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之吉祥如意》作者:裴嘉 文案: 白切黑佛系女vs心机狗系男 真的是个玛丽苏,慢热正剧,无脑言情,成年人的斟酌与拉锯,厚积薄发式的甜 没反派,人类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半架空非正史向,理由见正文,总之历史粉可不看。 【虽然是清穿,但作者是现代人,不喜欢搞封建时代的“传统习俗”,单纯套个壳子写言情小说,圆一个玛丽苏梦罢了,建议现实主义者看历史书】 找我的话~@正版裴嘉 内容标签: 清穿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没有恋爱脑的小玉雀和爱在心口难开的十三爷 ┃ 配角:前情番外戳专栏《蝴蝶》 ┃ 其它:下本预收《公主命》欢迎围观 一句话简介:猛虎与雀 立意:认识这个世界之前要先认识自己 第1章 原野 马背上的姑娘长得那样娇美灵秀,…… “格格,起身吧?” 天色早已大亮,侍婢红豆掀开棉纱床帐,露出窝在帷幄里的少女。 吉布楚贺早就醒了,睁着眼睛仰躺在凉枕上,端详着举到眼前的双手。 十指纤纤,白皙滑嫩,连指甲也带着健康的光泽,透着薄薄的粉色,是少女才拥有的一双柔荑。她平日里就算保养得再好,可到底是人老珠黄,手上留不住这样的年华。 “格格?”红豆伸着头,再次试探道。 吉布楚贺放下手,仰了仰脸,直勾勾地望向红豆,褐色的瞳仁朦朦胧胧,睡迷糊了似的。 红豆也还是这般年轻,梳着姑娘才能留的辫子,发丝乌黑乌黑的,柔顺亮泽。 “嗯,起吧。”吉布楚贺的眼睛弯了弯,一下有了神采。她笑意盈盈地伸出一双娇嫩的手,由红豆服侍着起了身。 赤脚踩上软绒绒的雪白色的羊毛毯子,如踩在云端,眼前的一切也如梦如幻。 这样的日子已过了半个月了。 每日,她从睡梦中醒来都是迷迷糊糊的,不知怎么竟死而复生,回到了豆蔻之年,实在好没道理。 另一个婢女绿豆捧着一身新做的浅杏色旗袍进来,轻轻抖开为她更衣。她胳膊一抻,露出手腕上一串红珊瑚佛珠,红色的念珠颗颗光泽莹润,即使在宫中也不是凡品。 吉布楚贺信佛,也相信轮回因果。可她自问前世结局圆满,即使年少时落下不少遗憾,人到中年了,心境也趋于平和,没有什么耿耿于怀的,更不至于存着死后也放不下的执念。 可是没有因,又哪来的果呢?她怎会平白无故地重生呢? 吉布楚贺心里存着疑问,但没有大惊小怪。因为从前世起,她就与发现自己与常人不一样。 十几岁时,她突然知道了未来会发生的事,甚至还知道之后的几百年是什么样子。 然而,这开了天眼的能力非但无法带来好运,反倒让她过分相信命运不可更改,索性放弃了努力。 吉布楚贺换上那套绣了蝴蝶牡丹的浅杏色宫装,又套了一件象牙色的马甲,坐到妆台前,红豆给她梳头发,绿豆为她描眉上妆。 她做姑娘时喜欢素面朝天,只是近日康熙和太后一起到了塞上草原避暑,她得时常伴驾,不得不仔细打扮。 梳妆完毕,吉布楚贺摸了摸熟悉又陌生的少女发髻,又捋了捋垂在胸前凉凉的发辫,对着水银镜里的自己笑了又笑。 “格格最近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不知是不是见了太后,心里头紧张?”红豆站在她身后,也低头看向镜子里浅笑的少女。 草原上的生活理应无拘无束,可是一套上宫装,吉布楚贺总恍恍惚惚的,没由来地想起前世无涯的宫廷生活。 旧时的衣香鬓影,音容笑貌,似乎就藏在竹帘浮动间,模模糊糊。 “这么久没见她老人家了,再见可不紧张?”吉布楚贺笑叹道。 她双亲早逝,前世八岁入宫,一直侍奉太后到老人家康熙五十年去世。从那儿开始算起,到她自己合眼离开人世,已经过去二三十年了。 不过,红豆眼下说的是“去年”,也就是康熙四十年的事。 去年,皇宫的小角落里滋生出一股流言,矛头直直指向才十三岁的吉布楚贺。 不知谁说她一心想嫁给青梅竹马的九阿哥当侧福晋,屡屡借着太后的威严,向九福晋施压,将人家明媒正娶的嫡妻逼得委屈可怜,让一对情深意笃的夫妻生了嫌隙。 吉布楚贺无父无母,从小便是孤零零的一人,又是草原上来的,只有太后勉强算得上一个靠山,远远比不上满洲八旗的姑奶奶金贵。她只有嫁得好才能享尽宫里的锦绣荣华,也只有嫁得好才算找到踏实的靠山,让人高看一眼。 不过她是蒙古出身,想要高嫁太难。皇子们选嫡福晋得顾忌背景,不会考虑她,侧福晋就是最好的归宿了。 紫禁城内外的人们悉知这个狭小圈子中复杂的法则,心照不宣地交换了肯定的眼神,流言愈演愈烈。 十三岁的吉布楚贺虽然年幼懵懂,但却是个有主意的。 她有自己的心上人,更不想嫁给九阿哥当侧福晋,直愣愣地回到草原过了半年,表明不与那些爱慕虚荣的女子沆瀣一气。 “我觉着留在草原也挺好,回京怪拘束的。”吉布楚贺在手上擦了点香露,看着光滑细腻的手背顿住,想起自己还是个“少女”。 对了,少时的自己更喜欢京里。 京里有一切新鲜好玩儿的东西,有令人为之心动的人和事,而草原上没有。 吉布楚贺想起这茬,赶紧说道:“不过,京里的生活更熟悉,也是真的。吃的玩儿的都多,去处也多。” 绿豆接道:“就是呀,格格,还是回京好。” 如今太后随康熙巡幸蒙古各部,正是吉布楚贺回京的好时机。 回京也不是为了吃的玩的,还有更长远的事要考虑。 吉布楚贺的身份特殊,婚姻大事不能由自己说了算。如果留在草原,就得为了部落去联姻。 但就连红豆和绿豆几个当丫头的都知道,眼前这些蒙古王公贝勒们大多是不修边幅的酒囊饭袋,没有一点儿老祖宗的英雄气概。都是表面威风,内里窝囊。 与其委身于这样不求上进的蛮人,让九福晋她们如了意,白白瞎了娇格格的天生丽质和一颗玲珑心,倒不如回京去,求太后指一门好亲事。 先不说那不着边际的九爷。宫里还有三位阿哥与吉布楚贺年纪相当,青梅竹马。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没娶妻。 尤其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龙姿凤骨,文武双全。又极为受宠,前途不可限量,还是无数京中小姐的春闺梦里人。 因此,红豆绿豆这些忠心的婢女们都希望吉布楚贺能趁机好好儿表现,早日跟着太后回到紫禁城,等她老人家指婚,风风光光地出嫁。 就算当不了皇子嫡福晋,宗室里也还有不少青年才俊呢。总比被随手送人,或是让别家的主母折磨强。 吉布楚贺倒没婢女们想得那么多。 她七情六欲天生不全,像是投胎时就被老天爷拔了情根,脑子里没装什么情情爱爱。谁真心喜欢她,她也看不出来。 如今活了一辈子重生回来,更是早早没了一颗少女春心,还不如十三四岁时的她心事多。 趁婢女们忙着端茶送水布膳,吉布楚贺又对着镜子练习了几遍微笑时的情态。 但说实话,她自己都有些记不清十四五的吉布楚贺如何一颦一笑,又怎么能伪装的好呢。 也不怪身边伺候的人都暗暗觉得她性情大变,一点也不像个十三四的孩子。 “格格,用早膳吧。今天有您喜欢吃的羊肉烧麦。奴婢看您这几日似是休息不好,还做了一碗养肝安神的酸枣粥,您趁空腹喝了吧。” 帐子里弥漫了奶香茶香和香酥面点的浓郁味道。 红豆从摆了早膳的另一头走了回来,吉布楚贺却还坐在镜前,一会儿摸摸发髻,一会儿抻着衣角,摆弄颈子上挂的翠玉如意锁。 “不急,现在天儿热,放凉一会儿再吃。” 吉布楚贺说着站起来左右转转,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 她抬头对面面相觑的婢女们说道:“我想穿着这些怪拘束的,太后在宫里也早就看腻了吧。不如换上咱们蒙古姑娘穿的裙子,头发也重新梳。” 太后出身科尔沁草原,十几岁就嫁到了紫禁城,当了有名无实的皇后,然后再也没过过自由无拘束的日子。 吉布楚贺虽然不是科尔沁部落的,可是她到底也是蒙古人。她所在的巴林部也跟皇室有着亲厚的关系,因此自小就跟太后投缘。 “就这么着吧,你们再去找条裙子。” 吉布楚贺说着,一边一脚踢开两只宫鞋,踩在平地上坐回镜前。一手拆着头上的步摇,一手摘着耳朵上的珍珠宝石坠子。 红豆和绿豆讶然对视一眼,见吉布楚贺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活泼,一起笑道:“听格格的。” 两人一起上前帮她重新梳妆。不多时,宫装少女摇身一变,成了穿着红裙,活泼耀眼的草原姑娘。 早膳罢后,吉布楚贺就穿着这身新装束去给太后请安,果不其然得到一番夸奖。 太后也说她看上去和前几日不一样了,没那么老成沉稳了。 六月的塞上碧空如洗,青青草原广袤无垠。 吉布楚贺从太后那儿出来,迎着艳阳远眺一眼立在坡地上的彩旗,轻轻地松了口气。 她伸了个懒腰松散筋骨,已有许多年不曾做出这样不得体的动作。 面对着开阔的景色,舒展了四肢,好似完成了一项特殊的仪式,身体里突然多了许多耗不尽的活力。 吉布楚贺小时候喜动,仗着太后和皇子们的宠爱,十分跳脱,偶尔还敢上房揭瓦。平日总盼着出去骑马,跟宫女玩踢毽子。到了冬天,就跑去湖上冰嬉。 现在只能去骑骑马,多动动了。 吉布楚贺又呼了口气:“走,骑马去!” 绿豆在后面疾走才跟得上她,忙不迭快言快语:“您把云朵借出去了,您忘啦?” 吉布楚贺的脚步一顿。 云朵是她小时候的爱马,还是乌珠穆沁草原上的特产。乌珠穆沁的白马体型虽不高大,但跑得却极快,又温柔听话,最适合女孩子骑了。 前几日,十四阿哥来找她借云朵,说是永和宫的一个小宫女想学骑马。 彼时吉布楚贺刚刚重生,每天过得云里雾里的,丝毫没把这桩小事放在心上,心不在焉地应允了十四阿哥。 现在绿豆一提醒,她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 十四阿哥年少轻狂,风流是自然的。想必那个宫女生得漂亮,打动了这位青涩皇子的心。 吉布楚贺露出一丝姨母笑,被少年人之间的暧昧逗乐了:“没事儿,咱们去看看,说不定那宫女现在还在当值,不得闲呢。” 她打定主意,转身奔着马场去。 马场来来往往不少人,到处都是八旗子弟和穿着蒙古各部服饰的年轻男女。 绿豆先去了马厩,说云朵不在。吉布楚贺在马场转了转,也没见着爱马的影子。 问了人才知道,一个宫女模样的女子刚刚骑着云朵跑出去了。 “一个人?”她讶然反问。 守门的营兵是蒙古八旗的,蒙语满语说的都很利索,叽里呱啦讲了一串儿,遥遥指向远处山坡上的一个白点。 吉布楚贺跟着眺望去,立刻皱了眉。 云朵奔跑的方向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怎么看都不正常。 那宫女既然是初学者,居然敢一个人骑着马跑到不熟悉的草原上去? 此时,刚巧有三两个穿着翁牛特部服装的蒙古男人牵着马经过,吉布楚贺不由分说拉了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轻轻一跃坐了上去,抓了缰绳便要奔向云朵的方向。 “小哥,借你的马用一用。” 被抢了马的蒙古男人立刻懵了:“等等!你是谁!怎能说借就借!谁知你是不是强盗!” 他的马虽然不是什么宝马,却也珍贵得很,为了养它花去不少积蓄。 汉子抓了一把自己的络腮胡,两眼一瞪,没想到马背上的姑娘长得那样娇美灵秀,分明是持靓行凶。 吉布楚贺的容貌在汉女里算不上绝色,却是满蒙中的美人。 她虽然没有小巧的瓜子脸,但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眼睛和微翘的嘴角只会增添加倍的温柔,澄澈莹润的眼睛一看过来,心就变得飘乎乎的。 “我是你们隔壁巴林的吉布楚贺,大清皇帝亲封的玉格格,不会讹了你的马的!” 吉布楚贺骑在马上甩了下鞭子,落下一句漂亮话疾奔而去,挂在火红裙摆上的彩绦随风打起了旋儿。 她骑在高头大马上,已多年没有这般在草原上肆意驰骋。 呼啸的风掠过身侧,掀走大草原上跌跌宕宕的绿色,挂在头上的绿石坠子叮铃当当地响。 吉布楚贺迎风闯进无边际的绿野,像是突然迎回了自由。 可是,眼下没有空闲享受。 吉布楚贺渐渐追上熟悉的白马。远远隔着几十米,能看见通体雪白的马儿驮着一个女子。 白马拧着脖子闷头狂奔,浓密亮泽的鬃毛成团浮动着,时不时发出一声嘶鸣。云朵扭动着身体,马蹄没有节奏地乱踏,似乎只想把压在它背上的小宫女甩下来。 小宫女趴在马背上,一双手完全不知道放在哪,两只手慌乱间扯着被汗水濡湿的鬃毛。 她的双腿没有力量地挂在马肚子两侧,两脚颤颤巍巍,似是想勾住马镫,却又无力地滑开。 “……求……求求你,停下来吧!” 女子再无他法,只有无助地哭求着身下的白马。可是她一哭喊,白马反而更惊慌了,跑得愈来愈快,甚至有些疯癫。 “别怕!你越怕它越慌张!抱紧马脖子便是!” 吉布楚贺越追越近,她手里挥动着马鞭,一下又一下地招呼在马屁股上。 可是,这随手抢来的马跑得就是不及前面的白马快,彼此之间的距离总是差一点儿,而前方的女子似乎就要被白马甩飞了。 吉布楚贺扬了扬手,马上又是一个鞭子狠甩下去。 这时,空旷的原野上突然多了一道马蹄声,且越来越响。 吉布楚贺回头一看,一道挺拔的身影驾着黑色的快马从地平线上出现。 高大的少年英姿卓然,破风而来。她弯了弯眼睛,喜不自胜。 “你的马快!快来帮帮我!” 吉布楚贺说罢回头,又照着马屁股“啪啪”两声鞭打。 骑在黑马上的少年是十三阿哥。 他驾着□□的黑色宝马轻巧赶上,一眼明白了吉布楚贺的打算,布满焦急的俊脸“唰”地黑了。 吉布楚贺一直关注着前方。 女子惊吓过度又体力不支,已是半挂在马上,随时都有可能被甩飞。 吉布楚贺余光一瞥,锦衣少年已与她并驾齐驱,当下不由分说道: “十三哥,你接住她!我去拉云朵!” 她急着救人,撂下话就转回头去,继续奋力向前追赶,自然没有功夫留意十三阿哥漆黑如炭的脸色。 十三阿哥刚追上来,还不待张口,锋锐的剑眉先竖得更高。但到底人命要紧,他手上也狠甩一下马鞭,又追上几个马头。 十五六岁的少年骑术了得,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抢着替吉布楚贺做这样危险的事。 人们都说十三皇子的骑射功夫极为出色,只是除了御前的红人,很少有人亲眼领略。 但吉布楚贺几乎与他一同长大,对此最是清楚,更放心让他去挑这救人的重任。自己只管找准时机,趁他飞身一跃的瞬间,追上名为云朵的白马。 十三阿哥矫健的身形如同一只草原上的小豹子。靓蓝色的袍襟如旗帜翻飞几下,他身手利落地接住了从马上坠落的女子,抓着她顺势在柔软的草地上翻滚了两圈。 一切骇然惊险,全部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二人结结实实落在地上,落马的小宫女一阵发懵,缩在十三阿哥怀里瑟瑟发抖个不停。 十三阿哥哪里顾及得了她。 他急忙稳住身子,仰头一看,穿着红裙的蒙古少女已经飞身翻坐在白马上。 吉布楚贺单手扯着缰绳,任由白马前蹄在半空中乱蹬不止,动作却纹丝不乱,只有挂在发辫上的珍珠与绿石叮当作响,片片金箔簌簌轻荡。 少女火红的影子并扬蹄的白马挡在烈日之前,逆着光的身姿明丽飒然,任谁见了都要叹一声:好身手。 十三阿哥心急如焚,没有闲暇欣赏。他撇下抽泣不已的小宫女,一个翻身站起来,就要冲上去帮吉布楚贺。 但是吉布楚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不过片刻之间,刚才还疯鸣不止的白马已经安静下来,四只蹄子稳稳地立在柔软的青草上。 “呼——” 吉布楚贺下了马,将云朵上下打量了一圈。乖顺的马儿一样惊魂未定,不过没有大碍,只是无端受惊。 她好歹松了口气,抬手揉了揉云朵的脑袋,头痛地说道:“云朵啊,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差点就闯了大祸了你!” 云朵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略含无辜。 “闯祸的人是你!” 十三阿哥大步一迈,拧着眉头看着才及他下巴高的少女,张口就要质问她知道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竟敢想都不想就冲上来救人?! 若不是他今天与她前后脚地去了太后那儿,碰巧遇见火烧火燎的绿豆,还不知道她跑来英雌救美。 刚才的情景那样惊险危急,如果不是自己身手非凡,反应迅速,哪里能平平安安地将那宫女救下来。 如果他没有追上来,换了吉布楚贺飞身去救,他岂不是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十三阿哥心中后怕得要死,恨不得把吉布楚贺抓起来打一顿。 “我?”吉布楚贺明亮的眼睛映着湛蓝的晴空,同样湿漉漉的,比无辜的云朵还惹人怜爱。 十三阿哥总是被这样的眼睛一望就没了脾气。心底就像不远处的湖泊水面,经清风一吹,卷起层层柔软的涟漪。 吉布楚贺是天生的好脾性,但说难听些便是没心没肺。 到了现在,她还在冲他笑,迎上他的黑脸也不怯,眼里的温柔总是能安抚人心。 不过,她还有一样天生就会的本领,那就是惹他生气。 吉布楚贺为自己辩白道:“我不过是把云朵借给了十四嘛。他问我要,我怎么好意思不给?要怪就怪他没有好好当护花使者。” 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十三阿哥一听得弟弟的名字,无名怒火又起,一簇一簇拱上心头,呛得鼻腔又酸又辣。 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拧成了拳头,俊目瞪着,再也忍不住质问: “你就只知道听他的话是不是?!他要你就给?!我的话你就从来不往心里去?!” 第2章 青梅与竹马 吉布楚贺就是天生来克他的…… 可把他委屈死了。 吉布楚贺脑袋一歪,哪里想得到一向风流多情的十三阿哥会争风吃醋,更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 不过,十四阿哥是为了勾搭小宫女,才跟她借马的。既是为了这个,那他十三阿哥也大可以借了她的马,去向看对眼的小宫女献殷勤嘛。 “若是你要借的话,我也会给啊,我可不会厚此薄彼。” 吉布楚贺看着十三阿哥,又露出一个姨母笑,话里有话。 “你!” 十三阿哥被她这么一打趣,更恼了,俊目喷火,耳根渐红。 怎么就说不到点子上。 他抿唇看着没心肺的少女,自己气得肝儿疼。 脱口能出的在意之情愣是传递不出去,又狠不下心说一句重话,最后只有敢怒不敢言。 吉布楚贺就是天生来克他的。 十三阿哥气得老虎须都在打颤,吉布楚却贺撇下他,一跑一跳地走到穿着宫装的少女面前。 空旷的草原上又响起叮当脆响,都是她额前发间的金箔玉石在随风相撞。 宫女打扮的少女仍跌坐在地上,十四五的年纪,模样很清丽,双目无神地瞪着无边际的原野出神,看着很招怜。 她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也没心情听十三阿哥与吉布楚贺争论什么,只知道十三阿哥生气了,两人闹得很不愉快。 “你能站起来吗?伤着哪儿没有?” 小宫女打了个激灵抬头,正对上吉布楚贺含水的桃花眼。 吉布楚贺弯腰朝小宫女伸出手,细长的手指白皙干净,只有手腕子上套了一串红珊瑚佛珠: “来,我扶你起来,等回去再给你找个大夫好好看一看。” 小宫女默不作声地借着吉布楚贺的手劲站起来,除了腿脚发软之外倒没受伤。 她抬了抬眼皮,淡淡地说了一声:“谢谢。” 吉布楚贺稍微一愣。 对方道谢的方式和态度都透着说不出的奇异,在宫里碰上严厉的主子,定会被嬷嬷抓走训诫。 吉布楚贺倒不看重这些,十分关切地追问道:“是吓着了吧?我还没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奇怪地看了吉布楚贺一眼,打量着说:“合欢。” 她的脸色仍很惨白,吉布楚贺也就不计较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 十三阿哥背着身,一直在独自生闷气。可不知什么时候,他又回过了头来。 “好了,早点回去吧。” 他一直留心着吉布楚贺这边的情况,见苗头不对,立刻出声止住。 合欢虽是永和宫的打杂宫女,没有什么来头,可她的行为举止总透露着怪异。 十三阿哥迈着大步横亘到二人中间,两指放到唇边吹了个口哨。 立在水洼边低头喝水的黑马闻声而动,殷勤地跑了过来。 合欢具体如何怪异,十三也说不上来。只是他跟十四日常形影不离,见过合欢几面,不想这些古古怪怪的女子靠近吉布楚贺。 吉布楚贺从小就单纯,完全不是宫里那些女人的对手。 亏他这么细心呵护,一门心思为她着想,她却还在关心着合欢的情况,问道: “你怎样?要不要跟我同乘一骑?” 吉布楚贺的云朵原本跟着那匹叫雷行的黑马,低着头在水边找苜蓿草吃。雷行一动,云朵也跟着跑了来。 见此情景,十三阿哥乌云密布的脸上总算闪现一丝晴光,俊目中含了一点笑意。 他们有三匹马,只是合欢刚刚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再也不敢近云朵的身。 马儿也是有灵性的,云朵跟着雷行跑回来,见了合欢又刨起前蹄,同样是一副不情愿。 吉布楚贺搞不清楚他们为何如此不对付,但十三阿哥说的是,还是早些回去要紧。于是,她才想带着合欢一道儿,骑着那匹抢来的枣红色的马回去。 “我……”合欢瞥了一眼看不出表情的十三阿哥,心说也只能如此。 岂料,十三阿哥冷不丁插了一句:“我带她。”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雷行蹲下,不由分说拉着合欢坐了上去,俊气逼人的脸上依旧看不出表情。 合欢手足无措地任他摆布着,等坐上马鞍了,才见十三有了点表情。 他阴着脸回头,俊颜黢黑黢黑的,加重了语气对吉布楚贺命令道: “你跟着我。” “好。”吉布楚贺心无芥蒂地笑着应了,倒很听话。 十三阿哥看着她的笑脸,又是一阵气结,只好翻身上马,牵起缰绳就走。 以云朵的奔跑速度计算,他们最多跑到离营地十一二里远的地方,只要辨认了方向便不难找。 回程的路上,他们走得不快。 合欢还是惊魂未定,像水边的野莴苣的叶子一样单薄,随风颤个不停。 十三阿哥本就心烦意乱,现在被她扰得更烦了。他猛一收紧胳膊肘,彻底箍住受了惊吓的女子。 合欢霎时不敢再动,两只眼珠子在少年的双臂之间不断游移。 十三阿哥微蹙着眉,望着天地交接的远方,睫毛轻颤。 他不像是拥着一个小鹿乱撞的怀春少女,倒像是拥着自己的心事。 真正在意的那个,现在倒很听他的话,跟在他后面,一步也不上前。 十三忍不住扭回头看去,只见红裙少女心情明媚地走马观花,不时地哼唱着小调安抚她的爱马,全然不顾他不豫的脸色,更没想着上来与他说说话。 他冷冷地转回头,再也不看了。 三人两骑就这么一前一后走着。不多时,地平线上掀起一团尘烟。 吉布楚贺打眼一看,道:“怕是来迎我们的。” 不说这个还好,一提这茬,十三阿哥又瞪她一眼,极其不悦。 他面上看着凶,嘴上却耐着性子,压着怒气絮絮叨叨: “刚才也不知道喊些人出营,就你一个人单枪匹马的怎么能行?! “若真有个闪失怎么办?! “若我没跟上来怎么办?! “莽撞!” 他与吉布楚贺在一块时,总习惯用蒙古话交流。合欢夹在中间,完全听不懂,更听不出他的句句关心。 单听咄咄逼人的语调,只能听出另一番意味。 吉布楚贺领十三阿哥的情,干脆地认了错: “一时情急嘛,没有下次了。” 她一认错,十三阿哥又彻底没了话说。 他调回头去,含情的桃花眼却还浮在自己面前,眸底存着柔柔的笑意。 他只得抿住唇,压下心底一阵又一阵的悸动。 三人两骑又走了一会儿,吉布楚贺仍没有追上来表示一二。十三阿哥索性一挥马鞭,驱马疾行了数十米。 前来迎接他们的人快马急蹄,十三阿哥迎面赶上,两路人终于打了个照面。 来人确实是特地来寻他们的,而且跑在最前面的是四公主恪靖。 四公主下嫁喀尔喀蒙古多年,虽然还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早就不是养在深宫中娇贵的金枝玉叶了。 此刻,四公主穿着和硕公主品级的袍子,手持马鞭扶在腰上,弯着一双凤眼扬声笑道: “小十三,我看兄弟们中间,也就只有你继承了皇阿玛那股子风流劲。” 说着,她努了努嘴,含笑看向十三和他怀里的合欢。 四公主的生母在宫中的地位不高,虽是宜妃的妹妹,却只是一个小小的贵人。因为郭络罗贵人一直不得意,四公主早早地懂了事。 她极其聪慧,还是个不由人欺的性子。宫里的宜妃两姐妹早就敛去了锋芒,倒是她的血液里还燃烧着郭络罗氏火辣辣的基因,颇得康熙喜爱。 如今,四公主随着她的蒙古丈夫在草原上生活了多年,更是什么都敢说了,连调侃皇帝老子也是张口就来。 她打趣完十三,又朝吉布楚贺扬了扬眉,用流利的蒙古话问道: “你也不管管他?” 十三笑着平淡地揭过:“四姐,您可别瞎猜,没有的事儿。” 他把四公主冤枉自己的暧昧解释完了,心里却不似表面上那样淡定。 少年的余光瞥着吉布楚贺,不知她会如何回应恪靖的玩笑话。 吉布楚贺的笑脸一成不变,没有半分羞涩、半分迟疑,令人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果然,吉布楚贺浑不在意地笑开,一双桃花眼弯弯的:“我管十三哥做什么,要管也是未来的十三福晋管呀。” 十三阿哥没成想听到这话,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 他还没来得及琢磨,又听四公主笑问吉布楚贺: “未来的十三福晋不就是你吗?” 瞧这话说的,任是哪个怀春的少女听了都要面红心跳,低头羞臊。 “哎呀,四姐您别乱说。” 吉布楚贺马上否认。她看着走在另一侧的十三,笑了笑,又一本正经地对四公主说道: “我这一句’十三哥’可不是白喊的,真的当他是极好的兄长呢,和五哥、九哥他们是一样的。” “五哥”和“九哥”就是五阿哥和九阿哥。 吉布楚贺八岁时就进了宫,在太后身边长大。五阿哥同样由太后抚养,是吉布楚贺半个兄长。 日子长了,跟五阿哥一母同胞的九阿哥也成了半个兄长,但只有十三和她年龄相当,两人真正一起长大,寒来暑往间藏着不一样的青梅竹马的情分。 可是吉布楚贺都直言当人家是哥哥了,姿态大大方方的,不带丝毫忸怩,确实没有半点儿旁的意思。 四公主也不好再继续打趣,只得飞给十三一个同情的眼神。 而十三阿哥呢,心都凉透了。 他骑在马上,一向明亮的眸子变得像无底的寒潭,直直盯着远处营地的炊烟,攥紧了缰绳。 去年,吉布楚贺从京城躲回了蒙古,而他今年好不容易等到随康熙行扈塞上,还以为能借着重逢的机会,捅破夹在两人中间的窗户纸。 哪曾想到,数月来的心心念念就换来一句“兄长”! 这声兄长还不是独一份的,自己甚至和其他兄弟一样,没什么分别。 十三阿哥又失望又气愤,攥着缰绳的手骨节发白,再不想看那个负心的姑娘一眼。 第3章 灵雀儿 我这一句“十三哥”可不是白喊…… 合欢打了个冷颤,仿佛草原上的气温骤降。她低头看了看十三僵硬的铁臂和双手,忍不住试探着问道: “十三爷,你怎么了?” “没事。” 十三嘴里蹦出硬邦邦的两个字,眼风向身侧扫去。 吉布楚贺夹了夹马肚子,上前两步,又靠近了四公主一点儿,与她笑着说话。 她总能随随便便用一句话牵扯他的心,却偏偏从不自知,着实可恨。 十三收回目光,眼底深色又沉了几分。他松了松泛白的指关节,沉声对身前的合欢说道:“你以后离她远一些。” “她?”合欢不解。 十三阿哥高大的身躯把吉布楚贺挡得严严实实。 合欢费了老大劲儿,才看到吉布楚贺的侧脸。 草原上的少女生得意外的白皙。 绚丽的日光下,如凝脂的肌肤比耳畔的珍珠还具光泽,与发间的金饰更为相配。少女一笑起来,那天生含情的桃花眼就让人移不开目光。 明眸善睐,不过如是。 宫里的人都唤吉布楚贺一声“玉格格”,想来就是人如其名。 一个如玉灵透的女子,担得起一个玉字。 合欢才看了一眼,十三阿哥就一把将她的头按回来,动作说不上粗鲁,可也绝谈不上温柔。 “……什么情况?” 十三阿哥不习惯一个宫女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不耐地叹了一口气,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就是离她远一些,不要引她注意。” “为什么啊?” 是啊,为什么呢? “……” 十三阿哥揉了揉眉心,实在搞不懂这些古里古怪的女子。 主子们的吩咐自有他们的道理,哪有敢问“为什么”的奴才? 不过,真要说为什么,那就是吉布楚贺碰到这些古里古怪的女子准会倒霉。 就拿这眼前的合欢来说,借了吉布楚贺的云朵学骑马,却引得她做出追马救人这般危险的举动。 若不是自己及时追了上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意外。 再往前说,吉布楚贺还在宫里的时候,被合欢说的一个叫“蛋糕”的点心勾起了馋虫,结果两人合伙把宁寿宫的小厨房给点着了。 吉布楚贺因此被太后关了一个月的禁闭,罚抄的佛经叠起来有三尺高。 他到现在还记得她那因握笔太久而泛红的指节,双手捧着她的一只柔荑看了许久,有多心疼自是不必言说。 除了合欢,还有个九福晋与她差不多古怪。 去年,九福晋频频邀请吉布楚贺过府喝茶看戏。但事情传到了紫禁城里,就变了味儿,成了吉布楚贺心仪九阿哥,还对他死缠烂打了。 因为这个,吉布楚贺才借口躲回了蒙古,生怕太后乱点鸳鸯谱,把她嫁给九阿哥当侧福晋。 一提这事儿,十三阿哥的心里又堵上了。 他再次向身侧斜窥,看了一眼吉布楚贺无邪的娇颜。 迷糊的小雀儿落到宫里那些会吃人的女人手里,一定连骨头都剩不下。 吉布楚贺这名字里的意思,指的正是草原上的灵雀儿。 她无忧无虑地从草原飞到紫禁城,却不知自己早就停在了青梅竹马的少年心头。 吉布楚贺与四公主并辔而行,并未在意一旁的十三。 她忙着笑问道:“四姐怎么亲自来接?” “自然是有事与你吩咐。”四公主向身后扬了下手,她后面那些穿着喀尔喀服饰的随从默默地放慢了行进速度,隔了一段距离跟在他们后面。 四公主说道:“老九与我来信了,说他已将京里安排妥当,问你是不是要回去。” 吉布楚贺没有马上答话,眨了下眼睛若有所思。 “他与我说,自然也是想让我帮他卖个好不是?之前出了那档子事,他心里也过意不去呢。 “你若是打算回去,我也能在阿玛和祖母面前说项,宜妃娘娘那儿更是能帮得上忙。 “老九那个小家子气的媳妇是个什么脾性,我们还不知道?懒得理她罢了。就怕你在草原上过得舒坦了,不想回去了。” 四公主说着,瞥了瞥默不作声的少年。十三虽没参与她们的对话,却早就支起了耳朵。 她没好气地抬起脚,踹了一下十三的马屁股,揶揄道: “你还不赶紧抱着美人儿回去?在这儿偷听我们姐妹讲话做什么?” 十三阿哥原本默不作声地听着她们的对话,一张俊脸阴阴沉沉。 被恪靖这么突然一踹,他马上变了脸。 牵着缰绳溜了两步又绕了半圈,十三阿哥拧着马头回来,再抬头时全然换了副神色,对着四公主嬉皮笑脸的: “四姐,都说了不是那么回事儿。我也是受人所托,回头再跟您解释!” 吉布楚贺笑意盈盈地坐在马上,忍俊不禁。 十三阿哥刚才还是严肃又凶煞的小老虎,这会儿被姐姐戏弄,一下子又成了羞恼的小狼狗。 他和久远的年少记忆里一个样。 十三阿哥和四公主有点儿相似,生母地位都不高,可是他们自身的性格讨人喜欢,也由此愈发的出息。 尤其是十三,他越来越受宠不是没有道理,长辈们都喜欢这样的机灵鬼,连冷面寡言的四阿哥都吃这套,更不要说姐姐们了。 四公主笑骂道:“谁管你这小子!快走吧你!” 她鞭子一挥,又要抽弟弟的马。可十三阿哥反应更快,长腿一夹,驾着马跑出去几步远,害得她甩了个空响出来。 十三阿哥打马跑远了,四公主才调头对吉布楚贺说道:“你若真不喜欢小十三,何不就嫁给老九?我看他是真心疼你的,你不也喜欢和他玩儿么?” 第4章 两个儿子 我是养了两个儿子吧!…… “九哥真的是哥哥,且他也看不上我呀。”吉布楚贺轻叹了口气:“四姐,我还小呢。这么急着嫁人做什么。” “不小啦!你要是旗人,去年就该进宫选秀了!” 吉布楚贺忍俊不禁:“可是瞧您说的,好似我就只能嫁给您家兄弟一样。” 四公主横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怕你这只傻乎乎的小雀儿被坏心又残忍的猎人捉了去啊!与其那样,还不如便宜了自家兄弟呢!” “这又是什么话?” “你刚刚不是问我为什么亲自来迎你们吗?可知道为什么?” 吉布楚贺摇摇头。 四公主再次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不是有个追求者,叫查干巴日,还是个贝勒?” 康熙每年出行塞上,不可或缺的一项便是木兰秋狝,而这木兰围场不在别处,就在蒙古翁牛特部管辖范围之内。 翁牛特部算是吉布楚贺的半个娘家,她的生母曾改嫁给当时的杜棱郡王做侧妃,只是很早就亡故了。 如今的杜棱郡王仓津是她异父异母的兄长,而查干巴日贝勒则是他母系一族的孩子,也掌管着翁牛特部大小事务。 吉布楚贺重生后还未有机会见过这个人,但是她记得很清楚,这个查干巴日前世时曾鼓动郡王仓津,向康熙提出要娶自己。 从此,她的人生就被搅了个天翻地覆,再也不能在紫禁城无波无澜地生存下去。 她想起当年事由,一阵沉默。 四公主就当她默认了,努了努嘴,挑眉看着她身下的枣红大马: “那就是了!你骑的这匹马是查干巴日一个手底下的人的。他听说你抢了他家奴才的马出营,便火急火燎地要追出来寻你。 “偏巧儿小十四又不知从哪里蹦出来和他抢着去,抢着抢着竟要动手。这不,刚好被我撞见,大清的皇子和翁牛特的贝勒打起来算怎么回事? “我就让他俩都滚蛋了,自己跑过来找你,谅那两个小子也不敢与我过不去! “查干巴日这人,我在喀尔喀也听过!仗着一副皮囊还可以,不知欺负了多少清白的姑娘。” 在四公主眼里,查干巴日就是残忍的猎人。 她紧紧盯着吉布楚贺,警告道:“你可别犯傻!” 吉布楚贺啼笑皆非:“放心吧四姐。” “不过,”她话锋一转,问道:“他们真回去了?” 查干巴日年纪轻轻,权位具备,性子不可不谓张扬,谁也不敢惹。这样的人放在中原,一准儿被唤作二世祖。 众所周知,大清的十四皇子也不是个吃素的,自小就横。这两人撞上,可不叫人担心么? 四公主摆了摆手:“回去了吧,怎么?” “您不是好奇十四怎么突然蹦出来吗?”吉布楚贺本不是个八卦的人,可为了免去一场灾祸,她也只好叹道:“其实十三哥马背上的宫女是永和宫的,还是十四的心上人呢!” 吉布楚贺这才将原委介绍了一遍。 若是十四阿哥正赶上十三带着合欢共乘一骑,醋意上涌,再带上查干巴日那个炮弹,整个大营都要炸一炸。 “他们可千万别撞上。”吉布楚贺望向恪靖,盈盈目光已在请示。 她们还是应当速速赶过去才好。 四公主脸色一变。 “真是!求求皇阿玛以后别再带这些个混小子出来了!” 四公主恨恨地甩了下马鞭,吉布楚贺也迅速跟上,后面一群喀尔喀的侍卫不明所以,杂乱的马蹄卷起一片泥尘。 一行人很快赶回营地,可是怕什么来什么。 查干巴日虽然不见了,但那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龙子撞上了,两兄弟正面对面对峙着。 十三阿哥背倚着栏杆,一脸不耐,而十四阿哥脸色更差,合欢站在一边扯了扯他的袖子,立马被他一下甩开。 夏日的草原日落晚,看日头还是下午,各营却已在用晚膳了。除了轮班的侍卫,马厩附近本没什么人。但现在除了两个皇子和一个公主,还有各自的随从,让人看了就头疼。 “我把人赶走,你去解决那两个。”四公主又对吉布楚贺使了个眼色,又不许她的随从再近一步,命他们四下散了,不动声色地堵住四面八方往马厩来的方向。 四公主下了马,睥睨着打量了战战兢兢的合欢一圈,招手唤来两个贴身的侍女,就要将人带走。 十四阿哥不知内情,情急之下一个箭步上前,抬臂拦下:“四姐!合欢是我的人,您不必操心!” 他年纪比十三阿哥小上两岁,还是个男孩子,身材未发育结实,这么一拦非但不像个有担当的男人,反而有些无理取闹了。 四公主凤目一眯,冷笑道:“好!十四阿哥真是长本事了!那我就把人留给你,你们闹腾去吧!” 说不好听的,他们天家兄弟姊妹那么多,有限的亲情不可能均等地分到每个弟妹头上。就算能分,也像晨雾一样似的轻薄,风一吹就散了。 何况,因为幼时的经历,四公主本就不喜欢永和宫的人。恨屋及乌,她更对十四阿哥这个小了许多岁的弟弟没有半分感情,说不管就是真不管。 吉布楚贺忙拉住拂袖离去的四公主,轻声软语地劝道:“四姐,他小孩子不懂事,您别跟他置气啊!” 十四阿哥一听又不乐意,面红耳赤地就要上来跟吉布楚贺理论,却不防十三阿哥从背后踹了他小腿肚子一下:“四姐是在帮你!” 他踹得不用力,十四阿哥甚至还稳稳当当地站着,可是谁乐意被他冷不丁地踹一脚。十四转头就要跟他接着吵。 吉布楚贺顾不上他俩,好声与四公主相求:“四姐,您就帮我一个忙,先找个大夫帮她看看。” 合欢一个打杂宫女,求诊确实很难顺心。 吉布楚贺既有意帮她,索性一帮到底,让她跟皇子们撇清纠葛更要紧,先离开这儿再说。一旦“两位皇子为争一女大打出手”这样的八卦上达天听,他们仨都要倒霉。 “回头有你们两个的好果子吃!”四公主听了吉布楚贺的劝,瞪着两个少年,放了句狠话,走了。 十三阿哥低头摸了下鼻子,瞥了吉布楚贺一眼,自觉无辜的很。 合欢被他们几个满蒙交杂的对话吵得脑袋疼,也听不懂半个字,只知道自己必有麻烦。奈何十三阿哥和吉布楚贺一个两个都对她投以“你放心”的目光,唯有心惊胆战地跟着四公主的人走了。 麻烦走了一半,现在草堆子背阴处只剩下两个阿哥和吉布楚贺。 吉布楚贺送了四公主离开,转身看向针锋相对的兄弟二人。十四阿哥叫嚷个十句,十三阿哥才不冷不热地顶回去一句。 “我是养了两个儿子吧!” 她小声地喟叹了一句。 不管重生几辈子,都少不了要为这两个家伙操心。 吉布楚贺叹了口气冲上去,横插在二人中间,一手推开一个,左右相顾: “好了,不要吵了。我的错,都怪我成吗?” 两双虎目齐齐瞪过来,一双赛一双的凶:“你有什么错!” 是啊,最无辜的就是她了。 不过,经她一调停,两兄弟总算收起了爪牙。 吉布楚贺先好声好气地对十四阿哥说:“我不该把云朵给合欢骑,不然她也不会落马,我也不会找十三哥救她。” 这句说罢了,她又仰起头,用软绵绵水盈盈的目光看着十三阿哥,对他说道: “怪我,平白无故把你扯进来帮忙,这事本与你无关的。你是哥哥,就别和他吵了,好不好?” 十三阿哥现在听见“哥哥”俩字儿就暴躁,更不用提她话里话外都在偏袒十四,反倒对他生疏客气,当下甩了马蹄袖就走。 “你看他!什么德性?!”十四阿哥恨不得撸起袖子就干:“小爷今天还非跟他打一架不可!” 吉布楚贺两手都使上才把他牵制住,好说歹说:“哎呀,祖宗!你差不多得了!你和他打架有什么意思?多难看呀。” 十四阿哥身形一顿,迈出去的腿又收回来,拧着一双和十三阿哥一样的剑眉,说道:“你今天说话古里古怪的。” 吉布楚贺笑眯眯地问道:“怎么古里古怪的?” “你的语气,跟……跟哄小孩儿似的!” 十四阿哥说着,扬了扬下巴,抬手一个爆栗打到吉布楚贺脑门上,青涩未退的俊脸上充斥着不悦: “你也该喊我一个’十四哥’才是,我比你早出生半个时辰呢!比你大!” 吉布楚贺听了他前半句话,微微一哂。 她重生前已经是个半老徐娘了,现在再面对眼前还是少年的十三和十四,可不就是她的大儿子和小儿子吗? 话说回来也怪,她这回重生身份没变,家世没变,反而是生辰变了,变成跟十四阿哥同年同月同日生了。 不过他早出生半个时辰,两人是同岁。她现在表面上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必须得佯装单纯。 吉布楚贺一手叉腰,一手往十四阿哥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半个时辰你也计较!十四,男子汉可得大气点儿!” 十四阿哥挨了一掌,仍狐疑地盯着她,上下打量:“我真觉着你今天,不,前两天就觉得你哪儿不太一样了。这阵子都不太对劲儿,你是不是在草原这半年吃坏脑子了?” 第5章 心有灵犀 向喜欢的姑娘致歉,也不算是…… “别神经兮兮的。”吉布楚贺扬着嘴角,却不敢再有什么别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走,咱们去合欢那儿看看。你说你怎么回事儿,说要教人家骑马,转头就不见了,还差点儿出了意外。等会儿见了人家,你可得好好儿赔个不是。” 她一提这个,十四阿哥也急了,面子上很是下不来台。 他天生傲骨,从没跟宫女赔过不是。但他这回也自知有愧,就差个给他搭台阶的人。 于是,吉布楚贺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况向喜欢的姑娘致歉,也不算是低头。不然到时候心上人跟别个更贴心的跑了,你就追悔莫及啦!” 她推了他一把,催促道:“走吧走吧,我和你一道儿去。” 十四阿哥闻言凑到她耳畔,挑着眉吊儿郎当地问道:“别个更贴心的?你该不会说老十三吧?” 他这会儿再说到十三阿哥,反而不急了,眉头也舒展开了,看着乐滋滋的。 吉布楚贺摇摇头,并不懂他:“怎么会呢?都说了十三哥是去帮我的忙了。” “你看你又偏袒他!” “我偏袒什么了?!” …… 两人你一嘴我一嘴的,不多时就走到了宫女们歇息的地方。 四公主根本不在,和合欢同寝的宫女也在外面干活,此时帐子里就她一人。 合欢见十四阿哥和吉布楚贺一起来了,手足无措,坐立不安。胳膊腿儿倒是都没事,也没其他外伤,大夫说最多有点淤青,几日就可痊愈了。 吉布楚贺是个有眼色的,知道合欢没事,很快就找借口退了出去,给年轻人留出独处的机会。 人虽没事儿,马就未必了。 云朵看着无恙,但吉布楚贺不放心,还是找了兽医去检查一番。安排妥当后,自己才跟了太后遣来的人去大帐用膳。 兽医赶到马厩时,饲马的太监们正对着紧张的云朵束手无策。 它少了吉布楚贺这个主人,又变得像个受惊的兔子。太监们将马鞍等一套器具除下,头从到脚检查了一番。摸到马背时,云朵险些再次发疯。 太监们后来拨开毛发一看,才发现马背上一片红肿,甚至渗着血丝。 马匹易受外伤,这个最好处理。只是太监们心里打鼓,将撤下来的马鞍反复看了又看,才发觉前鞍桥下方的皮子烂了,刮得一道一道的,又硬又刺。 这马鞍搁在马背上,有毛发垫着倒还好。被人的体重一压,怪不得马儿难受呢。 “这、这怎么回事儿啊!这不是芸豆姑娘昨天才绣了新的花样送过来的吗!” 两个太监面面相觑。 须臾,一个太监打定主意:“那咱们就装不知道!” “怎么能装不知道呢?回头兽医如实回禀了,玉格格再问这伤从何处来,看一看马鞍不就知道了吗?咱们都能发现的事儿,他们会想不到?” “你是不是傻?!昨天不是送来两副一模一样的马鞍吗?咱们把另一个换上就是了!过两天说不定又来新的了,谁会发现?” 出主意的太监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儿,耐着性子分析: “这马鞍指不定就是玉格格自己使人做的手脚,好教那个宫女儿吃吃苦头,别想着勾引十四阿哥,所以才叫芸豆姑娘绣了两副一模一样的!这是主子们的算计,咱们装不知道正好。” 不然报上去了,就成了他们没早早地发现这马鞍有问题,被治个罪,可有的好受,装糊涂才是最明智的。 “可若是玉格格自己做的,找兽医来看不就露馅儿了吗?” 出主意的太监张了张嘴,卡顿了一秒才找到理由:“马受伤了,总要医治啊!你小子喂了那么多马,还看不出这白马有多难得吗?万一大伤了,多可惜。” 小太监心里不停打鼓。他怎么看吉布楚贺也不像个心狠手辣的,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一个上驷院的小太监从没见识过什么宫里的手腕儿,又懂得什么? 两个太监麻利儿地找出另一副马鞍,仔细检查了三遍,果然完好无损。 不过,如他们所料,兽医向吉布楚贺回禀时,也提到了这一茬。 “特木尔,幸亏找你去看了看。我今天下午都没发现云朵有什么不对,这才知道果真是受伤了。” 吉布楚贺仔细翻看着芸豆取回来的马鞍,正是太监们才换上去的新马鞍。 特木尔是个蒙古的汉子,自小就喜欢马。他憨憨一笑,说道:“格格放心,特木尔肯定会照顾好云朵的!” “那就多谢了。”吉布楚贺放下马鞍,轻轻一笑,含情的眼睛柔光闪闪,看得特木尔一个脸红,跟在吉布楚贺身后的侍女豌豆见状,吃吃笑起来。 “豌豆,装些今晚拿回来的孙尼额芬白糕给特木尔。”吉布楚贺点了她的名,又对特木尔说道:“尝尝宫廷里的手艺。” 孙尼额芬白糕是老满洲最常用的点心,用料简单,但做法细致讲究,所以才能将只用面粉、鸡蛋清、牛乳做成的面饼子做成松软的奶酥,口感真正是香酥细腻,入口即化。 这样的点心在外面少见,但在清廷很寻常,吉布楚贺常常从太后那儿打包一些。 豌豆应声拿出漆盒装了几个,又添了几个玫瑰油糕和蝴蝶卷子。她是侍女中唯一一个会蒙语的,又负责送了特木尔出去。 “特木尔,马鞍的事儿你心里知道就行了,可千万别往外说。”豌豆将他送出帐外,又走了几步远,小声叮嘱了一句。 “好,格格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格格不想我记得的事,我明天就忘了!”特木尔双手抓紧点心盒子,一脸信誓旦旦。 豌豆抿唇一笑,目送他离去才回了帐子。 她掀了帐帘进去,一打眼就看见另一个侍女芸豆正跪在地上,正是太监们讨论的那个芸豆姑娘。 “格格,是奴婢的错,奴婢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岔子,请格格责罚。” 芸豆悔恨万分,一直跪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起来。 她最擅长精细活计,针线活儿一直由她来做。 那日,她才绣好了挂在马背上的幛泥,又重新编了挂在马鞍上的绦子,绳结也换了新的。正待交给马厩的太监,草原上的乌仁哈沁格格便来了。 乌仁哈沁是翁牛特部的格格,而且还是吉布楚贺同母异父的妹妹,深受老郡王和现在的杜棱郡王仓津宠爱,也是草原上不可多得的明珠。 不过,乌仁哈沁最喜欢吉布楚贺,什么都喜欢学吉布楚贺的。 吉布楚贺喜欢穿什么样式的衣裙,戴什么颜色的宝石,擦什么样的胭脂、怎么擦,她都要学。 那天,她见了芸豆手上的新马鞍,立刻就讨了去,说那幛泥上绣的如意草纹极好看,她也想要一样的。 芸豆不曾多想,就将马鞍连同幛泥一同借了出去。乌仁哈沁也说,到时会把马鞍直接送到马厩给云朵,芸豆便没有再管。 吉布楚贺如今手里拿的正是芸豆亲手做的,而伤了云朵的那一副怕才是乌仁哈沁的复制品。 马儿本就容易受惊,合欢又不懂得如何训马,云朵一遭折腾必然痛苦,而马背有毛发覆盖着,就算被擦伤也不易看出。 事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马鞍替换回去,如果不是吉布楚贺和特木尔细心,众人只会以为云朵无故疯癫罢了。 吉布楚贺看了一眼幛泥上绣的卷草纹,摇了摇头: “这个乌仁哈沁,什么时候也会这些小伎俩了。” 吉布楚贺的生父早殇,额吉后来就改嫁到了翁牛特部,当了老杜棱郡王的侧妃。只是为了生乌仁哈沁,难产死掉了。 前世,吉布楚贺八岁入宫之前,一直在巴林部长大,由祖母淑慧公主抚养。巴林部与翁牛特部毗邻,时常能见到小她两岁的乌仁哈沁。 后来她进了宫,姐妹俩见得就少了,只有每年随太后出行塞上才会见上一面。 再后来,她们各自嫁人,几乎再没见过。如今吉布楚贺回想起这个妹妹,脑中只有一团模糊的小影子,围着她没完没了地喊她“阿姐,阿姐”。 吉布楚贺蹙着眉挖掘前世的记忆,侍女们却当她不高兴了。 绿豆站在灯下给她打扇,一下扇得比一下用力,烛光都在晃来晃去: “乌仁哈沁格格怎么能这样做呢?!” 年纪最长的红豆试探着问道:“难道乌仁哈沁格格也喜欢十四爷,所以出于嫉妒才整治那个合欢?” “那也不能利用云朵,把格格牵扯进来啊!这万一要传出去了,外面的人岂不是要以为咱们格格在争风吃醋,心思歹毒,没有容人之量吗?!” 芸豆仍跪在地上愤愤不平:“都怪我,只想着格格平时最疼乌仁哈沁格格,断不会拒绝这么一件小事,便自作了主张。” 豌豆紧忙安慰道:“是啊,格格也很宠乌仁哈沁格格的,换作我们也想不到她会有这样的算计。不管怎么着,乌仁哈沁格格这回太过分了,应该告诉郡王!” “好了,好了。”吉布楚贺回忆了半天也无果,反倒被四个豆豆闹得头昏,跳起来道: “豌豆,随我出去走走!” “格格,这么晚了,太后都歇下了,您要去哪儿啊?” 吉布楚贺脚步一顿,随口答道:“我去找十三哥,今天惹他生气了,得道歉才行。” 说罢,她掀了帐子,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四个豆豆互相对视一眼,气愤全消,全都抿着嘴各忙各的去了。 横空出世的宫女合欢也好,千娇百宠的乌仁哈沁也罢,都影响不了吉布楚贺跟十三阿哥青梅竹马的情分。 六月草原的夜晚凉风阵阵,月朗气清,深蓝色的幕布似乎触手可及。 行营内各处都有温暖的篝火,微弱的噼里啪啦的声响随风入耳。烧羊肉和热奶茶的香气从开开合合的帐帘内溢出,闻都要闻饱了。 吉布楚贺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很得她老人家喜爱。即使这次出行塞上,太后身边有五公主陪伴左右,可她每天还是要唤吉布楚贺一起用膳。 不过太后歇息得早,一般吉布楚贺伺候她歇下后,也就有闲了。 十三阿哥就是特地等到这个时候来找她。 行营的边缘,高高的辕门在视野中只能称为小方框,两侧的篝火小巧如豆。 十三阿哥从两点灯火之间穿越而来,利落地下了马,从身边的小太监手上接过一件斗篷,却不穿,只搭在手上向内走。 晚上,他又换了一身更利落的箭袖长袍,独身一人,大步流星,如风似的走在平野上,脚下像是踏着星辰。 夜色已至,营帐外围不及里面热闹,青草中传来的虫鸣清晰可辨,盖过了营帐内的欢歌热舞声。 “十三爷!” 一道响亮清脆远远地喊住了十三阿哥。 他皱着眉抬起头,漆黑的眼睛移了移。 合欢不知从哪儿一蹦一跳地跑到了他面前。 十三阿哥了然道:“是你。” 他心情不好,又急着赶路,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却不防又被合欢追了上来。 合欢三步并两步地紧跟在他身侧,又喊了一声:“十三爷!” 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怎么?” 合欢也不忸怩,直说道:“就是想为白天的事谢谢您。” 十三阿哥的步子顿了顿,合欢也忙不迭停下来,差点儿被柔软的草地绊了一跤。 他微低着头,英俊立体的面庞陷入了半层昏暗。 远处的火光映在他眼睛里,映出一片模糊。 十三阿哥心不在焉的,经合欢一提,又想起了下午的情景。 当时,他一心担忧着心头的少女,想也未想就追了上去。等追上了,才知道吉布楚贺是去救人的。 情况危急之下,当然辨不清骑在云朵身上的人是谁,他只怕吉布楚贺不顾安危跳马救人,又怎么会刻意英雄救美。 但十三阿哥不愿意对合欢说出实情。 这是他独自萌发的情愫,可却是属于他和吉布楚贺的秘密。 至少吉布楚贺看不出来的事情,他也不屑与外人说。 “要谢就谢……”他本想说要谢就谢吉布楚贺,但又怕合欢凑上去招惹她,索性还是算了:“罢了。” 十三阿哥摇摇头,抿着唇大步地走了,再没给合欢追上来的机会。 离太后营帐最近的自然是康熙和太子的,十三阿哥不想惊动他们。吉布楚贺的帐子又和妃嫔们挨在一起,他也不便过去,想私底下见她一面就跟牛郎织女似的。 不过两人今夜心有灵犀,顺利地在半路上偶遇了。 十三阿哥与迎面而来的吉布楚贺撞了个正着,得来全不费工夫。 吉布楚贺踩着小羊皮靴走在前头,她的侍女豌豆提着一盏灯跟在后面。路上只有她们一主一仆,看方向也不是回自己的帐篷。 十三阿哥停下来,眉头一皱。 天色已晚,她们两个女子还在外面流连,万一有查干巴日那样轻浮的男人缠上来,与她搭讪可怎么办? 吉布楚贺还是那副没心肺的样子,走上来笑着开口: “这么晚……” “你这是去哪儿?” 十三阿哥蹙着眉,与她同时开口。 第6章 风月无边 木头美人的心也是木头做的,…… 凉风吹过,三五个巡营的禁军走到这边,对着十三阿哥行了行礼才离开。 十三阿哥与吉布楚贺等他们离去,又对望一眼。 这次,他们竟异口同声道: “来跟你道歉。” 豌豆站在吉布楚贺身后,偷瞄着两个主子的模样,低头偷偷笑个不停。 “你跟我道什么歉?” 十三阿哥轻咳一声,偷偷打量着吉布楚贺的神态,自己的嘴角不住地上扬。 虽然还没等到她的答案,但抑郁的心情却已经一扫而空。 吉布楚贺歪了歪头,笑着说道: “我知道你生我气了。” 十三阿哥黑曜石般的眼眸柔软明亮,正如夏夜的湖光,直直地望着吉布楚贺。 他动了动嘴唇,还不待酝酿出几个字,巡营的士兵就像水边的蚊虫一样,走了又来,扰得人烦躁不已。 他冲吉布楚贺眨了下眼睛,小声道:“去马厩。” “去马厩?” “豌豆。”十三阿哥不答,反倒冲着低头偷笑的豌豆说起闲话:“爷要把你们格格带走,你可放心?” “放心,放心。”豌豆抬起头来,清秀的脸上满是笑意,不带一丝遮掩:“奴婢去帮爷和格格掩护着。” 她说完,提着灯笼转身往士兵巡营来的方向走。 十三阿哥更不迟疑,一把捉住吉布楚贺的手腕,大步朝马厩走去。 他的动作太自然,吉布楚贺整个人像飘起来的风筝一样跟着他走了几步,慢了一拍才唤道: “十三哥!” 十三阿哥攥着她腕子的手紧了紧,手掌火热的温度隔着衣袖,熨在少女的手腕上。 他没有直接碰到她的肌肤,可是薄薄的衣料又岂能盖得住滑腻的触感。 他的心都快化了。 “正好我也有话要对你说,不如我们出去走走。” 十三阿哥没回头,扬着嘴角朝黑夜走。 “可是天都黑了呀。” 十三阿哥料定她会这么说,不由得笑了。 走到马厩,他拿亮晶晶的眼睛睨了她一眼,一把掀开搭在小臂上的斗篷,得意地显露他一早准备好的玄机。 原来,他手上提着几只精巧的“灯笼”。 吉布楚贺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哪里是什么灯笼,而是几个用藕色细纱做的布袋,个个用红绳绑着口。 灯笼里面装的自然也不是烛火,是幽幽发光的萤火虫。每个布袋里笼了二三十只进去,发光的小精灵悠悠荡荡,柔和明亮。 真难为他有这份儿精巧心思,还不知去哪儿捉了这么多小东西。 吉布楚贺再一抬头,仍见十三阿哥闲闲地提着手上的玩意儿,笑意不减。 温暖的荧光映在少年脸上,映得他漆黑的眼眸如夏夜的湖泊,柔光粼粼,令人心醉。 “成心准备了给你道歉的。去不去?”他问。 吉布楚贺讶然:“这是什么说法?” “走吧!”十三阿哥却不答,二话不说,立刻拉着她去牵马。 吉布楚贺仍在婉拒:“可是云朵受伤了。” 他回头一笑:“骑我的。” 十三阿哥的贴身太监小顺子不知何时给雷行套好马鞍,牵着跃跃欲试的黑马等在一旁。 吉布楚贺以为他还有一匹,但却只看见了雷行。 十三阿哥翻身上了马,眨眼间就将她拉上了马背。 “哎——” 吉布楚贺猝不及防被十三拢在了身前,向后一靠就是少年厚实的胸膛。 几只盛着萤火的袋子挂在马背上,随着他们起伏的动作飘飘荡荡。 她扯了扯他拉着缰绳的手,低声问道: “你等等!这样怎么出去?!” 行营只有两个大门,但无论是哪个门,都有禁军把守。所有人员出入都要严格登记姓名,就是皇子也不例外。 他们一男一女共乘一骑出营夜游,视规矩体统于无物不说,这样大喇喇地走出去,只怕大家要觉得他们的脑袋都不正常了。 十三阿哥轻笑一声,悠悠的话音从上方落下: “自然不能正大光明地出去。” 他拍了拍马头,随意地嘱咐道:“雷行,靠你了。” 说罢,他调转马头,方向直直对准了将大营围起来的一排栅栏。 吉布楚贺坐在马背上,睁大了双眼,总算想到他那不光明正大出去的法子是什么了。 她立刻动手去抢他手里的缰绳,奈何他早有防备,轻松躲过。□□的马儿更与它的主人一条心,一人一马都不许她得逞。 雷行的脾性和它主人一样随性不羁,威风凛凛。 它扬起马蹄说跑就跑,倏地身子一轻,马背上突然像生出了翅膀,二人的身体随它一同腾空而起。 马蹄再次落地,打旋儿的凉风渐渐缓下速度,近两米高的栅栏竟被它生生跨了过去。 吉布楚贺并非胆小怕事的小姑娘,但她仍旧因为十三阿哥的妄为之举震惊不已,呆坐在马背上,好一会儿才回神。 等她反应过来,早已随着十三阿哥两人一骑,一阵风似的冲入夜幕,奔向风月无边的原野。 …… “瞧瞧,那是谁?” 太子站在风口,双手负在身后,朝着远去的一人一骑眺望。男人俊雅的眉目暗藏着一丝玩味,嘴角的弧度带了点儿邪气。 站在他身边的近侍是太监吴全有。 吴全有眯了眯眼睛,迟疑地说道:“看那身形……像是十三爷。” 太子心里有数,不过是自问自答。他哼笑一声:“也就他想得出来这些招数。” 又是萤火虫又是夜奔的,哪个女子会不动心呢? 十三阿哥的筹谋的确有一套,可他攻略的是吉布楚贺这个木头美人。 木头美人的心也是木头做的,不会动。 吴全有也在琢磨,马背上分明还有一人,且看身形必是个女子。 只可惜,她被十三阿哥挡得太严实,实在分辨不出是谁。吴全有不敢贸然回答,由此少了一个表现的机会,心里很是焦灼。 他心思转了又转,却听太子吩咐道: “去把今天批复的奏本带上,去龙帐。” “嗻。” 太子和康熙一样,精力惊人,常常睡前还在案牍中流连,父子二人也不是第一回 这么晚商讨国事。 吴全有没有深思,因此很快把十三阿哥这段桃色秘闻忘了。 康熙亲政后更加依赖南书房,将它当作了自己的中枢班子。而内阁仍和前朝一样,送来的奏本附有票拟。 无论皇帝还是储君,基本在一一阅览之后,就会对票拟上的内容作首肯批复。 这些对太子来说只是寻常,并不能体现储君的才干。审阅之后,不过来与康熙做个汇报。 太子将国事奏报完了,话锋一转,又提到了今年秋天的南巡。 “皇阿玛之前提过,要儿臣给十三弟找个差使,今次南巡就是个好机会。 “十三弟多次随扈,更到过江南,对沿途风土多有了解,远胜于旁人。所以儿臣想,警备方面不如就让十三弟负责。” 太子打了很久的算盘。 横直不能随便派遣个差使给这个弟弟。如此这般,倒不如给他办得漂漂亮亮的,他和康熙都会高兴。 十三阿哥肩上担了这个差事,就必然与禁军有所往来。 不管是侍卫处大臣,还是步军衙门,其职官都是御前近臣,深为皇帝信任。当朝负责过这些事务的明珠、索额图等,个个都是满洲亲贵。 十三阿哥一上来就与这些人物打交道,在诸皇子中,尤其是年轻的皇子中,必然十分有出息有排面。 世人都知道十三阿哥文武兼修,可堪大任。但却鲜有人知道他年少风流,过于儿女情长。 太子甚至怀疑,只要拿着一个吉布楚贺勾着他,就会引他犯下无数的错误。 仅是今夜,他就已经犯下多条大忌。 不过,一个人的缺点也可以是优点。正是因为十三阿哥年轻、真诚,才让康熙欣赏信任。 十三究竟是不守礼法,还是多情风流;罔顾军法还是少年意气,全看康熙如何定义罢了,旁人半个字都说不得。 太子捻着拇指上的扳指儿,垂目思忖。 老爷子现在最信任十三,警备这等大事交给十三,正中他的下怀。他们君臣二人的关系也可以缓和一点儿。 若稍有差池,坏事的就是老爷子最喜爱的十三儿。 “嗯。”康熙点点头:“就这么安排。” 他呷了一口参茶,将盖碗“啪”地放下,吩咐道:“既然说到这儿了,就把他的人叫过来吧。” 总管梁九功立刻使了自己的徒弟出去寻人,太子瞥着这一切,没有出声。但他也不敢神游太久,免得康熙看出蹊跷。 夏季的草原不似京中那般炎热,但在帐子里待得久了也觉得燥。 康熙动手扯了扯金丝葛纱袍的领子,梁九功便忙不迭地打扇。 太子见状,笑道:“儿臣来时带了一些太子妃备的冰果藕,菱角芡实等物,不知皇阿玛可要用上一些?” “凉水河的?” “是。” 莲藕和菱角芡实都是夏季时令鲜品,冰镇过后最是清热消暑。 凉水河白荷花所生的白藕一直是上品。京里不想皇帝到了塞外,却无缘当季时令,因此选了最适宜当作鲜果食用的品种送了来,和平时炒菜所用的菜藕很不相同。 年前,康熙才处置了几个内务府的管事,理由竟是御茶膳房处行走者数次出入毓庆宫,质疑内廷要员私下为太子办事。也是因为如此,太子不敢再轻举妄动插手禁军,反而把十三调了过去。 近些年,康熙一步一步踢远太子/党首索额图,直至彻底将他赶出中枢。皇帝与储君的关系已经如此紧张,再加上内务府事件一出,父子君臣之间又冷淡了不少。 只是寻常人家的父子可以闹矛盾,他们却不得不修补关系,当那些矛盾不曾存在过。 “昨天吃过一些,确实不错。”康熙颔首:“呈上来吧。” 御前茶房里的太监早就将冰镇的果藕、菱角、芡实盛好,另有太子妃准备的酸乳酪、玫瑰酱等物。 颗颗果仁白净香甜,都一一装在青瓷小碟儿和琉璃碗里,光看样子就很消火气。 二人一边吃宵夜,一边等十三阿哥过来。 十三阿哥当然是过不来的,很快就有太监进来回禀:“回万岁爷,十三阿哥并不在帐中。” 康熙狭目一眯,略微不悦。 这个时辰,太后都歇下了,龙帐和太子处也不见他人。他不在自己的帐子里好好待着,能去哪? 太子放下凉盏,从容笑道:“今晚行营各处都很热闹,十三弟兴许在与哪个贝勒喝酒吧。现在确实略晚了,依儿臣看,不如明天再把他拎过来,皇阿玛也可早些歇息。” 但是康熙不听他的,仍指使着太监出去找。吴全有也悄悄退了出去,有些明白太子的真正用意了。 十三阿哥不在营中,自然各处都找不到。 康熙挥退了打扇子的梁九功,催促道:“找不到?去问问守营的侍卫,看他是不是出去了!” 现在的十三阿哥还没定性,最怕他在这个年纪出去胡闹,养成个游手好闲的德性。 太子继续劝道:“儿臣像十三弟这么大的时候,也天天盼着出去野。等他再长两岁,成了家,便会懂得皇阿玛您的不易,也就知道为您分忧了。” “他和你可不一样。”康熙向软垫上一靠,就着酸酪吃了一勺冰藕,像寻常人家的父亲一样与儿子谈心。 十三阿哥当然同太子不一样。 他们虽然都是皇帝的儿子,身份地位却有着云泥之别。 康熙顾着十三阿哥年少丧母,常常将他带在身边,频频关注,但也比不上他一手拉扯大的太子所费的精力多。 前去行营各门问询的太监很快回来了,直言各处都没有见到十三阿哥,凭空消失了似的。 太子闻言依然老神在在,倒是康熙面上带了薄怒之色:“去告诉他的人,等他回来,让他立即滚过来见朕!” …… 十三阿哥还不知道,他偷跑的举措这么快就被捅到了康熙面前。 念了半年的姑娘如今就坐在他的怀里,即使无人围观,少年也觉得自己威风极了。 穹顶繁星无数,羊草针茅如墨色的海浪,因夜风徐徐涌动。 塞上的良辰美景,真与京中大不相同。乘风出游,萤火相伴,确实惬意。 他们不敢在夜里走远,只是围着行营溜圈。夜色中,天空中的月光清凉,大营内的灯火璀璨,身侧的萤火虫灯笼幽然可爱。 吉布楚贺洗耳恭听了半天,只听得到草丛中的蟋蟀鸣叫。 她侧过身子半仰起头,看着十三阿哥模糊的俊颜说道: “好了,十三哥,有什么话你就说吧,说完咱们早点儿回去。” 第7章 父子君臣 十三弟这是长大了。 十三阿哥翘着的嘴角微微一涩。 此情此景如此风月,他断不会再生她的气,听了她的催促也只有在心底里暗暗埋怨: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姑娘。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我不过是想跟你道歉,下午的时候不该冲你发脾气。” 吉布楚贺已经转回身去,面对着前方,俏生生的声音从他身前传来: “你冲我发脾气了?我怎么不记得?” 十三阿哥又被她噎了一下,没法儿作答。说什么都成了他一个大男人暗暗较真儿,还没她一个姑娘家大气。 “不过,我知道你生我气了,瞪了我好几眼。” 吉布楚贺自说自话,轻轻笑起来。 十三阿哥蓦地松了口气,唇线不再紧绷,低声道: “亏你还知道。” 他问道:“那你说说,我为什么生你的气?” 不解风情的木头美人又答不上来了,背对着他久久不作声。 十三阿哥又对着清风叹了口气,然后低了低头,愈发靠近少女的耳畔。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眼睫渐渐垂下,心醉不已。 “就算我生你的气,不管是为什么,只要你哄我一句,我就什么都好了。” 就像刚才那样。 略含磁性的声音像微风细雨一样落在人身上,抚得人痒痒的。 吉布楚贺一顿,微微启唇,却不知说什么。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一向明亮的双目黯淡了下来。 这可真不像十三阿哥会说的话。 十三阿哥见她不声不响,心里痒痒的,胸口又燥又热,胀成了一团。 他的身子向前靠了靠,想凑过去看看她是害羞了还是生气了,却嗅到一阵芬芳。 这下,他又想干脆一亲芳泽,彻底把那层窗户纸撕破,把自己的真心全交待了,再将她的心里话问个明白。 可惜他的一通盘算又功亏一篑了。 “有人来了。” 吉布楚贺说不清是不是故意的,身子向前探了探,同十三阿哥拉开了距离。 十三阿哥只顾着看吉布楚贺,不曾分出多余的精力环顾四方。 听到她出声,他才皱着眉抬七头。 两骑人马越靠越近,直直奔着他们来。 这次来的是一个年纪与他们相当的少年,面相清秀,尚有三分稚嫩。他身后的随从举着火把,是正儿八经来寻人的。 十三阿哥坐直了身子,皱眉问道:“阿尔松阿,怎么是你?” 这个时候无论是谁来,他都不会有好脸色,更何况是阿尔松阿。 阿尔松阿姓钮祜禄氏,祖父是康熙朝四大辅臣之一的遏必隆,孝昭皇后和温僖贵妃都是他的姑母。 这还不算完,他的母亲是德妃的妹妹。如此一来,宫里有三个皇子都是他的表兄弟,父亲是正经国舅爷,还有个当宠妃的姨母。小小的少年,无疑是通身金贵的皇亲国戚。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阿尔松阿才被选作十四阿哥的皇子伴读,一直随侍左右。 他二人本就是血脉相连的表兄弟,十三阿哥又与十四阿哥一块儿念书,因此跟阿尔松阿也很熟悉。 不过熟悉归熟悉,熟悉并不代表着感情好。 阿尔松阿打马走近了,先是柔柔地望了吉布楚贺一眼,然后才对十三阿哥说道:“十三爷,皇上到处急着找你,像是有要事,所以奴才特地找你来了。” “皇阿玛有事找我,怎么是让你来?” 十三阿哥沉着脸,视线在阿尔松阿脸上来回游移,对他的说辞持保留态度。 阿尔松阿不慌不忙地应对着:“奴才从十四爷帐子里出来,看见小顺子被御前的人堵在帐前问话,上去一问就知道是皇上在找你了。” 吉布楚贺转过身,仰头看向十三阿哥:“十三哥,你快回去吧。是皇上找你呢,可别耽误了。” 十三阿哥视线一垂,看向她说道:“我先送你回去。” 说完,他就调转马头,意欲原路返回。 吉布楚贺忙扯住他,对他使了个眼色,轻轻摇摇头。 他们是偷溜出来的,孤男寡女共乘一骑,怎么说都不好听。就算阿尔松阿心知肚明,也不便将这话当着他的面儿说。 如果康熙在到处找他,这么回去很可能撞上巡视的侍卫。若是他们被抓个现行,可就惨了。 吉布楚贺的一双眉眼宜颦宜笑,她皱着眉,十三阿哥看了,心里只有一片软和。 他勾起嘴角,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阿尔松阿,很享受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秘密交流。 哪怕吉布楚贺的眼神只有警告劝诫的意味,他也当作秋波受了。 阿尔松阿看了看对视的二人,温和地说道:“吉布楚贺,不如你跟我回去,扮作阿泰的样子,骑他的马,咱们光明正大地回去,不会有人怀疑的。” 他指了指他身后举着火把的太监。 吉布楚贺看过去,问道:“那阿泰呢?” 阿泰笑道:“格格不用担心奴才,奴才自有法子偷溜回去。” 阿尔松阿接着补充:“是啊,你就不用担心他了,总不能让你吃苦受罪去。” 他这么一说,就是料定吉布楚贺和十三阿哥二人是偷跑出来的了。 她一个小姑娘偷溜回去绝不容易,省不了要□□钻洞,或者躲在什么地方,跟每日运送的物资一同入营。少不了斗智斗勇,担惊受怕的。 十三阿哥听着阿尔松阿的话,只觉得对方句句都在含沙射影。 他脸色黑沉,丝丝阴寒自周身散发,气压低得可怕。 阿尔松阿身份尊贵,京城里的皇亲国戚固然不少,但是比得上他却屈指可数。 十三阿哥正相反,他的出身在成年皇子中算是倒着数的,子凭母贵与他不沾边儿。 真计较起来,阿尔松阿的后台更硬,怎么会真正对他毕恭毕敬。 他随着马儿的脚步动了动,还不待说什么,一只温热的小手悄悄覆上他的手背,捏了捏他发凉的关节,好似在轻哄道:别生气了。 小老虎身上的气焰骤然烟消云散。 十三阿哥抬起爪子在吉布楚贺脑袋上捋了捋,低声道: “那你跟阿尔松阿回去,我在你们后面走。” 他顿了顿,又道:“明儿我再找你。” 把今天没说完的话说完。 吉布楚贺点点头跳下马,像鸟儿一样,一溜烟儿从十三阿哥怀里飞走了。 不管他怎么失落,吉布楚贺接过了阿泰准备的外衣,利落地套在身上。她重新编了辫子,戴上了太监所用的宽沿帽子,绑得结结实实的。 她只是多套一件外袍,算不上“换衣服”。但男人们都背过身去,很自觉地别开了目光,一会儿看星星,一会儿望着漆黑的原野发呆。 谁也说不清他们是教养好,坚决不做那亵渎之事;还是对同性充满了警惕,默契地提防着对方。譬如,十三阿哥大可先行离去,可他怎能容忍自己留下阿尔松阿,让他守着吉布楚贺换衣服? “咱们走吧。” 吉布楚贺笑吟吟地走过来,打破了沉默。 她换装的速度极快,就怕耽误了十三阿哥回营。 如今三人各一骑,阿尔松阿拿着火把,快到大营时才交给吉布楚贺。 门口的守卫将阿尔松阿及阿泰的名字划了,对阿尔松阿极为客气。 十三阿哥有意给他们遮掩,守卫也在纳罕,为什么出入记录中没有十三阿哥的名字。 双方扯皮半天,吉布楚贺半低着头举着火把,轻轻松松跟着阿尔松阿混了进去。 可是,蒙混过关怎会真的这么容易。 十三阿哥携美出游的事迹还是传到了康熙的耳朵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十三弟这是长大了。” 太子闻言,不顾康熙是什么表情,自己先笑了,大有一副闲谈家事的态度。 随行的女子就这么多,除了妃嫔公主和各位福晋,就只有宫女和蒙古王公的女眷了。无论皇子与哪个有染都不好听,若是宫女,还能治他一个秽乱宫廷的大罪。 康熙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眼中精光一凝,沉声道:“不必说了。你先回去歇息吧!让你弟弟滚进来!” 十三阿哥那边回来就禀了御前,已经在帐外候着了。 太子掀了帘子出来,正对上仰头望着星宿的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闻声,一低头先瞧见一道暗黄色的身影。盘龙金带上红宝石倒映着黑夜,变得像血一样暗红。 他一见太子,心下有了几分计较,立马三两步上前,跪下打了个千儿:“十三给太子殿下请安。” 太子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虚扶了他一把:“快进去吧,皇阿玛该等急了。” 十三阿哥拧着眉,紧张地望着太子,低声道: “太子二哥,皇阿玛在这个时候唤我是为何事?” 太子的笑意更深了:“倒没什么要紧的,见着皇阿玛好好说话就行了。” 十三阿哥谢过太子,按下心中的不安,收拾了神色,大步地朝着龙帐走进去。 康熙从宝座上走下来,看不出喜怒。 等十三阿哥跪下大声请了安,他也不先叫起,踱到十三面前问道: “干什么去了?” 第8章 宫女 小动物都知道求偶。 十三阿哥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半抬起头,对答如流:“这几天天儿热,儿臣看今夜还算凉快,出去兜了兜风。” 康熙冷哼一声:“朕看你是燥热!” “皇阿玛说的是,儿臣可不是燥热?” 十三阿哥笑嘻嘻地抬起头来,瞄了一眼御案上摆着的剩下的果藕等物,打着商量: “儿臣看见您吃的冰碗就馋得很,不知您能否赏了儿臣?” 康熙闻言,一瞪虎眼,抬起龙腿,照着十三阿哥的肩膀踹了一脚: “别嬉皮笑脸的。” 他这一脚没使劲,十三阿哥身子仅歪了歪。 十三知道康熙没真动怒,又立即跪直了,但也不再造次。 康熙在天窗下踱了几步,俯视着他冷声道: “长本事了你!” 十三阿哥如今已经生得十分高大,即使跪着,也能看出雄健的身量。一身靛蓝色的箭袖长袍也很显成熟,令他看上去不像个男孩,而是个男人了。 是个男人了,就知道风流了! 康熙哼了一声,讥讽的话语中不无怒气:“下午就听闻十三阿哥单骑救美,好不威风,羡煞了蒙古的格格们。这晚上又去救了哪个回来啊?!” 十三阿哥听了,心里不以为意。 他没听说哪个蒙古格格羡煞了去,反正他眼前那个是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不过,听康熙的意思,下午的事儿已经传出去了。这本也是好多人看到的,传出去便传出去了,可晚上的事绝不能轻易认下来。 自己一个大男人,名声没什么要紧,可吉布楚贺得清清白白的。 既然下午的事成了公开的新闻,合欢已经赖不掉了,索性让她一个人当彻头彻尾的女主角儿吧。 于是,十三阿哥黑眼珠一转,说道:“瞧皇阿玛说的,儿臣可不是那朝三暮四之人。” “什么时候这么滑头!”康熙又一声怒斥甩下来,厉声道:“别给朕跑题!说说那个宫女怎么回事!” 十三阿哥一听,便知康熙信了他的说辞,心放回肚子里。 “就是看她还挺有意思的。您也知道,儿臣平时没少跟十四弟在一块儿。这次来塞上,也就跟永和宫走得近了一点儿……” 他说的全是实话,但又没把实话说全,留下不少辩证的空间。 十三耷拉着脑袋说完,又磕了个头,久久伏在地上。 “儿臣知错!请皇阿玛责罚!” 康熙站在他面前,也没作声。 十三阿哥余光瞄着眼前的石青朝靴上的米珠,一动不动。 良久,康熙轻叹了口气。 回想敏妃去世时,十三阿哥也算半个男人了,年纪不大不小,十分尴尬。按照宫里的规矩,非亲生的皇子与妃嫔之间的年纪要相差至少三十岁,才可私下碰面。 那年有资格抚养皇子、又年纪稍长的只有荣妃和惠妃,偏偏三阿哥因为在敏妃丧期期间剃了头,被降了爵,由荣妃抚养十三太过尴尬。 康熙有意让十三阿哥跟着太子历练,索性连惠妃也不考虑了。 温僖贵妃去世时,十阿哥一样没有养母,现在照样蹦跶。十阿哥能行,十三阿哥怎么就不能? 经过太子和十阿哥之后,康熙确实不是第一次既当爹又当妈了。只是轮到十三阿哥,他的精力也不比当年了。 儿子一多,常有疏忽。 十三阿哥现在虚岁十六,若不是敏妃骤然离世,以他的年纪也该成婚生子了,算是成人了。只是因为他本人执意守孝,才把婚事耽误了下来。 孝顺是好事,只不成婚、不要子嗣便罢了。但是十三身边干干净净,没个正经伺候的人,的确是当父亲的忽视了儿子这方面的需求。 可不就如太子说的,十三阿哥长大了。 小动物都知道求偶,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能不想女人? 比他小两岁的十四阿哥都要当阿玛了! 康熙狠狠地叹了口气,痛斥道: “朕是委屈了你,那你就能无视法纪?!” 他念及分派给十三阿哥的差使,眉头堆得更高。 本就是个随性不羁的性子,若再犯了错,还怎么调度禁军?拿什么服人? 不等十三阿哥回话,康熙又迅速说道: “你身为一个皇子,不以身作则,日后谁会听你的?!他们只会说你十三阿哥最大的本事就是投了个好胎!生在皇家便可为所欲为,实在不能让人信服!” 这样的话已经不再是君主对臣子的训诫,而是父亲对儿子的教导了。 十三阿哥自知有错,况且康熙这番话刚好戳中了他今晚的心事,嘴唇越抿越紧。 不错,他是皇子,许多人见了他都要低头,即便他们心中不服,也必须弯下膝盖。 但是,迫使他们低头的是皇权,不是他胤祥。 这样的身份到底只贵不尊,所以连阿尔松阿也不曾将他真正放在眼里。 更无须说,他这样的身份也比不上兄弟们,比不上太子,更比不上皇父。 十三阿哥的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字字铿锵: “皇阿玛教训的是!胤祥知错!” 康熙听他掷地有声,同样是高朗的音调,但与刚才的油嘴滑舌已经不一样了。 “起来吧。”他抬抬手,转身走回了宝座上坐着,装模作样拿起一封密折,就着烛火眯眼读起来:“天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十三阿哥沉默了一下,不曾想康熙是雷声大,雨点小,顿了片刻才应了一声“是”。 他退出帐子,摸了摸微凉的额头,哪里知道康熙已经琢磨起给他找媳妇了。 翌日一早,太子来给康熙请安。 老爷子说:“十三那边,回头让太子妃跟太后商量商量,着内务府相看两个人。把册子呈上来给朕看看,合适就赐给他。不过,他孝期还没过,有的事该注意的还是得注意着些。” 太子一听,就知道康熙因昨天的事上了心,要给十三阿哥找身边人了。 去年才大选过,还有一些记名的秀女没有去处的。今年也有小选,选择的余地不少,仅是找两个伺候的人,还是很容易的。 到了下午,吉布楚贺和公主们在太后的帐子里吃茶点,也聊到了这事。 “小十三当真对一个宫女上了心?”太后拧着眉头发问,拿着银勺搅奶茶的手也停了,一把推给身边的嬷嬷。 在座的都是孙女孙媳妇,她们几个是常与太后在一块儿聊天解闷儿的,比儿媳们亲厚,聊的也总是家事。 坐得离太后最近的是五公主温宪。 她嫁人数载,愈加端庄温柔,张口也是温声细语的:“寿佳见过那宫女。她是在额娘跟前伺候的,很是聪颖。模样也不错,想来家世是不差的,应该也不是普通宫女。” 吉布楚贺坐在太子妃旁边,手上掰着一块葡萄奶糕,静静地听着。 昨天合欢坠马那一出还是宣扬了出去,营地里的人都听说了十三阿哥英雄救美的故事。 以讹传讹的也有,好在没有太离谱,没有传出两个皇子为一宫女大打出手之类的谣言。 他们只说十三阿哥看上了合欢,昨天晚上就去了龙帐请旨赐婚。 太子妃接着说道:“孙媳已经着人查过了。诚如五公主所言,这个宫女是正黄旗的包衣,父亲是个二等侍卫,去年小选时才入宫的。” 合欢的原主初入宫廷时,被派去了永和宫,做掌针宫女。 可是,合欢穿越过来之后就什么也不会了,差点被打发出宫。 进了宫的女子若被打发出去,是很丢脸的。合欢的家世不错,被赶出宫不仅没面子,也不可能找门好亲事了,这辈子就算毁了。 素来宽厚待人的德妃于心不忍,也就将合欢留了下来,做些莳花弄草的活儿。 “改天把这个宫女叫来,给我瞧瞧。若是真像寿佳说的聪颖,那么赐给他也无妨。” 太后六十多岁的人了,精神矍铄,十分康泰,说话极有力道。 她低头啜了一口奶茶,冷冷地说道: “趁早称了他的心,省得今日跳马,明日偷跑的。” 第9章 合欢 小十三那么精明,一般女子哪入得…… 太后没说批评十三阿哥的话,脸上也没有怒色,依然端正。可是在座的小辈们都听得出,太后生气了。 吉布楚贺一听,就知道太后也听说了昨儿晚上的事。 她不想十三阿哥就这么惹了太后不喜,连忙放下茶碗准备站出去坦白。 但就在此时,一只柔软却冰凉的手伸了过来,冷不丁将她按住。 那手腕上的碧玺镯子冰得人一颤。 太子妃姣好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姿态文雅。她一直望着上首的太后,倾耳细听,手上却像多张了双眼睛似的,按住吉布楚贺的腕子,不许她动。 四公主恪靖坐在对面,看了她们一眼,笑着接过了太后的话: “祖母,我看不过是外面以讹传讹,小十三一向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怎么会为了一个宫女做出出格的事来。何况我昨儿才问过他,他对那个宫女根本无意,只是不能见死不救,才出手相帮罢了,可没您说的那么刺激。” 太后看了她一眼,将信将疑:“是吗?” 五公主又笑道:“不如还是把合欢叫来给祖母看看吧,总归十三弟身边缺个伺候的人不是?找个合他心意的也是好的。” “五妹这热心的性子还是一点儿也没改啊。” 四公主无声地笑了笑。 几个知道内情的姐妹姑嫂心照不宣地对看一眼,都没说话。 五公主的眼神暗了暗,也不再出声。 她们姊妹自幼不和,而姊妹们年龄越是相近,矛盾就越多,更不要说翊坤宫与永和宫早年本就不睦。 五公主自打生下来就被太后抚养,一直娇宠有加,是饱受忽视的四公主所比不上的。 后来,两位公主的婚旨下来了。四公主要抚蒙,五公主却能留在京城,嫁给“佟半朝”家的公子,两位金枝玉叶又分了个高下出来。 五公主的婚姻生活却不如众人想象中的如意。 额驸舜安颜彬彬有礼,对着公主恭敬且疏离,两人每次见面都像公事公办似的。他们三分像夫妻,七分像君臣,就是没有半分像爱侣。 由此,额驸每天在做什么,公主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与安郡王府和八阿哥走得近,劝也劝不来。 他有了喜欢的女子,又因为尚了公主不能纳妾,只能不上不下地吊着。五公主无话可说,不想将夫妻关系弄僵,竟主动开口让他把那女子留下。 四公主嘲讽的就是这件事,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自己家的事管好了吗?这就来操心别人? 太后的脸色沉了沉,二公主荣宪急忙嗔了四公主一眼:“你还不是一样?” 话没说全,但意思到了。 四公主脸色十分坦然,知道自己从小就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也不反对二公主的话。二公主无法,只得岔开话题,对她说: “你那儿可有什么合适的姑娘?拿出来说一说。” 喜欢做媒也算这个时代的已婚妇女的一大爱好,四公主听了眼珠一转,问道:“姐姐说喀尔喀的?” “是啊。” “我们喀尔喀哪有可人的姑娘。” 二公主可不信:“谁不知道你是喀尔喀的女大王,说是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也不为过。你们那若有什么优秀的女子,还能瞒得过你去?我可不信真没有。” “小十三那么精明,一般女子哪入得了他的眼?我可不乱做媒,讨那个没趣。” 四公主知道太后偏心五公主,过完这句嘴瘾便就此打住。她吃吃地笑着,对二公主说道: “不过二姐,你们巴林的姑娘倒是不错,可以给小十三掌掌眼。” 二公主同样嫁到了蒙古,而且是一直与皇室有姻亲关系的巴林部。 最早是昭圣太皇太后,也就是孝庄文皇后的固伦淑慧公主嫁给了巴林辅国公,二公主荣宪嫁的就是这位辅国公的孙子□□衮。 □□衮是吉布楚贺的堂兄,两人也都是淑慧公主的孙子女,吉布楚贺正是巴林部的多罗格格。 不过,二公主还当四公主是在开玩笑,根本没往吉布楚贺身上想。 吉布楚贺就更没往自己身上想了。 她几次想插嘴,都被太子妃提前识破,用眼神制止住。 待太后让众人散去,太子妃才拉着她说道: “昨儿太子爷也在龙帐,早上临走前特地嘱咐了我,想来十三弟已经在皇阿玛面前顺水推舟,成心把你的事儿给抹掉。现在大家都以为昨天晚上跟十三阿哥出去的是那个合欢,这样岂不正好?你何必白白送上去?” 太子妃自然是听了太子的安排,故意让吉布楚贺相信十三阿哥已对太子坦白了一切,同时又对康熙有所保留。 吉布楚贺一听,立刻在心里叹了口气。 如果十三阿哥敢在御前隐瞒,她若是坦白了,就要害他落个欺君之罪了。 她低了低头,说道:“吉布楚贺明白了,多谢殿下提点。” 太子妃欣慰一笑,端庄的脸上难得显露出几分柔美。 她那套着碧玺镯子的手又挽了上来,继续说道:“那个合欢左右不过是个宫女,过上两天谁还记得她?这件事小事化了,还是容易的。妹妹切莫担心。” 不错,众人会很快就忘了合欢,但是十三阿哥儿女情长、风流莽撞的名声却被牢牢记住了。 真是个糊涂蛋,一点儿也不见那个怡亲王的深沉心机。 吉布楚贺不知道昨晚十三阿哥与她分开后经历了什么。但是四公主、太子和太子妃都这样帮他遮掩,合欢这个黑锅是背定了。 她被太子妃拉着散了一会步,才晃晃悠悠往合欢那里走。 走近合欢的帐篷,还没进去就听到一阵哗啦啪啦的,另有一道气急败坏的女声,听着很熟悉。 “好像是乌仁哈沁格格!”豌豆很机灵,马上答道。 吉布楚贺闻言,事不宜迟,立刻掀了帐帘进去。 乌仁哈沁穿着一身宝蓝色的衣裙,气势汹汹的,挂了一头的珊瑚和水晶,浑身上下发着刺眼的光。 比她高一个头的合欢气势更不差,正双手抱臂与她对峙。 吉布楚贺进来的那一刹那,乌仁哈沁已经扬起手臂,眨眼间就要往合欢的脸上扇去! “啪——” 一声脆响,只见合欢的脸还好好的,乌仁哈沁的巴掌也没有落下。 原是吉布楚贺一把抽下挂在腰间的皮鞭,手腕一卷,那长鞭就牢牢绑在了乌仁哈沁的手腕上,令她动弹不得。 吉布楚贺娇叱一声:“乌仁哈沁,你在做什么?!” 乌仁哈沁恼怒地回头,露出一张娇嫩的小脸,惊讶道:“阿姐?!你怎么来了?” 吉布楚贺收了鞭子走近,朝合欢努了努嘴:“我的马害人家受了惊,差点丢了小命,我当然要来道歉。” 说完,她深深看了乌仁哈沁一眼,将小姑娘脸上的不服气看褪去几分。 乌仁哈沁现在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单看相貌如百合花一样纯净娇嫩,只是实在恃宠而骄。 吉布楚贺才看了不待一秒,面前又窜出个人来。 “吉布楚贺!你这些天都在哪里?我怎么到处都没有找见你?” 来者上来就是一口爽朗的蒙古话。 十六七岁的少年,浓眉精目,长得跟草原上的雏鹰似的。本来是狠厉精明的五官,但他的神态却有点傻气,黝黑的脸上露着一口白牙。 吉布楚贺被他的热情惊得后退半步,眨着眼睛想了许久,才记起他是谁。 “原来是查干巴日小贝勒。”她莞尔一笑,直直教查干巴日看得呆了。 乌仁哈沁最恨自己被忽视,她生气地将查干巴日推到一边去,指着合欢,跳着脚对吉布楚贺叫道: “你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凭什么要你跟她道歉?!” 她面对着吉布楚贺,又生了气,马上换了蒙语说话,嘴皮子极溜。 合欢虽然听不懂,却也匪夷所思地瞪大了杏眼,满脸的嘲弄。 吉布楚贺一听就摇了摇头:“有身份不代表有体面。乌仁哈沁,别本末倒置了。” 乌仁哈沁年纪还小,哪儿管这些。 这位蒙古小格格是翁牛特部当仁不让的小公主。因为她自小没了母亲,老郡王才对她多加疼爱。 现在,她跟着同父异母的兄长仓津长大,娇蛮的性子一点儿没变,仍然记得自己是没有母亲的。仰仗异母兄长的同时,又怕被人轻看了欺负了,最是死守身份啊面子啊之类的东西。 “她一个宫女,居然敢骂我,我当然要打她!” 吉布楚贺笑了:“她骂你什么?说来我听听。” 乌仁哈沁仰着脖子顿住,回想着合欢的汉语用词儿,就记得她骂她不知礼数,是个泼妇。 可是她这会儿却说不出口,告不了状,不然岂不真如合欢所言,是个泼妇? 吉布楚贺见乌仁哈沁不答,就知道她是理亏,当下敛了笑意说道: “若你真的有错,就算对方只是宫女,你也没有动辄打骂的理由。今天是一个宫女说了你的不是,你敢打她泄愤,明天若是皇上是太后说了你,你也要打他们吗?” 乌仁哈沁脸上的不服气又回来了:“那怎么能一样!是她以下犯上!我怎么会和她一样!” 吉布楚贺低头看着乌仁哈沁倔强的小脸儿,细眉展了又蹙: “什么才叫以下犯上?如果你德行皆善,无可指摘,令人心悦诚服,你要处置下人,谁都不会说什么。但如果主人专横残暴,难道还不许下人反抗了吗? “你今天若非得处置合欢,要打要骂,谁也管不了。但是,你乌仁哈沁究竟是以理服人,还是以权压人,大家也都看在眼里。” 她念及乌仁哈沁使了小伎俩利用云朵,又害得合欢坠马,口吻也重了些: “乌仁哈沁,仗势欺人谁都会,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 这一番话如同鞭子似的抽在乌仁哈沁身上,小姑娘眼里的泪摇摇欲坠,只是仍不服气。 她愤恨又委屈地瞪着吉布楚贺,大喊一声“我给你出气!你还来骂我!”就跑了出去。 吉布楚贺讶然回头,帐帘却早就落下了,边角来回晃动两下,耀眼的日光在地上荡来荡去。 果然还是个孩子。 她望着无人的帐口,眼里的明光沉淀下来,褐色的眼眸如同陈年琥珀,再也不像个十四岁的少女。 她还在出神,查干巴日又黏了上来,六七尺高的汉子扭扭捏捏的:“吉布楚贺,你刚刚说的是不是重了点儿?乌仁哈沁也是想和你亲近……” 吉布楚贺不便对他说乌仁哈沁之前的所作所为,只得摇摇头。 “查干巴日小贝勒,我这么说自有我的道理。” 既然乌仁哈沁这么看重她,她就更得把她教好。 查干巴日见吉布楚贺蹙了蹙眉,立刻见风使舵,改口道:“对,你肯定有你的道理,我信你。” “那查干巴日小贝勒可否帮我一个忙?” 查干巴日双眼一亮:“什么忙?你说!” 吉布楚贺笑道:“去帮我看看乌仁哈沁,她一个人那样跑出去,我怕她又有什么任性的举动。” 查干巴日闻言又不好反悔,被吉布楚贺支开也只有认命,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帐子。 等他走了,吉布楚贺才对合欢说道:“乌仁哈沁娇蛮莽撞,我代她跟你道歉。” 伸手不打笑脸人,合欢别扭了一会儿,语气也软了不少:“无妨,她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倒是我还要多谢格格方才出手相助。” 吉布楚贺笑笑,一看合欢眼底一片青黑,不由问道:“怎么了这是?没休息好?” 合欢低了低头,抻了抻浮肿发黑的眼袋,遮掩道:“天儿热的,没什么。” 昨晚,她被十三阿哥撇下后,到底不甘心,心里又好奇。 她鬼鬼祟祟地跟着他追了上去,正正撞见他搂着吉布楚贺同乘一骑。 少年眼里温柔的笑意在黑暗中也十分明亮,跟面对着自己的时候可不一样。 合欢回到帐中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了一夜,总算想明白了:不管十三阿哥让她远着吉布楚贺是几个意思,总归他对自己是没那个意思的。 可是别的清穿女穿越都是为了一场命中注定的旷世之恋,怎么她的初恋就这么短暂呢? 难受想哭。 合欢还没从失恋的沮丧中缓过来,低着头恹恹的,说话也无精打采。 吉布楚贺一瞧她这模样,抿了抿唇。 她这闷闷不乐的样子让太后瞧见了,必然没有个好结果。 宫里的人都流传,太后因为年轻时经历了顺治帝和董鄂妃的事儿,十分不喜像董妃那样娇柔善感的女子,且说得煞有介事。 所有人到了太后跟前不是端庄持重,就是喜笑开颜,谁也不敢面露愁容。 吉布楚贺陪伴太后多年,倒是清楚太后不是心小之人,不会随便迁怒。 不过,有一点倒是说得不错。太后的确不喜皇室子弟为了女子做一些出格的事儿,最看重规矩,十三阿哥这两日的行为就是出了格的。 合欢的模样确实娇美出色,如果她表现得端庄大气,懂规矩知进退,又有五公主在一旁美言,说不定能让太后放下先入为主的成见,封她个皇子侧福晋什么的。 可是吉布楚贺知道,这对合欢来说太难了。 她从前世起就有预知未来的能力,知道数百后的未来和现在不一样,所以她才能看出合欢不属于这个时代。 因为生长的时代不同,合欢这样生在几百年后的女子和她们有着不一样的性情,不一样的观念。 吉布楚贺想,自己虽然是草原儿女,有着与生俱来的随性,可在宫中生活,除了顾虑着明文上的规矩,还得学习约定俗成的世故。 这么多年,她说不上循规蹈矩,但是走一步想三步,似乎不如后人开明有胆色。 她总是将预知的未来理解为“书写好的命运”,从没想过要逆天改命,从没想过……自己有能力决定以后的人生。 第10章 兄妹 有情人终成兄妹啊 早在一开始,吉布楚贺便了解了胤祥的一生。 她得知他在未来有个琴瑟和鸣的妻子之后,开始远远地躲着他。 她总担心自己的存在会破坏他们命中注定的姻缘,最后惹得他讨厌,亲手葬送他们青梅竹马的情分。 她想,年幼的自己“去年”从京城回到草原,躲避流言和九福晋是假,因为窥知未来伤了心才是真。 如果她上辈子能像这些来自未来的女子一样,没有将预知的未来轻信为上天安排的命运,敢于破茧而出,追求自己向往的幸福,那她前世的人生兴许就会不一样。 吉布楚贺这样反思过,但也自认那几十年过得有始有终,纵使此情可待成追忆,该放下的也放下了,并没有什么想要修补的遗憾。 重生是个意外,不过身边的事物和记忆中一样,一成不变,一如往昔,她没心思费力改变。 只有合欢这样来自未来的灵魂不一样,像西洋景一样新奇,又像话本子里的角色一样吸引人。她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也觉得很有意思。 不过,这次确实是他们牵扯了合欢,引来了太后的召见。吉布楚贺猜想合欢孤苦伶仃,人生地不熟,在陌生的异世生存很不容易,还不知道如何应对太后,便细细地问起了她的情况。 就如太子妃和五公主所说,合欢才入宫不久就从掌针宫女沦落为洒扫宫女。 掌针宫女是主子面前最得脸的职位之一,无论是主子们穿戴的衣物,还是馈赠赏赐旁人的绣品,负责的都是体面活儿,赏钱也多,别人轻易代替不了。 洒扫宫女就不一样了,什么活儿都能干,什么活儿都得干,又是谁都能干的活儿。合欢的地位一落千丈,就是因为她初来乍到,什么也不会。 这次来塞外,还是因为在德妃面前伺候茶水膳食的宫女穗禾生了急症,教她替了来的,不然她这会儿还在紫禁城扫地浇花呢。 “这样吧,正好我还在为这两天的事儿过意不去呢,就带你去咱们草原上的膳房看看,挑些你喜欢吃的菜,算作赔礼道歉。” 吉布楚贺从杌子上站起来,头顶却撞上了什么的物事,敲得发髻上的青玉一声清脆。 “哎呀。” 她仰头一看,原来是盆冷水花,一小簇装在灰色泥盆里,吊挂在帐子中央。除了她头顶这盆,别处还有几盆,吊挂所用的麻绳长短不一,盆栽悬挂高低错落有致。 “对不住,这是我挂了消暑用的。”合欢忙站起来扶住摇摇晃晃的花盆,试探着问道:“应该不碍着什么规矩吧?” 圣驾及随行亲贵到了塞上也不乏冰块享用,但是宫女们是没得享受的。这冷水花有净化空气调节室温之效,且这般吊挂着确实赏心悦目,清爽惬意。 吉布楚贺四下一打量,简朴的帐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加上几盆绿色植物,看着很是凉快。她笑笑,有意无意地说了句: “倒没什么不规矩的。你心思精巧,五公主应该会喜欢你的。” 她想过,太后届时召见合欢,身边必有五公主作陪。 合欢不懂蒙语,太后不懂汉语,一问一答必得有个翻译。因此,就算合欢在言语上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只要有五公主保驾护航,斟酌润色一二,就不至于让合欢得罪了太后。 况且听五公主今日提及合欢多有褒奖,大概已对她有了个不错的印象。五公主身份尊贵,与太后血缘亲厚,她说的话要比自己更有分量,可谓事半功倍。 如果合欢因为替十三阿哥背黑锅落个凄惨结局,吉布楚贺绝对于心不忍,借着请她吃饭的功夫聊了不少天,说了好些话。 吉布楚贺是巴林部的,自然带着合欢去了自家的地盘,他们蒙古部落的伙房也比御膳更有草原特色。 还没走近厨子们烧饭的地方,烤肉味就远远地飘来了。 两个蒙古厨子蹲在地上,土里挖出个好大的坑,原是个灶膛。炉灶里生了火,两人手上裹着隔热的湿抹布,合力从灶里拉了个大铁篦子出来,上面架了一整只羊,羊脊上不知铺了什么叶子,烤得焦焦的,色泽金黄,酥脆的皮上溢着油脂,香气扑鼻。 “他们做的这个叫柳蒸羊,虽用了个’蒸’字,却是用火烤的,只是他们在羊肉上铺满了柳叶,蒸烤出柳叶的清香,和普通的烤羊肉比起来别具风味儿,才有了这么个叫法。” 吉布楚贺指着这烤全羊,向合欢介绍道: “这种烤肉的法子从元代就有了,是老祖宗的手艺,太后和五公主都很喜欢,咱们等会儿也来一只。” “……一只?!”咽着口水的合欢目瞪口呆。 蒙古人真是豪气冲天。 进了内厨,不少厨子见了吉布楚贺都响亮地打招呼。其中一个搓着豆粉团子,晶莹剔透的,裹了肉馅做成烧麦状的点心,再刷上红色素,看着很特别。 吉布楚贺每走到一处就介绍几道特色菜,都是现代不常见的:“这个你应该没吃过,叫荷莲兜子。别看它个头小,里面可是用了十几种原料作馅儿,光羊肉就有腿肉,羊尾,肚、肺、肠五种。” 提到草原上的鲜味自然离不开牛羊,红案上摆放着新鲜的羊腿、羊蹄、羊骨、鹿筋、兔头,各类内脏,还有合欢不曾见过的骆驼肉。这些肉闻着非但不腥膻,还有独特的奶味和绿草的清香。 一通烧、蒸、炒、炖、烤之后,混杂着葱姜香料的辛香,更让人口中生津,看得合欢目不暇接。 “不过现在还是夏至,红肉性热,还是应该少食。”走到水产生禽区,吉布楚贺又道:“这是滦河里捕来的野鸭子,用雪梨片儿炒了清香可口,清热清肺,适合这个时节吃。” “但是说到鸭子吧,在草原上住了许久,更想念京里的烤鸭是真。” 吉布楚贺随口一说,终于说到个合欢熟悉的,登时打开了话匣子。 吉布楚贺的汉语说得极好,丝毫不像个外族人,再加上一顿盛宴,轻易俘获了合欢的好感,说了不少自己在永和宫的事儿。 酒足饭饱后,红豆和绿豆将残羹冷炙撤了,合欢端着新上的青瓷茶盏,忐忑地问道:“玉格格,我跟您打听个事儿啊,您要是介意就当我没问过!” 吉布楚贺干脆应道:“你问吧。” “您跟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是什么关系?”合欢问完,又怕自己太刻意,赶紧补充道:“我就是觉得您们的亲戚关系有点儿复杂,经常一时分不清谁是什么身份,唯恐错了规矩。” 吉布楚贺笑笑,没有多想,答道:“我幼时承蒙太后和皇上两位老人家的厚爱,得以在宫中长大,还给八公主当过伴读。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与我年龄相近,自然常在一块玩儿。” 她伸手舀了一碗冰乳酪,露出了手腕上一串朱砂似的红珊瑚佛珠。 接着,她又从一排袖珍小碟儿中取了木瓜杏仁红枣松子等鲜果干货搭配,塞给合欢,道: “也不怪你这么想。皇家和草原世代联姻,亲戚关系可不是错综复杂。我自己也是捋了好久才搞清楚—— “原来我的曾外祖和他们的曾祖父都是太宗皇帝,这才能有幸称呼他们一声哥哥,别的就没什么了。” 合欢一听,这是有情人终成兄妹啊。 她差点儿掰着指头数了数,才知道曾祖辈儿的那位是皇太极,这表兄妹的关系已经算隔了很远了。 “那……太子呢?” “太子?”吉布楚贺歪了歪头。 合欢并非平白无故地问起太子。她昨晚不仅看到了十三阿哥带吉布楚贺夜游,也发现了站在暗处观察的太子。 历史上太子和十三阿哥的兄弟君臣关系微妙,既像宿主与寄生物,又有点儿像竞争的天敌。 太子昨夜伫立在那儿那么久,总不能是在白白赏景吧。 合欢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出言提醒。最终,她还是冲着吉布楚贺摇了摇头,不想趟这个浑水。 至少眼下的日子还是风平浪静的。 吉布楚贺每天除了在太后膝下承欢,游走于贵妇之间,便是在外面跑马,有时还随公主们一起打猎。 云朵的伤在特木尔的精心照料下很快恢复,倒是乌仁哈沁还使着小性子,远远地看见吉布楚贺就跑。 趁着晌午还没到,吉布楚贺出去溜了一圈马回来,带着豌豆采了一大捧野芍药,回营后也觉得头顶后背一片发烫,燥热得很。 营地空旷处聚集了一群蒙古少女,吉布楚贺迎着刺眼的日光一望,十三阿哥风流的身影扎在群花中间,十分惹眼。 他横坐在栏杆上,斜搭着两条腿同站在一边的乌仁哈沁讲话。其他少女围着他的马,碍于乌仁哈沁在,都不敢太热络。 第11章 四阿哥 从没想过要逆天改命。 豌豆噘了噘嘴嘴,正想说什么,吉布楚贺已经打马跑到前头去了:“快回去弄几碗冰镇的梅子汁儿喝。” 豌豆“哎”了一声,护好怀里的花儿,双腿一夹,马蹄子还没动,身侧又“唰”地闪过去一道影子。 十三阿哥打马追上来,第一句便是:“怎么这几天躲着我?” 他一大早上去太后处请安,没逮着她,蹲在营帐附近守株待兔一早上。好容易等着了,她却掉头就走。 吉布楚贺侧头看了他一眼。 打眼一瞧,他穿着一身利落的石青色行袍,挂着箭袋和短刀,手上戴了个显眼的白玉扳指儿,一看就是要打猎去。 吉布楚贺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去,两人并辔徐行:“没躲你呀,我这不是要陪在太后跟前儿吗。” 十三阿哥拿起折弯的马鞭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脑袋,睨着视线低声道: “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说完,又低着头看她。黑曜石般的眼珠子一点儿也不曾挪开,精光灼灼,像猫在林子里伺机而动的猛兽。 吉布楚贺没看着似的,不着痕迹地瞄了他一眼,又道:“怎么也不知戴个帽子?日头这么毒,小心头上着火。” 十三阿哥低头瞥见她的侧脸,与她的目光不期然对上,整个人像被娇嫩的桃花枝搅乱了心里的一汪春水,心头又热又酸,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那里。 “拿着了。”他笑了笑,不知从何处变出一顶夏凉帽扣在头上,很是舒心:“刚才在阴凉地儿等着你,戴了反而闷热。” 这一说又绕回去了。 吉布楚贺抿了抿嘴,道:“那天皇上找你,没事儿吧?” 这话纯属转移话题,可是十三阿哥很受用。 他又凑近一点儿,眼睫一动,试探着问:“担心我啊?” 问罢,他轻声笑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扬着剑眉,笑容越扩越大,声音也爽朗了: “你十三爷名字里就带’祥’,天生就有逢凶化吉的本领。” 吉布楚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 小时候怎么没发现他这么自恋呢? 不过看他心情这么好,也就确信他没什么麻烦。 合欢那儿也很顺利,经过吉布楚贺的指点,她侍膳时有了不少底气,愈加得心应手,算是在永和宫母女面前留下个好印象。只是太后一直没什么吩咐,大概也是想等到太子妃将伺候十三的备选挑出来再做安排。 “呜——呜——” 远处传来号角声,十三阿哥闻声远眺了一眼,转头笑道:“我要去跟着皇阿玛行围了,晚上给你猎只整鹿回来,咱们烧着吃。” 他今儿的心情的确好,嘴角扬上去就没下来过,双眼更是明亮,把人看得热腾腾的:“还有酒,别忘了。” 吉布楚贺细眉一蹙,又努了努嘴:“小酒鬼。” 十三阿哥收了笑,眉头皱起,不豫道:“小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小时候,他还不得圣宠,又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稍有不如人就闷闷不乐。当时,吉布楚贺也是个小丫头,竟想出个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法子,自己跑去偷了酒塞给他,美其名曰成大事者英雄豪杰,哪个不豪迈?几口酒闷了就痛快了。 那时候十三阿哥酒量也不行,但又一心想搏她的青睐,私下里没少找机会喝酒。 现在,他总算练出个海量,喝三四斤也面不改色。结果如今没等到称赞,却被嫌弃成酒鬼,且前面还有个“小”字,郁闷不郁闷? 经他一提醒,吉布楚贺想起自己的童言无忌,讪讪一笑,却不知她说的每个字,他都放在心上。 十三阿哥轻叹一声,不豫褪去,无奈上来,眼底夹杂着宠溺,目光深深地望着她。 “呜——” 号角声又响,已不能再耽搁了。他牵着缰绳调转马头,最后看了不解风情的美人一眼。 “我走了,等着我啊!” 十三阿哥清亮的话音撂在风里,落下一道挺拔的背影,扬鞭远去了。 吉布楚贺终于把大儿子送走,回到帐中才解了渴,红豆就提起太子妃派人送了好些夏季的料子,宫扇荷包香料等物。她一听又不得闲,赶紧梳洗,换了身新做的旗袍,顶着烈日前去谢恩。 这算是宫中的赏赐,不是人人都能得的。 一般各个蒙古部落都会得到这样的赏赐,像他们巴林部有二公主在,肯定会多得一些。吉布楚贺也会得到二公主分赏下来的,可单独受赏还是不一样。 太子妃与太子住在一处,可是她此刻并不在帐中。吉布楚贺正要离去,却被管事太监喊了留步。 她认真一瞧,才见是太子的贴身太监吴全有。 “格格请。”吴全有亲自给她打了帘子,如此便只能进去了。 “吉布楚贺给太子殿下请安。”吉布楚贺进了帐敛衽行礼,恭声道:“承蒙太子妃挂念,赐下许多江南丝帛,吉布楚贺特来谢恩。” 太子身边摆了两座冰盆,散着丝丝不显眼的雾气。他穿着便服倚靠在紫檀座上抬了抬手,口吻随意:“一家人,不用客气。” “是。”吉布楚贺站直了,含笑问道:“太子爷怎么没去行围?” 太子撇出一丝笑意,借故调侃了一句:“我总跟着去,十三弟和十四弟他们得意不起来。” 他的骑射功夫比起年轻的阿哥们是只强不差的,加之地位尊贵,十三和十四两个就算再傲气,某些时候也得收敛。 太子说着又弹了弹桌案上一张地图:“且还有秋天南巡的事儿,得早早定下来。” 吉布楚贺闻言福了福身,道:“那吉布楚贺就不打扰太子爷了,这就告退。等太子妃在时,吉布楚贺再来请安。” 太子却打断道:“无妨,坐下吧。正好爷也有话要问你。” 说着,吴全有已经把茶盏端上来了。 “是。” 恭敬不如从命,吉布楚贺端坐在下首的椅子上,静待太子开口。 “太子妃在与皇祖母挑选记名的秀女,想挑几个与十三弟,想必你也知道。”太子见吉布楚贺点了点头,又道:“不过,爷与她说不着急,总归还是要先问问你们自个儿的意思,没得好心办了坏事,伤了你们的感情。” “您这是哪里话。”吉布楚贺笑了笑,不疾不徐地说道:“十三爷的事儿,想来皇上和太后心里都有差不多的人选。吉布楚贺不过是十三爷从小到大的玩伴,也说不上有几分兄妹之情,总归从没有逾矩的想法,更不敢在这事上多嘴。” 这就是婉拒了。 太子瞥了她几眼,仔细留意了她的神色,确实不见半点儿羞涩与忐忑,一番话流畅自然,虽是笑着,勾人的眼睛里却不含一丝情意。 他向后一仰,指头轻敲着檀木座的扶手:“难不成看上你们草原上的汉子了?那个查干巴日?” 吉布楚贺又笑了:“这就更无从说起了。” 太子面色不改,坐直了身子没说话。 他再嘲弄吉布楚贺是个木头美人,心里也存着疑虑。毕竟哪个少女不怀春呢? 太子狐疑不已,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吉布楚贺已经不是个“少女”了。 “是这么回事儿,”言归正传,太子沉吟一下,道:“前几日仓津来找爷,就是试探爷能否在皇祖母面前说情,将你许配给他弟弟查干巴日。当然,爷没应下,还是那句话,总得先问问你们自己的意思。” 吉布楚贺因早前听四公主提过一嘴,如今再从太子这儿得知也不意外。 只是查干巴日求娶本是发生在约十年后的事,没想到孽缘开始得这样早。 不过好就好在,她的堂兄□□衮虽然是巴林部的郡王,却也无法全权决定她的婚配。最后定然还是太后说了算,就算是太子也不敢随意应下。 即使他应了,直接去向太后说情,太后也极有可能询问她的意思,倒不如像现在这样,提前表明对吉布楚贺的尊重,也算个恩惠。 倒是也多亏了太子提醒,她是得离查干巴日这个人远一些。 吉布楚贺起身行了一礼:“多谢您为吉布楚贺着想,吉布楚贺十分感激。只是那查干巴日小贝勒……” 她说着,摇了摇头。 “无妨。既如此,爷便劝他们绝了这心思,也不必去扰皇祖母烦心了。”太子露出一道温雅的笑容,脸上没有丝毫不悦:“咱们的亲缘虽然远了些,但总比仓津这个与你异父异母的兄长强吧?为自家人考虑也是应该的。” 吉布楚贺笑着称是,又说了几句类似的客套话。 她正琢磨着告辞,外面已有近侍来禀,说四阿哥来了。 太子一点头,吉布楚贺便退了出去,只是难免与等在外面的四阿哥撞个正着。 “给四爷请安。”她福了福身,然后便瞅着四阿哥腰带上的金线草纹不动了。 她一向对这位未来的皇帝心存敬畏,哪怕现在的四阿哥还算年轻,没有那么深沉的城府,可她猛一瞧见他,还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这就要怪那恼人的“开天眼”了。 小时候,她是不怕四阿哥的,甚至敢和十四阿哥一起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小把戏。 可自打她知道了“未来”,就再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总是毕恭毕敬,俨然将他看作皇帝。由此,她对四阿哥少了许多真心相待,再也亲近不起来了,也算弄巧成拙。 四阿哥一向多疑,夏衣的领子边缘都被热汗浸湿了,面上依然很沉着,也不急着进账凉快凉快,狭长的眼睛打量了她一眼,问道:“怎么在这儿?” 是啊,这可是太子的帐子。 “太子妃上午赏赐了许多东西,吉布楚贺来谢恩。” 四阿哥眉头一挑。 他这次跟着来塞上,主要是为着行宫的收尾工程。 太子妃一早就陪了宜、德二妃去了热河参观刚刚建好的行宫,还是他亲自带人护送了去的,这会儿就是来向太子回禀这件事。他最清楚不过,太子妃今日哪儿有空打点赐物这种小事? “嗯,去吧。” 四阿哥睨了吉布楚贺一眼,抬腿进了太子的大帐,心里的疑问却始终没有放下。 回头得跟十三说说这件事。 有些人面儿上看着纯真无邪,心里的计较却不少,他还真怕自家弟弟满腔赤子之心,最终却换个赔了夫人又折兵。 第12章 赌注 这玉格格啊,就像笼子里的金丝雀…… 也不怪他怀疑,谁让康熙带着阿哥们和宗族们去打猎了,女眷们又去了行宫,若不是他回来了,整个大营能做主的就太子一人。 晚间,太子妃从热河归来后稍作休息,便打起精神处理堆积了一日的庶务。 贴身宫女拿了一柄细绢做的宫扇站到跟前,轻轻打扇。太子妃余光瞥见扇子上镶的翡翠,想起来什么似的,吩咐道:“过些时候太后回銮,巴林那位玉格格大概也要跟着一起的,还是单独赏赐得好,你再挑两把这样的扇子,并夏衣的料子一同送去吧。” 宫女打扇的手顿了顿,附到她耳边轻声说道:“太子爷早前已经以您的名义赏赐下去了。” 太子妃一听,这样的事倒也不是头一回,没有大惊小怪,应了一声“知道了”,便挪走了注意力。 宫女又规律地打起扇子,斟酌着问道:“您就这么放任那位格格?太子爷对她的关注似乎有些过头了。” “不然呢?” 宫女见她回应,大着胆子悄声说道:“前些时候永和宫宫人坠马一事总归与她脱不了干系,只凭这一点,就能让她在京里过不下去。” 吉布楚贺虽是大清固伦公主的孙女,身份尊贵,可是皇家也不缺门面。德言容功,皇家挑媳妇,候选人的身份都不差,最重要的还是德行。 一旦女孩子的名声有了瑕疵,心术不正,必然失了入宫的资格,就是当妾也不行。 如果让众人发现吉布楚贺表里不一,肚里装着蛇蝎心肠,别说嫁与皇子,自恃体面的宗室也不肯要这样的媳妇,她下辈子恐怕只能在草原过着风吹日晒的生活了。 太子妃牵了牵嘴角,轻轻一笑:“你的话倒是不错,可要是让她早早地出了局,咱们那位爷还有什么趣味可寻?由着他们去吧。” 九福晋也是八旗里高贵的天之娇女,非不听她的劝,一意孤行,将吉布楚贺逼走,逞了一时之快。 她看似给自己树立了个受害者的好名声,赢了一场,却不知身边的人早就对她有了看法,只是不涉及自身利益,都不表露罢了。 “这玉格格啊,就像笼子里的金丝雀儿,得养得好好的,羽毛光滑,娇小玲珑,能时不时逗弄她才得趣。反正就关在笼子里,翻不出天去。” 太子妃抄录编写着几家旗女的档案,准备进呈太后。她下笔极快,说话却慢条斯理的: “她一个草原上的小姑娘,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又凭的什么在皇室之间周旋?这本不该她的风光落在她头上,早晚自身难保的。我们看着就是,不必做些多余的事。” “是,还是殿下您大气,奴婢是心小了。”宫女笑着福身。 太子妃闻言挑挑柳眉,横竖这个位子谁坐谁知道。 她拟的旗女名单自然是挑来给十三阿哥当使女的候选,一共十名,都是容貌清秀的包衣女子,其中也包括了合欢。 太后选了三个,康熙也无异议,没有增补删改,就待回銮后直接赐下,送进阿哥所。等南巡结束之后,看十三阿哥办差得力的表现,再栓个正经的福晋给他。 康熙了完一桩心事,出了帐子望望风,顺便瞧了太子那儿一眼。 一个穿着蒙古族服饰的高大男人从太子的帐子里走出来,匆匆离去了。 * 隔日一早,太子来龙帐晨昏定省时,康熙随口一问:“仓津找你了?” 仓津就是那个蒙古男人,翁牛特部的杜棱郡王。翁牛特部因地理位置相近,深受清国重视与信赖,祖辈也有联姻。 太子早就习惯了康熙突击询问,不慌不忙地说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仓津是为着提亲的事儿来找儿臣,想让儿臣帮着说点儿好话。” 仓津找他可不还是为了吉布楚贺的婚约?但是太子信守承诺,现在面对康熙,暂且隐瞒了这一缘由。 “嗯,之前朕也跟你祖母商量过,把寿仪嫁过来。” 他不说清楚,康熙也难得想得那么深远,想到吉布楚贺那茬儿去。为人父母的,最先想到的还是自己的儿女。 仓津是个高大英猛的汉子,年纪也不算小了,但是一直没有娶亲,正是为了向大清皇室表明诚意,等着尚公主的恩典。他虽然是承袭了老杜棱郡王的爵位,但也很有才干。每年圣驾西巡至翁牛特,他都承办得妥妥当当。 翁牛特离热河最近,等来年行宫正式竣工,在皇家前来避暑的几个月里,也方便公主承欢膝下。 这是门还不错的亲事,康熙一向偏心,早早地就中意了八公主寿仪。八公主是他最疼爱的几个女儿之一,与十三阿哥一母同胞,这兄妹俩就如同一对明珠,光华耀眼。 太子笑道:“皇祖母一向疼爱八妹妹,这金玉良缘若能成真,她老人家一定欢喜。” 康熙点点头,让梁九功把瓜皮凉帽给他戴上,挥了挥手:“走,咱们爷儿俩一起去给太后请安。” 皇帝最讲孝道,每日晨昏定省从来不落下,上行下效,后宫妃嫔和皇子公主们也都每日请安,更不用说太子了。 草原迎来晨光,天边彩旗猎猎,远处的山坡上已经聚集了不少满蒙青年,远远地都能听到他们的呼喝。 康熙带着太子往太后的帐子走了两步,模模糊糊地听见一阵争执声,其中有个声音像小鞭炮似的,一听就是十四阿哥。 他皱着眉,又疾走几步,循着声源搜过去,可不见到十三十四两个小的像斗鸡一样互啄。 这两个小儿子什么都好,可就是因为他们什么都好,才一个比一个的傲气。这兄弟俩从小就争强好胜,谁也不服谁,结果倒是愈来愈优秀了。 他们虽是良性竞争,是好事,可是也没少打没少闹,康熙每次见了都恨不得让他们打死对方,求个肃静! 当下,康熙一个大步上前,怒斥道:“你们两个又吵什么!” 十三和十四闻声大惊,转头一看,忙齐齐跪下,忙着拉架的两个伴读也一块儿双膝跪地,其中有一个自是阿尔松阿,还有一个是十三阿哥的伴读傅庆,是大学士马齐的儿子,四人都是一般大的少年。 十四阿哥今天一早从阿尔松阿那里听说了十三阿哥带吉布楚贺夜游的事,又不满他扯合欢出来背锅,忙不迭来找他。 这兄弟俩前几日闹得是有些不愉快,可他们从小就拌嘴,鲜少有隔夜的仇,今天开始本也是好好地说话,奈何说着说着,又争风吃醋去了。 但这哥儿俩道行还不深,冷不丁被康熙突袭,一时还来不及串供,又不敢实话实说扯出吉布楚贺,最后竟齐齐噎住。 好在阿尔松阿是局外人,反应最快,顺口打起了圆场:“回万岁爷的话,是奴才的不是!上次行围两位阿哥来了兴致,比试谁射的猎物多。奴才给十四阿哥送的那只猎鹰,但是训得不好,有时听不懂人话,混淆了两位阿哥的猎物,没比出个结果,正说着再比一次。” 上次行围当然没有比试这回事,不过最后清点猎物时,十四是猎的最多的那一个,康熙还赏了不少玩意儿。 十三阿哥闻言在心里轻蔑一笑,阿尔松阿这番说辞好像说得他输不起一样!但是为了藏住吉布楚贺,他也没有在面儿上显露出来。 康熙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儿,他重重地出了口气,恨道:“大早上就这么闹腾,沉不住气!” 老爷子信了就行。 不过借口都摆出来了,还能不比吗? 十三和十四二人一同到了营外,太监们牵了马来,弓箭刀枪也都备好了。 赶鸭子上架的难兄难弟对视一眼,在糊弄老爷子这件事上,他们哥儿几个就得像成捆儿的筷子那样,同仇敌忾。 不过演戏是假,输赢是真,那么多人看着呢。 十四阿哥提出,索性假戏真做,比试一番。 十三应了,谁知十四又得寸进尺,说要立个赌注。 “你想干什么?” 十四上了马,得意洋洋道:“这样吧,谁赢了谁就去亲吉布楚贺一下!” 第13章 生者可以死 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十四阿哥也是个属狐狸的,灵光一现就想到这么个损人的点子。 他谅十三畏首畏尾,不敢去。 让十三赢也不是,输也不是,如此最有意思了。 光比谁猎的东西多有什么意思?从小到大都比腻味了。 十三阿哥早知他没安好心,听了也不意外,登时冷笑一声,“做梦”俩字儿差点儿脱口而出。 不过,十三阿哥嘴角一扬,话到嘴边又变了: “我早就亲过了!” 没想到吧? 十四阿哥一愣:“什么时候?” 十三眯眼看着山坡上散步的牛羊,气定神闲: “怎能让你知道!” 他看似扳回一城,意气风发,但心里却沉甸甸的,没有半分耀武扬威的喜悦。 那是吉布楚贺回蒙古之前,他借着酒劲吻了她一下。 当时他在皇父面前还很不得意,难免阴郁。吉布楚贺那个可爱的小机灵鬼带着酒来劝解他,说英雄豪迈,醉酒解千愁,她也最喜欢那样的英雄。 他二话不说接过来,一口气喝掉了二斤,不消一会儿就云里雾里的,鬼迷心窍吻上了心爱的少女。 虽然没能深入品尝,但那甜甜的唇瓣又香又软,真是永生难忘的滋味。 十三本以为两人之间的窗户纸能就此捅破了,谁知她转头就跑回了蒙古。 他以为是自个儿孟浪,把她吓坏了,谁知她竟真的只是把他当哥哥! 一想到她那句脆生生的“十三哥”,他胸口猛地一窒,几乎透不过气来,呼吸渐渐困难,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 十三阿哥坐在马上,眼前一阵昏花,脑袋也“嗡嗡”的,草原上的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 可是与十四阿哥的比试就要开始,他不想临阵脱逃。 两个阿哥要比试的消息传遍了行营,不止蒙古的格格们要来围观,不用当差的宫女们也成簇地来了,甚至妃嫔们都来看热闹。 宜妃和德妃是这次随行嫔妃中地位最高的,坐在看台最中央,两边各自坐着年轻一些的和妃、密妃和几个贵人。不一会儿,闲来无事的皇室女眷到了个七七八八,全都坐在遮阳的华盖下,等着看这对龙虎兄弟大显身手。 远处,健壮的侍卫扛着大旗一扫,两个英姿勃发的少年先后如闪电般冲了出去。 十三阿哥骑着黑马领先几个马身,他们要先跑个几百米,进了前方围好的林子里。 骑着白马的十四阿哥很快赶上,不过眨眼的功夫,两骑身影重叠了。 下一秒,十四阿哥先越出半个马头。 众人正观望着谁的势头更猛,却不料惊天的变故在此刻发生了。 在场的所有人竟眼睁睁看着十三阿哥的身子从马上直直坠了下来! “啊——” 看台上立刻起了骚动,德妃的脸色煞白,和妃险些吓得晕厥,宜妃也慌了一下,立刻站起来扭头道:“吉布楚贺!快,快去看看!” 吉布楚贺一直站在下面陪着二公主和四公主,她看到这样的变故也懵了,如同眼前出现了幻觉。直到被宜妃这么一喊,她才终于回过神来,拽过一边侍卫的马,直直奔了过去。 除了十四阿哥之外,她竟是第一个赶到的。 十四阿哥起初奔出去几十米,余光没瞥见任何影子,不想十三这么落后,心中正起疑,就听见身后一声巨响,雷行也嘶鸣一声。 他扭回头一看,脸彻底白了。 吉布楚贺还没等马蹄子停稳就跳了下去,十四阿哥已经跪在地上,将晕厥的十三翻到了正面。 他看上去毫发无伤,闭着眼的样子十分安详,但恰恰因为这样,才更令人慌张。 “怎么回事?!” 吉布楚贺也半跪下,皱眉望着昏迷不醒的十三阿哥,想伸出手查看,却又顿在了半空中。 十四阿哥迅速将他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没找到任何伤处。又摸了摸他的脸,也不烫,又急着翻看他有没有断胳膊断腿儿。 “不像是中……” “玉儿——” 十四正想说应该也不是中暑,却听见仰躺在地上的十三阿哥呢喃一声。 然后“啪”地一下,那原本搁在他脚边的手突然抬起来,抓住了吉布楚贺停在半空中的柔荑,放到胸口。 十四阿哥抬头一看,眼前登时一黑。 哎哟,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人家豆腐呢! 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单论风流这一点,他下辈子也比不上十三! 难不成是苦肉计?装晕? 吉布楚贺没想那么多,她冷不防被捉住手,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十三阿哥还有意识,连忙应道: “我在。” 十三阿哥抓着她的手更紧了,干燥的掌心冰凉冰凉的。 “玉儿。”他又小声地轻唤了一句,只是仍闭着眼。 “你怎么了,十三哥?” 吉布楚贺眉头越皱越深,她虽不似十四阿哥一样揣测他在演苦肉计,但心里的疑惑同样越来越深。 最要紧的是,谁都不知道他怎么好好儿的从马上跌了下来。众人都知道,十三阿哥的马术好得就跟在平地上走路一样,怎么会好端端地掉下来呢? 更不要说……前世从未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你哪儿难受?说句话呀!” 吉布楚贺没顾上自己被他捉在胸前的手,直直留意着他闭得死死的眼睛。可惜他再也没有反应了。 眼见侍卫们就要赶到,十四阿哥实在看不过去,一把扯开两人相握的手,不然传出去像什么事儿? 十三阿哥倒像是真晕了,没什么力气,被十四一扯,轻易撒开了手。 他很快被侍卫们七手八脚地抬走,一行人呼啦啦地聚在了帐子的里里外外。 随行的太医一个不落地来了,挨个诊了脉,把十三阿哥从头到脚检查了个遍,愣是什么也没看出来。 没有伤口,没有中暑,脉象正常,也不是摔了脑袋醒不过来,就跟睡着了似的。 再一问贴身伺候阿哥的小顺子,只道十三阿哥这些日子起居一切如常,太医们倒也相信,因为他的脉象一点儿不虚弱啊! 大家伙儿正面面相觑着,躺在床上的十三阿哥突然抱着膝缩成虾米,脸上铁青,抿着唇,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康熙来时,一眼瞧见高大的少年蜷缩成一团,让人看着一阵心酸,激起了为人父的舐犊之情。 “他是不是腿疼?!快给他看看腿!”康熙撩了袍子在床边坐下,指挥完太医,又喊了喊紧闭着眼的十三:“胤祥,胤祥?” 他依然没有动静。 太医们又仔细检查了他的腿,确实没毛病,只能先开一贴安神止痛的药,缓解他的痛楚。 众人心里忐忑紧张,正午的日头升得老高,烤得人愈加心焦。 十四阿哥没跟着在十三那边凑热闹,而是跪在龙帐前的大太阳地儿里,额前鼻尖都是密密麻麻的汗,领子也湿透了。 他心里当然冤屈,不是他要比试的,更不是他害十三坠马的,可是德妃硬是把他逼了来跪着请罪,也不管康熙有没有从十三那儿回来。 “额娘别担心,皇阿玛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责怪十四弟的,咱们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十三弟是自个儿从马上摔下来的。” 五公主陪着德妃远远地站着,好声相劝。 德妃漂亮的杏目里依然盛着暗沉。 这可不是他说不相干就能摘得清清白白的,喊冤之前也得先把姿态做足了! 她年轻时从一个宫女稳稳地走到了今天四妃之一的位置,自问是四妃中走得最不容易的一个,凭的就是谨小慎微的心思,这是绝对不会错的。 德妃侧头看了看五公主,大热的天气,一丝不苟地穿着最端庄的旗袍,鬓发都湿了。女儿和老四一样,都很像她。她道:“等会儿皇上就该来了,别在这儿看了,咱们回去吧。” “是。” 合欢一直跟在她母女二人身后,高举着油伞给她们遮阳。在她跟着转身离开时,不由得回头望了十四阿哥一眼。 男孩子的背挺得直直的,一点儿没有被烈日晒得融化的样子,她心底一阵唏嘘,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就快大难临头了。 晚间,气温降了下来,小顺子跪在床边,拿了湿帕子给沉睡不醒的十三阿哥擦完脸上的汗,默念几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时不时地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口。 他在床边伺候了一天,不知听见自家爷在昏迷中念了多少句“玉儿”。 得亏十三阿哥说胡话的时候,闲杂人等都走了,不然小顺子有十张嘴也没法儿遮掩自家爷明晃晃的单相思。 “唉,您再念叨也没用啊,人家玉格格就是不来啊。” 小顺子跪在床前叹了口气。 躺着的十三阿哥像是听见了他的话似的,放在身体两侧的手不甘心地动了动,削瘦分明的骨节微微发抖。 倏地,胤祥睁开了眼睛。 第14章 死者可以生 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十四阿哥一瘸一拐地出了龙帐,往胤祥那儿走的时候,眼尖地瞅见合欢蹲在一块石头上揪草。 他中午没在太阳地儿里跪多久,但是也挨了康熙一通好骂,又在帐子里跪了半天,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还得先去探病。 谁让他俩住得近呢? “你在这儿干吗呢?担心十三哥啊?” 十四磨蹭着走近了,一屁股坐下,从这个方向抬头,一眼就能看见胤祥的帐子,里面亮了灯,但是静悄悄的。 合欢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揪草:“他已经醒了。” “那走啊!一块儿进去看看!”十四阿哥扬眉。 “我就不了,十三爷好像不太喜欢我。” 合欢连忙摇摇头,将前几日的事告诉了十四,譬如让她远着吉布楚贺之类的硬邦邦的话。 十四阿哥一听,怔了怔,也不明白胤祥几个意思,索性大手一挥,宽慰起合欢: “他心思多,藏得又深,旁人根本猜不到!算了,你也别在意,他一碰到吉布楚贺的事儿,整个人就不正常!以前还不觉得,这次来草原,爷怎么看都觉得他魔怔了似的,惹不得惹不得。” 他撑着地站起来,出了口气:“得吧,那你就回去歇着吧,不去也好!” 说着,十四朝着胤祥的帐子迈了一步,又很快缩回来,闷声坐回原处。 “怎么不去了?” 十四阿哥撇起了嘴,别开目光:“四哥来了,爷现在不想去,等他走了再说。” 合欢伸着脖子眺望一眼,正好看见一个疑似四阿哥的男人进了胤祥的帐子。 胤祥醒后,第一个来探望他的也是四阿哥。 小顺子苦着脸,不断催促着躺在床上发呆的胤祥:“爷,快起来吧,四阿哥来了。” 自打胤祥醒了,就睁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望着帐顶发呆。 他躺了一天没进食,也不说饿,更不吃饭,就这么愣着出神,倒是比沉睡不醒的样子还吓人。 胤祥乍一听“四阿哥”,以为是弘历来了,还躺着不想动。等门口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才大梦初醒般地意识到: “四阿哥”是胤禛,他四哥! 倏地,他猛地坐起来就要下床,垂死病中惊坐起似的。还没看清四阿哥的身影,就先跪到了地上。 “干什么这是?行这么大的礼?” 四阿哥一进来就让他吓了一跳,皱着眉退了半步,才上前将他扯起来: “不是伤了腿了吗?还下什么床?你看,摔了吧!” 混混沌沌的胤祥一个顿悟,总算清醒过来,彻底记着自己现在不是怡亲王,只是十三阿哥;胤禛也不是皇帝,见了他不用跪。 “四哥,”他动了动干哑的喉咙,迟疑着问道:“您怎么来了?” “你和十四闹这么大的动静,我能不来?!”四阿哥撩了袍子坐到床边的小杌子上,睃着返老还童坐立不安的胤祥,怒道: “还不回床上躺好了?!” “……”胤祥回到床上板板正正地坐卧着,大夏天的,只有腿上挂着一层薄毯。 “我还不知道你们俩?又是为了吉布楚贺吧!”四阿哥说着,凌厉的眼刀都能扇出凉风来: “你是不是为了那个丫头,连命都不要了?!” 若放在平日里,胤祥早该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卖乖讨巧了,可他今天却像个锯嘴的葫芦,闷着头不说话。 四阿哥皱眉,不悦道:“怎么了?哑巴了?!” 在胤祥的意识里,一个时辰以前,他还躺在郊外西山的别院中,拖着沉重的病躯承受死亡逼近的压迫。 弥留之际,他无意识地望着门口,忽视了里里外外跪了一地的人,只看得见外面春光妖娆,苍翠欲滴,但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她最后一眼。 这是他临死前最后的愿望,却依然不能说出口。 许是合眼那一刻升起的滔天恨意惊动了上天,胤祥死后魂魄离体,直直飘到西山上空。 在层层云雾之上,他见到了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 那个女人问,既然他如此不甘,可愿意回到人间,从少年开始重新走一遭? 胤祥听了毫无波澜,不相信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 不过死都死了,又有什么不敢应的。 那个女人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想法,又说,天底下的确没有这样的好事,所以他要付出一些代价。 重获新生后,一要他反复承受此生最大的痛楚,二不许他争夺皇位。 若他接受并遵守这个条件,就是银货两讫,否则立刻魂飞魄散。 胤祥心不在焉地应了,再一睁眼,竟当真如愿回到了少年时。 所以四阿哥说的不对,他并非是为了吉布楚贺连命都不要了,而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为了她,他区区一□□凡胎甚至能死而复生。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胤祥低头回溯着短短时间里的惊天巨变,抹开一丝笑。 四阿哥见了,眉头又一紧。 这小子可不是魔怔了? 这边儿正僵持着,小顺子颠儿颠儿地走近了,喜道:“爷,红豆姑娘来了!” “红豆?”胤祥愣了愣,略一回想,才记得有这么个人。 红豆原先是在他额娘敏妃的延禧宫伺候的,后来去了吉布楚贺身边,成了照顾她的大宫女。 “那……”他一阵口焦舌燥,犹疑不决,还未做好准备见吉布楚贺。他在床上躺了一天,现在又只着里衣,脸也没洗,像什么样子。 小顺子忙赔笑道:“爷,只有红豆姑娘。” 那意思就是,爷,您甭瞎紧张。 胤祥“哦”了一声,镇静不少,随口说道:“那等等再说吧。” 说完,他望向比“自己”年轻不少的四阿哥,一阵不习惯:“四哥,您刚刚说什么来着?” 四阿哥嘴角一抽,站起来就走:“罢了,我走了。” 男孩子大了,心野了,说他是听不进去的。 四阿哥出了帐子,狭长的眼睛盯上垂头等待的红豆。她手里提着一只食盒,不用开盖儿就能嗅见香浓的肉味儿。 这样的把戏,他在后院见多了。 欲擒故纵,半遮半掩。 嘘寒问暖的意思到了,人却没到,便是端足了姿态。 四阿哥沉着脸在心里直摇头,心道老十三一个光棍儿,怕是不懂这些。 唉。 若说是十五岁还没成家的十三阿哥,兴许真的不懂。可如今活了一辈子的胤祥还能没见过世面吗? 就是不愿像四阿哥那样疑心吉布楚贺罢了。 “十三爷,这是格格让奴婢跟您做的鹿蹄汤。现在虽然天热,但是鹿肉属温,吃一些还是不要紧的。” 红豆进来时带了一头的薄汗,嫣然一笑:“而且听说您伤了腿,吃哪儿补哪儿,好得快。” 胤祥套了件单袍,在桌前正襟危坐,目光跟着红豆手上那只金丝边的白瓷碗,默不作声地移到自己手边。 浓郁的汤汁熬成了透明的金黄色,水面上飘着绿色葱花。红豆又端了几只小碟出来,盛着不同的蘸料。 吉布楚贺不会做饭,从小到大不知烧过几次厨房。可她能记得让丫鬟给自己送吃食,也是难得的贴心。 胤祥暗自缓缓一笑,动手舀汤,尝了一口。就跟第一次喝到心上人亲手做的羹汤似的,什么味道已经不重要了。 “很不错。” 红豆笑意更深:“您喜欢就好。” 胤祥这一顿饭也没吃什么别的,就着鹿蹄汤吃了一碗面,没有喧宾夺主。 花了小半个时辰用完晚膳,他也渐渐接受了自己重回少年时的现实,在脑子里慢慢捋着这个世界最近发生的事。 “顺子,往皇阿玛那儿报信儿的时候就说爷前两天没休息好,天气又太热才厥过去的,跟十四阿哥没有关系,让他千万别怪罪,怎么说你自己琢磨吧。” 他放下卷起的裤腿,随手招来小顺子吩咐道。 太医来复诊时特地询问了他的腿是否疼痛,红豆刚才也说他疑似伤了腿,可他现在却没有任何感觉。 这双腿就是十几岁少年的腿,肌肉发达,健康有力,走起路来脚底生风。 前世,他二十多岁就患上了鹤膝风,一直到临死前都在遭受病痛的折磨。如今,他又回到了这具健康的身体里,真是失而复得的惊喜。 小顺子“哎”了一声跑了,帐子里只剩下胤祥自己。 他在帐子里独自走来走去,蹙着眉沉思。最后,他停下脚步,恨不得变出个□□,抽十五岁的自己几顿。 胤祥你就是个蠢蛋你知道吗?! 瞧瞧他最近办了些什么事情,怪不得吉布楚贺没有亲自来看他。 原来是他举止孟浪,还没表白就先打草惊蛇。吉布楚贺对他有了防备,为了避嫌,当然不肯再与他亲近。 夜奔那一出给太子送了不少把柄不说,又在康熙面前记了名,光拉一个宫女出来冒名顶替有什么用? 最后心上人没讨到,反倒被太子塞了三个不相干的女人,实在不利于他在吉布楚贺面前树立痴心的形象。 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胤祥撑住额头,无论如何也抚不平额前的褶皱。 唉。 第15章 夜宴 舍不得将她吞没。 隔日,吉布楚贺与婢女们挑着晚宴要穿的衣裳和戴的首饰,帐子外面传来了小顺子的声音,说是来还碗碟的。 “这还还什么?又不是什么名贵的大家之作。”红豆挑开帐帘让小顺子进来,他手上还真提着昨天那只食盒。 打开盖子,里面就装着那几只普通的一套白瓷碗碟。 绿豆走过来扯了扯红豆的袖子,飞来一个暧昧的眼神。 配合着小顺子尴尬的哂笑,红豆慢了一拍也懂了。 十三爷这是在自个儿给自个儿创造机会呢。 “我们爷这也是想让奴才来谢谢格格的心意不是?”小顺子伸了伸头,直直望向吉布楚贺,笑道:“爷也想亲自来的,不过太医说,爷还是不宜下床走动,所以……” 吉布楚贺闻声走过来,眼里含着笑意:“没大碍了吧?” “格格放心,没大碍。”小顺子一顿,想起胤祥的嘱咐,只得又强调道:“但爷毕竟摔得不轻,尤其是这腿脚,最好还是再养两天。” 吉布楚贺点头称是,但却没有更多表示了。 小顺子在心里哀叹一声,不得不独自继续把戏唱下去: “爷很喜欢格格昨日让红豆姑娘送来的汤。尤其最近天热苦夏,难得尝到这么可口的菜,就让奴才腆着脸来问问——能不能再给他多做几次?” “有什么不能的。”吉布楚贺忍俊不禁地望向红豆:“你给他做了什么好吃的,竟这般念念不忘?我都想尝尝了。” 吉布楚贺只让红豆准备些吃的送去探病,送什么还是红豆自己想的,她根本没过问,更别提想得这么周到了。 小顺子闻言眼珠子一转,心里一咯噔。 这事儿不能告诉十三爷,不然他得伤心死。 红豆瞄了他一眼,然后才说道:“格格,是鹿蹄汤。您想吃的话,奴婢等会给您做。” 吉布楚贺点点头:“好。” 待小顺子走后,绿豆好奇道:“格格,您不去看看十三爷吗?毕竟是从马上摔下来呢。” “知道他没事就行了。”吉布楚贺走回床前,又挑起衣裳:“我瞧着这个蓝色的不错,没有宝蓝色那么扎眼,但也显白。” 这件吉服袍是用太子妃赏赐的苏绣纳纱所制,隐隐浮着珍珠般的光泽。换个角度看,暗蓝色的料子就变成了鲜亮的蓝,确实不是一般人敢穿的。 绿豆只好放下那位可怜的十三爷,如实说道:“这是挑人的料子,您肤色本就白皙,穿上定然显白。换了别的姑娘穿上,说不定就成了挤羊奶的农妇了。” 芸豆捧了一盒新鲜采摘的各色芍药花朵进来,皱着眉小声说道:“格格,永和宫那个宫女被万岁爷罚了板子,日后怕是不能在德妃娘娘跟前儿伺候了。” “合欢?” 芸豆自认之前办事马虎,现在格外上心,注意着一切与马鞍事件相关的人,就防着他们趁机毁了吉布楚贺的声誉: “是,听说是万岁爷到德妃娘娘那儿去,合欢不知是哪儿伺候得不得当,闹了个御前失仪的罪名,就这么被罚了。” 吉布楚贺摇摇头:“皇上一向体恤下人,最近心情也不差,应该不会为这么一件小事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你再去打听打听?顺便给她送点儿伤药。” “是。” 芸豆领了命出去,红豆便接过她采的芍药花在吉布楚贺头上比量。 每回康熙来塞外都少不了大飨蒙古王公,广推圣恩,女眷也免不了出席。 今年的宴会定在明晚,是钦天监挑好的吉日,蒙古大大小小四十八个部落都到齐了,共计千余人,十分盛大。 出席这样的宴会马虎不得,所有人都备了吉服盛装打扮。 吉布楚贺就穿了那件蓝色的夏季袍子,低圆领,四团精美的苏绣花枝,胸前压着一串琉璃十八子。头上也梳了旗女的发髻,只簪了翠玉金钗和含苞待放的芍药。 宴会当夜,侍卫们在木兰围场附近用黄绸围了好几亩空地出来,如同搭建了一个巨型蒙古包。御座设于高台之上,撑着高高的天伞,彰显皇家威仪。 吉布楚贺仍跟公主们坐在一块儿,离那高台有些远。 能挨着康熙坐的无非是受宠的宗室与臣工,几位随行的皇子也在其列。胤祥穿着一身石青团龙袍走进场地,下意识地搜寻着那道他念了很久的身影。 前世,他与吉布楚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顺理成章地生了名为爱恋的情愫,可是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他。 如果当真只是他单相思倒也罢了,可谁知后来,她因为一道懿旨,不得不嫁给十四当福晋。 他见到一向开朗烂漫的小玉雀第一次哭得那样肝肠寸断,才知道她并非真的对他无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错过了。 偏偏那时,他成了储君废立之间的牺牲品,意外伤了腿,几乎沦为残废,正是最落魄最寒微的时候,什么也做不了,更无颜面对她。 原以为到了雍正朝,一切都可以苦尽甘来,但想不到多年过去,仍然耿耿于怀沉溺旧情的只有他自己,吉布楚贺早就利落地放下了,再也没有回头。 从此,多年来得不到的爱便转化成了恨,恨到临死也不能释怀。 他以为自己再见到吉布楚贺的那一刹那一定会恨,可等他当真见了她了,才发觉满心的相思爱恋早已熬得细腻浓稠,味道又苦又辣。 想不到死前的恨意滔天,声势凶猛,最后却也只像潮水来了又走。如今更是远远地,远远地望着岸上的美人,舍不得将她吞没。 他记忆中的小玉雀清丽玲珑,虽然天生一双含情的桃花眼,但她懵懂不知事,水润盈盈的眸子反倒更加勾人。 后来她嫁为人妇,他们很少再见,只依稀记得她的风韵尤态愈加动人。 由此,越是多年不见,越是念念难忘。 眼前,吉布楚贺坐在重重衣香鬓影中间。迷迷蒙蒙的灯火下,那一袭幽兰色的衣裳包裹着少女的娇美与难以言明的魅惑,教人挪不开眼。更不消说深藏多年的单相思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如滚烫的岩浆烧得喉头灼痛,口干舌燥。 吉布楚贺侧头,不经意望向宴席另一边,一眼瞥见胤祥深邃幽暗的眼睛,那灼灼目光火辣辣地泼在人身上,说不出的露骨。 吉布楚贺面露疑惑地别回头去,没有再瞧。 “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和胤祥打扮得一样的十四阿哥不知何时到了他背后,凉凉地嘲道。 胤祥回头,颇为不悦:“有你这么跟兄长说话的吗?没规没矩!” “咱俩还装什么装?”十四阿哥抬手捶了他胸膛一下子:“不是我说你这两天怎的老气横秋的?” 他顿了下,又道:“还有啊,别以为你在皇阿玛面前给我说好话,我就能翻篇儿了啊!本来就不是我的错!” 胤祥下意识扯开他的狗爪子,正要张口斥责他没个正形儿,又很快收了口。 十四现在虽小,但也是个猴儿精的。刚才就让他察觉出了不对头,若再让他怀疑下去,过两天康熙就得请萨满来给自己做法了。 于是,胤祥伸手拍了十四阿哥一脑瓜子,差点儿把他的头冠打下来: “少耍嘴皮子功夫,过几日摔跤大会再让我看看你的能耐!” “嘁,我看你就是没事儿!” 十四阿哥没想到他身手这么利索,俊俏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几回,冷笑道: “给吉布楚贺演的苦肉计吧?可是她搭理你了吗?” 这话真捅了胤祥的心窝子了。 何止没搭理,看都没多看他一眼。 第16章 美人如玉 丹唇翳皓齿,秀色若珪璋。…… 胤祥皱着眉入席,无力地克制着怒气。 自己上辈子怎么就没发现老十四从小就贱兮兮的呢? 他要是能早点防备着这头狼,说不定也不至于…… 礼乐开奏,各部落王公按爵位大小依次向康熙行礼献贺,其余人正襟危坐。待康熙端起酒杯,所有人再站起来一同共饮。 宴会的前半部分按照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等到夜空变得彻底漆黑,营火越烧越旺。宴会进入后半部分,才算有些意思,连带着入口的烧肉佳肴也更加美味了。 因为木兰在翁牛特的辖地,第一个献上歌舞的便是乌仁哈沁这朵翁牛特最娇贵的花儿。 乌仁哈沁穿戴得隆重又华贵,娇花一样的少女穿着火红的舞裙,调动了全场的气氛。 康熙很是满意,赏赐了不少名贵的宫廷之物。 乌仁哈沁跪在地上谢了恩,脆生生地说道:“皇上谬赞啦,乌仁哈沁这点儿能耐,还不及我阿姐半分呢!” 知道她们关系的人都将目光投到了吉布楚贺身上,而吉布楚贺坐在人群里浅笑,并不作回应。 “你阿姐?”康熙举着酒杯顿了一下,了然笑道:“哦,吉布楚贺啊,还是朕亲封的玉格格吧?” “是的皇上。”乌仁哈沁小脸儿上的喜悦更浓了。 吉布楚贺受封,是在康熙三十七年的宫宴上,也不过是前两三年的事。 她因为被太后抚养,变得跟皇子公主一样备受瞩目,炙手可热,时常跟着他们一块儿钻研汉学。 虽然太后不喜欢汉学,可康熙还颇为看重,他听闻吉布楚贺在修习汉学都特意询问了几句,还说要帮她取个汉字。 彼时,十三阿哥看着琉璃宫灯下笑意嫣然的小雀儿,马上记起一句汉诗——蛾眉分翠羽,明目发清扬。丹唇翳皓齿,秀色若珪璋。 如珪如璋的少女,可不就是如玉一样的美人。 他当即向康熙提议:“皇阿玛,玉蕴辉山的’玉’字如何?” 于是,吉布楚贺就得了这么一个御赐的玉字,众人也会尊称她为玉格格。 正因为吉布楚贺是康熙亲封的玉格格,乌仁哈沁的一番夸赞才不算突兀,反倒讨好了康熙的眼光。 康熙点点头。 乌仁哈沁眼角一直时不时地扫着仓津,稚嫩的脸上微露焦急。 很快,康熙便看出了端倪,坐在御座附近的人也看得清清楚楚。 仓津无法视若无睹地安坐下去,只好起身,和乌仁哈沁一起跪在地上谢恩。 “乌仁哈沁的舞跳得好,赏她是应该的,你这个当兄长的教导得也不错。” 康熙笑着命二人起身。所有蒙古部落都在,他也不方便只对翁牛特一个重施恩典。 不过在有心人眼里,康熙噙笑点头的样子似乎别有深意。 乌仁哈沁几乎被仓津拽着下了台,丝毫没有影响后面的节目。 四公主借换盏的工夫,低声向吉布楚贺问道:“你这个妹妹怎么回事儿?” 吉布楚贺摇摇头:“我待会儿找她问问。” 四公主欲言又止:“哎,翁牛特的人心思就是多。他们兄妹两个最近可没少在阿哥们之间打转,你长点儿心眼儿。” “您说太子和十三哥吧,我晓得的。” 四公主欣慰地点点头,放下心坐直了身子。 如果查干巴日和仓津是不善的猎人,那太子就是坐在大帐中的征服者,等候着草原上的猎人将最可口的猎物进献到餐桌上。 乌仁哈沁下台后也不能与仓津坐在一起,蒙古女眷的位置都远得很,吉布楚贺料想她还得换装,便与四公主打了招呼,提前从席上走了。 大帐内的晚会热热闹闹,走得远了也听得到蒙古姑娘热情悠扬的歌声。 吉布楚贺好走在回营的路上,刚刚从天边升起的月亮就半挂在眼前,看着竟比一块月饼还大。 “格格,今天的月亮可真大真圆啊,在北京从没见——啊!”豌豆话没说完,猝不及防高声尖叫起来。 一道黝黑的人影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正正好好挡住那硕大的月轮,整个人背对着月光堵在她们主仆二人面前,一时看不清脸。 吉布楚贺伸手护着豌豆后退半步,一颗心也被吓得扑腾扑腾的。 她定睛细看,总算借着清亮的月光辨认出来人的模样。 “查干巴日贝勒。”吉布楚贺收回手,叠放在身前,镇定地问候道。 来者正是从宴会上尿遁的查干巴日。他似乎喝醉了酒,卷着舌头呼唤道:“吉、吉布楚贺……” 吉布楚贺一听就觉得苗头不对,正要侧头吩咐豌豆去找人来,查干巴日已经一个大步上前,两只大手牢牢地箍住了她的双肩。 “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对不对?我、我想娶你,可仓津哥哥说你要当太子的女人!但我不信!我不信你是那种攀龙附凤的女人!你不是,对不对?!” 查干巴日当真喝醉了,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 吉布楚贺皱眉,只见他的五官愈加狰狞,势头越来越不好,她肃声道:“查干巴日贝勒!你不得胡言!” 她挣着身体,却没什么用处。偏偏今天穿着旗装赴宴,身上什么鞭子小刀都没带,根本对抗不了醉酒的壮汉。 “混账东西!” 就在此时,一声怒喝从天而降,无形斩断查干巴日抓着吉布楚贺的双手。 吉布楚贺还未听清声音从哪个方向来,胤祥已经冲到眼前一脚踢开查干巴日。 查干巴日挨了一脚,踉跄着推开两步,还不等站稳了开口破骂,胤祥又一脚踹到了他胸前。 他使了狠劲,踹出一声闷响,查干巴日高大健硕的身体“砰”地倒地,重重地滚了两下。 这一脚踹过去,踹得查干巴日将一晚上吃的喝的都吐了出来,弄了个满身污秽,趴在地上“哇哇”一通好吐。 慢了一步的十四阿哥也追了来,他见状横眉倒竖,又是一脚踹过去:“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打吉布楚贺的主意?!” 查干巴日又在地上翻了一圈儿,光鲜的礼服上不止沾了呕吐物,还黏了不少泥土碎草。 两个皇子都是衿贵爱干净的,不屑再扑上去打,齐齐扭头看向吉布楚贺。 “玉儿,受惊了吧?” 魂牵梦绕了多年的兼葭秋水近在咫尺,胤祥的语调含着说不清的温柔。 他亮亮的眼眸还是炽热的,但不似之前那么咄咄逼人了,就像冬天的温泉水,将人身上包裹得热乎乎的。 你进我退,吉布楚贺不着痕迹地半退一步,错开与他相视的目光,同时看向十三和十四兄弟两个,笑了笑: “我没事,多亏你们来得及时。” “有没有伤着?” 胤祥见吉布楚贺退得及时,料定她受了惊。炽烈的目光撩过她的双肩,一并将少女白皙细腻的脖颈收入眼底,娇美得令人不忍亵渎。 他赶紧把目光移开,看向不远处干呕的查干巴日,眼里的温度骤然跌至冰点,心中恨得不行。 他连吉布楚贺的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查干巴日那个畜生居然敢那样强迫她?! “哪儿这么娇弱。” 吉布楚贺笑看了他一眼,更加觉得他今儿与平日不同——他竟没端出架子朝她说教。 若放在平时,早该埋怨她心宽体胖独自走夜路了。 她半蹲下略施一礼:“我不便在这儿久留,不然让人看到就更加说不清了。后面就请两位阿哥送佛送到西,将这儿处理了吧。” 说完,她也不看查干巴日一眼,拉着豌豆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两个阿哥让她这么一托付,都不好追上去,只好留在原地目送她走远。 尤其是胤祥,他注视着吉布楚贺那道暗蓝色的身影渐渐隐匿于黑夜中,只觉得她窈窕的背影也很动人,目炫心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 此生一定要得到她。 第17章 异类 合欢是这个世界的异类,她又何尝…… 等吉布楚贺主仆二人走远了,豌豆手脚齐用比划着: “奴婢还没来得及去找人呢,就见十三爷飞似的赶来了—— “格格您说,十三爷是不是一早就留意到那个查干巴日贝勒意图不轨,所以才来得那么及时?” 吉布楚贺瞧着乌仁哈沁的住处就要到了,稍作停顿便掀了帐子进去。 “兴许吧,总之别声张。” 这些日子,乌仁哈沁躲着她,也没有再去找合欢的麻烦,原来都是为了今晚酝酿着。 “乌仁哈沁,你如实与我说,你和仓津哥哥在打什么主意?” 吉布楚贺进来开门见山,走到妆台前坐下。 乌仁哈沁正坐在镜前卸妆,她也知道自己的一番表现瞒不住人,眼珠子轱辘一转,索性豁出去了: “我不想让阿姐你回京城,我想让你留在草原,永远地留下!” 她只剩残妆覆面,舞台上的娇艳都褪去了,在吉布楚贺面前又成了任性的孩子。 “为什么要我留在草原?” “我……我想阿姐陪着我,不要回京城。”乌仁哈沁半低下头,目光微微闪烁。 永远地留下无非就是嫁在草原,乌仁哈沁不想让她回京城应该也是真的,否则不至于再三替她吸引皇室的注意。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宠爱,除非宫里的主子有用得到你的地方,否则他们不会喜欢锋芒太盛的人。 再加上之前的合欢坠马事件,如果她没有及时发现马鞍的秘密,那么乌仁哈沁的确将她推得离“京城”越来越远了。 她叹了一口气,道:“那你之前作弄人家小宫女做什么?若不是我和十三阿哥及时赶到,指不定她从马上掉下来就丧命了。” “我……”乌仁哈沁脊背一凉,这才知道自己的小手段早就被吉布楚贺悉知。 她垂下眼,眼珠来回飞转,最后咬了咬唇,低声求道: “阿姐,之前京里的事我都听说了,他们都欺负你,那些女人都嫉妒你。 “那个宫女也不是什么好人!她一定是记恨你和十四阿哥关系好,竟敢拿十四阿哥来压你。她怎么配骑云朵?连一个宫女都敢爬到你头上,你一个人在紫禁城里要怎么过?就留在翁牛特好不好?这里没有一个人敢不听你的!” 吉布楚贺闻言唇笑了:“小嘴儿叭叭的倒是能说。可是我问你,乌仁哈沁,你为何这么怕我回北京?” 乌仁哈沁被问住了,梗在那里不上不下。 突然,吉布楚贺又冷不丁问道:“你何时与太子认识的?” 乌仁哈沁一听“太子”就变了脸色。 吉布楚贺有些好笑。 对付这种心智还不成熟的小孩子,只需诈她一诈,再吓她一吓,就什么都解决了。 多亏了查干巴日刚刚那么一闹,使她有了些头脑。 虽不知仓津从哪儿听了风声,曲解成那样,但乌仁哈沁恐怕也和查干巴日一样,以为她要入太子的后宫。 太子是天下第二尊贵的男人,儒雅俊逸,又比皇帝年轻不少,即使妻妾成群也阻止不了情窦初开的少女交出一颗芳心。乌仁哈沁会喜欢上他,也不令人意外。 吉布楚贺的身子一下软了,无力地向后靠在软垫上,幽幽道: “乌仁哈沁,你竟然为了一个男人出卖自己的姐姐吗?想必你也不是当真关心我在京里过得如何吧。” 她天生一双水润含情的眼睛,细细的黛眉仅偶尔一蹙便极其惹人怜爱,让人看了只会觉得自己犯下了滔天的罪过。 从她进门起到现在,就没说过半句硬话。若她来兴师问罪,乌仁哈沁还能向上次一样顶撞两句强撑场面,谁也压不住谁,大不了闹个不欢而散。 可她现在摸清了乌仁哈沁的脾性,不过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小孩子。只要本性不坏,知道愧疚,就好收服。 果然,乌仁哈沁等了半天没听到半句指责,心里本就惴惴不安。她猝不及防接了一顶天大的帽子,一下吓坏了,立刻跪到吉布楚贺膝前,满脸焦急: “不!阿姐,乌仁哈沁不是那样的人!我是真的关心你!也想跟你在一起!我只是——” 她说到一半,哑口无言。 她只知道有吉布楚贺珠玉在前,她是入不了太子的眼的。既然查干巴日对吉布楚贺情根深种,能促成他二人结合也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吉布楚贺与皇室和蒙古各部都有密切的关系,仓津哥哥得了吉布楚贺带来的人情关系,更会高看她一眼。 乌仁哈沁说不下去了,吉布楚贺也不接话,只是直直地看着她。清澈灵透的眼眸至纯至性,看得人再也不好意思藏匿自己的小心思。 乌仁哈沁被看了个通透,一下泄了气蹲坐在地上。 不管是不是因为太子,她到底出卖了最喜欢的阿姐,再狡辩也没有意义。 她一会儿想着自己是如何做出这种事的,一会儿想着如何挽回,连吉布楚贺何时走了也不知道。 等到隔日她再去找吉布楚贺时,却被拒之门外。 过了一天再去找,还是没见到人。 仓津也不知哪根筋不对,突然把她送回翁牛特札萨克的住处,找了一群教书先生和礼仪嬷嬷,逼她每日学晦涩难懂的汉文,一点儿自由也没有。 吉布楚贺窝在帐子里,躲着一日之际最毒辣的日头吃冰碗子,边吃边道: “总要冷她几日,让她知道自己犯的错有多严重。如果轻易原谅了她,她大概也不会觉得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当然,也不能冷落太久,小孩子最容易记仇,不能让她觉得你没有半点儿慈爱之心。若让她心里生了怨恨,就失了我的本意了。” 丫鬟们看着吉布楚贺少女娇憨的情态,却说着与年龄不符的话,都不禁笑了:“格格说得头头是道的。” 这就是了。 吉布楚贺上辈子养过好几个孩子,甭管是亲生的还是非亲生的,都是积攒下来的育儿经呢。 原想着过阵子天气凉了,她就去向太后请旨,带乌仁哈沁一同回京城。可现在看来,还是让她留在蒙古的好。 那些教汉文的师傅也是她让仓津找的。乌仁哈沁身份不低,日后也少不了要联姻。 若想高嫁到京里,就必须懂汉学通文墨,同样是蒙古出身的十福晋就是如此。这是与翁牛特的利益息息相关的事情,就连仓津也不会不支持。 “合欢呢?怎么样了?” 芸豆摇摇头,表示不好。 吉布楚贺放下吃干净的碗,拿帕子抿了抿嘴。 “等乌仁哈沁走了,咱们去宜妃娘娘那儿一趟。” 红豆试探着问道:“格格是想求宜妃娘娘帮忙?” 吉布楚贺点点头,没有否认。 “可.....”豆豆们面面相顾,原想劝一劝吉布楚贺,但她们也想不到有什么好法子。 宜妃娘娘是宫里说一不二的主儿,当仁不让的宠妃。可是这样的人物也不好招惹,她们几个小丫头都是怕的。 德妃看着倒是好说话一些,可是她却不与自家格格亲近,总是防着一层。 吉布楚贺看透她们的顾虑,笑道:“我自有打算。” 太子妃和四公主倒也都说过,合欢不过小小一个宫女,不必管不必救。 可她自问前世历经大起大落,拥有过全紫禁城的女人都眼红的荣光,也体会过古佛青灯前的孤苦。无论是妒羡的目光、同情的目光,还是冷漠的目光,她都一一受过。 所以,她也从不愿做捧高踩低、趋利避害之人,亦希望自己不要因为身在这重重红墙中,便被“生存”这个借口磨去这份心性。 合欢是这个世界的异类,她又何尝不是一样? 同样是孤身一人,她年少时又何曾不希望有个人能来帮帮自己。 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第18章 画皮 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住在这具年…… 康熙的确不是简简单单罚了合欢的。 出了十三阿哥从马上摔下来这样大的事情,康熙怎会草草揭过。他的十三阿哥骑射功夫一向精湛,又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意外? 他也没有大张旗鼓地查,不过询问了两个阿哥的伴读,又审了几个伺候的人,不难拼凑出前因后果。 为了女人,且还是之前那个宫女。 之前十三阿哥救美、夜奔的举动还勉强能解释为风流。但后面这兄弟俩竟然为了一个女人,不惜以命相搏,实在超出了他的底线。 康熙暂且只对合欢施了杖刑,就是想看看他们的反应。若他们不知好歹,就只能牺牲一条人命了。 可惜康熙估错了。 胤祥兄弟俩虽然觉得合欢的事儿麻烦,但到底不是心尖上的那个人,不至于乱了手脚。就当跑马回程路上的闲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你跟那个小宫女怎么回事儿?”胤祥向十四问道。 十四阿哥吊儿郎当的:“还能怎么回事儿。就是觉得她有趣儿,好玩儿,没别的意思。” 这一点,胤祥倒是相信。 十四小时候玩性大,虽然多情,却只喜欢柔情似水的绝色佳人。那个合欢虽然漂亮,却没有一点长在十四的审美上。 不过,胤祥可不管这些,他冲十四道:“你起的头,你得想办法解决。” 皇宫并非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方,何况合欢还是上三旗的包衣,小选进宫的,有点体面。这次让她无端挨了罚,是该补救赔偿。 虽不知道康熙是听了谁的谗言,非认定他们兄弟比试是为了争抢合欢。不过依他看,阿尔松阿的嫌疑最大。 阿灵阿和阿尔松阿父子俩仗着自己是四大辅臣遏必隆的后人,又是皇亲国戚,作为当朝吏蠹没少贪赃纳贿作威作福,为八爷党谋求了不少利益,更一直与他和四阿哥对着干。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胤祥认为阿尔松阿打小就心思不正,自然厌恶得很。他都不需多想,料定了是阿尔松阿使坏。 十四阿哥咂了下嘴:“得了吧您呐,要不是那天您自个儿晕过去,从马上掉下来,皇阿玛能这么生气?你到底怎么回事儿?” 胤祥眉头一皱,哪儿能跟他说实话?更别说他自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点上重生,醒来就是一堆烂摊子,又跟谁讲理去? 不过能重生已是大幸,还是解决问题要紧。 “都到这份儿上了,先想怎么办吧!” 十四阿哥露出一脸邪笑:“这有什么难的,反正皇祖母之前指给你的使女里就有她,大不了你纳了她呗!” 每个皇子身边或多或少有几名使女,类似女官,比一般的宫女地位要高。她们最后多数会被收入房中,成为侍妾。 之前康熙要给胤祥找的就是这样的女人,最后由太后选了三个,其中有一个就是合欢。 不过出了这样的事之后,她的资格大概作废了。 胤祥不悦道:“你这算出的什么馊主意?” 十四“嘿”了一声,不乐意了:“怎么就馊了?反正吉布楚贺不在京里这大半年,你也没少招惹小姑娘,现在没必要装清白了啊!” 胤祥懒得搭理这么幼稚的挑衅。 他刚重生回来,一时半会记不起这大半年都有什么事儿。不过,他倒是记得自己少时有些风流,但唯独见了吉布楚贺,两眼就再看不见别的。 那时尚且如此,就更不要提现在了,满身热血都是为了她而流。 胤祥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年轻时惹了什么风流债,在心里埋怨了少不更事的自己一顿,又冷着脸对十四警告道: “你敢跟她多说一个字儿试试!” 十四阿哥撇了撇嘴,不难发现他这位从小一同长大的哥哥落马之后变了不少,似乎学会了几分四阿哥的喜怒不形于色。 突然,他奇道:“哎,那不是仓津吗?” 两人从外面回来,要先去康熙那儿请安。这会儿快走到龙帐了,远远地瞧见仓津只身一人跟着梁九功走了进去。 皇帝单独召见,并不寻常。看样子密召不太可能,兴许是私事。 那日大宴才过去没两日,翁牛特的风光有目共睹,别说胤祥察觉到仓津兄妹有所企图,连稚气未脱的十四阿哥都看出些门道了。 “说起来咱还没找查干巴日那王八蛋算账呢!绝不能这么便宜了他!”十四阿哥目露狠戾。 胤祥稳了稳心神,不似十四那么冲动。 仓津是大清未来的公主额驸,娶的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子寿仪,日后受封的和硕温恪公主。他犹记得婚旨就是这两年下的,应该错不了。 康熙单独召见仓津很可能是为这桩婚事,而不是要把吉布楚贺嫁给翁牛特。 胤祥头脑清醒得很。虽然他拿吉布楚贺当宝贝,但她一个蒙古的多罗格格,远没到令康熙费神操劳的功夫,而那查干巴日就更不算个东西了。 不过十四有一点说的倒对,不能那么便宜了那个混账东西。 胤祥扫了龙帐一眼,调头往另一个方向去:“走。” 十四阿哥慢了半拍赶上:“走哪儿?” “皇阿玛见着仓津,横直咱们不合适在外面干等着,”胤祥勾了勾嘴角,走得更快:“去找查干巴日。” 既然他现在还是血气方刚的十三阿哥,那就应该干点儿幼稚的事儿。 不然,再教他那人精兄弟和皇父继续疑心他无故转性,自己就真离见萨满不远了。 他们找到查干巴日时,三两个蒙古男人正围着查干巴日打转。 其中,那个被吉布楚贺抢了马的男人正在大吐苦水:“这个女人如此蛮横不讲理,那天抢了我的马就跑,今天更是敢拿鞭子抽咱们贝勒了!应当给她点苦头吃!让她跪着来找咱们贝勒求饶!” 他也不提吉布楚贺事后是如何答谢的,总之只捡了对自己有利的说。不过,这个人非但不会说话,也不会读人脸色。 查干巴日听了他的话,脸愈来愈黑,瞪着手臂上的鞭痕一言不发。 那是吉布楚贺刚刚拿鞭子抽的,没给他一点儿靠近她解释的机会。 现在,吉布楚贺的人早就走远了,边儿上的几个蒙古男人都在七嘴八舌地宽慰他。 有一人还算知道说点儿好听的:“那样的美人儿何等的绝色!我还希望她抢的是我的马呢!这样还能与她说上几句话!” 另一个却不会接腔,竟贼眉鼠眼地说起了荤话:“就是!你别不知好歹!咱们贝勒巴不得被那样的美人儿骑在身上呢!” 吉布楚贺前脚才走,胤祥兄弟俩后脚就到了,正好赶上听见这句污言秽语。 “嗷!” 说荤话的男人一声惨叫,捂着嘴接连后退好几步。 一颗混着血的碎牙无声落在草地上,胤祥拳风一扫,生生打掉他一颗牙。 众人皆是一惊,齐齐瞪过去,都被他肃然凌厉的眼神震住,只有十四阿哥差点儿拍手叫好。 这几个莽人算是触到老虎须了。 查干巴日上前一步,怒道:“十三阿哥,你怎能动手打人!” “你这奴才的嘴巴脏得很,爷还嫌打他污了爷的手!” 胤祥收回拳头,冷笑一声,道: “不过哪儿犯贱,就得给哪儿些教训!这次不过打断他一颗牙,若再有下次,爷直接让人割了他的舌头!” 被打得满口是血的男人敢怒不敢言,张着血盆大口倒吸凉气,忌惮着胤祥的皇子身份无可奈何。 查干巴日压着怒气,粗声粗气地说道:“好啊,我竟不知大清的皇子会背后偷袭!真是涨了见识了!” “那又如何?拳头都招呼到眼前了,竟不会接也不会躲。” 胤祥眄睨一眼查干巴日手臂上的鞭痕,轻嗤一声,垂目吹下了下方才揍人用的手背,不疾不徐地说道: “就凭你等这窝囊劲儿,正面交手一样打不赢你十三爷!” 刚才那挨揍的男人如今一声也不敢吭,打落了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吞,不是窝囊是什么? 十四阿哥走上来,一手搭上胤祥的肩膀,满脸挑衅:“说得是!哥,先把那王八羔子的咸猪手给卸了!” 他扬起下巴斜眼看着查干巴日,显然还记着仇。 胤祥不置可否,挽了下马蹄袖放下,对着查干巴日说道:“明儿的摔跤大会,爷给你个机会来堂堂正正比试一场,如何?” 这应当是十几岁的他做得出来的事。 自打他重回少年,只觉得这具健康的身体里有使不完的劲儿,腿脚更是说不清灵活了多少。 每天出去跑马打猎倒也舒爽恣意,不过还是少了那么一丝痛快。如今正好借着这次机会,拿这查干巴日练练腿脚,试试身手。 查干巴日没成想他来真的,但也爽快应下。 胤祥放下话,本想拉着十四陪他过几招儿。毕竟自从前世伤了腿,他就几乎再没动过武,这么多年了,难免手生。 但他想想吉布楚贺,又放心不下,还是撇下了十四,独自来到吉布楚贺的住处。 “十三爷今儿不会是亲自来还碗筷的吧?”豌豆给他打开帘子,笑着揶揄。 这些日子,红豆时不时地做些鹿蹄汤羊骨汤或是各类肉羹送到胤祥账里去,隔日小顺子便会把碗筷还回来。 几次来回,到底没能引来吉布楚贺的关怀,胤祥也觉得没了意思,就此作罢。 “连爷也敢调侃。”他睨了豌豆一眼,抬步进了帐子。 连吉布楚贺身边的丫鬟都敢跟他恃宠而骄,偏偏她自己却没这个自觉。 “你不会是来对我说教的吧,十三嬷嬷。” 吉布楚贺不过比他早了两步,也刚从外面回来,将身上丁零当啷的荷包小刀和鞭子卸了个精光,双手抱臂问道: “是为了合欢?乌仁哈沁?还是查干巴日?” 其实,她小时候是有些怕胤祥的。一面把他当哥哥尊敬,一面偷偷爱慕着,自然不希望看他皱眉头,也不希望听他的责备。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都活了一辈子了,却还要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耳提面命,真笑也笑死了。 吉布楚贺越想越好笑,眸中渐渐流光溢彩。 她还不知道十来岁的少年已经换了芯子,现在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住在这具年轻健壮的身体里。 第19章 贱男人 所以你就不懂男人。 “笑什么?” 画皮的老男人一进来便顾左右言其他。 他想横她一眼,但一触及她的眼睛,心又立刻软了,再也硬不起来。 最近康熙、太子、四阿哥、十四阿哥,甚至小顺子,都或多或少不经意地暗示,说他成熟稳重了不少,有点儿像换了个人似的。 在来见吉布楚贺之前,他也担心过见了她会露馅儿。 可是他现在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他在她面前永远是个才动春心的毛头小子,就算面上装得再好,心里也无法淡定自若。 帐内的小木桌上摆着新鲜的乌梅,木瓜,香橼,酸枣等果品。胤祥瞥了一眼,记得年少时最喜欢借着吃食的名头与她赖在一处。 沏上一壶好茶,隔着一张小桌坐在一起闲谈、温书,眨眼就是半天的辰光。 回想着年少的记忆,他如法炮制,弯腰拈起一颗酸枣放入口中,冰凉的果子又酸又甜,与心头的滋味如出一辙。 一颗红果入肚,嘴里还残存着清甜的香气。胤祥上前一步,低下头凑近了看向吉布楚贺,像是在问她,也像自问: “我就这么会自讨没趣?还十三嬷嬷?我倒真想像嬷嬷那样打你一顿。” 他的声调喑哑又懒散,跟他半垂的眼睫一样,扫得空气痒痒的。 蓦地,他又直起身子,淡淡地说道:“当然是听说查干巴日那个混账又来骚扰你,才来看看你有没有事。” 胤祥就是那种吉布楚贺打了人,还要来关心她手痛不痛的痴汉,又怎么可能像嬷嬷一样动手打她,不过是嘴上逞逞威风。 “我没事。”吉布楚贺怔了一下,然后笑开:“我还拿鞭子抽他了呢,估计他以后也不敢找我的麻烦了。” 她今天在路上走得好好的,查干巴日又是不知从哪儿冲了出来,火急火燎地跟她解释那天晚上的行为,甚至又要上前捉她的手。 不管他什么动机,她都没心思听。既然决心此生不再与此人有任何关联,那也不必有所顾忌。 查干巴日还未近她的身,就已经挨了她一鞭子。 胤祥撩开袍子席地而坐,又示意吉布楚贺一同坐下。 “你认为你抽他的鞭子能把他打跑,还落下个蛮横霸道的印象,可就错了。” “怎么错了?” 吉布楚贺是虚心求教,但胤祥却只看见了她傻乎乎的一面。 他浅笑着望进她的眼底,慢慢地解释:“像他这样的无赖,即使你抽他鞭子,他也甘之如饴。不管你怎么对他,他都能将其视为你对他的回应。 “所以,你拿鞭子抽他,非但不能把他打跑,反倒鼓励了他。” “怎么会这样。”吉布楚贺一听,也觉得有点道理。 她轻叹一声,即使自己已经活了一辈子,在男女之事上也依然不够老练,甚至比不过十几岁的孩子。 莫非四公主说的贱男人、贱男人,就是这么个意思? 胤祥又哪里真的是十几岁的孩子,这是他苦恋了吉布楚贺一辈子,才得出的结论,说是字字血泪也不为过。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所以你就不懂男人。” “我懂男人做什么。”吉布楚贺努了努嘴,很不以为然。与其说他们是“男人”,还不如说他们是一群小孩子。 胤祥理解的却是另一个意思。 也是,她根本不需要懂男人,也不用讨好哪个男人。 谁让他就巴巴地守在这里,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捧给她看。即便碰上查干巴日这样的狗皮膏药,也由他来打跑就得了。 他眼里的笑意褪下去,又默不作声地吃了几颗枣子。 温热的空气有凝结之势,似乎拖慢了时间流动的速度。 吉布楚贺瞧了瞧他,少年高挺的鼻梁投下一片侧影,刚才还轻快的情绪莫名暗沉下去,变得不好琢磨。 她想了想,问道:“照你这么说,那要怎样才算回绝?” 胤祥抬头看了她一眼,无奈地苦笑,心道:不就是你这样的吗,一句把人当哥哥就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罢了,我已经想到法子了,你就等着看热闹吧。” 他认命地看着她,又唯恐自己的目光太炽烈吓着她,只好时不时地移开。 说也说不得,怨也怨不得,走近一步怕她展翅飞远,裹足不前又无异于将自己的心肝送到慢火上煎。 这就是他面对挚爱时的样子。 从前,他就立誓,赌气似地,要成为她心底里霁朗的白月光,成为她眼里最好的男人。 让她知道自己顶天立地,无所不能,让她像自己一样,因为错过而抱憾终身,直到临死也不能释怀。 他对她的报复也不过如此,还总是伤了自己更多。 更不要说他恨的只是前世那个屡次将他推开、宁死也不肯改嫁给他的吉布楚贺。 眼前这只小玉雀仍然风华正好,青春懵懂,他见了只想拢进怀中好好哄弄,又怎会不对她百依百顺,唯命是从。 隔日,吉布楚贺才从四个豆豆那里听说摔跤大会的事儿。 “想去看就去吧,放你们几个半天假。”吉布楚贺趴在凉竹席上,翻看着一本西北风物志,目不转睛。 绿豆坐在一边打扇子,她轻轻摇了摇吉布楚贺,撒娇道:“格格就不去看吗?听说两位阿哥爷都要下场,可有好多小姑娘去看呢。” 豌豆频频点头:“尤其是十三爷,昨个儿就说要与那个查干巴日贝勒比试,现在早就传开了,想去看的人可多了!” 吉布楚贺摇摇头,不觉得稀罕。 她取笑道:“你们要去就去,还要我陪着你们呀。难道这会儿知道害臊了?” 摔跤少不了赤膊,满蒙的女儿家再放得开,也少有大喇喇地跑去看的。 不过,围观的女子越少才越不好意思。若是凑热闹的人多了,大家都在看,那么多我一个也不奇怪。 四个豆豆就是这么想的,她们忙不迭给吉布楚贺准备好了中午的膳食小菜,冰镇乌梅汁,桂浆酿,又怕她一个人憋闷,找了好些帖子,要给她安排去哪个格格福晋那里作客喝茶。 吉布楚贺说日头晒,哪儿也不想去,今天要把这本书看完,就在帐子里待着。 不过到了最后,红豆留了下来,没有跟着去看热闹。 “你怎么不去?”吉布楚贺问道。 红豆目光闪烁一下,笑着道:“奴婢陪着格格。” 吉布楚贺扔了书,下榻走到小桌前坐下:“也好,最近苦夏,你来陪我一起吃,还能吃得多些。” 桌上摆的大多是素色凉菜,只有一锅鹿蹄汤是荤的。 吉布楚贺夹了一勺别出心裁的葡萄酸酪拌芝麻菜,再喝一口汤,舌尖品到了别样的甘甜。 她想到胤祥,笑着对红豆说:“想必十三阿哥就是喝了你这汤才好得这么快,如今都能去摔跤了。” 红豆脸色一白,连忙摇头推辞。 吉布楚贺半低头,又喝了一口汤,没瞧见。 * 摔跤大会进行得如火如荼,胤祥却没有吉布楚贺想象得那样威武。 他甫一上台就落了下风,几次险些被查干巴日撂倒,看得台下的八旗子弟一阵着急,更别说姑娘们了。 十四阿哥咬着唇,一手摩挲着下巴思索。 他们兄弟从小在一起练武,最清楚彼此的本事。胤祥今儿这表现比平时逊色不说,脚下也不够灵活,气势上更少了股狠劲。 真是不该。 第20章 欲就麻姑买沧海 又被心上人认了一次哥…… 胤祥站在台上,光着半个膀子,压着上身推拽对面的查干巴日,确实感到一两分力不从心。 自打他前世伤了腿,就是十几年没再练过,必然有些生疏。 到了雍正年间,他成了总理大臣和皇帝的左膀右臂,政事繁忙,就更没时间了。 且说得过分些,当时全天下除了皇帝,没有一人敢跟他过招。碍于他身份尊贵倒是其次,所有人都顾忌着他的腿疾,若有个万一,谁也不敢承担。就算是皇帝,也害怕伤了他的身子骨。 胤祥目不转移地直视着查干巴日,对方滚着汗珠的脸上已然浮现得色。他缓缓咬住牙根,沉下气,找准机会,方才似铁柱一样钉在地上的腿突然一抻—— 蓦地,膝盖犹如被一道利剑劈开,传来钻心的剧痛。 …… “怎样,赢了吗?” 吉布楚贺放下书,好奇道。 “赢了赢了。”芸豆最先回来,说是其他两个还要看十四阿哥:“十三爷欲扬先抑,吊了大家伙儿好久的胃口,最后愣是瞬间扭转局面,反败为胜了!” 话说完,她脸上倒没有什么喜色。 “不过,”芸豆跪坐到榻前,小声道:“十三爷下台之后马上就回了,听说还召了太医,不知是不是伤着了。” 吉布楚贺闻之讶然,又轻轻叹了口气。 “若真是如此,少不了要去看看。你们准备准备,到时看看公主们去不去,咱们跟着走一趟吧。” 想想胤祥昨天临走时那句没头没脑的话,说不定就是为了帮她的忙,才跟查干巴日比了这么一场。 他是好心,她也没法儿责怪他任性什么的。 * 次日一早,吉布楚贺到太后处请了安,然后跟着五公主一起去了胤祥那儿。 小顺子从前面烧水的太监那里得知此事,趁着吉布楚贺还没走到,赶紧麻利儿溜回去,拉着洗漱好的胤祥回床上躺下。 “干什么这是?”胤祥一把撒开他的手。 昨天跟查干巴日比试摔跤的时候,膝盖猛地一痛,差点儿让他跪地上。好在最后是硬撑着赢了,没丢了皇家的脸。 虽然痛也只痛了那么一下,可那钻心的痛感太过熟悉。这双健康的腿好不容易失而复得,他回来就传了太医,不敢马虎。只是太医的诊断和先前一样,没事儿。 他也想起过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神秘女人,想起过她说的重生的代价。 上辈子折磨他最深的一个是求而不得,一个是让他差点儿沦为残废的腿疾。 和这两种折磨一比,那曾经近在咫尺的皇位也算不得什么了。 他由此愈发迷信那个面容模糊的女人。 她如上天一般知晓一切,而双腿的痛楚又是那么的清晰,他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此生非梦? 小顺子小声道:“玉格格正往这边儿来呢,估计快到了!爷您先躺着,咱们这苦肉计得装得像点儿。” 胤祥本不明就里,已半躺在床上,但他听了这话后,脸一下黑了。 他堂堂怡王爷——即便现在已经不是了,但好歹还是个皇子阿哥,怎能模仿起后院争宠的伎俩! 说着,他就要坐起来拿脚去踹小顺子,可是这时,门口的帐帘已经开了。 五公主先走进来,一身一丝不苟的宫装,脖子上还抹了一圈白色的假领子。吉布楚贺走在她后面,还是穿的蒙古少女的裙子,一袭豆绿,清爽干净。 “十三弟,我和吉布楚贺来看看你。”五公主后面带了几个宫女,每人手上都端了些盒子。 她道:“额娘也听说了昨儿的事,让我带了些药膳给你,倒没什么好东西,等回了宫再给你挑些补身子的。” 胤祥和十四阿哥心大,早就把之前落马的事抛之脑后。但是,德妃和五公主还一直记在心里,怕十四落人话柄,揣测他有意残害兄长。 “多谢德妃娘娘和五姐记挂着,十三早就没事儿了。” 胤祥下了地致谢,又给五公主展示了一下腿脚,压根儿没想着演苦肉计。 反正那个小呆瓜不见得会心疼。 果然,小呆瓜说:“我没有德妃娘娘和公主送的那么好的东西,就带了点儿腌好的羊腿肉,可以留着晚上下酒吃。” 胤祥无奈地应道:“好。” 真是什么也指望不上她。 “天气那么热,还要劳烦五姐亲自来一趟。” 胤祥又转向五公主,道:“前些天虽然有些七月流火的意思,可这几日又热起来了,五姐还是尽量少走动得好,以免中暑。” 他一个大男人,没那么娇贵,大早上的还没进冰盆子,可是这会儿对五公主来说却有些燥热了。 吉布楚贺坐在一边端着茶盏,心思一停。 经胤祥这么一说,她倒是突然想起来,五公主有一年中了暑,匆匆地没了。 宫里的红白事多得数不清,喜事还好,过去就过去了,丧事是最容易犯忌的。 若是不知当日是哪个大人物的忌辰,做了不该做的,说了不该说的,会惹来天大的麻烦。 以往,吉布楚贺都是让谨慎仔细的红豆负责摘记,哪一日是什么日子,红豆会提醒她。 五公主没得早,大概堪堪二十芳华,她实在记不得是哪一年的事,只记得是酷热的天气里。 怎么这么巧,胤祥突然提起这个? “瞧你说的,不过是几步路。”五公主客气地笑道:“十三弟算是长大了,知道关心体贴了。不过还是看顾着自己的身子要紧,这样我们才能放心。” 胤祥点点头,没有再劝。 他和吉布楚贺一样,记得不是那么清楚,只是想起来了,好心提醒几句。他与这位五姐一直不算亲厚,过于热情强势会显得反常,倒不必为此引来怀疑。 五公主稍坐了坐就起身告辞,吉布楚贺也没有再留下的道理,跟着她一起离开了。 一走到室外,立即有宫女上前来给二人撑伞遮阳。 吉布楚贺看着五公主齐整的穿着,绛紫色暗花纱的氅衣,一抬手又露出了里面衬衣袖子细致的绣样。 她道:“这天气确实热得难捱了些,您可千万别苦了自己。” 夏季的旗袍多是圆领,为的就是露出脖子凉快。五公主继承了德妃柔和的圆脸型,只是不如德妃纤瘦,穿上圆领的旗袍显得粗壮。因此要么改了立领的,要么围一圈假领子。 五公主因为汗渍洇湿衣领太过不堪,有失仪态,还是会戴一条假领遮盖。 她回头看向吉布楚贺,语气与方才如出一辙:“不过来看看十三弟,走一小段路罢了,无碍的。” 吉布楚贺知道她不爱听这些,也只能就此作罢,行了一礼送她远去。 * 小顺子撤了待客时上的茶盏,一回头却发现胤祥还在床上躺着呢。 他们家爷的心思突然变得不好琢磨了,怎么这会儿人走了,他倒躺回去了。 “爷,怎么玉格格来看您了,您也不开心呢?” 胤祥翘着一条腿,闲说道:“你懂什么。她跟着几个公主一块儿来,就是把爷当兄弟看。” 又被心上人认了一次哥哥,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哎哟,”小顺子差点儿拍了大腿一巴掌:“爷,这可不能这么想!” “之前爷您从马上掉下来那次,玉格格可是头一个奔过来看您的,只是您昏迷着,怕是记不得了!” 小顺子咽了口唾沫,说得神采飞扬: “奴才说句扎心的,就算是跟爷您最最亲的两位公主,再不能更真的亲妹子,也不能像玉格格似的立马奔过来看您不是?这哪儿能是只把您当兄弟呢!” 小顺子说的是胤祥一母同胞的两个妹妹,八公主寿仪和十公主寿佼。这次,两位公主都没跟来塞上。 胤祥偏了偏头,眼珠上移:“真的?” “真的!当时十四爷和阿尔松阿公子当时都在旁边儿,都瞧见了!” 小顺子这话倒真鼓励了胤祥。 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想开了。 都怪吉布楚贺对他狠心无情这么多年,使他差点儿忘了——她小时候还是很依赖他的,总是拿那双含情的眼睛笑盈盈地望着他,娇娇软软地喊他十三哥如何如何,什么事都先想着他。 也许是他当年误会了她,说不定她只是一直没开情窍,将男女之情误解成了兄妹之情。 现在他没了年少时的臭脾气,只会对她更加包容更加宠爱。所谓好女怕郎缠,趁着她现在还对他有情,他只要主动一些,锲而不舍,总会俘获她的芳心的。 第21章 猫与虎 不能因为他现在还未长大,就认…… 他想得挺美,想得浑身上下都热烘烘的。 胤祥下了床,又招来小顺子给他重新穿戴,一边系扣子一边问: “之前的事办妥了吗?都传出去了吗?” 小顺子答道:“妥了,爷。今早上各处都已经传开了。” 胤祥点点头,又吩咐道:“有了动静立刻跟爷说。” 昨个儿揍查干巴日一顿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好些事要考虑。 吉布楚贺再无依无靠,也不是谁随随便便都能娶的。只要查干巴日的名声一毁,即便他贼心不死,翁牛特也不会同他一起丢脸,太后那儿更不会答应。 小顺子嘻嘻一笑,腆着脸问道:“那奴才得跟爷请示清楚,要是爷到时正跟玉格格在一块儿,奴才也要’立刻’跟爷说吗?万一坏了您们的好事,奴才可担待不起啊。” 胤祥上了年纪,反而禁不起这样的玩笑。 他又尬又臊,当下一巴掌拍过去,斥道:“少耍滑头!” 如小顺子所说,营中散布起一则流言,说翁牛特的小贝勒跟十三阿哥比试时,碍于对方的皇子身份,不得已放了水,故意输了。 说白了,人家是皇帝的儿子,哪个不是处处赔小心,谁敢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给皇子吃挂落儿? 反正查干巴日输得很委屈。 令胤祥没想到的是,流言传开后,第一个有反应的是太子。 太子当天就派了吴全有来请他。 胤祥心中不耐,到底还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先去太子处。 不过他心里也不埋怨,原来为吉布楚贺操心一点都不麻烦,心头的一点一滴都是糖水蜜汁。 “前些日子,查干巴日托了仓津的关系来求我当说客,让祖母把吉布楚贺嫁给他。我念着你和吉布楚贺情深意重,断没有乱点鸳鸯谱的道理,于是便回绝了他。” 太子摒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他们兄弟两个在帐子里说话。 他长叹一声,道:“现在想来,他怕是对你我兄弟二人怀恨在心,一面散播这样的流言,一面挑拨,说我私占兄弟所爱。” 说着,他抓住胤祥的手,满脸诚挚:“十三弟,你千万不可相信他说的胡话,我是万万不会做这么卑鄙的事情的。” 太子生来就被立为储君,一辈子没向几个人低过头。他长得英俊儒雅,又是皇子中最具风度的,他这般恳切,没有几个人不会有所动容。 他有心亲自试一试吉布楚贺在胤祥心中的分量,让他知道受了自己多少恩惠,更要看一看他跟着自己到底有几分真心,然后才能知道有多少把握驯服这头幼虎。 “太子二哥说的哪里话,十三谢您都来不及。”胤祥立马站起来,一字一句都很真诚。 查干巴日在晚宴那晚骚扰吉布楚贺时,倒是真嚷嚷过她是太子的女人。 十四之流可以当这句话是放屁,可他一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惯了。人还不是自己的,何曾放下过一丝警惕。 太子所言有几分真假,现在一时还分辨不出来,但是少年胤祥多半会信了这番话。 于是,胤祥又佯作感激道:“再说,若不是您为十三操心,也不会让他这样污蔑!十三再傻,也不会相信查干巴日这种人说的话!” 他十几岁时倒是对太子忠心过一段时间。只是后来自己站得高了,饱受猜忌,然后才生了异心。 太子既想拉拢他,又对他有所猜忌,君臣利益远大于兄弟亲情。这虽然无可厚非,无论谁坐到储君的位子上都会如此,只是太子与怀抱真心的四阿哥一比,高下立判。 他的一颗心也是肉做的,并非生来就是忠臣的苗子。 现在的他又是重生回来的,更谈不上对太子有半分忠心。无论这流言是真是假,都改变不了什么。 太子仍在忧心忡忡:“那这流言又该如何处置?” 胤祥大咧咧地一笑:“世人都晓得我胤祥光明磊落,并非输不起的孬种,这样的谎话必然不攻自破。” 这下太子哑然失笑,心里蓦地轻快了不少。 不过,他笑意一凝,很快又嗅到了一丝危机。 跟坦荡的人相处久了,会慢慢放下戒心,这是胤祥最厉害的地方。他得时刻警醒着自己,万万不能如此。 胤祥是属虎的,不能因为他现在还未长大,就认定他只是一只小猫。 “我想也是。若是皇阿玛知道了,大概亦会为你出气,咱们就看他丑人多作怪去。” 太子笑着说完,暂且放下心。他喊了伺候的人进来,彻底结束了这个话题。 胤祥附和着,心里也很认同。 康熙不管他们怎么争斗,但还是护犊子的,因为他们代表的也是他的颜面。 老爷子听了查干巴日故意礼让这样的说辞,的确不爽。 这不是说他们爱新觉罗家没有半分气量吗?! 康熙冷笑连连,只道才给了翁牛特尚公主的恩典,他们的尾巴就翘上天了。 皇帝想抬举一个人很容易,想冷落一个人也很容易,容易到不需要给出任何明示,就能弄得人心惶惶,暗自嘀咕圣心难测。 仓津的头脑还算清醒,还没听到风声就扯着查干巴日向胤祥负荆请罪。 “不错,我是翁牛特的郡王,他就算是皇子,也不敢得理不饶人。但若你不能表现得让他满意,就是先王还活着,也护不了你!” 见胤祥之前,仓津特意恫吓了查干巴日。 查干巴日当然比流言中说得还委屈,心中不能更恨,一声闷响跪到地上,道歉也干巴巴的。 胤祥不跟他计较,也没端皇子的架子,甚至背着手送仓津和查干巴日出了帐篷。 不过,仓津和查干巴日走在前面,一出去就给骇了一跳。 胤祥的帐子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棕黑色的斑锦彪,体格威猛健壮,一张嘴露出尖锐的门牙,一看就是品种优良的猎犬。 这狗冲着二人一阵呲牙咧嘴,若不是有小顺子牵着,定然扑上来咬人。 “你这狗怎么训的?!”胤祥横了小顺子一眼:“这见人就咬的德性,让爷如何送的出手!” 小顺子立刻哈着腰朝胤祥笑道:“爷,您放心,这畜生见了玉格格保准儿乖得和兔子似的,让它向南,它不敢往北!平时就是得凶着点儿,才能护好玉格格不是?” 然后又朝仓津和查干巴日告罪道:“郡王,贝勒,多有得罪,这畜生就是特地训了来给玉格格打猎用的,防着那些不长眼的恶兽撞上来伤了格格,这才看着吓人了些。” 他说着打了个手势,凶恶的狗子立刻呜噜噜地趴下了。 查干巴日何尝听不懂这指桑骂槐,脸早就铁青了。只是前面有仓津压着,没法子跟他们理论。 仓津脸上笑着,目光闪烁一下。 难怪刚才一出负荆请罪格外顺利,原来胤祥就没打算让他们轻易过关。 不过,再怎么样,胤祥日后也是他的正经妻兄,为了日后,也能忍下去。 仓津笑道:“应该的。吉布楚贺年幼好动,可不得时常挂着她,就怕有什么意外。十三爷有心了。” 上次,太子单独找他相谈时,他就琢磨过吉布楚贺在京中的关系。 太子给过暗示,现在十三阿哥也给了暗示。吉布楚贺八成早就是皇子们的禁/脔了,沾上她就是沾一身的麻烦。 他让查干巴日别跟这些凤子龙孙搅和,谁想到这个蠢货竟嚷嚷开了,和乌仁哈沁一样,只会给他裹乱。 “不管怎样,今日唐突郡王了。下次爷请你喝酒,如何?” 胤祥理都没理查干巴日,只笑着跟仓津讲话。 仓津自是没有不应的道理。 两人为着八公主表现得十分融洽,一路上都在谈笑风生。直到胤祥说要去给吉布楚贺送狗,他们才分开。 康熙今日又举办了一次大型行围,上至太子诸皇子、宗室、蒙古王公,下至八旗将领随行官员,皆可参加。 此次行围为的也是让所有人看看他们爱新觉罗家的风采,给十三阿哥撑腰。除此之外,女眷亦在参加之列。 吉布楚贺已经换好了一身骑装,随时听候旨意。见了今日隐形的主角儿不急不忙地来她这儿送狗,不禁小吃了一惊。 “这么好的狗子,怎么不给四爷呢?” 这狗到了吉布楚贺面前倒是真乖得很,呼哧呼哧地伸着舌头,不过打眼一看仍然很有气势。 胤祥双手放在身后,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儿,无奈地说道:“四哥也不是所有狗都喜欢。再说,他不喜欢打猎,你又不是不知道。” 吉布楚贺蹲在地上和狗玩儿了一会,凝神一想,差点儿忘了未来皇帝的喜好。 谁让她一直活到了乾隆年间呢,谁还记得这些陈麻烂谷。 “你说的是,我竟忘了。”她撸了撸狗头,无意说道。 胤祥站在一旁,低垂着目光看她。刚想笑她是个小迷糊,记性怎能这般的差,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头。 “格格,荔枝膏熬好了。”红豆捧着一只银器进来,问道:“奴婢现在给五公主送去?” 她没料到胤祥也在,又忙不迭请安。 “好。”吉布楚贺站起来,笑着问向胤祥:“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胤祥瞧了一眼,反问道:“怎么想起来给五姐送这个?” 荔枝膏是草原上解暑的饮品,用乌梅熬制而成,因汤色艳如荔枝,才叫了这个名字。 那日胤祥劝解五公主的同时也提醒了她。 五公主与她的年纪相差好几岁,出嫁又早,前世相交不深。但她们先后由太后抚养,她心里也记得这个温柔端庄的姐姐,自然不希望五公主红颜薄命。 前世,她知道“天机”却不敢泄露。如今重走一遭,想改变一二却也不得其法。 像是五公主这事儿,她在卑位,管得多了就成了狗拿耗子。 惹人反感倒是其次,就怕最后什么也没改变,这样的教训,前世也有过。 若五公主仍亡于暑热,那么她热切的好意反倒让人疑心了——究竟是知道点儿什么,还是包藏祸心? 尤其是德妃,事后一定不会放过她。 “也不是单给五公主的,这不是也问你了吗?”吉布楚贺让红豆盛了两碗,递给胤祥一碗: “今儿你们得在外面跑一整天吧,喝了吧。” 随行的太医会煮一些香薷汤之类的解暑汤,她要不露痕迹地关心五公主,还是借用草原上的方子合适。 “若我今日不来,你也不见得想着我。”胤祥睃了她一眼,还是接过来喝了。 外面太监来奏,说是行围即将开始。胤祥和吉布楚贺一前一后往营外辕门走,最后竟在人群中见到了整装待发的五公主。 胤祥扭头问向小顺子:“怎么五姐今日也来了?” 小顺子答道:“爷,这不是万岁爷的意思吗?您看四爷不也在?其他公主都到了,五公主也不好落单不是。” 吉布楚贺不动声色地瞅了他们主仆二人一眼。 五公主和四阿哥一样,轻易不在这种场合显身手。不过胤祥从来不操这份儿闲心,现在单单问了五公主,很不多见。 她远远地望了一眼,五公主坐在马上的样子很精神。五公主正与二公主谈笑着,一点儿也看不出她会在花期正好的时候凋零。 现在只有希望五公主病逝不是今年发生的事,如此还能徐徐图之。 “怎么了?”胤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过了头,锁住吉布楚贺望向五公主的眼睛。 吉布楚贺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笑道:“就是小顺子这么一说我才发现,真是很少看见这么多人。” 胤祥似笑非笑:“是啊。” 前世老爷子没少做这种暗暗抬举他的事儿,不过他再也不会像年少时那样,为之斗志昂扬了。 第22章 宜妃 知世故而不世故最难得。 胤祥调转马头,指了指龙旗的方向,对吉布楚贺说: “我先去那边儿了,你带着呼巴,顾好自己。” 呼巴就是那条又凶又憨的狗。 吉布楚贺看了跟在脚边的呼巴一眼,点点头。 行围就是侍卫们圈一块区域出来,皇帝与众人在这区域内行猎。四处都有携带□□和武器的侍卫,丝毫没有值得担心的。 呼巴是一条非常能干的猎犬,比起护主,猎物更为在行,一上午帮吉布楚贺弄了好些兔子和野鸡回来。 到了中午,皇帝会令随从就地支起烤架,烤了上午的战利品当午餐。 女眷们经不起暴晒一天,通常在日头演变得最烈之前回营。 吉布楚贺照旧和公主们走在一块儿,二公主、三公主和四公主聊着今日露面的蒙古各旗多了几个青年才俊,又和往年如何不同云云。五公主听着她们讨论草原上的风情地理,人情往来,不怎么插话。 她至多知道哪个宗室格格与哪个部落王公有姻亲,离了皇室的关系,她就再不清楚了。 太子妃碍于身份敏感,也不好多说。皇家的女眷不自觉分成了两队,后来三公主端静渐渐有意落到后面,温声说道: “刚才有声惊天巨响,不知你们听见没有,怕是火铳吧。” “想来是的,定是遇见什么猛兽了。”太子妃应道。 康熙给公主们的封号与她们本人很贴切,三公主是个温文尔雅的性子。端静笑道:“应该是哪个兄弟撞上了,若是太子哥哥,今年的头筹一定又是他的。” 太子妃自是知道内.幕的,笑笑没有多说。 回到营内,几位各自散去,只有吉布楚贺被太后身边的小宫女请走了。 一去不得了,宜、德二妃也在场,一左一右地坐在太后两边。 这情景虽然常见,但今日的气氛却不同以往。 帐子里统共没有几个伺候的人,冰盆子化得差不多了,也没有人来换新的。德妃娴雅的笑容有着说不出的勉强,虽然和宜妃坐在一样的位子上,却已落了下乘。 “吉布楚贺,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太后见了她,上来就是一句嗔怪:“之前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如果不是宜妃跟我提了一嘴,我倒现在也不知道。” 吉布楚贺看了宜妃一眼,见她一派嫣然从容,与德妃截然不同,也不知太后说的哪件事。 “这孩子也是懂事,怕麻烦您老人家罢了,可不是故意瞒着您。那查干巴日不是个好东西,上天帮咱们收拾了他,让他再也不能来招惹吉布楚贺了,您就宽心吧。” 宜妃笑着对太后说完,凤目流转,又对吉布楚贺说道: “你刚从外面回来,也不知听说没有。那个查干巴日好像受了重伤,腿上挨了火铳一枪。” 吉布楚贺还来不及吃惊,宜妃很快又道:“瞧你额木格多心疼你,秋天跟我们回宫去吧!” 她得了明示,想来是四公主同宜妃说了什么查干巴日的事,宜妃又顺嘴对太后说了。 太后紧接着说道:“宜妃说的是,你留在这里都没有人给你撑腰。仓津是真指望不上,不帮着欺负你就是好的。□□衮和寿侒倒是可靠的,可你陪着他们不如陪着我。是不是?” 寿侒是二公主的芳名。 话说到这儿,吉布楚贺没有不谢恩的道理。她跪下又起来,太后命人在宜妃下首添了个凳子让她坐下,才缓缓说到正题。 “你和十三十四走得近,他俩是不是为了那个叫合欢的宫女,做了什么出格的?” 原来是为了这个。 吉布楚贺当即说道:“两位阿哥虽然年轻好动,可分寸还是有的,断不会做有失皇家体面的事。这子虚乌有的流言,怕不是有人捕风捉影,以讹传讹。” 太后点点头,已经信了大半。 一直没出声的德妃正正面向太后垂首,谦恭表态:“这事应该怪奴婢之下无方,请您责罚。” 太后摆了下手,不想听她啰嗦:“行啦,皇帝已经将那宫女小惩过了,责罚不责罚的就不要再说了。还是说说把她打发到何处去吧! “就算吉布楚贺说那两个对她没心思,最好也不要让他们再见面了,之前说将她许给十三的事也作罢了吧。” 德妃总归执掌永和宫多年,竟还调.教不好一个宫女,脸上很不好看。她勉强笑道:“那撵出宫也不合适了,不如交给敬事房看看南苑之类的地儿可需要人?” “与其打发到南苑,倒不如匀给翊坤宫吧,就放在我眼皮子底下。” 宜妃接过德妃的话,对太后说道:“奴婢这儿和德妃妹妹那儿不一样,一年也见不着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几次。有奴婢帮您看着,怎么也比内务府的奴才们靠谱。” “这倒也是。那就这样吧。”太后也不想多作缠磨:“不管是不是捕风捉影,他们也该知道消停了。” 德妃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屈能伸,心里再不快,在太后或康熙面前也能向宜妃低头:“这下真的是欠了宜妃姐姐好大一个人情,日后都要麻烦姐姐了。” 宜妃挑了挑嘴角,眼里却很平淡:“客气什么。” 中午,太后留了饭,五公主换了身衣服也来了。婆媳祖孙几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席面简单清淡,几道河鲜几道凉菜,不多时就吃完了。 太后习惯午后小憩,撤膳之后大家也散了。吉布楚贺跟宜妃走在一起,谢道:“多谢娘娘帮忙。” “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添双筷子。说到底,还是男人靠不住,连你一个小姑娘都比不上。” 宜妃轻笑一声,暗指十三和十四两个。 不过都是别人家的儿子,她也犯不着笑,自家的更闹心。 宜妃摇摇头,稍一侧目,瞧了一眼跟在吉布楚贺身后的红豆。她想起宫女们的闲话,说道:“这丫头以前是敏妃那儿伺候的吧。” 她顿了顿,又道:“模样挺好的。” 吉布楚贺不解宜妃何故突兀地说起这个,她回头看了一眼,红豆紧低着头回道:“是,娘娘。奴婢红豆。” 宜妃没理这茬,继续往前走了。 等宜妃回到自己的住处,只留下了两个伺候的人。宫女们近前为她宽衣,终于有机会说些体己话: “娘娘,万岁爷才罚过那个合欢,您这就把她要过来,万岁爷会不会……?” 宜妃浑不在意地说道:“皇上才不会为了这个不快。” 她在宫里待久了,还不晓得区区一个宫女能有多大的能耐?像合欢那样的,多半是惹上了不该惹的麻烦,才招来这么多祸事。 “您对玉格格是真的好,今天还提点了她身边的那个婢女。”宜妃的大宫女给她换上了一身烟绿色的真丝袍子,噙着笑道: “玉格格也是位有福气的,在宫里一直有太后和您的照拂。这下好了,玉格格能回宫,也能时常陪伴您们了。” “谁说不是呢。”宜妃半躺到榻上,眼前都是跟了她十几年的老人儿,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自打吉布楚贺成了寿仪的伴读,渐渐也成了我半个女儿了。以后也说不准就像舒齐一样,成了一家人了。” 宜妃没有女儿,不过一直抚养着八公主寿仪。 八福晋舒齐也姓郭络罗,虽然只是是同宗不同族的女孩儿,但也比别的强些,一直与翊坤宫有往来。 两个宫女听宜妃说到这些,就不得不想到九爷家的家事,一时都默契地避而不谈了。 宜妃也就是随口一说,很快躺在软枕上闭了眼睛休息。 紫禁城里不缺传奇的人物,不过宜妃当年入宫不过三天就封了嫔,任凭现在的宠妃再怎么年轻貌美,也无人赶超她的过去。 这是宜妃这辈子最骄傲的事。 她骄傲,不是因为这能说明康熙对她有多宠爱,而是证明了她郭络罗氏与别人不一样,她的本事就是她自己。 她不像几位皇后甚至惠妃出身显赫,家中没有能干的父兄叔伯出将入相,所以她凭的不是出身; 她也不像荣妃劳苦功高,生了一个又一个阿哥才得以晋升,所以她凭的不是肚皮。 而德妃呢,自三位皇后先后故去,后宫中还没有性情温婉德才兼备的女子,贵妃虽然贤淑,却撑不起整个后宫。德妃就是找准了时机,以孝诚皇后为榜样,迎合着皇帝的心。 德妃找对了自己的位置,从一个宫女走到现在,至今荣宠不衰。但是,只有她是凭着做自己才有了今日的一切。 吉布楚贺和翊坤宫走得近不假,但宜妃不会爱屋及乌到如此地步。 宜妃喜欢吉布楚贺,正是因为她也在坚持做自己。有人一门心思地喜欢她,一点也不奇怪。 人人生来不同,有着千奇百怪各种各样的性子,并非只有泼辣率直藏不住心事的人才是真。也有不少人明明世故却不自知,反倒以为自己无邪,为此沾沾自喜,宜妃最讨厌这种“同类”。 相反,克己内敛的人心思多,但也不一定就是假,知世故而不世故最难得。 * 另一边,德妃由五公主陪着离开太后那儿,特意挥退了撑伞的宫女,让她们远远跟在后面,憋了许久的话也终于能对女儿说了: “老四能干,十四受宠,我这个额娘多少沾点儿光。老五和老九都不受宠,一个平庸寡言,一个荒诞不经,不拖宜妃的后腿就是好的,可她却能始终活得这么骄傲,这么痛快。 “我也曾想过,她的骄傲是哪里来的?是源自你皇阿玛的恩遇和宠爱吗?可是这些我也不缺啊……” 德妃眯着眼看了看湛蓝无云的天空,面对着空无一物的景色,心中的惶然倒越来越满了。 五公主扶着她,浑浑噩噩地想着:就连额娘都有艳羡宜妃的时候,她又何尝没羡慕过四公主呢? “寿佳你说——”德妃没听见五公主的声音,回头一瞧,只见五公主一张脸通红,目光涣散,有摇摇欲坠之势。 德妃大惊,唤道:“寿佳,你怎么了?!寿佳!” …… 七月的这一日异常炎热也格外漫长,说不清是因为高温拖慢了时间流淌的速度,还是因为黑夜迟迟没有降临,这灼心的一天才不能结束。 胤祥的下巴上挂着一滴汗,他拉起弓,金色的弦压着碧玉的扳指儿,最后一支箭很快扎进了巨兽微弱的命脉。 轰的一声,满身是伤的黑熊总算倒下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侍卫们上前去给了它最后几刀,其中一个在几米外捡起了一块残缺的熊掌,沾着滴滴答答的血。那是胤祥刚刚砍下来的,随从们也帮了一些忙。 众人都在佩服他英勇,傅庆递了块湿帕子来,笑道:“恭喜十三爷!” 胤祥接了来抹了把脸,林子上空刮起一阵簌簌的风,清凉扑面而来。 他向四下望了一眼,又向傅庆问道:“刚才是谁动了火铳?” 片刻之前,他还在与那黑熊斗勇,不知哪个侍卫着急开了两枪,结果熊没打到,反而击中了不远处的查干巴日。 千钧一发时,胤祥也没顾上那边,专心与熊搏杀。好在它已身负重伤,只剩下困兽之斗,几支冷箭刺进要害,很快便解决了。 傅庆一愣:“没瞧见啊!奴才的眼睛光顾着看您了!”他道:“奴才问问别人去。” 胤祥抬手制止住他,道:“罢了,别声张。” 地上的野草沾着斑驳的猩红,一眼望去,也分不清是熊血还是查干巴日的血。 刚解决完一个大家伙,又快到晌午,年轻的身体总是饿得快。康熙那儿还没动静,胤祥卸下弓具,取出小顺子给他备的干粮。 一看里面还有吉布楚贺之前送的腌羊腿肉,他不禁笑了一下。 小顺子越来越会耍小聪明了,不用问也知道,这好小子定以为他吃了吉布楚贺送的食物就会变得力大无穷,猎十头熊也不在话下。 胤祥撕了一块肉放进嘴里,越嚼越气,也不知是嚼肉还是咬牙。 傅庆席地坐在旁边儿,见他一会儿笑一会儿怒的,心里跟着忽上忽下。 “十三爷,该不是小顺子准备的干粮不合口?要不咱弄个兔子烤了?” 胤祥的气儿顺了点,道:“不用。等会儿皇上的人来了,看见咱们先吃上了,算什么?” 傅庆一想也是,他心思一转,特意说道:“嗨,等您成了家,有了可心人照顾,就不用受这委屈了!” 胤祥又不是十几岁的小男孩了,对妻妾成群早没了幻想,当下想也没想便回道:“没影儿的事。” 傅庆哪里知道他想的是吉布楚贺,还兴致勃勃地说: “您忘了,明年不就选秀了吗?宫里还能不给您指个福晋?奴才全家上下为了我们富察家的姑奶奶正忙活着呢,天天跟打仗似的。说起来您也见过她吧,就是奴才的大妹妹。” “嗯。” 富察家的女儿一个个都养得很好,从他们这辈开始,个个都是高嫁。更不消说弘历也娶了他们家的姑娘,那就是大清日后的国母。 胤祥上辈子也和傅庆成了亲家,他家儿子娶了他们家的女儿。 傅庆又问道:“您觉得我们家那姑奶奶怎么样?” 他们富察家也算累世高官,父辈的马齐、马思哈等人都是朝中重臣,只是比佟家、钮祜禄氏等等还是矮了一截儿。 像他们这样的大家族,什么时候与皇室有了姻亲,才是真正的青云直上。 马齐最看好八阿哥,可是他已经有嫡福晋了。傅庆一直跟着胤祥,也觉得自家阿玛不该只盯着八阿哥,十三阿哥才是最合适的金龟婿。 胤祥知道他们家的心思,尤其是马齐的心思。 于是,穿越回来的怡亲王看了傅庆一眼,很想对他说,再等个四五十年吧,到时什么都有了。 胤祥不悦道:“好端端的别乱说话,坏了你妹子的名声。” 如果他没记错,傅庆的妹妹算是下年秀女中的一枝独秀。除了出身,容貌才情在皇子福晋中也是拔尖儿的,是个一见难忘的美人。 可她以后是老十二的福晋,他嫂子。傅庆这样乱扯红线简直是胡闹。 不过傅庆有一点倒是说准了,明年宫里一定会给他指福晋。 胤祥别过头去,咬着手里的羊肉,又突然想到:吉布楚贺前世不也嫁给了老十四,可他就从未拿她当弟媳看过。 他与她老死不相往来,与其说是顾忌伦理,倒不如说是不想让彼此难堪,不想惹她厌烦。 他们满人才不管什么叔嫂伯媳的。 傅庆不知道自己一时的念头激发了胤祥的感慨,更不知道自己令他进一步认清了对吉布楚贺的情感。 傅庆见胤祥端着一张冷脸不为所动,像是看不上自家妹妹,心里还有点不快。但他仔细想想,若是胤祥表露什么,倒让人觉得轻浮了。 这么一想,傅庆的看法又变了。 他见胤祥如此为自家妹妹的清誉着想,一身磊落,明明是皇子中较为寒微的,却不贪图妻族的势力,真不知比一般的凤子龙孙强了多少。 康熙很快派了侍卫来叫他们,这段话就这么搁下了。不过傅庆倒是打定主意,回头要跟阿玛说一说十三阿哥的好话。 第23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 哪里不对。 下午回营时,侍卫们清点了猎物,胤祥不负众望拿了头筹。十四阿哥隔着老远就跟他挤眉弄眼,像是故意在说兄弟们都放水了。 胤祥看向别处,仓津已打马往回走,脸色极差。 他趁众人不察,也跟了上去。 查干巴日挨了一枪,伤得很重,他们到他的帐篷时,他还昏迷着。不过听蒙古的大夫说,左腿怕是废了。 临走前,胤祥瞥了瞥查干巴日昏迷中的苍白脸色。 仓津相送时提出不打算追责,一向顶天立地的男人突然忍气吞声,让人疑心另有别因。 胤祥审视着他的神情,但见仓津才好转的脸色又阴沉下去了,冲着某处怒斥道:“乌仁哈沁,你在这儿做什么,赶紧回去!” 霞光照得仓津的脸一半青一半红,煞是怪异。 胤祥转头,可不见到小脸煞白的乌仁哈沁。她站在帐篷侧面,似乎已经偷听了许久了。 乌仁哈沁被仓津这么一骂,转头就跑。 两人都没管她,又说了几句话就此别过。 胤祥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跟着乌仁哈沁来到了无人的小山坡。 “现在知道厉害了?”他踱到乌仁哈沁面前,问道。 乌仁哈沁抱着双膝,本在望着平地上的炊烟发呆,一见了他马上跳起来,慌不择言:“什么厉害不厉害的!” 胤祥淡淡地说道:“太子和仓津说了什么,你肯定知道,查干巴日也知道。你这么聪明,一定明白我在说什么。” 和吉布楚贺猜的一样,乌仁哈沁最经不住别人诈她。 她环顾左右,双手不知往哪儿摆,恨不得去抓胤祥的袖子。她慌张问道: “……真的是太子哥哥做的吗?就因为查干巴日想娶阿姐?” 胤祥一时没有回答。 仓津的态度无异于向他这个亲舅哥暗示投诚,倒不难猜出这是太子的手笔。 经查干巴日这么一闹,太子不可能不恼。给查干巴日一通教训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明着还是给他这个弟弟出气,又何乐不为。 唉。 现在他以胜利者的身份重回战局,终于能将兄弟们的秉性看得愈发清楚。 太子这个人在大事上优柔寡断,小事上又沉不住气,早晚要成输家。如果不是已经答应了那个神秘女人不再争夺皇位,他倒真有再比一比的心思。 “是也不是。”胤祥没有必要向乌仁哈沁解释那么多,只道:“总之,你知道了太子的厉害,以后就离这些是非远一些,更不要挤进去搅和,这样我和你阿姐也能放心。” “你和我阿姐?”乌仁哈沁冷笑一声,满脸揶揄:“你算我阿姐什么人?” 她挑衅得妙,字字刁钻,轻易点住胤祥的死穴,让他说什么都不是。 “你要是我女儿,我现在——” 胤祥一上火,王爷架子又端出来了。他隔空点着乌仁哈沁的额头,最后还是“唰”地收回了手。 乌仁哈沁打量了他一眼,一脸莫名其妙。 胤祥沉沉出了一口长气,想着日后寿仪嫁过来能有个帮手,终归也和吉布楚贺一样,盼着她好。 “罢了,总之你就与仓津找的师傅们多多学习吧。你阿姐也不求你知书达理,只是大是大非绝不能错,不然就算带你去了京城,你也只会给她裹乱。” 胤祥拿眼角扫了她一眼,拂袖欲走。 乌仁哈沁忙不迭冲上去拦住他,变脸似的,眨着眼睛向上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什么叫带我去京城?阿姐要带我去京城吗?” 胤祥的脸色依然不好看,声音更是像寒夜里的风一样,刀割似的刮在人脸上:“不过给你一年的时间。若是再有什么马鞍之类的事儿发生,你就别想了。” 可是乌仁哈沁却很开心,连连说着“不会了不敢了”,喜滋滋地看着他走了。 “爷,您可真让奴才们好找,出事儿了!” 胤祥才一回营,小顺子就扑了上来,压着声音说: “五公主没了!” “什么!” 任谁听了这个消息都万分惊愕,就算胤祥早有心理准备,也没想到是这天。 毕竟今天谁都看到五公主好好地去狩猎了,回来时也不见异常。 吉布楚贺那边一样没想到。 她送了宜妃回去,自己又睡了个午觉。醒后将红豆唤来,还不等仔细询问她与宜妃有什么渊源,芸豆就跑进来说五公主中了暑,一把厥过去,再也喘不上气,太医刚到便没了。 不用说,宫人们都措手不及,各处乱成一团。 德妃和太后只顾着悲痛,哪里还有心力操持。皇室出来避暑消夏,哪会带着寿衣素缟。 太子妃花了半个时辰才算调停妥当,等康熙他们从外面回来,又是一通好忙。 吉布楚贺除去所有的饰品,换了四个丫头紧忙改出来的白裙子,去见五公主最后一面。 路上,她迎面遇上了四公主。 四公主已经从停灵的帐子里出来了,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只冲她点点头打了招呼。 吉布楚贺进了冰冷冷的帐子,供了香,对着五公主的灵柩拜了拜,没有久留。 她走在半昏的天光下,越过一片草原上盛开的金莲花,伸手抚上腕子上的佛珠,不禁想到前世的种种。 前世的故事也是有意思的很。 起初,她不敢逆天改命,默默地随波逐流。可明明她什么也没做,“命运”却在某一日改变了——她不得不嫁给了十四,也认清了人力可以影响命运。 在那之后,她也试着去改变一些已知的未来,可是没有用。 人间还是有无论如何也留不住的东西,比如生命。 这次没能留住五公主,怪她记着的细节不够多,做的也不够多,甚至还心存侥幸,盼着五公主不是这年出的事。 那么,要做到成什么程度,才足以改变结果呢? 毕竟她也曾什么都未做过,一切就都改变了。 吉布楚贺捻着佛珠,默默思索,直到她不期然闯入一片阴影,才停下动作抬头。 那片阴影是胤祥的影子,他穿着黑色的袍子匆匆而来,一样在垂着眼深思。 他们都没想到这么巧,来吊唁的人那么多,偏偏他们在这无人的金莲地碰上了。 两道眼神猛地撞在一起,却如两条涓细的水流交汇一样平静。 天边的晚风遥遥地吹过来,金色的花丛轻轻一摆,地上的人影一动未动。 “十三哥,你来了。” 吉布楚贺敛了敛衽,手上的朱砂珠串贴着白色的裙子,极为惹眼。 胤祥瞧见这串眼熟的佛珠,心中顿撼,抿紧的唇线又绷直一点儿。 他望进吉布楚贺的一双秋瞳,思绪飞转。 这些时日,他只知道自己为这双眼睛神魂颠倒,却是第一次留意到他的玉儿并非总是眸中带笑。 她褐色的瞳仁中也并非总是蕴含光泽,与记忆中的那个少女大相径庭。 “那我先走了。” 吉布楚贺见他不作回应,浅浅一笑,绕过他便走。 “嗯。”胤祥点了下头,没有留她。 吉布楚贺敛下目光,明明怀揣着心事,又不得不回过神来,补救似的冲他抬眸笑笑才匆匆地走过。 胤祥的视线不动声色地追着她,也在仔细回忆着对方那一刹那的神情。 他们放不下那兴许是捕风捉影的错觉,都不约而同地想到—— 哪里不对。 第24章 寿仪 要避免未来的不幸,未必非要斩断…… 九月,北京。 秋老虎彻底离开,今日宁寿宫各处都撤下了竹帘子。 以前阿哥格格们还没长大成家的时候,这里总是很热闹。现如今,只剩下吉布楚贺一个人侍奉太后了。 “吉布楚贺,”太后对着镜子叹了口气:“你说,若不是我叫着寿佳一起去了草原,是不是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太后,您千万别自责,这都是意外,谁也料不到的。”吉布楚贺捋着她半黑的发髻,簪上几把水润的翡翠簪子,温声说道: “五公主最孝顺,一定不希望看到您这样责备自个儿。” 水银镜中的太后恢复了一点儿神气,凤眼里水光闪烁:“是,寿佳最孝顺了。” 用过早膳后,太后穿着一身崭新的五福捧寿的氅衣,由吉布楚贺虚扶着坐到正殿的宝座上。 来请安的嫔妃们在殿外等候了一会儿,也和往常一样陆续进来落座。 走在最前头的是佟贵妃,紧跟在后面的就是惠、荣、宜、德四妃。 德妃一进来瞧见吉布楚贺站在太后身边,触景生情想到五公主,眼圈立刻红了。 其他三妃自觉地让她走在最后面,给了她足够的时间镇静。若是放在二十年前,谁也不见得会那么好心。 四妃上了年纪,以前在乎的现在都不在乎了,以前想不明白的现在也想明白了。 后宫里年轻得宠的妃嫔越来越多,而她们凭着几十年的经营得以稳稳地站在皇帝身边儿,总不会还像那些不懂事的小蹄子一样,为了一点儿恩宠撕扯。 德妃坐到了最下首,再抬头时已经一派自然,不过再也没有往吉布楚贺那儿看一眼。 和她们一起来的还有几个未出嫁的公主,其中又属八公主寿仪最得宠,紧挨宜妃坐着,一身玫瑰色的旗袍秀丽娉婷。 寿仪开始还端坐着,听太后她们讲话,后来就忍不住地朝吉布楚贺使眼色。 吉布楚贺也频频朝她看去,心里欢欣明快。 她们前世同岁,吉布楚贺因此做了寿仪的伴读,二人情同姐妹。不过,寿仪嫁去翁牛特后没两年就难产而亡,落了个悲惨的结局。 几十年过去,吉布楚贺再见到年少时的小姐妹,怎么能不高兴。 待众人请了安回去,吉布楚贺也回到自己的屋子,招来绿豆给她打扮一番。 绿豆打开一只珠宝匣子,笑问道:“格格怎么突然要打扮?” 吉布楚贺在宁寿宫一向穿得素净,从不珠环翠绕,也很少上妆。不过八公主是特别的,她们少时总在一起说笑打闹,那些时光再美好不过。 她得穿得鲜亮些,装扮得像个真正的少女一样,不能让八公主觉得她性情大变。 谁让她的确不再是十三四的孩子了,相由心生,表面上看起来也不再是个单纯好动的小姑娘了。她依然无忧无虑,只是对世事愈发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 她少了孩子的活泼和机灵,身边的亲近之人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察觉。 好就好在能说她在草原上生活的这半年成长了不少,还有的搪塞。 “待会儿去趟翊坤宫,你们再准备些咱们带回来的奶酥给八公主。” 吉布楚贺对着镜子重新戴了副碧玺的耳坠,随口说道:“芸豆跟我去吧。” 芸豆马上应声,转身去准备。 主仆二人收拾妥当,走在古柏的树荫下。一路迈出宁寿宫的宫门,不期然与来请安的胤祥撞个正着。 吉布楚贺穿着花盆底,咔哒咔哒的,险些没站稳。 芸豆双手捧着给八公主的锦盒,没得空手去扶,好在胤祥眼疾手快,双手牢牢地正住吉布楚贺的娇躯。 他一低头,清淡雅致的茉莉幽香袭来,不由怦然心动。 “穿不惯就不要穿,摔了怎么办?” 胤祥瞥见那高高的鞋底,还以为吉布楚贺是刚从草原来的小姑娘,勉强自己习惯宫里的规矩,看得他既无奈又怜惜。 他埋怨完了抬头,不曾料到吉布楚贺点了胭脂的玉颜近在咫尺,发髻间坠下的玉钗金穗摇摇晃晃,和着一身嫩芽色的撒蝶旗袍显得娇媚可人,让人舍不得撒手。 宁寿宫附近一向宁静,此时更没什么人。 胤祥毫不避讳,伸手捏了捏她的腮帮,笑着说道:“傻乎乎的。” 吉布楚贺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触碰范围。可是芸豆就站在她后面,死死低着头非礼勿视,哪儿曾留意她突然后撤,主仆二人撞了个正着,又险些没摔倒。 “你瞧瞧你。” 你退我进,胤祥又上前一步扶住她,两人之前的距离比刚才反而更近了。 “我瞧什么,你是来给太后请安的吧。别耽搁了,咱们都赶时间呢。” 吉布楚贺这次看清楚了,不着痕迹地与他错开距离。 两人视线交错,近在咫尺。胤祥像管不住自己的手似的又捏了捏她的腮帮,虽然不忍放开,但他还是只揉弄了两下就收手了。 “十三哥,你也太坏规矩了。” 吉布楚贺颦蹙,怎么也没想到君子难防。 她又撤开两步直直地看着他,既不紧张也不恼怒,更不羞怯,澄澈的眼眸反倒看得人心神激荡。 “好,好。不闹你了。” 胤祥为表示诚意,彻底收手放回身后。 温柔的语调,懒散的笑,还有日光下明亮的眼睛都似曾相识,都是吉布楚贺模糊记忆中的十三阿哥少年时的样子。 可是那个十三阿哥很守规矩,总是跟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哪儿跟最近似的。 “你要去哪儿?” 胤祥还不去请安,又从容不迫地问道,像个丈夫盘问着打扮得花枝招展要出门的妻子。 一人之下的王爷当久了,既不避讳这是在哪儿,也不管暗处是否有不善的眼睛盯着。 他看出吉布楚贺在躲,那双眨巴着眼睛似乎很机灵,但他怎么看都觉得她傻乎乎的,很好骗。 吉布楚贺道:“我去找琴儿。” 琴儿是八公主的乳名,还是敏妃起的。 胤祥一听,心里也很触动。 他一样有“几十年”没见这个妹妹了,立刻说道:“你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我们女孩子家说话,你不要来。” 吉布楚贺狐疑地望了他一眼,总归不给他这个机会。门前终于有宫人经过,她叫住一个,道: “去禀告太后,十三阿哥来请安了。” 小太监弓腰应声,一溜烟儿跑没了。 这下没办法了。 胤祥回视她一阵儿,吁出一口气叹道:“我看你还是少见琴儿的好,跟她学的坏心眼儿越来越多。” 说罢,他撩开袍子迈过了宫门槛儿,很有怒其不争的表现。 吉布楚贺小时候该是最乖巧的,没人比她更懂事了,现在却一点儿也不听他的话。 “听听,哪有这么当哥哥的。” 吉布楚贺摇摇头,很替八公主鸣不平。 但她也只在背后叹气,捞起鹌鹑似的芸豆往翊坤宫走。 八公主虽然是胤祥一母同胞的妹妹,但是敏妃三年生两胎,诞下长女后已经十分虚弱,无法亲自抚养公主。 八公主也一直在后宫兜兜转转,跟过好几位母妃。 不过自打她六岁时在翊坤宫住下,就再没搬动过了。 吉布楚贺进了翊坤宫,特地四处留意了一番,没有瞧见合欢的身影。另有交情好的宫女松霜领着她们走过花影斑驳的廊子,来到八公主居住的偏殿。 “吉布楚贺,你可回来了,我一个人在宫里都快闷死了!” 寿仪还是刚刚那身打扮,不过歪在炕上,贤淑味儿都跑光了。 “什么死不死的,别乱说话。” 吉布楚贺走到她身边坐下,佯作要打她的嘴。 寿仪坐直了身子,粉唇一撇:“哎呀,你怎么和额娘一样,也忌讳起这些了。” 她说的额娘是宜妃,而宜妃再是宫中出了名的快言快语,也难免忌怕生生死死的。 吉布楚贺看着寿仪生动的模样,再一想说不在就不在了的五公主,心道又怎么能不忌讳呢。 “这是做什么呢?”她一看,地上还跪着个眼熟的宫女,大概也是翊坤宫里很得力的。 寿仪腾出一块地方,拍了拍身后的软垫,拉着吉布楚贺坐近些: “哎,也没什么。不过你来的正好,我还想问问你呢——你们在塞上这些日子都经历了些什么,听着怪渗人的。” 原来是寿仪今年没能跟着去草原,等他们回来总忍不住问东问西。今天,她叫来了侍奉茶点的宫女柏雪,还没问几句就不得了了。 寿仪冷笑一声:“还以为那些混账奴才都改了,没想到他们还是狗眼看人低,竟敢这么编排十三哥!” 敏妃是宫女出身,却不如德妃的命好。虽然受宠,却一直未得册封。胤祥未能子凭母贵,自小就不受重视,看着比别的皇子好欺负。 下面的人不管在哪儿,都喜欢暗暗窥视主子们的生活。越是底层的下人越肆无忌惮,编起流编得言天花乱坠。譬如,十三阿哥是鬼节出生的,命硬得很。 临近十月,初一又是三大鬼节之一,他们说的煞有介事: 先是十三阿哥迷恋上了一个宫女,引得十四阿哥争风吃醋,趁机使了手段令他落马。十三阿哥吃了这个亏,命格就显现出来了,立马生生把五公主这个最疼十四阿哥的姐姐克死了。 寿仪正忙着给胤祥准备生辰贺礼,听见这些不觉得晦气才怪。 吉布楚贺听后问道:“这些话是哪儿传出来的,我们一路上回来还不曾听到过。” 柏雪答道:“回格格的话,都是御茶膳房烧火洗菜的蠢妇乱传。她们天天跟粗活儿打交道,哪里有机会接触到主子们,故而未曾传到上头来。” “御茶膳房,又是内务府!”寿仪的声音越来越冷。 内务府这两年没少出幺蛾子,不过一直由太子的人管着,众人都不敢多说。 直到去年,康熙发现御茶膳房的人时常出入太子居住的毓庆宫,疑心大起,直言膳房管事胆敢为毓庆宫属官,一怒之下砍了好几个人。 康熙和太子从未闹过这么大的矛盾,至少摆到明面上的还是第一次。所有人都把想法揣在心里,不表露丁点儿。 “奴婢知错,不该搬弄是非,请公主责罚!”柏雪跪在地上叩了个头。 寿仪闷着一口气,倚在软靠上忍了又忍,还是说道:“罢了,你起来吧!是我让你说的,也没有为此罚你的道理。” “不过,”她的语气硬下来,不容置喙地说道:“你要去跟额娘说清楚,免得翊坤宫也传起这样的流言,这事儿必须就此绝了!” 柏雪岂敢不应,动作利索地起来退了出去。 寿仪没说话,提溜着圆圆的杏眼,最后看着吉布楚贺不动了。 吉布楚贺再度否定了柏雪所言:“全是胡言乱语。” “那就成。”寿仪可算露出笑脸,趴近了问道: “十三哥跟宫女的事儿总是真的吧?我听额娘说,太后给他找了两个伺候的呢。你见过了吗,好看吗?” “什么宫女?没有的事儿。” 寿仪瞥了芸豆一眼,又问道:“之前跟在你身边的那个红豆呢?是她吧!听说十三哥养伤的时候,她时常去嘘寒问暖呢。今天她怎么没跟你来?不会已经去阿哥所了吧。” 吉布楚贺忍俊不禁:“你知道的还真不少。不过,之前是我让红豆去照顾你哥的,人家可没有那个意思,现在在我那儿好好的呢。” “我没看错,你果然很在意十三哥。” 寿仪挤了下眼睛,还没高兴几秒,又定住了。她皱眉看着吉布楚贺,轻声问道:“那九哥呢?” 前世可没发生过这起子误会。 吉布楚贺重生后没有亲身经历,又不敢明着询问,只能旁敲侧击、道听途说。最后才晓得是九福晋庸人自扰,编排出了这损人不利己的八卦。 在她的印象中,九福晋虽然不好相与,可骨子里还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断不会无事生非。 寿仪逼问得紧,吉布楚贺只好伸出三根手指,指天发誓: “那我对长生天起誓,我不喜欢九哥,九哥更不稀罕我,我们俩绝没可能!” “算了,我也没有要管你们的意思。你愿意跟谁好就跟谁好,不论当了我哪个嫂子我都高兴。” 寿仪按下她的手,咬了咬唇,盯着她郑重地说道: “但你要答应我,不能伤害他们任何一个,不然这姐妹就没得做了。” 吉布楚贺“噗嗤”一笑,连连点头。 姑子关系可比做姐妹难处多了,就是为着这份姐妹情,她也不要给寿仪当嫂子。 寿仪左看右看,总觉得吉布楚贺答应得太轻易,可又不像要反悔的样子。 她张了张嘴,又无处下口,最后还是罢了。 过了会儿,寿仪坐正身子,又忸怩了片刻,终于说到了正题:“那你在草原待了那么久,肯定也见到他了吧?怎么样,他好吗?” 吉布楚贺竟被问住了。 她愣了一下,才想到寿仪问的是仓津。 去年木兰秋狝时,寿仪跟着康熙去了,也是第一次见到仓津。 当时有一次狩猎活动,寿仪拿着弓箭射中了一头个头不大的小豹子。 她头一回自己猎个猛兽,高兴坏了,立刻下马去看,岂料那几箭都没射中要害,倒在地上的豹子还活着。 就在寿仪走近它的那一刻,它嘶吼着席地而起,卷起一圈旋风。 如果不是仓津及时冲过来给了那豹子一刀,寿仪还不知会遭遇怎样的不幸。 经过那一次邂逅,寿仪是将仓津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当时的情况有多凶险,想到仓津时的心跳就有多厉害。 “挺好的,还是老样子。”吉布楚贺如实答道。 她知道,寿仪对仓津是有好感的,不然也不至于两年过去了仍然念念不忘。 寿仪也一向聪明,知道嫁于翁牛特的种种好处,也知道嫁给仓津是抚蒙的选择里最好的归宿。 她听吉布楚贺寥寥几字就讲完了,一下子不乐意了:“你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吉布楚贺摇摇头:“我们之间虽然有点关系,可也不是能经常见到的。不如你去问你十三哥,他们男人常在一块儿。” “十三哥?他要是知道我打听仓津,不骂我就不错了。” 寿仪噘着嘴小声嘟囔:“你还真以为他对谁都像对你一样有求必应啊。” “嗯?”吉布楚贺没听清,又劝道: “你呀,女孩子家矜持些也好,是你的一定是你的。上苍安排的缘分,不会错的——” 她倏地收口怔住,暗道自己竟然仍旧过于迷信命运,看来是前世的教训还不够深刻。 好在这句话说得差不多了,寿仪沉浸在少女心事里,也没留意哪里她不寻常。 吉布楚贺端起茶盏润喉,低头的那一瞬间,脑中的思绪也跑回了正轨。 她不想阻止寿仪嫁给仓津,并非因为迷信命运。 要避免未来的不幸,未必非要逼寿仪斩断情丝。 吉布楚贺自己犯过这样的错误,也吃过这样做的苦。她与寿仪从小就亲如姐妹,自然不希望寿仪也经历一次。 与其逼寿仪吃这样的苦,不如让她开开心心地嫁给心爱之人,帮她顺利诞下麟儿,一家人和乐美满,长命百岁。 寿仪婚后温馨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中,似乎已经覆盖了她所知的未来会发生的不幸。 吉布楚贺放下茶盏,欣慰地笑了,为寿仪,也为自己。 和五公主不一样,她了解寿仪的一切。寿仪因难产去世那年,她也记得清清楚楚。 吉布楚贺下定决心,一定要改变寿仪早逝的结局。 她抬眸看向寿仪,又说了几句打气的话,二人吃着瓜果聊了一会儿塞上的事儿,惬意极了。 半晌,门口通报十三阿哥派了小太监来递话。寿仪招进来一问,原来是胤祥说要带她出宫去庙会玩儿。 吉布楚贺知道,刚才在宁寿宫没让他跟来,他哪儿会善罢甘休,现在果然来了后招。 她端坐着喝茶没出声,心里透亮。 第25章 现世报 肯定有鬼。 “十三哥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也不怪寿仪嘀咕,二人虽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血缘上亲近很多,但他们并不在一处长大。 胤祥稍微长大后就得了康熙重视,鲜少有空闲。可十几岁的少年爱玩儿,心眼儿又多,难得有空也只会来找吉布楚贺。 若放在以前,只要他出宫一趟回来,记得给寿仪带些好吃的好玩儿的,就算他有良心了,更不要提主动带她出宫。 寿仪没吱声,心想其中肯定有鬼。 寿仪瞄了垂目喝茶的吉布楚贺一眼,似乎抓住了点儿什么。她又转向太监小安子,问道:“我问你,乾西所那个去不去?” 小安子笑道:“爷就说了带您去。” 寿仪满意地点点头:“行,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十三哥,说到时候我和玉格格一块儿去。” 小安子得令,正要欢天喜地地领了赏钱回去复命,吉布楚贺却开腔了。 “你这丫头,我可没说我要去呀。” 吉布楚贺一听扯上了自己,马上扣下茶盏嗔她一眼:“那天我有约了。” 小安子一听傻了,寿仪也欺上来要说点什么,又被吉布楚贺转开话题:“好了好了,你又跟寿佼闹别扭了?” 主子们说话,他是不能插嘴的,几乎被松霜拧着赶了出去。 吉布楚贺也不是对寿仪胡扯,八福晋给她下了帖子,就在庙会那几天里。 她要出宫去趟贝勒府的。 而寿仪本来就准备好了与吉布楚贺倾诉。她一牵引,寿仪的注意力立刻跟着她跑了,哪里还记得给没良心的哥哥当红娘。 寿佼在公主中行十,是敏妃所生的最小的女儿,也是唯一一个跟着她长大的孩子。敏妃去后,她就一直独自居住在乾西所。 可惜,一母同胞的姐妹两个并不对付。 寿仪轻嗤一声:“寿佼那丫头,说话跟下刀子似的,不伤人就难受!说白了不过是她不痛快,也见不得别人开心!” 她又道:“那天我高高兴兴地去找她,想跟她商量商量十三哥的生辰贺礼送什么好,带了几幅画去找她参谋。 “可是她呢?一上来就阴阳怪气地说什么,’知道你受宠,我是没有这么好的东西送的’! “吉布楚贺你听听,她是不是成心刺儿我?” 吉布楚贺一听,姐妹俩果然还是老样子。 寿仪一向受宠不假,还是所有公主里正着数的头三名。她在康熙和太后面前都说得上话,又管宜妃叫额娘,是寿佼远远比不上的,心里泛酸再正常不过。 “天天伤春悲秋的,仿佛全天下就她最凄惨最可怜!可是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也不是她一个人早早没了娘!” 寿仪好不容易逮着吉布楚贺一个能说心里话的,竹筒倒豆子似的越说越快,越说越颤抖,最后气愤的语调里染上了哭腔: “都是一个额娘的肚子里爬出来的,难道只有我天生命好吗?!我和十三哥小时候遭人白眼的时候,她还窝在额娘怀里撒娇呢!” “我知道,我都知道。”吉布楚贺柔声截住她的话。怕她激动之下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余光瞥了一眼殿外,拿眼神指使芸豆出去。 整个明间只剩下她们姐妹俩,吉布楚贺握住寿仪激动发抖的双手,低声安抚道: “我知道琴儿也不是天生就懂事的。” 她这样一说,寿仪彻底绷不住了。温热的泪水“哗”地滚下脸颊,寿仪一头扎进她怀里,想着幼时的委屈,发泄了个痛快。 宫里人都知道八公主受宠,但是很少有人记得,寿仪小时候因为生母受宠,并不得各宫主位的喜欢。 寿仪兜兜转转被送到宜妃这儿,也好在宜妃没有亲生的女儿。她费了好大的心思,终于得到宜妃的宠爱和信任。 这些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委屈,可是她不用说,吉布楚贺也一定会懂。 寿仪哭了没一会儿就收住眼泪,趴在吉布楚贺怀里没了动静。她嗅着吉布楚贺身上温柔雅致的香味,有些不好意思。 吉布楚贺才是真正的寄人篱下,走到今天也不知有多不容易,现在却要她来安慰自己。 “吉布楚贺,你真好。” 寿仪眼眶又酸了。 她还是埋在吉布楚贺怀里没抬头,却理解自己那个落拓不羁的哥哥怎么就对吉布楚贺情有独钟了。 “好了,起来吧。我给你补补妆。”吉布楚贺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寿仪听话地从她胸前抬起头,已经和刚才别无二致了。 她让吉布楚贺拉着坐到妆台前坐下,瞥了一眼自己尚未发育完全的前胸,心里不怀好意地乱想: 十三哥要是能娶到吉布楚贺,那也太有福气了。 * 暂不提寿仪她十三哥能否娶到吉布楚贺,且说胤祥这日从外面回来,一进院子就看见两个曼妙的身影。她们凑在一块儿坐在一棵银杏树底下,半低着螓首做针线活儿。 这幅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景象,放在哪个男人眼里都是好福气。 目前没开府的皇子都住在北五所或兆祥所,好些皇子成家后也住在宫里。 胤祥在北五所也有一座小院子,比以前的王府甚至交辉园是憋屈不少,可一个光棍儿住还算凑合。 但是,他现在也不是“光棍儿”了。 回宫后,康熙给他拨的两个宫女都已到位。一个是李佳氏,叫铜儿;一个是石佳氏,叫官春。 他记得石佳氏,前世给他生过一个儿子,后来抬了庶福晋。不过,这也是他原来的福晋安排的,与他的喜好无关。 “爷,您回来了。”铜儿和官春都站起来,对胤祥福了福身。 二人是以使女的身份过来的,至今还是清白身。来的这些天,她们也不过做做针线一类的活计,别的什么都不用管,如同半个主子。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们见了胤祥不敢有什么出格的举动,都温柔体贴却不忘矜持,拿捏得很好。 对着两个温情脉脉的清秀佳人,胤祥自然地停下脚步。 他一贯是兄弟中出了名的最会怜香惜玉的,尤其现在面对官春,他就像前世一样关心着自己的姬妾,语气缓和地说:“做多久了?别太累了。” 二女听了说不上有多欢喜,但也都笑了,脆生生地应下,另有一番娇态。 这时,小安子小跑着从翊坤宫回来复命,正好闯进这一幕。 大猪蹄子一见了他,笑意一沉,总算良心发现,立刻撇下如花美眷往书房走。 小顺子一瞄小安子满脸谄媚,就知道结果不妙,连忙沏了一杯杭白菊,战战兢兢地端上来。 秋天干燥易上火,他们家爷这几个月本就喜怒不定,他可是越来越怕了。 小安子哈着腰,笑得同样艰难,只说公主殿下倒是明白了他的用意,可惜玉格格说那天有事儿,去不了,拒了。 得,现世报。 第26章 牡丹亭 她和他一样有放不下的执念,所…… 胤祥记得,吉布楚贺小时候总是很乐意跟他出去玩儿的,更不要说庙会这么热闹的事儿。 本是十拿九稳的盘算,现在败得毫无防备。 他沉住气,却一张口就破功:“她有事?她能有什么事?” 庙会每个月都开三五天,他都没说哪天去! 小安子当然答不上来。 他绞尽脑汁回想了半天才回过味儿来,玉格格是成心不想去! 小顺子见小安子被问住,一挺胸膛,出了个招儿:“爷,咱问问红豆姑娘呗?” 胤祥背着身望着墙上的字画没出声。 小顺子还当他是默认答应了,挤眉弄眼地把小安子支出去,腆着脸送上茶,道:“爷,您甭急,回头问问红豆姑娘就清楚了。” 胤祥接过茶盏呷了一口,突然想起什么:“红豆是不是一次也没找过你?” 小顺子愣了:“没有。” “那你也不必去找她了。”胤祥将纯色的玉茶盏塞回他怀里,道:“你外面儿候着吧,爷休息会儿。” “休——”小顺子一噎,还是应道:“嗻。” 他双手捧着茶盏,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走到外间,暗说爷自打从草原回来,每日做功课都不积极了。也不管下午还有几个师傅考问,日头还没到头顶就开始午憩了。 唉。 胤祥躺在书房后面布置的架子床上,满脑子想的只有吉布楚贺。 红豆之前对他说,格格和以前似乎有点儿不一样——独处的时候平静得不寻常,与人前截然不同,偶尔还会出神。 即使是捕风捉影的微妙感,胤祥也放在了心上。 他想知道有关吉布楚贺的一切,找红豆来问无疑是最方便的。可惜红豆当时唯唯诺诺地应下,却一直没有传来消息。 这样倒也不差,至少他知道那个丫头对吉布楚贺很忠心。 他始终记得五公主离世那一天,吉布楚贺看着停棺的帐子,戚颜沉沉地浸在夕晖里,浮着一层超越时空的光晕。 彼时薄薄的风一层叠一层地吹拂而来,她周身散发的悲伤比晚风还轻淡。 他觉得哪里不对,却又品不出来。 现在想想,少时的吉布楚贺表达难过不应该是这么含蓄的,她应该像他记忆里那样,扑上来抱着他大哭。 而她像是一早就料到了什么,一点儿也不震撼。 胤祥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想到一个可能,胸口一片灼热。 他闭着眼睛转动了下眼珠,连喉咙也跟着胸口灼痛起来。 ……如果现在的吉布楚贺不是真正的十四岁的吉布楚贺呢? 如果她和自己一样,也在死后重新回到了“过去”呢? ……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性,胤祥再也无法像刚重生时那样踌躇满志了。 吉布楚贺八岁刚到紫禁城时,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每天紧巴巴地跟在四哥后面学这学那,想着怎么从众兄弟中脱颖而出,最不耐烦和小女孩玩儿。 可是吉布楚贺也紧巴巴地跟着他,他亦不知哪一天犯了什么邪,开始像四哥一样耐心教她读书练字。从满文教到汉文,从春眠不觉晓教到宫商角徵羽。 小时候的吉布楚贺最乖巧也最可人,正如藏在掌心的小雀一样令人爱不释手,他更是爱极了。 不像后来绝情的她,让他恨极了。 是他被重生的喜悦冲昏了头了,从来没想过眼前的吉布楚贺不可能是曾经单纯懵懂的小雀儿,而是他爱了一辈子也恨了一辈子的女人。 单纯懵懂的小雀儿长大后就变了。 她不再听他的话,不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不再对他一心一意,更不愿意当他的妻—— 胤祥睁开眼睛,猛地坐起来,又惊又喜。 怪他只缘身在此山中,想了那么多,兜兜转转,终于醍醐灌顶,突然不恨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之所以会重生是因为得不到的执念,他一心想从头开始,改写他与吉布楚贺的一生。 如果前世的吉布楚贺也回到了这个时候,那她应当与他一样,也是因为有放不下的执念! 她和他一样有放不下的执念,所以现在才会重头来过! 试问这个执念是什么? 答案已经到了嘴边,呼之欲出。 * 早晨,暖阁里只有红豆一个人在打理木窗下的栀子花。 吉布楚贺从静室礼佛出来,推开两扇槛窗,露出宫苑里宁和的一隅。 “红豆,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 吉布楚贺低头嗅了嗅挂着露水的栀子。 “没有……”红豆一惊,连忙抬头:“不知格格说的是什么事?” “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了,不过你知道的,之前因为五公主的事实在顾不上。现在我们回来了,也有时间了。” 吉布楚贺轻轻转了转装着栀子花的孔雀蓝宝瓶,将它们挪到了半阴的位置。 “我知道好些人在说你的坏话,本以为过了这段时间,他们能消停下去的,可是没有。所以我也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这么针对你?” “奴婢知错,不该招来这些风言风语。” 红豆忙不迭跪下交待了一些,不敢隐瞒太多。 原来不过是胤祥在草原落马后休养的那一阵子卖苦肉计,红豆时不时带着鹿蹄汤出入十三阿哥的帐子,以前同在敏妃的延禧宫服侍的宫女认得她,散出了她狐媚皇子的闲话。 吉布楚贺喊了红豆起来:“是我要你去送的,又不是你自己要去的,你有什么错。” 她侧头看向窗外,院中的紫藤花已经谢了,只剩下翠绿的枝条挂着袅袅晴丝。临窗栽种的白粉芍药也只剩下绿绿的一丛叶子,和春时很不相同。 还记得她少时最喜欢守在这扇窗边读书,春夏也是最好的时节,紫藤与芍药都开着,偶有一两只金粉蝴蝶入画。 胤祥也知道她喜欢在这儿看书。 有一次他还捉了好几只蝴蝶,悄无声息地跑到窗下来放,然后自己躲进花丛里,害她又惊有喜,以为是自己养的芍药独一无二,才招来了像是《牡丹亭》里才有的画面。 “说到底还是太惯着他了。” 吉布楚贺忆起年少趣事,不自知地笑了,然后回过头对红豆说: “你是敏妃娘娘宫里的旧人,若是对他有意,还愿意舍下他跟着我那么多年么?你是个怎样的姑娘,我是最清楚的。不过这些日子你就别随我出去了吧,少与外人牵扯也好。过几日去八贝勒府,就改成豌豆随我去吧。” 红豆嗫嚅一会儿,心里自是十分感激吉布楚贺的信任。可是她一听吉布楚贺提起敏妃,心里更加愧疚。 她的确有事欺瞒了格格,但碍于对敏妃娘娘的承诺,什么也不能说。 当年她进宫时才十岁,还是个小孩子,经常被年长的大宫女欺负。 敏妃也是宫女出身,面对下人们很少摆什么架子不说,也格外关怀照顾自己的宫女。得知自己宫里的小宫女身体虚弱病倒了,还亲自去看。 这个小宫女就是红豆。 红豆病愈后就被调去了敏妃近前伺候,不出几年就成了延禧宫得力的宫女。 可惜好景不长,敏妃的盛宠很快过去,因为频繁生育身体每况愈下。到了她生命的最后一年,她突然对红豆说: “我知道那孩子有了心上人了,你以后帮我看着他好不好?玉格格我也很喜欢的,可是……” 说完“可是”,敏妃合上苍白的双唇,慢慢沉寂了下去。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宫门口的杜鹃花缓缓飘落,偶尔才眨下眼睛。 红豆不知道敏妃说的那个“他”是格格还是十三爷,可她希望是格格,所以她才选择跟在格格身边。 之前十三爷受了腿伤时,也暗示过她能递些格格的消息。她不知道敏妃娘娘的嘱托里包不包括这些,但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 “格格,太后那儿传膳了。” 绿豆扬着笑脸挑开帘子,破开主仆二人沉浸的思绪。 吉布楚贺走出一场游园惊梦,红豆也不再想敏妃的“可是”。 照常去后殿陪太后用早膳,照常随太后与太妃们一起谈天,照常跟太后去花园散步……吉布楚贺回宫后的日子就像前世一样,照常过了下去。 “翊坤宫有什么事,这么大的阵仗?” 太后双手端着一只红釉瓶给一盆盆重瓣白毛菊浇水,像是随口问道。 吉布楚贺跟在旁边拿着一把精巧的金剪子,等着太后瞧见哪个突兀的枝叶再递上去。 可是重阳节快到了,花房送来的都是才修剪好的上等白菊,没有什么可动的。她站在太后旁边也就是动动嘴,聊聊天。 跟着在宁寿宫小花园里伺候的还有几个嬷嬷和宫女,都是亲近的老人,更是太后的眼睛和耳朵。 吉布楚贺也是太后的眼睛和耳朵。 她将大致的情况与太后说了一遍,如果牵扯到整治内务府,那么除了康熙和太后,谁也不敢置喙。翊坤宫就像寿仪说的,只管好他们那一方天地就是尽了分内之责了。 太后听完没说什么,但却放下了浇花的瓶子,稳稳当当地朝殿内走,显然没有闲情浇花了。 好在不一会儿苏麻喇嬷嬷造访,吉布楚贺也回了自己的屋子。 还没进门,站在廊子外面给木槿浇花的芸豆走上前来,说十公主来了,正在里面喝茶。 她给吉布楚贺掀开轻薄的藕色帘子,一眼望见一个娇小纤瘦的人影,背对着她们坐在小圆凳上,离得窗外的秋光远远的。 “玉姐姐,我来叨扰你了。” 十公主寿佼听见动静,从从容容地放下茶碗,站起来腼腆一笑: “你派人给我送的松仁奶糕和酸奶糕我吃了,当真是蒙古才有的味道,我是特地来跟你道谢的。” 寿佼只带了一个宫女来。她今年不过十一二岁,那宫女看着最大也就十五六,都显得小小的。 吉布楚贺记不清前世最后一次见寿佼是什么时候。 总之寿佼天生娇弱,抚蒙后没挨几年就死了,还没活到十九岁整。 吉布楚贺走到南窗下的炕前,伸手引寿佼过来: “快坐,来这边坐。” 刚入秋,芸豆她们新换了软和的垫子,外面包着红杏色和金盏黄的绸缎。日光一照,满屋子都很亮堂。 小桌子上总摆着可口的干果点心,绿豆只重新上了两盏杭白菊沏的果茶便退到了外间。 这时,寿佼回道:“现在还记得我的人也不多了,但是谁对我好,我也是记在心里的——玉姐姐就是头一个。” “你喊我一声姐姐,我记着你还不是应该的?” 吉布楚贺笑着,粗粗打量了寿佼一圈儿。 寿佼还是记忆里的老样子,文静纤柔。 吉布楚贺瞧见寿佼搁在檀木桌面上的手腕,恨不能只有自己半个细。 “我的格格呀,你也太瘦了,这怎么成?”她拉着寿佼的手问道:“我送你的奶糕,你当真都吃了?” “什么都瞒不过玉姐姐。” 寿佼看了自己身边的宫女一眼,低声道: “嬷嬷们说,我得维持公主的仪姿体态,不能多吃。我想也是,姐姐们哪一个不是婀娜苗条的。” 吉布楚贺玩笑道:“得亏我没有福分当你的亲姐姐,不然我这一身的肉岂不是要挨打?” 她自小生得丰腴,发育又快,就是宽大的旗袍也遮不住全部。 寿佼露出一个苦笑,挂在她一张稚嫩的脸上很不协调。 吉布楚贺不由得想起乌仁哈沁,寿佼和她是一样的年纪。 回京还没多久,乌仁哈沁已经给她寄了好几封信,其中还有几张汉字字帖,厚厚的一封,满满都是等着她褒奖的期待。 寿佼是宫里的金枝玉叶,却早早被夺走了童真。公主们养尊处优,性情恭顺,因此总是被色厉内荏的老嬷嬷们拿宫规挟制。 小桌上有一架精致小巧的西洋钟,好像是胤祥小时候送她的,因为上面有一只栩栩如生的彩釉小鸟。 这样的舶来品在现在还是稀罕物,只有在康熙那儿得了赏赐才有,吉布楚贺没这个本事。 寿佼看了那西洋钟一眼,她虽然没有,却也认得上面的罗马字,知道怎么读时间。 时针还停在十上,才十点半,她就打算告辞了。 吉布楚贺留住她,道:“苏麻喇嬷嬷来了,中午我不必陪在太后那儿,打算让红豆弄些烤羊肉,一起吃吧?” 寿佼又看了一眼那西洋钟,答应下来。 小太监在院子里望了望风向,架好了烧着木炭的小铜炉,由红豆摆上了一盘盘腌制好的羊肩肉,雪花肉和新鲜内脏。 院儿里的宫人们都忙活起来,只有吉布楚贺和寿佼坐在庇荫下,较为清闲。 裹着葱香的肉味儿压住了清雅的菊香,秋日里,旁人都是持螯赏菊才算雅致,但是吉布楚贺从来不理会这些习气。 寿佼从小行规蹈炬,就算羡慕也不会说出来。 吉布楚贺命红豆挑了几样素菜,隔着热水温着送去了宁寿宫后殿。 两个老太太一早就闻到了味道,不过苏麻喇吃斋,太后也随她一起吃,都不馋这一口。然而看到有小辈想着自己,心里还是熨帖。 红豆呈上菜品时,特地说了没有用牛油,也没加辣子,只用了葱蒜提香,清淡健康。 太后和苏麻喇都用了一些,也不忘问问吉布楚贺在做什么,怎么突然想起这出。问罢才晓得是寿佼来了,见她清瘦不少,才非要喂她吃肉。 “十格格也是个好孩子,就是话不多。”待红豆退下,苏麻喇对太后说道:“您觉得呢?” 太后问道:“姑姑是希望我把十格格接到身边来?” 苏麻喇点点头:“往日这宁寿宫里好几位阿哥格格,每天欢声笑语,真是好啊。咱们何不继续这样快快乐乐下去呢?皇上子女多,有儿孙福,都能来孝敬您。您瞧淑太妃有九格格承欢膝下,这些年多开心呀。” 淑太妃是太后的亲妹妹,但同顺治帝的许多后妃一样,膝下没有一儿半女。 康熙孝顺太后,对淑太妃也很好,将生母卑微的九公主交给了太妃抚养。 太后一向拿苏麻喇当长辈,老姑姑说的话她都会听。可是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谁也比不上我的寿佳贴心。” 苏麻一听,见太后果然还没从五公主离世的悲伤中走出来,也不想走出来,只好放下这段,聊了些别的。 科尔沁的人时不时地会送请安信,当然也不止是为了关系她们几个老太太的身体。 大清入关前,与皇室联姻最多关系最密切的蒙古部落就是科尔沁。同时,他们也不会放弃争取更多的联姻机会,与皇室的关系越亲密越好。 当朝只有一位大公主纯禧嫁去了科尔沁,且也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 公主们远嫁蒙古十分不易,但如果日后嫁去科尔沁的公主跟随太后长大,多一层牵绊,出嫁后既能尽快适应,又能多几分科尔沁人民的爱重。于联姻而言,更是件多方利好的事。 吉布楚贺当然记得寿佼前世嫁去了科尔沁,只是额驸并非太后的娘家,身家很不显赫,极委屈寿佼。 此刻,她重新接触了每个人的过去,才发觉原来大家伙儿都很不如意,似乎每个人的人生都值得重来一遍。 红豆回来时,带了一碗太后赏的素斋。 吉布楚贺和寿佼谢了恩,打开鎏金的五彩菱花盖子一看,原来是一道用冬瓜做的“东坡肉”。御厨们的心思精巧,常常能将素菜做成肉菜以假乱真。 “真的托玉姐姐的福,我才能跟着沾沾光。” 寿佼拿帕子点了点嘴角,捧起一杯刚上的花茶,低头一笑。 素斋不稀罕,稀罕的是太后的恩泽与亲情。 须臾,她抬起头,平平地说道:“一定是八姐又与玉姐姐说了什么吧,不然今天也不会特地留我吃饭。” 吉布楚贺想,人心都是偏的。也不怪胤祥只带寿仪出宫玩儿,更不提康熙、太后和其他的皇子公主,就连她也是更喜欢寿仪。 今日留下寿佼,也的确是因为偏心产生的内疚。 “不管寿仪是否与我说了什么,马上就是你们哥哥的寿辰。就算看在他的面子上,你们俩也得言归于好是不是?” 寿佼不说话了,想来也是当哥哥的面子最大。 吉布楚贺笑问道:“这还剩下不到半个月,想好送什么贺礼了吗?” “玉姐姐送什么?” 吉布楚贺懒得动脑子,只记得自己前世也给胤祥送过不少东西。其中有一样玉雕的小老虎还不错,她打算这辈子如法炮制就行了。 “玉雕吧。” 寿佼点点头:“哥哥确实最喜欢玉的东西。” 吉布楚贺简单地敲定下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礼物会在日后引爆许多地雷。 到了那个时候,她一定会后悔今日没有好好动动脑子。 第27章 笼子里的金丝雀 这只笼中雀不能不使人…… 吉布楚贺记得那座玉雕用的是新疆的白玉,雕成一头小老虎坐卧的样子,搁在紫檀木座上。 她还记得九阿哥的门人有开玉器行的,她就是托了九阿哥,从他手里买的。 事不宜迟,九阿哥那儿很快有了回信,吉布楚贺借着来翊坤宫给宜妃请安的功夫在花厅等他,巧的是合欢今天就在这儿当值。 “好些日子没见了,怎样,在宜妃娘娘这儿还习惯吗?” 花厅里只有吉布楚贺带着芸豆,就不妨与合欢说说闲话了。 在这百年前的深宫里有人关怀自己,合欢言语上诚恳了不少: “很习惯,奴婢在翊坤宫也不能再好了。” 她说的也是真的。 从永和宫临走前,德妃还特意警示过她,要她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宫里没有一个人是她招惹得起的。 最后还道:永和宫出去的,就是代表了永和宫。望她谨言慎行,谋个好前程,也不枉费永和宫对她的一番训导。 合欢心想,人都在大清了,还要什么集体荣誉感。 她不知道自己上了康熙的黑名单,又躲过一场大劫,还以为德妃一定是不乐意自己与十四阿哥走得近才说这话。于是也不管德妃是不是未来皇帝的生母,屁股一扭就进了翊坤宫的大门,全当她放屁。 到了翊坤宫,合欢也不是没想过自己为什么好端端地被宜妃要了来。 但她哪里想得到,自己差点儿从十三阿哥的侍妾变成差点儿魂丧深宫,只知道自己没那个能耐让宜妃与永和宫要人,唯有留个心眼儿继续暗中观察。 翊坤宫的生活比永和宫惬意不少,因为宜妃从来不给她安排什么要紧活儿。除了踏出宫门的机会变少很多,不好的地方也就剩下一个总针对自己的九福晋了。 说曹操,曹操到。门口立刻传来动静,说九福晋也来了。 合欢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吉布楚贺也向门口望去。 帘子一开,走进来一个明艳夺目的大美人,眉眼精致,穿着一件绣白玉兰的大红旗袍,通身都很气派。 她一抬手,指间熠熠闪光,原来是她戴了一颗樱桃般大的钻石戒指。 吉布楚贺一下子愣住——九福晋不长这样呀,怎么完全变了一个人? 与她不同,合欢心里门儿清。 来翊坤宫这半月,她早看出来九福晋和她一样,也是个穿越的了。 不过九福晋命好呀,慧眼识珠选中了九龙第一高富帅,从此穿金戴玉吃香喝辣。听说九爷还一点儿也不花心风流,给了九福晋专房独宠。 清穿女的巅峰时刻也不过如此。 不过,合欢还没认出九福晋的穿越女身份时,就处处被她针对。于是,两个二十一世纪来的老乡难得在康熙王朝相逢,合欢却从一开始就死了认亲这条心。 九福晋进了门,略过她看向吉布楚贺,熟稔地笑道:“玉格格好久不见。” 吉布楚贺心里再疑惑,也先与她见了礼,然后面对面地坐下,遥遥隔着一张绣串枝莲花的地毯。 九福晋微微笑道:“这半年多不见,玉格格都在草原上晒黑了,也瘦了。” 听了这话,芸豆第一个在心里翻白眼,不过碍于身份有别,不能说什么。 吉布楚贺不晓得这九福晋是什么路子来的,干脆不与她多说,笑应一声便低头喝茶。 她二人相对未多时,姗姗来迟的九阿哥终于进了门来。 他一来,满屋子的人都要给他行礼,然而九福晋却很意外,道:“爷,您也来了。” 自打合欢来了翊坤宫,就鲜有机会见到阿哥们。 宜妃虽然对众人隐瞒了她的来历,却也特地嘱咐过:在老五和老九来的时候,不许她出来走动。 现在难得近距离看一看数字军团的美颜担当,合欢自然忍不住偷偷打量。 胤禟相貌清俊,无需赘述。不过近看远看都沉寂又阴郁,令人不敢近前,哪里有半分风流的样子。 他微瞥九福晋一眼,“嗯”了一声,也没想到她会在这儿。 京里都传言九爷独宠九福晋,身边唯一一个妾还是九福晋自己求来的,他碰也不碰。 但是在翊坤宫里,主子跟前伺候的宫人心细如发,都瞧出来九爷和九福晋许多时候一点儿也不像夫妻,常常来翊坤宫请安都分开走。 胤禟瞧了瞧吉布楚贺,本想与她单独说话,但九福晋在场,总不能把媳妇赶出去,干脆走到吉布楚贺旁边的位子坐下。 九福晋脸上的笑意一凝。 胤禟自顾自从袖中取出一封叠好的薄纸,展开递给吉布楚贺: “看看怎么样。” “哟,什么东西?”九福晋独自坐在对面,怎么肯被当作空气,说着就要起身走过来看。 不过胤禟脾性更大,冷冷淡淡地说道:“不是你感兴趣的东西。” 九福晋原是欲起不起,屁股还没离开椅子,结果听他这么一说,倒非要起来看看了:“你不给我看,我怎么知道感不感兴趣。” 胤禟不理她,撇开头催促合欢给他倒茶。 自从去年他和吉布楚贺的流言一出,他就算对这个福晋彻底没了好感。 开始原想着利益权衡才娶了这个太子妃的族妹,以为是除开董鄂氏最好的,谁知这个女人却不似未嫁时看着安分,古怪的想法不少。 九福晋拿过吉布楚贺手里的纸一看,问道:“这是什么?” 这时,合欢端着一盅茶走近,搁在胤禟手边,顺便偷瞄了一眼。只见那是一张图纸,画了一个老虎样的展品。 吉布楚贺笑道:“这不十三爷马上过寿辰,要给他送礼物的。” 短短的时间里,不难看出些子丑寅卯。 这个九福晋和老九的关系,似乎比前世的老九夫妇还要差,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本该是九福晋的董鄂氏又去了哪里。 “哦——”九福晋似笑非笑看着吉布楚贺点点头,又轻轻叹了口气,戴着钻戒的手捏着图纸,慢条斯理地递了回去: “前些日子在四哥家看见十三弟了,男孩子长得真的好快啊。可不一眨眼又过生日了,再一眨眼就该要成亲了吧。” 吉布楚贺接过纸,又看了看九福晋手上硕大的金刚钻。 好像是后世兴起的东西,这个年代没有人这么戴的。 她研究着这颗亮闪闪的小东西,也没顾得上九福晋说了什么,只应和一声:“是啊。” 九福晋见她没什么反应,料想未来的十三福晋还未闪亮登场,遂隐匿了一丝同情,慢悠悠地坐回原位。 倒是胤禟最烦九福晋话里话外都在透露跟四爷党如何亲近,他沉沉地放下茶盅,斜过去一道阴冷的目光,总算唬得九福晋不敢出声了。 吉布楚贺那厢展开图纸一看,点点头对胤禟说道:“这个好,就是这个。” 跟她记忆里的那尊玉雕一模一样。 胤禟淡漠的眼睛扫了扫吉布楚贺,收回图纸,道:“成,过几日雕好了让人给你送来。” 吉布楚贺自然感谢万分,立刻点了头。忽然,她看着胤禟问道: “九哥心情不好?” 刚才忙着互相见礼,没得空隙端详。坐近了一打量,不难察觉胤禟的神情从一进门就很低沉,跟黎明前的雪天似的,又阴又冷。 对面坐着的九福晋终于能插句话:“他不一直这个样子——” 熟料这时,胤禟看着吉布楚贺,像是想到了什么,破天荒地展颜一笑,霎时间俊逸风流,让人挪不开眼睛。 但九福晋和合欢却都吓了一跳,仿若白日见鬼。 吉布楚贺看了眼九福晋,又看了一眼胤禟。 他虽然看着正常了,可自己心里的疑惑倒更严重了。 胤禟嘴边还浮着一丝飘忽的笑,他拍了拍马蹄袖站起来道:“行了,爷今天就不见额娘了,先走了。” 他要走,所有人又要站起来送。 坐下还未眨眼的功夫,宜妃出来了。再起来一通忙碌,也就顾不上神游了。 一直到出了翊坤宫,吉布楚贺与芸豆走在寂静无人的宫道上,才有功夫低声说起刚才的事。 “您可甭听九福晋说的。您是瘦了,可那也是抽条儿显的。变黑就是更没有的事儿了,全紫禁城都找不出几个比您白的。” 芸豆叨叨的都是小姑娘家最在意的事。 吉布楚贺道:“我身上有几斤几两,我还是知道的,离瘦还远着呐。” 她叹了口气。 “不过您也确实不用在意九福晋说的,去年那事儿之后,不仅九爷和宜妃娘娘对她少了些待见,太子妃家里也不热络了呢。”芸豆的声音不能更轻: “想来九福晋现在远不比以前如意,明年又有瓜尔佳氏的小姐进宫,还是太子妃的亲妹子,肯定不再看重她这位二房出来的堂亲了。” 吉布楚贺明白了,现在的九福晋是瓜尔佳氏,太子妃的堂妹。 不过听九福晋的意思和看胤禟的态度,她反而与四阿哥一家走得很近。 至于芸豆口中明年要进宫的那位小姐,应该就是未来的裕亲王妃。 现在的裕亲王还是康熙的哥哥福全,不出两年就该到世子保泰袭爵,太子妃的妹子嫁的就是保泰。 因裕亲王是铁帽子王,世袭罔替,能嫁给裕亲王世子做福晋,倒真是比大多皇子福晋还要厉害。 “明年是大选,要进宫的名门千金可多呢,就怕你看不过来。” 吉布楚贺打捞着脑海里的前尘往事,想起几个人名,笑着走进了宁寿宫。 踏入宫门绕两个弯,很快走到自己的小院子。红豆站在外面,看见她们面上一喜。 “十四爷来了,气势汹汹的。”她迎上来低声说。 吉布楚贺进屋一看,可不看到这位小爷站在暖阁里,背着身直愣愣地瞪着新挂在窗边的金丝雀。 “你回来了,爷可是喝了两壶水了!”十四阿哥立刻转过头来,改过来瞪她。 吉布楚贺一听他都“爷”上了,遂点点头说道: “嗯,这天气入秋之后是干,多喝点儿。” “你别扯那些有的没的!”十四阿哥又指着那鸟笼子问:“你什么时候养鸟了?” 这鸟笼子是用西竹丝编制而成,讲究了天圆地方的样子,迎着柔和的秋光挂在窗前。 笼中只有一只芙蓉鸟,通体洁白,小嘴殷红,即便是不懂鸟的也能看出不是凡品。小雀殷红的脚上还栓着一条细细的金链子,牢牢牵在横梁上。 吉布楚贺看了看那只小鸟,慢悠悠地走到炕边坐下。 “前几日的事。” 不过两日之前,太子派人送了这只鸟过来,她就给挂那儿了。每日都有专门看顾它的小太监过来照料,也不用她自己养。 “宫里又没有这东西,肯定是别人送你的吧?十三哥?” 十四阿哥嫌弃地走远了些,想嘲笑胤祥变态。 吉布楚贺也没什么好瞒他的,便说:“太子爷送的。” 十四阿哥刚要在旁边坐下,又“噌”地直起身来,俊脸拉得老长。 “怎么了?” “怎么了——”他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下:“我来就是想问你,那些说爷故意谋害十三哥的话是不是从内务府传出来的?” 说完又道:“他是不是怀疑是你跟祖母透的秘?所以才给你送了个笼子?” 谁都知道吉布楚贺的名字是“雀”的意思,这只笼中雀也不能不使人遐想万分。 吉布楚贺笑着反问道:“连你都跑来问我了,他们怀疑我岂不是很正常?” 十四阿哥又被噎了一下:“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那天刚好在翊坤宫吗?我也只能问你。”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变得软趴趴的。 不过翊坤宫瞒得死死的,别人不清楚,像太后、太子、德妃这样手握乾坤的人却一定有知道的法子。 “我从来不理会这些事,你是知道的。” 吉布楚贺以前就不愿搅和夺嫡纷争,现在更不会蹚他们的浑水: “你呢,要跟我谈天,也要守我的规矩。” “行!”十四阿哥应下,也未完全甘心,还愤愤道: “要怪他也该怪翊坤宫!不,应该怪他自己!现在连我也被扯进来了,呵。” 他说的也是气话,图个嘴上痛快。 康熙去年才惩治了内务府,现在仍有必要给父子关系留些面子。康熙和太后都装糊涂的事,他又能做什么。 吉布楚贺从炕桌上拿了个橘子剥着皮,剥完了又耐着性子剥白白的橘络,她垂着眸很是投入,也不接十四的话。 十四卖惨无果,只好说道:“那还有件不相干的事儿,总能和你说了吧。” “嗯?” 他双手搁在膝前快速摩挲着,仰头望向横梁,长叹一声:“额娘要给我找福晋了。” 自五公主去世以来,德妃总算重新振作了。她始终记得要给小儿子栓嫡福晋的事,一头扎进明年的选秀名单中,也就再顾不上悲伤了。 十四阿哥知道自己这桩婚事对母亲的意义,干脆认了命,没有抗拒。 可是前些时候,德妃的亲妹妹、阿灵阿的夫人乌雅氏进宫,也要给阿尔松阿挑一门好亲事,说阿尔松阿相中了吉布楚贺,想请德妃帮忙说媒。 德妃也没瞒着十四,而是立刻就知会了他。 十四一听这还了得,阿尔松阿凭什么,连他都没想过娶吉布楚贺。 他第一个反对,说与其让吉布楚贺嫁给阿尔松阿,倒不如给他当福晋。 德妃料到他会有此一闹,只说让他尽管去问吉布楚贺,看她对他有没有那个想法。 在这些事上,德妃心里清楚得很。 吉布楚贺的出身虽好,可除了看着不错,别的一点儿用也没有。同是蒙古出身,她比起十福晋也差远了,连维系满蒙姻亲的作用都没有,只会拖丈夫的后腿。 所以,吉布楚贺断不会越界。她若走出这一步,众人只会嫌她不自量力,绝不会有人帮她。 十四还是少年意气,尚未意识到他未来将需要什么。即便他知道,现在也不会在乎。 母子二人说定,今天书房师傅请病假,十四一得了空就找了个由头来了。 比起什么太子不太子,流言不流言的,这事才是最要紧的。 “好事儿啊。”吉布楚贺剥好几个橘瓣放进青瓷小碟中,抬头一笑:“是嫡福晋吧?” 十四刚才还来回摩挲的手指一下子停住了。 他直直望着她的笑靥,硬邦邦地“嗯”了一声。 “德妃娘娘选的姑娘一定有你喜欢的,等着做新郎官儿吧。” 吉布楚贺又低下头继续剥着橘瓣,珍珠耳坠子贴在白皙的脖颈上,轻轻晃了晃。 十四盯着那光晕柔和的珍珠,眼睛里的光倏地都不见了。 他马上扭了头去,压低声音,怒道: “你又知道!你知道什么?!” “怎么还急了?都是当阿玛的人了。” 吉布楚贺闻声抬头,又往小碟里放进几颗橘瓣,疑惑道:“莫非德妃娘娘已经让你看过人了,你不满意?” 倒也不是吉布楚贺随口安慰他,未来的十四福晋完颜氏是侍郎罗察的女儿,父亲官职虽然不高,但他家本来就是皇亲国戚,又兼书香门第,气质修养绝好。 更重要的是,完颜氏生得很美。冰清玉洁,柔情似水,正是十四喜欢的那一类。 十四唰地拿起那青瓷小碟,仰头往嘴里一倒,将她剥的橘子全吃进去了。他鼓着腮帮大力咀嚼着,瞪着吉布楚贺不说话。 他本也没有多少把握,却不想还是被他额娘说准了。 半晌,他把橘子都咽下去了,说道:“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不就是女人吗。十三哥明年也要娶嫡福晋你知道吗?我本来就比他先纳了侧福晋,大婚是无论如何也要让着他先来的。” “你当我刚进宫呀,这事儿还有人不知道的吗?” 吉布楚贺又拿起一个橘子剥了起来,和方才一副态度。 十四见她这般,脸色稍微缓和些许,甚至回来一点笑意。 吉布楚贺稍一抬眼,看他的脸像个包子似的,骄傲的俊脸上满是小情绪,不由得忍俊不禁。 “吉布楚贺。”十四立刻收了表情皱眉严肃道。 “嗯?” “你能不能不这样看我,咱们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谁也不比谁大!你看你那眼神儿,只有额娘才会这么看我!皇姐们都没你这样的!” 十四越说眉头越皱,让她和蔼的目光看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吉布楚贺心里无语,谁让她的灵魂确实不再年轻。 她马上像往常跟十四打闹一样,捡起手边一个软垫,对准十四丢了过去,惹得他哈哈大笑。 返老还童有的时候也很累的。 “玉儿,做什么呢?也不让红豆在里面伺候?” 胤祥的声音倏地冲破了两人的打闹。 第28章 妒火 你们像话吗! 十四与吉布楚贺此刻正同坐一张炕上你来我往,中间的小桌早就歪了,果篮也打翻了,圆滚滚的小橘子摔了一地,在软和的地毯上蹦来蹦去。 胤祥的声音一落下,两人的动作都定住了。十四一手擒着吉布楚贺的手腕,腿也正待压制住她踢过来的小腿。 此刻不止他二人,胤祥的脸上的笑也凝住了,一下子明白为什么红豆不在里面了。 红豆诚惶诚恐地跟在他后面进来,一看室内景象,更是吓得瞪大了眼睛,不敢去看他的反应。一同进来的小顺子也是两眼一黑,屏住呼吸。 “好啊,我倒成了不速之客了!” 胤祥的声音生硬冰冷,但脸上的笑还未全部褪去,半挂在脸上。 正因如此,这强烈反差使他的怒意暴露无遗,室内的空气瞬间凝结。 橙红色的橘子还在地上轱辘轱辘地滚着。 须臾,吉布楚贺动了动,刚想说话,胤祥却望了她一眼,又看向十四,张口把她的话堵了回去: “你平时学的功夫都长进到这儿了?!” “男女七岁不同席,你们两人再过几日就到十四岁的生辰了,这也要我来提醒么?!怎么可以还像小孩子一样不知轻重!” 胤祥怒不可遏,眼里的冰碴子犀利无比。他指着他们,尤其是十四,手指如利刃似的寒气逼人。 十四和吉布楚贺的行为在他看来已经不是有些过于暧昧,而是暧昧得过分了! “你们像话吗!” 毫无疑问的,胤祥身上迸发出的骇人气势把十四和吉布楚贺都镇住了。 十四阿哥被唬了一下,松开了捉住吉布楚贺的手。 不是他怂,而是他分明觉得胤祥这幅模样像极了四阿哥,甚至还胜三分,倒是跟康熙发起火来有些像了。 红豆扑通跪下:“十三爷,是奴婢的错……奴婢在外面躲懒,所以才,才没进来。您别怪格格……” “你起来。” 胤祥仍直视着那两人,声音冷冰冰的,冻得红豆哆嗦了一下。 她站起来又一阵后怕,后悔不该跪下去越描越黑。可那都是一瞬间的反应,胤祥太凛厉,逼得人不经细想就先低头认错了。 吉布楚贺一时也定定地看着胤祥,虽没被骇到,但也是面容沉静,陷入了思索。 胤祥见两人都没反应,怒意更甚,立马冲着十四低吼道: “还不走?!赖在这儿了是不是!” 十四阿哥刚才还想埋怨他怎么老跟四阿哥学,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儿发这么大火,这会儿却已经被吼得没了心情,冷笑道: “怎么,不就是大了我两岁,你就这么得意吗?你凭什么教训我?!” 他和吉布楚贺从小到大都是这么打闹着过来的,甚至现在一副正人君子样的胤祥也没少参与过。虽然刚才孤男寡女的确实有些过了,若是让有心人看见了也是一场风波,可他就是看不惯胤祥说一套做一套的德性! 要是刚才的情景换了是他老十三,他指不定闹得比自己还欢实! 十四越想越气,当下从炕上下来,弹了下袍子,沉着脸走了。 临出门时,他甚至还撞了胤祥的肩膀一下。 胤祥身形未动,看了一眼摊在桌上吃剩了的橘子瓣,又看了一眼笼子里叽叽喳喳的金丝雀,也沉着脸转身走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说过吉布楚贺一句,更没提他登门是做什么的。 吉布楚贺也没有出声。 小顺子没有马上跟着胤祥离开,而是噔噔地跑上前赔着笑,低声恳求道: “格格,我们爷最近是大病初愈,心绪有些不稳,还请格格您多担待着点儿。毕竟我们家爷是个什么性子您最清楚了不是?” 他说完,又露出一脸为难,变脸似的。 “怎么了?”吉布楚贺问道。 “您也知道,我们家爷先前落马昏迷了好久,您当时不在,不知情况是如何凶险。太医们什么也诊断不出,可爷他却一直不醒……” 小顺子卡在这儿,不敢胡乱揣测,又道: “后来倒是好些,只是竟开始说胡话,没成想等落日的时候竟然好了。只是打爷康复之后,心绪总是不稳,至于这性情也……” 小顺子说到这儿不知怎么形容,毕竟不好说主子的不是,最后只憋出来几个字:“……不好捉摸。” 吉布楚贺听了面无表情,似在沉思,果然不只她自己觉得胤祥和小时候不太一样。 小顺子见她听了一时没应,又紧张道:“格格,这话奴才只敢对您说,因为奴才知道格格与我们爷是打小的交情,也知道格格是真心待爷的。奴才说这一番话,也只是想替我们爷申辩几句,若他说了什么也是无心的,您千万别往心里去。爷他……也不容易。” 十三阿哥坠马后全身完好无损,却又昏迷不醒。几个时辰后,竟又奇迹般的康复如初,这事儿搁谁身上也是个邪乎。太医们心里都犯嘀咕的事,换了旁人小顺子也不敢拿出来说。 只是他有些真情实感地心疼十三阿哥,认为这苦肉计卖得适时,他们爷知道了也不会怪罪的。 “说胡话?什么胡话?”吉布楚贺不知当时的情况竟有这般严重,心里只觉得不应该。 “说是喊痛,喊了许久……可太医也看不出什么。” “痛?”吉布楚贺蹙起了眉:“哪里痛?” “看爷的反应,兴许是腿吧。不过太医是真的什么也没看出来,” 小顺子调头一张望,急吼吼地说:“哎哟,格格,奴才不能跟您聊了,得赶紧看看咱们家爷去。” 吉布楚贺点点头,看着他跑了。 红豆稳了心绪上前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橘子,心头还是“突突”的。 好在吉布楚贺也没怪她乱了阵脚,说了不该说的,从炕上下来,说道:“我要去躺会儿。” 她说着当真朝卧房走去,单手按了按太阳穴,叹道:“吵得我脑仁儿疼。” “是……”红豆半跪在地上,看着她慢悠悠的背影走到珠帘背后,微微哽住。 这阵子她们几个豆豆聚在一起闲说,都觉得格格不止越来越懒,心也比以前越来越大了。 红豆收拾好地上的橘子,又走到炕前,看着散了一桌的零星几颗橘瓣,连着刚才对自己的恼怒一块儿说道: “都是你害的。” 十三爷还从没吃过格格亲手剥的果子呢,能不气成那样吗? * 另一边,兄弟俩还有骑射的课。 演武场上,十三和十四两人各自对准自己的靶子,一发接一发地拉弓放箭,只是场上的气压不是一般二般的低。 二人的教书师傅是康熙的外家佟氏法海,骑射师傅也不一般。 他名为马思哈,曾随康熙三次亲征葛尔丹。除此之外,他还是满洲大姓富察氏一族的人,家中累世高官,十分显赫,弟弟马齐更是朝中的中流砥柱。 今日他也留意到两位皇子之间的气氛不如平常,不过这个年纪的少年容易斗气,也不是什么大事。 马思哈丝毫没把两人的情绪放在心上,因为他们在武场上的表现颇佳,俩人暗自较量似的,眼神凌厉地瞄着靶子,放出的箭一个赛一个的准。 这要是在战场上,两个都是巴图鲁! 马思哈躲在角落里偷偷笑得开怀。 话说回来,他给两个皇子当了好几年的老师,对两人的性子也有些了解。十三阿哥脾性随和豪放,十四阿哥看着是个小霸王,脾气大不好惹,但其实也是刀子嘴豆腐心。 不论哪个将来给他们富察家当女婿都不错,但傅庆那小子说的是——十三阿哥到底沉稳随和一些。不过,永和宫那位娘娘显山不露水,但是个狠角色,跟着她到底利大于弊。 马思哈也走了神。 这个下午因此过得特别快,十三十四兄弟俩的注意力都在演武场上,射靶成绩斐然,差不多是今年最好的一次。不过,阿尔松阿上来贺喜十四的时候,十四瞧也不瞧他就沉着脸走了,更没有理胤祥。 胤祥瞥了他们一眼,见阿尔松阿被十四撂了脸子也没有丝毫尴尬,还热络地跟上去,与面对自己时全然两个态度。 他想,阿尔松阿小小年纪就这般圆滑世故,怪不得自己从来与他不对付。 “十三爷。”马思哈没走,笑呵呵地上来走到胤祥面前搭话。 他道:“这两日您就要到侍卫处行走,奴才要跟马尔汉商量商量,拟个时间出来,这样您首要给皇上办好差,也不至于落下功课。” 盖因胤祥要负责此次南巡的警备工作,护卫及马匹何时轮换、在哪儿休整,入夜后又该如何调整,在各处行宫安置警卫等等,都是他来统筹。 各种细节,纷纭杂沓,又是高级机要,必须去内廷衙门理个清楚。 前些日子,太子已经给胤祥引荐了一番。有领侍卫内大臣、兵部尚书、大学士等,其中马思哈所提的马尔汉就是兵部尚书,前不久刚与索额图的女婿伊桑阿结成了亲家。 胤祥面上很谦和:“有皇上口谕在,二位大人商量便是。” 马思哈又笑问道:“两日后伊马两家大喜,又逢伊大人致仕,也算双喜临门。奴才正好去讨杯酒。十三爷去否?” 胤祥道:“不巧那日有事,已经跟两位大人道过喜了。” 想想前世伊、马二人,一个是他亲家,一个是他岳家,二人都是索党,又结秦晋之好。伊桑阿在本朝位高权重,比马尔汉更得圣心。即便他已经退出朝堂,但地位仍在。 千丝万缕,他以前也是这样,慢慢被吞并进太子权力下的阴影,然后变得难以割裂。 “好,好。”马思哈连连点头,心道十三阿哥与其他太/子/党并不亲密,还是有分寸的。 他又道:“虽然您日后来校场的时间少了,可是每日的功夫不能落下。就是下个月随皇上出巡,到了江南也不能松懈,一天至少拿出半个时辰来练功。” 胤祥应下,也不是像马思哈想那样,成心推脱掉这杯喜酒,而是他生辰那天刚好在南巡途中,京里的亲友都赶不及给他庆生,都要提前办。 那天是宗室的几个兄弟约在了城西的酒楼,再过几日就是亲兄弟姊妹与吉布楚贺的席,都是庆生和践行一起办了。 九月十八日,吉日。 胤祥一早又遣了小安子到宁寿宫,问吉布楚贺有没有想要的宫外的小玩意儿、书,或是零食,他今日出宫可以带回来。 吉布楚贺也正准备着出宫,当然不需要他带,便回了没有。 谁能想到,这话传回胤祥耳朵里,又生出许多层意思。 他不晓得吉布楚贺今日要出宫,原想着那日气她与十四亲昵,虽没说她一个字,可到底对十四发了火,肯定吓着了她,才特意一早去示好的。 前世除了拒绝嫁他,吉布楚贺几乎从没谢绝过他的好意。 现在她什么也不要,他便不禁猜想小丫头还在生他的气,还要哄的。 于是,胤祥去侍卫处点到前嘱咐了小顺子:“回宫前去把庙会上吃的玩的都带一份儿回来,最近京里有什么新鲜的也一并捎上。” “哟,爷,咱这是把庙会搬回来啊!”小顺子想的都是那么多东西要往哪儿摆,一口气送去宁寿宫,岂不是招太后的骂。 “少说多做!” 当爷的才不管这些。 吉布楚贺儿时最喜欢热闹了,如果“她”还是十四岁的少女,见了这些一定会动心的。 第29章 蓦然回首 从少年时开始,那个人就几乎…… 这时,吉布楚贺没想到自己已经被惦记上了,正在贝勒府和八福晋逛园子。 大多阿哥们成婚后还要在宫里住一阵子,住到二十多岁才在搬走的并不少见。 八阿哥一家在安定门内落府还没多久,今天理论上是吉布楚贺头一次来做客,八福晋带她参观了许久。 贝勒府的风格与陈设符合北方园林的特色,大气贵重。一个大花园,一个小花园,小花园位于内院,在八福晋的卧房后面。 她们参观完外院往里走,走在一座巧夺天工的画廊里,吉布楚贺装作第一次见的模样,连连惊叹。 “姐姐,那儿有人往这里看呢。” 吉布楚贺站在花窗前,不经意间透过葫芦形的窗纹,瞧见三个女人。 花窗的另一边对着一座四角亭,立在小池塘和拱桥边。背后几颗槐树,再往外走就是红墙,到了贝勒府的西北角。 那三个女人里,有两个是府上的丫鬟打扮,还有一个妇人年纪大些,穿着却很体面,看不出身份。 她们也瞧见八福晋了,那妇人正了正神色,抬脚就要来,却还是被丫鬟给拖住了。 八福晋瞥了一眼,笑意立刻淡了,二话不说便走。 吉布楚贺也不多问,跟着她走到内院。不一会儿,八福晋的大丫鬟沉杏禀道: “福晋,老王府那儿今天派了人来送帖子,说什么都要给您请个安。底下的人也不知道您今天带玉格格逛园子,这才撞上了。不过您放心,奴婢已经将人打发回去了。” “嗯,你有分寸就行。”八福晋显然不如刚才有兴致,摆摆手挥退了沉杏。 吉布楚贺一听与老安亲王府有关,也就明白了。 安亲王一系的关系十分复杂,全都归咎于老安亲王太能生。 他一共生了五十多个子女,长大成年的也有二十几个。八福晋的母亲就是安亲王的七格格,不过很早就不在了,安亲王也过世许多年了。 承袭了他的爵位的是安郡王玛尔珲,但马尔珲非但没有因为八福晋的姻亲关系站到八阿哥身后,反而被索额图收编进了太/子/党。 “明人不说暗话。妹妹,我这回有件事,一定要你帮忙。” 八福晋看向吉布楚贺,她现在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年纪,但是明亮的眸子里不乏一股韧劲。 吉布楚贺点点头:“姐姐但说无妨。” 八福晋自幼父母双亡,寄养在外租安亲王家。她的舅舅多,舅母更多,各怀心思的表兄弟姐妹也不少。 她在安亲王府滚打摸爬长到豆蔻之年,终于练得一身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本事,嫁了八阿哥之后才有些收敛身上的刺儿。 八福晋与吉布楚贺一向交好,也是因为她俩都小小年纪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成长经历相似,难免有些惺惺相惜。二人也就这样成了交心的姐妹,许多话都能敞开说。 沉杏端上来一只红泥小炉并一壶花茶放在石桌上,又和其他丫鬟将亭子外悬挂的纱帘垂下挡风遮阳,带着人一并退了出去,远远候着。 八福晋抿了口茶,也就敞开说了:“明年大选,我外家有不少姑娘都在列的,都是舅母们的意思,一个两个都打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我知道,我们八爷府刚落成,总要添几双筷子增增人气的。但我是女主人,要进什么人,也要我说了算!” “姐姐这是要……”吉布楚贺好像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对,”八福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我要给胤禩纳妾。” 吉布楚贺垂下眼,多少有些讶异。 她和八福晋之间闲聊的多,互相帮过的忙也不少,可是八福晋前世从未因后院的事犯过愁,更别提为这些找她帮忙了。 八福晋道:“听说最近又不少夫人福晋的给太后老人家请安,不知你可见着了?你性子好,看人也不会差的,所以呀,我想着若你能跟我通口气儿就最好了。” 临近选秀,命妇们在宫里进进出出,有门路的自然都要来太后跟前露露脸,为了家里应选秀女的小姑奶奶们四处钻营。 下一届有头有脸的待选秀女们陆续浮出水面,吉布楚贺年年在宁寿宫走马观花,今年自是也不例外。 “见是见了这么一两个,可是姐姐真这么着急?” 吉布楚贺拿不准了。 前世,因八阿哥子嗣不旺,妾室也不多,常常有人猜疑八福晋是个妒妇。但是另一方面,他夫妻二人感情浓厚,确实从来没听说八福晋要主动给八阿哥纳妾的。 岂料八福晋闪出一个凌厉的眼神,道:“这都是早晚的事儿,不如借着这次机会,早点让我把这妒妇的帽子给脱了!” 说着,她不禁握住吉布楚贺的手,激动道:“我也想自己相看的,甚至还跟胤禩商量过。可不好弄得太过明显,也不知道人怎么样,免得又跟上次一样……” 这是哪一出?上次又是什么事? 吉布楚贺静静地听着她说,眼睛微微转动几下,竭力搜刮着前世的记忆,不敢接话。 然而想了半天也无果,吉布楚贺只好说道:“我明白姐姐的意思了,可姐姐要是驳了王府几个福晋的面子,怕是也对你的名声不利。” 安亲王岳乐是顺治爷的堂兄弟,鞍前马后,兄弟二人十分亲厚。 顺治爷临终前,还提过要把皇位传给安亲王。就为这个,安亲王一直不受康熙的待见,更别提安郡王玛尔珲坚守在索党背后。 虽然王府是八福晋的娘家,可撇开儿时不快的经历不谈,八阿哥现在与大阿哥一派,瓜田李下,跟谁都交代不清楚。 索党越势大一分,康熙和太子的君臣关系越是难辨。 “那位主儿现在也不敢与玛尔珲舅舅明着往来了。” 八福晋摇摇头道:“我还不知道她们,费心培养了十几年的姑娘都捂在手里,不是什么好货才往我这里塞。我应下,就是带着自家爷一块儿认怂,就是让着她们。我不应,她们立刻倒打一耙,我这’妒妇’就当定了。所以我才要自己抢先一步抬个侧福晋回来,不能让他们以为我好糊弄,好任他们搓圆捏扁,予取予求!” 如果他们回头再给八福晋扣妒妇的帽子,恶语中伤,只怕三人成虎众议成林,不明真相的人们都信了,连康熙也信了。 因此八福晋最厌烦她那几个舅妈,说什么也不能让她们如愿,更不能让那些表妹进府给他们夫妻找不痛快,借机当索党的眼线。 “不知道我算不算他们塞给胤禩的。” 八福晋说完“咯咯”笑了起来,发髻上簪的粉白海棠跟着轻颤,衬得她的笑容又娇又艳。 吉布楚贺无奈劝道:“姐姐,这话让八爷听见可不得了了。” 八福晋手扯着帕子抿了抿嘴:“好,我不说,我不说。” 还记得八福晋那年选秀时有不少人看她的笑话。 不过,八福晋自小就因为寄人篱下遭受冷眼,对选秀本身也没有什么期待。后来圣旨下来,她成了准皇子福晋,也说不上是扬眉吐气,倒是练就了一身荣辱不惊。 那时,八福晋笑称八阿哥和她,一个是生母出身寒微的皇子,一个是失怙落魄的多罗格格,拴在一起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只是没想到现在的光景,真应了当初自嘲时说的话,到如今,八福晋才称得上是扬眉吐气。 “不论如何,只要姐姐想清楚就好。回头我便与太后提一提。” 吉布楚贺算是应承下来。 八福晋知道她刚才没有立即答应下来,是因为关心自己的处境,这时听她要跟太后提,更是摆明了要帮自己在太后面前搏个好名声。 安亲王一系不得圣心,她在太后面前也说不上话。吉布楚贺这句应诺,当真是助了她一臂之力。 要紧的说完,八福晋又招了沉杏,端来一碟庄子上新丰收的榛果,几碟隆福寺的小吃。两人坐在小花园里吃着零嘴,又闲聊了一会儿。 吉布楚贺套了几句话,总算弄清楚八福晋的“妒妇”之说是怎么一回事了。 原来是八福晋与九福晋当年的恩怨。 吉布楚贺听完原委,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位瓜尔佳氏的九福晋,怕真的是跟合欢一样,也是来自未来的女子。 八阿哥和九阿哥年纪相当,差不多前后脚成婚。自然而然地,八福晋与九福晋前两年也偶有往来。他们还未分家时住在宫里,更是经常在翊坤宫碰头。 巧的是,两对夫妇成婚久了,都没有传出喜讯,老八和老九府上也只有一位嫡福晋。 过了两年,宫里难免上心,不是关心两位福晋身体好不好,便是旁敲侧击,暗示他们该开枝散叶了。 八福晋倒霉一些,因为她和八阿哥更年长,也早成婚数月,顶在老九夫妇前面首当其冲。 宫里一碗水端不平,日子长了,妯娌们的心里就有了疙瘩。 后来康熙跟前有个得力的宫女郎氏,在御前侍奉了四五年,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刚巧其父郎图在甘肃臬司,协助巡抚办下一桩钱粮案,办得很漂亮。康熙奖赏臣工,顺便把人家的女儿的终身大事也安排了。 八阿哥一直在南书房行走,也常常在御前露脸,最早听见风声。他跟郎氏也见过,四目相对,都不敢说心里无意。 他以为康熙给自己指人的可能性大些,甚至八字已经有了一撇,回头也不忘与八福晋兜个底。 而八福晋虽然出身落魄了些,只剩下一个金光灿灿的壳子,但她到底出身王府。安亲王是个大气的人,八福晋自小受过闺秀式的教育,也不是容不得人的性子,因此也不曾排斥过给八阿哥纳妾。 不过他们夫妻感情好,成婚还没几年,实属没有必要。 就算真的要添丁,她也希望妾室都是些懂规矩知进退的,事事以她马首是瞻最好,这样她的日子也能舒心些。 万岁要赐人,他家只有谢恩的份儿。不过旨意到底还没下来,八福晋想先探探这个郎氏是怎样的脾性,对不对路。郎氏是御前的人,万一又是个爱掐尖儿的,岂不事事都要压她一头? 谁晓得九福晋比她还热心,甫一听闻郎氏之名,便拍了胸脯大包大揽,不惜动用太子妃的关系,也要帮她问个清楚。 在这件事上,九福晋忙前忙后,比谁都积极,八福晋拦也拦不住,十分后悔让她知道。 不出半月,圣旨下来,郎氏被康熙指给了九阿哥做侧福晋,与历史如出一辙。 知晓内情的人啼笑皆非,八爷夫妇还当他俩自作多情,只好默契地当作一切未发生过。 但这事儿到了九福晋那里,就没那么容易翻篇儿了。 本想改变历史,把老九的小老婆送到老八那里去,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自觉吃了个闷亏,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是八福晋嫉妒成性,不想要郎氏这个人,便下了个套给她钻,成心给他们九爷府塞人。 自己想改变历史,却还是被历史打了个响亮的耳光,这一切都怪八福晋。 九福晋一个知晓历史走向的人怎愿意吃瘪,当即编排了八福晋的妒妇之名,在市井中大肆渲染。 不仅如此,早年她妯娌二人咬紧牙关共进退,都不曾松口给丈夫纳妾的。现在她九福晋先放低了姿态,赢得一片贤惠美名,对比之下则显得八福晋虚长两岁,却一点儿不识大体。 八福晋焉能不恨? 好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八阿哥主动承认了错误,自此收了心,跟八福晋的感情更好了。 “那看来八爷也是这个意思了。”吉布楚贺笑道。 八福晋也抿唇一笑,眼角眉梢都是春风得意:“是啊,他说都依了我去做。” 这事儿不管怎么着,都是八福晋要八阿哥卖身为她换取贤名,而八阿哥一直心存愧疚,自是怎么都好说。 八福晋要洗脱恶名,比起寻常时候,选秀更是个造势的好时机,她可以借机好好做做文章。 说着,八福晋又问道:“你回宫也有一段日子了,想必也见着老九家的了。怎样,她现在是不是没以前嚣张了?” 吉布楚贺又没见过瓜尔佳氏以前的样子,只能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其实你不知道——原来郎氏是宜妃娘娘跟皇上张口要的。她钻营了这么半天,费尽心思诋毁我,怎么也没想到是自家婆婆绊了她一跤。哎呀你没看到,当时说开了,宜妃娘娘和她的脸色都可好看了!” 八福晋不禁幸灾乐祸,吃吃笑着:“她被宜妃娘娘以侍疾之名扣在翊坤宫磋磨了一个月,老九也不帮她,她娘家人就更不用说了。这冥冥之中,也算替你出了口恶气了。” 吉布楚贺也叹了口气:“九哥真是家门不幸。” 那样精明一个人,从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不管世间什么样的女子,都不是他九爷的对手,怎么现在落到这般田地?来自未来的女子就这样厉害吗? 黄昏前,吉布楚贺拜别了八福晋,坐上轿子后就开始沉思不已。 为什么这一世许多事都变了? 她的生日变了,九福晋变了,还多了许多前世不曾发生过的事。 还有什么变了? 吉布楚贺独自坐在轿子里发呆,连落轿了也没察觉出。 豌豆从外面掀开轿帘,探出头来:“格格,咱们还要去护国寺的。” “到了吗?”吉布楚贺抬头,灵魂回窍。 寿仪喜欢市井里买的油炸糕,质朴的甜香是讲究精细的御茶膳房做不出来的。 小时候胤祥带她出宫玩儿,她都得记得给寿仪带她喜欢吃的零嘴,这样寿仪才不会闹别扭,不会气他们两个偷偷出宫却不带她。 吉布楚贺站在街口,一身旗人姑娘打扮。浅杏色的立领琵琶襟长袍褂,淡淡的芝草图纹,滚边上绣着玉堂富贵,胸前挂着一只玉如意锁,下身是海棠红的百裥裙。 最别致的还是头上一对蝴蝶钗。翅膀用了细细的金线穿了百余颗小米粒大的珍珠和红宝石,蝴蝶触角所缠用的金丝更像头发丝儿似的细。 吉布楚贺细细观望着两侧的摊贩与渐升的灯火,不知有多少年没再见过这样的热闹与繁华,眼前的人间烟火不过恍然如梦。 护国寺每月逢七逢八设庙会,到了现在这个光景,一早进城的老百姓早就赶在城门关之前回去了,庙会上已经少了许多喧嚣。 仍在此流连忘返的都是非富即贵的皇城人,可她一下轿,还是引来不少惊艳目光。 “吉布楚贺!” 吉布楚贺闻声回头,满目的惘然还来不及收回。 从少年时开始,那个人就几乎没再喊过她的大名。 第30章 红佛珠 玉格格出事了! 他总是拿他起的昵称喊她,即使是大庭广众也不知收敛…… 直到他们后来形同陌路。 阿尔松阿拨开人群赶过来,见她回眸,情不自禁停下脚步,暗道:此情此景,倒真应了那句蓦然回首。 “吉布楚贺,你怎么自己在这儿?” 吉布楚贺一见是他,和善地笑道:“我刚从八贝勒府来,马上准备回宫了。这里近,来买些糕点。” 阿尔松阿嗅到机会,马上说道:“这外面鱼龙混杂,你身边也没个侍卫也不好。这样,你去逛,我隔几步看着。等会儿天光暗了,我再送你回宫。” 他说完,又怕吉布楚贺拒绝,补充道:“你逛你的,我绝不扰你的清净。等会儿回宫路上也不会和你一道儿走的,我……就是不放心。” 可是吉布楚贺还是摇了摇头:“这怎么行。你一个堂堂国舅爷的公子,怎么好给我当护卫。这事要传出去,别人要笑话我不知礼数的。” 阿尔松阿忙挤挤眼睛,狡黠一笑:“我怎么会愿意害了你的清誉呢?所以我远远看着就好,这件事就你知我知。好不好?” 天色实在不早,吉布楚贺不能与他多纠缠了,她再次回绝道:“阿尔松阿,你的心意我领啦。只是你看,这里到处都能瞧见步军统领衙门的人,不用担心我。” 她微微一笑,转身走进人群。 阿尔松阿再次被拒,少年的脸上怅然若失,却又很快看着她的背影兴奋起来。 前阵子,他额娘已经为了他想娶吉布楚贺的事进宫,身为姨母的德妃也答应帮忙。他一想,吉布楚贺嫁给自己不过是早晚的事,便大大方方地跟了上去。 …… “格格,阿公子一直在后面跟着咱们。”豌豆跟吉布楚贺嘀嘀咕咕,末了还打趣道:“他一定是喜欢上格格了。” “你这小嘴巴,出了宫就没个把门儿的了吗?” 吉布楚贺专心挑选着花灯,选了几个姑娘家会喜欢的,还对豌豆说:“回宫把这些给那三个豆子分一分。” 豌豆“哦”了一下,又追问:“格格,那奴婢呢?” “你没有。” “格格!”豌豆差点儿急得回头瞪阿尔松阿一眼,谁让她是十三党呢。 吉布楚贺已经走到一家卖油炸花糕的摊子前面,跟老板要了二斤各式各馅儿的,白糖的、枣泥的、板栗的,还有夹菊花瓣、桂花、玫瑰的花饼。 老板见她人比花娇,又这么捧场,满脸乐态:“姑娘,我再送您二两新炸的糖圆子和萨其马,也是我家的招牌,很好吃的!” 吉布楚贺笑着谢过,老板忙着回身将白案上的点心依次下了油锅。 他见吉布楚贺穿着精致,还特地说道:“姑娘,这儿油烟大,别熏坏了您的衣裳。您啊,往边儿上站站。” 豌豆深以为然,忙扶着吉布楚贺离油锅远一些。 沾着白面的点心滚下金澄澄的油锅,立刻如裹了蜂蜜似的,散出热腾腾的甜香。 吉布楚贺主仆俩都被这甜味儿吸引,才挪了两步,也没留意周遭的变故。 街口忽地滚起一团骚乱,一个衣着凌乱、蓬头垢面的男子紧跑慢跑冲进人流,慌慌张张东奔西顾。街上的行人见他举止怪异,都纷纷让出路来,躲得远远的。 男子见状,反倒更慌张了。 忽然,他看见跟在吉布楚贺身后的阿尔松阿,眼睛一亮,一头奔过去。 阿尔松阿就站在离点心摊不远的糖人儿铺子,正指着吉布楚贺跟师傅说,捏一个她那样的糖人儿,打算回宫时送给她,讨佳人欢心。 男子快走到阿尔松阿面前时,几乎开始跌跌撞撞。阿尔松阿余光一瞥,与男子的目光对上,脸色突变,不停给他使眼色。 这下,男子如梦初醒,彻底慌了。可是他不能停下脚步,只能往前冲。 就在这时,他看见站在路边的吉布楚贺,心下一横,朝着她直直冲过去。 吉布楚贺站得离风口远了些,但仍留在摊子前面,跟老板聊着庙会上的趣事,没有看见这个男人。 “吉布楚贺!”阿尔松阿也没料到男子朝着吉布楚贺就去了,连忙大喊。 吉布楚贺抬头,眼见一男子朝她扑过来,脚下一动便要躲开。 好在豌豆反应也快,急忙护住吉布楚贺,主仆二人同时默契地往豌豆所站的方向让了让。男子扑了个空,却仍不放弃,又追上来,嘴里还不停地哀求道: “您救救我!救救我!” 吉布楚贺身后是老板堆的货架,塞满了白面和食材。热闹的庙会上,几乎没有空间可躲,旁边就是滚烫的油锅。 眼见男子又要扑上来,吉布楚贺和豌豆怕的已经不是他,而是一不小心就能碰到的油锅了! 一米宽的铁锅,烧着咕嘟咕嘟冒泡的滚油,她们生怕男子一个失控,把她们推到火炉边。 电光石火间,豌豆带着吉布楚贺尽量向街道撤,可是后面的人也没来得及躲,狠狠绊了她们一下。 豌豆先跌倒在地上,吉布楚贺的重心也歪下去,转眼也要跌倒。而与此同时,男子试图去抓吉布楚贺的衣袖,却扯下了她手腕上的红珊瑚佛珠。 十八颗殷红的珠子“啪”地四下蹦开,滚到土路上。 吉布楚贺倒下去的那一刻听到骨头“啪啦”一声响,随后撞到地上,还有一半身子被豌豆垫着。 豌豆的本意是垫在她身下,却没想到反而害她崴了脚,手掌和膝盖擦到地上,也火辣辣的痛。 “吉布楚贺!”阿尔松阿拨开围观人群赶到时,已经迟了。 他再也顾不上那个男子,连忙扶吉布楚贺起来。 吉布楚贺站起来,最先看见一颗脚下的佛珠。莹莹红珠沾了黄土,失去光泽,她又马上蹲下去捡。 那男子见状,反而老实了,就站在一边呆呆的,动也不动。 “豌豆,有没有事?” 吉布楚贺匆忙捡了三颗珠子,纤纤玉手上到处都是灰。 “奴婢无碍!”豌豆先摔倒,反而没什么事。她马上爬起来,急问道:“格格怎么样?” “你受伤了!”阿尔松阿早没了刚才的彬彬有礼,搀着吉布楚贺,阻拦道:“快别捡了!我带你回府,去看大夫!” 他不晓得这佛珠对吉布楚贺的重要性,这么一说,反而被她推开。 吉布楚贺冷静地说道:“我要先把珠子找回来。” 说完,她又四处去搜寻散落的佛珠。可是她崴了脚,动一下便是钻心的疼。 豌豆忙不迭帮她去找,可是庙会人多,刚才又这么混乱,区区十八颗珠子,一时半会却找不齐。 巡防的步军衙门士兵很快赶到,驱散了凑热闹的围观者,清出一块半弧形的区域。 他们都认得阿尔松阿这位京城有名的贵公子,齐齐地上来问候。 原本重头戏是那个疯子一般的男人,可是却没有一个人顾得上他,而他也不跑,就跟木偶一样立在一边。 吉布楚贺只想找佛珠,阿尔松阿则一心挂着她,见她这般,既着急又恼火。最后,他也只能让步军衙门的人一起找珠子。 有了步军衙门帮忙,找起来就容易得多了。不过片刻功夫,连步兵总尉都赶到了,很快搜集齐了四处遗落的佛珠,亲自交到吉布楚贺手里。 她双手捧着蒙了尘土的十八颗红珊瑚珠子,数了三遍,一颗不少。 * 却说今日同样出了宫的胤祥,他怀揣着心事,也不怎么逍遥。 几个公子哥约在了阜成门的钓鱼台,这里是一座园子,专供贵族子弟遛马嬉乐。 半下午过去,到了开宴的时辰,一行人打个马就到了城西的福满楼。 “这酒楼开多久了?” 胤祥进门前扫了一眼耸立的高楼。门前几乎没有宾客,但外面的石雕贵重大气,透过宽敞的大门,能瞥见内里的丹楹刻桷。 这么气派的酒楼,他年轻时不可能没来过,更不可能毫无印象。 平郡王纳尔苏道:“有三五年了。它刚开业的时候,咱们还来给富永和福尔臣捧过场,你忘了?” “这我倒是记得。”胤祥说了谎话,不慌不忙地迈进门,凝神想了一想。 听纳尔苏的意思,这福满楼背后的老板就是富永和福尔臣了。 这富永是开国功臣何和礼的后代,原九福晋董鄂氏的哥哥,老九的大舅子。福尔臣是他们宗室的,太/祖之子褚英的后代,应该是娶了三福晋的亲妹妹,但他们一家却是忠实的八王党成员。 董鄂氏一家乃开国元勋后裔,与皇室的关系错节盘根,财大势大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在本朝,他家到底是凭借出了两个皇子福晋,才再一次站到了小高峰上。 不过,现在的九福晋已经不是董鄂氏了,胤祥还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而且现在看来,董鄂一族少了个皇子福晋,吃到的红利比起前世却只多不少。怪哉,怪哉。 这么大的产业,前世绝对不曾有,他不会记错。 十三爷的寿辰宴,当然摆得十分铺张。可是再铺张,也不过是把宫里的山珍海味搬出来,换个厨子再烧一遍。 胤祥吃了一勺鸭条溜海参,不难想到,这酒楼的幕后老板也不一定是富永和福尔臣,而很可能是老九。 酒桌上依次坐着纳尔苏,他弟弟纳尔德,顺承郡王世子锡保,豫亲王多铎的孙子查达,还有胤祥。 一屋子都是姓爱新觉罗的贵族子弟,虽然胤祥地位最尊贵,可其余人却对他尊敬不足,嬉闹有余。 几个身着贵气的少年聚在一起喝酒,酒过三巡,他们早已双颊泛红,说话声也一声大过一声。唯有胤祥和纳尔苏还自持冷静,坐在席边对酌闲聊。 纳尔苏低声道:“我额娘前些日子进宫,被永和宫请去坐了坐,问了好些我那舅家表妹的事。唉!” “嗯?”胤祥耐着性子问:“叹什么气?” 纳尔苏继续叹道:“我叹表妹柳絮才高,又生了一副好容颜,到底是被永和宫盯上了。我还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让你来当我妹夫。毕竟便宜了十四太可惜!” 胤祥想了想,老平郡王福晋也是镶红旗完颜氏的,跟十四他元妻是一家子,这样就对上了。 “哥,话别说太早。我可听额娘说,阿灵阿他夫人那天也去永和宫了,别是把宝盈表姐嫁给阿尔松阿!” 纳尔德凑过来插了一嘴。 阿灵阿夫人就是德妃的亲妹妹。 胤祥思绪一转,暗想十四这阵子给阿尔松阿不痛快,难不成就是因为这个? 不过这也有些牵强。他们成婚前一般都没机会见到自己未来的福晋,除非老爷子偏爱哪个,会悄悄给他们过过眼。 他和十四前世倒是都提前见过各自的嫡福晋,但那也是老爷子定下人选之后的事了。现在离选秀还早,十四都没见过完颜氏,还能因为这个跟阿尔松阿争风吃醋? 横直不干他的事,但几个少年都不想放过他。 “不过十三哥,皇上跟你透底儿没?会指给你哪家的姑娘?”纳尔德又问。 “十三不是要去兵部了吗?听说马尔汉家的千金是今年的秀女,也是个小美人儿。哎,皇上让你跟着马尔汉,可别最后给人家当女婿去了。” 查达揶揄完,朗声笑起来。 胤祥想起他前世的嫡福晋,心中一沉,倒全让查达说准了。 他和他福晋能拴在一起,全是宫里一早就做好的安排,里里外外,十分周全。 前世的他只顾着意气风发,全然没留意这些。 现在想来,那时候吉布楚贺必然都把这些看在了眼里,所以才说他和兆佳氏之间一早牵好了红线,而他们之间则永远不可能。 所有人都为他准备着娶兵部尚书的千金,没有一个人站在她那边。 他现在光是想想,心就碎了,哪里还有立场怪她绝情!世人都说他侠骨柔情,重情重义,可他却没有看见她的委屈。 被拒绝后便为了前途娶了朝中重臣之女,又与陈世美有何分别? 胤祥沉着脸不言不语,想不到他耿耿于怀了一辈子的执念,重新经历一回便什么都清楚明白了。 这几人中间,纳尔苏和胤祥关系算是最铁,知道他心里可能有人,而那人肯定不是什么马尔汉的千金。少年情怀也是诗,他估计胤祥现在是被摸了逆鳞,心里不痛快了。 他拍拍胤祥的肩,打起圆场:“得了,趁着你还没去兵部被他们磋磨,咱们今儿再去别处喝喝玩玩儿!” 这时锡保撂下一盅黄酒,冲着查达大手一挥:“就是!你跟他说这个做什么。成了婚可就不痛快了,趁现在风流才是要紧事!” 所谓酒足饭饱思淫欲,一个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情不自禁地讨论起花街柳巷中的扬州美人。 锡保这个不厚道的,居然准备了一个美人给胤祥庆生。 酒酣处,他们说到扬州的美人和京师女子的格外不同,一个个更是面红耳赤。 虽然大清有律法在,官员不得狎妓,可他们一个个的还只是正在读书的宗室子弟,正是风流的年纪。那些勾栏院的胭脂俗粉也吸引不了他们的兴趣,他们有的是寻欢作乐的门路。 因为他们从小生活在宫外,知道的也比同龄的皇子多些。至于这藏在隐蔽的胡同里的美人,深宫里长大的皇阿哥哪有不好奇的,上回十四阿哥就被他们忽悠去了一次。 “真的,胤祥,我这儿又得了信儿,说是有几个新来的姑娘,绝不是俗物!别说唱歌谈曲儿,就是跟你吟诗作对也不在话下!” 锡保拿肘子搁在十三阿哥的肩膀上,讲得眉飞色舞,双颊潮红。 “吟诗作对?我有这么闲?” 胤祥脸色依然不好,一把扯了锡保下去,不为所动地动筷吃了两口炸鸡丝,又自己干了几杯酒。 查达翘着个二郎腿,手上折扇一挥,扇走不少浑浊的酒气。他粗眉一扬,张口就是黄段子:“哈哈就是,咱们十三爷可是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到时候该干吗要你操心?” 锡保还贼心不死:“我知道你不喜欢瘦马,特地寻了一个兰质蕙心的美人儿,名叫绿芸。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儿玉软花柔那味儿?我亲眼见过,说句仙姿佚貌不为过!” 胤祥仍眉头都不动一下:“绿芸?名字略俗。” 不如吉布楚贺身边儿的绿豆,听着还可爱别致些。 “那你给改一个!反正人是你的了,随便改!” 锡保倒很豪气。 其余人也在起哄。 胤祥懒得跟他们这些毛孩子胡闹,搁下筷子道:“得了,我这马上要随圣驾南巡了,没心思呵护美人儿,你们要玩儿就找十四去。” “他不是好事将近嘛,还有这个心思?”纳尔苏“嘿嘿”一笑,好在他气质儒雅,一身蓝袍子清逸出尘,即使贼眉鼠眼也不会显得猥琐。 桌上众人皆暧昧一笑。 查达年纪最小,也最活泼,他跟着调侃胤祥道:“是啊,咱们不是就看你还没有着落吗?” 话毕,哄堂大笑。 胤祥被调侃了也不气急,倒是昂首展眉,噙着丝笑定定地看着他们,一副秋后算账的意味。 “爷要是有了着落还跟你们在这儿胡吣?” “是,十三爷您既然还没着落,咱们就走吧?今儿咱们定让您尽兴而归!” 锡保说完,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一手指向门口,做了个“请”的姿势。 其他坐着的几人也跟着站起来,一副说走咱就走的架势,屋内桌椅挪动“哗啦呼啦”的声音响了好一阵。 他们一行狐朋狗友嘻嘻哈哈地下了楼,还没来得及欣赏街边的热闹,就正好看见一队步兵营的士兵火速向前小跑,一看就是有事发生。 四下望去,大街上还是一出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天空上绽放着簇簇烟花,看不出街上有什么大乱子。 就在这时,小顺子火急火燎地骑着马赶回来,一下子跳到酒楼门前,在几个贵人面前请了一骨碌安。 胤祥皱眉:“不是让你去护国寺采买了吗?” 小顺子就是为这个回来的,他附到胤祥耳边,急道:“爷,玉格格出事了!” 第31章 狗 狗鼻子就是灵。 等胤祥单骑快马赶到护国寺时,吉布楚贺已经被一顶青帷小轿接走了。 闹事的男子被衙门的士兵拧了回去,步兵总尉延信则留了下来。 延信也是爱新觉罗家的一员,是太宗皇太极的曾孙,跟皇子们同辈,他本人也有个贝勒的头衔。 都是宫里的亲戚,他和吉布楚贺也打过照面,算半个熟人。凭着这层关系,也不能撂下她不管,当下就说送她回宫。 可是阿尔松阿不同意。 那个闹事的男子本是一名重要人物,阿尔松阿是听了他阿玛阿灵阿的嘱咐,假借游玩之名过来盯梢的。但是现在计划已经告一段落,男子被押回衙门,九门提督凯音布是阿灵阿的亲信,应该没什么他可以担心的了,不如抓紧机会,在吉布楚贺面前刷刷好感。 他道吉布楚贺现在这样不宜回宫,若是让人看见她带着伤又一身狼狈不合适,好事之人见了必然胡思乱想,万一生出流言就糟了。不如去他们国公府上把伤口处理了,他家女眷多,又有他额娘坐镇,怎么都很方便。 吉布楚贺的衣衫沾了不少泥,裙子处的布料也划破一块,头上的发饰掉了一些,发髻和发辫却几乎没有松散,整体看上去狼狈不足,却可怜有余。 男人们看了都心生怜惜,说话的语调也温柔了些许。 “玉格格,你以为呢?” 吉布楚贺崴了脚,只能由豌豆扶着。即使仅是站着就已经很勉强,她还是表现得与平常无异,声音柔和轻快: “不如把我送回八贝勒府吧,我去找舒齐姐姐,请她收留我一晚。” 她称八福晋为舒齐姐姐,摆明了自己有更合适的去处。这么一说,阿尔松阿也不好反对,只好这么决定。 姑娘身上还带着伤,急需处理。事不宜迟,一行人又往安定门的方向走。 北京城东富西贵,不仅三山五园都在城西,许多王公贵族的府邸也都在西边。 离开了护国寺街道,一路上都很宽敞安静,路边没有行人,只有高墙内伸出的古槐树影。 不过,既然居住在城西的都是贵族,一旦碰上哪个,就少不得停下让让路,打打招呼。 快走到钟楼附近时,轿子停了。吉布楚贺坐在里面,听见了一阵踩镫下马声,随后就是齐整的请安声。 “是四贝勒和侧福晋。”豌豆贴着轿帘对立面的吉布楚贺说道。 “知道了。” 四府和八府都在安定门附近,孔庙旁边,怪不得碰上。 如今四阿哥只有一位侧福晋,那就是李氏。 李侧福晋入府多年,生了两个阿哥一个格格,很得四阿哥的宠爱。 “吉布楚贺?” 一道沉稳的男低音伴随着两下清脆的马蹄声落在了轿边。 豌豆站在外面,四阿哥也知道她是吉布楚贺的丫鬟,他听了延信的陈述,自然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吉布楚贺腿脚不便,不能下轿见礼了,还请四贝勒和侧福晋赎罪。” 吉布楚贺掀开一半帘子,露出了一张笑脸。 四阿哥穿着鸦青色的褂子坐在马上,看着黑乎乎的,一双狭长的眼睛却像夜幕中的火炬,令人忽视不得。 他皱眉俯视着吉布楚贺,须臾,他笑哼一声,却是似怒非喜。 他道:“你这个顽劣的性子如今算是远近闻名了。” 说着,他眼角余光瞥向了延信和阿尔松阿。 延信也就罢了,他看见阿尔松阿就不喜,连带着对吉布楚贺也没有好颜色。 “您就在侧福晋面前给我留些面子吧。”吉布楚贺连忙讨饶。 就说爱新觉罗家的人小心眼儿吧,她不过是小时候帮着十四在他眼皮子底下逃了次课,就彻底得罪了这未来的万岁爷,被惦记到了现在。 李氏似乎还坐在四阿哥身后的小轿里,她只看到李氏的丫鬟站在外面。那丫鬟低头凑在轿帘边跟李氏回话,大概李氏也说了什么有趣的,那丫鬟抬起头,笑意盈盈地望着吉布楚贺。 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听声响清脆清晰,应该是一人单骑。果然不消片刻,一道挺拔的身影骑着马冲出夜幕。 众人纷纷被马蹄声吸引,不约而同地看去,只见一张让在场的人都很熟悉的脸,不是胤祥是谁? 胤祥拉住缰绳,渐渐放缓了速度,驾着马小跑到四阿哥跟前,笑着下马打了个千儿:“给四哥请安了!四哥这么晚还没回?” 还算宽敞的街上,两路队伍相对而立,四阿哥带着几个家奴和李氏的轿子,另一边延信和阿尔松阿也带着一队士兵。 吉布楚贺的轿帘已经放了下来,轿子安安静静地停在路中间,很难看出里面有何玄机。 “我还没盘问你怎么这么晚还一个人在外面晃荡,你倒先打听起我来了!”四阿哥睇了胤祥一眼。 “奴才们给十三爷请安!”这时,延信和他的兵也纷纷下马打千儿,阿尔松阿也得跟着跪下。 “快请起,诸位今日值守辛苦了吧?” 胤祥刚翻身上了马,现在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打头的延信。他噙着笑,口吻也温和可亲。 延信低头又是一拱手,刚张了嘴想谦让两句,就听十三阿哥的声音又从高处落了下来: “弟弟我今儿被纳尔德他们几个扣住灌了不少酒,正钻了空子出来透风,就看见延信带着人经过,却没想追上来一看,四哥也在这儿!” 四阿哥笑哼了一声,随即想到胤祥的真实目的,立刻没了笑意。 他看也没看对面停着的轿子,狭长的眼睛只盯着胤祥看了个透彻,压着声音骂了他一句: “你这狗鼻子就是灵!” 说完,他的目光才转向了吉布楚贺的轿子,语气里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胤祥端着一副坦坦荡荡从从容容的样子,任由四阿哥审视,还眨巴着眼睛不接腔,令四阿哥想到了自个儿前阵子从法国传教士那儿收到的蝴蝶犬。 蝴蝶犬似乎没看懂四阿哥戏谑的眼神,拉着缰绳一转身面向延信,朗朗星目中精光一闪,嘴角笑意渐深,一身深色的缂丝开襟袍子显得他风度翩翩,哪里还像个傻狗。 他驱马上前走到延信身边,不急不缓的模样略显慵懒。 延信半低着头,余光看见胤祥的马蹄正他身边来回踱步,脑中立刻想到围着猎物打转的猛虎,准备随时出击咬断他的脖子。 眨眼的功夫,胤祥越过他,绕到阿尔松阿面前,原来是虚晃一招。 胤祥稳当当地坐在马上,一手搭着胯,胯下的马仍来回踱步。 “阿尔松阿,原来你在这儿啊。什么时候跑步军衙门去了?爷都不知道。” 他在这个时候看见阿尔松阿,比四阿哥还要厌恶这厮。他不过停顿一下,又接道: “纳尔苏他们几个还想叫你去老地方喝酒,爷只听说是甘露胡同里有个神仙去处。可惜现在爷喝不下了,正好儿,要不你去替爷?” 阿尔松阿一听他说什么甘露胡同,就知道自己给他拿捏住了。 不久前,他跟十四都随锡保去逛了一趟,当然不止干干净净地喝酒。去了那种地方,少不了一夜风流。 四阿哥已经皱起了眉头,延信等人也有些微尴尬。 这是男人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就是李侧福晋听了也没想太多,反倒是有过一世经历的吉布楚贺听明白了。 阿尔松阿脸色极差,总觉得自个儿在吉布楚贺面前被扒了个精光,赤着身子游街示众。 他硬邦邦地回道:“奴才今儿稍感风寒,不宜饮酒。请十三爷见谅!” “哦——”胤祥了悟,体谅大方似地说道:“那你快回府休息吧。明儿也不必进宫了,十四弟那儿,爷帮你告假!” 阿尔松阿的后槽牙都快咬碎了:“那奴才就谢谢十三爷了!” 胤祥笑着颔首,拉起缰绳调转马头,回身的瞬间还是看了不远处的轿子一眼。 他虽看不到坐在里面的吉布楚贺,可她的丫鬟豌豆却明晃晃地站在轿子外头。 真是天生来克他的小东西,竟能心安理得地装聋作哑。 四阿哥没错过他这一瞬间的分神,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十三,走,跟我回府。” 胤祥凑上来笑问道:“四哥这是要收留我一晚?” 四阿哥牵了牵嘴角,到底是个弟控。 他手拿马鞭戳了胤祥一下,微微探了探身子低声说道:“我不收留你,明天谁送吉布楚贺回去?” 他既是撞见了吉布楚贺出事,就不能放着不管,否则太后是会不高兴的。 胤祥没接话茬,却是一口应道:“成,那咱走吧。小嫂子有孕在身,可千万别在路上耽搁久了累坏身子。” 还没等四阿哥说话,轿子里的李氏先“咯咯”笑了。他们挨得近,李氏的笑声虽然小,却也能听得清楚。 方才挑衅人家延信和阿尔松阿的时候,也没见你想起会耽搁时间,这会儿又拿起李氏当起借口了。 四阿哥已经懒得理他,只面向延信说道:“今日就到这吧,这边儿有爷,你们只管回去公事公办就是。” 末了又淡淡地打发了阿尔松阿:“你也回吧。” 说完,示意他身后的贝勒府家奴接管了吉布楚贺的轿子,让他们紧跟在李氏的轿子后面。 “奴才们送爷回府。” 话虽如此,延信也没真拍拍屁股走人,而是恭恭敬敬让出路来请四阿哥先行。 阿尔松阿和十四一样,对四阿哥这位大表哥又烦又怕,一声不吭地跟延信一块儿让开,眼睁睁看着吉布楚贺的轿子被那假模假式的兄弟俩裹挟走。 四阿哥拉起缰绳一夹马肚追上了两顶小轿,胤祥驱马跟上他,路过阿尔松阿身边时卷起一阵阴冷寒风。 延信跟着起身上马,抬眼看了一下胤祥的背影,又不以为意地别开目光。 四九城就这么大,一行人很快回到四贝勒府。 府里主事的四福晋只知道四阿哥是跟李氏出门的,还不知道他回来时敛了好几个人,并没有出门迎接。四贝勒府的奴才们有条不紊地安排落轿,准备最先安顿好胤祥这位小爷。 但胤祥并不领情,下马后单手一挥,驱退了上来献殷勤的奴才们。他也不着急进门儿,而是先在小顺子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 小顺子瞬间苦瓜脸。 与此同时,四阿哥已径直带着李氏回去歇息了,延信护送他们回府之后也打马回了衙门。 吉布楚贺的轿子落在贝勒府侧门。豌豆看了看对她使眼色的小顺子,又看了看背着身立在墙边赏月的十三爷。 她再三犹豫,心道这红娘要当得,遂决心跟小顺子走了。 胤祥今日也是好运,跟吉布楚贺出来的是豌豆。若换了其他三个豆豆,一定不会这么向着他。 贝勒府门前寂静狭小的小道里,只剩下一顶光秃秃的轿子和一个锦衣少年。 吉布楚贺坐在轿里等了半天,暗自思忖四阿哥府上的下人不该是这么没效率的。她伸手掀开轿帘,正待向外瞧瞧,谁知那帘子一掀,一个人却冷不丁从外面钻了进来。 “吓!” 大晚上黑灯瞎火的,狭小的轿子里突然钻进来一个大活人,吉布楚贺难免被吓得花容失色。 她两手分别抓住身侧的软垫,定睛一看,钻进来的人竟然是胤祥! 第32章 月色 十三哥,你变了。 “你!”吉布楚贺噎住了,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气的。 “哎呀!”胤祥还半弯着腰,拍了一下自己光亮的脑门:“瞧我,进来之前忘了先知会你一声。是不是吓着了?让我看看——” 听听他说的什么话?先知会一声就能钻人家的轿子了?! 一向佛系淡定的吉布楚贺都被吓得变了脸色,可见是真被吓了一跳。 当然,她之所以被吓着,不仅是因为轿子里冷不丁钻进来一个大男人,还因为没想到胤祥一向光明磊落,现在却做出了这么无礼的事! 胤祥脸上不见任何羞臊,他一撩袍子,单膝跪在轿里,开始抬头仔细打量吉布楚贺。 路边没有灯,仅有贝勒府门前悬挂的几只灯笼勉强借了一点光。不过今夜月色很美,清冷明亮,一点点光辉足以让轿子里的美人显现出模模糊糊的轮廓。 胤祥只看了一眼就变了颜色:“怎么了?受伤了?伤哪儿了?” 即使光线昏暗,吉布楚贺松散的发簪和划破的外衣还是明晃晃地暴露在外。再说,方才落轿时她也没马上出来,胤祥再一联想小顺子递来的信儿,说是吉布楚贺被人冲撞,不免猜到她是伤了腿脚。 起初胤祥见她不出来,还以为是她仍生他的气,故意躲着他,没想到是因为她伤得这样严重。 他还没来得及体会劫后余生的滋味,一颗心已然盛满了怜惜。 可是,吉布楚贺却开始抿着嘴赶人了。她用手推着他,说道:“十三哥你快出去呀!” 这成何体统? 她的手攥成拳头,力道倒是蛮大的,奈何还是没推动胤祥半分,反倒把一双手都送进了他怀里。 胤祥一把抓住她的两只手腕,松开她的拳头,手掌摊开,上面有着明显的擦伤,看得他的心又酸又痛。 他再一看她下半身还老老实实地坐着不动,又肯定她是伤了腿脚,不禁想进一步查看。 他现在眼里只有吉布楚贺的伤势,光是看见她发髻凌乱衣衫不整的样子就很是心疼了,更不要说看见她受了伤的手,心都碎了。 这时,他哪里还顾得上吉布楚贺赶人的举动,一边轻斥她一声“别闹”,一边不由分说地摸上了她的小腿,动作轻轻的,然后又顺势查看了她的双脚。 他见她只是伤了脚踝,虽然悬着的心落下了,眉头却还是紧紧皱着,看着她被裙摆遮住的地方沉沉不语。 吉布楚贺已经有点懵了。 女子的双脚也是最私密的器官之一,怎么能说看就看呢?虽然他没有动手脱她的鞋袜,可这与对着她的胸又看又摸有什么两样? 吉布楚贺动了动唇,想批评他,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儿。 可是她没开口,胤祥倒先出声数落她了—— “笨手笨脚的。”虽然是批评,但口吻却很温柔。 他仍单膝跪在地上,略感无奈地说道:“你说的有事儿,不跟我和寿仪一块儿逛庙会,就是因为想自己来?” 说着,他还有点埋怨。 “不是知道我今儿在宫外么,怎么不给我递个信儿?有事也不来找我?就会让人担心。” 吉布楚贺低头看着他,她虽是俯视的那一方,却不知怎么就在气势上被压制了:“嗯……” “嗯?!”胤祥扬起了眉毛。 他欺身上前,手上动作也没闲着:“笨丫头,你还觉得你跟阿尔松阿更熟不成?那延信又算哪门子人物?过来,我抱你下去。” 吉布楚贺继续十动然拒:“让奴才们来就好了。” “我可没工夫跟你讨价还价。”胤祥可不会随随便便让一个奴才抱她。 他说着就一手揽上她的腰,一手从她身下抬起,一把将她横抱在怀里,弓着腰出了轿子。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给吉布楚贺半点儿说“不”的机会。 吉布楚贺好歹是蒙古人,骨架较大,再怎么“娇小”也不能小到哪里去,然而胤祥却只觉得怀中的女子温香软玉,小鸟依人。 前世今生两辈子都是第一回 抱她,胤祥一瞬间竟不再着急她的伤势,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了。 原来这只可爱的小雀儿抱着这么舒服,软乎乎的。 吉布楚贺可不知道他的想法。事已至此,她躺在他怀里也不矫情了,只望了望四下,不知这是四阿哥府上哪处小院,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想必也是胤祥做的“好事”。 “十三哥,你变了。”她没忸捏,双臂搭上他的脖子,嗅到他身上不浓不淡的酒气,若有所思地说道。 胤祥嘴角向上勾了一下,很快反问道:“我变什么了?” “你变强势了,还没以前会替人着想了。也不温柔了,现在好野蛮,不讲理。” 吉布楚贺嘀里嘟噜了一长串儿,胤祥也轻车熟路抱着她进了屋。他不是第一回 在四阿哥这儿借宿,这回还把吉布楚贺安置的地方都摸清楚了。 “我野蛮?我不讲理?我不温柔?”胤祥没有被诘问的慌张,倒是低头好笑地看着她,同时一脚踢开房门,大步进了屋,然后动作极尽温柔地将她安放在榻上。 屋里点了灯,他将吉布楚贺仔细看了个清楚。 一眼望去,最先入目的还是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正审视着他,仿佛初次见面似的。 他想她定是又有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也没有理会,径自在榻边坐下,揽着她的手也一直没有松开。 他将她从头到脚大致打量了一番,越看越可怜,越看越不舍得放开。 她身上都是灰尘,他却又靠得近了些,低声耳语:“没事了宝贝。” 吉布楚贺闻声,全身僵化。 胤祥拥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柔声安慰道:“四哥找了大夫,我现在让他进来给你看。” 说完,他终于松开吉布楚贺,亲自出门叫了大夫和豌豆进来。 豌豆离开后一直没闲着,这会儿已经借来了衣裳、毛巾和热水。本来四爷府上的丫鬟应该来一块儿伺候的,可是都被豌豆谢绝了。就算是四爷府上的人,也不能让她们看见十三爷在这儿。 胤祥出去了一会儿,很快又回来了,找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着,细细听着大夫的诊断。 吉布楚贺最要紧的伤处就是手掌的擦伤和脚踝的扭伤。擦伤清洁后上了药,过两日就能结痂。扭伤万幸没伤到骨头,敷上药,休养半月也就无大碍了。 大夫开了药,一一嘱咐了豌豆,便离开了。 豌豆正想服侍吉布楚贺喝水,胤祥却已经倒了杯温水过来,重新坐回榻前,揽着吉布楚贺,哄她喝水。 吉布楚贺仍浑身都是僵的,可她两手都受了伤,没法儿自己拿杯子,逞不了这个强。 她勉勉强强就着胤祥的手喝了半杯水下去,他却还不算完。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很温柔”,不仅说话语调轻柔低缓,还从豌豆手里拿过毯子,亲手给她盖上。 “我让下人去弄了些宵夜,你肯定饿了,就端到这儿来吃好不好?” 这要是让刚才纳尔苏和锡保几个知道了,一定嗷嗷乱叫: 这叫没心思呵护美人儿?阿尔松阿说的是,你丫挺的就是假模假式! 豌豆觉得自个儿很多余,但不敢再次丢下自家格格落跑,只能跑到屏风外面站着当摆设。 吉布楚贺平日就喜欢吃宵夜,没想到他都知道。今天折腾了一晚,她更是早就饿了。 可是看他的架势,待会儿怕是还要亲自上手喂,她实在不敢想他这是怎么了。 “不了,我不饿。” 吉布楚贺挪了挪身子,想离得他远些。 胤祥还没说她过河拆桥,她已经先开口了:“十三哥,你前儿个还说男女之大防,这才过去几天,怎么你就忘了?” 吉布楚贺直直地看着他,一点儿也不怯。她道:“你还比十四大了两岁呢,更要遵守。” 四目相对,胤祥见吉布楚贺娇嫩的脸颊旁散落着几缕细发,受了伤的小雀儿看着娇柔了许多,更加需要人呵护疼宠了。 他伸出手,想捋她的发丝,吉布楚贺却巧巧躲过,身子一溜,半张脸都窝进了毯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紧张地眨了一下。 胤祥定在原地,收回了手,喉头动了动。 这只小雀儿看着娇娇软软的,却能在关键时候要了他的命。 虽然知道她现在想躲开他,可他现在这样根本没法儿站起来。 拿这年轻气盛的身子没有办法,他只好换了个姿势坐着,无意间又离她更近了。 “好了,你乖乖的,我不碰你。”他叹了口气,好声哄着。 吉布楚贺几乎缩在角落里,即使有活了一辈子的经验,她也不会应对眼前的窘境。 面对胤祥,她总算理解十四为什么总嚷嚷她把他小孩子看了。 他今晚给的宠溺和疼爱是前所未有的,是她少女时从未享受过的,更是年少傲气的他不会放低的姿态。 她受宠若惊,也愈加迷惑,在他的呵护之下,很难不误以为自己尚且年幼。 “还是生我的气?” 真要让胤祥忍着不去碰她,又太难了。他怕吉布楚贺闷着,一把拉下她的毯子,好声好气地说道: “我那天是急了些,可我说过你半个不是没有?嗯?我说十四几句,你就这么生我的气?”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定定地质问她:“你是不是偏袒他过了头?” 又成她的错了。 吉布楚贺微微瞪大了眼,束手无策。 “理儿都让你们兄弟俩说去了,横竖都是我的错。” 这个说她偏袒那个,那个又说她偏袒这个。 胤祥见她顶嘴,轻笑了一下,仍定定地打量着她,瞳仁倒映着烛光,亮晶晶的。 她一定已经不是那个追着他“十三哥”长,“十三哥”短的小玉雀了。 “偏心还不让人说。”他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额头,故意问:“你说你作什么天天关心十四?之前在塞上,分明是他要和我打架,你却叫我让着他。” “你本来就是哥哥呀,让让他不是应该的吗?” 吉布楚贺的话说完,才反应过来,这话听着委实偏心了些。 再看胤祥不言语,直抿着嘴看她,明澈的眼睛毫无保留,她的心一下就软了。 “好好好,我告诉你。是我之前在五台山随太后礼佛时贪玩,以为算命有意思好玩儿,就给十四算了算。” 吉布楚贺心软,随口编了个理由安慰他: “结果得知他日后会经历十数年的不如意,心里不忍,便希望他现在能尽量更开心一些。” 这些话也不全是编的。 自打前世时知道了未来,她不免对四阿哥多了尊敬与小心,少了许多真心相待;疏远了胤祥,倒是顾及胤祯后半生不如意的几十年,时常关怀照顾。 所以,想要装作不知,也是很难的。 “也给我算了吗?” “什么?” 胤祥听了她的“预言”,没有一点儿反应,脸上不见喜怒。他语气平平地问道: “我是不是也有十数年的不如意?” 吉布楚贺怔住了。 第33章 余生朝暮 在我手掌心了。 “你怎么这样?”半晌,吉布楚贺失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好的事情,怎么还像孩童一样攀比?” 胤祥不答,只以静默的目光回应,全然是无声的指责。 吉布楚贺也不出声了。 对,话虽这么说,她却知道胤祥说的一点儿错都没有。 错的是她前世的选择。 他们年少时是彼此有意的,可是当她得知他未来的福晋另有其人时,便定义他对她不过是蜻蜓点水般朦胧的好感,预设他会爱上他命定的嫡妻。 所以,她与他划清了界限。他那不如意的十几年,另有更具资格的人去在乎。 烛光下,吉布楚贺看着眼前的男人,目光渐渐虚化。 自从她十几岁时决心离开他,就再也没好好看过他的样子。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好喜欢看他的眉眼,也喜欢看他清晰的唇线。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底像铺满星屑一样明亮,唇边的弧度又那么清逸爽俊。 他现在笑也不笑地看着她,没有一点记忆里那个少年的影子。 “好了,我不怪你。” 胤祥叹了口气,他的目光慢慢落到她的眼睛里。 她即使是在出神,双眸也像草原上一汪澄澈的湖泊,盈盈闪烁。 他叹出一口气,吹皱了湖面上的波光。 吉布楚贺轻轻动了一下,胤祥捧起她包扎好的双手,疼惜地吻下去:“我舍不得怪你。” 他舍不得怪她什么?是不怪她偏心十四还是…… 她缩了缩手,语气平常的回应,已是再委婉不过的拒绝: “十三哥,我既然一直这样唤你,就是一直当你是兄长的意思。” 胤祥还未抬头,他滚烫的嘴唇才刚刚离开她的手背。 “好好休息,明儿我送你回宫。” 他直起身子,也不接她的话,动手给她掖了掖毯子就起身离榻。 吉布楚贺点头应付了几下,心不在焉。 胤祥最后走前深深看了她一眼,不过,他终是没有继续纠缠,大步地走了。 豌豆很快端着一盅燕窝走进来,她以为两个主子说了那么久的话,一定有了甜蜜的进展,自己也笑嘻嘻的: “格格,这是十三爷刚吩咐四爷府上的厨房做的,这个一定得吃。外面还温着好些宵夜,等会儿奴婢都端进来。” “嗯。” 吉布楚贺的身心已然沉重下去,笑意也淡了,不过豌豆顾着忙前忙后,没有发现。 她坐靠在榻上,怔怔地望着门窗的方向。 今天的胤祥……真的一点儿也不像前世的十三郎。 她半躺下去,头靠着软枕,仍看着外面发呆。 前世的少年郎傲然落拓,绝不是优柔寡断,沉溺于儿女情长的黏糊虫。 她每回拒绝他,他都冷冷地走掉了,头也不回的,怎么会像今天一样温柔。 可是即便如此,少年胤祥在少年吉布楚贺眼里也是无暇的存在。 所以她更加不敢违背命里的安排,不敢强行把自己的名字写进他的故事里。 他那么讲情义,即便日后与他的福晋心心相印,也一定不会抛弃她这个青梅竹马。 她不愿意夹在他们夫妻之间,让他难为,索性在一切未开始之前结束。 如此这般,他能记得的只会是他们纯粹的年少情谊,而不是在深宅大院里腐化的一地鸡毛。 是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 胤祥出门走了几步,在院子里停了下来。他回头向后看,只见吉布楚贺的身影静静地映在窗子上,朦胧而美好。 他原想借她对十四的态度,测一测她究竟是不是重生的吉布楚贺。可是事到临头,他还是不能释怀。 十四不过是为了利用她才娶她,可是她之后却宁愿陪着十四守皇陵,也不愿意改嫁于他。 胤祥看着窗户上窈窕的影子,不由得抬起手臂,伸出拇指,隔空抚摸着她映在绢窗上的身影。 空中的月光和房中的烛光缠绵交会,柔柔地点缀在他拇指戴的玉扳指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将身边所有物品都换成了玉质的,什么都不图,就是喜欢那一个“玉”字。 他眯着眼睛看了她的影子半天,终于收回了手,略微恋恋不舍。 昏暗的小院中,除了摇曳的西瓜灯影,就只有窗前这一抹光亮。 胤祥看着吉布楚贺娇小的剪影,方才无法释怀的又通通可以不在乎了。 前几日他跟太子在一处的时候,也不知太子是不是有意,特地给他看了一只精致的鸟笼子,鸟笼子还有一只精致乖巧的金丝雀,红腿红嘴,漂亮得不像话。 他明白太子送她笼中鸟的用意。 那只孤零零的小鸟是她,而她就在笼子里,乖巧可人,哪儿也飞不去。 他收回的手又重新覆上了她的影子,又是隔空来回摩挲两下,然后手握成拳,紧紧攥住。拳头遮住了影子,影子似乎不见了。 …… 在我手掌心了。 * 第二日一大早,胤祥就起来了。 他洗漱完坐到餐桌前,发现外面天还没亮,愣了愣,吉布楚贺肯定还没起呢。 “爷,昨晚的事儿,奴才都打听全了。” 事关机密,只有小顺子一个人侍候早点。 因为想着等会儿要一路送吉布楚贺回宫,胤祥没要重口的东西,只喝了三大碗清粥,随便吃了点小菜,最后来了一碗爽口的百合炖梨羹,边吃边听小顺子的报告。 “红珊瑚佛珠子?”胤祥停下咀嚼的动作,看了小顺子一眼。 他咽下食物,皱眉道:“怎么回事儿?” 大体经过三两句就讲完了,唯独最后吉布楚贺的举止值得推敲。不过是丢了一串佛珠,就算是上好的红珊瑚,宫里也是要多少有多少。 吉布楚贺不顾伤势,也要把散落的珠子找齐,可见那佛珠的意义不一般。 “是她一直戴在手上的那一串?”胤祥问。 小顺子答:“哟,奴才可从来不敢往玉格格手上瞟,这就不确定了。不过当时,那佛珠是从玉格格手上扯下来的没错儿。” 胤祥听了饭也不吃了,放下碗筷,自己蹙眉看着桌布,心乱如麻。 吉布楚贺信佛,手上长年累月戴着一串红珊瑚佛珠,时间久到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信佛的。 他只知道,后来已是雍正皇帝的四哥告诉他,他当年被废太子牵连身陷囹圄,前途未卜时,吉布楚贺曾日夜跪在佛前为他祈福。 而那串佛珠,就是铁证。 “行了,撤了吧。” 胤祥立刻站起来,实在没心思吃早饭了,提着一颗心径直去了吉布楚贺下榻的院子。 “十三弟。” 胤祥抬眼一瞧,原来是四福晋。 四福晋今年也才堪堪二十岁芳龄,风华正茂,穿着玫瑰紫旗袍立在洞门前,温柔大气。 “四嫂。”胤祥心中略感不妙,暂且先向她行了礼。 果然,四福晋笑道:“你四哥让我与你说,先回宫去上课。玉格格昨儿受了惊,又落下几处伤,让她多休息一会儿才好。等过几个时辰,我们亲自把她送回太后那儿去,就不耽误你的功夫了。” 四福晋说得滴水不漏,先拿四阿哥把胤祥压住了,又处处为吉布楚贺考虑。若他不愿,倒成他不体贴了。 胤祥抿住嘴,很是无奈。 前世,四哥当上皇帝之后对他说过:他与吉布楚贺两个人,一个是至刚易折,一个是上善若水,合在一起就是刚柔并济,是一段佳缘。 可是现在呢?不拆台就阿弥陀佛了。 这会子四哥还是太年轻,不够善解人意。 四福晋无声笑了笑,倒真是四阿哥指使来的。 她温声说道:“十三弟,你别不高兴。要不是你昨晚那样胡闹,你四哥今天也不会让我来赶你。” “四嫂……” 胤祥还想解释解释,可在四福晋眼里看来,年轻人就是不甘心。 她只好再劝:“好了,快去吧。别误了早课。这两情若是久长时呀,对不对?”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不错,前世他筹谋了几十年,一辈子都等了,论理确实不差这几日朝暮。 可是他终于等到这一天,有了资格重新拥她入怀,当然期望余生的朝朝暮暮早日到来。 现在多了红珊瑚佛珠这样一条重要线索,他已几乎可以肯定吉布楚贺和他一样,都是重生回来的。 她那么在意那串佛珠,绝不是偶然。 胤祥冲四福晋点了点头,但目光还是穿过洞门,看了那寂静的小院一眼。 四福晋看着少年回眸,黑瞳中含着不容置疑的热切,不由得在心里微微叹息。 自家爷这般护着这个弟弟,难道不就是护着这颗赤子之心,怕他为情所伤? 他们或生在皇家,或嫁与皇家,人生都不为自己掌控,又何况是一门亲事? 想她当年被孝懿皇后看中,许给胤禛时才十岁,还是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命格就已定下了。 又是一年选秀在即,数不清的八旗世家女要当十三福晋,可是没有一个是吉布楚贺呀。 第34章 虎子 玉格格给那狮子猫起了个名儿,叫…… 吉布楚贺这日回宫极有排面,是未来的万岁爷亲自押到宁寿宫的。 想来雍正爷怕他那弟弟贼心不死,冷不丁跑出来截胡,换了别人也镇不住他,索性亲自走一趟。 “多谢四爷送吉布楚贺回来,麻烦您跑一趟了。” 吉布楚贺站在宫门前,言笑晏晏。 “爷今天也得给皇祖母请安,顺道送你罢了。”四阿哥对她就没有那么好的脸色:“真要谢爷,倒不如多为胤祥考虑一些。” “您放心。”吉布楚贺点点头,回答得不假思索。 四阿哥走前略一沉吟,也不知她回答得这样干脆,到底是听明白他的意思了没有。 吉布楚贺回了宫,一时也不得肃静。 太后和太妃们知道她出宫受了伤,训诫一番后又赐下许多补品,光是安抚几个老人家就耗去了半天的辰光。 终于清闲了一会儿,吉布楚贺身子一躺,懒到了榻上。 “太子爷送来的这只鸟儿还真是金贵,竟然只吃毓庆宫送来的食。咱们给它精心配了鸟食,它却一点也不吃。” 绿豆撤走鸟笼里的一只小瓷碟儿,里面盛着豆粉和鸡蛋黄调和成的鸟食,完完整整分毫未动。 “太子殿下既然派人准备好了,你们呀又何必多此一举。” 吉布楚贺倚在榻上,身上盖着厚毯子,毯子上面搁着一盘香炒葵花子。 她停了停,又对屋里伺候的绿豆和豌豆说:“以后这鸟儿就不要提了,搁在咱们这儿养着便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让人家听见与太子爷有关。” 豌豆是忠实的十三党,决意守口如瓶。绿豆也知道分寸,回过味儿来吐了吐舌头。 过了晌午,八福晋也造访了。 她认为是她请吉布楚贺出宫做客的,结果出了这样的事情,她很不好意思,也借了进宫请安的机会来看她。 吉布楚贺挪到了炕上歪着,两人平分了一张炕桌嗑起了瓜子。 她们在后宫里祥和惬意,岁月静好,前朝却已经翻了天了。 原来昨天那个在庙会上惹祸,又被步军衙门抓走的男人是领侍卫内大臣心裕家的奴才,吴大。心裕姓赫舍里氏,乃是索额图的亲弟兄。这种特殊人物进了衙门,康熙很快就知道了。 吴大声称,心裕这些日子捉了三五十个家仆,把他们囚禁起来,挨个审问。那些被带出去的人都再也没有回来,听说是被活活打死了。吴大十分恐惧,于是趁主人们都去参加伊、马两家的喜宴,赶紧逃了出来。 再问吴大,心裕为何要抓起他们审问,他表现出的也只有恐惧,一问三不知。 大清律法明言杀人偿命,即使是家奴也不能私自打杀。即便八旗王公有豁免之权,心裕打死那么多人,也难逃活罪。 最要紧的是,索党直系就剩他这一位身兼要职的老家伙了。如果他也倒下去了,太子就更难了。 康熙听完九门提督的报告,命其继续审理,顺便拔擢十三阿哥到南书房行走。 南书房是什么地方? 真正的内阁。 康熙最信任的心腹和朝廷股肱就那么几位,几乎全在南书房了。 除了太子,就只有老三、老四、老八三个皇子常年在南书房行走,现在又多了个十三,所有人在意料之中,又感到了一丝意外。 明眼人都看得出,万岁很偏爱十三阿哥。不过他们都没想到,前两年还寂寂无名的少年窜得竟然这么快。 胤祥又一次体会到这万众瞩目的感觉,已经不以为意了。 不过,他的闲暇功夫变得越来越少,一直没找到机会再私下见吉布楚贺一面。 是日秋风骤起,他又一次派小安子来到了宁寿宫。与上次不同的是,小安子这回不会走了。 “格格,您瞧瞧这小猫,纯种白狮!您看,通身雪白的,一根杂毛儿也没有。这对儿鸳鸯眼也是千里挑一的,十三爷挑了好久——” 小安子双手抱着一只四五个月大的临清狮子猫,献宝似的呈给吉布楚贺。 吉布楚贺仍不能下地,依旧歪在炕上。她似笑非笑地说: “他不是去了南书房,忙吗?还有时间千里挑一呀。” 话虽这么说,可是她一见小奶猫这么憨态可掬,也爱不释手地抱进怀里,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小脑袋。 小安子嘴上功夫还不到家,只好讪讪一笑,打了自己俩嘴巴:“嗨,奴才嘴笨!奴才就是想说,十三爷这心意也是千里挑一独一份儿的。这不,怕您在屋子里闷得慌,才找了这么一只小猫来给您解解闷儿?” 小猫跟着奶声奶气地叫了两声。 吉布楚贺见了这么可爱的猫儿,也舍不得不把他留下,遂问:“他有名字了吗?” 小狮子猫的确生得可爱,雪白的长毛又软又绒,圆溜溜的眼睛一黄一蓝,小小的身子看着却圆滚滚的。 刚到新环境,小猫看着怯生生的,连四个丫头的心都给看化了。 小安子忙道:“没有!特地留着给您起的!” 吉布楚贺撸了撸小猫圆滚滚的脑袋,见他虎头虎脑的,就说:“那就叫虎子吧!” “虎——”小安子和四个丫头都被噎住,面面相觑。 人家是狮子猫,还奶里奶气的,偏要叫人虎子。 小安子这会儿觉悟上来了,连声附和:“虎子好,虎子好!” 豌豆眼珠子提溜一转,忍笑跟绿豆耳语道:“十三爷是属虎的!” 绿豆立刻瞪大了眼睛回视。 “芸豆,你去给小安子收拾一下,就小忠子公公那屋吧。” 吉布楚贺没瞧见她们讲悄悄话,全部的心思都被可人的虎子勾走了。 小安子顺利留了下来,松了口气儿跟着芸豆走了。豌豆和绿豆分享了小秘密,也不敢在自家格格面前眉来眼去,也争先恐后地忙别的去了。 暖阁里只剩下红豆。 红豆清着瓷缸里的瓜子壳,不解问道:“格格,您真的要把小安子留下来?” 她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说道:“他毕竟是十三爷那儿的人。” 就凭十三爷之前想通过她打听格格的事情,她就觉得十三爷做得出来这样的事。 她没答应递消息,可不妨碍后继有人啊。 先前太子疑心吉布楚贺跟太后搬弄是非,就送来一只金丝雀,连带着塞进来一个饲鸟的太监,小忠子。 十三爷不亏与太子一脉相承,有样学样,送猫送全套,一样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留就留吧。” 虎子窝在吉布楚贺怀里,待久了便不老实。 吉布楚贺撒开猫,拈起挂在毯子上的猫毛,道:“他说的也对,以后虎子吃喝拉撒,腥的臭的,咱们女孩子家肯定不喜欢干的。” 怀里没了猫撸,她又抓了一把瓜子嗑起来: “都随他们去吧,我懒得管。” 红豆收拾了果壳,叹了口气:“这世上怕就没几样能让您上心的事儿。” 吉布楚贺见虎子蹲在脚踏边探头探脑,又忍不住拔下头上戴的步摇,荡着坠绿宝石的金穗子逗他。 * 胤祥的猫算是送到了吉布楚贺的心坎儿里去。 小安子瞄准了,回话时吹得天花乱坠,捧得胤祥心花怒放。 “玉格格给那狮子猫起了个名儿,叫虎子。从此就是抱着不撒手了,连午间休憩时都搂着!” 胤祥一听,吉布楚贺竟给小猫起了个这样的名字,朗声大笑: “好,虎子好!” 小安子也知道好,但究竟是哪里好,他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好。 十三爷能这么高兴,那就更好了。 然,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没过两日,胤祥就乐极生悲了。 这天,他在宫中倦勤斋摆了一桌小酒席,请了年岁相近、关系又亲密的兄弟姊妹来吃饭,当是给他提前庆生,顺便践行。 按照旧例,出席的不过就是十四、寿仪和寿佼两姊妹,还有吉布楚贺。 可是吉布楚贺一早派芸豆把贺礼送到,借口脚伤不便,人来不了了。 十四闻声干咳了两下,寿仪和寿佼则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小顺子马上请示道:“爷,要不奴才再去请请?” “不必了,让她休息吧。” 胤祥面色如常,他被吉布楚贺疏远了一辈子,又岂能瞧不出她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 她成心想躲,就是请一百次也无用。 “那行,咱动筷吧。”十四阿哥先端起酒杯,敬向胤祥:“来,十三哥。今儿虽不是你生辰,但也算提前过了,我先敬你一杯!话不多说,都在酒里了。” 不知是因为胤祥先给十四下帖子,先递出了和好的信号;还是十四又一次目睹胤祥的热脸贴到吉布楚贺的冷屁股,心里幸灾乐祸,又有点儿同情,总之存在肺里的一点儿气全消了。 他俩是从小一起玩泥巴的兄弟,自幼干架百八十回,坐到一块儿喝一顿酒,就算和好了。 桌上除了寿佼都是能喝的,即便吉布楚贺不在,胤祥有机会重温手足亲情,心甘情愿被灌了好些酒。 半块圆月吊在空中,胤祥微醺着回到自己的院子。 一进门,屋檐下面挂了一排红色的西瓜灯,渐冷的秋夜多了一点温色。 “爷,您回来啦。” 西边的厢房门大开着,官春和铜儿坐在外面的小马扎上,守着一个小炉子聊天。 见他回来,两个美人都站起来,立在朦胧的宫灯下冲他微微一笑。 胤祥看见她们,略微点点头,说了一句“早点儿歇息”,便回到自己的主屋。 屋子里有一把摇椅,他进来就躺到上面,闭着眼醒酒。 不一会儿,叩门声“笃笃”响起,奶黄色的绢窗上映出两道倩影。小顺子前去开门,来的果然是铜儿和官春。 胤祥只得坐起来,问:“怎么了?” 二女见他眉目间略染醉意,神态慵懒,并没有不耐厌烦之色,不禁心里一喜,都鼓足勇气踏入门来。 “奴婢给您熬了醒酒汤,不妨喝一碗再睡。” 铜儿端着一盅盖了盖儿的瓷碗,跪坐着放到摇椅旁的小桌上,说着还要动手喂他。 这就急功近利了些。 胤祥抬抬手,让她起来:“好了,放这里吧,爷一会儿喝。天儿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铜儿的手僵在半空,最后也只能收回,放到身前行了一礼退下了。 官春没有和她一起离开,而是从背后拿出一个小檀木盒子。她在胤祥膝前跪坐下,像趴在他膝头似的,在他面前打开了那个盒子,抿唇笑着说: “爷,您明个儿就随皇上出京南下了,奴婢也想赶在您生辰之前把礼物送了。不过是个小荷包,想着您旅途劳累,又放了些安神解乏的香草。” 小小的檀木盒里,装着一只绣工精美的黑缎荷包,用金线绣了双面满满的蝙蝠,有“百福”之意。底端还有片片蓝色的祥云,正应了他的名字。 “你有心了。”胤祥笑着接过来,自然地挂到腰带上。 官春心满意足,笑容更甜,她走到门边,踏出门槛前还回头羞赧一笑。 等小顺子合上门,胤祥才收回目光。 “爷,奴才今晚叫官春姑娘准备准备?” 小顺子一直在旁边观察,全都看在眼里。他是贴身伺候的,自家爷的身体什么状况,他最清楚了。 西厢那两个姑娘,早该开始侍寝了。 胤祥顺势“嗯”了一声,小顺子抬脚就要去办。 可是,胤祥拿着荷包的手放下,触到一个凉凉的物件,立刻像被泼了盆冰水似的,什么心火都没了。 他低头一看,果然是自己少时常常戴在身上的雀形青玉坠。 “等等,回来。”他一下喊住小顺子。 这些日子,铜儿和官春一直住在院里西边的厢房里,从未越界。不过时间久了,时机成熟,心里自然有别样期盼。像铜儿,今日就按捺不住了。 他要做那种事情,非但“不是不行”,而是完全可以,甚至没有不做的理由。 然而现在,他的拇指摩挲着圆滚滚的雀头,烦闷地下了地。 真是稀奇了,他真正少年时从未为这些事苦恼过,现在反倒不打算为所欲为了。 年轻的身体总有它自己的想法,他重新回到这具熟悉又陌生的身体里,时常与它发生冲突,总是无法调解。 胤祥打起精神来,问道:“玉儿送的礼物呢?拿给爷看看。” 小顺子“诶”了一声,马上就取来了。 他料到胤祥今晚随时会过目,特地把吉布楚贺送的礼物揣在身上。 也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檀木盒子,不过正正方方的。 胤祥先拿起来嗅了嗅,明明只有檀木的幽香,他却总觉得嗅到了她的味道。 弹簧扣一开,盒子里挂着青色的绸子,柔柔地托着一只白玉雕的小老虎。 胤祥一看,竟是前世就见过的“老面孔”。 他大感失望,拿都没拿出来,便心灰意冷地扣上盖子。 他也不求她能亲手做只荷包送他,只求她不要这么敷衍,甚至还拿以前就送过的东西糊弄他。 “哎哟。”小顺子叫了一声。 胤祥懒得搭理他,谁料到他又叫道: “玉格格怎么送了个和去年一模一样的?!” “你说什么?”胤祥倏地皱起眉头。 “就是这白玉小老虎啊!”小顺子重新打开盒盖,惊奇地说道:“爷,您忘啦?去年玉格格送的也是这个啊!奴才给您找去!” 不一会儿,小顺子风风火火捧着一个同样的檀木盒子跑回来,打开一看,可不是一只一模一样的白玉小老虎! 第35章 重生与轮回 机会只有一次。 胤祥忙把两只玉雕拿出来,放在灯光前仔细对比。只见大小、表情、虎毛的纹路当真如出一辙,甚至两块白玉也是同样的成色。 再翻过来一看,底座上都刻了字。 一个是辛巳年暮秋,伴有吉布楚贺的落款;一个是壬午年霜月,没有落款。 辛巳年是去年,康熙四十年。那年没有南巡,他一直留在京里,仍是十月过的生日,故而吉布楚贺的落款是暮秋。 他只记得前世吉布楚贺也给他送过这么一个玉雕,又岂会连落款和时间也记得清清楚楚。要不是小顺子“大惊小怪”,他又哪里想得起来这玉雕出自辛巳年,而不是壬午年。 有了两个物证做对比,种种疑惑可谓水落石出,毕竟谁的记忆也比不上铁证如山。 胤祥抚上了她的落款。 凹陷的四个汉字,虽写得不好,却是年少的她在意他的证明。 哪里像现在,连个落款也不给。 他的目光又给到壬午年的小老虎,醉眼中渐浮水光。 如果说,那串红珊瑚佛珠只能是他自作多情的猜测,那这两樽一模一样的玉雕,总该是证明她重生的铁证了吧? 她再迷糊,也不可能连续两年送一模一样的礼物。分明是和他一样,记混了日子。 “玉儿啊玉儿,让我说你什么好。” 胤祥一手拿着一只玉老虎,看着它们笑了。 * 翌日,胤祥随圣驾启程南巡,同行的还有太子胤礽、四贝勒胤禛。 吉布楚贺脚伤未愈,没有去送行。 过了几日,她总算能恢复正常行走了。这日十月初一,正值秋高气爽,风和日丽,她抱着虎子去了宁寿宫花园遛弯回来,但见明堂圆桌上摆着两个小盒子。 红豆道:“您刚才不在,十公主那儿送来的。” 说着,她单独拿走上面那个檀木盒,悄声说:“公主特地交代,这个是十三爷给您的。” “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吉布楚贺笑睨她一眼,放开猫,不以为意地接过盒子。她慢悠悠地走到梳妆台坐下,才顺手打开。 她一开盖,那笑意就凝住了。 原本还奇怪,胤祥走了小半月,算算日子都该进山东了,怎么忽然又送了礼来。 但是她一看盒子里装的东西,就全明白了。 盛在盒子里的是她送给他的那只白玉雕,可是老虎的爪子下面新嵌进一只青玉雕的小雀,只有指甲盖儿大小。 白虎是坐卧的姿势,这只雀则像是被它的爪子拢在怀里,紧紧依偎,乖巧极了。 除了这个,老虎和小雀身上还各停了一只蝴蝶,皆用宝石拼接而成。一黄一绿,薄点金丝,放在日光下,唯数这对蝴蝶熠熠夺目。 吉布楚贺看着手里被他加工的玉雕哑然失语,宝石的光斑映在她的脸颊上,随着日光偏移忽闪忽灭。 她无意识地翻看着这座玉雕,不经意翻过来底座,一下子瞪大双眼。 白玉光面上刻了十一个汉字,一行是“辛巳年暮秋”,一行是“吉布楚贺·胤祥”! 她倏地把玉雕装回盒子里,脑中一片空白。 “格格,这儿还有呢,这个是十公主送您的。” 红豆不明所以,又拿来另一只长方形的盒子。 吉布楚贺没说话,径自推开盒盖,里面装的是一支玉笛。 她取出这支玉笛子来回摩挲。通体翠竹般光润的绿,是她未嫁时贴身不离的宝物。 前世,这支笛子就是寿佼送的。 敏妃虽是包衣出身,但未入宫前也是个知书达礼的官家闺秀,精通音律,习得一手好乐曲。寿仪乳名是琴儿,寿佼的乳名则是笛儿。 寿佼有一对玉笛,听说就是敏妃留给她的。而她后来却把这对玉笛分开,送了一支给胤祥,另一支给了自己。 吉布楚贺缓缓转着笛管,只见它从头至尾光滑平润,完全是寿佼刚送给她时的样子。 前世时,这玉笛到了她手上还不过眨眼的功夫,就教胤祥要走了。 他说,这两支笛子生得太像,放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他要拿去刻字,刻上他们二人的名字,这样就不会拿错了。 她小时候一向听他的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等笛子再回到她手里时,底端已经刻了四个汉字——吉布楚贺。 胤祥也给她看过他的,一样的位置,两个汉字——胤祥。 因为她幼时喜欢汉学,沉迷读汉诗,他就刻汉字。 其实哪里需要他这么大费周章,仔细辨认一下颜色,还是分得出不同的。 两人的玉笛看似一模一样,但玉的颜色却有些微差别。她这支似晴日里的翠竹,浓绿清润,他那支像雨雾天的春柳,浅碧柔和。 吉布楚贺将笛子装回木盒中封好,还给红豆:“公主送的,好生放着吧。” 曾经,她玉笛不离身,不过是因为他也擅长笛音,想跟他学一样的。可是时日久了,就分不清自己是真心喜欢笛曲,还是爱屋及乌了。 红豆应下,转身去了。 吉布楚贺也回过头,重新拿起那个檀木盒子,取出玉雕看了又看。 辛巳年,是康熙四十年,也就是她还未重生的时候。 送出这个玉雕的人,是还暗恋着胤祥的少女吉布楚贺,而不是现在的她。 “辛巳年暮秋,吉布楚贺”这一行落款,是曾经的她亲手一笔一划刻上去的。 少时的她才习汉学没几年,汉字写得很不好,仅仅是能看。 但是胤祥的字写得很漂亮,她不甘在他面前露短,背地里苦练了很久。刻在这玉雕上的字,已经是她当时写得最好的了。 吉布楚贺的手指也同样抚过那两行刻字,玉石上的刻迹这么新,但在她的记忆里,却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真不可思议。 细长的手指缓缓下移,停在了“胤祥”那两个字上。 这字一定是他临走前才加上去的,可是…… 吉布楚贺拿起玉雕,边看着这两个字边走到窗前,对着天光,仔细审视着他的字迹。 原来是方方正正的馆阁体,光洁俊秀,不知比她幼时的字端正体面多少。 可是这么漂亮、又写得这么小的馆阁体,也不见得他十四五岁时就能写得出来。 馆阁体是大清最标准的字体,大小文书、档案、奏折题本一律用馆阁体书写。多少学子寒窗苦读几十载,也包括练就一手优秀的蝇头小楷。 他一个铁帽子王爷,又兼百官之首,撰写过文书无数,可不是初出茅庐的十三阿哥比得上的。 吉布楚贺放下玉雕,自己也在窗边坐下,低头笑了笑。 这些日子看他举止诡异,许多时候与他少时的习惯大相径庭,还当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甚至还想过,他会不会有可能跟合欢一样,被后世的灵魂占了身子。可与他在一块儿时,那熟悉的感觉也不会作假。 本想着今生今世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既然已经放下了,继续与他保持着兄妹的关系也好。 可有时候越是刻意回避,越是不期然相遇。 就像她这次,不想费心送礼物让他误会,为了敷衍了事套用了前世的点子,哪里想到记混了日子,竟晚了一年。礼物送到他那里,白白把自己交待了。 是啊,她能重生,他就不能吗? 这下让他知道自己并非原来的吉布楚贺,接下来可麻烦了。 瞧他在她的玉雕上塞的青雀和蝴蝶,这都是什么呀。 唉。 吉布楚贺心道这东西见不得人,理应砸个粉碎,毁尸灭迹。但她还是走到卧房里,打开衣柜下方上了锁的木匣,把玉雕稳稳当当地锁了进去。 她落了锁,又想起什么,重新打开木匣翻了一翻,然后仰头叫道: “红豆?红豆?” 红豆应声而来:“怎么了,格格?” “你可见着那块玉佩了?怎么不在我的匣子里?”吉布楚贺问。 这匣子是她私有的宝匣,专门存放要紧的东西,只有她一人有钥匙,红豆这些丫鬟是打不开的。 她有一块宝贝玉佩,是祖母淑慧公主给她的。 这块玉佩的来头不得了,是昭圣太皇太后体恤爱女远嫁,特地赐予淑慧公主,算作娘家也就是皇室答应她的一个承诺。 淑慧公主一直留着这块玉佩,直到年幼的吉布楚贺随她回京省亲,独自留在了宫中,她才将这玉佩给了最疼爱的孙女,权当送给小吉布楚贺一个护身符。 多亏了这块玉佩,就算吉布楚贺幼时在宫中长大很不易,宫里的人也都高看她一眼。 没有人不知道,她身上有一块太皇太后赐下的玉佩。 “格格,什么玉佩?”红豆却是一头雾水。 吉布楚贺讶然:“就是一块儿白玉的,方方正正的,这么大。” 她比量着大小:“就是祖母给我的那块呀。” 红豆听后非但没明白,反而更迟疑了:“……您说的是固伦淑慧长公主殿下?” “嗯。”吉布楚贺见状心头一凉,道:“罢了,你叫豌豆来。” 红豆是康熙三十七年才来到自己身边的,而豌豆从小在草原上就跟着自己,她总该知道。 然而—— “……奴婢也不记得有这块玉佩。”豌豆看着她们,更为无措。 吉布楚贺彻底冷静了,她回到妆台前坐下,轻声说道:“行了,你们先下去吧。” “是。”豌豆和红豆略感不安地应道,窸窸窣窣地去了外间。 吉布楚贺吁了口气,余光瞥见银镜中的容颜,不自觉坐正了身子,对镜抚上自己的脸庞。 少女眉靥如鲜花娇嫩,回来这么久,她已经越来越习惯这张年轻的脸了。 可是她的生日变了,红珊瑚佛珠提前出现了七年,玉佩不存在…… 这一世看似全部重来,可又哪里还是命里一模一样的安排……? 所有人都知道那块玉佩是她的护身符,他们都好奇她会把它用在什么地方,又会不会当做传家宝,一直流传下去。 可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最后竟把它交给了康熙,去换一次胤祥东山再起的机会。 那是康熙四十七年,她早就知道他命里有这一劫:因为废太子事件受到牵连,从此明珠蒙尘,隐忍了十几年,一直等到新帝登基,才算真正的东山再起。 即便她早知道,可是当历史一步不差地进入黑暗的漩涡中时,她还是乱了套。 也许把玉佩交给康熙是多此一举,可是她当时已经做不到像之前一样哑忍旁观,无法默默等着他否极泰来。 从此,她失去了她的护身符。 康熙曾经让她想清楚,因为机会只有一次。 机会的确只有一次,即便是重生,一切看似重启,上天也一样收走了那块玉佩。 吉布楚贺的右手搭上左手腕,扣住重新串好的的佛珠,久久不能平静。 她信佛,所以想到了佛理。 ……也许这并非真正的重生,而是她在死后进入了下一个轮回。 前世走到生命的尽头,她与十四商量好一同走,所以上辈子的同年同月同日死变成了今世的同年同月同日生;玉佩已经交还皇室,真龙天子的承诺也只有一次,所以今世不再有护身符。 那佛珠呢? 雍正皇帝曾把佛珠要走,替她与胤祥做个了断。 而今生一开始,佛珠就一直挂在她手上,又是否象征着他二人未能了断?也不能了断? 第36章 蝴蝶 蝴蝶一生只有一个伴侣,最是忠贞…… “十三哥,你一定是想看我的笑话。” 吉布楚贺穿着汉女的衣裳,嫩芽色的衣衫,丁香紫色的百裥裙,低头抽噎了一会儿,只给他看见少女蓬松的乌发间,有两只掐金丝的蝴蝶簪子。 胤祥也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总之她哭完了,抬起头来,又说: “如果梁山伯能早早地识破祝英台的女儿身就好了。” 原来是他十几岁的时候带她出宫,去大栅栏那里看戏,他记得的。 他又看见自己拿出一方帕子,而她小心翼翼接过去,只在眼角处轻轻点了几下,小声说: “我情愿不看这种感人。” 他还是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总归是安慰她的话。 她听了,忽闪着红红的大眼睛凝视着他,委屈地说:“可是如果梁山伯能一早知道祝英台是女儿家,他们说不定就能终成眷属了呀。” 他有些好笑,笑她天真无邪,可是心里却蓦地升起一股悲伤,如浪潮般慢慢上升,几乎把他淹没。 吉布楚贺无邪懵懂的问句,好像是对他变相的责难。 是我不好,是我没能体会你的委屈。 他登时难过得透不过气,吉布楚贺模糊的影子就像抓不住的浮木。 他伸出双手拼命想抓住她,逃离这灭顶的悲海,可是她的影子就像一抹轻烟消散了。 “玉儿——”他绝望地唤着她的名字。 不一会儿,她好像听见了他在唤她,摇身一变,又回到了他的眼前。 他还等不及喜上眉梢,却看到她突然长大了些许。 她穿着素色的袍子,披着长发,跪坐到蒲团前,捻着那串红珊瑚珠子,自说自话: “信女愚钝,至今不知窥探天机所为者何。若天命可以改,为何偏偏只有他受尽命中苦难?若天命不可变,又为何独独让信女承受知晓这一切的苦楚?” 一滴清泪无声地落在蒲团前,与灯下的孤寂融为一体。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是她的心声,又何尝不也是他的心声。 “玉儿!” 胤祥猛地翻身起来,一头撞上冰冷的车壁。 他揉着额头睁开眼,总算找回意识。 四周是不停颤动的车壁,车轮毂吱呀吱呀地转着。秋夜渐寒,门窗都封得死死的。 胤祥掀开盖在身上的暖被,扣了顶暖帽打开车门,探出半个身子。 广袤的平原上漆黑一片,月光也不算明亮。绵长的护军队伍蜿蜒向南,带着千万盏灯火。更深露重,秋风寂寂,他放眼望去,混沌的意识清明不少。 “爷?”小顺子听见声响,很快凑上来。 胤祥听着零碎的马蹄声揉了揉额心:“还有几个时辰天亮?” “再有两个时辰就差不多了。爷,咱马上就到省界了,您再睡会儿吧。” 南巡途中赶夜路并不多见,唯独康熙四十一年这次,他记忆犹新。 他们明夜之前必须得到德州行宫,今天就不得不加快行进速度。 “不用了,牵马来,我出去转一趟。” 胤祥披上氅衣,彻底到了车外。 进了山东,上辈子发生过的事,就又该按部就班地上演了。 先是太子因病滞留德州,索额图出京奔赴行宫侍疾,借机逼宫谋逆。太子在刀尖上跳舞的时候,他却意气风发地代替帝王去泰山封禅,风头无两。 他打马走近太子休息的马车,同样门窗紧闭,车厢内寂静无声。 良久,他对着夜空呼出一口浊气,继续打马前行。 刚才的梦是那样真实,亲身经历重生这样看似不可能的事之后,他认为冥冥之中已经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梦境里的景象,说不定就是吉布楚贺前世的经历。 在他醉心于权力角逐的时候,她竟独自受了那么多委屈。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她跪在佛前时,所说的天机是什么,但她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胤祥望着黑夜中清冷的下弦月,摸上挂在腰间的青雀玉坠,捂在掌心,冰凉的玉石渐渐有了温度。 瑶宫孤苦,我再也不会留你一个人承受这些了。 * “哟,那是太子妃的亲妹子吧?” 寿仪倚在二楼的窗户边往下看,衣着华丽的贵妇人们从宁寿宫宫门鱼贯而出,走在最前面的太子妃穿着杏黄色的衣裳,跟在她后面的是一个穿粉色旗袍的年轻姑娘,虽然脸生但很漂亮。 吉布楚贺坐在一边的炕上做针线,随口应了两声。 还有几个月就是大选,秋天的节日都过完了,马上就该开始准备年节,各家也都活泛起来,开始各显神通了。 前几日,她还帮着太后把赐给八阿哥的侧室定下了。 对方是汉军旗的,姓王,父亲是礼部的典仪官。家世好看,但越不过八福晋的风光,更要紧的是,这王氏前世就嫁过八阿哥,一直安稳本分,从没传出过什么幺蛾子。 这番喜事定下,八福晋胸口的大石头也烟消云散了,姐妹关系又近一层。 寿仪托起腮,回头看了吉布楚贺一眼。见她绣得认真,故意说道: “哎,有娘疼和没娘疼果然不一样。小十四的福晋都差不多定下来了,咱十三哥的好消息还没影儿呢。” 吉布楚贺仍忙着穿针引线:“这也是你个姑娘家操心的?” 寿仪心道:还不是替你们干着急。 不过,寿仪也知道,胤祥受康熙看重,与十四单纯的受宠还是不同。 他想在官场上大有作为,当好储君的左膀右臂,没个厉害的姻亲打通关系,是吃不开的。 那些满洲亲贵入关前就跟着太宗皇帝打江山,自恃功高,连顺治、康熙年轻时都被他们欺压过,又何况胤祥一个光头阿哥。 这届秀女里,又是太子妃的亲妹子,又是大学士的千金,又是兵部尚书的千金,只怕康熙都挑花了眼,哪里还能想到让吉布楚贺去当那个十三福晋。 寿仪从窗台上下来,靠着吉布楚贺坐下:“你绣什么呢?” “几件猫狗的衣裳。” 天气一下子凉得厉害,前两天看见惠妃养的猫已经穿上小马甲了,虎子的也该备起来。 至于狗衣就是给四阿哥的了。 吉布楚贺前些时候因那心裕家奴的事受了他家的照顾,正好她记得四阿哥很喜欢打扮他的爱犬,便找内务府管猫狗的问了尺寸,预备给每只狗都做一件。 “对了,十三哥是不是给你送了只猫?快带我去看看。” 寿仪忙推了推吉布楚贺。 吉布楚贺应了声好,二人遂下了观景楼。 回到她独居的小院子,半个屋的奴才都扎堆儿聚在暖阁里,里面一片鸡飞狗跳。 “怎么了这是?” 吉布楚贺让他们散开,这才看见小忠子和小安子面对着彼此干瞪眼,红豆跪趴在地上,朝着柜子底下呼叫。 “格格,虎子把小刀豆的笼子给打翻了!”小忠子看见吉布楚贺,马上站出来伸冤。 小刀豆就是太子送来的那只芙蓉鸟。 小忠子捧着一根茸茸的白色羽毛,神情激动:“格格,您瞧!” 不用说,这就是虎子闯祸的罪证了。 再看小刀豆,它正拼命地在笼子里飞来飞去,时不时地撞上笼顶,吱吱乱叫。 “可怜的小东西。”吉布楚贺皱眉道:“忠子公公快把小刀豆带出去好生安抚一下吧。这也怪我,不该把他们养在一个屋子里。等会儿我把虎子揪出来了,一定打他一顿。” 小安子闻言瞪大了眼,小忠子听了虽然觉得不够,却也不敢蹬鼻子上脸,只好瞪了小安子一眼,护好鸟笼子出去了。 寿仪已经走到柜子边上,目光向下打量着。 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着:“十三哥送的这猫可真虎,名字起得也好,随他。” 虎子自知闯了祸,缩在柜子下面不肯出来,提着尾巴对红豆龇牙咧嘴。他这么凶,红豆也不敢赤手去捉。 吉布楚贺拉着她们走开,来到外间喝茶,也不去管他。 果不其然,才过了一会儿,虎子自己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 他踱到吉布楚贺脚边,蹭了蹭她的裤腿,仰头叫道:“喵——” 寿仪和丫头们都笑了。 吉布楚贺动了动脚,把他推开,却也没有真的揪起来打:“恃宠生娇!” 虎子遭了嫌弃,灰溜溜地在旁边打转,时不时仰头看看。 寿仪见他成了精似的,实在手痒,就命红豆捉了来给她抱着,边撸边对吉布楚贺说:“寿佼是不是给你送了支玉笛子?” “嗯。” 寿仪轻笑一声:“所以啊,我看寿佼那丫头心眼儿也不少。这不,现在都会讨好你和十三哥了嘛。” 她当然也知道那笛子是一对儿的,能不能讨好吉布楚贺待定,但是胤祥是一定讨好成了。 吉布楚贺应道:“也都亏她自己聪明懂事。别看她跟你使小性子、发脾气,但在旁人面前还挺厉害的。” 前些日子,吉布楚贺困在屋子里养伤,一直没有去太后前面侍候。 还是多亏了她那次留下寿佼吃烤肉,促使寿佼动起了心思,主动填补了她的空缺,每日陪太后用膳遛弯儿。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寿佼在老人家面前扮乖乞怜,也算找到了门路。 到底是金枝玉叶,就算没亲自下过狠手,从小耳濡目染也有不少见识。寿佼有了靠山,很快硬气起来,借着太后的名义,把一直拿捏她的嬷嬷踢走了。 寿仪颔首,对此也乐见其成。 在这皇宫里,谁又排斥自己的船上多个人呢? 不过,她这么想,胤祥却不这么认为。 在他看来,太子和索额图无异是手上攥沙子,攥得越紧流失得越多。 前些时候关于心裕的处置已经盖棺论定,不过邸报近日才发出。 邸报登出心裕因杖杀家奴三十余人被革职、褫爵,与前世一点不差。至此,天子近臣中终于不再有索党要员的位置。 胤祥不过扫了邸报一眼,意兴阑珊地放下,起身出门。 心裕此前高居领侍卫内大臣一职,掌管禁军,因此这是皇帝的心腹才可担当的位置,他在雍正朝也一直兼任这个职位。心裕也本该出现今年南巡的名单上,从而确保索党夺权最重要的一环不出差错。 但是,强行夺权要动员的力量太多,势力越庞杂,走漏的几率越大。如若他没有记错,心裕之所以大开杀戒,就是其中有人盗取了机密。 政治不是算术,多一点党羽并非等于多一点权力,多一点权力也不意味着多一分成算。上辈子太/子/党和八王党都犯了同样的错误,必然失败。 “四哥,您找我?” 胤祥进了四阿哥休息的屋子,毫无波澜的脸上倏地洋溢起了笑容。 四阿哥正坐在桌前写家书。他撂下最后一笔,扇了扇未干的墨迹,抬头说道:“这一路出来,倒也从不曾见你寄信回去。” “弟弟无牵无挂的,确实没什么好写。” 胤祥在另一面墙边的太师椅上坐下,看着四阿哥把书信等物交给太监,不慌不忙地喝了口热茶。 若说他当真毫无牵挂,那肯定是假的。 不过借着这离京的几个月,给吉布楚贺足够的时间冷静、复盘,也是他的打算。想必他回送的“礼物”一定把她吓坏了,这个节点还是不宜逼得太紧,没得过犹不及。 四阿哥送出家信踱回来,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道:“我明日启程去临清查勘漕运,你要不要一块儿?跟皇阿玛请示得趁早。” 每回南巡,最要紧的事儿就是巡察运河水利。 因运河妨碍洪水下泄,山东境内水灾频发,运河又是关乎漕运的重要工程,年年都是朝廷的一块心病。这一年雨水繁多,水灾严重,侵蚀了六个州县,康熙这才马不停蹄地南下。 这会儿经山东巡抚开仓赈灾,灾情已得到了基本的控制。四阿哥年少起就一直随康熙在京畿周围督察水利,有不少深入基层的经验。 不过四阿哥这会儿事到临头才突发奇想,跑来问他,一定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前世,索党原定在康熙登泰山封禅时,假借清缴当地盗匪之名调取禁军,实则围困銮驾借机夺权。千百年来,鲁中南等地向来盗匪猖獗,借此增调兵力,再寻常不过。 可惜,去泰山封禅的人临时改成了他十三爷,着实打乱了索党的阵脚。 太子也不知是真病还是装病、是临阵脱逃还是虚晃一枪,总之病倒在了德州。 双方都想趁机快刀斩乱麻,再无法缜密地部署。 等他带着禁军杀了个回马枪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今早,康熙又像前世一样,把他单独叫到了御前,命他不日继续南下,以先行部署之名先至泰安府。 四阿哥想带他去临清,分明是想捞他一把,不想让他夹在康熙和太子之间,最后被两头碾成肉馅儿。 胤祥看着四阿哥,心中大为触动。 他缓缓笑了笑,恰似安慰地说道:“四哥,皇阿玛既然已经安排好了,您就放心去吧。” 四阿哥前世兴许也这样暗示过他。不过他那时候年轻气盛的,自以为深受皇父器重,就闷着头往前冲,怕是都把四阿哥的话当耳旁风了,听了也不过脑子。 “你让我怎么放心?!” 四阿哥一下扭了头,拿正脸对着他:“伊桑阿这个时候急流勇退,你还看不明白?等你和他们真正栓到一家去,瓜田李下,还说得清吗?” 不怪乎四阿哥忧心,自打胤祥负责警备以来,与侍卫处和兵部的几人愈缠愈紧。连山东巡抚王国昌都算是索额图的门生,当年跟他去过尼布楚和俄人谈条件,见识很不一般。 在当朝,能坐到督、抚这些位子上的汉官总能因朋党之争遭到攻讦,更不要说山东河南等包围直隶的省份至关重要。王国昌能官运亨通,三番两次得到皇帝嘉奖,与中枢有人不无关系。 封禅这等大事,少不得他一省巡抚鞍前马后。同理还有随行的内大臣朗达,原是东宫近臣,但此次南巡以来一直听从胤祥的调遣,虽是公事所需,但在别有用心的人眼里看来就不一样了。 胤祥现在虽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却越来越有迎头赶上的趋势。 同是东宫从属,胤祥为太子奔走,朗达他们也在为太子奔走。久而久之,他们依附的到底是太子还是给十三阿哥,没人说的清。 “四哥,莫非皇阿玛跟您说什么了?” 胤祥压低声音,最在意的是那句“你和他们真正栓到一家去”。 伊、马已经是一家人了,他若依旧娶了兆佳氏,有些事就又与前世一模一样了。 “皇阿玛什么也没说,不过是我自己揣测的。你四嫂关心你,一早就把下届秀女的底儿都摸透了,看来看去,大抵马尔汉的闺女可能性最大。” 四阿哥说着,端起茶碗润了润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我倒希望你能把马齐的女儿娶回来,只怕人家瞧不上你!” 他放下茶碗,又说:“不过你与傅庆一向亲密,不妨争取争取。” “得了,您也说了,人家瞧不上我。” 胤祥心不在焉地笑笑,暗道着实不妙。 “就你这吊儿郎当的德性——”四阿哥指了指他,眉头皱得老高:“劝你别乱打主意。你现在看着那丫头千般好万般好,等再过十年二十年,想要一步登天但就差那一口气的时候,你就知道后悔了!” “那丫头”除了吉布楚贺还能有谁? 说到这儿,胤祥端得认真不少。 如果四阿哥能在婚事上助他一臂之力,那届时要娶吉布楚贺就是事半功倍。即便四阿哥不愿帮忙,至少也该让他放下对吉布楚贺的成见。 他的玉儿那么好,若只是因为他要娶她,便害她惹了四阿哥的不喜,岂不是对她太不公平。 胤祥正色道:“四哥,您看我这吊儿郎当的德性——总归这辈子也没有什么野心。玉儿的好,是什么高爵显位也替代不了的。如果能与她百年好合,当一对神仙眷侣,便是今生没有封王封爵,也不算枉走一遭。 “如果不能,就是当了铁帽子王又如何?到底还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说到最后,的确是心里话。情真意切,万分动容。 四阿哥听后当真大吃一惊,眼里略显骇色。 胤祥这番话非但没有感化他,反倒令他觉得好好的孩子因为情爱疯魔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少在这里信口开河!”四阿哥噌地站起来,怒道:“我看你也确实成不了大器!泰山还没去,就已经好高骛远,做起春秋大梦了!” 语罢,他直接拂袖而去了。 于眼下的四阿哥而言,连他都没有几分把握挣个铁帽子王回来,胤祥那轻飘飘的语气可不激怒了他。 胤祥回神后抹了一把脸,总不能跟四阿哥解释前世今生,索性仍坐着出神。 是,前世的他说不出这样的话。 对年轻的胤祥来说,江山美人可以兼得,美人对他不理不睬,他就先去夺那江山。 所以,起初吉布楚贺拒绝与他在一起,他并没有多做纠缠,很快心灰意冷,去走自己的路,从未回头看看她的委屈。 现在看来,在他想好如何取舍时,结局就已经定下了。 哪怕最终他权倾天下,也依然得不到唯一爱的女人。 重新经历此次南巡,他愈发清楚认识到,同样的路没有走第二遍的必要。 他绝不打算按照原先的安排娶兆佳氏,其他可有可无的女人更不必要。他不想孤注一掷重生回来,下尽功夫也只能让吉布楚贺委身当侧室,最后两头辜负。 …… 还记得他们年少时,他带她出宫看戏。 那一天梁祝演完,她懵懂地问他,为什么梁山伯和祝英台最后变成了蝴蝶,而不是小鸟?汉人的诗歌不是都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吗?蝴蝶又是什么典故。 未知情深滋味的他不曾深想,下意识地回答道:因为蝴蝶一生只有一个伴侣,最是忠贞。 她当时认真地点了点头,想必赞同之下也有艳羡。 …… 前几日做了那个梦后,他便一直回忆前世年少种种。由此,更是下定了决心,今生今世与她做那一生只有一个伴侣的蝴蝶,双宿双飞,至死不渝。 他回送的那只玉雕上的多加了一对蝴蝶,所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双宿双/飞是他寄存的遐思绮念,而那在情天恨海之间翩然起舞的蝴蝶,又何尝没有代表着自由。 他这般用心良苦,只是不知道她看懂了没有。 第37章 兽性 原来是男人暗藏的最原始的兽性。…… 吉布楚贺把玉雕锁进匣子里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它,甚至也没有想起它。 不过,玉雕虽被打入了冷宫,可虎子依旧很讨她的欢心。 他害小刀豆吓得差点丢掉一条小命,也没挨吉布楚贺半个巴掌,仍然天天被她抱在怀里,时不时去花园遛弯儿。 “玛嬷,小猫!小猫!” “哦?哪里有小猫啊?龄儿再指给玛嬷看看。” “那里!那里!” 吉布楚贺抱着虎子转头,却见德妃半弯着腰牵着一个小娃娃,原来是带着宝贝孙子来给太后请安的。 “吉布楚贺给德妃娘娘请安。”吉布楚贺让到一边蹲下身。 近日,德妃又是忙着张罗小儿子的终身大事,又是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总算恢复了以往的光彩照人。 她把小娃娃交给嬷嬷抱着,直起身来抬抬手:“快起吧。” 吉布楚贺站起身来,那小娃娃又看见她怀里的虎子,对德妃叫道:“玛嬷!龄儿要小猫!小猫!” 这龄儿是谁家的孩子?只竖着额前发,应该是个小阿哥。 吉布楚贺想了想,这龄儿好像是十四的第一个儿子,生母是个没名分的侍妾。不过这孩子终究没立柱,连玉牃都没上、大名也没起,就早早夭折了。 德妃倒觉得十四早早就有了长子,令人欣慰,自己更是爱屋及乌,很宠这个小孙子。 她见龄儿这么喜欢虎子,就笑着对吉布楚贺说道:“玉格格这猫儿真漂亮,不怪我们龄儿这么喜欢。” 堂堂一宫之主,又以德为号,德妃断不会明着来抢。不过,但凡有些眼色又“识相”的人,一定早就主动投其所好,把虎子双手奉上了。 虎子极有灵性,他大概也察觉到自己要被转手送人了,两只前爪紧紧扒着吉布楚贺胸前的衣裳,绷成一团。 吉布楚贺也心疼他,于是赶在德妃真正张口要猫之前说道: “娘娘,吉布楚贺这猫性子野,凶得很。别看它这么小一只,前几天却险些把我养的芙蓉鸟抓死。不如让我制住他,陪小阿哥玩一会儿,不然他挥爪子伤了小阿哥,吉布楚贺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她说着,使了巧劲捏走虎子的一只前爪,弓形的猫指甲把上好的缂丝旗袍勾出一条丝儿来。 “你这没规矩的小畜生,刚说了你又闯祸!”她假意打了虎子的猫头一下,连忙对德妃告罪:“吉布楚贺失礼了。” “无妨。”德妃柔柔笑着,侧头看了雄赳赳的龄儿,面露蔼色对吉布楚贺说:“那就跟我们一块儿回永和宫吧。正巧儿,咱们娘儿俩也许久没好好说说话了吧,去坐坐吧。” “听娘娘的。”吉布楚贺恭请德妃先行,走在后面轻轻抚着虎子的猫头,悄无声息地给他顺毛。 虎子时常被吉布楚贺带出门,平日也没少被公主们抱去撸,到了新环境后倒不似别的猫一样胆小躲起来,不过仍紧紧扒着吉布楚贺。 德妃坐在明间的炕上,吉布楚贺本该坐到下面的绣墩,但是龄儿要跟虎子玩,她便也坐到了另一边的炕头上。 龄儿在炕上爬来爬去,德妃噙着笑,慈爱地看着他,然后抬头对吉布楚贺笑道: “你看他们父子俩像不像?尤其是这眉眼……” 吉布楚贺闻言笑笑,当真低头去看。 她对这个孩子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每个阿哥家里都有好几个没长大的小孩子,加起来多到数不清。 虎子的毛又长又软又丰厚,龄儿两只小手一薅上去,抓得也舒服,“咯咯”笑个不停。 “小阿哥这脾性倒是真随了十四爷。” 自我又霸道,天不怕地不怕的。 德妃的笑意收了收,呷了口茶,淡淡地说道:“这孩子跟他阿玛小时候一个样儿,看见什么都新鲜,尤其是没得手的玩意儿。真给他玩两天,很快也就腻了。” 但是这会儿,吉布楚贺可顾不上她的弦外之音。 虎子的毛每天都被吉布楚贺和丫鬟们精心梳理,这会儿被龄儿揉得乱七八糟,时不时发出闷哼声,“呜噜噜”个不停,两只耳朵一齐向后支棱。 他一只猫,哪儿分得清人类的尊贵卑贱,只知道被讨厌的人类碰了就要还以颜色,嗷叫一声便撂开吉布楚贺的双臂,亮起爪子。 吉布楚贺因听德妃讲话,注意力暂时离开,无意识地松了力道,不妨虎子伸出一只前爪,同时呲着牙咬向龄儿的手,猫铃铛哗啦啦作响。 “呀!” 吉布楚贺只来得及伸出自己的手挡在龄儿前面,可是虎子的攻势已出,他磨得漂亮的爪子瞬间在吉布楚贺的手背上抓出两道血痕,还扑上去咬了一口。 “嘶——” 吉布楚贺吃了痛,条件反射松开手,虎子纵身一跃,一溜烟儿不见了。 屋里伺候的宫女和嬷嬷一涌而上,大都围在龄儿身边,只有永和宫的小宫女云红走来吉布楚贺身边,关心道: “格格,您受伤了,快来跟奴婢处理一下吧。等太医来了再给您敷药包扎。” 嬷嬷把龄儿抱到德妃面前,给她看了又看,确信龄儿一根毫毛也没伤着。德妃抱着龄儿说道:“对,云红你带玉格格去看一看,马上把王太医请来给玉格格诊治!” 吉布楚贺向德妃道了谢,下了炕跟着云红走到后殿,轻声问道:“姑娘可看见我的猫跑到哪儿去了?” 这云红也不是一般人物,她正是年轻时的裕贵太妃,耿云红。 吉布楚贺刚才在明间甫一见到她时,连声在心里感慨“昔非今比”,没想到这么快就与她说上话了。 云红最先赶来吉布楚贺身边,并非因为龄儿那里没了位置,挤不进去。反而是因为她站在正对面,虽垂着眼,却用余光默默观察了个仔细。 她瞧见龄儿毫发未损,自然要先慰问吉布楚贺的。不然万一日后传出去,让人知道永和宫的宫人在关键时刻只会向小主子献媚,就太失面子了。 “真对不住,奴婢光顾着看您和小阿哥了,吓了一跳,还真没瞧见它跑到哪儿去了。” 云红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安慰吉布楚贺:“您别担心,奴婢这就问问别的伺候的,总有人看到的。” 吉布楚贺自是对她很客气:“那就有劳姑娘了。” “格格客气了。”云红是内务府的包衣,今年才入宫,年纪还小,一时有点儿受宠若惊。她把吉布楚贺在安静的后殿安顿好,就连忙出去寻虎子了。 殊不知吉布楚贺这么客气,不光顾忌云红未来的地位,更因为这里是永和宫。 她盼着云红能快些帮忙把虎子找回来,赶紧交给殿外等候的芸豆,趁早把他抱回宁寿宫去。 吉布楚贺看了一眼手上的伤口,虎子这一挠可真是下了狠劲,这会儿都渗起血珠子了。手腕儿上的牙印倒是不深,想来他也意识到误伤了自己的主人,没下狠嘴,很快畏罪潜逃了。 刚才屋里一阵慌乱,谁都顾不上追责。虽然虎子抓的是她,可这触目惊心的伤痕却险些落在幼小的龄儿身上。 那么小的孩子若是被抓成这样,就要留一辈子的疤。德妃绝不会放过虎子,甚至连十四都可能来算账。 最好在德妃想起这茬来之前把虎子抱走,好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一会儿,德妃请的太医也来了,芸豆也得了云红的告知,赶了过来。太医包扎好伤口后又望闻问切了许久,十分的细致,甚至有点儿小题大做。 好不容易等太医退下,文物架上的自鸣钟分针都走了一圈大半。 “虎子找到了吗?”吉布楚贺悄声问了问芸豆。 芸豆也急:“没有,要不奴婢也出去找找吧?” “你就别去了,这里是永和宫,到处乱转不好,省得让人抓住话柄。”吉布楚贺抬起包了白纱布的右手,扶着芸豆起来说:“咱们往回走吧,顺便沿路看看,说不定能找见。” 永和宫虽然只有一方小天地,从后殿回刚才的明间不过几步路,可是走几步路就能把虎子找到,又哪儿有这么容易? 几步路的功夫,虎子没碰到,倒撞见了十四阿哥过来请安。 “你怎么回事儿?怎么受伤了?!”十四一眼看到吉布楚贺手上的纱布,说着就想牵起来看。 还在外面,院子里都是干活的宫人。 吉布楚贺不着痕迹地把手往身后掖了掖,低声警告他:“悠着点儿规矩。” 德妃已经知道十四到门口了,正让人喊他进去。 两人遂一前一后进了屋,行完礼还不等德妃赐座,十四就问起吉布楚贺的手伤来。 屋子里没有一丝虎子的影子,龄儿倒是还坐在德妃身边儿,玩儿着一只精美的兔儿爷,看上去已经不记得小猫了。 岂料,十四问清因果,嗖地揪起坐在炕上看戏的龄儿,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扇下去。 龄儿愣了一下,随即张开血盆大口,哇哇大哭。 德妃和吉布楚贺都没想到他会突然下这样的狠手,一个也没来得及去拦。 眼看十四又要挥下一巴掌,德妃厉声喝道:“胤祯你做什么!” 她反应过来,忙把龄儿抢回自己怀里轻拍着,哄了两句又转回头来训斥十四:“龄儿这么小,你怎么能下这种狠手!” 孩子虽小,却也明白谁是他的靠山。龄儿得了德妃的哄慰,哭得愈加委屈,放声嚎啕。 十四非但无动于衷,还皱眉说道:“要不是看他还这么小,我就该把他拉出去到外面打!” “你给我住口!” 德妃气得脸色都变了! 母子俩正剑拔弩张,吉布楚贺碍于现在没有立场干预,只好沉默。 十四现在才几岁,他自己都没长大,又怎么知道如何当父亲?犯了错就打,也不告诉他为什么不能那样做、又该如何做。 想想前世,他年纪长一些时倒是知道付出父爱了,可是那会儿也是权力斗争最激烈的时候,他哪里有空管教孩子。 十四府里那些阿哥格格,在学里靠师傅教,在家里还不是靠她们女人教。 “吉布楚贺,你就先回去吧,我要跟他好好聊聊。” 德妃手里轻轻拍着龄儿,温柔得不像话,看着十四的眼神却冷冷的。她虽是对吉布楚贺说,却没分出一点儿余光来看她。 “是。”吉布楚贺跪了安,面向十四时,见他脾气上来,不甘示弱地抬着下巴同德妃置气,也顾不上看她的眼神,只能安静地走了。 等她走了,德妃也不着急跟十四算账,一门心思都挂在龄儿身上,又哄又安慰。 十四被晾在一边,至少过了两盏茶的时间。等龄儿嗓子都哭哑了,哭累了,德妃才把他交给嬷嬷带去休息。 屋里伺候的人都到了外面,德妃笑容散去,初显疲态。 十四还是老样子,背手站在屋子中间,满身的傲气。 德妃一抬眼见了他这样,怒气又攀上来,斥道: “龄儿可是你的儿子!你的亲骨肉!你竟为了这么一点儿事打他!他是犯了什么大错?!” 十四冷哼一声,很快接招: “儿子?儿子以后还会有的是,这种不听话的打死也罢!” 德妃杏目瞪大,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一时气结: “你!你这都是跟谁学的!你怎么能这样想?!” 她极度愕然,看着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后背阵阵发寒。 还能跟谁学? 除了跟他自己的阿玛学,还能跟谁学? 十四小时候子凭母贵,一直很得康熙的宠爱,不至于被忽略了去。但是他们母子都知道,这点儿宠爱到了太子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况且,他们兄弟姊妹那么多,还夭折了不少,哪儿能每个人都得到足够的父爱呢? 从小到大,被丢到角落里的兄弟还少吗? 就连十三,也是长到十岁时才拼命得到了康熙的注意。公主们就更不必提了,除了几位年长的公主,剩下的就只有寿仪颇得圣心。 他们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长大,耳濡目染也是稀疏平常。 德妃心寒极了。 现在不单是长子与她不亲,连小儿子也不与她谈亲情了。 “你不用一昧地向着吉布楚贺。刚刚太医给她问诊问了小半个时辰,说她天生体寒,极其不易受孕。” 德妃渐渐镇定下来,反问十四道:“换句话说,她不能生孩子。有这样的嫡妻,儿子还能’有的是’吗?” 38. 德妃收了话音,微微抬起下巴,意味深长地看了十四一眼,已是在说: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王太医还没走,在隔间候着给我请平安脉呢。”德妃气定神闲地品了一口茶,道:“你若不信,把他叫来,再跟你复述一遍。” 十四大惊失色,倒不为吉布楚贺不能生育,而是:“额娘,您怎么能这么做!您是故意安排的?!” 他眼里几乎要喷火了。 德妃的心早就冷下来了,不咸不淡地说道:“她没有旗籍,不用选秀,那怎么能知道她身体好不好?连有没有别的缺陷都是两说……” 她还有半截话在肚子里——不能生孩子,就是一个女人最大的缺陷。 十四才不管这些,怒道: “这种事谁能保准儿?!王太医又是哪里来的庸医!” 德妃冷冷一笑,也是被一向宠爱的儿子气昏了头,竟说道:“蒙古女人可都不会生孩子。” 十四可不会被问住,反问道: “蒙古女人不会生孩子,那昭圣太皇太后呢?!世祖皇帝呢?!” “孩子,此一时彼一时了。你也不看看她们现在是什么光景,大清可只有一个孝庄皇后!”德妃伸手向西南方指去:“就算咱们一辈子都跟乾清宫那把椅子没有关系,难道连爵位也不要了吗?” “我告诉你,胤祯。”不等十四接话,德妃话锋一转,又下了狠话:“别说你要娶吉布楚贺,就是阿尔松阿也想都别想!” 十四咬着后牙问道:“额娘这是何意!” 德妃却道:“你姨母要是知道我给她找了一个不能生育的儿媳妇,还不知要怎么怨我。到时候,这一切还不都还到你身上!我是为了你好——” 这会儿十四总算明白,再与德妃争论下去也是驴唇不对马嘴。 他脸上愠色愈来愈沉,索性转头就走,再也待不下去了。 “你去哪里?!站住!” 德妃的话卡在一半,她何曾被自己的宝贝疙瘩这样忤逆过,可是十四走得头也不回,眨眼间就消失了。 她微张着嘴巴,悲愤交加,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厥过去。 * 却说吉布楚贺回到宁寿宫许久,也没得到任何有关虎子的消息。 小安子已经辗转托了各宫相熟的太监,帮忙留意虎子的行迹。 “虎子的脖子上挂着宁寿宫的铃铛,若是有人看见了,一定会抱来讨赏的。”绿豆安慰着吉布楚贺:“再说,您那么宠虎子,他舍不得不回来。” 德妃很快赐下了一碗百合养颜汤,是王太医特意开的方子,选用了十几种药材,解毒消肿,有利外伤恢复,还有美容养颜之妙效。 吉布楚贺坐在饭桌前点点头,终于捧起碗喝了口汤: “猫都有灵性,又聪敏,说不定识得回家的路,兴许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咱们每天也都出去找找,若是真找不回来……也是我与他没缘分。” 紫禁城这么大,人都容易迷路。就算天天出去找猫,把紫禁城都翻一遍,找到的几率还没他自己跑回来的可能性大。 吉布楚贺说得轻巧,又哪儿能真的不在乎。 有缘无缘这样的丧气话,多半也是说出来宽慰自个儿。 这天夜里,她的枕边没了虎子,竟睁眼到夜半。 红豆在账外值夜,听得很真切,吉布楚贺翻身的次数比平日都频繁许多。 到了白天,他们一听见什么风吹草动,就觉得是虎子回来了,可是每回都落个失望。 吉布楚贺手上的抓痕很快结了疤,开始愈合,太医说不会留下疤痕,可是始作俑者还是迟迟没有回家。 虎子不见,最得意的莫属小忠子了。 他虽然不敢在吉布楚贺面前表露,可是小刀豆又被重新挂到了暖阁的窗前,恢复了以往的活泼。 太子不在宫中,小忠子也没有机会在真主子面前表现,更不知道德州行宫内暗流涌动,局势在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胤祥按计划同朗达南下,花了几天的功夫,刚至济南府便遇暴雨。 济南泰安两府之间都是高山,这样的天气下很可能遭遇山体滑坡,实在不宜继续南行,一行人便在济南衙内下榻,等候雨停。 这一场秋雨,一下便是两三天。 “今年山东境内雨水频繁,还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只有鲁南地区有雨,唉。” 济南知府叹了口气。 是夜,济南地方官员在历城某处会馆设宴,备下了热气腾腾的锅子和黄酒。席面看似简单,却也汇集了当天运送而来的河鲜海味,难为他们在暴雨天气下还能办到这点。 未至泰安府,桌上就已经摆了只有在泰山山涧里才能找到的贡鱼赤鳞。 赤鳞鱼长不过三寸,还没人的一根食指长。越是稀少精短,倒越显弥足珍贵。 前世数次南巡,路经山东时,随行的兄弟都曾听康熙提及“汶水紫锦鳞”。因康熙头次吃到当地鲜美的赤鳞鱼,是在第一次登泰山封禅之后。 时值平三藩、收台湾不久,一点一滴都不同寻常,小小一条赤鳞鱼也成了龙肝凤髓。 胤祥动了几筷子,也没听知府和朗达说了什么。他本就不重口欲,现在更是觉得贡鱼也不过平平。 就如同康熙命他来泰山封禅,曾经的他视其为至高无上的荣耀,现在心里则未起丝毫波澜。 “十三爷是否觉得旅途劳累了?来,喝杯黄酒暖暖身子!” 桌上的几人见他不怎么说话,还当年轻的凤子龙孙高高在上惯了,不够世故圆滑。朗达特意过来让酒,给他圆场。 胤祥接了酒盏,起身说道:“倒真有些不适。几位大人继续,爷先回去休息,这杯酒爷陪了。” 说罢,放下银盏便离席出门了。 几位大人的笑意凝滞,各自看了看,惊讶之外又有些无奈,十三皇子还真如传言中那般狂傲不羁。 天气转寒,又降冷雨。到了夜里,呵口气也能看见白烟。 胤祥出门迎上冷风,一阵头昏脑涨。随从拿来貂褂貂帽穿戴上,小顺子撑了把伞给他引路。 “爷,您慢点儿,雨天路滑——” 说什么应什么,胤祥在席上也没喝几口酒,脚下却愈见不稳。他蓦地抓住小顺子的胳膊,膝盖又隐隐传来熟悉的痛楚。 “爷?”小顺子侧头。 胤祥却没有应声,左脚踏上湿漉漉的青石阶,突然猛地一歪,整个身子直直地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 迷迷瞪瞪中,胤祥心想,他正想着如何毁了这次泰山之行,现在突然昏倒,也算省了一桩麻烦事。 因为这个缘故,他迟迟不想醒来。 也不知在黑暗中弥留了多久,他再一睁眼,感觉像是过了好几天。 寝室内一片寂静,秋阳明媚,丝毫不见暴雨的影子。 床上挂着紫锦帐子,茶几上摆的晚香玉和珐琅金炉,里面烧着檀香,西洋钟咔哒咔哒地走着。看屋内的陈设不像在济南会馆,反倒像回到了宫里。 胤祥眨了眨眼,总觉得姿势有些难受。 不知道是不是昏睡了几日还未清醒,眼前的物件都跟放大了好几倍似的,很不同寻常。 他支棱起身子,余光瞥见几根细细的白须,两侧长长地挂在自己脸上。 他懵了,想伸手去抓,却伸出了一只雪白的、毛茸茸的爪子! 是猫吗? 饶是胤祥见多识广、死又复生,历经了无数风浪,此刻也险些昏厥过去。 他轰然倒在柔软的榻上,奈何一只猫的身子远没有九尺男儿的气势,仅如一团白花花的棉球,软绵绵地塌成了一块饼子。 老天当真以为人世间的志怪奇闻不够多,偏要在他身上再添一笔。 胤祥侧面躺着,一动不动,已是漠然置之。 重生本就是一桩骇人听闻的旷世奇遇,那么他的魂魄来到猫身上,是否也不过如此? 忽然,窗外响起一阵窸窣动静,猫耳朵出于本能抖动两下,胤祥抬起一双异色的猫瞳,遥遥看见一个少女的影像,投放在隔着内室与外间的纱橱上。 她发髻上的蝴蝶钗像是真的会翩翩起舞的蝴蝶一样,一颤又一颤。 “虎子回来了?哪儿呢?” 他正发愣,吉布楚贺动听的嗓音已落在耳边。 虎子? 今日吉布楚贺陪太后礼完佛出来,豌豆就与她说,虎子自己跑回来了。午前红豆和绿豆去整理卧房,一进门就看见虎子趴在榻上呼呼大睡。 于是,吉布楚贺一回了自己的院子,就直直往自己卧房走。 卧房与中厅间还有一道纱门隔断,吉布楚贺开门进来,盈盈秋瞳直接往榻上看去,与抬头张望的胤祥撞了个正着。 她面上一喜,快步走来,一把捞起猫儿毛茸茸的身躯拢在怀里,又喜又气: “你这个小坏蛋,真想打断你的腿!” 胤祥迷迷瞪瞪地由她又搂又抱。 隔着一层皮毛,几乎与她肌肤相亲,又听到她宠溺的嗔怪声,一时间尴尬、羞愤、紧张、无措等十数种情绪并起,张口欲叫,却只能发出喵不喵、咩不咩的声音。 爱宠失而复得,吉布楚贺又怎么真的舍得打他,自己坐到榻上,抱着他又搂又亲的,好声问着: “你是怎么回来的?嗯?” 胤祥教她揉弄半天,早已变得呆呆傻傻的,更何况他又不是真正的虎子,哪里能做出反应。 “唉,怎么几日不见,你这小东西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吉布楚贺开始像往常一样给他梳毛,只见他趴在自己膝上,如死物一般,给他梳毛也没有反应。 虎子一惯会撒娇卖俏,从不呆板。 吉布楚贺放下梳子,让丫鬟喊了小安子进来,问道:“小安子,你是不是找了一只一模一样的猫来糊弄我?” “哎唷,格格明察,奴才可没有这个本事!” 小安子跪在纱门外面,不敢进卧房里来,也不能抬头回话。他见不着吉布楚贺,因此说得更大声: “纯种的临清狮子猫,又是这么漂亮的品相,为了送您这么一只猫,十三爷都费了好大的功夫,奴才哪儿来的这通天的本领!” “就是,格格。”豌豆说:“这就是虎子,铃铛上的络子还是芸豆辫的,奴婢亲手系上的。就算小安子敢蒙您,奴婢们也不会合起伙儿来骗您。” 下人们你一嘴我一嘴的,胤祥默不作声听了半天,总算捋明白了。 他送吉布楚贺的那只猫,虎子,前些时候走丢了,怎么也找不回来。 巧的是他突然在山东昏倒,醒来就到了虎子身上,也不知是他把虎子带了回来,还是虎子把他带了回来,倒真像志怪小说了。 红豆道:“虎子大概是在外面跑了好几天,没吃好、睡好的,说不定还受了惊才这么没精神的,奴婢去拿猫食来。” 说完转身去了。 虎子的猫食一直是丫鬟们搭配的,把鸡腿、鸭腿、鸡肝、鸡心、牛腩肉、秋刀鱼切得碎碎的,和鸡蛋黄拌在一起,人闻起来觉得腥,虎子却总是吃得很香。 这会儿,红豆拿着猫食放在了廊子底下。胤祥走近瞧了一眼,虎子的猫碗倒很精致。 掐丝珐琅红碗,绘着年年有鱼,碗里码着一团又生又腥的肉泥。 一颗猫胃咕噜噜地叫,但他的灵魂是天潢贵胄的灵魂,又怎么肯吃生食,当下恹恹地走开了。 丫鬟们和小安子拿这主子没有办法,又商量着换了好些食材。鸡鸭牛羊猪虾鱼,生的熟的换了个遍,可是无一不被胤祥嫌弃。 临近正午,传膳的太监提着食盒来了。 康朝宫廷生活并不奢靡,吉布楚贺一个多罗格格,一餐配有四个主菜:一品烧鸭子,一品火腿丝煨白菜,一品冬笋炒肉、一品绣球干贝。除此之外,还有小菜凉碟若干。 除此之外,还有一碗云红送来的养颜汤。 胤祥四脚都立在圆凳上,特地望了一眼这汤碗,肉粉色的猫鼻子翕张几下,嗅了嗅。 吉布楚贺见他探头探脑,便拿小碟舀了一勺鸭肉,一筷火腿丝,两片猪肉,一块干贝,低头送到他眼前。 “虎子,来,是不是想吃这个?” 这回总算是人吃的东西了。 胤祥站在凳上,仰头看了看她,终究还是掉头跳下地。 他跃到炕上趴着,闭上了眼睛休息,姿态十分冷漠。 倒不是他不能接受向女人乞怜。 吉布楚贺是他心爱的女人,对她讨好逢迎,也是闺房情趣。 可前提是——他得是个能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而不是一只只会摇尾巴的猫! 如果只有化成呆憨的宠物,才能获得她的一点关爱,那他未免也太可悲了。 * 胤祥再度睁眼时,紫禁城已经进入了深夜。 室内没有点灯,只有一片薄薄的月影落在光滑的桌面上、地毯上,然后浮上如水般垂下的床帐,垂怜着已然入眠的美人。 胤祥四处看了看,晚间的景象倒比白天还清晰。 东边墙立着一座雕花的妆台,摆着许多宝盒和女儿家的物件,圆形的水银镜旁有一束晚香玉,室内缕缕幽香就是从那里来的。 北面墙边立着两米高的长柜,旁边就是垂着紫锦帐的梨花木拔步床,两侧锦带银钩,吊挂香球。红木脚踏上摆着一双藕色缎的绣鞋,是心爱之人的。 他原本睁开眼来,发现自己还是猫,很是懊丧,甚至有些心灰意冷。但寂静的夜四下无人,他悄无声息地走下炕,又很快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卧房与外间隔断的纱门紧闭,一架多宝玉屏风也不知何时打开了来。这一方静谧的小天地里,只有他和吉布楚贺。 他跳上妆台,一一阅览玲珑摆件,并不见那只玉雕的影子。 他又三两步下了地,围着拔步床踱了几个来回。 雕紫藤花的床架子两侧安置了小柜子和博古架,博古架上有几本书,两盏玻璃罩的珐琅宫灯,还有银盒等物。他不懂,大抵是女孩子家起居常用的,总之也不见那玉雕。 薄薄的帐帘缓缓浮动一下,胤祥惊了一惊,后退半步,才发现是南边的窗户没有关严实。 无奈之下,他只好又跳回炕上,踩在桌沿,拿那猫爪子去推窗。“咔嗒”一声,废了好大的力气。 “虎子?” 轻轻一声呓语,夜深人静,胤祥听后到底按捺不住内心的向往之情,无声地钻进香帐,爬到了吉布楚贺的床上。 半梦半醒的美人睡眼朦胧,百媚横生。 他立在床边,只看了一眼,就不敢近前。 真亏他现在是猫身,不然他今晚一定要她当自己的女人。 “过来呀。” 毫不知情的吉布楚贺玉手一伸,软乎乎的猫身就到了怀里。 她每晚都是搂着虎子睡的。以往就是她把虎子留外面,他自己也会跑上来,从不愿在他的猫窝睡,粘人得很。 胤祥如何知道这些,他窝在她颈边,满脑都是她滑腻的肌肤和吐露嘤咛的香唇,惑人的幽香更是从未如此清晰。 黑暗中,异色的猫眼幽幽闪动着难与人言的情愫。 细看之下,才发现原来是男人暗藏的最原始的兽性。 第38章 奇计 阉了他! 翌日清晨,吉布楚贺睁开眼,却见虎子又不知所踪了。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她懒懒地起身下床,不防看见镜中的自己衣领半开半掩,倒也不知昨夜怎么睡的,并没有在意。 等喊了丫鬟们进来,才知道昨天放在外面的猫食已经一干二净,怕是虎子一早吃饱喝足,又跑出去玩儿了。 “真是个小冤家。” 吉布楚贺听罢摇摇头,坐到镜前梳妆。 傍晚时分,消失了一天的虎子又出现了,和往日一样嗲叫个没完。直到绿豆送来猫食,他才安静,呼哧呼哧地饱餐一顿后,又爬到炕上睡觉去了。 又这样过了几天,吉布楚贺和丫鬟们都习以为常了。想来猫和小孩一样,稍微长大些就看不住,总喜欢往外跑,总归他知道回家就好。 云红那里,吉布楚贺也特意遣过芸豆去谢她,顺便告知了一声,说虎子找着了。 芸豆在永和宫站了一站,很快离去。出永和宫宫门时,还与合欢擦肩而过,不过她们谁都没记起彼此,只是觉得眼熟罢了。 合欢这日不当值,来永和宫是为找关系不错的宫女说话。谁知一进屋,刚刚才送走芸豆的云红一下变得愁眉苦脸的,和她交好的宫女穗禾脸上也一片愁云惨雾。 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她们永和宫近日不知惹了哪路的猫大仙。 接连数日,她们都在德妃起居之处发现了被猫尿过的被褥、坐垫、靠枕等物,甚至连有的绣凳、花几都遭了秧。 也就好在都是些不太起眼的东西,她们趁德妃没发现的时候赶紧更换了。平日更加勤于打扫,屋内的鲜花时时更换,为的就是盖过那股子骚臭味儿。 可是现在天寒,到处都烧着银丝炭。为了室内温暖如春,也不好开窗通风了。若是再捉不住那罪魁祸首,迟早有一天会暴露。 德妃尚不知情,这会儿正在花厅里跟阿夫人聊家常。 阿灵阿的夫人乌雅氏是德妃的亲妹妹,为了避嫌,轻易不进宫。今日好不容易来了,聊的也不是开心事。 “疯了,都疯了。” 德妃脸色很差。 自十四阿哥那天夺门而出之后,就再没踏进永和宫半步。也是从那天起,她就没痛快过。 阿夫人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悄声问:“那玉格格也不小了吧,太后她老人家就不曾说给她安排个什么亲事?” 她从德妃这儿听说了吉布楚贺难以生育的消息,也不想要这个儿媳妇了。 回头跟阿尔松阿一说,他却死活不干,只道孩子让别的女人生来,抱到吉布楚贺膝下养育也就是了,没有因为这个就不娶的道理。 这不,阿夫人听后也倍感震恐,进宫与姐姐商量育儿经来了。嫡子不嫡子的都是次要的,主要是以小见大。若真把吉布楚贺娶回家,阿尔松阿怕是连孝道都不顾了。 阿夫人的言下之意,最好能让吉布楚贺早早嫁与别人,以绝后患。 德妃冷着脸,倒与妹妹不谋而合:“我会想个法子的。” 正说到这儿,外面一阵喧哗。向来和颜悦色对人的德妃来了怒气,问道: “什么事如此吵闹?!永和宫没有规矩了吗!” 一个小太监从外面“扑通”滑着跪进来,伏地说道:“娘娘息怒!是穗禾姐姐和小福子他们捉住了一只犯了事的猫,正要处置呐!” 即使来做客的是娘家亲妹,永和宫出现这样的场面,德妃也觉得很丢面子。 她责问道:“把穗禾叫进来!”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出去,很快带着穗禾回来了。 穗禾在永和宫伺候了六七年了,这会儿也跟刚入宫似的,一进屋就白着脸跪下了:“奴婢知错!奴婢自知不该在娘娘与果毅公夫人叙话时打扰。但是那小畜生着实可恶,竟把……竟把五公主给您写的书信毁了,奴婢这才捉了他给您处置……” “你说什么?!”德妃微微向后一仰,有些承受不住。 * “格格、格格,不好了!虎子闯祸了!”小安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痛声道:“虎子把五公主写给德妃娘娘的信给尿了,现在已经被永和宫拿住,要乱棍打死!” “什么?”吉布楚贺放下花剪,忙走到他面前问道:“你怎么知道是虎子?”说罢又向其他人问道:“你们今天谁看见虎子了?他去哪儿了?” 众丫鬟都说早上喂食时还在,之后就没见了。小安子答:“是奴才刚进宫认识的太监,前些天还求他帮忙找虎子来的。这会子永和宫闹大了,他赶紧跑来给奴才送信儿的。” 丫头们的脸都白了,绿豆道:“德妃娘娘一向以贤德闻名,就算事关五公主……” 她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谁都知道五公主的死对德妃打击有多大。她顿了顿,又道:“虎子身上到底挂着宁寿宫的铃铛,虽是格格的猫,可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呀!” 吉布楚贺不讲这个理儿。她忙擦了擦手,将身上穿戴整理一二,就要到永和宫走一趟。 永和宫在东六宫,而宁寿宫则位于内廷东南角,走快一些,眨眼的功夫就赶到了。 正殿背后的小花园里,几个太监围在一起,其中两个手持红漆木杖,朝着地上一只扎紧的麻袋狠狠杖打。 宫女们躲在回廊下,一个两个都不忍看。 “停手!停手!” 吉布楚贺一看见这景象,还没走近便高声喊道。 永和宫的宫人们都认得她,谁也没料到一贯与世无争的玉格格会突然插手,执行杖打的太监们也一时愣住,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麻袋里发出嗷呜呜的叫声,哀痛惨厉。虎子一直娇生惯养,何曾发出过这样的叫声? 他方才还在麻袋里翻腾打滚,试图躲着太监们的杖打,这会儿却一动不动了,只能发出凄惨的痛呼。 吉布楚贺忙不迭扑过去,半跪在地上解了麻袋,果然露出虎子一张奄奄一息的小脸。 她小心翼翼地把虎子解救出来,轻柔地抱进怀里,死死护住。 虎子雪白的毛发黏了灰,一块黄一块黑的,胸前还夹着麻丝儿和杂草。一黄一蓝两只晶莹的猫眼儿里都挂着泪,胡须和下巴都打湿了,嘶嘶倒吸着凉气,也不知道已经挨了几棍。 “放肆!” 德妃一声怒斥劈头盖脸地冲下来。 原来她一直与阿夫人待在屋里,听见外面没了动静才走到门口看,这一看可不气坏? 吉布楚贺闻声,双膝都跪下来,抱着虎子面朝德妃磕了个头:“娘娘,虎子闯了祸,是吉布楚贺教养无方,吉布楚贺恳请代他受过,请娘娘责罚!” 德妃双颊微微一动,随即紧紧绷起,面上怒意更甚。 她仍站在屋里,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吉布楚贺和一地的宫人,横眉冷眼,已在发作的边缘: “责罚你?” 她反问完,倒真忍不住迈出门槛,由阿夫人扶着走下台阶,怒气冲冲地说道: “你是不是料定我不敢罚你?!” “吉布楚贺万万不敢有这个意思。” 吉布楚贺又低了低头,却把怀里的虎子护得更紧。 “你是皇额娘养在膝下的格格,要打要罚岂是我能说了算的。” 德妃冷冷笑了一声,刮起满院的寒风。她不疾不徐地说道:“咱们也别小题大做,这小畜生把寿佳留下来的书信毁了个一干二净,我只要它来偿命!” 这是决心不给虎子一条活路了。 吉布楚贺抿抿唇,恳切地望向德妃说道:“不,吉布楚贺自幼深受皇恩,得以在宫廷长大,早以视您为尊敬的长辈。现在吉布楚贺有罪在身,您要罚吉布楚贺,于情于理都很应当,只求您能放虎子一条生路!” 德妃却不看她,偏开目光,越过重重宫闱,远望着深秋阴阴的西山,口吻凉薄: “吉布楚贺呀,你刚进宫的时候,寿佳难道不曾照顾过你?你现在这般回护这个小畜生,我儿在泉下有知,该有多心寒!” 一顶高帽子扣下来,吉布楚贺仍很冷静,她道:“是,正是因为吉布楚贺曾深受公主殿下的关怀照顾,才更应该亲自向她赔罪。” “你!”德妃倏地转回头来,恨得说不出话。 吉布楚贺仍很镇定:“今日无论娘娘如何惩罚吉布楚贺,都不过分。吉布楚贺自请杖责二十。” 德妃气急,说不出话来。 阿夫人见德妃不敌,正想帮腔,却冷不防一个宫女冲了出来,跪到吉布楚贺旁边的地上。 “娘娘,奴婢有一解决的法子!” 合欢脆生生的嗓音落在杀气腾腾的宫院里,一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她今日来永和宫来得巧,刚听说了永和宫惹了一只猫大仙,就赶上虎子顶风作案。 早晨德妃在书房重读了五公主的家书,思念爱女。看到一半时,阿夫人来了,便搁置在一旁,没有马上收起来。等穗禾去书房收拾时,一推门就看见虎子站在书桌上撒尿,把桌面上的纸张淋了个通透。 这些日子以来,虎子毁坏的东西不计其数,可是所有东西加起来,也没有五公主这几封书信来的重要! 前几日在明间伺候的宫人都不禁揣测,虎子这猫不去别处作乱,偏偏赖上他们永和宫,一定是那日来过一次后便记了仇。 因为德妃和十四阿哥闹了矛盾,永和宫最近的日子本就不好过。今日虎子这一泡尿更是火上浇油,都不知该说他机灵,还是该说他奸猾。 合欢曾在永和宫待过,不会不知道五公主的遗物对德妃来说有多重要。她原本也不想触这个雷霆之怒,想着把十四阿哥喊来救场。 可远水救不了近火,她都不知道十四阿哥这会儿在哪儿,再使人去找根本来不及。 没想到吉布楚贺竟然这么疼爱那只小猫,连她一个现代人看了都非常感动。 合欢在旁边看得着急,眼见局面难以收拾,暗道这种关键时候,还是她们女人互帮互助来得靠谱。 吉布楚贺于她有救命之恩,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于是,她心一横,豁了出去跪到了德妃面前。 “娘娘向来秉持公道,赏罚分明。如今虎子闯了祸,也确实该虎子来受。” 合欢低着头,双手攥在身前,热汗频出。她穿越以来,还是头一次在这么多大人物面前讲话,也不敢去看她们的反应,闷着头继续说道: “杀了他虽然痛快,可他不过是一个畜生,即便是死了,又怎么能体会娘娘的切肤之痛呢?奴婢倒以为活罪难受,他既然胆敢用那腌臜的东西祸事,那就阉了他!把他尿尿的玩意儿割了,让他知晓厉害!” 第39章 他与猫 到底有了不一样的情分。 一时间,四处皆静。 躲在一边的宫女们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低呼出声,太监们则露出极度不忍的神情,比刚才执行杖杀时生动多了。 德妃、阿夫人和吉布楚贺像是被合欢狠狠地抨击了,各自表露出程度不一的惊诧。 三个女人活了一辈子,也从来没见过言辞如此露骨的姑娘家。 合欢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也是兵行险着。她一看虎子的种种行径,就晓得他是发情了,所以才到处滋尿获取母猫的注意,这种情况做个绝育就解决了。 她虽然知道公猫绝育割的是蛋蛋,不是丁丁,而猫撒尿既不用蛋蛋也不用丁丁,但是她料定骄矜的宫妃和这个时代的贵族女人们都不关心这些,才敢大放厥词。 果然,所有人都被她唬住了。 吉布楚贺一时也不能接受。 她不敢置信地看了合欢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泪迹未干的虎子,无论如何也不忍他去受那样的罪。 “这未免太过残忍了——” 她看向合欢的目光掺杂了责怪和不解。 “说真格儿的,奴才看这个法子妙。” 阿夫人满意地点点头,以为合欢是永和宫的宫人,还奉承了德妃一句:“娘娘这里的姑娘身上倒有些关外遗风,胆大,脑子也活络,放到现在可真是难得。” 说罢,她又低声在德妃耳边劝道:“姐姐,这杀生造恶业,就当是给五公主积福了。” 德妃的脸上依然冷冷的,没有一丝和蔼。刚才她已经失态了,现在必须死死压住,不能发作。 这么一压,怒火下去了,人也理智了些许。 她一贯以宽和仁爱出了名的,又时常陪太后礼佛,四妃之中只有她有这份儿荣耀。 阿夫人一句造恶业真提醒了她。 她平素还让宫女太监给野猫留食,捉住了便送去猫狗司精心喂养,如今又怎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活活虐待死一只猫仔。 德妃细长的眼睫沉重又缓慢地向下扇动两回,看着吉布楚贺半低着头的沉静面容,蓦然泄了气。 她在宫里历经三十载浮沉,今日竟然差点让一个小丫头看了笑话。 若是吉布楚贺得知她那一日的用意,得知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还有那碗满是寒凉之物的养颜汤,多添了桂心、栝楼等致人不孕的药物,永和宫仍会继续送去,以绝后患。 吉布楚贺知道后,又该是个什么反应? 这孩子除了身世和身子,倒真是样样都好。 德妃似乎也喝了那一碗养颜汤,浑身上下都冰凉冰凉的。 如果不是阿尔松阿非她不娶,十四不会跟着较劲,她也不会前后打点,最后弄得这样鸡飞狗跳。 寿佳的书信是她心里最重要的慰藉,如今却被这个护主的小畜生毁了,的确非活剐之罪而无以解恨! 德妃闭了闭眼,松开扶着阿夫人的手,意兴阑珊地说道:“那就这么着吧。小福子,即刻去办。” 说完,她撇下阿夫人,挺着直直的脊背进了屋。 小福子从人群中应声出来,吉布楚贺再不忍也只能交出虎子。 虎子天天在宁寿宫跟小主子似的,从没有人敢打他。哪曾想,第一次闯祸就挨了这么惨痛的教训。 给虎子“宫刑”就花了一会儿的功夫。吉布楚贺跟着去等候,给“行刑”的太监塞了支金簪子,好孬打了剂麻药。 虎子哀哀低嚎了一阵儿,什么都齐活了。 两刻钟后,吉布楚贺终于带着半死不活的虎子回到了宁寿宫。 芸豆亲手做的猫窝终于派上了用场。 虎公公躺在十几张灰兔毛皮缝制的元宝状的大床上,半阖着眼,只有一息尚存。 他屁股上的白毛染着淡淡的粉红色、胭脂色的血渍,都是他暂时无法洗去的痛苦。 绿豆和豌豆见了都吧嗒吧嗒地落下泪来,小安子更是暗自记下了这笔仇。 吉布楚贺坐在炕上,虎子的猫窝就摆在最暖和的地方。她抚着虎子昏沉的猫头,柔声道:“你这个小磨人精,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可得撑过这一关才行。” 虎子一声未吭,一动不动。 “罢了,都散开吧,咱们也帮不上忙。” 吉布楚贺起了身,正赶上红豆端着饭碗、水碗进来。 红豆煞有介事地拿了一把又细又小的银勺子,要给虎子喂水喂饭。 吉布楚贺虽也心疼,但还是摇头道: “咱们这小虎子公公还真是个爷了。” 芸豆最先笑道:“小虎子公公也是忠心护主,英勇可佳。您那日在永和宫遭了罪,他怕是记住那地儿了,跑去永和宫七进七出,真是个猫中赵子龙!” “这话也说得?”吉布楚贺斜了她一眼,却道:“哪个赵子龙会被人捉住阉了去的?” 这下芸豆恼了:“格格,您怎么跟着那丫头学坏了!那样的字也是您能说的?” 其他三个丫头不曾听到合欢的豪言壮语,都未能了悟“那丫头”是谁。不过芸豆的后半截儿话,她们一致表示认同。 吉布楚贺愣愣,然后笑笑,道:“我之前虽从来没养过猫,但也知道,猫儿一旦开始求偶,便四处小解。这小东西怕是长大了,有不好的想法儿了。” 她迷惑道:“不过先前还好好的,也没听他叫。真是一点儿预兆也没有,让人没个准备。” 虎子仍像只死猫一样倒在窝里,嗷呜呜一声哀叫,好像在控诉原先的主子,占了他的身子,又害他学会了发情。 吉布楚贺哪儿懂这些猫言猫语,更不可能为他主持公道,只好叹了口气。 她先带了头走开,顺手拿起茶几上没看完的半卷《花佣月令》,倚到榻上继续读着,时不时抬头看看虎子还有没有生气。 不一会儿,出了门的芸豆又回来,禀道:“格格,翊坤宫的合欢想要见您。” 她问:“奴婢把她打发了吧?” 芸豆跟其他豆豆讲了永和宫发生的事,大家伙儿都认定合欢是助纣为虐的帮凶,竟然对格格以怨报德。 虎子成了公公也都怪她,众人一时间很不欢迎合欢。 吉布楚贺放下书,却道:“请她进来吧,就到这里来。” 芸豆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掀了帘子去叫合欢。 合欢进来娴熟地请了个安,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袱,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 她拿出一个三四层纸糊的截锥形的套儿,说道:“格格,奴婢手笨,只能做了个这样的简陋的玩意儿。回头您让人照着这个,拿绢纱和竹丝做个类似的,套在虎子脖子上,这样就不用怕他在人看不见的时候去舔伤口。” 原来是伊丽莎白圈。 说着,她又介绍了些绝育的好处和术后护理的小常识,吉布楚贺听后点了点头,觉得颇为在理,还领她去看了虎子。 “您没觉得奴婢是落井下石,真是太好了。” 合欢可算松了口气。 吉布楚贺笑道:“一开始我还真这么想过,但也不愿相信你是那样的姑娘。现在听你说完,真觉得有几分道理,一切也就不难理解了。” “那就好,那就好。”合欢连连点头,一时没了话说。她原本没有几分把握自证清白,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还没等用上,吉布楚贺就全理解了。 她意外吉布楚贺的开化,又觉得自己因此被这个时代接纳了一点儿,她也对这个时代少了一点儿排斥和警戒。 突然,她不禁担心地问道:“不过您到底开罪了德妃娘娘,要不要紧?” 吉布楚贺弯唇笑笑:“没事儿,德妃娘娘不会因为这个就跟我过不去的。” 她给德妃当了十几年的儿媳妇,现在仍会揣摩些许心思,又哪里看不见症结在何处。 不过她不着急,也不焦愁,还送了合欢一盆自己培育的唐花芍药。合欢看了暗生佩服,又叹自己多管闲事。 合欢来这一趟,多少让吉布楚贺安下心来,相信虎子能逢凶化吉。 虎子很快入睡,吉布楚贺让丫头们照顾好他,自己走到书桌前,提笔写起这个月赏赐各宫的单子。 这些原都是太后的恩典,什么关外的土产啦,时令鲜品啦,各地进贡的玩意儿之类……总时不时分赏给六宫,还有皇子公主各处。 因为过于繁琐,现在都是吉布楚贺在做。 她写完了永和宫的单子,使人呈给太后过目。返回来之后,她又让红豆多放了两样进去。 栝楼和桂心。 这两味草药都是清热解毒的好药。不过,有道阴毒的方子用了这两味药,长期服用便可致人不孕。 吉布楚贺当然没有通天的本领,知道德妃故意害她,更没有本事尝出汤里放了这几味药。 只是前世时,德妃觉得她性子软弱,担心她容易在十四府上那些女人手里吃亏,特意教了她这个法子,让她用在某个不肯安分的女人身上。 吉布楚贺虚心受教,一一记下了。 * 过了几日,合欢的杞人忧天似乎得到了证实,吉布楚贺一点儿事没有,虎子也在积极地康复,反倒是德妃病倒了。 敬事房撤了永和宫主位的绿头牌,一连半月,十四阿哥就来看了一回。这宝贵的一回,反倒加深了娘娘病中的忧郁。 至于四阿哥,他还在南巡回程途中,只能是四福晋这个当儿媳的日日进宫照料。李侧福晋不讨德妃的欢心,十四的侧福晋怀胎六月,大腹便便,格外贵重。余的就是没名分的,全都指望不上。 伺候德妃吃了药睡下,四福晋终于离开了沉闷的卧室。 “嬷嬷,您说额娘怎的突然病了?” 香帘挑开,四福晋挽着萨嬷嬷走到屋外,宫檐下的冷雨淅淅沥沥,掩盖了人声。 萨嬷嬷服侍德妃多年,劳苦功高,阿哥们都对她颇为敬重,做媳妇的就更有眼色了。 她抬起松垮的眼皮,露出一双乌黑又肃庄的眼睛,吐出两个字:“心病。” 前几日,宁寿宫赐下了簪花香粉,时令鲜品,是永和宫独一份的。德妃跪谢完了,站起来掀开凤纹盒子一看,却见一碗栝楼,一碗桂心,静静地摆在红绸子上。 德妃教这抹猩红刺了眼睛,眩晕不已。她先喜又惧,大起大落,险些又软倒过去。 没过两日,太医就在永和宫扎了根儿。 养颜汤不是什么稀奇的方子,六宫妃嫔们都时不时进一些美容驻颜。因为是寻常补品,倒容易做些手脚。不过加几味药,味道没怎么变,功效却大不相同。德妃自认驾轻就熟,别说凭吉布楚贺那个糊涂样子,就是太后也不会察觉。 可是她老人家不仅发现了,还警告她来了。 她在后宫沉浮这么多年,何曾落下过这么大的把柄。不仅落下了,还是落在了太后的手上。 德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两味药不过是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交上来的功课。 不顺心的事儿接踵而至,一茬又一茬,德妃终于受不住了,将将强撑起来的容颜又开始加速枯萎。 萨嬷嬷掐头去尾,把这段略过,择出十四阿哥为了吉布楚贺同亲娘闹矛盾、吉布楚贺害龄儿挨打、五公主的遗物如何被毁等等,着重表述一番,尽数丢给四福晋掂量。 她想的是,要是四福晋出面说和,也就不算她自作主张透这个底了。到时候若成了,就是娘娘高兴;若不成,就是四福晋无能,不会尽孝,吉布楚贺不识抬举。 四福晋闻言,温雅地笑着宽慰了萨嬷嬷几句,说得人心倍感熨帖。 但是离了永和宫,四福晋笑意未沉,身子却重得多了,踩着宫鞋的步伐慢了不少。 一直到出了宫门外,她坐上轿子才叹了口气。 吉布楚贺、四阿哥、德妃,还有小叔子们的面庞,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闪过,她也拿不准吉布楚贺怎么就这么不招婆婆和丈夫母子俩的待见。 小叔子倒是喜欢,可是他的婚事已经有了八字一撇了,就是改,也改不到吉布楚贺头上去。 这些日子,她以长嫂的名义被德妃叫进宫里跟着忙活,出了不少力,绝不希望最后鸡飞蛋打。 德妃是好意,想借此拉近他哥儿俩的感情,更亲密一层,可到头来怕还是费力不讨好。 不过,完颜家的姑娘出落得极为标致,只期望十四跟其他男人一样喜新厌旧,见了更漂亮的,就把以前的抛之脑后了。 四福晋出宫回府的路上,坐在轿子里想了又想。月底要给四阿哥办生辰宴,还是应该给吉布楚贺发个帖子。 * 终于等到虎子痊愈,皇帝南巡的队伍也抵京了。 胤祥来宁寿宫给太后请安时,四个豆豆并小安子正在院子里,五人合力给虎子洗澡。 虎子和大多数猫一样怕水,刚被放进澡盆就上蹿下跳。开始,绿豆不够警戒,让他窜到了院子里的槐树上去。小安子搭了梯子,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祖宗抓下来。 当胤祥踏入院门时,虎子又不知得了什么启示,“哧溜”一下从小安子的手下逃开,四处流窜。 四个豆豆和小安子都不得不先给胤祥请安,谁也没工夫去抓虎子,又给了他机会逃进屋里。 “你们抓他干什么?” 胤祥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地护着虎子,到底有了不一样的情分。 “回爷,虎子前些日子让永和宫给阉了,现在伤口总算愈合了。可是之前满身都是灰啊血啊的,总得给他好好洗洗。” 小安子还提到了非洗不可的理由:“要不这小家伙儿脏兮兮的,怎么好让他近格格的身呢。” 那个奇幻又旖旎的夜晚仍清晰地刻在胤祥的记忆里,他浑身一凛,挥散了吉布楚贺柔软的娇躯和清雅的香味,问道:“怎么回事儿?什么阉了?” 四个豆豆进屋去捉猫,小安子给胤祥好好补了功课,特别渲染了虎子的忠心和委屈:“格格都说了,虎子是猫中赵子龙!” “爷进去看看。” 胤祥俊眉蹙起,心里极不是滋味儿。 他虽然只在虎子的猫身里待了半天,但得知虎子被阉,那一刀的屈辱就跟割在他身上似的。 第40章 冤有头,债有主 你我之间的事,也非要…… “哎呀!” “糟——” “小刀豆!小刀豆!虎子快停手!” 吉布楚贺起居用的暖阁鸡飞狗跳,四个丫头加起来都不是虎子的对手,让他耍得团团转。 虎子大伤初愈,又卸了伊丽莎白圈,身轻如燕,矫健非常,满屋都是他飞檐走壁的身影。 他先后碰倒了书桌上的香炉、宫灯,炕桌上的茶杯、果盘,最后一招天外飞仙,直直冲向挂着小刀豆的鸟笼架子。 一阵叮铃咣当,又一阵哗啦啪嗒,随即响起的,是小刀豆的嘶鸣。 虎子撞倒了鸟笼,也不跑了。他蹲在地上,发现了新玩意儿。不等红豆和绿豆跑过来,他已亮起了磨得锋利的爪子,一巴掌呼向小刀豆,又狠又准。 小刀豆被困在笼里,无处可逃,哀鸣着忍受虎子的两只魔爪轮换摧残。 绿豆气极,赶来后一把提起虎子的脖子,揪着他就往外走。 “等等,等格格来了再说。”红豆拦住她,蹲在地上查看小刀豆的伤势:“先把这笼子立起来,最好小刀豆没事,不然让小忠子发现又没完没了。” “小刀豆是太子送的那只鸟?” 倏地,胤祥的声音冷不丁从背后响起,丫头们猛地一惊,虎子也趁机挣扎。 “是……” “把虎子给爷。”胤祥朝绿豆伸出了手,一把提起虎子的脖子,转手往怀里塞。 虎子不是个认人的,在他手里狠命挣扎。片刻间,胤祥的缂丝袍子上就刮下无数根白色猫毛。 绿豆这些宫人不敢对虎子动粗,但胤祥上来就是啪啪两巴掌,揍得虎子两只耳朵都趴下了。 “十三爷,您别打,别打了。虎子的伤刚好,万一又裂开,心疼的还是格格。” 绿豆张口就抓住了要害。 胤祥收了手,蹙着眉头俯视虎子,两头老虎大眼瞪小眼。 “又怎么了?这么热闹?” 吉布楚贺拿着新剪的两支芍药,笑意盈盈地进了屋。她一见胤祥在这里,略感意外,站在帘下停了停。 “哦,”她又笑了笑,不急不缓地走进来:“原来是十三哥回来了。” 胤祥的眉心舒展开,正要说话,吉布楚贺已经扫了一眼屋内景象,瞪向他怀里的虎子:“你又不听话,是不是想挨打?” 虎子的小脑袋变得跟梭子头似的,直往胤祥的胳膊肘缝里钻。 吉布楚贺也不管他俩,扭头问向红豆:“小刀豆有没有事?” 红豆挂起了鸟笼,叹道:“肯定是受了惊的,只要还能正常喝水吃东西,应该就没什么事儿。格格,要不咱们还是把小刀豆挂在屋外吧,省得虎子总是惦记。” “猫的天性就是喜欢抓鸟,我看虎子也不会安分,挂哪儿都一样,总能让他逮住。” 吉布楚贺顺手把书桌上的物什摆正了,插上鲜花。桌上还铺着一张画到一半的玉堂富贵图,万幸没遭了虎子的毒手。 她仔细看了看画,确认没脏,吩咐道: “你们先去给他洗洗吧,不听话就打,瞧这脏的。” 红豆“哎”了一声,知道主子们有话要说,可她当她走到胤祥身前,要把虎子抱走时,他又不撒手。 吉布楚贺没听见动静,疑惑地回头,却见胤祥冷淡地交出了虎子,然后撇了撇马蹄袖,撩开袍襟在炕上坐下,不带感情地说: “我的猫自然没有太子的鸟金贵,你要罚便罚吧。” 丫头们一听,都知道苗头不对,眨眼间全部散了个干净。 小顺子一看这形势,忙赔着笑捧着一个宝盒献上,道:“格格,这是爷特地从江南给您带的礼物,奴才给您放这儿。” 说完,他竟也自然而然地退下了。 半大的暖阁里就剩下吉布楚贺和胤祥两人,胤祥垂着眼喝茶,端着不说话。 吉布楚贺也瞧不出他什么态度,便说道: “什么你的,太子的。你们既然都送了我,就都是我的了。不过是让丫头们给虎子洗个澡,到你嘴里就成了罚他了。” 胤祥抬眼,见她倚在书桌前立着,一双水眸里含着不无好笑的意味,却就是不肯过来,他便放下茶碗,道: “我不跟你辩。”他站起来,屁股还没坐热就说:“东西放这儿了,仔细剥好收着。你要是没什么跟我说的,我就走了。” 吉布楚贺看了看小顺子放下的宝盒,又看了看胤祥,最后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胤祥倒也不意外是这个结局,还撇起一丝笑,眼底生辉。他道:“听话,好好剥。” 说完大步地出去了。 他的喜怒不定令吉布楚贺摸不着头脑。 吉布楚贺走到炕前,拿起那个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满满一堆豆荚,旁边还有一个绿釉小罐。 她坐下,拿起一个豆荚剥开黄绿色的皮,赤色玲珑的红豆一颗颗排着队露出真容。 就猜到是这个。 吉布楚贺又拿起那个圆圆胖胖的绿釉罐子,数颗红豆又排着队噼里啪啦掉进去,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声音。 前世有一回,胤祥也是跟康熙南巡回来,送了她一盒红豆豆荚,一只绿釉小罐,嘱咐她好好剥出来,然后好好存着。 她那时候傻乎乎的,没读过几句唐诗,哪里知道红豆是相思滋味。胤祥也欺负她不懂这个,让她老老实实剥了一下午。 吉布楚贺叹了口气,只剥了一个豆荚,就停了手。 这人,才送了玉雕暗示她。现在却又装聋作哑,好似他仍是年少的十三阿哥。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康熙四十一年的南巡匆匆结束,除了太子病倒在德州,其他发生的事已经跟前世完全不一样了。 继太子之后,十三阿哥也在济南染上风寒,腿疾复发,昏迷了几日。原定的封禅之行也彻底作罢,圣驾匆匆回銮。抵京之后,太子和十三阿哥又先后康复了。 本该因谋反被秘密缉拿的索额图,还未曾走到山东就接到回程的口谕,自然什么计划都泡汤了。 这年秋天的腥风血雨才经青萍之末,刚有一点动静便草草收场。若说那位突然病倒的十三阿哥没有在其中运作,只怕鬼都不信。 吉布楚贺已经笃定胤祥和她一个样儿,都不是如假包换的少年人了。 他要扮猪吃老虎,她也懒得拆穿。 日子……就这么过吧。 吉布楚贺又瞥了那瓷罐与豆荚一眼,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又拿起来剥。 犹记得自己前世仔仔细细剥了好久好久,最后捧着满满一罐相思豆去找他,傻乎乎地问他要这么多红豆做什么用。 少年既好笑又气恼,让她抱回来慢慢想。 她老老实实抱回来了,放在床头日思夜想。 …… 终有一天夜里,她想明白了,却也晚了。 大抵就是那天,她突然获取了未来的一切,得知他以后妻妾成群,却没有一个是自己。 小吉布楚贺痴痴呆呆地看了那一罐红豆许久,终于明白一盅相思无处寄。思来想去,最后将它们埋到了景山里。 几十年过去,吉布楚贺再剥这一罐红豆,心底平静得一丝波澜也没有,三两下就剥完了。 “就算生为红豆,也得轮回吧。愿你们来生去做别的豆子,让世间少一些相思人。” 吉布楚贺将罐子密封好,思忖着去了景山。 她循着记忆找到前世埋藏的地方,像当年一样,亲自埋好。 四个丫头都不知道她做什么来了,待她回去,天色已晚。 吉布楚贺同寿佼一起侍奉太后吃过晚膳,一天也就过去了。因此,等她再见到胤祥,又是隔天的事了。 豌豆进屋时抿着嘴,按捺不住兴奋禀报:“十三爷又来了。” 一同出现的还有寿佼,不过她端着扇子坐到了院子里,好似来赏花。大概是看在哥哥的面子上跑了来,顺便给他们把风。 正主儿背着手跨进门来,比往日还显落拓潇洒。 吉布楚贺原是立在桌前画画,胤祥一打断,她也只好搁了笔,开门见山道: “今儿又是为了什么事儿?” 她以为胤祥还要再装一会儿,却万万没想到,他径直走上前,从身后变出两个一模一样的青釉瓷罐。 其中一个必定是她昨日才埋下的。 胤祥将两个罐子并排放在桌上,轻叹着笑了一声:“你说呢?” 一个罐子是吉布楚贺昨天埋的,另一个是她上辈子埋的,也是她尚未重生时,真正的小吉布楚贺埋的。 原来胤祥送她的这一罐红豆,该是再上一次南巡回来时的事,不是这一年。 吉布楚贺目露诧异,马上收起笑容,抬起头问道: “你监视我?” “不然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会这么做。”胤祥也收起了笑,渐渐有了肃气:“玉儿,你骗了我一辈子,你心里分明有我。” 暖阳笼罩着书房,火龙也源源不断地供给上来,可二人身上都阵阵发凉。 室内顿然陷入沉寂,只余胤祥送的西洋钟咔嚓咔嚓地走着。 吉布楚贺面无表情地掠了他一眼,现在把话说开了,她的脸上再也瞧不见平素笑意盈盈的模样。 她问:“何以见得?” 眼见她再次故技重施,不肯正面回答,胤祥心头又被泼了一盆冰水,他硬邦邦地说: “如果你心里没我,就会把它们砸了、丢了,而不是埋起来!” “埋起来又怎样呢?人死了也是要埋起来的,就连我,也更是早该埋起来的。” 吉布楚贺平静地说着,慢条斯理地收拾起画具,室内又只剩下涮笔的缓缓水流声。 胤祥当然不愿相信他听到的,不愿相信心怀执念的人只有他一个。 “玉儿,”他勉力稳住心绪,缓和了声音说:“既然我们都回到了现在的身份,好些事是不是能重新谈? “你知道我年轻时有些骄傲自负,目中无人,所以没有留意你的心思。每回你把我推开,我都轻信了你的鬼话。是我不好,现在我才明白,当年是我没能察觉到你的苦衷。 “你有苦衷的,对不对?” 胤祥在跟吉布楚贺求证,问到最后已经是恳求的口吻。 他向她忏悔,谢罪,可吉布楚贺根本谈不上原谅不原谅,只是有点唏嘘年幼的自己。 如果十几岁的吉布楚贺能听到这些话,该有多好; 如果现在拥有这具身体的人不是她,而是真正十几岁的吉布楚贺,该有多好。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事到如今,再追究这些没有意义了。” 吉布楚贺又一次抬起头,褐色的眼瞳黯然无波: “你我都老了,纵使重新回到了年轻的躯壳里,死过一次的灵魂也不会回到当初,又何必自欺欺人。”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有些机会只有一次,青春年华更是只有一次。 如果她有机会见到小时候的吉布楚贺,一定会想方设法让她追求幸福。 但现在的吉布楚贺已经不需要了。 情啊爱啊,有过一次刻骨铭心就够了。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就该让它得不到。 几十年过去了,死也死了一次了,何必等到现在再去破坏它的美好? “怎么会没有意义?!” 胤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质问道: “那你以为,我们又为什么能站在这里说话?” 吉布楚贺目露疑惑,这个问题的确是她一直没想明白的地方。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男人朗声笑了一下,几近偏执地说: “若非我对你的相思之情跨越了生死,现在又何以站在你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 这回轮到吉布楚贺大受震撼了。 她难以相信的目光锁在胤祥脸上,一时不能接受:“难不成我之所以回到现在,也是因为你?” 胤祥不知道。 他注视着吉布楚贺,悲哀地发现,她完全没有留意自己热烈的爱情。这浓烈的爱意已经快要将他吞噬了,但她却完全视而不见,任由他自生自灭。 “……什么意思?” 胤祥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不过是强撑着说: “意思就是我爱你!但你从来不信!” “现在一辈子已经过去了,我有绝对的底气对你说:我一天都没有忘记你!” “我一天都没有释怀!临死前还在想,为什么我终其一生也得不到心爱的女人,连想看你最后一眼也是奢望……” 胤祥回想起临终前的痴念,只能说天意如此: “所以,上天给了我一次选择。我选择了回到这里。” 也选择了不再争夺江山皇位,选择了永远忍受腿病的痛苦。 但吉布楚贺却说: “这是你的执念,不是我的。我从未想过死而复生。” 她冷淡地别开眼去,分明已经不再从容。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都是没有爱到了极致。 她没有这种执念,所以从来不曾期盼来世。 吉布楚贺活了一辈子,尝了半生的甜,吃了半生的苦,也就愈发明白自己。 人在面对类似的抉择时,冥冥之中总是会做出一样的决定,这是本性。 前世不敢想的事,重生也未必敢做,所以不必重来。 “为什么要把我拖回来?” 吉布楚贺重新看向胤祥,冷静的语调中压抑着悲苦: “你想要的,难道不是那个乖巧听话的小玉雀吗?” 她应该就此长眠,把这样的人生留给十几岁的自己,让他们都得偿所愿。 这样不是更好吗? “我的确这么想过,那样也容易许多——” 胤祥说着上前一步,单手捧起吉布楚贺的脸颊,透过年轻的面孔,直视着她的灵魂,看得如痴如醉: “但是冤有头,债有主。你我之间的事,也非要跟你讨不可。” 温热粗粝的指腹和冰冷光滑的扳指儿贴着面颊,若即若离。 “我只想要你。” 吉布楚贺仰脸看着他,一把拨开这矛盾的触感,彻底别过脸去,不带一丝感情地说: “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前世今生两辈子,吉布楚贺第一次甩出冷脸,更别提对他动怒。她以往就是拒绝他,也总是微笑着的。 胤祥沉默地伫立着,缓缓放下手臂,竟说不出吉布楚贺哪一种态度更恐怖。 “好,我走。”他温柔地说:“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走了,就这样离开了。 胤祥的后半生一直在想方设法让她回心转意,也一直不得其法。不过,他至少知道怎样才不会教她厌烦。 待他一走,吉布楚贺便彻底不用维系人前的伪装。 她低下头闭上眼睛,关住一片混沌,扶着书桌左思右想。 须臾,她睁开眼,面前有两只蓝色的蝴蝶盘旋。再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随手在画上添的两笔假蝴蝶。 吉布楚贺合上画,不愿再看。 …… “格格,豌豆已经把午膳做好了,是您点名要吃的羊肉酸菜汤面,奴婢给您端……” 红豆带着笑进来回话,话没说完,笑意已经凝住了。 吉布楚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小刀豆的笼子前,左手拿着一只瓷盒子,里面盛着鲜红的朱砂。她拿圆润的指甲尖挑起一点朱砂,一点一点抖进小刀豆吃食用的瓷盅。 一点点朱砂似乎没坏了鸟食的味道,小刀豆浑然不觉,低头照吃不误。它似乎很坚强,虎子的摧残没留下半点儿阴影。 红豆呆愣愣地看着吉布楚贺满意地收手,颤巍巍地唤道:“格格……” 吉布楚贺转头,伸出食指放到唇边,示意她噤声莫声张。 红豆屏住呼吸,前胸闷热,后背又一阵一阵地发冷。 ……她的格格什么时候也有了这样狠辣的心肠? 吉布楚贺若无其事地走回书桌边,把朱砂放回原处,那副画到一半的玉堂富贵已经不翼而飞。 她抬头对红豆笑道: “羊肉酸菜这一口儿可是想了许久了,端进来吧。” 第41章 齐人之福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不出两日,小刀豆果然死了。 红豆跟着吉布楚贺去了毓庆宫,后面跟着小忠子。 吉布楚贺特地向太子和太子妃说情,为小忠子开脱,说小刀豆之死不是他的错。 其实稍一探听也知道,虎子没少作弄小刀豆。太子前脚才把金丝雀送了去,胤祥后脚就弄了只猫,说他不是成心跟太子对着干,谁信呢。 之后,红豆再没见过小忠子,只要想起这事便毛骨悚然,不明白吉布楚贺为什么这么做。 在红豆眼里,吉布楚贺是宫里罕见的良善的主子。毕竟,有几个人像她一样,能舍命去救一个宫女呢? 可是吉布楚贺毒死无知可爱的小刀豆、除去小忠子,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没有人疑心她,因为人人都知道玉格格是个傻的。不过她不爱争抢,又没什么用处,所以谁都不爱理会她罢了。 就算红豆亲眼撞见吉布楚贺给小刀豆喂毒,也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其他丫头更是不察,正兴致勃勃地凑在一堆儿,讨论吉布楚贺去四爷府上贺寿穿什么。 吉布楚贺怀里抱着虎子,慵懒地歪在炕上,爱不释手地给虎子挠下巴。虎子更是惬意,眯着眼睛,跟躺在蜜罐儿里一样。 红豆杵在一旁,还是很难接受吉布楚贺的作为,不明白她怎么连十三爷也利用。 一直以来,吉布楚贺都是最最维护十三的,比公主们还向着他,现在竟不惜离间他和太子的关系,真像换了个人。 “格格,为什么不要这件粉色的啊?这件儿也不艳呀!” 绿豆挂着一件粉红色的旗袍,不过上面吉祥如意的刺绣很金贵,又是金鱼、莲花、宝瓶的,吉布楚贺觉得不好,太高调,于是选了芸豆挑的水色的旗袍。 “听我的,这可不是为了装腔作势。”吉布楚贺捋着虎子说:“那天想必有不少待选的秀女出席,咱们不好抢人家的风头。” 正好有个光明正大的机会,给十三十四他们看看以后的福晋什么样,四阿哥和福晋自然要尽可能地把候选人都请了来。 她呢?大抵是想让她见了那样的场面,知难而退吧。这样的事,前世也有过。 怎么也得向老四夫妇表个态不是?不能不给未来的帝后一个面子。 当天,吉布楚贺到底穿了一袭水色的旗袍,套着绣了金山茶与囍字的马甲,雅致又不落喜庆。 她先去八福晋那儿坐了坐,然后两人才携手往四府上去,八阿哥独自坐前面的轿子。 到了四府大门口,他们碰上了孤身前来的九福晋。 吉布楚贺奇道:“九哥呢?” “成心不来,连装都懒得装了。”八福晋摇摇头,低声道:“他们这两口子啊……唉。” 一个似与四阿哥有不共戴天之仇,一个又上赶着往这儿凑,所有人都觉得老九夫妇古怪得好笑。 吉布楚贺倒有点明白:九福晋来自未来,一心想趋利避害。可老九却怎么比前世还嫌恶老四? 因为八阿哥在场,她们姐妹俩也不便多说些老九的事。 进府的途中,也少不得与碰上的人说两句,顾不上窃窃私语。 “一年不见,吉布楚贺竟然长这么大了,是个大姑娘了。” 这会儿说话的人是裕亲王世子保泰,眼中有一抹明显的惊艳。 吉布楚贺重生以来听了不少这样的话,已经不至于太别扭。不过,她也仅是对保泰笑了笑,按规矩见了礼。 贝勒府不大,八福晋和吉布楚贺很快就得走到女眷那边儿去,一行人就此分开。 保泰与八阿哥也该往另一边走,但他却忍不住回顾一眼,又望了望吉布楚贺婀娜的背影。 八阿哥看在眼里,似有所悟,不过还是问道:“怎么?” 他们堂兄弟关系很好,保泰没什么可隐瞒的,直白地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八阿哥哈哈一笑,登时心如明镜,有了成人之美的想法。 他认为,吉布楚贺与保泰结合是个不错的主意。 八福晋与吉布楚贺亲如姐妹,这一招巧断鸳鸯也能让他和保泰亲上加亲。 只是可惜了,四阿哥的想法与他截然相反。 这天早上,四阿哥还在与福晋说,能不能找一个像她这样贤淑识大体的好姑娘给十三,最好还是她娘家的亲戚。知根知底,亲上加亲。 “承蒙您看得起我们家的姑娘。不管谁能嫁了十三弟这样好的少年郎,旁人都要夸一句命好。我也想我们乌拉那拉家的姑娘能有这个福分呀。”四福晋摇着头叹气:“可惜,都太小了。” “也不一定非跟你一个姓的,那样当个侧福晋就太委屈了。” 这话说得好听,四福晋弯唇笑了笑。 “可是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您何不就帮十三弟一把,成全他和玉格格?” 四福晋是个很疼爱小叔子的,可当哥哥的立马横眉竖眼了: “我是为他好!” “好好好!” 四福晋不跟他犟。 四阿哥还道:“再说,爷也没想拆散他们。他喜欢吉布楚贺,就纳她做侧福晋,这样皆大欢喜,谁也不会管他。” 四福晋心说,你们男人只想着“齐人之福就是皆大欢喜”了,对她们女人来说,可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出了屋门操持去了。 今天主要是让十四阿哥悄悄看一看德妃挑的儿媳妇,但四阿哥偏心十三,想着让他也借这次机会瞭一遍,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当然,吉布楚贺除外。 德妃属意的是完颜氏的宝盈格格。 宝盈与皇家有沾亲带故的血缘关系,所以请她来顺理成章。但十三福晋的热门人选只是尚书千金,没有旁的关系。四阿哥不想让十三与他们拴在一起,也不方便请,所以让他看看别人。 哥哥委实偏心,嫂子也只能分开给两个小叔子叮嘱。 秋高气爽,姑娘们都坐在院子里放风筝。 四福晋对十四的说法是:宝盈格格是拿着仙鹤风筝的那个,千万别看错了。他只是来看的,不是来挑的,更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对胤祥则是:中意哪家的格格,就把她手上拿的风筝记下来,回头告诉他们兄嫂。 吉布楚贺也分到了一个鸭蛋青色的蝴蝶风筝,挂在碧空不太显眼。 她让豌豆放起来,自己就坐到紫藤架下面喝茶。 其他贵族少女们都饶有兴致地聚在一堆儿,就她一个不爱动。 太子妃的妹子说她这样懒下去,会变得更圆润,她也不以为意。 她也是当过婆婆的人。虽然不是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可料理这些事儿的时候也非常上心,知道这样的场合是怎么回事儿,没必要跟她们这些小姑娘掺合,白费劲儿。 宝盈却以为吉布楚贺被孤立出来了,特意走过来和她聊天: “两年前我随阿玛去西苑,有幸见过玉格格在冰上的风姿,十分倾慕,只是现在才有机会说上话。感觉两年过去,玉格格好像是变了些许。” 吉布楚贺点头笑道:“我现在的确不喜动了。因为一直不学无术,不得不多看一些书。” 以前冬天水面上结了冰,皇家便跑到西苑去冰嬉。宝盈说的就是她小时候的事,每回离开紫禁城——哪怕西苑只有几步路远,她也像一只出了笼的鸟似的,喜欢到处玩儿。 像是冰嬉,无论男女,就没有几个滑得比她好的。胤祥曾戏称她像一只在冰上飞舞的蝴蝶…… 吉布楚贺眼睑微微一垂,又很快抬起来,含着笑与宝盈攀谈。 宝盈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但也有着满洲儿女的开朗,她们前世就很聊得来,不过这天才是今生第一次见面。 前世的宝盈死得很蹊跷,白白少了十年寿命。那也是吉布楚贺第一次知道,原来“命运”是可以有变数的。 福晋去世,皇子得继娶。彼时十四已经风光无限,虽然是续弦,倒比初婚还受瞩目。 与此同时,吉布楚贺要远嫁蒙古,却愣是让他给拦了下来。胤祯为了让她留在京里,不惜跟康熙请旨娶她。 从此,“命运”就彻底乱了套。 吉布楚贺打一重生回来就想好了,日后见了宝盈,务必要把她的人生好好还给她,让一切各归原位。 两人坐在一处聊了聊最近读的书,没一会儿就有说有笑的了。 十三十四得了四福晋的吩咐,来到院子外的回廊后面,透过镂窗看那天上的风筝。 十四粗看了一眼,未曾心动,但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胤祥就更什么可看的了,很快跟着他后面走了。 待宾客到齐了,戏台那儿就要开戏,不过男女宾客仍是分开坐的。 吉布楚贺还是跟未婚的姑娘们坐在一起,戏台子上是很热闹的《升平宝筏》,也就是齐天大圣和唐僧的故事。 这套戏是康熙亲自找人来编的,因此阖宫上下都很喜欢,不论什么场合都要点。吉布楚贺前世今生听了一百遍,唱词儿都记住了,这会儿就剥瓜子消磨时间。 不多时,果盘里的瓜子还不见塌去一角,一个递话的太监便找了过来,说十四爷叫她。 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戏,吉布楚贺不动声色地瞧了宝盈一眼,估摸着十四想要向她打听未来的福晋。 反正也不想听戏,她便悄默声地起来离席了。 小太监领她走到书房后面藏书的厢房,这个节点不会有人过来,周遭十分幽静。 吉布楚贺推了门进去,入目是琳琅满室的书格,一眼看不到个人影儿。这时候不方便出声喊,她便向内走了几步。 四阿哥的藏书很丰富,小小一间厢房塞满了书,两边书架的过道上只够一人站立,不知道十四藏到哪儿去了。 吉布楚贺正这么想着,身后却突然贴上来一个人。 随即,她便落入了一个熟悉又温热的怀抱。 …… “胤祯?” 吉布楚贺下意识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十四环在她身前的手臂微微软化了些许。 男孩子闷闷地“嗯”了一声,但没有放手。 第42章 至亲至疏夫妻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 吉布楚贺先骇了一跳,得知身后的人是十四,安下心来,但转念又骇了一跳。 抱住她的人是十五岁的胤祯,不是和她当了一辈子夫妻的胤祯。 虽然她与胤祯前世成婚几十载,也有了一个女儿,但他们的结合不过是一场闹剧。 只是凭着青梅竹马的情分,两人婚后也是亲密的朋友,互相关心,彼此扶持。 仅此而已。 皇家的夫妻之间大多都不存在爱情,能培养出友情、亲情已经是难得的幸事。他们也都是聪明人,不会强求戏文里那样的情情爱爱。 胤祯一直不是流连于儿女情长之中的人,他有他的铁血柔情,却从来不会为情所困。 吉布楚贺因此很敬佩他,当然不会想到,原来一贯洒脱直爽、爱憎分明的胤祯会对她有情。 因为他们很不相像。 胤祯也不止一次说过,不喜欢她这种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个性。 吉布楚贺摸上十四的手腕,借着转身与他面对面说话的机会,不露痕迹地拉开他的手臂,仰头笑问: “找我来什么事?” 少年青涩的俊颜落在昏暗的阴影下,略含消沉忧郁之色。他默不作声地看了看吉布楚贺,竟再次明明白白地把她拉进了自己怀里。 十四低下头,贴着吉布楚贺的后颈问:“你还不明白吗?” …… “十三叔,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稚嫩的童声唤回了胤祥的意识,他僵硬地低头一看,原来是四阿哥家的老二和老三,现在还都是奶娃娃。 他早就对这两个侄子没了什么感情,现在更是理都不想理,屋里的光景已经把他的心与灵魂割成了碎片。 “我才要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胤祥捏着拳头喃喃低语,看似在对侄子们说话,眼睛却望着藏书室的方向。 他们在做什么……? 十四这小子自打见过他未来的福晋,眼底就阴阴沉沉的。人前虽是笑着,可他瞒得住别人,瞒不了他胤祥。 后来一行人去听戏,他兄弟俩的座位挨得近。台上热热闹闹,胤祥更能感受到十四心不在焉了,更不要说他还一直在暗中留意着吉布楚贺的动向。 眼见二人差了一盏茶的时间先后离开,他怎么可能坐得住? 不过万万没想到,不好的预感是真的。 古朴的书屋内一片柔和。一男一女相拥在一起,温情脉脉。任谁见了这样的画面,也不敢打破。 胤祥定定地站在门外,没有像上次撞破吉布楚贺和十四玩闹那样,冲进去分开他二人,而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就像前世无数次,他都这样远远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情笃意重,琴瑟和鸣。 因为他们才是夫妻,是一家人,而他谁都不是。 ……谁都不是! 一时间,胤祥根本分不清前世今生:他现在是怡王,还是十三阿哥;吉布楚贺又是哪一个吉布楚贺——都无关紧要了。 他仍是得不到,仍是只能眼睁睁站在角落里看着的那一个。 …… 书屋外一片冰雪天气,室内却热烘烘的,没有刮进来只言片语。 “你还不明白吗?” 十四仍环着吉布楚贺不松手。 吉布楚贺哑然,很难相信直来直往的胤祯也有这么腼腆的时候。 是了,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至深至浅清溪,至亲至疏夫妻。即便他们曾有过几十年的夫妻之缘,胤祯也不见得对她毫无保留,更何况是少年的时候。 少年的时候…… 吉布楚贺沉默地感受着少年诚纯的气息,想起了一点儿当年看不到的事理。 少年的时候,她的眼里是只有胤祥一个人的。 胤祯呢?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又旁观者清,当然什么都看在眼里。 可他也是个骄傲的皇子,断不会横插进来纠缠。就算有过什么别样情愫,也会很快烟消云散的。 长大成人之后,每个人都不复纯真,自然也再没有这么简单的感情。 几十年来,吉布楚贺一直以为胤祯娶她的动机是一时负气; 或者如老九所说,是为了他自己的需求和考量。 事后,他也不止一次坦白过自己的悔意。 所以吉布楚贺更不会想到,胤祯向康熙请旨赐婚时,少年时稍纵即逝的倾慕也致使了一部分结果。 “只要你不反对,我这就可以去求皇阿玛下旨。”少年十四牢牢拥着她说:“总归你也不想嫁给别人,对不对?你不喜欢十三哥,更不喜欢阿尔松阿。” …… 原来是这样。 吉布楚贺眼底忽明忽暗,终于明白了。 因为自己重生以来,并没有像前世那样,对十三怀着一颗少女心思,反倒让十四误会了,让他有了冲击的念头。 ……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又有什么事是一成不变的呢?即便是重开的花朵,也不会长出和去年一模一样的脉络。 可是现在的她对十四来说,就是一个老太婆。教她去跟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结合,也实在太荒谬,她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儿。 “你别冲动。” 吉布楚贺轻轻地使了使劲,并不能脱离十四的桎梏。知道他是个顺毛驴,不好硬碰硬,她便笑问道: “是宝盈格格哪儿不好吗?让十四爷不满意了?” “你别用这种哄孩子的态度对我!” 十四火了,一把撒开吉布楚贺,恼怒地背过身去生闷气,也不知同她怎么说才好。 他不能跟她说,德妃正想方设法把她嫁出去。危机迫在眉睫,她的人生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十四阿哥的思路与前世别无二致,总认为世上其他男人比不上自己,也不值得吉布楚贺托付。若她没有意中人,倒不如嫁给他自己。 “没哄你。” 吉布楚贺站着没动,就对着十四的后背说:“宝盈格格是有才情的女子,又是个美人,正是你喜欢的那一类吧?你娶了她肯定不会后悔。” “至于我呢……也有我的去处。” 她道。 十四狐疑地回过头来,咄咄逼人地质问:“你能有什么去处?” 吉布楚贺笑笑,不作答。 她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回到了少年时,不敢轻易了结。如今真相大白,得知全是胤祥的怨念所致,她便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 正如她与胤祥摊牌时所讲,自己早该是埋起来了的。死又复生的这半年光景—— 不过是濒死前做的春秋大梦。 …… 那只被毒死的小刀豆,就是她自己。 * 屋外,四府上的两个小阿哥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讨好着十三叔,央求他不要跟阿玛告状,说他们昨天的课业还没完成,现在是偷跑不出来补课的。 胤祥哪里听得清他们在闹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能继续留在这个院子里。只要再多看一眼,他就会崩溃。 守门的小贵子仍跪在地上扑簌,不敢抬头,更不敢出声。 “十三叔,您怎么了……为什么小贵子一直趴在地上?” “小贵子?难道十四叔也在?” 弘昀和弘时说着说着,觉得气氛不对。他们齐齐仰头一看,从未见过这么恐怖的十三叔,莫提撒娇,两兄弟都快吓哭了,再不敢吭一声。 胤祥又看了两个萝卜头大的侄子,忽然如梦初醒。 现在是康熙四十几年,他还是十三阿哥,还有求得吉布楚贺的机会。 “找人把两个小阿哥带回戏台那边去。该怎么做,不用爷说吧?若是出了岔子,爷就要你的狗命。” 胤祥残戾的话似冰刀削在小贵子背上,小贵子浑身一凛,颤颤巍巍地说: “是,是!奴才省得!” 小贵子忙不迭爬起来,哄着两个小阿哥离开。弘昀和弘时也被叔叔吓着了,不敢久留,都听话地走掉了。 院子里只剩胤祥一个人。 他背着书屋伫立了片刻,整个人都陷入了可怕的沉寂里。 倏地,他转回身,一把推开了藏书室的门! 吉布楚贺和十四早已分开,此时正僵持不下。胤祥突然闯入,就如利剑一般,划破了二人之间的胶着。 干燥的秋风呼啸冲进大敞的屋门,吉布楚贺与十四不约而同地一个寒颤,全然是无意识的。 他们转向风口,才看见胤祥。 他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似的,利落地踏进门来,只对着吉布楚贺笑道: “玉儿,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前头演到你最喜欢的《进瓜记》了,再不走就错过了,走吧。” 胤祥的笑容完美无瑕,和煦又温柔,还是那副会让少女心醉的俊朗面容。但是,吉布楚贺分明看见了一张扭曲的面孔。 她情不自禁地避开些许,却又给了十四机会上前,挡在她和胤祥中间。 “你来干什么?!” 十四没好气地驱赶着胤祥,有点气急败坏。他怪自个儿大意,让胤祥撞见了自己被吉布楚贺拒绝的场面,实在很丢脸。 他是这样想,胤祥却已经变得疯狂,根本无暇意会他的心理。 “怎么,我要来,还得跟您十四爷请示?” 胤祥逼视着十四,目光凛冽,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十四比他小两岁,因此成年前一直比他矮半头。他总能像现在这样,轻而易举地睥睨着这个弟弟。 但是待到两人成年后,仰视的那一方就变成了他。 不知怎么,眼前十四青涩的少年面庞,渐渐幻化成了一张二十多岁的青年的脸。 胤祥认得出,这是十四成年后的样子。 那时候的十四意气风发,正是可堪重用的时候。他身影高大,俊气逼人,站在人前光芒万丈。 而他十三自废太子事件过后,变得颓废不堪。每当他站在十四面前,只能感到自惭形秽。 ——“我就是看不惯你们瞻前顾后的样子!我就是要告诉你!该争的不去争,就只能咬着牙含恨到死!你就不该管她愿意不愿意!” 二十七岁的胤祯站在光明处,气势冲冲地冲他喊着,永远看得比他明白。 他就不该管她愿意不愿意! 话音一落,十四成熟刚毅的脸庞渐渐模糊软化,又幻化回此时十五岁的模样。 胤祥盯着他,落下的每个字都很有分量:“日后你休想再靠近吉布楚贺半步!” “你!” 十四到底还是稚嫩的,箭袖下的拳头攥紧了,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敬。 “好了。”吉布楚贺走到十四前面,对着胤祥说:“你先回去吧,我们还有话要说。” 她赶他走。 胤祥立在吉布楚贺面前,身体仍像被撕裂着一样难受。书架的投影遮住了他大半张面孔,却遮不住他身上阴沉的寒意。 吉布楚贺说完便不再看他,无论语气还是神情,都平淡得挑不出一丝特别。 若是得知胤祥重生以前,她还是会装一装的,像个小吉布楚贺一样。现在,她说着只有他们两个才听得懂的哑谜,用一个“我们”,轻轻松松地把他撇在了外面。 十四是听不懂的。他生着闷气看向别处,也并不得意,因为心里清楚吉布楚贺要跟他说什么。 横直他是没机会了,现在得意一时又能怎样。 “好,我先回去。” 胤祥低缓柔和的声音飘了过来,眼底尽是支离破碎的忍耐。 因为他立过誓的,要当她心底里那个最好的男人。让她记着自己永远完美,永远对她百依百顺! 第43章 青梅竹马 实在是很狡猾。 最终,吉布楚贺与十四不欢而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受的他的提议。 “胤祯,你是个明白人,知道咱们现在这样不合适。就算你现在去皇上那儿请旨,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德妃娘娘如今病成这样,若再让你这么折腾……” “日后你会后悔,我也不会好过。” 因为自幼一人在紫禁城里谋生路,吉布楚贺已经习惯了走一步,想三步。 而她塑造出一个柔弱的圣人模样,就是对自己最大的保护。 于是,十四最后什么也没说,但他知晓利害,也不愿意将吉布楚贺置于危险之中。 朦朦胧胧的一厢情愿太薄弱,经不起强求。此时险就险在,十四现在还没有能力争取到他想要的人。 天气转寒,空气愈发干冷。红豆从内务府领了一些份例回来,正跟绿豆挂着九九消寒图,小安子又来了。 那天摊牌之后,胤祥就把小安子弄了回去,还不至于得寸进尺。 他也再未敢在吉布楚贺面前露脸,唯恐坏了一开始的盘算。 在贝勒府那日的局面固然伤他极深,但他也绝不打算就此罢手。不然,岂不是又变得跟前世一样? 几乎每一日,他都会遣了小安子来送物送信。每次也不多,就一两样寻常东西,基本都是他这天品到了什么好酒、尝到了什么好菜,想同她分享。 如今天冷了,也少不了送些贴心物件。 胤祥前世当了王爷之后,也掌管着造办处,负责设计、制造些艺术摆件、实用的小器物,很会一些精细活儿。 如今这些东西又派上了用场,他让人照着虎子做了一个暖手炉,一个汤婆子,憨态可掬,栩栩如生。 实用还是其次,就冲着虎公公的面子,吉布楚贺也不会舍得把它们扔了。 今天,小安子又带来一包茶饼,附着胤祥一封亲笔信。 他的信是用蒙文写的,理由是“十来岁的吉布楚贺的汉文应当还不好,没得让人起疑”。不过,蒙文也有蒙文的好,没有那么文绉绉的,读起来更熨帖: 「小雀: 因你说不想见我,便不添“如晤”两个字了。」 吉布楚贺展开信纸,眉心微微一蹙。 实在是很狡猾的一句话。 这句之后,信上又起一行: 「今日我又去了四哥府上,他给了我几块白牡丹。但我想,还是给你的好。老茶养胃,比碧螺春温和。不过,若四哥到宁寿宫去,记得不要给他喝。不然让他发现了,又要骂我。」 吉布楚贺眉头又是一皱,险些当着宫人的面儿笑出来。 不知道胤祥怎么一把年纪了,脾气还这么搞怪,甚至没有少年时稳重。他自己也在信里说: 「你知道依我现在的情形,是绝不想听他的骂的,那样实在太窘迫。」 亏他还知道自个儿现在的岁数是四阿哥的一倍。 吉布楚贺沉着气,继续往下看,又见他提起了小时候的事: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茶饼”。」 …… 吉布楚贺小时候一直长在草原上,当然对关内的风俗一无所知。宫廷里的锦衣玉食让人看得目不暇接,小吉布楚贺七八岁时才认识茶饼。 当时内务府送来了一些福建的贡品,又是寿眉,又是白牡丹,全是老茶饼子。 吉布楚贺问:“茶饼是什么?是茶做的奶饼子吗?” 胤祯也是七八岁的孩子,正是捣蛋的时候,故意说:“对,茶做的奶饼子!是很香很甜的点心,你快尝尝!” 吉布楚贺傻乎乎地信了,剥开纸皮,咬下一口,还没尝着味儿,就听见“咯嘣”一声。 一颗又白又小的乳牙“吧嗒”掉了。 那茶饼压得实,自然硬得很,纹丝未动。 吉布楚贺傻傻地抱着石头似的茶饼,知道自己被戏弄了,还丢了颗牙,委屈得要命。 胤祥迟来一步,刚进门就看见可怜的小雀被欺负。不由分说,他上来就给了胤祯一顿拳头。 他那时已经十岁了,比他俩都大。他跟着练武的师傅会了些本事,又有身高和力量的优势,三两下就给胤祯揍得服服帖帖,哇哇大哭。 …… 吉布楚贺回想起幼时的事,暗道:难怪她小时候会喜欢上胤祥。 光风霁月、侠肝义胆的少年郎给了她温热的体贴,是她在这陌生的深宫中,唯一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再低头看信,他说: 「现在我觉得打他打得轻了,后悔了。」 这句话必然另有所指。 吉布楚贺合上信,小安子还在等她的回应。 “格格,爷今儿也想知道,您有什么话要交待给他不?” 小安子每天来,末了都得替胤祥问上这么一句,每回都可怜兮兮的,甚至用上了“交待”这样的字眼儿。连着一个月都低声下气的,姿态已经不能更低了。 若非他亲自授意如此,小安子也断不敢自作主张,替当主子的伏低做小。 但是,吉布楚贺还是跟往常一样,悠悠说道:“没别的。茶我收下了,让你回去好交差。” 小安子心道,只言片语都没有,这怎么能叫“好交差”呢? 自那日从四爷府上回来,胤祥就再没有过好脸色,比腊月的天儿还冷。他们底下的人日日战战兢兢,都觉得爷没以前好伺候、好说话了。 他和小顺子是近前伺候的,心里透亮儿。他们家爷准是跟玉格格闹别扭了,心情才会这么糟糕。尤其玉格格全无回应,这一天天地过去,爷的情绪只会越来越糟。 小顺子说,爷每回提笔写信,都是面无表情的,全无情意绵绵的样子。所以说,他在给玉格格写那些逗趣儿的话的时候,心里指不定怎么滴血呢! 真不知他们家爷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两个人闹成这样。 小安子哂笑说:“爷说了,格格您心里有气,可气得撒出来才能好啊。还说您什么时候想把这气撒到爷身上,愿意见爷了,务必让他知道。” 他体会不了胤祥的心情,说起这些话来只觉得臊得慌。 想想以前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何曾这么卑微,何曾说过这样的话? 然而,吉布楚贺笑了笑,还是没有表态,让他领个赏钱回去了。 屋里伺候的丫头们面面相觑,比小安子还摸不着头脑,但谁也不敢置喙。 吉布楚贺这里春风和煦,不比胤祥那边狂风骤雨,可她们也都比往日更小心谨慎地伺候,只期望二人早日言归于好。 毕竟两个人青梅竹马,哪儿来的隔夜仇呢。 胤祥也是精明,知道对付现在的吉布楚贺,不能再用撩拨小姑娘那些花招儿。不如关怀体贴,无微不至。冷了给她添衣,热了给她打扇。 这柔软的暖流一点一滴地侵蚀着铁石心肠,倒比风花雪月更能俘获人心。 胤祥知道这事没这么容易翻篇儿,且不说他前世活着的时候就一直不得她的欢心,更不提死后的事儿了。他死得比吉布楚贺早,不知道她后来又经历了些什么。 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他做好了翻山越岭的准备,但她也是真狠心,当真半点儿回应都没有。 每回见了小安子赔笑的脸,他的心都像教人挖空了一样,感受不到自己还是个活物。 是日,胤祥又给吉布楚贺捎了两包玫瑰糖——这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他跟豌豆打听过,知道她现在还喜欢,只是吃得少了。万幸她的口味没怎么变,他还有使得上劲儿的地方。 等打发小安子走了,胤祥才跟四阿哥去南书房见康熙。不然,待小安子两手空空地回来,他就再没那个精气神儿面圣了。 说完地方上河工防汛的事儿,康熙没有让两兄弟跪安,倒是问起了家事:“前两天去你四哥府上,应该看了不少风筝。瞧见什么合心意的没有?” 这是在问胤祥。 四阿哥一早就从福晋那里听说了,这个十三已经鬼迷心窍,就要在吉布楚贺一棵树上吊死,别的女人连看都不看一眼!完全是被下了蛊了! 他险些被这个弟弟气了个倒仰,心道绝不能让胤祥在康熙面前犯傻。 登时,四阿哥上前半步,抢先回道:“回皇阿玛——” 事急从权,他正想趁机举荐富察家的女儿,却没想到康熙摆了下手,一下子斩住了他的话头: “朕没问你!” 四阿哥正噎了一口气,卡在那里不上不下,却听隔壁“咚”的一声闷响,竟是胤祥跪到了地上! “儿子求皇阿玛成全!” 胤祥说着,直接磕了个头,伏地不起了。 康熙见他突然耍这么大阵仗,还当这个滑头又想了一出逗乐的点子,也真让他逗笑了:“行了!说吧!别跟爷卖关子!” 胤祥仍伏在地上,不过高声说:“儿子喜欢那个蝴蝶儿的!” 四阿哥闻声两眼一抹黑。 “哦,蝴蝶。”康熙坐在炕上,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他又慢条斯理地问:“是青色的蝴蝶,还是白色的蝴蝶啊?” 下面兄弟俩,一个站着,一个跪着,都是一懵。 四阿哥是不清楚后院儿这些事的。胤祥就更不用提了,他眼里只瞧见吉布楚贺了,哪儿管风筝什么颜色,更没留意天上有几个蝴蝶风筝。 打康熙一开口,胤祥就想清楚了。老爷子早年最喜欢他身上忠诚磊落的劲儿,那他便演给他看。 胤祥直起身子跪着,当下说起实话,没有半点儿犹豫: “皇阿玛,儿子也不跟您打马虎眼。吉布楚贺跟儿子青梅竹马,相知多年,她就是最合心意的人选。” “嗯。”康熙又点了点头,不见意外:“吉布楚贺是个好孩子,懂事。德妃前些时日还说了,姑娘大了不好耽搁。” 康熙话音未落,才把两兄弟的心提起来,又马上抛下另一句话: “老八也提起过,说吉布楚贺跟保泰看着很般配。” 第44章 虎口夺食 好好儿地得罪老十三,不是冲…… 保泰? 四阿哥和胤祥都在心里皱了眉,并不约而同地暗骂老八多事。 康熙又在上面说了:“由此可见,吉布楚贺的确是个好的,不必非得嫁你!” 这势头不妙。 胤祥正想趁机试探试探康熙对他婚事的态度,于是跪在地上,摆了个哭丧脸出来:“皇阿玛,您可不能偏心保泰,不理会您亲儿子啊!” 四阿哥站在旁边,恨不得踹他一脚,骂他一顿。 跟老八他们抢一个女人?!没出息! 奈何四阿哥跟胤祥不一样,不敢在御前随随便便插话,当下只能端着憋着,就怕康熙再扣下来一个“喜怒不定”的帽子。 他这厢隐忍着,但到底能瞧出不高兴来了。 康熙瞥了四阿哥一眼,又扫了眼胤祥,皮笑肉不笑地笑哼两声。 这十三是个风流的脾性,昨天救了那个宫女,今天转头就忘。要说他非吉布楚贺不娶,康熙是不信的。 不过就是太子想给他说媒,老四也想给他说媒,他不想夹在两个哥哥中间为难,谁也不好得罪。 康熙自恃全能洞察儿子们的心理,十分不以为意。他当胤祥把青梅竹马的吉布楚贺扯出来,一面顺水推舟,成全少年情谊;一面向他表个态,意在两股党派谁都不沾。 “行了,朕再考虑考虑!朕不好偏袒保泰,就得偏袒你十三阿哥?” 康熙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把这事了结了: “先许你个白蝴蝶罢。日后若是合适,便给你凑一对儿!” 这话说的,还凑一对儿。 胤祥不敢再争,怕老爷子起了疑心,过犹不及。总归让康熙先欠下来,也算好的。 离开南书房,他急着去弄明白老八和保泰在作什么妖,唯恐自己慢上半步,吉布楚贺就要被人骗走。 倒是四阿哥,比他还关心“白蝴蝶”是什么人,紧忙回家去问四福晋。 原来,那天确实有个拿白蝴蝶风筝的姑娘,是太子妃的族妹,瓜尔佳氏如蕙。 四阿哥暗道不好——到头来,康熙还是不肯就这么放过十三,还是要拿他挟制太子。 他这边忧心忡忡,胤祥却不怎么放在心上。 为了厘清老八打的算盘,胤祥找了老九,又问了妹妹寿仪。 保泰是裕亲王福全的嗣子,而福全是康熙的亲哥哥。这个裕亲王的爵位是世袭罔替的,康熙亲封的铁帽子王。 如今裕亲王病重,保泰袭爵不过是眼前的事。 老八一向与裕亲王一系走得近,不过一直没有亲上加亲的机会。他以为,吉布楚贺嫁了保泰,和八福晋既是姐妹,又是妯娌了,正是一桩美事。 况且保泰袭爵后,就是板上钉钉的铁帽子亲王,这是连他们皇子都梦寐以求的爵位。 天底下除了九五至尊,就是铁帽子王了。九五至尊只有一个,铁帽子王也不见得每朝都封,珍贵得很。 吉布楚贺进门后虽是个侧室,但保泰的福晋身子不好,没有儿子。只要吉布楚贺生个阿哥,日后不愁没机会承袭亲王爵。 胤祥三两下打探完,一听就火了: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清楚吗?吉布楚贺对铁帽子王根本不屑一顾! 一个亲王侧福晋就想骗她点头?!做梦! 好在后来老四当上皇帝,无法忍受保泰与老八勾结,一把将他的爵位撸了,交给宗人府严饬。 想到这里,胤祥才有些解气。 要他看,这事儿还是留在康朝就办了吧。省得到了雍朝再秋后算账,平白给他哥儿俩增添工作负担。 怡王爷想收拾个把人,实在简单利落得很。 他记着老八干的缺德事儿里面,其中有一条就是让门人在江南采买良家女子。 老八收集那么多美人,自己当然用不了,大部分都是送人的。像保泰那等好色之徒,更是想都不用想,必定受用了不少。 不过在前世,这件事儿是等到废太子之后,才被捅到台面儿上来的。此前没人愿意白白得罪老八,谁都不说,毕竟他人缘儿好。 现在胤祥火气上来,才不管他的,直接买了个御史,给他参了! 御史是最好利用的职官,人微言重;穷的多,有骨气的少。教他们拿钱办事儿,还能帮他们成全高风峻节的美名,谁都乐意干。 更不用说这是确有其事的腐败。谁负责采买、才哪里采买、打通关节的人又是谁……八阿哥此时还藏着掖着的门人,重生的胤祥闭着眼就能数得出来。 保泰就更惨了,裕亲王还卧床不起呢,一个“淫乐”的罪名就扣了下来。再加一个“不孝”,脸都丢尽了。 康熙最敬重裕亲王这个哥哥,得知侄子如此荒唐,当下火冒三丈!移交宗人府不说,还要把人拎到御前来,劈头盖脸骂一顿才算给他“长脸”。 八阿哥还闹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吃了瓜落儿,想查清楚谁这么能耐,掀了他的老底儿,就被八福晋好一通冷嘲热讽: 活该! 早就劝他不要去打吉布楚贺的主意,好好儿地得罪老十三,不是冲上去虎口夺食吗?就算不死,也要被他挠一爪子。 不过,八福晋就是不告诉八阿哥其中缘由,偏冷眼看着。 狗男人就是欠教训。 胤祥还不知道自己给八福晋递了把“驯夫刀”,但总归这是件一举多得的好事。 且不提老八和保泰被停薪罚奉,闭门思过,丢尽了脸,从此保泰打响了好色之名,品性如此不端之人,就别想垂涎吉布楚贺了! 还有,顺便气气老爷子也是好的,不能老让他瞎折腾他们这些儿子玩儿。 胤祥这头儿果断狠辣,但他到了吉布楚贺那头儿,就只剩下可怜巴巴。 他先找到八公主,旁敲侧击。 “哥哥,你放心吧!这事儿准成不了!”寿仪打着包票说:“别说吉布楚贺铁定不愿意,这回就连八嫂、宜额娘都不站在八哥那头儿,说他胡闹。你在这儿杞人忧天,不如担心担心自个儿!” “我自个儿怎么了?” 寿仪奇道:“你不是要纳侧福晋了吗!宫里都传开啦!” 胤祥皱皱眉头,差点儿忘了这回事。 “吉布楚贺想必也听说了,你不如趁机瞧瞧她去!她知道了,说不定还会吃醋、会嫉妒!到时候还用愁她不懂自己的心意吗!” 寿仪一边说一边谋算,说到最后还喜滋滋的。 要是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胤祥无声地叹了口气,不难猜到,吉布楚贺听说之后,只怕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你不懂。她若不爱你,你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胤祥平静地说。 寿仪是不明白,她哥哥一个天潢贵胄,又生得一副好相貌,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现在却被情之一物伤得体无完肤。 胤祥斟酌片刻,坦诚说道: “之前的我太骄傲了,仅被她伤过一次就放手了,结果白白浪费了许久的光阴。所以这次无论她怎么拒绝我,我都不会信。” 寿仪哪里清楚前因后果,正听得云里雾里,又听胤祥恳切说道: “不过妹子,你要记住,你哥这么做,是因为我曾经犯过错。况且我是男人,吃点儿亏不算什么。若你以后有了心上人,可千万不能如此瞎折腾自己。” 寿仪一听“心上人”,马上想起仓津,心里一虚。 “我才不会呢,我可是公主!” 不过兄长的教导,她也听进去了,心里很感动。不管是为了哥哥的体贴,还是他对吉布楚贺难寻的痴情,她都被触动了。 寿仪回头见了吉布楚贺,好好儿地把胤祥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寿仪为了姐妹情分,几乎从不掺和胤祥和吉布楚贺的事儿。这是她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表态,希望两人能走到一起。 胤祥对寿仪说的话,又何尝不是对吉布楚贺说的话。 吉布楚贺噙笑抱着虎子,置若罔闻。 “这小东西越来越肥了,抱了一会儿还怪累的。” 她说着,放开了圆润的虎公公。 虎公公扫着毛茸茸的尾巴,一把歪倒,就是不想离开暖和的炕床。 寿仪眼馋这肥猫许久,终于可以抱过来独占,一时也记不得她可怜的哥哥了。 吉布楚贺磕着核桃仁,问:“我把虎子送你可好?” “唷。”寿仪连忙抬头,不敢置信地说:“你可犯不着为了跟十三哥置气,连虎子都不要了。” 屋子里的丫头们也吃了一惊。 谁都知道吉布楚贺最宝贝这猫儿。之前为了救他,吉布楚贺连德妃也去顶撞。 虎子固然机灵可爱,但送他的人也很重要呀!吉布楚贺在意虎子,不也是在意十三爷吗? “哪儿能呢,我看你是真喜欢。” 吉布楚贺笑笑,并不多言。 她怎么也得给虎子找好下家不是。 送走寿仪,吉布楚贺换了身银玉色的旗袍出来,脖子里围了一圈儿白狐狸毛御寒,准备再到九阿哥那里走一趟。 近日,北京城下了第一场大雪。此时簌簌盐粒似的雪已停了,似有若无的风穿过青松针叶上的薄冰,凉丝丝儿的。 老九今世领了内务府的差事,而这在前世是绝无可能的。 吉布楚贺到内务府时,胤禟正坐在堂上,清点胤祥纳侧福晋用的物品。 厅里摆满了成箱的红绸、玻璃灯、漆器等婚礼用品,放在吉布楚贺眼里也是琳琅满目。 不过就如胤祥所料,她看了连眼都不眨一下。 胤禟抬眼看见她,像是见着一件稀奇有趣的事儿,放下单子嗤笑道:“怎么就挑了今个儿来。” 他也是在揶揄胤祥纳妾的事儿呢。 “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吉布楚贺当没听出来,笑笑说:“这不,皇上要起驾东巡,我也得跟着太后去。时间紧迫,我怕再晚了就没时间了。” 她道:“我那四个丫头都归内务府管,正好儿九哥你就在这儿,回头她们的去处……还烦请你操劳。” 胤禟闻言,笑意一下子不见了:“你什么意思?” 第45章 故园 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 堂屋里烧着炭,炉子上面也温着一壶参茶。 这老九前世也是个短命鬼,死的时候才四十三岁。这现在回来了,也想着延年益寿,未雨绸缪了。 吉布楚贺找了一处空着的杌子坐下,慢悠悠地说:“九哥,咱们开门见山地说吧,我知道你也是死又复生的。是不是?” 打从他成心帮她做一模一样的白玉雕小老虎,害她在胤祥那里露馅儿时起,他就也藏不住了。 胤禟面上微微动了动,尔后表情松弛下来,叹了口气坐下: “得了,这下可不用装了,能松口气儿了!” 他也是死后回来的。因为前世被雍正囚禁至死,受尽折磨,这次回来是带着不甘心和恨意的。 可是,他得以重生的条件也有两个:一不能争夺皇位,二要忍受死前经历的痛楚。与胤祥大体相同。 因此,他为了达成前世求而不得的心愿,为了与心爱之人终成眷属,到底答应了这些要求。又与胤祥大体相同。 吉布楚贺听了胤禟的经历,感慨又感动。 他愿意为了那个女子放下仇恨,又独自承受这么多,可见是情深义重了。 只是他们年纪相差略大,现在那姑娘还是稚童,他们尚且无缘相见。 “九哥你说,几十年间,人的变化当真有这么大吗?” 吉布楚贺想想十几岁时的自己,又想想暮年的自己,该是两个很不相同的人。可是她们现在合为一体了,日复一日,吉布楚贺又觉得,自己的灵魂开始朝着十几岁的模样,倒着成长了。 她的灵魂明明是一颗已经老去的灵魂,但久住在年轻的身体里,也渐渐找回了一些年轻时的自己。 胤禟不假思索地说:“那是当然的了!” 他认为,自己年轻时和中年时就是两个人,否则玉荣不会爱上他。因为谁都知道,他老九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荒唐的混账。 吉布楚贺觉得他说得在理。 他们从少年到中年,都是变了很多的。那胤祥如今还喜欢她什么呢? 他念念不忘的,还是记忆里的吉布楚贺吧。只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才舍不得不追求。 因此,吉布楚贺向胤禟说起日后的打算时,仍没有半点儿迟疑。 在宫里,自戕是大罪,她也不想吓着太后太妃们。再者,她的丫头也要受连累。 想要找一个不牵连任何人就能一了百了的法子,其实很难。但若是赶上千载难逢的意外,就好办了。 康熙今年要东巡,回盛京老家狩猎玩儿。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不过只带了太子和十三两个皇子,吉布楚贺是侍奉着太后去的。 她想,冬狩便是个机会。 胤禟闻言踌躇半晌,最终还是说道:“你知道索额图如今还好好儿的,这与从前很不相同。可是这样一来,倒成了夜长梦多,他们也急疯了。” 因为胤祥瞎搅和,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弄成这样不上不下,温水煮青蛙,对太子等人无异于精神上的煎熬。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康熙已然疑心索额图,凌迟般地瓜分他的力量。对索额图来说,以退为进等明哲保身的做法,无疑是慢性自杀。干脆不成功,便成仁。 在胤禟看来,他们已经乱了阵脚,八成要趁这次东巡作点儿死。但又因为这是前世未发生过的事,他也预测不了会有什么危险。 “我原想嘱咐你小心自个儿的安危,但现在看来,你是巴不得往上冲。” 胤禟没好气儿地瞥了吉布楚贺一眼。 他也是死过一次的人,能理解她想终结一切的打算。若不是心中有所牵挂,他也不想搁这儿耗着。 恢复本性之后的胤禟,多少露出些阴郁消沉之色。他联想起自己的经历,不无苦涩地说: “你这一撒手,可怜的终究是活着的人啊。” 他顿了一顿,又问道: “老十三可是为了你才重生的,他跟我没什么两样。我的故事打动了你,你就不可怜可怜他?当真忍心让他的余生终日饮恨?” 男人最是维护男人,前世还争得头破血流的兄弟,这会儿又能推心置腹了。 吉布楚贺摇着头笑了。 “我忍心。” 得不到会不甘,得到了会厌烦。两权相害取其轻,还是得不到的好。 * 阴历十一月初一是个吉日,宜出行。 行李早就装好了,豆豆们准备好了路上用的物什,特意带上了胤祥送的那个虎子样的手炉。 吉布楚贺双手笼在斗篷里,手上是热乎乎的小手炉。她摩挲着圆滚滚的猫头,回头望了虎子一眼。 雪白的毛球团着一团儿,窝在炕上打滚儿,被红色的软靠挡住了脑袋。 吉布楚贺嘱咐着:“你们可要照顾好他。” 这次出门,她就带着豌豆一个,其他三个都留在京里。 绿豆替她打着帘子,笑道: “格格,瞧您说的。您不就是去盛京玩儿一阵儿吗?” “格格分明这么舍不得的,还说要把虎子送给八公主呢。”芸豆说。 虎子不知什么时候听见声儿,一溜烟儿喵喵叫着跑过来,蹭着门槛儿,也察觉了吉布楚贺要走。 他一个打滚儿,翻身卧倒在门前,也不嫌地上凉,挺着个毛茸茸圆滚滚的肚子,眼巴巴地望着吉布楚贺,当起了拦路虎。 “这小机灵鬼儿。” 吉布楚贺笑着弯下腰,亲自把虎子抱了起来,最后亲了亲他,才交给红豆。 外面是个晴天,但堂前檐下还是一片灰蓝色的阴影。 虎子被困在红豆怀里,动弹不得,抻着个脑袋看吉布楚贺迈进了阴影里去,只能期望他原来的主人不要像自己一样失败,留不住她。 胤祥不知有没有与虎子心有灵犀。 他一路上还是分管着禁军,因为忙于公职,也不好随随便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吉布楚贺相见。 两个人难得打个照面,也就是胤祥来给太后请安的时候。 吉布楚贺在人前见了他,也要问好。但隔着这么多人,他的目光也不好黏在她脸上。 一路上太平无事。 又一日傍晚,胤祥巡逻时经过太后的帐子,成心进来晨昏定省。还是和往日一样,不过就是粗看一眼,知道吉布楚贺今天的气色什么样儿,也就满足了。 待他走后,太后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帐子里温暖如春,外面却是天寒地冻。她记得胤祥腿上有病根,说难为他还要在这种天气里执勤,特地赏了一壶奶酒,叫吉布楚贺送去。 吉布楚贺端着微烫的银壶出了帐子,关外蓝紫色的夜空澄澈干净,细碎的星子亮得扎眼。 广袤的苍穹下,胤祥站在一堆篝火旁,和几个士兵一起烤火。男人们粗放的声音吵吵闹闹,不等吉布楚贺走近,便戛然而止。 篝火噼里啪啦地烧着,士兵们搓搓手,也不好意思不走,顷刻散了个干净。 胤祥侧头一瞧见吉布楚贺,两眼里就盛满了温热。 哪怕她说明了来意,他眼底的热切也没有减去半分。 胤祥先跪下谢了太后的恩典,起来双手接过银壶时,却趁周围无人,突然一把包住了吉布楚贺的手。 他粗糙又火热的手掌覆住她微凉的手背,连人连壶,朝自己怀里拉近了些许。 热奶酒是刚烧好的,隔着薄薄的银壁,灼得人心焦。 胤祥的手也是火热的,吉布楚贺腹背受敌,完全是两面煎熬。 “你……” 吉布楚贺才一张口,胤祥却借着这个机会,低声说: “玉儿,这些时日仔细照顾自己,好好地在太后身边侍奉,寸步不离左右。” 吉布楚贺半仰着脸看他,稍一停顿,很快就懂了。 她向来不理会他们兄弟间的波云诡谲,不知道胤祥夹在太子那边在做什么。但只要是他的消息,必定有几分真的。 听他的意思,动荡大抵就是这几天了,只是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儿的。 胤祥眼底倒映的火光闪灼明灭,见她不答,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用不容回绝的口吻说: “答应我。” 未来会是前世不曾发生过的事,他不能不谨慎。 吉布楚贺笑笑,只说了一个字:“好。” 胤祥迟疑地放开了她,但只要在她面前,他总是表现得很潇洒。于是,他接过银壶,冲她笑笑,然后单手提着,转身大踏步地去巡营了。 星光洒在青年墨蓝色的软甲上,和北风一起钻进冷冷泛光的金钉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弱响。 这天夜里,小顺子趁着月黑风高,又送来胤祥的一封亲笔信。 看来是真放不下她。 吉布楚贺拆开信,纸上说的又是另一回事了—— 「小雀: 今晚我要值夜,注定无眠,忍不住想和你说话。 这些天我看到关外的风景,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想起你小时候憧憬纳兰容若,因为他的汉学造诣很深,又会写词。」 …… 他说纳兰思恋的是故园,而他的“故园”同样令人眷恋。 那是他们都还是少年的时候。不知愁,不怕悔,不会恨。 虽然正是年少无知致使了他们后来的结局,可现在想来,当初的年华竟是这样美好。 他一直是有些怨恨少年十三的,但事到如今才发现,原来他只是嫉妒。 …… 吉布楚贺第一次听胤祥正面谈起他那时的想法,不由得怔忡,也跟着陷入了回忆。 他用汉文洋洋洒洒写了一首纳兰词结尾。她的目光落到俊逸缠绵的字面上,才猛然回神。 「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 吉布楚贺看完便将信烧了,怎么好意思让人看见这么露骨的字。 她披着长发,最后掖了掖紧闭的帐子,躺回厚软的毛毡上,侧枕着凝望如豆灯光。 寒夜里有风呜咽,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也想起了纳兰先生写的一首词。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第46章 长相思 只是因为得不到。 行围在冬天也是一样的,旗兵们把林子围起来,动物跑不出去,方便王公贵族们狩猎。 太后上了年纪,便不再参加这样的活动。吉布楚贺是跟寿仪一起的。 未出嫁的公主很少有出京的资格,但寿仪现在是最得宠的公主,硬是叫康熙把她带上了。她说自己来年就要出嫁,再不跟着皇父到处玩一玩儿,就没机会了。 因此两人进了林子,一直跟在康熙后面。不过康熙他们跑得快,猎得也快。寿仪总跟不上,慢慢跑到别处去了。 地上的雪一片松软,没有什么人或者动物踩踏的痕迹。 寿仪转了半天,只猎到零星几只狐狸和野鸡。她觉得自己不像吉布楚贺那样善弓骑,有些拖累了她,便不好意思地提议道:“要不你别管我了。” 吉布楚贺点点头,说了声“也好”,打马朝林子深处跑去。 她们身边都是跟着侍卫和猎犬的,寿仪身份尊贵些,更有一整队的侍卫跟着。吉布楚贺与他们分开,也不是单枪匹马,身后紧跟着一个侍卫。 今年冬天不知怎么,确实没见到多少野兽。不知道是不是打围的人故意少圈,好方便行事。 吉布楚贺转了一会儿,调头向回走,那侍卫也默不作声地跟着。 “看你有些面生,是新来的?” 吉布楚贺突然勒住马,故意这么问,冷不丁让那侍卫微微一惊。 他想不到吉布楚贺会突然跟他搭话,忙低了低头,掩住视线和半张脸,应道:“是,奴才三等侍卫扎克善,正蓝旗人。” 正蓝旗的。胤祥就是正蓝旗的旗主。 不知道这个扎克善是索额图计划中的一员,还是胤祥派来看着她的,总归都不是好人。 吉布楚贺微笑着颔下首,转过头了去。 不远处忽起一阵嘈杂,又是人声怒吼,又是唰唰泠泠的刀剑声。但是,肃杀的空气里并没有野兽的叫声。 扎克善也立马警备起来,手扣在刀柄上,沉声道:“格格,奴才护送您回公主那里去。” 吉布楚贺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她拉起缰绳,却朝着嘈杂的地方跑去! 扎克善见状,当然来追,且三两下就追了上来。 树林里地形复杂,又有积雪,谁也跑不快。扎克善似乎并非八旗里的酒囊饭袋,很有两下身手。眨眼间,他已冲上来拉住了吉布楚贺的马。 吉布楚贺见状,一把抽出软鞭打去,与他近身过了几招。 扎克善没想到吉布楚贺养在深宫大内,一个金枝玉叶身上还有功夫,大吃了一惊。 不过吉布楚贺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也不需要打赢。 扎克善终究依靠体型优势占了上风。为了制服吉布楚贺,他不得不跳到了她的马上,坐在她身后,先去夺缰绳。 “格格,对不住了!” 他以为此举是事急从权,不得不以下犯上。谁知吉布楚贺却蓦地放弃了挣扎,在他双手都去扯马的间隙,猝不及防地说: “我才该说,对不住了。” 此地只有他们二人,不论扎克善是什么身份,只要她死在他的刀下,他就只能是个叛军。 吉布楚贺话音未落,手已经伸向了他的配刀。 “嗖——” 一道冷鸣如疾风闪电穿破而来,刮在耳边,尖锐有力。 随即“咚”的一声,吉布楚贺猝然感到身后一轻,竟然是扎克善栽下了马。 她忙低头去看,却见扎克善身上插着一支羽箭。她抬头张望,一眼对上了不远处的胤祥。 他一人一骑,一身黑狐皮氅,手上端着一把弓,还未放下。他的目光犀利冷锐,就像另一支箭,搭在弓的后面。 吉布楚贺手上还握着扎克善的长刀,银色的铁面映着白雪,在日光下灼灼刺眼。 她一看见他,握着刀柄的手便刺不下去了,整个人僵在马上。 胤祥也不敢给她这个机会。 他的脸上面无血色,完全顾不上惊恐或是愤怒,几乎是飞奔而来。 吉布楚贺还未有动作,手上的刀已经被他打掉了。 他很用了些力,因为害怕;他的力道又不够坚定,微微颤抖着,也是因为害怕。 可是,他也不说话,更不质问吉布楚贺,只是将她抱到了自己的马背上,牢牢地抱着她,驱着马飞快地逃离这个地方。 吉布楚贺任由他抱着,也不出声。两个人都很沉默,彼此之间只有冷风呼啸。 胤祥很快带着吉布楚贺回到了寿仪那儿去,她正被层层侍卫保护着。 寿仪隔着人看见他们,急忙迎上来:“十三哥,吉布楚贺,怎么了这是?!受伤了?!” 胤祥仍是峻厉寡默,只把吉布楚贺交给寿仪,要她照顾好,便拍马走了。 吉布楚贺倒是恢复了常态,宽慰起寿仪,但也不提自己和胤祥之前发生了什么。 原来康熙那儿的确出了事,遭遇了围堵。估计索额图等人打算和前世一样,挟制康熙,谎称皇帝行猎时负伤,不得不在行宫滞留。只是情况凶险,怕是治不好了。如此太子临危受命,是顺理成章。 吉布楚贺跟着寿仪一行匆匆回到行宫,到了太后那里去。 老人家没有去狩猎,这会儿正心有余悸。 行宫内外已经严加防守,听说胤祥正忙着排查掉换守卫,吉布楚贺当天再也没有见到他。 她与寿仪陪着太后,直到入夜才回到自己的住所,门口同样有侍卫把守。 豌豆一直等在屋里,一样的心惊肉跳。她不知得了什么消息,就是不肯离开吉布楚贺半步,几乎趴在床边儿守夜。 夜里,只要吉布楚贺翻个身,豌豆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后来,还是吉布楚贺有些内疚,叫她上床和自己睡在一起,好让她安心。 次日白天,胤祥也没有出现。但暮色降临后,豌豆就说十三爷来了。 吉布楚贺坐在镜子前面梳着头,已经准备休息了。她放下剔透的玉梳,安静地将乌黑顺直的长发编好,说着:“让他进来吧。” 豌豆虽觉得不妥,但还是忐忑地传话去了。 胤祥今天的脸色还是不好,他进来见了吉布楚贺,五官更是笼罩了一层悲色。 “玉儿,你就这么不想与我在一起吗?你宁愿死,也不愿选择我……?” 他站着,她坐着。打他进门起,就再没上前半步。 吉布楚贺半低着视线,面朝妆台,缓声问: “你怎么知道我想死?” 胤祥笑了一声,苦涩道: “我被你骗过一辈子,你说谎话敷衍我的时候,我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吉布楚贺不说话了。 胤祥由此更感到悲哀,干脆一刀一刀地在自己心上剐着: “前世你也是宁死不肯改嫁给我。好,我等,我等下辈子。可是现在我真的来到这里了,才知道自以为的生死不渝……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单相许。” 吉布楚贺端坐着听着,半垂的眼睫微动几下,然后缓缓开口: “你只是因为得不到。” “那你就甘心吗?!” 胤祥的话突然如疾风似的扫来,声色俱厉。 此时,天边最后一丝余晖也沉了下去。漆黑的夜色瞬间笼罩了一切。 “有什么不甘心的呢?我们早就有了各自的生活啊。前世你去得早,所以不知道,在你走之后,我和十四又安安稳稳地过了几十年。” 吉布楚贺转过脸来,望着胤祥微微一笑,也扭曲了。她还嫌不够,含情的桃花眼又弯了一弯: “那几十年的岁月,几乎有你的一生那么长啊,十三哥。” 轰—— 一道惊雷当空劈下,胤祥猛然一震,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吉布楚贺慢慢敛去笑意,再次垂下眼,若有所思着说: “原本我答应他,如果他先走,我就陪他同日而去。可是,最后却是我先不好了。 “来到这里,我发现我们的生辰居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直到我想起临终前的断断续续的记忆,才参悟:原来那天我合眼后,他也履行了他的诺言。” 吉布楚贺在说这段话的时候,始终没有去看胤祥。 “……你们,你……”胤祥两耳发鸣,整个人都是懵的:“前世和他同日死?” “是啊。”吉布楚贺一口应下,终于抬起头来,反问道:“我的一生圆满地结束了,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吉布楚贺变心了,您也没有理由放不下。” 她用前世的口吻说。 但即便是在前世,她也从来没说过这么多绝情话,几乎是发了疯似地撕扯彼此的神经。 “变心了……” 胤祥失魂落魄,无意识地动动目光,不知道该看哪里,眼睛又酸又胀。 要知道临终前,就是对她求而不得的爱,苦熬了一生的恨,还有想看她一眼的渴望,耗尽了他最后一口气! 他一直想知道,她得知自己死后,有没有过一丝悔恨,掉没掉过哪怕一滴眼泪。哪怕当真只有一滴泪,他可以从此不再有任何介怀。 可是她却平静地告诉他,他的死亡没有带去一点儿波澜,她仍心无旁骛地和另一个男人白头偕老,连枝共冢。 这一世,前世的来生,其实是他空想出来的相许,是他一次又一次的一厢情愿! 他至今仍在奢望的情深如许,她早在前一世就与十四实现了。 …… 胤祥抿着唇,咬着牙,明明已经溃不成军,却还是死守在这里。 他的双目找回焦距,死死盯着吉布楚贺淡然的面孔,愤然诘责:“你还记得自己当年对我说过什么吗? “生离不可闻,况复长相思。如何与君别,当我盛年时!” …… 那是吉布楚贺唯一一次对胤祥表露心迹,但当时已经太晚了,她就要去当十四福晋了。 吉布楚贺以为命运不可更改,所以从不肯强求。直到胤祯的婚旨狠狠打了她一耳光,她才明白过来。 命运是可以更改的,只是她从未争取。 如何与君别,当我盛年时。 这句汉诗像是一把利剑,将微笑的瓷娃娃劈出了裂痕。 吉布楚贺的眼眶蓦地一酸,早就淡化模糊的年少时光,又遽然变得刻骨铭心起来。 而胤祥也褪去了温文尔雅的外衣,面露癫狂。 他恨恨地低喊着: “现在我的相思之情跨越了生死!而你们没有!他没有我这般爱你,半分也没有!你如今分明有机会同他生生世世,可你也不想!” 他全说准了,且再也不肯受她的骗。不论她怎么说,说多少,他都不信,再也不信了。 吉布楚贺忍无可忍,倏地站起来,身子微微颤抖着,却还是在极力隐忍。 她压抑着愤怒和音量,注视着他质问道: “那你要我怎么办?!” 年少时的感情是很美好的,更是无可替代的。无论过去多少年,它都是皎洁的明月光。 正因为青春年少时的爱慕天上地下,独此一份,才更应该好好珍藏回护,不要去破坏它……不要因为贪图月色,就去学那嫦娥。 重生以来,她一直这样想。 可是,他们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是面目全非了。 她不再是单纯懵懂的小玉雀,他也不再是骄傲潇洒的十三阿哥。 他们都因为这段始终得不到的感情,变得偏执、狰狞。 吉布楚贺望着自己年幼时真心爱过的人,望着他少年时的面容,目光渐渐涣散开来。 她抬起双手,无助地伸向衣领的襟扣,一颗一颗地解着,怅然若失地说: “是不是只要让你得到就够了?” 平时在卧房里,吉布楚贺只穿着一件外袍。顷刻间,她已经解开了衣领,露出白皙的脖颈和肚兜粉色的系带。 胤祥震了一震,不敢置信只维系了一瞬间。 他的目光紧紧跟着她的动作,死锁着她纤长的玉指,喉结微微一动。 半晌,她已经解开了全部的衣扣,他的目光也停了下来,然后重新挪到她脸上。 汹涌的怒潮已经退得悄无声息,幽幽烛火在夜里扑朔。 胤祥的脸庞又变得像记忆中一样英俊完美,像他十七岁那样,光风霁月。 可是,他却说:“你以为我不敢?” 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前,灯光投在他五官下的阴影由深变浅,又由浅变深。 “玉儿,我已经不想再当正人君子了。” 说着,胤祥在吉布楚贺面前站定,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不由分说动手除起她的衣衫,势在必得: “我要让你感觉到我有多想要你。” 第47章 前世今生 该还给他的。 天将亮。 满室的浓情蜜意就要曝光,锦帐里的人却还在难分难舍。 吉布楚贺微弱柔软的声音俘虏了男人的魂魄,即使千不该,万不该,胤祥还是停不下来。 “宝贝,我好不好?” 吉布楚贺毫无意识地“嗯”了一声,半梦半醒,几乎昏迷过去。 她也不知他们一晚上睡了多久,似乎没怎么睡,但又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们就像那只玉雕老虎和小雀,他仍紧紧拥着她,怎么也分不开。 吉布楚贺更不知道,事态如何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胤祥最后亲了亲他的小雀儿,心满意足地回归梦乡,但吉布楚贺却睡不着了。 以往再过一会儿,她就该起身了,所以是睡不着的。 前天那么乱,又不知道昨天康熙那里是什么光景。这个男人怎么可以这么胆大,真不怕有人找他。 吉布楚贺侧头看看枕边人,恬静的睡颜与刚才疯狂时判若两人。 虽然胤祥一直粘着她,但他睡着了,就没什么力气了。 吉布楚贺拨开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地上一片狼藉不堪。 她捡了一件袍子穿上,朝镜中扫了一眼,理了理黏在身上的发丝,浑身上下都是爱欲的味道。 就算是她主动献身,事情做到一半也有些难为情。藏匿两辈子的情欲一起迸发,他热情得令人招架不住。那炽热的眼神、热情的话语,无论她活了几辈子也会脸红。 如果她是货真价实的小姑娘,还未经人事就碰上这样的男人,一定会被他吓哭不可的。 吉布楚贺整理了一会儿,又披上一件外氅才打开门。 豌豆和小顺子一直等在外面,都快哭了。他们终于等到吉布楚贺出来,先是觉得“阿弥陀佛”,但马上又觉得天彻底塌了下来。 到底是男未婚女未嫁,犯了宫禁,万一让人知道就全完了。 吉布楚贺对小顺子说:“去把你主子收拾起来。” 冬夜漫长,趁着天色还没亮,让胤祥快走,还能神不知鬼不觉。 然而胤祥才一得偿所愿,自然舍不得不再与吉布楚贺温存一会儿。 他收拾妥当,临走前又低下头,捧着她的脸深吻。 到了这个份儿上,吉布楚贺也没什么好推拒的了。她轻轻闭上眼睛,任他拥着。 豌豆和小顺子都低下头去,冷汗直流,几乎把脸埋起来。 他们这两个主子真是疯了! 是疯了。 胤祥当晚又来夜探香闺,后来更是驾轻就熟,几乎天天都来求欢。吉布楚贺不管他怎么要,都不会拒绝。 但是,他们两个除了这些,便很少聊别的。 胤祥不敢提也不敢问,怕她后悔,彻底不要他。吉布楚贺则是不管不顾地逃避着。 又一日夜半无人私语时,两人相拥着亲吻,柔情四溢。胤祥肯定还是想要的,但吉布楚贺今天却没有顺从,而是推了推他。 胤祥停下,改为摩挲着她的脸,询问的声音温柔又喑哑:“不想要了?” 吉布楚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看着他说:“你也要注意身体才好。” 他前世也不过活了四十多岁,除了劳累影响,就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虽然他现在的身体年轻,血气方刚,但夜夜贪欢到底伤身,未免不是透支将来的生命。 胤祥顿了一顿,没有跟吉布楚贺逞威风,倒是高兴得很。 “好,那今儿就不要。” 他说着躺下,拥着她耳语: “玉儿,今生我会和你长命百岁的。” …… 吉布楚贺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没有应。 他们近日醉生梦死,没有被外面的棋局变化影响分毫。胤祥知道吉布楚贺不喜欢听这些腌臜,于是也从不说起。 直到他们回京,合欢着急来拜访,吉布楚贺才算被拉回现实。 合欢是听说她“受了伤”才来看望的。自虎子在永和宫闯祸之后,两人一来二去也算成了朋友。 合欢需要一个依傍,吉布楚贺也觉得身边有个合欢,自己不再是唯一的异类,不会那么孤独。 再者,吉布楚贺感觉后人的眼界比她开阔,兴许能提出她想不到的观点,替她解开迷惑。 她身上怀着那样的隐秘,又独自隐忍了两辈子,她实在承受不住了。 既然已经无法将这一生结果,也得想想别的办法解脱。 吉布楚贺啜了一口茶,冷不丁问:“你说,这前世今生是怎么回事儿?” 合欢心里一咯噔,第一反应便是吉布楚贺试探她。 “前世今生……想来是上辈子还未了结的事需要了结吧。”她斟酌着说:“不是说,前世做了孽,欠了债,今生就要来还么?或者就像林——” 合欢突然刹住车。 吉布楚贺耐心地等着:“像林什么?” 合欢眼皮一跳,弱弱地说:“林黛玉……” 她原本是下意识想说林黛玉还泪的典故,可说到一半儿才记起,康熙年间还没有《红楼梦》。 但吉布楚贺既然要试探她,她不妨干脆说出来,对对暗号。若吉布楚贺听不懂,林黛玉也只是个人名,很好圆过去。 熟料,吉布楚贺愣了愣,问道:“是曹氏写的话本子吗?我只知道有这么本书,有这么个人,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故事。” 合欢瞪大了眼睛,一来没想到吉布楚贺知道,二来她的回应又不像个现代人。 合欢瞠目结舌,脑子转不过弯儿来。 “格格,您……” 吉布楚贺放下盖碗,心道是时候了。 前世的事,她只能对合欢说。也只有合欢才能理解、体会,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因为她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异类。 吉布楚贺抬起笑眸,问道: “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她相信合欢能明白,也相信她不会将秘密外传。 倘使最不幸的局面发生了,她信错人,合欢背叛了她,那么除掉一个宫女……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 自鸣钟叫了两个来回,茶叶也泡乏了,吉布楚贺才讲完自己漫长的一生。 合欢初始很震撼,但她听着吉布楚贺娓娓道来的语调,也渐渐陷了进去。直至听完了,心里感慨万千,却不知道如何开解。 于是,她说:“那我也给您讲讲我的故事吧。” 合欢坦白了自己来自后世,而她的“前世”最后是在病床上度过的。 “我只记得自个儿很痛苦,但一动也不能动,唯一能做的便是祈求有人能救救我。可是,我昏迷之后却来到了这儿。 “一开始在草原上命悬一线,我还想:这里的主子果然不把奴才当人,我的命不是命,所以心里始终存着怨气。刚被救下来时还埋怨您为什么救我——我只要死了就能解脱了。” 这话说到吉布楚贺之前的心思上去了,她听得更加认真。 合欢又说:“可我后来才想开了。我临死前的愿望,不就是希望有人能来救我吗?您当初救了我,不能不说满足了我的愿望。虽然我还是不喜欢这儿,但不管身在什么处境,都得好好儿活下去不是?” “若换了我去异世,不一定能像你一样。”吉布楚贺自愧弗如:“合欢,你很勇敢,也很坚强。就算我没有去救你,你也定能大难不死的。” “不,这不一样。玉格格,”合欢一脸正色:“这就是’前世今生’。前世未了的事,上天又给了我们一次机会,重新想明白。” …… 重新想明白。 合欢走了许久,吉布楚贺还一人枯坐着。 寒冬腊月,面前的窗户紧闭着,外面窗台下的牡丹早就一地萧索。 红豆进来点灯,豌豆跟在她后面磨磨蹭蹭,到处拾掇,时不时地偷偷打量吉布楚贺。 豌豆向来不使什么小心思的,但自从她领教了吉布楚贺和胤祥的疯狂,心头就压着一颗炮弹。 这些日子,她没有一刻不担惊受怕的。回到紫禁城后,她更是担心十三爷突然冒出来,钻到格格房里做坏事,心里再也不向着他了。 幸好宫内森严,这两个疯子至今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更别提共赴巫山了。 丫头们不停制造着窸窸窣窣的动静,吉布楚贺也没心思凝神细想了。她的视线离开窗边,转过身嗔怪道: “做什么贼眉鼠眼的?” 豌豆嘴一瘪,老大不情愿地说:“格格,这过几天就是十三爷纳侧福晋的日子了,咱还得备礼呢。” 要她说,还送什么送?该十三爷来赔礼才对。 吉布楚贺“哦”了一声,语气稀疏平常:“那备着就是了。看看有什么成对儿的,寓意好的,稍微贵重一点儿,毕竟新娘子是太子妃族里出来的。” 豌豆不吭声,还是红豆说已经挑了几样,就等格格过目了。 吉布楚贺说了声“好”,两个豆豆便出来拿那些礼盒。 她们挑了帘子出去,正撞上胤祥上门,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吉布楚贺靠在榻上撸猫,见他进来,动也没动,再也不装模作样地问候了。 胤祥巴不得如此,立马贴到她身边,像只大狗狗似的。然后变出个小檀木盒子,又是送她的小礼物。 一块难得的叶尔羌玉,打成了一副耳坠子,很衬吉布楚贺的肤色。 女人不管多大年纪都喜欢首饰,吉布楚贺也觉得他会挑。不过她每次收了,都放起来了,从来没有戴过。 吉布楚贺喜欢归喜欢,却不曾昏了头。这算私相授受,还是要谨慎些。 胤祥见她看过便合上了盖,还当她不爱这些,又是那么与众不同。于是问道:“马上要过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礼物没有?” 吉布楚贺抬眸瞧瞧他,心里诧异又疑惑。 她以前的生日在三月,是春暖花开的天气里,离现在还远着。倒是今生与十四同年同月同日生,跑到了正月去。 胤祥说的应该就是这个正月的生辰了。 吉布楚贺以为这个生辰是他心里的一根刺,自己也没想着过。 岂料他主动提起,眼里又似春水温柔,倒像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没有。”吉布楚贺摇摇头,说:“你已经送了够多了。”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却也又一下子将胤祥推出去好远。 “那回头再说吧,给你个惊喜。” 胤祥说完,到底不甘心。他注视着吉布楚贺垂着的睫毛,真希望她能永远地看着自己。 半晌,胤祥低下头,用嘴唇摩挲着她的脸颊低语: “小雀儿,我想你。” 他又说蒙话。 无论声音还是语调,都像下蛊似的。吉布楚贺躺在他怀里,不知怎么就被抱着要了一回。 她又看向半透的雕窗,眼底迷离。冬日午后的阳光澄黄刺目,让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两个人第一次,也是前世唯一一次亲吻的时候。 …… 也是在一座无人的宫殿里。 他不开心,她就忽悠他喝酒,结果反被他借着酒劲,占了她的便宜。 …… 小时候可真好。 吉布楚贺仰着脸,琥珀色的桃花眼里一片单纯的迷茫。她开始想念以前纯真的情愫,但此刻却陷到了浓厚的情欲中。 明明早就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但却不妨碍被他一而再地撩拨……久而久之,那一颗心似乎终于复苏了过来。 前世那些没有机会表达出的情意都找到了宣泄口,如泄洪一般涌向这个怀抱,热情奔腾,无休无止,恨不得把彼此淹没才好。 …… 也许,这就是她今生该还给他的。 第48章 十三哥 有这样的哥哥,是好大的福气啊…… 索额图很快被定了罪,因为不宜将此事留到来年。宫里人避讳这个,觉得不吉利。 一切看上去还跟前世一样,不过是时间早晚的差别。 正月一到就是新年。初九,胤祥一大早就来了寿康宫,给太后请安。但十四来得比他还早些,已经在屋里承欢膝下了。 吉布楚贺也在。而且因为是生辰,她穿着比平素更夺目些。荔枝色的百花旗袍,玉色坎肩上缝了雪白的兔毛,辫子后面簪了一对真丝织的芍药花,发髻上仍是她常戴的金丝双蝶步摇。 胤祥看了,自然觉得美不胜收。不过,他也觉得吉布楚贺如今的姑娘打扮有点儿不妥,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 太后赏了十四一匹蒙古马,还有些鹿肉荷包等物。 胤祥和十四兄弟俩天天都见面,住得又近,礼物随时都能给。但他却叫小顺子把礼物带在身上,这会儿直接在寿康宫拿出来了。 他的礼物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把精致的短剑,男孩子都喜欢的玩意儿。 十四也喜欢,还诧异他如此慷慨。毕竟他兄弟俩之前还为了吉布楚贺闹不愉快,差点儿打起来,后来有又半个多月没见,似乎不值得胤祥花大手笔送这么个礼物。 胤祥从容地坐下,其实已经喜上眉梢,不过就是在吉布楚贺面前展现风度罢了。 他才不跟小毛孩子斤斤计较,这个十四注定赢不过他的。 十公主寿佼坐在太后下首,吉布楚贺旁边。她看了看胤祥,若有所思,特地问道: “十三哥没给玉姐姐备礼物?” 十四的“拿人嘴短”只持续了一小会儿,这一听,又支棱起来了:“八成儿是备好了,不想给我们看!” 肯定见不得人。 太后也道:“是啊,今天也是吉布楚贺的生辰。” 吉布楚贺什么也没收到,自然无法开口圆场,于是也朝胤祥看了过去,不知道他捣什么鬼。 胤祥爽朗一笑,背后却露出了狐狸尾巴。 “回皇祖母的话,孙儿之前特地问过吉布楚贺,有没有想要的礼物,但她说没有。” 他说着看向吉布楚贺,眼里一片笑意。 大庭广众之下,吉布楚贺又想起那天午后的□□。虽然他很温柔,但因为是白天,又怕丫头们发现或是突然来人,从头至尾都刺激得要命,直到现在还留有余韵。 然而话茬已经到了自己嘴边儿,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她不敢再去想了。 “是。反正吉布楚贺也没什么缺的,就不让十三哥破费了。” 太后闻言,觉得不可思议,向胤祥问道:“那你就真不送了?” “那哪儿能呢?”胤祥笑道:“吉布楚贺懂事儿,不就成了孙儿不懂事儿了。这不,孙儿就想借皇祖母您的金口,求个恩典。” 他说着离开座位,撩开袍子在太后面前跪下了。 吉布楚贺心头一突,真怕他在这个时候提什么赐婚。 但转念一想,他过几日还要纳侧福晋,康熙和太后绝不会让他打太子的脸的,他也不会做这么没把握的事。 胤祥跪在地上,朗声说:“请皇祖母许吉布楚贺出宫,让她到外面玩儿一天,晚上就住四哥四嫂那儿。赶明个儿一早,孙儿就送她回来。” 瞧他胸有成竹的,原来都计划好了。 宫外面好玩儿的多,但吉布楚贺每次出宫都得有个由头,一般都是接了帖子去作客。一天下来很费时间,又得赶在宫门下钥前回来,并没有机会闲逛,更别提留到晚上了。 西四牌楼那边晚上放烟火,东风夜放花千树,宫里见不着。那边离四贝勒府又近,这样安排真是再合适不过。 在太后眼里,吉布楚贺还是个爱玩儿的丫头。她听胤祥仔细一说,虽然不大满意他这个滑头点子,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于是,太后点了点头:“准你可以,但吉布楚贺到底是个姑娘家,又乖巧听话,你不能欺负她不会反驳你,带着她到处疯。” 老人家说着,话锋一转,也没那么好糊弄:“你也是,就快成婚了,是个有家室的男子汉了,别老想着出宫玩儿!” 太后找到要害,毫不留情地敲打了胤祥一番。她虽然不好说话,但到底答应了。 寿佼有点儿羡慕吉布楚贺,十四则沉默了下去。 胤祥连连点头称是,还是在吉布楚贺面前丢了点儿形象。 众人给太后请了安出来,胤祥拉住吉布楚贺,说在神武门外面等她。 这一下,院子里的人纷纷侧目。但这又是太后许下的,名正言顺。十四不想看他们秀恩爱,一早就走掉了,寿佼是真心眼红。 胤祥这会儿高兴,满面春风,遂摸了摸妹妹的脑袋,和颜悦色道:“有什么想要的,哥给你带。” “罢了罢了。”她是个有眼色的。 吉布楚贺回屋换了出宫的衣裳,但来到神武门外面,才知道是多此一举。 马车里放着一套精致的汉女衣裳,还有一副配套的首饰,都是胤祥特地给她准备的。 一件象牙色长衫和朱红色百裥裙,是江南素绉缎做的。这种料子从养蚕到丝料织成,皆由未婚的姑娘家经手,成本极高。金色绣线绣着的百花喜鹊泛着精致的光泽,钉着米粒大的珍珠和翠绿的玉石。 前世吉布楚贺跟着胤祥出宫玩儿,看见官宦家的汉人女子上衫下裙,清丽婀娜,很是向往。 也许因为那家的小姐特别漂亮,胤祥也多看了几眼,害得那位小姐羞怯地匆匆走开了。 小玉雀瞧了,心里涩涩的,安安静静不说话。偏他也察觉她不开心了,一个劲儿地问她怎么了。 “我也想穿那样的衣服。” 吉布楚贺回头望向官小姐的方向,巴巴地眨了下眼。 胤祥一听,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多少有点儿失望,无奈地笑着说: “那穿不就是了?我给你买。” 吉布楚贺又看了看官小姐,她没走远,还是能瞧见娉婷的身段儿。 “可我没她好看,她好瘦,我好壮,怕穿上怪怪的。” 吉布楚贺说着回过头,黯然垂下了眼。 她好想像汉女一样有才情,能吟诗作画,写得一手好字;也想像她们一样柔美苗条,穿着像花瓣似的的裙子。 胤祥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还真当她不开情窍,只顾着看衣服。他既怜惜又生气,也不会讲些花言巧语。 干脆,胤祥二话不说便带着她往成衣铺去,亲自挑了一套配色,让她选料子。 他们在外面也是以兄妹相称,到了店里,便自然地说是哥哥带妹妹来选衣裳。 像他这样的“哥哥”罕见得不得了,掌柜的就没见过谁家的少爷给妹子挑衣裳的,就是亲兄弟也吊诡。 选了款式和料子,量了尺寸,半个月的工期。等下一回吉布楚贺出宫时,胤祥已经带着裁好的衣裳等着她了。 那是吉布楚贺第一次穿汉女的衣服。 即使过去了几十年,她也记得,那身衣服是件蝶粉色的,裙子是石榴一般的红,衣料柔软得就像云朵一样……不管过去多久,那抹颜色都是鲜活的。 …… 吉布楚贺的手抚上衣裙,摩挲过精致的绣线和柔美的珍珠,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她在马车里换好衣服,重新对镜梳了头发,换下宫里的首饰,戴上了一对金钗步摇,顾盼间摇曳生辉。 胤祥一直在外面等着,直到她说“好了”,他才上来,让小顺子驾车。 吉布楚贺理好裙裾,端坐着。胤祥也很是君子,没有蹭上来弄乱了。 如果不是他眼底流动着明显的惊艳,一副动情模样,吉布楚贺真以为自己恍然回到前世。 也只有她自己回到了前世。 她以为胤祥这次哄太后带她出来,只是找个机会与她重温鸳梦,尽情欢好,却没想到他似乎没这个意思。 胤祥一直与她分开坐着,垂目转着无名指上的玉戒指消磨时光,乖得很。 吉布楚贺知道,胤祥在故意炮制他们前世时少年的样子,但她也不想戳穿,且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这是去哪儿?” “去听戏好不好?”胤祥低头注视着她,目光比前世温热许多:“你还喜欢吗?” 吉布楚贺含糊地点了下头。 北京城内不给开戏园子,得一路走到正阳门才有。前门这里也是最热闹的,嘈杂的市井处处都是人情味儿。 还是那座广和楼,最大的戏园子。门口立着招牌,一连半月都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吉布楚贺的脚步稍一犹豫,还是跟着胤祥走了进去。 广和楼里面已经十分热闹,不过鱼龙混杂,过道上还有卖烟卖茶点的生意人。 胤祥和吉布楚贺都不是金贵的主子,只在一处视野最好的地方入座,倒也是胤祥提前预订好了的。 他又招来一伙计,直接掏出几粒碎银子,叫伙计去外面买些零嘴来。 吉布楚贺一听,的确都是姑娘家喜欢吃的玩意儿。她寻思着,倒也不必事事如此逼真,她现在也不馋这口儿。 “十三哥,不用这么麻烦。” 她话里有话,胤祥能听明白。 但伙计见钱眼开,怕这笔外快赚不成,忙道: “姑娘,这位爷这么疼爱您,说明您有这样的哥哥,是好大的福气啊!您就受着吧!” 胤祥坐在旁边,刚端过盖碗要喝茶,闻言又放下,噙笑看着伙计,纠正道: “我是姓石,家中行三。但她可不是我妹子,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第49章 作茧自缚 我更想当那个你喜欢的玉儿。…… “她可不是我妹子,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胤祥才说完,吉布楚贺便投来不可置信的目光。 伙计倒是机灵,忙说不打扰他二位,拿着钱跑了。 他一走,吉布楚贺也回过了头去,一个字都没说,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胤祥柔情似水的眼波碰了壁,丝毫没递出去。他懊丧自己可能说了她不喜欢听的,不动声色地瞥了又瞥,却又不见她生气。 吉布楚贺面儿上没有愠色,更没有恼羞成怒,只直视着前方的戏台,又让胤祥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哪怕吉布楚贺把自己给了他,也还是不愿意嫁给他——胤祥一想到这点,心里就压抑不住烦闷和落寞。 原来得到了她的人,并不意味着得到了她的全部。吉布楚贺在决定献身时,仍保留了一部分,没有像表面那样豁出所有。 是他一叶障目。 伙计拿钱办事儿,脚程极快,不多时就回来了。 致香斋的炒栗子,福味堂的藕粉、冰糖红果,远芳斋的荔枝玫瑰饼……都是吉布楚贺小时候喜欢的。 胤祥随手把几只果盘拿到吉布楚贺面前,离她最近的是一碟冰糖红果。他拿了一把栗子在手里,亲自给她剥皮。 但吉布楚贺推了推那盘红果,直言道:“以前怀如意的时候,吃山楂吃多了,后来再也不想吃了。” 胤祥正看着手上的栗子,专心剥壳,这下一听,倏地僵住了。 如意是吉布楚贺和十四生的女儿,也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可爱极了,长得跟吉布楚贺一模一样。 胤祥真恨不得如意是自己的女儿,若他们才是一家人,该有多好! 所以,他将如意视为己出,把她当作自己最宝贝的掌上明珠。即便如意只是一个侄女,他也恨不得把一切都给她。 胤祥尝到满心的苦楚,却还是抬起头,若无其事地笑着问:“如意后来还好吗?” “好。”吉布楚贺点点头,也笑着说:“我还没谢过你,给她找了一个那么好的夫婿。如意后来都当上总督夫人了,比我这个做娘的还气派。” 如意的夫婿是胤祥看重的青年才俊,也是他旗下出来的。不过,胤祥属意这个女婿的时候,对方才是个三等侍卫,只是前途不可限量罢了。 胤祥眼光好,费心又费力,还给如意出了最高规格的嫁妆,让胤祯阴阳怪气了好久。 只可惜,他没能亲眼看到如意出嫁。 吉布楚贺一直自认从没欠过胤祥半分,可是她还是欠他的,至少在如意这件事上是欠了的。 …… “那就好。” 胤祥淡淡地笑了笑,还算欣慰。 不过,他们两个现在的外表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说这些怪怪的,干脆不说了。 吉布楚贺那声道谢,更是直直往他心里刺了个窟窿。 胤祥缄默着,又剥起了栗子,哪里还有来时的神采飞扬。 吉布楚贺像没留意到他的失落与颓丧,专注地看着台上,心里却同样发苦。 弦乐声起,一开幕便是《十八相送》。 整整一幕剧之间,他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台上咿咿呀呀,台下却只有并肩而坐的沉寂。 分明是与前世如出一辙的场景,但当时的柔情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 …… “如果梁山伯一早发现祝英台是女儿身就好了。” 吉布楚贺红了眼睛,痴痴地说些傻话。胤祥却以为她情窍未开,不懂情爱,恨铁不成钢地说: “就算梁山伯一早发现,也总有别的事儿阻碍他们在一起,否则这戏还怎么唱?他们还怎么殉情?还哪有这感人的化蝶?!” 吉布楚贺不以为然,难过地低下了头去:“……我情愿不看这种感人。” 她怪梁山伯不能早早地识破祝英台的女儿身,晚了那么些步,最终酿成个悲剧。但在胤祥眼里,梁祝情比金坚,那般向往自由,是什么枷锁也束缚不住的。 胤祥看到的,是感天动地的生死相许,但吉布楚贺期盼的……却只有今生今世。 所以他们不懂彼此。 …… 一曲落幕,吉布楚贺已不想再看。 她侧头低声对胤祥说:“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说完,坐立不安的她马上起身离座,心事重重地向外走。 胤祥没有防备,想不到她这么快就想离开,慢了半拍才跟上。 可就在他追上她的前一刻,他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放缓了脚步,手上拿着她落下的外氅,慢慢地跟在她后面走着。 外面的天空半阴半晴,吉布楚贺一走出广和楼,蓦地停住了。 街口立着许多摊子,有卖烤地瓜和冰糖葫芦的,也有卖灯笼和小玩意儿的。即使天气严寒,这里也是一样的热闹。 记得这里夏天时有许多花鸟摊位,还有卖书卖画的,空气里总是飘散着沁人心脾的花香和朱砂油墨的味道。 吉布楚贺平素很少来这儿,现在看着这街景,反倒更容易触景生情。 那年看完梁祝出来,她只顾着伤心,低着头跟在他身后面走,还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他生气,频频被瞪了一路。 现在却似反过来了。 胤祥见她停下,才走到了她面前。 吉布楚贺抬眸望向他,问道:“那时候,你在生什么气呢?” 她一直不懂。 胤祥被她问住,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似乎有这么回事。 他抖开手上的外氅,亲自给吉布楚贺披上,边系绳结边说: “若说小时候,我气你不外乎别的——我气你呆,不知情为何物,更气你看不懂我的情意。后来我以为你躲着我,便是拒绝我,只是不想伤了彼此青梅竹马的情分,不好意思把话说开。” 胤祥为吉布楚贺系好了衣裳,缓缓放下手,看着她低语: “后来你真的把话说开了,我也只当你心里没我,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直到不久前,我才明白,你当初说的’红线’是什么意思。” 吉布楚贺垂着眼睑,遮住了眸中流动的情绪。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未来的福晋的时候,兵部尚书家的七格格,温文尔雅,落落大方,还有那么好的出身和家世。他们连八字都那么合,怎么能说不是天注定的姻缘。 所以,在胤祥最后一次来找她的时候,她在两个人的手上绑了一根红线,向他展示: 强行绑上的红线,是很容易断掉的。强求的结果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那些真正的红线是看不见的,看不见也剪不断。 …… 胤祥伤心愤懑之下,一心认定所谓的“红线”都是吉布楚贺的托辞,从没想过红线真正的意思。 他就是那个不懂她心意的梁山伯。 胤祥短叹一声,意味深长: “原来不懂的人是我。” 繁华的街道上人流穿梭,他们一男一女相对而立,十分扎眼。这里到底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回去吧。”吉布楚贺转身继续走,心底又重了一成,沉甸甸的。 上了车,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沉默。 胤祥本想再带吉布楚贺去西四的庙会的,可她说累了,不想去。 吉布楚贺不是个娇弱的女子,半天下来也没做什么。说累,到底还是心累。 马车一路向西,驶出城外,到了白家疃。 原来胤祥前世在这儿就有个别院,这次是提前置办下来的,还没有人知道。 吉布楚贺第一次来,直接被他带到了主院,因为其他地方还没修整。胤祥现在都得住在宫里,也难得出来,整间屋子还跟新的一样,没什么摆设。 “累了就歇歇吧。” 胤祥将吉布楚贺安置在床上,眉目间也有些许疲惫。但他没有黏上来,而是弯了弯腰,不舍地亲了亲她的嘴角,说道: “虽然前世的今天,你和十四才是同日合冢的夫妻,但是将来陪你度过这一天的只有我,好不好?生生世世都只有我。” 吉布楚贺坐在床上,踌躇地望向他,想要答应,却始终发不出声。 那个“生生世世”吓退了她。 胤祥等了又等,但他等到的只有她的犹豫。 他眸中企盼的眼神一下子冷下去,缓缓离开她身边,直起了身子。 他失望极了,质问道:“玉儿,你到底在顾忌什么?!从前你就这样!从不肯承认自己的心!” 吉布楚贺浑身一颤,微微怔了片刻,她问: “我只是没有爱你爱到飞蛾扑火、失去原则,难道这也是错吗?” 胤祥眼里的希冀死灰复燃,惊喜又振奋地看向她,不敢错过她丝毫的反应: “你承认爱我了?!” 吉布楚贺没想到他只留意到了这个,既无奈又生气,简直没法儿与他沟通。 不怪胤祥这般激动,因为吉布楚贺从未察觉,她从未对胤祥说过半个爱字,甚至连“喜欢”也没有。 “是,我承认,你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唯一一个。” 吉布楚贺重新抬起头望着他,平和地坦白道。 这是胤祥做梦都想听到的话,他几乎浑身都燃烧了起来,释放着两世都无法发泄的爱火。 胤祥的嘴唇动了又动,想呼唤她的名字,又想表达自己的爱意。他想让她知道,自己的爱比“唯一”还要炽烈。 吉布楚贺让他注视得无所适从,似乎已经听见了他无声的呼喊。 她垂下视线,定了定心神,不想被他干扰。 她还有收拾了一路的话要说。 “我知道我小时候很傻——我不在乎名分,我也不在乎你有多少女人,即使当时见过了你未来的福晋,我也想过要嫁给你。可是我不敢啊……我怯懦了。” “玉儿——” 胤祥没想到后头还有转折,而吉布楚贺也突然掉入前所未有的哀愁。他从喜悦中冷却,手心却依然湿热。 他想触摸吉布楚贺冰封的心,但手还未伸出去,又被她哀伤的话语挡了回来: “我怕自己破坏了你们的神仙眷侣,变成你无力负责的包袱。更怕自己因此变得丑陋,和你成了怨偶。我知道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所以我希望你记忆里的吉布楚贺是永远鲜活的。” “我更想当那个你喜欢的玉儿,而不是一个玉鞢上的博尔济吉特氏。” 吉布楚贺说完,一滴清泪已不自知地从眼角掉了下来,洇在朱红的裙摆里。 她低着头闭上眼睛,惆怅地问: “怎么样,我是不是也很有心计?很虚伪?是不是和你所谓的’那些女人’没有什么两样?我知道我的目的达到了,可是我不曾想到,它会让你的执念那么深。” 年少的爱恋如蝶翼轻薄脆弱,没有经历过风雨,所以她不敢让它在后院里消磨。 于是后面真的来了一场又一场暴风雨,而她不论立于什么处境,都在想办法笑给他看。 他的一生大起大落,她怕跟丢了,因此只想住在他心里,当那温暖的春水,皎洁的月光,永不消散。 只是谁也没想到,待到回首已是百年身,最初轻柔的蝶翼竟然坚韧到了可以穿透时空。 …… “果然,我总是自作聪明。” 第50章 迷魂 一生只有一个伴侣的蝴蝶 “玉儿,其实你也怕我会变,变得不再是你心里那个完美的样子,是不是?” 云收雨歇,胤祥单手抚着吉布楚贺的发丝问道。 吉布楚贺枕在他怀里,柔软的双臂搂着他健硕的身躯,情绪已经稳定了。 方才她说完那一番长长的剖白,胤祥并没有失望地走开,而是坐下来安慰着她,亲吻着她…… 再之后,就发展成了现在这样。 “你已经变了。” 吉布楚贺回想着他说的令人脸热的情话,缓缓地说:“以前的十三阿哥可不会做这种事。” 胤祥轻笑阵阵,似乎又在笑她傻。他稍稍动了动,在她耳边说道: “我没有做,不意味着我不想。” 吉布楚贺软绵绵地眨了下眼睛,并不相信。她还待回想从前,想为少年胤祥辩护,但眼前却忽然一暗。 胤祥又附了上来,神情很是痴迷。 “你真美。” …… 因为是白天,他第一次看清她的样子。夜晚固然有朦胧的美感,但白日的美人更加清晰真实。 胤祥终于收获了吉布楚贺承认的爱意,总算名正言顺,只想尽情占有她。而吉布楚贺也卸下了最重的包袱,整个人都轻盈起来,可以放心地享受他的渴求。 他们原本计划傍晚之前就去四贝勒府的,可是也没有去,一整天都在房里厮磨。 天地良心,胤祥最初的打算绝不是拐她来胡闹的。应该是听戏,逛庙会,看灯看烟火,怎么浪漫怎么来。但没成想,最后还是让她成全了。 翌日,他们倒是一大早就坐上了回宫的车。在车上,吉布楚贺才知道,胤祥根本就没知会四阿哥夫妇他们出宫的事,更别提借宿了。 她摇摇头,才不管这烂摊子,让他自己收拾去。 胤祥还想送吉布楚贺回寿康宫,不愧是刚堕入情网,最是如胶似漆的时候。但吉布楚贺比他谨慎,硬是拦住了。 “过两天不就又见着了?” 吉布楚贺下车前,最后轻推了推委屈的“少年”,她最看不得胤祥这副样子跟她撒娇。 不过这哄人的话刚一出口,她也觉得不好意思,只因为这实在与偷情没什么两样。 过两天再见,就该是胤祥办喜宴的时候了。他本不想叫吉布楚贺来,怕她心里不舒坦,但没想到她似乎很大方。 胤祥心里不是滋味儿,但转念一想,吉布楚贺本就心宽又大度,是绝无仅有的好性子,他又怎么能盼着她为自己难受呢。 “那我等着你。” 胤祥的嘴唇磨蹭着吉布楚贺的面颊,话里还带着鼻音。 “好。”吉布楚贺应下。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胤祥都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很有新郎官的样子。虽然还没出正月,他却浑身热腾腾的,从未这么满足这么快活过。 单等到喜事当天,他反倒冷静下来了。 之前怕吉布楚贺被老八设计走,胤祥一直没顾上他这桩婚事。 一来只是个侧福晋,又是老爷子拿他安慰太子用的,实在用不着上心;二来这瓜尔佳氏在前世就是他的侧福晋,后来因为她儿子犯了事,连着一块拘起来了,根本没有什么愉快的回忆。 胤祥已打定主意,前世那些姬妾,能推掉不娶最好。像瓜尔佳这位实在躲不掉的,也不去管她。人各有命,想想前世那些早夭的孩子,与其让她们得到了又失去,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得到。 世上少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不辜负她们,就得辜负吉布楚贺。 这恶人他是当定了,但至少不能伤害所爱之人。 与此同时,吉布楚贺那边也从寿康宫出发了。 下午临出门前,她突然来了月事,不得不推迟了一会儿出门。 “格格,吓死我了。” 豌豆在吉布楚贺跟前悄声说着,满脸劫后余生的惊恐。 她是唯一知道“秘密”的人,更是提心吊胆地留意着吉布楚贺的月事。这次吉布楚贺的小日子迟了几天,真把她吓了个半死。 吉布楚贺换好了衣服,重新挂上压襟的十八子。趁只有她们两个,她小声安慰道:“就是这几日没休息好罢了,不碍的,别怕。” 豌豆叹了口气,至少又平安度过一个月。她忍不住劝说道:“格格,咱们还是小心点儿好。您可别由着十三爷了……上次您们出宫,可太冒险了。” 这些吉布楚贺也知道,可情难自抑时,真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我省得的。”她笑着点点头,说:“他这会儿有了新福晋,也得热乎一阵儿不是。” 这一说,豌豆又愤愤不平了。 吉布楚贺以为男人都喜新厌旧,却没想过:即便胤祥也有这样的劣根性,那个“新”也该是她才对。 寿佼比她早了片刻收拾好,两人说好结伴去的。她们晚上也本该结伴回来,但倦勤斋在东北角,晚上既黑又冷,路上又远。太后怕寿佼得了风寒,便答应她在原先东五所的住处歇一晚,明天再回寿康宫。 这一恩旨算给寿佼放了大假。 若要赶在寿康宫宫门落锁之前回来,必定玩儿不尽兴,这下可有的是时间了。 吉布楚贺没有这样的恩典,照理说应该按规矩,吃完喜酒就回去。 但是胤祥胆子大。 他听闻寿佼有那样的恩典,便委派公主的太监回寿康宫传话,说十公主有些醉了,要吉布楚贺留下陪她。 神不知鬼不觉,吉布楚贺就这样被他黑下了。 酒席吃得差不多了,吉布楚贺便该跟要出宫的人一起告辞。不过四阿哥他们出宫都要走北面,只有她一个人向南去。 甬道上点着红通通的灯笼,但夜里还是阴冷阴冷的。 吉布楚贺裹着斗篷,刚迈出门槛儿,身后便传来小安子的喊声: “格格!格格!您的手炉落下了!” 手炉? 吉布楚贺狐疑地转身,斗篷里的双手分明拿着一个手炉,热乎乎的。 豌豆怕她来了小日子受凉,绝不可能落下这些东西。她比吉布楚贺还先一步明白过来,知道某位爷又想打暗度陈仓的主意了。 果然,小安子走近了说:“格格,奴才们刚瞧见您手炉落下了,想来是里面炭烧完了,不热乎了。您先回屋里等等,奴才给您捂热了就拿过来。” 这一晚上,吉布楚贺都跟女客坐在一处,不过跟胤祥打了几个照面,没机会私下说话。 她还当胤祥有几句私房话跟她说,于是颔首跟小安子走了,哪儿曾想到他敢到太后面前传假消息。 上次分别时,胤祥那句“我等着你”不会满足于只远远瞧上几眼,吉布楚贺心知肚明。可她委实没有想到,自己竟被带到了他的卧房里去! 胤祥的卧室并非新房,不过到处也都点上了红蜡烛,窗上贴着囍字,每个角落都沾着喜气。 “胡闹。” 吉布楚贺蹙了蹙眉,转身便走。但她一拉开房门,就让这屋子的主人堵了个正着。 胤祥今天穿着冬服蟒袍,只有挂饰用了红色的缨子,其余与平时无二。不过到底是吉服,显得人器宇轩昂,没有日常慵懒。 他站在门前,严严实实地挡着吉布楚贺,怕金屋藏娇曝光,也怕她飞走。 吉布楚贺走不出去,好声好气地跟他说:“别闹了,我不能留下的。” “怎么不能?” 胤祥反问一声,随即上前一步,二话不说带过身后的门,一把抱起吉布楚贺就向床边走! “哎——” 吉布楚贺毫无防备,冷不丁被横抱起来,眨眼间就躺到了柔软的床褥上。 “你这是做什么?不行——” 她推着胤祥,除了第一次,从没见过他这样饥渴。 胤祥抬起头,停下来笑着说:“春宵苦短啊。” 好你个春宵苦短。 吉布楚贺不悦道:“你找错新娘了,起来。” 胤祥不起来,虽然没有继续放肆,但还像巨兽一样扒着她,不许她走。 “从此我就跟你做那一生只有一个伴侣的蝴蝶,好不好?” 他温柔又兼笑意的话音飘来,瞬间安抚了吉布楚贺想要挣脱的动作。 她不再动,也不知怎么回应,因为内心太震撼。 吉布楚贺怔怔地看着胤祥,不敢相信他说的。这承诺太有分量,她作为被许诺的一方,都不敢随便答应。 胤祥撑着身子凝望着她,他没马上听到回应,自然看出了她的迟疑。 这个选择使他下了很大的决心,未来也必定会出现很多阻碍。要消灭这些阻碍,不仅要依靠他坚定的意志,也需要她的支持。 胤祥心里到底存着一丝的期望,吉布楚贺的谨慎和犹豫不可能不令他气馁。 不过,诺言总是说起来动听,但能否动人,还是要看履行得怎么样。他现在说再多天花乱坠的蜜语甜言,也不若用实际行动表明他的决心。 譬如,绝不去那洞房花烛夜。 “玉儿,你心疼心疼我。”胤祥又躺下,面对面蹭着吉布楚贺,哑着嗓子呢喃:“我每晚都想你想得难受。” “难受?” “嗯,这儿难受,这儿难受,还有……”胤祥捉着她的手摸摸自己的额头,胸口,一路向下,声音越来越哑:“这儿也难受。” 吉布楚贺触电似地甩开手,断言道:“你喝多了。” 她得离醉鬼远一些,说着又要起来。 胤祥哪里肯,马上跟着坐起来,从后面抱住她。 “别走。” 他的请求听上去落寞极了。 吉布楚贺最怕什么?怕男人跟她撒娇。 尤其胤祥的少年形态是她的死穴。向来骄扬自傲的男人,朝她巴巴地眨一下漆黑的眼睛,她的心很快就软了。 “那这也不是个事儿啊。”吉布楚贺叹了口气,回过头说:“我的小日子来了,伺候不了你,你把我扣在这儿,又有什么用呢?” 胤祥皱起了眉,很不喜欢她这种语气——把他当丈夫、当主人,而不是她唯一的男人,她的爱侣。 “我不用你伺候,我要的是你,”他捧起吉布楚贺的脸,迫近了,笃定地说:“陪着我。” 吉布楚贺被动地直视着他的双目,里面全是自己的影子。 他身上有些淡淡的酒气,眉目微醺,却又迸发着坚定的光芒。吉布楚贺被这样近距离地注视着,也渐渐开始情生意动。 她的第一个吻也是这样没有的。 吉布楚贺缓缓地迎上他压下来的双唇,干燥的温度渐渐变得湿热,好像可以这样吻一辈子。 …… 最后,吉布楚贺被喂了一肚子的迷魂汤,自然留了下来。 他们躺在一起,拥着彼此亲吻。胤祥也黏着她,说些好听的情话,引她多亲亲他。 他火热的手掌还贴着她的小腹,问她来了月事是不是会不舒服。 吉布楚贺呆了一呆,原来他没她想象得那样好色。 她当然不敢让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只往他怀里靠了靠,含糊地说了一句“还好”。 这时,胤祥也在后怕了,幸好她来了月事。虽然他每回都记得不弄在里面,但难保有个万一,以后说什么也得克制住,不去碰她。 他担心自责得要死,吉布楚贺却心大。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不敢答应跟他一双人,也怕自己当真生不出一个孩子,让他绝后。若他们再因为这个心生怨怼,就更不值当了。 于是,她叹了口气,说:“哪儿是这么容易就怀上的?以前我怀上如意,也很不容易的……你也知道,我一辈子就得了这么一个女儿。” 胤祥哪儿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 这下好了,他只听见“怀上如意很不容易”,心里都快酸死了,哪里还记得自责?!他满脑子想的都是: 他们这般缠绵都没怀上一个孩子,那她和十四当年是有多恩爱? 胤祥咬着后槽牙,已经怄死了。 什么很不容易,那是老十四不行!孬种! 他真想这么安慰吉布楚贺,可他也不敢在她面前说胤祯的坏话,显得他没风度、小性儿。 “我们也会有如意那般可爱的女儿的。” 胤祥紧紧搂着吉布楚贺,怜惜地吻了吻她。末了,还是不甘心地补上一句: “我们生两个。” 吉布楚贺哪里想得到这男人在争风吃醋,还一定要比过胤祯。她以为他想要儿女双全,所以是两个,一时压力更大,更不敢轻易答应跟他当那蝴蝶。 这一夜,恩爱的二人因为各怀心思,谁也没有睡好。 吉布楚贺记着要回去,更是趁着三更天就走了。 她起身时,胤祥还睡着,似乎已经睡沉了,又完全变成了少年模样。 太后起得也早,所以吉布楚贺直接走回去了。进门时,正赶上太后起身。 早上是最忙碌的。伺候太后用完早膳,还有礼佛,等六宫各处来请安。吉布楚贺料理完这一套,忙不迭回自己的住处打盹儿。 丫头们都习惯她的懒样了,这会儿也没起疑心,只有豌豆眼皮直跳。 吉布楚贺睡觉鲜少做梦,但她睡了个回笼觉,却做起了白日梦。 她梦见一片草原,绿茫茫的,而天空白花花的。她似乎穿着巴林蒙古的裙子,红色的,在无边际的草原上直直飘着。 在这个漫长的梦里,她一直在绿地的上空浮荡,无休无止,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 也许她在梦里变成了蝴蝶。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概是胤祥的许诺困扰了她,她才会做这种梦吧。 …… 吉布楚贺睡得很不安稳,仿佛有只蝴蝶在她脑子里扇动翅膀。 “格格,格格,醒醒……出事了,出大事了。” 不知是哪个丫头的声音。 吉布楚贺茫然地睁开眼,梦里飘摇的灵魂踏踏实实地躺回了身体里。 豌豆惊恐着一张脸跪在床边,等不得她清醒过来,颤抖着说: “十三爷出事了……今早小顺子他们去伺候十三爷起床,却见他自个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没有意识……怎么叫都叫不醒。” 第51章 轮回 永生无悔。 胤祥没有意识了。 昨晚是他的喜宴,兄弟姐妹们都在,也都喝了些酒,毕竟是喜事。不过太子也在,刚经过敏感时期,人人小心翼翼,谁都没有放开了闹腾,心照不宣地早早散场。 之后,没有一个人再见过清醒的胤祥,大家也都以为他去洞房了。 吉布楚贺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知道这一点的只有她,豌豆,小顺子和小安子。 发生了这样的事,小顺子和小安子首当其冲,难辞其咎。现在,估计他们已经被揪到康熙面前审问了。 豌豆担忧他们供出吉布楚贺,那样就全完了。 太医给胤祥诊了脉,浑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没有外伤,没有中毒,脉象平稳,看上去健康极了。他们用了各种法子唤醒胤祥的意识:掐人中,扎穴位,用草药熏……没有一个奏效。 谁都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不过,也有一些人记得,就在半年前,胤祥同样发生过类似的怪事。 先是从马上摔下来昏过去,明明没受什么伤,却一直昏迷不醒。就当无人能够解释为什么会这样时,他自己又莫名其妙地醒了。 那次意外发生在塞上,知道的人不多。但是,也有些别有用心之人认定:十三阿哥是让名字反噬了,他实际上是个不祥之人。 眼下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更是非邪魅之说不能解释了。 “格格,太医们都瞧不出端倪,因此,因此他们都说……十三爷他……”豌豆担惊害怕,声音越来越小,“兴许是被魇住了。” 吉布楚贺沉默地坐着,双手抓着床沿,安静得诡异。 巫蛊是罪无可赦的大罪,豌豆担心一旦吉布楚贺被牵扯进去,不仅要背负秽乱宫廷的罪名,还会被第一个怀疑。 …… 他怎么了? 吉布楚贺现在想的都是这个,很难把豌豆的话放在心上。 胤祥半年前无故昏迷,是因为前世的他死后重生。 那现在呢? 现在的他又“死”了吗?是少年胤祥要回来了吗? …… 当然,还有最坏的结果——他再也不会醒来。 宫里都被骇了一跳,但康熙因为此事勃然大怒,导致谁也不敢议论。 无数眼睛都眺望着北五所,紧张兮兮地观察着那边的动静。 这事儿实在诡异蹊跷,越来越多的人都迷信是巫蛊所致。萨满日日作法,但就是不见好转。 吉布楚贺曾想过法子,跟寿佼去探望过几次。然而,胤祥的住所里里外外都是念经祈福的和尚,要么就是舞来舞去的萨满、太医院的值守,还有层层叠叠的宫人。 他们都在看着,她无论如何也见不到胤祥的面。 她只听说,他从未醒过,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喂不进食物,只能靠参片吊着,又能吊多久呢? …… 半月过去,胤祥的身体每况愈下,非但药石无医,连萨满法师也救不了他。 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无暇顾及事发前一日的事——他才刚办了喜宴,后院还有个正经的侧福晋。 侧福晋有个当太子妃的姐姐,父亲也是高官,心气儿当然不低。 她在新婚夜当天守了一夜空房,早就心生怨恨,还在心里嘲笑胤祥是遭了报应。 但眼看自己就要守寡,她慌了,也顾不上怜爱自己倒霉,几乎日日都跑到太子妃那里哭惨,另谋出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他们连夫妻都算不上! “殿下若不信,奴婢也愿意自证清白,请嬷嬷验身!” 侧福晋泫然欲泣地跪倒在太子妃跟前。一想到自己的一生就要砸在这个晦气的丈夫身上,她哪里还在意面子。 莫说以前满人没入关的时候,就是当朝,也还有寡妇再嫁的例子呢!何况她还是处子之身,有什么道理为胤祥守寡? 太子妃实在是被她缠得烦了。皇室的媳妇哪有再嫁的道理? 她跟着太子如履薄冰,处处小心,哪里敢招惹这种幺蛾子。更何况: “十三阿哥还没死呐!你要改嫁,也得先当上寡妇再说!” 这是娘家姐妹之间的私房话,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太子妃气急了,一时疏忽大意,不仅说了不该说的,还不防这话流了出去。 一句气话经过以讹传讹、添油加醋,全然变得不堪入耳。 什么毓庆宫嫉恨幼弟已久,不惜手足相残,先下手为强;十三阿哥突然病危,似乎证实了康熙易储的念头…… 一夜之间,不仅毓庆宫上下开始接受审讯,胤祥的住处也再次被翻了个底儿朝天。 他刚昏迷时,宫里就搜查过,先排查毒物和不干不净的东西。但是,当时什么也没查出来,这才愈加衬得此事蹊跷。 这一次的搜查更加仔细,甚至到了过分的地步,连家具都要劈开来看看不可。 任何事做到了极致,都会失去原有的本意。 卧床的病人本不应该随意挪动,但负责搜查的侍卫连胤祥身下的褥子也没有放过。果然,他们拆开外罩,搅乱了棉花,最终发现了一张薄薄的符纸。 在场之人无不徒然变色。不用拿给萨满,他们也能断定,这就是巫术。 所有宫人都分别接受了审问,口径十分一致。 十三阿哥在新婚当夜便沉睡不醒。而且众所周知,他的卧房就是因为办喜事,才刚刚更新了布置。也就是说,除了新福晋,再没有人近他的身。 新福晋早在搜查之前,就因为“参与”毓庆宫“密谋”一事被拘了起来。但她却始终声称,自己还是清白身。新婚那夜,喜房不是胤祥的屋子,她也根本没有踏进那里一步。 胤祥的人都听了他的吩咐,把热水和衣物备在主卧。他们也的确看到了,自家主子和一个女人去了浴房。 不过那种时候,他们做下人的,哪敢随便乱瞟。但他们院子就这么大,宫人有限,之前太后赐下来伺候胤祥的两个宫女住在一处,可以互相作证。想来除了新福晋,也不会有别人了。 然而,新福晋一整晚都待在自己的屋里,能为她作证的,也只有她自己带来的丫鬟,和迟迟不能醒来的胤祥。 吉布楚贺没有说话。 这一切似乎太顺理成章了。 就连她都怀疑,这场意外是不是胤祥自导自演的苦肉计。就算太子丝毫不受影响,胤祥也能借此解除这桩姻亲。 可是,他的身体就快不好了。 尽管符纸已经曝光,诅咒不复存在,他的情况也没有好转。 康熙甚至疑神疑鬼,觉得北五所整个地方都变得不干净,也许还有没查出来的巫蛊,索性将胤祥挪到了西苑的瀛台。 这样一来,吉布楚贺就更不容易见到他了。 她又去找胤禟,可是还不等她登门,胤禟倒先带着合欢,不请自来了。 他带来的全是坏消息。 “皇上已经让内务府在秘密准备了。” 胤祥被挪到瀛台之后,反而日渐虚弱。不知名的恶魔来势汹汹,肆无忌惮地蚕食着他的生命。 吉布楚贺闻言,六神无主地说:“……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 甚至天下至尊也放弃了坚持,为他的儿子准备起丧事,连追封什么爵位都想好了。 一个郡王。 胤禟说:“我们这种人,不过是凭着’得不到’的恨才续着这条命。既然此生不能争名夺利,便只剩下所爱之人可以争取。 “但若无论如何也争取不到,那便没有重生的意义了。你意欲一死了之,慧剑斩情丝。却不知道,这样一来,他也要走上同样的结局。” 他平静地说完,看向吉布楚贺,目光怜悯。 “到头来,还是阴差阳错。” 还是阴差阳错。 …… 合欢是来给吉布楚贺打气的。她嘴上并不赞同胤禟的迷信,可是没有现代医学仪器,她也无法用科学解释一切,只好坚信:历史上的胤祥是活到了雍正朝的,更是名垂青史的人物,怎么会现在就悄无声息地死去?! 一直沉默的吉布楚贺抬起头,大脑一片空泛。 “但你所谓的’历史’,是可以改变的。” 她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了。 合欢彻底哽住,的确不能反驳。 虽然所谓的历史早就改变了许多,譬如索额图晚死了半年,但到底无伤大雅,因为他终究是死了。 也许,胤祥的结局不会有什么变化。但也有可能因为蝴蝶效应,变得更加糟糕。 合欢沮丧地说:“没想到,就算我晚生了三百年,也还是有这么多未知的和解决不了的事,什么忙也帮不上。” “这不能怪你。” 吉布楚贺深知,他二人的遭遇就是一出邪说。也许,胤禟说的才是对的。他们面对的劫难,都归咎于因果。 于是,她又取出了随身不离的佛珠,相信它既然能在前世帮胤祥渡劫,今生也必定可以。 “佛祖,请您告诉他,也请您作个证:我愿意答应他,从此只和他做一双蝴蝶。” 至死不渝,永生无悔。 吉布楚贺跪在蒲团上低声念着,无力的悲伤竟跟前世一模一样,分不清记忆与现实。 一样无措,一样茫然,一样……不愿失去这个人。 如果真如胤禟所说,他的执念附着在重生的生命上,但因为随着生命的流逝,愈发无望得到,所以他向上天借来的时间,也慢慢走到了尽头。 那么,只要她肯答应他的愿望,是否也来得及亡羊补牢? …… 吉布楚贺闭着眼睛,佛龛前的檀香幽然萦绕,潜入呼吸,又缓缓幻化为眼前一团迷雾。 她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佛堂。 一望无际的绿茵草原,是孕育她的巴林。 面前,一个雍容华贵的满洲女子坐在云端上,目光柔和地望着自己。 “如意?”吉布楚贺怔怔地看了女子一眼,终于能发自内心地微笑了,“你还好吗?” 如意缓缓站起来,漫步在半空中,仍如履平地般优雅大方。 无知无觉地,她已经是四十多岁的模样了。 “额娘瞧我的模样,会像是不好吗?自然是很好的。” 如意走上前来,让吉布楚贺近距离仔细瞧了瞧,笑道:“不过,十三伯伯可一点儿也没认出我。” 吉布楚贺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意思? 如意笑着笑着,精致的面容浮现出一丝哀婉,叹息:“也难怪,他去世那年,我才十多岁。眨眼间,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吉布楚贺不舍地望着如意,还是说不出一个字。 面对如意,她无法谈起胤祥。他是如意的伯伯,是她敬重的长辈。 吉布楚贺已经明白过来,如意知道自己和胤祥的纠葛了。虽然她不清楚如意是怎么发现的,但好不容易释放出的感性,终于变得冷静了。 她要如意怎么接受这荒谬的故事呢? 若非重生,她和胤祥的爱情根本就是不为世俗容忍的。 “额娘,您手上的佛珠,是我在为您入殓前,亲手给您戴上的。” 吉布楚贺抬起手,拨开了宽大的衣袖:“所以我醒来时,它就在我手上了吗?” 如意笑着点点头。 她似是看出了吉布楚贺的退却,耐心地解释道: “打我第一次瞧见这佛珠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为什么额娘您常年不离身的佛珠,会出现在十三伯伯给我的嫁妆里。可那时候,十三伯伯已经过世了。我思来想去,谁也不好问,干脆不再深想。 “但等到给您整理遗物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您也有一支玉笛子,和十三伯伯送我那支一模一样。即便如此,我也觉得一切都很牵强。可是千丝万缕,又仅仅指向一个可能。” 如意缓缓诉说着吉布楚贺不知道的事,从小时候开始讲起。讲胤祥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如何的失态,又为什么这么在意她名字的由来; 讲他们伯侄两个相处时,胤祥又如何不着痕迹地问起她额娘; 还讲到胤祯提起胤祥时,总夹杂着道不明的歉疚,要她常去探望十三伯伯…… “额娘,这是十三伯伯用半生的痛楚换来的机会。我再给您讲个故事,您要好好儿想想,不要让他们的灵魂都在悔恨中消散而去。” 如意的话还未说完,身影便开始在空中融化。 “如意?” 吉布楚贺不解地去拉她,但她却彻底消散了。 顷刻间,偌大的草原上,只有吉布楚贺一个人。 …… “吉布楚贺!吉布楚贺!” “吉布楚贺,你可不能也出事啊!” 寿仪焦急地喊着吉布楚贺。 吉布楚贺倒在佛堂前,像睡着了似的。她听见呼唤,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一下就看到寿仪泫然欲泣的脸。 她猛地从梦魇中惊醒过来,忙坐起身,镇定道:“我没事,就是太累了,眯过去了。” 吉布楚贺说着,下意识地抓住了寿仪的手。 “你哥哥怎么样了?” 寿仪的脸庞马上被一片哀戚覆盖。 “你跟我去看看他吧。” 似乎还是没有丝毫好转的意思。 吉布楚贺没有时间失魂落魄,马上跟着寿仪出宫,骑着马就到了西苑,快得来不及让人拦下。 “公主殿下,这于理不合啊!” 把守瀛台的侍卫们跪在地上,阻拦道。 寿仪早该让他们都起来的,可是他们有皇命在身,都不肯让吉布楚贺与胤祥单独待一会儿。 因为出了巫蛊之祸,康熙将瀛台上下防得像铁桶一般。没有他的准许,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寿仪作为最受宠的公主,又是胤祥的胞妹,本在豁免之内。但就算是亲兄妹,来探病都得隔着帘子,由宫人守着,更别说吉布楚贺了。 “什么于理不合?!玉格格是本宫带来的,本宫就是理!” 寿仪急了,这样拖下去,不是让他们连最后一面都见不成吗?! 吉布楚贺一直站在她身后,此刻却冷不丁越过她,一阵风似的穿过了宫门。 侍卫们都低着头跪在地上,谁都没想到吉布楚贺这么放肆。连公主都不敢硬闯,她竟然一声不吭地就往皇子的卧房冲! 好在寿仪反应也快,大跨一步,一下子挡在门前,侍卫们自然不敢越过她去抓人。 …… 斜阳晚照,湖心岛内的宫殿被金色的树影重重裹着。 吉布楚贺拨开沉重的帘子,宫殿深处,胤祥躺在最里面的厢房里,安静得感受不到一丝生的气息。 她也安静地走上前去,打开了最后一层床帏。 “你怎么还不醒呢?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醒来?我明明已经什么都答应你了呀。” 吉布楚贺缓缓俯下身,跪坐在脚踏旁,双手都覆上了胤祥骨瘦如柴的手。 虽然他的手还有些温度,却比她的手心冷得多。 吉布楚贺觉得自己似乎在捧着一把骨架。 “两次了,我不想再为你离去这件事掉眼泪了。同样的经历,我不想有第三回 了。你醒来好不好?” 吉布楚贺轻轻地问着,同时反复摩挲着胤祥的手背,想赋予他些生机。 “为什么是第三回 ……我讲给你听。”吉布楚贺望着胤祥沉睡的面容,莫名相信他的灵魂能听得到她的声音,“想必你一定不记得我了,因为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的。” 早在前世之前,他们就见过,就在吉布楚贺刚刚见到如意的那片草原上。 清澈剔透的盐水湖边,少年胤祥策马来追他射中的雁。他射偏了,害得那雁半死不活,正好被吉布楚贺捡到。 吉布楚贺抱着这只可怜的鸟,杀也不是,救也不是。 “你是谁家的小格格?怎么呆呆的。” 胤祥坐在马上,背着光笑得十分飒爽。 吉布楚贺看了一怔,却听不懂他说了什么,于是更加羞怯了。 她不会满语,也不知道怎么回应。最后,她又呆了片刻,用蒙古话说:“你的箭法好差。” 天真的吉布楚贺没想到,胤祥听懂了,因为他的俊脸肉眼可见地多了羞恼。 不过,他没有生气,反倒是极有风度地从马背上下来,跟她一起把大雁受伤的翅膀治好了。 谁说他不是想跟可人的少女多待一会儿,却又不想表现自己残酷的那一面呢? 吉布楚贺是草原上的灵雀,却喜欢上了京城来的皇子。她的爱慕注定是没有结果的,所以不若远远看着,再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夏天过去,胤祥跟着康熙皇帝回京。她仍留在草原,慢慢长大,嫁人生子,甚至还有过两个丈夫。 等时间久了,长大了的吉布楚贺以为,那个俊朗的皇子已经在她的记忆里淡去了。但现在,反倒是第一世的两个丈夫,连个模糊的面孔都不剩下半点儿。 她很少再想起年少时的惊鸿一瞥,但也的确因为他,在梦里畅想过关内的烟火。 她期望她的孩子们能去京城走走看看,等他们回来后告诉她,京华锦绣是如何的迷人。 终于,她的大儿子得到了雍正皇帝的恩诏,得以进京。他春天出发,本该夏天就回来的,但吉布楚贺却等到了大雪纷飞,才把孩子盼回家。 长子回来才敢抱怨,说有个王爷突然死了,所以皇帝陛下把他们都扣了下来,给他最宠信的弟弟奔丧。 …… 皇帝陛下最宠信的弟弟,就是他啊。 吉布楚贺无措地愣在原地。 虽然他不再受先帝器重,再也没随驾到过蒙古,他们也再没见过。但她后来听说他从龙有功,当上了最最尊贵的王爷,替他高兴欣慰的日子还近在昨天。怎么会想到,那样尊贵的人竟会如此福薄。 初见时的碧空绿野,还清楚地刻在她的心里,一片清新明媚。可是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眨眼间就成了一抷黄土。 …… 那是吉布楚贺第一次因胤祥死去而掉眼泪。 第52章 我欲与君相知 不许赖账! 吉布楚贺为胤祥的早逝惋惜不已。 他还在世的时候,她几乎忘了有这样一个人。等他死了,她倒开始无时不刻地想起他。 余生三十年,吉布楚贺总是在想:如果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就好了。 找回第一世的记忆之后,她终于理解前世“预知”的能力从何而来。可惜她的眼界太窄,不敢与天搏命,于是弄巧成拙,又浪费了一生的好时光。 吉布楚贺在胤祥的床边坐了半晌,总算把他的手捂热了些。 “合欢给我讲了一个他们那个年代的故事,叫睡美人。” 她给胤祥复述了一遍。 合欢也是讲着玩儿的,借童话故事缓和一下压抑的心情。吉布楚贺对胤祥讲完,也望着他玩笑道: “是不是跟你有点儿像?你是王子,而我虽然不是公主,但也是个县主。现在我亲你一下,你醒过来好不好。” 吉布楚贺说完,床上的人还是没有动静,沉沉睡着。 她无法,只得慢慢起来,俯下身在他唇边落下一吻,感受到了他微弱的呼吸。 “吉布楚贺。” 一道沉稳威严的声音倏地横插而入,无情拆散了床边交颈依偎的鸳鸯。 吉布楚贺略微惊了一下,很快转过身,低着头跪到地上。 “吉布楚贺恭请皇上圣安。” 康熙从门外走进来,后面跟着垂头丧气的寿仪。 “起来吧。” 康熙走到胤祥的床前,看了一眼。 奇迹没有发生,胤祥还是没有生气,整张脸都是灰败的。 康熙迈着沉厚的脚步转过身,朝明间走去,并对吉布楚贺吩咐:“出来吧,别打扰他休息。” “是。” 吉布楚贺应下,一抬头对上了寿仪使的眼色。 康熙没有追究她们乱闯,也没有责问吉布楚贺与胤祥共处一室,更没有喝斥她“不知廉耻”地去亲吻他。 出乎意料地,康熙在宝座上坐下后,竟开门见山地问: “你可愿嫁给十三?” 吉布楚贺与寿仪齐齐一愣。 康熙一问完,便不再张口,这是很平常的。有些话碍于身份和地位,不便说出口。民间冲喜的说法放在皇室,是难登大雅之堂的。但是,他们未必没有这种想法。 寿仪作为皇室的一份子,当然听说过一些长辈们的打算,因此比吉布楚贺先反应过来。 虽然胤祥是她的亲哥哥,但吉布楚贺也是她的好姐妹。但凡朝中有些地位的人家,都不会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冲喜,这事儿才迟迟没能定下。 更不用说,旗人一向把女儿看得极为金贵,还担心十三阿哥命硬,不仅克母克姐,还克妻。 吉布楚贺出身好,却无人在她背后撑腰。若她来做新娘子,体面是有了,不过她的下半生也很可能跟着胤祥的生命,一起葬送了。 寿仪听在耳里,急在心里,还好康熙不至于逼婚,又说道: “朕给你两天时间考虑考虑,想好了随时来见朕。” 康熙说着就要起座,但吉布楚贺此时也反应了过来,不由分说重新跪下,叩首道: “吉布楚贺想好了。” “请皇上赐婚。” …… 待到旨意一出,自是哗然一片。 谁都知道十三阿哥病得不太好,兴许哪天就没了,玉格格也是倒霉。不过,大家伙同情完了,又说这是富贵险中求——吉布楚贺敢在此时生死相许,他日等胤祥康复,便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了解内情的人知道吉布楚贺是自愿的,包括四阿哥在内,都多少对她有些改观。 问世间能有几人敢为情生死相许? 合欢是旁观者里最不浪漫的。 虽然胤祥的昏迷难以用科学解释,但冲喜绝对是迷信。照眼下的情形,吉布楚贺说不定还要守望门寡。 “也许你是对的,可眼下也只剩下这一个办法了。” 吉布楚贺都明白。 即使他们是冥顽不化,但冥顽不化的他们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何况,他就是为了这个执念才重生的。圣旨一下,兴许真能救活他的命。” 吉布楚贺一直相信,不管故事怎么改变,人在面对重大抉择时,总是会做出一样的决定。所以—— “我愿意救他。” * 草长莺飞,万物复苏。胤祥醒来之后,也有七八天了。 他尚未恢复气色,仍在瀛台休养,整个人看上去还是相当羸弱的。 醒来以后,胤祥每天都要小顺子给他讲八百遍,吉布楚贺如何义无反顾,如何在皇上面前答应对他以身相许。 小顺子又没亲眼见到,总之为了主子高兴,便添油加醋地编,编得天花乱坠,每句话都说到了胤祥的心坎儿里。 “爷,您这心想事成了,身子好得都快了!” 胤祥坐在躺椅上,盖着薄毯,并不见狂喜之色。 他不过淡淡一笑,但心里确实是前所未有的轻快敞亮,什么压力都一扫而空了。 因为他做到了。 突然昏迷当然不是因为巫蛊,太子也不可能慌不择路到这种地步。一切都是他的苦肉计罢了,他想赌。 就在纳侧福晋的前一夜,胤祥又一次因为爱而不得感到煎熬不已时,他再次见到了前世死后遇到的女人。 胤祥还是没能认出如意,不过却不影响他们再做一场交易,一同谋划了这次的意外。 若吉布楚贺仍不在意,无所谓他是死是活,那他也再不纠缠了。 不再纠缠,就是烟消云散。 如果让他知道,吉布楚贺对自己还是无动于衷,醒过来也是痛不欲生。真不如不要醒来,就此一了百了。 所以,胤祥睁眼的那一刻,便知道自己得偿所愿了。 “可是她人呢?” 换了别人听到胤祥这样问,都得笑话他。 小顺子哂笑:“爷,这民间订了亲的男女都不给见面,何况是宫里的规矩呢?之前万岁爷没责罚玉格格硬闯,已经是网开一面了。不过也说不准儿,他老人家兴许又破个例呢?” 胤祥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回来了,不让人亲眼瞧瞧,未免太没人情味儿。 他就这样耐心等了几日,每天应付几个来探病的,好不容易才等到康熙的特赦,允许吉布楚贺也来探望。 见到她的面时,胤祥心里怪忐忑的。 他也不知道吉布楚贺识破他的诡计没有。 “还是不能站起来么?”吉布楚贺担忧地打量着胤祥。 他卧床太久,肌肉都有些萎缩,现在虽在慢慢恢复着,但并非不至于站不起来。 “唔……”胤祥还是坐在躺椅上,稍一踌躇,仍表现得有些病弱无力。 吉布楚贺怜悯地叹了口气,在他旁边坐下,没有疑心。 “听太医说,你最近都在吃些清淡的药膳。我不懂,也不敢给你乱准备些什么。” 胤祥最近吃的都是太医定制的药膳,不仅清淡,还难吃。不过,他的气色却因此恢复得很快。 他又虚弱地向吉布楚贺靠了靠,如同久旱的枯枝,迫不及待地迎接春雨的爱抚。 “我想吃肉。” “什么肉?羊肉?鹿肉?”吉布楚贺柔声问着,“若是太医不许你吃,我偷偷给你带?” 胤祥轻轻地笑了。 他凑上去,暧昧地说:“我想吃雀肉。” 吉布楚贺秀眉一蹙,竟然被他带到沟里去了。 “别闹。” 她不悦地轻斥完,却没有回绝胤祥落下来的吻。 “嗬,爷来的不是时候啊!” 煞风景的声音冷不丁响起,胤祥这回彻底被吉布楚贺推开了。 胤祥黑着脸抬起头,一声也不吭。 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但来的偏偏是十四。 吉布楚贺站起来,却迈不动步子。胤祥在后面攥住她的手,压根不许她走。 十四自然是来探病的,后面亲自提着几屉礼盒,不过皮笑肉不笑地站在门口。 “算了,来都来了。” 他撩开袍子进来,随手放下东西。吉布楚贺让他随便找个地方坐,然后反过来扯了胤祥一下。 胤祥正别扭着,热络不起来,但总算寒暄了两句。 十四瞥见他们俩的小动作,并没有多么难受。从小,就是吉布楚贺跟胤祥更有默契。这回二人的生死相许,更是让旁人无话可说。 因此,十四也懒得像以前那样挑衅,坐了坐便走了。 “你看你,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呢?” 待十四走后,吉布楚贺看向胤祥,苦口婆心地说他。 胤祥觉得自己更占理,铿锵有声,并不示弱:“我计较,也是因为你偏心。” 吉布楚贺略一停顿,没有像以前一样自辩,反倒说:“偏心也是理所应当的呀。有句古话,你莫非没听说过?” 胤祥一听就懵了,不敢相信她会大大方方地承认。 然而,他还没消化干净,吉布楚贺转头又来扎他的心: “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她说完,莞尔一笑。 胤祥则又一次愕然,如被雷劈般楞坐着。 若他在别处听到这话,只会一笑置之,甚至也认为言之在理。 但是这话从吉布楚贺嘴里说出来,就真得掂量掂量了。 胤祥惆怅地沉默下来,很难不患得患失。 现在这个十四,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足为虑。但那个十四已经死在前世了。 他跟死人争? 酸,真酸。 胤祥头一回希望胤祯也重生回来,与他同台较量一番,省得他这样好像胜之不武似的,难怪裁判偏心。 吉布楚贺听见胤祥消停下来,回头一看,便见他西子捧心,好不落寞。 人一旦清闲下来,便有大把的时间胡思乱想。胤祥每天除了养病,的确无所事事,这对以前习惯殚精竭虑的他来说,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吉布楚贺好气又好笑:“你呀,好好休养。思虑过度影响康复。如若赶不上婚期,可不是我的错。” “唉——” 胤祥长叹一声,哀怜他道阻且长。 吉布楚贺不是不愿意回应他。她以为经历了那么多之后,自己的心意已经够清楚了,他肯定明白的。 可是她习惯了装聋作哑,甚至差点忘记,自己从未向他承诺过什么。 虽然行动比语言更有力量,但任何爱意都需要用热烈的语言表达。不然,人们不会发明优美的文字,也不会留下那么多代代传唱的诗篇。 自己小时候为汉诗如此着迷,不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吗? 杜鹃声啼,残阳如血。吉布楚贺从西苑回来,坐在自己的书房里,飞速提笔写了两行字,封好,再遣人送到胤祥那里去。 她立在门前,晚照映红了她沉静的侧脸。 不是少女做这样的事,果然还是会让人感到轻浮。但还好,从产生这个念头到落笔,再到寄出,不过眨眼的功夫,没有时间反悔。 宫门就快下钥,吉布楚贺以为收到回信至少要等到明早。她能想象到,胤祥看了那信会怎样笑,但至少他能高兴一个晚上。 今夜,就让她一个人为自己的轻浮忐忑去吧。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吉布楚贺在信笺上写道。 信既已送出,便没什么可后悔的了。 吉布楚贺收了心,跟往日一样去前殿伺候太后用晚膳。但是,等她一个时辰之后回来,西苑的回信就已经到了,由丫头们贴身收着。 送信的人竟比收信的人还心急。 吉布楚贺拿着信回到卧房,也是薄薄的一封。她坐在灯前拆开,果然只得一张纸。 胤祥一改往日缠绵做派,跟她一样,既无顶格,也没落款。干净的信笺上,只有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不许赖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