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清醒梦II爱情节拍 作者:荀香九 文案: —这是一首丧丧的小情歌— 李兆赫是个矛盾的人。 表面上看,他什么都有。 家境优渥,长相出众,在知名院校学艺术,毕业后不继承家业,而是选择优秀的游戏公司工作;家庭成员个个璀璨夺目,姐姐企业家,哥哥万人迷,女友白富美,现充得令人落泪。 而他心里清楚,他一无所有,是毫无存在感的透明人。 大学才转进艺术行业,没有坚实的绘画基本功,在职场上屡屡遭遇瓶颈。 姐姐在家里说一不二,硬是按头他和无感的女性朋友来往,单方面宣布他的恋爱。 妈妈的眼睛里只有两件事,一是嫁入豪门,二是他的疯子哥哥。 十四岁才进入李家,在富人同学里他是阶级跃升的穷小子,在穷人同学里他是飞上枝头的富凤凰。 他没有朋友,没有家人的爱,没有出色的技艺。 然而,他有黄义铖。 缘分是无数偶然中蕴含的必然,是无数个短暂相逢中的持续吸引。 爱情,则在逐渐增加的缘分中悄然降临。 他自卑、不勇敢、冲动、幼稚、爱吃醋、又厌恶自己的猜忌。 黄义铖是唯一一个透过浮华的泡沫,凝视着他的人。 并且对他许下无法抵抗的承诺——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黄义铖,李兆赫 ┃ 配角:李兆敏,李兆赫,龚宝甜,赵德阳,赵锦程,Rudy ┃ 其它:清醒梦第二部 一句话简介:爱是照亮黑暗的月光 立意:先成为自己,再成全别人 ================== ☆、伊甸园 彩灯的光一道一道扫过,将黑压压的人群概括成一团不断变化的印象。迷醉的脸,修长的腿,衣着古怪的男人,半满的啤酒瓶,塑料底高跟鞋。音乐更是震耳欲聋,鼓点在胸腔里回响,心脏的肌肉跟着嗡嗡颤动。李兆赫靠墙站着,感受着地面和墙壁的共震,尽管戴了降噪耳机,仍然觉得喧闹声有些过于响亮。他抬手看了眼智能手表,屏幕一片黑,没有任何新信息。 再等十五分钟就回去。李兆赫暗下决心。就算回头她会去找大姐告状,再次引发家族大动荡,他也等不下去了。他丝毫不怀疑,再等下去,他可能会死于心律不齐。 如果有的选,李兆赫绝不会来酒吧/夜店/迪厅/club/一切晚上10点以后才会有趣的场合 他在这里的唯一原因,是三个小时前,龚宝甜出现在他家门口,和大姐寒暄一番,说出了晚上的安排:要到新开的酒吧伊甸园,为她朋友Rudy的开业庆祝。 于是,他的大姐理所应当地说:“你是男的,保护小姑娘的安全是你的义务,去吧,跟甜甜好好玩。” 李兆赫只是经过厨房,突然听见这么一句,惊讶得站在原地。大姐在餐桌旁边,对他微笑;龚宝甜坐在沙发上,也是对他微笑。两只柴郡猫。 李兆赫站在沙发和餐厅之间,觉得自己像是被来回拉扯的钟摆。大姐观察着他的神色,威胁地拉长了声音。 “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兆赫,等爸爸来问你,为什么和龚家大小姐处不好关系,你是希望我站在你这边的吧?” 回忆起三个小时前和大姐的对话,李兆赫仍然感到胸闷气短。不知道是酒吧里空气不好,还是大姐总让他感觉无法呼吸。 每次都是同一个套路,龚宝甜因为一点小事兴师动众,李先生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批评李兆赫,说来说去,就是让他对龚宝甜好,以后他们是要结婚的人,不能在结婚前就闹得这么僵;而李兆敏在一边看好戏,看够了,上来打圆场,顺便为李先生提供台阶。舞台上只剩下李兆赫一个坏人,不尊重父亲,不如姐姐懂事,不知道怎么对别人关心。 李兆赫当时就质问沙发上的龚宝甜:“我不陪你去酒吧。你就要去跟我爸打小报告?” 龚宝甜一怔,脸色迅速变了,毫不客气地反击。 “我打小报告?你有没有搞错噢,李先生要是问我,为什么兆赫不陪你,你是让我跟他撒谎吗?以前你是我男朋友,我可以为了你撒谎,现在你跟我什么关系都没有,我还为你说什么?” 李兆赫惊讶到笑出声。 诚然,经家里介绍,他和龚宝甜确实确立了半年的男女朋友关系。但是这半年证明他们并不合适,他们早已经在一年半前和平分手。然而,分手后,家里人完全接受不了,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大姐、龚宝甜的父亲、龚宝甜的母亲,每个人都觉得他们是天作之合。 就连龚宝甜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分手对她有利,就是两人已经分手;分手对她有害,就是“你是男生,都不担心我的安全吗?” 李兆赫怀疑,自己早晚还是会和龚宝甜结婚。 他的思绪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彩色荧光打断了。李兆赫从沉思中惊醒,不耐烦地四下张望,极目所至,都是黑压压的人头。 谁不感叹一句夜店收费这么贵,生意还这么好,开业第一天就有这么多年轻人。 他看了看手表,过去了五分钟。 两个小时前,龚宝甜在地下停车场松开安全带,向后撩了撩头发,对李兆赫说:“我不能带你去找我朋友。他不喜欢。” 闻听此言,李兆赫毫不掩饰地翻了一个白眼,说:“我这就是给你来当司机呗?那我在车里等你。” 龚宝甜侧头想了想,说:“等我?那不太好吧。你跟我一起上去吧。酒吧这种地方,毕竟不太安全。” 李兆赫无语。“你朋友不是不愿意看到我吗?” “我不带你去找我朋友啊。”龚宝甜理所当然地说,“你在一边等我,喝点酒,吃点东西,走的时候我叫你。没事,姐姐我会给你买单,随便喝。” 李兆赫朝方向盘做了个手势。“今天开车,姐姐。” “那你什么都别吃!”龚宝甜提高了声音,“真是,你好多事啊!” “……那你要多久才能完事?” 龚宝甜不悦地垂下嘴角。 “今天是开业典礼,怎么也要等人家开业完成。我说你啊,一直画画,一直生活在童话世界里,都不知道为人的基本礼节了吗?” 李兆赫没有话跟她说,熄灭发动机,松开安全带,和龚宝甜一左一右出来。龚宝甜在他身边走着。从高跟鞋声能听出来她很生气,但是李兆赫无意安慰她。他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抚她。 电梯门一开,他被舞厅里的人头攒动震惊了,开业第一天就有这么多人,真看不出来人口危机。 看到人群,龚宝甜的脸亮起来,轻盈地穿过人群走到吧台前,用手势向调酒师点了饮料。李兆赫努力跟在她后面,但是人太多,几个人浪打过,就看不到龚宝甜的头顶。李兆赫被挤得自身难保,只好找个墙角靠着。他给龚宝甜发了信息,龚宝甜没有回。 她戴着苹果表,有信息手表就会震动,不会接不到信息,没回,就是不想回。 这种关系有什么挽回的必要? 为什么家人会觉得他能和龚宝甜结婚? 一想到结婚这个词,就有一阵暗沉的焦虑,沉甸甸地压上他的心头。 结婚从虚无中出现,像巨大的外星战舰横空出世,笼罩着他面前的苍穹。他渺小无助,内心恐惧,而战舰深处,龚宝甜一身膨胀的白色,像白色蜂后,等待她的士兵将他押解进来。 如果能真正恋爱一次就好了。 他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恋爱,甚至可以说,他没有经历过任何恋爱。俗套的“家教太严”在他这里是真实的。任何人家,在出了一个未成年就和人同居,教唆吸毒的二儿子后,都会对小儿子看管得格外严厉一些。 恋爱究竟是什么呢,哥哥宁可落得这个下场,也要去恋爱,就是为了找个人折磨他? 李兆赫抬起手,同时,尽管手腕上的震动很轻微,几乎被音乐和鼓点湮没,李兆赫还是感觉到了手表的信息。 “你来” “后台” 龚宝甜言简意赅地发了微信。 李兆赫晕头涨脑地想了一会儿,回复:“干什么?” “快点来”龚宝甜的语气很不耐烦。 李兆赫原地转了一圈,朝吧台的方向辛苦地挤过去。吧台后面的三个调酒师忙得头都不抬,无暇理睬。李兆赫等了一会儿,不得不伸手敲着桌子,半个身体探到吧台上,朝他们大喊:“后台在什么地方?” 喊了好几声,终于有个女调酒师注意到他,她递出手中最后一杯饮料,在围裙上擦擦手,朝他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喊叫:“帅哥你说什么?” “后台!我朋友让我去后台!” 女调酒师伸头看了李兆赫手表上显示的信息,恍然大悟:“啊,后台!后台……别去!” “为什么?” “老板心情不好!” 这就奇了怪了,老板心情不好,跟他去后台有什么关系? 女调酒师拉拉他的袖子,让他穿过吧台,进了吧台后面的一扇小门。是酒水储物间,她关上门,稍微隔绝外面的声音。储物间的味道很难形容,酒水、糖水果,还有些微体味。她抬起眼睛,挑逗地看着他。 “你这么漂亮,劝你不要去后台噢。” “为什么?” “老板心情非常不好。”女调酒师压低了声音,“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格外欺负漂亮的小男生。” 李兆赫自觉已经不是漂亮的小男生了,二十多的人还说自己是“小男生”,未免过于惊悚。于是他耸耸肩,向女调酒师笑了笑,准备出去。手腕上一阵轻触,他回过头,女调酒师带着“你懂的”的笑意,看着他。 “加个微信吧。” 李兆赫更加无语。“为什么?” 女调酒师朝他抛了个媚眼,回答:“我给了你忠告,作为报偿嘛。帅哥,你加我?” 李兆赫苦笑,摇摇头,钻出了休息室。临出门前,他清楚地听到女调酒师“啧”了一声。 当然不是担心龚宝甜不高兴,他没兴趣在这种地方和别人产生联系,或者扩大一点,他不愿意和任何人再产生联系。 当话语经常失效,人就会拒绝和别人沟通。有一个祖宗已经够了,他又不是神庙,没必要请一堆大仙。 在这里真是一分一秒都待不下去。通往后台的台阶没有装修,是水泥台阶。鞋底和台阶接触,发出擦擦的声音。台阶的举架有点矮,李兆赫半低着头,音乐声在他身后远去,一个人暴怒如雷的声音渐渐清晰。 “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啊?这点姿势都摆不好,还好意思过来跟我说,你们是学舞蹈的,学个屁!学舞蹈的还能跳成这样?你以为现在是在你家?” 这个人的声音是尖利的男高音。李兆赫轻微皱眉。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尖利的男声变得清晰,从走廊的第一间门里清楚地传出。 手腕感到轻微震动,他低头一看,是龚宝甜。 “怎么还没到” “哪屋啊”李兆赫回。 “第一间” 还真是那一间。李兆赫叹口气,敲敲门,门里的男高音顿时停息。片刻后,吱呀一声,门从里面开了,龚宝甜仰望着他。 从她的脸上,李兆赫看到了不耐烦。 李兆赫俯瞰着她,片刻的视线角力后,龚宝甜闪开身子,让他进来。 ☆、右边的人 里面远比他想的大,大概有50多平,是化妆间。每个镜子前面都坐着一个人,至少一个化妆师在这人周围忙活,听到开门声,所有人都抬头看过来。 一个人盯着他的时间格外久。他穿着紧身黑皮衣,烟熏妆,浓黑的眼影让他看不出来这人眼睛到底多大。被他注视着,仿佛被一根无形的手指沿着身体线条抚摸。发现李兆赫在凝视他,那人非但不躲开视线,反而迎上去微微一笑,李兆赫更是发毛,不自觉侧身躲避,问龚宝甜:“你让我来后台干什么?” “认识我朋友。”龚宝甜用他很少听过的怪异声音说。 “你嗓子怎么了?” 龚宝甜给了他一拳,很疼。 “我一直说话都是这个声音啊。这是我朋友,Rudy。Rudy,来和兆赫打个招呼哦~” 李兆赫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黑皮衣男。原来他就是龚宝甜总挂在嘴边的好友Rudy。龚宝甜这样的小白富美,居然能和这个人成为朋友。李兆赫不禁感到一丝轻微的异样。 “这些都是舞美院校的。”Rudy朝他们一挥手,含糊地介绍,李兆赫随着他的动作扫了那些人一眼,隐约浮现一个念头。 这些人的素质比想的要高啊…… Rudy仿佛茫然无知,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着,突然提高了声音,尖锐的男高音像皮鞭,抽得李兆赫跟着抖了一下。 “排练排练,马上就上场了!再让我看见你们懒踏踏的样子,我扒了你们的皮!” 舞者纷纷站起来,李兆赫这才发现他们穿了戏服,更显得腰细腿长挺拔有致。这样的样貌和身材居然能有这样的好脾气,简直不可思议。 舞者排着队从他们面前走过,脸上带着羞愤的红晕,李兆赫不自在地转过眼睛,他不擅长接受别人的尴尬神情。 这一幕落在Rudy眼里,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瞟了龚宝甜一眼。龚宝甜还在津津有味地欣赏帅哥走秀,完全没意识到场面的微妙气息。 “正式典礼是十一点。”Rudy说,“兆赫,是吧,学艺术的,你帮我看着他们排练,我上楼看香槟。” 李兆赫本能地“噢”了一声,赶快补充:“我不是学舞蹈艺术的,看不懂。” “没事。”Rudy的声音似乎有点讥嘲,“你不是国外名牌大学回来的么,这种审美,肯定比我们要强啊。我们可不是什么名牌大学毕业的,还是得看你——” 李兆赫看了龚宝甜一眼,她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场面的□□味,而是快乐地笑,用怪异的声音说:“放心啦Rudy,就算兆赫不上心,我也会很努力很有审美啊。大家~你们怎么排练的,一会儿怎么走秀?” 舞者纷纷站好,李兆赫瞧了一会儿,疑惑:“是不是右边第一排缺了个人?” Rudy一拍手,笑道:“我说什么了,甜甜,我说什么了?不愧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一眼就看到关键问题。好眼光,果然眼光不错,可不是缺了一个人?喂,王松仪,赵德阳呢?” 左边第一个舞者迟疑地收了动作,在房间环视一圈,茫然地答:“赵德阳……?” “对。”Rudy有点不耐烦,“就是你非要介绍过来的那个,他人呢?” 王松仪无助地晃一下手,回答:“不是我要介绍过来的……我也不知道啊……一开始是他求我,现在我也不知道去哪找他……” Rudy打断了他,声音变得更尖:“你不要跟我说这个,他人呢?” 王松仪的脸上闪过一抹愤怒的红色,掏出手机,点了点,片刻后带着点泄愤地说:“他说家里有急事,好像是他朋友出车祸了,来不了了。” Rudy一把夺过手机,龚宝甜也挤上去看,李兆赫只来得及从两个人的肩膀中间扫了一眼,一张模糊的照片,一条转文字的语音。 Rudy伸手点了一下语音,一阵杂音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纷乱的杂音中匆忙地说着什么。杂音过大,他的声音不断被淹没,仍然能听出他的意思。朋友出车祸了,现在在车祸现场,叫了120,要送朋友去医院,今晚实在去不了,抱歉。 李兆赫和龚宝甜都看着Rudy,他的脸色越来越黑,最后失控地将手机摔向房间的另一边。手机砸中了镜子,发出一声巨响,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吓得不敢出声,唯有王松仪怒道:“你干什么摔我手机?” Rudy朝他放声尖叫:“不能来?不能来?什么时候出车祸不好,现在出?这是给我上眼药?这么忙的时候,他不来,还不找个人来?王松仪,你们班没有别人了吗?你不认识别人了吗?” 王松仪指着破碎的镜子和手机,问:“我手机碎成这样,你让我去找什么人?赔我手机,要不我就报警了。” Rudy很不可思议地笑了:“你把别人的场子搞砸了,你要报警?你报啊,没有手机我看你用头报警啊?” 王松仪刚要开口,龚宝甜清了清嗓子,说:“大家不要闹了……王松仪,这个手机我男朋友会赔给你。现在关键的是,你这个人,能不能来。” 突然被cue的李兆赫吃了一惊,朝地上躺着的iPhone 12 Pro Max看了一眼,刚要开口,王松仪硬邦邦地说:“这位小姐,赵德阳说了,车祸,不能来。要不然你打电话问问他好了。” 龚宝甜怒瞪他一眼,走过去,从镜子碎片中捡起手机,递给王松仪。手机的一角摔碎了,屏幕成了蜘蛛网,幸而前置摄像头没有碎,王松仪扫脸解锁手机,在微信里找到赵德阳的信息。龚宝甜依样复制下来,问:“你没有他手机号啊……” “没有。”王松仪还是硬邦邦地说,“我们在群里认识的。” 龚宝甜看了他一眼——王松仪的神色有些微软化——输入赵德阳的微信号,申请好友,片刻后对Rudy说:“他没加。” “打微信电话。”Rudy命令王松仪。 王松仪拨了语音通话,漫长的铃声回荡在空旷的更衣室。Rudy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直到屏幕上出现了“对方的手机可能未在身边”,王松仪将手机往桌子上一扔,说:“没人接。” Rudy突然阴森森地问:“你为什么不跟赵德阳一起过来?” 王松仪一怔,辩解:“他又不是我们学校的,是校外酒吧乐队的。我们跟他又不顺路,怎么跟他一起来……” “闭嘴!”Rudy失控地大吼,“你应该想着和他一起来!你找的人,你听见没有?” 王松仪向后退了一步,举起双手,冷笑:“我不干了,行了吧?” 在突如其来的静默里,王松仪继续冷笑着说:“搞搞清楚,老板,是你缺人,不是我缺人。不来你这,我有都是地方去,不是非要在你这里出场不可。今天我就是挣个外快,顺便当帮你个忙,你要是一直这个脸色,我们也没法这受你的气。我走了,兄弟们,你们跳吧。” 舞者面面相觑,忽然又有几个人发声:“我也回去。” 几个人从人群中走出,站在王松仪身边。一样的漂亮,一样的不耐烦。其中一个人把手搭在王松仪腰上,更显出他们的同仇敌忾。 显然他们都是家境不错的子弟,今晚出席酒吧开业活动,不过是为无聊的生活找找乐子,并不是在挣一份性命攸关的生活费。Rudy在他们中间看来看去,脸色越来越青。 “你们知道今晚谁会来吗?” “知道啊。黄义铖么。”王松仪轻松发声,“实话告诉你,不是冲着黄公子的金面,谁会来你这个地方啊?” “你既然知道,还……” 这次换王松仪打断了他:“我都听见了!” 他转身面向舞者,夸张地学着Rudy打电话的样子。“黄老师,黄老师,是我啊~今晚你究竟能不能来?你就来嘛,是你的地方,你的产业,你不来,我心里都不安……我还特地给你找了这么多漂亮的孩子,你都不愿意来看他们一眼?他们超漂亮可爱,个个都是万人迷……” 王松仪转回来,看着Rudy,挑高了眉。 “你就是这么在背后说我们的,是吧?想不到吧?黄义铖今晚不来!什么产业,什么黄义铖的贴心情人,你以为你算老几?我都够给你面子了,知道黄义铖今晚不来,还准备给你跳舞。你呢?你以为你在黄义铖那里上位,就能把别人都当成傻x?走吧,哥们,回去我请你们喝酒。这位美女,你男朋友谁啊,手机钱结一结。” 龚宝甜在背后推了李兆赫一把,李兆赫向前微一踉跄,回头问龚宝甜:“又不是我砸了他的手机,干嘛要我赔钱?” “因为今天我朋友的店开业啊。”龚宝甜侧着头说,“就算你的份子钱咯?” 哪有人为了陌生人的酒吧开业随一万多块钱的? 李兆赫真心无语,然而每个人的眼睛都瞪着他。仿佛是因为他指出右边缺人,才引发这么多问题,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既然打算花钱,李兆赫想把这个钱说清楚,他开口说:“份子钱……” 龚宝甜刷地一声抽出自己的手机,恶狠狠地瞪了李兆赫一眼,说:“男人就是这种嘴脸,一个手机而已,你就非要闹得大家都不痛快吗?就当你给我买了个礼物,可以吗?还要我跪下来求你吗?” 在众人的目光中,李兆赫的后背开始出汗,王松仪恰到好处地报出自己的支付宝号,李兆赫唯有默默摸出手机,手指在转账上悬空片刻,又看了龚宝甜一眼。龚宝甜也在凝神打量他,忽然嫣然一笑,说:“Rudy,我现在觉得,兆赫就可以。看他。不高吗,不帅吗?不能当你的模特吗?” ☆、上场准备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李兆赫脸上。 李兆赫背后汗毛竖起,急忙后退三步,贴上化妆间的门,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行。你们着都是舞蹈团的,我跟着上去什么,机会还是留给你们专业的人……” “真的可以。”Rudy缓缓点头,“兆赫的脸型流畅,化化妆会非常漂亮的。” “而且身材好,腿长。”王松仪也跟着附和,收到钱,他的口吻立刻事不关己地柔和,“真别说,这个帅哥到我们班都不违和。” “确实。”又有一个化妆师说,“光天使的动作也不难,就是最后走一下,这个帅哥身材好皮肤好,换一套妆发,完全没问题。再说这位帅哥长得比光天使还好看,让松仪最后帮忙改改动作,充个数,不就完美了吗?” 听着对他外表的议论,李兆赫感觉他真要上了,急忙抗议:“我真不行,我什么都不会,你们舞美学校的,怎么也要跳个舞吧?我不会跳舞,就玩过舞力全开……” “没事。”王松仪说,“最后你出来摆个pose就行。主要是站位上不要缺人,动作没关系。那个位置本来也是花瓶。” 李兆赫一怔:“编舞里可以有花瓶吗?” 他对舞蹈不了解,但是他看过娱乐新闻。如果编舞可以编出花瓶角色,就不会有那么多爱豆被diss舞台表演不佳了。 王松仪不自然地看了一眼Rudy,说:“呵呵,这个……有时候也是可以的。” Rudy脸色十分难看,却没有出声反驳。不知道老板和这个车祸没来的人背后有什么py交易。李兆赫还想反驳,龚宝甜在他后背轻轻一推,说:“兆赫啊,我就知道你能行的。这可是我最好朋友的大日子,你不要不管他吧?” 李兆赫来回扫视着众人的殷切面孔,每个人都期待地看着他。面对众人各式各样的目光,他的脸颊微微发热。又陷进了同样的牢笼里,牺牲他一个,幸福千万家。他的拒绝永远没人听到。不管说什么都是徒劳。 反正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再违心一次,不会有更大的损失。 “兆赫,我就知道你不会为难我的。”龚宝甜喜孜孜地说,“Rudy,兆赫同意了,快帮他化妆。” 李兆赫刚要开口反抗,Rudy绕过来,搂着李兆赫的肩膀,把他按在最近的化妆台前。 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交汇,Rudy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不要抗拒,今晚的演出本来也不是谁都能来的。像你,长得这么漂亮,学历这么高,性格又这么好,要钱有钱,要貌有貌,追你的人能从这里排到法国,你就是今晚的王子,让王子殿下来一段小小的solo,如何?” 他伸手捻了一点红色眼影,在李兆赫眼角轻轻一抹。李兆赫本能地向后一躲,没躲过去,眼角拖出了一条妩媚的桃红。 “难得的C位,你不考虑考虑?你今晚会是大家目光的焦点,你敢吗?被人注意着,感觉非常,非常好噢。” —— 李兆赫坐在梳妆台前,任两个化妆师在脸上涂涂抹抹。加深阴影,提亮高光,黏上假睫毛。龚宝甜坐在他旁边,瞧着镜子里的他渐渐变得爹妈不认,笑容越发开心。 “真好看。”她憨憨地说。 李兆赫朝她扯动嘴角。龚宝甜凑到镜子旁边,笑眯眯地说:“兆赫,你要温柔,你今晚扮演的是光之天使,天使,你明白吗?是明亮的,温暖的,身后有翅膀的。” 正好有一个化妆师为李兆赫加深唇线。他没法开口。等化妆师的手拿开,他立刻说:“天使还化烟熏妆?” “温柔。”龚宝甜再次强调,“温柔。你要温柔地微笑哦。” 李兆赫朝天翻了个白眼,在浓重的烟熏妆衬托下,夸张得像是在演舞台剧。龚宝甜笑出了声,问:“刚才Rudy哥哥跟你说了什么,你一下子就不反对了?” 涂了口红感觉嘴巴油乎乎的,李兆赫不自觉地抿一下嘴唇,没有说话。耳边仍然残留着Rudy悄声细语的气息。 不愧是开酒吧的,眼睛就是毒,一眼看到他的内心。 他确实没有当过人生的C位,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在学校,比他家境好、设计好的人比比皆是;在家里,全员围着他的哥哥姐姐。姐姐是标准的精英人设,哥哥是标准的家族禁忌。只有他不上不下,没有特点,也很少有自己的主张。 李兆赫无意识地看着镜子,浓重的妆容凸显了他的眼睛,但是未经修饰的鼻梁和下巴有几分像大哥。他总觉得大哥比他要好看,大哥的面容更成熟,充满冷峻和沧桑的气息。 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实现自我主张,也是托大哥的福。在李兆赫的求学上,李先生本想叫他去学工商管理或者金融,但是大哥正好在家里闹事,李先生焦头烂额,不知是担心李兆赫也会误入歧途,还是因大哥而对他彻底失望,破天荒地同意他申请国外学校去学游戏设计。当然专业的名字没有这么简单接地气。但他至少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目前主要是画画,设计游戏的概念图。 现在发生的事又不是第一次,只不过是以不同的面目上演。化妆师在修饰他的外表,而李先生和妈妈经常粉饰他的内在,抓住他不会立刻拒绝人的柔弱拼命放大。于是李兆赫成了一个脾气很好的好孩子。 修饰过后,才能见人。 化妆师啪地一声合上了粉饼盖子,将李兆赫从沉思中惊醒。她们向后退去,打量着镜中的他。 “太好看了。”她们由衷地说。 李兆赫牵动嘴角表示感谢,目光和龚宝甜汇合。她也认真地点头,表示出极大的认可。李兆赫叹了口气,站起来,说:“衣服呢?” 两个化妆师齐心合力抬过舞台服。李兆赫看了一眼,顿时皱了眉头。 怪不得模特临场玩失踪,这衣服根本是仿造维多利亚的秘密设计,上不兜胸,下不拢胯,只有几团轻飘飘的绒毛权做遮掩,背后的大翅膀用料倒是扎实沉稳,一看就得有几十斤。 “你们跟这儿玩我呢?” 李兆赫转身要走,龚宝甜急忙拦在他身前。 “兆赫,你干嘛去呀。这个衣服就是这样的,你穿上嘛,只是几分钟,走完就好了。没关系的,这么好看,没问题。” “没有人愿意穿这么个东西上台。穿成这样在舞台上走,我干脆插个标签今晚把自己卖了得了。” 龚宝甜眨着眼睛,说:“你卖啊。我买。” “算了。”李兆赫说,“你想买我也不想卖。这太难看了,得加一件衣服。” 王松仪听到这边吵闹,过来观望,只看了一眼就明白怎么回事,说:“没什么吧,你又不跳舞,再不穿得夸张点,摆姿势不就剩下一个干巴巴的人了吗?再说,光天使对应暗天使,你看我们,不帅吗?” 李兆赫看过去,暗天使已经着装完毕,堂而皇之地背着黑翅膀,□□着画满黑色图腾的上身,仅在腰间围了一块带有光泽的黑布。相比之下,他的打扮好像确实不算夸张。 王松仪抬手,在暗天使胸口没有画图腾的地方轻敲两下,又问:“帅吧?” 李兆赫无语地点头,把手放在T恤的领子上,说:“你现在心情还挺不错。” “要上场了啊,得有点职业精神。”王松仪说,“你不用这么紧张,就算错了也没事的。有我兄弟帮着你,就算失误,他也能给你补救回来。再说没多大事,黄义铖又不来。” 总是听到这个名字,李兆赫忍不住问:“黄义铖?” 王松仪和龚宝甜迅速交换一个眼神,回答:“一位贵宾。” “噢……” 看样子,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黄义铖。大概是在夜场里了不得的人物。反正他不来,李兆赫无意打听更多,又看了一眼光天使的衣服,深吸一口气,拿着衣服进了更衣室。 更衣室里很破旧。大概这里不是伊甸园重点装修的地方。李兆赫三下五除二换上衣服。无法直视镜中的自己。浓重的妆容和近乎没有的衣服形成了奇妙的伪装。这个样子出场,就算他在舞台上表现得再差,都不会和他的日常联系到一起。 他可能是舞台上的C位,但是大家注视的人不是他。 一阵奇妙的放松从他脊柱流窜而下。李兆赫轻轻呼出一口气。被注视的人是他,被注视的人又不是他。两个身份搭建自如的区域,让他得以逃离固定的注视,能够自由地转换身份。 今夜可以作为别的人。 李兆赫抬起手,学着刚才看到的暗天使的动作,尽可能柔和地做了一个动作。镜中人跟着他生硬地展开双臂,拉动嘴角,露出营业性质的微笑。 他推开门,面对王松仪和龚宝甜。 龚宝甜难得闭上了嘴,只是凝视着他的脸。这样很好,李兆赫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她的评价。王松仪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你这样非常帅了。来,我们抓紧时间,熟悉一下舞台。” ☆、黄义铖 车子滑入早已为他准备的地下车位,黄义铖透过防晒膜看着窗外。地下停车场早已满员,每次来都能感受到勃勃商机。 虽然Rudy非常希望他能光临伊甸园开业典礼,但他觉得无此必要,早早地婉拒了。他是出资人,Rudy是经营者,这个选址躺着能挣钱,他根本没必要特地来逛一圈。 现在他又来开业典礼,有点出尔反尔。但晚上应酬,叔叔一直说起伊甸园,说得他也觉得应该来看一圈。 毕竟不是习惯的贸易,而是看大家面子吃饭的餐饮,他的面子不知道能吃得几分开。越想越不舒服,黄义铖终于决定临时前往,老徐会计还帮他找了个亲信小哥当代驾。年轻的代驾热情洋溢,一路上说个不停,显然是个爱玩的主。等他从车后座下来,朋友为他关上车门,殷切地说:“黄总,这边这边。” 黄义铖苦笑,这地方压根就是他的,实在不用别人给他指路。 看破不说破,代驾是一番好意,又不是嫌弃他。 黄义铖跟着代驾走到电梯前面,看着电梯从19楼下来,数字一个一个均匀地倒数。刚才应酬的酒意发作,黄义铖暂且闭上眼睛。脸颊感到热辣的注视,是代驾偷偷地看他。 既然代驾是爱玩的人,或多或少会知道他,在爱玩的圈子里,有无数关于他的传言,有的真实,有的不真实。 刚才叔叔在酒桌上点他,让他注意分寸。黄义铖含糊答应。叔叔怕他听不明白,还敲边鼓,让他不要太过相信Rudy。 十年前他很感激叔叔这样,十年后,他开始有些反感。仿佛他连认人的本领都没有。虽说他本身也不相信Rudy,但他不相信,归他不相信;叔叔不让他相信,归叔叔不让他相信。他很喜欢Rudy。懂事,听话,忠诚,知进退,主动为他物色漂亮少年,不等他开口,先为他在二楼贵宾厅布置专属包间。 黄义铖当然不会在“伊甸园”里把人推倒,不过他喜欢Rudy的想法,不得寸进尺,而是安排包厢,介绍新人,证明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黄义铖睁开眼睛,代驾小哥的视线消失了。电梯上方的数字变成-2,电梯门在他面前徐徐打开。 黄义铖站进电梯里,按住开门键,问代驾小哥:“我能上去。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代驾小哥眼睛一亮,又迟疑了。 “我回去看看我黄叔叔。”他乖巧地说,“都这时候了,是不是那边吃完也散伙儿了?车给你停这,还是我一会儿过来接您?” 黄义铖刚想说“开走吧”,又改了主意。他不想在这住,但是,Rudy可能会软磨硬泡。让他在这住。 “留下吧。”黄义铖说。 一直按键,电梯发出报警声,黄义铖松开手,看着电梯门渐渐挡住代驾小哥的笑脸。站在电梯里就能听到一楼舞厅的声音。 不想和这些人朝面,黄义铖直接上了二楼。 在二楼的栏杆向下看,舞台是一片充盈亮光的海。这些大灯每一分每一秒都烧着真金白银。黄义铖望着被灯光掩盖的客人,这些夜场精灵什么没见过,第一场向来最关键,能不能留住他们,今晚就知道了。 他来的正是时候,一群人在台上卖力地跳舞。青春奔放,光彩照人,那些人的笑容清晰可见。光芒打在舞者的身体上,台下尖叫不断。 可以的。黄义铖从专业的角度点评。动作很一般,舞蹈也没什么节奏,不过没关系,这种舞蹈不需要太专业,或者太优美,追求的是气氛和情绪,够high就行。 台上的人摆出最后一个撩人pose,现场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尖叫声。彩色纸屑纷纷扬扬从天而降,在无数的荧光棒晃动下,啪啪两声,两道明亮的灯光先后落下,在舞台正中形成一个近乎纯白的圆环。他听到Rudy激情四射地尖叫。 “下面,精彩不要错过,重头戏正要上演,有请我们今晚的超级新秀,天使在人间!” 在一片尖叫声中,黄义铖忍不住笑出了声。 天使在人间,确实是最后一个节目没错。但是主持的水平实在太差,不像是夜店,倒像是什么选秀节目。幸好rudy也就这么一晚主持,再有这种活动,一定要花钱请专业的人。 今天有不少年轻小伙伴过来捧场。不知道这些人是挤在下面,还是有单独安排座位。黄义铖在人群中搜寻着可能认识的人,不过他知道搜寻也是徒劳。光芒这么闪,他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音乐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他已经老了,不适合这种场合,黄义铖打算结束后到办公室找他们。 地面上的暗门徐徐打开,一人站在暗板上,张开双手,像豪华车的车标冉冉升起。他几乎没有穿衣服,却捆着一对巨大的翅膀。 他缓缓仰起脸,面容暴露在镭射灯下。 一瞬,黄义铖感到自己暂时停止了呼吸。 他曾听人说过一见钟情。但他当时一笑置之。日久生情是权衡利弊,一见钟情是见色起意。此刻他真切感到当时的嘲笑回旋到自己脸上。心脏仿佛出现裂隙,让他无可挽回地下沉。 黄义铖无法移开视线,凝视着那人。那人展开双手,姿势略有一些笨拙。黑暗中走出他的舞伴,捆着黑色翅膀,一身图腾,像是穿了一身黑衣,舞伴娴熟地引导着白天使,让他旋转,伸手,侧头。 充满情|色意味的舞姿让台下发出阵阵鬼叫。那人不会跳舞。捆着白色翅膀的美人不会跳舞。只是看了几个动作,黄义铖便非常确定,这人是外行。压根不该出现在今天的舞台上。领会了舞伴意图的美人动作十分僵硬,神态不够自然,但是这种笨拙反而散发出异彩,被娴熟的情人调戏的青涩少年。 黄义铖不自觉的舔了舔嘴唇。 只是一个舞台效果。他提醒自己,在聚光灯下,一切都不清晰。此刻让他心脏狂跳的不过是一个错觉,换掉戏服的白天使一定不是这么青涩的模样,一定是他想象不到的另一个人。 但他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借口。 白天使仿佛感应到了他的视线,抬头望过来。 隔着几十米,舞台的光落在白天使的眼睛里,黄义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 几乎是办公室门打开的同时,Rudy就从门外扑进来,抱住了黄义铖的腰。黄义铖单手在他背上拍了拍,推开他,说:“你今晚主持得还挺好的。” Rudy顺着他的手臂一直摸下来,恋恋不舍地捏了一下他的手指。说:“没想到你真的会来。之前还说不来的。你都想象不到,我看到你有多开心。今晚咱们这算是爆了!一定是因为你来,噢,我知道了!黄老师,你就是传说中的财神!” 黄义铖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将手塞进外套的衣兜里,说:“小办公室挺有意思。你的小伙伴呢,没叫到这里来?” Rudy耸耸肩,说:“他们还是觉得化妆间更有意思。黄老师,你想去看看吗?噢,甜甜先走了。因为她跟她对象闹别扭。其他人都在,都在。让我叫他们上来?” “今晚你请来表演的人现在都在化妆间吧?” “都在。”rudy了然地笑了,“黄老师,有没有谁是你很想认识认识的?” 黄义铖笑了笑,表示默认。rudy转了转眼睛,殷切地说:“黄老师,那咱们还是下去看看?有个人因为你没来,都跟我吵起来了。你要是不去看看他们,他们还真以为今天白来了呢。” Rudy就是这么善解人意。黄义铖微笑着顺水推舟:“那就去吧。” —— 黄义铖出现在化妆间,引发了小小的骚动。王松仪刚卸完妆,上来和他问长问短。黄义铖回答着王松仪的热情,深深感慨现在的年轻人长江后浪推前浪,他在王松仪这个年纪,可没有他这般口才。 一群人中看不到白天使。黄义铖有些迟疑。 “你们最后压轴的人呢?” 王松仪立刻把人拉过来。那人的脸上没有妆,但是挽起的袖子里露出满是图腾的手臂。是黑天使。黄义铖微微一皱眉,问:“还有一个人吧?你的搭档呢?” “额……” 众人面面相觑,王松仪问:“黄老师,你说的是……他的搭档?那个捆着白翅膀的人?那个人走了。” “这么快。” 还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抱有这种遗憾的绝对不止黄义铖,王松仪也轻轻叹了口气,说:“他和他女朋友一起走的。真可惜。” “他有女朋友啊……” “就是甜甜。”Rudy在旁边插话,“黄老师,你说那个人,他不是舞蹈团的……他是龚宝甜的男朋友,今晚来客串的。” “哦?” 这下子黄义铖是真的来了兴趣。他认识龚宝甜,也知道她有个男友,但他没见过那个男人。 要是甜甜妹妹的男朋友,那他出手就没问题。甜甜妹妹可不是三观正经的白富美,能和她恋爱的男人,也不会是古板的正经人。 “甜甜怎么走这么早?不应该啊,她怎么不留在这通宵?” Rudy像是吃到很苦的东西,皱起了眉。 “别提了,黄老师,她那个男朋友可真是,想象不到是这个世纪的人。让他上台好像要了他的命,下台居然和我们吵架。说我们没说清楚。不就是在台上摸了他几下,一个男的,又不吃亏,我的天。” Rudy喋喋不休,全然没有留意王松仪在一边似笑非笑的眼神。趁Rudy喘口气,王松仪见缝插针地打断了他。 “我有甜甜微信,要不我把她们叫回来吧。可能大家就是有些事儿没说清楚。能说清楚,也能交这个朋友。而且这人好不容易来一次,连黄老师的面都没见到,多亏啊。我现在就打电话,黄老师,你等着。” ☆、返回 “黄大哥要找我?” 龚宝甜拍打着李兆赫,这一击差点将他的方向盘打得失去方向。李兆赫急忙甩开她的手,心脏乓乓跳动,在车水马龙的马路上随便晃动方向盘可不是闹着玩的。 刚才还在和他冷战的龚宝甜放下手机,双眼星光闪闪地看着他。又说了一遍:“黄大哥想要见咱们两个!” 李兆赫真是佩服她调节情绪的能力。要是他也能这么无视内心的烦恼就好了。 “谁是黄大哥?” “黄义铖啊!”龚宝甜惊呼一声,“你连黄义铖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李兆赫不尽不实地回答,不就是那个夜场混子么?“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送你回去?” 龚宝甜沉吟一下,抬起眼睛。 “可是他想见咱们两个诶……” 正好一个长达90s的红灯,李兆赫在人行道前缓缓停下,又叹了口气,说:“手机钱还没跟你算呢。你的Rudy哥哥砸人家手机,你让我赔钱;现在你的黄大哥想见你,你又拉上我。咱们还有什么没说清楚的吗?咱们已经分手了,我没办法一直陪着你玩。” 龚宝甜脸色微变,说:“什么时候的事?” 李兆赫无语:“都一年多了啊。你失忆了?” “没有啊。”龚宝甜一偏脸,“分手了你干嘛还来接送我?” 李兆赫扶额:“是你们按头我让我来的啊!三个小时前的事你都忘了吗?” 龚宝甜脸上短暂掠过一点尴尬,随即冷笑一声,说:“我碰都没碰你。你一个大男人,要是你自己不想,我们也没办法勉强你吧?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让你来接我送我,你就来接我送我,那我让你去死,你也去吗?” 李兆赫气得拍了一下方向盘,总算脑袋还没有完全宕机,在手掌接触到方向盘的时候松了力气,没因为私愤按下喇叭,白白花掉一百元钱。 “你讲点道理行吗?” “我什么时候不讲道理了?刚才的事我还没跟你讲道理。你是不是总戴着情绪眼镜看别人啊?Rudy哥哥明明什么都没做,你为什么很讨厌他?” “是我讨厌他吗?”李兆赫反问,“那些人对你什么居心,你自己不知道吗?” 龚宝甜怒道:“什么居心?他们觉得我好看都不行,想认识一个新朋友都不行?” 李兆赫气得一拳捶在座椅上。他虽然不是深谙世事的高手,但他也不是孩子。那些舞者对龚宝甜的心思昭然若揭知,借着“Rudy哥哥的朋友”,就和龚宝甜抱成一团,又喊又叫;等他们听说了龚宝甜的白富美身份,更是喜出望外,拉着她就要去二楼包间喝个不醉不归。要不是李兆赫力挽狂澜,衣服都没穿好,就把龚宝甜推到化妆间里,现在不知道要发展成什么样子。但他本来就没有龚宝甜伶牙俐齿,愤怒之下更是口齿不清。 “他们灌你酒啊!” “你心疼了?”龚宝甜反问,“咱们不是分手了吗?” 红灯终于结束,李兆赫二话不说,换档踩油门,朝着左边车道驶去。龚宝甜被突如其来的推背感噎了一下,再开口声音都小了很多。 “……你生气了?你要干什么?” “找合适的路口调头,好送你回去。” 龚宝甜又不吭声,看着李兆赫在路口调头,熟悉的景色再次回归,她犹豫地说:“主要是黄大哥想要见你……” 李兆赫一声不吭,一直到车子停进附近的地下车库,李兆赫都没有再开口。在凝重的气氛里,龚宝甜也没有出声。两人一前一后穿越地下通道,走向伊甸园,在他们离开的时间里,里面的气氛又上了一个台阶,在地下通道就能听到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走在地下通道的中间位置,李兆赫停下脚步,提高声音。 “你自己去吧。” 龚宝甜回过头,看着他,微微一张嘴,咬了咬嘴唇,说:“可是……” “我不想见你的黄大哥。” 龚宝甜低下头,又抬起头,问:“你不担心我的安全了吗?” “轮不到我担心吧?”李兆赫反问,“这是你Rudy哥哥开的店。我还担心什么?” 龚宝甜低下头,无意识地摆弄着包包的流苏边。 “刚才要是我有什么地方让你不开心了,我跟你道歉。我也不是故意的。刚才Rudy打电话说了,黄大哥很想见你,你要是不上去,他一定会失望的……” “应该不会。”李兆赫说,“我真是不喜欢这种地方,你到家给我发微信,或者,你直接给大姐发。” 龚宝甜瞪着他,不屑地翻个白眼,转身朝伊甸园里轻快地跑去,李兆赫看着她的背影没入电梯口,转身朝自己的车走去。手表显示已经是后半夜,太阳穴嗡嗡地响,他不是喜欢熬夜的人。 回去的路上一反往常,几乎全是绿灯,而且不堵车,李兆赫少有地飞驰在回家的路上。对龚宝甜的愧疚一闪而过。龚宝甜是大人了,22岁,虽然她刚毕业,但她22岁了。已经可以自己去夜店,更何况夜店是她朋友开的。她朋友完全可以为她的安全负责。 把车停进车库,李兆赫走过小草坪,混合着玫瑰和草木香气的空气让他胸口为之一爽,昏昏沉沉的脑子稍微清醒一些。窗□□出明亮的灯光。 李兆赫推门进去,路过餐厅,在餐桌边坐着的果然是大姐李兆敏,桌上一如既往地放着笔记本电脑和厚厚的纸质材料,听见他路过,李兆敏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回来了?甜甜呢?” “龚宝甜去会她朋友了,我自己回来的。” 李兆敏叹了口气,放下笔,从电脑的屏幕上方看着他。 “不是告诉你了吗?先送甜甜回家,你再回来?她去见朋友,你为什么没有跟着去?” 李兆赫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冰水,喝了一口,尽量平静了一下心绪,站在厨房门口,对李兆敏说:“我们本来都离开伊甸园了,她朋友打电话给她,说有个新人去了,她非要调头回去,那我就送她回去了呗。” 李兆敏看着他,重复了一遍:“她有个朋友,是后半场才去的?” 李兆赫无所谓地耸肩。李兆敏点点头,重新看着屏幕,说:“那也行,你记得跟她打打电话。” 李兆赫答应着,转身要走,犹豫片刻,又说:“大姐,今天她那个朋友Rudy和他请的跳舞队发生争执,把人家手机摔了,龚宝甜让我赔钱。我……” “你赔了吗?” 李兆赫点头,又说:“我不想赔,那时候气氛不太好,我就没跟她继续争执。但是一万块钱呢……” 李兆敏笑着摇摇头,说:“才一万块钱。就当是你送给甜甜的礼物。今天那个,叫什么来着,Rudy,他是为人不怎么样,但是他抱上的大腿硬啊。你这一万块钱,就当是间接讨好那个人吧。回头姐姐给你报销。” “那你报吧。” 李兆敏朝李兆赫伸出的手打了一下,说:“Rudy是个什么人呢?你和他搞好关系,他不见得说你好话;你要是和他发生争执,他准保去那个人耳边吹风。到时候你就难受了。那个人的性子,你姐姐呀,我认识他快十年了,依然说不好呢。到时候难受的还不是你。” “那个人?” “Rudy的……朋友。”李兆敏说,“一个很特别的人。” 李兆赫并不擅长猜测,平时也不会猜测,可能是太困了,脑子发晕,不经思索地脱口而出:“你说的是黄义铖?” 李兆敏微有诧异:“你知道黄义铖?” “我知道啊。”李兆赫回答,“龚宝甜后半场去的朋友就是他。龚宝甜管他叫黄大哥。” 一瞬间,李兆敏的表情僵住了。她直勾勾地盯着李兆赫,看得李兆赫浑身发毛。正当李兆赫犹豫是否要挥手打断她的视线,李兆敏已经回过神,微微一笑,说:“兆赫,你现在问问甜甜,玩得怎么样了。然后,去接她。” 李兆赫哀嚎一声。 “快去。”李兆敏不容置疑地说。 “你不是叫我去认识黄义铖吧?” “就凭你,还能认识黄义铖?”李兆敏反问,“黄义铖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认识的。我是叫你在他面前刷刷脸,下次再打招呼就有个由头。” “他是什么人,我要这么小心翼翼地去认识他?” “他是……”李兆敏沉思片刻,正色说,“他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人。你别看他直系亲属不是领导,他家是名门,他本人活络,背景又硬,多少人求他办事都求不来。认识这么个人,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也不小了,该学学怎么圆滑做人。” 这话李兆赫就不爱听了。 “我又怎么不圆滑了?” 李兆敏用钢笔敲了敲桌子,公平公正地说:“兆赫,你是我弟弟,我必须对你说实话,虽然你可能不爱听,那也没办法。光是听你回来跟我叨咕这一万块钱,就知道你还差点功夫。你这个钱是给甜甜花的吗?你是给Rudy的。Rudy是什么人?花这点钱,算什么事?伊甸园你也去了,他开伊甸园的地方寸土寸金,房主看在黄公子的面子上,你猜猜一年要多少钱?不到十万。完全就是白给。甜甜和黄义铖关系好,你这笔钱不会一点声音都没有的。” 李兆赫又喝了一口水,冰水已经开始变得温暖,顺着食道平滑地进入胃里。大姐的话让他半信半疑。他当然知道交结朋友要花钱,但他也知道,钱要花在刀刃上,现在这一万块钱是为Rudy的暴躁性子擦屁|股,可以说,不仅没有花在正主上,甚至离正主十万八千里。Rudy压根不会感激他,更别提为他美言几句,再说,以他和黄义铖的关系,就算一群人都围在黄义铖身边为他美言,估计也是无事发生。 李兆敏观察着他的神色,声音放得更柔和:“你不信也没有关系。你现在去伊甸园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在黄义铖面前把甜甜接走,让甜甜给你们介绍一下,给他留下一点印象,下次再见到,也方便开口。不要多说话,听懂没?” “如果龚宝甜跟我吵架怎么办?” “让着。”李兆敏说。 李兆赫又想了想,回答:“我去接龚宝甜不太合适吧,我和她早都分手了。现在纠缠不清,有什么意思?” 李兆敏长长叹了口气,按了一下额头,又对着李兆赫点点自己的眼角,提醒他尚有残妆未擦干。 “兆赫啊,买卖不成仁义在。咱爸非常中意甜甜,你知道吧?说不好啊,你们早晚又要结婚,圈子就这么大,物色一个好媳妇有多难,你不知道?你和甜甜现在因为一点破事撕破脸,以后还怎么结婚?” 她看到李兆赫有插嘴的迹象,一挥手,不让他说出来。 “爱情是最没有用的东西。”李兆敏清楚地说,“你以为你在爱别人,但你不过是在爱你自己。你觉得你不爱她,是因为你以为生活还有很多希望,很多童话里的幻想。等你的幻想破灭。你就会知道,姐姐今天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至理名言。现在,你去洗把脸,把眼角这些黑东西擦干净,然后,你问甜甜,什么时候回来,你要去接她。” “如果我不去呢?”李兆赫问。 “你不可以不去。我命令你去。”李兆敏回答,“更何况,保证女孩子的安全,是一个男人应尽的礼仪。” ☆、亮光 这是他第三次来伊甸园。等待拦车杠抬起的时候,李兆赫想到了“三顾茅庐”,为了请动一个诸葛亮,刘备要屈尊光顾三次;而他,为了完成姐姐莫名其妙的指派,也要来三次。 或者龚宝甜说的是真的,他是个大人,他不想来,没有人能强迫他。 大概很多事都介于不太想接受和不太想拒绝之间。从这个角度,他很羡慕大姐和龚宝甜。她们都有强烈的自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接受,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推开。 他总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想。委屈自己太久,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想法。他和龚宝甜都分手半年了,大家还是觉得他们会复合。 这大概就是暧昧关系的黑暗变体。暧昧关系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恋爱,只有他们自己还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而他现在身处的黑暗变体是:所有人都承认这段关系存续,除了他自己,爱从未存在,更勿论消失。 李兆赫揉揉脸,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望着昏暗光芒的地下停车场,他忽然想许一个愿望。 如果他能有强烈的自我追求就好了。哪怕只有一次,让他发自内心地主张一件事。 大概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能真正长大成人。 抓着车钥匙,李兆赫大步走向电梯。电梯在十四楼停着,看来一时半会不能下来。他按了一下电梯的按钮,又打了哈欠,忽然感到身后有一股视线,回过头,和一个人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那人大概二十□□,衣着朴素,剪裁上乘,质感奇佳,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心里产生些微的异样,仿佛气场能无限扩展,让公共地下停车场变成他自己的地下室。李兆赫急忙转过头,面向电梯,不再和他对视,却听身后有人说:“你是不是刚才跳舞的人?” 李兆赫重新回过头。那人对他微笑。他笑起来,空气里弥漫着醇厚的安心。这种放松感实在罕见,李兆赫不禁对他回以笑容,问:“你说的是伊甸园吗?” 那人点点头,朝他走来,和他并肩站在电梯前面。 不锈钢电梯门倒映出两人变形的影子,李兆赫发现那人比他高一些,身材也更舒展,恰到好处的身形差距,像是哥哥和弟弟站在一起。李兆赫抓了抓头发,说:“不好看,是吗?我之前都不会跳舞,今天朋友找的专业人士临时有事,来不了。我就帮着替一下。让你见笑了。” “怎么会呢。”那人温和地回答,“可以说,你的出现,让整场的效果蓬荜生辉。” 李兆赫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那人观察着他的动作,问:“你是学艺术的?” 李兆赫又抓抓头发,说:“嗯……是,我是做游戏设计的。” 那人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动作深思熟虑,仿佛正在向脑中储存着这一宝贵信息。望着那人柔和的眼神,李兆赫真有种在和大哥说话的自在感,带着一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撒娇,问他:“你是学什么的?” 那人一怔,目光闪了闪,说:“学习……学习已经离我很遥远了。上学的时候我学商科,现在是双诚公司的,主要管销售这一块。你这个游戏设计,已经入职了吗?” 李兆赫摇头。 “我之前在Diego实习来着,实习了一年,本来可以正式入职,但我爸不愿意我在国外,坚持让我回来。现在我还没找到喜欢的下家,暂时在家里做外包,还有训练。” 那人又缓缓点着头,神态里没有任何轻视,完全是对他现状的了解,李兆赫轻微耸动一下肩膀,望着逐渐减少的电梯楼层,说:“反正我很讨厌坐班,在家里做外包挺好的。就是累点,但也挺锻炼人。主要我不是科班出身,是大学才开始学这个专业。我同学大二就做外包,我大二还不能完成作业呢。所以我现在就是,做着我同学大二做过的事。等我再锻炼锻炼,可能就去大厂做游戏吧。那才是真正的卖身契呢。咱们这边手游比较多,基本就是搬砖的干活。所以我也没那么着急,在哪都是搬砖,在家还自由一些。” 那人微微一笑,说:“是这样。很多时候没有办法选择最好的,只要画画和游戏让你快乐,就不会失去本心。” 李兆赫发自内心地笑了,看着那人。 “是吧,是真的很开心。我爸特别讨厌我做游戏,觉得我不务正业。但我觉得,游戏才是真实的,在游戏里,你可以做一切喜欢的事,还会获得奖赏。现实里总有各种各样的不如意。我最开始选择这个专业,只是为了让自己高兴。后来我的动力就变成,把这种开心带给更多的人。” “你做的是什么游戏?”那人问。 李兆赫有点尴尬地抓了一下头发,回答:“我还没做过监督,主要是设计和建模。是游戏里一个很小的部分。类似于,如果说游戏是整个一栋大楼,那你现在看到的,电梯口的这个垃圾箱,是我设计的。” 那人呵呵地笑了,李兆赫也跟着笑。他有心想让自己在这个人面前看起来更厉害,然而他现在的水平实在没什么可以吹嘘的。 那人用脚尖轻轻点了点电梯口的垃圾箱,问:“那你设计的垃圾箱,是有隐藏关卡的垃圾箱吗?” 李兆赫老老实实地摇头。 “只是普通的垃圾箱,有扔垃圾的功能。或者主角可以把携带的东西暂时放在里面,回头再来取。它有一个定期清空的功能,就像真的垃圾箱一样。如果扔进去东西,但是很长时间没有来拿,就没了,被覆盖了。主角就要去垃圾回收站找他放的东西。” 那人又呵呵地笑了,好像真心觉得垃圾箱很有趣。李兆赫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电梯,电梯已经到了他头顶,马上就要到他这层。 “我得走了,有时间再聊。”李兆赫朝电梯一扬下巴,“我来这边接我朋友。你经常在这边吗?” “我可不是你设计的NPC啊。”那人笑着回答,“这边我平时基本不过来,留个联系方式,回头聊?” 正合李兆赫的心意,他掏出手机,碎碎念着“我扫你还是你扫我”,电梯门发出叮的一声。 “让开让开!” 这批电梯出来的人明显醉醺醺的,勾肩搭背,发出意义不明的笑声和尖叫声,安静的地下停车场顿时显得拥挤。李兆赫不愿和醉鬼一般见识,急忙躲开。 电梯里的人不断涌出,真难相信一个普通的电梯里能站这么多人。李兆赫慌忙闪到一边,一个女人在他身边走过,忽然伸手抓住他的外套,斜着眼睛看他。 “是我的错觉,还是你真就长这么好看啊” 李兆赫顿时出了一层汗,这种场合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但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这次如此慌张。他急忙从女人手中拯救自己的外套,女人反而攥得更紧,整个人几乎摔入他怀中。 “来嘛,小奶狗,姐姐最喜欢你这样的小帅哥……” 带着酒味的呼吸吹在他脸上,李兆赫向后仰头,用力拉出外套,向电梯中闪避。从电梯里出来的人大声起哄,围上来,含含糊糊地喊着听不清楚的话。李兆赫闪身跳进电梯里,用力按着关门按钮。女人一把挡住电梯门,对他迷离地微笑着。 “加个微信啊,小帅哥?” 李兆赫摇着头,回答:“我没有手机。” 女人格格笑着,收回手,一把搂住她的同伴。李兆赫看着电梯门在他面前合拢,电梯缓缓上升,心脏仍然急速跃动不停。 等到电梯上升到四楼,李兆赫的呼吸渐渐平复,他才意识到两件事。 1.他没有按要去的楼层,电梯上行,是因为楼上有人叫梯。 2.他并没有加到那个人。 等他重新从十楼下到一楼,音乐声依然清晰,但是没了刚开场时的震撼,后半夜听这个声音只觉得头疼。李兆赫忍着耳鸣在一楼找了一圈,没有看到龚宝甜的人影。明明和大小姐约好在一楼吧台见,看来她又改变主意,临时爽约。 李兆赫只好又给她打电话,好容易她接起来,原来她转移阵地到二楼去了。李兆赫只好折返去二楼找她。 虽说音乐的声浪无法阻拦,但是拐了几个弯后的二楼确实比一楼安静一些。龚宝甜在栏杆边的沙发上坐着,非常专注地看着抖音,李兆赫走到她身边,她始终不理不睬。李兆赫站在她的沙发旁边,在她身边的抱枕上敲了几下,说:“走啊?” 看龚宝甜不为所动,李兆赫稍微提高一点声音:“龚小姐,走啊?” 龚宝甜这才抬起脸,瞪了他一眼,说:“你又改变主意了?” 李兆赫无语:“你走不走。” 龚宝甜转过头,嗤笑一声。李兆赫深感无力,在侧方的沙发上坐下,双手插|进头发里抓了抓,抬起头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什么都听你姐姐的。只听说过妈宝,现在你这算什么,姐宝?哇,谐音都那么难听。” 李兆赫涨红了脸,一闭眼睛,舌尖顶在内侧的赛榜上,说:“小姐,是我大姐让我来的没错,不过你也同意了啊。我是不是打电话征求你的意见了?按照你的逻辑,你不同意的事没人能强迫你。那你刚才同意干什么,不同意我也不用来。” 龚宝甜一杨眉毛,说:“喂,你求我让我同意你来接我,我还能不给你面子吗?” “我没有求你。”李兆赫本能地反驳,“一开始就是你到我家来说你晚上不安全,让我陪你的。” 龚宝甜敏锐地捕捉了重点:“你的意思是,来接我是天大的不情愿?我也没有求你来啊。是你没法抗拒你大姐,姐姐的宝贝男。” 李兆赫只想对天狂啸,向后倒在沙发上,单手盖住脸。 “我错了,行吗?我现在就走。你在这玩吧。” 龚宝甜十分惊讶地瞪着他:“你什么意思,该不会又打算把一个妙龄少女扔在这种地方吧?” 李兆赫几乎窒息,捧住自己的脸,闷声闷气地回答:“我就不该活着,活着就是有罪。你们两个干脆把我捅死好了。我实在搞不清楚咱们的关系。我也不知道怎么做你们才能满意。你想去找我爸打小报告,你就去吧。我是没本事处理现在的情况了。” 龚宝甜格格一笑,站起身,坐到他身边,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李兆赫的头发。李兆赫触电一般躲开。 龚宝甜瞬间黑脸,不咸不淡地说:“你身上香水味挺大啊。这么短的时间,就遇见新的姑娘了?不愧是高富帅,这魅力,真是绝了。” 李兆赫不自禁地吸了一下鼻子,抬手闻闻手臂上的衣服,才想起刚才电梯门口的女人。 “是她往我身上蹭的。”他辩解,“她喝多了,走路都不稳。就蹭上了呗。” 龚宝甜冷笑两声,坐回原位,说:“噢,什么事都是别人的错,是吧?就连抱了别的小姑娘,都是她硬要往你身上蹭。你还真是清清白白,出淤泥而不染。她往你身上蹭,你也什么都没做吗?当代柳下惠?” 已经凌晨三点多了,往常这个时候,他要么在肝作业,要么在大睡特睡,如今面对龚宝甜的步步进逼,仿佛怎么回答都是错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啊,我要死了。”李兆赫感叹,“对了,你黄大哥呢?” 龚宝甜又瞪了他一眼。“早走了啊。你找他有事?” 今天什么都没做到,没能完成大姐的任务,也没能让任何人高兴。李兆赫低低呻|吟一声,站起来,说:“你不想回去就算了。我现在真特别累,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 他跌跌撞撞地向外走,手腕上一阵柔软温暖,李兆赫低头一看,龚宝甜的手轻轻笼住了他。 “你该不会真打算把我扔下吧?看在你这么累的份上,我就跟你一起回家吧?” 漫长的夜终于转向蒙蒙的天空。没在做事业,没在打拼,格外没有资格注视凌晨四点的天空。李兆赫在无人的街上疾驶,每当车身颠簸过不平的路面,都产生一阵过山车般的晕眩。 能结束就好,能奔向第二天就好。如果人生的方向不是在夜里闲逛,而是像凌晨回家一样又快又准,那该多么轻快,多么开心。 他并没有注意到手机在衣兜里悄无声息地亮着。 就算他注意到,也不可能意识到,这次的亮光带给他怎样的信息。 ☆、达拉游 “达拉游?” 无论怎么想,李兆赫都没想到达拉游的offer会躺在他的收件箱里。他确实投了达拉游的企划,但他并没有想到这家公司会录取他。 毕竟,达拉游是业内新贵,连出三款手游,均在各大store榜单登顶,吸金神器,获奖无数。经过了找工作的社会毒打,李兆赫已经开始对残酷的社会有所了解,他只是一个职场新人,有太多的东西需要他去学习,没有自信能靠着Diego实习经验,从简历的大海里中脱颖而出。然而眼下,达拉游静静地通知他,他被录取了,明天可以去公司实习。 无法分享的喜悦像无以为继的热气球,燃烧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掉下来。 家里空荡荡的,大姐早就上班去了,又不是阿姨来打扫的日子,现在是上午九点半,明亮的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地面上分隔出整齐的方块。阳光中有无数跳舞的细小灰尘。 李兆赫走到沙发边颓然倒下,这个动作为空气中增添了更多的烦扰,李兆赫翻出手机,寻找着可以分享快乐的对象,他的亲生哥哥李兆微还在南美,现在大概是快要睡觉的时间。他试探着给李兆微发了条微信,果然,如同他意料之中的那样,发出去的信息静静地躺在对话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哥哥的新信息托起来。 如果哥哥在他身边就好了。 当年哥哥离开的原因很复杂,直接诱因是和大姐动手打架。真是涨了见识,一向以自控能力为傲的大姐用了管控刀具,还想把哥哥从楼顶上推下去。在李兆赫迄今为止的短暂人生里,还没经历过第二次如此精彩的自由搏击。 李先生在儿女之间迅速做出选择,果断把他报以重大希望、又回报给他重大失望的儿子推到商业的战场里。李兆赫不太懂经商的事,偶尔听到李兆敏和李先生打电话,大约终究觉得国外市场不太赚,打算关闭南美的子公司,商量大姐李兆敏缓和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而李兆敏对此不置可否,想逼迫李先生让出更多的利益给她。 大概哥哥也是后悔的吧,这些年,冲冠一怒为蓝颜。 李兆赫向空中张开右手,观察着皮肤在阳光下的阴影和光彩。他一直不理解,哥哥为什么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非要纠缠于没有意义的麻烦恋爱。他认识哥哥的初恋,是个非常漂亮的小男孩。 叫他小男孩并不准确,毕竟这人比他还大了两岁。但在李兆赫印象里,那人永远是没长大的漂亮模样,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尽管李兆赫看到他的时候,他已受到毒品重创,容貌和神志大不如从前。但李兆赫仍然记得那种惊艳。如果他健康,一定是夺目的美。后来哥哥喜欢上的同事没有小男孩好看,只是他们神情很相似,有种不自知的脆弱。 大概他永远都不能理解哥哥的爱情。 李兆赫坐直身子,打算上楼去整理一下自己的portfolio,点开手机,哥哥还是没有回复。等他回复了,李兆赫大概也丧失了跟他分享的心情。 一个念头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的脑海。 如果能加到昨晚那个人就好了。 那个人好像很懂游戏,人又很好,如果加到那个人,就能和他分享拿到心仪工作的欢喜。 如果那个人是他的哥哥,那该多好啊。 负责人是和他同岁的青年。那人压根没看他的portfolio,而是直接把他带到程序室的电脑前,让他坐在右边的角落,唯一的一个空位。李兆赫环顾四周,前面是一个短发姑娘,右边是一个头发长到肩膀的男人,和他年龄差不多。 “这是你的工位。”负责人解释,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欢迎加入达拉游。这位是我们的建模工程师,这位是另一个画师,你们多交流。” 李兆赫和短发姑娘、长发男分别交换了名字和几句客套话。短发妹好像对他没什么兴趣,僵硬地转过去干活儿。长发男倒是对他很感兴趣的样子,一边划拉着屏幕,一边打听他的过去,听到他的实习经历后,大吃一惊。 “能去Diego,怎么想着到我们这里来找工作了?” 李兆赫一怔:“达拉游还不好吗?” 长发男啪啪啪地按着键盘,说:“好啊,怎么能不好。但国外的待遇不是更香么?” 这倒也是。李兆赫无意对他解释自己的处境,转换了话题。 “我更喜欢撕裂苍穹6。平时我也玩。” 说到自家公司出的游戏,长发男嘴角一撇,不屑地回答:“你还真喜欢玩游戏啊,白天在办公室做游戏,晚上回家还要玩游戏。多活几年不好么?” 李兆赫还没有想出回话,短发妹转过来,义正辞严地说:“你能不能别说话了?你一说话我这边都干不下去了。” “好好好。”长发男举手表示投降,“你是女的,你说的都对,我不说话了,行了吧?” 短发妹一眼都不看李兆赫,转身面对电脑继续工作。长发男也不再说话,低声哼着抖音神曲,有节奏地按着键盘。剩下李兆赫自己研究着工作内容。 刚才的负责人让他加入一个正在开发的游戏项目,李兆赫看了一下目前的进度和设计,总觉得什么地方看起来不太对,但是以他的资历或者地位,不太适合提出这个问题。 他来回摆弄了一番设计,决定去茶水间弄点咖啡。路过茶水间的路上有一块巨大的落地窗,阳光将美术组和行政组无形分开,窗口放着一棵巨大的绿植,喜气洋洋的绿。李兆赫在绿植边站了片刻,望着对面的写字楼。 和达拉游的崭新写字楼相比,对面的写字楼外观土气,一楼的小商铺更是降低了它的逼格。毕竟对面是科技创业园一期,已经有五六年的历史,而达拉游在科技创业园三期,是最近政府倾尽全力建起来的标志性大楼。 三楼赫然一块牌匾,写着“双诚经贸”。李兆赫眨眨眼睛,在地下停车场,那个人对他说的话,又浮现在他耳边。 “我在双诚工作,负责销售这一块……” 李兆赫小小地惊呼一声。 身后有人问他:“怎么了?” 李兆赫回头,长发男叼着一根吸管站在他身后,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吸管一动一动。李兆赫朝对面楼一扬下巴,说:“我可能有个朋友在对面工作。” 长发男随意地看了一眼,说:“挺厉害。对面的公司都是实业公司。” 李兆赫点点头,按捺不住欣喜,刚想跟长发男交代一声,自己去双诚经贸找那个人,忽然想到,他没有理由去双诚经贸,他甚至不知道那个人的姓名。 欢喜的情绪如同一点转瞬即逝的花火。李兆赫朝长发男笑了笑,说:“咱们回去吧。” 长发男凝视着他的脸,被男人这么盯着,李兆赫不自在地转过头,朝“双诚经贸”又张望了几眼,长发男突兀地说:“兄弟,我决定用你的脸做个原画,让短发去建模。” 李兆赫本能觉得哪里不对:“……干什么,NPC?你不会打算上线了让全国人民都来玩我吧?” 长发男嘿嘿地笑了一声。 “你这么说也有一定的道理。不过你可以装作不知道是你,有多少人想在游戏里青史留名呢。你应该感激,这是哥给你的殊荣。” 李兆赫和他一前一后向工位走去,随口说:“这殊荣留给你自己吧。我就免了。” 长发男笑一声,忽而严肃地说:“兄弟,跟哥说句实话。你来这地方到底是干什么?学历高,长得帅,压根不该来这种公司啊。” 人生商谈就算了吧。李兆赫耸耸肩,说:“我还算帅吗?那你是没见过我哥,我哥可是比我帅。” 长发男挑起眉:“哦?你哥比你还要帅?你有你哥的照片吗?” 李兆赫在装手机的外套部分摸了一下。距离上次给李兆微拍照,大概有两年了。找起来十分麻烦。李兆微又不喜欢在朋友圈发自拍。 “不太好找。等找到给你看吧。” 长发男“哦”了一声。李兆赫又说:“帅哥多了,像我那个在双诚经贸工作的朋友,也是帅哥。” 长发男狐疑地看着他:“什么情况?帅哥都和帅哥交朋友?你们是靠颜值来交朋友的吗?” “不是吧……” 那个人的长相,在他印象中已经略微模糊了。实事求是地说,那人的五官并不是很出色,地下停车场也没有打扮人的灯光,李兆赫尽力回忆,只能回忆起一层温和沉稳的光彩,让整颗心都安定下来。 “帅倒也不是帅,应该说,是踏实,沉稳,安定。见到他就介绍你认识,比我更适合当npc。” 长发男握着数位笔,斜斜地看着他。李兆赫被看得后背发毛,问:“怎么了?” “兄弟,你真应该听听你自己刚才说的话。虎狼之词啊,如果你是个女的,我肯定会说,你看上他了。你们是啥朋友,平时击剑吗?” “……击剑?” “啧啧啧。”长发男感慨,“兄弟你是哪个纪元来的,这么纯洁。你可别告诉我,你今年刚买智能手机。” 话不投机,李兆赫不再说话,打开内网看负责人发过来的工作计划。眼角扫到一个动作,他抬起头,前面的短发妹似乎刚刚在注视着他。 ☆、重逢 为了完成负责人的要求,李兆赫在公司耽到很晚,停车场的车耽走大半。他坐在车里,长长舒了口气,好久没当社畜,突然上班,还真有点不习惯。虽说他的日常就是肝,但是在办公室肝,和在家肝,出去肝,毕竟并不相同。 他丝毫没有预测到今天尚未结束的磨难,在门口换完鞋子,李兆赫刚刚迈出玄关,赫然看到沙发上端坐着一尊大佛。 李先生。 在家里看到自己的老爹,绝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他继续向前一步,看到被玄关门挡住的李兆敏。老爹和大姐相对而坐,老爹面无表情,而大姐侧过头,朝他招招手,嘴角略带一丝笑意,更证明了眼前是五星恐怖场合。 李兆赫小小声地打了招呼,李先生抬起眼皮,朝他略一点头。李兆赫走到沙发旁边,并拢膝盖,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形成了三方对谈的场合。 “爸你回来啦。”李兆赫干巴巴地,试图打破僵局。 李先生唔了一声,说:“听说你找到了新工作?” “嗯。”李兆赫小心翼翼地回答。 “有意思么?” “还行。” 李先生点点头,就此完成了对儿子的关心,说:“你大姐要去湖南考察,你收拾收拾,跟她一起。” 李兆赫不由自主地看向李兆敏,她嘴角依然挂着莫测的微笑,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 “可是我还有工作……” “辞了。”李先生说。 李兆赫本能地向后一躲,说:“啊?可是……我现在是流星,啊,不,是一个项目的成员,我们正在开发那个项目……” “违约金多少钱?”李先生问。 李兆赫又瑟缩了一下,说:“我还没问……?” 李先生朝李兆敏挥挥手,说:“把钱给他准备出来。你当姐姐的,怎么当的,他想干什么,就让他去干什么?” 李兆敏一侧脸,说:“嗯?我怎么听说你是实习生?实习生也有违约金吗?” 李兆赫张张嘴,想问大姐是什么地方听说他是实习生。但他什么都没来得及问,李先生已经说:“实习生就更好了。你现在就给你们主管打电话,跟他说你明天去不了了。不去了。考察的资料,你大姐那都有。要看什么就问她。” 说完,李先生站起来,家庭会议到此终结。李兆敏跟着站起来,到衣架上取过外套,帮父亲穿上。李兆赫后知后觉地站起来,说:“爸爸,我……太突然了……” “你看着他。”李先生对李兆敏说,“我有事,老黄他们饭局。” 李兆敏微微一笑,说:“那我安排司机去接你?” “不用,我不回来。” 两人自顾自地问答,眼角都不扫李兆赫一下,仿佛他的动作和声音是一个摆设,李兆敏把李先生送到门口,听着车子远去,回头看到李兆赫还扎手扎脚地站在沙发旁边,说:“你站着干什么?” “我不能辞职。”李兆赫说,“太突然了。我真的不能辞职……” 李兆敏轻轻耸肩,从他身边走过,走向厨房,厨房里随即传出咖啡机处理咖啡豆的轰鸣声。 李兆赫追去厨房,看着李兆敏的背影,提高声音,盖过咖啡机的声音:“我不想去,我要去上班。” 磨咖啡豆的声音停止了,咖啡机发出低沉的嗡嗡声,进入萃取咖啡模式,李兆敏仍然没有回头,轻轻摸着咖啡机上方的气压表,说:“上班?你不是实习生吗?” “谁告诉你我是实习生?” “试用期吧。”李兆敏淡淡地说,“新公司没跟你说清楚你的身份和待遇吗?” 李兆赫深吸一口气,说:“试用期也好,实习生也罢,我要去达拉游,要和他们一起做完项目,等试用期结束,如果达拉游让我转正,我就留在达拉游。要是他觉得我不够资格,我就去别的公司。或者做外包,参加征稿大赛。总之,我以后要靠画画养活自己,我也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 咖啡一滴一滴落入马克杯。最后一滴咖啡掉落,机器终于停止了稳定的轰鸣。李兆敏伸手拿过马克杯,举到嘴边喝了一口,转过身,浓黑睫毛下的泛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可以啊。”她轻快地说,“你能养活自己,那还不好。” 李兆赫没想到大姐居然这么快妥协,反而有些凌乱。“你同意?” “我为什么不同意?” 热咖啡的蒸汽氤氲了李兆敏的双眼,模糊了她的凌厉目光。 “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早点成为大拿,给家里的产品也设计点好看的角色。从另一个角度也能支持家里。等你成了大v,我连广告费都省了,不是一举两得吗?” 李兆赫大喜过望,一把捞住李兆敏没拿咖啡的手,用力摇了摇。 “大姐!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看爸爸那个样子,我还以为他说服你,让我一定要辞职呢!” 李兆敏微微笑了,慢慢抽出手,说:“啊,我当然支持你啊。咱爸那边有我替你去说,你就放心好了。不会有事。快去洗澡吧。” 李兆赫走到厨房门口,回头问道:“爸爸回家,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吗?” 大姐一怔,抿了一口咖啡,说:“不是噢。是为了说公司的事。对了,你那个游戏房,旁边的客房,是不是没用?不要再把纸箱乱堆进去,给我收拾出来噢。” 家里总共5间卧室。现在李兆敏一间,李兆赫一间,游戏室改造了一间,李先生的主卧一间。只剩下一间客房,向来无人入住李家主宅,那客房便因为毗邻李兆赫的游戏工作室,被迫成了他的储物间。 “那不是没用的纸箱。是珍藏版。” 李兆赫试图为自己的箱子辩解,大姐随意地一挥手,说:“不管你什么版,一个房间还不够你装东西吗?明天就收拾出来。” “……有人要来家里住吗?” “没有人来住,你就要把所有的房间都占上吗?”李兆敏反问,“家里总不能一个空房间都没有,要是突然有什么人造访,难道咱们住着这么大的房子,还让客人住客厅,或者在书房打地铺吗?” 他确实说不过大姐,又欠着大姐的人情,只好默默点头。反正客房东西也不多,收拾起来很快。李兆赫看着房间正中堆起来的纸箱,隐隐觉得有些心虚。 他知道自己不想离开达拉游,不完全是因为他现在的来自项目。刚到公司一天,还谈不上归属感,他只是想,希望可以在科技园和那个人重逢。 —— 闹钟的声音传到梦境深处。李兆赫闭着眼睛关上闹钟,片刻后垂死病中惊坐起,抓过闹钟一看,时针的方向让他怀疑自己还没睡醒。完全忘了今天还要上班。他匆忙打理一下自己,飞奔下楼,风驰电掣地开到公司停车场,50一天的停车场已经客满,只能绕到一期的停车场,70一天。 绕路让他需要的时间更多了,李兆赫将将冲进公司门口,忽然扫到一个人影。他还没看清那个人是谁,心脏先狂跳起来。 是他。 是他在伊甸园地下停车场遇到的人。 李兆赫短暂思忖片刻,决定选择迟到,朝那人跑去。那人站在路边,看着手机。、时至九月,早秋的气息渐渐弥漫在安宁市,那人穿着浅色的长款外套,搭配同色系的围巾,李兆赫之前就觉察到他身材好,此刻阳光下,他的身材比记忆中还要好,肩宽腿长,儒雅大方。 李兆赫跑到马路边上,急促地喘息着,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那人一抬眼睛,看见了他,先是一怔,接着微微地笑了,笑容温煦,显然还记得他。 李兆赫也跟着笑了,朝他招招手,趁着没车,三步两步跨越了马路,跑到他身边。两人互相打量着,一时谁都没有说话。还是那人先开了口,说:“今天气色不错。” 李兆赫摸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说:“是吗?” 那人笑微微地问:“最近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李兆赫指着达拉游的招牌,说:“有!我被达拉游录取了,现在我在那边!” 那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点点头,说:“不错,达拉游我知道,最近发展得挺好。你在那边,未来大有可为。” 做实业的人竟然听说过互联网公司。李兆赫这才想起来,科技园虽然有三期,同属于高新技术开发区的产业孵化计划,混得不错的企业应该都彼此知名。 “你认识达拉游的人吗?” 那人想想,说:“在一起吃过几顿饭吧,知道名字。他们人都挺好,互联网的人都头脑灵活,你们一定能聊得来。” 李兆赫点点头,刚要说话,一辆车停在那人面前,副驾驶的车窗缓缓降下,司机侧着头,大声地问:“叫车了吗?” “叫了。”那人回答,拍拍李兆赫手臂,附赠一个带有歉意的笑容,“回聊啊。” 他打开后座的车门坐进去,隔着车窗向李兆赫挥手,李兆赫跟着傻傻挥手,目送小车汇入前方车流。突然间懊悔得一握拳。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他都没有问到那人的微信,那人就这么走了。 他可以迟到,那人却不愿意让司机多等一会儿,或许那人并不想加他? 李兆赫呆呆地望着车水马龙,那人叫的车已经不见踪影,心中升起一点淡淡的酸楚。他倒是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 他迅速甩头,让这种矫情的想法消失。今天见到他,已是所行不虚。如果那人真的在双诚工作,而他又在达拉游,那么,他们一定可以重逢。 ☆、作为爱好的职业 接下来的一个月,项目开发紧锣密鼓,李兆赫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 他在心里给那人起了一个代号,叫好朋友。起完这代号,李兆赫自己也觉得可笑,像是中二时期的少年声称白日见鬼。这种无法向外人提起的幼稚反而增添了隐秘的亲昵,好朋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世外桃源。 ·今天做了四个只有细节不一样的木箱,反复返工,真是吐血。 ·隔壁长发男外观设计被主美挑毛病。原来在星星上加高光会更有立体感,没看到好朋友的一天。 ·今天降温,大姐在湖南的第十天。又是没有看到好朋友的一天。 李兆赫在工作笔记上潦草地记下每天的任务。入职达拉游这段时间,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和周围人的不同。思路上区别很大,基本功上也有难以弥补的差距。毕竟李兆赫不是美术生,而是上了大学才开始练,而长发男终究是正宗的央美出身,在国内摸爬滚打了几年,对国内审美市场很有理解。为了追上大家的进度,李兆赫已经在闲暇时间狂练基本功了,但是,基本功之所以成为基本功,原因就是真正的时间积累,短期内看不出什么成效,除非李兆赫把手指手臂全都肝出腱鞘炎。 他隐约感觉到长发男对他的不满,明明是海外知名设计院校毕业的,却只能展现出这种水平的设计。但他和主美都很默契,不提这件事。越是不提,李兆赫越是能感觉到空气中漂浮的距离。 事情原本没有这么糟,直到短发妹在工作会议上大发飙,和长发男吵得不可开交。明明是从长发男的设计图不好理解开始,话题莫名其妙地转到李兆赫身上,李兆赫听得莫名其妙,刚想为自己辩解,话题又转移到别的事情上,随后主美以“UI需求量过大”为原因,让李兆赫赶UI。 这次不用大姐提醒,他也知道自己遇到了职场霸凌。他能力再不符合公司需求,也不至于沦落到画UI。李兆赫找主美说了几次,主美都表示现在UI需求特别大,加上画UI可以迅速熟悉项目,让李兆赫再努力一段时间。 李兆赫从主美的工位边离开。UI只是一方面,整个项目的走势也让他感觉不舒服。整个项目的设计理念是建立在国外一个知名游戏上的。可以预感到,游戏一旦上线,必定会引来舆论的狂风暴雨,除非扑穿地心。让这样的一个项目在简历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李兆赫还真不好说。 他知道自己在职场新人意气用事了,可他现在还不想妥协。 他越是沉默,主美和长发男越是笃定。长发男甚至说他UI画得不好。而主美每次都在一边帮腔。 “兆赫啊,你这个图……唉,太平,太平,我怎么说你才能记得?你这个图,没有设计感,好吧?现在怎么连基本的素描关系都快没有了。长发,你有时间帮我盯着点。” “我看他画得挺好啊。”长发男回答,“新人,有自己的特色。这要是放在游戏里,一眼就能看出来。” 主美瞪了他一眼,在李兆赫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兆赫啊,要我说呢,你要是不适合美工,咱们还有别的岗,好吧?我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实在是,咱们这不是带新人的地方。你这个上手速度,我也很难讲啊,以前在Diego没干过UI?” “我会努力的。”李兆赫沉闷地回答。 “光是喊口号也不行啊。”主美仿佛真的替他发愁,“这都一个月了,你现在这个进度,哎呀,我也没法说你。长得这么帅,我也不想说。要不,我跟老大说一声,你去营运部咋样,都说了嘛,垃圾是放错了位置的资源。你在我们这,没啥意思。你要是去营运部,没准大放光彩了。” 李兆赫握紧数位笔,直到中指的指骨压得发疼。脆弱的数位笔在他手指间发出轻微的响声。主美对长发男摇摇头,走了,他的碎碎念被程序室的气溶胶托着,萦绕在李兆赫身边。 “当初老大怎么看中你的,硬要把你塞进来……” 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12:00,李兆赫仍然坐在电脑前一动不动。长发男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看他还在对着屏幕,说:“走啊,你不吃饭了?” 李兆赫摇头。长发男嘿嘿一声:“该吃就吃。你把自己饿死,水平也不能提高。” 李兆赫继续摇头。 短发妹转身过来,望着他电脑的排风口,说:“我有饼干。” “他不会吃你东西的。你省省吧。”长发男从他身后的空隙穿过,走到短发妹身边,在她肩膀上一拍,“那我就吃了。给你带点面包回来?” 李兆赫摇头,真希望自己能就此绝食明志,然而十分钟后,他不得不在饥饿的驱动下站起来。 听到他椅子移动的声音,短发回过头,似乎有话要说,李兆赫对她微微一笑,抓起钱包和手机离开工位。喜欢中午出来吃饭的同事都集中在科技园的餐饮一条街,李兆赫打算去远一点的赛百味。大家都觉得赛百味难吃,从来不买。 为了躲避同事,他特地绕了科技园一期后门。 经过了七八年的耕耘,科技园一期的绿化初见端倪,树叶在风中发出瑟瑟的声音。李兆赫深深吸了口气,没想到公司是这个样子,也没想到工作是这个样子。究其原因,借鉴的项目为什么能立项,还能有这么多人为之工作? 说不怀念之前,那是假的。那时候大家一起快乐做游戏,严格按照小组长的规划去推进项目的进展。回到朋友和亲人所在的地方,反而像是回到了一个孤岛。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内心的呼唤,李兆赫的目光定格在林荫路的尽头。 今天,好朋友穿着一件浅灰西装,米色长裤,受身材所限,很少有人能把这两件衣服搭配得好看,然而他的好朋友穿得很潇洒,并且向他抬手,很有风度地笑了笑。问:“吃饭了吗?” 这人出现得太快,李兆赫几乎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正准备吃。” 他不想把自己的负面情绪传达给别人,然而那人显然没有停止谈话的打算,站在原地,手甚至放在了裤兜里。 “新工作忙不忙?” “还行。”李兆赫敷衍,话音刚落,有点后悔,补充,“是很忙,也是我自己太菜了。所以,格外的忙。” 那人端详着他的神色,耐心地说:“别这么说,你肯定没问题,大家都有刚开始的时候。一开始不适应,很正常。” 李兆赫点点头。 那人觉察到他神色异样,问:“怎么了,有不开心的事儿?” 李兆赫摇头:“没,就是累。” “既然这么累,咱们现在就去吃点什么吧。” 突如其来的饭局让李兆赫慌了神。“啊,那多不好。你不是要出去办事吗?” 那人微微一笑,说:“有什么事都要吃饭吧。对了,我还没有你的微信,来,我加你。” 李兆赫稀里糊涂地拿出手机,找到微信的二维码,那人扫了一下,在验证信息框里什么都没写,便按了申请,李兆赫退出二维码界面,点开通讯录,果然看到一个小红点。他点开小红点,心头咯噔一声。 我是黄义铖。 咦????????? 眼下不容得李兆赫提出问题,他呆呆地点开信息,点了通过,默认权限是聊天信息和朋友圈;那人一直看着他操作,自己也低下头,修改李兆赫的备注。李兆赫忽然为自己的微信ID感到害羞。 那人果然发问:“MarioLee?” 李兆赫看向一边。“以前喜欢玩马里奥,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听的……” “你的真名呢?怎么称呼?” 李兆赫老实回答,那人一边听一边打字,李兆赫凑上去看,从一排候选字中挑出名字,按了确认。那人看着屏幕上的名字,微微一笑,说:“原来是这个兆赫,父母是无线电方面的专家吗?” 李兆赫抓抓头发,有点脸红。“不是不是……是家谱,家谱,我们这一辈的字是兆。我姐姐叫李兆敏,哥哥叫李兆微。我是最小的。啊,很少有人说我的名字是无线电,我同学都以为我是韩国人呢。” 那人保存好了名字,朝他挥挥手机,说:“最小的孩子好啊,总是最受宠的。你想吃什么?” “赛百味……” 那人笑了,说:“赛百味?这么接地气吗?” “午休时间短。”李兆赫试图为自己找个借口,“再说赛百味也很好吃啊。以前经常吃。” 那人不出声地笑着,换了个方向,和他并肩走向另一端的赛百味。一直到坐在赛百味里,李兆赫还不确定发生了什么。 那人点着手机回复信息。李兆赫再次拿出手机,确认着新好友的信息。 “你已添加了黄义铖为朋友,现在你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这人大大方方地用了名字,头像也是本人,阳光,大海,戴墨镜,月白色衬衫,像是在某个海边度假,然而他没发过几条朋友圈。 真的是黄义铖?是大姐拼命想让他搭上话的黄义铖? 他不知道怎么确认此黄义铖是不是彼黄义铖,对面的人回复完信息,将手机滑进口袋,对他微笑。李兆赫不知说什么好,拿着鸡肉卷咬了一口,黄义铖注视着他,也拿着自己的三明治咬了一口,说:“味道不错。” 李兆赫默默点头,突兀地说:“我们新公司的人好像不喜欢我。” “怎么呢?”黄义铖不动声色地说。 “说不上来。” 李兆赫试图形容这几天的种种不快,想到最后,只能叹口气,泄愤地嚼着鸡肉卷。黄义铖仿佛有读心术,说:“你和他们合不来,很正常。国内国外文化不一样,你不适应也是正常的。” 李兆赫想说,未必是文化不同的原因,不过他也不是十分笃定。黄义铖握着装满热茶的纸杯,思考片刻,问:“你当初为什么想去达拉游?” “因为……因为我喜欢做游戏。” “和同事关系不好,影响你做游戏吗?” 李兆赫沉默了。关于项目的事,他理应对黄义铖保密。然而项目带给他的困惑却不是秘密。 “我们现在做的项目,和我想的不一样。”李兆赫终于说,说完心里就是一个咯噔。他几乎能想到黄义铖的回答:世界并不是按照你的想象来运转的。你应该去习惯世界,而不是让世界习惯你。 “这个不一样,是你完全接受不了的不一样吗?” 对于黄义铖出乎意料的反问,李兆赫眨眨眼睛,说:“差不多……” “如果你在问我的建议,我会建议你再工作一段时间。”黄义铖严肃地说,“等你非常确定你们是理念不合,那你可以走。工作和人是双向选择。你现在没有做多久,我不希望你用表面的信息去判断内在的事情。” 李兆赫解决掉最后几口鸡肉卷,思考着黄义铖的建议。 关于工作,确实是应该这样,至于暗潮汹涌的人际关系,他还是不要去问黄义铖了。人际关系是他自己的课题,他也不想喋喋不休地转述长发男短发女,像个不事生产、专门八卦的人。 黄义铖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噗嗤一笑。李兆赫茫然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穿着名牌,却认真地为工作不好发愁。”黄义铖回答,“像你这样打扮的,应该上班就是为了不在家里呆着,居然还挺上进。听着有点不习惯。” 李兆赫耸耸肩,喝了一口自己的咖啡,一股焦糊的味道直冲顶梁门。他不由得皱紧了眉。 “我又不是什么富二代,当然得有自己的工作了。” 黄义铖又笑了:“你这一个月工资,够油钱和停车钱吗?” “以后会够的。”李兆赫抬手摸了摸脖子,“我家不支持我做游戏,也不支持我画画。我一直想着,一定要做点名堂出来,这样我面对家里也比较硬气。我爸总想让我学商科,去辅佐大姐,但我看大姐自己就做得挺好的,用不着我帮忙。” 黄义铖赞赏地点头:“有自己的事业是好事啊,恭喜你,年纪轻轻,就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李兆赫一怔:“你不也是?” 黄义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缓缓摇头。 “我可不是,而且很多人都不是。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事,并且能把这件事当成工作,又不用完全担心收入,是非常幸运的。我听说过,这种喜欢,能支持着一个人向前走很远。是这样吗?” 李兆赫想坚定地正面回应,然而话到嘴边,无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数位笔脆弱的手感在他指间复苏了。 纯白的画布,纤细的画笔,被水洇开的五颜六色,在五颜六色下万花筒般稍纵即逝的构图。 “是,会是的。”他最终说,“我真的很喜欢。” ☆、意外 虽然回到工位依然会看到长发男和短发女,心里却久违的平静,眼前的UI也没有那么讨厌。李兆赫默默地画着,中午的困倦让刚才的聚会仿佛发生在梦里,从内心写日记,到知道好朋友的名字,拿到了好朋友的联系方式,李兆赫又把手机拿出来看了一眼,没错,确实是黄义铖。 任务单上的人物越来越多。李兆赫一声不出地全部点了认领。八点钟,长发男下班,八点半,短发女下班,这两人临走前都想和他说话,而李兆赫只是回以微笑和眼神。 九点十分,手机忽然响起。定睛一看,是大姐。李兆赫后背上顿时出了一层冷汗,今天晚上大姐从湖南回来。 他战战兢兢接起来,对面的声音有些疲倦。 “兆赫,我刚下飞机,有点晚点了。行李要等一会儿,你在外面多等我一会儿。” 李兆赫真正地大吃一惊,他压根不知道自己今晚应该接机。 现在推脱已经来不及了。李兆赫单手捧着头,在椅子上摇晃着:“我马上就到。大姐,sorry,我忘了,我完全忘了。你在那等我,好吗?” 李兆敏的语气顿时转为冰冷:“你不知道我今天回来?” “我知道,知道。”李兆赫四顾,抓起车钥匙和外套,用耳朵和肩膀夹着手机,另一手匆忙保存,“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李兆敏没时间和他多说,挂断电话。李兆赫匆忙关闭电脑,关灯锁门,三步两步狂奔下楼。 九点半,正是现充第一波夜生活结束的时候,路上车多得一比,李兆赫一边祈祷大姐不要生气,一边在车流中左右变道。作为大姐的同父异母弟弟,和大姐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他所学会的,就是什么人都可以得罪,但是不可以得罪大姐,否则她会想办法让他生活在地狱之中。 也怪他,亲人从外地回来,肯定是要亲自去机场接机的,他从美国回来也是大姐去接的,然而他明知道大姐今天从湖南回来,还是忘得一干二净。 前方突然一片红,李兆赫低声咒骂着,脚下不断点刹,手机随之不断响起,李兆赫刹停,利用红灯时间飞快查看。看到屏幕上的名字,心咯噔一声, 黄义铖。 “你在做什么呢” “……” 这种相亲一样的对话,李兆赫竟然不知道应该和他说什么。他解锁屏幕,刚想回复,忽然感到周围的异样。红灯稍纵即逝,周围的车子蓄势待发。难得遗憾红灯时间太短,他慌忙换挡给油,希望赶快遇到下一个红灯路口,让他回复黄义铖的消息。 大概是他的愿望过于奇特,没有得到交通灯之神的响应,竟然一路绿灯,畅通无阻,眼看转上了通向机场的城市高架。下了高架,就是机场高速路,不可能再有红绿灯。 这是个奇妙的夜晚,平时高架上堵得水泄不通,今晚车流迅速,每辆车都像是有了默契。李兆赫放空心思,跟着前面车子的尾灯一路前行。导航里不断播报着摄像头,提示他还有三个路口转弯。 下了路口,就是机场高速,晚上开高速别有一番刺激。李兆赫打开远光灯,在空荡的高速上飞驰。 要说人生里有什么事,他真的很中意,那么,一是咖啡,一是画画,一是开车。 他非常喜欢开车,速度超过100,两边景物飞快倒退,有种风驰电掣的快乐。仿佛可以坐在车里狂奔到天际。除了路况,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他曾经沿着海岸线开高速,车载收音机放着随机歌曲,忽而柔情,忽而摇滚,在狭小的驾驶室里,他的心情随着音乐跌宕起伏,什么都没发生,却度过了好多次人生。 等李兆赫狂奔到航站楼,人已经走光了。他在横条拦着的接机口转了几圈,试图越过横条进去,被工作人员拦住,他抓着头发,一回头,李兆敏坐在远处的椅子上,戴着眼镜,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专注地看着手机,李兆赫跑到她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大姐,我来了。” 李兆敏嗯了一声,目光仍然追随着手机屏幕,一直到看完了新闻,才放下手机,不咸不淡地说:“路上还顺利吗?” “顺利、顺利。” 她身边放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就算杀了一个人都能装下。李兆赫单手提了一下,没有提动,拉出行李杆,试探着推动箱子,在箱子倾斜的一瞬间,行李杆脆弱地颤抖着。 李兆敏扫了他一眼,拎起自己的neverfull,从容地走在他身边。 “飞机晚点了一个多小时。本来有个饭局,想直接过去,现在估计散了,不过我刚刚和他约好了,直接去他家。” 李兆赫看了一眼手表显示的时间。 “现在,送东西?有点晚吧。” “不晚。我那个朋友是夜猫子,现在大概刚振作起来。” 李兆赫双手拎起行李箱,在一名好心的机场工作人员帮助下,把行李箱成功塞进后备箱,车子都随着行李箱的重量发抖。李兆赫合上后备箱,一抬头,刚好和站在副驾驶旁边的李兆敏对视。她没有坐进去,而是扶着车身,注视着他和行李箱奋斗,他忽然觉得大姐看上去十分疲倦忧愁。 李兆敏看他放完箱子,转身打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等李兆赫上来,拿过他的手机,开始导航。手机屏幕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脸。李兆赫更加确信自己看到了真正的愁绪,反而让他感到一阵不真实。 一直以为大姐是自信满满的公主,没想到她也会有充满烟火气的时刻,刚下飞机就去朋友家,尽心尽力地维护关系。李兆赫情不自禁地说:“大姐,你辛苦了。” 李兆敏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此时机场的路灯光芒从副驾驶的车窗透入,她的眼睛又熠熠生辉了。 “你有什么事要求我吗?” 李兆赫无语:“……怎么我一说好话就是有事求你?” 李兆敏这才笑了一声,不咸不淡地说;“上班的人,谁不辛苦。你也辛苦。” 李兆赫气得不说话,李兆敏也不再说话,闭目养神。李兆赫打着哈欠当司机,满心不理解为什么非要深更半夜给朋友送东西。 终于到了李兆敏的目的地:馥裕小区。李兆敏打开副驾驶门下去,想了想,叩叩窗户,招呼李兆赫。“你也下来吧。” 馥裕小区也是安宁市的高档小区之一,和李家主宅的别墅区不同,馥裕小区是后开发的大平层洋房,采光好,容积率超低,小区地面不让停车,一律走地下车库。外来人员的车只能停在外面的路边。 李兆敏指挥李兆赫从行李箱里拆出一个打印机大小的盒子,让他抱着盒子,跟着自己。李兆赫边走边打量。这个小区的建筑风格很不错,虽然是新楼盘,绿化却相当到位,入住率也不错,水流淙淙,窗明楼净,就连路边的花坛材料都不是寻常的石材。 李兆敏来到一栋小洋房门口,按响了门铃。 片刻后,可视门铃咔哒一响,一个男人的声音问:“小兆姐?” 李兆赫莫名感到那声音有点耳熟。 “是啊。”李兆敏笑着说,声音元气满满,丝毫没有一路的风尘仆仆,“开门啊。” “你身后的那位是……?” “我弟弟。”李兆敏一把抓过李兆赫,把他的脸凑到可视门铃的摄像头前,“你还没见过他吧?今天带他来认认门,以后这就我专属使者,可别把我们兆赫关在大门外啊!” 那人轻声笑了,门锁咔哒一响。李兆敏松开李兆赫,拉开雕花铁门。李兆赫还以为里面是玄关,没想到竟然是向上走的楼梯。一层只有一户。 此刻,楼梯尽头的防盗门毫不设防地打开,一个人扶着防盗门站在门口。李兆赫看到那人,眼睛不受控制地瞪大了。 黄义铖穿着藏蓝色的家居服,走廊的黄色灯光显得他肤色细腻、鼻挺眉深,他看着李兆赫,嘴角浮过一点促狭的笑意,稍微挤了挤眼睛。 李兆赫僵硬地停下了。黄义铖忍着笑,没有叫出他的名字,而是过来迎接李兆敏,和她热情寒暄,楼道里瞬间充斥着欢天喜地的气氛。李兆赫站在他们一步远的地方,不仅没被热烈的气氛感染,相反,他有点晕。 大姐这么晚要来见的朋友,是黄义铖? 听到李兆敏的招呼,李兆赫才如梦方醒,跟着李兆敏进去。黄义铖侧身让出空间,一边招呼他们找拖鞋,一边伸长了手,在李兆赫身后关上了门。 有那么片刻,他的手臂从李兆赫背后伸过,握着门把手,形成了短暂而强烈的封闭空间。 李兆赫后背上沁出了汗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黄义铖的手指似乎在他背后擦过,轻微的抚触仿佛带着电火,让他的背肌猛然收缩。他维持着双手抱住箱子的姿势,直到黄义铖走开,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屏住呼吸。 和黄义铖的家相比,他家的装修已经有些老旧了,黄义铖家更有现代气氛的富贵气息,光线、家居,无一不是恰到好处。李兆敏弯腰找着拖鞋,显然不是第一次造访。她自如地蹬上一双拖鞋,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这才看到李兆赫在门口,朝他招手。 李兆赫本想把盒子放在门口,又想到大姐还没有跟黄义铖介绍这个伴手礼,便笨手笨脚地走到姐姐旁边,把东西放在茶几上,又被大姐呵斥“这是放东西的地方吗”,又把盒子重新抱起,求助地看向黄义铖。 黄义铖忍笑,像抱孩子一样探手抱过箱子,说:“这是什么?” “是一些湖南当地的土特产。”李兆敏亲切地说,“味道很不错,一下飞机我就给你拿过来了。本来想今天在饭桌上大家洗洗吃了,没想到飞机晚点,只能你一个人独享了。最好冷藏,明天吃着才新鲜。” 黄义铖轻轻掂一下盒子,说:“这些我冰箱还能放下,我送到厨房去。” 趁他短暂地从客厅消失,李兆敏瞪了李兆赫一眼,低声说:“你干什么,紧张?” 李兆赫摇头。 李兆敏又瞪了他一眼,坐到沙发上,李兆赫赶快跟过去,束手束脚地坐在大姐身边,像是等待检阅的小媳妇。他能感觉到李兆敏身上传来的不快,肯定觉得他见到黄义铖紧张,是很没面子的事。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紧张,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紧张,但他确实在紧张。 ☆、争执 空气里隐约浮动着咖啡的香气,大约等了一辈子的时间,才见到他从厨房出来,竟然托着一个托盘。李兆敏急忙站起来接,见李兆赫还呆傻地坐在沙发上不动,在茶几的掩饰下迅速给了他一脚。李兆赫急忙站起,朝托盘里望去,看到一壶咖啡,两个空咖啡杯,一个装满茶的杯子,一小罐牛奶,一小罐糖。 黄义铖将托盘放在茶几上,端起咖啡壶,在空杯子里倒上咖啡,又问:“牛奶?糖?” 李兆敏接过咖啡杯,稀奇地看着他:“黄坏,你挺上道啊,怎么这次端咖啡了?” 黄义铖拿着茶杯坐在单人沙发上,微微一笑。李兆赫不知道说什么,低头喝着咖啡,几乎是他喝过最好喝的咖啡。 李兆敏也喝了一口,敏锐地扬起了眉。“是拼配的豆子吗?” 黄义铖点头,不经意地扫过李兆赫,李兆赫低下头。 没见到他,十分想念。见到了他,反而不敢直视。幻想中的轻松氛围丝毫不存在,室内仿佛有个看不见的红热铁炉,让他浑身发热。他从未这么感激姐姐坐在他旁边,帮他挡住了一些身上散发的热气。一直不出声也不好,李兆赫绞尽脑汁,想出一句赞美。 “真好喝,你冲咖啡的手艺太好了。” 黄义铖温柔地注视着他,问:“吃点什么吗?”看李兆赫摇头,又问他:“你晚上吃的什么?” 李兆赫想了想,老实回答:“面包……今天下午太忙了,我都忘了该接我姐,从公司直接去的机场。幸好我姐的飞机晚点了,要不然真抽不出来时间。” 黄义铖不赞成地说:“中午吃的赛百味,晚上吃的面包,那还不吃东西?” 李兆赫又摇头,太晚了,他没有胃口。黄义铖指一指李兆敏,说:“你不吃东西,你刚下飞机的姐姐也要吃东西啊。小兆姐想吃什么?” “停停停。”李兆敏强势介入两人谈话中,“黄坏,你认识他?” “有一段时间了吧。”黄义铖沉吟着,“好像是一个月以前?这孩子在Rudy的酒吧跳舞,我们那天认识的。” 李兆敏的神情有点莫测,很快就变成了标准的笑容,胳膊肘拐一拐,在李兆赫身上重重一击。 “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当时不知道这个人是黄义铖啊。”李兆赫分辨,“我后来加微信时候才知道的。” 李兆敏皱眉看着他,显然经过了短暂的思想斗争,转向黄义铖,殷切地说:“这就是孩子大了,不跟家里人说知心话了。黄坏,我之前就想让他认识你,还以为机缘不好,他没这个福分,没想到这孩子傻人有傻福,竟然直接就跟你认识了。他让你费心了吗?” 黄义铖笑着,不回答,只是看着李兆赫,李兆赫更加紧张,在黄义铖和大姐之间来回看着,问:“你笑什么?” 李兆敏的眼睛在他们两人之间咕噜噜转了转,忽然说:“我们兆赫现在是单身。看看我们,多么一表人才,长得好,学历好,能力好。他在一个什么游戏公司——兆赫,公司叫什么?” 李兆赫低声说了达拉游的全名,黄义铖神色不变地微笑着,说:“嗯,我知道,那公司就在我们公司对面。是产业园三期,我在产业园一期。我们中间就隔着一条科技路。中午就在附近约了快餐。” 李兆敏点头,仿佛终于了解情况般松了口气,轻快地说,“我说呢,原来是这样。黄坏,兆赫他们公司的主美不知道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对他态度特别不好,公司里也没人跟他玩,黄坏啊,你有时间,一定要好好照顾我们,行不行?” 说的他好像是幼儿园不能自理的小朋友。李兆赫争辩:“什么跟我玩,都是工作上的事,谁跟谁玩啊。我也不用别人跟我玩。” “是是是。”李兆敏敷衍地摸摸他,“你最厉害,黄坏,照顾我们,听见没?” 黄义铖看了一眼李兆赫,回答:“照顾兆赫当然没问题。不过我听说兆赫和甜甜是男女朋友的关系,甜甜不会有什么意见吗?” 这两人在他面前这么说,一会儿把他当成小朋友,一会儿说起前女友,李兆赫气恼地涨红了脸,刚要开口反驳,李兆敏的手肘在他手臂上若有若无地蹭了一下,本人则毫无所知般回答:“分手有一阵子了。但是他们平时也聊得来,甜甜又是个大方姑娘,所以就还是正常来往。没事。但是吧,我发现今晚你挺奇怪,又问我们吃不吃东西,又给我们倒咖啡,怎么搞的,黄坏也会体谅别人?” 李兆赫不由看了他们一眼。难以想象黄义铖胡搅蛮缠的样子,而黄义铖难得有些羞赧,笑着说:“说什么呢。小兆姐,我一直都挺体谅别人的感受啊。” 大姐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兆赫,越过茶几,伸手拍拍黄义铖的手臂,说:“我这个弟弟,就拜托你照顾了。” 黄义铖笑着低下头,李兆赫满脸通红,怒道:“大姐快闭嘴,什么啊,我什么时候就需要别人照顾了。” 李兆敏假装惊讶:“怎么了?人到社会上就是要互相照顾,单打独斗不行,这么晚了。黄坏,我们不打扰你休息了,明儿见。” 她站起来,将喝掉一半的咖啡杯放在茶几上。 还没说几句话,又要回家。来也是她,走也是她。李兆赫瞪了她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将喝得见底的咖啡杯放在她的杯子旁边。黄义铖却没动,只是抬起眼皮,问:“不在这吃?厨房有鱼泡,给你们加鸡汤炖上,喝一口呗?” 虽然是黄义铖征求两个人的意见,但他和姐姐的目光都落在李兆赫脸上,李兆赫吓了一跳,向后一躲,说:“别看我,我可什么都不吃。” 李兆敏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黄义铖垂下眼睛,站起来,说:“也是,你累一天了,刚下飞机,还这么惦记我。快回去休息吧。回去是你开车?” 李兆敏一指李兆赫:“弟弟开车。我累死了,还开车,那不成了马路杀手吗?” 黄义铖不置可否地点头,将两人送到门口。李兆敏说了一大堆告别的话,精彩纷呈,伶牙俐齿,简直能出一本社交会话大全,黄义铖一一回应,仿佛一对合格的社交相声组合。说完吉祥话,李兆敏弯腰换鞋,占据了玄关绝大多数位置,李兆赫只好站在一边等待,黄义铖忽然探手抓住他的肩膀,轻轻一晃,说:“路上小心。” 李兆赫的心脏猛然空了一拍,他不想走,想留下来,和黄义铖多说几句话,想告诉他今天下午项目的进展,黄义铖只是在他肩膀上握了一下,灼热感和掌控感却挥之不去,不知道现在接受鱼泡鸡汤还来不来得及。然而李兆敏已经换好了高跟鞋,像一根旗杆竖在门口,李兆赫只好迅速蹬上鞋子,说:“我走了。” 黄义铖仔细地看着他,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没有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到家告诉我一声。” 坐回车上,李兆赫刚刚系好安全带,李兆敏啪地一声甩上车门,迫不及待地问:“你和黄坏怎么认识的,为什么一直没告诉我?他这不是挺喜欢你的吗?” 李兆赫无语:“告诉你什么,我一开始真的不知道是他,上午才知道这个人叫黄义铖,也不知道是不是你让我认识的那个,怎么告诉你。” 李兆敏当下详加盘问,李兆赫从来不知道姐姐有这种八卦天分,被他遗漏的全部细节都能被她敏锐地打捞上来。等他筋疲力竭地解释完,李兆敏凝视着副驾驶风口的车内装饰,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他对你还真是挺用心……” “没有吧。” 李兆赫试图辩白。李兆敏瞟了他一眼,冷笑一声,突然伸手捏住他的脸,十分用力地扯了两下,掐得他脸颊生疼生疼,松开手,又像是扇耳光一样,在他脸颊红肿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他来跟你搭讪,还帮你介绍工作,没想到啊,你这么有面儿,这张脸真是长得不错。人见人,甜甜喜欢你,黄坏喜欢你,还有人不喜欢你吗?没想到妖精一直在我自己家里。” 李兆赫不确定大姐是不是在骂他。 “妖精是说谁?介绍工作?什么意思?” 李兆敏报以两声冷笑,将有些出油的头发撩开,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说:“你该不会以为,就你那个三脚猫水平,真会有公司录取你吧。还是黄坏公司的对面。想也知道,你能入职,肯定和他有关。再说,不喜欢你,他为什么跟你搭讪。在酒吧看见你跳舞,就让甜甜叫你回去,怕你不愿意,还创造偶遇,天哪,对你花这么多心思,你居然没感觉到,跟黄坏装什么钢铁直男……” 听她说工作是黄义铖帮忙安排的,李兆赫本想立刻反驳她,然而大姐的语气越来越奇怪,李兆赫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说:“大姐,你是不是喜欢黄义铖?” 李兆敏难得发出夸张地“啊哈”一声,秒回:“我喜欢他?天哪,亏你能做出这种猜想,别说那种傻话。我喜欢他什么?喜欢小年轻?” “那你还说这种话,我还以为你喜欢他呢……” 尽管他是在自己喉咙里咕哝,李兆敏仍然听见了。她伸手戳了一下发动机开关,看到中控提示,李兆赫脚下用力踏住踏板,她又戳了一下,车子发动,蓝牙重新连接,车载音响发出悠扬的音乐声。 “兆赫,你要搞清楚,天底下的关系不是只有喜欢和不喜欢。黄义铖是什么人,他有多大能量,他背后有多大能量,有多少人想尽了办法,就为了结识他。要是他对饭局来者不拒,那他能免费吃饭一直吃到他死。这么个人,垂青你,谁不嫉妒你的好运气。你不要说些不识抬举的话,什么不知道他喜欢你,不知道他是黄义铖。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给我拿出干劲。” 李兆赫越听越是迷惑,索性不理,李兆敏见他没有回应,嘴角浮现一点冷笑,镇定地问:“你也别不信,我问你,你和黄坏是在哪遇见的。” 一个念头迟钝地照亮了他的大脑,像是在他走进黑暗房间后亮起的声控灯。 伊甸园,那当然。 大姐叫他回去接龚宝甜,就是为了让他和黄义铖创造偶遇。甜甜说,黄义铖早就走了。原来并非是一场偶遇,而是黄义铖在地下停车场等他。 大姐望着他的神态变化,欣慰地笑了,而李兆赫惊讶于自己的迟钝,疲倦让他无法处理新的认知。 他现在感觉很不舒服,甚至有点发冷。而李兆敏显然还不打算放过他。 “我这次不允许你有任何的失误。你这次不可以再跟甜甜处对象那次,说分手就分手,说闹脾气就闹脾气。甜甜一个女孩子主动来找你,你还在这耍驴。这次绝对不可以。听见没?他喜欢你一分,你就要喜欢他十分。” 李兆赫抬手刹,给油,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姐姐对黄义铖的取向如此镇定,却对大哥的取向避如蛇蝎。 妈妈痛恨大姐,又对大哥给予厚望,所以大哥的失败让她备受打击。虽然李兆赫知道继母和继女的关系不会很好,但他完全没有想到能这么烂。他好不容易逃到国外,每次妈妈给他打电话,都要说到哥哥身上,尽管他才是那个远渡重洋的孩子。妈妈说,李兆微不争气,又说,李兆敏怕李兆微争家产,所以陷害他。 他曾坚定地认为,哥哥的性取向是不对的。想到两个男人在一起,他的后背就滚过一层不安的战栗。这也是他飞快地接受龚宝甜的原因。似乎有了龚宝甜他就有了一层屏障。当然,她是人,不是屏障,是他半年后才是认识到的事情。 现在路上已经没有车了,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在黑暗中飞驰。两边的路灯连成一条点状的橘黄虚线,在他们前面的半空中逐渐现出分离的灯光 李兆敏忽然说:“按理来讲,我不应该在背后说别人的私人是非。但你这次不太一样,你也不是爱八卦的,所以我破例告诉你。黄义铖是个换对象如流水的人。你见到的Rudy,就和他有一些传言。” 那个烟熏妆黑皮衣的男人,和黄义铖有些传言。 想到他们并肩的场景,一阵强烈的嫉妒涌上心头,无数根细小的针刺着胸口和手指,伴随着强烈的嫉妒是同等的震惊,如同一直在游客沙滩边看浪花翻涌的游客,忽然发现巨大海浪拍击岩石。 李兆赫僵硬地沉默着,而李兆敏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找到一样黄坏能喜欢的东西真难啊,幸好我有你。兆赫,你以后要好好跟姐姐在一起啊。姐姐的亲人只有你了。” 李兆赫迅速瞟了她一眼,李兆敏恰好侧过头,强烈的光影凸显出她鼻梁的精致弧线。血缘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无论他们的内在有多么不同,姐弟三人都有一样的鼻梁。 “明天……明天我约黄坏咱们三个一起吃饭,大家再熟悉熟悉,或者找个比较好的地方,你们吃完就去约会……好久没做这种安排了,最近年轻小孩都去什么地方?也不能是甜甜爱去的那种小店,我看看啊……” 她从包里翻出手册,查看她特别记录的度假村。李兆赫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出声拒绝:“我不去。” 晚上的红绿灯仿佛为他安排好,一路绿灯畅通无阻,没有红灯的拦阻,李兆赫的话语和情绪也变得清晰。 “你不用帮我牵线搭桥,就算你做安排,我也不会去的。” 李兆敏仿佛刚刚听见,抬起头,说:“你说什么呢。” “我自己会处理和他的关系。”李兆赫顽固地说,“你少管我的事。不要把我当成一个玩具到处推销。” 李兆敏眉毛一轩,啪地一声合上手册,车里的空气顿时紧张。 “你会什么?你要怎么处理和他的关系?我就没见过你能处理好什么关系,你现在说几个朋友的名字给我听听?所谓的朋友不会是你的微博好友吧?但我看从来没有人再微博上找过你啊?” “我当然有朋友!”李兆赫大声说。 “什么朋友?”李兆敏讥诮地问,“一起打游戏甜蜜双排就叫朋友?” 李兆赫想告诉她,不要看不起甜蜜双排,能找到一个固定打游戏的队友非常不容易。然而现在的话题并非甜蜜双排。他反问:“你说什么叫朋友,你难道有朋友?” 李兆敏呵呵地笑了一声。 “要是连你姐姐我都没朋友,这个世界上也没有谁敢说自己有朋友了。没朋友,我怎么开展业务,循规蹈矩上班,订单就能源源不断,你以为是分手厨房?” 李兆赫被她讥讽的声音气得浑身发抖,大声说:“不用你给我安排,不用你教我怎么和别人相处,不用你指点我社交法则。” 李兆敏仔细地看着他,忽然放柔了声音,说:“你很珍惜他,是不是?你很喜欢他。” 李兆赫不出声,给她来一个默认。李兆敏又看了他一会儿,一副“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的神态,叹口气,侧过脸去看玻璃防晒膜上的模糊倒影,说:“你啊你,承认自己在社交上需要别人指点,有那么困难吗?我是你姐姐,还能害你啊?你这恋爱没谈过几次,交友没交过几次的小宅男,连黄义铖感兴趣的事,喜欢吃的东西,都不愿意通过你姐姐知道吗?” 李兆赫始终不说话。 李兆敏误以为他回心转意,趁热打铁,说:“又不用你去主动逢迎,他这么喜欢你,你做什么他肯定都高兴,但是你做点让他高兴的事,不更是皆大欢喜吗?比如,有机会,和黄坏喝点酒……” 她窃窃地笑了两声,说:“你是不知道,黄坏上学时候真是能喝,一度喝得昏迷了三四天,幸好是在家,没拉窗帘,差点晒成人干。要不是我去找他,多半就死在床上没人管了。估计他也吓着了,后来不再那么喝了。但还是挺能喝。一顿半瓶不是问题。” 李兆赫感觉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他知道美国不少人都沉溺酒精,还要去参加戒酒小组,他们学校就有一个人因为课业压力酗酒到退学,但他没想过黄义铖能酗酒。他总是看起来一派镇定,没有任何事能让他不顾一切。 他终于开口,问:“为什么要那么喝?” 李兆敏微微一笑,说:“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有机会,你可以问问他。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黄坏是个宝藏男孩。问他问题,总能得到答案。现在他年纪大了,没那么爱说自己的心事,但是对着你,说不定小黄又能浮现出来。” “小黄……” 李兆赫自言自语地说。 难以想象黄义铖还有“小黄”的年轻时候。 转过一个弯,李家主宅遥遥在望,李兆敏打开手袋查看手机,状似不经意地说:“对了,咱爸告诉你了么?明天下午,李兆微的飞机。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上海了吧。” ☆、回家 大哥要回家了。 从停车,到上楼,到冲热水澡,到躺在床上,这消息始终无法渗入他的脑海,像浮在水上的油星。 李兆赫打开手机,和哥哥的聊天信息还停留在三个星期之前,他想和李兆微分享进入理想公司的快乐,而大哥第二天才回复一句“挺好”,糊弄学十级。 大哥没有告诉他航班信息。妈妈也没有打电话说大哥回来的事,大概连妈妈都不知道李兆微要回家。这个家不能没有大姐李兆敏,作为李先生第一任妻子的大女儿,继承了大部分家业,也继承了大部分家中信息。 经历三年风雨,李先生终于决定关闭在南美的分公司,让他的儿子回到中国。 不知道大哥回来住在什么地方。 三年前,大哥在家里公司工作,不愿意住李家主宅,回到他高中住过的月亮城住,然而大哥被李先生赶走的第二天,大姐就把房子挂牌卖掉,前后手续时间不超过一周。尽管一年后月亮城房价暴涨,大姐却没有流露出太多后悔的情绪。房子是她的,她不觉得亏,就没人能替她难过。 李兆赫不懂生意经,不知道大哥在南美支撑得怎么样,偶尔听大姐在家打电话,和财务谈起大哥分公司,语气里轻蔑又有一点钦佩,大约是不赔,偶尔稍微有点进账,居然混得还可以。 三年前,李兆微完全不懂西班牙语,临走两个月才开始从零学习。他本不用这么拼,不过是父亲和不听话的儿子在疯狂角力,只要他跟李先生服软,李先生一定不会让他离开。然而大哥宁愿熬到凌晨和西班牙语奋战,也不愿意跟李先生承认错误。所以,他顺水推舟地坐上了红眼航班。 赢家李兆敏亲自早起,凌晨三点半准时赶到楼下,将输家李兆微送到机场,并亲眼见证他的离开。 李兆赫无从想象车上的刀光剑影,也始终无法理解大姐和大哥的关系。确实,大姐和大哥,和他,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但是父母离异再婚之类的事,并不是他们兄弟俩能置喙的,妈妈毕生的努力就是嫁进李家,不高尚,却也轮不到做儿子的来指点。更何况他听说李先生的前妻离婚后远赴美国攻读法律,现在已经就职洛杉矶某律所,并于两年前再婚 人生多风雨。 幸好这一切都要过去了,大哥终于要回到他的身边, 信息框显示一个圈起来的1。李兆赫点过去,是黄义铖。 看到他名字,李兆赫全身僵硬,这才想起自己忘记报平安的事。和大姐在路上的谈话太不愉快了。大姐几乎把他当成一只金丝雀,或者是没有生命的东西。 对大姐的怨怼甚至传达到黄义铖身上,他第一次感觉黄义铖没那么可爱,早就认识他,却装作不认识为了接近他煞费苦心。 然而黄义铖是唯一一个愿意理睬他的人。 或者大姐弄错了黄义铖的态度,她认识一个人困难,不代表李兆赫认识这个人困难。 李兆赫收拾心情,告诉黄义铖他已经到家了。黄义铖的对话框很快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然而输入了半天,只出现了短短的一个字回复。 嗯。 李兆赫忽然有一种冲动,毫不犹豫地按下视频通话,片刻后,黄义铖带着诧异的神情出现在镜头里。李兆赫不等他表演完谈话前的社交辞令,直接进入主题。 “你知道我哥吗?” 黄义铖微一迟疑——也可能是信号的问题——说:“知道。怎么了?” “我哥要回家了。”李兆赫迫不及待地说。 “你哥要回家了。”黄义铖重复了一遍,“怎么了?” 李兆赫向后平躺在床上,举着手机,叹了口气,又翻身把手机架在床上,拄着脸,对黄义铖说:“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我哥和我家人的矛盾好多,这次他回来,还会把他对象带回来,那个对象,和我家里矛盾更大。一想到他们要回来,我现在就感觉胃里不舒服。” 黄义铖的背景变化,显示他在走,走过客厅,坐在沙发上,接着镜头不再晃动,显然把手机固定好了。 他稳定地对着屏幕,说:“我听说过你哥哥的男友。是不是那个长得非常漂亮,在精神病院呆了很久的人?” “是。”李兆赫坦然承认。 黄义铖果然早就知道他。 他以为自己会生气,没想到浮现的情绪竟然是轻松。既然知道哥哥这对疯子情侣,就不必想办法掩饰,更不必面对他未来可能出现的惊讶表情。 带着一点好奇,李兆赫问:“你怎么看?不觉得我哥和他对象这样很奇怪?” 黄义铖沉默片刻,微微苦笑,说:“……很平常啊。” “很平常吗?” 黄义铖叹了口气,反问:“你说的奇怪,是什么地方奇怪?” 李兆赫一怔,愤慨地一咬牙。 “……从头到尾都不正常。我哥和他,是同性恋人噢。我现在当然不歧视同性恋,但是我哥和他在一起是好多年前的事,你能理解吗?我才上高一!而且我哥为了他,这些年来,每年都是和家里闹得天翻地覆,这不奇怪吗?而且他和我哥相处也不正常,就没有正常的地方!” 黄义铖又叹了口气,说:“你不歧视同性恋,倒是挺讨厌你哥啊。” “……” 李兆赫从鼻子里长出一口气,咬着牙说:“我不讨厌他。但他没必要为了那个人抛弃那么多。” 黄义铖仔细地凝视着他。在他的凝视里,李兆赫后背升起一股热气,急忙切换屏幕,让自己的脸占据屏幕正中。但他无法控制黄义铖的镜头,也无法控制屏幕另一端的眼神,只好反手把手机扣进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被注视的失措,黄义铖的声音带着笑意,从被子里嗡嗡地响起来。 “你没体会过,被恋情冲昏头脑,想要抛弃一切的热情吗?” 李兆赫重新抠出手机,说:“那种热情是冲动,被一时的荷尔蒙冲昏头脑,属于傻子行为。如果你说我哥是一时傻子,那我倒是苟同。” 黄义铖无奈地笑了,摇摇头,仿佛嘲笑他是个傻子。李兆赫忽然想起回家路上李兆敏说过的话,垂死病中惊坐起,问:“大姐刚才说,这个实习是你帮我找的,是真的吗?” 黄义铖一时有些语塞,眼睛短暂地瞟向镜头外。李兆赫真想从镜头里伸过去手,抓着他领子用力摇晃一番。 黄义铖终于直视着他,说:“我确实问了达拉游,但我只是问问他们缺不缺人,有没有收到你的简历,怎么想你;我没有逼迫他们,没有做任何李兆敏暗示的强迫行为。”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李兆赫向后靠在床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想回忆主美、长发对他的评价,但他想不起来他们的原话,只能记得空气中浮动的不满,记得他们不耐烦地咋舌。 “听小兆姐说,主美对你不太满意,是怎么回事?” 李兆赫摇摇头,不想提起,也不知道怎么提起。黄义铖换了个问法,柔和地说:“你喜欢这个工作吗?” 李兆赫又摇头,随即想到黄义铖可能误解自己的意思,说:“我不知道。现在我对这个工作的了解,还不足以评价。只能说,它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所以……” 他以一个轻微耸肩结束了自己的话,自己都觉得空洞无物,黄义铖却严肃地点头,继续问:“你在这里做的,和你以前做的不一样吗?” 一阵无法抑制的凄苦涌上心头,李兆赫头顶着床头,凝视着天花板,说:“不一样……总觉得我现在是在搬砖,不是在画画;项目里不是大量细碎的工作吗,全是我的。人际关系也不一样,以前的人际关系很简单,在这边变得很复杂,仿佛我听不懂别人说话,也不知道别人能不能听懂我说话。有点累。” “我希望你能做喜欢的事。”黄义铖严肃地说,“如果你的喜欢不足以抵消你的疲倦,那就放弃吧。” 李兆赫低下头,拿过手机,想看他的神情。 “你好像挺希望我换工作?” “我希望你快乐。”黄义铖说。 这句话直接戳了李兆赫的hhp,他大笑出声,看到黄义铖的困惑神色,笑得更大声。这句话不应该出自一个朋友嘴里,更应该是他爸爸的台词。 手机最上方的时间马上要进入下一天,李兆赫伸个懒腰,说:“我得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明天还要继续搬砖。” 他朝黄义铖摇手再见,等对方说了句晚安,便挂断视频电话,向下一滑钻进被子里,又探出半个头,看着微信里尚未退出的黄义铖聊天页面。 我希望你快乐。 真应该让黄义铖把这句话打字发过来,他就把这句话放到最大后截图,当成桌面保存。 他倒是也希望自己能快乐,但他总觉得快乐应该建立在坚实的基础上。比如出神入化的设计水平,比如坚定不移的人生理想。然而他现在一无所有,空有一腔热到焦躁的冲动,像一个烧到了七万度的锅炉,充斥着远远超过极限的压力,徒然烧坏自己,易燃易爆,却不能向外推动一丝一毫的产出。 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然而,他只能在握着画笔的时候得到平静。反复涂抹颜色让他忘记烦恼。 只要身在业内,就能一直听到天道酬勤的鸡汤。某某是程序员,业余画画,成了插画大佬;某某从零开始苦学两年,被暴雪录取为正式员工。总有人天赋和努力并存,从激烈的竞争中胜出,成为流星般璀璨的传奇故事。他们的光芒照亮了李兆赫前进中的黑暗,他的努力还没有达到拼天赋的地步,先努力,再说其他。 找一份工作并不需要太高的天分,他又不想当名垂青史的插画师。 他的思绪又回到大哥身上,近乡情更怯,虽然他才是那个身在故乡的人。 他想念大哥,小时候妈妈总是不在家里,他和大哥相依为命,在大哥情绪稳定的时候,是非常好的哥哥。会做饭,会做功课,会看天气,在雷雨之夜会抱着他,不让他被雷公电母带走。 温柔可靠的哥哥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是代替他被雷公电母带走了吗? ☆、接机 大约一晚上都在脑子里琢磨这些烂事,李兆赫整夜昏昏沉沉,仿佛睡着了,又仿佛没睡着,好不容易朦胧过去,又听见了闹钟的声音,他随手按掉闹钟,倒是睡了个很棒的回笼觉,一睁眼睛,一摸手机,八点十五。他从床上触电般弹起来。 迟到比闹钟更让人清醒,李兆赫抽了几张湿巾擦脸,来不及刷牙,含了一口漱口水,胡乱套上床头的衣服,叮叮咣咣狂奔下楼,拐进厨房吐掉漱口水。整栋房子静得不可思议,厨房里飘散着咖啡的余韵。同样是熬夜,李兆敏居然按时起床,吃了早饭。多半是打了超级血清的赛亚人。 到公司第一件事,是冲去美工组长处请假,美工组长秒速给假,并没露出李兆赫经常看到的讽刺神色,李兆赫才意识到,昨天主美对他的刁难大概小范围地传播了。 曾以为做自己喜欢的事就能避免职场的痛苦,原来职场本身就是痛苦。李兆赫看着组长在钉钉上完成审批,目光不自觉地看向窗外,马路对面是科技园一期,“双诚经贸”的红色隶书牌匾在背光里是唯一的红。 我希望你能快乐。 想到那句傻话,李兆赫的嘴角不自禁浮现小小的笑容。虽然立刻收敛,仍然能看到组长抬头时怪异的神情。 “批好了。”组长说,又状似不经意地加了一句,“现在工作还挺顺利的?” “还可以。”李兆赫说,“一开始有些不熟悉,现在已经好多了。” 组长把手拄在桌子上,架着脸,发出要长谈的不祥暗号。 “你觉得公司氛围怎么样?” 虽然是问,但是最后一个字的语调是下压的,暗示李兆赫要小心准备问题的答案。此刻的李兆赫只觉得可笑,一个游戏公司,竟然搞出了如此浓重的勾心斗角。 “不错啊。”他轻松地回答。 组长仍旧不放过他:“你们组的分工,任务,你都很满意?” 一瞬间,李兆赫有掏出手机质问黄义铖是不是又帮他说话的冲动,但这个冲动转瞬即逝。昨天晚上,黄义铖已经亲口说了,没有强迫,那就是没有强迫,他再怎么追问,也只能暴露自己对他的不信任,不会得到任何实情。 “还行。”李兆赫说,组长的眼神让他忍不住起了一点坏心思,他没忘记这人在会上阴阳怪气,说了他不少莫名其妙的东西,“总画UI也烦,我已经积累不少经验了,让我换个东西画画看吧。” 组长目瞪口呆。李兆赫朝他笑笑,转身回了工位,查看内部系统的工作,果不其然,又是一堆烂事。他一样一样清着任务,长发反常地安静,戴着耳机,一声不吭地盯着屏幕,李兆赫在他身边坐下、开电脑、清任务,他自始至终没有出声。 李兆赫能感觉到空气中浮动的不安,换做昨天,他说不定要和长发男好好说道说道,可是现在,他轻声哼着歌,让思绪沉浸在画笔里。 我希望你快乐。 —— 画画虽然快乐,早退比画画更快乐。李兆赫在接机口的椅子上坐着,翻看着artstation上更新的作品,以前同事又上传了一吨神作,看着以前同事的作品,李兆赫又忧伤起来。 他离职之前,同事的镜头语言并没有这么好,甚至可以说比不上他,而一年多过去了,同事顿悟了,突然掌握了镜头感,对于动态和压迫感都有了全新的理解。而李兆赫的页面充满陈旧气息,好久没更新,也没有作品可以更新。 要是为自己辩解,他想说,好久没有出去写生,对大自然的临摹永远是艺术最本真的来源。他现在参考的是饱和度过高的原画稿,平时画的是假宝石和木箱,比吃老本更快地消磨着自己的才华。 生活就是在短暂的快乐自信和长久的自我怀疑中不断拉锯。李兆赫关闭ipad,看着登机口,大哥的飞机并没有晚点,但是他在接机口未免等了太长时间,已经两班飞机过去,人群从拥挤到散去,从散去到拥挤,再从拥挤到散去。 手机没有丝毫新信息,他发给大哥的消息没有回复,电话没有人接,李兆赫正想着要不要找个工作人员问问怎么回事,一个男人,拉着行李箱,不紧不慢地走出来。 两人的目光交汇了。 在无聊等待的时间里,李兆赫酝酿了很多情绪,从看到哥哥,就冲上去给他一个爱的抱抱,到等得太久,拳头痒了,想冲上去给他一拳,到焦虑万分,不知道哥哥出了什么事,此刻,在注视着男人的时候迟疑了。 如果不是因为特殊的心电感应,他可能认不出这是大哥。 三年,李兆微的皮肤从日式的苍白细腻变成薄薄的古铜色,戴着倒三角雷朋眼镜,上唇和下巴上留着精心修剪的胡子,黑衬衫、黑风衣、黑裤子,黑皮鞋,却没有当年消瘦俊雅的味道,而是挺拔魁梧,是有健身习惯的成功男士。 他拉着一个很大的行李箱,身边并没有坐着轮椅的小初恋,也没有那个被他一同带出国的同事,是完完全全地孑然一身。 李兆赫迟疑地站起,向他走去,站在隔离带外,抬起手,左右晃了两下。李兆微对他一笑,脸颊肌肉拉出利落的线条,是很有男人魅力的笑容。 他从隔离带后绕出来,探手搂住李兆赫的肩膀,用力摇了摇。李兆赫的肩膀短暂地靠在他胸口上,哥哥黑色衬衫下坚实的胸肌、风尘仆仆的味道、烟草的味道,以及陌生的遥远气息混合在一起,仿佛被一个陌生人拥入怀中。 他本能地推开哥哥,李兆微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不安,上下打量着他。 “你好像变样了。”竟然是哥哥抢他的台词,“哈哈哈。现在结婚了吗?” 李兆赫抬起手,向他展示光秃秃的手指。哥哥又大笑。就连他的笑声,都和记忆中的完全不同。 “你女朋友呢,那个小姑娘,怎么没带她一起来?” “……分手了。”李兆赫低声说。 “……真可惜。” 李兆赫全然失去主动,大哥向外走去,他便跟在大哥后面,不像是他来接哥哥,倒像是哥哥来接他。航站楼出口的自动门向两侧打开,李兆微停住脚步,透过打开的门,眺望着航站楼外面,深沉地说:“这地方变样了啊。机场是重新翻修了吗?” 李兆赫终于掌握一点主动权,回答:“好像是吧。我每次回来都觉得机场和以前感觉不同。咱们车停在那边。哥,你跟我过来。” 大哥稀奇地看着他:“你都有驾照了?” 李兆赫抓狂:“早就有了啊……!要不在美国我骑电瓶车上学啊?” 李兆微低低笑了一声,跟着李兆赫走向停车场。边走边看着周围,步伐比他记忆中要慢,时不时评价一番路边的车,仿佛在逛二手车市场。李兆赫笑着应对,却有一阵挥之不去的紧张感。这紧张可能属于他自己,也可能属于强行掩饰的大哥。 为了迎接大儿子的归来,李先生和妈妈拨冗前来,要在今晚和全家人一起吃团圆饭,而且不去外面的餐厅吃,在自己家里的餐桌上吃。 消失的初恋比坐着轮椅的初恋更加成为话题。大哥怎么会一个人回来,当初他要死要活坚持带走的人都去了什么地方?三年来他的外形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改变?问题排山倒海,哪个问题都想成为第一个被问的,但是气氛不允许他问任何一个问题。 大哥一直在笑,李兆赫则明确地感觉到笑容下隐藏着防备和恶意,他不想在家族矛盾爆发前先受伤。 “你和小姑娘怎么分手了?” 李兆赫回过神,意识到大哥在问龚宝甜。 “性格不合。”他简单回答。 大哥瞟了他一眼,若有所思:“性格不合……你还能和别人性格不合啊。” “我也是有性格的啊。”李兆赫辩解,“她跟我完全不一样。我俩没有必要耽误对方。” 大哥又开怀大笑,说:“本来还以为这次回来能喝你的喜酒。看来是黄了。你得抓紧时间啊,要不好姑娘都被别人抢走了噢。” 李兆赫无语:“我不急着结婚。结婚干嘛?我现在也没有时间结婚。” “口气这么大?你忙什么呢。连结婚的时间都没有?” “我在达拉游工作。啊,你大概不知道达拉游,一个游戏公司。我现在是做游戏的哟,很帅,你不要小看我们游戏!上一款现在月流水几千万,厉不厉害?有可能下一个金摇杆奖就是我们公司出的,你现在求我,我还能给你网开一面,在游戏里做一个叫李兆微的NPC,这样每天都有数百万的人跟你说话,到你这里来领任务,厉不厉害?” 李兆赫说得摇头晃脑,大哥一直在笑,听到最后一句,问:“那我就从现在开始期待了?” “别期待那么早。”李兆赫对他晃晃手指,“说不定我把你做成一个反派,或者做成一个碎片,他们打boss就是为了爆你,是不是更厉害?” 李兆微发出三声大笑,像是三连发迫击炮。李兆赫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哥哥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笑。 似乎他根本不开心,只是在喉咙里压缩空气,将真实的情绪包裹在笑声里,像是鸣放礼炮,无数白鸽飞向天空,当他笑完,笑声和笑意一同飞往远处,空余一张无表情的脸,是白鸽飞尽的鸽子笼。 李兆赫发动车子,借着确认右边后视镜的机会,短暂地瞟了哥哥一眼。雷朋墨镜是个好东西,不笑的大哥如同泥塑木雕。 从新的角度,他注意到,大哥的衣服前襟上有尚未干涸的水渍,手腕的袖口上也有隐约的水痕。 李家的快乐永远不是暖洋洋的温泉,而是一波一波,永不平息,充满焦虑和愤怒的海浪。想着大哥下飞机后,看过他的信息,在洗手间用冷水拍脸的样子,想着家里可能出现的状况,李兆赫开始真实地胃痛了。 ☆、晚餐 李兆赫推开门,室内的气氛随之震动,一抬头便看到李兆敏站在餐桌前的台阶上,听到开门的声音,眼睛冷冷地转过来, 视线不仅来源于李兆敏,房间里,其他人也注视着玄关。 李兆赫从门口的置物架缝隙间瞟到了李先生,但他不动如山地坐在沙发上。妈妈在他旁边,维持着一个半站不站的姿势,不知道自己是否被李先生允许过来。 宛如到别人家做客般拘束,李兆赫强行镇定地说了一句“我们回来了”,如释重负,在门口束手束脚地换鞋,而大哥站在身边,摘下褐色雷朋墨镜,和大姐李兆敏凛然对视,片刻后,李兆敏嫣然一笑:“你去这地方这么折磨人吗?又黑又胖的?” 大哥微微一笑,说:“可能基因不好?你一直在国内,也没变成超模。” 李兆赫赶紧拉一下大哥的裤管,说:“大哥,换鞋。”同时把一双蓝色拖鞋硬塞到他脚下。趁大哥低头,冲出玄关,将大哥挡在后面,招呼妈妈:“妈,快来,大哥给你带礼物回来了。” 妈妈看一眼李先生,才小碎步过来,一手扶着李兆赫,越过他看着李兆微。李兆微也抬起眼睛看着她,没换蓝色拖鞋,而是穿着户外皮鞋。一脚踩上室内的地面,走出置物架的小小遮掩,和李先生正面相对。 妈妈的手痉挛般抓紧了李兆赫,另一只手则捂到自己嘴上;李兆敏玩味,李兆赫担忧,大哥神色不变,皮鞋硬邦邦地敲着地面,走向李先生,在离他最远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翘起一条腿,双手自然地架在两侧的沙发扶手上。李先生始终面无表情,只是移动眼球,注视着他。 “难得见您回来。” 打破沉默的竟然是大哥。 “您这次准备在这呆几天?” “就一晚上。”李先生重浊地回答。 大哥换了个姿势,更舒服地坐在沙发里。厨房里传来阿姨做菜的声音,客厅里却是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李兆赫眼角扫到一点动作,是大姐拉出餐厅的椅子坐下,靠着椅背,更舒适地旁观。 李兆赫轻轻抬一抬手,暗示妈妈上去缓和气氛,然而妈妈焦虑地咬着大拇指的指甲,丝毫感应不到他的暗示。李兆赫只好挣脱妈妈的掌控,走过去,像个局外人一样端坐在沙发上,大哥和李先生便全部转过来看他。 李兆赫硬着头皮说:“爸,你今晚在这里住吗?” “怎么了。” 自己儿子问是不是在家里住,居然得到这样的回答。李兆赫几乎无以为继,艰难地说:“啊……要是在这里住,咱们能一起玩桌游,UNO,或者,讲讲笑话,哈哈哈……” 他的笑声瞬间干涸,如洒进沙漠里的水。他清楚地听到大姐在他身后笑了一声。 李先生盯着他,说:“游戏就那么好玩?” 李兆赫干笑了一声,抬手抓着后脑的头发,大哥嘴角微微一动,说:“您不在这住更方便。客走主人安。您走的时候我跟您一起。” 李先生又看着大哥。“你去哪。” “找个地方。”大哥回答。 “这屋子住不下你?” 大哥抬头,环视一圈客厅,像是连楼上卧室都看了个遍,说:“我看这屋里也没有我能住地方啊。” “怎么没有?” 李兆赫回头之迅速,差点扭了自己的脖子。大姐朝他微微一笑,继续说:“前几天我可叫兆赫把房间收拾出来了,兆赫,有没有收拾好啊?” 前几天收拾的客房竟然是准备给大哥? 李兆赫意识到大哥和李先生正在看着他,急忙回答:“噢噢噢,收拾好了,收拾好了。就在二楼,床上用品不知道换没换,家里有新的,家里有新的。要不大哥可以和我一个房间住,我有地方。” “住你房间?” 大哥重复了一遍,李兆赫猛然红了脸,仿佛他在邀请大哥做什么不恰当的事,他烦躁地抓着头发,说:“啊……就是,我房间有地方,你不嫌弃的话可以住。觉得我碍事,我睡地上。或者去二楼游戏室。都没问题。” 他已经开始后悔加入大哥和李先生的谈话了。 眼看时针指向晚上六点,客厅里飘散着饭菜香味,菜也一道一道地摆在桌上,阿姨硬是不叫他们吃饭,不知道还差在哪里。妈妈也不去厨房看看,只会站在玄关的置物架门口,左手托着右手的手肘,右手放到嘴边,咯噔咯噔地咬指甲。现代科技真是厉害,他还以为咬了这么半天,金刚石做的美甲也该咬碎了呢。 “妈,我饿了。”李兆赫出声招呼,“什么时候能吃东西?” 妈妈如梦初醒,把手指从嘴边移开,重复一遍:“饿了?一会儿不就吃饭了吗?” “是。”李兆赫忍耐地回答,“什么时候吃啊?” “做好了就吃啊。”妈妈回答,随即转向大哥,“大儿子啊,你饿了吗?要不要给你端过来什么?” 大哥和李先生同时说话,一个说“我不饿”,另一个说“别惯着他”。 李兆敏又笑了一声。 李兆赫气恼地涨红了脸。而妈妈慌乱无措地摆着双手,啊了一声,又瞪了李兆敏一眼,竟然自己走到桌边,拿起一块鸭子吃了。 李兆敏看着她咀嚼鸭子,悠闲地说:“看来真正饿了的人在这儿呢。” 李先生终于起身。 “吃饭,都吃饭,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 李先生坐在主位,妈妈和李兆敏分别坐在他两侧,大哥和李兆微顺延。一时间餐桌上弥漫着奇妙的气氛,没有人说话,只有筷子、勺子、碟子、碗敲击的声音。 每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同时坐立不安,只有大哥不动声色地吃着东西。当他垂下眼睛,专心对付碗里的食物,完全变成了一个斯文有礼的陌生人。 李兆赫有心想提酒,试探着举了两下酒杯,无人在意,便无法鼓起勇气。李兆敏在他旁边,斯文地吃鱼,他知道大姐看到了他的一举一动,但她坚持不说话,以享受的态度面对桌上的凝重。妈妈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端起红酒杯,咕咚咕咚,将小半杯酒一饮而尽,脸颊上立刻泛起腮红无法比拟的嫣红。 她咳了一声:“在国外怎么样。” 李兆微不紧不慢地嚼着东西,咽下,才口齿清晰地说:“还行。谢谢关心。” 李先生像即将发射的炮台,慢慢地转向大哥。“谢谢关心?” 大哥先将筷子上的丸子送到嘴里,再冷静地凝视他:“怎么了?” “怎么了?”李先生反问,“你妈跟你说话,你说‘谢谢关心’?” “不然呢?”李兆微竟然用问题回答问题,“不然说什么,不劳你费心了?” 李兆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洋洋得意地偏着脸,不回应任何人的目光,施施然夹了一个虾仁。 妈妈挂不住脸,眉毛一立,尖声说:“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我是你亲妈,所以关心你。这三年我打电话你不接,发信息你不回,去看你一次,你在门口站着不让我进去,你是把我当你妈了,还是把我当要债鬼?我干什么了,让你记恨这么长时间?” “我不恨你。”大哥平淡地说。 李兆赫以为他还要解释一些,没想到到此为止。这句话更加触怒了妈妈,她的嗓子又高了八度,像只鸟儿尖声叫道:“那你这阴阳怪气的,什么态度?什么态度?” 大哥看着她,就连李兆赫都能看到大哥表情里的无动于衷。 “不用你关心我。你的关心没有用,帮不上我,也管不了我。你之前问我,过得好不好。我没回答你,那我现在回答你,一点都不好,什么都不会,语言不通,法律不懂,天天不是这群人管就是被那群人问,晚上回家还被人抢劫。我想报警,但是担心警察不管。大家都劝我算了,我就没说。你知道这些,能做什么?” 妈妈被怼得脸色忽红忽青,眉毛越来越高。 “什么意思,你开公司还是我开公司?不会你就自己想想办法,再说,你当时告诉我,我不就找找人,跟你爸商量商量?税务多问问税务局,你去问啊,你去问知道的人啊。我不知道你说那些,我还不能关心你了吗?” “没有用的关心也叫关心吗?” 李先生一抬手,像是竖起了即将发射的开关。 “你这些年,丝毫没有长进。还是一点礼貌都不懂,一点为人处世都没学会。三十好几了,还这么幼稚。吃点苦头就哭天喊地,让你出去有什么用?你是烂泥,怎么培养,都长不成大树,你……” “再怎么大树,根都是弯的。”大哥笑着说,“你想把我培养成什么?你自己又是什么?” 在气氛进一步酝酿之前,李兆赫急忙扔下筷子,筷子清脆地落在碗上,又滚落在地上,咣啷啷地滚远了。他跳起来,伸出双手,先平推,又高举,伸了个螺旋桨般巨大的懒腰。 “不说以前的事了,好吗?我不想听……” 妈妈先朝他尖锐地叫喊起来,用他最熟悉的声音。 “我们在说你哥,你不能自己回房间吗?你不想听,你就不听吗?地球围着你转吗?大人说话有你插嘴的地方吗?” “你不用替我打圆场。”大哥居然也不站在他旁边,“你怕什么,就算今天大家把我杀了,我都能用最后一口气,在地上写,李兆赫不是凶手。不会连累你,你就安心,好吗?” “自己上楼。”李先生为大家总结,“你哥留下。你上楼。” 童年的记忆鲜明地复苏了。李兆赫深深呼吸,艰辛地顶着二十年积累的条件反射,转向大哥。 “我想让你陪我上去,给你看个好东西……” 大哥想了想,微微一笑,对桌上的其他三人露出“失陪了”的笑容,放下筷子。妈妈首先激昂地叫起来。 “你干什么去。你干什么去?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 “我忽然发现,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大哥从容回答,“好像我可以不用再听见你们说话,晚安。” 他朝桌上的三个人做了个没有帽子的脱帽礼,拍拍李兆赫的肩膀,先朝二楼走去。李先生大喝一声“站住!”,仿佛迫击炮出膛,震得李兆赫心脏嗡嗡作响。李兆敏不再笑了,大哥应声停住脚步,背对着餐桌。 “你出去一趟,回来连一点礼节都没有了吗?” 李兆赫看着哥哥,从他的角度,他是唯一一个能看到大哥表情的人,于是他看到大哥轻微地闭上眼睛,似乎在忍耐,再次睁开眼睛,眼角隐隐有一点泪光。 “我吃饱了。”大哥平静地说,“我现在非常累,要上楼休息,可以吗?” 短短的一秒钟漫长得仿佛一年。谁都不敢说话,李兆赫在心中反复默念“我们是和谐的一家人,正常的兄弟都可以吃完饭就玩游戏”,求助地看着李先生。 李先生终于挥挥手,李兆赫松了一口大气,如逢大赦,用胳膊肘轻轻一推大哥,朝李先生、妈妈和李兆敏笑笑,又用力推了大哥两下,让他快点上楼。 ☆、兄弟之情 两人走到二楼的楼梯拐角,大哥望着二楼紧闭的三间房门,说:“你又要给我看你的游戏?我对游戏可没兴趣。” “……” 李兆赫无语:“我没有东西要给你看,就是不想再听你们吵架了。找个借口让你上楼。” 大哥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李兆赫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离开餐桌时,他顺手从果篮里顺了两个水果,此刻既然无话可说,便把手里的水果递给大哥。两人默默地站在走廊吃水果。李兆赫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大哥的鞋子上。他始终没有换鞋。 “为什么要挑衅爸爸?”李兆赫含糊而责备地说。 大哥不紧不慢地咽下水果,才说:“挑衅?这不是咱们的家庭文化吗。” 确实是大姐先开口的,李兆赫无话可答,一丧气,顺着墙滑坐在地上,招手让大哥坐在他身边。两人坐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上,听着楼下的二轮争吵,李先生要走,李兆敏在殷勤有礼地送他;妈妈不知道自己是该走还是该留;阿姨叮当地收着没吃几口的晚饭。确实有了点家族聚会的气息。 楼梯狭窄陡峭,两人的肩膀紧紧挨在一起。十几年前,这楼梯曾经是李兆赫的游乐场,如今,他和大哥坐在这里,只能感觉到逼仄和拥挤。 肩膀上传来稳定的温度,李兆赫看着大哥的侧脸,又垂下眼睛看他的手,不期然地想,如果是黄义铖就好了。 黄义铖一定不会让局面变成这样,他一定会缓和尴尬的气氛,一定会做到宾主尽欢。 水果的核在他手里化作黏糊糊的一团,几个小时前,大哥刚从接机口现身,他短暂地以为大哥的异样来自于南美文化的浸染;然而现在两人并肩坐在楼梯上,他开始意识到,大哥的转变并非来源于异国文化,而是一种气质上和心理上的东西。 一块石头渐渐沉入深深的水里,只有一些气泡偶尔浮上来。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彻底改变了。 李兆赫轻轻用肩膀顶一下大哥:“你在南美开心吗?” 闻言,大哥拿着果核,露出追思的神情。 “那边阳光很好,海水是宝石一样的蓝绿色,我们休息日就去路边喝啤酒。那边的啤酒味道好,又不贵,我们就在一起喝酒……” “你们?”李兆赫疑问。 “员工。分公司没几个员工,我们也没那么多架子。大家都知道这个分公司开不久,能高兴一天是一天。” “……开不久?” 他还以为大哥在外国认真做生意,没想到大哥自嘲地笑了一声,说:“我可没有白手起家的野心。” 看来李先生叫他回来也有发展上的决心。李兆赫叹了口气,说:“喝酒好啊,我也想去南美的沙滩上,和你一起喝。” 大哥笑着看了他一眼,说:“在哪喝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喝。你现在有酒,咱们现在就能喝。” 李兆赫打了个响指,很为哥哥的急智高兴,忽然想起一件事,问:“你今晚住什么地方?不会真是二楼客房吧?我其实没收拾什么,那里可乱了。” 大哥无谓地一耸肩:“什么地方都可以,不住在这里是最好的。” 李兆赫又叹气,用没拿果核的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忍不住问:“为什么啊,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不能正常点吗?住在家里究竟怎么你了?你这么讨厌我们吗?” 大哥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说:“你刚才不是说,不想和我吵架,怎么,后悔了?” 楼下的声音果然小了,似乎他们在侧耳倾听楼上的吵架。李兆赫握紧拳头,果核被握成一团烂泥。他气冲冲地站起来,先推开二楼洗手间的门,打开水龙头,冲干净手,让凉水平静自己的情绪,再走出来,尽可能冷静地对哥哥说:“大哥,可能只有我自己这么想,我们是一家人,希望能有一家人的样子,至少今晚在这里住,好吗?” 大哥好笑似的看着他,说:“行,有什么不行?” 为了表示诚意,也怕哥哥反悔,李兆赫推着他上了三楼,让大哥在自己的卧室小坐片刻,他则准备下去拿点酒,继续刚才没有结束的晚餐。 大哥坐在他的椅子上,很稀奇地看着他画画的装备,尝试着拿起数位笔,在没有开机的数位屏上划了几下。李兆赫帮他开机,帮他打开ps,让他自己画简笔画,看大哥玩得很高兴,离开了房间。 想去拿酒,必定经过餐厅。他做好了面对家人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一楼安静得超乎想象,餐桌已经收拾干净,仿佛刚才的晚餐完全没有发生过,李兆敏一如既往地坐在餐桌边,对着MacBook,电脑旁放着她的咖啡杯。她查看着手账本,思忖片刻,清脆地敲着键盘。 李兆赫原地转了一圈,茫然询问:“爸爸妈妈呢?” 李兆敏敲完一行东西,停下来,轻快地回答:“都走了啊。” 李兆赫吓了一跳:“走了?怎么没叫我们啊?” 李兆敏微微偏着头——卖萌意味着她现在心情要么愤怒,要么糟糕——依然轻快地说,“看他们挺着急的,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下来,就没叫你。你有事找他们?” 李兆赫摇头。 虽说李先生本来就要走,但他走得这么快,只可能和李兆敏有关。李兆赫真的不明白大姐,有着刚下飞机就给黄义铖送特产的体贴,却总要把家庭变成战场。要是她自己不生气也就算了,偏偏她自己还气得装模作样,和乐融融就这么难? 李兆赫存心和大姐好好讲讲经营家庭的人生哲理,但他并不是十分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说话肯定站不住理,贸然A上去,只会遭到一阵真正的血雨腥风。 他谨慎地保持了沉默,李兆敏小小地弯起嘴角,朝他露出一个女领导特有的假面笑容。 李兆赫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在储藏室提了一提啤酒,又拽了几袋零食,轻手轻脚地走向楼梯。 一个念头瞬间闪过他的脑海,他看了一眼李兆敏,见她头都不抬地核对着什么东西,含糊地说:“今晚大哥在这住了啊。” “住呗。”李兆敏说。 李兆赫又咬咬牙,终究不敢直说,想着姐弟重在心意,不必过于拘泥口头表达,便站在楼梯口,向一楼做了一套咏春拳开心眼的动作,将自己的决策传达给她。 上到三楼,李兆微竟然站在房间门口,好像待在没有主人的卧室里,让他感到局促不安。 “二楼那个唯一的客房真的乱。”李兆赫说,“来,这边。” 他推开隔壁的房门,把大哥请到沙发上坐好,他又去二楼那名叫客房,实际上是储藏室的房间里取了一堆真空包装袋,动手收拾衣柜。 衣柜里成堆成堆的都是女人的衣服,李兆赫捧得满头大汗,大哥闲闲坐在一边,打开一罐啤酒,喝了一口,问:“这什么情况,李兆敏的闺房吗?” 装满一个包装袋,李兆赫又打开一个新包装袋,闻言迅速摇头。 “不不,龚宝甜,就是那个,你认识的,之前那个……” “前女友。”李兆微了然,“噢,她都住进来了?” 李兆赫叹口气,把一堆裙子扔进真空包装袋里,说:“住了几天……三四天?然后我们分手,她就走了。这些东西也不知道要不要。等我明天问问她。” 李兆微笑了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问:“这房间本来是谁的?” “大姐的。” “……” 李兆赫有些后悔,补充:“大姐不常在这住,现在她住一楼那个小的卧室,说是上下楼麻烦。我不想你住在楼下,搞得咱们三个像不能兼容的bug,哥,你就住在我隔壁吧?” 出乎他意料,大哥并没有很激烈的反应,只是拈着啤酒,环顾房间。毕竟是李兆敏曾经的卧室,多多少少保留了一些前一任主人的女性风格。 米色墙纸上浮动着暗纹白茉莉,墙上挂着一张她和网球教练的合影。书桌、衣柜、梳妆台、床头都是奶白色。只有床上用品是新换的铁灰。 三年前,哥哥死活不肯住进来,似乎住进李家主宅,就会对他的人生烙下不可知的伤害。如今他也能安然无事地坐在李兆敏的卧室里了。 如果生活能再平静一些,或者这样平静的日子能持续下去,就好了。 “收好啦。”李兆赫一拍手,“来,哥,你行李呢?我帮你把衣服放进去?” 大哥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我可没答应你住下来啊。” 面对李兆赫的困惑,大哥嗤笑一声,抬起酒罐喝了一大口,不稳地说:“看来你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别装和事佬了。让我住李兆敏房间?晚上她就能拎着那个球棒把我捅个对穿。” 李兆赫也觉得自己有些轻率,懊悔地看着衣柜周围的真空袋。大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问:“需要我帮你把它们放回去吗?” “不不不,快别放。”李兆赫赶快说,“我还正愁没机会让她把这些东西拿走呢。” 大哥了然地笑,指着他。 “原来你是利用我。那你不用特地把我叫进来,只要跟我说一声,甜甜来了,我就会为你圆谎的。” 李兆赫叹口气,随便坐在一个真空袋上,也打开一罐啤酒。离开储藏室的冰库时间略长,啤酒外凝了一层水汽,入口也没有那么冰凉。 他喝着啤酒,随意地问:“哥,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 大哥摇头,神色有些黯然。李兆赫开导他:“没有也好,说不定爸爸生完气,又会对你指手画脚。对了,你有喜欢的工作吗?” “没有。”大哥淡然回答,“干到最后,什么工作都是一样搬砖。在哪搬都是一样搬。” 这点李兆赫深表赞同。当初他很喜欢游戏,视进入达拉游为职业梦想,然而进去后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最新的项目进展更是让他对这家公司的初心大为怀疑。这是一家商业公司,不是一家情怀公司。就算有情怀,也是让他们加班的挡箭牌。 可是他看着大哥百无聊赖喝酒的神情,又很想反驳,工作是不可能完全一样的,至少有工资高低的区别。按照大哥的资历,绝对能独当一面,成为一名高新搬砖狗。而且,人不可能没有事业上的野心。 当然,做想做的事是一回事,想做的事能不能赚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兆赫随口问:“你不想继续当组长吗?你之前那些员工都怎么样了?”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大哥僵硬地看着他。李兆赫慢半拍地转头和他对视,意识到,自己似乎问了一个禁忌的问题。 ☆、白月光 他们对视着,大哥最终转开视线,状似随意地说:“我是最后一个走的,需要处理一些注销、行李、退租之类的事。其他人……有几个人找到更好的下家,跳槽了。我想想,一个去了美国,另一个在当地一个什么企业。还有几个人辞职了,不知道现在在干什么。” 他没有提到李兆赫最想知道的两个人。 李兆赫隐约感到答案会出乎他的意料,硬着头皮问:“柯希呢?” 大哥看着他,那双黑眼睛里满是凶狠,一瞬间,李兆赫又看到了三年前的熟悉眼神。 一个人的本性并不会随着经历而改变,只会在生活的打磨下变得面目全非。但是,只要看得足够仔细,便能在面目全非的外表下看到本质的闪光。 在哥哥心里,他的小初恋永远是第一位的。哪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也比不上他。大约这个家里,只有李兆赫心里还残存着对亲人的亲密感,其他人各自为政,都有了自己的事业和感情重心。 虽然身边是最亲近的哥哥,李兆赫却感到强烈的孤单。 他忽然很想回自己房间去,想告诉自己,生而孤独,不和别人交往就不会受到伤害。然而哥哥的行李还没整理,他强打起精神,问大哥:“你的行李呢?我帮你提到二楼。” 大哥说他没什么行李,一开始李兆赫还不相信,打开行李箱,果然只有□□件衣服,还有一些生活用品。面对李兆赫的惊讶,大哥耸了耸肩。 当初处理东西的时候,能扔的扔,能送人的送人,有用的打包装箱转运,收拾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单薄的行李箱。 漂洋过海三年多,结束时的行李和离开的行李一样少。李兆赫帮大哥把衣服挂在二楼的客房里,宛如储物间里多了一张床,又多了一个人在这里住,很有寒酸的仓促感。大哥倒是没有任何意见,透过小小的窗子看着外面。 李兆赫也看了一眼,只能看到车库和缓台之间细细的一条走廊。 这个客房是整栋房子里格局最差的一间,像个小鸟笼。 李兆赫想着一定要鼓起勇气和大姐说房间的事,她不能一个人占两个房间,一定要让一个房间给大哥。 手机忽然响起,李兆赫看了一眼,工作群里又有新消息。他回复信息后滑出页面,排在置顶信息正下方的是黄义铖。 今天黄义铖又约他吃午饭,可惜他太忙了,婉拒了黄义铖的邀请。他遗憾,黄义铖也遗憾,又给他分享了一个饭店的定位,要他下次抽出时间弥补。想着和黄义铖下次见面的场景,李兆赫含笑关闭手机屏幕,继续帮大哥收拾东西。 衣服挂在衣柜里,生活用品摆在洗手间里,一转眼行李就收拾完了。大哥坐在床沿,看着他跑来跑去,忽然说:“你和甜甜分手了,家里对你没意见?” “有啊。”李兆赫回答。 大哥有点稀奇似的上下打量着他。 “没想到你还能扛住家里的意见。能学设计,还能和甜甜分手,说不定家里真的很喜欢你。” “你如果和他们好好说,他们也会同意你的。”李兆赫平淡地说。 对此,大哥嗤笑一声,显然并不相信。 出于一种无法理解的冲动,李兆赫转向他。 “你以为全世界只有你是同性恋,必须要遭受家庭的迫害吗?那你可错了,咱们家根本不在乎同性恋,他们在乎的是你的态度。现在大姐就同意我和一个男人交往,她还嘱咐那人要好好照顾我呢。” 这样说,其实有些心虚,毕竟黄义铖并没有和他告白,一切都是大姐的猜想。但是大哥脸上迅速变换的神情让他觉得,就算是假的,第二天就会被黄义铖打脸,眼下这句话也说的值了。 大哥第一次有点结结巴巴:“你……你和一个男人交往?” 李兆赫胜利地抬起头:“是啊。” “你没告诉过我啊。你一直都喜欢男的吗?” 难得哥哥也埋怨他不分享心事了。李兆赫更加志得意满,说“告诉了你,你也不知道吧。喜不喜欢男人,这个还有待发掘。我现在告诉你,这个人,叫黄义铖。” 大哥怔住了,眼睛微微向左移动,眉头略皱,似乎这名字听起来并不陌生;他嘴唇翕张,将黄义铖的名字默念两遍,眼神忽然一震,问李兆赫:“黄义铖?黄家的?” 李兆赫无语:“哥,他姓黄,当然是黄家的儿子啊。” “不是不是。”大哥罕见地慌乱,一摆手,让他不要胡说,“是黄家的。不是普通的姓黄,是那个……那个……” 看他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李兆赫善意提醒:“有过很多对象的那个?” 他本意是活跃气氛,而大哥的脸色让他的笑容再度消失。大哥严肃地盯着他,问:“你知道?” “你居然连他有很多对象都知道?”李兆赫很是惊奇,“你挺厉害啊,我都不知道你还认识这么多人。咱们两个说的是一个人吗?” 他笑了,大哥却没笑。 “再一无所知的人都会知道黄义铖。你为什么喜欢他?他根本不值。” 李兆赫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后背立刻挺直,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保护欲,大声地对哥哥说:“不值,什么不值,他很好,很沉稳,很成熟,情绪稳定,愿意了解我,而且我和他说起你,他还说你很好,你为什么说他不值?” 大哥又盯了他一会儿,像是在判断他说话的真假。李兆赫被他衡量的目光盯得越发恼怒,问:“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他这么大年纪了,要是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为什么没有一个固定的伴侣?” Rudy的脸短暂划过李兆赫的脑海。他听说过Rudy和黄义铖有传言。只是想想都觉得不快。李兆赫挥退那张浓妆艳抹的脸,说:“难道年纪大又没固定伴侣的人都是坏人吗?你是坏人吗?” 大哥叹口气,将剩余的啤酒一饮而尽,把罐子往窗台上重重一顿,说:“他不值的程度仅次于我。再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谁说你们交往,你大姐?她不会对你有好心。” 李兆赫当真服了。大哥对大姐李兆敏的偏见已经发展成无条件反对她的一切。大哥看到他不信服的表情,纠正说:“我知道你喜欢你姐,你不信也正常。她眼光还行,不会随便乱说,这我也承认,她认为你们中间有点意思,那就是有点意思。我现在问你,你们两个是谁喜欢谁?”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虽然他第一眼就和黄义铖很亲近,但是把自己介绍给达拉游的人是黄义铖,在地下停车场主动搭话的是黄义铖,在路上偶遇,加他微信,和他吃饭,都是黄义铖。 就连大姐都说,这是黄义铖罕见的示好。那,能说成是黄义铖喜欢他吗? 大哥仿佛看透了他的心。 “既然不是你喜欢黄义铖,那就是黄义铖喜欢你。说实话,比你喜欢上他还要糟。” 李兆赫忍不住问:“为什么?” 李兆微侧过头看着他,深黑的眼睛里反射出隐约的光芒。 “我见过他。几年前见过一次,他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没有心,对任何人的好,都是他的社交技巧。而后我知道了一些事,大概,他不太可能再对谁付出真心了。他喜欢你,就会用你喜欢的方式接近你,讨好你,但是他的行为里没有心意。我怕你受伤。” 李兆赫怔怔地看着大哥。 —我希望你快乐。 —我怕你受伤。 两句话在他脑海中交战。希望他快乐的人,为什么会让他受伤呢? “也不一定。”大哥出乎意料地说,“人各有命,我有我的际遇,你有你的。恋爱是一件好事,像你这样,更应该去爱。你年轻,有希望,有干净的过去,如果喜欢,就不要太限制自己。我没有好的人生经验分享给你,也不希望你因为我,变得什么都不敢尝试。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等你觉得时候到了,可以说。” “说什么?” 大哥微微一笑,笑容里很有几分狡黠。“赵锦程。” “什么?” 李兆赫没听清,像是一个人名,又像是一个动宾短语。大哥伸出手,在床单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三个字。李兆赫跟着读出来:“……赵、锦、程……是谁啊?” 大哥收回手指,瞧着床单上的细小痕迹,说:“是一个对黄义铖来讲,非常重要的人。” 李兆赫本能感觉这个人和黄义铖有感情上的联系,忽然一个可能亮起,他后背一抖,问:“……这不会是Rudy的真名吧?” 大哥抬起头,神色困惑:“谁是Rudy?” 李兆赫说了,刚刚说了在伊甸园发生的开头,大哥就释然地微笑。 “不是。不可能。这个名字,你记住,不要随便问他。但是,黄义铖一天不跟你解释这个人,他就一天不会真的爱你。什么时候他主动和你交代了,什么时候你就可以用心了。” “你怎么知道?” 看李兆赫还是不服气,大哥苦笑一声:“赵锦程之于黄义铖……你知道双诚公司,这个名字怎么来的吗?” 不用擅长国文,就能看到浅显的联系。只是联系太过幼稚,让人难以相信。偏偏这就是真相。大哥笑着,说出了事实。 “赵锦程,黄义铖,名字里都有一个cheng字。这么多年了,他一直用着初恋的名字,你说,这个人在他心里,占据着什么样的地位呢?” “我不跟你说了。”李兆赫猛然翻起来,“我还有活儿,我回去干活儿了。” 他朝门口走去,哥哥也不拦他。背后又传来一声开啤酒的脆响。李兆赫这才想起自己的啤酒忘在李兆敏房间里了。但他现在没有喝酒的心情。新知道的事嗡嗡地盘桓在脑海里。 黄义铖有个白月光一样的初恋吗? 他为了这个初恋,在玩“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把戏吗? ☆、拉钩 赵锦程。 这个名字让他感到非常不舒服。 在他知道黄义铖的名声时,他没有感觉这么不舒服。他之前没听说过黄义铖,也不可能因为大姐泛泛地吓唬他一句,就对黄义铖产生成见。然而“赵锦程”这个名字不一样,是确实存在过的人。 在他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脑海中浮现一个模糊而英俊的样貌。能成为镶嵌在公司名字里的白月光,肯定容貌出众,才华横溢。不是高中里叱咤风云的人物,就是大学里十项全能的男神。总要有些鲜衣怒马的光彩,少年成名,意气风发;他随即发现自己脑海中浮现的是哥哥的小初恋,急忙挥掉这个念头。 哥哥的小初恋是他见过最漂亮的男生。但他不觉得黄义铖会喜欢那种亦男亦女的容貌,更可能是俊秀锋利的气质。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会是他。他已经二十多岁了,依然没有什么起色,连现在的工作都未必靠自己本事找的,踏入社会,进入一个逐渐挨锤的阶段,更是觉得自己被淹没在人海中。 他对黄义铖又能提出什么要求呢? 坐在居酒屋里,李兆赫垂眼看着菜单,黄义铖在他对面哒哒哒回复着消息。他们没有去黄义铖指定的高级饭店,而是在李兆赫的坚持下,来了哥哥告诉他的居酒屋,人均100,本地化日料,能吃寿司也能点酸菜鱼。 李兆赫点了几样以前和哥哥一起吃过的东西,服务生记下来,询问地看着黄义铖,黄义铖终于放下手机,拉过菜单看了一眼,问他:“这里什么好吃?” “什么都可以。”李兆赫无精打采地说。 黄义铖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在菜单上翻找着。李兆赫看他在酒水一栏上上下下找了三遍,忍不住问:“你在找什么?” “没找什么。”黄义铖回答,啪地一声合上菜单,跟服务生点了生啤、鸡肉串和一些其他的东西。看着服务生离开,黄义铖问他:“你平时经常来这里吗?” 不是太经常来。自从上班,他很久没出来吃过东西了。 “还可以,我哥回来,我们就到这边来。” 黄义铖敏锐地看他一眼,问:“最近和哥哥到这边来吃饭了?” “没有。”李兆赫说。察觉自己前后矛盾太大,补充了一句,“他昨天下午才到,还没来得及。” 黄义铖慢慢点头,向后靠在椅背上,微小地调整一下坐姿,问:“昨天情况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黄义铖被他盾反一般的回答噎得顿了一下,说:“你之前打电话说,你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哥……” “噢。” 提起哥哥,就会想到哥哥的嘲讽,想起哥哥说黄义铖喜欢他很糟糕。 李兆赫眼光游离地看着周围。他们坐在大堂靠里的位置,他一抬眼,刚好看到一个人从入口进来,在服务生的指引下,坐在靠墙一排双人座的中间。 “你和大姐关系那么好,让她告诉你好了。” 黄义铖嘴角动了动,掠过一丝忍耐的神情。 服务生端上生啤和乌龙茶,又摆上两个蓝色长方碟子的鸡肉串,说了句“鸡肉串好了”。李兆赫拿过乌龙茶,有意延续着沉默的气氛。然而黄义铖拿过碟子帮他分了肉串,放在他面前。 李兆赫去拿肉串,手指和黄义铖的手指短暂相碰,转瞬即逝的温度让他一惊。仿若打破了一个无形的屏障。他在懊丧什么,都是过去的事;就算黄义铖永远惦念着白月光,也和他没什么关系,徒然闹得大家都不愉快。难得他拉下脸,黄义铖对他还能忍耐,他应该感激黄义铖。 这样一想就释然了。李兆赫朝他笑一笑,拿过杯子,冰冷的乌龙茶顺着喉咙流下,仿佛内心尖锐的嫉妒都跟着消失了。 “上次和我哥来,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哥对饭店不熟,不像我姐,全市的饭店都如数家珍的。这家东西还算可以吧。氛围不错,很有意思。跟拍电视剧似的,你平时看日剧吗?” 黄义铖稍微想一想,回答:“以前看,现在是有一阵子没看了。你这么说,确实挺像的。” “是吧。”李兆赫说。 鸡肉串、菠菜、豆腐、生菜,都是记忆里的味道。三年前他帮哥哥从公司搬东西,赶上饭点,哥哥带他过来,点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菜,当时李兆赫饿得要命,吃什么都觉得好,况且这家饭店的口味很本地化,并非真正的冰冷寿司。 兆赫在对面狼吞虎咽,而哥哥心事重重,喝了几杯酒,斯斯文文地吃了点豆腐和菠菜,仿佛一个随时会死去的厌食症患者。眼下黄义铖也是那个样子,时不时翻开手机保护壳的盖子,哒哒哒地回复消息,菜吃的不多,酒喝得不少,服务生加了几次啤酒,干脆在他们脚边放了一提。 “你有工作要忙吗?” 听见李兆赫的问题,黄义铖合上手机,说:“事儿倒没什么事儿,你怎么又忽然愿意说话了?心情好了啊?” “还行吧。”李兆赫说。 黄义铖果然能注意到他的心情变化。 真是个善良的好人。 心情好不好,又能怎么样呢? 李兆赫开始后悔,不应该拒绝去黄义铖选定的饭店。或许黄少爷的胃口不适应人均100的小酒屋。 “你要是不爱吃的话,咱们可以换个地方。” “这挺好的。”黄义铖说,“听说你比较喜欢吃海鲜,我才定的那个饭店。等你什么时候想吃了,我们下次再去。” 李兆赫点头,又懊悔刚才不应该用大姐噎他,说:“昨天我哥回家,又和家里吵起来了。什么都能是他们吵架的话题。我爸我妈气得吃完饭就走了,我哥还打算半夜出去住酒店,被我安排在我家的客房了。不知道今天回去能是什么样。真是个祖宗。” 黄义铖注意听着,忽然问:“你哥那个小初恋呢?” 李兆赫摇头:“不知道。没看见他人,问了我哥,他也不说。” 黄义铖慢慢点头,说:“所以你今天心里有气啊……” 李兆赫尴尬笑一笑,既然他都这么理解了,就能省下一些口舌,不用早早地和他掰扯赵锦程的事。黄义铖隔着桌子朝他微笑着,笑容让他后背都跟着热起来。 “你生气的样子还挺有趣的。” 李兆赫顿时笑容消失。黄义铖的笑容反而加深了,说:“不是取笑你。我这么说,你大概不能明白。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真情实感地和别人交往了。看到你这么,真诚,甚至有点感慨。真诚很好,不是坏事。就算是你的脾气,我也很喜欢。” 听到喜欢这两个字,李兆赫全身肌肉集体僵硬,不受控制地瞪大了眼睛。 心里升起的情绪很复杂,但他可以确定,这其中没有不好的,或者负面的。在他来得及搞清楚自己的想法之前,黄义铖又开口说:“你哥哥住在客房?他在你家没有房间?” “没有啊。”李兆赫回答,“他之前一个人住外面,他出国以后,大姐把房子卖了。现在我家没有空着的住宅,要么卖,要么租。所以……” 他做了个类似耸肩的手势。黄义铖了然地笑了,问:“你家什么格局,几个房间?” 李兆赫用鸡肉串的竹签在桌上草草地画了户型图。一楼一进门是玄关,客厅,客厅对面是餐厅,餐厅旁边是厨房。餐厅旁边是一个非常小的佣人房,紧贴着楼梯;二楼是三个房间挤在一起,中间有一个公用的洗手间;三楼也是类似的格局,但是三楼占了二楼的玻璃花房,面积更大一点,两个主卧都自带卫生间。 黄义铖一边看一边点头,评价:“这房子,你天天楼上楼下的,不累啊?” “累啊!” 黄义铖竟然能懂他的疲倦,李兆赫顿时又有了激情。 “我以前可喜欢这个房子了,好像住进了宫殿;现在我真是受不了这个台阶了。昨天带着我哥楼上楼下的,腿都断了。楼梯又陡又窄,我还住三楼,早上起来晚了我都害怕,一着急容易滚下去。我姐总在一楼办公,现在已经搬一楼这个佣人房去了。还是你家好,大平层,你买这个房子真是太英明了。” 黄义铖盯着他,欲言又止。想起那句“你的脾气我也很喜欢”,李兆赫鼓励他:“你想什么呢?说出来。” “我在想,你要是住着累,可以住我家。”黄义铖慢慢地说。 “……” “我暂时还没有搬出去的打算。”李兆赫僵硬地回答。 他并不是为了搬进黄义铖家,才提起楼上楼下跑着累的。他压根就不知道话题怎么会跑到这个方向。搬进黄义铖家?这么快他们就要同居了吗?原来说自己住在家里很累是在暗示他想和黄义铖同居吗? 黄义铖的失望之情转瞬即逝,风度翩翩地说:“我只是一个提议,长期有效。如果你以后有换房子的打算,装修期间,也可以先来我家暂住。我家的空房间永远给你保留。” 李兆赫又狠狠地颤抖一下,不知如何回答。黄义铖仿佛很中意他惊慌失措的样子,穷追猛打地说:“刚刚听你有劝说小兆姐让出卧室的意思。何必让女孩子让出她的闺房呢?把你自己的让出来,不就好了?咱们上班的地方又在一起,拼车上班,还能节省交通费用,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 李兆赫不知说什么好,他还没想这么远的事,黄义铖伸出手,放在桌上,说:“那,我们拉钩吧。如果你要出来住,就来我家。” 李兆赫浑浑噩噩地伸出手,和黄义铖的手指相碰。 在两人手指碰到的一瞬,李兆赫激灵灵打个冷战。是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李兆赫从没想过和一个男人手碰手会感到心慌,但此刻已经来不及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黄义铖伸出小指,勾过他的手指,将大拇指按在他的大拇指上。黄义铖的手非常男性化,指甲扁圆,青筋凸起,腕骨突出,肌肉线条一直延伸到银灰衬衫的袖口里。而他的手十指修长,指甲饱满,手指纤细,依偎在一起的手像一个暧昧的姿态,幸好手指的接触很短,一个轻吻,转瞬即逝。黄义铖松开他,问:“你脸怎么这么红,酒精过敏吗?” 李兆赫慌忙把手藏在桌子下面,左右摇头,拿起已经不再冰冷的乌龙茶一饮而尽,温热的茶水无法抚慰心情的焦躁。他放下杯子,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 黄义铖一怔,也跟着起身,在转身拿外套的瞬间,忽然一动不动。李兆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排双人座几乎都坐满了,他不知道黄义铖在看谁。 “怎么了?” 黄义铖如梦方醒,拿过外套,流畅地披上,说:“认错人了。” 但他的惊慌神色仍然没有褪去。李兆赫又看了几眼双人座,没有看到注意他们的食客,也没有看到貌美如花、或者潇洒俊俏的人。 ☆、旧人 走出居酒屋,华灯初上,黄义铖的脸色在路灯里已经正常了,但李兆赫还想问刚才黄义铖脸色发白是为了什么。认错人了?那他应该认成谁呢? “你很害怕那个人吗?” 恰巧一辆车经过他们身边,车牌号很不错,大约是注意力被车子转移了,黄义铖“嗯”了一声,问:“你说什么?” 李兆赫本打算重复一遍,话到嘴边,改成“……你刚才认错人了,你认成谁了?” 黄义铖眼神闪动,虽然立刻带上笑容。“一个……一个有生意往来的,我听说那人已经进去了,所以吓了一跳。这出来的也太快了,还想去问问怎么回事呢。” “噢……” 有人进去倒是不稀奇,李兆敏在家说起过不少她朋友进去的事。第一次听,他吓了一跳;多听几次,开始习以为常。按照黄义铖的经历,进去的“朋友”只会更多。 这样想着,李兆赫倒是替黄义铖寂寥起来。他虽然年纪比自己大,绝对年纪上,不过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朋友前仆后继地进去,想必感觉挺可怕的,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 “很容易就进去吗?” 黄义铖想了想,回答:“怎么说呢。小兆姐就因为税务问题和食品安全问题被调查过两次,两次都是惊险逃脱,你可以问问她。” 这事李兆赫还是第一次听说,他瞠目结舌地看着黄义铖,而对方的神色笃定到无动于衷,显然不仅知道内情,而且内情过久,已经不再惊讶。 冷风一吹,从店里带出来的热意都消散了。果然黄义铖和李兆敏的友谊历久弥坚,甚至连离群索居的哥哥都了解他的事,仿佛李兆赫是唯一的局外人,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以前没有在家里听过这个名字,又想,不知道他还有多少秘密,是唯独排除自己的。 这也难怪,毕竟自己没有特点,不过是他生命中的另一个过客罢了。 头顶忽然挨了一个小小的爆栗,李兆赫吃惊地抬起脸,黄义铖一脸苦笑,竟然顺手摸了两下他的头。 “你这什么表情,这么难过?小兆姐没进去,你还挺失望的?” 这罪名可就大了,李兆赫慌忙辩解:“我没有。我可没希望她进去。就是……就是想到家里的事我都不知道,感觉有点……不太舒服。你知道吗。就连我大哥坐飞机回来的航班号,都是我大姐告诉我的。” “小兆姐喜欢管事儿。”黄义铖说,“再说,你不会真以为她和你哥哥没有联系吧。” 他伸手晃了一下,仿佛要伸到李兆赫后颈上,临时改变方向,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肩膀。李兆赫不安地晃了一下,说:“我没有运动习惯,捏我干什么。” 黄义铖又笑了,说:“我带你养成。” 李兆赫不由得打量他的肩膀,在地下停车场那天就觉得身材很好,今天一看,确实有运动的痕迹。黄义铖仿佛洞察了他的想法,说:“我应酬起来没完没的了。有一阵,每天晚上都喝酒喝到第二天十二点才起。那一阵子,身子都要被掏空了,我发现这样真不行,现在我每周都去练个两三天。” 李兆赫默默点头,心想,哪怕是喝大酒,也要做准备,不愧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黄义铖带点诱导地说:“小区里就有健身房。那栋楼以前是售楼处,后来改建的小区会馆。虽然方便肯定是不如在家锻炼,但是……什么都在家做,就什么都不想做了。你明白吗?” 对此李兆赫也有同感,一件事,两个人搭伴做,会比一个人单独做要轻松得多。 为什么黄义铖总是说的很有道理,他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刚才黄义铖的手指触感仍然残留在他的头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今晚就冲到黄义铖家里去,然而内心有个小声音在提醒他。 “我得回去了。”李兆赫老实地说,“我得回去看看,不知道我哥他们是不是又打起来了?” 黄义铖注视他片刻,露出一个笑容。 “你家还真是不能没有你啊。” 在李兆赫看来,他家最不需要的就是他。他只好对黄义铖的善良报以微笑,老黄真是个好人。 他叫了滴滴,坐上后座绝尘而去。黄义铖目送着他的车子汇进车流,转身朝旁边走去,坐在花坛的边上,看着手机。等了一会儿,身边慢慢坐下一个人,Rudy悄声静气地说:“黄老师。我现在可以坐在你身边了吧。” 黄义铖这才抬起头,问:“有什么事是你必须现在见我的呢?” “你已经很久没有来伊甸园了。”Rudy低声说,“我也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 现在是伊甸园即将开业的时间,本应该在店里巡查的Rudy没有画烟熏妆,没有穿黑衣服,打扮得干净乖巧,像个学生,和他并肩坐在花坛边上。黄义铖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想着措辞。 “有你在伊甸园,还用我去管吗?老徐会计管财务,有事你给我打电话,我走走关系,何必特地去一趟呢?我都是老人家了,让我去一个凌晨一点才能high起来的地方,这合适吗?” “至少看看我们的现状嘛。”Rudy掏出手机,硬是塞到他鼻子下面。黄义铖低头看了一眼,是官方抖音。 Rudy一边滑着手机,一边迅速跟他讲,大意是现在势头不错,他们和本地的网□□手、部分舞院学生达成了长期合作协议,虽然和舞院的抖音一哥王松仪始终关系冰冷,但他们拉拢到了另一个抖音帅哥,现在小红书等平台上出现了网红打卡的自发宣传,把“伊甸园”定位成帅哥美女聚集地、潮流热搜圈、网红店。而他们的定位不是网红流量变现,而是借网红流量做企业宣传。和其他网红店相比,他们的酒水质量、餐饮口味性价比要更高。 这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黄义铖早就在老徐会计那里听过了。但是看Rudy一副献宝的样子,也不方便打断,耐着性子好容易听完,说:“嗯,不错,挺好的。” 他本意是敷衍,没想到Rudy更加喜孜孜,还把页面点开。 “现在我的关注已经突破十万了。前一阵居然有人找我打广告,我还合计了一下,广告就算了,要不然在咱们店里办个比较大的活动,像是求婚。最好是有话题性的求婚。你知道现在的流量有多大吗?” 流量貌似是个新媒体应用的词,关于新媒体,黄义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平时闲着会刷刷微博,瞧瞧朋友圈,但他不是网红,没和网红合作过,也不知道怎么把自己运营成网红。 “如果你本身是网红,我应该给你涨工资啊。” Rudy吃吃地笑了。 “啊,涨工资……黄老师,你也注册一个抖音好吗?我们互相关注,说不定是下一个爆点呢。” “咱们互相关注怎么就成爆点了?” “永远都有人喜欢看甜甜的日常。”Rudy循循善诱地说,“互相关注,才能让人思考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啊。” 黄义铖长叹一口气,眺望着远处的安宁大桥,说:“还有人思考互相关注的用户是什么关系呢?这人得有多闲?” 身边传来一股热气,Rudy不稳地回答:“因为……因为会有日常,大家喜欢看甜甜的日常。” 夜色笼罩着安宁大桥,桥上满是凝固的光和流动的光。凝固的光是路灯与装饰,流动的光是不断的车流。 “我的日常就吃,到处吃,和别人喝大酒,偶尔健身锻炼,这甜吗。” Rudy沉默片刻,说:“黄老师,你都不愿意试试吗。又不用黄老师亲自打理,我可以帮黄老师运营。现在大家都用抖音,你怎么就知道,你的日常不甜呢。” 这种日常要是能甜就见鬼了。黄义铖还要拒绝,心中一动。上次在伊甸园,龚宝甜就举起手机,和Rudy互相拍个没完。他曾以为她在用美颜相机拍照,现在想,她很有可能在玩抖音。 “你的账号给我看看。” Rudy赶快拿出手机,趁机挽过他的手臂,给他示范如何操作抖音。当红账号就是不一样,页面里就充盈着热闹的气息。 黄义铖把手从他的臂弯中抽走,点了Rudy的关注,Rudy在一边讲解:“这个是王松仪,虽然我们没合作,但是关注也不用太好的关系,这几个都是和我们合作的,这个是甜甜,这个是……” “那天来伊甸园的都加了吗?” Rudy困惑地眨着眼睛,回答:“没有吧。挺多人都没加。” 黄义铖重新注视着关注页面,甜甜,当然。他点进去龚宝甜的页面,虽不能和花心思运营账号的Rudy相比,但也算是个颇有人气的选手,头像是个脸蛋红红的高马尾少女,p得快看不出是本人。 他点开龚宝甜的关注。龚宝甜竟然有1w多粉丝,500多关注,其中还有一些是隐藏关注。黄义铖翻了两页,便有些头晕,问:“怎么在抖音找人?” Rudy探询地看着他:“如果那个人注册了抖音,并且开通了通讯录,那么能用手机号找到他……” 黄义铖打断了他:“能用微信找吗?” “……好像不行。” 这可麻烦了,他不知道李兆赫的手机号。黄义铖拿着Rudy的手机晃了晃,问:“李兆敏,你关注她的抖音了吗?” Rudy摇头。“小兆姐?我跟她一点都不熟,不知道她用不用抖音。” 黄义铖轻轻叹息,有心想让李兆赫把他的抖音号发过来,让他瞧瞧李兆赫都喜欢分享什么东西,又觉得这么做令他自己都觉得不适,像是全方位监控李兆赫一般。 说不定这就是传说中的代沟。在他成长的年纪,互联网是万人如海一身藏,让人主动分享网络账号,约等于让这个人在公众面前自曝底裤;和现在展示自己、分享自己、见面加微信加抖音加LinkedIn的风气完全不同。 “黄老师,你想找谁?” 黄义铖回过神,Rudy用他最讨厌的探询目光看着他。 “没谁。” “啊?”Rudy不可思议地笑了,“肯定是想要找一个人吧。难道黄老师想找李兆敏?我虽然和那位女强人不熟,但她看起来不像是会用抖音的人。就算她有抖音,也是official,肯定不会是有趣的内容。” 就让Rudy以为是李兆敏好了。他不可能向Rudy交代自己的心上人。 黄义铖无意分享李兆赫的心事,将手机还给Rudy,说:“好了,我还有事,过段时间一个药企要来,我负责接待,你要是没有别的事,先回去吧。” 他站起来,Rudy却没有跟着站起来,而是抬起眼睛,哀怨地看着他。 “你不想和我多呆一会儿吗?” 什么时候Rudy也开始这么没有眼力价儿了。黄义铖略带不耐烦地说:“没事为什么要在这地方坐着?不冷吗?” 看他好像真生气了,Rudy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低声说:“我一直联系你,可是你都不回复。刚才你送走那个人,就是药企的吗?” “不是。”黄义铖简单地说。 他没有看Rudy,也没有注意到Rudy听到答案的眼神。 ☆、回家 站在玄关,还没有开门,李兆赫便有了一种危险的预感。像是恐怖片里,主角站在闹鬼的门前,一无所知又心怀恐惧。而他和可怜的主角一样,只能推开门进去,别无选择。 灯光亮起,迎接他的果然不是以往的客厅。 李兆赫看着眼前的景象,无数细节涌入他的眼中,瞳孔几乎变形。只用一天,他们就把客厅的花瓶砸了,厨房的餐具也未能幸免。看这碎片的样子,是特地从厨房拿出来砸。 碎片从厨房延伸到客厅,置物架上的东西全部被推倒在地。李兆赫试探地跨上玄关,谨慎地张望着。一楼没人,似乎是没人,至少大姐没有坐在餐桌边摆弄电脑。如果地面全是碎片,她都能镇定地处理工作,那她在李兆赫心中的非人程度将会更加提高。 李兆赫试探地推开一楼的房门,姐姐没在里面,看来是真的不在。他向二楼走去,忽然注意到一样东西。 一个啤酒罐,放在餐桌的角落上。 换了往常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注意到桌上有垃圾,然而今天家里实在太乱了,他走过餐桌,压根没有注意到餐桌上的罐子。他折返回去,拿起罐子,入手有些沉重,里面残存半罐啤酒。他举起罐子,啤酒的碳酸气体已经消失殆尽。 电光石火间,李兆赫意识到,这一定是他昨晚忘在李兆敏房间里的那瓶。 李兆赫拿着啤酒罐,从新的角度审视一遍客厅。 战争应该是从门口开始的,他几乎能感觉到空气中残存的,某个人从餐厅砸出一条碎片之路的气势。 明天是阿姨上门收拾东西的日子。李兆赫再次转头,走向二楼。 —— 他试探着旋转二楼客房的门锁,可以转动,他轻轻转开门,推门进去。室内一片黑暗,李兆赫站在门口适应片刻,才看到黑暗中朦胧的光影。窗外的微光照亮了哥哥,他背对门口坐在床上,听到声音,朝门口看过来。 “你回来了。”哥哥平静地说。 不知道是不是李兆赫的错觉,哥哥的声音似乎有些沙哑。他在墙上摸索着开关,哥哥制止了他。 “我眼睛不舒服,请你不要开灯。” 李兆赫放弃开灯,走进房间,将门在身后关上,靠着门。现在光源只剩下窗外的光污染。哥哥的侧脸线条分明。剪纸一般的侧影让李兆赫感到陌生, “你眼睛不舒服?哭了吗?”他犹豫地说。 哥哥嗤笑一声:“怎么可能。” 李兆赫向他晃晃手里的罐子,啤酒液体敲打罐子,发出沙沙的水声。然而哥哥误解了他意思,说:“我现在不喝。” “我在楼下看到这个。”李兆赫说。 哥哥动了动,似乎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李兆赫又问:“楼下是你和大姐弄的吗?还是别人?” “还能是谁。” 哥哥的声音竟然很放松。 李兆赫长长叹了口气,靠着门坐在地上,说:“你们又怎么了。” “履行家庭成员应尽的义务呗。”哥哥轻松地说,“搞好人际关系,构建和谐家庭。” “你正常说句话吧。”李兆赫半是呻|吟地说,“你和大姐到底又怎么了?在外面吃饭我心里就不安定,总觉得你们要出事,回来一看,你们果然不消停,为什么啊?” 大哥又笑了一声,说:“你真想知道?” 听他语调,李兆赫警惕起来:“什么意思。” “谢谢你昨天帮我收拾了一通,你大姐带着个啤酒罐子来找我大喊大叫。认为我入侵了她的闺房,要为自己的领土讨个公道。我可没说是你收拾的,可能说了她就没那么疯?” “……对不起……” “没关系。”哥哥说,“她砸了一通东西,扬长而去了。今晚大概不回来了吧。” “我不知道她会这样。”李兆赫歉然,原来这场家庭风波的核心竟然是他,“我本来还想,她霸占两个卧室,让你住在这,实在太不好了。还想跟她商量一下,让出来一个呢……” “我在什么地方住都是一样的。”哥哥说,“这个房间就很好了。” 李兆赫隐约听出来不对,问:“你不出去住酒店了?” 哥哥轻声地笑,说:“住在这挺好。等你姐姐散完心回来,明天我们还能一起上班呢。” 李兆赫又是一惊:“一起上班?你也要去家里的公司上班吗?” 剪影的形状改变了,哥哥侧过头,轻轻搔着眉梢。“既然你爸爸希望我能在家里工作。为什么不在家里工作呢?” 李兆赫从没想到哥哥的念头变得这么快,仿佛昨天信誓旦旦说着绝对不回家的人不是他。“那你这是……答应了?你以后都要在家里工作了吗?” “本来是不想答应的。”哥哥的声音里多了一点促狭,“但是,我看到你大姐的表情,忽然发现,还是应该答应。哈,整整一天,你大姐跟我说公司的事,她的语调都很有意思。我是模仿不出来,你真应该在一边听听。说不定你今晚还能睡个好觉呢。” “不了。”李兆赫立刻拒绝。大哥说的“有意思”从来不是真有意思的事情。“我还是喜欢游戏公司。” “你之前不是说你们公司和你理念不一样?” 他似乎没有对哥哥说起过公司理念的事,但他也不能确定,人对一件事情的不满可以从方方面面体现出来。 “嗯……这个……我还没有评论理念的资格。我是有这种感觉,但我入职没多久,大概感觉得不对。大概再干一段时间就好了。” “是吗。”哥哥轻飘飘地说。 李兆赫无意识地叹了口气。哥哥不喜欢游戏,也不在乎游戏,更别说去了解喜欢游戏的他。 想到楼下终究因他而起,内心涌起阴霾。显然大姐真正的矛盾点不在啤酒罐,而是和大哥在公司整整一天的共处,回家找个借口发泄出来。 李兆赫站起身,说:“我先上楼了。” 哥哥不在意地说:“好啊。” 李兆赫离开哥哥的房间,灯光照亮了狭窄的楼梯。 昨天他还和哥哥并肩坐在这里吃水果。哥哥没问他吃没吃晚饭,没问他今天做了什么,没对他解释楼下的矛盾怎么演化,只是用很有意思的语气敷衍他。而且,听他的意思,这种“很有意思”的事,接下来还会在家里上演。李兆赫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上楼梯,像普罗米修斯推着巨石爬上山顶。站在三楼的卧室门前,他犹豫片刻,在姐姐的门上敲了敲。 没有人回应。他这才想起,大哥说姐姐冲了出去。李兆赫握着门把手转了一下,传来上锁的咔哒声。 被拒绝的内疚沉甸甸地压着他的胸口。他不记得上次姐姐什么时候锁门,大姐从来不锁家里的门。 李兆赫转动自己房间的门把手,走进房间,将啤酒罐随手放在桌上,扎进柔软的床铺。在床上趴了一会儿,侧头听着楼下,一片寂静,房间仿佛孤立在深海中的气泡。 李兆赫又叹了口气,忽然听到大门被人甩上的声音。 他惊跳起来,今天真是刷新了对这个房子的认识。什么隔音好,私密性强,都是因为没人在家里用力摔门跺脚。此刻的摔门声仿佛发生了小爆炸。李兆赫三步并作两步跳起来,冲出去,正巧看到大姐上了楼梯。 她穿着外出的鞋子,手里拎着高尔夫球杆。 李兆赫站在二楼半的缓台上,惊愕地看着她挥起球杆,一声巨响,砸在大哥的房门上。声音宛如另一次爆炸,门上出现了一个小凹槽。 “你干什么啊!” 大姐这才抬起头,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李兆赫。李兆赫被她寒冷的目光一点,原本想说的话都缩了回去。大姐等不到他的进一步发言,转过头,和旋风般打开门的大哥面面相对。两人上下打量对方,同时露出了憎恶到极致的神情。 “你有病?”大哥问她。 “你就准备缩在里面不出来?”大姐反问,“口口声声说着这是你家,砸起东西来倒是不见外。现在还准备赖在里面不走了,是谁说,李家的房子住了让人恶心?” “是我啊。”大哥冷笑,一看就是为了给大姐火上浇油,“我是住了恶心,但是看你这样,我偏偏不走。你能把我怎么办?杀了我吗?” “你以为我不敢?”大姐不可思议地反问,“杀了你多便宜你,你活着,我才开心。” “好啊,那很好啊。”大哥甚至赞同地举起手,在她鼻子前拍苍蝇一样鼓了两下掌,“我现在也想明白了,为什么我要走。我不走。我就要留下来。看你这幅名门淑女的嘴脸装到什么时候。你装,你接着装,有本事你把这房子放火烧了,然后再嫁祸给我。快去吧,再晚一会儿,就有人上门来打扫卫生,你就没法再表演你的不在场了。加油啊。” 大姐攥着球杆的手指骨节隐隐发白。李兆赫担心他们突然扑到一起,开始男女双打,急忙冲上去,拦在他们两个人中间。 “对不起,姐姐。是我的错,你房间是我进去的,是我收拾的。我应该问你一声,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吧……” 大姐试图甩开他紧握的手,甩了两下,都没有甩开,对他露出一个生硬的微笑,硬邦邦地说:“兆赫,兆赫,你听姐姐说,没关系,好吗?这件事和你无关。你不是为了让他住进去,又怎么会去动我的房间呢?” “说得好。”大哥在李兆赫身后赞同地说,“兆赫,你姐姐笑得这么优雅,你是不是很高兴啊?” 李兆赫的额头和后背冒出热腾腾的汗珠。 “哥你别说了!这事都怪我,不怪你们……” “和你有什么关系吗?”大姐笑眯眯地说,“你这么懂事,知道承担责任,姐姐很高兴,现在你走开,回你自己房间去。再拉着我,我就要报警了。” 李兆赫一惊,松开手,大姐甩了两下手腕,对他身后的大哥说:“你打算继续躲在里面不出来?” 大哥按住李兆赫的肩膀,向旁边推去,李兆赫猝不及防,向旁边栽了一步,急忙回到原位,把大哥向客房里推。 推谁都推不动,李兆赫近乎绝望地说:“又不是只有一个房间,你们究竟争什么……” 灵光一闪,李兆赫举起双手,说:“最不该留在这的人是我,我搬走,你们能满意吗?” ☆、收留 片刻的静默后,还是大哥的处理器更优秀一点,首先破译了李兆赫的话,开口问:“搬走?搬去什么地方?” 安宁市知名酒店的名单在李兆赫脑中迅速闪烁,听说哥哥要出去住,他偷偷查了酒店,试图让哥哥住得离他近一点,没想到最后用上这个名单的人竟然是自己。李兆赫踌躇片刻,谨慎地说:“我……搬到公司附近。咱们家住的这个地方太远,通勤时间太长。而且公司附近停车位紧张,我来回跑早就要累死了。现在我搬去公司附近,大哥你住我房间,你住三楼,姐姐住一楼,不是挺好的?” 大姐的脸型有些改变,似乎用一侧牙齿咬着舌头,眯起眼睛,表情非常莫测。大哥也看着他。这两人的神情让他觉得自己提出了一个非常幼稚的提议。李兆赫尴尬地笑着,额头的热气尚未褪去,又增添了新的汗水。 他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脑子一热。为什么说自己要搬走呢。好像家里但凡有点问题,他先撤了。大哥和大姐这种剑拔弩张的局面不可能只有一次,他走了,下次谁来拦着他们? “你什么时候开始计划出去住的?” 大姐质问的语气仿佛李兆赫临场跳反,李兆赫只好转向她,含含糊糊地说:“就最近……总加班嘛,一直两头跑,早饭也来不及吃……所以,就……” “你们两个准备打包去住如家么?”大姐讽刺地说,“有房子不住,想去外面花钱躲清静啊?这个钱你不会指望我也给你出吧?” “……” 李兆赫沉默,大姐肯定是疯了才会提起钱的事。她再厉害,也不可能厉害到李先生那里,找李先生断了他的经济来源。再说他有工资,就算高消费支撑不起,至少能维持他的基本衣食住行。 大哥在他身后快乐地笑出声。 “看看吧,一激动,什么老底都翻出来。我就说,没人能和你住到一块儿去。兆赫对你能有个好脸,是因为他小,不懂事,等他再长几年,就知道你这个嘴脸。听他叫你姐姐,你不脸红?” “他还叫你哥哥呢,你不也受着了?”大姐反唇相讥,“你的事迹可真是够给人当哥哥的。任谁提起你不说一声厉害。兆赫有你这么个吸毒前科的杀人犯,真是光荣的了不得。” 眼看大哥的脸色又变了,李兆赫只恨自己没多长几只手,一手去捂大哥的嘴,一手去捂大姐的嘴。 大哥没有前科,他也不是杀人犯,他只是……认识了不该认识的人。 大哥唯一错误的地方,就是认识了那个漂亮的小男生。 他搬出去和小初恋一起住的时候,是妈妈好不容易飞上枝头变凤凰,和李先生结婚的时候,是李兆赫离开菜场中学,进入贵族中学的时候。李兆赫根本不适应忽然改变的环境,他是富二代同学眼中的麻雀、是菜场同学眼中的传说。 在他最需要家人的时候,妈妈天南海北地打卡,炫耀她来之不易的富贵;哥哥宁可转学去普通学校,也不愿意多陪他几天。 对十五岁的李兆赫来讲,李家大宅首先是他探险的城堡,其次是空荡荡的鬼屋。他一个人住三层的大房子,深夜听到奇怪的声音,简直魂飞魄散。从三楼走下去,每个楼梯拐角都潜伏着看不见的黑影,每扇虚掩的房门背后都有一个鬼魂。它们在李兆赫的背后发出声音,在李兆赫的头顶发出声音。 李兆赫把自己深深地藏在被子里,用刚刚普及的手机给哥哥打电话。 然而哥哥不会接听,就像他不会回微信,不会想到,弟弟需要他。 就连哥哥出事,也是大姐来告诉他。 那天很阴,富丽堂皇的高级小区窗户被天空染成灰色。大姐亲自开着奔驰,让他坐在副驾驶,停在哥哥和小初恋的楼下。白天的月亮城十分安静,低垂的窗帘后,隐藏着无数普通的、不普通的故事。大姐指着哥哥当时住的公寓,对李兆赫说:“你能想象你哥和他的小男朋友在里面吸毒吗。” 李兆赫惊恐地看着窗户,一瞬间,透过玻璃和窗帘的阻拦,哥哥和小初恋躺在地上,被无数针管围绕的画面逼真地浮现在他面前。尽管后来他明白哥哥并没有使用注射性毒品,他以为正在发生的现实,不过是在影视剧中看到的吸毒场景。迎面而来的恐惧感仍然让他无法呼吸。 大姐看着李兆赫苍白的脸,嘴角微微弯起,露出她尚且青涩的商业微笑,说:“他从来没尽到一个哥哥的责任,从来没想过为爸爸妈妈做点什么。你妈妈费尽千辛万苦,才有了‘李夫人’这个名字,而你哥放弃所有提高自己的机会,就只顾着自己高兴。你和他真是兄弟吗?你也会变成这样的人吗?” 李兆赫用力摇头。 “那就好。” 大姐的眼睛里闪着奇怪的光。 “兆赫,你看看吧……你看着你哥哥会堕落到什么地步。你不要学他,你要乖乖的,你听我的。” 大姐对他的指令如水般流过他身边。为他争取过不读商科、不回自家公司工作的姐姐。要求他不管怎么不喜欢都要陪龚宝甜的姐姐;为他计划如何迎合黄义铖的姐姐。李兆赫低下头,好累,现在,谁的话,他都不想听。 “你们不要再吵了。求求你们了。哥,姐姐,你们不能和平共处吗?” 大哥深思熟虑地看着他,说:“说不定你真应该搬出去。你永远都不能明白,是不是?” 李兆赫默默点头,他确实不明白。他也不想明白。 —— 李兆赫漫无目的地开了一会儿车,找到一条可以靠边停车的路,又沿着无数车辆找到一个车位,挤进去,熄火,将座椅向后调,推开天窗,隔着玻璃望着顶棚上的天空。 城市光污染严重,他只能看到一片灰橘红。是太多光影交织在一起的颜色。重重光幕外是浩渺清澈的夜空。 如果他能看透这层光幕,或者就能看透未来的人生。 看来为哥哥整理的酒店名单终究要派上用场。李兆赫振作起来,去副驾驶座椅上拿过手机,先看工作群里的消息,再看大众点评的公寓,充满生活希望的评论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一张朴素的床,一张胶合板的长桌子,手工波斯地毯,早饭,马鞭草味道的沐浴套装,无论昂贵低廉,都能让酒店的住户快乐。 大众点评开始胡乱地推荐,李兆赫滑到的评测越来越离谱,看上去不错的房间竟然在香港。他暂且没打算去那么远的地方消遣。李兆赫抓抓头发,正想打开高德地图,查询离公司最近的旅店,手机忽然震动,来电显示的名字稳定地横亘在屏幕正中。 一阵靠岸的温暖轻轻冲激着他,李兆赫接通电话,把手机放到耳边。黄义铖的声音一直那么沉稳,仿佛没有经历过任何让他失控的事情。 “你在干什么呢?” “没在干什么。”李兆赫看着天窗外的夜空,“我在看天。” 黄义铖似乎轻轻地笑了一声:“天上有什么好看的?” “没什么好看的……大概是艺术家的习惯吧。” “原来是艺术家的习惯啊。”黄义铖轻笑着,“艺术家,你看到的天空是什么样的?” “是灰色和橘黄色的。”李兆赫如实回答,“很小很小的一块,周围有黑色的小斑点,可能会下雨,也可能是比较闷热潮湿的夜,我认为是闷热潮湿的夜。你认为呢?” “我看到很大的一片天。”黄义铖柔和地说,“远处是大桥。桥下是江水。江风很大,江水起浪。所以,应该会下雨吧。” 李兆赫长长叹了口气,闷热潮湿,远处有风,他真是选了个离家出走的最佳时机。 黄义铖似乎听出他的背景音不同寻常。“你没在家?”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你为什么没在家。” “待不下去了。”李兆赫诚实地说,“我哥和我姐合力把我赶走,估计要烧房子。我今晚打算在外面对付,明天看看他们两个谁能活下来。” 黄义铖发出一声介于苦笑和叹息间的鼻音。 “小兆姐啊,怎么总是和你哥过不去。你今晚在外面对付,在什么地方?” 李兆赫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他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点开了高德地图,确认一下当前定位,重新举起手机,说:“东华路啊。” “怎么开东华路去了。”黄义铖自言自语地说,“你要住东华路?” “没想好呢。”李兆赫回答,“再说吧。我再看看地图。” 黄义铖等了片刻,提醒他:“你知道吧,我家有空房间。何必找什么地图呢?你过来吧。我家小区外面有个停车场,停进去,从停车场后门就能进小区。” “……” 大约是他沉默的时间太长了,黄义铖催促:“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你对我太好了吧。”李兆赫说,“我可能不值得你这么照顾我啊。” “这不是用值得不值得来衡量的。”黄义铖温和地说,“如果你心里别扭,可以想想,我认识小兆姐很久了,我也知道你家。你先过来吧,如果明天他们真的烧了房子,至少你今晚能睡得安稳一些。” ☆、借住 临时起意,带着约等于零的用品去朋友家,喝酒看电视剧吃零食打游戏后睡倒在沙发上,李兆赫已经四五年没有在别人家沙发上睡过了,此刻竟然有种忐忑不安的焦躁,仿佛青春再现。 如果能在黄义铖的沙发上借宿,他也不会这么焦躁了。李兆赫很清楚他现在要去做什么。如果大哥和大姐的看法是正确的,那么,他在情绪的驱动下,去投奔一个喜欢他、而不是他喜欢的人。 刚刚离开车位,黄义铖又来信息,生怕他找不到位置,将停车场的定位发到他微信里。李兆赫设定导航,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一点卑鄙。或者他又无意识地遵循了大姐的指导,可他现在一无所有,只有黄义铖对他还有耐心。 到了停车场,李兆赫停完车,从车里出来,原地转了半个圈,便看到停车场角落里的黄义铖。 他站的位置大概就是“停车场的后门”。他穿的衣服和上次做客的不一样,颜色更浅一些,站在停车场里的神态随意得仿佛像是逛他的私人车库。他的目光没有游离,大概在李兆赫的车进入停车场,便注视着他。 黄义铖向他招手,等李兆赫走到他身边,借着停车场的昏暗灯光打量李兆赫的脸色,说:“这么快又重逢了。” 尽管距离居酒屋的晚餐只有几个小时,李兆赫却觉得像是好几天前的事。他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黄义铖带着他向家里走去,含笑评论:“你家可真热闹。小兆姐不是很容易生气的一个人,你们能把她惹得摔东西,不一般。” 李兆赫笑一声,内心暗暗感谢黄义铖故意把他和大哥含糊地说在一起。全家让大姐爆发的人只有大哥。他搞不清楚为什么每次他俩都能掐成一团。大姐确实是个情绪比较稳定的人,毕竟是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全公司都慌张了,她都不能慌张。 “看样子你家短期内安静不了。”黄义铖又说,“没关系,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一个人住本来也无聊。” 李兆赫一怔,就算为了表示亲切,也实在过于亲切了。 “我还是打算在公司附近租房。看看周边环境,整租一套,来回通勤时间太长,回家又这样那样的,练习时间太少了。” “你是真的很喜欢画画啊……”黄义铖深思地说。 “我喜欢做设计。”李兆赫谨慎地纠正他,“在以前的公司,画画的基本功只是一方面,画面传达的想法更重要。” 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说:“可能是我很难明白别人的意图吧。现在看策划的描述,根本不知道他想要我画什么样。以前能沟通的想法,现在完全沟通不了。甚至现在不需要有想法,在时限内交上一个成品,哪怕是抄袭或者描图都没有关系……” 黄义铖默默点头,李兆赫朝他感激地笑一下,说:“我确实很喜欢画画。” 只是一个微笑,黄义铖再次洞察了他。 “和你聊天很有意思。我没有设计或者画画的天赋,你说这些,我是没法接话,但是我很爱听。” “谢谢。”李兆赫说。 黄义铖的肩膀很明显地抖动了一下,苦笑:“不用这么郑重地感谢,放轻松。” 李兆赫确实在努力拉开轻松和亲密的距离。黄义铖邀请他到家里住,一开始他并没有当真,然而现在这件事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成真了,让他感觉到失重一般的恐惧。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好,距离上次交朋友已经过去太长的时间。 黄义铖打开家门,李兆赫深吸一口气,走进玄关,上次他还以为自己不会回来了,然而今晚他要在这里借宿,在换拖鞋的瞬间他迅速瞟了一眼沙发,很舒服,应该是不错的睡眠选择。 黄义铖没有走入客厅,而是陪他在玄关站着,过于接近的距离让他敏锐地察觉到黄义铖身上复杂的香味,轻飘飘的柠檬香味,温和的木质香味,沉稳的复合香料味,香味无孔不入,侵占了两人本就不多的距离。李兆赫的额头又开始出现隐约的汗水,香味让他意识到黄义铖强烈的存在感,仿佛下一秒,黄义铖的手就会出现在他身上。 黄义铖稍微倾身,李兆赫惊跳起来,随即发现黄义铖的手伸向他刚刚脱下的鞋子。李兆赫涨红了脸,迅速夺过鞋子放好,迅速拉开距离,走入客厅。 黄义铖让他随便坐,自己则径直进了洗手间,一秒钟后,洗手间里传来清脆到慌乱的水声。 李兆赫呆呆地望着洗手间门口,拿不准里面发生的事是否符合他脑中的猜测,然而没等他进一步验证猜测,黄义铖从洗手间出来,擦着手,对他说:“水是热的,你可以直接洗澡。衣服我放在门口了。” 李兆赫道歉,黄义铖以为他在客气,说了一句“不麻烦”,而李兆赫是在说他刚才的胡思乱想。为了避免越说越多,越描越黑,他赶快到洗手间里,还没来得及关上门,黄义铖又敲敲磨砂玻璃,进来给他指点洗漱用品。 李兆赫一一答应着,黄义铖最后跟他确认了衣服的位置,又看了他一眼,恋恋不舍地关上了洗手间的门。 或者恋恋不舍是李兆赫的错觉。 等他确认黄义铖不会再进来,李兆赫深吸一口气,有些脱力地向后靠在浴室门上,振作精神,打开花洒,让热水哗啦啦地淋在浴缸里,他走到洗漱台前,一瓶一瓶地拿起洗漱用品。 这个户型应该不止一个卫生间,这些东西是黄义铖自己用的,还是他特意为客人准备的?是牌子货不假,然而黄义铖用高级东西招待客人也不奇怪。 沐浴露、洗发水、洁面、面霜,他检查的每一样都是半满的。李兆赫打开须后水,扯下一块纸巾,在纸巾的角落喷了一点点,凑到鼻子边闻了闻。 好像是黄义铖身上的气息,但不是他气息的全部,后调或者是淡香水,或者是衣物柔顺剂,黄义铖应该还用了别的东西。 黄义铖用他自己用的东西来招待他,这个发现让他感到隐约的满足。 李兆赫将须后水放回原处,脱下衣服,走进热水里,水温让他轻微地打个寒颤。比他习惯的水温要低。 他研究一番智能花洒,水温不是太低,就是太高,总和他习惯的温度差着一点点。他有心想叫黄义铖来帮忙调水温,又遏制了指使人的念头。为了一两度水温,裹着浴巾把黄义铖叫进来,实在进展太快,不知道黄义铖会用什么样的心态去对待他。 但是想想又没问题。李兆赫想象着他打开淋浴间的门,裹着浴巾出去,对黄义铖口出虎狼之词的样子,忍不住露出笑意,想象中的黄义铖对他总是千依百顺的,但是,想象中的黄义铖有些浮于表面,他只能想到黄义铖会有的动作,看不到想象中的神情。 他环视着淋浴间,如果这是黄义铖每天都会用的浴室,那他现在目睹的就是黄义铖生活的一部分。每天黄义铖在这里淋浴,在这里刮胡子,拍须后水,左看右看,三百六十度查看自己的形象。然而黄义铖又不一定是单身,那个烟熏妆男人不知道有没有用过这个洗手间。 Rudy突然出现在洗手间里,鲜活程度远超想象,李兆赫几乎能看到Rudy在洗手间里走动,举起香水,煽情地涂抹在脖颈和耳根处;对着镜子仔细观察自己的皮肤。不像他站在浴缸里淋浴,而是放满水,放满入浴剂,说不定还会放满花瓣。而黄义铖打开门,走进来。 意识到他将电影里的场景代入了回忆,李兆赫失去了沐浴的兴致。他匆匆结束战斗,用毛巾擦头发前,又确认一下毛巾的新旧程度。毛巾和替换的衣服都是新的。这让他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觉得糟糕。 新家居服并不合体,大约是黄义铖的储备衣服,李兆赫又高兴一点,打开门出去,黄义铖站在餐桌旁边,格朗格朗地搅一个杯子,听到开门声,抬头朝他微笑。 “这么快?” 想起刚才的景象,李兆赫就暗自生气。他弄出一声代表回应的鼻音,走到黄义铖身边,向杯子里望去,是满满一杯黑色的汤药,一股苦涩气息冲鼻而来。 “你想喝什么?有茶,有酒,还有纯净水和苏打水。” “喝水就行了。”李兆赫说。 黄义铖拿过杯子,从饮水器里接了一杯水,递给李兆赫。自己则端起汤药喝了一口,边喝边皱紧眉头。李兆赫慢慢啜饮着温水,看他喝得那么痛苦,忍不住问:“你生病了吗?” 黄义铖暂时放下杯子,一本正经地回答。“还没,让你担心了。我是太上火了,焦虑,找老中医开的清心汤。” 李兆赫惊讶地看着他:“你还会焦虑?” “……我为什么不会焦虑?” 当然因为大家都想巴结黄少爷,手眼通天的黄少爷也能有烦恼的事吗? 李兆赫一时心动,弯起眼睛:“焦虑什么?说出来听听?” 黄义铖想了想,说:“生意上的事。有个药企要到这边来投资,最近来考察,这家药企出名的难缠,前期接触都不是很顺利,现在他要来,也不知道是好消息,还是耍人玩。” “应该是好消息吧。”李兆赫猜测,“既然前期接触不顺利,他还想来,那应该是挺满意你们的?” “难说啊……”黄义铖长长叹了口气,“中间牵扯太多人和太多事了。一旦他落户安宁,又是一大堆问题。一步一步来吧,以后的事,现在不能想太多。” 李兆赫慢慢点头,看着黄义铖把清心汤喝干净,问:“公司有意思吗?” 黄义铖拿着杯子,做出一个介于烦恼和苦笑之间的神情。“什么样算有意思呢?” “你刚才说牵扯到很多人很多事。我大哥一直不想接手家里的生意,然而我爸想让他接,昨天他还说不去公司,要自己找工作,工作在哪都是一样干。今天去了公司,又回心转意了。我不懂公司业务,难道是公司里有什么有意思的事,让他觉得接手业务还挺好的?” 黄义铖听着,眼睛一刻没有离开李兆赫的脸。李兆赫感到脸颊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变红。 “我是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了吗?” “没有。”黄义铖摇头,“怎么说,冷暖自知吧。你哥哥不是从来都没有真正放手过你家的业务吗?说起来,李先生这么想让儿子接手家业,却没大力培养你,你心态还挺好的?” 李兆赫一惊:“我不想接啊,我姐干得挺好的……” 黄义铖敏锐地问:“是你自己不想接?李先生和你谈过吗?” 李兆赫刚想点头,迟疑了。李先生没有和他谈过这个问题,最靠近这个问题的谈话是选专业。李先生想让他学商科,他想选设计,为了让他学自己想学的东西。大姐在李先生身边硬是吹了一个星期的风。 “好在这东西不需要专业知识。”黄义铖流畅地说,“只要你有兴趣,李先生又有意向,那么他带你就可以。当然,学设计也非常好,你可以把你自己的想法传达到很远的地方。” 刚才黄义铖说,对他的话很感兴趣,竟然不是假的。 李兆赫感激地看着他,黄义铖伸出手,在他额头轻轻一弹。 “未来的大艺术家,要是困了,就早点去睡觉吧。” 李兆赫“哦”一声,放下杯子,走向沙发。 黄义铖在身后叫住了他。 “你干什么?在我家还睡什么沙发?你是客人,你可以挑房间,睡客房,或者,睡我的床。” ☆、转折 看着李兆赫瞬间僵硬的表情,黄义铖笑出了声,一本正经地解释:“我是说,在我家,你想怎么来都可以。不过这次,我必须强调一下,这可不常见。你可要把握机会呀。” 窗外隐隐有风,看来黄义铖刚才的判断是对的:远处聚集着暴风雨。李兆赫向外扫了一眼,是夜雨特有的漆黑夜空。 云朵迅速聚集,将柔和的客厅灯光严丝合缝地笼在窗户里。水珠从李兆赫的头发滴落,落在他肩膀上,将浅色的睡衣肩膀洇出一个一个深色的重点。李兆赫拉开餐桌边的椅子坐下,说:“你经常这样吗?” 黄义铖的笑容隐隐消失:“哪样。” 李兆赫看着刚刚用过的水杯,说:“我不是你第一个邀请的人吧。” 黄义铖没有说话,而李兆赫本就没有等他回答:“不光是你听过我,我也听说过你。那个Rudy,也是你这样邀请来的吗?” 黄义铖思索片刻,低头一笑,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说:“我和Rudy刚认识那段时间走得很近,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我觉得他是我认识的人里最适合当伊甸园店长的。如果你有好的人选,可以推荐给我。不过,如果学酒店管理科班出身的,就不要介绍过来耽误人家的前途了。” 有那么一瞬间,李兆赫心里还真盘算了几个人,随即想到,大姐认识的人比他多一百倍,都不见得能介绍一个店长,他又何必费这个心思。而且,黄义铖并没有问他具体听说过什么,显然对他在外的究竟是什么名声,也是心知肚明。 暴雨之前的风开始摇晃窗户。隐约有闪电在云层中穿梭。黄义铖看他一直不说话,逗他:“小同志,你很在乎Rudy吗?” 李兆赫摇头:“你喜欢过Rudy吗?” 黄义铖眼神微动,谨慎地说:“喜欢是很难定义的。要怎么喜欢,算是喜欢?要喜欢多久,才是喜欢?我们都只能活在当下,体会当下。不能用以后的变化去定义当时的选择。” 他在辩解,虽然李兆赫不明白他在辩解什么。反正他也不是真想知道黄义铖有没有喜欢过Rudy,咬咬牙,真正的问题伴随一道闪电脱口而出:“他们说你喜欢我,是真的吗?” 终于轮到黄义铖表情僵硬,李兆赫直视着他,不想放过他神情中透露的任何细节。黄义铖终于杠不住李兆赫的直视,起身去洗手间拿了一条毛巾,递给他,李兆赫接过来擦头发,黄义铖近乎喃喃自语地说:“你知道的话,你打算做什么呢?” 李兆赫想了想,直白地回答:“我不想误会你。也不想做出让你误会的事。” 依旧看着他,眼神里渐渐染上一层李兆赫绝不陌生的色彩:“让我误会的事?指什么?” 面前隐约张开深渊。 窗外一阵狂风,来自四面八方的巨大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闪电穿越云层,直达地面,化作光栅将他们紧锁。大雨遮蔽一切,将他们置身的房间卷曲成巨大城市中的小小光点,仿若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人存在,所说的一切只在此时此刻浮现。 “要试试吗?” 黄义铖一惊,问:“什么?” 李兆赫暧昧地耸耸肩膀,伸出手,握着黄义铖放在桌上的手腕,等他完全不可能误解,拉着他的手。黄义铖仿佛受到召唤,被他拉起,向他一步步走近,李兆赫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看着他。 黄义铖微微弯曲手指,握住他的侧脸,来回审视着他的眉眼。黄义铖的手很温暖,李兆赫耳朵里只能听到雷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准备好,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样的准备,可是他讨厌暧昧和中间的状态。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泾渭分明的感情也能随着时间变得模糊吗? 他喜欢留在黄义铖身边,想要见到他,不想听Rudy的事,这样又算是什么呢? 餐桌挡住了他的视线,而黄义铖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李兆赫皱起眉头,问:“不行吗?” 他的本意是挑衅,然而话一出口,仿若云销雨霁,黄义铖眼神中的混沌渐渐散去,晴朗的笑意取而代之。 “睡觉时间到了,小李子。睡不好觉会长不高噢。” 他轻轻捏了一下李兆赫的脸,抽回手,指着两扇并排的门,李兆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左边是客房。快去睡觉吧。” 李兆赫愣愣地看回来,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这样,坠入深渊的气息消失了,却没有感到黄义铖身上传来拒绝或者讨厌。 黄义铖又朝他笑一笑,抬起手,李兆赫以为他会来触碰自己,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从他面前掠过,伸到桌上,拿起手机,再眼睁睁看着黄义铖转身走进主卧。关上门的同时,他难以置信地一眨眼,为什么黄义铖什么都没做,是被拒绝了,还是被放生了? 如果是被拒绝了,他此刻就要敲开黄义铖的房门,抢先告诉他“以后不要联系我”,以维持他会错意的尊严。如果是被放生了,那他更要去敲开黄义铖的房门,讲清楚,他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 然而灯光那么温暖,黄义铖的温度还留在他脸颊上,是此刻萦绕着他的唯一一丝慰藉。他向窗外望去,暴雨仍然洗刷着落地窗。他的心纷乱迷惑,像纵横交错着流下窗户的雨。 —— 日历翻过九月十五号,李兆赫在中秋节上画了一个圈。他对节日不太在意,主要是为了工作。相比现实里,除了蛋糕店以外无人在意的节日现状,游戏里的节日气息洋溢在各大公告中,游戏公司开始推出节日宣传,新皮肤,新武器,新活动,新庆典,偶尔令人发出一种“不如生活在游戏世界”的叹息。 除了以上项目,达拉游还放出风声,要立项一个新手游。 这个手游不是项目组下面随时立项又随时取消的项目,而是公司十分重视的项目。凡是对手游有了解的员工都非常振奋。他们毫不怀疑这个游戏会红。主美已经开始物色人选,甚至有人想从正在就职的项目里跳槽。 整层办公室里洋溢着期待的气息,而李兆赫不着痕迹地游离在外。他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望着同事的脸,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真切又变形的快乐。他不知道有什么好高兴。从他对那游戏的了解,完全照搬国外发行的箱庭游戏,说是借鉴,几乎就是白拿。 从核心理念到关卡设计,无处不透露着原作的核心,甚至主角的人设图都是美术down了几张国外娃娃的照片,盖图层,调色,变性,换装,只保留了最原始的、打动人心的气质。或许玩家暂时看不出来,但是旁观了全程的李兆赫不至于误解。 李兆赫非常怀疑,等到游戏上线,他们就会被锤抄袭锤得翻不了身。但是其他人完全不当回事,甚至觉得他的担忧很可笑。抄袭,什么抄袭,一个idea产生后,它的主人就拥有了所有权还是怎么着,别人再用这个idea就会被锤抄袭?Idea不就是推动行业前进的动力吗?等着看,等手游上线,粉丝无数,就知道到底有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描图人设和官方撕x。 他甚至对画画感到恶心,拿起画笔就生理性想吐,梦想遥不可及,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最开始会选择画画。为了学画画和家里吵架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为数不多的勇敢换来烂泥一般的感受,早知道工作是这样的,他一开始就不会和家里吵得那么凶。 李兆赫有心跟组长说他不想做了,又有些犹豫,这么早就放弃,仿佛配不上他曾经宣称的热爱。在恍惚里,他的UI都变得很粗糙。 李兆赫又申请了几次转岗,按理来讲,大家都想去做手游,应该有很多空缺的位置。但是组长总是不同意,还用非常奇怪的眼光看他。似乎房间里有一头大象,除了他以外,每个人都能明白不让他转岗的理由。 但他不能问黄义铖,距离他和黄义铖上次说话,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当晚没什么感觉,第二天早上醒来,一开门看到黄义铖衣着整洁地喝咖啡,李兆赫立刻想起昨晚勾引失败,羞愤欲死,不顾黄义铖的挽留,脸都没洗,抓了钥匙破门而出。 这期间黄义铖给他发了十几条信息,打了三四个电话,他都没回复。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任何话题都必须以上次行为得到解释为基础。他不想再体会轻易被人动摇的心情。 本以为回家会看到一片废墟,没想到进入玄关后窗明几净。阿姨来打扫过了,而哥哥姐姐也默契地没再继续砸什么东西。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担心一次砸没的话,下次再动手没东西助兴,留着以后再砸。晚上三个人居然坐在一起吃晚饭,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李兆赫本以为会有人在饭里下毒,然而他一直都没死。一直活到组长主动找他。 看着组长的严肃神情,李兆赫预感到了事情大概和他想象的有出入,但他没想到出入竟然这么大,组长将转岗审批表还给他,李兆赫怀疑自己看错了中国汉字,这一定是别的东西,是长得像汉字的外国语言。 “商务吗……” 李兆赫低声重复着,商务和美术实在是差太远了。 “你很擅长沟通。”组长还在徒劳地解释,“你对游戏理念的理解,非常好,我们全公司的人都没有你理解得好,你上手肯定特别快,再加强一下市场分析、玩家分析,你就是我们商务组的王牌啊!” 看李兆赫毫无触动的样子,组长又说:“画画有什么用?你这几天在美术组,你也感受到了吧?你费了好几天功夫,画的东西,可能组长过来,啪,就给你否了。然后你再画,他再否。就算他不否,你的东西也在角落里。玩家根本看不到,贴图的背景对玩家来讲有用吗?没有。” “有用吧。”李兆赫说,“如果背景都做得不精细,玩家更不会有代入感了。” “你看,这就是你很明白的地方了。背景、氛围、这种问题留给美术组去解决。你呢,就来我们商务,做运营,做推广。听说你喜欢玩游戏,来给我们当托,看见氪金大佬,我们就给你发大量币子,让氪金大佬更多氪金,跟你交流。这不也是玩家之间的乐趣?” 李兆赫越来越不想听,耳朵里盘旋着一些阴间的声音。 商务不是他想要的,但是留在达拉游又是他想要的。每天来达拉游上班,和同事一起吃午饭,感受着同事隐约的敌意和友情,已经成了他熟悉的部分。他想象着自己抱着纸箱,从达拉游离开的场景,身体不由自主的发抖。如同他从Diego离职回国,抱着纸箱子离开写字楼,阳光耀眼,顶头光一直照进他眼底,强烈的阳光让他感受不到任何投来的目光。 “我能想想吗?” 组长一愣,立刻说:“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你好好想想吧。” ☆、换工作 李兆赫离开组长办公室,走在办公桌之间的狭窄小路上,再次感受到了从窗户射入的明亮阳光,绿植在阳光里扭曲变形,无数金灿灿的光点浮动在空气里。 站在通往工位的柜子拐角,李兆赫稍一犹豫,没有转向自己的工位,而是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下楼,走到大街上。科技园的停车场照旧停满了车,偶尔有车开入停车场,一圈圈寻找车位。 科技园后身是商业街,不用看,就能感受到商业街传来的热情和活力。金黄的叶子从树上掉落,落进绿化带,落上水泥路,在秋风的裹挟下翩翩起舞。李兆赫张开双手,阳光从他身后的树冠里散落,落在他的手掌上。 手掌和手指是洁白的,阴影里的皮肤是带点灰的,阳光下的皮肤是带点红的,指缝间的皮肤是橘色的,每一片指缝的皮肤都有一条纤细的血管,一路蜿蜒,在阳光和阴影里变换色彩。 正在发生的事情总是和预想有出入。李兆赫曾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成为社会人的开始,就是意识到世界和自己的想象有所不同。 他曾认为这句话非常简单,犹如一加一等于二,此刻他开始意识到,或许简单才是世界的真理。错的是他。 他曾以为自己的判断非常准确,然而。在他学画画之前,他从未真正观察过这个世界。等他拿起画笔,开始系统地临摹和理解,才意识到世界并非是印象派的方法论,而是充斥着丰富而意外的细节。 本来他有很多理由想对组长解释,比如商务不可能转美术,比如画画是他的爱好,比如达拉游本来不打算要他,却让他进入的特殊原因。然而这些理由到了嘴边都说不出口,想到最后一个理由,他就心脏紧缩,比失去梦想更真实的失败勒紧他的声带;与此同时组长迅速让他离开视线范围,似乎害怕他的理由变成洪水猛兽,漫漶谈话的初衷。 身后有不安定的气息。李兆赫回头一看,是短发姑娘,一脸犹豫不定的表情。李兆赫朝她笑了笑,工作这么久,没有弄清楚她的真实名字,始终觉得和自己□□说话的名字才是她。 短发妹在他的笑容鼓励下,犹豫地走到他身边。李兆赫等着她发言。她低头,轻轻踢着路上砖石不明显的缝隙,说:“我听到组长和你说话了。” 李兆赫点头,有点不习惯这种单刀直入。短发妹没抬头,又说:“你长得太帅了,在美术组妒忌。他是嫉妒你长得好看。” 李兆赫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外貌带来什么正向的回馈,此刻也只能笑一笑,说:“是吗。还有这事儿啊。” 短发妹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他。“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他也喜欢游戏,是真的很喜欢。大学就和我基友他们做过rpg,特别有想法,我们都是给他打下手的。后来他也进了一个游戏公司,不久就离职了。我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李兆赫暧昧地笑一笑,确实很奇怪。希望这个人不是她前男友。 短发妹视线微妙地偏离,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他旁边的树。 “我一直不喜欢组长。我以前以为男生里关系会很简单。搞游戏的男生应该更简单。像pdd五五开直播的时候不是很有趣吗?后来才知道男生之间也有好多事。啊,我也不是说你会有好多事。你懂的。” 他不懂。没听明白她到底在暗示谁。 短发妹做了几个慌乱的手势,仿佛想从空气中抓住正确的话语,最后放弃,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出一个二维码,说:“这是我朋友。他们公司最近缺人。” 介绍工作…… 李兆赫本不想理她,又没有合理的理由拒绝她。反正加个人又不会怎样。他扫了二维码,发送了添加好友申请。短发妹收回手机,拍拍胸口,肉眼可见地轻松笑起来。 “啊,我好紧张。我也觉得这样好奇怪。但我和他说过你好多次,还偷偷给他看过你的作品。他也觉得你很有才华,你一直不喜欢达拉游对吧。我也觉得达拉游不适合你,适合我这样没有感情的搬砖工人。加油啊。” 说完,她朝公司里走去。李兆赫目送着她的背影,没头没尾地出现,又没头没尾地离开。也不知道到底介绍的是谁。 他看着微信页面,似乎找不到刚才申请的记录。公司群里还是有无穷的消息,黄义铖的名字排在置顶最后一个。从昨天开始,黄义铖就没有给他发消息了。 他一度以为自己被黄义铖拉黑了,然而点进黄义铖的主页,还能看到他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朋友圈是分享一个自媒体链接,下面只有两个荒芜的点赞,来自大姐和龚宝甜。 李兆赫翻看着黄义铖的朋友圈,现在是半年可见,而且这半年他没发太多动态。两个月前他发朋友圈宣传Rudy的酒吧,精心选了九宫格照片,外景照、舞厅照、吧台照,还有暗戳戳的定位。大姐点赞,龚宝甜点赞加评论,洋洋洒洒写了一大串,黄义铖只回了个谢谢。李兆赫迟钝地意识到,他和黄义铖的交集仅限于大姐和龚宝甜。 就这样不联系了吗。 他当然可以把自己说过的话捡起来,吞下去,收拾起所谓的面子,去找大姐帮忙牵线搭桥。但是心里的一个小声音阻止他这么做。人生是自己的人生,至今为止,一切艰难的事都是他独自经历的,为什么工作这点小事,他要想着找黄义铖一同分担? 只是择业迷茫期而已,只是他的风格和达拉游不符而已。Diego就认为他做得很好,从没挑过他的毛病,是他自己家里有变故,才主动放弃了Diego的橄榄枝,选择回到安宁。 一周以来的十几条信息,都是漫不经心的寒暄,是没有压力的聊天开头。李兆赫没有回复,越是拖延,越是意识到内心深处的恐惧。没有准备好的不是黄义铖,没有准备好的人是他。 手机一震,李兆赫低头一看,刚才那个人通过了他的好友。 噢,原来是这个头像和这个昵称…… “兄弟,她跟我说了。”对方飞快地发来信息,“没想到你还真能同意啊。” 同意? 李兆赫发了“?”过去,问:“同意什么?” “她说你和我们风格相似。”对方说,“你们那个组长就一纯傻逼。项目早晚给他干黄。我都听说了,因为他喜欢一个女的,那个女的喜欢你,他就不想让你在那干了。” 竟然和感情有关? 除了短发妹以外,李兆赫几乎不认识别的女同事,更别提能够搅动风云的女人。达拉游竟然有地位如此关键的女同事,竟然还出现在他能接触到的场合? 大概前段时间的开会就是契机。他的工作确实是在前段时间开会后急转直下的。但他已经忘了那次会议到底哪些女同事参加。组长和主美竟然因为一个同事喜欢他让他转商务?这合理吗? 他又想起大家的眼神。难道这是“私以外全员知道”的公开八卦?事情竟然能在他意识不到的情况下发展到如此程度? 李兆赫还在那冥思苦想,对方的信息又滔滔不绝而来。 “你我们是小工作室,没有达拉游那么有钱,但也不至于明天睡立交桥底下。兄弟你准备什么时候来我们这看看。给你演示一番。我们最近做的是策略游戏,你喜欢文明6吗?” 他和这个男的真有相似之处吗? “……不喜欢,不会玩。”李兆赫干巴巴地回答。 对方沉默片刻,问:“你平时都玩什么。” 李兆赫竟然一时回答不上来。他已经太长时间没玩游戏了,当然也太长时间没有做绘画练习。至于上班画的东西压根不是练习。达拉游对员工摸鱼有一套别致的措施。 “别管行不行,至少认识一下。”对方又说,“我看过你以前的作品,你真挺有想法的。最近有时间没?我明天下午有时间。” 明天晚上是中秋节。游戏公司肯定全员加班,大力维护中秋节特典正常运行。能在明天下午抽时间见他,算是很有诚意。怀揣着对现任工作的小小内疚和隐约的报复,李兆赫回了“可以”,跟尚未见面的对方仔细敲定了地点和时间。 一直在外面摸鱼也不好。李兆赫回了工位,继续搬砖。这一次他开始感觉到周围浮动的视线。他一直以为是藐视的视线,看笑话的视线,嘲讽的视线。现在他开始真切地感觉到八卦的力量。 大家每天都在不动声色的围观,在看传说中的八卦男主,把他当成连续剧在追剧。看他什么时候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女同事和主美打一架。就连长发男的神态也有了全新的解释。他在主美和自己之间首鼠两端,又想看热闹,又怕事,又忍不住嫉妒他。 李兆赫微微挺直腰板,越过电脑显示器看着短发。她仍然正襟危坐,忙碌地操作着软件。 李兆赫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搞不懂任何一个人的心思。 唯一能搞清楚的是自己:他确实想换一个公司。 ☆、见面 抱着再遇见一次讨厌公司也无所谓的心态,李兆赫稍微推迟了中午休息,按规定申请串班后,去了短发妹介绍的digital公司。 和Diego一样都是D开头,让他对这家公司生出一点隐约的好感,加了他微信的兄弟更是直言不讳地说,他们曾经玩过Diego开发的《末日地铁》,给公司起名时也有向Diego致敬的意思。李兆赫在《末日地铁》中贡献过几张概念图,顿时话题大起。一个微信聊不下,见面是一拍即合的事。 他看了digital公司的定位,发现附近有一家熟悉的咖啡馆。当他提出在咖啡馆见面,digital的兄弟发出惊天大爆笑,说他仿佛回到了公司刚成立的时候。李兆赫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笑,那家咖啡馆确实不是面试的最佳地点,然而这次并非正式面试,而且他毕竟还没离职,请假出来找新工作有违职场道德,必须尽快解决午饭,继续回达拉游搬砖。 中午的咖啡馆没什么人,李兆赫一眼便看到临窗而坐的大兄弟,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楼下,右手在桌上弹动着。李兆赫走过去,轻敲桌面,大兄弟抬起头,本就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更大。 “李兆赫?”他不确定地问,“你是那个Mariolee?” 李兆赫在他对面坐下,问:“怎么了。” 大兄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李兆赫刚刚坐下,便有一个可爱的女服务生拿着一张彩打的菜单过来,在两人的桌上放下配餐的水。李兆赫接过菜单,仔细端详,点了三明治和拿铁,又咨询大兄弟的意见。大兄弟表示他不想吃东西,喝店里的配餐水就可以。服务生接过菜单,拿出手机,出示二维码,李兆赫刚要扫码,迟疑道:“这是……这不是付款码,这是谁的名片二维码啊?” “我的。”服务生弯起眼睛,“付款码在门口噢。” 李兆赫尴尬地笑一笑,本想拒绝服务生,然而大兄弟双眼放光地盯着他们,他不愿让妹子当中下不来台,只好扫了服务生妹子的二维码,申请添加好友。 服务生通过他的好友申请,将手机和菜单抱在胸前,喜孜孜地离开了。她刚刚离开餐桌,大兄弟就迫不及待地感叹:“握草,牛x。兄弟,你这泡妞手段可以啊,我还以为她骗我,没想到你真有蓝颜祸水的两下子。你们组长因为一个女的要赶走你,我信了。” 李兆赫无语,端起配餐水喝了一口,今天温度反常,走得他出了一层薄汗。大兄弟伸出手,和他在桌上交锋般摇了摇。 “我叫盛凯。很高兴认识你。说正经事吧兄弟,你带作品集了吗?” 李兆赫如释重负地拿出手机。“没有纸质版的。有一些电子版。短发……我前桌,她是把我的个人页面推给你了吗?” 盛凯就着他的手看了几张,把手机推还给他,从旁边的椅子上拿起一个文件夹,摊开,推到他面前。 “之前那些我都看了。我现在跟你介绍一下我们公司的状况。20个人。然后这是我们游戏的目前进度,你看一下。” 李兆赫搭眼一看,大吃一惊,急忙合上文件夹,说:“这个不算项目开发的机密吗?” “算啊。”盛凯说,转念一想,压低声音,“半算不算吧。就算你看了,你也抄不走。再说短发都跟我说了,你们那个新的立项更有意思。当然商业机密她没说。你们公司的风格,不用说。” 李兆赫点着头,服务生送上他点的三明治和咖啡。李兆赫朝她笑了笑,服务生回以羞涩的笑容。 盛凯愤慨而酸楚地摇头,说:“你先吃吧。我跟你介绍公司近况,你听着就行。” 李兆赫一边吃东西,一边听盛凯的话。这段时间,他已经从完全不了解公司发展的小白变成了一个稍有常识的老白。Digital是小公司,确实,但是digital的理念远远好于达拉游,有着良好的设计能力,分工形式介于独立工作室和小型公司之间,对员工的待遇算中等。从盛凯给他展示的成品游戏来看,才华横溢,经费不足。 运气好的话,经费总是可以解决的。但是才华这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再多的钱也砸不出来。 盛凯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喝水,李兆赫也吃完了最后一口三明治,深思熟虑地喝着咖啡。盛凯不禁抱怨:“兄弟,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能这么淡定?” 李兆赫一怔,问:“要现在就决定吗?” “至少欢呼一声?”盛凯做了个举起双手的姿势,差点把配餐水杯打翻,“我有个问题,你一开始怎么会想从Diego回来?就算你回来了,怎么能去达拉游?” 李兆赫放下杯子,说:“我一开始不知道他是这个名声。只接触过一点手游,他家的手游做的不错,排行榜前三。我当然就想着,能去是最好的……” 他一边说,盛凯一边同情地摇头,等他话音一落,迫不及待地抢答:“那你可错了,兄弟,你太不了解这些公司了。不是我说,他们家做出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来了?无非就是抄抄这个,抄抄那个。我知道他们有钱,这我承认。我们公司没他们厉害,我也承认,但是创作就是不能抄袭,不能走圈钱的捷径。哪怕最后我们黄了,我们也认。至少现在我们在做玩家愿意玩的东西。这不就行吗?” 李兆赫情不自禁地微笑,说:“是这样。我赞同。” “赞同就对了。”盛凯一拍桌子,“我等你联系我了,兄弟。我看你午休时间也短。今晚就是中秋节,我得回去盯着我们运营。回见啊兄弟。” 他又和李兆赫客气握手。临走时,盛凯本想付账,但服务生在前台抿嘴笑着,李兆赫被笑得后背出汗,拒绝盛凯的盛情邀请,坚持自己付了午餐钱。 出了咖啡馆,两人下电梯,走出大楼,在明媚的阳光下再次道别。盛凯又拿着李兆赫的桃花运揶揄一番,言语间很是羡慕。李兆赫唯有苦笑。他倒是愿意把自己的桃花运都分给盛凯,可惜分不得。 明亮的午后阳光透过树叶落下,在地上洒出片片光斑。九月中旬,不冷不热,和初春一起并称李兆赫最喜欢的两大季节。今天的天空格外清澈,仿佛晚上的月光提前预定了穹顶。李兆赫抬头看着树木,树叶在风中不断颤抖,一片落叶脱离树枝,旋转着落下来。 手机和他的心脏同频率地震动着。李兆赫拿出手机,有一条来自大姐的信息。 晚上要在碧玉怀石餐厅1006进行家庭聚餐。 家庭聚餐? 他还以为今晚大哥大姐都要去参加公司举办的中秋员工团建,看来公司把中秋员工福利换到其他日子去了。 碧玉怀石可不是小地方,五楼以上就以临江包间为主,偶有散台,但是不多,不值得兄妹三人出去;显然这次又是全家出动,阵容堪比大哥从国外刚刚回家。 李兆赫叹了口气,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好歹这次在外面吃饭,估计气氛会比在家里吃饭好一些,至少他们都能装出体面人的样子,不会在饭店里大打出手。虽然他内心隐约浮动着一丝猜测,大姐之所以定在外面聚餐,是因为上次她和大哥砸了太多的东西,不想让妈妈回家。 客厅里颇有一些是妈妈旅游时从外地买回来的摆件。要是她一进家门,发现好不容易带回来的摆件不翼而飞,一定又要大闹一场,也算是提前规避了一些家庭冲突。 这大楼下面不好叫车,李兆赫沿着人行道向外走,忽然想到,说不定上次他们发疯砸东西,就是因为大姐借酒装疯。 她早就看那些东西不顺眼,这次可算找个借口,借着“大哥乱动她东西”的由头,将继母放在家里的摆件砸个精光。 多半因为生母和李先生离婚,大姐十分看不惯她的继母。李兆赫朦胧想起七八年前的往事。时间过去太久,他已经记不起究竟是六七年前,还是七八年前,只记得是很早很早,他刚刚搬进李家主宅,妈妈跟着他一起,住在他隔壁,属于李先生的房间 她花尽心思嫁进来,一定要住在主宅里,每天指使阿姨打扫卫生,一套餐具要擦六遍,她本人站在一边监工,像个管家一样喋喋不休,仿佛这是她行使主母身份的最佳办法。她不喜欢大姐设计的花园,没有花,没有菜,只是一片绿色的草坪。 妈妈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草坪上挖出一条垄沟,种下一些青菜。那天晚上,大姐加班到很晚,十一点半才回家。 明明发动机声直接进了车库,她应该什么都没看到。然而她像是在草坪上留了眼睛,进门直奔沙发,轮起常年打网球的手臂,朝继母一记耳光扇过去。妈妈本能地抬手一挡,茶杯像颗炮|弹直飞出去,哐啷一声,撞碎了窗户的玻璃,掉进浓浓的夜色里。 大姐站在目瞪口呆的继母面前,低头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许动我的草坪。” 妈妈被她的举动压住了气势,先是惊慌失措,然后才想起来自己有长辈的尊严。她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刚刚站到一半,就被大姐推了一下肩膀,重新摔回沙发里。 大姐矗立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说:“明天就把你的烂菜拔掉,要是让我回来再看到,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埋在你的烂菜旁边。” ☆、小圈套 妈妈惊得凝固在沙发里,直到大姐转身走开,她才站起来,追在大姐后面尖声叫喊:“你跟谁说话呢?你什么意思?我在我家种菜,你管得着吗?” 大姐突然回头。 李兆赫听见楼下的巨响,第一时间赶下来,他站在楼梯上,看到了大姐的眼神。 灯光下,她的眼神如箭矢般锐利,一向温柔可爱的大姐仿佛变成了一个披着人皮的外星人。 他惊得说不出话。大姐对他下楼制造的声音视若无睹,看都没看他一眼,回过头,把公文包放在餐椅上,去了厨房。磨咖啡豆的声音电锯般刺耳,妈妈全身一抖,回过神,看见李兆赫,像是看见救命稻草,跑到儿子面前,一叠连声地说:“你看见了吧,这丫头怎么跟我说话呢?什么态度啊她?你看看她,对我一点都不尊重,年纪轻轻的,我是她妈妈啊,我是她长辈。她怎么也要叫我一声姐姐吧?你看看啊?像什么样子,家教呢?这个孩子怎么一点教养都没有?她怎么能这么对我?” 磨咖啡豆的声音和妈妈尖锐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血气直冲额头,然而和妈妈吵架的是大姐,是两个女人的战争。李兆赫犹豫片刻,还是下了楼梯,到厨房去和姐姐理论。大姐仿佛早有预感,在他冲进来的同时回身,背靠着料理台。 “为什么要妈妈吵架?”李兆赫问,“她只是在草坪种菜而已。” 大姐看着他。 他的身高很久以前就超过了大姐,然而记忆中的大姐随着谈话不断变高。李兆赫冲进厨房的时候,她瘦瘦小小,一身深色商务服装,料理台上的咖啡机到她肩膀;而他垂头丧气离开厨房时,大姐仿佛有抽油烟机那么高。 “你知道我在草坪上花了多少心思?像这样的草坪,方方正正,没有蚊子,没有枯萎的草,要做什么才能保持它的整洁和清新?冬天草坪枯萎,要怎么烧掉干枯的草追肥?春天了,要怎么除掉杂草,在什么高度上修剪草坪?你不知道,是不是?那么,在别人精心侍弄的草坪上挖沟种菜,你有没有义务告诉侍弄草坪的人一声?” 李兆赫无言以对,咖啡机发出做好咖啡的滴滴声。大姐去冰箱里拿出牛奶,倒入奶缸,将奶缸凑到蒸汽口打奶泡。李兆赫又说:“那你也不能砸东西啊。” 蒸汽的声音停止了。大姐将奶泡注入咖啡,平静地问:“为什么?” 厨房的声音静下来,李兆赫才听到妈妈在外面说话。起初他以为妈妈在外面骂人,侧耳一听,是妈妈在外面打电话。听她控诉的语气,显然通话对象是李先生。 两人暂时没有说话,大姐将咖啡端到嘴边啜饮。妈妈的声音时而尖锐,时而委婉,突然间问“喂?喂?” 大姐笑了一声,端着咖啡杯离开厨,李兆赫跟在后面。妈妈站在客厅正中,握着手机,全身微微地发抖,看见大姐,本能地惊了一下。然而大姐没有看她,只是把杯子放在餐桌上,抽出餐巾纸,嫌恶地掸了掸桌上的灰尘,坐下,有条不紊地取出ThinkPad和笔记本,戴上防蓝光眼镜,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妈妈望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手握成拳头,细细地发抖。李兆赫真担心她冲上去打大姐,然而这可怕的一幕终究没有发生。 第二天是周日,大姐仍然去加班,妈妈整个上午都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外面物业车的响动让她尖叫着跳起来。 李兆赫和她一同跑出去,从物业车上跳下两个工人,一个人挖掉菜,另一个人补上草皮。速度之快,等妈妈回过神,想去物业车的垃圾仓抢救她的菜,草坪已经基本恢复了原状。 妈妈站在门口,李兆赫恐惧地注视她。没想到她一转身,直奔客厅。 妈妈像是彻底明白了主母的奥义,白天重新布置家装,而大姐不管多晚回来,都像“来找茬”顶级玩家附体,径直奔向继母白天改造的地方。 每晚十点以后,好戏必定开场,李兆赫此时已经下晚自习回来。人在三楼,都能听见楼下乒乒乓乓。砸碎花瓶,砸碎餐具,砸烂柜子,打穿电视。妈妈想要用身体捍卫她的劳动成果,被大姐拎着工具,一把掀开。她坐在地上,哭天抢地,要报警,要上吊,要去厨房拿刀砍死所有人,要李兆赫动手打大姐。不管她说什么,大姐都像是没有听到,砸完东西,就去餐桌附近加班。 这场战役持续了两个星期,李先生终于受不了妈妈的哭诉,赶回来。李兆赫躬逢胜饯,看着大姐盘腿坐在单人沙发上,托着一碟蓝莓,一声不吭地吃着水果。妈妈在大沙发上哭诉。李先生看看她,又看看女儿,又看看站在餐桌旁边、不知是否应该加入的儿子,最后发出一声叹息。 “你。”他指着妈妈,“以后多买衣服少买没用的,非要买,就放自己房间里。” “你。”他指着李兆敏,“跟你妈妈道歉。” 李兆敏抬起头,一缕头发从她整洁的发型中散落,落在嘴角边。她张开嘴,露出被蓝莓染色的牙齿。 “阿姨,不好意思。希望你吸取教训,不要再惹我了。” 李先生朝她抬起手,李兆敏无畏地仰起脸。父女隔着一臂远的距离对视。李兆赫清楚地看到李先生的胸口起伏。 他犹豫地踏前一步,而李先生深呼吸几次,竟然放下手,对李兆赫说:“你管管她们,我还有事,先走了。” 从此以后妈妈就不太在家里了。她有很多地方去,而李兆赫很高兴不用回来面对被抢劫一般的房间。就算他当时只有十五岁,也知道妈妈输了,但是他始终不明白这两个女人为什么发起战役。房子很大,够好几个人住,她们却为了一小块草坪、一个客厅的架子,打得不可开交。 按理来讲,他不应该对家庭战争感到陌生。 大概他心里总是残存着一丝和谐的幻想。希望他的家庭能和别人的家庭一样,温馨,柔和,成为一个真正的避风港湾。 —— 李兆赫十分精明地打车去了碧玉怀石。不出他所料,中秋佳节,停车场外等着排队进场的车子几乎排到下一条路的路口。而他只需要走过那些车子,走到门口,告诉迎宾小姐,有一位李女士订了房间,房间号是1006。迎宾小姐查看她的登记本,引领他来到电梯口,旁边的服务生立刻递上热毛巾。 出了电梯,另有十楼的服务生把他带到1006,李兆赫推门进去,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而且这个小巧的包厢很明显坐不下家里的人。 “是1006吗?” 李兆赫重新查看手机,信息没错。他给大姐打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多半在开车。李兆赫放下手机,先随便坐了,服务生为他端上茶水。窗外的夕阳失去了最后一抹光彩,暗蓝色的夜色笼罩着黄色的万家灯火。李兆赫轻轻敲着桌面,给大哥打电话,同样无人接听。 “怎么回事呢……” 门被推开了,他朝门口望去,是黄义铖。 李兆赫瞪大了眼睛。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不是第一次见到黄义铖,这次却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黄义铖朝他微笑着。神情像是被春风吹动的池水,微微一笑,眼神中泛起无限縠纹。 黄义铖竟然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手指交叉放在桌子上。相比他的放松和镇定,李兆赫全身僵硬,不知应该离开包间,还是正常聊天。 “和你联系上真难。”黄义铖含笑,“没想到你到的比我早,还以为我能在这等你呢。” 李兆赫张开嘴,迟疑地问:“你等我?怎么会等我呢。” 黄义铖尽可能做了个环绕包间的手势,说:“这是小兆姐帮我约的。今晚就咱们两个。我有话想跟你说。” “总要在饭店说话吗。” 李兆赫无意吐槽,而黄义铖只有苦笑:“那你先接我电话,咱们才能找个更好的地方啊。” 在走菜的等待期,大姐给他回了个电话,于是李兆赫知道公司的中秋晚会并未取消。是他自己单方面被欺骗了。显然黄义铖也是推了一大堆应酬过来,说不了几句话就要接个电话。直到菜陆续上来,两人的手机都渐渐安静,黄义铖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简单地介绍一下菜肴。有个海鲜供不应求,是他找人订的,味道很新鲜。 食物吃到嘴里有些食不知味,李兆赫挑挑拣拣地吃着,始终接受不了家族聚餐变成双人约会。为什么黄义铖能在中秋节来和他聚会?他不需要在家里陪伴他的家人吗?他说有话要说,那是什么,不能在微信里说吗? “在达拉游做得开心吗?” 又是无伤大雅的寒暄。李兆赫叹了口气,也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说:“和我想的不一样。” 今天,关于达拉游的话题已经说的够多了,李兆赫本来不想多说,看到黄义铖凝视他,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便草草补充了几句:“他们不是真的喜欢游戏,或者喜欢画画,只是想尽方法骗人氪金。公司氛围很浮躁。所以。” 他以耸肩的动作代替了无法总结的感想。黄义铖点头,问他:“之前你就说过,你要进一步了解。我猜你大概还是不太喜欢。你想找的,是像Diego一样,能安静做游戏的地方吗?” 李兆赫不记得自己和他讲过Diego。 “你知道我之前的那个工作?” “我知道,”黄义铖淡淡地说。 李兆赫以为他会辩解,然而黄义铖就这么解释完毕。李兆赫小幅度地摊开手,说:“你不用担心了,我能找到下家。今天我就和一个人接触了一下,很开心,那个人挺直率的,我们很聊得来。我在考虑要不要去找他。” 黄义铖又点点头,忽然问:“你是和那个人聊得来,还是和我更聊得来?” ☆、告白 李兆赫一惊,本能想回答“是你”,转念间换了一句“都很聊得来啊”,看着黄义铖微妙变化的表情,一丝隐秘的高兴浮上心头。 他不自觉地向后坐直身子,补充:“他是做游戏的,我看过他的作品集。在高中他就画了很多概念图,在校期间独立做了一个像素游戏,不好玩。哈哈。毕业后先在大公司工作一段时间,后来去了独立工作室。他也给我看了他们现在做的游戏,工作室里一定有搞设计的天才。” 这次他说话,黄义铖没有点头了,而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听完李兆赫全部发言,硬邦邦地评价:“不错,你和他还挺有共同话题。” “我很喜欢原创。”李兆赫再接再厉,“能够用自己的眼睛发现有趣的事情,才是有趣的人。” 黄义铖简单地点头,说:“恭喜。” 看到黄义铖僵硬的脸,李兆赫忍不住露出笑容。一半是因为谈论游戏让他高兴,另一半是因为黄义铖被他说别人的话折磨得坐立不安。 总是捉弄他也不好,李兆赫换个姿势坐着,问:“你说有话要跟我说,是什么话?” 黄义铖沉吟片刻,说:“首先,你先告诉我,我联系你,你怎么一直不回答?” 终究还是问到这件事,李兆赫将重心从左肩换到右肩,说:“不知道说什么,公司一忙,就忘记了。” “公司一忙,就忘记了。”黄义铖重复一遍,“说游戏就可以。你很喜欢游戏,我上学时也没少熬夜打魔兽,你说那些,我都明白。” “玩apex吧?”李兆赫提议,“是吃鸡的一种,很好玩。” “可以。玩什么都可以。”黄义铖不耐烦地说,“没接我电话,也是公司一忙,就忘记了?” 没想到他竟然要问这么细,一阵抵触感暗暗浮动,李兆赫破罐子破摔,说:“噢,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你打电话找我,什么事?” 黄义铖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反问:“没事就不能打电话了?” 李兆赫撇一撇嘴,轻声嘀咕:“没什么事也不用总联系吧……” 他觉得自己说话声音很小,而黄义铖的脸色瞬间变黑,反问:“什么?” 他的气势很凶,李兆赫不愿和他发生正面冲突,问:“我没回你信息,没接你电话,和你准备问我的事,有什么关系?” 黄义铖笑了笑,侧头,抬手短暂地蹭了一下鼻梁,说:“那好,我问你,你现在是在和我撇清关系吗?” 李兆赫“啊”的一声。看黄义铖目光灼灼,神色严峻,李兆赫不由躲开视线,不敢回答,摇摇头。 黄义铖紧追不放,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李兆赫不自觉地看向窗外,天完全黑了,远处的安宁江倒映出大桥和江水两侧投下的灯光。 江水上闪烁的灯光像那一夜连绵不绝的雨。李兆赫咬着牙,说:“是你拒绝我的。” 他能感觉到黄义铖的视线,关于被拒绝,他有无数理由,但是那些理由都有些说不出口,解释来解释去,反而越描越黑。他顽固地闭着嘴,却听到黄义铖在对面如释重负的笑声。 “你一直在烦恼那件事吗?” 李兆赫愤怒地盯着他,被他说的,好像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黄义铖又笑了,自嘲地摇头。 “兆赫啊兆赫啊,你还没准备好。你知道吗?我本来想等你,但我没法等下去了。如果不推你一把,你永远都不会准备好的。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是指,你愿意做我男朋友吗?” 李兆赫耳朵里轰的一声,脸颊热腾腾地涨起来,说出这种可怕台词的黄义铖却若无其事地看着他,甚至还毫无羞耻地笑。 “你是认真的吗?” “非常。”黄义铖无比镇定地说。 李兆赫低下头,借以整理瞬间紊乱的思绪。外面的一声爆炸让他惊跳起来。烟花在安宁江上绽放。他差点忘了中秋节会燃放烟花。 “你喜欢我什么呢?” 尽管知道这是一个非常煞风景的问题,李兆赫仍然控制不住自己,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没有被人爱的可能,感情经历丰富又见多识广的黄义铖,难道也是喜欢他的脸吗? 黄义铖微微一笑,好像想说什么,然而目光落在他脸上,犹豫片刻,再开口,给出了一个多半不是他本来意图的回答。 “我不想后悔。” 面对李兆赫询问的眼神,黄义铖平静地说:“我总对你说这句话,自己都厌倦了,但是,我想说的就是事实。你认为我老气横秋,也没办法。我比你年纪大,经历的事情比你多。对我来讲,心动是非常罕见的感觉。我不想因为一点小小的理由,放弃这种感觉。” 这个理由让李兆赫云里雾里,然而,黄义铖说,喜欢他是因为不想让自己后悔,倒是可以理解。这和他对其他感情的理解是一样的,别人喜欢他,是因为他能带来好处。他就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托龚宝甜的福,他也算恋爱过,基操是逢年过节送礼物,以及平时陪着龚宝甜去做她感兴趣的事,间或挨骂,可以说是很莫名其妙的体验;同性相处,托大哥的福,他看过同性相关的作品。在那些作品里,主角很快就不穿衣服了,但他知道大哥和初恋不一样。他们之间存在的是更加扭曲而深刻的东西。 “我不会恋爱。”李兆赫终于直白地回答,“你说,这次是认真的,什么意思?你要跟我去海外结婚吗?” 黄义铖忍不住微微一笑:“结婚?你想跟我结婚吗?” 李兆赫脸一红,抓抓头发,说:“我还没想过这么遥远的问题。大姐,或者我家人,应该不会同意吧。那你家人,对这件事态度很冷静吗?” 爷爷的脸倏忽掠过脑海。 夕阳里,两个长长的影子,和门框一起,拖到爷爷脚边。 黄义铖迅速摒弃那段回忆,说:“别管他们,你先回答我,如果和我交往,你会不会……很恶心?” 李兆赫默默摇头。 他曾经想象过,如果雨夜的黄义铖没有收回手,他们会发生什么。或许是因为没有发生、无法真情实感,他只能空泛地勾勒出两个拥抱的人体,不能将具体的感情充斥其中。 看着他的人体图,他想了很多,但“恶心”和“变态”不在其中。 “那么,认真的意思就是,我没打算拿你取乐,或者用你打发时间,我想了解你,想让你快乐。但是,有些事,不经你的同意,或者不经你点头确立关系,是不方便做的。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希望你快乐。 那句话不期然地出现在李兆赫的脑海里,从一开始,黄义铖就以这样的心情对待他吗? 他试图从黄义铖的神情中寻找嘲弄和玩笑。然而他什么都没有找到,黄义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是认真。 刚才那些话,是真心的。 李兆赫无意识地抓紧了餐巾。 深渊在他脚下张开。 “我可以吗?你看,我什么都不会,没有和男□□往的经验。如果你是妹子,我还知道一些套路,比如逢年过节送礼,陪你去网红店打卡,或者是别的什么,可你是男的,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手腕上感到一阵温热,黄义铖握住了他的手腕。李兆赫移动视线,看着黄义铖的手,不自觉地吞咽,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我教你,好吗?” 被握住的地方传来有节奏的收缩感,像是长出了第二颗心脏。李兆赫真担心手腕的脉搏会泄露他的心声。男人和男人恋爱,是什么节奏?是video里演的,一旦确立关系,就会立刻发生一些没有衣服的事?那实在太快了,从认识到全垒打,就算是他,也没法接受这么迅猛的进展。 “楼上有房间吧?” 李兆赫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内容毫无关联,声音小,语速快,黄义铖没听清,本能地问了一句“什么”,朝他微微扬眉。 来自老司机的困惑让李兆赫更加怀疑,他急忙转动手腕,摆脱黄义铖的桎梏,说:“啊,我是说,你能教我,那很好,但是,我今天很累了,而且也没有学习状态,改天,改天跟你学,改天再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打开什么大门?” 李兆赫急得乱抓头发。 “就是,接下来,啊,接下来,就是今天到此为止,好吗?我会考虑的。真的,我会认真考虑……” 黄义铖慢慢地点头,李兆赫的后背上冒出了汗珠。 “如果,你的答案是不可以,我希望你可以现在告诉我,而不是考虑几天,给我希望,再特地告诉我不可以。” 眼前的场面凝重无比,李兆赫相信他这辈子不会再遇到比眼前更纠结、更沉重的时刻。但凡黄义铖说这件事的语调轻快一些,李兆赫肯定已经点头答应。但是他的认真态度把这件事搞得比浆糊还要隆重,他的大脑已经过热,进入死机, “你的答案是‘不’吗?” 这样回答就轻松多了,李兆赫摇摇头,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隐约有些委屈。 只要不是“不”就行了。在拒绝的反面,有着巨大的灰色空间。 果然玩咖的段位远远超过他,这是要问过多少人,才能如此自然地下台阶? 黄义铖微笑。李兆赫再次觉得他的视线是在拓印自己的细节。他忽然想,黄义铖对自己是同性恋这件事的接受能力好像很强。 不仅接受了自己喜欢同性,还觉得别人也会喜欢他。这种镇定的状态很容易让人觉得喜欢同性是稀松平常的事,只用考虑“喜不喜欢”,而不用考虑“正不正常”。 他不反感黄义铖,甚至可以说,他十分想要见到黄义铖。想要偶遇,想要联系,想要和他分享更多的心事。如果不用考虑“正不正常”,那他可以说是相当喜欢和黄义铖在一起。 “好啊,我是说,是。咱们的关系是从现在就开始吗?” “是。”黄义铖斩钉截铁地说,随即轻松地笑一笑,伸手拍拍李兆赫的小臂,“你接下来什么安排?今天就算是第一天了?” ☆、约会 “我想去写生……” 从黄义铖的错愕表情来看,他的话大概不适合在确立关系的第一天说。李兆赫自嘲地一笑,说:“我都好久没有摸真正的画笔了。现在都快不会混色了,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黄义铖的错愕也不过是一瞬间,立刻恢复从善如流的模样,点着头,说:“你平时都去什么地方写生?” 李兆赫这才想起来他没开车,东西都放在后备箱里,瞬间颓废,倒回桌子上。黄义铖忍不住笑,说:“附近的画材店开着,去买点好了。或者回去取?” 李兆赫振作精神,从桌子上支起身子,说:“回去取吧。去挑颜料,又要逛一阵,又要拎着,怪麻烦的。” 两人共同起身,搭电梯到了一楼大堂,黄义铖去结账,李兆赫落在后面,忽然注意到酒柜旁边有个人影。他扫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那人隐约有种熟悉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 李兆赫认识的人不算多,难得有人让他产生这种熟悉感。那人站在酒柜前,聚精会神地查看着碧玉怀石提供的各种档次酒水。酒柜里的光芒反射到那人脸上,那人神态不舒展,眼神更让他心里一抖,但是鼻子和下巴长得很好,年轻时应该算是帅哥。 越是看着那人,李兆赫心中越是疑惑。他仿佛确实在什么地方见过。 肩膀上被人轻拍一下,李兆赫回头,黄义铖站在他旁边,一边将手机塞进大衣口袋,一边问:“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李兆赫再回头,那人已经不在酒柜前了,多半是转到酒柜另一边去看日本酒,便耸耸肩,说:“没什么。现在走吗” “走。”黄义铖说,“我车在外面,你要去什么地方写生?” 李兆赫想了想,说:“白井公园。” 黄义铖的手没有从他肩膀上放下,半推半揽地带着他进了旋转门。李兆赫有些不习惯他的手,侧身闪躲时,又向后看了一眼。在旋转门转动着隔断他视野的前一秒,那人从酒柜后面绕出来,朝旋转门毫不掩饰地张望。 他和李兆赫的眼神短暂相遇了,一瞬间,李兆赫被那眼神中蕴含的怨恨震惊。 黄义铖没有察觉他的视线,稍微将他拉过,带着他走向停车场的角落。李兆赫本想和他谈谈刚才那人,转念又想,多半是他看错了,一个陌生人,瞪了他一眼,有什么好谈。 两人去公司附近停车场取了画材。李兆赫本想开车跟在黄义铖后面,但黄义铖坚持说中秋节路上车多,两个人各开一辆车只会对交通拥堵造成负面影响。李兆赫便把东西搬进他车里,继续坐在副驾驶,让黄义铖驱车前往白井公园。 在平常的日子里,白井公园算是门可罗雀。然而今天李兆赫失算了,白井公园人满为患,都是跑出来看烟花的。在人群中张开电脑和数位板等于自爆卡车。李兆赫只好和黄义铖沿着林荫路慢慢走。刚才的烟花只是预热,重头戏要在十点钟。 他们不断经过一些热恋的情侣,李兆赫渐渐意识到周围的恋人,开始意识到黄义铖的存在,他们不是在外面无聊闲逛,而是在进行第一次约会。如果是平常的状态,一定可以想出话题,两人可以边走边聊,但是约会就不一样,话语分外鲜明,每一句话都像一个灯泡,漂浮在周围的空气里,将他们的尴尬照得纤毫毕现,李兆赫开始焦躁,而黄义铖似乎没有什么感应。 “你在想什么?” 黄义铖眨一眨眼睛,叹息般说:“一些很久以前的事……兆赫,你之前的恋人只有龚宝甜吗?” 李兆赫一怔,迅速瞟了黄义铖一眼。黄义铖本来在看路边的小摊,被他一瞄,慢半拍地转头看他。 显然不是在刺探他的情史。李兆赫松一口气,回答:“对,没别人,” “是初恋啊……” 黄义铖像是在感叹。李兆赫急忙否认:“不是不是。你想多了。” 这次黄义铖转头看着他,被揶揄的眼光注视,李兆赫轻轻一咬牙,说:“说起来很不好意思,可是我没有喜欢过她。家里介绍我们认识,当时我没有谈过恋爱,看她长得很漂亮,性格挺开朗,又对我很满意,我们就谈。可是我们性格不合适,半年吧,实在谈不拢,我们就分手了。” 黄义铖仔细地听着,李兆赫笑了笑,说:“我大概一个月就觉得不合适,想分,和大姐说过一次,我爸竟然给我打电话,让我不要分,吓死我了,我当时在美国上学,甜甜在英国上学,见面次数不多,我就想,别因为这点事和家里发生冲突了。时间长了,觉得真是不行。” 不知不觉变成他向黄义铖吐槽龚宝甜了。然而龚宝甜和黄义铖应该是好朋友,他也不想当一个在背后吐槽前女友的烂人,李兆赫抓了抓头发,强迫自己闭嘴,说:“我不是说甜甜不好,就是我们不适合。” “我知道。”黄义铖安抚地说,“走不下去,并不是任何人的错,就算别人都认为你们会有结果,那也是别人的意见,不是你的感觉。” 这么多人里,黄义铖是唯一一个为他说话的。李兆赫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你还挺有经验的嘛……” 经验两个字先刺痛了他自己。黄义铖当然比他有经验,情圣,浪子,就连远在海外的李兆微都听说过他。 “你是不是很多恋爱经历。也该从实招来了吧?” 他本以为黄义铖会否认,然而黄义铖只是轻微一怔,便说:“有一些。” 这三个字带来一阵酸楚的刺痛。李兆赫干瘪地回应:“啊,有一些。一些是什么概念啊。” “三两个人,”黄义铖轻轻一笑,“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那些人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名字都忘了就太夸张了。”黄义铖苦笑,“当然记得,也就是记得罢了。” “你和他们分手也是因为走不下去吗?” 黄义铖沉思片刻,双手交叉垫在头后,向后仰了一下。 “原因很多,应该说,走不下去,才会分手。你也知道,两个男人一起,要面对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如果是一男一女,到了一定年龄,就会在家人的压力下结婚,是自然而然的发展;如果是两个男人,随着年龄增长,要面对的阻力越来越多……” “你是怎么发现你是同性恋的?” 果不其然,黄义铖露出了“还真是直白”的笑容。幸好他们在人群中走着,其他人各怀心事,没有人注意他们。 “这用不着什么觉悟啊。你说说,你是怎么发现你是异性恋的?” 李兆赫停下脚步,凝视着前方,前方是通往安宁江边的台阶,人多得像是集体在江边泡澡。看不见江水,但是能听到江水拍击岸边的声音,能感到江风冰冷地吹着脸颊。 “与其说我发现自己是异性恋,不如说,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自己吧。” 初次动心的情形迟钝地浮上脑海,因为过去太久,已经十分模糊。李兆赫慢慢地回忆着,说: “转学的第一个月,在操场上集合,听国旗下演讲,那次演讲的是高三的校花,远远看着,她就很漂亮了。后来我在校园里见到,她在我身边走过,看都没看我一眼,可我也不敢和她说话,不要误会,我们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发生,我和她一句话都没说过,我猜她大概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吧……” “会有人不知道你的名字吗?” “会啊。”李兆赫一本正经地说,“当时她就在恋爱,高中毕业后和恋爱对象出国了,现在两个人在美国定居,多半已经结婚了吧。再说,我也不是非要她知道,我现在已经不喜欢她了,只是以前的一个念想而已。” 一声尖锐的烟花发射声划破夜空,两人同时抬头,刚好看到那条红色的光线。巨大的烟花在天空中绽开。人群纷纷拿出手机录像,一片喧闹声里,李兆赫感到另一只手悄悄地握住了他。 他向旁边看去,黄义铖依旧仰着头,眯着眼,烟花的光短暂地照亮他的脸孔。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他悄悄握着他的手,像万千普通的恋人一样仰头看着烟花。 恋爱究竟是让人感到自己的独特之处,还是让他泯然众人呢。 “要是我高中遇见的人是你就好了。” 声音的间隔里,李兆赫似乎听见这么一句。他忍不住觉得好笑。如果是高中遇见,那他们一点可能都没有。黄义铖不知道他高中过着怎样分裂而孤独的生活。 除非高中,也是黄义铖这样主动向他伸出手,在他退却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地追上来。 烟花持续了很久,最后,每个人身上都是烟花的粉末,还有一股臭臭的□□味。李兆赫背着巨大的电脑和数位板看完了整场烟花,成了全场拖着脚最累的人。看他辛苦的样子,黄义铖忍不住好笑,问:“今晚写生的计划又黄了?” “没黄啊。”李兆赫朝他晃晃手里的相机,“我准备回去照着参考图画几张。” 人群带着他们向外流动,黄义铖问:“回去?” “不会又要安排吧?”李兆赫大惊。“已经快要十一点了,还要下一摊吗?” 黄义铖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说:“嗯……其实我很想看你画画。才跟过来。你知道,我认识的人没有这么风雅的。但是我没有看到,第一次约会就没成功,是不是会留下遗憾啊?” “……你要干什么?”李兆赫警惕地问。 黄义铖朝停车的方向指一指,人太多,停车时几乎停到一个街区之外。“先上车?” “你不是打算送我回家吧?” “确实不是。”黄义铖承认,“我已经在小兆姐那里取得了许可,以后你可以一直住在我家。” 想到上次住在他家的经历,李兆赫嘴角抽动一下,说:“不了吧。你也知道,我还没准备好……” “我也没说回去就做啊。”黄义铖有些哭笑不得,“还是原来那些借口,上班方便,省油。至少今天过来,先把写生的任务做完?” “借口……” 李兆赫低声重复着,被黄义铖一打岔,他都感觉不到累了。转过街角,就是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的车位。车边站着一个人,低着头,似乎在看车前的挪车电话。第一眼看过去,李兆赫还以为是路人,第二眼看过去,“咦”了一声。 “怎么了?” 李兆赫眨眨眼睛,那人直起腰,向一排车中间走去,三拐两拐,混入其他路人当中。“我刚才看到一个人在看你的车。” “让他们看吧。”黄义铖不在意地说,“这么老的奥迪,路上很少见了。” “这个人……我刚才在碧玉怀石好像就看到过他……” 黄义铖按钥匙解锁,问:“你能记住你看到过的每个人吗?” 李兆赫打开副驾驶坐进去,摇摇头。虽然一直看到同一个人,有些奇怪,但他习惯把别人当成绘画素材观察,早知道人的长相有固定的分类,总是看到容貌气质相似的人,一点都不稀奇。 ☆、任务 回到馥裕小区的路上,黄义铖开车,随着车载音乐轻声哼歌,李兆赫看着副驾的窗外。防晒膜过滤了夜晚的杂光,让霓虹灯光更清晰。 大概和黄义铖住在一起会很像以前租房子。两人各占一个卧室,共用厨房、客厅、卫生间。之前打算互相开车接送,共用一台车,为尾气减排做贡献,现在看来不能实现了。他十有八九要换工作,去一个更轻松的地方。 前方红灯,黄义铖轻点刹车,随手换档,李兆赫眼光迅速扫过他系着安全带的腰腹部,扫过黄义铖握着档把的手。黄义铖一手勾着方向盘,一手松松地环着档把,这手势让他想到一些奇怪的事。他突兀地说:“你刚才说,你之前有三两个恋人,那你和他们都发生关系了吗?” 这问题显然惊到了黄义铖,他慢了半拍,才回答:“都是过去的事了,很重要吗?” “随便问问。”李兆赫耸肩,刻意看着窗外,“也不是真的很想知道。” 黄义铖轻轻笑了两声,换档前进,说:“小同志,这种问题,问我的时候,别忘了自己要交代。” “……” 李兆赫朝外面的霓虹灯撇一撇嘴,闷闷不乐地说:“你对我都够了解了,我还跟你交代?应该你跟我交代,我对你的了解,比不上你对我了解的十分之一。” 黄义铖又笑了,说:“我对你哪了解那么多了。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李兆赫的腰间同时震动。他拿出手机,竟然是大姐。李兆赫接起来,还没开口,大姐飞快地问:“你在哪?” 李兆赫看一眼黄义铖,说:“我和黄……黄义铖在一起。” 大姐像是被噎了一下,问:“你们完事儿了么。” “完事儿?”李兆赫反问,“什么意思?” 黄义铖突然笑了一声,李兆赫立刻反应过来,怒瞪他一眼,把脸转向窗外,说:“你打电话干嘛?” 好在大姐似乎没听出来他在说什么,不耐烦地嘱咐:“既然完事儿就回来吧。” 李兆赫疑惑:“黄义铖说你知道……” “知道什么?” 如果大姐知道黄义铖要拉着他去家里住,应该不会给他打电话。而且她的声音里透露着烦躁,又不肯明说,或许家里发生了什么不能在电话里说的事情。 “没什么。”李兆赫说,“我现在就回去。” 他挂掉电话,转头对黄义铖说:“你听到了,大姐的召唤。下次再一起画画吧。” 黄义铖点着头,变换路线,片刻后状似不经意地总结:“小同志,我发现你真是思想不太健康。” 车子停在李兆赫家小区门口,李兆赫解开安全带下车,黄义铖忽然叫住他,在身边的包里摸索一阵,说:“来,给你的。” 李兆赫本能伸出手,从黄义铖手中递过来的是一个梨。 一个梨。 梨皮粗糙,梨很大。落在手里沉甸甸的,光是摸一摸外皮,就觉得应该很好吃。李兆赫握住梨子,不确定地看了黄义铖一眼,黄义铖对他笑了笑,说:“多吃水果有益健康。” 确定关系的定情信物是梨子吗? 李兆赫模模糊糊地想起一个观点,好像是送梨意味着分离。不过黄义铖肯定不会犯低级错误,大概“分离”要一个具体的场景才成立,否则走亲戚带水果很容易成了分家诅咒。只是梨子,实在有点朴素,如果他不是面对面接受这个礼物,一定会以为黄义铖别有用心。 李兆赫握着梨子,说了声谢谢,关上副驾驶的车门,从副驾驶的窗户里看着黄义铖的笑容。 此情此景,似乎应该说点什么,然而缺失的似乎不是语言,而是其他的东西。第一次约会,就这么草草地结束,李兆赫得到一个梨,而不是一个拥抱,或者其他的亲密行为。 他犹豫着自己是否应该提起,在犹豫的片刻里,黄义铖最后看了他一眼,转头,换档,发动机发出稳定的轰鸣声。 窗户向前移动,窗户里的黄义铖一闪而逝,李兆赫望着黑色的车子在林荫道尽头转弯,尾灯闪烁着消失在灌木里。夜风微凉,一轮月光亮亮地洒在地上。车道被月光照得一片白。 —— 李兆赫推开家门,先扫视一圈,再走进玄关换鞋。大约是听到开门声,从餐桌的方向传来大姐的声音。 “你回来了?” 语气一点都不友善,仿佛电视剧里即将发难的恶毒女配。李兆赫扬声答应,换好鞋子,朝餐桌走去。大姐难得没有坐在居家办公桌边,而是站着,看到李兆赫,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李兆赫随手放下梨子,说:“你不是知道吗,我和黄义铖出去了?” 大姐嗤笑一声,转过头,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又是他”,随即以命令的语调对李兆赫说:“你上楼看看你哥。” 李兆赫一惊,问:“我哥怎么了?” 大姐不回答,只是挥手叫他快去。李兆赫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去,推开二楼的客房。起初他以为客房里没有人,只有打开的窗户,窗帘在月光中摇摆起舞,定睛一看,才看到床上一个人影。他反手打开灯,在猛然亮起的房间里,瞠目结舌地注视着大哥。 大哥倒在床上,被子拉到胸口,露出光|裸的肩膀和手臂,双眼紧闭,脸色惨白,能在晒黑的脸上看到失血般的苍白,简直不可思议。李兆赫小心翼翼地接近,靠得近了,才闻到大哥呼吸间的酒味,浓重得仿佛直接从酒桶里喷出气息。 他轻轻摸摸大哥的脖子和鼻尖,幸好,还有心跳和呼吸。 酒味很重,但是地上没有酒瓶。李兆赫又晃晃大哥的手腕,大哥迷迷糊糊地发出一声。 “怎么样?” 李兆赫惊跳起来,回头一看,大姐站在门口,脸上罕见地出现了担忧的神色。李兆赫朝床上比了一下,说:“是喝醉了吗?” 大姐摇头,将一个小瓶放在门口的装饰柜上。李兆赫走过去拿起小瓶,是一个空的小药瓶。 “在床边捡到的。”大姐说。 又喝酒,又吃药,难道大哥打算自杀? “这不是头孢吧?!我现在是不是得叫救护车?” 大姐一下笑出声来,将瓶子从他手中抽出,揣进自己的衣兜里,说:“别胡说。是普通的镇静类药物。他怎么可能给自己吃头孢?” 虽然不是头孢陪酒的必杀组合,镇静类药物配酒好像也有不良反应。李兆赫拿出手机,大姐一把按住,警惕地问:“你要干什么?” “我要叫救护车。” 大姐瞬间眉展云舒,神色从担忧变成了嘲讽的笑容。“闲的?他死不了,放心吧。你那天不在家,他就这么吃过一次了。” 李兆赫瞠目结舌,联想起前几天的平静,后背起了一层寒毛:“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你知道有什么用?” 大姐转身离开房间,李兆赫随手关灯,紧跟其后,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一直这样?你们又吵架了吗?” “我和他吵架的后劲儿有这么大吗?他宁可杀了我,也不会自杀的。” 非常有道理,李兆赫无言以对。 “那,总要有个原因吧?你们今晚不是去中秋团建了吗?是团建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大姐的脚步略微一停,深思地注视着前方。李兆赫试图透过狭窄的空间扳她的肩膀,被大姐不耐烦地甩开。 “确实发生什么事了吧?怎么回事啊?” 大姐摇头,挥手让他闭嘴,说:“他回来之后,没跟你说什么吗?” “回来之后?什么时候算是回来?” 两人走到客厅,李兆赫总算有足够的空间观察大姐的表情。大姐将双手抱在胸前,皱眉看着他:“当然是他进家门的那天。还能是今天晚上?他的那些未解之谜,一个都没跟你说?” 李兆赫更加迷茫,迅速盘算一遍大哥的经历:“未解之谜?什么啊?” 大姐叹了口气,一挑眼角,凶狠地揭开谜底:“他在国外的经历,还有,柯希。柯希去什么地方了?他跟你说了吗?” 李兆赫“啊”了一声。确实,他之前就疑惑过,大哥为了小初恋和家里闹得不可开交,带着小初恋一起走,却形单影只地回来。 “听说员工都辞职了……” “我知道王嘉译辞职了,我没问你王嘉译,我问你,柯希,他有没有告诉你,柯希去什么地方了?” 李兆赫缓缓摇头,当年和大哥纠缠的男人有两个,显然其中那个很快搞清楚自己的处境,脚底抹油,已经跑路;另一个,也是让大哥疯得最厉害的一个,却音讯杳然。 大姐抬起一根手指,点着她自己胸口锁骨下方的位置,说:“他一直戴一条项链,你注意到了吗?” 经她一提醒,李兆赫想起来,大哥胸口确实挂着一条小链子。他见到过几次,一直以为是大哥在国外学到了新的打扮技巧,并没留意,然而大姐显然不觉得那是普通的东西。 大姐问他:“那个项链,有什么寓意吗?” “……戴项链还需要寓意吗?” 片刻,大姐眼神里的凶光仿佛化作一道无形的巴掌,李兆赫几乎感觉到她眼风的凶狠。然而凶光一闪而逝,又恢复了她有些不耐烦的声音。“别人我不知道,他的肯定有。你没见过他摸那个项链吗?” “噢……” 他哪有时间去注意大哥摸项链,都快自顾不暇了。然而大姐完全无视他的低落,说:“我给你一个任务:你搞清楚,柯希究竟去什么地方了。那个项链,是不是跟柯希有关。” ☆、视频 “这是两个任务,不是一个任务。” 李兆赫试图向大姐指出她的数学错误,反而遭到大姐不耐烦地反驳:“就你会数数?你留心着点就行了。” “……” 李兆赫忍不住问:“你是真的关心大哥,还是准备等他醒了,用这个情报去打击他?他都那样了,你要是不送他去医院,我就送他去医院了。吃完药喝酒不是闹着玩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时候就来不及了。” 大姐瞪着他,渐渐展露出无法压抑的暴躁眼神。 “你是听不懂话还是怎么回事。我说不去就不去!瓶子你也看到了,为什么一直让他去医院?” “瓶子……?” 大姐对天翻了个白眼,抬手指着他。“蠢货,你就是十足的蠢货。那是处方药,你瞎?” 在药店出示处方,就可以买到处方药。但是听大姐的语气,这药恐怕不是普通的处方药那么简单。 如果他没回家那天晚上,大哥就喝过一次,那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弄到的药,这种状况又持续了多长时间? 有太多问题堵在李兆赫嘴边,但大姐瞪着他的样子仿佛在失控边缘,这眼神他可一点都不陌生,再问下去,就能看到大姐开始砸东西表演。他忽然意识到,他以为他了解大姐,而他并不了解;他以为他不了解大哥,而他的不了解远远没有到达尽头。这个家里每个人都对他隐瞒着秘密,或许是因为他一直没有存在感,才没有人想要让他了解,或者来了解他。 大姐咬着腮帮内侧,镇定一会儿,忽然问:“今晚你和黄义铖怎么回事?如果我不叫你回来,你们两个准备去干什么?” 准备了解他的人出现了,但是审问犯人一般的口气让他很不爽。李兆赫把脸转向一边。 他原本打算去黄义铖家住,但是现在说出来,就会变成他准备和黄义铖开|房。 大姐见他不说话,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我问你话呢!你们两个打算去干什么?他答应我,和你吃完饭就送你回来,你们吃完饭去了什么地方?” “……你这不对啊,大姐。”李兆赫发现了问题,“你之前不是很希望我们发展的吗?现在怎么又开始管我。你到底希望我怎么样?” “我想让你们交往,不想你被他利用!”大姐厉声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他到底是什么人?你懂不懂什么叫循序渐进?上次你就去他家住,今晚你是不是都不准备回来了?” “你误会什么了吧,我们在交往,我不能去交往对象家住?那你为什么让龚宝甜搬进来?” 第一次,大姐失去了反击的词汇。她凝视着李兆赫,像是凝视着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外星人。 “你们在交往?谁告诉你的?” “……还能有谁,总不能是你告诉我的吧。” “你和黄义铖确定关系了。”大姐仍然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想说,是他告诉你的?” 李兆赫点头。 大姐脱力般吐出一口气,近乎叹息地说:“你行啊你。” 她的声音里满是真正的不可思议,仿佛看到自己家天天使用的水槽里长出一片蘑菇。“你怎么做的,黄义铖没有喜欢的人啊。” 李兆赫开始觉得十分不爽了,在这个家里,不是只有大姐有发脾气的自由。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不可能对我感兴趣吗?” 她把头发向后撩去,荒谬地笑了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 大姐向沙发走去,倒在沙发上,又很荒谬地笑了一声。 “黄坏这个人,很有意思的。我们都知道一点八卦,他以前有个喜欢的人,没处理好,给他留下了很深的阴影。我们都给他介绍过对象,什么样的都有,学历高的长得帅的性格好的。但他没有接受任何一个人,就是天天这么瞎混,跟这个一阵,跟那个一阵。有一阵子,有个人对他很好,还想跟他去国外结婚,结果黄坏说什么,说他压根没认真过,连对象都不算,更不要提结婚。我还真以为他这辈子就这么混了,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在乎你?看来只是没碰上对的人啊。” 听着姐姐自言自语般的话,李兆赫感到一阵奇妙的晕眩。他压根没想过黄义铖的告白里包含了这么多东西。能让黄义铖告白的他,轻而易举地打败了所有ex,成了唯一得到许诺的天选之子。可他没有任何过人之处,总不能是大姐介绍的所有对象都特别low。 “他可能也没那么喜欢我。”李兆赫说。 大姐抬起眼睛看他。 李兆赫回忆着黄义铖在碧玉怀石说的话,说:“他说,他只是不想后悔。因为他很少对人心动。所以他想认真。可能他只想完成他自己的愿望?就像大哥后来找的那个姓王的,因为他像柯希,大哥才喜欢他?” “恋爱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大姐淡淡地说,“如果在对方身上看不到闪光点,就不会想去恋爱了。我是不知道黄坏在你身上看到了什么,你呢?你怎么看。你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 李兆赫一时语塞。他也说不好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只知道看到黄义铖,他就心生欢喜。见面的时间总是太短,能说的话题总是不断。可是要让他说出他想在黄义铖身上达成的愿望,那他的答案是一片空白。 他的语塞仿佛在大姐的预料范围内。她轻轻地,近乎自嘲地笑了一声。 “这样也好,你不喜欢他,那就更好。再说你本来也不喜欢男的,突然变成同性恋还怪可怕的。今天真是累死我了,你赶紧上楼,一边儿去,我得休息了。” 李兆赫只好上楼,将清净的休息环境留给她。 路过二楼。他实在是放心不下,又上楼去看大哥。借着透入窗户的微光,他看到床上的背部和肩膀。大哥换了个姿势,依旧陷入昏迷般的睡眠。 李兆赫在床边坐下,探了探大哥的鼻息。一直在呼吸,没有死,侧卧也能避免深夜不能自控的呕吐。是很好的姿势。 月光下,大哥的脖颈间闪着微光。 李兆赫伸出手,从大哥脖颈间轻轻拎起项链,在指间转动着。项链本体轻盈纤细,不知是银还是白金,链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吊坠,吊坠的宝石十分浑浊,像一颗土黄色的小石头,又像充满浑浊结晶的发晶。 大姐对饰品的眼光实在犀利。这东西不符合大哥的气质和身份,不潮,不精致,也不值钱。要是和柯希有关,倒也说得过去。柯希本来就是穷人家的孩子,能和寒酸的饰品挂钩。 李兆赫将项链轻轻放下,凝视着哥哥在月光中的侧脸。 为什么要这样虐待自己呢。 尽管和黄义铖才分开不久,此刻,李兆赫十分想见到他。他轻手轻脚地离开哥哥的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一分钟后,视频接通,黄义铖的脸塞满了整个屏幕,他眯起眼睛,在馥裕小区的灯光里温柔地注视着他。 “小兆姐急匆匆叫你回去,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在打通视频电话之前,全部的细节在李兆赫脑海里涌动。此刻看到黄义铖,那些细节像是阳光下倏忽间蒸发的露珠。 “没什么。”李兆赫说,“她很古板,不希望我在约会第一天就住到别人家。” 黄义铖笑了两声,说:“小兆姐在干什么?还在忙吗?” “没有吧,刚才她让我赶紧回房间,因为她要休息了。” 黄义铖稍微了然地点头。“难得啊,劳模终于要休息了。你呢?画画了没?” 黄义铖稍微了然地点头。“难得啊,劳模终于要休息了。你呢?画画了没?” 李兆赫才想起来今晚还要画画,顿时腰酸背痛。在黄义铖的笑声里赌气说:“画啊,现在就画啊!现在立刻马上就画。你等着。” 两人不约而同地闪了一下眼神,现在是十一点半。黄义铖的眼神变得促狭。“现在就画?那你直播给我看,设计师平时是怎么画画的啊?” “……”李兆赫顾左右而言他,“我先洗澡。一身火|药味,还有烟花的渣子,臭死了。” “洗澡啊……”黄义铖了然地点头,“那也列入直播范围吧。” 李兆赫惊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发现被黄义铖占了口头便宜,顿时不爽:“为什么我直播,应该我看你吧。” 黄义铖呵呵地笑了:“也可以啊。” 说着,他的手果然向领口的扣子伸去,李兆赫急忙将手机扣过来,连声说:“等下等下!会被封号的!” 黄义铖的笑声从翻过来的手机听筒里传出来。李兆赫小心地翻过手机,黄义铖的手果然离开了领口,端正地看着他。 “对了,兆赫,到我家来住的事再缓缓。接下来一阵我非常忙,来了一个企业,必须好好接待。有点抽不出时间,等我接待完他们,就去你家接你,可以吗?” 没有说“不可以”的机会吧。 姐姐刚才讲的故事忽然划过脑海。关于那个,想要和黄义铖结婚,却被黄义铖归类到“没有认真”的男人。 “你不是后悔了吧。要是你后悔让我住你家,可以告诉我,没关系的。” 黄义铖一怔,安抚地笑一笑:“怎么可能。别胡说。这么晚了,快去洗澡睡觉吧。我也要准备准备,下周去招待他们了。” 黯淡下去的手机屏幕像是黯淡下去的心。李兆赫不抱希望地盯着手机,总觉得黄义铖会再次打电话过来,和他说点什么闲话。为了保证自己能接到黄义铖的电话,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的塑封袋,装好手机,带进了浴室,小心地放在浴缸对面的毛巾架上。 热水从头顶淋下,他三心二意地揉搓着洗发露,时不时瞥一眼手机。微信通话的铃声始终没有响起。被注视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李兆赫转过身,背对着手机,忽然想,这会是爱情吗?爱情就是这种感觉吗? ☆、接待 汉疆制药的代表是个肥头大耳的胖子,叫华天荣。大概有一米九,腹部隆起,如同一座黑色的巨山。他的副手曹殊女是个身材消瘦、怏怏不乐的中年女性,偶尔会紧张不安地笑,灰西装外套,黑衬衫,黑裙子,黑袜子,黑乐福鞋。 两人从车里出来,华天策直奔黄义铖而来,眼睛眯起来笑,脸上拉出条条横肉,如同淌着油汗的弥勒。黄义铖和他握手,手消失在对方的手里,华天荣摇着他的手,语气十分惊喜,仿佛钓鱼时抓到了巨大的鱼。 “黄公子,哎呀,哎呀呀呀,早就听说过黄公子了,真是闻名不如见面。黄公子真是风流倜傥啊!小曹,你看看,在咱们这,你见过黄公子这么帅的吗?” 怎么看曹殊女都比他要大,他却叫她小曹。 华天荣一手握着黄义铖的手,另一手绕过来拍着黄义铖的后背,不轻不重,既不会打得他五脏六腑震荡,又不是毛手毛脚地掸衣服。曹殊女愁苦地笑一笑,局促地说:“是啊,姓也好听,名字也好听,长得又这么精神,看看人家,真是会长会生。” “太客气了。”黄义铖笑,“华总,曹总,这一路辛苦你们了,住的地方还舒服吗?用不用送几个加湿器?” “哎呀,哎呀,哪有那么秀气。”华天荣又拍着他,几乎把他整个人拉到了怀里,“看看咱们黄公子,想得多周到。小曹,换了你,你能想到吗?” 曹殊女又是紧张不安地笑了笑,说:“加湿器,那挺好的,我不适应北方,北方气候太干。” 华天荣搂着他,朝曹殊女说:“小曹弱,身子弱。但是黄公子,你别看她这么弱,特别能干,特别能干,哎呀,真是不简单。” 黄义铖点着头,不着痕迹地打量曹殊女。中年,女性,纤瘦到神经质,搞技术出身,被提拔到总部给董事长儿子当助手,两人就能组成团队,来谈开发区投资项目。就算叔叔亲自命令他小看,他也没办法小看这个女人。 “晚上我订了瞰江酒楼,味道也就那样,主打食材新鲜,当然,我们这所谓食材新鲜,和你那边还是没法比。地方小。您要多担待了。” “吃饭是次要的,次要的。”华天荣说,“小黄找的酒店,那就不可能是不好的地方。老黄呢,来不来?” “都能来。”黄义铖说,“今晚人还不少,可惜现在不让大操大办,所以人来的还是不够全。不过主要打交道的都能来,第一场先见见面,互相认识认识。” “看看,看看。”华天荣很满意,“小黄办事,我说什么了?就是稳妥。” 曹殊女又笑了笑,永远是闭着嘴,像小括号一般的微小笑容。 和其他地方追求稀罕的取向不同,瞰江酒楼以生鲜闻名,厨师手艺高超,据说是老板特地从上海挖角,做出来的菜品鲜美得让人连盘子都想吞下去。即便如此,黄义铖还是订购了一条一米五的大鱼,以防万一。果然,大鱼分成四段上桌后,引发了众人的集体惊叹。就连曹殊女都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叔叔赞赏地看了黄义铖一眼,一个长辈说:“这种东西可不多见,应该是开江才能有吧。” “是。”黄义铖恭敬地回答,“一般来讲,三月份的开江鱼是最好的,这一条也不差,是在上游捞起来的,这种鱼在成长期间会在上下游往返,往返一次,长大一次,越长越大,就有这么长。卖鱼的都跟我讲,这怕不会是江里的神仙吧?” 华天荣越听,眼睛睁得越大。“那,那咱们这是把神仙给吃了?” 全桌大笑。黄义铖笑道:“就算是神仙,咱们也能吃。” 一个长辈接过话,说:“有小华董事在,什么神仙,都只能上桌当饭吃,来,小华,我敬你一杯。” 华天荣哎呦连声,急忙拿起酒杯。和黄义铖预料的一样,他喝白酒有如喝水,一抬手就知道酒局必剩客。而曹殊女滴酒不沾,连鲜榨果汁都嫌弃糖分太高,只喝不加冰糖煮的杏皮茶。 吃到一半,黄义铖的手机响了,是Rudy。他微微皱眉,接了起来,Rudy声音软软地,显然不是商量公事。黄义铖叹了口气,低声说:“现在不方便。一会儿再说。” 曹殊女坐在他旁边,闻言小小地笑了一下。 “媳妇查岗啊?” “不不不。”黄义铖赶快说,“一个同事。” 曹殊女点着头,又问:“你结婚没呢?” 黄义铖摇头。曹殊女露出稍微意外的神情,又问:“有对象没呢?” 以往脱口而出的“没有”在他嘴边停住了,李兆赫的脸浮现在脑海里。尽管他的性向并不是秘密,但是公开承认他有一位男性恋人,还是有些惊世骇俗。他自己的名声一直如此,但他不确定李兆赫想不想被他公开。 尽管黄义铖迟疑着,曹殊女仍了然地微笑了。 “年轻啊。”她匆匆感叹一声。 黄义铖点头笑着,觥筹交错中,叔叔敏锐地察觉了这边的气息。“曹姐,聊什么呢,看我们义铖都害羞了。” “聊聊小黄的私事。”曹殊女说,“小黄真是年少有为,生意做得好,个人问题也解决得好,一点都不让人操心。” 叔叔笑了,往黄义铖脸上探询地看了一眼,问:“义铖啊,保健食品,你之前是不是拉一个姓李的,让她给这些企业供货来着?要是小华总在咱们这落户,你可得叫上姓李那姑娘,和咱们小华总好好聊聊啊。” 黄义铖答应了,一边华天荣来劲了:“什么姓李的姑娘?咱们安宁做食品的杠把子?” “不说是杠把子,也算是我们地方知名企业了。”叔叔说,“这姑娘你见了就知道,肯定跟你聊得来,长得漂亮,能力出众,别看她才三十多岁,这些门店、餐厅、药房,她全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华天荣夸张地张大了嘴,忽然说:“这么听上去,咋没我什么事儿了呢,哈哈哈哈。这千里迢迢把我叫来,跟我说你们这有一个姓李的。这扯不扯,你们这市场份额能有多大,供得起这么老些供货商?” “不仅是我们这,还有周边市呢。”黄义铖赶快说,“安宁在经济里起到一个南来北往的开拓作用。而且我们计划将东北方的植物园做成中草药种植园,南部的大片农田开发成果品供应基地,供,上来了;那求,就是我们往周边拓展的时候了。” 华天荣点着头,看了一眼曹殊女,后者点点头,以毫无中气的声音说:“这些中药草种植园、果品供应基地,是在建项目,还是已完成项目?” 黄义铖和一位长辈迅速交换眼神,说:“在建。现有的规模刚好消化,就没有急于开展新的发展。” 曹殊女笑一笑,说:“已经开始规划了吗?” “正在规划。”黄义铖说,“正在走审批流程。” 叔叔补充:“要是小华总来,东北的产业园工厂,就免费给小华总使用五年,等五年期满,小华总以折旧价把工厂收过去就行。” 华天荣立刻摇手:“别别别,我哪有钱收工厂这资产。收不起,收不起。” “欸,现在说这个干什么,要是税收能上来,送给你们都行!” 这位长辈的话引发全桌大哄笑,华天荣连声说:“增长一个点,也算是增长吗?那我可就收下了啊,哈哈哈哈!” 一片笑声里,黄义铖皱眉看了一眼叔叔,谨慎地说:“东北产业园……已经和李兆敏签了合同,她年底就搬进来。” “没关系的嘛!”叔叔大手一挥,“小华总在左边,小李子在右边,还能放不下两个企业?多虑了。” 黄义铖只好不再发言。曹殊女轻轻地笑一笑,说:“这位李小姐干得这么好,也不需要我们啊。” “需要需要。”黄义铖赶快说,“肯定有照顾,肯定有倾斜。那能一样吗?一个是瞎干蛮干的本土企业,一个是要用先进经验指导我们的。食品和保健食品只是一个开始,以后有机会,还要让你们指导指导我们医药领域的发展呢。” 曹殊女微小而果断地摇头。“不可能,安宁这地方发展药企?没有省会的覆盖力,没有本地的特殊药材,不如直接进货铺货。这地方制造业发展不起来。” “先从食品开始嘛。”长辈状似宽厚地说,“小黄啊,回头你把小李叫上,大家认识认识。以后都是一起工作的,互通有无,增进发展。可别让他们自己先窝里斗起来。” 黄义铖只好点头。华天荣很感兴趣地问:“这个李小姐,是什么来头?” “我们本地的知名女企业家。”叔叔说,“非常漂亮,一直单身。” “刚才不说她三十多岁了?”华天荣更加感兴趣了,“一个女的,三十多了,还不结婚?那我可真要会会这位女企业家了。一会儿咱们唱歌,叫不叫上她?” 若是往常,黄义铖绝不会有什么犹豫,然而今次,查找李兆敏手机号的动作有些迟疑。倒不是心疼她,她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没有场面是没见过的。但她是李兆赫的姐姐,他召唤李兆赫的姐姐来这种场合“互相了解”,不知道李兆赫会对他说什么。 商业和爱情不能混为一谈。在众人的赞同声中,黄义铖拨通了李兆敏的手机。 ☆、资格 听完黄义铖的邀请,李兆敏沉默了一会儿,说:“黄坏,要是早一天说,我还能安排开时间,临时邀请,我可能没时间啊。今晚我们全体加班呢。” 一听就是李兆敏挑理了。黄义铖苦笑,说:“小兆姐,这么难得的机会,你这个加班,让你弟弟接手不行吗?” “我弟弟……哪个弟弟?” “肯定不是在家画画那个呗。”黄义铖笑,“不是还有一个,也能算是你的左膀右臂了。给他个成长机会呀。” “他?”李兆敏阴阳怪气地重复一声,“他可不行。小黄啊,你对我家平时也挺了解的,怎么说到吃饭唱歌忽然这么固执了?下次,下次我约你们。回见啊。” 李兆敏不能到场作陪,让众人都有些意兴阑珊,还是华天荣开口,重新炒热气氛。“叫不来就算了。回头在产业园认识了,咱们再一起出来乐呵乐呵,小姑娘家家的,大半夜估计是不好意思,哈哈哈哈!” 看外表他比李兆敏也大不了几岁,竟然管李兆敏叫“小姑娘”。酒过三巡,叔叔给黄义铖使个眼色,黄义铖会意,出去买单,刚到大堂,看到了叔叔的信息。 黄义铖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深深叹了口气,给Rudy打了电话,将叔叔的指示传达给他。Rudy答应下来,问:“黄老师,今晚可以过来吗?” “你刚才打电话也是这件事吗?” “是。”Rudy悄声说,“黄老师,咱们是不是太长时间没见了啊。没有你的伊甸园,称不上是真正的伊甸园。” 放在平常,黄义铖一定会拒绝,然而今晚几乎算他找Rudy办事,一口回绝实在不仗义,只好含糊说:“我喝酒了。” “我去接你。”Rudy说,“今天不是28号嘛,你在瞰江,很近的。” 黄义铖胡噜着自己的头发,这次他没什么可以搪塞的,把自己的位置告诉了Rudy,回到包厢,跟叔叔点了个头。叔叔朝他嘉奖地一笑,黄义铖眼神闪动,第一次接不住这种笑容。 吃得差不多了,该奔向下一摊。曹殊女说她吃饭时被空调扫到肩膀,连带着冻得胃不舒服,要先回酒店休息,黄义铖为她叫车,又给酒店前台打电话,让前台为她房间准备加湿器。华天荣和其他长辈去了Rudy发来的KTV。 这家KTV黄义铖也听过,不管遇见什么情况,KTV的刘老板总有些办法。但他一直没和那老板搭上话,现在Rudy能让他们去那里,看来一段时间不见,Rudy在夜场是发展得越来越好了。 Rudy的车早就停进停车场,很有眼力地没有过来,一直到所有客人都走光了,才徐徐滑到黄义铖面前,对他闪了一下远光。 黄义铖开门上了副驾驶,身体挨到柔软的椅背上,才发现自己到底有多累。他伸手扯过安全带系好,揉了揉脸,问:“直接去伊甸园吗?现在我累死了,没有跟小姑娘们蹦迪的心情。” Rudy叹息,发动车子,说:“黄老师,你没发现我有什么变化吗?” 黄义铖随意打量几眼,说:“该不会是剪头发了吧?” “不是噢。”Rudy低声说,“黄老师,你要靠近一点……” 黄义铖叹了口气,费力地撑着座椅,倾身凑过去,Rudy向他稍微倾身,一阵火红的香气,裹挟着难言的熟悉感,擦过他被酒精麻痹的鼻尖。 “我没看到。”黄义铖直白地回答。 “是feverdream的灼情炽恋。”Rudy的声音更加低沉,“我单独定制的,熟悉吗?” 黄义铖倒回座椅上,说:“是有点,什么东西?” “是你。”Rudy悄声回答,“你可能没法辨认,我一下子就能知道。现在,我身上也全都是你的味道了。”。 酒意上涌,太阳穴像是有小锤子在敲,黄义铖抬手盖着自己的额头,说:“行,你可真厉害。我有点难受,送我回去,行么。” 半天没听到Rudy的声音,黄义铖稍微睁开眼睛,Rudy板着脸,凝视着前方。他朝窗外一看,霓虹处处,竟然是通往伊甸园的杨柳新街。 “不是说了让你送我回去吗?” Rudy惊讶反问:“回去,不是回伊甸园吗?” 已经开到这里,说不是伊甸园也不行了。黄义铖烦躁地出一口气,伸手按下车窗,污浊的城市晚风瞬间吹散了车里的暧|昧香气。他望着两边闪烁着灯光的建筑,说:“那好,到了伊甸园,我就要休息了。实在太累了今天。” Rudy沉默一会儿,忽然说:“黄老师,你最近有交往的人了吗?” 黄义铖保持沉默。 这样或许有点卑劣,但是Rudy跟他这么久,应当对他的手段了然于心。车里的气氛逐渐粘稠,是夜风和香水都无法稀释的尴尬。Rudy又等了一会儿,僵硬地问:“黄老师,你这是故意跟我拉开距离吗?” 这也是他的固有手段了。黄义铖依然望着窗外,说:“有些话就不用放在明面上说了吧。”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静止了。Rudy的声音像是咬着牙。 “咱们之间,是可以把话摊开说的吧。你是不是厌烦我了?厌烦我了,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呢?” 黄义铖思忖片刻,说:“厌烦倒谈不上。你是我的合伙人,我厌烦你,还去找谁。 他已经尽可能温柔了,然而Rudy不为所动:“你没有厌烦我,为什么要这样呢?” 最后一句话,Rudy的声音哽咽了。 想想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值得他一个正式的解释,黄义铖叹了口气,尽可能温和地说:“Rudy,你听我说,咱们虽然说是雇佣关系,但是,在我心里,咱们更像是合伙人。没有你,伊甸园让别人开,也开不起来。咱们就当工作上的好同事,不行吗?” 想想也真是天道好轮回。他和Rudy在工作上认识,又回到了工作关系。前后毫无真实可言,不过一场小小的越界冒险。他和其他人谈分手,从来不用多讲。成年人之间,不联系就象征着拒绝。偶尔有几个真情实感的,但热情也持续不了太久。大概Rudy属于后者,或者他以为,他是跟黄义铖认识时间最久的,应该得到的待遇要比其他人特别。 车子顺畅进入伊甸园的地下车库,Rudy一声不吭找了个车位停进去,熄火,开锁,并不开锁,转向他:“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黄义铖问。“什么人?” “当然是黄老师喜欢的人。既然不是在伊甸园遇到的,那是在什么地方遇到的?也是工作?” 这就有点过分了,Rudy没有资格来管他。 “那就和你没有关系了吧。” Rudy瞪着他,眼睛里满满的不可置信,片刻后,干涩地笑了几声。“黄老师,你别这样,你这样,我会觉得你认真的。” “不行吗?”黄义铖反问,“我有什么不能认真的原因吗?” Rudy再次瞠目结舌,眉毛丑恶地扭起来。“你之前告诉过我,你有一个喜欢的人,但是这个人离开了你,你对这种事再也没法认真,现在是什么情况,你的不能认真,是指不能对我认真,但是能对别人认真?” 一阵冰冷的怒火顶着黄义铖的胸口。他慢慢地说:“Rudy,首先,我们从来没有交往过;其次,你说反了,我对他认真,不代表对别人能认真。” Rudy愣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指着他,边笑边说:“噢,我明白了。黄老师是上头了。那好,我错了,不该这么说。黄老师,什么时候把这位幸运儿带来?让我们都看看他?” 黄义铖不想和他继续纠缠,伸手去开车锁,Rudy挡住了他。 看来不继续这段谈话还不行。黄义铖抬起眼睛,说:“这地方也给你拿到了,店也开起来了,现在的钱也不少赚,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 黄义铖等着听Rudy的感情借口,然而,Rudy中途硬生生转了口风:“再过几天,龚宝甜要在这里开生日趴,黄老师,你一定会来,是不是?” 黄义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果然,这段时间忙得晕头转向,都忘了龚宝甜的生日。幸好小丫头的生日礼物还挺好买,随便去个专柜买条项链就能搞定。 “行。”黄义铖说,“我……我大概十一点多过来一趟。你提醒我。” Rudy转一转眼睛:“她的生日趴是九点开始,不能九点就过来吗?” “再说吧。”黄义铖说,“不知道那天有没有事,没事肯定能早点过来。” Rudy转过手腕,按下车锁,体贴地绕到另一边,把黄义铖扶下来。黄义铖扶着他的手走向电梯,随口问:“这个生日趴,是不是要包场?” “是。”Rudy回答,“甜甜说,要把所有的朋友都请过来。” 黄义铖的心跳稍微慢了一拍。所有的朋友,那岂不是李兆赫也包括在内?说句实话,任何人都会觉得龚宝甜和李兆赫更配,说不定就连李兆赫都这么认为。 在龚宝甜朋友圈看到的两人合影又浮现在眼前。分手之后,龚宝甜关闭了朋友圈,将权限设置为三天。但黄义铖认识她十几年,一路看着她的秀恩爱照。李兆赫容貌出众,龚宝甜很喜欢发他的照片。在阳光明媚的加利福尼亚,两人相依相偎,脸上没有一丝阴霾。 他们的分手原因怎么会是性格不合,而不是性向不合呢? 龚宝甜居然能就此放过李兆赫,太奇怪了。这不符合他对龚宝甜的认知。 黄义铖隐约感到生日宴一定会出事,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想着,一定要给李兆赫打电话,要见到他,要告诉他,不要去龚宝甜的生日宴。如果在趴体上看到李兆赫和前女友在一起,那他会原地消失,接受不了。 大概是整晚的压抑,黄义铖容许自己像个小孩一样任性地提要求。在李兆赫面前,他或许是成熟的大哥哥,但是他终究未满三十岁,在今晚那些比他大一轮的长辈面前,完全是个刚脱稚气的跑腿小孩。 他好想见李兆赫,他的小恋人总是跟他说着工作和理想,时而高兴,时而难过,但他的难过也是开心的难过。不像他,因为一些他不敢坦白的理由,不得不做这份工作。 无能为力的空虚感张满天地,吞没了门外的灯光和夜色。黄义铖抓紧扶着他的那条手臂,将额头疲倦地压在那人的肩膀上,他知道那人不是李兆赫,暂且不要紧,他可以假装一下。醉鬼总是可以得到原谅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喃喃自语有几分说出了口。接下来的回忆是断断续续的。他看到201的房门;床上有好些花瓣形状的红点;他躺在凉凉的床单上;Rudy像看临终病人一样伸头看他。大约是灯光的原因,Rudy的神情看起来很扭曲。 听着耳边不知道是音乐还是心跳的杂响,黄义铖闭上了眼睛。 ☆、接头 龚宝甜认为,生日趴并不能算是特别大的庆祝。但是,她也不会认为是小庆祝。每一个生日都是宝贵的,一生只有一次,随便度过,就浪费了老天的一番好意。年轻,漂亮,富有。这样的美女要是亏待自己,就连老天都不能放过她。 可惜,天下总没有百分之百顺心的事。她情路总是坎坷,泰国四面佛求的手链没有用,红螺寺烧香没有用,浅草寺求的御守没有用,霞海城隍庙许愿没有用。她的桃花仿佛沉寂三千年的枯树。她喜欢上的人,总是会和她莫名其妙地分开。 按理来讲她根本不该缺对象。所以总发生这样的事,就很不合理。龚宝甜刷着手机,灵机一动。她一直没有桃花,不就是因为,她总是发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单身的状态,就不好追嘛。那些人一定是觉得她太漂亮了,高攀不上,才不敢搭讪。如果她给自己创造一个台阶,那些人就有机会接近她了。 这真的是个好方法,为什么之前没有想到? 龚宝甜立刻翻找着通讯录,看着看着,忍不住皱起眉。她认识的人怎么都派不上用场。这个人不行,太情绪化,十有八九会被拒绝;那个人不行,太low了,当台阶都拉低了自己的身份。还是这家伙好,虽然会说一些不太中听的话,但他总会给自己找个借口,去满足她的要求。 接到龚宝甜的电话,李兆赫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她竟然会考虑邀请他去参加她的生日趴。 “我过生日啊,你难道要我过一个没有你陪我的生日吗?” 电话那边的龚宝甜声音和心态都一如往常,说着一些不清不楚的话。李兆赫听到一半就开始走神,他这个ps渲染有点问题。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嘛?”龚宝甜问,“信号不好吗?” “不太方便吧。”李兆赫随口回答,“你那个生日趴经常闹得特别晚,现在没时间去啊。” 听到李兆赫拒绝,龚宝甜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没有时间?你晚上不下班吗?” “下班了就想自己待着啊。”李兆赫说。 “你都不替我考虑?”龚宝甜惊讶地问,“我难道得罪过你吗?好不容易过一次生日,连你都不来,那我这个生日有什么意思呢?” 李兆赫无语:“大小姐,你的生日还会没有人来?” 龚宝甜有些得意,清了清嗓子:“来是来,但是,那些人都不是你。你在我心里是最特别的,你知道吗?” 这种事李兆赫还真不知道。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在龚宝甜心里有什么特别。特别能跑腿还差不多。但他和龚宝甜讲不通道理。那妹子似乎对自己的优越感一无所知。刚认识时候还好,自从听说他真正的过去,就总用一种“不过如此”的眼光来看他。 分手归分手,李兆赫一直不恨她,也不希望和她变成敌人。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和平的分手了。 Ps卡住了。他专心地盯着屏幕,随手放下手机,听筒里传来龚宝甜甜美又满意的声音:“那就今晚九点半,别忘了噢。Bye!” 电话挂断了,他接着搞ps,而龚宝甜握着手机,得意地笑一笑,她就知道李兆赫不可能拒绝她。他怎么可能拒绝她这样的美女?现在她应该好好想想怎么约王松仪出来。 她早就想找王松仪了,该死的男生就是不知道什么叫主动表白。生日趴本来是个好机会,可是Rudy早就跟她说好,想让她在伊甸园开趴,打造网红high歌劲舞的氛围。她有心拒绝,但是和Rudy当朋友时间实在太久,而且在Rudy店里,还能和黄义铖多接近接近,她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有Rudy在,王松仪肯定不肯来。不知道为什么王松仪和Rudy关系不好。都是男的,有这个必要吗?就算有点什么矛盾,也没有必要一直保持敌对态度吧。 如果她能让王松仪和Rudy重修旧好,那这两个人一定会很感激她。 龚宝甜托着脸叹口气,将包挂坠转成一个风火轮。 怎么将王松仪吸引到她的生日趴上呢。 反正李兆赫自己来也是来,带着人来也是来。她重新拨打了李兆赫的电话,问他:“你还记得王松仪吗?” “不记得。”李兆赫在另一边说,“我上班呢。有什么事下班再说。” 一听就是借口。龚宝甜哼了一声,说:“上班?上班就不能接私人电话了吗?那要是你家里有人去世了,你也打算下班才知道吗?” “不记得。”李兆赫的声音转为冰冷,“你去和大姐说吧。我不清楚了。” 望着黑下来的手机屏幕,龚宝甜的脸渐渐红了。他竟然挂她的电话?想不想混了。连她的电话都敢挂?这人有没有搞清楚自己的身份,真当妈妈嫁进李家,自己也跟着飞上枝头变富豪了吗? 她本想一个电话打给李兆敏,转念间,想到好久没和李兆敏说话了。在这段没有联系的日子里,有可能李兆赫一直在他姐姐那里胡乱吹风,虽然她知道李兆敏一定向着她,终究有点紧张。她向下划了一页,找到Rudy,准备和他好好商量。 Rudy的爽快出乎寻常。尽管她知道Rudy不可能拒绝她,还是被他的爽快惊呆了。Rudy向她保证一定会把李兆赫请到现场,绝对不会让龚大小姐失望。龚宝甜一边听,一边笑,这才是朋友该有的态度。 至于王松仪,Rudy有些犹豫。不过他保证黄义铖可以把王松仪请来。龚宝甜更满意了,认识Rudy就是为了在她不好意思的时候有人帮忙去找黄义铖。果然是朋友,什么叫心有灵犀,这就叫心有灵犀。 一边打电话,龚宝甜一边检查着她的美甲,两周前做的指甲边缘有点脱落了,要在生日趴之前做个美甲,从上到下都美美哒。 —— 新兴产业园大楼的电梯还没投入使用。来看房子的一众人等只能爬楼梯。其他人还好点,李兆敏踩着高跟鞋,爬到七楼,脸色开始难看。黄义铖注意到她脸色不好,说:“小兆姐,楼上三个大房间,总经理办公室、会议室、还有一个自由支配的空房间。你要是累了,就不用再往上爬了。” 李兆敏还没说话,华天荣笑了一声:“对,女的爬那么高干啥。” 他倒是挺敢说。黄义铖忍不住扫了一眼曹殊女,这位副手站在一边,用手绢压着额头上冒出的薄汗,仿佛没听到他刚才说的话。李兆敏笑了笑,说:“爬得高当然是为了看得远,谁也不想总是看着自己身边这些窝囊东西吧。” “看得远,主要是靠眼力。”华天荣点点自己的太阳穴,笑嘻嘻地说,“有些人有眼力,有些人没有。对于没有眼力的人,那爬得再高也不行。” “是。小华总说得对。”李兆敏居然赞同,“没有眼力的人,就算他现在爬上去了,能暂时站着说风凉话,以后风口没了,也会像一头猪一样摔下来。” “先看看七楼。”黄义铖说,“七楼以下全部是办公区域,左手边是楼层会议室。大概能容纳40人。不过40人就要搬折叠椅了。放桌子那种宽敞开会,最多容纳20人。” 华天荣随手推开一间空办公室,向里面看了看,点点头,说:“这屋可以。曹啊,你可以在这屋搞战略投资。” 曹殊女走到门口,张望一下,露出一点苍白的笑容。 “嗯,是挺好,小黄给咱们找的这个楼,多用心啊。” “您客气了。”黄义铖说。 几人散开去观光办公室。黄义铖独自站在七楼电梯前的小待客厅,望着楼下荒芜的院子叹了口气。本打算只带小华总看房子,但是李兆敏正巧过来办事,他只好像个房产中介一样拉着两位大佛爷,一同光临产业园区。 大约是上次没能临时召唤李兆敏来陪客,华天荣从见面开始就挑衅她。黄义铖百般拉架,始终没有拉开。他十分想劝说李兆敏不要激怒华天荣,长辈真的很希望小华总能来这投资,然而他说了不算,没人能管得了李兆敏,大概全天下只有她那个疯比弟弟能成功激怒她。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黄义铖翻着手机,Rudy竟然拉了个群,里面还在源源不断地进人。 多半是什么伊甸园宣传。他刚想退群,有人往群里分享了一段抖音,他往上一按,正巧点开,电音bgm响彻小待客厅。定睛一看,内容是龚宝甜热力跳舞,穿着短短的打歌服,在舞池里狂蹦乱跳,做着节奏感十足的新潮手势。就算以黄义铖的镇定也头皮发麻,赶快关掉,被这两个老佛爷嘲笑他在工作间隙刷美女,就是社会性死亡。 他祈祷着没人看见,转头一看,曹殊女竟然没跟小华总去看办公室,而是站在他身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手滑,手滑。”黄义铖苍白无力地说。 曹殊女对他理解地微笑一下,说:“是什么?” 黄义铖这才想起来,面前这位女士四十大几,要么完全不懂智能手机的用法,要么是抖音重度用户。他抱着一丝希望,拿出手机,将音量调到最低,给曹殊女介绍分享抖音的方法。曹殊女仔细盯着他的动作看,看到视频里跳舞的龚宝甜,说:“这位是认识的人,还是推广的形象大使啊。” “是认识的人。”黄义铖无奈,“小姑娘,哈哈。就喜欢这些小红书啊,抖音啊,年轻人的东西。” “啊,那太好了。”曹殊女有点高兴,“我儿子,王松仪,最近跟我说过这个女孩。叫甜甜,是吗?” “……” 黄义铖谨慎地说:“是甜甜。世界真小啊,您居然认识甜甜。” “嗯,嗯,我认识。” 曹殊女从他手中接过手机,又看了一遍龚宝甜的舞蹈。黄义铖也注视着视频,心思却完全没在欣赏舞蹈上。曹殊女的声音虽然是一贯的柔和中带点紧张,但黄义铖隐约感觉她并不高兴。王松仪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他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听过。肯定是之前有交集的人。 看完抖音,曹殊女试探着点了一下屏幕,视频缩回原来的大小,有人开始在群里聊天。 “这是微信的一个群。”黄义铖干巴巴地说,“我也是刚被拉进来,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曹殊女注目群聊内容,说:“啊,甜甜要过生日了吗?” 黄义铖一怔,伸手往上滑了几条记录,逐行看下来,竟然是为了给龚宝甜办生日趴组成的临时生日群。 “啊,我都忘了。是要过生日。我认识她,几乎算是我妹妹吧。她打算搞个生日大聚会,把大家叫在一起热闹热闹。哈哈,小孩……” “啊,生日宴会……”曹殊女若有所思,忽然看着他,“小黄,你看看,我能不能也去参加年轻女孩的生日宴?” ☆、拒绝 面对黄义铖的错愕,曹殊女有点紧张地笑一笑,抚过手机的屏幕,说:“是挺不合时宜的。小孩的生日宴,我一个大人,还去参加。小黄,你给我安排一下吧,算姐姐麻烦你个人的事。” 黄义铖一抖,说:“曹姐那你这就太客气了。她好客,谁去都不生气。只不过吧,她举办生日宴会这个地点,曹姐你可能不太常去。而且她时间肯定晚,说不定闹到后半夜,怕你不舒服……” “不能不能。”曹殊女立刻说,“别看我年纪大了,但是晚睡一会儿也是没问题的。” 黄义铖无法可想,一转眼,看到李兆敏和华天荣从两侧分别走来,急忙迎上去。华天荣挥舞一下手,说:“不错不错。要我说,楼上就没必要看了。这房子有什么看头,在哪看不一样?我们还是要看扶持力度,是不是?哈哈哈哈。” 黄义铖点头,说:“那肯定,现在每个地方都希望留住人才,招商引资。对于小华总,李总,我们的扶持力度肯定是非常高的。” “不能把李总扶持到我们公司来吗?”华天荣大笑,“我看李总倒是个人才,在你们那干太屈才。曹啊,你看呢?” “要看李小姐的意愿。”曹殊女平和地回答。 “我看华总也是个人才。”李兆敏微笑着说,“连自己家池子多大都不了解,就开始打算养鱼了。” 黄义铖在她和华天荣再次吵起来之前拦腰截断。“小兆姐。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我和小华总、曹总还有其他几位准备去办公室看一下最近计划。” 李兆敏眨一眨眼睛:“那你们就去吧。我要去看看我们那边。” 黄义铖点头,刚要引着华天荣走向安全通道,李兆敏叫住了他:“生日聚会,别忘了。” 现在他想忘也忘不了了。黄义铖苦笑着看了一眼曹殊女,说:“曹姐也会去,咱们还会再见到的。” 李兆敏一怔,问:“曹姐也去?” 华天荣也问:“什么什么?有什么好事儿,让曹去不让我去?” 黄义铖苦笑,说:“一个朋友举办生日聚会。曹姐是……对她很感兴趣?” 曹殊女小幅度地点头,说:“这可是视频里唱歌跳舞的小姑娘,我亲戚家有个女儿就是这样,新新人类。可时髦了。我还能去这样小姑娘的生日宴会,多好啊。” “那我也去呗!”华天荣瞪大眼睛,“咋样才能去啊?买票吗?” “呃,这倒不必……” “小华总去,怎么也要送点大方东西吧?”李兆敏轻轻笑了一声,“小华总给搭个香槟塔,大家都能跟着借光。” “这都要看。”华天荣第一次没有反唇相讥,“生日宴会具体什么时候啊?” 黄义铖舔一下突然干涸的嘴唇,说:“后天晚上。到时候我来接你们。” “不用不用。”华天荣说,“我们自己去。不是凭票入场吧?” 趁着华天荣在会议室和长辈谈话,黄义铖很快地百度了王松仪。换了几次音同字不同的名字后,他看着首页出来的结果,心中响起警铃。 如果是这个王松仪,那他太知道了。他和这位仁兄后期没多少交往,但是第一印象还是有的。此刻曹殊女是他妈妈,这个关系简直是□□。王松仪在她面前提起龚宝甜,绝对不会说她好话。能让说到曹殊女想去现场观摩,更是一想就后背起汗毛。 似乎华天荣和长辈还有许多细节要商谈。黄义铖离开会议室门口,到走廊尽头去吹冷风,顺便玩了一会儿手机。 这个工作真是没意思。总是在人群里斡旋,想办法拉关系,平衡关系,每天像是在踩高跷。搞不好哪天翻车,把他自己也扣在车下。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不干了,但是“放弃”的念头从没像今天这么强烈。李兆赫在朋友圈发布了一组团建照。这小子终究还是去找那个他很聊得来的男人了。那人和华天荣的外貌是一个类型,性格截然相反。看李兆赫的笑容,比之前在达拉游开心得多。 要不他也辞职去做游戏好了。画画他是不可能的,他从来都只会画火柴人。虽然李兆赫给他看了一本叫《灵能百分百》的漫画,鼓励他,讲一个好故事比画一张好的画要关键得多,但他既不会讲故事,也画不出一张完整的画。李兆赫有点遗憾,又跟他说不要紧,相比之下,他的工作更现充。 李兆赫大概误会了,他的现充并不是李兆敏那种天南海北的调查和决策,而是在长辈的关照下牵线搭桥。 黄义铖叹了口气。不光是汉疆要听他们的意见,他们也在背后调查汉疆。要是黄义铖自己来做这个决策,他现在就会买两张机票,把小华总和曹殊女送上最近一班飞机。但他没有决策权,只能在一边听着和看着。这次引入汉疆,不知道要有多少隐藏的麻烦和问题。 他幻想着跟叔叔说他要辞职的场面,那个场面如阳光里的肥皂沫,五彩斑斓,处处变形,短暂地闪了一点美好的光。 会议室的门开了。华天荣春风满面地出来,和他打了招呼,又和长辈们寒暄了几句,便和曹殊女离开,一看就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仔细研究一番长辈的提议。黄义铖看着搭载着华天荣的电梯合拢,看向叔叔,叔叔朝他微微一笑,眼角的鱼尾纹散成一片小小的树荫。 黄义铖说:“叔叔,你现在有时间吗。我有点事,想私下和你说。” 叔叔一怔,把黄义铖请进他的办公室。黄义铖在一株巨大绿植旁边坐了,看叔叔捣鼓他的功夫茶具泡茶。 “我想离开一段时间。”黄义铖说。 话到嘴边,终究变化了意思。功夫茶具的开水壶渐渐升起细小的水泡。叔叔面无表情,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报纸和文件。黄义铖也看着文件,又看着旁边的书柜,说:“我能力有限,而且身心俱疲,想从这个岗退下去一段时间。回白溪看看爷爷,或者干点别的工作。老徐会计资深、忠诚,完全可以胜任我现在的职务。相信我走了,不会对现在有什么影响的。” 开水壶口冒出柔软的蒸汽。叔叔的声音里平静无波。 “你这么想已经多长时间了?” “那我没有。”黄义铖谨慎地说,“偶尔太累,会有这个休假的想法。只是这次,汉疆,让我印象比较深刻,所以……” 气泡从壶底升起。叔叔没有立刻断电,而是抬起眼睛看着他。 “你觉得汉疆不行?” “不同角度看吧。”黄义铖谨慎地说,“从我的角度看,或许以后会有矛盾。土地上的,市场上的,还有和咱们老扶持企业上的。但是从你们的角度……” 开水壶发出尖锐稳定的鸣响,叔叔伸手按着电源开关,说:“小华总和李总关系很好。他们随便闹着玩,你也当真?” 面对他最讨厌的场景,黄义铖只能报以苦笑。尽管是亲叔侄,叔叔却总会在他面前表演,说的话让人不知如何是好,是应该理解成“心照不宣”,还是应该理解成“装傻充愣”。 会议室的意见,黄义铖大概听见了。为了汉疆,他们真是煞费苦心,只要汉疆肯来,什么都可以,直接打压李兆敏也没问题。 “或许吧,我还是希望能离开一段时间……” 叔叔松开手,了然地点头:“你这是趁没出事之前先把自己摘干净?义铖啊,你对血缘至亲,也这么不放心?” 又来了,“装傻充楞”,就能“杀人诛心。” 黄义铖眼神闪动,垂下眼睛,恭敬地说:“我对叔叔是一直尊敬和信任的。也不是打算把我摘干净,我做了这么多事,别说我不想摘,就算想摘,也摘不干净。只是人到了一定年龄,生活态度会有改变。我现在就突然很想出去旅游,看看爷爷,再走走祖国的大好河山……” 叔叔稍微抬起手,做了个阻止的动作。黄义铖不说了,看着叔叔将开水徐徐注入茶壶。茶壶口升起氤氲蒸汽,空气里浮动着隐约的茶香。 “你是我的侄子。老徐会计再怎么忠诚,比不了你这层身份。什么时候不好休假,非要在十一黄金周休假?汉疆怎么不行?小华总和曹姐,哪个人对你不行?” “不是他们私下里对我怎么样。”黄义铖近乎绝望地挣扎,“我是觉得汉疆就有点问题……” 叔叔再次打断了他:“义铖,我那么多年前帮你的事,你总不会忘得一干二净吧?” 叔叔放下开水壶,看着黄义铖近乎失去血色的脸,满意地说:“假话咱们就不说了吧。我现在问你,你不干这个,打算干什么?就算你找下家,他录取你,也是因为你认识我,认识我们;如果你不是我侄子,就是一个普通小白人,出去试试看吧?现在大学生多得像狗,就连酒店前台经理都要求留学经验,你行吗?” 他将功夫茶杯倒满,推给黄义铖一杯。黄义铖低头看着摇晃的茶水,里面有一小片倒映出来的白墙,不断起起伏伏。 “现在跟十几年前一样,本质是不变的。你不要在双诚干一阵,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没人能因为你本人去录取你,你能有今天,全是靠我。明白了吗?” ☆、遇见 李兆赫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摆件,一个被大姐拿来拿去的摆件。他本来打算在家搞搞人体结构总结,然而大姐突然出现在他房间门口,叫他上车,语气非常激烈,仿佛他敢反抗就拧掉他的脑袋。他只好换衣服下楼,路过二楼时,朝大哥的房门瞟了一眼,房门紧闭,自从大哥上次醒来,他就很少出门。 本想和大哥谈谈他上次的醉酒,但是李兆赫一直找不到机会。那段时间他有点忙,大哥又不常出房间。等他看到大哥,已经是三天之后了。大哥憔悴得像是在烈日下暴晒三天,倒在沙发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茶水。李兆赫也想加入他,便去厨房弄了点咖啡。 等他带着咖啡出来,沙发上的大哥不见了。他抬起头,听到楼上响起迟来的关门声。 失去了谈话的目标人物,李兆赫独自站在客厅里喝着咖啡。他很想和大哥谈谈,关于酗酒,关于药物管制,关于项链,又觉得自己一无所知。 他很想问另一个酗酒人物黄义铖,但是黄义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表露出沉迷酒精的倾向了。在他们见面那几次,黄义铖虽不能说滴酒不沾,也算是浅尝辄止。实在看不出他能干出来大姐说过那种“喝得昏迷在阳台上”的事情。 坐在大姐的车上,李兆赫看着她再次以毫厘之差超车,忍不住抓紧安全带,问:“我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伊甸园。” 李兆赫一惊:“伊甸园?你也知道伊甸园?” 大姐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想想也知道,大姐怎么会不知道伊甸园。李兆赫硬着头皮问:“去伊甸园干什么?” “刷脸。”大姐说。 她今晚情绪显然非常低落,李兆赫不想再和她说话,摸出手机,微信群里又是消息不断,他翻着工作群的消息,工作就是这样,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样肝。 一个群不断被顶上来,又被其他消息顶下去。李兆赫一直没点开看,起初是龚宝甜邀请他进去的,他刚刚点开群,就看到有人在群里分享龚宝甜的热舞,大约是这位大小姐终于觉得自己在抖音混出了名堂,要建粉丝群割韭菜了。李兆赫随手退群,又被龚宝甜拉进来,三进三出后李兆赫先放弃了,将群设置成免打扰,随便她在里面怎么割。 此刻闲着也是闲着,他点开群,打算看看龚宝甜在群里卖什么鸡零狗碎。然而一路翻上去似乎画风不对。他再仔细读了一遍群聊天记录,确定自己没有理解问题。 “今晚是龚宝甜的生日吗?” “嗯。”大姐用鼻音回答。 李兆赫呆住了。“咱们现在是要去参加她的生日聚会吗?” 大姐压根懒得回答,在前方路口右转。这条路是如此的熟悉,李兆赫终于反应过来。 “为什么?” 他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答。大姐放慢速度,跟着前方车辆进入地下停车场。轮胎压过地下停车场起伏的减速带,李兆赫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地动起来。 “我没有准备礼物。”李兆赫苍白无力地说。 大姐总算在停车的百忙中给了他一个眼神。“她能注意到么?实在过意不去,你去旁边的商场买个好了。” “你买了什么?” “手链。”大姐说,“有贺卡。你别想了。” 和大姐一起送联名款礼物的愿望破灭了。李兆赫完全无语,被大姐驱赶下车,本想就这么跟着大姐进去,实在不好意思,只好和进电梯的大姐打了招呼,忍气吞声地去旁边的商场,在一进门的苹果专卖店里买了一对AirPods,拎着小盒折返,登上通往伊甸园的电梯。 电梯门打开,是一片欢乐的海洋。龚宝甜绝对是包场了,将处处彩灯的夜店变成了简易气球房。到处都贴着五颜六色的气球,大音响里放着直接可以录视频的金曲。一群一群的人走来走去,拍照,吵闹。 真难以相信龚宝甜居然能约到这么多人。李兆赫完全丧失了概念,身后有人不耐烦地叫他让开,他才如梦方醒,走到一边,看着两个新的人加入了人群。 不知道大姐去了什么地方。 李兆赫四下寻找着登记点。这么多人来参加聚会,不可能将生日礼物全部交给龚宝甜,应该会有专门的人负责收生日红包和生日礼物。果然,片刻后,一些人走开,露出本应该是吧台的桌子。吧台后,女调酒师百无聊赖地托着脸,望着走来走去的人群。 李兆赫朝她走去,女调酒师注意到他,眼神从茫然到惊艳地亮起来。 李兆赫走到吧台前,向她举了一下手中的小袋子,问:“这是龚宝甜的生日宴会吧?你负责收礼物吗?” “不是哦。”女调酒师朝旁边一指,李兆赫才看到她旁边那个高挑双马尾的lo娘,“是这位小姐,她负责收。” 李兆赫走到lo娘面前,lo娘头都不抬地专心滑手机,难为她在这么吵闹的音乐里还能看得下去微博。李兆赫伸手敲一敲吧台,lo娘毫无反应。他只好求助地看着女调酒师,又伸手试图吸引lo娘的视线,女调酒师看着他笨拙的动作,她微微一笑,轻轻弹了两下lo娘蓬松的领子。 Lo娘不悦地瞪她一眼,注意到李兆赫站在她前面,定睛一看,顿时睁大了眼睛。 对这种反应李兆赫有些见怪不怪,尽管lo娘的眼神似乎并不是欣赏,更像是惊奇。他将AirPods放在吧台上,问:“是你负责登记龚宝甜的礼物吗?” lo娘大约是没有听清他说话,依然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李兆赫只好又喊了一遍。Lo娘这才眨一眨眼,点点头,伸手拿过袋子,用两根手指撑开袋口,向里面张望,又抬起眼睛看他。 “你是李兆赫。”她尖声说。她的尖声居然能压过混乱的音乐,像一根针,从一片晃荡中尖锐地突出,“去旁边,甜甜等着你呢!” 李兆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看了一会儿,在格外大的一堆人中间,他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侧脸。 想要挤进那一大堆人里,肯定要费点功夫。 李兆赫本不想过去,但是带着礼物到生日聚会上,不去见主人,而是扔下礼物就走,于情于理都算是白来。他点点头,向lo娘笑一笑,表示感谢,朝人群义无反顾地走过去。正在人群外寻找着突破口,音乐暂时停下,在换歌的间隙里,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黄老师……” 只是三个字,李兆赫敏锐地转过头。他早该知道有龚宝甜的地方必有Rudy。但是Rudy说话的对象不是黄义铖,而是一个非常高、非常胖的男人,有点像盛凯,大约三十五六,是李兆赫见过最高的人。 和他一比,Rudy像是个没长大的小男孩。 李兆赫也只听到这三个字。音乐重新淹没了短暂出现的空白,抖音神曲就是洗脑,旋律一浪接着一浪,立刻冲掉了刚才在他脑海里盘旋的曲子,Rudy踮着脚尖,在突然涨潮的音乐声里,向那人努力地打着手势。尽管音乐声这么大,那人却不肯屈尊低头,凑到Rudy耳边让他节省一点说话的力气,而是保持着挺拔的身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比比划划。 那人的视线和李兆赫相遇了。他盯着李兆赫,像是欣赏什么东西,仔细地看着他。那双眼睛的视线没有敌意,却也谈不上友好,从头到尾地,用无形的手抚摸了他。 Rudy注意到那人的视线,转过头,看到李兆赫,立刻眯起了眼睛。 他这么一转头,李兆赫才看到那个壮男身边还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纤细而憔悴,被Rudy挡得严严实实,此刻看她的脸,约莫四十多岁,一身黑衣,只在脖子上戴了一串珍珠。 她朝李兆赫憔悴地笑了笑。李兆赫也对她微笑,看清Rudy的谈话对象只有壮汉和憔悴的中年女性,没有黄义铖,便不去理睬壮汉突然亮起来的视线,再次试图挤进围绕着龚宝甜的人群。 龚宝甜忽然在人群中转身,用后脑勺对着他。 李兆赫停下来,这姿势意味着龚宝甜看到了他,但是故意装作看不到,想让他挤进去好好和她打招呼。可他的目的仅仅是在龚宝甜面前刷一下存在感,用大姐的话讲,就是“刷脸”。既然龚宝甜已经看到他,那他的任务便完成了。 李兆赫几乎在空气中看到突然卷起的横幅,提示他“被龚宝甜注意(1/1)complete!”他放弃努力,也转过身。 刚才的人群里没有大姐,想也知道,大姐怎么可能愿意和龚宝甜一起,被一群陌生人像裹老北京鸡肉卷一样裹在中间。只是不知道大姐刷完脸去了什么地方。愿不愿意和他一同回家,李兆赫东张西望,触目所及,是一片一片的陌生脸孔。 袖子上传来微微的拉扯。李兆赫转头一看,刚才那位憔悴的中年女性仰头看着他。 “你好。” 看那位女性的口型,她应该说的就是这句话。李兆赫点头,那位女性露出小小的笑意,示意他弯腰,等李兆赫将耳朵凑过来,她稍微一清嗓子,用一种似乎久病初愈,不敢提中气说话的声音说:“你好呀,不好意思,要麻烦你。你是叫李兆赫吧?能请你到这边来一下吗?” ☆、香槟塔 要不是李兆赫的耳朵几乎贴过去,她的声音就会淹没在喧闹的音乐里。然而她的声音压着背景音,稳稳地传进他耳中。 她大概说的是站在角落里的高胖子和Rudy。那个高胖子,李兆赫不是很熟;但是Rudy老熟人了。之前在他这临时救场跳过舞,他还提过让李兆赫来当付费酒托。不知道此刻是不是要旧话重提。 李兆赫跟着她一同走向角落,来回看着高胖子和Rudy。Rudy怪模怪样地耸肩,朝高胖子使了个眼色。高胖子向他伸出手,人畜无害地憨厚笑着。李兆赫茫然地伸出手,和他握了握。高胖子的手比他要大两三号,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手娇小玲珑。 “我叫华天荣。”高胖子愉悦地说,“你就是李兆敏的弟弟吗?” 李兆赫点头。华天荣松开他,欣赏一下他的脸,说:“你和你姐姐长得还真有点像。鼻子这里。你可比你姐好看多了。这是曹,这是Rudy,你都认识了。” 新认识的人反而给他做起介绍。李兆赫不禁苦笑,曹殊女在这种吵闹的场合居然还很惬意,Rudy一直瞪着他,眼神古怪,不知道在脑补什么。 音乐震得他脑子都在响,李兆赫实在不想在此地久留,然而这三个人神情古古怪怪的,似乎还要拖他很久,他抑制着翻出降噪耳机的冲动,问:“很高兴认识大家,嗯……找我有什么事吗?” 华天荣笑眯眯地指一指Rudy,说:“这位先生刚才告诉我,你现在和小黄走得很近。真的吗?” 李兆赫大惊,不由自主地看一眼Rudy。现在他明白Rudy眼睛里的情绪了。可是,黄义铖跟Rudy说他们的关系?虽然黄义铖应该公开,但是公开到他的前对象那里,还是有点太公开了。 Rudy笑一笑,说:“这位小李,和王松仪的关系也很好呢。” 这名字听着耳熟,李兆赫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听过,但是看曹殊女恍然大悟的神情,眼神里瞬间溢出的亲近,他们的交集超过想象。李兆赫僵硬地微笑着,点着头。 曹殊女微笑着说:“怪不得。我上次问小黄有没有对象。他迟疑着没回答我。原来是这样。估计把我们都当老古板了。挺好的,松仪和我说过你,觉得你挺好一个人。” 李兆赫更迷惑了。这个人在背后夸奖他,他却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应该被人夸奖的事。华天荣仿佛不经意地问:“你姐姐呢?来了吗?” “来了。”李兆赫说。 身后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他们都转过身去看,两名服务生推着小推车过来,车上堆得高高的,都是高脚杯。他们将车子推到“龚宝甜小姐生日快乐”的大牌子下,将杯子一个一个摆起来。 “香槟塔。”Rudy说。 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很符合龚宝甜的爱好。李兆赫早就注意到人群中有人录像,是陌生脸,大约是龚宝甜找到的摄影团队。好像在群里看到她要出一期vlog,肯定是找人拍比她自己拿着手机瞎拍好看得多。 服务生手脚很快,高脚杯金字塔转眼间矗立在大牌子旁边。纷纷有人给高脚杯金字塔拍照,又簇拥着龚宝甜拍照。隐约间她似乎朝李兆赫的方向看了几眼,李兆赫转过脸,避免和她对视。华天荣却注意到了,大声疾呼:“哎呀,甜甜往这边看呢!” 他的声音如低音炮,隆隆地碾过,龚宝甜仿佛终于找到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眼睛一亮,明确无误地看着李兆赫,朝他招手,口型应该是“过来”。 李兆赫还想装看不见,Rudy出声:“你前女友叫你呢。” 被Rudy拆台,又被华天荣在肩膀上鼓励地推了一下,李兆赫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她面前,干巴巴地说:“……生日快乐。” 龚宝甜瞬间就扬起了眉:“喂,我说,你是不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干嘛和那些人站在一起聊天啊,你不是应该直接过来找我吗?” “为什么。” “为什么……”龚宝甜一时语塞,“今天我是寿星啊,你不应该满足寿星的所有愿望吗?” 李兆赫感到了话题方向不对,提前截胡:“不。我不应该。说起来,我都不知道你过生日,还是大姐把我叫过来的。礼物我放在前台那个Lolita那里,生日快乐也跟你说了。再见。” 他转身想溜,龚宝甜在他身后阴恻恻地说:“李兆赫,你跟我分手,是因为你和黄义铖在一起了吗?” 仿佛一桶冷水从头顶浇下,李兆赫转身,问他:“你说什么?” 龚宝甜反而大义凛然地说:“Rudy都告诉我了,你和黄义铖的事。哇,你好让我吃惊,为什么你会去三别人?还是男的?是因为你妈妈这样,所以你也这样吗?” 镜头和目光都对着他,目光来自周围的陌生面孔,而镜头后有着无数目光。恍惚回到了被她强拉上台跳舞的那个时刻。他当时本应该拒绝,然而好奇在他的拒绝里生了缝隙;他站在台上,雪白的光从头顶倾泻,将每一丝外在的泡沫冲掉,只留下最核心、最本质、最不能被改变的东西。 他睁开眼睛,在白光之下,其他一切都黑压压的。当时他想,原来舞台表现力是这个意思,是去掉一切外在后留下的所谓自己。他又想,原来从舞台上看观众,是这种感觉。 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化作晃动的黑影,在他视野边缘晃动。在突然狭窄的视野里,龚宝甜还在瞪着他。 李兆赫忽然意识到,龚宝甜在等他承认错误,向她道歉,她就可以惩罚渣男,大获全胜,将他拍成生日宴会的反派,成就一个完美的vlog,他甚至能看到她会用的标题:“痴心白富美怒甩劈腿前男友,女人要为自己而活”。 “你道歉。”李兆赫说。 龚宝甜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不可置信地笑着,问:“你说什么?” “你道歉。”李兆赫又重复一遍,“道歉。” 大约终于听到他低沉声音里的情绪,龚宝甜朝音响方向挥手,DJ知机地降低了声音。在凸显出来的大块宁静里,龚宝甜侧着头,抬手做思考状按着嘴唇。 “为什么?” 盛怒之下,李兆赫说话变得结结巴巴。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吐字清晰。 “你听说了什么?” 龚宝甜眼睛一转,朝他身后的Rudy看了一眼,说:“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 李兆赫回头去看Rudy,Rudy正巧蹲在地上数香槟酒,没和他的目光交汇。华天荣和曹殊女则是呆立一旁观望,神情很相似,想走,又想留下看到最后,嘴里含着不吐不快的猪油。 耳朵里传来轻微的耳鸣。李兆赫转回来,龚宝甜显然觉得自己说了一句绝杀的话,满脸都是洋洋自得。他真想一拳打在她自鸣得意的脸上,甚至连她整个人翻倒在地的样子都看得一清二楚。但他深呼吸,幻觉褪去,龚宝甜依然好端端地站在远处,占足了上风似的看着他。 “我不清楚。”李兆赫说,“我没有三过谁。” 龚宝甜歪着脑袋,又朝他身后看了一眼,说:“黄大哥和Rudy本来就在交往,你从中间破坏,现在开始把你自己摘清楚了吗?” 李兆赫走向Rudy,在他旁边半蹲,问:“我三过你们吗?” Rudy终于放弃数香槟,直起腰,问:“不然呢?” 大约是蹲着说话声音太小,Rudy站起来,用他那十分有特色的声音尖声说:“我根本不想和你掰扯这些事,也不可能把你按地上打,你多厉害啊,什么人都喜欢你,我能和你比么?本来我想就这么算了,我没权没势没钱没外表,但是甜甜好人,她愿意为我撑腰,这就够了,你不用跟我说,你想跟谁说就可以跟谁说,不用跟我说。” 这是圈套。李兆赫终于迟钝地意识到,他掉进一个完全无法摆脱的圈套里。黄义铖告诉过他,他对Rudy是老板对员工,然而现在员工把自己放在了情人的角度,口口声声指责,又不让他辩解。 他倒是可以猛揍Rudy,不会落下一个男人殴打女人的以大欺小,然而这件事终究要黄义铖来说清楚。其他一切行为都是多余。 看李兆赫呆呆地站在原地,Rudy朝旁边一个服务生挥手,叫他开酒。那人走过来,开始拧香槟。李兆赫烦乱的心又多了一条隐约的思绪:他见过这个发胶涂成香港老牌明星的男人。 龚宝甜适时笑一笑,美滋滋地说:“我就说。你没有可以反驳的话了吧?我爸爸总跟我说,遗传的力量是伟大的。我本来还觉得你是前男友,现在看来,前男友果然都是渣男。” 有什么东西咔哒一声断了,李兆赫像是拧死了发条的机器,一点一点转动。他走向龚宝甜,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知道,如果不做什么,内心一直扭曲的东西就会旋转,上升,爆|炸。龚宝甜似乎意识到了危险,瞪大眼睛,嘴唇微张,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忽然,一只手轻飘飘地按在他胸口处,大姐的知性女中音像一堵墙隔在他和龚宝甜中间。 “这些鸡肠狗肚的八卦也值得你们当回事,我说,甜甜,先把摄像机都撤了吧?你这是开生日宴会,还是拍电影呢?我可听说,在剧组当群演是有工资的,再拍我们,我们可就要去法庭,当一把讨薪农民工了呀。” ☆、道歉 看到李兆敏,龚宝甜总算收敛起胡闹的神情,指挥摄影暂且关掉摄像机,又指挥音乐调低声音。她则走过来,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小兆姐,我不知道你过来了。” 李兆敏笑一笑,说:“生日快乐啊,甜甜。我只是一会儿没过来,你们就吵起来了?” 龚宝甜瞧了一眼李兆赫,总算有点常识,没有继续控诉李兆赫的情史,转了转眼睛,又说:“不知道小兆姐过来嘛。” 她一直在说“不知道小兆姐过来”,显然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被李兆敏当场抓住欺负人,有些不甘心。 李兆敏一直站在他身前,阻拦他继续向龚宝甜走。被她这么一拦,李兆赫长出一口气,暂时望向头顶上方,应该是做吊顶装灯光的地方黑洞洞的,一眼望不到底。也可能是他的眼睛出了问题。 “那我走了。”李兆赫不特定地说。 再停留下去,不知道这群人又会起什么幺蛾子。他总不能等着大姐为了他和龚宝甜吵架,把自己家里那点事变成所有人嘴里的谈资。最重要的是,他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跟黄义铖谈谈。龚宝甜一向容易把她的抖音抓马段子和现实混为一谈,但是Rudy不可能这么自我,毕竟,他算是一个社会人。 如果被这么说的人是大哥,现场估计已经打成一团。然而被这么说的人是李兆赫,他已经习惯用别人的逻辑说服自己。不这样做,他就没有办法压抑自己,没有办法和别人一同否定自己的存在。 不等任何人回答,李兆赫绕开她们,朝外走去。他知道每个人都在看他,但是无所谓。想看就看,他已经习惯别人的目光。真奇怪,人们总是在不需要的时候注视着他,却在真正需要的时候视若无睹。他听见李兆敏在他身后叫他,也听到她批评龚宝甜,让龚宝甜道歉。然而龚宝甜是不可能道歉的,李兆赫不想再听她说任何一句话。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李兆赫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下来。黄义铖站在入口,朝他微笑,一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他身边的人有点眼熟,第二眼认出是上次跳舞的搭档。虽然跳舞后他们就没有再说过话,但是加了微信,平时会在朋友圈阅读对方的日常。李兆赫瞬间想起他的朋友圈和他的名字,原来他就是王松仪。 从黄义铖瞬间变化的微妙表情来看,李兆赫可以断定舞厅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看他。 “人很多啊。”黄义铖说。他走到李兆赫面前,微笑着捏一下他的手臂,说:“你也来了?” 李兆赫沉默地看着他,他不敢开口,生怕一开口,强烈的委屈就会脱口而出。 黄义铖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对,低声问:“怎么了?” 李兆赫没有说话,只是看了Rudy一眼,Rudy的神色异常古怪,站在他身边那些人的表情也是各有各的精彩。众人中唯有龚宝甜眼睛一亮,大踏步地走到黄义铖面前,仰起头,说:“黄大哥!” “生日快乐啊。”黄义铖抬起手,向她晃一晃手中的纸袋,袋子外是任人皆知的logo,“给你的。希望你能喜欢。” 龚宝甜伸手接过纸袋,张开纸袋看了一眼,发出赞许的声音,抬起头朝黄义铖甜甜地笑,双手将袋子抱在胸前,说:“我很喜欢!谢谢黄大哥!” 她看一眼王松仪,王松仪朝她点点头:“生日快乐。” 显然他没有准备礼物,也不觉得自己做得哪里不对。龚宝甜皱起眉,一张嘴,黄义铖在她即将开口之前说,“甜甜啊,这房间里气氛很有点古怪,你没觉得吗?” 龚宝甜一侧头,眼睛转一转,说:“没觉得啊,可能是没有音乐的问题吧。本来我有放音乐,还有录像,但是小兆姐说不让录了,我就让他们把音乐和摄影给关了。要是黄大哥觉得奇怪,我现在就让他们把音乐打开。” 看她有重新命令音乐开始的架势,黄义铖急忙阻止:“那倒不用。其实我也觉得吵,我是老人家了,不比你们年轻人爱听这些。安静点挺好的。” 看龚宝甜乖巧点头,黄义铖又说:“现在都十点多了,你的生日宴还没举行吗?” 他一抬头,看到巨大的“龚宝甜小姐生日快乐”牌子边已经堆起了空的玻璃塔,噢了一声,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你这个香槟塔都摆上了?那你什么时候开塔?” “等黄大哥来就开。”龚宝甜笑眯眯地说,“走啊,黄大哥,跟我一起去开香槟。” 她伸手去拉黄义铖,与此同时,李兆赫向后一甩手,挣脱开黄义铖的掌握。 “玩得开心。”他对黄义铖说,朝黄义铖和王松仪分别点点头,朝外走去。 王松仪慢半拍地说了句“噢!你要走了啊?”龚宝甜一声不吭地握住黄义铖的手腕,把他往生日立牌方向拉。 黄义铖被她拉出一步,立刻停下,望望李兆赫,说:“甜甜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龚宝甜也望一眼李兆赫,暧昧地侧着头:“谁知道啊,兆赫哥哥不是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在外面玩吗?可能是烦了吧?” 黄义铖轻轻转动着手,从她手中挣脱,说:“好,甜甜妹妹,我去外面抽根烟,你到香槟塔那边等我,去吧。” “啊?”龚宝甜吃了一惊,“黄大哥你吸烟吗?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戒了很久?” 黄义铖朝她促狭地挤挤眼睛:“戒烟嘛,总要戒个十几次二十几次的吧?你不用过来,去香槟塔那边等我吧,二手烟有害健康。” 任谁看了都知道他绝不是烟瘾突然发作,而是要追上李兆赫,去问问怎么回事。李兆敏轻轻笑了一声,用Rudy能听到的声音说:“我要是你呢。现在也找个借口离开。” “要不咱们也出去抽根烟吧!”华天荣声如雷震地说,“哎呀我的天哪,这个地方呆的我脑子都快炸了。音乐唧了哇啦的,喝来喝去都是甜了吧唧的饮料。走吧,曹啊。你也出去透透气。” 曹殊女朝李兆敏笑一笑,很歉意地说:“李小姐,要跟我们出去吗?” “我就不了,”李兆敏轻松地笑一笑,“刚才走来走去累死我了,现在我在这歇一会儿。” 为了证实她的话,她甚至拖了个椅子坐下,一手撑在椅背上,笑眯眯地朝他们挥手。龚宝甜措手不及地站在门口,看着华天荣和曹殊女从她身边走过,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俩人是哪来的啊?” “妈?” 龚宝甜猛然瞪大眼睛,和王松仪一起难以置信地看着曹殊女。曹殊女朝儿子笑着,尽管是朝儿子笑,笑容也是拘谨,而拘谨中多了许多温柔。 “走啊,儿子,一起出去透透气。” “我刚过来。”王松仪懵懂地说,随即在曹殊女的眼神中改口,“啊,好啊。” 龚宝甜张口结舌地目送三个人出门,仿佛生日宴还没开始,就要落花流水。她急忙冲过来问Rudy:“怎么他们都走了?他们是谁啊,谁邀请他们过来的啊?” Rudy看着李兆敏,李兆敏立刻摇头,举起双手自证清白:“不是我噢,是曹姐自己要过来的。可以说我们都是曹姐带来的。” “曹姐,就是王松仪的妈妈?”龚宝甜疑惑,“她怎么会自己要过来,是黄大哥邀请她过来的吗?” 李兆敏也学着她侧头:“嗯……好像不是。她好像早就知道你。你也别着急,等黄坏抽烟回来,就把他们带回来了吧?你的香槟都够吗?” 一言提醒了龚宝甜,她转头去问那个数香槟的:“喂,够不够啊?” 那人毫无表情,沉默地点头。龚宝甜瞪了他一眼,又问李兆敏:“小兆姐,那我现在总能把摄像机架起来了吧?” “好啊。”李兆敏说。 龚宝甜指挥音乐彻底关停,打开摄像机。李兆敏忽然看向门口,黄义铖步履轻快,径直走向他们,说:“甜甜,Rudy,我有必要和你们两个谈谈。” “谈什么。”龚宝甜僵硬地说。 黄义铖也不和她客气,单刀直入地说:“甜甜,我知道你和Rudy是好朋友,你为朋友出头,我能理解。但是情况并不是Rudy和你说的那样。我和Rudy从来都不是情人。Rudy,你对这件事怎么理解,我不清楚。现在我明确和你说一次,我们之间是介于朋友和上下级的关系。我信任你,所以把伊甸园交给你,但是,其他方面就到此为止了。” 多亏了龚宝甜刚刚关停声音,舞厅里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龚宝甜的脸孔涨得通红。Rudy的神色则很古怪。他今晚的脸色一直都不太正常。 黄义铖扫了他一眼,说:“甜甜,我需要你现在对李兆赫当众道歉。” 龚宝甜一惊:“为什么?我又没造谣,是Rudy这么告诉我的。又不是我故意瞎编来抹黑他。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不是道歉这个。”黄义铖干脆地说,“你是不是提到他家的事?你应该道歉的是这件事。为什么,我也现在告诉你。首先,他的母亲是你的长辈,你作为晚辈,不要在背后说长辈的闲话;其次,你不能当众拉扯他家的事,做不了解也不恰当的类比。你听明白了吗?” 龚宝甜翻了个白眼,鼓起脸,说:“那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是长辈当小三不能说呗。你让我跟他道歉,不就是因为这个道歉。” 黄义铖叹了口气,看一眼李兆敏,说:“你懂不懂尊重人。” 龚宝甜也学着他样子叹口气,说:“黄大哥,你知道我的。我爸爸一直跟我说,要先尊重自己,才能有人尊重你。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就以为他家那个情况,大家不都知道吗?那你让我道歉,我就跟他道歉好了。” 黄义铖用左边的上下牙咬着舌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Rudy突然奇奇怪怪地笑了一声,说:“黄老师这么维护李兆赫,看来,李兆赫是黄老师最喜欢的人啊。” ☆、中歇 黄义铖看了他一眼,没去理会他突然的发难,倒是龚宝甜找到了着力点:“黄大哥,是因为你特别喜欢他,才让我跟他道歉的吗?” 面对无法理喻的龚宝甜,黄义铖真想举白旗投降。 “因为你做错了。”他尽可能温和地说,“你为朋友打抱不平,这很好,但是,当你发现真相和你朋友说的不一样,你是不是应该向被你冤枉的人道歉呢?” 龚宝甜转一转眼睛,又朝外面张望,说:“我觉得他不会在外面等着我道歉吧。那么小心眼的吗?” “……” 这两个人之前竟然是恋爱关系,真是难以置信,也可能这就是所有恋爱又分手的样子。因为存续过一段关系,便丧失了在对方世界里成为人的资格。 黄义铖不去理睬她新的指控,说:“我现在去外面找他,如果他回来,你就道歉,好吗?” 龚宝甜别别扭扭地点头。黄义铖朝全程微笑看戏的李兆敏扫了一眼,刚想向外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回头问龚宝甜:“你是要向王松仪告白还是什么情况?他也在外面,等你和李兆赫道完歉,我再让他进来。” 龚宝甜猝不及防地“啊”了一声:“告白?我对他?不可能啊。他对我还差不多。” 黄义铖点点头,穿过人群离开。龚宝甜还在回味他刚才的问题,忽然转向Rudy:“喂,是你跟黄大哥说我要向王松仪告白吗?” “没有啊。”Rudy流畅地回答,“王松仪自己以为的吧?” 龚宝甜噘着嘴不出声,朝空的玻璃杯塔扫了一眼。事情的发展和她原先的计划完全不一样。她本来的计划是在王松仪面前秀一波恩爱,让王松仪吃醋,再告诉他,他们两个早就分手,她和李兆赫不过是好朋友,顺利接受王松仪的告白;然而上午她过来看生日宴的场地布置,Rudy忽然告诉她,他遭遇了劈腿,介入他和黄义铖之间的对象就是李兆赫,而且,是黄义铖亲口告诉他的。 Rudy是不会对她说谎的,龚宝甜深信这一点,因为他们本质相似,从她们遇到的第一天,她就知道,Rudy是镜子里的另一个她。自己可以对自己说谎吗? 听着Rudy的故事,龚宝甜逐一回想着,明白了很多以前不理解的事。原来李兆赫慢慢不再联系她是因为这个,怪不得,她就知道,一定是他认识了别人,否则他没有任何理由不联系她。 原定的计划被打得稀巴烂,看见李兆赫和两个完全不认识的大叔大妈站在一起,装模作样地不过来找她,真是,龚宝甜简直要气笑了。一定要她给他一个台阶,他才屈尊纡贵地过来,现在加害者都变成了大爷?面对真相,竟然还矢口否认?黄大哥居然维护他? 难以置信,真的难以置信,黄大哥放着全世界最好的Rudy不去喜欢,反而喜欢这个有家族撬墙角传统的前男友。要不然怎么说能上位的小三都不是普通的小三。没有两下子,也不可能迷倒有家室有定力的人, 爸爸妈妈说的没错,遗传的力量真是伟大。不知道王松仪遗传了他妈妈什么。 龚宝甜回忆着曹殊女,对于那个大妈,她真的没有太多注意,只记得和李兆赫站在一起时那个又瘦又黑的剪影。来别人生日宴还穿着一身黑色,她不喜欢。王松仪的迟迟不肯表白,可能遗传了他妈妈的没有眼力价吧。 “十点半了。”Rudy打破了她焦灼的沉思,“甜甜,还是先把香槟塔点起来。寿星的生日要紧。赵德阳,你把最下面的香槟拿过来。” 梳着香港老式明星发型的服务生答应一声,去小推车最下面取香槟。Rudy指挥灯光,让灯光尽可能柔和地集中在香槟塔上。龚宝甜笑逐颜开,走到香槟塔旁边,伸手接过香槟酒瓶。 就说王松仪没有眼力价,这么重要的时候,还和他妈妈在外面,等到他在各大平台刷到她的vlog,一定会后悔此刻没在现场的。 —— 李兆赫不在他们刚才聊天的沙发处。地下停车场也没有李兆赫的车,倒是看见了他姐姐的车。黄义铖上下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李兆赫的影子,估计真叫龚宝甜说对了,他不是能站在外面等他们谈好,再进去接受龚宝甜道歉的人。 他抽出手机,想给李兆赫打个电话,刚刚按亮手机,就听到拐角处传来人走路和说话的声音,再一听,居然是认识的人。黄义铖收起手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身子。下一秒,华天荣一行人从地下停车场的柱子后转了出来。 “小黄!”华天荣仿佛机场遇见老熟人一样举起手,朝他用力挥舞着,“小李呢?小李子上哪去了?” 黄义铖苦笑,迎上去,说:“我也在找他呢。可能回家了?” 华天荣唉声叹气:“哎呀,还想找他喝酒呢,怎么就回家了?小李子我挺喜欢,明星脸,性格又好,比他大姐可强。怪不得你喜欢,嗯,怪不得你喜欢。” 曹殊女点头微笑,王松仪则是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顿时瞪圆了眼睛。幸而他舞蹈专业出身,学过表情管理,仅有一瞬间大吃一惊,立刻转换成标准的笑容。 “谢谢。”黄义铖镇定自若地说,“您几位这是要去哪?一会儿还回去吗?” 曹殊女微一摇头,说:“嗯,不回去了。我和儿子出去逛逛,天荣……天荣大概就直接回宾馆了吧?” “不不不。”华天荣赶快说,“曹啊,难得看见你儿子,这小王是越来越帅了,合理吗?现在的小年轻一个一个都这么出息,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怎么也得跟小王喝一顿。小黄跟我们一起去?” “不了,”黄义铖说,“我得去看看兆赫。刚才他情绪挺激动的,有点担心。” 华天荣点着头,十分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哎呀,小黄,你真是太贴心了,小李子看样不容易被人欺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硬是一声不吭。多有风度。要是小丫头说的是他大姐,他那个大姐非得轮圆嘴巴子扇飞小丫头不可。疯婆娘一个。也就只有你这样的,才能照顾好小李子。” 黄义铖实在无法继续保持不偏不倚的状态,轻咳一声,说:“小华总,李兆敏平时不是这样,我和她认识很久,评论她的话,也算稍微有点资格。她家三个孩子,她,还有两个弟弟。但是生意上就她一个人撑着,小李子是学游戏设计还是绘画的,另外一个弟弟,现在这里有点问题。” 他在太阳穴附近含混地比划一下,华天荣配合地扬起眉,小声问:“疯了?” “应该说是抑郁症?”黄义铖猜测,“我没有见过医院的诊断书,但是那个弟弟事儿也不少,之前是使用软性毒|品,最近是酗酒和药物依赖,这个弟弟和家里关系也非常差,只要清醒,就和李兆敏吵架。李兆敏还是很喜欢她这两个弟弟的,虽然……” 黄义铖暧昧地摊开手,他就不需要再把李兆赫的家事说一遍了,而华天荣和曹殊女也一起点头,经过刚才的一番吵闹,谁都知道黄义铖没说出口的是什么。黄义铖又说:“就前几天,李兆敏还从我这弄了点处方药,给她弟弟镇定精神状态。然而效果不好,差点送医院ICU。” “为什么不去看医生呢?” 三个人都看着王松仪,王松仪有些胆怯,仍然说:“现在抑郁症很严重,我们学校就有人自杀。抑郁症。也是和家里关系不好。” “看医生要病人配合吧?”黄义铖温和地说,得到王松仪点头认可,说,“他不愿意配合,他想自杀。” “那就没办法了。”王松仪说。 “是啊,那就没办法了。”黄义铖附和,“所以李兆敏现在情绪也不稳定。小华总,咱们别跟她一般见识了。” 华天荣大笑:“绕了半天还是替你对象的姐姐说话。小黄你这个对象处的可真是,到位!但我看她也不着急啊?还在楼上跟这帮小孩喝酒呢?” “散散心呗。”黄义铖叹息,“再说甜甜终究是老熟人了,咱们都走了,不留她在上面帮咱们说话,也显得咱们太没礼貌了。” “那是,那是。”华天荣似乎心服口服,“我明白了。以后再看见她,不管她说什么,我都装没听见。我也不跟她说话,好男不跟女斗!我们之间话说到位就行,是不是?” 他拍拍黄义铖的肩膀,眨一眨眼睛,带着曹殊女和王松仪走了。黄义铖目送着他们三人上了车,从他身边拐过,一溜烟转向地下停车场的出口,稍微闭了一下眼睛。 难得替李兆敏说一次话,实在是不想再被两个人夹在中间,听他们俩唇枪舌剑。这两个人他都不想失去,也没办法拉偏架。况且李兆敏家的事实在常见,除了他家的人,别人都不应该放在心上,他不懂为什么龚宝甜会单独拿出来大动干戈。 他翻出手机,拨通了李兆赫的电话。继第一次的无人接听后,第二次通话铃声响起,听筒里终于传出了李兆赫的声音。 ☆、留宿 门从里面打开,李兆赫站在门口,看到是他,反而躲开视线。他刚刚洗完澡,湿头发柔顺地垂落在脸颊两侧,衣服也换成宽松的家居服。 黄义铖二话不说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整个人拉到怀里。这是他第一次紧紧拥抱着李兆赫,修长的身体仿佛嵌入他的怀中,鼻中充盈着洗发露和沐浴露的清香。 李兆赫的身体有片刻僵硬,随即放松下来,沉默地靠在他怀里,一只手轻轻地圈住他的腰。黄义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说:“我来晚了。” “没关系。”李兆赫在他怀里含含糊糊地说。 接近十月的晚风带了即将入冬的寒意。黄义铖感到李兆赫贴着他脖子的湿发迅速变凉。尽管没有关于李兆赫生病的记忆,他仍然觉得这孩子身体孱弱,可能游戏行业的人普遍熬夜亚健康,连带着李兆赫也成了虚弱的人。 “进屋去吧,我帮你吹头发,家里还有人吗?” “我哥。”李兆赫闷闷地说,“我哥在家。” 黄义铖向他身后瞥了一眼,客厅里没有活动的迹象。“咱们先进去吧。湿头发容易感冒。” 李兆赫点头,当先进了大门。黄义铖跟在后面,在门口换了鞋,跟着一楼洗手间里的吹风机声过去,接过吹风机,帮李兆赫吹头发。微湿的头发划过黄义铖的指间,李兆赫半闭着眼睛,低着头,一副随便摆弄的样子,和刚才的激动样子形成了鲜明对比。大约是极度愤怒后的极度疲倦。黄义铖在吹风机的间隙中低声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行。”李兆赫情绪不高,“累。烦。” 黄义铖轻叹一声,说:“龚宝甜同意跟你道歉。不过你走了也是对的。她就算道歉,可能也没什么好话说。” 李兆赫将肩膀轻轻靠上黄义铖的腹部,低声说:“不想听她说。” “我知道。”黄义铖安抚地说,“我告诉她了。就算她事后剪辑,也不可以把她骂你的段落剪辑进去,如果舞厅里其他人录像发到网上,也算是她的问题。” “嗯。”李兆赫闷闷地答应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说,“随便她。就算发了也无所谓。这点事总不至于成为社会新闻。”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一条抖音究竟会发酵到什么程度,谁也不好说。黄义铖额外摸了摸他的头,作为安抚。头发干得差不多了,吹太干反而会影响发质。黄义铖关闭吹风机,把它挂在墙上的挂钩上,说:“好啦,咱们出去吧。” 李兆赫抬起眼睛看他。 黄义铖深吸一口气,大约李兆赫从没意识到自己这个神情看人有多么诱惑。尤其是现在这个高度,更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模糊的事情。他在情况恶劣之前及时打住,伸手抱着李兆赫的肩膀,轻轻亲一下他的头顶,说:“我需要借用这个浴室,今晚让我在这里留宿,方便吗?” 李兆赫眨一眨眼睛,疑惑道:“留宿?你要住下来?” 黄义铖笑着问他:“可以吗?” 似乎没有反对的理由,而李兆赫显然也是这么想的。黄义铖早就知道这孩子思想有问题,果然,新提议的效果和他预期的一样,瞬间吹散了李兆赫的疲倦和阴郁;看他脸颊微红目光游离的神态,不知道脑内又在上演什么样的情节。黄义铖笑着捏一下他鼻子,说:“好啦,去,给哥找几件替换的衣服。别在这发呆了。” 李兆赫急忙站起,走了一步,又回过头,迟疑地说:“这个浴室现在是大姐在用。” “……所以呢?” 李兆赫抓着头发,望着他身后的毛巾挂架,说:“不知道大姐什么时候回来。而且她不喜欢别人动她东西吧……要不然去楼上,我,那个……” 闻弦歌知雅意。黄义铖笑着回答:“好啊。那就麻烦你,让我借用你的浴室了。” 李兆赫又古古怪怪地看他一眼,低下头,向外一扬下巴,示意他赶快跟上。黄义铖差点破防,急忙按捺,跟着李兆赫后面上楼。 他听说李兆赫的大哥住在二楼,路过时还特意看了一眼,三间房门全部紧锁,房间里悄无声息,完全不像有人在里面。 这种安静感,有精神科病人的味道了。他家大哥的精神状态永远是个谜。按他的看法,这人早就应该被送到精神病院,交给专业人士管理。然而他们居然一直没送去,把他当成正常人一样放在家里,还容忍他时不时胡闹,大概还是上班占据的精力不够多。 “你哥哥在干什么?” “在房间里。”李兆赫果然如他料想中一样回答,“刚才我去,他坐在地上看外面的天。” 黄义铖无语地摇摇头:“他现在这是……好点了?” 李兆赫也朝房门看了一眼,说:“昨天刚跟我姐吵一架。不知道因为什么,我听见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楼梯上打起来了。” 黄义铖骇然问道:“打起来?是真的动手了?” 李兆赫点头,说:“没事。我出来的很及时,把他们分开了。” “你和小兆姐也真是够不容易的。”黄义铖感叹,“要是你大哥一直这样,你还是找个心理医生给他看看吧。” 李兆赫一怔,想说点什么,欲言又止,推开了自己的房门。他的房间和偶尔视频里的布置一样,甚至比视频里看上去还像设计师的房间。 大约李兆赫自己不知道,他的房间是整栋房子里最有生活痕迹的。黄义铖来过李家大宅几次,参观过李兆敏引以为豪的草坪和玻璃花房,做了一些符合社交礼仪要求的评价,然而他内心深处并不喜欢,总觉得从里到外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黄义铖站在门口欣赏着他的私人工作室,李兆赫大概是误解了他的目光,猛冲过去拾掇桌面,慌乱中带倒了笔筒,马克笔像雪崩滑落。黄义铖赶快拦住他,帮他一根一根捡拾马克笔,说:“收拾什么,又不是没看见过,你方便就行。” 李兆赫耳朵都红了,将手里林林总总的画集放在地上,指着他身后的方向,期期艾艾地说:“洗手间。” 黄义铖无声地笑了,把一大堆马克笔放在桌面上,让他自己排列。李兆赫排了几根笔,又想起来,说:“我给你找衣服。” 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黄义铖真想让他把脑内小剧场画出来看看。他走进浴室,听着李兆赫在外面翻箱倒柜。果然安抚他的情绪不如转移他的注意力。现在他慌慌张张的,听起来多开心。 他的浴室东西摆放得错落有致。在等水温上来的一两分钟里,黄义铖摆弄着李兆赫的洗漱用品。这孩子竟然和他用同款沐浴露和洗发水。怪不得刚才闻到的味道似曾相识。 门开了,黄义铖一回头,只见门缝里扔进来一身衣服,又像逃难样紧紧关上。黄义铖笑出了声,捡起衣服,搭在毛巾架上,打开花洒,想必门外的李兆赫听见浴室里的白噪音,也能平静下来。 等他洗好,回到李兆赫的卧室。李兆赫已缩在大椅子里,没开吸顶灯,只开了桌上的护眼台灯,头戴耳机,凝视着桌上的电脑。 尽管他的笔一直在动,却看不到他低头看画。黄义铖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低头看去,李兆赫怀里抱着一块巨大的黑色外接设备,他左手搭在设备上,随时操控按键和转环,右手的笔在外接设备的感应板上轻盈地滑动,随着动作,桌上的显示器屏幕里出现变化,那张图片时而放大,时而缩小,时而明亮,时而暗沉。 黄义铖静静地看着,原来李兆赫说的数位板画画就是这样,简直像变魔术。他见过影楼的人有类似操作,但是李兆赫的技术比影楼高出太多。他现在正在涂抹的是一副沙漠风景,只是半成品,沙漠的明艳风光便已呼之欲出。 头戴白色兜帽的人,骆驼队伍,一望无际的沙海。当李兆赫将画面放大,定格在那个兜帽人脸上,黄义铖甚至随着画中人一起眯起眼睛,躲避沙漠的毒辣阳光。 他现在完全明白李兆赫的意思了。像李兆赫这样的水平,像这样的表现力,不可能分辨不出真正适合他的环境。抱着绘画板的李兆赫像个涂涂抹抹的孩子,他在做他最喜欢的事,这是黄义铖在他身上看到的最动人的东西。 大约是感到身后有人,李兆赫猛然回头,吓了一跳,推掉耳机,问:“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就刚刚。”黄义铖说,“你说你要画画,就是这样画吗?” 李兆赫看一眼屏幕,嗯了一声,迅速瞟他一眼,说:“我画的还不行。” “在我看来已经够好的了。”黄义铖温和地说。 李兆赫摇摇头,将板子放回桌面上,摘下耳机,说:“可能是你不会画画的原因吧。我们公司的人就比我画得好多了。 “达拉游?” 李兆赫一怔,眼神游离,说:“不是,我早就从达拉游离职了,换了一家公司。Digital,我跟你说过啊。” 黄义铖吃了一惊。李兆赫说过这件事不假,但他以为李兆赫只是说说而已,Digital一个独立工作室,员工不知道有没有两位数,怎么比得上达拉游财大气粗,没想到李兆赫竟然毫不犹豫地办了辞职手续,还入了职。 “什么时候的事?” 李兆赫想了想:“就前段时间。不到一个月。我和你说那次就已经决定了。他们很认可我的理念。不过他们是小公司,一开始薪酬肯定没有达拉游高。我跟他们说,没事。我也是刚起步,一起成长吧。” 黄义铖略带荒谬地注视他:“小同志,你去个小公司就算了,还给自己压工资?不要在讨论工资的时候说自己刚起步,要是连你自己都觉得不值得高工资,他们更不会给你多发的。” 李兆赫赌气地低下头,来回摆弄着数位笔。 “还好吧。我不太在意这个,Digital的理念是做出好玩的游戏,我们也讨论了一些游戏,确实,就是我理解的那种,原创意义的好玩。你不是说了吗,希望我快乐。怎么我真的快乐起来,你又不高兴了呢?” 这真是无妄之灾,他怎么可能因为李兆赫快乐而不高兴,他是担心这孩子被骗,过于看轻自己,被油嘴滑舌的老狐狸压榨。然而看着李兆赫在灯光下的睫毛,看着他微微上挑的眼睛,看着那双漂亮眼睛里的委屈和责怪,黄义铖脑子里的担心如烟云散。 他扶着李兆赫的椅背,慢慢俯下去,李兆赫眼神闪动,却没有闪躲,而是微微张开了嘴。 接吻之前,嘴唇上已经有酥麻的期待。嘴唇轻轻碰触,李兆赫柔软而懵懂的迎合,让他忍不住更深层的探究。他舌尖有黑咖啡的味道,不知名的清甜水果味道,还有李兆赫的味道,和洗发水护发素沐浴露都不一样的,李兆赫本人的味道,如此鲜活有力完整,是在黄色的台灯光中接吻,是在遥远时空中的沙漠阳光里接吻。对他的无数诠释比不上此刻的舌尖交汇,对他的一千种幻想比不上亲耳听到的一声喘|息。 李兆赫握住他的手腕,向后躲开,眼神湿漉漉地看着他。 “我哥在楼下呢。”他小声说。 黄义铖也没有打算全垒,毕竟是在别人家里,而且今天李兆赫经历得实在太多,继续折腾他于心有愧。他安抚地摸摸李兆赫的头,说:“放心。” 李兆赫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很不好意思。黄义铖瞧一眼电脑下方的时间,说:“这么晚了,你是再画一会儿,还是睡觉?” 李兆赫朝自己的床看了一眼,极其不自然地说:“可是我这个房间只有一张床。” 黄义铖捏一捏他的脸,说:“两个男的不能睡一张床吗?小同志,我早就觉得你思想有问题。你给我老实交代,你在想什么?” 李兆赫涨红脸,说:“你经验丰富,应该比较了解吧。” “我可没有。”黄义铖立刻否认,如此明显的陷阱怎么可能跳进去,“我真没什么经验,你要是不放心,我们找一把剑,放在中间。那个电影你看过没有?我要是越界,你就一剑挥下来。” 他本意是开玩笑,没想到李兆赫想了想,真的离开房间,出去找了一个高尔夫球杆。黄义铖惊悚地看着他拎着高尔夫球杆回来,更加惊悚地看着他旋下高尔夫球部分,从球杆里倒出一根标枪一样的东西,忍不住说:“我开个玩笑,你还真去找个凶器啊?” 李兆赫把那根东西放在床的正中间。常年缩小图纸看比例的水平不是盖的,就算拿尺来量,也绝对是正中间。 “规则是相互的。我们要信任对方,也要限制对方。你睡里面还是我睡里面?” “……都行。”黄义铖说,“那我们今晚就盖上棉被聊聊天好了。你确实有两床棉被吧?” 李兆赫大方承认:“那倒是有的。再找两三床都不是问题。” ☆、兄弟 朦胧的光给他的工作台罩上一层柔和的滤镜。李兆赫茫然地看着桌面,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桌面可以用来当参考。被子拥挤地包裹着他,非常温暖,不知今夕何夕。 他突然从枕头下抽出手机,定睛一看,竟然是七点零五。李兆赫长长吐了口气,重新倒回被子里。好久没有体会过熟睡的安心感,他还以为现在是上午十点呢。 身边有温热的气息,李兆赫尽量不晃动床垫地翻身,黄义铖在他身边酣睡未醒。想起昨晚,李兆赫忍不住觉得好笑,试探着向两人中间摸去,被子的缝隙里并没有坚硬又温热的铁制品。他掀开被子,昨晚放在床上的标枪不翼而飞。 李兆赫小心翼翼地离开床铺,走到门口,伸手拎起昨晚立在门口的高尔夫球杆,球杆里沉甸甸的,果然有标枪。 想象着黄义铖趁他睡着,偷偷从床上抽走标枪,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放回高尔夫球杆里,李兆赫就忍不住想笑出声。和他玩梗也要有个限度,现在看谁是那个坚持到半夜,一早上都起不来的人。 他拎着球杆,轻轻地离开房间,踩在楼梯上的声音更衬得楼上楼下十分宁静。大姐或许回来得很晚,现在还没有醒。但是哥哥的房间里这么安静,就很让他担心。 李兆赫慢慢向下按着门把手,走进房间。窗户仍然开着,白色的窗帘在晨风中摇动着,扑鼻而来的冰冷气息让李兆赫打了个寒噤。 不是连天连夜地开窗,绝对冻不出这种冰冷的烟土味。房间里空无一人,被子折叠得好好的,完全不像有人在这里居住。门口柜子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李兆赫关上房门,直奔洗手间。客房面积狭小,洗手间里只够装一个淋浴。站在门口,两平方米一览无余。然而洗手间里空无一人。 李兆赫甚至把浴帘拉开看,仿佛大哥会变成一头甲虫藏在浴帘的缝隙里。没有人,洗手台里没有温度,地面上没有淋浴后未擦干的水渍。放在洗漱台上的洗面奶和牙膏没有挤压的凹陷。李兆赫摸出手机,给哥哥打电话。电话那端传来的是“您所拨叫的用户已关机”。 一阵不祥的预感顺着他的后背爬上来。李兆赫不自禁地发抖,赶快关上窗户,断绝这层凉意。客房的床是四柱床,李兆赫跪在地上往床底张望。只看到地毯上滚着一个酒瓶。 他用高尔夫球杆把酒瓶勾出来,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威士忌酒瓶罢了。里面干得不能再干,不知道滚进去多久,连挂壁的酒都蒸发得无影无踪。 李兆赫将酒瓶和球杆放在门口,又环顾着房间。哥哥的房间向来没有任何生活痕迹,似乎大哥只是在这里借住,随时都可能拎着单薄的行李箱离开。 他知道大哥一直非常讨厌这房子,仿佛只要踏足一次,就会发生不可改变的事。现在大哥不仅踏足进来,甚至住了好几夜,所以他总是摆出一副被囚禁的笼中鸟姿态,不是挣扎,就是昏睡。如果他趁着所有人都在睡觉的深夜离开,那么李兆赫丝毫不会意外。 李兆赫走到衣柜前,几乎能透过白枫木柜门,看到里面空荡荡的衣架,可是不亲眼确认总是不放心。他打开衣柜,倒吸一口冷气,倒退两步:哥哥抱着膝盖坐在衣柜里,因突然照进的光线眯起眼睛。 心脏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李兆赫几乎双腿发软,好容易挤出一句:“你在衣柜里干什么?” “早上好。”大哥若无其事地说。 李兆赫松开握紧衣柜门的手,蹲下来,又问:“我问你话了,大哥,你在衣柜里干什么?” 大哥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生硬地瞪着他:“不可以吗?” 李兆赫抬手揉了一把脸,总算镇定下来:“我一直在找你,你既然躲在衣柜里,干嘛不出声啊?” 大哥的眼神更加戒备:“你找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李兆赫说,想想又觉得委屈,“你怎么对我这个态度?我是担心你,最近你又开始酗酒用药,究竟怎么了?” 大哥的眼神几乎可以化作利剑,声音在他胸口粗暴地炸开:“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兆赫惊讶地眨着眼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大哥竟然问他,跟他有什么关系,难道兄弟之间关心不是基本的吗? “我……你是我哥哥啊,我当然得问你了……” 大哥抬起手,阻止他接着说下去。 “不用你管。”大哥口齿非常清晰地说,“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你操心你自己就可以了。” 李兆赫震惊到说不出话。他曾经以为大哥只会对大姐这个态度,没想到大哥现在对他也是这样。他们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难道现在他也成了大哥的眼中钉? 大哥随意地挥挥手,重新吸引他的注意力,问他:“家里是不是来人了?” 李兆赫这才想起昨晚他找衣服弄出来的动静,点点头,说:“来了。是黄义铖。” 大哥顿时警觉地眯起眼睛,语气更加不快:“黄义铖?他来干什么?” 现在他倒是关心起做客的陌生人了。李兆赫真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回一句“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但他没有大哥那么自我,只是现在的气氛不太好,真正的原因有点说不出来。 李兆赫抓了抓头发,说:“昨天晚上有个活动,我先走了,他担心我,就来看我,太晚了,路上没车,我就留他住到家里来了……” 大哥冷笑一声,尖锐地说:“太晚了,路上没车,你就让他住进来?什么意思,你把这里当成旅馆了吗。” 看不起李家主宅的是他,不让别人留宿的也是他。李兆赫真不明白大哥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咬紧牙关,忍住胸膛里奔腾澎湃的愤怒和委屈。 是他的错,一度他以为大哥变好了,毕竟三年前,大哥带着他的初恋远走他乡,算是满足了一直想要逃离的愿望,然而事实完全相反,大哥非但没有因为愿望达成而平静,反而越发喜怒无常,远走异国又回到家乡的经历像是为大哥增添了buff,他比之前更加易燃易爆,不管看见什么人都莽上去狂轰滥炸。在家的战争不计其数,在短暂的二度回宫里,他和李兆敏在公司吵得脸红耳热,围观的公司职工瞠目结舌。 他能感到大哥在观察他,好像他是一头有趣的动物,正在发出一些人类听来很可笑的的声音。李兆赫抬起眼睛,准备和大哥讲讲道理。大哥果然领会了他即将爆发的反抗,突然从衣柜里钻出来。 李兆赫吓得往旁边让了一下,哥哥矗立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说:“黄义铖呢?” 李兆赫朝楼上看了一眼,大哥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点点头,忽然明白什么似的,低头问他:“他在你的房间?你昨晚留他住你的房间?” 李兆赫耳朵瞬间爆红,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什么事都没有。真的……” 大哥直勾勾地看着他:“真的?什么真的?你们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 现在李兆赫的脖子里也开始发热了。他不出声,大哥果断地推开他,朝着楼上走去。眼看他要上楼去找黄义铖的麻烦,李兆赫急忙拦在他面前。用后背顶住房门。 “哥,你要去干什么?” 大哥左右晃了几下,都没能突破李兆赫的封锁,只好停下,莫测高深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面对原封不动原路奉还的问题,李兆赫一咬牙,说:“我们在恋爱,他来我房间住,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大哥凝视他的眼神深黑不见底。李兆赫硬着头皮继续说:“你、你找他干嘛?就、就算我们发生了什么,也不用经过你同意吧。” 大哥持续地凝视他,这种凝视让李兆赫越来越心虚,他的视线在房间里游离一周,又对上大哥的视线,大哥终于解除凝视状态,凉飕飕地说:“原来你们还是在一起了啊,他告诉你赵锦程的事了吗?” 始终找不到机会问,而且,就李兆赫的回忆,他们也没有恰当的时机聊这个人。 “我不想听。”李兆赫嘴硬,“那是他的过去,是认识我之前发生的事,我不怎么想听。” 闻言,大哥讥诮地笑了一声。 李兆赫气得脸颊发红,脱口而出:“将心比心吧,虽然我不知道你和你那位初恋究竟怎么回事,但是,如果你以后遇到更喜欢的人,会把他的事讲给那个人听吗?” 一瞬间,他在大哥的脸上看到飞逝而过的情绪。然而,还没等他辨认究竟是什么情绪,大哥就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眼神里的情绪完全消失。 意识到情况有变,李兆赫刚想说点什么,大哥打断了他。 “终于暴露了,是吗?装不下去了吧。真是厉害了,你一直觉得我蠢,是不是?现在你终于有一个机会可以说教我,而不是被我说教,是不是很自豪?有了一个大众情人当对象,就可以嘴硬,可以给我讲大道理,占了上风的感觉好吗?” 大哥在说什么,难道是疯了? 李兆赫强行挤出一丝笑容:“我没有啊……” 耳边传来一声巨响,大哥突然抬手拍在门板上,仿佛壁咚一样打断了他。 “我说,妈妈一直觉得我不好,觉得你好。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只是你喜欢装老好人,不愿意告诉我。但是呢,一旦我和别人起了冲突,你就会立刻出现,以完美的好小孩身份拉架。你总是劝我,忍让一点吧,温柔一点吧,为什么总是和家里吵架,为什么总是看不惯别人?真有意思,我现在告诉你,这么多人里,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明明和我一个立场,却总是站在别人那边指责我。你有什么资格?你什么地方做得好了?你以为你是谁?” 李兆赫吃惊地看着他。大哥没在开玩笑,从每一个角落都能感到真实的气息。 原来大哥一直是这么想的。只有他以为他们是毫无隔阂的兄弟,而大哥一直认为他在一边装b。 泪雾中,大哥的脸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李兆赫不断眨着眼睛,不等他想清楚大哥究竟怎么回事,刺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还挺有道理的。我确实没有你这么完美,又能画画,又能找到一个好女友,又能找到一个所有人都巴结的好男友,最厉害的是能像狗一样随叫随到,还忠诚。不管李兆敏说什么,你都相信。总之,你只要说,都是我不好,这个家就好了,你的生活就好了。你是不是也他们一样,在心里希望我去死呢?” “我没有。”李兆赫勉强说。 “不用否认。”大哥诱导地说,“你没这么想过吗?如果没有我,你的高中该有多顺利啊?你就是名正言顺的贵族学校学生,不是少年犯的弟弟;如果没有我,你的名声该有多好听啊?你不用跟别人隐藏家庭情况,不用被你的前女友在生日宴上教训。她为什么看不起你,因为你有这样的妈妈,因为你有这样的哥哥,她理所当然觉得你也好不到哪去。就连你心爱的男友,也不用听到我的名字就对你退避三舍。他没跟你说过我什么吗?不可能吧,他不是你和你姐姐最好的朋友吗?” 李兆赫缓缓摇头。大哥笑出了声。 “不是吧?昨天是谁在门口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 李兆赫一惊:“你听到了?” “这个家有什么可以瞒着别人的吗?”大哥不可思议地反问,“你可什么都没对他说。难道你不是这么觉得?别看什么心理医生了,死了算了。这个家就没有污点了,就只有你这么完美的好小孩。” 李兆赫只能摇头。他怕一开口,眼泪会掉下来。而大哥还不放过他,甚至抬起他的脸,逼迫他移动视线,注视着那张平静后隐藏疯狂的脸。 “告诉我,兆赫,你刚才是不是希望我死在衣柜里。这样你就解脱了,不用再为我的问题烦恼了。或者死在洗手间里?我看你在洗手间也找了好一会儿。没找到我的尸体,还得装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问长问短。你遗憾吗?” “……” 李兆赫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面对他的迷惑和委屈,大哥开心地笑起来。 “累了吧,你。你就说吧,你早就希望我消失,早就希望我滚。能去死是最好的。是不是?” “我觉得你、疯了。”李兆赫喃喃地说。 “真的。我也觉得。”大哥温柔地说,“你能这么平静地接受妈妈当小三带来的财富和地位,和那个只想害人的姐姐和平共处,和那个大众情人谈情说爱,你好厉害,我自愧不如。” 李兆赫向后摸索着门把手,手腕忽然一紧,哥哥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李兆赫向后更用力地靠在门上,一抬脸,从哥哥的手里躲开。 大哥看着自己的手,微微一笑,放下手,说:“被我说中真心话,害怕了?不愧是我的亲弟弟。这个时候还不忘了伪装乖小孩。也是,永远不说,就可以永远装完美了。做得对。你永远都不要说。一直占据道德高地,那感觉该有多好啊?” 一滴眼泪终于从李兆赫的脸颊上落下,在他胸口的衣服上洇出一个深色的水痕。 “你还是去死吧。”李兆赫哽咽着说,“你简直有病。我从来都没那么想,明明家里人在乎的都是你,你想做什么都没人说你。不管你怎么闹都可以。我一直很羡慕你,也一直都很担心你。你为什么要这么想我。你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哥哥一样,多关心我一点呢。” 大哥看着他,渐渐露出释然的笑容。 “我就说吧,你一直都希望我去死,不是吗?” 李兆赫用力推开他。大哥向后踉跄两步,带着疯狂的笑容,张开手,仿佛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李兆赫用力打开门,不顾自己发出了多大的声音。 他只想赶快离开,跑得越远越好,似乎这样,就能从曾经发生的一切中彻底逃离。 ☆、决心 这一早上对黄义铖来讲可以说是不怎么美好。先是在睡梦中被一记贯穿天灵盖的摔门声惊醒,伸手一揽,身边又冷又空。他起来洗了把脸,下楼看看,竟然在客厅看到了没化妆没穿高跟鞋,一脸困倦的李兆敏,也是被摔门声惊醒,出来查看原因。 习惯了李兆敏的精干样子,突然看到她的居家状态,无异于对自己和她的双重冒犯。李兆赫不在三楼,不在客厅,不在餐厅。没有他的邀请,黄义铖无处可去,只好到门外的草坪边上坐着。他给李兆赫打了五个电话,全部无人接听。 想起上次李兆赫在他家留宿,第二天早上从客房出来,二话不说夺门而去的前科,黄义铖一颗心直向下沉。该不会李兆赫又发现让他不舒服的地方,让他们的关系一夜回到解放前。 这孩子实在太飘忽不定,每次向前走一步,就向后退两步。黄义铖回忆着昨晚,好像一切正常,最多他偷偷拿走标枪,有点不好。但那玩意儿放在床上实在可怕,李兆赫的床又不是一米八的大床。睡两个人都够勉强了,还要睡个凶器,他真怕半夜不小心翻身伤到自个儿。 难道是因为昨晚没有进一步?又让李兆赫误会了?那太冤了。他不是不想,是担心李兆赫没准备好,这孩子对感情看得很重,每走一步都万分挣扎;然而拒绝起别人来,倒是干脆得很。如果进度太快,反而会吓跑他。 黄义铖烦恼地抓一下头发,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地方能做错。他又看着手机,总不能一直不接一直打,那就真回到大半个月之前了。 “黄坏?你没走啊,进来啊?” 黄义铖转过头,收拾停当的李兆敏秀发飘飘,又变成大家都熟悉的小兆姐了。他闷头闷脑地揣了手机进去,抬眼一看,这么一会儿功夫,李兆敏不仅梳妆完毕,还在餐桌摆了早餐。 “阿姨做的。”李兆敏解释,“最近买了很多牛肉,就做了简单的小汉堡。面包是自己烤的,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味道的奶酪,就把我家这几种都擦碎了装盘,喜欢什么就自己放一点。黄坏,想用茶配这个一起吃吗?” “都行。”黄义铖说着坐下来。 桌边另一位显然就是李兆赫的大哥。他带着镇定自若的笑意,向黄义铖点点头。 向来只闻其名,今天正式认识。初看他确实端庄镇定,再一看,不知是不是传闻影响,他身上确实有些阴郁压抑的东西。 李兆敏放下茶水,从容地坐在大哥身边,两人含笑注视着他,神态宛如他的未来公婆。 黄义铖猛然意识到现在究竟有多尴尬,没有准备任何礼物,也没有完成任何礼节。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当着两个人的面,从李兆赫的房间出来,还施施然地和他们一起吃早饭,是后背每一根汗毛都想离家出走的坐立不安。 李兆赫的大哥并没给他准备的机会,含笑说:“原来你就是黄义铖。我听过你的很多事。你和我弟弟相处得还愉快吗?” “很好。”黄义铖谨慎地回答。 “那就好。”李兆赫的大哥说,“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他还年轻,不懂事,如果给你添麻烦了,请你多多包涵。” 黄义铖僵硬地点头,出声问道:“李兆赫呢?” 不能让他一个人尴尬,必须叫上让他尴尬的罪魁祸首。大哥神色不变,而大姐一副“你懂的”的笑容。 “这……不是应该问黄坏吗?你做了什么,才让他一大早就跑了?” 就连老练如黄义铖都遭不住,急忙端起茶水喝了两口。李兆敏捂嘴微笑,及时说:“快吃饭吧。大家都要上班,有什么事,咱们晚上再说。” 黄义铖朝她半是感激半是尴尬地笑一笑,而李兆赫的大哥仍然不放过他,又说:“你会照顾好我弟弟吧?你对他是认真的吗?你保证吗?” 李兆敏不悦地咳嗽一声,黄义铖也觉得不快,然而这人毕竟是李兆赫的哥哥,而且,想一想,虽然不太可能,终究担心是安排好的场景,让李兆赫在一边偷听,便放下筷子,说:“是。我对他是认真的。会照顾好他。” 李兆赫的大哥缓缓点头。 早饭吃到一半,黄义铖又低头去看手机,李兆赫仍然没有回复消息,也没回电话。身后的大门突然传来轻微的门轴转动声,他转过头,李兆赫推开门,走进来,在踏上玄关的一刻抬头一看,顿时脸色僵硬,神情古怪地凝视他们。 “兆赫。”李兆敏招呼,“你去哪了,过来吃饭吧。” 李兆赫仍然一动不动,只有眼睛来回打量着他们。黄义铖有些担心,放下筷子,刚要站起来,李兆赫突然解冻,像百米赛跑一样冲向楼梯,旋风般冲上去,只听到乒乒乓乓的脚步声一路传到楼上,接着是叮叮咣咣的翻东西声。 黄义铖站起来,说:“我去看看他。” 他刚刚走到楼梯口,便听到楼上奔腾的脚步声。他及时向一边闪开,李兆赫三步两步地冲下来,手里攥着手机和钥匙,朝门口直冲而去。黄义铖急忙紧随其后。李兆赫腿长,又跑得飞快,黄义铖追到大门外才抓住了他。 李兆赫被他一拉手腕,挣了一下,没挣脱,也没有继续挣。黄义铖喘息着,稍微低头,细察他的脸。李兆赫眼光和他一触,立刻转开,阳光下,他的眼角蒙着一层再清晰不过的水光。 黄义铖惊得说不出话,原本的问题都丢到爪哇国,深吸一口气,迟疑地说:“……你怎么了?” 李兆赫轻轻摇头,嘴唇抿一条直线。黄义铖吞咽一下,谨慎地说:“如果是因为昨晚,那我道歉。有什么不高兴,请你直接说。” 李兆赫幅度很小、却很坚决地摇头,低声说:“无关的。” 那就好。黄义铖暗自放下一颗心。他抬手轻压一下李兆赫的眼角,问:“不是昨晚,那是什么?说给我听听,好吗?” 李兆赫脸颊线条凸起,他在用力咬着牙关,依然顽固地摇头。 看他这样,是真的不想说。这次和伊甸园那次不同,虽然在伊甸园,他问李兆赫,李兆赫也不愿意说,然而顶不住旁边的目击者三言两语,他没法去捂别人的嘴,只能在黄义铖的追问下挤牙膏一样补充。这次没有目击者帮腔,全部的突破点只有那一声震彻天地的摔门。 既然他不肯说,黄义铖也不便一直逼迫,看一看时间,大家上班的时间都要到了,便从李兆赫手中扯出车钥匙,说:“你是不是没吃早饭?我开车送你吧。” 李兆赫摇头,握着车钥匙的手指用力抓紧,然而黄义铖更加用力,两人争夺几下,李兆赫乖乖松开钥匙,跟在黄义铖身后上车。 黄义铖问了他新公司的地址,在路过的第一家麦当劳前停下,买了一套猪柳蛋堡满分,塞进李兆赫手里。李兆赫握着早饭,慢慢打开油纸,突然说:“你和他们早上吃的也是这个吧。” 黄义铖“嗯”了一声。 “好吃吗?” “还不错。”黄义铖说。 李兆赫低低地“噢”了一声,一小口一小口怏怏地吃着,吃了半天,小蛋堡只下去半个,油条碰都没碰。黄义铖趁着等红灯的间隙,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腿,说:“快点吃。” 李兆赫看他一眼,眼圈渐渐红了。黄义铖实在顶不住他泪汪汪的样子,戳一戳他脸颊上嚼东西的圆形鼓起,说:“小同志,我只是在你旁边睡了一晚,你就哭成这样?嗯?那以后怎么办呢?” 李兆赫眼神闪动,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说:“你们早上一起吃饭,还挺完美的啊。” 完美? “没有你在桌上一起吃,完美什么。” 李兆赫闷闷地说:“有我的话,你们还能吃得下去吗。没我,才能吃得开心。” “少胡说。”黄义铖立刻阻止他,“有你在,我能多吃好几碗饭。现在快把这些东西咽下去,看不见你把他们吃了,我今天一天都吃不好了。” 李兆赫浅浅地笑一笑,果然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他把吃空的油纸揉成一团,塞进外卖纸袋里,又问:“我哥……我哥跟你说什么了吗?” 他语气里的犹疑让黄义铖隐约感到他大概是和大哥起了争执。 “让我好好照顾你。”他温和地说,“他说,他就这么一个弟弟,让我对你多包容。” 李兆赫不说话了,鼻尖开始发红,颤抖地呼吸着。市区交通时间有限,黄义铖只恨digital没有把办公地点设到城市的另一边。他将车子停在路边,解开安全带,说:“该上班了,小同志,别让你同事看见你这个样子啊。” 李兆赫不出声地点点头。 黄义铖从中控抽出纸巾,按掉他眼角的泪水,揽过他,在他眉心轻轻亲一下,觉得不够,拂开他额头的头发,又亲了一下,说:“今晚我要晚点,和汉疆制药签合同。等我签完合同,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 —— 李兆赫可以十分确定,大姐那通电话是在晚上的七点二十五。七点,她在总部正点打卡下班,二十五分钟,她从总部开车到家。 大姐的声音十分平静,事后回想,可以形容为,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的安心。 “兆赫,你在哪呢?” 他当时在digital的工作室,和盛凯一起研究一个游戏的关卡,盛凯发出胖子特有的咯咯咯大笑,逗得李兆赫也露出笑意。看着李兆赫笑,盛凯更高兴,反复说,他这样的帅哥,一脸阴郁,实在暴殄天物,长得这么帅,就应该开开心心,用他的魅力随时感染周围的人。 “下班直接回家吗?” 他那天没有准时下班,而且,就算他准时下班,也不会直接回家,还是会在digital的工作室,和他的同事一起消磨时间,等着黄义铖签完合同,带他去早上许诺的“有趣的地方”。 那天,家里一整天都没有人,每一个人都去忙自己的事,都在外面那个没有大哥的地方逃避。 “你和你组长还是领导的,就是你们公司管劳动纪律的那个人,你和他说一声,你现在必须下班,直接来安宁大医院。你大哥在手术。” 大哥在手术,真是太不稀奇了。大概是大姐和大哥又因为一点小事开始男女混合双打。也可能是大哥又发现了什么新品种的酒和新品种的药。 “又?” 大姐清脆地笑起来。当她情绪激动的时候,她的笑声里可以没有任何笑意,像一片突然破碎的玻璃,稀里哗啦地倾泻下来。 “你觉得是我把他打进医院的吗?兆赫,他要死了。他是在洗手间里上吊自杀。” ☆、诱拐 夜幕里的安宁医院高高矗立,仿佛亮着灯的巨大墓碑。 李兆赫倒车时差点撞在栏杆上,他从门诊处冲到急诊室,在每个楼层的接待处慌乱询问,终于在手术室门口看到腿上架着笔记本电脑的大姐。李兆赫冲到她面前,喘着气,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还是大姐沉着地敲完最后一个字,抬头看着他。 “坐。” 她的语气仿佛李兆赫是来找她看材料的员工。 李兆赫在门口转了两圈,颓然坐在大姐身边,把脸埋在举起来的手里。大姐在他身边继续咔哒咔哒地敲着键盘,时而低声叨咕几句工作上的话。等激烈的心跳和呼吸渐渐平息,李兆赫抬起头,说:“这次是因为什么?” 大姐不理睬他,低声核对着一行数据,又用一边牙齿咬着舌尖。李兆赫等了一会儿,轻轻晃一晃她的手,说:“大姐,因为什么,你们又吵架了吗?” “不是哦。”大姐轻快地回答。 “……那是因为什么?” 大姐无谓地一耸肩,接着敲键盘。李兆赫又等了一会儿,伸手按住她的手背,说:“能不要再忙了吗?” 大姐终于转头看着他。很难说他从大姐的眼睛里看到什么,似乎是疏离,是判断,是隐忍。她转过脸,操作几下,合上电脑,说:“早上黄坏追着你走了,兆微跟我说了一句话,还挺奇怪。他说,现在,他终于死而无憾了。” 李兆赫愕然地重复:“死而无憾?” 大姐有些做作地侧着头。然而这次她似乎很难抑制她真实的心情。 “是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以为是他平时那些鬼话,专门用来跟我吵架的。我问他,这次又想表达什么意思,他居然笑了,说,他从你嘴里听到他一直想听的话。那是什么话,你能告诉我吗?” 早上,他对大哥说了一句,大哥一直想听的话。 冰冷渐渐爬升。李兆赫不断地眨着眼睛,视线慌乱地游离着,却找不到可以落下的回忆。大姐还在持续地盯着他。李兆赫在她的目光中全身发抖,像被毒蛇盯住的青蛙。 是那句话吗?那句“你还是去死吧”。 可那是一句气话,大哥一直阴暗地揣测他,不断刻薄恶毒地伤害他,他才顺着大哥的话说了那么一句。就算他在外面盘桓一会儿,无处可去,不得不回去取手机,他也没有叫大哥死的意思,而是遵守正常的社交礼节,轻轻地推开门。 大哥真的是因为这句话才自杀的吗? “我不知道。”李兆赫茫然,“早上我们吵了一架。因为黄义铖来,他很生气……” “不说这个。”大姐尖锐地说:“你说了什么?” 李兆赫沉默片刻,一咬牙,低声说:“我说他,你还是去死吧。” 时间仿佛在他们中间静止了。大姐嘴唇微微颤动着。李兆赫半是恐惧半是希望地盯着她,真希望她会大骂他一场,甚至动手打他,然而片刻后,大姐低下头,无意识地摩挲着裙角的褶皱,低喃:“你跟他说,让他去死啊……” “我不是故意的。”李兆赫立刻说,“我从来没那么想过,是气话。我从来没那么想过。” 裙子上的褶皱抚得不能再平,几乎和腿部化为一体,大姐抬起头,看着手术室上方的标志,说:“还是等手术结果吧。我已经告诉爸爸了,他应该会带着妈妈回来。你跟他们解释好了。” 李兆赫全身细细地颤抖着。他不知道李先生会怎么想,但是他了解妈妈。妈妈对大哥向来给予厚望。只是她不得法,每次关心都被大哥拒之门外。 他几乎能听到妈妈单调而尖锐的哀嚎,能看到她抱着手术室大门慢慢滑下的身影。他随即意识到,他看到的不是幻觉,而是一段遥远的回忆。高中时,大哥曾经被送进医院,妈妈想跟进手术室,被医护人员拦阻,她在门外绝望地挣扎。 那时候他也在生病,是恶性流感,连续烧了五天,嗓子完全沙哑,根本说不出话。而妈妈的眼睛里只有关闭的手术室,和手术室里昏迷的大哥。 或许大哥的死确实是因为他。或许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确实在扮演着完美好小孩,只是他自己不知道。或许应该和大哥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作为大哥唯一的兄弟,去维护他,支持他。而不是维护家庭关系,维护表面的和谐和温暖。 他从未如此思念过黄义铖,只要一条消息,只要一个电话,手指在通话上反复颤抖。然而他不知道黄义铖会不会相信他。 —我希望你快乐。 李兆赫反复默念着这句话,像是默念着可以获得幸福的咒语,走到等候区的角落里,看着黄义铖的手机号。黄义铖早上告诉过他,今天要跟汉疆制药签合同。不知道贸然打过去会不会影响他们的商业气氛。 他可以把自己的心情放在黄义铖的工作之前吗? 思忖再三,李兆赫放下手机。他站立的角落旁边是安全通道,一排平整的台阶直通下方。等候区的人很多,他们在低声聊天,一波一波的声浪侵袭着他,在他耳朵里发出嗡嗡的声音。 像是被台阶诱|惑了,李兆赫向安全通道走去,沿着不锈钢扶手的指引,一步一步向下,最后一级台阶正对着医院的出口。一阵阵夜风从门口吹进来。尺寸见方的门外是露天停车场。他能看到一排排车辆上方的蓝紫色夜空。 李兆赫向着停车场走去,坐在停车场的围栏上,深深地、颤抖地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医院总是有很多人。不分昼夜。每个人都有自己绝望的事,谁也不会过分注意一个坐在停车场围栏上的人。 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李兆赫抬起头,那个人朝他拘谨憨厚地微笑着,一身深色中山装,长相很眼熟。 “兆赫,你在这里啊。在等黄义铖吗?” 李兆赫茫然地点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谁,大概在等一个结束,不管谁来告诉他都行。 那人笑着朝旁边一指:“你跟我过来一下,好吗?” 李兆赫跳下栏杆,跟着那人走去。那人在停车场中间拐来拐去,和许多人擦肩而过,路过无数排车辆,终于走到停车场的角落里,拉开一辆小面包车的中间车门,向里面指了指,说:“进去吧。” 李兆赫朝面包车里看去,一片黑洞洞,什么都看不清。 他刚想问,膝盖突然一弯,身不由己地栽进面包车厢里。一样冰冷的东西立刻贴着他的脖子,一个他丝毫不陌生的声音说:“上车。” 李兆赫单手撑着面包车厢的地板,抬起头,Rudy的脸离他只有十厘米;他再垂眼看着自己的脖间。是一把弯曲的小厨刀。刀刃的锋利几乎切进他的脖子。李兆赫向车厢里慢慢移动,等他的腿脱离门口,那人乓地一声关上车门。 脖子冰冷,膝盖火辣辣的痛,刚才那人在背后对着他腿弯踹了一脚,他摔倒时,在车门上撞伤了膝盖。李兆赫背靠驾驶座的座椅,身后传来声音。那人打开驾驶座的门,进车,关门,拧钥匙,发动机声响起,车身随之震动。那人的声音笑嘻嘻地说:“老地方吗?” “不然呢?”Rudy凶恶地说。 车辆挂档启动,车体移动,李兆赫瞧着两边小窗户里的安宁医院向后倒退。Rudy朝他扬一扬小厨刀,命令他坐好,从兜里掏出一副带毛的手铐,蹲到他身边,给他上了背铐。 李兆赫本想挣扎,但是厨刀在对方手里,而且车厢两排座椅间缝隙狭小,挣扎空间有限;他稍一迟疑,更是彻底丧失机会。Rudy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坐回到面包车的中排座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车厢地板上的李兆赫,说:“李大少爷,不对,应该是李小少爷。为什么会在停车场美人独坐呢。” 手腕很不舒服,虽然是玩具手铐,但是反铐着,也会给后背和肩膀带来疼痛。车厢空间太小,他的腿只能蜷缩在座椅之间的缝隙里。李兆赫不断调整着姿势,试图让自己更舒服一些。 他和Rudy应该没什么仇怨,为什么Rudy要把他铐起来?Rudy打算带他去什么地方? Rudy向后靠在面包车的座椅上,把玩着小厨刀,说:“李小少爷,黄老师有没有向你介绍过赵德阳?” 这个名字很耳熟。他绝对在什么地方听过。但他此刻一点都想不起来。 Rudy看着他的神色,满意地笑了,稍微抬高声音:“你不知道?那好,黄老师有没有和你提起过,赵锦程?” 李兆赫抬起眼睛。 Rudy和他对视片刻,突然抬高声音,朝着前面驾驶座喊道:“赵德阳,看到没,黄老师遇见他喜欢的人,也变得什么都愿意提了。人还真是会变啊!” 赵德阳呵呵的笑了几声,没有任何笑意,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响。显然他并不觉得好笑,只是为了附和Rudy。车窗外掠过一块标志性的牌子,是位于安宁市西北方的建设大厦。这车的路线竟然朝着安宁大桥。 过了安宁大桥就是老城区。老城区是安宁市最初发展的落脚点,早在十几年前被抛弃,到处都是即将拆迁的规划处,还有拆了一半没盖好的烂尾楼,房价低得难以想象。是个激发赛博朋克设计灵感的好地点,但绝对不会是带着他去的好地方。 腿上传来一阵触感,Rudy在踢他。 “喂,李小少爷,你在看什么?” 车厢里忽然传来手机铃声。李兆赫挣扎着去摸手机,而Rudy弯下腰,伸长手臂,从李兆赫外套衣兜里轻松地捞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名字,笑了一声,随手按灭,扔在座椅上,说:“我看,李小少爷和黄老师还是暂时断联吧。来,关于赵锦程,黄老师都和你说什么了?说出来,让我听听。” ☆、有备而来 车里只有发动机的声音。李兆赫忍着肩膀和手腕的不适,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楼宇。Rudy等了一会儿,又激他:“你说啊,怎么不说,不知道?” 不知道大哥在手术室里怎么样了。大姐什么都不肯告诉他。 黄义铖再次找不到他,估计要抓狂了。今天真是不凑巧,总是接不到黄义铖的电话,等他找到机会,会跟黄义铖好好解释。 车窗里先是建设大厦的牌子,再是润华商业广场漫长的广告牌,果然是朝着安宁大桥的方向开去。既然上桥,就必须路过收费站,车一定会慢下来。 脚腕上一阵剧痛,李兆赫倒吸一口冷气,瞪着Rudy,Rudy翘起二郎腿,鞋子几乎踢到他脸上。 “李小少爷,我问你话呢,你装没听见吗?在没人的地方就不装作有礼貌了,是么?” 李兆赫偏过脸,说:“说起礼貌,我不明白。你是甜甜的朋友,又是……又是黄义铖认识很久的人。你好好跟我说,我肯定会跟你走。为什么跟我来这套?” Rudy有些钦佩地扬起眉:“听见没,德阳,李小少爷还真有点为人处世的本领。那好,李小少爷,就当我好好跟你说了。你现在是自愿跟我们走的?” 李兆赫无语:“既然是好好说的,不把手铐解开?不邀请我坐到椅子上去?” Rudy呵呵笑了几声:“不行,不好意思。你坐在椅子上,这个高度,说不定什么监控就看到你了。” 李兆赫心念一动,说不定医院停车场的监控会拍到他上了这辆车。但是Rudy既然选择在那个地方下手,是监控的死角也说不定。 不知道大姐要多长时间才会发现他失踪?恐怕要很长时间。本来大姐和他就自行其是,各忙各的,两三天也难得打一个电话;现在她因为大哥自杀,在等候区甩了他一个大锅,恐怕更不会主动联系他。 黄义铖倒是肯定会联系他的,可是黄义铖会意识到,他不接电话,是因为他被绑架了吗? “你们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一个有趣的地方。”Rudy凉凉地回答。 李兆赫猜测:“老城区?” Rudy朝窗外瞟了一眼,赞许地点头:“不错,李小少爷对路况很了解嘛。因为经常到处写生?” 果然是老城区。新城区的监控尚且不完善,老城区更别提了。李兆赫变换坐姿,让肩膀和手臂轻松一点,说:“我还是不明白。我和你,应该没什么过节。你究竟想要我干什么?” Rudy微微摇头,脸上的志得意满让李兆赫真想打一拳。 “如果你绑架我是为了钱的话。那我丑话要说在前面。现在的监控和警力,真不是你靠这么一个面包车就能搞定的。与其两败俱伤,不如早点把我放下。” Rudy笑一笑,嘲讽地摇头:“你觉得我没钱?”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钱。”李兆赫说,“不为了钱,那你是为了什么?” Rudy抬手,将双手左右架在椅背上,说:“德阳,现在黄老师喜欢上的,就是这么一个把钱挂在嘴边的人。” 赵德阳在驾驶座嘿嘿地笑了。李兆赫朝窗外翻了个白眼,尽量向车门口靠去。如果说出真实目的一定会被拒绝的邀请;不能被监控看到;和钱没有关系。那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车速渐渐缓慢,赵德阳沙沙地摇下车窗,车外的声音瞬间变大,车辆发动机的声音、缴费站刷卡的声音、大桥下江水拍击岸边的声音。在车子停下来,赵德阳转身寻找收费卡的一瞬间,李兆赫以最大音量大叫一声。 空气仿佛静止了。Rudy迅速扑向他,李兆赫向旁边一挣,重重撞在车门上,发出巨大的声音。挣扎中腿变换了姿势,他弯曲膝盖用力撞击车门,躲避着Rudy在他脸和脖子上胡乱抓挠的手。然而那只手终于抓住他的头发,冰冷的厨刀重新顶在他的脖子上,逼得他不得不高高抬头。Rudy的声音带着热气扑在他的耳边:“别出声。” 脖子上传来一点冰冷的刺痛。李兆赫粗重地呼吸着,幸好冰冷感并没有继续向下。大概只是划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肤。 赵德阳哈哈哈地笑了几声,对收费站的人说:“美女,吓着了吧?真对不起啊。我家有个精神病人,今天偷跑出去了,刚从警察局领回来。” “精神……病?”收费员发出虚弱的声音。 “就精神病呗。”赵德阳说,“他爸妈都死了,就剩一个爷爷,八十岁老头子,根本看不住。这不,白天他爷打个盹儿,他就趁机跑了。幸好警察局让我们去领人。这要是他在外头把人家砍了,那我们怎么办啊。” 没想到这人看起来憨憨傻傻,竟然这么能撒谎。收费员显然不想跟他多说,迅速把卡递给他。赵德阳又说了一句“美女谢谢了啊”,重新发动车辆。等车窗沙沙地摇上去,Rudy松开李兆赫的头发,反手拍了拍他的脸,说:“李小少爷,看不出来。” 李兆赫低下头,他胸前的衣服尚且没有洇开的血。Rudy伸手摸过他的伤口,粗暴得让他向后一缩,再举起手,给他看手上的血。 “当时我真想往下给你一刀。” “你到底要干什么?”李兆赫颤声,“你疯了吗?” Rudy反手从座位上拿过一个纸盒,是十字路口分发的广告餐巾纸。他将全部餐巾纸掏出来,卷一卷,塞进李兆赫嘴里。李兆赫拼命用舌头向外顶着纸巾,然而纸巾在他嘴里融化成恶心的泥团。 车子过了安宁大桥,没再停过。李兆赫很快口干舌燥,不断向外吐着纸团,然而纸团吐之不尽。Rudy欣赏着他挣扎的样子,甚至打开一瓶农夫山泉,当着他的面惬意地喝。 肩膀和手臂越来越疼痛,腿也因长期的蜷曲开始丧失知觉。干渴的感觉几乎令他发疯。李兆赫开始以为自己会死。或者这就是大哥临死前的感受。那么,死是太痛苦的一件事情了。 手机又在座位上震动了几次。Rudy憎恶地看着他的手机,仿佛屏幕上显示着肮脏不堪的话语。李兆赫向后靠在驾驶座上。痛苦感渐渐剥夺了他的知觉。他不知道车子究竟开了多久,直到车子忽然停下。车门被人从外面拉开,赵德阳抓住他的手臂,把他从车里拉出来。 太长时间没有变换姿势,腿发麻,脚踩在地上毫无知觉。李兆赫只走了一步,便摔倒在地上,又被Rudy抓住衣服拉起来。 依然是墨黑的天空。还是深夜。他们面对着一栋遗世独立的砖房。说是砖房,不如说是即将被拆除的房子。大概人走进去就会坍塌。 赵德阳走上去,从兜里掏出一大堆钥匙,开始逐个儿试验门锁。Rudy拖着李兆赫前进,随着迈步动作,鲜血重新进入腿上的血管,双腿又是瘙痒、又是刺痛,李兆赫咬牙忍耐,一瘸一拐地接近砖房。 Rudy紧紧靠着他后背,让他无法躲避,伸手拿掉砖房门口的锁,毫无预警地推了一把,李兆赫想站稳,腿上猛然变强的刺痛让他一头栽倒,撞开了破旧的木门。 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到处都是灰土。二十平方米左右,地面刷着简陋粗糙的水泥,水泥上摆着一套肮脏的被褥,一张明显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桌子和两把椅子,还有几个巨大无比、盖得严丝合缝的白色塑料桶子。 Rudy和赵德阳重新拎起李兆赫,让他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Rudy从二手桌子的抽屉里拿出宽透明胶带,解开他的手铐,把他的双手固定在椅子扶手上,身体捆在椅背上,咬断最后一片胶带,说:“这样行么?” “行。”赵德阳说,“恁孩子还能插翅膀跑了?” 李兆赫昏昏沉沉地看着他们,环顾房间,干笑一声:“所谓有趣的地方,就是这里?你的品位未免有点问题。” Rudy对他丝毫不理睬,转向赵德阳:“走吧。” 他像是要走,然而赵德阳纹风不动。“你不给黄义铖打电话?” “明天再说呗。”Rudy活动着肩膀,“这一路都累死我了,我还想好好睡一觉呢。” “我不累。”赵德阳顽固地说,“你现在就给黄义铖打电话,跟他说,他的对象在这,让他过来。” 大约是疲倦,大约是痛苦,也可能是赵德阳语气里的某种东西,总之这句话戳爆了李兆赫的hhp。他狂笑出声,在椅子上全身发抖,笑得不能自已。Rudy和赵德阳近乎惊恐地盯着他。 “你们把我绑来,把我捆在这,就是为了让黄义铖过来。你们多大了,初中小孩?黄义铖不过来怎么办,他要是不觉得我是他对象呢?” “你是。”赵德阳斩钉截铁地说。 这句话更搞笑了,李兆赫又是精疲力竭地笑了一顿,说:“好吧,我是。你们让他过来干什么?他的对象在你们手里,他不是应该给你们开一张200万的支票吗?” Rudy走过来,突然一把捏住李兆赫的脸,像是要隔着脸颊捏掉他的牙齿。李兆赫不笑了,因为脸颊的剧痛皱起眉。 “你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是不是?他和黄义铖是有一条人命的关系。黄义铖根本不敢来见他。但是我们现在有你,黄义铖就不会继续躲着他。” 李兆赫的脸被掰向赵德阳的方向。他眯着眼睛,想说话,但是嘴被捏住了,说不出来。 “他会来的。”Rudy像是在对他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他真是爱着你,姓李的,你凭什么?” 电光石火间,一个影子照亮了李兆赫的脑海。他终于想起来在什么地方听过赵德阳的名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的脸。这个人在从伊甸园开业,因为车祸没有来;而他和黄义铖在居酒屋吃饭,半路进来,坐在双人位置的就是赵德阳。 赵德阳一直在他们身边。他跟踪他们,已经很久了。 原来赵德阳和Rudy在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问答 视野一晃,Rudy又把他的脸扳回来,恶狠狠地瞪着他,片刻后甩开手,又呸了一声。李兆赫咳嗽几声,干渴烧灼着他的喉管。他抬起头,沙哑着嗓子说:“黄义铖的对象渴了。” 从Rudy的眼神来看,他并不想给他喝水,只想让他在干渴中痛苦地死亡。还是赵德阳去面包车里找了一瓶水,拧开,一点点倒入他嘴里。 李兆赫先含住一口水用力漱口,将残存的纸巾碎屑吐掉;再张开嘴,让冰冷的水顺着喉管向下。他几乎能感觉到水分子顺着食道进入他的每一个器官,就连大脑都在水分的滋润下变得轻盈灵便。喝掉小半瓶水,李兆赫摇头示意喝够了,用重新清亮的嗓音对Rudy说:“你知道赵先生和黄义铖有过节,还留他在你身边工作?你知道他跟踪黄义铖吗?” Rudy的脸很厉害地抽动一下。赵德阳呵呵地笑起来。 这么说,Rudy知道赵德阳在跟踪黄义铖。而且他让赵德阳在他身边工作,是在伊甸园开业典礼之前,也就是黄义铖遇见李兆赫之前。并不是因为他李兆赫,Rudy才和赵德阳私联。 从一开始,Rudy和赵德阳的目标就是黄义铖。 “我说,如果你们只是为了找黄义铖谈谈,那什么时候不能谈?哪怕跟我说,我都可以给你们提供场地。为什么非要来这么一出呢?” Rudy转向他,说:“闭嘴。” 李兆赫看了看周围,虽说周围没有纸巾,但是,依照Rudy现在的精神状态,难保他不会从地上抟个泥球用来塞嘴。他尽量做出耸肩的姿势,说:“我就是问问……” Rudy猛然提起手里的刀。 李兆赫向后一缩,但他被捆在椅子上,退无可退。Rudy举刀,朝那张空椅子狂砍,木屑纷飞,椅子稀里哗啦碎成一片。Rudy仍然对着破烂狂砍不止,每一刀下去,都有几片碎木弹开,撞在其他东西上叮当作响。李兆赫不敢出声,在Rudy举刀的一刻,他真切地感到了杀意,仿佛那一刀劈在了他的脸上。 他不知道Rudy这么恨他。 大概是砍累了,Rudy随手扔下刀,清脆的当啷一声,为刚才的突然爆发做了一个简洁的终结。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指着李兆赫,李兆赫抬眼看着他。 “闭嘴。你闭嘴,不要再说话,听见了吗。” 李兆赫点头。 手机的震动声在静夜听来格外清晰。Rudy长长地喘着粗气,仰头向天,朝破木堆泄愤般踹了一脚,从口袋里掏出李兆赫的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的脸,那张脸上的神情十分扭曲,是后来在李兆赫的噩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脸。Rudy抬起头,对赵德阳说:“他还真是惦记他。” 赵德阳嘿嘿地笑了:“接起来噻。” Rudy在赵德阳和李兆赫的脸上轮番看着,缓缓滑开接通按钮,黄义铖的声音从听筒里清晰地传出。 “喂?兆赫?你总算接电话了,你在干什么?” 赵德阳挥手命每个人肃静,开口回答:“是我啊。” 他的声音因兴奋而嘶哑了。 “黄老板,这么多年没见,你能听出来我是谁吗?” 寂静压迫着每个人的耳膜。黄义铖的声音瞬间低沉冰冷:“……赵德阳。” 赵德阳嘿嘿地笑了:“黄老板这记性,牛!怪不得这些年发了大财。现在黄老板又在什么地方发财呢?” 黄义铖压根不回答,提高了声音:“你和李兆赫在一起?李兆赫呢?让李兆赫接电话。” “他现在不方便。”赵德阳说,“黄老板,你就跟我聊聊嘛。咱们都多长时间没说过话了?” 黄义铖在电话那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好。你想聊什么?咱们见面聊,行吗?” 赵德阳的笑声回荡在深夜里。尽管李兆赫此刻惊恐疲倦,仍然从他的笑声中听到了不寻常的东西。 “果然哪,你知道我跟你对象在一起,就忽然想见我了。你这态度,要是放在十几年前,还至于像今天这样吗?” “我们现在聊也来得及。”黄义铖说,“你在什么地方?李兆赫呢?” “啧、啧、啧。”赵德阳感叹,“真是三句不离你对象啊。你听听,人家这可是真爱,听见没?” Rudy不出声,怨毒地看着李兆赫,慢慢弯腰,将刀子重新捡起。月光从破旧的窗口照入,将刀子映成一条闪闪的光片。黄义铖警觉:“你在和谁说话?” “和你的朋友。”赵德阳回答,“避嫌啊,黄老板。我要是和你对象单独相处,你不得误会什么?” 黄义铖静默了,像是在等他的“朋友”说话。然而Rudy和李兆赫都没有发出声音。 “你在哪。”黄义铖又问,“你让李兆赫说话。” 赵德阳转向李兆赫,笑嘻嘻地,将手机举到他面前。李兆赫看一眼闪动的手机屏幕,最上方显示十点十五,他又看一眼Rudy。Rudy手中的刀在颤抖,似乎随时会兜头砍下来。 久久的沉默后,黄义铖不确定地招呼:“兆赫?” “嗯。”李兆赫从鼻子里挤出一声。 “你在哪?还有谁?” “我不知道。”李兆赫老实承认,“我在老城区。一栋砖房里。有赵德阳,还有Rudy。” 黄义铖的声音像是闭上眼睛的轻声叹息。“Rudy……你们在一起干什么?” 李兆赫刚要回答,Rudy的刀搭在他肩膀上,告诫地拍了拍。刀锋上腐朽的木头气息送到他鼻子里。他脖子上被Rudy划破的地方又在隐隐作痛。 赵德阳适时拿过手机,说:“黄老板噻,总是问问问,为什么不直接过来?你现在上车吧。我跟你讲,你应该往哪里走。然后你就往哪里走。咱要把话说到前头,你独自个儿来就可以了。莫要叫上旁人。” 黄义铖又沉默了。李兆赫深吸一口气,刚想大喊一声“报警”,Rudy突然从后面抓住他的头发,向后一拽,差点把他颈椎拽得脱环。 “你可想好了。”赵德阳又说,“你的亲对象可是在这里。你想叫上旁人,也成。我们要是看见你同旁人过来,你这个对象可就没有了。” 报警报警报警。李兆赫在心里反复大叫。赵德阳就差说出“别叫警|察”四个字了。黄义铖要是连这个都听不出来,他就是个十足的大傻瓜。 然而说不出口,Rudy倒转刀子,将刀柄塞进他嘴里,几乎顶到他喉咙口上。每次他喉部肌肉动作,都会条件反射地传来一阵呕吐感。李兆赫在椅子上颤抖着,呕吐感让他几乎听不到声音。 然而他还是听到了。在长久的沉默后,黄义铖清晰地说:“我明白了。我现在就上车。你不要挂断。” “哟。”赵德阳又发现一件事,“你这个对象的手机快要没电了。30%?我看也撑不了太久。等他手机没电了,你也就不要过来了。” 他按断通话,将手机揣进外套口袋。Rudy这才缓缓从李兆赫嘴里抽出刀柄,用李兆赫的外套擦干净。李兆赫又干呕几声,喉咙刺痛发肿,他尽量不去回想舌尖上的味觉。 “真恶心。”Rudy冷冷地说,“你每次都要这样吗?” 李兆赫压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目前来讲,被绑架的体验只有一次。大概Rudy在妄想里已经绑架了他几百次。他扫一眼破桌子上放着的半瓶水。刚才他没有喝完,此刻他非常希望能用那瓶水再漱漱口,最好能有牙刷帮他刷个牙。 “我去等他。”赵德阳说,“你和这个对象玩吧。” 他像转手帕一样举起车钥匙,将车钥匙转成一个小风扇,朝门外走去。Rudy环顾一周,唯一的椅子已经化作碎片倒在地上。他只好走向密封的白色大桶,靠着桶,打开他自己的手机看了一会儿,抬起眼,瞧着李兆赫,说:“黄老师在跟我打听你。你说,我跟他说什么?” 李兆赫回以呆板的眼神。 Rudy按灭手机,手指来回摩擦着手机边缘,说:“李小少爷,现在夜深人静,只有咱们两个,咱们来说点心里话。你究竟是怎么让黄老师爱上你的?” 李兆赫尽量耸肩。这曾经也是他好奇的问题。尽管黄义铖的理由是“他不想后悔”,但是这个理由并没有真正说服他。 Rudy一直在瞧着他,此刻嗤笑一声,对他的动作嗤之以鼻。“不想说?还是不敢说?” 李兆赫迎上他的目光:“咱们来交换答案吧。你问我一个问题,我问你一个问题。回答的人要诚实,不能欺骗对方,你敢吗?” “勇气可嘉。”Rudy把玩着厨刀,光芒一闪一闪,仿佛是故意用来刺痛李兆赫的眼睛,“你居然还要和我交换答案?我问你三个,你问我一个。” “你问我两个,我问你一个。”李兆赫说。 Rudy在空中随意地挥舞厨刀,欣赏着厨刀的破空声。 “可以啊。你的问题是什么?你先说,我听了再问你。” “你明知道赵德阳和黄义铖有人命官司,还让赵德阳在你身边工作,你是希望他们在什么地方遇见吗?” Rudy把玩厨刀的手停止了动作。李兆赫勇敢地瞪着他,继续说:“对于你的第一个问题,我的答案是:我什么都没做,是他来找我的。” Rudy猛然回身,一拳砸在白色桶子上。桶子发出超乎想象的巨大声音,李兆赫吓得一抖,希望这个空桶不是用来装他。 “他来找你?你一个私生子,有什么资格,让他去找你?” “大概是,外表?”李兆赫猜测,这个问题他委实不清楚,此刻只能普却信地猜测一番,“到你了。你的答案是什么?” ☆、交换 “你算什么好看?”Rudy失控地尖叫,“比你好看的人有都是。我不比你好看吗?你算好看吗?” 对于这个结论,李兆赫不敢苟同,但他也没有当面否认。Rudy粗重地喘息着,好像已经忘记他的问题是什么,就在李兆赫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Rudy终于履行了一次契约精神:“我哪想到他们认识。黄老师认识的人多了。” 这不可能,别说人海中雇佣到一个和黄义铖有人命官司的人,概率微乎其微;就算事情确实如此,一开始Rudy不知道黄义铖和赵德阳之间有问题,过一段时间,他也会知道。但他仍然选择雇佣赵德阳,甚至让他服务龚宝甜的生日宴。 李兆赫没有参加生日宴的后半段。他知道黄义铖也是早早离开。如果没有龚宝甜的言语攻击,或许他们都会留下,观看龚宝甜吹生日蛋糕上的蜡烛。 只是想象着灯光熄灭,只留下蛋糕上层层叠叠的烛光,而赵德阳站在黑暗里注视着黄义铖的场景,李兆赫就打个寒噤。尽管赵德阳满口乡音,像个街混子,他眼神里闪动着远比Rudy阴暗危险的东西。 黄义铖一定要报警啊。 Rudy继续盘问:“你和黄老师到底认识多久了,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他?” “不是,我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他。”李兆赫回答,“在伊甸园跳舞那次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五个月以前,还是六个月以前?” “怎么可能。”Rudy又凶狠地瞪着他,“你是甜甜的前男友。怎么可能不认识黄老师?” “这是第三个问题。认识多久是一个问题,是不是很久以前认识是一个问题。”李兆赫指出,“现在到我了。人命官司是不是和赵锦程有关?” Rudy怔了一会儿,仰起头,干涩的笑了。 “原来他什么都没对你说,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有意思。你准备从我这里套话?黄老师的秘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算是三个问题了。”李兆赫说。 Rudy站直身子,走近他,抬腿踩在李兆赫椅子的角落上,右手架在腿上,低下头。 “我现在来跟你说点三个问题以外的东西。我和黄老师认识的时间,比你想的要久得多。他亲口告诉我,我是他的心腹,是他唯一信任的人。就连伊甸园,他都交给我管。你知道伊甸园是什么地方?你算什么东西,一个破画画的,连工作都找不到,要是你没干什么下|贱|事,黄老师会选你?” 面对五厘米开外的狰狞面孔,李兆赫保持了恰如其分的沉默。Rudy咬牙切齿一会儿,说:“估计你在什么地方也听过一些,我告诉你,黄老师这辈子喜欢的人,只有一个赵锦程。你要是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趁早死心。你没资格,听见没?你、没资格。” 他松开拄着腿的手,直起身子。李兆赫望着Rudy那张重新在月光下亮起的脸,说:“我换个问题。你现在明知道赵德阳和黄义铖有人命官司,仍然让黄义铖单独过来,你不替他担心吗?” Rudy一怔,说:“替谁担心?” “黄义铖。” Rudy怔住,仿佛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在坚硬的椅子上坐久了,李兆赫浑身都在酸痛。手臂开始渐渐发麻,他冒险朝手指看了一眼,阴暗的光线下看不出什么。他试着活动手指,幸好手指还能动,暂时应该不会截肢。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Rudy反问,“大不了就是不干这个伊甸园的店长,还能把怎么样?” 李兆赫侧耳倾听,一片寂静中,似乎传来了汽车的引擎声。但是引擎声很远很远,他听不清是不是朝这个地方开来。 手指和手背上忽然感到一片凉意。李兆赫低头看过去,黑黝黝的厨刀贴着他的手。Rudy来回侧着刀,让刀背和刀刃轮番贴着他的皮肤。 “对,你是画画的。李小少爷,画画需要用五根手指吗?” “你要干什么?”李兆赫骇然,“你不怕进监狱吗?” “进监狱很可怕吗?”Rudy又问他,“我也不用砍断你的手指,只需要在你这里稍微——拉伤一点。我问你,画画是不是需要手很稳啊?听说画画的人每天早上都要起来描线?要是我拉伤你这段手筋,你描线还会稳吗?” 李兆赫疯狂挣扎,椅子在他身下吱格作响。Rudy放声大笑,厨刀悬在他的手背上,欣赏着李兆赫越发惊恐的样子。 “你刚才说什么,黄老师喜欢你的外表?如果你没有这个外表,他还会喜欢你吗?” 有丰富的精神病患者交往经验的李兆赫可以断定。Rudy精神不正常。夜晚更加剧了他的精神紊乱。他或许不会对砍手毁容蓄谋已久,但他可能会在精神不稳定的情况下突然爆发。 厨刀在李兆赫脸上晃来晃去。刀尖的光芒一点一点反射在李兆赫的眼睛里。 “黄老师告诉过我,他信任你。”李兆赫说,“他说,没有你,他也不能开伊甸园。你非常有工作能力。他不也是这么你说的吗?” Rudy的笑声渐渐消失。李兆赫又说:“黄老师信任你,就连我都知道他信任你。你要做出让他不信任的事吗?如果你伤害了我,进了监狱,还有谁能帮他管理伊甸园?” Rudy的刀渐渐放下。他的神态里出现了犹疑。李兆赫知道自己的说法终于打动了他。他抬起被胶带捆着的手,热切地说:“Rudy,松开我吧。我不会逃走的。你是黄老师信任的人,他的眼光不会有错。我也信任你。” Rudy迟疑地看着他,向他走近一步。门口传来鞋子擦过沙地的声音,两个人同时朝门口望去。 门被拉开,进来的人是黄义铖。赵德阳紧随其后,将门关上。房间只剩下窗口投进的月光。 李兆赫注视着他,宽慰和愤怒同时在心里滚动。他来了,他没有报警。这个蠢货,终于把自己也陷入泥淖一般的危机。 黄义铖也在注视着他。他站在门口,脸颊隐藏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Rudy,先把小李解开。有什么话,非要把他绑在椅子谈?” Rudy听话地提起厨刀,赵德阳一把抓住了Rudy的手腕,说:“别的。我看,别说小李子要绑着,我看黄老板也应该绑着。黄老板可是个大忙人,要是没有小李子,他还能愿意听咱们说话了吗?” “你弟弟已经死了。”黄义铖平淡地说,“尸检报告和法院的判决书你都看到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李兆赫瞪大了眼睛。三四个猜测同时在他心里滚动着。赵德阳像是兜头一盆冷水,原地抖颤一会儿,古古怪怪地笑了一声,说:“快人快语,快人快语。黄老板,谁不知道法院院长是你的亲戚?那判决书的字我都认不全,还能挑出什么问题?我就是不服,我弟弟就白死了吗?” “你弟弟是自杀。”黄义铖说,“我也很遗憾,非常遗憾,但他是自杀。我没有杀他。” 赵德阳突然狂吼一声:“没有人会突然自杀!” 在突然凝结的寂静里,赵德阳一字一顿,并非刻意,而是有些结结巴巴:“是你逼死了他。你变态,你逼他跟你处对象。他是正常人。根本不搞你们这些变态东西。你们大城市的人都是变态,是你逼死了他!” 这句话在李兆赫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没有人会突然自杀。是你逼死了他。 躺在病床上的大哥微微睁开眼睛。 他看到的同样是一段遥远的回忆。大哥在高中进过医院,从手术室转到住院二部。全家都去看他。大哥躺在床上,微微睁开眼睛,像是躺在那里,又像是灵魂出窍,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肉|体。那双空茫的眼睛像两点无法染色的空白,烙印在李兆赫的记忆里。没有人会突然自杀。是漫长的积累,是一点一滴的逼迫,从很久很久以前,久得他根本不清楚,根本看不到,但是痛苦的灰线,在他开始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开始绵延。 “不可能。” 李兆赫听到自己的声音,很细微,像漂浮的萤火虫,游曳在凝固的寂静里。 “赵先生。不可能。他自杀的原因,不可能是黄义铖。” 赵德阳转头看着他:“哟,你现在是个明白人啊?” 李兆赫抓紧了手掌下的椅子靠背,勇敢地抬起头。他很少就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事情发言,但是此刻,他不是在对赵德阳一个人说话,而是在对着所有指责的人。 “赵先生。自杀需要很强的勇气,或者很绝望的心情。你可能是没有注意到,但是,他不可能因为黄义铖自杀。” “别说了。”黄义铖轻声打断他,“兆赫,谢谢你。但是,你不明白。” “确实。”李兆赫说,“你为什么不报警。这人和你不是有人命官司吗?”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Rudy,放开兆赫,你让我坐到那张椅子上吧。” ☆、完美的小孩 刀锋划破胶带,切进衣袖下的皮肤。触觉层次分明,胶带突然松开的轻松,冰冷锋利的刀刃在皮肤每一寸前行,从手背上撕掉胶带的拉扯。冰冷后是火辣辣的疼痛。鲜血的湿润感在手臂上蔓延。 李兆赫倒吸一口冷气,黄义铖适时出手,拦住Rudy,亲手从李兆赫身上摘掉胶带,握着他的手臂,将他扶起来。 李兆赫笨拙地站起身,一个拥抱迎面而来。 黄义铖抱住了他,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像哥哥的原谅,又像情人的安抚。就连李兆赫都没有想到这个拥抱带给他的冲激。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整个晚上的混乱感情如洪水决堤,涌向那个短暂而温暖的出口。他想道歉,想解释,想说谢谢,出口的声音只有一句低低的呜咽。黄义铖在他后背拍了两下,放开他,坐在椅子上,将双手向后搭在椅子的靠背上,抬起头。 “Rudy,你和赵德阳认识多久了?” Rudy一震,回答:“……五个月?” 黄义铖点头,又问:“你和我认识多久了。” Rudy默然。 赵德阳大约在一边看够了,说:“黄老板,你问这个做啥?他和你知道了多久,那你和我又知道了多久?咋子,知道这个能有个亲疏远近?那你和我认最久,应该跟我最亲啊。” 黄义铖示意李兆赫站到他身后去,语气平稳地说:“确实。我认识你很久了。但我没想到你一直在找我。我以为叔叔跟你说得很清楚,你又收了学校的赔偿,这件事已经很清楚了。既然你觉得我躲着你,那我不躲了,你有什么要说?” 赵德阳猛地指着他,手指颤抖,却没有说话,维持着一手指着黄义铖的姿势站了一会儿,渐渐全身都发起抖来。 李兆赫不禁抓住了黄义铖的肩膀,黄义铖安抚地反手拍拍他。赵德阳抖了一会儿,突然拔腿就走,像火烧屁|股一样在狭小的房间里绕圈,间或喃喃自语,猛锤一下自己脑袋,像是突发癫痫。 就连李兆赫手臂上的伤口也跟着感触鲜明地跳动。他斜眼看一眼Rudy,Rudy没有盯着赵德阳,而是盯着黄义铖。虽然李兆赫看不清Rudy的神态,但Rudy身上传来的怨毒和嫉妒,不需要看得多么清楚,也能清晰地传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赵德阳喃喃自语地说,“锦程,你放心,你放心交给哥哥。” 他停下来,站在房间的正中央,像是恢复正常地说:“黄老板,我想请你去个地方。” 黄义铖镇定地说:“可以。什么时候?” “现在。”赵德阳阴恻恻地说。 黄义铖施施然起身,反手握住李兆赫的手。赵德阳推开破旧的屋门,走到门口,回头一看,说:“李小少爷也要跟来吗?” “他跟我一起。”黄义铖简单地说。 赵德阳笑一笑,朝他们身后的Rudy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当先带路。四个人排成一二一的奇怪队伍,走在即将拆迁的破旧小区间。 午夜后的月亮失去力气,斜斜地依着,沉重的夜黏着天空和大地,笼住一切细微的声音,于是四个人走路的声音传得很远。李兆赫用摘下来的胶带扎紧伤口,大约是不再流血,他紧紧靠着黄义铖,不断四下张望。夜晚的废墟和白天的废墟是两个地方。 “黄老板啊。这地方像白溪吗?”赵德阳说,他说话的声音也传得很远,“你这些年敢回白溪吗?” “不像。”黄义铖说。 他们转过一栋拆了一半的楼,豁然开朗,眼前是流动的安宁江。靠近岸边,尚且能看出是拍岸的江水;越往远,越看不清波动的浪,乌黑的水体和天是两条灰度不一样的分界。江风突然寂静又突然迅猛,黎明前的江风瞬间吹透了每个人的衣服。 赵德阳指着江水,说:“我弟弟就是这个时候死的。” 黄义铖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李兆赫的手,像是怕他害怕,又像是怕他逃走。赵德阳继续说:“黄老板,你敢不敢看看水,锦程现在就站在水里头。” 黄义铖不动声色地看向江水。只有李兆赫感到他掌心忽然冰冷。赵德阳露出满口的牙,阴森森地笑了。 “十三年了,我每天都能看见锦程在我屋里头。雪白雪白的脸,你知道的,锦程一直讨小姑娘欢喜。他跟我说,他不是自杀。他是被人杀死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黄老板哪,你说我说的对吗?” “被谁杀的?”黄义铖稍微提高了声音。 赵德阳避而不答。 “十三年前,那个日子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五月二十七号,我早上出了早市,回家在屋里头睡觉,警察打我电话,打了好几个,我听不明白他们说啥,但是他们叫我赶紧来警察局,我就去了。好些人在,锦程的班主任也在。警察跟我说,有件事,让我别怕。他说,你弟弟是不是叫赵锦程?今天早上,我们发现了他。” 李兆赫也情不自禁地看向黑色的江水,后背起了一层细密的汗毛。 “我第一次坐警车,去了医院。他们带我去认尸体。锦程死得真惨。那么帅的小伙,那么招人喜欢,脸泡得那么大,那么白。我问他们,我弟怎么死了。他们都不知道。我寻思医生不知道,那老师总能知道。我问老师,老师也说不知道。她是班主任,啥子都不知道,还当什么班主任。校长也来跟我说话。但他也啥子都不知道。” 赵德阳笑一笑,说:“他们啥子都不知道,就让我先回家。我能回家吗?我不能回家。我就在他办公室坐着。后来校长不跟我说话了,班主任也不跟我说话了。他们叫保安来跟我说话。保安让我回家,说我妨碍公务。一个劳什子学校,能有什么公务?” 黄义铖慢慢点头,说:“他们在商量怎么赔你钱。” “钱有用吗?”赵德阳反问,“黄老板,我把你这个小对象淹死,赔你钱,你同意吗?” 黄义铖把李兆赫往身后一带,李兆赫随着他的力气迈出一步,又回到原来并肩的位置,轻轻摇头。 “但你收下了他们的赔偿。”黄义铖说。 赵德阳想了想,点头承认,又笑了:“咋个不收?他们给我看一堆东西,让我签字,我字都不认识,怎么不收?等我收完,我屋头的邻居说,坏了。你收这个,那就是私了了。你咋个知道,锦程那么好的孩子,说自杀就自杀了?你不得给你弟弟讨个公道?” 黄义铖慢慢点头。Rudy忽然尖锐地说:“赵德阳,你没告诉我,是黄老师杀了你弟弟!” 赵德阳好像听不懂似的望着他。“我咋个告诉你?” Rudy尖声说:“你没说!你只说了,你弟弟的死让黄老师非常内疚,我才会帮你,黄老师,我不是站在他那边,我只是希望你走出舒适圈,别再内疚,不要再怀念死人。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这么多过节……” 黄义铖抬起空闲的手,示意他别再说了,转向赵德阳,说:“你想讨什么公道?” 赵德阳指着黑色的江水,说:“黄老板,你到底怎么杀我弟弟的?” “我没有杀他。”黄义铖说。 赵德阳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指着黄义铖:“我弟弟是好人,是好孩子。家里有他的成绩单,还有他三好学生的东西。不是你,他怎么会死?” “都是假的。”黄义铖说,“他的成绩从来都没好过。是我帮他做的。我曾以为他想和我去一个学校,后来我发现真是错的离谱。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他喜欢的只是我的钱。” “不可能!”赵德阳狂叫一声,“锦程是三好学生,是年级前几,你撒谎!” 黄义铖近乎荒谬地笑了一声。“他是你弟弟,学习好不好你还不清楚吗?他中考最多超过白溪一中分数线3分,一直是班级的差生。你忘了吗?” 赵德阳急促地呼吸。 “不可能。你就是嫉妒他后来变好了。你是大城市的,受不了乡下孩子比你好。你以为你做的天衣无缝,我什么都知道!你嫉妒他比你好看,比你聪明,你是变态,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没有杀他。”黄义铖说,“是他自己投海的。那时候他还小,很容易绝望。我确实非常内疚,但我没有杀他。” 赵德阳捂住耳朵,等黄义铖不再说话,把手放下来。 “你是同性恋,是不是?你骗我弟弟,他不同意,你就把他杀了。我知道你们有事,你和锦程,就像你现在的恶心样子。我想明白了,下贱肮脏的同性恋。你忍不住。你想把他办了,他不同意,你就把他推到水里,你是看着他死的吗?” “我没有杀他!” 这是李兆赫第一次看到黄义铖额头青筋暴起的模样。他向前走出一步,甩开李兆赫拉扯的手,又向前走出一步。 “赵德阳,你够了。我没有杀他,也没有做那些龌龊事。你为了说这种话,把我叫出来。太可笑了。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赵德阳突然从腰间掏出一把折叠刀,向黄义铖冲来。 第一刀戳在他的外套上,被口袋里的手机卸了力气,刀尖顺着外套滑到一边。他随即抓住了黄义铖的手腕,朝他无法格挡的胸腹部猛戳。 回过神来,李兆赫感到后背上传来烧灼的剧痛。为了拉架,他冲到了两个人中间,更是愚蠢地将后背暴露给手持刀具的赵德阳。 他抬头看着黄义铖,黄义铖的表情每一秒钟都有细微的变化,随着晨光一点点清晰。他看着自己抓住黄义铖手臂的手,手臂部分的外套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中是斑驳的颜色。不远处有个呆滞的眺望的人影,是Rudy。 聪明人总是远离战场。可他不想再看到别人受伤。再也不想当那个蜷缩一边,看着战火在眼前上演的懦弱小孩。 他以前在电视剧里看到,后背受伤的人,能说完整的话,能辨认眼前的人。可是他的清醒状态只持续了几秒钟。大脑被疼痛完全燃烧成赤色,对伤口附近的肌肉发出混乱的指令,什么都不能思考。没有余裕辨认和分析。 “哥。”李兆赫说,“哥。你不要再吵了。” 说话让他疼痛,他分不清现在抱住的人是黄义铖,还是大哥。无数碎片在焦灼中奇异地拼凑在一起。痛苦的根源埋藏在很久以前。 “哥……你不要……” 不要怎么样,他说不出来。赤色疼痛的底色是一片纯白的释然。他不再是完美小孩了,他做了一直想做的事,他为想要保护的人站了队。他阻止了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 ☆、告白 纠缠的打斗;有人朝他们奔跑;救护车内部的医生和吊瓶;无影灯照在脸上刺眼的光。李兆赫慢慢睁开眼睛,梦中杂乱的幻影渐渐退散,面颊下方是柔软的枕头,胸腹部贴着有些粗糙的床单。眼前是床的围栏,围栏外是关紧的窗户。窗外的天空是一片清朗的灰蓝。白天的太阳耗尽了明媚,在即将踏入傍晚的下午流露出疲惫的光。 李兆赫稍微一动,后背立刻窜来一阵剧痛。他低低地哼了一声,嗓子异乎寻常地沙哑。手指可以动,手臂和腹部是赤|裸的,他垂眼看下去,手臂上缠着纱布,鼻子里闻到隐约的消毒水。 原来是在医院。医院的床好硬,跟躺在安宁江边的沙地上差不多。 想起自己不堪一击的身体,李兆赫只有苦笑。后背的伤口火辣辣的痛。没挨过打,还以为自己无坚不摧,至少对打几个回合不是问题。然而赵德阳捅的两刀差点让他当场报废。原来被刀刺伤痛得他站都站不住,只能倒在地上,看黄义铖赤手空拳地对抗赵德阳。 倒在地上后,记忆开始模糊。只记得他们一会儿跑到东,一会儿跑到西。一会儿后来了很多人,形成混乱的多方对打。救护车鸣笛的声音穿破早上的寂静,几个人把他抬到救护车里。他不记得有没有人抓到赵德阳。 他尽量不拉伸伤口,缓慢地换了一个方向,另外一张病床上没有患者。约等于置身于单间病房。李兆赫抬起头,慢慢地伸长手臂,按了床头的呼叫铃。一阵远比想象中悠扬的乐曲响起,片刻后,一个护士推开门,看到他,很高兴地说:“2005号房的患者醒了。” “有人在吗?”李兆赫虚弱地问。 护士一怔:“我就在啊。” “我的朋友。”李兆赫纠正她,“有我的认识人在吗?” “噢,你说家属!”护士恍然大悟,“有一位家属送你过来,但他有事先走了。我可以帮你联系他。” “麻烦你。”李兆赫艰涩地说。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机在什么地方。护士帮他在床头的柜子里找,又在旁边的柜子里找,没有找到,咋一咋舌:“都没有啊。怎么回事,是不是被人拿走了?我联系送你来的那个人。你在这等着吧。” 李兆赫又谢了她,注视着她离开了病房。 他不知道自己又睡过去。但他知道他在做梦。他坐在大姐的副驾驶上,车身颠簸,他知道这条路通往月亮城,但是路况和老城区的灰暗土路一模一样。在梦里,他知道,他们要去看住在月亮城的大哥。 大姐在月亮城小区外停车,李兆赫回头,惊讶地发现后座上多了两个人。 “说再见。”大姐说。 那两个人朝他笑着,李兆赫向他们犹豫地挥手。两人相视一笑,朝他大方地说了再见,是青春期刚刚变声的公鸭嗓。右边那个男孩非常漂亮,他知道那是哥哥的小初恋柯希。 随着柯希转头的动作,一条项链在他脖颈间晃动,他向外推开奔驰的车门,首先下车;另一个眉目不清的男孩蹭到柯希的座位上,一手扶着车门,说:“谢谢你。我们走啦。” 在梦里,他知道那个男孩是赵锦程。 “不客气。” 本应该是大姐说话,但是驾驶座传来的声音却是黄义铖。等男孩也从那一侧下车,黄义铖对李兆赫说:“我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 “什么有趣的地方?” 黄义铖轻声笑着,发动了车辆。李兆赫发现他们在夜间的安宁飞驰。路边的霓虹灯和路灯向后退去。梦里没有红灯,没有堵车,他们沿着笔直繁华的东茂大街一路前行。他甚至能感到从车窗吹进来的夜风。 “去画画。”黄义铖说,“你不是最喜欢画城市俯瞰的夜景吗?” 肩膀上有冰冷的触感。李兆赫猛地睁开眼睛。他仍然趴在医院的床上,病床前站着一个穿黑裙子的女人。是大姐,几乎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他。 “感觉怎么样啊?”她不咸不淡地问。 “疼。”李兆赫说。 大姐转身过去,将病房门利落地锁上,转身在空病床上坐了,短暂地垂着头,颈骨和肩膀几乎成了90度,她随即抬起头,将垂落的头发拂开,对李兆赫说:“我刚问医生了。他说,在这住一晚也可以,现在出院也可以。你这不是什么重伤,回家养着,下周来换药就行。” 李兆赫怏怏闭上眼睛,问:“我哥呢。我昏迷了多长时间?” “你哥昨晚十二点才抢救过来。”大姐平板地说,“这是住院一部,他在住院三部。你们离得倒是挺近的。” “我能去看他吗?”李兆赫轻声说。 “先管好你自己吧。”大姐不耐烦地说,“现在告诉我,昨晚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就被人捅了?” 李兆赫说话还是费力,而且他渴得要发疯。中途大姐出去弄了瓶水,又弄了个弯曲的吸管,让他扶着水瓶,从吸管里吸水喝。 喝几口水,说几句话。李兆赫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他的经历,但他实在不知道赵德阳和黄义铖之前的事,无法记起赵德阳究竟说了什么。而大姐越听脸色越是难看,听到后来,默默点头。 经过两人互相补充,医院留的是黄义铖的联系方式没错,但黄义铖并没有亲自送他到医院,而是直接搭乘警车前往警察局。他能接打电话,应该意味着他不会有事。然而,关于他的过去,仍然困扰着李兆赫。 好容易讲完昨晚的经历,李兆赫艰涩地问;“大姐,你知道赵锦程的事吗?” 大姐想了想,轻轻摇头。 “具体的事我不知道,只知道一个大概。黄坏高中有个小对象叫赵锦程,后来这孩子死了,学业压力太大,自杀。对黄坏打击很大。他从此就有点没办法再对人认真了似的。我一直不知道赵锦程还有哥哥。他从来没跟我说。” 看来黄义铖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李兆赫笑出声,拉扯到伤口,笑到半路就痛苦地皱起眉。 “你怎么能跑到别人刀下面去?”大姐不可思议地问,“你傻吗?看见别人拿着刀,你还不跑?” 李兆赫且笑且呻|吟地哼了几声,说:“说的也是,下次,下次我肯定考虑考虑。” 大姐长叹一声,站起身,说:“行。我知道了。你在这再躺一晚,我去看看黄坏现在怎么样了。明天出院。” “我手机呢?”李兆赫问。 大姐一怔:“我不知道。我没拿。你没拿吗?” 李兆赫艰难地回想着,在面包车上,他的手机就被拿走了。一直都没有还给他。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手机,好像是赵德阳拿去接黄义铖…… “大概在警察局。”李兆赫说。 —— 夜色降临,安宁医院的灯光再次亮起。不管什么时候,医院里都有好多人,他们从李兆赫身边匆匆走过,对他投以短暂的惊讶眼神。 和住院一部相比,住院三部的病房更昏暗寂静一些。李兆赫在二楼导诊区问了大哥的病房号,到了三楼,再慢慢地找过去,住院三部的三楼似乎都是重症病人,就连陪护的家属都更加小心翼翼一些。 从病房的窗口向外看,石头和水泥灰土土的,林荫路边的树没精打采,仿佛它们见多了病人,连带自己都跟着病恹恹。 3015病房里有两个人。另一个人的脸色是医院灯光也无法背锅的蜡黄,他半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望着天花板,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而哥哥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被子一直盖到脖子下面。 这两个人对李兆赫进来一事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李兆赫小心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不让年久失修的椅子发出吱吱格格的声音。 他想不起来上次注视哥哥的脸是什么时候,此刻的注视像一种细节的加载和更新。 原来哥哥现在是这个样子。他好憔悴,不再少年意气,鬓边有了一两根白发。哥哥和黄义铖的年纪差不多,顶多上下相差一两岁。论外表,哥哥实在比黄义铖好看,然而黄义铖比他更像一个年轻人。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注视,哥哥缓缓睁开眼睛,目光从模糊到清晰,定格在李兆赫脸上,嘴角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啊,兆赫。”他嘶哑地说,声音里多了点疑惑,“你怎么了?怎么也穿着病号服?” 李兆赫一张嘴,声音先于意识哽咽了。 “你为什么要自杀?” 哥哥淡淡笑了,移动视线,打量天花板,墙壁,床头的仪器,又尝试着抬手,被子上轻微地鼓起一个小包,又静静平息。看他惬意的样子,仿佛在体验潜水时佩戴的装备。李兆赫深吸一口气,问:“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是大姐推你的吗?” “不是。”大哥含笑回答,“先说你,再说我。你不是为了逗我才换这么一身衣服的吧?” “不是。”李兆赫说,“我被人捅了几刀。” 大哥一惊,问:“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早晨。”李兆赫回答。他实在不愿意再说这件事,转移了话题:“哥,柯希没跟你一起回来,是不是因为他已经死了?” 大哥的眼神闪动着,像是眼睛深处有一盏走马灯。李兆赫凝视着他的眼睛,直到那双眼睛再也不能躲避真实的答案。大哥迎着他的目光,干涸的眼睛渐渐湿润,轻轻点了点头。 大哥的嘴唇满是干涸的细纹。但他的状况不能直接喝水。李兆赫按照护士的嘱托,用棉签蘸着水,点在大哥的嘴唇上。大哥伸出舌头,努力地舔舐嘴唇上的水。后背的刀伤又开始火辣辣的疼痛,李兆赫看着水平面几乎没有下降的水杯,想起曾经在网上看到的一些帖子,关于和别人相处是如何身心俱疲。 他看过好多这样的帖子,但他当时只是看了个乐,对帖子里描述的内容没有任何印象;现在才发现,每个人的心里都埋藏着过去的伤痛,而他只是看到伤痛,却没有注意到伤痛带来的扭曲。 大哥说的是对的,他一直在装作完美小孩,空自忙得团团转,却一筹莫展。 有太多想问的问题,却得不到对应的答案。有太多想要传达的情绪,却没有可以放置的空间。 大哥没问他怎么知道,他也没有说。见过失去挚爱的人,便能在同样的伤口上,识别出空洞的气息。 “对不起。” 李兆赫抬起眼睛,大哥注视着病床对面,似乎是在跟他说话,又似乎是在跟自己交谈。 “没关系。”李兆赫说,同时发现自己确实觉得没有关系。 哥哥稍微移动身体,转换角度,以便更好地看着他。然而他的眼睛穿过了李兆赫的脸,望着他身后的窗户,慢慢地说。 “兆赫啊,我是个没有勇气的人。失败者。而我一直不肯承认。如果我早点明白自己,或许我可以带着柯希重新开始;或者不依赖王嘉译;或者更早,对家里的态度不是空洞的抵触。当然我没有后悔遇见过柯希,我只是后悔自己伤害他。” 隔着被子,李兆赫握住了哥哥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大哥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一点点感激。 “你找到我的那天早上,我本打算在衣柜里上吊,可是我害怕,不敢真的去死。看到你,我觉得被拯救了,可是被拯救,就会对不起柯希。于是我想,如果我的弟弟都亲口叫我去死的话,我大概就不会再有留恋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兆赫轻声说,“我永远不会希望你去死的。” 大哥浅浅地笑了。 “是啊,我知道。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说了那么多话,才把你这句话挤出来。是我对你不好。就连死都要利用你。就连最亲爱的弟弟都希望我死,我还活着干什么。” 李兆赫摇着头,大哥安抚地朝他笑笑,低声说:“我现在不想死了。死过一次,心态是不一样的。你放心,我不会再这样了。” 大哥的神态又有改变。李兆赫不知道是好的改变,还是不好的改变。十月的夜风从窗户的缝隙吹进来,单薄的病号服犹如一张薄纸瑟瑟发抖。哥哥朝他张开一点被子,说:“进来啊。” 仿佛又回到了小学时兄弟两人挤在一张床上的时光。李兆赫笨拙地钻进去,尽量不拉伸到后背的刀口。床很小,两个成年男性挤在上面,几乎没有转身的空隙。大约护士看见了会狂骂他们一番。 哥哥的肩膀很陌生,和他想象了许多年的亲近并不一样。不像是依偎在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身上,反而像依偎在一个陌生人的怀抱里。哥哥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更让他感到隐约的不适。这不是他熟悉的怀抱,也不是他熟悉的声音。 “你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李兆赫稍微抬起头,看了一眼大哥。这个角度的大哥仿佛一个陌生人。 他迟钝地意识到,什么东西已经开始改变。仿佛置身于全透明的旋转门中,大门悄悄旋转,出口不知不觉朝向另外一边。 “没什么。”李兆赫轻松地说,“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哥,你累不累,咱们休息一会儿吧。” ☆、回家 查房的护士发现他们挤在一张床上,把他们训斥一番。闻声而来的大姐更是气得发疯,站在病床前,指着他们,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内容不外乎是李兆赫没有手机还到处乱跑,害得她回来找不到人;大哥刚刚做完手术,不知道保护刀口,在医院就叫上别人作践。 她骂得有道理,李兆赫当然乖乖闭嘴,而大哥也难得保持了沉默。或许因为大哥的心态确实变了,或许因为大姐在哭。 他从未见过要强的大姐流泪,但这次他真实见到了。眼泪如控诉纷纷落下,大姐的眼睛一片通红,头发油成一片,衣服满是褶皱,好像她曾把定制衬衫和名牌长裤当做睡衣。旁边那个病友也有几分动容,偶尔向他们斜睨几眼,大约在心里猜测他们的关系。 大姐骂累了,抽泣着拧开一瓶水,喝了几口,坐在病房里配备的折叠轮椅上,双手插|进凌乱的头发里。李兆赫下床,试探着伸手去碰她,被她露骨地躲开,只好改为坐在床脚,试图通过她的手窥视她的表情。 “大姐,你刚才是回公司了,还是去找黄义铖了?” 不知道这句话哪里问得不对,大姐的肩膀很厉害地抖了一下。她慢慢抬起头,看着他。 “你刚才跟我说什么?”她缓慢而沙哑地说,“赵德阳说你是黄义铖的对象,所以他拐走你,用你把黄义铖引出来?” 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计划简直愚不可及。李兆赫点头,拉伸到后背又是一阵痛。大姐缓慢点头,眼中尚且闪着泪光,嘲讽地笑了。 “黄坏这个蠢货。都说他聪明,我是真没看出来。兆赫,你收拾收拾可以出院了,兆微还要再住两天。爸爸在家里等你,还有你妈妈,他们都回来了,这些天,你就好好陪陪他们。”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态度发生了巨大转变。从好朋友黄坏变成了蠢货黄坏。而大哥丝毫不意外地轻轻一笑,更让李兆赫云里雾里。他想追问黄义铖的事,但大姐不再回答,从包里拿出手机,让他现在就给digital打电话请假。 盛凯接到他的电话如获至宝,原来他们这几天也在疯狂联系李兆赫,但李兆赫一直不接电话,不回信息,后来甚至直接关机,展现了极其恶劣的辞职态度。当他听说李兆赫并非不告而别,而是被人捅了,更是欣喜若狂,擅自认定他被女人伤害,更加擅自地约定好,今天下午会拉着工作室全体员工去他家看他。 病房里过于安静,盛凯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空气中。大姐一边听盛凯说话,一边对天花板翻着白眼,等李兆赫汗流浃背地打完电话,她接过手机,指挥司机收拾李兆赫的东西。上来的司机很陌生,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李兆赫本想问她为什么换司机,但是司机和大姐的态度都让他问不出这个问题。 幸而李兆赫没什么东西好收,他和大哥道别,坐进车里,才知道大姐不准备回家,而是直接去公司。他坐在后排,从前排座椅的缝隙里看着大姐打电话的侧脸,原来运营一个公司这么累,他从来没发现过大姐居然这么忙。 车子缓缓停下。李兆赫从车窗里望着李家主宅。只是三天没回家,这房子看起来非常陌生,仿佛上次在这里住是三年前的事。他笨拙地下车,司机帮他推开大门,李先生和妈妈上来迎接。 李兆赫来回看着父母,两人都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几岁。李先生还能控制情绪,妈妈一见他就放声痛哭,冲上来抱着他,又摸他的脸,又摸他的肩膀,好像稍一松手,他就会化作一个幻影。李兆赫任由妈妈确认他的存在,陌生的香水味充满他的鼻腔。 面对两人的盘问,李兆赫缄口不言。他实在说了太多次受伤的过程,此刻他不想再说。更何况,越是回忆,他越觉得其中有些蹊跷。这事情本不该是这样。发生的每个环节都很牵强。背后一定有他不了解的事,只有将那些事补上,整件事才能顺理成章。 李先生盯着他,那是一个中老年人经历了半辈子摸爬滚打的目光,李兆赫完全没法招架,于是他将头扭向一旁。 他忽然开始明白大哥,关于他什么不愿意在家里,为什么不愿意对他说真心话。迟到的理解像是在漆黑地下室亮起的小灯泡。照亮了一些影影绰绰、早已存在的事实。 工作室全体员工的造访为他家短暂增添了一些热闹的气息。李兆赫带他们参观了客厅、游戏室和玻璃花房。每个人都大为惊叹,再看李兆赫的眼神,宛然是欣赏漫画中的男主角,并在盛凯的带领下,为缠着绷带的李兆赫拍了一亿张照片。 既然李兆赫不愿意说自己是怎么战损的,他的受伤原因便从情杀到异世界穿越,有了无数可能。 李先生和妈妈看着一群年轻人胡闹,谁都没有说话,有家长在,工作室的员工不敢放肆,说了一些“早日恢复”之类的客套话,如一片乌云般到来,又如一片蜜蜂离去。李兆赫站在忽然热闹又忽然寂静的客厅里,朝爸妈尴尬地笑着。他本想为这群人的打扰而道歉,但李先生却不像是责备的样子。 “等你们都好了,给你们举办一个聚会吧。”李先生忽然说,“就像刚才似的,把你的小朋友都请来。” 妈妈也点着头,看李先生一眼,补充:“就像别人家的生日宴会,请很多很多小孩,在草坪上野餐,再放一些字母气球,放很多花。” 如果李兆赫今年只有4岁,那他一定会非常高兴。但他24岁了,只觉得这个计划让他毛骨悚然。 “啊?字母气球?这就不用了吧。大家一起吃吃饭就可以了。” 妈妈看起来很失望。李先生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李兆赫壮起胆子,说:“顺便再请一些朋友。比如,黄义铖。” 妈妈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反应,李先生的脸却微小地僵硬了。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说:“兆赫啊,你和这个姓黄的小孩,关系很好吗?” 李兆赫咬一咬牙,点头。 李先生状似不经意地问:“他什么工作,你知道吗?” 面对李先生洞察一切的目光,李兆赫垂下头:“我只知道他在双诚公司。好像是双诚公司的经理……吧……” 李先生看着他,仿佛被儿子的过于单纯给惊吓到了。妈妈听出不对,问:“这个小孩怎么了?这个姓黄的小孩,和咱们兆赫受伤有关系吗?” “有没有关系,要看警|察说了算。”李先生说,“兆赫,这个姓黄的小孩,你最近先别和他联系。” “怎么了?” “他有点事。”李先生若无其事地说,“什么时候联系,怎么联系,听你大姐的就行。” 尽管妈妈迅速垂下睫毛,掩饰她刚刚的神态,李兆赫仍然捕捉到她眼神里的不满。这个家没有一件事是先让她知道,也没有一件事是会向她说明的。李先生向妈妈探出身子,说:“我现在综合考虑,等兆微出院,就给他联系心理医生。实在不行,就直接转院到安宁第六医院,那里的精神科是最好的。” “兆微没有毛病。”妈妈愕然,“他就是被你那个女儿逼疯了!” “那就让他们都去医院看看。”李先生强势回应,“谁疯了就把谁送到精神病院!我这房子怎么了,自从你们搬进来,个个都疯!” 妈妈脸色忽青忽红。李兆赫在父母爆发大战之前急忙溜走。听他们评选到底谁是三个疯子的榜首有什么意思?二楼的房门抵挡不了楼下吵架的声音,李兆赫戴上耳机,打开电脑,后知后觉地想起,登录微信需要手机微信确认,或者扫一下电脑微信的二维码。然而他的手机还滞留在警|察局。 他没有记过黄义铖的手机号。家里早就拆除了座机。李兆赫下载一个Skype,给唯一记得的大姐打了电话。当大姐弄清楚这个莫名其妙、不停拨打的乱码电话原来是李兆赫想要黄义铖的手机号,骂了一句脏话,留给李兆赫一串挂断的忙音。 李兆赫百无聊赖地坐在电脑前,后背又开始痛,正想着要不要打两把游戏转移一下注意力,身后呯的一声巨响,他骇然回头,是同样一脸惊慌的妈妈,像是被自己开门的声音给吓得很慌。 “什么事?”李兆赫问。 妈妈关上门,走进来,环视一圈,找不到可以坐下的地方,便走到他身边,扶着他的椅背,问:“儿子,那个姓黄的小孩,是什么人的亲戚吗?” 李兆赫摇头。他不清楚黄义铖的亲属关系。妈妈狐疑地看着他。她的狐疑眼光比李先生要直白得多。 “怎么了?” “你爸说,这个小孩现在在警|察局里,可能会把咱们家的一些事说出来。咱们家有什么事?他都知道什么?你说给妈妈听。” 就连李兆赫都不知道家里有什么事,更不知道黄义铖会说什么。妈妈似乎把他的无知理解成抗拒,本就惊慌的脸更加扭曲。 “你不把妈妈放在眼里,是不是?你和你姐一样,觉得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你是我亲儿子!就连你也看不起我吗?” 面对妈妈的爆发,李兆赫心里竟然出乎意料的平静。他见过这样的情绪,当他懂得,这种情绪并不是为了伤害他,而是为了宣泄自己,汹涌的心情会忽然层次分明。 “妈,我是真不知道,不是不跟你说。咱家的事一向都是大姐和爸在弄。我在游戏工作室上班,怎么能说是看不起你,不跟你说?你别着急,等我搞清楚,就告诉你。” 妈妈急促地喘息着,恐惧地看着他。李兆赫朝她安抚地微笑,脑海中浮现黄义铖的脸。黄义铖也是这样对他微笑,看到那双温和的眼睛,他内心的混乱会悄无声息的平静。 黄义铖在警|察局,这个念头在他脑后迟钝地旋转着。 不错,当然是。不管他和赵德阳之间有多少过节,赵德阳捅伤了他,肯定要有一个说法。李兆赫对量刑不了解,也不知道他们这件事是民事纠纷,还是刑事纠纷。但他听说过打人犯法,路怒推搡,动手的一方都要赔对方几千几万,赵德阳把他捅进医院,麻烦程度肯定只高不低。 可是黄义铖在警|察局,跟他对警|察提起他家的事有什么关系? ☆、躲避 没有手机,游戏的乐趣都大打折扣。李兆赫很想躺下好好睡一觉,然而妈妈仿佛忘了他是刚从医院出来的病人,在他的房间走来走去,说一些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李兆赫精疲力尽地安抚着妈妈,好容易听到楼下开门的声音,他第一次这么高兴听到大姐回家。 大姐比平时回家的时间还要晚,脸上也没有往常的笑容,把巨大的黑色皮包往餐椅上一放,破天荒没去厨房开动咖啡机,而是泡了一碗麦片,坐在桌边慢慢地吃。 李兆赫鼓起勇气,坐在她对面,摆出要谈话的姿态,大姐神情冷漠地看着他。 李兆赫身子前后轻微摇摆,说:“大姐,你明天能陪我去一趟警|察局吗?我想把我的手机拿回来。” “家里没有备用手机吗?” 李兆赫无语:“……备用手机都是老款了,很多app都不支持,用备用手机还要去补卡,我的手机和这件事又没关系。肯定还是用自己的手机方便。” 大姐还是心不在焉的样子,用勺子捅着一团黏连的干水果,把干水果彻底捅成原本切碎的小块,又不吃它。 “这两天你还是别出门了。先用备用手机对付一下,我明天去给你取回来。” 手机不过是一个开端,他真正想问的是黄义铖。但是手机问得不顺利,真正的问题就不好开口。大姐又吃了一点麦片,看他还不走,不耐烦地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大姐,有个问题,我问了,你能回答我吗?” “说。” 李兆赫犹豫再三,低声问:“咱们家有什么很怕被黄义铖说出去的事吗?” 大姐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你听谁说的?” 这时候决不能供出妈妈。当然李先生也不行。李兆赫抬手揉一下鼻子,虽然没有回头,但后背上微妙的注视感告诉他,每一个人都在看着他。 “我就是好奇。”他试图让沉重的气氛变得轻松,“你不是和他关系挺好的么,之前还说,希望我们成为朋友。现在,他配合警|察局调查赵德阳,你们反而不让我去看他,那肯定是有点事在里面……” 大姐看着他,目光里竟然有一闪而过的欣赏。“你说话还挺有道理。确实这样,既然知道,就别再问了,回你自己的房间。” 李兆赫涨红了脸,真想和大姐就这件事好好掰扯掰扯,怎么就回自己的房间?说得他像小孩似的,难道他没有知道家里发生什么事的权力? 大姐忽然想起什么,举起勺子,说:“你也不用着急,警|察局肯定会叫你去做笔录的。到时候你说不定就会看到他。” 李兆赫一惊:“为什么?” 大姐不带笑意地笑一笑,说:“我和警局的人说好了,你手机留在他们那里,调查要用;他们找你做笔录,会先联系我。最近你就好好养伤,麻烦的日子在后面呢。” 眼看从大姐嘴里再也问不出什么,背后的目光越来越炽热,李兆赫不情不愿地离开餐桌,朝李先生投去一眼。李先生皱眉看着iPad,对他的目光恍若不闻。李兆赫从李先生背后走过,爸爸专注观看的不是抖音,而是介绍精神病院的新闻。 楼梯上和楼梯下仿佛两个分界。李兆赫站在楼梯上,看着餐桌旁边的大姐,看着沙发上的李先生,墙壁遮挡了客厅和餐厅,让他只能看到两人露出的衣角。看不到,也理解不了,从来没有这么近又这么远,李兆赫迟钝地意识到,他对这两个人的了解,还比不上他时不时去写生的老城区。 家是多么古怪的一个概念。血缘让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然而维系他们关系的唯一要素只有血缘。他们理应是他的家人,却没有试图理解过大哥,也没有试图理解过他,仿佛一切都可以随着利益改变。和大哥靠在一起的时候,李兆赫曾经半梦半醒地计划,向家里人循序渐进地介绍他和黄义铖的情愫,然而,这些计划像梦醒时分的追忆,随着他的脚步,一点一点落空。 并没有那条法律规定他想出门还非得经过别人同意不可。李兆赫走上楼梯,决定明天一早就去补卡,然后,去见黄义铖。 伤口痛得睡不好觉,李兆赫不得不半夜起来画画。在短暂的沉浸里,他听到有人在楼下说话。深夜的寂静像一个扩音器。他放下数位笔,悄悄打开门,大姐的声音变得清晰。 “我真tm服了,张金玉那个小子是不是傻x?这也能行?Tmd当了多少年代驾,能整出这事来,我知道他不行,没想到他能这么不行……” 她的声音模糊了,李兆赫向外走出几步,站在门口,大姐的声音是一楼传过来的,但是家里的地板是老式木地板,只要踩上一脚,吱格的声音就会像恐怖游戏里惊动怪物一样,惊动楼下所有的人。 他脱下袜子,小心地踩在地板上,尽可能不发出声音。游戏里的“潜行”果然有用,重心越低,移动越慢,越不容易发出声音。 李兆赫移动到二楼,大姐的声音又清晰起来,她是在打电话。大约是习惯了一个人在一楼忙到深夜,她并没有过分压低自己的声音。 “酒驾逃逸?他有病吗?还叫他客户替他顶着?曹殊女怎么可能帮他。那个女的我认识,只爱她儿子,如果她儿子杀了人,她都能说是她杀的。但是要让她帮别人做事?没有钱,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你能相信吗?有个姑娘在抖音上和她儿子搭讪,她要亲自到这个姑娘在的城市来找她,要亲眼看看她是什么人。” “哈哈,我知道。”大姐笑了几声,“我跟你说,老黄其实没什么能用的人,而且这种职务非家里人不可。黄坏既然上不了,他只好找个最亲近的。可惜亲近跟有能力完全是两回事。这不,刚刚把张金玉叫上去,他把事情办砸了?” “嗯,嗯。”她不耐烦地回答,“Rudy知道什么?他一个酒吧的,根本和正经事没关系。但是张金玉这么一跑,直接调查的就是华天荣和曹殊女。我看这次事情是要闹大了。哈哈哈,我就看不上那个胖子,这下好了,估计明天一大早监察就要堵到他们家门口了。” 监察,这个字眼李兆赫听说过。每次监察的人到他们公司,大姐回家都会指桑骂槐,东摔西打,拎着高尔夫球杆去外面殴击空气。这群人大约是唯一能给她气受的人。眼下这群人要去折磨华天荣了,李兆赫虽然和他不熟,也油然而生一股兔死狐悲。 他稍微动了一下,想换个姿势蹲着,然而受伤的后背撑不住力气,动作幅度过大,一下撞在二楼的房门上。大姐的声音瞬间消失。李兆赫全身僵硬,正打算站起来逃回自己的房间,楼梯声响,大姐出现在一楼到二楼的楼梯口,黑黢黢的,披散着头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像恐怖游戏里的怪物一样看着他。 “我上厕所。”李兆赫苍白地辩白。 大姐看一眼他蹲着的姿态,冷笑一声,继续上楼,走到他面前,弯下一条腿,以非常优雅的姿势半蹲在他面前。 “你是在偷听我打电话吗?” “你说话声太大了。”李兆赫说,“爸妈都在楼上睡觉呢,你干嘛在楼下打电话,还这么大声?” 大姐一窒,朝楼上懊恼地瞟了一眼,一咂舌。李兆赫趁机低声说:“你说的是什么?谁又酒驾逃逸了?这个人怎么和黄义铖扯上关系了?”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大姐皱眉,“关你什么事,老实睡觉去。” 看她起身要走,李兆赫急忙抓住她的手臂,被她用力甩开,不敢再抓,只敢低声说:“反正我都听到了。再说,我一个大活人,还能被你关住?你不如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免得我出去乱说。” 大姐露出被他说动的神情,又朝楼上望了一眼,李兆赫也侧耳倾听。万籁俱寂,没有李先生和妈妈的声音。 “你不会跟你妈说吧?” “不会。”李兆赫向她保证,是真心诚意的。就连他都不相信妈妈能做出什么力挽狂澜的事情,“我肯定不拿出去说,就是自己知道。本来我就打算明天去补电话卡,联系黄义铖。你要是告诉我,就免得我一直问他了。” 大姐哼了一声:“你和黄坏还真有点倾心相恋了。真是没看出来,他为什么喜欢你?” 李兆赫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现在他不仅不明白黄坏为什么喜欢他,他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感情。 大姐半挑眉,审视地看着他。 “说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对象有个小男友,你认识的,Rudy,不愿意承认自己被甩,在警|察局胡说八道。他胡说他自己的没人管,但是他胡说别人,肯定就要调查;这一调查,黄坏就要配合调查。他一配合调查,就不能上班;一旦不能上班,就要有人顶替他工作。顶替他的这个人呢,第一天上班,就闹出个事故,现在黄坏要被全面调查了。” “顶替他的人闹出事故,为什么要查黄坏?” 大姐瞪他一眼:“你刚才都听什么了?他应该给华天荣开车,却搞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去跟华天荣喝酒;喝完酒还要送他们回去。路上不就出事了?他为了保全自己,让曹殊女承认是她开车。所以现在就要调查他们酒驾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调查,不就,呵呵。” 李兆赫还是不明白:“不就怎么样?” 大姐仿佛看一个傻子,皱起眉:“很多事,Rudy说的,没证据。他和这件事也没关系。现在,证不证据不好说,至少有关系了。什么事都经不住扒,这一扒,什么都难说了。到底能扒出多少,也不好说。” 她说的东西,李兆赫还是听不懂。但是从她的神态里,他明白这是一件既能幸灾乐祸,又能大祸临头的事情。 “那,如果扒出事来,黄义铖会怎么样?” 大姐侧着头想了想,回答:“不知道,不好说。最多就是进监狱蹲几天。但是被他连累的人,肯定就不是蹲几天那么简单。你想想,那些人,又会对他做什么?” 她看着李兆赫僵硬的脸,笑出声,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下子你开心了?我现在跟你说,你不要去找黄义铖,你能听吗?现在咱们家最不需要的就是集火。让他们调查华天荣,别把矛头指到咱们这,你明白吗?” ☆、探望 黄义铖就知道会这样,甚至可以说,他早就知道会这样。平时酒局多到进急诊,一旦出事了,就算打电话出去也没人接。 他早有从叔叔这辞职的打算,只是没想到张金玉栽这么快。他和张金玉没见过几次,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集还是认识李兆赫那天晚上,张金玉当代驾,送他去伊甸园,看着很麻利懂事的样子,没想到这么不堪重负,一挑大梁就折了腰,连累得他被监察连续询问三十多小时,还得软禁在家,配合随时可能发生的调查。 监察在他身上一无所获,只能收走他的手机,避免他私下和别人联系。问题不大,现在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谁都不会和他联系。他对手机也没有依赖,正好趁这个机会做一次彻底的戒断,读书,看电视,看报纸,像个健康作息的老年人。 进入十一月的安宁市久违地下起了雨,气候一直阴晴不定,也不好说是秋雨还是冬雨,只知道冷得要命。黄义铖在室内地暖的包裹里,握着热可可,看着窗户上不断淅沥流下的雨水,心想,人情冷暖也有好处,至少这种天气他不用出去奔波了。 门口晃动着两个人影,这种天气还要在单元门口守着,免得他逃走,真是可怜。但他又不能出去请这两个人进来躲雨。监察人员和被看守人员私下交流违反工作纪律。黄义铖只能站在窗口,看着两人缩在挡雨檐下,微小的红光一闪一闪,大约在抽烟。 总是看他们抽烟也无聊,黄义铖打算去看一会儿电视。那两个人忽然停止动作,瞧着小区门口。雨中一辆黑车缓缓靠近单元门口。在看清黑车的车牌号之前,黄义铖的心乓乓地跳起来。 这辆车的保有量很高,车主并不一定就是他想的那个人。 黑车停在单元门口,车灯关闭,车门打开,一个人从驾驶座下来,一手挡着不断落下的冰雨,一边向单元的挡雨檐跑来。 黄义铖像是被钉在地上。一动不动,盯着那个人的身影,看着他跑到挡雨檐下,向手心呵着气,同两个便衣守卫说话。一层薄薄的雾气将那人的身影覆盖,黄义铖才惊觉自己靠得太近,呼吸喷在冰冷的玻璃上,急忙抬手擦亮玻璃,动作幅度过大,另一手端着的可可飞溅出来,在衬衫上留下脏污的印痕。 黄义铖扶着窗户玻璃的手微微颤抖。李兆赫穿着繁复的衣服,连帽衫的帽子翻在外套外面,胸口垂着好几根带子,像个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他能流畅地呵气再搓手,伤口应该没有大碍;而他说话时特有的侧头,更显得他清纯可爱。 手里的杯子即将倾斜,黄义铖随手放下杯子,双手按着玻璃,如痴如醉地盯着那个身影。见到他的欣喜是预想中的千百倍,一种近似感激的心情灼烧,他想仔细看看李兆赫,看他的神态,看他的伤口,对他解释,至少听听他的声音。 黄义铖将窗户打开一点,一阵冰冷的雨点扑在他的脸上,几个人说话的声音稍微清晰。 “我是李兆赫。黄义铖的朋友,我来看他。” 两个便衣守卫的声音里没有敌意,只有纯粹的嘲讽和兴致上头的盘问。“什么朋友,你干什么的?” 李兆赫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就是朋友啊,还能是什么朋友?我现在在digital做游戏设计,现在主要负责道具设计。” 那两个人对视一眼,被李兆赫的回答打乱了阵脚。这种职业显然不在他们的意料当中。 “游戏设计?你设计什么游戏?” 李兆赫像是完全没听懂对方的恶意,认真回答:“现在还在开发阶段。暂时属于商业机密,不能说。” “噢……”那两个便衣守卫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你和黄义铖就是因为做游戏认识的?” 李兆赫再次露出困惑的表情。“游戏?黄义铖好像不玩游戏吧。我一个朋友认识他,我去那个朋友的酒吧玩,就这么认识了。你们还要问什么?” 不怪李兆赫开始烦躁,那两个人的声音和问话方式有着无形的威压,仿佛每一个问题都通往不可知的雷区。然而他们的问题还没有结束,绕着弯子,渐渐靠近问题的核心。 “你跟他关系怎么样,需要天天找他吗?” “啊?不用啊。” “不是天天找他,那你这次怎么非要找到他不可?有什么事呢?” 黄义铖知道李兆赫不擅长撒谎,遇到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不会编造一个答案,而是像蛤蜊一样紧闭着嘴。但他万万没想到李兆赫竟然这么直率,声音诚恳清朗,穿破雨雾,无法回避,无法误解地说:“听说他最近有一些事,被监察暂时软禁在家里,所以我打算来看看他。” 片刻的沉默后,两个守卫嗤笑出声。 “兄弟,你这份心意,黄义铖听见了肯定很感动。问题现在不是会客的时候,你懂吧?等他都交代清楚了,你们想怎么会面,就怎么会面。现在就忍两天,请回吧。” “不能说几句话吗?” “你要说什么?” 黄义铖太清楚李兆赫的个性了,他果然什么都没说,瞪着眼睛望着守卫,如果是别人这个神情,守卫一定当场安排监控室,然而李兆赫露出反抗的神态,守卫只是笑嘻嘻的。他的拒绝太纯真了,像是双手握着糖果藏到背后的小孩。 “回家。”守卫说。 李兆赫不甘心地朝黄义铖的窗口望去,瞬间愣住。他一定是看到了窗户的缝隙,看到玻璃上倒影的人影,知道黄义铖就站在窗户后看着他。 尽管黄义铖知道隔着这么远,又有窗户和雨水的阻拦,李兆赫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仍然微笑着轻轻摆手。李兆赫迟疑片刻,也举起手,朝他挥了挥。 那两人注意到李兆赫的神情,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嗤笑一声:“这下好,看也看到了,没什么别的事儿,就快走吧。” 李兆赫犹豫不决,东张西望,抬手做了几个手势又放下。黄义铖不愿意看他这么挫败,但是他,不能隔着窗户和来访者随意交谈。关于他的会面,必须在全程监控,并且配备书记员的房间里进行。 “回去吧。”黄义铖提高了声音,“兆赫,快回家。” 李兆赫仿佛通了电一样亮起来,冲向窗口,两个守卫急忙拦住他。李兆赫无法靠近窗口,只能朝窗户大喊:“你没事吧?他们打你了吗?” “我没事。”黄义铖在守卫的笑声中说,“你快回家。” “你什么时候能出来?”李兆赫还是不死心,“我有好多事想告诉你。” “有什么事可以先告诉我。”守卫说。 李兆赫缓缓转向守卫,脸上浮现熟悉的倔强神情。黄义铖心知要糟,但他没有办法阻止。李兆赫慢慢地说:“你们究竟想知道什么?你们一直问我,为什么找他,和他有什么关系,没有关系就不能找他了吗,没有事求他,就不能见他了吗?我以后也会来,今天就把这个问题一起回答了吧。我和他是什么事都没有,也要天天说几句话的关系。我来找他,就是为了和他说话。可以吗?” 从守卫的动作里,黄义铖读出了迷惑,他们大概不敢相信李兆赫在暗示的事,或者压根不能理解李兆赫在说什么。近乎痛楚的情愫啮咬着黄义铖的胸口。不是亲身体会,无法想象这种痛楚是如何鲜活,甚至无法相信世上竟有如此痛楚。 是爱,在这痛楚出现的一刻,黄义铖就确凿无疑地叫出了它的名字,和童话、情诗、传说中歌颂的完全一样,这就是雨后彩虹一般,以痛苦形态出现的爱情。 “兄弟。”守卫还在劝说,“赶紧回去。要不我就叫人了。咱们找个房间好好唠唠,你是有啥事,非要过来天天说?” “我挺好的。”黄义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挺好的,你回去吧,等我方便了,第一个就联系你。” 声音从上往下,似乎没有从下往上传播着响亮。李兆赫像是没听到,黄义铖只好又提高声音说了一遍,这次他简明扼要地要求李兆赫赶快回去,否则就叫保安过来把他轰走。李兆赫看上去又委屈,又愤怒,甩开众人,拉开车门,调头走了。黄义铖目送着他的车子消失在小区门口,慢慢抬手捂住脸,按了按内眼角,抬起头,让酸痛的眼睛注视着窗帘。 他就知道李兆赫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么多天,大家都避免接到他的电话,更不会有人和他联系。在询问时,他的手机就放在桌面上。从来没有主动响起,偶尔亮起屏幕,不过是推销信息,垃圾广告,物流推送。没有一个人试图联系他。 除了他的小李,从雨中出现,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什么话语都比不上一个身影。怎么赌咒发誓都不如此刻的询问。他不会这么要求别人,也不会这么期待别人。然而上苍终于回应了他内心最深处的希冀,在模糊的边界线折射出两点不同的高光。 “他是你什么人?” 在接下来的四天询问里,黄义铖每次都用同一个答案回答:“我和他只是认识。可以说是陌生人。” ☆、大哥 李兆赫去医院换药那天,也是大哥出院的日子。他就顺手把两件事都办了。大哥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状似健康快乐,没事儿人一样拎着行李走在他身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擦肩而过的病人,似乎首次发现自己身在医院里。 依旧是那个行李箱,依旧是一身黑衣服,恍惚间,李兆赫仿佛回到了机场,带着久别重逢的大哥回家。 如果时间真能回到那天就好了。然而那天和今天仿佛隔着一个平行宇宙。李兆赫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时间流逝,故人改变,像是漫长的冬雨终于结束,一觉醒来,天地宽广。他知道自己和以前不同,或许和他受伤有关,或许和他坚持去见黄义铖有关。 在他回家之前,大姐已经从监察那里收到消息。当他从工作室精疲力竭地回来,一开门,见到的是严阵以待的家人。 大姐率先发难,问他为什么非要惹火上身,用词之激烈,完全超过了李兆赫对她的认识。李兆赫试图和她解释,她根本不听。李先生在一边压阵,偶尔说出的话,比大姐用词还要犀利。说了一会儿,李兆赫也动了真火。监察不过是打电话核实他的身份,又不是通知他要去枪毙,躲开黄义铖有什么用,难道做过的事情,会因为躲开这个人而消失? “你少在这里振振有词!”最振振有词的人尖声说,“你等两天,等他们尘埃落定,然后再去。不行,是吗?你就非要在这个时候去,生怕他们不知道咱们家和他有关系。这两天不去,你就能死,是吗?” “你少诅咒我儿子。” 是妈妈。她的声音如此凄厉,大姐都吓得片刻愕然。妈妈从沙发上缓缓站起,浑身发抖,抬起手指着大姐,手抖得像是在空中写盲文。 “我儿子想干什么,他就可以干什么。用你管吗?你算老几?我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还真要开染坊了?” 大姐斜睨着她,如猫斜睨着老鼠。妈妈突然挥手朝她脸上打去。大姐一侧头,妈妈的手从她鼻尖前扇过,只带动了她的一缕头发。然而这一巴掌像巴拿马运河的蝴蝶扇动翅膀。就连李兆赫都被空气中突然增大的压力吓得呆了。 大姐转过脸,眼睛宛如深夜的电光。她反手抓住妈妈的头发,将她拉得向后翻倒,另一手朝妈妈脸上狠狠锤过去。 尽管她已多年没有练习网球,当年练出来的手臂依然坚硬。客厅瞬间变成凶案现场,李兆赫这才如梦方醒,冲上去拦腰抱住大姐,硬是把她从妈妈身上拉下。妈妈头发散乱地坐在地上哭。李先生烦得用力揉脸,看着女儿,又看着妻子,一时间不知道从谁开始骂。李兆赫用尽全力压制着疯狂挣扎的大姐,后背痛得要命,脸上又挨了几下王八拳,心里忽然清明无比,像是灵魂出窍,从高处俯瞰着这场闹剧。 他完全明白了,曾经以为这个家温馨稳定,是因为他们献祭了大哥,大哥是这个家全部的阴影汇聚,承担了本应每个人自己承担的东西。他们都认为忍耐大哥就可以填补自己的凹陷。大哥才是这个家稳定的唯一原因,没有他,他们就会像现在一样,彻底分崩离析。 妈妈觉得她的牺牲很伟大。在没有嫁进李家之前,她经常向哥哥强调她的牺牲;嫁进李家之后,她哭喊着,自己已经牺牲了这么多,孩子可以出国学习和工作,为什么还是不满意。 李先生也觉得他的牺牲很伟大,和结发的前妻离婚,将他的两个儿子迎进来。然而,没有一个儿子变成他想象中的模样。 大姐大概也觉得她的牺牲很伟大。包容了继母和继母的两个儿子,和他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一直在公司赚钱,负担着这些她恨不得杀死的人。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牺牲伟大,别人的牺牲不值一提。 他终于想到如何回答大哥在医院里说的那句“没有勇气”,并不是大哥没有勇气,而是每个人伸出无形而细长的触须,捆绑在一起,共同坠入深渊。 李兆赫按下发动机按钮,眼神滑向副驾驶的大哥。他看起来十分轻松自在,像从一场无休无止的沉睡中苏醒。或许真有改变也说不定。跨过生与死的关卡,每个人都不可能和之前相同。 他忍不住先开口,不希望大哥最后一个知道李先生的计划。然而大哥对这件事完全没有评价,只是沉默地把玩着项链,透过副驾驶的窗户看着医院的停车场。 李兆赫双手握住方向盘缓缓旋转,自从他离开驾校就再也没这么仔细地开过车。实在是他后背的伤口好得太慢,单手抹方向盘会拉得伤口疼。车子平静地驶在路上,李兆赫没有打开车载音响。在发动机隐约的鸣响里,忽然听到大哥低低的声音。 “离开这里不久,柯希就复发了。” 李兆赫迅速瞟了副驾驶一眼,大哥没在看他,还是在望着窗外。声音之低沉,不像是从他嘴里,更像是从他喉咙中传出。 “我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当时我自顾不暇,太多事了,我从来没有开过公司,更别提在南美开公司。还是王嘉译注意到的,但他没有直接告诉我,而是很婉转,很婉转……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李兆赫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大哥为什么忽然间跟他说柯希。但他知道,如果在不恰当的时候打断,可能大哥就再也不会说了。 大哥停了一会儿,说:“我一直怪我自己,而我内心的一部分,是在怪他。我始终都觉得,是他的婉转,耽误了最佳的救治时间。而后他辞职,我也没挽留。走就走吧,爱情是不能替代的,不管多么相似,都不是本人……” 前方有车辆汇入主路,李兆赫轻点刹车。那辆白车得寸进尺,硬挤到他们前面。 “我不知道李兆敏是怎么控制他的毒瘾。如果我放下所谓的自尊,去请教她,或者柯希就不会死。现在我很后悔,比起柯希,我的自尊算什么?他清醒呢,我们能交谈几句。但他清醒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候在哭。他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只要我能让他清醒,怎么都可以。然而我没有办法。他越来越恶化。他跟我说,真希望从来没有遇到我。他希望我死,希望我永世不得超生。” 尽管是转述,那六个字仍然让李兆赫遍体生寒。尽管他从未见过,但眼前短暂地出现了柯希坐在单人床上,目露凶光的场景,甚至比他见到的场景还要栩栩如生。而大哥呵呵笑了几声,像是在嘲笑他的幻觉。 “后来我让别人去处理公司的事,我守着他。我太累了,身体比想象中垮塌得要快,衰弱,嗜酒,他睡着,我就喝酒。那天晚上我昏过去了。我也不知道是自己太累了,还是喝太多了。总之,我昏过去了,怎么都不醒。等我醒过来,一如往常地伸手去摸他的脸。但是我在碰到他之前就知道他死了。只是我不愿意相信,非要亲手去确认才行。他用腰带把自己挂在床头,上吊了。我在洗手间模仿他,却怎么都模仿不好。我的柯希,永远是个天才。” 李兆赫听不下去了,勉强从鼻子里挤出一点声音。大哥终于转头看着他,兄弟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大哥的眼睛里不再燃烧着尖锐的怒火,也不再充满讥刺和暴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温柔。 李兆赫没来由的想,是的,这就是失去所爱之人的双眼。 然而他之前没能认出这双眼睛。 “如果爸爸坚持要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你有时间的话,会带黄义铖来看我吗?” 这句话意味着大哥突如其来的告白结束了。李兆赫眨一眨眼睛:“我以为你反对我们。” 大哥轻柔地摇头,像是对他笑,又像是对自己笑了一声。 “我不反对。我是嫉妒。现在我不嫉妒了,只希望你能幸福。” —— 守卫终于从门口撤走。黄义铖和他们寒暄一阵,从酒柜里翻出一瓶酒,这些天他滴酒不沾,守卫的离开让他能放松一下,可以当做一个小小庆祝的节日。 这事还没完,只是在他这里告一段落。监察就是这样,或者雷声大雨点小,或者雷声小雨点大,或者有雷无雨,或者有雨无雷。总之天威难测,很容易把他磨得得过且过,不去计划未来。 他本来要送李兆赫去医院换药,然而李兆赫一大早自己去了医院,现在已经换好药,从医院回来了。这孩子总是比他想的要独立。也可能是他内心愧疚,总想做些事来弥补。但他没有手机,联系不便,就连弥补都做得很一般。 好容易从守卫手中拿回手机,竟然没电。黄义铖将手机插上充电器,打开酒,倒进醒酒器里,嫣红的颜色宛如过滤了多次的血。他放下酒瓶,突然听到乓乓的敲门声。 他打开门,李兆赫裹着一身即将入冬的寒气,一言不发地抱住了他。 分离的时间像冰雪消融,只有相遇的春暖花开,连贯地拼接在一起。这一瞬再也没有冬季,没有空白,没有寒冷。只有无尽的夏天和温暖。黄义铖轻轻拍着受委屈的小孩,他身上有冰冷的空气味道,头发里有熟悉的香波味道。还有衣服深处的药物味道。他关上门,在李兆赫耳边轻声问:“怎么了?” “我好想你。” 他的小李同志再次直率地说。 ☆、红酒 李兆赫坐在餐桌边,瞧着黄义铖往杯里斟酒。他暂时吃消炎药,不能喝酒,但他极力推动黄义铖去煮红酒,天冷,他喜欢热腾腾红酒捧在手里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黄义铖对他的态度和以前不一样。以前黄义铖总是很笃定,知道他喜欢这个口味的咖啡,直接就为他做好端上来;不知道他喜欢的饭店和喜欢做的事,就随着他的性子来。而这次,无论是见面的拥抱,还是现在斟红酒的态度,都流露出一丝隐约的忐忑,仿佛之前包裹着他的蜡纸融化了,露出一个酸甜的小糖人。 黄总,黄老师,黄坏,黄大哥。除掉变化的身份,黄义铖不过是个容貌端正的普通人。 被软禁的日子显然不好过,黄义铖有些无精打采。现在结束软禁,又透出一股轻松。看着他,心痛和温暖奇妙地混合在一起。不曾对别的女人有过这种感觉,也不曾对别的男人有过这种感觉,他喜欢的是黄义铖,并不是作为男性或者女性,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在喜欢。 窗外飘着细碎的雪珠,敲在窗户上,有十分轻盈的声音。地上暖,雪珠落在地上就化成了水。李兆赫接过黄义铖推过来的热红酒。冻僵的指尖被温度惊得跳了一下。 他本想告诉黄义铖他家的新进展。三个人在大哥面前只字不提那场打架;大哥主动问起把他送进精神病院的打算,父母和姐姐竟然一致反对,倒像是李兆赫主张把大哥送进去。李兆赫总是跟不上他们的新变化。但他可以看到奇异和平下的裂痕。 然而坐在有些紧张的黄义铖对面,他忽然不想提这些扫兴的事。任何人都不可能让别人来负担自己的人生, “你后背怎么样了?” 李兆赫轻微一耸肩:“恢复得还行。你要看吗?” 黄义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下,红酒的热气短暂地模糊了他的脸。李兆赫耐心地等待着。经过小半杯热红酒的润泽,黄义铖果然放下杯子,下定决心般说:“如果你要起诉赵德阳,我会为你作证,给你介绍律师,帮你安排相关的手续和文书。” 李兆赫稍微弯了眼睛:“你不劝我们和解吗?” 黄义铖一怔,反问:“你想吗?” 水果和香料在红酒里漂浮。每晚睡觉,一不小心,都会压到伤口,把他从梦里疼醒。他以为自己会恨赵德阳,然而他只是骂骂咧咧地换个姿势又睡过去。他不恨赵德阳,甚至有些居高临下的可怜。他只是受了伤,赵德阳却失去了他的弟弟,这些年他一定和大哥一样生活在地狱里。况且赵德阳想伤害的人也不是他,他只是笨,遭遇了池鱼之灾。 赵锦程这个名字挂在他嘴边,甚至浮动在空气里。但他不知道怎么问,他也从来不愿意故意打听。 “让他赔一下我的医药费、误工费,就让他走吧。反正他本来想杀的是你,按照你的工资赔我误工费也行。” 黄义铖笑了,伸手揉一下李兆赫的头发,顺势捏了捏他的脸:“真的?” “真的。”李兆赫说,“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黄义铖的笑容消失了:“看守所。Rudy在另外一个地方。叔叔曾经警告过我,不让我过于信任他,看来还是我不会看人。” 李兆赫想对Rudy做些评价,但他不知道怎么说。尽管他和Rudy冲突很多次,但他对Rudy毫无了解,关于黄义铖的朋友圈,他不了解任何人。 “现在没事了,你朋友会不会叫你去吃饭?” “可能会。”黄义铖承认,“你会跟我一起来吗?我想把你介绍给他们。” 光是想象置身于一群陌生人中,李兆赫就打个寒颤,立刻摇头拒绝。黄义铖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说:“那我带你去见我爷爷。爷爷可以说是我唯一的亲人。” 李兆赫一怔,谨慎地看着他。 黄义铖留意到他的眼光,笑出声:“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爸妈都在。只是他们在特别忙,几乎没时间管我。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是爷爷照顾我,一直到我十八岁去外地上大学。我跟我爸妈有一阵子没说话了,突然跟我爸妈说你,还挺突兀。但是爷爷,我想让你见他。” 李兆赫点头,问:“你爷爷在什么地方?” 黄义铖越过他的脸,看向窗外,雪变大了,纷纷扬扬。这是白溪绝不可能出现的景象。白溪的雪最大不过刚才的雪珠霰霰,将连绵的群山蒙上一层浅浅的白。 “白溪。你知道吗?” 李兆赫不知道,黄义铖丝毫不意外,打开手机,为他寻找白溪。 白溪现在主打纯天然旅游风景,被某个地级市合并,房价和地位都水涨船高;在黄义铖读书的年代,白溪是一个查无此人的县级市,唯一让它在当地有点知名度的就是白溪一中。 当然,现在的白溪一中早已跌下神坛,优秀的老师绝大部分被地级市高中收编,零星几个走向全国各地。不管怎么看,白溪都是地图上平平无奇的一小块,连接着海,数面环山。 “这个我知道。”李兆赫指着白溪旁边的著名旅游城市,“我去过,没想到和你老家这么近啊。” “你去过就更好了。我还担心你水土不服。” “哪能那么严重。”李兆赫撇嘴,“什么时候去呢?最近吗,还是再说?” “最近。”黄义铖说,“如果你方便,我们这两天就出发。” 这个时间安排让李兆赫眨起了眼睛。红酒没有刚煮出来那么热了,黄义铖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脑子和身体一同热起来。他需要一点冲动,像临门一脚,让他吐出滞涩在胸口多年的症结。 “你不好奇赵德阳吗?” 来了。 “好奇啊。”李兆赫坦然回答,“你会讲给我听吗?” “会。”黄义铖一口答应,“但是,我们要换一个地方。” 李兆赫一惊,还以为他在说什么隐晦的话,然而黄义铖只是拎起酒,将谈话地点从餐桌变更到沙发。 确实,餐椅再怎么舒适,也比不上沙发舒适。李兆赫像平时盘膝打游戏一样,将腿蜷到沙发上,双手笼着红酒。黄义铖坐在他身边,将红酒倒进热酒专用的壶,确保酒一直有着沁人心脾的高温。 恍惚间,李兆赫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神父,不断地倾听各种人的告解;但他心里清楚,大哥和黄义铖的痛苦不会是同一回事。大哥向他和盘托出的是多年的深重创伤,而黄义铖再三准备,可能给他看的只是一粒种子。埋藏在多年的时光里,在不同人的心中生根发芽。 “他是赵锦程的哥哥。”黄义铖这样对他开头。 “我是很后来才知道他。他比我大了十多岁,我上高中,他已经工作了,在鱼市上班。你知道吧。打鱼人三四点钟去赶海,将新鲜打捞的水产分类,送到市场去卖;大概八点钟收摊,挣得是辛苦钱。赵德阳当时就在鱼市,不赶海,他只负责卖鱼。” 李兆赫试图想象赵德阳卖鱼的样子,但他想不出来。在他印象里,卖鱼人全都是一个样子,穿着深色衣服,高筒皮靴,脸色黝黑,双手粗糙。而赵德阳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 黄义铖沉默了一会儿,又啜饮了一些红酒,才说:“他弟弟死了,我才第一次见到他。” 那个憨头犟脑的人栩栩如生地浮现在十几年前的盛夏里。蝉鸣无休无止,赵德阳穿着蓝布衣服,在校长门口不断打转,愣头愣脑,和他的目光数次相接。 “出事当时,他不找我,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他找的是校长。当时快高考了,我家也主要长辈出面,没让我直接参与,我后来才知道解决方式。学校把这件事定性为学生压力太大,学校疏导不到位导致的悲剧。人道主义赔偿他几十万,他拿了钱,不许再闹事,比如上|访,或者找校长。一般都是这么处理的。我还以为这件事就此完结,没想到我本科快毕业,回白溪去看爷爷,就遇到了他。” 在山路上,他被赵德阳拦住。拿了赔偿款的赵德阳不再是以前的卖鱼强了。衣服整洁,人也白净,但他并没因此变得好看。相反,赤日炎炎,黄义铖硬是吓得倒退了一步。面前站着的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恶魔。 “不知道谁和他说了什么。他开始觉得,是我杀了他弟弟,不是精神意义上的泛指,是动手捅刀子那种杀。他当年拿钱,完全是被学校蒙骗了,糊里糊涂在文件上签了字,所以不能伸冤。一看文件上的签字,没有一个地方愿意接待。我不是为自己开脱,我当时就是太小了,比你现在还小,让我怎么跟一个三十多岁的成年人解释。所以我跑了。狂奔。这大概就是他一直说我躲着他的原因。” 李兆赫默默点头。红酒随着他的动作颤抖。肩膀上的重量增加了,黄义铖紧靠着他。 “除了爷爷,我家没人在白溪,都搬走了。后来我也回了几次白溪,想劝爷爷也搬走。但是爷爷不愿意走,那是他的出生地,是他的家。我劝不动他。” 那栋风雨飘摇的自建房,已经成了老宅,房子上爬满爬山虎,一楼潮得不能住人,打了半地下室。一到晚上,餐厅的灯就昏黄的亮起。每每从晚自习回来,那盏灯都让他感到安心。 “听邻居说,赵德阳也去找过爷爷,只有一次,后来再也没去。他不知道我们的事,但爷爷知道。我当时小啊,喜欢一个人,恨不得把他写到我家的族谱里。我不知道爷爷怎么和赵德阳说的,但他确实没有再去。现在看,大概他找过爷爷,就离开白溪。一直到Rudy联系上他。” 在询问室,他和Rudy短暂地见过一面。按理来讲这是不被允许的。但他是黄义铖,总是有办法。询问室的灯光非常差,任何人进了询问室,都会拥有一张死刑犯的脸。灯光将Rudy压得憔悴干瘪,他抬起无神的脸,告诉黄义铖,是他找到了赵德阳。 理由非常有趣:他想让黄义铖直面过去,走出抑郁,打开心结。他不知道赵德阳的仇恨,以为他们只是有些小矛盾。他觉得黄义铖总是逃避爱情,所以他想设计一个场景,让他逃无可逃。 红酒在壶里细微地翻转着,橘子的丝绦在酒里起伏。李兆赫让黄义铖紧紧靠着他脖颈,伸长手将红酒放在一边,把带着酒水余热的手搭在黄义铖的手上。黄义铖在他肩头低沉地呼吸着。拔出种子的阻碍有些超乎想象。因为时间厚厚地压在往事上,只留下一些破碎的根须。 “你带赵锦程去见过爷爷啦?” 黄义铖急忙辩白:“我们当时是同学,带同学回家玩很常见。我可没有再带别人去过。这么多年,我只带过你们两个。你可千万信我,要是不信,你问爷爷。爷爷不会在这种事上掩护我的。” ☆、种子 急切辩白的黄义铖实在很可爱,李兆赫还没见过这位老人,就已经很喜欢他。黄义铖又为自己倒上红酒,给他讲起爷爷爱吃的梨。 与其说爱吃,不如说是一种仪式。爷爷的老战友回乡隐居,包了果园,到了季节就给以前的朋友们寄水果。每年秋季都会送一箱秋月梨。爷爷很珍惜老战友种的梨,连带黄义铖也对它有了特别的情愫。 “说起来,周围的人都挺有看人的眼光。”黄义铖深思地说,“我带赵锦程回去那几次,爷爷没有一次用秋月梨来招待赵锦程。” “秋月梨?” 他只是随口一问,黄义铖却罕见地赧然了。李兆赫狐疑地看他一眼,自行百度。当第一张图片跳出来,他轻轻地“啊”了一声,说:“这就是秋月梨?” 黄义铖含糊地嗯了一声。 确定关系那天,黄义铖送他回家,在小区门口停车,突然递给他一个巨型大梨。他糊里糊涂接过去,还在内心吐槽了一番。 那个梨吃着确实不错,冰凉清甜,只是作为礼物的话,还是有些奇怪。现在看来,它的意义远比“多吃水果”要深远。李兆赫忍不住逗他:“是你单独给我的,还是你爷爷要给我的?” “是我。”黄义铖闷闷地回答,“但是爷爷一定会喜欢你的。” 李兆赫若有所思地点头,脸颊擦在黄义铖的头发上。黄义铖抬头看着他,说:“小同志,你又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什么都没想。”李兆赫诚实地回答。 他确实什么都没想,只是望着外面的雪珠出神,如果是他很久以前来画下雪,只会下载一个雪花笔刷疯狂涂抹;现在他会巧妙运用蒙版和复制粘贴。理解是运用的基础。他现在不会拘泥这些细小的变化,而是看着更大的视图。 鼻子上一紧,他低头一看,黄义铖用指节夹着他的鼻子,轻轻拧了两下。 “你可真镇定。”听不出黄义铖是夸奖,还是埋怨,“你怎么一点意见都没有?” 李兆赫暧昧地歪头笑了笑。他还能怎么评价赵德阳?难道是羡慕?易地而处,他的大哥会为了柯希难过,但是未必会为了他杀人。 黄义铖松开他的鼻子,说:“我要跟你说赵锦程了。你做好准备了吗?” 李兆赫笑一笑:“好啊,不过我要提前告诉你,你让我坦白,我可没什么好说。我的唯一一个前女友就是龚宝甜,而且我们聚少离多,她在英国,我在美国。满打满算,也就半年?” “你的事我都知道。”黄义铖笃定地说。 又是这种自满回应。真不知道他在背后调查了多少事情。 黄义铖换个姿势倒在他腿上。从这个角度,抬起眼睛能看到李兆赫端正的脸,平视的话,正好看着窗外的雪珠。 他虽然在白溪一中高考,但他不是白溪本地中考,而是从省城慕名转学过去。虽说省城的高中教育质量更好,但是省高的教育风格以放养为主,而白溪一中以管理严格知名。 十六七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叔叔担心省城高中的老师管不了他,又不敢得罪他,以至做出表面一套内里一套的事,不顾周围人的劝阻,硬是给他转了学。 “本来是要去找校长的。但校长不在,是年级主任接待了他。”黄义铖如是说。 李兆赫连帽衫的一根带子垂下来,他捏在手里拉扯把玩。 年级主任亲自把他送到高二三班。他们下楼到高二的楼梯口,一个人从一楼上来。 “那就是赵锦程。” 那人有着涤纶校服也掩饰不住的英俊,至少记忆里如此。他走得太早,没来得及拍毕业合影。又没有人会给他照片。于是,在黄义铖的脑海里,只留下不断褪色的骄傲眼神。 “赵锦程。”年级主任这么叫他,“都上课了,怎么才回来?” 赵锦程嘴唇动一动,说:“我哥叫我。” “你哥叫你,你也不能去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他,你学习好啊?” 赵锦程不出声,但并不服气。年级主任挥手,叫他赶紧回去。赵锦程在前面走,年级主任在后面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黄义铖说话,问他的成绩,问他以前的高中。 赵锦程回了一次头,打量了一眼大城市来的转学生,随即加快脚步,拐进了高二三班。年级主任随即进了高二三班,对大家说:“介绍个转学生啊,你们要好好相处。” 黄义铖望着唯一的空位。 他的同桌从向后倒在椅子上的坐姿改为直起腰。 听到这里,李兆赫评价:“老套。” 黄义铖轻轻一拉他的帽绳,辩解:“那我有什么办法?就是这么套路。” “按照套路,你们一开始应该是关系不好。”李兆赫公平公正地猜测,“然后因为一件小事,打开心结,关系突飞猛进。又因为一件小事,你在他心中种下了仇恨的种子,种子越来越大,你们的关系就越来越僵……” “你跟这儿编小说呢?”黄义铖听不下去了,“什么仇恨的种子,真能扯,我没仇恨过他。” “那他总恨过你吧?” 黄义铖不说话了。 岂止是恨,因为从没爱过,所以撕破脸便毫无禁忌。他甚至想,赵德阳的杀意,或许全部来自赵锦程。 在黄义铖放下书包的同时,赵锦程非常明显地向外拉了拉椅子,表示出排斥的态度。黄义铖拉开椅子坐下,斜眼看着赵锦程桌上的课本。赵锦程注意到他的视线,把课本拿开,想一想又把课本合上,塞进桌洞,满满都是拒绝交流。 黄义铖无语,从书包里取出笔袋、笔记本,顺便看了一眼书包里的课本和练习册,犹豫片刻,只拿出课本放在桌上。练习册隶属于省城高中,和这里发的完全不同。 “我叫黄义铖。” 他主动向赵锦程做自我介绍,赵锦程锋利地看他一眼,哼了一声,改为左手托着脸,留给他一个坚定的后脑勺。 黄义铖讨了个没趣,也开始生气,一转脸,看向相反的方向。谁都不理谁还不简单。前桌两个女生一直在嘀嘀咕咕,此刻,其中一个转过身来,说:“同学,你是没有课本吗?那你可以先看我的。” 世上还是好人多。黄义铖感激地接过课本,说了声谢谢,眼角一扫,赵锦程雷打不动地维持着左手托腮的姿势。前桌女生也看了他一眼,好像对他的不礼貌毫不意外,朝黄义铖笑一笑,转回身。 第二堂课,数学老师捧着一摞卷子,叫第一排的两个人发下去。那人走到赵锦程桌子前,把他的卷子放在桌上。赵锦程扫了一眼,没来得及收起卷子,黄义铖眼尖,从他手臂的缝隙里一眼看到97。 150满分的卷子,赵锦程打97。他嘿地一声笑出来。 赵锦程气恼地涨红了脸,把卷子揉成一团。 “他成绩不好。一直都不好。”黄义铖为赵锦程的成绩做了总结,“我后来给他补过课,但是带不动。他基础太差了。白溪一中只在高一分班,只要分班考试考得好,就能进好班级。他到高二基本不学习了,他哥叫他,他就回家。学校老师都知道他的情况,没人管。谁都不觉得他能出成绩,也不觉得在他身上能榨出什么油。” 李兆赫静默片刻,说:“你们坐在一起,那关系应该很快就好了。” “并不。”黄义铖摇头,“我们好像是上了高三,关系才好一点。而且契机……现在想想,也挺有意思的。是他管我借钱。” 如果他那天没有晚走,或许事情会有变化。但是该发生的总是会发生,只是早晚发生的区别。 他不记得那天是什么事,总之是一件无聊小事,让他在校园里不得不耽搁半个小时。他甚至记不得自己为什么去后山。所谓的后山是一片无人问津的假山,大约跟学校的硬性绿化指标有关。弄得挺漂亮,但是没人去逛,至少他去后山那几次,除了赵锦程,没有遇到任何同学。 在假山的花丛下,他看到赵锦程,身子缩得小小地蹲成一团。黄义铖有些意外,还以为他放学就走了,没想到竟然在学校里,而且是后山。黄义铖走过去和他一同蹲下。赵锦程扫了他一眼,没说话,也没躲开。 黄义铖低头看着地面,赵锦程并没有大发童心看蚂蚁。相反,地上有零散的、尚未被风吹散的烟灰。 “你干什么呢?” “滚。”赵锦程简短地回答。 他一张嘴,黄义铖完全可以确定他刚才在偷偷抽烟。高中的小男生还能有什么烦心事,不过是学着周围的大人。 “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黄义铖说,“咱们俩是同桌,我保证不告诉老师。” 赵锦程扫他一眼:“跟你说有什么用,你能借我五千块钱?” 听到这里,李兆赫一扬眉,评价:“真不少。那可是学生时代的五千块钱。” 黄义铖长长叹了口气。是啊,真不少,那可是学生时代的五千块钱。 当时他对钱完全没有概念,钱就是ATM屏幕上显示的数字。花完了还会出现。只有他自己开始工作了,才发现花钱真容易,而赚钱是真难。 要是现在的他,肯定不会果断答应。然而当时,暮色沉沉,落在赵锦程洁白的皮肤上,他的睫毛,他的鼻梁,他的眼睛,都在傍晚的薄暮里发出幽蓝的光彩,黄义铖仿佛被蛊惑了,想都不想地回答:“可以啊。” 赵锦程放下手,看着他。“真的?” 第一次看到那双眼睛里没有犀利,只有满满的希望和怀疑。 黄义铖点头,说:“当然真的。但你为什么要借五千块钱?” “交学费。”赵锦程说。 相处时候长了,他知道赵锦程的事。家境不太好,哥哥是打鱼的。没钱交学费实在太正常。现在想,他惊叹于自己的轻信,竟然没有一次怀疑过赵锦程的动机,没有质疑过他的真正开销。 黄义铖回去告诉爷爷,爷爷问了赵锦程的名字,缓缓点头,没建议他给钱,也没建议他不给钱,只是说:“你带他回家吃饭,我看看这个孩子。” 第二天,他对赵锦程提出来家里做客的邀请。赵锦程转一转眼睛,不信任地看着他。 “我还没去过别人家吃饭。你家做饭好吃吗?” “那我不知道。爷爷不是自己做饭,是叫金帆酒店做好了送过来。” “真能吹。”赵锦程嗤之以鼻,“金帆酒店能给你家送饭?” ☆、白梦 “真能吹。”赵锦程嗤之以鼻,“金帆酒店能给你家送饭?” 也确实不怪赵锦程怀疑,当时还不流行外卖,都是到店里用餐。而金帆酒店是白溪最大的酒店,婚丧嫁娶都很难排到位置,更别说往家里送餐。 黄义铖笑而不语,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卖关子。去他家的路上,赵锦程拖着脚步,总是比他稍微领先、或者落后一个身位。而黄义铖对此无知无觉。 当他看到爷爷家,赵锦程的眼睛睁大了,迅速地打量着。从进门的石板院子,院子里的菜地和喝茶桌椅,到铺着脚垫的玄关,到一楼的客厅,到长条桌的餐厅,到钉着波斯地毯的楼梯。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这些东西,仿佛想要记住每一个细节。 爷爷在客厅等他们。赵锦程慢慢地挨着沙发坐下,看着客厅对面墙上的电视,看着电视下方的电视柜,看着窗台上的摆件,看着茶几上的时令水果,又看着爷爷。 黄义铖坐在旁边,从来没见过赵锦程这么正襟危坐,主动说:“你不用紧张,吃点水果吧。” 赵锦程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果篮,喉结有明显的吞咽,然后摇头。 “我不饿。”他乖巧地说。 爷爷状似平常地和他聊天。黄义铖还以为赵锦程会磕磕绊绊,然而赵锦程并不紧张,甚至有些高兴,和爷爷聊得很投机。在他的话语里,黄义铖第一次知道原来他和自己关系很好,一直是很好的同学。 两人正在聊天,门口传来敲门声。黄义铖去开门,是金帆酒店的人送菜过来。他帮着把菜拿到餐桌上,找出许多骨瓷餐具,将一次性饭盒装的菜倒进相应的盘子里。忙着忙着,忽然感到一束视线,他一回头,赵锦程从客厅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们。 黄义铖朝他笑一笑,赵锦程也回报一个笑容。那笑容让黄义铖全身都热起来。 晚饭很丰盛,显然很合赵锦程的胃口,爷爷只捡着喜欢吃的清蒸多宝鱼吃了几口,又喝了半碗山药粥。赵锦程嘴里吃着,眼睛里看着,不停地问爷爷平时喜欢吃什么,又劝黄义铖多吃东西,仿佛他才是这个家的亲孙子。吃完饭,赵锦程要收拾东西,爷爷不让,说有人来收,不用客人干活。 三人又在客厅聊了一会儿,在黄义铖的鼓动下,赵锦程终于吃了果盘里的水果。他好像很爱吃樱桃。黄义铖也喜欢看他吃樱桃。薄薄的嘴唇间舌尖动作,洁白的齿列染上一层殷红的果汁。 时针大概指向七点,爷爷就下了逐客令。太晚了,路上不安全,怕赵家的家长担心,让黄义铖送他回去。 两人站在门口,赵锦程回头看着爷爷。天色尚未晚,长长的夕阳将两人的影子从门口一直拖到客厅。 爷爷朝他们微笑,捧着老茶碗,慢慢地啜饮。夕阳下,赵锦程的虹膜一闪一闪,从清澈的褐色变成捉摸不定的黑。 他们缓步下山,走过山路交叉处的凹凸镜。路过的矮墙上蹲着一只灰底斑点猫,见他们看过来,转身跑掉。他们经过一个垃圾箱,有一头瘦得光滑的猫翻着垃圾桶,两人只不过驻足片刻,猫便警觉地瞧过来,见他们不走,猫一摇尾巴,钻进了绿化带的灌木丛。 “这里的猫真警惕。”黄义铖讪讪地说。 赵锦程说:“猫怕人。” 他站在赵锦程家楼下,单元里黑洞洞的,散发着旧楼和室内特有的潮气。看赵锦程没有请他上楼坐坐的意思,黄义铖犹豫了片刻,说:“那我回去了。” 赵锦程忽然凑过来。黄义铖还来不及躲闪,就感到嘴角一点冰凉。柔软冰凉的感觉稍纵即逝。赵锦程退回去,眼睛闪闪地看着他。 “路上小心。” 回去的路上,整条路是软软的,星星和云朵在天空旋转。黄义铖发现自己在笑,他的心像春天盈盈飘起的气球。 餐厅的昏黄灯光照亮了回家的路。爷爷在餐厅等着他,餐桌上放了一盘梨。黄义铖坐在桌边用小叉子插梨块吃。冰冷甜美的梨汁顺着喉咙流下,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浸润了。他当时并没想起来,为什么家里有梨子,爷爷却要去市场购买水果来招待赵锦程。 爷爷在桌上放了一个红包。黄义铖看一眼红包,拿起来,向里面张望,掂了一下,应该是五千块钱。 “送他吧。”爷爷说,“这孩子没钱,怪可怜的。你资助他上学,算做件好事,别让他心里不安就行。” 黄义铖看着爷爷,随手将红包揣进兜里,回过味来:“让我去送?爷爷你刚才给他包个红包多好呢?” 爷爷笑一笑:“你们小孩的事,我包什么红包?” 黄义铖摸摸后脑勺和脖子,走了一路,稍微出了点汗:“不是说,新人上门,如果看上他了,都是要给一个红包吗?” 爷爷的眼角荡起一点笑纹:“那是谈婚论嫁的习俗。跟你这个同学上门,无关。” 说到这里,黄义铖停下,抬眼看了一眼李兆赫。李兆赫也低头看着他。 黄义铖忽然发现,关于赵锦程的记忆,比想象中少,也比想象中多。 他确实和赵锦程度过了非常快乐的时光。至少在他的回忆里,那段时光充满了纯白的梦幻。他和赵锦程走过起伏不定的山路。路边的樱花树开满白色的花朵,花瓣纷纷飘落。树干和电线杆上挂着一盆一盆的红色和紫色的花朵。蝉鸣兜头倾泻。树下偶尔有蝉蜕,像空的蚕豆壳。蝉的小身体能发出巨大的声音,又或者,他们回家的路上有一千万只蝉,同时吟唱着初恋的歌。 他们在滨海广场看海,海水是深色的,拍击着巨大的礁石。 在黄义铖印象里,海滩应该是一片软软的金黄,海浪是墨绿色和蓝绿色;但是白溪的海是灰色,海边矗立着黑洞洞的礁石,礁石上生满藤壶,张着小而锋利的嘴。能想象到海水涨潮,无数藤壶浸在海水里,大口大口汲取养分的样子。 滨海广场下方是鱼市。赶海人每天早上三点起床赶海。七八点钟,将打上来的新鲜鱼卖光。赵锦程的哥哥就在这里工作,只是赵锦程从来不会主动提起,也不会在路上为黄义铖指认。广场的尽头围着三四层麻绳,麻绳上挂着“禁止接近”的告示,还有褪色的救生圈。那里是赶海回来系船的地方。 站在石桥上向下看,海水深不见底。 浮力。 黄义铖趁机给赵锦程上物理课,关于水深和浮力的原理。赵锦程听着他说话,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爷爷在屋后种了一棵无花果树,五月能结一百多斤果子。爷爷尝试过加工无花果,做成果酱,做成冰淇淋,然而他在房前有一棵杏树和一颗樱桃树,差不多是同一时间结果。可惜家里只有两口锅,水果加工产业总是刚开业便宣告破产。爷爷叫黄义铖带着小朋友来吃,黄义铖只带了赵锦程。 他们在餐厅围着一桌果子大吃特吃,熟透的果子,就连果籽都是香脆的。爷爷一直把赵锦程当成黄义铖的普通朋友。黄义铖不知道爷爷为什么看不上他。 灰蓝色的夜落在白溪,在大海的声音里,在无人的沙滩上,赵锦程会吻他。 像云朵,像星辰,像彩虹。 然而他们的亲热就到此为止了。赵锦程出乎意料的自制,只要黄义铖的手稍微一动,他立刻像雷达探测一样精准阻止。当然他也有说辞,总是红着眼眶,细细地喘息,低声说:“太快了,我不行……再说,又是在外面……” 既然他这么说,那就是不行。黄义铖只好更加用力地抱住他,恨不得把他揉进自己身体里。赵锦程将嘴唇凑到他耳边,近乎迷乱地说:“我爱你,我不想和你分开。” 黄义铖的高考没问题,他在省高就是好学生,家里又能想出办法,只要高考不拉胯,就能考上著名学府。但赵锦程不行,他基础太差,不管黄义铖怎么努力,都没有大的起色。更何况黄义铖充其量是个好学生,远远算不上好老师。 至今都不知道他的勇气从何而来,黄义铖找到叔叔,说,叔叔,我想让赵锦程和我一起上学。 此刻回想起当时的期冀,他仍然会止不住地颤抖。叔叔则满是不动声色的大人神情。 和爷爷一样,他没当场答应什么,而是特地找到爷爷,关上门,在门后商量了很久。黄义铖不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只记得开门时,叔叔满脸的不情愿,而爷爷的神情近乎失望。 或者他记忆有误,爷爷可能没有表情。 叔叔直接告辞。黄义铖追上去,一直追到叔叔的车里,强行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上去。叔叔的手指敲着方向盘,忽然问他:“义铖啊。你要知道,这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情。你想好了吗?” 他当然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想到他们以后会在一起,一种类似承诺的幸福悄悄将他包围。他喜欢的人想和他在一起,还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他们会去读同一所大学,会在同一个地方工作,会谈婚论嫁,爷爷一定会改变想法,给赵锦程包一个大红包。 后来的事黄义铖记不清了,不是他亲自去做的,他只知道一个大概。年级主任手里有许多自主招生的名额,某些知名学校的自主招生没有操作空间;其他学校名额都可以自行操作。不知道叔叔做了什么工作,年级主任竟然给了赵锦程一个机会,不是黄义铖会去的学校,而是和他同城的一所大学。 在回家的路上,他试图牵赵锦程的手,但是赵锦程一再摆脱,落落寡欢,望着山那边的金色大海。为了让他高兴,黄义铖提前透露了这个消息。赵锦程来回看着他,双眼在他脸上寻找着撒谎的痕迹。等他确定这件事的真实性,他跳起来,不顾人来人往,紧紧地抱住黄义铖。 一个拥抱胜过千言万语。 在回忆里万马奔腾的细节,黄义铖不会告诉任何人,此刻也不可能告诉李兆赫。他只是简短的说,当时他傻,为了让赵锦程和他去一个学校,还找人去给赵锦程弄个自主招生。 李兆赫能感到他在腿上深深呼吸。三十岁的人了,提起十六七岁的恋爱,还是心情激动。然而他的脸上是条件反射的微笑,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在第一时间笑出来的本领。他想起大哥刚回家时不愿谈论柯希的神态。笑容掩藏了他们无声的求援。 他把手放在黄义铖的胸口上,黄义铖果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了上来。 ☆、羽翼 那所学校虽然不能和黄义铖的梦校相比,但也是赵锦程考不上的学校。为了让赵锦程符合要求,年级主任做了很多工作,其中包括调整过去的成绩单。 当然,交上去的成绩单都由赵锦程签字。黄义铖每天帮赵锦程学到很晚。他记不清很晚究竟有多晚,但他记得每天都由教学楼的保安赶他们离开。 赵锦程拿到名额后,班级里起了小小的骚动。一是不知道那所学校居然有自主招生;二是没想到赵锦程能考过。赵锦程压抑不住地高兴,拉着黄义铖一起算高考每科应该考多少,按照他现在模拟考试的分数,只要高考没有意外,就能考上他原本考不上的大学。 “然后,他和我说,还是分手吧。” 滨海广场的夕阳像血一样红,大海上浮动着一层层血红的光。提出分手时,赵锦程双手|插|在衣兜里,将薄薄的校服外套拉得笔直,甚至不肯直视黄义铖的眼睛。 来自大海的逆光模糊了他俊秀的侧脸,不论黄义铖怎么回忆,都想不起当时赵锦程的表情。 尽管知道不合时宜,李兆赫仍然笑出声来。黄义铖睁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李兆赫。“这么开心吗?” 想到现在名声在外的黄老师,当年也是个被爱欺诈的傻子,李兆赫倒在沙发上笑得发软。黄义铖实在躺不住,半坐起身,问他:“你到底笑什么?” 说起十几岁遭遇的爱情欺诈,二十九岁的黄义铖仍然非常难过。尽管这些年让他长成一个成熟的大人。但是,一旦说起当年,傻乎乎的委屈又会回到他的脸上。看在黄义铖这么伤心的份上,李兆决定不告诉他,遭遇绑架时,他短暂看到了赵锦程的照片。虽然他不能完全确定,但是赵德阳的手机锁屏不太可能是别的少年。 年轻时候的黄义铖太没见过世面了。被那样一个小男孩迷得团团转。皮肤白,介于平头和菠萝头之间的短发,方脸,看他和背后花坛的比例,好像个子不高;鼻梁不够挺拔是致命伤;但胜在年轻,加上鼻尖形状饱满,笑起来颇有些阳光。 就算不用看惯帅哥美女的高眼光去衡量,赵锦程也称不上帅哥,充其量是一个普通好看、长相精神的少年。在高中或许小有人气,等他进了大学,就会在五湖四海的高个子帅哥中泯然众人。 黄义铖半是郁闷半是不爽地瞪着他,显然不明白哪里好笑,甚至没想到他会笑。他好不容易向李兆赫袒露心扉,换来的不是横吃飞醋,竟是阵阵笑声。不过,他瞪了一会儿李兆赫,慢慢舒展眉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酒精放大了笑容带来的快乐。笑着笑着,他顺手开始胳肢李兆赫。两人在沙发上笑闹成一团。顾及到李兆赫背后的伤,黄义铖不敢太过放肆;李兆赫反而肆无忌惮,张牙舞爪,动作过大,差点翻身滚到沙发下面。黄义铖条件反射地揽住他的腰,把他抱回原位,让他靠着沙发背靠。 望着笑意盈盈的眼睛,听着窗外吹过城市的风,黄义铖终于感到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十几年前的往事终究随风而逝。就算是赵锦程自己,这么多年,也该想明白前因后果,转世投胎。 怀抱中的身体渐渐热起来。李兆赫的笑容慢慢消失,睫毛颤抖,眼神闪烁。像他第一次在这里留宿,莽撞而直率地引着黄义铖去摸他的脸。黄义铖握着他的手,拉到嘴边轻轻一吻,说:“应该是这个地方。” 李兆赫看着自己的手按着黄义铖的腰腹,再抬起眼睛,黄义铖眼神里的沉欲占满天地,躺在他腿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下来。 唇舌碰触交缠的感觉比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天地旋转,脑海里一片空白,仿佛一切都无关紧要,只有茫茫的官能之海,从身体深处灼热地拍打着他。 —— 在厚重的遮光窗帘形成的黑暗里,黄义铖梦见了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他在大三就注册成公司法人了,因为叔叔建议他开个公司。“大学生开公司,早点适应社会”,而他丝毫没有障碍地同意了。开公司,太帅了,像是电视剧里演的社会精英。 材料是叔叔的手下准备的,非常简单,他只需要在指定的位置签字。但是公司的名字是他亲自去窗口起的,核名窗口的小姑娘敲着键盘,眼睛没有离开电脑屏幕。他把起好的名字写在纸片上,小姑娘皱着眉头,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 双诚。 他将失败的爱情藏在公司名字里。开公司的要义是诚信待人。虽然黄义铖和赵锦程也不是同一个cheng。他随便起的,没想到核名窗口的小姑娘瞧了一会儿键盘,告诉他这个名字可以用。黄义铖不禁啼笑皆非,仿佛自己也成了商业大鳄,用前任和自己的名字开公司。 既是法人,又是股东。好像叔叔确实让他放手一搏。公司的会计是叔叔派来的手下,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异常沉着冷静,业务能力过硬,而且深得叔叔信任。乍一看一切都不需要操心。公司成立两个月内,他就在叔叔的穿针引线下做成了几个大单。 他一度以为,驰骋商海就是这样,没有难度,只要搬出长辈的名字,就能在商场叱咤风云。徐会计虽然是叔叔的人,在给他分红上,却丝毫不藏鬼。直到他向叔叔提起开拓新业务,叔叔眼神里的不可置信,在他十几年后的梦里依然清晰。 在梦里,他流畅地阐述着商业规划。而叔叔的手指敲打着他的笔记本,本子取代PPT,上面写满了他对这个项目的规划。他是出于礼貌在听,而不是确实对他的话感兴趣。等他发表完重要的商业演讲,叔叔才把笔记本推还给他。 “别干没用的事,义铖。” 黄义铖跌跌撞撞地离开叔叔的办公室,回到车上。徐会计是坐在驾驶座的一团黑影,梦里,他是十几年后的老徐会计,说话声音低沉,不疾不徐。 “你该不会以为单子是你靠实力拿到的吧?小黄啊,你知道这东西在市场上应该是多少钱吗?这些人之所以给你单子,是因为他们要和你做生意;因为他们要和你做生意,才有这个公司。” 在梦里,黄义铖清楚地告诉他:“说到底,你们也没那么硬。先把你们的破账整理好,别一出事就叫我在前面顶着,没有这么坑人的吧,你们是一直把我当傻子吗?” —— 身上沉重,旁边沉甸甸地睡着一个人。他转头朝旁边看去。李兆赫侧身躺着,柔和的吐息吹到他的鼻尖上,而他胸腹上的重量来自李兆赫的手臂。黄义铖再次闭上眼睛,内心的不安渐渐平息。 经过一场折腾,叔叔决定将公司改组。他和老徐会计一直商量,似乎横竖找不到能用的人。但是现在这个形式已经被盯上,早晚是个事儿。黄义铖不去管他们,来回嵌套本就是最平常的事。更何况他现在也对羽翼下的奔波没那么感兴趣,想借此机会思考一下,他除了当万金油,是否还有别的方法谋生。 酒意已经消退,轻松的心情竟然还在,像是漂浮在床垫上,整个人都是轻盈的。他痴迷地看着李兆赫闭上的眼睛,感受着情人吹在他脸上的呼吸,慢慢意识到,压在他内心的焦躁和愤怒消失了。 曾经把他粘成一团的不解和懊恼,竟然就这样消失不见。或许他应该感谢赵德阳。没有他绑架李兆赫,他永远不会知道李兆赫在他心里的地位,更不会因为他的连累被软禁,不会知道李兆赫是唯一一个来看他的人。 原来他可以轻松地爱着一个人,而不用担心对方是否打算在他身上得到什么。李兆赫压在他胸腹上的手臂是他的定海神针,让他内心的大海风平浪静。在真爱面前,任何戒备和借口都瓦解冰消。 世上不会再有这样安逸的夜晚,他安宁地躺在心上人用手臂撑持的小空间里,仿佛闭上眼睛,自己就能变成一个值得被保护的人。 大概是注视太久,李兆赫轻微皱眉,睁开一点眼睛,含含糊糊地哼了一声,伸手去枕头下掏摸手机,大约拉扯到了后背,突然皱眉,咝了一声,这才定睛注视着黄义铖,眨着眼睛,眼神从迷惑渐渐变成清明。 “疼吗?”黄义铖问他。 李兆赫脸颊迅速蒙上一层昏暗也掩饰不了的红潮,咬着嘴唇,眼神游离,不敢和他对视。黄义铖忍住笑,正色说:“我问你后背疼不疼。” 李兆赫脸更红了,狠狠瞪他一眼,说:“有点疼。恢复得不太好,还要去换一次药,才能拆线。” “让我看看。” 黄义铖试图鼓动他转过身去,李兆赫用力摇了两下头,言简意赅地说:“你不值得信任。不用你看。” 黄义铖忍不住笑,两人对视片刻,自然而然地亲吻了。 他不用再看一遍,刚才他很仔细地看过李兆赫后背的伤口,刀痕暗红狰狞,像是摘除了单侧的羽翼。缝线味道很苦,有十分艰涩的凹凸感,舌尖行走其上,如同朝拜细腻的沟壑。这一刀没有伤得太深,愈合只是时间问题。以后或许会留下伤疤,不过,肯定是一条美丽的伤疤。 手机在被子上不断振动,李兆赫伸手摸过手机,看到消息,脸色瞬间变得古怪。他小心翼翼地望着黄义铖,说:“大姐问我在什么地方……” “我们在一起。”黄义铖侧头过去看着他回复信息,“跟小兆姐说,我要带你去一趟白溪。难得你能请一次病假,就当是生病期间的蜜月旅行。” ☆、祝福 下午两点半,门铃准时响了。大家对视一眼,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古怪的神情。李先生咳了一声,主动去开门,黄义铖衣着清爽地站在门口,深灰西装外套,浅色长裤,软禁让他变瘦,神态也更沉稳,若无其事地和李先生打了招呼,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尴尬的气氛像隐约浮动的怪味。每个人都尽量装作没闻到,但它又真实存在于空气里,于是每个人都很不自然。妈妈最不擅长这种场合,僵硬地站着,想说客气话,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无措地摆弄着衬衫一角。大姐倒是轻松愉快地招呼,仿佛她不知道任何事情。 “黄坏,来啦?喝点什么?” “不喝了。怪麻烦的。”黄义铖也回以同等的轻松,“来,这是给你的。” “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大姐熟练地接过黄义铖的伴手礼,说着推辞的标准台词,“快进来坐。怎么能不喝呢,天气这么冷。来杯热茶。” 在大姐的推动下,黄义铖在沙发上坐了,李先生和妈妈坐在他对面,叵测地打量着他,似乎在思索从生意后辈到儿子的同性恋人,应该如何恰如其分地转换社交礼节。大姐端上茶,在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杯,抬起头,朝楼上嘹亮地招呼:“兆赫!黄坏来了!你快点收拾!” “来了!”李兆赫在楼上回以同样响亮的声音。 黄义铖一眼扫到客厅角落,有一台黑色的雅马哈立式钢琴,随口问道:“谁学钢琴呢?” “是我。”大哥从容回答。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大哥先对他淡淡地微笑了。黄义铖慢半拍才笑,这个人的眼神果然和以前不同。看来确实和李兆赫所说的一样,大哥被抢救过来之后,从里到外都换了一个人。对逝去恋人的憧憬终于和他融为一体。就连他正在学的钢琴,都是那位逝去恋人的遗愿。 他很高兴李兆赫能解开 楼梯上终于传来令人解脱的脚步声,李兆赫拎着行李箱,在众人注目下,三步两步地下了楼梯,看样子他本想直接冲到门口,然而观望片刻,弄清形式,放下行李箱,乖乖地坐在黄义铖身边。 大姐笑眯眯地开头寒暄:“最近忙不忙?” “还好。”黄义铖迅速地瞟了李兆赫一眼,“公司改组了。以后我不搞经贸,也不在双诚。伊甸园也换老板了。装修风格应该也会改,等我们装修完,务必过来玩。” “换成谁了?”大姐感兴趣的问。 黄义铖犹豫片刻,说:“一个姓梁的。你不一定认识。” 李先生对这个名字竟然有反应:“姓梁的?” “梁博的孙媳妇。”黄义铖低声说。 这个家有点巧合,梁博的孙媳妇居然也姓梁。李兆赫之前并没有听过梁博,但是李先生和大姐都默默点头,便问:“梁博是谁?” “我叔叔的一个朋友。”黄义铖简单地回答。 李兆赫虽然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但他隐约察觉张金玉被抓,对任何人都没有本质的触动,Rudy不再当伊甸园的老板,会有其他人代替,黄义铖不在双诚公司,双诚公司也不会就此停业。 在这件事里受到影响的只有黄义铖。 他不知道是不是黄义铖想要的变化,但黄义铖是个大人了,可以为自己做决定。而且,从他的私心,他也不希望黄义铖再被监察软禁调查。 “你叔叔还好啊?” “还好。”黄义铖谨慎地回答,“他要退二线了。您知道吗?” 大姐点点头,同情地说:“挺突然的吧。你们这边都收拾好了吗?” 黄义铖笑了,放下茶杯,搓了搓手:“人算不如天算,这些人选就慢慢物色吧。有没有我都是一样。干了这么多年,也该去干点自己想要干的事了。” 大姐闻言笑了一笑,显然并不认可,但是保留意见。黄义铖抬起眼睛,问她:“小兆姐有什么意见吗?” 大姐微一扬眉:“咱们认识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还能有什么意见呢?” “大概是钓鱼吧。”黄义铖非常出乎意料地说,“一把年纪,我也该退二线了。总不能一直是我喝出酒精肝。” 大姐微微咬住嘴唇,眼神闪动。李先生平淡地说:“这么早就转幕后,不太好。你离开这个小店,再离开双诚,打算是什么?” 看似完全相同的问题,却得到黄义铖不同的神态和回答:“爷爷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想带兆赫回去看他。” 尴尬的沉默在客厅降临。就连李兆赫都听明白,这是要正式会亲家了。虽然这事在圈子里很常见,正儿八经地发生在自己家里,还是让人措手不及。 “老爷子多大岁数了?”李先生问。 “八十多了。”黄义铖说,“现在有点不清醒,希望他还能认识我们。” 想到黄义铖对爷爷的依恋,李兆赫轻轻拍了拍黄义铖的手。李先生的眼角很厉害地跳了一下,而妈妈惊呼了一声,举起双手捂住了嘴,十分戏剧化地转动着眼睛。意识到大家都在看她,她放下手,非常突兀地说:“应该去啊,是老人家,大家都应该去看他。” 大姐嘴角露出一点冷笑,朝旁边不屑地翻个白眼。李兆赫脸上一阵阵地发热,黄义铖眼神微微一动,随即诚恳地说:“是这样,阿姨,等我安排好了,希望您都能去看他。” 李先生咳了一声,重浊地说,“兆赫,你说句实话,你是下定了决心当这个同性恋吗?” 一瞬间,茶几变成了银河,李兆赫和李先生隔着千万光年对视。大哥淡淡笑着,向后靠着沙发靠背,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 终于在李先生的眼睛里看到了动摇和惶惑,李兆赫一瞬间有些心软,本能地想要向后闪躲,然而这念头稍纵即逝,除了有求于李先生的人,别人不会按照他的愿望生活。 李兆赫深吸一口气,谨慎地说:“我下定决心的,是想做喜欢的事,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不是故意想要挑衅,或者想要激怒您。我永远像尊敬一个父亲一样尊敬您。” 大哥笑了,神态像是听到了有生以来最清新的笑话。而妈妈则像被人当头殴击一拳。李先生看样子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李兆赫撒泼打滚,他非常清楚怎么应对;而平淡陈述,却会击中他无法应对的地方。 黄义铖适时说:“李叔叔,请您放心。虽然我不在双诚,但我不会离开这里,您可以随时监督我。我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情。” 李先生交叠双手放在腹部,嘴角动了动,不像一个笑,更像是全世界通用的,露出牙齿以恐吓对手的神情。 “我对你一直寄予厚望。以前,我没有儿子,就想要一个儿子来继承我的事业。可是我有了儿子,这两个却一个比一个让我失望。这是什么,基因问题?” 一根钝重的针在李兆赫胸口转动着。这句话每次都能让他内心的伤口新鲜地刺痛起来。承担指责的人永远都是他,犯错的人却不会对他道歉。他看着妈妈。她没有说话,看他们的眼神非常置身事外,像是在看一场不知道规则的比赛。 继续献祭自己,或许能再次得到短暂的平静。可是,他生命里无数个孤单的夜晚,在老城区破烂砖房里的黑夜,都是他自己走过来。没有人倾听过他的呼告,唯一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有黄义铖。 “是,有道理,毕竟,我是你儿子嘛,基因问题,确实。” 李先生像是遭受了一记无形的耳光。就连大姐的神情里也有一点不自在。李先生向前倾身,说:“你现在也开始这么跟我说话了?” 他早就该这么反击父亲,早就该保护他应该保护的。李兆赫握紧了黄义铖的手,回答:“我希望您能祝福我,才把这件事告诉您的。如果您不能祝福我,我也会去选我自己的幸福。” 李先生的眼神里浮动着讥讽:“你的幸福?画画这个爱好能养活得起你自己么?” “我能养活我自己。”李兆赫勇敢地说,“如果我们这个行业个个都养不活自己,也就没有这个行业了。” 他稍微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说:“如果您不能祝福我,我就会努力过给您看。有钱有有钱的活法,没钱有没钱的活法。我会做喜欢的事,和喜欢的人生活,还能过得很幸福。” 李先生听着听着,不屑地笑了。 “日子是过给你自己的,不是过给我的。你还是太小了,我见过太多你这样的年轻人,有一点点运气,就以为自己很有能力。可惜,比你有本事的人可太多了。你在这些人中间什么都不是。小黄,你告诉他,像你这么有能力,第一份工作还不是你叔叔给你找的。” 黄义铖尴尬地笑一笑,试图抽回手,减轻场面的剑拔弩张。李兆赫气得涨红了脸,松开黄义铖的手,挺直后背,硬邦邦地说:“是只能在‘我想’和‘你想’之间二选一吗?” 李先生深深呼吸,如暴雨将至。妈妈觉察出不对,急忙说:“兆赫,你说什么呢,还不快点跟爸爸道歉!” “我不。”李兆赫顽强地说,“从来没有安排过我,也没有照顾过我,现在怎么指责起我没能力、又让你失望了?你对我抱的期望究竟是什么?” 妈妈倒吸一口冷气,就连黄义铖都神色尴尬。或者他应该再好好想想,不要张口就问。内心的理智告诉他,李先生的话是对的。但他暂时控制不住自己,长期不愈合的伤口形成了应激反应,冲动的荷尔蒙在血管里沸腾,这个问题甚至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已经心灰意懒的哥哥。 “我希望你当一个正常人。”李先生掷地有声地回答。 大概这就是双重标准。他以为自己是一个好家长,所以要求儿子是一个正常人。然而好家长的门槛是如此之低,正常人的门槛是如此之高。 李兆赫情不自禁地看着大哥,大哥也看着他,眼神里既有欣慰,又有感慨。那条意味着柯希的项链在他颈间闪烁。他已经知道那不是普通的项链,而是用骨灰压制成的宝石。 我希望你快乐。 “我会努力当一个正常人。”李兆赫说,“只是正不正常,你说了不算吧。” “别吵了。”大姐终于开始发言总结,“你们真是,我服了啊!一个一个都要吵个没完。爸,你让兆赫爱干嘛就干嘛去吧,年纪轻轻的,以后的事谁知道啊。兆赫你也是,少说几句,少问没用的。” 黄义铖朝李兆赫使个眼色,李兆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透过窗外的玫瑰枝叶,他看到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商务SUV。 李兆赫起身,没有特定对象地说:“那我走了。再见。” 没有人站起来,李先生甚至没有看他。大姐朝他笑着,笑容像一只柴郡猫。“路上小心。” 李兆赫拎着行李箱走到门口,忽然听到妈妈在身后叫他。两人一同回头,妈妈站在玄关门口,一手扶着胸口,脸色煞白煞白。 “你是因为黄义铖才受伤的吗?” 她终于跟上了全家的进度,真让人欣慰。李兆赫思考着怎么回答才能不伤害她,黄义铖再次抢先回答:“是。伯母,非常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了。” 妈妈无声地发出一点哽咽:“兆赫,你为什么非要谈这个恋爱不可?兆微也受伤了,你也受伤了,有什么意思呢?听妈妈的话,你和他分开吧。” 李兆赫想和她解释,然而他不知道从何说起。虽然是母子,心灵上的距离却遥远得仿佛隔着一片星海。他无言地朝她微笑,摇头,朝黄义铖伸出手。黄义铖迟疑片刻,伸手拦了一下,将他的手包在掌心,说了声“伯母再见”,和李兆赫一同走出大门。 ☆、黄砖路 SUV的车门缓缓打开,车里很宽敞,第二排有两个座位,第三排的椅子放下去,形成了巨大的后备箱。 李兆赫一抬手把旅行包扔到后排,和黄义铖分别占据了第二排的两个座位,系好安全带,SUV的电动门缓缓合拢,车子平稳启动。李家主宅在他们身后消失,小区从他们身后消失,黄义铖终于觉得自己可以讨论刚才的谈话。 “你这是跟家里决裂了吗?” “不是吧。”李兆赫尽可能地伸展着身体,似乎能将刚才暗藏的心结打开,“这么容易就能决裂吗?大哥闹成那样也能回家啊。” 黄义铖欲言又止,最后只淡淡地打了个岔:“你大哥真不是个好榜样。” “大哥……”李兆赫寻找着措辞,终究不知道怎么形容,“比较任性吧,大哥。” 黄义铖小小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似乎不怀好意。李兆赫皱眉,问:“你笑什么?” 黄义铖摇头:“没什么。” 看他好像要逃避话题,李兆赫一把抓着他手臂,摇晃两下,问:“你到底笑什么?” 黄义铖反手抓着李兆赫的手,捏了一下:“我说,人间世都要一个人亲自经历,没有捷径可走。该上的课的都要上。你这孩子,选了一条很艰难的路啊。小兆姐说的是对的,咱们可能会分手,但是家人永远是家人。” 李兆赫沉默下去,看了一会儿窗外,严肃地说:“你愿意当我的家人吗?” 黄义铖没有立刻回答,心脏跳得太快,他需要冷静一下。还没等他回答,李兆赫转过头,更加严肃地说:“咱们两个以后可能不会有孩子。所以,可能是唯一的家人。” 黄义铖呆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出声,问:“你是认真的吗?” 李兆赫有些疑虑地点点头。这点生理常识他还是有的。而黄义铖像是听到了最难以置信的话,追问:“还有什么你现在想到的事吗?” 李兆赫认真地想了想,说:“你不在双诚,那你还有收入吗?” “有的。”黄义铖含笑回答,“怎么,担心你男人负债生存吗?” 李兆赫瞪了他一眼,认真地说:“以我们现在的经济实力,估计过不上你以前的生活了。会穷一阵。不过我会努力画画,别听我爸胡说,好好练技术的话,我们这一行的收入还是很高的。” 一段时间内,他们确实会活得穷苦,开不起好车,去不起会馆。但李兆赫相信自己能度过这段辛苦,这本就是进入李家之前,他和大哥、妈妈一起,早已经熟知并习惯的生活。 只是画画的前景他无法估计。达拉游的抄袭游戏大获好评,虽然有玩家在论坛上痛斥,并未影响该游戏的市值,甚至因为热度将日活带得更高。就连盛凯都心疼他离职,仿佛不离职,他也可以参与分得巨额年终奖,一跃成为人生赢家。他们的工作室前途实在难讲,因此,当他向黄义铖许诺“恢复以前的生活”,难免有些心虚无力,不禁移开视线,下一秒脸颊却被抬起,黄义铖仔细地观察着他。 “还有要告诉我的事吗?” “额……” 暂时没有,李兆赫在他的掌心里摇头。黄义铖露出一点笑意,问:“说到孩子,你想要孩子吗?” 李兆赫思忖片刻,再次摇头。 “我不知道,至少现在不想。如果以后想要,那我们到时候领养一个吧……大姐冻过卵,如果她以后生了好几个,咱们可以抱一个过来。” 黄义铖的表情很微妙。“你问过小兆姐?她同意把她的孩子送给你?” “那我没问过。”李兆赫如实承认,“我就是想,她生一个也是生,生两个也是生,说不定会要好几个孩子。总之大姐有生孩子的计划,那就行了,家里有她一个人的孩子就够了。我看我爸我妈都没有对我抱什么期待。现在唯一符合爸爸要求的人,只有大姐……” 现在他对这个结论也不是很确定了。因为家里只有一个女儿,李先生想要儿子,前妻不想,他才找了妈妈。大姐的痛恨像地脉里的火焰永远燃烧。李兆赫不相信她会服从李先生的安排。 “小兆姐真是个人才。”黄义铖感叹地说,“她总能干出一些我想象不到的事。一般来讲,人是很难平衡所有方面情绪的。这个领域平衡一个,那个领域就失衡一些。就像有人在工作岗位精明强干,回家就很情绪化。但是小兆姐,好像除了跟你大哥吵吵架,其他时候都特别平衡。” 李兆赫点头称是,忽然心中一动,问:“是比较在乎某个领域,才会努力做到情绪平衡的吗?” “一般来讲是啊。”黄义铖点头,又补充道,“不过,情绪不平衡的领域,也不见得是不在乎。也可能是放松,没有防备,所以会容易暴躁一些。” 李兆赫谨慎地保持了沉默。关于大姐只和大哥吵架的原因,他隐约有了一点猜想,但是那个猜想实在太过惊悚,他不敢说。 —— SUV停在火车站外,黄义铖带着他下车,在自动售票机取了两张车票。没想到黄公子会选择这么经济适用的出行方式,倒是让李兆赫吓了一跳。等他跟着黄义铖进了商务座,又想,果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黄公子就算失势了,依然是不愿意过于经济的。 黄义铖放平座位,躺在他旁边,说:“白溪是个很有趣的地方。写生的东西都带了吗?” “带了。”李兆赫给他看相机、笔记本、数位板和写生画材。黄义铖伸手翻了一下,惊叹:“你东西还真多。” 李兆赫朝他做个鬼脸,黄义铖帮他把行李箱合拢,近乎怀念地说:“我真是太久没回去了。现在的城市都日新月异,也不知道白溪变成什么样了。多拍点照片,回来发给我一份。” “好。”李兆赫拉长了声音,“我去淘宝洗个相册送给你当纪念品,行吗,老黄?” 黄义铖呵呵地笑了。两人目光对视,不知道是谁先主动,两人的嘴唇迅速交叠又分开,。 高铁渐渐启动,李兆赫望着窗外,仍然不敢相信他刚才在高铁上和黄义铖接吻,他越来越大胆,并且竟然不后悔这样的大胆。他冒险看了一眼黄义铖,黄义铖大概是累了,开车没多久,他就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李兆赫轻手轻脚地打开旅行包,从包里拿出hay毛毯,盖在他身上,打开电脑,接上电源。 暂时不想给盛凯搬砖,反正好多天没搬砖,也不差这一两个小时。他打开文件夹,一张一张看着自己的作品。只看过他练习沙漠的黄义铖不会想到他在背后画了多少张他的速写和色彩,此刻他终于有机会仔仔细细地观察黄义铖,修正记忆里的细节。 他眉毛很浓,形状不错,肯定修过;笑起来眼睛下方有两条柔和的卧蚕;鼻子高挺;然而真正构成黄义铖的并非鼻子和眉眼的弧度,而是眼神。时而温和,时而冷漠,时而调笑,然而那目光深处始终有一个遥远的质点。他曾触摸不到那个质点,因此他画得像黄义铖,又并非黄义铖。 时至今日,那个质点终于向他打开。来自遥远过去的失败,夹杂在家族之网中的无奈。越是接触,越像是照镜子。关于大哥,关于自己,他不曾明白的东西,一点点在黄义铖身上看得分明。 如果黄义铖用“你为什么喜欢我”来询问,现在他也能回答了。因为黄义铖是答案。在答案出现之前,他不知道问题;但是答案出现之后,许多许多的事便有了解释。没有什么感觉比顿悟更清楚。他的存在本身就可以回答。 高铁在夜色里到了白溪。高铁站是小城市特有的匠气,和滨海城市特有的干净。海的气味浮动在他们周围。时间太晚,于是他们先回老宅歇息。爷爷已经不在这栋自建房里住了。他身体不好,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只能住在疗养病房,让护工照顾他。 李兆赫站在一边,看黄义铖卡拉卡拉地开着生锈的防盗门。他见过了太多庄严优雅的建筑,并不会被自建房的爬山虎震撼。但他可以想象十几年前。 半山腰是寂静黑暗的,从老宅门前看下去,城区的灯光亮成一片。十年来,白溪的发展天翻地覆。不再是淳朴的河畔小城,只有一个金帆酒店,稍微上点档次的婚礼都要打破了头去抢婚期;如今的白溪高楼林立,城区灯光璀璨,是洒落在地上的繁星。如果没有那些星星,如果星星是十几年前的尘土,那这栋老宅就有超脱时间的繁华。 门终于打开了,黄义铖拉开门,请李兆赫进去。一进屋,李兆赫激灵灵打个寒噤,又潮又冷,简直可以当成冷库。虽然是三层的房子,但黄爷爷使用的显然只有二层。一层是半地下室,潮得无法居住,而通向三层的楼梯口封了一层塑料布。 注意到李兆赫的疑问,黄义铖说:“爷爷不让我多交取暖费,我只交了一层楼的,一楼和三楼没有供暖,冬天冷风吹过来特别冷。所以把楼梯口封上,一楼才会暖和。” 还有这事,李兆赫深感涨了见识,跟着黄义铖后面,掀开塑料布上楼。 楼梯是瓷砖的,踩上去不会发出恐怖片里的吱格声,只会让人脚下打滑,怀疑自己一脚踏空便会摔断脖子。三楼的房间荒废已久。两个房间里都空空荡荡,堆放着再不会有人打开的箱子。另一个房间则像跨越时空的布景,是黄义铖曾经的房间。 他和黄义铖在他的就房间并肩站立,看着墙上留下的痕迹。黄义铖小时候住在这里,高中又回到这里,于是墙上有量身高写下的数字和年纪。被子和桌子都用塑料布盖上,防止落灰。 黄义铖掀开塑料布,摸了摸早已起球的床单。李兆赫也跟着伸手去摸,触感潮湿沉重。 “小时候,爷爷都会给我晒被子的。”黄义铖说,“晒过的被子有阳光的味道。” 李兆赫本想按照常识回答“那是晒爆的螨虫”,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晒过的被子是不一样的,被子里含着阳光的热量,让人从骨头缝里温暖起来。 书桌上残留着黄义铖刻下的字。黄义铖辩解似的说,早这个字横平竖直,比较好刻。衣柜里的衣服只有寥寥几件,小时候却觉得衣服多得穿不过来。 土气的笔筒,字迹张牙舞爪的练习册。被涂抹得乱七八糟的五三。李兆赫很感好奇地看着黄义铖怀念地翻看练习册。他没有过按部就班参加高考的经历,忽然有些后悔对黄义铖青涩恋爱的嘲笑。那段爱情发生在特定的时段,他无从想象,无从共情,没有资格嘲笑黄义铖的眼光。 本以为可以在老宅休息,然而房子没有爷爷照料,处处都无法居住。他们只好下山投宿酒店。将行李扔在套房里,黄义铖忽然说,还有一个需要去的地方。 李兆赫默默地跟着他,出了酒店,黄义铖在尚未打烊的花店里买了一束白色菊花。他便猜到黄义铖要去什么地方。两人沿着起伏的马路走去,海风吹透他们的衣服,吹透他们的身体。左右无人,黄义铖握着李兆赫的手,把他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 夜里的海是黑色的。灰色的海浪拍打着金灰色的沙滩。滨海广场最外侧是滨海走廊,大约是时间太晚,已经没有太多居民在广场上散步。海风之强,就连两人的羊绒长大衣的下摆都在风中飞舞。黄义铖怀念地说:“这里还真是,这么多年都没有改变。” 他们踩过十几年前,黄义铖和赵锦程走过的路,向广场深处走去。偶尔和几个人擦肩而过,互相投以奇怪的眼神。夜里的天空是橙黑色,越往里走,越有种海天一线的吞噬感。黄义铖指着广场一侧的凹陷,黑黝黝的,仿佛洞窟,告诉李兆赫,那是赶海人一早上卖鱼的地方。 滨海走廊的尽头拦了层层石头围栏,围栏间拴着锈迹斑斑的铁链,上面挂着“禁止游泳”的牌子,还有一个久未使用已然磨损的救生圈。黄义铖在围栏前站定。李兆赫朝围栏里看去,一路走来,这里的海水颜色尤其深邃,也没有拍击沙滩的海浪,有数只小船在海水中轻轻摇晃。 李兆赫问:“这里也是十几年前的样子吗?” 黄义铖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十几年前,信息没有现在透明,寻找替罪羊轻而易举。他又是旁观全过程的人,打电话,说理,论证,轻而易举。成绩单上都是赵锦程的签字,年级主任便轻而易举地把责任推给了他。 名额被撤销,曾经的三好学生被撤销。事情有闹大的趋势,年级主任甚至警告赵锦程,因为他的作弊行为造成了严重的影响,要给他退学处分。从年级主任办公室回来,赵锦程全身都在发抖。黄义铖没有和他说话,沉浸在幼稚的报复里。那么多次亲密,那么多情话,原来都是假的。他原谅不了轻易说出“从没有爱过你”的赵锦程。 他等着赵锦程来和他道歉,虽然他不知道道歉有没有用。然而整整一个下午,赵锦程纹丝不动地坐在桌前,面对着一张空白的卷子,一个字都没有写。 第二天早上,他没有来上学。 中午的滨海广场人山人海。警车、救护车,各色车辆全部赶到。看热闹的市民将广场围得水泄不通。有赶海人报警,在停船的深海处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上套着白溪一中的校服。 学校对这个信息进行了严密封锁,一切小道消息都靠学生私下传言。因此大家知道的都是零星而片面的消息。某个班的学生因为作弊被开除,想不开,自杀了。叔叔紧急赶到学校把黄义铖接走。他一度差点成了自杀的主角。等他再回到学校准备高考,事情已经过去了。赵锦程被定义为高三压力太大自杀。 一遍一遍地说,说到最后,黄义铖自己都相信了。警方调查结果也是自杀,来学校做的所有调查都指向自杀。警方也问了黄义铖话,没有问到可疑的事。一切都可以用高三压力大来解释。况且,赵锦程那么谨慎,他的家里,他的日记,他没有在任何地方留下恋爱的痕迹。 赵锦程的哥哥来了学校几次,年级主任亲自接待,给他分析赵锦程为了上好大学所做的一切好的、不好的努力。学校积极赔付,赵锦程又是作弊被发现后自杀,怎么都拉扯不上别人。虽然中间有诸多疑点,但黄义铖从中成功脱身,只有一点惊恐而迷惑的种子落在记忆里,结成了一层厚厚的荆棘。 李兆赫默默地听着,想象着十几年前,先后站在这里的两个人都是什么心情。 时间赋予他理解也赋予他成长。在身体成长,心灵却未随之发育的年纪,太容易把一点小事当成遮天蔽日的大事。然而也没有人能断定它就一定不会变成遮天蔽日的大事。人只能做出一次决定,并且等待这个决定引导的结局。 四顾无人,黄义铖跨越了石头围栏的铁链,伸出手,看着那束白色菊花悄无声息地落下,落在深深的海水里,轻轻一抖,像是被海水的冰冷所惊吓。李兆赫担心他突然翻下去,在他跨越围栏的同时,紧紧抓住他瞬间扬起的长大衣下摆。黄义铖怔怔地站在围栏边缘,看了一会儿漂浮在水上的花束。 就连一束花,都没那么容易下沉。 “回去吧。”李兆赫说,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牙关打战,“明天还要去看爷爷。” 黄义铖点点头,顺从地翻越栏杆,回到李兆赫身边。两人朝广场的入口处走去,李兆赫忽然说:“不知道爷爷会怎么看我?” 黄义铖搂紧了他的肩膀,说:“爷爷会很喜欢你的。他非常有看人的眼光。” 李兆赫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心想,要么是眼光不属于遗传范畴,要么是他个人觉得爷爷眼光好,其实也不过是寻常。 “是眼光好。”黄义铖向他保证,“你看到他,就会知道了。” 身后逐渐黯淡,滨海广场的灯一点点熄灭了。不知是谁先加快了脚步,两个人一起跑起来,像是要逃离身后追逐的黑暗。 广场出口的路灯明亮,将公路染成橙黄的颜色,像故事里必定出现的黄砖路,贯穿商业街,贯穿不断建起的住宅楼和高级别墅,路过半山腰的疗养院,通向高铁站和机场,通向穹庐一样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