默点头,神医收拾好东西后便出了房门。她坐在床前,见奚秋弦额上微微沁出汗珠,便以袖子替他轻轻拭去。他始终闭着双眼,呼吸平稳,但脸色仍是苍白。 过了许久,采萍又端来汤药。银笙想要喂奚秋弦喝药,可他没有知觉,银笙弄了半天也不得法,反而将汤药滴落在被子上。还是采萍惯于照顾病人,让银笙抱着他倚坐在床头,然后再喂他喝了一些药进去。 “你怎么笨手笨脚的?”采萍瞥了银笙一眼,很麻利地换了被子,转身便走了。她说时随意,银笙却因此而低落了一阵。天淼他们还没回来,这房间里暂时只有她陪着奚秋弦。若是以往,秋弦看到她闷闷不乐总会想尽方法来逗她说话,但现在他沉沉睡着,她坐在暮色沉沉的房间内,觉得有点孤独。 他的手指露在外面,银笙迟疑了一下,伸手过去握在掌心。 也许是习惯了他的欢言笑语,甚至习惯了他的诡谲多变,如今当他静静躺着的时候,银笙却反而怅然若失。他的手指修长干净,银笙从一认识他的时候便注意到了,她低着头认认真真看着,继而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 天色慢慢地由橘红变为灰蓝,浅白的月牙爬上了树梢,微风吹过,窗户轻轻簌响。银笙坐在床边想了许多事,一抬头,不知不觉间屋外已经暗了下来。 神医已经离开,采萍犹在屋前屋后忙碌,奚秋弦还是没有一点反应。银笙等得有点焦急,站起身想去看看采萍到底在做什么,却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银笙才走到大门口,天淼便已经推门而入,一见了她,便急促道:“少爷现在怎么样?” “还没有醒……” 他双眉紧皱,“刚才手下来报,说是在山丘上望见有马队正往这边来,像是暗夜盟的人。” 银笙一惊:“是何梦齐亲自来了吗?” “没看清,我现在要过去看个究竟。可惜少爷还没有醒,我本来打算回来问他接下来怎么办的……”天淼脸色有些凝重。 银笙心乱如麻。“银笙姑娘……”天淼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你跟暗夜盟的人没有关系吧?” 银笙一怔,望着他道:“……为什么这样问我?” 天淼略有尴尬地笑了笑:“没什么,我还以为你以前得罪过他们,所以何梦齐才一路追踪。” 银笙觉得他的问话没那么简单,但还没等她回复,采萍已经听到声音而从屋后回来。天淼将情况告知了她,采萍惊讶道:“之前不是说已经脱离危险了吗?怎么那些人又找到这里来了?” “我也想不明白,暗夜盟的人明明已经被我们甩掉了,怎么会知道往这边来……”一向乐观的天淼此时也显得有几分沮丧。 采萍不悦道:“一定是奚秋弦自以为甩脱了对方,其实还留下了蛛丝马迹!” “那现在怎么办?附近可有藏身的地方?”银笙急道。 采萍想了想道:“不用怕,我有办法。”说罢,便匆匆到堂屋去取来一个箱子,打开后从中取出几个瓷瓶,“这是七绝散,是师傅以七种奇毒炼制而成的。无色无味,人畜一旦吸进后便会慢慢地四肢无力,若无解药的话最终会窒息而死。” “你要用毒?”银笙与天淼惊道。 “大惊小怪什么?!”采萍斥了一声,将那几个瓷瓶放在桌上,又取出另一个红色的瓶子,“废话少说,先服下解药,免得自己被毒倒!” 银笙犹豫着接过那个瓶子,打开后见是一粒粒黑色药丸,犹如凝结成的墨珠一般。她与天淼只得先服下药丸,采萍抓起装着七绝散的瓷瓶,向天淼道:“过来,跟我一起去布局。” 天淼一怔,采萍哼道:“胆小鬼!已经吃了解药,再把口鼻遮住就不会死的!” 天淼讪讪地跟在她身后出了屋子,两人将七绝散的药粉洒在了屋子周围,这粉末为褐绿色,色泽与草地接近,粗粗看去根本无法察觉。 待得布置好一切,天淼带着一些解药又匆匆赶回山丘那边查探情况,采萍回到屋中,见银笙守在奚秋弦床前,蹙眉不展。她上前按住奚秋弦的脉门,过了片刻道:“脉象还算平稳,到半夜时应该可以醒来了。” 银笙稍感放心,但想到天淼刚才说的话,不由又心事重重,不禁抬头道:“采萍,可不可以去找一下神医,请他回来……” “为什么?” “秋弦就算醒来也不能动武了,我跟天淼加起来都未必打得过何梦齐。” “刚才我不是已经洒下七绝散了吗?”采萍不太高兴,“你是信不过我?” “不是。”银笙急忙道,“我见过何梦齐出手,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我是想,如果神医前辈在这里,我们会更安全。” “他的宝贝药草离不开人!”采萍叹了一声,想了想,又道,“见机行事吧,最好是不要再去打搅他了……” ****** 天淼离去后,小屋中只剩下银笙与采萍守着秋弦了。采萍似乎并没有很着急,银笙心头的焦虑无人能解,唯有握着秋弦的手,才能感到一丝丝的安慰。 寂静的夜色中忽而又有马蹄声迫近,银笙飞快奔出房间,却见是天淼的手下骑马回来。她心中一惊,急忙问道:“天淼呢?” 那人气喘吁吁道:“他带着另外一些人去引开追兵,可没想到暗夜盟这次是分兵出击,一拨人被他骗开,还有一队人马现在已经往这小屋方向来了。” 银笙望着采萍,采萍虽不甘示弱,但想到奚秋弦还未苏醒,终究还是不敢大意。“算了,先一起去师傅守护草药的地方。” “好。”银笙本就觉得在小屋内是坐以待毙,听到采萍这样说了,便带着那人进了房间。那随从背起奚秋弦,银笙与采萍护在左右,疾步出了屋子。 银笙之前未见过七绝散,如今夜色深沉,地上荒草连绵,更加看不清到底哪些地方洒着毒粉。但好在几人都事先服下了解药,因此并没有感觉到异样。 采萍紧闭屋门后带着他们奔向远处的山丘,那山丘虽然不算高,但周围怪石嶙峋荒草丛生。银笙跟在她后面,一路疾行到了半山,采萍抢上几步拔开山间杂草,前方正是一个隐蔽的山洞。 “师傅师傅!”采萍朝着里面喊了几声,洞内回音震荡。很快从深处传来神医的脚步声,他一见这几人便吃惊道:“怎么回事?!叫你们等在屋中,为什么来这里?!” “暗夜盟的人很可能已经发现了小屋,天淼带着人去引开追兵,怕我们留下不安全,就让我们尽早另寻出路……”采萍呐呐道。 神医显然也未曾料及暗夜盟会来得如此迅速,不禁皱眉道:“真是蹊跷!”忽又看看还在昏迷中的奚秋弦,叹道,“已经背来了,还在外面等着干什么?” 采萍见师傅松口,喜出望外地带着他们进了山洞。这山洞入口极其狭小,神医提着灯笼在前带路,银笙随着他走了片刻,山洞才渐渐变得宽敞一些。又行了一程,神医忽而停下脚步,低声道:“不得喧哗,扶着洞壁往前,我要将灯笼熄灭了。” 说话间,他大手一挥,已经将灯笼中的烛火扑灭。银笙虽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吓了一跳。周围全然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神医与采萍慢慢在前走着,银笙只得一手扶着石壁,一手引着那随从,唯恐脚下打滑而摔倒。 待到渐渐适应了这黑暗后,银笙忽然发现在这山洞的石岩缝隙间,竟有星星点点的蓝光忽明忽暗,这光亮极其幽微,若不细看定然不会察觉。 “不要去碰那些蓝草。”神医似乎知道她的想法,提早告诫她。 “是。”银笙老老实实地应道。 “好了,就坐在这里。”神医敲敲石壁,让她们坐到角落的一块大石上。等她们都坐定后,他才又点亮灯笼,幽幽光亮徐徐晃动,映照出石壁上的景象。 原来是一株株纤细如丝的小草从石缝间钻出,此时有着灯光,小草便呈现出惨绿之色,并无光亮了。 “这些是已经长成的,先前我们走过的洞壁间也有,但还未成熟,因此不能让它们见到光亮。”采萍见她一脸诧异,便好意给她解释。 神医却呵斥道:“谁让你多话的?” 采萍吐吐舌,不敢再说话。神医走到奚秋弦身边替他搭脉,那随从见暂时已经找到了落脚之处,便低声向银笙道:“我要不要去跟天淼通报一下?免得他到时找不到我们。” 银笙想了想,道:“之前你说他去引开追兵,他是往哪个方向去了?” “沿着河流往下游而去,我见到凤千魅带着人追在他后面,然后我就过来找你们了。” 银笙一蹙眉,不由道:“那,你有没有看到别人?” “别人?”那人怔了怔,“暗夜盟的人是分成两路的,当时凤千魅等人追击天淼去了,鬼虚影则率领马队朝小屋方向去。” 银笙心头一跳,采萍却不屑道:“去小屋才好呢,神不知鬼不觉地就中了毒!” 神医抬头盯着她道:“你说什么?” “呃……师傅,我刚才洒了七绝散……”采萍自知失言,只好交代实情。 神医一怔,继而怒道:“胡闹!这不是自己告诉他们这小屋非同寻常?再说谁允许你擅自动用这毒药的?!” “谁叫你自己不留在屋里的……我不是担心出事吗?”采萍心虚地辩驳,银笙却忽然急切道:“我有事要先回去一下,烦请你们照顾着阿弦。” “回去?!干什么?”神医与采萍俱感意外。 “我不能让他中毒。”银笙来不及细说,只简单回了一句,便飞快地往山洞外奔去。 ☆、第四十五章 幽影不散去复还 外面是沉沉黑夜,山丘间草木茂密,如同一团团黑影潜伏不动。 银笙唯恐晚到一步,心急如焚地在山间飞奔。待她赶到山脚,远远地便望到了有一列人马正朝着小屋方向疾驰。银笙不敢确定那其间是否有哥哥,但又不能置之不理,只得借着荒草的遮蔽矮身向前。及至稍稍接近,几名灰衣刀客已经穿过了屋前草丛,有一人正准备闯进小屋查看。 “不要轻举妄动。”马队中有人沉声喝止了他。 骏马在荒草丛中略显焦虑,不停地用蹄子刨着地面。银笙藏身于阴暗处,听得那人说话的声音,便知果然是哥哥带人寻到了此处。此时那站在屋前的人疑惑道:“堂主,附近只有这屋子,他们若不是藏在这里,还能去哪?” 鬼虚影紧紧勒住缰绳,往周围扫视一圈,他的脸上重又带上了面具,在清寒如银的月色下泛着阴冷的光。 “你退下,由我进去。”他一边说着,一边策马往前,眼见就要来到屋前。银笙焦急万分却又不能上前阻止,瞬息间拨开草丛如云燕般纵身掠出,并有意在落地时发出了声响。 “什么人?!”那边马队中的人惊觉呼喊。银笙在疾掠之中回头张望,本已即将下马的鬼虚影闻声望来,银笙脚步一顿,深深望了他一眼,随即又朝着斜侧的河滩方向掠去。 暗夜盟的手下都向着她追去,鬼虚影迅速策马追至他们身边挡住去路,压低声音道:“回去,小心中计!” “堂主,那个女的就是奚秋弦身边的人!”众人焦急道。 “调虎离山不懂吗?!”鬼虚影斥了一声,见银笙的身影已经没入草丛,又道,“我去追即可,你们去屋中搜查!”说罢,也不顾众人神色诧异,径直快马加鞭地朝着银笙掠去的方向追赶。 银笙没有听见这番对话,只觉马蹄声越来越近,更是加快了奔逃的速度,只想尽快将他引离这危险地带。 风声渐大,她飞快地掠过了草地,想要到河滩边找到先前停在那里的小船。但当她接近河边时,却发现水面空旷,树影横斜,这才想到天淼之前曾经离开,已经将船只驶离。银笙心里一慌,此时后方马蹄声疾,她回头一看,已有人纵马腾跃,长鞭一卷,便缠向她的腰间。 银笙惊呼一声,马上的人手腕一扬将她拉至近前,随即俯身伸臂,略一用力便将银笙抱上马背。银笙尚未坐稳,骏马便拐过山丘,她横坐于他身前,身子很是不稳,鬼虚影一手持缰,一手则紧紧箍住了她的腰。 “哥哥……”银笙惊魂未定,紧紧抓着他的手臂。 他只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径直策马飞驰,朝着河流上游方向奔去。 ****** 漆黑夜色中,两岸山丘不断后退,骏马蹄若飞云,踏着一地青草疾驰不已。银笙的长发在晚风中缭乱如丝,这道路颠簸,让她有些晕眩的感觉。 忽而想到之前他已经接近了小屋,不禁担心起来,她急忙抬头道:“哥哥,你有没有觉得呼吸不畅?” 鬼虚影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道路,随意道:“没有,怎么了?” 银笙松了口气,“那屋前屋后都洒了药粉,万一碰到了就会中毒。我正是担心你,所以才将你们引开。” 鬼虚影一怔,随即又朝后方望了一眼,见暂时无人追来,便带着银笙来到一片荒地间。此处芦苇丛生,地面湿滑,马儿才走了几步便停止不前。 “阿笙,先下来。”他低声道。 银笙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紧紧倚靠在他身前,便急忙跃下马来。鬼虚影亦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走到芦苇深处,望了她一眼,忽而道:“我本来以为见不到你了。” 银笙愣了愣,小声道:“我也是……哥哥,那次我掉下石棺了,你后来怎么样?” 鬼虚影淡漠道:“没什么,老样子。盟主始终追踪你们,我也只得跟随而来。” “他为什么要追着我们?是因为神狱阻碍了他的大事?”银笙蹙眉道。 他沉默了片刻,道:“我也不太清楚。”他顿了顿,又看着银笙道,“但盟主下令要抓你。” 银笙恹恹道:“我知道……可我并没有得罪他……”她犹豫了一下,抬头道,“哥哥,你几次三番地帮我,很容易就被何梦齐发现的。不如你别再回去,跟我们一起走吧。” 鬼虚影的眼中划过极浅极轻的波痕,但很快便回归到了原有的冷寂。 “我还不能走。”他用很低沉的声音说了一句,不等银笙发问,便又警觉地回望身后。后方是静静流淌的河水,四周是密密层层的苇草。“阿笙,不管怎样你先逃离此地,千万别让何梦齐抓到你。”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何梦齐总能找到我们。”银笙焦虑道。 鬼虚影略一沉吟,低声道:“你要小心,似乎有人一直在给盟主引路。之前你们趁着大雾逃离,我本来以为盟主找不到你们了,但不久之后他又下令往这边搜寻。” 银笙浑身一寒,她先前只是以为何梦齐善于追踪,却不料鬼虚影是这样回答。正在惴惴不安之际,又听他问道:“奚秋弦呢?” “他?”银笙下意识地想要说出实情,但随即又生生忍住,局促道,“他没跟我在一起。” “为什么让你一个人留下?他不知现在还是很危险吗?”鬼虚影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怒意。银笙怕他误解,急忙解释道:“是我得知你到了附近才自己跑出来找你的。” “你即刻离开这里,往南边去,那个方向没人。”鬼虚影迅速说罢,托住她的腰身就想将她送上马。 银笙却抓住他的手臂道:“阿弦现在伤病缠身,我怎好一个人走?!” “那你想留下陪他等死?”鬼虚影紧盯着她。 银笙咬着唇,道:“我不能抛下他不管。” 鬼虚影始终沉寂的眼里浮现几分怨怼之意,他转身上马,低声道:“你好自为之。”说罢,掉转马头便要往来时方向去。银笙急抓着缰绳道:“哥哥,你真的还要跟着何梦齐?” “是,我现在走了的话只有坏处。”他似是不想过多解释,推开她的手就要启程。银笙不知他为何始终不肯离开暗夜盟,想到这一分别又不知各自命运如何,不禁发急道:“为什么?你是怕离开了暗夜盟之后被追杀?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承担不行吗?!” “不是你说的那样……”他犹豫了一下,沉声道,“与那场大火有关,你明白了吗?” 银笙一惊,“你是说,烧毁我们家的大火?” 他默默点头,似乎不想多说这件事。可银笙急道:“你是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了吗?为什么之前一直没说?” “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追根究底了。”他的语气变得有点生硬。 “那场大火后我就再也没有爹娘了,你怎么能说与我无关?!”一阵酸楚涌上银笙的心间,她的视线为之模糊不清,泪水滑落脸颊。 “阿笙……”鬼虚影缓缓伸手抚过她的脸庞,他的右手素来掩在袖中,此时为了替她拭去泪水,才露出了被烧伤的手背。微热的眼泪流过他略显僵硬的手指,最终在他掌心洇开。 “什么时候了还哭?”他蹙着眉看她,就像小时候劝慰她一般。银笙一想到那些流浪的岁月,那些饥寒交迫无法入睡的夜晚,便更想念记忆中模糊不清的家园,以及笑容满面的爹娘…… “爹娘……是早已死了吧,就在那场大火里……”她颤抖着说出了积压多年的话,这个念头,在她心间萦绕盘旋了十年,可她始终无法告诉自己真相。 犹如被针刺了一样,鬼虚影的瞳仁收缩起来。他的心,也随之紧收。“是。”他很简单地回答着,不忍再看银笙的眼睛。 “难道是跟暗夜盟有关吗?”银笙哑声道。 鬼虚影深深呼吸,低声道:“阿笙,还记得爹在送我们离开的时候说了什么吗?他要我好好照顾着你……这些年来你长大了,但我始终没忘记过这句话……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希望你被卷进不必要的纷争。去吧,趁着何梦齐还没找到你,走得越远越好。” 银笙微微一怔,鬼虚影说罢,竟也不再回头,顾自策马又朝着原路飞驰而去。 ****** 银笙伫立在芦苇丛中,过了片刻才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回头一看,原来是采萍拨开苇丛到了身后。“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师傅叫我带你回去!” 银笙回过神来,想起哥哥之前说的话,便蹙眉道:“采萍,你出来时有没有发现什么人跟踪?” “跟踪?怎么会?”她一把拉住银笙便往外走,“还不赶紧回山洞去,站在这等死吗?” 此时远处有马蹄声呼喊声随风飘散,银笙心头一惊,采萍更是拉着她便往山丘方向奔去。银笙在奔跑中还不忘回头张望,芦苇摇曳,遮挡了视线,她虽看不到远处的情形,但心中却始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萦绕不去。 好像真的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伺着她,不动声色,却渗透着寒意。 ****** 鬼虚影策马往小屋方向疾驰时,还在思索如何应对手下,岂料到了屋前,却见那几人皆倒地不起,身子蜷缩,双手紧紧卡住咽喉,眼睛往外突出,竟是都已死去了。 就连几匹骏马也都口吐白沫倒在荒草之间,只剩抽搐挣扎的力气。 他手心一阵发冷,紧紧勒住缰绳停在远处不动。此时但见一列人马在夜色中飞驰而至,当先之人紫衫飘飘,正是何梦齐。鬼虚影急忙策马迎上前去,抱拳道:“盟主。” 何梦齐勒住缰绳,见他独自一人迎上,不禁皱眉道:“其他人呢?” 鬼虚影朝着后方的荒草丛望了一望,“属下带着几个兄弟追踪到这里,他们先行一步想去草丛后的屋子查看究竟,但才走了几步便栽倒在地,没过多久就断气身亡。” “有这样的事情?”何梦齐翻身下马意欲上前,鬼虚影俯身抱拳道:“那草丛间必定有毒,盟主不可接近。” “那几人的尸体呢?拖出来让我查看。”何梦齐冷冷道。 鬼虚影未曾回话,早有其他人抛出绳索,将那几具尸体从荒草间拖了出来。此时天色已晚,众人听说是中毒而死的,也不敢围拢细看。唯有何梦齐毫无畏惧地踏上几步,屏息查看一番,这一望之下竟也暗自生惊。 原来那几人的脸面与手指都已发黑,口鼻之中隐隐有血迹渗出。 “毒性如此之强?”何梦齐低声说了一句,抬头望着远处的小屋,“你可曾发现屋内有人?” “应该没有人。”鬼虚影道,“依属下来看,奚秋弦他们未必还留在此处,这屋子附近遍布毒草,我们还是不要久留的好。” 何梦齐冷冷瞥了他一眼,道:“若是小屋中没人,又怎会布下奇毒?”说罢,从身边人手中夺过火把,轻轻挥手便掷向屋子。 那小屋着火即燃,夜风盘旋间火苗跃动,不一会儿便冒出浓浓黑烟。 ☆、第四十六章 火光益盛陷绝境 采萍与银笙本已逃向山丘,半途中闻到风中的焦枯气味,回头一望,便见到了熊熊火光。采萍急得顿足:“糟了,还有好多珍贵的药材和医书留在屋里!” “那又能怎么样?火都已经烧起来了……”银笙还没说完,采萍却如箭一般朝着小屋方向掠去。 “采萍!”银笙一怔,随即追上去拉住她道,“你想干什么?难道还要过去救火?” “那些东西是师傅一辈子的珍藏,怎么能让他们随随便便给烧掉?”采萍说着,甩开银笙的手,正色道,“你不要跟过来,我不会跟他们正面交锋,倒是你留在我身边会让他们知道我的身份。” “你这样太冒险了!”银笙想要拦住她的去路,但采萍却拧身斜掠,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夜色中。银笙怕她出事,急忙追随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奔向小屋方向,采萍在离屋子尚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形,伏身于山石后。此时那屋子已经被大火包围,何梦齐带着众人在远处静静观望,像是不亲眼见到屋毁人亡便不心安。 采萍躲在石后焦急万分,恨不能即刻冲上前去扑灭大火,而何梦齐却还驻足不走。木材被烧后发出的声响清晰可闻,灰烬亦随风飞舞,落了一地。 远处有人飞骑来报,说是凤千魅追击对方直至河流尽头,却被乱箭射伤,手下亦有折损。何梦齐冷笑一声:“真是废物。” 鬼虚影低声道:“盟主,这屋子已经快被烧空,若是里面有人也早就死了。” 何梦齐沉吟片刻,这才掉转马头,回头道:“先去与凤千魅会合。” “是。”鬼虚影只希望他尽早远离此地,听到他下令后自然不敢拖延,即刻率领众人往河流方向赶去。 采萍听着那大火烧屋的声音本就倍感煎熬,此时听到他们离开,心中便是一喜。待得那马蹄声已经远离,她探身望了一眼,见四下无人,便飞一般掠向还在燃烧着的小屋。 银笙怕自己现身给她带来麻烦,有意等了片刻再出去,采萍已提起屋檐下的水桶想要往屋内冲。但才刚到门前,屋顶的横梁轰然断裂,整间屋子一下子倒塌下来。 “小心!”银笙一把将她拉到身边,火星飞扬间,采萍险些被断木砸中。 大火使四周的空气都发烫,这屋前屋后本就草木丛生,此时风势渐大,火苗竟朝周围蔓延,转眼间便使此地变成了一片火海。采萍见大火已无法扑救,只得放弃了原来的想法。 “走吧,神医不会怪你的!”银笙拉着她飞身跃起,从已经开始燃烧的草丛上方横掠而过。火光中,两个少女的身形均纤细娇小,宛如一双飞燕。 “嗖”的一声,有暗器自后方破空而至,起初为一道银芒,但在半空中又化而为二,斜射向她们后心。 银笙左手顺势一推,将采萍推向一侧。两人各自朝两边分开,两枚暗器紧贴着她们的臂膀飞过,穿透草丛直刺入地面。银笙落地时身形晃动了一下,见采萍已跌到草丛中,急忙飞奔上前。 “你怎么样?”她俯身想要拉起采萍,却见她紧紧捂住右臂,原来已被暗器划破。此时不远处马鸣萧萧,银笙闻音回头,竟见本已空空荡荡的荒地尽头有人策马伫立。 那人手持缰绳,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大火朝这边烧来,采萍咬牙站起,与银笙一起往后奔逃。远处的那人一震缰绳,朝着她们直冲过来。 ****** 山洞内,神医坐在一旁紧蹙双眉,那神狱的随从忍不住道:“前辈,她们去了许久都不曾回来,要不我去看看?” “去了一个采萍还不够?”神医不悦道,“这里还算安全,老老实实待着。” “但我怕她们遇到了暗夜盟的人……”那人还未说完,却听身后有些许动静,回头一看,只见奚秋弦呼吸急促,手指在微微颤抖。 神医快步上前按住他的脉搏,同时伸手阻住那人的询问。奚秋弦双眉紧蹙,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忽而连连咳嗽,像是憋闷了许久似的。 “好了。”神医反而松了手。奚秋弦一边咳着一边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有些迷茫。 山洞内只有一盏灯笼发着幽幽的光,石壁间纤细小草如丝如缕,静静舒展。他侧身撑着地面,神医抬手托住他的后背,让他慢慢坐了起来。 “少爷!”随从喜出望外,跪在他面前。 “这……这是哪里?”他的神智才刚刚恢复,抬头四顾,说话还很是虚弱。 随从道:“那间屋子不安全,采萍便带着我们来了山洞找老前辈暂避一下。” 奚秋弦轻轻点头,见神医冷冰冰地坐在一边,除此之外再无别人。他心中不由一沉,喘息道:“怎么只有我们三个?阿笙呢?还有采萍、天淼……” “哼,你倒先记着那个丫头!”神医瞥着他,“要不是她莫名其妙冲出山洞,我也不会叫采萍去找她,两人到现在都不见踪影。” “什么?”奚秋弦气息很是不顺,强忍着难受道,“她为什么冲出去?” “我怎知道?只说了什么不能让他中毒就走了。”神医犹在忿忿。 随从见奚秋弦着急,便将之前采萍洒下毒粉等事转述给他,奚秋弦怔了片刻,兀自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神医皱眉道。 奚秋弦却没回答,低头撑着地面便想要站起,无奈身体完全没有力气,竟连站都站不起了。“长鸣,扶我起来。”他挣扎着向随从下令。 “少爷,你现在还很虚弱,还是不要起来了。”唤作长鸣的随从好言相劝,奚秋弦却咬着牙抓住他的肩膀,想要借着力强行站起身。 神医本不想多管,此时亦按捺不住心头怒火,叱道:“奚秋弦,你之前求我治病时是怎样说的?如今功力全无却还要逞能?” 奚秋弦只觉浑身发寒,声音也微微颤抖,“师叔,我不是逞能……她们出去至今还没回来,定是遇到了危险,我又如何在这里等得下去?” “好,就算你能站起来,能走出这山洞,又怎么样?遇到了暗夜盟的人,你是准备拿自己的命去交换不成?”神医拂袖站起,来回踱了几步,转而盯着他,厉色道,“想当初你母亲抱着弱不禁风的你找到我,说你维系着神狱奚家的所有希望,我这才冒险将你残疾的双足断去,并耗尽心力替你疗治体虚咳喘的顽症。你以为我做这些的时候就没有担忧没有顾忌?而今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我的话当做耳旁风,早知这样,那时我便推脱无能,不给你长大成人的机会!” 奚秋弦从未见他如此声色俱厉,竟被这一席话震住,一时不能言语。 长鸣缓缓站起,奚秋弦颓然倚在洞壁旁,想到母亲临终前复杂的眼神,想到那幼时曾寄托着希望,但最终又被锁进箱子的宝剑,心中异常低落。 山洞的气氛变得压抑沉闷。 过了许久,他才好似从迷梦中醒来一般,正想向神医道歉,抬头间却见神医已一整衣衫,转而往洞口方向走去。 “师叔,你……” 神医头也没回,快步往前,冷冷道:“留在这里,看守好我的草药,不得擅自离开。” “你要出去?”奚秋弦一惊。 神医没再回话,很快就消失在转弯处。 ****** 荒野中,小屋周围的野草已经都被引燃,夜风四旋,火势越来越猛。银笙拉着采萍想向河边奔逃,可才刚刚逃出火海,那个骑马的人已经策马驰来。 一声嘶鸣,骏马高高跃过火焰,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火光晃动中,去而复返的何梦齐虽面如冠玉,但眼神阴厉。银笙紧紧握着采萍的手,直视着近在咫尺的这个男人,心中有莫名的恐惧。 采萍尚不知他究竟是何身份,挺身道:“就是你下令烧毁我的房子?” 何梦齐看都没看她一眼,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在银笙身上,此时更是对她的话置若罔闻,顾自看着银笙,唇边扬起一丝笑意。 “你叫什么名字?”他坐在马上,向着银笙稍稍欠了欠身,语气竟是出奇的温和。 可他越是这样,银笙却越是害怕。她强行镇定地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何梦齐一笑,“自然与我有关……你叫银笙,对不对?” 银笙紧紧抿着唇,拉着采萍往后退了一步,可何梦齐随即又策马迫近数步,马儿喘着的气息喷到了银笙的脸上。 她们已经无路可退。 后方的火焰即将扑来,采萍没经历过这样诡异的事情,又不知眼前的这个紫衫男人的底细,不禁急得叫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银笙,我们走!” 说罢,便拽着银笙强行往斜侧掠去。她本也知道那个人也许不会轻易放过她们,但站着不动始终没有机会,倒不如乘此试探一下对方意欲何为。 她们这边才刚掠出数丈,身后忽有疾风呼啸。采萍回头一望,还未及看清,却只觉一道火光扑面而来。她惊呼一声飞身闪避,不得不拉开了与银笙的距离。银笙正想去救,那道火光又如飞龙般盘旋虬曲,转而扫向她腰间。 银笙拧腰后仰,足尖一点地面,身形飞纵而起。火光艳艳中,何梦齐已从马背上凌空掠来,人在半空仍丰姿挺拔,单掌一晃,便擒向她的肩膀。 银笙手中剑划出数道银光,状如丝缕交错成网,封住何梦齐掌势。他的身形不曾落地,足尖踏着半人高的荒草,紫衫飘飞,如魅影般始终不离银笙左右。银笙已经将师傅传授的剑法全部使出,但何梦齐一手负在背后,只凭右手持着洞箫,轻轻松松便将其剑招一一化解。 采萍见银笙一时无法取胜,情急之下不顾自己有伤在身,双掌一错,便点向何梦齐后背要穴。何梦齐忽而侧身飞旋,洞箫间飞出一点红光,直刺向采萍眉间。 采萍翻身起足飞踢,但那红光竟猛地一炽,沾到她肌肤后即刻散发出灼热之感。采萍身形一晃,银笙扑上前去想要挡住何梦齐的攻势,但何梦齐顺势抬掌,竟不顾她手中长剑锋利,一把将其夺下。 银笙震惊之余,已被他擒住手腕,但觉一缕炽热自他指尖蔓延而来,顿时全身无力。何梦齐扣住她的右腕,旋身腾跃便冲出火海,直往河畔掠去。 “银笙!”采萍惊慌不已,奋力追到何梦齐后方。何梦齐根本没将这小丫头放在眼里,因此连头也没回一下,手中洞箫一转,又是数点红光飞散,尽朝着采萍打去。 采萍纵身掠起,长袖一卷拂去红光,左手五指迅疾如电,猛然击向何梦齐后颈。何梦齐本不以为意,但却忽觉颈后一阵阴寒袭来,不觉回身出掌。 “嘭”的一声,他那一掌,正击中采萍。身材瘦削的她如断线风筝般跌向后方,但在双掌相触的那一瞬间,何梦齐隐约感觉到掌心有异。 银笙见采萍受伤跌落,不禁失声惊呼。但就在此时,忽又有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处疾掠而来,趁着何梦齐还未回过神来的时候,倏然抛出一道绳索,将银笙紧紧捆住。 何梦齐霍然回身,那道黑影已掠至近前,顷刻间疾风大作,周围的火星四散飞舞,迷蒙了银笙与何梦齐的视线。那黑衣人勒住银笙腰间,奋力将她从何梦齐掌间夺下。何梦齐指掌一曲便擒向对方,而那人宽袖一舞,掌间阴寒迫人,一股寒意直逼向何梦齐心脉。 他才想运力出招,却觉先前被采萍击中的地方骤然刺痛难忍。就在这一刹那,那黑衣人已经抓住银笙,带着她飞掠而去。 大火肆意舞动,何梦齐疾掠而出,紫衫在火光中时隐时现,朝着那人离去的方向紧追而去。 ☆、第四十七章 静水流深惹前仇 银笙在奔逃中想要看清这个忽然出现的人到底是谁,但深夜无光,只能看到对方以宽大黑袍罩住了全身,甚至连面容都掩住了。 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哥哥前来搭救,但身边这个人身材瘦削,显然并不是他。“你是谁?!”她惊恐道。 那人一言不发,只是将她牢牢抓住,容不得她有半点挣扎。前方已是蜿蜒的河流,黑袍人一擒银笙衣衫,手掌如爪,抓着她便掠向河面。风起浪涌,银笙只觉水波飞溅,黑袍人在她后背上发力一推,她本已要下坠的身形忽又平平掠出,直跌到河流对面。 才刚起身,黑袍人又紧紧扣住其脉门,拖着她扑入前方山林。掠行之中,两旁树枝不断刮着衣衫,银笙被强行拽着行进了数里,黑袍人回头望不到有人追来,这才一松手,将银笙推倒在树根下。 银笙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又被黑袍人一脚踩住手背。她痛得蹙起双眉,黑袍人后退一步,银笙喘息着靠在树干边,紧紧盯着那人的身影。 夜风卷动墨黑长袍,银笙心中忽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此时从她身后方向传来窸窣轻响,她还没及回头,已有一团白影从暗处窜出,扑到了她的脚边。 “小白?!”银笙惊愕万分,情不自禁地想去抱起那只小白狐,转念一想,忽又抬头看着静默一旁的黑袍人。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之前会有那只似曾相识的感觉。 “师傅?!”银笙惊呼起来,“是你吗?!” 黑袍人缓缓转过身,她的双眼掩在斗篷的阴影中,隐隐闪着寒冷的光。“你还记得我?”她嘶哑着嗓子道。 银笙紧张道:“师傅,你没事吧?你不见之后,我找了你很久……” “然后就跟着那个少年离开了冰洞山?若不是我找到你,你只怕是永远不会回去了吧?”烟波客冷笑道。 银笙急忙道:“我们当时是被迫离开,因为暗夜盟的人一直在追杀我们!” 烟波客拂袖,俯身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将她拖了起来,迫近道:“别想花言巧语来哄骗我!你一遇到那个少年就神魂颠倒,今日我要你好好认清自己的身份!” 银笙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烟波客猛地击中她的穴道,封住其内力。随后又紧抓着她,身形掠动,再度往前飞奔。 也不知过了多久,银笙昏昏沉沉间被师傅扔到了河畔荒草间。她手脚无力,瘫倒在潮湿的地上,全身动弹不得。水流潺潺不绝,起初四周只有虫子鸣叫之声,但不知不觉间,又有袅袅歌声自远处飘拂而来。 那声音细若游丝,时有时无,伴着水声风声尤显寒凉,似是沁透了冰雪一般。 银笙躺在草丛中,本来混沌一片的头脑中弥漫着云烟往事,这歌声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使她的心慢慢平静。烟波客袍袖一展,飞身掠出了草丛。紧接着,便听得河面上又传来械斗之声,间杂阵阵惨叫与落水之声。 她越发不明白师傅要做什么,正在惊诧之际,烟波客又折身返回,抓住银笙便掠到了飘于河中的小舟上。船头挂着一盏暗红色灯笼,甲板上血迹斑斑,显然是刚刚经过了一阵厮杀。而此时,灯笼不住摇曳,映着空空荡荡的水面,船上的护卫已经全数被师傅扔进水中。 夜风吹动小船往下游飘去,船尾唯有一袭红影背对着她们,好似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红衣女子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尤其孤独,而即便到了这时,她还在喃喃唱着,虽然无人能听懂那曲辞,但她却始终不曾停止。 烟波客踏上一步,黑袍在风中猎猎舞动。她久久盯着红衣女的身影,冷冷道:“何梦芸,你倒真是置身事外,好似完全只为自己活着一般。” 何梦芸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似的,还是痴痴吟唱。银笙趴在甲板上,身子一阵阵发冷,烟波客俯身看看她,忽而又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自己的父母到底是怎么死的吗?今天正好遇到了她,我就告诉你听。” 银笙心脏一颤,吃力道:“师傅……难道,他们的死真的与暗夜盟有关?我父母……是什么人?” 烟波客扫视她一眼,又望着还在吟唱歌谣的何梦芸,道:“银笙,想必你已经见过祖师与师公的古墓了,师公的墓碑上刻有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楚嫣红,另一个,就是莫枫。” 她此言才出,何梦芸忽然停住了歌声。夜风吹过,她的长发徐徐飘舞,鬓边红花簌簌颤抖。烟波客有意停住了话语,何梦芸果然慢慢地转过了身来。她的脸上又被自己胡乱涂抹了脂粉,惨白与绯红混杂在一起,颇带着几分诡异。 银笙不敢看她这疯癫怪异的模样,朝着烟波客道:“师傅,你怎么会知道……你一直在盯着我们?” “你不用问这些!”烟波客咬牙道,“当初我与莫枫一同在山中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要不是他后来知道了巫山剑谱另有一半存放于神狱,就不会离开深山,更不会认识了这个疯女人!” 银笙想到奚秋弦曾跟她说过的话,此时再看师傅,那阴厉的双眼里充满了仇恨。何梦芸始终怔怔地望着面前的这两人,此时忽然哑声道:“楚嫣红,你又要来带我的莫郎走吗?他不会喜欢你了,我跟他已经成亲,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成亲?”楚嫣红嗤笑起来,再踏上一步,迫至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道,“你难道忘记了他早就是我的丈夫了吗?” 何梦芸睁大了眼睛,左手撑着船板,身子不住往后缩。“你胡说!他说他只是你的师弟,并不是你的夫君!”她愤怒地叫起来。 “怎么不是?”楚嫣红重重地揪住她的衣襟,黑斗篷一甩,手指直指斜后方的银笙,厉声道,“我与他早就有了女儿,是你痴心妄想要拆散我们!最后见得不到莫枫,便又亲手将他杀了,这一切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 女儿! 这两个字在银笙耳旁炸响,几乎让她的心跳骤然停止。如果说之前师傅说到莫枫与她的关系时,银笙心中充满惊讶的话,那么当她听到后面的这两句话时,她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终年身披黑袍的,脸上没有笑意的师傅,时常对她呵斥责罚,说她天生愚钝的师傅,现在竟然成为了她的母亲?! 银笙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何梦芸却猛然扑到楚嫣红的脚边,嘶声道:“是你们杀了我的孩子,还逼死了莫郎!我也有孩子的,我也有孩子的!” 楚嫣红厌恶地将她踢开,回身拉起银笙,缓缓道:“银笙,我现在就正告你,你的父亲就是莫枫,我与他自幼就在一起习武读书,成年后在蟠龙谷订了终身。后来他因要寻找剑谱而下山,不料途中遇到了何梦芸。这女人狐媚妖艳,妄想要将你父亲留在身边,他不愿相从,反被暗夜盟的人追杀,最终死在了逃回冰洞山的路上……” 银笙浑身发抖,使劲摇头道:“不,不是,你骗我!我明明记得我住在一个宅院里,我娘跟你长得一点都不像!他们是死在那场大火里的!” “那只是你的养父母,你不懂吗?”楚嫣红挑眉道,“我为了要下山寻找你父亲,而将你寄养在别人家里。但不料暗夜盟的人要斩尽杀绝,竟找到方家,将他们偌大庄园付之一炬!”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银笙根本无法理清思绪,不顾一切地喊道,“你为什么一直不对我说?!” “我自己都身受重伤,没有能力对抗暗夜盟,告诉了你又能怎样?”楚嫣红对她还是极其冷漠,似乎全然不顾惜她的痛苦,加重了语气道,“当我得了血舍利,旧时所中的毒稍稍缓解,才想告诉你真相,不料你又带着奚秋弦来索求剑谱,甚至还引狼入室,使得暗夜盟的人再度找到冰洞山。银笙,平素我对你的教导你根本没往心里去!现在你的杀父仇人就在面前,你若是还有点良心,就手刃了何梦芸,为你惨死的父亲报仇雪恨!” 说罢,自腰间抽出一柄状若毒蛇的软剑,塞在了银笙的手中。 剑柄冰凉,银笙双手发颤,根本握不住软剑。何梦芸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看着银笙,忽然痴痴道:“你是莫郎的女儿?过来,让我看看你……” 银笙不敢搭话,楚嫣红在她后背上暗暗发力。银笙只觉一股内力汹涌而来,不由自主地便往前冲出几步。她手中的软剑为内力所激,骤然震颤不已。楚嫣红扣住银笙手腕,抬臂一刺,那软剑便如闪电般直刺向何梦芸小腹。 何梦芸虽然神志不清,但眼见利刃袭来,还是下意识地往后掠去。剑尖划过红衣,削断一缕长发,她本就站在船尾,这一退让之下,便再无回旋余地。虽然楚嫣红声称何梦芸就是杀父仇人,但银笙因为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一时之间尚难以接受,因此只刺出一剑,便紧握着剑柄没再出击。 “愣着干什么?!”楚嫣红怒斥一声,从她手中夺过软剑,飞身便刺向已经摇摇欲坠的何梦芸。 何梦芸长袖飞卷,两道赤练缠向楚嫣红手腕。软剑灵活如蛇,竟从赤练间穿透而出,寒光闪动,朝着何梦芸当胸便是一剑。何梦芸飞掠而起,掠过船篷向河岸而去。而楚嫣红此时已顾不得银笙,只身一人直追不舍。 银笙下意识叫着“师傅”,但她却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两道身影一红一黑,凌波掠去,溅起水花片片。 小船在黑夜中漂流,银笙回望岸上,却见远处火把晃动,蹄声纷乱。她伏身于船篷之下,眼见那些人越来越近,个个皆身穿灰黑劲装,竟是暗夜盟的人追赶至此了。她的穴道之前曾被师傅封住,此时仍无法施展功力,只得躲在阴影处不敢露面。但那一行人飞骑追近,当先数人抛出带着铁钩的绳索,很快就将船只死死定住。 “上船去,看看夫人是否安全!”有女子在下令,听声音就知是凤千魅。银笙眼见那几人手持绳索正用力将船只拖向岸边,情急之下侧身爬到船舷边,趁着岸上的人不备,猛然间便跳下河去。 她虽很是小心,但落水之声无法掩饰。凤千魅坐于马上,迅疾派人下水查看。银笙憋着气游了许久,直至感觉到快要窒息才冒出水面,暗沉沉的水面上隐隐可见对岸火光犹在。她再次大口呼吸,准备潜下水去,不料脚踝处猛地一沉,竟被人从后方死死抓住。 不远处亦有人高声喊道:“抓住了!”岸上火把乱晃,那个抓住银笙的人用力要将她往身边拽,银笙拼命挣扎,但随即又有数人游来,其中一人紧紧卡住她的咽喉,抓着她的头便往水里按。 冰凉的水直灌进她的口鼻。从未有过的难受感让银笙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一样。水势汹涌起伏,她独身一人在水中奋力想要挣脱那几双如铁钳般的大手,可是此时她才觉得自己的力气是如此微不足道。 也曾经有那么一次,她被激流冲袭,险些要沉下江去。却有琴匣缓缓飘来,她至今都不知道那是天意还是某人有意,但不管如此,是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有一样东西,给了她生的凭借。 可是现在,她什么都抓不住。 ……之前那纷纷扰扰的恩怨,如果就这样随着自己的沉没而消失,也许就不会让人烦恼。 她在最后一刻,迷迷糊糊地这样想。 ☆、第四十八章 劫后方知患难深 恍惚中,原本就起伏不已的河水好像越发奔涌翻卷,一阵阵水浪打得银笙直往河底沉去。她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有一双有力的手托住了她的后背。 可是她已没有了知觉…… 那个人想将她托向水面,她的身子却很是沉重,于是他便从背后抱住了她,用尽全力带着她游向上方。透明的水里,银笙的长发披散漂浮,有一粒小小的、白白的珍珠自那个人的颈下滑落,穿过她的长发,最终沉入河底。 …… 他带着银笙游出水面的时候,那几个被他杀死的人已经沉入水中,起先在河面翻涌的血花也渐渐散去。对岸喧嚣震天,火光如昼,照亮了半边河流。 凤千魅因为有伤在身不敢上前,其他部属隔岸开弓放箭,他来不及喘息,背着银笙便奔向山林。漫漫小路望不到尽头,枝桠丛生刮破了手臂,但此时他却只希望树林再密一些,好为银笙遮挡住随时可能到来的追击。 之前在水中一边拼斗一边还要护着银笙,他一口气又奔出数里,已经渐渐觉得力不从心。幸好天上云层深厚,月亮都被遮蔽,那些追兵一时未曾找到他的踪迹。 作为原先的同伙,他自是了解暗夜盟的追踪术,因此也知晓如何才能尽快地摆脱他们。 掠过一道弯路,他伏身隐入道边,将银笙轻轻放下。见她还未醒来,便托着她的背轻叩几掌,银笙猛地咳出几口河水,他唯恐引来追兵,急忙又抱起她躲到山石背面。 “阿笙,阿笙。”轻轻的唤声让银笙缓缓睁开了眼。 黑夜还未过去,她看不见眼前的人,可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却让她忽觉悲喜交加。“哥哥……”她抖抖索索地抱住了他的双肩,将脸埋在他怀中。 本以为那条暗无光亮的河流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处,而救起她的,又是哥哥。 眼泪倾泻而下,她却也懂得不能放声哭泣,于是便硬是咬住了唇,哽咽不能语。 鬼虚影抱着她倚坐在山岩后,迟疑了一下,然后慢慢抚过她已濡湿的长发。他没有说话,只是任由她躲在自己的臂弯里独自饮泣。就像小的时候,她受了委屈没了依靠而来找他一样。 荒山里风很大,树叶一阵阵簌动,银笙浑身湿透,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冷吗?”他低声问道。 银笙忍住了眼泪,默默地摇了摇头。鬼虚影稍稍松了松臂膀,道:“你怎么会在那艘船上?” 她怔了许久,想到之前师傅与何梦芸的对话,不知道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的。鬼虚影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因落水而神智恍惚,急道:“阿笙,你没事吧?” 银笙这才回过神来,慌忙道:“没……没事……哥哥,原来我师傅没有被暗夜盟抓走,刚才就是她从何梦齐手中救下了我,又将我带到了船上。” “盟主将梦芸夫人留在船上,你师傅怎么会带你去找她?” 银笙沉默了片刻,闭着眼睛,痛苦道:“她说……何梦芸是我的杀父仇人……” “杀父仇人?!”鬼虚影震惊不已。银笙深深呼吸,哑声道:“哥哥,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他头脑纷乱,不知她到底想要问什么。银笙鼓起勇气抬头道:“我跟你,是亲兄妹吗?” 他陡然怔住了。远处吹来的风从叶间掠过,地上树影斑驳,兀自晃动不止。他与她近在咫尺,几乎可以感觉到她沉重又压抑的呼吸。 “阿笙,为什么忽然问这个问题?”鬼虚影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发紧。 银笙双手撑在地上,勉强挺直了身子,颤声道:“回答我。” 他沉默了片刻,似是在忖度应该如何回答。可就是这短暂的寂静,让银笙的心为之揪紧。终于,他轻声道:“你是父母抱养回来的孩子,可是阿笙,我们从来都将你当做自家人对待……” “因为我才使家被毁了是吗?!”银笙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了这句话。 “你胡说什么?”他皱眉抓住她的手臂,“那时候你才七岁还不到,又怎么会与你有关?” 银笙沉沉地低下头,手指抠住泥土,久久不能言语,眼泪一阵阵上涌,却被她硬是压了下去。鬼虚影摸了摸她的头发,道:“阿笙,你怎么回事,谁跟你说了这样的话?难道是梦芸夫人?她早已神智不清,你怎么能信她?” 她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鬼虚影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沉吟片刻,迅疾道:“不要胡思乱想,走,我将你送回去。” 银笙哽咽道:“去哪里?” “去找你那位奚少爷。”他沉声道,“凤千魅虽找不到我,但一定已经回去向盟主报告。你再跟着我,只会更加危险。我带你找到他之后,你们速速回巫山去。”说罢,不等银笙有所回应,他便已经迅速将她重新背起。 “抱紧了。”他的声音低沉,却有着让人可以依靠的感觉。银笙抱住了他的双肩,鬼虚影问清了她之前藏身的地方,便加快脚步朝着那方向奔去。 因河流对岸还有暗夜盟的人在不断搜寻,鬼虚影背着银笙从下游浅滩绕了一圈才找到通往那山丘的道路。他不顾辛苦地穿过灌木丛,一刻都不曾停歇。眼见前面山峦起伏,银笙依稀记得之间有一座矮丘便是神医他们藏身之处,正要告诉鬼虚影,却忽听斜侧立马蹄声疾,竟朝着此处渐渐逼近。 ****** 那间小屋被焚烧殆尽,只余缕缕青烟还在风中飘散。神医赶到这里的时候,周围一片寂静,焦味在空气中弥漫。他自怀中取出由洞中的萤草制成的草灯,借着那幽幽蓝光小心往前查看。 原先高及腰间的荒草已经都成了枯黑灰烬,空空荡荡的野地里,有人躺在烟霭间。他快步上前,草灯发出的微光照在那个人身上,隐隐可见一头乌发散乱披在肩后,衣衫已经破碎不堪。 “采萍!”神医大吃一惊,俯身叫道。 采萍侧卧在荒草灰烬中,她的脸颊上已都是血迹,一双本来纤细灵敏的手被折断了腕骨,无力地垂在泥地上,呈现出诡异的姿态。 神医连连呼唤,伸手往她鼻下一探,还有微弱的气息。他抛掉草灯想要将她背起,采萍吃力地睁开眼睛,喘息了片刻,用极为轻微的声音道:“师傅……快回去……” 神医虽然平时对她不苟言笑,但见她被摧残至此地步,自是心如刀割,一言不发地便抱起了她。采萍却挣扎道:“他中了蛇尾针的毒,逼我交出解药……我没有给……他一定,还没有走……” “不要多说话了!”神医咬牙斥了一句,转身便往来时路走去。采萍已没法再说话,她的呼吸越发急促了。此时正是夜晚最黑暗的时候,神医抱着她奔向山丘,而就在他离开后不久,十数道黑影跟在他后方,迅速地朝着同一方向掠去。 ****** 山洞中,奚秋弦坐了许久,自认为气息已经逐渐稳定,便硬生生地撑着石壁站了起来。但才一直起身子,眼前便一阵发黑,幸得随从快步上前扶了一把,才未曾摔倒。 “少爷,神医不是叫您坐在这别出去吗……”长鸣小声提醒。他忍住晕眩道:“等不下去了,万一他们都出了事,我在这里枯坐又有什么意义?” 长鸣不敢多加劝阻,眼看他摇摇晃晃往外走,只得紧随其后。奚秋弦举步维艰,这种感觉让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那个疾病缠身又刚刚断去双足的幼童,也是这样强忍着痛楚一步步往前挪动。 他咬着牙前行,却在此时,自前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长鸣一惊,急忙握剑在手,横阻在奚秋弦身前。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幽暗的蓝光间人影闪动,来者身形迅疾,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天淼!”奚秋弦惊喜道,“是遇到了神医还是阿笙?” “银笙与鬼虚影在一起。”天淼抹了一把汗水,很是着急,“是她跟我说,你们躲在这山洞里。我怕来的人多了会引起追踪,便自己先上来看看情形。” 奚秋弦微微一蹙眉,沉默不语。长鸣不禁道:“银笙姑娘怎么会跟那个人在一起?你这样过来,鬼虚影岂不是也知道了少爷的位置?!” “她急着要我过来找你,怕我不信,还说鬼虚影是她哥哥。”天淼望着奚秋弦道,“少爷,这是真的?” 奚秋弦默默地点了点头,忽而道:“她呢?为什么没有上来?” “她虽说鬼虚影是她哥哥,但我怎么敢让他到山洞来!”天淼皱眉,“他们还在山下,我的手下看守着他们。” 奚秋弦一抿唇,扬眉道:“去将她带上来,留在山下不危险吗?还有,神医与采萍至今都未回来,之前采萍是去找银笙的,我要问问清楚。” 天淼万分无奈,只得又转身离去。奚秋弦扶着石壁歇息了片刻,才能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前走。待他艰难地走到接近洞口的地方,又过了些时间,天淼再度探身入内,身上背着的少女正是银笙。 “阿笙!”奚秋弦伸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惟觉微凉。 天淼将她放下,银笙虚弱地站在奚秋弦面前,缓缓抬头望着他。昏暗的光影中,他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眸子透着亮色。而在这清水般的眼眸中,既有惊喜又有伤怀,更多的则是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 虽然离开他才不过几个时辰,但此间发生的事情却让她恍如隔世。她才想开口,久已压抑住的辛酸与痛楚竟齐齐涌上心头,顷刻间眼泪滚滚而落。 “阿弦……”她哑着嗓子,迈出一步,紧紧地抱住了他。 ☆、第四十九章 泫然欲诉却别离 “你怎么浑身都湿透了?”奚秋弦低头轻声道。 银笙微微发着抖,好似灵魂出窍般怔然,只是抱着他不放。他捧住她的脸庞,又问道:“采萍呢?她不是出去找你了吗?” “采萍……”银笙猛然回过神来,先前因为师傅说的那番话,她始终都神情恍惚,竟忘记跟哥哥说起此事。此时奚秋弦问起,她才焦急道:“当时她和我遇到了何梦齐,我被师傅救走,但她却好像是受了何梦齐一掌,跌入草丛中了。” “你师傅怎么会在这里?!”奚秋弦惊讶道。 “她……”银笙欲言又止,只是蹙眉道,“阿弦,等会儿再告诉你,现在先去找采萍要紧。” 天淼从旁道:“我们来的时候竟没有发现她,也没见到神医。” “神医也出去了?”银笙一怔,随即想到他定是不放心采萍与她的安危才下山寻找,这样一想,不觉心生不安。奚秋弦沉声道:“天淼,你赶快带人去找他们的下落。” “是……”天淼举步欲走,继而又回头犹豫道,“少爷,鬼虚影……还在山下。” 奚秋弦双眉微微一皱,银笙忙道:“是哥哥从河中将我救起,当时凤千魅也在场,哥哥定然是不能回到暗夜盟了。” “你的意思是?”奚秋弦望着她。 “你不能让哥哥上来吗?”银笙忐忑道。 奚秋弦没有立即回答,天淼与长鸣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尴尬之色,看看银笙,又低下头去。银笙抓着奚秋弦的手,急道:“哥哥现在无处可去,何梦齐知道他救走我,肯定也要追杀他!他不是坏人!” 天淼忍不住道:“银笙姑娘,鬼虚影是你的亲兄长吗?” 银笙愣了愣,默默摇了摇头。奚秋弦一惊,“阿笙,他与你没有血缘关系?!” “师傅刚才说……我只是被哥哥家里领养的孩子……”银笙涩声说着,抬头认真地看着他,“阿弦,他虽然不是我的亲哥哥,但小时候一直保护我,如今又救了我多次,你难道不信任他?” 奚秋弦闭了闭眼睛,随即正视着她,低声道:“我跟你出去见一下他。” “少爷!”天淼与长鸣不由自主往前一步想要阻拦,他斜睨过来,神色淡然。“你们还不快去找采萍与师叔?鬼虚影如果另有所图,我就算在这里不出去又能怎样?” “神医临走时叮嘱过叫您不要离开!”长鸣年轻气盛,不假思索地道,“谁知道鬼虚影是不是使用了奸计,故意利用银笙姑娘引少爷出去!” 银笙辩解道:“他为了救我险些送了性命,怎么可能是在利用我?!” 长鸣想要争论,奚秋弦斥道:“再不出去,万一师叔和采萍出事,我不是成了罪魁祸首?!”说罢,便自己往外走去。 银笙见他步伐不稳,急忙握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搀扶。天淼与长鸣万般无奈,只得手持利剑护在两人身前。出得山洞,夜空繁星烁烁,天际有灰白云彩缓缓流过,在那云层之后,已有微微的光亮透出。 银笙虽是极其信任哥哥,但也不敢大意,始终注意着四周情形。此时山峰静穆,黑影沉沉,周围除了草虫鸣叫声之外再无动静。她小声叮嘱奚秋弦:“你在这里站一站,我去山下找他。” “叫天淼与你一起下山……”奚秋弦话音才落,忽听远处传来声声凄厉喊叫,在这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刺耳。众人皆是一惊,天淼急忙跃上山岩往那个方向张望,只见远处山峦间有火把起伏晃动,似是发生了什么紧急之事。 正在此时,半山间草木簌动,有人朝着他们所在之处飞速掠来。银笙下意识地挡在奚秋弦身前,天淼与长鸣亦严阵以待,却见暗影间人影一闪,来者已经迫近。 “是谁?!”天淼扬眉喝问。 那人在距离他们不到一丈的地方停下脚步,正待开口,又有纷杂脚步声紧随而来,间杂着焦急的呼喊声。那些人正是天淼的手下,他们本在山下看着鬼虚影的行踪,如今却都飞奔上山。 奚秋弦静静地站在山道尽头,望着与他相距不算太远的那个男人。 “哥哥?!你怎么上来了?”银笙又惊又喜,奔到了他身前。 “暗夜盟的人都去了那边的山丘,听声音像是落入了埋伏,你们趁着这个机会赶紧动身。”鬼虚影迅疾地说着,没有再往前。 奚秋弦一蹙眉,望着那黑沉沉的山丘,道:“他们为何会去了那里?” 鬼虚影没有看他,只是望着银笙,“不要去管那么多,若是还犹豫不决,只会耽搁时间!” 银笙回身认真道:“阿弦,哥哥说的没错……” “你忘记了神医与采萍?”奚秋弦直视着她,“或许暗夜盟的人正是追着他们才去了那座山里!” “我没有忘记他们,但现在怎么办?你这个样子还能与何梦齐去拼命吗?”银笙咬着唇,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放,似乎生怕他再不顾一切前去应战。 “你受了伤?”鬼虚影斜目看着奚秋弦,没有感情地问了一句。 天淼与长鸣警惕万分,其余随从亦都不敢放松,手持利刃围住了鬼虚影。奚秋弦淡淡道:“还好,不会死。” 鬼虚影似是很不屑地笑了笑,缓缓道:“我是担心银笙才让你们走,若是你还不知好歹非要留下来,我便自己带着她离开。”他顿了顿,又道,“你即便是没有受伤,也不是盟主的对手,我同样如此。” “哥哥!……”银笙不由侧身望着他。奚秋弦沉默片刻,在这短暂的安静中,远处山峦间仍有火光摇曳,呼喊声不绝于耳,让每个人都心神不宁。 “阿笙。”奚秋弦忽然道,“你跟他走吧。” 银笙怔住了,鬼虚影默不作声地望着奚秋弦,似是想揣度他的用意。“那你呢?”银笙的手指微微发颤。 “没有找到师叔与采萍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的。”他回答地很轻,但很坚定。 “那你觉得我会心安理得地走吗?”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奚秋弦微微笑了笑,“阿笙,不要那么紧张,等我找到了他们,自然会来与你会合。”说着,他又顾自侧过脸交代天淼与长鸣迅速带人赶往那座小山,打探神医与采萍是否就在那里。 一向唯命是从的天淼却不肯离开了。长鸣亦然。 “你们是要让我自己下山走过去吗?”奚秋弦语气不悦了。天淼憋了半晌,盯着鬼虚影道:“他在这里,我们不能离开!” 鬼虚影眼神讥诮,扫视四周人群,“你以为就凭这些人,能护得住你家少爷?” “你说什么?!”长鸣觉得受了侮辱,不禁怒道。 “哥哥你不要说了……”银笙感觉到双方都怀有敌意,急忙松开手回过头想要劝解。鬼虚影缓缓上前一步,除了奚秋弦之外,其余众人都紧随着他的动作而跟进,他漠然握着手中刀,看着眼前那个白衫少年。 “我原本想要将银笙交给你的。”他慢慢地道,“但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稳,却还想要留下来找什么师叔,你可清楚自己的分量?” 他的声音中带着沙哑,像钝钝的刀从沙石间摩擦而过。 晚风吹动奚秋弦的浅白衣衫,他确实觉得站着都很艰难了,但唇边却还带着满不在意的微笑。“这个不必你过问,你将银笙带走吧,至少现在你比我更能保护住她的安全。” “阿弦……”银笙怔怔地看着他。 他垂下眼帘,低声道:“走吧……阿笙,你不离开,他也不会离开,天淼他们更不会离开。我真的没有办法亲自下山去找师叔和采萍了。” 鬼虚影走到银笙身边,似是在等着她回身。银笙忍着眼泪道:“我跟哥哥一起去找,采萍是为了我才出去的!” 奚秋弦没有回应,只是摇了摇头。天淼无奈道:“银笙姑娘,少爷既然这样决定,你就不要再固执。说实话,鬼虚影在这里,我们任何一人都不会放心。我们离开冰洞山后暗夜盟始终能找到我们的踪迹,你是否能保证这事与你与他都没有关系?” “你们为什么还是不信任他也不信任我?!”银笙悲声道。 “阿笙,黑与白,不是你想得那么界限分明的。”奚秋弦忽然开口,“你很多时候的想法都太简单。”银笙一怔,紧紧抿着唇,过了片刻才道:“你也这样想吗?” 他不再说话,可是这沉默在银笙看来却仿佛是无言的承认。 鬼虚影冷冷道:“既然你们连她也信不过,也不必再多解释什么了。”说罢,一把握住了银笙的手腕,将她紧紧掌控在自己身边。 “走吧,不要再耽搁他们救人。”鬼虚影沉声对银笙说着,拖着她往山下走。神狱守卫手中的利刃始终对准了他,此时即便是他已经往回去,但他们依然一步步紧随其行,刀尖在黑夜中隐隐闪着寒光。 银笙的眼里酸涩难忍,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哽咽喊道:“奚秋弦,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奚秋弦默默地站在树影下,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没有任何回应。 随着鬼虚影与银笙逐渐消失在夜色中,原本留在他身边的人也渐渐随之而去。虽然还有天淼等几人留在周围保护着他,但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中觉得天地茫茫,似乎在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站在这里,站在这寂静无声的山野间。远去的人脚步匆忙,他们可以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可以跋山涉水,可以以身犯险,真正纵横四海饮马江湖。但他现在能做的只有默然驻足,用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站在别人面前。 ☆、第五十章 敌我难分心生寒 下山的路格外难行,银笙被鬼虚影拽着跌跌撞撞往下奔去。夜色还未退散,她仍能感觉到神狱的部属始终在后方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路上,鬼虚影不发一言。直至到了山脚,银笙见他还要拖着自己往前方而去,不禁哀求道:“哥哥,我不能就这样走了。” “他不愿意你留下,你不明白吗?”他并未停下脚步。 “但就凭天淼他们又怎么能跟何梦齐对抗?”银笙紧紧握着他的手腕,想让他稍作停留,可鬼虚影却不为所动。他一边快步向前,一边沉声道:“就算是你,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留下又有什么用?” “哥哥!”银笙发急,猛然停在了原地不肯再走。鬼虚影用力拽了她一下,她往前踉跄几步,但始终不愿再迈步。 他盯着她,压低声音斥道:“你想做英雄?跟他们一起送死?” “要不是我离开山洞,神医和采萍也不会出来。现在阿弦没有了内力,我再走掉的话他该怎么办?”她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鬼虚影沉默不语,银笙趁他不备,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手,又返身想要往山上去。但鬼虚影迅速抓着她的手臂,将之紧紧扣住,低声道:“阿笙,明知道没有结果的事为什么还要去做?!你就这样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我要是走了的话会一直不安心的!”她强忍住了泪水。就在此时,从那山道方向掠下数道黑影,朝着先前传来惨叫的山丘飞奔而去。 “哥哥,我还有好多事没弄明白,我还想要找到师傅问清以前的事情,我不能这样走!”银笙再次恳求。他紧紧蹙眉,本来扣住她右臂的手渐渐松开。银笙望了他一眼,随即朝着神狱众人赶去的方向飞奔。鬼虚影亦随之疾掠,两人的身影很快与夜色融为一体。 …… 黑黢黢的山林中,火把如魔眼闪耀不已。银笙与鬼虚影掠至山脚,抬头便望到了那星星点点的亮光。暗夜盟的人已经追到了半山,鬼虚影带着银笙从小道潜行上去,隐匿于岩石后,听得远处隐约还有人声传来,但却不见神医与采萍的踪影。 从火把的距离来判断,暗夜盟的人还在继续往上追,似乎要往山顶而去。银笙焦急道:“难道神医和采萍到了山顶?” 鬼虚影还未回答,忽觉不远处身影晃动,细细一看,原来是神狱随从长鸣等人亦在向前潜行。他们亦发觉了鬼虚影与银笙躲在暗处,回头盯了两人一眼,但又唯恐耽搁了时间,随即继续往半山掠去。 “如果盟主去了山上,他们这样上去也没有办法救出被困住的人。”鬼虚影低声说罢,忽而又拉着银笙要离开。银笙一惊,“怎么了,哥哥?” “想办法查明盟主是否在上面。”他只简单回了一句。银笙虽不知他准备怎样,但凭着对哥哥的信任,还是随着他隐入山林。 ****** 山顶上风声迅疾,凤千魅带着众人已经将一处山洞紧紧包围。那洞口狭窄低矮,里面一片漆黑。她从身边人手中夺过弓弩,引弓满弦,燃着火苗的箭尖直指洞口。 “老鬼,再不交出解药,我这一箭进去,你们可就要被活活烧死在里面了!” 山洞中寂静无声,过了许久,才传来神医的声音:“烧死好,一了百了,你们也别想得到解药了。” “你!”凤千魅怒而竖眉,恨恨侧过脸叫来身边人低声吩咐,那人点头后立即朝着山下奔去。凤千魅冷笑着道:“我已经命人去报告盟主,等他一到,我看你还能撑到几时?奚秋弦呢?难道也躲在山洞里不敢出来了?” “你那个盟主中了蛇尾针,只怕是到了这里也没法动手!”神医冷冷说罢,再无回应。 洞外被重重包围,洞内幽暗的角落处,神医正为陷入昏迷的采萍疗伤。但她双目紧闭,呼吸已越来越无力。神医心知再这样下去采萍必将伤重不治,但此地连寻常的药草都无,唯有依靠着他以内力来勉强维持着她的生命。随着内力的渐渐消耗,神医的额前也渗出了汗水,而采萍却还是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外面的凤千魅又在说着什么,神医置之不理。没过多久,忽觉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味道,一阵阵浓烟随之从洞口方向朝里面蔓延。他忍不住咳了几声,急忙闭气调息,但就是在这短短的时间内,采萍身子一歪,便扑倒在地。 “采萍……”神医一惊,抱着她一探鼻息,却觉已然只有极为微弱的呼吸了。他心内发沉,朝着洞外道:“把浓烟散去,你进来取解药!” “你以为我会信?!”凤千魅嗤笑起来,“将解药抛出来,待盟主验出是真的之后,我才能解去重围。” 神医气愤至极,怒道:“到时候你们得了解药难道不会翻脸不认帐?!” “那你就死守在洞里……”凤千魅话未说罢,忽听山道上传来一声惨叫,她迅疾回头向手下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有数人飞奔而去,凤千魅警觉地望着山道方向,但等了许久都不见那几人回来。她正在忖度之际,猛然间一支利箭自后方密林间飞射而至,直刺向她后心。凤千魅听得风声旋身掠至山岩顶端,那利箭与她正擦身而过。还未等她站定身形,又是一波箭雨袭来,有几个暗夜盟刀手不及闪避,被射杀在洞口。 此时射箭之人躲在林间,而凤千魅等人在明,她一声令下,带着手下急退至山洞后方,借着山岩来遮蔽自身。却在这时,有一道黑影自后方疾掠而来,数掌连击。凤千魅与之对招之下,只觉对方内力刚猛,她后退一步想要抽身撤退,却被其扣住手腕,一把反拧至身后。 “鬼虚影,你想干什么?!”她本就有伤,这一下更是冷汗直流。 鬼虚影迫近其耳畔,沉声道:“跟我走。” “你背叛了盟主?!”凤千魅咬牙道。他对此不置一词,只是道:“你若还想留在这里,就等着变成靶子。”此时对面林中的利箭越发猛烈,凤千魅眼见身前不远处又有人倒下,心神一慌,已被鬼虚影拽着拖离了此地。 密林间,银笙正等在深处,听得前方传来掠动声,探身一望,却见哥哥擒着凤千魅飞奔而来。她大为吃惊,不禁问道;“哥哥,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盟主不在这里,快走。”鬼虚影说了一句,便要带着银笙离开。银笙却道:“神医他们呢?” “在山洞里,神狱的人已经过去了,应该没事。”他正说话间,不防凤千魅趁机挣脱掌控,奋力朝着丛林尽头逃去。鬼虚影不及再与银笙解释,身形直掠间便紧追而去。银笙见状,只得咬牙跟随而去。 就在他们离开密林后不久,长鸣等人拼命冲至山顶洞口,凤千魅的手下死伤大半,但神狱中人亦伤亡惨重。“神医,神医!”长鸣探身往山洞内呼唤。过了许久也不听里面有什么回应,他疑惑着走了进去,只见昏沉沉的洞内有人木然坐着不动。 “神医,少爷叫我们来接你……”长鸣说罢,想要去搀扶其起身。神医缓缓抬头,眼神黯淡,忽而长叹一声,抱起采萍顾自往外走,洞外的人群在他眼里仿佛都不存在一般。 ****** 两山耸立,中间仅有一条小道蜿蜒贯通。天淼背着奚秋弦从山间下来,在到达山脚时,奚秋弦坚持着要自己行走。天淼只得搀扶着他慢慢向前,不远处便是神医藏身之处,已有人前来通报,说是凤千魅等人已被击退。但神医却不愿下山,而是独自去了后山。 “为什么会这样?”奚秋弦问道。 那人迟疑了一下,道:“好像是他的徒弟死了……” 奚秋弦脸色苍白,似是很难相信这个消息,他深深呼吸,又追问一遍:“你说谁死了?” “采萍。”那人低头道。 他紧抿着唇,半晌不语。之后,他不顾天淼的劝阻,执意要亲自去寻神医。此时晨曦初露,满山绿叶耀人眼目,他一步一步向前,视线有些模糊。 再过一道转弯便是上山之路,两旁高树林立,树叶遮蔽天日。而就在这碧沉沉的光影间,有一辆马车静静停在道路中间。 车帘一挑,何梦齐从车内探身而出,坐在了辕架上。“奚公子,终于等到你了。”他笑了一笑,语气平和。 天淼拔剑护在奚秋弦身前,奚秋弦却微微摇头,推开了他。何梦齐审视着这个清瘦的少年,缓缓道:“看样子你伤得不轻,怎么样,想去对面那座山里找神医吗?” “神医隐居已久,与江湖事无关,但你却连他的小徒弟都不放过?!”奚秋弦隐忍着愤怒,紧盯着他。 何梦齐一笑,摊手道:“谁叫她对我偷袭?说到底,还是你的到来害死了她,现在自身难保却还敢来质问我?” 奚秋弦抿唇不语,过了片刻才道:“凤千魅的手下已经折损大半,何梦齐,你今天若是要与我死拼,只怕也占不到好处!” “你以为凤千魅的手下就是我的全部实力?”何梦齐扬眉,右手轻轻一扬,此时从那林间闪现两道人影,迅疾掠至马车之畔。 “盟主。”两人抱拳行礼。一绿衫长发女子,媚眼如丝,正是凤千魅。另一人黑衣肃然,低头间眼神如冰雪,一抬眼,望向奚秋弦,目光生寒。 “鬼虚影,你?!”天淼等人惊愕不已,鬼虚影却很快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他与凤千魅还像以前一样,如影子般追随于何梦齐身边。 奚秋弦的心很明显地震跳起来,因为银笙说信任哥哥,故此他也选择信任他一次,甚至可以说是赌这一次。但现在,鬼虚影非但未曾带着银笙远离危险,反而又出现在了这里。 甚至,他是不是从未想过要离开暗夜盟? 奚秋弦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又有点可怜。从未有过的复杂滋味在心间蔓延,但却还要装作异常平静。 ☆、第五十一章 聚散匆匆意凄惶 何梦齐以眼角余光敏锐地扫视着鬼虚影,但鬼虚影依旧不动声色,丝毫不见异常。天淼想要开口质问,奚秋弦微微一抬手,示意先不要提及此事,他这才隐忍了下去。 “何盟主早先在冰洞山的时候还说对我并无恶意,现在一路追击,岂不是出尔反尔?”奚秋弦眉梢眼角尽是讥诮。 何梦齐望着他,缓缓道:“奚公子只要将银笙交出,我今日便不会再为难你。” “银笙?”奚秋弦的眼神为之一凛。银笙是跟着鬼虚影走的,而现在鬼虚影回到了何梦齐身边,银笙却不见踪影……按照何梦齐的话来看,她并没有落入暗夜盟的掌控之中。但却不知去了何处…… 他略一思忖,随即直视着何梦齐道:“银笙不过是个初出江湖的小姑娘,与暗夜盟并无仇怨,你为何对她紧追不放?” 何梦齐淡淡一笑:“她虽初入江湖,但与她有关的人跟暗夜盟有些渊源,所以我才要找她。其中道理不需一一告诉你,你现在自身难保,还为她考虑这些?” 奚秋弦双眉微蹙,何梦齐又上前一步,目光炯炯。“奚公子,我说的条件对你来说很是简单。交出银笙,今日让你全身而退。否则的话,非但是你,你的所有手下都要葬身于此!” “银笙根本不在我们这里!”天淼忍不住叫道。 何梦齐却不屑一顾:“她一直都跟随于你们身边,我难道会被哄骗?”说罢,袍袖一扬,凤千魅见状随即打了个唿哨。两边山间树影晃动,隐隐传来刀剑出鞘之声。 先前折损的人马,只不过他带来的一小部分而已。 天淼紧握剑柄,想要询问奚秋弦应该如何是好。奚秋弦望着前方,沉默片刻,向何梦齐道:“银笙确实不在我身边,你让其余人走,我可以留下。” 神狱属下大惊失色,鬼虚影不禁瞥了他一眼,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原来的冷淡。何梦齐微微一怔,继而又扬眉:“你留下?” “是。你杀了他们,也毫无作用。若是银笙真的想找我,她就一定会来。”他冷静地道。 “少爷……”天淼抓住他的臂膀,奚秋弦却拂开了他的手,低声道,“不要优柔寡断。”说罢,竟顾自吃力地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何梦齐身前。 何梦齐一直盯着他的身子,此时不禁微笑道:“没想到奚公子伤得连站都站不稳了。只是你素来狡诈,谁知是否装病,我怎敢轻易信你?” 说话间,本来笑意满满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寒意,不等奚秋弦回答,猛然出掌直击向其肩头。奚秋弦虽站立不住,但掩在袖间的手指微微一动机关,三道银索便自腕下飞射而出。 索端利刃划过何梦齐袍袖,顿时丝缕飞散。何梦齐手腕一转,将三道银索尽抓于掌中,奚秋弦拧眉想要收回,银索绷直如铁丝,竟纹丝不动。 天淼与其余人等皆护佑在他身侧,何梦齐冷笑一声,掌心发力,一股灼烈内力自银索末端直涌向奚秋弦心脉。天淼等人见势不好,急忙出剑斫下,但剑锋碰及银索之时,只觉一股内力震荡回旋,竟将众人生生震退一丈开外。 奚秋弦自身已无内力,而银索被何梦齐扣在掌间无法收回,他只得迅疾侧身借以化解汹涌而来的内力。何梦齐右掌一送,三道银索如流星般朝着奚秋弦飞去。这一收一放之间,奚秋弦失了力道,被这一阵强力所震,不禁连连后退。 何梦齐飞身追出,却听山林间有人沉声道:“你若再动武,先前的蛇尾针只会越钻越深。” “师叔?!”奚秋弦听到这声音,不禁抬头望向那边。山崖上人影闪动,神医掠过古树飞速而来,沿途有暗夜盟的手下想要拦阻,他猛地停下脚步,高声道:“你们盟主的性命此时正捏在我手中,看谁还敢上来生事?!” 何梦齐收势站定,盯着神医的身影道:“只怕你太高估了那蛇尾针的力道,我眼下已经好转,你休想再以此来要挟!” 神医站在山岩上,冷冷道:“你若不信,只管再发动内力试试。此针毒性虽不强,但细如牛毛,早已钻进你经脉之间。你越是用武,它钻得越快。” 何梦齐抬掌一看,掌心的伤口小得几乎看不见,也不觉有什么异物在体内,不禁讥笑道:“老头,你倒是会危言耸听。” “既然如此,就让我来使你明白其中厉害!”神医说罢,飞身越过树梢,如白鹤般凌空而下,右臂一震,便擒向何梦齐头顶。何梦齐抽身急退,双掌连环出击,与神医招招对接。但听得风声疾劲,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交手接近十招。神医身形灵敏,掌风犀利,而何梦齐飘若游龙,指掌间多出几分悠闲之意,实则蕴含杀机。 天淼等人扶着奚秋弦站在一旁,眼见神医虽还能抵挡何梦齐的招式,但却也占不到上风,不禁为之担心。而凤千魅正想趁机上前,鬼虚影却深深瞥了她一眼,她被这目光所震,又只得按捺不动。 此时神医旋身出腿,何梦齐双掌击出。他一掌击中神医胸口,正待再起一掌将其击毙,却忽而脸色一变,原本已经蓄力待发之势猛然停止。神医趁势飞起一脚,正中何梦齐肩头。 “砰”的一声,何梦齐身形微晃,后退数步。凤千魅急忙上前搀扶,何梦齐脸色发青,紧紧握住右掌,咬牙向着神医道:“把解药拿出来!” 神医亦咳了几声,喘息道:“给你解药也无用,我之前就说过,唯有将蛇尾针逼出经脉才可保命。你若是想活,就趁早离开此地!” “盟主不可强行运功。”鬼虚影低声道,“他们现在也已重伤,您先行撤退疗治伤势要紧。” 凤千魅听他这样说了,便也应和劝解。正在此时,忽有纷杂的马蹄声朝这边迫近。众人回头一望,但见一列人马沿着河流迅速赶来,为首之人长发飘扬于晨风中,深蓝长裙簌簌舞动。 天淼惊喜万分:“姐姐!” 神医冷冷一笑,向何梦齐道:“怎么样?是不是还要留下拼个你死我活?” 何梦齐狠狠盯着神医与他身边的奚秋弦,这才在凤千魅的搀扶下回到了马车前。“老鬼,你受我一掌,只怕也难逃一死!”临走前,何梦齐犹寒意恻恻地回头望着神医。 ****** 随着何梦齐的离去,暗夜盟的部属也从山间悄然消失。而这时天淑带着的人马已经到了近前,她一见奚秋弦,便大吃一惊:“少爷,你脸色竟那么差!” 奚秋弦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我爹娘不放心你出来,便让我带人过来接应。没想到果然还是出事了!”天淑一边说着,一边扫视四周,见神医正在他人的搀扶下缓缓坐下,但却惟独不见银笙的身影,不禁有些诧异。 “那个丫头呢?”她小声问天淼。天淼愣了愣,看看奚秋弦,没敢回答。奚秋弦似乎没听到她的问话,摇摇晃晃走到神医面前,竟要屈身下跪。神医正在闭目打坐,身边人急忙将奚秋弦拦住。 奚秋弦却执意推开众人,重重跪了下去。膝盖处一阵生疼,他强忍着,依然挺直了身子。 “师叔,你伤得可重?”他低声道。 神医没有睁开眼睛,唇色有些发青,过了片刻才道:“死不了。” 奚秋弦垂着眼帘,哑声问道:“采萍呢……” 神医花白双眉微微一蹙,缓缓睁开双目,注视着他道:“是我平日只顾钻研医理,没有好好教她武功,若不然,她恐怕也不会这样……”他顿了顿,又抬目望向山峦,“照理说来,我本该为她报仇,但为了你安危考虑,我并没有与何梦齐以死相拼……秋弦,我能做的都已做完,你以后不必再来这里了。”神医说罢,徐徐起身,也不看跪在面前的奚秋弦一眼,独自又朝着那山道行去。 “师叔!”奚秋弦悲声喊着,神医步伐沉重,却没再回头。 ****** 暗夜盟的人马绕过山峦回到了河岸边,何梦齐从马车上下来,又回身从车内抱出了一个正在昏睡中的女子。红裙委地,长发及腰,此时的何梦芸显得很是宁静温婉。他正待举步走向停靠在岸边的船只,却觉臂间一阵剧痛,险些抱不住何梦芸。凤千魅与鬼虚影见状,急忙上前搀扶。 何梦齐深深呼吸着,坚持着自己将何梦芸抱到船上,随后才紧闭了舱门。过了片刻,里面传来他低沉的声音:“我要运功疗伤,你们在外守护。” “是。”两人应着,轻轻退后几步。鬼虚影沉吟了一会儿,向着船舱方向道:“盟主,那老鬼处定然有解药,属下去帮你夺来,缓解盟主痛楚。” 何梦齐冷冷道:“不必了,我自会解除毒性。” “但老头子不是说什么针已经刺进了您的……”凤千魅还没说完,何梦齐已经低声斥道,“他是危言耸听,你也相信?” 她只得道:“属下只是关心盟主安危。” 此时船只渐渐往下游行去,鬼虚影站在船头回望山色,微一思忖,低声道:“盟主,您受伤之事最好不要让更多的人知晓,否则万一引来其他门派,我们此行就会平添麻烦。” 何梦齐本来已经不愿再多言,听到这里,不由道:“你的意思是还要返回去?” “此事由我来办,盟主尽管在船上养伤。”他低垂着双目,声音略带喑哑。何梦齐沉默片刻,没有反对的意思。凤千魅不禁望着身边的鬼虚影,他朝她盯了一眼,随即返身掠向岸边。 ****** 上岸后,他没有直接赶往神医所在之处,而是钻入了山林。左折右弯,攀着山岩纵至半山,有一处地形低洼之处,从上面望下去只觉满眼碧草,分不清到底何处是平地何处是凹陷。在确定身后无人追踪后,鬼虚影飞身跃下。脚下是厚厚绿茵,他拨开草丛,银笙正静静睡在其中。 他运指解开其穴道轻声喊了几下,银笙这才缓缓醒来。刚睁开双眼,她便惊慌不已:“哥哥!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鬼虚影抱起她,低声道,“阿笙,我不能留在你身边了。” 银笙一惊,之前她眼见哥哥追着凤千魅远去,她因担心他误入圈套因而也紧随其后,但山林茂密,她追出一程后便看不到前面两人的身影。银笙在山间寻找哥哥的踪迹,待听得不远处有动静而要赶过去之时,却觉背后一麻,当即失去了知觉。醒来后,便已经是在这里了。 “发生什么事了?!”她想要站起,却被鬼虚影按住。他望着她,道:“我另有要紧的事要办,你跟着我会有危险。” 银笙至今都不清楚在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内又出了什么事,她使劲揉按着太阳穴,惟觉疼痛难忍。“哥哥,你不要轻率地去找何梦齐……” “我不会那么鲁莽的。”他说着,回头望了望,又道,“听我说,奚秋弦他们还没有离开此地,过会儿必定会来找你。你就说自己被人偷袭后失去了知觉昏倒在此,而我在那之前已经与凤千魅一起离开,不要多说其他的。” “为什么要这样说?!” “别问那么多,有些事情不能被外人知道,明白吗?!”鬼虚影抓着她的手臂,迅疾道,“无论他们怎么问你,你都不要说起我重新回来找你的事。还有,你要记得说,在你昏迷之前,曾经听到凤千魅向盟主建议说要杀了神医灭口。” 银笙怔怔地看着他,心里隐隐浮现不安。 “盟主暂时不会再来,你马上跟着奚秋弦回巫山。”鬼虚影说罢,一把抱起银笙,纵身跃上平地。银笙在他怀中感觉不到以前的那种安稳了,相反,她甚至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离她越来越远。 “你不相信我吗?哥哥。”她低着眼眸,声音暗哑,“是因为我不是你的亲妹妹?不是爹娘的女儿?” 他脚步一滞,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道:“不是,无论怎样,你都是我的阿笙。” “那你为什么瞒着我很多事?你让我怎么跟阿弦解释?”她难过道。 他皱眉,“我方才跟你说过的话,你只要牢牢记住就可以应付他。” “可我不想应付他!我遮掩得再多,只会让他更不相信我了!”银笙咬着唇,又想起了在冰洞山发生过的事。鬼虚影一怔,将她轻轻放下,抚了一下她的发鬓,“阿笙,有的事情在世上越多一个人知道,就越多一分死亡的危险。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不信他,但他是神狱之主,手下众多,只要其中有一个人泄露了我们的秘密,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我只是要你向他说个小小的谎而已,我相信他不会怀疑你的。” 银笙的心有些发凉。 此时自远处传来草木簌动之声,似是有不少人正往这边而来。鬼虚影抱住她,附在她耳边道:“别忘记我说的话,想办法跟他回巫山才能保证自己安全。”说罢,忽而松手返身掠向后方。 银笙情不自禁地往他去的方向追了几步,却听身后有人叫道:“银笙姑娘,原来你在这里!” 她惊而止步,回过身去,只见天淼等人正满头大汗地赶来。随后,人群朝两边散开,奚秋弦在天淑的搀扶下吃力地登上石阶。不知为何,银笙这一次看到他,竟没有以前的那种欣喜之意,相反,一丝不安在心间蔓延扩散,逐渐洇染成层层乌云。 他同样不像过去那样面带微笑,甚至都没有力气抬头看她一眼,只是低垂着眼帘,望着苍碧的地面。 神狱的人以复杂的眼神望着她,银笙有些手足无措,在等待奚秋弦开口却无果的情况下,她鼓起勇气走上前一步,小声道:“阿弦……对不起,我没有按照你说的话去做。” 他这才缓缓抬起头,墨黑清澈的眸子望着她,有几分凉意。 “鬼虚影呢?”奚秋弦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 银笙的手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过了片刻,才道:“哥哥他,不见了。” “不见?!他明明……”天淼忍不住想要说出之前看到的一切,但奚秋弦却侧过脸道,“天淼,师叔去了哪里?” 天淼一愣,“他好像是抱着采萍回那小屋的遗址了……” 奚秋弦点点头,又望着银笙道:“你随我去那里。” 银笙尚不知所以,可奚秋弦那种无悲无喜的神色却让她心神恍惚。以前的他喜形于色,有时甚至如不经世故的孩童一般,而此时站在面前的阿弦,却好似清水澄定,至静至沉,看不出任何情感。 “采萍,采萍她怎么样了?”银笙呐呐道。 奚秋弦没有说话,转身往来时路走去。阳光虽艳,他的背影在树影下却染上了几分暗绿。这种异常的安静与冷淡让银笙不知到底应该如何,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走了几步,似乎是察觉到她未曾跟随,脚步一顿,低声道:“她死了,银笙。” ☆、第五十二章 荒烟萋萋孤身去 银笙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先前的忐忑不安就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转而化为了无尽的迷茫与绝望。她甚至不知道奚秋弦是怎么离开的,等到她稍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隐没于山间草色之中。 银笙心慌意乱地紧随而去,神狱属下听得她的脚步声迫近,也只是回望了一眼,并没人在这个时候再多问什么。下山的路蜿蜒绵长,奚秋弦在天淑的搀扶下走得异常艰难。银笙跟在后边,却再没有勇气上前帮忙。 她觉得在这样的时刻自己已经是不被人喜欢了,又何苦还要去自讨没趣?每次当别人因她的所言所行而不悦时,她就会躲在一边,连心都缩成一团,不想再去打搅他人。跟在师傅身边生活的时候如此,现在亦如此。 一路上彼此沉默,直至到了山下,她见奚秋弦停下脚步,以为是在等她,便小心翼翼地向他靠近了些。可是还没等她开口,他却又艰难地向前走去。 天淑一直陪着他,银笙垂着眼帘,默默地跟在后面。 ****** 走过长长的小路,那片荒地已在眼前。原本草木繁盛之地,如今成了一片焦枯遍地狼藉。有些地方的火苗还未完全熄灭,阵阵青烟随风飘散,望之更觉凄迷清冷。 草地间的小屋已经彻底烧毁,只剩下三两根烧焦的梁柱倒在地上,还有一些杂物残骸散落其间,几乎辨不出原来的模样。 神医并不在这里,却是从山丘之侧传来轻微的响声,似是有人在掘着什么。奚秋弦微微侧过脸,道:“你们留在这里,我去跟师叔道别。” 天淑与天淼等人皆退立一旁,他往前走了一步,又道:“银笙,你跟我一起去。” 自从在山上重遇之后,他一直都是这样叫她了。银笙心绪越发低落,垂着头跟在他身后,朝着那小山丘慢慢走去。没有了天淑的搀扶,奚秋弦走路便迟缓了许多,步伐又似最初与银笙见面时那样,生硬艰涩。 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来到他身侧稍后的地方,悄悄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的袖子。可是指尖才一触及那微凉的袖口,他便有意无意地收回了手臂,没有让她碰到。 银笙泄了气。 他就这样一步一顿地走到山丘背面,前方就是潺潺水流,神医正手持着不知从何处找来的一个铁铲,坐在地上埋头挖掘。一地荒草间,采萍闭着双目静静躺着,脸上淤青与血痕犹在,再也不复以往的俏丽。 银笙的眼泪一下子漫了出来。 虽然与采萍才刚刚认识,但最后的时刻,是采萍为了救她而被何梦齐击中。而之后银笙被师傅带走,仓惶间只望到采萍如断线纸鸢般跌入草丛,此后发生了什么,她竟是一无所知。 她还跟着哥哥想再去解救神医与采萍,在当时的银笙心中,采萍只是受伤而已。她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 奚秋弦站在距离神医不远的地方,神医背影有些伛偻,顾自掘着土。“师叔……你受了何梦齐一掌,为什么不好好休息?采萍的后事,让我来替你处理……”他低声道。 神医看都没看他,丢下铁铲,伸手扒着堆积起来的泥土。过了片刻,才道:“我的徒弟本来就是个没人要的孤女,跟着我十来年,吃的是粗茶淡饭,现在比我先走一步,我将原先给自己留的墓地给了她,并不需要办什么后事。” “但我怕您伤了身体……” 神医冷冷看他一眼,“我已经无牵无挂,与你也没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还留在这里不走?” 奚秋弦垂下眼帘,“我不是还想赖着不走,因为之前并没有正式向您致歉,若匆忙走了甚是不安。”他回过头,看了看银笙,又向神医道:“银笙回来了,我带她来送一送采萍。” 神医踞坐于荒草之间,抬头望着两人,再看看已经死去的采萍,摇了摇头。 “不必弄这些繁文缛节,埋了就埋了,过不了多久便是一堆枯骨,我也一样。”他说着,吃力地抱起采萍,将其放在了刚刚掘好的墓穴里。 银笙哽咽道:“前辈,对不起。我没有想到自己一去会引出那么多事。” 神医不说话,只是顾自又看了采萍一眼,爬上地面用双手将泥土推入墓穴。采萍的面目与身子很快被簌簌而落的泥土覆盖,逐渐的,消失在厚厚土堆之下。 银笙一直在哭,但神医没有再看她。 “师叔,您现在孤身一人,且又受伤在身,不如跟我回巫山先行疗伤……”奚秋弦的话还未说罢,神医已经转身离去,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银笙忽然想到哥哥说过的话,紧追几步,朝着神医的背影道:“前辈,暗夜盟的人或许会来杀人灭口的!” 神医的布袍在风中飘摇不已,他边走边哑声道:“来就来吧,他们再也不会找到我了。你们也一样。” “师叔!”奚秋弦望着他孤瘦背影,不由自主跪了下去。 河岸边有一艘小舟,正是之前采萍撑来的,神医一撩衣衫跃上船头,竹篙一点,船儿便如轻叶般翩然而去,很快消失不见。 ****** 天际一抹苍蓝,云雾翩跹。有风自河流对面的山谷徐徐吹来,泛起万千涟漪。这数不清的耀眼光亮在银笙看来,丝丝缕缕,交错连绵,就像一张凝着无数朝露的蛛网,将她困在了中央。 奚秋弦面朝着船只离去的方向,依旧跪着未起。他的轻衫为微风吹动,腰身仍挺直。银笙慢慢地走到他身后,俯身道:“阿弦,你起来好吗?” 他似是在出神,目光渺远,没有回应。银笙抿了抿唇,攥着拳,在他身侧蹲了下来。两个人离得很近,阳光正从对面直直射来,她可以看到奚秋弦纯澈的眼里有淡淡的水雾。 “我们先回巫山吧……”银笙试探着问他。 他缓缓地转目看着她,经过一夜的煎熬,她的脸色也很差,眼圈有些发红。奚秋弦很快垂下眼帘,道:“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吗?” 银笙愣了愣,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想了半晌,才道:“神医现在正在气头上,等你的身体好一些,我再跟你一起去找他道歉……” 他静默片刻,看着自己的双手,道:“我不应该来这里。” 银笙心里一阵酸涩,他又道:“或许我更不应该让你带我去冰洞山……” “可是已经发生了还能后悔吗?”她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不想他陷入这种自责中,“其实,其实要不是我擅自出了山洞,说不定也不会这样……阿弦,我会跟你再去找神医赔罪的,但你现在先起来好不好?” 他却摇了摇头,望着她,许久。 “我让你跟着鬼虚影走,你们为什么又回来了?”奚秋弦终于问道。 银笙一怔,低下头去。“……我放心不下你,也放心不下神医和采萍……所以,就让哥哥带我去那个山丘,想要解救他们。” “然后呢?”他静静看着她。 “然后?然后……”银笙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指,“他打探到何梦齐不在山顶,带着我往山上去,抓到了凤千魅。再后来,凤千魅趁机逃脱,哥哥去追她,我跟着跟着,就找不到他们的踪影了……” “那你怎么会跌到那个坑洞?” “我……我不知道,好像是有人在背后袭击了我……”银笙双眉微蹙,眼神有些恍惚,不敢正视他。 奚秋弦始终盯着她,随即反问道:“袭击你之后那人就走了,然后等着我们去发现你,将你救下山?他这样做又有什么益处?” 银笙的脸微微发热。“我,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她心慌意乱地道。 他明丽的眼眸中添上了几分寒意,没有再追问下去。 银笙见他唇色发青,不禁祈求道:“阿弦,你有什么话要问我,等回去后再说好吗?这里风很大,你会受不住的。” 他却望向采萍的坟墓,没有说话。两个人僵持在此,过了许久,自后方传来脚步声,是天淑天淼等人走了过来。“少爷……”天淑见奚秋弦还跪着不动,不禁走到他身后,俯身扶着他的肩膀,“何梦齐虽暂时走了,但此地还是不安全,为大家考虑,您也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奚秋弦这才撑着她的手臂吃力站起,银笙自从他们到来之后便一直静默不语,此时更是退离至一旁。天淼准备叫众人启程,但看到银笙还在边上,不禁问道:“银笙姑娘,鬼虚影又回到暗夜盟了,你知不知道?” 银笙一惊,抬目望着他,又望向奚秋弦。奚秋弦眼睫低垂,不动声色。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心乱如麻。 “少爷,您没有问问清楚吗?”天淼道。 奚秋弦抬头,看着银笙,道:“她说自己到了那山上后就失去了知觉,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何事。” 天淑在之前听天淼说起了鬼虚影的事情,此时不禁挑眉道:“银笙,你当我们是三岁孩童吗?鬼虚影虽说是你哥哥,但你们分别了那么多年,你对他又有几分了解,就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他,听从他的安排?我很怀疑暗夜盟的人紧追至此是不是他有意利用你来布下了什么局!” 银笙脸色发白,争辩道:“我跟他虽然分别了很多年,但我知道他不会害我!” “他不会害你,但他害了我家少爷,更害了神医和采萍!这难道不是事实吗?”天淑上前一步,迫近她身边。 银笙下意识地倒退一步,望着奚秋弦道:“阿弦,哥哥有他自己的打算,很多事我并不清楚,但我不可能帮他来害你!” “但你还是在骗我,对不对?”奚秋弦出乎意料地没有像以前那样发火,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她,“没有哪个人会故意袭击你之后什么都不做,再把你放在山里……除非,那个人就是鬼虚影。” 银笙紧紧抿着唇,站在风里。 “他到底要干什么?”奚秋弦往前一步,唇边带着仅存的一丝微笑。“你到现在还要替他隐瞒下去吗?” 银笙的身子在微微发抖,她感觉到莫大的恐慌,周围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那种审度猜忌的眼神,让她如坠深渊。 奚秋弦见她不说话,忽而转身便走。银笙惊慌之余急忙追上,在他身后喊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又回到了暗夜盟,阿弦!他,他在山上袭击我,只是不想让我遇到危险,想让我能回到你身边……” “回到我身边?”奚秋弦停下脚步,“你刚才不是这样说的。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有些事我一开始没想说……”她红了眼圈。 他忽而笑了笑,肩膀微微震颤了一下,“现在看到我要走了,才想到说出来吗?” “对不起……”银笙哑着嗓子道。 “为什么你总是不肯跟我说实话?!坦诚地相处就有那么难吗?!”奚秋弦的声音突然变得寒冷如冰,“采萍死了,师叔走了,你却还在一些细枝末节上遮遮掩掩,你到底想要隐瞒到什么时候?!” “我知道采萍的死跟我有关,我也知道你很难过……”她再次哭了起来,眼睛酸痛难忍。 “你到现在还没有明白我到底为什么难过!”奚秋弦将声音压得极低,却掩饰不住怒意。他的双肩亦在不住颤抖,“你答应过我不会再欺骗我了……是不是在你的心里,我终究还是靠不住的人,而你的哥哥,才是你的支柱?” “为什么要这样想?!我要顾着哥哥又要顾着你,我觉得自己已经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了!”她哭着走到他身后,想要拉住他的手,却被他甩了开去。 “你很为难是吗?那你为什么不能跟我说清楚,而要用欺瞒的手段?”他低着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样子。 银笙的泪水不断往下滑落,“可我并没有恶意,你以前不是也骗着我回了巫山?” 奚秋弦紧紧抿住唇,过了好久,才道:“你觉得我本身就喜欢骗人,所以也这样对我了?” “不是!”她哑声喊道。 可他却好像没有听到她的回答,顾自一字一句道:“我跟你说过,有些事情,我会很认真的。对你也一样。但你不是。”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里带着喑哑,竟再也说不下去。 天淑与天淼见两人到了这地步,不禁想要上前劝解,但奚秋弦没等他们开口,已顾自往前走去。姐弟两人看他脚步踉跄,急忙跟在其后,其余人等也匆匆穿过银笙身边,追赶了上去。 只有银笙还留在原地哭泣。 泪影朦胧中,她望到众人已经簇拥着奚秋弦走到了山丘之畔,再转过一个弯道,就要离开此地了。她拭去眼泪飞奔到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在他背后颤抖问道:“阿弦……你不相信我了吗?” 他的脚步虽很缓慢,却没有停下。 “是你不相信我的,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奚秋弦只回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那片荒原。 …… 一地荒烟,银笙孤零零地站在草木灰烬之中。神狱众人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山色中,这里安静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除了那颓败的废墟以及焦黑的树木,还在提醒着银笙昨夜的那场大火。 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流尽,她的眼睛痛得几乎无法睁开了。奔波劳顿,她的双腿也已经肿得虚浮无力,再也站立不稳。 于是她慢慢地走了几步,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了小屋废墟间。 两天前,她与阿弦还在这间简陋清冷的小屋里。 他会撑着虚弱的身子,趁她不备轻轻吻她的唇。他总是那样喜欢占尽先机,摸着她的长发揽着她的腰,不让她远离。 她会羞涩地闭着眼睛,在黑漆漆的夜里钻到他身边,与他一起躺在小床上,听外面风过叶动,看窗上月影阑珊。 而此际,风吹起她的长发,缭乱凄迷。银笙已经哭不出来,她只能抱着双膝,将身子缩成一团,好像只有这样才可以给自己一点最后的安慰。 ☆、第五十三章 只影孤身谁念语 天上的云层渐渐增厚,原本明亮的日光越来越浅淡。银笙独自坐在废墟中,也不知时间是如何流逝,只是听着不远处河水流淌,脑海已是一片空白。 她呆呆地坐了许久,遥望远处,山色如黛,全无人烟。她想要再去追赶神狱的人,可又想起了天淑的话。如果暗夜盟真是一直在跟踪自己,借以攻击奚秋弦他们,那自己若是再跟随于他,岂不是要带来更大的麻烦? 颓然兀坐,不知应该去向何处。忽而风摇树动,云层间落下点点雨水。银笙却还坐着不动。 却在此时,身后有脚步声接近。她惊觉回头,但见有一黑袍人站在不远处的枯草间,目光冰冷。 “师傅?!”她下意识地霍然起身,但却没有走上前去。 楚嫣红依旧穿着那墨黑斗篷,脸容隐于帽子的阴影之下,尤显苍白。她慢慢朝着银笙走了几步,哑声道:“你不在意我的死活吗?” 银笙瑟瑟站在雨中,想起之前师傅追击何梦芸而去,自己则被迫入水,此后就再也没见过她的身影。此时师傅问及此话,她竟觉无言以对。 楚嫣红见她黯然不语,又冷笑道:“你对自己的母亲就是这样的态度?我就是死在了别处,你也不会来寻,是不是?” “不是的师傅!”银笙难过地望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眉目间找到一丝与自己的关联,“你走了之后我被暗夜盟的人围攻,后来……” “不要解释什么了!”楚嫣红打断了她的话,攥着袍袖大步上前,盯着她道,“奚秋弦走了,鬼虚影也走了,你先前不是还总是想着离开我吗?现在可知道别人都靠不住!” 银笙忍住了眼泪,站在她面前显得格外孤瘦。 “是我做得不对,并不是他们的错。”她喑哑着嗓子道。楚嫣红双眉一蹙,拉住了她的手臂,“既然知道自己错了,现在就跟我走。” 银笙一怔,惊道:“去哪里,师傅?” 楚嫣红审视着她,缓缓道:“你现在还是只当我是师傅?” 银笙被她那凌厉的眼神刺痛了,低头不敢回应。楚嫣红摇摇头,喟然道:“很好,果然与你父亲是一个性情。” “父亲?”银笙一惊,不禁追问道,“您上次说何梦芸杀了我爹,这是真的吗?她现在去了哪里?” 楚嫣红并没有回答,只是死死攥着她的手,道:“跟我走,这世上只有我才不会骗你。”银笙稍一愣神,已被她拉着往河边快步走去。 ****** 天色越发阴暗了,两岸树叶在风中不住摇曳,水波起伏间,船只微微晃动。奚秋弦已经回到了船上,天淑劝他休息,他却吩咐她取来了纸笔。天淑不明白,但还是替他准备好了一切。 他坐在窗前,默不作声地研着墨,动作缓慢,心不在焉。天淑低声道:“少爷,神医应该不会走远,我叫天淼带人再去寻找。” 奚秋弦却好似没有听到,天淑又叫了他一声,他才一省。“你怎么还没去休息?”他诧异道。 天淑无语,只好退出房间去找天淼商量了。房门轻轻地关上了,奚秋弦望着手边的纸笔,发了好一阵呆,才握起笔在纸上细细地勾摹。笔端流转,一个个灵动的身形跃然纸上,手持长剑,或转侧,或拧腰,或飞身出击,或矮身防御,各有姿态,栩栩如生。 当时在冰洞山古墓中匆匆一瞥,他强行记下了这些图形,直至今日才有暇将其一一画出。 窗外风声愈紧,窗纸被吹得簌簌而动,船只起伏不已。他略微有些晕眩,不得不停下了动作。纸上的小人儿身姿轻盈,只是都无面目,唯有长发一缕,依稀可辨出是少女模样。 留在巫山的剑谱上亦有图形,那上面的少女身姿自他懂事起就熟记不忘。虽然自己无法练剑,但在心中,始终都觉得应该将母亲生前未做成的事情好好完成。而现在,奔波一场,只记下了断断续续的一些图形,后半部剑谱依旧下落不明…… 他怔怔坐在窗前,望着那些图形,心绪却越发烦乱起来。不多时,有噼噼啪啪的声音响起,是细密的雨点打在了窗上,洇出一点一点的痕迹,逐渐晕染成片。 奚秋弦不觉撑着桌沿站起身,伸手一推,窗户徐徐打开。外面风急雨骤,水面波痕不绝。他低下眼帘,忽又转身开门,叫来了天淼。 “你回去看一看,银笙还在不在。”他低声道。 天淼惊讶道:“少爷,你还准备带着她一起走?” 奚秋弦抿住唇,过了片刻才道:“就算不再一起回巫山,现在她自己一个人在荒野中怎么办?” 天淼还想说什么,瞥见天淑从一边走过来,知道她若听到了必然又要反对,便只叹了一声,匆匆离去。 ****** 奚秋弦没有将此事对天淑说,只是回了房间,继续描摹那些图形。幼习书画,如此简单的人形本不在话下,可怎么看,都觉得自己画出的不如在古墓里看到的自然。 有个人形是回头出剑,他初时只画了一个轮廓,但如今看在眼中,想到的却是当初第一次遇到银笙时,还身着男装的她,在江边出剑还击时的身姿。 那时,他正坐在山脚下的马车内,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暗中窥视。 他心绪低落,终于将笔放下,再没有心情去想那些剑招。 窗外的雨越来越急,奚秋弦倚坐在床头,听着雨声渐大,觉得时间过得格外缓慢。过了许久,忽觉船身摇晃了一下,继而是脚步声迫近门前。他急又起身,还未等他安置好双腿,天淼已经闪身进了房间。 天淼一身衣衫湿了大半,气喘吁吁地道:“我回来了。外面好大雨。” “她呢?”奚秋弦撑着床沿道。 他怔了怔,犹豫道:“不在。” 奚秋弦原本挺直的腰身有点僵硬,脸上虽无什么表情变化,但眼神却明显的暗了一暗。“是吗?去哪里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天淼无奈道:“我赶回那废墟时,四周空空荡荡,我怕她是躲在哪里,还特意找了一遍,但人影都没有。雨越来越大,我便只得回来了。” 奚秋弦出了一会儿神,才道:“谢谢你,天淼。” 天淼微微蹙眉,“不过,我在那废墟边看到两行脚印往河流上游而去。应该是下雨之后留下的。” “两行脚印?”奚秋弦锁眉抬头,“是有人将她带走了?” 天淼点头道:“应该是的,因为我看那脚印几乎是并排的,并不像是拖拽而行。” 奚秋弦深深呼吸,“那应该不会是暗夜盟的人抓走了她。或许,是鬼虚影又来找她了。” 天淼苦笑道:“他倒是好打算,但凡遇到危险就将银笙推给我们。” 奚秋弦默然无话。天淼向他道了别想要出去,他又回过神来,在背后叫住他,“你还是帮我留意一下,看她到底是跟着谁走了。” “……好。”天淼只好应承了,出了房间。 ****** 他们一路寻找神医的去向,但却始终不得踪迹,同样的,银笙似乎也从这世上消失了一样。只是天淼派出的人回来禀告,据说沿途曾有樵夫见过一个黑袍女人带着一个碧衫少女在山间行走。当时已是入夜,樵夫被诡异的女人吓得不轻,奔出很远后回头张望,却已不见那两人的身影。 除此之外,就再没别的与她有关的讯息了。 “或许是她被带回冰洞山了吧?这样也好,至少她也有了着落,而且也不会再与暗夜盟有什么牵连了。”天淼私下劝解奚秋弦。奚秋弦默默地将画着小人儿的纸卷起,放进了檀木盒子。 为避免夜长梦多,船只昼夜不舍地往巫山方向行进。数天后,风和日丽,碧水涟涟,秀丽山峦终于又映现于眼前。船儿在琉璃般的水面间快速驶向前方,还未曾靠岸,船上的人便可望到那青峰间有众多护卫已经往下疾行。 待得靠岸,奚秋弦才出船舱,便有一对年过四旬的夫妇领着众人迎上前来。“少爷,我们只是回了一次老家,你就跑出那么远,叫我们真是担心得睡不着觉!”那妇人神情焦急,言辞中将奚秋弦视如已出。 “乳娘,我不是孩子了,自然不可能天天呆在巫山。”奚秋弦勉强笑了笑,在天淑的搀扶下上了岸。丹娘还待唠叨,她身边的男子大声道:“有什么回去再说,先让少爷上轿,你没看他身体虚弱吗?”说罢,大手一挥,便有人抬来坐辇,将奚秋弦扶坐了上去。 众人前呼后拥,奚秋弦已经不是第一次离开巫山,但这次回来,再度坐在这坐辇间,心中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复杂滋味。 待得回到神狱,下人们忙前忙后,他卸去了假肢坐在床上。丹娘催着丈夫来给他搭脉,高栋远号脉结束,神情甚是沉重。 “少爷的脉象虽然还算平和,但怎么一点内力都无?”他试探着问道。 奚秋弦只得将之前的事情粗略讲了一遍,丹娘睁大眼睛,又气又急:“神医怎么就这样一走了之?您那一身内力大半是夫人传授,现在都没了可怎么办!” “师叔的性格向来如此,何况是我连累了他,害死了采萍,他不愿再救治我,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奚秋弦黯然道。 高栋远叹道:“还是要找出神医为好,否则的话,时间拖得越久,对少爷的身体越是不利。” 天淑在一边听着,不禁道:“难道除了找出神医,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丹娘与高栋远互望一眼,默然不应。奚秋弦见他们心事重重,越发觉得自己此去惹出了诸多麻烦,低声道:“你们不必太着急,我以后不会再一意孤行招惹是非了。内力没有就没有了,反正也没多大用处。” 他素来自负,如今这样说话,令高氏夫妇大感意外。丹娘觉得他是自暴自弃,忙坐在他身边劝道:“不能这样想,你身子虚弱,有内力自然要好一些。我这就叫天淼再带人出去,就算找不到你那个狠心师叔,这么大的江湖,难道还找不出其他有本事的人?” 奚秋弦却微微笑着道:“以前我想出去跟人比试,您不是还说要是我没有武功就好了么?现在如你所愿,怎么乳娘比我还着急?这段时间我趁你们不在跑出去惹了不少麻烦,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真的是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丹娘还待再说,被丈夫一把拉起。“走吧,让少爷清净一下。” 众人一一退去,本来满满的房间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屋内桌椅帘幔一如既往,自他离开后天天都有人勤来打扫,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奚秋弦撑着身子慢慢躺下,望着素白的床顶,却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 ******* 因身体尚还虚弱的缘故,回到巫山后他不能再佩着假肢走路。他也不要天淑等侍女再来伺候,只是每天坐在轮椅上,伏在窗前写写画画,不知道到底在做什么。 没有人再在他面前提及银笙的名字,甚至连之前发生的事情也似乎被人淡忘,一切平静得就如同不起波澜的池水。 有的时候,他会自己回到幼时住过的那座小楼前。池中的锦鲤依旧悠闲自在,奚秋弦就坐在池塘边上,默默看着那赤红色的影子在碧波间游来游去,留下一道道水纹。 他也回到楼下那间垂着水晶帘子的房间内,打开置放旧物的箱子,将一件件的儿时玩意取出来。那些东西虽还保存尚好,但颜色大多已经黯淡,有的甚至缺损不全,想来都是被他小时候随手扔坏的。 天淑寻他不着,来到此处,见他望着手中的小鼓发怔,不禁站在门边问:“少爷,你怎么来了这里?” 他惊觉抬头,眼神恍惚。“哦,没什么,我过来喂鱼,随便看看。”他这样答道。 “……你心情不好就不要一个人躲在这了……我叫天淼背你下山去玩吧……” 奚秋弦笑笑,“他很累了,一直在帮我找神医的下落。” “那你要我陪你吗?”天淑犹豫着看他。 他怔了怔,摇了摇头。 或许是为了不让别人再觉得他很落寞,他会有意无意地去后山松林边坐着。他叫天淑准备了很多松果,装在盒子里,然后像小时候那样,扔出数枚松果,等着它们的到来。 窸窸窣窣的声音自远及近而来,松树枝叶轻晃,有小小的影子在阳光下荡来荡去。 尖尖的耳朵不住转动,乌黑的眼睛灵活有光,松鼠三三两两地跃过树梢,落在了沟壑那边。奚秋弦又抬手抛出数枚松果,它们便从不同方向跳跃而至,抢着去抓地上的食物。 有一只身形瘦小的松鼠被挤在后面,冲了好几次都得不到食物,蜷着尾巴躲在了一边。它的眼睛黑得像是水里的宝石,此时却好似含着些水雾,柔柔的,软软的。 “过来。”奚秋弦情不自禁地招呼它。 它坐在树影下,尾巴警觉地竖了起来,眼睛里充满畏惧。他掰开松果,放在掌心,朝它伸出手去。松鼠迟疑许久,稍稍往前跃了几步。其他松鼠正在啃食东西,它就站在淡淡的阳光下,隔着深深的沟壑,望着对面的奚秋弦。 “给你吃的。”他像是对小孩子说话那样,声音很轻柔。因为怕扔出食物后又被其他松鼠抢去,他特意一手握着松果,一手推着轮椅尽力往前。但前面的沟壑阻住了他的去路,他离松林始终都有些距离。 那只松鼠还在原处,呆呆地望着他。奚秋弦身子往前探了探,可他再也没法靠近它了。“你来我这边好吗?”他真的好像把它当做是能听懂话语一样,微笑着跟它说话。 这个时候,其他的松鼠已经吃罢食物,纷纷又回到了松林里,四周静悄悄的。小小的松鼠看看他手中的食物,似乎还是不能放心,最终转过身子,拖着长长的尾巴跳上了树枝,很快地跟着同伴离开了这里。 奚秋弦望着它远去的身影怔了许久,松林里已经没了动静,他紧紧攥着送不出去的松果,眼里一阵发酸。 ☆、第五十四章 秋意飒飒岁将晚 日子在一天天的过,巫峡的水依旧清泠,巫山的云也依旧飘渺。 以前奚秋弦虽也不常下山,但有许多时间是要花费在练武之上的。而现在没了内力,仅仅依靠腕下机括射出的银索徒有其表,但凡对方稍一发力就能将之擒住。奚秋弦与天淼对练了几次,虽然天淼有意不使出全力,但奚秋弦显然能感到自己引以为傲的银索已经全无威胁。 “我有些累了,今日不练了。”他淡淡地笑了笑,推着轮椅自己回了院子。庭院角落的翠竹越发修长,阳光下竹影秀美,如佳人静立不语。他停在院门口,抬腕启动机括,银索迅疾射出,但还没碰到竹叶便忽然下坠。 “叮叮”数声,银索尽头的菱形薄刃跌落在青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奚秋弦怔了许久,慢慢收回了掉落于地的银索。到了屋前虽没有门槛,但要经过一小段上坡,他咬着牙用尽力气,才将轮椅推了上去。 直至回到房内,双手还在微微发颤。他破天荒地还未到休息之时便取下了手腕间的银索,默不作声地缠绕起来,放进了床边箱子。 ****** 傍晚时分天淑来看望奚秋弦,还未进屋就听到里面忽然传来沉闷的声响,像是有什么倒地一般。她慌忙奔进去,却见他正双手抓着床栏要站起来。不知何时他已经给自己又装上了假肢,衣衫下摆露出的双足很是僵硬,任由他拖着也一动不动。 “少爷,你怎么摔倒了?”天淑赶紧扶着他,费劲地将他拉了起来。奚秋弦跌坐在床沿上,低着头望着自己的双足,不说话。 天淑不放心,蹲了下去,想看看他的双腿有没有摔坏。他却遮住了,低声道:“不要紧,只是撞到了床角所以绊倒了。” 天淑抬头望着他,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很快便移开了。 “那我去拿些跌打药来。”她站起身走向房门外,却听到奚秋弦在身后道,“天淑,为什么我连走路都不成了呢?” 她心里发坠,回头见奚秋弦撑着床沿坐在那儿,眼神不似以前明亮,却好似在问一个最认真的问题。她愣了一会儿,道:“因为少爷的身体还没有复原,自然走路也吃力了,等过些时候就会像以前一样了。” 他静静地望着前方,像是听到了,又像是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天淑去取跌打药的时候被父母看到了,丹娘知道此事后又急匆匆赶到奚秋弦那边,恳请他不要逞强再伤了自己。他出人意料地没有坚持己见,重新又卸下了他的“脚”。 丹娘宽慰地离去了,他独自一人点亮了灯火,还是像以前一样伏在桌前画着各种舞剑的人形。笔端乌墨不慎滴落,洇在宣纸中间,泛出一团墨迹,污浊了本来完美的图形。那里本是少女飞身掠起旋转出剑的动作,现在却被染成了一片乌黑。 奚秋弦搁下笔,撕下那张纸,慢慢揉成团,扔到了一边。 那天晚上他没法再画下去。 睡觉的时候,他撑坐到床上,下半截空掉的裤管垂在床沿边。不知为何,他卷起了裤子,借着灯火看着自己渐渐露出的双腿。本来膝下就所剩无多,之前一段时间奔波不断又总是厮杀,两条残腿末端从未愈合过。如今经过这些天的休养,外伤是渐渐好了,但留下了很多伤痕。 他看着凹凸不平的双腿残端,忽然发现它们是那样的难看。 ****** 那之后他不再不顾身体地强行练习站起,甚至都不怎么去松林边练武。腕间的机括被取下后束之高阁,奚秋弦的心思似乎只放在写字画画之上,总是在桌边一坐就是许久。 丹娘曾不放心地过去看他究竟在干什么,他道:“我想把巫山剑谱都画出来,这样别人会看得明白一点。” “少爷虽然不能练剑,但以后有了孩子,可以再传授给他。”丹娘安慰他道。 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回应。 丹娘夫妇在私底下曾对神狱中人下了死令,不得将少爷现在的状况外传一分。巫山奚家曾有过不少仇敌,巫峡又地处川蜀重地,万一有人趁势攻击神狱,只怕是要引来大祸。 天淼在外奔波,秘密地打探神医下落,但终是一无所获。不过某一天他匆忙回来,告诉父母一件事情。洛阳鹿门寺遭遇窃案,供奉的数枚血舍利在一夜之间尽数被盗,看守的僧人发现窃贼身影后追击出去,反被其打成重伤。 据称,那窃贼是个身披黑斗篷的人,身边还跟着一个少女。 “是银笙?”天淑皱眉,“当日少爷替她弄到一枚血舍利,没想到她竟然还跟着师傅去鹿门寺抢夺,真是枉费了少爷的一番心意!” “她现在大概是只能跟着师傅没处可去了。”天淼叹了一声。高氏夫妇听他们说起过银笙,也知道了少爷与她之间的事情,如今又听到她的消息,不禁沉了脸。 “不要再让少爷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丹娘压低声音叮嘱两人,“他现在身子很弱,万一再要强撑着下山,到时候都没人能救他!” 天淑努嘴道:“自然不告诉他。我看他现在也不再提起银笙,想必是对她失望了。” 天淼见父亲坐在一边默不作声,不禁道:“爹,少爷的身体好像越来越虚弱,这是为什么?” 高栋远喟然道:“他自幼体弱多病,若是没有神医的精心疗治,加上夫人不断将内力传给他,只怕是难以活到成年……现在失了内力,那些病症可能就压不住了……” 天淑一惊,“那我们能不能以内力来帮他复原?” “我们的内力与奚家的不同,擅自去救反会坏事。”高栋远缓缓站起,蹙眉道,“当初夫人曾与神医共同想办法救治少爷,故此神医倒也知道巫山心法的大概,除此之外,只怕是再无人熟悉巫山心法了。” 丹娘不禁暗自垂泪,天淑天淼黯然无语。过了半晌,天淼才迟疑着道:“其实,不一定只有神医才了解巫山心法……” “你是说?”天淑扬起黛眉望着他,忽而又正色道,“刚才娘说过的话,你难道忘记了吗?” 天淼焦虑道:“现在神医下落不明,少爷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我能够想到的就只有她了。” “你觉得这样的情形下还能让她再到巫山?她是鬼虚影的妹妹,处处维护他,甚至几次三番欺瞒少爷!只要她存有一丝异心,或者是暗夜盟的人始终跟着她,那我们这就是引狼入室!”天淑咄咄逼人,眼神犀利。 天淼还待争论,高栋远断然道:“天淑说的对,少爷现在的状况不能被外界知道。别说是鬼虚影的妹妹,就算她与暗夜盟没有关联,也不能轻易让一个外人进入神狱了。我会再派人寻找神医,天淼,你不要擅自做主。” 天淼无奈,只得应道:“知道了。” 他们一家人之间的谈话没被其他人知道,包括奚秋弦。在少爷面前,大家依旧热闹,试图让他重拾以前的心情。奚秋弦自然明白他们的用意,于是他便时常听着他们闲谈,跟着他们快乐,好像真的回到了过去。 “入冬之前,我就能将巫山剑谱都画完了。”他还微笑着对大家说。 ****** 漫长的夏天终于过去了,不知是哪一天起,漫山的碧叶间渐渐有了淡淡的金黄之色。而炎热的风,也消散了温度,或许是某个清晨开始,吹过脸颊的风,便多了几分寒意与萧瑟了。 虽然高栋远从各地请来名医为奚秋弦疗治,甚至不惜重金购来珍贵药草,但随着气候一天天转凉,他的咳喘还是又发作了起来。每每入夜,天淑都能听到他强压着咳嗽,费力地呼吸。 “少爷,你不要硬忍着,这样会更难受的。”她端去药汤的时候,见他侧卧着,用力揪着衣襟想忍着不咳出声来。 “会吵到大家的……”他一句话未完,便终于忍不住剧烈地咳了出来。天淑颦眉站在一边,见他身形消瘦,指节都有些突出了,不禁眼眶微微发红。 他咳了许久,仿佛耗尽了力气,动都不能动了。天淑见他身上的被子往下滑落了,便俯身替他往上拉一拉,却见他手中握着的是新近装订好的剑谱,而眼角竟有些湿润。 “少爷,怎么了?”她怔了怔,想伸手替他拭去。但他却闭上了眼睛,低声道:“没什么,咳得厉害,眼睛发酸。” 她酸楚道:“那就不要再劳心费力去看什么剑谱画册了,等身体好了再看也不迟。” 他背对着她,沉默了片刻,道:“当日在古墓里很是匆忙,我总觉得有几个招式没有记住,画出来的样子也不像……” “这画册很重要吗?”天淑不解其意,忧心忡忡道,“虽然夫人生前很希望能将剑谱收齐,但现在也没人催着您赶时间完成,您又何苦这样?” “可是我觉得时间不多了啊。”奚秋弦轻声道。 天淑怔然,站了好久也不见他转过身,忍着泪走出了房间。 ****** “让我去找银笙吧。”她回到所住的小院,看到父亲后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高栋远一怔,皱眉道:“你怎么忽然变了主意?” “再这样拖下去我怕少爷撑不过年底了……”她的眼前模糊一片,声音微微发抖。高栋远沉声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关注暗夜盟的动静,何梦齐最近深居简出,或许之前因受了蛇尾针的伤也影响了功力。但少爷的伤要比他重得多,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天淑抹去眼角的泪水,“我私下去打探银笙的下落,不会被暗夜盟发现。” “她是跟在烟波客身边的,眼下不知去向,你怎么去找?”高栋远不悦道,“而且我听天淼说过,烟波客对神狱很是反感,她怎会让银笙跟你回来?” “不试试怎么行?”天淑着急起来,“难道我们就这样等下去,一点希望都没有!” 高栋远沉默不语,似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天淑又道:“要是银笙真的还与暗夜盟有联系,大不了我负责到底!” 高栋远瞥了她一眼,“你负责?” “她要是不肯救少爷也算了,若是以此为机会带着鬼虚影做什么有损神狱的事,我第一个先杀了她!”天淑冷冷道。 ☆、第五十五章 幽谷如夜心悸悸 秋风起时,暗夜谷深处万木簌动,枯黄落叶萧萧飞舞,划过清冷水面,泛出一道道涟漪。这里是谷中最幽僻的地方,四面皆是高耸入云的山峰,唯有一片低洼之处草木繁茂。但如今随着天气越发寒冷,原本的满目碧绿也渐渐衰败,远远望去,只剩一株古柏还苍翠欲滴,无论岁月如何流转,始终都挺立于溪流之畔。 在那古柏边建有一座竹楼,四周种着幽幽兰草,檐下垂着串串风铃。风吹铃响,清脆悦耳,如天籁低吟。何梦齐自溪流尽头缓缓而来,听得这铃声琮瑢,不禁驻足不前。 凤千魅跟在他身后,见状便上前道:“盟主,夫人近日来一直沉默不语,任何人跟她说话也不理,您还是不要再去看她了吧。” 何梦齐却似没有听到一样,快步走向小楼。凤千魅双眉紧蹙,只得跟随其后。小楼门窗紧闭,何梦齐沿着室外竹梯轻轻上至二楼,那房门外挂有铁锁,沉沉垂着。 “打开。”他低声吩咐,凤千魅取出钥匙开了铁锁,后退至一边。何梦齐推门而入,随手又将房门紧闭了起来。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外面阳光明亮。但这房间内凡是窗户处都以木板封锁,仅留了不足一指宽的缝隙,阳光就从这缝隙中投射进来,微小的灰尘在空中乱飞,犹如一群群的蚊虫。 房间甚是宽敞,宽敞到令人感到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床榻之外,别无其他家具。墙角边蜷缩着一个女子,长发遮住了面容,赤红长裙拖曳于地,仿佛即将凋谢的花。 何梦齐看看地上,有一个放着碗筷的托盘就在女子身前,但里面的饭菜一动都没动过,早已冷掉了。 他走上前去,负手俯视着她,忽而道:“梦芸,你是想把自己饿死吗?” 何梦芸双目闭着,睫毛微微震颤,脸色苍白。他见她不语,慢慢蹲了下去,端起托盘中的饭碗送至她面前,“你还是在跟大哥我赌气?” 何梦芸稍稍睁了一下眼睛,用眼角余光瞥着他,却还是不说话。只是那眼神极冷,仿佛对世间一切都再无感情,令何梦齐不禁一阵心寒。 “吃饭。”他加重了语气,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拉到近前。何梦芸抿着唇有意抵抗,他手中一发力,竟生生掰开她的嘴,将冰冷的米饭使劲往她口中塞。 何梦芸拼命挣扎,但始终无法拗过他的力气。冰冷发黏的饭粒沾在了她的长发上,她忽然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下去。这一下,深及见血,何梦齐闷哼一声,扬手便是一掌。 “啪”,重重的一记耳光打得她往斜侧跌了出去。 原本松松挽着的发髻散了开来,满头青丝披覆于她背上,隐隐已有了丝丝缕缕的银发。她的身子瘦弱纤细,伏在冰凉的地板上,好似没了生命的枯草。 何梦齐捂着手腕伤处,过了片刻,低头在伤口上抿了一口,生硬地咽了下去。他的唇齿间有血腥味道。 何梦芸的双肩慢慢颤抖了起来,他走到她身后,抓着她的衣衫,将她拎起。眼泪在她脸上蔓延成河。 “不要这样对我。”他托着她那已经被摔破的下颔,望着她满是泪水的眼睛。 她却只是哭,不再说话。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你不能再离开暗夜谷,明白吗?”他迫近她,几乎可以碰到她的肌肤,“为了找你,我中了那毒针,这些天来备受痛楚,你却对我毫无关心,这就是你对大哥的态度?” “我……我不想待在这屋子里。”何梦芸哽咽道,“这不是我的家。” 他嗤笑:“不是你的家?你难道忘记了你从小就是被我带大的?爹娘去世后如果不是我,你又怎么能活下去?可你一旦长大就总想要离开我……”他再度贴近她的脸颊,用极轻的声音道,“梦芸,我究竟有哪里对你不好,要让你如此迫切地跑出暗夜谷去?你以为外面就是天堂吗?那些男人哪一个不是觊觎你的美貌,甚至想要利用你来摧垮暗夜盟!我跟你说了一遍又一遍,可你总是不听,总是不听!” “这里,这里有鬼……”何梦芸直着双眼,瑟瑟发抖,“每天晚上鬼都会来我床边,他闻我的气味,舔我的手脚……” “你真的是疯了。”没等她说罢,何梦齐便捂住了她的嘴,狠狠瞪着她,“那是你做的噩梦,怎么可能会有鬼?!就算是鬼,也是莫枫的鬼魂缠着你不放,所以我叫你吃药,你却还是不肯!” “莫枫……莫枫……”何梦芸忽然抓住他的衣襟,急切道,“大哥,我遇到楚嫣红了,她说她有女儿,还叫她来杀我!为什么,为什么莫郎跟她也有孩子?!他是骗我的吗?!” 何梦齐搂住她,柔声道:“我早就告诉过你外面的男人不可信,莫枫跟楚嫣红早有婚约,他不过是对你逢场作戏,你却还想着与他私奔……但是梦芸,谁叫你是我的妹妹,我不会怪罪你的。至于你说的那个女儿,她既然是莫枫与楚嫣红的孽种,我自然会将她铲除,不再让她跟着楚嫣红来害你了。” 何梦芸惊恐地睁着双眼,直愣愣望着前方,忽而又道:“大哥,我跟莫郎的孩子呢?你把他抱到哪里去了?” 何梦齐低头看了看她,伸手抚过她的脸颊,轻声道:“孩子生下后就死了,你忘记了吗?” “死了……”她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嘶哑,“莫郎也死了,为什么,为什么都死了……真的是我错了吗?” “梦芸。”何梦齐望着她无神的双眼,喟然道,“无论你做错了什么,大哥都会原谅你的,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不走。” ****** 何梦芸痴痴怔怔,不久之后凤千魅端来汤药,她服下后便陷入了昏睡中。何梦齐将她抱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后,关上门下了竹楼。 “夫人的病还是不轻,要记得每天叫她吃药。”他皱着眉叮嘱凤千魅。凤千魅垂首应答,何梦齐走了几步,忽又停下,“神医可曾找到?” 凤千魅道:“前些天鬼虚影探得了他的下落,但等赶去时神医又已经先前离开。不过神狱的人也一直在找他,若不是我们四处搜查,说不定神医就先被他们找到了。” “尽快将他抓回暗夜谷。”何梦齐恨声道,“还有,我听说鹿门寺的血舍利被盗,是楚嫣红干的?” “是的。我已经安排人手循着踪迹去追赶,这次不会再让她逃脱。“ “要小心。她本来中了我的焚光掌,终年不能见天日,只能躲在冰洞。现在得了血舍利,身上的毒性在慢慢消散,万一她恢复到了以前的功力,你不是她的对手。” 凤千魅目光一凛,道:“盟主说的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吧?那楚嫣红到底是什么人,怎会与盟主交手过?” 何梦齐冷冷望了她一眼,“这不是你应该问的。” “属下只是关心盟主……”她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何梦齐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不该问的就别问,更不能在夫人面前再说及此人。” “是……”凤千魅不敢直视他的凌厉目光。何梦齐径直经过她身边,往溪流尽头快步而去。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凤千魅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她转过身,朝着竹楼后的丛林走去。 昏暗的林间,鬼虚影正等着她。 “完全问不出究竟,你也听到了吧?”她蹙眉道。 “我早就猜到会是这样。”他似乎很平静。凤千魅不禁怒道:“那你为什么叫我去问关于楚嫣红的事?” “至少我知道他跟楚嫣红之间不仅仅是一般的仇敌关系,不然不会讳莫如深。还有,我就站在这里,盟主却似乎没有察觉,看来他的内力还未完全恢复。”他说罢,竟难得的扬唇笑了笑。 凤千魅贴近他身子,低声道:“对了,你给夫人的药里加了什么?” 鬼虚影瞥着她,“不该问的就别问。”他的语气与眼神,竟与何梦齐如出一辙。 凤千魅盯着他一笑:“别忘了,要不是我在盟主面前巧言善辩,你之前所做的事情根本无法隐瞒。” “你我各取所需,我并不欠你什么。”他说罢,转身要走。凤千魅在他身后道:“接下去又准备做什么?” “找我要找的人。”他冷漠回应了一声,身影没入苍翠林间。 ****** 天阴,有雨。 距离洛阳鹿门寺不远的荒野里,有破败庙宇伫立于昏沉沉的天地间。庙门只剩了一半,在风中吱呀作响,门槛边长出了荒草,细瘦如扭曲的铁丝,微微颤抖。 佛像蒙上了厚厚灰尘,基座下端坐着一名黑衫女子,正垂目打坐。外面风雨交加,寒意袭人,她却只穿着薄薄衣衫,似乎不觉寒冷。 一阵风过,雨点噼噼啪啪地溅进门口,打湿了泥地。女子这才缓缓睁开双目,眼神明厉。她的鬓边已有星星点点,肌肤白中带着微青,五官倒也端正,但那紧抿的嘴唇和微扬的双眉凸显出了不容人接近的孤高之意。 此时雨势渐大,破庙中连灯火都无,一切处于昏暗混沌之中。她正待起身,却见雨帘中有戴着斗笠的少女飞奔而来。才一进庙门,少女不顾身上衣衫尽湿,从怀中紧抱着的包裹里取出油纸包,双手捧着送到她面前。 “师傅,我给您买了点心。”她恭恭敬敬地道。 女子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见是干巴巴的饼子,不禁蹙眉道:“你知道我素来不喜吃这种东西。” “可是附近没有别的店铺……我找了好久才买到了这个……”她唯唯诺诺地退到一边,像是唯恐师傅生气。 女子哼了一声,将干粮掷回她怀中,“给你吃吧,我自去寻找。”说罢,自地上的包裹中翻出那件黑斗篷,往身上一披,便大步流星地往外而去。 “师傅,不要出去了!万一被鹿门寺的和尚撞见怎么办?!他们不是正在四处寻找我们的下落吗?” 楚嫣红置若罔闻,似乎不把那些和尚放在眼里,顾自在雨中疾行。银笙心急之下,只戴着斗笠便紧追而去。 ☆、第五十六章 暮色连雨寒侵骨 自从那日重遇师傅后,银笙便被带离雾渡坪,之后迤逦来到了洛阳。一开始她还不知师傅为何要带她来到此地,但后来师傅潜入鹿门寺大殿,银笙才明白了她此行的目的。 起初本以为从奚秋弦那得来的血舍利可以解去师傅的顽疾,却原来只能暂时缓解痛苦。这些天来,师傅仍时不时地需要躲避人群静坐疗伤,银笙无奈之下只得跟在她身边。即便是夺来了血舍利,师傅因与鹿门寺僧人交手的缘故而消耗了内力,因此并不曾远离,而是找了个荒僻的地方藏身养伤。 楚嫣红这些年来始终不能远离冰洞山,尤其是春夏之际,更是必须躲进冰洞,才能克制住体内的热毒,久而久之便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有了这几枚血舍利,她的脸色倒是一天天的好转起来。银笙趁着她心情稍有缓解的时候曾问她:“师傅,您是被谁打伤的?” 楚嫣红瞥着她,道:“何梦齐。” “他跟你有什么仇恨?”银笙怔怔道。 “你难道忘记了我跟你说过的话?”楚嫣红正色道,“就是他与何梦芸害死了你的父亲!为了杀人灭口,他更是追杀我,幸得我自幼习得闭气法,才以假死瞒过了他。” 银笙犹豫了半晌,道:“如果何梦芸喜欢我父亲,又为什么会要杀掉他?我一直听她念叨着莫郎,好像直到现在还想着他……” 楚嫣红怒气一盛,“这个女人只想独占你父亲,当她得知阿枫与我早有婚约后,自然不肯成全我们!她现在疯疯癫癫,正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才有这样的报应,你难道还要可怜她不成?!” 银笙默然不语,楚嫣红又盯着她道:“你是我的女儿,现在却连一声母亲都不肯叫,还帮着何梦芸说话!银笙,你究竟是什么居心?” “我没有帮着她,只是有一些事还想不明白……”银笙急忙解释,“我……我叫了您那么多年师傅,早就习惯了……” 楚嫣红哼了一声,狠狠瞪了她一眼,不再言语。 从那之后,她倒也不再强迫银笙改口喊她母亲,银笙依旧像以前那样伺候她的起居,但时常精神恍惚,又遭来斥骂不断。 ****** 绵绵的阴雨中,楚嫣红出了庙门便径直往远处的村落快步走去。银笙紧跟其后,唯恐她这急躁的脾气又会惹来是非,便一步都不敢拉下。 两人冒着雨水在乡间小路上行走,时已黄昏,银笙衣衫单薄,被风一吹更是瑟瑟发抖。正在此时,却见平原尽头有一列人马飞驰而来,看那样子像是急着寻找避雨之处。银笙还未看清那些人的打扮,楚嫣红迅速回身,一把抓着银笙将她拉到了道边树后。 乡间寂静为之打破,骏马过处泥水乱溅,那一行人扬鞭策马,转眼间已经迫至近处。银笙为怕引来祸患,便也不敢探身去看,只紧紧缩在树后,唯恐被他们发现。 或许是被雨幕缭乱了视线,那些骑马之人也没注意到躲在树林中的师徒俩,顾自飞驰而去。银笙听得马蹄声渐渐远去,才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张望了一下,隐约望见他们肩后都背着弓箭,衣衫打扮似曾相识。 她竟愣在了雨中。 “还站着干什么?”楚嫣红皱眉斥了一句,扣住她手腕便拖着她朝相反的方向走去。银笙心事重重,时不时地回望后方,但秋雨萧萧,荒野空旷,那队人马早已远去,只留下浅淡背影。 脚下是泥泞的道路,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心里七上八下。忽而又听马蹄声响起,间杂着萧萧风声,银笙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头脑发昏听错了声音,继而回身一望,竟见那列人马去而复返。一名骑着白马的蓝衣少女望到了银笙,便一马当先冲了过来。 “天淑?”银笙一惊,楚嫣红见状,一手抓住银笙不让她动弹,身形一纵便掠向斜侧树林。 银笙只觉手腕处酸痛难忍,想要挣脱却又使不出力气。师傅近日来凭借着血舍利的帮助,内力已渐渐增长,银笙再不是她的对手。她不知天淑为何会到了此地,但见其眉眼间焦虑异常,不禁心生不安。 “银笙,停下来!”天淑见银笙跟着楚嫣红飞奔而去,还以为是她不肯再见,着急之下策马冲进树林。但此处灌木丛生,地上又坑坑洼洼,白马反而行动困难。天淑见状,一按马背纵身跃出,足踏树枝朝着银笙追去。 楚嫣红将银笙往后方一推,袍袖一卷长剑在手,白光如电便往天淑眉间撩去。天淑仰身闪避,双袖间短剑飞舞,萦绕如翻飞蝴蝶,在雨中扑簌不绝。 剑锋不时交错相撞,叮叮作响。天淑腰肢如三月青柳,柔韧中蕴含绵力,一双短剑或开或合,阻住了楚嫣红如急雨般的进攻。此时跟随天淑而来的人马也已迫近,有数人飞身下马,跃过楚嫣红身边便想要拉过银笙。楚嫣红一剑重压住天淑攻势,左手双指一弹,无形中风势如刀,那原本已至银笙身前的两人但觉后背一寒,慌忙闪身躲避,但衣衫已被疾风削破,后背处火辣辣地发痛。 此时楚嫣红掌间长剑嗡嗡做声,剑锋处竟隐隐泛出蓝芒。天淑自恃年轻,不把她放在眼中,双剑一震便刺向楚嫣红双肩。楚嫣红长剑狂舞,招式不似女子倒是充满霸道之气,于空中耀出万千水珠,震出白光烁烁,猛地一剑穿过天淑的防御,直刺其右目。 “师傅!”银笙见状,骤然飞身出剑,如白虹般横亘长空。 剑身交错,撞出阵阵火星。 银笙的剑正挡住了楚嫣红的剑招,那剑尖距离天淑右目仅有数寸。楚嫣红大怒,反手一掌击向银笙肩头。银笙被打得往后倒退数步,天淑趁势出剑挑向楚嫣红咽喉。但楚嫣红长袖一卷,竟将其双剑紧紧缠住,天淑发力不得,只觉手腕阵阵发麻,反被楚嫣红牢牢控制。 周围众人急忙想要上前,却听“咔咔”数声,天淑的双剑已被楚嫣红的袍袖卷至弯曲。她脸色一白,眼见楚嫣红肩膀一震,想要将她拉近身边,不禁想要撤剑后退。但此时一股忽寒忽热的内力席卷而来,将天淑死死吸住,让她连后退的机会都没有。 银笙见天淑神色大变,心知师傅是动了真格。她虽知自己不是师傅的对手,但仍出掌扣向其袍袖,希望能让她稍稍分心,使天淑寻得脱身机会。 岂料她的手掌才一触及楚嫣红袍袖,忽听一声啸响,竟有一物自远处飞来,直射其手腕。银笙惊觉抬臂,那东西紧贴着她的袖底飞出数丈,撞到树上后跌落于地,原是一段枯黄枝叶。 “什么人?!”楚嫣红为这外物所干扰,双眉一扬,朝着那个方向厉声喝问。濛濛阴雨中,林外无人回答,只是有箫声响起,余音低沉,回旋不已。 楚嫣红瞳仁一缩,天淑趁她分心一剑削断其袍袖,飞身扑向银笙,一把抓住她手腕便掠向林外。银笙惊道:“你要干什么?” 天淑还未回答,楚嫣红已紧追而来,天淑的手下飞速围拢,将楚嫣红死死挡住。楚嫣红长剑如蛇,连连刺倒数人,正要冲破阻拦抢回银笙,却又听一声箫音,黑压压的箭雨自林外飞射而至,尽朝着她射去。 银笙骇然回头,楚嫣红右臂一扬,黑斗篷遮蔽前方,旋起阵阵疾风。弩箭被气流所震,纷纷四散乱飞,楚嫣红足点地面急退闪避。 “跟我走!”天淑低声说了一句,将银笙抛上马背,用力一鞭,驾着白马疾驰而去。 ****** 雨点打在脸上更觉冰凉难忍。两旁的树木在昏暗中犹如怪物。 银笙直至现在还未明白天淑为何要将她带离,不禁紧抓着缰绳回头道:“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 “你自幼练的可是巫山心法?”天淑迅疾道。 银笙一怔,反问道:“问这个干什么?” “不要废话,快说!”天淑竖起眉来。银笙瞪着她道:“是又怎样?” “那就最好,跟我走就是,反正不会害你。” 银笙心里憋闷,忍不住道:“之前你们觉得我是奸细,现在又要我跟你走?!” 天淑哼了一声,道:“谁叫你是鬼虚影的妹妹?” 银笙咬牙道:“这是可以改变的吗?他始终都只是为我着想,你们不信就算了,为什么再来找我?” 天淑不回答,她回望远处,楚嫣红似是被人围困,暂时没有追赶上来。身后的人紧随不舍,她带着众人飞奔于雨中,很快便远离了这片郊野。 “不说的话我就跳下去!”银笙觉得自己又被忽视,不禁发狠威胁她。天淑这才回过神来,冷笑一声:“好,尽管跳下去,你以后不要后悔!少爷还等着你去救治!” 银笙猛地怔住了。过了许久,才强装着镇定,冷冷道:“他怎么会要我去救?” “去了就知道。”天淑说罢,紧抓她的腰带,一骑当先冲向远处。 ***** 洛阳城西,长亭飞檐滴雨,草木隐隐透着黄绿之意。 天淼带着手下在长亭中避雨,不时眺望道路尽头。一辆马车静静停在道畔,青布帘子低垂,挡住了外界的微寒。雨声沙沙,和着凄凄风声,犹如一曲残缺的长歌。 车内传来一阵低微的咳嗽。天淼冒着雨跑到窗边,“少爷,你要不要先吃点药丸?” “已经吃了。”车内的人低声回答,过了一会儿,又道,“等雨停了我们就走吧,师叔想必不在洛阳。” “呃……再等等,也许天淑会找到的。”天淼说罢,回到了长亭中,再度朝着前方遥望。 奚秋弦独坐于昏暗的马车中,听着风声雨声不绝于耳,轻轻撩开了窗边的布帘。豆大的雨点斜斜打了进来,溅在手背,冷在心里。 他的膝上还放着书册,虽然早已看不清上面的图形,但他仍未将之放回身边的包裹。 夜色慢慢降临,寒意如上涌的浪潮,一波波侵袭着周围。他怅然若失,这一场秋雨,未免冷得入骨,让人抵挡不住。 ☆、第五十七章 烛影阑珊秋夜深 密密雨帘随风飘散,远山近树皆为云雾笼罩,朦朦胧胧凄凄迷迷。古道那端有一列人马疾驰奔来,溅起满地积水,纷扬而落。 天淼眼尖,一下子便望到了天淑身前还坐着一名少女,只是她头戴竹笠,遮蔽了容颜。饶是如此,他心中已猜到了大半,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前。天淑一勒缰绳,白马嘶鸣而停,她飞身下马,回头向银笙道:“跟我过来。” 银笙垂着头不动,天淑着急,一把拉住她的衣袖,“不要慢慢腾腾的,万一你那师傅追来了怎么办?” 天淼上前一步问天淑:“她师傅呢?” “像是被什么人挡住了去路,我急着赶路也没仔细看。”天淑说着,蹙眉望着银笙,“你坐着不动是想干什么?” 银笙的衣衫早已湿透,天色渐暗,她冷得一阵阵颤抖。天淑低声道:“我已经告诉你少爷需要你救治,你难道还因以前的事情记恨在心不肯帮忙?” 天淼急忙拦住性急的姐姐,好言道:“银笙姑娘,再怎么样少爷也与你相识一场,即便当初发生了一些矛盾,你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吧?” 银笙心中酸楚,抬头但见远处长亭畔有马车静静停驻。烟雨纷纷,马车与暗沉夜色仿佛融为一体,这景象竟让她恍惚间想起了当初第一次见到奚秋弦,也是在这辆马车上。 只是当时一个懵懂一个高傲,他甚至在奔逃之中还不忘讥讽,让她红了脸颊。 她轻轻一振缰绳,白马慢慢地朝着那边走去。雨点带着凉意打在眉际,她乌黑的长发斜斜覆在肩前,发梢不断滴着水珠。马儿在马车前停了下来,青青布帘依旧低垂,里面仿佛没有人在,一片寂静。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银笙的身子不住地微微发颤,但她强行镇定着自己,不想被别人看出她的心慌。天淼与天淑走到近旁,天淼靠近窗子,轻声道:“少爷,你看看谁来了。” 马车内却还是安静如初,天淑正想直接告诉他,车厢前的布帘却微微一动。 奚秋弦探身撩起了帘子,仅只半面。 阴沉天色下,雨水如注,他脸色发白,更衬得眼眸黑得如幽潭。但却不似以前灵动,好似少了波光,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雾。 银笙紧紧咬着下唇,心间竟猛地一抽,像是被什么击伤了似的,不敢上前。奚秋弦一手撑在车厢上,指间攥着布帘,关节处微微凸起。从银笙的方向看去,他的手背与指尖竟隐隐带着青意。 “银笙。”雨水滴落在他手腕上,他望着她,低声唤了一下。 她深深呼吸,没有回应他。 他好似不曾因此而感到意外,只是将帘子微微一扬,继续道:“你要上马车来吗?外面雨大。” 银笙怔怔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是在可怜我吗?” 奚秋弦低头道:“不是,你怎么会这样想?” 一阵风过,道旁树叶簌簌而落,天淑见两人分外生疏,不禁道:“有什么话不能以后再说吗?要是你师傅追上,我可没有把握挡住!” 银笙赌气策马行至车畔,闷闷道:“那走吧。” “去哪里?”奚秋弦侧过身子,始终望着她。她却没有看他,朝着天淑道:“你说去哪里?” 天淑抬肘一撞天淼,天淼忙道:“我们先找个地方躲雨,顺便也摆脱你师傅的追踪。” “但我师傅不知被什么人缠上了……”她话还没说完,天淑已道:“你不会想要等着她来将你抓回去吧?!”说罢,顾自策马带着众手下飞快往前而去。 天淼穿上蓑衣,跳上马车扬鞭追赶。银笙骑着马跟在边上,奚秋弦还未放下帘子。他要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有些吃力,雨水顺着他的手腕慢慢流下,天淼回头道:“少爷,你不能受寒,快些把帘子放下吧。” 他却又向银笙道:“你衣衫都湿了,真的不上来吗?” 银笙默默摇头,有意拉着马儿远离了他一些,再不言语。 ****** 一行人在雨中匆匆赶路,天淑带着他们行了数里,见前方有高墙延绵,靠近后才发现原是一座寺庙。此时天阴昏暗,庙内燃起点点光亮,给人以无限希望。 天淑策马上前,见庙门上匾额题书“鹿门寺”三个大字,不禁悦然道:“少爷,当日你差我们护送智圆出巫峡,前来接他的不就是鹿门寺的人吗?” 奚秋弦撩着车帘望了一下庙门,点了点头。“你们去说下,就讲是巫山奚家的人借地躲雨。” “好。”天淼话才出口,忽然想到前不久正是楚嫣红闯入鹿门寺偷走了剩余的血舍利,而银笙应该也跟在她身边。但此事之前他们都未曾跟奚秋弦说起过,此时要带着银笙进鹿门寺,只怕要被揭穿。他正在踌躇,银笙已经惴惴不安地想要往后退去。 天淼急忙上前道:“少爷,女眷进庙不太方便,等会儿你就说银笙姑娘是我们家的人好了,以免僧人们不允。”他又低声向银笙道,“你别摘下竹笠,也不要开口。” “我还是等在外面好了……”银笙心虚地说着,可这时天淑已敲开了大门。小沙弥见忽然来了一大群人,急忙回去禀告主持。过不多时,一个中年僧人带着几名年轻僧人匆匆而来。天淼本想让奚秋弦坐着,但他坚持自己下了马车。 银笙躲在马车边,眼见奚秋弦下车时身形微晃,以手扶着车厢边缘才堪堪站住。天淑给他撑着纸伞,他上前与僧人交谈数句,那僧人双手合十,侧身请他带着众人进入寺庙。 银笙很是尴尬,只得跟在他们后面进了鹿门寺。往里走的时候,她隐隐听得那僧人告诉奚秋弦之前发生的事情,据说那日被师傅打伤的正是主持,现还在养伤,故此不能前来迎接。 一听到此,银笙心中愧疚万分,重又走在这寺庙中,更是自惭形秽。幸亏那夜她与师傅都蒙着脸容,且现在又戴着竹笠,鹿门寺的人并没有认出她来。奚秋弦虽身体虚弱,但还是去拜访主持方丈了,临走之前,先让银笙待在了厢房中。 她浑身湿漉漉,进了房间也不敢取下竹笠,天淑抱着包裹过来,见了便皱眉道:“换衣服,等会儿还要给少爷疗伤。” 银笙此时才有机会问道:“为什么要叫我给他疗伤?” “神医将他的内力散去后却不知下落,你没见少爷越来越虚弱吗?我们这些天来一直没安心过,天淼四处寻找神医但却没有他的踪迹,再等下去,少爷的身体就要承受不住各种病症的侵袭了!”天淑重重叹了一声,望着她道,“无奈之下,我们想到替他恢复内力,但必须要有懂得巫山心法的人来引导他运气复原,否则都是空谈。” 银笙怔住,她原先只以为天淑是在吓唬她,却没想到奚秋弦的情况糟到了这样的地步。 “可是我的内力很浅,根本没有办法分给他多少,不会害了他吗?”她不禁焦虑道。 天淑道:“并不是要你分他内力,他经脉未被毁坏,只需你以内力灌注其间,引着他残余的真气慢慢循环,或许能使他有所好转。但这也只是我们想出来的无奈之举,并不知到底有多大效果。” 银笙黯然,想到之前要不是发生了那么多事,或许神医早已将奚秋弦治好,也不会弄到现在这般地步。天淑又叮嘱几句,放下衣衫后出了房间。只留下她一人独在屋中,听着窗外雨声心绪纷杂。 ****** 奚秋弦回来的时候,银笙正坐在桌边发呆。一听到房门开启,本是背对着门口的她急忙回身站起。桌上烛火摇曳,晃动了她的身影。奚秋弦扶着门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很安静地看着她。 虽只数月不见,但她明显瘦了许多。她轻轻垂下头,下颔更尖,簌簌的睫毛遮住了黑黑的眼睛,让他想到了巫山松林间那只孱弱孤单的松鼠。 一缕微酸自心底蔓延开来。 他摇摇晃晃地朝前走了几步,隔着桌子,向她笑了笑,道:“阿笙。” 银笙抿着唇,望着他素青的衣袍下摆,喑哑道:“我去叫天淼过来。”说罢,便往他身边走过。奚秋弦忽一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银笙微微一怔,手臂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叫他们干什么?”他轻声问道。 “……不是说要给你疗伤吗?只有我一个人怎么能行?” 他默默注视着她,过了片刻才道:“不着急,又不是重病。” 银笙抬头,望着他的眉眼,心里一颤,赶紧别过脸去。“你又在骗我。” 他竟笑了一下,眼里浮现着似曾相识的狡黠,“本来就是,你看我还可以站起来,还可以走路。” 若是以前,银笙真的会以为他是装病,但现在他眼里含着笑意,唇色却发白。她不知道他是用了多少力气才站在她面前,还说着这样的话。 “你一直都不懂得珍惜自己的身体吗?”银笙忍不住冲着他道。 奚秋弦怔了一怔,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烛火忽忽地跃动不已,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撑着桌子缓缓坐下,低着头不再说话。银笙看着他的身影,心底渐渐笼着烟雨,淅淅沥沥,潮湿了大半。 “趁着师傅还没找到这里,我会尽力帮你疗伤。”她低声说着,转身想要去叫天淼。奚秋弦见她走到门口,不禁道:“然后呢?” 她顿了顿,反问道:“什么然后?” “就是你所说的疗伤……完毕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银笙沉默片刻,道:“师傅总会找到我的,我逃不出她的掌握。” “你为什么还心甘情愿跟在她身边?”奚秋弦忍不住道。 银笙略有恍惚,回头道:“她是我母亲。” 他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她是我母亲。”银笙再度压低了声音,眼神黯淡,“莫枫是我父亲。” “阿笙……”奚秋弦吃力地站起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会是这样?这难道还能是我选择的结果吗?”银笙涩声道,“在雾渡坪的时候,她从何梦齐手里救下我之后,我就知道了……” 奚秋弦周身发冷,“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没有机会……我当时也不敢相信。”她似是不愿再说起在雾渡坪发生的事情,侧过了身子。奚秋弦努力理清思绪,道:“所以尽管她对你不好,你还是要一直跟着她?” 银笙的嘴唇有些发抖,勉强控制着心中积压的委屈,哑声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怔然,心底一阵发紧,想起那日在雾渡坪荒野,因为她再度不说实话而负气离去,将她独自留在了废墟中。他走到她身后,低声道:“阿笙……对不起。” 银笙背对着他,头深深低下,肩膀微微颤抖。 “该说这话的是我……”她喑哑着嗓子说完这句话,便走了出去。 ☆、第五十八章 值此静夜相对时 银笙出了房间,奚秋弦却还站在原地没动。房门一开一关间,秋雨随着夜风飘进数点,屋内有一丝凉意。平素能言善辩的他,在重新见到银笙之后,才发现自己虽有满怀心绪,竟无法言语。 他恹恹坐下,望着虚掩的房门一阵发怔。 过了片刻,门外脚步声起,天淑与天淼先后而入,银笙则跟在他们身后,低垂着头,像一道影子。奚秋弦坐在床前,对他们的到来一点都没反应。天淑道:“少爷,我与银笙说好了,让她以巫山心法为你疗伤。” 奚秋弦默默地望着银笙,忽然道:“你们知道应该怎么疗伤?” 天淑一愣,道:“知道啊……” “姐姐,我看还是让银笙与我们一起回巫山,让爹娘定夺比较安全。”天淼皱眉道,“要不然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你我都不好交代。” “可是……”天淑望向银笙,银笙本来一直低头不语,此时才好似从迷茫中回过神来,道:“不是说好了在这里疗伤,然后你们就回去吗?” 奚秋弦听到她这样说,眼神为之一黯。天淑还待思量,他却道:“不用回巫山了,在这里就可以。” 银笙微微一怔,想要说什么,但又忍住了。天淑与天淼见状,便叮嘱她只需稍稍运行内力,先试探为主,不可贸然发力。银笙点头,走到床边却又显踌躇。 “你们先出去等着吧,边上有人的话她会不安。”奚秋弦轻声道。 天淑急道:“那怎么可以?!我们得守在边上以防出事……” “我不会让他受伤的。”银笙小声说着,瞥了一眼天淑。天淼尴尬道:“银笙不是鲁莽的人,既然她这样说了,我们就先去房门外等着。” 天淑很不情愿,但天淼还是拉着她出了房间。银笙见两人离开,更觉局促,站在床边不言语。奚秋弦抬头望着她,“你不愿意替我疗伤是么?” “不是。”她的耳朵红了红。 “要我教你?”他又瞥瞥她,似乎不太好意思再直视。 银笙摇摇头,见他还坐着没动,不禁皱眉道:“你往里面坐一些啊!”奚秋弦不动声色地撑着床沿往里挪了挪,又道:“你先转过去。” “干什么?”她不解。 “……我要拿掉这个。”他垂着睫毛,望望自己的双足。 银笙抿着唇,背转过了身子,小声道:“又不是没有见过。”虽如此,她还是安安静静地等他取下了假肢才又回头。奚秋弦已经坐在了床的里侧,长衫遮盖住了双膝。 她走到床边,俯身脱掉了靴子,坐在了他对面。 桌上的烛火晃啊晃,淡淡影子如烟似雾。银笙忽然想到了别的方面,脸颊发热,却又不想被他看出问题来,便将火发在他身上,焦急道:“怎么还不动?快转过身去。” 他似是有点惊讶地望了望她,却也没做声,很顺从地转了过去。烛影下,他的长发乌黑低垂,素青色缎带寂静如水。银笙恼怒自己竟然浮想联翩,语气不悦,硬邦邦地道:“我要运功了。” “嗯。”奚秋弦很平静地应了一声。 她闭上双眼,呼吸再呼吸,渐渐的,心绪才算安宁了下来。按照天淑之前的交代,银笙先是聚气萦绕周身,巫山心法之特性本就如云烟般飘渺无踪,她自幼跟随师傅修习内功,总觉这心法太过深奥,稍有不慎便会无法控制。此时为救奚秋弦,更是十二万分的小心谨慎,待得那一缕真气如白云般渐渐升腾而起,才抬起双掌扣住了他的肩井穴。 奚秋弦只觉肩后一温,银笙的手掌已抵了过来。初时尚无别样感觉,过了片刻,便有丝丝缕缕的暖意自她掌心缓缓流注入自己的穴位。这暖意极轻极淡,仿佛春风般无声无息,但却能在不经意之间扫拂过经脉,驱走原本阴寒的感觉。 他呼吸轻浅,想要睁开双眼,但不知为何,处于这一种温暖中,反而倒比之前还要困倦。朦胧间,又感到银笙的手指在他后背要穴处拂过,每过一处,都带来一丝暖意。 自从内力被神医散去后,奚秋弦便始终觉得若有所失,身子也像是被掏空了一般。而现在虽只是微弱的内力流注于体内,却也能给他带来难得的慰藉,就好似空了许久的池塘,慢慢的又浮起了清水。 他似乎觉得自己走进了一片碧野,草长莺飞,遍地青叶,远处有云雾缓缓飘来,萦绕于他身边,久久不散。 ****** 银笙努力控制着自身的内力,既不能使其全都流注入奚秋弦体内,又不能过于轻缓乃至断绝了基源。她很少会这样认真凝神修习,以往在山中都是被迫打坐,而现在她却想着以自己的力量为他解除病患。 时间一分分地流逝,奚秋弦静坐不动,但银笙却觉得有一股力量似乎在将她的内力往他体内吸纳而去。银笙一惊,急忙按压下双掌,想要缓一缓再运功。 但此时桌上的烛火跳跃了几下之后骤然一暗,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银笙本就处在焦灼之中,突然间听到这动静,竟不由自主地一震。就在这刹那间,原本已经被她收回的内力忽然如潮水般宣泄而出,竟猛地冲向奚秋弦。 银笙大惊失色,奋力撤回双掌,但奚秋弦体内似有强大的力量反扑而来,将她震得跌倒在床尾。 她惊呼一声,眼见奚秋弦身子一晃,便急忙扑上去抱住了他。此时等在外面的天淑天淼听到声音,猛地推门而入,天淑见此情状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前,扶着奚秋弦的手臂,急道:“少爷!你怎么样?” 奚秋弦紧紧闭着双目,脸色雪白。 银笙心跳杂乱,满头冷汗,强忍着晕眩之感道:“他体内有一股力量在不断震荡,我的内力便不受控制了……” “怎么会这样?!”天淼惊讶万分,低头见奚秋弦还是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心情也沉重起来。天淑更是急得口不择言:“不是叫你好好控制着内力不能伤了他吗?你怎么连这个都做不好?” 银笙满心委屈,但此时无意跟她争辩,只顾看着奚秋弦。他撑着床沿,双手微微发颤,费力地道:“不关她的事……” 天淑坐在他身边,蹙眉道:“少爷,哪里不舒服?” 奚秋弦只觉数道真气在体内交缠不清,身子仿佛要被撕裂一般,但他不想因此让银笙受责备,便强颜欢笑道:“不碍事,可能是因为虚弱了,所以一旦有了真气便承受不住。” “银笙,你帮少爷将真气引入奇经八脉了吗?”天淼问道。 “还,还没有。”银笙惴惴不安。 “那就要快,不然会出事。”天淼急急说罢,退后一步,示意银笙继续运功。银笙本已被那奇异的力量震得全身酸痛,此时强自打起精神,重新又运气想要继续。但只一发力便觉心口刺痛,竟无法再为奚秋弦疗伤。 天淑见她脸色发白,双手发颤,不禁焦虑道:“到底怎么了?” “发不出力了……”银笙垂着头,低声道。 “你!”天淑怒视她,奚秋弦听见银笙声音发颤,不禁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触及之处惟觉满是冷汗。“不要怪她了。”他忍着经脉间如同蚂蚁啃噬一般的酸楚,抬头望着天淑。 天淼只好先让银笙休息,银笙郁郁寡欢,想要扶着床栏站起离去,但身子一晃,竟险些昏倒。 “不要走了。”奚秋弦扶着她的肩膀道。 银笙发了急,不肯留在他这里,可又没有办法挣开。天淑大不乐意,天淼看看奚秋弦,道:“那就让银笙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等她稍好一些再说。” 天淑哼了一声转身出去,天淼紧随其后。银笙此时只觉周身乏力,无奈之下斜斜地卧在了床上,身子蜷成一团。奚秋弦却吃力地拉她,“不能躺着,坐起来。” “难受。”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他叹了一声,用手撑着身子来到她背后,推了推她,“难受也要起来,躺着更容易出事。” 银笙委屈至极,回头见他额前微微出汗,不禁道:“刚才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一股力量将我的内力吸过去?” 他思忖了一下,道:“我也不清楚……照理说不会这样,你我的心法都是一样的。” 银笙抿着唇,闭上眼睛睡着不动。忽觉腰间一紧,急忙睁开眼,却见是奚秋弦费劲地抱着她往上拖。“干什么干什么?”她慌忙挣扎起来。 “不是跟你说了,不要躺着吗?”他忽又松了手,银笙身子一歪险些倒下,急忙扶着床栏,气喘吁吁道:“你不会是假装受伤吧?” 奚秋弦无语,只是瞪着她,不知应该生气还是应该苦笑。 银笙看看他,见他脸色果然不好,又有些愧疚,小声道:“……不是那个意思,因为刚才看你好像又有力气来拖我……” 他还是不说话,又撑着床往那头挪了过去,拿背脊对着她。银笙盘膝坐在他身后,感觉自己又说错了话。 “……等我休息一会儿,再帮你疗伤……”为了缓解氛围,她有意说道。 奚秋弦不接茬,银笙心内焦急,等了片刻,他才慢慢道:“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了?信不过我?”她倔强道。 他侧过脸,瞥瞥她,“万一再像之前那样,岂不是要出人命?” “我会小心的。”银笙蹙着眉间认真道。 “那也不需要。” “又怎么了?” “……总之不需要。”他闷闷不乐,好似不想再多解释。银笙憋闷地望着他的背影,一转身,也拿后背对着他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奚秋弦忽而道:“阿笙。” 她怔了怔,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道:“我把你丢下后,你就跟着师傅走了吗?” 银笙抱着双膝,还是没有说话。身后有轻微的动静,她知道是他挪坐了过来。果然,他的声音自耳畔响起:“你还在生气吗?” 她侧过脸,望了望近在身边的他。 “要是还生气,你可以打我一下。”奚秋弦苍白着脸,却还带着微笑。 ☆、第五十九章 夜阑雨息却不宁 银笙听他这样说了,不由地斜着眼睛盯着他不动。奚秋弦与她肩挨着肩,见她比先前消瘦了不少,便低下头望着她的手,想要像以前那样握着,但又不敢轻举妄动。 可她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所在,很快地将手缩了回去,藏在袖子里。奚秋弦沮丧道:“看都不让我看了吗?” 银笙又要转身背朝他,他急忙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动。银笙一惊,硬是往边上一躲,不悦道:“不要动手动脚。” 他微微一愣,没有像以前那样装傻,而是松开了手。两人之间虽隔得不远,但无形间却有了一种奇怪的氛围。“怎么样才可以不生气?”奚秋弦看着她道。 银笙沉默了片刻,道:“不是生气。” “骗人的。”他斩钉截铁。 “不是骗人!”银笙急了,转过头望着他,“这些天我想过了,我跟你本来就相距太远。” 奚秋弦心一沉,“你什么意思?” 银笙抿了抿唇,似乎是考虑了再三,才道:“你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你,因为我们本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的脸色更白,双手用力撑着床,咬牙道:“这就是你想的结果?” 银笙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头,道:“阿弦,我还是会尽力救你的……但是我们不要走得太近了……我以后,大概还是会跟着师傅回冰洞山的。” “冰洞山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恋恋不舍?!”奚秋弦的情绪忽然激烈起来,再也不复之前的平静。 银笙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脾气吓了一跳,继而更觉委屈,挺直了身子道:“我以前就跟你说过,那是我自小生活的地方。再说我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 “不能跟我一起回巫山吗?”他直视她。 银笙心中浪潮翻涌,那日他决然离开的身影仿佛又在眼前。“为什么你总是想到我的时候就要我跟你走,不喜欢我了就把我扔在一边?”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眼神却明亮。 奚秋弦一怔,低了语声道:“那我问你是否还在生气你却不承认……” 银笙别过脸,抱着双膝不言语。他试着将手放在她肩膀上,银笙扭了一□子,但没甩开。奚秋弦才想说话,心口一阵发紧,原先游走于经脉间的真气再次震荡不已。他不觉弯着腰,忍着痛深深呼吸。银笙回头见他双眉紧蹙,不像是假装难受的样子,不禁扶了他一把,低声道:“坐好,我再为你疏导真气。” 他无力地望了她一眼,也不知是没有精神还是故意作对,就是低着头不动。银笙着急起来,硬拉着他的手臂,抵着他的后背,让他坐在自己身前。 “干什么不听话?”她愤愤地嘀咕了一句,重又闭目运气,指尖点上他肩后要穴。初一触及,便觉奚秋弦体内真气涌动,竟不似先前那空空荡荡虚弱无比的样子。银笙不觉一怔,这瞬间那翻卷的真气起伏不止,她急忙翻转手腕,全神贯注地将自身内力汇聚于指掌之间。 但她才一运功,便觉他体内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如同漩涡般将自己的内力不住吸去。她吃惊之余想要收手,但此时双手竟无法移动半分。奚秋弦的身子微微颤抖,似也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银笙勉强镇定了心情,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内力。慢慢的,从奚秋弦体内传出一丝寒意,与银笙掌心的温暖融汇为一,盘旋起伏,如同巫山云雾,萦绕无尽。 银笙的身子忽冷忽热,即便是坐着也觉乏力,但她不想半途而废,便强撑着精神继续运功。又过了片刻,她感觉到奚秋弦体内的真气已不再像刚才那样激涌混乱,而是慢慢平息退去,但也不知是不是归于原位。 “阿弦……等会儿你试着调息一下……”她吃力地说罢,坐在那儿摇摇欲坠。奚秋弦睁开双目,回身见她极度虚弱,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 银笙没有力气再挣扎,奚秋弦吃力地将她抱到床头,让她躺了下去,随后又俯身展开被子替她盖上。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天淼隔着房门道:“少爷,现在怎么样?” 他正望着银笙,不禁微微蹙眉,“银笙累了,我让她在这里休息。” “她刚才不是在休息了吗?”天淑接道。 “她已经给我又疏导了真气。”奚秋弦顿了顿,道,“多谢你们守着了,现在没法再继续,还是等明天再说吧。” 房间外的天淑明显一怔,天淼会意道:“好,那我们先走了。”说罢,拉着天淑就要走。天淑不悦,压低声音道:“难道银笙就留在他房里?” “……那你还想进去守着?”天淼笑盈盈道,“两个人都又累又困,不会有什么事的,走吧。” 天淑虽很是不满,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恹恹离去。 ****** 银笙困了,疲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刚才的短短一段时间内,她感觉自己就好像被掏空了似的,如今更是像飘在云端,虚无中找不到依靠。 她习惯性地蜷缩起双腿,侧过身睡着,朦胧中觉得有人轻轻拂过她的脸颊。那手指微微带着凉意,她不禁蹙着眉,想要避开。他似乎是知道了她的不情愿,很快的收回了手,不再触碰她了。 银笙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进入了睡梦中。这一夜睡得很不安静,脑海中光怪陆离,先前被追杀的景象,师傅冰冷的眼神,哥哥受伤的脸庞,不断交错出现。她觉得自己几乎无法承受这一切了。 被噩梦惊醒的时候,银笙猛然睁开了眼睛。眼前却已是一片漆黑,屋内的烛火不知何时早已熄灭。她费劲地想了半晌,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一惊之余,急忙摸了摸自己身上,发现外衫已被除去,但内衣还是完好。 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却找不到奚秋弦在哪里。撑着床缓缓坐起,寻了好一阵,这才发现他竟蜷睡在床尾的角落。银笙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他连衣衫都没脱,也没有盖被子,就那样睡着了。 她摸到了他衣衫的下摆,空的,什么都没有。 心里不免又是一阵酸楚。他只有睡着的时候,才是最安静,最温顺的。 银笙摸着黑,将被子朝他那边拉了一些过去,盖在了他身上。他好像也很疲倦,没有醒过来。于是她又悄悄睡下,朝着里侧他在的方向,静静地躺着。 ****** 风雨渐渐停息了,这厢房位于鹿门寺最幽僻的地方,此时夜深人静,唯有檐下水珠缓缓滴落。天淼天淑也已回房休息,整个寺庙一片宁静。 天上云层厚重,残月时隐时现,院墙边的古树沙沙作响,又滚落一地雨水。一道人影自远处疾掠而至,临至院墙外倏然跃起,如幽影般飘过墙头,毫无声息地落在了树下。 沿着小径飞速前行,黑衣人很快便来到了厢房门口。因房内没有光亮,他便紧贴在门外听了片刻,确定房中人并未醒来,才从腰间取出一物。 长约一尺,细如小指。他轻轻按下机关,有白光自端口弹出,原是薄如蝉翼的利刃。以此利刃倏然一划,门闩顿时断为两截。他以此利刃抵着房门,极其缓慢地推开几分,里面还是漆黑寂静。 微风从门外吹入房中,帘幔簌簌而动。 门外的黑衣人迅疾闪身进入房间,顺势又将房门紧闭。他望着那低垂的帘幔,脚步轻移,渐渐迫近了床帏。及至床前,抬臂一撩帘幔,正想细看,却忽觉一道寒光扑面而来,犹如长空霹雳,骤然直下。 黑衣人飞快地仰身避开,与此同时腰间单刀出鞘,与那剑刃交错而过,正抵在了剑柄处。 两相交力,床上的人明显力不从心,身子一软,便要倒下。忽又有一缕银光自角落处飞射过来,卷起数点寒芒扫向单刀。黑衣人抬臂格挡,但觉手臂一寒,已被那寒芒勾住了衣袖。 他奋力一撤,臂间猛地刺痛,但仍是挣脱了银索,不等对方再度出击,他已低声喝道:“奚秋弦,你把阿笙怎么了?!” “哥哥?!”银笙惊呼出声,可惜在黑暗中只能望到他模模糊糊的身影。奚秋弦扣住银索,冷冷道:“她内力受损,我让她在这休息又怎么样?” “难道不能让她去别的房间?”鬼虚影的声音里带着几许愤怒,“你就如此不顾她的清白!” “清者自清。你深更半夜私自闯进我的房间就是为了窥视这些?”奚秋弦倚在床尾,哂笑道。 银笙急道:“哥哥,你不要听他乱说……” 鬼虚影还未开口,奚秋弦已不悦道:“我哪里说错了?”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银笙气道。奚秋弦只得隐忍不再开口,鬼虚影扶着银笙的肩膀,道:“阿笙,你现在还能走得了路吗?” 银笙一怔,“为什么这样问?哥哥,你又怎么会忽然来这里?” “我早已到了鹿门寺附近。之前若不是我出手,天淑根本带不走你。”鬼虚影迅疾道,“但眼下你必须尽快离开。” “是我师傅找到这儿了?!”银笙惊愕道。 “不是。”鬼虚影沉声道,“盟主已经探得了你的下落,正往这里追来。” ☆、第六十章 归影寂然连夜去 “何梦齐?!”银笙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握住了手中剑。奚秋弦亦不禁正色道:“他现在到了何处?” “若是他连夜不停,只怕明日就可以来到此地。” 奚秋弦微一怔,随即道:“你究竟站在哪一方?” 鬼虚影冷冷道:“我只站在自己一方,但你放心,我不会做对不住银笙的事。” “那我们现在就得动身?”银笙无暇去想别的事情,匆匆忙忙穿起外衫就要下床。奚秋弦望着鬼虚影的身影,道:“你能不能拖延一些时候?” “他的手下不止我一个,即便我有心拖延,但其他人也会四处打探你们的下落。”鬼虚影说罢就要转身离开,银笙急忙道,“你去哪里?” “我不能被别人发现踪迹。”他说着,伸手一推房门,闪身而出。银笙眼见他的身影一闪而没,忍不住抓着剑就追了出去。 庭院中的青石路上满是积水,鬼虚影行走如风,飞快下了台阶朝着院墙而去。银笙疾奔而上,追到他身后低声唤道:“哥哥。” 他脚步一顿,微微侧过脸,“什么事?” “你真的不能跟我一起走吗?”她小心翼翼地道。 鬼虚影静了静,此时月亮从云层后缓缓露出小半,虽苍白黯淡,但也投下了微微光影。微光映在他的脸颊上,旧伤痕依稀可见,毁去了原有的容貌。 “阿笙,现在还不是我走的时候。”他很轻很轻地说道,“等以后,再也没有危险了,我才可以跟你一起离开。” 银笙心间一酸,鬼虚影望了她一眼,随即快步离开。她却还不舍得离去,依旧站在庭院中央。此时风过树梢,雨水滴滴而落,鬼虚影已跃上院墙,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呼。他迅疾回身,却见银笙飞速往后退去,一道黑影自斜侧树冠间扑下,正如疾电般掠向银笙身前。 银笙已退至厢房前的石阶下,她本可以退进房间,但却忽而一拧腰,朝着另外一侧竹林倒掠。鬼虚影见状,当即抽刀出鞘,足尖一踏院墙便扑向那黑衣人身后。 此时黑衣人的手掌已擒向银笙肩胛,银笙抬臂以剑鞘抵挡,却被其一把扣住剑鞘。一股猛烈的内力席卷而至,震得她手腕发麻,她奋力抽出长剑护住自己,急迫道:“师傅,求你先放过我!” “你又要跟着别人走了?”楚嫣红一卷袍袖,发力将她拽到近前。银笙尚未回答,鬼虚影已从半空中一刀直下,劈向楚嫣红肩头。楚嫣红冷笑一声,抬臂间白光一扫,软剑力蕴无穷,竟将鬼虚影那一刀生生挡住。鬼虚影手腕一震,全力压下,楚嫣红侧转身形,忽地撤剑回刺,趁着他身形下落之际,一剑撩向他腹间。 鬼虚影足踏剑尖,那软剑嗡嗡作响,他趁势弹跃而起,刀光交错,连出狠招,将楚嫣红迫退数步。银笙眼见师傅袍袖一扬,软剑竟隐隐泛出青芒,不由从侧面出剑阻挡。楚嫣红左袖疾翻,卷住银笙剑刃意欲拧断,银笙剑尖一震,竟将其长袖挑碎成片。 楚嫣红眼光一厉,软剑忽从鬼虚影身前转回,直削向银笙手腕。银笙仰身避闪,却又忽觉小腹一痛,已被她狠狠踢中,顿时站立不住,直往后跌去。 鬼虚影飞身去救,身后不免留下空当,楚嫣红软剑倏然出击,挟着寒芒直刺向他后心。 “铮”的一声,一道银光自远处射来,正中剑尖,将之生生撞开数寸。但那软剑仍贴着鬼虚影后背划过,顿时鲜血飞溅。虽是如此,他还是紧紧托着银笙后腰,丝毫不因此而松手。 楚嫣红再度扑上,一掌击向鬼虚影后背,银笙见状急忙奋力推开他,扬剑刺向师傅掌心。 “吃里扒外的东西!”楚嫣红狠狠斥道,袍袖飞卷,重重击向银笙面门。而此时自后方又飞来一丝银缕,极轻极快,尖端寒光烁烁,飞射向楚嫣红后腰。楚嫣红察觉到异常,飞速翻身闪避,软剑一卷,便将银索死死缠住。 银索在微冷月光下细如游丝,不住颤抖,荡出万千银芒。 一声轻响,有羽箭自庭院门口射来,刺向楚嫣红脸颊。她软剑已被银索缠住,情急之下飞身而起,拖着那银索掠向后方。 奚秋弦本扶门而立,被她这样发力一扯,身子明显晃动,但仍咬牙控着银索。楚嫣红人在半空又不愿撤剑而退,眼见又一支羽箭飞速射来,眼神一厉,双臂疾展,竟生生拖着那银索往后掠去。奚秋弦身子尚未复原,却仍拼力一收手腕,意欲将楚嫣红控在院中。 银索绷至极限,他的手指被死死绕住,勒出了血。 天淼一箭射来,正中楚嫣红手臂,她嘶吼一声,终于撤剑而退。黑影飘向院墙之时,却还不忘掠过银笙身边,探臂便想抓住她一并带走。银笙扶着鬼虚影连连后退,楚嫣红的指尖已触及她颈侧,鬼虚影陡然出掌,与之重重对上。 两方身影各自后退,此时院门口身形一闪,天淑持剑飞掠而来。楚嫣红捂住手臂,盯了银笙一眼后纵上院墙,转眼便消失不见。 “少爷!”天淑天淼奔到奚秋弦身前,见他左手紧紧抓着门框,银索泛着寒光自右袖间垂下。他摇摇晃晃地走下石阶,庭院角落中,银笙正扶着鬼虚影。 “哥哥,我扶你进去。”银笙心急如焚,鬼虚影却执意推开她。银笙觉得手掌间湿热异常,抬手间只见鲜血不断滴落,正是从他后背洇染而出。 他紧握着单刀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炙热的浪潮侵袭全身,如同烈火燃烧,又如毒蚁啃噬,骨骼处处尽是痛感。鬼虚影双手撑着冰冷的地面,竭力想要站起,但那烧灼之感纠缠不散,让他忽然间失了力道。 银笙跪倒在他边上,奋力想要将他扶起。她能清晰地听到哥哥沉重的呼吸,这种情况,与之前在蟠龙谷陡坡下的一幕极为相似。 此时奚秋弦已来到两人身前。“天淼,扶他进屋。”他侧过脸道。天淼略一踌躇,但还是应了一声,上前扶起鬼虚影,将他送进房去。 天淼与天淑虽见鬼虚影受了伤,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始终持剑守在门外。奚秋弦取出药粉绷带,递给银笙,让她给鬼虚影先行包扎了背后的伤口。 银笙包扎完毕,见鬼虚影躺倒在床还是呼吸急促,不禁俯身问道:“哥哥,是旧伤发作了吗?” 他微微点了点头,奚秋弦侧过身子,沉吟道:“你不会是中了什么毒吧?” 鬼虚影一震,睁开双眼望着他,哑声道:“是内伤,但也带有毒性。” “焚光掌?”奚秋弦挑眉,“据我所知,何梦齐的内力如同烈焰,常人受不住三掌便会五脏俱焚。” 鬼虚影扬起唇角笑了笑,“你知道的不少……” 银笙寒声道:“是他打伤了你?那你为什么还一直为他效力?” “凡是他的亲信,都会经历此种修炼……”鬼虚影哑声道,“这样他才会对我们较为放心……” 银笙忽而想到了师傅之前发病的情状,不禁道:“我师傅也正是曾被何梦齐打伤,因此才一直躲在冰洞中……但她得了血舍利之后好像没再发作过……”说到这里,她不觉停了语声,仅剩的几枚血舍利都已被师傅夺去,如今竟再也没有可解除焚光掌毒性的良药了。 鬼虚影看出她的失望,勉强笑了一下,“不要担心,只要盟主到了,他会给我解除痛苦。” “但你怎么跟他解释为什么会来这里?!我若是走了,你又留在洛阳,岂不是一下子就被揭穿?”银笙急道。 “先不用管我了,你尽早离开才是真。莫非要等盟主来找到你?”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银笙怔然不语,奚秋弦默默看着她与鬼虚影,过了片刻道:“你们先休息,我出去一下。”说罢,便顾自出了房间。 ****** 天淼天淑正等在门口,见他出来,急忙上前问及情况。奚秋弦淡淡道:“他被何梦齐控制,现在旧伤发作才会这样。” “但他怎么又会来了这里?”天淼皱眉道。 “说是来通知银笙要她尽早离开,何梦齐正赶往此地。”奚秋弦顿了顿,道,“天淼,你准备一下,我们即刻返回巫山。” “那他呢?” 奚秋弦回头往房门处望了一眼,“不可能把他丢下。” 天淑惊道:“你难道要带着他一起走?他既然受何梦齐的控制,谁能保证不会因此而出卖我们?!” 奚秋弦沉默不语,天淑愈加着急,“少爷,你从来不是这样不分轻重的滥好人,你要知道这种事只要出个万一就会铸成大错!” “是因为银笙不想跟他分开吧?”天淼忽然道。 天淑气得提高了声音,“那我们就要冒着危险与敌同行?少爷,你就不考虑其他弟兄的安危?!” 奚秋弦紧紧抿着唇,许久才道:“我没有想要拿大家的性命冒险。或者你们先走一程,我与银笙看到鬼虚影安全了,再来追上你们。” “你这不是开玩笑吗?”天淑怒冲冲说着,忽听房门一响,银笙已悄然而出。 “不用为难了。”她低声道,“阿弦,你带着神狱的人走吧。” 奚秋弦转身看着她,“你知道我不会这样做的。” “你们不走,何梦齐要是来了,一个都走不了。”银笙忽然变得很冷静,“我知道你刚才只是强撑着出手,根本还没有复原。”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他身边?”奚秋弦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自己都说了,何梦齐可以出手缓解他体内的毒性。” “但如果他来通知我逃走的事情因此就暴露了呢?我自己走了然后让重伤的哥哥等着被处死?”银笙的声音有些发抖。 “你总是将事情想得太多!”奚秋弦压低声音重重道。 她摇了摇头,“阿弦,你没有兄弟姐妹,一直只是自己一个人,不会明白这种感情……” 他怔住,过了一会儿,缓缓道:“你觉得你留下就是帮他?何梦齐难道不会因此而发现他跟你的关系?” “我只是守在暗处,若是他平安了最好,若是何梦齐察觉了什么……”她说到一半,忽然停止不言。奚秋弦涩然道:“若是他要向鬼虚影出手,你会出来以自己换他平安?” 银笙望着他,眼里雾蒙蒙的,不说话。 他喟然长叹,闭了闭双目,道:“我留下,与你一起。” 银笙还未及开口,天淑已紧攥双拳,跪倒在他面前,“少爷,你再一意孤行,只会拖累了大家!” “所以我叫你们先走。”奚秋弦沉声道。 “你是神狱的公子,你不走,我们谁会离开?!”天淑抬头,盯着他,眼神明厉如针。 银笙怔怔地站着,夜风卷过,先前因厮杀而散乱的长发徐徐舞动,掠过眼前,令她眼睛一片模糊。她吃力地转过身,推开房门,道:“阿弦,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 奚秋弦跟着她走进了房间,屋中仍是漆黑一片,鬼虚影已昏睡过去。银笙反手将门关上,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什么?”他怔了一下。 银笙掠过颊边长发,望着他朦胧的侧影,“我说过,我与你本就不是同路人。” 犹如一记重拳打在心间,奚秋弦很想笑一笑,可口中却觉得很是苦涩。他勉强镇静了自己,道:“你是要用这种话来断绝我留下的念头?银笙,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哥哥没有来之前,我就这样对你说了。”银笙执著道,“只是现在我更觉得我们不能再待在一起。我要陪着他,而你有你的下属,我既不能丢下哥哥不管,你也不能因为我而让神狱的人冒险。”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的急躁。 “你走,这次,我不会生气了。”她平静道。 “我走不了!”他极力压低了声音,但其间却有说不出的抑郁与愤懑。 银笙转过身背对着他,“如果我们只是才认识几天的时候,你也会这样?” “可我们现在是只认识几天吗?”他一把拉住她的手,她却硬声道,“你不觉得我们自从在一起之后,几乎就没有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吗?你原本不是这样,我也不是!现在你还要不顾一切留下来,我觉得我承受不起……” “是因为我要找剑谱的缘故吗?”奚秋弦怔了怔,忽而步履艰难地走到窗边,自包裹中翻出那本书册,塞到她手中,故作高兴地道,“阿笙,你看,我凭着记忆画出了好多剑招,就跟在古墓里见到的一模一样!等你身体好一些了,我教你练剑!真正的巫山剑法!” 银笙的手无力地垂下,并没有握住书册,任由其坠落在地。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我并不想要练什么巫山剑法。”她恹恹说着,丝毫没有因此而感到一丝欣喜。 奚秋弦望着落在脚边的书册,哑声道:“那你想要什么?” 银笙侧过脸,望着窗纸上斑驳的树影,“我只想过回自己的生活,哪怕是去深山里,安安静静的……你也应该回到巫山,做你的神狱公子,不要再跟我一起餐风露宿,你本就不是这样的人。” 他呆了半晌,忽然笑了笑,“阿笙,你说的是真话吗?” “我从来都骗不过你的。”她低声说着,走到了他身边,从地上捡起了剑谱,又拉过他的手,“拿好了,这是你的剑谱。” “你知道我自己要这个根本没用!”奚秋弦忽然一把抓住剑谱,将之狠狠砸在地上。银笙默默望着他的眼睛,并没有再去替他捡拾书册。“阿弦,我不会一直像侍女一样替你收拾一切的。”她说罢,走向床前。 “阿笙!”奚秋弦跨上一步,紧紧攥住她的手。但就在指掌接触的那一刹那,一股激流自银笙掌心倏然涌来。他顿觉手臂发麻,继而全身血脉发胀,先前稍稍回归原位的真气陡然又起波澜。 他强忍着痛楚不肯放手,银笙似是知道他会这样做,趁势翻转手腕,扣住其脉门。 一道闪电般的刺痛划过腕间,他的呼吸几乎为之停滞,身形只一晃,便再也站立不住。银笙疾步上前扶着他的腰间,他却已经跌坐在地,头脑一片混沌。 银笙见状,从床上背起鬼虚影,飞快地奔出了房间。天淑见她这样出来,不禁一震,随即道:“少爷呢?!” “在房内,扶他坐好,过后他自然会醒。”她匆匆说着,“带他回巫山,以后别再来找我。” 天淑与天淼皆是茫然,银笙说罢,强提真气背着鬼虚影跃上院墙,在墙头又回望那黑沉沉的房间一眼,随即没入夜色之中。 ☆、第六十一章 烈焰焚身情难禁 奚秋弦清醒过来的时候天淑天淼都在身边,屋中也点亮了烛火,但却没有了银笙的身影。“她去了哪里?!”他略微一怔,随即便明白了大概。 “不知道。”天淑蹙眉看着他,“还有,她带着鬼虚影走的时候,说是叫你再也别去找她了。” 奚秋弦紧紧抿着唇,过了许久才道:“她是故意这样说的,这不是她的真心话。” 天淑无奈道:“少爷,不管是不是真心的,你难道还要穷追不舍?眼下这情形,你就算跟在她身边又有什么意思?” “可我不能坐在这里不管她的死活!”他愤而站起,摇晃着走向门前。天淼快步上前道:“我去查探她的去向,但少爷也要赶紧做准备,万一何梦齐到了鹿门寺找不到银笙,只会把矛头指向我们。” 奚秋弦沉声道:“我们现在就离开,不要连累这些僧人。” 天淼知他主意已定,便只得先行一步替他去查探银笙下落。天淑按照奚秋弦的吩咐去通知了鹿门寺的方丈,随后带着众人匆匆离寺。按照约定,她驾着马车等在离鹿门寺不远的树林边。天光放亮时天淼策马赶回,但因距离银笙离开已有一个多时辰,他虽四处寻找,终究还是没能发现她的踪迹。 奚秋弦坐在马车内听着他的回禀,默默地望着青灰色的布帘。外面已经一分分亮起来了,但雨后阴寒却更渗入风间,恍惚中好似还是昨天黄昏,也是这样坐在车中,帘子外却忽然传来了她的声音。而匆匆相见,甚至不到一个晚上的时间,银笙又一次从他身边消失,就如同吹过布帘的风,无影无踪,无法捕捉。 天淼在车边问他下一步怎么办,他却没有回应。“少爷,少爷!”天淼又提高了声音,奚秋弦才回过神,缓了一缓,道:“沿着附近郊野再找,你不要再单独离开了,我们一起去。” 天淼天淑都知道他除非是真的死心才会离开洛阳,因此也只得跟随其后,惟愿别再被他碰上银笙。 ****** 天阴云厚,秋风瑟瑟。洛阳城东的榆树林中,银笙背着鬼虚影艰难地行进着。落叶在脚下发出碎裂之声,她已经连续不停地走了半夜,只为远远离开鹿门寺,离开奚秋弦可能找到她的地方。 自从在落雨黄昏重又见到那辆马车,重又听到他的声音后,她的心就没有一刻安宁过。 雾渡坪他愤然离开,她独坐于废墟中望着茫茫荒野的时候,便觉得偌大天地,自己竟好像是一叶孤舟在漫无边际的江海中漂泊,本以为可以有岸停靠,却最终还是被吹离边岸,再度失去了方向。 她也记得他一直以来对她说过的话,很多很多,譬如一起回巫山一起去松林一起观锦鲤……但一切美好得形似虚幻的设想,就在他那天转身离开的时候,陡然幻化如风。 她甚至不知道他昨夜翻出那本书册又是为了什么。所谓的剑谱,她从来没有在意过,因为在她心中,那只是奚秋弦一直以来想要得到的东西。他就是如此,想要得到的,便会想尽方法去得到,如同一个任意妄为的孩子。 巫山剑法对于他来说或者至关重要,但银笙对这没有一丝兴趣。从小到大,她的武功剑术,都是在师傅的逼迫下才去完成。练剑,于她而言,带来的只有痛苦,只有挫败,没有丝毫喜悦与成功之感。 再度跟随师傅的这段日子,银笙觉得自己就像行尸走肉一般。以前的自己封闭于深山中,虽也辛苦孤单,但日日夜夜都是如此,没有什么新意,便见渐渐习惯。遇到奚秋弦之后的日子中,他犹如一枚投入湖中的石子,震起她心湖涟漪,搅乱了宁静。可他许下了美梦,银笙心间渐渐绽开花蕊,却又在一夕之间覆上了寒霜。 ——或许,她本就不该与他过分接近,若是当初毅然拒绝,倒也落得清净。 但即便心有悔意,她却还是不愿让他再度陷入困境,不愿再让他为难。银笙咬着牙,一步步走在林中,双腿已失去了知觉,只知不断往前。 落叶间有树根凸起,银笙已筋疲力尽,不慎被之绊住,身子往前一扑,便栽倒在地。鬼虚影重重摔在地上,银笙急忙爬起,扶着他的肩膀急道:“哥哥,哥哥!” 他微微睁开眼睛,望着发白的天幕,体内忽冷忽热的真气犹在四处游走,一阵阵刺激着心脉。但他还是勉强侧过脸望着她,轻声道:“阿笙,你怎么带着我到了这?” 银笙费力地将他扶起,让他倚在身后的大树下,犹豫了一阵,才道:“我不想再跟在奚秋弦身边了。” 鬼虚影的眼神收缩了一下,继而审视了她片刻,哑着声音道:“但你现在跟着我,同样没有安全可言。” “至少你不会赶我走。”她牵强地笑了笑,“他却还要考虑到手下,考虑到神狱,这样下去,他很累,我也始终不安心。” 鬼虚影本来冷寂的眼里渐渐有了一丝柔和,他吃力地抬起手,抚过她的发间,“我怎么会赶你走?你是我的阿笙。” 银笙低下头,却见他的指尖血丝交错,几乎要滴出血来似的。她大吃一惊:“哥哥,你的手……” 他只淡淡看了一眼,便镇定道:“体内的毒性增长了而已,不要怕。”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先缓解一些?”银笙急道。 他摇了摇头,“只有等盟主到来,看他能否替我化解。” “可按照师傅的说法,是他杀了爹娘,烧毁了我们家!”银笙寒声道。 “你师傅说的话确实可信?”鬼虚影望着她。 银笙一怔,“她又有什么必要在这件事上骗我?” “因为我总觉得她也很是诡异……”鬼虚影说罢,许是因为疲惫而闭上了眼睛,倚着大树没再说话了。银笙见他呼吸急促,额上不住冒出冷汗,便替他轻轻拭去。 手指触及他肌肤的时候,惟觉滚烫如火。他紧闭的眼睫微微一颤,呼吸也沉重了起来。 “很难受吗?哥哥。”银笙心疼地跪坐于他身边,像小时候那样抚过他的胸膛。他缓缓睁开眼睛望着近前的她,因为内伤发作,视线有些模糊,于是银笙就如雾中的花影一般,朦朦胧胧展现于眼前。 看不清,触不到,却又静静绽放,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一种奇怪的念头在鬼虚影心间肆意蔓延,耳畔似乎响起幼时银笙唱着的歌谣,一声声,引着他想要去将她抱在怀里。他紧紧攥着手掌,掌心的剧痛让他的思绪为之一顿。 “阿笙……我有些口渴,帮我找点水来。”他强忍着真气游走带来的痛楚,别过脸去,没再看她。 银笙一愣,“哥哥,你一个人在这我不放心……” “没有事的,你别走远就是。”他抓住地上的石子,一用力,尖利的棱角扎着手心。饶是如此,银笙的声音轻软温和,仍让他心神不安。 银笙还在犹豫,鬼虚影咬牙道:“快去。” “好……我马上就会回来!”银笙见他情绪不稳,急忙站起身来,往四下张望一番,确定周围无人经过,这才匆匆离开。 ****** 杂树丛生,落叶遍地,银笙心急慌忙地寻找水源,远远望见前方有破旧屋舍,急急奔去,却发现原是空无一人的废弃之地。唯有门前一口水井上还拴着木桶,倒是给她带来了希望。 她快步上前俯身去看,见那水井虽已干涸了大半,但靠近底部的位置还有些水。她抛下了木桶,费力地晃了又晃,才舀起些许积水。正在此时,身后却忽起了异样之感。 银笙霍然回头,黑影已扑面而来。 她惊呼一声,手中水桶坠落,尚未及出剑,那人已一把掐住了她的咽喉,让她再也无法叫喊。 “师傅……”银笙嘶哑着嗓子,紧紧抓着楚嫣红的手腕,想让她稍稍松开一些。楚嫣红长发披散,脸上犹带血迹,一双深陷的眼睛如尖刀似的剜着银笙。“先前为了男人竟向我出手,现在倒叫我师傅了?” 银笙呼吸困难,眼前黑星乱舞,挣扎道:“昨晚我是没有办法……我不想让他们受伤……” “若不是我功力不浅,昨晚就会被射死在鹿门寺!”楚嫣红恨声道,“我是你的母亲,你竟对我毫不在意,这些年我对你的养育之恩,你全都忘记了吗?!” “没,没有……可您为什么一定要追着我不放……”银笙眼里都是泪水,身子几乎要瘫倒在地了。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你难道不应该一辈子跟着我吗?!”楚嫣红一把掐住她的脸颊,恨不能将之捏出血来。 银笙再也没有力气说话,楚嫣红盯着她,冷笑道:“既然你现在已经不再听我的,我这就带你去杀了我们的仇人,此后两不相干!”正说话间,却听不远处传来声响,似是有人缓慢地朝着这边走来。楚嫣红双眉一蹙,以长袖勒住银笙咽喉,伸手扣住她脉门,带着她飞速掠过那间破屋,很快便隐入了丛林深处。 鬼虚影循着声音来到破屋前的时候,四下寂静,只有木桶滚翻在地,空余一滩水迹。素来镇静冷漠的他,头一次感到了恐慌。 “阿笙!”他撑着病体在林子里跌跌撞撞地寻找,但却一无所获。 ****** 临近午间的时候,云层依旧厚重,阳光浅淡,几乎没有暖意。自官道上飞速行来一列马队,如旋风般驰向鹿门寺。才到寺前,为首之人已跃下骏马,大步上前,一剑直落,削断门闩。 原本应该守在门口的小沙弥却一个都无,那一行人长驱直入,搜遍了整个鹿门寺,也找不到想找的人。 “不是说了那个丫头到了这里吗?!”一身紫衫的何梦齐怒然回身,质问手下。那手下唯唯诺诺,不敢辩驳。又有人飞奔而来,道:“整个寺庙都没人在了,想必是知道了我们的行踪,提早离开。” 何梦齐紧紧蹙眉,扫视周围人群,忽然道:“鬼虚影呢?他不是应该比我早一步来到这里?” 没有人敢回答。 他拂袖,手起剑落,一剑斩□后探子头颅。 鲜血飞溅,何梦齐却还没等到血喷及身,已经疾掠闪至一边,以白帕捂住口鼻,随后又连同那剑,一起抛在了血泊中。 “烧了。”他只留下两个字,便穿过人群走向门口。 部下们眼见同伴惨死,不敢再有怠慢,随即燃起火把,点着了这座古寺。何梦齐侧过脸回望一眼,那灼灼火舌不断扑舞,炽热光焰耀亮阴霾,让他心中的积郁为之缓解。 他爱这大火的颜色与温度。 负手急速往前,才跨出门口,却见石阶前跪着一人。黑色长衫暗蓝腰带,俯身匍匐,好似一点力气都无。 “是你?”何梦齐俊眉一挑,停在了门槛前。 ☆、第六十二章 竹楼幽魂无处栖 鬼虚影伏在石阶下,双手紧撑存有积水的地面,低声道:“属下旧伤复发了,还请盟主施救。” 何梦齐站定在石阶尽头,居高临下地瞥着他,“你先到一步,为何没有抓住银笙?” “她被穿黑衣的女子带走,我与那人交手,却敌不过她的内力……”他微微蹙着眉。 何梦齐眼神一沉,往下走了几步,“她们现在去了何处?” 鬼虚影微微抬头,望着他道:“属下不知。” 何梦齐冷笑一声,慢慢走向他。鹿门寺内烈火燃烧,浓烟四起。鬼虚影忍不住咳出声来,何梦齐到了他近前,抬臂扣住其肩井,指掌间猛然发力,鬼虚影只觉一阵阴寒袭来,犹如坠入冰窟一般。 他下意识地想要运功抵御,但体内的灼热与这阴寒之力相互碰撞,在他经脉间肆意扩张,一时间竟无法聚气。何梦齐没有管他,顾自快步走向前方车马。鬼虚影回身望着他的背影,指掌慢慢移到腰间刀柄上,但最终还是垂落了下去。 ****** 暗夜盟的人四处搜寻楚嫣红和银笙的踪迹,但无功而返。鬼虚影待得身体稍稍复原,便上前问道:“盟主可知她们会藏在哪里?” 何梦齐微一沉吟,道:“楚嫣红若在附近,就会想来找我,如今还未出现,只怕已经离开……” 鬼虚影心中暗自忖度,何梦齐忽而翻身上马,一振缰绳:“即刻启程,返回暗夜谷。”他掉转方向疾驰而去,暗夜盟的人随即迅速跟上,只余下被大火环绕的鹿门寺。 就在他们驰离此地后不久,另一列人马从侧旁小路追出,随着他们留下的踪迹迤逦而去。 ****** 荒郊渡口,寒鸦扑飞。银笙被楚嫣红带到了一艘小船上,任由她怎么求饶,楚嫣红充耳不闻,只将她推入船篷中,又顾自撑起竹篙将船儿驶离了河岸。 “师傅,何梦齐就要到洛阳了,可您到底要带我去哪里?!”银笙眼看船只驶往远处,不禁抓着船舷急道。她的剑已被楚嫣红夺去,此刻即便想要反抗也没了凭借。 楚嫣红回头斥道:“去了自然知道!”说罢,又望着那滔滔河水,兀自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银笙心知不能与她硬拼,只得先缩在船中一角,想要等着她分神的时候再行逃脱。 岂料这一路楚嫣红异常警觉,甚至连夜间都清醒着,一双眼睛如寒星般紧盯着银笙。 银笙缩在船里,本想趁机逃离,可每次睁开眼稍有动静,楚嫣红便会紧握着剑柄挺直腰身。她就如一座木雕般坐在船舱口,堵住了银笙往外去的方向。 银笙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也明白师傅之前在鹿门寺里曾中了一箭,但现在的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执著冷漠,好似看着银笙不让其逃脱就是最大的任务。 依据师傅在此之前说过的话,银笙隐隐猜测她是想带自己去找何梦芸。但银笙从不知晓暗夜谷的位置,师傅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日夜不眠地撑着竹篙,沿着这条河流径直往上游而去。 焦灼与无奈在银笙心中交织,她备受煎熬的神经已经禁不住再多折磨。师傅的眼神始终不离其左右,她觉得自己好像永远都无法获得自由了。 甚至会想,如果真如师傅所说,只要杀了仇敌就互不相干,倒也是一个一了百了的机会。 即便杀不了何梦芸,只要自己尽力去做了,师傅恐怕也不会再强迫她做不愿意做的事,她就可以真真正正地呼出一口气,再也不用时刻被这种阴厉的眼神紧盯不放了吧? 这样的念头在她心中慢慢滋长,每当看到师傅朝着她瞥来目光时,她都会躲闪着低头。有时也会想到,眼前的“师傅”,也正是生育了她的人,但她现在却只想着摆脱她的控制,这样的自己,是不是很没有良心? 可自从跟随着师傅漂泊江湖,乃至闯入鹿门寺盗取血舍利之后,银笙就慢慢觉得自己不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 血舍利是阿弦派人护送走的,最终却还是被师傅与她抢走,她的心早已被耻辱之感占据。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堕落。从懵懵懂懂沦为浑浑噩噩,分不清是非黑白,又或者即便隐隐觉得不应该那样做,却无法抽身离去。 ——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杀掉仇敌,才能洗涮过往,真正获得自由。她抱着双膝,伏在黑暗中,这样正告自己。 ****** 日落又日升,河面变窄,两边本是平原,渐渐有山丘起伏。远山苍茫,近水寂静。灰白色的天幕中云流缓缓,山峦间树影如剪贴于天际的纸片,单薄虚无。 前方有一座山岩临近河流,笔直的石柱如宝剑般斜坠入水。船只行至石柱边,楚嫣红忽然减缓了速度,将船只停靠在了石柱边。 水面为风吹动,起伏不已。“出来。”楚嫣红低声叫了一下,银笙小心翼翼地探出身来。 深秋季节天色昏暗,此时又是黄昏时分,银笙抬头仰望那陡峭石柱,见上端与近旁山岩连接,自己所处的位置正是石柱与山坡的缝隙间,显得自身格外渺小。 “跟在我后面。”楚嫣红一把扣住银笙手腕,严肃告诫。银笙瑟瑟道:“这里难道就是暗夜谷了?” 她只哼了一声,没有回应,拉着她飞身跃起。那石柱边缘凹凸不平,正好可以落足。楚嫣红足踏石柱,几个起落间已跃上近旁山峦。银笙此时也只能跟着她前行,眼见师傅身形如电,穿梭于层层密林间,她奋力追赶,好不容易才到了山巅,师傅一反常态地没有抢先离去,而是静静等在那里。 “不要跟丢了。”楚嫣红难得和气地叮嘱了一句,银笙竟觉得很是意外。“师傅,你怎么会认得这里?” 楚嫣红看了看四周山林,缓缓道:“当年我为找你父亲,曾到过这。但何梦齐兄妹对我痛下毒手,我身受重伤,故此只能回到冰洞山。” 银笙心中还隐隐有着疑惑,但她还未再问,楚嫣红已经抓着她急速退至树丛间。其后不久,便有数人自山间小道而来,绕着这树林又行向远处山峦了。 “跟上他们。”楚嫣红低声说罢,身形掠动,尾随而去。那一行人似在巡查,从山顶往下,不放过每个隐蔽之处。银笙回望底下河流,天阴风大,那小船又无缆绳,已不知飘向哪里去了。不安之感袭上心头,师傅似是完全没有想到即便行动成功后如何逃离,她想要叫住师傅,但抬眼间师傅早就跟着那一行人掠向山脚了。 夜色渐浓,四野萧瑟,银笙不敢单独留在后面,紧追而去。这山道崎岖不平,她一路疾奔,随着前方那些人穿过矮树林,又钻进林立的山岩之间。 怪石嶙峋,地下积水落叶混杂,脚踩上去湿滑异常,银笙提心吊胆地行了很久,师傅会时不时地停下等她,似是唯恐她跟丢了一般。师傅难得露出的一点关心,倒让银笙心生惭愧,她越发想到自己哪怕不是暗夜盟的对手,也要拼尽全力,不能让师傅失望而归。 前方已是深沟巨壑,再无去路。前面的那一队人的首领飞身跃上树梢,忽然回望身后。楚嫣红急速闪避至一边,银笙亦不敢露出身形。随后,那人打了个唿哨,前方山岩间传出“咯咯”声响,有一座木质吊桥从半山间放下,横架于那巨壑之上。那些人飞速掠上吊桥,随后吊桥又缓缓升起。 就在吊桥即将收回对面山岩的那一刻,楚嫣红拉住银笙疾速掠出,双足一点地面,身形一纵,便扑在了吊桥底下。银笙死死抓着吊桥上的绳索,身子悬在半空,脚下便是碎石万千的巨壑。 疾风刮过脸颊,吹得她浑身发寒,但即便如此,她也丝毫不能松懈。一声闷响,吊桥重又竖起,隐藏于山间。楚嫣红与银笙顺势一跃,攀住吊桥边的铁丝,跃上了对面的山间。 之前离开的那些人已经消失不见,银笙跟着师傅一路潜行。说也奇怪,这一路上竟没再遇到过什么巡山岗哨,过不多时,前方有山泉潺潺,风中又隐隐传来清悦铃音。 两人循声而去,踏着一地落叶,伴着清浅泉流,迤逦来到高峰之下。 此地地势低洼,四面环山,中间是泉流淙淙,两侧杂植各色花草。虽是深秋时节,但仍有沁人芬芳在夜风中飘扬。而在那泉流对面的空地上,有一座小小竹楼,此时已经入夜,竹楼上却漆黑无光,似是无人居住一般。 一阵风过,檐下铜铃泠泠作响,红色流苏随风飞舞。 隐匿于对面林间的楚嫣红望着那串铜铃,身形僵硬,手指紧紧抠住身边树干,指甲直陷入树身。银笙屏息凝神,此时却忽听那竹楼上传来低微的抽泣,若有若无,似是游丝飞絮,在这寂静夜里听来更是凄寒。 “妖女!”楚嫣红忽地低声咒骂一句,随即身形一掠,直扑向竹楼。银笙急追而出,但见她已经翻身越过栏杆,探臂便扯下檐下铜铃,将其死死抓在掌心。 红色流苏在她指间垂落,楚嫣红愤然发力,那流苏竟寸断成屑,被风一吹,转眼间便飘散无踪。 而此时竹楼内的人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突然扑到了被木板死死钉住的窗前,隔着木板颤声道:“大哥,大哥,放我出去……” 楚嫣红望着那满是铁钉的门窗,唇边浮现一丝冷笑。“怎么了,你那个大哥不是很疼爱你吗?为什么将你关在小楼里?” 何梦芸听到这声音,不禁后退一步,惊慌道:“你是谁?为什么不是大哥?” “你又把我忘了吗?”楚嫣红凑近到窗口,似乎想从缝隙里望一眼里面的情形,但因屋内无光,始终望不到任何景象。她伸手抓住门上的锁链,晃了一晃,低声笑道:“我还以为你在这里衣食无忧,却原来只是个被囚禁的疯子,过去做下的错事,如今终于得到报应了!” 说罢,她奋力一挥,那锁链竟被她生生扯断。银笙跃上竹楼,楚嫣红一掌推开房门,顺势将银笙也拉了进去,反手将房门关上,手中锁链一甩,死死绕上了门闩。 屋内气息难闻,银笙不觉皱眉。眼前是一片漆黑,她紧贴着房门不敢动弹。楚嫣红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火折子,轻轻一晃,火星迸飞,耀出了微弱的光亮。 空荡荡的房间内,何梦芸身穿大红衣衫,瑟缩在窗边角落。苍白的脸,大而失神的眼眸,披散的长发间却还簪着红花。 “上次被你逃脱了,今天我特意带着银笙来找你。”楚嫣红说着,一手拉着银笙,一手握着那断了流苏的铜铃,向着何梦芸迫近。 何梦芸的目光却只在她手中的铜铃上,震惊道:“你为什么要把铃铛取下?我丈夫回来会不高兴!” “丈夫?”楚嫣红扬起细眉,“你说莫枫吗?你不过是一厢情愿,他也不过是一时被你迷了心窍,你有什么资格说他是你的丈夫?” “这是他留给我的!”何梦芸像只猛兽般扑过来,想要抢夺那个铜铃。楚嫣红抬手一扬,黑色袍袖重重打在她的脸颊上。 “没有你,他就永远是我一个人的!”楚嫣红咬牙说着,将铜铃掷到地板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不要摔坏它!”何梦芸跪在地上,抖索索地捧着铜铃,紧紧贴在心口,泪光簌簌。银笙见了她这个样子,不禁抬头望向师傅。火折子的光忽明忽暗,师傅的脸容在光影间隐隐现现,看上去冷厉无情。 而何梦芸的脸上依旧抹着浓厚的脂粉,此时她眼泪流下,妆容化开,粉白黛青融汇在一起,更显诡异荒诞。不知为何,银笙见到她这个模样,心中暗自生寒,竟不敢再看。 楚嫣红却大步上前,一把揪住何梦芸的衣襟,将她拖了起来,凑近她脸颊,窃窃道:“你有了哥哥的宠爱,为什么还要私自出谷?为什么还要勾引我的阿枫?你看看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就算阿枫没有死,也早就被你吓跑了吧?” “阿枫没有死!他要带我走!”何梦芸挣扎道,“我怀了他的孩子,我要跟他成亲!” “孩子?”楚嫣红低声笑起来,“你的孩子死了,生下来就是个死婴,阿枫这才离开了你,不是吗?”她顿了顿,又瞥了她一眼,悄悄道,“其实,你当初怀着的,根本不是阿枫的骨肉。” 何梦芸原本无神的双眼陡然变得仓惶失措。“你胡说!”她叫了起来。 楚嫣红眼神更犀利,唇角上扬,全然不顾何梦芸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那个孩子,是何梦齐的,是你亲哥哥跟你造的孽,所以才会是个死婴,对不对?!”她提高了声音,迫使何梦芸看着自己,眼中露出攫取的光芒。 ☆、第六十三章 孤月一轮水波寒 何梦芸的瞳孔猛然收缩,直直地盯着面前的楚嫣红,一字一字道:“那是我跟莫郎的骨肉!我的孩子也不是死婴!你们只会瞎说,只会将我往死路上逼!” “我们把你往死路上逼?”楚嫣红竖起双眉,厉声道,“要不是何梦齐对我下毒手,我根本不会在冰洞山待上那么多年!那满是冰雪的山洞让我变得不人不鬼,你却还觉得自己可怜?”她说至此,回头喝道,“银笙,过来!” 银笙迟疑着走到她身边,楚嫣红狠狠道:“这个狠心的婆娘害死了你父亲,你还愣着干什么?!” 何梦芸抬头望着银笙,昏暗的光线下,只能隐隐看到她大致的面容。 银笙攥着指掌,楚嫣红抽出腰间软剑,横架在何梦芸颈侧,又探手抓着银笙的右手,将之按在剑柄上。“动手!替你父亲报仇!” 冰凉的剑柄将银笙掌心硌得生疼,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紧紧握住了软剑。锋利生寒的剑刃已经划破了何梦芸颈侧肌肤,淡淡血痕沿着雪白剑锋延伸,何梦芸却好似不觉疼痛一般,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银笙。 “莫郎……”她怔怔地念着,竟不加反抗,反而还伸出手来,握住了剑锋。 银笙的手微微一颤,面前这双迷茫的眼睛让她一时心慌,竟无法下手。楚嫣红挑起眉梢,一把攥着银笙的手,斥道:“没用的东西!” 话音未落,她已抓着银笙一剑横削,直往何梦芸咽喉而去。 寒光晃动,何梦芸此时才好似觉醒,惊叫一声往后闪避。但楚嫣红怎能让她逃走,足尖一挑便踢中其下盘,何梦芸身形一晃扑倒在地。银笙一剑刺出,正贴着她背脊而过,只见长发纷纷而落,间杂鲜血飞溅。 何梦芸翻身躲过第二剑,长袖飞射而出,直卷向银笙手中剑锋。银笙招式稍稍一转,剑尖自那长袖间刺出,白芒萦绕,犹如漫天流星。 红影急旋,何梦芸飞身而起,长袖卷过屋梁,借力纵向房门方向。但楚嫣红早已快步上前堵住去路,此时却听楼外脚步杂乱,似是有人正往这边奔来。 “快!”楚嫣红冲着银笙喊,神色厉然。银笙只想快些了结此事,硬下心来连出数剑,但何梦芸身形灵动,一双长袖斜扫带风,银笙在一时之间竟无法再迫近其身。楚嫣红见状,自背后抽出长剑,趁着何梦芸转身之际,猛地刺向她腰间。 一剑正中,何梦芸惨叫出声。楚嫣红手腕一扭,长剑在她后腰处绞了一绞方才抽出。血流如注,何梦芸跌跌撞撞连连后退,倚靠着墙角浑身发抖。银笙不禁一怔,楚嫣红还待出剑,却听一声巨响,那原本以铁链缠住的房门被人从外用力震开。 木屑纷飞,铁链呛啷落地,尽断零散。 楚嫣红出掌,掌风疾劲。一道人影自外掠进,正与楚嫣红对掌而接。“嘭”的一声,楚嫣红被强大的力量反震出数步,身形摇晃。那来人二话不说直奔墙角,一把抱起何梦芸,飞身点掠而出。 楚嫣红仗剑追出,银笙匆忙跟在其后。才踏出门口,便见本来漆黑的夜色中已燃起无数火把,犹如众多野兽的眼睛,在山间树下熠熠发光。 那抱着何梦芸的人已经斜掠下小楼,周围有人迅速接应,他将受伤的何梦芸交予属下后,霍然转身。 紫衫习习,双目深邃。 “果然来了这里……”何梦齐冷冷道,“若不是这样,倒也不能瓮中捉鳖了。” 楚嫣红眼见本来就要得手,却又被何梦齐赶回搅局,不禁怒从心生。当下便不顾一切地从竹楼上飞身出剑,意欲越过其头顶直刺何梦芸心口。 何梦齐拂袖而起,单掌一出,径直擒向楚嫣红剑刃。楚嫣红拧腕间剑势如电,他却在瞬时间抓住剑锋,楚嫣红再度发力,何梦齐紧扣长剑不放,双足未动,身形却随着楚嫣红的发力而疾速后退。 长剑铮铮,由笔直直至弯曲如拱桥,但剑尖仍在何梦齐指掌间,不能移动半分。 楚嫣红怒喝一声,左袖激扬,如乌云般压向何梦齐面门。何梦齐肩膀微微一动,一掌击出,楚嫣红顿觉指掌如折,但饶是如此,她依旧拼死抓住了何梦齐的手腕,同时右臂一震,长剑终于冲破其控制,如飞星般射出。 “退后!”何梦齐怒道,原本在树下的人群闻声急退,可那长剑已穿过当先一人心口,溅起血花连串。但抱着何梦芸的人已经趁势退避一旁,周围部属紧接涌上,将楚嫣红和银笙包围其中。 楚嫣红已红了眼,冲进人群夺过一把宝剑疯狂斩杀。但何梦齐的属下似乎源源不断,一个倒下后又有更多的人替上,她杀得越多,却觉得自己离何梦芸所在越是遥远。 “楚嫣红,你要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冰洞里,兴许我还会放你一条生路。但你十多年来还不死心,非要再来寻仇,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何梦齐说罢,扬起手中火把晃了一下,四面八方皆有弩箭手待命,黑漆漆的箭头齐齐对着了这师徒两人。 银笙大惊,飞奔上前意欲阻住师傅那毫无章 法的乱杀。但楚嫣红却刺杀一人,顺手抡起尸体,将之甩向人群。人群微微混乱,她却毫不在意,以癫狂的眼神盯着远处树下的何梦芸,扬声道:“何梦芸,你知不知道莫枫到底去了哪里?” 何梦芸苍白着脸,扶着古树道:“阿枫只是带着孩子走了,他会回来的!” 楚嫣红冷笑着扫视四周,目光最后落在何梦齐脸上,缓缓道:“就是他杀了你的心上人,你还不赶紧向他索命?!” 此言一出,何梦芸原本散乱的眼神猛然一荡。火光下,何梦齐依旧平静地站在人群之侧,神态安宁,甚至不起一丝波澜。 她推开身边人的阻拦,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朝着何梦齐道:“哥哥,莫郎是带着孩子走了,是不是?” “是的。”何梦齐温和地点头,“他终究是不能忍受贫困,因此不要你了。” “他本就是是在深山长大的,又怎会忍受不了清贫?何梦齐,你编造的谎言也未免太可笑了!”楚嫣红咬牙道,“是你杀了阿枫又想嫁祸于我,这才追到冰洞山将我打伤。我忍了那么多年,总算可以再见天日,你还想骗她骗到几时?!” “骗人!”何梦芸怒道,“哥哥已经答应了我的婚事,他还亲自来接我和莫郎回家!” “梦芸,她是疯子,不要再与她多言。”何梦齐说着,快步走向大树底下。原本护在何梦芸身侧的人见他到来,便纷纷往两边闪开。 楚嫣红见状,趁机飞身疾掠,宝剑一震,便朝着何梦芸扑去。 “放箭!”何梦齐回身怒下命令,原本聚集的人群骤然散开。萧萧声响不绝于耳,数不清的利箭尽朝着楚嫣红射去。 “师傅!”银笙惊叫着冲上前去。如急雨般的利箭中,楚嫣红原本低垂的黑斗篷陡然张开,剑光盘旋,如虬曲游龙惊破夜空。利箭为剑气所震,散落乱飞。此时银笙已到近前,楚嫣红一把扣住她手臂,想将她牢牢留在身边。 何梦齐再度挥臂,又一波弩箭激射,楚嫣红带着银笙如黑鹰般掠起,手中长剑耀出雪亮光影,在空中陡然化为三道白龙,呼啸着缠向何梦齐周身。 但她只顾出剑,却不顾银笙被她所控无法躲避弩箭。银笙听得箭声不断,拼力挥剑格挡,终还是被一箭穿透肩胛。 痛彻心扉,却又无法脱身。忽觉风声迫近,她原以为命丧当场,岂料有人自竹楼后方疾掠而至,在第三波箭雨到来之际将她从楚嫣红掌下生生抢回,迅疾掠向溪畔古树。 楚嫣红正拼尽全力与何梦齐交手,已顾不得银笙的去向。但何梦齐双指一弹,一缕劲风贯破剑影,直扑向银笙。银笙身后的人迅疾拖着她掠向树丛深处,何梦齐意欲要追,楚嫣红凌厉的剑势却阻住了他的去路。 他怒目而对,身形晃动,一掌击中楚嫣红肩头,令她手中剑险些震落。但也就是这瞬息之间,那个人已经带着银笙逃入竹楼后的密林。 ****** 弩箭还深深陷在银笙的肩胛处,她疼得浑身是汗。那个人拽着她不停往前,脚下是渐渐湿滑的土地,银笙已经分不清方向。 “忍一下,马上到了。”他低声安慰。 “要去哪里……”她恍恍惚惚地道。 “我发现了那艘小船,是你们驶来的吧?”鬼虚影握着她的手,一边说着,一边回头。他熟知地形,因此越过树林后直接往后山而去,只要再过一个谷口,便是那条河流了。 他内伤初愈未能完全复原,此时已经精疲力尽。但银笙就在身边,他只能咬牙拽着她疾行,无法稍有懈怠。银笙脚步踉跄,肩头血流如注,她的双眼干涩难忍,连睁开都很是吃力了。 只要再跨过一道沟壑,前方便是空旷地带,鬼虚影正带着银笙想要上前,忽见前方黑影一晃,竟有人从岩石后闪身而出。 “再往前就是陷阱了。”那人急速道。 “凤千魅,你怎么在此?”鬼虚影下意识地将银笙护在身后。凤千魅淡淡道:“你以为盟主被蒙在鼓里?他抢先回谷的同时,便已经通知我在后山布下埋伏,就是以防你从这里逃走。” 鬼虚影脚步虽停,但眼神冷澈,似是不太相信她的话。她抬手一扬,一截树枝应声而出,飞向身后。落地的刹那,地面上猛然刺出数道铁齿,将树枝穿透。 “银笙跟楚嫣红是你放进来的?”鬼虚影审视着她,“你想借着她们除掉夫人?” 她一摊手,“盟主本来就说要引她们上钩,我只是奉命行事。你还是赶紧从侧峰出去,再也别回来。”说罢,纤腰一拧,闪入岩石后,很快便隐没不见。 鬼虚影一蹙眉,转而见银笙已是摇摇欲坠,便背起她向着西侧峰峦而去。这一路藤萝密集,虽行动困难,但却少了追兵,他知道必定是凤千魅故意引开,好让他赢得机会。 “阿笙,阿笙。”他低声喊着,但背后的银笙没有回应。鬼虚影心中隐隐不安,足踏山岩纵身跃下,借着半空中突起的岩石,终于到了山脚下。 那条河流缓缓流淌,先前他找到的船只还静静停靠于岸边。 他轻轻跃上船头,船身微微晃动,天上寒星映落于河水中,此刻泛出点点涟漪。银笙在昏睡中抱住他的肩膀,喃喃道:“不要丢下我……” 鬼虚影怔了一怔,侧过脸贴近她低声道:“阿笙,我不会丢下你的。” 银笙紧紧抱住了他。 他背着她,探身进入船舱,刚想将她放下,却忽然屏住了呼吸。一种陌生而又危险的气息撩动了他的神经。 鬼虚影手心发寒,借着浅淡的月光,他能感觉到有人正坐在船舱角落。那个人与四周的黑暗融为一体,寂静得如同冰雪。 他想要后退,但原本平静的河水中忽然冒出数人,守着这小船,起起伏伏。 水里的月亮圆了又碎。 “多谢你救了她。”坐在船舱角落的人轻声说道。 ☆、第六十四章 剑锋正对昔时友 在水中数人的护佑下,小船很快便驶离河岸,朝着下游行去。鬼虚影眼神沉定,低声道:“你一直跟着我们?” “是,从洛阳至此,可惜当我到这里的时候,银笙与楚嫣红已经进了暗夜谷。”他顿了顿,又急切道,“她受伤了?” 鬼虚影点点头,将银笙轻轻放下,托着她的后腰使其侧卧着。那支弩箭接近一半刺进了她的肩后,鲜血还在渗出。奚秋弦蹙眉,抓着她的手腕,但此时银笙已因失血过多而昏昏沉沉,手指只微微动了动。 “要快些止血包扎。”鬼虚影望着银笙苍白的脸颊,沉声道。 奚秋弦从包裹中取出药布等物,俯身按住她的肩膀,一手紧握着弩箭,一狠心将之拔出。银笙惨叫一声,陷入昏迷,奚秋弦随将她外衣脱下,又解开了她内衫的扣子。鬼虚影本是坐在她身边的,见此情形,不禁偏过了脸去。奚秋弦却很是镇定地将她的内衫也褪下一半,银笙白皙的后背露在外面,蜿蜒的血痕如同蛇虫。 他迅速拭去血迹,一抬手,将瓶中药粉覆于伤口,又以白布紧紧按住。鲜血很快渗透了白布,濡湿了他的手指。 鬼虚影转过身,看着她的伤势,过了片刻,那药粉起了作用,银笙的伤口处渐渐不再渗血。奚秋弦重新取了白布替她包扎,鬼虚影扣住银笙左腕,她的脉搏虽然虚弱,但还算平稳,料想应该不会有性命之虞。 “你的属下呢?”鬼虚影盯着奚秋弦。 他一扬眉,“在两岸紧随船只而行,这样安全一些,怎么?” “那好,你带着银笙一直往前,不要回头。”鬼虚影攥着银笙微冷的手,视线又落在她身上,“我要走了。” 奚秋弦一怔,随即道:“你还要回暗夜谷?” “我得趁着这机会去弄清父母的过往。”他语气淡漠,眼神却坚定,“若错失了今天,或许再也没有办法接近盟主。” “但你不是他的对手。” “我明白,今日有楚嫣红来到,才是天赐良机。盟主至少有一半精力会被她牵扯。”鬼虚影说罢,又加重语气道,“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保护好银笙。” 奚秋弦微微蹙眉,道:“我自然知道,但你这样走的话……” “不要对她说我回去了。”鬼虚影低声说着,又望了银笙一眼,探身便出了船舱。奚秋弦想要站起,但毕竟行动不便,这稍稍迟缓之间,鬼虚影已经背着单刀点跃而起,如黑鹰般掠过水面,直落上岸去了。 ****** 小舟如竹叶轻盈,顺着风势径直前行,岸上飞马疾驰,天淼等人时刻防备着追兵到来。夜深风凉,唯有舟中一点烛光昏黄氤氲,似是带着些许雾意,朦朦胧胧,映出浅浅影子。 因银笙肩后受伤,奚秋弦不敢让她平躺,便将她侧着抱于怀中。小小的身子软绵无力,仅余一丝温热,手心却是冰凉。他见她衣衫尽被鲜血濡湿,便不再给她穿上,脱下了自己的外衫将她包裹了起来。 银笙的睫毛覆在苍白的脸上,密密的,时不时地颤抖,像只受惊畏惧的小兽。 奚秋弦望着她消瘦的脸庞,心中不由恻然。那个害羞易脸红,躲在帘子后不肯出来的少女,与现在这个饱受摧残,心境也日益坚硬的阿笙相比,似乎有着太多的不同了。 或许是,在雾渡坪分别后,她迫于无奈跟着师傅流落江湖的那段时间内,就已经渐渐不再有幻想了吧? 他低下头,望着她的眉睫,又不由自主地替她拂去了额前散落的发缕。 银笙的眉宇微微一皱,嘴唇轻启,似是想说什么。奚秋弦急忙弯腰贴近她的脸庞,轻声道:“阿笙,不要害怕。” “哥……哥哥……别走……”她用尽力气,发出喑哑的声音。 奚秋弦怔了怔,道:“嗯,我不会离开的。” 银笙重重呼吸了几下,这才渐渐舒开眉头,倚靠在他怀中再度睡了过去。奚秋弦默默坐在烛影下,抱着她,望向船舱外漆黑的夜色。 山峦沉寂,河水滔滔,船桨一起一落,溅起水声片片。苍茫夜色间,这艘小舟顺风而行,很快便绕过一道山峦,朝着更宽阔的河面驶去。 不知是未被发现还是怎地,至今都无暗夜谷的人追上。即便如此,奚秋弦还是不敢松懈,几乎一直盯着外面的情形。怀中的人微微动了动,他下意识抱紧了她,将垂下的衣衫替她披好。 银笙费力地睁开了眼睛,近旁的烛火虽不甚亮,但在她看来却很是刺眼。待得看清抱着自己的人之后,她不由一惊,“怎么是你?!” 奚秋弦望了她一眼,“为什么不能是我?” 她头脑一片混沌,忍着肩后的剧痛转过脸,奚秋弦按住她,“别找了,鬼虚影不在船上。” “不在?”银笙倍感惊讶,“那他人呢?” 奚秋弦淡淡道:“我叫他上岸走陆路,这样万一何梦齐追来,他熟悉地形,可以先想办法给我们带路。” 银笙拧着眉,想要往外面望,但身子酸痛滚烫,又在他怀中躺着,一时没法看到船外的景象。她怔了一会儿,又道:“哥哥身体才刚恢复,他一个人在岸上岂不是更危险?” “天淼天淑都在岸上的马队中,一路紧随,不会有事。”他回答得不慌不忙。 银笙侧耳聆听,果然有马蹄声阵阵,她这才稍稍放了心。奚秋弦看看她,问道:“伤口疼得厉害吗?” “嗯……不疼……”她垂下眼帘,态度又拘谨了起来。奚秋弦又问道:“你母亲带你进暗夜谷,是为了什么?” “她……她想让我杀了何梦芸,替父亲报仇。但何梦齐赶回,危急时又是哥哥将我救了出来……”她说罢,闭上眼睛,似是不太想再说下去。 奚秋弦见她原本苍白的脸颊上微微泛红,不由疑心她是不是发了烧,便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她却好似受了惊讶似的,猛地睁开眼睛,惶恐地望着他。 惊惧、不安、抗拒……很多感情交错重叠,在她眼神间隐现。 奚秋弦愣住了,讪讪道:“我只是想看你是否发烧了……” 银笙蹙着眉,将头深深低下,恨不能缩进阴影中,不让他看到。烛火摇曳不止,奚秋弦静默片刻,低声道:“阿笙……你不肯原谅我了吗?” 银笙闭上双目,不说话。 他等了许久,也等不到她的回答,竟没再像以前那样追问,也没再像以前那样转移话题,而是就这样沉默了下去。 …… 河上风势渐大,船只上下起伏,银笙觉得恶心,不禁撑着身子想要坐起。奚秋弦轻声道:“忍耐一下,你失血过多,坐起来也会头晕。” 她微微动了动几乎麻木的双手,肩后剧痛犹在。“我想见见哥哥。”她仰起脸望着他。 奚秋弦微一皱眉,“他在岸上,干什么要见他?” “有一些事情想问他。”银笙低声道。 “……那你先告诉我,我喊人转告他。” 她却摇头道:“不要,我要亲自问他。” 奚秋弦沉声道:“现在还未脱离危险,等安全了再说,我也没法上岸替你找他来。”说罢,便别过脸去。 银笙语塞,不知他为何忽然间又换了态度,心中不由焦虑。此时原本直行的船只渐渐斜转,似是顺着河流转弯,过不多时,船头一沉,有人自岸上飞跃而来。银笙以为是鬼虚影回来,不禁欣喜。可那来人矮身进来,道:“少爷,马车已经等在前方,我们要换陆路了。” 原来不是哥哥,而是天淑。银笙微微失望,随即吃力地侧过脸望着她,道:“我哥哥还是在岸上吗?” 奚秋弦心头一震,但尚未及开口阻止,天淑已惊讶道:“他不是早就走了吗?” 银笙神情凝滞,奚秋弦蹙眉道:“他是有别的事先走了一步……” “可你刚才说他一直在岸上!”银笙盯着他,语气生硬。天淑不由道:“是鬼虚影自己要走的,你朝少爷发火有什么用?” “他到底去了哪里?”银笙寒声道。 奚秋弦不愿让她担心,便只好道:“去探路了,你不要着急。”“骗人!”银笙的情绪激动起来,甚至想要坐起来,只是肩膀一用力,疼痛便席卷而来。 她吃力地撑着船板,喘息道:“他是不是回去了?” 天淑看看她,又看看奚秋弦,见他紧抿着唇不说话,便上前一步,“少爷,我先扶你上岸。” “等一会儿,你先回去,我稍后再叫你。”奚秋弦勉强保持着温和的态度说着,天淑睨了银笙一眼,面带不悦地出了船舱,又掠过水面上了河岸。 银笙挣脱了奚秋弦的怀抱,咬牙坐在他近前,道:“哥哥是不是回去了?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逼问我?”他缓缓抬头,望着有点陌生的银笙。 船只在不住起伏,银笙只觉天旋地转,勉强撑着船舱,艰难道:“因为我想听你说实话。” 奚秋弦一直望着她,眼神中隐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阿笙,你不再相信我了吗?”他低声问道。 她的眼里渐渐起了水雾,怔了许久,才道:“因为我不知道你说的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可这次……”他还没说完,她已顾自接下去道,“我要去找他了。” 奚秋弦一惊,银笙撑着剑鞘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船舱门口。奚秋弦费力地站了起来,追到她身后,一把攥着她的手,“你这样出去是送死吗?” “但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回去!”她哑着声音,身子不住发抖。 “为什么你每次都只惦记着他,你有没有想过一点自己?!”他竭力压制着心头怒火,将她的手紧握不放,似乎唯恐她随时会从身边消失。 银笙回头望了他一眼,低声道:“阿弦,你不会明白。”说罢,竟奋力掰开他的手,强行跃离了船头。此时这船只已近河岸,她的身形在夜风中飘落,如一只折翼的蝶,忽忽地跌到了岸边。 “阿笙!”他在船头大声喊。 银笙不由自主地回望一眼,却又奋力前行。“拦住她!”奚秋弦急朝着在远处准备车马的人叫道。天淼带着众人飞奔追去,银笙仓惶间拼命奔逃,眼见众人就要追上,竟抽出剑来直指着他们。 “我跟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她带着哭音叫道,“即便是送死,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奚秋弦,你懂吗?” 剑锋寒白,在月色下闪着幽幽的光。 ☆、第六十五章 忆及旧事情难了 奚秋弦站在船头,夜风吹过,四周寂静得只剩下衣袂飘拂之声。他的面容隐于阴影之中,银笙忍痛望着他,却只能感觉到他好似阴霾天空下的雪原,素白苍茫。 “你真的不需要我陪着了吗?”他远远地望向银笙所在的方向,可视线却又似乎没落在她脸上。 银笙沉默片刻,吃力地道:“不需要了。我自己的事,应该由我自己承担。” “阿笙,你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他出人意料的平静。 银笙眼里一涩,紧握着剑后退一步,“对不起,阿弦,你不应该被牵扯进来的。”说罢,转身便向着暗夜谷的方向走去。 天淼等人面面相觑,望着船上的奚秋弦,似乎等他发话。但他却只是默然站在风中,看着她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于密密层层的树林间。 ****** 风是从西边吹来的,正对着银笙,吹得她双眼发酸,浑身冰冷。 她知道此一去或许正如阿弦所说的那样,完完全全是在送死。但哥哥在那里,她知道他是为了要探得父母死亡的真相才又回去。自从她从师傅那里得知自己只是方家领养的孩子之后,每一个夜晚,她都会在噩梦中度过。 梦里有父母温暖的怀抱,有哥哥的笑语,但每次还未等她再看到他们的样子,火光便吞噬了一切。有一个幼小的瘦弱的影子孤零零地站在大火中,火舌在她身边萦绕起伏,她却感觉不到热度。 ——是因为暗夜盟想要斩草除根,才放火烧了方家。 也就是说,若没有她的存在,哥哥一家就不会有那样的遭遇。 她可以跟着哥哥一起死。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心中的负疚之感。 但是阿弦……银笙的脑海中才刚刚浮起他的模样,便硬是狠心将思绪遏制下去。只要想到他,甚至想到他的名字,她就无法保持平静。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不断地想躲开他,想让他回到巫山,不再涉足江湖,可却又不断地想到过往的一幕一幕。初时相见时的那个白衫少年,持鞭驾着马车载她一路逃亡。或许这便注定了,此后除去仅有的几天安宁生活之外,很多时候,他与她,都在奔波跋涉,仿佛永不得安闲。 可是经历得越多,她就越觉得自己与阿弦之间,好像隔了很远。他的一言一行,她其实都记在心里,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往日他那温暖的笑颜。 如果与她一起只能越来越糟的话,还不如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这样,她不会再有担忧,而他也能避开风雨。 …… 河水汤汤,银笙依照记忆溯流而上,重新找到了通往暗夜谷的路。遥望远方,群山黢黑,但在那黑影之间,却又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应该是有不少人举着火把在四处搜寻着什么。 她紧贴着山峦矮身潜行,希望能尽快找到哥哥的身影,但又不敢过于冒进。山间枯枝为夜风吹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银笙抬头四顾,虽未见到什么人影,但还是警觉起来。 远处有人在高声呼喊着,银笙侧过身子躲进岩石后,想透过石头缝隙窥探前方。此时又一阵风过,周围草木簌簌作响,斑驳月影洒落一地,竟有一道黑影自暗夜谷方向疾掠而来,行至河畔似是望到了对岸的火把,迅疾折返奔向此处。 银笙一惊,眼见那人脚步踉跄,似乎是身受重伤,不禁想到了哥哥。但还未等她出声,那黑衣人已经奋力纵上山峦,隐没于灌木林中。银笙微微一怔,随即也朝着山上追逐而去。黑影在林中一闪即没,银笙本身也因受伤阻碍了行动。待得她爬上半山,但见松林寂寂,苍黑如墨,竟找不到那人的身影。 她警惕地握着剑,想要退回山路等待。却忽觉左肩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 “啊……”银笙因痛而呼喊出声,但身后的人随即用力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道:“你想把那些人引来吗?” 听到这声音,银笙不禁一惊,她想要喊出“师傅”二字,但却无法开口。楚嫣红凑近到她肩后,闻了一闻,“你流血了?” 银笙慌忙点了点头,口中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楚嫣红这才松开手,但随即又扣住银笙的肩膀将她扳了过来,使她正对着自己。苍白的月光下,楚嫣红的唇边有血迹蜿蜒,脸色发青。 “师傅,你也逃出暗夜谷了!何梦齐追出来了没有?”银笙急道。 楚嫣红冷冷望着她,却不答话,银笙又追问道:“您见到哥哥了吗?就是鬼虚影。” “你有想到问问我伤得怎样吗?”楚嫣红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问话,眼里充满不屑,“如果不是我拼死挡住何梦齐的出掌,只怕已经横尸在暗夜谷了。你被人救出,却独留我一个,也丝毫没有想来找我的意思吧?” 银笙被她的这番责备说得哑口无言,每次面对师傅的斥责,她总是没话可说,自觉愧疚。的确,她虽然也担心过师傅,但一旦知道哥哥回了暗夜谷,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他。 “……对不起,师傅……”她低着头,双手不安地攥起。 “你只会这样道歉,只会用假装的老实来骗我!”楚嫣红忽然暴怒起来,一把揪住了她的衣襟,“与你父亲一模一样,完全没有差别!” 银笙咳嗽着,道:“父亲他,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楚嫣红咬牙切齿,眼神异常地亮了起来,但却带着冰意,如钢刀般深深刺进银笙心间。“不是说了吗?他跟你一样,看上去老老实实,可实质上却是一心想着去骗人!” 银笙吃力地别过脸,虽然从未见过父亲,甚至对他可以说是毫无所知。但此时身为妻子的“师傅”这样评价起他,却让银笙很是不解,亦不是滋味。 “为什么要这样说他……您不是说,他与您一直很好吗?”银笙哑着声音道。 楚嫣红怔了怔,眼前散落的长发使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云层轻移,月光映照在银笙的脸上,依稀让她想到了过去,想到了那个陪着她在蟠龙谷中练剑,陪着她在冰洞山狩猎的少年。 …… ——师姐,师姐。他总是这样轻声地叫她,带着三分尊敬七分温柔。 她自幼流落街头,是师傅在下山时发现了快要饿死的她,将她带回了蟠龙谷。师傅是个很沉默的男子,除了传授她一些剑法之外,时常都是整天整天地坐在一个坟墓边,既不说话,也不祭奠。只是坐着,看谷中云气氤氲而起,又缓缓散去,如此而已。 后来,师傅开始挖掘暗道,她站在坟墓边,看着他一锹一锹地将泥土挖出,清瘦的身子好似随时都会掩埋。畏惧之情油然而生,她开始害怕,害怕如果某一天,师傅进了那深邃幽黑的土中,她该怎么办。 再后来,误入山中的男孩子因寻找水源来到了蟠龙谷。彼时,师傅正专心于暗道的建构,对她不闻不问,她又不会打猎,已经饿了整整一天。 “姐姐,我叫阿枫。”衣衫褴褛的男孩子虽然瘦弱,但脸上却带着暖暖笑意。他带她抓着了雉鸡,她则帮他打水,一切顺利地好像上天安排好的一样。于是,同样没有家人的他便留了下来,成为了她的师弟。 说来奇怪,这个也曾饱受风霜的男孩子竟不像她那么拘谨淡漠,相反,自从他到来之后,就算向来不苟言笑的师傅也变得和气了许多。这个叫做莫枫的男孩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一种让所有接近他的人都会被他的笑容所吸引的魔力。 他有一双清澈无瑕的眼睛,笑的时候,眼里仿佛落了星星,透亮,晶莹。 从此她不再是孤单的。 蟠龙谷中留下了他与她的身影,练剑,打坐,狩猎,读书。春风吹绿了柳枝,他带她来到那株枫树下,先后以宝剑刻下了那首诗。 “山程随远水,楚思在青枫。共说前期易,沧波处处同。” 他说他喜欢这首诗,于是她便也喜欢了,尽管并不太明白其间的含义。他在树下舞剑,她望着诗句,把这当做无言的承诺。 对于她与师弟越来越亲密的变化,师傅似乎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她一年年地长大,而师傅的身体却一年年地衰弱。不到四十岁的时候,他的两鬓已经斑白,尽管她与师弟尽心服侍,但那一年的冬天,师傅还是永远地闭上了双目。 临终时,他将那本剑谱交给了她。直至那时,她才知原来自己所练的剑谱只是残本,还有另一半收藏于一个叫做神狱的地方。 但她只伤心于师傅的故去,对那半本剑谱并未放在心上。依照师傅的遗愿,他们将其安葬在师祖沈氏的墓旁。只隔了不远的距离。或许,他能在泉下再次遇到他的师傅,那个犹如传奇一般的女子。 她以为一切都将归于平静,山中只剩她与师弟,从此便相依为命。但这样安宁的日子只过了数月,师弟便跟她说了那样的话…… ****** 银笙见她双目迷离,仿佛入定一般,不禁想要挣扎逃脱。楚嫣红猛然发力,手掌如铁钳一般,死死卡住银笙不放。 “他骗了我!师傅才死没多久,他就对我说要去神狱替师傅找回半本剑谱,好了结多年前的恩怨……”她仰起脸来,唇边带着古怪的笑意,“师姐,他还是那样叫我,他说,我此一去,只是为了圆梦,并不会在江湖久留。待我找回剑谱,就即刻回来,与你一起研习剑法。” “然后……然后他没能找回剑谱?”银笙吃力道。 “他没找回剑谱,也没再回来!”楚嫣红压抑着声音,嘴唇颤抖,“你知道我等了他多久吗?整整一年零两个月!我以为他出了意外,但当我准备下山去寻他的时候,却收到了他托人捎来的信……他说,他遇到了心爱的女人,却发生了麻烦,暂时无法回来!” “何……何梦芸?但是您不是说父亲是被她缠住才不能回山吗?” “她是个妖女,她一定是施展了媚术才让阿枫变了心!”楚嫣红恨声道,“可恨他当初为什么只想到要找剑谱,他是不是根本没把我放在心里?就跟你一样,处处说得好听,到头来连我的死活都不管!” 银笙被她掐得几乎喘不过气,委屈道:“可是,师傅,从小到大,你为什么总是不喜欢我……就是因为父亲下山,将你抛下了吗?” 楚嫣红的瞳孔陡然一缩,她慢慢迫近银笙,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痴痴笑了起来。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像阿枫。小时候,他总是躲在门边望着我,就跟你那夜躲在破庙门后一样……可是长大后的你,为什么越来越不像他?!”她揪住银笙的长发,用力将她的头往后扯。银笙因痛楚而眼含泪光,楚嫣红望着她的眼睛,愤怒道:“你的眼睛不像他,一点都不像!你只会偷偷地瞥着我,那种眼神带着狐媚,根本不是我的阿枫!” 银笙一把抓住她那瘦骨嶙峋的手臂,奋力想要拉开。“师傅……娘……”她哭着喊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词眼。 “现在才知道这样叫我了吗?当初让你叫的时候你却怎么也不肯!直到要死了才来求我,你还有什么用?!”楚嫣红手臂颤抖,却更加重了力道。“我要你杀何梦芸,你也总是迟疑不决。像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本来就是废物吧?”她再度迫近银笙,欣赏似的看着她的泪眼。 银笙觉得自己快要断成两截,肩后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再次迸裂,鲜血渗透了单薄的内衫,不断流动。 “我不是废物,我一直很听你的话!可你一直讨厌我,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泪水从她眼中汹涌而出,流过脸颊,流过楚嫣红的手背。 “长得不像我的阿枫就是你最大的错!”楚嫣红咬牙说罢,猛地抽出腰间剑,“你对我已经没用了!多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寒光一闪,手起剑掠,斜刺向银笙小腹。 银笙悲声叫着,拼死抬腿蹬向楚嫣红膝盖,楚嫣红指掌如爪,死揪着她的长发不放。银笙竭尽全力往后一挣,几缕长发被楚嫣红生生扯下,随着那带血长发飘落于地,楚嫣红也被她踢得往相反的方向跌去。 银笙仰天摔倒,正撞上肩后伤处,痛得几乎晕眩过去。楚嫣红却似被触怒的野兽,身子腾跃而起,扬剑猛扑过来。 剑尖自银笙额前掠过,但就在这一瞬间,自后方忽然飞来一道银光,划破了原本漆黑黯淡的夜幕,惊起风声凄紧。 银笙本已侧身翻滚闪躲,抬头一看,不由惊呼出声。而此时楚嫣红身在半空不及挪移,正被那银光缠住咽喉,死死勒住拖向后方。 “住手!”银笙惊慌失措地喊道。 银光忽地一沉,楚嫣红撞在粗壮古树上,发出沉重的声响,随即坠落于地。 ☆、第六十六章 一剑飞霜血纷纷 银笙惊呼出声,忍痛从地上爬起。楚嫣红倒于树下,双手还死死地抠着枯草,但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银笙跌跌撞撞地奔过去,还未到她身前,便见那银丝倏然收回,有人踏着一地落叶缓缓走出。 奚秋弦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默默看着她。 银笙才欲开口,却见楚嫣红咬牙撑起身子,污血自她唇边流出,滴落于地。“……师傅……”银笙吃力地走上一步,奚秋弦却道:“不要再靠近她。” 楚嫣红不屑地笑了起来,声音喑哑:“怎么了?怕我?” 望着长发散乱的楚嫣红,银笙心情沉重又复杂。她难以忘记刚才师傅揪住她的狠劲,但一想到她也是自己的母亲,心中便又起了不忍之情。 “母亲……”银笙生硬地叫了她,随后慢慢蹲在她面前,“即便你恨着父亲,但我从来都没有忤逆过你……” 楚嫣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鲜血正不断自唇边流出,她盯着银笙看了许久,忽然道:“是我错了。” 银笙一怔,楚嫣红蹙着双眉又喘息道:“我不该将怒气发泄在你身上……银笙,如果还有以后,我不会再那样对你……” 银笙眼中酸涩,她从未听师傅说过这样的话,此时眼见楚嫣红伤重不支,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扶其起来。奚秋弦见状,急忙叫道:“阿笙,你要干什么?!” “但她毕竟是我母亲……”银笙抬头望向他,岂料就在这一瞬间,楚嫣红猛地支起身子,一下子扑到了她身上,双手死死卡住银笙的咽喉。 骨节突起,青筋绽现。 “你永远是我的!谁也带不走!”楚嫣红用尽全身力气,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银笙惊骇万状,跪倒在地,拼命地扣住她的手腕。但楚嫣红此时已经濒临疯狂,手中的力气竟大得惊人,任由银笙撕扯,也无法挣脱。 奚秋弦右臂一抬,银光自袖间飞出,绕出弧圈缠上楚嫣红咽喉。他再度发力,竭力将其往后拖去。鲜血从她的颈下渗出,染红了银索,但她还是死死抓着银笙。 “推她!”奚秋弦急道。 银笙万不得已中出掌击向楚嫣红肩头,但听一声闷响,楚嫣红身子一颤,双臂间陡然失了力道。此时奚秋弦身形后撤,银索扬起,拖着她飞向半空。 她的黑斗篷在夜风中不住飘拂,这一次的坠落,摔得更重。她只在土石间滚了一滚,便再也没有声息了。 直至她咽下最后一口气,银笙还坐在原处发抖,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奚秋弦望着银笙朦胧的身影,慢慢收回银索,他的动作有些迟钝,像是在忍耐着什么痛楚似的。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她身前,微微弯下腰,扶着了她的肩头。 “阿笙……”他才刚出声,银笙忽然像惊弓之鸟一样蜷缩起来。她的眼神慌乱,双手还在不住颤抖。奚秋弦吃力地将她扶起,她忽又怔怔望着楚嫣红倒卧的荒地,如梦初醒般地道:“她死了?” 奚秋弦往那边看了一看,低声道:“是的。” 银笙呼吸艰难,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只觉双腿发软,浑身冰凉。奚秋弦紧紧拉住她的手,道:“阿笙,别过去看了,跟我走。” “是我杀了她吗?”银笙却带着悲声道。 “……是她先要杀你,你才被迫还击的不是吗?”奚秋弦迅疾说罢,拽着她便要往山下行去。银笙已然木木呆呆,犹在望着楚嫣红的尸首,一时间竟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正在此时,山坡间却忽有火光闪动,间杂着凌乱脚步,正朝着这边迫近。荒草晃动,天淼飞掠而来,急切道:“少爷,暗夜盟的人追过来了!快走!” 奚秋弦带着银笙退至山道尽头,回望下方,山石林立。而此时山坡间已传来兵刃交接之声,想来是天淑等人正在拦阻追兵。奚秋弦叫过天淼,“从这里可以攀爬下去,你带着她先走。” 天淼一怔,随即道:“主子不走,我又怎能先行?” “那你是要大家在这硬拼到底吗?!”奚秋弦少有地怒了起来,将银笙往他身前一送,顾自转身朝着那传来厮杀声的方向走去。 银笙此时才回过神来,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阿弦!” 他的脚步一顿,微微侧过脸,似是望了她一眼,但什么都没说。 ****** 树影摇动,风声疾劲。一点红芒划破黑暗,如流火般直击向奚秋弦前心。他似是早有预料,袖间银索疾射而出,三枚薄刃叮然作响,带着寒霜撞向红芒。 如冰雪遭遇烈火。“嗤嗤”数声,原本笔直出击的薄刃在空中剧烈颤抖,那红芒一经碰撞更显灼热耀眼,忽而化作火焰,沿着银索缠绕而至,瞬息间便袭至他的指尖。 银索急旋,如火蛇般在夜风中震荡出无数光影。他腕间机关一弹,其中一道银索竟脱手而出,带着火光直飞向隐秘的松林。 此时银笙挣脱了天淼,握着剑奔到奚秋弦身边,才想护住他,却被他推到一边。天淼急忙奔上护住银笙,也就是这转瞬之际,那原先飞去的银索猛然旋回,奚秋弦手腕一抬,另两道银索直击而出。 白光爆炽,碎屑乱舞。 银笙挥剑斩落射至眼前的火点,拉住他的衣袖便往后退。但林间风声顿起,一道人影自暗处斜掠而来,轻轻松松地站在了古树梢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道:“现在才想到要逃,未免太晚了点!” “她有什么错,何盟主要如此穷追不舍?!”奚秋弦直视着紫衫飒沓的何梦齐,同时抬臂护在了银笙身前。 何梦齐淡淡地扫视了银笙一眼,又举起手中火把,照亮了周围。“哦,原来那个疯女人已经死了。也难怪,受了我一掌,即便逃出也走不了多远。”他瞥着远处草丛间的尸首,漫不经心道。 银笙颤声道:“当年是你带人放火烧了方家,杀了我的养父母?!分明是你妹妹的错,为什么还要伤害那么多无辜的人!” “我妹妹的错?!”素来从容的何梦齐忽然扬眉,提高了声音,“梦芸有什么错?!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判断?!” 银笙直视着他,愤怒道:“是她硬要缠住我父亲,难道我说的有错吗?!师傅虽然性格古怪,但她也受了那么多年的苦,难道不也是拜你所赐?!” 何梦齐微微一怔,随即大笑:“自以为是的小丫头,莫枫何德何能,梦芸是被他所骗,你居然会认为是她缠着他不放!你那个师傅成天妄想,你连她的话也相信,可见愚昧至极!” 说罢,宽袍一展,径直朝着银笙所在之处掠来。 银笙原本是在奚秋弦身边,此时见何梦齐扑来,忽然朝远处掠去。奚秋弦一惊之下想要抓住她,但手指只触及她的袖子,她已拼力纵出,不顾天淼的阻拦,径直逃向陡峭的山崖。 奚秋弦腕间银索飞出,直刺向何梦齐后背。何梦齐身形急旋,银索本已缠住他的脚踝,但他奋力一挣,奚秋弦内力尚未完全复原,但觉一阵猛力冲袭而来,腕间不禁震颤,银索也顿时失了力道。 何梦齐手指一弹,数点红芒散飞出来,尽打向奚秋弦与天淼身边。红芒遇草即燃,天淼拉住奚秋弦飞纵而起,但此时何梦齐已追向银笙,指间劲风乍起,一缕寒意直袭其后心。 银笙本欲将其引开,但还未到崖边,便觉身后如降冰雪,仓惶间一回头,那寒意扑面而来,仿佛重重冰雪朝着她压下。她本已受伤,此时勉强斜掠,仍被寒风扫中,落地时踉跄了几步,便扑倒在地。 何梦齐飞身而下,指掌间杀机顿显。奚秋弦的银索呼啸飞来,扣住他后背衣衫,何梦齐侧身间衣衫尽裂,背上亦为薄刃所伤。此时但听山坡间厮杀声更盛,惨叫不绝于耳,顷刻间又有身影飞奔而上,似是一人带着另一人朝着这边掠来。 “何梦齐,你若是敢动银笙,我就让你的心爱之人死在这里!”声音不高,但穿透了夜色,直落于何梦齐耳中。 他一脚踏着银笙的手臂,霍然回头。火光下,身影斑驳。鬼虚影反手扣住了身边女子的咽喉,女子发髻散乱,妆容半化,脸色隐隐发白。 “你?!”何梦齐双眉紧拧,直视着他,忽而笑道,“你是趁着我出来追击,又悄悄潜回了谷中?” 鬼虚影冷冷道:“我不会傻到与你正面交手。” “凤千魅呢?!”何梦齐望着满地火光,眼神肃杀,“她跟你是一伙的?” 鬼虚影沉声道:“她的布防又怎能拦得住我?这暗夜谷的一草一木,我都熟知于心。今日你放了银笙,我便不杀何梦芸,否则的话……”他说至此,手中暗暗发力,死死卡住了何梦芸的喉咙。 何梦芸之前被楚嫣红刺伤,此时明显已经不支,鬼虚影又一振腕,手中单刀斜指前方,耀出雪白光亮。这光亮,映在何梦齐眼里,刺得他的瞳仁紧紧缩起。 “你也学会这一套,敢来要挟我了?”何梦齐唇边扬起一丝冷笑,“你的武功,都是我传授的,现在居然敢这样跟我说话?” “只要你放了银笙,你我恩怨一刀两断。”他语气低沉,目光冷漠。 “很好。”何梦齐缓缓点头,抬脚将银笙踢到一边,又慢慢地走向鬼虚影。银笙想要追上,却被奚秋弦与天淼拦住。此时何梦齐已经到了鬼虚影身前,望着睁大双眼的何梦芸,伸出了手。 “将她交给我,你可以走。”他冷静地道。 鬼虚影似是带着些许的犹豫,但还是慢慢松开了手。就在他的手指刚刚离开何梦芸咽喉处的那一瞬间,何梦齐骤然出掌,径直击向他胸口。 一声闷响,鬼虚影的身子朝后倒掠,可也就是与此同时,他迅速出刀,自下而上挑过了何梦齐的腹间。 ——他从未放弃过出手,只是以自己为代价,赢得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鲜血横流,何梦齐嘶声叫喊,不顾何梦芸的惊呼,再度击向已经倚靠于古树的鬼虚影。“哥哥!”银笙不顾一切地甩开奚秋弦的手,飞身持剑而来。剑尖触及何梦齐肩后,他猛地转身,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近前。 “自不量力的东西!”他愤然斥责,猛然落掌。 天淼弯弓射箭,白羽箭穿空而来,何梦齐手掌为之一顿,那箭尖划破他掌心,斜飞出去。奚秋弦趁势射出银索,缠向他的腕间。 银索紧绷,何梦齐的手腕被其缠住,但他随即扬臂一绕,竟将银索缠上了银笙的脖子。奚秋弦一惊,何梦齐笑道:“发力吧,越是使劲,她死得越快!” 鬼虚影此时已无法上前,天淼虽有弓箭在手,但银笙就在何梦齐身前,他也不敢轻易出手。奚秋弦手指微颤,何梦齐看出了他内心的波动,眼神烁烁,迫近一步,道:“来!朝着这里出手!” 奚秋弦紧抿嘴唇,望着呼吸艰难的银笙,又望向独自站在一边的何梦芸。 何梦芸虽然神志不清,但看到这情形,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缩到角落。她的妆容有些化开了,长发披覆于肩前,那模样,再次让奚秋弦感到了眼熟。 这感觉,以前他曾在看着银笙的时候也浮现于心头。 此时她们两个同时出现,又同样负伤,无论是眼神的仓惶,还是身姿的憔悴,竟有着极其的相似之处。 奚秋弦深深呼吸,望着何梦芸,忽然道:“梦芸夫人,你曾经有个女儿是不是?” 何梦芸抱着双肩正在后退,听到此话,不禁停下脚步,怔怔道:“你怎么知道?” “梦芸,快走,不要理会他们!”何梦齐怒道。 奚秋弦抢道:“何梦齐,你是恨她瞒着你生下女儿,所以一直要杀了银笙吧?” “胡言乱语!”何梦齐勃然大怒,更勒紧了银笙的咽喉,再次朝着何梦芸道,“去山下等我!不要跟他们说话!” 何梦芸却望着奚秋弦,道:“我的女儿,她在哪里?是莫郎跟我吵架,他说要带走女儿……” “她就是银笙。”奚秋弦直视着她,唇边带着微笑,“你看看她,长得跟你年轻时一模一样,可你的哥哥却不愿你认出她,现在还想亲手杀了她……” “混帐!”何梦齐再也无法忍耐,扣住银笙朝着奚秋弦猛掠过来。天淼匆忙间放箭,羽箭擦着何梦齐身边飞过,反让他更为恼火。 掌风凌厉,直落向奚秋弦眉间。 奚秋弦竟出乎意料地冷静,腕间银索趁势一撤,从何梦齐手中收回。本已即将窒息的银笙才觉咽喉处一松,睁眼见何梦齐掌落奚秋弦眉间,不禁奋力抓着何梦齐的肩膀,想将他推向一边。 何梦齐身形极稳,抬掌便击向银笙心口。此时何梦芸却忽而扑上,一把抓住银笙衣衫,想将她从哥哥怀中抢走。何梦齐擒住银笙,怒斥道:“她不是你的女儿,你要干什么?!” “放开她!”何梦芸尖声叫着,猛地发力。银笙趁着他分神之际,奋力从他手中挣脱,抬剑便刺向他咽喉。 何梦齐袍袖激扬,竟将银笙的长剑震得嗡嗡作响,顿时脱手飞出。他再一出掌,那长剑回旋飞来,径直刺向银笙。银笙闪避不及,忽觉后背一紧,已被奚秋弦射出的银索往后拉去。但那长剑来势不减,挟着严冬之寒笼罩了她周身。 鬼虚影见状,竭力朝此冲来,但还未及接近,只见红影一闪,何梦芸已经抢在他之前挡住了那支长剑。 “嗤”的一声,雪亮长剑直刺进她后背,沾着血的剑尖从她前胸透出。 她的手指刚刚触及银笙衣袂,身子便已经栽倒在她裙角。 ☆、第六十七章 冰雪洞中暂寄身 鲜血蜿蜒流淌,很快就浸透了满是枯草的土地。何梦齐的手微微颤抖,脸色顿时煞白,一时竟呆立不语。 “我的女儿……”何梦芸竭力伸出手,想要抓住银笙的裙子。银笙的头脑一片混乱,那长剑还深深刺在何梦芸的后背上,雪白透亮,带着丝丝缕缕的血痕。 奚秋弦唯恐何梦齐再度出手,趁势将银笙往回拽去。但银笙身子一晃,奋力挣脱了牵扯,竟又朝着何梦芸趴着的地方掠去。 直至此时,僵立不动的何梦齐方才如梦初醒,怒吼一声后猛扑而来。就在他即将击中银笙的时候,忽有一道人影自斜侧掠来,白光一现,单刀捺进了何梦齐腰侧。 何梦齐闷哼一声,伸手紧紧握着刀锋,持刀的鬼虚影双手发力,竟无法再刺深一寸。刀刃与骨骼在剧烈摩擦,鲜血自何梦齐指缝间不断滴落,他猛地暴喝出声,手腕急旋,竟将那单刀一折为二。 “放肆!”他一声厉喝,单掌一推,鬼虚影被这巨力所震,身形往后跌去。此时奚秋弦已到银笙身边,右手一扬,银索疾射,正缠住鬼虚影手臂。他发力一收,夜空中银光闪耀,鬼虚影顺势越过树梢。此时何梦齐带着那半截血刃摇摇晃晃地俯□去,将奄奄一息的何梦芸抱在怀中,又一扬手,袖间疾风大作,身侧枯枝顿时四散急旋,挟着尖利松针尽刺向半空中的鬼虚影。 银笙惊呼,鬼虚影手无武器,只得斜掠闪避。 奚秋弦将银笙推到自己身后,手腕间两道银光再度飞出,卷起漫天星芒,与那一根根松针交错撞击。天淼飞速放箭,白羽箭自飞旋的碎屑间穿刺而过,何梦齐视线一时不清,被那利箭一下子刺进左目。 何梦齐爆发出一声厉嚎,连连倒退。鲜血流注于他的脸颊,形似鬼怪。但直至此时,他还紧紧抱着何梦芸,哪怕她的双手已经无力地垂下。 鬼虚影自半空中落下,因伤重竟半跪于地。此时从山坡间掠来数人,一身蓝装的天淑冲在最先。奚秋弦急道:“快走!”说罢,挽着银笙便向后退去。银笙大叫:“哥哥!” 鬼虚影撑着地面勉强站起,天淑正掠过他身旁,见银笙神情焦急,只得抓着鬼虚影的手,将他拽着同行。他们飞掠至崖边,奚秋弦腕间银索缠住突起的岩石,抱着银笙借力一纵而下。 山风猎猎,周身冰凉。 银笙在惊慌中紧紧抱住了他,似乎想以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即将而来的危险。 落地时速度极快,天淼一个翻滚便卸力无碍,但奚秋弦却是站立不住,双膝重重跪在地上。那种剧烈的撞击之痛,险些让他叫出声来。银笙费劲地将他扶起,他脸色苍白,倚着岩壁呼吸急促。 “阿弦!”银笙抱着他的双臂,他才微微摇头,低声道:“没事的……天淑,我们的人呢?” “已经过来了!”天淑朝着前方小径望去,只见一列车马正疾速而来。此时山崖间红光闪动,不知为何竟燃起大火。神狱的马队恰好赶到此处,奚秋弦顾不得再回望,带着银笙与鬼虚影登上马车。天淼等人亦飞身上马,一行人马不停蹄地疾驰而去。 ******* 方行至半途,两边还是群山连绵,银笙自上了马车后一直在照看着鬼虚影,此时见他双眉紧蹙,竟连坐都坐不动了。 银笙怔怔地握着他的手,心乱如麻。他的掌心滚烫似火,额边经脉突起,正拼命地压制着体内的焦灼之感。 “哥哥,之前你没有叫何梦齐帮你疗伤?”银笙焦急道。 “有过……”鬼虚影咬牙道,“以往他出手后,我可以恢复正常……至少半年不会复发……但这次……好像比先前更难受了。” 奚秋弦倚坐在车厢的一角,望着他道:“他应该是早就察觉你有异心,故此所谓的每一次疗伤,都暗中加重了你的伤势。” 鬼虚影心口发闷,浑身血流仿佛都在逆行,竟连话都说不出了。银笙跪坐在他身前,将脸深深地伏在他膝上,竭力忍着即将汹涌而出的泪水。 她的衣衫上尽是血迹,原本乌黑顺滑的长发因之前被楚嫣红撕扯而凌乱不堪,奚秋弦自她后方望去,竟觉她似乎只剩一个小小的躯壳。 “阿笙,等脱离了危险,我会找人替他疗伤。”他轻声道。 银笙还是没有抬头,马车在不断颠簸,她的身子也在微微颤抖。奚秋弦想要起身去扶她起来,但双膝剧痛难忍,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银笙却忽然哑着声音道:“你刚才说,我的母亲是何梦芸,究竟是真是假?” 奚秋弦怔了怔,道:“你真觉得楚嫣红是你的亲生母亲?” 银笙背朝着他,腰背伛偻,仿佛只有倚着哥哥的双腿,才能保持着僵硬的坐姿。奚秋弦见她不出声,不禁道:“阿笙,我之前见到何梦芸的时候,就曾觉得似曾相识……只是她总浓妆艳抹,我没有将她与你联系起来。或许,是你师傅将你抢走,想让你杀了自己的生母……” “我一点都想不明白!”沉默许久的银笙突然嘶声尖叫了起来。一向温言细语的她从来没有爆发过这样的声音,即便是鬼虚影也被她这叫声惊得不轻。他费劲地握着银笙的手,银笙猛地攥紧了手指,鬼虚影痛得蹙眉。银笙却忽又扑到车厢的门口,意欲往下跳去。 奚秋弦急忙死死拽着她,“阿笙,你要干什么?!” “让我回去!为什么每个人说的话都不一样!”她拼命蹬着,歇斯底里一样。 “你就算回去也没有用!如果她能活,何梦齐断不会不管她!”奚秋弦跌坐在她身后,用力抱住她。但银笙却还是不顾一切地乱踢乱抓,很快将他的手上抓出了血痕,但他却怎么也不松手。 鬼虚影望着她的身影,急促道:“阿笙,听话!” 银笙精疲力尽,终于双手撑着车壁,颓然不动了。“为什么我一直在连累别人……”她垂着头,黑暗中,泪水滴落,坠于血迹斑斑的衣裙上。 ****** 历经艰险,他们总算暂时甩脱了暗夜谷的追兵。但鬼虚影的伤势却越来越重,银笙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年,眼圈发青,脸色枯黄。 在她有限的见闻中,血舍利才是真正可以疗治这伤情的宝物,但可悲的是,仅有的几枚都已被楚嫣红用掉。 奚秋弦见鬼虚影指掌间血痕隐现,便建议银笙带他回巫山。银笙怔了一会儿,抬头道:“去了巫山有用吗?” 他为之一顿,只得安慰道:“天淼父母比我见识多,也许他们知道还有别的解药可以帮你哥哥脱离危险。” 银笙又呆了一阵,眼神板滞,忽而道:“我要带哥哥回冰洞山。” “怎么要去那里?!”奚秋弦一怔。银笙缓缓侧身,望着濒临昏迷的鬼虚影,“师傅也曾受过何梦齐的焚光掌,在还没有找到血舍利之前,一直都躲在冰洞里。虽然也会不时发病,但凭着冰洞中的寒气,勉强可以镇住体内炙热……” 奚秋弦本来也没有把握在很短的时间内找到解救的方法,听她这样说了,也觉得要想保住鬼虚影的性命,大概只能先将他送往冰洞山。于是叫来天淼,让他派人快速赶回巫山通报此事。而他们一行,则转道再度往冰洞山而去。 此一路,银笙沉默寡言,除了每天照料着重伤的鬼虚影,偶尔跟奚秋弦说上几句之外,大多数时候都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奚秋弦曾想劝慰,但说了一会儿,她却好似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仅有一次黄昏时分,她倚着车壁望向外面,夕阳正一分分地下坠,天际五彩斑斓,有大雁正一边鸣叫着一边飞向远方。奚秋弦望着她的侧影,她却忽然道:“你说,我的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人?我又是怎么到了哥哥家里?” 奚秋弦沉吟道:“他应该是真的喜欢着梦芸夫人吧……你师傅说的,未必全是真话。至于你怎么会被方家领养,鬼虚影也不知道么?” 银笙俯身替昏睡中的哥哥盖好了毯子,低声道:“他只知道我是被领养的,其余并不清楚,可能是养父母并不想将这件事情传出去……”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对吗?”奚秋弦道,“你知道他们对你很好,将你看做亲生女儿,就够了。” 银笙紧紧抿着唇,忽而牵扯出勉强的笑意,“但归根到底,还是我害死了他们。” 奚秋弦心中一沉,银笙却又倚着冰冷的车壁,重新陷入了先前的状态。 ****** 山水迢递,秋意渐深。当满树黄叶皆已落下的时候,他们终于又回到了冰洞山。说也奇怪,这一路上,暗夜盟的人似乎彻底消失,再没人追击其后了。 天淼与天淑甚至猜测是不是何梦齐伤重不治,已经死了。又或者是何梦芸身死,他经不起打击,一蹶不振。但凡此种种,都只是私下揣测,不敢在银笙面前再提及关于何家的事情。 远望山峰,依旧云雾缭绕。但原本鲜妍的花草却多已凋零,唯有松柏苍翠,古木伫立,好似千百年来阅尽风霜,始终不改其本色。 在天淼天淑的帮助下,银笙将鬼虚影背上了冰洞山。山顶空寂,阴云灰白,枯叶在枝头簌簌发抖,满地的碎石似乎也为风吹动,隐隐有声响回荡。 鬼虚影的身子烫得吓人,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睁开过双目,连一口水都喝不下。银笙背着他,攀着天淼系好的绳子,慢慢进入了冰洞。刺骨的寒意萦绕于洞中,银笙虽在之前已经穿上了冬衣,但越往里走,还是越支撑不住。 可她别无选择。 沿着之前走过的路,她重又寻到了那个石缝后的密室。冰凉的石床依旧在,地上的血迹已经黯淡,但还是留下了暗红的印迹。她将哥哥放在了石床上,望着他的脸颊,久久不语。 ☆、第六十八章 孤山秋尽雨彻寒 日升日落,银笙一直陪在冰洞中,几乎忘记了时间是如何流逝。这冰洞的严寒令常人难以忍受,却使得中了焚光掌的鬼虚影渐渐恢复了意识。 他醒来时,洞中极为昏暗,仅有一支烧了大半的蜡烛还在发着微弱的光。银笙席地坐在石床边,倚着石板兀自出神。 “阿笙……”他吃力地伸出手去。银笙一惊,继而又弯着嘴角道:“哥哥,你醒啦?看来这冰洞真可以救你呢!” 鬼虚影这才环顾四周,“这里就是冰洞?” “是啊。以前师傅受伤后就一直躲在这儿,所以我把你带回来了。”银笙说着,替他拉了拉身上的薄毯。鬼虚影望着憔悴却又故作轻松的她,缓缓道:“何梦齐没有追来吗?” 银笙摇摇头,“一直很平静……也许他中了两刀,又被天淼射中一目,已经死了吧……” 鬼虚影蹙着眉,忽而道:“奚秋弦呢?” 银笙怔了怔,道:“他身体不好,不能进来。但还没有走,暂住在我以前待的小屋里。” 鬼虚影沉默片刻,想要坐起来,可全身骨骼仿佛被烧灼过一样,稍一动便觉疼痛难忍。他望着银笙道:“阿笙,这世上是不是没有多余的血舍利了?” “……这,我当初只知道有五枚,但说不定还有别的呢。”银笙支支吾吾道。 他点点头,眼神却有些黯淡。 ****** 这些天来银笙很少走出冰洞,直至天淼进来叫她出去,她还是不放心。“有我在这儿看着,你尽管出去吧,少爷在等你。”天淼劝慰道。 银笙这才起身,叮嘱了哥哥几声,随后出了冰洞。她还穿着厚厚的袄子,被白绒绒的皮毛裹着,探身出洞的时候,便望到奚秋弦独自坐在远处的大树下。 不知为何,他又以青缎束着,背起了古琴。木叶飘飞,坠于他肩上,很快又打着旋落在了枯草间。 银笙初出冰洞,也没脱去袄子,径直向他走去。还未到那大树下,忽见一团白影从奚秋弦身后跃出,箭一般地朝着她奔来。 她先是一愣,随即惊喜起来。“小白!是你!”她蹲了下来,小白狐一个腾跃就跳到了她怀里。银笙自从上次在雾渡坪重遇师傅时看到小白狐之后,就再也没见它的踪影。之前也曾担心过,以为它死在外面,但没想到它竟独自又回到了冰洞山。 可是小白狐原先纯白光滑的皮毛有些发黄打结,尖尖的嘴巴更是凸了出来,银笙摸摸它,觉得只剩了一把骨头。唯有那双乌黑的眼眸还像以前那样烁烁有神,正望着银笙一动不动。 她怜惜地抱着它,走到奚秋弦身边,忽而想到他不能接近动物,才想把它放掉。奚秋弦却道:“没有事,你抱着它吧,我看它应该是长途跋涉刚刚赶回,已经精疲力尽了。” “……你是看到它了,就叫天淼来叫我吗?” 他看看银笙,“不然你不会出来是吗?” 银笙低着头不语,奚秋弦又道:“鬼虚影醒了?” “嗯……”银笙怔了怔,忽道,“以后不要这样叫他了。哥哥姓方,名叫默尘。” 奚秋弦微微一怔,随后点点头。小白狐还伏在银笙怀里,尖尖的嘴巴搁在她臂弯处,眯着眼睛像是在休息。奚秋弦望着狐狸长长的尾巴,道:“阿笙,当初你昏倒在石棺下的密道内,天淼在路边发现你时,这只狐狸就在附近……平时它除了与你接近,是否也会跟着你师傅?” “是啊……”银笙蹙眉,“你是说,是师傅将我从石棺下救了出来?” “她当时救你,只是为了要制造机会再让你与何梦芸相遇吧。我们当时从地道出来时,山洞中不也有脚步声远去吗?可见必定是她一直在暗中窥视,甚至之前冰洞中的血迹、撕碎的剑谱,也都是她自己有意做出的吧?” 银笙紧紧抱着白狐,站在微冷的风中,她以前还只是觉得师傅性格古怪,但却不曾料到,师傅为了要让她杀死自己的母亲,居然早在一开始就一步步地引她上钩。 她涩声道:“那后来,我又在雾渡坪遇到她,也是她一路追踪我们?” “不然为何何梦齐始终能知道我们的行踪?”奚秋弦反问。 银笙深深呼吸,本来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如今更是低落至极。奚秋弦等了片刻,望着她道:“阿笙,你对以后有什么打算?” 她怔了许久,“打算?” 他犹豫了一下,道:“你哥哥在冰洞内才得以保住性命,但你难道也一直留在洞中?” 银笙一时无法回答,只道:“可我难道能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你的意思是要陪着他了?” 她垂下眼帘,低声道:“在他还没有解除伤痛前,我还能怎么样呢?” 奚秋弦撑着石头站了起来,走过她身边,银笙心里有点乱,不禁朝着他道:“你要是想回巫山,就回去吧。” 他停下脚步,回头道:“我只是想去跟天淑说一声,我想留下来。” 银笙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下意识地搂紧了白狐。“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好转……”她战战兢兢地道。 “等天淑父亲来了之后,我们再想别的方法。”他很平静地说。 银笙望着他的身影,他穿的并不多,白色衣衫在秋风中簌簌,清瘦的身子似乎经不起寒意的侵袭。 “如果……”银笙顿了顿,鼓起勇气接下去,“如果哥哥的伤再也好不了呢?我没法抛下他离开,你难道也一直留在这里不走?” 奚秋弦转回身,看着她瘦削的脸颊,沉默不语。 “你如果是自由自在的一个人,还可以在这安家……可你不是。”银笙微微扬起脸。薄暮暝暝,没有温度的光影落在她衣衫上,画出斑驳梅花。 “我可以安排好神狱的一切。”奚秋弦故作轻松道,“那里少我一个好像也不要紧。” 银笙觉得他的语气很牵强,不禁道:“奚家只有你一个传人了,你如果走了,神狱岂不是形如空壳?阿弦,你怎么能这样任性?” 他望着她,原本黑亮纯澈的眼里多了一层薄雾,“我只是想要自在一些,这都不行吗?” “你自在了,他们怎么办?再说你在神狱难道不是随心所欲的吗?”银笙急道。 他的眼里竟含了愤懑与委屈,“但我更想留在这里!” 银笙咬着下唇,背过身不想再说话。奚秋弦又加重了语气:“阿笙,我想留在这里!” “可我不想你留在这里!”她压制着心里的酸楚,强撑着精神道。 奚秋弦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银笙怕他误解,只得解释道:“你不能只为自己考虑,我更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没有叫你承担什么。”他硬声抗辩。 “可我自己难道不能有想法吗?”银笙忍不住回过身,“我知道你想对我好,不愿意让我想得更多,但我不是你豢养的小动物。我要有自己的考量,你也不可能抛下一切不管神狱,难道不对吗?” “我说了神狱的事情我可以安排,你为什么就是不愿让我留下!”奚秋弦渐渐地不再镇定,他望着银笙,竟觉得她好似变得冷漠了许多。 “你难道一辈子留在这荒山里吗?!从小到大,你又受过几天的苦?如果你留在这里忽然病发了我又该怎么办?!这些事情你一点都不会考虑,一时冲动说留就要留,就跟你以前一样!” 银笙很难得地冷了脸,这一连串的质问让奚秋弦心口发堵。“阿笙……上次走掉是我太过冲动,可现在我很认真的……”说到这里,他竟心绪起伏,无法再说下去。 银笙怔了一会儿,缓缓蹲□,将白狐放了开去。小白狐望了望两人,很快就窜进了草丛。她望着白狐远去的方向,神色凄惶。 晚风吹拂而过,枯草摇曳,晃乱了眼前的世界。天际的云越来越厚,似乎在酝酿一场寒彻的冰雨。 难言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横亘,奚秋弦站了许久,忽而深深呼吸,自怀里取出了那个粉绿色的娃娃。 “阿笙,当日送给你的礼物,后来你被人掳走,包裹就散落在原地。”他的唇边又带着惯有的微笑,就像以前那样,“我把她收起来了,可你难道忘记她了吗?” 小小的圆圆的泥娃娃就在他手中,距离银笙很近。娃娃憨笑如故,似乎与过去没什么变化。 银笙的眼神有些迷茫,过了一会儿,才摇头道:“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你还是将她带回巫山吧。” 他还是竭力保持着微笑的样子,“以前你不是很喜欢她吗?为什么现在不要了?” 她愣了愣,涩声道:“以前喜欢过,现在就一定也要喜欢吗?” 奚秋弦脸上的笑意还在,可却变得很勉强了。“因为什么?” 她别过脸,“没有什么理由。” “是因为你有其他心爱的东西了吗?”他很想再维持着笑容,但话语却带了悲声。 “没有。”银笙只是摇头。 他走上一步,站在她面前,“你始终不愿我留下,因为你想跟他单独在这里,是吗?” 银笙变了脸色,抬头望着他哀伤的眉眼,不禁后退一步,“阿弦,你胡说什么?!他是我哥哥!” “你一直把我当做他的代替,不对吗?现在他真的回到了你身边,我再也没有理由留下,是不是?”他盯着银笙道。 银笙莫名地心慌意乱,不由提高了声音:“请你不要乱猜测了!” 但奚秋弦却好像没有听到她的喊声,继续道:“你要救他,我也竭尽全力,难道连这样都不行?!但自从他出现后,你的心一直都在他身上了!” “他是我的哥哥,你为什么要跟他比?!”银笙气极。 “我为什么不能跟他比?!我是想过要娶你的人!我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但我现在是真心真意想跟你在一起!” 银笙心绪混乱,拼命呼吸,像个即将溺死的落水者。她几乎就要屈服,但心内忽然冒出一种决绝,这种反抗之意甚至让她浑身战栗。 “阿弦……”她缓慢地道,“他是哥哥,你是你,完全无法相比。你若是非要这样执拗,我也无话可说。” 说罢,竟如释重负,转身又往冰洞走去。 奚秋弦站在风中,身子一直有些发抖,酸胀的双腿好像快要承受不住全身的重量。 “是因为我没有腿吗?”他望着银笙远去的背影,涩声问道。 银笙的脚步微微一滞,像是正在经受莫大的折磨。最终,她低声道:“你自己知道的。” 她没再说下去,冰洞离她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眼泪弥漫上来,模糊了一切。她想要坚定地往前走,可双腿却沉得迈不开步子。也不知呆立了多久,直至云层间砸落冰冷雨点,打在她的脸上,手上,她才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他已经不见了。 ****** 下山的路很长。雨点淋湿了他的衣衫,脚下石阶湿滑,但奚秋弦却没什么知觉。 他没有回小屋告诉天淑,也没有想到去找天淼,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到了这里。肩后的古琴比任何时候都要沉,压得他举步维艰。 一级级石阶本就歪斜不平,他走路需得认真看着地面,才能落足站稳。可是这骤来的雨冲袭着视线,双目酸涩地难以看清。他攥着古琴匣间的缎带,空洞了一切思想,现在仅剩的念头似乎就是让自己走下山去。 可是即便已经万分小心了,转弯的地方最为狭窄,他只觉足下一滑,便不受控制地连跌下数级石阶,最终坐在了地上。 左手中的那个粉绿的娃娃彻底摔了粉碎,掉在积水中,憨笑的脸裂成了两片。 他望着那些碎片,又看着一身污浊的自己,忽然觉得很可笑。 可现在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钻心的疼痛像钢针一样扎着全身。他急促地呼吸,雨水划过眉睫,他的眼里都是泪。 终于忍不住在雨里哭了。 ☆、第六十九章 幽寂屋中思前尘 银笙终究还是回到了冰洞。 天淼等在密室门口,见她衣衫湿漉漉的,不由道:“银笙姑娘,你怎么了?少爷呢?” 她晃了晃神,低声道:“天淼,去看看你家少爷回小屋没有。” 天淼察觉到她的神色黯然,以为两人又闹了矛盾,只得答应了一声出了冰洞。鬼虚影倚坐于石壁边,看着兀自发怔的银笙,不禁道:“阿笙,你与奚秋弦吵架了吗?” 她默默地摇摇头,坐在一边。鬼虚影静了静,又道:“是不是他想带你走?” 银笙怔怔地抬起头,哥哥的脸色还是很苍白,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忧虑。她勉强笑了笑,“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哥哥。” “……那你不打算跟他在一起了吗?”他看了看她,很快又移开视线。 这次银笙没有再回答。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坐在昏暗的烛光下,唯有身影在微微晃动。过了许久,洞口忽然传来天淑叫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是愤怒。 “我去去就来。”银笙黯然说罢,想要起身。鬼虚影犹豫了一下,道:“早去早回。” 银笙来到洞口,只见天淑衣衫尽湿,正冷得不住发抖。但一看到银笙出来,她便愠怒不已道:“银笙,你究竟说了什么,让少爷一个人下山去了!要不是我和天淼带人四处寻找,说不定他到现在还在雨里!” 银笙一惊,急问道:“那他人呢?” “你现在倒还问起了?少爷之前刚刚恢复些体力,便一路跟到了暗夜谷,还不是担心你出事?他拼了命将你和鬼虚影救出来,但你现在脱离了危险就对他这样冷淡,真是过河拆桥!既然这样,我们再也不会做那死皮赖脸的人,你就跟你那哥哥留在这荒山野岭过一辈子算了!”天淑怒斥完毕,转身便走。 银笙呆若木鸡,眼见天淑已经出了山洞,才忽然想起了什么,急追上一步道:“天淑,照顾好阿弦,别让他再病了……” 天淑回头瞪了她一眼,没有搭理她,急匆匆奔向山道。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洞前枯黄的藤蔓上,溅起无数小水滴。银笙孤零零站在带着寒意的风中,望着天淑那远去的身影,仿佛有一根丝线牵着她的心尖,此时越来越酸,越来越痛。 她初时只是以为奚秋弦回了小屋,却没有想到他竟冒着雨独自离开了冰洞山。 奇怪的是,她原先口口声声叫他走,叫他为了神狱回到巫山去,但如今听了天淑的话,知道他真的走了的时候,竟异乎寻常地失落迷惘,甚至觉得呼吸都是冰冷的。 雨水顺着藤蔓不住往下落,渐渐汇成了一条条白珠帘。 “阿笙……”身后有轻微的语声。银笙惊觉回身,竟见鬼虚影扶着石壁站在不远处。因心绪不宁,她居然都没有察觉他的到来。银笙急忙奔上前不安道:“哥哥,你怎么出来了?” 他平静道:“我等了你许久,也不见你进来,怕出事。” “不会的。”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扶着他,“我陪你进去吧。” 鬼虚影略显艰难地转过身,银笙就这样搀着他慢慢往洞内走。此时已是夜幕初降,洞内更是昏黑无光,她与他只得摸着洞壁往前。寒意袭人,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没有了知觉。 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岩穴中回荡,尤显寂寥。 前方便是那条凝结成冰的暗河了,鬼虚影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低声道:“是他们走了吗?” 银笙用力呼吸,忍住了心间悲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我自己也可以照顾好你的。” 尽管四周黑暗,鬼虚影还是惊愕地望了望银笙,随后,握着她的手,没再说话。 ****** 这天深夜,银笙一直望着黑漆漆的洞壁,怎么也无法入睡。待得确定哥哥已经睡着之后,她失魂落魄地出了冰洞。秋雨已经停了,但寒风更紧,她裹紧了袄子,摇摇晃晃地往半山腰而去。 一路磕磕绊绊,回到那间小屋旁的时候,她已经身心皆疲。屋内无光,这本就在预料之中,但不知为何,银笙的心中却更失落。她鼓起勇气推开了门,点亮了桌上残余的蜡烛。 如豆的小小烛火晕出淡黄色的光亮。 之前的日子里,奚秋弦是住在这里的,但她却只是忙着照顾哥哥,几乎没有来看过他。屋内依旧像以前一样冷冷清清,靠窗的床铺上被褥都收拾得极为整齐。但越是这样,就越显得空荡。 银笙慢慢地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床褥,却没有坐上去。 只是站了一会儿,便还是回到了一直属于她的那靠墙的床板边。这是她睡觉的地方,也曾是阿弦睡过的地方。她脱掉溅满泥水的鞋子,坐在了低矮狭窄的木板边缘,随后,又慢慢躺了下去。 虽许久没有回到这小屋,但躺下去的时候,银笙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搁着“床头”的石砖好像很不平整,以至于她睡下时床板也有些晃动。她微微一怔,起身蹲在地上,查看着那一摞砖石。 青灰色的石板中间,垫着一本书册。 银笙的心猛地一跳,眼前蒙上了水雾。她缓缓伸手,用力将书册抽了出来。纯白细线装订齐整,封面上用流丽笔体书有“巫山剑谱”四字。 展开剑谱,一行行字迹与银笙印象中奚秋弦的字有些差别,比他寻常写的要工整许多,但从落笔框架来看,无疑还是由他亲手书写而出。 那日在鹿门寺,他曾将这书册塞与银笙,却被她退了回去。此番再看,银笙才发现除了这许多剑招描述之外,每一章 之后,还画着舞剑的少女。 少女身姿曼妙,或凌空出剑,或返身回刺,一袭长发垂至腰间,但每一张上,都没有面目。只是一个水墨的人儿,淡如烟雾。 或许,这就是巫山剑法,如巫山的云,来时飘渺,去时无踪。 她握着书册怔了许久,再一次躺回了狭窄木板上。烛火不住摇曳,她一直都记得,那时他坐在这所谓的床上,而她则替他包扎了残腿上的伤口。那是属于两个人的秘密,没有谁可以代替。 银笙蜷起双腿,泪水自眼角慢慢滑落,流进了木板缝隙。她尽力地抑制着悲伤,但眼泪却不断滑落,仿佛积聚了一夜的雨,终至降下。 ****** 神狱的人是彻底地走了,冰洞山重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银笙陪着哥哥。 鬼虚影的伤势虽未恶化,但也只能栖居于严寒的冰洞中。银笙曾想扶着他出来走走,但还没有走出多远,他便觉体内灼热,于是银笙只能又将他送回了冰洞。 天好的时候,银笙一个人坐在冰洞外,小白狐会蹲在她脚边,蜷着尾巴休息。或许是天越发寒冷的缘故,小白狐过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很多时候,就只有银笙独自等,却见不到它的身影。 秋尽冬来,洞口的藤蔓上已没了叶子,只有枯瘦茎枝在风中颤抖。 接连着几日晴朗无云,银笙本以为可以安然度过今年,但至年末的时候,却骤冷起风。经过整整一夜的大风之后,次日清早,银笙才出洞口,便见云层低沉,天际隐隐发灰。 鬼虚影已经可以走到接近洞口的地方,只是还不能长时间地外出。银笙就像以前一样跟他说:“哥哥,我去砍柴做饭,你在这等我。” “好。”他点点头。于是她便背起绳索出了山洞。因哥哥的身体比以前要好一些了,他又不许她长留洞中,所以现在银笙做饭睡觉又都回到了山间小屋。无论刮风下雨,她总是一次次往返于小屋与冰洞之间,渐渐地也成了习惯。 山顶树木不多,要砍到木柴,还是要回到半山间。银笙沿着小径一路往下,远远地望到白影跃动,原来是白狐朝着她奔来。 “小白,你来看我了吗?”她朝着白狐招招手。白狐奔得极快,窜到她裙角边,将裙子一口咬住,又抬头看着她。银笙一怔,蹲下来摸摸它的脑袋,“怎么了?” 白狐发出呜呜之声,黑黢黢的眼睛里仿佛也有焦急之色。 银笙刚想抱起它,寒风中却传来了细若游丝的曲声。那声音随着山间的风来回飘荡,时有时无,忽近忽远,银笙开始时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很快那曲声便又萦绕于耳边,好似就在附近奏响一般。 她惊愕万分地朝着四周望去,山川寂寥,阴云重重,非但望不到一个人影,甚至连飞鸟的踪影都消失不见。 白狐躁动不安,银笙紧紧攥着绳索,不由自主地往石阶上退了几步,抱着白狐道:“小白,快回去!”它望了望银笙,甩着尾巴朝山顶飞奔而去。 山道空荡,银笙独自站在枯树下,绷紧了身子。此时那曲声渐渐清晰,一声声低沉哀婉,如梧桐半死,雨打秋池。忽一声回环婉曲,竟倏然钻进银笙心脉,仿佛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 ☆、第七十章 清弦散作漫天雪 阴郁的云层压过山顶,朔风席卷而至,银笙一步步往上退去。但那乐声仿佛看得清她的一举一动,亦不断迫近,她越是往回,乐声越是萦绕紧缠。银笙已退至山道转弯处,此时那曲声犹如悲泣,漫山枯叶随之飞舞,霎时间遮天蔽日,恍若黄昏。 凄迷之间,有数人抬着重物自陡坡上飞奔而来,银笙初时尚因树木遮挡而无法看清他们抬着的到底是什么,直至那几人到了山腰,她才惊见他们肩头扛着的竟是一具黑漆棺木。那四个壮汉面色难看,似是忍着强烈的不适,待到将棺木安置于山间树下后,即刻飞奔下山,连一步都没有停留。 银笙见到这棺木,不禁手足发寒。此时朔风悲曲萦回不已,原本空荡荡的山道尽头忽有人影隐现。他每一步都踏得沉重异常,还是像往日那样穿着深紫长袍,但衣襟敞开,被风一吹便飘飞凌乱,无形中更多了几分肃杀。 多日未见,银笙本还以为何梦齐已经伤重而死,但他现在又一次出现在不远处。洞箫声悲彻心扉,他脸上却毫无表情,仅剩的一目中也不见杀意。 无数念头在银笙心头涌过,她想要奔回冰洞,却又怕使哥哥陷入危机。何梦齐站在棺木边,远远望着她,唇边扬起古怪的笑意,沙哑着嗓子道:“你果然在这里,外面的世界,不是你能待的地方吧?” 银笙紧握着剑柄,盯着他道:“那棺木里,是谁?” 何梦齐看着棺木,眼神温柔,放低了声音道:“我带着你母亲来了,你竟如此无礼?” “她果真就是我的生母?……”无法抑制的颤抖使银笙几乎抓不住手中的剑,她忍不住喊了出来,“你为什么不救她?!” “救她?”何梦齐唇边还带着笑意,脸色却煞白,“明明是你害死了梦芸,怎么还能冲着我这样大喊大叫?”他从怀中抓出一把纸钱,手臂一扬,纸钱便洒了漫天。 银笙望着那冷冰冰的棺木,眼泪夺眶而出。他站在飞舞的纸钱间,缓缓抬起双臂,衣衫簌簌。 “梦芸,你临终前还口口声声说要去冰洞山,我如今陪着你回来了……可是,这整座冰洞山,只能是我们两人的世界,我再不会允许有他人打搅我们的清净……”何梦齐喃喃自语,好似面前便是梦芸的幻影。 银笙强忍着眼泪,怒喊道:“她既然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不给她下葬?!你是疯了吗?!” 何梦齐单目一寒,猛地飞身而起,银笙见他身形如鬼魅,急忙出剑直刺。何梦齐宽袖一卷,挟着无数纸钱扑击银笙面门,银笙剑尖上挑,穿过其袖底,银光倏忽间便刺向他手肘。 何梦齐身形急旋,银笙但觉一股巨力拧转而来,竟将她本已刺向他手臂的长剑生生阻住。若是以往,她断然无法回转剑招,但此时脑海中却忽然闪现一道水墨画影,因而不由自主地顺势旋转。 衣袂翩然,长剑震颤,若分枝白花各绽其美,错落间点漾出数道纵横。 何梦齐本想一招之内夺去她的长剑,却不料银笙的剑术与先前有了变化。他迅疾闪过,又以洞箫为刃,直击银笙心口。银笙拧腰纵起,长剑舞动间寒气隐隐,与何梦齐掌心发出的灼热正互相消融。 辗转腾挪间剑影始终灵动,银笙虽无法脱身,但何梦齐亦为这飘渺剑术所牵引,一时间心头怒火焚烧,竟径直抬臂擒向那剑锋。 银笙急欲借机横扫,但何梦齐猛然间直欺上来,一掌扣住银笙肩头。银笙肩膀下沉想要卸力,却被他运力一击,直往后退去。 她还未曾站定,何梦齐又逼上前来,一把卡住了她的咽喉。先前的温和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阴厉的神色,几乎要滴出血的眼睛。 “这些日子你学了新本领就以为能打得赢我了?”他目光烁烁,嘴边带着冷笑,“当年你父亲就是妄图从我这里夺走梦芸,才会一败涂地!除了梦芸,再也没别人能让我正眼相看。她也一样!除了我,再也没别人能懂得她的心!” 银笙咬牙道:“我父亲不是死在母亲手里,对不对?她一直都念着他的名字,怎么可能亲手杀了他?!” 他扬了扬眉梢,压低声音,凑近她耳边,慢慢道:“谁让他不识好歹呢?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跟着他逃走的梦芸,好不容易才说服她跟我回去,莫枫这个贱种却朝着梦芸发火,说我不安好心,还诋毁我与梦芸之间的感情……你要知道,我只有梦芸一个妹妹,这世上,谁还能比我对她更好?” 何梦齐一边说着,一边抬起银笙的下颔,用带着血丝的独眼望着她,眼神竟变得痴痴怔怔。 “你杀了他……对吗?”银笙忍着悲声,盯着他道。 他窃窃地笑了起来,满脸的骄傲与不屑,“我早说过,谁玷污了我的梦芸,谁就得死……他抱着你发怒而去,我却饶不了他……玉泉渡口,我终于找到了他,当时的他孤身一人,怀中没了孩子,我却不管,只几招下去,他就负伤而逃。” 银笙心生寒意地望着他,他的眼角眉梢尽是惊喜,仿佛在说着一件生平最为得意,却又因某个原因不得不隐藏至今的秘密。 “我还记得那时候下着雪,我就一直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追,因为我知道他逃不出我的手掌。他一边逃,一边还往后看,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眼神……”何梦齐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一低头,抵着银笙的前额,望进她的眼底,“恐慌、惊惧、绝望……对,就是像你这样……后来,他精疲力尽,倒在了古城墙下。我便走上前去,咔的一声扭断了他的手臂,让他再也握不得剑。再然后,折断他的脚,让他再也不能带着梦芸走。最后,砍下了他的头颅,让他再也不能凭着好看的模样勾引别的女人。” 银笙的眼泪快要冻结成冰,若不是被他死死掐住咽喉,只怕早已跌坐在地。 “你真是个疯子!”她拼命叫着,何梦齐手中加力,眼神更绝,“疯子?你们也说梦芸是疯子,可我知道,因为你们不懂我们的心。莫枫骗了梦芸,我就将他分了尸,一块块沉到了玉泉河里,包括他那张徒有其表的脸。” 银笙惨叫一声,竟不顾自己的咽喉还被他卡住,奋力抓着他的手臂,借机抬腿猛蹬上何梦齐小腹。何梦齐一动都不动,似乎已经没了痛觉,相反还笑道:“好好好,与莫枫死前一模一样。今日我带梦芸到了冰洞山,就是为了让你从这世上消失,还我们一个清静!” 说罢,手掌猛一用力,竟想当即扭断银笙的双臂。银笙拼力后仰,忍着剧痛翻转身子,于急旋中连出数剑,何梦齐双掌翻飞,剑锋触及之处虽将其划出道道血痕,但他已然濒临疯狂,不顾一切地要将银笙逼向山崖。 银笙长发凌乱,眼见他纵身出手,洞箫尖端的白刃已迫至面前,猛地拧腰后翻,在半空间剑挑其咽喉。剑尖才刺进一分,何梦齐忽地一展双臂,袖间真气乱窜,将瘦弱的银笙震得往后飞去。 忽然间,一道身影自斜侧林间疾掠而来,就在银笙即将跌下山崖时将她紧紧抓住,随即返身朝着来时方向奔逃。 何梦齐微微一愣,抬了抬眉,朝着树下的棺木道:“梦芸,你看到了,我正为你除掉所有污浊的人。很快,这里就是属于我们的天地了。”说罢,便飞身朝着那边追去。 ****** 银笙在奔逃中不忘往后看,眼见紫影逐渐迫近,不禁抓着鬼虚影的衣袖祈求道:“哥哥,你快躲回冰洞去!” “要走一起走。”鬼虚影呼吸急促,带着银笙奔回山顶,额前已经沁出层层汗水。山顶除了冰洞外别无容身之地,两人只得闪身而入。鬼虚影此时气息明显虚浮无力,银笙反过来拉住他的手,沿着狭长的山洞不停往深处飞奔。洞中石笋石柱林立,曲折萦回,分岔极多,银笙寄希望于何梦齐不熟地形而无法找到他们,因此是拼了命地往那极为寒冷的内洞奔去。 暗河已凝结成冰,她带着鬼虚影终于回到了那石缝后的密室,两人俱已浑身发软,再也无力站起。鬼虚影先前虽强行出洞救下了银笙,但这一路奔跑耗尽体力,更使得原本就未愈的内伤重又发作。没过多久,便觉血脉膨胀,好似有千万双手在挤压着心脏一般。 他扶着石壁跪坐下去,大口大口地喘气。 “哥哥!”银笙扑上去,抱着他,瑟瑟发抖。 “别出声……”他半睁着眼睛,躺在银笙的怀中。银笙紧紧抱住他,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过了片刻,似有脚步声在不远处回荡,一下,一下,撞击着覆着薄冰的石壁。 银笙浑身发冷,鬼虚影痛苦不堪,死死抓着地面,强迫自己放低呼吸。 外面的脚步声时远时近,让人无法判断何梦齐到底在什么方向。银笙握住长剑,已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却听石缝外传来何梦齐的语声。 “躲起来了?之前不是一直想要报仇雪恨吗?鬼虚影,你怎么变得如此胆怯了?”何梦齐冷笑道,“在我身边待了那么多年,却还是那么没出息……你的父亲也是一样,他明知道是我杀了莫枫,杀了他的朋友,却不敢露面,甚至连夜带着全家逃离了玉泉镇。可惜,后来,我还是凭着银笙的那张脸,找到了你父亲。他改名换姓又怎样?最后还不是被一把大火烧光了家业,白白为莫枫而死!” 鬼虚影紧咬牙关,指尖在地上抠出了血。银笙心如刀绞,但却也知道此时如果出去必将害人害己,只能颤抖着握紧了哥哥的手。 何梦齐又咒骂起来,四周还是寂静,过了一阵,他的脚步声似乎朝着来时的方向去了。银笙的心才稍稍一松,洞中却忽然响起了箫声。 箫声在石壁间回旋,比先前在山中的声音更为低沉压抑。银笙深深呼吸,想要凝神闭目,可这声音却像毒蛇一样紧缠不放,直往心底深处钻去。鬼虚影更是脸色发白,在他听来,这声音犹如鬼哭,一声声撞着心扉,生生将他勉强压下的真气又一次催动起来。 银笙想替他捂住双耳,但箫声自石缝间钻进,在狭小的密室内震得四壁颤抖,壁间冰屑纷纷落下。 她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连剑都无法抓起了。箫声急旋升高,尖利刺耳,鬼虚影挣扎着想要爬出去与何梦齐拼命,却被银笙死死按住。 “哥哥,不要出去……”她含着眼泪求他。 何梦齐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一边吹着洞箫一边向这边踱来。银笙与鬼虚影被近在耳畔的箫声震得心神俱乱,何梦齐停在石缝前却未进来,只是轻笑一声,随即又一次提高了音律。 声如裂帛,洞中冰柱开始出现断裂。银笙只觉眼前一片发黑,痛苦中,攥紧了那柄属于她的剑。 忽而有一声清响,如一滴水滴落下池塘,打乱了原本持续升高的箫声。箫声稍稍一停,随即又如泣如诉,虽降了音调,但更显哀伤。这伤悲如千古难遇至爱,最终于江湖绝处得见佳人,却原来又只是惊鸿一瞥,转眼消失不见。 而此时之前那点点滴滴的清响渐渐汇聚成涓涓流水,像是从清秀山间潺潺而来,穿过云雾穿过松林,流过白石流过浅滩,最终如一弯月牙,静静漾出星光无数。 箫声忽又悲愤难抑,声如破竹,隐隐带着杀伐金石之意。铁蹄扬踏,万马飞奔,满地冰雪为之碎裂,一丝丝沁出血来。 琴音却依旧不急不缓,高高低低,悠然自得,恍如驾着扁舟徜徉于青色烟雨中,折一枝白荷置于船头,回头间望一望云际,不惊尘烟地泛舟远去。 何梦齐所站之处已深陷数寸,头顶上方的冰棱摇摇欲坠,他双眉紧蹙,手指飞快地掠过洞箫。猛然间箫音冲破极限,但听声声碎响,满洞冰棱竟纷纷坠落。 冰雪飞扬,他的眉间发上皆是白霜。 箫音穿过石缝攫住了银笙与鬼虚影的心,只要再深一分,两人的经脉便要尽数震断。 琴声一扬,烟雨清流忽然散去,转而化作江水滔滔,两岸青山浮云不住变幻,中间白浪席卷,飞鸟掠上重霄。九天九地神祗翩跹,江流曲折宛转,云端雷声隐隐,电光闪闪。骤然间浪涌巨石间,云起山之巅,水滴依旧跳跃,兵马声却来自上天。轰然炸响,青天开裂,一道白光自云层深处直落而下,正中江心漩涡。 浩浩长江为之翻涌,渺渺浮云为之起伏,这来自上苍的神力,如要摧毁一切,却又带着佛号低吟。恍惚间神祗端庄肃穆,只在云中显露幻影,转瞬间便掀起乌云大浪,吞噬了天地。 ——“天降苛罚,诸神皆灭。众生伏罪,坠我深狱。” 银笙在濒临昏迷时,脑海中忽然闪现了当日在神狱门前看到的石刻。她攥着剑柄,爬到了石缝前,但此时何梦齐已经积聚了全身内力,发出一声尖啸。 弦音如连串白珠散落云端,在昏暗天地间划出一道银光,正如那纤细的银索般,缠进了何梦齐的心脉。随即又起狂风暴雨,卷乱白珠,叮然粉碎,珠屑如冰,迅速凝固了何梦齐的真气,将其牢牢困住。 一声铮然,余音震荡,绵延不绝。 十里青山,漫江碧流,终归雾间。 何梦齐张开唇,洞箫底端绽出裂缝,慢慢地,延伸至顶端。他还想发出尖啸,但唇角却已开裂,鲜血汩汩而出。 洞箫一分为二,自他手中滑落。 ****** 洞外下起了雪。 起先是细小如柳絮般,继而便越来越大,随着朔风飘飘扬扬,落了一地。与冰洞山毗邻的蟠龙峰上,穿着狐绒长袍的少年静静地坐在古枫之下,他的膝上安置着墨黑古琴。 一片雪花落在弦上,那琴弦微微一颤,竟轻轻折断。 随后,所有琴弦尽为之断裂。 他的指尖慢慢渗出血丝,但他却好似没有痛感似的俯身拾起了琴匣。拂袖挥去匣上积雪,将已断了弦的古琴重新放回匣中。再以青缎束起,背在了肩后。 起身的时候,他的身形有些晃动,但他还是扶着古枫站稳了身形。指尖的血痕越来越深,食指间落了一滴血,渗在地上。 …… 风声呼啸间,银笙自冰洞中跌跌撞撞地出来,但见白雪皑皑,空山无人。“阿弦,是你吗?!”她发自肺腑悲伤地大喊。 朔风卷乱了大雪,奚秋弦隐隐听到了这叫声,但他还是很安静地背着古琴,没有回头,亦没有止步,只是以他向来不好看的步伐朝着山下走。 下山的路九曲七回,他冒着风雪忘记了寒冷,从蟠龙峰一直走到了蟠龙谷。地上渐渐有了积雪,在他的靴上肩上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 自有记忆以来,似乎还从未受过这样的严寒。 可是他想尝试,巫山再好,也只是一卷虚无的画。 蟠龙谷口有飞骑奔来,高氏夫妇带着天淑天淼冲了过来。奚秋弦的视线很是模糊,或许是纷纷白雪缭乱了天地,他竟只能隐约望到有黑影晃动,完全不知是什么人到来。 “少爷!”众人惊呼,下马上前。 他这才晃过神来,于是便带着惯有的微微笑意,摇摇晃晃地走上了一步。他的双足踏在积雪之中,指尖血流不止,一滴一滴的殷红,洇染了白雪大地。 “你们来了……”奚秋弦眼神茫然,唇边带着勉强的笑,双手已经冻得没有知觉。凭着感觉,他知道自己离众人还有一步距离,他想自己走过去,可却怎么也走不动。 “天淼,我好像,走不了了……”他不惊尘烟地笑了笑,随后,跪倒在了雪中。 两道淡淡的血痕自他眼中流出,瞬间划过脸颊。 【完】 ☆、番外之 雪落无声云荒处 漫天飞雪乱了山野,银笙疯狂寻找,但始终未见奚秋弦的身影。他留给她的,仅仅是渺茫的一点白影,就像一片雪花,转瞬就被吹散在风中。 当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冰洞时,鬼虚影已撑着刀鞘走到洞口。银笙看着憔悴不堪的他,竟忽然落下泪来。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缓缓伸手,替她拂去了发上的白雪。他收回手的时候,不慎轻轻触及了银笙的脸颊。这种微冷的感觉,让她一瞬间想到了那个同样喜欢抚着她长发的少年。 她默默地低着头,泪水滴落于衣襟。 ****** 她与哥哥将何梦芸的棺木葬在了蟠龙谷的枫树下,那应该是父亲生前喜爱的地方。或许银笙始终都不会明白父亲这一生到底喜欢过几个人,正如她甚至不知父亲究竟来自何方,但她却深知母亲至死都爱着他。 忽然想到当日初次遇到母亲,便是在玉泉河畔的古城墙边。她身着红裙,宛如新娘,在月下弄箫,却不曾想到那里就是莫枫被杀沉尸的地方。 也许,对于母亲来说,不知道会更好吧? 银笙安葬了母亲之后,便扶着哥哥回到冰洞。进入石室的时候,她神思恍惚,以至于过了好久才想起去点燃蜡烛。鬼虚影坐在石床边,望着她的身影,道:“阿笙,你是在想着他吗?” 银笙一怔,缓缓地转过身,“如果那天以琴声击败何梦齐的真是阿弦……我怕他承受不住那样的抗衡。他之前内力虽有所恢复,但身子毕竟还是虚弱的……哥哥,我那天似乎看到他的身影了,但是等我追下山的时候,却找不到他的踪迹……”她越说越慌乱,终至呼吸沉重,撑着石壁垂首不语。 鬼虚影沉默片刻,银笙的眼神始终是忧悒的,这些天来,她从未真正放下过心事。 他抬起头,低声道:“你去巫山找他吧。” 银笙愣在那里,心似被撞击了一下,不由自主道:“那你怎么办?” “何梦齐已经死了,也没人会来找我的下落。”他勉强地笑了笑。 “可是你一个人留在这山里……” “现在外面很是寒冷,我可以去砍柴捕猎,你不用担心。”他朝着她伸出手,银笙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走上前,握着了他的手指。他垂下眼帘,望着她的影子,“你不可能永远留在我身边的,总有一天也会找到自己的归宿。” 银笙眼里湿润,哽咽道:“哥哥……” “去吧……”他缓缓松开了手,“我知道你在想他。” ****** 她再度踏上了前去巫山的路。 时已临近除夕,无论是官道还是小径,都显得人迹稀少,冷冷清清。她孤身一人骑着瘦马,还如同过去一样,背着简单的行囊,在风雨间赶路。 仅仅半年的时间,银笙却觉得自己已将一辈子的事都经历了遍。 当时一心想给师傅疗伤而下山寻找血舍利,也是沿着江流一路南下,却不料遇到了他。不知为何,在银笙记忆中,奚秋弦给她留下的最为深刻的印象,始终都是那辆疾驰的马车上,撩开青布帘子后的惊鸿一瞥。 他有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眉梢微扬,流露出自然而成的傲气。 无论是微笑,还是负气,无论是亲昵,还是冷漠,他的一蹙眉,一抬眸,一直都像水墨画般印在她心底。 …… 除夕那晚,沿途鞭炮大作,许许多多的灯火在半山间亮起,月上中天的时候,银笙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巫山。 江水缓缓流过,银色的月光洒在水里,仿佛天上的星飘落世间,在人海中浮浮沉沉。远处还有烟火闪耀,云层间鞭炮声回荡,银笙抬头望去,位于山顶的神狱却是一片漆黑。 寂静地毫无生气。 银笙有些发慌,心间沉坠不安。她将马拴在山下,才沿着上山的小径走了没几步,便听前方有人喝问:“是谁?” “我……”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此时前方树影下有数名护卫提着灯笼闪身而出,打量了她一番,不禁皱眉道:“是你……为什么又来了?” 她鼓起勇气道:“我想找奚公子……” 护卫对视一下,一人道:“等着,我回去问问。” 银笙退在一边,静静等待着。但等了许久,那护卫还是未回,其他几人说是去找,不多时便也隐入林间,再不见踪影。 江边风大,银笙冷得抱住了双臂。正在苦熬之时,却有人慢慢从山上走下,她急忙奔上前,却是天淑独自来到。 天淑不似以前那样利落,脸色显得很是憔悴,但一双眼睛仍是犀利如旧,盯着银笙许久。 银笙下意识地缩在一边,低声叫了她一下,她却没回答。银笙只得上前一步,道:“天淑,我是来找……” “他们跟我说了。”天数打断了她的话,“但是你不用再上去了。之前少爷留在冰洞山想守着你,你却将他逐走,如今又来巫山干什么?” 银笙抿了抿唇,道:“后来,他是不是又去了冰洞山?” “没有。”天淑丝毫没有犹豫地回答。 银笙一怔,随即道:“何梦齐追来,我跟哥哥被困在冰洞里,是有人以琴音与何梦齐的箫声对抗,才震断了他的心脉救了我们!我看到对面山上似乎有人,但等我追下去,却又找不到他了。” 天淑不耐烦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只是想见一见他!何梦齐虽被击败,但弹琴之人必定也经受内力震荡,我很担心……”银笙急切道。 “对你说了那不是少爷,你还想怎样?”天淑转身盯了她一眼,“自从你将少爷赶走之后,他就与你再无瓜葛了。请你以后也再不要来巫山。” 银笙急道:“就算不是他去救我的,我,我可以向他道歉吗?” “道歉?”天淑挑眉,“不需要了。”说罢,她便快步朝山顶行去。 银笙飞奔至她身后,悲伤道:“天淑,那你只让我见他一面,待我看到他平安之后,我自然会离开,不再打搅你们!” 天淑的脚步微微一顿,但她很快便调整了心情,继续一言不发地匆匆前行。银笙站在寒风中,听着远方鞭炮回声,抬头望着漆黑的山顶,忍不住悲声道:“你怪我,我明白,那我就这等着。” 说罢,竟也不再强求,只是攥紧了包裹,缩坐在道边草丛间。 ****** 天淑走了,山间又是暗无光亮。渐渐的,花炮声变得零零落落,唯有风声水声,伴着树影摇曳,星光寒烁。银笙蜷着坐了许久,浑身冰冷,手指酸胀难忍。连日劳顿,几乎夜不成寐,此时困乏异常,却又经寒风刺骨,不多时,她的头便剧痛无比。 她抱着包裹强自忍耐,但神志渐渐模糊,却在此时,隐约间又有脚步声传来。银笙勉强睁开双目,抬头望着站在山道上的人。 “走吧。”天淼提着灯笼,示意她站起来随他去。多日不见,天淼似乎也瘦了许多,不像以前那样神采奕奕了。 银笙吃力地随着他往上行去,原先记忆中的满山苍翠如今在夜间看来却显阴森。再度踏足巫山,她的心始终都是悬在半空。等来到神狱门前的那长长石阶下,望到了那块伫立已久的巨石,银笙已是心跳不已,手心微微出汗。 天淼这一路上都未说话,他提着灯笼,银笙慢慢地跟着他走上石阶,走进了神狱。 除了门口的守卫之外,神狱中很少有人在走动。银笙虽低着头不敢张望,但明显感觉到了这地方与之前已有了很大改变。 草木犹在,青石砖路依旧,但无形之中却多了寂寥肃静,少了闲适清雅。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转过石桥,穿过她昔日住过的小院,天淼带着银笙,站在了植有翠竹的院落前。 这院落本就处在神狱幽僻之地,而今望去,只有屋中的窗纸间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除此之外,再无动静。夜风习习,墙角竹枝轻轻簌动,地上又多了几枚落叶。 “他在里面吗?”银笙小心翼翼地问道。 天淼默默地点了点头,此时屋门一开,天淑自房中走出,冷冷地站在门边。银笙走到屋前,轻轻敲门。可是里面没有人说话。 “你直接进去吧。”天淼在后方低声道,“见过之后,不要耽搁太久。” 银笙惊愕地回头看看他,随后便心怀忐忑地推门而入。堂中没有点灯,那光亮是从帘后的卧房内透出的。这景象,竟让银笙想到了那时她初次进入他的卧房,也是这样循着光而去。 微微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像那次一样,撩起了帘子。 卧房中的桌上依旧摆着烛台,烛泪殷红,正缓缓流淌、滴落。烛火被帘子掀开时带进的风吹得跃动了几下,整个房间便笼罩在了摇曳晃动的光影里。 床前帘幔低垂,重重叠叠,宛如巫山云起,遮蔽了视线。银笙站在门口,试探着叫了一声:“阿弦。” 屋内没人回答。烛火忽高忽低,耀得银笙眼前发晕。 她慢慢走进房间,站在距离他的床不远的地方,低声道:“阿弦,我回来了……” 可是四周还是死一般寂静。 银笙心中又酸又涩,上前一步,道:“对不起。” 身后有人撩起帘子,站在房门口,道:“你对他说的,他不会知道。” 银笙惊觉回头,这才发现天淑的眼里充满血丝,像是几夜未睡的样子。银笙慌了,“他怎么了?” “没有知觉了……”天淑哑声道,“自从那日从蟠龙峰下来后,他便栽倒在雪中……我们将他带回巫山,但他从此之后,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银笙冲到床前,颤抖着掀开了帘幔。 奚秋弦就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眉睫如旧,只是闭着双目,好似睡着一般。银笙急促地呼吸着,扶着床栏慢慢蹲在床前,望着他轻声喊道:“阿弦。” 他呼吸微弱,似乎全身的力气都已被抽尽,只剩仅有的一点点气息了。 银笙忍着泪伸出手,碰着了他的脸颊。消瘦,微冷,几乎感觉不到温度。她的手指在他眉宇间划过,他却连一丝反应都没有了。她还记得他喜欢偷偷摸她的发,亲她的唇,他高兴时笑容无邪,生气时眼神寒冷。他会抱她逗她,一展眉一开颜,都是说不尽的言语…… 可他现在却连看她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银笙紧紧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指僵直,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与她十指相扣了。眼泪缓缓流下,银笙再也抑制不住悲伤,握着他那双失去了生命力的手,泣不成声。 他的指尖上,尽是伤痕。 初次去冰洞山寻访师傅的时候,他骑着骏马,背着古琴,翩翩然如临仙境。她曾取笑他整日背着那琴却无用处,他一本正经地道:“古琴是祖上留下的,巫山有一曲称为清弦引,以内力贯注其间,可制敌于无形中……” 那时,她心忧他身体虚弱,怕他逞强自负,便望着他道:“若是遇到危险,你也不要擅用内力,我来保护你。” 他一笑,她当时是记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让他轻易受伤。却原来,直至最终,还是他以清弦引保护了她,她却在那之前与他渐行渐远,终至留了他一人,在那冰天雪地的荒山里。 ☆、番外之 春寒料峭心茫然 银笙在奚秋弦的床前陪了他一夜。 没有人知道她在那夜做了什么,次日一早天淑进屋时,却发现他的枕边放着一本巫山剑谱,而银笙,早已不在。 天还没亮的时候,银笙便悄然离开。她牵着瘦马,回望了隐于云间的神狱一眼,便上马疾驰,很快消失在茫茫水雾中。 据天淼讲,回到巫山后,他的父母便带着人马外出寻觅良医去了。他与天淑只能以汤药维持着阿弦的生命,但那样微弱的呼吸,或许随时都可能停止。 银笙走得决绝,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阿弦死。 她可以跟哥哥一起赴死,却无法接受阿弦的离开。也许,这就是之前从未意识到的区别。 她开始了昼夜不息的奔波与寻找。江南江北,山野市镇,银笙在人海中穿行打探,希望能找到想找的人。朔风扑面,飞雪凌乱,她却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困乏,只是不停地来往于各个地方。除了仅有的一点休息之外,她舍不得稍微的停留,她甚至开始害怕黑夜,也开始害怕日出。因为那就意味着一天又已过去。 时间对于她来说变得尤为珍贵。 拖着疲惫的身子,她终于再次来到了雾渡坪。 此前她已穷尽心力体力,却丝毫打探不到神医的下落。陷于绝境的银笙,牵着同样劳顿不堪的瘦马,吃力地走回了那片山野。 草木被焚的痕迹依旧存在,枯黄焦黑。那堆废墟也无人打理,只有河岸边采萍的坟墓边散落着残破的杯盏,几枚纸钱在风中飘飞。 银笙走上前去叩拜,将那坟上的枯草清除了些,便牵着马转往不远处的那座山丘。山路湿滑,荒草蔓生,处处皆有荆棘,银笙跌跌撞撞爬到半山,眼前便是那个幽深的山洞了。 当日,她与阿弦便曾藏身于此。 洞口杂草丛生,她探身而入,沿着洞壁慢慢往里走。与之前见到的景象一样,这山洞石壁间依旧长有细草,幽幽蓝蓝的光从细草顶端映出,就像是无数萤火栖息于此一般。 她一边走一边打量,发现有一些蓝草已被折断,只留下半截茎叶。银笙的心不禁一震。 转过一个弯,前方渐渐开阔,石壁上的蓝草却渐渐稀少,即使有伸展而出的,也是极为细弱,几乎没有光亮。银笙行进更为艰难,她扶着洞壁小心翼翼地往前,忽听前方有人沉声道:“不要去碰石壁!” 她惊立于洞壁边,只见有个背着竹筐的人站在对面的角落,有浅浅的蓝光正从他的竹筐中泛出,映着嶙峋的山洞。 深目高颧,形容清瘦。一身褐衣,神情冷淡。 “神医!”银笙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神医瞥了她一眼,转过身继续采摘洞壁上的蓝草。银笙奔上前去,忽地跪了下来,急切道:“请前辈去巫山救救阿弦。” 他还是不说话,银笙攥着他的衣衫下摆,悲伤道:“阿弦毕竟是您的师侄,他已经奄奄一息,连知觉都没了……” 神医怫然回头:“他是不是又做不自量力的事了?” 银笙含着泪道:“或许在神医看来他是不珍惜自己,但他是为了救我才变成那样。” “当日我将他的内力封存起来,就是不想让他再涉足江湖,难道他没了武功还去以身犯险?” 银笙一怔,“封存?可我们以为您将他的内力都废去了,所以我后来便以自己的内力贯注于他体内,希望能让他恢复……” “糊涂至极!”神医怒道,“他的内力一直都在,只是被我化散。我是想等他休养好之后再行疗治,若是他在虚弱之时再次强行运功,内力奔涌不息,他这样的身子怎么承受得住?” 银笙沮丧,神医来回踱步,她只得抬头祈求:“但现在事已至此,只能请前辈去救他一命了!” 神医不语,银笙急道:“如果前辈是因为我害死了采萍而迁怒于阿弦,我可以接受前辈的任意处置!” 老头望了她一眼,冷笑道:“我没了徒弟,以后这守山采药的事就由你来做,怎么样?” 银笙怔了一下,旋即叩首道:“只要您能救活他,我可以留在这里。” ****** 一辆破旧马车疾行往南,神医最终还是随银笙去了巫山。 高氏夫妇原本请了数位名医,但都束手无策,听得神医来到,自然是惊喜异常。老头儿踏足神狱后负手疾行,不往别处看上一眼,径直到了奚秋弦住所。 银笙等人想要跟进去,他却把门一关,冷淡道:“闲杂人等在外等候。” 众人不敢造次,只得静待在门外。这一等,竟不觉过了半天。临近黄昏时,神医才疲惫地走了出来。银笙急忙上前询问,他沉着脸站在檐下叱道:“你们明知他内力不足,却还让他耗尽元气,这岂不是等于将他往死路上赶?” 天淑不乐意道:“是少爷一意孤行,瞒着我们独自去救她……” 银笙垂下头不语,神医哼了一声,“我怎么从不知他是这样的痴情人?跟他父亲一样傻!简直是无药可救!” “前辈您答应过我会救他的!”银笙一惊,急忙抬头。神医冷冷道:“我在这待上三天,若三天还无好转,你们就不必再心存侥幸了。”说罢,也不顾众人面面相觑,又重新返回了房中。 银笙越发心焦,此后她便索性守在了门口,直至深夜都不愿离开。 日落日升,第二天清晨神医抛出一张单子,要求天淼在半日内找全上面列举的所有药材及药引。天淼急匆匆带人下山,待到中午时分才飞奔赶回。 这一整日神医还是不踏出房间半步。 第三天银笙忐忑不安地端着汤药送去,才见神医正伏案翻看医书。而奚秋弦依旧闭着双目,手臂穴位间刺着的银针在微微颤抖。她呆呆地站着,不知为何,竟觉得他比之前似乎更憔悴了些。 “给他喝药。”神医略显疲惫地挥挥手。 银笙捧着药碗坐在床边,舀起一勺汤药慢慢地喂他,但奚秋弦还是抿着唇没有反应,药有一半都未能喝下。银笙无奈地替他拭去唇边的汤药痕迹,见他的手臂都露在外面,不禁轻轻地摸了摸。 “前辈,阿弦这样不会着凉吗?” 神医抬头瞥了她一眼,“他现在冷热都不知,你担什么心?” “他虽不知道,但身体会受不了啊。”银笙忧心忡忡。 “你先不用想这些,等到明早若还是毫无起色,我也不会再留下去了。” 银笙心头一沉,不由自主地侧过脸望着奚秋弦,他还是持续着那种微弱至极的呼吸,若不细看,有时候甚至会觉得一切都已静止。 她低下头,指尖与他相触。可是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之意。 这天晚上神医出去休息,银笙趁着天淑天淼还未来,便偷偷溜进房间。她跪坐于床边,握着奚秋弦的手一遍遍轻轻叫他,见他还是一动不动,便又拿起一直放在他枕边的剑谱。 “阿弦,我读给你听好吗?”她伏在床边,小声地问着,又翻开第一页,念了起来,“楚山千叠浮空,楚云只在巫山住。鸾飞凤舞,当时空记,梦中奇语。晓日……这后面两个字读什么?你教我好吗?……阿弦……”银笙慢慢垂下头,望着扉页上的词句,眼泪晕开,那一个个端正的字迹变得模糊不平。 天淼到来的时候,从房门口望到银笙跪坐的身影,她还在以带着鼻音的声音念着读着。天淼没有进屋,转身走了。 ****** 天刚刚亮起,神医便过来了。推开门,见银笙竟趴在床边睡着了。他沉着嗓子咳了一声,银笙惊觉醒来,神情慌乱。 “怎么了,前辈?!”她急急忙忙地想要站起,可双腿发麻,竟又跌坐了下去。 “最后一次施针。”神医面无表情地取出银针,迅疾下手。银笙见针尖扎进奚秋弦肌肤,便不由自主地蹙紧了眉头,似乎替他受着痛楚。 神医坐在床前,双指捻着银针尾端,迅疾轻快。那一根根银针随着奚秋弦的呼吸微微起伏,神医凝神深吸,忽然间指动如风拂杨柳,十数枚银针竟齐齐颤动,甚至连快慢高低都几乎一模一样。 银笙屏息看着,起先银针颤动齐整,渐渐的,自上而下起了变化。时快时慢,时动时静,每一枚银针似乎都有了各自的生命,在同一时间释放出不同的力量。 神医伸出一指,点于奚秋弦眉间。运力之下,他原本细弱的呼吸忽变得急促沉重,胸口在不断起伏。银笙内心惊恐,但只能按捺着担忧静候一边。 神医的手指也开始微微颤动,而此时那些银针的震动幅度渐渐变小,一根根笔直上扬,仿佛即将跳出穴位一样。神医紧闭双目,触及奚秋弦眉间的手指猛一发力,只听萧萧声响,那些银针竟齐齐飞出,直刺透床幔,深深地扎进了墙壁之中。 银笙震惊不已,神医忽而收手,摇晃着身子后退一步,跌坐于床边。她急忙上前搀扶,神医却一摆手,吃力道:“我已尽力。” 她怔怔地转过脸望着奚秋弦,他的眉心有一点发白的痕迹,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变化。刚才那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息,又回到了之前那种状态。银笙缓缓坐在他身边,看上去竟是异乎寻常的平静了。 或许正是为了不至于太过失望,才一直反复告诫自己,不要抱有太多的憧憬。 她这样想着,但心里却还是酸涩难忍,沉得几乎喘不出气来。 神医低声道:“他伤得太重,心脉受损尤为严重,若不是之前一直以良药维持着,只怕都活不到现在。” 银笙掌心冰凉,但还勉强笑了笑,哑声道:“老前辈,谢谢你了。”神医喟叹一声,没再言语。 银笙将奚秋弦的手指扣在指间,他的手虽然不甚温暖,但此时与之相握,就像那夜两人初次亲吻之后,她拂过他手指的感觉一样。 这双能抚琴弄弦的手,她想一直握在掌心。当时的她,是怀着这样小小的,却又神圣的心愿的。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竟又淡忘了这念头,变得不再想要依赖他,不再想要与他同生共死了呢…… 她紧紧抿着唇,聚积于心底的悔恨之泪蔓延而出,仅一瞬,便滴落在他指尖。 眼泪沿着他的手指慢慢流下,直至融进两人相握的掌心。这个时候,她却惊讶地感觉到他的手指似乎微微搐动了一下。 很轻微很轻微的,如一丝涟漪,很快便消失不见。 但是她还是惊呼了起来。“阿弦!”银笙一边喊着,一边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 此后的一连十天,神医又忙碌不断。银笙一直留在房中,眼看着奚秋弦的手指从开始不由自主地颤动,到慢慢地可以弯曲。再后来,也不知是哪一天的清晨,银笙打开窗户的时候,一回头,竟见他微微地张开了眼睛。 时间在这样的境况下流逝得格外迅速。不知不觉间,她到巫山已有一个月了。期间她曾请求天淼托人去看望哥哥,那人回来后转交给她一封书信,哥哥告诉她一切尚好,叫她不需担心。 银笙稍稍松了一口气,转而又望着躺在床上的阿弦。他虽然已经睁开了眼,但不知是否受伤过重的缘故,直至今日,银笙就站在他面前,他都未曾说过一个字,甚至没有真真正正地看过她一眼。 他好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苏醒了过来,却只是一个躯壳。 喂他吃,他不会咀嚼,喂他喝,他不会吞咽。银笙尽心尽力地服侍着他,但是奚秋弦却始终怔怔,不言不语,无怒无喜。 一年之中最为寒冷的时候已经过去,窗外的树梢上隐隐有了新绿。神医在这里待了许久,准备要回山采药了。天淼私下问他少爷会不会一直都这样,他只道,看他自己,若清醒不来,就是活着也是白费。 天淼不解其意,但也没敢将此话告诉银笙。 银笙似乎不以为意,每天都很忙碌,直至听说神医要走,她才好似慌乱了起来。她追到门口的时候,神医已经背着行囊准备下山了。银笙苦苦求他,“阿弦还没有真正恢复,前辈就这样不管了吗?” “该做的我已经都做了,再留下去也没有意思。” “您不是还说要让我守山采药吗?只要您再多留几天,我便去帮您采集蓝草。”银笙急得没法,竟拦住了神医。老人摇头道:“你这个笨丫头去了也是添乱,我还是依靠自己吧!你留在这里,他还离不开你。” 说罢,拨开银笙的手,顾自背着包袱快步而去。 ****** 银笙失魂落魄回到房间,浅白色帘幔为微风吹起,飘飘摇摇,好似重重叠叠的花。窗外是金亮的阳光,明艳的碧叶,但房中却始终凄清。 奚秋弦躺着,静静地望着床顶,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银笙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依照神医以前交待过的那样,来到床前托着奚秋弦的后腰,费劲地让他侧转了身子。 原先在这之后,应该是要用银针刺激他后背的穴道。可是现在,她撩开他的衣衫,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针眼,越发觉得苦楚。 “阿弦,你很痛,是吗?”银笙哽咽地说着,轻轻摸着他的后背。“痛就说话,哪怕喊出声也可以……阿弦,为什么你不说话了呢?你以前跟我说过的话,开过的玩笑,都忘记了吗?” 银笙哭了,慢慢脱掉靴子,躺在了他背后。奚秋弦还是背朝着她,一动不动地侧卧着,呼吸平稳,完全没有反应。 “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可是我现在只想听你说说话。你已经很久都没有理我了。”银笙流着泪,抑制不住地心酸,伸出双臂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 他的身子几乎形销骨立,虽已是初春,银笙抱着他,却觉得还是没有一丝暖意。她紧贴着他的后背,似乎是想以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她感觉到了他心跳的声音。 “阿弦,我想你了。”她低着头,抵在他后心之上,紧紧地,任由眼泪流下。 朝里侧卧的奚秋弦依旧睁着双眼,这些天来,他的眸子黯淡无神,再也没有以前的明亮波光。如一潭已经即将干涸的池水,颓败荒废。而此时,这已经枯竭许久的眼眸里,慢慢地泛起雾气,在银笙没有察觉的时候,有浅浅的泪痕自他眼角滑落,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枕边的剑谱上,很快便洇散不见。 ☆、番外之 一片懵懂只为卿 银笙就这样抱着奚秋弦说了许多话,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他的身体本来是冷冷的,后来渐渐被她捂暖了些,她便侧着脸,伏在他肩后。 就这样抱着他睡着了。 睡梦里,银笙仿佛又回到了冰洞山的小屋,面前坐着的就是身着白衣的阿弦,他对她微微笑着,她则蹲在地上拨弄着白狐的尾巴。山间的花开了,淡紫绯红,漫山遍野的,好似一粒粒缤纷的星。 “阿弦……”她伸出手,摸摸他的脸。有点虚无,好像触到了,又好像还隔着一层纱。 他始终都是微笑,却没有说话。 渐渐的,四周的光线暗了下来,阿弦的身影也在慢慢隐去。她慌乱不已,扑上去抱住了他,但他却如云雾般幻化而散。 “阿弦阿弦!”银笙惊慌地叫出声,忽然间从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奚秋弦依旧背对着她侧卧。 她急促地呼吸着,忽而起身翻到他对面,挤在狭窄的里床,面对着躺下。他闭着眼睛,像是还未醒来,银笙缩着身子,用前额抵住了他的唇,又使劲拉过他的手臂,环在自己身上。 就让他这样僵硬地抱着自己好了。 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拂过自己的眉梢眼角,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这样亲密地接触了……虽然他现在不能动,但是银笙却还是感到心安。她闭上眼睛,抱着他的腰,听着他的心跳。 砰砰砰的,跳得有点快。 她微微诧异,担心他是不是被自己抱得太紧而呼吸困难,于是便抬起头看看他,忽然发现他的眼睛又微微睁开了。 “阿弦,是我抱得太紧了吗?”她下意识地问,其实也没指望他会听懂。他怔怔地望着前方,银笙忍不住像梦中那样摸摸他的脸颊,他的眼睫轻轻动了动,随后,低下了头。 动作很小,但是银笙却一惊。他的唇正好落在她眉间。 她恍恍惚惚地抓住他清瘦见骨的手腕,战战兢兢地道:“阿弦,你听到我说话了?” 他没回答,却摇摇头。 “没有听到为什么还摇头?”银笙不顾一切地扑在他身上。 他却闭上眼睛,略显吃力地想要朝外面翻转过去。银笙也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劲,紧紧抱着他,不放。 奚秋弦挣扎了一会儿,忽然哑着声音道:“……松开……” 银笙将脸埋在他怀里,只做没听见。他似是着急起来,伸手想要推开她,银笙却抱得越紧,到最后,他只能颓然放弃,低着头由她抱住。 他的呼吸轻浅,拂过银笙额前刘海,柔柔的,痒痒的,可是银笙却觉得眼睛发酸,想大哭一场。 “阿弦,别不理我。”她咬着他的衣襟,忍着眼泪。 他的目光还是有些呆滞,似乎刚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过了许久,才吃力地道:“不是你不理我了吗……” 银笙将头埋得更低,顶住他的心口,“……以后不会了……” 他没再说话,抿着唇,伸手搭在了她的腰间。 ****** 奚秋弦终于开了口,认了人,但是或许是昏迷太久的缘故吧,银笙在此后的日子里,总觉得他好像比以前要笨了不少。 他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下不得床,勉强才能倚着床栏坐一会儿。银笙给他喝药,他就低着头一口口喝,不像以前那样嫌弃药苦。她才刚感到有所欣慰,没过几天再给他喝药,他却又紧闭嘴巴不肯喝了。 “阿弦,怎么回事?不喝药怎么行?”她好言好语劝解了半晌,他才慢吞吞回答一个字:“苦。” “良药苦口,喝了就能下床走路了……”她摸摸他的脸颊,奚秋弦却垂下眼帘道,“走不了。” 银笙怔了怔,“为什么?” “走不了。”他还是重复了一遍,神情呆滞。 银笙以为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双腿,不禁柔声道:“可以像以前那样装上假腿啊,以前你不是跟我一起走,一起跑的吗……” 他不说话,呆呆望着自己空荡荡的裤管,忽然道:“腿疼。” 银笙又急忙放下药碗,往后坐了坐,握着他的右腿,搁在自己膝上。“是这条腿吗?”她轻轻地问,奚秋弦面无表情不吭声,她便低着头替他揉。 他的腿比以前也瘦弱了不少。银笙心情有些沉重,不禁道:“阿弦,你再不肯吃药,以后腿废了,连站都站不起来。” 他瞥了她一眼,还是沉默。 银笙有些怨,隔着裤管捏了他一下,其实并不重,奚秋弦却叫了起来。“痛!” “你还是知道痛的……”银笙一边说着,一边将他裤管挽起,想看看有没有捏红。他却侧过身子转向里床不想给她看。银笙揪住他,“阿弦!不要闹,怎么变得像小孩子一样?” 他没理她,还是转过身子去了。银笙拍拍他的肩,“喝药,要冷掉了。” 不动。 “不喝我走了。” 还是不动。 于是她真的站起来,头也没回地出了房间。临到门口一拐弯,躲在了房门边。过了一会儿,偷偷往里看,却见他恹恹坐起,自己端起碗来喝。 银笙在心里叹了口气。 ****** 春日暖融,晴空无云,银笙推着阿弦去后山松林。之前她和天淑天淼也曾想让他试着站起,但奚秋弦一站起身就浑身冒冷汗,他们只好又让他坐了下去。 她将轮椅停在了松林前的沟壑边,蹲在他身边,道:“要多出来,不能一直呆在屋子里,懂吗?” 他呆呆地点点头。 银笙从怀里取出松果,递给他,“昨天我来看过松鼠,它们跟我说很想你。” 奚秋弦看看她,又看看松林。“我们来喂它们吃饭吧。”银笙细着嗓子说话,自己先抛出一颗松果,树梢上的松鼠却只在上面张望不肯下来。银笙又扔出好几颗,松鼠还是在枝头蹦来蹦去,就是不下地。 “怎么和你似的,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她失望地将手里的松果都扔了出去。奚秋弦不紧不慢地道:“不吃陌生人的东西。” 银笙怔了怔,觉得他有时候好像又不笨。 他随手扔出一枚松果,枝头黑影晃动,过了没多久,就有两条小小的身影扑了下来。背对着两人,撅着尾巴在那啃食。 银笙托着腮,蹲在地上看着松鼠的背影,自言自语道:“什么时候它们才能跟我亲近起来呢?” “天天来看。”他极其简练地蹦出四个字。 银笙抬头看着他,他还是一副漠然的样子,好似刚才的话不是他说的一样。银笙蹙着眉,此时松鼠已经将果子塞到嘴里,心满意足地跳上树去了。 她愣了一会儿,忽然道:“阿弦,我过几天想回一次冰洞山。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哥哥了,不知道他的伤势怎么样了。” 奚秋弦望着前方,只说了一个字:“哦。” ****** 那天晚上银笙没去他房里,忙着收拾行囊。第二天一早,她还没打开房门,就听见外面好像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挠着木头。 银笙吓了一跳,起床后小心翼翼打开房门,门外没人,地上却有一个木笼子,里面装了一只大尾巴小松鼠。 松鼠烦躁不安地抓着栏杆,黑黑的眼睛瞪着老大。银笙吃惊地蹲下来,见笼子边上还有一个布袋,里面装着满满的松果。 她提着笼子去了奚秋弦那里。还没进屋,便听到他在咳嗽。银笙一皱眉,撩起帘子走进去,见他正坐在床上,没有装假腿。 “阿弦,是你送给我的吗?”银笙提起松鼠笼子问他。 他茫然地摇摇头。 “那怎么会在我门口?”她走到他床前,“你不会是自己去抓的吧?不是不能走路吗?” 松鼠在笼子里转来转去,尾巴也甩来甩去。奚秋弦又咳嗽了起来,银笙急忙又把笼子放下,严肃道:“阿弦,不要骗人,你是不是已经可以站起来了?” “不是。”他没好气地回答。 “那松鼠是自己钻进笼子的吗?”银笙不乐意道。 他不吭声,过了一会儿,道:“送你东西,你却不高兴。” 银笙怔怔地看着他,心里有点发沉,不由坐在他面前,道:“不是不高兴,我怕你又不顾身体去抓了松鼠来……你不是不能靠近长毛的动物吗?” 他不说话了,银笙指指那个笼子,“你把它关起来,它也会不高兴的啊,山林才是它的家。” “你也要回山里了吗?”奚秋弦忽然抬头望着她。 “我只是回去看看哥哥啊。”银笙讶然道,“又不是一去不回了。” 奚秋弦垂下眼帘,望着床边的松鼠,道:“给你带走,路上陪你。” 银笙摸摸他,“它会想念巫山的。” 他用黑黑的眼睛望着她。 银笙又道:“也会想念你的。” 他似是怔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也会想它的。” 银笙的嘴角微微上扬,她伏在奚秋弦身上,抱住他蹭蹭。“阿弦没有变笨呀。” 奚秋弦的心跳得厉害,银笙的身子软软的,头发毛茸茸的。他情不自禁地托起她的下颔,闭上眼睛,咬了她一下。 久违的感觉让银笙浑身紧张,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欣悦。她扬起脸,在他再度吻上来的时候,轻轻地张开了唇。 ☆、第77章 番外之一春复始水如蓝 银笙回了冰洞山,奚秋弦就开始试着重新站起来走路。起先得需天淑天淼搀着才行,慢慢地,可以自己扶着墙走一段了。 于是他就整天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要不就是自己去松林边坐着。松鼠起先看到他来还很是兴奋,可之后他天天过去,就连松鼠看了也烦,他再扔松果它们都不搭理他了。 “阿笙怎么还没回来?”他自言自语,天淼听到了,便道:“那要我去找她吗?” 奚秋弦端正了神色,“用不着,我从不勉强人。” 天淼窃笑,也就不提此事。又过了些天,银笙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一进神狱,便直奔奚秋弦的住处,推开门叫道:“阿弦!” 屋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他的人影。银笙纳闷地转了一圈,出去后问了仆人,才知道他又去了后山。于是她连包裹都没放下,便直接去找他了。 正是午后时分,日光亮眼,松林处倒甚是幽静。奚秋弦坐在林边小石凳上,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没回头。银笙踮着脚尖到了他身后,伸出手指戳戳他,他才转过身来。 “是你啊?”奚秋弦很平常地说了一句,一点都没惊喜的感觉。 银笙背着手,道:“我回来了。” “嗯。”他不紧不慢地点点头,指指边上,“坐吧。” 银笙撅着嘴巴坐在他旁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又看看他的影子。松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地上树影晃动,想来是松鼠在追逐奔跑。 “你哥哥怎么样了?”他淡淡问道。 “还好……只是现在天气暖了,他又得回到冰洞去。过些时候,我想再去找找神医,请他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治好哥哥的伤。” 奚秋弦瞥了她一眼,“恐怕师叔不太愿意救不相干的人。” 银笙似乎早已想到,随即道:“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去帮他找来,作为交换。” “你这种人还是少出去闯荡了,免得再惹出麻烦来。” 她沮丧道:“我会小心的。” “那也没有用,不是小心就能行的。之前要不是遇到我,你还能活到今天?” 银笙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子,踢着石凳下的小草。奚秋弦拽了拽她的辫子,“除了这个,还有没有跟你哥哥说什么?” “没有。就闲聊了你后来的情况。”银笙背对着他,手里不知在摆弄什么。 他想了想,道:“然后他就让你回来了?” 银笙回过头看看他,“那还能怎么样呢?” 奚秋弦不吭声,银笙晃了晃双足,又摸摸他的膝盖,“咦,阿弦你可以走路了。” 他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才发现吗?” 银笙抿着唇笑,起身又蹲在他腿边,替他揉揉,“为什么我在的时候你反而不肯动呢?” “那时候身体虚弱。”他正色道,“你不要以为我是诈病。” “我又没说,你心虚什么……”银笙嘀咕了一句,抬头道,“那以后我再陪你多走走,把身体调养好。” 奚秋弦看看她,“以后也一直留在巫山了吗?” 银笙脸上红红的,“等……等你身子完全好了,我再走……” “那就一辈子好不了了。”奚秋弦即刻接道。 “阿弦你又要胡说八道!”她急得叫起来。他眼睛一弯,笑了起来,摸摸她头顶,“就算真的好了,也装成没好的样子。这样你就可以永远不走了。” “骗子……”银笙轻轻地打了他一下,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物件。看上去是一朵碧绿色的“小花”,其实是用不知名的野草编织而成。细细的枝干,边上展着两片叶子,顶端则是圆圆的花朵,还是重瓣的,就像真花一样。 她攥着枝干,伏在他膝上,将花举到他面前,“唔,在路上无聊时做了这个。” 奚秋弦看着这小小的花朵,愕然道:“还带回来干什么?” “神狱里没有花,我用野草做了花给你看看啊……”银笙将这个小东西递给他,“你喜欢这个吗?” 奚秋弦垂下头望着银笙,她的睫毛长长,阳光透过树叶映照在她的眼里,亮闪闪的。他伸手接过小花,抚着她的长发,将她搂了过去。 “喜欢。”他轻轻答道。 ****** 夏末之时江水犹绿,奚秋弦又去了冰洞山,这次是带着银笙一起。随行的人员很多,车马轩昂,载着众多行李。 银笙再度见到了哥哥,小白狐在山洞陪着他。方默尘看到奚秋弦的时候,便大致明白了他来的用意。长兄为父,默尘答应了他的请求。 银笙心中始终惴惴不安,即便哥哥应允了她的婚事,她还是舍不得让哥哥一个人留在冰洞山。“哥哥,要不等天冷的时候,我来接你去巫山。” 默尘摇头道:“那是你嫁过去的地方,我去了不太合适。” “可是你自己在这里万一有什么事都没人商量……再说多孤单啊……”银笙虽是这样说着,却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之前她也曾让神狱的人来照顾过哥哥,但哥哥身体好转后,便婉言谢绝了来人的好意。 他笑了笑,坐在山洞口,“有白狐陪着,不会孤单的。” 银笙叹了一口气,这件事直至她离开还一直萦绕心间。奚秋弦见她闷闷不乐,便在下山的路上与天淼天淑说了几句,两人转而返回了山上。银笙纳闷问起,奚秋弦道:“让他们在这里留一段日子,也好有照应,等过一阵你再来看他好了。” 银笙点点头,忽而道:“要是你跟哥哥是一个人就好了。” 奚秋弦气道:“你还这样想,我立马就走了。” “别!”银笙急忙拉住他,“其实我明白,哥哥是哥哥,你是你,不会再搞混了。” 奚秋弦无语。 ****** 初秋时节树叶斑斓,巫峡绵延如织锦,江水还是清凌凌宛如缎带,小舟一荡,便远了烟云。银笙坐在船头又去了冰洞山。 八月十六天晴无风,默尘将银笙抱上花轿,奚秋弦就此自冰洞山迎回了待嫁的新娘。繁复的礼仪样样不可少,在仆妇侍女的簇拥下,银笙蒙着红帕踏着青席一步步走进神狱,走进本已熟悉的地方。 奚秋弦以红绿缎带挽着她的手,带着她穿过正院进入大厅。笙乐悠扬,明灯烁烁,他与她三跪九拜,共饮合卺。两旁观礼之人喜言笑谈,喧哗声中,银笙看不到四周情况,未免有些心慌紧张,忽觉手掌被人一握,他已凑近脸畔轻声道:“别怕,跟我来。” 银笙这才定了定心,懵懵懂懂地被他牵着往前,此时有人在后面喊了一声,她还没听明白到底是什么,就被奚秋弦拉进了房间。 天淼在外面叫:“少爷,别关门,我娘还要进来撒果子……” “床上堆得都是了,还要撒多少?”奚秋弦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把房门一关,回头惊见天淼等人还想从窗户爬进来,急忙又走过去将他们一推,迅速关紧了窗户。 银笙被那凤冠和婚服压得身子发沉,摇摇晃晃地摸黑往床前走。本就头重脚轻,一个不留心,被长裙绊住,她踉踉跄跄往前,脚下又踩到圆圆的豆子,不禁惨叫一声,竟一下子栽倒在床头。 床上的花生桂圆稀里哗啦滚得到处都是。银笙头上的红盖头也掉了下来,凤冠上的珠帘不住晃动,奚秋弦忙到了她身后,一把将她拎起,道:“怎么回事,摔伤了没有?” 银笙蹙着眉晃晃头,抬手想去扶正歪掉的凤冠,奚秋弦叹道:“别戴了,重得很。”说着,便将凤冠霞帔都摘了下来。银笙紧张地攥着长袖站在他面前,身后的烛光使洞房覆上了薄薄的绯红。 奚秋弦替她理好了额前的发,见她脸上几乎未施粉黛,不由道:“不是跟你说了,新婚时要好好妆扮吗?” “可是你闻不得那些香味……”银笙不安道,“她们给我涂上的,我又偷偷抹去了。” “一辈子只有一次呀。”他似是很遗憾,忽而拉着她走到梳妆台前,将她按坐下来。“最多我离得远些。”奚秋弦说着,俯身打开绘着游龙戏凤的梳妆盒,将胭脂水粉一一取出,放在了她面前。 银笙眼花缭乱,摸摸这个看看那个,最终什么都没打开。“都已经晚上了,还画这些做什么呢?”她不好意思地道。 奚秋弦才想开口,房门又被砸得砰砰响。乳娘在外面喊:“少爷,我带人进来替你们行结发礼!” “知道了,乳娘,我会的,求你先去喝酒吧。” “少爷你现在才应该出来敬酒,大家都在等你!”乳娘声音大得吓人,奚秋弦无奈至极,只得让银笙先在屋中等着,自己出了房间。银笙独坐在梳妆台前,没过多久,奚秋弦却又回来了。 “怎么已经敬完酒了?”她不解道。他抿着唇笑,“他们知道我不能饮酒,只是出去意思一下。”他说着,刚将手搭上银笙肩头,银笙却寻出剪子,一把揪住他肩前发缕,咔嚓一下就剪了下来。 “小心点!”奚秋弦吓了一跳,她又剪下自己的发缕,手指一卷,将两缕青丝缠在一起,得意地举到他面前。“你瞧,这就是结发了。” “嗯嗯。”奚秋弦接过发缕,将之藏到了枕下,抱着她道,“这样就不会分开了,永远不会。” 银笙垂下眼帘,他托着她的下颔,使之微微抬起。红烛高照,银笙的脸上好似有一层淡淡的光,他持着眉笔,轻轻拂过,勾勒出淡而有致的黛眉弯弯,指尖胭脂一点,抚上了她的唇。 “要记得今晚。”奚秋弦以手覆着她的脸颊,轻声道。 银笙静静地望着他,他的眼睛今夜看来格外清澈幽深。她为这目光所吸引,不由自主便倚在了他肩前。外面还是喧嚣热闹,奚秋弦却只当没听到,拉着她的手走到床边,飞快地将床上的花生桂圆抓到柜子上,抬手便放下了两侧的帘幔。 银笙局促地坐在床沿,眼看帘幔低垂,隔开了烛光,床内只剩淡淡微光,随着帘幔轻摇而不断变幻。她开始紧张起来,他却镇定自若道:“你先准备一下,我去看看门窗。” “呃,准备什么?”她小声道。 奚秋弦本已撩开帘幔,不禁回头瞥了她一眼,“脱衣服。” 银笙脸涨得通红,他顾自又去检查门窗是否关紧,待得转身回来,却见她已经钻进了被子,只露了个头顶在外面。 “怎么那么快?”奚秋弦纳闷,见床边一件衣衫都无,不由上去掀开被子一角,气道,“衣服都裹着,你这是要干什么?” 银笙裹紧衣裙不吭声,奚秋弦自己脱下婚服,坐在她身后,俯身看看她。银笙闭紧了双目,一动不动。他推推她,小声道:“喂,阿笙,别这样,好像我要吃掉你一样。” 银笙更往里缩了点。他哼了一声,低头解开腿上的束带,往后一撑,坐到了床上。这一次,便是以双膝跪着,撑着身子探到她面前,故意笑道:“阿笙,你睁眼看看我,今日我是新郎,你不觉得比以前好看了点?” 银笙忍不住道:“你穿大红衣服不好看……”话还未说完,只觉唇上一软,已被他吻住。她急忙睁开眼,奚秋弦已到了她身边,与她共盖了一床锦被。 银笙的长裙被他压住,心急慌忙想要挪开,他却伸手搂住她的腰,低头吻过她脸颊,含含糊糊道:“香的。” “胭脂的味道……”银笙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些,生怕又让他咳嗽,抬手间触到了他的脸颊,微微发热。“阿弦……你刚才是喝酒了吧?” “没,没有……你闻闻,我身上都没有酒的味道……”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吻上她的眉间。银笙抬头间正好是他线条分明的下颔与颈侧,她果然去闻闻,似乎带着那么些酒意。 “骗 人,明明有的……”她不甘心地又凑上去闻闻他的唇,奚秋弦一低头,便咬住了她的唇。“那是被染上的……”说话间,他便解开了银笙的衣襟,伸手触进,纤腰如 柳,肤凝如脂。银笙浑身一颤,想要躲开又无处可藏,他一遍一遍噙着她的唇舌,银笙心跳急促,竟也不由自主地向着他倚靠过去。 唇舌 交戏已至顶点,她发髻散开,青丝铺了一枕。光影跃动,床顶绯红流苏如漫天飞花,旋旋然在眼前飞舞。身体越发滚烫,银笙从未感觉到如此想要与身前这人接近再 接近,恨不能揉成一汪清水,融汇一起,再不分离。他抱她抱得如此之紧,手指自上而下抚过肌肤,每到一处,她便好似被春风拂过,荡开了湖心涟漪。 一半是渴望,一半又是羞涩,两相焦灼之下,银笙蜷起身子,躲进了奚秋弦怀里。 他由脸颊吻至肩头,银笙的衣衫已被除去,他抱着这小小尤物,再吻下几分,嘴唇相触之处,尤为柔软。银笙羞得只往他臂间躲,他却低下头轻轻含着她心口柔嫩处,舌尖一吮,让银笙颤栗得弯起了双腿。 “乖,躺下……”奚秋弦小声说着,翻身伏在了她身上。他的手还是温柔如春风,抚过她紧张的腰间,让她一寸寸放松。两个人的身子已经完全贴近在一起,银笙生涩地将手环在他腰后,头倚着他的肩,情不自禁地轻轻咬了他一下。 奚秋弦本还在折腾银笙那不安分的腿,被她这一咬,顿时浑身一战,就此托着她的腿弯处,身子往前冲刺。银笙受痛之下浑身收紧,他跪着本就吃力,见银笙又不听话,不禁伏在她心口道:“阿笙,闭上眼睛。” 银 笙忍着痛闭上眼睛,他用力托起银笙的后腰,又噙着她心口尖尖,用唇舌亲吻遍及。银笙只觉自己好似坠入了云雾,忽而又似变成了一朵重瓣的花,此时春风拂过, 甘露点点,这朵含苞已久的花儿沐着温暖只想盛开。她紧紧抱着他,抚过他的肩他的背,双腿勾住了他的腰,就像少时练剑时那样,纤腰弓起,如一枝迎风微摆的花 枝。 这花枝柔韧顺滑,与春风紧紧相缠,风过时碧叶簌簌,轻喘微微。风起,叶舞,风回,叶颤。忽一瞬花开蕊香,盛放出千朵万朵的绚丽。 他全身战栗,发烫的手紧紧拥住怀中的人,再一次吻上她的眉际。 “阿笙……” “嗯……”银笙这才睁开眼,望着奚秋弦,微微抬头,情不自禁地吻住了他的唇。 ****** 花开花落,山水依旧。那一年冬去春来,柳叶渐盛。巫山云雾初散,江上船只往来不断。从清早起,便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坐在江边,望着江上行船,叽叽咕咕说着话。 “爹爹呀,这个船是开到哪里的?” “呃,是往上游去的。” “上游是哪里?” “上游就是江水起源的地方。” “那娘是去了上游吗?” “不是啊,刚才还跟你说过,怎么还是忘记了?” “什么时候说过?!” “刚才给你吃枣子的时候!吃的时候开心,一会儿就忘。”大的生气了,恶狠狠道。 “没有吃过枣子……”小的委屈极了,眼泪汪汪。 “这个不是吗?”大的指指地上的枣子核,“还是我给你把核去掉了再喂的你,光知道吃。” “不是枣子不是枣子!”小东西生气了,虽然坐在大的腿上,两只脚乱踢一气,想把枣子核消灭干净。无奈人矮腿短,只能在空中晃荡。 大的便抓住她,扳过她身子,让其正对着自己,一本正经道:“不能说谎,不能赖皮!做人要老实!” 小东西憋着嘴,低着头,却又望到他身边放着的袋子,伸手就去抓。“喂,听到没有?!”当爹的急忙按住她胖乎乎的小手。 “听到了。”她点点头,趴在他怀里,抬起头闻闻他的下颔,道,“爹爹真香啊。” 他本是严肃脸,被她一拱便笑了起来,一低头,抵着她的额头,“香吗?” “比花花还香。”她咧着豁了门牙的嘴笑,“我要吃果果。” “呃,已经吃了很多了,再吃会肚肚疼……” “不疼的不疼的。”她自己拍拍圆鼓鼓的肚子,又抱着他的脖子,亲了他一下。娃娃的身上都是奶香,他禁不住小小的诱惑,又从袋子里掏出蜜饯给她吃,娃娃吃一口,嘴巴甜蜜蜜,爹爹便道:“田田再亲我一下。” “唔。”她撅着甜津津的唇,亲他一口,他眉梢眼角尽是得意。“再给一个。”于是大度地又给田田一个果子。就这样,吃一口,亲一下,亲一下,吃一口,待到午间时分,这袋子里已经空了大半。 田田趴在他肩头,手里还捏着半个糕团,嘟嘟囔囔道:“爹爹为什么老是来这?” “因为这条江是爹爹认识娘亲的地方啊。” “娘是住在大船上的吗?”她大口大口吃着糕团,终于解决掉了。 “不是呢。”他拉着她的手,站起来,“爹爹在江边,远远望见娘掉进江里了,然后就把琴匣扔过去救了她,她可感动了,就嫁给爹爹了呗。” 田田眨眨眼睛,表示听不懂。他只好叹了口气,“等你长大了再跟你说。”说罢,弯下腰,摘了一根长长的小草,扫了扫她的小鼻子。 田田奔到一边也拔出一根,递给他,“娘说过不能给爹爹送花,送草可以吗?” “可以。”他接了过来,与她一人一根握在手中。 天上的云彩幻化多姿,远处有扬着白帆的船只缓缓而来。“是娘回来了吗?”田田朝远处挥挥手,船头隐隐约约也有人在朝她招手。 “田田不要跟娘说刚才吃了那么多,记住没有?”他急忙叮嘱。 “知道了。爹爹怕她会发火。” “胡说八道,她见了我就老老实实,我怎么会怕她?”他扬眉道。 “哦……”田田忽然蹲下了身子。他惊讶道:“怎么了?” “肚肚涨,想吐。”她的小脸都白了。 当爹的急忙扔掉手里的小草,用力抱起了她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小声道:“爹爹带你回去,就说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肚肚涨……”船头的女子已经望到了他们,不由提高声音喊着什么,他却头也不回。 船只越来越近,银笙大喊道:“阿弦,你抱着孩子干什么去?” 他笑盈盈回头道:“她困了,回家睡觉!”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这次终于是真的结束了,小银子举着花花给小奚看的场景就是模拟上次那个“求嫁”图,哈哈哈。 洞房有啦,包子也有啦!!!代表小奚和银子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今当暂别,临表涕零,不知所云……希望下次还能再见!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