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清醒梦 作者:荀香九 文案: 这篇文的第一句话出现在我脑海里,我正在听金润雅的《清醒梦》。冥冥中觉得这首歌催生了这个故事,就拿过来做了书名。 幸福的感觉总像是一场幻梦,答应的每件事都不能完成。看到的太多悲苦都不能被抚慰,可能悄无声息的离别才是最后的结局。 整个故事不是为了CP而存在。其实谁和谁在一起都是无所谓的(我个人看来),“在一起”不是这段关系的意义,从对方的存在中获得抚慰才是核心。 “无论是顺境或者逆境、富裕或者贫穷、健康或者疾病、我都将深爱并守护着你,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阴差阳错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兆微,王嘉译,柯希 ┃ 配角:李兆敏,李兆赫 ┃ 其它:致郁向 一句话简介:只要有一天,能让我再见到你 ================== ☆、第一章 九楼的落地窗里,安宁市的夜景光芒闪闪。无数办公楼从内部亮起,像白天入睡、夜晚醒来的生物,让人情不自禁想象着里面活动的人。闪亮的车像萤火虫,在宽阔的马路上流畅地前进。极目远眺,能看到最远处缓慢流动的黑色江水。 王嘉译忽然想,不知道从十七楼跳下去是什么感觉。 倒不是对死亡有什么执念,只是想知道死之前都会回忆起哪些人生片段。大地逐渐接近,耳边只能听到呼啸的风声。会想起早已遗忘的回忆,还是会想起深爱的人。 刚来安宁市,他就去坐了江边的摩天轮。和他一起排队的都是情侣,只有他是单身。上摩天轮之前,突然有人冲过来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他楞了一下,检票的人说这是一个纪念。他觉得很有趣,加上那张照片打光暗淡,为他增添了抑郁的气息。他就买了下来。 在摩天轮的最高处,他和天空融为一体。他眺望着整个安宁市,黄色的安宁江在夜幕下是蜿蜒流淌的黑色。风摇晃着老旧的摩天轮,整个钢铁支架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有一瞬间,他想象着摩天轮在酷烈的风中轰然倒下。 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咳嗽。他惊了一下,抬起头,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一头波浪卷发的女生。在窗户玻璃的倒影里,他认出是同时入职的管培生盛宇蔚。 “原来蔚神也这么晚走吗?” “对呀。”盛宇蔚耸耸肩,“你怎么也这么晚走。我看九楼办公室全都熄灯了。” “弄不完不安心啊。”王嘉译说,“今天暂且弄完,明天说不定又有其他需要修改的地方,积少成多,还是一阶段一阶段弄比较安心。” 盛宇蔚鼓起嘴点点头,粲然一笑,向后拨了拨卷发:“不好意思啊少年,真不是目中无人,我有点脸盲,最近认识的人又特别多,可能有点混了,你别介意好吗。咱们是同期吗,还是说你是前几级来的?” 原来盛宇蔚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这也难怪,一起来的有二十多个人,只有盛宇蔚一个管培生,未来的领导人才备选,条件又好,性格又好。大家都围着她转,女神自然记不住他的姓名。 “王嘉译。” “哦……”盛宇蔚慢慢点头,看那表情,似乎在头脑里把他的姓名一笔一划地写了一遍,“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和你是同期。” 盛宇蔚睁大了眼睛:“真的假的?咱们是同期?我应该会对你有印象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在哪个部门?” “信息。” “我在项目。”盛宇蔚点了点领子。王嘉译看着她的脖子,九月的安宁市尚在酷暑,就算晚上气温依然居高不下,大家都穿着短袖,她却在脖子上围着一条小丝巾。 “信息挺好的。”盛宇蔚说,“真想不到你是做信息的,我以前一直以为码农都是大眼镜,驼背,睡眠不良。你看起来完全不像嘛。” “蔚神为什么戴一条丝巾?不热吗?” 盛宇蔚条件反射的抓住了丝巾:“……不,办公楼里冷气开太冷了。” 突然亮起的灯光照亮了她酒红色的美甲。在他们聊天时,电梯已经无声无息到了九楼。盛宇蔚朝他嫣然一笑,先跨进了电梯。 王嘉译跟在后面,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不知道是盛宇蔚的香水还是她的少女体香。王嘉译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深吸一口气,又怕盛宇蔚目光敏锐,觉得自己在占她便宜,就小小的呼吸着,闻着若有若无的清香。 脚下一晃,电梯竟然往上升起,两人都是一愣,原来还有人和他们一样晚走,刚才聊得太专注了,没注意到电梯的箭头。 电梯越来越往上。除开十七楼的会议室,十四楼往上都是领导,王嘉译还没有做好在电梯里看到大领导的心理准备。盛宇蔚也不再说话,两个人仰望着屏幕上的数字,从13变成14,最后变成16。电梯停下,门向两侧打开。 看到门口站着的人,王嘉译顿时感到电梯里的清香变成了地狱里的硫磺气息。 一身黑西装,瘦削笔挺,面无表情,是上个月空降的少当家。 他肯定不认识王嘉译,但王嘉译知道他。确切的说,整个公司没人不知道他。他是少当家,公司老总的二儿子,据说上面有个姐姐,下面还有个弟弟。从他进公司的第一天,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 和想象中富豪公子嬉笑怒骂的气势不同,少当家非常沉默,沉默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哑巴。不过他不是哑巴,在上个月的公司大会上,王嘉译听过他说话的声音。 没有人敢和少当家打招呼,因为少当家很少回答,只会回以片刻的恐怖凝视。如果少当家恰巧没在做什么事,就更可怕了,他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直盯着刚才打招呼之人的背影。那种凝视挥之不去,好像在后背上被他用目光烙印了一个无形的咒文。就连盛宇蔚的笑容在大白鲨一般的少当家面前也黯然失色,毕竟她只是个刚毕业的小女孩。 一身黑西装的少当家面无表情的盯着他们,不知道是不是王嘉译的错觉,少当家看上去竟然有种英俊的光彩。 盛宇蔚伸手按住开门键,少当家毫无所动地站在门口。王嘉译和盛宇蔚对视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进来。难道是嫌乘客太多?又或者他忽然不想上电梯了? “啊……少当家……等错电梯了吗?”王嘉译战战兢兢地说。 一语惊醒梦中人,少当家不发一语地跨进电梯。王嘉译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后背贴在电梯门上,为他让出更大的空间。 少当家抬手按了1楼。电梯门缓缓关闭,在一片让人想要自杀的沉默里,电梯缓缓从十六楼滑向一楼。 “你,是哪个部门的?” 和气压一样低的声音响起,王嘉译以为少当家在问盛宇蔚,看了她一眼,却发现盛宇蔚又圆又大的眼睛正盯着他。王嘉译再一抬头,和少当家犀利的眼角相接。 居然在问他…… 王嘉译咳了一声,说:“信息中心……” 少当家点了点头,抬手看了看手表,一百个念头在王嘉译心里横行。他肯定不是在炫耀自己的手表,那难道是在暗示他工作效率太低? 盛宇蔚接收到信号,清脆地说:“李总,你走的这么晚啊。” 王嘉译在心里给盛宇蔚比了个赞。少当家再次点头,好像是一种嘉许,也可能只是单纯的承认事实。 时间太慢了,如果电梯的钢缆能断掉,他们就可以在一秒内下到一楼。可惜王嘉译的祷告并没有实现。电梯慢腾腾的向下挪动,一层一层一层。 如果是别的同事,这个时候大概会欢声笑语,至少能呼应一下盛宇蔚的搭讪,为狭小的空间营造出良好的气氛,也能给少当家留下非常好的印象。可是王嘉译完全不行,他不想贸然和这种领导打招呼。少当家可能也对毫无情商的他感到非常不满,因为他一直用眼角盯着这边。 王嘉译无计可施,硬是憋出一句:“是挺晚的啊。” 说完他就很想一头撞死。眼角看到盛宇蔚露出谜之微笑。这话好像在责备领导,他有什么资格说领导下班晚,立场完全翻转了!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王嘉译迅速和盛宇蔚交换了一个眼神,回答:“这一批新来的。” 少当家慢慢点头,又问:“你多大了?” 这次盛宇蔚拒绝和他对视,为什么老大对他这么感兴趣呢?王嘉译谨慎地回答:“23。大学毕业一年了,之前在宿兴工作,看到这边有招聘机会,投了简历,很幸运的被贵公司录取了……” 电梯叮咚一响,声音犹如天籁,两扇通往天国的不锈钢门徐徐开启,终于到了一楼。 盛宇蔚急忙向后靠,按住开门键,想让少当家第一个出门。而少当家看着王嘉译。目光里满是看不明白的东西。 王嘉译露出僵硬的笑容,心如死灰。老大不出去,总不能自己先抢着逃走。 盛宇蔚看看王嘉译,看看少当家,识时务者为俊杰,说:“我先出去了。”她当机立断离开了电梯,只剩下王嘉译和少当家两个人。王嘉译略微犹豫,上前取代了盛宇蔚的位置,按住了开门键。 可能是电梯门敞开的时间太久,电梯发出了尖锐的报警声。王嘉译急忙松开手,电梯门顿了顿重新合上。 这样就变成两个人独处了,王嘉译反倒松了口气。刚才有盛宇蔚,他想打造一个人畜无害的透明人设,因此一声不出。现在他可不害怕,朝着少当家笑笑,问:“领导,不想出去吗?” 少当家凝视着他的脸,不答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嘉译。” 少当家苍白的脸上掠过一抹奇怪的神情,长长吐了口气,说:“你辞职吧。” 他自顾自地伸长手按了开门键,抬身出去了。留王嘉译一个人懵逼在电梯里,直到电梯门再次合上才回过神。 为什么要辞职?凭什么要辞职? 不知道哪里来了一股勇气,他三脚两步追出大楼,四下一望看不到少当家,立刻觉得自己真笨,少当家怎么会去坐大众交通工具,肯定是去停车场取车。王嘉译绕过大门,冲向停车场,果然在空荡荡的停车场中间看到了少当家。 “少当家!” 王嘉译高叫一声,少当家听到声音,回过身。路灯照亮了他苍白的脸。他一声不吭,盯着王嘉译,直到王嘉译跑到他面前,才硬邦邦地说:“干什么。” 王嘉译抬起头,说:“少当家,我刚出校园不久,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能不能请您最后帮我个忙,告诉我,为什么我应该辞职?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还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少当家扫视着他的脸,最后说:“都不是。” 王嘉译更是奇怪:“……那是为什么?您总该给我一个理由吧?” 少当家摇摇头,好像有点后悔,说:“那你别辞职了。” 看他转头要走,王嘉译心中的懵逼达到最高点,不禁提高了声音:“您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在您面前晃来晃去太碍眼了吗?” 少当家从手拿包里拽出车钥匙,忽然说:“去吃饭吧。” ☆、第二章 王嘉译本想替少当家开车,但少当家坚持要自己开。两人坐在少当家的车里,气氛压抑紧张得像两个即将偷渡的客人。为了打破沉默,王嘉译问少当家想吃什么。少当家只是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 王嘉译打量他神色,看不出来少当家心里是否有具体想法,他刚来一个多月,还没在附近吃出经验,遂偷偷抽出手机,在大众点评上查了一会儿,找到几家打分很高的饭店,挑了一家假装随意地说给少当家听,少当家听了一会儿,说:“去弹珠。” 王嘉译的脸色微微有些发青,一边随声附和,一边偷偷地在大众点评上寻找弹珠,等他找到更是肠子打结,弹珠原来是个居酒屋。 公司附近的居酒屋不比日本,日本可能是类似快餐的饭店,但公司附近的居酒屋定价奇贵,氛围严肃,让他跪在寂静无声的日料店里陪喜怒无常的小领导,还不如拿个小皮鞭在后面打他。 内心吐槽归内心吐槽,但他并不敢提出反对意见。王嘉译正绞尽脑汁夸奖居酒屋的吃饭气氛,少当家忽然说:“别说话了。” 被嫌弃了。 王嘉译感觉现在就要得胃溃疡。幸好不到十五分钟,就来到了深藏在小巷子里的居酒屋。远远看过去,门口挑着个小帘子,帘子后透出明亮的灯光。 他刚刚从车里出来,门口的柴犬就“呼”的站起,露出尖尖的牙齿冲着他们狂吠,态度和网上动图里那些没事就笑的柴犬相当不同。王嘉译往后退了一步,他不怕狗,但陌生又有敌意的狗让人很是担忧。 少当家向前走了几步,呵斥一声。柴犬怀疑的看看他,重新爬回去假寐,只有一甩一甩的尾巴表现它并没睡着。 少当家呵斥一声,狗就回去睡觉,显然认得少当家,他已经是这里的常客了。 王嘉译惴惴不安地跟在后面,挑开门帘。他没有去过日本的居酒屋,只觉得“弹珠”的装修和日剧里的很像。人也少,只有两桌客人,都坐在窗口。前台的中年男子看到少当家,笑了笑,说:“你来了……” 他半路消音,目光定格在王嘉译脸上,那目光完全不友善,而是包含着别的东西。王嘉译顿时想挠脸,又不能真挠,只好抽搐一般地笑了笑,心里暗骂这个人没有礼貌。中年男子眨了眨眼,回过神,问:“老地方吗?” “麻烦了。”少当家说。 他径直走向最里边,坐在一瓶落地插花旁边。王嘉译犹豫片刻,在他对面正襟危坐。少当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嘴里对跟过来的中年男子说:“老样子。双份。” 王嘉译偷看菜单价格的小愿望破灭了。他没和老板一起吃过饭,按理来讲应该是谁张罗谁请客,但他哪好意思让老板请客?自己买单又不知道是多少钱,这家店看样子不大,也不知道能不能刷信用卡,或者花呗。万一现金不够,还要向老板借钱,岂不是很糟糕。 之前没有细看,现在少当家就坐在他对面,仔细一看,少当家可以称得上英俊,虽然皮肤和头发状况一般,嘴唇干涩,脸上有些不知名的起伏,不知道是痘痘还是闭口,但骨形相当好看,五官的位置非常标准,这种长相相当上相,也相当适合远观。 王嘉译想,自己的长相和少当家正好是两个方向,他是皮肤细腻,但是五官不够耐看的类型。不知道是下巴线条臃肿还是鼻子不够挺拔,总之自己照镜子还觉得不错,到了公司合影的大相纸上就像换了个人。 少当家的眼神无法直视,充满了复杂的感情。王嘉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眼神真的可以化为实体,被少当家这样看着,像是目光化作手指,沿着他的脸颊,眉眼,在王嘉译脸上缓慢抚摸。 王嘉译微微一笑:“我脸怎么了吗?” 少当家一震,露骨地看向旁边的插花,轻声回答:“像一个人。” 王嘉译猜他大概说自己长得像他认识的一个人。这话他也不是没听过,只不过别人一般不会特别注意这些,顶多是说一句“你长得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我想想,啊,我小学隔壁班的班主任”,王嘉译再顺口问问班主任,增进两人之间的距离。 看少当家的神态,这像得肯定是非比寻常。王嘉译忍不住好奇:“有那么像吗……谁啊?” “前男友。”少当家说。 听到了完全不能想象的东西,王嘉译停了片刻,等大脑消化了刚才的复杂答案,谨慎地重复一遍:“……您的……前男友?” 少当家点点头。 原来是同类吗? 这让王嘉译感到很意外,他之前根本没感觉到少当家的同类气息。像少当家这种条件的,几乎是众星捧月,不可能和任何人确定关系。能当少当家的前男友,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出色的男人。说自己像他几乎是一种夸奖了。 菜很快上来了,少当家的“老样子”没什么稀奇,是些冰鲜鸡肉、菠菜豆腐,煎蛋,章鱼小香肠。王嘉译不敢动手,看少当家示意他吃东西,才拿了一串离自己最近的鸡肉串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味道还不错,可能经过改良,很适合中国。 他本想很日系的赞叹一下,眼角扫到少当家,立刻把嘴牢牢闭紧,生怕嚼东西时发出声音。 想不明白为什么少当家要在公司附近吃这些日式不够日式,中式不够中式的东西。他好像也不是去日本留学回来吧。 提出来这家饭店的少当家反而没怎么吃,只吃了点鸡肉,拿着半杯啤酒出神。 王嘉译很想问问他前男友是什么样的,为什么又要说开除自己,看他的状态又不太敢提,便伸出筷子,去夹一块离自己比较远的菠菜豆腐。 “有女朋友吗?” 王嘉译手一抖,本来就软绵绵的豆腐顿时四分五裂。他可没打算出柜,只好谨慎的摇摇头。 “为什么?” 王嘉译心里把女朋友替换成了男朋友。这又不是人手必备的必需品,没有就是没有,并没什么原因。更何况王嘉译不喜欢亲密关系,和一个人固定下来,相伴一生,又渺茫又不容易,一想就浑身发麻。 他不敢直接和少当家说这种话,只好含糊其辞的说:“没有人喜欢。” 这句话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没有人喜欢他,二是没有人喜欢找男朋友。他不知道少当家领略了哪种意思,只听少当家讥讽地反问一句:“因为钱?” 钱是一部分,但不完全是这样。王嘉译含含糊糊的搪塞着:“暂时还没有遇到喜欢的。而且工作比较忙……” “很好。” 少当家点头,像是在赞许他的单身,又像是在讥讽他的回答,自顾自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把空掉的玻璃杯小心地放在杯垫中间。 好像这杯酒让他到达了临界值,他垂下头,用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支撑着额头,又重复了一遍:“很好。” 他累了吗? 王嘉译拿过啤酒瓶为少当家重新倒满。少当家一动不动,只抬起眼睛注视着渐渐上涨的黄色酒水,看着酒水没过了杯子上浮凸的雕饰,出声说:“够了。”王嘉译立刻停手,想了想,又给自己也倒上一杯。 少当家看着他的酒杯,忽然笑了,说:“果然你喜欢喝酒。” 王嘉译心想我什么时候喜欢喝酒,还不是因为没什么事做。他刚想去夹花生,少当家拦住了他,说:“别吃,会过敏的。” 王嘉译一愣,他从来不因为花生过敏。今晚少当家种种奇怪,只是因为想起了“前男友”。像是打算和前男友重新聚首,预先在他这里找找灵感。王嘉译暗暗握住了拳。 少当家这样的gay,从条件来讲他不敢高攀,也高攀不起,但身份卑微也不能被随意糟践,给别人当替身,也要先问过他才行。下定决心后,他微微一笑,说:“少当家,我不是您前男友,您放心好啦。我不会过敏的。” 少当家一惊,眨眨眼睛,看着他。 他这样的精神状态,实在不像是能担起公司重任的二世祖,像十七八岁的痴情少年。一个空有皮囊,却不知如何是好的男人。 如果集了这个人,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感觉?王嘉译想了想,没有去夹花生,拿着酒杯喝了一口。他一直喝不出啤酒的好,淡黄色的酒液尝在嘴里,像是腐坏的苏打。 “少当家,你和这个前男友发生了什么吗?” 少当家苦涩一笑,端起半杯啤酒一饮而尽,稍微恢复了一点神采,说:“他死了。” 原来如此。王嘉译垂下眼睛,接着吃冰冷的菠菜。他死了,所以少当家才不能忘情。眼下他只想知道少当家找自己是为了看一看熟悉的脸,还是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又或者是想找个前男友替身,好好补偿之前的错误? “这样……他怎么去世的,您还方便说吗?” 少当家摇摇头,苦涩地抿紧了嘴唇。王嘉译缓缓伸出手,覆盖在少当家的手上,在那冰冷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不能操之过急。 酒过三巡,王嘉译塞了半肚子冰冷的啤酒和豆腐,少当家脸上也浮现了淡淡的红晕。东拉西扯地说了些安宁市的事,原来少当家是高中到了安宁,没过多久又转学走了,和他一样对安宁都不是很熟。 王嘉译提议过几天出去看看城市变化。话音刚落,少当家忽然站起来,自顾自的摘下西装外套穿上,径直走到前台叫那个中年男子刷卡。居然是要买单走人了。 王嘉译提着筷子惊呆了。少当家买完单,阴沉沉的盯过来,他猛然会意,放下筷子抓了自己的外套,挤到了少当家身边。 少当家沉默不语地往外走,走到饭店后门,突然把车钥匙扔给他。王嘉译一把抓住,看了片刻,才明白少当家是叫他开车。 早知道刚才就不喝啤酒了。王嘉译刚想拒绝,少当家已经打开副驾驶坐了进去。王嘉译痛苦万分,他不是很了解车,不能确定这究竟是哪个牌子的奢侈品,但车子的豪华气派毋庸置疑。这个车如果不小心被划了,不知道要多少钱才修得下来。 此款痛苦也是无用,他心惊胆战的打开车门,蹑手蹑脚的坐在驾驶座上,瞧着眼前的操作盘。豪车的驾驶座和普通车的驾驶座比起来,充满了似是而非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豪车的内部,不知道开车的原理和开普通车是否相同。 他斜眼看着少当家,那人连安全带都不系就倒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一副已经入睡的样子。休息当然没什么不好,但他不知道领导家住在什么地方啊。 王嘉译看了一会儿,见他没有睁开眼睛的意思,就探过手去,打算把安全带拉过来扣上。手刚刚越过他身子,手腕上突然一紧。少当家单手握住他手腕,睁开眼睛。 离得太近了,王嘉译能在那双凌厉的单眼皮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少当家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是说了一句话,也好像是单纯的动了动嘴。王嘉译的目光完全被他的眼睛吸引了,那双眼睛里满是缱绻和思念,如果不是亲眼见到,王嘉译不会相信这样呆板的脸上会有这么生动的深情。 注意力被手腕上异样的感触带偏了。少当家在细腻的抚摸他的手腕内侧,用大拇指轻轻抚过手腕上的筋络。轻柔的,细腻的,珍惜的。 “你喜欢我吗?”少当家说。 王嘉译以为自己听错了。少当家看他不回答,直起身,和他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还是没有放开他的手。他不需要重复那句话,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千言万语,王嘉译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喜欢?不喜欢?他从来没从如此亲密平等的角度去思考。他和少当家根本就不熟,今天是第二次见面。还没来得及产生什么遐想。硬要说感觉的话,是下属对领导的疏远和惶恐,最多加上一些欣赏。 但是,少当家是喜欢他的,或者说,喜欢那个前男友。只是从身体的角度来讲,王嘉译完全不介意和这么帅的人来一场火辣的爱情。 王嘉译短短的点了一下头。 少当家嘴角上翘,露出了少年一般的笑容。突然凑过来,王嘉译来不及躲开,只感觉脸颊一热,嘴上一凉,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是被亲了,没有拥抱,甚至没有贴近距离,像哥们碰肩一样直挺挺的过来亲了嘴唇。 接吻的意义就不同了。不管对身体如何渴求,哪怕是bj王嘉译都可以接受,然而他无法接受如此轻易的吻。幸而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在嘴上留下了些微酥麻的残余感觉。 少当家放开了他,重新倒回座椅上,动手把安全带拉出来扣好,头仰在椅背上看着他,“送我回家。” 他的眼神满是开心的少年感。看王嘉译迟迟不发动车子,少当家说出了月亮城的名字。王嘉译有些意外,因为那小区虽然高档,但已经很老了,现在有更新更漂亮的富豪小区。 ☆、第三章 一路上王嘉译额头的汗水没有干涸过,只担心发生什么磕碰,少当家叫自己重新喷漆,那样搞不好一年工资都要折在这辆车子里。幸好越是接近少当家住的月亮城,路上的车子越少,磕碰的可能性逐渐降低。 少当家一直靠在椅背上,像是望着前方,实际上一直用余光打量着王嘉译的侧面。狭小的空间里视线似乎有实质。王嘉译感觉自己的右半边脸都要冒烟了。刚才那个冰凉的吻好像还在他嘴上停留,融化成一片甜蜜的糖衣。他很想舔一下嘴唇,驱散上面粘附着的麻痒感。但他不敢做什么多余的动作,生怕招来少当家更进一步的亲密举动。 内心不安的骚动着,渴求更多的亲昵。少当家说喜欢他,是认真的吗? 到底他有多像那个人? 也可能少当家只想找一个相似的人重新开始。乱七八糟的关系他不愿意详细打听,有些事情存在就是存在了,眼不见为净,看不见就等于没有发生。更何况少当家目前并没有骚扰同事的流言蜚语,他也没看到过少当家和别的男同事从同一个厕所隔间里一前一后出来。 王嘉译暗暗发誓,虽然少当家的条件这么优秀,但一天看不到体检报告,就有一天要用condom,不管他花言巧语什么,都要把自己的健康放在最优先。 “往左。” 沉浸在胡思乱想里,差点错过了入口,王嘉译急忙往左打方向盘,车子朝着一条花木扶疏的林荫路进去了。 少当家微微探身从抽屉里取出通行卡,王嘉译顺着他手势,看到地下车库门前的刷卡器,接过来刷了一下。 在少当家的指点下,他在有如4s停车场一般的地下车库里找到了少当家的车位。总算把豪车毫发无伤的停在车库里。他松了口气,感觉肩膀都紧张得有些发麻。这才有余裕四下打量,豪宅停车场果然非同凡响,周围的车子看起来每一辆都光芒闪闪,擦擦儿皮破,磕磕儿筋伤。 当然破皮伤筋的不会是车子,好莱坞大片里,这些车子都能正面扛住一枚导弹。伤筋动骨的会是他,以及他弱小的钱包。 少当家等他停好车,朝着电梯走过去,走了几步看他没有跟上,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王嘉译和他对视片刻,突然醒悟,刚刚放松的肩膀重新紧张:“您是说……让我和您一起上去?” 少当家一怔,眼睛动了动,似乎在思考别的可能。 王嘉译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上垒,一颗心反倒怦怦地跳起来,此刻祈祷少当家性癖正常大概为时过晚,他三步两步地跟上进了电梯。 自带电梯的豪宅好漂亮,简直像一个秘密基地,电梯里的羊毛地毯非常柔软,没有异味,他之前只是听说有价值几千块的地毯,但从来没见过,更别说踩在上面了。柔软的地毯像是精致的云朵,踩在上面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少当家住在二十八楼,房门打开的一瞬间,王嘉译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迎面的客厅是落地窗,一眼望去,钢蓝色的夜空无穷无尽,城市璀璨的灯光在脚下闪烁如海浪的反光。王嘉译情不自禁地走到窗边,站在窗前更感觉身在云端。像是整个摩天轮忽然变得透明。靠近窗户,听到玻璃在高空的风中发出轻微的响声。 二十八楼,夜风都比楼下要酷烈一些。 他惊异于月亮城的景色,以至于没注意身后的关门声。少当家没开灯,而是借着明亮的月色走到窗前向下看着,身材挺拔侧影漂亮,像为某个品牌做广告的男模。王嘉发现自己要抬起头才能和少当家的单眼皮眼睛对视。少当家比他高一个半头,此刻俯视着他,薄薄的嘴唇缓缓延展出一个微笑,声音更是让人后背发抖的低沉:“喜欢夜景吗。” 王嘉译看着窗外,看得越久,越觉得自己可以化身成一只飞鸟。他忽然想,当一向灰头土脸的灰姑娘被仙女教母打扮一新后,踩着水晶鞋,出席王子的舞会,面对王子伸出的手,是不是就这种感觉。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非常喜欢。” 王嘉译实话实说,少当家笑了,侧身靠在窗台上,只有半边脸被外面的灯光照亮,说:“我就知道。你看,从这里可以看到安宁江。那边是明珠塔,那边能看到摩天轮……” 少当家的话明显变多了。王嘉译答应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了一会儿发现月亮城果然还是太老了,光是从这里俯瞰,就能看到更加漂亮精美的小区。为什么非要住在这个地方不可呢?难道是传说中的有钱人都比较抠门? 【此处删去304个字】 少当家松开了他,房间里满是溺水般的喘息声,王嘉译才发现,自己像个初尝禁果的高中女生一样忘了呼吸。但这一点好像反而取悦了少当家。他的眼睛不再凌厉,取而代之的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温柔。 ““今晚住下吧。”少当家发出让他心脏停顿的邀请。片刻后自嘲般的笑了,补充了一句,“你别担心。” 王嘉译想都没想地点点头。 “那我需不需要买一点洗漱的东西……” “我有。”少当家说。 王嘉译松了口气,他不了解附近的便民店,在开车前来的路上他有留意周围,只看到了一个知名国际商场,那里的海报表示售卖品全部是世界名牌。万一附近只有那一个商场就惨了,首先他不知道奢侈品牌有没有睡衣卖,其次一套睡衣怕是要花去他两个月的工资。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事究竟在脸上泄露了多少,再抬头,少当家正用他从没见过的古怪眼神盯着他。太古怪了,不知道这是一种平常的情绪,还是被他刚才的表情弄得不愉快。两个人之间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紧张。少当家主动向后一步,打破了奇怪的沉寂,说:“我带你看看房间。” 总体来讲,房间很多,很大,很漂亮,每一张照片都能成为一个宣传贵族生活的样板间,并且每一样摆设都发出“价格不菲请勿靠近”的光芒。王嘉译跟在少当家后面亦步亦趋的看着,有钱人的世界,有钱人的生活,以一种意外的方式在他面前展开。 “你的房间是这个。” 少当家推开一扇门,朝王嘉译示意,王嘉译探头一看,有些迟疑:“没有床……” “床?”少当家反问一句,随即笑了笑,那笑容很难解读,似乎一半好笑一半无奈,又有些莫名的怀念,“你和我睡,要什么单独的床?这是你放衣服的地方。” 王嘉译除了点头已无话可说。他在少当家这里拥有一个独立的衣帽间,把他从小到大全部的衣服都拿来,也不可能放满一面墙。 他眼角看到少当家的古怪神情又回来了,但这次古怪表情持续的时间很短,少当家很快恢复了温柔的神情。 “去洗澡吧。” 虽然早就确定了自己的取向,对身体接触也抱有无所谓的态度,不知为何他之前从没有体验过真正的关系。王嘉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适应男性之间的事情。他只知道理论,并不知道操作起来究竟有多难。但少当家应该是知道的。 他窥视着少当家的神色,在他目光的指引下找到了浴室。浴室也很宽敞明亮,浴缸很大,似乎可以让他游个来回。王嘉译很好奇浴缸旁边的那些龙头的用法,但他不想再看到少当家露出那种很难解读的神情。幸好淋浴系统相当简单平民,他玩了一会儿热水,冲了身子,在浴缸边柜子里成堆的瓶瓶罐罐里扒拉了半天,选出了洗发水、护发素和沐浴露。 他一边祈祷这是洗人而不是洗宠物的,一边挤出大量沐浴露,在馥郁细腻的香味里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 手指移到身体后面,按着那个比指尖还狭小的入口,他忍不住一阵迟疑。 【此处删去197个字】 他洗完澡,又尽可能地清理了洗澡的痕迹,裹上浴巾离开了浴室。少当家刚才领他看了房间的格局,主卧在最里面。 踩着柔软精致的羊毛地毯,他走向唯一亮灯的卧室,途中经过的房间全都没有关门,也没有开灯,最里面的卧室亮着引导的灯火。青白的月亮从每一扇窗户里窥视着他。 他站在卧室门口的暗影里,看着脚尖前的灯光。那条光影分界线清晰明确,正如他此刻狂跳的心,和心中搏斗的两个声音。 他深深呼吸,向前迈出了一步,□□的脚尖踩在卧室柔和的灯光里。 ☆、第四章 卧室很大。非常漂亮,甚至有点女孩子的闺房味道,空气里弥漫着着淡淡的花香。中间一张大床霸气十足,占据了40%的空间,其他到处都是软绵绵的垫子,沙发,配套的柜子;床边做工精致的六层书架堆满了半新不旧,页边开始发黄的书。 在这个格调高雅温柔,毫无□□气息的房间里,王嘉译忽然发现自己只裹着浴巾出来,实在是太大胆了。一转头,少当家坐在角落里的奶白色沙发上看着他。 在王嘉译洗澡的时候,他脱掉了闪着高级色泽的西装,换上了一件质感柔软的睡衣。像被柔软糖纸包裹的硬质糖果。少当家合上手里的书,放到一边的柜子上,招手叫他过去。 王嘉译走过去,脚下的地毯是另一种柔软,俯瞰少当家和被少当家俯瞰,感觉并没多大区别。 王嘉译感觉腰上一重,少当家的手放在他腰上,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流畅地凑近他,鼻子几乎贴到他身上,深深吸了口气,说:“我忘了告诉你,下次要用黄色的那套,我喜欢那个味道。” 王嘉译点头,思忖片刻后紧张的问:“这个不是洗宠物的吧?” 少当家忍不住一笑,说:“当然不是,但你要用黄色的。如果你不知道在哪里,你就问我。听懂了吗?” 王嘉译顺从的点头。 少当家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轻柔的抚摸着,像在感受发丝的柔软光滑,接着下移到了他脸上,动□□惜而温柔,如同抚摸好不容易竞拍到的雕像。王嘉译体会着他略带干燥的指腹,确定内心并没有任何恶心或者反胃的感觉,就在修长手指摸到嘴边时探出舌头,润湿了他略带干燥的指尖。 少当家的动作停止了,指尖停留在他嘴唇上,声音低沉:“你不用这样的。” 他的眼神和他的话语含义完全不同。已经决定了恋爱关系,就不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了,王嘉译握住少当家的手,轻轻吻了他手指,再跪直身子,堵住了他嘴唇。 少当家愣了片刻,抓住他肩膀,把他缓慢而坚定的推开。 王嘉译不再动作。少当家再次伸手抚摸着他的头。手指一寸一寸抚过他的肌肤,反复的揉搓着。摸了一会儿,少当家忽然顺着沙发滑坐在地上,面对面地看着他。 王嘉译竭力维持表面的平静,但这平静没有维持太久,少当家突然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肩窝里。王嘉译感到肩膀上剧烈的颤抖,少当家在喘息,或者在哭泣。 他迟疑片刻,忍不住问:“少当家……” “嘘。”少当家沉闷地说,“别出声。” 他声音沙哑,他在哭。滚热的眼泪打湿了王嘉译的肩膀,胸膛激烈的起伏,不知道属于谁的心跳声在狂暴地回响,王嘉译强行维持着平静,内心惊涛骇浪。他慢慢抬起手,抱住少当家的肩背,轻轻拍着他。 少当家感觉到他的手臂,更紧的抱住了他。哭泣声里夹杂着喃喃的声音,少当家似乎在道歉,声音含含糊糊听不清楚。王嘉译想仔细听听,但少当家只模糊地说了一声。 被沉重而酸楚的情绪影响,王嘉译也觉得有些眼酸。一些模糊的回忆从心里升起。他也曾经想这样在别人怀里哭泣,请那个人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成年人不会再有恣意哭泣的机会。感情渐渐风化僵硬,和心脏一同缩成一小块坚硬的石头。眼泪一直在,只是埋得越来越深。 哭泣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王嘉译感觉自己的腿有点跪麻了,少当家终于松开他,打开旁边的柜子,从第二个抽屉里拿出一包没开封的湿巾,笨拙地撕着湿巾的封口。 看他手指打滑,王嘉译急忙接过湿巾给领导代劳。 少当家红通通的眼睛注视着王嘉译麻利的动作,接过湿巾,沙哑嗓子说了声“谢谢”,擦了擦脸颊和鼻尖。王嘉译尽可能仔细缓慢把湿巾封好,审慎地看着他。 少当家把湿巾揉成一个球,紧紧捏着:“记得我和你说过,你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吧。” 王嘉译点点头,腹诽能忘记就有鬼了。要是没有这个前男友,他多半一辈子不会和少当家这种层次的有什么交集。 “我不能再失去他。” 王嘉译点点头,内心暗自翻了白眼,伸手接过湿巾纸团准备找垃圾桶扔了。少当家回手打开第一个抽屉取出一条红绸金铃,像给运动员颁奖一样戴在王嘉译的脖子上。戴上后左右端详,又轻轻抚摸着,金铃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响声。 王嘉译的鼠蹊部隐隐作痛,光是被这个眼神凝视,就让他腰部产生强烈的感觉。 他抬手想握住少当家的手,少当家忽然站起来:“我也要去洗澡了。” 他家有不止一个浴室,从沙发这里,能看到衣柜旁边半开的门里有一个洗手池。但少当家离开了房间,显然是舍近求远。王嘉译目送他离开,独自坐在地毯上安抚着身体的变化,随手捏起红绸带子,打量着金铃。 这应该是个有年代的老物件了,花纹有磨损,样子也老气,不像是现代风格的首饰。该不会是那个前男友的遗物吧,会突然给他戴这么个东西。 王嘉译扔下金铃,打算一有机会就把这个东西送到寺庙里去驱邪。动作大了点,他不小心撞在旁边的抽屉上,听到一阵清脆的叮铃声。 这声音不仅来源于他的手腕的金铃,还来源于抽屉。他好奇心起,慢慢拉开抽屉,向里面望了一眼,吓了一跳,里面满是重重叠叠的红绸和金铃。 他拿起一个,看长度应该不是戴在手腕上的,比了一下,也不是戴在脖子上的。可能是戴在脚腕上。这条红绸颜色鲜艳,铃铛花纹明晰,和他脖子上的老旧铃铛一比,谁都能看出来这个是新鲜的东西。其他红绸有长有短,大概有十二三个,足够把他全身每一个部位都戴满。 他又摇了两下铃铛,从光色来看,这大概是真金,不是镀金的黄铜。就他为数不多的逛商场经验,商场里并没有卖这种首饰的柜台。 难道是他想错了,这金铃不是前男友的东西? 他把金铃放回去,拉开下一个抽屉,里面像堆砖块一样堆着几大包没开封的湿巾。这种东西为什么要单独占据一个抽屉。难道少当家经常玩湿巾? 一直跪在地上有点累了,他换了个姿势靠在沙发上,手臂往沙发坐垫上一搭,他忽然发现沙发腿上有细细的勒痕,像是有人用细铁丝或者细的链锯绕着圈在这里厮磨。他摸了摸勒痕,痕迹周围已经光滑平整,留下痕迹的时间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 一直捏着湿巾感觉很不舒服。他直起身子,四下寻找,想找到一个垃圾筐或者字纸篓可以把湿巾丢进去。看到沙发旁边有个纸篓,他探头瞄了瞄距离。一低头,眼前的浮世绘墙纸阴影十分浓重,有钱人家会在墙上做浮雕吗? 他丢掉湿巾,伸手一摸,不是立体,是下面有相当程度的凹凸不平。好像这里本来钉着什么东西,但后来拆掉,用这墙纸做掩饰。 这么说,这套沙发的确不是新款,已经有点过时。 王嘉译忽然想起一件事,重新打开第二个抽屉,果然,湿巾包的边缘已经有些发黄,他拿出一包,上面的生产日期写着十年前。 整整一个抽屉,五大包湿巾,只有少当家刚才拿出来的那包是新鲜出炉。 这个房间里为什么会有十年前的东西,难道十年来都没有人回过这个房间? 王嘉译侧耳听了一会儿,走廊尽头隐约传来水声,少当家怎么也要再洗几分钟。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乱翻,但他忍不住回身去拉第三个抽屉,刚刚一拉就受到阻碍,这个抽屉上锁了。 他轻轻拉了两下,又摇了摇柜子,里面有样沉重的东西轻轻颤抖,他又用力摇了摇柜子,那东西滑过来咣的一声撞在柜子壁上。听声音不太小,应该和iPad的包装盒差不多。 他听说有钱人会在卧室里放一个保险柜。那么第三个抽屉里应该装的是大量的钱吧。想象一下打开抽屉,就会看到一大堆钱,如同电视剧里,一个人掀起床单,本该是床垫的地方全是粉红色人民币。王嘉译不禁感到一阵目眩神迷。 他裹着浴巾站起来,走到书架前细细打量。他不是喜欢用藏书来diss别人的类型,只是想知道少当家喜欢看什么,这样他可以投其所好,谈一些少当家喜欢的东西。 粗粗看去,那些书摆放得很漂亮,定睛一看,这些书有原文版,也有中文的,有小说,有教材,但好像都是和精神分析有关的东西。比如《精神分析引论》,有些小说他连名字都没听过,但封面看起来很不祥,有种精神病般的不安定感。每本书的边缘都泛着黄色,可能也是十年前的东西。 他把不小心抽出来的教材放回去,拿起一本封面上有一张大脸的书。 扉页说明书名是《American psycho》,美国病人,听过但没看过,好像还拍成了电影,不知道封面这个男人的脸是不是演员。 王嘉译翻开一看,又是一怔。少当家像是把这本书当成了精读教材,到处划线,标注高亮,还在书边空白处为不认识的单词写了注释。密密麻麻的英文看得他眼花缭乱,定睛一看,有一句话每个词都认识,连起来是“All it comes down to is this: I feel like shit but look great.” 我感觉很差劲,但我看起来很不错。这句话倒是总在keep calm and carry on那些文化衫上看到,没想到出处是这里。王嘉译默默记了一下书名,明天他要买这本书来读,都是过了六级的人了,看一本小书应该不难。 身上忽然蒙上一层凉雾,王嘉译打了几个喷嚏,后知后觉闻到一阵刺鼻的味道,急忙转过身,换了一套睡衣的少当家站在他身后,拿着一个黄色的瓶子,看他转过来,又是一顿猛喷。 不是香水,是一种淡淡的类似劣质椰子香精的味道,完全不符合少当家追求精美馥郁的品味。王嘉译又打了两个喷嚏,怀疑他可能对这臭味过敏。少当家倒不过敏,终于喷满意了,把瓶子放到书架上,从柜子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套睡衣。 王嘉译接到手里,睡衣材质不错,但绝不是新的,边边角角都散发出一种老旧的感觉。他穿上睡衣,发现衣服小一号,肩线窄,手腕和脚腕都露出一寸,像是件小孩儿的服装。 他自觉不合身也不好看,少当家明显非常满意,抬起手,顺着他的发际线一直下滑,摸猫一样摸着他下巴,又将他的脸抬起来,凝视着他。 王嘉译握住他的手,说:“少当家,该休息了。” 少当家默默点头,王嘉译跟着他上了床,拉过被子给两人盖上,随着腿部动作,睡衣更短了,简直像七分裤一样卡在膝盖下面,少当家抬手在床头关掉了灯,转身抱上来,把他紧紧困在怀里。 少当家身上的味道和刚才王嘉译翻出来的沐浴露一样,王嘉译终于放下一颗心,知道自己用的不是用来洗猫洗狗的。 他闭着眼睛,等待少当家进一步的动作,然而等到的只有少当家渐渐均匀的呼吸和沉重的体温。 少当家睡着了。 王嘉译睁开眼睛,在微光中凝视着少当家的侧脸,简直焦躁得想骂脏话。两个成年人洗干净了抱在一起睡觉?开什么玩笑,难道是在玩家家酒吗? 他试图从少当家怀里挣脱出来,微微一动,脖子上的铃铛就是一阵乱响,简直像猫的颈环。王嘉译挣了几下,非但没有挣扎出来,反而让少当家动了动,好像随时都能醒来。王嘉译放弃了挣扎,尽量选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窝在少当家怀中。 被人抱着一点都不舒服。王嘉译看着黑暗的天花板想,今晚真是有史以来的奇葩之夜,早知道要抱着睡觉,一开始就选个舒舒服服的姿势再让他抱上来了。 ☆、第五章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删除了,木有办法。不过情节上不会影响太多的说。 王嘉译朦胧地睁开眼睛,被眼前的一张脸吓了一跳,少当家就在离他十厘米的地方凝视着他。 “你醒了。”少当家说。 王嘉译还没从猛增的心跳里回过神。还以为被别人抱着完全睡不着,没想到迷迷糊糊还是睡着了。好像做了个梦,不过梦境在看到少当家的一瞬间,就像打捞出水的气泡一样四分五裂。 少当家开心地凑过来亲了他的鼻尖。王嘉译条件反射往后一躲,他还没洗脸,睡了一晚上满脸都是油。少当家反倒毫不介意的样子,爬起身,又满是爱怜地揉了揉他头发,说:“起来了,懒猫。” 懒猫…… 王嘉译也跟着爬起来,用少当家指定洁面产品洗了脸,总觉得洗得不太干净,还不如拿香皂擦一擦。 他本打算做点早饭,没想到厨房只是个洁净的摆设,冰箱里空空如也,只有大量精酿啤酒。王嘉译拿起一瓶又放下。他并不打算早上就喝。 两个人在会所一楼吃了西式早饭,在落地窗照进来的阳光里,少当家看起来非常开心。被这种开心感染,王嘉译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少当家像是个刚刚陷入恋爱的小孩子,哪怕只是拿方糖时两人的手指碰在一起,他都会反手抚摸一下王嘉译的指尖。 只要没有看到,就可以当做没发生。 少当家吞咽一口食物,王嘉译迅速想到无数少儿不宜的画面。他吞咽时喉结的滑动也让人浮想联翩。 为了及时控制不安的想法,他说:“今天也会很忙吗?” 他只是随便找个话题,少当家的脸飞快地阴暗下来。 “会……”他没精打采地说,“你是信息,用不用把你拉到项目里?” 王嘉译还没听说有什么项目。看他一脸懵,少当家才恍然大悟似地:“噢,你还不知道。算了,有那个小姑娘。” 哪个小姑娘? 王嘉译依然没有听懂,但少当家已经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又是王嘉译开车,少当家坐在他旁边。如果被同事看到,不知道能不能用“代驾”当借口糊弄过去。幸好他们出发得很早,除非有同事通宵加班,此刻下来吃早餐店第一批早饭,否则他们遇不到任何人。 到了公司停车场,王嘉译小心地停下车,他的手刚刚离开方向盘,少当家的手迫不及待的覆盖上来,恋恋不舍地捏着,又凌空点了点金铃:“这个,不能摘下来。” 金铃凉凉地贴在王嘉译胸口上,他感觉面部肌肉多少有些扭曲。少当家像是没看到,继续说:“还有,下午早点下班收拾收拾东西,搬到我家。” 王嘉译点点头。少当家满意的笑了,像摸猫一样摸了摸他的头。 办公室里空荡荡的,王嘉译果然是第一个到的。他坐在自己工位前,又摸了摸胸前的铃铛。一路上他每走一步,铃铛都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碎的声音,感觉自己像变成了一只猫科动物。而且这东西真是戴不习惯,总是冰冰凉凉地硌着肋骨。他把铃铛掏出来挂在衬衫外边,想了想,又摘下来放在显示器旁边。 趁还没封网,他赶快打开电脑下了American psycho的订单。可能版本翻新了,网店里没有少当家详加标注的大脸封皮版本,不过内容应该是差不多的。 出于好奇,他搜了一下少当家的大脸封皮书,好像是05年出的一版,按照时间来算,很有可能少当家确实是十年前入手的。 在他捣鼓封面的时候,同事陆陆续续来了。王嘉译佯作镇定地和大家打了招呼,每个人都神色平常。可能对他们来讲昨天确实很平常。 王嘉译忽然想去找盛宇蔚。他想知道饭局后来发生了什么。大家都以为少当家参加聚会是看上了盛宇蔚,那少当家提前退席,她对此又作何感想呢? 他还没去找盛宇蔚,走廊里传来了清脆的高跟鞋响,这声音一听就是盛宇蔚。王嘉译朝门口看过去,果然是盛宇蔚,今天根据预报室外有35度,她穿着一件长袖且高领的衣服,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起来。 盛宇蔚朝他笑了笑,向前几步走到办公室正中间,她是来通知大家有个大活儿,并且精准无误地点选了几个同事,说是老板的指令,让他们暂时成立一个小组。这些人里没有王嘉译,王嘉译倒也不烦恼,他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是完全不熟悉业务的新兵,和管培生自然是不能比的。 他忽然想起少当家昨天说的“那个小姑娘”,难道少当家想让他加入的项目就是盛宇蔚带队的这个事情? 盛宇蔚带着大家折腾了一上午,好像还没什么头绪,看来活儿确实不小。到了下午,盛宇蔚他们的工作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有越来越忙的趋势,就连隔壁办公室的也不耐烦继续网上交流,纷纷跑到他们办公室挤着,坐的坐,站的站,呈现出春运高峰的火车候车室状态。 王嘉译听了一会儿,才明白是年初公司的合作项目推展,合作公司扔过来一个巨大无比的数据库,让他们想办法和现有的数据库融合。 本来是甩到技术部,但技术部新来的小领导据说是少当家的大姐提拔的,很是傲气,听了工作内容直接回绝一句干不了,让他们做好方案再干,要不然他们调数据调不出来,又要让技术部的改,技术部可不是给他们擦屁股的。所以他们三个办公室都要协调,讨论好应该以怎样的方式调出数据,或者整改数据,达成共识后扔给技术部一个清单。 人群中有个突兀的缺口,王嘉译半站起身向里面看了一眼,是盛宇蔚,她拉了个钓鱼用的小凳子坐在桌脚,在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专心画框架。 看了一会儿,王嘉译觉得自己也应该加入,否则整个办公室只有他是局外人。他也想找个钓鱼用的小椅子,但椅子已经全都被同事拽走,唯一能坐的是通宵时用的行军床,盛宇蔚周围根本没有地方,他唯一能做的是端茶倒水。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去茶水间清空一个饼干托盘,端出来一大堆一次性纸杯。 大家接过咖啡,有人不动声色,也有人按捺不住,问为什么王嘉译没在项目里。王嘉译干笑着应付过去,一开始他并没放在心上,问的人多了,他也开始怀疑,为什么大多数新人都在项目里,单单他不在呢? 晚上毫无疑问是全员大加班。王嘉译本来想告假溜走,但所有人都在加班,他请假的话会显得很不合时宜。他只好留下,帮大家叫叫外卖,整理材料。外卖众口难调,最后少数服从多数,订了信息部最喜欢的一家小炒。大家不能都围着盛宇蔚的桌子吃饭,就暂时转移阵地,去第二会议室,围着桌子站成一圈。 王嘉译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一个位置,端着盒饭,默不作声的听着同事议论。不听不知道,原来这个数据库涉及的内容非常庞大,简直是原有信息的大换血,怪不得三个办公室要通力协调。 听信息部的同事说,这个合作原本是少当家的idea,但合作公司不肯提供数据库,还是少当家的姐姐,人称“郡主”的李氏长公主,出马谈下来的,没有郡主,这件事不可能推得这么往前。 王嘉译不由一阵好奇:“为什么叫郡主?因为她是满族人吗?” 大家交换着会心的目光,却没有人说话。王嘉译感觉自己成了无形中的笑料,急忙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因为她是老大吧,哈哈。” 大家依然没有说话,空气中满是沉默的尴尬。在王嘉译入职的一个月里,还从来没有发生这种事。办公室总是其乐融融的。是这个问题触动了哪根他不该触动的神经吗? 盛宇蔚不自在地动了一下,放下饭盒,对他半是尴尬地一笑:“王嘉译你要不要加入到项目里啊?” “我?”王嘉译重复一遍,“人数不是已经确定了吗?” “是啊……”盛宇蔚眼光游弋,“但是可以和领导说一声让你加进来嘛。要不然你们办公室只有你一个人没在搞这个,岂不是有点可怜……” 王嘉译差点呕血,工作上的安排怎么就可怜了。如果不加到这个“郡主”牵头的项目里就叫可怜,估计整个公司只有这个会议室里的人不可怜。 “啊,这个就再说吧,我忽然想起家里有点事。得回去一下。”“家里有点事?”盛宇蔚重复了一遍。 王嘉译朝她露出一个只有嘴唇幅度改变的笑容。朝在场的每个人点点头,收拾掉自己的餐具,回办公室拎了公文包就走。等电梯时,他忽然想起新买的书忘在办公室里,又回去拿了一次。 再次路过第二会议室,透过光可鉴人的玻璃,看到大家有说有笑,气氛比他在的时候似乎还好一些。 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里,并没有人注意到昏暗走廊里的王嘉译。他深吸一口气,把复杂的心情深深的按下去,低下头快步走开。 他回去收拾了一下日常用品和替换衣服,打车去了月亮城。 门口的保安拦着他不让进,非要他说清楚究竟是去几层楼,要找谁。他能说出楼层,但说不出少当家的全名,结巴了半天差点蹦出“郡主”,保安狐疑的看着他,告诉他在前厅多等一会儿,或者让户主打个电话过来通行。 王嘉译想起自己也没有少当家的电话。正在纠结,手机忽然亮了,是办公室电话,不知道找他能有什么事。他接起来,那边声音沉甸甸的:“我刚才去找你了,为什么你没在?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是同事,是少当家。 过分急切的语气让王嘉译感到一阵不好意思:“我在月亮城楼下。” 少当家好像松了口气:“我以为你会在加班。” 想起第二会议室的盛况,王嘉译一阵心虚,无端有种逃班被抓住的感觉。 他咳了一声,想给自己找点什么借口脱罪,少当家已经开口说:“你把电话给那个保安。” 王嘉译把手机递给保安,不知道少当家和他说了什么,保安把手机还给他,说:“你可以上楼等着了。” 王嘉译重新接听电话,但少当家已经挂断了。王嘉译拎起行李包,和保安点头致意,随即发现他没有房卡,到不了二十八楼。 这就比较无聊了,只好走到一楼大厅的会客区,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掏出手机打了一会儿游戏,内心被“逃班”的罪恶感淹没,打开客户端看业内新闻。 住户来来去去,王嘉译不知道看了多久,整个客户端里的文章都要被看遍了,忽然手机一歪,手腕被领空提起,少当家喘着粗气抓着他,嘴角轻微扭曲,好像在笑,又好像压抑着什么东西。 “你为什么没在加班。” 王嘉译差点回答“对不起”,少当家也没在等他的回答,急匆匆拉着他进了电梯。着急的样子仿佛再在大堂里停留片刻,就会发生什么爆炸。电梯上升,开门进屋,他的手一直没有放开,掌心滚热,又满是粘粘的汗水,原因不明的焦虑感搞得王嘉译心里也越来越毛。 “是不是我也应该加入项目?” 少当家没有立刻回答,吞了口唾液,才说:“我希望你不要加。” 他还以为老板会希望他工作更加上进努力。原来老板也希望他能浑水摸鱼。王嘉译从包里掏出《American psycho》,给少当家展示那本书。 “我买了昨天看到的书。你很喜欢那本书吗,我只是听过但是……” 少当家劈手抢过书:“为什么买它?” 买书有什么不对的吗? 少当家又问了一遍,声音提得更高:“书架上那么多书,你为什么非要选它?” 当然是因为你好像很喜欢。但王嘉译完全不敢这么回答,少当家的样子太可怕了,不知道这本书里藏着什么玄机。他迟疑片刻,说出了第二条理由:“昨天我只来得及看到这一本书……” “别看了。”少当家说。 王嘉译只好哦了一声。想问为什么但又不敢。少当家拖着他进了房间,把《American psycho》顺手一扔,深吸了几口气,才说:“我以为你走了。” 上个班而已,还能走到什么地方去。王嘉译笑了笑,说:“我没走啊,回家收拾东西搬过来而已。不好意思让您担心啦。” 少当家注视着他手里的换洗衣服,脸色渐渐变得平和,忽然一把夺走他的行李包,几步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往外一扔。看着他的行李包瞬间消失在窗前,回身抄起那本《American psycho》一起扔了出去。 他站在窗前,后背和肩膀激烈起伏,过了一会儿才回头,面对目瞪口呆的王嘉译,歉然一笑,说:“我给你买新的。” “……不用了。”王嘉译条件反射地拒绝。如果早就打算把这些东西扔下去,一开始别叫他带来不就好了。 二十八层的风果然很大,一阵强风从落地窗吹进来,吹得整个房间的装饰都发出轻微的声响,。少当家急忙回身关上窗户,握着窗户把手定了定神,说:“你过来。” 王嘉译站在原地看着他,担心少当家开窗户把他也推下去,也担心少当家忽然做出什么极端的的行为。少当家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忽然笑了,靠在窗户上说:“你别担心。我不会跳下去的。你害怕我吗?” 这种感觉不能称之为害怕,更确切的说法是困惑。王嘉译谨慎地回答:“不害怕。但……为什么要把我的东西扔下去呢?” 少当家安在窗台上的手指痉挛版颤抖:“你别担心,我不会这样了。” 【此处删除1002字】 ☆、第六章 第二天他还是要当少当家的司机。从两人早起洗澡穿衣吃饭到上班,一路上畅通无阻,然而在地下停车场时出现了小小的问题。 他和少当家同时从车里出来,和大包小包拎着好多早点的盛宇蔚撞了个正着。盛宇蔚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不知怎么变得有些皱巴巴的,相比昨天,她头发凌乱,脸色难看,眼白里带着血丝。 起初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行尸走肉般沿着墙走,听到车子的关门声,茫然的朝他们看过来。当她看到从车里出来的是少当家和王嘉译,完全惊呆当场,一脸错愕,就差扔掉手里的早点,像电视剧演员一样夸张的揉揉眼睛。 王嘉译全身僵硬。幸好盛宇蔚只是在办公室通了个宵,缺乏的是休息,而不是智商。错愕只是一瞬间的事,她随即恢复正常,朝少当家清脆的打了招呼,还问:“李总吃早饭了吗?我刚刚去麦当劳给大家买了东西,李总不忌口的话要不要来杯豆浆?” 少当家从鼻子里出了一声,大步流星的擦过她身边,径直朝电梯去了。留下王嘉译和故意放慢脚步的盛宇蔚。 两个人站在电梯前面,王嘉译望着红色的数字一闪一闪变得越来越大,余光看到盛宇蔚若有所思的盯着他胸口的铃铛。 冷汗从他背上涔涔而下,王嘉译忘记了几天前他还对盛宇蔚视如天人的疏远态度,没话找话的说:“你们昨晚通宵了啊。” 盛宇蔚微微一笑,说:“是啊。” “你真努力。”王嘉译由衷的说。 他是真心赞美盛宇蔚谦虚谨慎任劳任怨的工作心态,没想到盛宇蔚侧过脸,一脸不可捉摸的微笑,说:“你也是啊。” 王嘉译魂飞天外。电梯恰好在此刻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在他们面前敞开。盛宇蔚率先踏入电梯,保持着微笑,说:“按一下九好吗?” 王嘉译还在试图垂死挣扎,回了一句“不用这么客气”,然而盛宇蔚一句话无情的打破了他整个早晨的幻想。她对他们的真实关系有着令人惊愕的洞察力。 “噢,看来你不需要再去李总那里报到了,是吗?” 电梯门缓缓关闭,电梯上升,王嘉译不敢面对盛宇蔚,只能背对着她,试图选择最佳的词句。倒是盛宇蔚在他身后意味不明的笑了几声,说:“我昨天终于问了你的名字,你叫王嘉译,对不对?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的,从你第一天见到我,你就很紧张。为什么啊?” 王嘉译跟着干笑几声,说:“蔚神嘛,当然紧张。” 盛宇蔚显然很受用,因为她接下来的笑声里带了点愉悦,不再是刚才那种似笑非笑的声音。“都说了别这样叫我。你要是见到郡主,那才是真女神。” 她一直知道这个梗,昨天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王嘉译忍不住,冒着再次被无视的危险,问:“我昨天就想问了,为什么你们都管李公主叫郡主?” “因为她的名字叫李兆敏。”盛宇蔚清脆而平静的说,“你看过《倚天屠龙记》吗?” 原来是赵敏郡主的谐音梗,可是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提的? 盛宇蔚不知道在想什么,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王嘉译本来想问,电梯在四楼接了一批同事。拥挤万分,不是问这种问题的时机。 办公室的人经过昨晚通宵,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成立了项目组,并给每个人都安排了分工。王嘉译看到自己的分工是整理材料,不由得皱起了脸。整理材料听上去是盛宇蔚比较擅长的事情。 整理昨天的材料时,王嘉译敏锐地感觉到周围人对他的态度好像有所不同,是一种又感兴趣、又不敢靠近的感觉。 明明他和这个项目毫无关系,还是被安排了分工,简直像故意表现出“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置身事外”一样,不知道是不是盛宇蔚和他们说了什么。但是盛宇蔚没有石锤,也不像是那种喜欢八卦的人。可能是昨天少当家突然降临加班现场找他,这件事本身透露出来的信息。 王嘉译从茶水间端来的咖啡,被大家以超乎寻常的热情态度接过;中午他自告奋勇去订午餐,立刻被信息部的阻止,而是点名昨天还和他们不熟的盛宇蔚。这样的态度让王嘉译感到一种更加微妙的疏离,因此当少当家用内网给他发送信息,叫他晚上去吃饭的时候,他甚至感到了一丝解脱。 材料非常多,他根本没做完,也根本做不完。他硬着头皮,试探着和小领导请了假,马上得到批准,大家好像并没注意,又好像在用余光看着他,看着他把下午到货的《American psycho》装进包里,去门口打卡下班。 少当家居然又选择“弹珠”,不知道这家店做了什么,能笼络住这么忠诚的宾客,而且这次少当家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选择了比较靠里的纯正日料房间。看到垫子的一瞬间王嘉译简直要昏厥,居然要正坐,吃一次饭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他跪在垫子上,怀疑自己的腿很快就会失去知觉。少当家盘腿坐在他对面,打量着他。 “穿蓝色。”他突兀的说。 王嘉译下意识的看了自己一眼,今天穿了白色的衬衫。没想到少当家还对颜色有研究,他点点头,谨慎地问:“深蓝色,还是浅蓝色?” 少当家垂下眼睛想了想:“浅蓝。” 这个没问题,王嘉译在淘宝首页看到过浅蓝色牛津布男式商务衬衫,当下决定回去就下单。 寿司或许很高级,但王嘉译实在吃不惯这么精致的料理。他只感觉这东西冰凉无味,不适合初秋的夜晚吃。 不知今天发生什么了,少当家的兴致好像挺高,吃完晚饭没有立刻回家,而是钦点了一个地方,叫他开车过去。 跟随少当家的GPS指引,王嘉译一路上了新海大桥。 傍晚时分是交通高峰。一条安宁江把新旧两个城区隔开。旧城区还没完全改造完毕,不少地方还保存着老城的影子,居住条件差,房租也低,很多人选择在旧城区住,去新城区上班。新海大桥的收费站还没改革,一直是手动缴费,因此交通高峰时期桥上像下饺子一样挤得要命。 这时候除非开着直升机,否则任他有滔天的财力也无济于事,王嘉译认命的挤在车流里,心不在焉的看向窗外。从这里看江景,和二十八楼又不一样,夜色渐深,华灯初上,一轮明月照亮了波光粼粼的安宁江。 “江景不错。”他由衷感叹。少当家跟着向外看了一眼,嗯了一声。 王嘉译望着江水上跳动的月色,说:“我老家是山城,那里就没有这么好看的江水。只有连绵的群山,不管从什么地方看,都是群山环绕。小时候好像还有山体滑坡来着,不过应该是没酿成什么大灾。后来zf发布信息说是山顶采石场违规操作,不过我们小孩之间的传言是山上有仙人,那次山体滑坡是山神发怒。” 少当家没有答腔,王嘉译也没有指望他答腔。 车流向前缓慢的推动一点,他跟着轻轻放松离合,跟前车保持距离。 “我的名字一开始不是这个翻译的译,而是夷*。夷为平地的夷。上小学后同学给我起外号叫蛮夷,叫着叫着变成阿姨了。那时候改名字也方便,就改成了翻译的译。” 王嘉译转过脸,看着少当家若有所思的侧颜:“虽然上初中后又有个外号叫加一,但那个时候好像就不太在意外号了。加一就加一吧。多了总比少了强。所以,我介绍完自己了,先生,请问您叫什么名字呢?” 少当家总算抬起眼皮看着他:“绕了这么大弯,就是为了问我的名字?” 王嘉译忍不住笑了出来:“是啊,我一直都不知道您的名字,要一直叫您少当家吗?还是李总?李先生?” 少当家的眼神瞬间软成一泓春水,从副驾驶探身吻了他。 这次不是盖戳一般的轻吻,而是实打实的吻。从一开始就不一样,像是爱抚又像是侵占,嘴唇深深交错,柔软的舌尖强势的探入口腔,触碰到上牙内侧,是王嘉译只在传闻中听过的敏感带,感觉强得可怕,像是一道电流一直划到心脏,王嘉译差点忘记了自己还在开车,急忙抓住方向盘,无意中按响了喇叭,发出的声音让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前面的车愤怒的按了两下喇叭,大概误以为他们在催。王嘉译长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脸颊一阵烫热发红。早知道会舌吻,就该在那家店含点薄荷糖。现在吃大概也不晚,多了总比少了强。 少当家也长长吐出一口气,说:“李兆微。” 他们现在才算真正的通了姓名。 李兆敏,李兆微,这么说他们家是有家谱和排行的。 或许这份月色让少当家也产生了说话的念头,为他冰冷的词藻镀上一层调情的色彩:“你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迷人。” 【此处删去1097字】 作者有话要说:诶,为什么要删的地方这么多 ☆、第七章 过了新海大桥,又向东走了很久,开到了一片老旧荒凉的地方。趁少当家先下车出去,王嘉译偷偷看了百度地图,发现他们已经到了老城区的边缘。这里濒临江堤,地势轩举,安宁江两侧江堤打开,陡然宽广,一路奔流向更远的东方。 江堤开阔处修建了观景台,少当家很有兴致地拾级而上,王嘉译跟在他后面。两人并肩站在观景台上,看着滔滔而去的江水。江景不错,但温度不太好。夜风从桥下的河水吹上来,吹透了王嘉译薄薄的衬衫。他不由发自内心的希望刚才日料吃的不是高端的寿司,而是低端的拉面,至少肚子里能有一口热汤。 身后一热,少当家走到他身后,抱住了他。 王嘉译被这亲密吓了一跳,随即想到观景台太偏太远,几乎没什么人来。 他的体温驱散了江风带来的寒冷。王嘉译眺望着长长的新海大桥和江对面闪亮的灯火。他白天工作的写字楼就隐藏在那一片璀璨的高楼里。他在少当家的二十八楼能看到观景台,但从观景台看月亮城,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最西边的几栋高楼顶端有新月形状的灯一闪一闪,不知道是不是月亮城的标志灯。 “真是个约会的好地方。”王嘉译说。 “我知道。”少当家在他耳边轻声说。 他在风里沉默了一会儿,说:“这里曾经是我的学校。现在当然早就推平了盖观景台。我回国第一件事就是过来看,然而,安宁江改道了,学校推倒了,好像我之前从来没在这里生活过一样。” 王嘉译差点以为他说的是人生这所大学,看到观景台边几百米开外的老旧小区,反应过来,问:“这里以前是所学校?” “三十三中。”少当家说,“我出国前在这里上高二,不知道什么时候拆的。” 王嘉译看着周围,观景台下涛声阵阵,完全无法想象这里曾经矗立过一所学校。长长的菀草从观景台破败的缝隙里爬出,细弱的植物爪子插进风吹日晒的石缝里,像是已经在这里生长了一百年。 “安宁这几年变化还挺大的。”王嘉译说。 少当家笑了笑,问他:“你们家那边呢?” 他的吹息喷在王嘉译耳边,声音也含糊不清,后颈里的衣服商标被少当家的姿势挤压,刺痒地扎在王嘉译的脖子上。他侧过头躲开商标的袭击,想了想老家尘土漫天的县城。 “我们家那边是个十八线小城。没什么钱大兴土木,盖了一般不会拆,只会转租或者翻新。我现在还能路过我的小学,没有钱,只重新刷过一次楼面,换了塑胶跑道。其他变化就没有了。” “那也很好。”少当家说,“我不喜欢改变。” 他不等王嘉译答话,问:“你喜欢伊斯坦布尔吗?” 伊斯坦布尔? 王嘉译知道那是土耳其的首都,但他从来没有对伊斯坦布尔产生特别的兴趣。可能是少当家比较喜欢的旅游场所。 他顺从的点头。少当家似乎不满他的沉默,环在他腰上的手紧了紧,像是要他给个回答。他忍不住笑了:“少当家,你很喜欢伊斯坦布尔吗?我听说那里是个好地方,历史悠久,文化丰富,充满异国气息……” 少当家似乎感到满意了。少当家身子前倾,把头嵌在他肩颈之间,下巴摩擦着他的锁骨,王嘉译的肩膀和脖颈感到一阵头发的瘙痒,轻声说:“我一直很喜欢那里,看过一本书后,一直很向往开满鲜花的街道,本来计划要去,但当时那地方发生了一些动乱……加上买到了演唱会的票,就……你喜欢演唱会吗?” 王嘉译从来没听过现场,也不太确定自己喜欢的歌手和少当家是不是同一个,但他还是回答:“很喜欢。” “你没有自己的想法吗?”少当家像呓语一般。王嘉译可以听出其中的不满。 只是小事,用不着什么“自己的想法”,王嘉译摇摇头,腰间一凉,少当家松开了手,身后也感到四面吹来的冷风。少当家整个人都离开了他,向旁边走开两步,站在观景台的边上。 “你的喜好呢,说出来我听听。”他想到了什么,讽刺地笑了一声,“不会是看书吧。” 他情绪变化真是快。王嘉译想了想,诚实地说:“打游戏?” 少当家脸上肌肉跳动了一下,问:“什么游戏?” “……守望先锋。”王嘉译回答。 少当家半眯起眼睛,说:“你也喜欢打游戏。以后别打了。不能再玩。” 这个老板还管网瘾的吗? “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少当家说,“喜欢一样东西就会有弱点,你什么都不喜欢,那也……” 王嘉译等着他进行“无欲则刚”的说教,他反而卡在半路没词了,面瘫脸上看不出心里的思绪。片刻后,他毫无预兆地迅速回身,一拳打在观景台的柱子上,同时大叫一声。 王嘉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甚至不知道这叫声是因为疼痛还是愤怒。少当家缓缓回过身,盯着他。王嘉译被那杀气腾腾的目光吓得一个激灵,本能地露出一个笑容。 少当家反而受到了更大的刺激。 “喜欢的东西会有弱点,不喜欢的东西,以后也会有人让你喜欢。与其以后你要自己折磨,不如我现在……” 不管他现在打算做什么,都不可能是正常的事情。王嘉译迅速摇头抗议,但这个动作更加触怒了少当家,他一把抓住王嘉译的领带,像拉扯一只不肯回家的哈士奇一样,拉着他向停在观景台下的车走去。王嘉译半弯着腰,痛苦的抓着领带,希望能缓解喉咙口的窒息感,但他能做的只是勉强把手指插进领带和脖子之间的缝隙。 少当家半路按了车钥匙,车子发出解锁的咔哒声。 他没有让王嘉译进驾驶,而是拉开后座的车门,把他推了进去,自己跟着进来,左腿撑着车底,右腿半跪在座椅上,扯掉领带,在双手间横向一震,领带发出啪的一声。 王嘉译瞠目结舌的看着他,不知道他又在抽什么风。 少当家关上车门,动作粗暴的把他双手捆在身后。起初王嘉译不敢挣扎,等他发现少当家情绪不对时,为时已晚。少当家打结的手法相当不错,不是电视剧里层层缠绕的结,更像是水手,或者猎手,他只干脆利落的绕了两下,王嘉译就感觉手腕一阵发麻。 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少当家”,然而少当家置之不理,把王嘉译捆好后,松口气一样半支起身,和他保持距离。 暗淡光线下,只能看到他半边脸,一只眼睛闪闪发光,另一只眼睛隐藏在完全的阴影里。 “我不会让你犯同一个错误。” 【此处省略1837字】 作者有话要说:露出礼貌而不失尴尬的笑容。 ☆、第八章 晨光明亮,王嘉译睁开眼睛,他俯卧在床上,几乎身无寸缕,粗糙的床单感触和空气里的消毒水味道都告诉他,这是医院,他正趴在医院的病床上。 他试着撑起身子,疼痛感像是在等待这一刻报道,争先恐后的冲击他的大脑,到处传来阵阵剧痛,身后更是痛得可怕,好像全套内脏都被人从那个狭小的出口拽出来,又被粗暴的原路塞进去。他不敢伸手去碰,挣扎着按了床头铃。 片刻后来了一个例行检查的小护士。王嘉译和她简单的交谈几句,想知道自己被送来的一路上都发生了什么。她或者是不知道,或者是不肯说,只是看着病例,告诉他要在医院里至少住半个月才行。 公文包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小护士好心的递给他,里面的东西一样没少,钱包里的现金也没有动过。他抽出手机看时间,发现已经下午三点多了。照亮室内的不是晨光,而是午后的阳光。 他急忙给办公室小领导打电话请假。领导刚刚听到他的声音,就截住话头,告诉他安心养病,不用担心上班,公司会正常给他画考勤。 电话被不由分说的挂断了。王嘉译盯着手机,不愿意细想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小领导这么不愿意听他的声音。 昨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呢? 直到现在王嘉译都不能理解昨晚少当家的情感逻辑。他以前以为少当家是很能控制自己情绪的人,但昨晚的经历完全刷新了他的认识。在少当家看来,性,显然不是亲密关系的体现,也不是对自我的尝试,而是为了确认什么事情的唯一手段。 这很常见,令人费解是少当家想要确认的究竟是什么。 王嘉译不觉得自己的行为举止体现出让他不安的态度,况且对于少当家的身份地位外表,不存在追不到的人,或者得不到的爱情。 但他无法打败死亡。 他不自觉地抚摸着胸口的金铃。如果没有这铃铛,他可能已经被少当家勒死了。但这铃铛不可能是护身符。 如果他能唤醒少当家的意识,多半是很可能属于少当家曾经深爱,但已经死去的那个人。 公文包里露出一角塑料,是昨天到货的《American psycho》。王嘉译伸手抽出书,撕开塑封,里面英文小字印得满满的,他翻开第一页,盯了十分钟,都没有理解第一段的内容。 他并不着急,他有足够的时间来看这本书。 两个星期里,少当家没有来看过他,公司可以没有王嘉译,但是不能没有少当家。从公司群的聊天记录来看,那个项目进行的并不顺利。鉴于大家都在狂怼财务,应该是财务部门出了问题。 如此鸡飞狗跳,少当家显然无暇把探望小病号这么微不足道的事情列到自己的时间表上。更何况,一旦他来了,王嘉译不确定自己可以平静的面对他。 只有一个无法入睡的深夜,王嘉译收到了一条短信。来自没有存过的号码。内容只有一句“对不起”。他拨打回去,那边起初没接,再打第二遍,对方关掉了手机。 王嘉译不知道这个短信是不是少当家发来的。如果这样就可以表达歉意,那这歉意未免过于廉价。 更让他觉得廉价的是自己,看着那条短信,他忽然想起了少当家的眼睛。 身体依然会因回忆而惊醒。抚触仿佛在皮肤上留下痕迹。深夜里奔涌而过的思绪不完全是恨意。甚至几乎不是恨意。 他在想念少当家。 两个星期后,王嘉译愈合得差不多,至少可以正常走路。他办了出院手续,得知所有的账都记在少当家那里,于是他拿了寥寥无几的私人物品,先回家去洗澡换衣服,再去公司看看有没有什么新进展。如果没什么问题,他打算辞职。 公司和他离开那天没什么区别。王嘉译和前台小姑娘打了招呼,去门口的打卡机上指纹打卡,两周过去他忘了员工卡放在哪个角落,急切间摸不到。 他单腿踮着公文包,刚刚摆出棒球投球的姿势,身后的伤立刻传来一阵酸痛,他只好蹲在指纹机下面,把包放在地上,在包里翻找。 身后玻璃门响了一声,一个女人匆匆走进公司,几步后,高跟鞋声戛然而止,停在他身边。 他以为是其他迟到的员工,向后看了一眼,以免自己蹲在指纹机下碍了别人的事。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优雅精致的黑色高跟鞋。 顺着高跟鞋,和高跟鞋上的腿,王嘉译的目光逐渐上移,看到一身非常精致合体的套装,以及一张略微苍白的脸,穿着黑色套装和黑色高跟鞋的是一个女人。 换别人来穿,十有八九会像一个房地产中介,更何况她纤细的手上没有戒指或者手链,甚至没戴表,一头鸦羽一样漆黑的短发,王嘉译无法判断她的真实年龄。 她全身都散发出一种高贵优雅的气息。 这类女人驻颜有术,保养得当,看似三十多岁,真实年龄可能会吓坏全场所有的人。 在他打量女人的时候,女人也低头看着他。她的神情里有种东西,让王嘉译隐约觉得自己可能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这段对视只持续了两三秒,王嘉译摸到了公文包角落里的员工卡,急忙站起来让到一边。 女人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等他意图明确的让开后,她看了一眼打卡机,又看了一眼王嘉译,转身走开。通往内侧的玻璃门在她面前敞开,她径直走向电梯。正巧有一部电梯从停车场上来,她跟着几个取了快递的员工一起进了电梯。 她转过身子,在电梯门合拢之前,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 王嘉译回头看了一眼前台小姑娘,她耸耸肩。显然是她打开了玻璃门。但她好像不准备给王嘉译使用这个特权。王嘉译只好自己刷卡认证,进去孤零零的等电梯。 九楼一如既往,迎面走来的同事看到他都笑容满面,看不出那笑容下掩盖着什么东西,隔得远远就大声招呼:“你来了?”王嘉译含糊的点点头。 走廊里忽然人声鼎沸,一群人从前面的办公室涌出,向他走来。王嘉译急忙闪到一边。等那些人走近,他才认出来都是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正在迟疑究竟发生了什么,领头的小领导已经在他身边走过,目不斜视,甚至没有看到他。每个人都抱着个厚重的蓝色文件夹,显然是去开会,而不是来欢迎他的。王嘉译一眼看到盛宇蔚,急忙挤进人群和她并肩而行。 盛宇蔚瞧了他一眼,先发制人:“你病好了?” 王嘉译“嗯”了一声,问:“怎么了?你们要去哪?” 相比大家,盛宇蔚抱的材料尤其多,腾不出手,只能用下巴指指楼上:“紧急会议。” “我帮你拿。”王嘉译赶快伸手,接过盛宇蔚怀里的材料,入手沉重,像是抱了七八盒打印纸。她的文件夹塞得极其满,个个都像蓝色的橄榄球。 王嘉译看到其中一个文件夹侧面是自己的字迹,不由得一阵愧疚,看来他生病期间,是盛宇蔚接了他的工作,在整理项目相关的全部材料,以便于查阅和存档。盛宇蔚呼出一口长气,用会议记录本敲着酸痛的上臂,说:“郡主来了。” 传说中的女神怎么突然登场了? 王嘉译拿不准主意是该回办公室还是跟着去开会,不知不觉就跟着盛宇蔚上了十七楼。他们到十七楼大会议室时,透过透明玻璃,看到里面已经坐了一大半人,粗粗看去,和这个项目有关的部门全都被叫了上来。主要领导坐在前面,其他人坐在后面,坐不下的小成员打开摺椅坐在后面的空旷处,每个人膝盖上摊着一本会议记录本,气氛紧张萧杀。 面对他们的主持台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少当家,一个是王嘉译刚才在楼下看到的女人。 现在王嘉译知道为什么觉得她眼熟了,李兆敏和弟弟坐在一起,两个人的表情如出一辙,但绍敏郡主更加不动声色,放松冷静,少当家和她一比,明显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少当家和他目光对视,明显全身一震。李郡主像是没注意到弟弟的异常,用她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钢笔敲敲桌子,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同时完全平息了会议室里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她按下遥控器,把玻璃效果从透明转成磨砂。 “人都来齐了吧,没来我也不等了。信息部,从你们开始报告。” 她的声音有点沙,有点不耐。信息部领导掏出稿子开始念。李郡主一边听一边在面前的本子上写着什么。王嘉译听了一会儿,他说的果然是那个项目的事,斜眼看盛宇蔚,她也在认真记笔记。他们最后一排的每个人都在记笔记。 信息部领导说到一半,气氛开始骚动,随着每个人发言,气氛越来越骚动,好容易等信息部、技术部、财务部都做了一遍报告,轮到王嘉译所属的部门领导,他没有拿出任何报告,而是拍案而起:“你们太欺负人了吧?这么说责任全是我们部门的?明明是你们……” 其他几个领导纷纷反驳,会场顿时乱作一团。李郡主镇定自若的写完她的句子,向后一靠,瞧着桌上的矿泉水瓶;少当家面无表情,不知做何想法,但王嘉译感觉他一直在用余光打量这边。 两个星期不见,少当家也憔悴了很多。他好像瘦了,颧骨更加突出,下巴上冒出了隐约的胡茬,似乎法令纹也变深了。当然,一定是因为项目太棘手,不是因为担心他的病情。 “怎么了?”王嘉译悄声问盛宇蔚,盛宇蔚头都不抬,“别的部门甩锅啊,你没听吗?” 实话说王嘉译根本听不懂,也没有听,一个要辞职的人了,对别人公司的会议内容那么在意干什么? 没想到领导吵架和菜市场大妈吵架也差不多,只是没有简单粗暴的人身攻击而已。光是每个人报告就说了快一个小时,说完后他们又吵来吵去,眼看时间从下午两点到了下午五点,王嘉译身后有伤,整整两周都没怎么吃东西,全靠吊针续命,体力完全跟不上,在欢腾的气氛里开始感觉饥肠辘辘,头晕脑胀,深深后悔为什么没在办公室等他们散会,至少还能翻点东西果腹。李郡主显然也不想继续听了,她忽然咳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李郡主声音不大,但所有人全部闭上了嘴。 她身子前倾,双手架在桌上,十指对碰,冰冷的眼神轮番扫视前排的每个人:“通力协作。我让你们通力协作,但是你们怎么理解的?你们现在吵的我已经听明白了,没用的话不要再提,有没有新的内容要补充?” 全场寂静,盛宇蔚轻轻点着本子,一眼一眼看着脚边的材料,王嘉译怀疑她有话要说,但最后她也没有举手。李郡主扫了一眼全场,合上本子。 “好了。没有新的情况,就这样。你们员工也听明白自己的分工和处境了吧,进一步的分工我和兆微谈一下。带来的材料按照部门和内容放在桌子上,每个部门留两个人。” 她抬手按了一下遥控器,把玻璃换成透明,无疑是散会的意思,但她没有立刻宣布散会,而是微微提高了声音:“谁是王嘉译?在的话留下,不在的话叫他上来,其他人可以走了。” 全场的目光如探照灯,扫来扫去,集中在最后一排的王嘉译脸上。他在众人的目光里手足无措的站起来。 “他可以走。”少当家忽然说。 这是他整场会议说的第一句话,李郡主眼神动了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迹象表示她听到了弟弟的声音:“材料放好,其他人可以走了。王嘉译,你去外面等着,我看完材料,你立刻进来。” 王嘉译还在迟疑,接收到李郡主的眼神,立刻起身出去。在他身后,李郡主一手拦住想要跟出去的少当家,抓着他的领带,牵着他走向信息部的人。 ☆、第九章 时钟指向了十点。王嘉译在会议室外等得地老天荒。隔着透明玻璃,他看到李郡主对照着刚才在笔记本上记的东西,逐项盘问留下来解读材料的人。少当家跟在她旁边,几乎不说话,像是个沉默寡言的秘书。 他后面又开始隐隐作痛,看来直立状态会拉伸臀部肌肉,他唯一的希望是赶快找个地方趴下,让他酸痛的肌肉得到些许休息。 李郡主大概是超人,不用吃饭,不用喝水,不用上厕所。但王嘉译不是,他实在快饿死了,偷偷发微信给平时关系还好的女同事,拜托她随便弄点吃的给他。 他记得女同事们一直很喜欢吃零食,平时动不动就会订个下午茶,她们那里多多少少会有些余粮,没想到一问之下,得知她们最近在搞女人特有的绝食把戏,已经把全部零食都处理掉,翻遍办公室只拿来一杯红糖水。 王嘉译真是无法可想,只好一口喝光,喝红糖水吊命也比活生生饿死在十七楼好得多。 终于,李郡主盘问完盛宇蔚,让大家带着材料走人,而她转向外面,隔着玻璃,向王嘉译点点头。 王嘉译拖着脚步走进会议室,和抱着材料的同事一个个擦肩而过。他不是故意这么懒散,实在是后面的伤太不舒服。 “李……李总。” 他差点脱口而出“李郡主”,幸好及时改口。李郡主示意他坐下,转头对少当家毫不客气的说:“出去。” 王嘉译瞪大了眼睛,少当家顽固的摇摇头。 “出去。”这次李郡主的声音更低沉了,任谁都能听出她声音中的威胁。 少当家继续顽固的摇头,自顾自的坐下,抱着椅背,事不关己似的瞧着他们。 李郡主啪的一声拍了桌子,大怒:“我叫你出去你没听见吗?” “我不!”少当家说,他的眉毛拧起来,瞬间从疲倦的社会男子变成一个青春期的叛逆少年,“他是我公司的员工,你要说什么,我不能在旁边听吗?” 李郡主冷笑一声,抬手把玻璃转成磨砂状态,拉开椅子坐在王嘉译旁边。王嘉译刚要站起来,李郡主就不耐的敲敲桌子。 “坐下。” 王嘉译乖乖地坐在原位。李郡主翻了翻手里的文件夹,视线移动,不知道在读什么,片刻后抬起眼睛:“我就长话短说了,你好端端一个大男生,为什么和我弟弟在一起?” 王嘉译心中响起惊雷。 他迅速朝少当家投去求助的眼神。可他没有得到任何帮助。少当家盯着姐姐,眼睛里满是顽固和仇恨。 “我选谁是我的自由。”少当家说,“我的取向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李郡主皱起眉,她的皱眉比王嘉译看过的任何人都有杀伤力。她拿过一瓶新的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不耐烦的扫了他们一眼,眼风如刀。 “你的事我当然清楚,我现在问的是王嘉译。” 眼下的状况暂时得不到来自少当家的帮助,王嘉译清了清喉咙:“我……也没有……” 李郡主轻蔑的冷笑一声,像是居高临下的看着一个试图撒谎的孩子,王嘉译撑不住,说:“那就在一起了呗。没有为什么。” 李郡主微微眯起眼睛:“你看上他什么?钱?外表?还是他逼你这么做的?” “我……” 少当家又想要说话,李郡主毫不犹豫的扔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被那双洞澈一切的眼睛盯着,王嘉译只觉得后背上冷汗涔涔而下,简直不敢想象刚才接受单独盘问的同事心情。 “他给你下药了?还是暴力威胁?据我了解,你刚从医院回来,是我弟弟干的吗?” 王嘉译震惊的看着她。 下药?威胁?有这么说自己弟弟的吗? 内心吐槽归内心吐槽,紧张归紧张,王嘉译还不想和一个陌生人实打实的交待自己的心声。在辞职之前,他希望能和少当家单独解决两个人之间的问题。 “我们是自愿在一起的,去医院是一场意外,我们的相处方式暂时有些摩擦,但他没有强迫我什么。” 李郡主向后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的品味着矿泉水。王嘉译正在想“她是不是打算主动开除我”,她放下矿泉水,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了解多少,但你应该发现了,他在你身上寻找着别人的影子。他和你说过那个人的事情吗?” 王嘉译瞪着她,脸上的肌肉完全呆滞,心中掀起万千狂潮。 “跟他没有关系!”少当家霍然站起,椅子随着他的动作乓然倒下,王嘉译的心跟着椅子倒下的声音狂跳起来。 “公司的事,爸爸已经说交给我了,你干嘛从天而降,好像没有你就办不成事一样。你管公司的事也就算了,现在你又想插手我的生活?我告诉你,从今以后,你别想再干涉我的选择!” 李郡主的眼神随着每一个字变化,她毫无预兆的霍然起身,和弟弟隔着一张椅子对视。她实际身高比少当家矮,但在红底鞋的加持下,气势上不仅不输,似乎比少当家还要高上一头。 “是我在干涉你的选择吗?不,是你自己。你刚回国,有一个星期吗?你来到公司,首先想的不是如何熟悉工作,而是和下属恋爱,还把他弄进医院了。大概在你看来,只要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就可以都拍拍屁股走人,而我看来,你没有为你自己人生负责的能力,就不要承担过多的责任。我不想再给你收拾烂摊子了,没有我,你又能办成什么事呢?” 她回身对着王嘉译,王嘉译条件反射地向后一缩。 李郡主被他的动作逗笑了:“王嘉译。看来你知道那个人。你知道他们之前发生的事情吗?” 王嘉译摇摇头,谨慎的说:“我……只知道那个人好像已经不在了。” 残余的笑意依然留在李郡主的脸上,她神色柔和,像是叹息:“是的,他已经不在了。你不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对不对?” 看王嘉译点头,她也跟着点头。 “那个人有很多名字,他有没有和你提起过?外号有柯塞特(Cosette),柯基,或者他的真实名字,柯希。” ☆、第十章 十年前的少当家,还是个叫李兆微的高中生。 这个名字是老妈找了易经大师给起的。微的意思是小,兆的意思是大,小大之间有无限可能。 他当然很喜欢这个名字,无奈某一天,一个名叫赵薇的绝代佳人红遍神州南北,而他的名字正巧和这位佳人同音,遂多了个外号小燕子。后来班级里太多女生抢着叫小燕子叫紫薇,上课下课娇声入耳,而他夹在其中不伦不类,名字又以讹传讹变成了燕哥。 同学一度想叫他萧剑,做真正的小燕子的哥哥,被他狠狠的拒绝了。一个男生被人叫成小燕子已经奇耻大辱,再变成一个萧剑,难道想让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宫斗剧的影迷么? 当然这只是他瞎编的,他只是不想给班级里呼声最高的大眼睛“小燕子”当哥哥。当然这理由也是随便说说。看着“小燕子“的眼睛,他就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意思,而他丝毫不想迎合。 他不喜欢女生。 同学根本不可能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在她们眼里,他多半只是个长相好看又沉默寡言的男生。他也希望自己维持着长相好看,沉默寡言的设定。他希望自己天生就是沉默寡言的性格,这样他就不必充满愤怒,只需要平静的生活。 赵薇一线长红,“燕哥”这个外号也一直伴他左右。离开那所学校后,他遇到了更多的人,不止一个人问过他“为什么你的名字里没有燕,但是你叫燕哥”,他懒得解释,只是笑,一般情况下那个人就会自己给他加一个解释。 名字是有寓意的,“燕哥”不可能是一个巧合。 有些改变一生的决定,在当时看,不过是件极其平常的小事。那一天一切平常,毫无异样,说着普通的话,做着普通的事,不过是一个选择而已。 没有人能预料到选择之后的结局。 高二的秋季运动会,可谓彩旗飘扬,歌声嘹亮,秋风动地,天空高远。李兆微坐在运动场上高二十三班的位置上,和其他两个同学一起负责看管其他同学的财物,顺便欣赏全校班级在主席台前阅兵。 他讨厌集体活动,这种无聊活动更是不愿意报名参加,只是刚刚转学,还没混熟,不好意思和班主任甩脸子。所以他打算只参加上午的典礼,等上午班级合完影,他下午就玩失踪。 一个上午也是很难熬的,秋风很凉,他薄薄校服里只有一件T恤,被吹得瑟瑟发抖。出门时只看见阳光明亮,没想到风吹起来能这么凉,真不知道啦啦队穿着裙子的姑娘们是怎么谈笑风生的。人一冷就想上厕所,李兆微跟同学打了声招呼,去了体育场左侧的洗手间。 他们班的位置离右边的洗手间比较近,但右边的洗手间被一会儿要上场表演的啦啦队占据了,李兆微站在外面就看到里面的盛况,叽叽喳喳,花里胡哨,全都是在换衣服化妆的女孩子。李兆微不想和一群女生挤在一起,于是他绕了远路,去运动场左边那个洗手间。 那个洗手间一般是老师专用,不太好找,他上次打球被同学带着用过一次。推开男厕门的一刹那,他和一个叉开腿站在小便池前,长发飘飘的少女面面相觑。 李兆微吓了一大跳,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他知道自己应该马上转过身,最好是有多远走多远,但是眼睛完全离不开眼前的惊悚场面。那个少女反而相当镇定,开口说:“进来呀。” 从娇嫩的嘴唇里传出的是刚过变声期的男声。李兆微呆楞当场,少女噗嗤一笑,抽出左手撩开长发,露出似曾相识的华丽容颜。 “我是柯希啊,燕哥!” 隔壁班的…… 柯基? 他明明记得柯基是个男生。但怎么穿着女装,难道是这家伙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嗜好? 厕所门一开,一股过堂风从他后面狂灌进来,吹得柯希长裙飘摇,他打了个寒战,说:“快点关门,冻死了。” 李兆微赶快把门关上,迟疑的问:“柯基?” “是我啊。” “……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柯希翻了个白眼,转过头窸窸窣窣的整理衣服:“燕哥,你好歹有点常识啊,女的是站着上厕所吗?我只是穿个裙子,你就不认识我啦。” 李兆微谨慎地走到他旁边,看着他放下浅蓝色的蓬蓬裙,抚平褶皱,提高腿上要掉不掉的蓝白条长袜,最后整理长发,他那一头褐色长发显然是假发,被他往后一甩,打卷的长发偏移原位,露出下面几绺短短的黑色真发。 “你假发歪了。”李兆微说。 “哪?”柯希立刻双手抱头。 被他抓来抓去的假发歪得更厉害,李兆微轻轻摇头,说:“我来吧。” 柯希乖巧地垂下头,让李兆微帮他把假发重新戴好。假发质量很差,发丝摸着和撕碎的塑料绳差不多。李兆微顺着卷发的卷把零散的头发重新卷进去,问:“你为什么要穿裙子?” “我们班没人举牌。”柯希说,“天冷,女生不愿意穿裙子,只能我做牺牲了。你能看出来吗,我在出cos,像不像?” Cos? 李兆微僵硬的问:“……在cos谁?” “柯塞特Cosette。”柯希保持着低头的状态,从下而上地看着他。 他眼睛周围的睫毛膏或者眼影有点糊了,褐色的一片晕染到眉骨下方,显得他眉眼深邃,眼角能一直拖到眉梢。不妖而自妖,不媚而自媚,一股热流突如其来地击中了李兆微的小腹,他抿紧嘴角,以免发出奇怪的声音。 柯希看他不说话,垂下眼睛挠了挠鼻尖:“你不知道?看过《悲惨世界》吗,我说电影,长大后的柯塞特就穿一条蓝裙子。没看过?那你应该去看看,挺好的。虽然是演员唱歌,不是专业歌手,但值得一听。” 李兆微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他看过《悲惨世界》,但不记得柯塞特是这副打扮,更不记得她裙子有这么短,他觉得柯希更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爱丽丝。 蓝色蓬蓬裙,长袜,黑色高跟皮鞋,卷发,就差一个兔子或者钟表外形的包了。随着每一个配件在他脑海中出现,他忽然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身装扮了。 “等下,这是你们班那个……那个,总是穿大裙子的女生借给你的吧?” 他的声音比想得要沙哑。 柯希眼睛迅速的转了一圈:“你怎么知道?” 李兆微想,我怎么不知道。因为我见过她穿。你被骗了,傻瓜,这不是柯塞特,而是某个Lolita裙子的爱丽丝。 但他不敢开口,怕自己的声音再度暴露,而柯希似乎并不在乎自己是爱丽丝还是珂赛特,向外面走去。他走路的姿势很怪异,像脚下时刻踩着即将爆炸的□□。李兆微目送他走到门口,忍不住问:“怎么了?” 柯希原地立正,尽可能的在保持平衡的前提下回过头:“我不会穿高跟鞋。” 李兆微瞥了一眼他脚下,对于从不穿高跟鞋的男生来讲,那双黑皮鞋跟确实有点高。 柯希像刚刚化形为人的美人鱼一样,摇摇晃晃的离开了洗手间。 李兆微一直看着他走开,才吸了口气,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刚才柯希带来的奇怪气场让他不敢大声呼吸。他见过很多爱穿女装的gay,但穿女装这么好看的男孩还是第一次见,没想到三十三中能有这样的美人。 随即他轻蔑地哼了一下自己,美人很多,难道他妈妈还不够美么。 等他解决完个人问题,推开洗手间的大门,又吓了一跳。本该早就离开的柯希扶墙站着,金鸡独立,左脚悬空。像是在拗一个奇怪的pose,不知道是不是又在cos什么人。 李兆微犹豫片刻,走到他旁边:“……你在干嘛?” 柯希看了他一眼,小脸拧成一团,试着用左脚脚尖触地,刚一碰到地面就抬起来,眉毛中间挤出一个川形:“没事。燕哥你去忙吧,别跟着我担心。” 看他的表情似乎很难受,李兆微迟疑地抬手握住柯希的手腕,入手纤细温暖,他不禁用拇指搓了搓那充满弹性的肌肤。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他立刻松开手,说:“没事吧?我送你去校医室看看吧。” 明明痛到咬牙,柯希却深吸一口气,摇摇头:“不了,多谢,我应该没事,拉伸一下就好了,下午要跑四百米,现在去校医室就赶不上了。”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集体荣誉感? “你脚受伤了还跑什么四百?让别人去吧。” 柯希再次摇头,抬起头直视着他,糊掉的眼线变成了拙劣的烟熏,被妆容强调的大眼睛满是顽固的神情。 “没事的,这点小伤算什么。再说我已经报名了。现在换人来不及。肩膀借一下,送我到我们班的位置,我拉伸一下就行。” 他搭着李兆微的手,沿着运动场,一拐一拐的向十三班的位置走去。运动场的另一头,啦啦队潮水一样涌入,站成了七彩的方阵。 广播喇叭里先是滋啦滋啦几声信号不好的电流声,然后是一段极其失真的欢快吉他和声。七彩方阵开始下蹲,准备跳舞。柯希突然笑出了声。 李兆微不知道有什么好笑。柯希捏住胸口的蕾丝,朝李兆微轻轻一提,露出衣服下一点纤细苍白的肌肤。 “我穿这个是不是很像女生?本来班长还想叫我去领舞,幸好我没去,要不然现在我该掉队了。” 你们班就没有女孩子吗? 李兆微很想向他指出这一点,话到嘴边变成了:“你是不是有女装癖啊?” “没有啊。”柯希无辜的说,“只是觉得好玩,刚才我们在那边等着入场,隔壁班的一直偷看我大腿。我跟他打了招呼,他那个表情,哇,像见到鬼一样。” 不知道那个人表情究竟有多好笑,柯希开怀大笑,全身一震一震,笑过头了,拉扯到脚腕,又痛苦地吸了口冷气,抱怨道:“好痛。” 看他五官皱成一团,好像真的很痛,李兆微跟着一阵心疼,说:“别去跑什么四百米了。” “不行。”柯希说,“啊啊,走不动了,燕哥,让我在旁边靠一下。” 李兆微放下柯希,让他靠着不知道哪个班级前的水泥台上,慢慢拉伸着脚腕,伴随着身后翩翩起舞的啦啦队,李兆微越看越觉得他的动作可疑。 “你是不是去学了那个舞蹈。”李兆微终于说。 柯希维持着猫一样的伸展动作,又哈哈哈哈笑出了声:“是啊。然后把脚扭了,要不然我就真的去领舞了。” 他对舞蹈的执念让李兆微无言以对。柯希维持着拉伸的动作伸了长长的懒腰,说:“燕哥,有事你就回去吧,不用担心。男子汉大丈夫,扭伤一点怎么啦。” 他的驱逐之意实在太明显了,李兆微觉得自己像是个找尽借口、只为了在他身边多呆一会儿的色狼。 “那我就过去了。”李兆微指指高二十四班的位置,从这里看,他们的班级在运动场的另外一边,“一会儿我给你加油。” 柯希朝他比了个大拇指,拍拍裙子上的尘土,朝场地边缘的男子更衣室走去,李兆微目送着他微瘸的背影。秋风把裙子吹得摇摇晃晃,他修长的腿时隐时现。 李兆微想,他的目光像一只手,顺着他的腿抚摸到更深的地方。 身后有人叫他,李兆微转过去。是同班同学。这家伙隔着半个运动场过来,说是班主任有事,恭请燕哥大驾。看那家伙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有什么急事,李兆微跟着他回了班级。同学们都从广场舞上回来,沸反盈天地坐在水泥台上,班主任踮着脚数小鸡一样查人数,看见他,三角眼一翻:“你上哪去啦。” “帮助病号。”李兆微说。 班主任狐疑的看着他。李兆微尽可能耸了耸肩。本来就是帮助病号,不管他信不信,或者做什么表情。 “你写点歌颂运动会的稿子。”班主任最后说,“快点,然后送到广播台去。你们白鹭中学过来的应该挺擅长写这个的吧。” 李兆微以前的学校并没有愚蠢的运动会。他刚想向班主任指出这一点,班主任就像驱赶动物一样:“去去去,快点写。那个团支书,你看看那个……那个唐婧男在不在?” 李兆微很想一拳打翻没事找事的班主任。但他已经不能再打架了。 什么叫歌颂运动会的稿子,歌颂学校让柯希扭了脚也要跑步的残酷活动吗? 他很想写点类似“秋风吹,战鼓擂,高二十四怕过谁”的东西交差,但敷衍之意太明显,他也不应该抄袭别人的创意。而且班主任多半不会理解他对社会的讽刺,而是龙颜大怒,打回重写,这三天就都得耽搁在运动场歌颂秋风。李兆微找了个不那么寒冷的角落,借了纸笔,在纸上涂涂抹抹,运动场那边忽然爆发出一阵喧嚣,男子一百米已经开始了。 男子一百米,再过两个就是男子四百米了。他不能因为这个稿子耽误看柯希。他匆匆忙忙地在纸上写了两首,站起来寻找班主任,极目所至,人头攒动,不知道班主任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在就更好了。他和团支书打了招呼,借口去广播站送稿件,裹紧校服,矮下身子,从水泥台下方朝男子跑步比赛的起点溜过去。 ☆、第十一章 他在更衣室没找到柯希。一直找到跑道上才看到换了运动装的柯希,他半蹲在一边拉伸,纤细笔直的腿伸得长长的,和李兆微揣测中一样修长。 他起初没注意到有人接近,一直到李兆微的鞋子出现在他面前,他才抬起头,看到李兆微,有点无奈地笑了笑,说:“在你们场地也能看到我的。” 李兆微觉得自己的出现确实太刻意了,只好厚起脸皮,装作没听见,问他:“你的腿真没事吗?” 柯希尽可能无谓的耸肩,低下头,小心地挺脚直尖。他的鞋子边缘已经破了,有些线头朝外面戳出来。 “没事啦,担心太多了。跑个四百米肯定没什么问题。” 李兆微只看到他左脚腕肿了起来。他不理解柯希为什么这么坚持。 柯希站起来,把左脚腕收到右脚后,像女孩子一样并着腿站着,对他笑了笑,说:“燕哥,你别这样,好歹我也是个男的,哪就有那么脆弱啊。我每天早上都出去跑个半小时呢。” 裁判打响了发令枪,李兆微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他的脚伤像是丝毫没有影响,也可能是他在强烈掩饰,他们班的同学安如泰山的坐在观众席上,大声欢呼着,为他加油鼓劲,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柯希姿势的异常。 柯希第三个过线,班级同学欢呼雀跃,柯希向声音来源开心的摇着手臂,尽可能不引人注意的退到一边,去裁判那里登记成绩。 眼前人来人往,远处班级摇着红旗,但李兆微眼里只有一个左脚已经不能落地的纤细的柯希。 他本来只想知道柯希有没有事,本打算看到柯希安全下场,就回自己班级去,但鬼使神差的,他走到了柯希面前:“你还好吗?” 柯希朝他大大一笑,露出一个尖锐的小虎牙。“没问题,燕哥。” 汗水模糊了柯希的妆容。他一直没来得及卸妆,脸像花猫一样,眼睛周围糊得一塌糊涂。虽然在笑,但额上满是不同于运动的冷汗。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李兆微一手包着他肩膀,一手拦着他腿弯,把他标准的抱了起来。 柯希惊叫一声,抓紧了他肩膀。李兆微的额头也开始冒出冷汗,抱一个男生,实在太费力了。 “你抱我脖子。”李兆微沉着声音,“快,我该把你摔下去了。” 柯希依言抱住他脖子,李兆微用尽力气往上抬了一下,让柯希的体重更好的分散在他肩膀上,旁边的班级嘘声大作,伴随着悠长的口哨声。 两边的同学纷纷看过来,李兆微余光看到有人拿出手机拍照,忍不住在内心翻起了白眼。因为两个男生抱一下就嘘声大起的班级没救了。 这就是寂寞的高中生。 柯希很重,但众目睽睽之下,他都不好意思把柯希再扔回地上了。 走了几步,李兆微感到有人跟在他们后面。被跟踪的感觉和后面有人走路的感觉完全不同。李兆微装作不知道,抱着柯希走到运动场外,回过身。是几个似曾相识的小姑娘,都穿着啦啦队的大裙子,裙子外套着校服,看到他回头,像约好了一样瞪大眼睛:“哇,是燕哥和柯希啊!” 看到她们,柯希顿时扑腾起来,想从李兆微怀里挣扎下地,李兆微本来打算在运动场外放下他的,但是看到小姑娘,以及因为小姑娘的嬉笑想挣扎下去的柯希,他忽然生出一股力气,坚决不肯放手,扣紧了柯希的膝弯。 柯希的身子有片刻的僵硬,随即他一手抓住李兆微肩膀,另一手落落大方地冲她们挥手。小姑娘们在李兆微和柯希之间看来看去,其中一个眯起眼睛。 “等下,我是不是该去看眼科了,为什么我好像看到咱们班的班宠和隔壁班的帅哥抱在一起?” “没错没错!”其他女生纷纷响应,柯希避而不答,从手腕上解下一个手环,扔给中间那个穿红裙子的女生。 “你的裙子我放在更衣柜里了。这是钥匙。” 红裙子女生抬手抓住,瞧了一眼。她一偏头,李兆微想起来了,是隔壁班那个喜欢奇装异服的小姑娘。平时引人注目的打扮包括且不限于那套爱丽丝。这么说周围那些也都是他们班的。 他正要开口告诉她们柯希脚腕的事,穿绿裙子的女生已经说:“这算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秘密恋情吗?” “没有的事,谢谢。”柯希说。 几个女生充耳不闻。 “喂,燕哥,你可要好好照顾我们的班宠。这是我们的吉祥物,可别弄坏了啊。” “怎么办,发现了燕哥的秘密恋情,会不会被灭口。都怪你啦,干嘛非要跟上来看究竟是谁。” “不会的。刚才那边吹口哨燕哥都没有发飙。” “那是燕哥没腾出手,瞧,柯基下来了,他是不是要过来咬你。” “为什么咬我,咬也是咬燕哥吧?” “……你干嘛突然开车?” 柯希趁李兆微不备,终于成功落地,他一只脚站不太稳,必须扶着李兆微肩膀才能靠右脚独立,听到最后一句话,耳朵边泛起一圈浅红:“你们闭嘴好吗?” “喂,燕哥,不要因为我们揭露了你们的秘密就灭口喔!” 红裙子女生朝他挥挥手,但李兆微此刻基本当机,三观正处于重组状态,内心深感震惊。 他想起来,班主任曾经说过,相比起他们班,隔壁班的班风比较傻,用东北话来说,隔壁班的同学都比较虎。 看见两个男人就上来调戏,这也太虎了吧? 他是个转学生,运动会前三个星期才转到他们学校。现在连自己班同学的名字都认不全,更别说隔壁班的了,为什么她们都知道他,而且还像关系很好似的调戏他? 这个学校的人都这么自来熟吗? 红裙子女生还在挥手,李兆微朝她僵硬的点点头。 只是点头而已,几个女生顿时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好好保护我们的柯基!” “这叫什么,英雄救美吗?” “不是,是美救柯基。” 在胡说八道声里,她们居然真的扔下了所谓的班宠转头走了,李兆微目送她们离开,再转头看着柯希。柯希注意到他的目光,耸耸肩:“她们胡说八道的。” “我知道。”李兆微说。尽管他完全不镇定。柯希的一只手还搭在他肩膀上,那只手散发出强烈的热气,他想反手握住那只手,把柯希拉到怀里亲吻他. “少女情怀。”柯希又说。 他虽然在说笑,但疼得一直皱眉,李兆微深吸一口气,压住内心的旖旎思绪,问:“我背你?” 柯希眼睛动了动,说:“好啊。” 李兆微蹲下身子,把柯希背起来。背后的热量像闪电般传到他腰间。李兆微惊觉自己已经进入了危险状态。他肌肉绷紧,一动都不敢动,柯希在他背上嗤嗤地笑了,说:“我太重了吗?” 柯希的态度开始惹怒了他。 “不是。”李兆微简短地说。 运动会是高中生的高危动作发生地,因此校医院在运动场外、一直锁着门的空旷房间里临时添了一个问诊处。等李兆微背着柯希进去,室内已经有几个学生在排队。他们看到满脸花的柯希进来,脸上都露出了难以形容的古怪表情。 柯希扶着李兆微的手臂,慢慢在一条没了靠背的椅子上坐下。李兆微看他一张脸花得像玳瑁猫,摸了摸口袋,出去买了包湿巾给柯希卸妆。 柯希接过湿巾,抬起眼睛:“你不用在这里等我的。” 李兆微叹了口气:“你讨厌我在你身边吗?” 柯希轻微地耸耸肩,打开湿巾,慢慢擦着眼影,说:“不啊。” “那你为什么一直赶我走?” 柯希手微微一顿,嘴角弯曲:“我可不敢,你喜欢就一直陪着我吧。”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柯希按在他腿上痛打一顿。李兆微咬了咬脸颊内侧,斟酌措辞,说:“跑个四百还能把脚扭了吗?” 柯希莞尔一笑,露出左边的一只小虎牙:“要是不能,校医院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排队了呀。” 李兆微扫了一眼周围排队的人,柯希却不肯放过他:“显而易见的事嘛,燕哥,我现在擦干净了吗?” 眼睛擦得还算干净,但脸上还有些痕迹。李兆微抽了一张新的湿巾,帮他擦拭颧骨上的一块淡青色。擦了一下,柯希立刻吸了口冷气躲开。 “那里不用。” 李兆微后知后觉的发现,那不是散开的眼影,是块货真价实的淤伤。 “你被打了……?” “撞的。”柯希说。 他明显在撒谎,李兆微刚要追问,校医朝他们两个招招手:“过来,到你俩了,怎么了?” 柯希扶着李兆微的手臂站起来,一跳一跳地过去:“报告医生,脚扭了。” “我看看。” 校医捏捏柯希的脚腕,又往上捏捏他的腿。柯希脸上笑嘻嘻的不动声色,但李兆微感觉他抓着自己手臂的力气加重了。 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副栩栩如生的画面,李兆微急忙干咳一声,掩盖突如其来的反应,问:“疼吗?” “有一点点。”柯希咬着牙说。 “没什么大碍,”校医松开了他,“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这段时间别做剧烈运动,走路也慢点,有没有软底鞋?换上。别穿这种钉子鞋了。有红花油可以拿来揉揉活血。去吧。” 听了这个结果,李兆微终于松一口气,扶柯希起来,说:“我帮你找班主任请假,你下午就先回家吧。” 出乎意料,柯希居然摇了摇头:“我不回家。” ☆、第十二章 李兆微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你不会还有四百米要跑吧。” 柯希发出一声介于嘲讽和喷笑的声音:“怎么可能。” 他站起来,为下一个同学让开椅子,左脚脚尖又试着碰了一下地面,立刻疼得缩回来,单腿蹦了两下,忽然说:“如果我在云南那边,这样还挺时尚的。” 他朝李兆微灿烂的笑了:“我听说云南那边的狗都是瘸着一只脚走路。它们不是瘸了,而是认为这是一种时尚,狗界最流行。如果你去追赶,它们立刻四脚着地呼啦啦的跑了。就像我,等我恢复了,也是嗖的一下,天边一颗流星……” 李兆微狐疑的看着他:“……穿高跟鞋能扭成这样吗?” 穿高跟鞋的人多了,比如他姐姐李兆敏,平时在家里都穿着高跟鞋,高跟鞋好像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他从来没听过李兆敏崴脚,也想不到李兆敏穿平底鞋会是什么样子。唯一可能穿平底鞋的场合没有全身照,是主宅里的网球比赛得奖照,只拍了她上半身,戴着奖牌。 柯希眼睛转了转:“要不然你试试?” 李兆微摇摇头。他不想穿女装。 两人走出临时校医室,外面吵杂的声音陡然放大,女播报员正在朗诵一首献给运动健儿的诗篇。柯希侧耳听了一会儿,哈哈笑起来,不知道他是不是脚腕疼了,笑着笑着就闪出了泪花。 “天哪,燕哥,你听见了吗?武能提枪安天下,文能笑傲登凌烟,运动健儿高策马,誓向奥运改青天,哪个班写的也太搞笑了,什么是奥运改青天,吹得太离谱了吧?” 李兆微一直没笑,平静的看着他:“我写的。” 柯希顿时“嘎”了一声,收声过快,最后一声笑像鸭子被捏住喉咙的声音。 “对不起。” “没事,我在百度上抄的。”李兆微说。 两人沉默片刻,柯希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对了燕哥,咱们虽然认识,但都没怎么说过话,听说你之前在白鹭高中,那是全省最好的高中了吧,为什么要转到我们学校?我们学校和你以前学校差太远了吧。” 白鹭高中。 “我想要一个全新的开始。”李兆微说。 柯希点头:“全新的开始,哇,听上去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宣言。” 李兆微眼前陡然闪现红色,一滴一滴,顺着他手指滴落,在窗玻璃上蔓延成一片模糊。耳边声音混杂,好像那人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混合着猎猎的秋风。 一阵秋风从校园另一边横扫而来,吹得柯希全身瑟缩:“呜嗷,好冷。天气预报大骗子,只说今天阳光明媚,没说今天降温。如果我是真的柯基一定很爽,自带狗毛大衣。” 李兆微定了定神,模糊的红色是铁栏杆上迎风招展的红横幅。满手冰冷,能摸到掌心的冷汗,他握紧手掌,不动声色的深深插进校服衣袋里:“我送你回寝室吧。” 柯希立刻用力摇头:“谢了,燕哥,但你真不用送我到宿舍。我们宿舍非常乱。男生宿舍,天下第一,宿舍阿姨说我们宿舍就跟被□□炸过一样。有这——么乱。”他夸张的做出世界末日来临的表情。 李兆微在网上看过□□爆炸后的照片,想指出□□爆炸后反而比较干净,因为高温把能融化的东西都融化了。但用别人的悲惨命运取乐是不对的。于是他矜持的保留意见,什么都没说。 “走开啦,燕哥。”柯希说。他观察着李兆微的表情,叹了口气。 柯希说宿舍乱,是真的。 李兆微一推门,被映入眼帘的凌乱惊呆了。□□爆炸不太恰当,应该是有□□在屋里炸了,到处都是碎片和垃圾。床上被褥凌乱得像刚刚被人撕扯过。在这劫后重生般的混乱里,李兆微简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柯希松开他,向室内走去。 他提心吊胆的看着,生怕柯希爬到最脏的床上去,幸好柯希在靠窗户的下铺、唯一一张比较干净整洁的床上坐下,把伤腿在床上放平,带着一种“既然如此还能怎么办”的平静态度,招手叫他:“过来坐啊。” 李兆微只是站在门口看着他。 柯希笑了,稍微让开一点,说:“现在过来坐吧。” 既来之则安之。李兆微叹了口气,朝他走去。 脚下黏黏的,时不时有些细小的碎裂声。他尽量不去想自己究竟踩碎了什么东西。在床边坐下后,他的视线自然落在窗下的桌面上。一次性塑料桌布上遍布小小的黄点,是长期吃外卖遗留的油渍。他尽量和桌子保持距离,再次游目四顾,越看越觉得宿舍乱得不堪。他又叹了口气,摇摇头。 柯希把他的反应都收入眼底,朝他做了个鬼脸:“现在你都看见了?老怀大慰,终于理解了朕的一片良苦用心。喝水吗?” 李兆微摇头。这已经超过了礼貌的范畴,他怀疑这里的水会让他食物中毒。 外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显然除了他们,还有别人逃了运动会,脚步声越来越响,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过来。 有把钥匙在门里鼓捣一会儿,门乓的一声开了,是几个李兆微似曾相识的男生,他们每人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其中一个嘴角还叼着根烟,他们看到屋里有陌生人坐着,吓了一跳,叼着烟的那个急忙把烟取下来。 大家互相打量片刻,发现并不是家长,而是同学,叼烟的男生有些羞恼,毫不客气的说:“谁啊你。” “好像是隔壁班的转学生。”旁边黄衣服的男生说。 从他们进来的一刻,柯希的表情就有微妙的改变,他并不出声招呼室友,而是谨慎的观察着双方的表情。 “滚出去。”叼烟男生说。 如果不是柯希,李兆微本不想在这个乱到爆炸的地方久留,但被这么一骂,反而激发了逆反心。他反而朝后面坐了坐,摆出大马金刀的样子,说:“你又是谁?” “我住这里。”男生说。 这不算是答案,李兆微看着他。这个人的邋遢气质和脏污的房间倒是很匹配。男生看到他在打量着房间的状况,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叫道:“快滚出去。不请自来。” “等下。”黄衣服男生忽然说,他走到柯希对面的床边,拎起一个枕套,朝他们两个晃了晃,“你们两个有没有人翻我的枕头。” 李兆微扫了一眼那枕套,边缘发黄,好像是很久没洗了。相配的灰棕色被套起了一层细细的棉球。这些东西给他钱都不想碰,更何况他根本没靠近那张床。他摇摇头。黄衣服男生把枕套摔回床上,下巴一扬:“不能吧?那我枕套里的钱怎么不见了?” 等这句话的意思像水珠渗进纸巾一样渗进空气里,李兆微不确定地看着他:“你都不好好找找吗?” 在他看来,那张床上可能隐藏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但黄衣服男生并不仔细找,而是向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只隔着不到二十厘米的距离。 “找个屁,你觉得我应该找什么?” 柯希在李兆微身后说:“你还能有东西丢?齐越你上周学费都交不上去,居然没找个当铺,把你的金山银山当了么?” 齐越置若罔闻,又朝李兆微挤近一步。他身上的汗味浓得熏人,李兆微皱起眉头向一边让了让,齐越如影随形地跟上来。过近的距离让李兆微感觉很不舒服,他又让了一下,齐越嘿嘿地笑了,一把抓住李兆微身前的床栏,把他困在原地:“怎么,我配不上站在燕哥身边?” 在他身后,其他人像看笑话一样看着这边。李兆微幡然醒悟,齐越根本没有丢钱,如果有什么他要找的东西,那也只能是找茬。 齐越忽然转向柯希:“小瘸子,你胆子还挺大,竟然把这个小白脸偷偷领来了,知不知道咱们寝室不可以来外人。” 柯希转开眼睛,不屑一顾。齐越突然在柯希的头上轮了一下,他下手很重,柯希又没有防备,一头磕在床柱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齐越凶暴地大喊:“我和你说话呢!” “别动手。”叼着烟的男生不快地说,“齐越和你说多少次了,别打柯希。” 李兆微拦在两人之间。齐越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随即脸上涨起一层羞怒,又向前走了一步,满是汗渍的衣服几乎贴到李兆微脸上:“小白脸,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李兆微反问他,“就事论事,为什么打人?” 叼烟男生说齐越可以,李兆微说他显然不行。齐越涨红了一张脸,一把抓住李兆微的领子:“小白脸,你刚才干什么了,道歉!会不会?” 和他道歉?李兆微向后挺直脖子,抓住齐越的手和他角力,身体晃动间,后背碰到一样温热的东西。是柯希的腿。 热热的一点一直透到心里。柯希在他背后,什么都不重要了。 李兆微猛地甩开齐越的手,站起身,说:“别胡说八道了,直说吧,你究竟想干什么?” “你欠揍了。”齐越说,“你天天在柯希周围晃悠。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少废话了,早就看你不顺眼,是赔礼道歉,还是滚出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其他几个男生站起来,形成了一个松散散的包围圈,李兆微向旁边走了几步,背靠着脏兮兮的桌子,观察着突破包围的缺口。柯希一直捂着额头静观其变,此刻直起身子,说:“杜航,我都说一百次了,你和我的事,别拉扯别人。你能不能听懂我说话了?” 看神色,杜航显然是那个抽烟的男生。他嘴动了动,还没说话,齐越抢在前面,胖乎乎的手指直直指着柯希。 “航哥,这小子反天了,现在居然帮这个小白脸教训你。今儿咱们就把他和这小白脸一起教训了!” 这次领头的男生杜航说话了:“燕哥,是吧。刚转来就牛哄哄的当别人哥,你挺厉害啊。不是哥们几个看你不顺眼,是你太不会做人。到了山头不知道来拜把子?” “拜把子?”李兆微重复了一遍,觉得有些好笑,“你都不是我们班的,我为什么来拜你?” “那你就是欠揍了。”杜航说,“听说捅别人肚子一刀,只要转个学就可以。燕哥,你说真的假的?” 他知道了? 一阵寒冷的感觉侵入李兆微的胸膛。他什么都没说,不敢信任自己的嘴。但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变了。因为杜航的表情变成了凶狠的笑容。 “燕哥,你该不会真以为,只要你转个学,就没人知道你以前的事了?” 其他人都是一脸懵逼,包括还在捂着额头的柯希。齐越有点胆怯了,向杜航靠近一步,轻声问::“航哥,捅人是什么意思,这小子之前捅过人?” 就这种水平还当什么流氓? 李兆微心里忽然升起一种荒谬的笑意。今天发生的事情简直好笑。是他想的太天真了,以为离开白鹭高中,就能忘记自己所做的事。做过的事就是做过,没有任何抹去的可能。 模糊而鲜活的跳动着,是一片红。 “不用怕。”他听见杜航说,“这小子怂。” 胸口一阵剧痛,他向后一仰摔在桌子上,胃里翻江倒海,一口气缓不过来压在喉咙口。他艰涩地咳嗽着,被泪水模糊的视野里,杜航的拳头再次朝他脸上打来。 李兆微一侧头,杜航一拳砸在他脸旁桌子上。冲击力震得他脑袋和桌子轻微的碰撞。将眼前的红色震得消弭无形。李兆微迅速回过神。打架而已,他的经验比眼前这些人要丰富得多。 他抬起一脚踹中杜航的肚子,把杜航踹得向后摔出好几步,反手抓住桌上一个瓶子,入手光滑冰凉,是啤酒瓶。瓶子砸在桌子边缘,响声清脆尖锐,碎片四溅,李兆微握着碎酒瓶,裂口对着杜航。其他几个人刚刚把杜航扶起来,颇有些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你们都滚开。”李兆微说。 杜航捂着肚子说不出话,只做了一个向前一指的手势。另一个男生抄起脸盆朝李兆微扔过来,李兆微一瓶子砸开脸盆,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都掉在齐越的床上。齐越抄起椅子扑上来,李兆微闪过砸在桌上的椅子,一手抓住齐越的后背,把他往上下铺的铁梯上猛撞,齐越的头撞在铁梯上,发出巨大的声音。李兆微随即抓住他领子,把他重重扣在桌子上。齐越发出异常可怕的尖叫。那声音让李兆微短暂的回过神。 李兆微把齐越掀起来,他捂着脸,手指缝里满是鲜红。李兆微把他砸在了碎酒瓶的玻璃上。有几片碎玻璃戳到了他脸上。 李兆微用碎酒瓶比着齐越的眼睛,说:“还拜把子吗?” 杜航眼睛骨溜溜地看来看去,忽然说:“柯希,你新认识这个人挺厉害啊。怪不得你现在谁都不放在眼睛里。坐在一边看别人打架,是不是挺开心?” 一句话提醒了李兆微,与此同时,腿上一热,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长裤,李兆微低头一看,是柯希。他撑着身子,尽力伸长手抓着他的长裤,说:“燕哥,燕哥?他们都傻的,你这么聪明,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放开他。” 李兆微松开抓住齐越的手,随便他连滚带爬的跑到一边。其他人都冲上去查看齐越,而李兆微只看到柯希光洁额头上的冷汗,感到腿上他手指碰触的冰冷,他眼神里有恐惧,也有痛苦,撑着身子的姿势不正常的扭曲。 被一阵极其强烈的情绪冲击着,李兆微脱口而出:“咱们走。” 柯希的嘴张成了O型,只发出了“哈啊”的声音。李兆微看着杜航挤在中间查看齐越,低声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如果你不和我走,杜航能放过你吗?” 柯希只用三秒钟的时间就下定了决心。 ☆、第十三章 李兆微一手拿着啤酒瓶,一手从兜里掏出钱包,动作飞快地抽出一叠粉红钞票扔在地上。他不知道齐越的伤要花多少钱,因此扔下了三千块。但场面话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他也不想再和这些人多说。 他左手扶着一蹦一蹦的柯希,右手警惕地摇晃着瓶子,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离开了房间。 柯希给他指了一条侧门,李兆微几乎是搂着柯希往下跑,头上传来嘈杂的声音,他尽量不去听那是什么动静。柯希让他左拐右拐,他之前从没想过男生寝室楼里能有这么多分支。本想问问柯希,但柯希额头上的冷汗一直不断,并不是什么谈话的好时机。 他们出去的门竟然是男生楼北侧的开水房。 可能是运动会要散场了,男生楼附近游荡的学生多起来。李兆微尽量选择人少的角落,用星罗棋布的小吃摊作掩护,幸好北侧离校外停车场特别近,他翻出车钥匙按了一下,停车场里一排车中他的车灯闪了闪,发出滴滴两声。 柯希一声惊呼:“你居然有车。” 有车而已,又不是有宇宙飞船。 李兆微懒得解释,打开后车门,把柯希抓在手里的书包扔进去,看柯希还傻呆呆站在路边,瞪了他一眼。柯希如梦初醒,扶着车子跳到副驾驶,开门钻了进去。李兆微跟进驾驶座,发动车子,车子发出安全带没系的报警声。 李兆微让柯希把安全带扣好,柯希在椅子四周摸索一番,生疏的拉起安全带,像抻面一样,把安全带拉得忽短忽长;好不容易从头到尾搜到安全扣,却不知道它该扣在什么地方。李兆微看得着急,从他手中拽过安全扣,亲自塞好,随着一声轻响,车内总算恢复了安宁。 柯希按着胸口平展的安全带,小声感叹:“真的勒得很紧。” “可以调整。”李兆微说,看看柯希神情,又加了一句,“需要我帮你吗?” “不用了。”柯希说,他前后拉伸着安全带,又倾身向前,脸枕在中控台上,模仿着车祸现场死掉的人,“哇,安全带是这样的,也不是很紧,没关系。哇,真的,真的会绑在椅背上。” 李兆微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他从来没能在安全带里发现这么多乐趣。但柯希就玩得不亦乐乎,简直把安全带当成游乐园的游乐项目。柯希枕着中控台,左手虚握,像敲西瓜一样轻轻敲了两下中控台,朝他一笑,说:“这下面真的有安全气囊吗?” “有吧。”李兆微说。 柯希露出“竟然真是这样”的表情:“那你见过吗?” 李兆微叹口气,发动了车:“目前还没。” 他还是担心杜航追上来,急忙发动了车子,忙乱中差点忘了挂挡。去月亮城的路在李兆微看来是再日常不过的一条路,而柯希一直看着外面,视线怎么都无法从流动的街景上移开。李兆微瞥了好几次,都没看见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 等红灯的时候,他终于问:“你刚才在看什么?” 柯希沉思片刻,张开嘴露出一个小虎牙:“看外面。以往没有富二代给我开车。对了,燕哥,我听说十八岁才可以考驾照,你已经十八岁了吗?” 在十六岁的少年眼里,十八岁看起来像永远都不可能接近的天堑。李兆微没好气的拍了下方向盘:“你看我有那么老吗?细节问题就别在意了。” “你没驾照?那我们被抓住怎么办?警察会叫——举起手来,不许动!他拿出枪,指着我,叫我慢慢出来,趴在车前面,拿出手铐一下这样扣上!再把我们抓到警察局里……” 红灯灭了,周围的车子纷纷启动,李兆微跟着绿灯指示出发,暂时无暇欣赏柯希连说带比划的倾情演出。 “不会的。” “万一……” “我有安全气囊。”李兆微向他保证,顺便朝中控台点点头,“安全气囊,所以它叫安全气囊,就是那时候用的。” 柯希看起来不太相信,但他闭上嘴,接受了这个解释,也可能是不知道从何反驳。李兆微的车里当然有驾照,而且驾照当然不是他自己的。但就他有限的上路经验而言,只要一路上正常行驶,不要卷入什么事故,就不会被交警拦下;如果发生事故,就第一时间通知李先生的公司。 一路上没有发生事故,也没有人拦住他们,更没有人用枪指着他们,无惊无险的进了月亮城。李兆微在地下车库停好车,帮柯希解开安全带,说:“下车了。” 柯希弯起眼睛笑了:“你们小区好漂亮。像电影里的豪宅。” 看着他的眼睛,李兆微想起不久前自己第一次看到月亮城的心情。他点点头,说:“是啊。” 他帮柯希从后座拿出行李。柯希想接行李,被他躲开。柯希扶着车静了一会儿,向他伸出手,说:“这还有一个贵重物品呢。” 李兆微伸出手,柯希像接受舞会邀请的小公主一样把手放在他掌心里,冲他微微一笑。李兆微的心不期然漏掉了一拍。 他扶着柯希,指引他慢慢向电梯走去。刚才在路上,他必须专心开车,不敢分心说话。现在两人一起站在安全的地面上,被柯希的温暖气息包裹,打架时的一些恐惧渐渐成形。 他又动手了。 明明走开就可以了,寝室里那几个小鸡仔一样的男生,哪个能拦住他?踢飞杜航也就算了,他为什么要捡起瓶子,又为什么要撞齐越的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用破碎的瓶子刺瞎齐越的眼睛。 两人进了电梯,这次柯希没有发表什么评价,而是饶有兴致地把伤脚压在地毯上,一手扶着电梯里的栏杆,一手紧紧握着李兆微的手臂,李兆微忽然说:“别抓着我了。” 柯希抬头看他,李兆微目光和他的眼睛对上,差点忘了自己想说的话,只听到自己的声音词不达意地说:“别伤到你。” 在心里盘算时,这四个字情深意切,但说出口就满满的小儿科。柯希莞尔一笑,说:“怎么伤,你手上长刺了么?” “刚才我不是故意的。”李兆微说。 柯希耸耸肩,向后靠在电梯墙壁上。 “你下手确实狠。但是杜航本来也没打算放过你,在三十三中瞎混,手不狠,就等着别人捅瞎你眼睛。” 这反应当真意想不到。李兆微还以为柯希会逃避这个话题。柯希抬头对他微微一笑,眼睛周围斑斑点点,是没卸干净的睫毛膏。“燕哥,一会儿我应该怎么称呼你的爸爸妈妈?” 李兆微一愣,他不是带柯希回来见家长的。尽管他十分期望能把柯希介绍给家族成员。望着柯希期待的眼神,他尴尬地解释:“我是自己一个人住的。父母都不在这边。” 柯希愣住了是,再次环顾电梯,小声说:“你一个人住月亮城?那你太有钱了……” 被那眼神打动,李兆微暧昧地耸耸肩,在虚荣心的趋势下决定不告诉他房子是姐姐的。柯希又环顾着电梯,说:“所以……我我是暂时来逃难的吗?” “不是。”李兆微说,“你别回那个寝室了,以后就和我住吧。” 柯希瞬间睁大了眼睛。李兆微狼狈地咳嗽一声,尽管柯希的惊恐表情确实事出有因。“没事的,咱们都是男的,你担心什么?” 柯希好像并没有因此放弃担忧,警惕地看着他:“房租呢?” 柯希能来住就再好不过了,哪还能和他要什么房租。再说他从来没有打听过安宁市租房的价格。 “不用了。我也不知道多少钱啊。” 柯希向他做个半是无奈半是了然的鬼脸:“你要是不说,我就去睡你家的阳台。” “我真不知道。”李兆微无奈,“你放心住好了,没事,你们寝室那几个人,你还是跟我出来住好了。我家有地方,不差你一个人。你难道更喜欢回那个脏兮兮的宿舍吗?” 柯希垂下眼睛。李兆微害怕他又说什么刁钻古怪的话,如果应付不来,说不定他真的去睡阳台。幸好电梯到了二十八楼,他拎起东西,嘱咐柯希好好扶墙过来,掏出钥匙,当先打开了门。 柯希站在玄关进门处的地毯上,真正的惊呆了。像初次上门的狗一样,把自己缩得小小的,只有一双眼睛大大的东张西望。李兆微走进屋里,才发现他还缩在门口,又回头招呼:“进来啊。” 柯希抿着嘴,摇了摇头。 “你脚疼。”李兆微恍然大悟,放下行李包去搀扶柯希,柯希向后躲了一下,自下而上地看着他:“原来你真的是有钱人。” 对此李兆微耸了耸肩。几个月以前,他还是住在另一个城市的私生子,这么快就被漂亮的少年仰望,说他是有钱人。听起来有种可笑的不真实感。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柯希,便含糊地指着房间里,说:“我带你走一圈看看吧?” 柯希垂下眼睛:“我想先洗个澡。可以吗?” 李兆微想起寝室的卫生状况,觉得柯希的想法实在是太合理了。 “没问题,这个就是浴室。我扶着你过去吧。” 柯希来回看着右手边两个门,其意不言自明,李兆微推开浴室的门,柯希应声赞叹:“好漂亮。” 赞美的话说太多就没意思了。李兆微做了个“请”的手势,过来扶柯希,柯希没有伸手,而是脱下鞋子,目测地毯和浴室门口的距离,蓄好力,扶着墙一步荡了过去。 李兆微真是拿他没辙,指点一番浴室里各项东西的用法后,帮他关上了门。他自己则去了卧室旁边的小浴室,把今天穿的衣服卷成一团,打开热水,看着透明的水流进浅黄色的浴缸。 现在他在小房间独处,才真正开始反思自己的决定,收养柯希不可能像收养一只狗那么简单。可能有许多手续需要履行。但他不能放弃这个大好的机会。他第一次对别人产生这样的感觉,恨不得让柯希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这可能不是正确的恋爱方式。 但喜欢同性本来就没有正确可言。 齐越的脸不期然浮现在他面前的水里。带着鲜血,眼神惊惶。李兆微倒吸一口冷气,向后退了一步,小腿碰到冰冷的浴缸边缘。 他抓住浴缸下的浴缸塞用力一拉,水哗啦啦地流下去,齐越的脸随着晃动着消失了。 过去了。他告诉自己,以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今天发生的一切是英雄救美,只是英雄救美,杜航是自取其辱,和他完全无关。 内心深处有一个小声音不屈不挠地问:真的无关吗? 李兆微回手抓起那团衣服扔进垃圾桶,放大水流,走进浴缸站在花洒下。哗哗的水声充斥在耳朵的每一个角落里。水温调得极高,高到几乎无法忍受的地步。这是让人从骨子里缓和过来的淋浴,不是冰冷的雨,也不是温热而粘腻的血痕。 李兆微用比平时大的力气彻彻底底洗了个澡,挖掉了小半罐磨砂膏,洗得精疲力竭,浴室里满是氤氲的热气,皮肤在磨砂膏和热水的双重刺激下隐隐作痛,才关上水,到卧室里换上干净柔软的家居服。 他没有在客厅里看见柯希,想到柯希可能是没有衣服,还躲在浴室里,他又找出一套家居服,去敲门口的客用浴室门。 门开了个小缝,一阵椰子味先于柯希的头飘出来。李兆微嗅了嗅空气,决定对此不予置评。 他把衣服递给柯希,柯希看看衣服,又看看他,犹豫的说:“会不会弄脏啊。” “你不是洗过澡了吗?” 柯希保持着躲在门后的姿态,从门缝里伸出一只手接衣服,简直像女孩子一样害羞。李兆微想把门拉开,但柯希在里面用力拽着,他拉了两下,无奈放弃,问:“你在干嘛?” 柯希摇头。 “我看看你伤的怎么样。”李兆微半真半假地说。 柯希继续摇头。 一阵不耐油然而起,李兆微感觉自己像趁火打劫、或者是趁女生洗澡坚持要偷窥的变态(虽然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嫌疑)。他用力一推,柯希被撞得往后踉跄一步,在浴室门向后荡开之前,急忙抓起家居服挡在前面,但家居服是上下两件,柯希只抓住了上衣,裤子掉在他脚背上。李兆微顺着掉落的裤子,看着柯希裸露的腰。 苍白皮肤上有好几块明显的淤青,淤青位置很刁钻,是穿了运动服正好能挡住的部位,边缘显出黄色,这些伤已经有一段时间。 李兆微维持着扶着门的姿势愣住了。柯希垂下眼睛,自暴自弃的捡起裤子。他一弯腰,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声,他脖子上有一条褪色的红线,栓着一个略有磨损的金铃。苍白的后背上也显露出一块块淤青。 ☆、第十四章 既然秘密已经泄露,柯希施施然穿上衣服,拉过架子上的毛巾擦着头发,朝李兆微一笑,问:“好看吗?” 李兆微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是杜航吗?” 柯希没出声。不知道这种沉默是无可奉告,还是默认。李兆微又问:“因为什么?” 柯希不置可否地撇撇嘴角,把毛巾放回架子上。李兆微又问:“为什么不告诉老师?” 这次柯希奇怪地看他一眼:“老师不管这些吧。” 三十三中居然这么差劲。学生打架打成这样班主任都不管,还当什么班主任,趁早回去卖红薯算了。李兆微看着柯希脖颈上的青紫,咬牙切齿地说:“你又没试过,怎么知道老师不管这些。明天我带你去。不说你,说是我被杜航打了,我不信他就这么袖手旁观。” 柯希摇摇头,像是觉得他这个想法很好笑:“袖手旁观?你要老师来管你和齐越他们打架的事吗?” “我的事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柯希忍不住翻了翻眼睛:“拜托啦,有钱人,老师管了杜航,自然也会管你和齐越啊。” “没关系。”李兆微说,“你不用管我,我一定会带你去老师那里讨个公道的。” 这次柯希整个人转过来,正对着他的眼睛:“怎么,白鹭中学管了你,把你管上瘾了,你放逐到这里还忘不了吗?” 李兆微倒吸一口冷气,柯希这句话戳中了他的肋骨。柯希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大大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少管闲事。李兆微咬紧了后槽牙。 柯希叹口气,表情像是听了个讲得不太好的笑话,说:“燕哥。你那件事处理得挺好的,就别再横生枝节啦。你不明白的地方多着呢。我现在洗干净了,要带我去看一下我的房间吗?” 他主动伸出手,扶着李兆微的肩膀。让带他每个房间都走了走。期间一声不出,眼睛闪闪发光,那可爱的表情竟然比满嘴赞美更让李兆微感到不好意思。到了书房,柯希几乎无法呼吸,用近乎崇敬的眼神看着书架。 李兆微感到他手指的微微颤抖,顺势搂住他的腰,带着他一瘸一拐的走到书架前。 “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好啦。” 柯希站在书架前,像是想把每一个细节都记在心里一样,一本一本看过去,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生怕吵醒了沉睡的书:“你家居然有这么多英文原版书……p-s-y-c-h-o是什么意思?” 他看的是李兆微最讨厌的书之一《American psycho》。李兆微简单回答:“精神病。” 柯希轻轻抚摸书脊,又小心翼翼把书从架子上抽下来,看看封面,又翻过来:“后面这是推荐吗?都不认识……好厉害,全都是英文的,这个是美元符号吗?多少钱?” 李兆微探头看了一眼,他不知道最近的汇率,只知道个大概:“嗯……大概七八十块钱?” 柯希像噎住一样睁大了眼睛:“每一本都是七八十吗?总共有一、二、三……二十二本。哇……就算是七十块钱一本,也要一千五百多……太土豪了,光是一格书,就要一千五百多……” 总感觉他快要上不来气了。李兆微不动声色的加重了手里的力气,握住了柯希的小细腰。腰身柔韧温暖,李兆微不得不努力克制抚摸他肌肤的邪恶念头。 “不是我买的,这一排都是我姐上飞机之前买的,看完就不要了,你喜欢你就留着吧。” 柯希瞪大了眼睛:“你居然有个姐姐?她多大了?也住在这里吗?噢,上飞机之前要买这么多书带着呀?” 话一出口,李兆微就觉得不对,关于李兆敏,他只准备回答柯希最后一个问题。 “不是,她经常坐飞机,这好像都是她本科那几年买的。现在她研究生快毕业了。好像就是本科毕业那年扔在这的吧。反正我一本也不想要,只是懒得扔,你喜欢就都拿走。” 柯希小心翼翼捧着《American psycho》,像是捧着刚刚从开水房打的开水,生怕这本书会烫伤他。“这些书她每一本都看过吗?” 这个李兆微还真不清楚,于是他耸了耸肩。 柯希转了转眼睛:“那她今晚会回来吗?叔叔阿姨一般都几点回来?” 叔叔阿姨,四个字让李兆微心头一震,他转开眼睛干脆的说:“我一个人住,谁都不会回来。” 柯希看他的眼神像看另一个世界的怪物。李兆微准备说点什么,比如给他上一堂物种科普课。忘在书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是李兆赫的专属铃声。 柯希对他善解人意地笑了。李兆微不得不松开手,到客厅去找手机,果然是弟弟,他接起来,还没说话,弟弟在另一端哼哼唧唧的说:“哥?” 李兆微暗恨弟弟打断他和柯希温存,没好气地问:“怎么了?” 弟弟静了片刻,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这几天没事的话,能不能过来?” “没事我过去干嘛?” 房间里超乎寻常的寂静,李兆微拿着手机,耳朵尽力捕捉着书房里的声音,然而什么声音都没有,好像柯希在竖起耳朵,屏住呼吸。一片寂静里,李兆微十分确定自己的手机严重漏音。 “爸爸去美国找兆敏姐了,妈妈去了威尼斯,你过来陪我好不好,我一个人害怕。” 李兆微对着天花板吐出长长的叹息:“我这边也有人要陪啊。” 弟弟顿时不哼唧了,吐字飞快,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心:“有人陪?哥你这么快就有对象了?”。 李兆微又听了听,书房确实悄无声息,柯希很有可能在听他说话。他不敢当着柯希的面把他收归己有,更不愿意说他和自己没关系,含含糊糊地说:“管这个干嘛。你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吗……” 李兆微叹了口气,弟弟都这么大人了,还像个小孩一样。他推开沙发上的抱枕坐下,看来这会是个很长的电话。 “能。你说吧。” 弟弟沉吟片刻,假装不经意的问:“你在那边有意思吗?” “一个人住,爽爆了。”李兆微说。 “我在这边住也和一个人差不多。”弟弟说,“之前那个小区认识的人还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呢。哥,你还回去吗?” 想起以前小区的同学,李兆微忍不住微笑:“有机会的吧。街区篮球队没有新鲜血液了?” “主要是不能没有我。”弟弟说。 书房里传来轻微的吱格声,是那个大椅子,有人坐上去就会发出声音。 “好想他们。”弟弟像自言自语一样轻声说,“我告诉妈妈了,她说等她度假回来才能去那边。但我觉得妈妈不可能带咱们回去了。她一直讨厌那个地方。” 那是当然。她倾尽所有,也要让他们离开那个街区,绝不可能在搬进李家、飞黄腾达之后,上演一曲衣锦还乡。 弟弟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哥,你的小对象长什么样?” 尽管柯希看不到,李兆微还是涨红了一张脸:“好看。” 岂止是好看,但他不能当着柯希的面说他是个美人。弟弟羡慕地说:“真好,我也想找个好看的女生。” “你肯定能。”李兆微说,“你们学校好看的小姑娘不是一大把一大把的?” 弟弟消沉地叹了口气:“唉,女人心,海底针,我才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呢。” 豁啦一响,书房里有样东西掉在地上,柯希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虽然很想念弟弟,但李兆微更挂念着柯希,说:“兆赫,我不能和你闲聊了,你打电话来是干什么?” “哥你回来一次呗。我一个人在家真的害怕。”弟弟说,“挺着急的,你今天能回来吗?听说你们这几天没什么事,不会耽误你学习的。总之,总之你回来吧,我们见面再说。” 弟弟假装镇定的语调下掩盖着焦虑。他以前不是这么没有分寸的人,可能是发生了什么在电话里说不清的事情。他搬出去李家大宅已经快有两个月了,以前从来没和弟弟分开这么长时间。说不定他真的有什么事,必须和自己见面谈一谈。 李兆微答应一句“知道了”,弟弟如释重负地笑了,在那边挂断手机。 他回到书房,柯希正缩在大椅子上看一本科普读物,一条腿踩在椅子上,另一条腿自然低垂下来,在李兆敏的大椅子映衬下,他的身体像纸片一样单薄,形貌可爱,脚趾微微蜷曲,柔软的黑发垂在粉嫩的耳边。 听到他进来,柯希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向他举了举手里的书。 之前不觉得书房哪里空旷,现在柯希在椅子上,李兆微才恍然发现之前的书房不过是个没有灵魂的样板间。一阵温暖从心的最深处暖洋洋地升起,李兆微希望可以永远注视着柯希的侧影,也希望能走上前去,把他整个人抱在怀里,亲吻他饱满的额头。 他说:“柯希。” 柯希眼神忽闪,说:“干嘛?” “我有点事要回家一趟?”李兆微说,“我只是过去个一两天,你饿了就叫外卖,门口有一堆传单。洗手间里有医药箱,别忘了按摩脚腕。你想住哪个房间都可以。你一个人能在家里呆两天吗?用不用我把钥匙留给你?” 柯希怔怔地听着他的长篇大论,忽然眼睛一亮:“噢!那你打算怎么走啊,是像电影里的富豪,叫一辆直升机来吗?” 他的表情十分期待。李兆微张口结舌,最后干巴巴的说:“大概是坐动车吧。” 柯希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眨了眨眼睛,说:“……一路……畅通。” 在幻想中,李兆微扑上去,给了柯希一个再见的深吻;现实中,他只是点点头,微微一笑,抄起了手机和钱包。 ☆、第十五章 他本来可以早点到李家大宅,但出了动车站,在出租车点拦了好几辆车都拒载,说他住得太偏了,回来一路都是空车,拉不到人,除非李兆微愿意出双倍的价钱。 李兆微忍着气,好不容易拦到一辆车,上车后司机看李兆微好像不认识路,又故意绕了好几圈,一直到李兆微认出了路边卖橘子的老太太,和司机大吵起来,被司机赶下去,只能沿着记忆中的方向朝大宅徒步前行。 经历重重磨难,他到达李家主宅已经傍晚了。大门紧锁,欧式栅栏里,草坪上的喷水器在噗呲噗呲的喷水。三米多宽的草坪装这个玩意,像个纯粹的脑残。 这一定是李兆敏的品味,一个彻头彻尾接受了西方教育的女人,致力于把自己家也打造成中产阶级社区模样。 李兆微深深叹了口气,按响可视电话,没人接听,但大门的安全锁立刻弹开,弟弟一定像以前一样在门口守着。他推门进去,果然,在他踏进院子的同时,主宅的桐木大门洞开,弟弟穿着T恤和破旧牛仔裤,趿拉着拖鞋,沿着大理石通道一路啪嗒啪嗒跑过来,二话不说,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他。 李兆微心里涌起了极其强烈的温情。他笨拙地拍拍弟弟的肩膀,问:“家里还有别人吗?” “有两个阿姨。”李兆赫松开哥哥,眯起眼睛。两个月不见,弟弟已经到他下巴了,没想到小孩子居然长得这么快。好像再分开一段时间,弟弟就会和他一样高。 两人一起走过闪着彩虹光彩的草坪,进了主宅。 大厅和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依旧像杂志里的样板房。李兆赫一步跳到沙发上,招呼阿姨赶快弄点吃的,阿姨从房间里出来,看到李兆微都吓了一跳,说怪不得今天送来螃蟹,原来是早知道李二少回来,特地预备下的。 李兆微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看她们去厨房里忙碌,在弟弟身边坐下,问:“白鹭可没有运动会,你这两天怎么不去上学?” 李兆赫一愣:“去美国访问的项目啊,哥你忘了?” 李兆微“哦”的一声恍然大悟,他真忘了,白鹭中学从高一到高三每年都会组织学生去美国名校做为期十天的访问。前两年他一直有事没去,看来今年李兆赫报了名。 “哥,你之前为什么没报名?” 李兆微想了想,好像第一次是不感兴趣,第二次是不愿意和周明远在一起呆十天。 “不想去啊。” “我还挺想去的。”李兆赫说。 “那你就去吧。”李兆微说。 李兆赫凑到他旁边,离得极近地看着他,悄声说:“哥,你这次想去吗?” 他为什么这么想知道自己对访问项目的态度?李兆微向后靠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等弟弟说出今天叫他来的真实意图。 弟弟从小就是这样,一旦有什么想法,他根本不会绕个圈子旁敲侧击,只会眼睛转来转去的,等他勇气值攒到一定高度,自己就会说出来。 果然,李兆赫忍耐不住哥哥的沉默,犹犹豫豫的说:“大姐说如果你要来……她可以单独和老师打个招呼让你一起跟团……” “我不去。”李兆微断然拒绝。 开什么玩笑,这种事为什么要和李兆敏牵扯到一团,家里有李兆敏他就不会走进庭院,更别说主动飞去美国看她了。 李兆赫有点不甘心:“哥,你别这样。大姐是好人……” 李兆微皱眉:“大姐?你叫她大姐?这么快就叫大姐了,你干嘛不叫她小妈啊。” 李兆赫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期期艾艾的说:“哥……爸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搬回来。” 说完这句,他吐出一口长气,仿佛放下一块大石。 第二只靴子也落地了。 “我不搬。”李兆微说。 两个提议全被拒绝,李兆赫失望透顶,抱着腿蹲在他身边,想了一会儿:“是因为你男朋友了吗?” “谁?” “你要陪的那个男生。”李兆赫说,脸上忍不住流露出一点惊叹的神情,“好快啊,你才去两个月就有男朋友了……” 他早就对家里出柜了,算是对弟弟开展的启蒙性教育。现在看来教育效果还不错,提到男朋友像提到女朋友一样从容。李兆微随手胡噜一下弟弟的头:“胡说什么呢?那是同学。” 李兆赫还想说什么,正巧阿姨端上红茶,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 被阿姨打断一次后,两人都没了继续聊男朋友的想法,李兆微端起红茶喝了一口,这玩意又酸又苦,一贯的难喝。但李家立刻能拿出来的只有红茶。 他装作不经意的问弟弟:“你们同学难为你了吗?” 李兆赫看了哥哥一眼,转开视线,用小瓷勺搅着透明琥珀色的液体。“没有……你们年级的事没传到我们这来,而且我和他们说我是韩国人。” 弟弟的名字也是大师起的,但不是道教大师,而是佛教大师,好像是什么煊赫预兆之类的彩头。李兆微审视着弟弟顽固的侧颜:“他们信了?但你不像韩国人,韩国人的脸比较扁。” 李兆赫嗯嗯的答应着,眼神继续游移:“说到这个,哥……爸说你捅伤的学生出院了,没什么事。你不用担心。他也降了一级,今年高考,不过好像他也不准备高考,想申请大姐的学校出国读书。” 世界上的大学多了,为什么非要去李兆敏的母校读书。李兆微又喝红茶,他不渴,只是不想让嘴闲着。 李兆赫也拿了一杯红茶,喝了一口就放下了,五官挤成一团:“好苦。三十三中……哥,是三十三中吧?三十三中有人提那件事吗?” 李兆微心跳漏了一拍。他尽量控制着捏茶杯的手不颤抖,尽可能自然地问:“是李先生叫你问的吗?” “不是啊。”李兆赫茫然地挠了挠鼻尖,“你特地转那么远一个学校,应该不会有人认识你吧。” “那你问这个干吗?” “不干嘛……哥你生气了吗?” “没有。”李兆微冷冷地说。 李兆赫像浣熊一样把手压在脸上,胡乱揉了一圈:“我想想还有什么……啊……爸还说呢,如果你在三十三中再闹出什么乱子,就把你送到大姐那里。哥,你千万不要再出什么事了。搬回来吧,我一个人在这里住好没意思。” 李兆微看着弟弟,弟弟的眼神满是期冀,他差一点就说出一个“好”,突然想起了还在家里住着养伤的柯希。 如果他回来了,柯希怎么办。他无法想象蜷缩在书房大沙发上的柯希再回去脏兮兮的寝室。他凝视着手里烫金的杯子。浅蓝底的杯子上画着朴拙的花鸟,和以前妈妈爱买的繁复玫瑰骨瓷茶具的风格完全不同。 “我真的不搬。你小妈毕业就该回国了,我可受不了和她住在一个屋子里。” 李兆赫发出小狗一样的抗议声:“有四层呢,你不会遇到她的,而且她好像要先在外面实习,过段时间再回国。” 这女人真是出人意料。自己家有企业不管,却跑到国外,给别人的公司打工。不过她早晚要回来的。 想起那个眼神精明的女人,李兆微不禁一阵颤抖。从一年前,妈妈说,李先生终于离婚来娶她开始,李兆微就很不舒服。他见过李先生的大女儿,同父异母的姐姐李兆敏,她和她妈妈一样,都散发着令他恐惧的气息。 听说李兆敏极其出色,他做好了被她冷嘲热讽的准备,但见面时她完全没有任何讥讽和敌意,而是握着他的肩膀夸他长得帅,比年轻时的爸爸还帅,夸弟弟包子脸圆润可爱,一看就机灵乖巧,又继承了李妈妈韵味十足的丹凤眼,从胎里就会长,透着聪明。 她的顺理成章让他无所适从。 五个月前搬进主宅,三个月前他提刀捅了同学,李兆敏的处理方式都非常……像他的亲姐姐。见面时亲密而不失礼貌,知道他犯错后非常失望,聊天的谈吐惬意而犀利……但她怎么可能当他是亲弟弟? 他不知道李兆敏在想什么,她的态度过于友好镇定,让他感到强烈的不安。平静的表面下有什么东西在骚动。他本能的想远离那个女人。 “哥,我带你去看大姐给弄的游戏室!”弟弟忽然一把抓住了他,李兆微从沉思中惊醒,问:“游戏室?” “超漂亮!”弟弟兴高采烈地说。 李兆微完全不想上楼,搬出去后这房子就有种陌生感,上楼像是侵犯了隐私,但弟弟一个劲儿的拉扯他。 他跟着李兆赫停在二楼一间客房门口,满脸通红,猛然拉开门,打开灯,让整个房间曝露在柔和的灯光下。李兆微不自禁的“啊”了一声。 房间保留了客房原有的窗帘和地毯,可能还有墙纸和挂灯,但其他东西完全大变样。墙上贴满游戏海报和挂轴,巨大的显示屏,主机,全套音响,手柄,中间清出一块,地毯上又铺着一张地毯,显然是为了玩某种可视游戏。房间另一端,本来是床头的位置立着两个巨大的玻璃柜,左边的柜子里手办型号较小,右边的柜子则像电影院门口的周边展览厅。 李兆微环顾着房间,由衷赞叹:“太专业了。” 李兆赫兴奋得满脸发红,原地蹦了一下:“是吧!我一直想要一个这样的房间,爸说我想要什么自己去买!我就买了这些……哥你要不要玩?” 他确实从小就想要一个这样的房间。李兆敏为了讨好他还真是敢下本钱。可惜李兆微对游戏一点兴趣都没有,摇摇头:“我不玩,可以看你玩。” 弟弟硬拉着他坐在主机前,给他演示大姐买的游戏,一直到金黄夕阳变成深蓝暮色,弟弟才依依不舍的放下手柄,伸了个懒腰:“能搬进来真的太好了,哥,你不回来?” 李兆微从神游天外里回到现实世界,叹了口气。 “不行。不搬。这个话题以后不要再提。” 李兆赫失望得肩膀都耷拉下来:“大姐真的很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她暑假还特地回来问我以后想上什么大学……对了,大姐带了好多东西回来,说咱们一人一份,我刚才都忘了!” 他爬起来,从玻璃柜下拉出一个纸箱,一直推到李兆微面前。看李兆微没有亲自动手开箱的意愿,只好坐在地上,撕开胶带,打开纸箱。里面琳琅满目,李兆微挑了挑眉。 “这些都是大姐带回来的。”李兆赫一样一样摆在地毯上。东西确实不少,有厚厚一沓美国各大高校的招生资料,当红小说,漫威的漫画,一些电影角色的限量周边。还有些礼盒包装的零食。要说珍贵也没有多珍贵,都是一些玩具。其中有一样东西李兆微之前没有见过,是一个银色的不锈钢瓶。 他拿起瓶子上下抛了两下,入手沉重冰冷,造型奇特,像钢制保温杯上焊了两个不锈钢吸管。他把瓶子举到弟弟眼前,问:“这是什么?” 李兆赫瞧了一眼,呆呆的摇头。李兆微又把那东西转了两圈,怎么看都不眼熟。 李兆赫猛然一拍地毯:“想起来了!奶油枪。” “奶油枪?干什么用的?” 这下子弟弟无言以对了:“……弄奶油的吧……” “她从美国带给我一个弄奶油的。”李兆微重复了一遍,讽刺的一笑,把奶油枪扔回纸箱里,“给错人了吧,该拿到厨房去给阿姨。” “不是不是!”李兆赫急忙摇手,“我想起来了。她说这个是她们开party时用的。你看,还有照片呢……等我连一下威劈恩……” “别连了。”李兆微阻止他,“打奶油没什么好看的。” 李兆赫用力摇头,拿着奶油枪给他示范:“是把这个气弹在一端插进去,放气,把这个开关,就这个扳手扳下去,就能把气弹的气吹到气球里,他们吸这个气球玩。” 李兆微想起来了,五个月前,他们搬进李家主宅,在家里召开欢迎宴会,李兆敏就从一个气球里吸过一口气,发出非常滑稽的声音。爸爸,妈妈,李兆赫都笑得前仰后合,只有李兆微只觉得她发傻,二十多岁的人还装唐老鸭。 “哦,我想起来了,是吸完气后说话会变声的那个吧。” “好像是吧。”李兆赫说。他把奶油枪和其他东西重新装进纸箱,往李兆微面前一推,“大姐说这一份是给你的。” 纸箱里至少有八盒配套的气弹。李兆敏以为他很喜欢唐老鸭吗?他又不是傻子。李兆微把箱子往后一推,明确拒绝:“我不要。” 李兆赫沮丧的看着他:“拿着吧。要不大姐又该生气了。你上次要把月亮城的书扔了,她就很生气……这次你再把她的资料给扔了,她肯定去找爸爸。她跟我说,这个漫画是她花了好大力气才买来的。” 李兆微嫌弃的看着漫画,伸手翻了两下:“蜘蛛侠,还这么多蜘蛛侠。这都是几岁小孩看的?她怎么会认为我喜欢这种东西?” “不知道。” 看来李兆赫完全不想当他和大姐之间的缓冲了,他鼓着嘴把箱子合上,看都不看他哥:“爸还一直说大姐有心呢。究竟大姐怎么得罪你了,她什么事都做得很好,你还是揪着她闹个没完。你又做过什么讨好大姐的事了?留我一个在家” 真是长脾气了,李兆微从鼻子里出了一声:“好,我收,明天叫个快递来,把这堆破烂寄到月亮城。” ☆、第十六章 他本来很喜欢螃蟹,但听说螃蟹是李兆敏买回来的,便失去了食欲。只是拿着两个螃蟹爪子在桌上摆弄,显得手里一直有东西,弟弟没注意到他几乎没动螃蟹,和他说个不停。 游学项目过几周就要出发了,而需要递交给学校办团签的材料还完全没整理;新学期的同学都是很有意思的人。大姐和他想的不一样,很会照顾人,对人也没有偏见,就连妈妈都喜欢大姐。妈妈又去旅游了,当全职太太有点没意思,好像打算做个代|购玩一玩…… 李兆微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里挂念着柯希,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家,脚腕好没好,有没有叫外卖吃,杜航有没有上门找他麻烦。 说起来柯希为什么要包庇杜航呢,杜航又有什么资格这么对待柯希? 两天过去,弟弟没有开发出新的事件,看来叫他只是为了叙旧,以及劝说他参加游学项目去美国。总觉得李兆敏会忽然回来,李兆微实在呆不住,买了最近的票,回了月亮城。 离开时是黄昏,回来也是黄昏,好像他只是出去散了散步,和弟弟在一起的两天是散步途中产生的幻觉。 带着轻微的晕眩感,他推开房门,毫不意外的看见柯希横坐在沙发上,还穿着那身家居服,伤腿平平伸展,另一腿翘起来,架着那本《American psycho》,目测已经看了三四章。听到他回来,抬头一看,眼睛熠熠生辉:“燕哥!” 他一抬头,脸颊被夕阳镀上一层光亮,头发像蒲公英一样软柔。李兆微不由自主的微笑,把钥匙扔进门口的筐里,问:“这两天吃什么了?” 柯希不好意思的耸肩,随着这个动作,肩部衣服贴出明显而流畅的骨骼线条:“冰箱里的那些东西。” 冰箱里好像没什么东西,大概只有他上次去超市买的零食。李兆微带点责备的问:“为什么不叫外卖?” 柯希嘿嘿一笑,没有回答。与此同时,他的胃发出一声饱含存在感的声音。 他可能是……没钱。 李兆微感觉此刻的自己像是跑出去大吃大喝,把小猫扔在家里忍饥挨饿的坏主人。 他到玄关的置物篮里翻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外卖单,瞥眼看到门口放着一个纸箱子,一愣,随即想起是从主宅寄过来的东西。柯希跟着他的视线注意到箱子,说:“今天早上送过来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就放在门口了。” 李兆微在茶几上摊开外卖单,和柯希研究晚餐内容,柯希把每张菜单都看了一遍,坚持要定最便宜的素云吞,他不禁怀疑柯希的选择标准不是口味而是价钱。为了平衡柯希的晚餐营养,他自己叫了寿司。 订完了外卖,李兆微把外卖单重新扔回置物篮里,把箱子抱到茶几上打开,给柯希看李兆敏带回来的东西。柯希屏住呼吸,拿起最上面的招生手册,敬畏的看着那所人尽皆知的大学:“这些都是你姐姐给你的吗?” 柯希的表情让他怀疑李兆敏可能真心实意想让他高兴。看到他点头,柯希毫不掩饰歆羡之情:“有这样的姐姐真好啊。” “嗯……还行。”李兆微含糊回答。 柯希看了一会儿册子,把它们放在一边,打量着箱子里其他的东西。他好像对漫画和手办没什么兴趣,而是从箱子里拿出奶油枪,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摆弄着:“这个呢?这个是什么?” 看来柯希也不认识奶油枪。李兆微拿过奶油枪,给他解释用法,柯希眼神麻木地点着头,显然听得云里雾里。李兆微想着找个什么东西进一步说明,瞥眼看到气弹纸盒里有个气球,便拿出气球,把它套在奶油枪口上,一按扳手,气球吱的一声膨胀起来。 柯希眼神多了几丝光亮:“原来是吹气球的?” 气球鼓得差不多了,李兆微捏住气球嘴,把气球拿下来递给他:“你试试?” 柯希小心地接过气球——在接气球的时候,两人的手指短暂地摩擦,温热感像忽然波动的春水。柯希像捏着蜻蜓翅膀一样捏着气球,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好像里面的气体会忽然变成别的东西。 李兆微做了个吸气的手势。柯希迟疑的把气球凑到嘴边,慢慢松开手,浅浅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表情顿时改变了,像是胸中有一团无法抑制、逐渐膨胀的喜悦之情。 他向后靠在沙发靠垫上,又把气球举到鼻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表情越发恍惚。 看他的样子,李兆微忍不住想笑,不知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又会是什么表情. “你说话。” 柯希看着他,眼睛雾蒙蒙的,好像无法确定焦距,低低地问:“恩,说什么?” 他的声音几乎没有改变,更不用说唐老鸭的滑稽声音,而是多了一层慵懒妩媚的调子。李兆微的心不自然的狂跳,看着柯希最后深吸一口气,把气球吸净。恍惚片刻,他忽然控制不住的笑起来。 他笑得太开心又太突然了,李兆微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笑出声:“你在笑什么?” 柯希摇着头,整个人忽然笑倒在沙发上,李兆微怕他压到伤腿,赶快过来扶着他:“好好坐着,别再扭伤了。” “我不疼。”柯希喘着气说。 两个人的脸只相距不到十厘米,李兆微不由自主的看着柯希的嘴唇,薄而柔软,色泽柔和,他不期然的想,如果亲吻到他的嘴唇上,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嘴唇上忽然感觉到一阵温柔的凉意,柯希抓着李兆微的领子,轻柔地吻了他。 李兆微的理智不翼而飞,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能感觉到柯希的嘴唇。 【此处删去121字】 柯希松开了他。李兆微才发现自己像溺水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脑袋嗡嗡作响,一时不知道身处何方,耳朵里听到的刺耳而单调的声音又意味着什么。好一会儿,游荡的思绪才回到脑海里,他想起刚才叫的外卖,一阵强烈的恶意冲到心中。 早不送,晚不送,偏偏这么快就送来了。 他抓起钱包和钥匙去开门,嘴唇上还残留着麻酥酥的感觉。 好像那个吻在隔空继续。柯希在背后又笑出了声。他狼狈地回头看了一眼,柯希歪倒在沙发上,朝他懒洋洋地笑着。 怪不得李兆敏说他们开趴用这个,简直是拉近关系的利器。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应该赶快吸一口气,假装自己情绪上来,扑上去再回味一次刚才的温存。 他把外卖放在桌上,拿过奶油枪,试图给自己也吹一个气球,但是这次吹不成了,无论是气弹里是什么气,都已经用完了。他试图再装填一个气弹,外卖袋忽然簌簌作响,是柯希伸过手,从外卖袋里抽出一双一次性筷子,用筷子轻轻滑过他的脸颊。 李兆微抬起头,柯希侧躺在沙发上,伤腿伸得笔直,一手抱着沙发靠垫,一手握着一次性筷子,轻轻地点在他的额头上。 柯希冲他微微笑着。这两天他大概又洗澡了,身上散发着椰子的味道。椰子没有第一天闻到那么刺鼻,和柯希的味道糅合在一起,有种接近奶味的甜腻。他的眼神里吐露了千言万语。李兆微几乎迷失在那双深黑而温柔的眼睛。 幸而他颤巍巍地蹲着,几乎失去平衡的腿把他从迷梦中唤醒。他把奶油枪和气弹扔回箱子,也给自己拿了一双筷子,说:“你躺着怎么吃。” “我这就坐起来。”柯希慢慢坐直身子,倾身夹了一个云吞。姿势像练芭蕾的女孩在压腿,李兆微忍不住好笑,说:“你等着,我去厨房给你拿个碗,别这么费劲。” 李兆微找了个面碗递给柯希,有点困倦,他小小的打了个哈欠。想到明天又要上学,心情立刻变得阴郁。上学真是麻烦,这几天来回折腾得他快要散架了,他现在只想好好在家躺着歇几天。 不知为什么柯希被这个哈欠戳到了笑点,说他打哈欠像狗。李兆微忍不住摸了摸下巴。狗打哈欠时舌头都伸得老长,他可没有把舌头伸得那么长。 柯希听完后笑得更厉害了,一直笑到捂着肚子,笑得李兆微不知所措。他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好笑,罪魁祸首一定是那个气球。 柯希笑得眼角出现了泪花,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问:“燕哥,为什么你一个人住呢?” 这个问题非常难以回答。 柯希等不到回答,笑咪咪地说:“和那个什么周明远有关系吗?……居然真的有关系,燕哥,你知道你的想法都是写在脸上的吗?” 李兆微的两颊不受控制地发烫,这么说,从见到他的第一天,他就知道自己对他的感觉了。柯希看着他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脸红了,燕哥。没关系的,不是我自夸,我大概算是长得还不错?可以说是从小被追到大的,你喜欢我没什么奇怪,也有很多人喜欢你。你是gay吗?” 李兆微依旧不想回答,柯希也不强迫,自顾自地说:“我很早就知道我喜欢男生了。可能是初中一年级,爸爸带我去公共浴室洗澡,当时澡堂里有很多人,我看到了邻居的小哥哥,以前对他没什么感觉,但那天他背对着我,热水顺着他背部的脊骨凹陷流下,我忽然什么都明白了。这之后我再也没体会过醍醐灌顶的感觉。” 他稍微伸展一下肩膀,说:“喉咙干渴,我喝了一点浴室花洒里的热水。爸爸看见了,说那个水太脏,叫我不要再喝。他可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喝。” 李兆微忍不住盯着他不断轻微开合的嘴唇。 柯希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杜航一直以为他能用同性恋这个身份来吓唬我,其实我根本不害怕。他自己还不是看见我就流口水。我猜,在他们眼里,只要长得好看,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好几次我都抓到杜航盯着我看。他就是个色狼。” 他微微支起身子,说:“燕哥,你到底是不是gay?” 柔和的声音暗含了无数东西。 李兆微一动都不敢动,更不知道说什么好。柯希忽然轻轻拍拍沙发,说:“燕哥,到我面前来。” 看李兆微一脸惊愕,柯希微微一笑,又说:“燕哥,过来,跪到我面前。” 他可以不听从柯希的指令,但他不可能拒绝那柔和的声音。李兆微放下筷子,有些僵硬地走过去,跪坐在柯希面前的地毯上。柯希俯瞰着他,暗沉沉的暮色里,他左边嘴角露出的小虎牙闪着娇憨的微光。 “坐着也行,我就怕你腿麻。” 李兆微刚想问他为什么会腿麻,一只手抓住了他后脑,柔软的嘴唇贴上来。黑暗里柯希也有点把握不好分寸,两人的嘴唇鼻尖同时撞在一起。柯希“啊”地一声,低低一笑,侧头再次贴住了他嘴唇。 【此处删去291字】 李兆微喘息着,和柯希对视。 不应该是这样的。 李兆微缓缓从柯希的衣服里抽回手,慢慢退下沙发,平息着混乱的呼吸和思绪。片刻后柯希侧过头,家居服和沙发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低低地说:“怎么了,燕哥?” 李兆微抬起头,看着微光中柯希的轮廓:“你喜欢我吗?” “当然。怎么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柔和而清醒。这声音引诱他过来,又明了地照亮了他的焦渴。李兆微把凌乱的衣服重新收好,起身打开了灯。 柯希被灯光刺得眯起眼睛,随即拉好了半敞开的家居服,坐直身子。李兆微倒进柯希旁边的沙发上,头仰在沙发靠背上,垂下眼睛看着他。 柯希带着淡淡的笑意,却没了刚才勾|引的神情。 “再不吃饭就凉了,”李兆微说。 他伸手拿过刚才摞在一边的入学申请手册递给柯希,让他垫在膝盖上别烫到腿。柯希犹豫片刻。接过手册垫在腿上,把外卖套进碗里,默默地往嘴里送云吞。 他吃东西没什么声音,速度倒是相当快,吃得风卷残云,显然这几天靠吃冰箱里的零食快要饿死了。李兆微看他不怎么朝寿司动筷,主动让了几个给他。 说是寿司,和日料店里的寿司已经没有太多相似之处,更像是沾满美乃滋的紫菜卷饭。柯希一个一个地吃了,吃着吃着,他抬起头:“燕哥,这顿饭又要给你多少钱呢?” 李兆微摇头,说:“你吃吧,我请你的。” 柯希放下碗,说:“那我什么时候走呢?” 眼看他又端出第一天认识的高冷范儿,李兆微也放下筷子,说:“是我家呆得不舒服吗?” 柯希执拗地看着他:“舒服倒是舒服,但房租饭钱我恐怕是拿不出来。” 李兆微刚想说“不用你拿什么饭钱”,忽然灵光一闪,说:“你刚才是在付房租吗?” 柯希垂下眼睛,又抬起头。空气里流动着无声的语言。李兆微电光火石地想起换衣服时看到他臀部上的青紫痕迹。当时只觉得怎么会有这种样子奇怪的伤口,现在一想,明显是被人强行留下的手印。既然能留下这种痕迹,当时的场景呼之欲出。 “杜航……杜航让你这样做的吗?” 柯希脸上飞快掠过一丝扭曲。 “我没有别的东西了。”他尽量平静地说,“你喜欢我,是不是?为什么拒绝我呢?” “我……” 李兆微说了一个字又停住。他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拒绝柯希。确实,他对柯希总是充满妄想,借着有意无意的接触在偷偷地占便宜,但柯希真的要“付房租”,他却没有兴奋,而是感到一阵强烈的酸楚。 他不是为了那种事才接近柯希。 只要柯希能住在他房间里,朝他微笑,穿他衣服,吃着他夹过去的食物,他就心满意足。 “你留在我这里就行。”李兆微说,“什么房租、饭钱,都不用你管。我不是为了这个才带你回来的。” 柯希脸颊抽动,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他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食材最丰富的寿司,囫囵个儿地塞进嘴里,嚼着嚼着,他的表情明朗成一个含着泪水的笑。 “总有一天你会改变这种说法的。”他含糊不清地说,“到那个时候,咱们再一起吃素云吞。” ☆、第十七章 会议室里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最后打破沉默的是少当家。他深长的吸了一口气,摸了摸口袋,摸出一包香烟,像抖一团废纸一样抖出来一根烟叼在嘴里。他刚要点烟,烟不知怎的从嘴里掉下去了。他低头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烟,重新抽出一根咬在嘴里,打火点燃。 白色的烟飘进空气里,郡主扬起了一边眉毛:“我希望你别在屋里抽烟。” 少当家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口浓重的白烟:“我希望你现在滚出这个房间。” 郡主笑了笑,说:“你这么大人了,说话还像个小孩子。王嘉译,你这是不知道柯希和他之前的事了?” 其实王嘉译不太在意恋人和前任的事。谁没有过去呢,就算少当家特别在意他的前任吧,那个人已经死了,不会再对他的生活有实质性的威胁。身为一个gay,在感情上要面对的困难可比“死去的前任”要麻烦得多。 他刚要说话,少当家说:“我本来也打算告诉他。但你要是想说,那就更好,你敢告诉嘉译,你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吗?” 郡主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说:“我之前不够成熟,曾经劝他们分手,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王嘉译,你怎么想。柯希已经死了十年了,你是想当柯希的替身吗?” 这种事谁也不想,他一开始也不是为了替身才选择少当家,王嘉译张嘴要说话,办公室门忽然被人敲响了,刚才参会的一个领导站在门口,说:“李总,这个文件需要您看一下,对方已经来了,就在楼下,您看看……?” 王嘉译看看李郡主,又看看少当家,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位李总。郡主微微一笑,朝弟弟做了个“请”的手势,少当家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王嘉译,跟那个领导一同离开了房间。 李郡主目送他离开会议室,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 现在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咱们现在推心置腹地谈谈吧。”她对王嘉译温和的说,“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情,说实话我不清楚。但你一直说是你自愿的,不是他逼迫你的。是这样吗?” 王嘉译谨慎地说:“是这样的,李总,如果是办公室恋情的话,我刚入职不久,不知道该怎么办……” 郡主眉毛微微扬起:“你以为我是来劝你分手的?” 王嘉译也是一愣:“不是吗?” 李郡主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正相反,我希望你不要轻易分手,能一直留在他身边。” 或者是王嘉译脸上的惊呆表情很好笑,她轻轻笑出了声,右手来回旋转着银色的钢笔,漫不经心的说:“我弟弟,他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不知道你有没有察觉到,他在情绪控制上有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大多来源于他之前失败的恋爱。我们都希望这次他的恋爱能成功。但是考虑到他的前科嘛……” “前科?” 李郡主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监狱服刑那种前科。” 原来是个修辞方法,听上去好像意有所指似的。看来是自己想太多了。王嘉译尴尬的点头。 李郡主像是完全没有被打断一样,继续说:“他是我弟弟,我说话就会比较向着他了,希望你不要介意。做我弟弟的恋人,抗压能力要好。这些年他非常孤单,需要一个温柔的人陪伴他、开导他。长相上你确实很像之前的那个男孩子,但两个人长得再像,也不可能有同样的灵魂。你大可以在他面前做你自己。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不要轻易离开,要温柔的对待他。” 王嘉译看着李郡主,他真的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多大了,会议室的灯光下,她皮肤和头发都泛着一层光亮,眼神诚恳而温柔。 他迟疑的开口:“我能不能问一下上次恋爱发生了什么……” “那你应该问他。”李郡主说,“那是他和柯希之间的事,我作为一个外人不方便在背后评论什么。” 王嘉译立刻道歉。李郡主站起身,说:“好了,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这么晚了你也该去吃饭了。两个人在一起很不容易,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这就说完了?把别人的意见太不当一回事了吧。王嘉译也跟着站起来说:“李总,这次可能让您失望了。我想辞职,也想分手。” 郡主微微眯起眼睛:“为什么呢?” 王嘉译涨红了脸,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去医院的事告诉她,想来想去,这种事终究不好意思在领导面前公然提起,说:“不合适。而且我也不想当别人的替身。” 郡主了然地点头,说:“我弟弟虽然傻,出手还算大方,你不用担心,没有钱也可以和我说。” 王嘉译脸更加红了,被她这么一说,他好像非常庸俗拜金。 “目前发生的事还谈不上金钱关系,只是您也知道他喜欢的不是我,是他前男友,我不想在一段关系里充当别人的替身。” 郡主的忍耐表情像他在说些不识时务的话,又或者他非常幼稚,好容易等他发表完优质看法,她点点头,完全不当一回事地说:“你没必要这么做。我弟弟对柯希的事一直想不开,难得喜欢上你,过段时间,等他想开,恢复状态,就好了。” 她真是爱强人所难。 一阵无名火起,王嘉译心想,天大地大,一个公司老总还能把人逼死了么。大不了转头就辞职,何必和她多说。 郡主好像看透了他的想法,说:“你这个表情什么意思,是不是等离开会议室就辞职?我已经和人事部说过了,不能给你批。” hr不给他批手续,他还不能旷工? 郡主自顾自地抽出手机,给他拍了一张照片。 王嘉译虽然不喜欢被拍照,但领导拍他,他也不好意思抬手挡着脸,郡主盯着手机照片,似乎对效果很满意,说:“你是不是在想,天大地大,四海列国,只要辞职或者高飞远走,谁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王嘉译心想那是当然,但他口齿比不上郡主,说什么郡主也不听,干脆闭上嘴,给她来个默认。郡主眼睛不离手机,说:“你知道牛牛贷款公司吗?” 王嘉译一愣,想了想,好像没听过牛牛贷款公司,难道是和工作有关的项目? 郡主接着问:“那极速现金平台呢?借款王呢?宜人贷?金融宝?你都知道吗?” 王嘉译摇头。他刚大学毕业,上大学时花家里的零用钱,偶尔给学校做点讲座的听写稿,弄点一百两百的小外快。从来没有不符合实际的消费欲望,当然还从来没贷过什么钱。 郡主终于从手机上抬起头,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微微一笑,说:“这些都是挺知名的小额贷款平台,行动力也算不错。我大概是没办法奈何得了你,但是小额贷款平台说不定可以。” 小额贷款平台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郡主的指甲轻轻敲着手机背面,说:“你觉得,我用你的信息和照片,能从里面贷出来多少钱?” 王嘉译感觉脸上鲜血迅速消失。 “你这是……你哪有我的个人信……” 郡主胸有成竹的迎接他的视线。他忽然想起来,入职后,公司要求他填写的一些个人基本信息统计表。还有他档案里的各种证明。 “你这肯定是违法的,这些材料也不可能证明我的意愿。你真这么对待我,我一定要去报警,去法院告你!”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虚弱无力。郡主还是很温和,说:“这些材料不够证明你是自愿贷款,那不要紧。你觉得我找不到让你自愿的人吗?” 她说的是王嘉译想的那个意思吗? “你告我也可以,没问题。但你知道法院立案都需要什么证据吗?如果立案,从立案到结案,再到追回你的损失,挽回你的征信,都需要多长时间吗?” 这些王嘉译一无所知。 他紧握双手,指甲刺进掌心,但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冷汗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 郡主满意地点点头:“我以前也没从小额贷款上弄过钱,具体他们在追债上有多大本事,我还真挺感兴趣。要不咱们一起试试看?” “你不能总这样威胁我。”王嘉译微弱地挤出一句话,“我也不能一辈子哄你弟弟开心。他是疯的,他……他把我弄进医院了,你知道吗?” 郡主嗤笑一声,带点讥讽地说:“我又没让你忍着他。” 王嘉译彻底蒙逼了,不知道郡主到底想说什么。郡主慢条斯理地把桌上的笔记本和钢笔收好,说:“他爱柯希,又不爱你,你不用对他百依百顺的。但他不说让你走,你也不能走。现在明白了吗?” 王嘉译张了张嘴,最后问出一句:“你什么时候能放过我,我又怎么能相信你放过我?” 郡主拿起笔记本和钢笔,站起身:“我对你没有兴趣。你不用这么担心。” 她抓起遥控器,把磨砂玻璃恢复原状,离开了房间。 王嘉译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心脏狂暴地撞击着肋骨的栅栏。他的手在发抖,浑身在发抖。如果现在他站起来,一定会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 少当家是疯子,他姐姐是个更大的疯子。贷款这么简单吗,光是她一个人,不需要自己配合就能贷出来?那岂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别人的信息贷出款了? 但她说,会找到让他配合的人。 这东西具体怎么操作,王嘉译对此一无所知。郡主能说出这种话,如果她也能做到呢?今天是给他一个预警,如果真辞了职,不知道她到底会做出什么。 王嘉译又想到今晚被提起无数次的名字,柯希。 少当家说,你敢不敢告诉他,你在这件事里真正扮演的角色。 郡主说,她曾经劝柯希和少当家分手。她是好好劝说的吗? 成年人或多或少都是有情伤的,每个人都要裹着自己的情伤,若无其事的生活下去,去遇见新的人,探索新的经历。一直痴迷过去,只会连累更多的人。不能说少当家这样不好,只能说他出乎意料的痴迷于过去,对一段失败的恋爱念念不忘,不像是生活在万花丛中的富二代会做的事情。 胃里越来越痛,提醒他整整一天没吃什么东西。王嘉译深深呼吸,尽量平复情绪,反正一时片刻也想不出对付疯子的办法,不如先去弄点东西吃了,吃饱了才有体力思考。王嘉译锁了门,乘电梯直接去了一楼。 出了办公大楼,温热的夜风扑面而来。 左边商圈好吃的饭店比较多。王嘉译沿着人行道向左走去,脑袋里还盘桓着郡主说的事情。 这么疯的女人,居然还有人崇拜。盛宇蔚一定是瞎了眼睛,才会觉得郡主是个什么女神。 他的目光停留在前面那人的身影上,灰色长袖衬衫,长到脚踝的长裙,夏夜还穿这么多衣服的,不就是盛宇蔚? “蔚神,诶,蔚神!” 那人回过头。 凌乱卷发下一张小脸,尖尖鼻子,薄薄嘴唇,果然是盛宇蔚。 王嘉译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身后的伤被拉动,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走路姿势也变成了一半螃蟹一半人。盛宇蔚看着王嘉译扭到她面前,说:“王嘉译。”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和平时的清亮沉稳迥然不同。王嘉译一怔,借着路灯光细看,她的眼周有淡淡的泪痕。 “你……” 盛宇蔚看着他,不分辩,也不掩饰。王嘉译不知道该装作没看见还是该慰问她,憋了半天,决定实话实说:“你还好吗?你是哭了吗?刚才郡主难为你了吗?” “没有。”盛宇蔚说。 看她好像没有回答问题的心情,王嘉译冲她点点头:“那……我去前面吃饭了。晚上没吃饭,去找点东西吃。” 盛宇蔚点点头。目送王嘉译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开口叫住他。 王嘉译回过头。盛宇蔚的卷发挡住了她半张脸,也不拨开,而是假装镇定的挺直脖颈,说:“王嘉译,我想问你,男人是不是觉得,只有伤害,才能留住喜欢的人。” ☆、第十八章 十点半,商业街的夜晚刚刚拉开帷幕,王嘉译和盛宇蔚如同最普通不过的情侣,瞬间淹没进夜街人海。王嘉译问盛宇蔚想吃什么,盛宇蔚扫了一眼门口等位的人,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王嘉译想了想,提议去吃甜点,据说巧克力可以给人带来被爱的感觉。 盛宇蔚无所谓地点点头.两人找了一家好像没什么人的甜点店。里面也确实没什么人,稀稀拉拉坐着几对闺蜜,在压低声音说着什么事情。盛宇蔚挑了靠窗户的角落坐下。菜单上的甜点花团锦簇,王嘉译点了芝士蛋糕、黑森林,瑰夏和奶茶。盛宇蔚也注视着菜单,眼神里是纯然的漫不经心。 王嘉译把菜单还给服务员。等服务员走开,盛宇蔚,对他笑了笑,眼神里终于有了点东西。她将垂在脸颊的长发撩到后面,露出额头上一块暗淡的淤青。 王嘉译盯着淤青看了片刻,猜到了□□分,但他不敢十分确定,这种事发生在盛宇蔚身上,比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难以置信。 “你额头怎么了。” 盛宇蔚又笑了笑,把双手放在桌子上。她的美甲颜色比上次更鲜艳,酒红色,像是为了盖住指尖的伤痕。 “如果是男朋友打的,就分手吧。”王嘉译说。 盛宇蔚摇摇头,手指展开,盯着自己的指甲:“没那么简单。“ 王嘉译长叹一声。女孩子是不是都觉得男朋友会对自己很好。不管这个男人对她做了什么,她都会觉得这人有时候还行。 不过话说回来,他这样的人居然还能给盛宇蔚做感情指导,简直本末倒置,不着调得令人想笑。“该不会他对你很好吧。” 盛宇蔚又轻轻摇头:”我不觉得。“ 既然男朋友对她不好,为什么不能分手呢。王嘉译谨慎地保留意见,果然片刻后盛宇蔚自嘲抵笑了,说:“你能明白我的,不是吗?你和少当家。” 她果然知道了。 盛宇蔚抽出一根搅拌咖啡的小木棍,在手里摆弄着,先是东点西点,接着像转笔一样转来转去,他们头上有一盏明黄色的灯,小木棍在灯光下投出指南针一样的影子。 “按理来讲我不该说的,但我实在不是个能保守秘密的人,我需要一个人从异性的角度帮我分析,能麻烦你听我抱怨一会儿吗?” 王嘉译只有点头。他本来就是为了开解盛宇蔚,才和她一起来吃饭的。 盛宇蔚用酒红色的美甲在小木棍上比出大概五厘米那么长,眼睛都不抬地说:“我男朋友身上有这么长的一道伤疤。” 第一句话就先声夺人。王嘉译一句话都不说,等着听她讲故事,盛宇蔚用指甲边缘轻轻搔着小木棍,悠然说:“他说是高中被人捅的。但他明明出身于一个很好的高中。他不愿意告诉我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说当时自己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话。加上捅他那个人神经又不太正常,这道伤疤对他影响非常大,和他不亲密时还感觉不到,和他亲密了,就会发现,有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和他说放轻松就好,他说做不到。而且他说话确实很口无遮拦。” 王嘉译渐渐找不到重点:“我不明白……所以他打你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表达吗?” 盛宇蔚嗤笑一声,轻轻摇摇头:“不,大概是我们没有办法互相沟通。他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我气得动手打他,他把我推倒,不小心在床头柜上撞的。” 王嘉译想象着两人打架的场景,一个身材高大、面目模糊的男人高高地矗立在盛宇蔚面前。 “这样也算暴力了。我觉得你应该和他分手,这个人情绪不太稳定,以后说不定也会打女人。你这么好,为什么要和这种人在一起?” 服务员将蛋糕和咖啡摆在两人中间。盛宇蔚放下小木棍,拈起叉子舀了一点蛋糕放在嘴里,皱起鼻子:“难吃。” 王嘉译觉得那蛋糕看起来成色还不错,也拿起叉子,在另外一段压了一点,吃在嘴里的感觉确实不算好,但在他尝来,所有甜点差不多都是一个味道。他吞下巧克力奶油,评价道:“还行吧。” 盛宇蔚笑了笑,端起瑰夏冲掉嘴里残余的奶油味道,似乎瑰夏的味道也不能令她满意,她只喝了一口就放下咖啡杯。 “我曾经和男朋友去欧洲度假,在那边吃过比这好吃一万倍的黑森林。正宗的黑森林也不是这个样子。你不觉得这蛋糕的口感像海绵吗?” “……我没吃过海绵。”王嘉译说。 盛宇蔚皱起脸:“总之是难吃。” 王嘉译用叉子指指芝士蛋糕:“……要不然你吃这个?” 盛宇蔚也尝了一点芝士蛋糕,这次她倒是没做出什么评价,只是放下叉子,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和我男友交流。好像我们感觉到的东西不一样。就像你觉得这个蛋糕好吃,我觉得不好吃。根本不是语言能够传达的东西。可能是经历不同,就没有办法互相理解吧。” 王嘉译有些无语:“……一块蛋糕而已。我没去过欧洲,你也不用这么评价我吧。” 盛宇蔚看起来有些气恼:“不是因为欧洲,我是在说我自己。他的经历比我丰富太多了,不是他不能理解我,是我不能理解他。” “他能理解你,为什么还会动手呢?” 盛宇蔚嘴角微微向下,瞪起眼睛,一瞬间她的爽朗气质像一根被拧紧的发条。 “能理解我和能控制自己是两回事,你是不是听不懂,正因为经历太多了,有时他会弄混,会觉得我和他记忆中的事重叠,这说明我走进了他心里,不是外人。我想要帮他面对过去的事,这是女朋友应该有的职责。“ 她看起来像随时会发疯,王嘉译依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他更不想就此和她争辩,盛宇蔚自己深深呼吸,平复了一会情绪,说:“他对我也的确是挺好的。你帮不了我,我一定要自己想办法,他不是有意动手打我的。” 和最初的猜测一模一样,王嘉译不禁发出苦笑,说:“果然他对你挺好的。你想想,他对你可能根本没有那么好,你不要走近死胡同里面。” “我没有。”盛宇蔚斩钉截铁地说,“现在就放弃,为时太早了。” 王嘉译暧昧地耸耸肩。原来就算是女神,也会认为男朋友对她很好,从而原谅男朋友的家暴行为,看来学历和见识并不能保证一个人头脑清醒。 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想起深夜里一个人辗转反侧的思绪,王嘉译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判断盛宇蔚。 “你的朋友也这么认为吗?” “我没办法找别人说。”盛宇蔚抬起头,“我男朋友算是个挺有钱的人吧,如果和别的女生说,她们可能会在背后嘲笑我。如果和别的男生说,他们可能会误会我有出墙的打算。你是gay,和她们都不一样。” Gay和别人能有什么不同? 盛宇蔚朝他眨眨眼睛。“你会用男人的思维思考,又不会追求我。你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Gay甚至不能算作人类了吗? 或许是觉得王嘉译脸上挫败的表情很好笑,盛宇蔚嫣然一笑,捏着咖啡杯又啜饮了一点难喝的瑰夏,说:“说到这个,你要不要和我分享一下少当家的事?你们之间的事我差不多全部都知道哦。” 王嘉译难以置信,他觉得自己在公司已经非常低调了。但盛宇蔚的语气好像她确实知道无人知晓的隐情。 “我们平时那么明显吗?” 盛宇蔚朝他一霎眼睛:“我有特殊的消息渠道。” 王嘉译耸耸肩,刨了一点海绵味道的黑森林吃掉。面对盛宇蔚好奇的眼睛,他略作思忖,把故事概括成一个现任还爱着前任的桥段,并隐去了全部的姓名,这并不是假话,而且女孩子都喜欢这样的前情。 盛宇蔚扬起一边眉毛,半信半疑地听着,听到后来忍不住摇着头笑起来:“你可太能改头换面了。柯希已经死了。你干嘛还要在意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他再也不会出现横刀夺爱了呀。” 王嘉译只听到了重点:“等等,你也知道柯希?” “都说了我有特殊的消息渠道。”她漫不经心地说。 王嘉译的手指冰冷。“柯希……是什么样的人?” 盛宇蔚侧过脸思考着。 “我没有见过他。听说很漂亮。不过应该也就那么回事吧,如果他真是漂亮得惊为天人,肯定早就被星探挖掘进入演艺圈了。诶,说到好看,之前我见过一个和他重名的人,那才是长得特别漂亮呢。” “重名?” “我和我的秘密渠道年前去做过一个项目。”盛宇蔚说,想起那件事让她脸颊发光,“那个医院里就有个病人叫柯希。是他们医院的亲善大使。可惜啊,据说是自闭症,不能说话,而且肢体有残疾。但他能听懂话,能配合你拍照片。” 不知为何王嘉译的心脏乓乓地跳起来:“他和我长得像吗?” 盛宇蔚捂住嘴,格格地笑了:“你们gay真是自恋!听见一个人长得好看,第一句话就要问问长得像不像。你长得还凑合吧,不过跟他可是一点儿都不像。” 她看到王嘉译的表情,急忙补充:“我不是打击你啦,你要是见到他就知道我不是打击你。不如他好看没什么,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生之一。要不是自闭症,没准能去混娱乐圈呢,” 王嘉译勉强笑了笑,重新提起叉子,吃了一会儿,发现盛宇蔚一直在偷偷看他,和他视线相对,盛宇蔚微微一笑,笑得王嘉译毛骨悚然。 “……怎么了?” “你还真别说,你们好像确实有点像。”盛宇蔚比了比她的下巴和脖子,“他超瘦,这里一点肉都没有。而你这里有点弧线,婴儿肥,而且下巴……总之要说像,可能你比较像年轻个十几岁的他吧。” ☆、第十九章 公司经过了郡主的暴风雨,大家暂时进入了干活的新方向。除了一想到郡主就浑身发抖的王嘉译,其他人好像对郡主都充满崇拜之情。 这项目和王嘉译还是没什么关系,现在他承办了项目中人平时工作的杂活,工作量大了一倍。这让他按时下班的心愿化作泡影。临近结束,他刚刚想感叹一句终于下班了,内网突然弹起一条消息气泡,是少当家,发了条简短的信息,让王嘉译下班后等他一起回去。 这样也好,王嘉译现在根本不想主动约少当家。 他在办公室里枯坐,看墙上的时钟慢慢指向十点,办公室的人一个一个离开,只剩王嘉译自己。左右无事,他便抽出资料夹,看着盛宇蔚整理的资料,顺便转移一下注意力,免得一直想着身后疼痛。 不得不说盛宇蔚的思路非常清晰,换了他肯定没有这么简洁。没想到盛宇蔚在感情上受到这么大冲击,还能有这种体力安心工作。不愧是他们的女神。 只是女神如果能把神力放在其他方面就更好了。 终于听到了期待已久的推门声,王嘉译抬起眼睛。站在门口的果然是少当家。一夜不见,他憔悴了不少,眼睛下的黑眼圈青紫,显露出明显的疲惫。王嘉译站起来,刚客客气气叫了一声“少当家”,少当家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王嘉译只觉得胸口被勒得上不来气。少当家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以为你走了。” 王嘉译轻轻拍拍少当家的后背,说:“你放心。” 内心的愤恨在这个拥抱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前他反复打算,在“少当家道歉”和“分手”之间思考,但看到少当家本人,这些念头都像照到太阳的雪一样融化了。 再说他也真是不敢走,郡主仿佛站在窗外的阴影里,带着她无所不知的微笑,注视着他。 少当家松开他,近距离地看着他,离得近了,王嘉译发现少当家的眼睛里都满是血丝。下巴上一片青隐隐的胡茬。 “昨晚你去哪了?” “回我以前租的房子了。”王嘉译实话实说,“现在回去吗?” 少当家的眼神掠过一阵飘忽,随即定了定神,看着他:“回去吧。”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什么话,少当家心不在焉,显然精力已经掉到谷底,只能维持基本限度的运转;而王嘉译则一边开车,一边思考以后两个人的距离。 昨天郡主说,她对自己不感兴趣,也不要求他千依百顺。那难道是要他留在少当家身边,一直给他脸色看? 这倒也行,只要少当家没有额外对付他的手段。 为什么盛宇蔚说的那个项目组的病人会在他脑海中盘桓不去呢? 漂亮,脆弱,亲善大使。他对这个人有无法放弃的好奇。柯这个姓很少见,而柯希这名字更是不普通。会有完全无关的两个人取同一个名字的巧合吗?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长得好看,如今忽然被周围的人说,他和一个美人有相像的地方。说是受宠若惊都不为过。要是能知道当年的柯希长成什么样子就好了。听郡主的言下之意,不管脾气如何,只要长得像,少当家就无法移开视线。那应该是个很有辨识度的美人。 “那女的后来和你说什么了?” 王嘉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差点没注意到少当家在和他说话。少当家的声音又比以往低沉。少当家没听到他回答,稍微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王嘉译才从思绪中惊醒,一时间不知道“那女的”指的是李兆敏还是盛宇蔚。 少当家不明白自己说话含糊不清:“那女的专门和我不对付,她后来是不是劝你离开?” 王嘉译这才明白他指的是郡主。心想,她可没劝我离开,反而是劝我和你在一起。他摇摇头,说:“不,她希望我好好照顾你。” “照顾我?”少当家反问一句,声调不自然地提高,“她怎么可能希望我过得好,肯定是有什么打算,绕着弯子来和我为难。她给你吃什么东西了吗?喝什么东西了吗?” 那个会议室里没有什么食物,难道他以为郡主会从笔记本里抽出一根棒棒糖? 王嘉译莫名其妙地说:“没有啊。” 少当家松了口气,叮嘱道:“不管她给你什么,你都别吃。” 简直把王嘉译当成去陌生场所游玩的小孩子了。王嘉译虽然不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也只好答应着。少当家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问:“她威胁你了吗?” 正中红心。王嘉译剧烈发抖,脚下一滑。 按理来讲车子应该很稳,谁知道这次车子非常滑,朝着路边一头扎过去。对面的车急忙狂打喇叭。王嘉译没有太多开车经验,不知所措,方向盘左右晃动,在惊叫声里两车互相交叉。 王嘉译满手都是冷汗,定了定神,急忙推开车门下去查看车子损坏情况。对面车主也下了车,各自查看车损,王嘉译眼见少当家的车前灯开裂破损,心乱如麻。 “王嘉译?” 居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他抬头一看,对面车副驾驶下来的人竟然是盛宇蔚。她表情相当惊讶,眼睛像乒乓球一样在少当家和王嘉译之间回旋。 “我赔你。”王嘉译赶快低声说。但为时已晚,身后车门一响,少当家也推门出来了,看到盛宇蔚,顿时面无表情。 王嘉译忽然想,他已经能分辨出有表情的面瘫和没有表情的面瘫了。这算是什么事呢。 能看出来盛宇蔚极其尴尬,她将缠绕脖子的长丝绸围巾紧紧束在胸前,说:“这……不好意思。” 少当家倒是不生气,说:“没事,我们开车太不小心了,这个车损怎么定,你说吧。” “没什么的。”盛宇蔚立刻说,“其实这也不是我的车,是我男朋友的,说起来,他和您还是熟人呢。” 少当家眼睛动了动:“熟人?谁啊。” “周明远。”盛宇蔚报上男朋友的大名。王嘉译隐约觉得这个名字在什么地方听过,但一下子想不起来。他的注意力全都被少当家突然变化的表情吸引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少当家整张脸完全扭曲,原先的面瘫镇定像突然破碎的玻璃,伸展出无数皱纹。 盛宇蔚显然也惊呆了,瞠目结舌地看着少当家,幸好少当家很快收拾起了表情的碎片,摆出一张勉强可看的僵硬笑容,说:“原来你是周明远的女朋友。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姐姐的校友。这么说,你和周明远也是校友吧。” “我们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盛宇蔚低声说,犹疑的样子明显是拿不准少当家是否想听她的罗曼史。少当家等了片刻,问:“然后呢?” “就是……一个聚会。”盛宇蔚说,声音变得清晰坚定,“明远哥哥为了庆祝感恩节,包了PinBall RockHeart,一个酒吧。我是和朋友一起去的,那天晚上郡主姐也在。我们都是那个晚上认识的。PinBall RockHeart……您也不陌生吧,好像您在读书的时候也会光临。” 少当家缓缓点头,神情有点奇特。不知为何,王嘉译觉得盛宇蔚在提到“PinBall RockHeart”时,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PinBall他知道,是弹珠的意思。从这里只能看出少当家对“弹珠”有难以释怀的情节,没有必要和他眉来眼去。 “周明远的车……” 少当家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盛宇蔚说话。他清了清嗓子,明确地告诉盛宇蔚:“如果是他的车,我一定要赔你了。我有你的账户信息我有,明天就把钱划到你银行卡里。现在这车还能开吧?” 盛宇蔚看都没看,清晰地回答:“能。” “那你把车开走吧。”少当家说,“这么晚了,回家路上小心。” 一阵风起,吹起了盛宇蔚的长发,和她长长的丝绸围巾。围巾下方的流苏几乎飞到少当家身上。盛宇蔚急忙抬手把围巾压住,手腕动作处,米色的袖子向下掉了几厘米,王嘉译敏锐地看到一小块褪成黄色的淤痕。 少当家却没注意这些细节。盛宇蔚本想说什么,眼睛转了转,笑着道了声再见,钻回周明远的车里发动了车子。她的车前保险杠撞出了一块巨大的裂缝。王嘉译目送盛宇蔚逃难一样离开,转向少当家。 少当家弄伤了他,而他撞坏了宝贝车子,不知道算不算是扯平。就事论事,王嘉译觉得自己应该表示一下不好意思。 “这个车……” “没事。”少当家挥手打断了他。他低头看着瘪进去的车前灯,嘴角浮现一丝模糊的笑意,“这样才对。” 这样才对?王嘉译无声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少当家弯腰拍拍车前盖,说:“我刚开车那年,就不小心撞到了树上,整个盖子都翻起来。送去修好后还是能开,也能卖。车没有你想那么脆弱。没关系的。” “您怎么把车装在树上的?”王嘉译颇有些惊恐地问。看不出来少当家沉沉稳稳的,竟然是真正的马路杀手。少当家轻微一耸肩,肩膀形成好看的弧线。 “天气太差了,而我急着追一个人。一不小心,就——” 他做了个一头撞树的手势。王嘉译仿佛又听到刚才车辆相撞的爆炸声。只是撞扁了车前灯就像爆炸似的,整个车前盖都撞翻了,车里得响成什么样子。 他追的人又是谁呢,该不会是……柯希? 王嘉译差点原话问出去,话到嘴边改了措辞:“……后来追到了吗?” 少当家摇摇头,现在他的表情完全恢复了,是一张遗憾的面瘫脸。“那是个陷阱,我不应该去追他。” ☆、第二十章 幸好接下来的路上没有再发生什么事故。再刮擦一次,王嘉译就要发疯了。而少当家在一边若有所思,大概是在回忆曾经的车祸,一路上两人几乎一句话都没说。 打开家门,少当家先往房间里走,忽然一脚刹住停在门口,王嘉译差点一头撞在他背上,只觉得少当家的脊背僵硬如墙壁,声音从他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你为什么在我家?” 王嘉译从他手臂弯垂的缝隙里看过去,郡主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红茶。这么晚了,她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别人家里泡上一壶红茶。 王嘉译在橱柜里见过全套的茶具和红茶茶叶,不过他和少当家都不爱喝,还以为是别人送给少当家的手信。原来这红茶是郡主给自己备下的。 她微微一笑,说:“这房子一直在我名下,怎么变成你家啦?”不等少当家回答,她把茶杯放在茶几上,站起来,说:“谁家都是一样,还不是李家的。兆微,车借我,明早给你开到公司。” 王嘉译一眼看到她脚上黑色漆皮的光辉。她居然穿着高跟鞋踩室内地毯。应该说,她居然在室内还穿着高跟鞋。女人这么喜欢尖头高跟鞋的吗? 少当家硬邦邦地问:“你自己的车呢?” 郡主笑了笑:“怎么,开几次你的车就不高兴了?”她伸出手,在少当家面前晃了晃。王嘉译看少当家没说话,拿出车钥匙递给她。 郡主接过车钥匙,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现在改让这孩子开车了?也好。车开着怎么样?” 王嘉译谨慎地回答:“挺好的。” 郡主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对少当家说:“那就明天见了,你新买的金铃挺不错,最近居然喜欢买金银首饰了,不知道是不是开窍了?” 她带着淡淡的笑容和淡淡的香味,从王嘉译和少当家身边走过。少当家堵在门口,连身都不侧,郡主仿佛早就知道他会这样,单手把他推开十多厘米,硬是从他身边挤过去。王嘉译不明所以地送她出去,而少当家还像木头一样站在原地,脚下仿佛生了根。 说是送也没几步,毕竟是入户电梯,几乎等于开门就可以走了。王嘉译送郡主到了电梯口,被她赶回来。他再进了房间吓了一大跳。短短几分钟里。地毯上都是杂七杂八的东西。少当家把整个置物屏风上的东西都扫了下来。 “您干吗呢……?” 少当家站在满地狼藉中间,缓缓回过头看他:“找东西。” 按照这种找法,他只能是在制造被找的东西。少当家忽然又跪在地上,往屏风下方张望着。王嘉译看了一会儿,忍着腰疼,也跪到他面前:“我帮您一起找吧,您在找什么呢?” 少当家像没听见一样朝屏风下张望着,小心翼翼地伸手进去摸,王嘉译真担心他摸出一只蜘蛛。他收回手,看着手上的灰尘,自言自语的说:“这里没有。” 王嘉译又重新说了一遍:“您要找什么,让我帮你吧。” 少当家摇摇头,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到酒柜拿出一瓶白兰地,又拎了一个杯子放在桌子上,咚咚地倒满酒,像喝水一样一饮而尽,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对着空气发了一阵呆,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 王嘉译想起上次醉后发生的事,忍不住心里发毛,不敢说话,少当家也不说话,只是自斟自饮。第二杯就慢得多了。王嘉译渐渐觉得如坐针毡,爬起来说:“我先去洗澡了。你慢慢喝。” 少当家这才想起房间里除了他还有别人,小小地惊跳一下,抬起头,说:“你去吧。” 王嘉译慢慢站起来,朝门口的浴室走去。少当家忽然说:“李兆敏绝不是随便过来的。她之前真的没逼你?” 王嘉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坚持明知故问地重复同一个问题。 郡主和他说的事自然不能和少当家提起,他可不想成为姐弟斗法的牺牲品。但他又说不出什么郡主的好话,只好闭紧嘴摇摇头。 少当家自嘲地一笑,说:“她还是没变。分手吧,你搬出去。或者你辞职,或者我开除你,怎么都行。” 王嘉译脑海中迅速闪过□□要钱的情形。“……为什么?” 大概终于是喝够了,少当家把白兰地酒瓶放回柜子,一手扶着柜子,很累似的叹了口长气,对柜子里说:“她既然没有逼你分手,就会下狠手整你。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东西,她不会放过我的。” 果然是姐弟斗法。这些豪门大户天天吃饱了没事做,总是要找些事来和自己人为难。 少当家轻声说:“她恨我,但不想让我死,只想让我永远不开心。我偏不随她的意,你走吧,” “……走?去哪里?” “去她不能威胁你的地方。”少当家说。 这很感人,但已经晚了。 这个柯希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说到很久以前的初恋体验,应该大多数人都是不幸的。年纪轻轻的,不知道怎么去经营一段感情。发生什么事都难讲,少当家这种社会地位的谈起恋爱,分手、打胎、出国都很常见,但是死了挺罕见的,一般谈恋爱都不应该弄出死人的事儿来。 “少当家,你能和我说一下……柯希究竟是怎么离开的吗?” 少当家回头看了他一眼,手握紧了酒柜门,好像又要去拿酒杯,不过他在最后一分钟控制住了自己,只是紧紧地抓着酒柜的门把手,说:“不能说。” 金铃冰冷的挨着他肌肤。 王嘉译从领子里拿出金铃,让它在手指上晃动着,发出细碎的声音,说:“这是柯希的遗物吗?” 少当家扫了一眼,没说话,表情和眼神无异于默认。王嘉译把金铃解下来,放在桌上,说:“我不应该戴他的东西。” 少当家突然把酒柜上的东西都扫到地上,乒乒乓乓响成一片,幸好地毯很厚,消去了酒瓶和杯子的冲量,泼溅出来的酒液只洇湿了他脚下的一小块地毯,没有弄得地上一片狼藉。王嘉译不禁退后一步,以免他又出手打人。 少当家沉重的呼吸着,像是在调节激动的情绪,也像是随时会爆发。终于调节情绪占了上风。他再开口说话,声音非常压抑,却不像是会动手打人:“你搬走吧。” “我不能搬。”王嘉译说。 少当家笑了一声,一点欢喜的意思都没有:“不能?只有想不想,没有能不能。” 很多事不是想想就能做到的。而且他搬走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不知道少当家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嘲讽地笑了一声,颓然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衬衫扣子勒紧了他喉咙。他胡乱地揪扯着领带和扣子,却忘记了领带夹的存在,越勒反而越紧。王嘉译看了一会儿,慢慢靠近他,伸手到他脖颈处握住了领带,少当家猛然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神像落入了牢笼。 “我帮您解开。”王嘉译说。 少当家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下来。 耳边有人不稳的呼吸着,王嘉译慢慢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少当家的腿,他坐在旁边,一边膝盖微曲,脸朝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昨晚睡觉太累了没人去拉窗帘,朦胧的晨光从窗口照进来。 王嘉译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手,摸了一下少当家的腿,触手冰冷。他沙哑地问:“你起来了?” 少当家回过头看着他,眼睛下阴影比昨晚还深。 “我没睡。”他平静的说。 王嘉译眨了眨眼睛,刚睡醒的大脑艰难地消化这个信息。 “你没睡?一整晚都没睡?” 少当家摇头。他看起来很需要一支烟。 王嘉译从被子里爬出来,被清晨的空气冰得一激灵。看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才四点钟。 他摸过烟和火机递给少当家。少当家接过,好像不认识一样打量着烟盒。王嘉译套上一件上衣,坐在他旁边,看他笨拙地抖了半天,终于抖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将浑浊的烟雾吐进清晨冰冷的晨光。 “有什么烦心事吗?” 少当家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看着烟下去了一半。他把烟盒里的烟倒在床上,往空盒里抖了烟灰,说:“我一直在想以前。” 王嘉译张开嘴又闭上,点了点头,表示他在听。少当家喷出烟雾,说:“十年前,柯希就在那里。” 王嘉译顺着他用烟指着的方向看去,是他第一天就注意到的柜子,墙纸下掩盖着曾经钉过东西的痕迹。他顿时联想起许多旖旎画面。不知道哪个画面曾经在这个房间里真实发生。 少当家声音略带沙哑:“这个房子是姐姐的,我十年前住在这里,当时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花了十年时间才明白,她是个心机很重的人,并且她恨我。她不会让我过得开心。” 听上去少当家的话每一句都有道理,王嘉译仍然忍不住说:“但她是你姐姐。” 少当家领会了他的言下之意,自嘲的笑了一声:“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 趁王嘉译哑口无言,他说:“她从来不会白白出现。我一直在想,先遇到你,又遇到她,是不是意味着旧事重演。她给你任何东西,你都不要吃,也不要用。明白吗?” 王嘉译也想要一根烟。郡主怎么可能用这种哄骗小孩子的手法来对待他?一根烟尽了,少当家又点燃一根烟,说:“关于柯希的事,不是我不说,是我不知道怎么说。” 就算他不说,王嘉译早晚也能猜到。一个人生活在这世界上,总是会留下一些痕迹,有个理论说,你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其中最多隔着六个人。而且严格来讲,他和柯希之间只隔着一个人 他现在确实有些在意柯希和少当家的过去。柯希的死明显超过了”前任纠葛的范畴“,少当家的心态是不敢面对,是“请你看完恐怖片剧透给我”,而不是真的束手无策,一直被回忆所困,无法向前。李郡主对他再残忍,也不能超过人际交往,回忆才是他的牢笼。 少当家沉默片刻,看着新鲜的烟雾消逝在房间里,说:“这十年,我一直在想,如果他活着会是什么样子,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想有没有喜欢的人。如果只是残疾,康复后会不会恨我……他曾经非常喜欢跑步,如果还活着,可能会成为学校里的田径队选手,喜欢他的人应该很多吧……” 王嘉译伸手握住他拿烟盒的手,温暖他冰冷的手指,少当家从鼻子里出了一声,像是嘲笑,又像是叹息。 “姐姐是个摘桃子的人。”他说,“这次开会你也听到了,其实各个部门做得没多大问题,但是她非要把大家都放在一起,让他们揪住一些细节互相攻讦,好像这个项目没有她这么兜一下立刻就要散架。怎么可能。她就是这样,先插一个手下进来占先,等事情差不多了再召集大家。” 他向后靠在床头上,说:“真他妈不想干了,想辞职。” 公司的老大也想辞职?王嘉译忍不住在心里笑了几声,他不知道怎么开导老总,只好从开导同事的角度说:“你的领导我们都看在眼里,不会被她欺骗的,在我们心里你才是我们的领导,我……” “你不懂我的意思。”少当家转动眼睛看着他,“她现在出现,从时机上讲也是占先。她这么一搅,以后别人会一直记得,我是明面上的领导,她才是真正说话算数的那个人。” 王嘉译张了张嘴,他实在没想到一早上要应付这么干涩深刻的话题。少当家又去抽烟,显然也不在乎他的看法。眼前能解决一个问题算一个问题,王嘉译小心翼翼的问:“说到柯希,为什么会一直忘不了他?” 少当家想了想,露出一个苦笑,说:“对不起他。” 现在少当家的心思太混乱了,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王嘉译不再说话,靠在他身边。少当家的体温清晰地传来。 陷入恋爱的年轻人是最苦恼的,而失去恋人的年轻伤口永不愈合。 ☆、第二十一章 ?在午休时间,王嘉译搜索了柯希的相关信息。十年前网络太不发达,根本没有能用到的信息,搜索引擎居然提示他“您想搜索的是不是柯西不等式”。他又搜了郡主,这次跳出来一大堆中英夹杂的网页,她的活跃度可是相当高。 他一页一页翻过去,知道她毕业于一所名校,上学期间就很出色,得了xxxx奖,又代表学校参加xxxx比赛;工作后的新闻减少了,但根据公司和企业动态,很多商业活动都有她的影子。她的慈善事业名叫“无声呐喊”,王嘉译点进去,网页加载很慢,最上方的排版有种北欧性冷淡的风格。 在等网页打开的时候,王嘉译搜了一下三十三中。 三十三中已经不复存在,在几年前和别的学校合并了。现在的名字叫明城附中。网页做得很漂亮,好像不是以前的普通高中,而是一所现代化的重点中学。 王嘉译按照页面上的“联系我们”记下学校的电话,准备下午打电话过去问问。学校是事业单位,中午多半会严格按照作息时间,不见得有人接。 他忽然想,为什么在这件事里没听到柯希父母的声音呢? 按理来讲,他的父母意见应该很大,说不定还要去什么地方喊冤。就算是李家财大气粗,用钱把这件事压下来,也不可能没有一丝痕迹。 自己的孩子年纪轻轻就死了,要拿多少钱,才肯销声匿迹、永不追究? 他在纸上写下能知道过去的人; 郡主、三十三中(老师)、父母、同学 主要是少当家不肯说实话。如果能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少当家可以是个突破口。可惜十年后,少当家的心伤依然没有愈合。最可能知道究竟发生什么的人是郡主,但她肯定不能说。 “无声呐喊”打开了,王嘉译看了一眼,顿时眼前一黑。 宣传页面做得像国际奢侈品说明书一样,英法日意德中六国语言俱全,别的语言长长一串,而中文简洁短小,给人一种偷词漏句的感觉。 他费了半天力气,终于看懂,“无声呐喊”是个覆盖面很广的机构。每个孩子都值得救助,因为他们漂亮,温柔,是坠落人间的星星和天使。想要解锁自闭症具体原理,需要懂得三门以上外语,并查阅大量相关医学论文。想要上门拜访,请联系我们,提前发邮件,我们将竭诚欢迎您的到来。 这种网站真的有人捐款? 王嘉译晃晃头,抖擞精神,给明城附中打了个电话。那边倒是有人接,但那人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两个人拉扯半天,那人才明白他想找十年前某一个学生的班主任,顿时很不高兴,告诉他,像明城附中这么好的学校,年年招收的学生有如过江之鲫,柯希又不是全省状元或者美国总统,想靠他的名字找老师简直是天方夜谭。 电话被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王嘉译叹了口气,决定喝杯咖啡冷静一下。 然后他在茶水间碰上了冲咖啡的盛宇蔚。 两个人面面相觑片刻,盛宇蔚先笑了,说:“上周好巧。方便的话帮我转告一下你家那位,钱已经到了,根本不用这么多的。足够去4S店修十个来回。” 王嘉译迟疑片刻答应下来。不知为什么,盛宇蔚今天的笑容里有一点点锋芒。她忽然身子前倾,轻点一下王嘉译胸口,说:“我之前就想问了,你为什么一直戴着这个?” 王嘉译不自觉地护住胸口。这个问题他也早就想问,盛宇蔚为什么对这个铃铛这么在意? “这个有特殊的寓意吗?” “看怎么说吧……”盛宇蔚像是思索着合适的措辞,“我刚参加工作去静宁寺祈福,在静宁寺看到过,你家里有什么人患病吗?这个类似于求安宁报平安积福报的,戴在你身上,你就能把福报积给他。诶,这该不会就是你戴这个的用意吧?” 王嘉译感觉自己的脸皮不受控制地发僵。盛宇蔚带着点志得意满的笑意,补充道:“我也可能看错了,只是随便说说。别放在心上呀。” 柯希的遗物不可能是这种用法,以少当家和家人的关系,他多半只希望家人早死,不会给家人积福。 他朝盛宇蔚咧嘴一笑。盛宇蔚闲闲地抱着咖啡杯,说:“你现在是不是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叫她郡主了?郡主的气场好强,我最喜欢她那种女强人的作风,她一直都没结婚,专注事业,现在这么出色,我以后也想有这么自由的人生。” 她说了一大堆,王嘉译只听到了后面的关键词,问:“她没结婚,为什么?” 盛宇蔚耸耸肩,说:“不知道。大概是不愿意结婚吧。对了,上次她干嘛单独留下你啊。” 郡主威胁他如果不折磨少当家要送他下地狱,这种事情怎么能随便告诉同事。王嘉译含糊的说:“听说我请病假了,她关心下属,问我好了没。” 盛宇蔚的眉毛慢慢抬高,用一种明显虚伪的语气说:“这都能注意到啊!她也太厉害了吧!” 王嘉译不想和她讨论其他人,这种事看待角度不同,求同存异好了。只是她为什么要用这种声音说话? “是啊,什么都能注意到。对了,你刚才说她现在特别出色,那她除了眼下这个,还有做什么事业,你知道吗?” 可能是他语气中探问的痕迹太明显,盛宇蔚侧过头,带着一点刻意为之的天真说:“不太清楚诶。我男朋友知道的比较多。好像铺得挺大的,除了公司业务还做点慈善……” 又见男朋友,这些福布斯大佬的关系还真是微妙。 盛宇蔚继续说:“反正郡主姐姐的事不是我们普通人能关心的。说了你也听不懂。你工作那边怎么样了?” 王嘉译终于发现,盛宇蔚声音里的敌意不是他的错觉。他按下咖啡机的按钮,看着深褐色的液体徐徐注入杯中。 “……还行。” 盛宇蔚像他的领导一样点着头:“工作为重,不要白喝公司的咖啡。我之前一直觉得你对这个工作一点兴趣都没有,还想找你谈谈呢。” 在她眼里他就这么喜欢摸鱼吗。王嘉译小心地拿起装得半满的咖啡杯,免得手抖泼出饮料。盛宇蔚笑吟吟地说:“……如果努力工作,就没有人会对你说什么了。” “现在有人说什么吗?” “怎么会。”盛宇蔚保持着笑吟吟的神情,“又有谁敢说什么呢?” 王嘉译把咖啡杯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公司的咖啡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喝。苦涩的液体在口腔里焦灼地打转。盛宇蔚究竟想说什么? 明明之前他们的关系还算可以,今天她是怎么了,一会儿讥讽他和老大的关系,一会儿说他工作摸鱼。难道她升级成了风纪股长,专门调理不拼命工作的员工? “你上周怎么会去月亮城?” 他只是想缓和气氛,盛宇蔚却反唇相讥:“怎么啦,一定要住在那里才有资格去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王嘉译说,“那么晚,你一个人开车回来。是去男朋友家了吗?” 盛宇蔚发出几声毫无愉悦之情的笑声:“哪有某人那么幸运,我男朋友家可不住在那里。我是送郡主过去的。” 仿佛一只手电筒在他头顶打开,昏黄的光照亮了他之前没有注意到的连接。盛宇蔚是认识郡主的,她昨晚就说过这件事,但王嘉译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 盛宇蔚和那两人是在PinBall RockHeart结缘,因为周明远和李兆敏早就认识,盛宇蔚不过是在那一天加入了他们的交织线。 怪不得盛宇蔚打死也不分手。对女人来讲,能嫁入豪门,多半比自己奋斗更加重要。同性之间的恋爱,除了身体和心灵的吸引,可以说其他一无所有。他和少当家之间如果能有婚姻作为保障,他会有更大的勇气面对现实。 他忽然又明白了一件事:关于少当家的情报,盛宇蔚的秘密信息来源大概就是郡主,李兆微的亲姐姐。 也就是说,现在她对他的敌意,和郡主在背后的指点可能有关。想明白这一点,王嘉译缓缓放下咖啡杯,免得热饮洒出来烫到手。 另外一个部门的同事进来喝水,看到气氛不对,拿起两块凤梨酥迅速离开。 “上周我还真遇到郡主了。”王嘉译说,“她可真是厉害,又做事业,又做慈善,还有心情关心各种大大小小的事。” “她是挺厉害的。”盛宇蔚说,“而且也特别开明。你能感受到吧。” 王嘉译缓缓点头:“是啊,所以她才支持你和周明远交往的吧。” 盛宇蔚的笑容僵住了,眼睛里飞快掠过一抹愤怒,再开口语速比刚才快了很多:“你什么意思,是郡主姐姐介绍我们认识的?真可惜,明远是我学长,他喜欢我不是很正常?让你失望了,你该不会是没办法想象正常产生的恋情吧……” “是吗?”王嘉译反问,“所以你才穿着长袖,戴着围巾,来彰显你的正常恋情?” 盛宇蔚一把抓住了丝绸围巾,胸口起伏:“这和别的没有关系!” 虽然声音变得尖锐,但她好像有点心虚。在夜色里那张苍白如莲花的脸又浮现在王嘉译眼前。 “对,他对你很好,你之前就这么说。” “他确实对我很好。”盛宇蔚斩钉截铁地说,“我们的关系得到了大家的祝福,不会因为一点点挫折就出现问题。他喜欢我,我喜欢他。像你这样不会觉得不安吗?你不会担心有一天被抛弃,背负着丑闻和绯闻吗?” 她为什么又开始替他担心了? 盛宇蔚放下空空的杯子:“我实在做不来暗中讽刺的事。还是和你实话实说吧。我之前就看到你和老大一起离开车子,只是觉得有点好笑,好像网上发的“老板好像喜欢我,怎么办,急,在线等”那种帖子。但我没有想到你真的和老板在一起。你不觉得这更可笑?再想起你之前去医院,我的天啊,我简直觉得恶心。” “你觉得恶心和我没有关系。”王嘉译说,“控制一下你自己的情绪,谢谢。” 盛宇蔚置若罔闻地看着他:“我一直都知道你是gay,但亲眼看到,和听说你的取向,是完全不一样的。你真的是gay吗,是不是因为老大有钱,你才……” 王嘉译深深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人总是看不到自己生活里的问题,又把臆断当成别人生活里的问题。 “不是。你是不是该回去工作了,你们办公室的人该思念你了。” “你还是分手吧。”盛宇蔚说,好像她才是在这段感情里痛苦挣扎的当事人,“我真的看你感觉……” “恶心。”王嘉译替她补全,“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盛宇蔚后退几步,咬着嘴唇,说:“不管怎么说,你和老大肯定没有未来。每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会这么想。你最好不要再大张旗鼓地到处宣扬了。” 每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包括郡主? 祈福金铃发出轻微的响声。它和王嘉译胸前的纽扣一样大,小小的铃铛上花纹繁复,像无数盘踞的小蛇。 作者有话要说:在这里出现了一些比较有毒的想法……不是我本人有毒,是角色有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见和狭隘,作者只能尽量忠实地还原这种狭隘,创造一种环境让读者理解角色的狭隘。也可能是我笔力不好,不能创造出更丰满完美的人物。在这里给大家道歉了。 ☆、第二十二章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王嘉译猜,他和盛宇蔚的关系大概恢复到了从前。或者他们本来关系也没那么好,同事之间无法推心置腹,就没有做朋友的可能。 王嘉译忽然发现自己很蠢,刚才应该问问那个学校,少当家是不是曾经在三十三中就读。 他急忙回去拨通明城附中的电话。果然那边听了少当家的名字,有些迟疑,反问他是什么人。 王嘉译顺口说自己是他助理,想要联系以前同学和老师开同学会,但出国太长时间,已经没有大家的联系方式了。所以只能这么打电话问问母校还有没有以前的记录。那边果然相信了他,记了他电话,告诉他找到通讯录就拨回给他。 王嘉译吐出一口长气,握拳比了个手势。总算有一点进展了。 他回办公室时,发现办公室里隐隐有点不安。大家好像在议论什么和工作没有关系的事情。心想为什么事情都趁他不在的时候发生,王嘉译问办公室和他关系还算可以的苏欣:“怎么了?” 苏欣笑了笑,看了他一眼,说:“少当家的弟弟也过来了。你看到了吗?” 说曹操曹操到,刚刚还在说他弟弟自闭症呢。王嘉译暗自吐槽为什么少当家的家人每次来公司都会造成这么大的骚动,若无其事的说:“没有,怎么了?” “他们在楼门口争执。”另一个同事说。 虽说公司是自己家的,但每个人都来大闹一番,也太不像个公司了。不过这也可能是家族企业的特点,不管是谁都觉得有资格在家里插一嘴。王嘉译正在暗暗地吐槽,办公室电话响了,他随手接起电话:“喂,信息中心。” 电话里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少当家听起来很疲惫,叫他马上到十五楼来。 不会又是去见李家的人吧。想到郡主,王嘉译顿时汗毛直立。但他又不能不去,只好硬着头皮,顶着大家炽热的目光,随便收拾收拾,拿了手机和公司发的笔记本上了电梯。 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单独召见上十五楼。 他忐忑地推开少当家办公室的门。宽大的办公室里,少当家面对着他,坐在同样宽大的办公桌后,垂着眼睛看一份文件,听到他进来,只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另有一个人背对着他站着看窗外,听到声音,回头望着他。 这个人外形上更像传说中的豪门少当家,眉长目深,肤质晶莹,鼻子挺翘,从发型到皮鞋都给人一种油头粉面的感觉。 怪不得这个人会引起骚动,在小女孩眼里他一定是个帅哥。 那家伙扬起明显修过的眉毛,上下打量着王嘉译,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晶莹的牙齿,说:“这就是那个人?完全不像,柯希可比他好看多了,我说老哥,你如果根本不记得柯希的样子,就不用坚持非他不可了,行么?” 李兆赫? 这就是盛宇蔚刚刚说的李兆赫? 传说中的李兆赫意气风发朝他走来,停在他面前,微微垂下眼睛打量着他,说:“笑一下啊。” 这个人居然比他高一个头。 王嘉译机械的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李兆赫眼睛动了动,嘴角一扁,说:“丑死了,现在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是gay。赶时髦?” 王嘉译不知能说什么,而少当家像没听见一样,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文件。李兆赫显然没有期盼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耸耸肩,回头说:“好吧,就为了这个人,你又不准备搬回去了?” 他叫了两声,少当家总算抬起眼睛看着他们:“你怎么说。” 王嘉译看看少当家,又看看李兆赫,和李兆赫的目光对上,才发现少当家说话的对象是他。他吓了一跳,反问道:“怎么说?” “对。”李兆赫接过话茬,“我劝我哥搬回去,他不愿意,说是要和你在一起。你要他搬回去吗?你要跟他一起搬回去吗?” “……这件事我之前没有考虑过。”王嘉译谨慎的说。 李兆赫又是花俏地一耸肩。他好像很喜欢耸肩,肢体动作浮华得像个外国喜剧演员。 “那你现在考虑一下吧。” “搬回去是指……?”王嘉译谨慎地问。李兆赫夸张地翻了个白眼,说:“你该不会以为月亮城就是他的家吧?当然是搬回真正的家,主宅。” 主宅在什么地方?少当家这么大的人了还不能搬出来自己住吗? 李兆赫好像没注意他已经走神了。“你随便考虑,我哥不会一直留在你身边的。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也染上什么奇怪的嗜好,我肯定不会帮你,老哥也肯定不会帮你,你好自为之,知道吗?” 什么叫奇怪的嗜好? 王嘉译没有任何答案,倒是有一大箩筐的问题。李兆赫意义不明地嗤笑一声,走到少当家旁边,弯腰揽住他的肩膀,亲密地捏了一下,说:“哥,你搬回去吧,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一回国就闹脾气,不如留在美国好了。” “是李兆敏叫你来劝说我的吗?”少当家冷冷地说,“上班呢。有什么事下班再说吧。” 李兆赫挑起一边眉毛:“你平时没有这么热爱工作的啊?” 少当家烦躁地扔下签字笔:“你除了叫我回家,看王嘉译,还有别的事吗?我每天都很忙,比不上你,大把时间晃来晃去的。没事就回去,我这不接待和工作无关的人、” 这几乎是王嘉译听过的、从少当家口中出来最长的一段话。李兆赫完全不为所动,索性侧身靠在办公桌上,说:“也算有事吧。现在我们实习期,我可以在你这里实习,拿个报告回去。” 少当家本来就是面瘫,听到李兆赫的话更加僵硬了:“我这里没有实习岗位。” 李兆赫花俏地拨了拨刘海:“可是大姐说我可以在这里实习。听说你现在事情还不少,那我先跟着你这位……”他朝王嘉译的方向胡乱作个手势,“一起去看看他的工作环境咯。” 好像心有灵犀,王嘉译的手机和他的手同步颤抖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明城附中。 他偷窥一眼,少当家的脸色更加僵硬了,显然对于李兆赫的实习报告,他们两个人还有很多话要说,他后退几步,侧过身接起了电话,是刚才那个人。很高兴地说找到了当年少当家老师的电话号码,让他记一下。 王嘉译匆匆记下电话,谢了他,挂断电话后,又偷窥一眼办公桌边的谈话,没想到短短的几句话里两个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他。 王嘉译看看少当家,又看看李兆赫,不知道是不是“回主宅”的话题又死灰复燃了。李兆赫轻蔑地笑了一声,说:“他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讨论什么。哥,你这个手下在老板办公室随便接私人电话,太不把老板放在眼里了吧。” “对不起。”王嘉译说。 “你别找茬了。”少当家烦躁地说,“嘉译,我弟弟刚才说……” “我说,”李兆赫打断了哥哥的话,向后一耸坐在桌子上,身子向后倾,绝对地俯瞰着他,“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那种,给你一万块,就会跪下来给我口的人。等等,一万块太多了,五千块吧,或者一个新款的耳机。别不承认,你一开始和我哥在一起,难道不是看中他的钱?” 他在说啥?王嘉译目瞪口呆,一阵热气迅速扑上脸颊。李兆赫把他的沉默和脸红当成羞涩地默认,得意洋洋地说:“我就知道。所以,我说的是,大哥你已经沦落到在自己公司搞这种人了,这叫什么,迟到的青春期叛逆?我看大姐完全不用费心,等你厌倦了,长大了,就可以自己回家,我……” “别说了。”少当家说。 他声音里的某种东西让李兆赫闭上了嘴,但不能阻止他展露胸有成竹的笑意。87王嘉译起初否决了李家有精神病史的想法,现在他又开始怀疑。李兆赫这么浮夸,心理状态能算是正常吗? “我叫他来,是让你认一下,我现在和他在一起。”少当家平静地说,眼睛没有看着房间里任何一个人,“你是我弟弟,不是别人,没有你说教我的资格。你可以在这里实习,也可以根本不来实习,我肯定给你出一份报告。你没什么事的话,去街角新开那家港式茶餐厅吃个饭,替我打个招呼好了。” “哦……”李兆赫拖长了声音,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改为撑到办公桌前,富含意味的低头,“哥,你又这样?那我们就走着瞧,好吗?” “随便你。”少当家说。 李兆赫善解人意的笑笑,转身走到王嘉译身边停住,再次打量他。他的眼神丝毫不亲近,而是衡量某种货物。 “王嘉译。”他说。 他伸出手,王嘉译看着他保养精致的手掌,又看着他。李兆赫等了片刻,径自夺过王嘉译的手机,在里面输入了一串号码,按下拨通。 “我的电话。”李兆赫向他晃晃通话中的手机,“五千块,竞争上岗,可别晚了,本少爷的名额可是很紧张的哟。” 他把手机塞回王嘉译的手里,擦过他的肩膀,带着一股罕见的香味离开了办公室。少当家看着李兆赫离开的背影,好像如释重负,又好像疲倦不堪。 “抱歉。”他说,左手象征性的挥了挥,“我弟弟。” 王嘉译点点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只是韩国人和郡主的区别大得有点非同寻常。 少当家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回过神,说:“今晚你不用过去了,我弟弟可能要过去住。你房子退了吗,有地方去吗?” 王嘉译点头,少当家长长吐出一口气,说:“那就这样吧。你先回去。这么折腾你,我很抱歉。” “……没事。”王嘉译说。无数个问题在他脑子里蹦跳,最后他小心翼翼地问:“少当家,你……” 少当家抬起头,王嘉译看到他眼睛下疲惫的阴影,衬衫下隐约透出瘦削的线条。这几天少当家明显的消瘦了。 少当家看王嘉译迟迟不说话,问:“怎么了?” 王嘉译立刻把“你家的关系为什么会不好”吞进了肚子里,摇摇头。 现在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把手按在少当家的肩膀上,感受着薄薄衬衫下的体温。少当家闭上眼睛,侧过头抵着他小腹,一瞬间他睫毛颤抖,像个脆弱无依的少年。 片刻后,那个面瘫脸的成年人灵魂重新回到他身上。少当家直起身子坐好,拍拍他的手,说:“可以了。” 电梯里只有王嘉译一个人,暗淡的不锈钢电梯壁倒映出他的脸,确实没什么特色,比不上李兆赫韩国男团一般fashion的造型。他摆弄着手机,看着李兆赫输入的号码,想了想,存储成韩国人。 其实那不完全是愤怒,韩国人虽然讨厌,但他关于自己的判断还是很准确的。一开始他确实是因为钱和少当家交往的。少当家的暴力倾向和他的自毁倾向交缠在一起,加上李兆敏的推波助澜,现在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想在一起还是想分开。 他们的某些关系很亲密,某些关系很疏远,而有时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靠在一起,面对着四面八方的敌意。 王嘉译自嘲的笑了笑,看着手机屏幕倒映出来的笑容。 为了钱,还是为了真心,有时候也没那么重要,不是吗。 ☆、第二十三章 在几近破晓的晨光里,李兆微慢慢睁开眼睛。 刚才的梦境过于鲜明,一时间分不清到底哪里是梦,哪里是现实。好半天才分辨出整洁的被褥,而不是一汪暗红的血痕。 李兆微爬起来,摸过床头柜上的闹钟,跳动的数字显示四点十五。实在是睡不着了,他去小浴室里打开热水,盯着哗哗而下的水流。 温暖的水冲走了噩梦的幻影,水流顺着身体不断流下,流向浴缸的排水口,奶黄色的浴缸光洁明亮,热水流过没有一丝痕迹。他身上也没有血痕。 有时候真不知道他妈妈聪明还是傻。一个傻女人,是不可能在李先生前妻手里把李先生夺过来的。要说她聪明,又有哪个人刚刚嫁进豪门,就迫不及待的跑到儿子读书的高中去捐款?她把高中当成什么了,大学的校友联盟会吗? 学校老师不同意这种做法,具体表现就是一手接过钱,一手把她的真实身份散出去。也可能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高二年级的知名帅哥,沉默寡言的李兆微,原来有个狗血的身世秘密。原来他是个私生子,他弟弟也是私生子,而他妈妈,啧啧,守得云开见月明。 虽说每家衣柜里都有一个骷髅,但只有李兆微家里的骷髅晃荡着两只脚,走进了客厅。 李兆微在沉默的忍耐了三天之后,在兜里揣了一把□□。大课间时,他走到议论他身世的同学后面,拍拍那人肩膀,在男生回过头的一瞬,用力刺向他。男生惨嚎着想逃走,李兆微抓着他肩膀,一刀,又是一刀。 看那张脸在面前扭曲,李兆微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以及比恐惧更强烈的欢喜,情绪浓重的混合在一起,他分不清内心真实的感觉。 鲜血在地上扩散,男生摔倒了,在自己的鲜血里蜷缩成一团。 李兆微盯着他,身后杂沓的脚步声,同学的尖叫声,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他感觉晕眩,感觉轻飘飘的,感觉自己好像随时都会昏过去,又随时都会醒来,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不真实,是幻影,是幻觉。 李兆微抬起头,花洒里喷洒的热水自由的冲在脸上,洗去隐约的泪痕。 为了平息这件事,李先生动用了很多关系,让他完好无损的转学,又顺从他的任性,让他一个人住在月亮城。现在弟弟告诉他,那个男生没事了,能出院,还打算去李兆敏的学校。一切都结束了。可能那个梦境是他最后一次回忆起白鹭中学的事,为了在内心深处做一了结。 鲜血的味道又刺激着他的鼻尖。 这不是他第一次闻到回忆中的血腥味。为了彻底掩盖鲜血的味道,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换成香味浓郁的同款,玫瑰百合松子薄荷檀香。然而那味道依然时不时出现,像他心底不屈不挠的小声音。 李兆微深深叹了口气,关掉热水龙头,扯了条毛巾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 不知道在里面洗了多久,晨光比刚才明亮,每一个房间都笼罩在浅蓝色的光线里,有种屏气凝神的氛围。 他站在客卧门口,看着床上的柯希,柯希还在沉睡,抱着床单,在大大的床上缩得小小的。床头放着那本《American psycho》,他居然真喜欢这本书。 他慢慢走近,坐在柯希的床边。凝视着他的睡颜。 室内有柯希的味道,和他喜欢用的椰子味沐浴露混合着,像是房间里有了灵魂。李兆微隔着被子,轻轻握住了柯希的手。这人有气息,身体也温暖,他现在是在月亮城的家里,不是在白鹭。 柯希的睫毛抖了抖,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神茫然了一会儿,对上了焦距,转过来看着他。 “啊,燕哥。” 一早上他的声音是沙哑的,笑容也慵懒。李兆微想松开手,但手就好像黏在了被子上。他开口说话,暗自心惊于耳中听到的温柔声音。 “把你吵醒了?” “没有吧。”柯希懒懒地说,一只手任他握着,另一只手翻过闹钟看了一眼,有片刻说不出话来。 “燕哥,你经常起这么早吗?” 李兆微差点吹嘘自己每天都四点十五起来,四点四十洗完澡准备一天的功课。然而和柯希住了这么长时间,他知道自己的日常作息已经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我做了个噩梦。”他实话实说。 柯希哦了一声,挣脱手,朝他掀开被子:“来啊。” 李兆微立刻全身发僵。柯希是叫他躺到被子里来吗? 柯希看他不来,拍了拍身边的床:“放心,你躺得下。过来,我抱你。” 李兆微摇摇头。和柯希一起住了一个月,反而越来越想保持距离。他拉过被子给柯希盖好,说:“别着凉了,我没事,看着你我就感觉好多了。” 柯希从被子里露出半张脸,问:“做了什么梦?” “一点以前的事。”李兆微说。 柯希点点头,眼睛里露出两点笑意,说:“燕哥,梦都是假的,你别担心。给我讲讲你的噩梦吧。” 李兆微再次摇摇头。柯希忍不住笑了,又是李兆微完全没有抵抗力的虎牙笑容:“燕哥,你们班班长和你说了吗?晚上去吃火锅,咱们两个班要一起聚餐。” 李兆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现在两个班级的聚餐里。柯希解释说,因为他们是兄弟班,两个班经常在一起聚餐。 “而且运动会的成绩什么都出来了,马上高三了,再不吃饭就没时间了,也就这个学期一顿,,下个学期一顿。燕哥你也来吗?” 说实话李兆微不怎么想去。但他不去,就没人能把柯希接回家。 柯希从被子里伸出手,摆弄着李兆微的睡衣袖子,说:“燕哥,有个很有意思的事儿我可以提前告诉你。听说今天有人会对你表白呢。” 好奇心马上驱散了内心的阴影。李兆微故作镇定地问:“……谁啊。” “不告诉你。”柯希眯起了眼睛,“你好好准备一下,我要睡觉了。” 该不会是柯希要表白吧。看他这幅事不关己的样子简直可恨。李兆微抬手捏他的脸,手指抬到半空又放下来。 李兆微正在喝水,班长带点紧张地走过来,离他还有五张桌子,逡巡不已,不敢前进。他放下杯子,看班长扭扭捏捏地走到他桌子旁边站下,犹豫了片刻,开口说:“晚上咱们和隔壁班的吃班饭。” 李兆微“哦”一声,重新拿起杯子。班长紧张地看着他:“你能去吗?” 李兆微耸耸肩,一点头。柯希都和他打过招呼了,肯定不能拒绝。班长反而更紧张了,期期艾艾地说:“那个……今晚杜航应该也去……所以……” “所以我就不去了?”李兆微替班长补全。班长赶快摇头,在他前面的椅子坐下,说:“你不能不去啊!主要是我想问问你的意思,听说你们打过架,所以今晚你能不能……” 李兆微等着他的下文,然而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没有别的话了,光是在那里挤眉弄眼。李兆微看了一会儿,看不懂他到底在干什么。“能不能什么,快点把话说清楚,可以吗?” 班长只好摸摸头发,瞧了一圈周围嬉笑打闹的同学,伸长了身子小声说:“杜航可能会找你麻烦,你刚来,尽量和我们坐一起,别理他。” 李兆微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一个学生而已,何必大惊小怪,放开了打不知道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弟弟的警告在他耳边响起来。他再惹事,李先生就要送他去李兆敏的大本营。他向后一振肩膀,赶走这个念头,说:“没问题。” 班长松了口气,朝他点头,在手里的小本上记下,说:“每个人预收50块钱,少了补,多了当班费。” 李兆微掏出钱给他。班长接过,连中性笔一起夹在小本里,说:“你不知道火锅店在哪的话,放学跟我走。” 李兆微点点头,抽出课程表看了一眼,下节数学,好像要讲卷子。他在书桌洞里翻着卷子,余光瞟到前排几个女生拉住班长和他说话,眼光不时往自己这边看,班长在她们耳边说了什么,女生叽叽咯咯笑成一团。 难道要表白的是她们中间的吗? 李兆微希望她们千万不要表白,当众表白和当众拒绝都令人十分难堪。看那几个女生的神态,没有谁是特别害羞的,可能主人公不在她们中间。 最后一堂课的气氛躁动不安,好容易熬到下课,班长站起来敲着桌子:“吃班饭啦吃班饭啦!大家都跟我走!” 同学轰然响应,比运动会集会还开心,班长把干瘪的双肩包甩到肩膀上,亲自来截李兆微:“小燕子,跟哥走,哥会好好保护你的。” 周围哄然大笑,李兆微皱眉看着他。班长一手搭着他肩膀,朝同学们嚣张的比划:“你们不知道这是咱们的燕哥吗?” “那也不能叫小燕子吧……” 李兆微摆脱班长的手臂,跟在大家后面。出了班级,迎面乌泱泱的一群人都是隔壁班的学生,堂而皇之的站在走廊里堵塞交通。他一眼就看到柯希,被一群女生围着;也看到柯希不远处的杜航,越过其他人的头顶,若无其事的打量他。 两人目光交汇只是一瞬间的事。李兆微转过脸,班长跑去和对面的领头羊说了几句话,又跑回他身边,若有意若无意的站在他和杜航之间。在班长叉着腰的手臂缝隙里,柯希和他精准的互看一眼,他看到柯希脸上的担忧。 只是杜航而已,为什么要怕他。 “走了走了!”班长高屋建瓴的招呼大家。 由对面班级的团支书领路,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出发。像是低配版的游学项目,如果他还在白鹭中学,应该也是这样,背着包,沉默的跟在大家后面;虽然目的地不是火锅店,而是国际机场,但这样开心而放松的气氛应该差不多。 对面的团支书七拐八拐,带他们进了一个巷子,前面的同学大声抱怨起来:“这么小?能坐下这么多人吗?” “能啊。”团支书拔高的声音隔着人群也一清二楚,“你们进去啊,别堵着,烦死了,我还要查人呢!” 大家鱼贯进去,李兆微抬头看了一眼,火锅店的招牌居然叫“弹珠”。 他在心里默默的吐槽:一般火锅店都会打着四川或者重庆的旗号吧。这名字像个三流酒吧。 里面比他想的要大,隔壁班的占据了左手边的三桌,他们班要坐右手边。为了让老母鸡一样的班长大人放心,李兆微特地选了右手边最远的一桌,远远的离开杜航。 等到班长也落座,店员把鸳鸯锅端上来烧,大家隔着无波无澜的鸳鸯锅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话题来打破餐桌上的沉寂。班长搓了搓手,说:“小燕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李兆微看着他。 所有同学都看着他。 隔壁桌的同学都转头看着他。 班长脸红了,从唱歌的调子改成正常说话的声音:“小燕子,我想问问,你为啥会来我们学校啊。” 李兆微暗自翻了个白眼,说:“我想开始一段新生活。” 班长说:“厉害啊,不愧是人才。” 李兆微不知道他在说正话还是反话,目光无意和远方的柯希接触,柯希朝他笑了笑,他们那桌鸳鸯锅上得早,已经开始冒白烟了,柯希的笑容是隔着烟雾的飘渺笑容。 李兆微眺望着他们的锅,又看看他们自己的火锅,他一直都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现在坐在这么多人中间,难堪得想拔腿而逃。 火锅热得快,很快他们这边也开始冒白烟,女生张罗着把一盘一盘羊肉牛肉推下去,大家埋头苦吃,倒是不太尴尬。隔壁班的在团支书阻拦下叫了啤酒,班长本来想号召他们班,也叫几瓶啤酒,被几个女生冷冷的扫视,竟然无人和他站在一起,只好蔫蔫低下了头。 吃了一会儿,隔壁班开始闹吵吵的玩游戏,李兆微抽空看了几眼,好像是男生女生的联谊,扔骰子选号码的国王游戏。无聊至死,他并没放在心上,然而声音越来越大,后来好几个人齐声呐喊:“亲柯基!亲柯基!亲柯基!” ☆、第二十四章 李兆微抬头看去,柯希被挤到角落里,不知道是室温还是别的什么,整张脸一直红到脖子里,脸上还在笑,同样红着脸的还有他旁边的一个女生,半个火锅店的人都围着他们鼓掌,有节奏地喊着号子,女生一直摇头,但脸上满是笑意,好像再喊几声她就会同意一样。 这丫头看着眼熟,再看几眼,李兆微猛然想起是上次借给柯希裙子的女生。 他坐不住了,推开盘子要走过去,班长急忙拉住他:“你干什么?” “去看看。”李兆微说。 “别去!”班长用力拉他,“他们班的你看什么?” 李兆微抽出手,班长又抓住,两个人推搡几下,隔壁班的同学注意到这边的骚乱,纷纷闭上了喊口号的嘴,一双双眼睛集中在李兆微身上。李兆微忽然发现自己站着,实在鹤立鸡群,引人注目。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声:“燕哥站起来了。”大家顿时乱成一团。有人吹口哨,有人鼓掌,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 李兆微僵硬地站在桌边,非常想赶快坐下,逃避如此集中的注意力。但他已经不能再坐下了,那个借过柯希裙子的女生忽然站起来,朝大家摆摆手,说:“都闭嘴,我要说话了!” 不是吧…… 此刻李兆微无计可施,只能看着她从人群中出来,走到中间相对宽敞的过道里,朝他点点头,说:“我叫唐婧男。” 李兆微回以幅度最小的僵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桌子。在热情腾腾的火锅掩护下,唐婧男完全没看到他的小动作。她张开嘴,忽然满脸通红,看着旁边的墙壁,嘴唇张翕几次都没有发出声音。 李兆微尴尬得后背满是汗水,朝柯希看过去,柯希的红晕还没有褪下去,但兴致勃勃的,大眼睛里几乎能发出亮光,嘴角动了动,朝李兆微露出一个满是虚假关怀的笑容。 李兆微不知道是更想亲他,还是更想把他按在地上惩罚。他转过头看着唐婧男。 今天唐婧男穿了一条五颜六色的裙子,交叉双手按在身前,头上戴着巨大的发饰,打扮得像个洋娃娃。平心而论,唐婧男不难看,然而无论怎样的美貌都和他无关。 “有几个问题想问燕哥。请问燕哥能回答我吗?” 李兆微还能说什么。得到李兆微的肯定,唐婧男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第一个问题,燕哥,请问你有女朋友吗?” 火锅店里嘘声四起,李兆微感觉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红,又忍不住想笑。此刻看任何一个方向都是尴尬, 他摇摇头。 两个班的学生同时高声吵闹,声音响彻火锅店。坐在角落里的食客都朝这边看过来。就连服务员、前台小姐都站在一起看热闹。李兆微感觉后背上的汗水越来越多。 唐婧男的耳朵都红了,勇敢地说:“第二个问题,燕哥,你愿意让我当你的女朋友吗?” 一瞬间李兆微怀疑火锅店里爆炸了。大家鼓掌,尖叫,拍桌子,敲玻璃杯。他们这桌的女生也疯狂大笑,丝毫没有苦心经营的文静气质。 李兆微又看了一眼柯希,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杜航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柯希旁边,一手搂在柯希的肩膀上,另一手冲着李兆微敬酒一样,举起装白酒的小玻璃瓶。 柯希不再笑了,也没有挣扎,脸上没有羞涩或者恼怒,近乎没有表情地坐在那里。李兆微看着杜航的手像钳子一样扣着柯希的肩膀,看杜航咧开嘴,笑得半张脸上只剩下一口黄牙。 “对不起。”李兆微说。 火锅店变得很安静。唐婧男还在坚持微笑,但笑容像一个忽然凝固的面具。李兆微稍微提高声音,说:“对不起,在回答你之前,我也有一个问题。” 他转向杜航,问:“杜航,你和柯希究竟是什么关系?” 杜航笑了笑,松开柯希长身而起,说:“既然小燕子这么关心,请让我来解释一下。柯希,是我姨家的孩子。具体辈分我也不懂,他管我叫哥,我管他叫弟。这个回答小燕子你满意吗?” “你之前打过他吗?” 杜航展开双手,一副虚怀若谷又大惑不解的样子:“这个问题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他曾经在噩梦里尖叫你的名字。”李兆微说,“他经常会做噩梦,会尖叫,会哭,会忽然求饶。一个月了,他身上的淤青都没好。这些和你有关系吗?” 柯希抿紧了嘴,杜航恍然大悟地双手一拍:“啊?柯希,你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啊,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快让我看看,怎么去燕哥家里住了几天就伤这么厉害了?” 他去拉柯希的领子,柯希握紧领子不让他拉开。那动作让李兆微想到了太多无法说出来的东西。他推开身边的同学走出去,穿过五桌一眨不眨的眼睛,走到杜航前面。 两个班的同学保持着瞠目结舌的状态,像一群哑剧群演,举着筷子,拿着酒杯,呆若木鸡的看着这边。 “手放开。” 杜航抓着柯希的领子,朝李兆微得意洋洋地笑了。他一开口,一股浓郁的酒气冒出来。 “你要打我吗?怎么着,燕哥,你打人上瘾,是不是?” 李兆微凝视着他浑浊的眼睛。 杜航突然抄起桌上的空酒瓶朝他扔过去,李兆微侧身一躲,酒瓶从他身边五厘米的地方飞过,在唐婧男脚边砸得粉碎。唐婧男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旁边几个女生惊叫起来。 “我不是周明远。”杜航松开了柯希,慢慢挽起双手的袖子,“不用你在这人五人六的,我不怕你。你再上来,我非把你打个眼珠开花。” 柯希及时起身,拦在李兆微和杜航中间,脸向着杜航。 “别闹了,你们两个。杜航,差不多得了。” 在一边看得如醉如痴的班长终于回过神,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帮着柯希一起拦住李兆微。柯希只是站在两个人中间,班长却死死地抓住了李兆微的手臂,把他整个人往后掰。 “干啥,干啥!你俩这是要干啥!” 作为一个男生,班长居然留着长指甲,尖尖地嵌进李兆微手臂的肌肉里,李兆微奋力往外抽手,却被班长误以为要去殴打杜航,不仅不松手,没反而抓得更加结实,回身招呼其他男生过来按住李兆微。 无数双手在李兆微身上摸来摸去,愤怒无可抑制地爆发,现在他再喊“别碰我”已经无济于事了,被拉得离杜航越来越远。杜航笑嘻嘻地看着,忽然抓起柯希的脸,问他:“怎么,你和他上床了,有意思吗?” 柯希没有说话。杜航拍了拍柯希的脸,说:“看来你还真挺值钱,什么人都愿意睡你。” 柯希依然没有说话,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但李兆微听到了,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他手臂一缩一放,猛地推开了抓着他手的两个人。 “你刚才说什么?” 班长又要来拦住他,这次李兆微早有准备,反手抓住班长的手臂转了个半圈,把他手臂背到背后,向前一送,班长踉跄着摔到几个同学怀里。李兆微指着杜航,说:“你刚才说的什么玩意,再给我重新说一遍。” “说就说!”杜航提高了声音,“你们觉得这么好的燕哥,要跟他表白的,他之所以转学,是因为他捅了人!” 其实他不用提高声音。全班都寂静无声,刚才他们推搡吵闹,喧哗不止,现在只能听到火锅咕嘟咕嘟沸腾的声音。 一股寒流沿着李兆微的后背冰冻了他的全身。脸颊火一样热,眼睛却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疏离的注视着杜航,他想上去殴打杜航,但不知为什么一动都不能动,肩膀发硬,后背发硬,灵魂被困在寒冷的躯壳里愤怒的挣扎。 杜航指着他,大声说:“齐越为什么没有来?因为这个小妈养的捅了他!有钱真好啊,在以前的学校捅人一刀,还能转学到咱们这来。是不是只要扔下三千块钱就行?来啊,你捅我一刀,这可是三千块钱呢!来啊!” 李兆微手指都在发抖,脑子里乱成一团。他能感觉到周围微妙的变化,每一个男生都在往后退去,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包围圈。 唐婧男被他们不动声色地挡在最后面了。他已经感觉不到唐婧男从后面射来的视线,听不到她发饰上小铃铛的声音。他眼里只有一个柯希,抱着手臂,低着头,站在杜航身边,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的眼睛。 大概柯希终于想起了他转学的原因,不再需要他了。 “杜航。” 柯希的声音里有奇怪的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声音不大,却让杜航成功的闭上了嘴。柯希越众而出,走到李兆微身边。 “我不会跟你回去了。”柯希说。 一只冰冷的手滑进李兆微虚虚合拢的手里,李兆微才发现自己的手也是冰凉。被柯希轻轻一握,仿佛解开了刚才的符咒,灵魂和身体合二为一。 “咱们就这样把话说清楚好了。”柯希说。 他迎着杜航短路一样的脸,清晰而平静地说:“燕哥,我爸爸妈妈都已经死了。我十四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出了车祸。我住在姑姑家,我姑姑的儿子,就是杜航。” 这件事李兆微当然早就知道,但听柯希亲口说出来,还是一阵冷战。柯希看都不看他,继续平静地说:“虽然住在姑姑家,但是没有一天是免费吃住的。爸妈的抚恤金丧葬费我一分没有拿到,还得想办法付给姑姑和姑父房租和饭钱。我没有钱,杜航就不断敲诈勒索,那些伤痕都是杜航打的。你们每个人都看见过,但每个人都没有说。” “放你妈的屁呢?”杜航大声说。他抄起一个酒瓶要砸过来,柯希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躲都不躲。李兆微一步站在柯希身前,说:“别说了,没必要在这种地方说自己的事。” 柯希在他身后平静地说:“没事,燕哥。同学大多数都知道一点,今天大家把事情说清楚好了。” 一疏忽,杜航手里的酒瓶被同学夺走了。他空手指着柯希大声嘶骂:“我草你妈的,不是我妈收留你,你早他妈死了,那轮得到现在站着哔哔个没完!你给我闭嘴!草你妈!” 柯希抿了抿嘴:“我妈妈已经死了。除非你也去死,否则你永远都草不到她。就算你死了,我也怀疑你根本没法做到这件事,你会下地狱,而我妈妈会在天堂。” 手心里柯希的手指在颤抖,李兆微用力握住几根冰冷的手指。他知道有人在看着他,看着他和一个男生握着手,但他全不在乎。这是柯希。 “十五岁那年,杜航……杜航……” 柯希难得的结巴了,李兆微回过头,柯希紧紧咬着牙齿,两腮都突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说:“杜航,你突然把我按在床上,忘了吗?” 看大家的表情好像都没听懂,只有一两个人脸色瞬间通红。柯希颤抖得厉害,像是随时会化作一股热气,散进火锅的蒸汽里。 “你觉得你收留了我吗?这些年我一直希望自己赶快死掉。你觉得齐越很冤枉吗?你忘了他做过什么吗?我不会回去了。就当我今天过十八岁生日好了,不管是姑姑家,还是寝室。我都不会回去了。当过了人,就没办法再当狗。你家也总说,十八岁后就不管我了,让我一个人出去自生自灭。我已经死了。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可以了吗?这些年咱们的债务两清了吗?” 李兆微隐约觉得隔壁班的男生表情很诡异。杜航呵了一声,说:“真有道理,现在有这个小妈养的罩着你,开始反天了吧,等这个小妈养的受不了你了,看你回来我不打死你!” “我不会抛弃柯希的。”李兆微说。 杜航指着他和柯希交握的手,说:“你厉害,贱人。这种人你都干得下去,不挑食啊,燕哥,我也告诉你,现在吃饭的没几个人没干过你的柯希,你还是醒醒,少跟他瞎扯,早晚你得觉得这贱货让你恶心。” 李兆微觉得柯希贴着他的肩膀冷得像冰。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该回答刚才的问题了。不好意思,本来没想瞒着大家的,只是觉得和大家没什么关系,一直没有说过。我有喜欢的人了,是柯希。” 目光所及之处,每个人的表情要多精彩有多精彩。班长还是一副状况外的样子,可能是没跟上事情的进展,也可能是担心自己听错了,问:“你喜欢柯希?什么意思?” “我是同性恋。”李兆微重复了一遍,“意思是,我喜欢男生。而这个男生,就是柯希。” ☆、第二十五章 班长像一条突然被捞上岸的鱼,嘴巴一张一合,一个字都没有蹦出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和柯希的手。李兆微对他微微一笑,抬了抬手,说:“我今天也想和一个人表白。” “你们都别说了吧。” 隔壁班的团支书忽然站起来,一张脸红得可疑。她指指柯希,又指指杜航,吭哧了半天,说:“你们别说这些了行么。听着感觉恶心。我们这边吃饭呢,你们就在那边说什么……什么……同性什么的……” 大家默默点头,表情一言难尽。团支书得到鼓励,又说:“要不你们自己单独出去说吧,别在别人吃饭的时候说这些……” 李兆微朝她走了一步,团支书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湮灭在她的喉咙里。李兆微按捺着情绪,尽可能平稳地对团支书说:“我想问一下,柯希曾经说,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他的事。请问你知道吗?” 团支书似乎立刻对她挺身而出的鲁莽举动感到懊悔,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他。 “这种事知道了还能怎么样。”她含含糊糊地,“但是你们在那同……同……什么的,还要表白,不觉得自己很恶心吗?”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李兆微尽量压抑着因她而起的滔天兴趣,说:“那你知道杜航打过柯希吗?” 这个曾经和唐婧男一起在运动场调戏柯希和李兆微的女生羞愤地咬紧了后槽牙。 “我们也没办法吧,你为什么来指责我啊?又不是我打的,你难道希望我打回去吗?” 李兆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完全没有逗留下去的必要了。他不能让柯希一个人被大家赶出去。他要站在柯希身边。 柯希也在看着他,和李兆微目光相对,他微微一笑,李兆微差点低头亲吻他的笑容。他握着柯希的手,在松散的包围圈注视下,先去拿了柯希的外套,又取了自己的外套,朝火锅店门外走去。班长在人群里虚弱无力的叫了一声“小燕子”,李兆微并没有回头。 “跟了这个小白脸,你一定不会有好下场。”杜航说,“他肯定会甩了你,到时候你别回我家来哭!” 松散的包围圈自动自发地让开,为他和柯希让出一条路,也让出了还站在他们桌前面的唐婧男。李兆微朝她点点头,拉着柯希朝外走去。等他们走到门口,唐婧男忽然叫道:“柯基?” 两人一起停下来,回头看着唐婧男。她咬着嘴唇,脸上还有一层红色,眼睛闪闪发光。 “祝你幸福。” 李兆微朝她笑了笑,不知道哪个桌有个女生轻声说了一句“所以班宠和燕哥是真的”。 李兆微忽然想起他和柯希见面的第一天,他抱着柯希去找校医室,遇到的几个女生。她们当时嘻嘻哈哈的,只是萌着两个男生抱在一起,现在一个人站在最深处执拗地要把他们赶走,另一个人站在门口祝他们幸福。 走到火锅店外,一阵寒风扑面而来。没想到秋天的夜风这么冷,李兆微松开柯希,把外套递给他。 两人穿上外套,柯希戴上兜帽,把双手深深地插进衣袋里。 “你完了。”他忽然说,“跟我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你为什么不答应唐唐的表白呢?” 李兆微皱眉看着他:“你是在开玩笑吗?” 柯希摇摇头,路灯光太暗,看不出来他是不是认真的。 “唐唐表白的时候,大家都在看你们,杜航跟我说,闲逛的日子结束了,我应该跟他一起回去。我当时想,如果你答应了唐唐,我就跟杜航一起回家。可是你为什么没有答应唐唐呢?” “……你希望我答应她吗?” 柯希又摇摇头,抬起头看着他,路灯光把他的脸照得一览无余,漂亮的眼睛里充满复杂的情绪,李兆微的视线无法从那双眼睛上移开一分一毫。 “燕哥,我一直想问你,你是……你能听到我的想法吗?” 一直在求救,一直在想,是自杀,还是他杀,还是被拯救。并没有什么区别的选项。生活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早上还跪在男生宿舍肮脏的地板上。现在穿着蓝色的裙子,站在洗手间里,装作一个女生。 杜航说他是个女人,是个母狗,所以班长让他在运动会上穿裙子。大家哄笑着赞同,唐婧男把她的爱丽丝借出来,还贴心地绑好带子,配上相对应的袜子。 这样的日子是不是永远不能结束,如果能结束,希望能有一个暗示。忽然一阵强风吹起了满头粗糙的假发,浅蓝色的裙子像出发的风帆一样鼓起。 回过头,就看到了李兆微站在男厕所门前,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 “小燕子。” 李兆微停下脚步,班长站在他们身后,一副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住他的表情,抓耳挠腮,片刻后问:“你们怎么回去?” “打车。”李兆微说,“这是我和柯希的饭钱。” 他抽出五百块递给班长,班长没接,迟疑了半天,说:“刚才给过了,你还是收起来吧。” 被他一提醒,李兆微也觉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将钱折一折放在衣袋里,班长先把手插进衣兜里,又抽出手挠了挠鼻子,局促不安,像在等李兆微说话,而李兆微在等着他开口。柯希来回看着他们两个,低下头,向旁边走开几步。 班长好像就在等柯希走开,开口说:“他的事其实我们都知道。没想到你会因为这个闹起来。” 班长的语气超乎意料的清醒,不过反正他也没喝几杯。李兆微没心情接受他的责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的错吗?我看你们吃得挺开心的,我可没打扰什么。” “不是这样。”班长说,“有些事我们也没办法。就只能是知道吧。没想到小燕子你能突然改变这个状况。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总之……唉,走着看吧。你要是把柯希赶走,我回去问问我妈让他住我家。” 如果他能问,大概早就问了。李兆微感觉班长似乎在隐瞒什么事情,他侧头看了一眼,柯希完全没看这边,而是执拗地凝视火锅店的大门。 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兜上了李兆微的心。“班长你是住宿舍的吧。” 班长点了点头。李兆微的手也开始冰冷。班长和柯希的神情在他面前来回交叉。 “小燕子,那你去打车,到家告诉我们一声……” 李兆微打断了班长:“之前……之前杜航说的那个,那些人里面有你吗?” 班长狼狈地后退一步,那神情不言自明地承认了那个猜测。在李兆微的灼灼逼视下,他又后退了几步,不自然地朝店里指了指,说:“小燕子,我先回去了,那个……你们一路顺风。” 进了房间,李兆微让柯希去洗澡,自己也去洗掉了火锅店的一身火锅味,等他洗完出来,没听到门口洗手间的淋浴声,不知道柯希在里面发生了什么,推门进去一看,室内的椰子味尚且浓郁,镜子上的水汽干得只剩中间的一块。柯希早就洗完出来了。 他走到客房,一片暗沉沉里,只能看到椅子上有一团黑影,李兆微打开灯,柯希维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李兆微犹豫片刻,在床边坐下,把手里的罗斯福5号递给他。柯希看了瓶子一眼,伸手接过,来回看了一会儿商标,问:“这是什么?是你们有钱人的饮料吗?” “啤酒。你喝吗?” 柯希露出一个只有弧线的微笑:“当然喝,为什么不喝?” 李兆微打开两瓶罗斯福5号,和他轻轻碰杯。柯希把瓶子举到嘴边,像试毒似的舔了一点尝尝,很满意似的笑了笑,举起瓶子咚咚咚一饮而尽。 李兆微从没见过谁这么喝啤酒,刚要说“慢点”,柯希已放下瓶子,用家居服的袖子擦了擦嘴,说:“泡沫好多。” 李兆微惊呆了,回过神,刚要把自己手里的啤酒递过去,想起对瓶吹才泡沫多,遂起身又开了一瓶,找了个扎啤杯,把啤酒倒进扎啤杯里递给柯希。柯希接过杯子,说:“好像电视剧里的杯。” “……你会喝酒吗?” 李兆微知道自己这句话可以说是明知故问的废话了。柯希也就十六岁,怎么可能有什么酒量。柯希果然也没有回答,像喝水一样再次干了一杯扎啤,把杯子咣的一声砸在桌上,眨眨眼睛,说:“好喝。” 他向后倒在椅子靠背上,又呵呵地笑了几声。踩在椅子上的脚腕精巧可爱,半长不短的头发还是湿的,水珠顺着他向后的姿势一点一点逐渐流进衣服里。李兆微发现自己的目光完全无法离开那几条淡淡的水光。 柯希维持着仰面朝天的姿势,说:“李兆微,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李兆微简单地思忖片刻,说:“什么都喜欢。” 柯希哈哈哈哈几声干笑,支起脖子,带点挑衅地看着他:“那你以前为什么一直都不来干我?” 他一双眼睛闪着微醺的光。李兆微差点被这个问题问得当场起了生理反应。急忙交叉双腿,以防自己泄露什么不该有的态度,喝了几口啤酒平息心情,才说:“我不是杜航。” 柯希嗤之以鼻:“你没听他说吗?没有几个没干过我的,你是对我不感兴趣吗?” 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了醉酒的粉红色。对于不怎么会喝酒的人,罗斯福5号上头奇快。李兆微虽然有点酒量,但他晚上没吃什么东西,酒精冲脑,一阵眩晕,平时不敢说的话自如地从舌尖流出。 “柯希。” 他叫得郑重,柯希侧了侧头,看着李兆微头上方的空气。 “我见到你的第一天就喜欢你。没有一天不在想你。你住在隔壁,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想着你。我爱你。所以不能随便……上一个爱的人。” 他本来想直接引用柯希说的“干”,但这个词忽然卡在喉咙里,仿佛想一想都是极大的亵渎。柯希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李兆微提起啤酒喝了两口,入口浓醇苦涩,远远比不上他现在的心情。 “我的事你也听见了。家里什么情况,杜航说的很明白了。你也不用总和我提房租饭费,不想知道。愿意给你就随便给,不愿意不给也无所谓。我不在乎这点钱。” 柯希愣了片刻,忽然笑了,单手撑着额头。 “杜航没撒谎。”他吃力的说,“他们都……我和他们都做过,都不知道和多少人做过了。我什么都知道,你喜欢的是那种纯真可爱的吧,会学女生跳舞给班级争光的,我根本不是,我是变态。我……” 李兆微举起瓶子,打断了他。 “我爱你。” 柯希的嘴唇微微颤抖,一滴眼泪顺着他苍白的面颊流下,又是一滴。他抬手擦了擦眼角,泪水擦之不尽,不断地流下来。 他随手抽了几张面纸胡乱擦了擦脸,离开椅子,贴着李兆微的肩膀坐在床上,从李兆微手里抽走瓶子,随手放在桌上。一把抓住李兆微的衣领,没头没脸亲了过来。前两下胡乱地亲在李兆微的脸颊上,第三下找到了李兆微的嘴唇。 ☆、第二十六章 作者有话要说:整个二十六章都删掉了。具体情节emmmmmm懂的。 这次他们没有霸凌他。 他们都躲开他。 三十三中的人和李兆微不熟,也没有周明远那么傻,站在他面前都敢讥讽他。但他们有自己的判断,同性恋仿佛是最恶心的东西。 李兆微的同桌一夜之间消失了。他们把李兆微的桌子搬到角落,遗世而独立,坐在垃圾桶前面。当然他们不敢对着李兆微扔垃圾。坐近了才知道垃圾桶里总是散发微妙而不容置疑的臭味,有苍蝇嗡嗡地围着李兆微飞。 不再有人发李兆微的卷子,他们把李兆微的作业、卷子都放在讲台上,等他自己来取。也不再有人课间操时站在李兆微身边。仿佛他是一个无形的魂魄,或者空白的墙纸。是不应该也不可能存在于这个房间里的东西。 李兆微没有问过柯希在班级里遭受什么待遇。他能看到,曾经的班宠,课间操被围在中间的吉祥物,现在孤零零地站在队尾,手深深地插进宽大校服的口袋里。 他不看李兆微,李兆微也尽量不看他。 终于,李兆微在男厕所的垃圾桶里见到了柯希穿过的那条蓝裙子。裙子被利器撕得千疮百孔,只能从花边和钟表的金色刺绣里看出原来的雏形。 他猜那个女生是故意扔进来的,也可能是别人逼她带过来,故意扔给他看。他站在垃圾桶前看了一会儿,想,应该是爱丽丝吧,不可能是珂赛特。否则这命运有点讽刺的嫌疑。 当然柯希也看到了。只要柯希走进厕所,能离开的男生都会远离他,好像同性恋是传染的病菌,好像受害者比加害者更肮脏。 李兆微不知道柯希怎么想,他站在柯希旁边,看着柯希注视垃圾桶的侧脸,很担心柯希会就此崩溃。然而柯希久久地凝视着浅蓝色的裙子,眉尖蹙起,嘴角含笑,像是早就料到如此,因而如释重负的表情。 “……你还好吗?”李兆微迟疑地问。 柯希点点头,反手握住他的手掌,轻轻捏了一下,说:“我没事。” 李兆微想抱住他颤抖的肩膀。但这里是视同性恋如洪水猛兽的高中,他不想在大家面前让柯希更难堪。 柯希的样子太若无其事,李兆微反而越来越担忧。白天的时间过得缓慢又沉重,好容易到了十一点半,终于完成了第二天的作业,爬上柔软的床铺,李兆微背对着柯希查看手机里的短信,感到床垫轻微震动,柯希翻了个身,忽然隔着被子用冰冷的指尖碰了碰李兆微的后背,说:“燕哥,你会恨我吗?” 李兆微放下手机,反手握住柯希的手,翻过身,将冰冷的手指拉到嘴边轻轻一吻,问:“为什么?” 柯希侧着头,眼睛倒映着台灯的柔光,像深邃的黑曜石。 “因为我,他们都讨厌你。” 李兆微忍不住好笑:“怎么会。别人要讨厌你,根本就不需要理由。再说,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才当众出柜的吗?” 哪怕是台灯的柔和光线也能看出柯希脸颊上的红晕。李兆微痴迷地看着白皙皮肤上的颜色变化。直到柯希轻轻地往后拉了一下手,他才从长久的凝视中回过身。 “你当时为什么忽然会说伯父伯母的事呢?” 柯希垂下眼睛,咬了咬嘴唇:“以前我觉得可以忍耐。或者说,他们一直没有弄得特别过分,毕竟没进过医院。我以前觉得这样的日子挺正常的。可是……可是和你住在一起,我再也不能忍受那样的日子了。” 李兆微无意识地抚摸着柯希背上光洁的皮肤,轻吻一下他柔软的头发,听柯希断断续续地说完,加强力气将柯希裹进怀里,贴着他嘴唇说:“和你住在一起,我也不是以前的自己了。” 柯希挣扎两下没躲开,稍微向后仰起头,问:“以前的你?” 李兆微轻微地笑了一声:“杜航也说了,我是小妈养的。出身有问题,精神也不稳定……” 柯希抬起一根手指抵在他嘴唇前面:“不要这么说。杜航是个混账,你不能跟着混账一起学语文。” 李兆微忍不住吻了一下他手指,说:“好。我不这么说。” ”燕哥真乖巧。“柯希轻拍一下李兆微的鼻尖,羞涩又顽皮地注视着他,“唐婧男她们曾经评价你高冷。不爱说话,成绩又好,像完美偶像。要不是你先来找我,我也真的以为你是完美偶像呢。” “完美偶像也有喜欢的人。”李兆微说,“应该说,在某些人面前,不管什么偶像都会变成原来的样子。” 柯希眼神闪烁:“某些人……” 片刻后,柯希笑了。 “我有一些想法,不过你大概会觉得我挺幼稚的。但是我很想告诉你呀,可以吗?” 李兆微轻轻摸过他的脸颊,说:“不幼稚。你说吧。” 柯希眼神闪烁,面带笑容。 “从我爸妈车祸那天,我就开始觉得,我遇到的每个人都讨厌我,只是大家很有礼貌地掩盖真实的想法。越是掩盖,我越是相信自己的直觉。怎么会有人一边喜欢着我,一边强迫我做……那样的事呢。我很努力地讨好他们,当班宠,说俏皮话,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很多察言观色的本领。学得越多,我越相信我是被人讨厌的。如果不被人讨厌的话,根本不用学这些。就好像一个死胡同。我开始觉得被人讨厌是没有理由的,大概我这个人活着就惹人讨厌,可是又不想死。燕哥,你也会讨厌我吧,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李兆微用力把柯希抱在怀里,吻掉他眼角的泪水。哀恳而无悔的眼神,温暖而咸涩的味道,勾起他心底最深处的一件回忆。 那是他最不愿意想起来的事情。 “因为你就是你自己。”李兆微向他保证,“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就是你。” “大概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李兆微忍不住觉得好笑:“长得漂亮就不是你了吗?这么说我也有一个幼稚的想法。我曾经想,我们要是能结婚就好了。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我们都会和对方相守……” 柯希一直听着,眼睛里渐渐弥漫起新的泪水,听到最后,轻声地和他一起说出了那句“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毫无预期地,柯希的眼睛和他记忆中的眼睛重叠了。 完全不同的场景,完全不同的事,为什么他忽然会想起那段回忆? 忽然间他漂浮在黑暗里,周遭皆是虚无,唯有怀中的身体温热而坚实。那不是黑暗,是无数双眼睛。 李兆微定定神,将那双眼睛强行压进记忆深处。以往他可以强迫自己去忽略,然而这次,不知为何,那双眼睛始终执拗地悲哀地看着他。 他没有资格去爱,去拯救。 李兆微用力咬住腮帮内侧,疼痛感让他回到现实中。 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事情。 “嗯……说到班宠,柯基是吧。挺可爱的小狗。我想起小时候隔壁邻居也有一只黄狗,叫大黄,我经常和大黄一起玩,还骑它。” “黄狗?是金毛吗,还是柯基?我还没有见过活的柯基呢。” 李兆微收紧手臂,抱住怀里温热的身体。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为什么今晚会说到这么坦诚的话题。 “不是柯基,不是那么好的狗。只是普通的土狗。个子挺高大的,毛也不长。” 柯希的表情非常可爱,显然没想到李兆微的邻居也会养土狗。“……后来呢?” 后来。 “邻居把黄狗杀掉吃了。过几天他们又朝亲戚要了一条小黑狗,但对它也不好,经常打它。最后它死掉了。后来……我们就搬走了。” “啊……”柯希抱住他腰,亲了他,“可怜的小狗。” 不知道是谁吻了谁。几分钟后,柯希略带气喘地说:“手拿开。” 李兆微略带笑意地问他:“不呢?” “那就快点。” 两个人的呼吸终于平静下来,柯希软软的头发擦在他下巴上,痒痒的。 卧室沉浸在溶溶的夜色里,李兆微睁着眼睛凝视着一片黑暗。他没有把全部故事告诉柯希,那些深夜在脑海中奔涌而过的往事,本就不会对任何一个人提起。黑狗死掉,他搬家,确实不假,只是事实比这几个字更复杂一些。 黑狗非常喜欢他,可能因为李兆微是唯一给它零食又不打它的人。每当李兆微放学路过邻居院子,他都扒着栅栏,踮着脚,尽量探头去看黑狗,从自己的食物里抽一点扔给它。黑狗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每次看到他都疯狂地摇尾巴,把小小的尾巴摇成风火轮。 它知道自己出声就会被主人殴打,也知道李兆微不能进栅栏。所以每次它都不出声地跑过来,用嘴巴接过李兆微手里的食物,湿润的鼻尖和毛茸茸的嘴在李兆微手里拱几下,黑亮的眼睛感激地看着他。 邻居经常殴□□狗,先是拳打脚踢,后来用工具。墙壁不隔音,他经常听见黑狗发出凄惨的呜咽声。 那天他和往常一样放学回家,踮起脚尖越过栅栏,将半根火腿肠递给黑狗,黑狗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跑过来,而是一动不动、伸长四条腿躺在地上。 狗经常伸直四腿躺在地上。但那天,黑狗有什么地方很异样,和普通狗躺在地上的姿势不一样。李兆微看着它,心里渐渐产生无法抑制的不安。 他做了一件从来不敢的事:趁院子里没人,李兆微第一次翻过邻居的栅栏,走近它。 黑狗在急促的喘息,看到他走近,虚弱地动了动尾巴。它的肚皮在起伏,它还活着,它肚子下方有一片暗红的血痕。 肚皮上有三厘米长的整齐的伤口,伤口下有些复杂的东西若隐若现。 暗红浅粉深紫藏蓝,是内脏,以及包裹内脏的内膜。 狗在院子里躺了两天。它始终没有死去,只用一双悲哀的眼睛看着李兆微。那双眼睛无处不在,在邻居的院子里,在梦里,在镜子里,在现实里。 妈妈接完来自李先生的电话,也会用那双悲哀的眼睛看着他。 第三天,从早上开始就阴沉沉的,走出家门,冰凉的雨丝黏在他的脸上。天气预报说一整天都会下雨,李兆微的妈妈去幼儿园接弟弟,让李兆微一个人回家。李兆微像以往一样背着大书包,没有打伞,踮着脚尖站在邻居院子外,注视着黑狗。 第四天,黑狗的肚皮还在起伏着,但幅度已相当微弱。伤口附近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想看的话,可以看清楚的。 那是些又白又小,两头尖尖,分不清头部和尾巴,不断蠕动的虫。 李兆微看了一会儿,回到家里,从厨具里抽出一把最大的切骨刀。 这套刀具锋锐漂亮,价格质量俱佳,是一个叔叔送的乔迁之礼。很久以后,李兆微才知道那不是叔叔,而是他的亲生父亲。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有一把刀。 他放下书包,拎着刀,回到邻居的院子里。黑狗的眼睛动了动,看着世上唯一给过它温暖的人。它眼睛周围的眼屎结成了坚硬的块,眼珠干涸没有神采。李兆微把手放在黑狗躯干上,最后一次感受它微弱的心跳,潮湿的皮毛,在冰冷雨水下透出温暖的身体。他轻轻摸了黑狗的头,给了狗已经遗忘的爱抚。 之后他按住黑狗的头,捂住它的眼睛,对着它的脖子高高举起了刀。 李兆微不知道自己在院子里站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可能没有很久,一直到邻居阿姨从屋里出来,开始尖叫,他都一动不动的握着刀,凝视着地面。 浓重的红色,浅淡的红色。在水泥地上被雨水冲淡的血,蜿蜒一直流进院子的下水沟。 邻居说他疯了,神经病,小时候杀狗,长大就会杀人。他们用各种词汇辱骂李兆微和他妈妈,把黑狗的头挂在他家门上,修高了栅栏,往他家门上扔秽物。 很久以后,李兆微知道那些词汇有一半是真的。 但那时他们早已经搬进了李家。 ☆、第二十七章 王嘉译给当年的班主任打了电话,那个班主任果然还在明城附中执教,不过他再过几年就退休了,现在已经不再带毕业班,升级成年级副主任,领导带毕业班的老师了。 两人言不由衷的聊了一会儿现在教育的近况,王嘉译提起举办同学聚会的打算。老师很爽快地说:“好啊,我也有十年没见这些孩子了。我们有个班级群,等一会儿我拉你进来。” 王嘉译不由得在心里默念一句现代科技解放人类。他进了群,表明了自己的助理身份,大家颇有一些冷淡。一个女人头像不咸不淡的说:“现在富二代都靠助理来同学群里拉拢关系啦。” “不是不是。”王嘉译赶快坦白,“我马上就把他拉进来。话说,咱们班当年只有三十几个人吗?” 那个女人说:“不是呀。” “六十多个人呢。” “有些人联系不上了。” “噢……”王嘉译感叹,“想必出国了吧,发展得好,也不怎么用国内的这些软件了。” “不是吧。”隔着微信,他似乎听到了女人的冷笑声,“发展好的话我们这就是助理群了。有些人联系不上,有人进去了,病了,想用也不能用这些。” 王嘉译的手指略有一些颤抖,打出一行字又删掉,打出一行字又删掉,最后慢慢的打出:“那现在的人应该好好珍惜大家。” 老师可能也觉得那女人说话太冲,在群里说“团支书,要做好表率工作,怎么能这样对以前的同学。” 原来她是以前的团支书。 好久她都没有回复,似乎觉得自己失言,也可能去忙工作,过了好一会儿,才冷淡的说:“嗯嗯,不好意思。” 王嘉译直觉这个女人可能是个突破口。他以前的团支书是一个为了高中能入D才积极申请班干部的偷鸡份子,对班级的事一问三不知,他甚至不知道毕业后再见面,那团支书是否还记得他。而十年后李兆微的团支书语气里仍然有敌意,显然记得当年的瓜葛。 他私下添加了团支书的微信,看头像她已经结婚了,穿着白婚纱,侧身,被摄影灯衬托出轮廓深邃的侧影。 团支书立刻通过了他的请求。并问了一句:“干什么?” 王嘉译开门见山地问:“你知道柯希吗?” 又是长久的沉默,王嘉译猜测她现在应该在朝昔日的朋友疯狂吐槽。等得地老天荒,她终于回复了一句:“你问他干什么?” “扫墓。”王嘉译说,“这是我领导的心结。” “我不知道。”团支书说。 谈话就这样陷入了僵局。内网弹出几条消息,通知王嘉译处理一些编码问题。王嘉译趴在电脑前敲了一会儿键盘,看手机时,看到了好几条来自团支书的信息。 “坦诚一点吧,你究竟为什么来打听柯希的消息?你真的是个助理吗?打听柯希只是为了给他扫墓,这是你们的企业文化,还是他的个人行为?” 王嘉译思忖片刻,决定实话实说。交换故事的前提是讲述自己的故事。 他说了很多,这次团支书也是很久都没有回复,但王嘉译觉得她不是去忙工作,而是在手机另一边盯着他的信息。 “你是他的男朋友吧?” 王嘉译脸颊有些发热,发过去一个尴尬的猫表情。不知为何,他感觉团支书似乎在那边微笑了。 “果然。” “抱歉,我不知道柯希在什么地方。他出事是即将升高三的暑假。我们只知道他死了。听说在安宁医院抢救了八个小时,最后也没能救过来……” 安宁医院。这么说,安宁医院可能知道柯希的遗体最后去了哪里。医院空间有限,不可能一直停在太平间。 “那我去安宁医院问问吧。” “柯希不在那里。”团支书说,“我去过了。” 王嘉译顿时精神为之一振:“你怎么会去那个地方?” “我曾经对他们说过很过分的话。”团支书说,“现在我一直很后悔,当时什么都不懂,可是我也没有机会向柯希道歉了。大学毕业后我去了几次安宁医院,都没有问到柯希后来在哪。” 虽然不知道团支书究竟说了什么,但王嘉译觉得多半是她计较一些没有用的事情。他敷衍地回了一句“别放在心上”,而团支书并不相信,显然也不想就这件事深谈。 “对了,你刚才说有人病了,是谁啊。” “杜航。”团支书说。 这个名字倒是第一次听见,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反正问问也未尝不可。王嘉译随便问了句“杜航是谁”,团支书的答案让他大吃一惊。 “柯希的表哥。他是我同事,在街道办工作的主任,四年前送进去的。” 他在查号台查到了宁安医院前台电话,打过去,请那个声音烦躁的前台姑娘转接精神病区,转接声漫长无止境,终于一个男人接了起来:“喂?” “请问这里有一个叫杜航的病人吗?”王嘉译说。 对方静默片刻:“你是谁?” “我是杜航以前的高中同学。”王嘉译脸不红心不跳地报上团支书的名字,“我们要举行同学聚会了,联系不上杜航,听说他现在在医院?我们能去看看他吗?” 那男人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到高中同学要来精神病院开同学会的消息。他放下电话,在隐约的声音里,王嘉译听到他跑来跑去问了好几个人,终于回到电话旁边,说出了杜航的病房。 总是能在柯希表哥身上找到一点线索的吧。这家人可太厉害了,不是死了就是疯了。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王嘉译请了假,领导看他的眼神略有一些诡异,还是在请假条上签了字。这个眼神王嘉译在很多人脸上都看过,他们用这样的目光,无声的注视着传说中靠潜规则上位的姑娘。 他可以无视这个眼神,也可以无视这个眼神背后的玩味态度。 只要他弄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电梯在七楼停了一下。平时的七楼门可罗雀,而今天不知为什么有一大群人,莺莺燕燕,叽叽喳喳,而且这些人好像都是女的,在排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中间有个人朝他招手,王嘉译定睛一看,才发现中间那个穿Gucci花西装的是韩国人。他眼睛倒是够尖。 穿成这样,他站在女孩子堆里完全看不出性别。王嘉译按了开门键,从香肩半露的女孩子们中间挤过去,走在韩国人面前。 韩国人朝他美滋滋地笑了笑,说:“我一看就知道是你。” 王嘉译抬手挠挠后脖子,不知道如何回答,韩国人靠在临时摆在七楼中厅的一张桌子上,右手随意指了指他身边的人,问:“这几个,你看如何?” 王嘉译逐一看过去,两个女孩子漂亮得像小明星,裸露在外的肩膀似乎能发出光芒;还有一个俊俏的男孩子,西装外套搭黑白铅笔裤,脚蹬小靴子,严肃中又有俏皮的时尚感。王嘉译猜不透韩国人的意图,谨慎地说:“很好啊。” “你再看看别人。”韩国人说。 王嘉译转了一个圈,中厅里大概有十几个人,个个都打扮得很漂亮,置身花丛中,王嘉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鸡立鹤群。 韩国人仿佛就在等他表情的变化,及时出声:“看差不多了吧,我问你,是他们比较好看,还是你比较好看。” 王嘉译感觉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的抽动,又想笑又想吐槽:“是他们。” 韩国人掩盖不了脸上的得意,无声的做出哦的口型:“哦~那你告诉我,你有什么自信留在我哥身边。” 王嘉译不禁摸摸鼻子:“我没听明白,是说这些人都是少当家的恋爱对象吗?” 韩国人脸上迅速掠过一丝狼狈。“那倒不是。但你长得这么难看,有什么自信呢?” 从旁边女孩的表情上,王嘉译后知后觉地发现韩国人替他哥出柜了。他叹了口气,说:“李……怎么称呼,李总,你叫我过来就是讨论这个问题吗?你该知道的吧,谈恋爱这种事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长相有什么关系呢?” 韩国人站直身子,咬紧牙关,表情忽然像个赌气的少年:“当然有关系,你不就是靠着长相才被我哥选中的?你……你赶快和我哥分手,辞职,换一家公司好好上班。难道你上学求职就是为了搞领导的吗?” 王嘉译看着韩国人上方的天花板,在心里默默的数到十,同时默念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公司。 韩国人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看天花板,又看回来:“你看什么?上次和你说过了,你觉得多少钱合适?不要等我姐姐出手,到时候你就惨了,我姐一定会把你的皮都剥干净,用你的骨头熬汤。” 他还是个小孩。 王嘉译闻言苦笑一声:“李总啊,我还有事,先走了,回头再和你说这些吧。” 韩国人恨恨地睁大了眼睛,像火车发动一样从鼻子里长长地喷了一条气,扬起下巴,问:“你去哪。” “安宁医院。” 话音刚落,王嘉译敢发誓他在韩国人的幼稚脸上看到了惊慌。“安宁医院?你有传染病?!” “……暂时还没有,不好意思。” 韩国人依旧狐疑地看着他,王嘉译只好向他摊开双手,表示自己一无所有。韩国人瞧瞧他的手腕和手掌,又抬起一双思虑重重的眼睛,忽然伸手握住了王嘉译的手腕,捏了捏。 旁边有个女同事一直在一沓表格上写着什么,时不时和旁边的名单核对一些信息,终于写完了,抬起头问:“李总,你还需要……噢。” 她的视线在王嘉译和韩国人之间像乒乓球一样来回转动着,从她的表情里很难看出她是怀疑还是兴奋。但王嘉译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怀疑自己很快会变成某个八卦帖子的主角。 他轻轻抽出手,向后退了几步,依旧维持着双手举在脸边的投降姿势,说:“李总,你快去忙吧,我……” 他双手比出手指铳,食指朝电梯的方向一指,咧嘴一笑,从人群中挤了出去。直到看不见韩国人投过来的狐疑视线,他才加快了脚步。 这一次他发誓要走楼梯。 ☆、第二十八章 安宁医院坐落在靠近城乡结合部的地方,和观景台隔江而望,环境优美,视野开阔,绿草如茵,湖水粼粼,用来治疗精神方面的疾病几乎有些奢侈。王嘉译站在开满黄花的草坪前眺望了一会儿湖水,走进住院部,到前台去打听杜航。 团支书倒是告诉了他一个病房号,但她也承认这是好多年前的信息,不知道现在杜航是否还住在那里。不过多打听总是没错的。 前台的男医生一开口,他就认出是电话里的声音。男医生似乎觉得他非常好笑,周围的同事也是,手里写着病历,用余光看着这边。王嘉译尽量告诉自己,他们是觉得同学会这个idea好笑,而不是他一个大男人打听杜航好笑。这些人什么都不明白。 他查了住院记录,告诉王嘉译这个病人在三楼307。 杜航原来还住在三楼。 王嘉译问明了307的位置,沿着楼梯上了三楼。 一路上和几个被亲人搀扶的患者擦肩而过。要说这些患者是精神病,也不算太像,他们看上去并不像疯子,只是很迷惑,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一心只想回到属于他们的地方。也好像他们刚刚从一场长长的梦中醒来,心还留在梦里,只有身体笨拙地行走在人世间。 他们也盯着王嘉译看,那目光和小领导、韩国人、男前台全都不一样,是纯然的呆滞。眼珠乌突突的,没有灵魂的气息。 王嘉译和他们对视了几眼,心里发毛,低下头快步上楼。越往上走,越安静,寂静得似乎能听到皮鞋底敲击在水泥楼梯上的回声。 307门口站了一个穿着朴素的人,看到王嘉译走近,抬起眼睛。这人似乎和他差不多大,眼睛周围有深深浅浅的疤,大概之前是混社会的。王嘉译向他伸出手,那人低眼看了看,和他短暂有力的握了一下,立刻放开,不善地盯着他。 王嘉译率先说:“杜航的亲人或者朋友吗?” “哥们。”那人说,“你是谁?” 王嘉译说:“我是杜航的高中同学。” 他再次报上团支书的大名,那人皮笑肉不笑地动动嘴角,说:“那是个女的。你是她老公?” 王嘉译眼睛一转,“嗯”了一声,心里对团支书说了声抱歉,只是回条微信,一不小心多了个小奶狗老公。那人换了个姿势,一个肩膀靠在墙上,说:“你找杜航干什么?” 这次再说同学聚会已经行不通了,这人明显知道杜航高中的事。王嘉译快速盘算着谎话,大概是这个人混社会的气息,让他完全不想说一句实话。王嘉译转身靠着墙壁,假装随意地问:“我媳妇最近业绩考察,要考察她辖区的特殊群体状况,这不,我就请假过来了,你是他哥们吧,你认识杜航的主治医生吗,他最近怎么样了?” 那哥们儿眯起眼睛,眼睛周围的疤痕随之拉长变形,说,“少撒谎了,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这都能穿帮吗? 看着王嘉译的目瞪口呆表情,那哥们儿“呵”地冷笑一声,流畅地抽出根烟猛吸一口,说:“你要是那女的老公,你就知道杜哥不是因病进去的。杜哥在外面晒太阳呢,到底怎么的,说吧。” ……知道了杜航在哪,他为什么还要对这个人说实话。王嘉译透过他身后的小门玻璃向室内瞟了一眼,方寸大的病房里确实空无一人。他朝那哥们儿笑笑,转身往外走,那哥们儿在他背后大吼一声:“站住!” 王嘉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这种混社会的彪人什么都能干出来。他也真怕这哥们儿在背后给他一拳。 那哥们儿在医院的白墙上按熄烟头,却没有随手扔掉,而是把抽了一半的烟又放回口袋里,走到他旁边,拍拍他肩膀,问:“你干什么的,一声不吭,就想走?” 王嘉译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抖出一根递给他,那哥们儿扫了一眼烟盒,眼睛一亮,把烟抽出来夹在手里。王嘉译看他没有点燃,顺手把整包烟都推进他口袋,说:“这是我们公司发的,每个男员工都有,我媳妇不让我抽,我也没办法,看大哥你抽,借花献佛送给你了。别嫌弃。” 那哥们儿把烟夹在耳朵后面,呵呵一笑,说:“这有啥嫌弃的,我平时也抽这个。” 王嘉译心想我刚才明明就看见你拿的不是这个。不过这种小事并不值得特地拿出来说。他向后不着痕迹地让开一点,后背碰到冰冷的墙壁,说:“我确实不怎么清楚以前的事,大哥你能给我讲讲杜哥怎么进去的么?” 那哥们儿脸色顿时难看了,片刻后才憋出来一句:“这是杜哥私事,我不能乱说。” “那行,我就去问杜哥自己。谢了大哥。” 王嘉译朝他挥挥手。这次那哥们儿没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看着他溜下楼梯。王嘉译刚刚走到二楼,立刻向里狂奔,寻找另外一边的安全通道,果然那哥们儿随后追来,边追边喊:“那小子,你叫啥!” 护士的声音远远传来:“医院里不许大吵大闹!” 之后发生什么,王嘉译就再没听到了。他顺着另外一边楼道的安全出口离开住院部,沿着门前的鹅卵石小径朝湖边走去。起初他还担心一览无余的草地会暴露他的身影,走了一会儿,鹅卵石小径陡然向上,弯弯曲曲朝着小山里去了。王嘉译大喜,跑了几步,越过了小山坡。 山坡下就是医院门口见到的湖。初秋的草地呈现丰富的色彩,湖水清澈,反射出无数破碎的波光。三三两两的病人沿着鹅卵石小径散步,在王嘉译走过的时候都转头盯着他。 湖边有几株大柳树,细细的柳条在风中摇曳着,王嘉译沿着湖边漫步,看到湖对岸的树下有一个孤零零坐在轮椅上的人。 原来轮椅能推那么远。 病人太多了,不知道究竟谁是杜航。王嘉译慢慢走着,东张西望,试图找到一个护士或者医生,向他询问一下病号信息。他没有找到医生,目光和一个病人相遇了。相比其他完全呆滞的病人,那个人的眼睛要灵动一点,有灵魂的气息。 王嘉译和他对视了片刻,不确定地问:“……杜航?” 那病人的眼睛里有了更多的光亮,眼珠像从冰层里解冻一样移动着,先是慢慢地看着他的脸,再变快,打量着他的衣着。 “你是谁。” “我叫王嘉译。”王嘉译说,“咱们能找个地方聊聊天吗?” 杜航并没有立刻走过来,而是站在原地,问:“是、是李兆敏,让你来找我的吗?” “不。”王嘉译说,“不过我刚刚遇到了你以前一哥们儿,他说你不是那个进来的,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他不好当着杜航的面说出“精神病”三个字,暧昧地用手指在太阳穴旁边转了转,杜航瞟了一眼他的手势,说:“因为我、我得罪了那女的,她、她送我进来的。” 王嘉译睁大了眼睛:“还能送人进精神病院?” 杜航的表情显示他正在绞尽脑汁地思考应该怎么表达。 “就有一次,没、没太整明白一件事,打了一个人。然后那个人、挺、挺厉害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去问她,她教我怎么开一个精神病证明,这样就没事了。结果回头精神病院找到我了,说我是精神病。不能出去害人。” 王嘉译不自禁地吞咽,缓解喉头忽如其来的紧缩:“你打那个人是谁?” “姓黄。”杜航说,“名字我忘了。打、打的时候也没注意。” 原来他打的不是柯希。王嘉译一阵失落,随即暗骂自己愚蠢。柯希的事是十年前,杜航被送进来是四年前,怎么能和柯希扯到一块去。真是关心则乱,连常识都丢失了。 “李兆敏说没说我、我什么时候能出去?”杜航满含希望地问,“在这地方老、老没意思了。我以前哥们来看我也不行,总要有人陪着。还总血常规,尿常规的,吃药。李兆敏明明说过、过、过几年就能把我放出去的啊。” “这个……” 王嘉译不知道说什么好,李兆敏并没和他交代她之前把别人扔进精神病院的事。他忽然想起来,“无声呐喊”的页面里,就有这家安宁医院。 应该说她的慈善医院里只包含本省的两家医院,安宁医院就是其中之一。这医院拿了李兆敏的钱,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放走她抓进来的人。 他和杜航默默地沿着大理石小径走着,初秋的风吹得衣衫飞动,王嘉译决定不再兜圈子,直奔主题:“那个什么,你还记得你的表弟吗?” 听到“表弟”两个字,杜航的表情和眼神一起僵住了,不过也有可能是他的血常规有点问题。 “表弟是什么?” “表弟,就是你的孩子……” 杜航更茫然了:“我没有姑姑,姑姑、姑姑是什么亲戚?” 如果杜航是柯希的表哥,那杜航的妈妈应该是柯希的姑姑。但杜航或许不是柯希的表哥,而是表弟。王嘉译不擅长计算亲戚关系,盯了一会儿天空,没想明白柯希应该是杜航家哪个亲戚的孩子,索性直说了:“别算了,不是表弟,就是柯希。你还记得他吗?” “柯、柯希?” “对。就是柯希。”王嘉译说,“你还记得他吗?” 杜航嘿嘿地笑了:“柯、柯希,我当然记得。怎么啦?” 总算遇见一个明白人,王嘉译说:“我想问问你以前柯希出了什么事。那个,李兆微你知道吧,柯希的前男友,他现在从美国回来了,想给柯希扫墓,但不知道柯希葬在什么地方。你是他表格,那你知道吗?柯希,公墓?” 杜航的眼神慢慢呆滞了,好像大脑已经无法理解他说的话,悄悄的死机,只有他的嘴还在鹦鹉学舌一般重复着:“李兆微?” “对,李兆微。你们应该是高中同学吧?” “不、不是高中同学。”杜航说,“他是……后转来的。” “哪都一样。”王嘉译说。 “不一样。”杜航说,“原、原来考进一个高中的,才能是高中同学。李兆微,他是后转来的,他、他不是我们高中同学。” 王嘉译有些不耐烦:“那就不是。柯希呢?” “柯希?柯希怎么了?” 王嘉译深深呼吸,说:“柯希埋在什么地方?” 杜航鹦鹉学舌地问了一句:“柯希埋在什么地方?” 这句话有什么可以引起歧义的地方吗? “对。”王嘉译尽量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说,“柯希。你表弟。不,不说表弟,就是柯希,十年前,公墓……” “公墓是什么?” “就是……公共墓地。你知道吗,人死了,会把骨灰放在墓地里……” 杜航迟疑地问:“人死了,不是骨灰盒吗?” 王嘉译微一滞涩,回答:“骨灰盒也对,骨灰盒。然后这个骨灰盒呢,如果亲人拿走,就会拿回家里;如果没人拿走,就会放在公共墓地。你明白了吗?” 杜航点着头,很钦佩的样子:“哦,说了半天,原来是这样。” 王嘉译差点跪倒,走了这么久他的腿已经开始痛了,索性停下来瞪着天空。杜航也跟着他停下,瞧着他,又瞧着天空。 王嘉译压抑着抓住杜航领子摇晃的冲动,慢慢地说:“我是说,柯希的骨灰盒在什么地方 ,你知不知道。” “没有骨灰盒。”杜航说。 王嘉译比出巴掌大小的正方形:“没有骨灰盒?怎么可能,骨灰盒,就是放骨灰的盒,这么大,也可能比这个大。你知道骨灰盒吗?” “没有骨灰盒。”杜航又重复了一遍。 那张脸上的表情其蠢无比,王嘉译握紧拳头贴着身侧,担心自己会抬手给他一拳。“你什么意思?哪里没听懂吗?” “没有骨灰盒啊。”杜航茫然地说,“骨灰盒不是放在公墓里吗?” 王嘉译终于一把抓住了杜航的领子,又立刻放开。“忘了骨灰盒。”他压低声音说,“柯希,最后去哪里了?” “最后?什么最后?” 精神病院对一个人的理解能力会有这么严重的影响吗? “你最后一次见到柯希,就是最后。我这么说吧,柯希现在在哪?” 杜航朝他身后笔直地伸出手,手指差点戳到王嘉译胸口上。“你早问我不就好了。”他开心地说,“柯希在那啊。” ☆、第二十九章 王嘉译朝杜航指的方向猛一回头,差点扭伤了自己的脖子。湖对面柳树下孤零零地,有一个坐轮椅的人。 那个是柯希? 王嘉译不自觉的深吸一口气,朝柯希走去。走到一半,一个护士拦住了他。她眼睛上下扫视着王嘉译的衣着神态,谨慎地说:“先生,那边访客止步的。” 王嘉译看看她,又看看柯希,抬手朝柯希的方向指了指,说:“我不是访客,我找人,就找柯希。” 护士连头都没回地说:“不好意思,病人不能见陌生人。” “我不是陌生人。”王嘉译说,“是李兆微让我来的,你知道李兆微吗?李兆敏的弟弟。不相信你现在就打电话问她。” 护士迟疑了,四下张望,显然想求助其他的同事。原来是个奉命看管病人的小护士,并不能和李兆敏直接说上话。良机莫失,王嘉译轻拍护士的肩膀,说:“你问吧,我先过去了。有事过来找我。”趁她不知所措,从她身边大大方方地走向柯希。 杜航也想跟来,被护士拦住了。杜航大声吵闹,但王嘉译充耳不闻。越是走近,他的心脏越是猛烈跳动,似乎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柯希眺望着湖面,湖上吹来的风吹动了他长及肩膀的黑发,离这么远也能看出他的纤瘦,刚刚初秋,王嘉译还穿着衬衫搭薄外套,而那个人穿着宽松的灰毛衣。 王嘉译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停下,柯希终于察觉到有人走近,转头看着他。 他真是漂亮,毫无任何赘肉,骨形流畅得像是能用铅笔一笔画出来。脸色苍白,高鼻薄唇,眉眼深邃,睫毛黑而浓密,像在眼周晕了两道乌黑的眼线。 说他像柯希,不知道是一种侮辱还是一种夸奖。王嘉译健身颇有成效,腹肌初见端倪,身材比弱不禁风的柯希好多了,但他绝没有柯希雌雄同体的微妙气质。 王嘉译提醒自己,这人是少当家的初恋,他俩年纪肯定差不多,柯希应该也有三十岁了。但他真不像个三十的男人。长及肩膀的黑发围绕着他的脸,如果不是男性特征明显的肩膀和胸部,王嘉译说不定会把他错认成一个娘T。 两人对视着,柯希首先垂下眼睛,问:“你找我吗。” “是。”王嘉译说,“你就是柯希?” 柯希又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我是,您哪位?” “我……” 这一次王嘉译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不管是谎言还是真相,都已经全部用光了。他在轮椅旁边的长凳上坐下,双手手指交叉放在腿上,说:“我叫王嘉译。现在在李兆微的公司工作,也算是他的……嗯……” 他短暂地分开手,向外扬了一下。柯希了然地轻轻一笑,说:“哦,现男友?” 王嘉译暧昧地耸耸肩,倒不是他想要模糊自己的身份,而是实在不知道怎么说。 “把我的部分跳过去,长话短说吧,少……李兆微一直以为你死了,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因为我没见过你。我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做了一些调查,然后,嗯,你明白的。” 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的死讯,柯希面不改色地点点头。王嘉译朝他尴尬地笑了笑,继续说:“以前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现在……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柯希轻轻掸一下腿,他的腿上盖着藕荷色的珊瑚绒小毯子。王嘉译看着他的手势,问:“你的腿怎么了?自闭症会导致……不能走路吗?” 柯希看了他一眼,说:“自闭症?我不是啊。” 不是自闭症,为什么会在安宁医院里?看他的样子,精神状态相当正常。该不会又是假冒精神病人以逃脱法律的制裁,被李兆敏扔进来的吧。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复健。”柯希说。 “复健。”王嘉译重复了一遍,柯希拍拍自己的腿,说:“我不是天生这样的,做复健据说可以让我重新站起来。” “那要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呢?” 这次他的问题没有得到柯希的回答。他只是表情悲伤地看着湖水。王嘉译心里隐隐有了一个可怕的答案,他不敢宣之于口,小心地说:“没事……你早晚会站起来的。” “不太可能了。”柯希说。 王嘉译没有继续说话。柯希深深呼吸,吐出一口长气,向后靠在轮椅里,说:“你是燕哥的现男友啊……燕哥现在还好吗?” 燕哥是谁?王嘉译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应该是当年李兆微和柯希调|情时的昵称。不过是不是燕子的燕?不会叫“彦哥”,或者“艳哥”吧。 “挺好的。”王嘉译说,“面瘫,不爱说话,和他姐姐关系紧张。” 柯希莞尔一笑,仿佛冰雪初融,湖光天色两相明。他侧过头看着王嘉译:“他现在是面瘫?还没怎么见过燕哥面瘫的样子呢。” “一起去见。”王嘉译立刻抓住话茬。柯希眼睛一动,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开了口,对空气自言自语般轻声说:“你和燕哥在一起多长时间了?” 这样一想,一两个月里发生了太多事情。 “一两个月吧。” “这么短吗……”柯希好像有些不开心,“……那,你和他是校友吗?” “不是。”王嘉译说,“我进他公司之后才认识的。见面第一天他还叫我辞职呢。因为他觉得我长得像一个人。” 正常来讲,柯希应该问他长得像谁,他就可以顺利引出话题。然而柯希问都不问,只是抬手把吹到面前的头发拂到一边去。宽松的毛衣顺着手臂落下,露出一段纤细洁白,骨节分明的手腕,细细的手腕可能只有王嘉译三根手指并起来粗。 ”你不应该来。“柯希说,“你肯定是背着燕哥来的吧?李姐姐也肯定不知道你过来。” 被说中了,王嘉译讪讪地一笑,说:“我不应该来吗?” “我和李姐姐有一个协议。”柯希平静地说,“我永远不能在燕哥面前出现,对他来说我已经死了。而且我这样子,活着又有什么好的?” 王嘉译忍不住说:“但是他非常爱你。你知道吗,他追我,就是因为他觉得我像你。他肯定希望你活着,不希望你死了。” “我不觉得咱们两个长得像。”柯希依旧平静地说。 王嘉译有种一脚踩空的感觉。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说,少当家非常非常喜欢你,你的死给他造成了巨大的伤害,而你其实还活着。你不觉得……你不想见到他吗?” 柯希盯着毯子思考片刻,摘下一枚掉在毯子上的树叶,扔到一边,看着树叶在风里打转,说:“现在不怎么想了。再说,见到我也不可能解开他的心结。” “那你要一直在医院里吗?” 柯希耸耸肩。“出院后我也不知道能去什么地方。医生说我的大脑受到永久性伤害,本来就不聪明,现在变得更傻,出去还能做什么呢?” 王嘉译忽然听见了听不懂的词:“永久性伤害是什么?” 柯希微一皱眉,还是解释道:“神经元受伤,智商低,还是个残废,可能永远恢复不了。你明白吗?” 这他就不能赞同了,自从进了安宁医院,柯希是他见到的说话最流利的人。 “我觉得还好。”王嘉译说,“你认识杜航吧,刚才在那边,我还和他说话来着。我觉得他倒像智商不高。” 他本来想逗柯希笑,但柯希不仅没笑,本来的和颜悦色也消失了。再转过脸,表情冷若冰霜。 “那是神经性药物对大脑的作用。你知道抑郁症的药吗?吃完那种药,人会变得痴痴呆呆,嗜睡,嗜吃,像行尸走肉。杜航确实傻,但他以前没有这么傻。你觉得他傻,我和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柯希这小脾气挺暴躁的,一张嘴叭叭叭叭说个不停。王嘉译试探着把手放到他腿上,手掌下的骨头精致玲珑,似乎毯子下完全没有皮肉,掀开毯子会看到森森白骨,穿着毛绒拖鞋。 他发现自己无法想象柯希和少当家发生亲密负关系的样子。眼前这个人无法和任何现实中的lust相连接。柯希睁大眼睛看着他的手,却没有说什么。他的目光让王嘉译觉得自己好像在玷辱他,而他的本意只想拍拍柯希的腿,拉近两人的距离。 “好吧,你傻。”王嘉译息事宁人地收回手放在自己腿上,“那你就准备在这里呆一辈子吗?” “不然呢?”柯希反问,“我离开这,还能去哪?如果有什么选择,我最渴望的是死。其次,是让我一个人静静的,永远过着不被别人打扰的生活。” “离群索居应该不行吧。”王嘉译说,这次是真心的感叹,“你这么漂亮,不太可能过着什么不被人打扰的生活。” 风又大了,将柯希的头发吹得飘飘而动,柯希将几缕吹到嘴边的长发挠开,说:“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你现在是他的男朋友,却表现得很希望我和他重新在一起。为什么你不能和他好好维持关系,却要来找我呢?” 王嘉译看着柯希的手,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柯希的手不是修长的玉手,就是男孩子的手,指甲干净,但非常短,像贴在手上的三角形贝壳。 “因为他们都不愿意提这件事。现在你没死,我就正常说了:如果男友的初恋遭遇什么意外,他虽然不愿意提,但也不会刻意隐瞒。越是隐瞒,越说明这件事里有鬼。我想弄清楚你为什么死的,免得我成了下一个受害人。” 这段话居然戳到了柯希的hhp,他放声大笑,笑声戛然而止,转为激烈的咳嗽。一个人居然把自己给笑呛到了。 王嘉译半是尴尬半是想笑地看着他,柯希旁若无人地擦掉眼角笑出来的泪水,等笑声和咳嗽声都平静,他深深吸了口气,平息刚才急促的呼吸。 “很久没有人和我说话了。”柯希说,“杜航当然不算。我知道不应该告诉你,不过……我要是不说,可能也不会有告诉别人的机会了。” 他忽然抬头,对王嘉译调皮地一笑,说:“在这一切之前,你先去给我买一瓶啤酒,要罗斯福十号。没有这瓶啤酒,我什么都不会对你说。” ☆、第三十章 期末考试结束,领了成绩单,李兆微惊悚地发现自己考了全年级第一。虽说降了一级,高年级碾压低年级,但放在以前的白鹭中学,最多只能考到前三十,绝不能优秀到能考第一的地步。这个学校实在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柯希考到年级一百三十四,进步了五十名。他的成绩主要体现在英语上,之前他的英语只能得70多分,但期末考试居然考到121分。 这就叫近朱者赤,李兆微得意洋洋地想着。为了表示庆祝,晚上去了一家似正非正的日本料理,按照当时当红的日剧点了一堆鸡肉、菠菜、文字烧之类的东西。 李兆微对日料没有太大的兴趣,准确的说,他对吃东西就没有太大的兴趣。来这家店主要是为了柯希,但柯希情绪并不是很好,虽然一直在笑,表情却淡淡的有些魂不守舍。换在一年前,李兆微可能看不出来,但现在柯希的情绪像他掌心的纹路一样清晰。 大概吃到半饱,李兆微终于问出来:“有什么不高兴的吗?” 柯希轻轻地放下鸡肉串,说:“你学习真好,燕哥。” 整个学校排在他身后,也比不上柯希的一句表扬。李兆微一阵飘飘然,极力压抑着吹嘘自己的冲动,说:“毕竟我比你大一级。正常。” “你想考哪个学校啊?” 李兆微一怔,他还没有思考这个问题。脑海中迅速掠过几所名校的名字。不过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柯希看着茶碗,抿了抿嘴唇:“如果你去了A大……是不是就不能再见到你了?” 只是听到这句话,李兆微就感觉胸口发紧,几乎不能呼吸,他果断地把这个念头推得远远的,向他保证:“不会分开。” 柯希抬起头,眼睛在他脸上打了个转,说:“燕哥,我肯定没有你成绩好,以后你去了A大,我去了一个远远不如你的学校,毕业后你可能就继承家业,我……我也不知道以后能去做什么。” “和我一起。”李兆微脱口而出,“和我一起,去同一个大学。” 柯希嘴角动了动,像是一个无奈的微笑,又像是一个无法宣之于口的念头。“我考不上吧。” “一定能。”李兆微伸手握住他的手,柯希的皮肤温度几乎灼伤了他,“一定能。” 柯希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呼出来。李兆微之前只见过一次他这么认真的表情,是运动会,他在跑步之前。 “我一直很喜欢N大。”柯希说,声音里满是小心翼翼,又有一种和盘托出的毅然决然,“以前在,嗯,以前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考上那所大学,但燕哥,有你指导我,我忽然觉得,那也是有可能的。” 李兆微手里的皮肤在升温。 “燕哥,咱们能一起去N大吗,我……我还是喜欢那里,我看过宣传手册,校园很大,满是梧桐树,周边有很多很多隐藏的书店。那城市也古老,我想去一个有很多历史和传说的地方。” 那城市不仅有古老的建筑,还有放在窗台上的鲜花,走过屋檐的猫,沿街叫卖酸奶的小贩,炽热的艳阳和经久不歇的梅雨,褪色的报刊亭,二手书店,还有他们尚待书写的未来。 李兆微点点头,握紧了柯希的手,柯希向他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像黑暗的房间里突然射进来一点点明亮的光斑。 手机忽然在大腿上震动,李兆微松开柯希,掏出手机,竟然是李先生。 这不可能是一个好的兆头。 李兆微握紧了拳头,短短的指甲几乎刺入掌心。 他根本不喜欢这个人。无论是父亲还是长辈。面对这个人他只有恐惧和疏远,没有任何亲近,或者类似亲近的感觉。 然而这个人是他目前全部的经济来源。 李先生像命令手下一样命令他,现在就买车票回家。学期结束了,弟弟和妈妈都非常想念他。回家吃饭,住上几天。 李兆微还没答应下来,李先生就挂了电话。李兆微握着尚有余音的手机,看着柯希,声音不自然地收紧:“我要回那边一趟。我送你回去,吃不完的咱们就打包。” 柯希无疑听到了漏音的手机里传来的全部对话,他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李兆微以为李兆敏早就应该回来了,一问才知道,前两个月她确实回来了,在家里住了几天,又跑到外地去了。偌大的房子里只有李先生,妈妈,以及他和弟弟。看不到李兆敏,李兆微心里一阵轻松,而妈妈十分高兴,好像这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弟弟给他展览了一堆李兆敏带回来的破烂玩意儿,无视他不耐烦的脸色,坚持挤在他身边,给他看一些不知所云的照片。李兆微想起他前段时间说过想学摄影,看来是李兆敏给他买了相机。 “哥,你喜欢什么,赶快告诉大姐,让她也给你买!”弟弟高兴的说,“大姐可会买东西了,但她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没法给你带,下次让我带你一起去呢!” 李兆敏花的也是李先生的钱,想要什么他不会去找李先生么?李兆微从鼻子答应一声,并不把弟弟的话放在心上。 沙发被压在上面的重量轻微歪斜,妈妈坐到他另一边,身上的行头闪闪发光,脸色也好看了几百倍。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躲在房间里、为付不起房租而痛哭的女人。 李兆微对妈妈笑了笑,她抬手摸着李兆微头发,问:“怎么了,好像情绪不高呢?” 她手腕上香水味道细腻而高级。是丝芙兰里闻不到的味道。都这么大人了,还被妈妈摸头。李兆微低头躲开,说:“没事,有点累,下半学期就高三了嘛。” 妈妈矜持的笑了笑,似乎怕牵动脸上的皮肤:“那种考试你还能累?你去考试,不得和放假似的?考了多少名?” 李兆微如实回答,妈妈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嘴,无名指上的戒指闪闪发光。 “你成绩变这么好了啊?” 李兆微皱起眉,觉得她似乎是在讽刺。妈妈可能也是这么想的,她放下手,温柔地说:“兆微,保持这个势头,下个学期就可以申请美国的大学了。” 李兆微一怔:“为什么要申请美国的大学?” 妈妈比他更意外,睁大了精致的眼睛:“那你要去什么地方上大学呢?” 国内就有很多大学,比如N大。不过李兆微还没看过各大院校的分数线,也说不上来几所学校的名字。他绞尽脑汁,说了几所人尽皆知的学校。妈妈越听越不开心,微微扁了嘴,打断了他:“兆微,你觉得这种学校能配得上李家吗?” 这话说得简直搞笑,李家又不是什么全球知名的贵族,应该是李家配不上那种大学吧。李兆微翻了个白眼,还没说话,妈妈一只手按在他手背上,轻柔而不容拒绝地说:“兆赫,你告诉哥哥,你以后想去什么地方。” “当然是大姐的学校啊。”弟弟头也不抬、理所当然地回答。 妈妈微微一笑,好像这件事就完美解决了。 “兆微,你以后也要去敏敏的学校。说不定你申请的学校比她的还要好一些呢?我这里有一个培训机构,过几天你去那里让他们给你做个测评,看看什么时候该考SAT……” “等等!” 这件事越说越像真的了,李兆微急忙抽出手,反手按在妈妈的手背上。妈妈惊呼一声,急忙抽出手:“别压着戒指呀!兆微你看妈妈这个戒指,好不好看?” 李兆微对女人的首饰毫无研究,瞟了一眼,见到戒指中间镶嵌了一颗大钻,又有无数小钻,朝无数个方向散发光芒,就随意点点头,说“好看,漂亮。妈,我真的不想去国外。我要留在国内上大学。” 妈妈在他脸上来回看着,试图寻找开玩笑的痕迹。但李兆微是完全认真的。首先他不想去李兆敏的母校,其次,他不能放弃柯希。 “别闹了。”妈妈最后说,“兆微,你在国内上什么大学。有更好的地方不去,留在这里做什么?” “哥哥谈恋爱了。”弟弟忽然说。 李兆微回头怒视弟弟,弟弟摆弄着一个巨大的相机。妈妈摇晃着李兆微的手腕,问:“是这样的吗?兆微,你恋爱了,所以不想去美国?” 李兆微快被她烦死了:“妈,又不是这一次不去美国,以后就去不了。等我研究生什么的再去国外读不行吗?国外的大学有什么好,要读你自己去啊。” 妈妈不服气地垂下眼睛,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以前也是这样,妈妈对李兆微的事情几乎没有最终发言权。李兆微刚刚松了口气,忽然有人在客厅门口咳嗽了一声。 他抬起头,指尖顿时发冷。是李先生。 李先生朝妈妈和弟弟挥挥手,说:“你们两个走开,我有些话要和兆微说。” 有些话和他说,可是李兆微并不想听,李先生的态度很可怕,好像要和他说什么极其重大的事。妈妈和弟弟对望一眼,弟弟举起手里的相机,说:“妈,我带你出去拍照片。” 李兆微觉得自己像是身陷牢笼的小动物,眼巴巴目送妈妈拉着弟弟离开客厅,李先生沉甸甸地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双手手指在大腿上交叉。 他完全不像妈妈一样好说话。光是坐在那里,就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李兆微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垂下眼睛,凝视着茶几上盛开的红玫瑰。李先生看了他一会儿,问:“在月亮城住的怎么样啊?” “挺好的。”李兆微谨慎地回答。 李先生微微点头:“车开得好像也不错。……你现在是不是开车上下学?” 李兆微瞟了他一眼,点点头。李先生笑了,那笑容非但没缓解李兆微的恐慌情绪,反而让他微更加毛骨悚然。 李先生仿佛意识到了儿子的恐惧太不正常,向后靠在沙发背上,稍微缓解了领导谈话般的严肃氛围:“我是你爸爸,你不用这么怕我。听说你期末考试考了年级第一?” 李兆微尴尬地笑笑:“同学不太好。所以,恩,不是我进步特别大,是……” “既然你知道同学不太好,为什么不转回来?” 李兆微猛地抬起头。 转回来?转回白鹭中学?那他怎么面对周明远? 李先生说:“周明远已经拿到敏敏学校的offer,这半年他都不会来上学。你们以前班级差不多都不会来了。我帮你办手续,你下学期就转回来,进高二班。” 他的语气是如此的不容置疑,李兆微本能地想点头。但柯希怎么办呢? “三十三中也挺好的……”李兆微迟疑地说,“同学相触也融洽……啊,我是在一个同学的促进下成绩才这么好的,如果我回来,能不能把他一起转过来……” 李先生不动声色地听着,忽然从弟弟的相册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他。 “你说的促进你成绩的,是不是这个小孩儿?” 李兆微朝照片看过去,照片里的人是穿着蓝色裙子,站在运动场上的柯希。他心脏狂跳,手指发冷,嘴里忽然干涩无比。李先生把照片放回相册里,气定神闲地说:“这个小孩儿年级排一百多名,怎么能促进你学习了。你促进他还差不多。” 李先生究竟对他们知道多少? “没有他我不能学习。”李兆微索性横下一条心,“不好意思,不管您怎么看我,我都不能没有他。” 李先生的脸色完全没有改变。 “兆微,你年纪还小。不懂这种孩子,他不定性,上进得快,下降得也快。别的都随着你,唯独教育上我不能由着你。今天也不是和你商量什么。下个学期就办手续。你暑假好好收拾一下,下个学期就搬回来。” 李先生站起来,这个动作通常代表着谈话的结束,但这不是谈话,而是单方面的告知。李兆微急忙跟着站起来,问:“柯希呢?如果你真的了解我,就知道我绝对不能放弃柯希!没有我,他一个人在三十三中没法活下去!” 李先生垂下眼睛,目光沉重地落在他脖子上。李兆微条件反射的抬手按住,心脏哐哐直跳,撞击着胸腔,他怀疑李先生能清楚的听到他心跳的声音。 昨晚被柯希报复性地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他当时并没放在心上,现在想起来,显然是留下了痕迹。李兆微迅速下定了决心,如果李先生说,要他和柯希分手,那他拼着被李先生收回房子打断腿,也要和柯希在一起。 短短几分钟难熬得仿佛身处地狱烈火。李先生收回目光,淡淡说:“你们小孩子的事情,不要总要死要活的。以后的路还长。” 他再也不理李兆微,转身出去了。李兆微摸着脖子上的印记,咬紧了牙。 不就是棒打鸳鸯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先生还能做什么? ☆、第三十一章 晚饭时饭桌上的气氛沉重如上坟。李先生没怎么说话,妈妈絮絮叨叨,一直在问三十三中的事。李兆微捡了点能记住的回答了,至于他当着同学出柜,同学对他横眉冷对的事则一句都没提。 “好像还能交到朋友嘛。”妈妈很高兴地说,“今天晚上你住……你和兆赫住一间?” 李兆微一惊,他本以为吃完晚饭就可以回去。妈妈观察着他的表情,皱起精致的眉毛:“怎么,你不想在家里住吗?你怕老师抓迟到?没事,我一会儿就打电话给你们校长,告诉他别找你了。” 打给校长未免太夸张了。李兆微迟疑片刻,从手机里翻出老师的电话号码,递给妈妈。妈妈莫名其妙地接过手机,李先生忽然沉沉地说:“现在校长也得吃饭,明天再说。” 妈妈无声地把手机还给李兆微。李兆微看了一眼李先生,又看了一眼弟弟,弟弟低着头,嘴鼓得比头还大,失望表情清晰可见。他接过手机放进兜里,面前的盘子几乎没动,分外突兀。 “没胃口吗?”妈妈说。 李兆微摇摇头,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点鱼。 妈妈看着他把半个手指大的鱼送进嘴里,唉声叹气:“你这样在外面哪能吃得饱呀,你看你,这几个月没见,瘦了这么多,一点都不健康。回来住吧,最起码一天三餐能吃顿饱饭……你们学校有食堂吗?我还问过校长,他说你们伙食还可以,而且你还吃外卖……” “我能吃饱,妈你别担心了。”李兆微说。 他并不是吃不饱饭,而是桌上的气氛太沉重,把他的胃坠得像一块铅球。 妈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说:“回来住,过段时间小敏也能回来,你们天天在一起,高高兴兴地……” 李兆微放下筷子,直视着她:“我拒绝。” 妈妈这次真的不说话了,气得眼睛周围都红了,不肯看他。李兆微假装看不到,尽管他知道妈妈只是一个声音,真正的意见一定在于李先生。但李先生不肯发话,他也只能和妈妈来回呛声。 晚饭后他实在无法继续忍耐客厅的尴尬气氛,又不想加入弟弟的游戏,只好抱着弟弟的家居服去了客房。客房的装修和弟弟的游戏室几乎一样,床铺被褥散发着陌生的清香,李兆微坐在床边,打量着冰冷的室内。 没有住过的房间和一直有人住的房间是不一样的。特别是隔壁充满了不喜欢的人。 他摸出手机,又放回去。应该联系柯希了,但他并不想冒着被李先生突然打断的危险。他从书架上顺手抽了一本商业杂志,整本杂志里充斥着无聊的话题,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居然发生这么多的事,还有连篇累牍报道这些事的人。 看了一会儿,李兆微决定洗澡睡觉。关了灯就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他,和他聊天,逼他回来。他本以为自己躺在床上会辗转反侧,谁知道躺下片刻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他忽然睁开眼睛,室内漆黑,床上冰冷,床头影影绰绰地站着一个人。 李兆微一惊,浑身出了一层冷汗,竟然动弹不得,嘶哑着声音问:“谁?” “是我。” 原来是李兆赫。李兆微松了口气,说:“你干嘛站在那,吓死我了。” 李兆赫依然站在一片漆黑里,只听到他幽幽的声音:“哥,我想问你一件事。” 吃饭时候怎么不问,半夜三更地站在床头问。李兆微想拍亮台灯,伸手在床头拍了个空,这才想起李家的客房和自己家的卧室布局并不相同。 他懒得爬起来找台灯具体位置,双手交叠垫在头下,说:“说吧。” “你能和柯希分手吗?” 李兆微的睡意一扫而空。片刻后强装稳定地开口:“你说什么?” 床边一阵轻微的重量变化,床垫发出细碎的响声,弟弟坐在床边,草坪上的灯光从窗帘的缝隙招进来,隐约照亮了弟弟眨动的眼睛。 “其实大家都知道你现在有个男朋友叫柯希……上次妈妈给校长打电话,他说教导主任是那么告诉他的……爸爸很生气,在家里说了好几次,说他不喜欢你这样惹是生非……” 李兆微越听越觉得好笑,这么大的人了,对同性情侣没有丝毫的包容心。惹是生非,好像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哗宠取宠一样。 他反手在枕套上擦净因紧张而起的汗水,想摸摸弟弟的头。“我只是早恋,你们不用这么紧张吧。你就没有喜欢的人吗?” 弟弟并不接他的茬,犹豫片刻,压低了声音:“哥,我……我总觉得他们会让你们分手的。” “到时候再说吧。”李兆微说,“没准过几天能劝动老爷子呢。我还以为多大个事,值得你半夜过来说。” 弟弟丝毫没动,而是变本加厉把脚也提上来,环膝坐在床边,说:“哥,你在三十三中又打架了吧?” 李兆微一声不出,心里飞快想着究竟是谁通风报信,杜航当然是第一嫌疑人,不过他身边那些跟班个个可疑。 “是班主任说的。”弟弟低声说,“他和姐姐打电话,我在一边用分机听到的。你和柯希的室友打起来,把他打伤了,那家本来要闹到警察局,但姐姐帮你把这件事拦下来,她也没有告诉爸爸。要不然爸爸知道你在三十三中又打架,肯定要气疯了。” 李兆敏也知道柯希?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让他隐隐不安,李兆微支撑身子从床上坐起来,拉过枕头靠在背后,问:“你大姐说什么了?” 弟弟迟疑着,来回咬着嘴唇,说:“大姐说,小孩子没轻没重,打打闹闹都是正常的。还有,爸爸如果愿意和兆微弟弟谈谈,那就太好了。兆微弟弟心思重,凡事容易想太多。要是爸爸觉得没什么可说,她也肯定会把把这件事处理妥当。” 李兆敏会把这件事处理妥当?她又会处理什么事情了? “其实我觉得你们还是分手吧。”弟弟期期艾艾地说,“我感觉大姐挺认真的……哥,你……你非跟爸爸对着来吗?” 分手?光是想到这两个字,李兆微的心口就是一阵剧痛,他强行吞咽,缓解刚刚哽住喉咙的酸苦,果断摇头,说:“不可能。” “他有什么好的。”弟弟的声音里带了点委屈,“不就是一个小男生吗?” 听弟弟好像吃醋了,李兆微暗自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他是我男朋友啊。而且他爸妈都去世了,又和亲戚决裂,我把他赶走,让他上哪去啊?” 弟弟嘎了一声:“爸妈都去世?又和亲戚决裂?怎么弄的啊?” 想起火锅店的事李兆微就一阵头疼,他不想和弟弟说柯希的隐私,只好含糊其辞:“没什么,就那么弄的,有些人天生不幸,祸不单行。没有我,他还能去什么地方?” 弟弟显然被出乎意料的新情报弄懵逼了:“那,以后你们就这样了吗?” 以后……? 李兆微想起了妈妈。在她还没有嫁入李家之前,先是住在弄堂里,后来不知怎么的有了钱(可能是从李先生那里拿到了资助),搬进了一个中档小区。 环境是越来越好,可她一直不高兴,因为关系不够光明正大,总有人好奇她为什么看似年轻漂亮,却没什么正常工作,有时大手大脚,有时又节衣缩食,还有两个管她叫妈的两个男孩。 他忽然发现,在自己的脑海里,妈妈的样子和柯希重叠了。 他又何尝不知道同性情侣生活下去千难万难,仗着现在李先生山高皇帝远,不说话就是给钱的作风,他还能维持着和柯希的同居生活,一旦李先生厌弃他,银行卡一收,车子一收,让他提包走人,他又能去什么地方? 没有柯希…… 他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仿佛有人他的心从胸口里剜了出来。天下之大,唯一一个能站在火锅店里,当着众多同学的面,为了做人和亲戚决裂的,只有一个柯希。 他爱的只有一个柯希。 弟弟听他半天都不说话,叫了一声“哥?” “你让我想想吧。”李兆微随口说,“快去睡觉,乖。你再过来烦我,爸爸也要和你生气了。” 弟弟叹了口气,说:“那你就自己想吧,我回去睡觉了。” 他悄无声息地下了床,走在地毯上,显然是光着脚,连拖鞋都没穿,怕惊醒了房子里住的别人。李兆微瞧着黑洞洞的房间,刚才又困又吓,现在才有点冷静下来。 李兆敏要处理这个问题? 掌心不知为何又沁出了冷汗,他抄出手机拨打了月亮城的座机。电话响了半天,才被接起来,柯希睡意朦胧的声音传来:“喂?” “是我。你还好吗?” 柯希静了片刻,声音有些清醒过来:“燕哥?怎么这么晚打电话,你没睡觉吗?” 李兆微悬着的一颗心渐渐放下来,说:“睡不着,半夜想你了。” 电话里传来几声滋滋啦啦的噪音,夹杂着柯希忍俊不禁的笑声。仿佛又回到了月亮城,和柯希并肩躺在床上聊天的夜晚,李兆微情绪大振,问他:“你也想我了吗?” “倒是不怎么想。”柯希笑着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有人给你打过电话吗?” “没有啊。怎么了?” “没事……”李兆微沉吟片刻,决定实话实说,“我那个姐姐,就是你那本书的前主人,她说要解决掉我的恋爱问题。我以为她给你打电话劝你分手了。” 柯希在另一端沉默半天,最后说:“如果是那样也没办法。不过,如果你姐姐会给我几百万分手费,我肯定会拿。” “柯希……” 李兆微一阵无力,柯希呵呵地笑了,说:“我一直很想经历电视剧里甩出几百万要分手的场面。感觉很厉害。” 和柯希说了几句话,恐惧感渐渐淡去。清官难断家务事,李兆敏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把手插到别人的感情世界里。随便她左右吹风,主动权还不是掌握在他手里,只要他坚定地走下去,就再也没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简直像结婚誓言。 李兆微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诡异脑洞击中,满脸通红地倒在床上。他和柯希结婚…… 脑海中浮现了柯希穿婚纱的样子。女装永远适合柯希,而他穿着黑西装站在柯希旁边,阳光灿烂,草坪翠绿,天空中飞翔着无数气球和鸽子,一个老牧师捧着一本圣经,站在神坛上,用苍老而庄重的声音宣布:“无论是富有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你们将永远相守,现在,我宣布你们结为夫妻。” ☆、第三十二章 早上吃饭时,李兆微做好了和全家战斗的准备,就连拿筷子也像握住战士的宝剑,然而并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件事。吃完早饭,李先生去公司处理公务,妈妈容光焕发,带他去看二楼的击剑室,后院的室内游泳池和室内溜冰场。李兆微看着溜冰场,心里想着,不知道柯希看到这个,会有多开心。 他一直喜欢跑步,说是喜欢风吹过耳朵的感觉。溜冰的话,大概会更好地体验这种感觉。 妈妈给他也戴了头盔,让他和弟弟比划两圈。他没睡好,也没学过击剑,反应迟缓,感觉不像在击剑,像农田里吓唬小鸟的稻草人。 妈妈在一边乐不可支,不断拍手,李兆微被她闹得心烦意乱,弟弟趁虚而入,大喊一声,势挟风雷,一“剑”击中他胸口,把他击得倒退几步摔倒在地。痛得差点把心脏吐出来。 妈妈放声大笑,弟弟摘掉头盔,笑着说:“哥哥你太次了!” 李兆微捂着胸口,一口气憋在肋骨里说不出话。李兆赫才发现自己闯祸了,扔下竹剑,跑过来扶着他:“哥你没事吧,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妈妈也不笑了,冲过来帮他摘掉头盔,又训斥李兆赫为什么对哥哥也下这么狠的手。李兆赫慌得不知所以,手在他周围摆来摆去,不知道该摸他后背还是按压他前胸。李兆微摆摆手,强行命令肌肉带动肋骨不断翕张,呛咳了几声,说:“死不了,放心吧。” “对不起……”李兆赫又哼哼唧唧地说。 李兆微又挥挥手,推开李兆赫,想爬起来,一用力,胸口一痛,又咕咚一声摔回原地坐着。妈妈心疼地不断帮他擦掉额头的冷汗。温热的手指触感让李兆微觉得很烦。他也想推开妈妈的手,一来是牵动胸口没有力气,二来是推开妈妈可能会伤了她的心。 短短几分钟好像被无穷拉长,李兆微终于缓过一口气,坐直了身子,妈妈也跟着透了一口长气,赶快说:“今天就这样,兆赫,你带哥哥去你房间坐着。妈妈去叫救护车,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讲出来。胸口还疼吗?” 在李兆赫的帮助下,李兆微缓慢脱去厚重的防护服,脱掉衣服的瞬间遍身清凉。妈妈伸手按了一下他胸口,李兆赫条件反射向后躲开。 妈妈微微一僵,说:“肋骨,微微,你摸摸你的肋骨,断了吗?” 李兆微抹了一把胸口,肋骨根根整齐。“……没断。妈,我没事,你放心吧。” 妈妈还是很不放心的样子,起身要去拿座机叫救护车,李兆微急忙拦住她:“妈,别浪费国家资源了。我真没事,真骨折了我还能爬起来?” 妈妈还是很不放心的样子,李兆微只好靠自己的双腿,在击剑室光滑的地板上走了一圈。看着他走路,妈妈慢慢抬起一只手,用两根手指抵在嘴唇上:“微微,这一年你真的变了,长高了,也瘦了……在家多待几天,妈妈不想错过你长大成人……” 李兆微半停在地板正中,印象里妈妈没有这么爱煽情。李兆赫在旁边轻微耸肩,摘下击剑手套,说:“哥,到游戏室打游戏去吧?” 看妈妈的眼神仍然很殷切,李兆微只好继续展示自己的健康身材,走到李兆赫旁边,帮他脱掉击剑防护服。李兆微本想把防护服收好,但李兆赫一副惊愕样子,说保姆会整理,让他堆在一边,不用管它。 妈妈也跟着亦步亦趋地进了游戏室,在地毯上盘腿坐下。李兆赫丝毫不受影响地去开主机,李兆微看了她几眼,总觉得不安定,拦住了弟弟,说:“玩点别的吧。” 李兆赫看了一眼妈妈,又看一眼哥哥,期期艾艾地坐在地毯上,东张西望片刻,忽然在掌心拍了一下,说:“大姐上次带回来的东西,你想玩吗?” “……昨天就看过了吧。”李兆微说。 李兆赫挠挠脖子,说:“要不然……玩那个奶油枪?上次大姐说那个奶油枪能止痛,吸着还挺好玩的,你要不要来一个玩?” 李兆微还没说话,妈妈先问了:“什么奶油枪?” “就上次大姐带回来的,她还吸气变成唐老鸭的那个东西呀。” 妈妈有些狐疑:“兆敏丫头给你们拿回来的?怎么没见她给我一份。” “妈……”李兆赫有些无语,“您还能喜欢这东西?” “以后别让兆敏丫头给你们带这些东西了。”老妈说,“她现在是大孩子,要装很多行李,要做很多事。那有时间管你们这些小玩意儿。你们出国后自己都能买,不用让她带回来。” 弟弟还没说话,李兆微抢先说:“我以后肯定不出国了。我要和柯希在一起。” 老妈像是听见了完全不明所以的声音。表情之困惑,好像不知道柯希是谁。弟弟在一边提醒她:“是哥哥新处的男朋友。” 老妈终于拉下了她刚刚做过贵价美容的脸:“兆微,别再说这个了,在家里安静休息几天不好吗?” 从早上开始,她就反复强调李兆微要在家里待几天,李兆微终于忍不住了:“待几天呢?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你这孩子!”妈妈不开心了,眉梢微微向眉心聚拢,“和妈妈在一起待几天,为什么一直问个不停?” “我总不能不回去上学吧。”李兆微说。 妈妈从鼻子里长长喷气,板起整张脸,忽然间她看起来又像没搬进李家之前,事事锱铢必较的那个女人。 “我已经和你们校长打了招呼。”妈妈强硬地说,“你不许回去,这几天就把你的东西从月亮城搬回来。放着好日子不过,在那里折腾什么?明天中介就到家里来,给你量身打造补习课。你必须申请一个兆敏丫头那样的大学!” 李兆微一撑地毯站了起来,动作太快,血压跟不上来,立刻一阵头晕。 “我已经说了,不会出国,妈妈你为什么还在说这件事?” “你不懂什么是对你最好的!”妈妈也跟着站起来,显然她也是一晚上没睡,辗转反侧,要打赢这场和儿子之间的战争。 “你听大人的安排,不要自作主张 ,就是因为你一直自作主张,自以为是,才不得不从白鹭转学。你知不知道你进校时妈妈费了多大力气?好不容易到了高三,心想我总算能喘口气了吧,你又蹲了一级!现在你同学都拿到offer了,就连那个周明远,都拿到兆敏丫头那个学校的offer!你比周明远又差在哪里了,为什么你就非得在国内念大学?” 弟弟坐在地上,神情像是仰望一场飓风带来的暴风雨。李兆微气得脸色发白,刚才被弟弟击中的胸口仿佛又疼了起来:“你是想说我给你丢人了吗?什么叫我自以为是?我有我自己的原因……” “你没有自己的原因!”妈妈尖声打断了他,“在学校和同学打架,用刀子,你还能有什么自己的原因?” “周明远就是个傻逼!”李兆微大声说。 随着sb bomb的爆炸,妈妈彻底失去了理智,声音高亢到沙哑,手痉挛般颤抖着。 “你敢这么和我说话,你凭什么这么和我说话!我是不是做了孽才把你带过来?你上了白鹭中学,一点好的东西都没学到,就学到别人的破本事。小时候杀狗,长大就会杀人,一点错都没有!” 李兆微转头就往外走,被坐在地上的李兆赫绊了一个跟头。李兆微被哥哥踢中了下巴,疼得龇牙咧嘴,但不敢出声,只敢立刻爬起来坐到角落里,双手环抱着腿,从膝盖上方看着他们。 李兆微的脚趾也隐隐作痛,但他没心思去和李兆赫道歉。以前在狭小的公寓里,他们互相踢打了无数回。妈妈追上来挡在门口,指着他声嘶力竭地喊:“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你给我留下,我早就知道你和那小子住在一起,天高皇帝远,你还真以为我们什么都看不见?搬回来!让他滚!” 气到极点,李兆微反而冷静下来,甚至冷静到掸了掸身上的衣服,下巴扬起,直视着妈妈:“他不能离开。” “由不得你!”妈妈大声说,“你们两个男的!别说是个男的,就算是个女的也不行!” 李兆微平静地说:“我会和柯希结婚,会带他一起走。不管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都不会分开。” 被他的平静感染,妈妈也没有刚才那么气愤。毕竟她刚做过贵价美容,不能让愤怒拉出表情纹。 “还结婚誓词呢?”妈妈讥讽地说,“你刚几岁,长征路还没踏上一只脚呢!“” 李兆微一句反驳的话冲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吞了回去。什么长征路,苦苦等着别人离婚娶自己的长征路吗? ”我有我自己的理由。”李兆微重复了一遍,“那个中介,您可以省着留给兆赫。我现在要回月亮城去了,您能从门口让开吗?” 妈妈的表情再次扭曲:“不用你在那拿腔拿调的。你今天就是不能回去了。转学的事已经和校长说完了,你现在回去也是浪费时间。” 深呼吸。 眼前的红色再一次闪现。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李兆微说。 不知道最后是什么起了作用,或许是他声音里的绝望,或许是在外面窥探倾听的保姆,妈妈看着他。在片刻无声的交锋后,她招手把李兆赫叫过来,抱着小儿子的肩膀,最后狐疑地看了大儿子一眼,关上了游戏室的门。 在终于降临的寂静里,李兆微慢慢地吐出一口长气,太阳穴一阵阵地翻腾。 他推开窗户,向下看着地面的高度。温热的夏风含着花香,吹动了李兆微的头发。即将暑假,即将盛夏,草坪绿意浓郁,不知道是不是换了草的品种,草坪上开满金黄的花朵,像散落的碎裂阳光,灼伤了李兆微的眼睛。 李兆微深吸一口饱含阳光、热量和希望的空气,关上窗户,推开门,到客厅里抄起自己的外套,没有向任何一个人道别,径直离开了李家大宅。 阳光灿烂地照在他头顶上,他眼前几乎一阵阵晕眩。他不记得之前夏天的阳光这么强烈,整条路都被照得浮现阳光的残影。像是踩在一片闪着金光的大道上,眼睛发软,唯有脚下一小片半圆形的土地,触感坚实。 就算是再一次的任性,彼此试探着家人的底线。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 ☆、第三十三章 妈妈打了好几次电话,催他和柯希分手。李兆微一开始不接电话,后来被铃声吵得实在受不了,接了一次,又和妈妈在电话里爆发了一次大争吵,妈妈说给他再转一次学,转到什么高中的国际部,李兆微气得肝火爆炸,不仅当场摔了电话,回头想想,索性连电话线一起拔下来。 他以为老妈会冲到三十三中乃至月亮城,然而她一直没有来。后来弟弟偷偷告诉他,那天她放下电话,就要司机备车开到安宁市,但家里电话忽然响了,是李兆敏。真是相隔不容一发。 弟弟蹿到隔壁房间,用分机偷听,前面的谈话他没听到,可能是老妈和向来关系不睦的兆敏丫头虚情假意的寒暄,等他拿起话筒,就听到李兆敏笑吟吟地向老妈保证,她一定会让弟弟和那个小对象分手,乖乖地服从安排。 看来李兆敏确实要插手他的恋爱。 但是她有什么本事? 他倒想见识见识,李兆敏是怎么插手别人的感情。 这半个月来李兆微一直保持手机畅通,等着李兆敏自投罗网,然而臆想中的电话一直没有来。手机安静得让他怀疑这东西坏掉了。没有任何人和他联系,无论是扬言要处理这件事的李兆敏,还是一直关心他的弟弟,又或者控制欲强烈的李先生和总是无法控制情绪的妈妈。 他甚至不知道李兆敏现在是国内还是国外,是不是还在做她那个实习。 头几天,他焦虑不安,内心充满愧疚;接下来,他开始猜想,可能是家长终于妥协了,双方之间在冷处理,平静情绪,整理对话。现在他开始怀疑,应该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妈妈和弟弟不可能十七八天都没有任何信息。 室内黯黯的,手机屏幕的光芒照亮了李兆微的手。外面天空阴沉,同云四垂,马上会有一场大雨。昨天天气预报说最近极端天气过境,全城学校放假公司停工,。 他放下手机,一转头,看到柯希站在门口,叼着牙刷,大大的眼睛注视着他。 想到这些天的焦虑不安都被柯希看在眼里,李兆微朝他笑笑,欲盖弥彰地站起来。柯希注视着他走近,转身回到了小浴室里,把牙膏沫吐掉,接水冲洗脸颊。 他的动作像小猫洗脸。李兆微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你不会离开我吧?” 柯希从洗手池前抬起头,脸颊上粘着牙膏沫,眼神里满满写着纯粹的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 刚才他真不应该说出口,这不是柯希应该关心的事情。 李兆微摸他头发。柯希的头发比几个月之前长了,长发比短发适合男生女相的柯希,发质柔软滑顺。他把柯希的头发向脸两边捋开,方便他接水把嘴角洗干净,靠近脸颊的头发被打湿了,一缕一缕贴在李兆微掌心。 柯希站直身子,看着镜子里的李兆微。“你和家里道个歉吧。” 李兆微摇摇头。柯希拿过毛巾,擦净脸上的水,说:“燕哥,那是你的家人。” 想到李兆敏,一股寒意从心底上来,李兆微猛地抱住柯希,怀里温暖沉重的身体才是现实。柯希纹丝不动地站着,说:“不要因为我和家人吵架。那不值。” 他不懂。他比一切都值。 李兆微把头埋在柯希后背上,含糊不清地说:“我姐姐说,一定会让咱们分手。她联系过你吗?” 柯希叹了口气,抬手轻拍他的手背,放柔了声音:“燕哥,别想这件事了,她联系我,我一定会告诉你的。而且我觉得你姐姐人很好,真的不用这么担心。你应该好好和你家里谈谈。你现在还有家人。” 李兆微心口微微一痛,把柯希翻过来面对面地先亲一下,双手搂着他腰,严肃地问:“如果她真的给你一大堆钱,你选哪个,选我还是选钱。” 柯希微微一笑,嘴角露出一个小虎牙,探头在李兆微嘴角咬了一口:“肯定选钱。你放心好了。现在你安心了吗?” 李兆微刚想惩罚他,门铃刺耳地响起,单调的电子音乐在房间里回荡。李兆微手指顿时冰冷。柯希越过他的身子,眼光在门口和他的脸之间来回打了个旋儿,那神情不言自明:如果是家人,燕哥要好好道歉。但李兆微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是李兆敏。一定是她。 该来的人终于来了。 李兆敏和柯希一起从小浴室里出来,柯希跑去门口开门,而李兆微靠在餐桌边上,伸手到桌上,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水果刀。 他注视着门口,只看到柯希忽然全身僵硬,片刻后发出近乎窒息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门口那人懒洋洋地说,“日子过得不错啊,他一个人□□,你能满足吗?” 是杜航。 李兆微松了一口大气,他不怕杜航。就算杜航叫上整个龌龊的寝室,他也丝毫不害怕。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杜航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杜航在门口嘿嘿地笑了:“不让我进去坐么?你们在屋里干什么呢?” 一阵狂风从门口吹进来,瞬间灌满了柯希单薄的家居服。柯希一个激灵,李兆微怕柯希着凉,又想到两个人肯定能打败一个人,上前把杜航让进来,问:“有何贵干?” 杜航抬头打量着室内装饰,啧啧有声:“怪不得,怪不得,小燕子,你还真是个有钱人,怪不得柯基在你这住得流连忘返的,你这地方一看就挺豪华。诶,那个棋盘多钱?” “你买不起。”李兆微看都不看他指的水晶棋盘,“你今天来是干什么的?” 杜航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把鞋子翘到茶几上,鞋底冲着李兆微晃晃悠悠:“我是来看看你们,顺便帮我妈跑个腿,问问柯大少爷究竟想不想回家了?不想回家,那都无所谓,但是户口之类的关系是不是得弄一下?” 户口? 杜航一双眼睛在置物屏风上溜来溜去,打量着李兆敏的每一样收藏品,拖着令人不耐烦的长音,说:“我妈说了,一直在别人家住,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要是跟了人家呢,就把户口迁走,该办的手续都办了;要是不跟人家呢,趁早回家。免得街坊邻里都说闲话。柯基啊,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弄一下呢?” 李兆微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不由看向柯希,柯希也正看着他,四目相对,眼睛里都是莫名其妙。之前从来没听过这种事情,户口是什么,应该怎么迁? 杜航好像早就预料到他的反应,嘿嘿地笑了:“小燕子,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李兆微在他旁边的沙发坐下,说:“给我几天时间,让我找家里人商量一下。” 杜航向后倒在沙发上,李兆微想起那也是柯希最喜欢的位置,不由得怒火中烧。 “这?我可没法给你。谁知道你到底要找多少人商量呢?我妈说了,她今天必须看见柯希回去,自己家孩子总也不回来,是丢了,还是死了,别人问起来,我们又该怎么交代呢?你放心,我家绝对不会难为你的命根子,当然你不要他,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兆微内心一角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他一时想不明白,而杜航越说越难听,他也没时间去细想究竟是什么地方除了问题。 “你是叫我现在就把柯希的户口转出来吗?” “差不多就那意思吧。”杜航说。 他抬起一只手,虚虚握着,大拇指和食中二指徐徐摩擦。李兆微看着像是要钱的意思,又不太确定,问:“干什么?”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吧。”杜航说,“你要么就快点迁出去,要不然呢,你就拿点保管费,我们家在他十八岁前看着他的户口。十八岁后他也承认了,爱去啥地方就去啥地方,我们可也管不着。” 有保管费这种东西吗?“……保管费是多少钱?” 杜航笑嘻嘻地说:“十八万。” 李兆微脸色顿时变了:“十八万?” 杜航放下手,改为伸出一根小指去抠耳朵,时不时缩回手指,放在眼前细细检查。 “小燕子,你不能少了这么点钱吧?十八万,对于你这开奥迪的,不就是一点油钱?你要是连点油钱都不愿意付,那我没啥办法,只能叫上我家哥几个,把不听话的弟弟拖回家。诶,柯基,你说你在小燕子眼睛里,值不值十八万呢?” 李兆微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柯希,柯希靠着置物屏风,低着头,双手松松地环抱自己,只露出半张毫无血色的脸。听到杜航问话,他薄薄嘴唇里吐出冰冷尖锐的声音:“杜航,我以前一个月不回家,也没见三姑担心我,怎么现在突然就让你过来了?” 杜航呵呵一笑:“以前那是一个月,现在你自己算算,是不是快住半年了?三姑是一番好心,怕你死外面,要是和上次似的又跑到KTV里,我妈怎么和别人说?” 李兆微倒是不知道KTV的事,瞧着柯希。柯希露出一个满是讥讽的微笑,说:“KTV?说起这件事,我还想问,是谁管我要高中学费来的?” 杜航半真半假地做出惊讶的表情,连眉毛带眼睛一起上扬,看着竟然有些好笑。 “你上高中,是免费还是怎么的?一个学期五千块呢。别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家扣,去当促销的一个月也能有三千,是你自己觉得自己漂亮得不得了,想去夜店挣快钱。忘了,柯基,你一直觉得自己漂亮可爱,恭喜你啊,终于钓上了一个有钱的,他愿不愿意给你花钱买户口啊?” 柯希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深深呼吸,抬起头,将挡住脸的黑发向后拨开,说:“你们看到我,永远说不开一个钱字。我爸妈的抚恤金,我自己打工,到底多少钱才能放过我呢?” 杜航嬉皮笑脸地说:“柯基,过来,让我好好跟你说。” 柯希一动不动,于是杜航他站起来,向柯希走去,柯希猛地向后撞在置物屏风上,脱口而出:“不!” 尽管柯希的表情变化只有一秒,李兆微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给你。但口说无凭,你是不是得立个字据之类的?” 室内光线陡然昏暗,室外浓云翻滚,狂风大作,吹得窗户玻璃吱格作响,似乎随时都能吹开窗户。三个人在昏暗中对视着,过了片刻,李兆微走到门口打开了灯。房间里大放光明,那灯光甚至有些刺眼。在明亮的灯光里,柯希的脸颊上显现出淡淡一层嫣红。 “不用了。”他说,“燕哥,我叨扰你已经很长时间了,应该回家去看看三姑……” “不行。”李兆微说。 刚才的一秒钟里,他电光石火地看到了柯希的表情。仿佛混乱的拼图忽然彼此拼凑,柯希的表情,就是他从噩梦醒来,在镜子里看到的脸。 那些记忆,不管诉说多少次,都无法真正接近,而伴随记忆而生的思绪,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告诉另一个人。 杜航瞧了一会儿头顶的吊灯,说:“字据?什么字据,你当我是写欠条儿,还给你签字画押的。那东西叫公证文件,你不知道了吧?” 李兆微确实不知道。 内心的惶恐越来越大,黑压压地。他深吸一口气,压抑住不知从何而来的慌乱,说:“你想怎么叫都行,但我不可能平白无故地转给你钱。你的公证文件,带了吗?” 杜航打开随身背着的大背包,在里面装模作样地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一个大牛皮纸袋,扔在茶几上,说:“来,自己看看吧。” 李兆微狐疑地看他一眼,过去拿起牛皮纸袋,里面的东西硬硬的,又很薄。摸着并不像什么文件。他打开袋子,抽出文件,指尖顿时冰凉。 是他和柯希拥吻的照片。 ☆、第三十四章 他一开始没有认出那是他和柯希,只觉得这两个不雅之人谜之眼熟。等他完全认出照片中的人,像是在小腹爆发了一座恶心和愤怒的火山。 李兆微把照片往茶几上一摔,一把抓住杜航的衣领。杜航被他勒得喘不过来气,狂拍他的手臂手背表示抗议。李兆微哪管得了这些,只听到自己因激动而沙哑的声音:“艹!你踏马!” 杜航满脸勒成深红色,仍有余意挤出一个笑,从嘴角沙哑地说:“公证文件,你两个小情人。” 李兆微把他用力推在沙发上,一手抵在他喉咙下,恨不得当场就把他掐死,杜航倒在沙发上,从喉咙里透出声音可怕的喘息,脸上仍然挂着扭曲的笑容。 在李兆微身后,柯希静静地走过来,伸手捡起照片,一张一张翻看,眼睛随着每一张照片闪动着,脸色越来越白,忽然轻轻咦了一声,说:“不对……这照片……” 他忽然注意到李兆微快把杜航勒死了,急忙扔下照片,上来掰李兆微的手腕。柯希毕竟也是个男生,用力时纤细的手指仿若铁条,另一手抱紧了李兆微的腰,把他整个人往后掰。 李兆微手里的餐刀掉在沙发上,发出轻微的声音。柯希低头看到餐刀,顿时脸色铁青,更加了一把力气,叫道:“燕哥,你不能再动手了!” 李兆微松开了杜航。杜航缓过一口大气,摸着喉咙,喘息得像个风箱。柯希站在李兆微和杜航之间,背对着杜航,用力推着李兆微:“燕哥,燕哥,你绝对不能再……” 他的声音忽然卡住,转成一声“咔”,眼睛睁得很大。在他身后,杜航松开手,被他捡起来的餐刀垂直落下,先是“咔锵”一声撞到茶几,接着悄无声息的落在柔软的地毯上。 餐刀很钝,但如果正正地对准脊梁骨,还是会带来不亚于利刃的冲击。 杜航三下两下抓起照片,冲到了门口,李兆微如梦初醒地追上去,手指刚刚碰到杜航背后,杜航忽然泥鳅一样侧身滑过,李兆微抓了个空,一头撞在门上,发出好大一声。 杜航冲回客厅中间,在地毯上迅速捡起一个小小的黑东西,紧紧攥在手里,又冲回来,抓住李兆微的衣衫将他推到一边,掰开了防盗门。 推开门的一瞬,强风从楼道里直升而起,吹彻整个房间,李兆微扔在客厅里的练习册在风中哗啦哗啦直响,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得李兆微呼吸不畅,只是一个短暂的停顿,杜航已经跑出房间,打开安全通道,一闪身钻了进去。 又是一阵狂风,置物架上的花瓶啪地一声倒下,滚落在地毯上,幸好李兆微懒得买真花,花瓶里插的是一支假花,没有弄得满地是水,假的红玫瑰在地上滚了滚,依然娇艳欲滴。 李兆微甩上门,也冲进了安全通道,跑了几层楼忽然想起可以坐电梯,又翻身跑出来等电梯,只见两台电梯都朝楼下行去。估计是杜航也反应过来,抢了其中一辆。李兆微左右摇摆不定,不知道是应该跑楼梯下去还是坐电梯。 他只犹豫了片刻,见电梯已经到了十四楼,重新推开安全出口,三步两步顺着楼梯往下狂奔。 跑到一楼前台,风声更大,似乎天和地都要逆转过来。杜航更是人影不见。这种天气不会有出租车接人,能离开月亮城的公交车只有一辆,站点离这里不远。李兆微推开两扇厚重的玻璃门,迎面而来的狂风几乎将他整个人吹得飞起来。 但他不能就这样放开杜航。 他一咬牙,按了车钥匙,停在路边车位的车滴滴响了两声。刚刚钻进驾驶座,一个纸箱子在他眼前随风直上九天。 李兆微发动车子,车身震荡,车外大树的枝叶在空中狂舞如枝条。他刚刚开出月亮城,上了主干道,天空一声雷响。桂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 李兆微打开雨刷,前窗的雨水像有人在车顶浇水一样成了片,雨刷根本没有任何用途,徒然地在窗户玻璃上摆动着。 他依旧没有看到杜航。 这样的天气,公交车估计都会放假,杜航为什么要说来坐公交车? 疑惑与恐惧感越来越大。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轿车单薄如玩具,似乎随时会被矿粉掀翻过去。他试图转向,车轮在雨水中不断打滑,马路上竟然这么快就积了水,而他是个从来没有考过驾照的假司机。 他忽然想起刚才杜航冲回客厅捡的东西,似乎是个小小的耳机。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呼之欲出。 一个巨大的东西从天而降,李兆微急打转向,前玻璃和那东西轰然撞在一起。竟然是刚才的那个纸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车身狂震,车头发出一声爆裂般的巨响,李兆微身不由己地向前扑倒,额头狠狠地撞上了方向盘。 像是有无数个非洲人围着他打腰鼓,一直有极其密集的声音环绕着他。 李兆微慢慢睁开眼睛。一条条鲜红浓郁的血从视窗上流下来。 他定了定神,每一个关节都激烈的疼痛,反而让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脑像是被蚂蚁围住的蠕虫,在激烈的包围中团团旋转。眼前的红色时而鲜明,时而模糊。 他缓缓伸手,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引发肩部的剧痛。 那不是非洲人打腰鼓,而是繁急的雨声。 在雨声里他听不出自己是不是耳鸣。 他依旧被困在雨里,而他的车撞在了树干上,手指沾满了红色的鲜血。 回忆也像发生了车祸一样碎成了无数不连续的片段。唯独那一天十分清晰。 第二刀刺进去,周明远的鲜血奔涌而出,染红了他白色的Paul Smith衬衫,而他整个人蜷缩如虾米,额头碰到了李兆微的前胸。 满是灰土雨水味道的空气里,夹杂了一股甜甜的,略带腥气的味道,夹杂了一抹淡淡的马鞭草洗发水的微香。 刀柄又热又滑。 李兆微知道自己一直没有放开刀柄,一直看着周明远蜷缩的身体。染满鲜血的手紧握着刀,像杀掉一只狗一样杀掉一个人。但奇怪的是,在记忆里,渐渐响起了尖刀落地的声音。 那是不可能的,那天也下着这么大的雨,狂风裹着急雨到处乱飐,开放式走廊里积了薄薄一层雨水。尖刀落地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但那声音坚定地回响着,他甚至感到脚腕上有星星点点的湿润感,是尖刀落地溅起的细小水花。 他一直握着那把刀。 不管是同学尖叫乱跑的时候,还是无数个老师、主任、校警涌上来的时候,他始终握着那把刀。在他的回忆里那把刀的刀柄被他的体温熨得温热,刀柄热滑,竟然像是握着某个部位的隐秘感。可是那把刀最后不见了。他不知道是谁,是什么时候,从他手中轻轻取走了证明一切的凶器。 骚乱持续了很久,但最后没有任何人报警,李先生虽然不在国内,但他立刻派了一个心腹手下过来保护他的大儿子,安抚周明远家长的情绪。 他现在都能看到周明远倒在走廊的雨水里,鲜血染红了衬衫,染红了身下的积水,黑色的头发被打湿了,一缕一缕粘在脸上。 但那张脸不是周明远,而是他深爱的柯希。 李兆微艰难地走进S16的大厅。大厅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空无一人。李兆微拖着脚步走向电梯,浑身都湿透了,每一步都印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在电梯里他不停地发抖。因为冷,也因为担心。 李先生的看法还是其次。他知道李先生非常喜欢他,虽然他不明白这种喜欢从何而来。要说相似,他觉得李兆敏和李先生更相似一些。 听妈妈说,李先生喜爱他,是因为他有李先生年轻时的气质。他甚至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如果说疯疯癫癫是一种气质,那他多半青出于蓝。 因为喜欢他,所以李先生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包容他的一切错误。不过这次多半是闯了大祸,任什么喜欢都不能包容。 撞车让他的头脑变得清醒,一个之前没有想过的问题浮现出来 。 杜航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家门口呢? 入户电梯只有刷了门卡才能进来,否则只能在大厅等着。每次叫外卖,他都必须下楼,到大厅沙发那边找外卖小哥。这个问题本来很容易想到,但看到完全出乎意料的杜航,又听他说了一大堆户口、照片之类的事,他把这个最大的问题忘得精光。 杜航肯定是得到了门卡,问题是,这门卡是谁给他的?据他所知,有门卡的只有他和柯希。 他肯定没有把门卡给杜航,难道是柯希? 但这又是为什么? 如果是柯希,他怎么会有那么逼真的演技,完全不知情,充满痛苦,像是在衣柜里看到埋藏已久的骷髅。 电梯门缓缓敞开了,李兆微走出电梯,在自家房门前犹豫片刻,缓缓掏出钥匙,推开了门。 房间昏暗。唯一的光源是窗帘只拉到一半的落地窗。外面瓢泼大雨,雨水在窗户上形成了一条小小的水帘。 柯希坐在地毯上,头向后倚着沙发,苍白的侧颜像是能在水帘洞一般的房间里散发莹白的光亮。 李兆微随手关上房门,没想到手里没有一点力气,房门被风带上,发出乓然一声。 开门,进屋,关门,这些声音丝毫没有对柯希的沉思带来任何影响。他的眼睛依然半睁半闭,茫然地盯着对面的置物屏风。 李兆微看了一眼屏风,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他走到柯希身边,慢慢蹲下,随着他的缓慢动作,身体的关节在吱格作响。他靠着沙发,借以支撑不稳的双腿,轻声问:“你在看什么?嗯?” 柯希还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没有回答他。 李兆微的大腿肌肉酸痛到无法支持他的身体,他顺势滑落,像不标准的鸭子腿样跪坐在地上。地毯柔软温暖地支撑着他。 膝盖碰到柯希的身体,人体的温度是令人诧异的炽热,但炽热中混合着一点坚硬和冰冷。他低头一看,柯希的右手摊在地毯上,手里握着一个圆润坚硬的不锈钢瓶。 是奶油枪。 ☆、第三十五章 他不明白为什么柯希会拿着这东西,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上次把奶油枪收到什么地方去了,柯希怎么能翻出来?再定睛一看,地毯上散落着十来个银色的空气弹,还有两个被捏扁的包装盒。茶几上六盒气弹一字摆开,其中一个已经开封。 他拿起其中一个弹壳仔细打量,又探身过去,握着柯希似乎没有知觉的左手,慢慢掰开虚虚握着的手指,看到了一个瘪瘪的气球。 看来自从他去追杜航后,柯希一直在玩这个气弹。 明明他没走多长时间,柯希又是受伤状态,他怎么会想起来找出这些东西? 对这个问题的思考超过了他心力的范畴。李兆微松开柯希的手,小心地扶着他肩膀,让他侧过身,掀起他的家居服。苍白后背上一块青紫清晰可见。他轻轻触摸着那块青紫,还好,下面的骨头很完整,杜航的餐刀没能戳伤柯希的脊椎。 曾经,柯希刚刚住进来的时候,一个月后,依然能在他身上看到尚未完全褪去、变成淡黄的伤痕。他花了那么久,才把柯希养得毛光水滑,没有痕迹,如今柯希的身上又出现了淤青。 柯希忽然发出溺水般剧烈咳嗽的声音。 李兆微急忙把柯希翻转过来,柯希不再是刚才的麻木不仁了,薄薄眼皮下的眼球轻轻转动,像是在追逐着什么看不见的幻影,又像是整张脸都已经麻木,无法做出更大的表情。 李兆微担心地看着他,轻轻抚摸他的额头,问他:“柯希?柯希,你醒了?刚才有没有人来过这个房间?” 柯希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半睁半闭的眼皮下,瞳孔缩小又放大,缩小又放大,声音模糊不清:“燕哥?你怎么了?” 李兆微摸了摸头发,他的头发被雨打得透湿。他又问:“刚才有没有人来过这个房间?” 柯希置若罔闻,又问:“燕哥,你脸上怎么了?” 他的外表和之前相比有那么多不同吗?李兆微又抬手摸摸脸,没有摸到什么异样。一瞥眼看到手指上干涸的鲜血,有点反应过来。他脸上多半黏了干涸的血痕。 他又搓了几下,什么都没有搓掉。家里湿巾都放在卧室的柜子里,他没有体力去取,便侧过头,只让柯希看到他相对干净的半边脸,说:“没什么,不小心撞伤了。” “疼吗?”柯希像梦游一样茫然地问,“要不要来点……止痛的东西?” 李兆微的余光看到柯希右手虚虚抬起,奶油枪闪着冰冷的光。刚刚车祸的痕迹又苏醒了,他忍着疼痛按住奶油枪,说:“柯希,你看着我,你怎么了?” 柯希轻轻摇头,说:“来一点吧,燕哥。” 他的手有节奏地颤抖着,李兆微惊疑不定地松开,看他笨拙地抽出手臂,伸长手,从桌上的气弹盒里拿过一个全新气弹拧在奶油枪上,嘴里还喃喃的、像自言自语一样轻声说:“很好玩的,一点都不疼了,燕哥,你也试试吗?” 柯希扣动扳机,随着砰嚓一声巨响,气球徐徐膨胀。他注视着气球,眼睛里充满温暖而幸福的光芒。 那光亮李兆微只见过一次,是他和柯希第一次后,他知道世界上不是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自己,带着泪光流露出的幸福。等气球膨胀到七八分,柯希敏捷地压住塞口抽过气球,凑到鼻子边深深吸了一口。幸福的光彩涣散了,他的脸上弥漫出一个淡淡地,不知所以的笑容。 李兆微查过气弹里的成分,学名忘了,只记得花名叫笑气,可以用来止痛,据说国外的牙医拔牙前不用麻醉剂,而是让病人吸入一些笑气。李兆敏也给他们表演过吸笑气后开口说话,发出唐老鸭一般的声音。 按理来讲他不应该有什么担心的,但内心的不安感像柯希手中的气球一样膨胀起来。他再次问道:“柯希,刚才到底有没有来过什么人?” 柯希迷迷糊糊地说:“杜航。” 李兆微大吃一惊:“杜航又来了?” “照片。”柯希说。这四个字含含糊糊,如同睡梦中的梦呓声。 这不对,他不记得李兆敏表演完唐老鸭之后有睡过去。但他的头越来越疼,实在没心力继续追问柯希。 李兆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拖着腿去洗手间处理伤口。只是有点头晕,没什么的,他已经告诉黄经理,等外面的风停了,就去处理一下车子的残骸。他只记得黄经理非常惊讶,问他这种天气开车出去做什么。但他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的,他可能短暂地昏过去了,也可能失忆了。 脸上的血迹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严重。用洗面奶一洗,血渍纷纷化作血水流下来。 镜子里的倒影一会儿变成周明远,一会儿变成他自己,一会儿变成柯希。 应该开灯的,房间里这么昏暗,漂亮的蝴蝶瓷砖也看不到纹理,只能看到灰突突的一片,像是那个雨天水泥地上蜿蜒不断的血痕。 头越来越晕,李兆微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客厅里好像又响起了砰嚓砰嚓的声音。他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摸出手机。 手机好像进水了,按了几下都没有亮,房间也越来越昏暗,李兆微感觉半边身子都是一阵冰凉。 他后知后觉的想,瓷砖真凉。 好温暖。 李兆微慢慢睁开眼睛。 有几分钟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躺在哪里。光线太昏暗了,好像十四岁的那场雨。随即他意识到这里是月亮城。 身边有砰嚓砰嚓的声音。他转头一看,柯希坐在他旁边,专心地扣动奶油枪,吹起一个气球。李兆微脑子里一片混沌,无数记忆的碎片在他脑海中翻腾飞翔。眼睁睁地看着柯希把气球凑到鼻子下深深呼吸,再露出恍惚的笑意。 李兆微闭了一会儿眼睛,在心里暗暗地想,主,谓,宾。我,在,哪。对了,我在哪,意思是,我在什么地方? “我在哪?” 声音一出口,被自己的嗓子吓了一跳。好像在他昏过去的时候,嗓子被什么人挖出去擦了马桶,擦完后又体贴地做了个高温烘干。他想咳嗽几声,去掉喉咙里的不明团块,只是徒然地让喉咙越来越疼。 柯希完全没有回答,李兆微又躺着恢复一会儿体力,看着柯希脸上的昏眩逐渐散去,咬牙问:“你很喜欢这个东西吗?” 柯希朝他微笑着点头。 在他的笑容里,李兆微又昏睡过去,梦里也充满了奶油枪砰嚓砰嚓的声音。等他再次醒来,房间里寂静得有些过分。他侧头看去,柯希坐在他旁边的地上,头仰在床边上,黑暗里李兆微看不清他的表情。 “开灯啊。”李兆微说。 柯希惊跳起来,看着他:“你醒了?”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正常。可能刚才的记忆只是一场幻觉。他真的看见柯希玩奶油枪了吗? “恩。”李兆微吃力地说,“现在几点了?” 柯希瞟了一眼闹钟:“晚上六点半。你想吃点什么东西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吃东西,李兆微顿时感觉胃里一阵痉挛。好像很久都没有吃东西了。 “有点饿,叫个外卖吧。” 柯希点点头,从地上爬起来,去门口的置物篮里拿外卖单。他一站起来,身上丁零当啷地掉下几样东西。像是小小的金属块。李兆微动了动手指,手臂僵硬得像两根木棒,但好歹是有知觉的。他吃力地伸手去摸,摸到了冰凉的、手指大小的圆柱形。 是气弹。原来他看到的不是幻觉,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李兆微听着客厅里含糊不清的说话声,过一会儿说话声停了,柯希从门口探进头来,窥视着他的神色,片刻后用托盘推开房门走进来,把装了两杯水的托盘放在床头柜上,扶他坐起来。 他始终都没有开灯,而是凭触觉把水送到李兆微嘴里。凉凉的水流入喉咙,像是甘泉流过被烧焦的土壤。李兆微将两杯水都喝干净,还要再喝。 “过一会儿吧。”柯希说。他摸索着托盘,把杯子放在上面,杯子互相碰撞发出轻微的碎响。李兆微忍不住说:“开灯啊。” 柯希深深地吸了口气,说:“燕哥,在你睡觉的时候,有个叫黄经理的打电话过来,说他把你的车子拉去修理了。你知道这个人吗?” 李兆微点头,些微有点诧异。原来黄经理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吗? 柯希的呼吸声似乎是微微一笑,说:“我叫了素云吞。” 云吞也好,可以喝一碗热汤。柯希的声音忽然沙哑了:“第一次叫外卖,你叫了寿司吧?我本来想叫寿司,但那家店关门了……” 李兆微抬起头,客厅的灯开着,一道光从门口照进来,将地毯泾渭分明地划出一道白线。白线里有一点柯希破旧的裤脚。李兆微一直讨厌来自那个寝室的东西,想让柯希扔掉,没想到柯希居然一直留着它。 “你为什么穿着那件衣服?” “我要回去了。”柯希说。 可能是听错了,但真切的寒冷和麻木从李兆微的指尖爬上来。虽然坐在温暖的被子里,却像是回到了大雨磅礴的水泥地上。 “为什么?” 柯希静静地说:“我不想给你添麻烦。留在这里不是个好主意,杜航会一直来闹,什么户口,什么照片。你在那种天气追出去,受伤,全都是因为我……我知道你喜欢我……” 他的声音一直强作镇定,而最后一句话时,镇定的声音终于像颤抖的水面一样破碎了。 “我也喜欢你啊。” 李兆微反手拍亮了台灯,光芒亮起的瞬间柯希立刻转过头。李兆微探手抓住柯希的手腕,肩膀又是一阵剧烈的刺痛。他咬着牙,想把柯希转过来,但柯希十分执拗地看着门口,脖子上绷起了一条倔强的肌肉。 “你看着我。”李兆微低沉着声音说。 柯希慢慢地回过头。他哭了,深黑的眼睛里全是泪水,睫毛被泪水黏成一条一条的黑丝线,像他们初见面时被汗水化掉的脏兮兮眼线。脸颊和鼻尖红得可疑,就连脖子上都浮起了大团过敏一样的红斑。 “而且我想家了。姑姑和姑父对我都挺好的,如果我不回去,她一定会担心。” 他知道,有些时候,面对真相却选择撒谎,并不是自信那个谎言的逻辑完整,而是为了给谈话一个可以顺水推舟拾级而下的借口。只不过,别人的台阶下是漠不关心的平地,而他的台阶下是一片看不到底的断崖。 柯希曾经说,不能想象没有他的日子,他又怎么想象没有柯希的日子。在每天阴阳怪气的邻居旁边,在彬彬有礼的白鹭中学,在充满敌意的三十三中,吵吵闹闹的狭小生活里,只有柯希知道他手上沾着鲜血,还能毫无挂碍的拥抱他。 柯希突然倾身堵住他的嘴,双手缠到他脖子上。他的身材比同龄男生娇小一点,紧抱时像是能严丝合缝的镶嵌在他怀里。抚摸柯希的背像隔着衣服抚摸自己的胸膛。 心脏在手下跳动,相触的皮肤因灼热而痛苦,如果出生之前,每个完整的人都被砍成两半,终其一生在寻找缺失的自己,那轮到李兆微的时候,这把刀一定不是干脆利落地砍下去,而是一寸一寸,在胸□□生生挖掉一块人形。 “不许走,否则把你腿打断。”李兆微低声说。 柯希呵呵的笑了,单薄的胸膛和李兆微的心脏一起震动着:“平时也是可以见到的,咱们是隔壁班的嘛,有好多聚会的机会,课间一起去背单词……” “在我家也可以背单词啊。”李兆微说。 柯希想说什么,张开嘴,却是完全不同的一句话:“我要去小区门口等外卖了。” 李兆微一怔:“不是会送到大厅吗?” 柯希眼神闪烁,最后只露出了一个微笑,慢慢的、不容拒绝的掰开他箍在腰间的双手,又说了一遍:“我要去小区门口等外卖了。你稍微等一会儿,好吗。” 明白他的意思,李兆微感觉眼睛里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泪水。他用力眨眼睛,想把这层泪水憋回去,然而泪水似乎有自己的意识,赖在眼眶里不肯走,凸透镜一样,把整个世界变得模糊。 “我不吃饭,什么都不想吃。我不饿。你别走,你说过的,会留在我身边。” “我没有。”柯希说,“我说的是,如果叔叔和阿姨用钱来收买我,我肯定会选择钱,离开你。你忘了吗?” 李兆微静默片刻。他知道自己可能会后悔,确信自己一定会后悔,但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他伸手到枕头下,摸到坚硬的、冰凉的、手指大小的不锈钢圆柱体。 “好,我明白,但是,至少再和我一起玩一回这个东西,好吗?” ☆、第三十六章 六盒气弹消耗得比他想得要快,李兆微又给弟弟打过一次电话,让他把手里的气弹寄过来。好久不打电话,难得联系一次就说这种事,李兆微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弟弟只是嗯嗯地回答着,可能是在忙他的击剑课,也可能是担心分机有人偷听。 这次寄过来的气弹和他手里的相比,外形更加细小,上面还有一行小小的钢字,刻着生产商的名字。就连拧在奶油枪上的顺畅感都比他手里的好,难道这东西也分批次? 可惜效果远远比不上手里的。柯希很快就从幻梦中清醒,然后他会闹情绪,会吵着要走。或者会迷迷糊糊地说出李兆微更不愿意听的话。现在柯希完全不出去跑步了,而李兆微甚至感激他的转变。如果柯希像以前一样出去跑步,可能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等到全部气弹都消耗完,李兆微找出手机给附近的西点店打电话,让他们送一些过来。 他从来不接电话,任凭手机消耗完所有的电量。只有打电话时他才会充电,手机屏幕亮起,每次长时间关机后,都会显示好几个未接来电,但他根本不想去管,甚至看都懒得看。 找他干什么?有李先生和黄经理顶着,有什么事能和他有关? 附近的西点店告诉他,他们只负责卖西点,不卖制作西点的东西。李兆微和他们说了半天,他们只是听不懂一样拒绝了。他不知道还能联系谁,李兆敏肯定是不行,她可能不在国内。 只剩下李先生嘱咐他找的黄经理。 他抱着一丝希望,打通了黄经理的电话。黄经理倒是接得很快,声音也喜气满满的:“哎呀,小李子,你可算给我回电话了。你那个车……” “别管车了。”李兆微说,“气弹,你有吗?” “气弹?那是什么?” 李兆微尽力地描述着气弹的外形和用途,黄经理嗯嗯地答应着,但隔着电话,李兆微不知道他是否在敷衍自己。等他说完,黄经理好一阵子没说话,手机听筒里传来嗤嗤的声音,他似乎在挠脸。 李兆微看了一眼沙发上的柯希,他还在昏迷。 黄经理挠了好一阵脸,才说:“这个吧,先放在一边,有这么个事儿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杜什么,你们同学,总来找我们闹,说什么户口的,你知道吗?” 杜航怎么会闹到黄经理那边? “我知道,杜航。他要把柯希的户口迁出去,否则就管我要钱。” 黄经理似乎更迷惑了:“柯希又是谁?” 李兆微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并没有向李先生公司里全部人出柜的打算。但是,如果说柯希只是他的普通朋友,那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帮助他? “总之,黄经理,你能帮我……帮我把柯希的户口转进来吗?” 黄经理又在嗤嗤地挠脸,李兆微恨不得化身电波过去,把他按在地上挠, “户口那个我这边是没有办法,得找李先生。气弹倒是有,但是不便宜。兆微,你看看,你能不能出点钱?” “我有钱。”李兆微说。 黄经理在那边笑了几声,问:“你有多少钱?这回可不是小数目,这个东西很不好买的,三十万,你有吗?” “我……” 三十万。他甚至对三十万没有概念。那是多少钱?能用来干什么? 李兆微没有那么多钱。他的卡里只有两万四的生活费,李先生给他卡时,只告诉他需要什么尽管刷卡,他会定期检查李兆微的银行账单,并且发放下个月的零用。他没有储蓄的概念,也没想过自己会需要这么多现金。 说起来,好像这个月李先生并没有给他打过零用。 他连两万四都没有了,哪来的三十万呢? “要是没钱就不行了。”黄经理听起来很遗憾,“兆微啊,不是哥不帮你,这要是一万两万,哪怕五万以内,哥都立刻给你垫上,二话没有。但三十万,哥也真没这个钱。要不,你问问李小姐?她那里能不能有钱?” 管李兆敏借钱? 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秒钟,就被李兆微按进脑海的最深处。开什么玩笑,管那个女人借,他宁可联系黑市卖器官。 黄经理听他沉默不语,又说:“兆微你也不用着急,没有钱的话,有东西也可以的。兆微,你有没有什么值钱东西,先在我这里放一下。三十万对于你来说,还算什么钱了,以后整个李家不都是你的。别说三十万了,三千万也有啊,哈哈哈哈,对不对?” 此刻他连三万块都没有,还说什么三千万。他现在没有钱留下柯希,那以后他有三千万,三亿万,又有什么用呢? 但是,值钱的东西…… 房子不是他的,是李兆敏的;车子倒是老爸给的,不知道算不算是他的。 “我有车……” “那个车可太值钱了!”黄经理立刻说,“别的。便宜点儿的。那么贵的东西我拿来折价,不就成了占小孩子便宜?” 可是,除了这个,他什么都没有了。就连车子也不是他自己的,房子、车子、妈妈、弟弟都是李先生的,安宁江水滔滔东去,天地间他只有一个柯希。 “你把车开走吧。”李兆微下定了决心,“明天我就把钥匙给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明天就把气弹给我送过来。” 黄经理很快把气弹送来了,李兆微接过中等型号的纸箱,立刻把门缝关得小小的,把银行卡从门缝里塞给他,银行卡上贴着便利贴,写了密码,反正卡里剩的钱只有那么多。他不想让柯希看到黄经理,他怕柯希想起来要离开的事情。 他关上门,一转身,看到柯希紧紧握着奶油气泡枪,支起半个身子看着门口,像是从梦中惊醒一样含糊地问:“那是谁啊……” “送外卖的。”李兆微迅速撕开纸箱,拿出一个气弹打量。这次的气弹又变了个样子,和以前的形状都不一样。这东西居然真的分批生产,该不会还有保质期的说法吧。 柯希茫然地接过他手里冰冷的小圆柱体,安在奶油枪上。李兆微注视着他熟练的动作,但柯希终究被惊动了,装填气弹的动作慢慢停下,迷惑地抬头看着他。 “今天是几号了,燕哥?” 李兆微缓缓摇头,他不知道今天是几号,现在又是几点。这些天他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也不记得自己吃过除了止痛药以外的东西。 他肯定和柯希一起吃过饭,但究竟吃的是什么,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柯希一根一根地松开手指,放下奶油枪。因为长期持握,他的手已经僵硬了,就算放开手里的东西,手指仍然蜷曲着,呈现握着东西的形状;手掌边缘呈现一圈接近紫色的深红色,深红色里又有一块一块的、浮肿脱落的白皮肤。 “燕哥,我觉得很奇怪。”柯希缓缓地说,“好像我不能停用这东西,我是不是……上瘾了?” 上瘾了有什么不对吗? “就连□□都会上瘾。”李兆微尽可能温和地说,“没关系,这个东西很安全。如果不安全的话,我弟弟、黄经理,不都成了贩毒的吗?” 柯希皱着眉,吃力地思考着,对他的话并不信服。 “我觉得哪里不对。”他又说,“普通的上瘾,是不会长这个的。” 他缓缓地摊开手掌,给李兆微看手掌上的瘢痕。李兆微一把握住他的手,像隐藏什么一样压在腿上。这动作似乎把柯希捏疼了,他微微皱眉,象征性地动了动手腕,想把手抽出来。 “不会的。”李兆微说,“当然,你如果不喜欢,可以不用。” 看柯希好像还是不相信,李兆微挪近几寸,握着柯希的手把他揽进怀里。柯希在他的胸口温顺地靠了一会儿,抬起头,从长长的睫毛下窥视着他。 “我脑袋里迷迷糊糊的。”柯希说,“为什么我好像记不起来这几天发生的事,好像一直在做梦,要不是刚才那个人来,我还能继续睡下去。这样是正常的吗?” 李兆微咬紧牙关,眼睛死死地盯着窗台上枯萎的小盆栽,不断告诉自己,他没有隐瞒,没有撒谎,没有自欺欺人。 “没关系。咱们还在放暑假,多睡一会儿有什么不对的?” 柯希低下头,喃喃的重复着:“放暑假……还在放暑假吗……可是好像很久都没有做暑假作业了,开学老师会检查作业,会惩罚没有做完作业的人……” 李兆微低头亲吻了柯希的头发,抬手压在他眉心上,轻轻地向两边推开拧在一起的眉尖:“你想去做作业吗?我们一起做作业去吧,好吗?” 柯希抓住李兆微的手腕,眉头重新拧在一起:“燕哥,你告诉我,究竟过去几天了……?” 李兆微不情愿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一天没充电,手机最上方的电量又只剩下一格。 “……八天。” 柯希的嘴唇微微翕张,无声地咀嚼着李兆微的答案,眼睛也缓缓地左右移动着,像是在大雾中搜寻模糊的剪影。 “不对呀,燕哥,我记得……咱们的暑假,好像只有十几天吧……?你是不是没有去过医院?我想出去看一下,你让我出去陪你看医生……” 李兆微动作飞快地拿过奶油枪,迅速充填气球,又迅速的把装到一半的气球压在柯希的嘴唇上。 “没什么好看的。”李兆微向渐渐恍惚的柯希保证,“没什么好看的,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就这样留在我身边。嗯,闭上眼睛。” 随着逐渐平缓轻浅的呼吸,柯希倒在李兆微的身上,睫毛在李兆微的脖子上痒痒地扑闪着,渐渐地,和身体一同瘫软着静止。他的身体越发柔软,贴在脸上的头发随着呼吸起伏着,表情也越来越恍惚,沉迷在李兆微无法体会的欢乐里。 等到柯希彻底失去知觉,李兆微把柯希轻柔地放在沙发上,自己则跪坐在沙发下的地毯上,握着柯希无力的手指,轻轻举到嘴边,在手指的瘢痕上印下一个吻。 像公主一样,柯希一直很喜欢被吻手,特别是手指间的脆弱皮肤。他们以前在床上夜话,说着说着,李兆微就会情不自禁地上下其手,柯希的每一寸皮肤都会响应他的亲近。他会不断扭动,笑得喘不过来气,或者会抱住他的脖子主动送上亲吻。 尽管有冻疮一般的瘢痕,肌肉麻木僵硬,柯希的手还像以前一样熟悉温暖。 他不知道昏迷过去的柯希是否还会迷恋这种感觉。 ☆、第三十七章 李兆微知道学校和家里都在找他。老师打了很多电话,妈妈打了很多电话。每次给手机充电,开机时涌入的通知和短信都会震到手麻。但他没有回答任何一个电话。也没有给任何一个敲门的人开门。因为柯希的状态明显不对了。他再也没有放下奶油枪,尽管冰冷的枪体贴着他的皮肤,在皮肤上留下了冻伤的痕迹。 如果说李兆微之前只是认识“沉迷”这两个字,现在他完全理解了“沉迷”的意思。 房子里日日夜夜响着奶油枪的声音。 飓风过后大晴了几天。阳光炽热,万里无云,一望无际的天空湛蓝得仿佛大赦天下,处处蒸腾着雨后的热气,充满了夏天的希望,而李兆微只是站在窗前,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瞟了一眼明亮的草地,就拉上了厚重的遮光窗帘。 只有在朦胧的光线里,他才能不断地告诉自己,没有什么改变,一切都还好。 不要让柯希看到外面的天气,他说不定会想要跑步,然后离开。 他终于弹尽粮绝,钱包里一分钱都没有了。翻弄着钱包,李兆微感到了一丝隐隐的惊奇,没想到千八百元、厚厚一沓的钱居然可以花得这么快,初中时30元就是一笔巨款的日子,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临走前他向卧室里看了一眼,柯希无知无觉地靠在床边,从李兆微短暂一瞥的角度,只能看到几根一动不动瘫在地毯上的手指。李兆微又迟缓地想起,其实他不记得柯希上次醒来是什么时候了。好像他这个样子已经很长时间。 这样很好,好像柯希一直睡在他们俩的秘密巢穴里,不会醒来,也没有必要醒过来。 所谓的高档小区月亮城不过是群濒临城外的小楼房,附近荒凉得一马平川,连ATM都没有。他站在空荡荡的车位前呆了好久,才想起来车子已经作为抵押放在黄经理那里。 他剩下的只有两条腿,于是他只能顺着林荫路一路往商业区走。 这是三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出门。 阳光明晃晃地晒着地面,李兆微眼前飘飘忽忽、满是旋转着的光点,双腿也发软,不像是踩在水泥地上,像是踩着铁灰色的蹦床。皮肤在灼热的阳光下似乎发出被炙烤的声音。他像复活的吸血鬼,苍白地,虚弱地,一个人沿着空无一人的林荫路踽踽前行。 夏天已经到了,一路上树篱月季盛开,粉红浅紫,香气扑鼻。他之前从来没有注意过花草的香味,现在再闻到月季浓郁的香味,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身上的体味,好像很久没洗澡,又好像很久没换衣服,隐秘地散发出干涸的血和汗水味道。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恶心。 不管什么样的客户,ATM都不会挑剔,只要输入正确的密码,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来取钱,它都会缓缓吐出来粉色的钞票。李兆微把钱胡乱塞起来,顺手查了一下余额。 这么少的数字好像也是上辈子的事情。 看来李先生还是没有发放生活费。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经济制裁。 他收起银行卡,走到没有被阴影掩盖的户外。恍惚想起今天是周四,已经开学一个星期了,学生都在上学,大人都在工作,来逛街的人不是很多,几乎每个人都换上了漂亮的夏装,裙摆轻盈地在风里摆动。 他们看起来非常高兴,兴致勃勃地享受着阳光灿烂的下午。李兆微站在银行门口的大树下,只觉得每个人都离他非常非常遥远,笼罩他的斑驳树影能笼罩一千万光年。 这才是堂堂正正地,正常人的生活。 李兆微叫了出租车把他送回家。开门的一瞬间,他的心像铅块一样沉下去。 大脑甚至来不及处理丰富的细节。他看到房间里乱成一团,茶几上没有吃完也没有扔掉的食物长出了绿霉,到处都散落着没有清洗整理的衣物,阴暗的光线让混乱变得更加难以忍受,但最难以忍受的还是室内的味道。 起初他以为是什么东西腐烂了,随后他意识到,这味道并不是陌生的腐烂气息。 有些阴暗的念头在脑海里浮沉,李兆微推开卧室的门,等他看清了眼前的场景,一股冰冷的感觉从头顶倾泻而下。身体带着即将盛夏的暑气,而心脏已经冰冷冻结。 这是错的,这不是他一开始想要的东西。 在他离开的下午里,柯希失禁了。 李兆微忍着眼前时隐时现的眩晕,小心地扶起柯希。没有知觉的身体比他记忆里任何时候都要沉重,他把柯希扛到浴室,让他坐在马桶上,帮他脱掉已经不能再穿的家居服。 之前每两个星期就会叫一次家政,自从杜航来后,自从他下了那个决定之后,他再也没有叫过家政。但这次不叫家政不行了。他颤抖地打通了家政的号码。家政还记得他,很高兴,以为他去什么地方度了个长假。李兆微随便地应付着,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是度假,而是真正地清醒过来。 窗户全都打开,夏风吹彻五居室的每一个房间,那味道仍然迟迟不散。肮脏的家居服浮在垃圾桶表面,盖住下面好多天没扔的辣鸡。越是疲倦,就越会有干不完的工作,这大概是人间颠扑不破的真理。李兆微将垃圾桶拿到门口,把茶几上的全部东西都扫到垃圾桶里。餐盒四分五裂,发霉的炒饭掉在地上,厚厚的黏糊糊的一大团。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炒饭? 李兆微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家炒饭里加了很多花生,所以他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而柯希更是一口都没动。 柯希不能吃花生。会过敏。所以那炒饭就一直放在茶几上,没有人去碰它。 李兆微将两个垃圾袋提到门口,听到浴室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洗浴用品全都倒了。他急忙转身跑到浴室,差点被垃圾袋绊了一跤。 拖鞋掉了,他光着脚推开浴室的门,看到柯希靠在浴缸里,一只手臂顺着浴缸边缘垂下来,几乎摸到地面,手指虚虚地合拢着,依旧是握住东西的形状。柯希则昏昏沉沉地睁着眼睛,表情神游天外,人在这里,心却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 李兆微尽可能轻声地呼唤他。 “柯希?” 声音好像没有任何效果。柯希半合着眼睛,好像随时都能再次昏睡过去。李兆微提高了声音:“柯希,你怎么了?” 他打开花洒的热水,冲在柯希身上,这次柯希勉力睁开眼睛,眼睛还是雾蒙蒙的没有焦距。他皱着眉头思考片刻,呆滞地盯着胸口的热水,问:“下雨了吗?” “没有。”李兆微说,“你该洗澡了。” 显然这句话用了几秒钟才渗进柯希的大脑里。他扶着浴缸的边缘,慢慢站起,伸手来拿李兆微手里的花洒。李兆微则死盯着他站起来露出的身体。 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 “那个,给我。”柯希指着花洒简单地说。 门铃恰好这个时候响了,李兆微全身发冷,把花洒塞进柯希手里,转身跑到客厅。门口没有人,是家政阿姨在楼下叫他开门。 他想不出任何借口,只能站在门口,满怀恐惧地等待家政阿姨上门。门终于被敲响了,他握着门把手,咬紧牙关打开了门,家政阿姨笑容满面地看着他,这笑容在她闻到房间里的气味时,像被阳光照到的雾气一样消失了。 “食物烂了。”李兆微说。但他知道这谎话根本用不了多长时间。等家政阿姨看到地毯上的污垢,立刻就会揭穿。但他没有更好的谎言了。 家政阿姨显然想说什么,但她最后把所有的问题都憋回去,开始打扫卫生。李兆微僵硬地站在门口看她打扫客厅,把该洗的衣服都收进洗衣篮里。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从外套里翻出手机,按了好几下,才想起手机已经没电了。他不记得上次充电的时间。 他的手抖得比柯希还要厉害。 他不知道应该求助谁。 告诉家长肯定是不可能了。他不敢,这已经不是打人捅人的小篓子,而且他们也不会帮助他。他也不能叫救护车把柯希送到医院。叫救护车,他就不得不向医生交代,柯希究竟摄入了什么东西。气弹已经用光了,不知道靠一个空壳,医生还能不能化验出里面的东西。那是气体,不是能刮出来抹在载玻片上的固体或者液体。而且医生一定会告诉他的家长,他无法想象李先生、妈妈、弟弟对此的反应。 这肯定不是正常的东西。 是他亲手把柯希送上了不归路。如果不是他,柯希还会健康地活着,一切不幸都是他造成的,他没有能力让任何人得到幸福、 家政阿姨要清洁卧室了,李兆微不想面对她推开卧室门的表情,在她背后闪身进了浴室,帮柯希清洁身体。他以为柯希会在浴缸里呆坐,然而一推门进去,一股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浸透了他的脸。柯希正站在浴缸里洗澡,身上覆盖着厚厚的白色泡沫。李兆微关上门,靠在门上看着柯希。 他的皮肤和泡沫一样惨白,而丛生的皮疹是泡沫无法掩盖的猩红。 李兆微看了一会儿,出声叫他:“柯希。” 柯希侧过头看着他,微微一笑,说:“燕哥,你过来啦。” “我们明天去医院吧。”李兆微说。 柯希侧过头,他以前好像没有这个卖萌的动作,不过李兆微已经记不清他除了睡觉还有什么样的神情。“为什么要去医院?” “你生病了。”李兆微简单地说。 柯希思忖片刻,严肃地摇头。 “我没有生病。”他坚定地说,“我只是有点不舒服,很快就好了。” 李兆微完全没想到他居然这么达观知命,愣了片刻,说:“可是你……你知道你身上起红疹了吗?” 柯希漫不经心地低头看了一眼,说:“我知道。不过这没什么,以前也会起这东西。很快就会好起来,没有必要去什么医院。” 仿佛为了证明他完全没有问题,柯希加快了动作,麻利地冲洗身体,像一个丝毫没有问题的普通人。李兆微看着他的皮肤,看着他的动作,说:“不,柯希,你生病了,你……” 柯希猛地扔下花洒,还在喷射温水的花洒大头朝下掉进浴缸里,一条弯曲的炽热水柱劈头盖脸地喷在李兆微的脸上。柯希冲他大声尖叫:“我没生病,你闭嘴,我还是健康的!” 在柯希愤怒的声音里,李兆微听出了清晰的恐惧。他忽然想到很久以前学过的成语讳疾忌医,又想到了扁鹊见过齐桓公后,如何向齐桓公的使者形容他兄弟的医术。 桓侯曰,寡人无疾。 ☆、第三十八章 李兆微把剩下的半箱气弹都藏在衣柜里。柯希找不到能用的气弹,频繁摆弄着空空的弹壳。李兆微假装看不到他的动作,拿出热熔胶枪,提议把弹壳黏成一个小坦克。 换做以前柯希一定会叫好,但现在,柯希只用一双焦灼的眼睛注视着他。那双眼睛深黑不见底,像是丝绢上烧出的大洞。仅仅两个星期,柯希像是被那东西换了灵魂,留在房子里的像是一具枯槁的皮囊。 李兆微只是咬牙假装看不到,这样一定可以有效果。柯希的眼神慢慢变得清醒,一个月来,他第一次站在卧室的窗前,将窗帘挑开一个缝隙向下张望。 看他看得入神,李兆微也跟过去,并肩看着外面,夏天果然到了,小区里的喷泉潺潺地冲洗着假山。前些天晚上下了一场雨,无数月季落花坠地,点点轻粉在水里沉浮,似乎能一路流进天边宁静流淌的安宁江。 柯希怔怔地凝视着,忽然说:“燕哥,现在是六月还是七月?” 李兆微想了想,说:“八月底,快九月了。” 柯希嘴角抽动,像是一个笑容,又像是牵动皮肤的疼痛。“过去很久了吧,杜航。” 一小点阳光栖息在柯希的手背上。李兆微伸手覆盖着光点,无声地点点头,柯希略略移动眼睛,看着他:“可是上次……好像没有解决什么,为什么他不再来了呢?” 这个问题李兆微并不能回答。他私心希望杜航在那天被车撞死了。柯希等了一会儿,眼光移动,越过李兆微的肩膀打量着房间,又说:“他为什么不再来了?是不是上学了?” 已经开学两个多星期了。不过最近李兆微完全没有开机,自然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找他。 “还没开学。”他说,“再过三天才能开学呢。” 柯希呆呆地看着他,李兆微咬紧后槽牙向他微笑,片刻后柯希叹了口气:“我的作业还没写呢。今天一定要写作业了。作业呢?” 三个星期以前,作业有一部分放在餐桌上,一部分放在书房里。现在他也不知道那些卷子和参考书都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书房吧。” 他们在书房找到了家政阿姨堆起来的全部卷子,像以前一样,肩并肩地坐在大桌子旁边。再次看到圆锥曲线方程的感觉恍如隔世,只是三个星期没做,那些题目看起来甚至有些陌生。 勉强算了几道数学,李兆微余光看到柯希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手指僵硬地握着笔,眼睛几乎贴到纸面上,他放下笔,问:“怎么了?” “我不知道……”柯希吃力地说,“这道题,究竟是什么……” 数学一直不是柯希的强项。李兆微放下笔,探头去看,是一道不能再简单的三角函数题。他指着题干说:“三角函数。你想想,这个cosx变成1/2的公式,就是那个……” “cos?” 柯希像是在复述一件他从没听过的事情。李兆微狐疑地看着他,说:“对,那个三角函数的公式,你忘了吗?” “三角函数的公式……” 柯希移动眼睛:“燕哥,我……我……想不起来……” 李兆微在他脸上明白无误地看到了恐惧。那种恐惧让李兆微也没来由的心慌。“想不起来就慢慢想。”他用诱导的口吻说,“实在想不起来,咱们就再背一遍……” “我看不懂。”柯希说,“每个字都能看到,但是我什么都看不懂。这不应该,是不是?可是我想不起来你说的是什么,这不对,这不对。它们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燕哥,你让它们停下来,这不是正常的……”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手指痉挛地紧握着,几个星期没剪的指甲尖尖地刺进掌心里,忽然重重地低头撞在桌子上,发出巨大的声音。“停下来!” “柯希!”李兆微及时伸手垫在他和桌子之间,防止他再次撞上自己,柯希的第二下头槌砸在他手臂上,和桌子接触的皮肤传来一阵坚硬的痛楚。 “想不起来就算了,等一会儿再想。你别着急。” “我怎么能不着急!”柯希用五倍的声音喊回来,“我不舒服,燕哥!那个东西呢?你给我,快点。我感觉……我现在感觉很不舒服……” 他的声音转为沙哑,呼吸急促,脸颊上涌起病态的潮红,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后摇晃着,李兆微抓住他的手臂,感觉他手臂的肌肉一瞬间紧绷,又恢复到松弛。 “不,柯希,你忍一忍,看着我,看着我……” 柯希一抬手把李兆微挥开,晃晃悠悠地爬下椅子,在书房正中茫然地绕着圈子,左右摇晃着走向客厅。李兆微抢先一步挡在他前面,再次抓住他的双手上臂,让柯希扬起头看着他。 柯希的眼睛更黑了,因为他瞳孔开始放大;表情如动荡的水波,每一丝细小的肌肉都在发抖,炽热的吐息一直喷到李兆微脸上。李兆微不由自主地松开手指,说:“柯希,我……我这就给你拿。“ 柯希的贪婪表情让他怀疑之前认识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一直用光了三个气弹,柯希才停下来。李兆微不敢靠近他,站在门口忐忑地观察着,看他好像终于平静了,问:“你还好吗?” 他只是普通的说话,甚至比普通的音量还要小,柯希却好像听到什么巨大的声音一样惊跳起来,惊惶地打量四周,看着手里的奶油枪,又看着李兆微,满脸的惊恐,是他熟悉的柯希。 李兆微又说:“是我,你还好吗?” 柯希像被烫到一样甩下奶油枪,往后退了几步,坐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来回揉了几次,小声说:“燕哥。” “我在。”李兆微说。 “这是不对的。”柯希小声说,“这都是不对的。不该是这个样子,这不正常。你不应该给我这个,你不应该纵容我要这个。我那么信任你,燕哥……” 李兆微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你说什么?” 柯希抬起头,苍白的两边脸颊上各多了四条指甲抓挠的红檩子。他长久地注视着李兆微,最后摇了摇头。 “无所谓了,那些。燕哥,你能把我捆在沙发上吗?我听说这样可以戒毒。好像过了犯瘾的时候就好了。” “你没吸毒!”李兆微条件反射地说。 柯希呵呵地笑了,半是嘲讽,半是好笑,他抬起手臂,细密的皮疹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清晰可见:“你相信吗?这种东西健康人身上是不会长的吧。” “那也不会是……” 就连李兆微自己都没有办法说完整个句子。忏悔和苦涩堵塞了他的喉咙。柯希刚才说了,他曾经那么信任他。 那双含泪的黑眼睛像是魔咒一样,他的心思在那双眼睛里无所遁形。 “你不是还要继续欺骗我吧?燕哥?” 李兆微有手铐。虽然购买这对手铐时,他没有想到最后会派上这个用场。那是一对缠满了黑色羽毛的皮革手环,精致,小巧,漂亮,能妆点洁白的皮肤。 家里并没有趁手的工具,他找了一阵,找到橱柜里不知道做什么留下来的铁丝。 柯希来回把玩着皮毛手环,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像女孩子的装饰。”他评论。他想把手环缠在手腕上,但手指不听使唤,总是无法扣上手环的金属扣,一次又一次从扣边滑脱。 他的手指在颤抖,手臂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但不是出于兴奋,而是出于一种无法控制的神经反射。 李兆微默默地拿过羽毛手环,先用手帕包好柯希的手腕,再把手环套在柯希的手腕上。柯希看着他灵敏的动作,说:“谢谢燕哥。” 李兆微一声不出,用铁丝在手环外捆了两圈,再把铁丝缠在卧室的沙发上。柯希一动不动地让他捆,看着细细的铁丝逐渐缠成黑色的麻花,又问:“燕哥,你为什么要哭?” 他不说,李兆微还没发现自己在哭。他抬手摸脸,原来满脸又冷又湿的东西是眼泪。他吸了吸鼻子,说:“对不起。我以为带你出来住是在对你好,可是,我……我最后还是害了你……” “不是的。”柯希依然没有抬起眼睛,“你为我做得够好了,怪我自己,不怪你。你绑好了吗?” 李兆微将铁丝的端口拧在一起,点点头。柯希微微一笑,说:“燕哥,麻烦你了。不管听到什么声音,你都不要进来。” “可是你总要吃饭,总要喝水。我不能到了饭点还不进来吧?” 他想说俏皮话,但是听上去一点都不好笑。柯希还是很给面子的弯起嘴角,说:“没事的,也不是一顿两顿没吃。饿不死的。” 他的态度让李兆微无从反驳。李兆微起身走出卧室,关上门,沿着冰冷的门滑坐在地上,捧住了头。 他没有办法无视柯希沙哑的尖叫声。李兆微在书房紧紧压住耳朵,卷子上每一个字都在游动,他无法理解,也不能理解。他的全部心神都听着卧室里传来的挣扎声。 柯希会死。按照这样下去柯希一定会死。 这根本不是正确的办法,他应该求助。但是他究竟可以向谁求助,又有谁愿意帮助他。 实在坐不下去,李兆微站起来,在书房中来回转圈,焦灼地揪扯着头发。他希望这是一场梦,希望这件事可以赶快过去。他希望自己现在坐在三十三中的教室里,或者是白鹭中学的教室里。 柯希又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李兆微冲出书房,冲到卧室,推开了卧室的门。 沙发上满是磨损的痕迹,铁丝深深地陷进木头里,手环被铁丝勒断了,从来没用过的手帕上一道一道染满了血,柯希向后靠在沙发上,急促地呼吸着,眼睛半睁半合地看着他。 血从他手腕流下来,沾到浅色的地毯上。白色的地毯上开出嫣红的花朵。 沙发上满是磨损的痕迹,铁丝深深地陷进木头里,手环被铁丝勒断了,从来没用过的手帕上一道一道染满了血,柯希向后靠在沙发上,急促地呼吸着,眼睛半睁半合地看着他。 血从他手腕流下来,沾到浅色的地毯上。白色的地毯上开出嫣红的花朵。 预感和梦境都是真的,他亲手弄伤了最不想伤害的柯希。 李兆微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猛地关上卧室的门。 这不是他能够承担的事情,事情本不应该走到山穷水尽的结局。 他是无能的,弱小的,一切事情到他手里都会变得无法收拾。 他应该听从妈妈的劝告,让中介帮他准备英语考试,在姐姐和妈妈的帮助下申请学校。 他不应该以为自己可以拯救别人。 他的柯希,他的生命,他的灵魂。千辛万苦地走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而他刚才居然一闪念间想要自己逃走。李兆微倒在客厅的地上放声大哭。 ☆、第三十九章 只有倒在地上,才能注意到茶几下露出一角相片。李兆微伸手捏着相片的角,把它抽出来。是一张他和柯希的半裸拥吻照。大概是上次杜航来时没来得及收走的。 他的柯希健康漂亮,眯起长睫毛的黑眼睛,手腕绕在他脖子上,肩膀上半挂着一件李兆微最喜欢的茶色丝绸衬衫,尽管像素非常低劣,仍然能看出衬衫和肌肤的柔和光泽。 李兆微躺在地毯上,轻轻抚摸相片。相片细腻的手感好像人类的肌肤,指尖沿着柯希的脖颈滑下,轻轻抚摸着柯希的肩膀和手臂,又返回去抚摸柯希的脖子。脖子上只有一片空白,他几乎不离身的铃铛不见了。 柯希绝不会在学校摘下铃铛。 而且,出于爱惜,他也从来没有把这件衬衫穿去学校。 李兆微凑近那张照片,整张照片都被他和柯希交缠的肢体占满了,光线又昏暗,但是凑近了看,能看到柯希身后隐隐约约的背景。那不是课桌、扶手、天台的栏杆,而是更柔软的正方体。浅米黄的配色…… 是沙发。 李兆微研究着照片的拍摄角度,手指不知不觉地变得冰凉。这个角度,这个背景,因像素而模糊、仍然保留着特点的丝绸衬衫…… 这张照片的拍摄地点只能是他的家。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对面的置物屏风。 最上面的格子里本来放着一个插着红玫瑰的黑瓷花瓶。他还记得出去追杜航时,花瓶被强风吹掉,落在茶几下的地毯上。当时他来不及把花瓶捡起来,而他回来后根本没有余裕关心,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就连打扫卫生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此刻那个格子里空无一物,地毯上空空如也,本应在地上的花瓶消失了。 李兆微慢慢起身,在房间里环视一圈,如果收起花瓶的是家政阿姨,她一定会和他说一声。不过那天他一直在躲着家政阿姨,她也可能把花瓶放在比较显眼的地方。 茶几上、窗台上、沙发上都没有花瓶。 太激动了,一动作就天旋地转。他强忍着头晕,在整个屋子里找了一遍,书房里没有,餐厅里没有,客房里没有,洗手间也没有。 李兆微慢慢走到花瓶本来在的地方,朝置物屏风下的缝隙里看去。 屏风下什么都没有,深色地板上久未清理的灰尘积得很厚,最深处残留着几道明显的指痕。 他维持着跪在地毯上的姿势。一阵迟到的寒冷从背后蔓延下来。他抬起左手按着头,想把脑子里旋转的思绪压进去。冰冷的手指碰到滚热的额头,爆出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那天他确实产生了疑惑,只是他没有细想。 他确实忽略了第三个人。 李兆微伸手进去,沿着那指印轻轻抹过。肯定不是他留下的,也不会是柯希留下的。柯希的手指和他差不多一样长,而留下指印这个人明显手指比较短。如果是家政阿姨,她应该会用抹布擦灰,而不是用手进去乱抹。 这个人会不会是杜航? 杜航没有摸橱柜下面。想要在如此深的地方留下手印,只能像他一样趴在地毯上,把手伸进去掏。那天杜航一直坐在沙发上,或者在客厅里跑动,绝对没有趴在地毯上。李兆微敢发誓,要是杜航敢趴在地毯上,他肯定会对着他的屁股狠狠踢一脚,踢到他的肠子从嘴里吐出来。 究竟是谁从橱柜下摸走了什么东西? 有一种可能,是花瓶被人踢到了最下面,家政阿姨伸手把花瓶拿出来。 李兆微又伸手进去,沿着那指印仔细体会。不,如果是花瓶滚进去,会有很浅很浅的痕迹;想要把花瓶拿出来,根据橱柜的高度,只能扒拉着它,让它滚出来。不管怎么样,都不会留下手指的痕迹。 那个人是伸手进去,摸走了一样小小的东西。 那天柯希开始沉迷气弹,李兆微一直想不通柯希是从什么地方找到的奶油枪。就连他自己都不太记得把奶油枪放在什么地方。当时杜航打伤了柯希,他痛得倒在地上。一个人,如果平时没有使用奶油枪止痛的习惯,怎么会忽然想到使用笑气来止痛? 那天柯希一直在对他的外表发出评价,说,啊,是燕哥,是不是燕哥。 不是他头发被打湿了,也不是他脸上沾了血,而是一个和他发型完全不一样的人,趁他出去追赶杜航的空档,进了房间,找出奶油枪,连着气弹一起给了柯希。 柯希没有和他提起短时间内又来了外人的事。如果是杜航去而复返,柯希一定不会给他开门,更不会指使他去寻找气弹。 那个人为什么能保证柯希不会朝李兆微提起? 当然是因为那人也是这房间的主人。 那个人知道气弹里不是变声的安全气体,而是杀人于无形的□□。 那个人为什么会知道杜航什么时候跑出去?十级飓风,气象台发布了天气预警,学校停课,公司停工,而杜航他们一个一个都来他家里拜访,未免太不把自己的生命安全当回事。 这样想下去,只有一个可能:杜航之所以前来,是因为那个人让他来。 来要钱,来殴打柯希,一直刺激到李兆微在飓风天跑出去;而那个人趁机进来,拿走了花瓶,以及花瓶里藏着的东西。 李兆微仔细回想,但他无论如何想不起来那天杜航跑到门口,又突然折返,从地上捡起来的小东西究竟是什么。 如果不是飓风吹掉了花瓶,大概花瓶里藏着的微型摄像机也不会掉到橱柜下面,害她伸手进去寻找,从而留下了手印。 唯一不清楚的,是她为什么要毒害柯希。 李兆微缓缓地抬起头,生怕动作太大,扭伤了僵硬的颈骨。他看着置物屏风中间的照片。李兆敏戴着网球比赛的奖牌,在美国万里无云的晴空下,对着镜头露出灿烂的笑容。 柯希说不管发出什么声音,都不能帮助他。而现在房间里发出最大声音的是李兆微,他刚刚把整个屏风都翻了一遍。所有的摆件都拆开来扔在地上,水晶棋子砸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每一个摆件都是无辜的,除了那个不知所踪的花瓶。他坐在一片狼藉的地毯上,心力交瘁,眼前的屏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如果柯希还在尖叫,他几乎听不到,而房间里压迫耳膜的寂静,让他意识到,柯希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这比刚才的大喊大叫更让他害怕,李兆微颤巍巍地站起来,向卧室缓缓走去,站在门口,紧紧闭上眼睛,用最后一丝勇气推开卧室门。 他将眼睛睁开细细的一条缝,柯希朝他虚弱地笑了笑,哑着嗓子说:“燕哥。” 突如其来的放松掏空了他整个身体,李兆微想朝他走去,只跨出一步就摔倒在地毯上。今天他已经走了太多的路。经历了太多的痛苦。他跪在地毯上喘了好一阵子,才积攒起一点体力,爬到柯希前面,帮他解开铁丝。 柯希的手腕上满是伤口,李兆微从抽屉里翻出湿巾,小心地擦干净狰狞的伤痕。柯希一声不吭,只是咬紧牙关,小小的腮帮子圆圆地鼓起。李兆微的眼眶又一次酸热,他知道柯希能做到,他相信柯希一定能做到,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 擦干净伤口,又在洗手间里找出医疗包,用绷带简单地包扎了柯希的手腕,柯希朝他晃着手腕笑了,戏谑地点了点他的胸口:“炎杀黑龙波。” 李兆微含泪向后扬了扬脖子,说:“烧光我吧,黑龙。” 今天情绪大起大落,折腾到傍晚李兆微已经精疲力尽,胡乱嘱咐了几句柯希要吃东西,冰箱里有外卖,就合衣倒在床上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猛然惊醒,室内已是一片黑暗。而床头矗立着一个比黑暗更深的人形。 心脏仿佛冻结在胸腔里,李兆微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幸好那人咳嗽了一声,从声音听出来是柯希。 李兆微长长出了一口气,抬手拍亮台灯。果然是柯希,他穿着短衣短裤,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暴露在外面的皮肤泛着一层异样的红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兆微。 李兆微揉了揉眼睛,迟疑地问:“柯希?” “还有气弹吗?”柯希说。他一开口,那声音把李兆微吓了一跳。可能是下午说话太多,他声音像生了锈的水管,带着来自肺部深处的嘶嘎声。 李兆微彻底清醒了,爬起身,顾不得全身酸痛沉重,握着柯希的手想把他拉过来。手指和柯希手相接触,摸到了一样冰凉的东西。柯希的左手里紧紧握着奶油枪。 “扔了。”李兆微说。看柯希像是没听懂,又给出了更明确的指令,“把这东西扔掉,柯希!” 柯希置若罔闻,又说:“燕哥,还有气弹吗?” 那声音里含着地狱来的气息,让李兆微不寒而栗。他劈手去掰柯希的手指,没想到柯希的手劲大得异乎寻常,紧紧握住奶油枪完全不松手,整个左手像是变成了钢铁直拳。挣扎两下,柯希猛地抬手,奶油枪威力十足地砸中李兆微的下巴,几乎把他下巴打进脑子里。李兆微闷哼一声,向后摔在床上,眼前跟着金星乱冒,柯希丝毫没有顾惜,左手沉重地压着他胸口,整个人翻身上来压着他小腹,眼神凶光毕露地俯瞰着他 台灯下,柯希的右手闪过一道明亮的光弧,高高悬在他鼻尖上方,光弧颤动不已。 是放在餐桌上的锯齿状水果刀。 李兆微看着那把不锈钢刀,原来躺在刀刃所向之处是如此的恐惧而无助。柯希的刀尖向下一寸,刀锋反射出一千点碎裂的灯光。 “给我!” 李兆微咬紧牙关不说话,柯希放下了刀,不锈钢刀的刀刃紧紧贴着他脖子,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冰冷。柯希发出他从没听过的低吼声:“给我!” “没有了。”李兆微说,“你一定可以的,熬过今天,熬过这次,你要去什么地方,我都送你走……” 刀刃嵌入几分,李兆微被动地抬起头,柯希简洁地命令他:“现在!” “不可能。”李兆微说。 柯希眼神发呆,好像无法理解什么是不可能。他的脸上也起了一层皮疹,明明是那么苍白、精致、光滑的皮肤。 “忍一忍,明天我们去看医生,好吗?” 柯希眨眨眼睛。李兆微感觉他压在胸口的手有些松开了,猛地拧住柯希的手腕,把他甩在地上,腾身跃起冲进了小浴室。然而柯希的反应比他预计得快了太多。在李兆微转身关门的一瞬间,只感到胸前一阵冰凉,像雷声大作前的闪电,接着才是炸雷般轰然作响的痛苦。 柯希上身的米色短衣迅速迸射出一片鲜红色,李兆微是个一米八几,一百四十多斤的男生,这些血一直被囚禁在他的身体里。血在床单上迅速蔓延,试图从囚禁它的身体里逃走,获得自由。 李兆微倒在小浴室冰冷的瓷砖上,洗手柜被粗鲁地打开了,柜门撞到了李兆微的肩膀。橱柜里的东西被扔在地上,奶油枪的声音像遥远的雷声。李兆微模糊地想着,为什么总是躺在不同的浴室瓷砖上呢。为什么要把气弹从衣柜里搬到浴室里呢。 眼前逐渐变成了摇晃的黑白色,就连顺着水泥地流淌的鲜血也是黑色,一路通往看不见底的深渊。只有橱柜下的黑暗里闪着忽而鲜红,忽而惨白的光点。那光芒是如此的稳定,像是夜晚最明亮的星宿,也像是正在工作的mini监听设备。他耳朵里嗡嗡作响,分不清回响在脑海里的哭声究竟是不是真实的声音。 “燕哥,燕哥!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燕哥,你醒醒啊!燕哥!” ☆、第四十章 门口有连绵不断的咔嚓咔嚓声,柯希一声不出。他不知道来的人是不是他期待的那个人。但门口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慢慢回过头,透过茶几和茶几上的一片狼藉看着玄关。 防盗门开了,一个女声说了什么,有人又含糊地回答着什么,他没听清,也不关心他们搞什么把戏。过了一阵子,一只黑色的高跟鞋踏进了玄关,穿高跟鞋的女人身后跟着一群穿白大褂抬担架的人。 那女人毫无顾忌地走进来,光亮的黑色鞋子踩在米白的羊毛地毯上,尖头高跟Louboutin,一身纯黑阿玛尼套装,拎着Chloe,左手握着一杯星巴克,面带微笑地扫视房间。 她的目光和柯希相遇了,起初她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正和一个人对视,直到柯希眨了眨眼,她才跟着眨了眨眼睛,定神看着他。 “李兆敏吗?”柯希哑着嗓子说。他已经好久没说话了,一出声嗓子干涩得发疼。李兆敏眼波微微一转,重新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你还活着?”她轻快的问,“桌上的披萨还是什么的,都长毛了。怎么不扔?” “对不起。”柯希说。 李兆敏微微一笑,看起来心情好像真的很好:“听说你快有一个月没去上学了?李兆微呢?” 柯希抬手指着最里面的卧室。李兆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把星巴克放在门口的鞋柜上,带着那群抬担架的人朝卧室走去。半路在柔软的地毯上崴了一下脚,她一左一右踢掉高跟鞋,推开了卧室的门。 李兆微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胸口涂了一堆止血凝胶,又粗糙地绑了绷带,银灰色的埃及棉床品上一大片干涸后的暗红血迹。李兆敏看着弟弟一动不动的身体,片刻后移开视线,环顾着房间,视线在磨损厉害的沙发上停留片刻,又盯着拴在固定杆上,蜿蜒如内脏的黑色链条。 李兆微忽然发出□□声。她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踩到一样坚硬的东西。她低头一看,是一把水果刀,靠近刀柄的刀刃处残留着血迹。她思索片刻,从Chloe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垫着手把水果刀装好放进包里,向前走了两步,打量着李兆微。 他的脸色惨白得吓人,但胜在骨形流畅,在拉紧窗帘的幽暗里依然称得上美人。 他□□一声便不再出声。李兆敏伸一根手指到他脖颈处,摸到弛缓而不容置疑的脉搏。 她转过头,朝身后的人勾勾手,那些人迅速展开急救装备,把李兆微小心地抬到担架上。李兆敏离开卧室,在半路蹬上高跟鞋,到玄关拿过星巴克,看着几眼狼藉的沙发,迟疑片刻后收好裙摆坐下,抬脚放在茶几上,用鲜红的鞋底对着柯希。 柯希忽然发现自己盯着的手办是李兆敏上次送来的。但他已经忘了这个手办的角色是谁。他清了清嗓子,说:“谢谢你能过来,本来还想叫救护车的,没想到你会突然打电话……总之,谢谢你救了燕哥,我用你教的方法给他止了血。他能活过来吗?” 李兆敏双手捧着杯子,悠然说:“我弟弟没有那么脆弱,他命大。你放心好了。死不了。说起来,这还是咱们第一次见面呢。你好啊,柯希。。” “你好,李小姐。”柯希说。 李兆敏像打量工艺品一样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你长得真漂亮。不怪我弟弟为你着迷。” 从李兆敏嘴里出来的称赞让他后背隐隐发凉。 “谢谢。”柯希说。 卧室那边嘈杂一片,抬着担架的人从他们身边匆匆跑过,李兆敏看着他们拎吊瓶扛担架地跑出防盗门,最后一个人小心地把门关上,留他们两个在令人耳膜作响的寂静里,又转过头重新面对着他。 她嘴角微微上翘,看不出是在笑,还是天生一副心情愉悦的嘲讽表情。 “有些事我要说清楚,我对兆微的取向并没有任何兴趣。这么做也不是针对你,只是我继母、我爸爸,我另一个弟弟都希望你们能分手,因此我采取的手段可能有一点过激,希望你不要介意。” 柯希眨眨眼睛,他听清了每一个字,却不能理解这句话的信息。 “我本来……我本来也没打算和燕哥……”他垂下眼睛,寻找着适当的词句,“反正已经这样了,不太可能在一起了吧。也不是你手段过激……” 李兆敏对他亲切的微笑着:“好吧,刚才,我听你在电话里说,只要我能救兆微,要你怎么样都可以,是不是真的?” 当时那么说,只是因为太急切了,现在听起来这句话相当暧昧。不过她是富家大小姐,什么人没见过,总不会狗血到和李兆微一同看上了自己。 柯希抿紧嘴唇。李兆敏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皱起眉头,身子前倾,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啪的一声,一个披萨盒掉在柯希前面的地毯上,是李兆敏放杯子时往里推了几厘米,不小心推下去的。李兆敏瞧着掉在地毯上的披萨,嫌弃的拉长了声音:“怎么月亮城给我弄这么脏,简直是猪圈,你们两个太恶心了,以前跟着阿姨这么生活,习惯了是不是。” 柯希低下头。 李兆敏带着怒气抽了两张纸巾擦了擦鞋尖,把面巾纸握成团扔进寿司的餐盒里,从鼻子里长长出了一口气,用逐渐温和的声音说:“我不会要你怎么样的,你放心好了,鉴于你的状况,首先委屈你在我家的医院里呆上一段时间,你看如何?” 柯希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睛,沉默地点头。 李兆敏赞许地扬起一边眉毛,说:“我知道你的状况。不能走路了,没什么,这是使用笑气过多的后遗症,并不是永久的,治疗得当的话,以后你还能站起来。” 柯希眼睛动了动,问:“真的吗?” 李兆敏有片刻的迟疑,最终微微一笑:“治着看吧。我可不是医生。说起来,你发现自己下半身没有知觉,还能想着要给手机充电,接电话,很冷静,很好,比我弟弟可强得太多了。” 这句话怎么都不能理解成表扬吧。李兆微无知无觉地躺在自己的鲜血里,而他在一边沉迷毫无意义的东西。等他清醒过来,意识到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强烈的荒谬感、不现实感,还有令心脏燃烧的痛苦,混杂成一片无穷无尽的绝望海洋。 他想找到李兆微的手机,拨打急救电话。那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腿没有知觉了,从腰部往下的肢体像是一块温热的软肉。手臂拍打着地面,他拖着沉重的身体爬到卧室里找李兆微的手机,又爬到客厅里寻找充电器。手机屏幕刚刚亮起,李兆敏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仿佛黑暗里射进的一线光明。 李兆敏教他如何急救李兆微,又如何等待医护人员来到。柯希坐在地毯上,不断地抚摸着双腿,手掌能感觉皮肤的粗糙,骨骼的坚硬,关节的起伏有致,但双腿无论如何都没有知觉。像是不正确地坐了很久,压迫气血导致双腿麻木。只是这次他并没有用任何不正确的姿势坐着,在他沉迷气弹的时候,他跪在李兆微的血泊里,脚腕压着李兆微慢慢停止颤抖的手。 大概这是代价。 他伤害了从地狱里拯救他的人。 可能他的人生注定这样悲惨。都说人生的苦是有限的,先吃完苦,接下来的日子就是甜的。但并没有人告诉他,要吃多少苦,才能换来一秒的甜。 李兆敏轻轻地咳了几声,吸引他的注意力。她彬彬有礼地说:“你别着急,等他们送完微微,马上就过来抬你。只是现在我想问问你,等我弟弟醒来,一定会追根究底,你看,怎么回答他比较好?” 柯希痉挛般抓住了奶油枪,立刻又像烫到一样松开。 李兆敏把他的动作尽收眼底,饶有兴趣地向前倾身,随即微微一笑,重新向后靠在沙发背上,等待着他的答案。柯希慢慢看着房间里的摆设,说:“我……我会从李兆微的生命里永远消失。请你告诉他,我去了别的地方。” 李兆敏像是听到了什么孩子气的傻话一样笑出了声:“不会吧,你觉得这样可以搪塞我弟弟?究竟是什么地方呢?又是怎么去的?” 柯希哑口无言,片刻后说:“那。我下定决心和他分手,永不见面。” 李兆敏轻轻摇头,仿佛柯希只是不小心给出了错误的计算答案。 “不太好吧。听起来只会敦促他快点去找你。有没有更诚恳的理由?你和我弟弟在一起住了这么久,就打算用这么简单的借口来打发他吗?” 他们之间已经山穷水尽。甚至不需要分手的借口。李兆微引诱他陷进气弹的陷阱,而他在李兆微胸口深深地刺了一刀。 虽然,在那个飓风过境的日子,熟门熟路地从客房里找到奶油枪,并把奶油枪递给他的是眼前这个女人,但他想要离开月亮城的晚上,是李兆微从枕头下摸出气弹,对他说,最后玩一次这个东西,就放他走。 柯希不愿意去想,李兆微究竟知不知道这东西有毒。他只知道,只要他还活着,李兆微一定会来找他,向他解释,同他拥抱,和他纠缠不已。 如果一切只能这样结局。 柯希抬起头,抿了一下嘴唇,说:“李小姐,如果我已经死了呢?” 他迎着不动声色的李兆敏,越来越流畅地说:“那东西,既然能造成半身不遂,应该也能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吧。死于药物滥用?死于过敏?都可以。燕哥知道我花生过敏,也可以说我在等他的时候不小心吃了很多花生。总之,我不能再见到他,而我也没有地方可以去……” 他耸了耸肩,意思已经说得足够清楚。 李兆微曾经向他提到过,等他们一起考上大学,一起毕业,到了法定结婚年龄,要去异国他乡举行婚礼。现在看,只是缺少一个婚礼的仪式。一切可能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 不管贫穷还是富有,疾病抑或健康,他们都不离不弃。 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李兆敏眉梢微微一动,指甲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片刻后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恩,这个理由还算可以,虽然毒品致死一般是剂量过大,而你已经不可能有大剂量毒品服用了。但我可以帮你圆谎。” 柯希轻轻松了口气,鼻尖上沁出久违的一滴汗水。李兆敏轻轻笑了,补充道:“不过,你知道的吧,人死不能复生,一旦你说出已死的消息,你就是个死人了,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能出现在李兆微面前。也不能出现在正常的生活里……不过没关系,笑气造成的伤害也不是几天就能痊愈的,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康复之前,你都在我帮你安排的医院里。” 柯希点点头。反正也是无处可去。姑姑和姑父之前就觉得他是累赘,现在他失去了行动能力,只能给别人带来更大的困扰。 李兆敏的笑容如水波逐渐扩大。 “很好,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你在医院的安排了。首先,把那个铃铛摘下来,医院里不能佩戴金属制品。” 柯希慢慢抬手,从脖子上褪下铃铛。褪色的红绳在他指间摇晃。李兆敏向他摊开纤细的手掌。他轻轻闭上眼睛,松开手指,铃铛发出轻微的响声,落在李兆敏的掌心。 ☆、第四十一章 李兆微靠在柔软的枕头上,左手连着长长的吊针,被橱柜门撞到的右眼上包着绷带,左眼转来转去,轮流打量着病房里的人。 自从医生宣布完病情,妈妈一直在哭,从李兆敏怀里的纸巾盒里一张接一张的扯纸巾出来擦泪;李先生一脸疲倦无奈,好像一夜间老了两三岁;李兆赫坐得很靠后,眼睛转来转去,看看姐姐,又看看他。 李先生长长叹了口气,抬手按了按眉心:“现在就这么决定了。兆微去美国,和小敏的妈妈住在一起。小敏你帮他收拾收拾,尽快过去熟悉一下环境,在那边让小敏的妈妈帮忙联系一下学校。” “我不去。”李兆微说。 并没有人对这句话做出任何反应。这些话他已经说了一千遍,第一千零一次,依旧没有人听他在说什么。 “为什么非要去美国呢?”妈妈抽抽噎噎的说,“兆微一直是个好孩子,去了美国我还怎么管他?我去月亮城,我去陪他一起住。” 之前坚持要出国读书的是她,现在说不出国的也是她。真是善变的女人。 “妈,我想,兆微还是和我妈妈在一起比较好。”李兆敏彬彬有礼的说,“我妈妈对孩子比较严格,她教育孩子有方法,为了孩子成才也不怕上担后妈的恶名。兆微弟弟和我妈妈在一起,肯定会变成一个好孩子。” 李妈妈闻声一顿,从纸巾上剜了一眼李兆敏,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剥。李兆敏只微微笑着,打开一个纸袋撑在手里,纸袋口向李妈妈倾斜:“妈,这是垃圾袋,病房里不好乱扔纸巾。” “我不去。”李兆微又说。 “就这么定了。”李先生像是没听到他说话,“兆赫,你也是,以后好好跟着姐姐。有你哥哥一个已经够烦心了,他的前车之鉴,你要参考。不能变成他那样的人。” 李兆赫溜一眼哥哥,小心地朝李先生点了一下头。 李兆微又问:“柯希呢?” 他的喉咙越发暗哑,沙哑的声音在空中漂浮片刻,纤弱地消失了。所有人都装作没听见,只有李兆敏迎着他的视线微笑着,但显然并不打算在大众眼前回答他。 “等小微好差不多了就去美国。”李先生说,“这两天小敏帮他看看签证材料,弟弟的事你多上点心。” “好。”李兆敏的眼睛笑成了两弯月芽。李兆微完全理解不了她为什么能这么高兴。李妈妈在一边哭得更伤心了。李兆赫又怯懦地看了一会儿,试探着把手放在妈妈手臂上,妈妈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又扯了一张纸巾擦眼睛。 李先生挥挥手,站起来:“小微你休息吧。大家别在这里吵,要哭回去哭。” 眼看他们都要走了,李兆微急忙提高了声音:“李兆……姐姐!我有话要跟你说!” 李兆敏看了一眼李先生,李先生对她点点头。李兆敏端坐在椅子上,等所有人都走了,她站起身,关上门,站在门口,背对着透明的病房玻璃,双手环胸看着他。 站在没有人看到的阴影里,站在李兆微一只眼睛的视线里,她脸上的温柔微笑消失了,再也不像一个以身作则的好姐姐,而是一个远远超过她年龄的恶魔。 在遇见李兆敏之前,李兆微从没想过,世界上居然会有人这么处心积虑。现在想想,其实她的手段没什么了不起,甚至粗糙可笑,无知的是自己,会被这种人牵着鼻子走,会在最无助的时候向导,如果听姐姐的话就好了。 对李兆敏他已经丝毫没有寒暄和铺垫可言。李兆微深吸一口气,胸口应声传来剧痛。麻药的效果已经过去了,分不清胸口的疼痛是不是来自伤口,也可能来自他的心。 “柯希呢?” 李兆敏忍不住嗤笑一声:“你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管别人干什么?” “我问你柯希呢!”李兆微大吼一声。然而出口的吼声还没有平时说话声音的一半大。李兆敏更是丝毫不害怕,冷笑几声:“好好说话,礼貌呢?” 李兆微咬着后槽牙说:“好,李兆敏,请你告诉我,柯希在什么地方。” 李兆敏耸耸肩膀:“你说呢。你觉得他会在我家里等你回去吗?” 刚才扯着脖子叫喊拉痛了胸口的伤,伤口疼痛不已,就连呼吸都是一阵阵灼热的疼痛,李兆微不敢再用力喊叫,低沉着声音说:“告诉我。” 李兆敏换了个站姿,靠在门上,眼睛从上往下俯瞰着他:“李兆微,你醒过来,第一件事,是反对爸爸的安排;第二件事,就是问你那个男朋友在哪。至于我受了多少累,怎么救了你,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没有我送你到医院,你早就失血过多,看不到今天的太阳了。说,谢谢姐姐。” “谢谢姐姐。”李兆微咬着牙,“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李兆敏嘴角上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不觉得你有这个勇气知道。” 血压乓乓地敲打着太阳穴,李兆微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李兆敏再挑弄下去,他一定没有体力支撑,“快说。” 李兆敏收起了笑容:“他死了。” 一只钢铁的小爪子抓住了李兆微的心,锋利的爪子尖深深嵌入他的心脏里。这不可能。李兆敏是个骗人精。 “你说什么?” “柯希死了。”李兆敏居高临下、不容置疑地说,“呕吐物堵塞呼吸道,全身多器官衰竭,听说你们两个出事,我第一时间叫了救护车,但回天乏力。就在你手术的时候,医生告诉我他已经死了。” 李兆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李兆敏侧头看着他,她之前从来不喜欢卖萌。这个动作没来由的眼熟,但李兆微想不起在谁身上看到这个动作了。现在的李兆敏像是终于捕捉到猎物的猫,饶有兴趣的玩弄着老鼠。他不觉得自己还能认识和她一样恶毒的人。 她对他和柯希之间的猜测完全是错的,荒谬,不值一提。柯希怎么可能死呢,他虽然瘦小,但是非常健康,他扭了脚都能在四百米里跑第三。他那么健康,只是一点小小的沉迷而已。只是一个月的时间而已。 反驳的话语梗住了李兆微的喉咙,仿佛他只要反驳出一句话,这件事就变成了现实。 李兆敏等了一会儿,说,“如果你只有这点事,那我就走了。” 李兆微急忙在病床上提声叫了一句“等等”,压着胸口喘了一会儿,说:“你说实话,你是不是骗我。这是一个圈套。你说的全部都是圈套。” 李兆敏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又好像在等待他进一步解释。李兆微捂着锁骨下方,控制着胸腔的张合,尽量不牵扯伤口地喘了一会儿气,说:“你从一开始送奶油枪给我,就是一个圈套,你希望过量使用笑气的是我,可惜我对这玩意没有兴趣。后来飓风过境那天,你又指使杜航来,只要打伤柯希,把我骗出去,就立刻把他带走,所以我紧跟着下楼却找不到他。你则趁这个机会进去,把奶油枪给了柯希。” 李兆敏的表情和身体没有丝毫波动,像是承认全部事实一样答了一句:“……所以?” “所以?”李兆微重复一遍,“这一切都是你的圈套,你变态,撒谎,骗人,现在又……又背了一条人命,我究竟对你做了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 李兆敏放下手,从环抱胸口改为塞进裤兜。 “我没那么变态。也没有本事杀人。”她清脆地说,“是你把气弹给了柯希,也是你把车抵押给黄经理买气弹,把他捆在沙发上戒毒的还是你。这都和我有什么关系?” “但是,这些都是你给我的。”李兆微说,“是你引导我,用这些东西去害人。” “我引导你?”李兆敏难以置信地重复一遍,“我引导你用笑气去害人?你发现柯希对这东西上瘾,不想着帮他戒掉,反而用这个挽留他,不让他走,骑虎难下也没想着告诉家里。现在这些都变成我的责任了?” 李兆微想驳斥她又忍住,他终于学会了置若罔闻。“你也送给李兆赫笑气了,不是吗?你给他看了你们聚会的照片,但你并没有吸,只是拍了别人吸气球的照片。” 李兆敏保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所以?” 明摆着的事情,她非要李兆微说出口。然而李兆微真正说出口,听上去却好像是另一件事情。“所以,你也希望李兆赫中毒,你想害死我们两个。” “我听明白了。”李兆敏讥讽地说,“你做的选择都是因为我,不管是在白鹭中学捅伤了周明远,还是教唆小男朋友使用上瘾药物,反正这都是我的错,那我能不能问问你,该不会你的同性恋取向也是因为我吧。我是你姐姐,又是个女的,你实在太讨厌我了,于是连取向都变成男人。是这样吗?” 升高的血压像是小锤子敲打着李兆微的头。他勉强挤出来一句回答:“你在我房间里装了摄像机,窃听器,你引导事情发生,现在要推得一干二净吗?” 李兆敏向他踏出一步,高跟鞋的鞋底敲击地面有金石声。 “首先,月亮城是我的房子,不是你的。其次,我不是推卸责任,是告诉你,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变成今天这样是你自己搞的。先不说什么飓风天那个同学上门的事了,后来柯希想走,是不是你留他,柯希不舒服,你也没有带他去医院?他没有钱,你还没有钱?而你这个有钱人,又把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胸口越来越疼,李兆微压紧胸骨,手腕一动,连在左手上的吊瓶不断晃动着。 “用不着你教育我!没有你,我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李兆敏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你有什么证据在这里污蔑我?今天咱们就把话说开了吧,你知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什么?我看到你从小没有经历过任何优质教育,充满了不安定的暴力,和你在一起的人都会遭到不幸。因为你太喜欢暴力,从来不替任何人考虑,是别人在迁就你,而你从来不自知。柯希的不幸、周明远的不幸、乃至咱们妈妈的不幸,全都是因为你独断专行,又没有本事挽回局面。从今往后,闭上你的嘴,夹紧尾巴好好活着,要不然下次我就不是在病床上看到你,而是在监狱对面看到你了。” 李兆微一把拔掉左手的吊针,朝李兆敏扑过去。李兆敏往前踏上几步,一手抓住李兆微的一只手腕,把他整个人掀回床上。 作为经常得奖的网球健将,她像大猩猩一样孔武有力,李兆微仰面倒在床上,觉得自己像一团棉花塞的稻草人。 离得这么近,李兆敏的做作像雾气一样消散了,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眼光闪烁不定,呼吸起伏急促,憎恶和愤怒从每一个字里溢出来。 “你真是垃圾。我见过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比你更垃圾。我真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会觉得你比我好,难道我努力学习勤奋工作,比不上你吸毒、杀人、挥金如土地做个好男孩?是性别吧,因为性别,爸爸抛弃原来的家庭,抛弃妈妈,接回来你,就因为他觉得我是个女孩……” 她微微摇头,咬紧牙关,像是要把这些话狠狠地咬死咬碎。李兆微感到她的指力深深地透到骨头里,她的脸慢慢凑近,声音低沉地传入他的鼓膜。 “我会永远注视着你,你以为你能去美国躲过一阵风头,风光地毕业,风光回国?你抢走了我的爸爸,抢走了我的房子,现在还想抢走我的企业?柯希只是一个例子,好好参考,想想你到底应该怎么活。” 李兆敏最后用力握了一下,松开手站直身子,短短的黑发在脸颊两侧摇晃,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伸手按了李兆微床头的护士呼唤铃。 等她睁开眼睛,又是一片烂漫温暖,她再次俯下身子,像姐姐一样温柔地摸了李兆微的头发,嘴角重新挂着微笑,像是牌局接近尾声,看李兆微跟牌跟得山穷水尽,她终于可以从容不迫的摸出保留已久的王牌。 “一会儿护士会来帮你把针插回去。不要再闹了,兆微。有时间就多看书。还有,这个是你的吗?你自己留好了。” 她从包里抽出一本书,一条褪色红绸穿着的金铃,一同放在他被子上。李兆微低头看着被子,《American psycho》封面上,那双眼睛也死气沉沉地回望着他。 ☆、第四十二章 “你应该报警。”王嘉译说。 “有什么用?”柯希反问,说了这么多,他声音都变得沙哑。 为什么报警,王嘉译也说不上来,但事情就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无意识地捏着啤酒瓶,在脑海里寻找和这件事相符的罪名。 “贩毒,对,贩毒,那个麻醉性气体能造成这么大的伤害,难道不是毒品吗?如果你举报她,她早就会得到惩罚。” 柯希缓缓摇头。“首先,那不是毒品,只是具有强烈伤害的药品。其次,什么气弹、窃听器、摄像机,还有我的身份证之类的全都被她收走了。没有证据的话,就算报警也没什么用吧。而且我答应了李小姐,只要她能救李兆微,我做什么都可以。轮到这个地步,也是自找的。” 王嘉译不自禁地瞟了一眼柯希的腿,又欲盖弥彰地把瓶子举到嘴边,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好。柯希也提起瓶子喝了一口啤酒,吞咽时能看到明显的喉结起伏。 “这个真是太好喝了。”柯希怀念地说,“上次喝酒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羡慕你啊,想喝就可以喝。” 王嘉译没心情和他一起赞赏罗斯福10号,而且他觉得这个啤酒并不好喝,太浓郁了,像是在喝啤酒味的酱油。 “那你家里人呢,不找你吗?” “我很久没见过他们了。”柯希说,“刚才也告诉你了,我爸爸妈妈早就去世了。后来住在姑姑家。但是姑姑、姑父一直没来看过我,可能李小姐把这件事摆平了吧。” “那……这十年你一直在这里吗?” “差不多吧。”柯希侧着头,“中间换过一两次医院,不过最后还是会回到这里。李小姐扣着我的身份证,不能走,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什么地方,还能读什么学校,出去的话,就要工作养活自己吧,外面的世界太陌生了,我还能做什么呢。” 王嘉译想劝他别这么想,话到嘴边,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柯希入院之前,砖头一样的按键手机才刚刚进入市场,现在满大街都是智能机。没有经受过高等教育,也没有经历过新文化的冲击和培养,他也不知道柯希应该何去何从。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近乎自言自语,但柯希还是回答了他:“她恨李兆微。她知道李兆微最喜欢的是什么,因此想方设法地折磨他。” 这个理论王嘉译之前也听少当家说过,当时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又听柯希说了一次,他不禁诧异:“她们是姐弟,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恨意。” 柯希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她们不是亲姐弟,是同父异母,李小姐是前妻的女儿。” 一股家庭伦理大戏的荒谬感涌上心头,王嘉译问:“郡主该不是担心少当家和她争家产吧?” 柯希摇摇头,喝了一口啤酒,酒意上涌,他的眼睛在逐渐落下的夕阳里一片朦胧。 “不会,李家的家产很多,而且李小姐自己的生意也做得很大。虽然李小姐没有亲口说过,但她表露出的意思,是觉得燕哥破坏了她原本的家庭。当年那些事我不太清楚,好像是她妈妈知道李先生有外遇后主动转移财产,提出离婚,李先生苦苦挽留,没能挽留成功,才和现在的李太太结婚。当年还以为李小姐完全不受这件事影响,跟爸爸生活,跟妈妈上学,心怀坦荡。特别看得开,这些年才知道她居然这么恨燕哥。” “她倒是不恨韩国人啊。”王嘉译喃喃地说。 柯希扬起一边眉毛:“韩国人?这和韩国人又有什么关系?” 王嘉译急忙解释:“不是那个南韩的韩国人,我是说少当家的弟弟,那个打扮得很像韩国明星的家伙,油头粉面,总是看不起人。” 柯希想了片刻,恍然大悟:“啊,李兆赫。恩,他们关系蛮好的,这几年来总是跟着李兆敏到处走。恨不恨他我倒是不知道,不过李小姐应该有一百种折磨人的办法吧。” 那又怎么样呢,王嘉译阴郁地想,以郡主的疯狂偏执,绝对不可能把韩国人当成她亲弟弟,不过究竟怎么打算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柯希又喝啤酒,王嘉译发现自己在盯着他上下移动的喉结,盯着他压在啤酒瓶口的嘴唇。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少当家会如此迷恋柯希。柯希太漂亮,比海报上精心调整过的病美人还要生动精致,在轮椅上瘫痪了十年,依旧有种妖冶的魅力。 他又想,李家的基因其实挺不错的,郡主、少当家、韩国人,平心而论都很漂亮。想必少当家和韩国人的妈妈也是个漂亮的人。他们的美貌并没有带来幸运或者安定,相反,漂亮在他们身上,是一种危险的、值得警惕的东西。 王嘉译轻轻清了下嗓子:“李太太,我是说,郡主妈妈那位李太太,现在在哪里?” 柯希瞟了他一眼,说:“美国。” “美国……”王嘉译沉吟,“少当家也是去美国留学的……” “对。”柯希说,“十年前我出事后,燕哥被李先生赶去美国了,让他前妻抚养,自从去了美国,他再也没闹出什么事来。” 王嘉译不由想起自家那些离婚后依旧打得不可开交的亲戚。别说互相抚养孩子了,就连自己孩子的抚养权都互相推拒。这么说,豪门的家庭关系倒是意外的和谐。“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挺好的。” 柯希笑了笑:“恩,是啊。关系是挺好的。” 听出来柯希声音里的讽刺,王嘉译又长长叹了口气,举起瓶子。瓶子里剩余的酒已经不多了。他将全部啤酒一饮而尽,在绵绵后劲的微醺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恨他们吗?” 柯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含了一口啤酒,慢慢地咽下去。王嘉译以为他可能不会回答,柯希忽然开口:“不知道。” 他眺望着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湖水,说:“我真的不知道。总的来讲,是觉得很荒谬,我曾经想过,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后来我想,这可能是命。不遇见李兆微,也会遇见别人。就算不发生这种事,早晚也会发生别的事。有可能我生来就是受苦的。” 王嘉译本想说,你这么漂亮,应该生来就进入演艺圈,成为万众瞩目的小王子。但柯希神情萧索,憔悴苍白,睫毛和头发在夕阳下呈现半透明的金色,苍白脸颊上覆着淡淡的酒意晕红,他忽然说不出这句话。 他的腿再也不可能好了。也不可能踏入演艺圈。说这种风凉话于事无补,而且他和柯希又有什么区别。如果郡主想要把他的信息移花接木交给追债公司,恐怕他也会在轮椅上度过余生。 “你想见少当家吗?” 柯希摇摇头,前额的几缕头发随之摇动。“我不见他。也请你不要把他带到这里来。” 少当家明明那么爱他,他又是那么需要温暖和怜惜。 “为什么?” 柯希低头看着自己的腿,自嘲地一笑,抬头直视着王嘉译的眼睛。 “因为他有自己的人生。初恋挺美好的,十年后的初恋情人双腿残废,可能就没有那么美好了。你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长得帅,家里有钱,现在又出国回来,我和他还有什么相似之处?我又怎么去见到他?” 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自嘲地笑了:“见笑了。你今天来这里看我,不是出于李兆微的要求吧?” 王嘉译摇摇头。罗斯福的后劲儿比他想象得要大很多。酒意上涌,他开始觉得隐隐头晕。该说的,不该说的,似乎分不清其间的区别。 “他一直爱着你。”王嘉译说,“他说我长得和你很像,追我,让我当他男友,还送了我这个。” 他把金铃从领子里拿出来给柯希看。酒意作用下,手腕一直在抖。铃铛清脆地响着。柯希毫无焦点地看着他的脖子,说:“原来他把这个给你了。” 王嘉译点头承认,在酒精的作用下,笑容比平时要灿烂一些。 “他把这个给你了啊。”柯希自言自语地重复着,“留着这东西有什么用,喂,王嘉译,你能把这个还给我吗?” 还给他好像也没什么问题,毕竟是物归原主,而不是忘在办公室或者丢失。 金铃落在柯希的手掌上,柯希睫毛颤抖,嘴角颤抖,好像要笑又好像要哭。他举起金铃,看着金铃在风中缓缓旋转,说:“这是我妈妈的遗物。她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我还以为它不见了,没想到……” 果然是物归原主了,王嘉译告诉他:“我在少当家的抽屉里看见过一大堆这东西。不过那些一看就是新的,没有你这个年头久。那你好好收着,不要再弄丢了啊。” 柯希眼神闪动,微微一笑,把金铃戴在脖子上,想想又把衣服领子竖起来。 “我知道,祈福金铃。这个就是很久以前在安宁寺里求的。妈妈说能给我带来福报,虽然我其实没感觉到有什么福……也可能没有这个铃铛的话,我会更加倒霉吧。” 王嘉译差点冲口告诉他这个铃铛不是给本人祈福,而是给别人祈福的。转念间他觉得这种事说来无用,徒然增添烦恼,柯希的妈妈怎么会希望儿子给别人积累福报,可能当年确实是给自己祈福,过了些年,佛法进展,金铃的作用就从恩泽自己变成了惠及天下,亦未可知。 柯希隔着领子摆弄铃铛,忽然说:“你不回去上班吗?” “偶尔请半天假没事的。”王嘉译说。 柯希笑了:“怎么和翘课一样。社会人的感觉怎么样?” 王嘉译想说“很累”,又想说“挺有趣”,怎么向柯希形容社会人的感觉呢?拿到工资确实很开心,每一天上班又累得要死。再加上被别人评价为“恶心”的取向,郡主的威胁,有暴力倾向的现男友…… 大概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了,柯希把喝空的啤酒瓶放在脚下,说:“不说也没关系的。我只是随便问问。” “是独当一面的感觉吧。”王嘉译说,“以前只需要应付学业就可以,现在感觉要应付四面八方的事情。” 柯希点着头,像是在附和,又像是就王嘉译的话展开联想。王嘉译问他:“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能离开这里的话,想做什么?社会人吗?” “嗯……”柯希沉吟片刻,“你是说,如果我完全健康的话,会有什么样的人生理想吗?” 不完全是这个意思,不过也差不多。王嘉译点点头,柯希脸上第一次浮现了憧憬的神色:“大概是当个运动员吧。哈哈,当然不是说我坐着轮椅还想着为国争光,是说,我喜欢跑步,跑步特别开心。” “我明白。”王嘉译说,“我喜欢健身。流完汗、洗个热水澡,痛痛快快地一觉睡到大天亮,太爽了。” 柯希哈哈大笑,伸手过来拍他:“你很懂啊!就是这种感觉!” 在柯希的笑声里,王嘉译彻底被酒意冲昏了头脑,提议道:“对了,柯希,我到李小姐那里把你的身份证偷回来怎么样?如果我能把你的身份证偷回来,你是不是可以出院了,到时候,你愿意去见少当家吗?” 柯希的脸上还残存着笑意,完全没反应过来地问着:“你说什么?” 这个计划真是天衣无缝,王嘉译越想越觉得开心,说:“我把你的身份证拿回来,然后,你就自由了。你不亲自试试,怎么知道自己活不下去呢?” 柯希眨着眼睛,一下,两下。王嘉译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希望的光彩,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一定也在闪闪发光。 这个想法完全是冒险。但激动的感觉如高空坠落一样停不下来。让柯希出院,告诉少当家他的初恋情人没有死,一定可以happy ending。至于柯希的论断“燕哥太优秀一定会看不起我”,完全是井底之蛙。如果他们不愿意见到对方,王嘉译可以安排他们偶遇,心结解开,原谅过往,有什么事是相爱的人不能互相理解的呢? 柯希能出院的话,少当家一定会完全忘记他这个冒牌货,郡主就没有人质和把柄,不能再敲山震虎地威胁这个威胁那个。 最重要的是,他可以从此得到自由,远走高飞。 ☆、第四十三章 夕阳缓缓沉进安宁江的水里。王嘉译的影子在身前拖成长长的一条。他不敢给少当家打电话,怕自己的声音暴露酒意和兴奋,只敢发微信,而少当家也很快回了一条,告诉他不用到公司来,今天可以下班了,到“弹珠”集合。 和顶头上司谈恋爱的感觉还真是奇怪,时而需要服从,时而想要占有。王嘉译收起手机,直接打车去了弹珠。坐在出租车后座,听着车载广播里的新人歌曲,看着两边不断黯入夜色的绿化带,他思考着怎样向少当家措辞。 在少当家心里,柯希已经死了十年了,忽然间发现他根本没有死,还活得好好的,只是双腿瘫痪住在精神病院里,可能不会相信,也可能会突然发疯。 这次柴犬没在门口睡觉,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王嘉译掀开门帘进去,里面还是稀稀落落的几桌人,他向前台点头笑了笑,前台一脸“你谁啊”的表情看着他。 王嘉译走到最里面,少当家果然已经在那里喝啤酒,看到他时眼神动了动,问:“你刚刚去喝酒了?” 看来脸上的酒意还没有散去。王嘉译含混地答应一声,在他对面坐下,看着桌上和上次相差无几的菜肴:“遇到了一个……认识的人。” 少当家并没有追问,眼神放空,眺望一会儿他身后的盆栽,说:“这几天你自己呆着吧,要回月亮城我就给你房卡。我要回家。” 王嘉译以为自己听错了,反问一句:“回家?” 少当家移动眼睛看着他:“兆赫要订婚了。” 韩国人不是还在上大学吗?这么快就要订婚了,豪门的婚姻还真快。王嘉译的同学里,也就初中那群人里有几个刚刚达到法定结婚年龄就去结婚的。 只是,居然有人愿意嫁给韩国人,真是不可思议,他天天嚷着有钱就能做到一切,难道打动那个女生的方法是每天在她门口放一万块钱? “对方是照博集团的四小姐龚宝甜。”少当家说。 他的某些遣词造句、说话语调,让王嘉译忽然感觉少当家和韩国人确实生活在和他不一样的世界里。龚宝甜,这名字听上去就是乖巧大小姐,应该长得漂亮,性格柔软温和。王嘉译脑海中浮现出韩国人穿着白色三件套西装,挽着一个网红脸美女,在湛蓝的天空下,在碧绿的草坪上接受祝福的样子。 “结婚真好啊。”王嘉译由衷地说。 “订婚。”少当家纠正他,“龚宝甜现在还不到二十岁,再过个三四年,他们才结婚。” “说起来,少当家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王嘉译拿起一串鸡肉,假装查看鸡肉的色泽,“韩……嗯,你弟弟都已经订婚了,那你……” “我不会。”少当家简短地回答。 在他们刚刚确定关系的时候,少当家曾经说过“要保密”之类的话,当时王嘉译以为他要隐藏性向结婚生子,此刻他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少当家并不像是期待着普通幸福日子的人,他确实会和女人结婚吗?是不是因为柯希的前车之鉴,他打算以隐秘的姿态交往来保护自己? 和上次一样,少当家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只是在一杯一杯地喝啤酒。王嘉译实在忍不住,说:“你每次吃得都太少了,是这家店不合胃口,还是什么原因?” 少当家从杯子上看了他一眼,说:“没胃口,不想回家。 一个大胆的念头浮上他的脑海,王嘉译举起鸡肉串提议:“我陪你回家?嗯,公司老总嘛,总要有人帮你打理贴身事务,我就是个秘书,行吗?” 少当家停住动作,片刻后说:“不行。” 王嘉译讪讪地低下头,听见少当家低沉着声音说:“我家人只要一眼就能看出你的真实身份,不要自作聪明。” 王嘉译倒不是打算趁机在李家人面前炫耀一波存在感,而是,订婚这么隆重的仪式,肯定双方家族所有成员都在场,郡主作为李家长女更是寸步不能离席,王嘉译则是个秘书,可以随意走动,说不定能找到郡主匿下的身份证。 看看柯希,看看杜航,就知道郡主肯定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她手里不知道扣了多少人,根本不可能把柯希的证件带在身边。十有八九会放在家里的某个角落。 怎么才能说动少当家去找这东西? “我之前做过很多蠢事。”少当家忽然说。 王嘉译抬头看着他,少当家转动着啤酒杯,像是晃着装红酒的高脚杯,看着液体以均匀的幅度在杯子里摇晃,平静地说:“以前感情用事,和家里人闹得不可开交。因此和家里的关系一度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现在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所以不行,我不会带你回家。” “好吧。”王嘉译说,感觉自己的声音好像有点赌气,急忙补充,“我是说,毕竟是你弟弟的订婚仪式嘛,我只是想看看,豪门的订婚仪式是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么夸张。” 少当家似乎微笑了:“是吗,可是没什么好看,只不过是大家一起吃一顿饭。结婚仪式就要看他们两个的喜好。如果设计得很夸张,到时候你再去参加吧。” 如果是韩国人的喜好,一定非常夸张吧。说不定会找个美女仪仗队为他鸣锣开道。王嘉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今天。”少当家看看手表,“再有一个小时。” 王嘉译一怔:“这……这么赶?” 少当家略略点头,看着手表,又看看桌上的东西,拿起啤酒杯一饮而尽,站起身说:“你吃吧。我要走了。” 王嘉译立刻扔下筷子一起站起来:“我也不饿,送你过去吧。你是要开车过去,还是……?” 他一时间想不出其他的交通方式,胡乱地做了几个手势,少当家瞧了他一眼,扣好外套,说:“动车。” 有钱人原来也动车出行。如果是少当家的话应该会坐商务座或者头等座,不过他不知道动车究竟有没有头等座。王嘉译跟着少当家去前台结账,少当家埋头草草签了收银条,前台收好收银条,没话找话一样说:“今天也走得这么早啊。” 少当家嘴角动了动,姑且算是对前台的礼貌微笑。王嘉译暗自腹诽这个前台的态度太差,明明就没有几个人光顾,他能记住少当家这个回头客,却记不住他。 两人走到少当家的车前,少当家轻轻摸过车门,原因不明地叹了口气。王嘉译窥视着他的脸色,提议道:“我送你去,然后把车开回来,怎么样?要不然车也不能就这么停在动车站吧。” 少当家摇摇头,把车钥匙扔给他:“都喝酒了,安全为上。你先回去,明天替我取了。” 他也不等王嘉译回话,低着头朝巷子外面走去。王嘉译跟在他后面,看着少当家靠着巷子口的墙,悠闲地等待出租车的身影,王嘉译稍微提高了声音:“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会不会想见柯希?” 少当家的脸瞬间戴上了一层胶水严丝合缝糊好的面具。他直起身子,慢慢转过脸,僵硬地问:“你说什么?” 刚刚说出口,王嘉译就后悔了。他舔舔嘴唇,说:“我是说,如果有这个可能的话……就是一种假设,不是真的……你会不会想见他,和他把以前的事说清楚……嗯,以前的一些心结什么的……” “不。”少当家打断了他,“以后不要再提起这个名字,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他。” 他追求王嘉译的理由是王嘉译和本尊有几分相似,然而提到本尊,却是“永远不想再见到他”。 这一点倒是惊人的默契。柯希也说过不想再见到他。 “之前说的山穷水尽什么的,是因为他吧。”王嘉译说,“我知道这么说很不切实际,但总不能一直这样。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要不要和家里谈谈,或者就能达成一致了。” 少当家仔细地观察着他,忽然开口,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王嘉译垂下眼睛,又抬起头,坚定地看着他。 “我什么都知道。以前的事大部分都知道了。可能有一些细节不清楚,不过……不过差不多,就是那样了。” 少当家伸手扶着墙壁,定一定神,抽出烟盒捏在手里,说:“谁告诉你的。” 王嘉译微一咬嘴唇,说:“你们高中的团支书。” “她啊……”少当家抖出烟点上,一口气吸掉半支烟,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王嘉译急忙上去拍他后背,少当家轻轻推开他的手,喘着气说:“她知道的也不是全部,不用相信她。” “她让我转达一句对不起。”王嘉译说,“之前她说了不应该说的话。这些年她一直很后悔。她说,要是能当面传达自己的歉意就好了。可惜有些事不能重来。所以我想……嗯,会不会,你也想……” “不会。”少当家向后退开一步,朝没有人的地方喷出烟,“你不明白,有些话说不说根本没有区别。” 王嘉译脱口问出:“你知道所罗门王的故事吗?” 少当家拿着烟的手在空中停留片刻,疑惑地说:“所罗门王?” 这个比喻完全不伦不类,不过已经没有收回话语的可能性,王嘉译尴尬得涨红了脸,硬着头皮说:“对,所罗门王。两个母亲争抢一个孩子,她们都说孩子是自己的,所罗门王让她们拉着孩子的手足用力争抢,孩子大声哭叫,一个母亲受不了就松了手,另一个还紧紧地抓住,所罗门王决定把孩子判给松手的母亲,说只有亲生的母亲才舍不得孩子受苦。您听过吗?” 少当家的眼神随着他的话不断颤动,最后反问:“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千百年来,大家都认为所罗门王说得很有道理,亲生的母亲会舍不得孩子受苦,会放弃。但我觉得有时不是这样。先放手未必是正确的,可能那个母亲觉得,所罗门王已经看出来她是假妈妈,担心受到处罚,而不是因为爱孩子舍不得他受苦。而那个一直抓在手里,宁死不放的女人,可能才是孩子真正的母亲。” 少当家看着他,眼神十分诡异,不像神游天外,也不像准备反驳。王嘉译尴尬地挠挠鼻子,进一步说明:“我的意思是,松开孩子的家长,可能不是孩子的真正家长,不,我是想说,松开孩子的家长可能只是无法抚养……” 少当家在墙上点了一下烟头,将熄灭的烟头松手扔在地上,打断了他:“别再说所罗门王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王嘉译一咬牙,说:“当年没有放弃柯希,是因为你太喜欢他,喜欢他喜欢到现在都不能放弃。柯希没有死,他还活着。现在只有你能救他,只要你能从郡主那里拿到柯希的身份证,他就能离开那个鬼地方。” ☆、第四十四章 再次回到李家大宅,推开铁艺大门,看着整齐的草坪和开满粉红花朵的树篱月季,李兆微并没有感觉到恍如隔世的冲击。可能是回到月亮城,看着丝毫没动的房间摆设的冲击太严重,也可能是李家大宅和十年前的样子相差甚远,已经被李兆敏改造得像是别墅区的样板房。 华灯初上,大宅里亮起了灯光,隐约能看到倒映在窗户上的衣香鬓影。李兆微沿着鹅卵石小路向大门走去。心跳随着每一步加快,血压冲击耳鼓发出乓乓的响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紧张的,不安的,试图挣脱牢笼的焦躁感。 他要进去,面对李兆敏。那个囚禁了柯希十年的女人。 他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不屈不挠地质疑着王嘉译的判断。王嘉译会不会在骗他,只是胡说八道,给他一些虚假的安抚。但李兆微也清楚地知道,他之所以会相信王嘉译的话,一方面是王嘉译说得像模像样,另一方面是他内心始终隐约明白,柯希不会被那东西毒死,他一定是默默地活在什么地方。 李兆微按着门把,微微用力,推开了门。明亮的灯光照在他的深色西装上。他走进玄关,踏上编花的波斯羊毛地毯,向左一拐,进入璀璨整洁的客厅。里面已经坐着五六个人,看到他纷纷站了起来。 坐在最里面,纹丝不动的是李先生,坐在李先生身边的是他妈妈。他妈妈旁边,穿露肩黑色Dior晚礼服的是李兆敏,然后是打扮得像要去主持婚礼的李兆赫,在李兆赫和李先生之间的陌生女人,应该就是李兆赫的未婚妻龚宝甜。 她头发是没有染色、长到肩膀的学院风,丰韵合度,杏脸桃腮。不能算是高分美女,但从内到外透出满满的富足安逸。李兆微有点明白为什么李兆赫会和龚宝甜订婚了。她是个安定平和的好女孩,对于他们这些精神状况不稳定的人来讲,像柔和的旋律一样安心。 “兆微回来了。”李兆敏说,“甜甜,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兆赫的哥哥李兆微。” “兆微哥。”龚宝甜说。她声音很甜,语速很慢。李兆微朝她点点头,笑了笑。 李兆敏招呼他坐到自己身边,也招呼大家都坐下,说:“现在我们家人都回来了。兆微可是有年头没回家了。” “是呀。”妈妈越过李兆敏伸手来摸他,“都十年没看见你了,兆微,你想不想家?” 眼看妈妈的眼圈毛骨悚然地红了,李兆微急忙拍拍妈妈的手,说:“我回来了。” 龚宝甜显然有些疑惑,不过她保持着沉默和微笑,没有提出任何疑问。李兆敏又对妈妈说:“兆微在公司表现得也特别好,完全能独当一面。时间过得多快,我这两个弟弟调皮捣蛋的样子好像还在眼前呢,一转眼兆微都变成大人了。” 大家附和了几句,龚宝甜笑着说:“兆赫也有调皮捣蛋的时候吗?” 李妈妈张开嘴要说什么,李兆敏抢在妈妈之前说:“他相当调皮了。比如,高中访学旅游,大家都要服从学校安排,该参观什么就参观什么,该听课呢就去听课,这家伙倒好,翘掉整整两天,去费城看漫展,还迷路了,最后是警察给我打电话,我千里迢迢去把这家伙接回来。一点都不给人省心。” 这件事李兆微并不知道。李兆赫看起来有些尴尬,说:“学校那个活动本来就没意思,大部分时间就是和同学在酒店打扑克、聊天,只有一天下午参观校园,一天上午听课,又听不懂,我干嘛和他们混在一起啊。” 龚宝甜笑着问:“这样吗?” “胡说八道。”李兆敏说,“这家伙没组织没纪律的,目无法纪!以后你可有得忙了。” 龚宝甜低头笑了笑,不知为何,她看起来好像很中意李兆赫的样子。李兆微问:“龚小姐,你父母什么时候过来?” “嗯……”龚宝甜沉吟片刻,“今天不过来。明天正式订婚,他们明天再过来。” 现在外面全都黑了,看来今晚龚宝甜要在这里留宿。没什么关系,大宅里有七个卧室,再多人也睡得过来。 “吃饭吧。”李兆敏说,“咱们在饭桌上聊天,别在这里坐着干喝茶了。上次去小黄家,小黄正好弄到些新鲜海鱼,还有蚬子,给我送来一些。那鱼的个头挺好笑的,挺大。咱们吃吃看味道如何吧。” 大家纷纷赞同,站起身。李兆微发现龚宝甜不算矮,她的身高大概接近一米七,去掉高跟鞋的高度,她比李兆敏要高一些。 看着李兆赫和龚宝甜并肩出去的背影,李兆微想,可能这就是弟弟的幸福,他会和龚宝甜结婚生子,生活平安稳定。可能以后弟弟会接手家业,也可能去做他喜欢的事。弟弟是幸福而自由的。 这是他穷尽一生也得不到的东西。 妈妈忽然在他耳边说:“兆微啊,你之前怎么不回家?” 一晃神才发现爸爸妈妈已经走到他身边了,李兆微抬手抓抓根本没乱的头发,说:“嗯,公司有事,想先历练着看看……” “是吗。”妈妈说,“那现在历练成什么样了?” 眼角看到李先生的神情,李兆微没有回答。妈妈知道他在撒谎,也知道他知道这件事。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过去。 可能李先生以为,好好地养着他,给他钱,给他工作,给他住处,给他身份,早晚有一天他会感动,会知道幸福来之不易,会回到这个家庭里。也可能李先生已经放弃了他,只是维持着李家二少爷的表面功夫。毕竟李兆微暴力倾向严重,动不动就伤人或者自毁。相比之下,李兆赫只是关注外表、喜欢一些纸片人二次元的东西,简直是个完美的好青年。 李兆微感到非常厌倦,对自己,对这个时时受制的人生。 李先生忽然开口问他:“兆微,这些天体验得怎么样?” “挺好的。”李兆微拘谨地回答。 李兆敏在前面听到了,回头呵呵一笑,说:“没事儿,爸,有我呢。我直接把小周家那个资料拿来给他用,带带他,肯定没问题。” 李先生满意地点点头,说:“嗯。那就好。以后我打算去南美那边做点生意,这边就靠你了。” 没看错的话,李兆敏的嘴角有一瞬间僵硬了。虽然她很快用笑容做了掩饰,但细微的表情逃不过李兆微的眼睛。 李兆敏没有胡说,她的“小黄”确实送来一条非常大的鱼,占满了大半个长条桌面。家里甚至没有这么大的盘子,鱼头和鱼尾巴蔫蔫地耷拉在外面,鱼眼睛沮丧地盯着盘子底部,像是能透过盘子看自己如何一块一块消失。 李兆敏不怎么吃饭,一直在说话,和爸爸说他的老朋友;和妈妈、龚宝甜讨论她又看到了什么新潮品牌——龚宝甜居然是行家里手,说起奢侈品来头头是道。听上去她的专业就是奢侈品大全;和李兆赫谈论美国的经历,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 她和李兆赫一起玩的次数非常多。虽然李兆微去美国一年后,李兆赫也跟着出国,但李兆微没能在国内读完高中,去了美国还要转进高中接着修两年成绩,不像李兆赫高中毕业直接去读大学。时间上看,他是李兆赫的哥哥,在美国反而变成了李兆赫的学弟。而且读书期间,李兆微被老爹的前任严格看管,自由活动时间还比不上他的初中。 这样看,他反倒是桌上最没见过世面、最没有经历可以分享的人。 李兆微觑了个机会,放下筷子,悄无声息的离开餐厅,上了二楼的书房。他不知道李兆敏的卧室现在搬到了几楼。但他也不觉得李兆敏会把重要的东西藏在卧室里。 十年来,她的窃听爱好只会登堂入室,不会消弭无形。她一定会把重要的东西分开,分别放在别人想不到的地方。 书房看上去就只是一个书房。按照书架下方的课本顺序,显然李兆敏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了,记得李先生还是李兆赫说过,现在李兆敏到处住酒店,几个月才回家一次。也可能电子图书爆发式增长后,她就很少再买纸质书。 李兆微在书柜里翻了一会儿,一无所获,书房里甚至没有保险柜。 那就只能是书柜顶上了。这毕竟是她的家,而不是她想要窃听的房间。 李兆微拉过旋转椅子垫在脚下,看着书柜上方。果然,书柜上方整整齐齐地贴着一排塑封CD,每一块CD都在塑封里写着名字。看那工整的字迹和塑封的老化程度,这些CD少说也有五六年。 塑封盒子非常整齐,只是普通擦洗的话,完全不会造成损坏,也不会让清洁人员感觉到CD的存在。显然她只是把这东西收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并没有费更大的心思隐藏或者保护。她不会在这些CD里存放什么重要的东西。 李兆微叹了口气,刚想从椅子上跳下,眼角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周明远。 他也有什么把柄捏在李兆敏手里吗? 李兆微小心地揭下标着“周明远”字样的CD,幸好书房的台式机还有可以插入CD的光驱。李兆微打开电脑,插入CD,里面有一排按照时间顺序命名的音频文件。但那时间完全对不上。李兆微捏着眉心想了片刻,那是在他刚搬进李家的时候。不,比那个时间还要靠前。 她和周明远有什么非录音不可的事情? 李兆微点开了第一个音频。音箱发出沙沙的声音。李兆微调整音箱按钮,降低音量,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后,一个年轻的女生声音楚楚可怜地说:“明远……” 尽管声音失真,还是能听出来是十一年前的李兆敏。另一个青春变声期的男生急切地说:“兆敏姐姐!你怎么了?” 李兆微无意识地紧握鼠标。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那声音潜藏在记忆的海底,叫嚣着咒骂和侮辱。他仿佛又看见了十年前雨水斜飞的走廊,站满了已化为模糊黑影的同学们。 那声音和柯希的声音一起,构成了他青春期的全部回音。 年轻的李兆敏静默片刻,低低地说:“你肯定知道吧?我爸爸妈妈已经离婚了。我妈妈买了两个星期后的票,她要去美国,再也不会回来了。” 男生恩了一声,不是敷衍,是焦虑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李兆敏等了一会儿,说:“你会看不起我吗,现在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再也不是什么李姐姐了……” “不会!”男生立刻回答,“兆敏姐姐,你家的事不怪你,你这么优秀,谁说你什么都是嫉妒!” “谢谢你。”李兆敏低低地说,“不过我真的优秀吗?如果优秀,爸爸为什么会为了那个男生放弃我呢……?” “那个男生是谁?”周明远立刻问。李兆敏没说话,可能是做了什么表情,也可能是做了什么手势,只听周明远尴尬地“啊”了一声,说:“我明白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说起来,你还认识呢。”李兆敏轻声说,“一个叫李兆微的,好像是你的同学……” “李兆微?”周明远明显提高了声音,“我知道他啊!一开始我还以为你们有亲戚关系,去问过,但是他说不是。他真的是你弟弟吗?” “我没有福气要这样的弟弟。”李兆敏的声音有点自暴自弃。周明远立刻向她道歉,伴以一顿进退失据的恭维,李兆敏一直默默地听着,等周明远恭维得才尽词穷,才幽幽地说:“你说你知道他,你和他很熟吗?他……很优秀吗?” “完全不!”周明远已经义愤填膺了,“他和你根本没法比!姐姐你等着,我再看到他一定会教训他!” “真的?”李兆敏脱口而出,随即压低了声音,凄婉地说,“不要了吧,明远,我是女孩,天生就比不过你们男孩子,而李兆微是大家都喜欢、都期待的李家顶梁柱,我有什么资格去欺负他呢?他不来欺负我就不错了,这世界上也就只有你,还能觉得我算是个像样子的姐姐……” 说到后来,她清亮如水晶的声音里夹杂了泪水的沙哑,李兆微茫然地盯着音频波动的屏幕,眼前几乎毫厘不爽地浮现出周明远又是惊慌,又是无措的表情。 他知道周明远一直很崇拜李兆敏,这种崇拜持续了很久很久,就连他那个女朋友,叫什么蔚的,都是李兆敏介绍的。 他的感情仅仅只是崇拜吗? 李兆微忽然看向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李兆敏半靠着门框,脸上带着莫测高深的笑容。看到李兆微终于回应她的视线,她站直身子,声音清冷地问他。 “在听什么呢?” ☆、第四十五章 电脑里的少年声音还在单调地播放。李兆微旋转音箱将声音调到最小。手指在颤抖。现在听这两个人说话简直无聊到好笑,把自己的声音特地录下来的李兆敏幼稚到疯狂。也就十五六岁的青少年会上她的当。现在他已经长大,再也不会被她左右,他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 “以前的录音。” 李兆敏颇感兴趣地问:“好听吗?” “幼稚。”李兆微站起来,一步一步朝门口走去。李兆敏一直靠在门口,没有躲开,也不算碍事。他从李兆敏身边走过时低低地开口:“离开宴席,他们会找你吧。” 李兆敏松开环抱着胸口的手,说:“我最宝贝的弟弟在这里,离开个一两分钟没有关系。” 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李兆敏。灯光下,她的皮肤罩着一层细腻的粉质外壳,眼角有粉底也无法掩盖的细纹。尽管这些年她一直坚持网球和运动,但岁月还是渐渐风化了她的新鲜水嫩。衰老对每一个人都公平。 “为什么骗我?” 李兆敏眼睛略略移动,好像她真的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骗你?哪件事?” “柯希没有死。他活着。” “哦。”李兆敏无动于衷地说,“我没骗你啊。他确实死了。” 怒气上涌,李兆微有出卖王嘉译的冲动,想告诉李兆敏已经有人亲眼看到柯希还活着,并且和他说了话。“安宁医院,杜航也在那里,你忘了吗?” “杜航我没忘。”李兆敏说,“几年前他不知道怎么搞的,袭击了小黄,还开了个精神病证明企图脱罪。精神病人就应该生活在精神病院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这个小黄也是你的手下吧。”李兆微咬紧牙关,“这又是你计划里的?” 李兆敏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少说傻话。小黄什么身份,怎么会为了杜航特意去动用小黄?” 李兆微不想知道小黄是什么身份,就当他高攀不起了。“总之,杜航在安宁医院,柯希也在那里。这十年他一直在你那里活着。是不是该放开他了。” 李兆敏无所谓地耸耸肩:“想放开他就自己去,用你自己的眼睛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我说你怎么忽然转性,不是叫嚣着一辈子不回家吗?原来是为了十年前的事跑回来找茬了。是不是你那个小男朋友告诉你的?” 她猜得倒准。李兆微一时不确定是不是该继续替王嘉译隐瞒。李兆敏鉴貌辨色,早就知道了七八成,说:“所以?你来找什么,不会就是这个录音吧。” “柯希的东西。”李兆微说,“他的证件都扣在你这里。交出来。” 李兆敏嗤笑一声转身朝楼下走去。“我还以为你手眼通天能变出来呢。原来还是要找我,到最后什么都要找我。不在我手里,你自己想办法去吧。” 一定在。她这么说就一定在。 李兆微看着李兆敏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她在室内也穿着高跟鞋,踩在地毯上不稳地摇晃着。现在他没有任何回到餐厅,和那些人虚与委蛇的念头,于是他转过身,和李兆敏的方向背道,去走廊的另一边坐电梯。 电梯直通四楼楼顶,不锈钢门打开,扑面清凉夜风,李兆微胸襟为之一爽。李兆敏还是做了一件好事。她把屋顶改造成了星空花园。夜里仰头向上看去,深黑的夜空点缀着钻石一样细碎的星光。馥郁花香蒸腾而上。如果柯希在这里,如果王嘉译在这里。两个人一定都很开心。 王嘉译说的话又在脑海里回响。柯希说不想见他,而他也并不想再有任何会面。认识他根本就是错误,再见到他只会更糟糕。他只想让柯希离开,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去他想去的地方,过想过的日子。尽管以柯希的身体条件可能没有太多合适的选项,但总要离开,不再和他有什么纠葛,哪怕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 他最后为柯希做的只能是这些。 只是李兆敏会把东西藏在什么地方呢? 符合她性格的,应该是安全、不引人注意、又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地方。这个地方不一定隐秘,甚至可能十分寻常,只有她一个人知道里面的玄机。 和她做事的风格一样,外表朴实无华,内里曲曲弯弯。 一点绿光在他眼角跳动着。是电梯的向上按钮,有人在楼下叫了电梯,想也知道是谁,估计他们吃饱了饭,要上屋顶来看星星。房子小就是无处可逃,在哪里都会遇见不想遇到的亲戚。 李兆微向旁边走了几步,让一丛开得正艳的黑巴克盖住自己。果然片刻后电梯门打开了,李兆敏揽着龚宝甜出来,后者一脸兴高采烈的神情。而傻瓜弟弟跟着她们两个后面,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好像世上再没有什么需要追求的事情。 李兆微看着她们在面前走过,再离开花丛走到电梯前面。龚宝甜孩子气十足地跑到屋顶边缘往下看,李兆赫一手扶着她的腰,注意着龚宝甜的安全。只有李兆敏在他出现的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他,她并没有说话,而是在电梯门关闭之前,一直用眼角注视着他。 这也很正常,他是一个三十岁了还没有办法伪装出礼貌的人。 电梯缓缓下降。暗淡发绿的灯光似乎随时都能熄灭。李兆微看着不锈钢门上模糊的倒影,像鱼缸。这个狭小的电梯像鱼缸,他像是在鱼缸里团团转的鱼。所有人的生活都在正轨上,每个人都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又能得到什么。 他知道嫉妒是丑陋的,然而丑陋的东西也是存在的。总会有人比他过得更好,更顺利,用他们的一路顺畅照亮他的举步维艰。 李兆微向后靠在电梯墙壁上,看着头顶明灭的灯。应该很久都没有人清理过电梯上方了,灯罩里有灰尘。 毕竟,那是一个安全、可靠、不会被人注意的地方。 他把电梯在一楼锁死,重新步行走上二楼,在二楼电梯口撬开了电梯门。 电梯井里一片漆黑,温热的风呼呼地吹在脸上。李兆微不愿意去想这是什么气流。他半个身子探进电梯井,向下看着,只能看到黑黢黢一片,影影绰绰地有几根横梁。 李兆微一咬牙,纵身一跃,跳进了电梯井。短短的几秒钟里,他眼前满是混着橘黄色的黑暗;脚腕险些折断,膝盖差点向上顶到喉咙里。牙齿在膝盖的撞击下咬伤了嘴。他捂着嘴,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 刺眼的光线里,满是灰土的电梯顶部,果然粘着一排黑色的文件袋,袋子上也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李兆微半跪下来,凑近袋子仔细查看。每个黑色文件袋上都写着姓名,大多数名字他都不知道,甚至还有弯曲的外国文字。他顺着积满了灰尘的标签一个一个找上去,手指在淡黄色的姓名签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像十年前李兆敏在橱柜下的积灰上留下的指痕。 越往前摸,东西越薄。显然李兆敏以前的经验还不够丰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战利品也越来越多。 李兆微的手指停在最前端的黑色袋子上,发黄褪色的姓名签上写着两个边缘湮灭的圆珠笔字。 柯希。 李兆微张嘴咬住手机,腾出手掰开钥匙扣上的迷你瑞士军刀,将属于柯希的文件袋撕下来。 通过触感,他知道文件袋里有光盘,有一沓又厚又硬的东西,还有些身份证大小的硬板。应该就是这个袋子了。他挑出瑞士军刀上的剪刀,刚要撕开柯希的文件袋,电梯轻轻一震,竟然向上运行。 有人解除了电梯的锁定。电梯可以在电梯井没有完全封闭的时候运行吗? 事不宜迟,当电梯上升到被他打开的二楼电梯门时,李兆微纵身一跃,跳到了二楼的地毯上。脚尖落地的同时,传来一阵激痛,他反应过来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 李兆敏站在走廊的尽头,冷冷地看着他。 一滴冷汗从额头冒出来,李兆微抓住资料袋,抿紧了嘴唇。李兆敏矜持地笑了笑,向他摊开纤细的左手。 “你真的很容易预料。”她悠闲地告诉他,“不过有时候也会做出一些想不到的事。不错,还不算是个傻瓜。” 李兆微不打算回答,向前走了一步。李兆敏也向前走了一步,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你手里拿的材料是谁的?” “柯希。”李兆微说。 李兆敏还是优哉游哉不动声色的样子,但李兆微感觉到她的气场微妙的变化了。她半是苦笑半是无奈地笑了,摇摇头:“你还真是……” 反复强调同一件事让李兆微感到厌倦,李家大宅的每一个角落都让他疲惫。永远没有人听他说什么,除非他用最激烈的手段发出声音。但这样又会被评价为添麻烦,残暴,需要管教。 “我不想再说这件事。柯希还活着。他需要我,我也需要他。你……”李兆微沉吟片刻,找不到对她恰如其分的称呼。 “姐姐,你让开。我要回去了。” “回去?”李兆敏讥诮地反问,“回到哪里去?你不是还有个叫王嘉译的男朋友吗?有了柯希,就不管他的死活了吗?” 李兆微一震,清醒过来。王嘉译虽然一直说着“郡主没有威胁我”,但不威胁他,就不是李兆敏的性格。 “你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李兆敏双手向两边一摊。 李兆微的不信任连他自己都感觉得到,李兆敏噗嗤一声笑了:“你知道我说一不二的风格。不过,我现在还没做什么,不代表我以后不会做什么。” 血突突地往太阳穴上涌,足踝和膝盖一阵阵地剧痛,李兆微再次看到了模糊的红色,那是血压急速通过眼球的残影,是只属于他的愤怒和幻觉。 “你终于承认你会威胁别人了。”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不是李先生的完美女儿嘛。” 李兆敏点点头,鼻子轻轻一动,突然像十年前刚研究生毕业的青涩样子。“总比动不动就拿刀捅人要好。东西给我,我就既往不咎了。否则……” 李兆微等着她放狠话,她反倒格格地笑了:“怎么,你还要等我给你许诺,才要把东西交给我?你究竟是不是我弟弟?” 李兆微攥紧了手里的袋子,照片一定被他捏得变形。他们是姐弟,疯狂和残忍是血脉里共通的东西。 “不。” 李兆敏遗憾地叹了口气:“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换个方法解决问题吧。” 她弯下腰,从电梯门旁边的装饰细竹筐里抽出了一把高尔夫球杆,像要在走廊里打球一样挥舞了几下,抬起球杆指着他:“东西放下,兆微。” ☆、第四十六章 李兆微看着那根棒子,涌起一阵想歇斯底里狂笑的感觉。李兆敏居然在走廊里挥舞球棒,是不是疯了,陪人玩高尔夫玩太多了? 电梯井里传来卡拉卡拉的声音。他向前走了一步,远离那口危险的黑色深井,说:“你干什么,要和我比赛吗?” “不是。”李兆敏悠闲地说,“你最好还是别耍嘴皮子,快点把袋子给我。明天就是兆赫正式订婚的日子了,你该不会打算缺席吧。” 李兆微反而向她再次走近一步,西装口袋几乎碰到她扬起的球杆。“你可以试试,缺席的人到底是谁。” 李兆敏刚刚张开嘴唇,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们干什么呢?” 李兆微向她身后张望一眼,透过她手臂的缝隙,他看到妈妈挽着李先生站在楼梯口。妈妈满是诧异,李先生则毫无表情,但他每一条皱纹都流露出愤怒和不满,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李兆敏放低了球棒,像拄着拐杖一样一手压着球棒,优雅地侧在上面。 “我和弟弟在玩游戏。”她清甜地说,“爸爸你们先去楼上吧。小黄给我两坛青梅酒,一会儿冰好了就让阿姨拿上去喝。” 妈妈看起来并不信服:“你们玩什么游戏呢?” 李兆敏俏皮地耸耸肩,侧过头低低一笑:“我在教育他,不要总是和不知底细的人谈恋爱。弟弟什么都好,就是情关啊,英雄难过美人关。” 李先生的脸色变得肉眼可见的难看:“你又和谁谈恋爱了?” 李兆敏抬起头看了李先生一眼,娇俏地耸耸肩,抢在李兆微前面回答:“一个长得像之前那小孩儿的男人,是他公司的手下,今年8月来的,刚入职不长时间。” 李先生从鼻子里重重喷了一口气,像一只即将喷火的喷火龙,朝李兆微走去。妈妈大吃一惊,抱紧了李先生的手。被她一拉,李先生顺势站在原位不动,脸色像锅底一样黑。 “你怎么看着你弟弟的?说了好好看着他,怎么又和不知底细的人搅合到一起去了?明天就把那小孩儿开除!这对你们都是好事!” 李兆敏闻声抬起头:“爸爸。或者,不要因为私事开除人比较好吧,兆微现在的恋爱还挺顺利的,现在那对象傻乎乎的,跟当年那个小孩儿可不一样。兆微也要成长啊。” 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李兆微咬紧了牙,从牙缝里一字字迸出来:“闭嘴。不许这么说。” 李兆敏朝李先生和妈妈扬扬眉毛,不再说话。李先生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你都三十了,还因为这事让家里人操心?兆敏,你先跟他好好谈谈,一会儿上来,我有话要跟你说。你,也过来。” 妈妈想松开李先生,跑到他们这边几乎是被李先生拖着上了楼。谁都没觉得电梯井大敞四开有什么不对。有可能李兆敏经常打开电梯井,去里面翻找她的宝贝战利品。家里每个人都熟视无睹,习惯了巨大的黑洞矗立在繁复精美的房间中。 李兆敏从高尔夫球杆上直起身,微微一笑:“爸爸给我许可了,现在就看你。愿不愿意放弃一己私欲,乖乖地做个好男孩。” “我不愿意。”李兆微咬着牙说。 和这个女人废话太多没有意义。他握紧文件袋,朝她又走了一步。眼前划过一道黑影,李兆敏迅捷无伦地挥舞高尔夫球棒,打中了他的右肩。 李兆微站住了,他抬左手抓住右肩膀,被打的地方后知后觉地一阵钝痛。李兆敏刚才那一下手法很像击剑。 很久以前的击剑课朦朦胧胧地回到他脑海中。 李兆敏朝他挑挑眉毛,脚腕灵活地脱下高跟鞋,一左一右踢到一边。 没有高跟鞋,她的身高忽然下降了七八厘米,好像腿突然断了一截;左右两脚微微分开,身子前倾,高尔夫球棒在他脸周围不断晃动。完全是击剑的基本姿态。只是真正击剑的话不会让她拿着球棒,更不可以随意殴打别人。 李兆微松开手,也摆出了击剑的姿势,突然向前猛冲。李兆敏始料未及,被李兆微撞倒摔在地毯上,球棒脱手落地。她立刻反应过来,单手捏住了李兆微的喉咙。 软骨间的动脉在她掌心跳动。李兆微左手挥拳重击她小腹。李兆敏发出短促的“呃”声,身子前倾,松开了手指。李兆微向后猛力一挣,感到她的指甲在脖子上留下了五条抓痕。 他朝楼梯口跑去,堪堪走到向上的楼梯口,忽然风声凛然,和高尔夫球棒完全不同的东西向他逼近。李兆微不及思索朝旁边跳去,半个身子撞在墙上,一张精美的全家福照片受到冲击,从墙上掉落,完美的玻璃清脆地一响,裂成无数细纹。 一柄尖锐的银白色标□□在他即将路过的扶手上,没入了几乎三厘米。他回过头,标枪稳稳地握在李兆敏手里。 她朝他微笑,松开左手,高尔夫球棒前端掉在地毯上。她竟然在球棒里隐藏了一根标枪。 李兆微后退一步,时隔多年,他再次看到完全褪去伪装的李兆敏。这么多年,她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愤怒或者怨恨,剩下的只有纯粹的疯狂。 从没有任何体验能给李兆微如此强烈的震撼。和他一样,她也是个杀人者。他们的身体里流着相似的血。她绝对是他的姐姐。 李兆微沿着走廊向前猛跑。身后脚步声响,李兆敏追了上来,他完全没想到脱掉高跟鞋的李兆敏居然会跑得这么快,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楼梯,一直冲上四楼,沿着走廊向里,最里间曾经是他住过的客房。 走廊尽头有一扇门,门上“安全出口”四个字闪着莹莹绿光。 李兆微想也不想,冲到门前一把推开。一阵剧烈的风迎面吹透了他的西装外套,这扇门后面居然什么都没有,开门处是四楼的一面顶墙。 千钧一发时他一把扶住了门框,门框被他一推,脱手掉落,砸在四楼下的水泥地上,摔成模糊的两半。他另一只手勾住了墙壁,勉强稳住身子,没有跟着门一起掉在水泥地上摔得粉身碎骨。一声尖锐的金属撞击水泥声音在他手边响起,枪贴着他的皮肤,击中了他手下的水泥墙壁,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拿过来。” 李兆微勉强回过头,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化作一团冰冷的浆糊,把他的衬衫黏在背上。他不知道这冷汗是因为差点一脚踩空从四楼直接掉下去,还是因为刚才突如其来的一阵狂跑。 李兆敏的过膝长裙在风里像降落伞般摇摆。她用闪着光芒的枪尖点点地面,说:“放在地上就可以了。” 李兆微一手扶着墙,一手撑着没有门框的门洞,血压在眼睛里跳动。掌心满是冷汗,他的思维比平时还要清晰。 有人在干涩地发笑,李兆微惊讶地发现笑声出自他的胸腔。这个家总能给他带来意外和惊喜。一切都没有结束,十年前的际遇还拖着长长的尾巴。 “柯希果然活着。否则你不会想把它抢回去。你果然在撒谎。我不明白,说他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我不会骗你。”李兆敏平静地说,“现在拿回来,我数三个数,如果你不松手……” “你会怎么样?”李兆微问她,“今天可是你弟弟的订婚前夜,你要把我从楼上推下去吗?” 李兆敏似乎咳了一声。“我不会。掉,也是你自己掉下去。” “李先生不会放过你的。”李兆微告诉她,“妈妈也不会,兆赫也不会。你一定会为这件事付出代价。” 有人在楼梯上跑,也可能是血液在耳朵里震动的声音。李兆微用力握紧门框。跳下去,还是交出文件袋。这不是仅仅递出一个文件袋,这是争夺柯希的战役,是争夺他自己人生的战役。 王嘉译前言不搭后语的声音又在他脑海里回响。那家伙说所罗门王的判决并不完全公正,并不是放手一定等于爱,有无数个选择放手、或者不放手的原因。 他爱柯希,他不会放手的。 “一。” 尖锐的枪尖刺到他左手上方十厘米的地方。李兆微用力握着残存的门框,和十几米下的重力搏斗。草坪上的照明灯照亮了门板的残骸,他在李兆敏沉稳的动作里看不到一丝慈悲。 “你为什么非要回这个袋子不可?” 李兆敏嘴角微微一动,说:“二。” 枪尖刺到他手指上,尖锐的疼痛像烧红的铁丝传遍手臂,李兆微条件反射想要松开手,又握紧拳头忍住,他知道鲜血从被刺伤的地方冒出来,粘腻地糊在手上。 他应该求救吗,这个空旷的房子里会有人来救他吗? ?“三。”李兆敏轻声说。枪尖一抖,刺在他的手背上,停留片刻后慢慢深入。李兆微听着自己皮肉在耳边绽开的声音。 坚硬的东西分开肌肉和骨头,不容拒绝地寸寸前进,掌心湿漉漉的混杂着冷汗和鲜血。门框在他的掌心打滑,每一样东西都想逃离他的掌控。 场景微妙地重叠了。 十年前,在月亮城薄薄的卧室门前,听着柯希发出的尖叫,他曾经想过,要是按照姐姐和妈妈的安排去读书该多好。他随即后悔,但这个稍纵即逝的想法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十年来,每逢无法入睡的深夜,强烈的自责感像死鱼一样翻卷,漂浮在记忆的水面上。他无法原谅自己居然想要一个人逃离。 美国是李兆敏和她妈妈的主场,十年来他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折磨。像生活在琥珀里的昆虫,或者被钉在标本板上苟延残喘的生物。 可能是距离,也可能是异乡的空气,他和以前的感觉完全隔绝。有相同的记忆,却没有相同的情绪。有无数次,他在异乡的月光下打开薄薄的水果刀,感受着刀尖抵在手腕上的冰冷,感受着眼前愤怒的血色慢慢褪去,再把刀仔细地折叠成无害的一小条。 在异乡,他分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像在二楼俯瞰自己之前的一切行为。 所有的愤怒都是盲目,所有的痛苦都是自寻死路。没有可以逃脱的地方,他只想赶快死掉,结束漫长的等待,或者回到第一次见面那天的秋风里。 他不得不承认,尽管那天改变了一切,却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最为自由的日子。 他自由地参加了运动会,自由地爱上了一个人。 “我给你。”李兆微沉着声音说。 标枪停止前进,李兆敏在他身后笑微微地说:“好呀。” “先拉我上来。” 李兆敏笑眯眯地说:“先扔下东西。” 李兆微松开手指,黑色的袋子随风落下,飘飘忽忽,扑啦一声掉在下面的草坪上。 “早该这样。”李兆敏评价。 李兆微感到她纤细的手指碰到了右边的西装袖子。他迅速反手一抓,握住了李兆敏的手腕,整个人随之回身,松开了满是鲜血的左手。李兆敏的脸瞬间苍白惊恐,万有引力准确地抓住了他。 四楼的灯光迅速缩小,饱含着花香的风灌满了他的衣服,吹干了满是冷汗的衬衫,包裹他身体的感觉像无法展开的翅膀。风声里混杂着李兆敏的尖叫。李兆微用双手抓住了她。 如果她确实和他流着相同的血,那她一定会明白被迫坠落的痛苦,和主动坠落的自由。 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疼痛,但不管多么激烈的疼痛,都会被慢慢遗忘。只有那感觉在全身复苏,才会发现疼痛依旧新鲜有力。就像他以为青春期的恋情伤痛已经平复,他有能力和王嘉译展开新的开始,听到柯希的消息,依旧感受到无法平复的万箭穿心。 身体下方传来沉重而富有回力的冲击,和预期的坚硬水泥地面不太相似。他勉强睁开眼睛,看到傻瓜弟弟和他女朋友焦急又惊恐的脸。一时间他无法分清身上的沉重感和潮湿感来自何方,片刻后大脑做出了分辨。 是李兆敏。 她握着标枪,始终没来得及松手,现在那标枪穿透了李兆微的左手,刺入了她的左边胸腔。 ☆、第四十七章 收到盛宇蔚深夜发来的信息,王嘉译手忙脚乱地赶到安宁医院急诊区。李家人坐在长椅上,听到他的脚步声,一齐朝他看过来。 他们的正装满是褶皱,韩国人四仰八叉地倒在椅背上,双眼满布血丝,整张脸都有些浮肿,好像被人喷了辣椒水,或者狠狠地大哭了几个小时;李先生不过是个苍老的男人,而李太太已经哭都哭不出来了。 任人权倾天下、富甲一方,在抢救时也要一视同仁地躺在手术台上。 看到他,韩国人哼了一声,从外套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侧着头,正要划燃打火机,王嘉译上前挡住,说:“医院里不让抽烟。” 韩国人迟缓地看着他,又迟缓地张望,果然为数不多的病人家属都嫌恶地看着他。他收起打火机,眼神烦躁又凶恶地瞪着他们:“叼着还不行吗?犯法吗?看什么,告我去啊!” “收起来。”李先生沙哑着嗓子说。 韩国人立刻吐出香烟,把打火机也收起来。王嘉译在他身边坐下,他哼了一声,动了动,和王嘉译保持距离。 李太太又开始啜泣,韩国人听了一会儿,说:“妈,他们会没事的,你放心。”但他的声音里也毫无底气。 王嘉译只知道少当家和郡主一起出了事。以少当家的性格,出什么事简直不敢想。他很想问发生了什么,又不敢出声,只敢焦灼地看着每个人。 李太太忽然说:“是不是兆敏……兆敏太有事业心了,总觉得兆微是个眼中钉……” “我女儿不会有问题!”李先生略气急地回答。 这么健康的家庭,现在有两个人躺在ICU床上。王嘉译真想知道他到底是以什么为标准说自己没有问题。 韩国人摸出手机开始玩一款时尚手游。角色在华丽的背景音下释放技能,光芒如礼花般绽放,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睛里。王嘉译在一旁无意识地看着屏幕,李先生忽然说:“别玩了。” 韩国人一愣,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奔跑的小角色,关闭了屏幕。在压抑的寂静里,王嘉译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问:“我知道我没什么资格问,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李先生不答反问:“你是谁?” “我叫王嘉译。”王嘉译说。但李先生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我问,你是谁。” 韩国人再次向后倒在长椅上,一手压着额头,空洞地注视着天花板,说:“他就是大哥现在找的人。” 李先生顿时脸色发黑:“谁让你来的?” 都这种时候了,还要计较一些小事。得知少当家受伤,第一时间赶到医院,竟然遭到斥责,难道李先生希望没有任何人关心他孩子的死活? 王嘉译内心里充满荒谬的笑意。换做以前,他或许会被这家人吓到,现在他只觉得这些人很可怜。身处局中,却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不关心,一味地捍卫着顽固和憎恶,这就是少当家成长的家庭。 “现在说这个重要吗?”王嘉译问。 显然从没有人这么和李先生说过话。他愣住了,王嘉译能感觉到愤怒在那苍老僵硬的身体里堆积,于是他抢在李先生前面开口,以免自己发出不合时宜的笑声。 “李先生,少当家他们会没事的,您放心。少当家不是没轻没重的人。” 李先生用全新的审视目光看着他:“王嘉译,是吧?你和我儿子究竟怎么回事?” 王嘉译干巴巴地回答:“我是你儿子的男朋友。” 李先生眼睛微微一动,他在思考了。“那,那个什么……柯希呢?” “是少当家十年前的男朋友。”王嘉译回答。 李先生太阳穴旁边有一根小肌肉在跳动。“真是屡教不改,总是和没用的人牵扯在一起。咎由自取!王嘉译,你和他立刻……”他做了个驱散的手势,“这么多企业,没有你能呆的地方么?” 王嘉译以为自己会愤怒,但他惊讶地发现内心竟然毫无波澜。这是个连“分手”都说不出口的家长,十年来他有尝试着理解过少当家吗? “我中间有一度想要分手的,但是郡……您女儿,李总,不同意。强行要求我留下;而您儿子,这位李总,要求我分手,赶紧走。每个人都挺有道理,都对我喊打喊杀的,我也不知道该听谁的。您要是能给我个主意,那就最好了。” 李先生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故事:“兆敏让你不要分手?怎么可能?” 王嘉译耸耸肩:“等她一会儿醒了,您可以问问她。她似乎是觉得,留下我会对少当家的形象有负面影响。” “我女儿不会那样做的。”李先生淡淡地说。 一阵伤感从王嘉译心底直涌起来,强烈地冲击着他的眼眶。李太太忽然幽咽地开口了。 “兆敏一直都恨我,我早就知道,她总觉得我拆散了她家庭,但我没有拆散她家庭,她妈妈是自愿离婚的,什么都有,过得不差,她还在乎什么呢……” 李先生和韩国人同时开口,一个恶狠狠地低吼:“闭嘴!”,另一个息事宁人地说:“妈……” 李太太像是没有听到,眼睛直视着前方:“我知道柯希,一开始我就知道。兆敏丫头和我保证会让微微和那孩子分手,我还以为他们小孩子能说得通……说不通啊,那事之后微微就不愿意和我说话了,养个孩子像养个冤家,我都是为了他好,他为什么就不听呢……” “闭嘴。”李先生又说。这次李太太一惊,转动满是泪水的眼睛看了一眼丈夫,闭上了嘴。 “什么都不懂,就不要胡说了。”李先生说。 王嘉译希望自己的神态能够风轻云淡,然而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红了。自见到柯希之后开始压抑着的情绪冲击着他低劣的伪装:“您这么了解他,那您能告诉我柯希在他心中的地位吗?” 李先生根本懒得理他,自顾自开始摆弄手机。王嘉译看着他在虚拟键盘上缓慢运动的手指,忽然说:“少当家,不,李兆微这辈子最爱的人就是柯希。你们先是逼他分手,分手不成,就给柯希下毒,骗少当家说他已经死了。我真的不明白你们的逻辑。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李先生拨号的手指停住了。他抬起眼睛瞧着王嘉译。王嘉译毫不畏惧地迎上他冰冷的目光, “您大概不知道李兆微最怕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李兆微最爱的是什么吧。您对李兆微一点了解都没有,凭什么自称是他的父亲?” 李先生恼怒地四下环顾,然而竟然没有一个人张口呵斥王嘉译。韩国人呆呆地看着他们,李太太捂着脸在啜泣。他只好亲自开口:“我们没有什么需要和你解释的。轮不到你来教我怎么教育孩子!” 王嘉译刚刚张开嘴,韩国人忽然一把搂住了他。“爸,让他陪我去抽根烟,行吗?” 李先生挥挥手,韩国人保持着一只手臂搭在他肩膀上的姿势,半压着他离开了长椅。附近没有吸烟区,至少王嘉译没有看见。一直走到走廊旁边的窗户,韩国人才放开了他。 “这里也不能吸烟吧。”王嘉译说。 韩国人不耐烦地挥挥手:“谁说要抽烟了。你别坐在那里惹我爸心烦。” 王嘉译耸耸肩,背靠着窗台。韩国人则瞧着外面尚未亮起的暗沉夜色,说:“我哥和我姐不知道为什么搏斗,从四楼掉下来。” 王嘉译大吃一惊,站直身子,看着韩国人的侧脸,问:“这么严重?怎么回事?” 韩国人没有回应他的视线,出神地看着外面。王嘉译也跟着看了一眼,只能看到远方影影绰绰的楼房,星点亮起的灯火,整座城市还在睡梦之中。 “没事,你不用担心,他们摔在救生气垫上了。我都吓呆了,我女朋友还能想到救生气垫,为什么我想不到呢?啊?” 王嘉译不知道说什么好,对于事件的起因经过,内心隐隐有些猜测。 “有人能想到就好……” 韩国人突然打断了他:“柯希呢?” 王嘉译一怔,韩国人没等他回答,故意拔高的声音像薄薄的刀刃,挑衅的意味大于恶毒:“这次的事和柯希又有关系吧,他怎么还不死呢?” 王嘉译咬住腮帮内侧,提醒自己,韩国人只是一个被家庭纠纷冲昏头脑的小孩,并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等血冲头脑的愤怒下去,他才开口回答:“他不会死的。” “他会的。”韩国人执拗地说,“他能活着,都是因为姐姐心地好。等到姐姐恢复了,就一定可以把他赶走。给他钱,让他滚开。” 王嘉译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柯希?” 韩国人用力握紧拳头又摊开,长长吐出一口气:“为什么?高中我哥跟他谈恋爱就搬出去住了。我一个人在家,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家有四层,四层!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我不喜欢他有了柯希就要脱离家庭关系。他在成为什么少当家、什么李总之前,首先是我哥哥,我哥哥!你明白吗?” 王嘉译并不明白四层别墅和脱离家庭有什么必然联系,但他只是点点头,没有插言。韩国人神经质的前后摇晃,如同不安定的少年一样睁大了眼睛。 “我一直讨厌他,不知道姐姐为什么留着他。明明姐姐也不喜欢他,但还要花钱给他治病,拍什么宣传照,我问大姐能不能把他从医院赶出去,大姐居然让我别管!我不明白!” 韩国人满是血丝的眼睛下方有深深的青紫,王嘉译忽然想,他今年到底多大?二十二,还是二十三? “你累了。”王嘉译试图安抚他,“要不然,你去睡一会儿吧。” “我不去。”韩国人暴躁地说,“为什么,为什么又和这个人有关?为什么他就不能消失呢?为什么大哥和大姐总是因为这件事情吵架呢?” 不知道极度困倦的韩国人还能听进去多少。王嘉译放慢了声音:“和柯希没有关系。你有没有想过,你哥哥和你姐姐本来就有点不对付?” 韩国人移动眼睛看着他:“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不要摆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脸。大姐当然不喜欢大哥,大哥总是惹祸,总是对生活很不满意的样子,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讨厌周围呢?在哪里他都不满意,离我们远远的他才开心,他为什么就不喜欢我呢?“ 王嘉译想说,这和你没有关系。但他不清楚自己这样算不算是”摆出一张什么都知道的脸“。韩国人从兜里拿出烟,喘着粗气,没有点燃,而是在掌心一把握碎。他深深呼出一口气,眼神比刚才清醒一些。 “柯希还活着,对不对?” 王嘉译无声地点头。韩国人把破碎的香烟丢进旁边的垃圾桶,在身上随意抹了两下,递给他一个黑色的文件袋。 “这个给你吧。你带他走,走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我批准了。大姐那里有我。你只要带他走,别再让我看见你们。” 王嘉译接过文件袋,暗自吐槽一句又不是我喜欢着柯希。走廊尽头手术室的门忽然打开了,走出来一个不知道是医生还是护士的男人。 李先生在李太太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来,韩国人立刻飞奔过去,王嘉译紧随其后,四个人团团围在穿白大褂的男人身边。 男人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依次扫过,疲惫地说:“都没事,别这么紧张。男的左手伸腕短肌断裂,上臂缝了六针;女的严重点,肋骨断了两根,肺部穿透,右腿腓骨骨折,不过没伤到心脏。没多大事,别这个脸色了。等他们麻醉醒了,你们可以去住院室看他们。” ☆、第四十八章 肩膀上被人轻轻拍了两下,李兆赫回过头,姐姐站在他身后,脸上带着点神秘莫测的笑容。 “玩得差不多了吧。”她笑眯眯地说,“一直工作会变傻,一直玩也会变傻的。今天姐姐带你见识见识,去吗?”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胸中升腾起一股紧张和兴奋交织的灼热感,李兆赫忐忑不安的抿了一下嘴唇:“我能去吗?” “能啊。”大姐随手摸摸他的头,“只要答应姐姐,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要说话,只要坐在旁边看着,回家一起给你解释。” 保持沉默坐在一边旁观,这是李兆赫最擅长的事情。他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在姐姐的指点下换了身衣服。姐姐的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很后来他才知道姐姐做了微整,嘴角始终上挑,当时他以为她只是心情愉快、胸有成竹。 门外除了姐姐日常出行的座驾,还有一辆商务面包车。姐姐拉着他的手一起坐进奥迪后座,翻出手账本确认行程。 “小少爷。” 他吓了一跳,一抬头,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从驾驶座回身朝她伸出手。平易近人的笑在他眼角堆起褶皱,他声音温和:“小少爷,这是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姓黄。” 李兆赫犹豫一下,伸手和黄先生握了握,黄先生的手干燥温暖,而他的掌心满是冰冷的汗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 “别害怕。”黄先生温和的说,“我不咬人。” 李兆赫尴尬地笑了笑,斜眼看着大姐的Filofax手账,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小字。他抑制不住好奇,问:“大姐,咱们究竟是去做什么?” 大姐从手账本上移开目光,看着他:“你知道柯希是谁吗?” 现在没有人不知道柯希是谁,是哥哥的吸毒小男友。李兆赫气鼓鼓地不说话,大姐微微一笑,说:“就是他,咱们是要去收拾你哥哥的烂摊子。” 你哥哥。这个称呼微妙的刺痛了李兆赫。为什么是你哥哥不是我二弟弟,好像她在不动声色的和李兆微撇清关系。 “咱们是要去找柯希算账吗?” 大姐微微侧头思考,回答:“差不多。” 奥迪上高速开了一上午,终于到了哥哥就读的安宁市。李兆微看着沿路大同小异的灰色楼宇,觉得城市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安宁江比想象中要宽阔,但江水却是浑浊的黄色,泛着无数细密的波纹向东缓缓而流。 车子又在市里拐了很久,终于到了一个破旧的小区。李兆赫下车后稀奇的打量四周,真难想象现代化的潮流里还能容下这种要塌不塌的水泥房子。大姐跟着下来,脚尖刚刚着地,尖锐地倒吸一口冷气,她黑亮无尘的Louboutin差点踩到一团风干的狗屎上。 她皱眉看了一眼破旧的四层住宅楼,又核对了手册上的地址,向后面做了个手势,一路上跟着他们的商务面包车里下来四个穿着Polo衫的彪形大汉。 黄先生也下了车,又对李兆赫笑了笑,像逗小孩一样弯弯手指,李兆赫无缘无故觉得一阵恶寒。他不由自主向姐姐身边靠拢,被大姐推开。 “没事的。”大姐说,“别靠着我,跟着。黄经理,你在楼下等我们就好,不用上楼了。” 黄经理笑着点点头,靠在车上点了一根烟。大姐转身就走,李兆赫急忙跟在后面,四个大男人再跟在他后面,以奇怪的队形进了第一栋住宅楼,又进了狭窄阴暗的二单元。 脚步声在狭窄的楼梯间里回荡着,李兆赫不敢靠着姐姐,只敢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他又试着去拉姐姐的手,刚刚碰到大姐的手指,立刻被甩开,并附赠了一枚警告的眼神。他只好把手收回来。 姐姐停在402门口,屈指敲了敲,里面毫无声音。她朝彪形大汉做了个手势,让到一边,彪形大汉抡起拳头在门上一顿猛砸,声音之可怖,吓得李兆赫心脏狂跳,他发誓自己听到身后那公寓里传来人类跑动的声音。 402门内传来趿拉着鞋子迅速赶路的脚步声。片刻后一个女人在门口扯着嗓子大喊:“谁啊!” “我是柯希的朋友。”大姐清脆的说,“方便开门让我们进去吗?” 从中年女人的迟疑态度上看,她十分不想开门。门上的猫眼忽亮忽灭,她在后面窥探了几次,最后下定决心打开了门。门刚刚拉开一条小缝,敲门的大汉一把将门推得大敞四开。 姐姐当先进去,余人鱼贯而入,将小而杂乱的房间挤得满满的。李兆赫好奇地四下打量,这是他见过最脏乱狭小的房间。房间的阴暗感不完全是光照和装修,是一种很久没打扫的粘腻感觉。 一个中年男人从房间里出来,扎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大姐微微笑着,直挺挺地站在房间正中。女人跑前跑后,端出六个不配套的茶杯,又请大家坐在沙发上。郡主看了一眼被磨得起球的沙发,小心地收好裙摆坐下,接过茶杯捧在手里,但并没有喝。 李兆赫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一个大汉在他身后轻轻一推,示意他坐在姐姐旁边。他身材魁梧,推李兆赫的手势倒是很轻柔。李兆赫跟着坐在沙发上,心里七上八下。他很想握住姐姐的手,又知道大姐一定会把他甩开,便把手握在一起放在腿上,小学生一样坐得笔直。 女人给其他人送上茶水,其他人都不伸手,只是看看茶杯,再看看她,把女人和杯子都尴尬地晾在原地。大姐悠闲地瞧了一会儿,说:“杜先生,杜阿姨,坐,坐,不要麻烦了。”中年男人和中年女人才拉过椅子坐在姐姐对面,两人靠得很近,不知为什么体型上也比姐姐小得多。 等大家都坐下了,大姐放下茶杯,微笑着开口:“杜先生,杜阿姨,我就不兜圈子了,说些闲话只是浪费你们的时间,双休日,我们不要影响对方休息。我们这次来是为了柯希。” 杜先生和杜阿姨对望了一眼,杜阿姨向后挺直身子,说:“你们不来找我,我还要去找你们呢。你为了柯希?你就是李兆微吗?” “我不是李兆微。”大姐笑着说,“我是李兆微的姐姐。” “原来是姐姐啊。”杜阿姨说,“你带这么多人是要来威胁我们?告诉你,我可不害怕!你要是敢动手,咱们就警察局见。听见了吗?” “可以。”大姐说,“警察局,交警支队,咱们都可以一起见一见。” 杜先生和杜阿姨对望了一眼,杜阿姨说:“交警支队?怎么的,李兆微又有什么车祸?” 大姐缓缓摇头:“让您失望了。我说的是之前柯叔叔的车祸。关于那场车祸的赔偿款,交警支队会有明确的记录。” 杜阿姨猛然提高了声音,刺耳嘶嘎的声音几乎将李兆赫整个人穿透:“这事儿和之前的有什么关系?你不用在这哔哔。你叫谁都没用。交警支队是你家开的?我可告诉你,你要是敢碰我一下,你就等着吧!你叫多少人来都不好使,什么事儿都抬不过一个理字!” 她说话时的唾沫星子喷射在空气里,有几滴似乎掉进了大姐的茶杯。李兆赫看着茶杯里小小的漩涡,只觉得浑身发痒,想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他抬头看着大姐,大姐居然还在微笑着。 “确实。”她赞同地说,“什么事儿都抬不过一个理字。您这句话说的很有道理。” 杜阿姨得到了鼓励,越发开心:“你就说说怎么赔偿我们吧。家里出了这么个人,我们也觉得挺难受。他吸毒,弄得我家名声都不好,精神损失费你是不是得给我们出了?” 大姐扬起眉毛:“精神损失费是多少钱?” “怎么也要一百万吧。”杜阿姨说。 杜先生拍了一下他妻子的手,谨慎的说:“加上柯希日后的治疗费用,一百万可能不够。这样,我得去看医院的报告单。他年纪还小,没有医保,你看我们两个,也不像一直能从医保里扣,对不对?这样,三百万。” “三百万。”大姐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杜阿姨胜利地笑了:“要不然我们就去告你。他这个毒品,就是从你们那里弄的。查起来你们也不好看。赶紧拿钱,省着大家都不自在。我告诉你,我们在公安局可是认识人的!” 这次换大姐身子微微后靠,眼睛里带着笑意,嘴角一如既往的弯曲。“杜先生,杜阿姨,现在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觉得,是我们伤害了柯希,应该对您作出赔偿,至少三百万,是吗?” “对,就这意思。”杜阿姨说。 李兆敏从neverfull里拿出一个A4大小的信封,再从信封里抽出一堆白纸。她把第一沓纸摆在脏兮兮的茶几上,轻轻点着纸上的字。李兆赫注意到她的美甲是白色的,指甲尖端画着精致的莲花。杜阿姨和杜先生同时向前倾身,瞧着那张纸。 “这是柯希的报警记录。”李兆敏说,“他曾经两次报警,原因是□□。□□人是杜航,以及杜航的同学们。这件事您知道吗?” 李兆赫不知道杜航是谁,但空气忽然宁静,他猜杜航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 杜阿姨一把抢过那沓记录,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又返回第一张纸读了最后一段,将记录扔回桌面上,不屑地说:“这不是没受理么?拿这个干什么?” “验伤报告附在后面了。”大姐平静地说,“当时他有轻微的撕裂伤,全身软组织挫伤。没受理的原因是,监护人向杜航出具了谅解书,也就是说,您代表和您没有血缘的柯希,原谅了您的亲儿子杜航。” “说这个都没用。”杜阿姨轻蔑地说,“谁知道他当时怎么搞的,诬告,撒谎,他就会那个。我还跟他掰扯?” “这就不用了。市局已经重新受理了这起□□案。具体采证过程无需您费心,这份材料您看一下……” “等会儿?重新受理?凭什么呀?”杜阿姨打断了大姐的话,“这还能重新受理?人都被你们弄死了,还要受理什么?” 大姐看了她一眼,在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新的纸,放在茶几上。李兆赫很想伸头去看看是什么表格,但杜阿姨抢先一步抓过那张纸,瞪着它。 “您可能没注意吧,现在柯希的户口在我家。我认为有必要对当年的性侵案进行进一步审理,让当年的案件大白于天下……” 杜阿姨再次打断了李兆敏:“他的户口怎么能在你家?你怎么弄的?户口在你家,你就算是他的监护人了?” 李兆敏嘴角真实地挑起来:“这个您要问杜航了。他将户口本带出来给我,并和我一起去完成了户口迁移。请您不要继续打断我,我还有话没说完。” 她把第二沓报告放在桌上。这次杜先生一把抢过去举在眼前,好像看不清楚似的细细端详。 “您应该见过的。”李兆敏说,“那是柯叔叔上次车祸的民事赔偿协议,共计三十二万九千。这笔钱在柯希成年之前由监护人代替保管。现在应该是在你们手里吧?” 杜先生瞪着那份文件,好像忽然不认识字了。李兆赫听得云里雾里,不是说要找柯希算账吗,怎么大姐又变成他的监护人了?他有点渴,想喝水,但水杯里有杜阿姨的口水,不能喝。 李兆敏将第三沓纸放在茶几上,上面满是乱七八糟的名字和电话。 “这是全班签字。证明柯希在校期间,遭到了杜航,以及其他同学在杜航授意下,持续进行的□□侵犯和精神侮辱,时间长达一年半,一直到柯希搬进我弟弟家里,这种暴力仍然在继续。而这份是高二上半学期十月二十五日班级在火锅店聚餐时,来自餐厅老板和服务生的目击证明。我现在有充足的理由认为,柯希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你们作为监护人的失职……” “等会!” 杜阿姨抓起全部材料,冲李兆敏脸上一扔:“你少说两句吧,小丫头片子叭叭叭叭嘴还说个没完了,我家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们要干什么?” 李兆敏好整以暇地拂掉身上的材料,四个彪形大汉已经站到她身前,其中一个大汉抓起杜阿姨的领子把她从椅子上扯起来,重重往地上一掼。杜阿姨摔得一时没发出声音。 杜先生在椅子上吓慌了,看看大汉,再看看杜阿姨,再看看李兆敏:“你们要干什么!私闯民宅!暴力!我报警了!” 李兆敏微微皱眉:“是您邀请我们进来的,也是您先动手打我的,怎么能说是我在欺负您呢?” 另一个大汉向杜先生迈出一步,杜先生慌忙站起来,向后退了几步,满头冷汗,声音尖锐:“我要告你!告你!我知道那个李兆微是大集团的儿子,你们吸毒贩毒,告到纪检那里就全都完蛋了!” 李兆赫握住了姐姐的手腕,姐姐果然一甩手,把他轻轻推开。 “您刚才说了,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李兆敏平静地说,“我今天带来的只是冰山一角,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心里清楚。今天来是打个招呼,我已经向法院提起了诉讼,检察院将以□□罪对杜航提起公诉。让法律的力量剥夺您的监护人身份,并赔偿这么多年来在你们的包庇下未成年人遭受的精神损失。” 杜阿姨试图爬起来,大汉一挥手把她重新打翻在地。这次的声音比上次还要可怕,杜阿姨伏在地上再也没有动弹。 “那,今天就这样了。”李兆敏微笑着说,“您应该知道,怎么做是最简单的吧。” 一个人替她收拾所有东西,装进文件夹里递上来。李兆敏拿过文件夹重新放进neverfull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站起身,施施然地朝门外走去。李兆赫赶紧跟上大姐。他在门口朝屋里张望了最后一眼,杜先生正蹲在杜阿姨旁边。 他完全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和之前姐姐说的不一样。然而楼梯间太小了,他没办法和姐姐并肩而行,好不容易出了单元门,他急忙赶上姐姐,问:“姐姐,你刚才到底说的是什么呀。不是说找柯希算账吗?” 李兆敏低头看着他:“说的是柯希监护权转移的事。” 这不能算是一个回答,至少对李兆赫来讲没有意义。“转移他干什么?” 李兆敏瞧着他表情,忍俊不禁:“你在替他们打抱不平?” 李兆赫生气地瞪着姐姐。她的说法没有问题,语气好像在暗示他是个大傻子。“很可怜啊,他们。姐姐你难道不觉得他们可怜?” 李兆敏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眺望着小区上方的云朵,说:“你再长大几岁,就知道,让所有人都不可怜是不可能的事。你想要深入了解的话,每个人都很可怜。” 这个回答听得他更加云里雾里。李兆微正要进一步询问,身后忽然有人“嘎”了一声。他转过头,一个貌不惊人的家伙抱着篮球,傻乎乎地站着。那家伙满脸是汗,一身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破烂的T恤牛仔裤,ad nm的鞋子倒是很不错。原来住在这种地方的人也能穿得起nm。 “黄经理!”那家伙大惊小怪地说,眼睛骨溜溜地、惊疑不定地看着一大群人,“你们,这是……?这是李小姐吗?你换了衣服我都认不出来了。” “啊,杜航。”黄经理笑着朝他招招手,抽掉最后一点烟,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出去玩了?鞋穿着挺舒服的?” 杜航顿时眉飞色舞:“老帅了,我跟你说!特帅,三步上篮,一点问题都没!” 黄经理笑着点点头:“以后国家队就靠你了!今儿我们有事先走,改天咱哥俩再好好聊聊。走了啊杜航!” “黄经理再见!”杜航热情洋溢地挥手,挥着挥着,笑容像被挥舞的手臂抹掉般逐渐消失:“黄经理,柯希怎么样了?我……是我上次打他,留下的什么后遗症吗?也可能是我用太大力气,但是,是你们叫我打他的……” “不是不是!”黄经理立刻说,“和你没关系。杜航啊,先回去吧。别乱说。” 杜航垂下头,又抬起脸看着李兆敏:“李小姐,我……你后来都没联系我,是不是生气了?我是真忘了把你说的那个花瓶拿回来……” “没事。”李兆敏说,“已经过去了。你不用管了。” 杜航好像还想说什么,李兆敏拉着李兆赫进了车后座,黄经理跟着进车,把车门乓地一声关上。李兆赫从后窗户望出去,杜航还站在原地,可怜巴巴地看着这边。 李兆微拉拉李兆敏的袖子,今天实在太多事情不明白了。“大姐,他说什么呢?” 李兆敏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车前窗的后视镜。李兆赫也跟着她看后视镜,和镜中黄经理的目光交汇了。 ☆、第四十九章 天花板是白色的,旁边的窗户透进柔和的微光。浅黄窗帘是廉价的粗织布,窗框上的粉刷也脱落了几块。这不是他的房间。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旁边的机器一直发出哔哔哔哔的声音。李兆微轻轻抬了一下手,手臂麻木到不像是自己的,像是被塞进一具沉重的肉身。身下的床垫已经被睡出了形状,硬硬的很不舒服。手臂上连着好多细细的透明管子,管子另一头连在吊瓶上。透明的液体从管子里垂落,一点点注入他的血管,心想,这应该是医院了。 只是,究竟是什么地方的医院呢? 身边椅子吱格作响,他缓慢转头过去,三个人,三双眼睛,每个人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三个名字缓缓在他心里浮现。妈妈,弟弟和王嘉译。 “嗨。”王嘉译说。 李兆微想朝他笑一下,不过那笑容只在他的计划里。他清楚地感觉到脸上的肌肉并没有动。妈妈松了一口气,用手帕盖住脸,在手帕后发出啜泣声。 李兆微想说“妈妈别难过”,又想说“我没事”。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像砂纸。那句话梗在他喉咙口里,怎么都说不出来。这些人只是站着发呆,没有一个想着他可能会口渴,需要补充水分。而现在他嘴唇都快干裂出血,舌头都快和上颚融为一体。李兆微放弃说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发呆。 他以为那是个漫长的梦境,原来不是梦,他确实和李兆敏一起摔下了四楼。 想到李兆敏,心脏轻微抽动。奇怪的是那抽动感并非愤怒,而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是孤独。 在愤怒和暴力冰壳下,裹藏着深深的孤单。他生活在一种要人命的孤独里。恍如隔世的十年来,身在他乡,眺望着阳光明亮的异国城市,心里总是浮现起春寒料峭的安宁市,想起很远很远之外、细雨飘飘的安宁江。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失去空间概念。他之所以能在美国过着近乎清心寡欲的生活,除掉李阿姨严格控制的部分,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经常失去意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最长一次的失去意识,发生在他写本科毕业论文那一个月里。他只记得自己上午八点就拎着电脑去了图书馆,等他再醒来,已经在一个陌生的卧室里,对着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衣柜。空气中满是陌生的味道。他从床上坐起来,橘黄色的夕阳照亮了床脚的地毯。他环顾房间,取过床头柜上的照片,是个眯起眼睛、笑出一个小虎牙的男生。 他离开卧室,客厅的时钟告诉他,现在是下午六点半。他想,现在回图书馆还来得及。 但他找不到自己的衣服和手机了,什么都找不到。他在客厅一直坐到九点,照片里的男生才一脸疲惫的推开房间的门,和他面面相觑。 记忆里只有零散的片段,他记得那个人在月光下闪烁的、野兽般的牙齿;褐色卷曲的头发,明亮沉欲的双眼,他的柯希,也有一双这样美丽的眼睛。 他拿回了自己的衣服和手机,时间显示为七天之后。 这七天像是梦境一般。 他回到李兆敏妈妈的房子里,果然,房子里已经炸了锅,因为李兆敏的妈妈报了警,他的房间被彻底搜查。在完成医院为数众多的体检项目、以及警方冗长的笔录后,他不得不面对弟弟和李兆敏妈妈的二度巡查。 弟弟不住在李阿姨家。出于某种古怪的原因,弟弟喜欢李兆敏,但不喜欢李阿姨,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失踪,弟弟保证不会踏进李阿姨的家门。 李兆微沉默地坐在沙发上,他真希望自己永远沉溺在没有记忆的昏暗里。然而他的灵魂已经回归了身体,茫然地等待着下一次出走。弟弟温暖的身体靠着他,一只手搭在他腿上。 “哥。”弟弟说。 如果我死了,弟弟在这世界上就没有亲人了。李兆微想。他抬手把弟弟揽到怀里,怀里的骨骼坚硬修长,弟弟已经是大人了,被他抱一会儿,便像成年猫一样尴尬的挣开,执拗地看着他。 “哥,有什么事你都可以告诉我。”弟弟执拗的说,“你是不是要离家出走,你是不是又要离家出走!” 李兆微没有回答。弟弟的眼睛愤怒地寻找着他的神态,片刻后,他恍然大悟地问:“是因为柯希吗?” 不是因为柯希。李兆微想。不是因为柯希。 但他没能说出口,弟弟的眼神越发憎恨。弟弟和柯希从来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弟弟发自内心地痛恨柯希。 “柯希已经死了。”弟弟说,“哥,他已经死了。你就当他死了不好吗,他有什么好的,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吸毒,拜金,长得又丑,他不值得你这么喜欢!” 李兆微感觉自己已经不能发出声音,浑浑噩噩,像是沉溺在深海里,但他不能不出声。 “不是这样的。”他艰难地说,“柯希不是你想的这种人。” “他怎么不是。”弟弟恨恨地说,“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不喜欢李家,不喜欢大姐,不喜欢出国,好像你什么都不喜欢,你究竟喜欢什么?以前的日子?以前的日子有什么好的,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我什么都记着。他们总是会用诱导的声音问:啊,那个男的来没来?他来了,是和你妈妈睡?都有几个人和你妈妈睡?爸爸当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要是不想来,几个月都看不见人。他来了,咱们就有钱,他不来,咱们就没钱。我现在都记得初三交学费,因为李阿姨不让爸过来。妈硬是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弟弟的声音哽咽了,李兆微诧异地看着他。在他印象里,家里从来没有因为钱的事情发愁。 “老师和我说了整整一个星期,每天都告诉我,该交学费了。可是我没有钱,妈妈也没有钱,就这样一直拖着,有一天老师在课堂上说,虽然是九年义务制教育,但某些同学也太会享受义务了吧……” 弟弟哭了,泪珠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李兆微从来没想过弟弟也会哭,好像八岁后弟弟就不再哭了。他笨拙地伸出手给弟弟擦泪,被弟弟打开。 “别摸我脸。”弟弟警告他。 “……怎么了。” 弟弟忽然有点不好意思,指着眼睛周围:“上周和大姐一起做了激光。” 李兆微惊愕地看着他。弟弟深深呼吸,扬起下巴调整情绪,他忽然觉得弟弟的鼻子弧度好像也和记忆里的不一样了。 “总之。我觉得现在非常好。”弟弟说,“现在我们有钱了,我再也不用为了交学费的事情发愁。妈妈也开心,大姐也开心,每个人都很开心,再说,你也是很开心的吧,开着车,住着豪华公寓,还能给那个谁买毒品。没有钱,这些怎么可能,你们估计只能在校园角落里偷摸亲一下。你就不能开心地过有钱的日子吗?” 李兆微几乎没听他在说什么。一直盯着弟弟的鼻尖,以前的鼻尖好像没有这么精雕细琢,但他也记不起来弟弟以前的长相了。 “哥。”弟弟抬手揽住他,“你不要再这样了……” “哥?” 眼前的弟弟和记忆中的弟弟重叠了。李兆微看着弟弟又哭又熬夜弄得乱七八糟的脸。弟弟真好看,本来底子就好,后期又和李兆敏一起下了很大功夫,把每一个刺眼的棱角都磨平。 这次他的肌肉做出了回应,乖巧地微笑了。弟弟松了口气,没了骨头似的跌坐在他的床沿。病床狭窄,被他一挤更是没什么地方。 倒是没什么人给他介绍一下情况进展。可能这次不比上次,他没有昏过去太长的时间。 王嘉译总算想起来,用棉签蘸了水涂到他嘴上。刚刚涂了两下,棉签被妈妈夺走涂。这种涂法毫无作用,冰冰凉凉,感觉古怪,甚至有点恶心。李兆微很想说别瞎弄了,把杯子拿过来让他喝几口,只可惜现在他说不出话来。 “爸爸去公司了。”弟弟没话找话一般突兀地说,“因为咱们三个都不在嘛,就得他老人家亲自上任了。” 说起来,李兆敏不知道怎么样了。自己都这么严重了,她应该不会毫发无伤吧。 李兆微求助的视线投向王嘉译,这个一直保证柯希活着的男人也如他所愿,读懂了他的目光。 “李小姐在另外的病房。然后……嗯……” 他看了一眼妈妈和弟弟,弟弟刻意躲开他的视线,而妈妈像是接到了什么信号,一边再次弄湿棉签,一边背台词似的说:“你去做想做的事吧,带那孩子走也好,谈恋爱也好,以后妈妈都不干涉了。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就再也没有别的要求了。” 这种态度真是新奇有趣,看来他睡过去的几天里发生了很多改变。李兆微看着弟弟,弟弟也迎着他视线严肃地点头。 王嘉译这才说:“柯希没事。放心吧。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只是……”弟弟眼睛转了转,“只是……爸爸说,他觉得你可能不太适合在国内……” 妈妈狠命地搅着棉签,棉签尖端戳进了李兆微嘴里面,但她什么都没有说。看来弟弟传达的是家族决议。这种事早说早放心,不必留到他出院的时候再来惊喜一番。 “本来爸爸想让姐姐去南美,现在他决定了,让你去南美那边开分公司。” 李兆微静默几秒,消化着新信息。之前确实和南美那边的供货商有经济往来,但是决定开分公司还是很大胆。让他这个只实习了几个月的新手空降,更是冒险决策。小打小闹地走几个订单还可以,开公司的话,南美那边的经济政策法律条款市场形势,他现在一窍不通。 “抽调人手随你,当然那个小孩、还有黄经理肯定是要和你一起走。”弟弟朝王嘉译努了努嘴,后者闻言大吃一惊,“爸爸已经在公司发布了外派的消息,就等你好差不多了,就可以出发。” 李兆微看着弟弟,弟弟和他对视片刻后恼怒地转开脸:“反正我都给他了,爸爸也没说可不可以再带别人。你随便。我真是不明白你们!这种事有那么重要吗,你有时间有心情关心一下我行不行?关心一下别人行不行,你的眼睛里只能看见他吗?” 李兆微很想推开妈妈拿着棉签的手,棉签的水和她泪水混合,顺着脸颊快淌到脖子里了。但她哭得太伤心了。他又动弹不得,只能任凭温热的水顺着脖子一路流进了枕头。 他想说,他要的不是家庭的让步,是一种理解。又觉得光是在脑子里想这句话,就幼稚得想不下去。有些事情是拼了命也想要做的。但是为心爱之人拼命,又好像对爱他的人不够负责。 弟弟不懂,渴望被爱的感觉孤独得难以忍受,一旦被爱过、被信任过,就再也无法舍弃那种温暖。 一个人如果能有好几条命,可以平分给每一个人该有多好。又或者,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机会,就不必在任何人面前左右为难。 “微微,你好好活着吧。”妈妈低声说,“在国外你什么事都没有,一回国就有这些困难,你还是去国外吧,妈妈会经常去看你……好好活着,微微,咱们只能活这一辈子,没有第二次再见的机会了。” 弟弟突然开门跑了出去。李兆微无声地点点头。 就算柯希不想见他也没关系。他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么笨拙;就算没有办法修复关系也没关系,他们总还可以重新开始。或者他们可以不见面,帮柯希在异国的城市里落脚。总会有华人聚落,他也可以学点交流用的外语。柯希一直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离开他说不定会过得更好。 好好活着,然后,长成完整而自由的人。 ☆、第五十章 一个半月以来王嘉译忙得昏天黑地,深深觉得助理月薪五万绝对物有所值,而他干的活儿和助理差不多,月薪还不到五万,让人情何以堪。 南美主要语言是西班牙语,作为内定人员,他不得不和想要报名申请外派的人一起参加西班牙语学习班。别人可能不过也没有关系,顶多损失千八百的学费,而他必须得过,否则不知道李家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听说王嘉译可以拿到外派名额,家人非常高兴,又替他担心,怕他到国外不能适应当地的环境。而韩国人向他保证,只要他陪少当家一起,让他情绪稳定,心情开朗,就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只要经常告诉我大哥的状态。我就一定会保护你的。” 结束了例行探视后,韩国人像个中二病患者似的拍着他的肩。王嘉译本想回一句“不用你保护我”,身后的一个女声让他瞬间忘了应答。 “出去要小心。”郡主温和地说,“出门在外,小心为上。你可要认真学习西语呀。语言是沟通的桥梁。” 王嘉译僵硬地回过头,郡主的腿还打着石膏,但她居然已经拄着拐杖到处走了,扶着她的是一个称得上盈润的年轻小姑娘,皮肤头发的光泽非常细腻,一看就和郡主差不多阶层。 “甜甜。”韩国人难得露出了真诚的笑容,“你先扶着大姐,我把他送走就过来。” 被称为“甜甜”的小姑娘笑着点头。 王嘉译隐约觉得“甜甜”很耳熟,不过这名字没什么特别之处。他要烦恼的事情太多了,顾不上琢磨“甜甜”的身份。除了见缝插针的语言班,他还负担起了帮柯希办理手续的全部事项。而柯希本人对这件事的兴致反倒不太高。 王嘉译还记得,他兴致勃勃地去找柯希那天,柯希换了件蓝毛衣,一如既往地离开人群,坐在柳树下看湖水。见到王嘉译,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王嘉译推着他的轮椅绕湖慢慢散了两圈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柯希一直没有说话,等王嘉译讲完全部的经过,才轻轻叹了口气,说:“所以,你还是告诉了他,我在什么地方。” 王嘉译捏紧轮椅椅背,尴尬地笑了笑。他看不到柯希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头发在湖上吹来的风中不断摇动,听到他低低的声音:“他又受伤了啊。” 王嘉译觉得很有必要把少当家的伤势仔细描述一番,就算描述得严重十倍也不要紧,这不是诅咒,是一种夸赞。更何况少当家本来也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他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少当家的病情,而柯希一直沉默地注视着破开水面一路前进的水鸟。王嘉译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把少当家说得太惨了。他正想要不要收回一些话,或者说少当家其实没有那么惨,柯希轻轻咳了一下,说:“所以,你现在带我去什么地方?” “可能还要委屈你在安宁医院住几天。”王嘉译说,“该办护照办护照,该办签证办签证,你身份证快要过期了,有点麻烦。这些我都可以跑腿,等都完事儿了,就一起上飞机,去地球的另一边。” 柯希似乎笑了几声:“这样好么,你也去,我也去?” 王嘉译发自内心地说:“完全没问题。咱们不是那么肤浅的情敌关系。” 柯希又沉默了,王嘉译不得不意识到他对这件事兴致不高。“你不想离开吗?上次你好像还不愿意在这里呆着呢。” 柯希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画着圆圈,又在圆圈里无意识地点了几下。 “上次和这次不一样。”他平静地说,“还以为会一直在安宁医院,或者像你许诺的那样,去一个小城市,消失在茫茫人海,可是现在又要去不知道的地方了。我又不会说那边的话,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呢?” “我觉得少当家不会再放开你了。”王嘉译半是调笑地说。 柯希抓住轮子,不让轮椅继续前进,再调整轮椅,转身面对着他。王嘉译才看到柯希脸色苍白得如同他身后的云朵。秋老虎的威力还在,柯希身上垂下来的布料却微微颤抖着。 “你不明白。”他说,“这不是重新开始,是从一个人手里换到另一个人手里。你以为再次出走、换个地方,就会和以前不一样吗?没有改变的事,再做一百次也不会改变结局。” 少当家为他做了那么多牺牲,他却一点都不领情,而是把他们的努力全盘否定。王嘉译开始觉得自己看错了柯希。 “我确实不明白。你也不明白。你太久没去接触外面的世界了。我知道你害怕改变,不愿意离开,但你总不能一辈子在这里吧。你就不打算试试吗?” 柯希急促地喘息着,努力压抑声音里的情绪。“这不是尝试的问题。你许诺我的是,让我自由,自己决定要不要去见他。不是把我交给他,让他来决定我的去处。这不是你答应我的事情。” “我没答应你。”王嘉译提醒他,“而且你也没有别的选择。你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柯希突然动作幅度很大地仰望天空。王嘉译以为他又看到了一只飞鸟,然而湛蓝的天空里只有洁白的云朵。当柯希再次垂下脸时,烦躁表情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随遇而安的沮丧,眼神涣散,像是看着王嘉译,也像是看着王嘉译以外的东西。 “有些改变是没有意义的。”柯希低声说,“但是你这么说,就这么做吧。挺好的,我还没有去过安宁以外的地方。” 王嘉译顿时明白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他试图道歉,但柯希温和地拒绝了他。 “这不怪你。”柯希轻声说,“很多事本来就没什么选择。” 在外派名单出来那天,少当家让他把月亮城的东西都拿走,但王嘉译并不清楚那房子里哪些东西是郡主的,哪些是少当家的。于是盛宇蔚被指派为搬家专员,在上次不愉快的余韵影响下,他没有搭盛宇蔚的车,而是两人一先一后开车去了月亮城。 盛宇蔚对郡主的东西确实非常熟悉,整理行李又是一把好手。王嘉译只负责把衣物递给她,她快手快脚地折好,放进行李箱里。两个大行李箱被她整理得干净整齐,换做王嘉译,同样的东西要五个箱子才能装起来。 钥匙串上有一个钥匙坠一样的小钥匙。起初王嘉译没有留意,直到盛宇蔚摇了一下床头柜,发现第三个抽屉上了锁。他才想起来,这抽屉他之前也不曾打开。他把钥匙仔细的插进床头柜的锁,轻轻一转,感觉到锁里生锈的小锯齿纷纷退后对齐。 看来这锁已经很久没有开过了。王嘉译感到一阵隐秘的兴奋,慢慢拉开抽屉,第三个抽屉里是一本相册。盛宇蔚蹲在一旁,看着相册,说:“这么复古啊。” 王嘉译已经猜到了相册里会是什么。复古,一定是一大堆少当家青涩时期的照片。这么珍而重之的锁起来,内容多半少儿不宜。 “你别看。” 他让盛宇蔚转向一边,打开了相册。整本相册几乎是空的,只有最后一张,在应该放着相片的地方,放着一张老旧的黄色铜版纸。王嘉译抽出铜版纸,竟然也不是照片,而是一张寿司店的点菜单。 听不到他的声音,盛宇蔚转过头,看到点菜单也觉得很诧异。 “这是什么?” “不知道。”王嘉译把铜版纸放回去,连相册一起扔进行李箱。盛宇蔚看上去心情不错,大概她已经忘记了上次的争执。 “你为什么没报外派,还是你撤回了申请?我今天看见名单了,没有你,算上我只有五个人。” 盛宇蔚把一件衣服折好放进箱子里,说:“我还是想在这边。” 王嘉译不相信她的说法:“你明明报了西语班,还高分通过考试,最后名单上却没有你。你如果不想去,为什么会报名呢?” 盛宇蔚缓缓地抚摸着行李箱表面,说 :“明远希望我留在这边。他不想让我去那么远的地方。乱。不放心。” “别管他。主要是,你想去吗?” “也没什么想不想的。”盛宇蔚说,“总有别的机会。我也听说了。你们这次去和开荒差不多。这么艰难的工作还是你来吧,让我坐享其成。以后再去就是你照顾我了,到时候就多多麻烦了?” 既然这么说了,王嘉译也不方便再问她。他在房间里最后检查一次,和盛宇蔚一起把箱子放进电梯里。 电梯平稳地向下运行,两人并肩站着,身边是装满少当家衣物的箱子。王嘉译看着电梯楼层数字不断减少,说:“关于你上次问我的那个问题……” 盛宇蔚转头看着他,视线鲜明地留在他的左脸上。王嘉译努力不去和盛宇蔚对视,说:“伤害分很多种,不过哪种都不行。认真相爱尚且会发生很多意外,更别提霸道或者伤害。一点点伤害就要很多努力去弥补。不管他的初衷是什么,最后的结局都是两败俱伤,或者更麻烦,所以……所以我觉得,如果要发生什么不太好的事,最好还是……” “我已经想通了。”盛宇蔚清脆地打断了他,“人总是希望别人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而别人也有按照自己想法的权利。是遵从,抑或反抗。想要回报必须要先付出吧。” 王嘉译瞠目结舌地注视着她,这次换盛宇蔚不肯回应他的目光。 “我没听错吧,你是说,不管你对象做什么,你都不打算和他分手吗?” 盛宇蔚向后捋顺并不凌乱的马尾,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每段关系也都有自己的内情。你对我的关心,我很感激。不过……我已经决定了。” “可是你还在穿长袖。”王嘉译指着她的丝绸衬衫,“你……你不觉得……” “我不觉得。”盛宇蔚将双手抱在胸前,“谢谢你的关心。” 感到自己的多管闲事,王嘉译无话可答。他不知道应不应该道歉。最近的歉意都不被人接受,他似乎可以省下一些口舌。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比没得选要好。可能柯希说得很对,没有改变的事,发生一百次,结局也不会改变。王嘉译并没有立场劝盛宇蔚分手,他又不是什么爱情专家。 相似的事情一直在发生。人们总觉得这次会有不一样的境遇。 有可能确实会发生不一样的事,他又能去左右、去预言谁的人生呢? 电梯发出清脆的响声,“1”字闪动两下熄灭了。电梯门向两侧打开。王嘉译朝盛宇蔚点点头,拎起行李箱:“那我就先走了,去医院。你是回公司吗?” 盛宇蔚朝他微笑颔首。王嘉译向前一步,跨进了沐浴在夕阳里的大厅。 ☆、后记 这是我第一个长篇。非常感谢墨、苹果君、衣襟带花和自带沙发。没有你们的评论和鼓励,这篇文不可能完结,你们是我的小天使。谢谢你们带来的灵感和福音。 这篇文的灵感来自一首歌,也来自一次很平常很平常的电梯之旅。那天电梯里只有我自己,遂插上耳机听歌,想着《失踪m》的剧情,觉得这歌写得真好,真厉害。电梯忽然停了,进来一个人,看到我吓了一跳,说:“呀,你不是xxx,看我这眼神儿,她今天也穿了一样色儿的裙子。我还以为是她呢!” 这个故事就突然间出现了。 和小短篇控制笔法的感觉不同,写长篇的感觉更近似于搬砖。首要任务是整理情节,让它们以合理的顺序出现,再用每个人物的视角和声音去润色。写到中间很清楚地察觉我看的书太少了,过多运用类似电影剧本的手法,描写重点总是放在人物的表情、声音、呼吸、小动作上。如果是影视作品的话,说不定会给大头分镜,或者给手指的分镜;写小说的话一直强调这些细节就太干瘪枯燥了。 基本上,这是一个讨论“家庭环境会对孩子产生怎样影响”的故事。我没有在文里讨论或者批判老一辈的人生选择,不管正确与否,都已经结束。老一辈的选择不会询问晚辈,晚辈只能在他们带来的影响里挣扎。 同时,家庭不能是一个人性格的全部。在家庭无法触及之处,会发生一些没有人看到的事情。能看到的东西只是表象,不能被看到的东西构成了无法言说的核心。 我有试图讨论一点校园暴力,又觉得有些校园暴力是恃强凌弱,有些校园暴力可能是一种非自发的行为。 恃强凌弱不用说了,非自发行为的想法来源是一些野狐禅心理分析,它们说,不要忍,把心里不舒服的情绪倒出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样心结才能痊愈,人格才能完满。可是这分析没说倾听这些恶意的人应该怎么想。毕竟没有人天生就该听别人畅所欲言。可是如果每个人都想做什么就去做,想说什么就去说,负面的情绪一定会伤害到相对脆弱的人。 如果说,被冒犯的时候才需要针锋相对的话,究竟什么样的行为才算冒犯,什么样的行为又不算冒犯呢。 “不受控制地表达自己的情绪真的好吗”,我看着唐婧男把裙子扔进垃圾桶里,看着大家很直率地说“恶心”,心里这样想着。在她们看来,柯希、李兆微、王嘉译的存在本身就是冒犯,是和自己的原则背道而驰的行为。 胡思乱想这些很容易钻牛角尖的。本次讨论到此为止。有机会或者有新想法,再认真的讨论一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