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帝凤奴(重生)(穿书) 作者:南淮羽 文案: “本宫闹事打猎。” “小奴篡位杀人。” 犬系九公主x病娇大公子,女主重生后失忆,男主身世成谜,微穿书,有副cp 「为君者称帝,为后者称凤,为臣者称奴」 一觉醒来,黎九穿戏本子了,n线女配惨死反派之手那种 幼帝登基,父王摄政,奸臣当道,忠臣谋逆 她委屈巴巴拿着压根没用的戏本,看着眼前身戴镣铐,跪伏在自己脚边一口一个小奴长,小奴短的未来权臣,阴戾皇帝,忍不住欲哭无泪 黎九:大哥,放过我… 萧家大公子自幼精通权谋诡诈之术,却是个双腿尽断的废物 一朝被灭门,只余他一人逃出来,被打为官奴押解北上,受尽屈辱折磨 他本该满身泥泞步步为营,一朝夺权覆尽天下人。唯有雪夜里一个她扭头,红衣灿烂地笑着说 小奴隶,你现在归我啦,带你去吃圆子好不好? 那日微光刺入晦暗,少女红衣如火,也如赤血浓烈 1v1双箭头,会死人,男主腿能好,沙雕/重案六人组/轻权谋 ——位极人臣,你便是我的妻; 入龙成帝,你便是我的后; “萧某只为一人奴。” 内容标签: 强强 重生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黎九,萧世离 ┃ 配角:元逐,黎锦,十三,卞唐各色吃瓜群众 ┃ 其它:假的穿书,真·沙雕全员狼人杀 一句话简介:北凉一害九公主x千古暴君萧世离 第1章 暴雪骤降 冬至过后,云州的天越发地冷了。 天色渐暗,舞真城内吆喝叫卖的市井贩子早已早早地收了摊子,哆哆嗦嗦地顶着愈下愈烈的绵密大雪拐进了几里之外的住宅区。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整条街就只剩下了一只只还未燃灭的烛灯在萧瑟的夜风中颤抖着,忽明忽灭。 舞真虽然和北凉的城都胤然相比,失了北部地区的苍凉与雄浑,但却是卞唐版图中唯一兼具南北两地风格的北凉属地。 远处有早已落叶的杨柳垂着条,在雪中沙沙作响。依城而绕的河水还未结冰,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了水中,随即消失融化,再也看不见了。 —— 黎九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赤着脚,依在一个壁炉旁。 脚下是大片大片铺了满屋的白色狐皮毯子,她一双纤巧的玉足一晃一晃地踩在上面,引得脚腕上系着的那一串小银铃也一晃一晃的,响得格外好听。 大红帐子白纱罩,还有这分外熟悉的北风声… 完蛋了。 她惊得一下站起来,只听见“啪”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她怀里掉了出来。 黎九激动地抽了抽嘴角,目光顺着那声音下移,刚准备扬起的笑容就这么直接,干脆,利落地僵在了脸上。 一把弓,上面还带着血,还是热乎的。 她抖了一抖,抬头向面前望去,看见几个戴着镣铐,奄奄一息的奴隶正被锁在房内的柱子上,腿上腰上还插着刚刚射出的雪白的箭羽。 眼看着一个满身是血的断腿奴隶正颤颤巍巍朝她爬过来,黎九感觉自己就快要晕过去了。 她揉了揉脑袋,只记得刚才还在为个凄美宫廷戏本子洒了一把悲伤泪… 怎么现在,就这么听着铃铛睡着觉,身边还成了这个鬼样子? “殿下。” 一身月白色交领短衫的少女在她身后微微作了作揖,然后拽着裙边弯下腰重新将壁炉烧热,“红瑶殿下,您醒了。” 红瑶殿下。 黎九清醒了。 她这不仅是穿越了,还是穿到了自己刚刚看过的那个戏本子里,某个同名倒霉女配身上。 北凉红瑶郡主,北凉王九公主,姓黎名九。 跟自己名字还一模一样。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红瑶殿下在本子里又叫九公主,是北凉王黎钰第九个女儿,堪称他的心头宝。 北凉封地地处荒凉,民风彪悍,又远离卞唐都城扬州,天高皇帝远。是以这个小郡主从小就在一众北疆人民的手心里捧着长大,性格顽劣不堪,喜怒无常。 也因此,这丫头从小就号称是北疆狼女,继承了历代北凉王的优良传统,不管是喜生杀的性格,还是骑马刀剑,一个不落,通通被学了去。 只是她一共只出现了不到十章,还没等她记熟戏份,就被文里一个心狠手辣的男配给当成垫脚石杀掉了。 男配名叫萧世离,出身卞唐扬州宰相之家,被灭族的萧家养子。 这人从小双腿残疾,却不爱美人爱江山,一心只想搞翻卞唐,是日后权倾朝野的“黑衣皇帝”。 事实上他最后也成功了,位极人臣之后一个一个除掉异党,将当时的皇帝逼宫退位,自己建立黎朝一统四海。 赢家啊赢家… 但可能是因为这人小时候摔坏了腿,之后又受尽折磨心理有点变态,平常做事不仅阴沉狠辣,机关算尽,还是不折不扣的暴虐狂。 黎九回想了一下自己之后那个被挑断手筋脚筋,扔进桶里做成人彘的悲惨结局,忍不住又抖了抖。 “殿下,您不舒服吗?” 身边一直站着的小侍女小心翼翼地开口,“需不需要流月再挑几个奴隶,让您解解气?” “…不了不了。”黎九无力地摆了摆手,撑着头重新靠回壁炉旁。 “我好累,想一个人静静。” 看她这副身体,目前的主人应该还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她在心底寻思着。 还好,按书里的时间线推算,眼下身处江都扬州的萧家应该才刚刚灭族。自己不管是除掉这个未来的魔王,还是好好抱住他大腿捞一把,都还来得及。 反正自己只是一个小配角,只要顺顺利利按照剧情走,再对那什么萧家大公子使点美人计之类的… 岂不美哉? 想到这里,她微微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扭过头,无比真诚地看向一旁的流月,“月月啊,我问你…你有没有听说过扬州的萧家?” 在她的印象里,原书里对这个萧家养子的描述几乎都是模糊不清的。 因为这个男配出场实在是太晚,只是书中女主后期与男主相爱相杀时一时的合作对象,很快就各取所需,分道扬镳了。 而她之所以对萧家被灭能够印象深刻,还是因为,那是她最欣赏的一个男角色一手策划来的。 所以对于萧世离本人在灭族之后经历了什么,她是真的不清楚。 “看来殿下是真的被那贱奴气糊涂了。”流月有点不忿地咬着牙,狠狠地看了一眼外面。 “萧家那个残废的废物,看来要让他再在外面多跪两天了。” 黎九:???? “那个,流月啊…” 黎九眨巴了下眼,艰难地吐出一口气,揉了揉愈发头痛的额头,“你是说,现在那个被灭族的萧家养子萧世离…就跪在我大门门口?” “是啊殿下。” 她点了点头,回答得也无比真诚,“是您下令的,说是这场雪如果不停,就让他一直在外面跪着… 舞真城内今年气温骤降,今天已经是第五夜了。” —— 黎九冲出去的时候,呼啸的北风正好在黎府打了个旋,掀起了一地的白雪。 大雪纷飞,一身红衣的女孩连鞋都来不及穿,裸露着脚踝绕过曲曲折折的走廊,踏着兽皮毯子奔向前厅。 清脆的银铃声在风中约约绰绰地响起,她身后轻如蝉翼的茜红色大袖衫在被风掀开的白色披风下,蝶翼般纷飞。 一个转身,府内静如明月的皎冰湖把前后两厅堪堪分了去。北凉的狼女探手,一把抓住了拐角处柱子上摇曳飘着的墨色绸带,几下擦着水边晃了去,然后猛地停在了原地。 完了,美人计泡汤了,她心道。 “殿下…殿下!鞋!”流月在她身后急急地小跑追着,提了鹿皮的小短靴拼命喊道。 黎九像是没听见似的,她看着不远处的雪地,轻轻松开抓着柱子的手,赤着脚,一步一步地踩进了雪地里。 漆黑无月的夜空下,跪着一个身形单薄,伤痕累累的少年。鹅毛般的大雪落在了他微微发抖的肩头,在他艰难支撑着的瘦弱脊背上积了厚厚的一层,一直落了下去,和身上被牢牢锁着的锁链冻在了一起。 少年安静地跪在雪地里,双手被锁链固定在身体两边,无力地垂着。脖子上的铁环被不知是谁拴在了地面拴狗的柱子上,使得对方只能塌了背跪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偶尔有守夜的路过,黎九远远地似乎听见那人似乎骂了一句什么,朝他吐了一口痰。那口老痰在空中结了冰,落在了他的身侧,少年依旧低着头,黑色的长发散乱地披散在脸侧,看不清神情。 “…流月。” 她看着这副光景呆了半晌,轻声开口,“这…是我做的,对吗?” “他在学堂洗衣时,偷了您最爱的琉璃钗。”流月答道,双手将那把带血的弓平举,递了过去,“不过是一个被押送服役的官奴而已,不值得您惩罚他这么久。” “嗯,我知道。” 黎九看着他,接过了弓,轻声说道,“…我下次不会了。” 身体原本的记忆让她熟门熟路地搭上了箭拉开弓,然后她眯起眼,将箭头瞄准了那个少年。 抱大腿是不可能的了,她脸上一边佯装着平静,一边在心底抱头痛哭。 这个原来的红瑶郡主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她留,把自己作得死死的。 对方是谁?未来卞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黑衣皇帝”,最擅长阴谋诡诈,暴虐冷血的大黎帝王啊! 您闲的没事折腾折腾奴隶也就算了,招惹他干什么啊啊啊?! 她可不想有朝一日被这家伙逮住机会反杀,然后做成人彘。 杀人灭口,义不容辞。 弓很快就拉满了,远处的街道上风声呼呼地响着,似乎有晚归的游人在马上慢悠悠吹着羌笛。 鹅毛般的大雪落在了她的乌黑长翘的睫毛上,黎九凝望着远处,一动不动。她眉心一朵染成艳红的石竹花缓缓落下,赤红着脚站在雪地里,身上系着的铃铛在风中摇动。 雪很快就积在了玄铁打造的锋利箭头上,她指节死死地扣紧箭羽,手臂缓缓下移,将目标落在了他心口的位置。 大雪纷飞,那个少年忽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少年的眸子黑漆漆的,待看到她这个拉着弓凶神恶煞的样子后,又一声不吭地垂着眼角低下头,脸色苍白地吓人。 黎九注意到他掩藏在黑色长发下微微颤抖的肩膀,忽然有些心软了。 萧世离原本就生在江南,身形要比北疆的男子们单薄许多,此刻又刚刚经历灭族,一路拖着两条不能活动的腿作为官奴被押送北上,整个人消瘦得几乎见骨。 任她看,单是锁在他身上的那几副铁镣,都能把他压垮。 更别提自己之前这个正主已经让他在雪里跪了整整五天,现在不杀他,他能不能熬过今晚都是问题。 就算后世再怎么传闻他心狠手辣,此刻跪在雪地里的萧世离,也只不过是一个十四五的少年。 哪怕确实心思重了点,但也罪不至死。 萧家被灭在原文里描述已是惨烈无比,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成了那种落井下石的人。黎九暗暗地想着,不料却再次和他对上了眼。 猛地被未来的帝王这么盯着看,黎九瞬间就想起了自己那个断手断脚的结局,吓得浑身抖了抖。 然后手一软,将那支箭射了出去。 待她听到那声箭啸在空中响起的时候,黎九把自己给杀了的心都有了。 作者:古言开坑!作者是个菜鸡所以设定架的很空,设定有bug的话切勿深究1551 一起看男女主互撩吖 —— 欢迎蹲一下预收古言重生文《三座金山压九州》 偷鸡摸狗家里有矿南疆小公主x高岭之花毒舌腹黑代国三公子,纯架空双重生,不黑不残 818大周沉瞾王与缙云皇后的狗血爱情故事,以及两个狗比重生之后的日常互怼 第2章 江畔白蘋 萧世离俯在雪地里,低着头不言不语。他听见那声箭响直冲而来,浑身上下顿时一片冰冷,直直寒进了骨子里。 也好,他淡淡地想着,忍不住苦笑着松开了早已冻僵的手指,跪伏在地。 自己如今不过是一介贱奴,死在北疆的大雪里,总好过那些在扬州酒巷里被活生生剥皮凌迟,游街示众的亲族们。 多么可笑,他这十四年,最恨的就是这养子的卑微名头…可如今让自己活着,跪在这云州雪夜里的,也是这可怜可悲的萧家养子四个字。 “锵”的一声巨响,那支箭狠狠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箭头还未断绝的声波在空气中来回震荡着,不远处枯树上积落的雪扑簌簌落了一地。 “你,抬起头。” 少女清冷稚嫩却又故作威严的声音顺着风声传来,在漫天大雪之中由远及近。 镣铐碎裂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披了白裘的女孩一身红衣拖地,赤着脚在他面前站定,眉间一朵石竹小花悠悠盛开,衬得眼前大雪都艳丽无方。 然后她弯下腰,几下拽开了刚刚被弓箭射断,还晃晃悠悠挂在石柱上的锁链。 “殿下…”他嘶哑着声音开口,艰难地想要支撑起尚能活动的上半身,闭了闭眼。 “我…奴是官家的东西,那锁链不能随便解。” “归我了。” 北疆少女的眸子里带了一点他看不懂的悲伤,语气却是娇蛮无理得让他有点想笑。 “你现在归我了。”她顿了顿,像是想要确认什么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萧世离垂了头,任由长发在他面前垂落,浅浅弯了唇角,没有再回答什么。 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想要找个玩物罢了,他想。这五夜大雪,比起自己一路上所承受的折磨,真的算不上什么。 落水狗的下场,就是比真正的畜牲还不如。 这个道理,他早在双腿失去知觉的那一刻,就懂得了。 “…喂,你抬头看我啊!” 对方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倒是慌了神,在侍女目瞪口呆的目光中蹲下身伸出了双手,想要抓住他的肩。却又在肩头那堆乱七八糟的伤痕上犹豫了很久,张牙舞爪了半天,迟迟不敢下手。 “…算了。” 她自暴自弃地嘟囔着,抬了抬手,然后将手指勾住了对方的下巴,一字一顿地开口,看向他的明眸里倒映出了北疆的漫天星辰。 “你,是,我,的…你明白了吗? 你是我的。” “红瑶殿下!”一旁的侍女目睹了这一幕,忍不住叫出了声,试图阻止,“他是萧家的孽种,你不能…!” “诺。” 萧世离忽然顺从地抬起下巴,朝她弯了弯深色的眼眸,打断了那个侍女的话,“殿下想要奴的什么,尽管拿去。” 他是萧家的种。他看着眼前尚在发呆的女孩,在心底笑了笑。再次俯身,将额头抵在了刺骨的雪地里,哑声开口道。 “先祖在上,身体,欲望,性命…主人想要什么,奴都可以给你。 萧世离,从此是您的了,” 他不能死,他得在这片土地活下去。 至于剩下的东西…包括仅有的尊严,他都可以献出。 只要能活下去。 —— “啊啊啊啊啊啊!” 子时三更,内殿浴室,某人炸毛了。 黎九一把披了衣服,走出浴室,重新回到床上捂着脸,生无可恋地翻了个身,继续失眠。 今晚调整情绪第二次,失败。 那几个垂死的奴隶已经被她交给流月,在她略带惊悚的目光下,让她好生照顾着了。 自己实在是不适应大半夜的,有个人在自己身边守着她睡觉。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她倒在床上,望向窗外皎白的雪色,捂着脸又叹了口气。 萧世离到底是怎么想的? 说答应就答应了,说好的杀人不眨眼的狠厉气质呢?说好的大黎帝王冷血无情呢? 帝王一怒流血千里啊!…您是什么卖萌装可怜的流浪狗狗吗,怎么还有点人畜无害!她在心底崩溃道。 说起来,那支箭射出去之后,不偏不巧,正好撞断了拴在柱子上的那截锁链。 黎九看着那截铁链“咔”的一声落地,当场就是一呆,紧接着激动得恨不得原地转圈。 太好了,对方没死。 不仅没死,说不定自己眼下还能顺水推个舟,抱抱未来帝王的大腿。 美人计被迫作废,但她还有感情牌啊! 她的想法很简单,她是真的不想死,尤其是被做成人彘这种死法。 萧家被灭,萧世离目前还是个几乎毫无伤害力的少年。再说了,就算他有心思想要害人,凭着他眼下官奴的身份,也难如登天。 而自己就不同了。 红瑶郡主黎九虽然在卞唐那边名声不怎么好,但并不代表那些官僚们不畏惧她。 或者说,是畏惧她背后的那个人。 先皇的结拜义兄,如今的卞唐摄政王——北疆凉王,她爹黎钰。 在她的记忆里,黎钰的死是在她十六岁时,被当朝大臣所杀。 还有两年,足够了。 足够她把这个未来的魔头给盯得死死的,在他身上疯狂刷好感度。 她就不信,自己整天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在萧世离眼前晃来晃去,最后临死时,能不激起他一点点的恻隐之心。 只要萧世离最后杀她时犹豫那么两三秒,好让她有机会逃跑,黎九本人就心满意足了。 所以现在看来,在自己还完全有能力掌握萧世离的时候,把他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是最好的选择。 但她完全没有料到,对方会答应得那么爽快。 —— 清俊消瘦的少年跪伏在地上,明明浑身都在发抖,却还是朝她弯了眸子,微张着冻得发白的嘴。像极了初次学会惑人,便不得不以此谋生的瘦弱小兽。 大概,对方因为自己刚才某些有点出格的举动…误会了什么。黎九稳定了情绪,继续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萧世离刚刚那副模样,总不会是以为自己除了虐杀以外,还有什么奇怪的恶趣味… 怎么可能! 就算如今他是落了难,而且长得,确实挺好看的。 …但自己又怎么可能真的对他想入非非! 再说了,他答应得这么快,想必也是看中了自己可以护佑他的这个庞大身份,并不是因为自己。 想到这里,黎九不禁有些委屈。 罢了,有目的总比没有好,女孩缓缓地想。 毕竟那人未来…可是万人之上,孤身一袭黑袍立于胤然千里疆城之上,一统南北的寡凉帝王啊。 黎九终于是松了心,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缩进被子,带着笑容睡着了。 —— 一夜无光,屋外的雪还在下着。 寝殿内的火炉烧得噼里啪啦直响,萧世离安静地跪坐在屏风后,什么话也没有说。 闹腾了一晚上的女孩终于安静了下来,他听着她逐渐变得平稳的呼吸声,抬起眼缓缓转头,看向四周。 刚刚他被这个喜怒无常的小郡主看中之后,立即有下人把他拖进了浴室,好好清理了一番。然后就被那些守卫肆意嘲弄着,大笑着丢进了他们主人的寝宫。 “好好照顾她。”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用手发狠地使劲捏着他的下巴,笑得满脸不怀好意。 被钉在柱子上的奴隶们如今都被撤下了,箭头留下的血色痕迹被一张硕大的雪原狼皮遮住,灰白的狼头獠牙外露,直直朝向外面。 他知道那野兽,那是生长在北疆的一种极其罕见的狼,性情残暴多疑,却又忠于伴侣,如其中一只死去,另一只必定复仇。 萧家还得势时,他曾经在卞唐宫中一个被铁锁牢牢封住的寝殿内,见过一张并不完整,被猎手砍下了头的母狼皮。 黎九还没有回来,萧世离刚刚拖着毫无意识的双腿跪稳,就看见那女孩洗了澡,披了一件白色的衬裙,从屏风旁边打着哈欠路过,径直上了床。 他连忙低下头,跪伏在地。待听见那边窸窸窣窣的一阵绢绸摩擦声,犹豫了片刻,伸手解开自己的衣服。 他生在卞唐最庞大的家族,不管是风花雪月还是苟且寻欢,都见得多了。 在萧世离曾经学过的所有权谋之中,关于男女禁忌的交易是最先被那些人教会的。 也是那些渴望往上爬的人们,最常用的低级技俩。 低级,却好用。 他看的很清楚,这个女孩刚刚看自己的眼神,确实是想要占有他的。 被押解北上的一路上,他对这种目光早已熟视无睹。 如若不是那几个当差的对他的样貌很有自信,一直想着能卖个天大的价钱,自己恐怕早已被卖去花楼,或者被沿路的富商和贵族们轮流玩弄至死了。 如今他既然想要在这里换取一席之地,除了用对方还算感兴趣东西来换,他想不到任何可以替代的物品。 又是一阵响声传来,床上的罪魁祸首翻了个身,似乎是睡了。 他这才想起,从始至终,她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她救自己,居然不是因为一时的兴起。萧世离默默拉了衣沿上去,没有再脱下。 这个少女…究竟想要什么? 北凉九公主,黎九,北凉王黎钰的第九个孩子。萧世离快速地搜索着之前曾经听过的只言片语,细细回想着。 关于她“北疆狼女”的传闻,自己还是有所耳闻的。她能平白无故得了这个名号,并不仅仅是因为传闻中那喜怒无常的性子。 卞唐那些大臣的口中,这个小郡主八岁时,有一天从胤然城打马前往城外的野幽谷,正巧与饥肠辘辘的雪原狼群在荒野上迎面相遇。 数百头雪原狼低声嚎叫,她却欢声大笑着扬起马鞭自狼群中穿过,毫发无伤。 可如今自己见了她,却是不信的。 他轻轻地抬手,拿起了搁在一旁的一个茶盏,低低笑了笑。 不管她想要什么,他如今却是懂了一点。 名声威扬的红瑶郡主,只是一个涉世未深,连如何自保都不懂的少女而已。 “啪——” 他手一抖,那小盏立时像是没有拿稳似的,摔在了洁白的兽皮上,碎成几片。 萧世离沉了眸子,放下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最大的那枚碎片,耳边传来了黎九浅而均匀的呼吸声。 他要杀她,轻而易举。 —— 他谁也不信。 先皇驾崩萧家被灭时,他就站在大殿外。 当时,身为摄政王的黎钰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台下那个浅笑着,将这一切都安排好的男人。然后转身离开了坐席,什么也没有说。 任凭整个萧家从上到下,千百余人被吊死在西城门头,所有内亲凌迟剥皮,游街示众。 萧世离的指尖被碎片的边缘划出了几道不浅的伤口。血汩汩地往外渗出,顺着洁白的瓷片一直滚落到了柔软的兽皮毯子上,染出了一片殷红。 像极了之前大雪里,她眉间的那一点石竹花。 小郡主在屏风内睡的很熟,似乎还嘟哝着说着梦话。 这是他从来都不敢想的事。 窗外似有鸟叫,明明是身处北疆荒凉的雪夜之中,萧世离却忽然想起了年幼时身在扬州,听得奶娘隔着墙一句一句,唱给萧家孩子们听的小曲儿。 他曾经是萧家曾经用来巩固地位的工具,不需要所谓的亲人陪伴,只要日复一日地学习经纶武略,交际奉承就可以了。 可惜,后来都用不到了。 “白蘋白呦,向江边…” 带了吴侬气的婉转调子在黑暗中缓缓地唱着,像是温暖的烛火。 “十三女,不得语……偷掷骰子,远人归呦…” 雪一直在下,天渐渐地明了。 萧世离睁着眼,在屏风外跪了一整夜,什么也没有动。 作者:黎九:对面天天大半夜的都乱想点啥?还能不能友好沟通了??? —— 努力肝存稿中…我可以我能行!! 第3章 舞真异动 黎九是被萧世离给吓清醒的。 第二天一大早,她原本懒洋洋地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然后才不情不愿地伸着懒腰,被流月从被子里拽起来,闭着眼睛听得她在自己身边忙来忙去。 “郡主最近越来越贪睡了,都怪这一直下不停的雪,平常您可是最爱玩的啊。”她一边端来了碗煮得香甜的红豆粥,一边埋怨道。 “…等等!” 黎九原本正木着脸,回忆睡梦中从原主那里传来的记忆,突然睁开眼,看着那碗粥愣了两秒,扭头看向流月,“流月,我昨天从雪地里捡回来的人呢?” “啊,你说那个官奴。” 她似乎有点不情愿地撅起了嘴,指了指外面的屏风,“在那边跪着呢,从昨天晚上你把他领回来一直到现在,连眼都没闭过,任谁叫也不起来。” …我的大爷啊! 黎九昨晚好不容易建立好的心里建设又崩了,心说你回头一卞唐权臣,未来的大黎帝王,晚上睡个觉多好,以后有的是熬夜的机会。 非得折腾自己。 搞得她好像虐待奴隶似的。 好吧,她之前确实是虐待奴隶…黎九回想起昨天被抬走的那几个半死不活的奴隶,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估计是把自己当成先前那个暴虐无常的正主了,难怪不敢轻举妄动。 “…叫他起来叫他起来。”她扶额撑在床边,面部表情一阵阵惆怅地抽搐着,“不然我就亲自去请他。” —— “主人。” 黎九换好了衣服,刚刚穿了靴子下床,就听见屏风外低低地传来了一个声音。 不用问都知道是谁。 她走了过去,只见萧世离换了一身粗布黑衣跪伏在屏风口,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听见她走来的脚步之后,再度低下了头。 披散的长发已经被人用一条细绳松松束了起来,搭在腰间,显得他整个人清爽不少。 “行啦…你如今身在北凉,就是在我的地盘之下,不用像在扬州那样拘谨。”黎九不自觉地又代入了一下对方未来的身份,感觉担不起他这一句主人,便无所谓地咧嘴笑着,摆摆手。 “你我差不多是同龄,你就随了流月他们,叫我殿下便好。” “明白。” 萧世离浅浅地应了,然后撑着身子抬头看她,目光通透而清冷,“只是,奴的身份特殊,想必这一夜过后…会有不少眼睛,在暗地里注视着您。” “你想说什么?”她皱眉问道。 “还请主人,收回您的恩赐。”他再度俯身,脸上无悲无喜。 “萧世离。” “在。”他被少女突然清冽正经的声音给听得愣了愣,随即哑声答道。 黎九抬手阻止了意欲教训他的流月,然后垂了漂亮的杏眸,定定地看着他。 面前的少年不大,她却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直被她忽视,在他成年后被卞唐所有人惧怕的,隐忍与心机。 还有在那场震惊朝堂的变故中,他所展露出的变态般的镇定。 奇怪的是,黎九之前明明怕他怕的要死,眼下却完全不慌了。 此刻,她居然有点庆幸。自己在他的权谋初现端倪之时,可以站在对方身边,将一切向他而来的疑窦扫除。 “知道我黎家的祖训吗?”她突然这么问道。 “听说过。”萧世离低头,张了张口,却听着少女居高临下的声音越来越近。 最后弯下腰,停在了自己耳边轻声开口,吐气如兰。 “是‘北黎不悔’。 萧世离,我八岁时打马,穿过雪原狼群时没有后悔。 如今我十四岁,从官家手里救了你…同样不会后悔。 我会护着你啦,在北疆的境内呀,我就是恶贯满盈的公主。 只要有本公主在,就绝对没有人敢动你。” “…流月。”她起身冲小侍女喊道,目光落在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红豆粥上,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抿了抿嘴,把它放在一旁。 “看着他喝下,然后把他带到我的书房来。” 黎九说完,推门拂身离去,眉间那一点红染上了眼角,然后嘻嘻一笑,“我偏喜欢这小奴隶的冷淡性子,月月你懂我意思吧?” —— 萧世离跪在原地没有动,他静静地看着那碗红豆粥,在流月意味不明的眼神中接了过来,低低道了谢。 浸了冰糖的红豆被煮得糜烂,混了熬得柔软的薏米滚在一起,捧在手里温暖地几乎让他产生了一丝不舍。 不可以这样,他在心底默念道。 不要对我这么好。 如果对我这么好的话…萧世离垂下了眸子,一口一口地喝着那碗红豆粥,眼神晦暗不明。 我怕我会把所能拥有的一切,统统都献给您。 —— 在昨晚彻底了解了整个黎家的来龙去脉之后,黎九心底只有一个想法。 这见鬼的红瑶郡主到底留了多少坑给自己?! 性格就不说了,如果她仅仅是个喜怒无常,喜欢虐杀的小郡主,那倒还不会有什么大的麻烦。 卞唐的奴隶制不比某些江南地区,在北疆几乎是普遍存在,奴隶本人属于家族的私有财产,生杀性命可以随意掠夺。 她要是真闲得无聊杀几个奴隶玩玩,以她的身份,还真不会有人说什么。 至少不会给别人添堵。 但是据她看到的记忆所显示,这如今丫头几乎是把黎家上上下下所有的兄弟姐妹都给得罪光了。 她是黎钰的最小一个孩子,母亲在生下她不久之后就去世了。而自己则仗着他的愧疚与对自己宠爱有加,天天在兄弟姐妹面前耀武扬威,自然是不招人待见。 可能是她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便在几个月前,借口来云州与各地家族的小辈们学习交流,要了舞真城的这处宅子。 结果天天在学堂里混水摸鱼,欺压当地权贵,过得那是一个逍遥自在。 黎九坐在书房,看了看刚刚开始就一直遮在袖子里的手,纤长白净的手指染了豆蔻,微微颤抖着,不知何时已经紧握成拳。 她在害怕。 刚刚自己在萧世离面前镇定自若地夸下海口,说要在北凉境内,护他周全。 其实只有她自己清楚,她藏在衣袖下的十指早已紧捏出了汗,止不住地颤抖。 在如今的局势下,她连自保都做不到。 这一次,她要选一条与原主不同的路。 之前的红瑶郡主黎九,是在扬州被困,举目无亲又无人相助的状况下,被当时的卞唐宰相萧世离接机杀死的。 既然如今萧世离在自己这里,那她不能再任由事态这么发展下去。黎九暗暗地想,听见书房外传来了敲门声。 大腿暂且算是到手了,下一步,就先从搞好亲戚关系开始。她咬了一口桌子上摆放的奶酥糕点,冲门外幽幽地喊,“进来。” 萧世离坐在一把木质轮椅上,披了件黑呢绒的袍子,上面沾了星星点点的雪,隔了层层的书扉,抬起眉眼看她。 黎府外北风摇曳了一地大雪,又呜呜啸着直冲苍云。黑衣黑袍的少年见她呆了,便也不说什么,笑了笑径自推了轮椅向前行了几步,停在书房里。 黎九心说流月这小侍女看着一股子刻薄劲儿,实则是个傲娇。又是给人家披大衣又是送轮椅的,唯恐大家看不出来自己看重萧世离。 不过也好,有了她和这个颇为识时务的小侍女掩护,他在北凉也能融入得更快一些。 “主人找我,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他见黎九托着腮,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桌面上的奶酥糕,眸子闪烁着,迟迟没有想要回应他的意思。 忍不住就开口问了一句。 “啊啊。”黎九终于从神游状态里回了神,看着萧世离那张好看的面容忍不住弯了眼睛,笑着递过去一块糕点。 “吃点心吗?” “谢主人。”萧世离低头接了那点心,却并没有吃,搁在了手里。 “我叫你过来呢…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她半依在书房的火炉旁,脸上被火焰映得明媚。 “我又想了想,你不必纠结于此时的身份。明日过后,我便会托人去官府那里把你买过来,你安心呆在黎府就好。 哦对了,既然你在扬州的时候念过书,那倒不如做我一个参谋侍卫。” 她说完了这话,便嘻嘻笑着仰起头,冲他闭起一只眼。 少女一身红衣依在白狐裘里,探手斜斜从一旁立着的箭筒里挑了一直白羽的短箭,在空中挽了个花,隔着桌子将箭头不偏不倚地搭在了他的下巴上,手腕用力微微挑起。 “今后跟着我混,绝对不会有人再敢动你分毫。”她拿大拇指朝向自己,眼角微微挑起,开口道。 萧世离坐在轮椅上,心下一震。 “…那么您又看中了我什么?” 他顿了顿抬起头,如墨的长发在脸侧滑落,语气却是被掩饰得极为镇静,“究竟是什么…值得北凉大名鼎鼎的红瑶郡主,不惜与官家交易,也要去换一个双腿残废的奴隶?” “我乐意。”黎九随即一句话堵了回来,眼里已有掩饰不住的慌乱。 “奴想知道实话。”他看着她,忽然温软了嗓子,轻轻开口,“主人,奴是您的东西…绝不会背叛你。我只是想要知道真相。” “我…” 她犹豫了片刻,忽然收了箭,将它横放在桌上,认真地看着他。 “萧世离,先皇驾崩,我父只身一人前往卞唐担任摄政王,这你该是知道的。 可是北凉,却不可一日无主。 我与黎家兄弟姐妹不合已有多年,如今胤然城被兄长两派共同治理,但终究不会是长久之计。 我不想在父王离开后看着北疆陷入党争,所以,我要你帮我…一起去做些什么。” 作者:我更!新!辣! 第4章 二姐登场 “嘿嘿...让一让让一让!” 舞真城外三百里,参天的白桦树梢上,停了几只皮包骨头的灰斑麻雀,转着眼珠看向聚在树下来来往往的行脚商贩们。 飘了棕穗的骏马从远处奔来,马背上的年轻女子一身深色劲装伏在镶了铜的精致鞍椅上,高高扬起鞭子,“啪”地一声打在了那马的身侧。 俊马嘶鸣,高高地扬起前蹄,长叫一声猛朝城门方向奔去。地上雪雾刷地骤起,惊的那一树麻雀四散纷飞。 “…这位爷!” 身着劲装的女子喝道,在马上一个侧身,纤细的腰肢如春竹般弯向左侧,鞭子一卷,将树下商摊子上的一块镶了波斯宝石的小巧扳指带起,嫣红如猫眼一般的蔷薇石在雪天北风之下熠熠生辉。 然后她一勾脚,大笑着向后扬起身子,将整个身体悬于空中,探身将那扳指一把接住。 “好!”周围围观的群众们见了这女子精湛的马术,都忍不住叫号起来。 她收了鞭子,稳稳落了马背,伸手从腰间挂包里掏出几枚银鈿,远远地抛到了那张了嘴,还在目瞪口呆的商人手里。 “不用找了。” 女子颇为俊秀的面容在大雪之中变为模糊不清,她单手握了缰绳狠拍了一下马背,消失在了通往风雪弥漫的舞真城道上,只有声音顺了风传来,“我们黎家…从来都不计较这种东西!” —— 黎府内厅外流水潺潺,后殿亭台水榭曲折,微微冒了雾气的泉水自引流的小径淌过,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上面,瞬间便化为了烟雾,凝在了种植着的墨竹竹叶上。 云州舞真素来以温泉闻名,就算是北疆的料峭寒冬,也仍会有汩汩温泉自地底涌出。 是以舞真黎府在初时建造时,便占据了这么一处泉眼,由北凉王黎钰亲自挑选了三十余名江南名匠,于舞真建了这么一处园林。 此刻,黎九就正拖着腮坐在一处凉亭里,痛不欲生地看着桌面上纠缠相错的黑白两棋,心里一阵阵懊悔。 她个二货,刚刚究竟是哪根筋抽了,才会如此不知好歹地跟萧世离下围棋啊! 妈的,她连五子棋都不会下! 自己前几日说的信誓旦旦,要为了北凉尽一份力,如今总得有点行动才好。 萧世离依旧披了那件黑色袍子,推了轮椅坐在对面,手执白棋看着她。 “那个…阿离呀。” 黎九穿了一件新做的金丝云羽白绸襦裙,委屈巴巴地咬着染了红蔻的指甲,抬头看他,“我累了,你让让我…好不好呀。” “奴已经让了。而且,是主人自己不愿读经书,想要出来玩的。”他回答得认真,尾音却忍不住带了笑意。 “怎么,主人既然是玩累了,那不如…我们回去继续读书?” “不不不不…!”她一把将手里的黑子下到了白子对角,“我们继续,继续!” 她现在一听经书就头疼。她之前在学堂时,整日游手好闲,欠了不少内容,只好找他来补。 而萧世离所讲的东西又涉及了学堂上所不会提到的权谋之术,对她一个原本就是渣渣的学生来说实在太过困难,几天下来只听得她头晕脑胀,只想被对方一剑捅死。 让她学习这些,还不如直接凌迟处死算了。 “我赢了。”他将那枚白子轻轻放在黑子一旁,在黎九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下,将棋子重新归位收好。 “连赢十次,你也太…强了吧。”她张了张嘴,终于艰难地呻*吟出了声,一头趴在了棋盘上。 “主人也很好。”萧世离看着栽在棋盘上郁闷自闭的少女,笑了笑,“刚刚您最后一盘,已经在我手下坚持了足足半柱香。这个成绩,已经远超当年那些萧家的孩子们了。” “谢谢你啊…” 她欲哭无泪地在桌子上换了个姿势,继续瘫着,“我这么菜还要你来安慰我,真是辛苦阿离了。” “因为,我知道主人在这里下棋,是想要让奴安心。” 他忽然朝前探了身子,推了轮椅走到她身边,又看了看四周,温言开口道,“还有这院子也是…很喜欢。” “我确实是怕你闷啦…” 黎九别过头,看着这一院子的江南水景喃喃地开口,“我希望你可以开心。换成是我,家族被灭,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就算再也回不到从前,也希望能够稍微好过点吧?” “您…” 他忽然哑了嗓子,默默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哑然开口,“您不用迁就奴的。” 他不是不知道她的这些小心思。 只是当这个少女如此坦诚,又理所当然地说出来的时候,他却突然失措了。 一路北上的折磨陷害,旁人的嘲讽他都可以忍。哪怕是临走时,那些人在他早已残废的膝盖骨里塞入了熟铁打造的弯折铁片,自己都可以抬头,冷笑着回敬他们。 只要自己一直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终有一日,那些人会得到自己应得的报应。 不管是当时灭门的侩子手,还是学堂里往他衣袖中偷偷塞入那枚琉璃钗的小侍从。 可是她如今却说,她想要自己开心。 萧世离紧紧抿了嘴唇,只觉得心底一阵疼痛。 多年来被萧家灌输的权谋诡诈,已经把他给变得麻木扭曲,从头到脚,连心头那一点良心都早已磨灭殆尽。 他永远也成为不了她想要的那种人。 “我没有迁就你啦,你教了我学堂上学不到的本事,这是你应得的。”黎九终于恢复了精神,从桌子上爬起来,拍了拍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的黑袍少年。 “唔,阿离你好瘦…喜欢吃什么呀?江南的水糕点?糯米的莲藕圆子? 哎对了…我听说卞唐江都的茯苓鸭汤很有名,不过我们北凉很少有那种鸭子的…要不我去给你抓一只鸡…”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弯了眼睛看他,不自觉的就露出了一些欢喜。 真好,她没有看错。 他还有感情,还不是那个无药可救的暴虐帝王。黎九轻轻地想着,凑过身子,微微地抱住了萧世离。 这大黎未来的千古帝王…也曾经有过温柔脆弱的一面呢。 —— 黎九来到这里第五日的时候,舞真城的大雪终于停了。 黎九被萧世离活活在书房憋了五天,学业虽然大有长进,但也早就闷出了蘑菇。此刻眼巴巴地一看到大雪骤停,立马如出笼的雀儿般奔了出去,在雪地里和流月又打又闹。 流月如今已经适应了自家主子突然改过自新的性子,并成功把这一切都归功于初来乍到的萧世离。 尤其是能把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女给关在书房整整五天,已经是让流月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在她的眼里,奴隶男子长得好看,根本就不是什么祸害。北疆女子世代民风开放,对男女之嫌,看得远不如繁文缛节的江南地区来得重。 在她看来,以小殿下那日的热情,第一天晚上没直接把对方收入囊中,都显得过于矜持了一些。 况且这个奴隶不仅识字,还出身名门,饱读诗书心思缜密。 她可是巴不得有个有脑子的在主子身边,时不时地提点一下呢。 萧世离径自推了轮椅,也出了书房来看雪。 扬州气候多年温和,几乎没有下雪的日子。他本就是养子,自从断了腿以后更是被家里冷落,平时出门都要低三下四地看人脸色,更别提仅仅是消遣的观雪。 前几日他刚来到黎府,整日提心吊胆,又被黎九强加了个补习的任务在身,自然是没心情,也没时间去看风景。 如今大雪初停,他才第一次留了意,得以细细地观看北疆的雪景。 漫山遍野,一片寂静。 他看向黎九,她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戎黑色的小猎装,衬得身形纤长而笔挺,雀跃在几乎齐膝的雪地中,快乐地像只撒了欢的小鹿。 那个叫流月的侍女笑着一个猛扑,想要把对方直接按倒在雪地里,却被她灵巧地躲开了去,然后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揉成雪球扔了过去。 他正看着出神,却不料一个雪球不偏不倚地朝他砸了过来,在他肩头碎成雪屑,落在了腿上。 萧世离扭头望去,看见黎九冲他做了个鬼脸,然后拍了拍手上的雪,推着他的轮椅就往雪地里走。 “主…” “嘘!”黎九正玩的高兴,便竖起了一只手指放在唇边,冲他挤了挤眼,“今天没有主仆之分,玩得开心就好。” “是,殿下。”他低了头,墨色的长发垂落,浅浅应道。 “这才对嘛…啊!”她正想接过话茬,忽然脖子上冷不防地挨了一个雪球,顿时冲着扔出的地方喊道。 “流月你又偷袭我!” “切,人家小侍女才没有那么坏呢。”一个清亮的女声自围墙上的屋檐响起,带了一点吊儿郎当。 “敢这么对你的,只有我黎锦一个。” 一身劲装的女子坐在屋檐上晃悠着腿,与性格极其不符的样貌清秀得活像一个江南闺秀。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又随手揉了一个雪球,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手里抛着它。 “怎么样小妹,带我玩不?” 第5章 厨房炸了 前厅的壁炉旁,两位少女正在大眼瞪小眼。 黎九玩够了,进了前厅,低头脱了满是雪水的短靴。 她一抬眼,就看见流月正端着一个青瓷的托盘,直勾勾地盯着坐在矮桌对面,正津津有味地啃着最后一个茯苓鸭腿的黎锦。 活像一只见了水的猫儿。 “…那是,那是主人留给别人的!”她一把将那个放了糕点水果的瓷盘拍到对方面前,气的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得转身就走。 “嗯嗯,味道不错。” 黎锦舔了舔指尖伸了个懒腰,笑得肆意,一对美胸随着曼妙的身体起伏,“等父王从江都来的时候,也顺路让他带点新鲜的回来。” “二姐。” 黎九抖去了肩上的残雪,轻轻巧巧地唤了她的名字。随即看见那女子朝这边看了一眼,随意朝她一抬手,一个镶了宝石的白犀扳指便稳稳地落在了她的手心。 黎九看了看那扳指,想到什么似的,微笑着握紧了它。 如果她从原主那里继承的记忆没错的话,眼前的这个女子,正是黎家的二姐,也是北凉王黎钰的嫡长女黎锦。 在她的印象里,这个长得十分秀气的姐姐,性格却是不折不扣的说一不二,上能骑马干架,下可忽悠行商。 当然,也是唯一一个和黎九还算谈得来的。 她记得,在她还在胤然城的时候,她们两人经常背着城里的老先生,偷偷摸摸地外出围猎。 黎锦擅长黎家特有的马上刀,她则是兄弟姐妹中箭术最好的,基本上每次都是满载而归。 更让人羡慕嫉妒的是,这人简直活体锦鲤转世,从小到大运气爆棚。在学业上吊儿郎当,但逢考必中,连老先生拿她也没办法。 “游商手里搜罗到的好东西。”待她回过神来,只见黎锦擦了手,拍了拍那身劲装从桌前站了起来,朝她解释。 她一双新月眼似笑非笑,靠立在了桌旁那瓶双环搭扣的青瓷耳壶旁。 壶里斜斜插了一枝刚刚从屋外摘下的雪梅枝,倒显得她英气十足。 “我一路上就听人说…舞真城的小郡主这几日性子大改,开始收敛脾气,修心养性了?”黎锦侍弄了下那枝孤傲绽放的雪梅,朝她走来。 边说还边熟练地把胳膊搭在了黎九的肩上,目光却意味深长地看向自进来起,便一直停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萧世离。 “看来你新买的奴隶,教了你许多啊。”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幽幽地开口。 “黎锦殿下。” 萧世离撑了身子,想要起身下跪,却被黎锦一手拉住,抢先一步将他摁回了轮椅上。 “不用。” 黎锦眼疾手快地向他面前迈了一步,裹着皮革的右膝单腿下跪,直直仰着头,看向轮椅上脸色微变的少年。 她清澈如秋水一般的眼睛冷了下来,伸出一只手,轻搭在了萧世离正死死握着扶手,青筋不自觉突起的手背上,凛然而坚定地开口。 “这里是北疆,我们黎家看中的人,从来都不需要征得外人的同意。 更何况,这卞唐上上下下,谁人不知你们萧家,究竟是如何被灭的?” “…扬州三千里,无人不识萧。”他低了头开口,只觉得从心底到嗓眼都是酸涩的一片,不禁哑了声音。 “奴不敢妄称什么…那句话,只不过是街里巷坊之间的一句空口戏言罢了。” “萧世离。” 黎锦看了看已经听呆了的自家小妹,微笑着起身,又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你可知道,先皇与我父年少时即为交好,互有结拜平乱,联姻之谊? 如今先皇猝然驾崩,我父虽然受命辅佐新皇,代行摄政之位,但从来都无意将萧家置于死地。 …要杀你们的,是当今宰相,息诚。” “我明白的,殿下。”他浅浅地应了,忽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无声地笑笑,开口道。 “殿下,要杀死萧家的,从来都不是北凉王,亦或是江都息诚一派。 从头到尾…只有萧家自己。” 黎锦听见这话,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你很谨慎,也很聪明。” 然后她扭过头冲黎九打了个响指,挤了挤眼拍拍她的肩。 “小妹你挑的还不错,他在我这里合格了。” “谢殿下还看得上奴。”萧世离坐在轮椅上,朝面前女子深深弯了身,墨色的长发一直垂到了地上。 黎九站在一边,直愣愣地看了他们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她原本还正担心自己这个二姐会一言不合心生怒火,把萧世离给赶出去。 结果如今看他们两个这心照不宣的表情,自己才是这屋子里唯一不清楚状况的人? 心思多了不起啊?她在心底悲愤地大喊道。 “我们黎家会保你周全,不受其他人欺侮。作为报答…”黎锦看了看终于缓过神来的小妹,朝萧世离露出一脸坏笑,小声做了口型。 “你啊,可得把我家这个小狼女给看好了,不能再放着她到处咬人。” “二姐你们说什么呢?!”黎九原本就身处事件外,如今半天不见萧世离回应,不由得又郁闷又气急,在她背后喊道。 “…没什么没什么!” 黎锦一把揽住了妹妹的腰,取了壶内那枝雪梅枝在空中画了个圈就往门外走,亲亲热热地大笑道。 “你家这个说他想吃你做的鸭子,我们去城外串几只回来。” “真的吗…阿离?” 黎九被这两个人绕来绕去给绕怕了,忍不住回过头,小心翼翼地眨着那双忽闪忽闪的眸子,朝着坐在轮椅上的萧世离问道。 “嗯,主人。”他看着半只脚已经踏进雪地里的黎九,少女的脸上是掩盖不住的跃跃欲试与期待,不禁就扬起了嘴角。 “我很想吃。” —— 两个时辰后。 “哈哈哈哈哈!” “…黎锦!”一声怒喝声从黎府后殿传来,尾音还带了颤颤悠悠的回音,却硬生生地被对方劫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小妹算我求你了…”黎锦缩在墨竹台旁边笑得直捂肚子,抬手一颤一颤地指着不远处桌上那一锅黑不拉几的东西,眼泪直流。 “九九,以后做饭,我们放过鸭子好吗…它承受了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做法。” “萧世离都没说什么!”黎九看着那锅被自己烧得面目全非,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彻底暴躁了。 她在穿越前做菜虽然卖相一般,但好歹还是能吃的,鬼知道为什么在卞唐做个菜需要二十几道工序,每一步还分别分了前中后三个步骤。 她做的时候高估了自己,早早地就把流月给支走了。如今把手指头都快掰折了,也愣是没记住前十步。 “奴觉得很好吃。”萧世离笑笑,拿了筷子在锅里挑了一块还勉强能辨别出原本形状的东西,没什么反应地放在嘴里,一脸平静地咽了下去。 “如果主人不把府里的厨房给炸了的话,可能尝起来会更好吃。” 黎九见了他的反应,默默地挑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阿离啊…” 她撑着头默了一会儿,在黎锦又一轮放声爆笑之中抬手捂住了脸,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字开口。 “以后,别逼自己吃这种东西了…要出人命的。” “哈哈哈哈…厨房里还有剩的兔肉和羊腿,要不我去给你们做乱炖肉锅?”黎锦此刻终于发挥了身为长姐的威严,看着两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小家伙,兴致勃勃就打算去厨房露一手。 “虽然不会像她一样,但萧世离你吃不吃的惯就是另一码事了。” “让奴去吧。”萧世离朝两位轻轻躬身,向后推了轮椅打算离开。 “…你会做?”黎锦怀疑地打量了他一眼,“我可不记得萧家还有给自家孩子教习厨艺的传统。” “勉强会一点。” 他忽然艰涩地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再度俯身,“不算太差。还有我想…殿下从胤然城远道而来,想必也有不少话,要对主人说吧?” “太过聪明,可不是什么好事。”黎锦眯了眼,后背靠在一根墨竹上,漫不经心地冲他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可别再炸了厨房。” 萧世离低声应了后便自己推了轮椅,悄然离去,黎九看着他的身影一直消失在后殿尽头,才忍不住开口。 “二姐,究竟是怎么了?” “黎晟去扬州了。”她开口回道,手指撕了一片竹叶在指尖来回绕着,眼神不明。 “大哥?”黎九回想了一下,可原文印象里完全没有这个黎家大哥的事迹,顿时也不知所措了起来。 “父王亲自密传的令,具体是什么事,我也不太清楚。”黎锦接着说道,眉间似乎带了点忧虑,“我来之前,胤然城已经由三弟管理,但底下的老将明显有所不满。” “…这不止是你来找我的理由吧?”她忽的问道。 “算是一个,至于另一个,应该算得上是公事——云州舞真的春礿祭,就在下个月举行,和往常一样是由黎家做东。 江都扬州那边已经快马来了消息,说是今年的春礿祭,缨宁长公主也要前来。” 缨宁长公主…黎九闻言心下一动,连忙看向二姐。 对方似乎没有注意到,她抿了抿嘴,不禁有些激动。 那女人可是,原文女主的母亲啊。 作者:申签过啦!! —— 昨天考试没有更,求谅解1551 第6章 竹枝骤塌 缨宁长公主此人,可谓称得上是卞唐皇室中的一奇女子。 她本名卫宁苓,出身于卞唐最富有的卫氏一族,是先皇李嗣仪长姐之女,自幼便在李卫两家教导下长大。 说起卫氏这个家族,可是令不少皇室成员都深为忌惮。 没人知道他们的财富是如何来的。 卞唐李氏自建国扬州以来,占据了中州近千余年。但他们早在那时起,就已存在于这里。 那些人是所有家族里最稳的一个,多少人成王败寇,来了又去,只有他们牢牢抓着金钱与地位不放。 醉倚扬州听雨楼,笑看城下兵荒马乱。说的就是这个理。 更为可怕的是,其中卫氏女性犹善权谋之术,在卞唐的后宫史上几乎是一路虐杀,一连几次都荣登后位。 当然,原书里的女主除外,她的身世属于更为神秘的一个地方。 再说了,女主她本来也没心思争夺什么后位,只想和原文男主相爱相杀。 毕竟这天下,最后是归了萧世离的。 —— 黎九坐在餐桌边正漫不经心地跑着神,冷不防听见黎锦开口,“小妹,趁着旁人不在,我可要提醒你一句。” “什么?”她猛地回过神,抬头问道。 “萧家那个养子啊…终究只是个奴隶,你可别太亲近他。”黎锦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说着。 “那二姐你刚刚还说…”黎九原本拿到一半点心的手僵在了半空。 “是觉得他如今作为下属还算不错,但你也不要忘了你主人的身份。”她继续答道,“他不是你的朋友,只是教你学习的工具。” “嗯嗯我知道。我是看他没了亲人,孤身一人又残了腿,在北凉走投无路…有点可怜。”黎九连忙点了点头,却又不敢说出心里话,只得如此开口。 她原本就是带了目的,才会对萧世离照顾有加。 但说着说着,她不知为何内心深处忽然有些酸涩,记起了原书中对他少时的一段描述。 —— 萧家族长多年无子,一日萧母进宫,见冷宫街旁跪一奄奄幼子,被太监众侍拳脚欺凌,骨瘦如柴。便问旁人,曰妃嫔奸*淫私通之子,不忍其受苦,遂抱,唤名世离。 三年后,萧母生一子,其子骄恃跋扈,对其不善,长此以往不禁生厌。 一日骑马出游归来,萧家嫡子命世离殿后,路过一悬崖时,令侍卫害其坠马,从此残腿,地位尽失。 —— 黎九张了张嘴,忽然很想替他说几句话。 “可是二姐,你看啊…” 她仰起头看着黎锦,“他不是工具。工具不会笑,也不会难过,更不会寂寞…但是这些情绪,我都在萧世离身上见过,虽然他掩饰得很好。” “九九…”黎锦愣愣地看着这个最小的妹妹,几月不见,她仿佛是一夜之间就成长了起来,原本顽劣暴虐的性子几乎都要看不到了。 “阿离他,不该这样活着。”黎九明晃晃的小脸在雪地里灿烂而耀眼,眉间那枚点染的红石竹嫣然盛开。 “二姐,我想要帮他。” —— 萧世离推了轮椅,安静地坐在曲折蜿蜒的庭院外。 流月站在一边,也没有动。他听着黎九娇俏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从远处传过来,低了头,看着手里的兔肉锅渐渐地冷了。 “我是看他…又残了腿,在北凉走投无路…有点可怜。”她的声音悠悠传来,在风中这么说道。 一旁的羊腿被烤得酥香,他忽然抬起头,将原本搁在腿上的托盘递给了流月。在她怜悯复杂的眼神里笑了笑,“忽然想起,主人学堂的功课还需要整理,可以托你把饭菜带给她吗?” “啊…”流月连忙接过托盘,刚想找几句安慰人的话,却看见萧世离已经浅浅地朝她弯了腰道谢,转身推着轮椅走了。 她回过头向后望去,看见一身黑袍的少年消瘦如竹,似乎有点孤寂。 不过是她的同情心而已,萧世离艰难地用手一下下地推动着轮椅,忍不住在心底苦笑。 自己这几日究竟在想些什么…仅仅因为曾经的经历就自作多情,以为对方至少是看中了自己的才识。他至少还有…可以利用的东西去交换。 他算什么东西?连个工具都配不上。 萧瑟的北风在江南风格的庭院之中狂舞着,萧世离独自推了轮椅经过那一片墨竹,看见竹影绰绰之间,那些靠后的竹子早已被大风吹倒拦腰折断,露出干枯的内部。 它们在地下横七竖八地,落了一片狼藉。 这里终究不是江南,那些习惯了湿润水土的纤细墨竹,在这个地方根本就无法生长。 他不要她的怜悯,不要她的同情心。 萧世离用力将手指捏紧轮子,只捏得指节泛白,一阵阵颤抖。粗糙的木轮上满是滚动时留下的倒刺,只划得他掌心鲜血淋漓,在上面留了一个又一个触目惊心的血印。 他想留在这里,哪怕再次成为供人驱使的棋子,也无所谓。 —— 萧世离烤的羊腿是真的不错。 夜深了,黎九窝在小暖炉旁仰着脸,切下一小块肉放进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的津津有味。 兔肉锅已经被她和黎锦两人相互瓜分完了,她拼死拼活地从对方手里抢下了最后一个羊羔腿,颠颠儿地跑去了书房,打算一会儿补课的时候当零食吃。 结果跑到半路就放弃了这个想法,溜去厨房找了调料,在自己的殿里啃的满嘴流油。 毫无北凉小郡主的形象。 黎锦赶了几天的路,又陪她和萧世离在府里闹了一天,早就困得半死不活。吃完他的兔肉锅之后,直接熟门熟路地自己找了个房间睡下了。 一看就是没少来这个地方和她鬼混。 流月站在她旁边,拿着根夹炭火的钳子木木地看着火堆,不知道在发什么呆。黎九见了,又拿着小刀从羊腿上割下一块,用铁叉子串好沾了孜然,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喂喂,回神啦!” “…啊,殿下!”她恍若初闻地抬起头,连忙答道。 “怎么没见萧世离?”她靠在椅背上,咬着一块羊肉问道。 “流月想,他应该还在书房。”她想起了不久前后殿旁的那一幕,忍不住垂了头,“殿下可是要找他?我去把他叫过来。” “不用了不用了…” 黎九连连摆手,拎了小裙子就往书房方向跑,想了想,又把剩下那半个羊腿给抱了去。 “我这就去找他!” —— 邻近年关,北疆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上了漂洗过的大红灯笼,一缕缕烛火在灯笼内摇摇晃晃,放眼望去,满街的橘黄夜景。 黎府的下人们已经开始准备节时的装饰,北黎喜红黑二色,黎九路过前厅走廊的时候,看见满眼的黑色旌旗在头顶随了猎猎北风,上面以朱砂绣染而成的黎族三狼爪痕家徽一阵阵飘扬。 相传黎族先祖原本为贱奴,幼时家中惨遭屠杀,不得已孤身逃离北上,于北疆之北的万年冻土中被三只雪原狼所救。 先祖遂长于狼群之中,后率众狼剿灭仇人,统领北疆。又因归来后无父无母,便尊三狼为主。 三狼为狼王,狼母与幼狼。至此北疆黎家便以此为族徽,世世相传,不得遗忘。 黎九跑得急了,一把推开了书房的门,拎了裙子靠在门槛处,大口喘息着。 “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她脸上因为运动泛起了一阵红晕,眸子却是亮晶晶的,像极了北疆万年不变的星光。 黎九看着萧世离只点了一支快要燃尽的蜡烛坐在桌前,昏暗的光线之中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便略带歉意地对了对手指,走了过去。 “阿离你不用担心浪费的,我既然要你教我,自然是允诺了你,可以随意使用这房里的东西。”她一边说着,一边擦了火柴将这书房里的烛灯都一一点燃,然后坐在了他的身边。 萧世离兀自低头,看着手里的那一本书卷。还未散去的阴影遮在他的侧脸上,他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 “…你怎么啦?”黎九原本还满心欢喜地跑过来,想要和他说说话,如今见了他的这副模样,却是怂了。 她一时之间居然忘了这个屋子里谁是主仆,只记得面前这个少年应是未来的王,只记得他刚刚经历灭门,受尽屈辱一路逃亡。 刚见面的时候他伪装的太好,见谁都笑见谁都低头,以至于她早就忘了他在来到这里之前,到底都遭遇了什么。 灭族之仇,刻骨不忘。 黎九缓了缓神,待她的目光停留在对方被倒刺划得伤痕累累的手上时,终于惊叫出了声。 “…主人?” 萧世离像是被她这一声惊叫唤醒,慢慢地抬起头,朝她轻轻地笑了笑,手下却是不自觉地握紧了那卷书。 灯光下迸裂的伤口里有血迹缓缓渗出,一直染红了他握着的地方。 “对不起,主人。” 他见是黎九,便重新低了头,轻声开口,“奴刚刚入了神,没有注意到主人过来。” “你…你都没有感觉吗?”黎九眼看着他握着的书上那片血迹在他愈发紧握的手下越渗越大,不由得心急如焚。 她忽然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摊开来看,忍不住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阿离…” 黎九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一片,又深吸了口气,压下颤抖的声音,开口问道,“…你都对自己干了什么?” “如果奴这样的话,主人也会心疼吗?”他却突然笑着问道,脸色却苍白得恍若死人,“主人可以不心疼吗?阿离不想要您的怜悯。” “你…” 她顿时就愣了,怔怔地看着他,一路上抱着的那小半个羊腿“啪”地就从她的怀里,掉落在桌子上。 “阿离…想请您把奴当成棋子。”他忽然收回手,用力推开了轮椅跪在地上,朝少女拜了下去。 “只要对您有用,怎样差遣都无所谓。” 作者:这章好像有点虐,保证下一章就甜回来!! 男主需要女主精神上的暴打,不然迟早和原书里一样,黑成最大反派233 第7章 抱抱你呀 黎九她从未想过,萧世离会是这种想法。 所以当她看见面前的少年挣扎着推开轮椅,跪在地上朝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是被五雷轰顶,一阵阵地发懵。 这世上还有人,赶着想要成为工具的么?她如此想。 不,没有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逼不得已的麻木与习惯而已。 “阿离。” 黎九蹲在了他的面前,一声又一声地,轻轻叫着他的名字,“阿离。” 他抬起头,她看见少年望向她的眸子黑而深沉,眼里却似蒙上了一层雾。 湿漉漉地,像什么孤零零缩在角落里,独自舔着伤口却被人发现的小兽。 既危险得难以接近,又忍不住惹人疼惜。 “为什么你不要求我,把你当成朋友呢…”黎九眼神飘忽地看着他,喃喃地开口,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为什么阿离,你要一遍一遍地去确认,自己究竟有什么用…”她用指尖拂过萧世离垂落在脸侧的发丝,停留在了他落了一枚泪痣的右眼角上,眼神清澈如水,带了暖意。 “你很有用,比任何随从,任何官家子弟,任何王公贵族…都要有用。” 卞唐人常说,右眼带泪,乃不详之兆。亡国克亲,皆出自于此。 管他呢,黎九默默地想,扬起嘴角冲着他肆意地笑。 他将来是无人不惧的卞唐宰相,再后来会是一统四海的千古一帝,可如今却是她的人。 萧世离想要亡国,那就随他来,若是旁人再敢提起他克亲,自己就打断那人的腿。 反正眼下,也无人敢反抗北凉狼女。 他不把自己当人看太久了,在宫中时如此,在萧家亦是如此。如今,仅仅是需要别人去看着他,告诉他。 “…不过,阿离可不是工具呀。” 少女软软的叹息声埋在了萧世离的肩头,将笄之年的女孩身体柔软得不像话,却又带了北疆女子特有的刁蛮杀气。 她呼呼着像条小狗似的,毫不顾忌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在身上蹭了又蹭,散开的黑色长发在身后水藻般荡开。 很是欢喜的样子。 “…整天在瞎想些什么,阿离对我,是很重要的人啊。”黎九呢喃着说着,完全不顾对方的挣扎,戳了戳他的脸。 萧世离生在礼法森严的卞唐之都,从没有被人这么对待过。如今看见她把手伸过来,下意识地以为要挨打,身体就是一抖。 她见他这样,不由得呆了一下,又在少年人略显不知所措的眼神里,大笑着扑了上去。 他不仅仅是掌握着她未来性命的反派,更是要陪着自己走到人生尽头的人。 “不要怕…你如今是我的了。”书房关着的门扉挡住了外面喧嚣的万丈灯火,少女闭上眼睛,在他的耳边轻声开口道。 “我也,同样是你的。” —— 黎锦睡得早了,半夜里被下人们采办年货的声音给吵起来,揉了揉眼睛披上袍子,就从床上翻身下来。 年关将近,黎府整个府内都显得热闹了起来,她看着侍从们踩着梯子将灯笼挂遍了整个大殿上上下下的所有屋檐,慢悠悠地掩了朱唇,半闭了眼睛打了个哈欠。 不错不错,黎九之前那套恩威并施的搞法还是很有成效的,如今这个小院子,可是被她打理得纪律森严。 优者给予黄金,劣者责以鞭打,触犯家法之人被贬为奴,供人驱使射猎。 结果不知怎么传着传着,就成了她暴戾恣睢,喜好虐杀了。 可能是因为这丫头次次处罚杀人,都必定亲自动手吧。黎锦扶了额叹气,再抬起头时,才发觉自己已经信步到了书房附近。 房内似乎亮着灯,她刚想推门进去,却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流月给拉住了。 “锦殿下,小殿下她还在里面。”流月低了头,语气似乎有些微妙。 “嗯嗯我知道。”她没觉出有什么不对来,换了只手推门,依旧想要进去,“你看都这么晚了,我这不想叫她出来呢。” “可是,萧世离也在里面。” 她忽的抬起头,一脸你懂我懂的表情,开口问道,“殿下,您现在还要进去吗?” “呃…” 黎锦知趣地收回了手,一脸故作淡定地挠了挠发梢,“那个…我回去睡觉了。” “恭送殿下回寝。”流月笑笑,朝着她拜了一拜。 “啊对了,流月。”她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身,朝小侍女眨了眨眼。 “你一会儿也歇着吧,我觉着你家殿下今晚…应该不需要我们去打扰。” —— 年节很快就到了。除夕一大早,黎九早早地就起了床,欢欢喜喜地冲出了殿外,奔向了雪地里。 学堂放假,她今日换了一件新的深黛色襦裙,揽在双臂上的墨色绫锦披带上面,用隐线绣了暗银的云纹。肩头则是黎锦从胤然城号称千辛万苦带过来的雪狐披肩,称得眉间一点石竹花红得嫣然。 门外有做完本职的下人们在唱着北疆的短歌,调子虽婉转,却爽快明烈,直冲云霄。她听了只觉得耳熟,便忍不住站在殿门口多听了一会儿。 “是北凉特有的归乡调,相传是先皇时的一位将军妻子所作,期盼新年伊始,她的丈夫可以杀遍仇敌,踏雪归来。” 萧世离不知什么时候推了轮椅,停在了她的身边。 自从那晚他们聊过之后,他好像整个人都变了不少,至少没有之前捉摸不透了。 她看了他一眼,他目光正平视着不远处正和侍卫们闹在一起的黎锦,“刚刚的‘春风三月,愿君如故'一句,说的是卞唐的昭平公主,如今已经薨逝的凉王后李棠仪。 她十八岁时孤身一骑前往北凉,一身白衣与黎钰于北疆诸天星辰之下成婚。又于八年后的某个春日与凉王告别,送至江南助先皇平乱,从此再无相见。” “母亲…” 黎九听着那曲子被那些人们一遍遍唱着,声音逐渐扩大。一个又一个人们停下了手里的工作,转头看着他们,然后放下各自拿着的工具,纷纷加入了合唱。 “听尔约誓,听尔南去…不见雪尽,不见君归…” 高亢的女声之中夹杂着雄浑低沉的男音,在黎府低低地回荡着。黎九看着人群中将手放在胸口,闭眼轻轻哼唱的黎锦,忽然涌上了一股异样的情绪。 “那次事件所剩下的,也只有这首短歌了。” 萧世离缓缓推了轮椅,转身离去,“‘三月叛乱’时,卞唐的叛军将整个北疆血洗殆尽,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那些唱着曲儿决意候君归的妻女们,再也没有等到她们的丈夫归来。” —— 黎府家大业大,年节时要处理的事情很多。 萧世离明面上还是奴隶之身,不方便出面。黎九便在黎锦和流月的帮助下,极其艰难地熬过了一个脚不沾地的上午,正准备倒在床上躺尸,却又听见门外传来敲门声。 “殿下,外面有人找。”流月的声音隔了一层门,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进来。”她在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门被打开,黎九看见她怀里抱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弓箭护甲,就是一阵阵头疼,“流月,这又是什么?” “殿下忘了今天下午一年一度的舞真大会了。”流月笑道,“今年黎锦殿下和小殿下都可以参加,黎府上上下下都很期待呢。” 城外的猎场上秃鹰低旋,新冒出头的野草从雪底探出了一茬,随即被飞驰的骏马踏过,留下长长的一片秃地,在猎场上一圈又一圈地绕着。 一旁的人们连忙将马匹踏过的荒地围了起来。底面被削尖的长木棍被一个挨着一个地钉入地下,不一会儿,崭新的赛道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黎锦作为城内地位最高的,在众人的一致劝说下,不得不下了马,披了白袍坐在评判席上充当主持。她见城内众人都来了,便挥挥手,示意大会开始。 众马齐啸,欢快迅疾的鼓声在猎场上响起,黎九只见猎场尽头扬起了一阵阵烟雾,一匹匹骏马突破了浓烟,朝尽头而来。 两匹白马并肩而行,冲在了最前面。马背上是一男一女,随着鼓声号角做出了各种的惊险动作,惹得围观的众人一阵阵欢呼。 舞真城的元逐与元姜兄妹,她在学堂的玩伴。 打前面冲过来的那位少年一个探身,一把拔起插在地下的标旗,远远地抛在了地上,凌厉的眉眼不屑地看了一眼剩余的参赛者们。 “元逐!元逐!”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阵欢呼声,少年踢腿打马,不紧不慢地绕着猎场,淡淡扫了他们一眼,然后看向紧随其后的白袄少女。 “姜妹,过来。”他踏马停在了黎锦面前,看着侍卫带上来的黄金,骏马与狐裘,扭头对她问道,“想要哪个?随你挑。” “是,大人。”她笑嘻嘻地催马凑了过来,眸子清亮,却又恭敬地停在了距离兄长半尺不到的地方。 “元姜不喜黄金,不如换了那件披风,哥哥已经很久没有新的衣服了。” 第8章 箭术赛事 元逐凛了脸色,低头看了看身上那件快要被洗褪色的墨蓝色军装。 黑山羊皮的束腰将少年原本就高挺匀称的身材勒出了分明的腰身,一直到膝上的长军靴却是因为常年的行走,几乎要磨破。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坐在一旁托腮啃着糕点,打算看好戏的黎锦,垂了眸,倒也没有羞恼。 一旁的侍卫见他迟迟没有动作,正想上前提醒,却看他朝奖台探手,随意拿了那件袍子搁在马上。 随后踢了踢马腹,停在了元姜身边。 “拿去。” 少年冷着脸漠然开口,把那一看就是上等极品的裘袍塞在了她的怀里,“雪狐裘柔丽,不适合北疆男儿,送你了。” “谢谢大人。”得了礼品的少女一边弯腰道谢,一边开心地把那件袍子披在了自己那身陈旧的短袄上,笑得一脸灿烂。 元逐听见那声大人之后,似乎不愿地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反驳,任由她骑着马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大人长,大人短地俏声叫了去。 黎锦看着这一男一女归去,掩唇笑了,抬手从台旁的木筒里挑了支花尾长箭。她很快就在弓上搭好,远远地朝高悬在空中的巨大铜锣射出。 “锵————!” 花箭正中红心,箭锣相撞的声音在空中震耳欲聋地响起,人群再次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原本排列在赛道尽头旁的骏马依次分开,排成几行缓缓散了去,被赛场旁的卫兵牵了,分交给刚刚没有前去赛马的各个世家的成年男女们。 “接下来是箭术。” 一直紧紧跟随在黎九身后的流月催马上前,俯在她的耳边说道,“今年的大会也允许公子小姐们参加,殿下骑射那么好,待会儿也不妨一试。” “唔…” 黎九刚刚从赛道上下来,如今骑在马上,捏了那榆木长弓没有应声,目光来回地扫视着场内。 她虽然箭法敏捷,但马上骑术却不是她的长项,索性刚刚就没有去争那前几。 再说了,以元家那对的风姿,当今大会上恐怕只有二姐黎锦亲自参赛,才可以与之争锋了。 黎九之前那原主没在学堂里呆几天,就算去了也是混水摸鱼,天天往外面跑,所以结交了不少狐朋狗友。 虽然她来了后,在萧世离的管教下心思收了不少,和那群人疏远了些,但这个元逐和元姜却是特例。 元家是舞真城的大族,作风却随了扬州贵族,奢华却不实,早就只剩下一片空架子。 舞真虽是归父王管理,但由于地处云州,离了胤然千百余里,两家关系其实不算亲近。 但碍于他们掌管着城内除了黎府之外,几乎全部的守卫营生,黎九她自然还是少不了与他们打交道。 而这个元逐,却是他家的例外。 他虽是长子,但和元姜都是元家现任族长的一个死去的外妾所生,在被找到前,连个正经的姓氏都没有。 更别提那个小妾,曾是舞真城花楼里,首屈一指的花魁艺女。 据说元家老族长当年听到儿子干的这糟心事后,气得直接从躺了三年的床上跳了起来,拎着红缨枪骑上马,追着他打了大半个舞真城。 最后还是老太太出马,亲自上阵将那两个孩子从勾栏里带了出来,颤颤巍巍地领至祖宗牌位面前认了祖,才罢休。 可就是这样,也保不住元逐在元家地位日益下降。黎九刚见到他的时候,连学堂的老先生都敢给他摆脸色。 —— 她还记得那日她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在萧世离想要杀人的眼神中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匆匆穿了衣服骑着马,一口气冲到了学堂门内的莲花池附近。 就看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年正一个人面无表情地靠在池旁的石头上,弯了腰有一搭没一搭地从地下捡了石子,往湖中扔去。 刚刚融冰的湖里水花四溅,黎九凑上前去,看见那石头旁边还摊着一本沾满水渍的书,已经湿得不成样子了。 她记得他是谁了,元家的元逐。 他们两个之前几次打过照面,这家伙不是趴在最后一排打瞌睡,就是因为没有背出经书,被和自己一起被教书的老先生拿着戒尺狠打手心。 自己倒是知道元逐打瞌睡是因为什么。 黎府那几日既要修缮庭院,又得置办节日,忙里忙外地急缺人手。所以,他经常会半夜里偷偷跑过来,顶替守卫们搬运材料的工作,以此去赚几块微薄的碎银。 元家给他和元姜发的零用细软,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到他们手里了。 言归正传,罚归罚,只不过自己这个身份实在是没人敢惹,每次都是被老先生意思意思,就放走了。 而元逐则是被打完手心之后,锁在屋子里抄书抄到凌晨,连饭都不能吃。 有好几次,连顽劣如黎九都看不下去了,顺路替他求了个情,才免去他要生生挨了的那百余下戒尺。 不过对方倒也很是识趣,在经历了那几次求情之后,便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值日都给接了去,或者在她又被罚抄的时候替她写好内容,放到老先生桌上。 难得碰见一起迟到…这简直是天赐的友谊啊!她顿时大喜,恨不得直接冲上去和对方勾肩搭背。 元逐抬头,见黎九一脸诡异地朝自己笑,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没理她。 还没等她翻身下马,就听见晨读结束的钟声在耳边响起,教室里的公子小姐们纷纷走了出来,在外面嬉闹着。 他冷冷地看了那群人一眼,穆地丢了石子,独自一人弓着背,摇摇晃晃地朝门外走去。出了大门的时候,连个守卫阻拦都没有。 “喂喂,他怎么回事?”黎九摸不着头脑,索性发挥了原主蛮横无理的性格优势,随便逮了一个路过的公子哥,挑了眉问道。 “元家那小子?”对方打着哈欠看了眼门口,一脸不屑。 “勾栏院出来的小骚货装什么清高…他欠了学堂钱,让他在走廊外面旁听就不错了,还敢和先生顶嘴,活该被赶出去。 切,就让他逃课吧,我看这事传到族长那里,他在元家还怎么待下去。” “唔…” 黎九看着大门方向沉吟了一会儿,扯了扯疆绳,翻身上马。 “黎九,你干什么去?!”那人在她身后喊道。 “啊。”她浅浅地应了一句,随即扭过头,冲着对方嫣然一笑,眼里却是毫无温度。 “我忽然也想逃个课了。” —— ……结果那天自己逃到半路,就被萧世离罕见地冷着个脸,堵在了元府门口,和流月一起将她扭送回学堂了。 甚至还让她抄了一晚上的经书,连烤羊腿都没得吃。 黎九骑着马,跟随众人走进了射箭场,在心底继续为此事愤愤不平着。 后来据听流月打探的消息说,那天元逐默默地站在元府旁的那棵大柳树后,听着紧闭的大门里面元家族长的怒骂声,低着头一宿没动。 再后来,他就在家里族人的冷眼之下,被人随便分配了一个管理舞真城守卫的职务,眼不见心不烦地丢去了舞真军营。 元家上下皆大欢喜,族长很高兴,仆人们很高兴,老太太也很高兴。 除了他那个同母的妹妹隔三差五地去军营看他,一切都很好。 在同龄少年还在提着刀游山玩水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军营真刀真枪地实战了。 黎九看着元逐交了马,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赛场边缘的角落里,一言不发地削着比赛用的短箭,幽幽叹了口气。 元家的箭术名额只有一个,早就被分给了他家那个娇纵的小少爷,他就算想要参赛,也只能以替补的身份上场。 她又看了看那个一身锦衣,骑在马上被奴仆下人们团团围着,连个弓都拿不稳的小少爷元宁,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啊。 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黎九骑在马上悠悠地转着自己那把长弓,盯着候场区的元宁想道。 萧世离作为下人被派去了赛场的后勤处,流月如今也下了场,眼下不在她的身边。 她终于可以好好收拾一下元家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同僚了,黎九在心底小恶魔般的笑。 —— “听说凉王殿下那个初来乍到的小女儿,在骑射场上闯进了决赛?” “是啊是啊…听黎府的侍卫说,这小殿下骑射可厉害了呢!刚刚就连元家的小少爷元宁都比不过,红着眼睛下了台…” 萧世离坐在一个青石阶上,安安静静地洗着从大会上换下来的军甲衣物。耳边却是不断传来了那群叽叽喳喳小侍女们的闲聊,不禁垂了眸,眼神莫测。 他预想的不错,对黎九的风评尚且还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没有过分夸大。 不过倒是有一人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元家的庶长子元逐,在本家嫡子败北的情况下,和黎九一起闯进了决赛。 他对这人有点印象。 上回黎九逃学溜出学堂,听说就是因为这个人才导致的。 如今与自家主人一同进了决赛,不需想都知道是为什么。 萧世离皱了眉,手下揉洗的力道不禁加重了些。 黎家和舞真元氏关系疏远,她看不惯那小少爷的作风,拉拢这位倒也可以理解。 只是… 流月抱了一大堆洗好的衣服走了过来,正好看见萧世离坐在石板边冷着张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唔…她仰起头嗅了嗅空气,总觉得有点酸。 作者:我更新辣!!! 第9章 除夕之夜 “堂堂七尺男儿,居然比不过一个妙龄女子!” 元氏族长坐在专人为他们准备的休息区里,脸色气得青紫,对着低头蓦然红了眼眶的元宁伸出一只手,颤颤巍巍地在空中点着,急得快要说不出话来。 “…爹!” 元宁张了张口,几乎要泫然欲泣,语气却是恨恨地要咬出血来,“黎家那个小狼女蛮不讲理,开赛时将孩儿的弓一把丢进了场外的池子里,要不然我…” “列祖列宗啊!” 族长哀叹一声起身举起了双臂,声音惨然,自嘲地看着天笑了起来,“瞧瞧元家如今落得这个田地。曾经西北草场上名震一方的元氏族民,如今入了关,生的孩儿居然连一把…一把短弓都拿不稳了!” “好了元郎,宁儿他也不是有意的。”元宁母亲见丈夫被他气得不轻,连忙赶来哄道。 “唉,罢了罢了,是平日里我待他太过放纵,怨不得别人。”他跌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大过年的,都散了吧。” 只是便宜了元逐那小子。 元母幽幽地看着不远处冲在最前俯身拿箭,与黎九仅隔了半身的瘦高少年,神情复杂地转过了身,走远了。 —— “请客请客请客!!!” 夜幕降临,舞真城天色擦了黑,黎九一行人从场上下来之后换了装束,打算去酒楼里玩。 除夕夜的酒楼生意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城中贵族在席中觥筹交错,金盏相碰之中,清澈的酒液洒在了铺着绫罗银丝的桌面上。 漂亮的胡姬小舞娘穿了艳红的纱裙,在火炉旁光着脚跳胡旋舞,洁白如新葱的玉臂上,裸露的金钏闪闪发亮。 一舞罢毕,只见那小舞娘在炉边踮脚一转,腰肢柔软得恍若无骨。她右手将那臂上金钏向空中抛起,在围观贵族们的叫好与争夺声中弯了一礼,不待金钏落地,便盈身离去了。 流月推了萧世离跟在后面,在人群中左拐右拐地挤来挤去,终于找到了一个隔间坐下。 酒过三巡,流水般的席宴纷纷上了。黎锦脱了披风,咬了一口据说是从东海贡来的虾糜,目光百无聊赖地在那些舞真城的权贵们身上转来转去。 她忽然高举着一杯澄澈的青稞酿,一只脚踏在城南醉馔楼的檀木铜椅上,冲着那边桌上的人大声笑着喊道。 “元逐,我赛场上赏你的那百两黄金…你可要收好了!” 元逐原本正低着头,同那些跟随而来的士兵们坐在外席旁,兀自吃着剩下的羊汤冷食。见有人脆生生地叫了自己,便冷冷地抬头去看。 军中辈分等级森严,他职务虽是高了旁人好几等,但终究是个新人,出身又和那些贫民窟里长大的人们不同。如今自然是和一群新入营的勤杂兵们挤在一起,去争那一锅汤。 黎九看着二姐脸颊两侧因为微醺的缘故,泛了浅浅的酡红,仰了脸将那杯酒一饮而尽,一身玄砂色劲装眉眼如飞。 “哼,别以为你夺了第一就可以洋洋得意了…等本小姐我,我来年入了场,我们提弓再战!” 她喝得有些醉了,下了椅子跌跌撞撞地向后退着,举着那青稞酿一路撞倒了不少端茶递水的侍生。 琉璃的杯盏在她身后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同在一桌的黎九见了,想要伸手去扶。却不料被人抢了先,不由得愣住了。 “殿下小心。”元逐见她这样,忽的起身,一把伸手将黎锦拉到了一边,正好避过了身后侍生向前溅起的盘子碎片。 “您醉了。”他看着少女辉煌烛火之下被映得清丽无双的脸庞,低声说道。 黎锦身子没使上力,直接就这么撞在了对方的肩上,晕晕乎乎地抬头猛盯他那身破旧的军装。 她虽是女子,但从小就在胤然城的王府军营中长大,天天跟那群随父王征战多年的老兵们混在一起,早早地就会了骑射刀枪。 如今见了这军装,倒是恍惚间以为,又回到了胤然的军营里面,跟那些相熟的军人们闹在了一起,便喃喃开口。 “元逐,北疆下雪了…你穿这么薄是御不了寒的。 明日我去给你送件新的过来,你记得在军营里…记得等我。” 坐在元逐那边的士兵们起哄了起来。他站在人群中,低头看着眼前信誓旦旦的妙龄女子,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我送你回府。” —— 萧世离坐在桌前远远地看着这两人,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你这副表情是怎么回事?”黎九原本正喝着一杯葡萄汁,趁二姐醉了的当口疯狂抢一盘做得极其鲜美的蒸饺,一扭头就看见他坐在自己身边,垂了头笑得像个狐狸似的,不由得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主人这个万年遇不上桃花的二姐,今晚似乎是有了个好兆头。”他沉吟片刻缓缓答道。 “哦?”黎九诧然,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清澈的眸子眯起,一脸鸡贼地笑着看他。 “可我怎么听流月说…有人下午听说了我和元逐进决赛的事,脸都青了呢?” 说完还回过头看了流月一眼,相互在心底暗暗击了个掌。 确认过眼神,是互通心思的人。 “奴只是,担心主人的成绩。”他浅浅笑着,任由对方的手指捏紧自己的下巴挑了起来,开口道。 “你确定?” 她挑着对方的下巴玩心大起,于是故作生气地手下微微用力,语气却是装得十分委屈,艳美的眼角像是被谁惹了般发红。 “好啊阿离,赛场上刀剑无眼…我初次登场参赛,你竟丝毫不担心本殿下的安危? 啊啊,我可当真是养了一个白眼狼,不如将你撕碎了,去城外喂狗算了。” 说完还委屈巴巴地松了手,趴在桌子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偷偷拿眼角瞧他。 “主人才是狠心。” 萧世离见她这样也不说破,看着酒楼的侍生将桌上空了的盘子纷纷撤下,又添了新菜上去,冷声道。 “居然自作主张地去拉拢元家长子,可当真是不把府里的安危放在眼中了。 就算元氏本家奢靡不堪,但如今我们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少不得互相见面。您是黎家的九殿下,自然不打紧。可回头若是起了冲突,可是连累了底下的人。” “喂喂…你真生气了啊?”黎九觉出对方语气不对,连忙起了身子凑过来。 “主人您留我下来,是为了护大家安宁的。”萧世离轻声说道,“…这一次,您没有提前告诉我。” “好啦,我错了还不行吗?” 她扑过去蹭了蹭坐在轮椅上的少年,笑道,“那元宁确实欠收拾,堂堂北疆男儿只会哭鼻子,活该被我打下去。 至于元逐,我不过是顺手帮了一把。他能记得最好,记不得也不妨事,那是他应得的。” “您总是对别人这么好。”萧世离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是…有时候却看不到真心。” “哈哈哈阿离你果然是醋了!” 黎九仰起头,看着少年冷下来的脸色里带着些倔强,忍不住莞尔一笑,“你既然心思那么多,自己说说,我究竟是待谁最好?这黎府身边上上下下的人…有谁能比得上你?” “我没有…”他刚想开口,却被少女堵住了话头。 “吃圆子不?” 黎九捧了一碗水晶圆子送至他面前,几乎透明的圆子在瓷碗中沉沉浮浮,衬得少女眼神闪亮,“我托后厨的师傅专门做的,用糯米和红糖细细揉了,芝麻馅里面添了刚刚打碎的果仁粉。我记得扬州过年是要吃这个的…你不如尝尝味道对不对?” 萧世离呆呆地看了她手里的白瓷小碗两秒,忽然轻轻笑了。 “多谢好意。”他接过那碗舀了一个,小心翼翼地咬开。 几乎陌生的味道充斥着他的口腔,他凝了凝神,抬头对着满脸期待的黎九答道,“味道很好,几乎一模一样。” 他残腿之后,每逢过年都会被萧家的长辈们关在房里,留一些年前做多的干粮给他。 说是怕他不方便出面,实则彼此心里都清楚,是怕自己晦气冲撞了大家,扰了过年的氛围。 他又细细咬开一个,糯米的甜味带了一点红糖的香气,软软糯糯的在嘴里化开。 “谢谢。”他再次轻声说道。 —— 右臂戴了金钏的小舞娘光着脚,盈盈趴在一张兽皮毯子上。后背上的舞裙从戴了金环的颈下分开,到腰上绕了两下,堪堪盖住下面的双腿。 女子雪白的肌肤外只蒙了一层红纱,隐隐约约地露出里面姣好的身材来。 她柔媚地在地上翻了个身,一双长腿并拢向身侧微屈,在那毯子上跪好,软声开口。 “卫大人,您找奴家…可是有什么事?” “十三,外面那个就是黎家的小殿下?” 一身金袍的少将靠在独间的软榻上,拿起搁在桌边的羊白玉杯喝了口酒,眼神莫测了起来。 “在春礿祭前帮我查清她的资料…我们卫家挑人,从来不能看走眼。” 作者:最近作业多成狗,忙着搞论文没有更新,不好意思惹 第10章 卫家来人 过年的年味还没消,春礿祭就要来了。 黎九抱着个手炉,坐在梳妆台旁。她把手炉放在腿上,盯了那铜镜发呆。 “客从远来,殿下今日可要好好打扮一番了。”流月站在她身后,一边认真地说着,一边将一件缃红的拖地长襦裙拿来,侍候她穿好。 紧接着,又在她身上披了一件几乎透明的绸丝大袖衫。 金丝缠绕而成的蔷薇在袖衫上交错,她弯腰执笔沾了黑漆小碟中的红贝母粉,在黎九已经施妆完毕的嘴角描了斜红口脂,又在两侧各点了一点面靥上去,起身去拿梳子。 “月月啊。”她托着腮,看着镜中那张天真无邪中又带了点妖艳的脸,忍不住问道。 “你确定你把我给画成这样,一会儿出去了,不会吓死二姐他们?” “那是殿下您平日里只顾骑马射箭,根本就没有好好打扮。” 流月嘴上埋怨着,还是拿了梳子过来,站在身后将那袭乌黑的长发梳得光滑。又挑了一条金丝捻成的流苏白玉项链在她胸前比了一比,开口道。 “小殿下您是媚骨天成,要是哪位卞唐的大臣将来有幸娶了您呀,保证要集这天下的宠爱于一身,叫这六宫里的妃嫔都失了颜色呢。” “我倒是觉得骑马打猎挺好的…”黎九小声嘟囔着,忍不住看向门外,“阿离他怎么还没收拾好?待会儿要一起去见卫家的客人呢。” 卞唐的大臣?自己这府里不就有一个嘛。 她可不愿去嫁一个卞唐的什么大臣,江都扬州千年气数已尽,只等着一朝被人推翻,屠个满城血雨。 要是自己之后能侥幸从萧世离手里活下来,倒不如就回到这北疆万年冰雪上,像历代北凉王的子女们一样,弯弓卧马了此一生,她想。 今后阿离御驾亲征,自己也能蒙纱打马远远地在城外望他一眼。 不枉这主仆一场。 “他去舞真的军营找元逐了,说是有事要谈,谁知道他又在暗地里想什么。 …喏,这发式是梳好啦,殿下您瞧可还合适?”流月俏声在她耳边唤道,放了梳子站在一边。 黎九闻言起身,看着流月推了半身高的镜子立在身后,便细细看了被她分为两股留在后背,用几枚小巧的银铃环挽成了垂兰鬓。 “流月你手真巧!”她心下欢喜,装作要抱住小侍女,在对方惊恐注视着自己妆面的眼神下收了手。 “放心,我知道分寸的。” 黎九故作姿态地把手放在腰前,背对着镜子振振有词,“端庄,端庄是吧? 我是黎府的主人,待会儿可不能失了分寸。” —— 黎锦在府外打马远远地瞧着,浩浩荡荡的士兵们从城东一直排到黎府。打前面几个领头的,骑在浑身披满银白盔甲的高头大马上,擎了卫家红底金边的鲤鱼长条旗子高举在头顶,踏步声震天。 卫家的专属护卫队,与皇家禁军齐名的赤锦营。营中单挑一人便可敌十名普通军官,是除北疆军外纪律最森严的地方。 能以家族势力做到如此地步的,整个卞唐只此一家。 身着黄金甲冑的俊朗少将策马行在最前,身后由众人抬了一个轿子,晃晃悠悠地跟在马队中。 轿子并非官制,上面无一纹样,只有红纱自上向四周垂落,显得神秘异常。 黎锦尚自盯着那红帐,寻思这来人究竟是什么路数,却见他冲着两旁下拜的人们微微一笑,随后扬着嘴角,看向黎府外迎接他的自己。 卫家唯一的继承人,如今缨宁长公主的胞弟卫宁焕。如今平复西北胡乱,在沉甲城一战成名的镇西大将军。 居然才二十出头。 却也可见此人能力之高。她如此想着,连忙冲对方行了一礼。正打算催马上前,忽然听得路边传来一阵翕动,不由得侧身去看。 只见一旁卖花的少女原本俯身跪在地上,不知何时余光瞥见了他的模样,居然直直站了起来,竟是把那大捧大捧从江南买来的名贵花儿都给丢在了地上,一动不动地呆呆望着他。 …太丢脸了。 她无语地抿了嘴,正打算训斥一番那丢花女子,却见少将下了马,将散落在地的花束拾了起来,细细端详着。 “这芍药很好,花枝挺拔…不像是从扬州千里迢迢运来的。”卫宁焕倚在马边细细端详了一阵子,然后带着笑意看那少女,在对方羞红无措的面容下抬手递了银子。 红如朝霞的芍药花被他携了去,黎锦看着他翻身上马,折身行到那红帐面前,将那芍药递了过去。 “夫人您看如何?” “名花倾国两相欢…” 女声慵懒开口,一条净如雪肌的玉臂从红纱之下挑了帘子缓缓探出,金红大袖下裸露的肌肤娇嫩得如同初生孩童。玉臂之上,上面琳琅满目地戴满了大大小小粗细不一的繁美金镯,随着手腕的移动叮当作响。 她说着,执了那鲜红的芍药在手里幽幽地转着,忽的染得嫣红的指尖一顿,那花枝竟然生生从指尖接触处穆地断裂,悄无声息地直直坠向地面。 “可这君王若是不看那花,那么就算满城花开万国来朝…也是闲者多事,只得了个徒劳罢?”那女人将残留的花梗扔了,顿了顿,收回手臂,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卫将军一路奔波,妹妹他们已经在府内等候多时了。” 黎锦连忙借了这当口连忙上前,向几位说道。 “哈哈…北凉王家的孩子什么时候也学了扬州城的风俗?我只比你大几岁,你莫跟我客气。”卫宁焕揉了揉她的头大笑,弯下腰细细看了一番。 “唔…生得与当年的昭平公主倒是有些神似,想必长大后也是一副美人皮囊。 对了,我听说你骑射在小一辈里最为出类拔萃?” “哪里的话,论起箭术,九妹她超过我指日可待。”黎锦一听连忙摆手,打马跟在对方身边一同朝黎府方向去。 时不时地,眼睛还偷偷瞟向那顶轿子。 “哎兄弟,不知这帐子里…”她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悄声对着一名士兵问道。 “小声点…那人可是卫家如今的首席谋臣,整日闭门在府内,只有最上面几个人来了,才开门迎客的。 要不是她这次突然提出一同前往舞真,平日里我们也见不到。 大家平日里都唤她斛晚夫人,听说是一位十分了得的惊天大美人,连长公主回府议事,都要询问她的意见呢!” 那士兵抬头见走在最前的卫宁焕没有干涉,连忙低声朝她解释着。 “怪了。” 黎锦看着那帐子暗自嘀咕道,“好端端的美人不呆在江南,怎么就…跑来北疆了?” 作者:这章开始进入主线,女主他们终于开始打怪升级了,感动(?_?) 第11章 斛晚明画 “不明白你叫我来干什么。”元逐皱着眉在黎府内院下了马,扭头去看萧世离。 萧世离原本正坐在黎九专门给他打造的特制马鞍上,不知想什么事情。听见他说话之后,抬眸看了他一眼。 随后重新低头整了整袍子,弯下腰,让接应的侍卫把他从马鞍放到轮椅上,沉了声音缓缓开口。 “黎锦殿下去接卫家的人了。” 少年在舞真城已经生活多日,早已不似初来时那副落魄见不得人的模样。 萧世离是扬州贵族特有的白皙肤色,又偏生得一副柔弱清秀的眉眼。深眸垂眼,薄唇微红,平日里又散了一头墨色长发,未长开之前倒颇有几分女相之姿。 如今在北疆呆久了,言谈举止之间也带了舞真城的凌厉风格。此刻披了黑袍坐在轮椅上,虽是还是那副隐忍性格,但已经时不时露出些森然霸气来。 “元逐…卫家今日,兴许有人想要见你。”他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眼神沉沉如烛。 他曾在扬州城势力最大的家族中长大。 如今来到这里,平日里在黎府里闲了,就是和黎九他们出去骑马折梅,砸冰摸鱼,在草场上抓了兔子拿来开小灶。 倒是干净得有些不适应了。 但并不代表,他已经忘了曾经被迫学到的东西。 比如说,他曾经在府里,听门客们闲聊的那件事。 江南的小小雀儿在北疆一夜坠落,只留下了两只嗷嗷待哺的幼雏,在荒凉的草原艰难求生。 萧世离重新垂了眸,漠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交叠放在腿上的双手,上面满是常年拖动双腿在地上爬行时所划出的惊心伤痕。 在那个地方,没人在乎一个残废的养子都听到了什么。 也从来不会留意,在他们深夜偷偷摸摸聚集在某间漏雨的废弃仓库,交换着刚刚得到的情报时,一旁堆满杂物的阴暗角落里,是否有人默无声息地蜷缩在那边,只求能得一个入睡的地方。 都不重要了,过去拼命维护的所有权术诡诈,都随了扬州暮春的那场大雨,消失殆尽。 他从怀中瓷盒里取出一点白脂膏药,擦了手心上留下的旧伤。 这是上回他推轮椅时把自己给弄伤之后,黎九特意给他配的。据说请遍了整个舞真周边大大小小的各种名医,才调配出的这个方子, 两月之内每日三次,定能将疤痕除得干干净净。 估计是看不得自己手上那么多触目惊心的口子,拿到药之后,黎九每天早中晚,都要按时按点地跑来书房,定要盯着自己敷完才肯罢休。 这几日自己被她养成了习惯,就算黎九突然有事不在,也习惯性地涂了。 “是谁?”元逐继续皱眉问道,却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了少女的一声欢呼。 “阿离你回来了啊!” 黎九终于被流月折腾完毕,放了出来。她见萧世离下了马坐在院子里,当即提了红裙就往外跑,浑身上下的金银首饰叮叮铛铛地响成一片。 “主人。”他浅浅地应了一声,扭过头去望她,却不料忽然怔了神。 面前的少女红衣翩飞,笑魇如花。 黎九的五官艳丽鲜明,流月只在眼角和唇上涂了嫣红的脂色,妆容却是十分干净,毫无喧宾夺主之感。 他看过去时,少女正一步踏进在雪地里。脸侧金线摇晃,整个人美得惊心动魄。 北风吹过,额前有几根并排的细细金线垂下,虚掩了眉间那朵精心勾勒的石竹花。 元逐见萧世离迟迟没有下半句话,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当即也是傻了眼。 “…你是,黎九?”他看看萧世离,又细细辨认了大半天面前的人,这才不可置信地确认道。 “有,有那么恐怖吗?”黎九头一次画这么浓的妆,心里也有点没底,顿时怯怯地望着他,又眼巴巴地瞅向盯着自己沉默不语的萧世离,问道。 “咳咳…那倒不是。” 元逐被她盯得别过头,猛咳了一声。然后拿胳膊肘不动声色地暗戳了一下身旁半天没有表示的那位后背,“萧世离你家主子,你自己说。” 萧世离闻声抬起头,又凝神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伸出手,碰了碰黎九的侧脸,然后笑了。 “我家主人,果然是最好看的。” 他认真地看着对方,然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轻轻拽了点对方的衫子,一字一顿,“嗯,整个卞唐,谁都比不上。” “…操!” 元逐在一旁听了,捂着脸良久,默默地蹦出了一个脏字,“都说你平日不怎么喜欢说话,怎么一开口就这样语出惊人?” “你你你,我…” 黎九忽然被夸,顿时上天,捂着张羞红的脸在萧世离面前的雪地里转圈圈,身后的尾巴快要翘到了天上。 “你喜欢吗你喜欢吗?” 她忽然俯身,双手按在了萧世离的轮椅扶手上,眸子明亮一叠声地问道。 萧世离没说话,笑着点了点头,替她理好了刚刚不小心跑出来的几根秀发。 “…我不管,阿离他说喜欢。” 他看着黎九得了认同之后,得瑟地在匆匆赶过来教导规矩的流月面前振振有词。暗自低了头,在元逐略带悲愤的眼神里笑了笑。 怎么会不喜欢呢?他在心底想。 …毕竟,那是他的黎九啊。 —— 春礿祭如期开始,舞真城的百姓们都换上了做了一冬的崭新衣物,头戴柳环热热闹闹地到了街里的集市上。 黎九推着萧世离停在前院,微起的风吹得她衣袂纷飞。她随手折了一条柳枝几下绞在一起,编了个大大的柳环,歪歪扭扭地戴在对方头上,看得一旁的流月直摇头。 元逐上了马,去府外接应黎锦了。她迟迟不见他们过来,原本还出门张望过几次,在路边的面具摊上买了狐狸面具去吓萧世离。 后来索性提了裙子坐在院里那棵大柳树上的秋千架上,悬着腿晃了起来。 萧世离抬起头,看着黎九侧戴了那副狐面高高荡在秋千上,单手抓着藤条,想要去摘树上的柳叶,忍不住出言提醒。 “殿下当心。” “哈哈…要我看,你们这个九妹,不像昭平凉王后,倒是与她胞姐镇国公主——昭容殿下当年风姿有的一拼。” 卫宁焕骑马走在最前面,扭过头冲着黎锦笑道。 “北凉九公主黎九,见过镇西大将军!” 黎九见了,连忙从秋千上跳了下来,飞速整理好衣物之后躬身请了个安,俏声答道。 “果然,模样仪态皆与广仪当年极其相似…”他下了马,意味深长地看着黎九,忽的又转身朝身后红帐之中望去。 “夫人…您看怎么样?” 黎锦催马跟在后面,看着帐内影影绰绰却毫无言语传来,忽然心头一紧,连忙在一旁打趣着。 “将军您可别夸她了,这丫头一会儿离了人,保准又要在府里得意半天。” “…扬州城,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镇国’二字了。” 漫长的沉默之后,那慵懒的女声终于再次在帐内响起,黎九被这声音听得愣了神,连忙扭头去看。 “不过,所有人都没有忘记。” 女人纤细的指尖伸出帘外,微微挑起一边遮着的红纱。她的五指在匆匆赶去扶住的侍卫手臂上抓紧,踏着刚刚铺就的台阶悄然而下。 “当年的镇国公主举丧,长长的灵幡一直从宫内排到了城外。那时城中男女老少不论官职地位,皆跪于城中道路两侧,为其守灵三日,不眠不休。 那时正值三月叛乱,叛军一路杀至扬州城下,江都先皇为保皇室血脉,随了满朝文武大臣,被迫弃城逃亡。 只有当时受了处罚的昭容公主自幽禁处出,孤身一人披了玄甲。 随后率剩余三千禁卫军立于扬州城上,与十二万叛军血战十天十夜,身中数箭,仍不肯合眼。 直到北凉王黎钰率北疆军队前来援助,才碎兵符于乱军中,身陨百尺城楼之上。” “您是…”黎九定了定神,看着面前容颜明艳,一双桃花眼微微合了的女人,恭敬开口问道。 “妾身斛晚,乃卫家的剑与棋。” 她朝面前的少女笑了笑,“不知黎九殿下,还满意这个答案?” “原来是斛晚夫人。”黎九之前读经书的时候,被萧世离强行灌输了不少家族势力的内容,倒是听说过这个名字。 此刻见了真人,连忙欢迎道。 “既然九殿下在这里,那么想必旁边轮椅上这位…就是萧家的遗孤了?”她看了看黎九,接着转头看向一旁默然不语的黑袍少年,柔声问道。 “世离不敢。” 萧世离低头,推开轮椅跪伏在地上,朝斛晚夫人拜下,“如今世离只是一介官奴,能在这北疆苟延残喘下去…也是多亏了两位殿下,和舞真守卫长的帮助。” “哦?” 卫宁焕听了这话,饶有兴趣地把目光投向了刚刚还在一旁靠着树看戏的元逐,“两位殿下都还好说…不知这位是?” “舞真城守卫元逐,参见卫将军。”他尚未从刚刚吃瓜看戏的状态里回复出来,连忙朝对方拜下。 “元逐,元逐…” 斛晚夫人闻声却忽然蹙了眉,缓缓地念着这两个字,忽的朝元逐问道,“这位可是舞真元氏的庶长子元逐?” “是。” “那么你的生母,就是舞真城那位首屈一指的花魁…最后坠楼而死的宁氏女子了?” “…是。”元逐忽然被戳中往事,叹了口气默然道,却听见对方急步走来,停在了他面前。 “元逐,想学剑吗?” 她眼神柔和地看着面前高瘦的少年,蹲下身去,“我刀剑之术虽不及你生母般优秀,但足以令你超出普通男子数倍…也算是了了我当年没能及时赶来的遗憾了。” “夫人…?” 一旁的黎锦愣了,看了看同样不知所措的元逐,“他,他母亲究竟是…” “她是卫家派来北疆的亲信间谍,曾经江都扬州赫赫有名的刀与影——与我亲如姐妹的同门师妹明画。”斛晚轻声应道。 第12章 闻战将至 “二十余年前,我与明画师从西陵潇湘公子,学习纵横琴艺与刀剑花鸟,是当时扬州城赫赫有名的青衣双侠。那个时候,我们惩暴安民救人于水火,并时常为此沾沾自喜,自认虽身为女身,却无人能比得上。” 斛晚夫人的眼神幽幽看向远方,朝呆住的元逐说道,“直到有一日,一个姓卫的少女前来,她嘻嘻笑着看了一眼酒楼下开了满城的大红芍药,朝我问了一个问题。 她说,‘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去救这天下所有人的机会,你要不要来’?” “那位少女,想必是…”黎九看了一眼自刚才起,便一直沉默的萧世离,忽然明白了什么,开口道。 “当年的卫家三小姐,如今卞唐皇室内任谁都不敢小觑的那个势力——缨宁长公主殿下。”斛晚点点头应道。 “西陵的潇湘公子…莫非是那位公子?”元逐好不容易从这一堆混乱的信息里理出了个头绪,皱着眉看向了对方。 “当今卞唐第一剑客,自太皇太后因疾退至思齐宫后便隐居西陵不争世事,又称白衣客的景亲王。”卫宁焕接过了话茬,朝元逐解释道。 “正是。” 斛晚忽的笑了,她重新凝视着面前的少年,北疆雪原之上明媚的春日斜斜挂在了他正背依着的柳树梢头,化为一片柔和的雾气,被风携了去。 “是她告诉我,救人与杀人,靠得从不仅仅是靠着手中执起的那把快剑,而是脑中那的一瞬的杀意决断。 卫家在中州生活了千年,从不为任何皇家服务…我们评判善恶的标准,是整个天下。” 她起身开口,大红的裙摆在地上摇曳着,扬起了一阵细小的尘埃,“也就是从那时起,扬州城少了两位仗剑策马的青衣侠客,卞唐卫氏,却迎来了一位不知身份的座上卿。 而北疆舞真,则多了一位名动满城,艳惊四座的绝世花魁。” “那她又为什么会死?” 元逐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您告诉我,我娘曾同您一样属于卫家,前往舞真做事。 ...可我唯一一次看到她,却是在舞真城最高的花楼上,看着她披了舞衣走上看台,朝空中一步踏空,在冰冷偏僻的城中街道上摔的粉身碎骨。” “因为她真的爱上了你的父亲。”斛晚苦笑了一声,“明画精通暗杀,她曾经在整个云州的城中都布下了堪称完美的情报网,将这里的动向源源不断地传去了扬州城。直到她遇见元家族长之前,一切都很顺利。 原本她接近元氏,只是为了套取应得的情报,可谁都没有想到…她最后居然会殉情。” “云州归我们管辖,你们居然在暗中调查?”黎锦闻言回过头,微怒地看向她。 “哈哈…锦殿下,在暗地里汇报情报的不是明画,也同样会是别人。” 斛晚忽然掩唇笑了起来,然后把目光意味深长地投向了听闻此事之后靠在轮椅上,毫无波动的萧世离,“看来萧家的孩子确实如传闻中的那样,被浸泡在阴谋堆里长大啊… 相隔千里,凉王黎钰是如何密令你大哥前往江都的…殿下,你难道一点都没有想过?” 黎锦顿时哑了声,不说话了。 黎九见聊天聊到了这个份上,隐隐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儿,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便开口向沉默不语的元逐问道。 “元逐,你怎么想的?” “我不在乎生下我的是什么人,也不想知道她曾经都做过什么。” 元逐轻声开口,看向斛晚,“夫人,我只求您一件事。如果你之后见到元姜,请一定…什么也不要告诉她。姜妹她好不容易才适应了元家的环境,这些往事不是她该承受的。” “好,我以卫家客上卿的身份保证,此生若有我斛晚在一日,绝不让明画的幼女参与到李氏政党的纷争之中。”她骤然笑道,朝元逐伸出一只手,戴了黄金护甲的五指纤长,在阳光下熠熠摊开。 “那么接下来,该换你回答我了。 缨宁长公主曾经对我说过那句话,如今我也把那句话同样送给你。 元逐,我要教你的不仅仅是剑术,李氏延绵千年,我们卫家亦是如此。如果我斛晚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去救这天下所有人的机会… 你要不要来?” 黎九呆愣地看着面前衣着华贵的夫人,心中忽然电光火石一闪,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她记得了,原文故事开始的时间是在北凉王黎钰死后,卫家权势如日中天的时候展开,所以之前她就一直在想如今的时间线和原文里,究竟有什么是对的上的。 却忘了原文里的男主同样是卞唐皇位的争夺者,在最后的争夺战时被当时已经黑化,一心复仇的女主所杀。 卫氏全族在那场争夺战里不过是一个配角,作为一个催化女主黑化的关键点,被男主所在的息家所灭。 如果元逐在当下跟了她们,那么势必到时候难逃一劫。 …该怎么办? 她看向萧世离,对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元逐,似乎明白了什么之后,正在等待着结果。 他把元逐推出来,按他的个性…总不是想让对方认族归宗吧?黎九焦急地想着,不料正和黎锦对上了眼。 二姐她和元逐…她猛地回过头,看见元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黎锦,缓缓面朝斛晚,躬身下拜。 “多谢夫人好意。”他深深拜下之后开口道,“不过元逐还是算了,我本就毫无大志,如今,只是想守这舞真城。” “那便罢了,你是明画的孩子,我同样会悉心教导你的。”斛晚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笑道。 “果然是她的孩子啊…”红衣的华贵夫人幽幽吐出一口气,转过身准备朝轿子上走去。 “将军…将军!” 她正欲在侍卫的搀扶下踏上红帐,却忽然听得府外停军一阵嘈杂,一匹快马带了惨烈的疾风风驰电射般地冲进府中,上面的人连滚带爬,堪堪跪停在了卫宁焕面前。 “江都扬州快马来报…北凉王黎钰的长子黎晟,死在了扬州城内!” 作者:emm胃痛杀我,这章短小了。 —— 这次双周上榜之后预计每天更两千多,嫌短小的可以屯一下~ 顺路专栏求预收!《卖白菜》和《不吃辣》你们喜欢哪个吖,评论告诉我我好准备一下_(:з」∠)_ 第13章 不知北上 黎晟居然死在了扬州城。 黎九呆呆地看着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的那送信小卒,脑海中空荡荡的。 所有人都安静了。站在一旁的黎锦看看斛晚,又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人,脸色苍白着直直向后倒退了几步,大睁着那双眸子,眼泪止不住向下淌着,嘴唇微微颤抖。 “大哥,大哥他…他怎么…”她无措的五指忽地被人抓紧,不由得扭过头,含着泪看向身后神色担忧,皱眉望着她的元逐。 “别怕。”他轻声说道,暗暗抓紧了少女颤抖的手指,眼神定定地望向传信的士卒,“殿下…您要听下去。” “黎家需要知道真相。” 萧世离垂眸看着地上,忽的轻声开口,“冒昧地问一句…不知杀害我主人兄长的凶手,可有抓到?” 卫宁焕闻言愣了,随即脸色微变,铁青着脸看向那人,“怎么回事,黎晟他可是黎钰的嫡长子…究竟是谁,竟然有这个胆子去动他?”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小卒崩溃地摇着头,在地下瑟瑟发抖地缩成了一团,“除了摄政凉王殿下,包括皇上在内,根本就没人知道黎晟会来。那天守卫的巡逻谁都没有想到,会在城郊的湖中发现他的尸体。 将军,现在该怎么办啊…如今整个扬州城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是黎晟的死是城中贵族,联合李唐皇室授意。 这,这江都与皇室最为亲近,势力最大的家门贵族…不就是我们吗?” “长公主她已经知道了?”斛晚蹙着眉,站在帐前问道。 “是,殿下之前原本已经进了城,结果半途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已经原路折返,启程回扬州了。”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解释道。 “如今之势,卫家在扬州需要有一个人去打理,殿下她此番决断得没错。”斛晚思索着开口,缓缓道。 她随后又转过身,朝黎家两位各自拜下,语气中满是歉意,“黎家大哥被杀一事,卫家绝不知情,还望两位殿下能够谅解。” “我知道,大哥他兴许真的不是你们杀的。”黎九抿了抿唇,试图抑制住自己慌乱的内心,但丝毫没有用。 她之所以慌成这样,并不是因为黎晟去世,而是担心整个北凉的安危。 黎晟常年跟随父亲打仗,在北疆军队之中威望极高。凉王不在,能够调动统率并使之心服口服的人,放眼望去就只有他了。 如今胤然城虽由三哥黎见把守,但大哥一死,黎见他未必能压得住手下那些出身兵营的老油条们。黎九担忧地想。 “黎晟去世的消息封锁了吗?” 卫宁焕朝那人问道,却只看见对方摇了摇头,眼神涣散地喃喃道。 “来不及了…黎晟的尸体一经发现,消息就立刻从扬州传了出去,如今只怕是整个胤然都知道了。” “卫将军。” 黎锦忽然开口,通红的眼里含着泪光,深深朝卫宁焕拜下,“请允许我前往扬州,助长公主一臂之力,还我大哥一个明白。” “有黎家长女相助,当然是最好不过了。”卫宁焕点了点头。 “你要去扬州?”元逐忽然抬眸,深深地看她,“我也一起去。江都路远,殿下你一个人走太危险了。” “不,元逐你要留在舞真。” 她认真地看着他开口,“我走之后,会将舞真城的统率一职赐予你。黎晟一死,黎家必然动荡,到时候你要好好保护这座城,决不可让外人抢了去。” “…喏。”元逐默了一会儿,轻声应道。 “那么我就回胤然。” 黎九看了萧世离一眼,认真地朝众人开口,“我虽然是九妹,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胤然城就这样陷入混乱。 明日我会和阿离一起离开这里,我想…那边应该会有人需要他。” 第14章 归雁北回 “卖糖酥咯…又香又脆的糖酥糕,只要三文钱一个!” “喂,那个卖糖糕的!”一身青衫的少女从打旁路过的马车里猛地探出了头来,整个身子都趴在窗沿上。 她脆生生地冲那边喊道,脸上的红白狐面摇摇晃晃,笑得诡异而俏皮。 “对对,就是说你呢!” 少女见那老者茫然地睁着那双混浊的眼睛,推了车四处张望着,不由得急了,一把揭下覆着的狐面。 “我要两个糖糕…不对,要六个!”黎九斜带了那狐狸面具,拿着块碎银掰着指头算了半天,却不知为何总是算不对,索性一把将那银子丢了出去。 “能给几个就给几个,剩下的余钱您老就自己留着吧。” “哎呦哎呦…真是谢谢小姐了。” 那银子“咚”地一声落了收钱的罐中,卖糖糕的老人瞬间笑弯了腰,忙不迭地在车旁挑挑拣拣起来。 —— “喏,都归你啦。” 黎九抱着一小袋鼓鼓囊囊的糖糕,啪的放在了萧世离面前,拉开细细拴好的绳子,一脸的得意洋洋。 第二天他们走的时候,春礿祭还没彻底散去,那些来来往往的商贩们都在往舞真城外走。黎九一路上见了不少扁了行囊商袋的云州游商们,心里还默默计算了一会儿今年的生意如何。 嗯,大约是不错。 萧世离双腿残废,不能长时间骑在马上,她索性让他同自己一起坐在了马车里,和流月三个人挤在车厢内部玩编绳儿。 他们已经编了很多了。那绳子是流月不知从哪家商铺搞来的,质地软劲,与普通的麻绳有很大不同,花花绿绿的什么颜色都有。 “殿下怎么买了这么多?”萧世离坐在对面的软塌上,将手里的编好的花绳末端细细分了八股,打了个同心结。他又抬头看着面前堆了小山般的糖糕,语气颇为无奈。 半透明的奶棕色糕点刚刚从锅里捞出来,还带了一点香得流油的焦乳糖,叠在一起噼里啪啦地响。 黎九用帕子捏了一块刚想放入嘴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探身过去。 “张嘴,啊…” 他看着青裙狐面的少女盈盈弯了眸,伸手递了糖过来。自脸侧披散而下的青丝落下了一缕,垂在中间隔着的小桌上,一晃一晃的,不由得有一瞬间的出神。 “阿离你看什么呢?”她忽的凑上前去,眨着那双清浅通透的眸子微微眯起,仔仔细细地离近了瞧。 窗外的风恰巧掠起,雪白绢纱朝内翩然掀开。 北疆乍起的春风之中,斜戴了狐面在头侧的少女单手撑着桌面,俯身将黑衣黑袍的清俊少年制在榻上,被墨色长发遮掩的眉眼清澈,却又带了点夭夭邪气。 “我在问你,你看什么呢...” 黎九轻声地开口,眉间那一点石竹摇曳,与狐面上染成的艳红交相呼应,身后掀起的窗口白纱舞动。 拉着马车的马匹一步踏入一个刚刚融化的水坑之中,溅起的水花飞向路两边,顺势滚入的车轮震动了一下。 车壁摇晃,萧世离看着她,原本还想撑着身子,起身回答什么。却不料黎九原本一直单手撑着的桌子一个颤抖,她手底不稳,整个人瞬间直直向前扑去。 “殿下小心!”流月见状,急急在一旁喊道。 那狐面被落下的拉力牵动,系绳断裂,毫无声息地掉落在软榻上,露出画得俏皮诡异的正面来。 桌上原本堆了满袋的糖糕顷刻之间打翻,碎星般散落了一地,围绕在两人周围。 黎九穆地睁大眼睛,目光缓缓地往下,一眨不眨地看着被她死死压在身下的萧世离,脸上一点一点地泛起了红晕。 “主人刚刚问,我究竟在看什么。” 萧世离微抬了眸,黎九支撑起身子,看见他右眼下的泪痣随了对方抬眸的动作微微颤抖着,感觉刚刚不经意间与他相扣的十指被紧紧夹住。 “我之前眼中只有殿下一个,自然是…您想让我看什么,我就看什么。”他扬起脸轻笑,下意识握紧自刚才起就一直紧紧攥了的,那条刚刚编好的手绳。 “我…” 黎九支吾了半天,才红着脸从对方身上小心翼翼地挪了下去,“我刚才应该弄痛你了…我下去。” “殿下。” 萧世离忽然起身,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我有东西要送给您。” “哎?是什…” 她话音还未落,便感觉手腕被人轻轻托起,连忙扭头望去。 “我只系了一个结上去…原本是要系八个的。” 萧世离认真地低下头,将那条红白相间的精致手绳在黎九腕上系好,仔细地调整着细节,极轻极轻地说道。 “这是江都盛行的,代表所有亲朋好友兄弟姐妹,去给予戴者保护的系法。亲朋各为一结,永结同心,以求应护者万世安宁。 不过我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所以只好系了代表我自己的绳结上去,希望可以管用。” “阿离…” 黎九听着少年固执却惴惴不安的语气,忽然心底酸楚,忍不住拉住了他的手。 “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戴着它。” 他轻声说道,“虽然只有我一个人,但我会很努力很努力,比这世上所有人都努力…阿离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主人的。” “你是不是担心我在胤然会出事?”黎九抬手看着被他戴好的手链,红白相间的绳结掩映在她堪堪盖住腕部的青色衣袖里,甚是好看。 “你放心,我不会出事啦,他们都是我的家人。” “不,我是担心…”萧世离刚想说什么,却忽然摇了摇头,笑笑。 “没什么,是我多想了。” 卞唐如今局势混乱,他是怕之后黎九跟自己在一起,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平白无故地污蔑连累。 无妨,他默默低了头想,若是有人胆敢碰黎九一下,他就算不要这条捡来的贱命,也会陪那人玩到底。 只要自己一个人下地狱就够了。 黎九看着萧世离低头整理着刚刚滑下的袍子,忽然抓起来了什么东西,一只手捂住脸,别过头红着脸递了过去。 “我,我其实也编了一个来着…就是太丑了有点不太好意思给你,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 “那它就是我的了。” 萧世离扬了扬手里那个被系的乱七八糟的黑色如意结手绳,自己单手戴了上去,笑得格外开心。 “还是第一次有人送我礼物…”他在黎九愈发通红的脸色下仔仔细细地凝视着被系在手腕上的黑色双层细绳,像是要把它死死印在脑子里似的。 “我会一直戴着的。” 第15章 雪涧林深 “咳…殿下你们两个够了啊。”流月捏着个绣了锦花的小团扇坐在一边,斜眼幽幽地看着粘在一起的这两个,微微掩唇咳嗽了一声,摇着那把装饰用的扇子眼神幽怨。 “我可什么都没干。” 黎九终于想起身旁还有这么一位看戏的主儿,顿时大窘,通红着脸坐了回去。 紧接着抖抖衣袖,伸出一指,理直气壮地指了指身后,“你们都瞧见了,是马车先动的手。” 她一番话,顿时把车里的剩余两人都给逗乐了。 低低的笑声响起,黎九又羞又恼地看着摇着扇子,看戏看得十分欢乐的小侍女。又扭头看看单手撑着身子坐在榻上,另一只手虚握成拳,放在唇边轻笑的萧世离。 忽然嗷地一声,趴在桌子上自闭了。 “主不如仆啊主不如仆…” 她悲痛欲绝地脸朝下拍着桌子,又觉得桌面太冷,便顺手扯了不知是谁的胳膊,埋了脸在对方的臂弯里。 她使劲蹭了蹭并不存在的眼泪,换了个姿势继续碎碎念,“啊我悲伤我好无助我嘤嘤嘤…” “嗯嗯。” 萧世离乖巧地伸出那只胳膊让她蹭,倚在桌子一边,用另一只手撑着清瘦的下巴,弯了眼睛。 “啊桌面好冷,我的心也好冷呜噫噫呜…” “嗯嗯。”他继续托着腮,认真地点点头,脸上忍不住泛起了笑意。 真可爱。 平时没注意,自家主人怎么这么可爱。萧世离默默地想,忽然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 她曾偷偷告诉过自己,她是他的。 只要一想到这点,他就格外开心。 “阿离你们都带不安慰我的,我大哥可是刚刚去世了啊…” 她原本只是佯装样子,结果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了那个自己连一面都没有见过,就身死异乡的黎晟。 还有为了查明真相,独自一人南下的黎锦,不由得悲从心来,真的红了眼圈。 萧世离忽然敛了神色,收回伸了一半的手,沉沉地望向埋头在桌上的黎九,叹了口气。 “…黎晟的死,或许和明画夫人有关。” 他喃喃说道,指尖不自觉地绕着圈,缠上了她散落在桌上的一缕长发。 “这是什么意思?”黎九抬起头,揉了揉眼睛。 那缕墨色的长发还停留在萧世离的指尖,他微微动了一下中指,感觉有稍纵即逝的风从指缝间瞬息而过。 像是怦然落地的雨滴。 “我也不确定。” 他摇了摇头,甩去了这种莫名的情绪,斟酌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斛晚夫人对元逐撒了谎,明画当年不是自杀的。” 黎九怔了神,却又听得他一字一句地缓缓开口。 “当年萧家还握有权势的时候,曾经有人从北疆来,给萧家当时的族长送来了一句话。 ‘不要去碰不该得到的东西,不然就是舞真那位花魁的下场’。” 萧世离缓缓吸着气,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阵浅浅的浮红,艰难地说道,“我不知道当年明画夫人是因为探听到了什么,才会从楼上坠落… 但我可以肯定,萧家灭门,绝不仅仅是因为一家之言。” 等等…原文没有这么复杂的啊? 黎九傻了眼,揉着愈发胀痛的太阳穴拼命思考剧情。 那本古言be小说,不就是讲了个青梅惨遭竹马灭门背叛,隐姓埋名十年学艺,和各色男配搞搞暧昧,最后向竹马复仇的狗血恋爱故事吗? 这如今哪里来的悬疑元素啊? 就算原文里男主确实是机关算尽,差点够到了皇位,但也被面前这位主直接搞倒,最后由女主一刀给咔嚓了。 怎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 莫非是她当时选择救下萧世离的缘故…黎九抬眼看着面前安静清秀的黑衣少年,忽然想明白了。 她如果在那晚不去救他,而是任由他在大雪里跪满整整十天,萧世离如今应该早以官奴的身份进入胤然城,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了。 就像她一开始所熟悉的那样,完全不把自己当成人看,眸色阴沉地注视着这片大地,直到称臣称王,一统国疆,永世孤寂。 剧情在雪夜里萧世离被挑着下巴,轻声回应她那句似乎是什么玩笑话的瞬间,就已经改变了。 在云州那场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大雪中,是他们一起,选择了另一条路。 黎九忽然笑了起来,眼神明晃晃地望向对方,握住了对方放在桌上的右手,五指相扣。 “那我们就一起去查。”她左手上的同心结在窗外的春风吹拂下从衣袖中裸露出来,与萧世离右手手腕的黑色双绳环遥遥相对。 “如果是我们的话,一定可以办得到。” 未来的自己与他那些事情也许还会发生,但她如今不怕了。 尽管来吧,黎九冲萧世离扬起笑脸,明媚地笑。 她能改变第一次,就可以改变第二次。 她挑的人,亦是如此。 —— 黎九他们下马车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胤然城南部是绵延百里的荒芜雪原,仅有一片种植了白桦的林子中留了曲曲折折的小路,尚可让人通过。 他们三个人随便吃了点带了的腊肉干粮,就去附近的集市上买了三匹马。 一番整理下来,也就到了下午。 被树林掩映的道路狭窄,几乎只能容一人行走。 黎九披了雪白的袍子,凭着记忆走在最前面,在小路里摸索着前行,流月和萧世离一前一后跟在她身后,在马背上四处看着。 流月是黎九在舞真城买下的侍女,十几年来几乎从没有出过城。眼下看见满眼的参天大树高耸入云,上面挂满了冻住的青苔与颜色鲜艳诱人的小蘑菇,倒是比江南来的萧世离还要兴奋。 “啊,那个蘑菇不能吃!” 黎九一回头,就看见流月在马上半悬着身子,想要去摘旁边树上的一个红心黄边蘑菇,连忙摆手阻止道。 “红蕈有毒。” 萧世离原本走在最后,见状也拉了疆绳走上来,停在一边说道。 “殿下怎么停下了?” “喔…” 黎九骑在马上背对着他,眼神幽远地望着面前西侧掩映在密林里的高大废墟,围成一圈的庞大石板在地上断裂纵横,交叠堆积在一起,一直到树梢上。 “这里曾经是北凉的奴隶角斗场,被从各个地方流放来的官奴在这里互相厮杀,又或是被野兽咬死… 不过如今已经荒废了,新的角斗场就在胤然城内。”她背对着他缓缓地开口,不敢去看身后萧世离的表情。 作者:解释一下文里提到的,男女主如今走的这条线,属于原文里难度最大的隐藏线路。 也就是原本的事件依然会发生,但是很多原文里没有提到的事情也会浮现出来,所以女主也并不是完全知道剧情 不过既然为了最后可以有一个甜甜的he,选了最难的一条路也是值得吧, 这才是我想写的势均力敌的爱情| ???ω??)??? 第16章 北黎城都 萧世离沉了眸子,抬头望向那些堆砌成块的高耸石壁。 雕满北疆风格的粗犷纹饰爬满了百余年前曾轰然落地的高大石柱,石柱上曾经镶了黑玉的狼眼如今在长满白桦的树林中被大雪掩盖。 他默不作声地打马再往深处望去,只见曾经辉煌一时的北凉角斗场早已成了接近百丈的深坑。 深坑之上,有长满倒刺的黝紫荆棘狂野攀壁生长,在冰封的北疆雪地下以万千奴隶的枯骨为食,猎猎绽开了猩红的六瓣小花。 美丽而悚人。 “我不是有意要走这里的…” 萧世离耳边断断续续地传来了黎九的解释,“通往胤然城内的路就只有雪涧林这一条,如果绕道,我们可能会在那城外的百里雪原之中冻死。” “您不必向我解释,殿下。”他收回了视线,朝她转过头。 雪涧林中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白桦树梢,轻轻巧巧地洒了下来。雪地马背上的清瘦少年回过头,立在那深坑之外,朝北凉的小郡主微笑。 宽大的黑袍遮住了他被死死固定在马背两侧,动弹不得的双腿。还未散尽的北风在他们两人之间呼啸刮过,萧世离偏了头,似乎开口说了一句什么。 从树梢上落下的一点光斑正巧停在了他微微张开,红得异常的唇角。黎九向远处望去,只见林中幽幽深坑中,那毒棘上的六瓣红花开得极盛极艳。 风停住了。 “…所以,我从来都没有怨恨过这个身份。” 他剩下的半句话飘飘悠悠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黎九坐在马背上呆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在萧世离看向自己的目光中缓过来神,整了整发梢打马向前。 结果她一扭头,就看见穿着一身红边白袄的流月正下了马蹲在地上,拎着两个五颜六色的蘑菇左看右看。 “…流月!”黎九当即没了探听他之前那半句话的兴致,连忙阻止道。 “主子放心,流月就是看看。” 她闻声立马把那两个倒霉毒菇扔了,拎着小团扇冲黎九嘿嘿笑了笑,余光撇了一眼紧随其后,没再言语的萧世离,“你们聊完了啊?” “你到底是怎么在这一群蘑菇里,准确无误地挑出唯二两个有毒的…?” 她看了一眼地下,抬手扶额默默吐槽,“…阿离我们走吧。再不走的话,天黑之前就到不了胤然了。” —— 可任是他们紧赶慢赶,到达胤然城的时候,天色也已经擦黑了。 胤然作为北凉都城,自建成起已将近千年。从曾经势单力薄的北地孤城,到如今,已经演变成为了兼有内外两城,绵延数千的驻军重地了。 黎九看着不远处隐约可见的外城高墙,白色长石砌起的墙头上挂满了黑压压的北黎狼爪旗帜,在风中飘摇。 “阿离…看到了吗?” 她骑在马上,披了白袍喃喃地抬头。明明该是天真无邪的容貌,眉间那点红石竹却艳丽无方。 “这是我们守了千年的城啊…” —— “谢谢大娘,那我们就不客气啦!” 外城距离内城中心的凉王府,还有至少小半天的距离。 黎九打头骑了一路的马,如今已是乏了,便和萧世离流月一起,随意找了一个农家,就打算住下。 黎府如今消息不明,她不想再惹什么麻烦,索性装作从云州带着双腿残废的兄长,来胤然投奔亲戚的千金大小姐。 不然一个大家闺秀不但跟一个双腿残废的奴隶亲近有加,还同桌共饮相谈甚欢,实在是惹人耳目。 至于流月,则扮了个娇娇俏俏的小伴读,帮着这两位老人在厨房忙里忙外,端了刚煮好的炖菜上来。 “阿离,你倒是多吃一点。” 黎九这边端着碗,都搞定了盘子里一大半炖得酥烂的糖醋小排。转脸一看,却发现旁边这位还拿了筷子,对着面前那碗炖菜无意识地戳着,忍不住朝他碗里夹了一小块排骨。 “谢…” 他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剩下的“主人”二字差点脱口而出,连忙收了声,沉默不语地咬了一口那块排骨。 “你有心事?”黎九蹙了眉去看他,试图去从对方掩饰得极好的神情中发现一点端倪,但最终依旧毫无收获。 “我在想…胤然新建的那个角斗场,我想去看看。”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为什么想去…”黎九放下了筷子,还没问完,忽然听得外面一阵惨叫声,连忙奔出去看。 —— “我让你逃…我让你逃!” 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挺着个大肚子,表情扭曲地举着一条足足有小臂粗的鞭子,用尽全力地往被锁在地上一条链子上的少年身上招呼。 “来了北疆长本事了是吧…别忘了是谁把你给买下来的,奴隶场小贱种生的便宜货!” 那少年双手被链子吊在头顶,在地上蜷缩着身子,埋了头浑身都在颤抖,却还是一声不吭。 “哎呀,我的大小姐!” 原本在厨房里忙里忙外的老妇人见黎九站在门外,急匆匆地迈着小步子赶了过来,想要把她拉回去,“奴隶贩子收拾货物有什么好看的… 那孩子原本是要被送去角斗场的货,如今居然敢背着主人私下逃跑,今晚铁定是要被收拾去半条命的。” “大娘。” 她看着对面已经被奴隶贩子打得背上血肉模糊一片的那个奴隶,忍不住就想掺和一下,“我能,买了他不?” “小姐您可真是个善心肠。”那老妇苍然一笑,“…可那是他的命。那孩子就算是今晚活下来,也在角斗场待不久了。” “…还嘴硬是不是!” 黎九看着人高马大的奴隶贩子在对面暴跳如雷,手里鞭子雨打般落在了少年的身上,突然有点恼了。 …人命。 她深呼了一口气,脑海中浮现出了她刚开始来的时候,看见的那一地奄奄待息,垂死的奴隶们,突然有一瞬间讨厌起了这个地方。 她在府里向来善恶分明,杀的那些人都是该死的。可在这里的大多数人们…却是真的把那些奴隶视为草芥,任意折磨。 这不是她一直以为的地方。 “主子,回去吧。” 流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强自镇定着扯了扯她的衣袖,“饭都要冷了…阿离还在里面等着我们呢。” 黎九猛地转身,推开门坐回桌边上,大口大口地吃着碗里的菜。 “慢点,你慢点…” 萧世离虽然不方便出去留在了屋里,但还是凭声音依稀猜到了外面的事情,垂了眸,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很傻对不对?” 黎九固执地抬起头,在门外的鞭打声中直直看着面前的少年,“居然为了毫不相干的奴隶别扭…我一定是疯了。” “你没有疯。”萧世离轻声开口,垂下的眸色阴沉又莫测。 他静了很久,才缓缓开口,“疯的是他们。” 第17章 野棘之舞 那一夜,黎九在响了一夜的鞭挞声中,睁着眼直到天亮,才沉沉睡去。 她似乎是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云州舞真城的那个宅子里。 四周空荡荡地,似乎有人在轻轻哼唱着那首属于北疆的歌。她在秋千上高高荡起,看见云州温泉潺潺自湖内泉眼中涌出,府外不远处的黎锦与元逐两人,正并肩骑马,欢笑着追逐着一只野兔。 已经都不在了。 黎九坐在秋千上默默地想,拖着缃红的拖地长襦裙,从秋千上缓缓起身。 她斜戴在耳侧的狐面砰然坠落,在地面上碎成了两半,瞬间便化为细沙,被风扬起吹散。 远处的场景如碎片般分崩离析,野兔,骏马,大笑着的少男少女,黑色的黎家长狼旗…黎九沉默地转过身,看见那棵大柳树下坐着手执白棋,朝她弯了眸子的黑袍少年。 “主人。” 烟雾中的清俊少年缓缓开口,将那枚白石磨成的棋子轻放在了黑白交错的棋盘上,“现在…该您下棋了。” —— 黎九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是大亮。 她躺在床上,转过头呆呆地看着白得耀眼的窗外,一言不发地任由流月把自己从床上拽了起来。 “小姐,兄长他已经收拾好停在门外了,问你要不要进来帮忙。” 她边说边替她系好了袍子,还不忘顺路提醒一下他们扮成的身份。 “阿离啊…” 黎九随便吃了两口粥,忽然想起了了什么,冲流月笑了笑,“让他进来吧,我有话想要问他。” “是,那我去看下马匹喂的怎么样了。” 流月开了门,看着萧世离撑着身子,挪到了搁在房间一侧角落里的短席上,朝两位弯了弯腰,轻轻巧巧地关上门出去了。 “我帮您梳头吧。”他抬头看着黎九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被睡得乱七八糟地发型,朝前挪了挪身子。 “啊,谢谢阿离!” 黎九正对着镜子发愁,听见后连忙顺势从梳妆台前起身,卧了双膝规规矩矩地跪在萧世离面前,将手里的梳子向后递了去,“你轻点。” “九儿放心,阿离很会照顾人的。” 他用右手二指抓着梳柄,用剩余的手指将缠绕在对方秀发上的束绳细细解开,放在了短席一边。 “之前我就好奇了,萧家是百年大族,怎么你又会做饭又能照顾人…”黎九看着铜镜里映出了少年偏了头认真的模样,忽然轻声说道。 “我是养子。”萧世离将她的一缕长发梳好,笑笑,“很多事情…别人不会替我去做。” 她想要回头看他,却被对方伸出一只手遮了去,挡在了她的眼睛上,“别动,就快要梳好了。” “你怎么忽然想去角斗场了?” 她看着那只五指修长的手遮在了自己面前,索性曲了腿半靠在萧世离身上,等着他把最后一段梳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我之前在扬州的时候就听说,那个地方是很多北凉老将的光顾地,先去看看总归没什么坏处。” 他把那段束绳系了上去,拍了拍黎九的肩,“好了。” “啊,我还当你是…”黎九闻言之后倒是愣了神,低了头对着铜镜猛瞅,“好好看!阿离你手真巧,以后我梳头就靠你了。” “怎么,您以为我是介怀自己的奴隶身份?” 萧世离抬起头看她,又摇了摇头,“不,我早就不在意了。” —— 贏杀百人者,自此门出。 黎九骑在马上,远远地仰头看着面前的玄铁高门。上面以黎族古语写成的这句话正以赤金烙印在高门之上。 “…苏那尔扎兀木。”黎九看着赤金之下那行小字低声念道,朝身后的萧世离两人解释。 “这句话在北疆黎族的古语里是‘万千修罗’的意思。所以角斗场,实际上是说这里‘万千修罗如苍狼般厮杀’,在胤然又被称为修罗殿,是除凉王府外决不可侵犯的地方。 只是对于外边来的人不太好翻译,索性就叫角斗场了。” “我知道。” 萧世离点了点头,“当年黎族先祖与卞唐高皇并肩行军在北疆清剿异族,闲暇时最爱去的地方就是这里。 据说当年高皇曾经还和黎族先祖一起,为了一个奴隶女子亲自双双下场参赛,在史书上可是传为一段佳话。” “啊,那大概是之前雪涧林那个地方。” 黎九刚刚倒是一时没记起来,略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在旁边下马。 “那个奴隶女子据说姓苏,在北疆历史上又被称为‘扎朵’,用来形容风吹开野棘上的红花。她是曾经的东海部旧族,当时是因为战乱才逃难来了北疆,自愿加入角斗场。 她天生生得一头银发红瞳,两杆银枪如果舞起来,在当时几乎无人能敌。 不过最后好像谁都没有得到她,很奇怪,角斗场一战之后,她似乎就在卞唐的历史上消失了。” 不过,和这本书的女主倒是生在同一个地方。 黎九默默地想,下马进了角斗场。 作者:emm短小了,明天争取肝回来 —— 黎族那个古语是我编的!没啥语法求别拆穿,主要是想写当年这俩人的修罗场(bu) 扎朵妹子真的好可啊,要是我我也下场! 第18章 宛如恶鬼 数千条长长的玄铁在几乎望不见顶的角斗场上空扭曲盘旋,一直向上绕成了环抱日月的诡异图腾。 图腾中央以深黎色涂饰,上悬雪原狼纹装饰。狼纹周围以此扩散,有三千黑色条幔向下垂落,在自下而上的风中猎猎作响。 黎九一袭长发披了白袍,站在以野棘为扶手盘旋而上的楼梯旁,仰头望着角斗场。 脚下是以大块墨色石板铺就而成的地面,整座角斗场通体以石砖与玄铁打造,看样子大约有百余年的历史,石砖之上还隐隐渗了不知是人是兽的血迹。 角斗场的中上层皆为观台,下层是八道几乎如大腿般粗的玄铁牢门,她扭头朝牢门内部看去时,似乎看见了森森血气自黑暗中向外溢出。 不愧为“修罗”二字,她在心底暗自想到,却又忍不住头疼了起来。 …这天杀的盘旋楼梯,她得爬多久啊! “殿下。” 身后流月推了坐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推车上的萧世离,朝这边走来,“刚刚问了人,这梯子是给寻常人家观看用的,我们直接上轮梯便好。黎家的座席…向来在角斗场最上。” “那便好。”她是第一次来这里,当下也不说什么,直接随流月去了一旁的轮梯,直接上了角斗场顶层。 —— 梯门一开,她还未迈出步子,便与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女直直撞了个满怀,郁闷地捂着头回过去看。 “哪家不长眼的撞了我四公主!” 那少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边那立在一旁一同进入轮梯的小侍女倒是发了怒,冲着黎九走出的地方就亮了嗓子愠声问道。 …四公主。 她闻声叹了口气,准备收拾一下表情转过身。 黎锦如今去了扬州,能在北疆以公主名讳相称的,整个黎家只剩下了被称为红瑶九殿下的自己,还有黎家的四姐,黎铛四公主殿下。 她之前那原主,可没少与她结梁子。 什么告状诬陷推进湖里…统统都做了一遍。当然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仗着比自己年长几岁学艺精通,在学堂没少给背地里她穿小鞋。 平日里为人又爱慕虚荣拉帮结派,背地里说她什么克母无德的风凉话,最后气得黎九直接跑去了云州,搞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阿玳,莫要无礼。” 她还未想好如何面对面前这人时,忽然听得身后那华贵少女朝自家贴身侍女轻斥了一句,随即走上前来,笑盈盈地握住自己的双手,悦声开口道。 “原来是九妹从云州回来了,姐姐我可是想你想得紧呢。” 黎九:…… 哪里来的小黑莲。 “九儿也是!” 她当即换了脸色,眯眯笑着歪了头,一派天真可爱,眸子明晃晃地望着她,“不过铛儿姐姐怎么想起来这角斗场了,姐姐平日不是最讨厌这奴隶肮脏的血腥味吗?” 说完还往她身旁努力蹭了蹭,试图把刚刚在下层时粘在袍子上的血腥气渡去她身上一点。 “怎么会。” 黎铛原本在角斗场走一圈就已经够艰难了,眼见黎九往自己旁边一凑,差点没被身上那血腥味给熏晕。 她平日里就不喜这受父王独宠的小妹,只得强笑想要着尽快结束话题。 “九妹说笑了,修罗殿是我黎家战魂之所在,我又怎会不尊于它?” 她抬眸看了跟在她身后被侍女推着进入轮梯的清俊男子,当即也被对方恍若天人的容貌惊了下。 但随即便注意到他脖颈与手腕上的镣铐痕迹,只当是这九妹不知从哪里新寻来的残废奴隶,便不自觉地从眼梢露出点嫌弃来。 但既然那人是黎九的玩物,她又焉有不抢之理? 她眼神一挑,装作惊喜般地一把送开黎九的手,走到萧世离面前去,捏着他的下巴挑了起来,“九妹这个新买的奴隶长得可真是俊,不如借几天给姐姐玩玩?” 她虽是柔声慢语,手下看似只用了两指捏着对方下巴,但实则用力极狠极毒,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那两指上,长长的指甲直接弯进了对方的肉里。 萧世离抬头,看着面前女子笑魇如花,只觉得下颌一阵碎裂般的剧痛,眼前发黑几乎要晕过去。 看情形,黎九与这四姐怕是之前就结了私仇。自己如今身背谋逆大罪,又是奴隶之身,稍有不慎便会被对方利用,连累了旁人。 他脑中痛得恍惚,该有的思考却是一刻没停着,于是便双手颤抖着死死抓着推车的扶手,硬生生把那声惨哼忍了下去。 “…哦?” 黎铛刚才手下用了全部的力,原本还打算等这奴隶惨叫出声,好杀杀小妹的威风,谁知却碰上了块硬骨头,不由得诧异。 但诧异归诧异,该狠的力道却是一点也不少。 能卖来北疆的奴隶无不是犯了大罪,亦或是极卑极贱之人所生,根本就无需担心其中死活。 她看着萧世离,少年的脸色因为剧痛而变得苍白一片,衬得那薄唇却红得惊人,与眼下的那点泪痣交替辉映,倒显得比之前还多了几分颜色。 低贱残废如此,还能被自己这个妹妹看上,果然是只能用美貌来惑人的便宜货。黎铛妒意忽起,目光忍不住莫测了起来。 心中所思,竟是完全没有往对方身份世家上想。 萧世离缓了缓被痛得涣散的神,抬眸看了一眼黎九,忽然苍白着脸色,冲黎铛扬起嘴角。 “殿下若是想要玩…只要得了主人同意,奴这身子便任由您处置。”他哑了声音,面色苍白却依然平静地轻笑着,对她开口说道。 “九妹,你家这个可是个有趣的主。” 黎铛一手捏着他的下巴,掩了嘴角笑着回头看黎九,无视了站在黎九身后已经呆住的流月。 她忽然附在她耳边轻声开口,言语却是愈发变本加厉。 “…不知他在云州的软榻之上,也是这么有趣么?” 空气忽然安静了。 “阿离他,自然是有趣。” 黎九看了一眼几乎要痛晕过去,却依然强自忍着,惨白着脸朝她轻笑的萧世离,忽的咧开嘴角缓步上前。 她原本见黎铛看着萧世离那眼神,已经有点不悦,眼下又看着她捏着他的下巴好死不死地凑上来,不由得怒了。 少女眉间点染的红石竹恍若有生命一般,随着她的脚步猎猎摇晃。 十四岁的少女眉眼间俱是一派天真无邪,却眯弯了眼,露出洁白如皓的玉齿缓步轻笑着,一步一步向她走近。 如同九丈森罗下,露出森森獠牙的美艳恶鬼。 “可惜我还没有玩够呢…” 她轻轻地俯身,指尖擦过少年毫无血色的脸颊,竟似真的只是纯粹地玩弄一般,干净利落得没有丝毫停留。 她边说,边朝黎铛随意伸出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了她捏着萧世离下巴的那只手腕上。 “这云州软榻上的滋味…姐姐啊,怕是一时半会儿都得不到了。” “啊……九妹你…” 黎铛痛得失了神,只听见自己腕骨摩擦时所发出的咯咯声,唇齿一阵阵颤抖地想要挣脱对方纤纤五指的钳制。 她平时精通于刺绣锦丝,对骑马射箭之流简直就是戳之以鼻,如今想要挣脱,却根本不是黎九的对手,当下又急又痛得泛出了一头冷汗。 “四姐…我只还了一半力道给你。” 她看着黎铛穆地松手后,萧世离下颌那两条深深的血道子,松了手,垂了眸子笑着靠近了尚自惊魂未定的黎铛。 “你平日里欺侮我,我可以还回去…但阿离不可以。 他是我手下的人。所以,他受的伤…同样由我来还。” “看来九妹在云州,可并不如传闻中那样,修身养性了呢。” 黎铛猛地挣脱出手,看了眼手腕上隐隐的那五条黑青,同样冲黎九微笑道。 “四姐还有事要商谈,就不打扰九妹的兴致了。 我们下次再见。” “下次再见。”黎九半个身子挡在了萧世离与流月面前,站在轮梯外面说道。 “砰”的一声,轮梯沉重的铁门在她面前关闭了。 黎九顿时松了一口气,正想转身查看萧世离的伤势,忽然听得身侧有寥寥几声掌声响起,一个苍老但却格外雄浑的男声大笑着开口。 “好好…黎家的小狼崽子们可是愈发霸气了! 如今连当年刁蛮任性的小公主,也有了凉王后曾经的风采了。” “原来是霍老将军。” 黎九急忙转身,朝面前披了玄红二色将军服的老者躬身一拜,“九儿也是多余年没有见过您了。” —— “我早就听说九儿你在云州,暗地里保了萧家的大少爷,一直想来看看。” 霍延平靠在角斗场专门的隔间坐席上,同坐在一旁的黎九一行人说道。 他看了眼坐在一旁坐席上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拿了黎九的帕子清理伤口的萧世离,顺手从怀中掏了装了金疮药的小盒,朝他扔了过去。 “别紧张…你刚刚在轮梯里肯帮着九儿,是个好孩子,就是命太苦了。” “多谢将军。” 萧世离稳稳地接了药,冲霍老仰头笑了笑,“主人对我很好,那是我应该做的。” “不过黎铛那小丫头也太急躁了点。”他啧啧嘴,“她碰到你们之前,才来角斗场找过我,急着让我去见黎见那小子。 可笑,老夫就是不想一回来就看见他,才进这角斗场图个清净的。” 第19章 修罗战场 “黎大人,我现在可是把这小子卖给您了…您今天可要好好把他给展示出来,这角斗场的观众们可是都等着这一幕呢!” “…杀百人么。” 黑暗之中传来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身材颀长的少年镇静地转着玉石扳指,自不远的暗处走出。 他看了一眼地上正被黑布遮住的玄钢铁笼。然后手里握着的鞭子猛地向上一挑,将那黑布的一角掀开。 衣衫褴褛的精瘦少年安静地蜷缩在里面,裸露在外的背部被不知是谁打的血肉模糊,结了深红的痂。他手腕脚腕皆被小臂粗的沉钢锁链锁住,闭了眼,像是沉沉睡着了。 “…别装了。” 黎虹皱眉,猛地一鞭子抽在笼子上,钢鞭与玄铁相交所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在狭小的黑屋之中久久回荡。 那少年默不作声地蜷缩着,毫无动静。旁边满脸横肉堆笑的奴隶贩子被这声音震得发晕,也忍不住朝那铁笼踢了一脚,狠狠骂道。 “哑了不是?之前在路上逃跑的力气呢…我看你再怎么跑!” 他一边骂,一边还冲着身旁一身劲装的黎虹赔笑,“小六爷您放心,这小子我已经饿了整整五天了,又拿沉铁锁着,绝对跑不了。” “谁让你饿他了。”他忽的扭头,毫无感情地盯着他看,“谁让你,饿他五天了?” 黎虹声音虽不大,却低沉无比,只听得那奴隶贩子浑身发毛,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小六爷…不不对,修罗主饶命!这孩子是我从奴隶场精挑细选来的,在之前的角斗场里无一败绩。 没事的,一会儿上场您就看到了…那就是条疯了的野狗啊,怎么折腾都死不了的!” “野狗…么?”黎虹沉了眸子转着扳指,似乎思索着什么,忽然猛地一鞭子抽在了那少年腿上。 他是商人,虽本着不损坏货物的心思,下手没有太重,但奈何钢鞭上挂了倒刺。 那少年大腿上顿时成了鲜血淋漓的一片,穆地睁开黑漆漆的眸子,冷冷地望着他。 “我真…你这臭小子,修罗主小六爷是你能看的不?!” 那奴隶贩子急得不行,挡也不是不挡也不是,恨不得把那双死气沉沉的黑眸给挖下来,“还不快叫主子!” “不用了,你不是说了么?他是野狗,养不熟的。”黎虹看了那少年一会儿,摆了摆手,转身朝黑幕中走去。 “给他喂点水换身衣服,一会儿就该他上场了。” —— “霍老您随父王镇守北疆,率北疆军队抵抗外敌近六十余年。不论是赫赫战功还是军中的威望,我二哥都远远比不上您。” 黎九肃然开口道,脆生生的语气中带了一点少女的娇俏,转头看着他。 “小殿下你嘴倒是挺甜。”霍延笑了,随即又摇了摇头,目光沉痛地望着台下,苍老的声音微微发抖。 “我自少年执枪起,追随凉王黎钰已经有大半辈子。 我曾亲眼看着当年还被称为昭平公主的凉王后,一骑轻尘穿越了胤然城外的百里雪原,与黎钰在森森飘扬的北黎三狼爪旗下成婚;我曾亲眼看着他们恩爱有加,诞下了第一个孩子,寻遍北疆的所有学士巫师,最后取名为黎晟; 我也曾亲眼看着年轻的王后在春风中将凉王一步一步送离北疆,看着三月叛乱的火,在胤然城的大殿里燃起。 卞唐的叛军点燃了凉王府,那时谁都进不去。 王后她就抱着自己还未懂事的三个孩子,坐在大殿的王座上里怒吼,狂笑着说,我夫黎钰必将你们的血涂满整个大殿,披头散发浑身燃遍火焰… 当然,殿下您那时并不在场。 当时的老将都在府外拼死厮杀,谁都知道她最后一个来得及推出去的,就是她生前最疼的,你二哥黎见。” 霍延一袭话听得黎九浑身发抖,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沉默了。 之前准备得再精巧的辩驳,在如此血淋淋的过去面前,都变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又听得霍老说道。 “九儿,这些事我从未告诉过你,我只愿你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殿下,打马射箭,刁蛮任性的北疆狼女。 可是,黎晟他死在了江都,卞唐李氏与黎家的关系…恐怕已经不同于从前了。” 他说完,又看了一眼静静在一旁听着的萧世离,眼神复杂,“如今北疆与扬州还没有多少人知道,萧家的大少爷在你这里…黎九,胤然城与云州不同,你若是执意要保他,记得,永远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是,九儿谨记霍将军教诲。” 黎九连忙点头,暗暗出了一身冷汗,握紧了身旁不知在想什么的少年的手,“我绝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包括黎见。”霍延走出隔间,扭过头,又重重补充道。 —— 金石相撞的声音接连不断响起,台下的十二道玄铁门依次打开。黎九向下望去,只见身穿狼纹盔甲的士兵在场外围成一圈,将手中的长盾军刀朝内立去。 号角吹响,十二名身戴镣铐的强壮奴隶们依次从各边铁门中走出,各自拿了刀站立在场南,站成了一排。 “今天是斗兽?”黎九皱了眉看向台下,喃喃地自言自语着。 雄浑的号角声再次响起,她疑惑地看了过去,只见又是十二名身材高大的奴隶从铁门中走出,拿了长棍立在场北。 还没等她惊诧完,耳边又听见几声号角吹响,整个角斗场上足足有九十六名体态不一的奴隶手持刀箭枪棍站在场上的四方,只留了中间一块诺大的空地,上面立了一根挂了锁链的铁柱。 “殿下,他们这是…要杀人?”流月出生在云州,从未见过如此阵势,不由得怯怯问道。 “…应该是百人阵。” 萧世离看着中央那道铁门里有两位穿着黑色劲装的士兵一前一后走出,中间扯着一位只绑了鳄皮护胸与兽甲的精瘦少年,思索道。 “是千年前卞唐高皇与黎族先祖为了那位银发女子,三人一同在角斗场闯下的那个阵。 那个阵在千年之前就已经废除了。不过按照规定,只要守者打倒扮为攻者的百人,不用杀其性命,即可获胜。” “等等,阿离。” 黎九脸色发白地盯着那场上的人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颤声道,“那个奴隶,我几天前曾经见过!” —— “愿苍白狼王护佑场上的战士勇猛无疆,愿狼母护佑场上的勇士性命无忧,愿…” 黎九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她看着那奴隶少年熟悉的面孔,忽然间心情十分复杂。 大概是为了台上的观者方便欣赏战斗,他没有兽甲保护的腰上被锁上了长长的铁链,使得众人的角斗范围固定在了台内中央。 “他浑身都在流血…” 就算是曾经亲眼围观她射杀奴隶的流月也有点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小声开口,指了指他因为铁锁摩擦,而旧伤迸裂的后背和大腿。 “…好可怜。” “殿下。”萧世离冲她开口,向下看去,什么话也没有说。 看台上的欢呼声压倒了一切。 黎九听见流月刚刚说出的那几句话,转眼间便被淹没在了兴致高涨的人群之中。 台上的奴隶少年漠无表情地看着那群人朝自己涌来,微微躬身,毫不犹豫地反手拔刀,一路如风般掠过。 飞溅的鲜血向后洒落,那两把短刀在他手里舞成了一道惨白的银光。他身后有数十人怦然倒地,皆是一刀堪堪划破胸甲。 …这实战也太厉害了吧! 流月也看呆了,双手捂着嘴,直愣愣地看着场上的少年,眼神明亮得吓人。 两轮围攻过后,场内人数已经清减了大半,那奴隶仰着头,靠在台上的柱子上喘了两秒,猛地一擦脸上的血,冷着脸又冲了出去。 那两把短刀砍得已经卷了刃,他咬着牙双手握在一起,仰腰跪地,朝面前扫来的长*枪挥去。 “嘶————” 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响彻了整个角斗场,黎九被吵得扭过头去,再转过身时,只见他已经单膝跪地将对方的枪夺在了自己手里,抬手扔了那两把刀。 “他支撑不住了。”萧世离忽然开口。 一人的棍棒向他背后袭来,场内的奴隶少年猛扫过去,将对方拦腰挑起,丢去了一边。 但自远处射来的箭却接连而至,他背后的旧伤被射中,猛地浑身都哆嗦了一下,向后踉跄了一步,翻了个身飞速躲去了柱子后面。 一把长*刀从他的左腹部袭来,那柄刀尖扎了进去,却被少年猛地用手抓住,一寸一寸地向外挪动着,送了回去。 他精疲力尽地靠在柱子上,抬起那双毫无感情的黑眸,看着面前呆在原地的三四个人,忽然笑了笑,拎起了锁在腰间的铁链,用尽全力挥了出去。 所有的人都倒下了。 场上又是一轮欢呼声,黎九看着那少年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突然感觉有点不对。 还有四个。 野兽低低的咆哮声自黑暗中响起,黎九猛地朝台下望去,只见铁门的黑暗之中,有雪原狼啸声隐隐传来。 他不可能赢,黎九忽然浑身颤抖了起来。 那少年似乎也是听到了声音,抖着手臂,几次想要拿起那把枪,却又不得不放下,最后只好拾起了两截断裂的长棍,重新在众人的目光下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 雪原狼爪是黎家的族徽,不管背后是谁在主管这一切,他的意思都很明白。 他是想让这个少年就这样战死在角斗场上。 作者:加更啦!! —— 黎九:你个刺客拿命刚团战是有猫病吧! 第20章 金玉双盏 场上狼嚎欢呼声几乎吵成了一片,萧世离安静地坐在黎九旁边的座椅上,低头看着侍者恭恭敬敬放在他手里的杯盏。 几串西域产的奶白葡萄被陈在刚刚放在他手中的金玉盏子里,他拎起一颗放在眼前看了看,忽然朝转身欲退的侍者看了过去,沉了声音问道。 “等等,你手里的那杯为什么不放下?” “啊,小爷您是说这个?” 那侍者虽然看出面前这人是个奴隶出身,但眼见着他身旁跟了的,是这城里小辈里最尊贵的黎家小殿下,嘴里顿时也变了称呼起来。 他敲敲手中相同样式的金玉盏子,朝他弯了腰赔笑,缓缓开了口,“…这极北荒蛮之地的黑荆果又酸又涩,哪儿能上得了黎家这小殿下的台面啊?您就别开我们仆人的玩笑了。” “黑棘果…”萧世离喃喃地转着那颗葡萄,蹙了眉望向台下。 果然,下方寻常百姓的桌子上,几乎都用那盏子盛了那种浆黑色的果子。 萧世离看着桌面上的盏子因为震动而翻倒,大片大片的黑棘果与个别几颗奶白色的葡萄混杂在一起,滚了整张桌面,沉吟着放下了那颗葡萄,看向台中央。 被铁链锁着的那奴隶少年正堪堪躲过一头雪原狼的狼爪,但随即又被另一头饿疯了的野兽死死扑在地下。 他纯黑的长眸死死地看着面前几乎有两人高的灰白巨狼,咬着牙,把手里一截断裂的棍子猛地横塞进了喷着血腥气的庞大狼嘴里。 紧接着也不顾它弯刀似的利爪是否会再在他肩头添几道口子,用锁链缠上了那狼的腰部,将它与自己缠在了一起,后背猛地一拧。 骨骼移动的咯咯声响起。狼腰本就脆弱,那狼惨嚎一声顿时松了爪,血红的狼眼恶狠狠地看着自己的猎物借力挣脱出来,低声不甘地呜呜着。 大概是被对方玩命般的气势吓到,剩下的三只雪原狼互相低嚎对望,在柱子四周踏步盘旋了起来。 那少年抬头看了一眼看台,凌厉的眉眼里依旧是漠然一片,情绪就像是从他的身上消失了,什么都没有。 他忽的跪在地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喘着气。 大片大片的鲜血从他跪着的地上向外扩散,他一只手捂着肩头鲜血淋漓的伤,低了头死死捏着剩下的半截棍子,沉默地颤抖着。 “…快起来!” “天杀的…你倒是起来打啊!” 萧世离皱了眉,看着一个个看者站在看台的围栏处,踩着护栏朝那奴隶少年怒喝着,让他爬起来继续和雪原狼厮斗,眯着眼睛罕见地冷了脸色。 根本就没有人去动那果子。 他低头看看手里放了葡萄的盏子,忽然看向站在不远处上层栏杆旁的黎九。 那奴隶与雪原狼的角斗仅仅开始了不到半柱香,她就彻底看不下去了,此时咬着指甲几乎是急红了眼,在围栏旁边走来走去,几次小心翼翼低头丈量着看台与角斗场的高度。 就差身边流月一个不注意,直接跳下去叫停角斗了。 完全没有注意到此时他与这侍者的谈话。 “不用了,小殿下之前说了,她不喜西域的葡萄,还是不麻烦你了。”萧世离转过头,朝身边的侍者温言笑笑,说道。 “这…不太好吧?”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他的这个举动,犹豫了片刻又走上前来,“您看,这看台上的人可都是拿了的,你家小殿下若是不要…” “真的不用了。” 他再次弯着嘴角笑道,目光却极冷极快地扫视了一下坐在不远处隔间里的同样面色不善的霍延,又飞速地垂了眸看着侍者,异常坚定地将那盏葡萄推了回去。 “放心,殿下心善,不会怪罪于你的。” 霍延的桌上同样空荡荡的,刚刚回胤然的北凉老将沉默地端着一杯酒,一言不发地看着台下。 “停止…角斗停止!” 萧世离忽然听见黎九不知从哪里找了个号角朝台下拼命地大声喊道,然后又伸出右臂,五指张开掌心向上。 “放那奴隶走…他已经赢了!!” —— 千年前的那场角斗,黎族先祖的雪原狼足足咬死了场上混战中的六个奴隶。 那奴隶既然如今能将场上的一头巨狼击败,那么走出这里,已经是完全没有问题了。 黎九刚刚喊出这句话,就看见角斗场里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地扭过头,看向她的位置。 她被这针扎般的目光看得一阵阵发冷,索性闭了眼,心一横继续保持着这个姿势喊道,“…黎族祖训,赢杀百人者可获狼王护佑,从修罗道出!” “殿,殿下…” 一旁的流月同样被众人看得瑟缩,不禁偏过头疑惑地小声问道,“黎家…有这条祖训吗?” “…早就废了。” 黎九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然后继续握了号角,冲着尚在懵逼状态的人们又喊了一遍,接着冲流月低语。 “不过他们既然能开这早就废除的百人角斗,我心下觉着,拿这条同样被废的祖训过来用用也,没什么问题?” 她看向台上,被巨狼包围的少年正半睁着眼,拿了一把刀撑在地上,望向自己的方向。 看台上的群众终于缓过了神来,纷纷同黎九一样张开右手五指高举起来,示意立在台外的仲裁者放人。 欢呼声在黎九的周围响起,她如释重负般地放下了手,扭过头,笑着去看坐在后边,一直看着这一切的萧世离。 “阿离…”她轻声开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九儿快去台上!” 萧世离只看了一眼她,目光随即便落在了原本一直站在台外,如今转身朝玄铁门处走去的那个裁判,捏着座椅把手冲她喊道。 “他们要杀了他!” —— 黎虹坐在不远处的看台上,看着一路焦急飞奔而来的奴隶贩子,面无表情地转着手上那枚扳指。 “他不能赢。” 尚在变声期的少年声音嘶哑异常,他眸子阴沉沉地看着面前那盏奶白的西域葡萄,忽的猛地将手中的钢鞭横扫了过去。 那金玉盏即刻在他的手下碎成了几片,飞了出去。大颗大颗的葡萄被洒在了空中,又重重地跌向了地面,摔成了晶莹剔透的数瓣,流了一地汁水。 “…告诉裁判,杀了那奴隶。” 他看着停在自己面前的贩子,阴冷着声音一字一顿地开口,“我要的钱,一分都不能少。” —— 看台上原本停住的惊呼声忽然响起,看台上的众人看着原本立于最上方隔间的那个白袍少女忽的丢了号角,在手上几下缠了手帕,一把解开披了的袍子,踏着栏杆一跃而下。 黎九双手抓着飘在空中的黑色条幔,瞬间滑了下去。 她罩在外面的青色衫子翩飞,和墨色长发纠缠在一起。待到快落地时,她又伸手抓住了另一条黑幔缠在身上,双手接力向前荡着,稳稳落在了台上。 巨狼听见身后传来的声响,低吼着踏步转身,朝它露出血盆大口。 “啊。” 黎九咳了一声,拿脚尖轻挑地上的弓,握在了手里,又俯身拾了箭,笑了起来。 “我其实不打算杀你们的。 我就是…来接个人,你们乖乖的。” 她说完一把将手里的三只箭搭了上去,拉满了弓,缓步靠去了场中那奴隶少年的旁边,将箭头直指朝她低吼着的巨狼头部。 “殿下!” 萧世离被流月推着下了轮梯,远远地将手里拿到的那把铁制钥匙丢了过去,朝她喊道。 “拿到了拿到了。” 黎九一把抓住那个闪光的东西,朝他挥了挥手,笑了起来,“你记得在外面等我!” “小殿下在场里。” 那裁判看着黎九干净利落地将绑在那奴隶腰上的锁链解开,拿着弓搀着他就往外面走,低声朝缓步走来的黎虹问道,“这人…还杀不杀?” 黎虹冷冷地看了一眼他,忽然径直朝那关着死死的玄铁门处走去。 “大人,大人!” 身在一旁的奴隶贩子忽然赶了过来,急急地拦住了他,满脸堆笑着开了口,指了指上面,“哎呦我的小六爷,您抬头往上看看啊…这北疆的将军们可都在场呢!” 铁门深处传来了野兽接连不断的低吼声,黎虹闻言忽的停下了手,抬头往上看去。 坐在最上方的霍延一头花白头发,正低头看着他。 他定定地看了他两秒,忽的右手端起了桌上的酒壶,将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 “霍将军…”黎虹低声开口,看着看台上的老者平托着那酒壶,忽的手中一松,向上张开五指,将那壶丢了下去,定定地看着他。 “…放人。” 他沉默了两秒,扔了手里的钥匙,头也不回地穿过了之前的看台,朝门外走去。 —— “停停停伤口!伤口又流血了!算了你慢点吃,流月你再端一碗去…” 出了角斗场,胤然的天已经擦黑。 黎九同萧世离一起,领着那奴隶到处找了好几个医馆,好容易才把他身上乱七八糟的伤口给简单处理完,就直奔街边的馆子,就近去找了个吃饭的地方。 那少年估计是先前被人给饿极了,她有点看不下去,索性丢给了萧世离看着,自己去找流月清帐。 反正他们两个身份差不多,交谈起来应该挺容易的,吧? 第21章 胤都灯火 远处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萧世离替他细细掰了刚刚端上来的蒸饼,重新添了碗炙肉汤递到了那奴隶少年的面前,“慢点吃,没有人去抢。一会儿你若是吃完了,我再让小二去叫一碗面来。” 他们如今已经离角斗场有不少距离,正位于胤然东侧最繁华的一条商市街上。 北疆的胤然与江都扬州一样,皆喜夜市,就算子时过后,内城的大道上也是灯火通明,人潮久久不绝。 萧世离看着不远处几家馆子已经接连点了挂在门上的烛灯,红黄二纸糊的灯笼远远地挂着,上面以陈墨写了各自的招牌,不禁有点愣神。 竟以为自己身处幼年时去看的江都灯会,绕成而淌的河旁满是手提玉兰小灯,花枝招展的贵族女子们,手提轻衫罗裙踩在滩边,笑盈盈地唱着清曲儿互相闹着。 一时居然有些恍惚。 “你…们…卖了我?” 那奴隶少年埋头在碗里狼吞虎咽着,好容易咽下了一口汤,艰难地擦了擦嘴抬头,朝他开口问道。 “你不是北凉人?”萧世离听得他咬字读音皆与一路上听到的不同,忍不住悬了撕到一半蒸饼的手,皱眉问道。 “是旧…旧族…最北的。”他的声音穆地低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松开抱着的碗,双手无措地放在桌上,低了头。 “我会替你们杀人的…只要给我吃的。 我已经五天没碰东西了。” “原来是死沙城的。”萧世离细细端详了一阵那少年的样貌,黑眸黑发,一双凤眼确实与普通的北疆人有所不同,便了然地笑着,无奈摇了摇头。 “我居然忘了… 死沙城以产黑棘果料而闻名,城中子民人皆善战,曾是北疆军队驻守的重地之一。 只是几十年前北凉军失守,传到扬州说是死沙全城被屠,只留下了几个貌美女子成了奴隶…我还当再也见不到这等战姿了呢。” “只剩下我一个了…” 他低着头,长长的额发遮住了眼睛,“只剩下我了。原本母亲死后还有一个姊姊,在上一个角斗场也…” 萧世离沉默了很久,擦干净了手,十分努力地撑着胳膊探过身去,拍了拍他的肩。 他身负灭门之灾,本以为已经是刻骨的痛,可这个少年肩上背着的,却是整整一座城。 “你有名字吗?”他忽然问道。 那奴隶摇了摇头,又沉默了一会儿,“我是在奴隶场长大的,那里的人都没有名字。” “就叫惊风吧。” 萧世离看着不远处的扬起的北风,轻声笑了笑开口,“你是北疆的子民,应该有自己的一个名字。” “那我该叫你…主人吗?”惊风忽然抬头,目光直直地看着他。 “不用,你能从修罗殿出来,按照黎家的规定,已经自由了。” 萧世离不知为何,忽然幽幽吐了口气,目光遥遥地看向不远处的灯火之间,“而且,我同你一样,也是奴隶。” “你的主人,是刚刚的那位小姐?” 他又问道,然后犹豫了一会儿,轻声开了口,“她很勇敢,我虽然在死沙城中见过比她武艺还要厉害的女子,但是她们…都不如她这么勇敢。” “嗯,她是很勇敢。”萧世离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在馆子不远处的炊烟里绕来绕去,和流月一起帮着小二端茶送汤的黎九。 她付了钱后见馆子里人手不够,索性挽了袖子和流月两人帮起了忙,在店老板又惊又喜的目光下笑嘻嘻地扭头,冲生得俊俏的店小二闭起了一只眼调笑。 “…可是也很脆弱。”他低声开口,自言自语着。 九儿她是刚刚淬炼完成的剑,锋利而美丽。 用以镇山海,山海皆可平。 但却不能失了鞘。 萧世离这么想着,看向远处长街上的万家灯火。身材挺拔的人们或骑在马上互相谈笑,或是紧紧牵了亲友,在街头商贩们扬声叫卖中停在铺子前流连。 “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坐在对面的少年突然开口,漠然着脸色开口。 “我被关在在笼子里的时候听见他们谈话了…修罗殿的主子以百人阵为由,开设了大型的赌事。 他们要赌的东西,就是我的死活。” —— “好嘞,这是客人您的炊饼!” 黎九应着一旁客人的话,将手里的托盘放了上去,偷偷溜到一边,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她刚刚在角斗场里一战成名,如今这街边馆子里的人大多都是刚刚从那场子里出来的,见了她在帮忙全都围了过来,热情地打起了招呼。 “哎哎,居然是凉王殿下的小女儿呢!” “不会吧,那个嚣张跋扈的九殿下?不过看这脸蛋,确实和黎铛殿下有的一拼…不知道过几年会不会超过她。” “这妥妥的完胜啊! 啧,我看那四殿下黎铛,也就是靠着手底下一水儿的绣娘妆师才撑起来那颜色的。哪儿像咱们这位小主子,有美色有胆识。 一身青衣战白狼,有当年昭平娘娘的风范!” 黎九弯了腰,趴墙角听了一会儿食客们的闲言碎语,脸上被说得通红,有点挂不住了。 “殿下在听什么呢?” 熟悉的男声忽然在她耳后方响起,对方浅浅的气息打在她的后颈上,黎九脸上一个没收住,刷得又红了一大片。 顿时烫手得吓人。 “唔…看样子是烧了。”萧世离偏过头,伸出两指扯扯黎九的后领子。 他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半捂着下半张通红的脸,从指缝里去看他,原本一直皱着的眉终于舒展开来,忍不住笑了。 “不知道这样管不管用…”他语气认真地说着,戴着手绳的右手却是抬了起来,微屈中食两指在黎九的额头上轻轻一弹,弯了眸子。 黎九瞬间感觉自己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脑子,直接当机了。 她晕晕乎乎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似乎又蹙了好看的眉头,大概是在不满自己的反应。 于是心里又生怕他自己别扭出什么乱七八糟的奇怪剧情来,弯下身子,努力地凑到他的脸前去看。 “啊果然,还是要这样。”萧世离喃喃地开口,忽然伸出双手捂住了黎九的耳朵,将自己的额头轻抵在了对方的额头上。 “阿离你…!” 黎九手足无措地挥了两秒手臂,最终还是软软地垂在了两侧,睁着那双明晃晃的大眼睛死死看着萧世离。 少年美得惨绝人寰的脸成几倍放大在她的眼前。对方微抿的薄唇红得吓人,闭了眼皱着眉,也不说话,就只是静静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擂鼓般剧烈加快,大脑却仍旧是一片空白。她见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撑着身子坐在自己身旁,便伸手抓住了萧世离的腰,好让对方有地方可以借力。 “殿下。” 他说话本就带着江南软语的调子,可性格又别扭阴沉,倒是多出了些执著般的语气来,蹙了眉微垂着眼喃喃着,“…我的剑与光。” “怎么了怎么了?”黎九罕见他这个模样,看着少年垂下去的眸子里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有,十指虚抓着她的耳朵不敢用力,又死死地不肯松手,连忙问道。 “是不是想江都了?” 萧世离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那…是不是那个奴隶欺负你了?” 黎九脑补了一下他们的实力差距,忍不住暗暗懊恼刚刚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义愤填膺地举起小拳头来,“哼哼,居然敢欺负我阿离…我一会儿揍他去!” 他又摇了摇头。 “那怎么现在有人,跟条没人要的小猫小狗似的?” 黎九好笑地看着他这个样子,只道他是一个人遭罪久了没什么安全感,有点心疼又有点想笑,忍不住那指尖勾了勾他还未完全愈合的下巴。 “阿离乖…喵一声给九儿听听?” “你…” 萧世离抬了眼脸色缓了一缓,随即又拧着眉冷下脸来,语气微微有些颤抖,“你知不知道,你当时站在台上的时候,我有多担心你?” 他当时坐在看台上眼睁睁看着那裁判走出台外,与黎虹两个人走向关着野兽的玄铁门方向,几乎是浑身挣扎着想要从推车上下来,想要爬到轮梯那里下去救她。 他是个没有腿的废物,别说长剑,连一把轻巧的短弓都拿不稳。 如果不是流月眼疾手快地一路狂奔推着他去守卫取了钥匙递下去,他简直不敢去想,黎九她再在那个台上待下去,会是什么局面。 “我这不是还活着呢?” 黎九忽的笑了起来,紧紧抱住了他瘦如劲竹的腰,弯了眼睛,在对方不知是气还是怕的颤抖中开口道。 “阿离,我明白我谋略思虑皆不如你,只是有几分微不足道的胆色罢了。 所以…你做得很好,真的很好。” “我,我…” 他又抖了两下想要继续说什么,最终到了嘴边,还是化为了一句极轻的叹息,然后埋了头在她的肩上,沉默着。 “…喵。” 黎九觉得自己刚刚回来的理智,瞬间被他这一声又软又傲的叫给浇没了。 “九儿,我不想再看见这样的事了。”他低了下去的声音又带着几分阴沉,听得她心头猛地一颤,又听得他说道。 “殿下的目光,绝不仅该仅仅注视着北疆这片大地。中州卞唐动荡不安,大厦将倾,同属于卞唐的北凉绝不可能独善其身。 若是殿下愿意,奴想将这片江山…赠予殿下看看。” 第22章 府间风云 “你若是不愿。”萧世离松开了抱着黎九的手,低头轻笑了一下。 “便当我是戏言吧。” “阿离。”黎九看了一眼不远处围着流月与那奴隶少年问来问去的人们,忽的俯身重新抵上了他的额。 她只抵了一下,随即起身便朝那边走去。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扭过头来,扬起了眉角闭上一只眼,朝他无声地坐着口型。 别忘了,带我一起去看。 —— 他们休息了一宿,第二天刚破晓,就到了内城的凉王府上。 黎九凭着记忆进了府里,一路上看着这处处的玄门朱窗,飞檐藻井,又见了流水般的侍女下人都穿了黑衣自她身边道了安后,便匆匆走过,忍不住暗暗惊诧。 俨然一副江都小宫廷的样子。 “小殿下,您的寝殿是在偏南的红瑶院里,穿过百姹楼就可以看到。” 负责引路的侍者是个刚来不久的年轻男子,见了传闻中嚣张暴虐的黎家九公主,舌头都差点捋不直了,看着这身份诡异的四人小心翼翼地说道。 “哦哦,那我就自己去吧。” 黎九看着他哆哆嗦嗦的模样,又看看身后无处可去索性跟了自己,却始终保持着三无属性的惊风。 还有残了腿垂眸不语的萧世离,和推了萧世离,满脸兴奋看来看去的小侍女流月。 顿时也感觉有点怪怪的,挥手让那人散了去。 怎么总觉得自己是个收保护费的…她郁闷地看着身后这群人,暗自觉得应该提升一下自己的郡主形象了。 黎铛的寝殿是在东南角的今景院,和百姹楼隔了大约一池半墙的距离。她一时半会儿还不想去招惹她,只得让流月几人先行过去,自己则绕道去正殿找黎见。 路过一处废弃的偏院时,黎九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只见残破的荷花池里枯枝倒叶上,落了一层的黑色的灰。 池底没有水,露出大概深有三米左右的大坑来。她看见原本应是白泥糊了的池壁上却布满了大片大片焦黑的痕迹,像是被久久不息的火焰烧过。 她又抬头看了同样焦黑零落的寝殿大门,上面“听春”二字支离破碎地挂在那个满是蜘蛛丝的牌匾上,模糊不清。 从那场凉王府的火灾中浑身被火烧伤,侥幸存活下来的小八黎江,终于还是在几年前彻底地疯了,黎九想。 他一把火烧了自己所居住的听春院,从此将自己困于殿中地下的暗室里。 于是这里,平时就只有专门的侍女前来送饭,小八他却再也没有出来过。 那场随三月春风消散的大火究竟都烧去了胤然的些什么,她之前从未想过。 只是如今这场火还在烧着这一点,她却是知道了。 —— 黎九过了偏院,直奔黎见的正殿而去。 她前脚还未踏进殿门,耳边就响起几个颇为雄浑的声音。 其中一个声音粗犷高亢,在一堆议论声里嚷嚷着,显然是不甘占了下风,“…黎见这小子之前怠慢我等,结交城中新贵这事尚且不提。他大哥黎晟这事如今过了多久,他都没有一个交代,这又要怎么解释?!” “黎见他,并非是如你我般愚钝粗莽之人。”霍延中气十足的声音隔了纷乱的交谈声悠悠传来,在这群人之中显得格外镇静。 “霍某一会儿见了他之后,会详细谈论此事。诸位将军还有什么要说的,也一并说了吧。” 那议论声虽然比之前逐渐小了些,但仍旧窃窃不停,似乎是很不服气的样子。 她又听了一会儿,见那议论又有渐起之势,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了进去,脆生生地开口道,“诸位将军,三哥他并非是有意怠慢。” “九殿下?” 霍延扭头望去,一时也没有料到黎九会在这里出现,连忙走了过去,暗地里冲着她低声问道,“九儿,你怎么来这里了?” “霍老将军,好久不见。” 黎九一边笑着冲他打了声招呼,一边半真半假地开口道,“九儿不才,我之所以会从舞真前到这凉王府,便是因为黎见派来的缘故。” “何出此言?”有人扬声问道。 黎九看着面前的人,神情丝毫不变,挑了挑眉继续瞎扯。 “事实上,大哥黎晟在江都去世的消息刚刚传来之后,三哥他便让黎锦前去调查此事。 江都虽路远,但舞真城中却有卫氏宁焕将军的千里快马。如今二姐有快马相助,想必此刻已经同缨宁长公主一道,一同留在扬州城了。” “…锦殿下几日前曾一骑轻骑离开云州舞真城,这一点上却有其事。” 原本一直沉吟不语的一个北凉老将忽然点了点头开口,但紧接着又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站在场上的窈窕少女,“但殿下又如何可以证明,此事真乃黎见所受?” “是我让她去的。” 黎见披了大裘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初登权位的年轻男子虽然还稍显不自然,但气质上已经比之前持重不少。 他看了一眼正与群人解释的黎九,偏了偏眼神,顺势说道,“黎锦去了江都一事,确实是由我授意,诸位将军可以请回了吧?” 此言一出,剩余的人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几个几个互相低声交谈着,做鸟兽状散去。 “霍延将军请留步!”黎见忽然冲同样转身欲走的霍老喊道,走了过去。 “霍老将军奉父王之命,镇守边关数十载。昨日您独自前来我却未能好好招待您,是我黎见处理不周了。” “见儿,你和黎晟几个是我看着长大的。” 霍延看着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亲人之间还是免了这些官话了吧。 你就告诉我,黎晟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小九。”黎见看了她一眼,随后又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他低声说道,表情似乎极其痛苦,“黎晟去世的时候我即派出探子打探消息,可是从云州到胤然的情报线已经不知被谁断掉了,什么都查不出来。 所以黎锦她才会…” “那大哥他当时奉命离开胤然的时候,你可有听说什么?”黎九问道。 “倒是有一点。”黎见细细想了一会儿,忽然开口。 “黎晟走时那一晚,忽然不知为何,向我问起,说是当年三月叛乱时,当今太后…是否是跟先皇一起逃离扬州的。” “太后息茗…”霍延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猛地拧起眉,什么话也没有说。 “对,当时他确实是提到了她。”黎见又想了一会儿,坚定地点了点头。 “之前被称为缨宁长公主手里‘傀儡皇后’的息茗,如今以宰相之位屠了萧家全族,权倾朝野的‘江都之鹰’息诚亲妹妹。 他问的,就是这个女人。” —— 霍延又同两人谈了一会儿,便匆匆走了。 黎九见他走时满脸忧心忡忡,便也不好多问,随便和黎见兄妹二人又聊了两句,就打算离开。 结果还没等她走到门口,就听得黎铛尖亮着嗓子在外面和守卫们争执着。 “怎么,这正殿就许小殿下进入,我就不许了?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霍老将军正与三殿下谈话,还没有离开。” 那守卫也是无奈,把长刀挡在门前,再次试图将对方赶走,“殿下还是先请回吧。” 黎九:…… 她忘了,自己刚才是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进来的。 她默默地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的黎见,轻咳一声,扭过头去装傻。 “我之前还说,怎么你突然就闯进来了。” 黎见暗暗心说不愧是自己这小妹的一贯作风,又想起她之前急中生智把黎锦那事安在自己头上解了围的模样,不由得好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头。 “去看看你四姐,这次就饶了你了。” “三哥!” 黎铛一见黎见的裘袍从大殿里露出来,便连忙朝他喊道,“黎虹他…” 她话还没说到一半,就看见黎锦她一身青衫跟在他身后,刚刚从殿里踏出一只脚,当即就收了话题。 “原来九妹也在。”她擦了胭脂的嘴角微微带了点笑意,衬得满身绸缎琳琅钗首都像是见了光般的,随着她躬身微拜的姿势熠熠生辉。 只可惜眼底冰冰凉凉的,不然倒别有一番灿烂韵味。 “四妹是有什么事?”黎见开口问道。 “倒也没什么。”黎铛站在殿外朝两位轻笑了一声,暗自握紧了之前淤青还未消散的手腕,缓缓柔声道。 “只是想着霍老将军多年不见,如今千里迢迢来到胤然,铛儿想来看看他罢了。” “霍将军已经走了。”黎见说道,“下次他若是再来,我会替四妹传达你这些话的。” “哦对了,还有一事我忘了提。” 她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弯了眼睛,一派温柔地看着跟在他身后的黎九。 “九妹那两个奴隶怕是跑错了位置,我已经派人将他轰去杂务房了。 哼,区区贱奴怎能踏入我黎家的红瑶院…九儿放心,我已经替你教训过他了,再有下次,也尽管来今景院里找我。 我虽然刀枪剑戟皆不如你,但这玲珑刑具啊…却是和六弟他学了不少呢。” 黎铛说完,便朝她嫣然一笑。 第23章 迷雾渐起 “四姐说笑了,我的东西由我来管教,还是不劳姐姐费心了。”黎九走上前来,看着她握着的手腕一瞬,又想了想笑道。 “再说了,霍老将军这一时半会儿,恐怕也没什么心思再见到你了。” 她说着,便推开了侍卫阻拦的长刀,径自从正朝三哥方向走去的黎铛旁擦肩而过,头也没回。 黎九路过时,眸子望向前方漠无表情地低语,“四姐想告便告,欺负下人算什么本事?” 黎铛:呵呵。 果然是踩到对方尾巴了。黎铛扭过头,冲着小妹掩唇,意味深长地扬起了嘴角。 那个奴隶果然在她心里地位特殊,她默默地想着,妒心倒是没了之前那么厉害,反而生出几分带了歹意的好奇来。 那个阿离究竟是什么来头…她回忆起了萧世离望向他时,清秀容貌上那双深如沉墨的眸子,还有苍白得吓人的脸色,不由得一边与黎见娇笑着闲聊,一边暗暗思索着。 …江南男子。她握紧了腕上那处淤痕,没有说话。 她是难产而生,又早了产期多日,体质娇弱易病不经风吹,远远不如同胞的这几个年纪轻轻便可骑马打猎的兄弟姐妹们强。 眼下这处淤青何时能好,恐怕还得等专门的府内私医拿了调配好的软膏细细试上几天,才能知晓。 “…也就是黎虹他昨晚将此事告知于我,我才知晓。”她抬眼,继续朝黎见细细讲着昨日角斗场发生的事。 却唯独掩去了黎虹私开百人阵,只是讲了黎九干涉规则,当众劫走了一个奴隶。 黎铛头上簪钗摇晃眸色如水,微垂了眼睛一派楚楚可怜之相。 早知那奴隶身上疑点众多,就该好好留在自己院里,多用几道刑的。她垂了的眸里杀意骤现。 黎九害她和小六在角斗场难堪,她必要加倍还回去。 “三哥,父王与大哥都不在胤然了…独独只留下了我们兄妹几人守这北疆。 我们,可一定要同心啊…”黎铛喃喃地开口,抬手轻柔地握上了他的手腕,微笑着说道。 “这事待我得了空,亲自去问小六和黎九。” 黎见皱了眉,“北凉的角斗场,是与凉王府同等的地方。九儿平时也就犯点小错也就算了,绝不能容许她在那里胡来。” —— 黎九摆脱了黎铛的视线,拔腿就往杂务房跑。 她一路上撞到了端着刚刚做好的绫罗衣服,往今景院方向去的侍女阿玳,连忙擦身过去。 倒是对方“啊”地惊叫一声,手一抖,手里拿着的衣服掉了一地。 黎九烦得半死,在阿玳骂骂咧咧的尖叫声中扭头便跑,拐进了一旁的一个肮脏小巷里面。 她还没走近,就被远处呛人的气味晕得一阵脑袋疼,只得捏了鼻子踮着脚尖,单手提了衫子,从那堆泼洒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的泔水残羹上踩过。 杂务房就在这条巷子的尽头,挂了个歪歪斜斜的无字牌匾权当是标识。 凉王府的旧衣杂物和各色垃圾几乎都是从这个地方清理干净,然后顺着通往府外的下水道,一统去了外面。 她走近之后听见里面传来声响,又见门口站了两个歪歪扭扭的看守,索性一个翻身,从旁边的垃圾箱上跳上围墙,偷偷猫在一颗大树上去看。 穿着粗布黑衣的中年男领事正一边拎着个鞭子,一边冲几个刚进来的奴隶大声教育道。 “你瞅瞅你们都是什么些玩意儿,一个个的,跟那儿干嘛呢?吃闲饭吃到王府来了? 瞧瞧你,对,说的就是你! 后面靠墙那个,刚刚跟人打架是吧?老子打外面街上就听见你那声音了…还装,打坏了东西你赔的起吗!” 黎九默默地看着靠在墙边,脸上挂了彩,望着天上乱飞的大雁发着呆,完全没听进去的惊风,忽然很想直接掉头就走。 “还有你!”他一见这一番话完全没有被对方注意到,心知这是一位难缠的主,索性放弃了。 然后他又往旁边地上狠狠抽了一鞭子,指着混在人堆里,听他骂人听得昏昏欲睡的萧世离嚷道。 “断了腿就能消极怠工了是吧?断了腿就能祸害我手底下的小姑娘了是吧? 长得俊不是你的错…出来了就憋祸害人,你是个奴隶,懂不懂? 瞧瞧我手底下刚刚那群小姑娘们看你的眼神,知道是什么意思不? 好好努力好好干活,我们不跟着墙边那位学啊…等你在这房里有点起色,被哪个公主殿下或者大人看中了,我手底下那群小姑娘任你去选。” 黎九青着脸,看了一眼同自己一样狗在对面墙上,偷偷摸摸满脸通红,羞涩地注视望向萧世离的那群小侍女们。 咔嚓一声,捏断了手里握着的树枝。 “什么人?!”那男领事耳朵倒是尖,拿了鞭子,朝围墙这边喊道。 那群小侍女“轰”地一声从围墙上面逃了下去,各自抱着府里扔过来的那些该换洗缝补的衣服,蹲在地上盛了水的大盆子旁,装作很努力的样子补洗着衣服。 其中甚至还有一个生得面善的小女孩冲下去的时候,努力冲对面墙头的自己焦急地努努嘴,眨巴着眼睛看了底下怒气勃发的领事,示意她赶紧下来。 于是整个围墙上就只剩下了黎九一个人,她望着空荡荡的墙边低了头,看着气势汹汹提着鞭子朝自己走过来的领事,有些尴尬地笑笑。 于是她打算解释一下,“那个,领事我…” “你你你什么你!” 对方完全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一堆话连珠炮弹似的涌了过来,“给老子下来,下来再收拾你。” 他又见黎九呆立在上面,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只道她是怕了,又道“年纪轻轻地爬什么墙头,你看看你下不去了吧?” “其实吧。” 黎九颇为艰难地理解了一下对方的脑回路,然后缓了缓神,扔掉手里的树枝,“我是来找…” “主人。”萧世离在不远处轻声唤她,冲着黎九扬起了一只手。 “主你个…”领事扭头就想继续冲着他开骂,忽然看着黎九墨发上系了银铃随风飘扬,在肩头披了一件青绿的宽大袖衫。 天边是回旋归巢的大雁,北凉的少女单手扶了树,纤长小腿上的黑色狼纹长靴踩在了斑驳灰白的墙头,在眼前笑得清爽沁人。 他又看看弯了眉眼,只顾着看向眼前人的萧世离,忽然想起了什么今早闲聊时刚刚听得门口那小侍卫的八卦,哆哆嗦嗦地擦了一把冷汗,一把扔了鞭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主子饶命…小的刚刚调来凉王府不久,未曾见过小狼女面容,求殿下大人有大量,饶我这一命。” “小狼女啊…北凉的人私下里都是这么叫的吗?” 黎九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词,忽的挑了眉自墙上跳下,半蹲在地上,扬手拍了拍跪在地上吓得半死的领事。 “免了免了。”她站起身朝萧世离那边走去,还不忘提醒一句,“记得管好你手下的小姑娘们。” —— “那黎铛怎么样你们了没有?” 领事的一见她要去找萧世离,立马把周围试图看热闹的奴隶侍女们给赶去了一边,只留下继续靠在墙边发呆的惊风替他看着。 “只是挨了几下,不碍事。”他冲黎九笑了笑,不易察觉地抬手放下袖子,遮了满是淤青的手背,“惊风他大多都替我挡了。” “啊,那惊风你没事吧?”黎九连忙转身朝靠在一边的惊风问道。 “小擦伤。” 他没回头扬了扬胳膊,露出上面一片猩红的鞭伤,随后又怕吓到她似的皱了皱眉,“别告诉流月,不然她又该吓得哭了。” 这两个人什么时候玩到一起的…黎九回忆了一下,倒是想起昨晚和萧世离蹲在墙角说完那堆话之后,回来时看到和惊风一起被围在人群中的流月确实是红了眼眶。 她那时还以为,是被过来围观的人们给闹得。 她想到这里便不由得莞尔一笑,点头允了。 “殿下是从黎见那里过来的?”萧世离停了一会儿问道。 “嗯,我从三哥那里听了点事。” 她终于想起了之前她和黎见还有霍延谈论的那件事,点了点头,“我正要来跟你说。” “巧了,我之前和惊风确认了点事,也想着要告诉殿下。”萧世离冲惊风对视了一眼,又看向黎九,“殿下先说。” “黎晟在离开胤然之前,曾经问过黎见,知不知道三月叛乱时,太后息茗是否与先皇一同离开扬州。”黎九说道。 作者:捉虫捉虫 第24章 傀儡皇后 “息茗…”萧世离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原本见了黎九,还颇为温和的目光逐渐暗沉。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提起她的。”黎九见他虽然没说什么,但却不经意微变了脸色,顿时也是反应了过来,知是对方被戳到了痛处。 便歉疚地低下头,悄悄抬眼看着他。 “无妨,这种人尽皆知的事…我还能躲一辈子不成?”萧世离抬手,微屈了手指将指尖落在了少女小心翼翼望向他的眼梢,拧了眉头。 “…主人你刚刚,是在怕我?” 他刚才垂眸那一幕,像极了原文之中描写的多年以后,他站在朝堂上只身一人,剿灭所有异党的孤骜模样。 “不。”黎九抬头直直望着他,轻声答道。 随后忽的凑到他的眼前,顺势握住了对方的指尖,侧身在萧世离耳边开口,“…我在心疼你。” 不远处靠在墙边站着的惊风默默望天,看着一排自头顶飞过的大雁,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 “我对太后此人,也知之甚少。” 他感受到黎九温暖柔软的掌心缓缓包住了他布满伤口老茧的右手,不知为何,忽然就松了刚刚才提起来的心绪。 萧世离深深地压抑着呼吸,望向她。 少女虽然常年提弓打马,但毕竟出身贵族,平日里护理保养一样都少不了,小巧的手心肌肤如同凝脂般光滑。 此刻却如同对待什么珍宝一般,无比轻柔地握着自己。 他只觉得那股自手心而来的暖流,几乎是颤抖地滚烫着涌进了他自幼年起,便不再对人抱有任何盼望的阴暗心底。 毫不犹豫地拥抱他跃进那深不见底的冰冷深渊之中。 激得他整个灵魂都在无比狂喜且充满恶意地战栗着。 “不过,霍老将军他似乎知道什么。” 黎九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另一只手抵着下颌思索着,“刚刚我见他走的时候神情复杂,只怕关于当年的‘三月叛乱’,将军他还有什么事是瞒着我们的。” “霍延将军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曾经听说过这些事也不是不可能。” 萧世离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抬眸看着她,“我刚刚听这里的奴隶说,北疆贵族回到胤然,都要去城外百里雪原往东的天尽崖处,参拜千刀冢的冥冥战魂。 殿下既然还没来得及去,不如找个时间和霍老将军一起。” “倒是个法子。” 她点了点头,忽的又记起了刚刚他要说的话,连忙问道,“你和惊风都确认什么了?” “黎虹那天在角斗场里私下设计了一场赌局,当时在场的看客,贵族几乎所有人都参与了。” 他指了指一旁的惊风,“以他的输赢为赌,盏子里黑白二色的果子为筹码,二两银子为一盏,以此设局。 当时北疆内部私下里闻讯而来的平常看客,场内场外的加起来至少有三十万人左右,皆是听信了他故意走漏的风声,把赌注押在了惊风身上。 不过后来我们搅局,这银子究竟有没有收到他的手里,就谁也不知了。” …整整六十万两白银。黎九听了倒吸一口冷气,暗暗惊讶,这收来的钱都可以养一个小型府邸了。 “黎虹他拿这钱要干什么?” 她问道,随即又摇着头,自己自言自语否定了几个答案,“凉王府每月按时给他的零用肯定没少,他又管着那修罗殿,日常花销肯定是绰绰有余。 我倒是知道他和四姐亲近,但总不能是拿给黎铛用来做衣服吧?” “这几日除了你我和霍延将军,之前还有几个从外面来的北凉贵族回到胤然。” 萧世离静了很久,忽的开口答道,“我当时在看台上的时候闲得无聊注意了一下,那些人,当时全都在我们周围的隔间里,坐在角斗场观赛。 无一例外,押得都是输局。” “黎虹他想要借赌局的名义,将这笔钱分给那些人?”黎九听了,一下子反应过来,随即禁不住胆寒。 “他想要干什么?”她颤声问道。 “…收拢人心。”他低声说道,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指尖,目光逐渐深邃了起来。 “黎晟是嫡长,去世之前就已经被封为世子。 如今凉王不在,世子已死,他和黎见两人一个掌握凉王府与城内新贵,一个管理着在北疆百姓眼里如同律法战魂的修罗殿。 黎虹之前想要抓住这次机会巩固地位,现在又因为我们的原因,错过了刚刚归来的这几个贵族将军。 所以他接下来势必会想尽办法,收拢胤然城里,这群早就对黎见不满的北凉老将。” “那我们要支持谁?”黎九虽然之前和黎见谈过,心中已经有了大概想法,但还是朝萧世离问道。 “你说呢,殿下?”他轻轻笑了笑,抬眸极深极缓地看向了对方,轻声开口道。 “黎虹殿下他可是…你的六哥啊。” —— 深夜的今景院里,一地大雪融了偏院满地的花草灌木。 阿玳哆哆嗦嗦地跪在雪地里,低着头大气不敢喘,双手颤抖着捂住了只穿着衬裙的双腿。脖颈处雪白的肌肤裸露在外,冻得一片通红。 “铛儿,罚得差不多了吧?” 黎虹披了一件黑袍,领口处缀了厚厚一圈上好的黑色雏鹰绒羽,称得少年清冷狠历的脸色愈发地不善了。 “她可是弄脏了我绣了一个月的衣服。”黎铛嘻嘻笑了笑,拿小指挑了那件刚刚不小心被撞在地上的绫罗金丝绸裙,随意抬在了半空中。 她朝坐在桌对面低头兀自喝着清茶的少年笑着凑了过去,手挽了个兰花指停在半空中,悬着那件衣服问道,“怎么,小八你是要给我再做一件?” “我明日就托府里,把胤然最好的料子给你寻来。” 他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那罗裙,三指捏了茶杯缓缓转动,随意开口道,“保证比你自己拿的这匹缎子好。” “果然得是修罗殿的小六爷,才能有底气说出这话。” 黎铛缓缓撤了手,任由那件镶满金玉珠宝的裙子落在了雪地里,和之前阿玳被强行扒去的衣物鞋袜一起,湿成了一团。 她随即朝雪地里的阿玳使了个眼色,看着那小侍女连滚带爬哆哆嗦嗦地去了,才拔下头顶一根金钗,眯了眼细细瞧着,继续开口道。 “那黎九家新买的两个奴隶倒真是硬骨头…一个鞭子打到身上,跟没反应似的。 另一个更狠,看着弱不禁风的,我那钗子都刺进他膝盖里都有几寸深了,硬是抖着身子忍了,一声都没有吭。” “…她只买了一个。”黎虹顿时黑了脸,在一旁提醒,“另一个是从我场里劫出来的。” “只怕那个什么阿离…也不是她买的。” 黎铛忽然低了声音,“你查到他什么来头了没有?” “我已经托了手底下那几个奴隶贩子去查,这几天应该就会有结果。”他冷声开口,缓缓低头喝了一口清茶,眼神忽然狠了下来。 “…那场赌局,我几乎赔了小半年的流水进去,是该给这个不知天地厚的小妹点颜色看看了。” “放心,我不会玩太过。”黎铛嫣然笑了,端起茶壶,替他又沏了一杯茶,“只是你那个刑具库…需要借我用用。” “随你。”他转着扳指,看着杯中那片茶叶在水里上下浮沉,穆地咧开嘴角笑了。 “铛儿,大哥他已经在扬州城死了…接下来只有靠我们自己了。” —— 萧世离跟了黎九,一起回了红瑶院。 惊风身上伤太多,于是便先在这里休息下了,等到伤好得差不多再回院里。 杂务房那领事也是个明白人,一见萧世离他和黎九关系非同一般,便当机立断,准了他去回院子里。 “反正大不了,也就是挨四公主一顿鞭子嘛,我们这种皮糙肉厚的下人嘛,早就挨习惯了。” 他临走时嘿嘿笑着推了个造型别致的轮椅,擦拭干净将萧世离扶了上去,对二人挥手说道。 “…多谢领事。” 萧世离看着那轮椅扶手上用金石雕了黎家的雪原狼头,椅背后还用玄铁暗纹刻了黎家家徽上去,便明白大概是曾经哪个府中贵族养伤时用的东西,连忙深深低头,连声道谢道。 “哪里,这都是几十年的老物件了,放在这里落灰也是落灰,倒不如寻了去给有用的人。” 他豪爽地拍了拍对方的肩,作势要扬起手里的鞭子揍他,大大地瞪了眼睛,“小子,别以为你出了这道门,就不是我吴哥手底下的人了。 敢欺负我们北疆的小狼女试试…不论多远,哪怕是去了江都,老子照样过去抽爆你狗头!” “…哈哈!”黎九被他的话给乐得肚子痛,仰脸笑了个四仰八叉,连忙顺势借话堵了上去。 “阿离你可记住了…你现在可是背负了北凉人民浓浓的期望呢。” “阿离记得了。” 萧世离闻言也是一笑,握住了轮椅转过身去,转头望向黎九,“我要是欺负主人,就让北疆的人们轮流抽爆我的头。” 作者:黎九:六十万两银子够买多少小裙子手办游戏啊啊啊! 黎虹:…住嘴,你不想。 —— 更新啦,我悄咪咪地求个收藏评论?想跟小可爱一起讨论剧情吖 —— 滚去吃花甲粉了orz 第25章 篝火唱魂 晚春的时候,北疆的气温骤然降了下去。 胤然城城墙上千年不化的冻雪化为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坚冰,将这座生于大雪之上的黑色巨兽牢牢困住,任凭它在风中悲凄狂怒地嘶吼着,仍无法摆脱。 城外的雪原之上有秃鹰高旋,黎九侧身骑在一匹白色骏马上,叼着一片柳叶悠悠地晃着小腿,紧跟不远处骑在枣红色宝马,走在最前的霍延身后。 几日前西疆的各大领主前来北疆访问,向黎见献上了上百匹血统纯正的西域宝马,与数不尽的香料绸缎。 黎见则也按照惯例,为他们提供了数以百千的奴隶,还有刚刚焠炼完成的不少刀剑甲冑。 总之是一物换一物,交流得十分愉快。 如今的摄政王黎钰不在北疆,胤然的大大小小的事务还是要他来主持。 黎见本身为人爽健,又是个聪明灵活的性子,几番时日下来,除了黎虹一派和某些常年跟随着黎晟东奔西走的将领不服外,倒是经营得整整有条。 他这几日忙得半死,马送过来的时候来不及亲自给院里的弟弟妹妹们一一挑选,只得派手下的人分了每个院子各六匹,尽是往健壮俊美的体型里去找。 黎九现在骑的,便是昨天府里的老马倌亲自牵来红瑶院的西域骏马。 —— 她昨晚站在院里的马厩旁踮着脚尖,细细挑了最漂亮的一匹雪色小母马,又给陪着惊风去铸剑室的流月他们各挑了一匹骏马,才慢悠悠地晃回院子的寝殿里。 自从回了院里之后,惊风不知怎的就迷上了胤然特有的制炼冶刀剑的工艺,天天溜去铸剑室里,靠在一边和流月一起,围着打造兵器的老师傅去看。 北凉的制铁技术闻名整个卞唐,一把好的刀剑几道工艺下来后,乃是用巴掌大小的纯钢锤细细将兵器内的空腔打实,又拿烈火近百遍烧了,才能见血杀人。 流月出身云州,温泉之地植株草药繁多,她来了凉王府又没什么事干,索性去府里的医馆帮惊风配药,一来二去也跟着学了不少医理方子。 如今居然能私下里给院子里的姐妹们开点美容调理的小方子了。 黎九看了看身后骑了那匹墨色长鬓马的萧世离,偏了头朝他笑笑。 西域马脚程飞快,他们从凌晨起一路飞奔到现在日头偏南,已经行了三分之一的路程。如今便是要直接从城外的百里雪原之中穿过,一路向东,往天尽崖的方向去。 萧世离正垂着头,手里摆弄着一对惊风刚刚打造好的黑金短锁刀。 两把用鎏金玄铁打造,不足半尺的精致弯刀被长长的锁链锁在一个金色的圆环上,互相扣在一起盘旋如双鱼。 大概是流月在惊风打造的时候,又站在旁边添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草药进去,那冒着寒气的刀刃上在阳光下一照,居然隐隐反射出黑色的光来。 他将那两把刀放进一个小巧轻薄的铁匣子里,然后用两条鳄皮绑了系在他的手腕上。 远处有灰色的野兔跃动在茫茫雪原之中,萧世离微微敛了神色,在心中默默计算了下射程方位,抬手朝那野兔落地的方向挥去。 凄厉的风啸声从他耳边划过。 那盒子的暗扣设计得极为巧妙,他几乎不需要使力,便看着一把弯如张开血盆大口的毒蛇般的小刀,带着细长的金色锁链如闪电般在空中滑出,直直扑向野兔,顷刻间便没入了它的颈椎之中。 他还没来得及惊讶,又看见另外一把弯刀被金环带动,携了风声紧随其后,在空中划过一条长长的弧线,瞬间将那只来不及挣扎的野兔身首异处。 “好!” 霍延回过头,看着萧世离手里握了金环轻轻一带,将那两把小刀皆数收了回来,不咸不淡地垂了眸用软布擦拭干净,放回铁匣里,忍不住拍掌叫好。 “今晚的野味有了哎…”流月骑马在黎九身后,小声地碎碎念着。 …兔兔做错了什么。 “等等流月…炼刀的时候,你没往那里面扔毒蘑菇之类的吧?”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扭过头,朝身后那位一脸复杂地问道。 “…没有没有!”流月急忙摆手,又小声嘟囔了一句,“就算有,也毒不死人的。” 萧世离:…… 黎九:…… 霍延:…… “我想好了。” 黎九装作面无表情地扭头去看她,“…等一会儿阿离做了兔子,就先让你去吃。” 说归这么说,她看见惊风催马上前把那只倒霉的灰兔给挂在马侧的时候,内心还是小小地雀跃了一下。 哎嘿嘿…时隔这么久,她终于等到萧世离亲自下厨去做兔肉锅了。 黎九舔了舔嘴巴,笑眯眯地在心底想道。 —— “呜呜呜呜呜…” 雪原上的废弃农舍里燃了篝火,黎九抱着一口只剩下白汤的空锅,仰躺在篝火旁边的地上默默流下了两行清泪。 “我根本就抢不过你们嘛?!” 她扭头看见萧世离也坐在一旁低了头,肩膀一抖一抖地偷笑,穆地一个猛子从地上跳起来,义愤填膺地伸出一指戳着他们,颤着俏音一叠声骂道。 “惊风现在你都跟流月她学坏了!护着她抢我碗里吃的… 萧世离你还笑,你不也和我一样一根兔腿都没有抢到吗?!” “哈哈哈…你们这些小辈真是…” 霍延大笑着摇着头,抚着一片花白胡须的下巴,在众人冷漠凝视的目光下,夹起碗里最后一块香得流油的肥厚腊肉,放在焦香的酥饼中间,扔进嘴里畅快地大嚼了起来。 …欺负人。 黎九嘟着个嘴蹲在一边,把袍子往头上一罩,开始自闭。 “吃吗?” 她还没郁闷一会儿,就闻见浓郁的肉味从眼前袍子的缝隙里传了过来,忍不住皱起小巧挺立的鼻子嗅了嗅。 然后猛地露出小脑袋,朝萧世离说话的方向就是啊呜一口。 “呜呜阿离你球素个嗷呜…” 真是个好人。 满口肥劲的兔腿切片搭配了腊肉,夹了小冬菇包在糯米饭团里,顿时治愈了黎九郁闷的心情。 她一边咬着对方弯了眼睛递到自己嘴边的肉,一边就想欢欢喜喜地抱住他的腰,往对方身上蹭。 搞得萧世离一手推住她因为刚刚从袍子里钻出来而毛茸茸的脑袋,一只手举着饭团,倒是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我…刚刚看你被抢的厉害,就偷偷给你留了。” 他小声地说着低了头,大概是觉得被周围这群人盯得有点不好意思,努力地用手撑着身子往旁边退了退。 大概是火焰烧得太旺,黎九居然看见面前这个一直宠辱不惊的清俊少年,脸上居然隐隐地泛起了一阵浅红来。 “…咳咳!” 流月抬手虚握成拳,刚想说什么,却忽然看见身边的惊风不知什么时候也学了萧世离的样子,给她包了个饭团,递到她的面前,依旧是面瘫着那张脸定定地看她。 “你要不…也吃一个?” “我我我我我…” 流月瞬间失了蔫儿坏的气场,忽的一甩头,“谁稀罕,我才不吃呢!” “喔…”惊风应了一声,似乎有点失望,转过身自己默默地把饭团吃了。 “呆子!” 流月看了他一眼,站起来犹豫了片刻,忽的一跺脚,扯了他就往屋子里面走,“别吃了,我去里面看看你的伤好些了没有。” —— “真希望一直可以这样下去…”黎九盖了袍子,靠在屋外篝火旁的台阶上,望着满天的星辰喃喃道。 他们打闹这当会儿,霍延已经枕着配剑,靠在屋内的竹椅上沉沉睡去了。 周围是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萧世离伸手,将一旁的几根枯枝添了进去,看着迸裂而出的火星在长夜的雪原之上肆意飞舞,与远处的星光融为一体。 天色黑沉,北疆的万古星辰在雪原尽头与冰雪连为了一线。 篝火幽幽地亮着,他听见屋内传来了流月埋怨般的话语,似乎是正在对着不把伤口放在心上的惊风碎碎念。 像是长梦之人发出的香甜呓语。 霍延苍涩的鼾声在夜色中响起,萧世离顺着黎九的目光抬起头,望向了星空。 “我们北疆的子民,从不信人世的满窟笑面神佛…” 身边的少女眸色被火光映得耀眼,仰着脸对他说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中州之上,曾经去世的先人将跟随这亿万星光,在三狼护佑下一路向东跨越大海…直到重回深不见底的归墟深渊。 对我们而言,死亡即是结束,没有重生,也没有轮回。 死亡,即是死亡。 但战死之人的意志,却可以永远留存在刀剑之中,护佑子孙后代万世长安。” “所以,这就是你们参拜千刀冢的原因?”萧世离问道。 “这里的人们相信,战场上死去的战士亡魂会寄宿在刀剑里,护佑他们战无不胜。所以军人战死之后,人们会将他们烧死,只留刀剑在千刀冢中。”黎九点了点头开口。 “殿下,我们不可能永远这样。” 萧世离忽的说道,眸子幽幽地望着她,又像是在看着其他的东西。 “死去的亡魂不会回来,所以我们不可以停下。 我们,要一直向前去看。” 作者:捉虫咳咳咳 第26章 千刀沉冢 千刀沉,山河起。 黎九单手执了酒樽,站在天尽崖之上。 北风狂啸,悬崖边香炉里燃起的三道青烟在空中颤抖着扭曲盘旋,忽的朝面前的万丈深坑里跌落。 拍打向悬崖的海浪被冻在了石壁上,化为了向上跃起的庞大坚冰,在百丈高的崖壁上闪闪发亮。 她听见风吹过埋葬在深坑中的千刀万枪。 “五姐,七姐,母后…九儿回来看你们了。” 又一阵狂风自背后而来,黎九穆地翻转手腕,将酒樽中清液皆数洒落山崖,低声喃喃道。 “…九儿回来…看你们了!” “回来……看你们了!” 风涌向深冢,山谷回响不绝。她一袭白衣,长发与裙摆皆被逆风扬起,在空中翩然如北疆雪落。 “……回来…了!” “…回来了!!” “来了!!!” 千年来仍未腐朽的玄铁刀片立于冢中森然振动,一时之间,竟像是万马奔腾,所有逝去之人皆化为英灵,嘶吼着朝她奔来。 —— 同行的霍延已经祭拜完毕,坐在一旁的凉亭里喝着酒,和萧世离坐在桌边,看着远处的黎九。 “那个押你来北疆的官家管事,几日前临走的时候,已经被我派人给除掉了。 黎虹他们在私下调查你,这种时候,还是越少人知道你的身份越好。”他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混浊的眼球里却不见半点醉意。 “我把你的奴籍条子给改为了亡故…萧世离此人,从今往后,却是再也不存在了。” “多谢将军。”萧世离端起面前的酒杯,抬手朝他敬了一杯,面色波澜不惊,“这正是我想要的。”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他看了一眼祭拜完毕,正朝这里走过来的黎九几人,接着问道。 “你留在北疆,固然能在凉王府保一世安稳,衣食无忧。但以老夫拙目短见…小子,你天资聪慧,又是个忍辱性子,怕是志不在于此吧?” “那就得看九儿的意思了。” 他扭头朝黎九笑笑,“殿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唔,我记得…二姐她还在扬州。” 她看着身边的众人犹豫了一瞬,想了想对着流月等众人再度答道。 “萧世离既然‘已死’,从今以后,你们在外人面前,就称他是我犯了花痴,在云州花楼里捡回来的弃奴之流,没有名籍,也没有父母。 我待会儿就写信给元逐。他如今在那边得了斛晚夫人教导,最近又接替曾经的明画夫人,重新夺回了云州到胤然的情报网,应该懂我意思,会帮我把那边的消息给处理好。 至于阿离你的名字,暂且就叫这个吧,省得府里旁人怀疑。” “流月明白。” 流月笑嘻嘻地应了,又扯了扯站在萧世离身后的惊风,答道,“主子既然这样说,那我们必然紧随其后,争取把萧世离给塑造成一朵外人眼里只有俊美皮囊,但毫无手段的柔弱娇花!” 惊风看了她一眼,顶着满头黑线默默地点了点头。 “话是这么说…”黎九扶额,“但流月你也过于直白了吧?!” 别人不知道,但她却是知道的。 还有不到两年,摄政王黎钰便会在扬州被杀,虽然不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但他们大约还是要回到江都扬州的。 那时候息诚如果得知萧家这个养子还活着,绝不可能轻易放过他,还有暗中保护萧世离的自己。 所以,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尽早把他的信息给抹去为好。黎九心下暗想,却忍不住又皱了眉。 尼玛,她刚刚脑子一抽,把未来开国皇帝的身份,给搞成了烟花之地的无名奴隶。 不知道回头萧世离称帝之后回顾起这段黑历史,会不会气得亲自从扬州提着刀,跑去北疆砍死她。 这,大概,肯定会吧…她忐忑不安地打了个哆嗦,忽然感觉背后一凉。 “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一个勾栏之地的榻上玩物,确实要比官家手里强抢过来的俊美男子让人放松警惕。”萧世离听了倒是没什么反应,不咸不淡地扬起眉,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 前者顶多让人唾弃不齿,后者却足以让未得之人忌恨猜疑。 之前角斗场时的黎铛,便是最好的例子。 只是那女子虽然狠戾,但却也是个伶俐善思的性子。只怕如今隔了这几天,已经暗地里猜到了什么…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言语,点点头应了。 黎九忙着转自己的小心思,没注意到他刚刚微妙的表情。 不过平日里跟萧世离相处多了,回过神后见少年单手搭在桌上,微微垂眸,便知是他又在思忖什么事情,连忙问道。 “阿离你还有什么事?” “有的。” 他再度看向霍延,免了之前的玩笑话,正色开口道。 “我还有一事,想要请霍老将军帮忙。” —— “查出黎九那奴隶的来头了没有?” 凉王府西北处的院子里,黎虹坐在竹席上一边问,一边垂眸弄着一盏洗好的新茶。 他捻了一点放进面前的茶碗里,拿长长的铜制长嘴壶浇了滚烫的沸水进去。 翠绿的茶叶随即在水中绽开,黎虹横了鞭子推到坐在一侧,低头哈腰的那个奴隶贩子眼前,收了手回去。 竹席上的另一侧放了一叠以西疆云锦织绣而成的金丝紫黛长摆襦裙,白纱罗带交叠着堆在最上面,影影绰绰,显得诡魅而奢华。 黎铛肤白,身子又娇弱易病。他闭了眸子想了一会儿,仿佛看到她脸上那张朱唇在襦裙敞开露出的雪白□□上,微微张合的模样,忍不住狠狠地拧了眉。 随即朝旁边的侍女招手,又在衣裙上添了一件新做的紫貂披肩上去,严严实实地盖在了襦裙之上。 “这…”这奴隶贩子正是几日前将惊风送往角斗场,在场内围观了整个事件的那位,此刻看着自家主子,支支吾吾地挠着头。 “咳咳,小六爷怕是多想了。” 他顿了一瞬,便重新抬起头,笑眯眯地答道,肥胖的脸上倒是显得有些滑稽。 “九殿下找来的那残废小子,真真是个无名无籍的贱奴。 我看他生得那模样,只怕是殿下她心血来潮,从哪个勾栏院里搞来的杂种…” 黎虹忽的冷了脸,扬鞭朝那茶碗抽去。 “宁恩,你敢骗我——?”他低声怒喝道。 “啊啊啊啊啊!” 滚烫的沸水瞬间从茶碗里洒了出来,大滴大滴的水珠在空中划过,皆数泼在了对方的下半身上。 “是我,让你从胤然城里满是肮脏污水的贫民窟里走了出来。” 他转过头,沉沉地注视着面前捂着大腿倒在地上不断惨嚎的奴隶贩子,漠然开口。 “是我,教会了你撒谎时永远要笑脸迎人,绝对不可斜视。 …那奴隶究竟是什么来头,居然敢让你拿着我教你的本事,对你的主人说谎?!” “…我的小六爷啊!” 宁恩浑身颤抖着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伸手捂住了烫得翻起一层皮肉的右腿,低着头不敢去看他。 “您是这府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修罗主…我哪里敢瞒着您啊?!我是真的不知道! 那个叫阿离我查过了,就是九殿下在云州不知哪个妓院里捡来的家伙。连个奴籍都没有,说他是个奴隶,都算是恭维了… 不过,我倒是听说他进府的第一晚,就被下人洗干净送去了殿下的寝殿里…啧啧,不知是用了什么不堪入目的手段,居然一宿也没出来。” “勾栏里出来的东西,能用什么手段?” 黎虹听了这话倒是冷静了下来,脸却比刚才还要黑,“黎九也是野惯了,什么人都往府里带,如今连烟花之地都要插上一脚了。” “要我说,小六爷您放着他不管,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宁恩忽然低声开口,满是横肉的脸上抬起的眸色闪烁不定,“不过就是个解闷的玩物…就算他再讨得殿下欢心,还能翻了天不成?” “…也是。” 黎虹沉吟了一会儿,忽的朝他一扬鞭子,冷声道,“今日就饶了你…还不快滚。” “多谢小六爷饶命,多谢小六爷饶命!” 宁恩得了命令,连忙连滚带爬地捂着烫得重伤的大腿,一撅一拐地奔出了院子。 —— “你问息太后?”霍延皱了眉,抚着胡须凝了神色。 “对,我想知道当年‘三月叛乱’时,江都扬州究竟都发生了什么。黎晟走时,又为什么要特意提到如今的太后?” 萧世离摇了摇头,“十三年前我尚年幼,根本就来不及知道这件事的经过。就听说凉王率兵北下,将叛军将领白盛的头颅挂在了扬州城门上。” 十三年前…黎九在一旁暗暗地听着。 那时候自己应该才刚周岁不久吧,她想,又转眼看向了萧世离。 阿离他那个时候…大概还在江都的冷宫里东躲西藏,为了一口剩饭忍受着太监侍卫们成日的辱骂与拳脚,还没有被动了恻隐之心的萧母领回去。 “你当时既然在扬州,恐怕要比我清楚。” 霍延苦笑着叹了口气,“我们行军的人又知道什么?我当时留在北疆,只是听说了一些大概,不过确实是关于息茗太后的。 据坊间一直流传的消息说,当年浩浩荡荡起兵,反抗先皇李嗣仪的白盛将军,是为了曾经与息茗的一道誓言而反。 他与当今的太后,是幼时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 作者:萧 ? 看起来没什么反应 ? 实际上已经炸了 ? 世离:九儿,关于那个榻上的事,我觉得我有话要讲… —— 我继续爆肝去1551 第27章 江南江南 宁恩哆哆嗦嗦地冲进了角斗场,一头扎进了角斗台外的房间里。 “得找到…得去找到…”黑暗中他扶着桌子一个踉跄,目光焦急地搜寻着桌子上的物件,在柜子里埋头翻找着。 长长的纱布被他扯了出来,和治疗烫伤的膏药一起跌落在地上,噼里啪啦地响成了一片。 “想想看…阿离,那个阿离…”宁恩看着那伤药,目光涣散地低声自言自语着,猛地一屁股跌坐在桌边。 椅子吱呀着扭曲了一声,他之前一直低眉顺眼,笑脸迎人的表情不见了。布满横肉的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是一副充斥着迷茫,兴奋,恐惧的扭曲面容来,坐在椅子上咯咯地笑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边断断续续地笑着,一边点了蜡烛,将腿上遮挡伤口的那块破布给撕扯下来。 接着一把将黑色的膏药抹到了伤口上面,几下用纱布裹起来缠好,颤抖着擦干净手,打开了最底下牢牢锁住的抽屉。 宁恩抬手,在抽屉里向上一按。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柜子内部的暗箱被打开,一张被火烧的模糊不清的纸条从抽屉上面缓缓落了下来。 “哈哈哈…真是有意思。”他平复着因为剧痛而颤抖的呼吸,用尽全力将那张纸条夹了出来,捏在手中细细地看着。 “江都,萧,世,离…” 宁恩带着窃喜暗暗嚼着仍旧残留在那张奴籍条子上的文字,咧开的嘴角在烛光照射不到的黑暗下大大扬起。 —— 他确实骗了黎虹。 当他听说那个官家的领事在几日前,便已因为私下发放高额债务,导致几个同伙之间分赃不均被人打死沉河之后,就敏锐地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黎虹他确实是将自己带了出来,教他经商让他做事… 但说到底,府里森冷高贵的小六爷怎么能跟常年混迹于南北行道上,在最底层的奴隶市场里摸爬滚打的自己比? 他听到的事情越是毫无破绽,那个奴隶,便越有蹊跷。 果然,当他无视众人嘲讽的目光,深夜匆匆来到那位领事居住的小屋时,就刚好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灰头土脸地抱着一堆废纸旧物,从一个角落里爬了出来,在一旁的阴冷小巷里点起了火。 “大人,这个房子就要被拆了。” 小孩瘦骨嶙峋,仰着一张稚嫩的脸,嘴里却是满是无所谓地说着,将手里的废纸一张张扔进了火里。 “倒不如让我这条贱命在饿死之前暖和一下,也尝尝这冬天富人坐在壁炉旁的滋味。” “去你妈的!” 宁恩看了地下一眼,忽然一脚踹了过去,拎了旁边一桶冰水朝小孩身后的火堆泼了,将两者都淋得结结实实,“谁他妈让你这小杂种在舞真城内放火了?想杀人是不是!” 那小孩被淋得浑身湿透,哆哆嗦嗦地抱着胳膊,拔腿就跑。 他冷笑一声,低头朝地下散落的纸条去看,只见作废的奴籍条子落了满地。 宁恩弯腰捡起一张。 “江都萧家于五月灭门,仅剩一残废养子腿不能行,但容貌举止上等,遂贬为官奴流放,北上胤然城…” 阿离,阿离。他低声喃喃着当时黎九在角斗场唤出的名字。 …萧世离。 他的笑容穆地在小巷之中狰狞绽开。 —— 这张纸条,足够让自己飞黄腾达了。 宁恩忍着痛意与狂喜,随便研了点墨便拿起笔,从抽屉里抽出了一张纸飞快书写着。 只要把这个消息送去扬州息家的手里就够了,他压抑着兴奋想道。 谁管他是不是那个真正的萧世离? 是他最好。就算不是,少年人容貌声音变化甚大,如今距离他北上已经隔了一年左右,那个萧家的残废据说当时,又常年被不愿侍候他的下人锁在一个偏僻的废屋里,谁还记得他长什么样? 他只要把这消息送去扬州认识的情报贩子手里,赚它一笔大钱,之后离开胤然躲得远远的…是或不是,哪里还会有人想要去找他?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得意洋洋地写下了最后一个字,将毛笔搁在了一边,深吸一口气打算站起来。 “吱呀——” 黑暗中他原本紧锁的房门不知被谁用钥匙悄然拧开,一阵风缓缓地从向内推开的房门里穿过,桌上的烛光骤然变暗。 宁恩却仍旧沉浸在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中不能自拔,暗自冷笑着完全没有注意到。 “…宁大人。” 一只戴了羊白玉镯的纤纤玉手缓缓地,从黑暗中伸了出来,嫣红的五指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穆地回头,却还未明白眼前是什么情况。只是看见女子白皙的肤色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愈发苍白,缠至腕上的紫貂披肩隐隐随着她的动作,于黑暗中露了出来。 黎铛站在桌前,掩了唇低低地笑着。 她的五指泛白,死死地攥着宁恩因为恐惧而想要极力脱离自己掌控的衣角,眉眼温柔地望着他。 “你写完了啊?” —— 胤然城外,黎九停了马,冲霍延笑道。 “霍老将军既然还有事,那九儿就不耽误了。”她坐在马背上朝霍延微微下拜,冲跟在他们身后的流月惊风使了个眼色,就打算进城。 “霍将军!” 萧世离看着霍延一骑快马就打算走远,忽然开口喊道。 “我请您帮忙的事,一定要记得了。” “哈哈…当然!”霍延回过头爽朗一笑,扬鞭催马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那我们之后见!” 众人进了内城,一路都是嬉闹笑骂。 黎九这几日往返于雪原之间,一路以来都骑在马上颠簸累得半死,嘴上的俏话也就少了些。 “阿离,你要不要歇一会儿啊?” 她刚刚和流月骑在马上,在城内互相比了一大段路程。此刻趴在马背上半死不活地抬起头,去问自从进了城之后,便一直默默无话地跟在自己身边的萧世离。 江南贵族毕竟与北疆子民不同,多乘马车,他这身子又不是什么强健的体魄。黎九见他好几次拒绝了流月几人提出的赛马事宜,只当他是累了,便好心问道。 “主人。”他浅浅地回了一句,认真了脸色看她。 “哎,我在呢。”她见面前的少年眸色暗涌,心下了然一片,知是他又在暗地里谋划什么,便弯着眼睛软软地应道。 “我一直在这里呢…”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打马靠了过来,朝黎九弯了身子,语气极轻而坚定地开口。 “殿下倘若有一日,在这府里再也寻不见我…请一定不要难过。” “阿离!” 黎九穆地扭头,回想起他在城门外与霍延的对话,不由得心下发冷,又惊又怒地看向他,低声喝道,“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不是奴想要干什么。” 少年依旧是保持着那个微垂下身子的姿势,似乎是并不觉得辛苦似的,低声笑了笑。 “…您知道的,我一直都相信主人。” 他清冷隐忍的眸子看向黎九,在阳光下居然隐隐透露出几丝杀气来。 萧世离抬起手,似乎是要抚摸面前少女被风吹乱的长发,却堪堪忍住,硬是停在了半空中。 还有很多机会,他想。 他如今是北凉九公主榻上的玩物,是名叫阿离的无籍奴隶。 他要忍住,他未来还有很多机会…去为自己的九儿挽起那袭长发。 萧世离望着面前仍旧愠怒惊惧地望着自己,举止间却已经隐隐显露出倾城之姿的女孩,笑了笑,再度开口。 “等到那个时候…您应该知道,要去做什么。” —— 角斗场地下的刑房里淌了满地的血污,黎铛披了紫貂披肩,半依在院里侍女们特意搬来的短榻上,在远处接连不断的惨叫声中浅浅地阖了眼。 她的脸上泛起了因熟睡而产生的酡红,远远望去,竟似是修罗战场之外,有奢丽贵妃卧于帐中醉眠不起,美得骇人又惊心动魄。 黎虹刚刚用完了穿骨的钢钉,来这边取烧得通红的琵琶锁,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嗳…小六你用完刑了啊?”黎铛睡眠极浅,听见有脚步声由远至近地传来,迷蒙着睁开眼向他这边望去。 紫貂的披肩从她的肩头滑落,半露出里面的香肩。黎虹皱着眉,仅看了这睡相极其不老实的四姐一眼,便冷着脸扭过头去,将手底的那群侍卫飞速赶走。 之后才疾步走到她面前,蹲在黎铛面前,一把将她滑落的披肩遮了上去。 “…痛!” 兴许是黎虹太过着急,手下没收住力,她的肩头被擦过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片红印,衬得皮肤愈发地苍白了。 “抱歉。”黎虹低低开口,又听刑房的女管事急急从后方跑过来,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再度开口。 “宁恩没熬住,刚刚已经死了。” “死了也好。” 黎铛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反正是一个没养熟的白眼狼…我们要的东西拿到了就行。” “宁恩果然是骗了我们。” 黎虹看着那张被火烧掉将近一半的奴籍条子皱了眉,冷笑了一声。 “不过…如果黎九手下的那个阿离,当真是这萧家的养子,那她这事情可就严重多了。” 作者:二更掉落! 第28章 不见听春 “嘘…这就是那个红瑶院的小奴隶?” 凌晨的薄雾还没有完全散去,天色刚刚破晓,萧世离靠坐在院子里大树下假寐闭目养神,耳边忽然传来了不知哪个院里路过侍女的窃窃私语声。 他这几日被黎九安排在了院里的一个偏寝里,几乎从不露面,日常生活倒还算舒适。 黎九自从千刀冢回来之后,果然是和流月几人,把他给捧成了一朵娇花。 除了洗衣做饭,其余的重活几乎都不用干。天天晚上在府里一众人半是好奇半是不屑的围观下,被黎九连人带轮椅,一把推进了自己的寝殿里。 然后两个人在殿里点了满室的灯火,吃吃地笑着去看那些有意无意晃到窗外,试图所谓围观所谓的满室春光的人们。 —— “既然他们想看…” 第一夜的时候萧世离望着窗外时不时晃动,或站在门缝处的人影,忽的坐在轮椅上冲黎九笑了。 紧接着突然放手向前一推,将轮椅顺势滑至黎九面前,将措手不及的妙龄少女堵在了墙角处。 他单手撑着墙,半侧着身子挡在门窗那边,将她困至这一方狭小的角落里。 随后又指了指自己的大腿,深眸中半是玩笑半是执著。 “坐上来。” “喂!” 黎九愤愤不平地嚷了一句,但看见对方坚持的神色,忍不住还是小心翼翼地靠坐了过去,小声嘟囔着。 “你腿不是废了吗?我这样多…” “我断的只是小腿,大腿还有知觉。”他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揽住了黎九的腰,将她轻轻地放在了腿上。 不不不…你这样我更! 她刷的满脸通红,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感觉对方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俯过身来,温热的气息擦着她的唇角停在了脸侧,均匀地呼吸着。 确是没了下面的动作。 “…好你个阿离,居然玩借位!” 黎九浅浅一撇他们落在对面窗上的影子,只见男女曼妙的身姿上下纠缠在了一起,对方偏了头的位置刚刚落在自己的唇边,两者相接,竟然像是真的难舍难分一般。 顿时气得半死,感觉自己刚才撩动的心思都彻底消失了。 “怎么,主人不喜欢?” 不知道是不是这勾人的小狐狸故意装出来的,萧世离的声音里居然还带着点隐隐的委屈,拿下巴蹭了蹭她的手背,弯垂了眸子去看她。 “那殿下要我怎么做…才会喜欢?”他一边说,一边还作势要解自己的领口,仰着下巴歪头看她。 “…你先让我出去!”黎九被他这个又禁欲又撩人的姿势给搞得半死不活,想要推开他挡在一边的手臂。 “不可以。”萧世离眼角似乎泛了红,声音穆地冷了下去,又使劲摇了摇头。 “我不管…你让我出去!” 黎九这次是彻底炸了毛,通红着脸推开了他的手臂,仓皇从他腿上跳了下去。 他这次倒是没有再阻拦,看了一眼窗外轻声笑笑,抬起手任由她去了。 “…敢情你真是做给外面那群人看的是吧?” 隔了一会儿黎九望向空空荡荡的窗外,终于回过味来,一脸幽怨地看着轮椅上面色如常的清俊少年,恨不得把对方扑过去掐死。 “也不算。” 萧世离难得笑笑,“我确实是想哄你开心的。” —— 不过那晚也只是特例,再后来,萧世离便让不知从哪里溜进来的流月惊风拎了他先做好的宵夜,几个人围着桌子,闲得无聊开始加餐。 加餐过后一个个看书的看书,捣草药的捣草药,做机关的做机关。 只剩下黎九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愤愤不平地乱涂乱画搞表情包,几日下来居然能拿着花簪小笔绘一点连字带画,俏皮的山水小笺了。 看得另外几人是目瞪口呆。 不过经黎九和萧世离自己这么一闹,弄得整个凉王府上上下下,无不以为他这个双腿残废的奴隶,是被九殿下看上的新晋男宠。 于是纷纷开始痛惜殿下一颗好白菜,被勾栏院里出来的下流货给拱了。 还丝毫没有意识到。 就要来了么…萧世离冷冷地微睁开眼,看着面前摇晃的植株想着。 终究还是有人忍不住动手了,他微垂着眼,听见那窃窃私语再度在他耳边响起。 “小声点儿…主子让咱们过来又不是为了让你对着他碎碎念的。” 一个身材魁梧的高大女子轻蔑地哼了一声,对着紧紧跟在身后,满脸伤痕,又瘦又小得像一只小老鼠似的侍女答道,朝闭了眼一动不动靠在树下的萧世离举起了长棍。 “…还不赶紧打晕!等会儿小六爷要是知道你动作这么不利索,准得把你去丢给那几头畜牲塞牙缝。” —— 胤然的天色放亮,流月捧了刚刚晾晒制成的草药跑回院子里,正好看见黎九一宿没熄蜡烛,卧在床榻上眼神涣散地捧着一卷书,头一沉一沉地往下掉。 明显是在神游天外。 “我们小殿下可算是长进了…”她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瞟了一眼她看到大清早就犯困的那本书,幽幽地感叹道。 是一本兵书,作者与封面似乎都被人刻意剥去,只露出了里面的内容来。 不过她仅仅是这么大概看了一眼,就可以看出著书者语法严谨逻辑分明,寥寥几句话便可以将复杂的兵情给梳理完毕。 绝非平常将士戏言。 “是白盛的《平校备论》,我翻了好几家书店才搞到的这本。”黎九揉了揉眼睛把书给放到一边,打了个哈欠。 白盛当年叛乱被平之后,朝廷将他位于西疆附近的所有封地收回,把家底抄了个一干二净。 完全不提他曾经是与卫宁焕早了好几年,曾经还一同镇守过西北,平定胡乱的卞唐功臣。 亏得她那天和萧世离从霍延口中听闻了此人,才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存在。 以及这人居然还有如此辉煌的过去。 按霍老的说法,虽然他起兵之后职位被朝廷撤掉,但至今民间仍有明烈将军率领百余轻骑,大破胡人大军的传闻。 也是在他的基础上,才能为后来卫宁焕沉甲城大捷获得了机会。 这本《平校备论》,就是他年少时初到西北之后,专门针对当地的人民风俗,地形地貌,还有军备情况做出的详尽分析,以及相应的军队部署训练方案之流。 此书一出,在当时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白盛出身贵族,虽然是个武将,但著书用笔措辞都极其老辣。 他又是个桀骜傲骨,批判起军队弊病来一点也不含糊,完全不似平常文人柔弱的笔风。 就连黎九这种平日不怎么看兵书的人,搞到这本之后连着看了一晚上,心中也暗自佩服此人的目光远见,简直远超如今所谓的当朝重臣 …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反? 她揉着光洁的下巴,难得陷入了沉思,索性从桌边扯了一张纸,拿起毛笔沾了朱砂,一条一条地排除。 十三年前卞唐的“三月叛乱”,他们都还太小,萧世离就算是身在江都宫里,对于此事也毫不知情。 白盛并非草莽出身,能镇守西北,有如此远见之人,自然不会是为了自己家里那点田地起兵反抗。 再者先皇李嗣仪虽然不是什么明君,但也不至于昏庸到比肩幽纣之流。 …莫非真的是为了息茗太后? 她看着纸上唯独没有被朱砂划去的那个词,一时之间居然有点不敢确信。 “誓言”。 …当年屠了中州卞唐从南到北满城血雨的人,居然仅仅,是为了幼时一句和青梅许下的誓言? “阿离呢?”黎九摇了摇头揉了那张纸,忽的想起了自早上起就不见踪影的萧世离。 “兴许是和惊风一起去了铸剑室?” 流月细细想了一会儿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要么就是被人拉去杂务房了,那边最近被黎江搞得鸡飞狗跳的,估计是人手有些不够了。” “小八他怎么了?”黎九连忙问道。 “八殿下他这几天疯得愈发厉害了。” 她轻声叹了口气,“昨天他忽然从暗室里出来,看到了那一池已经被他烧得枯死的荷花,居然大笑着拍起了手,又哭又笑地说烧得好。 殿下你知道吗?我们走后…他,小八他一直都蹲在那池荷花旁边,望着枯萎的枝干,喃喃地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他说,‘烧死那些江都人’!” “流月。” 黎九忽然抬起头,幽幽地看着她,“你帮我给黎见带几句话…我要去找阿离。” —— 凉王府的正殿这几日好不容易恢复了宁静。西疆的领主刚走,府里的下人忙着收拾他们宴会时剩下的垃圾。 流月裹着一件明黄色的小裙子,快步穿过弯弯绕绕的走廊,在正殿门口一个刹车,差点撞进刚刚从树上跳下来,一身黑色劲装的惊风。 “阿离昨晚跟我谈了,让我今天来见霍老将军。” 惊风依旧是没什么表情地开着口,“他今天要来凉王府。” “怎么,你没和他在一起?”流月微微一怔,“黎九刚刚还在问我,我以为你们去铸剑室了。” “阿离没和你们在一起?”惊风也是愣了,缓了好一会儿才问道。 作者:三更!! 第29章 殿上审判 萧世离失踪了。 流月看着同样垂眸不解的惊风,刚想说什么,却突然被一个声音给叫住。 “你是,九儿的那个侍女?” 黎见刚刚和城内的一众北疆贵族们交待完最近的事宜,正走出大殿打算放松一下,却又看见黎九身边的那个小侍女流月正敛着神色,和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奴站在围墙外面低声说着什么,便连忙叫住了他们。 “奴婢流月,拜见三殿下。”她见一旁的惊风注意到对方的动作,已经跪伏在地朝他下拜,连忙下蹲,深深作了个揖。 “免了。” 黎见摆摆手,示意两人起来。 他忽然注意到惊风起身时一直低着的,明显与常人不同的纯黑色眸子,还有垂下的墨色额发,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面朝着他皱起了眉。 “…之前九儿在角斗场坏我黎家规矩救下的奴隶,莫非就是你?” 他冷下去的声音低沉,带有年轻男性所特有的压迫感,含锋芒而不露。 惊风漠无表情地抬起头,沉默着用那双长眸看着他,一言不发。 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我是自己从那里走出来的。”隔了一会儿他才肃然开口道,语气极其用力,像是骤然压下去的山间黑雾,猛地直直落向了悬崖沟壑间的松柏上。 “你的意思是说,与我一同长大的四妹黎铛,是在骗我?” 黎见看着他笑了,眼神却冷了下来,“你好大的胆子。” “哎呀,三殿下您怕是误会了什么。”流月见话题就要往不妙的方向偏去,连忙接过话茬开口道。 “惊风他确实是按照之前的规定,被黎虹放出来的…若是殿下不信,奴婢可以细细讲与你听。” —— 流月离去之后,黎九披了深红的短袍匆匆走出院子,径直去了今景院。 早间的薄雾已经散去,她踏过的小路上一片晚春盛景,所有的花草植木都在迎着即将到来的死亡肆意绽放着,没有一丝保留。 走过百姹楼后她停在了今景院的门口,却并没有进去,反而站在门外,斜斜地单脚靠在一旁的树下,叫住了一个正欲提着木桶准备打水的侍女。 “四姐回来了吗?” 她脖颈处绕了白色的雪狐披肩,腰间束着的深黛色腰带内插着一条小皮鞭,笑着转头去问那个不知所措,正欲诚惶诚恐朝她下拜的瘦小女孩。 甚至还轻轻拉起了她因颤抖而止不住下垂的胳膊。 “回九殿下。” 那个小丫头没有觉察出她语气里的森然意味,只是见她笑得沁人,便不由得放下了戒心,抬起头回道,“四殿下自今早起便没有出去,您可是要找她?” “不了不了。” 她摇摇头又笑了笑,这次倒是颇为真诚,“我不找她。” 阿离他不在这里。 她张张嘴似是又要说什么,却将目光又落在了不远处巷子里一闪而过的两个身影上,眯了眼睛。 是两个侍女,一高大一瘦小,正从正殿的方向来。 “既然来都来了,那我就问一句。” 她冲着呆在原地不敢动弹的小侍女抬起皮鞭,指了指那条巷子,“黎江他今天怎么样了?” “今天早上我听给八殿下送饭的姐妹说,他还是不太清醒。”那侍女此刻也彻底放松了下来,垂下了头,似乎很是惋惜地喃喃说道。 “他这几天一直在喊着那句话…‘烧死那些江都人’,恐怕是之前烧了那池江南运来的荷花还不够解气,如今也越来越暴躁了。 八殿下他虽是疯了,只记得要恨扬州,要恨那些江南人…可这里的人谁又不恨扬州呢? 我的爹爹,娘亲,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在那场叛乱里死了,大火烧了我的家…所有人的家! 那些人,那些畜牲挥舞着长刀冲进来的时候,连我不足周岁的弟弟也不放过! 哈哈,他们都告诉我白盛是为了太后起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杀进扬州城的时候命人斩了满街的海棠,皆是因为红颜不喜,多深情多果敢…可我们又有什么错! 殿下,您说说看,凉王,王后娘娘,我们这些人…” 瘦小的侍女越说越愤懑,原本细如蚊蝇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猛地抬头向眼前望去。 她的眼中似有绝望的杀意涌动,带着刻骨的恨意仿佛要灼烧一切。 可忽然,她却呆住了。 树叶沙沙作响,那侍女迷茫地睁着眼,看着面前空荡荡的庭院外有几片营养不良的发黄新叶被风吹下,打着旋儿缓缓掉落,却不见了眼前红袍雪领的少女。 风从院前穿过,黎九她早就走远了。 —— “你们一个个说的轻巧,我如何知道对错?”黎见撑着额头,看着讲述完了当天角斗场发生的事,在下方立着的流月和惊风。 “你说小八他重开百人阵捕捉雪原狼入场角斗,私下开设赌场,如此重大的事…怎么我却没听一个在场的百姓听说过?”黎铛跟着缓缓打了个哈欠,靠回旁边的椅子上。 那些愚民是不会开口的,黎虹自从出事之后,早就一手银子一手铁鞭,把前来闹事的几个领头的给轰了出去,甚至还放狼咬死了好几人。 至于自己这边,自打流月出了红瑶院往正殿走后,已经有府里的亲信飞速给她通了信,告诉她了这个消息。 黎铛当下正卧在榻上,喝着一碗精煮过后的瘦肉粥,闻言放了白瓷的勺子细细思量了一番,心中一闪,连忙披着衣服出了寝殿,招手叫住了刚刚打水回来的一个瘦小侍女。 “黎九她还在院子里吗?”她问道。 “回殿下,九殿下她刚刚还在府外问起您呢。” 那个侍女不敢隐瞒,连忙放了水桶说道,“她还说什么八殿下如何疯了,还有…” “够了。”黎铛懒得再听下去,猛地打断了她的话,“带我去三哥那里。” 于是她匆匆赶来时,正好看见黎九家那个小侍女随着黎见进了正殿说着什么,连忙走了进去。 —— 黎铛说完,接着将手搭在座椅扶把上,扭过头,朝一旁的黎见笑得波澜不惊,“三哥,都说奴婢随主子,我那妹妹打小嘴里便讲不出真话,你可是知道的。” “那这个死沙城的奴隶呢?”黎见看着她,又看看闻声而来的诸位将军,问道,“他之前可不是黎九手下的人,这又该怎么说?” “死沙在几十年前就被外敌所灭,剩余子民皆数被关入了城内的奴隶场里,任贵族射猎。” 黎铛并未惊讶,反倒是目光缓缓地注视着站在下方的惊风,捧起一盏从侍女阿玳手里递来的茶,抿了一口答道,“那些人恨我们,所以因此而撒谎,也是应该的…惊风你说对吗?” 惊风冷冷地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漠然开口,“我不知道当年的事。我自出生起就是在奴隶场长大,是贵族角斗时手里的一块筹码。 你们当年怎样,于我而言,没有干系。” “没有干系?”黎铛忽然笑了起来,紫裙之上她的眼神冷厉,“啪”地放下茶杯朝他喝道。 “那你如今为何要帮着小妹家的侍女说谎?! 啊…前几日我就听铸剑室的领事说经常看见你与这小侍女偷偷摸摸地去看铸剑师们冶炼兵器,不知是在偷偷摸摸谋划着什么。 三哥,这两人皆是外人,非我胤然子民…怕是其心不轨啊。”她朝黎见情真意切地开口。 “我们没有!” 流月站在他身边急道,微微上前了一步挡在惊风面前,脸色苍白地争辩着,“惊风要去铸剑室,是殿下早就允了的,我们没有偷偷摸摸!” “好一个没有偷偷摸摸!” 黎铛见流月在台下突然如此举动,当即眼中一喜明白了什么,又急急掩了下去。 她手臂上紫纱扬起拿一指点着他们两个,白净的脸上蹙了眉,显得颇为冷厉。 “我刚刚就觉着不对,既然是这死沙的奴隶要去铸剑室…你身为小妹的贴身侍女,平日里不跟在她身边好吃懒做也就罢了,居然还跟着一个外族奴隶在铸剑室中观剑? 荒谬,你一云州女子怎会对冶炼兵器有意,两位究竟是观的是剑,还是想寻一隐蔽处私混偷情?你当我凉王府是什么地方!” “我…” 流月万万没想到她会拿出这事来说,怀春少女在众人面前突然被戳中心事,顿时又羞又恼,尖了嗓子开口,“我是在帮他疗伤,他在角斗场受了伤…需要有人照顾!” “疗伤?” 她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反倒是笑着问向流月,“区区奴婢而已,你是看不起府中内医还是怎的,一个奴隶的外伤…还轮需要你这医理不通的黄毛丫头动手? 莫非,少男少女春意萌动…你说是疗伤,实则疗上了榻,也说不定?” “九儿身边一个个的带出来的,都是尽些什么玩意儿。” 黎见闻言也冷了脸,“连手底下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和男奴勾搭在了一起,简直有辱门风,倒不如赶了去勾栏花巷里,还能发挥点余热。” 流月愣了,她听见周围的人群里隐隐有几声偷笑传来,呆呆地回过头。 身边是围成一圈,眼神冷漠而嫌弃的侍卫与诸位北疆老将们,流月惨白着脸色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那些人看向自己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在注视着一块…一块散发着恶臭的抹布!她刷地红了眼眶,蹲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殿下,只要有证据就可以了吗?”惊风低了头,看着在他前方不远处抽抽噎噎的流月,轻声开口。 “我有证据,可以证明那日发生的事。” 作者: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咩英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吃瓜 10瓶;桐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证据与否 “什么证据?”黎见问道。 他望向台下衣衫破旧脸色漠然,却义无反顾地与红着眼抽噎着,缓缓站起来的流月并肩而立,黑色眸子直视向所有朝他袭来的不屑目光的高瘦少年,忽的记起了一些事情。 他那种目光,自己曾经在另一个人脸上见过。 “见儿…” 记忆中男人高大魁梧的背影在他面前浮现,手执马鞭,骑在高大的红鬓雄马上朝北方望去。 “我昨天,又梦见阿棠了。 她在梦里笑得很开心。她见了我,踮起脚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说,她的魂魄回了扬州,回到了当年我们第一次遇见的宫中千莲池旁。” 男人静静地说道,语气坚定,却又像是在重复着一件述说了千百遍的平常战事,不容让他人与自己有丝毫怀疑。 “可是我在梦里却清楚,阿棠她死在了北疆,就连尸骨也都在大殿里化为了灰烬…她再也回不去了。 今日大殿上,那些领军的大将们都在指责我。 他们说凉王活该,说我弃北疆子民于不顾…说我不配得到阿棠临死前的怒火与爱意。 见儿你说,北疆它那么冷那么冷。她一个江南女子,连冬日骑马出行都要抱了暖炉,又怎么敢在春寒之中光着脚,孤身一人留在满是烈火的大殿之中,冲着殿外的千军万马怒吼?”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是望着所有不齿于他的人们,眼神漠然而不屑,丝毫没有退让的意味。 简直是可笑。黎见缓缓地摇了摇头,心道。 他居然在这个卑贱的奴隶身上,看到了北疆身份最为尊贵的——父王黎钰的片刻残影。 尽管身份悬殊,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黎见皱了眉,摩挲着扶手上的狼头雕像。 拥有这种眼神的男子,不论出身如何,绝不会为了活命,而自己心爱的女子面前撒谎。 —— “三哥,三哥?”身边似有轻柔的女声唤道,将他的心思重新带回了殿上。 黎见望向殿内目光各异的人们,忽然记起那日殿外春色正好,黎铛缓缓地拉住自己的小臂,在自己身边柔声细语说起的那番话。 三哥,父王与大哥都不在胤然了。 …我们,可一定要同心啊! 她那日的神色在春日的阳光下温柔款款,眼睛却又微垂,像是在极力遮掩着什么。 如今再去想那番话,却觉得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黎见皱着眉又斟酌了一会儿,再度开口。 “惊风,若是你能拿出证据,那我倒是可以重新审视你和九儿这小侍女的话。 究竟是私会偷情,还是君子之交…就要看你自己了。” “三哥不必听他多言。” 黎铛不急不缓地抬手拦住了他,面上神色丝毫不动,“这奴隶也说了,自己是奴隶场长大的。那种地方,出不了什么好东西。” “四妹,不过是个奴隶,给他一个机会。” 黎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底下暗自议论纷纷,已经略有非议的人们,大声道。 “诸位…当年我们北疆欠死沙城一个交代,这次修罗殿之事又关系到我们在百姓中的威望,与祖辈先人们千年流传下来的律法。 所以,不管最后事实如何,我黎见必要明察!” “老夫同意三殿下的话。” 原本一直在一旁听着的一位老将从人群中走出,向前一步朝他躬身,又冲着剩余的人们说道。 “黎家之法乃北凉铁律,绝不可泯!六殿下若是真做了什么错事,就算他是如今的修罗主子,也要按规矩办事,之后放这个奴隶自由。” “当然,如果死沙城这个奴隶撒了谎,我也会按律处罚。”黎见点了点头,看向惊风。 “北疆有律,身为奴隶者若对主人撒谎,便与牲口逃跑同罪,当场自口鼻处灌入沸水而死…你可明白后果?” “明白。”惊风点了点头,看向四周。 “你们都说,那天我是被黎九殿下救下的。胤然的角斗场上没有雪原狼,没有百人阵,也没有那场赌局。” 他看了一眼围绕在旁边的将军与侍卫们,冷声开口说道。 “你们要看证据,我现在就给你们看。” “啊——” “大胆奴隶,你要干什——!” 大殿之上顿时有喧哗之声响起,流月原本还在低头揉着哭得红肿的眼睛,闻言猛地抬头,不由得低声尖叫了一声。 “背后这一处,是一个手拿弓箭的奴隶射中的。” 惊风赤*裸着上身,面朝在场的所有人冷声道,又伸手点了点左腹下方还未愈合完整的深深刀伤。 “这一处,是第一批出场,站在场南手持长刀的一个奴隶留下的。” “够了…不过是个贱奴,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黎铛看见他上身遍体鳞伤的刀枪伤痕,刷地白了脸色,朝身边的侍卫一挥手,“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他给我带下去!” “四殿下,这…”那侍卫看着她,又看了坐在最中央的黎见一眼,犹豫着不敢上前。 “是啊,您说的没错。我只是一个贱奴,各位大人们手里博弈的筹码,可以任由你们在奴隶场里拍卖观看。” 惊风缓缓地朝她转过身,狭长的黑眸里毫无温度。 “怎么,殿下您院里奴仆众多,难道在奴隶场里,没有像现在这样挑选过奴隶吗? 既然挑过,如今在这大殿之上…又在羞耻些什么?” “放肆!” 她猛地站了起来,“我是堂堂北凉的四公主,身份尊贵,怎会踏足于奴隶场中? 哪儿像你服侍的那个九妹…沉迷射杀享乐,整日酒街花巷里乱窜!” “黎铛,让他说完。” 黎见看着下方那奴隶少年的身上几乎布满刚刚愈合的伤口,看不见一处完好无损的皮肤。 又沉默地望向了对方的肩头,脸色沉得好比夏日雨落前的漆黑天幕。 “至于肩部这里…” 他继续抬手,一把扯下了流月在他肩头还绑着的纱布放在地上,指了指那几道深可见骨,一直蜿蜒到了锁骨上方的狰狞伤口,“三殿下应该认得出这是什么。” “…雪原狼爪。” 黎见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开口。 他望着惊风,朝黎铛一字一句地问道,“雪原狼作为北黎族徽,如果出现在胤然附近,必定会引起百姓轰动。我如今身为城主不可能不知情。 …去找小八过来,我要亲口听他解释。” “不用去叫虹儿了。” 一个苍劲雄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黎见扭头,只见一头白发的霍延携了满城的晚春风霜,一把推开了门,手里拽着一个麻袋就往殿里走。 “八殿下已经承认赌局一事,甘愿停职受罚。”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麻袋解开,一脚把里面五花大绑的一个奴隶贩子给踢了出来。 “啧,他手底下的人口风可真是严…我从前几日搞到现在,好不容易才撬开了一个人的嘴。 三殿下,您自己听听看吧。” —— 黎见带了那奴隶贩子,和霍延一起去牢房审问了。 流月见事态终于平息,揉着之前哭成兔子的眼睛,朝坐在殿外一个角落的台阶上,仅在肩头披了件外衫的惊风走去。 “惊,惊风…” 她看着刚刚还在殿内听得兴起的人们接二连三地朝门外走去。北疆的将军贵族们路过惊风时忍不住嫌恶地皱了皱眉头,一个个有意或快步走过,或刻意拉远距离的模样,又红了眼圈。 就算是民风如此开放的北疆,奴隶在府中正殿当众脱去衣物,任人观看这种事,也足以被大臣学士们逮足了机会唾骂。 毕竟,这里又不是角斗场。 惊风压根没理他们,坐在那个没什么人经过的角落里,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拿牙咬断了刚刚缠回肩上的绷带。 他看见流月过来,黑色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暗了下去。 接着,他默默地从一旁的冰水里拿出了一条手帕,放在剩下的纱布上,悻悻地缩回了手。 “…刚刚冰好的帕子,你眼睛哭肿了。” 他支吾了一声,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神,打算起身走远,“对不起,我一直在角斗场,没进过这种地方…不知道府里有规矩,奴隶和侍女不能走太近。 …嗯,我以后,应该不会再和你见面了。 你要是有事找我,或者看什么人不顺眼了,傍晚回院子的时候就冲空中喊一句,我能听见。 我杀人还是很厉害的…我,我也只有杀人厉害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披了外衫打算回去。 “惊风你在瞎说些什么呀!”流月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蹲坐在台阶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你别哭…!” 他惊慌失措地扭过头,看着哭得毫无形象的流月,连忙走了回去捏着帕子。 却又不敢下手,只得僵在了空中勉强扯出了一丝僵硬的笑容,想要去哄面前的女孩。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毁你名节的。”他低着头说道,又指了指肩头。 “你看,我身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可以自己上药了。你马上就可以和我撇清关系了…别哭了好不好?” “…哇啊啊你这个呆子!” 她气的想拿拳头去打惊风,扬着手臂大半天却又心疼他满身的伤下不了手,一抽一抽地哭着嚷道。 “早知道这样,我刚刚在场上就不替你解围了!让你直接被黎铛给杀了算了! 我不管你了,你是旧族也好外人也好,反正都不是我北疆的人! 他们说的不错…惊风你就是条野狗,是场上折腾不死的怪物…根本就喂不熟!” “啊。”他听见这话反倒是笑了,垂下的黑色眸子里被树间的阴影遮住,什么也看不清。 “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呢,你原来知道啊…野狗,还有怪物。 那太好了,我原本一直担心那种事情,要怎么开口告诉你呢… 你听说过就真的太好了,那样我就不用亲自对你说了。” “啊?你在说些什么?”流月呆了,红着眼睛看向他。 “你放心,我不会再在你面前出现的。” 惊风努力地扬了扬嘴角,结果却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扭头径直走了,“…如果你不想去叫我的话。” 作者:流月:啊啊魂淡你个呆子快哄我啊呜呜呜!! 520快乐!发出恶魔般的笑声恰恰恰 —— PS.惊风他不知道自己喜欢流月!这一对的感情纠葛简直就是男女主的反面教材 至于我们阿离,他嘴上能把车给九儿开到飞起,然而实战emm(突然被自家儿子打死 下一章就该九儿他们的专场啦,欢迎来蹲! 第31章 晚霞将近 那两个侍女走的很快,黎九快步跟过去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她们的裙摆在树影之间一闪,就再也寻不见了。 看身形和仪态,不像是这府里低眉顺眼惯了的下人。 她站在巷子外琢磨了两秒,扭头朝她们走来的方向望去。 如今黎见住着的正殿掩映在远处层层的青杨里,几乎只能看到一个顶。 干枯的荷花池隔在正殿与百姹楼之间,池中被大火烧焦的痕迹已经被重新引入的活水灌满,几条刚刚放入的锦鲤在池中孤零零地游动着,却是没了之前的满池绿荷。 想必府里的人们,也不敢再往黎江的院子外种什么江南的荷花了吧。黎九幽幽地想着,穆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刚刚看到那两个侍女后那种突如其来的违和感再次涌上了她的心头。她疾步走了过去,脑中忽然响起了之前黎铛院子里,那个小侍女说的话语来。 黎江他这几天一直在喊着那句话… “烧死那些江都人”。 黎九在池边停住,转过头去。 晚春之下,落满尘埃的听春院墙头枯枝蔓延,像是一块隔断在时空之外的荒野。 院里有几个侍女在扫着地,扬起的尘埃扑到了她们的脸上,灰蒙蒙的一片。 一个系了浅红腰带,提着漆木饭盒的年轻侍女从院子深处匆匆走了出来,路过前庭时,被扫地的一个稍微年长一点的侍女猛地推了一下,摔在了地上。 她手里的饭盒立刻飞了出去,在不远处的地上摔裂,里面的碟勺碗筷全都落了出来。 “让你偷拿主子的东西!”推她的那个女子趾高气扬地叉着腰,不屑地开口“怎么样,这几日去暗室里送饭的滋味好受不?” 周围都是一阵吃吃的笑。那个被推搡在地上的侍女惊慌失措地看着她们,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后退着,破了的膝盖上被刚刚渗出的血浸红一片。 “跑?”对方仍不肯罢休,一脚踢开在地上碎成几片,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瓷碗来,朝她逼近。 “住手!”黎九原本一直盯着那地上的残羹剩饭出神,眼见事情要闹大,连忙走了进去朝她们喝道。 “你们怎么回事?” “九殿下!” “参见九殿下。” 那几个侍女见一身轻袍短领的黎九冷着个脸,靠在院门口扶着短鞭,连忙皆数下跪,朝她拜道。 “回殿下,这位姐妹不懂事,之前拿了院子里的瓷器出去倒卖,我们正在教训她呢。”那个领头的侍女见势不妙,连忙朝她解释。 “丢去刑事处先打三十大板,然后让她滚去杂务房。”黎九从那个尚在地上哭哭啼啼的侍女面前头也不回地走过,停在了她打翻的漆木饭盒旁。 她眼梢一抖抽出鞭子,勾了勾地上的瓷碗残片,皱了眉,语气却依然是轻飘飘的。 “我觉得那边的吴哥最近没了惊风挑事有点清闲,需要一个松松骨头的对象。” 余下跪着的侍女们听了皆是一喜,心说这新来的不长眼,遇见谁不好,居然碰到九殿下发飙。 这下可是恶有恶报了。 “殿下…九殿下!”那个侍女吓得半死,哆哆嗦嗦地爬过来,一把抱住了黎九的小腿,努力地扬起那张苍白的脸朝她谄媚地笑。 “您,求求您别责罚奴婢…我不想当卑贱的下人…求您…” “哦?那你现在当的,就不是下人?” 黎九蹲在地上继续清理着那些剩饭,脸色却愈是深沉,满不在乎地回应着,“我放了你倒也可以…只是你又有什么可以报答我的?” “…奴婢也是北凉大族出身!” 她听见这话瞬间恢复了神色,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狂喜着抬起了身子,“我们林家,之前一直掌管着城中的伤药贩售,只是七八年前被那群从新商道来的,该死的外地商贩给抢了货源…不然如今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那好,既然你是医商出身。” 黎九甜甜地笑了,放下鞭子从清理好的饭菜里似乎挑出了什么东西,然后看了一眼周围依然跪着,却已经显露出愤懑的侍女们,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脸。 接着忽然摊开手心,语气冷了下去。 “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少女白净的掌心上静静地放着几个虽然已经破碎,但仍然能看出形状的棕紫色瓶卵形外壳,里面还隐隐可见淡黄的突起小点。 “…啊!” 那个侍女顿时吓得一把松开她的大腿,连连后退几步跪在地上磕着头,哆哆嗦嗦地开口。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奴婢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在主子的饭菜里!它…” “这…”年长几岁的那个侍女闻言,走上去来看,却疑惑地摇了摇头,朝黎九问道。 “九殿下,这是到底什么?” “你问她。”黎九沉着脸抬了抬下巴。 “回,回殿下…这是罂粟壳。” 她颤抖地开口,大气不敢出。 “原本这只是一味药材…但若是掺进饭菜里长期食用,恐怕会使服用者成瘾。 甚至…产生幻觉。 八殿下他原本就有疯病,如今要是再吃了这…” “混账小贱人!” 年长的侍女一个巴掌扇到了她身上,“这是谁让你做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横祸吓得抽噎了起来,“八殿下的饭菜一直都是由府里专门的厨娘提供,我只是这几日被派去送饭而已…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主子他若是尝到什么不喜的东西,疯起来可是很吓人的。我们做下人的平日里除了送饭,都不敢进那暗室。 至于厨房那边的厨娘,一直都是供应着修罗殿与凉王府两处,也是好几年没有都没有换人了。”那侍女思量了一番,也被吓得脸色发白,小心翼翼地开口。 “九殿下,您说之前主子烧了那个莲花池,会不会…” “这件事就此打住,我会去处理。你们院子人少式微,本就艰难,所以在旁人面前切勿再多提一句。 我会让负责我们院子的厨娘给听春院多做一份,你们这几日多加注意八殿下,莫要再生出什么事。” “多谢殿下,奴婢谨遵九殿下之言。”打头的侍女连忙朝她跪拜,“那我们就静候殿下佳音!” 黎九点点头皱眉,扔了几两银子给诸位侍女。 然后收回了那几个破碎的罂粟壳,对依旧跪在地上不敢出声的侍女冷声说道,“至于你,带着我赏你的罚给我滚!” —— “阿玳,备轿。” 黎铛一甩袍子疾步走出殿上的座椅,脸上怒气未消,“我要去修罗殿。” 她还没有输。 她冷哼一声踏上轿子,看着手里那张只剩下一半的纸条,幽幽弯起了嘴角。 就算是死,她也要把黎九拉下来垫背。 黎九手底下那个叫阿离的奴隶,今早就被自己和黎虹关进了角斗场的刑房里。 只要他能乖乖地承认,自己就是这条子上写了的江都萧家大公子萧世离,她就能给自己这小妹扣上一个私藏逆党的罪名,把她彻底赶出北凉。 到时候再在黎见面前软言几句,承黎虹一个将功补过,戴罪立功的名声…她还怕小六能恢复不了修罗主的职位? 她想起上回黎铛手下那几个刑主管事在宁恩身上用的铁钉钢锁,又记起萧世离那过于单薄的身板,不禁蹙了眉。 可别给弄死了。她玩着帕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想,黎九这奴隶生得俊俏,她难得对他有点兴趣,还等着到时候好好陪他玩玩呢。 “主子。”阿玳在车前头朝黎铛扭过头,开口道。 “修罗殿到了。” 她慢慢悠悠地下了马车,进了场下的刑房里。 漆黑一片的刑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声犯人的惨叫。 黎虹不知为何没有在,她熟门熟路地拐过了几个弯,站在布满刑具的主审室里,点燃了立在墙上的火烛。 远处的黑暗中似乎吊着一个人。她向前走了几步,抬起脚,看见鞋底沾了黏糊糊,还未干涸的红色血迹。 大片大片的血液顺着那个人的方向流了出来。黎铛细细地瞧着那里,只见架子上的男子墨色长发上沾满血液,苍白的脸上紧紧闭着眼,微抿的薄唇似乎被自己咬破,红得刺人。 果然是那个叫阿离的奴隶。 她顿时心下暗喜,冷笑着走了过去。 作者:咳咳,黎铛下线预警。 第32章 烧死他们 头顶的烛火摇晃,黎铛举着火把,一步一步地踏进阴影中。紧随其后的阿玳小心翼翼地举着火把,不断地在旁边的烛台上增添光亮。 于是,一盏盏的烛台在她身后接连不断地亮起,自黑暗之中摇曳起舞。 忽明忽暗的灯火投射在了黎铛脸上,半是阴影半是明媚。少女肤白而病弱,此刻却在身上紫裙与幽幽烛火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动人心魄。 萧世离仍然被吊在空中紧闭着眼,几滴干涸后逐渐变深的血液沾在了他垂下的白皙侧脸上,落入别人眼中,竟带有一种惨绝人寰的美感来。 腥臭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脚下的鲜血愈发浓烈,几乎漫过黎铛精致的绣花鞋底。她低头看了看,只见那血液虽然集中于萧世离脚下,却并不仅仅于此,反而是从更深更远的深处流出,几乎淌了整个刑房的地板。 这个出血量,似乎有些不对。 “…领事?” 天生的敏锐让她及时地停住了脚步,黎铛站在满墙的幽幽烛火下,冲着眼前的一片漆黑开口道。 “那个人…现在不在这里。”萧世离低低笑了一声,清清冷冷地开口道。 被整整吊了一天的少年声音嘶哑异常,只微弱着声音说了一句话,便像是支撑不住似的,弓着背猛地咳嗽起来。 “果然是条贱命…”黎铛听见对面终于有声音传来,忍不住轻蔑地笑了。 还好,没有死。不然她接下来的事,就不太好办了。她披着雪狐披肩,戴了手套,垂眸从阿玳手里接过一根烧的通红的宽柄烙铁来。 “咳咳…咳…哈哈…” 他刚刚开口几乎耗费了所有的精力,只笑了几声,忽的一口气没有接上来,顿时垂了头大口大口地深吸着气,试图调整紊乱的呼吸。 “咳…咳咳!”萧世离猛地咳出一口血来,终于平复了呼吸,抬起头默默地看着黎铛。 “说,你是谁?” 周围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但黎铛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烧红的烙铁在她的眼前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星星火光在漆黑的刑房里飞溅,映得那张容貌算不上惊人的脸庞也骤然明艳了起来。 那块烙铁距离他的侧脸几乎只剩下了一寸的距离,萧世离看着面前浑身上下还隐隐散发着怒气的尊贵女子,浅浅地扬起了嘴角。 “四殿下,我究竟是谁…对你们而言很重要吗?” “你是谁,确实不重要。” 黎铛开口,半阖了眼绕着那根铁夹,微微托起他的下巴,“但是,‘萧世离’很重要。” “你真的想知道?” 他又再度说道,“如您所见,我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奴隶。您根本就不需要我亲自开口,就可以获得您想获得的一切。” “我自然可以越过你。”黎铛又将那枚烙铁靠近了一些,掩着唇咯咯笑得怡人,眼神却深邃了起来。 “但你这个人,我还有点兴趣。 区区奴隶,绝不可能说出刚刚那番话…我之前在寝殿里想了又想,莫非,你真的是那个与萧家毫无血缘的大公子?” “是么?”萧世离扬起头喃喃着,又再度闭上了眼。 “我没有问题了,殿下。” 他的声音忽的轻柔了起来,唇齿间像是含了什么曾经尝过的,极软极软的甜槐糖糕,哑着嗓子温言开口道。 “…动手吧。” 野兽低低的咆哮声从黑暗之中传来,一直跟在黎铛身后的阿玳忽然一把丢了举着的烛台,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殿,殿下!”她尖着嗓子开口喊道,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前方的黑暗。 “那里有东西!!” “…兀柔。” 黑暗之中似乎传来了清冽的低笑声,红袍雪领的少女缓缓从萧世离背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烛火摇晃之下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是见她白皙的五指抓着一条足足有大腿粗的铁链。 浑身散发着血腥气的雪原苍狼从她身后走了出来。浑身雪白的巨狼舔了舔还沾着血迹的嘴角,猩红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脸色苍白的黎铛。 “最后一个。” 黎九望向自己的四姐,一扬手解开了它脖子上的锁链,面容染血恍若修罗。 “九儿!” 终觉危险将至的黎铛奋力朝她大喊,扔了火把疾步后退,忽然注意到身边的异状,厉声道,“你想杀人吗?!” 阿玳提着的灯油翻在了血水里,落下的火把顿时在血泊之中熊熊燃起,照亮了四周。 修罗殿的刑主和女管事互相扭曲着倒在地上,带有红痕的脖颈几乎被巨狼咬断,汩汩地流着鲜血。 “不是我杀的。” 黎九垂着眸,漠无表情地踩进了血水里,将吊着的萧世离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我来的时候,你们偷运来的雪原狼将那铁笼撞得变形,从关着的地方跑了出来,把所有的看守都给咬死了。” “骗人,那是玄铁打造的巨笼,怎么可能…!”她疾呼道。 “…四殿下。” 萧世离撑着胳膊,靠在椅子上哑声开口,望向她的眼神却是极冷。 “您不知道吗?这雪原狼可是北黎家徽,是雪原上长大的野兽,爱憎分明… 可,关不得啊。” “…你!” 黎铛望着不小心引火烧身,在地上翻滚惨叫的阿玳,“你究竟是谁?!” “四殿下,我是阿离啊。” 萧世离却是笑了,森森地抬头看她,“我究竟是谁…对你们而言,真的很重要吗?” “铛儿,够了。” 阴沉的男声忽然从她身后传来,她只听得脚步声由远至近飞快走来,一把扶住了她剧烈颤抖的肩膀。 “小六?!”黎铛看着黑袍的少年冷着脸站在她的身后,派人灭火的模样,又看了了对面依在萧世离椅背旁边,单手拿着鞭子的黎九。 忽然浑身抖动着哭了起来。 “九妹,九妹她…” “铛儿…”黎虹沉了声音,语气微微颤抖着似乎有些莫测。 “小八,没了。” 作者:二更 这章之后我可能要整理一下接下来的剧情qwq,然后狗一狗作业 尽量不咕咕!我阔以我能行! 第33章 石竹烈夏 一年后 北疆夏狩场 立夏 城外西南方向,星坠原上群鹿齐齐狂奔。 正值晌午,远处是北疆金耳河曲折庞大的干枯河道,层层叠叠的枯石堆分布在旧河道一旁的荒野上,被千年行走在河畔的狂风堆砌得狰狞恐怖。 雪地骄阳之下,打头的一位身着绛红劲装的女子骑在雪色骏马上,手持长弓追赶着一头受惊离群的花角公鹿。 那公鹿被逼至一处低崖,睁着杏眼前后张望着来回踏步,望着低崖下长满倒刺的野荆棘丛,一时之间,居然迟迟不敢跃下。 女子催马,在开满红石竹的陡峭石崖之间几个落点,轻盈地跳跃在了它的身后。 她悄无声息地接近过去,抬手从背后的箭筒中抽出一支花箭,拉满了弓缓步上前。 一个猫跳,女子蹲在石缝后面。她见对方毫无防范之后,忽的急急笑着扬弓松马,朝一侧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大声喊道。 “阿离——阿离——!” “咻——” 凄厉的啸声中隐隐还夹杂着男子隐隐约约的应答,传了过来。花箭将将射出,便见两条细长的金链自长满灌木的荆棘中窜出,在空中盘旋扬起。 不到一瞬,最前端那两把黑金弯刀猛的一抖,瞬间如同瞄准猎物的毒蛇般扑了过去。 花角公鹿受惊连忙跃起,想要冒险跳下低崖,却被紧随而至的金链横住了身子,其中一条居然诡异地向下,锁住了它的前蹄。 另一条则连同前面的黑金小弯刀一起,在它的脖颈上绕了几绕,从上到下划出了十几公分的伤口,引得公鹿满身鲜血地回身,冲着女子悲鸣不止。 “…搞定!” 黎九拍了拍手,看着已经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前胸没入一枝花箭的公鹿,从石头后面蹦了出来。 她抖抖身上的灰,笑着牵了马,朝收了短锁刀,骑在马上缓缓从阴影走中出的清瘦男子弯了眸子。 “今晚,我想吃阿离做的烤鹿肉可以吗?”她歪了头,甜甜地对着黑衣的萧家公子开口。 —— 天色擦黑,胤然城内府外点起了一堆堆篝火。熊熊燃烧的火光明烈而跳跃,因为夏狩而忙碌了一天的下人们都围着火堆放声畅谈着,一片热闹景象。 身披灰色兜帽长袍的女子抱着西疆的波斯猫儿坐在火堆边的一角。她静静地注视着被围在北凉将军与贵族之间的黎见,与抱着长弓蹲坐在附近,拿着花箭逗兔子的绛裙女子,扬起了藏匿于阴影下的嘴角。 “小殿下…您说是不是啊?”火堆旁人声嘈杂,一个身披软甲的老将军似乎是朝黎见问了什么,穆地扭过头,端起酒杯冲黎九问道。 “…少来!” 黎见被这群糟老头子灌得半死,醉意朦胧地一把推开了酒杯,笑骂道,“谁不知道你早就想把你家那抠得要死的小儿子塞给我们,上回铛儿订婚你没能得逞也就罢了,休想再继续祸害我这小妹… 这丫头的婚事不说父王,至少也要由我们这几个长兄来把关,你们几个老油条少在这里给我添乱!” “哈哈哈哈…” 周围的老将都大笑了起来,冲着年轻的代城主纷纷敬酒,企图把这小子给彻底灌醉。 黎九扭过头,正好看见霍延和几个小辈在围坐在火堆那头放声高唱着北凉军歌,笑得格外豪放。 八殿下走后,胤然城难得有这么愉快的场景了。 —— “你说什么?” 修罗殿的火光之中,黎铛穆地扭过头,苍白着脸色满脸不可置信,“小八他虽然疯,但这么多年过去一直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 “他在暗室里打翻了所有烛台。”黎虹低声开口,语气不知为何有些颤抖。 “结果,等府里的侍女意识到的时候,火已经从暗室里曼延方向整个前院…再也进不去了。 我从那边过来,听扑救的人说,小八他临死前,一直在暗室里大喊着一个词。 ‘娘亲’。” —— 听春院外一片狼藉,木瓦燃尽的灰尘一片片地从空中落了下来,覆盖在院门倒塌的残垣断壁上,恍若一场黑色的雪。 之间见过的侍女长与剩余侍女们低低的哀哭声从院墙旁边的落满灰烬的角落里传来,灰头土脸衣衫褴褛。 黎九站在院外的树下,怔怔地看着眼前惨不忍睹的景象,几欲上前,都堪堪止住了脚步。 小八的尸体被扑救的下人们抬了出来,在蒙着的白布下扭曲成一团。 她望着他的尸体,忽的双眼充血地转过身,一把揪住了身旁黎虹的衣袖。 她还没有真正地见过他,她还没有来得及将饭菜做成两份。一份给自己,一份送给他。 “……这就是你想要的?!” 黎九她想要笑,咧了咧嘴角,却只觉得满脸都是水痕,只得愤怒地看着他,“我刚刚已经与你达成约定,互不说出对方秘密。 你收敛你的野心,放小八一条生路,我留下我的阿离,决不再穷追猛打你和黎铛…为什么,你连这种要求都做不到?!” “他从吃下罂粟壳那一刻就注定要死了!”黎虹冷声,朝她低喝。 “我承认,我是自私,我害怕他终有一日会恢复神智,来争夺我好不容易夺到手的一切。 可笑…黎九,你以为你出生在什么地方?王侯之府,不论是江南还是北疆…到哪里都是一样布满鲜血! …可这场火不是我放的。是他自己不想活…又怪我什么事?!” “他永远都不可能恢复神智了!”黎九朝他怒吼,少女清丽的声音变了形,嘶哑中带着压抑颤抖的哭腔。 “小八不是被那场火吓疯的!当年仅有两岁的孩子懂得什么…他是在大火燃起的浓烟中被活活呛到缺氧窒息,坏了脑子! 母后在他面前大笑着走向火焰,他的记忆便永远停留在了那场火灾里她死去的时候,只记得母后在喊着要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他甚至以为只要点起火焰,那个温柔慧勇的女人,就可以回来。 他对你,又有什么威胁。” 黎虹不语,他望着听春院沉默了好一会儿,眼里像是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雪。 “我没有错。 但我很想见见他的尸骨…我已经整整十三年,没有见过小八了。” “王侯之府,王侯之府…” 黎九并未理他,只是喃喃地说着。她连连向后倒退几步,一下碰到了坐在轮椅上沉默不语的萧世离。 她凄然地扭过头,冲着他笑了一下,“阿离,一直,一直都是我太天真了…对么?” “哼,你天真?” 黎虹忽的冷笑,看向沉默不语的萧世离,“你为了保这个萧家残废了的怪物,用小八的性命与我交换,你还天真? 他本可以逃过这一劫的…你扪心问问,当时你发现那饭菜里下了毒之后,为什么没有及时将他从暗室里救出来?为什么不去找黎见汇报情况,反而是跑到修罗殿里找到了我? 那些雪原狼究竟是怎么出来的,又是怎么咬死了我的人…黎铛看不出来,你以为我也不知道? 九儿…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 黎见喝得有些多了,他单手撑地坐在篝火旁,狼纹的黑银长靴踏在柴堆上,另一只手高举起皮壶中剩余的酒液,冲蹲在他身后的黎九笑着喝道。 “九殿下夏狩满载而归,有胆有识…不愧为我黎家儿女,干!” “干!” 黎九闻言,举起腰间的酒壶,在周围众人的起哄喝彩之中仰头一饮而尽,一撩长发笑得肆意如火。 她心中自小八死后就一直郁着一口气,此刻脸上虽然在笑着,心却是冷的。 小八死后,黎虹被停职,黎铛则为了北凉老将与新贵的稳定,自愿与霍家的长子订婚。 而自己虽然保住了阿离的身份,却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纵马欢歌,什么也装作不知道了。 黎九高举着酒壶朝下,将其丢在了火堆中。 “北疆黎氏,不悔其行…如星如火,千年不灭!” 堆中烈火忽的高高窜起,黎九手执长弓,扭头看向身着黑云赤金纹夏服的黎见,再次清喝道。 “三狼在上,卞唐北疆谨遵帝王号令,谨从胤然城主派遣!” “谨遵帝王号令!谨从城主派遣!” 众人齐喝,手中兵器皆数震地二声,浩浩荡荡地传上了夜空。 —— “有趣…” 娇媚的女声自灰袍之下传了出来,女子怀中的猫儿眯了眼睛喵呜了一声,睁着那双异瞳直直地看向众人之中的少女。 “如何有趣?” 她的身后忽然有清冷的男声传来,语气中带着一股诡异的笑,“不妨…与我说说?” 远处正有笙鼓之音传来,古韵盎然的曲子伴随着火堆旁盲眼琴师的弹奏,在夏夜晚风中响起。 古琴铮铮,竟如同六月惊雪骤起,纷纷跌至众人心头。 一时之间,竟然无人敢和。 夏风从远处掠过,低低的笛声忽然从角落处响了起来,跟随着曲调千回百转。 一琴一笛,倒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阿离…是那个阿离!”人群中有不少人认识这个九殿下府里的俊美奴隶,皆数叫好道。 黎九看着坐在轮椅上手持一个乐师竹笛,垂眸吹奏的萧世离,忽然笑了起来,急急脱下短靴。 他仍旧低着头,似乎并未看向她。只是那低幽的笛声刚刚落至一个小段,却骤然清亮了起来,居然取代了盲眼琴师古琴的位置,配合着黎九的脚步宛转悠扬。 黎九从火堆旁的流月手里接过一个乐女递来的梅花面细腰鼓,轻敲了一下鼓面,踮起脚尖舞进了人群中央。 她有些醉了,脸色微醺绛红的裙摆纷飞,和着琴笛旋转着,拍打着腰间的鼓面。琴声高亢,她忽的一个向后弯腰,定在了萧世离的面前。 “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 笛声骤然停止,黎九一个旋跳,在空中扭转过腰身,落在地上与他四目相对,笑了起来。 “阿离…此等美梦,孰敢忘焉?” “自是不敢。”萧世离放下笛子,抬眸轻笑着看向她。 “…好!” 剩余的人们齐齐鼓起来了掌,黎九冲着他们身子微微一拜,穿了靴子隐没在人群之中。 “殿下。”萧世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推着轮椅低声道。 “有人想要见你。” “什么人?”她走出人群刚想继续问,却只见面前篝火照射不到的阴影处立着一个灰袍的人,怀里抱着只慵懒的猫儿。 女子的脸被兜帽遮住,看不真切。 “奴家十三,参见北凉九公主殿下。” 她抬手掀开兜帽,露出一张妩媚艳丽的脸来,朝黎九俯身下拜。 “我有话…要对殿下您说。” —— 凉王府的会客厅内有壁炉在燃烧,黎九跟着那女子走至厅内,坐在了兽皮毯子上。 “我是明画手下曾经的亲信,一直以来,都在听从她的指令,为江都卫家办事。” 女子缓缓地解下灰袍,露出里面褐黄的轻纱舞衣,上面镶满了大大小小的鬼面铃铛,随着她的脚步来回摆动。 却居然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你是巫师?”黎九看着她背后斜斜背着的鬼面面具,好奇地问道。 “不过是骗人的小把戏而已…”十三妖娆一笑,放下了手中的猫儿。 “你看…就如同这猫儿一样。” 被她放下的小猫刚刚踩上兽皮地毯,居然就原地消失不见了。 众人还来不及惊诧,却只见那小猫又出现在了她的怀里,眯着眼睛喵呜了一声,似乎很是满意。 黎九再定睛一看,地上的兽皮毯子上赫然放着一个奶白的毛线球,球体毛线交缠,居然像是真的猫儿一般。 十三闻言一笑,再次放下了猫。 白色的波斯小猫在府上铺着的兽皮上抱着那个毛线球滚来滚去,缠了一地乱七八糟的线团。 “你既然是元逐的手下,那么我可不可以问问,云州现在怎么样了?” 流月一边拿着鸡毛毽子蹲在地上,一起一落地逗着它,一边看着褪下灰袍的胡姬舞女,抬头问道。 “各位放心,云州一切安好。” 十三抱起了被毛线团缠得跌跌撞撞的小猫,挑起指尖替它一一解开,朝黎九拜了拜。 “我这次来,是替远在江都的卫家和黎锦殿下传话的。” 第34章 昔日红烛 黎九之前跳的乏了,正脱了短靴光着脚, 曲腿踩在毛茸茸的兽皮毯子上。 她蜷着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 斜靠在长椅上。洁白的双腿裸露在裙外,兀自端着萧世离递来的, 据说是十三从云州特意带了的果浆。 散发着甜香气味的果浆盛满了整个杯子,黎九只觉得又新鲜又好闻, 便自顾自仰了头,妄图想要喝掉杯底最后一滴。 “黎锦托人告诉我, 几天之前, 缨宁长公主的夫家瀛洲万氏自东海满载归来, 从岭南道一路向北,给皇室带来了无数的奇珍异宝。 当今小圣上龙心大悦, 设宴邀八方王侯前往江都,北凉黎氏也不例外。” “嗯?我二姐怎么…” 黎九闻言, 有些神志不清地朝十三抬起迷蒙的眸子。那滴小小的果浆正巧落在她的下巴上, 在烛光下盈盈晃着, 像一颗小巧的美人痣。 “殿下, 您醉了。” 萧世离看着她,悄无声息地推了轮椅行至她的身后, 俯下身,低声擦去了黎九嘴角的果汁,“…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您去休息便好。” “那,阿离也要早些休息。”黎九当即放下心来, 拉着萧世离的粗布袖子嘟囔着,阖了眼,竟然就此沉沉睡去。 “公主她可真是信任你啊,萧公子。”十三看了一眼正拿了毯子替黎九盖上后,悄然退去的流月,抱着猫儿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过是苟延残喘混口饭吃,顺路替主子分忧罢了。”他笑笑没再说话,替黎九掖好边角,然后另替十三沏了碗新茶。 “胤然的茶水没有云州清亮,还是委屈十三姑娘了。”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都默了一会儿。十三继续低头逗着猫,萧世离则倒也不在意,单手拿着黎九刚刚喝干的杯子,放在颌下轻轻转着,眼神幽幽落在了杯底。 “这果浆,可真是上品。”他忽然开口说道。 黎九睡的很熟,手指还死死勾着对方的指尖,不肯松开。十三听见萧世离意味深长地在不远处说着,摇了摇头没有抬头,只是看向熟睡的年轻女子。 少女刚刚长开的五官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却已显露出异于卞唐正统美人的姿态来。 江都扬州位于江南。是以千年来李氏择后,都以清雅温婉,雪肌柔肢,一颦一笑皆有礼数的世家女子为首选。 可眼前这位,姿色虽不是上面那类,但胜在音貌灵动,哀笑怒骂都有其烈烈妍态,也算是一等一的美人。 但这丫头自幼便混迹在一群狐朋狗友之间,甚至之前,还沉迷于和自己如今侍奉的那位元家长子摸鱼逃课,爬树抓鸟,溜去草场上打兔子… 放眼整个卞唐贵族,实属一不大不小的祸水奇葩。 至于脾性,就算她能毫不犹豫地做出去年在修罗殿中,干的那种点火放狼的事,但对于接下来要去的地方,还是太嫩了。 十三心思悠悠地转着,忽的听见耳边又是一声轻笑。 “那么,这杯里盛了的东西,和你当年递给云州花楼上那绝世花魁的…可是同一种?” —— 她这才注意到,坐在她旁边座椅上的萧世离也同样看着黎九,手里已经放下了杯子。 他嘴角虽是咧着,但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却又低又冷。 “西疆的粟颠果…元逐的生母,居然是被你所杀?!” “之前我就听元逐说起过,当时春礿祭卫家远道而来前往云州,是你促使了他和斛晚夫人见面。 那时我就隐约知道,明画的事,终究还是要瞒不下去了。”十三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失笑,并未感觉有多惊讶。 “你藏的很好。” 黎九似乎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直皱着眉低声嘀咕着什么,五指紧紧地攥着他的袖子不肯撒手。 萧世离说着,垂下眼帘轻轻摸了摸她的眉间,她立刻像是得到了什么允诺似的神情舒展开来,松开了手。 “我虽然早就有过怀疑,但还是整整查了一年,才在之前朝廷最近的一封调令上发现了些端倪。 十三,云州元家在舞真权势不小,多年来一直是卫家打通北疆情报网上的心头大患。我生在江南,你为卫家服务,这些事你我都清楚。 但在明画死后,北疆的消息忽然开始源源不断地传向江都,你说元氏一族一点也不愤懑,我是绝对不信。 元家原本出身于西北草场,如今迁至云州后虽然已经落没,但还是与西疆各大领主互相来往,每年的集市贸易都少不了一番热闹。 族长他不可能不知道缨宁长公主的脾性,卫宁苓此人言出必行,她说‘天下之事尽归我手’,就一定会做到。 而元家,也不可能不反击。 我从奴隶贩子宁恩的遗物里找到了一些东西,是关于你被元家解除奴籍的备用文书,还有伪造的身份名牒。 你表面上是明画夫人手下听从卫家指令的谍者,实际却是元家族长安插在她身边的一枚棋子,将消息暗中传去元家。 粟颠果原本无毒且解酒,只是多饮会让人昏睡,甚至视力下降,是勾栏中留客的常用计俩。可明画坠楼那日花楼上没有人,你把她带去那里之后便忙自己的事,更不会有人去怀疑她的心腹。 明画夫人那日昨晚喝多了果浆,看见你特意装扮好的花楼以为自己进了自己待着的室内,第二日醒来之后便像往常一样,径直朝门外走去。 那处看台没有围栏加固,她识物不清,只能凭着自己的记忆走。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这些事,竟然都是你查出来的?”十三不知为何竟然掩了唇,眼神忽的一亮,五指上系了的骨铃一阵摇晃。 她随即自顾自地喃喃道。 “有趣有趣,我之前一直把目光放在这位明烈大胆的小公主身上,倒是低估了你。没料到还有这么一位能继承萧家谋术的孩子… 难怪她敢跟曾经的修罗主黎虹叫板。有你在身边指点,又有什么可惧的呢?” “你低估九儿了。”他并未在此事上纠缠,而是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份誊抄的整整齐齐的文书,推给了她。 “元逐被调去了江都扬州,当了个陪戎副尉,元宁接替了他在舞真的的位置,仗着父辈的威望管理舞真守军。” “黎锦终究还是低估元氏了,云州依旧是他们的地盘。”十三喝了口茶,笑笑,“那个年轻人把明画留下的情报网打理的很好,论武技,也比元宁要好太多...可元家不想让他留下。 我清楚元逐在元家不受待见,此次调任,只怕是明升暗贬。 至于江都?早就不是先皇故作安定的时代了。这回连他也踏入了乱局,不知道这无亲无故的孩子要怎么在那吞狼噬虎的地方活下去。” “这里在座的,谁又不是无亲无故?”萧世离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你说九儿也要去江都,黎家可供选择的孩子并不少,为什么偏偏挑中了她? 北凉王黎钰的孩子,一旦进入宫中,就像是幼狼磨去爪牙放入了狐群...比任何人都要危险。” “不是我挑中了她。” 那只猫儿在她的怀中拱来拱去,伸出爪子想要去够一边桌上的杯盏,被萧世离抬手挡去。 他又听得十三说道。 “是长公主选中了她。 殿下明烈...她太像那个人了。” “镇国公主李广仪?” 萧世离愣了一瞬,忽然想起与卫家初见时,卫宁焕那句意味不明的赞美,“她不是早就在叛乱时故去了吗?” “太皇太后的寿辰就要到了,卞唐各家贵族都在绞尽脑汁为老太太搜寻寿礼,卫家也不例外——所以这次寻得的礼物,便是这位代表北黎一族的小女儿。 但这不是真正的目的。黎晟的事,黎锦和长公主殿下遇到了瓶颈。她们不知道是谁在暗中阻拦,只知道和皇室有关。” 十三朝他说道,“北凉狼女进宫,必然会引起各大势力关注。到时候是非端倪,将会同那些贵族们意欲埋葬的秘密一起,从扬州保障湖的二十四桥下,再次浮出水面。” “她将会是是卫家的棋子?到时候,我们都会是你们的棋子?”他问道。 “不,萧家,卫家,息诚,白盛,甚至包括李氏皇族…我们都是棋子。” 她笑了笑,一直妩媚的笑容在她的脸上消失了。十三的眼神晃晃地望着照向黎九额发的烛光,一时之间,竟真的如同可以窥知生死的巫师一般。 “以万千人心为局,黄金铁骑做赌…这天下,引我们互相厮杀。 ——它才是名副其实的弈者。” —— “我还有一事不解,望十三姑娘赐教。”萧世离看向面前将走的巫师,低下头朝她深深地作了一揖。 “哦?” “明画夫人,你们当年,为什么要杀她?” 他的声音不急不怒,只是平静地朝她开口问道。十三回过头,看着对方抬起的眸子里深不见底,浅浅地笑了。 “我不过是替元家办事…大人们的心思我哪里敢猜?” 她怀中的波斯小猫忽然“喵”了一声,不耐烦地动来动去。她连忙低头逗弄着猫儿,走向门口,忽然在门侧停住了。 “只是我听说…如今的元氏族长其实并不爱他这位身份尊贵的大夫人。当然,明画他也是不爱的,不然元逐怎会如此落魄? 可惜我掌握情报这么多年,也未曾打听到他心中的那抹月光究竟是何人。只是听说他也曾有过少年热血,从西北千里迢迢前往江都执枪,与息诚和白盛在宫外太平街上醉酒闹事,身边总跟一白衣女子,未曾摘下面纱… 男人,可真是奇怪的动物啊。”女人咯咯地笑了。 —— 流月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会客厅,只身朝红瑶院走去。 她自幼便怕黑,在舞真城的时候有黎锦和元逐那两个半夜不睡觉去池子里偷鱼的疯丫头野小子陪着,到了胤然大家也都经常聚在一起,黎九带头彻夜通宵,所有人都很开心。 可现在大家都走了。 黎九自从小八死后,就很少再和他们聚在一起,埋头在平日最不喜欢的书卷里和萧世离一坐就是大半天。 要么就是帮着黎见一起协调北疆的事务,根本就没时间再约着那群狐朋狗友去草场上打兔子了。 她原本是怕的,但这一路上都是灯火通明,贵族们醉酒后的调笑与奴仆的闲聊混杂在一起。流月感觉到一堆堆的篝火在她身后幽幽亮着,火光晃来晃去,树梢上羌笛低低吹奏着,羌声萧冷却让人不由得心安。 她停下了脚步。 树梢上的羌声也停下了,青杨的叶子在夜风中沙沙作响,那些烧得通红的篝火都在她身后飞速远去。 流月穆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百姹楼底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前后左右空无一人。 红瑶院的大门距离她仅有一步之遥,她看着眼前在深夜亮着的两盏走马灯笼,黑夜与光亮在她脚下划出了长长的一线。 她没有说话,抬脚跨了过去。 似乎有骤起的风掠过,流月身后不远处的那棵高大的青杨树梢一振,一片被夏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树叶飘飘悠悠地落下,安静地躺在了无月无光的地上。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树叶的沙沙声,火光的跳动,贵族与奴隶们畅快地在北疆如斗的苍穹下高歌…流月安静地抬手,抚上了红瑶的院门,唇齿在走马流转的烛光下微启,似乎低下头说了什么。 片刻之后,她终于推开院门走了进去,没有回头向后一眼。 “我和小主子,还有阿离他们就要去江都了…” 她说出的那句话被夜风格挡在院门外,在空中悠悠地转着,随风声扬起又落下,似乎在迷茫地寻找自己的听众。 你要一起吗? ...要一起吗? 风声轻轻地响着,吹过门外走马的灯笼,吹过高大的青杨树…树下靠着一个人。 惊风默默地抬起头,怀里抱着一副老旧得已经掉光了漆的羌笛。高瘦的年轻男子腰间别着短刀正呆呆地望着天,似乎在看着飞来飞去的大雁。 —— 三更的时候,黎九终于悠悠转醒了过来。 凉王府外有人在敲着惊锣,她躺在自家寝殿的帐子里听着打更的声响逐渐远去,身边是柔软的云锦薄被。 黎九看着眼前的场景,只觉得头隐隐有些胀痛,似乎是忘了什么。 是了,马上就要去扬州了。 此刻距离黎钰在江都因为叛乱被杀还有不到两个月,到时候凉王一死,北凉必将哗变。 她就算能从李氏皇家眼皮子底下逃走,也会被眼线遍布天下的缨宁长公主和权臣息诚一派给当做逆贼给抓回来。 还不如这两个月在扬州多抱几条大腿,然后老老实实按原文自己出场时那样被软禁。反正那段时间正值息卫两家大洗牌,他们忙着互斗也没工夫管自己。 那萧世离呢? 自己之前已经好死不死,改变了原文中他的走向。阿离如今身为自己最信任的奴仆,自然是要和自己这未来的逆贼一起前往江都的。 且不论他这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被人识破的奴隶身份,到时候万一他不按剧情来,誓死护主,和自己一同被宰了怎么办? 好吧,虽然可能性不大, …但绝对不可以!她可不敢耽误未来千古一帝的政途。 自己可是他的事业粉,除了看男女主互相插刀,当年最喜欢看的就是他和息诚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了! 再说,他们已经约好了…从北到南,要一起站在江都最高的大殿上,一同去看这万里山河。 他那么忍辱负重的别扭鬼,曾经在云州的雪地里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只是为了有朝一日重回江都…又怎么会毁约呢? 黎九的酒还没醒彻底,在这里自顾自地乱想了半天。 又怎么,不会…? 她最后一句话还没有想明白,终于趁着酒劲眼前一昏,再次睡过去了。 —— 萧世离安静地坐在屋檐下,看着眼前围坐在篝火旁的人群一点一点地散去。几个醉酒的贵族们扶着手下奴仆的肩,在不远处放声高歌,脚下的步子跌跌撞撞。 剩下的人都走远了,他的眼前只剩下一堆堆燃尽的灰烬,在眼前围成了一个又一个圆。 之前奏琴的盲眼老者正站在这错综复杂的圆圈中央,佝偻着身子艰难地收起了古琴,打算转身离去。 “先生且慢!”他忽然冲琴师喊道,一手从腰间抽出了短笛,“贱奴不才,听不懂先生琴中之意…能否赏脸同奴再弹奏一曲?” “呵呵…半大小子,哪儿他妈嘴里一口一个贱奴不贱奴的?”那琴师背对着他低低地冷笑了一声。 “如今这天下人命都贱,奴隶和贵族又有什么分别…行,那老夫就再同你弹一曲。” 笛声骤起,几乎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机会,便骤然拔高,一路扶摇而上尖啸着直冲云霄。 “好!好一首蔷短吟!” 那琴师混浊的眼珠里似乎闪过了什么,大喝一声披散开长发席地而坐,在群圆的灰烬上抱琴长歌。 萧世离依旧垂眸不语,唇边笛声忽的宛转起来,在如若山崩般的古琴声之中兜兜转转,竟似是短兵相背,金刃擦过留下一地火花。 他朝空中大吼道。 “北落斜阳,何人抬泪?风吹百里陌,荒冢万人回! 君不见,刀枪海棠,落笺皆成灰, 君不见,烽火青巷,南顾社日鼓, 我生百年逐月过,未曾见得山河老…” 一曲歌罢,萧世离缓缓地放下笛子,看着面前十指横扫,按下终弦的盲眼琴师,微微弯腰一拜。 “早就听闻明烈将军手下谋臣屈佶先生琴技了得,晚辈如今终于领教了。” —— “呵呵…谋逆贼子,老朽哪里敢称什么谋臣?” 萧世离推着轮椅,将老人引入了殿内一侧,然后在壁炉里添了柴,让火烧得更旺了些。 “在遇到将军之前,我不过是个开着一个快要倒闭的医馆,在街头靠半吊子医术坑蒙拐骗的江湖贩子。” 老人又叹了口气说道,手里无意识地抚弄了一下琴弦,“可惜了,我是个懦夫,就连最后那一战…都没能陪在白盛身边。” “凉王铁骑,不是白盛当年刚刚攻下江都的西北军能挡得住的。 不过,卞唐屈氏堂堂御医世家,到先生嘴里,被说成是一个靠蒙骗维持生计的小医馆…不知道屈氏历代祖宗泉下有知,会不会被您给气得爬出来。” 萧世离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屈佶在桌上摸索着寻找茶碗,便递了过去。 “嗯…指尖粗糙,确实是奴隶的手。” 两人接触的一瞬间,屈佶五指微微一带,在萧世离指上轻擦而过,便了然地低声笑了笑,接过茶碗不紧不慢地喝着。 “可是食中两指与拇指内侧均有不浅的老茧…看你之前与我说话的言行,想必腿断之前,也是哪个大族里养尊处优的公子吧?” “先生的论断可是下得早了。”他低声朝对方摊开了掌心,五指向上,“…您再看看。” 屈佶将手放在对方的手上,感受到他手心乱七八糟的旧伤口,脸色猛的一变,极速缩了回去。 “…萧公子,您受苦了。” 隔了很久,屈佶才睁着那双浑浊的眼睛向他低语,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喃喃着。 “原来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原来那个人…已经故去那么久了。” “我这次请您,是有私心的。”萧世离忽的推着轮椅行到他面前,在老者面前直直跪了下去,低着头。 “我想恳请先生看看我的腿,还能不能治得了。 …主子她就要去江都了,她那么一个性子,我得跟着她,她才不会惹出什么事来。 可我身份特殊,在那种地方稍有不慎,就会被别有心思的人给盯上。我还有事要做,我不能拖累她。” “你…”屈佶噎了半天想要扶他起来,老者双手悬在半空颤抖着,睁着无神的眼睛僵了很久,还是重重地放下了,长叹一口气。 “小子,老子一个过来人劝你一句,别这样。 …年纪轻轻就如此不惜命,到头来可是活不长的。” “我不在乎。” 萧世离轻轻地摇了摇头,跪在地上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和她约好了,要一起的。” “唉,老了老了…真是看不透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想什么了。”屈佶收了古琴背在背上摇着头,拿起放在一边的竹竿向前点着,向门口走去。 “你那个腿我之前在雪地里听你推轮椅的时候就听出来了,当年你的事我也听说过一点,虽然是老伤,但原本不该这么严重…是不是后来还有人拿这个折腾过你?” “息家他们在把我贬为奴隶的时候,在我的膝盖里塞了的铁片,我这一年已经背着九殿下看过不少黑市的医师了,但没有人敢接手。”他说道。 “…疯子!”屈佶恼怒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谁,提着竹竿猛的戳开了门,“都他妈是疯子,这事老子也管不了,你爱求谁求谁去!” “臭老头,你他妈骂谁是疯子呢?!”女子清清脆脆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黎九裹着一件外袍靠着门框扬眉骂了回去,光着的小腿冻得通红,显然是站了很久。 然后她又看向跪在屋内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萧世离,语气里不无愠怒,“我说我怎么醒过来之后总觉得少了什么…敢情是因为没看见你啊。” —— “死丫头片子!” “臭老头!” “…毛都没长齐的死丫头片子!” “老得掉牙的秃顶糟老头!” “嗬呦你个北蛮长大的小狼崽子!毛没长齐嘴倒是挺利落啊?” “你个弹琴骗人的西北大萝卜干!我骂的就是你这没点良心的江湖医生你来踢我呀?!” 黎九嘴上不饶人,叉着腰指着盲眼的琴师又是一阵伶牙俐齿,气得昔日脾气火爆的谋臣脸色通红,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倒真像是刚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大红萝卜。 “九殿下,屈先生。”萧世离跪在他们中间,隐约感到这两个的吵架已经在门外引来了不少听众,便微微一侧头。 只见门口紧闭的窗上人影绰绰,明显是守卫的士兵听见了动静,纷纷想凑过来听个热闹。 饶是他性情沉静,也终于有点忍不住了,于是便动了嘴。 “两位既然都是为了同一件事争论,不如坐下来…” “阿离你闭嘴!” “小子你闭嘴!” 这两人正吵在兴头上,闻言异口同声地扭过头,睁大眼睛齐刷刷地冲着他喊道。 萧世离:…… 门外吃瓜侍卫:…… 黎九一边瞪着屈佶,一边扶他起来,“你既然是医者,自然要救死扶伤,帮人治病…如今为何又吞吞吐吐了起来? 听说当年白盛性情倨冷果敢,你跟了他那么久,怎么就学成了这样?” “少来拿激将法那一套激我,我早就不是年轻人了。” 屈佶不屑地啧啧嘴,“十几年前你若是带着人,拿这一套扔在扬州城里,根本不用我这种小跟班开口,保准白盛元禛息诚他们三个齐齐上去揍你。 哦不对,若是白将军还在世,说不定还会和你相谈甚欢,他对你这种女孩倒是很欣赏…” “如今的宰相息诚,舞真城第一大族的族长元禛,还有十三年前起兵造反的白盛将军…当年竟然是好友?”萧世离愣了一下,想起之前十三说过的话,隐隐约约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他之前只听说过这三人少时确实相识,后来白盛造反元禛亲自领兵上阵,提着枪将他堵在琅平关外。 至于息诚,早已和他们两人分道扬镳,如今更是灭他萧家全族的罪魁祸首,他恨都来不及。 如果不是屈佶和十三今日偶然提到,自己之前根本就没有在意过这段早就没人会提起的过往。 所以他完全都没有料到,这几个如今已经彻底扯不上联系的男人,也曾有少年时光,也曾经关系好到可以…一起追着人满街打。 “哼,当年他们可是互枕刀剑的生死之交,整日都混在一起的。” 屈佶仰着头喝酒,老者早已看不见物的眼睛里似乎泛起了光,“当年元禛还是个刚来江都的混小子,整天抱着枪拧着性子想要出人头地。西北元家不如白家势大,他又是个一没钱二没亲的庶子,经常在城里被军营里那群送来混日子的公子哥满街揍着跑。 呵呵,白盛…将军他一直都是个倨冷的性子,不熟的人看着不苟言笑,实则背地里嘴极毒,又懒得跟其他人一起去揍唯一的穷小子元禛,只得和他一道,被其他人追得满扬州城跑。 结果某天逃跑的时候翻墙没踩稳,一头栽进了息诚他家的果棚里。 气得刚刚打理完棚子的息诚罕见地动了怒,关起门来就对着这两个初次见面的怪胎一阵暴打。 息大人的手段我是服气的,他从年少时就是这样,手里啃着个小番柿脸上随意笑着,心中却满怀诡计。几个落子之间,就能让碍眼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之前萧家突然被灭,我虽然不在江都,但只听风传就知道是他在背后操使。 那个人照理来说,是绝对不会允许留下活口的。你被贬去北疆可能只是手下的人一时疏忽,又或者,根本不是什么好心的意外… 但公子你如今要以这个身份回去,不管是不是息诚疏忽,你首先要过的,就是他那一关。” “废话那么多,你还不是不帮他治腿。”黎九小声嘟囔了一句。 “我不是不帮,是不敢。” 屈佶摇了摇头,神色凝重,“罢了,我倒不是像其他人那样惧怕息诚,只是如果真的按他所说,那铁片早已经在他腿里埋了一年,能成功取出来的几率已经是微乎其微。 而且,就算没有这一年,他贸然治腿,稍有不慎膝盖以下便会彻底废掉,再无站起来的可能。” “你是说…我还有可能站起来?”萧世离原本垂着的眸子忽然一亮,问道。 “多大的把握?” 屈佶弯了腰隔着萧世离的下袍,检查了一下他的腿,叹了口气。 “想听实话吗…那两个铁片在你膝盖间嵌的太深,和肉长在了一起,强行取*出来的剧痛且不说你根本就承受不住,之后再进行的正骨,也还要一点一点地把你错位的肌肉割开,以铁钉固定裂骨,然后重新缝合。 如果这一切都顺利,还要有少则两三个月,多达半年的恢复期。最后公子您能站起来的几率…不到一成。” “我要治。”萧世离愣了一瞬之后轻声开口。 “屈老,我膝盖之下早就没有知觉了,再坏也不过是如今这样子。” “你并非没有知觉。” 屈佶摇了摇头,“只是多年不用,经脉麻木封闭了而已。只要悉心调理静养,还是可能恢复的。” “只有半个月。” 他咬了咬牙抬起头,看向皱眉不语的黎九,“屈老,我恳请你半个月之内,治好我的腿…我马上就要陪同殿下前往江都,没有可以耽误的时间了。” “…真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屈佶放下酒壶,静静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半个月,就算是屈氏祖师爷在世,也只能冒险让你站起来三十余年,根本不能完完全全根治你的腿疾…都说人皆有命,公子,你这是拿你的后半条命在赌啊!” “喂,大萝卜,你只管尽全力去治。” 黎九拧着眉,冷冷地说道,“金银细软随便拿,只要能治好阿离的腿,我把金山都给你搬过来。 …你说这是命,我和他一起去赌,不信命不站在我们这边!” —— 第二天的时候,黎九睡到很晚才悠悠转醒过来。 昨晚的宴会让她还有点头痛,便耷拉着脑袋任由眼神同样飘渺的流月替自己更衣。主仆二人都心不在焉地穿着衣服,流月给她穿上雪白短衫的时候,差点把衣袖给穿反。 “你有心事啊?”黎九敏锐地察觉到了小侍女的不对劲,抬起头来问道。 “没,没什么。”她连忙摆了摆手,将对方腰间的黑云绣带束好,又在外面给她披了一件薄如蝉翼的透明罩衫。 以西域云锦理成的细丝在窗沿透过的阳光之下闪闪发亮,显得身材挺拔的女子又清爽又伶俐。 “您如今已经齐笄了呢,也要有个女孩子的样子了。” 流月继续化身老妈子,将一条一指粗的绯红抹额绑在她的额前,上面细细挂了的银线垂落下来,在她的眉间晃啊晃的,遮住了那朵石竹花。 接着她又开始在黎九耳边碎碎念,“我们北凉虽然民风尚武,但殿下您好歹也是一朝贵族,谦恭尊老乃是卞唐传统,万千的北凉子民都在看着呢,万万不能失了仪态。 想昨天晚上那种踹门啊,对骂啊,扬言要带着手下去揍人什么的…被守卫的人添油加醋给传出去了,终究是不好。” “呃…” 黎九有点难堪地挠了挠额角,默默地抬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这你可以放心,我都把那些嘴碎的守卫们给打发走了,你干的那点破事绝对传不出这个府。” 黎见不知何时已经进了红瑶院的正殿里,解开外套丢在椅子上,撑着头坐在上面。 “三哥!”黎九顿时像是见了救星似的,一把扑了过去,被高大的年轻男子拦腰抱起,哈哈大笑。 “你怎么来了?”她轻轻松松从对方身上跳了下来,亮着眼睛问道。 “明知故问…诺,送你的!” 他从腰间解下了一个物件,隔着空抛了去,被黎九稳稳地接在了手心里。 “这短刀名叫‘狼吻’,我请了胤然城最好的师傅,刀鞘是上好的北凉千年玄铁所打造,刀刃又用了星坠原上独一无二的陨铁矿。那东西用一个少一个…比你可值钱多了。”黎见很是得意扬扬。 “这么贵重?”黎九原本还在抛着那柄小短刀左右乱瞧,闻言连忙小心翼翼地收回手,拔出刀刃端详着。 “还没见血,你的马上刀不如你二姐,我就没给你打长刀。”黎见笑着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刀瞅,忽然敛了笑容。 “九妹,江都路远…我听说父王如今也深陷党争之中。我们北凉的人在那里帮不了你什么,我只愿你能防身。” “我没有事的。” 黎九扬起头笑着看他,扬了扬小短刀,将狼吻收进了腰间,眸子里清亮通透,“三哥你要相信我!” 作者: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诺子诺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入v啦,谢谢小可爱们! 男主的腿比预定里要好的早一点,还有我九儿终于是个成年人了(叉会儿腰) Ps.那个词是我瞎几把编的,有什么平仄不对的朝我来,但是求轻拍555 —— 晋江的敏感词emmm见识了 第35章 月逐长殿 “还有,黎虹他也有东西要交给你。” 黎见犹豫了一会儿, 将身上一个小小的荷包取了下来, 放到尚未缓过来神的黎九手中。 “北部戎狄来犯,黎铛昨日下嫁给了霍家的少将军霍起燕, 城内贵族也纷纷效仿,与护国老将们互结亲姻, 新贵老人从此再也不分彼此,一致齐心北凉… 北凉将军与胤然新贵的斗争, 至此可以说是彻底结束了。 霍家长子正值大婚不便出征, 我替他在胤然城安排了一个军职。这几年他恐怕都是要在城里陪着铛儿, 磨磨那急躁的性子了。 至于黎虹,他自从听说黎铛下嫁之后, 便自告奋勇接替了少将军的职位,连夜跟着霍延老将军去了战场。 我想…怕是此生, 多半再也不会和铛儿单独相见了。 你六哥行军走的急, 他半夜临走时没叫一个人去送。只是来了一趟我的殿里, 特意叮嘱守卫的人说要把这个东西给你。” 黎九被这一连串的消息打击得愣在了原地, 呆呆地看了他一眼,在对方穆地沉默的眼神当中握了手里的荷包, 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知道小八那件事之后,黎虹这一年其实也很不好过。 昔日威名赫赫,以残暴阴狠著称的小六爷成了胤然城里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就连深夜偷偷出去置办衣务时,都被城内发现的百姓们指着脊梁骨连打带骂, 更别提是在府里被人来来回回轮番调查的那几个月。 她上次深夜路过他的院子时,有心想要去看。隔了厚厚的院墙,只见昔日衣着华贵的六哥在层层叠叠的持刀守卫们的包围下,孤身一人坐在没有点灯的昏暗殿内。 黑暗中黎虹曲着腿,望向早就落满灰尘无人打扫的院落,瘦得脱形的脸上眸子微垂着,冷漠而空洞。 “小殿下您就别进去了。”守门的侍卫冲她眨了眨眼,“六殿下出了这么大的事,现在没人敢冒着被少城主责罚的风险去帮他的。 呵呵,这人也是活该。他自己也都招了…有意利用四殿下,用药害死了八殿下。身为修罗主还犯下弃北凉律法于不顾,拉拢将臣意图夺权这种重罪。 少城主如今还能留着他一条命,已经是算不错了。” 黎九听着侍卫的答话,看着院内被搬得空荡荡的前厅愣了一瞬,朝他的手里扔了一包银锭,转身就走,“以后每个月来我这里领一次,比你们私自扣下的钱要多几倍有余。 别有事没事就当那条落井下石的狗,你当你的主人是谁?你当修罗主是什么人? 哦对了,深秋已过,给我六哥添几件新衣物。再让我发现你们私自克扣院子的月俸,拿东西出去变卖…九殿下的名声你们也是知道的,北凉狼女,从不介意当第二个小六爷!” 荷包里沉甸甸的,似乎是放了什么铜钿之类的东西,一阵摇晃之下居然发出了金属相撞的轻响。 她缓缓地解开了栓住荷包的细绳,摸出了里面的东西,良久地看着它,深吸了一口气。 几把铜水铸成的钥匙被串在一个玄铁打造的闭环上,在阳光之下隐隐泛着青铜的光。 “…苏那尔扎兀木。” 她看着随同钥匙一同串在上面已经锈迹斑斑的一小块残铁刀片,上面鎏金的小字在斑驳的血迹之中刺得她眼睛生疼,忍不住低低念道。 那是修罗殿的令牌。黎虹停职受审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没有把它给交出去。 —— 千年之前卞唐高皇在修罗殿之上提着配剑“危月”,与旧族奴女扎朵,黎族先祖的雪原苍狼一同杀出百人阵,后又被城内乱军设计围困。扎朵此人也在战乱之中不知所踪,彻底消失在了卞唐史官的笔下。 有出海捕鱼的人说,那修罗殿一战三个月之后,他曾看见一白发红瞳的女子提着两把银枪,自天尽头崖底破海而出,乘着满载货物的大船一路驶向东海,身后白浪翻卷再也不可见。 而在高皇危在旦夕之时,原本已经逃出大阵的黎族先祖闻讯策马赶回,以一人一骑冲破敌军防御,手执长刀“奎木”将众兵迎面斩落,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救出了誓要一同名扬天下的伙伴。 黎家的马上刀也是在此役之中,彻底闻名于整个卞唐,凉王铁骑所到之处,令无数乱世之军闻风丧胆。 但长刀“奎木”也于此役中碎裂,化为片片残刃插*入修罗殿外的地面,被千百重军马蹄踩没至北疆万年冻土之下。 待敌军撤去,卞唐高皇一身血污,望着同样跌跌撞撞强撑着下马的男人,从地面拔出了一片插*入尚浅的残破刀刃。 他以危月刻字写下古语,在修罗殿外立下血誓,命只要残片仍在,卞唐李氏就欠北疆黎族一条命未还。 且执此令者,被赋予包括修罗殿在内的卞唐刑堂的一切通行权利。只要李氏仍控制朝廷一天,所立誓言就一直有效。 —— …居然是如此贵重的豪礼。想明白其中原委的黎九眼神一敛,穆地抓紧了令牌。 修罗殿主人这个身份,可不仅仅是口头上被人敬畏那么简单。 自古以来,修罗殿掌管的都不仅仅是明面上所谓的奴隶决斗,历代修罗主们从未说出口的是——这里,几乎囊括了北疆所有的,千百条最精英的奴隶与暴戾死囚的性命。 这是一支隐形的军队…若是用的好,将足以撼动千年来卞唐早已腐朽的朝庭! 甚至如果按照千年前定誓时所言,北凉的修罗主,完全可以直入卞唐大理寺,与九卿之一一同参与刑狱审理之中。 “小六他想把修罗殿交由你来管理。” 黎见看小妹脸色微变,迟迟没有开口,以为是她仍介怀之前与黎虹的矛盾,便向她解释道。 “我思来想去,如今黎家能胜任此职的人已经不多了。 黎家如今只剩下了二姐,四妹,黎虹,我与小九你五人。我是胤然代城主,北凉的事如今皆由我来负责,身兼多职容易惹人非议。 而如今黎锦她远在扬州,铛儿下嫁不方便出面,黎虹也随军北征抵抗外敌…你之前在修罗殿救下惊风,又揭发你六哥如此大罪,在胤然贵族百姓心中威望甚高,正是需要一个职位来表明自己,巩固民心的时候。 北疆以能力为尊,你尚成年,不必担心管理不了修罗殿…具体的事务自会有人去处理,如今只是需要一个名头让众人心服而已。” “那儿臣,便恭敬不如从命。” 黎九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插好了刀面朝黎见单膝下跪。一袭白衣长铺至地面,覆了垂袖的双手执了残刃高举过头顶,额前银络阵阵摇晃。 “三狼在上,我黎九谨遵卞唐北凉王黎钰之代令,誓死效力修罗殿!” 作者:下了夹子! 1551这个涨幅让我惊喜呜呜呜,太爱你们了!一定努力填坑w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去写这种题材,写的时候因为能力不够也感觉到有些地方处理得不太好,文笔辣鸡还挖坑咳咳咳,,但一定会用心对待的!绝对不辜负你们! 好的我bb完了偷偷溜走,祝你们看文愉快!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二月初九、诺子诺、二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诺子诺、二水 5瓶;二月初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风起蒹葭 位于凉王府一角的百姹楼上空无一人,八层独具江南风格的亭亭高楼之上, 悬了满壁的华衫字画在垂了白虎皮, 粉饰得如雪般洁白的壁炉两侧陈列着。 空荡荡的楼中,屈佶跪坐在铺了以短茅长蓍相互编织而成的侧席间, 手拂古琴低声问道。 “…公子,您可想好了?” “屈老, 这一组画很不错的。” 萧世离推着轮椅,并未看向屈佶用深褐兽皮卷了, 铺在地上用来医治的各色刀针草药, 而是扭头专注地看着千百年来仍保存完好的古画华衣。 他微微牵了嘴角笑着, 眼神一眨不眨地盯了面前那副乍看之下,几乎平平无奇的几幅陈旧的墨画, 眸色罕见地温柔起来,喃喃道。 “来, 您看不见, 我来讲与你听。 这第一幅画, 讲的是先皇春游, 领着宫中皇后与一众贵妃赏花。 领头的那个年轻贵妃似乎很爱笑,追着一只小小的白色蝴蝶扑在花丛中, 身畔是迎风低垂的无数蒹葭。 当时的小皇后息茗远远地坐在垂了轻纱的轿子里,这位贵妃则和其他花枝招展的贵妃们离得远远的,身旁只有一直望向她的年轻皇帝。 第二幅图,是满城海棠花开,镇国公主练剑结束, 枕了一树落花入眠。 广仪殿下果然和九儿很像。那个时候,九儿的母亲昭平公主也在宫里呢…还有之前那幅画里的年轻贵妃。 她们似乎很是要好的样子,画里的镇国公主枕着剑睡在树下,另外两个人偷偷躲在海棠花树旁。 昭平公主凑在那个贵妃耳边悄悄地嘀咕着什么,华衣的贵妃则蹑手蹑脚地举着花枝,弯了眼睛笑着,想要将它凑到酣睡的好友鼻间轻挠。” “……” 屈佶听着如今已然落魄的萧家公子温柔地述说着画中的场景,沉默了一会儿,哑声开口。 “告诉我…第三幅画,是不是画了身穿西北军甲的将军率兵入朝,单膝跪在大殿上,面前是凤袍金裳的年轻皇后?” “是了,最后那幅画上还题了‘刀枪海棠,落笺成灰’八个字。”萧世离点了点头,原本仅存的那一点温柔在他的脸上消失殆尽,露出了他本来的清冷面孔。 “屈老,那个将军…是白盛还是元禛?”他若无其事地问道。 “怎么可能是白将军?” 屈佶不自觉地冷笑,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穆地收住了口,“那当然是元禛,白盛他从来不会给任何贵族下跪臣服。 萧公子你其实不必诈我,你说的那句诗,是蔷短吟的初稿,剩下的几句都是白盛当年一边喝酒痛骂老皇帝,一边写了的…我当时就在旁边看着。 老夫当年还未眼盲的时候,曾经在扬州有幸见过那一组写了初稿的画。我想,就算是过了数年,它也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北凉的府内!” “当然,它确实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萧世离微微一笑,抬手似要抚上古画,语气中居然略微有些痛楚。 “我刚刚是骗你了。 那一组画是我幼时所见,它们现在应该还在江都的某个宫中挂着吧…不知道我这次去的时候,还有没有机会再看一眼。 我面前的这几幅画的,是千年前的修罗殿之战以后,黎族先祖深夜混在多年未见的城中集市上睹物思人,意外和白日里被敌军冲散的扎朵相遇的事。 一代英雄与美人在北疆的夜色下围着风炉兴高采烈地吃着涮羊肉,结果浑身上下没带一子钱,被小二识破身份后沿街狂奔,一路大笑着冲到了胤然最高的城墙上,和等候在此会合的高祖差点一起跳下去。 最后还是扎朵背着银枪提了裙子,在城墙上朝浩浩荡荡追来的居民们跳了一支朝鹤舞才勉强作罢…其实也很有意思的。 苏氏红瞳,临风而舞…也难怪能得到两位开国豪杰的倾心。您真该看看,什么叫美人一顾倾国色。” “千年前的事老夫没兴趣,你说能倾国的美人…如今眼前不就是有一位?” 屈佶摇了摇头,“我虽然眼盲,但心却没盲。萧公子你以奴隶之身倾心于北凉王的小女儿,为了她而治疗腿疾,甚至可以弃半生性命于不顾。你真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是奴隶之身又如何?” 他忽的冷冷地笑了,语气中隐隐带有一丝偏执,“半条命而已,殿下能在我众叛亲离,流离失所时向我伸出手,我就敢把我这颗肮脏到骨子里的身子连着心一同挖出来磨成肉糜,任她处置。 殿下她是我的人,我只求做的事能保护她,也算是应了这一句话。至于其余的人怎么说我,我并不在乎。” “终究还是少年啊…”屈佶默默叹道。 “罢了,不谈这个…如果你成功,我此生还能站立多久?”他继续问道。 “最多二十年。” 屈佶又叹了口气,“公子,你只给了我半个月的时间,老夫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剩下的路,还望公子可以自己走下去。” “二十年对我而言足够了。” 他点了点头,然后顺便摆了摆手,忽然意识到面前的老人压根看不见,不由得苦笑,拾起地上四指粗的麻绳将自己牢牢地绑在了轮椅上。 “…屈佶,你还是说错了,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他喝了流月从云州辛苦寻来的,号称是喝了便可以沉沉睡去再无痛苦的半碗药汤,望着膝上用来给奴隶用刑的束口绳出神,抬手拿起了它,轻声喃喃道。 “动手吧,再不动手…我怕我会后悔,没在此刻最后再看她一眼。” —— “殿下,您真的不去看一眼阿离?” 流月第四次小心翼翼地扭头望向百姹楼,脑补了一下萧世离此刻被割骨入钉的场景,忍不住冷汗津津。 她哆哆嗦嗦地看着自家这位面色不变,仍然悠哉悠哉地靠在院子的池子旁喂鱼的主子,心里简直要对她敬佩得五体投地。 黎九正拿着盘子捻了些鱼食,一点一点地朝水面掷去,似乎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人似的。 小侍女心道自家主子不愧是能胜任修罗殿的人物,心爱之人就在不到百米远的地方忍受着抽骨之痛,她还能在此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 真真是非平常女子所为。 鱼食很快就投完了,流月扭过头,正想替主子再去抓些的时候,忽然发现黎九正保持着这个泰山崩于前而不变的姿势,手里已经开始不自觉地掰那个倒霉的漆木盘子,紧接着直直扔进了湖里。 流月:…… “殿下那是金丝楠木的盘子啊您不要随意乱扔啊啊?!!” 待看着那精致小巧的漆木盘子“啪”地坠入湖底,身边的小侍女忽然开始后知后觉地抓狂。 “啊啊啊怎么办阿离他掉水里了?!” 黎九顿时缓过神来,和流月一起抓狂,然后焦急地拎起裙子就想去踩湖边的栏杆,“那是前几日他给我的亲自漆的一套贺礼…怎么办怎么办我现在跳进湖里去找回来还来不来得及?!” 作者:今日考点:三副古画!!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商黎 30瓶;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焚琴煮鹤 卞唐一千四百年五月十八 天晚欲雨 十三站在北都胤然城高高的通天塔上,纯黑的巫袍迎风招展, 露出女子挂满铃铛的妖娆腰肢来。 最后一抹黑云压了下来, 暴雨将至的潮湿夜风扑面而来。低声咆哮的狂风赫然将胤然遍地的尘土纷纷扬起,遮住了所有的光线。 她没有低下头, 浑身的铃铛沾了风中的水雾,叮叮铛铛地响成了一片, 接着又抬手解开了巫袍。 恍若人形的黑色长袍沾了水雾,瞬间便朝露天的塔外直坠而下, 在半空中便被狂风撕裂成了碎片, 四散纷飞而去。 十三没有动, 任由水汽将她身上挂了青鬼面具的纱衣彻底沾湿,依旧是直直地望向天空。 “就要来了…”她仰着脸, 低声喃喃道。 惨白的光芒划破了黑云,那道细小的光芒缓缓地在云层之中移动, 最终停在了云雾最上端, 将晦暗的夜空彻底撕裂。 破军, 这颗被卞唐北凉历朝历代巫师们称之为“耗”的北斗第一孤星, 在经历了将近一千四百年的缓慢旋转之后,终于再次升于中天, 照亮了尚在酣然沉睡的中州大地。 此时,距离卞唐开国皇帝李长誉驾崩,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千三百三十九年;距离第一代北凉王黎牧薨逝,也已经有了一千三百五十八年。 “整整一千四百年过去了…最后的棋局就要开启。” 暴雨在此刻轰然降落,密集的雨滴将女人的纱衣彻底打湿。十三站在雨中, 默默地伸手戴上了青鬼的面具,低声说道。 “您说的对…王。我们这些在棋盘上拼死博弈的卒子,不过是弹指云烟间的看客罢了。” —— 萧世离睁开了眼,愣愣地望着头顶大红的金丝纱帐,任由眼前涣散的焦点逐渐聚拢,落在了床边一处洁白的物体上。 外面暴雨倾盆,黎九正蜷着身子趴在她的床边,旁边是他打了厚厚绷带夹板的双腿。 她还未干透的墨色的长发披散在地上,和纱帐垂下的金穗子绞在一起,在她的白色睡裙上缠成了一团。 床头是自己前几日为了庆祝她荣升修罗主,连着几夜精心做好的那套漆具,盘碟梳镜皆完好无损。绝色的少女就这样枕着手臂闭了眼,埋头在被子里甜甜地弯了嘴角。 她小巧的鼻子在夜风中冻得通红,有一下没一下地皱着,像一条终于嗅到安心气味的小狗。 “…殿下可真是个小傻瓜。” 萧世离艰难地撑起身子,感觉原本麻木的双腿此刻剧痛无比,抬手轻轻地捏了捏黎九的鼻尖,失笑道,“我只是个奴隶啊,怎么反倒让我睡在床上了?” 黎九似乎是真的冻着了,鼻间隐隐约约地哼唧了一声。她大概是对温度有些不满,便朝萧世离的方向蹭了一蹭,很是顺手地抱住了他的腰,然后埋头在他的腰间,舒服地拱在那里继续睡了过去。 “…!” 萧世离刚刚被治好了腿,此刻浑身上下极其敏感。被黎九这么不知轻重地一抱,顿时咬着嘴唇浑身颤抖,硬是举了手臂没有开口打扰对方。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就感觉身上一重,紧接着便被得寸进尺的年轻女子双手摁着自己的手腕死死地压在了床上,动弹不得。 “九儿,别闹…”他腿上还上着夹板根本不敢动弹,只得轻声提醒她,试图想要把这只化身八爪鱼的死丫头从身上给扒拉下去。 “阿离你醒啦。” 黎九穆地睁开眼,歪着脑袋,似乎是半梦半醒地趴在腰间,眼神直勾勾地望向他。 她鼻间还带着点尾音,然后低头无比认真地看了看现在这个姿势,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将萧世离又在床上按紧了一点,“别动,在我的梦里还这么不听人劝…待会儿一定要好好地收拾你。” “殿下想要怎么收拾我?”萧世离差点没被她故作认真的语气给逗乐,眉眼里忍着笑意,继续顺着黎九的话逗她。 黎九之前下湖去捞盘子,上来之后浑身就有些发烫,只想往暖和的地方去凑,便又往他身上欺了一欺,趴在他腰腹上。 她一边单手摁着萧世离规规矩矩交叉叠在头顶的双手手腕,一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的脸,然后忽然伸出一指勾住了他的下巴。 “真奇怪…明明是梦里,阿离你居然都有这么好看。” 两人对视,黎九看着萧世离顺从地抬着头,眼神意味深长,发昏的脑海中穆地想起了原文里被这人做成人彘挖去双眼的恐怖场景,顿时浑身发冷,猛的哆嗦了一下,收回了手。 “不,不可以这样。” 她低声喃喃着别过脸去,将掌心覆在了对方的眼上,“我不可以这么看你,你这个人可真讨厌…明明最后离开的人是你,为什么如今又要冒险做到这种程度?” “殿下是烧糊涂了。” 他感觉到女子遮上来的五指冰冷,顿时了然,连忙挣脱了对方的钳制就想把她塞进被子里,“阿离不会走,我们互相说好了不是吗?要一起去扬州的。” “不许动,阿离只有这张嘴是最最令人讨厌的。” 黎九皱眉,重新捂住他的眼睛,自顾自俯下身去,凑在了他的唇边小声嘟囔着,“你又骗人,我要好好地惩罚你。” 房间里忽然静悄悄的。良久,萧世离不能视物只觉得身上一轻,待拨手去看时,只见黎九已经斜了身子,缩在他怀里安心地睡去了。 “…惊风。”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对方的身子扶正,起身掖好被角,看向门外在暴雨之中赫然出现的高瘦身影。萧世离将怀中依旧抱着他睡不老实的少女的双手放进被子里,笑了笑。 “进来,扶我去书房。” —— “紫珠草一钱,小蓟两钱,白及五钱,血余五钱…” 流月坐在栏杆上,咬着笔头记了手里的方子。 外面的雨哗啦啦地响,落在池塘里溅起了无数水花,在空中到处乱飞着。 “惊风草三钱…” 一滴飞溅的雨滴落在了她膝上的方子间,以陈墨书写的小楷“风”字在纸间被晕染开来,化为了一摊奇怪形状的墨迹。 像是北归的大雁。 雨中似乎有人在弹琴,盲眼琴师凄怆的古琴声划破了沉重的雨幕,在天地间悠悠地响着。 “…刀枪海棠,落笺皆成灰, … 我生百年逐月过,未曾见得山河老… ” 这是流月第一次听见曾经传遍了整个江都的禁曲。云州的少女从未想过这几日悉心教导她医术的垂暮老者也是从那个地方来,不由得听得呆住了,几乎忘记了喧嚣的雨声。 “…月儿姐!” 琴声停下了。大雨磅礴,她尚还在院子里的池塘边望着满池纷纷惊跳的鱼儿发呆,忽然被身后一个嚷嚷着的声音给打断了思路。 “月儿姐!”院子里帮她打下手的小侍女一路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在她身边弯下腰大口喘着气,手指颤抖着指向了寝殿的方向。 “阿离,阿离他醒了!主子今晚有点发热,他不想打扰,索性就去了书房呆着。 惊风前几天才执行完任务回来,身上还有伤不方便照顾他,你要不要去帮…” “拿着这方子,替我去药房抓几味止血的药回来。” 流月猛地丢下笔,“我去书房看看。” 她扭过头,看见大雨磅礴之中,看见头发花白的老者安静地抱着古琴站在雨幕之外,浑浊的眼睛被乱发遮挡,身形萧索而苍然。 作者:卑微阿淇光速刹车 别问,问就是未成年orz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莫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云州如梦 云州舞真城元氏府邸 “宁儿!快来看看,今日是你的生辰…娘亲为你新做了衣裳!” 身着鹅黄半肩襦裙的贵妇人急匆匆地走出门外, 冲着被一辆辆马车拉来, 乱七八糟堆在院子的贺礼围在中间的元宁大声唤道。 “谁稀罕那件破衣服!” 被玉佩珠宝上上下下挂了满身的小公子不屑地白了一眼如今已经人老珠黄的尊贵妇人,嫌弃道。说完, 继续和身边珠光宝气的公子小姐们聊着天,互相吹捧着从围在一旁的奴仆手里接过度数不高的扬州清酒。 “哎呀…宁哥哥你就接了嘛。”戴着白璎耳环的元姜亲昵地拉住了他的胳膊, 出落得楚楚动人的脸上满是谄谄地笑。 “大夫人她也是一番好意…那件褐蓝色布料可是娘亲辛辛苦苦从舞真最好的裁衣铺子里寻来的。 宁哥哥若是穿上他去草场夏猎,保准整个云州的女子都要倾慕于你呢!” 此言一出, 周边围在元家小公子旁的人们都纷纷赞美了起来, 元宁被夸得有些飘飘然, 不仅缓和了语气。 “哈哈哈…还是我姜妹儿会说话!” 他乐得一扭头,拿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 “好,那我就穿了, 待过几日得了空…带你一起去云州最大的猎场打猎!” “好耶!”元姜欢乐地喊道, “宁哥哥最好了!” 众人顿时嬉闹成一团, 元宁挽着元姜, 从大夫人手里接过衣服,规规矩矩作了一揖, “多谢母亲厚爱,宁儿定当进取功名,为元家建功立业!” “好,好…不愧是我的孩儿。”大夫人顿时满心欢喜,望着元宁一叠声地说道, 眼里满是溺爱。 “宁儿不必在此事上多费心力,元郎他早已为你在城中安排了一云州的武将官职,不大不小正是清闲,只等你过完生辰就去上任。 到时候你也和其他世家子弟一同打打关系,多多走动一下。等到时机成熟,我便拜托在江都任官的亲戚亲自为你写一封荐信,到时候官禄仕途…还不是应有尽有?” “还是爹娘最疼宁儿了!”元宁顿时大喜,望着从屋后走来的元禛深深一拜,在身旁朋友们艳羡的目光之中忍不住得意洋洋。 还没等他仰着头得意一番,就听见堆满了礼物的侧门那边一阵骚乱,市井流氓们的追逐打骂声在院墙外乱哄哄地响成了一片。 “…他奶奶的元逐你个没娘养的小杂种!”拎着杀猪刀的屠户家小子冲在一群流氓的最前面,猛的把手里的花瓶给砸了过去,冲着一瘸一拐在墙角闪避的小军官大骂道。 “还老子的钱!你他妈的逛酒楼听我十三娘唱曲儿不给钱就算了,还敢私下里报我的名号?! …弟兄们,都给我看好了,我看看今天谁敢帮他!” “你来啊?!” 元逐直接一个猫跳闪了过去,那花瓶砸在了地上,顿时四分五裂,在地上滑了老远。 他不屑地啧了一声扭过头,线条冷硬的脸上挂了彩,额角汩汩地往外冒着血。 元逐左手扛着营里演武用的长棍,右手背着不知从哪里的菜市搞来的长刀,敏捷地缩在墙边他们够不到的地方,猛的朝地上呸了一口血沫。 “老子看看今天谁打谁…那钱本来就是你们伙同营里那几个怂货从我俸禄里抢的,我拿你的名字玩玩又怎么了?老子还没拿你的钱呢!” “靠,妈的这不要脸的小杂种,给我上!” 元宁听见墙外面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然后顿时乒乒乓乓乱做一团,花瓶棍棒的断裂声响成了一片,惹得他直皱眉。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紧接着就又听见“砰”的一声。侧边的门被猛的撞开,元逐带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武器冲了进来,直接倒在了那一堆价值不菲的贺礼上。 在场的所有人脸都黑了。 大夫人拿着那件刚刚做好的衣服僵在了原地,看着满院远道而来的宾客们通通停下了笑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看着瘸着腿满身血污的大儿子从那堆贺礼上爬起来。 原本乱七八糟的贺礼被他冲散了,在侧门附近飞的哪里都是,她只冷冷地看了低着头正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元逐一眼,放下衣服扭头就走。 “他妈的…元逐你别以为我们不敢进去!” 外面的人还在叫骂,元逐跌跌撞撞地拿刀撑着腿,背对着他们站在原地。 不远处门内那个高大的身影转身跟着大夫人去了房内,走在他们身后的元宁拉着急急忙忙跟过去的元姜,从他眼前消失了。 “你是元家的种又怎么样?!” 那个屠户小子接着喊道,“不过是一妓,女生的杂种,你以为你是谁…还不如花楼里那个唱曲跳舞的十三!” 这次他罕见地没有骂回去,只是又低下头看着脚底散落的贵重贺礼,一句话也没有说。 今天是元宁的生日,他其实一直都记得的。 打斗中一直塞在腰间的木雕“啪”地落了地,在地上摔成了两半,再也拼不起来了。 那是他攒了整整一个月的俸禄买的。平时他在营里根本不回来,也没人让他回来,今天他路上来的时候还想着偷偷从后墙那里翻过来,把木雕放自己那个怂包娇气弟弟桌子上就走。 哪知道遇见了这事。 元逐忽然缓慢地蹲了下去,也没有伸手,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那块碎裂的木雕。栩栩如生的小马上站着威武得意的褐甲小将军,左手提了枪,右手里拿着长长的弓,满身贵气穿金戴银。 他听见背后那群混混依旧在拎着棍子骂骂咧咧,“小杂种”“妓,女生的”“有娘生没娘养”一句一句接连不断地从身后刺过来,刺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他忽然记起来,那些人从没给他办过一次生日。 原本沉默的人群终于开始议论纷纷,衣着华贵的大人和公子哥们半是打量半是嘲讽地看着眼前提了半截木棍,衣衫破旧满脸是血的年轻军士,互相凑在耳边交谈着,像是在看一个混入人群的怪物。 “我…走错院子了。” 他不想再去听剩下的人都聊了什么,低低说了一句,扭头冲出了侧门。 作者:啊啊啊晚上有考试这章短小了不好意思,我争取明天补回来55!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阿晋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第四个人 傍晚的时候,舞真的天罕见地阴了下去。元禛独自坐在近邻温泉池的房间里, 看着手里即将被烛灯燃尽的纸条出神。 细短的纸条原本被一截丝线束了, 如今正悠悠地卷开荡在火焰上。纸条里面的内容是以扬州特产的青岩墨写就,此刻已经被火焰掩盖, 完全看不见了。 “元郎,你到底要让那个野种嚣张到什么时候?!” 元氏大夫人红着脸怒气冲冲地推开了门, 语气中不无委屈,“好好的生日宴, 你看看他今日闹的那事…宁儿刚刚已经把所有他碰过的贺礼都给砸了, 气得连午饭都没有吃。 勾栏院出来的东西果然不知羞耻, 要我说…” “够了。” 元禛不耐烦地皱着眉,看着大夫人进来时带起来的时候风直接扑灭了纸条上已经摇摇欲坠的火。 剩余的残片从他指尖落下, 掉在了烧皿的碟子里。他看了一眼拇指大的残片上以青岩墨书写,还未烧尽的焦黑鹰徽, 语气隐隐有些动怒。 “洪阑箐你一个元府的大夫人, 跟个孩子怄气做什么?” “孩子?” 大夫人顿时红着眼圈落了泪, 在他面前抽抽噎噎了起来, “元逐他哪里像是个孩子了? 别的孩子这么大的时候都懂得读书练武,争取功名。他倒好, 整日偷鸡摸狗,跟那群舞真城里最不入流的混混走在一起…简直丢尽我元家的脸! 元郎啊元郎,当年花楼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到底是多像那个人…居然让你,居然让你…” 她抖着手说不出来话了。 “箐儿,你和宁儿今日里受了委屈, 我是知道的。”元禛悄无声息地将皿里的残片捻成了灰,拉着她的手探身安慰道,“放心,我都打点好了,白日里发生的事不会影响到我们宁儿的仕途。天色已晚,你尽管陪着宁儿休息去吧。” “真的?” 大夫人顿时破涕为笑,掏出素白的手绢一点一点擦去眼角用力挤出的泪痕,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双手用力绞着绢子愤愤恼道,“可你还不是让他去了江都?陪戎副尉再小,好歹也是朝廷武军的官职…怎么会不如我们给宁儿的安排?” “…妇人之见!”元禛一愣,顿时哈哈大笑道,握着她的手语气缓和了下来。 “如今的朝廷又是什么朝廷?我之所以让宁儿呆在舞真,无非是不想让他过早参与进那趟浑水里…这些道理,你一个女子,又怎么会懂?” “好,那我便听你的。”她露出娇美的笑容,起身离去时衣袖扬起,浅浅地蹭了蹭他的手背。 “你且好好休息,我去看看宁儿。” —— 房间的门被大夫人关上之后,元禛收敛了笑容,定定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元逐其实和他长得很像。元家族长脸上原本苍酷冷硬的线条因为常年的养尊处优而逐渐消失,却依旧可以看出年轻时英气逼人的气质来。 至于那个冒牌的女人…似乎就像是多年前他在江都宫中那些午后明媚的日子一般,悄无声息地如湖水淌过,没有在上午时那个拧着脖子不去看他的年轻军士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元禛在烧皿里倒了茶,将那灰烬彻底冲洗干净,抬手倒进了壁炉里。 壁炉里的火焰刷地一下子窜了起来,熊熊燃烧的火焰在他的眼前不断晃动着,刺得他眼前一阵发白。 元府的温泉池就在他的房外,可元禛却忽然觉得很冷很冷,不由得向壁炉缓缓地伸出了手。 “…元禛元禛,我们去抓鱼吧!”贵族少女清亮的声音穆地回响在他的耳边。 保障湖畔的二十四桥上人头攒动,手戴小檀佛珠的妙龄女子在人群之间追逐打闹。一盏盏孔明灯在桥上被亲密温存的情侣们齐齐放飞,然后双手合十低头许愿,听雨楼旁的佛堂上恰巧有金钟敲响。 “元宵息家开宴会,息诚被拉去帮忙了,白盛那个呆子前几日又跟我大吵了一架。” 她晃着脚坐在湖边,仰头看着满天的孔明灯噘着嘴忿忿不平,“白老将军在西北战死了,老皇帝让他替父去平乱。我问他想不想带我一起走,这呆子非得说等平定胡乱,再回朝请皇帝下旨,堂堂正正地娶我。 …笨啊笨!我都已经十五了,哪里还等得到他从西北回来?” … “元禛元禛,我要入宫啦!” 年轻的女子晃着一根柳条坐在秋千上,白色的裙摆一荡一荡的,“我听说新立的皇帝十分英武,其他的女孩子们都争着抢着要进宫当皇后呢。 不过我经文女红都那么偷懒,肯定选不上的。而且我才不喜欢他呢,皇帝有什么好的,打架不厉害还天天呆在宫里,连酒楼都不能逛! 嘻嘻…听说宫中千莲池夏日里结的莲子很好吃,白盛他很快就要回来了,到时候我去给你们偷偷摘了带出去!” … “元将军。” 凤袍金裳的年轻皇后掀起帘子,站在金銮殿一侧。她白皙柔弱的脸上被华贵的妆容点满,僵硬着身子看向了他。 “白族乱党,害我卞唐千里江山生灵涂炭…圣上今日身体有恙,特意派本宫前来,借你一万大军去琅平关,定要把他挡在外面!” … 壁炉里火焰缓缓地落了下去,男人眼前的幻象消失了。 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元禛听见不远处的房间里大夫人在一句句地哄着终于消气的小儿子,起身走去了窗边。 元家老太太房间里的灯还在亮着,这位当年放下身份,亲自将元逐元姜两个孩子从勾栏里寻出来的八十岁老妇如今已经是风烛残年,整夜整夜地咳嗽着。任是他每日一水的汤药补品送过去,仍是挡不住她日渐消瘦的颓势。 他房间里的长弓长枪在月光的照射下泛着冷光。见血多年的兵刃像是生满了戾气,如今却是在房间的挂架上沉默着生了锈,像是他年少轻狂时曾经在江都许下的无数豪言壮语。 “小兔子呀,想月牙,月牙跳进莲花池。 小兔子,跳花池,跳了花池掉下池。掉下池,喊松鼠,松鼠不来吱吱哭,吱吱哭…” “…息茗你搞什么?!我抓过兔子的,兔子怎么会吱吱地哭?” “我不管我不管,兔子就是会吱吱哭!白盛你个大笨蛋有养过兔子吗,我们扬州的兔子可是和西疆不一样的…” 终究是回不去了。 第40章 将走迷离 流月抱着药筐一把推了门进来,门外的暴雨瞬间顺着她的衣袖灌进了书房内。 顷刻间雷电暴雨轰鸣而下, 门外闪电游龙般劈在了房外立着的石柱上, 映得屋内惨白一片。 萧世离独自一人坐在灯台旁边,闻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失血过多的脸上还是一片苍白。 “惊风刚刚已经走了。” 他看着气喘吁吁一路跑了过来,浑身几乎湿透的年轻侍女, 眼神意味深长,“他身上的伤其实没那么严重, 是我擅自夸大后, 再告知那个侍女的。” 流月闻言, 立时心中一轻,直接坐在了门口的凳子上, 呆呆地望着萧世离。 “…看来是真的在乎他啊。”他看着尚在回神的流月轻轻摇了摇头,笑了。 “我…我…” 她张了张嘴, 看着面前柔弱孤戾的年轻男子, 感觉想要辩解的话都如虚无的水泡一般, 在开口之前便蒸发掉了。 “我其实没有讨厌过他。”她嗫嚅了一会儿悄然开口, 低着的眼帘下红了一片,细密的睫毛微颤, “我以为他是知道的。” “流月,你比我幸运。” 萧世离忽然淡淡开口,却依旧垂着头披了黑绒的长袍,并未看向门前,“知道吗?有时候无知…也算是一件好事。” 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但奈何他早早被贬为了奴,身子残废又正逢多事之秋,一直没有时间去补。 萧世离如今虽然生得瘦弱,但连上那不怒自威,又不会轻易同闲人交谈的性子,府里除了黎九那种名震北都的蛮横主子,剩余的公主王子和下人们都不愿和这个平时一身黑袍,心思深沉又阴郁俊美的年轻奴隶多说一句话。 其实很少有人会和他谈心。 更别提,他会主动找人去聊天。 流月也算是看着他和自家主子好上的,如今突然被连番说中心事,顿时感觉浑身一紧。 他们几个人是互相知根知底的,云州五人组再加上一个半路杀出来的惊风,都清楚如今坐在她面前的人究竟是谁。 扬州萧家唯一的遗孤,生父生母至今未明的萧家大公子——北凉九公主的心上人。 “流月只不过是一个侍女。” 她顿了一下,轻声答道,“我从小就很笨,不太懂你们说的那些战争诡计啊什么的。 不过我在云州见了你,又看到元逐他们之后就想明白了。硝烟和计谋是属于殿下与你们的…我知道得太多,就不能再服侍主子了。” “只求自保吗?” 他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抬手指向了后方,脸上依旧是淡淡的,“惊风就在院子里,我刚刚让他留下了。 去找他吧,北凉难得下雨,我忽然想出去看看了。” —— 凉王府夏日有白槐盛开,一树的槐花被暴雨打落,细如米粒般的洁白小花泼洒在后院的地上。 暴雨依旧在下着,惊风抱着臂缩在树梢最末浓密的阴影下,浑身湿透几乎要与雨水融为一体。 他向来都不喜欢出现在人群之间。年幼还在奴隶场时,他每逢被那些油光满面的主子们领到人群面前,不是被作为货物交易买卖,就是被关进笼子里和野兽囚犯死斗。 亦或是两者都有。 疯狂,杀戮,人们的阴暗在那些小小的铁笼里被扩大扭曲…杀到最后,只在他脑海里剩下了三个字。 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哪怕是像狗一样活下去也好,他绝对不要成为那些腐烂的尸骨中的一员。 他还记得自己的第一个主人是一个同为北疆旧族的年轻女孩。 那是一个骄傲的奴隶女子,娇小的身形精瘦而敏捷,不到十二岁就可以在笼子里挥手单刀杀虎,会陪着那些留意她的贵族们玩各种各样他们喜欢的小游戏。 自己那个时候还是一个瘦弱到皮包骨头的奴隶小崽子,和其他孩子们一同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屠宰场里,靠抢夺下人们扔下来的,腐烂的野兽尸体过活。 枯草一般生,又如同枯草一般死去,连他们口中的白日是什么都不知道。 在那个永远看不见天空的阴暗屠场里,他们互相为了一块带着血丝的碎骨头疯了般用还未长齐的牙齿和指甲去拼命杀死对方,然后撕扯着那些死掉的同伴们还未冷却的尸体,又陷入新的一轮争夺。 紧接着,那个女子把自己像条狗一样捡了回去。 她让自己叫她主人,教他用刀用箭,让他睡在那张原本就不大的茅草席一角。有时他一个人在家饿得浑身发冷时,甚至还会好心的喂给他一些掺了水的白粥吃。 “黑眼睛的小怪物,你可真是条不听话的狗狗啊…” 满是血腥的黑色城里飘满了沾了血的槐花香,抱着双膝的奴隶女子眨了眨那双同样漆黑的细媚眼睛,看着遍体鳞伤的男孩子屈着腿缩在房间角落里,伸出舌头贪婪地舔着碗底薄薄一层稀粥。 皮包骨头的五指上满是白日里和其他贵族手下的奴隶们打出的伤,甚至隐隐露出里面的白骨来。 “你可真怪,他们只是看上了我而已,你又为什么要替我出气呢?你知道的,我们的样子很特别,杀人也比他们要厉害,理应被那些贵族们看中。”她自言自语着。 “…你不高兴?不想让我去和他们玩游戏? 那些人都说生得黑色眼睛的奴隶是最下贱的东西,天生就会骗人的,我也一样。可你从来都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小怪物,你打架那么厉害…回头一定会超过我的。 …别像条狗一样盯着我!你可不是狗。我对那些贵族们的狗可比对你好多了,它们从来都不吃掺了水的白粥。你不过是我捡回来的一个东西而已。 而且,狗是不会不听主人命令,就扑上去咬人的。” 最后,他杀了她。 贵族的叫好声在他们身边响起,铁笼里他抓住女子手里那把匕首,反手刺入对方胸口时好像听见她在笑。 头顶是铁笼外烈烈的阳光,她细媚的黑色眼睛似乎第一次看向他,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 “再见了,黑眼睛的小怪物。”她最后说了一句,已经到嘴边的鲜血就这样涌了出来,仰面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我说过总有一天,你会超过我的。” 那天,是他第一次看到太阳。 … “啊啊啊呆子你在干什么啊!” 流月听了萧世离的话,原本还在忐忑羞涩地期待着惊风的反应,结果一出门就看见出挑瘦高的年轻男子抱着刀蜷在树下,漫不经心地,根本就懒得处理脸上身上的伤,瞬间老妈子般的嚷嚷着举着竹纸伞扑了过去。 她把伞遮在了缩在树下尚在发呆的对方身上,蹲在他面前又气又急,“一年不见惊风你是真疯了吧,身上有伤会感染啊! 你不要命我还要呢,以后感染了别说是在我这里治的伤,丢脸!” 惊风抬头看了她一眼,突然咧着嘴笑了一下,满脸都是雨水。他黑色的眼睛里像是突然点着了火,紧接着扔了短刀跪在地上,把湿漉漉的额头埋进年轻女子的肩头。 “…疯子。” 云州的少女看了他一眼,故作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放下伞。紧接着蹲在原地伸出双臂,抱住了满身都是血水的旧族男子,一下又一下地戳着他。 “好啦好啦,一年不见你还是这个不吭声的脾气…就这么和好,我想了好久的情话蜜语都用不上了,你赔我啊,我可是偷偷看了黎九私藏的话本子学了好久的! 也不怎么会说话,可我就是喜欢你怎么办?在修罗殿第一眼时我就喜欢你了…他们都说你是疯狗,打不死的怪物…可我真的不觉得啊,那明明就是一个长着黑眼睛的英气男孩子,你冲出百人阵的时候帅呆了好吗?我在云州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厉害的!” 暴雨里满地的落花被雨水沾湿,洁白的小花埋进了土里,满地馥郁的香气。 惊风还是不说话,雨中如同白槐花般的少女和瘦高的年轻人忽然拥抱着,互相欣喜而沉默。 作者:啊啊啊我前几天都是考试断更了,期末考试周来了十昏抱歉! 下一章就要去扬州了!??(???????) 第41章 轮回与剑 萧世离推了轮椅坐在院门外,身旁是苍老的盲眼琴师。 “屈老先生好兴致。”他捧了一杯煮得滚烫的热酒, 又把手里的另一杯递了过去, “夏夜雨冷,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公子什么时候这么有闲情逸致, 之前和公主殿下手下的侍女聊天,如今怎么又找上了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头子?” “只是突然想找人说说话而已。” 萧世离捧着酒, 却并不喝。眼神幽幽地看向台阶外的暴雨,“这场雨…让我想起了扬州。” “当年萧家被灭门, 我记得那天, 也是下了这样的一场雨。”屈佶低头看着那杯酒, 浑浊的眸子里空荡荡的,却什么也映不出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 又笑了笑,“那是场好雨…适合杀人。” “屈先生, 我有时候, 经常会去想一件事。” 萧世离抬起另一只手, 似乎要去接檐外落下淅淅沥沥的雨珠, “千年之前,当黎牧领着三十万北凉大军停在云州, 面对昔日一同征战的朋友俯首称臣时,真的没有一点不甘? 他曾经和我一样是奴隶啊,我以逆贼之身被打入奴籍尚且都如此不甘,黎牧当年是彻头彻尾的暴烈性子,是北疆子民万人称颂的北凉苍狼王。 能被称为狼王的人…真的会心甘情愿, 交出自己手里的土地与子民? 卞唐的野史里都说,那个银发红瞳的倾国女子,至死爱的都是卞唐的开国皇帝李长誉…那她最后,又究竟为什么要离开?” “公子想必已经有自己的看法了。”屈佶答道。 “我在想,这千年的光阴或许就是一个轮回…李长誉与黎牧,还有扎朵是如此;先皇李嗣仪与凉王后是如此;白盛镇国公主他们亦是如此。 无数的轮回在中州的大地上兜兜转转,红颜英烈,帝王美人,逆贼与旧女们最终都化为了完美的圆,圆心指向通神的巫师口中那所谓宿命——那么九儿呢?她的宿命,也会在这中州的群圆之中吗? 先生,都说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理应失去一切,理应孤家寡人理应众叛亲离…可我不想失去她。” “那么公子如果你想要成为太阳,就不该在天空中留下任何光源!” 屈佶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苍老的琴师猛地仰头,将那杯酒就着未尽的雨声一饮而尽,“可惜这话是白盛将军说的…如今他已经被那些光源给烧死了。” “可我终究是要去舍弃一些什么…”萧世离摇了摇头,闭上了眼没有去看他,“不,其实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那么就牢牢握好你手里还剩下的东西,年轻人。” 他抱着琴开口道,“用不着太阳,你这种人对自己别人都狠,根本看不到太阳的,迟早会被自己的宿命给牢牢困死。” “我的宿命?”他忽然冷笑,“我连自己的身份都保不住,哪里还有闲心关心之后的宿命? 我不怕没有太阳,我不需要像白盛一样燃烧自己妄图成为太阳…在黑夜里我照样能活得下去。谁敢挡我的路,我就杀了他!” “可是如果你要是真的成了皇帝,那么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将会同你一起,共同沉沦陷入无休无止的黑暗之中,被你这种浑蛋的野火给聚集起来烧死。” 屈佶站了起来,“到了那个时候,那个女孩就将会是你的剑,你手里唯一还能握着的剑…足以劈开所有人纠缠不休的宿命与轮回。 你如今剩的东西不多…拼命抓住她吧,别弄丢了。” “多谢屈老先生教诲。” 萧世离沉默了很久都没有说话,低了头背对着他,弯下了身子,“外面的雨还很大。不知道先生,还有没有兴趣听奴再吹笛一曲?” “别。” 屈佶一摆手头都没回,大步踏入面前的雨中,“你这家伙吹的笛子戾气太重,一点也没有白盛当年边骂皇帝老儿边沿街调戏小姑娘的味道,我这把老骨头可消受不起。” “那么,奴便不送了。”萧世离看着老者的背影越走越远,静静地举起手里的杯子,横手将杯中的酒液缓缓倒入了阶下的雨水之中,面色不动。 “再见。”他突然轻轻地说道。 “对了,我忽然忘记问你一件事。” 满头白发的老谋士忽然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他站在了雨里,无光的瞳孔浑浊而安静,“你刚刚在那杯酒里下的药,发作起来应该不太痛吧?” “不痛的。” 萧世离沉静地继续看着他开口,“巫师手里的那种毒药,发作起来就像是昏昏沉沉的幻境,很快就会结束。” “哈哈哈哈…那就好,看来今晚老夫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 他又大笑了起来,仰着头睁大双眼,似乎想要努力地看清落下的雨滴,喃喃道,“萧公子,你说所有挡你路的人都不会放过,这样很好。 不用后悔杀了我,决定替你治腿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已经逃不过一死了。曾经的谋士刺瞎自己逃了那么久,总该在最后一刻,去给早就死去的逆贼同伴们留下什么。 想来也是颇为解气…我这种快要入土的老废物虽然没能亲眼看见当年扬州城豪杰们的末路,但能够见证真正的野火在北凉的雪原与草场上点燃,也算是不枉被其烧死的命运了。 就这么站在这里听着,今夜确实是很适合杀人的雨啊…” “屈先生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忽然问道,“谢谢你今天晚上陪我聊了很多,这或许是你最后跟人说话的机会了。” “哈哈…那就告诉那个北凉的小丫头片子,老夫才不是秃顶掉牙的西北大萝卜干!” 他狂妄地笑着拨动了被雨水浸湿的琴弦,“告诉她,老夫就要倒骑着毛驴去江湖上行骗了!让她在扬州沿街骑马揍人的时候,千万别踢了我在街边辛苦挂了的招牌!” 暴雨轰鸣着撞在了石阶上,古琴的铮然声在雨中响起。屈佶抬手披散了苍然一片的长发,在天地漫卷的风中肆意地高歌着,身形潦倒又飘飘然若醉仙。 “北落斜阳,何人抬泪?风吹百里陌,荒冢万人回! 君不见,刀枪海棠,落笺皆成灰, 君不见,烽火青巷,南顾社日鼓, 我生百年逐月过,未曾见得山河老…” 萧世离坐在门外的屋檐下,听着屈佶抱着琴,在雨中边弹边唱,调子越发地轻佻了起来。 “您说的对,我确实是一定要失去什么的。” 他重新替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轮椅上看着雨幕自言自语,“只要不会是她就好。 屈先生,下辈子别跟着白盛当什么谋士了…去当个坑蒙拐骗的行脚医生吧,这样就不用帮我这种逆贼治腿了。” —— 六月,扬州城里繁花似锦,晚开的白海棠在卞唐的宫中枝头齐齐绽放。 二十四桥旁的听雨楼上有无数身着洁白羽衣的舞女齐齐甩袖,转身回眸时宛如迎鹤,楼台之上羽带迎风而飘。 “哎哎,我说主子。”听雨楼下,一身浅绿色轻衫的侍女紧紧地跟随着身前戎装短袖的清俊男子,小心翼翼地嘀咕道。 “你就这么偷偷溜进城真的好吗?按规矩,北凉九公主的车辇要过几日才到呢!” “阿离他想要去看看城里的风景,我有什么办法?”黎九抱着她那把短刀狼吻摊了摊手,眨了眨眼又一拍流月的肩。 “走!虽然我二姐在宫里还不能见,但我们可以先去找元逐喝酒去啊!” 第42章 白棠在镜 扬州三百里水乡长街之中,共有乌衣十三巷。其中东南西北各分四巷, 另有一巷名“曲”, 贯通城中大小街道巷落,游人住客不论身处何地, 皆可通过此巷可直达位于城中的太平街。 卞唐人多信神佛,保障湖旁的金钟时常人头攒动, 贵族百姓衣袂纷飞,都垂头合十在佛像鼎钟之下。 李氏开国以来, 卞唐开国皇帝李长誉便连同当时尚还在位的钦天大星监司镜, 白发的旧族女国师苏坠幽结合星罗地支, 一同设计了连同东侧衔首原皇城在内的整个江都城貌。 世人都言江都有三景,李长誉在位时那位轻佻又不近女色的大星监司镜按二十八星宿分布, 将这连通整个江都的巷子建的是斗折蜿蜒,在扬州城里倒是成了三景之外的一绝。 号称江都三景之一的“日落四十八渡明”自申时起便开始将满照的余晖撒向了斜斜的曲巷里, 阳光未在地上停过一瞬便又换了颜色, 映得满城行人芳华迤逦而飘逸。 从东南宰相息诚所居的陌弈巷再往南走三百步, 就是曾经名满江都的萧家府邸。如今却是连府外的那两棵大合欢树都无雀可栖, 被城里伐木的长工给趁着萧家被灭那场骚乱砍掉了。 合欢树变成了凤凰木,萧世离安静地站在树下, 仰头是红花如火冠似飞凰而栖,细碎的落日光斑从他头顶洒下。 橘黄的光斑也同样落在了不远处的牌匾上。宁小将军府的“南戈”二字悬停在萧家曾经的正门。白墙静穆青瓦肃然,乌木哑金的牌匾挂在上面,远远望去不像是将军府,倒像是个喝茶的好去处。 惊风戴了件遮面的黑纱斗笠抱着臂靠在树下, 和黑袍加身腰间别了锁刀的萧世离两个人一起在巷子里黑衣飘飘。宛如行走江湖的刺客们截了羸弱姑娘的镖,正要理直气壮去对方家里提钱。 两人气质都过于出挑。一个清冷沉静一个英气挺拔,就算是藏身于树下,也惹得来来往往的行人们都忍不住侧目。 萧世离原本只是想要来这里看一眼就走,没成想会引起过客这么大的波澜,不由得又退了几步,苍白冷竣的容貌彻底隐没在凤凰木的阴影之下。 他又看了半晌面前那个推着小车的双鬓姑娘有一句每一句地唱着买花词,第八次把目光他脸上轻飘飘地砸,默然道,“…早知道就让你扮成主子了。不过在江都人的口中旧族消失已经接近百年,你那张脸又实在是太好辨认,也不算是什么好办法。 罢了,倒不如下次前出门先叫上元逐,他虽然在云州整日混不吝的,但身份不至于像我们这样尴尬。” 堂堂扬州城,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一个北凉公主,一个灭门的遗孤和一个修罗殿出来的旧族男子居然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沿街乱逛,这要是放在先皇时代,绝计是连皇帝都不敢想的。 “元公子如今在营里。公主怕是正要找他喝酒去。” 惊风顿了顿,不知道接下来的那句话该不该说,“而且在下觉得,以你们口中他的性子…找他出来挡刀只怕麻烦更大。” “…也是。”萧世离回想两秒愣了一下,默默扶额,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元家那几位各怀鬼胎,又待他不好。他不同我们,那家伙从小就在外面野惯了,心性又极强。找他打架还行,挡刀…他怕是要当场把刀捏碎了丢回去。” 两人尚还在树下的阴影中悄声交谈着,却只见将军府的大门被吱呀呀推开,两旁赤甲的侍卫纷纷执枪低头,一身赤锦黑云戎装的年轻男子正双手抱拳,向一袭深青长袍的中年男人告别。 “…息诚。”萧世离的脸变了一变,在树下低声自言自语道。 “大人若没有什么别的事,那在下就先告退了。”年轻的将军五官柔弱,一笑竟像是文弱的世家公子一般。 “宁拂少将军不必多礼。” 息诚锐利的眸子眨了眨,却随意抖抖那身便服。正值盛年的男人虽然不如眼前将军一般柔弱中带着凌厉之气,但仍是懒洋洋的,像是吃饱喝足后在自家领地之上乱晃的花豹。 又或者说是守着篱笆旁一地金黄葵花的大猫。 他踏步夸过门槛时扭过头冲着少将军笑,神情轻佻得不像是个高位的权臣,倒像是逛花楼出门之后还不舍旧情的风流公子。 “如今是夏末,息某府上的李子就要熟了。我素来听闻太后近几年喜吃酸甜口的果子,下次宁将军进宫拜见太皇太后时,不妨带一些去给她尝尝?”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宁拂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府里。息诚仍旧在门前站着,余光慢悠悠地瞥了眼树下的阴影,“你们不要出来吗?” “草民拜见大人。” 萧世离见还是躲不过,索性从红花满冠的凤凰木下走了出来,扯了扯身边的惊风,朝息诚俯身大拜。 “…哦?居然还有一位是旧族,息某今日当真是开了眼了。” 对方看见蒙得严严实实的惊风愣了一下,随即失笑着看着面前两位黑袍的年轻男子摇了摇头,“我还当是卫家那个女人又耍了什么新花招,原来是两位北凉来的小勇士。怎么…莫非北凉那位飞扬跋扈的九公主,如今就在这城中做客么?” “大人深明,不过殿下她并非是有意欺瞒。” 萧世离抖了抖神情,语气故作慌忙地抬起头,焦急地辩解着,“只是,只是殿下早就听说这扬州城风光秀丽,景色如画,一直都心向往之。所以才会…” “无妨。” 息诚摆了摆手,忽然注意到萧世离那张竣冷清秀的脸,停下了脚步。 “孩子,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他收了那副散漫的神情,问道。 “贱奴名叫阿砾,是九公主殿下为奴取的名字。” 萧世离闻言没有去看他,不慌不忙地编着谎话再拜道,“殿下说枯石为砾,砾者,受人践踏任人踢踩,都要低头受了不能反抗。奴生在勾栏里,命太低贱,要取一个不入流的名字才配的上。” 如果萧世离此时抬头,必会看到原本懒散的权臣浑身线条穆地绷紧,如鹰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低头下拜的年轻奴隶。 像是看到了往日故人的刹那幻影。 可他没有抬头,于是便什么也没有看到。 “阿砾,阿砾…” 息诚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来回念着这两个字,忽的放松下来笑了,“石细者曰砾。砾者,剑砸之而不毁,枪击之而不破…那位殿下,是想让你好好保护好自己啊!” “主子的心思,奴从来都不敢猜。”萧世离答。 “看来江都那些关于北凉狼女的传闻,终究还是与那位殿下有些不符。” 他弹了弹指尖,“起来说吧,你们两个北凉九公主的侍从跑到宁将军的府前,究竟是所为何事?” “阿砾早就听闻扬州的陌弈巷里住了这天下的一半江山。”萧世离站起身来,刚刚初愈的膝盖附近一阵剧痛,被他咬牙忍了下去。 他缓缓露出不同于平常的笑脸,眸子里似有神往的光,“‘文有诚,武见拂’,如今这世道,谁又不想亲眼见见这两位大人呢?” “哈哈哈…狂妄!”息诚大笑,“那你说,另一半江山又该是什么?” “息大人就不要打趣奴了。” 他轻轻地笑,“另一半江山是谁的,刚刚大人不已经说了吗?” 作者:考试周,在码存稿了,, 再不更新我估计收都要掉完了(捂脸)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商黎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扬州街头 此言一出,息诚饶有趣味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只见面前的年轻人虽然身形落魄, 却不卑不亢, 带着笑意的眼里闪着功利而敏锐的光,忍不住呵呵一乐。 “叫阿砾是吧?你很有胆量…我记住你了。” 他前脚还像个要出门吟诗的乡野闲人一般, 后脚原本舒展的眉头猛的一拧,接着一字一顿地朝萧世离砸道, 嘴角上扬依旧是轻飘飘的,满身风流倜傥。 “但你要是敢再在我面前说出类似的话, 我保准让你死无全尸!” 他径直丢下这一句话, 扭头走去了巷子深处, 中年男人衣袖翻出的风掠过了树下的荒草,一片淅索的沙沙声。 息诚的背影在他眼前消失了。萧世离收了那副表情, 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地下。 落日的余晖依旧在变幻,他头顶凤凰木花冠的阴影缓慢地移动着。汹涌的黑暗从他脚底升起, 将男孩的影子淹没了。 —— “啊啊啊——元逐你别跟过来啊!你自己惹的事自己搞…等等你抱着西瓜干什么啊?!” 卞唐军营外一片鸡飞狗跳, 对战用的木刀木枪从架子上哗啦啦地倒了一地。 流月早就吓得不知道躲哪里去了。黎九生怕暴露身份不敢亮出狼吻, 一手抓着炸毛的头发, 嘴里还叼着一根乌木钗整理发型,单脚踩在架子上上蹿下跳, 一双明眸睁得滚圆。 离原文中北凉九公主进城还有不到一周,她此次快马加鞭赶来,本来的想法是直接跳过原本的剧情线,在江都搞出点事情好引起各大势力的注意。 最好是能趁机拉拢一下类似于宁拂小将军这种,在后来的息卫党争之间稳稳控制着卞唐军队和皇室禁军, 且能悠闲吃瓜的中立人士。 但具体操作,她还尚没有想好。 谁知刚进城不到一个时辰,就摊上了卞唐军营械斗这种破事。 风声骤起,她猛的踢开架子,俯身躲过对面那位军士凶神恶煞的一记横劈,另一手从地上飞速撩起了一柄木刀,反身投枪似的转着圈丢了过去。 一片怒骂过后,对面顿时乌压压地倒了一片。 年轻的少女今天着了一件雪白的短戎男装,在一群红黑软甲的卞唐军士之间杀进杀出,无疑成了活靶子,比身边那位满脸挂彩还抱着半个西瓜,一拳一个二百五的超凶军爷要明显的多。 “我刚在门口买的,还没来得及尝一口呢就被他们围上了,据说这家的瓜贼甜…算了跑跑跑跑跑!” 对方在他们周围聚拢成一个半圆涌来,元逐扭头提了一把裹了布包的木枪也学着黎九的样子丢了过去,紧接着大叫着,糊着满脸血啃了最后口瓜,一掌把它劈到了半空。 青皮红瓤的瓜在靠近那帮子人的时候终于承受不住刚刚那一下狠劈,纷纷裂成了几块,鲜红的汁水四溅洒了下面的人一脸。 “哈哈哈哈…” 黎九一边对着那堆淋了满头满脸瓜汁后傻眼又怒火中烧的年轻男人们狂笑,一边被元逐扯着一只袖肩拼命朝外面跑,不由得又气得冲他大喊。 “逐哥你是猹么?!军营械斗是重罪,想拉我垫背啊?” “他们聚众赌钱还想抢我的!” 元逐边跑边答的理直气壮,“老子从云州一路走过来穷得裤子都要当了,刚刚最后一板钱还去买了西瓜…我是任由他们胡来的人么?” “早知道…早知道你要打架,我就把修罗殿留下的那匹狼给带过来了。” 黎九他们拐过一道弯,正看见门口那几个守卫虎视眈眈地想要包抄过来,忍不住气喘吁吁地嘀咕着。 “那个你信里提到过叫兀柔的雪原狼?”他回过头没理她,转身右拐,“我还以为你把它放了。” “那两个小子在那儿!” 还没等黎九接下话茬,前面不知道是谁又怒气冲冲地喊了一声,朝她这边挥手,“先抓穿白衣服的那个…剩下的那个杂种老子要慢慢搞死他!” “…走这边!”元逐闻声顿时黑了脸,猛的一皱眉,紧接着掉头就和黎九两个人往墙边跑。 随即有几十名军士朝二人涌来,他见状立刻蹲下,让她踩着自己的肩翻了过去,自己则把即将捅向他腰间的那把木刀往自己身前一带,顺势夺了立在地上。 “你们刚刚骂我什么来着?”元逐送了黎九出去,猛的起身,哑着嗓子恶狠狠地面向他们低吼着。 “西北元氏又怎么样?”随即有不怕惹事的领事喊道,“谁不知道你是勾栏院里捡出来的!区区副尉而已…来了我们卞唐营里,照样要给我跪下来喊爷爷!” “滚啊!我怕你么?!” 他单手为轴朝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失了刀的小卒抬脚飞踢,低喝一声带起了一地尘土,那个人登时带着飞起的刀一同撞在了领事身上。 “你敢打我?!” 对方惨叫了一声,抓狂地骂道,“元逐你完了!有本事别回来,这城里都是我们的守卫…我不信你能躲到明天!” 元逐没再恋战,紧接着猛的借力,抓住一个小卒的背踩了上去一跃而起,长腿一掀落在墙外。 “一群没眼看的怂货…还不如云州的街头混混能让我松松骨头。”他拿手背捂着嘴后退了几步,咧着嘴靠在墙上闷咳了两声。 随即像只野猫似的又凶又坏地一歪头,擦了脸上的血笑得满不在乎。 至于黎九,摄政王家的九公主殿下翻墙很明显是没什么经验,跳下的时候直接栽进了旁边的菜棚子里。此刻正顶着一头白菜叶在墙内的一众怒骂声中眼冒金星。 她懵懵地看着一旁的元逐抛了手里的袋子,手上被刚刚那柄刀划出来的割伤还在往布袋上渗血,抬腿就想往旁边的酒楼里跑。 “走走走,我带你逛酒楼去…刚刚我放倒他们的时候顺手抄了那几人桌上赢来的钱,估计足足有几月的俸禄呢。”她晕晕乎乎地抬起头,听见对方颇为得意洋洋地朝她说道。 “……喝,喝你个大头鬼啊!” 黎九猛的回过神了,一把探身,拽着他的袖子从买菜小贩的棚子里站起来,看着自己身上那件沾满灰尘的北凉白螺纹的戎装欲哭无泪。 “你知不知道刚刚你惹了什么人啊?这才第一天,卞唐军营的领事长就被你打趴下了,我现在这个身份又不好出面帮你,你自求多福吧… 完蛋了…一会儿阿离要是看见我出门一趟把自己搞成这样,绝对又要冷着脸埋怨了。” “他把你一个人丢去大街上,也好意思埋怨?” 元逐一脸血地凶巴巴皱眉,从领口掏出一个皱成一团的信封丢给她,“喏,之前你要的扬州城各大贵族的信息。从他们爱好吃什么味的点心,到包养妓子时的恶趣味,再到官官相护私下收贿,全在这里面了,我调用了不少卫家的雀儿们才找到的。 还有领事怎么了,你觉得我混迹云州舞真那么多年,像是怕他们的人?” “…我倒不是担心你怕他们。”黎九扬了扬信封权当道谢,“我是担心你脾气一上来,被那帮老油条们乱棍打死。” “哎呀两位主子你们别聊了,这边这边!” 原本一直在外面不敢进去的流月听见营里的大门隐隐又有异动,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拉着她就往旁边早早停好的驿车里快步走去,顺路还不忘拼命眨眼扭头招呼元逐。 “走了走了,你们打的时候我拦了马车准备跑路,再晚就赶不上了!” 作者:啊啊啊我回来了,,期末考结束没有挂科!!!! 买了古剑,开了电脑边下边码字,快乐的暑假生活就要开始了哈哈哈!!我没有我不是咕咕!!! 第44章 鹤染长街 城南的鹤染街上,走南访北的织业商贾们推着流动的牛车摊贩, 在轻罗缓步的妙龄江南女子间满面放光地兜售着车上摆放着的新染的垂珞团扇, 言语之间极尽恭维。 卞唐以江南雪鹤为尊。李长誉开国建都三十载后,因颇为想念当时已无北都之称的云州抚城的黄金葵花, 在一个春天,命人从小城之中浩浩荡荡地运来了万株金葵进宫。 此之后扬州衔首原上不论春夏秋冬, 永远盛开着朝日的满地葵。据史官记载,扬州建都五十载, 宫里的内侍经常会看见, 卞唐的开国之人身披乌金盔甲, 手握重剑危月呆坐于思齐宫中那一处仿照云州温泉池旁的满地金葵中,怀抱一把焦尾古琴一坐就是一整夜。 有时候天朗气清, 白发的苍老皇帝偶尔也会手执危月在花田中醉酒起舞。重剑挥舞之处金葵花瓣纷纷落地,恍若银枪铮铮杀伐之声。 那是这位一生之中未曾真正立后的儒雅皇帝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刻。在他之后, 皇室植葵的风俗被保留了下来, 后世的继承者们酷爱葵花这种金碧辉煌的颜色, 在江都的大街小巷种满了这种来自云州小镇的植物。 但也有例外。就如李氏姊妹中的镇国公主少时喜爱白海棠, 某日私访时兴之所至,将城南的商市街上种满了白海棠花, 将此街命名为万棠。直到白盛率军攻入扬州,将此地海棠斩落,街里坊间们才又将这里称为鹤染。 至于真正的名字叫做什么,早就不是乱世黎民所能记住的了。 “这位小姐可真真是生得明月似的…你看这云锦铺的团扇,多清透!扇骨是岭南特有的湿竹做的, 保准让你大夏天握着也不沾一点汗渍!” 路过牛车面前那位头戴风帽的少女停住了,她低下头,只露出半个白皙的侧脸,久久地凝视着一把被搁在角落里的云锦团扇,没有说话。 “…嗯?小姐你喜欢这上面的图?”那小商见了,连忙把那柄扇子拿了出来热情地推销着。 “哎小姐你可真有眼光!不是我夸,瞧瞧这银水做线绣出的白发,还有用金贵朱砂点出的红眸…苏衣然小姐可听说过?对,就是那个卞唐大名鼎鼎的旧族神女扎朵! 上面画的啊,可是一等一的东海美人扬纱图。但要我说,就算这白发的神女再世,也抵不过小姐兜帽下如云般的姿色啊!” “先生莫要再说了。” 温软如水的嗓音低低地从女子遮得严严实实的水青色风帽响起。一只洁白如玉的纤纤玉手从披风下探了出来,纤细的五指轻轻推开了尚还在推销着手中物件的商贾。 “关于那一位的事,你一句都没有说对。” 一缕银灰色的秀发从她的风帽下漏了出来,被少女静悄悄地抬手塞了回去,随后抬起头,用手掀开一角帽沿。 商贾惊恐地捂住了嘴,呆呆地看着面前端庄沉静的少女,抖了手拿着那把团扇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在我们那里,苏衣然她从来都不是神女。”女孩极浅的眸色在夕阳变幻的余晖下显得形如琉璃,一时望去,竟像是染上了火焰一般的颜色。 “你是…长公主……万家的…”他结结巴巴地支吾着,动作之间似是要行下拜之礼。 “她是祸水。而且,那位大人也从来都不会浣纱。” 风帽下的年轻小姐依旧在欢快地笑着,从对方手中拿起了那把团扇,举止却不失端庄,“扇子很好看,你编的故事我也很喜欢,比娘亲刚刚拉我去看的那些听雨楼上的舞女们唱曲儿有趣多了。 我在家里的时候,听说中州江都比瀛洲玉泉岛要好玩的很,如今看来果不其然,这里可真是个好地方呀。” 第45章 层雨将至 云层聚拢,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下了凤凰木。萧世离冷冷地瞥了最后一眼那条巷子, 转身从树后的阴影处离开。 萧家被灭之后, 江都的局势他在北疆时便早已思量过。 新皇不过十四,黎卫息三家把控朝廷已成定局。至于剩下的贵族, 早早被选定为下一任皇后的虞家积贫积弱,攀附在黎九父王的旗下, 空有名门望族的称号。 至于此次从东海而来的万氏一族,则是当年的旧族苏氏后裔, 多年来与世无争, 基本栖于东海。精通之事也以星象卜商, 船支建造为长,就算是在扬州与家大业大的卫家结成联盟, 也很难享有真正的权力。 他甚至连在曾经先皇李嗣仪时期盛极一时,如今接连打击之后在朝廷中苟延残喘的靖家都算上了, 却偏偏漏了这位宁拂小将军——退隐思齐宫多年的宁氏太皇太后侄孙。 宁家祖上本是一外地小官, 入朝之后并不参与党争, 如今用了萧家的府地, 倒也显得公正。 只是如今新皇年幼,朝堂内部混乱, 那位年迈失忆的老祖宗又是否会…他皱了皱眉,忽的想起了什么,沉了脸色。 如果如斛晚夫人所说,黎九是卫家献给太皇太后,搅乱如今江都局势的一枚棋子。那么自己在这场棋局里的位置…究竟又是什么? “公子。” 惊风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 脚步如猫般踩在曲巷的青石小径上,“我们现在,要去找九殿下他们吗?” “嗯,没错。” 他点了点头,抬手弹了弹指尖,拂去身边青瓦灰檐上滴下的细雨,“黎九她之所以此次提早进都,是为了尽快拿到元逐手下那些雀儿搜集的资料——除了想要搜寻如今大臣贵族们的把柄,为日后做准备。 九儿她,还一直没有放弃调查当年白盛将军的事。 军营离这里还有几条街的距离,她初来乍到对路线还不熟悉。如今算算时间,那边应该是差不多了。” “十四年前的三月叛乱?”惊风愣了一下,随即揉着头回想,“我在奴隶场的时候倒是听说过,不过记不清了。 北疆路远,白盛他当年也仅仅只是派了一支精锐的西北军队,趁夜偷袭攻占了作为都城的胤然而已,并未深进。对我们这些人而言无非是又换了一个主子,不如深夜的一碗残粥来得紧要。 不过殿下她如今去查这件事干什么,莫非…是与她如今亲族们的接连去世有关?” “她没有告诉我,大概是不想让我知道。” 萧世离阖上双眸,森然俊冷的容貌上难得出现一丝迟疑,“九儿虽然整日笑嘻嘻的,不过我也隐约猜得到,她也有自己畏惧烦恼的东西。 我并不担心她会害我。白盛带来的动乱看似已经被凉王扫平,但实则摧毁了这片大地上的根基。民之忿忿,无人可平…这数十年来无论是成王败寇,卞唐繁华奢靡的末世里没有真正欢喜的人。 就连我自己,说白了,也不过是摄政王小女手下的一名奴隶,生死去留,皆仰人鼻息。” “公子怎么会这样想?” 惊风一顿,“您是萧家的遗孤,除了公子,这个世上无人会替他们复仇了。况且,论出身才智,您与我们也完全不同。” “复仇?” 他突然停下脚步笑了,“惊风,你不知道,萧家其实并未对我多好。多年以来,萧氏的家主一直认为,在百年大族的传承与兴盛面前,区区养子的幸福与否,根本就无关紧要。 占事的庙里说收养无父无母的男童可旺香火得福缘,待那个孩子的心越诚,行越善,所思之事便越会得报。萧家的大夫人迫切想要生个男孩…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要收养我?” “抱歉。”惊风愣了,低下头,“我不知道公子的身世,在下不是有意的。” “无妨,是我想说给你听的。” 萧世离闭着眼摇了摇头,又将他拉到身边,一同站在屋檐下,看着外面的雨幕开口,“雨落得有些急,先暂且避一避,你要是想听些故事打发时间,我可以继续讲。” “难得碰见公子有闲谈的兴致,那惊风便奉命了。” “好,那我接着说。” —— 他应了一声,“果然,大夫人收养我之后生下的,是个男孩,下一代嫡系间唯一的男丁。 家主大喜,亲自取名为禅。萧世禅,取佛语“禅那”沉静之意。名门之子,无需争抢,自然有千百门客上门祝福出力,扬州城最好的先生也登府为他祈福。 那一天府中彩壁辉煌,夜间放灯游船不休,恭贺之人几乎踏破了萧府的门槛。整个城里都很高兴,就连我都有点高兴。 我见过大夫人怀胎时还要虔诚礼佛焚香,温言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的模样,我想她终于可以休息了。 萧家是卞唐望族,家门士人为官者众多。没出事之前在朝廷里互相攀附,上至朝局下到百姓,在过去的百年间除了皇室之外,几乎与卫家相当,无人能比。 当时的家主想要推举下一代为官,一族有一族的规矩,嫡长庶弱,骨血为亲。他们既然如今已经有了真正的嫡子,自然是要让我全力协助他。 我自然照做,是萧家把我捡回来的,那里就是我唯一的家。 他不像我之前提过的那位元氏嫡子,娇纵软弱,目光短浅,生在元禛那种赫赫武将手下没学到半点骨气,只会和他哥抢点小利。 弟弟他很聪明,只是有些世家子弟的小毛病…他太狂妄太骄傲了。 我当时还太小,心底满是幼年流离失所时留下的伤痕,所以以为那样很好,他生在这种家庭,理应鲜衣怒马满心傲气。 可是,后来那个男孩长大了,府里的人再也无人敢管,对我这个同是嫡系,文智才学都远朝于他的养子…也越发愤懑与肆无忌惮。 他自认输于我之后很愤怒,真的很愤怒。萧府有了世禅之后,我本就身份尴尬,又因为是宫里嫔妃生的野种,所以在府里经常被长辈下人冷落非议,更是助长了他的不满与恶意。 直到有一次,他把我从马背上推下去摔断了腿。我昏迷了很久,醒来后看着那些来来往往亲族下人们簇拥在弟弟的身边,就知道,这个地方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可我听公子说话的语气,恐怕还是很挂念他们。” 惊风咳嗽了一声,开口,“咳,流月有一次顺嘴说的,是萧家的大夫人从宫里把你找了回来。 她最开始,寸步不离地在你的榻旁守了足足三个月,才将你从濒临垂死的状态中拉了出来。” “…是啊,足足三个月。” 屋檐上的雨滴落了下来,雨声低了下去。 萧世离轻声喃喃着没有抬头,“她是位很美的江南女人。灭门那天扬州下了一场大雨,我赶回萧府时息诚领着禁军已经包围了整个府邸,所有的人都被抓住了。 大夫人就站在雨地里,苍白了脸色去看那些人。 她身后是被禁军死死摁着跪地上,低下腰只剩下身躯的丈夫,脚下…就是我的弟弟。被禁军拿刀捅穿胸口,闭着眼倒在血泊中的那个,嚣张跋扈的嫡系弟弟。 我想要走过去,可我的腿断了没法起身,面前的军士拿着刀我也没办法过去。她那天让我出门,其实是想让我给那个挑食的弟弟买些水糕点的。 可我在衔首原买了糕点,在皇城上听到灭门的御诏拼命回到那里时,已经没有人需要它了。 隔着层层的禁军,大夫人她忽然朝我很浅地微笑了一下,然后从弟弟胸口拔出了刀柄,转过了身去。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来,她其实一直是一个懦弱温柔的人。记得住萧家所有孩子奴仆的喜好和脾性,会照顾路边受伤的野猫野狗,甚至连我这种不受待见的养子被下人欺凌后,都会托奶娘温一碗伤药,送到房间。 ‘十三女,不得语……’我听见她拖着沉重的刀,背对着我一步步走向了那些禁军,嘴里轻轻哼着幼时常常唱给孩子们听的那首摇篮曲,然后抬头,朝自己举起了刀。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军士们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于是纷纷拔刀怒喝着向她逼近。可我明白,她只是太绝望了,绝望到为了追随丈夫孩子们死去,举起了平日根本拿不动的刀…那首曲子她只唱给我听过一次,是在我被弟弟手下那些仆人们整整关起来折磨了三天,几乎要昏死在紧锁的杂物房时,站在窗外静静唱给我听的。 她不想让我也那么绝望,她想让我活下去。 雨打在了被我捏碎的水糕点上,可笑的是…那一刻,我居然什么也没有做。 ‘…三十年,白蘋落,小舟回…’雨里大夫人她还在小声地哼着曲子,禁军们涌了上去,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听公子的话,那位大夫人对你,或许称不上是个好母亲。”惊风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但她在最后一刻,确实是想保护你的。” “足够了,惊风。”他笑了笑。 “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心善的人,但我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地恨过她。如今我再次回到这里,无非就是为了那短短的三个月,和最后一首曲子罢了。 ——我想要知道,萧家当年惨遭灭门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 “虽然这么说,但我还是要谢谢公子。” 惊风又沉默了一会儿追了上去,“如果那个时候在修罗殿的不是你和殿下,我这种如同草芥般的性命,恐怕早就要被群狼撕成碎片了。” “那你还是谢她吧。” 他忍不住苦笑,“我当时满脑子想的,都只是不想看见九儿伤心罢了。” —— “停一下。”萧世离突然说。 风中落下的雨急急地打在了檐上,刚刚还弱了一些的细雨此刻被骤起的风刮得七零八落,打在他的脸上生疼。 “公子小心。风里,有…什么东西。”惊风站定,把手按在了短刀上。 作者:啊啊啊你们羽总回来了咳咳,,十五天真不容易啊不容易 下午六点还有一章,放存稿箱了记得刷更新!! 第46章 雨蒙隼鹰 细小的金属破空声直面而来,萧世离回过头, 猛的侧身向小巷深处滑去, 顺势按下了腰间锁刀的匣子。 身上的黑袍如影幕般掀开,在小巷之中哗啦啦作响。他在北凉私下与惊风两人练过许久, 乌金利刃的玄铁锁刀此刻立时从他修长的指尖脱离,划破了雨幕, 一上一下带着昏黑的弧光在雨中闪动,长长的锁链飞向了原本他站着的地方。 极轻极短的“铮”的一声, 两把锁刀齐齐钉在了右侧的巷壁, 没入一半的刀刃在墙上振动不止。 上面系着的细银鱼线在刚刚的交锋退避中已经被他用锁刀割断了。那枚铜钱登时落了下来, 在地上铮铮弹了两下,彻底不动了。 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了上面, 铜钱的边缘还沾着血,在水潭里泛着古铜色的光。 有什么液体从他的侧脸流下。萧世离抬手摸了摸刺痛的眼角, 面无表情地垂眸低下头, 地上那枚边缘锋利的圆形方孔铜钱上沾满了血迹, 被血液染出的白隼鹰纹振翅欲飞。 白隼, 生长于西北草原上翱翔奋飞的海东青。 鹰中之王。 “惊风——!”他突然朝前方喊道。 头戴黑色斗笠的身影从他的身侧雁影般轻擦而过。惊风踏步弯下腰,迎着雨朝前面的小巷一跃而起, 向着面前的虚空拔出了怀中的短刀。 黑衣寡言的年轻男子在雨中化为了狂暴的野兽。短刀的刀刃带着寒光大劈而下,另外一枚还未来得及收回的铜钱在空中被劈为两半,倒逆着飞旋回了雨中。 破空直入的声音响起,一道黑影在雨中闪过,被系在碎裂铜钱上的细银鱼线登时脱开, 如同鬼魅般左右游动着朝他掠去。 惊风仰身侧腰,脸上的斗笠被掀开,雨滴零落着打进他黑沉到映不出任何景色的长眸中。鱼线细细的影子在落下的雨中浮现,直奔额头中心而来。 就在那一刻,他居然睁大了双眼,紧接着向着前方扔出了短刀! 北凉的刺杀刀飞速旋转着刺向了雨幕,原本飘忽不定的娇小黑影忽然定住了,随即低低地冷笑了一声,细如影魅的鱼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你是什么人?”惊风一把抓住回旋而至的带血短刀,在雨中低低地喘息着。 没有人回答,那个黑影顿了一顿,随即一把掀开遮身的黑色斗篷,握住两把薄如蝉翼的军刀向他直冲而来。 “没有用的。” 惊风摇了摇头,“我和你们这些人不同,五感体力速度都要强于你们数倍…你受了伤,就算是在傍晚的雨中,我也依然可以清晰地闻见你身上传来的血腥味。” 萧世离紧紧地握着锁刀,望着面前再次战成一团的两人皱眉不言。 他万万没料到会有这等变故发生。 细银鱼线再次舞动着搅入战局,惊风堪堪错过,反手拧身向前挥刀,用尽全力朝他刺去。 风声呼啸,娇小的黑影居然如影般向高处飞起,翩然从他的头顶掠过,落在了萧世离的面前,朝他举起了刀。 “不许动他!”惊风猛的皱眉,将短刀抵在了她的后心,“不然你今天别想活着从这里出去!” “惊风。” 萧世离在雨里站得久了,身体隐约有些支撑不住。他抬手制止了后又低低地咳嗽了几声,面色苍白地看着那两把刀。 “‘西北军翼,精坚不如淮,论利,则不如北凉,不能战’,这是白盛在《平校备论》里提到过的。之后西北翼刀被他下重金改良,就此消失于军备库中。 都说如今的卞唐,有两个‘飞物’无论如何都碰不得。北雀南蛾,你既然手持翼刀,想必与活跃于扬州城中双人一组的‘喋蛾’们有所联系了?” “盛隼王是我们的太阳。”那个娇小的女子疯狂地笑,垂着的手臂上被惊风刚刚的回手刺划开了一大道口子,顺着雨水鲜血淋漓。 “可他被你们这些人杀死了!你们这些该死的令人作呕的贵族杀死了!我们这些找不到出口的灰蛾就算杀光整个江都的贵族们,也难以解恨!” “可笑!白盛将军他至死都没有称王,你们这些残党又何来王这一说?” 萧世离冷笑着迎了上去,“你知道不知道,单凭你说我是贵族这一句,你今天就一定要死在这里?” “哈哈哈…萧家大公子,摄政凉王小女名义上的男宠,北凉黑衣奴。” 她突然放下刀,斗篷下原本狂乱的瞳孔忽然安静了下来,低低地狞笑了起来。 “前代贵妃靖氏的弃子,你根本不知道在这场局里…有多少人在暗中盯着你!” “你究竟是谁?!”他面色微变,急忙问道。 “哈哈哈公子…我只是替我们大人传话。 破军升于中天,你是第一颗亮起的星曜,紧跟而来的便是七杀与贪狼。千年前的三方之局即将重新开始…到时候无论是远至东海,还是北到死沙,我们都要将这千年的宿仇给讨回来!” “星耀?” 萧世离拧眉,怒极反笑,“你们这群叛军如此兴师动众地跑过来跟我打招呼,居然是因为一颗微不足道的星星?” “公子不信也罢。”她摇了摇头,“我的话已经带到。破军是耗星,煞气重故而不破不立,最终必将克害亲友。 公子看似文弱温和实则性格孤冷,心狠执拗,和千年前的那个人简直如出一辙…只希望最后不要步了他的后尘才好。”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低声说,“惊风收刀,我不想再看见这个人。” “看来是明白了。”黑影中的女人低笑了一声,将手中的一个东西抛入了雨中。 “这个给你,是大人的一点小见面礼。北凉九公主有她的身份和修罗殿作为庇护,你只是个奴隶,在江都想要往上爬,除了低三下四去求那些望族,也许可以与我们合作。” “有一点你们还是查错了…你们这些太久没有见光的灰蛾,根本不懂我与九儿的关系。” 萧世离看着雨中的女子悄然离去,喃喃着弯下身去,捡起了那个东西。 北凉繁复的蛟龙纹被刻在了一块残缺的羊白玉佩上,长条的玉佩似乎是经历了什么打斗,上面已经震出了不小的裂纹,被血水浸成了奇怪的浅赤色。 “四爪蛟龙…” 萧世离站在雨地里将那块玉佩洗净,看着上面的花纹低语,“…这是黎晟的玉佩。” 作者:扬州叛乱线,千年线,东海线所有支线通通在扬州汇合了,大家集合集合准备团战了啊!! 到此为止,按照之前写了的千年前的卞唐三傻的故事(咳希望你们还记得他们三个),,阿离恐成新一代开国皇帝李长誉,但具体有没有完全成为他那种人,就不剧透了哎嘿嘿,里面伏笔和隐线还蛮多的 难道你们没有发现我一直穿插着比比叨李苏黎三个人的故事去对照阿离和九儿,其实到现在为止还少一个人吗? 是的没错!那个人到现在还没!出场!下一章我争取把他推出来啊哈哈(被打 第47章 喋蛾罗雀 扬州夜雨突然落下的时候,黎九他们正躲在一个街边的小酒肆二楼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瓜子。 鹤染街上的行人顿时乌拉拉少了一大半, 余下的人们则纷纷撑起了随身携带的伞。花色不一的油纸伞在雨中长街上纷纷绽开, 在细雨中擦肩而过,宛如自上降下的满天芙蕖。 元逐倒吸着冷气, 单脚踏在酒肆椅子上龇牙咧嘴地从流月手里接过药,单手给自己手上缠紧了绷带, 皱着眉听小侍女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地埋怨自己损坏公物。 他默默翻了个不屑的白眼,吐了瓜子皮扭头去看黎九, “怎么样, 看出什么来了没?” 黎九低头拿着个粗布手巾擦脸上身上的雨水, 凝神对着桌上摊开的各色情报摇头,“这都是些小过失, 在朝堂上弹劾弹劾就算了,很难抓住真正的突破口。 但我在这方面毕竟不是强项, 对各大名门的事情也不如阿离熟悉, 不妨到时候再让他看看。 不过倒是有一点引起了我的注意…你看, 这是我刚刚重新绘制的势力表。” “哦哦, 其实这个问题我也想到了。” 元逐探身过来接过了黎九的毛笔,在纸上一左一右画了两个圈, “江都看似势力错杂,但实际上无非还是循着小宗族依靠大宗族,利益相关者抱团结党的道理。 你看这张图上,抛去如今的皇室,剩下的无非也就是, 卫,息,还有你们黎氏三族。其余的几个小宗族,诸如万家,洪家都是依附在他们之下。 可唯独被我圈住的宁家与靖家是个例外。” “对。” 黎九点点头,“如果说宁家尚且还有太皇太后一脉可以依靠,那么如今的靖氏,早已不是先皇时期显赫一时的望族了。 靖氏一脉凭借先皇对泠妃靖如儿的宠爱,当年在朝堂之上迅速飞升。息茗那时候还是个少女,在后宫被长公主一派架空,靖如儿虽然深受李嗣仪的宠爱,但机灵温慧且明是非,前朝靖家左右逢源的本事又强,所以一直都没出什么乱子。 如果不是她后来被打入冷宫之后突然暴死,以靖氏一族的人脉声望,完全可以和曾经的宁氏一脉互称高下。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 靖氏不属于扬州本地家门,一个外来的小族,就算当年再怎么辉煌,在经历了当朝几派的轮流打压之后,所拥有的积蓄也不可能有多丰富。 可我看你搜罗出来的财务明细,他们的流水银子近几年来明显没有任何颓势。虽然不能和万家这种远离中州积蓄千年的大族相比,但依旧可以和洪家这种没落家族拼上一拼。 如此大的开销,以如今的靖家是很难供给的,但近十年来,我没有看见他们有任何结党受贿的倾向,所以这就很奇怪。” —— 还有一个疑惑她没有说。按照原小说里模棱两可的描述,息诚一脉最后被萧世离铲除,用的并不是结党营私或者受贿买官这种寻常污点,而是直接以谋逆之罪入狱。 她在看文的时候一直以为,这明显是阿离上位之后随便安的借口。 尤其息诚的妹妹息茗还是卞唐的太后,按他那个精明市侩风流公子哥的大龄妹控人设,于情于理,都不应该以造反退场。 但自己在听萧世离讲完屈佶的那个关于白盛元禛几人的三角恋之后,如今对于息诚的身份很是怀疑。 她对那个故事的真实性倒不怎么怀疑。 白盛,息诚和息茗都是西北大族后人。就连元禛这种后来与白盛对战后留居在云州舞真发展,隐退不问政事的壮年将军,都曾经作为西北派系在朝廷任职。 他们几个在年轻时如果真的互相认识,还有过这么一段未果的恋情,那岂止是合理,简直是太正常了。 “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元逐喝了口茶,“你还记得景亲王吗?” “西陵的潇湘公子…那个剑术卞唐第一的白衣客景亲王?” 黎九努力挠着头发回忆,“先皇李嗣仪的兄弟?他不是跟现在的事没什么关系吗?” “不好说。” 元逐摇了摇头,“我不信任斛晚夫人,所以她当时把北疆云州的情报罗雀网交给我的时候,我亲自去查了她和我娘亲的事。 她说的的确属实。我娘和她同为宁氏的旁系姊妹,确实在多年前就拜入景亲王门下,出师后又被长公主一脉招揽,这都没有错。 但唯独我查到景亲王的时候,出现了问题。” “什么问题?”黎九问道。 “…我查不到。” 元逐看着窗外的夜雨低声开口,“什么都查不到。不止是景亲王,西陵那块地方,几百年来就好像是刻意与世隔绝了一般,什么都没有。 那里,简直就是…活人的坟墓!” —— 长久的沉默,黎九低头,给自己沏了一杯温酒。 寒意再度从她的背后慢慢地爬了上来。 她与其他人不同,她是穿越过来的。 在北疆的时候她就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这只是一篇小说,她本应该遇到男主之后顺利抱住大腿,顺着原文剧情就那样继续下去,不管结局是如何,她都会心服口服地接受。 但自己如今所遇到的所有事,都在让她一次又一次清醒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她曾经一本正经看过的剧情,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剧情或许还会按照她记得的那样继续下去,但自己触动了不该触碰的东西。有些地方,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就比如,文中的西陵只是一个依靠陵园建起的小镇,百姓安然温暖融融。但她此刻听到的,却已经远远不是那个充满人间气息的陵园小镇了。 她也曾经怀疑过自己的身份。仿佛…只是睡了一觉,再度睁开眼时,就发现自己来到了满天暴雪的舞真城,甚至还熟门熟路地继承了原主的记忆。 她不记得那个戏本小说的名字,甚至不记得那本小说的作者,只记得自己叫黎九。 而文里的这个角色,也叫黎九。 她,究竟是谁? 雨中突如其来的争执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她扭头向下望去,只见身穿青绿斗篷的少女死死扯着兜帽,被几个巡逻的禁军围成了一圈,拉扯推搡着要带入酒肆一旁的小巷。 “放手…你们放手!” 年轻的小姐浑身被雨淋了个湿透,用尽全力猛的推开一个嘿嘿笑着的年迈禁军,望着他流着淀水咧开的满口黄牙彻底失了仪态。 “嘿嘿嘿…小丫头要是不想跟哥哥们走,那就把身上的这件外套脱了吧…也好让哥哥好好看看…” “大胆巡守!”她羞怒地挣扎着,冲着一步步迎上来的巡逻头子大喊,“你可知道我是谁?竟然妄图碰我…你们真真是活腻歪了!” “我管你是谁?!” 那巡逻听了嘿嘿一笑,嚣张的气焰更盛,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单手拎起将她整个人踹到了墙上,“连脸都不敢露的女人,在这卞唐无非是逃跑的女奴或者犯了罪的下贱丫头…你被我看上怎么了? 我告诉你,爷虽然是个巡逻的头儿,但可是扬州城里有牌有眼的禁军!你问问这街上的…有谁敢惹这穿了红黑甲的军爷?” “…一群混账东西。”元逐在上面看着,转着杯子脸都黑了,“营里究竟怎么管的,这群人一天天的好事不做,就会欺负人家小姑娘。” “我下去看看。” 黎九说完便站了起来,提着狼吻朝楼下走去,“其他人不管,我不能让他们就这么乱来。” “你别去。” 元逐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刀,一把拦住了黎九,然后又冷冷地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流月,“管住你家主子,我是禁军,这事该让我出面。” 然后二话不说,直接从窗口翻了下去。 “逐哥你不想在军营混了?!”黎九急得半死,冲他的背影跳脚。 “反正我也得罪不少人了,不差这几个。”远远地,她好像听见了他极轻的回应。 —— “你们…一群畜生!” 青色风帽的小姐跌跌撞撞地扶着巷子里的白墙,一手被人单拎着吊在半空,兜帽半遮在脸上,“咳咳…好一个卞唐禁军…你们扬州城的军士……就是这么对待普通百姓的吗?” “哈哈哈哈…那不然呢?” 巡逻头儿一愣,随即大笑了起来,死死地掐住了对方的脖子,“怎么,难道还要我们给你们这些东西低头哈腰?” “你们…不可以这样……咳咳…天上的神明…会降下惩…”她微弱地喃喃着,瞳孔因缺氧而涣散地看向雨中。 “哈哈哈笑死我了…” 头儿听见那话,顿时放声大笑了起来,扭头向后面的兄弟说道,“你们听听,哈哈…居然说天上的神明?我呸!这小娘皮怕不是吓疯了吧?” “哈哈…对啊。” 一个漠不关心的低音在雨里回道,语气冷淡,“…她说的没错,是挺疯的。” “哎呀,是营里的兄弟啊?”一个身形肥胖的禁军眼尖,见来的这高瘦的年轻人身上套了火云黑纹的服装,连忙兴冲冲地走了过去。 “新面孔啊?来来来,今天这个丫头虽然瘦了点吧,但看身材还不错,哥哥今天就带你…” “砰!” 元逐默默收回踹出去的一条腿,看着被踹在墙上的胖子一声不吭地头一歪,晕了过去,双手插兜,晃悠悠地在雨里朝剩下的人走去。 “你特么找死啊?” 头儿被这变故惊了,一把松了那个小姐,任由对方咳嗽着摔在了雨地里,“谁啊?听说过巡逻守卫王爷的名号不?” “啊…” 元逐停了下来,松了松骨头从地上拾起一根木棍,淡淡地举了起来。 “没听过,我是过来揍人的。扬州的规矩,揍之前还需要知道你们都是谁吗?” 作者:啊啊更了,宣传一下微博号@hane南淮羽,你们快去催我更新啊啊啊我不想咕!!!想吃什么粮都阔以一起在那边讨论啊我安利番给你们啊啊!! 第48章 东海有珠 “愣着干什么,给我上啊!” 雨幕轰然变大, 巡守头儿王爷被元逐的那一番话彻底激怒, 暴躁地朝周围吼着,挥舞着手臂将手下的人推了出去。 “别呀王爷, 这么激动?” 元逐甩了甩那根沾满雨水的木棍,侧身闪过了那个冲在最前的老军士挥出的一记直刀。 随处可见的简陋木棍顿时被削去了一半。他脚下不疾不徐地躲闪着, 退开了几步。 那个戴着风帽的小姐还在艰难地靠在墙边咳嗽着,但没人去理。落下的雨打在了元逐已经湿透的红黑云纹的鳄皮军服身上, 他猫儿一般半蹲着, 对着围攻过来的人群眯起眼睛, 线条冷冽的侧脸上有雨滴缓缓滑落。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包抄过来。元逐几个闪身,从两人劈砍的刀口缝隙旋了进去, 猛的弹了起来,再度挥臂斜刺。 后面的军士被这一记猛刺给撞得眼冒金星, 他顺势拿尖利的断口上挑横扫, 对着刚刚那人后颈用尽全力重击下去。 “啊啊啊啊!!” 对方捂着流血不止的脖子, 被他常年在街头斗殴里学来的狠厉路数给打懵了。元逐没给他反应的机会, 回身抬起另一只手肘,一连几次击打在刚刚爬起来, 想要从背后砍向他的老军士未带软甲的侧腰。 老军士顿时倒在地上,捂着腰哼哼了起来。他斜斜看了他一眼,随即把断了半截的木棍甩了半个圆,搭在肩头,再度冲着剩下向他围拢过来的禁军挑眉, 不屑地笑了起来。 “今天爷刚过来,就被营里几个赌钱的烂人毁了刚买的瓜,还害得我被朋友从车上埋怨到酒馆里,实在是心情不太好。 不如…陪你们几个玩玩?” “干…原来你就是今天跟领事打的那小子!” 剩下的几个巡守顿时炸了。也不管地上被打趴下的同伴,纷纷聚拢起来,扭曲着铁青的面孔,从腰间猛的拔出了长刀。 “都特么是因为你打了领事,害得我们现在家都不能回,女人都不能摸,所有人淋着雨找你这个混蛋!你倒好,居然还敢露脸?!” “…你心情不好,爷爷们心情还不好呢!我告诉你,今天不用领事出手,本小爷亲自废了你!” “上啊!不用留活口,给老子往死里揍!” “…好吵。” 元逐捂着淋湿的头发,皱眉嘀咕了一句,“一群大老爷们,怎么比流月那小丫头还婆婆妈妈。” “你说什么?!”巡守头儿在雨里没听清,冲他吼道。 “我说…” 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缠着的,因为剧烈活动而渗出大片血迹的绷带,抬起头指了指巡守身后,笑得越发厉害。 “你们身后,有人。” “哈哈哈…那个小娘子还能帮你?” 有人忍不住恶狠狠地笑出了声,“倒是条爪子狠的野猫。我看你身上伤不少,不如识相点乖乖跪下来求爷,让我们把你绑起来交给领事的换顿酒喝…说不定爷爷们高兴了,你今天还能免受几顿皮肉之苦!” “呃…” 元逐难得尴尬了一下,擦了擦脸上的血水,再度朝天上举起一根手指来,眼神微妙地朝他们扬了扬下巴。 “几位,我认真的。你们抬头看看…真的有人。” “什…” “哇啊啊啊啊——!” 巨大的遮雨黑布从空中晃晃悠悠地飘下。一阵“乒乒乓乓”的重物击打过后,巡守的哀嚎声接连不断地在狭窄的巷子里响起。期间还夹杂着少女兴高采烈的欢呼。 “愣着干什么?逐哥,还有旁边那位…赶紧过来揍人啊!” 黎九提着狼吻,一脚把黑布下摇摇晃晃准备从布下站起来的军士给踹了下去,嘚瑟地披着刚刚从酒肆里抢过来的破桌布,明眸灿烂着回头大喊道。 —— “惊风你看,转过这条巷子,前面就是鹤染街了。” 萧世离走在前方,收好锁刀抬手指了指前方,眼中似乎带着温柔的笑意。 “你从极北来,可能并未听说过。在这扬州城,论起鹤染街的奇珍异宝,无人不是啧啧称奇的。 此街虽多商贾之流,但确是一等一的雅街。其中往来行人姿态迤逦,不论贵族百姓,还是巡守都别有一番风味。 不过我离开扬州已经几年有余,其中风景也不尚清楚。等穿过这曲巷,你就知道了。” “既然公子这么说,那我等下便留意一下。”惊风点了点头。 然后和对方一起抬脚,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 “哈哈哈哈…揍他!拿脚踩…对就这样!这位小姐你可真上道哈哈…” “行了行了你让开!别教坏人家小姑娘…你逐哥今天就勉为其难地替两位揍人吧啊哈哈哈哈…” “…啊啊啊这个巡守怎会不晕?这位白衣公子帮帮我可好?啊啊啊他怎的又动了!” 一片狼藉,地上的黑布哀嚎着在雨中翻滚。 清秀灵动的白衣公子和挑眉冷酷的黑衣军士在黑布旁抬脚猛踹。青色风帽的小姐紧紧抱着白衣公子纤长白皙的小臂,拎起裙角在布上踩来踩去,风帽下银灰色的长发垂下,周围长刀和木棍散落一地。 萧世离:……… “公子…殿下…这衣服…打人…” 惊风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黎九一身男装,左手环着一个娇娇弱弱,满眼都是英雄救美劫后余生的灰发瑰瞳的小美人。右手提着狼吻,跟元逐两人拿脚踹着遮雨布下那群哀嚎着的禁军巡守,一时竟不知道先说什么好。 “…公子,您要留意啊。” 他憋了半天,终于默默地,对着装作无事发生,想要径直走过去的萧世离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哎呀阿离!” 黎九眼尖,率先看见了悄无声息打算从旁边溜走的萧世离,连忙踩下去一个刚刚打算趁机爬起来的巡守,拼命挥手朝他招呼道。 “阿离你别站雨里啊,你身体不好的!” 她用力朝下跺了两脚,一溜小跑踩着黑布蹦到了他面前,眼神又热切又明亮地看着他,将身上的桌布不由分说裹到了他身上。 “都说了要是想去可以一起…偏要逞强,你看看脸白的,在雨里冻坏了吧?” “请恕在下眼拙。” 萧世离冷淡地看了一眼那个对着黎九眼神真切的女子,然后面对眼前浑然不觉的惹事精,“在下并未记得公子是谁,您怕是…寻错人了吧?” “阿离你…!”黎九瞪大眼睛,正打算说句什么,猛的一阵冷风吹过,忍不住皱起了鼻子。 “啊…啊啾——!你个坏…啊啾啾——!” 在场所有人都被她这两个响亮的喷嚏给震住了。 “…傻瓜。” 停了一会儿,他颇为无奈地低语了一句,解开身上的黑袍,披在了她肩上,“我不冷的,只是淋了点雨。这里是扬州…我在北疆已经习惯了。” “你们两个够了啊。” 元逐远远地啧了一声,把从流月手里递过来的三把伞接了去,猛的低语道,“停,流月你自己留一把…你是觉得那两个人中间还能多加一把么?” “啊…那我去旁边街上看看!”流月一愣,随即了然地给黎九两人拿了一把,自己撑了伞,拉着一旁惊风的手兴冲冲地跑远了。 “好了,这把是小姐您的。” “…啊!” 元逐见那青袍灰发的年轻小姐闻言,猛的哆嗦了一下。她紧紧地攥着扇子,一脸防备地盯着自己身上那件红黑军袍,恍若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即握着伞端,抬起了手臂。 “别露出像那些人一样那么讨厌的表情…拿着吧,别往后退了,我不碰你。” “谢…谢谢!” 她顿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抱着伞小声地低头道歉,“我只是一时以为…” “殿下…公主殿下!” 她逐渐低下去的声音被雨声盖落,紧跟而来的几匹马蹄声由远至近地传来,卫家的金鲤长条旗映入了黎九几人的眼里。 “阿珠殿下,你可让卫某费了一番功夫啊。”远远地,似乎传来了卫宁焕的声音。 “她是卫家那位…”黎九心中一惊,猛的低语出声。 千算万算,她都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碰见她。 “属下来迟,请公主殿下责罚!”领头的卫家军士翻身下马,在雨地里单膝跪地,“请殿下恕罪,公主此次淋雨受惊之苦,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不,是倾珠有错在先。” 她摇了摇头,原本受惊过度的脸上微笑了一下,“倾珠玩心太重,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既然知道,之前在听雨楼时,便不该私自离席,逃了与息家晚辈们的宴会。”卫宁焕打马上前,直视着雨中撑伞的年轻女子。 “阿珠,你是长公主唯一的女儿,就算是被困于房中多年不经世事,也不该如此胡闹。” 刚刚雨下得太大她一时没有留意,面前这女子竟然是万顷珠,黎九暗暗寻思。 这位可是原文女主,精通钦天星术,琴棋书画的东海旧族后裔,那个少时尚还娇弱善良的卞唐公主万倾珠。 和息家大公子息案相爱相杀虐恋情深,最后一个被心爱之人刺死,一个沉船自杀的悲剧情侣。 作者:原文女主终于出来啦!!是个娇软单纯的小可爱,没有心机哒可以放心揉捏!比九儿这个皮上天的碰碰车司机要乖巧很多~(毕竟小九后面是要领兵的 萧世离:…九儿你还是女装吧,你男装,我更不放心。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打上花火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镇国剑舞 “卫将军只怕是言重了。”一个清朗的男声缓缓道。 雨幕之中,有四马齐踏声踢踏而至。黎九回过神后望去, 只见江南烟雨下, 四匹纯白骏马身披墨扣青绳,以两前两后之姿, 悠闲地甩着紧贴的鬓毛。 四马的缰绳之后,一辆绘有圆状黑青色鹰纹纹样的白帘乌檐马车, 静悄悄地停在了卫宁焕的马后。 “息公子。”卫宁焕低头一揖,“今日倾珠公主擅自离席之事, 还望息家各位可以海涵。” “卫将军言重了。” 檐边小巷中的雨滴摇曳, 黎九披了黑袍一瞥间抬眸, 顿时浑觉刹那之间光阴静止,无数白驹齐齐回蹄。 雨幕之下, 有青花白伞穆地撑开。 青花乌骨伞下,白衣的公子撩起鹰徽白帘, 自马车上信步走下。腰间乌佩领上苍羽, 就这样直直走向雨中执著望向他的柔弱公主。 “…九儿。”萧世离忽的伸手, 紧紧拉住了她的手, 什么话都没有说。 “嗯?” 黎九扭头冲他笑,又看了看对方明显偏向自己的红绸雪梅伞, 嗔怒地一皱眉,凶巴巴咧出了两颗新冒出来的小虎牙,像只什么炸毛的小动物。 “笨死…你淋到自己啦!” “公主是千金之体,本就不是我们这种小门小户能比得上的。” 息案停在万倾珠的面前,执伞微微一拜, 抬眸之间满目风流,“天色已晚,巡守的禁军我来时虽已严加看管,但仍恐有漏网之鱼。 所以不知在下,可有这个荣幸…护送公主回宫?” “息公子。”万倾珠拽着风帽犹豫了,扭头看向黎九方向,“我…” 黎九虽刚才被息案的男主气场震住,但经不住看文时在心中骂了无数遍这负心男主。 此刻远远地站在萧世离和元逐中间,看到这一幕,忍不住低声评价道。 “花里胡哨,拐弯抹角。” 要江山不要美人,息卫之争与女主误会重重,被迫抛弃婚约迎娶宁家女。 还欺负我阿离。她在心里疯狂吐槽。 说起这事,文中萧世离上位时曾经被他有意陷害打压,以奴隶身份倍加折磨,成功在他心里把这人仇恨值刷到了最高。 最后息家末路时,这男主还妄图拉成为宰相的男配萧世离下水,结果被归来复仇的女主连同他二人,双双合计刺死。 如若不是这人直到临死时心里爱着女主,那简直是死得大快人心。 “不是东西。” 元逐躲着雨,一脸冷漠地蹲在地上插兜。他丢了手里的棍子压了嗓音,干脆利落地接道,“看此位公子身居名门,依然接机邀功请赏的姿态,便知这人日后如若为敌,必定是个难对付的主。” 逐哥,强。黎九无语,默默地在心里竖了个拇指。 不愧是雀网继承人。这分析能力,堪比预言家了。 “…你们两个小声点。” 萧世离瞟了一眼尚未留意这里的卫宁焕,沉下脸色去看对面的息案,“元逐说的没错,我之前就听说过这位息公子。他在扬州又被世家之间称为公子案,取得便是这‘公子世无双’的意思。 此人音律礼艺样样精通,且能文善武风流善辩,博览之书甚多,在江都很受名门后辈,贵妇女流的欢迎。” “哦?”黎九忍不住眯起眼睛看他,幽幽地拖长了音调,“那他和阿离你比,如何?” “单是他十四岁时,在鹤染街上仗剑连挑十二游寇,最后却依靠家世无恙这件事,就比我要强。” 萧世离弯起眼睛冲着她极冷极俊地笑了笑,看着激将失败的艳亮少女默默抬手,遮住了瞬间通红的脸,掩唇低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乖,以后不要乱挑事…会被漂亮的坏孩子给拐走哦?” 虽然本人语气里颇有些不忿。 他一边说着,语气再度正经了起来。 “所以,如若没有非常情况,最好不要与之为敌。甚至最好…可以与之交好。” “交好啊…” 黎九左右打量了他们两眼,一拍手心,“这件事你们两个都不行,还是我来比较合适!” —— “没想到,这位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年轻公子,就是江都赫赫有名的公子案…果然是名不虚传!” “啊啊,息公子。” 万倾珠扭头,看见刚刚帮忙解围的黎九和萧世离从旁边的檐下向他们走来,连忙靠近了一步,温软了眉眼向息案介绍着。 “之前多亏了这两位,还有旁边檐下的那一位公子,才让倾珠脱离了危险。 尤其是面前的这位公子,招数好生厉害!一连几下就把那群巡守给制服了呢。” “凑巧凑巧…还是多亏了将军和公子及时赶到。”黎九笑着连连推脱,一边注视万倾珠投过来的倾慕目光,猛的一激灵。 伞下小公主瞳色清浅的眸子忽闪忽闪着,纤长的睫毛蝴蝶振翅般扑簌簌地颤抖。淋湿的银发垂落下来,倒显得有些神秘的美感。 只是她这一脸单纯欢喜地望着自己…怎么觉得画风不太对? “这位是…”息案看着她,明显迟疑了一会儿,随后笑着问道。 “哎呀,只顾看着公子,都忘记自我介绍了!” 黎九一拍脑门,笑嘻嘻地低头作揖,开始谎话连篇,“小生呢,今年十五,北疆云州生人。撑伞的这位是我的奴隶,叫他阿离就可以了。 你们也看到了…我和那边冷了脸蹲着的禁军小哥是一伙的。 实不相瞒,他啊,其实是我失散多年的姑姨家三叔那位大舅母断弦后新娶妾室生的表哥。我父母去世的早,如今千里迢迢来到扬州,就是为了在军营惑是什么地方寻个出路,投奔于他。 可惜这人比我还穷,真真是失策了。” 元逐隔着老远默默听了,差点一口气没上去,气得把口水呛出来。 黎九无视了卫宁焕在马背上围观后,扭曲着嘴角,逐渐失去控制的威严表情。抬头看了看一旁鹤染街上被海棠树遮掩的天空。 “看来这雨,大约是要下一整晚了。息公子若是想要个称呼…那就称我白棠吧。” “公子姓白?”息案疑惑地皱眉,打量着她,“莫非是西北白氏的后裔?” “后裔肯定称不上。” 她摆了摆手,“不是说了那位禁军小哥,是我失散多年的姑姨家三叔那位大舅母断弦后新娶妾室生的表哥吗? 我们一脉早就定居云州了,中间隔着十几代关系呢。” “不过公子既然出身西北白氏,那么想必也和息家祖上关系匪浅。” 息案冲黎九一拜,“既然白公子救了倾珠殿下,那便是息某欠了公子一个人情。 此次别过之后,公子可随时入府拜访。我公子案虽然在朝中不是什么说的上话的人物,但为公子寻个一官半职,还是可以做到的。” “那,那…” 临走时万倾珠犹豫了半天,捏着帽沿盖住通红的面容,飞快冲着黎九一弯腰,“那倾珠也邀请公子来皇宫里玩!我平时都出不去的…你可一定要来呀!” —— “哈哈哈哈…九公主殿下真是好敏思!” 待那两人还有卫家的侍卫押着地上灰头土脸的禁军们走后,卫宁焕才恢复了平日里的神态,在马上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多谢将军没有拆穿。”黎九嘻嘻地笑了笑,背手拿着狼吻朝他有模有样地抱拳。 “有意思,叫什么白棠公子,还失散多年的表哥…”卫宁焕笑够了,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闲话少说。既然殿下你们比我预想之中要早来了那么几日,那我手中正好有些事情要传达给你。” “什么事?” “是前几日锦殿下特意交代的,她希望你可以照做。”他走到黎九身边停住,拿剑柄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几日后便是东海宴饮,八方王侯皆要到场。到时候借着宁氏太皇太后寿辰,各家名门都要献上贺礼,以示祝福。 众人皆知太皇太后最宠镇国公主李广仪,如今老太太年事已高记忆有损,唯独对广仪殿下在她生辰上的剑舞印象深刻。 九殿下与当年的镇国公主的样貌,年龄,身段皆数相仿。所以锦殿下与黎卫两家商讨过后,决定让您搬入广仪公主府,模仿当年的寿宴——作为卫家献给太皇太后的大礼重现那曲剑舞!” 第50章 棠花福偶 江都衔首原东北跑马场西侧,水榭廊回宛转。细细的流水绕过墨玉阶梯, 转进了深墙金瓦的台下浅池中。 天将明了的时候, 红衣的艳丽少女策马冲进了门前绘有金葵鹤羽的长道,镇国公主府内的白海棠枝杈探进了皇城。 “…主子!九殿下!” 天色大明, 流月气喘吁吁地从随手牵来的扬州瘦马上下来,扶着门槛半死不活, “卫家说是入公主府后什么都不用带,可以随意使用这府内的东西…但您也不必天不亮就亲自过来啊。 不等奴婢也就罢了, 殿下您好歹等等阿离公子啊。他昨日淋雨后, 犯了点风寒不能骑马, 恐怕要晌午之后才会过来呢。” “我已经让阿离休息去了,他明天才会到。而且这你就不懂了吧?我这叫敬业。” 黎九打了个哈欠扭头回道, 懒懒地在府内前庭逛了一圈。 她东嗅嗅西看看,蹲在地上看了半天, 最后索性坐在长廊外的一块青石上, 望着荷下浅池里游动的几尾的金色锦鲤, 挑起一缕青丝凝眉回道。 “流月你看, 十余年过去了,这个庞大的公主府内摆设还是整洁干净, 丝毫没有挪动的痕迹。想必是有人按时规整,所花费金钱时力不会小。” “那莫不是太皇太后?”流月问,“我听卫将军说她当年极宠这位殿下,而且修缮对于那位而言,也不会花费她太多财力。” “不。” 她摇了摇头, “卫家私下借了公主府,必然是征得了那人的同意。不过这场舞既然是贺礼,宁家大抵不会知道这些。 我刚刚在想,既然不是宁家…那这江都皇城之中除了太皇太后,还有谁与这位镇国公主交好,能够承担这些修缮的费用? 他们此次花费心思过多,甚至包括我们黎家。八方王侯来朝,国师后裔的万家回归中州江都,小陛下首次与皇后洪氏出席这等大宴,我这位北凉狼女作为新任修罗主南下。 这场舞不是给太皇太后看的,这是跳给诸多势力,以我为引,在皇城布下的一颗明棋啊… 新皇登基未稳,父王摄政长公主辅佐,但实际关系如何,并不好判断。 我不知道那些朝廷政客,名门贵族之流究竟要把这池暗流导向何方。但如若我搞砸了,那恐怕是要出麻烦的。” “殿下说话,越来越有阿离公子的风格了。” 流月忍不住嘟囔着,“流月脑子不好使。您说的,我都听不太懂了…” “只是依葫芦画瓢而已,在他身边呆了那么久,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黎九沉默了片刻伸了个懒腰,休息够了从青石上蹦起来。 她转过身,拿手指戳着对方的头,咧着嘴坏笑,“小流月,我的意思就是说啊…如果我们没有完成好这次的任务呢,很可能要被我二姐气得绕着皇城,追杀个几天几夜。 我可不想刚刚和那群禁军运动完再招惹了她…那女人发起飙来连元逐都挡不住,惹不起惹不起!” “对对对!” 流月瞬间记起那碗被啃得骨头都不剩的茯苓鸭,顿时一个激灵,随即感同身受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嗯嗯懂了,主子这次如果没跳好舞,很可能会再把厨房炸了,做一堆黑暗饭菜给她和阿离他们吃。流月认认真真地这么想着,立时觉得自己身上担子很重。 “懂了吧?” 黎九看自家侍女一副鱼死网破宁死不屈的表情,对自己的解释力颇为满意,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 “走了,这府中陈年旧物甚多,不如到处翻翻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 “主子,这位镇国公主,可真是位兴趣广泛的女子!” 流月站在西侧的偏殿,看着梳妆台隔壁的陈物架上横七竖八地摆满了各种小玩意儿,由衷地赞叹道。 她细看之下,从房梁正中悬挂的东海镂空雕花蚌珠,到陈物架上游人匠工们绘画用的草纸炭笔,再到已经很难再见到的的卜术算筹都均有涉猎,忍不住轻声称奇。 “你看,这两个偶人好漂亮,可惜被摔坏了…” 屏风外的阳光透过墨梨木的陈物架,照在了昏暗的房间里。流月微微弯下腰,东上三层的第二个格子里,并排摆着两个被摔碎之后重新拼好的白泥瓷女偶。 只可惜白衣的那个女偶从腰间斜斜裂出了一条缝隙,一直延伸到了底座。另一个黑衣的则只剩下了一只左臂,头和身子在颈部被齐齐摔裂后接在一起,显得诡异非常。 “…主子,你在听吗?”流月盯着这两个人偶越看越心慌,忍不住再度问道。 没有人回应,她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看见黎九直勾勾地正盯着墙上的一整副母狼皮发呆。 “哎呀,这不是北疆的雪原苍狼吗?”流月惊叫了一声,立时认了出来。 “母后与姨娘少时关系甚好,送这个皮毛当作礼物,倒也没什么。” 黎九回过神来,“很久之前北凉世子确立后,都会驯服最狂暴的马王,骑着它去狼群中叼一只狼王的幼崽抚养长大。 然后在称王那一日放入修罗殿,一人一狼互相搏杀至一方死亡,经常几日几夜不休。 那时候的北凉王们是真正被卞唐朝臣们称为狼王的时代,我在云州的房里也留着一副。不过镇国公主府这一副,恐怕在整个江南地区,都很难找到同样的了。 后来北疆修罗殿一次变法之后,继承者确立的刑罚私牢颇多。当时的北凉王是个极度宠子之人,不愿让世子受苦。那位修罗主又是贵族后人,自认身份高贵,便联合取消了世子称王时的制度。 所以,那里就彻底沦为奴隶死囚们互相死斗,供百姓观赏的地方了。” “原来如此。”侍女点了点头。 “等等…你刚刚问我什么来着?” 黎九忽然转过头,后知后觉地盯着流月站起之后颇为难看的脸色,“什么…偶人?” “啊,就是这一对。” 她连忙把主子拉了过来,指了指陈物架,“你看,这两个定制的偶人好生精致,只可惜摔裂了。” “唔…我听阿离说过,看起来,它们似乎是扬州的福偶,江都民间流行的一种祈福方式。” 黎九探着身子细细地端详着,一边给对方解释,“他之前跟我提到过,这些福偶经常会在上元节那天,由挚友或情侣们亲手制作,然后送入保障湖旁的庙堂祈福,以求永结同心,平安顺遂。” “怪不得,不过这两个福偶都是女偶,应该是哪两个贵族女子决意义结金兰时所制。” 流月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少了一只左臂的黑裙偶人放在掌心,前后观察着,“嗯…这个黑衣女偶上绘的暗纹是红石竹,还有北疆特有的盘狼纹…想必是您母后没错。 至于另一个,恐怕就是这房间的主人,镇国公主李广仪了。” “流月,你恐怕说错了。” 窗台上有飘落的白棠花瓣被无声掠起的风吹走,飘飘悠悠降至地上。她从对方手里接过黑裙女偶,又弯下腰,把另外一个偶人拿了起来,轻声道。 “这里其实…恐怕还有第三个女福偶。” “什什什什么意思?”她被主子的话吓了一个激灵,眼睁睁地看着黎九捧着那两个偶人看了又看。然后把黑衣女偶的头给小心翼翼地拧了下来,放在了桌子上。 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一脸惊悚地看着她。 “头和身子间裂缝的连接处不对。这张脸,不是我母后的。” 黎九吐了吐舌头解释道,“卫宁焕将军曾经说过,我二姐黎锦,模样举止与母后极其相似。黎锦她虽然生在北疆,但单论长相,却是个活脱脱的江南美人,容貌白皙柔美。 可你看这个女偶的脸,虽然神态颇为年轻俏丽,但妆容华贵雍容,盘起的云鬓上珠钗步摇零落,不像是北凉王室的装扮。” “那她…” 流月闻言也仔细查看了一番,点了点头,“也对,北疆风俗与扬州不同。 如果是凉王后的话,那想必会是遵从北凉的风俗,上盘斜月鬓,长发束红绸,眉间坠一金缨。不会是这个偶人的模样。” “你想问,那她究竟是谁?” 她抬起那个白衣女偶的底座。窗外明烈的阳光透过白海棠的树梢,透过层隔的陈物架,自福偶的裂缝间穿过,在少女的眼尾化为一道闪电状的光斑。 “有人拿走了她的身体。” 黎九轻轻说着,把底座与上身分开,竖在了食指与拇指之间,微微翻转着,喃喃自语。 “这衣上的海棠是白色的,底座鹤羽也是白色的…” 树上的白海棠就算开得再高再盛,最终结局却只有下坠。 而鹤,宁受九死拔羽之痛,终有一日也会魂归长空,追随金乌行车而返。 她指间的底座停住了,自海棠树上洒下的细碎阳光照在了一直笼罩在阴影之下的底座上。 底座侧的衣角鹤羽暗纹纷飞,在白泥瓷烧就的福偶陈旧发霉的底座下方,歪歪扭扭地用刻刀与红泥印上了一个字。 靖。 “这,这是…”流月愣了,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手肘一下子撞在了身后的梳妆台上。 极轻的“啪嗒”一声响起,两人纷纷扭过头。只见梳妆台上的镜子被她那一下碰撞卡成了一个倾斜的角度,直直对着屋内正上方的东海蚌珠。 刹那间窗外阳光倾泻在了铜镜之上,黎九抬起头,只见那雕花的镂空蚌珠之间隐隐有什么东西一闪,纵横交错的奇怪纹路泛着光芒,顿时出现在了偏殿空余的地面上。 “…是鹤。”她低语了一句,随即拔出狼吻踏着梳妆台一跃而起,将那蚌珠连绳结带珠一同削下,稳稳落在掌心。 “主子,这恐怕是个机关图。” 流月跟惊风呆的时间长了,对这种东西极为熟悉,“我在古书上看到过,这种东西多用于谍者们传达军机情报。 在多层的镂空珠子内置一通体清透的琉璃球,内里可绘繁复的图纸。交战期间,只要每次更换扭转外部的蚌珠,两相合并,便可互通军情。” 她说着,顺着不语的黎九目光望去,不由得也呆住了。 黎九手中的蚌珠内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里面的珠子,被之前的那个人拿走了。”她凝眉轻声道。 —— 正午未到,黎九已经把流月给差了出去置办食材。 她自己则在公主府里随意散着步,嘴里轻轻地哼着缠着萧世离教她唱的小调子。 “白蘋白呦,向江边…” 她提着裙子,百无聊赖踮起脚尖,一下又一下地踩在回廊立柱斜斜投下的阴影缝隙之间,发出微弱地哒哒声。 偌大的公主府里除了绯红衣裙的女孩,竟然空无一人。原本温软宛转的小调被黎九唱得清扬欢快非常,她旋转着身子越跳越快,向前优雅地探出一只手臂保持着平衡,像是仰颈的鸿鹤。 长长的影子跟在她踮起的脚尖后方,每一步,都隐没在了高大立柱的阴影中。 “十三女,不得语…投掷骰子,远人归…!” 待唱到了这一句,黎九抬眸,恰巧灼亮的阳光未经海棠树的遮挡,直直晃了过来。 脚下就是弯折的回廊,她一个站立不稳,竟然向回廊内侧的流水栈道跌了过去。 “好险好险…” 少女及时收住了脚步,踩在回廊的边缘大喘着气拍胸脯,低头看了看脚下的石板。 “还是输了啊。” 她嘀咕着望向脚下那片阴影,立柱旁的阳光仅仅立她有不到一尺的距离,可她还是没有碰到。 “罢了,就在这里等流月回来吧。” 黎九叹了口气,抬头看看隐藏在一片江南墨竹之间的院子。她几步跃过流水栈道,推了推并未关紧的门扉,溜了进去。 —— 居然是姨娘的书房。 她把狼吻搁在一边,靠在屋内的竹椅上,来回打量着面前的屋子。 他们说自己和镇国公主相似,某些方面还是很对的。黎九默默无语地看着明显没怎么被人翻动过的书架,忍不住吐槽。 “私自借用姨娘的府邸,晚辈对不住了啊!”她向空中一抱拳,随后仰瘫在了椅子上,望着房梁发起了呆。 之前那个歪歪扭扭被红泥印刻的“靖”字,再次浮现在了她眼前。一黑一白的福偶弯曲着嘴角似是在笑,黎九不愿再想,把手挡在眼前,阖上了眼。 “阿离,如果现在是你在这里…会怎么做呢?”她疲累地喃喃自语着,似乎是要睡了过去。 门口不知何时大开着。正午的阳光明媚而灿烂,女人华丽绰约的身影背对着阳光,出现在了门口。 她却并未进去,屋外竹影摇曳,女人只是把玩着腕上层层叠叠的金环镯子,弯了眉眼去看屋内阖眸沉睡喃喃念叨着心上人的红衣少女,一言不发。 作者:这章填了一些之前的坑咳咳,,忘记剧情的小可爱可以去重看一遍前三章(捂脸,就不说是哪一章了) 阿离下章上线!在线比拼最强大脑,大哥黎晟的死也会有眉目?)?? —— 晋江的屏蔽词真的有毒啊啊 第51章 缄默以情 旅馆建起的高楼上空无一人,萧世离静静地躺在轻纱屏风后铺了锦被的软榻上, 布满冷汗的额角青筋微微凸起, 脸色苍白。 他又做噩梦了。 幼年混乱痛苦的记忆如同开了闸的潮水。深夜的大雨倾盆,瘦小的男孩拖着皮包骨头的身子, 满手淤血地在宫中洗刷得一尘不染的青石地上爬,身边是狞笑的老太监与满不在乎的守卫们。 暴雨之中, 远处的青石地上幽幽站立着一个白衣的老女人。他勉强睁大眼睛,抬起了被守卫们踢肿的脸颊。 娘…男孩在心底轻轻地唤着, 想要挣扎着爬去女人的方向。 “呵呵呵…我不是你的娘亲…”年老的女人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蹲了下来。 她怪异地笑着, 伸出手, 挑起了迷茫而顺从地跪在自己面前的男孩下巴。 “呵呵…娘娘………呵呵呵呵呵…娘娘她死了啊啊啊呵呵呵…” 一道闪电骤然劈落,照在了老女人被火焰烧得变形的五官上。女人一只小腿被烧得萎缩, 熏瞎的黑色眼眶里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男孩还是迷茫地呆跪着, 隆隆的雷声之间, 那个身着白色丧服的老女人和身边的太监们一起大笑着, 语调疯狂而绝望。 “娘娘……奴婢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这里好冷… 不…不不不…为什么你们要杀了我?我要报仇…对, 报仇哈哈哈哈!” “嬷嬷。”男孩轻声开口,微小的声音被雨声淹没了。 可这一声, 却像是激起了什么开关似的。老妇突然伸出干枯苍老的双臂,对准男孩瘦弱的脖颈猛掐了下去。 “哈哈哈哈…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你个该死的野种…孽畜!为什么你还活着…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啊啊!!” 她凄厉地惨呼着,“哈哈, 他们说的对,你连名字都没有,根本就不该活着… 你不该活着!” 他的后脑勺猛的撞在了青石板上,细碎的沙石飞起,划破了男孩茫然的脸颊。那老妇依旧癫狂地趴在他身上,死死掐着对方的脖子。 男孩的手臂垂落在身侧,瘦长的手指微微抖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抬起。只是沉默地抬着眸子,望向不远处一道接着一道落下的闪电。 “呵呵呵呵…快去死吧!” 最后一道闪电落下,伴随着老妇兴奋的叫喊,所有的视野都戛然而止。 下落的雨声,讥笑的声音,痛苦的窒息感通通都消失了。他大睁着眼,只觉得眼前一片空茫的白。 “嗬…嗬嗬…” 熟悉的怪异声音再次响起,年迈的女人痛苦地捂着被闪电烧穿的脖子,在地上翻滚着,伸出一只手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腕。 “求你…死……” 破碎的声音从她的喉咙中滚了出来,年老的妇人忽然蜷缩着一阵疯狂地颤抖,再也不动了。 一旁的守卫顿时作鸟兽散去,看戏的老太监磕着瓜子不满地啧啧嘴,从那个老妇身上踩了过去。临走时还不忘踢了踢一动不动的男孩。 “…还不走哪?人都走喽。” 没有回应。雨还在下着,落在了他的眼眶里。 男孩闭了闭眼,感觉有什么液体落了出来。 —— “咳咳…咳咳咳!” 萧世离猛的从床上坐起来,捂住了冷汗津津的额头,掩着嘴剧烈地咳嗽着。 床头的柜子上放着一个用灰兔皮裹着的饭盒,毛茸茸的饭盒上甚至还用细线系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旁边是一张字形俏皮的小笺。 “嗨嗨,我先去姨娘的公主府看一看!你不用担心,好好休息一天,流月会陪着我的。 另附,宋大娘家的水糕点卖完了,里面是你喜欢的清蒸小包和拆烩鲢头汤!药在屋外的炉子上哦?不许偷偷倒掉!” 落款是一只圆滚滚的小狗爪子。 饭盒上的细线尾端还各吊着一个灰绒球,一看便知道是谁的手笔。 不过是来扬州时被黎九缠着去顺嘴一提的小事。 他靠在床头撑着身子,忍不住偷偷弯了眸子,垂着长长的睫毛拿起小笺,小心翼翼地放在贴身的衣间。 然后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两个绒球。 绒球跳了一跳,晃悠悠地在他的手心蹭过。萧世离性子阴冷却偏偏怕痒,忍不住皱眉憋着笑,抬手勉强打开饭盒。 晶莹剔透的汤包上挂着鲜美的肉汁,鱼烩汤醇厚的香味从下层的食笼里飘了上来。他低头咬了一小口汤包,忽然愣了。 房间里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肉糜的温软香气在唇齿间散开,萧世离猛的扔下竹筷,死死地咬着泛白的嘴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谁都不在这里。 这里是扬州。她在这里,是摄政王独宠的小女儿,是万人敬畏的修罗主。 眼前的景物只是那个打马弯弓,欢声奔跑在草场上的明媚女孩的余韵,其实谁都不在这里。 浑身的冰冷与胸口骤然传来的一阵阵钝痛,让他几乎分不清是梦里的余悸还是再次加重的风寒。 自噩梦中醒来的恐惧感突然汹涌回潮。恍然间,他仿佛又成了萧家柴房里被下人拖出房间后踢打的残腿少年。那个在宫中淋着雨拼命爬行的,无力地被人掐着脖子,狞笑疯狂地喊着让他去死的瘦小男孩。 “够了…够了!” 他虚弱地轻喘着低语,猛的推开饭盒,单手撑着床沿想要坐起来。谁知一个支撑不住跌下了床,手腕带过柜子时摔落了盛茶的瓷碗。 “啪——!” 碎裂的响声过后,他垂眸看见撑地使力的右臂上插满了碎裂的瓷片,鲜血顺着小臂淌了一地。 “你们每个人…每个人都想让我去死,把我当做争权夺利的工具!” 萧世离忽然剧烈地咳嗽着,他跌跌撞撞地扶着柜子起身,弯腰兀自凄惨地冷笑着。墨色的长发披散在苍白的脸侧,浑身都在发烫。 “可是,我只想有九儿…” 他低头喃喃地开口,浑身颤抖如同即将溺亡的旅人,又像是在反复确认着什么似的。 我已经有九儿了。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忽的感觉很开心,下意识地拿沾满血迹的右手捂住了想要扬起的嘴角,然后用力摁了下去。 薄唇的嘴角被他大力之下撕裂,深红的血流了下来。 低低的嗤笑声传来,失血和病体让他几乎辨别不清眼前的景物。只得左手从打开的皮鞘中摸索着拔出了锁刀,后背勉强抵在柜子上站直,刀尖直指紧闭的房门。 “看来,公子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美梦啊…” 并扇的门扉应声而开,女人慵懒如猫的嗓音从门口传来。 “你是…十三。” 萧世离缓缓深吸一口气,眼前虚焦发黑的视野终于勉强清晰了起来,“惊风呢?” “啊呀…放心,他比你好多了。我送了那位公子一点,小礼物。” 十三忽然掩唇,妖媚地咯咯笑了起来。她解下灰袍,露出里面系满巫铃的裙摆,直对着他走过来,下摆摇摆着荡起涟漪。 “哦对了。” 她露出故作思索的表情,将食指竖在唇边,“那大概是一个,有着飞蛾,黑眼睛女孩,潮湿发霉的阳光,与白槐花香气的故事。” “刚刚那个梦,是你做的。” 他见了这北疆的巫师之后,反而冷静了下来,重新恢复清冷的眸子微垂着,放下了刀。 “哈哈哈…萧公子可真是多想了。” 她看着重新坐回榻上的清瘦公子,眼里忽然闪过了一丝怜悯。 但这一丝怜悯也随即在她的眼中消散了。十三妩媚地探身上前,跪坐在对方的脚边,将小巧的下巴搁在少年沾了血迹的膝盖上,娇笑扬起头。 “我虽然不会入梦,但我知道…您渴望被人爱不是吗?” —— 对方低头沉默不语,只是阴沉着脸色望向落满碎片的地面。 她见了也不恼,水蛇般仰起腰肢,五指搭在了萧世离右手低垂的手腕上,轻轻地抚过一道血痕。 “看,又折磨自己了…” 她若有所思地一笑,把他的手腕向前轻轻一带,随即欺身压下,将神色阴冷的公子笼在身下,另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脖颈。 “奴家可以现在抱住您,然后让您开心起来。然后您就会忘记所有惨不忍睹的过去,这样一来…呵呵,您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十三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低头靠近萧世离的耳边,像是诱人坠落桥畔的艳鬼般,柔媚开口道。 “怎么样,您其实一直很想试试吧?那种真正拥抱一个人的感觉。 来吧…只要公子点头,我就会比世上任何人都要温柔真心地抱住你。我知道的,从小到大,从没人真心在乎过您。 那个小公主到底存了多少真心对你,这真心里又有多少是假的。公子就算再这么骗自己,难道心里还不清楚吗?” 榻上的人没有动静,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微垂着眼眸静静地看着房梁,右臂渗出的鲜血缓缓染红了身下的雪白锦缎。 “真是可怜。” 十三身上的轻纱一滞,语气冷了下去。 半晌,她握在脖颈上的手微微用力,低声喃喃着,“仅此一次的拥抱有什么不好的呢?本就是同我们一样见不得光的蛾子,居然还妄想着,去拥抱尘世间繁华的烟火。 破军出世,无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那个北凉的公主永远,永远都只是您生命中的一介过客而已。公子再这么心软下去,伤害的可是您自己。 哈哈…如此一来,倒不如我杀了她,来替您了结这一切的孽缘。 然后看着这乱世的火,究竟能烧死多少人!” “…你进门时,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是那群灰蛾的领者。可如今看来,你不是。” 榻上的帘纱穆地飞扬,翻转之间光阴已变。 黑衫病弱的公子依然在剧烈咳嗽着,一直垂着的眸子中狠戾而阴沉,将妖娆的女子猛的摁在身下,死死掐住对方纤细脖颈的五指上青筋暴起。 “既然不是。十三,你究竟为谁而来?” “你说为谁……我谁也不为。” 她微弱地开口,却依旧在笑着,将腰肢贴近对方失血而冰冷的身体上,“奴家…能看到所有的宿命。 公子,所有人的所有往事,今昔,后世…百年之后又百年,一代一代的痛苦与欢喜,奴家都能知道。 扬州到了,您与九儿的梦,该醒了。” “我不要你的拥抱。”他笑了起来,嘴角沾着的血迹向上,苍白的脸上画出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你既然声称可以看透一切,那么便该知道…我这百年除了她,谁都不要。” “公子可真是贪心啊。” “你想让我与你们合作,就该拿出真正的诚意。” 萧世离颔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女子,神色漠然一片,“你们既然说命主破军者,注定孤寂一生,那好,我认了。 我只要在我尚能看到九儿的时间内,护好她。 只要黎九不死…这场局,我就一直陪你们玩下去。” “那若是她死了呢?” 十三娇笑着开口,抬手似是要擦去对方嘴角的血迹,“您那么寂寞的一个人,又如何要捱过这漫长的百年光阴?” “只不过是又回到了一个人,早就习惯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偏头开口,“不过我这个人在没人管的时候,其实见过不少折磨凌辱人的法子。 若是那一天真正来临,记得在我还没找到你的时候,自刎吧。” “那么就说定了。” 幽幽的巫铃声传来,萧世离用力的手下一空,妖媚的巫师吃吃笑着站在门扉前,扭头望向他。 “十三遵从您的意愿。” 她穆然转身,俯身下拜张开双臂,“既然约定已成。公子,奴家有一个礼物送给你。” “什么?” “您之前曾经与喋蛾交过手,我清楚您不太喜欢他们,不愿与叛军合作。” 她缓缓起身,拉开了门,“不过,我希望您能亲自见见他们的领者,然后再做决定。” 门被打开了。萧世离抬起眸,一个瘦小的身影倒映在了他的瞳孔上。 —— “夫人!夫人您轻点动腿…啊!” 镇国公主府流水栈道旁,侧殿室内再次传出了黎九撕心裂肺的惨叫。 流月抱着买回来的一堆吃食躲在大青石旁,望着被惨叫声吓得到处乱飞的麻雀缩了缩脖子,继续候着。 “剑舞之道,在于轻灵。” 斛晚难得换了一身绣满金线的轻装,对着空中那个被红绸缠得七荤八素的少女轻斥,手中木剑急得点了又点。 “就算是脱胎于武战的《鹤宫行戈曲》,也不是让你军人莽夫般挥砍!” “流月,这些给我吧。”一个极轻的声音忽然响起。 “!阿…”她一惊之下瞥见萧世离食指竖于唇间的动作,连忙收了声。 “主子不是让你好好在旅馆休息吗?!” 她连忙捂着嘴低声问道,“怎么又过来了…等等,你的脸怎么回事?” “吃鱼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 他漫不经心地挡了嘴角,朝她伸出一只手,“惊风在外面等你呢,我候着吧。 倒也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见见她。” —— “练不好就继续吊半个时辰,不许吃饭。” 斛晚夫人阖上门走了出去,黎九一脸欲哭无泪地抱着垂下的红绸,在空中拿着木剑晃来晃去。 “吃吗?” 萧世离安安静静地站在她的斜下方,抬脸冲着黎九温柔的笑,手里举着一只香嫩的鸡腿。 黎九一见立马扔了木剑,从空中跳了下来朝他扑了过去,一口叼住那根鸡腿大咬着。 “你病好了?呜呜呜呜阿离你最好了!” “慢点,你慢点…”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太没个公主的样子了,殿下这样,出去了是要被人笑话的。” “…你的脸怎么了?”她忽然抬起头,颇为心疼地看着他。 “不小心划到了。”萧世离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从旁边拿出了一盒糕点,取出一块塞进了黎九张大着还想说什么的嘴里。 “我…我有事要告诉你!” 她面色狰狞地勉强咽下去那块糯米糕,从腰间荷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东西,放在了手心。 “阿离,你听说过机关图吗?” “我知道。” 他原本好不容易放松的神情沉了下去,沉眸看向那个镂空的蚌珠,低声道,“有人,把里面的珠子拿走了。” “是啊,唉…可惜了。” 黎九也遗憾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收了回去,“我是在这里发现它的,不过如今看起来,也没什么用。 要是珠子在就好了,说不定可以知道它当时的用途呢。” 萧世离沉默了,他看着在糕点盒旁眨着眼睛狼吞虎咽的女孩,只觉得指尖止不住颤抖,心口一阵剧痛袭来,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阿离…阿离!” 黎九被他突然反复的病情给吓到了,连忙伸手想要去扶他,却被萧世离一把推开,不由得呆呆地站在了原地。 “咳…九儿你别管我。” 他背对着对面努力摆了摆手,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我身子就是这样的,过一会就好了,没事的。” “我…” 她支吾了半天,郁闷地给对方倒了杯热茶,放在了靠近萧世离的桌子上,“都说了让你休息一天,怎么这么早就跑过来,就这么想我啊?” “…当然啊。” 萧世离隔了一会儿,勉强止住了咳嗽,回身看着黎九,轻声笑着说道。 “油嘴滑舌。”她抱臂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偷偷笑了起来。 他也无奈地笑了笑,低下头神情挣扎了片刻,终于开口说道。 “九儿,关于那个蚌珠,我有话跟你说。” 第52章 剖之以心 “什么事?”黎九问道。 “殿下相信我吗?” 萧世离靠在桌边,目光深邃地望向不远处梁上悠悠垂落的几条红绸, “我不是在问九儿相不相信阿离。 我是在问北凉九公主, 摄政王的小女儿黎九。她相不相信自己买回来的奴隶——萧家仅存的养子萧世离。 殿下,实不相瞒。我幼年在宫中长大,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活得比一条乱葬岗里靠腐肉过活的狗好不到哪里去。 说实话,殿下您就算欺骗我也没什么…实不相瞒, 我一开始见你时, 便怀着隐瞒利用的心思。就连我自己, 都不知道这样的自己,是否真的值得殿下去全心全意地信任。” “想听实话?” 黎九忽然笑了, 她扬起头望向上空,眼神明亮而坚定, “没事的, 我相信你。” 她又静了一秒, 再度开口, “你不用再解释什么,我认识的是如今的你。不管你之前究竟是叫萧世离还是什么名字, 你都是我可托真心的人。” 可托真心?他张了张嘴,想起自己之前在旅馆对她还有些许防备,忽然有点酸涩的想笑。 九儿你是真的傻啊…他想,话到嘴边却是成了一句低而略哑的“明白”。 他在心底默然叹了一口气,自己终是因为她这真心, 彻底困住了。 她是摄政王的小殿下又怎样,江都如今的纷争与九儿何干? 萧世离弯下腰,失血过多而冰冷的薄唇轻吻了吻黎九搁在桌上的指尖,“殿下放心,阿离永远不会背叛你。你若是跳得乏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吧。” “…等等!你还没告诉我,要蚌珠做什么呢?” 黎九握着蚌珠不忿地举高了手,嘟着嘴有意不让他碰到,“阿离你跑过来说了这么多铺垫,不打算聊一下正事?” “是我多言了。” 他走至门边上了栓,看着外面昏黑的天色,眼里压下了最后一丝踌躇,放下帘子。接着又转身从柜台上拿起一个红烛台,点燃了烛芯。 “九儿你可否把镜子递过来?” 忽明忽暗的烛火映在少年俊美异常的脸上,萧世离微微笑着回过头,将那颗镂空的蚌珠调整好角度,挂在了一根垂落的红绸上。 “哦…你是想看里面的图案?”黎九把桌上放着的梳妆镜擦了擦,递了过去,“我之前已经看过了,那个图案是一只鹤,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眼睛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相。”他没有抬头,将镜子的位置调整完毕,再次转动起了蚌珠的内部,“九儿,你再看看。” “咔”的一声轻响,原本映在地面模糊不清的烛火光晕顷刻间如流云一般飞速变幻了起来。黎九睁大了眼,无数的光点散落在地上,以一种奇怪的分布联络在一起,宛如条条交错的银河。 “这是…一张地图?”她顿时惊道。 —— “是一张星图。准确的说,这是一张不完整的‘宿轨图’。” 萧世离向前一步,蹲下俯视着地上盈盈流转的繁复光线,手指在地上缓缓描绘着,“李长誉时,曾有一脉术士名为二十四山经纬派,在当时被尊为‘千术之首’,如今的万家术法也是源于此术。那些人们不同于东海,或是中州曾经的旧族,拥有着流淌在血脉里的那些难以想象的能力,他们和平常百姓一样,未入门之前都是样貌身手一般的普通人。 他们唯一令人臣服的能力——就是与生俱来几乎恐怖的记忆与测算。 这种人才千里挑一,据说,那时候的大星监司镜,就是当时二十四山经纬一脉的佼佼者,十三便出任掌门,惊才绝学风流倜傥,之后五百年间无人出其右。 虽然此派如今已经落没,但那时候同时在位的卞唐大国师苏坠幽曾经与他互相领教过几次,拼尽全力换来了对方寥寥几句关于二十四山经纬一脉精髓的指点。在她死后,那些只言片语又辗转流传到了北疆,恐怕如今北疆的巫师,便是继承于此。 与很久之前万家一族依托自身血脉,趋势力量的不同是,如今的巫师之中还使用着二十四山经纬派最核心的‘星动轨定’法,来试图观测整个地面。 他们始终认为,天上分布的星辰并无力量,力量源于东海之外,大荒之中的归墟。归墟的力量化为了世间无影无形的‘轨’,哪怕是与人世息息相关的星陨星动,都无法拜托既定的宿命。 但唯有一种情况除外。很久以前,二十四山经纬派中曾经有人提出过,一种只存在于假设中的术法,叫做‘影星复燃’。 此世之外还有彼世,彼世之人与我们同魂同命,被他们称之为‘影星’。” 他突然低声笑了起来,“虽然微小,但‘轨’也是有分支的。 所谓‘影星复燃’,施术者需以燃尽自身七魂六魄,彻底丧失往日记忆,永不入轮回为代价,将被施术者已经存在的‘轨’重新抹去,召唤彼世魂魄相同的已死之人复生在此。又将此世被施术之人故去的残魂送往彼世,企图强行改变双世既定的宿命。 但这种术法,只存在于假设之中。二十四山经纬派提出时,已经是司镜故去五百年后,二十四山一脉落没已久。而影星复燃,就算有着东海旧族的能力相助,最后所成概率也不过十之一二。 可那时候的东海旧族血脉稀薄,早已没有了曾经的能力。更何况,也无人敢冒着生生撕裂魂魄,死后永入归墟深渊的折磨如救一个仅有片刻缘分的人…谁不想要开开心心活着呢?” 原来竟有如此狠烈的术法…黎九听着心灵,脑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将思绪重新回到眼前的线索上。 “星动轨定?” 她盯着地上的图细细琢磨了一下,忽然恍然大悟,“你是说,这个机关球中,外部镂空的蚌珠代表着‘轨’,而内部被人拿走的琉璃珠就是‘星’?那么只要拿到琉璃珠,我们就可以根据一开始‘宿轨图’悬挂的角度,去对照某个地方发生的事了!” “不需要琉璃珠,那东西只怕如今已经不在了。” 萧世离摇了摇头,“虽然时隔久远,但我还记得这幅图的真正模样。 萧家被灭门的前几年,大夫人曾悄无声息地趁夜来过一次镇国公主府,我当时也跟了过来。 那时,我并不知道她来这府里究竟是要找什么,只是窥见她曾摆弄这眼前的机关球许久,神情复杂而震惊,最终取走了核心的珠子,便留意记下了映在图上的纹路。 如果给我半天时间,或许可以重画出来。” 作者:之前又是打工又是乱七八糟的事,这一章让你们等这么久真的巨抱歉!!之后不会出现这种更新事故了,如果有事会提前告诉你们的,再度九十度鞠躬qwq!! —— 1,先放上来一点露个脸。剧情线到目前为止基本都铺满了,后面的大纲应该不会再变动。我果然还是写成偏悬疑风了(捂脸 2,开学应该会保持隔日更,尽量在十月前完结。虽然,可能,有时候字数会少,但好歹有在填坑… 3,本羽深夜发言:接下回开的坑应该是江湖考古文舟不渡我(原《三座金山压九州》),会轻松搞笑一点,你们可以去先试试文案好不好次! 到时候一定存稿,然后空档期微博或者晋江会先放点关于这本和下一本的小短篇扩充世界观。裸更太可怕了再也不想裸更了 第53章 如应酒肆 “第一掷,阿郎树下放纸鸢。” “第二掷, 佳人花前共白首!” ...这讨厌的江都风俗。 深夜宵禁刚过, 黎锦戴着个刚刚随手买的巫师鬼面路过二十四桥旁,在心底对着还在往湖里含情脉脉扔铜钱的一对年轻情侣翻了个白眼, 继续赶路。 太皇太后寿宴临近,近来城中宵禁一日比一日要严, 尤其是对闺中待嫁的年轻女子。 云州一别后,她在江都少说也呆了一年有余。宫中多是些华贵争宠的夫人, 她一个单身到二十, 在军营长大的女子天天听她们讨论绣花品茶, 香粉脂膏实在脑袋痛。 是以平日里,经常偷偷溜出来玩。早就对这扬州城内大大小小的旅馆酒楼摸得一清二楚了。 过了城郊西北的保障湖再穿过两条巷子, 就是一家仅在三更开放的小酒肆。她回忆着从刑部那些下属口中打听的消息,往远郊走去。 据说那家酒肆的老板, 手里似乎握有城中大量不为人知的消息。许多连元逐雀网都查不到的小事, 都在他这里可以问到。 不过, 今晚的人有点多啊。 她下意识握了握随身带着的墨色竹伞, 从巷子里一排迎面走来,正准备归家的几位醉酒壮汉间悄无声息地穿过。 竹伞的伞柄里藏着一把纤长的细刀, 反手一拧即可拔出。这是她按照自己平日用刀的习惯量身定做的,用起来虽然不及马上刀利落,但街头防身还是绰绰有余。 壮汉并未在意刚刚低头路过的年轻巫师,仍旧唱着低俗的小调向前走去。 她尚未松一口气,又见有打更的盲眼老翁, 提着红得吓人的灯笼在晃晃悠悠地从眼前走过,连忙掂起脚躲在一旁的屋檐下,屏住呼吸。 “哼…让那小子再跑。一会儿等弟兄们找到了,非要打断他的腿不可!” “就是,一个新来的有什么好得意的!我就不信,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跑远!” 黎锦默然无语地看着几个提着刀,骂骂咧咧路过自己面前的巡守,缓缓伸手,擦了一把冷汗。 好险。 “…别动。” 冷厉的年轻男声自她背后低低响起,黎锦低下头,看见一把闪着寒光的断刀横在了她的脖子上,沾了血的刀刃正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她握在伞柄上的手指微颤了一下,静立不语。 “你想要什么?” 她忽然故作轻松地将另一只手伸向了腰间的钱,“若是盘缠不够,我可以暂且借你。” “女人,把伞柄松开。” 那个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是硬压住了不稳的呼吸,“你腰间那把竹伞太重,竹节的纹路在尾部断裂。我猜里面…藏着什么不该带的东西吧?” “哎呦不妙,这都被你发现了。” 黎锦无奈地摊了摊手举起竹伞,顺势往后退了一步。 对方也后退了一步,但腿脚似乎有些不稳。她见没有制止,顿时胆大包天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被那男子架着,索性聊了起来。 “看你年纪轻轻有胳膊有腿的,干什么不好,非要当这人人喊打的盗贼,怎对得起生养的爹娘?况且近来宵禁加紧,恐怕这营生也不容易吧?” “他们只是生…从小到大,并未养过我。” 他似乎懒得解释,一把从她手里接过了竹伞,单手拧开看了一眼,“…是把好长刀。我记得,曾经有个认识的女人,她也喜欢用长刀。 行了,我还有事要做。你走到这条巷口,把钱袋放下就可以走。 夜过三更,你又是富家女子,不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以后,还是别在深夜乱走动了。 省的到时候再被我给抓住。” “哈哈哈…你这人倒是有趣。” 黎锦乐了,“那柄刀我送你了,权当是做个朋友。你只要告诉我,我是富家女子这件事,是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平常巫师不会在伞里带着刀,还在腰间挂那么大一个钱袋。” 他似乎很是无语,将半个身子靠在了她身上,浑身却是紧绷的,“而且我见过北凉的巫师,论神叨的能力,你跟她可差远了。” “原来如此。” 她擦了擦握着伞柄那只手上的水迹,打算去解腰间的钱袋,“巷口到了,大家说话算话。你先把我脖子上的刀松一点,我好给你去拿银两。” 男子听了,一言不发地将断刀顶在了她的后腰,另一只手摁在对方的脖子上,极轻地呼吸着。 黎锦依言弯下腰去解钱袋,忽然停住了。 —— “快点。”良久,对方见她没了动作,再次低声催促道。 “…你,受伤了?” 黎锦踏出巷子,摊开提着钱袋的那只手。 那不是水迹。 借着惨白的月光,她清晰地看见自己刚刚与他相碰的手上,沾满了殷红的鲜血,忍不住想要扭头去看。 “别动!” 对方猛的将刀口向前一送,厉声喝道,“够了…你把钱放下,现在就给我走!” “嚓——” 已经迟了。 竹伞出鞘的声音伴随着他的厉喝响起,黎锦猛的向后肘击,另一只手随即挥刀,翻手刺去。 “我就觉着不对。” 她看着对方瞬间格挡住的断刀,冷哼一声,“普通盗贼怎会在这种地方出现。三更宵禁,能来此地者,必定是知道那个酒肆传闻的人。 说,你究竟是谁?!” “如应酒肆…” 男子似乎微愣了一下,冷了声音,“我确实是有事要去那个地方,但又干你何事?” “因为那个地方,与死人有关。” 黎九倒退两步,面对着他举起了长刀,“我不管别人怎么说,那个人的死,我一定要查明白!” “我不知道这些。” 刀刃破空声猛的响起,黎锦一惊,堪堪避过飞掷过来的断刀,向前刺去。 对方顺势握住她的手腕一带,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却猛的被对方甩在了墙上。脖颈跟着一紧,几乎要被掐晕过去。 …这都什么街头斗殴的打法。她看着没入巷子深处的长刀,昏昏沉沉地这么想着。 随即艰难地睁大了眼,用力怒视着对方。 夜色深沉,空中几片阴云缓缓被风吹开,惨白的月光斜斜地照进了小巷,映在了男子苍白冷淡的脸上。 “我是,去那里…查一个人的。”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将另一只手撑在墙上,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满身伤痕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这样说可以了吗?” 黎锦傻眼了。 被断刀划过的鬼面细绳悄然断裂,她一动不敢动地保持着这个被制住的姿势。 对方也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穆地垂落。 黎锦忽然张开双臂,抱住了直接昏死过去的瘦高男子。 “…元逐。” 她望着惨白的月亮,叹了口气。 这是独自死撑了多久啊。 —— “鸭汤…圆子…烤羊腿…” 天将破晓,黎九趴在桌子上,喃喃说着梦话。 “好好,等我明天有空了给九儿你买。”萧世离正在研墨,闻言无奈地应着,顺手把黎九身上盖着的披风往上掩了掩。 “嗯嗯…阿离最好了…” 她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回应,哼了一声满意地换了个姿势,继续睡觉。 萧世离摇了摇头,勾完了桌上轨宿图最后一笔,垂眸不语。 白日里十三说过的话再次响起,他看向睡梦中的黎九,俯身吻了吻她小巧的额头。 第54章 天将破晓 少女的肌肤吹弹可破,萧世离极轻一吻落下, 直惹得黎九秀眉微蹙, 忍不住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 “九儿。” 乍起的天光从窗檐洒落,满屋寂静之中, 他顺势侧过头,薄唇在女孩揪紧泛白的指尖上似吻非吻, “你不要怕…”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萧世离垂眸,将黎九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掰开。 他起身走到刚刚绘制完成的轨宿图旁, 若有所思地拿指尖描绘着蜿蜒曲折的纹路。 “虽然是轨宿图, 但更像是一幅很久以前, 用星相记载战事的什么标记图。”他低声喃喃自语,修长的中指顺着星宿密集的方向在画卷上一路斜走, 终于顿住了。 那是两个以轨痕缠绕而成的小小批字,新墨渗透了陈旧泛黄的绢纸, 如同诉说什么早已结束的预言。 “祸斗, 在西?” —— “你是?” 萧世离收回手, 想起白日里旅馆的那一幕。 房门处瘦小的身影笼罩在长袍下, 朝他微微一拜。 “萧公子。”少女温温柔柔地朝他唤道,语调间, 竟然还带了点自己熟悉的江南口音。 “…你是女子?” 他实在是没料到这一出,一时不知道先说什么好,只得扭过头疑惑地看向一旁侯着的十三。 后者则故作悠闲地端起了一杯茶,背对着二人立在窗旁看外面的布贩围着年轻漂亮的贵族女眷们推销新进的锦绣。 浑身上下散发着“妾身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打扰妾身喝茶”的气息。 “萧公子不必多虑。” 瘦小的女子解开了长袍, 露出里面一件当下在江都贵族女眷间时兴的轻粉环燕纹绣襦裙,莲步款款朝萧世离走来,“公子并未看错,这令整个扬州城深恶痛疾到不愿提起的喋蛾头领,正是小女。” “你的脸...”他皱了皱眉,随即又摇头,“不,是我多想了。” “啊,是了。原来你已经见过他了。” 瘦小纤弱的少女见他如此反应,立刻恍然地睁大眼睛,吃吃笑了起来,娴然下拜,“先前是我手下莽撞,在巷子里冲撞了萧公子,小女先给公子赔个不是。” “无妨。” 萧世离摆了摆手,“小姐有什么事直说吧。对了,以后在这里,不必称呼我为萧公子,你们可以叫我...砾。” “那便是砾先生了。”那少女点了点头,嫣然一笑,“你就叫我阿魅吧,我身边的人都是这么叫我的。 不过小女今日来,并非是要给公子谈论这些的。我要说的事不仅仅是关乎合作,而是与北凉世子——已逝的黎家长子黎晟有关。 黎晟去世的那一夜,我曾与他见过最后一面。” —— 酒肆挂起的长幡在深夜的郊外飘摇。晚风萧索,酒肆门外挂着那两盏白色灯笼在昏黑的房内投射出了巨大的影子,张开利齿似要吃人。 如应酒肆。若有叫唤,必予回应。 元逐被绑的像个粽子似的躺在一张桌子临时拼就而成的床上,半死不活地咳嗽,紧皱着眉眼还没醒过来。 黎锦决定扭过头不去看他,又喝了口面前玄衫男人拿来的酒,“好酒,先前多谢老板相助。” “两位既然来了小店,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那便是客。”对方笑了笑,“哪里有店主要赶客的道理?” “你倒是胆子大。” 出了那个巷子就是一片乱葬岗,半点人烟都没有。她拖着元逐走到酒肆的时候两个人满头满脸的污血,活像是刚刚从坟里爬出来的。 “比不了姑娘你。北凉的二公主和罗雀网现任当家深夜在这扬州城里乱晃,稍有不慎,可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 “原来你知道。”黎锦作势拿酒,顺手摁住了搁在元逐身旁的竹伞,“那先生你应该知道,我是来找你问什么的。” “公主殿下不必动武。北凉世子的死,扬州诸位也很遗憾。”那男人见了,连忙又给她倒了杯酒。 “我听刑部的一些人说,大哥他临死前,曾经来过这里?” “没错,世子殿下逝去那天晚上的确来过这里。” 他点了点头,“殿下若是想详听,不妨坐下来听小民慢慢道来。” “慢着,答应得这么爽快,你这里不会有什么隐藏的奇怪收费吧?” 黎锦狐疑地挑眉,“比如,‘最珍贵的东西之类的’?” 作者:浑淡网啊啊啊它卡我十几次啊!!我更新啊!! —— 这几天胃疼的厉害,这章短小了。明天试试补回来 第55章 烛光魅影 “哈哈哈,殿下亲自驾临小店, 当然不需要付什么报酬。” 酒肆老板笑着摇摇头起身, 从点燃的香炉里抽取出一根未燃完的熏香,点亮了店内的烛灯。 刹那间, 烛火骤起。 黎锦抬起眸子,只见原本昏黑一片的如应酒肆桌台两旁, 原本沉寂的烛灯顺着悠悠兜转的细长烟雾,一盏盏自黑暗中接连亮起, 不由得大惊失色, 一把抓起竹伞抵在胸前, 背靠着尚在昏迷元逐站了起来。 “你是…旧族?!” 她冷了声音,朝唯一隐在阴影中的男人问道, “整个扬州的旧族,不是早就在百年前消失了?” “锦殿下, 没事的。” 尚还沙哑的熟悉男声穆地从她背后响起, 元逐从桌子上爬了起来, 伸手摁在了黎锦几欲要拔刀的手上。 他伸出另一只手揉着酸痛的脖子, 抿了抿冷厉的唇线,“你第一次来还不清楚…越老板祖上是西疆傀儡师山氏后人, 早几十年便来了扬州。 刚刚那只是他们的一种戏法,俗称‘灯下黑’。这三更酒馆点灯,是他从上面几代人那里传下的规矩。 起灯迎客,有应必回。他对我们并无恶意。” “你不也是第一次来?” 黎锦借着烛光细看,果真在烛台的阴影中隐隐辨别出来了发丝般的细线, 顿感自己前期准备不当,郁闷地回了他一句。 “不不…元公子他家的雀儿可是早就在一个月前盯上我了。” 越老板掩唇低低笑了起来,自阴影中走出,目光定定看向元逐,“果然,罗雀网的现任当家与传闻中一样,不像是将军家的公子,倒是个不着调的街头混混…但论起正经谍报,还是很令越某佩服的。” “别,我受不起。” 元逐虽是从桌上爬起来,却完全没有一个重伤患的模样,探着身子向对方要了杯酒,扯扯嘴角,“说起我这事,既然大家都是情报路子的人,那便按路上的规矩来。 等两位处理完世子的事,我们,一事换一事怎样?” “成交。”对方点了点头。 黎锦听得元逐似乎话里有话,又见剩下两人已经在桌边坐下欲谈,不免小声哼了一句。 她一把将竹伞塞进元逐怀里,坐在他身边抱着酒杯闷头饮酒,准备听故事。 —— “虽然如今官府给出的结果是,北凉世子,是因病猝死在保障湖内。”越老板摇了摇头,“不过卞唐皇室内都清楚,这只不过是为了唬住寻常百姓,防止北凉群愤的方法。” “几个月前,监察三司已经终止了此案。” 黎锦撑着下巴思索,“整个朝廷,包括父王和卫氏长公主在内的所有人,都对此事闭口不谈。 不过越老板既然是最后一个见过大哥的,想必…肯定知道些什么吧?” “世子殿下那天的确来过这里。” 越老板给黎锦倒了杯酒,垂首开口道,“不过,他来这里,是为了找一个叫阿魅的扬州女子。” “阿魅?” 元逐皱了皱眉头,“这名字有点耳熟…莫非是最近活跃在扬州城内的那位喋蛾领者?” 作者:—— 最近开学忙翻,剩下的字数到周末尽量补上,可以先攒一下 第56章 情报交换 “元公子说的没错。那位阿魅姑娘,正是如今白盛余党喋蛾的领者。”男人意味深长地看向黎锦, “不过, 不知是不是越某的错觉…北凉的世子殿下,似乎与她交情匪浅。” “什么意思?” 黎锦猛的放下酒杯, 从桌边站了起来,“你莫要乱讲, 父王他当年可是亲自在江都宫墙下斩了白盛的首级…大哥他身为世子,如今怎会和那人的余党走在一起?!” “公主殿下切勿动怒。” 他面色不变地俯身下跪, 低头道, “越某并非凭空捏造。小民那日见到世子时, 他其实并不知那女子的身份。 恰恰相反,世子之所以会驾临小店, 正是因为他想要查明她的身份。” “哦,所以你也没收他钱?”元逐挑挑眉, 毫不客气地插嘴。 “不, 那时我还不知他是北凉的世子…所以我们做了交易。”越老板被元逐噎得语气一滞, 凛了神色深吸一口气, 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定。 “只是...小民与世子殿下交易的,并不是寻常的金银细软。我们交换的, 是情报。 他为了换得喋蛾领者阿魅的身份,告诉了我一件事。 可我不能说...因为,那是一件我一旦说出口,就会改变很多人已经步入正轨的命运的事情。” “都说道这个份上了,还在这里故弄玄虚。” 元逐不满地啧了一声, 随后又看向颔首不语的黎锦,语气淡淡地开口,似是在安慰。 “越老板你不说也罢,罗雀网的势力范围如今已经今非昔比,早就不是明画夫人时仅限于北疆的情报组织了。 锦殿下请放心,如果殿下需要,我会查到的。” “罢了元逐。” 黎锦忽然摆摆手,温和地托着腮微笑,“越老板,我只问你一句,我大哥的死,可与父王当年密召他前来江都有关?” “殿下当真聪慧。”男人沉沉下拜,语气低沉。 “那么便多谢越先生。剩下的事...我会自己查。”黎锦弯了如雾的眉眼,姿态缓缓,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 “扬州...三月余火未尽啊。” 她起身喃喃地说着,似乎是有些倦了,背对着桌前微阖上眸子,“多可笑…那么多年过去了。 可是我们,如今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黎锦!” 元逐见她作势要往门外走去,猛地起身唤道,不顾带动的身上伤口几乎再次崩裂,“你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要知道真相。” 她笑着回过头,美如江南烟雨的北凉公主望向神色紧绷的年轻禁军。酒肆的幽幽烛光映照之下,烟尘酒气之地,却恍若山间雾岚垂降枯崖。 脑海中的某个身影穆地清晰。 元逐心下一凛,隐隐觉得面前的女子似与心中什么不愿记起的影子缓缓重合,连忙别过头,不再看她。 “放心,这次我也会找到真相的。” 华衣的花魁咯咯娇笑着掩唇,拍了拍他的肩走出花楼,“今晚有贵客,连姜儿这小丫头也要去帮忙,又不能陪你一起过生辰了。 城北有一家新开的面铺,只要半文就可以换一碗素面。你去那里给那位老板一文钱,请他给你做一碗寿面吧。” … “十三姊姊。” 高瘦的男孩低着头,站在莺歌燕语的花楼下,身形与身旁揽客的游女们格格不入。 满是恨意的眼睛被多日未打理的乱发遮住,他似是厌恶地一把将身边哭得满脸眼泪的女孩推开,语气却依旧是孩童稚嫩的声线,平静地叙述着,“...明画夫人,她从楼上跳下来,死了。” 胸前的衬服已经洗得发灰,那是他宴饮那日后从黎锦手里拿到的。 北凉万人倾慕的大公主那日就这样轻轻巧巧地从舞真军营的墙缝里钻了进来,一身轻便军装,拎着刚做好的衣物在自己房内大咧咧地晃了一圈。 然后冲着刚刚进屋的他一个轻跳闪身向左,翘起脚尖从背后拍了拍对方右肩,吊儿郎当地调戏道。 “喂,这位人嫌狗烦到班里同窗见了纷纷抱头狂奔,教书先生气到罚抄四书五经每日午时全学堂朗诵,路过田间被八十岁老妇沿街暴打三条路的帅哥...猜猜看我带了什么?” “喔,我在舞真城里这么出名啊?” 他于黑暗中一把捉起了黎锦的袖角,上挑的眉角飞扬不羁,“那殿下你还不离我远点?” “今日不是你的生辰吗?去换身衣物,头儿带你去吃面!”她当即回手握住,老神在在地单手搂着对方的脖子,一脸得逞的坏笑。 “我生辰?谁给你说的?还有你什么时候成我头儿...了?”元逐原地懵了一秒。 “萧世离啊。” 黎锦回答得理直气壮,“他那个人形辞典嫌弃我天天打扰黎九念书,我就过来找你了。 况且,北疆境内,都是我父王的封地。我是北疆军营的头儿,你是云州舞真的头儿,我当然是你头儿啊。” “...哦。” 他默了两秒,没觉出来有什么不对,只得点点头,“好,那我们去吃寿面,这次我请客。” —— “不用担心,元逐。” 黎锦的声音依旧源源不断向着他陷入昏沉的脑海中传来,他听见对方依旧在说着什么,却不愿再听了。 元逐颤抖着抓住早已空掉的酒瓶,指尖用力之大几欲将瓶身捏碎。 一直一直,他其实什么都明白。 他咬着牙低下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是摄政王的二公主,相信不会有事的。” “殿下,元逐也是北凉子民。”元逐突然开口,“如果锦殿下有什么用得到罗雀网的地方,属下单凭吩咐。” 世事轮转,他绝不可能再让当年的事再重演一遍了。 —— “我说,越老板你看戏也看得够了吧?” 待天亮送走了黎锦,元逐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转着空着的酒杯翘起二郎腿坐在桌前,“交换情报吧,我有事要问你。” “元公子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男人问道。 “西陵。” 他侧目看了一眼未熄的烛火,指尖在锋利的鱼线上划过,忽的停住。 “喋蛾的刺杀术我也略知一二,那用鱼线投掷铜钱的杀人法子...是从你这傀儡师手里学来的吧?” “公子好眼力。” “那也就是说,你现在也可以杀了我。” 他思付着点了点头,抬头看着男人,冷笑了起来,“不过我相信,老板你不会坏了道上的规矩吧?毕竟你们这群人,如今盯上了萧家的大公子。” “在下只是个情报贩子,与如今的喋蛾毫无关系。” “好,那我们便来说说西陵。关于白衣客景亲王,你知道多少?” “哪位大人,我也多年未见。” 他摇了摇头,“我只知他是先皇时便被派去镇守祖陵的王爷之一,似乎已经隐世不出多时。其余的我也并未知晓。” “那就替我查查看。” 元逐扔了酒杯从椅子上站起,朝门外走去,“每次提起那个地方,我总觉得有些凉飕飕的,似乎是藏着什么事。现在连黎锦都牵扯进来了,我总得查清楚才安心。” “那您的情报又是什么呢?”他在背后幽幽问道。 “我的情报啊...” 他喃喃地念叨着没有回头,推开了门,“下次那些喋蛾来的时候,记得与跟着的那位叫做十三的北疆女巫师说一声。 我总有一日,要亲手杀了她。” 作者:—— 啊啊元逐支线暂时结束了,下面是九儿阿离的宫廷线! 第57章 掖庭宫街 又过了几日,扬州城天凉风起。 衔首原东, 宫墙脚下, 便是江都皇城。 破晓的天色隐隐泛了鱼肚白。西侧是思齐宫,皇室的妃嫔们尚还昏昏沉沉地在睡梦里酣睡着。 有风卷过, 门前昏黄的灯笼沾了陈年的墨字,在风中刺啦啦摇晃, 斑驳的影子映了满院。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咯———!” 发色花白的老太监吆喝着, 从长巷深楼中走过, 斜长的影子落在了身后阴风阵阵的掖庭中。 “咚——咚!咚!咚!咚!” 他摇摇晃晃地打着梆子, 身后躬身碎步的小太监提了灯笼和长钩,颤颤巍巍地打着哈欠举高了手臂, 将院门外的灯笼挨个熄灭。 半盏茶的功夫不到,整个思齐宫的西北角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漆黑之中, 只能听见老太监扯着沙哑刺耳的嗓子, 尾音在宫街上无头苍蝇似的撞来撞去。 —— 黎九猫着腰, 躲在转角的一树藤萝下, 只探了个脑袋出来。 她晃着满头扎得乱七八糟的束发,看着那盏烛黄的灯笼远远地从自己面前晃过去, 吐了吐舌头。女孩的墨发束了长长的马尾在空中晃动着,想要扭头去看萧世离。 后者则无语地把她额上那条绣了红石竹的抹额戴正,然后学着黎九的样子,也从那树藤萝旁歪着头探出来。 “那位老人走了,我们…”他张了张口, 打算同黎九说些什么。 “…两位,你们躲够了吧?”头顶突然有人语气低沉地开口。 深宫冷夜黑灯瞎火,萧世离和黎九吓得顿时齐齐抬头。 头上的树叶一阵窸窸窣窣的晃动。一身红黑禁军服的少年拨开树叶,半躺在树梢上,不耐烦地冲着彻底傻眼的两人皱着眉,原本冷厉的眼角无神地耷拉着。 似乎是,还没睡醒。 “…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世离第一个反应过来,盯着元逐看了半天,眼看着那人衣衫不整的伸了个懒腰,不经意露出了肌肉紧实的窄腰,一把挡在了黎九身前,咬着牙黑了脸问道。 “我还想问你们呢。” 元逐换了个姿势打算继续靠着,结果恰巧碰到后背的新伤,痛得“嘶”了一声倒抽着冷气。 他索性从身后的树梢中抽出了一把墨色竹伞,在两人震惊的目光中一把将伞面撑开。 风声流转,少年的足尖摇摇晃晃地点踩着一条树杈的末端,猫儿一般朝空中跃起,单手撑着伞顺着向上的风倏地跳下,落地脚步无声。 “看这行头...” 他“刷”地收了伞背在身后,绕着步子,在一身黑衣白衫侍卫打扮的黎九旁边兜着圈子,“两位是同我一样,偷溜进来的啊?” “你,我,阿离他...” 黎九根本没想到会在此地碰见这位哥,懵了一下反应过来,“等等,你不是应该在禁军营?” “我来找黎锦的。” 对方回答得理直气壮,把伞扛在瘦挺的肩头,咧嘴笑,“反正营里如今也容不下我,我在街上闲逛还不如去她府上帮忙。” “我们来找倾珠公主。” 黎九答,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男装,郁闷道,“她昨日邀请我们去公主府游玩,我这北凉公主的身份本该在今晚的大宴上暴露,便换了之前的衣物。 谁知道那守卫的竟然不让我进,说什么如今倾珠公主与息家公子案已互有婚约,不见男客。” “唔…” 元逐点了点头,望了望又恢复到悄无声息模样的宫街,又疑惑地看向了萧世离,指着他扭头去问黎九。 “道理我都懂,但为什么他…穿的是宫中侍女的衣物?” “…因为我刚刚碰巧,不小心,从掖庭墙上跳下来的时候,顺手砸晕了一个宫女。” 她默默捂脸,简直没眼看面前的萧世离,“阿离来之前你说的,要善于利用人对不对?” “…咳。” 元逐憋着笑,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面前冷着个脸,雪裙摇曳拖地,眉间点砂细腰盈盈一握的清冷美人,由衷赞叹道。 “别说,这位姑娘还蛮好看的。” 黎九顿时觉得萧世离的脸又黑了一度。 “既然你是来找我二姐的。” 黎九决定换个话题,试探性地朝元逐问道,“那你一定知道,万倾珠的公主府在哪里了?” “啊?” 这回换到元逐愣了,“你们两个,不知道这宫中的路,还敢去找倾珠殿下?” “我只认识掖庭到长巷的路。”萧世离沉默了一会儿,被一脸震惊的黎九睁大眼睛看得语气略有些尴尬。 “…我只在掖庭的冷宫里生活了几年。那里是关犯了罪的妃嫔宫女的地方,很少会被允许与外面沟通。 这思齐宫中剩下的地方,其实,我也没怎么去过。” “是我疏忽了。” 黎九叹气,随后又把目光委婉地抛向了元逐,努力地和意识到自己错误的萧世离一起抬头,对着年轻的军爷拼命眨眼。 “知道了知道了,我带你们去。” 他撑着伞无奈地朝前走去,朝身后招了招手,“黎九我就不指望了…她身边那位,你好好记路,下回别再走丢了。” 萧世离没回应,他走到一处长街尽头墙边的时候,突然顿住了。 “萧世离你会爬墙不?”元逐面对着那堵墙站定,穆地开口。 “我不爬,绝对不爬。”萧世离想都没想就开口拒绝。 第58章 屋顶有人 三宫之外,流水畔芦苇摇曳。天色昏昏, 庞大的宫殿耸立在衔首原一望无际的金葵野地上, 尽头是月色下白墙青瓦的扬州城。 元逐坐在公主府的房顶上,抱着路上顺来的一捧黄灿灿的葵花, 毫不客气兴高采烈地往兜里塞着种子,打算偷回去做瓜子。引得身边两位原本一脸嫌弃的同伙也纷纷侧目。 黎九坐在元逐旁边抱着另一堆葵花。眼看着他撩起衣服, 露出劲瘦的小腹,要把剩下的种子塞进内衬的夹层里, 终于受不了了。 于是默默拿起短刀狼吻挡住脸, 试图装作什么也看不见。 “嫌弃就走。” 元逐挑了挑眉没抬头, 北斗凛冽的星光落在小腹上几道陈年的旧伤上,他用牙咬着黑色内衬伸手指向下放, “喏,从这里跳下去就是公主府了, 祝你和你家那个一路顺风。” “在座的一个奴隶一个男装的宫内侍卫, 谁敢嫌弃你这个禁军副尉。” 萧世离白裙飘飘, 衣襟端正地坐在两个四仰八叉的活宝中间翻了个白眼, 趁着黎九没扭头的时间一把抢过剩下的赃物,抽出手帕眼疾手快地包好塞进了元逐手上, 一脸温和地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 然后又垂眸坐好。 “下回见面,记得分我一点。” “你突然这么友好…一看就知道是不敢跳。”对方毫不客气地吐槽。 —— “看,那是北斗。” 黎九仰着脸躺在房顶上,望着满天辰星伸手向北方指去。 “哦,最末那颗好像是被称为“耗”星的摇光星, 又被那些神神叨叨的巫师们叫做破军。”元逐闻言,抬头看向七星的方向,努力回想着在学堂时偷偷摸摸看的那些神怪戏本子。 “然后是开阳,玉衡…第一颗是什么来着,天渠?” “那是北斗天枢,或者说是贪狼。 自古以来北斗主死,南斗主生。与北斗二星呈三方互相缠绕的还有一颗…是位于南斗众星中的将星。” 萧世离开口,扭头看向黎九,眼神晦暗不明,“或者说是…七杀。” “哦哦我知道那个!” 黎九听见他们开口,顿时像是发现同好一般地从屋顶上弹坐起来,“就是那个倾君生写的卞初戏说小传,《白发枯骨记》里提到过的‘杀破狼’三星是吧? 讲的是卞唐女国师苏坠幽,北凉王黎牧和星监司镜的三角虐恋——那部戏本超有名的!” “对对!就是那个。” 元逐立马接上话茬,随后又挠了挠头,“不过文里说的‘杀破狼’三人,不是指的黎牧,李长誉和扎朵?我一直以为他们才是三角恋。 哦,我还没追完下卷,你那里还有吗?” “下卷还没出来呢。” 黎九眨着眼笑眯眯地摆了摆手,突然想到什么了似的,猛的趴在萧世离肩上朝两人偷偷八卦,“不过卞初三角恋倒是真的…老祖宗听说,是真的意难平当时扎朵的离开,最后才远走北疆。 对了,那个倾君生据说是扬州人…说不定我们之后还能碰上呢!” “喔…怪不得当时在舞真学堂的时候,九儿你功课落下那么多。”萧世离意味深长地应道。 “你!”她顿时失语了。 他冷着脸,伸手捂住了还想继续开口的黎九,一字一顿地冲着元逐笑眯眯地威胁道,“元公子,你再敢这么带坏我家主子… 以后夜巡,记得小心。” “咳咳知道了…那就不要再见!” 他配合地抖了一抖,收拾一下身上从房檐处落在地面,二话不说便朝黎锦的府上跑去。 “嗯,好了。” 萧世离似乎很是愉悦地拍了拍手,扭头弯了眸子朝九儿看去,白衣白裙薄唇似血。 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笑道,“九儿,等到见过倾珠公主,我们不妨寻个僻静处…再来讨论一下当年我还未入府时,学堂的功课,究竟是如何落下的?” “往事不堪回首啊往事不堪回首!” 黎九想起自己课上从元逐那里借来的几十册还没还的春·宫本子,顿时后背一凉,连忙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连连辩解,“阿离你听我解释!” 作者:啊,,,一章短小的更新 —— 雾草我没发出去 第59章 万春永寿 树上的白海棠打着旋落进了水里,葵花野的一只黑尾蝴蝶忽闪着细长的蝶翼, 从满是星光的流水畔上方穿过。 此刻五更的钟声在江都东侧的玄塔上悠悠敲响, 扬州城落下的第一缕光,在黑尾蝴蝶翼上闪着细碎的浅色亮斑。 众星熄灭, 所有的声音都开始苏醒了。 自东降下的光晕之中,宫中皇室的猫儿在咪咪地小声叫着, 侍卫们行走时腰侧的长刀鞘与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扣带相撞,远方海棠园子里的花旦在咿咿呀呀地吊嗓子。 蝴蝶仍像是不知疲倦似地向着缓缓升起的那轮太阳飞去, 飞去…一直穿过了高高的云层。 它细长而脆弱的透明翼下, 是晨起宫女们微弱的叽叽喳喳声。 —— “陛下陛下, 捉到了!” 清晨,白裙粉衫的小宫女蹦蹦跳跳地抱着一个一尺来高的如意琉璃瓶子, 朝后山的回廊上跑去。 西域外臣进贡的如意瓶里关着一只小小的金黄凤尾蝶,半柱香前尚在外面花田里宛转纷飞的小东西, 此刻如同只无头苍蝇似的在瑰丽的琉璃瓶内撞来撞去。 十来岁的小丫头走路没个轻重, 粉色双鬓, 身形还未抽条长开的女孩子在青岩铺成的小径上东跑西跳, 想要追上前面那个金袍鹤靴背影纤瘦,被成群的宫女太监们扎堆围着导致手脚有些不知所措, 看起来傻乎乎的少年。 她手中的琉璃瓶子也跟着颠簸起来,左摇右晃。 那只凤尾蝶终于支撑不住了,在瓶中微弱地颤动着翅膀,任由撞得破损的躯体在瓶底滑来滑去。 “陛下走了啊…”她忽然停下了,喃喃自语道。 琉璃半透明的菱形外瓶在阳光下旋转成了迷幻斑斓的色彩。不过几步的距离, 小宫女便跑得气喘,忍不住低下头,眯起一只眼去看那瓶子。 琉璃的光芒在宫女的眼底流转,她忽然想起来,前几日万家千里迢迢从东海的海中之国寻来的那什么劳什子万花筒,也是这般神奇模样。 ——那是,虚伪的神佛随手拮取几片甜腻的梦境碎片,丢给顽劣好奇的孩童们,任由他们发泄那过剩的好奇心。 如今满天神佛早已沉默,这光芒就像是变了味儿,安静地躺在瓶底。 后山的侍从们都急匆匆地跟着新皇帝走远了。 “呀,蝴蝶死了。” 风中白海棠乱飞,小宫女孤零零地站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后山处,拿指尖捏着凤尾蝶的翅膀一脸惋惜。 可那副表情只这么停留了一秒。蝴蝶金黄的尸骨毫不留恋地被丢进了青岩旁的草丛,她向着思齐宫的万春殿奔去。 —— 典雅华贵的屋内檀香萦绕,黎锦环抱双臂半阖了眼,寻了个僻静的角落站着,望着面前雪鹤朝兰的苏绣纱帐发呆。 她今日穿了一件嫩黄点翠的长摆齐胸襦裙,腰肢纤细胸部丰润,雪肌的肘弯处揽了宫中公主嫔妃们近日最喜的鹅黄罩衫。 从黄金中研磨出的细碎金闪被宫中绣娘们毫不吝啬地泼洒在薄如蝉翼的轻纱上,她逆光而立时明亮得灼人。 如今走在街上,已经不会再有人认为她是远道而来的北疆贵族了。黎锦闭着眼思索,整个人安静得像是一座雕像。 她来宫中一年有余,因为这里的主人久病闭门,去万春殿请安的机会却是少之又少。 宫女轻轻挑动沉木时钩钳细微相碰的声音将她飘走的思绪唤了回来,她抬眸,一直萦绕于鼻尖的沉静香气骤然暗淡,垂下的昏黄苏绣帐内女人的人影绰约摇晃。 “儿臣给太皇太后请安。”她立时单膝下跪,以皇室之礼大拜,向着屏风处的身影低头作揖。 衣衫摩擦的声音停止了。 檀香袅袅,屋外几株零星的金葵摇动,老人用力地咳嗽着。 黎锦没抬头,听见一众的粉衫双鬓的小宫女碎步小跑着从退至纱帐外,悄悄拿余光瞥去。只见两侧宫人皆眼鼻向心,垂首作揖半蹲于两侧。 屏风后雍容的女人却只是端立着,拄着鹤纹的手杖没有言语。 许久,立在纱帐一侧的宫女嬷嬷看着依旧保持着之前姿势的黎锦,忍不住皱了眉,匆匆走至屏风后朝那个身影低语了什么。 “啊...原来是,是小锦儿来了么?” 待那阵低语过后,帐内的咳嗽声止住了,又等了一会儿,温和苍老的声音从摇动的纱帐后缓缓疑惑道。 黎锦闻声连忙起身上前,在帐外作揖笑得灿烂,“是啊!小锦儿来看您了!” “啊锦儿...哀家的小如意琉璃珠儿...” 鹤发衰颜的宁老太太忽然颤抖着双手,掀开了垂下的金纱帐。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由那老宫女搀扶,一步一步向着躬身的年轻公主走来。 她走的很慢,努力睁着眼睛去看面前抬起头的黎锦。不知为何,在看到眼前金裙白皙的公主时,她的表情有一瞬的困惑。随后张开双臂,急切地唤道。 “哎呀…快过来快过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你可真是好久没过来了,怎的瘦成了如此模样?” 老太太呆愣了片刻,忽的一拍手,开心地笑出了满脸褶子。之后脚步匆匆,颤颤巍巍地就拉着黎锦的手臂,朝帐内走去。 “对了!你说你这月十二要走,哀家有好东西要给你看…可不许让你皇兄他们知道哦?” 宁氏先是在柜子里来来回回地翻找了好一会儿,之后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把藏在暗格里的长剑,咧开嘴笑了笑,猛的用力将剑拔了出来。 那剑光冷厉如雪,剑身却如同琉璃一般,在阳光下幽幽浮转。 人们都没想到檀香阵阵的万春殿内竟然会藏有刀剑,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您…祖宗您什么时候…!” 老宫女望着像是在挥舞玩具一般拿着剑,眼神时而清明时而涣散的宁氏,又望望雪肌清秀,行步轻盈如蝶,亭亭池荷般立着的北凉公主,抖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 她突然“砰”地一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地向着宁氏连连磕头。 “孽缘啊…孽缘啊! 那时候她…她十一便连夜去了…这可真是孽缘啊!”苍老的宫人终于忍不住了,伏在地上埋头嚎啕大哭。 “你看…这剑啊,是哀家送给你的。”宁老太太却像是什么也听不见似的,依旧拉着黎锦的手,喃喃地说着。 她满是溺爱地注视着那把剑,忽然推开了拐杖。 老宫女依旧跪倒在她的脚下,一下又一下地啜泣着磕着头。 仿佛一切的时光都在她的身上飞速倒流了,黎锦愣在原地努力眨了眨眼,只见宁氏太皇太后端坐在金纱帐内,语调拖得悠长。。 “此剑啊,哀家称它为浮光,是请了扬州最好的铸剑师特地为你打造的…之前宫中都传言,那些布衣小民们皆说北疆的刀剑,才是卞唐最为锋利的。” 忽然,她布满皱纹的五指死死抓着她的手腕,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凑近她身前,在满堂宫人的跪地之中偷偷开口,话语却是掷地震震。 “呵呵呵…放肆!我扬州衔首,才是这千年的帝都! 你说,你且说说看…论起铸剑来,我们怎的比不上他们?” “老祖宗说的极是。”黎锦被她那忽然灼灼的神情看得浑身一震。 她看看四周沉默的气氛,虽然心有犹疑,但还是回握住宁氏的手,坚定开口。 “北疆虽有千年陨铁,胤然城的不熄炉与云州的舞真冶水可炼玄铁。但终究地贫,用料稀少,所制的刀剑多为硬器。 拿来当杀戮之物是极好的,但终究不能登堂入室。” “哈哈…这才是对的。” 她喃喃地阖上浑浊的眼珠,想起听到了什么珍稀之音一般,满足地自言自语着,“你是千转如意命,这命好啊…天上托生的,福缘厚。 不留在这吃人的宫中才是对的…这才是对的…” 脚下的老宫女悲啜之声更大了。 “来来…来啊,快接着它。” 宁氏一把将剑塞进黎锦怀里,眼神迷茫了一瞬,又连连问道。 “你说说,你怎的就要走了?怎么能连给哀家打个招呼都不打?那个蛮夷的野地方那么远,你怎能独去啊? 啊,那黎家毛都没长齐的小后生若是胆敢欺负哀家的心肝儿… 棠儿,你便拿这剑斩他!不用惧怕什么,这世上可是有我宁老太婆在呢!” “老祖宗!” 那声“棠儿”一出口,黎锦突然明了这满宫哀戚哑然的气氛究竟是为了何事,猛的双膝跪倒在地,仰头张口欲言。 “老祖宗,儿臣是…” “殿下还不接着!” 一旁的老宫女猛地探身,压住黎锦的衣袖急急开口抢道,又拿手掩着眼泪吃吃地笑,“哎呦,公主还愣着干什么呢,这可是老祖宗赏公主殿下的啊! 老祖宗她吃斋念佛多年,这身边可不敢常年放着这种煞气之物。冲了功德且不说,若是损了神智…殿下可赔得起? 公主就… 您就,替她接着吧。” “是。” 黎锦默然,郑重地在宁氏身前双膝跪好,双手平举将那把浮光剑高过头顶,“儿臣,谢太皇太后赐剑。” “哈哈哈…” 宁氏欣慰地抚掌大笑,拍了拍黎锦的肩,“你走罢,你走罢!来日北疆大雪将融,记得回来看看哀家这老婆子!” “老祖宗福寿绵延,定要看着这江山千年不朽,膝下百年子孙满堂…这等福气,是儿臣不能及的。”黎锦心中难得一窒,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道。 “那么,儿臣告退。” 她轻轻地弯腰作了一揖,在宫女们小心调弄着香炉的碰撞声中掀起帐纱悄然告退。 檀香萦绕,宁氏在帘后枕着软榻阖上了眸子。黎锦低着头快步朝门外走去,握着浮光剑的五指指节泛白。 北疆的雪,已经整整二十一年没有化了。 出了外殿时,一个清秀挺拔的身影碰巧迎面朝她走来。长长的外道上二人的影子碰巧交叉,两人抬起头看向对方都是一愣。 黎锦率先作揖,“北凉二公主黎锦,见过宁小将军。” “宁拂参见锦殿下。”对面俊朗的男子也微回了一拜。 他看着她手中的长剑笑了笑没有继续去问,只是朝万春殿走去。 —— 公主府的鸟儿叽叽喳喳,萧世离换了黑色侍服,扭头去看鸟儿一般绕着黎九飞来飞去的万倾珠。 “白公子还有阿砾可有喜欢的茶样?” 万倾珠提着一个装满大大小小珍稀花茶的篮子,一边自顾自细细挑着,欢喜而歉意地朝两人说道,“我这里常年不来客,所以府里有点乱,你们别介意啊!” “不介意不介意,殿下可放一百个心。”黎九拍着胸脯保证,心说你要是今晚在大宴上看到我的本来面目,恐怕就不会再和我这么说话了。 北凉狼女九公主,蛮横放荡,丑陋不堪,还喜好男色。 这是扬州街头近日更新的,关于她的最新评价。 果然坏事一传起来,就是彻彻底底的十里不同风啊。她颇为无语地想着,忍不住扭头去照了照柜台上的铜镜。 …那句丑陋不堪到底怎么流传出来的? 不懂,真的不懂。 “这个便好。” 萧世离随手捻了一个花茶包,笑意盈盈地望向还在埋头翻找的万倾珠,“小奴就不必麻烦了。殿下喜好什么,不如一起交给小奴去泡?” 黎九清晰地看到,万家千金甚是可爱的粉颊上,腾地升起了两朵红晕。 阿离这丫是故意的吧?她想起之前在街头时他不善的面容,又想起这小公主对着自己含情脉脉的眼神,顿时将一个眼刀抛向了萧世离背后。 “那在下也来帮忙。” 黎九想都没想,按着原文她的喜好一把抓起放在篮子右侧的半盒花茶,对万倾珠闭上一只眼,眸子明亮,“小公主你喜欢这个对吧?在下这就去给你泡!” 接连承受了黎九与萧世离的轮番调戏之后,万倾珠终于半是放弃地任由两位客人去泡花茶了。 黎九捏了包花茶溜进后厨,看着正站在案台旁研磨茶粉的萧世离,嗔怒地伸手,在他的后腰上毫不留情地狠狠捏了一把。 “最近胆子很大啊…敢当着本主子的面,撩别家的纯情小公主了是吧? 我说你,说好的干正事呢?” 第60章 世事如归 “阿离当然记得。” 他反手抓住了黎九的手腕,温软了嗓音低声开口, “可殿下要知道, 想要了解那张轨宿图上究竟标明了什么...必须要通过倾珠殿下的帮助。” “没关系,我会帮你们的。” 万倾珠静悄悄地站在厨房门口, 绯色的长襟宫裙拖地,安静开口。 黎九惊诧地扭过头, 只见身材娇小的灰发女孩苍白着脸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她垂下的右手五指紧紧握着腰间的细小铃铛,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接着又用那双浅色的眸子直视着黎九明亮的杏眼, 看了看退在阴影处垂眸不语的萧世离, 再度开口。 万倾珠握紧了银铃,眼神单纯而执著地看着两人, “你们是我的朋友。我一定,会帮你们的。” 看到小公主眼神的一瞬间, 黎九忽然很想笑。 这两年一路走来, 她早就不是当年能够站在云州舞真城那一地瀚瀚雪地皎白月光之下, 理直气壮地握着弓, 说出这种话的九公主了。 可也有什么,是一定不会改变的。 “既然我们是朋友。” 她吐了口气, 走过去轻拍了拍小公主的肩头,嘴角咧出一个明晃晃的笑容出来,“那就叫我小九吧。 我在家里排行第九,阿砾元逐他们都是这么叫我的。 虽然很可能不会有那么一天…但如果殿下以后兴致好了,想一看北疆的千年飘雪。 到了那个时候, 殿下可对路过的行人说,您是认识那位提弓御狼的小九,与他身边黑衣不语,白皙冷面的男奴的人就好。 在下可以向公主保证,从云州舞真,到极北死沙城,绝对没有一个人胆敢冒犯你。” “小九原来还会用弓吗?”她惊奇道。 “是呀,我曾经提弓镇压妄图害人性命的雪原苍狼。那个时候万民欢腾,人们赞我称我,说偌大北凉,铮铮风骨未衰。” 黎九喃喃地轻声说道,忽然又摇了摇头,笑了。 她悄无声息地牵起了萧世离的手,语气讳莫不明,“…可那时我也曾弯弓,为了他人在一片黑暗之中愤怒地想要除掉所有挡路的东西,不论他们是善是恶。” 对方没有说活,紧紧回握住了少女已经生出弓痕刀茧的手。 “这么说来,公子可真是一个勇敢的人!” 万倾珠显然是没懂她之后半句话,兴高采烈地扑住了黎九的胳膊,忽然又垂头失落下去,“可是扬州的军队并不以弓箭为长,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弓箭呢。” “那就来大宴!” 黎九忽然雀跃了起来,她手握着画卷扭头去看她,飞扬的眼角似乎有光,“公主殿下把在下当成是朋友…那么今晚的大宴上,我会让殿下看到真正的北凉箭术!” —— “原来,你们是想要明白这轨宿图的含义?” 万倾珠看着那张星图细细思索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在身后的柜子里埋头翻找着。 不一会儿,就小心翼翼地从抽屉深处捧出来一个朴素的漆木小箱,放在了桌子上。 她擦了擦细汗一脸灿烂,娇小身影好像在发着光,“那你们找我就对了!” 说着一下掀开箱子,里面晶莹剔透的小东西全都倒在了桌面上。 镶着圆形金边,拿剔透水晶研磨的单层晶石放大透镜,测量图纸纵横的桦木尺,蚀刻纹路的陨铁罗盘… 黎九呆了脸,看着那堆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奇怪东西结结巴巴,“倾,倾珠殿下…我知道你们万家对钦天神通之术极有研究。但这,又是…” “只是自己平日里做着玩的,都是仿照万氏之屋中流传下来的古物制作而成。”小公主羞涩地低下了头,摸了摸自己银灰色的长发。 “虽然如今大家都不会这些东西了…但瀛洲玉泉岛的古屋里仍存放着之前的书籍与古物。 他们都说,我是这几百年来难得一见的返祖血脉,所以允许我碰这些古物。 虽然我什么都不懂,但倾珠也想能为万家做些什么。” 就算身边跟着萧世离这种整个卞唐不出其二的人物,生平第一次,黎九还是莫名感受到了天才的力量。 她看着桌上的罗盘,忽然想起之前萧世离偶然间提起的那个“影星复燃”。 她对自己莫名穿书这件事依旧记忆不清,那日阿离神情莫测地提起那个术法,总让她有些在意。 万倾珠既然拥有消失已久的旧族血脉...那么如今二十四山经纬派的那些人,是不是也依旧存在? “言归正传。” 她挥了挥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了脑海,“殿下可看出了什么?” “...这是一幅据点图啊,好像是扬州军营里经常使用的。” 桌上的六十四根黄金算筹在飞快排列,又被娇小公主的左手五指飞舞几下重新打散,再次罗列了起来。 万倾珠手持透镜拂袖收了算筹,将指尖点在地图西北,正北以及东南两处。 “如果我没算错的话,根据图上星轨运动的变化显示。”她埋头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推算具体的时间。 “这张据点图绘制的时间,大概是在先皇十二年... 不对,我说的不是之前驾崩的李嗣仪,是李嗣仪尚还在太子时,他父皇在位的第十二个秋天。 距离今日,大约也有五十余年了吧?” “瀛洲玉泉岛,极北死沙城,西陵沉甲城。”萧世离顺着她的指尖,视线看向最后一处据点,沉默了。 “...还有,江都衔首原。”黎九最终接过了话。 作者:国庆快乐!!啾咪! 第61章 第十六夜(上) 鹤染街边的小酒肆里伙计们吆喝着,门前古树上的桑叶萧萧, 树下的短桌旁坐着一对尚自饮酒的年轻男女。 距离东海大宴还有不到几个时辰, 街头早已挂好了深浅错落的倩红长绢,风起时扬州城的听春楼上丝竹悠扬。 路边的人群忽然传来压抑的骚动声, 九马驾车的蹄落声由远及近传得飞快。树下的黑衣公子看了一眼街上并驾齐驱的三辆马车,垂眸摇了摇头笑了, 继续饮酒。 领头的两辆中,右侧是一辆鹤云金鲤的楠木马车。 与其说是马车, 更不如说是一辆行走的黄金屋。缀满串串东海珍珠的幕帘在马蹄齐飞之中迸溅作响, 帘内灰发的娇小公主身影绰绰, 头戴珠钗璎珞端坐于车中,幽幽金帐垂落之下极尽奢华。 另外一辆雪色的长厢马车紧随其后, 悄无声息地压在另外两辆马车之间。息家的鹰纹暗暗落在了窗沿的阴影处,在百姓的偷偷打量之中一闪而过。 至于左侧… 黑衣的男子遥遥看了一眼坐在乌木哑漆红帐内, 鬼面红衣手边还随意扔着一把长弓, 昏昏沉沉地仰靠在榻上喝着清酒, 等着入城仪式结束后, 好回宫找万倾珠详谈据点图的北凉女子。 一时间有些默然。 虽然只是一个过场,但也过于敷衍了吧? “羡慕吗?”对面的粉衫女子笑着托起了腮去看他, 语气似有些不明。 “当年,你们萧家也是如此…盛极一时。”她目光幽幽地落在地上,轻声开口。 “九儿不可能永远和我在街头游荡。” 萧世离懒得反驳,喝完了杯中剩下的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她是北凉的公主,终有一日会作为摄政王的幺女站在宫中最高的大殿上。 我需要做的,是有朝一日不让她像当年的萧家一样,从那个地方落下来。” “都说萧家养出来的公子哥们善权谋心肠狠,你倒是出乎意料地善解人意。” 桌案对面的喋蛾首领像个窈窕的贵族小姐似的,小口小口啄着杯中的梨花酿。 “你之前拿到的那块玉佩,确实是我派手下送去的…不过她似乎对公子您的身份有些误会,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黎晟的玉佩,为什么会在你们手上?” 他摊开掌心,露出那块蛟龙纹的羊白玉佩,“我之前去查阅了当时仵作的记录,他死时,身上并没有发现这块玉佩。” “啊…那就是很长的一个故事了。” 几缕阳光从树荫中落在阿魅纤瘦的身形上,她十指交叉撑着小巧的下巴,歪着头温软地笑了起来。 “公子想要听吗?” —— 阿魅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风卷起了杯中的残酒,萧世离沉默着将树下的酒器在桌边整理好,扭过头去看一旁的长街。 黎九几人的马车已经进宫了。鹤染街上的小贩们纷纷拖出了之前一直藏在街边铺里的摊子,原本沉寂的街上重新热闹了起来。 还没等他去回味一下此处的生机勃勃,就听得几声低笑从酒肆旁传来,萧世离回过头,微愣了一瞬,随即微微沉眸下拜。 不远处的树下,身着便服的中年男人抚掌而笑,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了。 “不必多礼。”那个男人淡淡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你是谁。这次来,是要让你帮你家主子,和我们一件事的。” —— 傍晚的烛灯昏黄,思齐宫一路上全是抱着绫罗绸缎一路小跑,忙着准备大宴的宫女们。黎九带着鬼面连躲带闪,一路走一路扔着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配饰,只留了一件火红色的大罩,就钻进了公主院。 流月被她差去取宴会上的衣物了,惊风则去了斛晚夫人那里。 不知为什么,她最近总觉得阿离这家伙在瞒着自己做些什么。 不过也就是想想,她看对方的神情是肯定猜不出来的,倒不如等他亲口说出。 扬州的晚风愈发急了,黎九忽然一阵莫名的心慌,猛的回过头。 深长的宫街点满了大红的灯笼,来来往往的侍卫宫女们从她的身边擦肩而过,他们急匆匆地低头走着,没有人去在意眼前这个红衣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来路。 明明自己才是穿越而来,理应知晓一切之人,可她还是隐隐感觉到,自己此刻就如同是被投入暗潭的一颗石子,在深不可测的暗流之中越陷越深。 “你问那个‘影星复燃’?其实是可以试一试的。” 她的耳边忽然响起万倾珠临行时的话,不由得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掌心。 “我刚刚看了,您的命格很奇特。如果对方想要复燃的对象是您的话…只要执念够强烈,应该可以试试看吧?”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自己的穿越究竟是偶然,还是一场被人精心设计的谋划? 黎九不敢细想,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掌心。 很多事情都是模糊的,但她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原主临死前的记忆。黑暗中尖锐的钢钉刺入了自己如今清晰白皙的掌心,钢针上的毒液缓缓渗入血肉之中。 身体的感觉逐渐远去,自己的四肢在男人疯狂的惨笑之中,被活活剖下。 “黎九……黎九…” 她听见对方嘶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自己的名字,捏着自己喉咙的五指痉挛颤抖,像是在隔着那具躯体嘶喊着什么似的,一遍又一遍地低语。 “不要去看他……记得…不要去看那个人…也不要答应他…” 是她如今最为熟悉的声音,黎九皱了皱眉,没有做声。 事到如今,她其实并不恨他当时的做法,只是不赞同。在亲自参与了黎家之间的争夺之后,阿离那种心狠手辣的手段,才是上位者真正需要的。 她当年是因为派系与阿离不同,在江都人微言轻,又是北凉王死后为数不多能调动扬州的北凉铁骑之人,所以才会被他找了个由头处死。 如今他们既然在同一派别,那么自己的生存安全…大概问题不大? “我会杀了你……你听到了吗?” 回忆里萧世离接近扭曲的低笑声再次回响,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似的,恶狠狠地狞笑着,“…你会死……黎九…你没有机会了…” 远处的吆喝声悠悠传来,黎九忽然浑身战栗着僵在原地。 有什么不对。那不是她熟悉的语调,他愤怒时的语气不该是这样的。 “我会杀了你……你听到了吗?” 大宴的锣鼓敲出了第一声喧哗,她忽然捂住嘴巴,蹲在地上睁大眼睛,抱住了双臂。 她听出来了。 错了,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黎九把头埋进手臂间,在心中默念着,长久地不说话。 临死时记忆中阿离狞笑着的声音,如今听起来,竟是在哭。 众人在他眼中撒下仇恨的种子,他却用来数星星。 她听见有脚步声缓慢走近,最终在她的身边站定,似乎是在低头看着她。 “小九?”一个清朗挑然的女声在她的头顶响起。 —— 黎九穆地抬起头,恰巧对上了黎锦明如新月的眸子。 霎时间风卷长街,满街通红的灯笼摇晃。眉如烟云的北疆女子悄然立在她的面前,着一身浅藕长裙,月光落在对方挽起的长发上。 她尚还在被旧日记忆冲刷的混乱中,恍惚间匆忙抬眼,竟以为见了胤然百姹楼上昭平公主那幅月下回眸的画像,一时间眼眶红的更加厉害了。 卫宁焕当日一语成谶。大哥走后的短短时间,黎锦她愈发像娘亲了。 “小九你不厚道啊!” 下一秒,眉如烟云的女子就二话不说,直接单手把自家亲妹妹从地上提溜起来,点着她的鼻尖开始哀怨地碎碎念。 “真真是见色忘亲啊,见色忘亲…瞧人家逐哥儿,都知道来了江都先来找我叙旧。小妹你呢?除了撺掇着元逐一起砸军营,就是和你那小奴隶一同鬼混。 现在你和阿离公子在扬州城出名了知道吗?酒楼里的人都说,有位打北疆来的白棠公子和他身边的俊美奴隶为了一扬州姑娘,在街上跟禁军营里的油子大战了三百回合! 哦哦,还说什么…雨夜之中公子持刀奴隶执伞,愣是夺走了人家姑娘的芳心。现在满城的待嫁小姑娘见了禁军巡守,都恨不得扑上去再被调戏一回,好一睹两位的风姿呢!” “二姐你听我解释…” 黎九被拎着后颈满脸生无可恋,“元逐那些吊儿郎当的混话你不能全信,论起这事,他也得揽一份责。 而且小妹我真诚地认为,他之所以会来找你,绝对不是因为想要叙旧。” “你也知道他说的是混话。”黎锦白了她一眼,“不提元逐,你和阿离当时在巷子里为了卫家小公主和巡守们大打出手,就没想想后果? 男装在街上鬼混被卫将军撞见就算了,你怎么还招惹了万倾珠和息案?” “…状况紧急,我再不出手,那小公主就要被对方生吞活剥了。” 对方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料到会是这么个回答。 黎九被二姐盯得发毛,揉了揉眼,咧开嘴朝黎锦明媚一笑,朝深长的宫街尽头走去,“不说了,等下小妹还要去献舞呢…等到大宴结束,我们姐妹再叙旧!” “留在江都的这一年,我有时候经常会想,当年允许萧世离留在你的身边…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宫灯之下月光明浅,她的背后忽然传来了黎锦喃喃的低语,“我以为如果他在的话,有萧家大公子身份的干扰,你至少不会像我一样执着于黎晟故去的真相。 我经常想,等到有一天我从江都回来,再寻个由头让萧世离离开…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让他陪在你身边也好。 然后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北疆的胤然城里呆一辈子,又或者闲来无事再去云州找元逐,大家一起泡温泉猎兔子,就像之前一样。 可是我错了,从听到大哥走了的那一瞬我就做错了。 后来小八的死讯传来,我忽然觉得很痛苦,却不是因为胞弟的离去。 只是懊悔那个时候,我没能在你身边。 是二姐亲手把你推上了另一条路。到了江都之后我才知道,小九你走上的这条路…远比我,远比卫家与父王,远比任何人走得都要危险。 小九,江都远比你想象得要复杂,如果你…” “二姐,我忘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黎九忽然咧嘴笑着,扬了扬腰间绣了狼纹的荷包,“我现在是修罗殿主啦!我可厉害啦…北疆的大家现在都要给我几分面子的!” 黎锦忽然怔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那个荷包上无比熟悉的纹路,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行礼。 “…黎家二公主,恭贺新主掌殿。”她最终还是单膝下跪,开口,“你一定会是一个好殿主。” 黎九没有回头,手指紧紧攥着那个装了铁片的荷包,僵在空中微微颤抖着,弯了微红的眼角。 “…锦姐姐,我和阿离都回不去了。”她垂下手臂,隔了幽深的长街低声说道。 远方大行宫外宴会的宾客们纷至沓来,那句话被缭乱的马蹄声掩盖,黎锦沉默着没有回应。 “我也是一样。” 她想起刚才那一幕,红衣鬼面的女子蹲在暗无天日的宫街上颤抖着缩成一团,远处的宫灯一个接着一个亮起,她看起来就像是一朵摇摇欲坠的烛花。 “你接下来要踏入的,将会是一场多年前的残局…二姐再帮不了你了。”她垂眸低语,朝反方向走去,那里长公主与息家的马车并排而停。 黎锦最后看了一眼宫街的方向,黎九已经远到看不见的地方了。 小九,要小心啊。 就再试一次。她默默想着回过头,抬脚踏进宴会的喧哗之中。 —— 天彻底暗了下去,萧世离一个人独自站在一处废弃的后院里,低头沉默不语。 “北凉九公主的奴隶阿离。” 只剩下几笔的“靖”字牌匾在后门上挂着,落满蛛网。中年男人临走时那句似笑非笑的话语又再度响起在他耳边,他踏过一地的铁镣血污,“现在轮到你去抉择了,我给的机会只有一次。 是飞上枝头当那封侯进爵的相,还是在扬州的烟雨间消失如一摊烂泥…就全靠你大宴上的表现。” 地上满是被镣铐锁住的宫女枯骨,他忽然双手捂住心口压抑着惨笑了起来,猛的跪在了空无一人的废院中。 “封侯进爵…封侯进爵…” 他喃喃笑着,缓慢地爬向其中的一处枯骨。那是一副很是特殊的女人枯骨,腐朽发黑的头骨上满是烧焦的痕迹,骨架上还缠绕着白色的破烂丝衣,就连身边也没有镣铐。 她就这样安静地躺在废院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却格格不入得就像是被人刻意放在这里似的。 萧世离的手腕被地上散落的镣铐磨出了血,可他却像是浑然未觉似的,向那副已经泛黑的女人枯骨伸出了双手,小心翼翼地想要去触碰。 他最终还是停住了。黑衣的北疆奴隶跪在地上长久地没有说话,远处的街角,似乎有孩童在唱着那首童谣。 三十年,白颦落,小舟回… “之前查的时候还没注意,原来是当年靖氏的遗骸…” 中年男人突然出现他的身后,他懒洋洋地靠在门檐上,却并没有看那具腐朽的女骸。反而盯着跪地的萧世离,像是想要努力从对方垂眸笑着的脸上去确认什么,继而一字一顿开口。 “先皇盛极一时的泠妃,也算是误打误撞归家了。算起来,她那年与人私通生下的小孽种若是还活着…也该是你这般年纪了吧? 哈哈哈…怎么,莫非你认识她?” “小奴不懂大人说的什么,泠妃啊靖妃的。” 萧世离爬到息诚脚边,脸上笑得谄媚,“小奴想过了,想要封侯进爵…请大人教我。” —— “…至第十六夜月满,星监观东斗有流星坠于瀚野,一念忽起,起身往去窗边。 大行长殿外石竹殷红似血,星监静默片刻推门而入。只见国师垂首浅笑,一身玄色华服,白发合眸,抱玉枕膝沉沉睡于殿下月池中,殿上雪原苍狼皮束之高阁。 卞唐十三年八月十六,国师苏坠幽以妙龄之姿,于卞唐大行宫处北凉王寝月池底仙逝。魂去归墟,终年一百有七。” “倾珠殿下可让我好找。” 黎锦揽了万倾珠的腰,笑嘻嘻地顺势下拜,劈手夺过了对方手里喃喃写着的笺本,凑在她耳边细细读着。 “又过百年,星监已修玄塔建于月池湖畔。是年卞唐大旱,继位李氏震怒,降祸于星监。当夜,星监于二十四桥下沉舟自缢,登时天降大雨,五日不止。 后世子民都言,星监沉舟那夜,月池清明无雾。扬州臣民皆见国师魂归立于玄塔之上,默然远眺北方片刻,执手摇铃起舞,大雨方始。” “锦姐姐停停停…!”万倾珠哪里受得了这个,扔了笔捂住耳朵羞得通红,“被你发现也就罢了,千万不能跟娘亲息公子他们说!不然我再不理你了!” “放心,你偷偷写戏本子的事,我绝不会告诉外人。” 黎锦咂咂嘴,看着向万倾珠投来含情脉脉目光的息案,更加用力地拍了她的肩。 紧接又转起笔,看着不远处守卫的元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且惹是生非的笑。 “那是谁?”万倾珠被她的目光吸引,谁知隔得又远看不清面目,忍不住探头,向黎锦问道。 “你书粉。”她笑得更神经病了。 万倾珠:??? —— 乌衣陌弈巷息府 息家大公子的马车已经走了有些许时段,息府主宅里偌大的书房里空空荡荡,只在窗沿处点了两灯烛火,映得窗外几根墨竹影绰摇曳。 息诚挥手,赶退了两名立于烛灯两侧手持木柄油勺的侍女,随后盘膝坐于软塌上,抬手沏了一壶清茶。 “靖府的事如何?” 娇媚的女声响起,娉娉袅袅的倩影从窗沿的阴影处走来,十三身披一件绸缎的鹤羽黛裙,跪坐于息诚对面,欠身而拜。 “阻碍。”息诚摆了摆手,“今晚那些妄图露头的杂鱼们,可能要吃点苦头了。” “那…大人可是见过了他?” “你挑得人不错。”他推给十三一杯茶,又像是回想起什么似的,看着面前的女子笑道。 “如今皇室衰微,卫黎息三家联手控朝。实则大家都清楚,一旦排除了朝中的异已,便是盟破之时。 哈哈,没想到卫家的斛晚夫人不喜露面,倒是教养出来了一个玲珑心的下属。 那个叫阿离的孩子,我确实很有兴趣。” “不过息大人对那孩子确有疑心吧?”十三谢过对面,捧起茶杯,不着痕迹地露出一抹浅笑,抬眸看着他。 “大人不是之前认为,他是曾经萧家的遗孤?” “是我多虑了。”息诚摇了摇头,回想起在废院中那个北疆奴隶的反应,“他虽然样貌年龄与萧家大公子相仿,但看那女尸的反应,却与萧家并无关系。 况且有他安插在北凉王黎钰之女身边,于我们是一件好事。” “十三又听不懂了,大人可是又布置了什么?”十三咯咯娇笑,柔若无骨的手臂缠上了息诚的腰间,歪着头神情天真。 息诚并未拨开,拿起茶杯俯首吹了吹上面的茶沫。 “十三姑娘莫要戏弄我这老人家了,息某做了什么…瞒得过朝中诸位来宾,还能瞒得过卫家的斛晚夫人和你? 凉王的小女如今有多重要…西疆的景亲王之子鸿王李攸卿,此次宴后意从摄政凉王之意,娶北凉红瑶郡主黎九为妃,不是早就在皇室内传得沸沸扬扬吗?” “是啊,留给九公主的时间不多了。” 十三拾起一旁茶案上的一枚白子,放在掌心把玩着,垂眸幽幽道,“奴家身在钦天监内的弟子暗中传言,最近卞唐天象有动。 破军冲煞,贪狼升于北,七杀出没在西…可惜卞唐千年之后,如今这象征着乱世的星耀,终于还是成了定局。 “北有凉王重兵铁骑镇守,西有景亲王一脉虎视眈眈…你们巫师说的这天象倒也是有几番道理。”息诚喃喃寻思着,忽的抬头,“那破军又是何人?” “奴家早就对您说过,息大人身怀福缘,命中自有破军相助。”十三颔首低眉,抬起的眸中星光乍亮,“放眼整个朝野上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者…中天破军非您莫属!” “…放肆!”对方一愣,穆地大笑了起来,“大胆妖女…我息某一心为国,你怎能妄言?” 十三不语,只是咯咯地笑,“呵呵…既然如今息大人,对奴家推举的这孩子十分欣赏…” 她猛的回握五指,欲将那枚白子掷向一旁的水晶棋盅中。 “那当年奴家为了保他周全,特意在北疆布下的北凉九公主这枚护子,也到了该修养回收的时候罢?” “且慢,她还有一事要用。” 息诚抬手按下那枚白子,“景亲王自当年夺嫡事发之后,便隐居西陵多年,倒也不必担心。 可他如今生下的鸿王乃当今圣上唯一的长兄,没随了其父的远智长谋,为人倒是听说与当年景亲王一模一样…皆是狠辣不仁的性子。此番前来,明是取九公主为妃,暗中恐是有备而来,想要借此在朝中争得一席之地,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故此次大宴上,万不可使凉王与此人结盟,坏我息卫长远之计。 如若红瑶郡主黎九嫁予鸿王殿下,她手中的修罗殿必然落入鸿王一派手中…自古北疆修罗殿中人只认自家主子,那可是千万条精锐奴隶!” “奴家也不瞒大人了…”她侧身低语,“斛晚夫人早有密令,若是他日红瑶郡主出嫁鸿王…暗中杀之!” “那她若是不嫁呢?”息诚微微挑眉,并未表态。 “不嫁,便是抗旨不从。” 十三落下白子,拂手将周边剩余黑子齐齐收走,默然道,“就算她是摄政王之女也难逃死罪。” —— 作者:肝完作业回来了……虚弱jpg. 狗比冰酸奶,最近肠胃炎住院了。明后两天去漫展,如果晚上有时间的话尽量更,轻拍orz —— 换了封面,我是卑微颜狗 第62章 第十六夜(中) 万千红绸在宴会上空飘荡,息案下了马车, 纹了墨竹的雪衣如练。角声再次响起, 他趁着月色抬起头,清透眸子里映出了影绰红绸间的几尾雪鹤条旗。 “…是公子案!” “看, 息家的公子案来了!” 年轻女子的惊呼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巡守的禁军们连忙上前, 将聚拢在马车旁的人们分开。他无奈地朝身侧引路的那名侍女颔首笑笑,周围王族贵女们倾慕的叽叽喳喳声顿时又大了几度。 “我们走吧。”他并未做多停留, 向着大行宫方向走去。 他路过一处侧廊, 月光之下身旁远远几位手持长刀, 红黑军装的年轻禁军纷纷低头。 息案忽然停下了脚步,停在一名禁军身前。 “且慢。”他伸手接住了一片落下的树叶, 目光不轻不缓地落在了面前沉默高瘦的巡守身上。 “这位军士名叫什么?前几日在巷子里,我们似乎见过。” “云州元逐, 参见息公子。”元逐低着头闷声回了句, 不再言语。他原本只是被营里派来宴上充数的, 没料到还会再遇见这位宰相家的公子, 一时单膝跪在地上,脑海里还有些发愣。 “哦我想起来了…原来你是那日红瑶郡主的同伴!” 息案一拍掌心, 弯腰作势要去扶他,“九公主殿下的朋友,便是我息某的朋友…况且息家与元家是故交,你这次救倾珠小公主有功,我理应感谢你点什么。” 他思索着, 从腰间解下一枚青色的翡翠玉佩,上面玄鹰盘旋,“这是我家的私佩,玉泽自然是上等的。你独自一人前来,把这东西拿去专门的典当换钱,或者给营里的那群货色露一眼,之后日子都不会太难过。” “公子怎么知道,白棠就是…”元逐连忙起身,看着息案一副了然狡黠的模样,顿时收了声默默道谢,接过玉佩。 “这个纹样…我曾经在府里的刀枪上见过类似的。”他细细观察着,皱了眉,试图回想起元宁经常拿来练习的那把银枪头上面的纹样。 奈何自己除了大事几乎不回元府,只好作罢,耸了耸肩。 “不过既然是息公子家的私佩,那纹样,很有可能就是我记错了。” “嗯?你……” 这回反倒换成息案愣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一副气质冷漠,又拒人千里之外的元家公子,犹豫片刻,试图委婉地开口。 “元家,之前是那位先生教你习武的?” “我自己。” 元逐回答得干脆利落,然后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现在的话,应该还要加上黎二公主,她最近天天拉着我当打手,对练她的马上刀…再练个几次,我估计也差不多就学会了。” “我之前一直听闻,你的武功放在整个营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如今听来,元公子果然是天赋颇高。” 息案瞬间想起这几日间,宫中关于黎家二公主盛传的那些风言逸事——宵禁午夜小心翼翼躲避着巡守,奔逃在荒郊野岭的之间的公主与年轻军士,以及第二日二公主随身携带的那把墨竹伞莫名消失… 他恍悟地看着面前这位一副坦坦荡荡的当事人,由衷地赞叹道,抬手挥退了身边跟着的几名侍女。 他对他笑了笑,“元公子认识去大行宫宴的路吗?不妨领在下走走,一直被侍女围着,息某有些乏了。” —— “确实,如元公子所说,息氏与元氏的家徽是颇为相似。” 息案在空中虚画几笔,描绘了那两个纹样,又开口,“除此之外,还有九公主那日假借姓名的西北白氏。十几年前,扬州的百姓曾经因为家徽相近的缘故,将我们并称为‘卞唐三雀’。 息氏为鹰,伴天子左右辅政;元氏为枭,日夜巡守皇城;白氏为隼,统兵镇守边疆。” “西北白氏…莫非是当年三月叛乱时,被北凉王镇杀的白盛一族?抱歉,在下少时并未在家中长大,对这些确实不熟悉。”元逐低声说道。 “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当年叛乱时父亲与挚友反目,元将军最后一战后,也远走云州舞真城,立誓此生再不踏上江都扬州。这些事,我还是从奶娘嘴里听说大半的。” 息案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又细看了他几眼,“你是长子?眉眼间确实有些像她,可之前我并没有在元将军的来信中听他提起过你。” 元逐听后,莫名苦笑了一声,“像谁?我就是个花魁生的孩子,为保元家名誉被迫带回元家而已。 至于我爹,从小就巴不得让我有多远滚多远呢…如今连舞真城里打照面的机会都不打算给我了。 虽然我也知道自古庶长遭人鄙夷,但他还真是厌恶我到了极点…自己发誓不踏上扬州半步,却把我丢到这里。 哈哈,可真是…” “…元将军想必有自己的苦衷。” 息诚思索了片刻,又想到什么似的问道,“元姜姑娘可是公子令妹?她我倒是听姑姑提过几句,说是生得机敏而貌美,一直想要见见来着…既然你与她同胞,那样貌应该相仿,不如有空先去拜见一下?” “息,息太后?” 元逐大惊,吓得一阵结巴,连忙跪地,“实在是让公子见笑…但是在下从小混迹街头,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家子。 不但没有登过什么宴会的门,连贵族间基本的礼数都太不懂,何德何能…” “那可真是太好了!” 元逐一脸被震到的表情,猛的抬头看着息案。 “咳咳,我姑姑当年未入宫前,和元将军可是无话不谈的挚友,经常在街上厮混,其实并不像朝中传言的那般内敛… 息案尴尬地咳嗽着解释,“元公子大可放心,她一定会很高兴看见你的。” 他见元逐听了这番解释后,原本冷漠的脸上,骤然惊悚得几近精彩了起来,顿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之前听宫人对他的谈论,还以为是性情狠冷之人,如今看来,不过是伪装罢了。 “但,太后她不是想认识我妹妹…”他依旧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惊得一时半会没有回过神来,脑回路还卡在之前的话题上,下意识还想要推脱。 “不,我们家的女子,其实普遍对女孩有心里阴影…”说起这个,息案突然颓废了起来,完全失去翩翩公子的气质。 “‘三月叛乱’时母亲生下一个女孩,取名息眉,当时姑姑与一众夫人也在场。 她生孕时难产,那个时候恰逢白盛攻破江都,家眷奔逃之中,那个孩子只活了几个时辰,便去世了。 母亲大病一场,整整休养了三年,在场的几位夫人也都受惊过度。从此以后息家便立下规矩,十年之内不再诞下子嗣,尽心辅佐皇室。 如今虽然十年之期已过,但是关于那个女孩,大家还是绝口不提…” —— 大行宫西,即为枯月之池。 这个原本为镇压当年李长誉杀戮之气的皇宫巨池,如今安静温柔地拥抱着自池中而起的祈天玄塔,与黎牧曾经居住的大行宫殿遥遥相望。 空中传来的笛声清冷静默,女子曼妙的黑影穿过玄色宫殿下的那片摇曳的红石竹花海,走向玄塔中。 塔门的守卫意欲上前,拦住这个身披斗篷的陌生女子,她似乎笑了一声,向着守卫亮出了了手牌。 北斗七曜的刻痕在银色小牌上熠熠发光,守卫两名的男子愣了一下,随即颤抖着下跪。 “…星监,北疆这么多年,您终于回来了。”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的守卫沙哑着嗓子开口,压低的声音难掩内心的激动之情。 女子不语,缓缓收了银牌走进塔中。跪地的守卫忍不住扭头看她,却只见她妖娆的背影摇曳,身上斗篷与黑暗融为一体,彻底消失了。 夜色中她缓缓登上了最高的那处塔层,那是一个仅能容纳两人的狭小隔间,只在东侧开了一个窄窄的观台。女子抬起头,看见无比接近的天穹之中,三颗星耀在云雾中由南至北盘旋着,愈发闪耀。 “这千余年的结局…终是如你所说。” 她向着背后的阴影低语着,那里在她登上塔楼之前,便已经被什么东西占据。女子擦亮怀中的火石,转身点亮了墙角的蜡烛,向着那处东西蹲下。 白发的娇小女子静悄悄地跪坐在玄雪花纹的地毯上,身旁环绕的红石竹盛开。花瓣红如鲜血,艳丽而妖冶。她白皙如少女的脸上肌肤吹弹可破,阖眸浅浅地笑着,仿佛已经在此沉睡千年。 女子轻笑一声,伸出戴满银铃的纤长五指,在白发少女的脸侧穆地停住。 她披着的斗篷从肩头悄然滑落,北疆女巫师娇媚的容貌在烛火下忽隐忽现,十三叹了口气,放下手举起蜡烛。 “国师…他已经走了千年,您还有什么可眷恋的呢?”她喃喃地说着,望向苏坠幽浅笑的脸,继续低声说道。 “我见到他的后裔了,是个女孩,和曾经的苏衣然一样命属贪狼,绝世的桃花煞…她也是同他一样,生来训得一手好狼,弯弓射箭时眸子明亮如月… …可是她就要死了。国师…我尽力了,但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北凉最后的贪狼命,就要死在她的宿命上了。 我马上要死了,没什么遗憾的,死于贪狼的桃花煞是我生来的宿命,我从开始就知道… 但是,那个女孩,只要那个女孩还和破军在一起,迟早要被他的冲煞之气害死——那位公子,他是天煞的孤星啊!谁与他在一起,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十三手中的红烛剧烈摇晃着,白发少女依旧沉睡着,一点火星落在了苏坠幽身前的红石竹上,鲜红艳丽的花瓣瞬间被焚为飞灰,消失在黑暗中。 十三依旧不为察觉,垂了眉眼喃喃道,向国师的遗体伸出手,“若是司命星监还在世就好了,他当年是经纬一脉最年轻的掌门,又那么仰慕您。如果他还在世,那个无人敢用的术可能也就…” 她的指尖忽然触碰到了少女吹弹可破的肌肤上,刹那间巫师浑身系着的巫铃疯狂摇晃。无数的细小声音从远方逐渐汇聚在了空荡荡的银铃中,发出了愈发响亮的铃声。 十三听着那些风中传来的细小声音,呆滞在了原地。 ——那些声音究竟是…什么? “唔,阿离你好瘦… …江南的水糕点?糯米的莲藕圆子? 不过我们北凉很少有那种鸭子的…要不我去给你抓一只鸡…” …… “九儿快去台上!他们要杀了他!” …… “最后一个。” …… “完蛋了…一会儿阿离要是看见我出门一趟把自己搞成这样,绝对又要冷着脸埋怨了。” …… “…但唯有一种情况除外。很久以前,二十四山经纬派中曾经有人提出过,一种只存在于假设中的术法,叫做‘影星复燃’。 此世之外还有彼世,彼世之人与我们同魂同命,被他们称之为‘影星’。” 苏坠幽的身形在黑暗中缓缓化为飞灰,被从观台卷起的雾气吹散。 一向气定神闲的女巫师终于变了脸色,她呆滞地看着那片此刻只剩下红石竹的空地,忽然猛的转身奔向观台。 天上的云层散去了不少,那三颗星耀依旧是在原有的地方,之间笼罩的雾气却不知何时消失了。 她愣了一下,星耀的位置没有变动。破军升于中天,七杀冲西,贪狼…贪狼在北。 若隐若现的星轨在天幕中交错…又好像有什么,已经悄无声息的改变了。 十三飞速地在心底运算着,突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靖!如!儿!你究竟都教了什么?” 出乎意料地,女人撕心裂肺喊出来的,居然是泠妃曾经的名字。十三双手用力撑着栏杆,忍住了眼前一阵阵眩晕,吃吃地低笑着。 “国师大人,这世间执着之人绝不止您一人…是我看错了。 原来真的会有人为一人,把自己的世世轮回悉数奉上…去赌一个绝不可能逆转的宿命。” 身后没有回应,白发女国师的身影在玄塔中彻底消失了。 十三看向对面的大行宫殿,宴会刚刚已经开始了。人群中穿梭的宫女们点起了灯笼,星星点点的黄色灯光宛如地上繁星。身披黄袍的体弱皇帝坐在大宴中央,向着围绕在他身边,皆带笑意的臣子们敬酒。 宛如被兽群环伺的羔羊。 作者:忙里摸鱼更了一章,咸鱼本咸苦哈哈地准备考试去了,,, 第63章 第十六夜(下) 无数红石竹在风中静默地盛开于玄色宫殿面前的空旷野地上,眺望着远处宴会中的宾客们。 盛开了千年的花野上寂静得没有声息。打远处, 各族进贡来的家奴舞者们在隔间内梳洗完毕, 饮了净口的桂花水后踩着雪白绢袜,小步挪移穿过深长的宫廊。 廊上早早地被侍生们铺了金黄底面的雪鹤地毯, 舞者走路时婀娜摇曳的影子被挑好的红色灯笼一照,在深夜中显得愈发迷离恍惚。 仅仅距离百余米处, 两名盘着双耳鬓的黄裙宫女正垂首抬肘,细细扶了一身雪鹤牡丹斑白头发的宁氏, 恭谨不语。 “听闻赣南洪家出妙人, 今日本宫细细端详下来, 皇后娘娘果真是名不虚传。” 金杯觥筹的阴影在屏风间交错,息茗施施然立于那处绣满兰花的影面后, 右手攥了一绣了红白金鱼的绢子,侧首替面前还略显稚态的女孩插好鹤羽金钗。 “可我哪里比得上太后娘娘。”女孩小小的身子被裹在江都皇室工匠精心制作的繁重金鹤长袍中, 低头带了愁容嘟囔着。 那是一个仅仅称得上是清秀的瘦弱十三四岁女孩,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宴会繁华的气势镇吓到, 她细长的眼角两侧下隐隐透着红晕。洪氏女的眼梢微微下垂, 满怀艳羡又羞涩地打量着镜中仅略施粉黛便足以惊动旁人的白皙柔美的年轻太后,“您是息家唯一的女子啊…是江都第一的贵族世家之女。 洪家不过是一门江南小族, 如今能成为皇后已是不敢想,又怎能…” “娘娘,我们都是皇室的女人。”额前贴着雪穗的年轻太后微微弯曲身子,将一根极细的金丝夹入女孩暗黑的头发,看着它在自己指尖被轻易捏出了柔韧宛转的形状, 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还记得你来第一天,路过宫中的那处荷花池吗?” 她执绢走了半步弯腰立好铜镜,在洪氏女的身旁蹲下。昏黄烛火在两人的侧脸旁摇晃,息茗拿绢子细细擦拭着女孩脸上多余的脂粉,绢角的红白金鱼映在镜中,宛如游动的活物。 常年的深宫生活将曾经如茶的明朗少女褪色成为疏冷的贵族太后。洪氏女听了点点头,像是想起什么般,脸上扬起一丝喜色,“我知道,听宫女们说,那个金碧辉煌的池子里,种满了漂亮的荷花。 每逢夏日结束,都会结很多很多的莲子,是御厨们做消暑羹的原料呢!” “呵呵…”息茗忽然极轻极轻地笑了,她蹲在女孩面前,拿指尖一点一点理好对方的华服,摇了摇头。 “皇后娘娘,您错了,我要让您看的可不是荷花…是掩藏在池中的那些金鱼。” “…金鱼?”洪氏女迷茫地看着镜子,皱起眉,“可是在那个池子里,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金鱼…” 宴会的锣鼓声再度敲响,息茗苍白的脸映在铜镜中,美得不似常人。 她拿指尖托起了女孩瘦弱的侧脸,修长的指甲扯着绢子上红白相间的几尾金鱼,幽幽地吐气如兰。 “娘娘,在这个皇宫中,很多年轻宫女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可是她们却一直都活着…活在皇城中那个庞大的,由黄金与珍珠制成的荷花池子里。 那些金鱼是那么美,她们因为美丽而被人圈养,在池子里锦衣玉食地活着…等待有朝一日,荷花凋谢果实被人捡走,然后在某个夏日结束后,游人们低头,看到她们红白的尾翼从枯萎的荷花池里扫过。 可是江都的夏日一直都很长,荷花似乎永远都凋谢不完,于是,她们就等啊等,等啊等… 但是那个池子是那么金碧辉煌,很多的金鱼很快就忘记了她们究竟是谁,甚至她们根本就等不到夏日结束,就死在了池中的淤泥中,悄无声息地消失…” 洪氏女的脸色逐渐变得惊慌,她煞白着脸色摇起头,“可是,可是太后…我从未…” “曾经本宫以为,我会是江都高高的山茶酸枝,在西疆最荒凉的沙土上盛放;后来我想,我将会成为皇宫池中的一朵荷花,花开花落,皆随我愿…” 息茗突然笑了,她穆地松开抓着女孩的手,将唇凑近她耳边。年轻太后的指尖莫名在颤抖,绢子上的红白金鱼在镜中妖冶游动。 “孩子,记得…你要去做一条聪明的金鱼。” “可是…”被称为皇后的女孩犹豫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忽的停住了。 “恭迎宁氏太皇太后入坐——” 颤巍巍的老太监吊着尖嗓在夜色中费力地叫着,息茗闻言转过身,隔着屏风默然低头,朝面容慈祥的老者温和下拜。 “儿臣见宁老太太好。” “茗儿,哀家今日的生辰宴,可是又来晚了么?” “不,您一向很准时。” 息茗温言抬头,“摄政王正在外面和卫将军饮酒,北凉,西疆和万家的人已经提前到了…只等您出现。” “哈哈…那哀家倒要好好期待一下今日之宴。” 宁氏推开宫女搀扶的手,笑着搀起她,又细细端详着一旁满脸写着羞涩与胆怯的小皇后。 “皇后娘娘莫要多想些什么,我们兆儿天资虽然钝弱,却是个执著的好孩子。 有你在身边帮衬,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可是…我曾经听教书的太傅说过,如今这个世道,执著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洪氏女抬起眉眼,望着老妇小声说着。 “是呀,对卞唐的皇帝来说,执著并不是如何必要的品质,它甚至都不如城上的一片军甲来得重要。” 息茗听闻没有说话,只是攥紧了手中的绢子。宁氏的眉梢弯了下来,她闭上浑浊的眸子,笑得依旧慈祥,“可是对于我们女人来说,执著是对如今皇室唯一的忠诚。 哀家自十岁进了这宫,也曾终日像你这样卑谦谨慎,生怕出半点差池。那个时候朝中风云之人,还是当年的萧老宰相。 宁家无权,我虽为皇后,却只能依附于萧家的恩泽之下。我那个时候便立誓,我宁氏此生,便是卞唐的女人。 …整整八十年了,西疆乱止,棠仪远走北凉,萧家被灭,多少故人来了又去,大殿中央的那个位置哀家夫君坐过,嗣仪坐过,如今轮到了兆儿。 洪儿,你要记住,你眼中所要看到与守护的,绝不只是一个男人…你是皇后,你要看到的,永远都是他背后这个浩浩皇城。” “…儿臣好像明白了。”洪家小皇后点点头握拳,努力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儿臣会努力的,我和阿兆,一定会成为很好的皇帝和皇后! 我们一定会…一起守护这个天下!” —— 大行宫中的一处偏殿内灯影辉煌,无数茜纱自空中的雕花悬梁垂地。 窗外忽然风起,刹那间满屋薄如蝉翼的茜纱顿时随风起落,红衣鹤羽的年轻女子在床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光脚挑起一旁的薄纱,翻身坐起。 “…北凉九公主的品味,果然非同于寻常贵族小姐。”她兀自咕哝着,撑肘半趴在床边,挑眉瞧着面前正背对着她换服的墨发男子。 窗边月光倾泻而下,对方在窗前跪得笔挺,没有回应女子的话,只是垂首将桌上一个金色狼纹的半面覆在脸上,将几缕碎发压好。随后看向一旁的墨笛。 女子见对方换衣换得一本正经,百无聊赖地躺了回去。紧接着咧嘴一笑,抬起修长白皙的长腿,微微探身,用脚尖一下扯开了对方刚刚系好的腰带。 红纱纷飞,男子肩头的墨色华衫瞬间滑落,露出雪鹤纹的轻宽内衣,消瘦的身形几乎尽显。 对方仅仅是愣了一下,随后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倒也懒得再披华衫,抓起年轻女子的脚腕跪在床边,狼纹半面下的深色眸子弯垂似月。 “别闹,等下你还要献舞。” “可我看这位被迫吹笛的乐伎大人…不也是气定神闲? 有一说一,大人你穿这身衣服倒是很合适。” 女子自顾自言语,沾了金箔的指甲缓慢地覆上了男子的侧脸,看着他依旧毫无察觉般地低着头,将一串银铃系在自己脚腕上,不由得郁结。 她转着脚腕想要挣开对方的手,“说来倒也奇怪,为何夫人会执意指你奏曲?莫不是你又做了什么…” “黎九,你就差在脸上写满‘大爷快来玩啊’六个大字了…” 萧世离感觉到对方那双爪子已经挑逗般捏住了自己下巴,没抬头,自顾自整理着那串银铃,“你大可不必如此,我什么身材,你在胤然又不是没见过。” “还不是你自刚才起就不理我。” 黎九翻了个身,收回脚腕,抱着双膝坐在床上,蛮横地捏着萧世离的下巴逼他抬头。 “本殿下最近一直在思考,是不是我一直都对你太好了,导致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嗯? 男人,身为本殿下的家奴,你最近的态度,很是嚣张。” 不知是不是错觉,萧世离的眉角似乎跳了一下。他保持着这个被捏的姿势默了两秒,才终于开口。 “殿下,您以后请少从元逐那里看些霸道王爷娇神医之流的戏本子…从各类方向来讲,对我们都好。” “哦?区区家奴还敢顶嘴?” 黎九显然心情不畅,嘴上还是调戏着,一个闪身腰部发力,翻身将对方摁在身下,嘻嘻笑着调笑,“娇神医今晚别走了,本殿下近日身体欠佳,需要好好吃点东西补补身…啊!” 萧世离的表情难得狰狞了一瞬。他拢着黎九的手腕,趁着面前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猛身坐起,双臂将对方牢牢制在床沿与红纱的狭小空间内。 “元逐那浑蛋到底都教了您什么。” 他腿疾彻底痊愈之后便一直跟着惊风训练锁刀,身上气力生了不少。黎九来扬州后倒是只顾着逗乐摸鱼,怠惰了武艺,一时竟然没能挣开。 “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他此刻心头有事,手下忍不住用力了几分,深色的眸子里像是压抑着什么,几乎是嘶哑了嗓子,吐出的话支离破碎。 “…你是阿离?” 黎九恍惚了一瞬,呆呆地看着面前金色狼面,已经彻底出挑成临死前记忆里那个模糊身影的男子,刚刚平息下来的记忆再次汹涌出现。 “我…对不起…”她突然痛苦地捂着头,试图阻止即将混乱的思绪。 “她死了。” “杀了她…那些就是本王的军队!” “谁敢拦朕,朕就亲手杀了他。” “西疆来报——北凉红瑶郡主,黎氏九公主殿下…薨!” “她…死了。” “哈哈哈哈…陛下,她又死了!” 似乎有男人在崩溃地大笑,无数的人在她的耳边冷笑着低语,年轻的公主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她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黑衣男子孤戾不屑的面容。 “…萧世离!” 她听见钢钉入骨的噗嗤声,自己的声音在几近扭曲地大喊,“我恨你,恨你…我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折磨我! 你已经是宰相了…这卞唐还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 “你,我就永远都得不到。” 男子又开始吃吃笑了,“黎九,谢谢你的奴隶们。相信我,我也是奴隶出身,一定会好好对待他们的。” “可我根本不认识你!” “哈哈哈哈…没错!你根本就不认识我!” 前世被挖去双眼,根根钢钉刺入心口脾肺的剧痛突然袭来。 黎九眼前一阵阵发黑,不由得失措慌乱地向前伸出手胡乱摸索着,胡乱说出的话语竟然带了哭腔,“对不起,萧世离…对不起,你放过我好不好,我好难受…” “…九儿?你…”她听见男子惊切地低喊声,顿时胸口一滞,眼前昏黑支撑不住般直直倒去。 在意识的最后,黎九感觉到自己倒在了一片弥漫着北疆雪原特有的,冰冷气息的石竹花丛中。 紧接着,她终于抓住了一双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手心颤抖,烫得像是未烧尽的余碳。 —— 似乎是幻觉,她看到胤然城外的石竹花丛之中黑袍的年轻帝王独自站立着,俊美的眉眼孤冷入骨。他似乎听见了什么,缓缓回头看向身后的灰发少女,身旁红石竹浓烈似血。 “…那就叫大黎。” 大雪纷飞,被披风遮挡面容的少女朝年轻孤寂的帝王低语,“乱世刚尽,她已经永远不能再回来了。可您还要继续为了身后的子民去活着,总应该要留点什么去记住她。” “她总是说‘黎民世族,不分贵贱’。” 黑袍帝王似乎是力尽般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抚上了一片红色的石竹花瓣,嘴角扬了一下,“当年萧家全族被屠,是她把朕从漆黑腐臭的奴隶场里捡了回来。 我在她身边守了整整十夜,最后还是决定离开…我知道,她带兵来扬州的时候一定会忘记朕,可我又怎么会忘?” “但她死的时候,是恨您的。” 男子依旧沉默不语。灰发少女见状,穆地朝男子跪拜,痛声道,“陛下!鸿王早在五年之前,便已经已经被您处以溺刑,尸骨注入沸银,沉进大殿的金銮宝座之下了。 三耀将熄,往日之事不可追…莫要再试了。” “最后一次。” 大黎的帝王漠然抬起头,看着夜色中摇摇欲坠的唯一一颗星耀,沉默片刻道,“朕是大黎的皇帝…我能救她回来。 到那个时候,她将会是朕的皇后。” 成排的黑衣守卫手持长刀围成一圈,低头跪立在孤戾残暴的帝王周围,他们露出的手臂上还有被烫过后未除尽的红色奴印,面部玄铁的狼纹面具在雪地上反着冰冷的光。 什么声音都没有,呼啸的风从胤然无边的雪原上一阵又一阵地刮过。 灰发少女在石竹花丛中沉默地低头跪拜,而在她的面前,年轻孤戾的帝王则抬头怔怔望着星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最后那句话。 “朕是大黎的皇帝…我能救她回来…” “我能…救她回来…她将会是朕的皇后。” “她将会是朕的皇后…” “您是破军!那是天生的孤煞命!”灰发少女终于忍不住这压抑的气氛,抬头冲他喊了起来。 “陛下想要成为皇帝必须!要吸尽周围所有人的命数…这不是陛下的错! 萧世离,那么你经历了多次的轮回,亲眼看见了那么多次她的死亡…还不够您理解您母亲口中所说的命运吗?!” “你们巫师口中所说的命运…就是与珍视之人百世千世地分离吗?” 黎九隐约看到面容孤桀的帝王像一般孩子低声吃吃笑了起来,然后抬头,无比认真地看着灰发的娇小少女。 “万起居,你倒不如直接告诉朕,说朕仅剩的魂魄已经分崩离析,再经不起哪怕半次轮回。那样,我还说不定会佩服几分,起居令您如今的胆量。” “曾经我以为只有东海一脉,对故人的执念才会如此深重。所谓爱人远去,那只是我们作为长命之人的诅咒。” 万倾珠苍白着脸色起身,看着依旧蹲在地上,深情注视着眼前一朵小小石竹花的帝王,似乎咧嘴凄惨地笑了笑,通红着眼睛吐出几个字,“哈哈哈…恭喜陛下,您终于疯了!” 她僵硬地转身,正欲转身离开,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令人骨痛的剧烈声响,顿时定住了。 北凉的夜风忽然吹散了一地石竹花,灰发女史官回过头,看见背后自登基以来,一直孤身一人的帝王倔强地跪立在地,被自己配剑彻底击碎的膝盖处鲜血疯狂涌出。 “刚刚朕努力了。”帝王疲惫地抬起头,似乎看了一眼天上那颗微弱的星耀,“但是我似乎,已经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万倾珠张了张嘴,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个疯子…”过了很久,她艰涩开口,别过去了脸。 他自嘲般喃喃自语,“…我,萧世离,早在被关进奴隶场,被看守们嘲弄般地挖去膝盖骨的时候,就已经疯了。 朕还记得,那个雪夜里,我遇到了她。 萧家灭门,那个时候我被流放到北疆的舞真。几个奴贩见我腿不能行,在深夜里,把我像狗一样扯着头发摁在地上,拿还散发着腥臭绑鱼的麻绳堵住了嘴。 然后用脚,用力在地上磨着踩断了我的小臂。 我痛到发疯,也恨到发疯,却只能睁着眼睛死死瞪着周围的人们。如果我还能动,我一定会爬着杀了他们!我才不在乎接下来是被乱棍打死还是被活活剥皮! ——围观的看守见了,就用撕下来的布条绑住我的眼睛。接着他们嬉笑地看着奴贩,把我的头摁进还飘着死鱼的水沟里,一下又一下地溺进水里,折磨取乐。 呵呵,北疆的水真是冷啊…然后我就听见她的声音了。 她那晚骑着马,打马回府的时候经过人群。 奴隶贩子们对我嘲弄地辱骂惊动了她,她见状大笑着提弓,挨个射断了奴贩的手脚。随后跳下马,拖着几具奄奄一息的尸体,冷笑着摁在水沟里杀了他们。 ‘哈哈,看看这座城!’我听见她在不屑地大笑,‘多么繁华热闹,我可真是太喜欢了!’ 原本哄笑喧哗的人群安静了。我再次睁开眼时,看见她正抹去自己脸上的血,蹲在我旁边仔细盯着我看,眉间绘了一朵艳丽的石竹花。 我终于看到她了,她杀的是官家的奴贩。但是她的衣服,她红黑狼纹的华服裙子…她也是官家的人! 我的脑海中全是疯狂的杀意,几乎是下意识冲她的手腕咬了上去,也不管赶来的看守们怎么疯狂拿鞭子击打,依旧死命地咬着。 “行了,这小狼崽是饿疯了,想吃肉呢。” 她做了一个‘止’的手势,看着自己隐约出血的腕骨,却忽然噗嗤笑出了声。 我被她这一笑给吓得停止了动作,松开嘴呆愣在原地。我看着周围的人,那些冰冷而嫌恶的目光,让我瞬间意识到了自己刚刚究竟做了什么。 我沉默地低下头,心中什么也不想辩解,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她没理其他人,只是摸了摸我被鞭打出血的侧脸,接着弯下腰去检查我的小臂和膝盖。 ‘喂,这里还疼吗?’她轻戳了下我的膝盖,见我没有回应,开始蹲在地上无聊地自言自语。 ‘瞧他们把你折磨成什么样了…就这点咬人的力气,还想靠激怒我来求死? 因为我让你这种东西活下来? 那你也该跟我回府好好养伤,然后再考虑杀我吧?’ 我睁大眼睛抬头看她。她见我如此,居然嘻嘻一笑,又把还带着咬痕的手腕伸了过来。 ‘喂喂,小狼崽。你跟我回府,我就再给你咬?’ 她这么说着,毫不犹豫地拉我上马。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在那个夜晚,我亲眼看着官家的守卫将她的府邸围了起来。 火光冲天,狞笑着的奴隶贩子们打开了外面的门,她就这样被冲进来的舞真奴隶们乱刀砍死…一刀,又一刀,直到那个红衣的北凉公主身躯血肉模糊。 朕被剩下的奴贩们死人一样丢出来,趴在雪地上垂死喘息着。 我挣扎着抬起头,她的弓就落在我的手边。我一点一点挪向那具尚还温热的尸体,擦去她脸上的血。 我这才发现,如果她能继续活下去,一定会是整个北疆…不,她甚至会是整个卞唐最美的公主。 我用接好的断臂环着她——那是她刚刚才嘟囔着接好的,紧接着倒在了雪里,仰头看着夜空。 大雪无声地落在朕的眼睛里,痛得刺骨。我看到北方的尽头,刚刚亮起的贪狼星逐渐熄灭。 … 说来也奇怪,朕曾经以为,萧府是整个扬州城最安静的宅府。因为在那里,从来都没有过欢笑,也没有交流。 可是当晚,我环着她逐渐变冷的尸体,忽然发现这个富丽堂皇的公主府,才是彻彻底底的空荡。 她的身边,什么都没有。” “不要说了。”万倾珠眼中闪过一丝挣扎,通红着眼睛开口。 帝王顿了顿,他一片沉寂的眼底忽然满是温柔,接着开口道,“后来朕称帝了,我召集整个大黎的能人异士,想要救她回来。 …我成功了,我重新回到了那个雪夜。于是那晚,我有意激怒她。她气得几乎想拿鞭子抽我,举了半天,却还是扔了鞭子,把我留在柴房里自生自灭。 之后,我在门外的雪里足足守了她十天。真是太好了…那十天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雪停之后我陪着她在府里读书。我们教习那些最下贱的奴隶们武功,听她笑着说‘卞唐如今虽衰,但它的子民都应该活下去’… 灰发女史官猛的转身,朝对方走去,“我让你不要说了!” “然后在扬州,朕又失去了她。” “你以为你经历的这些我都不知道吗?!” 万倾珠忽的涌出大滴大滴的眼泪,她握紧了袖口,对着脸色倨傲默然的孤傲帝王一字一顿吼道,“息案死后我跟你一样,试图靠轮回来改变那个结局…我放弃了,我以为你也放弃了! 可是我每次在这里看到你,都看到你一遍又一遍地击碎了膝盖,然后听你说着她每一次都是怎么死的! 每一次,每一次!我早就不想再听了!” “是吗?” 帝王无声地低笑,低下了头,“原来,那么多轮回…我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都做过什么了。” “放手吧。”万倾珠叹气,“至少我能还在这里听你说话,陛下非要把自己落得孤家寡人,才肯罢休吗?” “哈哈哈哈…丢掉你假惺惺的怜悯吧,我早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了!” 大黎的帝王忽然不屑而狂妄地大笑了起来,“万倾珠,你可真是我见过最虚伪的女人! 给朕拿出你袖里的刀!息案死了多少年了…我倒要看看,你这次,还有没有胆量来杀朕!” 大雪之中,灰色影子穆地闪动。 黑袍孤桀的帝王迎着风雪高傲地仰起头,不屑而残忍地冷笑着。在他的喉结处,正堪堪停着一把锋利的西北军刀,漫天飞雪在刀尖处冻结为冰刃,毫不留情地刺入了皮肉。 “哈哈哈…奉劝你一句,万起居。” 远处的守卫军队依旧沉默,萧世离跪立在地桀桀笑着。他因为言语而起伏的脖颈渗出几缕鲜血,随风落在了身边积雪的红石竹上。 “你最好快点动手,起居令之前呈上来的草拟被朕给当成召回她的凭据烧了。 很快,朕将会迎来最终的死亡。” “你果然疯了。”万倾珠站在花丛中,灰色长发从落下的斗篷中露出,在暴雪中疯狂飞舞。 她漠然地看着面前双膝处殷红一片,依然跪得笔挺的瘦削帝王,手中军刃平稳如山。 “那份起居令,是我随手拿少时写成的戏本编的。她就算受感而来,除了人名,其他的什么也不会知道。 陛下,我们都要因为你的愚蠢与疯狂死了。那不是寻常带着记忆轮回的返魂术…易轨之术,万象回溯。你死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将被带回最初。 而你,将伴随着这次死亡,永远失去记忆与转世的资格。无论易轨是否成功,你都无法回头了。” “我不在乎。根本不需要记忆,只要再次看到黎九我就会爱上。” 他突然眯起眼睛,调侃着,“况且,你那个乱七八糟的草拟我阅过,很符合她的口味。” “你…!”万倾珠气结,“她会以为那些都是真的!” 萧世离咧开嘴角,深色的眸子里像是烧着冰冷的火,喃喃着,“万倾珠,我所剩的魂魄已经经不起普通的返魂了。 我从来不信命。所以最后一世,我要让你们巫师口中一切的宿命都被打乱。 这一次我亲手杀了她,等她再度醒来,会彻底惧我,以为是我的残忍让她送命。 她的性格不会允许她坐以待毙…我要让她拼命活在被我所杀的阴影之下,自己与我结盟。 知道吗?那么多轮回里,我在她眼中,最初只是一个卑贱的奴隶,最后,也不过是一个暴戾的权臣。 朕从不奢求她会爱我…你说我疯了,但我只是想要她活着…只要她能活下去朕成为她永远的恐惧也无所谓!” “但是陛下,你就要死了。” 灰发少女打断了男子不屑置辩的喃喃自语。 她通红着眼睛挤出了一个冷笑,“哈哈…我终于可以亲手杀了你,给息案报仇…” “小公主,话变得这么多,心怎么还是那么软。” 黑袍瘦削的帝王突然在风雪中温柔地笑了。万倾珠愣了,她浅色的眸子穆然睁大。 暴雪中,她突然记起来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合欢树下,红衣的北凉公主还没等手上的烫伤膏干透,便风风火火冲出门。结果不小心将多余的茶水倒在了华衣华服的东海小公主身上。 她见对方哭得满脸泪水,急得抓着手帕手足无措,手忙脚乱地擦拭着。 在她的身后,那位被树影遮挡一直注视着她,眉眼柔弱的宰相无奈地走出来,向她恭谨地一拜。 她想起宫中那些对这位奴隶出身,背弃盟友,一路靠卖弄手段爬上如此位置的男子的鄙夷,不禁吓得后退一步。 可他只是安静地蹲下身,接过北凉公主狐疑不决着递过来的帕子,慢慢把自己衣角的污渍擦去。 “二位殿下宽心,阿离自掖庭出身,一直都很会照顾人。” 他这么说着,将沾了茶字的帕子收好,定定看着北凉公主微笑,“九殿下若是不嫌弃,下次路过寒舍,务必来找离某拿一副膏药来…如何?” … 如果,她还活着…女史官无力地想着,再度看向了他。 但仅仅是一瞬,接下来帝王在风雪之中大张开双臂,高傲地冲着少女扬起头。 “不来一个老朋友之间最后的拥抱吗,倾珠殿下?”他黑色的长袍被暴雪吹起,冷声大喝道。 “不了。” 她跪在身形消瘦的帝王面前,双手伏地大拜,小声说,“息案如果知道我抱你,会生气的。” “呵呵,那朕可真是孤家寡人啊…” 他似乎有些寂寞地说着,低下头,眸子固执而倔强地盯着眼前的一朵红石竹。 胤然的风雪呼啸,那朵娇弱的石竹终于像是承受不住似的,剩下的几片殷红花瓣散在了空中,逐渐飘远。 大黎的帝王最后笑了一下,垂下双臂合眸。 “这次,该换你来…”男子低声嘟囔着,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乍起的银光在风雪中闪烁,帝王消瘦的身躯向后倒去,直直倒在了雪地里一片殷红似血的石竹花中。 —— 黎九紧闭着双眼,后倒在了萧世离的手臂上。 “殿下,你怎么样?!” 萧世离大惊,看着直直倒在自己怀里的黎九。他这才注意到少女的额角上布满细细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而颤抖,浑身竟像是水浸了一般。 他眸子阴沉了一下,抬头看向窗外的星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东西,低下头。 “醒醒…”金色鬼面的男子低声说,“你睁开眼看,我就在这里呢。” 少女似乎挣扎了一下,裹着腰肢的金鹤束带上铃铛一阵阵晃动,艰难地转醒了过来。 黎九浑身仍然不断地冒着冷汗,她脸色苍白地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一向清明的眸里满是混乱与无措。 “阿离…” 女孩把头埋在萧世离胸前,轻声喃喃着,眼神迷茫,“我刚刚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你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然后我们又回到了胤然城外。我赤着脚,在刮着暴雪的雪原上大声喊你的名字,叫着阿离,阿离…可是你却一次都没有回过头。 萧世离…你就在这里对吗?” “嗯,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萧世离点点头。 “所以…世世分离吗?” 北凉的公主轻声说着抬起头。她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窗边忽闪的昏黄烛火,在寂静的房中竟像是骤然升起的太阳。 宴会吹奏的丝竹舞乐顺着窗外晚风卷了进来。屋外的宾客们在喧嚣着敬酒,风将遮挡着两人的红纱吹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戴着金色鬼面的男子低头看着怀中的红衣女孩。 “再告诉我一遍。”黎九轻声说,“你是谁?” “我是萧世离,殿下。” 窗外酒杯碰撞的声音逐渐远去,女孩忽然将嘴唇封了上去,封在了男子轻抿着还想说些什么的薄唇上。 “够了。”她抬起双臂环住对方修长的脖颈,拿指尖抚摸着他的侧脸,仅一下就扯开了面具的系绳,“…只要有这句话就够了。” 黄金的鬼面落在铺满锦缎的床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感觉对方消瘦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颤抖着垂下手臂,像是要拥进骨肉般地紧紧环住了自己的腰肢,更加用力地吻了回来。 北凉的公主感觉男子的舌.尖带着疯狂与血腥气虔诚地挑开了自己唇齿,几乎是挑逗地引导着自己向下堕.落,不由得放松了身子,任由对方将自己越拥越紧。 “小狼崽子学得挺快…”她呢喃着同样用力环住了对方,一直紧闭的眸子里不知为何,涌出了一滴眼泪。 “我…” 萧世离忽然像是记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他喘.息着松开了环着黎九的手,低着身子跪在床角,深沉的眸子却直直地望向黎九,满是试探与执着。 “殿下,主人…我…九儿是我一个人的。你一定是我一个人的,对不对?” “你在瞎想什么,我啊…当然是你的啦!” 黎九笑了起来,她安静地侧坐在床头,眼神真诚,笑得天真而残酷。 仿佛一瞬间,像是那个北疆雪地里的公主又回来了,但却带回了滔天的血雨。 “萧世离,我红瑶郡主,摄政王的小女儿黎九,在此夜与你定盟。” 她朝男子伸出了手,语气坚定得像是可以改变所有沉淀的光阴,“从这一刻开始,到黄泉归墟,我都将与你在一起…彼此永不背弃!” “彼此永不背弃!” 他重复着拉住了女孩的手。窗外云散,一直于空中幽灵般游荡盘旋着的西北七杀星骤然亮起,与中天破军遥遥交错呼应。 作者:—— 万更,感动中国,终于亲了! 害,在姓名里挖的坑终于填了,流泪猫猫头jpg. 第64章 鹤鸣狼啸 大行宫外,红石竹上满天繁星。 大殿烛火通明, 身披垂地青襦白服的卞唐臣子与贵族们在铺着鹤羽金丝的毯上饮酒, 透明的酒液在碰杯中溅起,洒在了黄金滚边的桌毯上。 欢腾之中, 身着雪色轻衣宽袖的舞女们在跟随黑衣男乐伎的笛声幽幽起舞。 清幽笛声盘旋在殿内,几名已有些醉意的年轻贵族们扭头看去, 只见一名墨发玄衫的白皙男子坐在殿下的阴影处,头戴鎏金半面, 手持一支雕银墨笛缓缓吹着, 身形一时竟辩明不清。 “归去兮, 归来兮…江畔谁采莲?” 领舞的雪衣少女轻笑着踮脚上前半步,合袖仰头缓缓地唱着飘渺的歌。那是一首江都风靡一时的雅调, 虽不是当下时兴的新曲,却胜在词曲别致悠远, 倒是在昔日皇室的贵族之间传唱甚广。 “缨宁长公主此次布置有心了。” 息茗望向皇帝身旁眉眼悠远的宁氏, 又抬头看向坐于自己右后侧, 微扬嘴角金衣雪兰的华贵女子, 弯垂了眸子。 她看着殿下起舞的雪衣女子们,侧过身对身边的长公主轻声开口, “我还记得这首曲子…是昔日皇城里妃嫔女子们在夏日的莲池边经常同唱的。不论是长公主与我,那些清悠午后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啊…” “太后娘娘喜欢便好。” 头戴双鲤金钗的貌美女子扬起袖子掩嘴而笑,“宁苓不才,能够宽慰几许在座的臣子娘娘们,便是天大的福分了。” “那个乐人。” 她看着已经换至下一曲, 笛声轻巧如细雨点地的长发男子,惊诧道,“奇了,他生得年轻,怎的连这首也知? 那人吹的…莫不是泠妃当年亲自写就的《雪阳曲》?” “…邙风吹塞上,江南雪烧城;饮罢河山绝命书,春来又度万户燕…” 温柔悠长的笛声中,卫宁苓似是想起什么般,难得眯起眼睛轻哼了几句,“靖如儿作这首曲子怀念两位先逝公主的时候,怕是万万没想到,白盛叛乱的短短一年间,她也会香消玉陨在那个晚冬大雪的夜里。 可惜啊,卞唐严冬里的三枝小花,终究是没能熬到下一个春天…” “她当时还怀着身孕。”如今的息太后也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眼神微动。 “十月临盆,皇城里的太医和星监们都说,那将会是个男孩。 先帝少子嗣,若他能活下来…兆儿现在,也应该会有个皇兄。” “娘娘,想想当年她是怎么死的。” 长公主笑得愈发意味深长,“私通之子,血脉不洁,就算他流的同样是皇室的血又如何?活下来于我们而言也是一场噩梦。 别忘了前任大星监说的话,‘若是女子也就罢了,他若生而为男,命里怀的可是足以毁灭整个卞唐的天煞!’ 所以…那个孩子注定要死!” 息茗想起了那个终年将身影遮挡在星监灰色斗篷下的窈窕身影,心头穆地一动。 那个神秘如烛的女人在说下这个预言之后,便彻底消失在了扬州的夜色中。 没人说得清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离开。 —— 曲至终幕,她看着殿下的玄衫乐人收了墨笛,沉默着退进阴影处。长公主身侧那位已过而立,仍然身姿俊朗的万家家主牵着头戴流苏银纱,身着拖地粉裙的娇小公主,从座席处款款走了出来。 一阵喧嚣,无数的珠宝黄金紧跟着被运上了大殿,满眼的琉璃珠玉,斗大的夜明珠…最后运上来的竟是一只足足一人高的黄金雪鹤! “好!”殿上的年轻皇帝率先用力拍掌,笑了起来,“万家东海归来,令朕着实眼界大开。万氏一族不愧我卞唐臣子,不愧我卞唐风范!” 万家家主微微躬身笑而不语,只是拽了拽小公主伸出来的手。 众人惊讶狂喜的目光之中,万倾珠轻踮脚尖后退半步,双手拎起长长的裙角,朝殿上众人单膝下跪,深深弯下了腰。 “太后娘娘,这是瀛州东海的礼节。”卫宁苓长公主悄声对着同样震诧的息茗太后低语,“小女自幼一直在瀛州长大,近来刚到江都,这是她第一次在如此之重的宴会上露面。” “陛下,这是…献给太皇太后的贺礼。”娇小的女孩软软地说着,起身走至那只黄金雪鹤面前,停下了脚步。 “哦?哀家的礼物?” 宁氏颇有兴趣地看着殿下银纱蒙面的小公主,“万家已经给了如此丰厚的大礼…这位小公主,你又要送给哀家什么?” “…太皇太后,您看。” 兴许是众人期待的目光太过灼热,万倾珠显然有些怯场,却还是踮起脚尖,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只黄金制成的雪鹤,口中念念有词。 息茗离殿下较近,听见对方那些低声念诵着的音节,第一个反应过来,扭头看向长公主。 “公主殿下是…!” “现在飞吧,漂亮的小鸟儿。”她结束了最后一个音节,松开双手。 瞬间,嘹亮的鹤鸣声响彻了整个大殿。 在所有江都贵族震惊的目光之中,黄金雪鹤竟然扬起细长的脖颈,优雅地伸展翅羽向天而鸣。 “它在飞…” 座下的一名年轻臣子颤抖着睁大双眼喃喃自语,他望向于殿内翱翔的黄金雪鹤,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臣子向着殿上的新帝高举起双臂,“陛下,它在飞!那只雪鹤在飞! 这是,这是陛下的圣明上感于天,天在佑我卞唐昌隆啊——!” “陛下圣明,天佑卞唐——!” “陛下圣明,天佑卞唐——!” 一直坐于新帝左侧的摄政王与长公主率先大拜高呼,底下臣子贵族顿时呼喊跪拜成了一团。胡子花白的老臣在低泣着连连磕头,新臣们兴奋得接连饮酒,黄金雪鹤巨大的翅羽将浓密的阴影投在他们身上。 万倾珠安静地站在原地,继续喃喃着举起手臂。她头上的银纱被雪鹤带起的风吹起,露出了浅灰白色的长发。小公主原本浅淡的瞳孔此刻几乎接近赤色,她突然张开五指猛的跪下,双手捂心,发出了一声高高的诵唱。 巨大的雪鹤立时化为乌有,数百朵黄金制成的烟花在大殿内一朵接着一朵盛放,跪地的人们惊叹着抬起头,流着泪去称赞这神奇的变化。 慢慢地,黄金化成的细雪落满了整个大殿,一切都安静了。 息茗随着众人抬起头,只见落满碎金的大殿中央,灰发浅眸的公主温软地站立着,娇小的身形在碎金中央如同神邸。 在她的身边,黄金雪鹤不知何时,已经重归寂静。 “这就是旧族的幻术。”身材魁梧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边,“如今仅仅一位拥有返祖之血的小女孩便可做到如此程度,百年前卞唐的境况…可想而知。” “摄政王。”息茗低头而拜,耳旁听见男子爽快的拍掌大笑。 “哈哈哈…小殿下,贺礼很棒!” 魁梧的男人赞许地冲脸上带着些许红晕的万倾珠点点头,又转过身,随后又朝宁氏几人一拜,“那本王又怎能不献上几份薄礼? 北疆在座听令,收甲鸣鼓——带狼骑!” —— 殿外整齐划一的碰靴声响起,一旁的侍卫们沉默着将屏风翻转,露出了巨大的兽皮战鼓。 鼓声阵阵,低吼的狼嚎在大行宫门外响起。守卫们震惊之中打开了殿门,只见周身玄铁甲,成百上千的北凉狼骑在一众灰狼群的包围中黑衣飘飘。 他们沉默地下马,齐齐抬起闪烁着狼纹的玄铁战靴,踏尽一地碎金走进殿内。 之前的碎金在玄铁战靴的踩踏下化为四溅的粉末。在他们的最前方,一只巨大的雪原苍狼低吼着踏步上前,停在了摄政王的手边。 “兀柔。”黎钰沉声开口,抚摸着它巨大脖颈上被铁链火燎过的那处伤痕,冲殿上彻底呆住的皇帝臣子们开口。 “黎某一届粗鄙之人,作为外臣几十载未能为卞唐分忧,一直深感愧疚。 这狼骑,乃是北凉精锐之师。卞唐有此良军,便是如鹤在天,定能永保太平!” 作者:—— 迟到的小年快乐! Ps.下一章有女主咳咳 第65章 公主问安 此言一出,满座来宾顿时鸦雀无声。 一片震惊之中,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将军稳步上前。 老将军伸出手, 轻柔地抚摸着领头那只呜呜低叫的老灰狼脖颈上方的毛发,浑浊的眸子里眼神悠远。 “回禀陛下, 确是北凉的苍甲狼骑。” 他颤抖着单膝下跪,看向了身侧的摄政王黎钰, “老臣曾在三月叛乱时,有幸与凉王一同在扬州城下浴血抗敌, 曾目睹过一次北凉狼骑的雄姿。 那个时候的江都外百里狼嚎, 铁骑蔽日, 赤色的鲜血染红了整条外河…依老臣今日看来,如今的狼骑, 只会比当年更添勇猛!” “好。” 良久的沉寂之后,李旻兆响亮地拍起了双掌。年轻的皇帝疾疾快步走下大殿, 他瘦弱苍白的脸上浮现起一片红晕, 双手用力搀扶起面前手持狼纹符印沉稳跪拜, 雄姿勃发的王。 “凉王公守我卞唐北疆厚土五十余载, 自少时起,便屡次助朕历代先祖破叛贼, 平朝乱,怎能枉自谦称为外臣?” 脖颈上留有狰狞伤痕的雪原苍狼压抑的低吼声在肃然沉默的大殿上回荡,将士们身侧的灰狼呜呜回应,臣服在巨狼的威严之下。 “…那么,群狼当有首。”金袍雪鹤的少年接过符印, 轻声说。 他扭头,冲着殿下的将士们高声喝道。 “殿下众将士听令!凉王公黎钰献苍甲狼骑,护朕卞唐世世无虞,赏黄金百万两,封镇左王,赐…江都大行宫! 此后子子孙孙,皆可世袭此号!” 所有的宾客臣子们皆数朝少年皇帝站立的方向跪拜,没有人敢开口,没有人敢抬头。 这是自江都建都千年来,年轻气盛的皇帝,第二次将这座黑色的宫殿赐予来自北疆的凉王。 一片死寂之中,万家公主燃起的最后一缕烟花幻影在沉毅威严的王头顶上方无声炸开。黄金的碎屑带着尚留尾声的狼啸卷入漆黑一片的夜空,再无任何痕迹。 “黎钰,谢陛下隆恩。”黎钰单膝跪地,再度行礼。 “宁拂将军!”李旻兆又喝道。 “臣在!” 身披乌金轻甲的少将军急步上前,跪倒在殿下。 皇帝看向殿下身披青金外袍,头戴束冠径自饮酒的一位少年,又直视起面前的将军。 “你此次协助西北鸿王,大破南疆八千夷族来敌,有功当赏! 然我卞唐边疆如今仍连年受扰,百姓流离失所。朕且把这北凉的狼骑暂交于你,将军,你可不要辜负了镇左王与朕的期许啊。” “谢主隆恩。臣,誓不辱命!” 宁拂双手接过狼符,朝皇帝拜去。紧接着他又再度起身,郑重地朝黎钰一拜。 “镇左王殿下请放心,宁某资质虽拙,但定当全力以赴,护我国土无忧,绝不会辜负北疆狼骑数百年的威名!” “宁小将军,好将应有良兵相配。” 黎钰笑了,他拍了拍清秀将军的肩,“你出身名门,不论兵法眼界都颇为独到,此次南疆破敌足以证明此事。 北疆的狼骑,相信将军足够配得上他们。” “是!”宁拂的眸子穆地亮了,响亮地回应道。 “那黎某便不扫诸位的兴致了。”黎钰侧身走下,紧跟在后的狼骑们悄无声息地退去,只留下了中央一面绘有鹤舞狼腾纹的巨大青黑兽皮战鼓,他又拍了拍身边兀柔的肩。 丝竹声再起,雪原狼低低的呜声停止了。它缓缓踱步走至一边的宴席上,却并没有停下,反而朝着殿下角落里的那名乐师走去。 “那畜生…想干什么?”息茗太后眼神敏锐地察觉了角落里那位乐师,一时竟有些茫然。 “嘘…那可不是一般的畜生。 娘娘您看,它不同于北凉狼骑历代普通的灰狼王,那是极北之地极其罕见的野兽,北凉黎族世世代代的家徽。” 长公主卫宁苓掩唇低笑,凑过来朝息茗开口,“看,它在那乐师身侧停下了,听闻那野兽极其慧狠护短…对方,想必是与它熟识之人。” “长公主殿下是说它是传闻中极其罕见的雪原苍狼?!”息茗着实有些震惊,“可是,哀家一直听闻它不能被人驯服,怎么之前…” “哈哈…谁说野兽不能被人驯服了?” 长公主乐得弯了眉眼,完全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色,“刚才镇左王的举动且不说,你还记得千年之前的首代北凉王黎牧,是靠什么一夜之间,灭杀三城将领的吗?” “是了,是极北的雪原群狼… 难怪江都传说,北疆的雪原苍狼…只会臣服于历代王的威严下。” 息茗呆呆地看着那只足有两米有余的巨大野兽,冷漠地卧在那个乐师身侧的阴影中,喃喃着声音愈来愈低。 “可那只是个传说…可他只是个,乐师啊…” “唉呀…谁知道是不是传说呢?” 卫宁苓仰起脸懒懒打了个哈欠,“我之前倒是听闻过一个还比较靠谱的传说。 北凉黎氏一族中,流传着所谓的训狼之血。 据说,是有些黎家贵族生下的孩子,天生不惧争斗,不论男女都会被他们的家徽护佑。 那乐师大概是个北疆人,雪原狼卧在那里,可能只是想替它的主人守着她的东西吧?” “它的主人,难道不是刚刚退下的镇左王…那个乐师究竟是什么来路?”息茗愣了。 “哈哈,看来扬州城里的人们都忘记了一件事,如今的北凉,不止有镇左王一人有能力驾驭狼群…” “…不对。”卫宁苓忽然脸色一震,沉沉低声开口。 “应该是…狼骑。” “长公主刚才说什么?”息茗问。 “看时间,卫某准备的小礼物,就该上场了。” 她随即不易察觉地收敛了神色,施施然起身,朝殿上的诸位长拜。 —— 大殿的角落阴影里,黑衣乐师终于停下了吹奏。 黑暗中,他扭过头,安静地对视着身侧那双赤红的狼眼,忽然轻声笑了。 “…好久不见。” 萧世离被掩盖在半金鬼面下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他轻声朝巨大的野兽问道,“怎么,竟来我这里了。 莫非…是从那时起,她就一直让你保护我吗?” 巨狼没有回应。良久,它低声呜呜着闭上狼眼,卧在黑衣男乐师的身侧,舒缓地呼吸起来。 “给你变个戏法。” 萧世离重新拿起墨笛,薄唇微抿似狡狐。 “你马上就能见到主人了。” —— “咚——!” “咚——!!” “咚——!!!” 殿下青黑战鼓三响,两侧头蒙玄布的守卫们齐齐甩袖,击响了身边悬钟。强劲的钟声夹杂着暴风般骤起的笛音,在一瞬间便横扫了整个大行宫。 有风从殿上掠过,宫中的幽幽烛台灯火尽数熄灭。 黑暗无声弥漫,然后在下一瞬间,钟鼓笛鸣骤停。 “魂兮——来乎?”昏暗的殿内,有嘶哑的男声低低唱问着,语气漠然而颤抖。 “铛——” 左侧的一只编钟轻响,它震动的尾韵似是少女银铃般微颤的笑声,随即又淹没在了无声的黑暗中。 “魂兮——来哉?” 男声在殿下撕哑无助地喊唱,息茗隐隐约约看到那个角落里的乐师不见了,一个黑色的影子游魂一般行走在殿下,声音疯狂而诡异。 这又是…哪一曲舞?息茗睁大眼睛努力回想着,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印象。 忽然,她右侧紧邻的编钟不知被谁敲响,声音清怨如女子低泣。 “魂兮——来罢?!”狂乱的黑影高唱着,脚步无声朝殿下狂奔而去。 “来矣!”少女清亮的应和声从殿上传来。 刹那间,男子在大殿尽头双膝猛然跪地。 几乎是同一刻,黑暗中战鼓震动,一缕烛火在战鼓前上方点燃。红羽衣的少女面覆黄金面具,双手持剑高举过头顶,腰肢柔软似蔓,安然静止像是江都夕阳下无波的湖泊。 昏黄的烛光缓缓照亮了她羽衣上金色的华丽鹤纹,原本一直低头饮酒的青金长袍少年忽的停住了,他抬起头,饶有兴趣地看向战鼓中央。 “哈哈…黎…九…”少年桀桀地笑了起来,他又看向再度隐匿在阴影中跪地的黑衣乐师,声音逐渐变小。 “终于,你来了……” “镇国公主?!”息茗夜视能力甚佳,第一眼便看出了那件似曾相识的红纱金鹤长摆舞衣,忍不住低声惊呼出声。 她连忙扭头,看向殿上的宁氏。 只见头发花白的老人僵坐在镶满珠玉的坐席上,一直浑浊的眸中像是闪过了灼灼日光。 —— 清寂的笛声从大殿尽头响起,原本还沉浸在宴会接二连三震撼中的臣子宾客们终于回过了神。 待看清战鼓上跪立持剑的仅仅是个少女之后,他们再没有像刚才被万家小公主和狼骑震慑住的那种狂喜与恐惧,开始低声啧啧交谈了起来。 “长公主聪慧一世,今日可是落了俗套了。这献舞放在往日宴会上绝对称得上是惊艳之作,可你们看今日这阵势,哪位的献礼不比她分量重?” “罢了罢了,你今夜还没有被惊吓够么? 再说之前那小公主不也是长公主殿下的子嗣?今晚卫氏一脉,已经出尽风头了。” “唉,依老臣多年见识,鼓上那女子,决计是位美人!” 众宾:…?? 爱卿重点错了喂! —— 满眼的黑暗中,卫宁苓缓缓抬起头,伸出一只手。 “看…下雪了。” 她望向殿中唯一一处微弱光亮,喃喃着。 那里,万千白绫笼罩着战鼓中央红衣的少女,从殿上的悬梁处悄然垂落。 此刻的宫外,雷鸣忽闪。 —— “半尺有右,斩!” “一尺…斩!” “杀!” 掖庭附近的杉树下,元逐侧身急扭,将腰间的细刀直直劈出。 骤降的闪雷从不远处劈下,巡逻暂时结束的青年面无表情地收刀,将刀鞘架在肩头,单腿踩在一旁树上仰头发愣。 强劲的雨点扑面而来,他抬手挡了挡落入眼中的雨水,凝视着早就磨满刀茧的掌心。 …黎家的刀法吗? 近些天与黎锦的对练又浮现在眼前,元逐反手拔出长刀,看着雨珠溅落在反着冷光的刀刃上,喃喃自语。 “为什么…” 黎锦她又为了什么,要有意让我学会这些呢? 他平日里再吊儿郎当,和黎九他们笑骂缠闹成一团,心里也是清楚的。 自己不过是一个被贬贵族的庶出,甚至还不如萧世离的身份显赫。 可是… 心口莫名的悸动传来,他茫然地伸出手,想要捂住隐隐抽痛的心口,却忽然僵住了。 微动的风声从他的耳边掠过,元逐瞳孔圆睁,猫儿般无声跃起后退,在宫街中央单手撑地蹲下。 他手握的长刀在跃起的瞬间便已经出鞘,此刻正直直指向前方,锐利的眸里满是杀意。 “谁?!”禁军青年低声喝道。 “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你。” 女人无奈地笑了,她摘下遮住面容的灰袍,眼神略有些疲倦地看向掖庭深处。 “…不要误会,我只是想来这里,缅怀一下故人罢了。” “十…三。”元逐脸瞬间阴了,咬着牙念出了这两个字。 “公子你看起来,很讨厌我呢。”十三湿透的长发紧贴在苍白的脸侧,安静地歪头看着对方。 她忽然唇齿微动。 “小,逐。” “闭嘴!” 他赤红着眼睛挥刀急冲过去,刀刃带起的风割断了他头上的束绳,黑发散落在肩头,显得本就冷厉的五官在暴雨中显得愈发不近人情。 挥刀的最后一刻,他突然安静了。 “再叫老子这个名字,老子一定会让你现在就彻底闭嘴。” 雷鸣轰响,元逐漠然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他将刃尖顶在十三胸口,转动刀刃对准了左侧。 “十三,你对于杀了明画夫人一事,还有什么辩解的。” “啊啊,你查出来了啊?” 十三突然浅浅地笑了,她向来以妖媚示人的脸上不再是惑人的笑晏,而是如释重负般的神色,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明画夫人是我动的手,我没有需要辩解的事。” “…为什么要杀夫人?”他接着问。 “元公子,唯有你不该称呼她为夫人。” 十三抬手,想要拭去他脸上的水珠,“小逐,她是你母亲。” “不要再叫我那个名字…为什么要杀夫人?!” “我说出来,你会相信吗?” 十三突然苦笑了一下,“我千算万算,万万没料到,星轨的尽头,最后那人竟会是你… 放弃吧,不要再插手黎九与萧公子的事了,那些人不会是你的朋友。 你还没意识到吗?公子你与他们之间的身份,贵贱如云泥。 看看现在的江都吧…如今城中的任何一人,都能将你轻易践踏至死。” “我问你,为什么要杀夫人!” 元逐颤抖着吼道,手中的刀刃划破了女人胸前的绢布,刺入了肌肤,“我问你为什么要杀死我娘?! 明明那些年,一直都是夫人将你一手提拔出来的,她,还有我和姜儿…一直都最信任你的啊!” “因为,景亲王。” “…你说什么?”元逐愣了。 “你不是之前就查到了吗?” 十三轻声开口,“西疆景亲王的封地,一直都处于无进无出的状态。十几年来,从来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那里…怎么了?” 常年接触情报的直觉让元逐禁不住浑身颤抖,他像是骤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向后倒退一步,紧紧握着刀柄。 “不,等等…” “那里如今是一片坟地,几十万人的坟地… 不,甚至连能够窥察天机的我都不知道,那里究竟真正死去了多少人!”十三略带倦意地皱眉说道。 “那景亲王呢?那位王如今怎么样了?!” 他被暴雨淋湿的脸色瞬间惨白,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咬紧牙关冷笑起来,“不会吧?我娘当年…这不可能,也太可笑了!” “他死了。那位王,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西陵的景亲王,被他曾经的徒弟明画夫人暗杀了。” “…铛!” “哈哈哈哈……” 长刀落在了地上,元逐忽然弯下腰惨笑了起来。他揪紧了胸口,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像是承受不住身上衣物重量似的,猛地跪在街上。 “哈哈…怪不得…怪不得…” 十三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眼神悲哀地看着面前无声抽动的男子,看着他一下又一下抓地的五指被碎石子磨出了血痕,到终于丧失了力气般,垂首跪在地上沉默。 “原来是这样,他们那么讨厌我…” 他低头安静地问,“明画夫人被杀这件事,元老将军也是知情的吧?” “虽然我在最后处理夫人的措施上,与元将军发生了点分歧。” 十三点点头,蹲在元逐面前苦涩地微笑,“但大体,将军还是认可我的。” “那我算什么…?”元逐无声惨笑,“弑君的遗孤?反贼之子? 哈哈,云州和营里那些人骂得还真对,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孽种啊…” “这些事和你没有关系。”十三幽幽叹气,语气不明道,“如果你想,我会送你离开,也算是全了当年夫人照顾的恩情。” “算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元逐忽然不屑一顾地笑了。 锋利的风声响起,十三罕见地惊在了原地。 她脸侧的几缕黑发无声落下,元逐将刀刃紧贴在对方的脖颈勾起嘴角,收缩的瞳孔如猫般锋利而敏锐。 “十三,明画夫人是卫家的家臣。既然你们当年宁愿将她灭口消减此事,也不愿借助机会打压如日中天的卫氏长公主一脉。 那也就意味着,景亲王之死…至今为止也不能被人发现。 你们想要掩盖什么? 啊,让我猜猜看,莫非是有关…西陵坟墓里的秘密?” “元公子,聪明过头可不是什么好事。” 十三吃吃笑了起来。她漠然了脸色,妖媚般起身,看着半跪在地手握长刀,抬头轻蔑着看她的冷酷青年。 “所以我们现在是敌人了,对吧?” “看来老子刚才演技不错。” 元逐无谓地拍了拍身上的污水,单手持刀站立起来,一脸嘲讽。 “不露点破绽给你这妖女,你怎么还能相信,我还是当年被花街混混们往死里打,也决不低头的那个小屁孩? 一个情报换你条命。今晚老子心情够差了,不想再杀人,滚吧。” “呵呵你变了,这般绝情可是讨不得女孩子欢心的哦? 十三还有一事要提醒你,罗雀的主人。” 十三拂袖,路过肩上架着刀,靠在树旁仰头发呆的元逐,“不要再提供情报给黎九他们了。 你和他们不同,黎九有她威震朝野的父王,萧世离有他誓死不离的九殿下。 元逐,到危险之时,没有人会记得保护你。” “是是,我爹不疼娘不爱,还是个没被清理干净的反贼孽种…” 他啧了一声,“可有个运气很好的笨蛋还一往无前地想要去查明真相,我作为她的陪练,总得奉陪到底吧? 虽然她看起来…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 殿下远处的笛声急急盘旋而上。 银铃般的钟声接二连三地震动起来,像是少女的娇笑。战鼓四周白羽衣的舞女们从角落里踏步而来,围绕着那缕烛光踮脚旋转着,悄然褪去了肩头的雪色轻纱。 昏暗中满殿白绫随风飘荡,十三名舞女伴随着雨声与鼓点,挥出了艳红的长袖。她们端丽而肃穆地在战鼓之下一圈又一圈转动着,宛如眉间点花的地宫俑人。 两侧鼓声伴随着雷鸣齐齐敲响,上方持剑假面的少女身披白绫,缓缓起身。 “魂兮…归来。” 黎九浅声低唱着单手举起巨剑,背对殿上踏响了站立的战鼓,抬手挥剑。 殿外闪电劈下,少女身侧白绫在瞬间便被尽数割断垂地,满殿的烛火在一瞬间骤起。她扭过头,面具下沉静的眸子看向了殿上诸位。 窈窕而立,却宛如修罗。 “砰——” 宁氏手中的茶具悄然滑落在桌面上,浑浊的眼中不知为何,流下了一滴眼泪。 “你回来了…”老人喃喃自语着。 第66章 将女诅咒 “宁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息茗皱紧了眉头, 回头去看身后若有所思的长公主, “镇国公主的薨逝对太皇太后影响有多大,你不会不知道, 那曾是她最疼爱的孩子!” “所以,就不要告诉她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卫宁苓抬眸, 面色不善。 “该结束了吧?这场卞唐上下自欺欺人的骗局。” “你是说,骗局?”息茗迷茫地问道。 “是了, 我忘记了, 就连娘娘您也不知道…” 她突然低声笑了, “因为我们整个皇室当年,除了那孩子…大家都抛弃江都了啊!” —— 原本气氛松快的殿下, 已经有昔日老臣认出来了鼓上漠无表情拔剑挥砍的鹤衣假面女子,不禁脸色凝重了起来。 “长公主她想要干什么?那可是广仪殿下当年跳的剑舞啊!” “鼓上那女孩到底是谁?!连身形面容都几乎与当年的镇国公主如出一辙, 江都城中据我所知, 可没有真正会用剑的舞女!” “…我说, 你在花街吃酒多了, 老眼也昏花了? 那女孩刚才拔剑断绫的气势,哪里像是个普通舞女, 至少也是哪个武将家里的小姐吧?” “可是江都并没有如此的女子! 你想想看,就算是江都镇左王府里最精通刀枪武艺的黎二公主,容貌身材也与鼓上这位并不相似。 她,这少女岂止是像当年的广仪殿下,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话说又回来, 今晚好像没有见到黎二公主…?” —— “阿嚏!” 不远处的宫街一侧,黎锦裹着个黑袖金蝶尾纹的薄衣,站在公主府的屋檐柱子下瑟瑟发抖。 “这雨越下越大了…” 她揉揉通红的鼻头嘟囔着,擦了擦溅在脸上的水迹,颇为忧虑地抬起头,“都这么晚了,不知元逐现在回营没有? 我记得那些禁军里面,也没有通知他巡逻结束的同伴。” 眼前隐约有撑伞的黑影快速闪过,她身形一躲,将身体几乎融入了柱下的阴影当中,抄起身侧的竹伞敏锐地观察着。 来了…! 她奉长公主之命在此处等待多时,却又不知具体何事,心中早已有些不耐。 眼见又几名黑影走过,黎锦在心中低语。她随即无声地撑伞,魅影般尾随在那几个身影之后。 突如其来的大雨彻底掩盖住了女子本就轻敏的脚步,她暗暗控制着与目标的距离,转角出了府邸。 “…长公主所言不错。” 待她看清那几人皆数是身着粉衫,头盘双鬓正待桃李的娇弱宫女,暗自低语着拉近了距离。 “看装扮,确是宁氏府中的宫女。” 暴雨将宫街两侧的大红灯笼吹淋得疯狂摇晃,女子撑着竹伞一身黑衣,疾步向前走去。 一定会抓到你的! 猩红的烛火映得黎锦眼神通亮,她背后那处凤尾蝶纹辉煌如流金。风雨从背后掠过,女子悄无声息地甩剑出袖,江都精铁浮光般的色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雾,与身侧的杉树擦肩而过。 叮铃—— “呃…!” 风中似乎有铃声微动,黎锦心口顿时像被人死死抓住了般,剧烈地抽搐了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 她颤抖着捂住脸,向后倒退一步。 “呵呵…” 有女子娇媚的低笑从树影下传来,与她擦肩而过。 —— “兄长!我们来比打猎吧!” 胤然城的春天蒲英纷飞,面容清秀的少女从门外的马背上一跃而下,三步两步扑进了屋内男子宽厚的胸膛。 “别,锦儿你可是我们这一辈里运气最好的。” 男子回过头,解下黑袍放在案台上,拍了拍少女的头大笑,“和你比猎术,本世子不要面子啊?” “我那是观察敏锐,才不是只有运气呢!”黎锦嘚瑟地反身跳上案台,坐在一侧晃荡着双腿。 “这是什么?” 她从袍子下抽出一叠厚厚的信封,皱眉翻了几眼,开始幸灾乐祸地嘲笑,“哈哈哈黎晟你也太惨了吧,被临阵跑路去扬州的父王强行压榨着管理北疆。 胤然城那些破事也就罢了,竟然连那么远的云州也有…小心操劳过度,找不到未来的王妃啊!” “我堂堂北凉世子,还怕这个?” 黎晟又气又急,捏着黎锦的鼻尖笑骂,“喂,你这小丫头给本世子放尊重一点! 等等,你说云州?” “喏,这个。” 黎锦抽出一封信件,朝他挥了挥,“我记得,这是云州舞真元家的枭纹吧? 不过好像又有点不太一样…莫非是我记错了?” “我看看。” 黎晟拿起那叠信,皱眉,“…确实是云州来的信。 罢了,锦儿你先出去吧。这么多的呈报,我怕是要处理些时候了。” —— “兄长…” 抽搐带来的剧痛在瞬间便消失不见,她几乎是下意识转身,将剑击向之前的那棵树下。 可是什么都没有,黎锦呆呆地愣在了原地,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雨水的五指。 刚才那是,巫铃产生的惑术? 堂堂江都皇宫,竟然有人光天化日之下,胆敢行使巫铃蛊惑之术? 糟了…她回过神,几乎是狂奔向宫街尽头刚刚宫女们消失的方向,却被错综复杂的窄路所困住,再也找不到她们的身影。 此处竟然是掖庭。 她如今虽对江都皇宫尚且熟悉,也经常偷偷溜出来玩乐,但毕竟身份乃是远道而来的北凉公主,无论如何也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那个人刚刚,是为了保护这几位宫女?黎锦捏紧伞柄,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 “都到了这个时候…献舞恐怕已经开始了。”她抬头看着眼前如柱的暴雨,拧眉闭上了眼睛。 若是自己这边出了差池,那长公主的处境… 她不敢再想。 —— 殿上,红羽衣的舞女们轻盈地齐齐向右挑起脚尖,朝左甩头探手轻笑。 踮脚侧腰立于战鼓上的假面少女手中利剑恰巧向左划出,舞女们绯红的长袖击打在左侧立鼓上,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响声。 少女随即舞动剑身,游龙般将那柄巨剑送去右方,同时肩头红纱半褪,露出里面月白的葵纹长裙来。 鼓声再度响起,笛声宛转,红衣舞女们在钟鼓合鸣中肃然垂腰,脚下纤足小步向后倒退。她们转身朝左侧挥出了舞袖,随后仰腰背对殿上跪立着,俑偶般一动不动。 “满裙的乌金葵花纹…” 息茗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放弃挣扎地叹气,“长公主挑的那女孩,怕是在座哪家的王侯之女吧? 寻常将门家的女子,给她万个胆子,都绝不敢穿这卞唐最尊贵的帝后之纹。” “那是苏氏衣然的尊后纹,千年来只能存在于卞唐的供堂画卷与这场剑舞中。” 卫宁苓不紧不慢地喝着面前一杯清茶,笑了,“娘娘说笑了,尊后纹是谥纹。别说将门女子,寻常帝后生前也不敢穿。” “…哀家也想起来了,当年镇国公主执意跳出这场舞的情形。” 息茗拿指尖顶着紧绷的眉间,微微垂眸指尖在桌上划圈,“那时,白盛率领的西北军意图叛乱的消息,还仅仅只是在江都作为流言而存在。 这曲曾是军队武乐,啊,如今也恐怕是如此。 千年前北凉王黎牧于一个雪夜猝然长逝,北疆无主将乱之际,将门之女容氏自极北平叛率甲归来,在贺功宴上为垂暮的李长誉献上了这曲贺礼。 对于那晚武乐的具体情形,卞唐史官的记载一直都很模糊,甚至连这首传承的曲子都不甚完整…但唯一留下的,只有一点。 当晚,垂暮白发的皇帝在金銮殿上观舞后,沉默地拄剑静立良久,只开口说出了四个字。 ‘故人来矣’。 第二天的朝堂上,他亲自下诏封容氏长卫军为左先锋,随后跨上了十七年未骑的战马,率八十万大军向北疆进发。 然后在北凉平乱的第二个月,高皇李长誉驾崩。 后来,皇室中都传言,那晚诞生的此曲…是首招魂舞! 它招的不是凉王将死的魂魄,而是那位当年宫中被晦为禁忌,与一帝一王并肩而战的旧族女子…苏氏的亡魂。 广仪殿下自那次宴会后便被软禁宫中掖庭巷足足数月,直到白盛的叛军打到城下,她才披甲… 长公主,你虽聪慧过人却不明白,此舞在皇室内有着更为隐秘的传说… 苏氏谥后的亡魂至死都恨我们李氏一族,她每次自舞中疯狂归来…都要带走一个李氏的血脉陪葬!” 殿外有闪电劈下,息茗白皙动人的容颜被映得煞白一片,远处的隆隆雷鸣中,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抬起颤抖的双手缓缓捂住双眸。 “宁苓你今晚不该如此,哀家终于记得了,镇国公主…那日献舞的起因是……”息茗捂住冷汗济济的面容嘴唇翕动,缓缓张合五次。 卫宁苓的瞳孔骤然收缩。 “轰隆——!” 仿佛要斩破天地的雷声伴随着战鼓的轰鸣降下,盖住了女子低语的声音。 “破——” 静止如俑人的红衣舞女们齐齐倒地,战鼓之上,黎九左手撑地侧翻跃起,手持巨剑单膝跪地,垂首指向一侧的青袍少年,假面下的杏眸杀意波动。 她身上的长长的红纱鹤羽衣在后翻中被高高拋向空中,露出了月白的乌金葵纹束腰长裙,腰间缠绕的玄凤带狰狞华丽。 煞白的闪电中,少年咧开来嘴角大大地笑了起来,几乎是狂喜般凝视着鼓上的假面女子。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现在就杀了你…” 黎九单腿撑地,弱不可闻地咬着牙低语,眯起锐利的眸子直视着一侧的青袍男子。 看到他的一瞬间,她之前对萧世离抱有的惧怕,存疑,情意与挣扎全都化为了彻彻底底的愤怒。 这人必须死! 鸿王,李攸卿…!她通红着双眼在心底喃喃。 上一世指使萧世离残忍虐杀自己的,真正凶手。 第67章 串珠走线 殿外暴雨声淋漓而下,在座的宾客们默然抬头, 望向自空中无声降落的红色羽衣。 一直轻震的银铃般清脆钟声停下了, 万千烛火摇曳的昏黄大殿尽头,原本温柔如三月春风的笛声骤然悲怆急促了起来。 两侧鼓声阵阵, 中央青黑战鼓上的白裙少女踩着鼓点,暴风般小碎步快速平转了起来。 黎九手中巨剑反射的浮光一圈又一圈地落在贵族臣子们的脸上。少女假面下的唇角漠无表情地下抿着, 她系着金丝铃的黑发在肩头散开,整个人就像是湖底平静燃烧的熊熊焰火, 脚下步伐丝毫未乱。 鼓点在笛声到达最高音的时刻, 再次急促起来。 与此同时, 息茗眼见仍旧保持着倒地姿势的红衣舞女们挨个起身,鬼魅般朝向战鼓跪立前行。 然后抓起了身边雪色的白绫, 像是意图困住鼓上灼日的少女一样,随着忽高忽低的笛声向她靠近。 “娘娘您是说, 镇国公主当年是因为公开提出, 请求先皇解体赤锦营而遭到软禁的?” 卫宁苓愣了, 她迷茫地摇了摇头, 坚定开口,“这不可能, 赤锦营与北凉狼骑性质几乎一致,是卫家专属军队,通常只听命于家主一人。 况且,赤锦营自从五十余年前便以休田养兵为主,从不离开扬州。我继任家主之后也从未听说, 赤锦营曾有过面临解体一事。” “那是因为这个消息自提出到隐瞒,只用了短短半个宴会不到!” 息茗撑着额头擦拭冷汗,“你那时不在,没有亲眼见识到先皇的震怒。 哀家至今也没能理解,明明广仪殿下之前与你们卫家毫无瓜葛,之后也没有联系,为何那日会偏偏提出…如此荒谬的事情来?” “大概,是为了一个公道吧。殿下她一直都是一个心怀家国正义的孩子。” 卫宁苓看着殿上的舞者,似是想起了什么,轻叹,“如今想要彻底明白她的做法,恐怕已是不可能了。 但我大概还是猜到了一点。娘娘你一直在说这舞是诅咒,是苏氏谥后对李长誉刻骨的恨意…可最初却不是这样的。 殿下那日,还有今夜不是一直在殿上跳吗…她舞中跳的那人,不是我们口中只敢以谥后尊称的禁忌之名。 是当年冒着被所有旧族同胞杀死的危险,率亲信拼死杀进敌营,救挚友于乱军之中的那个银发少女苏衣然!” “长公主的意思是,往事再提?” 息茗细细寻思着,“难怪李长誉在大宴观舞后说的是‘故人来矣’。 他曾在称国的最后一役中,放弃了身后封城死战的苏氏,率全部的百万兵力直捣阴孤关,大破当时皇城。 可这一战,也直接导致他了与北凉王黎牧的决裂,和苏氏当年的失踪。” “是的,如果真如后世传言般,谥后苏衣然能于此舞中归来。我想,她想说的一直都是。 ‘我曾倾尽所有去救你’啊! 广仪殿下她那晚,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一定有什么事情,是连身在皇室的我们都不能被知晓的,但被她发现了,却无法开口。 她是想用这曲舞提醒那些人。可是那时的他们,不知为何都忽视了。 所以那孩子最后,才会…” 不,还不一定。 长公主忽然哽住了。她默然垂首,双手泛白的指节在长袖下紧握成拳,猛地抬头看向殿上的宁氏。 “…我今夜也许,确实错了。” 一缕长发从她的侧脸垂下,卫宁苓看着花白头发的老人浑浊的眸中时而痛彻时而欢喜,紧闭上明媚的眸子。 “可我也该倾尽所有,去回应那孩子被埋藏的一腔正义啊…” 不论结局如何,今晚总归有人能得到拯救吧? 她如此想道。 —— 悬挂的通红灯笼在掖庭街道两侧摇晃,黎锦抬手遮了遮眼帘上的雨水,将剑收回腰间的剑鞘。 还是晚了。 她已经在这堆错综复杂的窄路里耽误了足足一刻钟。鬼知道那些工匠是怎么把本就占地不大的掖庭修得像个迷宫似的,她接连拐了几次之后,现在连之前的路都找不到了。 路痴是真的要命。 “该死,我怎么给搞砸了。” 黎锦颇为抓狂地蹲在地上挠着头,急得差点哭出来。 “明明就应该在这里的,居然跟丢了。” 滴答,滴答… 雨声透过遮挡的竹伞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歪掉的伞柄上淋淋漓漓落着雨水,一直落进了女子的脖颈里。 前方树叶百无聊赖地沙沙响着,她揉了揉鼻子,抖了个哆嗦,又连打了几个喷嚏。 “…吵死了。”树影里有个声音在阴恻恻地小声嘟囔着。 黑灯瞎火,荒宫野外,黎锦吓得差点没跳起来。 “啊…我还想哭呢,殿下你和黎九两个人,都是祖传的路痴吗?” 元逐蹲在地上抓抓湿得彻彻底底的头发,幽怨地从树底下探出个湿淋淋的头。 “我好不容易想酝酿一下情绪,找个清净地方悲伤一会儿。结果你又跑来这里,连打喷嚏带委屈巴巴。 我说,生病了就不要乱跑啊笨蛋!” “你才笨蛋呢你全家都是笨蛋!” 黎锦想都没想就跳起来,气势惊人地吵了回去。然后她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空无一人的树下,脸色一白,哇的一声,爆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鬼啊————!!” 在某人惊悚的目光中,整个掖庭的鸟儿都被吓飞了。 —— “呜呜呜呜元逐你怎么死的这么惨还要做鬼来看我啊…” 片刻之后,黎锦蹲在那棵树下,开始嚎啕大哭。 “喂…”有人反应过来,心虚地在后面戳她。 “呜呜呜你不要来啊,我虽然我知道你很帅很能打,也很很很喜欢你! 但是本殿下真的不想跟一个被雷劈死的鬼上演情未了啊! 真的太蠢了!和别人说出来,都觉得我好蠢!” “那个,虽然我很欣慰你终于明白自己的本性,也很高兴听到殿下你夸我帅,但是被雷劈死也太…” 某人冷着脸,继续一头黑线地戳她。 “是吧,很傻对吧?比我跟踪人都能跟丢还要傻吧!” 黎锦蹲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想笑就笑吧。 长公主那里该怎么办…之前所有人都在担心九儿的献舞,结果为什么,会在我这里掉链子呢? 明明应该是我来承担所有的责任,我是父王最大的孩子,身为长女理应如此。 可我当时是怎么做的…我太笨了,竟然允许萧世离呆在小九身边,把事情引向了她,如今连你也被卷进来了…你们本不该如此!” “没关系的。” 有人温柔地从后背环住了黎锦。 “殿下,没关系的。”黎锦感到冰冷湿透的后背肌肤上传来了些许暖意,怔愣愣地想要回头去看。 “眼都哭红了…别扭了,殿下这样听着就好。” 元逐单膝跪地环着黎锦,将湿淋淋的额头抵在她的脖侧,扬起嘴角偷偷笑着。 青年一直漠然的眸中,被暴雨下晃动的红灯笼映出了闪烁的亮光,“我其实,一直很想谢谢你。 谢谢殿下在云州做衣服送给我,虽然你那天真的只是喝醉了在说胡话,但衣服送过来之后我还是很开心; 谢谢你一直在我单独在外的时候疯狂寄信…啊,说起来你字真的很丑,比我的还丑,凉王到底怎么教的啊?我每次看都能愁死; 谢谢你陪我过生辰,谢谢你把重伤的我给带回宫里,谢谢你偷偷摸摸教我黎家的刀法… 如果没有黎九殿下,我在学堂的时候就会被所有人放弃了;如果没有萧世离,我也根本就不会碰到殿下你,如今肯定一直都会活得像条野狗一样,遭人鄙夷吧? 你看,所以那些事都不是殿下的错。如果殿下还是内疚到不信,我也可以一直说给你听,直到你相信为止… 该死,我真的是很不会哄女孩子开心,这时候要是萧世离那小子在就好了。 因为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你就… “我才不要萧世离呢!” 黎锦猛的扭过头,睁大眼睛看着面前撑起伞,冷着脸努力哄人的禁军青年,“本殿下才不要萧世离哄我呢!要是他哄我肯定会生气的,我一定会很生气的! 我说了我喜欢你啊!元逐你能不能好好听清楚重点,我说的是喜欢你的啊!” 落满雨水的竹伞悄然掉落在地上,无数水滴飞溅了起来。 元逐盯着脸色通红的黎锦愣了半天,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咧嘴笑了起来,“喂,殿下你烧糊涂了吧,我可是名副其实的庶子哎?” “我…” 黎锦通红的脸上眼睛亮晶晶的,一把想要拨开对方的手,却被他快速躲开了。 她急得蹦了起来,“隔壁小九和阿离不也在一起了吗?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啊!” “看来那小子还真是,开了个不好的头啊。” 元逐仰头看了她一会儿,漠然偏头嘀咕了一句,拿起伞起身。 “好了好了,开个玩笑,我一定会陪你走到最后的,至少得先把任务完成吧。” 他嘻嘻笑着拧了拧黎锦通红的鼻尖,爽朗地约定着。 “我可是军人,得保护我的殿下啊!” —— “这么一说,元逐你竟然没被劈死啊?” “反应太慢了吧,殿下!” 元逐原本穿着件湿透的黑色单衣,替黎锦撑伞走在前方,听了这话差点没晕过去。 “你真的不知道长公主要你找什么吗?这么乱找一通,就没点线索之类的?” “她只是说,让我近几日多多留意宁氏宫中的情况。” 黎锦裹着对方的朱红外衫抽着鼻子,皱眉回忆,“我想具体的事,连她也不太清楚。” “所以你就追着那几个宫女来了这里?这种事让我来不就行了。” 他叹了口气沉思,“掖庭…太皇太后府内的宫女…今晚黎九跳的是广仪殿下曾跳的那首曲子…” “对了,那些宫女手里似乎还提了些东西!” 黎锦灵光一闪,“看包裹的形状,好像是花束糕点之类的?” “…!” 元逐猛的抬头,看向身后的女子,脸色严肃。 “我想,我大概知道她们去哪里了。” 第68章 棺椁不封 一路上,黎锦都在跟着元逐狂奔。 她实在是低估了对方常年在军中锻炼出来的体能。 平日里对练归对练, 她靠着长年累月黎家教习出来的技巧和经验, 还能和他这种野路子出来,凭借和街头混混们打架摸索出来的那点手段拼个平手。 至于今晚, 她实在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淋得意识不清,在侧身翻过一处高墙时, 差点重心不稳,一头栽到地上。 “上来!”元逐扭过头冲黎锦喊, 紧接着原地蹲下身子。 “你身体不好, 之前时间耽误太久了, 我背你。” “先说好,我最近吃的点心有点多。”黎锦说归说, 还是乖乖趴在了元逐背上,感觉对方似乎笑了一下。 “殿下多虑了。” 他说着, 灵敏如猫般毫不费力地起身, 在宫中在掖庭街道中七拐八拐, 又熟门熟路地爬墙走檐。 “元逐, 你对宫里还真是熟悉啊…”黎锦在元逐背上冷得缩成一团,昏昏沉沉地说着。 “之前巡逻无聊的时候, 会一个人在宫里乱逛。” 他无奈地笑笑,随即又扬起被雨水打湿的脸。 摇曳的红光映在男子棱角分明的脸上。兴许是之前黎锦那番话的缘故,他看了一眼身后仍然意志消沉的黑衫女子,认真开口。 “殿下,我明天就带你去一个一个去看。 嗯…我想想, 除了公主府和行兵场,皇宫里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宫女们偷偷扎在树梢上的七色结绳,深夜停在房顶上的凤尾蝶,金黄落了一地的葵花子… 哦对了,我们还可以去那片荷花池子里摘莲子! 那片池塘可是被我盯上好久了。听说每逢夏日,自池里而生的莲子都是绝佳的消暑利器,会被宫女和嬷嬷们一扫而空呢。” “去年我早就从府里的侍女手里吃过了,没什么稀奇的…”黎锦嘟囔着。 “你真的不想和我一起去?” 他坏笑起来,“我可是听说,黎九殿下和阿离打着整理宫务的名义,准备下周把莲花池里的虾啊蟹的,连同莲子一网打尽呢。 想想看,如果我们抢先一步。 到了那时候…你难道不想看看,向来都是万无一失,一脸深不可测的九公主家小奴隶,在他主子面前吃瘪?” 他听见背上的女孩偷偷笑了。 “哦?那我倒是很欣赏你这个提议。 好久没有惹是生非了…择日不如撞日,明日就先去那边好了!” “这才对嘛。” 元逐见她终于笑了起来,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脚踩在一头屋顶的檐兽上,停住步子看了看周围。 随后向前半步,背着黎锦从空中一跃而下,“我们到了!” —— “…这是哪里?” 黎锦撑起竹伞,望着面前空无一物的荒地,没由来地紧张起来,低声问。 “嘘…” 元逐小心翼翼地把她从自己背上放下来,随后无声无息猫在一颗枯朽的老树后,挥手示意她跟来自己这边。 “殿下还记得掖庭是什么地方吧?” “记得,大多是关押被罚妃子和宫女的。偶尔也会有皇室的成员犯了错,来这里内省。”黎锦垂眸回忆起来。 “这里,就是埋葬那些,彻底被亲友遗忘的宫女与妃子们的地方。” 他静静说道,“我也是被殿下你提醒那些宁府宫女手里拿的东西,才想到掖庭里,原来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我不太清楚此处具体被人称作什么。只是路过几次之后便明白,这是皇宫中的乱葬岗,埋的多是些江都宫中无名无姓的女子们。 殿下,还有一件事,在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吧。”黎锦开口。 元逐沉默了片刻,“之前在整理雀儿们传来的情报时,我就早早听说过些许传闻。 太皇太后当年,不仅对广仪殿下甚是宠爱,而且待她谥号镇国后,还暗自接管了一批广仪府内流离失所的宫女… 抱歉,但愿是我想多了。” 风雨交加,远处隐隐有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传来。 黎锦站在雨中默然不语,许久,她垂袖抽出了短剑,朝荒坟尽头抬起短靴。 “走吧,去前面看看。”她低声开口。 —— 大雨中呜咽声愈发悲切,两人沉默地跟随着飘渺的哭声,跨过脚边裸露在地的惨白枯骨。 “就在前方了。”元逐突然在黎锦背后开口。 女子诧异扭过头,看着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定定看着自己的禁军青年。 “你不一起去吗?”她问道。 “殿下想清楚了吗?” “那当然啊,不找出快点那几个宫女,宴会那里怎么办?”她理所当然地说着,却发现对方倒映在雨中的神情愈发复杂起来。 “黎锦,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元逐侧过身,淡淡开口。 他扬起头,迎着扑面而下的大雨一把撩起紧贴在脸侧的黑色额发,像是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般,任凭雨水冲刷着笔挺的五官,皱紧眉头。 “知道吗?萧世离他们之前让我看了个东西,是在镇国公主府发现的小物件。 他拿给我看后,当时我就推断,那很可能是一份多重加密的资料。 那东西加密的方式很奇怪。我经营罗雀多年,也算是在这方面的老手了,可它的排序方式,还是超出了我所知道的范畴。 它那段密码的排列顺序…竟然与某种掌握着卞唐国运的东西有关! 那是一段相当折磨人的时光。我们连着破译了几天,最后甚至请了外援,才终于解开了它。 啊,我说这么多的原因没有别的,只是想让殿下明白一点。 我记得,镇国公主曾因为扰乱朝纲顶撞先皇,被关押至掖庭。 你想过没有,堂堂卞唐公主,能舞善战,且是太皇太后膝下最宠爱的孩子。 她就算是犯了天大的错事,充其量最多也就是被罚在公主府里闭门思过,怎会被直接打入掖庭来? 黎锦殿下,镇国公主她当年被关在这里,很可能并不是寻常的顶撞…她恐怕,已经无意间触及到了更可怕的东西! 现在真相也许就在不远处,你一定要去看清吗?” “我明白你的心意了。” 黎锦撑着伞,将耳侧一缕湿发刮至耳后,温和地微笑,“元逐,不论今晚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究竟是对是错,外人如何评判,这都是我,还有小九遵从内心的选择。 北凉黎家的孩子不会后悔。我大哥,北疆的世子黎晟当年仅奉一纸密诏,便决然孤身前往扬州。 我们如今也会誓死揭开真相的。” “…赌命啊。” 元逐喃喃自语着。 他忽然甩了甩头,用牙扯下身上一根挂绳扎紧长发,咧嘴一笑,“那就来赌吧!虽然我的命确实不怎么样,但是赌运还是奇佳的。 我说,老子现在站在你这边了,殿下你可一定要赢啊!” 两人正欲抬步往前走去,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大雨中赫然出现了几柄油纸扎成的白伞。 阴风阵阵,霎时间还有点恐怖。 “你们是…”黎锦披着红色软甲反手将剑柄握紧,看着几名神色憔悴风韵犹存的几名宫女,率先喝问道。 “原来是凉王府的黎二公主殿下,奴婢们老眼昏花了,之前未能认出,实在有失体面。” 领头的那名粉衫宫女垂首长拜,随后又抬头看向站在一边充当背景的元逐,问。 “这位小军爷又是?” “禁军营巡守,舞真元氏,叫我元逐就行了。”他懒洋洋开口。 “啊,我记得你的父亲,是元稹大将军吧?”对方显然比他看起来的年龄要更年长一些。 她又朝元逐拜下,“奴婢曾有幸在元将军帐下服侍过一段时日,那时将军给奴婢起名为浣奴。 没想到时隔多年,连将军的孩儿都长这么大了。” “你是奴籍?”元逐挑眉,“江都的奴籍也可以升任宫女吗?” “小军爷所言非虚,卞唐的礼节向来繁琐,尤其以宫中为甚。一直以来,奴籍与民籍间的差距宛如天堑,此乃立国之本,常人百姓世世代代不可逾越。 如二位所见,你们面前几位都曾身处奴籍。 之所以能除去镣铐加身,后代逃离主子的虐杀下,还是多亏了广仪殿下性情仁厚,冒险请旨先皇,这才免了府内多数三代之内无罪之人的奴籍。”浣奴答道。 “闲话先放一放。” 黎锦插嘴,打断了老宫女即将滔滔不绝的感激之情,“浣奴你们究竟是来此地做什么? 如今你们,应该是宁府中人了吧?今夜乃国之大宴,身为王府宫女私自脱离职守,可是大罪。” 浣奴一怔,随即哑然了。 “我们是来祭拜广仪殿下的。” 她身后一个略显青涩的小宫女弱弱开口,然后身处一只手来,指向了后方那棵早已枯死的棠树。 “二位,广仪殿下的尸骨,就在此树之下。” 第69章 有无破绽 殿上黎九一曲舞罢,息茗太后的脸色已忧虑得像是天边即将滚下的阴雷。 “娘娘切莫烦忧。”卫宁苓半依在靠垫上闭目养神, 神色依旧如常。 “即使眼拙如我, 也发现了此舞与广仪殿下一事之蹊跷…那么我想,他们现在也该明白了。” 她眸色淡定地从桌上拢过一捧炒得香脆的葵瓜子, 看着殿下方不知何时,已经开始低声议论的老臣与贵族们, “…嘴乃杀人之刀,再等等, 给他们点时间。” 然后碰了碰皱眉不语的息茗, 朝她递过几颗葵瓜子, 微笑,“不如, 我们先吃个瓜子?” “缨宁长公主,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息茗接过瓜子, 却捏在指尖并不吃, 低声问道。 “没什么目的。” 卫宁苓满不在乎地依在垫上, 眼底浮现出一丝嘲讽般的笑意, “大概,只是不忿。” “不忿?长公主你聪慧才情皆冠绝六宫, 如今身处高位,又贵为卫家家主,怎会还有所不满?” “娘娘啊…” 她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 卫宁苓看着头戴假面的黎九收剑自鼓上跃下,与众舞女与那名乐师一起走至大殿中央, 朝殿下几位拜去。 “好!” 一侧的青袍少年突然猛然站立,大声地朝殿中的黎九等人拍起巴掌,狂喜一般咧嘴大笑了起来。 紧接着,剩下的所有人原本还在煞有介事地低声谈论着什么,如今闻声,连忙抬起头,纷纷交头接耳着赞叹起来舞者曼妙的舞姿来。 卫宁苓无言垂眸,然后她撑起身子,附在呆愣在地,没有参与进这一片祥和之音的息茗耳侧,浅笑着喃喃。 “好好记住这大殿里的人们吧…东海,西疆,北凉,还有扬州的诸位贵族臣子们。 哈哈…他们可是如今卞唐仅剩的栋梁啊!” “荒谬…”息茗张了张口,想要反驳什么,可却睁大眼睛哽住了。 真是荒谬,她仍旧在想。 我堂堂卞唐江都,千里江山万里疆域…怎会找不出区区有志之人! 所谓栋梁,怎会是满朝如此言辞笨拙,目光呆滞,满腹草莽沾沾自喜而不自知之人! —— 青袍的鸿王仍在拍掌大笑,贵族们搂着怀中的女奴调酒取乐。 黎九将巨剑放至身旁的舞女手中,并未摘下面具,面色坦然地朝殿上走去。 “你是…”宁氏欣喜地站立起来,她身边的老宫女连忙上前,搀扶着鹤发的老人走至殿下。 黎九低头不语,默然跪地垂下了眸子。她身后的舞女们也低头长拜,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萧世离原本已经悄然退至宴席的角落处,伏地跪拜,见状微微抬起侧脸,眸色暗沉地望着殿上的情况。 他的目光划过一直在旁喝酒看戏的息诚,和那几名金袍雪鹤的女眷,最后扫向殿上端坐的新皇李旻兆,穆然定住了。 我认得你,他在心底安静地说道,背后不知为何缓缓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一直凉到了心头。 竟会是这样? 宾客大臣们依旧在毫无顾忌地饮酒。 息茗在垂眸沉思,黎钰和身侧侍卫们笑着议论着什么,长公主虽是依在塌上漫不经心地磕着瓜子,眼神却没有离开过黎九与宁氏一眼。 甚至连他印象里一直野心勃勃的息诚也放松了下来,根本没有人在意到一个角落里卑贱乐师的异样。 他攥紧了控制不住发颤的指尖,埋下头紧闭双眼,居然不敢再看那位尊贵的小皇帝一眼。 九儿,他的那张脸,我之前见过。 —— “你快来…哀家认得你。” 宁氏左手紧紧抓着黎九的小臂,拉她起身。 她像是害怕被人夺走般,五指死死紧握,随后又抬起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想要抚摸黄金面具下的容貌。 “你是…啊,你是谁来着?” 老人皱紧了眉头,像是非常困惑一般喃喃自语。 “哀家记得你的样子。 你特别喜欢闯祸,喜欢偷偷喝酒,然后和军营里的军士们划拳比剑。 别以为哀家都不知道,哀家那是装作看不见,记得可清呢! 哀家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你比剑比输了,被对方打得裙子脏兮兮的,委屈地跑到我面前来哭鼻子。 那天可把哀家气坏了。我让你不要再比了,可你后来还是半夜里偷偷跑去院子里练剑。哀家半夜偷偷去看,你连练习的长木桩都斩断了好几根。 结果第二天早上,你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穿着抢来的足足比你大一号的军甲,蹦蹦跳跳地来见我…真真是可气又可爱!” 她拉开黎九的掌心,想要握住对方的手,忽然低头笑了起来。 她笑着笑着,又沉默了很久。 “大概是哀家太老了,真的不明白你是谁了… 孩子,你喜欢刚开的白海棠吗?”宁氏问。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街上的白海棠都快要落了。” 黎九低头,看着自己拇指上因为常年拉弓而生出的薄茧,轻声回应。 她又回握住了太皇太后的手,语气里带了些不明的意味,笑意盈盈。 “等到了明年,您可以陪我去看吗? 我想着,如果我好好看一下,应该会喜欢它们的。” “真是个好孩子…哀家一定陪你去看,到时候你会喜欢它们的。” 宁氏抬起头温柔地笑了,她的眼底似乎有泪在闪烁,再度向着黎九脸上抬起手来。 “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她轻声问道。 “我…” 黎九抬起手,犹豫了。 她看着宁氏身侧,拼命朝自己摇头暗示的老宫女,又看看后面坐在大殿中央,欲言又止的年轻皇帝,手僵在了半空中。 “解开吧,我知道的。” 宁氏温和地开口,“孩子,你真的很像她,但你不是她。 哀家老了,有时候会忘记很多事情。 所以,他们所有人都以为我忘记了,但我其实一直都明白。那个明烈如火的孩子,已经在那场战役中永远地死了。 现在,让哀家看看你的脸吧。 哀家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想如今又忘记另一个好孩子的脸了。” “…是。” 黎九闭目,单手解开了脸上的面具,拿在手里抬起头。 老人认真地看着她,眼眶里有泪水滚落下来。 “原来,真的是很像。”她感叹道,“怪不得哀家刚才在舞中一看到你,就会那么痛心地想起她。 我现在记住你了。孩子,告诉哀家你的名字。” “儿臣黎九,拜见太皇太后。” 黎九利落地再拜,“对不起,刚才让太皇太后心忧了。” “哈哈这倒无妨,老人家就是喜欢想起往事…不过,原来你就是黎九。 没想到哀家会以这种方式认识你,北凉的小狼女,你果然像我想的那样,明亮而凛然。”宁氏拍了拍她的肩,再度拉起对方的手。 “镇左王,您教出了一个好孩子。” “臣女性子莽撞,今日之事,还望太皇太后多多担待。”黎钰双手抱拳。 “镇左王不必如此。你们镇守边疆护卞唐安稳,反倒是哀家在这里,为了一点小事伤春悲秋起来了。 还有,长公主,这次的贺礼哀家很喜欢。”她对卫宁苓说道。 “儿臣只想尽心尽力,为太皇太后解忧。”卫宁苓丢了正准备放进口中的瓜子,施施然起身。 “你果然,能一直猜到哀家想要的是什么。” 宁氏赞许地点点头,转过身面对依旧伏地的众人,“乐师和舞女也都过来吧,今天这场舞的所有人,由哀家亲自赏赐。 你们都很棒,尤其是那个吹笛的乐师。 你上前来,开头那几句词是你念的吧?此曲是宫中大雅之乐,你的咬字与韵味都很让哀家惊叹啊…之前可曾在宫中待过?” 黎九心头顿时一紧。 “回太皇太后,小奴出生在北疆。” 萧世离苍白着脸色伏拜,“此次跟随九公主殿下前来,之前,并未到过江都。” “你是奴籍?真是可惜了,不然哀家还想赏些丝竹古玩,半个清职给你…” 宁氏叹气,“不过,你又为何要带着面具?” “太皇太后,此乃北疆黎家的风俗。” 黎九连忙抢先一步开口,下意识侧身挡在萧世离身前,略有些歉意地笑着向对方编起了谎来,“他是府里养来取乐的官奴,卑下污浊之人本就不可登王室之堂,更妄论如此国宴。 但我实在是看他才华匪浅,便擅自做主,将他带来了。 黎家有训,面覆假面,便是主人赐以奴隶的一张新容,免得其卑贱之身冲撞了诸位贵族。 太皇太后仁厚,既然要赏,便赏他此次罪功相抵…不要怪罪于臣女的乱来了吧?” “你的某些地方,还真的和广仪过于相似,那此次就罢了。”宁氏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气。 “不过,我并非是在意这些… 这个乐师,让我记起了一个人。” 老人原本浑浊温和的目光逐渐聚焦,她缓缓垂下眸子,神色不明地看着站在乐师身前,体态略微僵硬的黎九,上前一步。 “九殿下,你如今是在江都,所以… 让你府里的奴隶,摘下面具来!” 萧世离原本放松的身形顿时一顿。 作者:咳咳,怕文里说的不太清楚,稍微解释一下太皇太后是怎么突然明白黎九不是镇国公主的。 —— 太皇太后(拉手:大概是哀家太老了,真的不明白你是谁了… 黎九:尊敬的太皇太后,我是射手,不是战士啊喂! 众所周知,擅长用弓的和擅长用剑的,手部茧子分布不太一样… 而且,小九同学一直坚决贯彻远程方针,专注抢人头十几年,鸡贼得很(bushi 第70章 生人野葬 “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 黎锦的头就快要一个顶两个炸了,她和元逐对视一眼, 对方也目光困惑地回过来, 轻轻摇了摇头朝浣奴走去。 “如果如你所说,带我们去看。”他说道, 同时拉住了身后黎锦的手。 “喏。” 她身后的宫女们缓缓分为两列,安静地低头撑起白伞, 中间黑衣竹伞的两人被浣奴引着,双双走过。 雨滴哗哗落在众人的伞面上, 没有人开口。 “妄议妖言, 是要斩首的。”黎锦沉着脸说道。 —— “奴婢自然是不敢欺瞒殿下, 还有元老将军的儿子。” 浣奴在那棵枯棠树面前停下,伸出一只手细细抚摸着失去光泽的树皮。 “奴婢知道今晚过后, 我们几人必定不得善终,但我还是冒死要向殿下禀明一件事。 镇国公主的尸骨, 从始至终, 根本就不在那长街之上万人哀送的厚重棺材中。 那口棺材, 从一开始, 就是空的! 扬州之殇,从来都没有什么公主坠城身死…整整十日, 整整十日!就算是再英勇有谋的将领,怎可能率领着千百名老弱病兵守城十日而不破?! 或许殿下真有从城墙上坠下来过吧…公主她确实是苦苦死战,日夜守在城墙上,终于等到了北凉王黎钰的援兵前来。 但却是用耗尽生命的代价。 奴婢那日躲在掖庭的暗道里,听得很清楚。 最后一日, 白盛的先锋军已经闯进了宫中,还未来得及离开的妇孺悉数被屠。街上,房檐上,到处都是血流成河。 广仪殿下当即披甲入宫,护着仅剩的宫女和孩子们,领他们进了路势复杂难辨的掖庭。随后反身率领仅剩的最后一点守兵,拼死堵住了掖庭的大门。 我不知道那天,她究竟流了多少血。 我只是看到殿下她一次又一次地从满地血泊里站起来,倒下,又站起来…直到凉王的马蹄与群狼的吼叫声在宫中响起。” “然后呢?”黎锦低声问道。 “奴婢并非是想埋怨凉王什么! 北疆在那一场战役中,失去了王后与万千子民,损失甚至比江都更甚。 况且,广仪殿下与凉王后李棠仪是多年的挚友与姐妹。棠仪的担当与决绝,甚至还有冲动护短…我们也是从小看到大的。 那日后来的很多情节奴婢都记不清了。凉王率军迅速镇压了宫内的骚动,又亲自上阵,前往城墙上稳定战局。 我从暗道里跑出来,抱住殿下的尸体一直哭了很久很久。她流了那么多血,连握剑的手指都还是温热的… 等到奴婢意识清醒的时候,已经是接近晚上了。我仍在掖庭,和一众昏死的残兵倒在一起。 我抬起头,看到广仪殿下的尸体被放在竹席上,身上的血迹已经几乎被擦干净了,像是熟睡般闭着双眸。 她的周围是面色沉重的几名老臣们,他们围拢在凉王的身边,似乎在说着些什么。 我想起身,却看到凉王突然抬手,喝止了即将上前汇报战局的将领们,沉声说道。 ‘本王此次前来,为奉帝王之命,清缴逆贼乱党。 如今乱军首领已除,其余诸事…与北疆上下众人再无关系!’ 他话音未落,便带着怒气甩袖离开。 我没有动弹,又看见几名将领将她的尸体用竹席裹了起来,装在了一口薄薄的木棺里,四周用木钉牢牢钉了起来,竟是要准备直接下葬! 殿下,军爷…广仪她虽然性子顽劣了点,之前与朝廷众臣们大吵过一架,可仍是名副其实的皇室公主啊! 一国公主,怎能以平民之仪草草下葬?!” —— “这不太对,浣奴你确定看清楚了?”黎锦听完了对方的叙述,揉着太阳穴喃喃。 “千真万确,当时他们埋尸的地方就在此处!”浣奴睁大眼睛,手指向树下东南角那处还留着焚香痕迹的地方。 黎锦看了一眼皱眉沉思的元逐,再度发问,“等等,你刚才说镇国公主与臣子间存在分歧,他们当时又是为什么争执?” “似乎是与卫家的赤锦营有关。 具体的缘由奴婢也记不太清了。那个时候广仪她,棠仪殿下,还有当年先皇盛宠的泠妃一直都私交甚好。 棠仪殿下甚至还和泠妃开过‘若得子女,便互为夫妻’这种玩笑话。不过她很早便孤身一骑去了北疆,泠妃因为私通之罪被打入冷宫,随后也死得突然,这事便不了了之。 说多了,广仪殿下当时十分亲近泠妃。殿下她我们都知道,心里一直装着些稀奇古怪的点子,平时偶尔会带来一些不寻常的异域玩物。 但是那天不一样。 她有一日从泠妃那里回来之后,脸色似乎十分不对,把自己关在房门里几日不出。殿下本来是个喜怒分明的孩子,没有半点心思,但那日之后的她,明显是怀有心事。 再后来的宁氏寿宴之上,她就跳了那场舞,和群臣大吵一架,被关进了这里。 后来奴婢才知道,那日广仪前去泠妃宫中的时候,当时娘娘根本就不在。 和她交谈的,是泠妃的同门师妹,卞唐前任大星监!” “十三,怎么又是十三…”元逐阴沉着脸色走来走去,“她究竟想要什么,到底在这场乱局里搅了多少浑水?” “十三是前任大星监?!”黎锦大惊,“她不是元将军救下的奴隶女巫,后来又为卫家服务… 等等,你怎么知道的?” “那些都是假的,那女人杀了我娘!”元逐扭过头咬着牙说。 他捂着额头飞快地说着,“我如何知道的等下再解释…我现在已经彻底不明白,她究竟属于哪个阵营了。 皇室,卫家,可能还有浣奴刚才提到的泠妃,如今但凡和她扯上点关系的,无论是谁都免不了一死。 那妖女似乎有着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她是手握星轨,唯一能够窥测卞唐国运的人,黎锦你之后碰见她,一定要小心… 等等,国运?” 元逐突然愣住了,他站在原地,低声念叨了几遍“国运”二字,抬头大笑了起来。 “元逐,有话好好说。” 黎锦幽怨地抽了抽嘴角,“你这样很吓人…” “我明白了!是那张军事图!” 他收敛了笑容,眼神灼灼地看着黎锦,“你还记不记得我刚才说过,当时我们在镇国公主的遗物中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小物件? 那个用来加密某事的物件,最后就是靠星轨运算之术破译的! 它破译出来的东西,就是一张五十余年前的卞唐地图,上面大致标记了四个方位! 分别是东海,极北,西陵,和扬州…” “元逐,你说的这四个方位。” 黎锦的脸色愈听愈发吓人,低声颤抖着开口,“你仔细想想看,这些地方…都发生过什么?” —— “嗯?极北我知道,五十年前正是异族入侵,死沙城被屠,极北旧族皆数战死被灭的时候。 东海,东海一直都归万家掌管。万家是苏氏旧族后裔,原本应继承苏坠幽之后的国师之位,但是由于身出旁裔,再加上李长誉废除了国师一职便幽居于东海。 尤其是近几十年,几乎与常人无异。”他说 “细细想来我在江都扬州,也曾听闻过旧族出没,但也都是长公主继承卫家家主之前的事了。 除了西陵…西陵至今都毫无消息。”黎锦也忙着回忆。 “…十三之前告诉过我,西陵如今是一片几十万人的坟地。” 元逐沉默了一会回答,“联想到镇国公主当年在宴上献出的舞,恰巧是李长誉,黎牧,苏衣然三位尊祖中,唯一以旧族身份获此荣誉的苏氏… 这些,足以说明问题了吧?” “两位,两位是说…皇室曾经大规模秘密屠杀过旧族之人?” 浣奴顿时惊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哈哈,公主殿下与军爷怕是多想了…这不可能! 旧族,可是千年来一直被卞唐百姓所尊崇的啊!” 黎锦忽然记起了黎九身边一直暗暗追随着的,那位名为惊风的旧族侍卫,顿时哭笑不得。 这不是千年之前了。她暗暗在心里说。 你们口中最为尊崇的人,已经沦为供看客们竞技取乐的玩物了。 “此事权当是闲谈,今夜之后不要再提。真正使我产生疑虑的是另外一事。” 黎锦摆了摆手,蹲在那棵枯树下。 “镇国公主的匆忙封棺,恐有蹊跷。 浣奴你曾提到过她在战死之后,尸体仍然保持着温热对吧?” “没错,我想,兴许是奴婢抱太久了。” “元逐,你是军营中人,这方面比我要了解。她说的这种事可能发生吗?” “听她叙述,镇国公主是失血过多,力竭战死,怕是不会因为他人体温而保持温热。 我大概懂你的意思了,但不论可能与否,都没有意义了,黎锦。 李广仪是一国公主,私自动土者…死罪!”他低声说道。 “我总算明白长公主,为什么偏偏让我来了。” 黎锦吐出一口气,站起来,直起身子朝着面前众人下令。 “诸位…我黎锦,以北凉王女的身份下令。 ——现在重新开掘镇国公主之墓,以皇室之礼为其厚葬!” 第71章 破局之战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站在中央的人们忽然沉默了。 “阿离。” 黎九忽然温软了声音, 半扭过头, 朝身后垂首跪地的萧世离笑着说道。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不赶紧遵了太皇太后的旨意, 让大家看看你的脸?” “是,主子。” 他沉默了一下, 紧接着抬起左手,缓缓摘下覆在脸上的黄金鬼面, 然后无言地朝殿上抬起头来。 “嘶——” “这也…” 殿旁的宾客顿时像是炸开了锅般, 侧身皱着眉小声嘀咕起来, 满脸写满了厌恶与嫌弃之情。 “抱歉,家奴貌丑, 惊扰各位了。我在此先替他赔罪,等回到府里, 自会惩戒于他。” 黎锦浅笑着, 一一转身朝众人弯下腰来。 她随即转身, 在太皇太后面前朝萧世离低斥道, “…卑贱鄙陋之物!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快带上那东西, 还想着让我在宴会上丢尽颜面不是?!” “是。” 萧世离低低地应着,再度垂下头,任由两侧的长发遮住了他的面容,从地上拾起面具。 他原本俊冷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大片大片烧伤之后的深色烙痕, 一直覆盖了他的大半个左脸。 “娘娘,他这脸您也见过了…若是看不出来是否像您认识的那人,可还需要再看一遍?”黎九训完了萧世离,再度向宁氏问道。 “罢了,许是哀家刚才一时恍惚。” 宁氏疲倦地笑了,“果然是老了啊…经常会记起曾经的故人。你说他叫阿离是吧? 阿离,你还会吹《雪阳曲》吗?” “回太皇太后,会的。”萧世离顿了顿,答道。 “那弹筝舞乐呢?”老人继续问。 “会识一些谱子,平日除了做些分内的杂事,舞乐也勉强拿得出手。” “哦?有趣。” 宁氏直直看着他,“那么,认字下棋呢?” “他下棋可好了。” 黎九想起之前那次惨败,心里顿时幽怨无比,忍不住轻笑着插嘴。 “别说是管家下人,就连之前我学堂里的先生们,都没人能比得上他呢。” 咳咳…! “主人她说笑了,阿离的字都是主人教的。 至于下棋,只是学堂里的先生们德高望重,不与小奴见识,谦让与我罢了。” 萧世离抬头,看着一副要把自己当场推销出去的黎九,恨铁不成钢地重新解释了一遍。 是你谦让我吧。 黎九无声无息地和他对视一眼,继续保持着自己端庄温良主子的形象,朝宁氏一笑。 “阿离虽是奴隶,但才思敏捷之程度,不亚于普通下人。所以我便小小的破例了一下。” 到底是谁,在学堂里跟那群教书先生们连战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从经文辨事到棋艺书画全都驳了一个遍,之后干脆利落地得了我的授书权,还笑得十分欠揍地自谦说,不过尔尔的? 简直是噩梦一般的回忆! 黎九有苦说不出,牙齿咬得咯咯响。 “哀家此刻倒是能理解你的破格了。” 宁氏开口,“哈哈,黎九小殿下莫怪,哀家这次可执意要跟你抢人了。 虽说你身处奴籍,确实可惜了很多机会,但万春宫里向来缺员少职,宫中老人众多。虽是清净,但遇上出力之事却多有不便。 若是公主不介意,可否代我这老人家,问问你府这位小奴隶。 近来江都恰逢梅雨连绵,他能否来帮忙整理一下府内经文谱曲? 哦,若是能吹上一曲便再好不过了。” “这自然没问题…”黎九故作犹疑地扭头,看向萧世离。 “主人既然想让我去,阿离去便是了。”对方则垂眸瞥了一眼息诚的方向,朝太皇太后跪拜。 “承蒙太皇太后看得起小奴,阿离日后,便是您万春宫里的人了!” —— 听闻此话,息诚抬眸看了一眼眼角带笑的黑衣乐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继续自顾自地向身边宾客赌酒寻乐。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个孩子是想往上爬的。 —— 萧世离决绝地跪在地下,收回了看向息诚的余光,神色专注地伏在背手而立的黎九脚边。 结束了吗? 他浮于眼角的笑容悄然消失了。 —— 黎九详装无奈地笑着,朝宁氏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侧过身来。 她背手而立,在袖中死死攥紧了渗出冷汗的掌心。 女孩不动的眸色从一旁把酒言欢的息诚,又扫向毫不掩饰自己欲望,直直看着自己的鸿王。 她成功了?黎九想。 可是,还没有结束…自己随后又要再度重蹈覆辙了。 黎九扭过头,没有去看青袍少年在盛宴的阴影处缓缓咧开的白牙。 —— 一个时辰前。 “等等,所以你已经见过息诚了?” 红帐之下,满室茜纱随风飞舞。黎九撑着双手坐在床边,睁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是不止一次。”萧世离把玩着面具的手停住了,向刚刚褪去红晕的女孩认真解释道。 “小九,我当年离开江都时还太小,很多事情虽是明白,但未必能彻底看清。 现在想来,就算没有当年皇帝下旨,以当年萧家内部派系庞杂的明争暗斗虚与委蛇…三百年的盛况,衰落恐是必然之事。 但萧家,不该在那年那天,败得如此迅猛惨烈。 萧家被灭,恐有蹊跷。” “…我怎么这么傻。”黎九默默捂脸。 她突然收拢膝盖跪坐在床上,向面前的萧世离伏下身,诚恳说道,“萧世离,对不起,一直以来我都在自欺欺人。 我叫你阿离,劝你不要沉迷过去,嘴上说着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其实…一直不敢回看过去的人,是我才对。萧世离,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在雪地里第一眼看到你时,就喜欢你了。 所以,我才会一直都那么害怕。 我是北凉的公主,不管如何掩盖,父王当年助推萧家灭门之事已不可回避,他始终应是你所记恨的人。 作为凉王之女,我本不该强行干涉你的爱恨。 可你伪装得太好了,真的压抑着心思什么都没有提,只是每日陪我饮酒寻乐。 所以,所以我才会装作不懂的模样,以为只要可以就这样一直瞒下去,大家都会开开心心的,一直在一起。 哈哈,太可笑了,这怎么可能… 你知道刚才我在梦中看到了什么吗?那不是梦境,是我们千次百次循环往复的死亡轮回! 每一世的重来,你都试图拼死救我,却只是温柔地笑着站在我面前,什么都不提。 甚至在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你还…” 黎九哽住了,将头深深在帐面中。 “最后一次,我发狂地杀了小九你,对吗?”萧世离撩起女孩脸上的乱发,轻声问道。 “你怎么…?!”黎九惊讶地抬起头,怔怔望着面前的男子。 不对,他绝不可能回想起,这一世的萧世离已经没有之前任何轮回的记忆了! “…看来我猜对了。” 他幽幽叹气,神情寂寥地垂下了眸子,“因为,像是我能干出来的事呢。” 他说着,向前用力抱住了黎九。 “不用向我道歉,九儿就是九儿,不需要你替任何人向我道歉。 反倒是我,要替‘他们’向你道歉才对。 对不起,我一直没能察觉出你的恐惧,让你受委屈了。” 黎九把头埋进对方怀里沉默了很久,低声嘟囔。 “这谁能察觉到啊… 若不是我亲身经历,绝对也要把说这话的人当成是疯子关起来。” “九儿,我不会去问之前我们都经历过什么,也不会好奇最后结果如何。” 萧世离突然开口,“我猜,既然我如今已经对这些毫不知情。那么我当时,大概是还做了些什么,并且全心地相信并期盼着你,一定可以改变这永世的轮回吧? 殿下安心吧,这次你就尽管向前好了。 不论最终结局是否如那些‘我’所愿,这次,我都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嗯。” 黎九轻轻点了点头,“我会努力的。” —— “那么我们再来讨论一下息诚。” 萧世离重新理了理思绪,“据我之前和近来观察,此人的才思堪比当年万人之下的萧老宰相,但教唆挑拨的功夫甚至要更胜一筹。 他的心思,决不在区区一个宰相身上——不论是当年联合在江都立足未稳的北凉王,推倒作为温和派的萧家,利用息茗与皇室联姻; 还是如今明里与卫家长公主交好,利用子女作为加强的纽带,暗中试图拉拢我来监控北疆一派,都是堪称典范的操作。 哦对,我甚至还听说他近年来,与当年隐退的西北一脉重新恢复了联系,似乎是有意结交早早继位多年,但是深居简出的西北鸿王李攸卿。” “阿离,这个时候就不要顺路给我上谋术课了。” 黎九头痛地揉了揉眉心,“好缜密的布局…可是息诚如今的权力已经堪比盛时的萧老了,他还想要什么?” “不,以他的性格,如今的权力还远远不够,甚至还不如新皇继位初始那时。” 萧世离摇了摇头,“他当年太过低估北疆的实力了。 就算是凉王初来扬州立势不稳,黎家千年来所积攒的军事实力,与卞唐李氏几乎同位的特权让你的父王在短短一年间,便足以牢牢掌控摄政王的位置。 当然,还有如今的卫家。长公主此人之聪慧在朝中自不必多说,更何况身边还有斛晚夫人加持。 况且,卫家在立国初始,便一直作为皇室的活动国库而存在。历来卫氏家主的方针,一直都是盛世退隐辅佐,乱世倾巢而出。 其地位,同样也根本不是息诚一个小小的西北贵族可以撼动的。 所以,息诚他需要新的势力。 他看中的,不仅仅是诸如鸿王之流的皇室中人,而且还必须是心怀野心但又善于控制,并且之前从未踏入朝局的新人。” “他…挑中你了?”黎九忽然反应过来,小声问。 “嗯。” 萧世离点了点头,“是我刻意使了些手段,让他挑中的。 虽然如今敌强我弱,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仍旧在暗。 你刚刚说起破局,那我便再给你上一课。 所谓破局,有时不需明明白白地将对方挑破。 只需要顺势在对方局中关键之处,增添一点破绽便好。” “什么破绽?” “是人心,又或是其他东西…就看你怎么去使用。 九儿,我是奴籍,在外人眼里出身卑贱,几乎不用刻意控制,单论身份,便能让我对主子百依百顺。 而且我是你的奴隶,别忘了你可不仅仅是公主,更是如今的摄政王女。只要加以利用,我自然有成功进入这个乱局的机会。 更重要的一点是…我是萧世离,我作为萧家的养子,一直都了解那些贵族在想什么。” “那息诚想让你如何进入?”黎九问。 对方晃了晃手里的长笛。 “乐师。 几日前已有消息流出,说皇帝有意将黎钰在此次宴会上献出的狼骑,交于宁拂管理。 所以,息诚决意把我在此次宴会上,作为乐师献给宁氏,在最近势头初起的太皇太后一党中埋下种子。” “等等,但你不是萧家大公子吗?” 黎九顿时慌了,“别说息诚,宴会那么多人,万一被谁认出来怎么办?” “怕了吗?”萧世离突然低低地掩唇笑了起来,温软眉眼看着对方。 黎九努力地回瞪过来。 “萧家大公子可是体弱多病还双腿残废,几乎不出萧府的。 但还是有一点很是麻烦,此事与息诚和朝廷众臣都无关。 今日破局的成败,在于太皇太后。” 他皱紧了眉,“黎九,我有一事一定要告诉你。” 第72章 残偶续情 “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是先皇宠妃泠妃靖如儿, 与外人私通之子。 我并非是刻意隐瞒, 只是往事太过惨烈久远,不管是刻意忘记还是随着时间流逝, 很多事情,如今已经很久没有记起了。 况且,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泠妃当年私通的那个‘外人’,究竟是何人。” “你说先皇时的泠妃, 姓靖…” 黎九喃喃地念着, 穆地回想起了之前在镇国公主府内, 看到的那三个勉强拼凑在一起的福偶,脑中灵光一闪。 她猛拍了一下大腿, “阿离,莫非你娘亲曾经, 与我娘亲, 还有镇国公主三个人义结金兰过吗?” “我不知道, 不过听人说, 她们三人当时确实很是要好。” 萧世离的眼底带了些酸涩,“泠妃, 她在我出生当晚,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死在冷宫了。 说来也是嘲讽。若不是从宫中流出,收藏在北凉宫中的那张久远画像,我这个私生之子事到如今,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如何模样。” “哦哦, 要说这个…我这里有!” 她突然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在房间里换下来的衣物里胡乱翻找了一通。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来一个东西,神情虔诚地闭眼,合拢掌心。 “喂喂,刚才你可是听见之前阿离的话了,他现在很不高兴! 你虽然如今有点难看,但好歹也是个福偶…等下可要让他开心起来啊!” 女孩嘀嘀咕咕完,在对方的面前小小地蹦起来。然后她弯下腰举起手来,摊开了掌心,在他的眼前邀功似的晃啊晃。 “看!给你的惊喜,就权当礼物送给阿离啦!” 曾经碎裂的白衣鹤羽的福偶,被不知是谁歪歪扭扭地粘起来了。 白衣女偶底座的靖字依然清晰,女子柔美迷人的五官倒映在萧世离呆住的眸中,与他异常俊美的容颜缓缓重合。 “…没错,是她。” 萧世离缓缓深呼吸数次,像是要掩盖什么似的闭上了眼,可眉间还是止不住地一阵阵颤抖。 他试图继续分析,“这是…江都女子用来结缘的福偶。若是传闻属实,那与之结缘的剩下两个,便是镇国公主与你的娘亲。 但我,萧家那里没有凉王后的结缘之物,所以我在想,萧大夫人当时收养我…” “你难受就哭出来吧。”黎九踮起脚尖,小小地揉了揉对方的头顶,把偶人塞进了他悬在半空不知所措的手里。 “本来把她拿出来,是想要让你开心一点的。”她幽幽地叹气,伸出双臂环住了萧世离的脖颈。 “但阿离你好像更加难过到,连思绪都混乱了。” “不怀疑一下我说的话吗?” “有些事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虽然我确实性子属实顽劣,但这点还是明白。”黎九开口。 萧世离沉默了片刻,安静地垂眸说道,“我没事,没有什么可以难过的。 靖如儿如今对于我的意义,只是接下来如何顺利进入宁氏一派的阻碍而已。 九儿,卞唐的满朝大臣,甚至小皇帝都可以认不出在萧家地位尽失的大公子。 因为他当年就是一个体弱残废的失势公子,更何况如今按照官府的记录,还死在了北疆。 所以,这也是我毫不惧怕返回江都的原因之一。 但是宁氏不一样,她也许完全不认识什么萧家的大公子。 但是她,一定会记得当年曾被先皇盛宠,与膝下两位公主都私交甚好的泠妃那张脸。 还有其私通怀孕一事。 今晚我吹奏的曲子中,其中有一首,叫《雪阳曲》,是泠妃生前所作。 到了那时候,她一定会认出我,黎九。” —— “不行,这条也行不通…” 黎九咬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毛笔,一一划去了宣纸上的一串选项,把刚才铺在床上的纸给卷起来放到一边。 “不论是哪条思路,都绕不开宁氏接下来对你的疑虑。 虽然说起来有些不地道…但我们总不能期盼她在宴会上突然神志不清吧? 而且就算是太皇太后老人家确实神志略有问题,你身份这一关,终究是躲不过她宫里那些老侍女的。 可恶,息诚堂堂一代宰相,非得让你吹那什么雪中曲吗?” “是雪阳曲。” 萧世离披着外衣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沿纠正,没有回头,“这也是试验,息诚他其实对我的身份,也心存疑虑。 只有那个办法了。” 萧世离的脸色猛然诡异起来。 “什么?”黎九狐疑地从床上探出头。 “流月那里,可有什么不会留下疤痕的伤药?” “有倒是有,那丫头近日研究的医术方向愈发诡异了。”黎九嘀咕,“不过,阿离你问这个干什么?” “那就好,不然等下怕是要折半条命进去。”萧世离拿着面具看她。 “殿下,现在打我的脸。” “什么??” 黎九当场傻眼。 “…等等,你先不要动。 接下来你不要动手,记得保持好你主子的风度,让惊风手下的人来。” 萧世离转过身,他突然拿手捂住脸沉默了一下,然后咳嗽了一声。 “呃,还有… 记得,叫大点声。” 他说完,快速向前俯身,朝黎九唇角吻了一下,然后趁着面前女孩尚在晕晕乎乎的状态中,一把将对方宽松的舞衣从里到外,扯得干干净净。 对方原本就晕乎的大脑,彻底,完全当机了。 萧世离:…… 黎九:…… ……? “啊啊啊啊——你疯了吗?!!!” 某人不负众望,果然喊得像是掀了房顶。 “嗯,殿下的身材…果然愈发诱人了。” 萧世离没跑,不仅没跑,甚至还慢悠悠地站在原地,在对方即将烧透到失去理智的脑子里,浇了一桶油。 月明风静,整个偏殿彻底炸了。 “惊风!流月!” 黎九捂着上上下下被某人看光的身子,又羞又怒地招呼着,“取我的弓来,今日本狼女,定要把这以下犯上的混蛋给当靶子揍!” “不不…我的小殿下,你现在可不能动手。 你还要在宴会前,去保持你对待下属宽善的形象呢。” 他趁着女孩两只手胡乱挥着,一时不知道是该放在哪里的时候,再度扑上去,轻吻了一下她的侧脸。 “那就,宴会之后,随主人处置…”他在黎九耳边低语,轻咬了下她红得几欲滴血的耳垂,笑得像是只阴谋得逞的小狐。 然后不紧不慢地拿了对方还没来得及披上的衣物,关紧了房门出去。徒留黎九一人在里面红着脸,怒气未消地裹着被子怒吼。 “…阿离你这恃宠而骄混不要脸,仗着自己好看在我这里就为所欲为的混蛋! 给我把本殿下的衣服还回来啊啊!” 片刻之后,门外传来了惊风等人乒乒乓乓的击打物体声。 作者:—— 此时,一只偶然路过的码字咸鱼友情提示 调戏女友有风险,非常时期请勿尝试作死!!(手动狗头) 第73章 不可结缘 “哈哈哈,镇左王的小公主, 可真是让本王大吃一惊啊!” 待萧世离搀扶着太皇太后回至位上歇息, 青袍金纹的少年率先鼓起掌来。 他毫不顾忌地朝剩下的人们狂妄地笑着,抬脚跨过桌子, 大摇大摆地走到了黎九面前。 “黎九参见鸿王。” 黎九无视了对方肆无忌惮在自己身上游走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下拜, 回应道。 “停停停,本王可受不起你这一拜。” 他饶有兴趣地打量起了眼前面不改色, 身着金葵白羽舞衣下拜的女孩, 咧嘴一笑。 “呵呵, 北凉狼女还真是胆大包天。你竟敢在如此寿宴上…身着谥后纹起舞!” 还是和他对上了,这每次轮回必捅自己刀的疯子。 千百次轮回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重叠, 化为了痛苦的利刃。黎九忍着即将暴起的性子,缓缓抬起眸。 “小女之前所居荒僻, 初到江都, 很多礼仪还尚未了解。 请问鸿王殿下, 这衣服可有什么问题吗?” “哈哈, 你说这衣服,你竟然以为这只是一件普通的衣服?” 李攸卿大笑, “真是笑死本王了,苏衣然的诅咒你不会不知道吧? 这场舞只要每次起舞,必会招回她的魂魄,献祭尊贵之人,以咒杀一位李氏皇室的血脉! 哦, 我忘了…你是北疆的公主,不知道很正常。 那本王是不是应该按照你们的惯例,称呼她为扎朵啊?” “可是殿下,传闻不可尽信。” 黎九抬头,毫不畏惧地看着对方,“苏衣然早已薨逝千年,不论如今卞唐究竟如何,已经与她毫无关系了。” “哼,不愧是那个奴籍出身的黎牧后代,如此包庇苏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黎家最开始是与她所生的呢!” “攸卿!” 长公主凛然开口,“不得无礼!北凉王黎牧乃是卞唐开国三尊之一,我们后人晚辈怎敢妄论?” “不,奴隶,就是奴隶。” 李攸卿漠然回过头,虽然收敛了些许言语,但脸上厌恶依旧不减,“长公主,你可是皇室之人,该不会也不承认吧? 就算是免了奴籍又能如何?奴隶的子孙…那也还是流的卑贱奴隶之血! 真没想到,如今我西疆一脉,竟然要迎娶这种粗鄙下等的女人作为王妃。” 在场的所有北疆贵族,几乎都在同一瞬间坐直了身子,瞪着喝醉后赤红的眼睛,死死注视着他。 这家伙,是想一上来就挑起政变吗?! 黎九死死抿紧了嘴角不说话,看着瞬间剑拔弩张的大殿,简直想把这人给当场沉进地下。 她现在太能理解称帝之后的萧世离了。 就这么个嚣张跋扈还智商堪忧的二流货色,只会凭借着自己那些特权在这里胡言乱语。 如此之人,谁能服气? “你…” 这次连一直性子温和的息茗也忍不住了,“世人皆知北疆如今的凉王后,乃是先皇胞妹棠仪公主,鸿王开口之前…可要三思啊!” “凉王后?” 他忽然不屑地笑了,“息茗,黎家九位王孙公主,太后又怎能保证皆为凉王后所生? 你们是不是都忘了,这女子年纪轻轻便能控制群狼啊!连镇左王如今都难以轻易办到的事… 谁知道她身上到底流的是谁的血!” “唰——!” 暴雨猛烈地击打着大殿的窗户,黎九猛的从舞女手中反手拔出巨剑,毫不客气地将剑柄横在对方脖颈上,抬起的眸子里冷厉得像是骤降的雷电。 “鸿王殿下,您从西疆远道而来,来即是客,我本不该如此对您。 但是,我作为北疆众人钦定的修罗主,必须得提醒殿下一句。 皇天之下,国法有章。有些话,殿下不可以乱说。 哦本主忘了,你是西疆的王爷,不清楚修罗殿究竟是什么很正常… 按卞唐之律,修罗殿主与三司使乃同规同级。以你刚才屡屡犯上之举,本主现在就可以治你的罪!” 对面少女的眸子漠然如冰,李攸卿在她的注视下,后颈竟然缓缓渗出了冷汗,笑容却愈发扭曲起来。 “鸿王殿下。” 一直沉默的黎钰忽然抬起手来,阻止了即将为他添酒的侍卫,淡然开口道。 “小九,先把剑放下。我允你修罗主的身份,不是让你用来玩闹的。” “是,父王,臣女莽撞了。”黎九吓唬够了对方,气也沉下去大半,顺势乖乖收起了剑。 她之所以反应如此激烈,不单单是因为之前轮回那点积怨,和李攸卿如今的嚣张与目中无人。 王妃…她怎么可以是他的王妃? 她总是想到萧世离。 若是她成了某人的王妃,那阿离要怎么办?! 黎钰沉默片刻,接着开口。 “鸿王殿下,恕本王无礼,但本王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王侯之流,要娶本王的幼女为亲。 诚如殿下所言,北疆确实荒凉粗野,人丁寥落。但我黎氏一族的公主王孙皆为雪中珍宝,贵如陨星。 既然刚才鸿王也提到,要遵从我们的惯例。 很好,攸卿殿下且听着…北疆的男儿,不论贫富,但凡娶妇,一生只立主家之妻一位,非妻死决不再寻; 殿下刚才说要娶本王的女儿,以上两条,哪怕是其中之一,你能做到吗? 至于北疆嫁女…一直都是宁嫁次狼,不嫁优犬!更妄论我们黎家,世世代代都是只与帝王同心结义。 就算本王真的有什么需要,要挑个皇子贵族嫁女,那也是位祖祖辈辈身世清白,为国分忧献忠之人。 殿下该不会忘记您的父王,是因为什么,而隐居西疆了吧?” “镇左王…!” 李攸卿低低地回道,咬牙切齿,“来之前本王早就有所听闻。 但您不愧是曾经以作风残酷,诡谲闻名朝野的北疆之主…如今虽历经三朝,手腕可真是一如既往地强硬! 哈哈,是我失言了…镇左王,黎家的九公主,本王不会娶为王妃。 但是只要我还在位一天,北疆之后,也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一点好处!” “哈哈,殿下还年轻,气盛可以,话不要说的太满。” 黎钰大笑了起来,“西疆究竟如何,我远远比你要明白清楚的多! 若你将来是个好王,不用鸿王开口,本王到时自当向您献上宝马黄金!” —— 原本尚自观赏情况的息诚听闻此话,眼神穆地一凛。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牢牢地盯着对面的黎钰。 忽然,息诚的眼神忽然一转,余光略过了殿上几人,转向了门口几名低头交谈询问的守卫禁军。 随后,只见一名军士悄无声息地从殿侧跑了上来,低头在息茗与长公主耳边说着什么。 “门外可有何事?”他问道。 殿上一直盘旋的雷鸣猛的劈下,击碎了几个琉璃的灯台。 “叨扰诸位兴致了,黎家二公主黎锦,有事求见朝上众臣!” 风把窗户给吹开了,黎锦站在殿外开口道。 第74章 抬棺上殿 “门外的守卫,让她进来。” 一直坐在殿上, 安静看着殿下这团乱局的病弱小皇帝突然开口。 “咳咳…鸿王殿下也请回吧。” 许是窗外吹来的风过于猛烈, 一直气色不佳的李旻兆突然咳嗽了起来。 立于窗边的小宫女连忙关上了窗户,但殿上的皇帝仍捂着嘴, 弓起腰剧烈地咳嗽着。 他的脸色愈发苍白,连忙接过一旁洪家小皇后递来的獭毛毡披在肩头, 大口饮下了半碗热姜酒。 待李旻兆好不容易止住了不稳的气息,这才再度开口, 对着殿下的鸿王李攸卿与黎九说道。 “鸿王, 九公主, 你们二位一是自西疆千里迢迢而来,一是从北都胤然城匆忙赶至江都。 两位与朕不同, 都是气盛行武之人。之前路途上舟车劳顿乏了,在殿上无端生些摩擦, 也是难免。 此次, 确实是朕接待不周, 没有尽到主人之仪了。” “陛下这话, 臣女万万受不起。” 黎九闻言连忙下拜,“对不住, 让诸位来客看北疆的笑话了。” “真是一群无聊的人。” 李攸卿一甩袖子,转身朝座位一侧的大门走去,“接下来诸位请便吧。本王现在是舟车劳顿,旅途疲乏… 就不奉陪了!” 喧哗的雨声中他边说边推开门,看见了一身黑衣手撑竹伞, 在雨中抬眸静静站立,面庞沉默而清秀的黎锦。 以及在她身后平躺在地,足足有一人高的腐朽棺木。 —— “锦殿下,之前听闻您身体抱恙不能参宴,怎的如今又冒雨前来?” 一片诡异的沉默之中,息茗第一个看清了北凉二公主身后的东西,不由得脸上一愣,率先问道。 “是奴婢们冒死求见黎二公主的。” 之前和黎锦元逐两人在掖庭碰面的几个宁府宫女,颤颤巍巍脸色苍白地从门扉两侧走了出来。 她们跟在抬棺上殿的元逐,和率先走在最前的黎锦身后,在殿下微微骚动的气氛中伏跪在地。 “这就是你的计划么…”趁着臣子们嘈杂的交谈声,息茗压低声音朝长公主说道。 “长公主,您今夜的玩笑未免开得太过了! 鸿王之前戏弄镇左王幼女,那是不懂礼数分寸,便不说了…你一正经皇室之人,在堂堂太皇太后寿宴之上,怎能做出允许小辈在这里抬棺上殿这种无礼之事? 宁苓,那棺木里究竟是何人!” “娘娘,宁苓之前只是嘱咐黎二公主,按时前去宁府探望,留意近来宁府中宫女举动。” 长公主沉默地凝视了很久那口被木钉牢牢封住的狭长棺木,开口,“…至于为何会出现此物,我之前也并不知晓。” “你心里是清楚的吧?!” 息茗细长的五指猛的握紧了面前绣满花纹的绢丝桌布,用力扯向自己身边。 “哗啦——” 刹那间,满桌的花果琉璃瞬间掉了一地。息茗身侧两位一直小心翼翼服侍的年轻宫女顿时吓得连忙跪地,颤巍巍地低头拾捡了起来。 一直谨小慎微的太后此刻却恍若未觉似的,直直怒视着面不改色的貌美女人。 “卫宁苓,你心思那么敏锐,黎锦公主是你派去宁府的。那里究竟有什么,我们不知道,你难道还会不知? …你究竟把这场宴会当成什么了?用来玩弄才智的闹剧吗!” “我不知道。”卫宁苓的脸色冰冷得吓人。 “娘娘,我就算真的知道了,又能怎样? 一切的错误,早在三月叛乱开始之前,便已注定好了。” 家族,派系,势力。 奴隶,王臣,皇帝。 但凡身陷局中之人,都无法改变这个结局。 国运崩坏,我们早就无法回头了。 息茗穆地垂下揪紧的五指,沉默着不再开口。 所以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早早就看透这一切的缨宁长公主? 她想着,后背逐渐爬上了凉意。 莫非,你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要掀翻这残破的,众人拼尽全力仍然愈下愈败的,停滞五十余年的棋局吗? —— “敢问黎锦殿下,寿宴之上,为何抬棺入殿?”大殿之上,已经有缓过神的老臣站立起来,向黎锦开口询问道。 “陛下,皇后,太皇太后,父王,还有诸位宾客朝臣。 臣女黎锦,并非要打扰大家的兴致。” 黎锦上前一步抱拳,朝一旁的黎九递了个眼色,后者知趣地侧身立在一边。 “你不是巡逻吗,怎么会在这里?”黎九扭过头,朝身边同样充当背景板的元逐小声嘀咕。 “咳…纯属意外,半路上不小心碰见的。” 对方同样侧过头低声回应,“九公主你呢,你不应该已经献舞完毕,准备歇下了吗?” “巧了,我这里也是纯属意外。” 黎九一回想起刚才鸿王那张欠揍的脸,忍不住想咬牙切齿。 “和某个不是东西的家伙大吵了一架,正在罚站。” 黎锦突然扭过来,回瞪了一眼交头接耳的两位家眷。 两人吓得立马站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看向地毯上的花纹发呆。 元逐:…我就算了,为什么你也会怕她? 黎九:…不知道,大概是学堂后遗症。看见你,就想起我被她和某人每日罚抄三百遍的经书论文。 —— 黎锦又向各位开口,“黎锦此次前来,是想让诸位大臣们,来见见一位…有口难言的故人。” “何人如此神秘?”披着毡袍的李旻兆开口,“还需要公主殿下淋雨抬棺,亲自请来?” “这位故人,在座的各位老臣应该都很熟悉。就算不知晓其性情,我在外面听着,想必刚刚也都听闻了她的名字。” 黎锦顿了一下,开口,“这位故人,就是三月叛乱时死守城门十日的镇国公主。” “公主说笑了。” 李旻兆说,“朕虽没有亲眼见过这位明烈英武的小姑,但镇国公主百里送葬的传言还是听说过的。 她如今,恐怕已经被葬在卞唐的皇陵之间了吧?” “不,她如今就在这里。” 黎锦指了指身后,黎九和元逐立马干脆利落地蹲下身子,一人拿刀一人拿剑,撬开了棺板。 “这是什么…”小皇帝李旻兆震惊地喃喃着,竟然原地站了起来。 被掀开的棺木板被摔在地上。 木板背后,布满了深浅不一,满是深黑血迹,一道又一道的细长划痕。 作者:—— 啊,,这章有点短小qwq 第75章 昔日旧画 “这是…什么?” 腐朽的棺木里被暴露在空气中,在满殿辉煌的烛火映照下, 里面竟是一具惨白的枯骨。 烛火摇曳, 那具枯骨沉默地躺在棺椁之中,身披战甲, 腰侧配剑,发饰上缠着束发的羊脂玉环。 息茗同样也呆住了。 “正如陛下眼前所见, 这是一具死于掖庭,多年之前被埋葬的女尸。” 黎锦朝李旻兆一拜, 转身朝殿下说道, “诸位, 这是镇国公主李广仪的遗体。” “简直胡言乱语!” 一向沉得住气的武将们也终于忍不住了,一个年轻的将领站起来大声道, “黎锦公主,我谅你是镇左王的女儿, 才允你在这里一派胡言。 广仪殿下的尸骨早就被安葬在了皇陵之中, 怎么可能会在那种地方!” “黎锦并未妄言。” 她抬手, 示意身边跪地的浣奴和几名宫女抬起头, “这几位宁府的宫女,都是当年服侍镇国公主, 亲历三月叛乱之后被太皇太后收留的。 这件事,太皇太后身边的侍女也知晓吧?” “回公主,的确如此。”一旁服侍宁氏的老宫女应道。 “那么如果我说,我刚才所说的这些话,皆出自她们口中, 你们应该可以暂且一听吧?”她再度发问。 “这…”小皇帝犹豫了。 “陛下,不妨让这个宫女说来听听。”黎钰突然开口,朝黎锦点点头。 “锦儿,你接着说。 但若是此事有半点虚言,本王不论亲疏,第一个治你的罪!” 黎锦垂首,“儿臣明白。 浣奴,你把之前告诉我的话,再给他们从头到尾讲一遍。” “是。”浣奴低低地应了,再度陈述起来。 —— 片刻之后,整个殿上顿时喧哗成了一片。 “你的意思是说,三月叛乱之时,赶来江都的臣子们隐瞒了先皇,将广仪公主偷埋至掖庭?” 李旻兆皱眉,厉声朝浣奴喝问,“宫女浣奴,此话你可当真?” “回陛下,奴婢可以项上人头担保。” 浣奴通红着眼圈伏地,“这都是奴婢亲眼所见,若是有一句不是,甘愿陛下责罚!” “哈哈…你的人头,可不值钱。” 息诚突然开口,他小口饮着酒,懒散地扫了一眼底下的臣子们,“我记得…江都巡守庞舟,兵部尚书林散平,户部侍郎靖则卿,还有梁国公洪如穆。 你们几个,当年是率先从队伍中回援江都的吧?” “是。”靖则卿从人群中起身,朝息诚答道。 “小臣虽然位卑,但仍想为当年的江都尽一份薄力。 是以在镇左王率兵前来的第二天清晨,便匆忙回至江都处理赈济灾民一事。” “那靖侍郎对浣奴所说一事,是否知情?” “回禀息宰相,小臣并不知晓。” 皮肤白皙的中年男人微微垂下了头,思索了一下,“但若是确实如这位宫女所言,镇国公主在战死当日便已秘密下葬。 恐怕要问当年第一时间赶到的镇左王殿下,与如今负责江都巡守的禁军校尉庞舟将军…才清楚吧?” “本王刚刚回想了一下,那晚,确实见过将死的广仪殿下。” 黎钰靠在座塌上灌下一大口酒,语气坦然地看着息诚,“记得当时本王,正和梁国公商议之后的军需储备一事,庞将军突然匆忙前来,说是发现了广仪公主的遗体。 本王闻言匆忙赶去。 对了,那个时候还有几位腿脚不便,尚未逃离的老臣,和执意留在江都的萧老宰相。 哈哈…那时理应辅佐萧老宰相,担任吏部侍郎的你反倒是不在,息诚。” 站在宁氏身后的萧世离暗自抬起了眸子,看了一眼面色坦然不变的息诚,什么都没有说。 黎钰放下酒杯,接着开口,“后来,我和萧老宰相在关于如何清洗白盛叛军的军事部署上起了些分歧,便率先离开了。” “那梁国公呢?” 李旻兆开口,看了一眼坐在小皇后洪氏不远处的老者,“您当时留在那里了吧?” “回陛下。”老人拄着拐杖缓步上前,眼神莫测地看了一眼满怀期许看着他的浣奴等几名宫女,泰然回道。 “这几名奴婢所说所做甚是可笑,广仪殿下的尸骨,早就被安葬在皇陵了!” 黎锦一直平静的脸色,猛的突变。 —— “你胡说!” 浣奴猛的上前,却被几名赶来的侍卫死死摁在地上,挣扎不能。 她心一横,咬着牙向殿上的梁国公喊道,“奴婢那晚亲眼所见,你和庞舟将广仪殿下封入棺材之内! 如今她的尸骨就在这里,梁国公…你怎能矢口否认?!” “荒谬!那只是我与庞将军为了保护殿下的尸骨,当年战乱未平,满城惶惶…此举又怎能说错?” 老者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黎锦,接着怒斥道。 “奴籍出身,竟然还敢越居宫女一位,本就当罚! 国宴之上,你再敢胡言乱语,拿着不知哪里得来的尸体去蛊惑黎锦殿下,本公定灭你三族! 来人,将这群卑贱的妖女给拖下去斩了!” “公主殿下…” 几名早已吓破胆的宫女顿时哭喊了起来,拼命爬向黎锦身边,“公主殿下,我们说的是真的啊!你和那名小军爷不是也听到了吗? 求求公主一定要相信我们,这就是广仪的尸骨啊…我们服侍她那么多年,不会认错的!” “梁国公且慢。” 黎锦突然拦住了即将动手的侍卫们,朝殿上大声喊,“梁国公刚才说,这不是镇国公主的尸骨。 那只要黎锦能够证明棺中之人的身份…你们就会相信了吧?!” “黎锦!” 黎钰忽然站起,怒斥道,“够了,事已至此,别再胡闹了!” …不对! 黎锦被这声怒吼震得呆在了原地,她转着身子,定定地环视着四周,突然安静了。 梁国公的脸,父王的脸,那个户部侍郎的脸,甚至还有刚刚站起注视着她的,江都巡守的脸。 所有人的脸上表情都各不相同,但是看向她的神情,却意外一致。 “你们…” 她喃喃着,松开了握紧侍卫的手,“是我错了。那么现在,你们就去杀了那些宫女吧。 黎锦今日犯下大错,甘愿受…” “二姐。”身后突然有人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 黎九握紧了对方的五指,靠在她身后低声开口,“二姐,你得去证明她。 你一定要证明这个人是谁,不然那些宫女会死的!” “我做不到。”她低下头回应,“黎九,你不懂…我若是继续这样下去,便是同镇国公主当年一样,在和整个朝廷作对!” “那不一样!” 黎九咬着牙低语,“已经和当年不同了。逐哥在陪着你,我也会陪你,就连阿离和长公主也在看着呢。 别忘了,我们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棋子应该把自己的事给做好吧? 况且我想…这个大殿之上,肯定还有一个人,对当年发生的事还毫不知情!” 黎锦猛的抬头,看向端坐在上的李旻兆。 “陛下,黎九愿以公主之名为锦公主担保。” 在她身后的黎九猛然下跪,朗声道,“我请求陛下给她半柱香的时间,得出棺中之人的真实身份。 若是届时尸骨不是广仪殿下,黎九愿自己献出所有封位!” “准了。” 在满室的倒吸冷气之中,小皇帝缓缓开口。 “现在,点香。” —— “黎九你疯了吧?!” 元逐眼睁睁看着官人将半柱折好的香在炉子中央点燃,气得抓狂,“你们两个,以为衙门查案呢? 这棺里的骨头都快要化成灰了,就算是广仪公主,也根本证明不出来啊!” “她就是广仪公主。” 黎锦突然开口,跪在棺边翻找着什么,“看看我父王气成什么样子…你就该明白了。” “我说的是证明!” 元逐盘腿坐在地上,瞪着原地想问题想得团团转的黎九,“我这次真帮不了你们了…罗雀的情报不针对这方面。 真没想到黎九你玩得这么大,你自求多福吧。” “二姐,逐哥,我一直在回想一个问题。” 黎九咬着指甲,“你们发现没有,如果按照浣奴说的,整件事情的逻辑根本不对! 她在那晚看到了梁国公几人将广仪公主秘密下葬,但是这件事情,本身就没有发生的必要!” “先不说这个,浣奴之前说的肯定是对的。” 黎锦几乎要将身子探进那口棺材里,“证据,我现在需要真正的证据…黎锦,你之前见过镇国公主吗?” “我只是听阿离提过几句,但他也是在宫中的画上看到的。” 她说,“但那只是一副绘有我娘亲,泠妃和镇国公主的旧画。 大概意思,好像是…泠妃偷偷在逗练剑结束的广仪公主玩?” “…这都是什么半点用处没有的好消息。” 元逐捂脸,“现在还有谁不知道镇国公主喜欢舞剑? 还剩下不到一半的香,就没点什么有用的情报吗?” “不,等等,你刚刚说剑…” 黎锦突然顿住了,她回头看向元逐,“元逐,你是元将军的长子,属于武将世家。 你们家…在兵器方面,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公主大人,我就是个门都不让进的落魄庶子,怎么能知道?” 对方更加幽怨了,“元家的弓和枪都是由我爹手下统一管理的,我平常连碰都碰不到,哪里知道有什么特殊的? 哦不对,我还真偷偷拿过一次。 结果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被对方发现了…最后被大夫人的手下吊在树上扒了衣服,足足揍了一天一夜。 还顺带被整个院子里的下人围观。” “真惨。”黎九适时地评价道。 “属实…有点惨。”黎锦忍不住偷偷接嘴。 “拜托两位公主殿下,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要光顾着嘲笑我了好不好?” 元逐欲哭无泪,“还有不到三分之一的香了,麻烦两位赶紧想!” “黎九,你带狼吻了没有?”黎锦突然直起身子,问道。 “带了带了!” 黎九连忙从座塌旁边取出那把刀,递过去“不过,你要狼吻干什么?” 黎锦唰地拔出刀身,对着烛光细看了一会儿,喃喃道,“果然…都是有的。” “有什么东西?”元逐问。 黎锦没说话,猛的从棺中抽出了那柄长剑,低头看着。 “我明白了,是家徽!” 黎九向他解释,“逐哥你没拿过正经打造的府邸兵器,所以才会不清楚。 像我父王这种王侯,或者元家这样属于武将世族的,都有权自己铸造少量的兵器,来供府中子女侍卫们使用。 自古以来的兵器上,都会带有一些铸造者的署名,或者是家族的徽记。 比如黎家的家徽,就是三爪狼纹,那么我作为北疆的公主,狼吻刀身上也会被刻上家徽。” “你的意思是说,棺中的那柄剑身上,很可能会留有卞唐皇室铭刻的痕迹?” “没错,如果她真的是镇国公主的话,既然平日那么喜欢练剑,那么她肯定会至少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 那把剑的徽记,当年在画上肯定也出现过,所以我们只要把那副画找到…” 黎九惊喜地睁大眼,看向了殿上。 “来不及了,黎九公主。” 元逐默默抬手,按上了僵立的女孩肩膀,“…时间,就要到了。” “不需要那副画,我可以证明,棺中之人就是镇国公主!”黎锦突然朝殿上的皇帝开口。 “这要怎么证明…”黎九也懵了。 “太皇太后,您还记得,您曾经赐剑与我吧?” 黎锦单膝跪地,“剑名,为浮光。” “没错,哀家近年来神智时而糊涂,时而清醒。” 宁氏缓缓点头,“那剑,是我当年为棠仪打造的…不过你是棠仪之女,应当为她受领。” “陛下请看。” 黎锦从身侧抽出浮光,将一长一短两把剑并放在一起,交给了迎面走来的侍卫。 “…您一定还为广仪公主打造过一把吧。”她低声说道,在烛火下转动擦拭着剑身。 “虽然这两把兵器不属皇室官造,但这我身上的这柄,与它是同一批打造。皆是用了江都特有的冶铁手法。 棺中的这柄剑,是太皇太后那时为她最为疼爱的小公主,广仪殿下亲自铸造的—— 名为掠影。” 烛光的阴影下,棺中那柄长剑缓缓褪去了剑身上的灰尘。 流光般的鹤纹逐渐在黑暗中显露出来,与浮光相同的剑身上端,依稀有两个纂刻的古字。 掠影。 —— “梁国公,你还有什么话说?”李旻兆撑着头问,气得微微咳嗽了起来。 “封棺一事,本公与林散平,庞舟确实有所参与。”洪如穆跪地,擦了擦头顶的汗,神态依然不变。 “但是臣并未做错。” “你…!” “陛下息怒。” 庞舟和林散平连忙上前跪拜。 “但老臣对公主殿下,可是一片赤诚之心! 三月叛乱时,江都险些失陷,宫中暴民流兵众多…若是不当事先封棺存放公主的遗骨,谁知又会生出多少变故? “是啊,陛下万万不可动怒啊! 此事虽是手下办事不利所致,但老臣们心系的…可是皇室之尊严!” “陛下!” 洪家小皇后连忙跪在地上,“臣妾想,梁国公定是有所苦衷的。 请陛下将此案交由大理寺管理,以证家父清白!” “哈哈哈哈…居然说皇室的尊严。” 元逐突然抽动着肩膀,低声笑了起来。 “元逐,你笑什么?”黎锦扯扯他的袖子,偷偷使了个眼色。 “我觉得你们这群人,特别可笑。” 他冷笑着,扯开对方试图拉住他的手腕,“黎锦殿下,黎九殿下…既然你们不都敢说,也不能说,那就让我来好了。” “元逐,现在又轮到你疯了吗?!”黎锦急得想要走过去,却被对方推开了。 “黎九公主说的没错,浣奴叙述的事情是有问题的。” 他低声朝女子耳边开口,“十三说的对…我不像你们。像我这种人,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不会失去任何东西。 所以殿下,你接下来也不需要保护我。” 他踢了踢那块早早就被翻在地上的棺木盖,不屑地看着殿上的所有人。 “喂,剩下的…你们这群人都不长眼睛吗? 看清楚了,这棺里的人哪里是被安然下葬的? 睁开眼睛看看棺板内侧的那些划痕吧。 广仪公主,她是被活埋的啊!” 作者:—— emmm发晚了,字数有点多ww —— 稍微修了一下文,顺便说一下那段黎锦和黎九的对话。 关于镇国公主的死因,其实是一个全员间接杀人的事件。 女主父王黎钰,江都巡守庞舟将军,梁国公洪如穆,兵部尚书和户部的靖卿则。 甚至还包括萧老宰相,和如今混在吃瓜群众里的一些臣子。宴会上的大部分人,其实都清楚镇国公主到底是怎么死的。(除了当时还未出生的小皇帝) 只不过因为牵扯到了各自的利益,保持沉默而已。 在全员默认的情况下,就是很可能会法不责众。 有兴趣可以康康阿婆的《东方快车谋杀案》,里面案件是典型的集体杀人(突然安利 所以,息诚在看懂长公主通过此举想要表达什么之后,很鸡贼地点出来了几个立场不同的人,让他们互相争论推脱,最后剩下的人来背锅。 暂时就逼逼这么多~没兴趣看的略过就好w 之后也尽量不在作话里闲聊嗯! 第76章 荷之濯濯 翌日,卞唐荷花池畔, 百朵粉莲温柔似雪融。 紧靠着宫廊不远处的野花丛中, 几个刚刚进宫不久的小宫女在曲着身子蹲在树荫角落里,忙里偷闲地互相嬉戏玩闹着。 正午的阳光明媚, 少女互相推搡着,扯弄起了对方新濯洗好的浅粉宫衣, 咯咯的笑声清亮又无忧无虑。 头顶合欢树的叶子在扑簌簌地响,女孩们趁着袭来的阵阵凉风, 纷纷翻出了五彩斑斓的花绳挂在树梢上。 金色的阳光从背后照耀了下来, 她们神情虔诚认真地跪地, 双手合十轻声许起了愿望。 “神明护佑,希望我今年可以被主子夸赞, 赏很多很多好吃的糕点!” “神明神明!希望万春宫的花融姊姊不要再来抢我的新衣服穿了,那可是我最喜欢的一件呢!” “我好喜欢那位宁将军呀, 希望可以调到将军府, 里面的侍卫哥哥们看起来都好厉害!” “我希望可以和我喜欢的大家一直, 一直在一起。” “秋, 秋雪也是!我还想学会认字!那样今后就不会被人嘲笑了。” …… 风声渐止,树下的女孩们都满怀期待着, 蹦跳离开了。 元逐垂眸拨开树梢,从一直躺着的合欢树梢上轻跳下来,一言不发地站在树下,看着天空发呆。 刺入他眼中的阳光格外刺眼,他仰头抛了颗莲子丢进嘴里, 缓慢地嚼着。 他的身后,是在风中飘扬的无数七色花绳。青年没有回头,伸手摸了摸被鞭子抽出血痕来的侧脸。 “不可能一直在一起的。”他喃喃着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背后突然传来的女子魔鬼般阴恻恻的低语。 —— “我说你藏得太差劲了本军爷早就发现你了,跟踪人的技巧有待提升啊,笨蛋公主二殿下!”元逐扭过头做了个鬼脸,扬起的笑容显得十分欠揍。 “不许叫我二殿下!这个称呼太难听了,再给我重想一个!” 黎锦提着他的后领,一把夺过他侧腰包里装着的半袋莲子,随便捡了一个塞自己嘴里,“说好的等我来了再扫荡呢? 怎么,反倒自己先摘起来了。” “无聊嘛。” 元逐被她提得浑身一哆嗦,拧着眉头求饶,“痛痛痛… 二货你轻点,我可是刚挨了一顿毒打,现在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还没来得及上药呢。” “活该,让你在宴会上乱出风头!被营里罚一百鞭已经是我替你打点过的了。”黎锦翻了个白眼,手下动作略微松了松。 “还有,也不许叫我二货。我是镇左王的第二个孩儿,不是什么二货二殿下!” “那也是一百下鞭子。” 元逐疼得浑身发抖,有一下没一下地倒吸着冷气,“黎锦,叫你黎锦总行了吧? 黎锦你就是个笨蛋…北疆公主白纸黑字一道命令倒是下去了,营里那群人里跟我有过节的瞬间开心了。 我猜,行刑的那个家伙估计是收了不少钱。 他脑子一热,抽完之后直接拎了半桶盐水,从头到脚泼了我一身,疼得我当场昏死过去。 亏得惊风当时在附近听见了消息,把呆在阿离那里的流月叫过来帮忙。要不然你今早,就等着去牢里给我收尸吧。” “…你不早说!”黎锦吓得连忙放手,脸色苍白地仔仔细细盯着他看,“你,现在要不要紧? 不如我们先上药?” “殿下,你不觉得自己良心发现的有点晚吗?” 元逐满脸黑线地又向前走了几步,寻了个池旁的僻静处坐下,看着满池的绿荷喃喃,“不过总算,一切都结束了。” “嗯,都结束了。” 黎锦紧挨着他坐下,看着池中摇曳游动的金鱼,“元逐,梁国公他被禁足府中了,大理寺那边,至今还没有商量出具体的结论。” “小皇后的父亲啊。” 元逐撑着身子靠在一旁的树根上,“庞将军和兵部尚书林散平也被贬官了,我从牢里出来的时候看见营里乱做一团…江都禁军接下来的日子,恐是要不好过了。 不过息宰相这招够狠的。单单是一个梁国公被禁,便一举削了你父王和新皇两派的势力。 你父王还好,陛下登基未稳,本就无势,如今恐怕更加难以脱离他们几人的掌控了。 话又说回来,流月在阿离那里干什么?” “因为我和你一样,都被人在半夜打了。” 元逐扭过头,看着头戴面具,怀里抱着满满一箩筐鱼虾蟹藕,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男子,嘴角忍不住抽了两下。 “等等,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们是来吃烤鱼的呀!” 黎九从树根后兴高采烈地探出个头,身后还跟着抱着木柴的惊风和手提草药的流月。 元逐的表情愈发精彩了。 “麻烦哪位来给我个解释…”他默默扶额,“二货殿下你先说。” “呃…” 黎锦尴尬地咳嗽了几声,伸手指了指元逐,又指了指已经开始热火朝天布置起来的黎九几人。 “我跟踪你,黎九跟踪我,阿离他们跟踪黎九,就这么简单。” 一点也不简单好吗?! “放轻松。” 萧世离拿着个塞满胡椒的罐子放在他旁边,一脸波澜不惊,“我还没追究你准备抢在我之前,扫空这个池子的事呢。 而且至少,你们今天的主食不是莲子羹了。” 不知道为什么,元逐忽然很想把那个胡椒罐子砸对方脸上。 “这是莲子的问题吗?” 他抓着萧世离的小臂咬牙切齿低语,“萧世离,老子好不容易有个单独和锦公主独处的机会。 你和黎九不在府里卿卿我我,跑来这里捣乱干什么!” “因为我最近跟她吵架了,正在冷战。” 对方回答得坦荡,“而且,九儿想喝莲子羹。” “少蒙我,你们两个会冷战?”元逐冷笑。 “没蒙你,我最近就是被她打的。”萧世离撩起袖子,露出双手手腕上几条交错的红痕。 “你自己看。” 对面眼角猛的一抽。 “慢着,你和黎九…半夜打架…你手腕上还有勒痕…” 元逐看了一眼身边忙着支撑烧烤架的几人,一脸不忍卒视的表情捂住了眼睛,“萧世离,萧家大公子,你,你们不是我想的那样…对吧?” “啊,其实也差不多。”萧世离幽幽地答道。 第77章 篝火树林 距离荷花池畔不远的小树林中,黎锦蹲在地上擦燃了火芯, 兴致勃勃地烧起柴来。 “小九快看, 火要烧起来了!”她笑着拍了拍手上的灰烬,起身说道。 没有人回应, 她疑惑地回过头,看向后方。 黎九正坐在梧桐树下擦着剔刀, 轻轻哼着一首曲儿,身边拿来串鱼虾的签子在膝边四散了一地。 似曾相识的曲调被轻风包裹着, 晃悠悠地环绕在两人身边。 枝头尽头, 一片枯黄的小叶子打着旋儿落下。秋日和煦的日光满满当当地落在了她的眉梢上, 雪裙茜裳的女孩靠在树下垂眸,细细剃着一根纤长的木签, 不发一言。 安静得就像是,一具凝固在时间尽头的雕像。 “你在唱什么。”她忍不住问。 “是一首很久很久以前的摇篮曲, 阿离教的。”黎九抬起头看她, 把竹签放在裙上, 浅浅地微笑。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 照在她清透的眼睛里。 黎锦看到对面女孩深褐的杏眸被光线映得金黄透亮,在深色的眸底映衬之下, 就像是某种熟透的果实般,摇摇欲坠又分外诱人。 但仅仅是一个晃神,她眨了眨眼再看时,刚才的光景已经消失了。 黎九爬过来,趴在黎锦的眼前, 晃了晃手里的木枝,“哎哎,二姐你看什么呢,火星要烧到你的裙子了哦?” “啊!没什么…妈呀我的裙子!”黎锦吓得回过头,连忙拍打着即将溅上火星的裙角。 —— “你和阿离,今天是怎么回事?” 待黎锦终于收拾干净,点燃那堆篝火之后,她坐在火的不远处问道。 “没什么事。”黎九猛的咳嗽了一下,挠了挠耳朵。 “嗯,就是不太想和他说话。” “少来,他脸上的烧伤怎么样了?” “啊?哦哦,那不是烧伤,是惊风手下揍的。 流月当时还嫌恐怖悚人的力度不够,特意拿了几个从北疆带来的毒菇又捣鼓了一阵子。 阿离他捂着脸出来的时候,倒真吓了我一跳。 唔,具体原理我也不太清楚。 大概就和我们拿花泥敷脸差不多?那毒素大约过一两个月,就会被他自己吸收殆尽,不会留疤的。 到时候只要阿离在宁府不取下面具,意外撞破身份这点,几率不大。” “不愧是流月。” 黎锦无语,接着露出一脸探听八卦的笑容,“可我怎么看你,还是有点不对劲? 小九,该不会是阿离欺负你了吧?” 黎九的脸刷地通红。 “别别快别提了!” 她张牙舞爪地结巴着,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把捂住脸,“总之别问了!我都要快丢死人了!” “啊?他如今都胆子这么大了吗。” 黎锦吃惊,“该不会真欺负你了吧?” “不是!没有!”黎九瞬间炸毛。 她又捂着脸安静地沉默了一会儿,“是…昨天父王来了。” “父王?”黎锦转着脑筋,一时没能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关系,跟着念起来。 “父王他…他竟然说我早恋!” 黎九从指头缝里睁大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对方,一脸茫然愤愤之情。 黎锦:???? 作者:—— 啊,,这章巨短小 下一章,大概,可能,也许…会有辆假车?(小声逼逼加狗头保命 第78章 星海静谧 昨夜 东海寿宴后 暮晚的报鼓声久久回荡在似乎永远望不见尽头的幽长宫街上。 深沉夜色之下,远处是缓缓闭合的大行宫门。稀稀落落从殿上出来的醉酒贵族们在低声呢喃着, 胡言乱语似哭似笑。 几名侍卫连忙跟了上去, 他们被手下的家奴搀扶着,踉跄脚步踩着他们的肩膀爬上了轿子, 各自道别后奔走离去。 终于,盛开着红石竹的深色巨殿再度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 等最后一名宫女清理干净了宴上剩余的狼藉, 萧世离才披了袍子,慢慢从角落里的阴影中走出。 他回过头看了看万春宫方向。 按照宫中惯例, 自己明日一早便要搬过去, 留在新主子身边。 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想, 凭借记忆随便找了条近路,朝公主府方向走去。 已是半夜, 偶尔有喝醉酒的侍卫跌跌撞撞地在宫街上走来走去。萧世离戴着面具,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人, 在思齐宫的后园水榭旁步数刁钻地绕了几个圈, 直接从一堵爬满藤蔓的发灰矮墙侧穿过去, 进了九公主的府里。 黎九大约睡下了, 府邸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甚至连个走动的宫女也没有。 他晃了晃神, 想起巡逻的惊风宴后便被流月带着跑去了府外偷闲,忍不住失笑。 这两位,如今倒是比自己还清闲。 萧世离走到了寝殿门前,脸上笑容悄悄消失了。 透过窗户,寝殿内的氛围比外面的夜色还更为沉静。耳畔有风声吹过, 他缓缓抬起手臂,把指尖放在了门上的细碎雕花上,从左到右一遍遍抚摸着。 凸起的雕花在背后夜穹的映衬下,泛着点点星光,粼粼闪烁着。 “再见。” 终于,萧世离垂下手,把额头轻抵在门上低声呢喃着。 随后他直起身子,整理了一下肩头长毛乌领的黑袍,转身朝存放着自己杂物的后殿走去。 他是来告别的。 大概是黎九做为宾客刚搬进宫中不久,后殿角落的一些草叶还没来及细细清理。萧世离索性蹲在地上忙活了一会儿,把枯叶放进树下,双手推开殿门。 细绳与空气剧烈摩擦的破空声在他的耳边响起,他还来不及后退,便感觉扶在门檐上的手腕被紧紧缠住,整个人瞬间从地面悬空起来。 黑暗中有人狠狠嗤了一声,点燃了烛灯。 “你来了呀?” 燃起的灯火瞬间将后殿照得通明,萧世离忍不住眯了眼睛,看向前方。 “喔…” 后殿的正中央,摆放着一把梨木椅子。 深夜府邸零落的烛影阑珊,黎九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把立着的短鞭横放在膝盖,一脸怨念地望着对方。 她从桌上果盘里拿了颗红得发紫的葡萄,丢进嘴里嚼了起来,开口回应的语气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 “怎么样阿离?我记得之前听某人说…宴会之后,要随我处置?” “阿离是你的东西,殿下自然是想怎样便怎样。”对方回答得坦坦荡荡。 —— 片刻之后。 “说一下,被用来打猎的活套困住,感想如何?” 萧世离咬着下唇摇了摇头。黎九吃了颗葡萄托腮看他,手里思索着转那根鹿皮短鞭。 她闭上一只眼,隔空在对方的身上比划了几下,然后猛的朝一旁击去。 一旁的细线被鞭子击断,原本悬在梁上的套索陡然落下分为两股,将他的双臂向两边死死扯开。 “等等这个,不是打猎用的活套吧?” 对方冒着冷汗被迫跪在地上,勉强喘了口气问道。 “当然不是。” 黎九嘚瑟地朝嘴里放了颗果子,眼睛没有看他,“是我自创的,厉害吧?” 出乎意料的,跪在地上的男子没有立刻回应。 他膝盖上的旧伤在刚刚的冲击下隐隐作痛,萧世离深吸了一口气,习惯性地跪好折下腰部,把头低垂在地上,露出毫无攻击性的后背。 “呃,阿离…”黎九眨了眨眼睛,似乎没反应过来对方为什么突然这么听话。 “你要不,反抗一下?” “九儿确实很厉害。”萧世离叹了口气,低声开口。 他闭上眼,试图缓解直窜上心口的痛楚。 他此刻绝对不敢去看她。 刚刚那一下,他之前也经历过——是在萧家被灭,自己关进牢里后,江都某个暴戾的狱卒对他用刑之前的小习惯。 黎九如今能够知道,只会,也只可能有一个原因。 自己之前也曾这样对待过他。 “我还以为以你的敏锐力,在进门之前就能发现破绽呢。” 黎九依然在毫无察觉地嘀咕,“唉,本来打算把你抓起来暴打一顿的。 早知道你这么没有反抗意识,刚才就不搞这么复杂了。 我应该直接揍你。” “那我们再来一遍?” 萧世离双手被绑,抬起的眸子里重新恢复成了平常的模样。 他确实发现了。 黎九的机关向来都是说巧不巧,但总是在某些细节——比如这次布置陷阱的速度方面出乎意料,连他自己也不确定接下来能不能躲开。 是以他在门口借着整理殿外枯草的机会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进去。 反正自己宴会前便宜也占了不少,她接下来开心就好。 萧世离又想了想,开口。 “九儿,你放我下来。我保证这回被抓之后拼命抵抗,宁死不从。” “不要意图表现得这么明显好吗?” 黎九跳起来,“我还不清楚你?我放你出去,你肯定跑得影子都没了。” 她说着走到对方身边,拿鞭子解开了对方的披风丢在地上,笑眯眯地小声说道。 “阿离,反思一下。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嗯。” 萧世离沉默片刻,抬起头,冲着对方温柔认真地开口,“之前一事,我会对主子负责的。” 不仅仅是宴会前,九儿你之前所经历过的所有事,我如今都会负责。 黎九自然是没想那么多,看着萧世离如此乖巧的模样,脸突然以烟花爆开的速度迅速变红。 乱,乱说什么呢浑蛋! “…啊啊啊坏透了!” 她又羞又囧,捂着发烧的耳朵刷地起身,丢下鞭子冲了出去,顺路还神智不清地抱走了桌上的一盏葡萄。 “今晚就这么跪着吧,我是不会放你下来的!” 一个时辰后。 几根残烛在后殿来回摇晃着,萧世离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垂眸假寐,感觉自己因为被绑而缺血的五指冰冷僵硬得像一块冰。 深夜的冷风直接从大开的窗户里灌了进来,后殿的门突然拉开了一条小缝,披着绯色兔毛披风的女孩鬼鬼祟祟地踮着脚尖溜了进来,合上了门。 “殿下回来了?”他没抬头,问。 “我,我只是来吃宵夜的!” 黎九十分没底气地抱着个巨大的漆木饭盒,皱了皱眉把两边的窗户牢牢关上,郁闷地坐回椅子上。 “你接着跪,反正我是不会原谅你不打招呼就对我那样的。” “对你哪样?”萧世离只好无视了那个超大份的饭盒。 “就,那个,你不是都看到了吗!”黎九气结,从饭盒里掏出个糕点开始蹂躏。 “我想好了,确实有话对殿下说。” 他开口,“你先帮我解开,我就告诉你。” 黎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拿刀割断了绳子。 “你过来一下。” “才不呢!我才不会在同一个地方上当两次,你为什么不来我这里?”黎九一脸得意地问。 他揉了揉肩膀哭笑不得,“九儿,我腿跪得有些麻木了,一时动不了。 你来我这边,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好吧。 黎九联想到刚刚干的事,顿时觉得自己属实有些过分,便小步挪到萧世离的面前,抱着膝盖蹲下。 “那我过来啦,阿离你说吧。” “我想说,九儿你…” 萧世离跪立起来侧过头,还被绑着绳索的双手巧妙地制住了对方的小臂,朝再度呆住的女孩唇上吻了下去。 真的会在同一个地方上当两次。 “你等等,不要乱来!”黎九被亲得脸色大变,向后退坐在地上,一把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衣物。 “这是在我的府!” “我一直都很小心。” 他说着,顺势放开猫儿一样蹦出去的黎九,然后松开了衣物内侧一直紧紧绑着腰部的束带,抬头直起身子。 原本就宽松的衣物瞬间从他的肩头滑落。 黎九直接呆滞了。 “好了,现在我们扯平了。” 萧世离探着身子,伸手在对方眼前晃了一下,“看够了没?要不要我再…” 他说着就垂下手,打算直接起身。 “不不不不!” 黎九顿时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把他按了回去,“阿离你跪…不对坐着,坐好不要动! 我去看看窗户关没关紧!” 萧世离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黎九在后殿炸毛,慢条斯理地穿好了衣服。 “够了,你们两个都给我跪好!”一个雄浑的男中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完蛋了。 黎九听到这个声音,眼前一黑。 —— “站起来!” 黎九和萧世离强自镇定地举着双手,从地上爬起来。 “跪下!” 两人又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站起来!” 黎钰坐在中间的那把椅子上,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一男一女飞快起立,一脸严肃。 女的甚至还不小心踩了一脚还绑在对方手腕上的绳索,差点绊倒在地。 “把手给我举高!”他咬牙切齿地开口,然后突然拎起鞭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朝黎九走去。 “本王打死你个小兔崽子,天天在北疆不学无术,还和元家的小崽子一起在军营惹是生非。 本王一年不见你,现在连风流债都要学会了是吧?” “救命救命,为什么挨打的是我啊?!” 黎九上蹿下跳跑的飞快,扭头朝萧世离求救,“阿离你快劝劝我父王,要不然明日你就见不到你主子了!” “既然是家事。” 萧世离答得恭谨,“那小奴就先行告退了。” “你敢!”另外两人同时骂道。 他打算披袍子的手顿时僵住了。 “父王,他欺负儿臣!” 黎九见此情形抢先告状,“阿离明天就走了你先揍他,我可以回头慢慢再商量的!” “你也给本王下来!” 黎钰怒视着蹲在房梁上死不松手的女儿,一张老脸上满是绝望,“堂堂公主如此作态,成何体统!” 第79章 萧黎往事 黎钰重新添了蜡烛,坐回椅子上凝视着面前跪得笔直的黎九和萧世离。 “父王, 儿臣知错了还不行嘛。” 仅有三人的后殿里安静得诡异, 黎九被他盯得发毛,忍不住揉着缩在袖子里的手指抬起眸, 小心翼翼开口。 “…黎九,你先安静。”黎钰拿鞭子抵上了额头, 威严的目光垂落在黎九身边的萧世离身上。 黎九见状,连忙拿手指偷偷戳他, 眨巴着眼睛, 示意对方赶紧开口说几句好话。 萧世离颇为幽远地看了她一眼, 继续低下头,沉默起来。 事到如今, 就算是刚才还感觉迟钝的黎家九公主,也觉察出了屋子里的不对劲。 黎钰拿手敲打鞭子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响着, 她紧闭着嘴唇看看端坐在上一言不发的父王, 又看看身边这位不知为何, 突然收敛了所有敏锐气质的家奴, 深吸口气。 索性再度充当起了背景板。 良久,黎钰终于把鞭子搁在了桌子上, 从座椅上站起快步走到萧世离面前,一把摘下了那个黄金面具。 对方晃了晃身子没有说话,他低头看了一会儿他侧脸上的伤痕,缓缓开口。 “好久不见,萧大公子。” 黎九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镇左王殿下恐是眼花了。” 萧世离并未多说什么, 脸色坦然,“小奴自北疆来,并不清楚您说的究竟是谁。” “哈哈,得了吧!”黎钰大笑起来,“你们瞒得了息诚手下那群蠢货,未必也能瞒过我。” 他蹲在萧世离面前,“萧家全族被诛,公子又怎能以为,你能逃开? 萧大公子,是本王当年放你走的。” “父王?!”黎九闻言,惊讶地转头看他。 萧世离的深色眸子不动声色地抬起,安静直视着黎钰,不发一言。 “不信么?” 出落得冷俊的男子依旧没有回应。黎钰笑了,他看了黎九一眼,又回过头细细看了对方很久,“…原来如此,本王明白了。 萧大公子,你当年并非不知,不然如今又怎能迁心于本王小女,还面不改色地一同跪在这里? 可是萧公子,你恨本王,对么?” “萧某不敢。”萧世离伏地,沉声道。 “恨我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还留在这世上的许多故人,都很恨我。” 黎钰起身,挥了一下手中的鞭子,把它丢到一边,“九儿,鞭子不错,但不适合来杀人,今后莫要再用了。 你自幼便杀戮之性过重。小八之错,切不可再犯。” “父王…”她张了张嘴,还是哑了声。 “是,儿臣明白了。” “还记得父王给你讲过的那个睡前故事吗?” 黎钰背对着两人站在那个饭盒面前,粗糙的手指碰了一下漆木上绘制的鹤纹,“是关于黎牧的故事。” “记得。” 黎九点点头,“您说,千年前的北凉王黎牧,为了被李长誉刺杀而死的江都谥后苏衣然。 一夜,屠了一江都的人。” “…大雪之夜,死去了整整十万军民百姓。” 他喃喃道,“黎九,你当时是如何回应的? 在漫长的李长誉,苏衣然与黎牧的故事之间,你最喜欢的那个人,最后选择的究竟是谁?” “儿臣那个时候选了黎牧。” 黎九倒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愣,“是坐拥七杀之命,屠尽江都后率百万雄兵,最后独坐北都城高殿上,狂歌纵饮三天三夜的北凉王黎牧。 不过我那时候还小,选个和自己名字差不多的,应该也没差吧?” 她说完,见黎钰面色不动,忍不住又偷偷嘀咕了几句。 “而且父王,黎牧是他碰见苏衣然之后才改的名——他以为自己出身卑贱,所以才会骗面前明媚如光的女孩说,他叫黎牧。 他少时一直是奴籍,被当时的主人叫黎五。 …您没了母后之后,起名能力真的很有待提高。 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我们是亲戚来着。” 在一边跪着,默默旁听的萧世离差点没喷了。 “我当时初听你名字,还以为是凉王借太和九五之意,对你别有期许。” 他小声冲黎九耳语,忍不住想偷笑,“原来,黎家九个孩子…竟是如此。” 黎钰的脸黑了一黑。 “此事暂且不提。” 镇左王突然想起之前萧老宰相吹着花白胡须,在殿上引经据典巧舌如簧,驳骂得众人哑口无言的模样。 自己果然一直以来就很讨厌他们家。 他挑了挑眉,决定对萧世离刚刚所说之事不予置评。 “九儿,那么如今你就在江都。” 他问,“在你亲眼看到了这整整十万人之后,你现在,还会想成为黎牧吗?” “我现在想,有些人在最开始时,并不是那样的。” 黎九想了想说,“父王,儿臣很喜欢江都。这里很美,还有很多我喜欢的人住在这里,鹤染街上的衣服和小玩意也很好看。 如果他是我,想必也会喜欢这里的。 因为无论如何,我都决不会伤害这座住着我喜欢之人的城。 但他最后还是屠城了,不是因为憎恶,是因为绝望。 ——他的那道光,已经永远消失这座深沉如永夜的皇城中了。” 黎牧如是,当年的萧世离同样如是。 “放心吧,儿臣当然不会成为他。” 黎九嘻嘻笑了,悄悄抓紧了萧世离的手,“我喜欢的人,可是绝对不会死的!” 他可是要成为皇帝的人呢!某人心里忍不住美滋滋地偷偷翘起了尾巴。 镇左王回过头,眼神沉默而复杂地看了一眼眸子明亮的女儿,长叹了一口气。 “黎九,记住你今晚说的话。 你身上流的是黎牧的血,不论之后发生何事,绝对不要步上他的后尘。” “切,搞得好像他才是我父王一样!” 黎九跳起来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父王,您身上流的也是他的血哦?” “哈哈,你当然是本王的女儿。” 黎钰大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又收敛了神色,“记住了,你叫黎九,是本王为你取下的名字。 所以不论如何,你都是本王的小女。” “记住了记住了!” 黎九嘀咕,“老头子果然愈发啰嗦了。” “小兔崽子又找打?!”黎钰猛的抄起鞭子。 —— “说起来,本王当年之所以留你一命。” 黎钰提溜着女儿的后领,又重新回到后殿的椅上开口,“是因为我曾经欠了萧大夫人一个人情。 三月叛乱江都濒临失守前,当年萧老宰相本不打算抽调仅剩的兵力援驰北疆。 是在她的极力劝说之下,他才派兵增援。如此本王才能迅速夺回云州一带,回救胤然城。” “萧夫人?” 萧世离抬头,疑惑道,“可是…夫人她之前与我并不亲近,甚至颇为厌恶。” “很多事情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就比如,我虽然讨厌萧老宰相板正的性子,但不可否认,他如果活到现在,对本王而言会是一个很好的对手。 萧夫人对你,恐怕同样如此。” “虽然厌恶我,却需要让我活着吗?”他喃喃着,“为什么?” “或许,你有什么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 黎钰沉默了片刻,“你们二人听着,萧家当年被灭实在过于蹊跷,这其中不仅仅有息诚一人之力,更是皇室默许导致。 非到最后一刻,不得擅自探查此事。” “莫非…” 黎九突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我大哥他之前…?!” “黎九,不可妄自猜测!”镇左王拧眉喝道。 “今晚就到此为止,此事不必再提。” 他甩袖走出殿门,“萧世离,本王很高兴再见到你。 希望接下来息诚能好好调养你一番…我很期待你接下来在朝堂上的表现。” 第80章 江都惊变 荷池里的小金鱼在咕嘟嘟地吐泡泡,一旁的岸边偷偷摸摸地燃起了几缕烟。 黎锦从元逐手里接过一条刚烤好的鲈鱼, 在鱼肚子上咬了一大口, 盘腿坐在树林旁的石板上。 她丢给对面黎九一只烧红的蟹,“所以, 父王的意思是,大哥之死, 确和萧家有所联系?” “…你的脑回路怎会如此清奇。” 元逐无语地扶额,一边转动着火架上的鱼块, “镇左王殿下的意思, 分明就是不要让你们插手世子暴毙一事。 黎晟之死, 大理寺给出的说法一直都是意外溺水身亡。 既然有皇室干预,要我说尤其是你, 黎锦。你现在就该顺了你父王的意思,放弃探查此事。” “哦…那我就不查了。”黎锦回应得意外爽快。 “不会吧逐哥?” 黎九拎着狼吻, 乒乒乓乓连砍带劈地张牙舞爪捣鼓了半天那只倒霉烤螃蟹半天, 依旧无从下口。 只得偷偷拿刀掩着嘴角, 把头凑到元逐耳边嘀咕。 “说来听听, 你们两个究竟经历了什么? 以我二姐那么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怎的这次如此听话?” “我这是面对危险时的敏锐。” 她撇嘴, “你们难道不觉得,围绕着这个宫中意外死去的人…有些太多了? 黎九你数数看,不说远的,先从三月叛乱开始。” “不算在大火中去世的母后。” 黎九拿着根竹签在地上划着,“第一个被意外杀害的是逐哥的生母明画夫人, 随后便是镇国公主李广仪。 再然后是阿离的母亲,那位已被打入冷宫的泠妃靖如儿意外暴毙。 接着便是白盛叛乱被父王斩首,再算上之前的萧家灭门和大哥…” “慢着,阿离生母又是怎么一回事?” 黎锦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一样,捂住了嘴小声说,“他,他是先皇的皇子? 等等等等…我突然有点混乱,母后是先皇胞妹。 那我岂不是阿离表姐,小九你和他…算是亲上加亲?” “人与人之间差距就是如此巨大。”元逐默默伸手递给黎锦一只虾,又扭头,“黎九,你没跟他干什么非分之事吧?” “…听我说完。” 她头痛地打住了即将说教的二姐,在地上划起来。 “阿离他其实是泠妃和外人私通的遗腹子,不过具体是哪个外人,连阿离自己也不太清楚。” “还真是身世曲折。”黎锦看了眼地上咳嗽一声,迅速拿柴木扫净,扭头看了看荷花池方向,“话说阿离人呢?” “我在池边碰巧遇见了倾珠公主与息公子。” 尚在埋头苦吃的众人闻言齐齐抬头,看着萧世离抿着嘴角,悄无声息出现在了黎九身后。 “…凄惨伶仃的小白菜,你好。”黎锦瞟了一眼对方,忍不住小声逼逼。 萧世离笑了笑半跪在黎九旁边,在对方还没有把那只烤蟹咬得惨不忍睹之前抢救了出来,修长的十指上面翻动着,将蟹壳卸了下来。 “啊…张嘴,吃螃蟹。”他拿木签挑出来一块热气腾腾的肥美蟹肉,伸到黎九嘴边。 “好厉害!”某肉食小动物的眼睛直了,恨不得叼着竹签扑到对方身上。 “两位的感情真是令人羡慕啊。”息诚抱着臂靠在一棵树干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 身后还跟了紧紧抓着斗篷,把头埋在对方肩膀上,只露出眼睛的万倾珠。 “啊,是倾珠公主!”黎九抬起头,顿时放弃了要被自己勒断气的萧世离,朝瑟瑟发抖的万倾珠扑过去。 “九儿你给我安份点…!” 萧世离一把扯住对方的腰带,看着毫不顾忌,顺势坐在自己腿上的冒失鬼揉捏起了眉心。 “哈哈…小公主还是这么怕生。” 息诚抱起几乎缩成一个团子般娇小的灰发公主,把她放在萧世离旁,对黎九说,“刚刚我和阿离也谈起了一事。 息某如今和倾珠殿下,已经订婚了。” “恭喜二位,那我到时候定要去讨杯喜酒喝了!”黎九笑道。 —— 黎九拿着烤好的鱼虾去招呼息诚和万倾珠,萧世离接过黎锦递来的莲子羹,再度开口。 “刚刚我听你们,似乎聊起了北凉世子黎晟?” “我还是不太明白,江都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黎锦倒在草地上,困惑道,“但是绝对有什么致命的东西,是正在缓慢发生的。” “这天底下只有一样东西,可以让人心甘情愿地为其献命。” 他闭上眼,面前浮现的是李旻兆苍白病弱的脸庞。 “对了,世子殿下的密诏还不知道是什么吗?”他问。 “诸位,我不打算再继续下去了。” 黎锦忽然站起来,背对着二人望向北边,“元逐,阿离,经此宴会一事,我想通了。 你们是知道的,我对江都的权力斗争向来都没有什么兴趣,一直以来,都是只想和家人朋友在一起。 大哥的死我确实很痛苦,到现在为止都很痛苦。 但是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是黎家的长女,不该放任自己,沉湎于追寻真相的痛苦之中。 我不在的这一年已经又死了一个小八了,谁知道黎家最后,还能剩下多少人? 阿离,元逐,小九她如今长大了。她是一个纯粹的女孩,虽然性子还有些顽劣,但总算可以保护自己。 况且,把她交给你们,我也很放心。本殿下现在应该向前,去看看那些活下来的人。 元逐,我想回北疆了。” —— 同一时间,另一边的树林中,黎九和万倾珠正在背对着息诚剥虾。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啊?” 黎九把香脆的虾仁塞进嘴里,转头问着,“小公主,怎么回事,你不喜欢息公子?” “不是公子哥哥的问题!是我,我的戏本子出了点岔子。” 万倾珠揉着手指,小声开口,“大概是我在勘测星轨的时候算错了,之前的事情似乎不太对劲…” “什么事情?” 黎九倒是不以为然,嘻嘻调笑着,“我看过的,你那个本子记载的可是千年之前的逸事。 怎么,难不成你观测的结果,是黎牧把苏衣然给杀了?然后李家那位又把黎牧杀了?” “不是这样的!”万倾珠被对方这个大逆不道的发言给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比划着开口。 “是…苏衣然其实和北凉王黎牧有个孩子!” “啊?哈哈哈哈…” 黎九笑得肚子痛,她胡乱揉了一下对方灰色的乱发,“这有什么出岔子的,本来他们当时就是真心相爱,有个孩子也很正常吧?” “不,这个事情很严重。” 万倾珠倒吸了一口气,缓缓解释道,“卞唐史料之中记载,谥后苏氏并没有子嗣,我们万家,是从国师苏坠幽一脉中流传下来的后裔。 但是国师的旧族血脉并不稳定,万家除了长命,在最开始时便几乎与常人无异。是以李长誉在苏坠幽死后,便借此取消了国师一位。 但是苏衣然却不同,就算放在千年前,她也是最强的旧族之人。” “那也是千年前了。” 黎九皱眉,“如今沧海桑田,就连你口中最强的旧族之女都被李长誉所杀,尸骨已经化为飞灰…更何况是她的孩子?” “我们所说的时间,与你们并不相同。” 灰发的小公主轻声说,“人们浮生百年。而像谥后那样的女子,如果不被刺杀,甚至可以活几百年有余… 一个你们口中盛大的朝代对于她而言,仅仅是半梦之间。 我也知道,如今旧族已经名存实亡灭亡,但如果那个孩子还活着…卞唐很可能会被迫重新恢复国师之位!” “确实,那将会是最为恐怖的灾难。” 黎九想起了宴会上父王看向万倾珠那种复杂的眼神,沉默了片刻。 她突然明白李长誉所做的了。 他确实爱着苏衣然没错,但若是她继续活下去,自己这个皇帝究竟还有何意义? 权利的战场上,从不包含儿女情长。 “但那个孩子,你不也还没找到吗?”她犹豫了一下,问。 “我不是找不到。” 万倾珠迷茫地摇了摇头,“就算是苏衣然的孩子,他的命运也该显现在星轨之间。 可是我翻遍了这千年间的星象记录,却没有找到任何一处有关于他的记载。 那个孩子,从卞唐千年的历史之间…消失了!” —— 傍晚的落日烧得像是燃起的火焰,息诚和万倾珠走后,惊风他们草草收拾完了湖边的残物,先行回府了。 萧世离如今也去了万春宫,黎九吃饱喝足打着哈欠,在回府的小路上散心。 “倾珠那小丫头就会吓唬人。” 她拎着一瓶陈酒,边喝边摇摇晃晃地朝公主府走去,“说什么千年前的孩子,跟眼前毫无关系好吗?” 虽然听起来,还挺吓人。 兴许是元逐从军营带来的酒过于烈了,她此刻有点神志不清,便扶着一块后院的假山石坐在地上,单撑着腿犯困。 “阿离…”女孩喃喃自语起来,头一晃一晃的,几乎要低下去。 夜色渐渐地深了下去,晚归的大雁从院子外大群大群地飞起,消失在了即将消失的落日边缘。 黑夜就要来了。 —— 黎九一个激灵被冷风惊醒,猛的抬起头。 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彻底黑了,她缩了缩被冻得彻底僵硬的身子,看向四周。 说巧不巧,公主府院子附近已经点上了大红的灯笼,唯独她呆着的这片地方被乱石和树荫遮挡着,安静得渗人。 她下意识抖了抖,伸手去摸刚刚放在一边的狼吻,然后呆住了。 那把她一直随身携带的刀,竟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黎九瞬间醒酒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地上跳起来,忍着背上不断冒出的冷汗,小心翼翼握了一块石头在手心。 要尽快出去才行! 她这么想着,连忙向前一步,突然感到抬起的小腿上一阵剧痛,忍不住低呼出声。 她僵在原地低下头,看着小腿附近不知何时布起的细密丝线上沾满了刚刚渗出的血珠,一点一点地向下滴落。 她细看之下,只见在她的面前,无数交错的亮点在反射着细微的光。 “公主,是在找这个吗?”一个清冷的女声在黑暗中开口。 “你是什么人?!”黎九被困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身穿兜帽的身影从她的府中走来,怒喝道。 手里还拿着她的刀。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 对方在距离她几尺的地方站定,淡淡开口,“北疆的九公主,你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你在说些什么? 黎九刚刚恢复的神智还并未察觉出究竟,只是看见对方微侧了头,朝向院外的方向低低笑了。 “你听…”她低声说。 “钟响了。” 皇城中央的巨钟隆隆地响了九下,黎九猛地回过头。 铺天盖地的哭号声顿时朝她席卷而来。 “这是,新皇…”黎九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逆流,几乎发不出声音。 “新皇驾崩——!”老太监拖着细长的嗓子在宫中哭叫着。 “新皇敬帝驾崩——” “放我出去!” 黎九惊怒地吼了起来,“你们这群疯子都做了什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此事与我们无关,公主还不明白吗?” 对方猛地摘下兜帽。 女子的嘴在黑暗中嘲讽般咧开,大大地狞笑起来。 “那就看看我的脸吧,九公主殿下!” 第81章 举案齐眉 “你是…” 深秋的狂风席卷着宫墙之中人们悲戚的哭叫,狂舞着俯冲在两人之间。 黎九的瞳孔失焦般张大, 女孩的黑色长发在风中上下纷飞, 宛如深夜之中吞食魂灵的恶鬼。 北疆的九公主恍若未觉般的呆滞在原地,一眨不眨地死死看着对面清秀瘦弱的女子, 仿佛要把对方的脸深深印在记忆深处一般。 “是萧公子派我来找你的。” 女子神情淡淡地垂下眼睑,从指间翻出了一枚边缘锋利的深色铜钱, 勾了勾指尖再度一牵,黎九眼前的细碎光斑瞬间向她扑面而来。 “公子说, 哪怕是他之后要被你记恨一生, 此刻, 也绝对让我困住你。” 黎九被那张细密的利刃之网逼得向后急急倒退几步,后背牢牢紧贴在那块假山石上, 仰着头艰难喘息。 “你是…喋蛾…”她想起了在江都街头流传的那个传言,哑声开口。 在北疆公主纤长的脖颈处, 一根若隐若现的银线正堪堪悬在距离喉咙半厘的地方。 “不对…你不是…你的脸…” 黎九大睁的眸子时而涣散时而清醒, 她想摇头, 试图拼命否认此刻脑海中唯一冒出来的那个念头, 全身却被对方步步紧压得动弹不得。 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的脸,为什么… “…为什么会和李旻兆一模一样?!” “重新认识一下, 北疆的黎九公主。” 女子解开了身上遮盖的长袍,毫不在意地丢在地上,露出里面近来时兴于贵族世家小姐之间的藕粉天青襦裙来。 “小女是西疆残党喋蛾的领者,阿魅。” 她举起十指,缓步轻笑着向对面黑发红袍的少女走去。阿魅的指间数枚铜钱翻飞, 竟然生生在两人之间原本细密绵长的网中开出一条路来,停在黎九眼前,天真无邪地咯咯笑着。 “不过,小女还有一个名字。” “是什么…”黎九低低喘息着,垂眸。 “我叫息眉,息诚宰相的息。 举案齐眉的眉。 在一开始,作为息家的小女,息案相差十余年的同胞妹妹,我曾经与我最亲爱的孪生哥哥同用一个名字。 当然,哥哥在出生之后,就不再需要那个名字了。” “你这疯女人…开什么玩笑!” “怎么会是玩笑呢? 动动你那迟钝的脑子好好想想,先皇…啊,现已不是先皇了。陛下李嗣仪为何会放着才情容貌俱佳的息茗太后,单单独宠泠妃靖如儿一人? 太后她自幼便染了血寒之症,此后一直靠药物调养,根本无法受孕生子!若是不信,公主自可以问问如今身在的云州元老将军,此事他与当年的白盛,皆是知情。” “你是说,三月叛乱…” 她脖颈被银线勒得动弹不得,脑中浑浑噩噩,细若游丝地开口,“白盛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卞唐本应无后? 但是息茗太后她当时确实怀孕了的,为何…” “那是个死胎。” 息眉浅浅地说,“三月叛乱之时,卞唐的小太子还未来得及睁开眼去看看这世界,就在母后难产的血泊之中死去了。 随行的太医诊断她之后绝不可能生子。然后就在息府仅隔一扉的另一间房里…十月怀胎的息大夫人诞下了子嗣。 一男一女,是对龙凤胎。” “先皇李旻兆,就是息宰相的次子。” 黎九望着漆黑的天幕轻声开口,“但是他如今死了,你也不需要再掩藏这个秘密了,对吗? 阿离,他又为什么要将我困在这里?” “你不需要知道。” 息眉勒紧了鱼线,“公主殿下你只需要明白,有些事情,是你我根本就无力挽回的。 当落子最后带起的风卷过江都的每一条长街小巷之时,不论帝王臣子抑或公主将相。 皆轻如毫羽。” “我黎九,才不是任你们推来阻去的棋子!” 黎九双肘猛的向后撞去,大喊,“就连阿离也休想!” 身后的假山石纷纷向后击飞崩裂,少女抱着鲜血淋漓的胳膊,眼神漠然地看着前方。 她向前踢起了脚边的烈酒,擦燃袖中的火石。 “我明白他想做什么。”黎九轻声说。 褐瓷的酒瓶被鱼线割为碎片,挂在线上的酒液顺着女孩手中燃起的星星火焰,彻底轰然烧起。 她的小臂被刚刚飞起的碎石摩擦得一片血肉模糊,汩汩往地上淌着鲜血。 “公主殿下,你不能走!” 息眉手中的铜钱瞬间被火焰烧裂,叫道,“殿下…殿下你去了那里,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看过倾珠公主的戏本。” 黎九的眸子隔着面前的火墙被映得恍若烈日,低声说,“我以为那都是假的,是她的胡乱撰写。 但有一件事,一直都是真的。 息眉,我的父王就要死了…对吗?” “九公主!”对方急道。 鱼线在空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少女突然解开了长袍,裹着身子向前冲去。 肘击,锁喉,翻身扫腿。 毫无犹豫。 “…别拦我。” 黎九站在阴影中从背后单手制着息眉的喉咙,另一只手拧开了狼吻的利刃,将刀刃架在还来不及再翻出铜钱的女子手腕,哑声低语。 “谁拦我,我杀谁。” —— 寝殿之外,宫女太监的悲哭声震天。 李攸卿匆匆在殿内站定,刷地拔出配剑,率领着手下将领将面前手持滴血长刀,毫无惧意的王团团围住。 “镇左王,你这是谋逆!” 烛火辉煌的寝殿内,黎钰身边佩带北疆兵弩的侍从们瞬间剑拔弩张了起来。 “今晚白盛残党弑君,本王只是接到消息后同鸿王一样,率手下前来清缴逆贼罢了。” 他看着床榻上已经变冷的李旻兆尸骨,又不屑地看了一眼地下倒在血泊之中的几名宫女,还有一枚被自己的陨铁刀刃劈碎,散落在地的铜钱,冷笑。 “倒是鸿王身为贵客,舟车劳顿之后不好好呆在府里歇息,为何深夜披甲前来此地?” “是息某让他前来的。” 黎九来不及处理自己的伤口,拼死赶到了寝殿之外,却看见原本一直候在屋外的大臣之中,息诚忽然抬起身子,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弯着眸子看向镇左王。 “镇左王黎钰,息某深夜接到密报,说你意欲弑君谋反。 此物…” 她赶到了,还来得及… 她喘着气在心底喃喃,感觉失血过多的脑海中一阵阵发黑,摇摇晃晃地朝殿内走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 “此物,你可还认识?”息诚将一张纸丢在地上,故作轻巧地看着黎钰。 “这…” 黎钰手下的一名侍从率先认出了那张带有狼纹徽记的纸,捡起来喝道,“大胆,这是镇左王写给世子黎晟的密诏,为何会在你那里!” “自然是有人看不下去自己殿下的作态,交于我保管了。” 息诚绕着与李攸卿兵刃相对的黎钰,慢慢踱了起来,“既然现在物归原主了,那么不如你来替我们念念,这封信上都写了什么?” 那个侍卫仅仅扫视了几眼,忽然浑身剧烈颤抖了起来。 “薛武,念出来!” 黎钰低喝,怒视着对面的李攸卿与息诚,“事到如今,本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这上面说,北凉王…黎钰召世子黎晟前来,商讨有关…萧家灭门一事。” 那个名叫薛武的侍卫哆哆嗦嗦地念完了上面的字,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黎钰脚边,颤声开口。 “王…薛武不明白,萧家当年被皇上判的乃是欺上瞒下勾结乱党的谋逆大罪,为何…为何您要!” “黎钰,你之前与萧家暗中联络,试图违抗圣旨混淆是非,如今又勾结白盛残党弑君,还有什么话说!”李攸卿大喝。 “这不是真的!” 黎九疾步上前,朝息诚身后的诸位大臣开口,“诸位,息宰相,单凭两位宫女和一封不知真伪的密信,不足以定父王之罪! 黎九请求诸位明察!” “放肆!”黎钰怒喝,走到黎九身边,手起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父王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她之前已经看过了无数次黎钰的死亡,绝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事情再度发生了! “父王!” 黎九捂着被打得通红的脸抬起头,“今晚之事纰漏甚多,难道您还看不出来吗? 鸿王殿下,他分明…” “啪!” “区区公主之身,怎敢妄言朝政?!”黎钰再度收回被打得发麻的手。 “你再敢多说半个字,休怪我不念血亲情谊!” “来人,将镇左王黎钰带下去!”李攸卿冷笑着开口,朝身后挥了挥手。 “我看谁敢动手?!”黎九猛的拔出狼吻,指向息诚。 呼啸的秋风突然涌进了紧闭的窗门内,一刹那所有的门窗都被悉数吹开,房内通亮的烛火骤然暗了下去。 黎九的周围满是身上淌下来的鲜血,窗边被风吹得摇摆的瓶盏琉璃纷纷跌下柜台,在少女身边的空中尽数碎裂,于地上静止得如同凝固一般。 “黎九!” “九公主?!”这下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 北疆公主的眸子里像是还残留着刚才火焰的余痕,毫无察觉地咬牙开口。 “我大哥之死尚未查清,你们就胆敢拿着一张密诏,在先皇还未冷的尸骨面前来演这种戏码。 息宰相,你不觉得熟悉吗? 今夜之乱,这和萧家灭门当日究竟有何区别!” “公主说笑了。” 息诚轻笑着开口,迎着对方的匕首走上去,“萧家灭门,乃是奉旨行事,息某问心无愧。” “黎九,那封密诏是真的。” 黎钰突然在她的背后沉声开口,“是本王让晟儿前来,探查萧家一事,这才导致他溺死湖中。” “父王你?!”黎九缓缓地回过头,眸子里不知为何,已经变得一片赤红,死死看着面前的男人。 “本王早就说过,有很多人都恨我,如今这个名单里,恐怕又要多加一个了。” 黎钰看着面前披散着黑发,眸色赤红如火的女儿,一字一顿地冷声道,“你给我听好了,北疆九公主黎九冲撞朝臣,妄议国事。 来人,行我镇左王之令…将黎九关押至公主府内,永久禁足。 非本王下令,任何人不得无故探视!” 第82章 池中蝶溺 东方渐渐地白了,满城宫人提灯哭号之上, 是若隐若现的满天繁星。 息眉幽灵一般在奔走乱作一团的宫女家奴们行走, 汹涌逆流的人潮向她席卷而来,粉青藕色裙裾的贵族少女轻轻侧身与他们擦肩而过, 向着寝殿后方走去。 身边奔走的宫女与侍卫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脸。又抑或是根本就没人记得曾经那个病弱, 却又执著地想要挽救一切的金袍少年,究竟长什么模样。 那个也曾偷偷看着花间凤尾蝶发呆的少年, 只是一个被摄政王扶持长公主控制的, 受着万人跪拜的傀儡罢了。 息眉停在了一条流淌的护河边, 曲腿在岸边坐下,神情安静地抬起头, 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脱下鞋袜,将光洁的双足浸泡在微冷的河水间, 天真无邪地扬起头问, “哎呀, 是你来了么?” “公子此刻还有要事处理, 便派在下前来了。” 惊风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息眉的背后,依在一棵树上开口, “息姑娘当真要把喋蛾全权交于公子?它毕竟…是您多年的立身之处。” “嗯,就当个赔礼道歉的礼物送给萧公子好了。” 息眉没有回头看他,抬手向后抛出了一个金灰色的短剑鞘,脚尖踢着水花,“毕竟我没有成功拦住黎九姑娘, 他现在应该在为此事忙的焦头烂额吧?” “萧公子他大概知道,单凭息姑娘你是拦不住九公主的。” 惊风捡起了那个剑鞘,斟酌了一下用词开口,“就连在下也明白,九公主若是真动了真格,我们在旁的任何一人,不论是谁都拦不住她。 他大约是压根没想让你拦她,他只是想让公主恨他。” “何必呢?”息眉颇为无趣地撇撇嘴,“有时候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动了情的男人。 萧公子是如此,你是如此,就连黎晟也是如此…我都说了我只是玩笑,他竟当真了。” “世子是真心的。” 惊风沉默了片刻,“萧公子在想什么我一直不清楚。 但黎晟,他那时是真的想要为你解开这一切恩怨,才主动接了父王的密诏,意欲为萧家平反的。 息眉,黎晟是真的想要堂堂正正地娶息家小女息眉,为北凉世子妃的。” “哈哈,那不可能啦!” 息眉捂着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那时不过是玩笑啦玩笑!在北疆办事太无聊了而已。 那呆子笨死了,第一次见时我骗他说自己是息家的小姐,他竟然真的信了。 在他眼里,我就真的是个贵族家里偷跑出来的小姐。 每天我夜里杀完人,白天他就带着我在胤然城外骑马打猎。后来连十三都劝我别玩太过,让我回了江都。 再后来,我就在保障湖里看见了他未冷的尸骨。 哈哈,我怎么可能和他在一起呢?黎晟就算真的查出点什么,替萧家平反了也没有用。 他是北凉威风凛凛的世子,我只是一个隐姓埋名连脸都不能照在日光下,借着假名过活的叛贼啊!” “但现在,你可以露出脸了。”他说。 “是啊…可是太阳就要出来了。” 息眉站起身子,望着隐隐露出烧红的天空,背对着惊风缓缓褪去了一身衣物。 “我现在可以去见哥哥了。” 少女正对着东方,踩进了水里。她雪白的肌肤在晚天暮星与升日时燃起的红晕中泛着若隐若现的浮光,赤着脚,向河中间一步一步走去。 “惊风,听说你是修罗殿出身,收尸技术应该很不错吧?”她依旧在笑嘻嘻地开着玩笑。 “我见过黎晟溺死在湖里的模样,他死去的样子可真的太丑了。 我可是贵族家的小姐,等下才不要死的那么丑。” “虽然此时在下说实话,可能会很无情。 但是在下曾见过的尸骨,都很丑。” “…那我真是太难过了。”她低低地回应,任由河水逐渐漫过了自己的胸口。 惊风没回答,低头看了看那个剑鞘小心收好。 是白盛遗留的剑鞘吗?他想,眼前这个女子就仅仅凭着这个剑鞘,在短短十余年的时间里就集结了如此众多的残余党羽? “息姑娘还记得黎晟是怎样死去的吗?”他忽然问道。 “事到如今了,还提他做什么…”息茗闭上眼。 可是在下一秒,她却突然睁开了! 少女直直地睁大眼睛,惊喜地看着穆地蹦出地平线的火红日轮,开心地扬起嘴角,朝它升起的方向拼命奔去。 河水飞快地上涨过了她的肩头,一阵风迎面吹了过来,息茗忽然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等等,先告诉在下…这很重要!”惊风朝她喊道。 息茗迎着风,她的眸子里欣喜与悲伤在不断变幻,最终只剩下了一片清亮的平静,像是被晨光微微照亮的湖水。 “好想,去看白蘋花啊…” 惊风听见她低声开口,猛的抬起头。 狂风卷过河岸一地的落叶,一个汹涌的大浪从河上打过来,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83章 囚笼之兽 万春宫中的枝头上晨雾迷蒙,惊风步子极轻地踩着树梢掠过层层深宫, 随风落在家奴平日歇息的右侧灰墙小阁内。 初升的薄日从黑色劲装的男子身后笼罩下来, 他目光垂地,向后抬起右手收拢五指, 抓住了一小片随自己飘落的秋日枯叶,在指尖撵为粉末。 北疆男子沿着木梯一路无声向下, 他身侧残破的墙壁上落满了灰白霉斑,眼见愈发狭窄漆黑。 死气沉沉仅供一人通行的走廊上, 甚至没有点烛的悬台, 仅是在壁上凿了几个半拳大的小孔权当通窗。 惊风大致扫了几眼小阁, 在心底叹了口气足尖轻点。随后便在脚下铺了满是霉痕朽迹的劣质木板上无声奔跃,绕过上面七零八落地倒着的几个昏死家奴, 摸黑朝尽头左侧的杂物房走去。 他站在那处勉强还称作隔间的屋外静了一会儿,没有开口直接推门而入。 仅容二人堪堪站立的低矮隔间里, 萧世离披散着长发靠坐在地上, 闭眸低头。他此刻没有戴面具, 被黑发遮挡的侧脸上遍布着狰狞的伤痕, 紧抿的唇色苍白得几乎毫无血色。 男子身上的黑袍衬得他愈发孤戾,惊风看着脚边空了的几罐烈酒, 罕见地动了点情绪,弯腰捡起他脚边散落着的灰瓷小杯,放在鼻间闻了闻,皱眉。 “公子,您碰酒了。” 他低声开口, “…很多。” “息眉死了?” 萧世离低着头没有看他,语气清醒的吓人,又微微摇了摇头,“她到底还是太幼稚,身为叛军残党之首阿魅,那女子应该做的还有很多,不该就此死去。” “在下在北疆便劝告过公子,公子是病弱之体,且之前腿伤旧疾难以愈合,轻易不能沾酒。” 惊风看着他劈手从自己手里夺过酒杯,恍若未闻地从一旁堆积的杂物里又取出一罐烈酒,垂眸倒酒一饮而尽,猛地抽刀向前劈去。 “哗啦!” 萧世离紧握的五指悬在空中微微颤抖,他手中几乎空了的酒罐被刀刃劈开摔落在地,四裂为碎片。 “公子若是想死,只管告诉在下。” 惊风站起,并未收刀,“不需如此麻烦。” “咳…咳咳!” 男子突然蜷缩着身子伏在地上,剧烈咳嗽着起伏起来,痉挛般抽着黑袍下的肩膀。 “我不想死…咳咳… 我只是想醉一次。” 萧世离撑着胳膊跪伏在地上,被长发遮盖的眸子惨亮无比,“惊风…我醉不了。” “九公主如今被关在府里,在下听闻,镇左王意欲谋逆之罪已被坐实。 公子,你如今该待在她的身边。”惊风道。 “哈哈哈哈…!” 他将发烫的额头抵在发霉的木板上,闭着眼低低冷笑了很久,终于开口,“怎么待,莫非让我去九儿的府里,让她眼睁睁看着杀父的仇人近在眼前又杀而不能,痛不欲生? 我如今是宁府的人! 咳咳… 惊风,我…咳…终究还是骗了她。 宴会之前我只是告诉她,息诚来找我,让我作为棋子入这万春宫,她便毫不犹豫地准了。 她那么看起来开心,可我甚至连一句都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我没有告诉九儿,作为息诚的人,入这宁府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对方脸色一变。 “我要让息诚亲眼目睹并且相信,我要彻底与北凉的九公主恩断义绝,反目成仇… 此生,再无任何挽回的余地!” “公子为何要欺九公主到如此境地? 您刚才说反目成仇,您究竟做了什么…!” 满室的漆黑与潮湿之中,伏在地上的男子只是剧烈地咳嗽着,兀自摇头低笑。 “哈哈哈…我派息眉的手下,杀了李旻兆。 然后,嫁祸镇左王。” 惊风脚边的酒罐突然被踢翻了,几滴剩余的残酒飞溅出来,洒在地上。 他突然向后倒退一步,刀刃只指跪地冷笑的萧家大公子,“那封密诏…竟是你给息诚的?!” “是我。” 他眼神孤冷决绝地抬起头,艰难地撑着身子坐在地上,张口回应的语气如死一般平直,“惊风,黎家能任意进出的下人仅有我一人。 手握喋蛾叛党,能陷镇左王于此境地的除了我…还会是谁?” “公子你…” 惊风的脸陡然冰冷,猛的朝萧世离的左胸口刺去。 男子一动不动,清醒得渗人的眼里满是孤戾与死尸一般的漠然。 常年刺杀剔骨的刀瞬间就划破了对方的黑袍,没入了骨肉之间。 血从萧世离依旧挂着冷笑的嘴角渗出,在最后一刻,惊风杀气腾腾地咬着牙逆转了刀刃,向上挑去。 肋骨断裂的咔咔声响起,他无力地抬起双手捂住疯狂向外涌出鲜血的胸口,想要猛烈地咳嗽出什么。 萧世离向前弯着腰口中涌出大片大片的污血,惊风站在窗前安静地甩净了刃上的鲜血,将一个金乌的剑鞘丢在他的手边。 “我不会杀你,除非是九公主亲自下令。” 惊风的眼中再度恢复成修罗殿时初见的漠然,看他像是死物,“既然萧公子已经意决如此,那惊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惊风的命是九公主给的。所以惊风从此不会再帮你任何一事。 萧公子,希望我们就此不见。 拿着喋蛾的信物…去做息宰相门前的狗吧!” “哈哈哈…” 他惨笑地看着高挑的北疆男子从窗口翻身而下,将剑鞘毫不怜惜地丢进杂物里。 一片死寂中,萧世离左手捂着仍不断涌血的胸口,另一手五指紧抠着落满霉斑的墙壁,肩膀依在杂物上,想要站起来朝前方的柜子走去。 萧世离仅踉跄着走了几步,便眼前昏黑,顺着墙壁体力不支地滑跪在地。 他沾满血迹的五指在灰墙上划出了深浅不一的五道血痕。空无一人的昏暗小阁里,黑袍男子几次挣扎着起身又跪下,却仍旧在无声地笑。 像是无处可去,也无处可逃的孤魂野鬼。 终于,他力竭般地抬眸看着柜台,索性松开了捂着胸口的左手。拿仅剩的最后一丝力气用双手十指撑地,靠着墙边跌跌撞撞地向前爬了起来。 十步,五步,二步,一步… 终于,男子跪爬在地向上抬起双臂,将那柜台用力扯了下来,倒在地上。 柜台里堆满的绷带草药顿时摔得满地都是,萧世离咧开嘴角,已经接近无神的眸子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他满是血迹的手指急切地扫净那堆药物,像是在撑着即将涣散的意识急切翻找着什么。 碎裂的草药粉末下,一个编得粗糙的手绳穆地露了出来。 “咳咳…” 他的喉咙里嘶哑着想要发出什么声音,传到耳边的却只有汹涌甜腥的血泡翻滚之音,便冷笑着死死握紧了那个如意结手绳。 是卑贱的黑色双层细绳。 不吉的线,不吉的缘。 可他的耳边,却还是有女孩在捂着通红的脸偷偷说。 我,我其实也编了一个来着…就是太丑了有点不太好意思给你,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 … “…那它就是我的了。” 萧世离眼中的最后一抹温柔消失殆尽,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低语。 他紧握着掌心捂住胸口,彻底晕了过去。 —— 宫狱的房壁上在滴答地落水,身披金鹤长袍的皇室女子在侍卫的围拢下缓缓踏下石梯,在一间安静得诡异的牢狱外停下了脚步。 “哦?本王还当是什么人,原来是娘娘来看本王了。” 黎钰半盘着腿,随意地靠在狱壁上,看着面前的女子。 “镇左王黎钰参见,息茗皇太后。” 第84章 非池中物 烛台上白烛点燃的火在牢狱内幽幽摆动,一直跟在身后的一名狱卒将狱门上的铁链打开, 躬身向风华未尽的太后行礼, 无声退去。 息茗施然走入狱中,她的脸色惨白得比台上的白烛还要毫无血色, 神采却是奕奕,将垂落的眉眼看向坦然相对的镇左王。 “哀家带了酒来。” 她身后的宫女随即小步上前, 将几罐红泥浸染过的酒罐放在雄武的王面前,“是殿下曾带来江都的上好的北都红酿, 棠仪公主临去北疆之前, 便偷偷存放在哀家这里了。 她那时说, ‘待到来年她与王上重回江都之时,定要邀满座宾客, 一同来尝尝这大婚之酒’。” “哈哈…阿棠她倒还是一如既往地周全。” 镇左王大笑,抓起一罐北都红抬手揭了盖子, 仰脖倒下, 醇柔而烈的酒香顿时散满在整个阴冷的狱中。 息茗低头, 看着身负镣铐的王将那罐酒悉数饮尽, 未发一言。 “镇左王,可还尽兴?”她忽然问。 “哈哈哈…太后已经用心至此, 本王自然是要尽兴!” 黎钰站了起来,他靠在墙边森严地笑。男人右手单手五指紧握着那罐北都红的罐口,高举手臂平举在胸前,就像是要邀请对面雪鹤金袍的女人对饮一般。 他歪了头,因微醉而意味不明的眼睛里不如以往般森然, “息太后,多谢你的北都红。饮了这酒,本王便可一身坦然地去见阿棠了。 她孤身一人在火里等了本王那么多年,想必早已焦急了罢。” “…王上,不恨息宰相么?” 息茗忽然低声说,“息茗明白,您并未谋逆。” “太后问我恨不恨息诚? 可笑,本王当然恨。” 黎钰穆地松开五指,空了的酒罐顷刻间从他的指缝中坠下,重重摔落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 北疆的王森然开口,“但我更恨的,是自己当年没能在初来江都时—— 就亲手杀了他,还有你!” 酒罐的碎片在息茗的脚边无声颤抖着,尊贵的太后一时哑了声。 “成王败寇,如今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黎钰侧过身看着窗外透出的光,冷声说道。 “养虎为患啊…” 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北疆的王低声自语,“息茗,你这曾经的傀儡皇后,早已非池中之鱼了。” “息茗很感激王上之前的照顾。” 金袍的太后依旧是在温柔的笑,眼神悲哀又明亮,“镇左王,说出来您会信吗?哀家其实…一直都只是求一个自保罢了。” “太后认为,我会信吗?” 黎钰也在低低地笑,“…别自欺欺人了,娘娘您其实很开心吧。” 息茗没有回答。她从袖中抽出了一张戴着三爪狼纹的密诏,转过身,就着狱中的烛火点燃了纸张。 晃动的火光映在两人各怀心事的脸上。黎钰神色默然地看着那张带有自己笔迹的诏书在空中缓缓化为飞灰,与烛光里的微尘一同悄然落地。 “本王之前没有想到,竟会是你。 也对,你一直都是这样,像个影子一般默默无闻地活在这个深宫之中… 息茗,也该是你。” 他看着女人似是漫不经心地垂眸,在指尖无声转动着一枚带有鹰纹的染血铜钱,低语道。 “江都在白盛死后收缴的铸币吗?娘娘贵为太后,竟还留着这种东西。” “记得王上你刚来江都的那时候,哀家经常出入你的府中,去看被太傅教习经文的小陛下…” 息眉缓缓地说,她向上抛出那枚铜钱,看着它在空中翻滚着折射出曲折的光斑又落下,紧紧攥在手心。 就像是抓住了昔日旧时池中,浅亮月光下一尾涟漪的余韵。 “那个时候,真好啊…” 年轻的太后微笑了一下,再度沉默了。 黎钰不说话,只是打开了脚边的一罐北都红,兀自饮着。 “镇左王,你可曾见过白盛?” 她忽然开口问,语气竟有些茫然,“王,您曾经砍下了他的头颅,对么? 您能告诉我…那个时候,在江都城上的时候,他究竟是何模样? 因为哀家如今,真的已经忘记…他究竟长什么样子了。” “忘记了,也没兴趣。” 黎钰淡淡开口,“息茗,来日往生路上,可有什么话要本王带与故人说?” “我之后会亲自去与他说的。” 息茗突然用双手捂住脸,放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哀家,会亲自和叛贼白盛说的!” 镇左王忽然冷笑了一声,将剩余的残酒倾数洒在地上。 “本王替白盛将军不值,替卞唐死去的将士百姓不值。 哈哈…妇人之仇,当真可笑。 我收回刚才所言。息太后,难怪息诚可以随意操控您为他所用。 娘娘您奋力半生,终是条被囚于见底池中的鱼儿罢了!” 他说着,抬脚踢碎了周围所有的烈酒。 清澈的酒液顿时泼满在了狭小的牢房中,息茗忽然惨白着脸色愣住了。她低头看着溅落在裙摆上的酒液,呆呆地向后倒退一步,看着镇左王面无表情地拿起那根白烛。 “你…” 她随即反应过来,语气不稳地说道,“镇左王,你…” “逆反之罪,罪无可恕。” 黎钰低垂着眼睛,看着烛中的蜡油缓缓滴至酒中,冷声道,“息诚一心想让本王死,本王便成全他。 顺便…再送一份大礼给你们!” “镇左王万万不可!”息茗急道,“大理寺尚未审理此事,黎钰你…” “北凉王身死,北疆将大乱。” 威严的男人松开了手,眸中是肃杀如北疆千年不化冻雪般的漠然与杀意,“卞唐江都绝后了,现在明白你究竟都做了什么吗? 息茗太后!” 下一刻,疯狂肆虐的火焰带着滚滚气浪向上而起,瞬间掀翻了骤然醒悟过来的金袍太后。 息茗被带出的气浪推至狱外,她顾不得一旁连忙上前搀扶的宫女狱卒们,手指着已被火焰彻底吞没的牢房拼命大喊。 “救他,你们快救他!北凉无主,新皇尚且未立,黎钰他现在还不能死… 你们快救他啊!” 对了,鸿王…! 她连忙抓起身边一个吓得小腿哆嗦发软的宫女,惨白着脸色大吼道,“来人啊,传哀家的令… 给我叫李攸卿来——!” 作者:emmm昨天晚上吃瓜吃的脑子短路了,今天就先更这点,致歉1551 第85章 宫墙相隔 那场大火,一直从昏昏午后烧到了天幕渐暗。 繁星再度亮起, 思齐宫中脚步声嘈嘈。 手提水桶盆罐的宫女太监们在宫街与各殿走廊上吆喝着急急飞奔, 黎九沉默地曲着膝盖,呆坐在寝殿内与围墙交拢的角落阴影中, 死死捂着耳朵。 夜色浓郁的九公主府中,没有一个人。 那些侍卫们把她锁进公主府之后, 便挂上了沉重的铁锁,毫无尊重地嘲笑着离去。 “什么明烈凛然的九公主?不过是个被养得娇纵顽劣的疯丫头罢了, 又能懂什么朝政! 就让她永远都困死在这府里发霉死去算了!” 夜幕下她低头背对着被木板牢牢封住的大门, 睁着眸子站立在原地, 一动未动。 —— 刚开始时,黎九还隐隐听到流月哭叫着拍打房门的声音。可后来那声音也逐渐消失, 约摸是很快便被巡守的侍卫拖走,不知罚至哪里去了。 她没有试图开口挽留, 如今的她已经不想再去回应任何人了。 那柄泛着冷光的匕首狼吻此刻就被自己直直扔在外面的枯草地上, 匕首的刀刃深深没入了泥土之中, 孑然独立在凄冷月光下。 “来人啊, 走水了——” “…你们几个快来帮忙,不易宫牢狱走水, 如今就要烧到正殿了!” 黎九靠在墙边,眸色空洞地听着墙外喧嚣嘈杂的呼喝声,仿佛失去表情的脸上依旧毫无波动。 她…都做了什么? 已经记不起来了。女孩拿手指抚摸着身边的墙壁,下意识地微微划动着。 如同隔世的黑暗里,她听见了火燃起的声音, 木柴燃起的噼啪声与火焰在她的眼前来回晃动着,吱呀作响。 黎九死死睁着眼,仿佛又看见自己在篝火围绕中跳舞。 北疆冻雪之上的昏黑夜空,饮酒高歌的少女,还有身边喝彩击掌的北凉军士们。 笛琴振动的余音夜空下在悠悠地响,她扔了酒杯扭过头,冲着那个人扬起脸笑。 那个人…那个人是谁,她究竟都做了什么? 为什么自己那时明明在笑,她的眼底与心里…却会如此悲伤? 女孩不自觉地在铺了朱砂的墙上那指尖划着什么,空洞的眸子里满是茫然。 “…是公子让我来的。” 仿佛是有人在她的耳边低声吐气,语气幽明如鬼,“你听,钟响了… 马上就有人要死去。” 大火又烧起来了。她食指在墙上缓慢移动着,想道。 “来人啊,要死人了,快来人啊—— 狱里顶不住了!”院墙外依旧有人在敲着钟锣大喊,撕心裂肺。 忽然,黎九抬起右手五指,摸索着死死掩住脸,浑身颤抖如秋叶。 她想起来了,是小八。 她曾经害死了小八。 因为那个人,她害死自己已经疯了的兄长小八! 而现在…她又要害死谁了? 黎九右手腕上系着的红绳穆地从袖中落下。那手绳从少女白皙的手腕上悄然坠地,像是毒蛇缓缓吐出的噬命信子。 墙外的悲号之中,她将头抵在手腕上,麻木地闭上眼睛。 无声无息的黑暗之中,高挺的男子从殿门处一步一步走来,站在女子面前扬起嘴角。 黎九抬起头,她肩头用来束发的玄色金纹发带悄然滑落,三千青丝倾泻而下。 “小八…”她看着眼前神色疯狂而诡谲的男子,喃喃出声。 “不对,你不是小八。” 待听到面前之人低低的冷笑之后,黎九突然恢复了神智,压抑开口,“你是鸿王…李攸卿。” 她的耳中只能听到男子疯狂的大笑,此刻却半点没有动怒的念头,只是安静地曲膝,低头坐在地上。 “哈哈哈…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李攸卿狞笑着,一把单手抓起黎九的长发,将她的头向后扯去。 他蹲在她的身边,大笑,“黎钰死了,你听见了没? 哈哈…你们北疆的王死了,你听见没有?!” 女子仰着头,她凌乱的长发覆在侧脸,仅露出线条绝美的下颌。 墙外秋风涌动,满室的荒谬狂笑间,北凉公主只是大睁着眸死死盯着向死气沉沉的房梁,什么也没有说。 沉默得仿佛是一具北疆冻雪之下恒古的石像。 “哈哈哈…” 李攸卿依旧在狂笑。他忽然松开手将女子丢至一边,战栗起身一把扯下裹着的外袍。 金葵雪鹤的皇袍就穿在年轻男子的身上,他大张开双臂,朝黎九吼道。 “看到了吗? 镇左王算什么,本王如今才是皇帝!是这千里卞唐,万人之上的皇帝! 什么长公主什么息家什么白盛逆贼,皆是世间的浮尘蝼蚁…这天下,从此便是本王的了! 今夜之后,王臣百姓…无人再敢负我!” “恭喜陛下啊。” 黎九头抵着墙壁,漫不经心回应,“陛下您千里迢迢从西疆赶来,只是为这一场宴会之后的杀局…当真是舟车劳顿。” “你又明白什么?!” 李攸卿狞笑着开口,“这天下,本就该是我父王李嗣君的! 如今它由我夺了,又能怎样?” 他突然静了下去。 “罢了。” 他垂眸,招了招手,“…来人。” 一直隐匿在阴影中的兵卒们乱鸦般围拢在黎九身边,将半坐在地上的北凉公主架了起来,在她的手足锁上了锁链与镣铐。 “知道吗?今晚过后,没有人会记得你,北疆的九公主。” 李攸卿的眉间重新恢复成了之前所见的桀骜,他狭长的眸子不屑地扫下面前白裙的公主。 接着,一字一顿地冲着黎九耳边低语,“但是…朕不会忘记你。 黎锦之前已经走了,所以这宫中…就只剩下你,还是黎钰的种。 只要你还是他的女儿一天,朕就会一直让你记得… ——究竟是谁,五十年前奉皇室之命围剿我父王,率兵屠尽了西疆整整八十二万旧族百姓!” 不可能! 黎九的眸子骤然睁大,突然拼命挣扎了起来。 “你不信?” 他兀自冷笑了起来,“也对,你是他最疼爱的小女…他又怎会将这些事情告诉你? 但是朕会让你记得! 在这屋子中你只要还活着一天,朕都会让你永远记得。 这曾一次次劈砍到朕面前的刀…究竟有多痛!” “李攸卿你说谎!” 黎九终于哭吼了出来,她的眸中通红,拼命甩开试图控制住自己的几名手下。 “他是北凉万人敬仰的王,绝不是你说的那样!” “一个抛弃妻儿的王吗?” 李攸卿嗤笑,看着手下将细长的黑色绢布绑在她的唇间,再度蹲下身来,“那还算什么万人敬仰!” 他死死捏着她小巧的下巴,漠然开口,“黎九,劝你省省力气吧,没有人会在乎你的。” 会有的… 黎九瞬间被蜂蛹而上的兵卒们按压在地,她低垂着头看向地上,却依旧固执地睁着眼。 …有人,他还记得我。 他一定会来的。 “哦,容朕想想…你大概是想说阿离吗?那个殿上与你共曲的北疆奴隶乐师。” 他从袖中拎了一个小物件,丢在黎九面前,“若是提起他来,这个息宰相将收的奴隶还真是条忠犬。 多亏了他出力,息诚才能顺利拿到黎钰的密诏,先发制人于他。 哈哈,这是他一同拿来的回礼。你且看着吧。” 羊白玉脂的玉佩被对方随意地丢在地上,黎九待看到那沾了血,带有裂纹的玉佩上绘制着的四爪蛟龙,原本还沉沉的眸中瞬间划过了凄绝的光。 大哥…为什么… 会是大哥?! “呵呵…北凉世子的玉佩。” 他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地上突然拼命挣扎起来的女子,“他欺你至深啊。” …阿离! 怎么可能会是他… 她原本麻木的心口骤然被满腔悲怨疯狂冲刷,黎九咬着牙被众人摁跪在地,心口如同被钝刀一遍又一遍划过,却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块几乎碎裂的玉佩。 他是阿离啊! “是公子让我来的,他说…一定要让我拦住九公主你。 …如果你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息眉手持铜钱银线的模样再度浮现在她眼前,黎九紧紧闭上了眼,苍白着脸色几欲将嘴角咬出鲜血。 难怪,他那么不愿让我前去寝殿。 父王,大哥,还有小八… 不对,他自来到江都,已不再是那个与自己在云州学堂教书下棋,偷偷炖兔子的阿离了。 许久,黎九安静地跪伏在地上,眸中低垂似是有泪缓缓渗出。 他是萧世离。萧家大公子,前代靖贵妃的遗孤。 从雪夜初见时那晚开始,便一直都是。 —— “罢了,朕今夜也待够了。” 院外逐渐静了下去,李攸卿终于像是看够了面前女子的神情,拍了拍掌从一旁的椅上站起来,看了一眼被锁链困在地上的黎九。 “放心吧九公主,于公于私,朕都不会让你轻易死。 黎钰已死,北凉很快便将大乱。 呵呵,到那个时候…朕定会亲眼让你细细看着,你那些北疆的同胞兄弟们,是如何一个一个接连死去的!” 身后的女子没有再开口,只是时而枯叶般地抽动一下身子。他不屑地回头,打算转身离去。 “殿下。”一个沉静漠然的男声忽然自黎九身后的墙低低响起,沙哑得几乎辨别不出来人。 李攸卿闻声忽然一怔,随后意味深长地转过身,看着被锁链困于地上,全身突然僵住的北疆公主。 “殿下还醒着么…咳咳…小奴是阿离。” —— 秋风萧冷的深夜中,大火终熄的宫街上几近空无一人。 夜色苍凉,萧世离脸色惨白如幽魂般跪在院墙之外,哑声开口道,“九公主,阿离知道您的习惯,您此刻大约是醒着的。 有些话,不管公主想不想听,阿离终是需要说出口的。” 一阵冷风吹过,他忽然死死捂住嘴,撑跪在地拼命压抑着咳嗽起来。 大片大片的污血从身形愈发单薄的男子指缝中渗出滴在地上。萧世离勉强松开手,眸色冷淡地看了一眼掌心的血迹,再度直起身子。 他登时眼前一昏,几乎直接向后要栽倒在地,连忙扶着墙,勉强平复着混乱的呼吸说道。 “九公主,镇左王去世,阿离如今也没什么需要掩盖的。” 他缓了口气,忍着胸口传来的剧痛,自嘲般地惨笑起来。 萧世离抿了一下因为重伤缺血而干裂发白的嘴唇,“殿下所料大致不错。 阿离派人溺死北凉世子黎晟,又假意交好于九公主,在府中窃了镇左王发的密诏,于先皇驾崩前几日便交于息诚宰相。 咳咳…甚至…还有挑拨您与黎虹殿下的关系,间接害死小八,皆是小奴一人所做,九公主怎样骂得狗血淋头都不为过。” …他究竟在说什么疯话?! 黎九喉中呜呜着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黑绢死死勒紧,丝毫吐不出半句来。 “听到了吗?” 李攸卿懒洋洋地看着将手腕上锁链扯得哗哗响的黎九,“奴隶便是如此。想想你之前怎样如何真心待他,但他的眼中…却一直都只有更大的利益罢了。” “还有。” 萧世离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抬头,语气冷得像是江都连绵的雨,“一直都没有告诉你,九儿。 从始至终,我对黎九你,都毫无半分情意而言。 夸你经文有长进是假,让着公主你下棋是假,平日讨你的欢心也是假…如此之事,不胜枚举。 黎九,我之前不过是借你的身份,想要来江都进入朝堂罢了。 殿下大可以恨我骂我,阿离就是这样的人,做得也是这样的事。” 停下…不是这样的,你在说谎! 萧世离,在亲眼目睹了那么多事之后我怎能不了解你…萧世离你在说谎! 黎九的眉头蹙紧松开,又死死拧在一起,挣扎着双眼赤红一片。 可是他依旧在接着说,“但唯有一事,我想求主子答应。 阿离恳请殿下…在来日相见之时,亲手杀了我。” “哈哈哈…” 李攸卿低笑,“不愧是你府里教出来的人,说话作风倒还真有点相似。 不过别想了,你此生都出不去的。” “在那之前,阿离会努力做到不死。所以请您到时候,一定要亲手杀了我。” 说完这话之后,萧世离终于力竭般地跪瘫在地上,大口喘息着捂住了自第一声咳嗽开始,便已经伤口崩裂的胸口处。 “答应我…黎九。” 他用力将指尖掐出了血,昏昏沉沉地低声强撑着开口,“我今夜不会走,如果你没有回应,那明夜也不会…” 黎九,我要你发誓活着。萧世离兀自支撑着重伤残破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跪立在地想。 我会亲耳听到你答应才离开。 作者:—— 我跪了,网课来的猝不及防,这章还特别难写 下午or晚上估计还有一章,我尽量叭 晚安,顶不住了先睡orz —— Ps.是1v1啊1v1,不会有男二线哒。李攸卿那是个疯子他真的不喜欢女主啊! 第86章 无惧无语 九公主府墙外的宫灯低垂,仅有一尺高的橘红灯笼在无人无息的街两侧瑟瑟晃着, 灯中烛花悄然崩溅。 天色泛了白, 偶有夜行的马车从街上路过。萧世离依旧跪立在府外宫墙之下。他肩头的黑袍上落了层薄薄的秋霜,却只是沉默着跪地, 垂首低眉。 萧瑟层叠的宫墙之内,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灯笼在轻轻地晃着, 远处阴影中有中年男人缓缓走出,男人迈着沉稳的步伐在萧世离的背后停下, 垂眼看着面前爬了细小藤蔓的府墙。 “说完了?”息诚开口, 漫不经意问。 “说完了。” 萧世离静了脸色轻声开口, “息宰相说的事,小奴如今都做到了, 您看着还满意?” “自然是满意。” 息诚淡然一笑,“不过, 九公主的家奴阿离, 可当真是个绝情绝义之人啊。 你我皆知黎晟之死与你并无关系, 何必要多此一举, 多惹九公主愤恨一次?” “宰相说笑了。阿离一卑贱之人,从始至终何来情义二字?” 萧世离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冷酷地意味, 笑。 “李攸卿登基,黎九她不会再活着走出这公主府了。 她与其就这样满怀悲愤犹疑地死,倒不如让她临死前,能够恨得明明白白。 九公主曾经已然爱得糊里糊涂了,让她恨着我死去…这是, 小奴唯能给她的最后一点温柔。” 扬州的烟雨从天幕降落,下了起来。 “一场秋雨一场寒啊…” 息诚揉了揉发冷的肩臂抬头,悠悠叹着,“今年这岭南的绵密雨季终是到了头… 江都,入冬了。” 黑袍男子跪在地上,抬起已经僵硬的脖颈。 满天冰冷如丝的江南烟雨中,他忽然想起了北疆舞真的满天大雪之下,那个身着红衣的明艳少女眉间点了一朵摇摇欲坠的红石竹,活泼地笑着扭过头,向僵硬颤抖着跪在雪里的奴隶少年伸出手来。 “…那阿离就是我的啦,九公主我定会护着你的!” 如今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千世轮回,一夜大雪,情终于此地。 “…走吧。” 萧世离撑着已然不支的身子,在雨中颤抖了几次,终于勉力站了起来,低垂的眸中深沉得像是再也化不开的永夜。 “息宰相,阿离从此便是您的人了。” 第87章 来日秋降 次年仲秋,不易宫的层峦飞檐上, 十四秋月将浓未浓。 自不易宫侧穿过的小浔江外, 浣洗轻纱罗裙的宫女们在月下漂洗着各家主子们换下的衣物。 一件件五色飘飞的华丽罗裙被宫女向下摁手用力浸在了江水中,清冷的月色在江上浮动, 水面粼粼地晃动着如雾般的温润水气。 不远处似乎有人在哼着歌,划舟而来。 “归去兮, 归来兮…江畔谁采莲?” 单耳斜盘的鬓发上戴满各色粉青小花的娇美宫女在木舟上轻哼着小曲,温柔地半趴下上身笑着, 想要去够水里月亮的影子。 一旁的小舟依旧在被人缓缓划着, 打扮得花枝烂漫的宫女伸出手, 纤长的指尖向着水面触碰而去。 “…侬自采莲去,天昏月儿明…” 竹制的船桨一下打在了宫女眼前的江面上, 那轮圆月忽的便四散为零落的金色碎片,再也寻不着了。 “…做甚么嘛!”那宫女扭头, 嗔怪地软语抱怨起旁人。 “花融, 换个曲儿唱。” 流月从一旁的江水中割了把盛开的细小白花, 放在脚边那个堆满白花的竹篓中, 神情淡淡地划着舟。 “这曲我听不得。” “…不要这样子嘛。” 她一下子扑在垂眸不语的青衣侍女身上,抱住脖颈细细打量着她脸色, 最终温软开口,“好啦…人家知道流月姊姊你不喜欢度至使他啦。 花融我再唱别的好不好?” “我们只是来采白蘋的吧?” 流月划着舟,顺手又割下江边一捧白色的小花放在膝上,“今年万春宫附近的白蘋愈长愈多了,是该好好清理一下。 不过, 若不是你去浣衣局邀我帮忙,我还想着晚上做些赏月饼酥之类,明日一早给你送去呢。” “唉…万春宫的姊妹们如今都乱成了一团了,哪里顾得上吃月饼。 这半年宁老太太的心疾愈发严重了,整日昏昏沉沉的,连宫中的太医都束手无策。”花融愁眉苦脸地趴在舟侧叹气,指尖把玩着一朵纤长的白蘋花。 “不过姊姊你说,根本无人经受得住这一年接连不断的打击罢? 敬帝驾崩之后,北凉王的六王爷黎虹闻讯从极北赶来,当场率亲信夺了打猎时受伤,昏迷在床的那位胤然代城主黎见的权。 随后歃血盟誓彻底与卞唐决裂,率北凉众将进军江都。 本来江都朝廷自以为有黎钰狼骑,与各地守军在手,区区王爷不足为惧。谁知他在极北时便率兵领军,经验极为丰富。 不到半年时间,竟带军横扫了整个北疆,如今要直逼云州了。 姊姊,别说是宁老太太,就连江都此刻都人心惶惶啊。” “那个小六爷黎虹吗?” 流月想起来之前在修罗殿时见到的那个孤傲冷厉的男子,不由得皱眉,“他之前便是个难以捉摸的人…陛下又怎么说的?” “哎呀,陛下能怎么说?” 花融小心翼翼地扭头张望了一下四周,见之前那些浣衣的宫女都已经四散离去,便故作杀气腾腾地举起手来。 “自然是…‘给朕扒了那逆贼的皮’喽。” 还真有那人的风格,流月扶额叹气,在心底吐槽。 “不过,长公主已下令,命卫将军重召赤锦营,次月率军北进了。” 花融突然盈盈地笑,她桃花般的眸里是满怀的期待,“有卫将军在,我们定不会输!” —— 飘荡着鹤染金葵旗的禁军营上方兵戈如松矗立。 已是八月十四,军营里满是休假前夕的喧哗吵闹之声。身着黑红军甲的军士们抱着包裹三两围成一团,互相打点起了行头银两,以备明日之需。 “巡守长!巡守长大人又跑哪里去了?!” 一个帮忙的小女奴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在军营里扯着嗓子喊。但奈何十三四岁的女娃娃声音实在太小,还未喊几句便被一群成年军士们压了下去,急得跺脚眼泪汪汪。 “那家伙八成是又去了宫里闲逛。” 隔壁有个刚进营的小侍卫扭过头回道,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小奴隶…你去思齐宫的屋顶上找那怪胎吧!” 小女奴顿时哇的一声喊了出来,她憋着眼泪憋了半天,终于坐在地上大声哭着。 “可是这位军爷,小奴呜呜…不会爬房顶啊!” “谁说老子在房顶上的?” 军营左侧的军旗突然一抖,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旁边围墙上传了过来,“那个只顾着坐在地上哭的小丫头…对就是你,过来! 怎么,听说你有事找我?” 她揉着眼睛抬头,看见红云玄羽纹软甲的青年看着她,从正在打盹的墙头一跃而下,手里上下抛着一袋装满的葵花籽。 “元巡守长。”那小女奴顿时像是找到亲人似的奔了过去,“小奴找你好久了!” —— “呃,所以你在营里找我半天,就只是为了…” 元逐半盘着膝坐在营外附近的草地上,从那包裹里拿出一个东西来,放在鼻下嗅了嗅,一脸嫌弃地拿开。 “…给我送饼酥?” “是今年宫里赏的饼酥,每位臣子都有的!” 那小女奴看着元逐手里精巧如画的桂花圆酥,馋得眼睛都直了,却还是咽了口唾沫,抬头认真说道,“巡守长大人明天不是要探望亲眷吗? 所以小奴怕耽误大人,今晚便拿来了。” “…探望亲眷?” 元逐皱眉,疑惑地看着面前衣衫陈旧的小女孩,“我不探望亲眷啊? 中秋我不回去的,云州太远了懒得回去,而且我跟那边的人关系不太好,回去了也是添堵。” “可是,可是…” 那个小女奴迷茫了,她抓着乱糟糟的头发疑惑地想了半天,睁大眼睛抬头看着他。 “小奴听宫里的那位大人说,‘明日是人都要回家的’,元大人为何不回去? 莫非…大人你不是人?” “谁啊,这么欠揍…” 元逐无语地揉了揉后脑勺,枕着胳膊躺倒在草地,“我不回去,那饼酥你拿去吃吧,我看你眼睛快都要长上面了。” “咦?!” 她吓得连忙捂住自己的眼睛,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问,“大人,真的可以吗?小奴…也可以吃那些饼酥吗? 小奴以为…宫里的大人们都很凶的…” “吃吧吃吧,看把你吓成什么样子了。” 元逐拍拍那个小女奴的头,“我不吃甜的,你这小丫头究竟在宫里得罪到谁了?把你吓成这样。” “是一个穿着黑衣服,看起来地位很高的大人。” 她得了允诺之后欢喜地拿了一个最小的桂花饼酥,小口小口地啃着,脸色惊魂未定,“小奴去不易宫帮忙的时候,发现他一个人住在掖庭附近,府里空荡荡的,一个走动的宫女都没有。 我当时还以为那府里没有人,便想偷偷溜进去休息一下,谁知道一不小心,把那位大人吵醒了…小奴明明声音不大的。 他看起来真的好吓人,浑身上下阴恻恻的,半点温度都没有。 若不是白天,小奴还以为是地狱里的幽魂找我索命了呢!” “…然后你就从他那里拿了饼酥给我?” “是啊,他说阖家团圆的东西放在自己这边也是浪费,不如送给还能回去的人。” 女孩的声音愈说愈小,“怎么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元逐没吭声,他满脸复杂地看着那个包裹,然后拿起一个桂花小圆酥皱眉看着,劈手从她手里夺过了剩下的那半个糕点。 “啊…大人干什么?!” 小女奴眼巴巴地看着他把那半个小圆酥远远丢了出去,急得跺脚,拔腿想要去捡。 “大人您说好赏给我的!” “别吃了,我怕他给你下毒。” 对方一把捉住了她,语气冷淡,“小丫头,以后在宫中做事,尽量少去那里见那个人。 容易折寿。” “大人您认识他?” 女孩弱弱地问着,“他…真是鬼啊?” “之前倒是见过,但不怎么熟。 他若是死了变成鬼倒也还好,如今这个半死不活的模样,我怕见了晦气。” “元大人很讨厌那位大人吗?” 她小声抬起眸问,“他…究竟是谁?” “一个我不想见到的故人而已。” 元逐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冲着小奴咧嘴一笑,“喂,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明天在军营待着也无聊,不如本大人带你去逛灯街吃宵点,就当是赔了今日的饼酥?” “啊?真的?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不过小奴我没有名字的,大人你想叫我什么都好,小奴不介意的!”对方立刻蹦起来,快乐得像一只雀儿。 “起名字啊…” 元逐细细打量着面前发色枯黄身材瘦小的小女奴,抓着脑袋一脸纠结,“我最不擅长取名了,你想让我叫你什么? 莺儿?小桂花?小宫鹂?” “宫鹂!小奴喜欢宫鹂!” 那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扑在元逐面前,“听起来就像那些宫中宫女姊姊们的名字一样!” “好好好那就宫鹂…”他一脸冷汗地把即将蹦到他身上的小宫鹂抱起来放在地上,然后看了一眼不知何时披甲,站在远远一旁静看向这边的年轻男人。 “那我明天去找你,记得在军营外面等我!”元逐又拍了拍宫鹂的头说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冲着那人走过去。 “宫鹂会等着大人的!” 衣衫破旧的小女奴在青年身后雀跃地喊,“大人您可一定要来啊!” 作者:—— 最近熬夜过头,先放出来这点orz 第88章 卞宫霜月 月下飘散的细小光晕浅浅笼罩在卞唐镇国公主府附近。 青墙金瓦的公主府一如多年之前般静谧。偏北处是一片宽阔的跑马场,元逐眉目疏散地瞧着身侧手持兵戈, 身穿银灰轻甲的军士穿行在搭建未久的军营地里, 跟在那男人身后开口。 “卫将军今夜找在下前来,所为何事?” 一身雪色军服的卫宁焕静了一下, 他又向前行了几步,停在了跑马场一角的一处帐子之外。 他抬手掀开了帐子, 冲身后的青年朗笑,“今日卫某邀元巡守长前来, 为的是请巡守长帮一个忙。” “什么忙?” 帐内烛灯摇曳成一片枯黄, 卫宁焕没有回应, 他径直走到了帐子左侧的一处桐木矮桌旁,背手看着墙上一副地图。 符画宛转, 由细笔沾了浓墨绘在宣纸上的曲折线条自北疆一路向南,元逐紧跟着站在他的身后, 同样抬头去望。 “这是, 这一年来黎虹的行军路线。”待他看清了那图上所绘, 兀自喃喃起来。 “没错, 十月夺胤然,十二袭雪岭, 三月入抚城…” 白衣少将军的双指为剑,挨个点在地图的地标上,划出了一道曲线来,“北疆地贫,粮草储备不足已是共识。 是以前期他与宁拂大战获胜, 俘虏了宁小将军之后,便以雷霆之速向西行军,一路上放弃大部分北疆城池,冒死越过号称北凉三险之一的天堑雪岭。 随后又向着东南方向,占了废弃多年的北都云州抚城,借着城中良田沃水休养生息。 自进了抚城之后,黎虹自知军队已经力疲,便一边大举还兵入田,一边借着天险进可攻退可守之势,派小股骑兵骚扰云州附近边界,袭击驻守云州的元稹老将军手下军队,战况胶着。 如今已是八月,抚城之内粮草丰足兵马精锐,卫某想…这位年轻的北凉王许是该有所动作了。” “那卫将军想让元逐怎么做?” 元逐跪地抱拳,冷声道,“如今敌军骚乱,末将虽力微,但仍愿为卞唐出一份薄力。 若是卫将军需要,元逐必全力相助!” “哈哈,你有这份觉悟便好。” 卫宁焕轻笑,双手扶起了单膝跪地的青年,“虽说是青楼所生的庶出,但不愧为元老将军长子。我听闻你在禁军营待着…并不便利?” 元逐的脸在听见“青楼所生”的时候微微僵了一下。 “多谢卫将军关心,只是一些小事罢了。”他随即故作镇定地嘻笑了起来,“在下并未放在心上。” “那么,巡守长就没有想过…” 卫宁焕的眉间依旧是神色不变,他从地图旁走过,右手似是漫不经心地抚过矮桌上并排放着的几柄乌银缨枪,垂眸随意拿了两柄,握在手里。 枪头割裂的破风声在两人之间响起。 白衣的少将军双手各握着一柄银枪,他的一个手腕转动向上抛起,挽了个闪亮的枪花,另一个则猛地向前斜斜刺出,枪头递到了红云玄羽服的青年身边。 帐内烛花抖了一下,卫宁焕的眼神骤然凌厉,厉声开口道,“抛开那群对你冷嘲热讽的禁军,入我卫家赤锦营?” 元逐原本还挂在脸上不以为然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元逐惶恐!” 他抬起手朝对方拜下,吐出的话中语气一时竟有些不稳,“卫将军,在下一介没流军士,何德何能入将军的军队?” “元稹之子,何谈没流? 巡守长既然如今身为罗雀之首,你可知敬帝之前,赤锦营究竟是做什么的吗?”卫宁焕突然问。 “在下虽有所耳闻,但并不清楚。”他摇了摇头。 “卞唐初年,李长誉登基未稳,朝中党派针锋相对,外戚干政扰乱民心,就连当时的皇室之人也都深受其害。 是以卞唐初年九月,李长誉下诏,设立卞唐赤锦军尉府。尉府直通天子诏令,不受六部管制,其中位于衔首的赤锦总军尉府由当时李长誉的贴身亲信,候国府卫静将军全权负责。” “将军的意思是…”元逐犹豫了一下开口,“赤锦营与明画夫人建立的罗雀网一样,属于军务机构?” “没错,赤锦营从来都不仅仅是军队。 至始立国以来,赤锦军卫的存在,一直都是是‘统辖仪鸾,缉查追捕’,为历代帝王而生。” 卫宁焕看着元逐开口,“你掌管罗雀已经有些时日,手握大量朝官军尉情报,如今若是再入赤锦,其中利害不用我多说了吧? 当然禁军营那边不必担心,你仍可以继续当你的江都巡守,只是于赤锦营再任校尉一职。 如何,元巡守长对卫某的这个提议还算满意?” “在下自然是恭然接受。” 元逐说道,“只是,卫将军如今破格提拔元某…恐是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在下做吧?” “卫某确有一事。” 他低头看向那柄银枪,跳动的烛火燎在开了血刃的枪头上。 “宁拂将军被俘的消息传来之后,卞唐朝堂上下皆极为震动。 那一战役中卞唐损失巨大,但是有一件事情,是令卫某颇为在意的。 我从前方传报中得知,黎虹所率领的北凉军队多为骑兵,远可行弓马战,近可长刀横扫。 而我江都卞唐军队所设兵器,则大多为枪盾等步战所用,一旦对上,很快便会陷入被动。” “所以,陛下才会启用赤锦营。” 元逐看着墙上的军甲恍然,“赤锦营之前为皇室仪仗,营中军士多善轻骑,所以就算是黎虹,也很难再以之前招数逼我们陷入苦战。” “还有一个问题,是更为致命的。” 卫宁焕皱眉,抚手看着手中那柄银枪,“赤锦营之前所用之枪多为短缨枪柄,长于步战而非骑战,就算是官府如今及时赶制,也不能与常年马上行军,曾由黎钰亲自教导的黎虹与其手下军队正面久战。 我们需要能够尽快破解之法。” “卫将军是想说…” 元逐隐隐料到了什么,默然拧眉垂下了眼帘。 “元巡守长是聪明人,想必此刻也明白了吧?” 卫宁焕正色看他,闭眼沉默了长久,才开口道。 “我明白此事对你来说并非易事,但卫某希望巡守长能够知道一点——叛贼当前,为从军者,最不该去讲那些儿女情长。” 元逐垂眼挣扎了许久,终于像是放弃抵抗了般,从喉咙里缓缓撕扯出这四个字。 “…北凉刀术。 卫将军是想让在下…为赤锦营众军卫教习北凉刀术,以寻求破敌之法。” “江都之中,只有被叛贼黎锦亲自教习过的你,还有幽禁公主府的九公主黎九会这种刀术。” 他神色淡淡地开口,眸色间再无笑意,“元逐,你若是不肯,那卫某便只好上奏陛下,请九公主出府了。” 叛贼黎锦啊…青年在心头默默念着。 “…你们,够了吧?” 元逐抬起头,对着面前的将军毫不顾忌地冷笑,“一年来意图拿小九当要挟北疆的人质就罢了,如今还要榨取她的最后一点价值。 在下想请问卫将军,这朝堂,究竟拿她当什么了?” “那巡守长又是如何看她的?” 卫宁焕并未动气,只是语气冷淡地说道,“巡守长该不会还拿这逆贼之女,当成朋友吧?” “她不是我的朋友。” 元逐闭上眼,深深呼了几口气,压抑着胸口发闷的情感开口,“可是你们这一年,也不该任由陛下如此对她。” “那巡守长便是答应了?”他问。 “请卫将军恕在下无礼。” 元逐狠狠拧了眉,像是下定了什么重大决心。他猛的睁开眼,将那柄银枪重新用力放在一旁的矮桌上。 “这赤锦营,元某还是不冒昧打扰了。” “元逐,你明白自己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吗?” 卫宁焕的神色凝重了起来,他凝视着面前的青年,肃然开口道。 “你当真要呆在那禁军营里一辈子?任由那群乌合之众整日对你冷嘲热讽,暗地里作梗与你? 我记得元稹老将军和夫人,还有元府的下人们,自幼时起都未曾亲近与你吧? 你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以后便很难再改变什么了。” “那么多年,元逐早就习惯了。” 他毫不着调地笑,脸上并无半点在意之情,恭敬道,“冷落也好庶出也罢,都是元某的家事。 还望卫将军,不要插手。” “元逐。” 一直冷着脸严肃的卫宁焕突然低低笑了,摇了摇头,“你很是让我吃惊,元逐。 罢了,本将军确实欣赏你,所以打算再给你一个机会。 我给你一夜的时间重新考虑此事,等到今夜过后,整个禁军营里都会知道我有意拉拢你入营一事。 到了时候,你若是还想着见我,便到赤锦营来吧。” “…在下没有什么可以考虑的。”元逐低声说。 卫宁焕没有再和他说话,叹了口气摇摇头,示意他离开。 玄羽衣的青年正打算出去,突然看见眼前的帐子被人撩起,一个身穿银色军甲的军士急急奔了过来,在卫宁焕身前跪下。 “何事?”将军面色不善地开口。 “回禀卫将军,前线快马来报—— 黎虹一个月前突然夜袭,截断封锁了云州道中粮草和所有消息,率全部军力围城攻打云州舞真。 舞真城…被破了。” 元逐的脸色骤然苍白。 “为什么你们这群饭桶现在才知道?!那元稹将军呢?!”卫宁焕急急吼道。 “因为黎虹围城之后,元稹老将军见派出救援迟迟不归,便率全族老少,向舞真守军下令… 封城,死战。 整整一个多月,城中守军誓死不降。 舞真守军悉数战死! 元老将军战死!元家全族…悉数战死。 无人生还。” 作者:—— 咕了几天,接下来应该会恢复日更 Ps,jj的敏感字真长在我懵逼的点上emmm. 第89章 十五月凉 一晃眼便到了十五深夜。 不易宫中丝竹靡靡,帝寝四周妃嫔们啼笑娇啼乱成了一片, 宫上灯火繁华似云锦, 一直传到了掖庭。 新帝桀傲的狂笑声在宫中奔走,湿冷的风带着深秋的萧瑟, 打着呼哨在空荡荡的庭房内四处游荡。 位于掖庭西北角的一处府院里种着几棵枯瘦的矮树,被不知是谁修剪得几乎垂垂欲死, 只剩几根僵硬的枯木吊在枝头摇晃。 仅有两三宫女走动的偌大庭院里几乎空无一物,踩着白袜的女子们影子般无声无息地走动在柱台与阶梯的阴影间, 寂静压抑得几欲窒息。 —— 不远处掖庭街墙上的寒鸦哇哇叫得刺耳, 一个面色如土的瘦弱宫女提着个靛色的缎布包裹, 战战兢兢地从院墙外走了进来。 “有人吗——?” 明明是中秋,瘦弱宫女的影子却如同野鬼般在殿下昏暗的院中晃来晃去。 没有人回应, 她忍不住又支支吾吾唤了一句,眼里满是想要尽快离开的渴望。 “可有人在?府院的嬷嬷在吗?” 依旧是无人应答, 院内寝殿附近恰巧传来几声男子低低压抑的咳嗽, 随后便是一阵又一阵令人胆寒的剧咳声。 片刻, 男人的咳嗽声止住了, 棋子落声再度传来。 那小宫女顿时松了一口气,急急快步走到正殿, 没抬头去看那殿上灰帘内的身影,放下那包裹转身便跑,竟是不想与此地扯上半点关系。 哗啦—— 脚边堆放的褐土药罐瞬间被她踢翻,里面还未动过的深色汤药顿时泼洒了一地,弄得她满裙满袖都是。 帘内的下棋声忽然停了, 那宫女闻声顿时面色大变,跪地哆嗦着,惊惧到大气不敢喘。 苦涩的药味刹那便弥漫在了整个殿内,男人依旧沉默,只是拿指间的棋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起了棋盘,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似的。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不该冒犯大人!” 瘦弱宫女颤声几乎哭出来,她爬在地上转过身朝帘内连连磕头,“奴婢知错了,还求度至使大人有大量,网开一面不要杀了奴婢!” “咳咳…” 低沉嘶哑的咳嗽声再度响起,她颤颤巍巍抬起头,之间被烛火映照得出一片暗光的灰帘内,身形消瘦如鬼的男人佝偻着弯下腰,抬手捂嘴咳着,指间的棋子“啪”地落在了棋盘上。 “…滚出去。” 男人嘶哑着嗓子低声开口,“现在就给我滚,马上。” “是,是…多谢大人开恩!多谢度至使大人开恩!” 她得了允诺,立刻跌跌撞撞从地上爬了起来,几乎是屁滚尿流一般逃了出去,连片刻犹豫也没有。 —— “呵…” 待那宫女走后,一直被男人压抑的错乱喘息声终于从帘内传了出来。 满室凄凉死寂之中,一只苍白几乎见骨的手猛的死死揪住了那灰帘,用力扯了开来。 深秋风冷,萧世离面覆假面,仅披了件黑羽鹤纹的长摆单衣,摇摇晃晃从之前跪坐的地上爬了起来,孤寂地站在殿室之上,脚步虚浮地朝下方走去。 病弱公子的嘴角与下颌什么动作都没有。院外喧哗如隔世,他黒鹤羽纹衣的长摆拖过了梨木棋盘,棋盘上密布的无数黑白棋子顿时接连不断地滚落在地,在阶上跳动着,四散在他的脚边。 中秋宴会上的嬉笑声此起彼伏,萧世离眸色暗沉地看着那包裹里放着的新近百余份奏折章文,抿了毫无血色的唇弯下腰,将那包裹捡去,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他僵硬地转身,还未往回走出几步,突然眼前一黑,力竭般直直跪倒在地,捂着嘴浑身颤抖了起来。 胸口的闷痛再度直窜上口中,他用力咳出几口黑血,一手勉力撑着墙边的烛台,靠在墙边低头垂眸,死死忍住痛楚拧眉不语。 大滴大滴的冷汗从萧世离额间流了下来,胸口旧疾带来的不断翻涌出的甜腥气息弥漫在他口中,几欲撕心裂肺。 他穆地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站了起来,在室内错乱地走着。 满室辉煌中,身披玄鹤单衣的枯瘦男人在无声惨笑,他疾走几步单肩抵靠在墙上,双手十指泛着青白死死攥着烛台仅喘息了片刻,又朝向碎裂药罐的那处柜台旁走去。 “咳咳…”萧世离精疲力尽地将上身伏在柜上,用力扯开抽屉。 不知何时早就空无一物的药屉里落了薄薄一层浮灰,他无悲无喜地垂眸看着药屉,用力关上,低头沉默了一会儿。 “来人——” 他嘶声道,“来人!取我的药来!” 无人回应,男人眼前所见愈发模糊不清。 恍然间,萧世离仿佛听见了不易帝寝间妃嫔宫女撕帛裂锦的盈盈娇笑,琉璃瓷碗酒液飞溅。 他强自咳着血大笑起来,用尽全力推开药屉向府门走去。 划拉—— 盛放着空罐木匙的柜子在他的背后轰然倒下,孤寂如游魂的黑衣朝臣闭眼,将滚烫到几乎辨别不清温度额头抵在殿门上,双手使力推开。 湿冷的风毫不留情灌了进来。十五仲秋,昏昏如死的府内竟空无一人。 萧世离站在檐下,抬眸静静凝视了府外萧瑟的光景许久,艰难转身,将背部抵在敞开的门扉旁喘息起来,缄默着未发一言。 冷风从他的肩头阵阵吹过到几近麻木,男子眼前昏黑一片,双手颓然垂在腿侧,撕扯着心肺无力咳嗽着。 他此刻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关上那扇门了。 府内点起的幽幽烛火被风吹熄,黑暗中萧世离的身子从门扉上直直滑落,昏了过去。 —— 灿烂斑斓的烟火在宫中的野葵地里炸开,噼里啪啦地远远响在掖庭旁这座凄冷府邸上方。 胸口的闷痛压得他几乎窒息,萧世离幽幽睁开眼,看到自己正独自一人倒在府内的浴池里,身侧还堆放着大片大片沾了污血的白纱。 浴池里放满了温热的水,他看了一眼自己胸前那处已经结疤狰狞可怖的刀伤,勉强抬起因失血过多而神志不清的头,看向浴池附近正在沉默着烧水的年长女奴。 “浣…奴…” 他发出来的声音沙哑到几乎辨别不清音节,心里只觉得好笑。 “…为何帮我?” “回大人,小奴刚才偶尔路过大人府邸的时候,见不易宫的宫女惊慌失措地从大人府里跑出来,便寻来看看。 度至使大人的旧疾愈发严重了,您刚刚烧得实在是吓人…仅凭浣奴一人无法救治大人,只好放了热水,等着大人自己醒过来。” 萧世离的眸子扫在浣奴身旁放着的些许糕点与野花,低下了头。 “又是去祭拜广仪公主了么?” 他垂落的黑色长发被水汽浸湿贴在侧脸,轻声开口,“…多谢,之后会额外赏你的。” “浣奴只是举手之劳,赏赐还是请大人收回吧。” 年长的女奴朝萧世离长拜,“请恕小奴无礼,但小奴如今已是掖庭的低贱奴婢,不想与度至使大人再扯上关系。” “哈哈,我名声已经差到如此地步了么?” 萧世离苦笑,他从浸着的热水中伸出一手,想要撑地起来,“那便留在这里照看一晚,我今夜不知为何,突然好冷…不想要再昏过去一回了。” “大人恕罪。” 她沉沉开口,“小奴今晚还要赶回掖庭与孩子团聚,还请大人体谅浣奴一年仅此一次的相见之情。” 他碰着地的五指僵了一瞬,忽然咳嗽着轻笑了起来。 “咳咳…如今都有孩子了吗?很好,很好啊… 你烧完水便直接回去吧,不用再来看我,反倒刚才是我过分打扰了。” “多谢大人。”她恭敬地起身告退,“度至使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小奴听说,浣衣局的流月姑娘医术了得,大人之前不是一直与她有过交集…不妨浣奴叫她来照顾你?” “不必了,流月姑娘很久之前,便不再供药与我了。” 萧世离抬手覆上自己已经面具下的侧脸,自嘲起来,“她如今不知有多恨我死呢。” “那大人可还有什么相熟之人?” 浣奴瞥见池中男人背对着她消瘦虚弱的脊背,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犹豫道,“若是实在想不起来,浣奴…” “浣奴,不必可怜我。” 萧世离沉声开口,嗓音嘶哑,“你如今是奴身,本就艰难,更不用去同情一个官高位重的朝中弄臣。 我落到如此地步,全是我自找的。” “…可大人也是奴身。” 她哑然片刻,“而且,虽然浣奴与大人接触不多,但就小奴所见,大人也不是朝中官员所说的那种…宰相家的疯狗。” “哈哈哈…区区小奴,你又看清了什么?” 萧世离狂笑了起来,他捂住胸口的伤剧烈地喘息起来,猛地扭头恶狠狠冷笑起来。 “蝼蚁一般的东西…给我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是。”浣奴仅是淡淡地应了,悄声退了出去。 “咳咳…咳…” 待到他的身边彻底空无一人之后,萧世离终于抬起手,虚弱地冲着池东的阴影处招了招。 “进来。” 一位披了灰袍的喋蛾悄无声息地立在了他的面前,男人仅看了他一眼,撑起身子勉强发问。 “何事?” 他消瘦的上身从水中直起,黑色长发紧贴在男人挂满水珠的身上,抬手摘下了面具。 萧世离俊美如初的脸上毫无血色,只是漠无表情地看着那喋蛾在他的面前跪下。 “回禀主子,之前我们有人截了罗雀的密报。” 那身影半跪在地上,低声开口道,“…元家大小姐元姜在城破当晚被黎虹手下俘虏,目前生死不明。 云州舞真城被破,恐与她有关。” 第90章 息府风动 陌弈巷内的息府外红绸高悬,面色亲切的门客来来往往。萧世离裹着玄鹤外衫站立歇在门口树下, 眸色冷淡地看着身着官服的朝臣们进出。 正午的阳光略有点刺眼, 他眯了眼睛偏头,脸上的鎏金面具在地上反射出零落的光斑, 脸侧的几缕长发在风中飘荡。 他今日并不想来。 仅仅两日,云州沦陷的消息早已在朝中众臣中传得沸沸扬扬。 互相敌对的江都党派间, 惋惜元老将军者有,哀叹北疆不保者有, 甚至连黎虹用兵之神也被传得愈演愈烈。 即将出征的卫将军, 恐是要顶着压力打一场硬仗了。他默默思索着, 从依着的树下直起身子。 “度至使大人也来了啊?” “息公子大婚再即,小臣怎能不来?”他抬起头, 语气冷淡地微笑。 息府门口的守卫如今已经是对这位漠然病弱的新晋朝臣熟的不能再输,此刻见萧世离脚步虚浮地朝门前走来, 给一旁送客的绿衫小女奴使了个眼色, 后者立刻上前扶住了他。 他昨日的余疾还未痊愈, 仍旧胸口沉闷, 忍不住拿手捂着帕子低咳着。 “…大人。”她怯怯地说着,把瘦如枯柴的手臂递了过来, 哆哆嗦嗦地看着面前脸色发白的男人。 萧世离的余光瞥了一眼,只见那个应是新入府中,不过十一二的奴隶被饿得皮包骨头,在太阳底下如同浮苇般站着,一时心中微动, 不知作何感想。 “不必了,你去外府歇着罢。” 他叹了口气拨开女孩的手,“本官自己能走。” “可是…” 她犹豫地看着门口神色不善盯着自己的那名守卫,小声嗫嚅,“小奴若是就这样回去了,会被他们打死的…” 她努力讨好似的举起手臂,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萧世离沉默地低头看了她很久,眼底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扶着我的小臂。”他抬手抵住了女孩的肩膀,却并没有用力,不再多言。 —— “阿离恭贺息公子。” 息家内府被布置得满院尽是大红的锦罗灯彩,萧世离站在人群中,朝白衣清朗的公子案笑拜,“息公子此次迎娶长公主之女,可谓是与卫氏一族珠联璧合,此后官途必能更上重楼。” 息诚还未回府,息案原本正脸上笑盈盈地招揽宾客,扭头见了他,顿时阴了下去。 “少在这里文邹邹的酸我。” 他冷笑一声,“我还不清楚你这阴冷无情的性子?我娶了倾珠,你心里都快乐开花了对不对。 呵,好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小臣…不懂您在说什么。”他低头再拜道。 “你不懂?你怎敢不懂?” 息案不屑地笑,将对方一步步逼退到一处窄墙边缘,“陛下登基后,便有意清缴奴隶打压万家,拉拢低微新贵。 你都干了什么?你向陛下提议,向朝中举荐了一直背靠息家,却始终默默无闻的靖氏。 后来我才知道,那靖家早些年前,便一直与宁老太太有所联络。 别以为我和父亲不清楚你在做什么小动作。 以卫宁苓为长的一派地位虽已远不如前,仅仅是名义上参政。如今我身为息宰相嫡子,再娶这旧族公主,明着是与皇家为亲,实则是陛下已经无意重用息家,有意疏远之罢了。” “公子所说之事,阿离并不知晓。” 萧世离沉眸,神色未变,“小臣只是想着一心为陛下分忧解难。” “可笑,分忧解难?” 息案一把扯住了他的领口,凑近低语,“度至使大人…别以为我会同父亲那样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默许去借你的力去打压朝中对手,不代表我也允许你这么做! 你派手下的人瞒报北凉战况,派宁小将军去黎虹那里送死的账,我们还没算呢!” “咳…咳咳咳…” 他被对方五指猛地勒紧脖子,胸口顿时一阵甜腥涌动,脸上却依旧在笑。 “公子如何去想着污蔑小臣,那是公子的事…阿离,自认问心无愧。” 息案冷冷地看着眼前枯瘦苍白的男子,忽然像是厌倦一般直接松开了手。 萧世离顿时掩嘴低咳着跪倒在他的面前,颤抖着弯腰,一时竟吐不出来一句话。 “…真是无趣。” 他清冷着眸色去看地下无声战栗的黑衣男子,脚尖猛朝他毫无防备的小腹踢去,恨恨道。 “说到底,你又算是什么东西?背叛九公主的奴隶而已,别忘了是谁把你提拔起来的! 说来也是我太过天真,一个连自己服侍多年的主子都可以背叛的下贱玩意,哪里还会对息家有忠心二字?” “公子这是解气了?” 萧世离捂着腹部,感觉被靴前铁片踢中的地方已经隐隐有淤青的前兆,哑声开口,“公子若是不够解气…还可以继续。 阿离之前所做只是想要自保,并没有背叛息家的想法。” “今日是我失态,之后不要让我在大婚上看见你。” 息案冷声道,“度至使,作为息诚长子我只劝一次,你最好不要有任何忘本的念头。 既然是我息府把你提携上的这朝堂,我们也同样…可以把你活活撕碎扔下去!” —— 息案领着那群宾客进了正院,萧世离缓缓从地上起身,扶着墙艰难地朝后门走去。 终于还是到这一步了,他想。 自北疆战事起,从长公主地位被旧族出身的万家牵连,已无前朝风采,到息卫两家盟约出现裂痕,仅仅用了不过一年。 比他之前预料的时间还要早。 两家之中,抛去卫宁苓与息诚二人,息案虽是长于谋略计策,却由于世家公子的出身与自傲,而不屑于使用。 而卫家,倾珠小公主涉世未深。卫宁焕此人虽是心智能力皆颇为过人,但终究是手握兵权的外朝武将,一直都为性情多疑的李攸卿所忌惮。 如今的朝中,已经再无敬帝那时三党并车的局面了。 他心头忽然一阵倦意袭来,索性坐在后院的石阶上垂眸休息。 秋风在一旁的杂草丛中上下翻动,似乎有极小的声响传来。 萧世离闻声扭过去,一直阴冷沉默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小小的惊奇,盯着左边那片草丛看着。 “什么人?” “…哎呀!” 枯瘦如柴的绿裙小女奴从草丛里吓得一下子钻了出来,她支支吾吾背着手,在萧世离面前战战兢兢地低头。 “我…小奴…” “你背后藏着的是什么?”他此刻痛得浑身发冷,不想在多余的话题上浪费口舌,直接问道。 “我…” 她小声嗫嚅起来,看着气质冷郁的年轻大人,死死背着双手拼命摇头,向后倒退了一步。 “你偷了息府的东西?”萧世离看她神情愈发不对,冷声低喝,“拿出来。” 绿衣女奴被他突然降温的气场吓得浑身一抖,抿了抿欲哭的嘴角,把双手放在面前。 女孩的手在发抖,她的五指和手背上不只是被谁烫出了大片大片的水泡,严重烫伤过后流出的血结了痂,触目惊心地放在阳光下。 “那些来府的大人嫌弃小奴在厨室干活碍了他们的眼,所以就把我的手…我的手摁在了锅里的沸水…”她低低地啜泣着拼命摇头,又不敢把手收回去,拼命咬着下唇不肯哭出声。 “…谁做的?”萧世离的语气瞬间冷了,扶着石阶起身,朝女孩走来低声问。 “我不知道…小奴不知道!” 她抽动着肩膀呜咽,“小奴不认识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 小奴…只是知道是那些来客做的。” 他垂眸看了这小奴隶一会儿,忽然弯下腰,抓住了她的手腕。 “大人?”她迷茫地任由萧世离拉着她的手腕,朝后院走去,顿时吓得想要向后挣脱,拼命推搡起来。 “大人…小奴错了,求求大人不要把我送去管事那里…我好怕…”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侧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松开了手。 “过来。” 萧世离低咳一声,蹲在后院一处废弃的浣池旁,拿了帕子浸在水中。 “是…” 女孩小心翼翼地蹲在他旁边,又不敢靠得太近,只是低头缩着脖子怯怯盯着他看。 “手伸过来。”他看对方像个兔子似的睁着红通通的眼睛,咬着嘴唇看自己,忍不住摇了摇头。 她见状只好忍着泪把手伸了过去,一声不吭地举起双臂,看着他用绢布帕子细细擦拭着自己手指上的伤,突然呜咽一声,低低哭了出来。 萧世离别过头低咳了几声,低语。 “为什么哭?” “我痛…” 她终于哭出了声,“呜呜…大人们做的没有错,可是我还是好痛…” 他没有回应,只是不自觉抿紧唇角拿了软药撒在帕子上,然后仔细包扎好。 “你的伤口很严重,我带着的这点伤药还远远不够。”他皱眉,“我府里之前剩下的膏药也用完了,你若是不介意,等下我去太医府顺道替你取些。” “不用了,谢谢大人。” 小女奴擦了擦泪,强笑着抬起头,“嬷嬷教导过,我是息府的人,不能和别的大人走的太近。” “息府的人…吗?” 萧世离喃喃着,揉了揉女孩的头,“可是你又有没有想过,你本就不该属于任何人的?” 女孩呆愣在了原地。 “不需要回答,你说的对,况且我如今…也帮不了你任何事。” 他轻声说,“我走了,那帕子和剩下的药你留着吧,记得按时上。” “谢谢大人,小奴记得了。” 秋风萧瑟,绿衣的女孩沉默地朝萧世离离开的方向跪拜,随后悄无声息地退去,身影逐渐混杂在身旁的枯草当中。 第91章 万春融融 萧世离出了息府,径直朝着与太医院相反的掖庭方向走去。 他路过思齐宫外时, 见万春宫的宫女们聚在一起, 在忙帮着附近的长公主府割采江边的白蘋,便有意避让开来。 “这里, 这里…还有那个角落!” 他还没在那条僻静的小路上走上几步,便看见万春宫那位经常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花融扯着一旁素色窄袖的女子在路边的小溪旁, 指挥着几个小女奴跳来跳去,忍不住想要转身, 打算折返。 “啊, 是度至使大人!”花融眼尖, 立刻叫了出来。 萧世离停在了原地,看着面前的两位女子。 “婢女流月, 参见度至使大人。” 一旁素色衣襟的流月原本正蹲在地上清理杂草,闻言起身, 朝面前覆了鎏金面具, 玄鹤外衫的清瘦男人拜道。 “嗯。” 他听出对方语气的漠不关心, 便也浅浅应了一声, 从她身边走过。 还没等他走过流月身边,便被一个匆匆忙忙端着杂草跑过的宫女撞了满怀。 顿时, 草叶扑棱棱飞了一地。 “哪个新来不长眼的死丫头!”花融本就对萧世离怀着些敬畏之情,见状急急怒斥道。 “大人饶命!” 萧世离还未说话,只见面前的宫女奴隶们齐刷刷跪了一地,忍不住拧眉不语,压了心头的郁结。 正值深秋寒重, 他近些日子胸口的旧伤犯得厉害,从昨日到清晨为止一直都在咯血,整个人滴水未进。再加上之前又被息案嘲讽踢打了一番,此刻更加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竟隐隐有支撑不住的趋势。 “自己过来清理干净。”他身子一阵轻微摇晃,定了定神低沉开口。 “喏!” 那个新晋宫女连忙膝行上前,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谁知一不小心,手里握着用来割草的木镰竟把他衣角的鹤纹划破,连着扯下来一块布来。 伴随着布匹划破的“刺啦”声,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在一瞬间灰白了。 “你…!”花融急得满头大汗几乎要跳脚,一连张了几次嘴又生生闭上。 “这是陛下之前御赐万春宫的布匹,老太太专门给大人留的! …她之前在闲谈时还偷偷提到过呢,说‘玄鹤劲冷,当配这堂上公子。’” “拖去掖庭。” 萧世离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没打算理花融的那句话,垂眸闭眼,“…我不想再看到她。” “大人饶命啊!” 那女子顿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她连忙抓住花融的手腕哭喊,“姊姊救我!人家不想和那群低贱的宫奴和下人们在一起啊!” “…你速速闭嘴吧!”花融眼见萧世离脸色愈发不对,此刻恨不得找块抹布堵住这初来乍到的新晋宫女。 “再敢多说一句,小心你去的就不是掖庭了!” “度至使大人。” 眼见人群越聚越多,一直沉默跪地的流月突然开口,朝萧世离说道,“这小宫女初来思齐宫,不懂这宫里的规矩。 贬去掖庭受罚一事,还望大人三思。” “哦?不懂规矩?” 萧世离的后背已被冷汗湿透,掩嘴低咳着笑了起来,“那本官就更要亲自教教她规矩了。 这么说来,我倒是又记起一事…当年九公主被禁府中,流月那时你本该是被发配掖庭为奴,对么? 若不是我那时在大理寺卿前替你开解,你如今也不会跪在这里替她求情吧? 流月,不懂规矩的人,究竟是谁?” “婢女无话可说。” 流月皱眉,低头跪拜,“既然如此,那流月便只能祝度至使大人对新人教导有方,来日官途亨顺了。” “拖下去。”萧世离冷声道。 “大人…大人!” 被几名侍女抓着的那名宫女哭喊着,眼睁睁看着几名侍卫拿了绳索就要绑上,连忙抓住了一人的衣角。 “大哥,侍卫大哥还认得我吗?婢女是华儿啊!禁军营里领头孙肃明的远房表妹华儿啊! 我们见过的吧!你劝劝他,你劝劝这位大人啊! 华儿才来宫里不到一个月,我不想去掖庭啊!” “这…”那侍卫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着萧世离。 “孙大人如今在禁军营中分量不低,不如度至使…” 萧世离沉默片刻,径直拨开喧闹的人群离开。 人群一阵骚动,纷纷垂头在鬼面黑衣的男人面前分开。 风声卷动,他外衫上残破的鹤纹翻卷,全程未看那宫女一眼。后者顿时一下瘫在了地上,浑身无力地哆嗦起来。 “啧,我还当你能有多少魄力呢。” 一身红衣玄羽的青年不知何时从人群之中走出来,朝向背对着他站定的萧世离开口,不屑地笑。 “那孙大人的表亲究竟何罪之有?要被你这么赶着拿来泄愤。” “元巡守长。” 树下的阴影中萧世离回过头,他面具下的眸子翻滚着阴冷的光,“敢问巡守长大人,你现在,是在代表一众禁军与我说话?” —— “是又如何?” 元逐欺身上前,“息诚一派与禁军营结怨已久,度至使你如今,不也是当息家的狗咬得很起劲么?” “息宰相于我有提携之恩,小臣理应回报。” “喔。” 元逐被他这番话气得头疼,怒极反笑,“原来是我见识短浅了。 你现在当狗,当得还挺心甘情愿。” “哎呀哎呀,两位大人都消消气!” 花融欲哭无泪地跪在地上挥舞起双手,见两位毫不关心自己,又急急扯了扯一旁的流月。 “流月姊姊你也说句话呀,万春宫里若是知道我今日惹了这么大的锅,肯定要责罚花融的!” “巡守长大人。” 流月抬起头看着元逐,语气意味深长,“度至使如今是宰相门下的红人,在朝中深受陛下恩宠,大人不必刻意与他争锋。” “我!” 元逐急走几步站定,深吸一口气,食指点着萧世离依旧无动于衷的脸,忍不住低喝。 “大人,阿离…你想与江都禁军为敌是吧? 很好,老子成全你,反正如今的禁军营也就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罢了!” “是巡守长太过在意了。”萧世离不知为何截了元逐的话,紧接着苍白脸色低笑起来。 “微臣来迟,未能恭贺元大人高升。” “…!”元逐死死咬着牙,怒视着对方。 “今日我给巡守长几分薄面。” 他没有去管眼前强压怒气的青年,闭了闭眼,脚步踉跄地向后倒退几步,背对元逐侧头去看一旁的侍卫。 萧世离哑声,“来人,放那宫女走。” 元逐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原本跪在地上的花融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纷纷交换着眼色起身。 “呀——” 宫女里突然有人低低叫出了声,一阵阵的窃窃声瞬间涟漪般在人群里爆发开来。 元逐猛的回过头,只见树上残叶忽的坠地。 聚集人群不远处的地方,玄鹤外衫的男人背对着众人轰然跪倒在小径上,佝偻着腰撑地,大口大口疯狂呕出了大片的污血。 所有的人都被直直吓傻在了原地。 萧世离跪在地面,他原本已经强撑几日的身子在此刻彻底崩溃,根本无力去思考什么,只是伏在落满枯叶的石板上任由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 人群依旧在暗暗交换着神色,他身后一时之间,竟没有一人胆敢上前。 “你们傻愣着干什么?!” 元逐惊怒的吼声由远及近传来,他一边推开人群几步跨了出来,一边回过头向着宫女们怒斥,“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赶紧救人!” “元巡守…” 他倒提了口冷气想说些什么,但随即被直冲上来的甜腥激地一阵猛咳,喉咙里只剩下了沙哑刺痛的气音。 “你大爷的,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瘫上你这么一个扫把星。” 元逐骂咧咧地低语,扯着萧世离的肩又不敢用力,“还能站不?我去叫太医来。” “罢了…若太医有用,我如今会是这个样子?” 萧世离勉强借着对方的力起身,“扶我到府附近就好。” “回你大爷的府!” 他看了眼迟迟不敢上前的宫女侍卫,“就你那个半点人气都没比鬼宅还要吓人的府,放你一个人回去是等着明日替你收尸吗? 我带你去营里…流月!” “巡守大人唤婢女何事?”她低着头问道。 “流月你这一年撒气报复人也闹够了吧?!” 原本一直垂眸不语的流月闻言抬起头,只见元逐半拖半背地架着脸色苍白如纸的男人,语气冷厉似是压着怒气。 “你想让他死么?也跟过来!” —— “…我操,萧世离你个祸害!” 营里一个装饰得爽利的小院子里,元逐啪一声关了院内寝房的门。 他看了眼自己被咳得到处都是血迹的寝房,对着半跪半趴在木椅上,解开鹤纹外衫兀自喘息的男人破口大骂。 “你看看自己把自己折腾都成什么样了?你那破身子骨经得起这么折腾吗! 我真是活活气死。每次事情跟你扯上关系,不是老子挨打破费,就是宫里突然死人… 你现在终于要把自己也给弄死了吗?” “…小声点。” 萧世离闭着眼,语气里难得带了点无力。 他几乎是呓语般微弱地开口,“冷…” “你冷?你从前几天烧到现在,没烧傻你就不错了。” 元逐忍无可忍,压着一股无名火端起烧好的茶壶,用力放在他手附近,“那宫女被我收拾了。流月正在熬药,不过我估计用处不大,萧世离你好歹再忍一会儿。 哦对了,别指望我给你倒,老子没伺候过人。” “云州的事…我很抱歉。” “关你何事?”他冷声给自己倒了杯酒,“北疆战报被黎虹封锁,连我的罗雀也渗不进去。 要道歉,也该我亲自去战场上向他讨来。” “不。” 萧世离苦笑着摇了摇头,昏昏沉沉开口,“是我疏忽了…北疆战况封锁确实与我无关。 但你的罗雀网的情报,在一开始却是被我手下派人截断的。” 第92章 宫城野柳 元逐拿着酒杯的手定住了。 他默然起身,踱到枯瘦如柴的男人身边, 垂眸沉沉地看着。 青年单手举起盛满酒液的酒杯, 在漠无表情眼神倨傲的萧世离头顶缓缓倾斜,五指指节因死死捏紧而泛白。 无风的寝房内没有声音, 杯中透明的酒液几欲倾泻,却又在青年的突然嗤笑中穆地收回。 “我恨你。” 元逐仰头抬手, 将那杯冷酒一饮而尽,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罢了, 不与你争。 萧世离, 云州之事, 不会再有下次?”他沉沉问。 “…不确定。”萧世离低声开口,撑身坐在木椅上。 “元逐, 我要救黎九,我不能输。” “怎么救?” 元逐冷哼一声, “她是叛贼之女, 你是江都朝臣。 你如今救她, 是想要造反吗?” “那又能怎样?” 他笑得冷厉, “我是萧世离。” “是啊,萧世离。你是萧老宰相的养子。” 元逐念着, 撑了桌子看他,“所以,你一个息诚手里的棋子,北疆九公主的卑贱家奴,如今想着要替萧家平反了?” “不仅仅是萧家, 还有北凉世子黎晟。” 萧世离低语,“我很确定,息诚当年没有杀黎晟。 息宰相此人意欲打压夺权已久,他若是当时就知晓此事,何苦要等到一年之后黎钰根基牢固,再费心费力设计陷害?” “你这么一提,那长公主一脉更不可能。她与黎钰交好,且当时正在来春礿祭的路上呢。” 他靠在墙上抱臂,“奇了,既然黎晟不是因三党冲突而死,那么一个能接连瞒过你手下与我罗雀的杀手…究竟是何人?” “我只明白此事与萧家被灭有关。”他死死拧眉,“只恨我身处萧家时没能察觉出什么,不然,如今也不会如此被动… 元逐,之前在镇国公主府发现,交你查明的那张据点古图,可还有什么线索?” “图上所画之地皆为之前讨伐旧族的城池,其中以西陵与北疆死沙城为重,东海江都次之。 我看图上所记,除了黎钰的北凉军,卫家的赤锦营也有所参与。” “讨伐旧族?为何我之前从未听过此事?”萧世离喃喃自语,忍不住又是一阵低咳,“黎钰是三朝元老,赤锦军尉府乃皇室亲卫,若是参与也不足为奇。” 他又开口,“元逐,你升任赤锦之后,记得小心。” 元逐挑眉,拿起茶壶倒了杯清茶,递到蜷伏在桌上咳嗽的萧世离面前。 “多谢。”他低声应了拿起杯,不再说话。 “别谢我。” 他给自己温了杯酒,半盘起腿坐在一边的榻上,“我答应了黎二公主要照顾黎九。 你死了,她会伤心。” “黎九还是那个样子么?”对方问。 “是啊,拜你所赐。” 元逐冷笑,“整日不哭不笑也不说话,只是一个人在府里的纱帐内下棋,陛下去了也拿她没办法。” —— “她…” 萧世离一时哑然,抚着茶杯上的水纹,“咳咳…北疆战事愈演愈烈,她如今身在江都,陛下之前又害她父王。 黎九只是个要挟黎虹的棋子…不论说什么,都逃不过两家的抗争。” 两人正聊着,忽听门扉轻响了几声,皆齐齐向门口看去。 “进来。”元逐率先开口。 “巡守长大人,流月姑娘说她有些倦,先行回了浣衣局,便派小奴过来送药。” 小宫鹂穿着个黛紫的西域胡裙,睁大眼睛去看两人。小女奴身上还未除尽的锁链参着脚腕银铃叮当作响,手里端着个漆木托盘,托盘上瓷碗药香扑了满房。 “好苦…” 元逐夹了鼻子扭过头,皱眉朝萧世离疯狂摆手,“你赶紧喝,喝完赶紧滚。” 他闻言轻笑了一声,端起瓷碗仰头饮尽,起身离去。 “哎哎?大人就走了?可是…” 宫鹂在萧世离的身后惊诧地张大嘴,忽然揪着铃铛在原地团团转,然后一拍身侧,索性复述起来。 “可是!流月姑娘还说什么… ‘大人常年积疾已入心脉,此药治标不治本。 …若是还有什么未尽之事,还望大人尽快做了罢’。” 元逐刚从唇边拿开的酒杯摔在了地上。 房内的气氛瞬间低到了谷底。 “你说何事?!” 玄羽衣的青年猛地从榻上站起,眼中似有什么在颤抖急问道,“宫鹂你再说一遍,流月她都说了什么?” “啊,流月姑娘说…” 宫鹂倒退一步,惊惧又胆寒地看着她身边兀自沉默的黑衣男人,低声开口。 “她说…度至使大人常年波折积疾入了心肺,再加上去年旧疾一直未愈… 许是…熬不到冬月了。” “…不到三个月,不到三个月…” 元逐踉跄着喃喃,随即快步走到垂眸不语的萧世离身边,五指抓着他瘦削的肩头用力扳来,强自笑道。 “阿离你别听流月瞎说! 你给我抬头看着老子! 哈哈…我还不清楚那小妮子,她是还在厌你索性开玩笑呢!只要她想通就好了!” “元巡守。” 萧世离忽然弯着腰猛然大笑起来,他笑至最后,嗓里只剩下低低喘息的血气翻滚之音,默然摇着头。 男人抬起头,深眸里似有扭曲的光,“你是瞎么!我如今就站在这里…你看不见我这半死不活的模样? 太医已然无用,她如今说冬月…已是顾全你我之间的面子了。” 元逐怔怔望着面前枯瘦苍白的男人,忽然猛然甩脱他的肩,一把将那桌上的药碗连同托盘掀翻在地。 “你个扫把星,活该死得早!” 瓷碗破碎的声音响起,他指着低笑的男人破口大骂,“十三说的没错,阿离你就是个煞星,你害了小九害了我害了所有人… 如今与你接近的所有人都恨你,你活该去死!” “元逐。” 萧世离漠然地看着面前神情悲怒的青年,眼神倨傲而残忍,“我自多年前被贬为官奴,流放北疆时,便从不在意周围人如何看我。 我早就说过,阿离我贱命一条,而今只是想往上爬。 …如今这个道理,你才明白么?” “滚!” “喏。” 萧世离毫不犹豫地转身推开门,低低冷笑,“阿离再奉劝一句巡守长大人,我压了消息,黎虹手下的北凉军远比息宰相报上的十万叛军要多出数倍。 十二赤锦尉,你们赢不了的。” “你个疯子!”元逐气得怒吼,“待我战场回来定第一个斩了你!” “好,那你也要有那个本事!”男人大笑着摔门而出。 —— 掖庭旁题了“微泽”二字的府院中昏黑一片,萧世离半身抵着院门关上,低咳着靠在落满蛛网的墙边,拧眉拿手肘压住了剧痛的腹侧。 下午的斜阳逆着他消瘦虚弱的身影穿过院墙,落在地上的枯枝败叶上。他抬起手,鎏金假面下的眸子望向掌心还未干涸的血痕,闭上了眼。 他侧腹温热的血顺着被息案踢打的伤口浸透了内衫,索性解开那玄鹤外衫疲倦地滑坐在地,仰头靠在墙上。 空荡的府内杂草翻涌,昏红的夕阳如血笼罩在萧世离身边,他睁开森冷一片的眸子。 “你怎么在这里。”他看着眼前伏地跪拜的绿衣女奴,声音冷得如同寒冰。 “小奴听了府里大人们的交谈,一路找到了这里。” 她双膝跪地低着头,向着萧世离默默开口,“大人的事情,小奴大多听说了。” “哦?有趣,那你还为何要来。” 他扬起嘴角,“既然你已经知晓我的事情,那么也该明白我曾协助陛下残杀奴隶,打压良臣,在朝中不过一弄臣尔尔。” “我都知道的,大人你操弄军情打压万家离间长公主,放任手下门客私自贩卖江都贱奴,从中赚取巨笔牟利。” 女孩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丝恨意,“甚至还为陛下深夜演奏淫靡之曲…小奴都听说了。” 萧世离面具下的脸似是在惨笑,他饶有趣味地看着面前瘦弱的女奴,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你不怕我杀了你?” “我不怕。” 她摇了摇头,“小奴想过了,大人就算杀了我,我也要跟着大人。” 他忍不住想笑,到了嘴边却又只是化为一阵低咳,低声问。 “为何?” “因为大人曾说过,小奴不该属于任何人。”女孩认真答道。 “所以,小奴不信那些人说的话。 小奴想要亲自追随大人,然后认真看看,能说出这种话的大人…究竟是怎样一位人。” “咳咳…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男人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咳着,“你想要追随我?那你可来晚了。 若是曾经还好,度至使大人受尽圣宠恶事做尽,朝中谁人不忌…如今?如今我已是将死之人,仅剩不到三月的命了。 我若身死,身后祸患无穷敌党滔天…到那个时候,可没人去管你这小奴隶的命。” “我都说了小奴不怕。” 小女奴执著地摇头,眼中似有凄厉划过,“小奴的家人们在萧家被灭时被那些江都贵族杀了,独有身为贱奴的娘亲一人护着我,以命换命从兵卒的追捕下逃了出来… 小奴早就该死了,还请大人收留我!” “哈哈哈哈…!” 萧世离凄然笑了起来,他掩嘴蜷缩着身子,肩膀无声抖动了许久。 “好。” 终于,他靠在墙边仰起头,眸色深长地看向院外逐渐被夜幕吞没的夕阳,喃喃。 “那便以柳为名吧…春风吹柳动,万物生新枝…” 他想起了昔日云州舞真城中随春风而动的无数嫩绿柳枝,浅浅地笑了起来。 “…就叫野柳儿好了。” 第93章 举荐结党 未过九月,江都秋雨便愈发阴冷刺骨了。 鹤染街头的鱼贩呆呆坐在门可罗雀的摊位旁, 面容呆滞地看着街上面如死灰仓惶奔走的行人家奴, 面前的鲈鱼泛着酸臭腐烂的气味。 开年时被朝中轻视的荒灾,终于在此刻显露出来。 但不仅仅是粮仓, 短短一年多与北凉王黎虹的抵御征战,将卞唐原本就空耗多年的国库彻底啃噬得见了底。 除去江都之外, 自岭南道起至整个西疆的大批大批年轻男奴,被已经无力支撑府邸家用的各位小户贵族们, 偷偷以极其低廉的赎买金贩给了户部手底私扣着大量奴籍名册的官员吏使们。 随后又被苦战久矣的卞唐军队以高额银两从官吏手中买入, 送去了前线充作苦力。 而至于那些还尚怀着些余钱, 又因势微而久久不能登朝入相的世家小族们,无不在这一年里想着借陛下提拔新贵之诏, 将自家男儿塞入这因愈发胶着的战事而赚得油光满面,夜夜笙歌的朝中, 去充个一官半职。 偏巧偏巧, 那进了息宰相门下的北疆九公主家男奴, 如今朝中陛下独宠的户部度至使大人前几日被息诚授意, 又向朝中上了奏折。 所说之意,大致是北疆战事久久未平, 应大力筛选提拔新人,免去朝中党派一言之势。 陛下李攸卿自登基来,便最惧恨敬帝三党之争。闻言大喜过望,当堂下诏准了今年才升任吏部尚书的靖则卿,连同户礼两部联同督办此事。 一时之间, 卞唐私自贩奴买卖官位风气成盛,竟隐隐有繁荣之势。 —— 黑透的窗外淅淅沥沥下着细雨,息府里的外院门客来宾饮得欢畅,素衣绿裙的小舞女们手执燕来团扇,曲子俏皮眼波曼妙。 欢快的笛曲到了尾梢,萧世离跪在一片室内的低竹影间,放下了手中墨笛。 “度至使大人何不再来一首?” 有喝过三巡的臣子坐在淡笑饮酒的息诚身边,趁机拿他玩笑,眼神昏昏地朝室中舞女们一指。 “嗝…就那首…你经常被深夜召去宫中为陛下嫔妃们吹的那几段艳词…嘿嘿…” 殿上的舞女们霎时脸色一红,扭捏地笑了起来。 “回刑部侍郎,息府为清雅之居。” 他一身单薄枯红褐衣,枫色的外衫拖地,腰间束了宽边金线的竹纹腰带,伏地朝对方拜下。 男人面具下的眸色不动,话语却是笑着打趣。 “艳词俗曲与众人不符,还望大人能够谅解在下。” “哈哈…你如今怎的如此矜持了?” 对方显然是醉的不清,对着萧世离满口胡言乱语,“度至使大人…之前不是那北凉小狼女的宠幸家奴么? 嗝,听说北疆民风开放,王族私养玩物成风,那九公主宴上所见更是艳得一绝… 微臣听说大人是云州勾栏出身,想必早就与九公主… 啧啧,北凉公主之身…真是便宜了你小子啊…” 萧世离垂着头,没有说话。 “刑侍郎大人。” 一身月蓉襦衫的靖则卿眼见宴上话题愈发不堪,有意敲了敲桌案。 “就算如今息公子为了大婚之事不在,大人也不必把话题偏到这种程度。 息家府邸乃江都名门来往之地,又不是什么窄街的花楼酒巷。 礼部尚书,你说对不?” “哈哈,我说洪大人,你就不要再开度至使的玩笑了!” 坐在萧世离身边花白胡子的老臣哈哈大笑,握住了男子伏地消瘦的手,示意他起身。 “这小儿郎性子聪敏多思,一路走来已是吃了不少苦头,殊为不易。 更别提他在梁国公被贬后,还曾力保洪大人官途。 …哎呦洪大人,你别不是忘了这事吧?” “罢了罢了,微臣不过是给度至使大人开个玩笑。” 刑部侍郎摆了摆手,朝萧世离一拜,“哈哈大人,微臣之前醉酒昏了头,大人不会怪罪吧?” “小臣自然是不会。” 他抬头,语气里带了笑意,向刑部侍郎微微颔首,眉间清冷。 “小臣初入官场未久,今后还要仰仗诸位大人多多关照呢。” “哈哈,恐怕是我们要仰仗你这小儿郎吧?” 户部尚书朝萧世离一望,又对在坐的诸位门客来宾们道,“度至使那奏折一上,可是让我们吃得盆满钵满啊!” 席间顿时一阵附和称赞之声,就连一直坐在主席,素衣竹衫的中年男人也淡淡笑了起来。 “度至使大人那法子确实不错。” 息诚微微点头,“世家举荐风气一出,既可消除如今陛下疑虑,又能从那些小族里赚得不少银票。 阿离,你没有让我失望。” “都是多亏了息大人教导。” 萧世离起身,身子踉跄着摇晃了一下,眉眼带笑,“陛下如今因敬帝时的北凉之祸,恨党派之争入骨,对息家颇为忌惮。 此举,不仅暗地可以将世家举荐的命脉掐在礼部与息家手心,而且还可为大人网罗朝中新人。 是乃,双赢。” “哈哈哈…你小子倒是精透!” 息诚难得乐了,举起酒杯,“那息诚便先敬度至使一杯!” —— 萧世离饮到中旬,已经隐隐有体力难撑之势,便推辞了先行退宴。 他本就不易醉,深秋的细雨扑在男子脸上,吹得他连剩下的零星酒意都给吹了去。 野柳儿一袭暗翠麻裙,撑着竹伞静静站在息府外候着,见他脸色苍白地撑墙出来,连忙上前。 “主子,该喝药了。” 小女奴从怀里拿出一罐还烫得温热的小罐,递到了萧世离手心。 男人应了低头,只见那陶罐上纹路粗糙,不似是府里的东西,便又细细看了几眼。 “你去找宫鹂了?” “宫鹂姐姐说,她上次把流月姑娘的药方给记牢了,让我若是有需要,便去军营找她就好。”野柳儿沉默了一下,道出实话。 “而且,野柳儿很担心大人的身子。” “我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萧世离苦笑,将滚烫的药汤倒进嘴里,“多谢,不过你还小。 倒不如去担心一下我死之后自己的前途,我看…元逐的小宫鹂那里就不错。 主子面冷心善,手下也爽快干净。 更重要的是人傻好哄。” “不,我已经决意追随大人,大人再怎么说也是赶不走我的。” 野柳儿摇摇头冷声道,“况且,大人不是还有想要见到的人吗? 北疆的九公主殿下,我听闻大人如今,依旧是她的家奴。” “黎九啊。” 风从男人的面前卷过,粉衣的宫女们嘻笑着拎起彩灯在远处偷偷扎着纸舟。 他这才发现自己已到了宫中,而距离自己不远处的地方,竟然是大行宫外一望无际的深红石竹花海。 国师祈天的玄塔静默矗立在宫西的枯月池中央,勘测星轨的钦天监官员们在夜色中穿梭着。 萧世离没有开口,只是看着那些身着巫袍的官吏们许久,仰头去看天上若隐若现的轮月。 “小奴听说,自先皇李嗣仪时盛宠的泠贵妃逝去一年后,那位突然消失的钦天大星监,如今已是回来了。 这位女巫官大人前几日曾向陛下上书,下月十六夜,便是天祸大至之时。 十六宵夜,卞唐百年未见的盛日将吞没夜间默默无息的白轮月。 届时,万耀熄灭,是为国之大劫。 所以到那一夜,陛下会挑选数千名男女奴隶,与一名身怀旧族之血的女子,在大行宫行巫月之祭,以护国朝安稳。” “…盛日吞月吗。” 他喃喃自语,眼底却是在笑,“不如说是轮月拥日吧… 到那时,许是刚刚完婚的倾珠公主主持?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了啊。” 第94章 鹿也马也 “今年的江都冷得吓人啊。” 不易帝寝里的侍女哆哆嗦嗦地揉着小臂,替面前嘻笑成一团的甜美嫔妃更衣。 “听说近来世家举荐风气大盛, 朝中涌了一批小门重才的新晋官员来着? 在舞真抵御叛王黎虹的卫将军也是厉害, 四万赤锦营,竟打得守城的十六万北凉军招架不得。 陛下今日得了战报大喜, 在朝上要赏那卫家和度至使万金呢!” “哎呀,朝廷之事是我们妃嫔能管得着的么?” 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人家倒是希望陛下快些选后,多为卞唐添几个皇子才好。 省得又像敬帝那位, 被息氏太皇太后送去佛堂的小皇后。 哎, 年纪轻轻真是可怜哪。” “陛下若是立后, 最后还不是选了我们燕妃娘娘。” 那侍女嘴甜,“宫中卫贵妃乃长公主同脉远亲, 卫将军如今手握重兵,陛下登基未稳, 定是不敢立她; 靖家女娴嫔处事中庸, 但门第太轻, 终上不了台面。 而我们燕妃娘娘啊, 不仅宁老太太家旁系名门,更是礼部尚书, 老臣闻人括的小外甥女。 又加上娘娘如今深得陛下宠爱,未来后位定然非娘娘莫属呢!” “就你嘴甜,那陛下今日还不是假惺惺地,去跟那群死板无趣的老臣们商讨立后之事? 切,大猪蹄子昨夜吃了人家, 今早就翻脸不认人了!” 闻人燕咬着帕子,脸上愤懑得坦坦荡荡。 —— 不易正殿外,江都堪堪停了雨。正午的阳光洒满了朝堂之上,隐鹤褐袍的群臣垂首朝拜。 李攸卿坐在帝座上悠哉悠哉地翘着二郎腿,从一旁端着果盘的侍女手里拿了个苹果,啃了一口。 “行了,爱卿都平身吧。” 他的身两侧悬着珠帘,珍珠细帘内跪坐着以金扇蒙面的几名宫女。 领头的一位身着鹤纹金裙,棠花白裳,腰肢挺拔的宫女长被两旁的小宫女遮挡,看不真切。 李攸卿看着桌上几份新呈上不几天的奏折,慢悠悠啃完了那个苹果,随手一丢,无趣地朝殿下摆摆手。 “立后一事,朕就等你们这群蠢货商量出个结果。 诸位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堂下顿时一阵沉默,李攸卿见状诡异地一扬嘴角,冲着萧世离招了招手。 “既然如此,那朕除了那份赏赐,还有一事要问度至使大人。” 他好整以暇地坐在帝座上,盯着黑云褐衫的男子上前,朝自己伏拜。 “陛下召微臣何事?” “哈哈,你快起来。 朕给你看个东西,大人看了之后定会喜欢的!” 他把手里的奏折放在桌上,“长公主手下的人如今真是愈发婆婆妈妈…罢了。” 他狂放不羁地笑着站起,走到了座下,冲着一旁的侍卫拍了拍手。 “来人,给朕带那奴隶上来!” 女奴的挣扎与孩童的啼哭声从宫邸的角落里响起,萧世离听见那个声音,悚然直立在原地,慢慢抬起头。 “孩子,求求大人放了我的孩子——!” 一身血污的浣奴被官兵侍卫们从殿外生生拖了上来。她的手腕与脚腕被人折断,双手手臂却依旧向前直直伸着,断掉的腕骨以一种诡异的姿势于地面垂直。 在她的身前,是面无表情面对萧世离抱着一岁男童的灰衣侍卫。 男童的脸上刚被人烙上了烫铁的奴印,此刻正在侍卫手中痛得大声哭喊,在面色苍白的男子面前拼命挣扎。 “度至使大人还记得她吧?” 李攸卿无视了群臣的窃窃私语,饶有趣味地看着僵硬站立在堂下的萧世离,指了指那个年长女奴。 “是,微臣还记得此女。”他垂着眸子,声线没有一丝一毫起伏,随即便立在堂上沉默不语起来。 “度至使大人果然好记性,不愧为青年才俊… 朕也同样记得这个女人。”李攸卿愉快地拍掌大笑。 年轻的皇帝一个漂亮的转身,朝那女奴点出食指,“朕记得…你叫浣奴,对不对? 朕记得你在东海大宴之后,就被贬为奴籍了吧?” “是,奴婢如今是奴籍…” 浣奴气息奄奄地应着,眼神却执著地看着不远处的男童,“求求陛下,奴婢知错了…可那孩子是无辜的…” “哦?你居然知错了? 朕记得你三天之前还死不承认呢…度至使,你知道她都做错了什么吗?” “回禀陛下,微臣不知。” 萧世离犹疑地开口,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又松开低头回应道。 “微臣与这位女奴并无什么特别的交情,仅仅是在东海国宴上查明镇国公主一事罢了。” “你骗人!” 浣奴突然凄厉地冲着他大喊,“奴婢孩子的事在宫中无人知晓…唯有你! 唯有大人那晚,在府邸与奴婢闲谈时…” 他一愣,随即想起了那晚年长女奴在烧水旁温柔着眉眼,去请求自己能够尽快回家团聚的场景,抬头看向那个男童。 她仍旧在笑,“哈哈哈哈…奴婢明明是谅大人你是九公主家奴,同情大人一路走来尽是苦楚又无人照顾。 这才会去贸然救你! 大人怎可以向陛下诬陷我夫为白盛叛党,害奴婢一家于此境地!” “微臣不知道!” 萧世离猛然跪地,朝好整以暇看着眼前这一幕的李攸卿重重磕头,沉声开口,“陛下英明,还请陛下告知微臣,浣奴她究竟犯了何事?” “哈哈,爱卿快快起来,何必为了区区一个奴隶如此失态?” 李攸卿连忙弯腰,拉着他的小臂起身,无所谓地笑道。 “这女奴?其实也没犯什么大错,说起来甚是无趣。 不过就是,与混成侍卫的江都喋蛾私通生子,又隐瞒不报罢了。” 萧世离面具下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抬头看向眼中满是恨意的浣奴。 他不知此事…真的不知此事! 自己一年来在朝中借了息家提携,官途升得极快。 息诚生性狡谋,暗中勾结之事从不肯派自己的亲信动手,他这条专门为此事养的狗又为了掌握息家受贿结党的证据,不惜亲自下场,到如今手里已经控制了卞唐大部分的军财门路。 如今树敌众多,已是在预料之中。 是以他之前,本想着借举荐世家小族的名头为自己暗地里网罗一批身世清白的门客,免得来日自己无用被息诚除掉,手里连半张底牌都拿不出。 但谁料到长公主被他接连夺了财路,竟然与关系已然闹僵的息家联手,先发制人作了这么一出戏。 “女奴私通,诞下男童…” 为何又偏偏是宫中之女私通的男童… 朝中群臣默然,萧世离几乎是颤抖着吐出了这八个字,心口一阵绞痛,顿时说不出任何话来。 “为母者断足斩首,男婴溺死护城河内。” 李攸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接过话,又从侍女手里拿了一个苹果,咬了一大口,朝他笑道。 “不过朕听说,度至使大人与这女奴有些交情,便想了个有趣的法子。 大人想不想听?” “…什么法子。”他漠然开口。 “朕记得,度至使大人如今仍是黎九的家奴,对么?” “是。” “奴隶之身啊…听这位女奴的意思,想必大人之前在朝中,受了不少冷眼委屈罢?” “回陛下,微臣并无委屈。”萧世离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拧眉开口。 “哈哈…没有?谁不知道你这人历来满口鬼话,心思跑得比算盘都快啊?” 李攸卿大笑,他抓紧了萧世离的小臂,一把扯开了对方垂直到虎口的衣袖,看着他瘦削手臂上还未消退的成片淤青,语气不屑。 “看来朕给你的权力,又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鼠辈们眼红了。 近段日子,度至使大人可是没少受宫中冷眼啊。” “…只是府里的宫女太过冒失,不小心罢了。” 他漠然低头,用力将袖子扯下,掩住了被江都贵族间那些纨绔子弟们拳打脚踢过后的手臂,脸色逐渐阴沉了下去。 堂下的群臣如今也像是回过神来似的,暗中交流着眼神。他听见那个男童依旧在嘶声力竭地哭喊着,紧紧闭上双眼。 “本来朕是不打算插手的,不过朕怜你命苦,又屡次为朕出了良策。 况且九公主如今也是闭口不言,对大人毫不在意,所以朕打算破一次例。 度至使大人,朕决意放了浣奴,然后免去你的奴籍。” 李攸卿冷笑,反身从一旁侍卫手里拔出了护剑,向着垂眸拧眉的萧世离递过去。 “不过作为代价,爱卿要亲自去杀了这个流着叛贼之血的男童。 以正朝纲!” —— 浣奴疯狂的笑声回荡在朝堂之上,群臣皆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发声。 “陛下,朝堂见血乃是大忌!” 萧世离再拜,痛声急呼道,“北疆九公主既然无意消去阿离家奴身份,那么微臣奴籍一事根本无关紧要… 还望陛下三思!” 珠帘后的宫女们瑟瑟发抖起来,以双柄鹤云金扇遮面的宫女长身形一僵,悄无声息地低下了头。 “度至使,你聪明一世,怎么一碰与那黎九有关之事,就显得愚笨可笑了?” 李攸卿挥剑,侍女手中的果盘顿时碎裂开来。 他桌案上的奏折哗啦散了一地,皇帝将长剑横举在自己与萧世离之间,挑眉不屑地笑道。 “度至使莫非是想要一辈子当那北凉贼女的奴隶么? 那朕便不得不听信其他臣子的上奏,去好好怀疑一下大人的真心,究竟是偏向哪方了。 现在给我选!——爱卿是要杀了这个男童自证清白,还是要朕杀了你!” “微臣…” 殿旁的珠帘在微微摇晃,竟似是琉璃碎裂间有少女回眸。 萧世离缓步上前,垂眸握紧了长剑。 他退无可退。 “度至使我杀了你——!” 浣奴突然疯狂地悲喊起来,“你这畜生胆敢碰我儿一下!奴婢就算永堕地狱化作厉鬼,也要生生噬你骨髓,吞你血肉! 陛下,与我生子的那人根本不是什么喋蛾啊!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掖庭侍卫而已啊!” “朕说他是,他就是。” 李攸卿毫不留情地低笑,“朕现在说他是喋蛾,那度至使大人就定会杀了这孽种…对吗?” “臣…定不辱命。” 珠帘的摇晃渐渐止了,萧世离双手紧握剑柄,一步又一步地朝着那依旧因为被烫伤而嚎啕大哭的男童面前。 他不能回头。 “微臣,定当匡扶朝纲,以斩孽贼!” “哈哈哈哈…我儿我儿,真真是命苦啊。” 浣奴被拖在地已然毫无力气,披散着凌乱的长发森森冷笑,“一直以来,都是奴婢看错了。 …失我挚爱,又失我亲…毁我家者,言笑其行… 如此挖心剃骨之痛,像大人一样的无心无情之人,此生是永远都不会懂的!” “是么…” 萧世离低头看着那男童,喃喃自语。 那是一个眉目清秀皮肤白皙的男孩,如今脸上却被烙铁的奴印烫伤,狰狞得可怕。 他许是察觉了什么,慌乱又害怕地一边啼哭,一边满脸混着血泪吐出不成文的字节,下意识向着浣奴的方向伸出手求救。 还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啊。他无悲无喜地想着,向上举起了长剑。 “那么浣奴,你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萧世离的眼眶中似乎有什么在波动,向静默着跪地的女奴低声开口。 “他若是活下来…才该是这最为命苦之人。” 往事翻滚如潮,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向下压去,手中长剑向下直直坠落。 而在最后一瞬,那个男童却忽然停住了哭声。他睁大眼睛,对着面前鎏金假面黑褐官衣,神情漠然的男子伸出手,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停下——!” 似乎有女子清戚的低呼在朝堂上响起,萧世离浑身骤然一抖,长剑的剑柄已然尽数没入男童胸口。 大股大股的鲜血在他脸上飞溅,男子眼中波折着有什么涌出,与血一起滚落在地。 皇帝无话,萧世离看着那戛然停止呼吸的男童尸体,丢了剑踉跄着倒退几步,双手忽然死死捂住了胸口剧痛的旧伤。 已入骨髓的痛意涌出来了。浣奴癫狂的大笑忽然在朝上响起,原本已经力竭的女奴突然奋力挣开了侍卫的禁锢,狂笑着向一旁足足有几人围宽的宫柱上撞去。 “轰——” 庙堂戚戚低垂,朝中一时之间竟鸦雀无声。 “给他们收尸。” 萧世离抬起清厉的眸子,冷冷淡淡开口,朝李攸卿单膝下跪。 “既然孽种已除,那么陛下是否可以兑现之前的承诺,除我奴籍?” “哈哈,有趣有趣!” 李攸卿收了剑细细端详着对方,冲着珠帘方向转过身。 “度至使这果敢的性子真是深得朕心,奴籍自然是可以免了。 啊对了…北凉的九公主殿下,你意下如何?” 第95章 堂上对弈 珠帘幽幽,手执金扇的宫女们膝行, 碎步向前爬去。 一直立于帘后的金鹤长裙宫女长手执长柄金扇, 端立如竹,踏着赤红宫毯缓步上前。 萧世离扭过身, 他衣角的黑云纹扬起,鎏金面具下的眼神在瞬间空洞。 宫女长穿着金线勾棠的宫鞋停下, 在男人眼前站定。 他抬起头,只见女子裙角的万千白棠花在金鹤朝日的外衫下开得如火如荼。她纤长白皙的十指指尖各染了一点血色的大红豆蔻, 绘金长袖拖地, 十指合拢平举长柄竹扇, 静如繁画。 扇面溢彩,以细工簪笔绘制的双鹤鸣天图横隔在二人中间, 朱砂点成的鹤眸如血般浓艳。 是她? 是她。 一直遮挡在女子面前的金羽长扇被宫女们分开了,黎九垂落金扇, 眉眼沉静地看着萧世离。 此举太过突然, 绕是朝堂之上见惯了荒谬之事的老臣世族们也顿时一片惊诧, 目光齐齐看向时隔一年未见, 而今默然对立的两人。 少时情动,终归异途。 厌无可厌, 错无可错。 北疆公主的眼角绘了流光的琉璃翠,长眉如刀红唇似姹,额角堪堪悬了两朵零星白棠花。 萧世离没有动,他听见一旁的李攸卿调笑地开口去问她。 “哈哈,北凉的九公主殿下, 一年不见。你这府中家奴… 是要,还是不要?” 黎九眼波中依旧是无动于衷,血顺着男子的下颌滴在地上。 萧世离忽然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血痕还未擦净,竟顾不得身上所穿是卞唐官服,直接就拿起袖子,弯下腰拼命地一下下擦着。 擦到最后,却又是默然呆立在朝堂上,眼神垂下直视着地面。 “怎么,你还要他?”李攸卿挑眉问道。 没有声音。 萧世离缓缓抬起身子,眼神重新恢复成了一如之前的桀傲冷漠,看向面前一动不动的静默女子。 一步错,步步错。 步步错,无处躲。 “既然公主不回答,那便是…不要了?” 依旧是没有声音。 黎九的眼神如北疆千年的雪般静寂,浅抬睫眉,清冷而无谓地看着面前的官服男子。 “哈哈,公主好歹要给朕一个准话可好?” 李攸卿悚然大笑着,恨不得去赏眼前浑身哆嗦的宫女,“公主殿下若是想好了还要他,等下退朝后,便给朕留在此地。 朕不急,可以慢慢等。” “九公主殿下。” 萧世离忽然躬身朝黎九大拜,冷声开口,“主子若是嫌恶阿离了,大可随意去…” 云绸上的金鹤掠影般从男子的眼前缓缓闪过,有轻竹坠地的声音响起。 他没有来得及去说完那番话。黎九悄然松手,那金扇随即便是落了地。女子接着抬足,径直与他擦肩而过。 九儿… 萧世离抬头开口,便想要去唤女子的名字。可眼神落在对方眉梢时却闭了口,竟再无半分话语可言。 朝中洒下的日耀灿烂而辉煌,女子微垂的眸间冷淡,从始至终,从未认真看他一眼。 “哈哈哈…好一对离心主仆!” 李攸卿见状忍不住大笑,朝殿后大步流星走去。 “退朝!给朕免了度至使的奴籍!” —— 下午时微泽府中炉子上滚着沸水,野柳儿将刚刚从太医府取来的八十种药材按序入了沸水,又拿了拂尘细细扫着一旁书架上的浮灰。 脸上血痕未尽的萧世离悄无声息地进了府邸,站在门檐去看小女奴忙来忙去,点了烛灯不语。 “主子回来了!” 野柳儿听见声响连忙拜道,却在抬头看见他脸上血痕的时候一愣,随即洗了帕子朝他递去。 “野柳儿,我不在府时,可有何事?”他沉沉扫了一眼周遭,握了帕子问。 “回主子,府中来客了。” 她随即收了拂尘连忙开口,低头,“后宫的燕妃娘娘正在府里候着呢。” —— 萧世离除了身上的血污,换了件玄月雪鹤纹的长摆薄衣,踩靴进了正殿。 一袭浓翠点金襦裙,外披墨紫衫的闻人燕正婷婷站在殿上的帘外喝茶。 她边拿茶盖抚着上面飘的沫子,边见这府里的主人终于姗姗来迟,放了茶杯嫣然地吃吃笑了。 “臣妾参见度至使大人。” “燕妃娘娘贵为老臣甥女,贵族名门自是不必向微臣多礼。” 萧世离连忙垂眸拜下,神色谨然,“不知娘娘身为后宫之人,与前朝历来素无关系可言。今日来微臣府中,所为何事?” “哎呀,别那么冷漠…臣妾可是专门来恭喜大人的。” 燕妃甜美可人的脸上明亮,吃吃掩嘴笑得意味深长,“恭喜大人摆脱奴籍,从此官运亨通,彻底离了那息党控制。” 他闻言沉了沉眸,再度开口,“娘娘何出此言? 息大人对微臣有提携之恩,娘娘的世族如今还得了息家的利… 这么说恐怕不太妥当吧?” “哎呦,别装了!” 闻人燕摆摆手,笑得开心,“你我都是在这宫里混久了的人儿,谁不知道谁啊! 度至使当时把靖家推举出来的时候,臣妾就知道大人在想什么了。 你想自结营党,早就想得疯了吧?” “娘娘聪慧过人,不愧为尚书甥女。” 萧世离闻言忍不住低笑,弯了眸子看她,“那么燕妃娘娘今日前来…是代表何人来探阿离的底么?” “大人喜欢下棋啊。” 燕妃并未回应他的那句话,半抱着臂弯撩起帘子,去细细看那墨色棋盘上下至一半的黑白残局。 男子同样上前,站在她对面的方向垂眸看着,又听她轻笑着说。 “臣妾,也很喜欢下棋。” 闻人燕从一旁的黑玉棋盅中随意拿了一枚白棋,在指尖缓缓转着,偏了眉眼目光幽幽落在上面 殿内的烛光反射在上面,那枚白子在她的指尖转了两圈之后,穆地停住了。 “这下棋啊…不过就是在棋盘上你吞我,我又吞了你,如此而已。” 她垂落手腕放下那枚白棋,将棋局上黑子连阵的一处残留气口封死,甜美地笑着。 “陛下立后在即,靖嫔门第有染,息卫两家联盟未破,息府已有息茗太皇太后担着,无意参与此事… 是以,息卫两党必会全力推举卫贵妃为后,以保权力稳固。 度至使大人,我要你帮我。” “既然如此,宁府的闻人世家为何要来找微臣?” 萧世离凝眸看她,“朝中意欲立党营派之人不止微臣一个,六部之中又何尝没有心思聪敏地位低微的能臣? 燕妃娘娘,你们要找的,为何偏偏是我?” “因为,敌人的敌人,便是我们宁府的朋友。” 她抿了一口茶水开口,“臣妾听闻过一些你与北疆九公主之事。 我对大人的过去没有兴趣,但是长公主此次借叛党之名坑害大人,导致你与黎九离间相仇。 度至使,你莫非一点想法都没有?” “长公主一脉常年手握兵税二权,如今税财虽已被我夺了多半,但他们势必还是要再夺回来的。” 萧世离依在帘外低咳,“况且,我了解息诚,我这次殿上被害,必然是他在幕后主使。 既然息诚已然对我出手,他接下来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大人尽可以放心,息宰相这边,会由我们宁府亲自处理。” 燕妃轻笑,“度至使大人,别把我们看得那么斤斤计较,之前的一个宁拂小将军不算得什么。 我们想要谁输,那就会挑最适合的人去赢他。 况且,是我们宁家当年与萧家纷争,将他这西北小族一路扶植上来的。 我们如今看不惯了,想要让他下去…也该由宁府的自己人亲自动手!” 闻人燕将白玉棋盅小心托在手间,递向对方。 “现在,该大人下棋了。” “那么,合作愉快。” 男人抬起手,修长的双指从棋盅中取了一黑子,勾唇低笑。 —— 不易宫外流水潺潺,与之隔溪相对的九公主府外被正午的日光笼罩,被重新刷了绯漆金鹤的宫墙外枯草杂乱。 “度至使大人都在这里跪了一上午了,也没见那九公主殿下出来看一眼。” 路过的几个不易宫侍女悄声念叨着,远远地从一身玄月雪鹤外衫的男人,和身后绿衣女奴身前走过。 “不是陛下还在里面吗? 况且先帝北凉之祸时,是那位大人义无反顾抛弃那位北疆公主,投奔息宰相在先。 如今主仆背德,也是常理吧?” “微臣求见北凉九殿下!” 萧世离被江都愈发寒冷的天气吹得颤抖,沙哑着嗓音朝府门喊道。 他体内旧疾愈发严重,仅仅是在府外跪了一个上午,如今已有隐隐要咳血的势头了。 “求见九公主一面,微臣有话要对公主说!” “度至使你此刻倒是忠心了。” 李攸卿推开了府门,眉眼嘲讽地去看跪在地上的男人,“别费事了,她不会说话的。 朕刚才将那浣奴的头颅拿到她面前,她都半点反应也无。” “微臣求陛下开恩…让微臣见她一面。” 他看见门扉深远的正殿之内,被铁链牢牢锁住的金裙公主在珠帘内漠然跪坐,压下心中痛楚大呼。 “求陛下让我见她,阿离很担心九公主殿下!” “你有那么想见她?这是什么除了奴籍之后的后遗之症…” 李攸卿冷笑,“就算朕让你见了她,你如今又能说什么?” “微臣自知一直愧对九公主,此次见后,微臣决不会再来打扰九公主休养。” 萧世离低咳,嘴角却依旧在笑,语气情深。 “回禀陛下,微臣之所以要见她…是想要为自己求一局棋。 今日,是微臣的生辰。” “爱卿的生辰?” 这回倒是轮到李攸卿诧异了,他回看了一眼殿内堂上不动的公主,“这朕倒是没有听说过,你生辰她也知道么?” “是。 微臣之前身为勾栏奴籍,自诩自贱于人,是以没有告诉陛下与江都众人。” 萧世离沉了眸子笑得凄凉,看向身后惊诧的野柳儿。 “甚至这生辰,就连府中家奴也不知晓。 但九公主之前是微臣的主子,她当年把微臣买来的奴籍条子上就清清楚楚地写着… 九月廿二,是阿离的出生之期。” 珠帘内的公主似乎僵了一下,他发狠咳了几声血渍继续道。 萧世离的语气忽然变得温柔而轻远,“微臣还记得…那是在云州,九公主从学堂回来。 她几日前才从奴贩手里买了微臣,又知道微臣的生辰之后,特意为我做了云州的温泉兔肉——殿下手艺很好。 后来二公主也来了,之后我们便在府中下棋读书…那是微臣第一次学会下棋,就连书阁上的棋谱经文,也还是九公主亲自拿下来的。 那个时候,大家都在。” “你想说什么?”陛下皱眉。 “微臣想请九公主,再与阿离下最后一局。” 他沉默了片刻,“棋终之后,九公主与阿离,再无瓜葛。” 李攸卿定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原本一直静默的黎九突然起身,她带着锁链的手掀开珍珠细帘,站立在堂上,眉眼清冷地看着府外。 层层叠叠的门檐之外萧世离朝她跪拜着,没有抬头。 “好,既然如此。” 皇帝饶有趣味地看着金裙鹤纹的黎九,“那便摆棋吧,朕也想亲眼见识一下朝中盛赞的度至使棋艺,究竟是出自怎样一名女子手中。” —— 九公主府堂内,年老的侍监拿着厚重的木石墨色棋盘放在跪地而坐的两人中间。 野柳儿拿了黑白棋盅放在一侧,正待把白子棋盅交由侍监猜子,却忽然看到一直不语的黎九突然伸出五指,无声盖住了黑子棋盅。 “看来公主是想要着先手了。”李攸卿低笑,“度至使,你的压力很大啊。” “微臣定当全力以赴。”萧世离看着沉默的黎九,沉声回应道。 “那殿下便请吧。” … “三五。” “六七。” “六二。” … 整整两个时辰,九公主府中堂前的烛火暗了又明。一旁的老侍监擦着冷汗,眼看着棋盘上原本一直胶着难分的战况在白子一次突围未过后,气势逐渐衰微了下去,终于松了一口气。 黎九在李攸卿的注视下依旧无话,指尖屡下屡快的黑子气势大盛,游龙般携着杀气将黑子逼到一角,堪堪停住了。 “十三。”侍监报道。 萧世离又放下一枚白子,眸色不动地扫了一眼棋盘,向一旁的李攸卿拜道,“回禀陛下,臣输了。” “哦?可是你们还没下完…” 他闻言细细扫了一眼棋盘,忍不住也感叹了一句,“的确,度至使的局眼被九公主以一死棋毁了,再想要重新布局恐怕已是不可能。 哈哈,两位的棋艺确实厉害。” “阿离输了。” 萧世离将白子收回棋盅中,站起身踉跄了一下,垂眸看着棋盘凄冷地笑。 “从此之后,臣不会再来打扰九公主。” 黎九依旧低垂着头,没有去看他。 “主人…我们就此别过。”他忽然低声说,转身离开。 待听到最后一句,女孩原本漠无表情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痕,抬头看着面前的男子。 萧世离踉跄几步半趴在野柳儿肩头,捂住的嘴间涌出大片的污血,硬生生被自己用力抹去。 “…扶我回府。” 他背对着李攸卿几人朝吓呆的小女奴耳语,被烛光遮挡的眸中重回敏锐与冷厉。 “快,越快越好!” 在他对面金裙的女孩眉间紧紧抿起,她脸色苍白地想要起身去追,手脚却又被铁锁紧紧拘住,一时竟然只能站起,再无力向前迈出哪怕一步。 李攸卿大笑着看着她眼睁睁望着男子虚浮离开的背影,勾起了她的下巴低声道。 “怎么样…快叫度至使回头,快叫他回头啊!” 黎九被捏得生疼,满脸泪痕拼命甩头挣扎着,眸子死死地盯着府邸门口的方向。 “哈哈哈…如今他在你眼前你却不敢说了么! 黎九…你根本无处可恨他吧?” 李攸卿轻蔑地笑着耳语。 “是了,朕忘记了,你只要开口说哪怕半句闲话… 朕就会杀了阿离。然后在你面前,一点一点刨开他的五脏六腑,挖出他的心给你看!” 帝王猛地松手,一把将黎九甩在地上。 黎九金裙下遍布伤痕的小腿露了出来,踉跄着扶住棋盘站稳,赤红着双瞳恶狠狠怒视着他。 卞唐的帝王冷声道,“记清楚你的身份,叛王贼女。 朕早就查过,黎虹视你远比黎见要重,他若再胜,朕便杀你全部宫眷亲友。 至于黎九你,若是不好好当这个公主人质,再敢逃跑,亦或是胆敢吐出半个字是不利于卞唐的…朕便第一个拿度至使,在你面前祭刀! 你听懂了没?” “李攸卿我杀了你——!” 黎九猛地抽出对方腰间配剑,猛地向前刺去。一瞬间她浑身的锁链被死死扯住,挥剑的手腕上瞬间被勒出了血痕。 “你胆敢去碰阿离一下…我定诅咒黎虹屠你城池,焚你卞宫,让你这皇帝彻底成为孤家寡人!” “哈哈哈…你还能看得到么?” 对方大笑着拨开女子悬在自己脖颈的利剑,“九公主,记得在巫月大祭上好好表现… 朕要用你北凉王女的血,去祭西疆旧族八十余万孤魂野鬼的仇!” 作者:发晚了,网课真的要命 第96章 天祐熹然 待到李攸卿冷笑着离开,黎九怔怔地收敛了神色, 看向面前的棋盘。 胜负已分的棋盘上黑白二字相杀缠斗, 她默然看了一会儿,突然一甩衣袖, 将盘上棋子悉数收拢在指尖。 “…萧世离。”女孩低声自语,似乎是在轻唤, “你现在知道了。” 黎九的脸上悄然卸去了之间与李攸卿对峙时的愤恨与怒火,重归一片清冷。 静谧的府中空无一人, 她静悄悄地勾唇笑了。女子转过身, 身上长长的锁链拖地, 静立在珠帘之后。 黎九接二连三地缓缓张开五指指尖,黑白玉石打磨而成的棋子随即从女子的手心不断散落, 在昏暗的台阶上四下迸溅着,跳跃落至地面。 “生辰快乐。” 拘着锁链的金裙女子喃喃地说着, 回握住了仅剩一枚白子的右手掌心, 垂眸浅笑, “这是九公主第一次, 也是唯一一次送你礼物。 希望你还喜欢。” 她将右手虚握放在心口处,弯了眉眼闭眸不语, 将另一只手放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勾画着。 昔日与萧世离隔墙相对的场景又浮现在了黎九的面前。她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绪,只是将指尖缓缓滑向一处被朱砂填满的裂痕中,用力摁下。 珠帘一阵颤抖,女子侧方原本应该与外界相隔的墙壁竟然有一处一人见方的墙壁向后凹陷, 露出一条幽深的小道来。 这是一条府中原本早已废弃的甬道。 —— 巧也不巧,她那日在黑暗的墙壁上无意间带着恨意去划阿离的名字,竟然在卞唐皇宫的府邸墙壁上,摸到了几处属于旧族的字。 黎九心中顿时大惊,奈何亲眼目睹长兄黎晟的玉佩后实在悲痛欲绝,几日之间竟没有心力继续关心此事。 直到半月之后李攸卿登基稳固,再度前来挑衅折磨时她才忽然记起墙上的蹊跷之处,待他走后立刻查看。 白日她细看之下更为震惊。 那几个字竟是被官府工匠建府时亲自纂印上去,且与北疆亦或东海曾经使用的旧族字体构造完全不同,连她也完全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好在那些官府工匠并不是仅仅印了那么几个字,下面的阴影中还有一处模糊的标记小句。 “…思齐明虞自此甬出。” 许是昔日卫家长公主生母明虞的府邸。她正回忆着,又听见那甬道里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连忙收拾了一下凌乱的裙摆轻咳几声。 腕戴金环的华美夫人端着身子细细看她,然后在看到黎九一脸清冷地欠身而拜,启唇意欲念叨些什么。 “…夫人自是不必再多说什么。” 黎九起身,垂眸把玩着掌心的白子,“我已将之前所事告知萧世离。以他的性子与才敏,恐怕此刻已经是知道了。” “公主,您如今愈发像他了。” 斛晚从甬道的阴影中走出,轻声下拜,“臣女没有料到,你竟然真的能有着与萧公子对弈的胆量。” “不,萧世离他刚才让与不让,我此次对弈都是输了。” 她摇了摇头,清浅地笑,“多年前是我先爱上的他,却一直欺瞒自己逃避事实不去承认…那个时候起,我就已经输了。 至于现在,我恨无可恨——所以决定放他离开。” “公主择了一个机会给他。” 斛晚低声叹气,“早知今日,臣女在公主发现密道的时候,便不告诉你了。” “那我会当场斩了夫人。” 黎九喃喃,望着府中房梁,“至于萧世离…不论他选了哪条路,都与我无关了。 不过夫人,你如今身为长公主家臣,时至今日真的没有半点愧疚吗?” “白盛叛乱时臣女曾有意阻止。” 斛晚低眉,看向女子袖边柜案上放的兵书,“当年,并不是所有乌兰华家的人,都想让这卞唐亡的。” “我少时读《平校备论》,自觉索然无味。 后来听闻三月叛乱之事时,又觉得是将军情动美人关,一世骄狂为卿葬,胸中倾心壮烈无比…如今细细想来又怎么可能。 权字身下百万骨…英雄美人,帝王情深,都只是史官笔下寥寥的锦上添花罢了。” 斛晚没有说话。女子廖廖翻开手中的那本拓本兵书,染了豆蔻的指尖垂落在其中一张不易察觉模糊的后记扉页上,低声念着。 悄无声息的府中只余女子清冷的喃诵。 “‘据考,西疆旧族多善轻刃…有背天转命之势。 其中以天祐帝长兄,平王之母扎乌兰王后为长。 再次,又有巫师格齐尔·澜然,平王妃乌兰华·雪瑞,乌兰华·禾禾… 至乌兰华·斛晚终。’ 乌兰华家的甥女斛晚,没想到啊,没想到…” —— “大人,大人你究竟怎么样?!” 野柳儿被萧世离方才在府中的发病吓得半死,待进了府院后急急忙忙地去炉边烧药,却又一下被对方扯住,开口。 “别煎了,去书房。” “…喏!” 她被男子突然冷厉的声音吓得一抖,连忙弯下腰想要去搀对方,却见萧世离径直撑着身子快步朝书房方向走去,连忙急急跟上。 他看着房门没有半分犹豫,直接推门而入。野柳儿呆呆地看着他倾数将书架上摆放的书抽落在地,然后猛的低咳起来,摘了脸上面具摔在地上。 “愣着干什么?” 萧世离回过头墨发四散,俊美异常的脸上苍白得吓人。 “大人,你的脸?”小女奴愣了,“为什么没有…” 她忽然顿了一下,随即快步上前帮着萧世离卸书。 “大人,小奴刚才什么也没看见。”她站在他的身侧低语。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野柳儿,帮我拿房中所有棋谱,和二十四经文过来。” “喏。” 她一边四下挑拣着一边疑惑,“可是大人要棋谱和经文干什么?这些东西您早就不看了,小奴上回晒书,还差点把它们给丢了呢。” “我自然是早就看过,那些是我在云州学堂教黎九时用的。” 萧世离拿起茶杯,看着抿了一口茶,“拿好之后先别忙着放,这书阁从上到下,我说让你放哪本,你便按照顺序依次放好了。” “这…莫非?”对方呆了。 “黎九她不知道我的生辰是什么。” 他又喝了口茶,凝眉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书阁,轻笑起来,“九月廿二只是个幌子,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究竟是几日。 况且九公主的手艺真的… 咳咳,也就能煮点红菱圆子之类的了。” 作者:啊啊啊短了先放出来! 第97章 党同伐异 “斛晚希望能与九公主合作,守住这江都。” “为何?” 黎九饶有兴致地挑眉卷起那兵书, “我就算被囚禁于此地, 那也是北疆的公主,做人质也是权宜之计。 为何要要听你一个家臣的话, 和害我父王的李攸卿与卫家合作,去守这卞唐国都?” 斛晚垂了垂眸子, “回殿下,斛晚并不是让公主去帮着陛下什么。 但是你我二人都清楚, 自三月叛乱之后…江都已经不起任何攻打了。朝中各派皆不愿北凉王黎虹一路攻进江都。 如今陛下暴戾盲目, 斛晚只是想为萧公子…” 她喃喃地低语了几句。 “呵呵…” 她掩着书卷低笑, “且不论他自己同意不同意,你这个人倒是很有意思。 身为乌兰华家的人, 没有参与三月叛乱,帮衬长公主多年不是为了名也不是为了利也就罢了, 如今又想要和我来合作。 我有什么能帮你的?我现在不过是一个毫无用处的人质, 连半点话语权都没有。” “息诚乃奸臣, 他虽然贪权结党, 坑害萧家与黎钰,却不会傻到做出什么叛国之罪来。” 斛晚从袖中拿出一枚铜币来, 递给了霎时震惊的黎九,“白盛的私铸钱在之前私自销毁了不少,但仍有一少部分收归了国库统一保管。 有心人想要找到,虽然耗时良久但也并非难事。” “喋蛾的铜币…” 她接过那枚隼纹铜钱细细翻转看着,眉头紧蹙迷茫道, “你是说,小皇帝当年意外身亡,并非萧世离他派手下息眉…我不懂!” “息眉太皇太后与白盛将军少时曾有婚约在身,暗地里留了几个铜钱当做遗物…也不足为奇。” “那我大哥…”黎九随即反应过来,“他也并未动手?” “公子,大约是想让殿下远离他。” 斛晚开口,“朝中夺权之路轰轰烈烈凶险异常,萧公子出身名门世族,心中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明白。 而九公主向来都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所以…只有让你彻底对他死心绝情,他才能放心去息家隐瞒身份,待有朝一日登上高位,再另寻打算。” “阿离…” 黎九垂眸,握住了那枚铜钱,沉默了一会儿。 她突然睁眼,向着斛晚开口,“告诉我,我该怎么帮他?” “长公主那奏折一上,陛下已将喋蛾叛党的名头怀疑到了萧世离身上。此刻他定然是被细作从头到尾监视了个遍,就算手握叛军也无法有下一手动作。 我需要公主替他执令,利用喋蛾扰乱陛下视听,为萧公子洗脱嫌疑。 然后,尽力以公主自己的人质身份,促进与北凉王黎虹的和谈,将朝中损失降到最低。” —— “…六行四列。” “六行三列。” 萧世离撑靠在桌案旁念着,看着野柳儿在按照云州学堂的排列顺序摆好的书阁上按顺序抽取着古书,暗自翻着。 “第五个棋路是《比》书第二十四字,为‘自’,第九字和第十则为‘三千’。” “这是什么意思?”一旁取下最后一本棋谱的女奴问。“莫非是九公主想要告诉大人什么?” 作者:一直忙着的作业终于写完了,接下来尽量不拖。 第98章 三千白蘋 “第一字,二又二为‘万’。” 野柳儿把按照棋谱破解出来的字裁剪下来, 按照顺序一一摆放在桌案上。 “主子, 除去隔间的空,一共是十六个字。” 萧世离拧眉看着, 她喃喃地拿手指一一点过,声音顿了顿继续道。 “万、春、之、下、自、天、祐、始。 主子, 这…这是什么意思?” “三千白蘋,也承也嗣。” 萧世离继续念出了之后拿八个字, 突然吐出一口气来, 摇了摇头随后反身关紧了门窗。 “黎九的思路不同于我, 她作风办事向来别具一格,就算打暗语也不会如同一般公主小姐一样文绉绉地兜圈子。 她暗语里说的是什么, 便真的是什么。 不过我倒是没料到,她会知道此事。” 他将门上的悬销挂了上去, 抵在上面看着野柳儿, “野柳儿, 我现在说的每一个字, 你都不许透露半个出去。 你想知道我不会瞒着,但你清楚我的性子, 对待叛我之人,我从不会留情面。” “小奴明白。”野柳儿低头而拜,“小奴已将全部性命献给主子了,定会尽全力辅佐您,还请主子明示。” “五十余年前, 当时的萧家还正值鼎盛时期。” 萧世离开口,指尖抚过桌案上的“天祐”二字,“那个时候,是天祐八年。 天祐帝长兄平王在那一年早早逝世,留下了正值貌美妙龄的西疆王妃乌兰华氏,与年仅十岁的景亲王——李嗣卿。 那一年,被卞唐的朝臣们称为乌兰华之乱。” “乌兰华之乱记得小奴在萧家时,也听年老的下人偷偷提起过。” 野柳儿说着偷偷看了一眼萧世离的脸,依旧困惑,“可是小奴听闻,乌兰华之乱仅仅是皇室内部的斗争,与之前的三月叛乱和北凉之祸完全不同。” “没错,那并非叛乱,而是一场夺位之争。” 他点点头,“身为旧族后裔的乌兰华王妃手握西疆百万旧族重权,借入宫之名公然与还未正式立后的天祐帝叫板。 后又命景亲王李嗣仪下书三十一条,首条,直指所谓的国欲无后。 当时作为待选之一的宁妃出身小族无权无势,乌兰华王妃举止高雅又出身显赫旧族,受人敬仰,且与江都的各大名门世家来往甚密。 朝中重臣一时之间,竟有大量大族老臣倒向了她那边,就连当时时任宰相的萧老宰相也未能免俗。 至于宁妃,就是如今身居万春宫的宁老太太。 我想,黎九她之所以会写下前两句,恐怕就是想要暗示接下来所说之事,与宁氏有关。” “那‘三千白蘋,也承也嗣’又是什么意思?” “我大概有点思路,但还是不确定。” 萧世离摇了摇头,“她费尽心思传达出来的东西,大致意思是宁氏权力自天祐时开始,又因乌兰华王妃之乱得以巩固。 她期间提到的‘嗣’字所指,想必不是宁氏之子李嗣仪,而应该是其异父异母的皇族远亲景亲王李嗣君。 但我却一时没有弄懂‘三千白蘋’和‘承’字的意思。 白蘋只是岭南常见的一种小花。至于‘承’字,在我的印象里也并没有哪位亲王皇子名字里带了‘承’字,且与乌兰华之乱相关的。” “是了,小奴还记得,萧府之中大夫人最爱哼摇篮曲给孩子与幼奴们听。” 小女奴突然微笑,语气轻柔地模仿起来。 “白蘋白,向江边…十三女,不得语,投掷骰子远人归呦…” 带了软语腔调的女孩侬音娇而远,萧世离顿时听得愣了一瞬,兀自咬着唇低下头沉默不言。 白蘋…宫中白蘋… “…三十年,白蘋落,小舟回…” 带了吴侬软语的男子低低地和着,他黑衣下的肩膀单薄消瘦,似乎是在微微颤抖着。 “野柳儿,大夫人她也跟我唱过的,在临死的最后一刻。” 他低低地说道,“她在灭门时远远见了我,上百禁军持刀对她,大夫人却温柔地笑着唱给我听。 那年秋凉,她把我从宫中带出来,我却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 江畔白蘋,生于江南无根无势,开于势微之处… 那是我。” “萧大公子。” 她忽然低低开口,“您是萧大公子,对吗?” “嗯,我回来了。”萧世离轻轻应着,点点头。 “呜呜呜呜…” 野柳儿突然嚎啕大哭,跪在地上一阵阵抽噎起来,“呜呜呜…真的是你。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大公子还活着…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呜呜…我太高兴了… 小奴能够成为大公子的奴婢真的太开心了…!” 萧世离倒是被吓到了。他看着一直都压抑沉默的小女奴哭得像一个受了很久很久委屈的小女孩,然后又拼命笑起来,抱着自己的小腿擦着眼泪。 “都怪小奴,大公子曾经那么体弱,这几年一定在外面受了很多苦来着,呜呜…都怪小奴没有早点发现! 真该死,我在萧府的时候还偷偷摸摸偷吃您的饭食来着…呜呜,您杀了野柳儿吧!” “哈哈…”他突然被逗笑了,然后掩唇蹲下身子,拉着对方擦得满是泪水的手。 “别哭了,你那时还是个孩子呢,我原谅你了。 黎九在北疆她对我很好,虽然一开始总是傻兮兮地闯一些乱七八糟的祸,但我宁愿她一直是那个单纯明媚的样子…当然现在也很好。 她还是成了世人眼中万众瞩目的九公主。 别哭了,你们是我的家人。你和九儿…都是我的家人。” —— 万春宫内彩蝶扑飞,花融慢悠悠地提着篮子在秋色渐浓的矮树旁收集着晨露,忽然听见身边一阵响动。 “哎呀,是哪个府里来的小奴隶?” 她看见一身绿裙的野柳儿弯着腰,满脸好奇地盯着地上已经采集满露水的小罐子们看,连忙轻斥道。 “回漂亮的宫女姐姐,小奴是度至使大人府里的。” 野柳儿捧着一堆精致的粉黛云锦,歪头朝花融笑,“度至使大人想让姐姐帮一个忙,不知道宫女姐姐对这种云锦,还喜欢不喜欢?” “啊,好美的云锦!” 花融被夸得心乱飘,看着云锦顿时两眼一亮,想去细细碰那布料又连忙收回手,狐疑地看对方。 “切,我才不要呢…度至使大人那么厉害,哪里会找我来帮忙?你莫要骗我了!” “这云锦可不是普通宫人能够拿到的,姐姐你一看便知。” 野柳儿又将手中托盘向娇嫩的宫女拿近了些,笑盈盈道,“我家主子只是听说最近万春宫中采蘋正忙,便特意来给主持这事的姐姐带点慰问来。 怎么,宫女姐姐不要?不要小奴可是拿回去了。” “哎哎哎别忙啊!”花融顿时急了,手足无措地拦住了她,“度至使大人他还说什么了?就…没说点什么慰问的话要传达给我?” “他倒是想说,可我看他最近愁眉不展的,似乎心里有事给忘记了。” 她故作困惑地皱起眉,“似乎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丢在万春宫的河里还是湖里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大人他…” “嗨,人家还当是什么事呢!” 花融脆生生地一拍手,“度至使大人还真是见外,这么简单的事他亲自来说不就行了,还特意差你跑一趟。 放心吧,你记得回去跟他说,就说那云锦美得很,花融我定会尽快帮大人找到东西的!” —— “今日的阳光很好啊。” 黎九懒懒地坐在殿旁的侧窗下,靠着摇椅单脚踩在椅架上。 她出不了府,身上锁链还未除,索性换了一身日常穿的玄枫华衣,又懒得再理什么发型头饰,拿红绸一绑扎了个高马尾。 “公主今日可有什么吩咐?” 手持鱼线铜钱的劲装女喋蛾向正朝嘴里倒清酒的黎九单膝下跪,“前日您让我们在城西劫那私下贩买虐待前线战奴的富家公子的镖,昨日又将收来的钱从房顶上洒给了城东数十个为国征战入不敷出的寒门小族。 属下不懂,这与我们复兴王的任务有什么关系。” “哈哈哈…因为好玩啊!” 黎九见那女喋蛾一脸严肃顿时笑得开心,索性逗起来了她,“性质啊,性质…你们被阿离教的太死板了,一点精髓都没学到。 我问你,你们是想要一直人人喊打生活在阴暗处,还是要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让天下百姓真正归顺于你们?” “自然是后者。”那女子低眉,“可公主,我们是叛军后裔,怎么可能…” “所以说你们被阿离教得太死板了,他擅长玩权术你们就跟着他玩权术啊? 他收夺财务结党弄谋玩得顺风顺水,那是他脑子好使,你们脑子也好使的话还拿什么铜钱杀人,直接像他一样去朝堂夺权算了!” “公主的意思是…” “他为谋,你们为武。” 黎九打了个响指,认真正视她,“拿己之短去攻他人之长本就不妥,更何况你们根本不在朝上,还担着一个叛贼的罪。 我不会让你们这些军将后裔去做什么诡诈之术。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挑拨关系,先行一步笼络那些小族平民的人心,为度至使在朝中的权斗铺路。” 她顿了顿,突然嘿嘿一笑,“总之,你们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论智谋我比不上阿离半分,但若论胡作非为犯上作乱的能力… 本公主可是说第一,整个北疆没人敢说第二!” —— “这便是花融前几日从池中白蘋下取出来的东西。” 萧世离府中一如既往地清冷,野柳儿给刚披了外衣晨起的萧世离倒了热酥茶,“公子先暖暖身子,小奴看这东西很难用寻常兵刃打开,倒不如另寻方法。” “这是…凉王后棠仪公主的东西。” 他看着桌上那个绘有北凉狼纹,拿黄金玄铁融了封口的金匣,拧眉片刻。 “野柳儿,取我的锁刀来。” “是。” 她回头望了望,连忙从府侧的抽屉里取出那柄北凉锁刀,递给了男子。 “姑且一试,我也好久没用它打猎了。” 萧世离在桌案上放好那匣子,将锁链末端扣在腰间,后退几米左手虚握细长刀柄,悬在头顶凝视着对面匣子。 宫中风动,黑发长散的俊冷男子穆地转身旋步,带着锁链的柳叶随即划着呼啸直扑向金匣。 嗡——! 纤细的刀锋瞬间便没入玄铁黄金之中,男子腰间扣着的锁链劲随即到达,竟只一下便将匣盖掀飞,在空中翻滚几下才堪堪落地。 “主子…!” 野柳儿呆呆地看着那个黄金打造的匣子在刀刃的劈砍下彻底变了形,忍不住喃喃嘀咕。 “大公子,你…好败家。” “别肉疼了,下回也给你买一个。” 萧世离拍了拍她的肩,“看里面的东西吧。” 她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跟着对方凑过去看,“咦?这里面,都是泠妃写给凉王后的信?” —— 书信三百,字字真挚。 “主子,您看出什么来了吗?” 暮色西沉,野柳儿见萧世离一封一封看着那信,脸色却愈发复杂,忍不住低声去问。 “信上所谈,多为泠妃最后几年之事。 先皇的宠妃靖如儿,十三的同门姊妹,是李嗣君派去宫中的间谍。” 萧世离望着府外开口,忽然凄冷地笑起来。 “野柳儿你知道吗?真是太可笑了…泠妃因私通之罪打入冷宫。 可她私通之人,却是镇守整个西疆的景亲王李嗣君!” 府中顿时鸦雀无声,他静了片刻只觉得喉头发涩,继续道。 “哈哈哈…那可是当时唯一的皇室血脉啊! 息茗她明知李嗣仪无后,景亲王之子,又怎么能留? 那年钦天监上奏朝堂,说‘天象大煞,国将危矣’,宫中女子孕有的一子会害了整个卞唐… 息茗皇后得知此事,次日,便借刀杀人。 那个被取名为李祐承的男孩甚至还没来得及去看一眼他身在掖庭横死的母亲,就像条野狗一般被打入了掖庭的尘埃里,苟且偷生。 直到被萧家大夫人捡去… 取名萧世离。” “公子?!” 野柳儿大惊,顿时跪倒在他面前,“这…九公主告诉你此事,究竟是何意?” “九儿她给我送了一个难题啊。” 他低声喃喃着,“接下来的路很难走,所以她是想让我去选一个机会。 ——我阿离,接下来究竟是要当这流着皇室血脉的王,以李祐承之名臣服于陛下; 还是继续当萧家势微落魄的大公子…替萧家平反。 机会仅有一次,可不能选错了。” —— 云州抚城 北疆寒风呼啸的断崖旁有一行军队在下午的夕阳中悄无声息地移动,领头的青年手持长刀,站在断崖边缘眯了眼睛去看远处的篝火与城池。 “元将军,就要到了。” 他身侧披了草编斗笠的银甲军士朝他低语,“从崖上再过几里便是抚城,他们是万万想不到我们能从此地攻入的。 我们是否…” “不急。” 元逐收了长刀入鞘,摇摇头,“等天黑。” 第99章 钦天巫日 天色未明,江都淅淅沥沥下起了冷雨, 萧世离撑了竹青竹伞, 独自一人站在枯月湖旁。 大行宫外的巫女们身着白衣墨袖在清晨的雨中祭课起舞,她们手中的银色铃铛上插了素色绒花, 铃铃晃着向玄塔大拜。 十三正身披素色巫袍站在梨花树下,眉眼浅浅地望着被细雨溅起涟漪的枯月湖, 待看见萧世离之后随即微笑起来。 “大人来了。” “十三。” 萧世离走到她身边撑着伞,眼神莫测深沉地垂下, “微臣参加大星监巫官。” “大人身子不好, 有什么话里面说吧。” 她看了一眼黑衫男子, 扬了扬嘴角推开玄塔的门,将其带至高处的一间无人来往的阁楼里, 推开了窗户。 微冷的风随即卷了进来,十三巫袍下曼妙如蛇的腰肢摇晃, 给他沏了一壶茶, 端平竹枝茶杯举到他面前。 “萧公子今日前来十三这里, 所为何时?” 萧世离没说话, 他从袖中取出一叠陈年旧信,丢在放着茶壶的桌子上, 冷冷地看着她。 十三垂眸看了一眼,拿了信翻来,一张一张细细瞧着,又听他说。 “星监大人,麻烦你来告诉微臣。 这‘天象大煞, 国将危矣’,究竟是什么意思? 身为一届巫官竟然蛊惑朝政,合谋坑害皇室血亲…你好大的胆子!” “呵呵,棠仪公主此人还真…” 十三吃吃笑了起来,眼中似乎满是冷然,“既然李祐承殿下既然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世,那接下来又有何打算? 你是朝中重臣,倘若说出此事,陛下…可不会放过你。” “我答应了黎九,本官一直都会是萧家的大公子萧世离。况且陛下疑心深重,兄长这一称呼如今提出太过冒险。 我的目标只是推倒息诚一派,替萧家与黎钰平反。 对于皇室夺权一事,我无心参与。 “可公子又有没有想过…”十三幽幽低语,“如今这天下,本就该是你的?” “好,那我也想问大星监一句。” 萧世离转着茶杯,向女人步步靠近,“你说‘天象大煞,国将危矣’一句,指的究竟是谁?” 十三的眸子突然闪过一丝凌冽,瞬间幽冷起来。 他把茶杯重重顿在案上,抬眸接着道,“十三,掖庭之中究竟有多黑暗,我自小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那个地方,位高者杀人如抬脚碾蚁,欺凌虐打无人会管…我确信当年的息茗太皇太后,是真的想让我与母妃死。 可我如今,却还在这里活得好好的跟你谈话。 我自诩把控人心多年…但是十三,我如今却愈发看不透你了。 你与息茗隐藏多年狼狈为奸不假,害我母妃横死掖庭不假,保我性命隐瞒事实也不假…那何事为真? 十三你告诉我局中之人皆为棋子,那么掌棋的人不是我,不是你…究竟是谁?” “我不能说。” 女子跪拜在地,“十三与太皇太后确实做过交易,‘天象大煞,国将危矣’是真,她只是顺手借我上书的内容,铲除异己罢了。 你能活下来是我授意,但是天象…也决不会错!” “所以,天象当年所指之人,不是我。” 萧世离沉默地望向思齐宫畔的枯荷,冷声道,“你在白盛死后从江都消失,作为巫师前往北疆流浪为奴。 次年的春寒料峭满天细雪,被封为凉王后的棠仪公主诞下一女,随即便被白盛的残军围困北都城而死。 为九为五,是为帝阳…黎九她,才是你们一直要找的人,对吗?” “国之大煞,从来就不是区区一人。殿下身为皇室血亲却命途坎坷阴暗,是无日无月之天煞。” 十三跪地伏首,郑重道,“而黎九公主虽命怀血煞却依旧对待殿下真诚执著,以身家情义全力去护身边之人。 她才是唯一能够点燃殿下天命的太阳!” “血煞…” 萧世离皱眉,“那是什么?” “命带血煞之人,注定世世短命早夭。” 十三低语,“黎九公主她本该死在出生那年的春寒细雪中,又或者说…那个流着棠仪公主血脉的九公主在那时就已经离开了。 活下来的,是被镇左王黎钰亲自取下黎族旧名的那日其朵——黎九。” “你对她做了什么?!” 萧世离顿时阴沉了脸色,猛的从腰间拔出锁刀,冷声喝道,“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你究竟都对九儿她做了什么?!” “她是盛日的花,雪原上开得最为浓烈的红石竹,本不该卷入宫中的浑水中!” 十三语气凄厉,抬起头,“白盛叛乱那年冬天北疆的军士灭敌返乡,在路过一处万年的冻土之下发现了一片湖底盛开着大片红石竹的冰湖。 军士们被此景震惊,纷纷下马查看。冰湖中的时光似乎被凝固了,他们策马赶回胤然,被丧妻之痛与小女病重折磨得悲痛欲绝的黎钰闻言,以为是天象有异,决定下令开湖。 可令人震惊的事还在后面,奉命开湖的将士们在石竹花海中找到了一间小小的冰棺,里面中沉睡着卞唐星监们算遍整个星轨都找不到的,苏衣然的孩子。 那是个女婴,她还活着。” “…镇左王为垂死的九儿换了血?”男子脸上苍白地喃喃,“可苏衣然是旧族,寻常人的体质根本…” “那是黎牧与她的孩子,别的人或许都不可能办到,但黎九公主是黎家的后裔。 况且,是我亲自祈神,为公主换血行使了压煞大祭。” 十三低语,“我当时太过惧怕于国煞将近,太皇太后一事已不可挽回,所以十三决心保全殿下性命,以待来日。 殿下日后夺权需要北疆的扶持。那女婴过了千年已经不可能再度醒来,而那是…唯一能救北疆九公主的方法。” “拍!” 萧世离穆地冷笑,猛咳起来一把将杯子摔在了地上,“十三,十三!你一口一个殿下一口一个皇室血亲…可曾半点考虑过我的感受?! 哈哈哈哈,李攸卿荒谬不假…可如今你竟盼着我去夺权? 夺权?可笑,经历了那么多耻辱冷眼之后,你说我又为何要拼死在这朝中争权夺利步步紧逼自己? …我不过是想着,说不定有朝一日,还能好好去当回萧家不争不抢的大公子,护着北疆最小又厉害的公主在世间有个立足之地罢了。” “…抱歉。” 十三沉默着没有抬头,“可是您要知道,身为卞唐皇子,您的路从来就不是你一人要走的。” “我又何尝不明白。” 萧世离踉跄后退几步,抵在墙上脸色苍白地垂下头凄惨地低笑。 “哈哈,可是我只是想有个家,在哪里都好。 十三,我只是想…春日里看着九儿在树下荡秋千,夏日我们饮酒游街,然后秋末一起去郊外打猎,等到冬天…就在江边点燃篝火,我吹笛看她眉间落雪,着红衣起舞。 这个愿望很难么? 可这对我而言,这又岂止是奢望啊…” “十三无法劝殿下什么。” 女子摇了摇头,“您是注定天煞的孤绝之人,很多事情,已不可回头了。” “我会先将黎九从这场局中推开。” 萧世离闭上眼,拧眉道,“你已说了我是孤绝之人,那么这一切就该由我一人来背负…我可以看着黎九远去北疆另寻良人,但我绝对不会让有心之人再伤害她分毫。 黎虹如今在云州与卫将军战事胶着,不论成败与否,我都会促进朝中与其和谈,让黎九以人质身份与黎虹手中的宁拂将军交换,离开宫中。 这是对她而言最好的机会了。” 第100章 奔雷响彻 十月初五,岭南道从东到西皆意外地暖热似烈夏。 天象异动, 国煞将近的传言如今已经是闹得满城风雨。 朝堂的新贵们此刻已是在萧世离的铺路下站稳了脚跟, 随即又在户礼二部的授意下,联手上书, 推举后宫燕妃为后。 一时之间,竟有了与以息诚为首的老派贵族们分庭抗衡之势。 陛下李攸卿正愁无力牵制卫家党羽, 又听多了近来意外受宠靖嫔的枕边风,闻言当堂表态, 次日册封闻人燕为后, 参与此案的户部度至使连升两爵, 晋封户部尚书一职,着雪衣鹤云袍。 息案公子与倾珠公主的大婚也在三番五次更改的礼官们敲定在了十月十一, 老派名门联姻,朝中新旧两党之间的平衡几乎摇摇欲坠。 而就在此时, 初五正午, 北疆前线的赤烈马携着军中快报急冲进了扬州城。 军中传回来的急报消息只有一个内容。 ——赤锦营元少将军率八万先锋军夜袭云州抚城, 以铁锁连横之局捕获叛贼黎锦, 破了军中北凉刀术。 当夜,又大破霍延之子亲自领兵的二十二万北凉军。随后一把火, 烧了抚城总共大大小小将近五百粮仓。 舞真大捷,卞唐大捷。 北凉王黎虹在当日下令,携四万狼骑与修罗殿十二万奴隶,并率三万北凉军入江都和谈。 —— “要命了,我六哥那阵势哪里是来和谈的?” 黎九次日听闻这个消息时, 黎虹已经进了城。 她那时还正叼着个流月做的油渍鸡腿,毫无形象地坐在桌上分析喋蛾传回来的岭南线报。 闻言随即站起来,对着面前一脸阴沉的惊风抓狂,“他是赔了一年来辛辛苦苦挣的粮草,气不过来找李攸卿那祸害干架的吧?! 让我缓缓,让我缓缓…逐哥儿够狠,太狠了,我一时半会竟想不起来是该骂他还是夸他。 他加官进爵定是跑不了,被我二姐骂得狗血淋头也定是跑不了。” “元逐现在是陛下亲封的赤锦尉右将军,再晋御林军尉府总管一职。” 惊风垂首而立,顿了顿又道,“而且前日陛下怜舞真元氏皆被北凉军所灭,又是死守舞真有功,他还是元家仅剩的长子。 已将元老将军的封爵传给他了。” “全族被灭,不是还有元姜那个叛徒么?” 黎九咬着鸡腿冷笑,“真是好一个蛇蝎蠢货,她亲哥在前线杀敌为国报仇,她在黎虹那里哭的梨花带雨,嚷嚷什么赤锦军尉此举乃贼盗行径,宁死不与卞唐和谈。 我呸,战局当前,哪还分什么贼盗不贼盗的。况且我六哥是什么性子她还瞧不明白么? 能留着她,无非是舞真被破她投敌泄了军情好歹有功,又是如今朝中风头正盛的元逐唯一一位亲妹,不便作态罢了。 她倒好,尽做热脸往冷屁股上贴的蠢事!” “元将军如今快要被他妹给气死了,我清晨路过不易宫时还听见他摔了瓷盘,大吼府中不长眼宫女撒气呢。” 惊风咳了一声,无奈道,“据说当时黎虹派出使者与卫将军商议和谈一事时,身为随行奴婢的元姜也在。 主子猜她做了什么? 她一见元逐,当即哭的梨花带雨,誓要一旁的卫将军拿黎锦殿下,换舞真被破时俘虏的卞唐百姓。又以元稹老将军临死时大骂元将军外人所生,当真不孝为名,大力指责城破时不在的元将军。 搞得元逐两面难堪,丢了一句‘元老将军教子无方,作为长兄没能好好管教弟妹’,当众摔帐门走了。” “…元逐他最恨拿家事当说辞,元老将军与明画夫人一事本就在他心里是个疤。” 黎九听后只觉得头痛欲裂,“至于那元姜,再这么胡闹下去也是个麻烦。 不就是如今见舞真城摆明了要被收归元逐管理,又想着回头抱他亲哥大腿么。 黎锦一代北凉嫡公主,怎能任由朝中一个外派将军说还就还?” “殿下…是想让属下监视元姜吗?” 惊风单膝跪地抬头看她,“如今喋蛾已被主子清洗了一大部分激进之徒,且和斛晚夫人改名十九军府,作为控制各地世族财阀货道,与百姓粮货的半民间机构而存在。 且十九府在岭南各部的前期部署已不需要公主亲自参与,若是公主想要属下调配人手去看着元姜,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先缓缓。” 黎九摇了摇头,看着手中的剑柄,“萧世离既然把调配喋蛾一事全权交于我手中,说明朝中新旧两党的暗中争夺已经激烈到让他无心去考虑这些事,他现在需要更为稳定的支持。 况且倾珠公主即将与息案公子成婚,到时候不论之前作为温和派的卫家长公主阵营再如何不明确,也必然会在明面上倒向息诚一派…我需要全力防止军府中卫氏党羽的大规模渗入。 岭南道小户世家云集,就算是那个乌兰华的老狐狸也没道理这么帮我,更不会让我白白占了这么大的便宜。” “是。” “还有一事。” 黎九正色看着惊风,“尽快抽调江都投靠我们的一部分小门武将世家,去元逐那里帮衬。 军中不比朝堂,他之前身为庶子无人支持,在军中常年不得人心。如今连升将军,定是又有一群看不顺眼的朝中武将意欲打压,空有战功处境十分难堪。 而且息诚手下还没有能说得上话的武将支持,难保他又会有什么动作。” —— 傍晚时分,李攸卿下诏设宴宴请四方将领,赤锦营的军旗在扬州城的晚风中刮得猎猎作响,千百军帐内军士舞乐击鼓声欢腾成了一片。 一身嫩橘短裙的宫鹂头一次见宫中有这么大的阵仗,乐得在帐篷里钻来钻去,捧着大盆的酒肉盯着身着软甲的挺拔士兵们,眼睛都要看掉了。 “你说主子?哎呀我家主子可厉害啦!” 酒席上的流水还没过了刚才那轮,她得了空在树下偷懒,对着几个同样看呆的小奴隶们嘚瑟,“别看元将军平常人看着挺冷的,但他人可好了,打仗一等一的呢! 啊对了对了,他之前中秋的时候领我去宫外看灯街,还拿了月饼给我吃…你看!” 小女孩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来一块被布料包裹的干巴巴的糕点来,对着艳羡的小伙伴们炫耀,“看吧看吧,是宫里大臣们吃的哎,你们主子肯定不会给你们吧?他给了我整整一大包呢!” 她周围一群粗布衣服的小奴隶随即眼红地想要凑过来看,小宫鹂笑嘻嘻地抬高了胳膊,朝他们做了个鬼脸。 “不给不给!我家主子最好了,有本事你们去找你们主子要啊!” “…都十月了你怎么还留着这东西?” 元逐一身猎猎玄云军装,踏着碎草走来。他脸色阴沉得像是化不开的浓雾,劈手从小宫鹂手里夺了过去。 “哎?还我! 慢着慢着,这么大的日子,主子你今晚竟然没有喝酒吗!我记得主子平日胜了小仗,都经常和属下出去喝啊。”她看着身背红缨乌枪的青年疑惑地皱眉。 “还有主子,你这枪好像…样式和之前卫将军给的那柄不太一样。 您平常轻易不用弓和枪的…” “小丫头,废话怎么这么多。” 元逐难得没露出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垂了垂眸子,“里面太吵了没胃口,我要去趟宫狱,你若是实在闲的没事干就煮两碗面送过去吧。” “啊,好。” 她听了连忙点点头,随即又听见已经准备走远的元逐忽然顿住,似乎是若有若无地补充了一句。 “…不了,还是送三碗吧。” —— “元将军,前面就是叛贼黎二公主的大牢了。” 狱卒领着元逐下了层层叠叠的楼梯,元逐跟在他身后,沉了脸举着一盏烛灯,身后还跟着提着饭食酒坛不敢吭声的小宫鹂。 “宫鹂,此地孤寒,你先回宴上帮忙。” “是。”宫鹂看了眼狱中身披凤蝶戎装的清秀公主,应了一声同狱卒一起退去。 他接过饭盒酒水打开了监牢大门,看着跪坐在窗边的女子,将背上那柄乌金红缨枪放在了地上。 深夜的狱中黎锦没有带锁链,地上满是兵器砍痕的陈旧缨枪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沉默而冰冷。 一直都喜欢喋喋不休的公主这次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坐在桌案旁,抱膝望着烛火不知在想什么。 元逐抬眸看了一眼她,坐在地上。青年依旧是沉默,冷着脸垂眸从饭盒里拿出刚刚宫鹂做好的两碗阳春清面,摔在对方和自己面前各一碗,兀自埋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面都糊了。” 狱中片刻之后,黎锦终于对着闷头三下五除二把面前那碗消灭完的将军皱眉,拿筷子挑起一根细面抱怨。 元逐没吭声,他咬着后槽牙死死嚼着面,埋头含混不清地喝完了汤,又径自给自己开了一坛烈酒,直接仰脖倒进嘴里。 第三碗面被放在两人中间的饭盒里,黎锦顺着余光看了眼饭盒旁地上的那柄乌枪,只觉得心中微动,抬眸看向元逐。 烛光无情,冰冷透明的酒液顺着男子滚动的喉结淌了下来。她托腮皱眉,冷眼看着他把那罐酒倒进了喉间,然后又兀自埋下头,双肘撑在桌侧不屑地笑道。 “都是阶下囚了怎么还这么挑挑捡捡,闭上嘴赶紧吃。 老子今天心情不好,不想惹事。” 他许是喝猛之后有些醉了,一直冷厉睁着的眼中带了醉酒后的通红,黎锦原本还压着怒气不愿与他说话,见状也只得叹了口气。 “元将军不去庆功宴,跑我这阶下囚面前干什么?”她咬着一根面条问,又觉得汤被某人放得太冷,把碗搁在桌案上,看着元逐轻微皱了皱眉。 …怎么自己一不在,这家伙平日里又是这种随意打发的粗俗吃法。 “那是他们的庆功宴。” 元逐又开了坛酒,往自己嘴里灌起来,挑着眉语气淡淡,“…他们庆功,是要找亲朋好友相聚狂欢的,我在那里呆着,只会给底下的人添堵。 老子知道你如今不想看见我,但你好歹也看在往日情谊的份上安静些。今夜过后,你想跟我打的天翻地覆,本将军都随时奉陪。” 烛花安静地燃烧着,黎锦深深地看了坐靠在狱墙边自斟自酌的男子很久。 她忽然起身,并排坐到了他身边,拿起对方手里剩下的半坛酒,抬头悉数灌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哈哈,这酒…烈得过分了。”她饮尽后突然笑了,哑声开口。 元逐也跟着她笑,黎锦跌跌撞撞地背对他站起来,对着空中大叫一声。 她猛的将空了的酒坛摔在对面的灰墙上,一脚踢起地上乌枪,狠狠将那酒坛在空中一下击碎。 “混账东西!” “哈哈哈…真是混账。” 瓷片落地的声音响起,年轻的少将军醉得半坐在地上,垂下头笑了很久,通红的眼眶里竟笑出了泪来。 黎锦喘着粗气没有回头,又听见他边笑边低声喃喃着什么。 “二货…” 她听见了他在极低极低地自言自语,“…二货,老子没有家了。 老子没家了。舞真那个府里我战后又回去过,可是它空荡荡的…什么人,什么东西都没有,我连大夫人和元宁的尸首都没找到。 天知道老子当年有多羡慕元宁他们。 我那时真的好羡慕,他们能正大光明地骑着高头大马,打猎过后从府里的正门处策马狂奔,身边有大夫人和老太太笑脸相迎。 不是整日像我一样,做贼似的从后门的院墙处翻进去,一路躲着元老将军院子里的守卫去给元姜那里送些银钱和玩意儿打点,生怕她被府里偏心的下人厨娘们欺负。 老子打猎马术再好有什么用?骑射枪法再好有什么用? …到头来不还是什么都没留下,不还是他们口中轻飘飘的一句‘外人所生’?!” “…元逐。”黎锦听着只觉得心中一阵莫名痛楚,却又说不出来任何话去反驳,穆地松了手中那杆红缨乌枪。 “抱歉…属下醉了,刚才在公主面前失态,还望公主不要怪罪。” 元逐突然站起想要离开,脚跟无意踢到了地上的什么东西。 他低下头,看着黎锦脚边微微颤抖的那杆枪,笑了起来。 “之前身在舞真的赤锦军士们给我拿了这个东西过来,说是卫将军的先锋刚到的时候,黎虹的北凉军旗已经挂了满城,唯独城门外几乎已被填平的万人坑里直直插着这柄红缨乌枪。 说是黎虹亲自下令不准动,违令者当场斩首。 后来他们看了枪上的家徽才知道,这是…元稹老将军的枪。 那是他战死的地方。” 他低头拾起枪来,在手中凭着记忆挽了个枪花,猛地将乌铁枪头狠狠插在狱中的地面上。 “…就这么,插着。”男子低语。 枪身在狱中嗡嗡地响着,黎锦看着年轻劲瘦的少将军双手十指紧紧握着枪身,在那杆枪面前一点点滑落,缓缓地单膝跪地,额头抵在上面兀自不屑地笑。 “为什么啊…” 元逐双眼通红,一瞬间他想去说很多话问很多话,可到了最后,却闭上眼终于放肆地笑了起来,跪在地上自言自语着,“爹,为什么啊…” “元稹老将军在上——!” 他身后的黎锦突然双膝跪地,直直地朝着枪柄的方向磕了一个响头。 凤蝶戎装的公主双手高举起了桌上盛满烈酒的酒杯,冷然响亮地喝道,“我北凉二公主黎锦,代表北凉全军上下所有属民将士,向元稹将军行礼!” 她将那杯酒泼洒在地上,再磕一个响头,又倒满高举起来酒杯。 “第二杯,我替云州如今所有存活百姓,向元稹府上全部将士行礼! 舞真元府满门忠烈,无愧于家国,无愧于身责!” 女子抬头,又倒满了最后一杯酒,看着身前死死绷着脊背,跪地死撑着不语的青年,倾数洒在地面。 她忽然温柔地笑了起来。 “第三杯,我敬元家后继有人,将军长子智勇双全,大破敌军。 而今国仇家恨已泯,元老将军…您可以放心地去了!” 三杯已尽,黎锦最后朝地面磕了个头,然后又站起来,在浑身紧绷眼眶通红的元逐身旁蹲下,拉住了他布满青筋的手。 “你也去磕三个吧…” 她轻轻扯开对方紧握着枪柄的十指,牵起他无措僵硬的手指走到一旁,凑在耳边低语,“连我这二货叛贼都磕了,将军你可是他的长子…对吗? 老将军会看到的。” 元逐沉默地看着她,然后低头整理好衣物,向着红缨枪立起的方向跪地,俯身大拜。 “一…” 黎锦跪在元逐身边,轻轻地数着。 “二。” “…三。” 狱中无话了很久,突然传出男子撕心裂肺的痛号声。 第101章 月朗池清 云州大捷,同一时间的不易宫中, 各家新贵的府内堂外同样在弹冠相和。 度至使加官, 闻人家燕妃封后,以及近来民间如新笋般兴起的众多拥护门客。 此刻就连北凉王黎虹意图莫测的入朝谈判, 都显得不那么可恶了起来。 “小奴叩见皇后娘娘。” 深夜的微泽府中倒还算安静,野柳儿沉默跪地朝一身金袍的闻人燕大拜, 接过对方笑意盈盈递过来的清茶捧在手心。 “娘娘若是想来找主子,他此刻已是抱恙歇下了。” “大人的病还没个着落啊? 唉罢了, 我看这几日流月姑娘那流水似的珍稀药材进了府中, 就真真跟打水漂似的。” 闻人燕颇为同情地摆摆手, 拿着罗扇掩在唇边叹气,“本宫今日来呢, 就是想来告诉他一声。 那位元逐少将军,如今已是进了城。他如今在朝上人心里什么地位, 自是不用我一个后宫之人多说。 息诚那老家伙别看平日一副名门风流样, 拉拢起人来倒是动的飞快。还没等少将军昨日在府里站稳脚跟, 他后脚就来了。 息茗太皇太后亲自入府接见, 送来的金银珠宝和息诚手下举荐的门客们便携着成堆的恭维话在他府外围了个遍。 那阵势,别说元将军没见过, 连本宫都在后宫拉拢靖嫔时都没见过。 当真是不要脸。” “那…元将军是怎么回的?”野柳儿就算不怎么懂这些事,也深感不妙,皱了皱眉问。 “他没拒绝,但也没回应。” 闻人燕坐在了一旁的椅上,烦闷地扇着手里那把翠绿罗扇, “你说放别人身上也就罢了,息家送去的那堆人脉和金钱玩意儿价值不菲,给本宫本宫都心动。 更何况息家本就与元家是故交,我怕离大人再不出手,到时候息诚又搬出他和元稹将军,还有息茗太皇太后那堆陈年琐事来玩什么感情牌。 将军那性子你家大人也不是不知道。平日看着挺无谓桀骜一人,一碰到私事就跟火筒似的,不是炸人就是被炸。 我看这次太皇太后打着故人的名号亲自出手,怕是见卫家有了卫将军,息家身边还缺一个能出手的武将,此次抢人抢得势在必得。” “明白了,小奴会转告主子的。” 野柳儿连忙点头,“前几日云州快报传来时,主子就已经考虑到此事。但如今身子实在吃不消,已经一连两日在床上歇息了。” “他明白便好。”女子点点头,“若是元家其他人,我也不会如此急着让他出手。 那位元少将军与你家大人是多年的故友,如今压着息家不表态,想必也是在等大人这里的筹码。 黎虹入都,黎九公主已被陛下解了府中禁令。 北疆的修罗主归位,她手里握着的是千万条修罗奴隶的性命。 若是元将军对此物感兴趣,那大人的机会还是不小。” —— 炉上的沸水已经咕噜冒了泡,野柳儿紧了紧身上的单衣,端了药出来。 “白日里热得吓人,晚上又如此风静瑟冷,今年的扬州恐怕是要有一场大雪了。” 女孩仰头望着愈发紧迫的风,身后炉子里的暖意化成了薄雾袅袅上升。 “元逐将军已经回来了,不知道宫鹂姐姐还在不在营里,那地方可经不住这么诡异的天气。” 府中一旁持枪站岗的赤甲守卫猛咳了一声,她下意识扭头去看,只见对方挺了挺精瘦的脊背,继续沉默地伫立着。 她还未将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又见府中素白葵裙的宫女脚步安静轻巧地端起汤药,朝府内萧世离的寝殿走去。 “今日可是姐妹当值?” 女孩扭过头去问,看见那挽了盛月鬓的女子默然顿住,点了点头悄然抬足。 野柳儿刚放下心来,却看见身畔红梅被寒风吹落。 红艳的梅花顺着风划过她的眼前,落在了女子素白长绢束起在腰间的长发上。她脸侧垂下的墨色长发被夜风吹起,露出轮廓明艳绝尘的鬓眉红唇来。 她是…她是?! 府中…竟有如此的宫女吗? 还未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便听见府内突然传来了一阵杯盏碎落的声音,连忙拔足朝萧世离寝房奔去。 “别去。” 她的手腕忽然被那个一旁持枪守卫的赤甲军士拉住,语气肃然的军士朝她低声道。 “相信我,你家主子此刻不会希望你出现的。” “你又是什么人…!”野柳儿被对方冷漠沙哑的声音惊吓到了,忍不住抬头,想要奋力挣脱他的束缚。 “小丫头,眼力不行啊。” 那军士摘了头盔抱在腰间,靠着府墙笑了起来。 “怎么着,勾搭我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家奴勾搭的挺欢,倒是不认识她主子了? 现在记好了,我是赤锦府尉元右将军,元逐。” 月光朗朗,眉眼冷厉肆意的少将军在风中笑得如同往日舞真城墙上被人叫骂追赶后,不屑奔跃如猫的混世少年,亮如灿星的眼眶中还未消去那抹通红。 —— 萧世离的寝房外竹帘被夜风吹得微扬,那白裙宫女安静看了一阵帘内和衣而卧的消瘦身影,垂首放在桌边了汤药。 “…今日,还是那些吗?” 她站立在帘外不语,微微点头,清明的杏眸垂下。 又侧头,看着房外那池入冬之后却依旧盛开成片的无数白蘋绿荷。 “是扬州的玉暖泉。” 帘内的男子在低咳着轻笑,撑坐起身,回忆时的语气里满是凉意。 “我记得曾经有个女孩告诉过我,她最喜欢看云州舞真层层叠叠的细雪,一点点积落在温泉上的样子。 然后她会在池上放满染成翠绿的荷叶做舟,骑上烈马追着小舟一路奔至下游,带回二两清酒半个戏说回来… 可是扬州不下雪,我只好在引来的泉中种满了白蘋。 江都白蘋细如发雪,近来照料下终于是开了。 咳咳…真希望她能看到。” “会看到的。” 白裙墨发的女子闻言端立在原地,低声自言自语,“那时候真的很漂亮…” “药放那里便好,你可以出去了。” 萧世离踉跄着下床,将放至床头的墨色外衫披在肩上,“…对了,出去时记得转告野柳儿。 我今早已写了给元逐将军的信函,就放在正堂上左侧的第二个抽屉里。 那里面,除了还残留在江都,当年与元家亲近的旧部世族名单,多是些我手中门客从小族手里直接买来充军的精良奴仆与武器必需。 他若是懒得与元老将军的旧部再有关系便罢了。但是如今北疆战事未平,军中下层士兵和军械早已供不应求。 那些东西…元将军会很需要。” “就这些?”宫女问。 “就这些。” 萧世离掀开帘子,脸色苍白地垂眸道,“我这病再歇下去也是无济于事,不如早点做好打算,也…” 他抬起头。 池中千百白蘋在晚风中低垂,身着白衣襦裙的宫女转身飘然如鹤羽般抬起头,朝面前阴笃病弱的男子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来。 “阿离种的花我很喜欢。” 黎九把手背在身后,踮起脚轻飘飘地走近,仰着头去看他,“温泉喜欢菏舟喜欢,眼前的人也更是喜欢。” 她伸出一只手想要去捏愣在原地的萧世离侧脸,真掐上去之后却皱了眉,撅起嘴嘟囔,“喂,你瘦了好多,我辛辛苦苦才把你养圆一点的。” “你…”他张了口,任由对方拿袖子擦着自己额角的冷汗,“你怎么会出现…” “…府里解禁,没道理我不出现。 你看,我回来啦。” 黎九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把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低声道,“黎虹入都,李攸卿被迫赦了府里禁令,我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北凉九公主。 修罗殿的奴隶我已亲自整顿过,本宫现今握着的,是修罗殿万条精锐战奴的性命,和岭南十九军府的财货道口… 再没有人敢像之前在朝中那样随意欺负你了,阿离。” “九儿你不需为我做到如此地步的。” 萧世离低声叹气,“你本该快快乐乐地在活在北疆…是我,是我为了一己私利将你牵扯进这场乱局中。 元逐生母因我父王而死,你的父王我明明有救的机会,到最后却还是无能为力地眼睁睁看他死去。 黎九…我对不起任何人。” “萧世离,这些事不是你该独自承担的。 况且,元逐他告诉了我一件事。” 她忽然开口,目光清亮而悲切笑了笑,“是关于我大哥的死。” “世子殿下?”他问。 “黎锦在狱中曾告诉他,她在胤然城的战俘营中,找到了一名宁拂将军手下的亲信副尉。 卫家与宁家同为皇室大族,历来府中士卒都有都有互相流通借调的习惯。 据那名副尉所说,他借调当日,碰巧是大哥黎晟在入城那晚。他作为守卫,曾亲眼见了世子殿下拜见身居城府退隐朝中多年的卫家前家主,天祐帝长姐明虞公主之夫,卫宫卫将军。 两人当夜所谈,多与卫宫将军受命参与镇压乌兰华之乱一事有关。 随后,他在江都巡守的兄弟便看见居住在萧家旧府址上的宁家少将军宁拂,在保障湖附近出没。” “是宁拂将军…杀了黎晟?” 萧世离拧眉震惊得几乎失语,“为何…他几年前还忙于南疆平乱,就算是受封了萧家的宅子那也是皇家的旨意。 那时先帝年幼,宫中除了担任摄政王的黎钰,就只有息宰相与长公主两党尚还如日中天。 可为何…他最后会死在当时还未奉赏,常年征战默默无闻的宁拂手下?” “你也明白我大哥的死,与萧家被灭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黎九幽幽叹气,“乌兰华一事时萧家曾力推乌兰华王妃之子景亲王取代天祐帝继位,之后景亲王被远逐西疆几十年,他们便又从宫中救了你。 阿离,这些事你不该想不明白吧?” “皇室复辟…他们想要推举我来称帝。” 沉默了良久,萧世离垂下双手,只觉得眼底一阵苦涩。 他苍白着脸色惨笑,“竟然会是宁氏…想要杀了他,当年也想要杀了我。 卫宫将军掌控卞唐军队将近半生,且无心参与此事,卫家无人敢动。但黎晟…北凉的世子死了,北凉还会有下一个新的世子。 她是天祐帝的皇后,无论如何也要保证当年之事不被泄露。” “我还是无法相信,太皇太后刺杀世子,那就是与整个北疆为敌。” 黎锦摇了摇头,松开手,“阿离,你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 “九儿你之前让我选,是想要继续当这萧家的大公子,还是成为卞唐皇子李祐承。” 萧世离轻轻地笑了,他温柔地抚摸着女子垂下的长发,语气微冷,“九儿,只要你还在我的身边,我对皇位与权斗便毫无兴趣。 可是事到如今,若我不扳倒息家,为萧家与镇左王平反,我永远无法心安理得拥抱你。 黎九,那些人意图杀死乌兰华党羽有关之人不假,但我也同样会让他们知道。 ——如今朝堂混乱民不聊生,我会亲眼让所有人看着,究竟是谁做错了!” —— “啊对了,我还有一事要告诉你。” 黎九扶着萧世离在桌案旁的软塌上坐下,兴致勃勃去厨室煮了红菱汤圆,又端着小碗拿了些水果糕点来放在手边。 一身白裙的女子托着腮在桌案边蹲下,看着兀自轻笑着摇头吃饭的黑衣男子,皱眉咬着一块红果桃酥问。 “不会吧,我煮的还是那么难吃吗…你偷笑什么?” “没有没有,很好吃的。” 萧世离连忙哭笑不得地摇头,将一个糯米汤圆放在白瓷勺朝她唇边递过去,“要不你亲自尝尝?我只是想起前几年时,你在胤然做圆子给我吃的样子。 我倒是没想到,我还能再尝一次。” “准是你又在背后偷说我什么坏话。” 黎九笑起来,仰头把剩下那半块糕点放进嘴里,咬了汤圆拍了拍手,“不说闲话了,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此事,与息案公子大婚有关。” 她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物来放在案上,拿指尖点了点,“这是息案公子大婚时的宾客名列,你看看。” 萧世离细看了下去,眯眼道,“有意思…竟然还邀请了黎虹殿下。 新帝登基…看来这朝中,有人竟想再重演一次天祐年间的乌兰华之乱!” —— “我听人说,息案不愿意娶倾珠公主。”黎九郁闷地皱眉,“可是我记得上次见他们,二位关系还都不错来着。” “今时不同往日,昔日三党同朝,联姻是为同盟。 如今的息卫大婚只是做给朝中被陛下冷落的旧党看的,意在笼络人心,只是苦了满心真挚的倾珠小公主。” 他顿了顿接着说,“息家近半年来的几次上书表态,无不冲撞到卫家在朝中苦心经营多年的利益。 再加上我作为宁家的新立党派在中间夺了不少好处,如今息宰相与长公主之间的隔阂已是不可愈合。 陛下一直刻意打压身为旧族后裔的万家,公子案如今不愿意娶倾珠公主,也在常理之中。” “还是他们在东海国宴上风头太盛了啊…” 黎九扶额叹息,“万家不知道,卞唐能守得住这万里山河,靠的从来不是一族一世的倾力相助,而是无数在或雪原或田泽间苦苦求生的百姓奴隶。 更何况他们是如今陛下最为忌惮的旧族后裔。 身为旧族,无论是千年前的谥后苏衣然,抑或是天祐年间主导皇室政变的乌兰华王妃,到如今的万家与倾珠公主,都不该过多干涉朝中政事。” “九儿。” 萧世离突然看着面前白裙盛月的女子,定定开口,“若我为李长誉,定不会负了那时的苏衣然。 就算她是帝王最为忌惮的旧族之女,我也绝不会动她一分一毫。” “嗯,所以阿离不是李长誉。”黎九摇摇头,弯起眉眼认真地说,“阿离谁也不是,阿离是我的阿离。 你是萧家的大公子也好,苟活掖庭的卞唐皇子也罢,对我而言其实都不重要。 我始终记得的,是那个在雪夜里冷到浑身僵硬,却还要执著地问我为什么救他的小奴隶,是明明经历断腿裂骨之痛,却依旧决心替萧家与黎钰要一个公道的清俊少年。 我是公主,你是朝臣,我们都身处朝中无处可逃。阿离你有太多太多的身不由己,也许我终其一生都无法感同身受。 但我只要记得你冒雨而归时,还是如我初见时的那个人,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说着,笑嘻嘻地朝萧世离伸出手,“阿离,天下那么大,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我们在一起,就是家了。” 一瞬间,男子的眸中闪过无数种情绪,最终穆地探过身,将额头抵在女子的肩头。 “好。”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只是探起枯瘦的双臂用力向上死死锢住黎九的后背,一点都不敢松开。男子哑着嗓子低咳起来,埋着额头像是重获珍宝的孩子一般拼命点头。 “…好。我们在一起,我们一直在一起…不会分开了。 阿离永远,都会和九儿在一起。” —— 烛火将尽的时候,一直紧闭的窗栏忽地大开,元逐依枪站在窗边去看恋恋不舍分开的两人,一身赤甲如火。 “聊完了?” 他啪地合了窗子,抬脚跨过书阁,毫不客气地从正堂左侧的第二个抽屉里拿出那封信函,塞在腰间的军甲里。 “元将军好兴致。”萧世离抬头,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刚才在外面就约摸着,你们差不多该腻歪完了。” 他从盘子里拿出了一块糕点,完全没理他,叼着含混不清道,“没去庆功宴我都快饿死了,你们就没剩点什么吃的?” 萧世离又挑眉冷笑了一声,把自己那碗还未怎么动过的红菱汤圆递到了他面前。 元逐:…… “萧世离你怎么如今愈发欠揍了?” “阿离别涮他了。”黎九脸色微红,在旁边看着对方出糗,替元逐打了个圆场。 “今夜是逐哥带我混进府的,他之前刚从黎锦那里回来,心情不太好。” “多谢。”萧世离闻言低头,朝元逐拜道,“还有… 之前云州的事,真的抱歉。” “你要是真觉得愧疚,现在开始就好好给老子还账。” 他抱着枪把一个单子丢在他面前,“我把息宰相那里送来的客卿给散了,这是后来宫鹂算出的损失。 …我可是整整赔掉了几年的军饷和人脉啊!老子从小到大穷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富一回却只有六个时辰!六个时辰! 不把我损失的东西补回来,就等着我去陛下面前把你暗地里干的那点事给抖出来算了。” “你现在去李攸卿那里告状也来不及了。” 他神色颇为意味深长地看了元逐一眼,“这么久过去,我早就处理好了。而且他现在还沉浸在你打败黎虹的喜悦中昏头,根本不会调查出什么的。” “你…!”他气得差点想拿枪捅死这妖孽,“我说你当时怎么走的那么利落…你早知道我不会去说对不对?” “嗯,但我也知道你一定会赢。” 萧世离起身,沉眸向元逐敬了一杯茶,“我知道我的兄弟一定会赢。你是我朋友,这一点上我绝不会看错人。 微臣恭贺元将军云州大胜,凯旋而归。 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欠你的事我会好好背着,元将军且看吧。” “突然这么客气干什么…” 他倒是有点讪讪,接过茶径直饮了,“你有什么事直接给我说,我定尽全力相助。 哦对了,刚才抽屉里那封信别想要回去,我是不会给你的!” “哈哈哈哈…” 萧世离穆地大笑,垂袖干了桌上的茶,“小气!你如今都是将军了,怎的还如此小气! 放心吧,你那点军饷还不够我手下看的,过几日我便让你赚回来!” —— “九儿,天色不早了,你先去府里歇息吧。”萧世离又沏了一壶茶,对着正无聊到手持元逐那柄缨枪比划的黎九道。 黎九正出腰将枪身横甩出去,闻言堪堪急停,一个扫腿将剩下的余劲卸去,枪头直刺一旁烛台上的烛花。 烛芯被径直割断,原本就将熄的烛火瞬灭,她把那枚已经见底的白烛丢了,随手换了个红烛点燃。 女子朝元逐扔过去枪,“接着!” “得!”他打了个呼哨,一把将枪拦在怀里,“九公主枪术不错,下回考虑去军营露一手?” “我才不呢。”黎九冲着面前的一官一将吐舌头,“上次我去军营跟你大闹一通,差点被父王把皮给抽掉。 我这次…” 她忽的愣了一下,像是记起来什么,眼里闪过一丝出神。 “走了,反正我不去!”她随即恢复如常,匆匆忙忙地跑了。 “镇左王离世已经一年了。” 萧世离替元逐倒茶,垂眸,“这是我欠她的,待到此局完成,假以时日,我终究要还。” “你就是心思太重,什么事情都要往自己身上揽。” 元逐接过茶,“敬帝是被息诚手下宫女所杀,又嫁祸给白盛叛党,你我和黎九皆知。你又做错什么?拦着她不让见她父王吗? 你和她好不容易走到今日,为何要自苦若此?” 男子沉默地喝了很久的茶,突然如释重负般笑了。 “因为,我就要死了。” 萧世离仰起头看着摇摇欲坠的红烛,挽起黑色宽袖,向着烛光方向抬起枯瘦如柴的小臂轻笑,“…没骗你,我是真的要死了。 前几日野柳儿对外宣称,说我身体抱恙不见宾客,实际那几日我已生生昏死在府中,几次来的外医和流月都诊断为脉厥之象,连最轻微的脉搏都察觉不到。 再好的药也已无用了,疾入心脉,我如今随时可能死去。” “…混账。” 元逐暗暗垂下头骂着,“为什么,你和黎九明明才刚刚和好,九公主她还盼着和你在一起…你没告诉她对不对?” “我没办法和她一直在一起了。” 萧世离凄冷地笑着摇头,看着他的眼神里竟带着罕见的迷茫与无助,“元逐,怎么办啊,我究竟该拿她怎么办啊。 我又…骗她了啊!” 第102章 烽火燃尽 枯月池畔星幕低垂,十三披了星云黛袍站在玄塔空无一人的观星阑上, 手持一柄幽幽红烛。 “大人。” 她的身后不知何时站着钦天监的年轻男官, 垂首而问,“大人在看什么?” “你看。” 曼妙妖娆的女人微笑起来, 染了青黛的指尖划过夜幕向着北方轻点,“贪狼, 亮了。” 男星官顺着她指尖的方向看去,只见漆黑如墨的夜空中不知何时已经星斗易转, 由西至北三耀大亮。 “贪狼星起, 三耀归位。大人说的是如今的北凉王黎虹吗?”他半是斟酌半是推测地开口, “他此次来与陛下和谈,不知是何居心。” “黎虹是王星。”十三扭过头, “陛下也是王星。 双王相见,必有一伤。陛下与他对上, 恐怕其中一人要有大麻烦了。” “…那贪狼呢?” 男官又问, “大人上回上书说天煞将近, 是否和这颗星耀有关?” “他啊?” 女子忍不住吃吃笑了。她随即伸了个懒腰, 半趴半靠在观星阑上媚眼如丝,指尖把玩着算筹, “他你就别想了,那家伙还在忙着找人算账呢。” —— 未过晌午,衔首原上猎玉阁外玄甲森森,北凉军的苍狼三爪旗浓云般飘荡在皇城之中。 黎虹与李攸卿的谈判已经从清晨进行到了午后,双方各执己见仍未谈出个结果。一直驻守在猎玉阁外等候凉王归来的霍少将军已经隐隐有些不耐烦, 拎着缰绳,在马上来回踱步起来。 “霍骅将军!” 一身赤衫流苏侍衣的元姜策马朝他喊,勒缰停在了他身边,低头拜道,“将军,宫中有客…想要求见殿下。” “什么人?” 霍骅停下来看她,内心对这位战前投靠黎虹的元家庶女早已鄙夷了个七七八八,“殿下他还没回来,若是不要紧的客人,便打发那人走吧。” “是…朝里吏部的靖大人。”元姜犹豫着开口,“说是有事要告诉殿下。” “吏部尚书?” 这回倒是轮到霍骅震惊了,“吏部所属与北凉毫无关系可言,他来找黎虹干什么?” “奴婢也不懂。”元姜正摇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震地的隆声,连忙转头望去。 皇城方向处车骑滚滚,领头的一匹黑色长鬓马冲在最前面,朝着猎玉阁直奔过来。 “凉王殿下!”霍骅眼见马上身着黑甲狼纹战袍的男人脸色阴沉不善,吓得连忙下马,跪在地上抱拳。 “一群酒囊饭袋!” 黎虹翻身下马,一脚踹翻了旁边低头跪着侍卫手里的换洗衣物,把配刀丢给元姜。 他抬手示意霍骅起身,冷笑着拿了酒朝猎玉阁走去,“皇帝傲横朝臣恭维,派来的判臣啰啰嗦嗦竟敢跟本王绕圈子,他们当北凉是什么?! 父王因息党与李攸卿而死,我不追究他们的项上人头已经够忍让了。 怎么,六百万两黄金马匹和北凉的两位公主换一个舞真和本王退兵不够,他们竟然还敢在那里绕来绕去? 不过是区区一个云州的元逐,就让那些愚笨不清的老臣们上了天。本王如今占的,是北疆整整十六州府!” “凉王息怒凉王息怒…”霍骅心知他今日这谈判怕是泡了汤,也不敢再提,只得开口。 “属下听说朝中吏部的靖大人已经在阁里候了一些时间了,不如殿下先去听听他怎么说,再另寻考虑?” “吏部的靖大人?有趣…我记得他在议上可并不是什么显眼角色。” 黎虹闻言饮了口酒,阴冷大笑了起来,“猎玉场上我带来的修罗殿奴隶们都已经开战了吧? 靖大人既然那么想见本王,那就让他和我一同去看赛吧!” “我的殿下啊,都已经打了小半场了。” 霍骅想想那群厮杀起来根本不要命的疯子们,再想想江都那些文文弱弱的书生臣子,顿时感到满头冷汗。 “那群战奴们为了一口吃的打起来根本是血肉纷飞,殿下就算再生气,总得顾及下江都世族的面子吧? 属下可是听说那靖家最初是靠先朝宠妃上位,一直都是以文见长,手无缚鸡之力的。 殿下让他去猎玉场上观赛,恐怕不太好吧…” “给本王一字不落地传话下去。” 黎虹回首,眸色无动于衷地看他,拿着酒壶冷声道,“他若是想见本王,就即刻来猎玉场上见我;若是不愿,便原路回宫算了!” —— 装饰得金碧辉煌的场上早已积满了厚厚一层鲜血,黎虹脱去战甲坐在高处的台上,一旁站立的元姜接过阁中侍女递来的清酒,就想往他的酒杯里倒。 “等等。” 场上捆绑着锁链的两名奴隶正摔下马,滚在地上用牙齿撕咬在一起。 女子吓得一抖,黎虹并未看她,不屑地开口,“元家之前就是这么教你侍候人的? 江都皇室的梅果酿,你是不知本王不碰这东西?给我换烈酒来!” “回禀殿下。” 元姜撇了撇嘴,垂眉低头,“您带来的北都红已经被您喝完了,奴婢一时没找到替换的酒来。 况且,元姜是元家的长女,从小住在府里…并未学过侍候男人。” “府里?”黎虹勾起唇去看她,“可本王怎么一直听说的是… 你和元逐将军的娘亲,是舞真花楼上的名魁明画夫人。 你既然和他在勾栏长大,为何不会侍候男人?” “元姜与那个贱婢,还有元逐那个混世子毫无关系!” 她被对方愈发森冷的语气吓得跪倒在地,心中顿时涌出无数恨意,辩解道,“是她…是她先勾引我爹爹的! 殿下英明,还望殿下不要将奴婢的出身强附到他们身上!” “哈哈…” 黎虹突然狞笑起来,他转着酒杯俯身去看跪地的貌美女子,语气轻佻。 “元姜,你知道军中的所有人为什么都看不起你吗?” “为什么…”她颤声问。 “因为你太自负愚蠢了!” 黎虹猛的伸手,五指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拖在自己膝上,“巧了,元姜姑娘。刚才的这个问题,本王碰巧也问过元逐将军。 …他是你兄长,你想知道他怎么回的吗?” “他是…怎么回的…”元姜被掐得气短,双手摔了盘子,拼命抓住黎虹的五指。 “元将军说,他确实出身低贱,因此少时在元家受尽冷落。” 黎虹想起那日摔帐走人后,抱着长刀靠在帐外假寐的冷漠男子,轻微挑眉,“但元老将军和明画夫人终究是生养他的人。 他既然受了两位的恩,此刻出战对上本王,便是有着国仇家恨,无法置身事外。 哪怕是捕获黎锦后,也只能做到尽力相护,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所以殿下是想说,错的人是我了?” 元姜凄惨地笑着,满脸是泪,“凭什么啊?他是庶长子,就算再受众人鄙夷打骂,那也是元家的长子! 论武艺论智谋,元宁根本比不上他…他受点委屈欺侮怎么了?! 可我是女子,我不去讨好元宁和元大夫人谁会来管我? 你们这群军人只管骂我投敌叛徒好了。我不像元宁那个蠢货,到最后一刻还遵从爹爹的军令,死守城门不开…奴婢只是想要活下去。 我想要活下去有错吗?!” “想活下去没错。” 黎虹依旧在狞笑,手下分量未减,凑近她的耳边低语,“那你就好好活下去吧,像条好狗一样,趴在本王的身边别乱咬人。 元姜,我可是听说你自从进了江都,就有意靠着元逐将军的面子,勾引户部的尚书大人。 至于阿离…那位大人是什么身份,本王比你要熟悉的多。他之前是黎九的贴身家奴,可不是你这身份就能轻易勾引到的。 懂了吗?乖一点…本王心情好了,还是会很珍惜你的。” 他说完,猛的松开五指将元姜摔在地上,大笑起来。 —— “第四轮,执刀者胜!” 猎玉场中赤血飞溅,数十具或断腿或断手的奴隶尸体横倒在地上,随即便被看守场子的士兵们拖了下去。 铺满华贵金玉的场中央单膝跪立着一个腕带锁链的男孩,手持两柄七尺长刀撑在地上,野兽般嘶吼着。 “下一轮!十四死囚对冲马战!”身披军甲的老者手执一柄鸣铁箭喊道,随即拉满弓向上方射出。 “那个孩子坚持多久了?” 长箭呼啸,元姜低头跪在一旁不敢说话,黎虹饮了半口浑酒,满不在乎地侧头去问同样卸去军甲的霍骅。 “回殿下,今日的赛多是双方厮杀,属下记得他是第二场时被带上去的。” 霍骅垂头,看着那个满身是伤的孩子被守卫们死死拖着锁链栓在马上,心里估计了一下,“大约杀了有二十来人吧?都是之前没什么训练的死囚和场上已经残废的战奴。” “他身子被修罗殿的看守养得太弱,此战到此为止了。” 黎虹皱了皱眉,抬手不满地去看那杯品质不佳的残酒,“昨日黎九执意要整顿修罗殿,我手下不该贸然去拦。 黎见文治尚可,但不通武艺,这修罗殿在他手里几乎要被养废,确实要好好整顿一下了。” “惊风那种好苗子也不是随处可见的。” 霍骅同样惋惜,“他如今能替九公主打理十九军府,那府几乎成了岭南大多世族的专用道口,而且据说其中并没有那位离大人帮衬。 虽说殿下您之前跟她有矛盾,但不得不说,您小妹训练奴隶的能力确实不可小觑。” “小八之死错多在于我。” 黎虹闻言,垂眸给自己倒了杯酒,“她当时虽莽撞,但毕竟年少经验不足。 况且我那时树敌太多,之后被软禁府中后本该吃不少苦头,传到她那里后…小九暗地里替我挡了不少冷枪。” 两人正谈着,只闻场中擂鼓声响起,十三名黑衣鬼面的奴隶拖着马上带倒刺的锁链,在场中骑着马互相试探。 “厮杀战,杀到场上只剩一人为止。”霍骅看着手持缨枪和长刀的死囚低声开口。 “凉王觉得哪位会赢?属下押那个孩子。” “还赌?” 黎虹想起之前惊风的旧事,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别仗着我与黎铛交好,就在本王面前放肆。之前抚城被破的罪我还记在你账上呢!” “属下有罪,属下该死。” 霍骅连忙低头,“小赌怡情嘛…但元少将军确实武谋甚佳,不仅破了北凉的刀法,那日还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 而且殿下,不也确实欣赏他吗? 恕属下冒昧,元少将军与黎锦公主是旧相好,若殿下当真有意,以后说不定他还可能…” “够了!” 黎虹只觉得愈发听不下去了,头痛欲裂地黑着脸,随意瞟了一眼猎玉场内,“厮杀战胜率极低,我看这场上没人能撑到最后。 输也是输,本王便选拿枪的那名女囚吧。” “凉王殿下。” 一旁不敢开口的元姜突然说道,小心翼翼看了眼身后遮下的厚厚金帘,“吏部尚书靖则卿求见。” —— 催战的战鼓再度响起,场中战马带着兵刃劈杀之声嘶鸣成了一团。 手持双柄长刀的男孩首先被剩下的奴隶群起而攻之。男孩手中长刀呈十字向上大开挥出,拼死挡住了身前朝自己纷纷落下的兵刃, 身后,一名男奴的缨枪擦着他早已血肉模糊的脊背划过,他大吼着嘶喊起来,猛地直踢马腹调转方向,突然向后倒下。 刀光尽落,战马带着他朝还没来得及封住的包围圈拔足狂奔,男孩手中两柄长刀从身侧如暴雷般划过,已经反应过来的奴隶们见状催马,急急向后退去。 但已经来不及了。刀影之下仍有尚未反应过来的死囚腹部挨了刀子,痛苦呻吟着跌落马下。 “啧,看来霍将军你要赢了。” 黎虹坐在席上饮酒,恨恨道,“黎九她说要整顿我还当是小题大做,但本王没想到,今年新收的这批死囚质量如此之差。” “多数修罗殿的奴隶在殿下您攻打舞真时,就已战死在城下了。” 霍骅有心补充,又朝着一旁一袭儒雅素袍的靖则卿拜道,“靖大人,不如您也押一局?” “小官对赌赛尚无涉猎,还是不打扰二位兴致了。”他拿起酒杯朝二人笑拜,“在下先自罚一杯。” “尚书大人的酒不错。” 黎虹被元姜挑酒的能力折磨得不轻,此句倒是夸赞得真情实意,“劲而不浑,烈而不散,确实是算是上品。” “是江都的墨玉酒。” 靖则卿开口,“凉王殿下,我们江都不仅有唇齿留香的清酒佳酿,同样也有秉承军中豪情的烈酒入喉,还望殿下不要有意偏见。” “哦?那靖大人算是哪种酒。” 黎虹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本王倒是没想到,大人您真的会来此地。” “回禀殿下,小官什么酒也不是。” 他低头,沉沉看向场中鲜血飞溅的战局,“小官身处朝中,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战场上的血肉横飞,但朝中多年的暗潮汹涌风风雨雨… 也是杀人不吐骨头的。” “那靖大人就算是烈酒了。” 黎虹仰脖将杯中残酒倒尽,“本王喜欢烈酒,说说看。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小官是受离大人所托前来。” “小九的家奴阿离?”黎虹拧眉。 靖则卿低声道,“是,离大人让小官前来问您一事。 息家的大公子息案大婚,霍将军和凉王殿下是否收到了息宰相的邀请?” 黎虹脸色穆地微动,抬眸看了一眼霍骅。 “他倒是有这个胆子请了。” 霍骅不屑,“那我们还不定去不去呢。” —— “起——!” 猎玉场中忽听马嘶长鸣,女子响亮的驭马声在一群腥云血意中喝出。霍骅低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之前黎虹随手指的那名女囚此刻正单手握缰,以侧身倒挂之姿,将身子紧紧贴在四蹄腾空的战马身上。 战马如电,带着黑衣女囚朝男孩疾冲,场上还来不及填补的包围圈,瞬间被她以这样一种方式在瞬间合拢。 “吁!” 女囚身上的黑衣衣角被腰间麻绳绑住,在疾风中抖动。她急收缰绳,挺直如花杆般的腰肢,小步调整着骑下马步漠然抬首,溅满鲜血的鬼面上泛着隐隐赤色。 她手中八尺红缨枪高举横握,直挡在满身是血的男孩面前,纤长的指尖竟像是染了大红豆蔻。 原本尚还怀着希望的男孩见状,同样急收了马步,喘着粗气将左手长刀平举,右手直立在身前,死死盯着面前气息猎猎的女子。 “马术?”霍骅惊奇道,“那个女囚学过马术?” “…不像是马术。”黎虹摇了摇头,“北凉的马术没这么简单。 这女子兴许是学过,但看她的路数,又像是自行改了一般,八成是碰巧。” “殿下,您刚才是…随意选的吧?”他忍不住问。 “本王真是随意选的…” 黎虹看了眼一旁同样狐疑的靖则卿,也无奈,“霍将军你就跟我赌了听雨楼的一场酒席,本王又不是输不起。” —— 鼓声愈发急促,黑衣女囚依旧小步策马,上身横枪没有动作。 男孩见身后头戴鬼面的奴隶们越聚越近,顾不得再考虑什么,大喝一声拖着双刀朝她冲了过来。 女子同样也策马向他狂奔而来。男孩强自撑着身子紧贴在马上,抡圆了双刀全力刺去。 兵刃摩擦的火光在两人之间闪过,女囚侧身与他擦肩而错,左手穆地松开缰绳。 她顷刻反手将枪柄回握,抵在双刀上一路向下。随后双手挽枪向上大划,直接将对方手中的刀劲卸去。 一旁包围的奴隶此刻也涌了上来,她突然蹬开脚踏向上跃起,踩着一旁意欲砍向自己的奴隶肩膀,在空中扭转腰部。 下一瞬间,女囚抬起长腿,持枪将同样被围拢在包围圈中的男孩从马背上挑起,狠踢了出去。 她足下用了十足十的力度,那一下直接踢得对方肋骨断了两根,咳着血沫倒在远处的空地上缩起了身子。 一直围着暴烈如野兽般的男孩打转的奴隶们,到现在终于明白自己刚才忽略了怎样一个对手。 此刻眼看着她稳稳落在对方刚刚空出的战马上,竟然一时都不敢上前。 “…太弱了。” 黑衣女囚低下头,她的声音清亮而不满,低声自言自语。 “来。” 黎虹站在台上喝着酒,似乎看见她做了一个勾指的手势,歪头笑了一下。 “一起上。” —— “这是…枪对刀?”霍骅问。 黎虹沉默不语,又听见他继续细细看着底下局面开口,“确实是枪对刀。 如今的场上剩下的人数是三枪对九刀,以一敌三,和抚城当日的情形一模一样。 持枪者是那个女囚,刚才被打落下马的那个孩子,还有一个被对方抛弃的瘦弱年轻男奴。” 黎虹低下头,看着场中女子似乎对旁边两人说了些什么。紧接着便看那个男孩默默低头,将一直栓在马上的长铁链连在了一起,策马朝反方向跑去。 原本零落的三匹马顿时组成了一道巨大的防线,铁锁上黝黑的倒刺此刻在阳光下,显得分外渗人。 位于中央的黑衣女子大喝一声,率先挺枪拍马急冲,剩下两人也随即赶上,向着被此景震惊的奴隶们投出了缨枪。 红缨枪呼啸,瞬间有三名冲在最前方的奴隶中枪倒地,在一旁的两人见状,随即猛抽马背翻身下马,看着被剧痛激怒的战马带着铁链,直冲进了原本尚还算齐整的马上奴隶中。 “别愣着,打啊!”女子踩着马背跃起,一把夺过兵器架上的长弓,稳稳落在马背上朝两人大喊。 战马四蹄纷纷被铁链勾住,向前栽去。两人闻言一愣,随即提起缨枪,对着被迫陷入步战的奴隶们拼命挥砍了起来。 她见状,手持三箭将弯弓悉数拉满,对着眼前朝她挥刀,剩下的奴隶射去。 “元将军的铁锁连横局…” 霍骅之前在抚城被元逐的那一套夜袭带放火的打法给弄出了阴影,看着眼前这位女子此刻竟然使出了与他那晚开始时相似的战术,立时浑身一抖。 “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 黎虹却笑了起来,看着女子一跃下马,将场上最后一名奴隶拿红缨枪钉在地上,喝完了酒,“你输了,晚上记得请客。” “殿下当真不认识这女囚?” “不认识。” 黎虹黑了黑脸,低声嘀咕了一句,“…本王当年没教过马术如此乱七八糟的女孩。” —— “哈哈…今日你这小娘们,可是给我们挣足了面子啊!” 头戴鬼面的黑衣女子被两个看守反剪手臂,押在前方没吭声。她静静看着一旁同样被锁链拖在地上,踉踉跄跄往前走去的剩余几名奴隶,鬼面下的眸子若有所思低了低。 “这是今日的吃食,不过你最后应该杀了他们的。” 那个看守塞给她一块冷馍,眼神顺路心怀不轨地偷瞄她黑衣下的身材,舔了舔嘴唇,一把将她推进牢里,“新来的吧?哥哥好心劝你一句,你在场上不动手…等下就有的受了!” 咔嚓一声,牢门在她的身后关闭。 女子慢悠悠地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锁链,绕着牢房踱步。 原本满身是伤的奴隶们正拖着残肢在地上争夺一块干硬到看不出模样的东西,见她手里还拿着一块吃食,顿时红着眼睛纷纷转向她面前。 “那些看守就是这么训练你们的?” 她把冷馍放在鼻间嗅了嗅,低语,“…没有吃喝和伤药,把你们放在笼子里互相残杀自生自灭,互相猜忌却又没学过半点训练。 难怪之前在场上,就是一盘散沙。 我不跟饿疯了的家伙打,这东西你们谁先抢到,便拿去吃吧!” 女子将吃食向前抛去,奴隶们被她诡异的举动给愣住了,盯着地上那块沾满灰尘的馍互相试探了好久,突然嘶喊着纷纷扑了过去。 一个身影瘦小的男奴瞬间挤过人群抢到了吃食,但随即便被身边那个场上分外勇猛的男孩夺了去。 男孩还未将那块馍放进嘴里,突然只觉得腕骨处一阵剧烈的疼痛,忍不住大声惨叫了起来。 “现在,我来教你们第一件事。” 她拿靴鞋狠狠踩着对方的腕骨,竖起食指。 她看着他在地上痛得满头大汗,似乎有些不忍,但随即清亮地冷声喝道,“给我听清楚命令者说的每一句话! 我说的是‘谁先抢到,便拿去吃’,你们是聋了还是瞎了?” “我…给他…” 被她踩着腕骨的孩子终于痛得忍不住了,松了手,抱着之前因为争夺而被不知何人狠狠撕开皮肉的肩头嘶声开口。 “好,现在我教你们第二件事。” 她蹲了下去,看着战战兢兢拿起冷馍的瘦小奴隶吃完,松了嗓子开口,“你们是修罗殿的战奴,别的人虐杀打骂你们,那是他们的过失,有人会亲自惩罚他们。 至于你们自己,无论身处战场还是私下,永远都不可以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奴隶们都是一阵沉默,茫然无措地盯着她看。 “喂…好歹回个话啊,不说话我很尴尬的好吗?” “哎呦你这小娘们,究竟在捣乱什么呢?” 原本已经走远的守卫听见响动,又赶了回来,看着牢笼里的场景气得七窍生烟。 “给他们包扎。” 她说着撕开衣角,把布条绑在面前那位乖顺低着头,抱膝坐着的奴隶男孩肩头,回头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熟练的包扎手法啊? 你们扣的伤药呢,还不赶紧拿过来!” “这…” 看守被女囚身上突然升起的威严吓得一顿,随即怒气冲冲辩解,“你这死娘们乱说什么呢,我们哪里有私扣东西? 再多说一句,小心你小命不保…” “唰——” 他话音未落,只见一柄玄铁打造的匕首紧紧贴在自己喉咙上。 女囚隔着牢笼手握刀柄,单手将面具后的细绳解开。 “我答应了阿离,今日来这里时一定要收敛,因为他担心我会被修罗殿的奴隶们伤到。 黎九甩开盘好的墨色长发,丢了面具满脸清怒,将狼吻重新收回袖间。 她低头深呼一口气,“但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我没想到刚才这里唯一可能会伤到我的人…竟然会是你们这群废物!” “主子,是主子…” 他吓得倒退几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主子饶命,小人未能认出主子面貌,当真是罪该万死…主子饶命啊!” “之前我便明面查过一次,谁料你们竟敢框我。 若是这次再让你们认出来,那这趟私下突击也就没有意义了。” 黎九喃喃,左手持令,向四周朝她纷纷跪拜的手下奴隶们清喝,“传我令来——自此日始,给我从上到下彻查修罗殿,所有上报文件我要亲自询问审阅。 再有克扣饷粮军备,贪污枉法违抗我令者,斩!” —— “凉王殿下,可听说过乌兰华此人?” 元姜已经被黎虹示意退去了,靖则卿看着猎玉场中,忽的低声问道。 “记得,她是天祐帝长兄平王的王妃。” 黎虹开口,“最后手握西疆军队死在了江都,她手下的军队也被朝中收编。 不过,大人忽的谈起此女是何意?” “小臣只是突然想起,据说乌兰华王妃去世时,是因为在其子景亲王与宁家小女成婚的宴会上误食毒果,最后在下榻的寝殿而亡。” 靖则卿看着原本懒散的凉王闻言,脸色忽的一变,轻飘飘地继续说道,“不过也只是传闻,殿下听听就好,不必放在心上。 小臣此次前来,是因为听说殿下因镇左王之死,对陛下怀恨在心,便特意找您开解一下。 怎么样…凉王殿下还想继续听下去吗?” 第103章 全文结局(上) 十月十一,息府从上到下皆忙的不可开交。 正值黄昏, 绣着金鹤大红的绸缎层层叠叠在空中挂了满府, 府邸的墨竹素墙在昏黄的落日下泛起温柔的暖意。 清晨起江都便开始下起了细细碎碎的融雪,北凉王黎虹与卞唐皇室的和谈历经波折, 终于在两方的互相妥协之中结束。 北凉以雪岭抚城为界,归还云州包括舞真在内的二十余座连带小城, 与被俘扣押的宁拂小将军,同时收回狼骑和黎家两位嫡公主, 退兵北疆不再骚扰。 至于卞唐皇室这方, 则是足足出血了八百五十万两黄金白银交于凉王黎虹, 后又被迫起用将近万名奴隶百姓,以皇室之礼大葬镇左王黎钰尸骨。 国库空耗多年, 开年逢了荒灾本就颗粒无收,又被因皇室夺权殃及而起的战火狠狠践踏过一遍的岭南百姓们。 此刻在接到王陵征集壮丁的调令, 和屡次上调的赋税徭役, 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从南疆到东南沿海, 无数的暴民无视了皇室的调令, 踩着同胞饿死街头的枯骨冲进各地衙门,或以身弑军或痛哭请愿, 隐隐有了失控之状。 燎原的野火在各地纷纷点燃。危机时刻,作为半民府掌握粮草货运的十九军府突然与朝中户部合作。 户部尚书离大人的一纸奏折急下,冒着违逆圣上的罪责,率先派去府下所有仆从奴隶,大开府内私库, 安抚百姓。 顿时,户部上下在战争中获得的所有粮草必需,皆由元右将军手下的卫家军士们专道护送,源源不断地汇去了遍布岭南各地的十九军府内。 至于府内黄金银两,则作为本金充入国库,全部数量令一直以卞唐国库自诩的卫家铢金阁都大为咋舌。 而户部与众人所有的举动,都在第一封动乱的来朝呈报后的瞬息间完成。甚至丝毫没有引起此刻尚在大肆铺张息案公子婚宴的息家一丝一毫注意。 —— 江都纷纷扬扬下了一日的雪,雪铺满了原本繁华如画的曲巷小亭。 昔日少年们打马狂歌,拔刀相击而过的鹤染长街上,那些因饥饿与劳累而死的奴隶百姓枯骨层层叠叠地堆积在雪下。 甚至连让那些歌舞升平受邀驾车而来的优渥世族们看一眼的机会,都没能来得及。 —— 大红喜轿外,一身金红长裙的斛晚夫人骑着马走在轿帘外。万倾珠披着绣满双鹤并蒂莲的大红嫁衣,垂眸摇摇晃晃地坐在喜轿上。 “记好了,倾珠。” 长公主今早点染妃色眼线的模样又浮现在她的面前。 彼时一袭华美长裙的女人正弯下腰,朝她手里的暖炉添了新碳,“此次息卫联姻,不过是给朝廷那些老不死们做做样子,息公子他不会喜欢你。 答应娘亲,本宫的小公主也不要傻乎乎地去喜欢他…好吗?” 她睁着清澈透亮的眼睛呆住了。 “还有…” 女人俯下身子,将嘴唇凑近她的耳畔,几乎是呢喃般低声开口。 记得,到了成婚大宴上,什么也不要看。 什么也不要吃… —— 昏时将近,前来息府的宾客们已经吃了半轮瓜果,北凉王黎虹的黑色长鬓马才从街道尽头慢悠悠地打马过来。 紧随而至的还有霍骅与元姜。霍将军在黎虹身后率先跳下马,几步跑到由侍军护卫的马车面前,轻咳一声单膝下跪。 “修罗主,到了。” 玄色三爪纹的帘子抖了一下,黎九掀起帘子,单手提着一身玄赤狼纹长裙的衣角,沉眸扶住对方的手缓步走下。 女子冲依旧骑在马上的黎虹先行一拜,抬头去看满天细雪。 “下雪了…霍将军,户部的离大人到了吗?”她问。 她此次来宴,为的是应黎虹邀请,作为从属彰显北凉律令之威,以修罗殿主子的身份参加卫家倾珠公主与息案公子的大婚。 “他已在府内帮衬多时了。”霍骅开口,“扬州江都息家无人不识,今日婚宴又是与皇室联盟,陛下同样亲自到场。 他作为息宰相的人,难免要多分担一些。” “江都息家…无人不识吗?” 黎九从流月手中披了大红的绒袍,一袭黑发倾泻如墨,仅在耳畔拿金线缠系了长长的细辫,绕在脑后。 她依旧在看着雪,细细碎碎的雪花落在女子的睫毛上,霍骅只听得她又喃喃着问。 “那霍将军又有没有听说过另一句话,叫做‘扬州三千里,无人不识…’ ‘萧’?” 年轻的玄衣将军浑身一紧,直直抬头看她。 “天降瑞雪,朗星相兆。 倾珠小公主她今日大婚,本是个好日子啊。” 黎九紧了紧红袍,冲若有所思的黎虹单膝下拜,“凉王殿下,我们走吧。” —— 黄昏的落日在一片雪地上照耀,身着大红喜服的喜娘搀扶着万倾珠跨过火盆,将用来作为仪式绑满红绳的长弓交给一旁侯着的黎九。 她朝空中射出绑着彩线的箭,看向萧世离。 “一拜天地——!” 胡子花白的老婚官位于两位新人之间,扯着嗓子悠悠喊道,喜庆清雅的丝竹锣鼓声在偌大的府中响起。 “二拜高堂!” 朝中的老臣们饮酒相送,李攸卿身着金袍坐在左侧最高的席上,搂着一脸甜美笑容的闻人燕低头倒酒。 堂中央的息案在息诚与大夫人面前跪地,一身大红喜衣,紧随头遮宫纱红盖的万倾珠起身。 “…夫妻对拜。” 萧世离一身黑衣拿着手中盛满清酿的小杯,朝交出弓箭之后便跪立不语在自己同侧上方,黎虹手下里一个毫不起眼角落的黎九敬了一杯,低声喃喃道。 黎九同样垂首,也回了他一杯。两人四目相接之下,都把酒杯重新放回桌上,并没有饮。 “吉时已到,送入洞房——!” 宴会的盛闹顿时在老婚官喜气洋洋地喊出这句话之后,似是开了闸的水般汹涌起来。 天色昏沉,息案一口将剩余的合欢酒饮尽,朗笑起来。他一下打横抱住原本就娇小的小公主,大步朝门外走去。 “哈哈,息宰相既然娶了万家的小公主,那之后便是我皇室的人了!” 陛下李攸卿已有了些醉意,率先冲着息诚敬酒。原本喝了不少酒的宾客朝臣们见状,也纷纷朝这对新人起哄了起来。 “息某不敢,定将全力辅佐陛下。” 息诚同样笑着饮尽,余光不经意看向醉酒过后已经闹得不可开交的黎虹侍从。 “斛晚敬凉王一杯。” 宴上的酒席已经过了几巡,金红长裙的斛晚夫人施施然起身,看着身姿曼妙的侍女元姜端了新酒来,从酒壶中倒了一杯清酿,递给黎虹。 “战乱已熄,凉王日后若还有用得上卫家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好。”黎虹同样低低冷笑,低眉看了一眼那杯清酒,“那本王便恭敬不如从命!” 他仰头猛地饮尽。 “好!” 霍骅同样笑道,“今日之后,长公主一族,息家与北疆黎家便是同为国戚,我代表北凉三军将士敬诸位一杯。” 息诚起身遥遥地接了,放下酒杯。他淡淡看了一眼一旁好整以暇看着众人的李攸卿,垂首再拜。 “朕听说斛晚夫人不仅谋略过人,一身剑术还是由朕父王亲自所教,甚是了得。” 李攸卿放下酒杯开口,“息家前朝时便与镇左王黎钰交好。凉王黎虹殿下自幼通刀剑,今日又是息卫两家大喜的日子。 依朕所见,不如…二位贵客为息府即兴演剑一曲,以贺吉日?” “哈哈,本王就罢了。” 黎虹似乎是呛了一下,拧眉捂住喉咙猛咳起来,摆了摆手,“我今日身体欠佳,就换霍将军上吧。” “是!”霍骅连忙抱拳,从一旁领了剑来。 —— 片刻之后,场上清冷兵器声响成了一片。 斛晚夫人单手持细剑,挽腕急急快转将利刃与对方的厚重长剑相撞。霍骅身披软甲,双手握剑错落大划,迈着粗狂的舞步侧身向后退去,将对方雨滴般快速落下的击打纷纷化解。 “喝!” 丝竹喜庆,宴上烛影穆地一闪。斛晚的一剑直刺眼看就要落在他的胸口,一身玄色军服的将军穆地冷喝一声,松开左手单手持剑。 征战多年的男子忽然右腿向侧点迈出半步,平举双手以左腿为轴原地大转,右手向上横举长剑扫腿,半蹲了下去。 周围宴上的花果酒酿被冷冽的剑风刮得微微摇晃,而在宴会的正前方,萧世离正躬身朝淡笑的息诚缓缓倒酒,只觉得耳畔有风声划过。 他抬起头,只见霍骅右手中的长剑带着闪亮的剑光,堪堪从自己脸侧划过,向着端起酒杯欲饮的息诚直刺过去。 息诚并未理睬,抬头将那杯清酿饮尽,霍骅的长剑从他的脖颈间划过。 “铛——” 斛晚的细剑恰巧在此刻直刺而来,朝息诚挡去。两剑携着劲风在空中相交,霍骅冷笑着依旧旋身,右手在空中穆地松了剑。 原本半握的左手在转身的余劲下紧紧握住了穆然向下坠落的剑柄,他大喝一声双手回握,朝还未来得及收剑的斛晚挥去。 细剑的断裂声在喜庆热闹的婚宴上响起,原本尚还在为息诚捏着一把冷汗的臣子门客们顺着那柄断剑直冲的方向抬头,不由得直直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断剑急刺的方向…竟是端坐于宴会左侧最上方,毫无防备的卞唐帝王李攸卿! 在最后一刻,长弓拉满的声音如清雪般响起。 带着五彩线的长箭呼啸着穿过了大半个宴会,从对面上方的坐席上直击而来。 断剑前端被长箭击中,在空中颤抖着偏了方向,擦着陛下的脸侧狠狠没入了身后息府的墙壁间。 黎九掀开红袍,玄衣半跪在地放下长弓,沉沉抬起眸,望向与自己四目相对的李攸卿,一字未说。 “陛下息怒,臣女并非…”斛晚连忙开口。 “你输了。” 霍骅单手持剑,悬在一身华服的斛晚胸口,冷笑不屑开口,“西疆的剑术,不过如此。” “不,霍将军。” 赤金长裙的华贵夫人看着他愣了愣,丢了断剑认真地看着他。 随后又摇了摇头,迎着将军的剑柄端庄向前。 “…是你输了。” 宾客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忽然在他的耳边响起,霍骅的嘴角忽然涌出大片大片的血迹,猛咳着跪倒在地。 “殿下…凉王殿下!”他面色苍白,嘶声力竭地转头,冲着正朝黎虹倒酒的元姜颤抖指去。 “酒里…有毒!” 黎虹的神情忽的僵硬,他狰狞着神色拔剑,一把踢开元姜,想要去杀宴会中央端丽华美的女人,却只觉得身子一滞。 “黎虹殿下,永别了!” 元姜从地上爬起来,手中金柄小刀的利刃悉数没入了男子的后胸,她狰狞着神色大笑起来,“是有人给了我这把刀,让我好好送你上路…” “你…”黎虹跪倒在地,死死地盯着她看,“你是…为了复仇?” “复仇?” 满脸狂笑的女子似乎困惑了,她歪着头思考了一下,“我为什么要为那群蠢货复仇? 哈哈哈…元家算什么,户部又算什么?我若是入了他的门下,哪个不比这群渣滓强。 黎虹,你又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我借助来到江都的帮手而已! 区区叛王…竟敢瞧不起我!” “好…很好!” 他回过头,看着身后接连不断倒下的北凉侍卫们,冷声大笑着闭上了眼,“本王还真是养了一条好狗啊!” “斛晚,你竟敢毒杀北凉王!”李攸卿大怒,拍案而起。 他环顾左右,吼道,“来人,给朕拿下这妖妇,派禁军即刻封锁长公主府。 胆敢违抗者,当众斩首!” 原本热闹的婚宴上顿时被李攸卿的皇室禁军们团团围住,尚未放下酒杯的宾客们见状,纷纷大惊失色地跪倒在地,浑身颤抖起来。 “陛下!” 斛晚被守卫押着穆地下跪,清丽拼命摇头,急喝道,“臣女没有下毒,还望陛下明察!” “斛晚。” 府外的厮杀声响起,一直沉眸不语的息诚突然起身,看着面前跪地的女子淡然开口道,眼里隐隐浮现出一丝轻浮。 “微臣记得,你身为长公主家臣之前,是叫做乌兰华氏吧? 斛晚夫人,你身为乌兰华王妃的后裔,混入长公主府多年,教唆公主在大婚之宴上毒杀凉王黎虹… 究竟是何居心?!” “臣女没有!” 斛晚猛然大拜,“斛晚虽身为乌兰华后裔,但仍旧一心一意辅佐卫家与皇室…绝没有任何不臣之心! 下毒者另有其人…还望陛下明察!” 府外的厮杀声愈发杂乱。此刻就算是跪立在地不敢窥视宴上情景的宾客们,也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纷纷小心翼翼扭头,朝门口窥去。 “…陛下!” 血腥气顺着突然大开的府门朝宴会上扑来,一名满身血污的禁军胸口被长箭射中,踉踉跄跄地冲进满室喜帐间。 “陛下…息宰相…” 他喘着最后几口气断断续续地冲着脸色骤然忽变的息诚开口,“黎锦公主带着北凉军把息府包围了…外面修罗殿的战奴,还有卫家的赤锦营,也被元将军提前埋伏在府中… 我们…我们和息宰相的守卫冲不出去…” “你…!” 一直坐怀不乱的宰相终于惊慌了起来,他看着同样脸色大变的李攸卿疾疾向前几步,突然捂住嘴唇咳嗽了起来。 “息诚宰相。” 原本已经垂死倒地的黎虹突然漠然地睁开了眸子,在元姜浑身发抖的目光下皱眉揉了揉胸口,一把反手拔出了那把小刀。 他阴冷了眸子看了一眼那柄黄金制成的小刀,丢在地上,看着地上倒了一片的守卫军士纷纷站了起来,解开外衫下的软甲脱下。 “陛下,你和息宰相若是还想要杀了本王,下次可要换一柄趁手的武器了。” 军士们绑着短刀的玄铁黑甲,在喜宴上阴沉如浓云。 倒在中央的霍骅从地上一跃而起,狰狞着神色肘击扫腿,将押解斛晚的守卫们纷纷击晕,搀扶起了衣着华贵的美人。 “多谢霍将军。”她施施然一笑,朝对方拜道。 “痛死本将了…” 他依旧扭曲着面容吐出嘴里的一口残血,低声抱怨,“主子之前说怕痛便让我来跟你打,那咬舌自尽又不是我等粗人一次能学会的事…真真是要了本将的半条命。” “黎虹你…莫要血口喷人!” 息诚怒喝,捂住胸口猛咳几声,“你这叛贼诬陷微臣倒也罢了,竟敢外污蔑陛下…” 他话音未落,只觉得胸口一阵腥甜涌上心头,猛地向前喷出一大口污血来。 —— “息宰相的身子还好么?” 满室跪地惶恐之中,一直戴着黄金鬼面的萧世离依旧坐在席上未动,只是转着盛满的酒杯抬眸,不咸不淡地向脸色灰白的宰相问道。 “息宰相有没有想过,为何黎虹如此笃定这毒,是你所下? 还有,既然毒是你所下,凉王如今又不死… 那毒酒,究竟去哪里了?” “离大人…” 他想起之前卑微着身子,向他倒酒的男人,猛地抓起酒杯向他砸去,“是你…是你!” “…没错,是我换了酒。” 萧世离的额角被金杯砸出了一道血痕,偏了偏头没有去擦,漠无表情地放下刚刚倒满的酒杯,“先回禀大人第二个问题,毒酒在我这里。 另外,既然我这里有一杯,那么其他人手里也肯定会留着另一杯。大人就不要想着消减证据了。” 黎九沉默地从上方站起,端起桌上的酒壶递给了黎虹,随后又提弓跪立在萧世离身侧,暗中抓紧了他的手。 身披玄甲的北凉军士冲了进来,将宴上的李攸卿与闻人燕等人团团围住,萧世离忽然猛烈咳了起来,撑着桌子走到堂中央。 “现在,我来回答大人第一个问题。 为何他说,这毒必然是你所下。” 他垂眸看着面前艰难喘息的男人,声线嘶哑凉薄,“大人,我答应了别人,不会轻易再杀人…所以没有给您倒那壶里的毒酒。 我给您倒的,是大人之前给我的药。” 宴会上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顷刻间响起。 他看了身边咬着下唇的黎九一眼,垂下眸子,“我很久以前,以为只要应了大人的约定,与北疆九公主决裂,大人就会放过她…也放过我,从此相安无事。 可我还是错了,大人您浸于朝堂那么多年…又怎么可能猜不出我是谁? …放过我?可笑,您怎么会放过我…” 他说着,冲被黎锦押上来的十三笑了笑,“好久不见,原来你当年在北疆雨夜给我的毒药,竟还有这种用法。” “你早就知道了…”息诚被围上来的北凉军士押着,低声说道。 “是啊…” 萧世离抬起头,悲凉地笑着解开面具,“现在想想也觉得匪夷所思,惊风那么一个精通刺杀之术的人,平日里下手极有分寸。 他说不杀我,那伤定是杀不了我。 那为何我还是会在短短半年间便身染重病,如今已然到了将死的时候呢?” 他把面具放在手心,眸色暗沉地望着他,一字一顿道。 “息大人,您从‘太医府’里拿的药…可真是灵啊。 不知道这酒里的毒…是否是同样一种呢?” “你脸上的伤?!” 同样被军士团团围住的李攸卿朝萧世离大喊,“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想要造反吗?!” “不,陛下。” 萧世离转过身,朝李攸卿下拜,“微臣不是来造反的。 掖庭遗孤,萧家大公子萧世离…叩见陛下。 微臣,是来替地下横死的亡魂们平反的。” —— 天色昏黑,府外北凉军与禁军的厮杀渐渐小了。修罗殿头戴兽面的战奴们将喜宴上的众人团团围住,赶至府外,与被黎锦拿下的息诚几人围在一起。 原本大喜的堂上,仅剩下了被北凉军围住的李攸卿与黎虹几人。 萧世离和黎九并肩而立,扭头看见身披赤银战袍的元逐将卫家军士们安顿好,迈步走至面前。 他在黎九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令牌冷声道,“回禀修罗主,息府抗命不从者悉数被俘,但凡冲撞拔刀者已经被剿。 剩余战况,还请修罗主亲自查明!” “好。” 她点点头拿起令牌,然后扭头朝对方开口,“阿离我且去了,你记得要来见我。” 她又顿了顿,再度凝视着黑衣男子的双眸开口。 “记得回来。” —— “五十余年前,卞唐次子天祐帝登基,娶宁氏女为后。” 萧世离看着黎九没有说话,坐在李攸卿对面,垂眸给他倒了杯酒,缓缓道。 “微臣记得…陛下的母妃,也是姓宁吧?” “正是。” 李攸卿冷喝,“那今日之事又与我母妃有何关系?” “看来陛下当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黎虹远远没有萧世离的耐心,抱臂阴冷开口,“陛下只知道镇左王黎钰屠你八十万西疆旧族百姓,为此不惜隐忍多年一朝夺权,誓要灭尽北凉军。 那陛下又想没想过,黎钰当年是听了谁的命令,暗地发兵强行剿灭旧族。导致北凉数年困苦贫瘠,三月叛乱时被白盛直破胤然城关,失了凉王后李棠仪与本王两个兄妹? 那年的密调,是天祐帝与宁氏联手了诏书,以防止乌兰华之乱再起为由头,大肆屠杀旧族百姓与曾经亲近王妃的朝臣世家。 从北凉到江都到东海,无人幸免…其中牵连受害之人,远不止你一个西疆!” “你是说…” 李攸卿坐在地上被军士包围,凄厉地笑了起来,“你们是想说…朕一直恨错了人?” “陛下的母妃宁妃,是宁氏当年亲自赐婚景亲王,为的就是暗中牵制已没了乌兰华王妃的西疆王室。” 萧世离突然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可是那时候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忘记了…所谓的天祐大乱究竟是因何而起。 庶子夺嫡,嫡长兄与怀有身孕的王妃双双流放西疆,在路上被夺嫡成功的次子乱兵追杀。 到了最后,仅有饱受乱兵折磨的王妃活了下来。” “是了,你是萧家的大公子…” 李攸卿沉默了很久,似乎在细细斟酌他说的每一句话,“朕记起来了,朝中似乎有人谈起过,当年平王妃远走西疆,其中有萧老宰相的不少帮衬。 …你想让朕做什么?” “微臣想要陛下为所有人平反。” 在所有军士震惊的目光中,萧世离向着被军士困住的皇帝跪地大拜,垂首冷声说道,“我想要亲口听到陛下去说,天祐帝大肆屠杀旧族百姓,坑害忠臣良将是错的; 息府与宁氏联手诬陷萧家,致使萧家满门被屠血流成河是错的; 陛下心怀愤恨,与息诚诬陷黎卫两家也是错的!” “可笑…!” 李攸卿看着对方,冷哼一声,“事到如今,你竟然想让朕来认错? 天祐帝身为夺嫡之君,连朝臣也需蒙蔽…朕又怎能有错? 宁死,朕也绝不会错!” “好。” 萧世离坐在他对面点点头,又笑了笑,再点点头,拧眉低语道,“…很好。 既然陛下不认错,便换我来背负这些。” “你想干什么?!” 他终于慌了,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苍白冷俊的男子缓缓起身,从一旁的军士手里拔出长剑。 “回禀陛下,微臣只是想。” 萧世离垂眸,修长的食指缓缓划过剑锋,指向坐立在地上李攸卿。 “…弑君。” 一旁兀自倒酒的黎虹端起酒杯,看着面色苍冷决绝的男子轻笑了一声,随意扭过了头去。 “哈哈…萧世离…你终会和朕一样。” 金袍的男人被长剑直指喉咙,依旧狠戾地低语,喃喃着,“萧世离,你和我都是绝情无义的男子,只要披了这鹤雪重金的长袍… 就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空壳罢了!” “我和你不一样。” 他抬起长剑,漠无表情地向下指着,“还有陛下,忘记告诉你一件事。 …本王叫做李祐承!” —— 身披金袍的男子狂笑着向着对方的剑柄撞去。大红的婚宴中顿时满室猩红,黎虹慢悠悠饮尽了杯里最后一滴酒,拍了拍坐得僵硬的腿起身。 “北凉王黎虹。”男子转过身,朝着他垂眸开口。 “臣在,陛下有何吩咐?”他身后的军士皆齐齐单膝下跪,男子笑着开口。 “之前朕允诺你的那些事,朕都会一一做到。” 萧世离脸上满是飞溅的血液,漠然开口,“传令下去,先皇李攸卿深感有愧于卞唐子民,已自绝于婚堂之上。 继位之人,是萧家养子…李祐承。” “诺。” 萧世离没有回应,只是手持长剑从黎虹的身边路过,默然向门外走去。 “陛下。” 原本跪地的年轻凉王突然起身,朝他开口道,“陛下是要去见小九吗?” 他突然顿住了。 “恕臣子冒昧,但陛下你如今…又要拿什么身份去见她呢?” 黎虹罕见地认真起来,向他走去继续问道,“小九她一直爱的人是阿离,但陛下现在… 还能是阿离吗?” 萧世离没有回应,抬手推开了门。 门外,三军齐齐跪地。 黎九一身红袍,正站在距离他三步之外的雪地里,扭头去望他。 “阿离…” 他听见他的女孩轻声说着,眼眶中似乎跌落出什么晶莹的东西来。 —— “恭贺新皇登基!” “恭贺新皇登基——!” 三军朝臣们的恭贺声此起彼伏地在雪地里响起,明明是身处江南,萧世离此刻却觉得格外地冷,忍不住想要向红袍如火的女子靠近。 仅仅三步,他想。 他看见他的女孩在笑。 “我杀了你——” 原本一直被守军押着的元姜突然疯狂凄厉地大笑起来。她挣脱控制手持小刀,朝比萧世离先行一步,毫无防备的黎虹刺去。 跪地大拜的众人中,谁都没有预料到竟会发生此事,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一人,来得及起身赶去阻止她。 “六哥闪开!” 黎九突然清喝,她原本侧对着元姜,见状双手奋力一把推开了即将被利刃直刺心口的黎虹,身子在雪地里一个踉跄,扭过头来。 细雪携着刺破的利刃纷纷融化在她的眼前,她双脚因长久站立,僵硬地陷在雪地里根本来不及动弹,只觉得周身穆地一黑。 周围雪地中一阵惊恐的抽吸声响起。 她的眼睛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蒙上,胸口紧贴在对方冰冷的身前。可她只能听见男子急促的心跳与喘息声落在自己的耳畔,却是在低低温柔地笑。 “陛下…” “陛下!” 一旁堪堪躲过杀身之祸的黎虹站稳,又惊又怒地看着雪地中央死死抱住红袍女子的那个黑衣男人,冲着还看着疯狂冷笑的元姜傻在原地的侍从狠吼道。 “愣着干什么,给我杀了她!” “嘘,嘘…” 黑衣的皇帝喃喃低语着,目光垂落在黎九根本止不住发抖苍白的嘴唇上,抬手替她擦去了满脸的泪痕。 “黎虹…你吓到她了。” “陛下!” 他看着萧世离的嘴角此刻正不断涌出黑血,单膝跪地急呼,根本不敢直视他的后胸方向。 “阿…离…” 黎九努力想要靠近对方,终于在黑暗与血腥气间中嗅到了一丝她熟悉的气息,浑身发抖地微弱开口。 “是你吗…阿离?” “嗯。”萧世离点点头,似乎是疲倦般将头枕在她的肩上,“是我,我在这里。” “太好了,阿离你回来了呀…”黎九抽噎着满脸是泪,像是很开心一般朝他扬起了笑脸。 “你…松开手,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不要。” 他的语调本就偏向江南软语,如今轻声说快了,竟像是在撒娇,“很难看的,九儿看到了…要发做噩梦。” 细雪落满了黑衣的皇帝肩头,萧世离依旧死死用左手捂住黎九的眸子,没有动作。 “现在…我可以抱你了。”他哑声低语。 在他的背后,一把黄金制成的小刀直直没入他的后心,上面已经隐隐约约积满了雪。 “下雪了…” 黎九喃喃地自言自语,忍不住呜咽起来,“那阿离跟我回家好不好…我们不要做皇帝了…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不要你死。” 她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恐惧放声大哭,凄厉地哭喊起来,“我不要阿离死!我讨厌你,你个大骗子骗了我一次还不够,现在还想用死来骗我第二次! 阿离不许死,我还没同意除了你的奴籍呢… 你是我的人,我说不许阿离死你就是不许死,不然我天天欺负你谁劝都不管用!” “好好…我是你的人…” 萧世离闻言,垂眸微弱地笑了,“那主子再抱抱我好不好,我现在浑身好冷…兴许是有点累了。” 她闻言慌慌张张地想去抱住他,谁料指尖穆地碰上了那个已被冻得冰冷的刀柄,浑身一抖匆匆忙忙掠过去,拼命环住了他向下坠去的腰。 “对不起。” 萧世离呼吸愈发微弱,低声说,“虽然已经不记得了。但我知道,九儿是我每次轮回唯一想要见到的人…只要能够救你,我绝不会有任何犹豫。 离开江都回北疆吧…现在阿离都还给九儿了。” 女子听着对方的心跳骤然停息,惊慌失措地抱紧了他的腰,双手死死握住了他覆在眼上的五指。 “不要——!” 星耀熄灭,女子疯狂凄厉的清喊声响彻在整片雪原上。 萧世离手臂穆地滑落,她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身体从自己肩头滑落,匆忙跪坐在地上摇着头。 “黎九公主。” 一身戎装的元逐看着沉默不语的女子脱下红袍,盖在他身上,拧眉想要去劝,“殿下,他…” “他是你们的皇帝…对吗。” 黎九喃喃着,细雪落满了她墨色的长发。 洁白无痕的雪融化在了她的发梢上,女子抬起眸,原本墨色的长发正在一寸一寸褪色变白。 “九公主,你的脸…” 元逐看着眼前清眸银发的黑裙女子,黎九额间的红石竹开得如血般浓艳,一步步向着同样被她惊呆的众人走去。 “旧族…” 人群中率先有低呼出声,“北疆的九公主…是旧族后裔!” “我会让阿离活下去的。”黎九喃喃着,沉眸看向空中即将圆满的轮月,对同样低头跪拜的元逐低语。 “元将军,我要救他。” 第104章 全文结局(下) 次年四月,卞宫白棠花开如旧。 扬州淅淅沥沥下了几天的雨。商贾云集的鹤染长街上, 被登基未久的新皇下令植满了刚刚抽芽的海棠树。 距离与凉王黎虹的那场战乱, 仅仅过去了不到半年时间。新入禁军营的世家少年们手执长刀,在酒楼窄巷之间奔走相击, 已然完全看不出之前的颓势了。 新皇登基不到三日,便大赦天下奴隶, 减免平民徭役赋税,赢得朝中民间一片歌功颂德。 却唯独压了镇国大将军从云州一封又一封快马来的上奏, 迟迟没有立后。 据坊间流传的风言闲话说, 这位以家奴之身称帝的卞唐皇子, 心底一直爱着个墨发红衣的旧族女子。 那位旧族女子曾于新皇垂死之时,在巫日大祭上以命换命, 竟然生生让陛下活了过来。 只是无人知道那女子,究竟是谁。 —— “萧世离你大爷的, 为什么不立后?!” 身披金袍的萧世离刚退了早朝, 回不易宫的寝殿内还没休息半刻, 便听见元逐一身赤红战衣, 抓狂地从殿外走过来冲他大声说道。 “元大将军什么时候回来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特意加重了元大将军几个字, 试图提醒一下这位过分逾越的将臣。 元逐看着他愣了一瞬,然后深吸一口气,站定后重新对他怒气冲冲地冷声道。 “陛下你大爷的,为什么不立后?!” 萧世离瞪着他默了片刻,挥了挥手赶退身边被这席对话吓得花容失色的侍女, 心里估算着此番对话若是传出去,又得给朝堂坊间添多少闲话。 他想到这里便叹了口气。坐在席上抬头看面前的男子。 “朕为什么不立后,你也是清楚的。” 皇帝给自己和对方分别倒了杯茶,垂眸淡然开口,“如今战乱刚尽民不聊生,南疆西北几地又时常有外敌来扰。 朕之所以不立后,是因为体恤民情…” “少拿你忽悠朝臣那一套框我。” 元逐白了他一眼,接过茶从身上摸索出了一堆画笺信件来,一边抱怨起来,“本将军整日在外替你征战来征战去的,到头来还得担心你的社稷大事。 我说,陛下你究竟能不能再多给我开点军饷啊? 黎虹那个吝啬鬼,让我足足备满三车黄金,才能名正言顺地把黎锦给娶回元府。 阿离,行行好…我还得替你管营里手下那群小兔崽子们呢,你兄弟我是真的没钱了。” “元逐,国库如今收入微薄,之前我收缴息家的财产,也仅仅只够填补上之前的亏空。” 萧世离看着对方苦着脸将那一排画笺分列摆好,皱眉,“…这是什么?” “卞唐风华录,官家史吏亲印!” 元逐咳嗽了一声,开始逐个将画笺往对方身边递,“我从宫鹂手里拿到的,上面详细记载了从江都到北疆最出名的世家望族中的女子。 我只挑了排名前十五的…来来来,给你看看啊。 西疆乌兰华氏斛晚?不行,她太老了不适合你;江南宁氏…宁什么宁,宁老太太才死没半年呢,我现在看见宁字就头痛; 万家的倾珠公主就算了,你虽说放了息案公子不追究,但那小丫头也是真心喜欢对方,就看他什么时候能反应过来; 息茗…还有息茗啊,她不是息家被捕后自缢在海棠树下了,这风华录是按什么排的? 北疆二公主黎…慢着跳过,这个你没听到!听到了也不许想!” 元逐烫手似的一把甩来那册画笺,颇为郁闷地嘀咕起来,“什么破册子,回头看我不找宫鹂那小丫头算账去。” “你在,替我选后?”萧世离黑着脸听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问道。 “不然呢? 你觉得我忍心你整日一个人孤魂野鬼似的在宫里晃来晃去,不然就是卞唐寝殿两头跑,一批奏折就熬到半夜。 老子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像你这么勤政为民的皇帝,半点意思也没有。” “你心意我领了,那东西还是收起来吧。” 萧世离冲他笑了笑,低着眸子开口,“我明白,你是想让我尽快从阴影里走出来。 可是你我都明白…走不出来的。” 他看着手腕,上面被女孩掺了金线重新缠绕的黑色手绳安静地系在他的腕骨上,低低笑了笑。 “九儿失踪一日不回,朕就一日不会立后。” “…十三死在我手里前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元逐低声说,“那日婚宴你被元姜行刺昏死过去,黎九下了必死的决心,决意救你。 盛日吞月,国之大祭,十五那日十三亲自为你和黎九压煞。 她把全身的血都换给了你,然后满肩白发悉数转黑,眼看着你一点一点恢复心跳,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十三说换血之术九死一生,就算是供血的旧族之人也难保性命。 她不是不想见你,只是怕再也见不到你。 之后,无论是北疆还是江南,再无黎九此人的消息。” “我找不到她。” 萧世离将清茶饮尽,只觉得入喉苦涩,“元逐,朕找不到她了。” —— “说起来也是稀奇。” 元逐摊开地图,食指将从雪岭到舞真的地带圈了出来,“你前些日子抽调我去北疆,与黎虹联手镇压几处之前各部残党的小叛乱,谁知我到了那里,发现黎虹这次手段极其迅速。 每次都是我刚到驻地不久,那些小部叛乱便已经被镇压得只剩下半口气了,白白让我捡了不少便宜。” “黎虹会有这么好心?” 萧世离同样挑眉,“他那种人,就算是两军后勤火拼胜了,也是只会往自己军队里再多添些柴火的主子。 他手下若是把功劳拱手让给你,除非是那手下跟你有着什么过命交情,那…” 他说着说着,忽然愣了神,直直地看着面前的地图。 “元逐,你最后一次碰到黎虹的军队,是在哪里?”他穆地厉声急问道。 “一个舞真附近的温泉旁。” 他看着对方,显然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那个小镇好像是叫黛酒镇,附近有断崖碎泉和野花,冬日细雪夏日微雨,很美的地方。” “黎虹行军休息不会去选这种地方。” 萧世离皱眉细想了片刻,忽的起身披上外衫,朝门外走去,“元逐你被骗了。” “陛下你去哪里?”将军在他的身后大声问。 “去黛酒!”皇帝笑了起来,“我找到她了。” “你不是,等等…那上朝怎么办?!”元逐闻言一愣,顿时傻眼地看着他。 “元大将军骁勇善战,性子又敏锐。” 萧世离扭过头,冲他笑得像只狐狸,“自然是…你来监国。” 空荡荡的寝房里轻纱纷飞,元逐呆坐在地上,木头一般从一旁的侍从手里接过令牌国玺,顿时觉得自己特别地… 想退休。 就真的,很想退休。 —— “公子,您说的地方到了。” 云州舞真微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身布衣的老车夫乐呵呵地披了蓑衣,朝车里说道。 “好…有赏。” 帘内传来了低低的笑声,一只修长的手拨开窗帘,丢了半钿银子到他手上。 “谢公子!”那马车夫倒也爽快,当即应了替他打开帘子,“您说的那小镇就在前面,顺着右边林子里的溪水便能找到。 公子可是要老夫带路?” 萧世离一身素白月衫,撑起竹伞下了马车。 “多谢,不过不必麻烦了。” 他朝对方清冷地笑着问,“老人家,听说前段日子,这附近闹匪灾啊?” “嗨,可不是。” 他顿时滔滔不绝了起来,“听说元府的镇国大将军也来了。那小子从小虽说没人管,但如今帮着我们这位新皇帝平了不少叛,也算是承了元家老将军盛名了。 喏,他便是在这片儿野大的,老夫还载过他好几回呢!” “哦?”萧世离忍不住低笑了起来,“那位将军帮你们了吗?” “嗨,要么就说世事弄人。” 他倒也不急,说书般一拍掌,冲着对方摇头晃脑,“公子远道而来可是不知,我们这里啊…可是住着位女将呢! 她刚在我们这里住下时,手下就有几千游兵。 听说,都是以前修罗殿时一心跟着她的赦免战奴,个个都是以一顶十,剿灭起周围的匪乱来干净利落。 就连之前老夫遇上的北凉军都不如他们纪律规整!” “倒是有意思。”萧世离点点头,心里已经推出了个七七八八,“那不知这位女将军,姓甚名谁,又住在哪里?” “公子想见她啊? 这小女将据说和我们皇帝姓氏同音,也不知道是李啊离的还是黎,索性就喊她李儿将军了。 不过公子怕是见不到她了。 那女子生得惊艳,要我看,就算如今风华录上排名第一的北凉小公主放她面前,她也毫不逊色。 我们镇上好多富家小族都眼巴巴着要来娶她呢!” 某人的脸顿时阴了。 “她在哪儿?” —— “哎呀婆婆,我都说了不可以乱收人家东西了!” 黎九穿着一身轻纱红裙,正蹲在溪水边把长长的墨发拧干。 结果转头,就看见住在隔壁院子里的王婆婆迈着小碎步,将一堆乱七八糟的鸡鸭鱼还有各色胭脂意欲堆在她的院子里。 “人家城里做官的刘小哥,还有镇口开瓷窑的王德富,和在营里当军士的赵大盛都是对你一片好意呦。” 婆婆边说,边把一只咯咯直叫的母鸡拎起来,对她满面笑容,“婆婆是看李儿这年龄也不小了,身边还没个像样的男人陪着,有点替你着急嘛。 你看这鸡,就是王家大哥特意送来的。他看你经常在外面乱跑,想要替你补补身子,回头胖一点好…生个大胖小子!” “不不不行!” 黎九看着那鸡只觉得自己快晕了,披着长发连连摆手,急道,“我哪里没有男人了?我手下那群家伙不全是男人吗? 婆婆你还是歇歇吧,哎呀,我看这鸡挺对你家小女胃口的。 我这就拿去给她尝尝!” 她还未出门,就看看镇口瓷窑的王德富,还有那个姓刘的小哥齐齐向她走来,顿时暗道不妙,转身掉头就跑。 “阿霜,清平!”黎九边跑边冲着溪边大喊,“还有楚哥,你们都跑哪里去了?” “李儿姑娘。” 那个刘小哥率先向前,朝她躬身文绉绉地讪讪笑着说道,“李儿姑娘莫要害羞了,小生心里都明白的。 李儿姑娘虽然明着是躲着我们不见,但实则愈是不见,愈发觉得心动难挡。 正是所谓…不动便不恋,不知者无思…” “那是不相知便可不至相思,不是什么不知者无思!” 黎九一边匆匆环顾着溪边,一边嘴上回得飞快,心中不停打着擂鼓。 她今日没带兵器,清晨又把手下几名修罗殿跟来的奴隶派去了附近查探云州敌情,到如今还没回来。 至于她剩下的人多在小溪深处侯着,没有自己命令很少出来。 竟然还真让婆婆说中了一次。 她见事已至此,只得嘿嘿笑着打算就此扯谎过去,“两位,你们看…小女子今日头没梳,脸没洗的,不如两位大哥改天…” “不行,你今日就要给个说法!” 那王德富鲁莽,直接上前朝她逼近,“李儿你到底是嫁还是不嫁!” 黎九张了张嘴,见他浑身膀大腰圆凶神恶煞地朝她走来,连连后退几步,暗中捏紧了拳。 “主子。” 她的后肩忽然抵在了一个分外熟悉的怀抱里,一把淡青色的竹伞撑在了自己的头上,低笑起来。 黎九浑身被这个分外熟悉的语气震得浑身发麻,僵立在原地不敢乱动,又听得对方说道。 “对不起主子,我来晚了,刚才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扭过头,目光正巧对上白衣公子清冷深沉的眸子,看着他扬起嘴角的神情张口就道。 “萧…萧…” 她结结巴巴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如今这位的身份,装作愠怒地开口,“笑什么笑啊你,阿离你快收拾人啊,他们欺负我!” “阿离?” 刘小哥率先反应过来,不屑地打量起了一身素衣的萧世离,“你也是她的手下?” “是,她是我的人。” 他看了一眼只露出双眼睛躲在他身后的黎九,朝两位低笑,“各位可能要失望而归了。 阿离我心许这位姑娘良久,此次来…便是要提亲的。” 饶是黎九平时里和萧世离轻佻话不断,也没见过他如此正式的提出这事来,此刻脸色唰得通红。 “提亲?” 王德富同样冷哼一声,略带嫌弃地打量着身无饰物的白衣男子,“看你这打扮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小村里过来的穷人吧? 我有镇口四座瓷窑,是整个镇上最富有的人。 你又有什么,也配敢跟我抢她?” “我…” 这回倒是轮到萧世离愣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件宫中萧家老绣娘亲绣的素月纹衣衫,只觉得哭笑不得。 他就算是作为官奴被人欺凌时,也从没遇到过这种处境,只得求助似的扭头,去看同样愣住片刻的黎九。 “主子,我有什么,可以拿来跟他争你?” “你…” 黎九也懵了,她想了半天,认认真真憋出来一句话,“你就告诉他,你可以管着他那四口瓷窑?” “嗯对。” 萧世离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朝对方看去,“就是这样,我可以带她走了吧?” “你!” 他气得气结,“她是不会走的!她来这里就是为了躲人,怎么可能随意离开?” “我走我走!” 黎九活蹦乱跳地抱起落在溪边的披肩,朝两个傻掉的男人做了个鬼脸,猛的踮脚,在萧世离侧脸亲了一口。 然后又拉起王婆婆的手,认真说道。 “婆婆,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下回记得不要把这些奇奇怪怪的男人领给我看了!” “好,好…”婆婆哽咽着回应,“我的李儿长大了,要嫁人了。” 不…都是误会… 黎九被这句话噎得干咳几声,连忙摆摆手走到白衣公子身边,拉住了他的手仰起头,“我们走吧。” “等等!” 刘小哥还不甘心,追在即将抬足的两人身后喊到,“我看大人也是个人物,我在城中做官,她来了我这里便是正妻。 大人若是真的位高权重,带了她回去,又怎能保证李儿一个名分?!” “你这话当真可笑。” 萧世离的眸子忽然冷厉,扭过头漠然看他,低声道,“我是人物,九儿便不是人物了? 你问名分,那我便告诉你。 她回去,是要做朕宫中唯一的皇后!” “太夸张了太夸张了…” 黎九对方突然直接的表达尴尬得不知所措,小声凑在他身边嘀咕,“别动怒啊你,吓吓就好…” “夸张?” 萧世离一想到刚才她在两人逼迫下不知所措的模样,就只觉得又心酸又内疚,定定看着对方叹气。 “九儿,这才是夸张…” 他率先俯身,当着院外众人的面,死死吻住了黎九的唇。 抵死缠绵,黎九抬手环住了萧世离的脖颈,低低开口。 “阿离…” “嗯,我在。” 微雨之中,年轻的皇帝轻声回应着,双手环住对方的腰轻笑起来。 “回家了。” —完— 作者: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谢谢小可爱看到这里(鞠躬)!第一本完结的文让你们辣眼睛了 接下来有一些bug和要修的地方,大概会过几天重修一下,然后准备新坑(小将军x小臣女真的不来看看嘛) 啊还会准备一下这本的番外,想看什么一定记得评论区给我说,不然我就放微博或者这边瞎写了e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