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了将军后朕有喜了》作者:江色暮 文案: 母后被废去世,舅族接连出错。 陆明煜低调做人,每天数着去封地的日子,想要尽快远离京城。 可他谨言慎行,换来的是被欺被辱,甚至被人用一杯酒送到旁人榻上。 一夜过后,对上抚远将军燕云戈兴味的目光,多年哀恨涌上心头。 陆明煜终于知道,不争的后果就是为人鱼肉。 他不得不争。 数年虚与委蛇,卧薪尝胆。 年少的皇子们一一折戟,始终未被诸臣放在眼里的皇长子终登帝位。 掌权之后,陆明煜下定决心,要除去大将军。 一杯毒酒下去,念及从前零星好光景,天子心生悔意。 转眼听到消息,将军未死,只是失忆。 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陆明煜又察觉到腹中不同寻常的动静…… CP:燕云戈x陆明煜 原本只想玩玩没想到真上心了的将军攻x一道心思拐八十八个弯的帝王受 高亮: 1.文案只有一部分信息,文里才有对两个主角之间经历的详细描写,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 2.攻很快会恢复记忆。 3.狗血,受和攻先后进火葬场,锁死HE。 文案/文名可能还会改,不过就是这么个故事~ 内容标签: 生子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明煜,燕云戈 ┃ 配角:陆胤州(孩子)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攻受一起火葬场 立意:永远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 第1章 鸩酒 (一更)你如何对得起我! 都说这是数年来罕见的寒冬。腊月未至,长安城便落了雪。 上至朝中大臣,下至寻常百姓,出门时都总忍不住缩缩肩膀,叹一句“如今都这样,到年节时可要怎么过”。 关中地区都是如此,再往北的地方自不必说。 作为登基不足三月的天子,陆明煜知道自己比不上太`祖皇帝英明神武,只好加倍尽心、加倍仔细,早早找来内阁诸臣商议,赶在真正的大雪降临前把一条条防备雪灾的政令颁发下去。 这么忙了许久,终于在腊月初时得了一刻清闲时候。 理应是这样。 可这夜,陆明煜在屋中坐了整整一晚,始终没有合眼。 他身侧就是窗子。天寒至此,按说夜间不该开窗。可皇帝说要看月色,便无人能违背。 眼看窗子跟着开了一夜,宫人们只好加倍勤快地烧着地龙,又确保陆明煜身侧炉子始终未灭。到最后,陆明煜嫌来来往往的宫人们太烦,让他们都出去。 宫人们对视一眼,无奈离去。临走时还交换眼神:陛下昨日傍晚还好好的啊,如今怎么? 另一个宫婢:不知道。不过将军未与陛下共寝,兴许…… 他们再想什么,陆明煜都无心知晓了。 “看月色”是托词,他的心思仍然放在此前与自己不欢而散的燕云戈身上。 一时想到燕云戈在宫灯下避开的目光,一时又想,当年自己还只是“皇长子”的时候,燕云戈可不是这样。 作为燕贵妃嫡亲的外甥,燕云戈可谓是天生的三皇子党。他与陆明煜的纠葛,来源于一次陷害。 当时陆明煜的三弟在朝中如日中天,引来不少妒恨不光。可他一件件差事都办得漂亮,再擅长鸡蛋里挑骨头的言官都写不出什么弹劾。有心之人只好从三皇子身边的人下手,而陆明煜这个几乎是隐形人的皇长子,就被一同套进圈里。 他在一场宴会上喝了一杯酒。再醒来,就在燕云戈床上。 那夜的事情对陆明煜而言十分模糊。从身上痕迹来看,燕云戈不算粗暴。但那是因为燕云戈不知道他是谁,等到弄清楚陆明煜的身份,少将军的面色顿时“精彩纷呈”。到最后,定格在一个玩味的笑上。 陆明煜想: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哦,是“未曾想到,殿下竟有如此雅兴”。 言辞之间,仿佛觉得陆明煜十分放浪,把与长安城中俊彦共枕当做寻常。 燕云戈说完这句话,便下了床。 他甚至没多和陆明煜讲几句话,就那么离开了,倒是笃定他不会把昨夜的事情讲出去。 陆明煜的确不会说。那是因为他不想让幕后之人逞心如意,更不想让整个长安的人看笑话。 有这样的开场,他们往后的交往自然也不算愉快。 平常没有相见的理由。偶尔在正式场合见了面,燕云戈的视线也只会在陆明煜身上匆匆扫过,不多停留片刻。 如果不是三皇子去往南方赈灾时被洪水卷走,燕云戈不可能再和陆明煜有什么纠葛。 可三皇子死后,贵妃一脉看朝中哪个皇子,都觉得对方像是坑害了三皇子的人。唯独一个陆明煜,因有一个被废的母后,早早被所有人断定无缘皇位。加上舅族落魄、天子不喜……挑来挑去,燕家把复仇的希望压在陆明煜身上。 陆明煜抓住了这个机会。 往后两年时间,他和燕云戈相见次数渐多。有了交往,过去的“误会”自然一并澄清。加上一起办了几件差事、意外地发现两人还算志趣相投,再看彼此时,目光都变了味道。 他们的第一次是因为酒,第二次同样。可第一次时陆明煜不省人事,第二次却感受得十分清楚。 燕云戈在床下对他如何暂且不提,到了床上,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情郎。 不仅打仗时天赋异禀,在某些事上同样。 几度欢时,陆明煜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信号。 他脑海中总有两个声音,一个劝他理智,劝他勿要把自己推入火坑。另一个却在说,他已经失去母后,失去皇妹,父皇同样更似天子而非“亲人”……他太孤单,太需要一个可以放心交托后背的人。 那个人不该是燕云戈,可他的确是陆明煜难得的选择。 他矛盾、踟蹰,干脆不再去想。一日日走下来,终于走到了二皇子接连犯错、被罚守陵,四皇子落得残疾的时候。 也就在这会儿,先帝崩了。 朝中再无其他皇子,陆明煜此前展现出的才干也已经足够服众。就这样,他登基为帝。 那是夏秋之交的事情。登基后,陆明煜与燕云戈的关系依然没有变化。他知道自己很难喜爱某个女郎,也做好从旁支中过继子嗣的心理准备。至于其他的,糊涂一点,也不是坏事。 偏偏,他收到了那封密折。 折子上说,北疆的抚远将军府中添了一个不到两岁的小主子。 这不是值得报到天子案上的事。陆明煜虽是皇帝,却断没有管到朝臣子嗣上的道理。 偏偏抚远将军府的情况特殊。老将军早年在战场受了伤,早早回京休养。少将军更是天子枕边人,过去两年都未出长安。两人中无论哪一个,都没法给北疆将军府添一个孩童。 再往下查,孩子的乳母是南边口音。 虽然三皇子在长安的妻妾都未有子嗣,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结合孩童莫名的出身、乳母不同寻常的来历……看到折子上内容的一刻,陆明煜的第一个想法是:终于来了。 但凡有一点希望,燕家就不会选择陆明煜。 最多是那个“希望”年纪太小,燕家需要一个挡箭牌,而皇长子是最好拿捏的选择。 陆明煜在窗边坐了一整夜,折子也在他手边展了一整夜。 到了天露白肚时,在他脑海中交战的声音终于第一次决出胜负。 他几乎是惊讶地发现,把那包药粉下在酒中时,自己的手竟然没有抖。 他早就知道的。燕云戈同样是燕家人,昨夜陆明煜连“若真是三弟子嗣,便是接回京中又能如何,还是你就这么不相信我”都说出来了,可燕云戈只会选择挪开目光。 竟然如此、既然如此……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 …… “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了。 看到窗边的陆明煜,燕云戈惊讶。 他的视线在平整的龙床、陆明煜手边的炉子之上扫过,瞬间明白了什么。 男人眉尖拧起,快步朝陆明煜走来,不赞同道:“陛下!你这是一夜未睡吗?” 陆明煜抬眼看他。 清晨的熹光落在他眉眼上,寒霜就结上年轻天子披散的长发。 他神色淡淡,说:“我昨夜想了很多。” 燕云戈的神色又有变化。他嘴唇抿起一点,在陆明煜身侧坐下。有一个抬手的手势,似乎要拢一拢陆明煜的发。可动作到一半,对上陆明煜的目光,他还是收回手。 燕云戈只叹道:“离上朝还有些时候,不如……”还是歇息一下吧。 陆明煜打断他,失望道:“你就想和我说这个吗?” 燕云戈闭了闭眼睛。陆明煜看着他,又开始讶然。 他一直知道,抚远少将军有一张俊朗无匹的面孔。当年大胜归京,多少女郎朝他掷果。这也并非他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燕云戈,可好像唯独今日,陆明煜忽而发觉,原来燕云戈的鼻梁这样俊挺,仿若琼山玉立。唇形这样好,恰似明湖烟波。 兴许是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见面吧。 见燕云戈说不出话,陆明煜叹了一声,主动转过话题。 他从一旁炉上取下酒壶,在自己与燕云戈面前各倒了一杯。 时人惯饮的是浊酒,药粉的颜色被吞没其中,无从分辨。 眼看燕云戈眉尖又要拧起,陆明煜低笑一声,说:“怕人说我荒唐,嗯?” 燕云戈斟酌言辞,说:“毕竟还要早朝。” “今日不上朝了。”陆明煜摇头,“几位阁老接连一旬都没能休息,如今总算得空,不如让所有人都松快一下。” 燕云戈听着,再看陆明煜面孔,见天子神色已经方才不同。 没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反倒自在、肆意很多。 燕云戈忍不住微笑。 他似乎觉得昨夜的危机已经过去,如今眉眼里都透出放松。身体倾向前来,要揽住陆明煜肩膀。同时开口,准备说些什么。 陆明煜似笑非笑,抬手挡在燕云戈身前,朝酒杯方向抬一抬下巴,嗓音懒散,说:“朕亲自给你倒酒,还不快喝?” 燕云戈好笑。与他私下相处时,陆明煜鲜少有称“朕”的时候。至多是被伺候的太舒服,才要玩笑似的来一句“重重有赏”。 他没再开口,而是拿起手边的酒杯。 抿上一口,眼皮却忍不跳动。 再看陆明煜。陆明煜明知故问:“怎么了?” 燕云戈停顿,问:“这酒?” 陆明煜瞥他:“如何?” 燕云戈斟酌言辞。他大约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陆明煜在酒里放了什么。这会儿也只是露出一点苦恼神色,说:“仿佛有些苦涩。” 陆明煜不轻不重,说:“兴许是温了太久,酒的味道变了吧。” 燕云戈看他,见陆明煜神色不变。 是一定要让他喝了。 燕云戈无奈,倒也不曾多说。 他有错。这一杯温坏的酒,就算是赔罪了。 ——陆明煜觉得,大约直到毒发的那一刻,燕云戈都是这么想的。 但他注不能知道答案了。眼看身前的人趴在案上,再无一点声息,陆明煜心中并没有什么欢喜,反倒是空落落更多一点。 过了很久,他才疲惫地站起身,预备唤来宫人。 毒自然不能是他下的。该是二皇子、四皇子……或者燕云戈本人,要下毒谋害天子,却在阴差阳错下未能成功。 以燕云戈的身份,让他悄无声息地没了实在太难。不如干脆闹大,给他一个“护驾有功”的名头。 在确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之后,剩下半晚时间陆明煜都在想这个。 可在他转过身后,背后又有动静。 有什么被推动,小案在地面滑动的声音…… 陆明煜的头皮微微发麻。 他许久未进水,如今口唇发干,头皮发麻,连自己的心跳都能清楚听到。 屋中只有自己一人!再之后,就是已经没了气的燕云戈! 会是什么在发出动静?除了自己,屋中还有什么能动? 陆明煜难以想明。他谨慎地稍稍侧过头,用余光去看方才的小案。第一眼,燕云戈依然趴在那里,并无变化。他稍稍放心,正要转过头,却意识到,方才燕云戈仿佛是左手在上…… 他猛地再回头。第二眼,燕云戈不见了。 陆明煜几乎喘不上气。 就在这时候,他耳边传来一道嗓音。 “陛下,”自然是燕云戈再问他,“我如何对不起你,要你这样对我?” 陆明煜一愣,第一反应竟然是:你如何对得起我! 他想到过往种种,从两人不甚愉快的第一夜,到接下来两年里自己的诸多小心谨慎,再到三皇子子嗣被燕家悄然接到北疆抚养的消息。愤怒占据上风,惧意竟是被直接压下。 年轻的天子撑起气势,要转头与燕云戈对峙。 可一转头,就见燕云戈原先还干干净净的衣襟上已经染满了鲜血,冷漠、阴狠地看着他。 陆明煜过往再苦,也是正经皇子,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他呼吸一滞,头脑空白。 蓦地惊醒! 天子看着眼前明黄色的床帏,大口大口喘气。 这动静引来宫人,在帐外焦灼地问:“陛下!” 陆明煜喉结滚动一下,哑着嗓子吩咐:“倒杯水来。” 温热的茶水入喉,甘暖的檀香味飘散在鼻翼间。 陆明煜的心跳终于平息。 他记起来了,这已经是燕云戈喝下那杯鸩酒的第三天。 少将军不会在倒下后又爬起来,吐着满襟血来朝陆明煜复仇。 事实上,燕云戈的确没死。那日宫人原先想把他带出宫操办丧事,可行到一半,察觉到“死人”的呼吸声。 再然后,燕将军重新睁眼。 这引来一阵兵荒马乱,其间混乱不多赘述。总之,听到消息的陆明煜错愕而心乱,一时下不了再动一次手的决心,又不能把人放出去,干脆让宫人将他重新带回。 如今,燕云戈就躺在侧殿里。 那是燕将军从前便时常留宿的地方。太医已经来看过几趟,他们很确定地告诉陆明煜,误打误撞饮了毒酒的燕将军难得好运,未死,而是失去从前记忆。 第2章 失忆的将军 (二更)燕云戈能嗅到天子…… 古人常说一鼓作气,再而衰,如今陆明煜的感觉与之类似。 三天前,他在宫人们面前上演了一出“将军人毒害,朕怒不可遏”。心底那台戏已经唱到一石二鸟,打击燕家的同时把还仍不死心、私下动静颇多的几个弟弟拉出来溜溜。 再顺道回想从前。三弟不在以后,燕家的人最先是悲痛欲绝,到后面,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三皇子死得蹊跷的消息,于是所有悲痛都转为愤怒。 他们试探着和陆明煜接触,出面的正是燕云戈。 那时燕云戈心气多高。他年纪轻轻,就有赫赫战功,与父亲一起打退困扰大周数代皇帝的外族。这么一个人,面对陆明煜时居高临下、傲慢轻蔑,陆明煜还要笑脸相迎。 哪怕到后面,两人的关系逐渐缓和,可燕云戈更看重的依然是家族,与陆明煜的关系更像是闲来无事时的一点乐子。 陆明煜知道。 他费劲心力,一点点往上攀爬。有一个“失德被废”的母后,他虽然是皇长子,起点却比所有弟弟都要低。十八岁了,才接了第一个正经差事。 办差过程中,陆明煜很是吃了一番苦头,他却乐在其中。 两年下来,燕云戈终于愿意正眼看他。发现这点的时候,陆明煜甚至高兴过…… 夜里想的都是坏处,到了天亮,终于有一点好光景浮现。 登基之初,各种大事小事一起压过来,惯例的秋狩便取消。 燕云戈私下笑陆明煜,是否是他骑射不好,想趁冬天多练练? 陆明煜凉凉地瞥他,说是又如何? 被父皇厌弃的那些年,他能自己读书,却很难自己练武。 燕云戈耸肩笑笑,说:“不如何,我教你吧?” 陆明煜:“……” 燕云戈:“都是陛下了,总要在群臣之前猎鹿。” 说这话的时候,少将军嘴角噙着一点笑。 他容貌风流,身姿隽逸,是多少女郎梦里的好儿郎。对着陆明煜时,稍微露出一点温柔,都能让人沦陷其中。 如果不是这一点温柔,陆明煜怎么会想到和他长长久久? 回想起这些,陆明煜有了真切难过。 他们的身份从一开始都就不对。三皇子死了的时候,两边可以出于共同利益合作。三皇子还有后代,燕云戈又是那样态度。这么看来,陆明煜与他当君臣都勉强,现在才是拨乱反正。 正难过,又知道燕云戈还活着。 陆明煜:“……” 下好的决心不上不下地卡在胸膛。等把人再拉回来,陆明煜心烦意乱,去看燕云戈。 威武不可一世的少将军躺在床上,面色苍白。衣襟上的血没陆明煜几日后的梦里那么夸张,但也能看出此人曾经呕血。 薄唇带着青紫色,眼睛死死闭着。陆明煜在他身边站着都要疑心,这人真的没有死吗? 周边寂静,宫人们低着头,无人敢在这个时候讲话。 陆明煜闭了闭眼,知道这会儿最好的选择是自己再给燕云戈补一杯毒酒。可前面的决心被感伤冲散很多,要再聚集便没有那么简单。 他还在斟酌,忽听到一声痛苦的呜咽。 陆明煜一个激灵,蓦地往前,来到燕云戈身边。 他其实没想好要怎么做。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屋子里下手是一回事,如今被宫人们看着又是一回事。可万万不能让燕云戈真的醒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头脑中正激烈交战,燕云戈已经睁眼。 陆明煜的手要放在燕云戈脖颈上了,燕云戈开口:“你……” 手上用了一点力气。 燕云戈:“咳、咳咳——你是谁?” 陆明煜一愣。 他手上的力道松下去,掌心下滑,改为贴上燕云戈肩膀。 人坐在床边,审视、眼神复杂地看着床上男人。 燕云戈仿佛极为痛苦。陆明煜看过他从前舞剑的样子,一把重剑都能舞得虎虎生风。可现在,燕云戈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指头颤动,起来一点,又从被褥上跌落。 陆明煜看在眼中。 他心情诡异,语气也不咸不淡,问:“你不记得我了?” 燕云戈茫然、不明所以地看他。 陆明煜皱眉,又问:“那你自己呢?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燕云戈听着,瞳仁缩小一瞬,面上多了更多痛苦迷茫。 看他这样,陆明煜也开始茫然了。 ——三天前的状况大抵如此。接下来,就是太医诊治、燕云戈失忆……一套流程走下来,陆明煜心里聚起来的那股气不说彻底消散,也的确散了个七七八八。脑海里争吵的两个声音再度分出胜负,这一次,原先强势的那个衰微下去,用只有陆明煜自己能听到的动静念着:“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另一个声音则说:“他还活着,他不记燕家了。” 就好像陆明煜还有什么期待似的。 他厌烦,恰好床帐外的宫人又开口。是提醒陆明煜,到了该起身的时候。 陆明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让宫人们服侍着洁面。再冷的冬天,皇帝手边总缺不了热水。但这不意味着上朝是一件舒服的事情,没见下面的臣子们还在偷偷打呵欠呢。 陆明煜坐在龙椅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下面的人。 北边的几座城镇已经有了大雪成灾的倾向,但陆明煜已经未雨绸缪地调衣调粮。明年的税负多半要减,减多少是个问题。新帝登基初年就有这样的状况,是否意味着什么……最后一句说得隐晦,意思却非常诛心。陆明煜眉尖挑动一下,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见到一个言官。 他低低笑了声。如今朝堂势力分布,老一派的世家、贵族隐隐以天子为首,武将们因为燕家的关系也一心拥护新帝。但前者在整个大周的实力盘根错节,不少家族甚至是从前朝延续而来。在不动他们利益的时候,他们忠诚于天子。一旦准备改革,前朝不少君臣的下场都是前车之鉴。 至于后者,武将们能因为燕家的关系投向陆明煜,也能因为燕家的关系离开。在培养出自己能信的人之前还能用他们,以后却还是得把将兵慢慢拆散。 再有就是清流文臣,这是往日拥护老四的一批人。陆明煜过去办差时得到了其中一些中立人士的示好,但依然远远不够。他们的师生关系、同届关系……养上百年,又是新的“世家”。 陆明煜心里过了一圈朝事,忽略掉那个有意找事的言官。再往后,话题终于落到“燕少将军如何了”上。 陆明煜不轻不重,回答:“少将军病了。朕体恤他,便让他在宫中养病。” 一句话,在下方激起数层浪。刚刚被忽略掉的言官又来了精神,伸长脖子说这“于礼不合”。武将们的态度也有点微妙,但见言官这么说,还是竖起眉毛骂回去。一时间,朝堂俨然成了菜市场。 陆明煜记起前朝一桩两个臣子在朝上直接打起来的旧闻,有点被自己逗笑。 他有意没把少将军中毒一事说出去。有些事,自己去做显得刻意。世人总是更相信自己窥探出的“真相”,再说了,原本就想好一石二鸟。以如今燕云戈的情况,燕家那只“鸟”只算打了一根翅膀下来,不得好好在他那几个弟弟身上找补? 他是这样态度,大臣们自然又有一番猜测。各种争论中,也隐隐带上试探陆明煜的意思。 陆明煜面色显得难看,尤其是在看几个文臣时。 这仿佛印证了什么。当然,一切都是假的。 眼看诸人神色变化,陆明煜几乎要抚掌而笑。 年少的时候,不知道权力的好处,竟然还想早早从京中逃脱。如今孑然一身,总要得到些什么。 一直到下朝,陆明煜的心情都不错。不过,这样的“不错”没有维持多久。等到回了内宫,距离福宁殿越来越近,陆明煜的心情又一点点沉下去。 昨日燕云戈已经能坐起身了。按照太医的说法,少将军中的毒虽然猛烈,但将军本人体魄强健,加上那毒分量不准,这才让燕云戈生生捱住药性。能起身是很好的信号,接下来,用不了多少日,他就能下地,甚至可以继续舞刀弄剑。 陆明煜问了句:“那少将军会恢复记忆吗?” 太医犹豫一下,没有把话说死,只道:“还要看少将军福祉。” 陆明煜听了,就知道,太医也不知道。 他能理解,却很难接受。 如果燕云戈恢复记忆,知道自己要除去他。到时候,被“除去”的,就是陆明煜自己了。 还是得找个机会——陆明煜想到这里时,龙辇恰好停下。 一抬头,福宁殿已经到了。 陆明煜没什么表情地下了轿子,径直朝侧殿走去。 未到地方,先嗅到浓郁的药味。太医说了,燕云戈还是得喝上至少半个月的苦药,才好拔除身上的毒性。陆明煜听得头疼,让他们先把药熬上。 他自己都感受到了矛盾。杀他、留他……还没想出一个结果,就听到屋内传出“咚”的一声。 陆明煜面色忽变,蓦地加快步子,一把推开屋门,一眼看到燕云戈的姿态。 燕云戈倒在床边,手撑着床沿。所有“不可一世”都在他面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狼狈、尴尬。他一样看向陆明煜,神色中多了赧然。 陆明煜当即发作,转身斥道:“怎么回事?屋中竟然没有留人伺候!” 宫人们跪了一地,诚惶诚恐,喊冤道:“是大人他——” 身后也传来一道嗓音,燕云戈说:“是我让他们出去。” 陆明煜皱眉。他勉强压住火气,转头重新看燕云戈,口中吩咐:“去,把人扶起来。” 两个小太监上前,将燕云戈重新扶到床上。 陆明煜再上前,打量眼前难得弱势的男人。 在他的目光下,燕云戈仿佛尴尬。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但各种常识并没有丢。两三天过去,早就从身边人对陆明煜的称呼里知晓此人的身份。 一个皇帝、天子,对自己的态度却让人难以捉摸。 让自己睡在他寝宫侧殿,还会因为他的事情训斥宫人…… “陛下?”燕云戈尝试着开口,“你莫要生气,的确是我不让他们伺候。” 过于没话好说,只好把刚刚的话又拿出来讲一遍。 听到他的声音,陆明煜的面色似有缓和。 燕云戈正想不明白,就见陆明煜在自己身侧坐下,神色显得颇温和,问他:“这两日,你感觉如何?” 燕云戈斟酌,说:“诸位太医的讨论,我听了,应该是没有大碍的。” 陆明煜说:“我是说,你的感觉。” 燕云戈:“……”停顿片刻,“身上仍是无力,腹中总会疼痛。除此之外,倒是还好。” 他这么说完,身侧的青年仿佛笑了,叹道:“不愧是——” 什么? 燕云戈屏息静气去听,不过陆明煜没把话说完。 他又停顿下来,很新奇地看身前男人。 在陆明煜的记忆里,燕云戈从来是踌躇满志、胜券在握的。 哪怕三天前的夜里,面对自己的质问,他难得露出一丝犹豫,也是意外于被陆明煜察觉三皇子子嗣消息更多。 陆明煜没想过,此人还有弱势、难堪的时候。 他问燕云戈:“你刚刚是想下床走动?” 燕云戈抿着嘴巴,点头。 陆明煜快速地扫了燕云戈身下一眼,问:“是要更衣否?” 燕云戈几乎要喘不过气了,回答:“并非,只是想要试着走走。” 陆明煜便说:“太医都说了,你该好好歇些时候。” 燕云戈咽了口唾沫,认错:“我知晓了。” 陆明煜又说:“你……”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凑得很近。 近到燕云戈能嗅到天子身上的甘暖香气。 燕云戈屏住呼吸。 他不知道陆明煜要说什么。但是,毫无疑问,他不抗拒陆明煜的接近。不像是那些宫人,燕云戈只想让他们远离。 他心里隐隐有了期待的意思。可陆明煜忽而停了下来,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变换片刻,蓦地站起身,竟是要离开了。 他面上透出烦躁、苦恼。都是很细微的表情,但燕云戈莫名能够看懂。 “好好照顾他。”天子吩咐宫人们,又转头看燕云戈,神色中闪过一丝不自然,“你也是,好好养伤。给你下毒的人,朕会去查。” 燕云戈听着,回答:“好。” 陆明煜又皱起眉头,就这样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燕云戈的肩膀一点点松下。 他这几天一直在迷茫,自己在皇帝身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明显没有被净过身,按说不可能长住宫中。可看这屋子里的摆设,仿佛又很合心。去问宫人,自己好像真的在这里待过许久。 加上这两天看到的诸多细节,对刚才天子靠近时不同寻常的心情反应。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其实是皇帝身边的……某种人? 燕云戈的眼皮跳了一下,没往下深想。 第3章 将军之死 (三更)或许,他可以杀了“…… 燕云戈不往下想,陆明煜却没法不想。 他面色沉沉地往前走。原先想要去外间透气,忽然想起宫中不知还有多少旁人耳目。 陆明煜刹住脚步,转身回了正殿。 再到坐下时,他的神色已经完全和缓下来,吩咐人为自己研磨,是要批改奏折。 他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从最初的劣势到往后在燕云戈面前不落下风,依仗的就是绝佳的耐性。 如今也一样。 他看折子,最先的时候,脑海里依然是方才的场景。卸去了杀伐气质的燕云戈显得温和,乃至无辜,几乎无法与陆明煜记忆里那张总透着轻视的面孔重叠一处。 可那明明就是燕云戈,连不爱身边有人服侍的性格都一模一样。 从前听他谈起过,养成这个习惯,还是在军中。战事最紧张的时候,稍微一点风吹马动,都可能意味着外族的兵马又来了。 燕云戈的神经长期紧绷,非常时期还不觉得,回到长安才发现这样实在累得慌。于是,他在将军府的院子里只留下一个烧水扫院子的小厮。进宫和陆明煜在一起时,也不要许多宫人伺候…… 不知不觉,笔下纸页已经被写满。一眼看去,上面尽是“燕云戈”。 陆明煜发涩的眼皮眨动一下,敛眉看了纸页片刻,将其揉成一团,丢进不远处烧来取暖的炭盆。 烟雾在屋中升起,旁边伺候的总管太监李如意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这当口,忽听天子说:“把窗子打开。” 李如意来不及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赶紧迈着步子去了。 等冬日的寒风吹进屋,烟味散去很多。 李如意小心谨慎,回头看一眼天子。 陆明煜依然是原先的姿势,笔尖却已经沾上朱砂,开始往折子上写下批文。 他是真的看了进去。一直到一个时辰后,李如意小心翼翼地问天子要不要摆膳,陆明煜才放下笔。 从朝事中回神,侧殿里的人重新成了摆在眼前的烦心事。 陆明煜眉尖拧起一点,先说:“摆吧。”一顿,又想,这么一天天下去,自己只会越来越不想杀燕云戈。 他沉默。旁边的李如意察言观色,愈发小心翼翼,从屋中退走。 偌大正殿中只留了陆明煜一人,半晌,年轻天子“嗤”地笑了。 “难怪他瞧不起你,”他自言自语,“我也瞧不起你。” …… …… 整个朝堂都看出来,天子的心情一日差过一日。 这种情形中,虽然各家多多少少都收到一些宫中传出的边角消息,可没一个人敢在这种时候认定什么。 燕将军还活着吗?——谁也不知道,但人已经数日没露面了,皇帝的情绪也愈发糟糕。这种情形中,不得不往最坏的角度想。 武将们每日上朝都怒气汹汹,活像是一个个炸药包。早去了别宫住的燕太贵妃也给陆明煜递了几次信,问他自己侄子究竟怎么样。 陆明煜最先还保持沉默。可到后面,他低调地出宫了一次。 见到他,燕太贵妃先吃惊。再细看陆明煜的神色,燕太贵妃心中不妙预感愈浓,问:“如今年节将至,城中该有不少是非。陛下有事要说,着人来传个话就好,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陆明煜面色难看、憔悴,说:“除了太贵妃,有些话,朕是真不知道要和谁说了。” 燕太贵妃瞳仁微微收缩。她心中不安,但看着陆明煜,还是只能问一句:“云戈究竟如何了?” “很不妙,”陆明煜顶着一脸疲惫、憔悴,“那杯酒原本该是我喝的,云戈他……” 燕太贵妃的眉尖微微拢起,审视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她是少数知道陆明煜与燕云戈真正关系的人。从前还会斥一句侄儿荒唐,不爱女郎,偏与男人纠葛。这就算了,对方还是个皇子! 如今却不得不细想,以侄儿从前的种种表现,陆明煜似是真的对他情根深种。反倒是侄儿,对陆明煜用情不深,只是玩玩。 有这段在,结合陆明煜如今的状态,哪怕耳边已经有影影绰绰的传闻,说二皇子、四皇子近来都安分守己,哪来的胆量去毒杀天子,兴许就是皇帝自己在玩一手“狡兔死、走狗烹”,但从燕太贵妃的角度,她不太相信陆明煜会对侄儿下手。 “‘不妙’是什么意思?”燕太贵妃问。 陆明煜不答。 见他这样,燕太贵妃抽了口冷气,面色沉下。 “你和我说一句实话,”女人的声音有点打飘,“云戈现在还在吗?” 陆明煜眼睛闭上,眼梢似有水色。 看他这样,燕太贵妃身体猛地一震,几乎要软倒下去。 “我不想把消息宣扬出去,”过了会儿,陆明煜低声说,“老将军年纪大了,原先就有旧伤在。骤然听到云戈的事情,可能……” 燕太贵妃捏着拳头,咬着牙,说:“我知道了——陛下,照你看,这件事是谁做的?” 陆明煜看她,回答:“已经有消息了。此人是冲着我来的,云戈是为我挡了一劫。” 燕太贵妃忍住哀伤,说:“看来陛下已经知道究竟是谁做的了?” “总归越不过那几个人,”陆明煜说,“老将军那边,还请太贵妃劝劝。” “劝劝,”燕太贵妃嘴唇颤动一下,“是了,是要劝劝。” 当初她失去皇儿,是怎样痛彻心扉。如今,兄长也有了一样的苦痛。 陆明煜没和她说再多。不久之后,就离开别宫,上了回宫的马车。 到了别宫消失在马车后的时候,他脸上的哀伤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冷漠。 和燕太贵妃那番话,是陆明煜这段时间思索的结果。 他杀不了燕云戈第二次,但或许,他可以杀了“燕将军”。 再往后,朝臣听说的消息更多。 天子那边仿佛真的查出了些什么。从酒壶的来历,到毒药种类。一条条拎起来细细研究,几天时间,宫里就少了三成人。 这话是陆明煜有意放出去的,不算全假,但也只有后一半是真。 毒是陆明煜亲手下在酒杯里,他自然不会把自己抓出去示众。 盘查工作雷声大、雨点小,少掉的人都是早早上了单子,十个里有九个背后站着其他主子,余下一个则是给点银钱就能出卖消息的墙头草。 上位数月,已经把各宫的状况摸了一遍。因没有后宫这个现成的理由,前面已经放了一批宫女出宫,如今正好把剩下一半清掉。 先帝二皇子的母亲淑太妃在前一次放宫女时没折损多少人手,这次却一把折了进去。 福宁殿里,陆明煜想着淑太妃那张温雅端庄的笑脸如何变得扭曲,忍不住笑了半晌。 笑过之后,又低头,继续批起折子。 如今离年节没几天了,距燕云戈中毒也过去一旬。 如太医初时所说,少将军的身体实在不错。五天前,他第一次下地,那时候还只能摸着墙壁、桌椅慢慢挪动。到现在,在院子里转上三圈五圈,不成问题。 燕云戈也一直坚持锻炼。走不快没关系,慢慢来。在这没着没落的日子里,好歹要找点事做。 皇帝后面再未去看他。燕云戈松一口气的同时,也忍不住失落。 他应该不是天子身边某些逗趣的人,这是好事。但接连几日都见不到天子,偏偏又只有一墙之隔。很多时候,燕云戈自己都没察觉到,他会不知不觉地思索,这个时候,皇帝又在做什么。 后面下地了,可以走动。以燕云戈的身体状况,他走不远,无从考虑出院子的事。天子也显得很不防备他,时常开着窗子,让燕云戈在窗外就能看到屋中动静。 当然,仅限于屋中只有皇帝一个人的时候。天子接见朝臣时,燕云戈总被宫人们“请”在屋内。 因他不喜旁人伺候的习惯,终于有天,宫人没有及时找到他,被燕云戈看到陆明煜与大臣讲话。 对方倒是没见到燕云戈,一心与天子交谈。 燕云戈心中比较,与此人在一起时,皇帝仿佛总端着架子,君臣之间隔着甚远距离。面对自己时却不同,那日皇帝可是坐在他床边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和皇帝,可能还是有点什么吧? 正踟蹰,陆明煜的目光转了过来。 燕云戈一怔,看天子的眉毛一下子皱起。 紧接着,那个时时跟着皇帝的太监李如意就转过身体,挡住屋中臣子的视线。 再之后,宫人终于找到了燕云戈。见到他所在的位置,那小太监满脸慌乱,冷汗都要打湿鬓角。 燕云戈重新回到屋内。他没有为难看起来快哭出来的小太监,心情却开始糟糕。这样的糟糕,在当天稍晚时候,得知自己被安排搬出福宁殿时,达到了顶峰。 面对前来传口谕的李如意,燕云戈少见得没有点头微笑,而是问:“这果真是陛下的意思?” 李如意眼观鼻、鼻观心,回答:“自然是的。请大人尽快收拾,速去永和殿安置吧。” 燕云戈面无表情,回答:“我已经在这里住了许久。” 李如意咽了口唾沫,心想:都说将军失忆之后身上威压骤减,可我怎么觉得将军还是和从前一样? 他道:“从前是因大人中了毒,不方便挪动。如今余毒将清,自然还是要回到旧处。” 燕云戈眉尖挑起一点:“旧处?你是说,我原先就是住永和殿的?” 李如意含混道:“还请大人尽快动身吧。” 燕云戈却不动。 他嗓音低了些,说:“陛下已经多日不曾见我。” 李如意:“陛下忧心于大人身体状况,不忍扰了您养伤的清静。” 燕云戈:“真的?” 李如意:“……”他下午还把小太监训得抬不起头,如今,轮到他后背被冷汗浸得湿透。 是真是假,他怎么知道?不说天子对将军的态度了,就连将军中毒这事儿,李如意到现在都云里雾里! 燕将军中毒的前一天晚上,天子和他有争执,两人不欢而散。 那夜天子整晚未眠。到第二天天亮,燕将军去找天子。没过多久,天子就唤他们进门,指着燕将军的“尸身”说,有人给他下毒,燕将军给他挡了灾。 怎么看,怎么像是……咳咳。 出于对自身利益的考量,这些话李如意不会再对其他人说。 可没等他想要怎么装哑巴,就发觉燕将军非但没死,还活蹦乱跳。 看皇帝的态度,大有让将军留在后宫、充当“侍君”的意思。住福宁殿侧殿还算是天子对大臣偶尔的礼遇,永和殿却是实实在在的后妃宫殿。 李如意心头一片混乱,再对上燕云戈隐隐透出冷厉的目光,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他这样,燕云戈哪里还不明白? 原先心中就压着一股微火,如今,那股火倏忽被拉高。 皇帝就这么不愿意让其他人看到他?——不行,得要个说法。 在这个念头下,燕云戈错开李如意的身体,出了门,径直往正殿去。 李如意在他身后“哎哎”地叫着,到底比不上燕云戈的步速,被他甩在后面。 到了天子屋前,燕云戈缓缓停下步子,迟疑自己是否应该通报。 正犹豫时,李如意终于追了上来,叫道:“大人、大人!” 这动静,别说燕云戈了,就连屋中的陆明煜也听到。 陆明煜手一歪,毛笔划过衣袖、掌心。 他眉头皱起,心烦道:“别吵了,进来!” 有他这句话,燕云戈面上透出一点笑意。李如意退到一边,不再阻拦。 时隔多日,陆明煜又一次与燕云戈共处一室。 他见人推门、走进屋中,朝自己而来。 有一瞬间,陆明煜恍惚地想,当下场面何其熟悉。 好像下一刻,燕云戈就要问他:“陛下,你这是一夜未睡吗?” 可很快,陆明煜被燕云戈从幻象中拉了出来。 燕云戈的确开了口,不过问的是:“陛下,你要我从侧殿搬走?” 陆明煜抬了抬眼皮,说:“是,如何?” 燕云戈一顿,回答:“并不如何……” 陆明煜手指颤动一下,想,又是这句话。 可这次,燕云戈没把下半句说出来,视线就被陆明煜掌心的一抹红色吸引。 他瞬时忘掉自己要讲的话,快步走上前来,半跪在陆明煜的案前,握起天子右手。 陆明煜原先汗毛倒竖,只当燕云戈想起一切,要来找自己“复仇”。万万没想到,燕云戈的动作十分轻柔,问他:“陛下,你可是哪里伤到了?” 陆明煜完全怔住。 正值黄昏,外间光线照入屋中,与不久前点起的灯色混合一处。 昏光与灯光混出一种柔和的淡金色泽,落在燕云戈的眉眼之上。 他看清楚了燕云戈的神色:急切、关心,还有让陆明煜最难抗拒的温柔。 他几乎是下意识要抽回手。可转瞬,陆明煜又意识到,一切已经不同了。 “没有,”他还是若无其事地回答,“只是朱砂。” 到这会儿,燕云戈也发觉自己前面看错。 他显然放松下来,先笑一笑,再旧话重提:“陛下,你为何要我走?” 陆明煜看他,燕云戈与他对视。 陆明煜想,自己真的是疯了,竟然能从燕云戈的面色中看出一丝仿若被抛弃的可怜无辜。 第4章 以退为进 燕云戈低声说:“我并非要走…… 手还被人握着,往后延伸的手臂,连同肩膀都微微发麻。 陆明煜尽力让自己表现得平和、不露怯。 他没有回答燕云戈的问题,而是反问:“你当真一点都不记得了?” 燕云戈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他,回答:“是。” 陆明煜看他,视线再往下,落在两人手上。 意思很明显:你这是“一点都不记得”的样子吗? 燕云戈看懂了。他赧然,手松开一点。瞧见陆明煜因此微笑,心头又闪过不悦。 他不动了,依然松松拢着陆明煜的手,回答:“我虽不记得过往,却知道,陛下于我一定不同。” 陆明煜问:“不同?” 燕云戈斟酌言辞,说:“每当见到陛下,我便心生亲近。” 他讲话时嗓音微沉,视线专注,那么看着陆明煜。 天色更暗了,灯火愈显得明亮。堂堂从燕云戈身侧照来,在他眼里点出一抹耀色。 陆明煜位于那抹耀色正中。 肩膀上的酥麻感再度开始延伸。到了胸膛、脖颈,甚至面颊。 喉咙发干发涩。一半是因为还未完全消散的忧惧,另一半,则是因为燕云戈此时的目光。 那么看着他,好像他真的非常重要。 陆明煜重复:“心生亲近?” “是了,”燕云戈低声说,“这种感觉,见旁人时都不会有。” 陆明煜:“……” 他倒是相信这话。到底是一起睡过上百个日夜的人,哪怕燕云戈再以家族为先,可在不知前情时,能对他有一点特殊,不会是怪事。 可这话也没法让陆明煜高兴。既然燕云戈对他能有这种反应,那见了太贵妃、老将军,不得更加亲热? 既然把人留下了,就一定不能再让旁人知道燕云戈还活着。 他心情一点点冷下,面上却一点都不表露,试探道:“不过是让你搬回原先的住处,怎么这样不愿?” 燕云戈听着,心里“咯噔”一下,再没法回避,自己难道真的是那种身份? 这个猜想让他生出异乎寻常的抗拒。他皱眉,倒是还不放开皇帝的手。 而陆明煜察言观色,隐约猜到,燕云戈恐怕已经察觉不对。 这么敏锐、可怕。 陆明煜身上愈冷,唇角却勾起一个笑,说:“哦,朕倒是忘了。那日你喝下毒酒之前,正与朕吵闹,说要出宫。” 燕云戈一愣,完全没想到这种发展,“我要出宫?” 陆明煜终于抽回手,拿绢布擦一擦手上的朱砂,将其随意放在一边。 他不再看燕云戈,这种被忽略的感觉让燕云戈烦躁,不由追问:“我如何就要出宫了?” 话音落下,陆明煜瞥他一眼,凉凉回答:“你不是向往宫外天地广阔,不愿长久留在朕身侧吗?如今你对朕有救命之恩,再要离去,朕总不能不答应。” 燕云戈懵了。 这是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发展。是,他对自己的身份有满腹疑问,总认为他不可能是随便一个“侍君”,但他从未怀疑过自己与皇帝之间关系特殊!如今听皇帝的话,他倒是猜对了七七八八。但他来找皇帝,就是不想无缘无故地走。这会儿皇帝的话,却是连永和殿都不让他住了,准备直接把他赶出宫? ——这是不可能的。 但陆明煜不打算让燕云戈知道。他见燕云戈已经被自己的话打懵,便再接再厉,信口开河,说:“你且放心,朕从不亏待身边的人。你总算是陪了朕一些时候,如今既要送你出宫,便不会让你袖中空空地走。” 燕云戈听着,脱口而出:“你身边还有几个人?!” 嗓音抬高,带了三分质问。 陆明煜没想到他的重点会在这里。先是一愣,随后无语:“这该是朕问你的话。” 燕云戈:“……?” 陆明煜看他,半叹半笑,说:“你不曾与朕说过,可你较朕年长数岁,又一贯受人追捧。与朕相处时,也总是游刃有余。若说你只有朕一人,让朕如何信呢?” 这是他的真心话。 都说燕少将军在北疆时一贯“洁身自好”,但对时人来说,身边只有一两妻妾,便已经算得上“洁身自好”。以燕云戈的出身,加上他在某些事上表现出的熟稔,要说他只有陆明煜一个,陆明煜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的。 何况,就像是他刚才说的那样,燕云戈根本不会和他谈论这些。 燕云戈心乱如麻。 原先要来“控诉”皇帝,怎么没说两句话,被“控诉”的就成了自己? 偏偏他还没法反驳。 陆明煜含笑看他,说:“朕——我想过啦。把你在宫中拘这么些时候,的确是我的不对。外面多少红颜蓝颜等你,你如今虽不记得,以后却总能想起。到时候,再记起今日,也能念我两分好吧?” 燕云戈哑口无言,心沉沉坠下。 半晌,他侧过头,低声说:“我并非要走。” 陆明煜:“还是莫要勉强。” 燕云戈说:“并非勉强!” 陆明煜以退为进,说:“你以后会后悔。” 燕云戈说:“我只知道,我现在走了,才要后悔!” 他说得铿锵有力,斩钉截铁,听得陆明煜忍不住笑。 一边笑,一边摇头。大约是灯色太明,燕云戈甚至在天子眼中看出一丝莹莹亮色。 “你呀,”天子仿佛无奈,“照这么说,朕一定要你走,反倒是恶人了?” 燕云戈抿一抿唇,态度还是生硬,说:“陛下自然不是恶人,但陛下也该信我。” 这话出来,天子面上的笑意好像真心很多。 燕云戈又开始别扭。但他没法否认,被天子这样含笑注视的感觉很好,让他有种类似于喝了酒的熏熏然感——咦,照这么说,他从前也是个爱酒之人? 他的思绪略有发散,同一时间,天子又说:“我让你搬回永和殿,也是因为你身子已经要好了。从前你总不耐烦看我处理政务,与其在一边陪我,不如一个人去演武场舞刀弄枪。我想到这个,才让你搬的。” 他们刚刚“吵”过,陆明煜再“解释”,听在燕云戈耳中,就显得十分真诚。 至于不爱政务、喜欢舞刀弄枪,说白了,都是实话,燕云戈也能接受。 他知道自己“误会”了皇帝,身上的气势彻底弱下,道:“我搬就是了。” 陆明煜看他,说:“过两日就是年节。到时休朝封玺,我也总算能有空闲。拢共十五日,都与你一同过。” 燕云戈听着,唇角勾起。 陆明煜问:“这样欢喜?” “是,”燕云戈回答,“陛下这样看重我,我自然欢喜。” 陆明煜心想,照这么说来,失忆的燕云戈也和从前有所不同。 原先那个听了这话,一定要不耐烦,觉得陆明煜耽搁他太多时间,不能让他自在做事。 这可绝非陆明煜杞人忧天,而是真切发生过。 也就在去年。燕云戈休沐,陆明煜去寻他。他当时对燕云戈的心情十分特殊,一面唾弃自己,觉得如何能对燕云戈有多余心思,一面又忍不住接近。 知道燕云戈爱好马,爱利兵,难得找到一把古剑,便去寻燕云戈。 面上还很矜持,不想透出心底的情绪。 就这样,他到了将军府上。当时燕云戈正在保养兵器,见了陆明煜,先意外,问他来做什么。 等陆明煜把古剑拿出来,燕云戈眼前微亮。听说不仅是拿来给自己品鉴,还是来送给自己的,燕云戈看陆明煜的神色都有缓和。 但没缓和多久。 前面说过,陆明煜骑射不好。燕云戈想拿着新武器与人比试,陆明煜一定不是那个人选。 而燕云戈自幼长在武将堆子里,身边自然不缺能比试的人。他要请人来相聚,陆明煜听着,面上透出一点不悦。明明是他找来的东西,燕云戈却这么快将他抛在脑后。 这点不悦,被燕云戈察觉。 少将军从来是敏锐的。他忽而笑了,看陆明煜,说了句“是我考虑不周”。 陆明煜听着,原先还有欢喜。但他很快知道,在燕云戈看来,待他“周到”,就是把他带上床。 身体是舒服的,心情却不然。 尤其是他醒来,发现燕云戈已经不在身边的时候。 陆明煜打理好自己,往外行去。到了燕家的演武场,听到兵刃相撞的“铮”声。 他站在隐蔽处,看燕云戈与人谈笑。何等潇洒畅快,与面对自己时截然不同。 他慢慢地想,燕云戈究竟把自己当什么?寻欢作乐的器物,燕家向余下皇子复仇的工具,还是其他? 总归不是一个可以平等相处的友人。 匆匆“应付”完他,燕云戈可以去见真正的友人了。 那一日的屈辱、痛苦,让陆明煜接下来足足一旬,都没再在燕云戈面前出现过。 等到两人再见面…… “陛下?” 燕云戈叫他。 陆明煜被从回忆中拉出。他眼睛眨动,与身前男人对视。 燕云戈很不满于天子竟然能在与自己讲话、诉衷肠时走神,原先得到承诺时的高兴也淡下一些。 他问:“我见陛下似有烦忧,可是有国事让陛下烦心?” 一个“侍君”,和国事“争宠”显得很自不量力。但燕云戈觉得,这是唯一自己可以接受的答案。 陆明煜却摇头,说:“非也。” 燕云戈眼睛眯起一点,问:“那又是为何?” 陆明煜瞥他,也有点摸不准眼前这个失忆的燕将军是什么心思。 他随口说:“想到一些与你从前的事情。” 燕云戈眼角抽了一下。他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皇帝怎么能不高兴? 但想起皇帝之前说的,他们前几天还大吵一架。燕云戈略觉心虚,咳一声,说:“我如今什么都不记得,倘若之前有什么让陛下不悦的地方,也请陛下多宽恕。” 陆明煜笑出声,说:“你从前可不是这样。” 燕云戈问:“那我从前是怎样?” 陆明煜不答。 燕云戈直觉,自己似乎又问了一个糟糕的问题。 但自己能留在皇宫,又明显与天子存有情愫。照这么来看,他与天子之间是有矛盾,可总是欢喜的时候更多。 他想一想,决定从最安全的角度着手,问:“陛下与我相识多久?” 陆明煜沉吟,回答:“初次见面,是五年前。” 燕云戈忍不住重复:“五年。” 陆明煜:“那时候,你身侧诸多吹捧之声,朕却只有孤零零一个。” 燕云戈震惊地看他。 陆明煜又笑,干脆把折子推到一边。 除了将军被“毒杀”以外,近日朝堂上还真没什么大事。他方才批的,也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内容。哪个言官又弹劾某武将气焰嚣张,哪个武将把冒头对准在他看来可能是先帝二皇子、四皇子“走狗”的人……看与不看,没多大区别。 还是眼前的燕云戈更有趣些。 陆明煜说:“怎么,这样意外?” 燕云戈斟酌,说:“陛下万金之躯——” 陆明煜淡淡说:“我当时又不是‘陛下’。” 燕云戈改口:“陛下是天家儿郎,而我——”卡住。 陆明煜“友善”地给他补充:“莫要妄自菲薄。忘啦?我方才才说过,你惯是受人追捧的。江湖人还给你起了个别名,叫……” 燕云戈看他,眼神似有期待。 陆明煜遗憾道:“我忘了。” 燕云戈:“……” 燕云戈控诉地看他,陆明煜又忍不住笑。 哪怕往后会有一天,燕云戈想起从前,要对他恨之入骨。 至少当下一刻,他与陆明煜在一起时,展现出的是放松、信任,乃至一点想要逗陆明煜高兴的真切心意。 这让陆明煜感觉十分奇妙。当然危险,却又想做更多。 他说:“至于我。云郎,你是真的忘了。那个时候,朝堂诸臣对我避之不及,我着实寂寞,想要结交一二好友,便只能隐姓埋名,往民间去。你来与我讲话时,我知道你的名声,见过你的风采。可你呢,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到后面,也忘记问我。还是两年后,有奸人要害我,你我才再次相见呢。” 这段话照旧半真半假。“隐姓埋名”和“民间”是假,燕云戈当初主动去找陆明煜说话,却连陆明煜是谁都不知道,这句则是真的。 天子一手撑在颊侧,微笑着看着身前男子。 随着他的话,一副五年前的画卷,在两人面前徐徐展开。 “那是什么时候?”陆明煜自问,“哦,是永耀十二年的春天吧。” 第5章 初见 “这样的场面,我一定很难忘掉。…… 永耀十二年,陆明煜十六岁。 距离皇后被废身故八年,陆明煜的妹妹陆嫣也已经离世三年。 他受封“建王”,早早搬出皇宫。碍于祖制,还没前去封地。 被分到建王身边的宫人大都暗暗觉得倒霉,跟了这么一个没有出路的主子。 也有心境开阔些的,觉得这主子起码是个皇子。如果能顺利跟着陆明煜前往封地,好日子就在后头呢。 李如意算是其中一个。为此,他待陆明煜还算尽心。 平日里,陆明煜的日子不如弟弟们,但也没像前朝某个废后之子一样被亏待太多,冬日里连炭火都烧不起。 他吃饱、穿暖,自觉这样就足够。 虽然母后“失德”一事有很多蹊跷,妹妹更是落水得不明不白。可父皇显然不待见他,舅舅家也接连被言官们挑出许多错处。当初想为妹妹的死要个说法,反倒被训斥一番,说他“心胸狭隘”“阴险善妒”“冷血至此,竟欲以亲妹之死嫁祸弟妹”。 那年不过十三岁的陆明煜听得手脚冰凉,伏倒在地,再说不出话来。 往后,他认命了,觉得除了谨小慎微,自己也做不了什么。 饶是如此,陆明煜怀揣依然着一个微末的愿望。 他最后一次见母后时,母后把妹妹的手放在他手上,说她为子女做了最后一件事。 陆明煜显然与皇位无缘,但徐皇后求来恩典,皇帝会给他一个还算丰饶的封地。 等陆明煜长大些,就给妹妹挑一个好夫婿,再把妹妹和妹夫都带去封地里。从此远离长安,安稳度日。 那会儿徐皇后素面朝天,不似宫中生活的贵人,倒像民间一普通妇人,在对孩子殷殷叮嘱。 面色苍白憔悴,眼神却难得明亮。 陆明煜本能地察觉不对。但母后一次次打断了他要说出口的话,陆明煜只能茫然地点头。 之后,母后就不在了。宫人们在身边来来去去,给陆明煜与陆嫣换上素色衣服。他们跪在灵堂前,陆嫣太小,不知道身侧场景意味着什么。陆明煜却明白,再想想母亲最后的话,悲伤之外,他心头浮出浓浓恐惧。 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所有人都对此噤若寒蝉。好像一说出口,就要大难临头。 陆明煜咬着牙,拉着妹妹,开始跌跌撞撞度日。 陆嫣还在时,时常问陆明煜,阿兄的封地闻说是临海的,那里风光如何,人们要如何晒盐,如何谋生。 妹妹是无法亲眼看到了,他无法完成母后的全部嘱托。可至少要亲自听听海边的浪涛声,再把自己看到的画面画下来,烧给母后和嫣儿,告诉她们,自己好歹做到些她们的叮嘱。 精神上有寄托,陆明煜的状态就还不错。 他绝不与任何朝臣私下见面。准确地说,如非必要,陆明煜连建王府的门都不会出。 他日日把自己关在一个小院子里。也就是在这段日子,他读了许多书。从各家经典,到春秋史记。再有,游记、杂记……无数时光,就这么被消磨过去。 慢慢到了永耀十二年,陆明煜难得出门,赴一场自己必须参加的宴。 召开宴会的人是皇帝,目的是庆祝北疆大捷。 宫宴分内外两部分。内宴这边,负责主持的是燕贵妃。 她刚刚得知自己的兄长、侄子大败突厥,正喜不自胜,容光焕发,见了谁都能摆出笑脸。面对陆明煜,也能温和问他,在宫外过得如何,转眼殿下就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下次选秀一定帮他看看。 陆明煜知道,这只是客套说辞。燕贵妃但凡没得失心疯,就不会沾手他这颗“烫手山芋”的婚事。 但他还是笑一笑,和燕贵妃道谢。 少年身姿如竹,清正挺拔地站在那里。燕贵妃看着他,眼神微微晃动,又叹了一声:“转眼,殿下就这么大啦……” 不知是回忆到什么。 陆明煜无心去想。他心里琢磨,自己已经喝完两杯酒,是不是应该告辞?免得待会儿父皇来了,见到自己,被坏了心情。 愈想愈觉得有道理。陆明煜干脆开口,趁着和燕贵妃讲话的机会,说他想起府中有事,还要回去处理。 燕贵妃自然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收敛了眉目间的怀念,客气地挽留两句,算是走过流程。 挽留自然未果,陆明煜还是要走。 燕贵妃没再看他,转身去和其他妃嫔饮酒。 至于陆明煜。他走出宫室,到了僻静园中。 时在中春,阳和方起。 满园花色之中,陆明煜脚步渐慢。 大概是方才饮的两杯酒扰乱了他的心绪,再加上此刻身边只有一个李如意。多年相处下来,陆明煜知晓此人信得过。 他稍稍放纵自己,看着丛丛牡丹,回想起母后、妹妹还在的时候。 徐皇后出身世家,早上十年,陆明煜的外公便是权倾朝堂的徐首辅。 他支撑起一个枝繁叶茂的徐家,同样,也是徐家迎来落败时最先倒下的那个。 到永耀十二年,陆明煜的外公早已去世,舅舅被一再打压,早就远离朝堂,连维持自家生计都勉强,自然无暇顾及长安城中的外甥。 至于陆明煜。他思绪漫无边际地延展,想到记忆里雍容盛妆母后,想到被花丛划破裙摆的妹妹。 这是陆明煜万分珍惜的美好回忆。后面的一切还没发生,他最珍视的家人还好好活着。陆嫣带着稚气的嗓音如在耳边,叫他:“阿兄——” 陆明煜忍不住微笑。 燕云戈看到陆明煜的第一眼,就是这样一幅图景。 色若春晓的少年,站在团团锦簇之中,垂眼看着花丛,不知想到什么,绽出一个笑容。 他这一笑,周身的姹紫嫣红瞬时失色。 燕云戈一时怔住。 往后,少年身侧的宫人对他说了什么。少年笑意顿敛,侧过头,隔着一丛丛牡丹,与燕云戈对视。 “……我一见你,就知晓你是谁了。” 五年以后,福宁殿里,天子这么说。 这是难怪的。燕云戈一身金甲,并非真正打仗时的装束,而要花哨很多,是皇帝亲赐,类似于文官的朝服。 除了他,恐怕只有他爹能在宫宴上这么穿。而和年纪已长的老将军不同,燕云戈年轻、俊朗,的确是多少人梦里都想求得的好情郎。 “你那时是在花园子里迷了路,”陆明煜道,“我为你指路,你朝我道谢,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 这话被他说得很正常。但事实上,那一天,陆明煜是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原来燕云戈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他却清楚,身前的青年是自己三弟的表哥,天生的三皇子党。 陆明煜不欲生事。他拒绝了燕云戈的提议,只说自己还有事要做。燕云戈听着,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遗憾。 陆明煜没给他问自己身份的机会,拱拱手,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此时,他隐去这些,简单告诉燕云戈:“我未与你一同走。但之后几天,又听到你的消息。说你那日在宴上,出了多少风头。” 燕云戈问:“是听到消息,还是你有意探听我?” 陆明煜眨眼:“自然是前者。你不知道,你那时多有名声。” 燕云戈叹气,陆明煜心想,你竟然还真在遗憾。 “两年后再见,”天子又起话头,“原以为你一定已经把我忘了,没想到,你竟然还记得从前那次见面。云郎,难道习武之人的记性都与你一般好?” 这算是被夸赞了。燕云戈尽力表现得稳重,谦逊道:“我连自己的事都不记得,怎能评述旁人如何?但照你说的,我第一次见你,你在牡丹丛中。这样的场面,我一定很难忘掉。” 陆明煜看他,问:“当真?” 燕云戈在脑海里勾勒当初的场面。他没见过十六岁的陆明煜是何模样,只好将身前青年纳入想象。 年轻天子样貌清贵俊美,眉目秀雅如画。便是只在屋中案前,月色灯火之中,已经是难得好图景。 何况是立于丛丛花中,恣意一笑—— 燕云戈肯定回答:“当真!” 陆明煜又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身上的气质也跟着柔软,显得更好亲近。 大约是笑得太开心,面颊浮上淡淡粉色——不,燕云戈又看了看,发觉那其实是朱砂。 陆明煜掌心的朱砂已经被擦去大半,却也有一些残留、晕开。如今他手撑着面颊,朱砂就也染了上去,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淡淡红痕。 燕云戈喉咙略微发干。 他脑海里似乎闪过一些画面。可太快了,难以抓住。 他简单想:我既然是皇帝的“云郎”,那他……我…… 陆明煜说:“你未失忆时,可没有这样会说话。” 语气里已经很有亲昵的意思。 燕云戈面色不变,微笑一下,说:“再与我说说从前的事吧。对了,陛下,你说有奸人要害你?” 到后面,面容忽肃。 神色变化之快,让陆明煜略觉惊诧。 惊诧完了,陆明煜回神,说:“是。当时,那人给了我一杯酒。” 燕云戈面色微沉。 陆明煜看着他,不错过燕云戈面上一丝一毫变化。 他平铺直叙,说:“我喝了酒,觉得头脑发晕,似入梦里。梦中有一儿郎,待我颇为温情。我与他共赴云雨,再到清晨,酒醒过后,我才知道,原来梦里的儿郎就是你。” 燕云戈:“……” 他的神色实在十分好懂。从最开始的愤怒,到隐隐咬牙切齿,到最后,变成愕然。 “是我?”燕云戈追问。 “对,”陆明煜语调懒散,“你当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昨夜多有得罪’。话是这么讲,但照我看,你可一点‘请罪’的意思都没有。” 想一想,又补充:“怕是还颇为得意、欢喜,哦,还问我身子如何,有无不妥。” 燕云戈:“……”嘴角微微抽搐,面上泛起可疑的绯色。 但这绯色也只有一瞬。 燕云戈又记起什么。他神色重新转为严肃,说:“不。倘若我知道你是被下药,我不会这么说。” 陆明煜一怔。 燕云戈想一想,补充:“不只是‘不会这么说’,我根本不会那么做!” 哪怕陆明煜那晚的体验真的不错,燕云戈依然认为,这是趁人之危,绝非君子所为。 “我不知道,”他喃喃说,“我不知道你被下了药。” 燕云戈的思路进展太快。到这一句,陆明煜才跟上。 “你应该的确不知道。”他之前没想过这方面的“真相”,如今燕云戈提起,陆明煜才发觉当日不对的地方。 他从前其实很少回想那天。或说哪怕回想,注意力也会放在燕云戈后面那句“未曾想到,殿下竟有如此雅兴”上。 可在那之前,燕云戈对他分明柔情蜜意。 “可是,”陆明煜疑惑,“你现在说‘不会那么做’,那天却分明做了整整一晚……咳咳。” 这也是他后面认为燕云戈一定早有经验的重要理由。少将军觉得陆明煜放荡,可陆明煜无数次腹诽过,燕云戈恐怕才是来者不拒!否则的话,那天怎么可能那么自如? 被他问着,燕云戈咳了一声,低头,一副“我错了”的样子,回答:“我恐怕以为,是和你两情相悦。情到浓时,不必讲究许多。” 陆明煜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燕云戈说出前面那句话,就付出很大勇气。如今见了陆明煜的态度,他颇受打击,但还是坚持重复:“我怕是觉得,我与你两情相悦。” 陆明煜无法理解:“我只与你见过一次!等等,难道你是把我认成了其他什么人?” 他被气到头脑发白,牙关紧咬。 “怎么可能!”燕云戈立刻否认,“我……” 陆明煜冷笑看他。 燕云戈闭一闭眼,说:“我不记得从前。但陛下,方才听你说了你我初见的图景,我便有十分心动。倘若真正得见,往后两年都有记挂。又无法探听你的真正身份,恐怕要将你当做难得下凡的仙君。再到相见时,你被下了药,在我床榻上,待我颇缠绵。我见了这样的场面,如何按捺得住。” 只想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与仙君同度良宵。 这话说完,他重新直视陆明煜。 就见陆明煜嘴巴抿起来,身体稍稍后退,方才的从容、镇定好像被从天子身上剥去,留下的是一个无法相信自己所闻的年轻郎君。 陆明煜和燕云戈确认:“两年都有记挂?” 燕云戈说:“是。” 陆明煜喉结滚动一下,说:“你根本不记得之前的事!” 燕云戈说:“可我仍是我。” 陆明煜沉默了。他说不出话,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无比荒唐的大梦。 梦里,燕云戈对他没有轻蔑,没有傲慢,没有居高临下。 他在初次见面时就对陆明煜一见钟情,往后两年念念不忘。终于到了陆明煜被下药的时候,燕云戈把他当做垂怜自己的仙人,与他纠缠一宿,唯恐仙人离去。 多缠绵,多—— 陆明煜尚且没有想到下一个词,耳边重新响起燕云戈的那句话。 “未曾想到,殿下竟有如此雅兴。” “殿下竟有如此……” “未曾想到。” “殿下……” 宛若被一盆冷水泼中,他的心情重新冷下。 “这可不一定,”陆明煜看他一眼,“已经这么晚了,还是快快前去永和殿,早些安置吧。” 第6章 结案 陆明煜晃晃脑袋,把燕云戈的手晃…… 燕云戈想不明白。 前一刻,自己与皇帝之间的气氛还正好。后一刻,皇帝又冷下态度,催他快走。 他心中郁闷,一时未动。皇帝又笑了声,不是欢喜的样子,说:“还真要朕‘请’你了?” 明显不高兴了。 燕云戈想,啊呀,这大约就是传闻中的“伴君如伴虎”。 他倒是不怕,只是不解居多。原先还想多问,再看皇帝,却从天子眼下看到淡淡黛色。 再往四侧看。旁边堆着厚厚一叠奏折,想来自己中毒的事情也让皇帝操心许多。 燕云戈抿唇,说:“那我便回了。陛下也早些安置,莫要操劳太久。” 语气很真诚,显然情真意切。 听得陆明煜五味杂陈,想:我刚才待你态度并不好,你却……唉,原来当个“坏人”也不好受。 两边分开,屋中没了燕云戈的影子。 陆明煜还在出神,又想:永和殿的一应布置,都是按照将军府中少将军住所操办的。前面真没想到,我竟然对那地方记得颇熟。 第二日,朝上气氛略有不同。 大约是太贵妃终于和自家兄长透露了燕云戈“已死”的消息,属于燕家的势力私下已经通了有无。 已经很少亲自上朝的老将军又出现了。穿着先帝所赐的金家,满带仇恨与愤懑,冷冷看着一旁的文官们。 在他身后,几个从燕家军里出来的将领与老将军同仇敌忾,一同怒视那些曾经与二皇子、四皇子有所牵扯的官员。 等李如意宣布完“有事起奏”,一个将领率先发难,出列拱手道:“陛下!距离抚远少将军于宫中中毒已经过了近二十日,如今将军究竟如何,欲行刺陛下的又是何人,总该已经查出什么!” 陆明煜抬眼,认出此人姓郑。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那些年,对朝堂上的人物并不熟悉。后来出去办差,也不走武将的关系。要说对这群人的了解,还是从燕云戈那儿来的。 燕云戈说过,郑恭是他要叫“叔叔”的人。早年是读书人出身,后来在长安城中得罪了人,被发配边疆。此人心性也真是坚韧强大,竟然从小兵做起,慢慢成了伍长什长,然后是队率、屯长。就这么一路升上去,又因机敏果敢,着实打了几场胜仗,有了今天的位置,算是燕正源麾下难得以心思细腻著称的将领。 陆明煜听着他的话,没有回答,而是在诸臣身上缓缓扫视。 他说:“还有什么要说的,也一并说了吧。” 燕家麾下的将领们相互看看,又有几人站出。 最先,他们的话锋还显得含蓄,只说一定不能放过行刺天子之人。到后面,话里却开始带上火药味,就差明白说出让陆明煜把先帝二皇子、四皇子抓来认罪。 二皇子守陵去了,四皇子却还在朝堂上站着。 他没有落马残疾前就是低调的性格,如今眼看战火烧身,还是一言不发。 倒是有文官看不过去,站出来道:“再过几日便是建文年间了,几位将军这气势却还一如往日。” 武将里,最有“气势”的一位郭牧听了这话,当即瞪起眼睛,问:“你什么意思?” 那文官也是有来历的。他的妻子,正是四皇子母亲的侄女,说来也算四皇子的“表姐夫”。如今扯着唇,怪声怪气地一笑,说:“郭将军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在下不过是想到永耀十四年罢了。” 永耀十四年,也就是三皇子落水的那年。 这个年份,是燕家难以触碰的伤口。而文官这么说,意思则是:当初三皇子落水,你们跟疯狗似的咬了半个朝堂。如今燕云戈没了,怎么,你们还想再扯上安王? 安王,即为先帝四皇子的封号。有残疾的人注定无法登上皇位,以至于先帝对这个儿子心情即为复杂。看来看去,还是封个“安”字,希望人平平安安。 郑恭听到这话,心里当即“咯噔”一下。 他迅速说:“孙大人这话便——” 一句话还没说话,旁边已经炸开一声:“孙青,你他娘的是什么意思?!” 郭牧一边喊,一边朝人冲去。 孙青早有先见之明,往一旁其他文官身后躲避。 郭牧双目圆瞪,怒发冲冠,眼看就要上演一出朝堂大战。 就在这时,旁边有人清了清嗓子。 不是陆明煜,而是燕正源。 武将们瞬时寂静无声,一起看向老将军。 就连郭牧,也条件反射地一个哆嗦,停住步子。 他还是恶狠狠地盯着文官堆里的孙青,脚步却不动了,而是规规矩矩站好。 孙青嘴角又扯起来。好在他也怕郭牧的拳头,没再多挑衅。 陆明煜看着这一幕,不知该叹该笑,想:我咳上一句,他们能否听到? 这是个不必有疑问的问题,陆明煜没往下深想。 朝堂重回秩序。燕正源出列,拱手道:“臣相信,陛下一定会给云戈一个公道。” “少将军,”陆明煜叹道,“朕今日上朝,便是要说起此事。” 这话出来,诸人屏息以对。 陆明煜道:“昨日,司正司来报,说终于查出眉目。” 随着他的话,两名司正,并两名典正踏入宣政殿。 如果燕云戈在,他就会发现,来的正是昨日与陆明煜在福宁殿中交谈之人。 一时间,无论文臣武将,注意力都被司正司来人吸引。 上来以后,司正先请罪,说这起案件涉及天子,又害了抚远少将军,须无比慎重地对待。 郭牧听到这里,不耐道:“你便告诉我,害了我们少将军的究竟是哪个杂种!” 文官们听着这话,便是对案件进展极为关心,也要露出一二嘲讽神色。 燕正源拧一拧眉毛,没说话。 司正对这样的场面已有预料,开始娓娓道来。 他们出示了诸多证据,从当日的酒壶酒杯,到一模一样的毒药。又叫上证人若干,在宣政殿里,来了个从头到尾的案情展示。 陆明煜既要做戏,便得做足全套。 群臣见了这副架势,有翘首以盼的,也有眉头紧皱的。 慢慢地,前者眉头跟着皱起,后者面上却多了松快。 司正司的人说来说去,事情却一直在宫中打转,半点牵扯到二皇子、四皇子头上的意思都没有。 到最后,更是得出结论:毒药,是某个对天子心怀不忿的宫女下的。之所以心怀不忿,是因为早些年间,她分明被先帝看上,先皇后却用一句话断了她侍寝的机会。往后十数年,这宫女不断地和周围人念叨,从一开始的遗憾,到后面疯疯癫癫,说徐皇后分明是妒忌自己得圣上宠爱,怕她诞下龙子,得了太子之位。 日子久了,还真相信自己有一个儿子。这么一来,陆明煜成了她的头号敌人。 如今拿了毒药,宫女偷偷摸到福宁殿,趁着天子与少将军有什么话都爱私下说的习惯,给他们下了毒。 那之后,许是天谴,她浑浑噩噩时,自己也吃了毒药,就这么没了。 群臣:“……” 陆明煜挥挥手,让陈述完案情的司正退下。 前面说的宫女,确有其人,许多老宫人都知道。 误服毒药,也是确有其事。 整件个“调查结果”,八分是真,两分是假。 主要在于宫女摸索到福宁殿下药,还有宫女被一模一样的毒药毒死。 朝臣久久无言。到最后,还是孙青先开口。 他之前跳出来,就是不想看着燕家人针对安王。如今听说事情果真与安王无关,他立刻道:“原是这样!可恨那宫女已经死了,如果不然,定要将她凌迟!” 与松了口气的孙青不同,武将们完全没法接受这个结果。 郭牧先道:“一个宫女,就能摸到福宁殿刺杀陛下?陛下,那司正有问题,还是换个人去查!” 燕正源没说话。但这种时候,“没说话”本身已经算得上是赞同态度。 眼看文臣、武官之间的口舌之争又要起来,陆明煜道:“司正昨日来给朕汇报结果时,朕也很难相信。” 群臣安静。 九阶之上,天子的话音疲惫、隐忍,似是带着常人难见的痛楚。 听着皇帝的声音,燕正源心中微动。 他想到了。就像妹妹私下与自己说的,云戈与皇帝……在军中,这种事情其实不少。要说两个男人之间有多真,燕正源是不相信的。离了那个环境,大多数人还是要娶妻生子。但哪怕没有十分的感情,从云戈从前的态度来看,天子对他,总有五分真心。 自家难捱,皇帝是不是也一样难捱? 心思起来,就有些落不回去。 陆明煜说:“可司正已经摆出所有证据。对着这些东西,便是让大理寺、让刑部来查,也是一样结果。朕不得不信。 “从前都说,少将军是天上破军星下凡,如今……” 天子话中略带水色。 他似乎缓和片刻,才继续道:“退朝吧。” 再没人能说出话来。 天子离去,群臣们相互看看。有和燕家关系不错的,如今来给燕正源说一句“节哀”。剩下的,往燕正源的方向看一眼,摇摇头,转身离去。 郑恭轻声叫了句:“将军。” 燕正源慢慢吐出一口气,低声道:“回去再说。” 皇帝的话已经很清楚了。再要查,得从“拿出所有证据”的司正司里查。 …… …… 从宣政殿离开以后,陆明煜乘龙辇回内宫。 重重帷帐,遮住了天子的面容。 龙辇上,陆明煜慢慢饮茶。他喉咙仍有些发涩,看神色,却并不显得难过。 这是当然的。燕云戈又没死,而是好好待在永和殿,有什么值得哭? 老将军倒是要好好哭一把。但以两边身份,从老三那个儿子被燕家找到、瞒而不报开始,他们就应该想到现在的结果。 至司正司查出来的“真相”—— 从一开始,陆明煜就没打算直接“查”到老二、老四身上。 这样明晃晃地构陷,一来太容易被戳破,二来矛头所指的只有一个,不符合陆明煜的想法。 想着想着,龙辇停在福宁殿门口。 李如意撩起帘子,要扶陆明煜下去。陆明煜却想起昨夜燕云戈走时的神色、话语,鬼使神差道:“去永和殿吧。” 他这一说,抬辇的宫人自然照做。 陆明煜靠在辇上,一时心烦,一时又想,不知道燕云戈这会儿在做什么。 虽然他从前真的十分混账,待陆明煜不好。但如今这个失去记忆、未曾与燕家人见过面的燕云戈,却仿佛不同。 抱着这样心思,陆明煜来到永和殿前。 他很快知道刚才一闪而过那个问题的答案:射箭。 陆明煜此前吩咐过,在永和殿中辟出演武场、靶场。会把燕云戈安排在这里,也是看中这里的空旷。 如今燕云戈果然用上。 眼见他接连射中靶心,陆明煜为他喝彩:“好!” 燕云戈早知道他来。先前没出声,是想在心上人面前展现自己武艺高超。如今果然得了夸赞,他心满意足,将弓和箭囊交给身侧宫人,朝陆明煜走去。 两方再相见,陆明煜命令自己不要去想别的,面上盈盈含笑,说:“回来住得如何?” 燕云戈答了一句“尚好”。 紧接着,却没轮到陆明煜开口。 燕云戈上下打量陆明煜片刻,问:“你不高兴?” 陆明煜反问:“我哪里——”不高兴了? 燕云戈抬手,捂住他的眼睛。 陆明煜一愣。 身后宫人似有动静。陆明煜放松肩膀,先说了句“李如意,带着人下去”,这才问燕云戈:“你做什么?” 一边说,一边想,还好我有先见之明,告诉燕云戈,他是江湖上的侠客。 否则,发现自己手上那样多茧子,一看就是武人,燕云戈保不准会起疑心。 燕云戈回答他:“你不高兴,却还要假装高兴,看着十分不舒服。” 陆明煜晃晃脑袋,把燕云戈的手晃下来,笑道:“说得这样好。你醒来以后也没见我两次,是多关切我才能看出这些?” 燕云戈回答:“自然最关切你。”不止如此,还借机提出,“哪里是我不想见陛下,分明是陛下事务繁忙,总不愿意见我。” 陆明撇撇嘴,说:“还不都是你的事。” 燕云戈听着,问:“可是那案子有眉目了?” 陆明煜说:“是。”说着,把司正司的结果又给燕云戈重复一遍。 燕云戈听着这些,倒没像是朝堂其他文臣武官一样发表看法。分明当事人是他,但他只在陆明煜说完以后,来了句“原来如此。” 陆明煜乜斜他,问:“我看旁人对这话多是不信的。怎么,你那样相信?” 燕云戈回答:“战场上,流矢伤了将军,同样是寻常事”。 陆明煜一怔,心乱,想:燕云戈如何就说起“战场”。 燕云戈看他,有所察觉,皱眉道:“怎么又不高兴了?” 陆明煜敷衍他:“也就你这般好心。兴许背后还有旁人,怀揣目的。” 同时反应过来:照这么说,你其实一直都能看出来,我有多不高兴……? 两者相加,陆明煜的心情又开始往下沉了。 第7章 教导 背靠着燕云戈的胸膛。 燕云戈一头雾水,再度摸不准陆明煜在想什么。 两人相对,冷风瑟瑟。 滴水成冰的季节,陆明煜穿得显然比燕云戈要厚重。可燕云戈刚刚拉弓射箭,一身热气。陆明煜却因站得久了,手脚发凉。 他有些后悔自己突发奇想,赶来燕云戈这边。两句话没说完,就让气氛僵成这样。 他看出气氛不好,燕云戈同样。 好不容易见了人,燕云戈却不打算让皇帝走。 他想一想,接着陆明煜方才的话,说:“这么说来,陛下也不觉得是那宫女干的?” 他不知道,这实属哪壶不开提哪壶。听了这话,陆明煜情绪更糟。 燕云戈彻底不知所措。抿着嘴站在一边,头微微低下,看起来又有几分可怜。 原先心情愈差,几乎要转身就走的陆明煜看到这一幕,勉强没有抬脚。 他就缓缓告诉自己:“云郎”就是燕云戈,说起战场也是寻常。但“云郎”也不是燕云戈,他比燕云戈更加温和、细心,更关爱我。 好像那些让他难捱、痛苦的地方,一夕之间从燕云戈身上消失了。从此往后,只留下好。 天子笑一笑。没带多少真心,却至少是一个和缓神情。 他想到燕云戈之前在射箭,干脆说:“不说这些了。云郎,你虽不记得,但从前的确说过,要教我骑射的。” 燕云戈听着前半句,心头一松。到后面,他见陆明煜言笑晏晏,说起的又是自己熟悉的话题,知道这是皇帝在示好。 燕云戈自然配合,说:“陛下愿从我这里学,自然再好不过。” 讲话的时候,面上一样带笑。 “你还说,”陆明煜眼里透出怀恋,“‘都是陛下了,总要在群臣面前猎鹿’。对,原话是这样。” 燕云戈算算时日:“猎鹿?对。过完这个年,马上开春。等到三月,要有春猎。到时候,正要陛下去猎第一头鹿。” 陆明煜笑道:“三个月时间,够不够你教我?” 燕云戈看他,客观:“要看陛下基础如何。”说罢,也跟着笑,吩咐宫人将自己用过的弓与箭囊取来,“陛下不妨先试试?” 陆明煜点头:“好。” 他取走长弓,站在距离靶子约有三丈远的地方。 燕云戈看在眼里,想,这么近的距离,实在一点难度都没有。不过陛下射中靶心了,还是得夸他。这可不是阿谀奉承,对燕云戈而言,只要看到天子的笑脸,就很值得欢欣了。 他等啊……等…… 没等到天子拉开弓。 陆明煜也没想到情况会这么尴尬。 他说过很多次骑射不好,这真不是谦逊。 先帝不喜徐皇后,对陆明煜这个“皇后嫡子”也抱有同样态度。陆明煜很早就模模糊糊明白,这是因为母后出身世家,而大周天子受世家挟制已久。父皇有抱负,年少时娶了世家女做正妻,好为自己登位铺路。等到真的坐上那个位置,徐皇后就从他的“助力”变成“绊脚石”,他就要想办法废掉她,也不能让她的儿子有出息。 读书方面,陆明煜的先生是在太学院待了四十年、几乎没有走出去过的老儒,其他皇子的先生是真切办过无数差事的新秀。 这倒还好。老儒的思想迂腐了点,教书时只强调背诵而不强调理解,但好歹不会教出错处。 到了习武的时候,师傅同样不同。这下子,问题大了。 也不知道先帝是从哪儿找来的“人才”,陆明煜最开始学的那套发力方式完全不对。一天训练下来,他累个半死,筋骨都是痛的。到第二天,往往连床都下不了。 其他皇弟却不同,一个个虽然当场疲惫,可到第二天,又能活蹦乱跳。 还是徐皇后发现了其中关窍。她抱着儿子默默垂泪,最后咬咬牙,再没让陆明煜去上骑射课程。 不去上,最多被骂几句骄纵、废物。对陆明煜来说,这未必是坏事。 去上了,没准儿才是身子搞坏,悔不当初。 这些都是旧事。徐皇后死后,陆明煜没和任何人说过。 到今天,他不知道燕云戈用的弓是什么状况,贸然一拉—— 到一半,动不了了。 这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陆明煜错愕了一瞬,很快回过神,开始暗暗提气。 咬牙,用力,脚下跨出弓步。 有风吹来,吹起天子一缕额发。 垂在眼上、鼻梁上,略微发痒。 陆明煜尽量忽略,一鼓作气。 他手臂愈酸,偏偏张了一半儿的弓稳稳当当,再无动静。 陆明煜心中绝望,暗道:这究竟是多少石?六、八……总不会是四吧? 想到一半,他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燕云戈来了。 他两只手分别扣住皇帝拉弓的手,也不见如何用力,竟然径自把弓拉开! 陆明煜瞳仁微微缩小。他感受到了燕云戈的轻松、无奈,甚至听到燕云戈半叹半笑,说:“陛下,这不过是四石弓。” 按照时人的规矩,四石以下,就不算战弓了。 对燕云戈来说,手上的弓不过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他实在没想到,自家陛下竟然如此……嗯,羸弱? 陆明煜眼皮跳了一下,瞥他。 两人的身量其实没差多少,但一个武人,一个文人,燕云戈的肩膀更加宽阔。从旁人目光看,天子近似于被燕将军搂在怀中。 燕云戈原先还没这个自觉。直到天子的目光扫来,他心中忽而一动。 有什么东西开始升温、发烫。 他咳了声,尽量让自己往正经方面考虑。 三个月后,他的陛下要在诸臣面前拉弓、射鹿。 虽然总有侍卫将鹿赶到围猎圈中,陆明煜不用追击,只用拉弓、瞄准即可。可对燕云戈来说是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事情,落在天子身上,仿佛不然。 这让燕云戈觉得新奇、有趣,甚至有几分“照这么说,接下来几个月,我当真能时常与陛下相处”的愉悦。 “陛下看我拉弦的姿势,”燕云戈压下心头思绪,开始教导,“用拇指拉住弓弦,再用下面的手指压住拇指——等一下。” 他发觉什么,先把弓阖上,再在陆明煜诧异的目光中,把自己指头上的扳指摘下来,套在陆明煜手指上。 陆明煜挑眉:“这是做什么?” 燕云戈无奈:“陛下,倘若不戴这个,万一把手指割伤、割断,可就不好了。” 陆明煜“嘶”了声,扭扭扳指,将其戴好。 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知道的实在太少。云郎,你再发现什么不对,一定要说。” 燕云戈很享受被这么称呼的时刻。他含笑点头,道了一句“好”。 有了这个插曲,陆明煜再在燕云戈的帮助下拉弓时,总有些魂不守舍。 扳指上还带着燕云戈的体温。不止如此,他背靠着燕云戈的胸膛,如果仔细去听,能够分辨出燕云戈的心跳。 同一时间,少将军炽热呼吸正落在陆明煜面颊上。 “咻”的一声,箭飞了出去,直直命中靶心。 燕云戈讲话,嘴唇偶尔会碰到陆明煜的耳垂,说:“这一箭,是帮陛下感受。” 陆明煜喉咙微干,回答:“好。” 话说出口了,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低哑。 燕云戈左手握弓垂下,右手搭在天子肩膀。 已经没必要再维持亲昵姿势,他却完全没有退走的意思,继续说:“不过,陛下既然暂时拉不开弓,再说准头就太早。不如先练练力气、体能。” 他若有若无地吻着陆明煜耳廓。 陆明煜感觉到了。那些柔软的触碰、略带一丝湿润的亲吻。 酥麻的感觉不再是从手,而是从耳朵上蔓延。 “陛下,”燕云戈又说话了,“我既然是为你留在宫中的,那——” 他们之间,总不能只有骑射教导,总有十多天也没几次的见面吧? 如果是其他时候说这话,燕云戈也要觉得自己唐突。可这会儿,人还在他怀里。甘暖的香气从陆明煜衣领中、发丝间,身上每一处冒出来,把燕云戈包裹在里面,让他忍不住多温一句。 但他没有得到一个理想的回答。 他怀里的天子抬起头,有一点亮色在他面颊。 天子的注意力被吸引。他轻轻“呀”了声,说:“云郎。” 燕云戈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柔软。 他想:我是陛下的“云郎”……有这样的天子,难怪我愿意随他进宫,抛却宫外的一切,只等他来看我。 这时候,天子转头看他,眼里再没一丝沉郁,而是纯粹地微笑一下。 他说:“落雪了。” 前一次雪已经化得七七八八,在宫中几乎看不到什么痕迹。 这个时候,真正落起永耀十六年的最后一场雪。 从最先细微的一点,到后面,愈来愈大。 院子里不好再站人,天子与燕云戈转入屋中。 因四处都是按照将军府布置,不止燕云戈,天子本人也对这里的物件摆设表现得十分熟稔。 燕云戈看在眼里,潜意识中对陆明煜此前的一番说辞更信几分。 他很乐意于天子花时间陪伴自己,又提出,陛下可否在说说他们从前的事。 陆明煜早有准备。他给自己与燕云戈之间的过往贴上一层“两情相悦”的窗纸,再加上“彼此信重”和“互相欣赏”,说:“之前你我有了一场良宵,那以后,又是一段日子未见。我当时还没想到,竟会与你有今日的关系。只想着你回你的江湖,我回我的庙堂。” 燕云戈说:“陛下这么想,我一定要伤心。” 语毕,真做出几分控诉神色。 陆明煜被他逗笑。他手上抱着暖炉,地龙也烧起来了。屋内温暖,他的语气也逐渐轻快,说:“没想到,我后面接了差事时,你又出现。从前只知道你在江湖上很有名望,这次办差,我才发现,于庙堂上的事,你竟也懂得不少。” 他半真半假地说。把燕云戈对自己的轻蔑,全部换成关怀照料。曾经冷眼看他犯错、并不提醒的人,成了会假装不经意地提醒,待他关切仔细的好情郎。那些冷待、居高临下更是全部消失了,只剩下两人之间愈发浓厚的情意。 “……等事情完了,我们一起喝庆功酒。当时你我看对方已经不同,但这不是小事,于是谁也不肯先说。还是酒帮了你我一把,否则的话,真不知道往后如何呢。” 燕云戈说:“这就对了!我之前就想,我一定颇爱酒。” 陆明煜意外:“为何?这些天,你也没有碰酒。” 燕云戈看他,微微笑道:“陛下那会儿笑着看我,我便觉得要醉了。若非爱酒之人,如何会有这样心思?” 陆明煜忍不住笑。 笑着笑着,又叹一口气。 燕云戈的好心情颤了一下,立刻问他:“陛下为何叹息?” 陆明煜心想:如果真是这样,你爱我,看重我,待我从来没有不好、没有一丝瞧不起我……哪怕你家真的要立三弟那个儿子当太子,我也认了。总归我和你在一起,不会有子嗣。把三弟的孩儿当做你我的孩儿教养,你教他习武,我教他学文。这么一个孩子,兼有你家和我家的血脉,与你我亲子也没什么不同。 口中说:“这样的天气,适合吃锅子。” 燕云戈看他。 他本能觉得,陆明煜真正想说的应该不是这个。但看着陆明煜笑吟吟的神色,又说不出什么。 “那便吃锅子好了,”燕云戈笑道,“雪天,是合适热热筋骨!” 永和殿里渐渐多了食物的香气,还有一丝酒香。 陆明煜吩咐端酒来的时候,燕云戈心猿意马,觉得天子前面刚刚说过他们最先两次都是因为酒,如今再来,一定是某种明示暗示。 可惜喝完酒、吃过肉之后,天子就离开了。 燕云戈把失望摆在脸上。他的确是直觉敏锐的人,几次见面,就摸索出陆明煜最吃哪套。 果然,这么一副神态,天子非但没有生气,还好脾气地对他笑笑,说:“等到封玺,你可要好好教朕拉弓。” 燕云戈笑道:“自然,陛下慢走。” “封玺”实在近在眼前了,他等得起。 又两日后,就是钦天监算出的吉日。 当日吉时,诸臣面前,陆明煜走完拈香行礼的流程,将玉玺存入匣中,一年的操劳就这么结束了。 再到开玺时,已经会是建文年间。 他想到这里,略觉恍惚。再看一眼臣子,文臣、武官、世家……三足鼎立,如今后者不动,前两者却像是即将稍滚了的水。乍看还是平静的,实则暗潮涌动。 陆明煜眼睛眯起一点,笑了。 宫墙中,燕云戈擦擦弓,严肃地想:要训练陛下,万不可操之过急……咦,操之过急? 旁边的宫人只看到少将军动作停顿片刻。再继续擦弓时,动作怎么看怎么显得僵硬。 第8章 操练 “还请陛下宽衣,我为陛下涂药。…… 燕云戈是爱武器的人,如今又再没别的事好做。短短几日,一把陆明煜从旁处找来的弓被他保养得油光发亮。 陆明煜来了看到,心中同样欢喜。 他拿着弓比划,凝神聚气,试着将其拉开—— 整张弓被拉成十二的月亮,终究无法圆满。 确定自己力之所及只是如此,陆明煜悻悻收手,若无其事道:“真是一把好弓。” 假装自己刚才只是欣赏。 燕云戈听着他的话,在一边笑。 陆明煜佯装生气,斜他一眼。 眉目风流,引人心动。 燕云戈呼吸先是一滞,随后缓过神来,微微笑道:“我思及陛下要一连十数日来永和殿,便心中欢喜。方才竟是难以自控,笑出声来,还望陛下海涵。”说着,眼里的笑意愈来愈浓。 他已经知道,自己在皇帝面前稍稍“失礼”,并不会让天子恼怒,反倒能增进两人之间的关系。 陆明煜的反应也和燕云戈所想相差无几。他哼笑两声,又记起这番前来是为了正事,而非一味打情骂俏,遂正色,说:“行了。既要练,事不宜迟,这就开始吧。” 说这,目光在院内转了两圈,好奇道:“要从何处开始?找把轻弓,每日拉上一千下?” 话音刚落,听到燕云戈又笑一声。 陆明煜眼睛微微眯起。不过这次,燕云戈也知道轻重缓急。他没再打趣,而是直接解释:“自然不用。陛下方才拉弓时应该有所感受,手臂、肩膀,乃至背部都要发紧,对否?” 陆明煜点头。他还有一句话没说:那日在燕云戈的帮助下射出一箭后,到第二天,自己身上燕云戈所说的这些部位全部隐隐酸痛。 燕云戈道:“这就对了。拉弓一事,原先就不单单是手臂出力。只有身上各方协同,才好操控弓控弦,确认箭矢飞去方向。同理,我们练,也要着重这些地方。” 他说得浅显易懂。陆明煜听着,认真点头,还问:“可我看你,仿佛不只是这些地方筋骨强健?” 一边说,一边往燕云戈的腰腿看。 隔着冬裳,其实看不出什么来。但要陆明煜知道燕云戈身上如何,原先也不必这会儿去动眼。 过去两人共享欢时,陆明煜往往伏在榻上。按说这种姿态,也看不到燕云戈如何。但他总会侧头,去看少将军宽阔健硕的肩膀、胸膛,乃至肌肉紧实有力的腰。 他看到汗水从燕云戈下颚滴落,下一秒,正好落在自己身上。 陆明煜几乎要被烫伤。他神魂颠倒,被燕云戈察觉心思,听到燕云戈低低的笑。 ……也多亏时不时有这种事情发生,燕云戈也定然在太贵妃、老将军面前嘲弄过他,否则的话,之前的事情恐怕没那么好收场。 陆明煜的心情起起落落,眼神看得燕云戈心中跟着七上八下。 但凡雄性,总有几分在配偶面前展现自己的本能。但燕云戈的另一种直觉告诉他,这会儿不是装模作样请陛下来自己身上“检查”一下的好时候。 他克制,笑道:“这是自然。不过打熬筋骨原先也非一夕之功,如今我们不过是选要紧的来。剩下的,等到春猎结束,若陛下仍有兴致,不妨一样练起来。” 陆明煜一笑:“好。” 说完闲话,接下来,就是进入正题了。 陆明煜之前已经把“每日拉弓一千遍”从自己要做的事单子里划掉,但余下还有很多。他从前去长安禁军营中视察,看到的训练多是所有士兵分做两队,相互打杀。原本想着永和殿没多少人,倒是能把李如意他们拉过来凑数,可惜十个宫人恐怕都打不过燕云戈一个。 还没胡思乱想完,就听燕云戈开口,让他去跑步。 陆明煜:“什么?” 燕云戈看了永和殿的院子一圈,觉得这么点地方跑上百圈都不会费力气。不过皇帝与自己不同,那就…… “三十圈,”燕云戈说,“三十圈后,算是热过身,可以往下。” 陆明煜咽了口唾沫。 燕云戈:“陛下?” 陆明煜深呼吸,说:“行,开始吧。” 三十圈而已。 永和殿的确不大。 如果是失忆前的燕云戈,他可能还要觉得此人要看自己笑话。但眼前这个,却让陆明煜颇安心。 他说完这句,迈步要跑。不过燕云戈又拉住他,带他做了几个活动姿势,才让陆明煜正式开始。 他自己也不闲着。陆明煜跑,燕云戈就跟在一边。 前十圈,陆明煜埋头向前,燕云戈气定神闲。 中间十圈,陆明煜呼吸愈急,喉咙中慢慢有火烧火燎的感觉,燕云戈气定神闲。 最后十圈,陆明煜脚步更慢,双腿沉重,大口喘气。燕云戈气定,哦,倒是不气定神闲了,他嗓音还是很稳,跟在陆明煜身边,说:“吸气,呼气,吸气。” 陆明煜的心神逐渐被燕云戈的嗓音占据,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按照燕云戈所说行动。几轮呼吸下来,竟然真觉得身上的沉重、疲惫消去不少。 他心中啧啧称奇。 等到三十圈跑完,旁边看着的李如意慌不迭地拿着备好的热毛巾、热茶过来。陆明煜抬手想拿,却被燕云戈挡住。 燕云戈对李如意说:“待会儿再来,”语气平平,倒是不显凶恶,“陛下,还要再走走。” 对比一下,才能听出他对陆明煜多温和。 李如意郁闷,陆明煜倒是有些好笑。他朝总管太监点了下头,再一边走,一边问燕云戈:“这又是什么道理?” 燕云戈道:“跑完步,一身精血皆落于腿脚。若直接停下,容易头脑发晕,心悸难捱。只有多走动,才能让精血行于四肢躯壳,方有头脑清明。”,想想,又承认,“其实我不记得了,但陛下一问,我便这么知道,想来事实的确如此。” 陆明煜听着,评价:“颇有道理。改日,朕去与长安禁军的守卫分说一番。” 讲到这里,陆明煜一愣。 他忽然意识到,燕云戈这会儿对自己说的,难道是燕家密不外传的演兵之法。 能镇守北疆多年,燕家可不光是靠几个将领。他们麾下如狼似虎、令行禁止的燕家军,才是让突厥外族闻风丧胆的存在。 据陆明煜所知,父皇一直对燕家的练兵方式颇上心。可明令暗探多次,燕家交出来的都只是皮毛。 陆明煜对此不发表看法。某种程度上,他觉得燕家的担心很有道理。父皇连自己的发妻都能用完就丢,何况区区一个燕家?正因为燕家不把最重要的东西交出去,才有他们几十年的荣华。 偏偏到了今日,燕云戈没了过去记忆,又对陆明煜毫不设防,就这么说了出来。 想到这里,陆明煜心情复杂。 他没多说,而是道:“也走了些时候了,接下来是做什么?” 燕云戈早有准备,吩咐宫人:“先前要你们寻的那些东西呢?速速拿来。” 陆明煜好奇,见宫人搬来几块石锁。 “提起,放下,反复。”燕云戈给他演示,“动作做到位,一次三十下。莫要做太多,反倒容易伤了筋骨。” 陆明煜深呼吸,点头。 往后半日操练,到燕云戈总算宣布结束,可以进屋休息,陆明煜几乎站不起来。 好不容易到了屋中,天子歪斜在榻上,双目放空。 燕云戈看他这样,玩笑道:“让陛下操劳至此,还望恕草民之罪。” 陆明煜懒洋洋瞥他一眼:“客气什么?谁对我好,我还是能分辨出的。”再说,他练完之后有暖和的宫室待着,旁边李如意把什么都备上了,那些真正的士卒却不会有这种待遇。再喊累,未免矫情。 燕云戈听着这话,忍不住笑笑,起身从旁边拿了个瓷瓶。 陆明煜已经昏昏欲睡。燕云戈再坐下前,他正暗暗想,还好选了封玺之后的日子来,否则真是太耽误事儿。 就听燕云戈道:“这是活血的药膏。还请陛下宽衣,我为陛下涂药。” 陆明煜眼睛闭着,像是睡着。 燕云戈看他,正进退两难,忽见陆明煜抬起眼皮,像是用了极大意志力,说:“这种事,让李如意来就行,你不必操劳。” 燕云戈遗憾,口中还是争取:“只怕李总管手法有差,不好让药膏完全起效。” 陆明煜挣扎。 从前与燕云戈只在床上有些许温情时候,如今燕云戈却在床下也待他颇温和。说实在的,他不太想打破眼下状况。 但燕云戈说的又是正经理由。陆明煜相信,李如意来的效果绝度没有燕云戈亲自上手好。 今日只是开始,往后还有两个月呢。只看理,陆明煜也不希望自己的骑射练习之路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出岔子。 “只是为陛下解乏,”看出陆明煜有所松动,燕云戈再接再厉,“陛下无需忧心。” 陆明煜瞥他,眼神:忧心什么?刚说你正经,这会儿又来装大尾巴狼。 燕云戈被他看着,一脸无辜。 陆明煜没忍住,笑了声,说:“行,你来。”一顿,“你说过的,只是解乏。” “只是解乏,”燕云戈低声重复,“自然一切都听陛下的。” 第9章 推拿 酸,软,难以言喻的舒畅。 讲话的时候,燕云戈神色坦然,陆明煜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丝狡黠。 都听陛下的。陛下要他不行,他自然不动。可陛下若是要他做些什么,他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明煜似笑非笑,并不戳破。 往后所有门窗都关上,室内愈暖。 重重帷帐,彻底隔绝床铺内外。 李如意忧虑地站在屋门边儿上。他虽然搞不懂陛下要和少将军玩哪出,却本能地觉得眼下情况不对。从前天子与“云郎”相处,可没哪天像今日这样,把所有宫人都驱走,只余他们两个。 这种时候,万一将军记起什么来…… 可自己能站在门边上,还是竭力争取的结果。 李总管一番忠心未被天子留意。他只好竖着耳朵,叹着气,仔细分辨床铺方向传来的动静。 再说床上。 正值晌午,按说是天色明亮的时候。可惜窗子、帷幔……一层一层,隔开了光。 到床上,只余下一片昏色。 陆明煜原先已经在宫人们的服侍下脱去外裳,只剩一身雪白亵衣,用江南上等贡缎制成,柔软地贴在身上。 但燕云戈看了,还要他再“宽衣”。理由都是现成的,总不能把药膏涂在衣服上。 陆明煜听着,心尖狂跳,勉强维持面上镇定,提出:“既然今日主要操练腰背,那药也是涂在背上?” 燕云戈含笑看他,点头。 陆明煜得了理由,在燕云戈面前背过身,手这才拢上自己领口。 他原本觉得背对燕云戈会好些。但当亵衣从肩头垂落,看不到燕云戈是如何神色、作态,陆明煜反倒想了许多。 过往种种在脑海中上演,身后燕云戈的视线宛若明火燃烧。 “陛下?”燕云戈叫他,“请趴在床上。” 哦,听嗓音,似乎没什么不同。 陆明煜知道自己“自作多情”,微微尴尬,又庆幸燕云戈看不到。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提前转身,也算有所收获。 天子在床上趴下,身下被褥都被地龙同样熏得暖意融融。原先还不觉得,可这一趴,倦意顿时再度涌上。 他暗暗警醒,不能就这么在燕云戈面前睡着。想到一半,听到轻轻“啵”的一声,借着嗅到药香。 燕云戈打开了瓷瓶塞子。 陆明煜侧头去看,见燕云戈将瓷瓶倾斜过来,其中的已经融化的药液呈现出一种藕粉的质地光泽,落在少将军掌心。 一下倒了小半瓶,其中些许从燕云戈指缝流出来,滴在床铺上。 燕云戈没在意。他估摸着分量差不多了,便对陆明煜说:“陛下,草民要开始了。” 陆明煜眉心一跳,想,分明是正经平常的事,怎么被燕云戈说得这样古怪。 他随意应了声,下一刻,药液淋在他背上。 被触碰的瞬间,陆明煜肩胛骨不自觉地收缩。 并不是因为药液多凉。相反,原先已经融化、如今又经过燕云戈掌心的药液很暖。但那么落下来,就在他背上、腰后。很轻,会随着自己脊柱的线条缓慢流淌。感觉实在古怪,让陆明煜整个背部开始发酥发麻。 还没等陆明煜掩饰自己的反应,燕云戈的话音紧随其后。 他低声说:“陛下,放松。” 话音入耳,陆明煜瞬间忘掉背上的感觉,眉头皱起。 这是一句他很熟悉的话,至多是把“陛下”换成“殿下”。 但没等陆明煜再回忆,燕云戈又道:“要开始了。” 开始……什么? 拧起的眉尖尚未来得及散开,陆明煜唇边已经不自觉地泄出低吟:“唔……嗯、嗯!” 燕云戈的手落了上来。沾满药液,滑腻而温暖。他的手紧紧贴合着陆明煜背部的线条,手掌下半部分用力,将药液往前推去。 一瞬间,陆明煜头脑近乎空白。 酸,软,难以言喻的舒畅,以及潜藏其中、几乎可以被忽略的钝痛。 他的身体像是被完全凿开了,变成可以被燕云戈肆意揉搓的面团。而燕云戈仔细找出其中不对的、陆明煜自己之前都没发现血气淤结的地方,为他一一揉开。 药液顺着身体边缘淌下,落在床上,氤出小片湿润痕迹。 天子勘勘忍耐,没发出更多声音。但燕云戈虽未看他,却仿佛察觉了他咬牙的动作,揉过片刻后,倏忽又道:“放松。” 话音里比方才多了无奈。 陆明煜眼皮一颤。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从燕云戈视角来看,天子背上一片柔腻光晕,带着自己留下的片片绯色。虽然只见到半张侧脸,可眼梢的嫣红,唇瓣的水色,都被清晰纳入眼帘。 陆明煜只觉得自己心思真的太多。之前不是验证过很多次吗?眼下这个燕云戈,和从前那个燕云戈,一定是很不一样的。 在燕云戈手上的动作下,天子慢慢真的放松下来,还用懒散语气与他讲话,说:“云郎,你这手法当真厉害。” 燕云戈微微笑一下,并不谦逊,而是问:“这么说来,陛下是对草民满意了?” 陆明煜说:“自然。”一顿,“你别总自称‘草民’,听着别扭。” 燕云戈意外,说:“那……” “说‘我’就行,”陆明煜提出,“嗯?怎么不继续了?” 燕云戈喉结滚动,尽力让自己心神和缓些,手掌重新落回陆明煜背上。 “方才一时欢喜,”他道,“陛下恕罪。” “行了,”陆明煜干脆侧枕着手臂看来,“你当这是什么好话?说上一次两次算谦逊谨慎,说多了,反倒显得你轻狂,以话拿人。” 燕云戈笑道:“我知道了。” “再说,”陆明煜嘀咕,“当我不知道?你哪里是真让我‘恕罪’啊。” 分明是看出他吃这套,才一遍又一遍地说。 燕云戈也不反驳,面上还是笑:“陛下说的是。” 这句之后,床上又安静下来。 外间,李如意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没再听出什么不妥,心中仍是七上八下。 日影渐西,陆明煜的意识再度沉下。 他不知是睡是醒,能感受到燕云戈的手、在自己身上逐渐被揉消了的药液,再有,就是…… 不知是游走的思绪,还是意识早已坠入梦里。 他眼前先是一片黑,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渐渐多了一片光亮。 光亮越来越近,能够分辨出里面东西的轮廓。 是牡丹丛。 陆明煜的视角逐渐往前,站在花丛当中。 他觉得自己在等待什么。念头起来,余下又是茫然。 这么站了不知多久,他感受到其他东西。 逐渐靠近,愈发亲密。 他被人抱住了。那人从背后来,力道很松,像是担心被陆明煜推开,又像担心被他察觉。只想抓住眼下半晌,用以一时之欢。 陆明煜想要回头看。偏偏这一刻,梦与现实的距离再度拉远。他蓦地睁开眼睛,看到昏色中的床帐。 真的只是一个梦。 陆明煜刚这么想完,忽而发现不对。 他身上的确多了一点重量,像是被什么人抱住。 陆明煜瞳仁微缩,唤:“云郎?” 自天子身后搂抱他的燕云戈身体一震,没想到陆明煜会在此刻恢复意识。 但他很懂变通。惊慌只有一瞬,燕云戈很快冷静下来,问:“陛下平日用的是什么熏香?味道这样好。” 说着,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坐直身子。 其实原先也没发生什么。只是他觉得天子在自己身畔毫不设防睡着的场面太静太好,来了妄念,想被天子更亲近对待。作为天子的“侍君”,这么做无论如何也算不上错,只是“尽忠职守”。 燕云戈愈发坦然。陆明煜听着他的话音,也觉得自己想多。 但他一个皇帝,哪里管得上熏香这种细节? 陆明煜随意道:“这,你要去问李总管。” 时刻准备听从天子吩咐的立如意捕捉到自己的名字,当即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他嗓子尖,一出声,动静就格外明显。 陆明煜身体哆嗦了下,竟是一下子醒了七七八八。 燕云戈察觉到,忍俊不禁,说:“无事。只是谈起陛下用的熏香,觉得实在好闻,想问问来历。” 李如意迈着矫健的步子来了,一边走,一边说:”是下面贡上来的梨花檀。大人若喜欢,改日也给永和殿拿些。” 说到一半,被自己记挂安危的天子打断。 陆明煜说:“何必等‘改日’?李总管,这就给云郎拿来。” 李如意脚步停顿。他沉默片刻,第无数次反思:也许自己真的、真的想多了?……将军中的毒真不是陛下的手笔,挡灾一事是真的?可要是这样,陛下为何在朝堂上那样说。 想不明白。 但如果两人关系的确正好,无论如何,都是好事。 一头雾水的李总管还是离去了,屋内彻底只剩陆明煜煜燕云戈两人。 方才小憩片刻,陆明煜精神正好。 他先问燕云戈是否已经按揉完。燕云戈很想回答“不是”,但最后还是如实回答:“已经好了。陛下明日起身,身上也是爽利轻便的。” “是吗?”陆明煜笑了,“甚好。云郎,想要什么奖赏?” 一边说,一边坐起来。 一个下午过去,天子的发冠已经松散。这会儿陆明煜往头上摸摸,觉得晃来晃去时在麻烦,干脆将其拆下。 如此青丝如瀑落下,恰好遮掩了青年白皙如玉的皮肤。 燕云戈视线落在他身上,脑海里仍是方才惊鸿一瞥中看到的桃色。 他暗暗遗憾,口中十分正经,说:“陛下不是已经给我赏赐了吗?”李如意去拿的梨花檀。 陆明煜听着,微微笑一下,说:“哦,瞧我这记性,竟然忘了。” 燕云戈:“……”照常理,这种时候皇帝不该回答“那个不算,再说其他的来”吗? 他的郁闷表露在脸上。陆明煜看到,一边披上亵衣,一边忍不住笑。 他笑时肩膀颤动,眉眼灿若朝霞。燕云戈看在眼中,只觉得簇簇火苗在心头燃烧。烧到最后,他难以自制,竟是直接倾身上前,说:“陛下,我却真的还有另一份赏想讨来。” 陆明煜听着,面上笑意尚未完全收敛,道:“哦?来不及……” 一句话没完,他话音滞住。 第10章 讨赏 更暧昧,更沙哑,也更……亲近。…… 燕云戈离得太近了。 可他又没有完全冒失。哪怕如今陆明煜已经能感受到燕云戈呼出的气息落在自己面上,却毕竟没有直接吻来。 他只是很亲昵地靠近,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无限拉短,然后问陆明煜:“陛下,我可以讨赏吗?” 陆明煜听着,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有、有问题! 他只不过是听着燕云戈的话,为什么觉得半边身子都软了呢? 好在如今是床上,有手臂支撑着旁边床铺,让他能维持原状,不至于在燕云戈面前弱下气势。 话虽如此,但他此刻好像也真的没什么“气势”可言。 陆明煜走神,被燕云戈察觉到。 燕云戈眸底微暗,又叫了一声:“陛下?” ——竟然还能再近。 视野之中只剩下另一个人,陆明煜嘴唇微微张开,不知道是要说话,还是纯粹想要借口唇呼吸。 但他很快又意识到燕云戈的“狡猾”之处。这个距离,他嘴唇动一动,都会在燕云戈的唇上轻轻摩挲。虽然只是轻轻一下,可到底是触碰。 那一瞬间,陆明煜几乎被涌起的各种心思淹没。 而燕云戈眼看又要开口。 陆明煜头脑空白,怔怔看他。 燕云戈隐约微笑。 这个时候,陆明煜疏忽动了。 他猛地后退,思绪清明果断。 “展露弱势”又怎么样?难道还真如了燕云戈的意吗? 光是想到后一种可能性,陆明煜的心气就被拉满。 他不讨厌如今的燕云戈。相反,称得上“喜欢”。但有之前种种,陆明煜对主动权丧失的感觉极为不快。 这种不快压过心动,才有了陆明煜刚才的动作。 燕云戈意外,再度搞不明白陛下在想什么。 不过他很会随机应变。从前陆明煜以退为进,从燕云戈那里得来“不出宫”的承诺。如今燕云戈不知道前面皇帝的想法,却也做了一样的事情。 他同样直起身子,说:“抱歉,是我唐突。” 已经不是“恕罪”了。皇帝说得对,这两个字,显得他们疏远不亲近。一句“抱歉”,才是普通交往。 陆明煜不想与他纠缠,敷衍地说了句“无事”,接着便拉开旁边帷帐,欲下床透风。 燕云戈看他背影,正暗暗遗憾。这个时候,变故突生。 方才两人都没有察觉,早前燕云戈附身将人搂入怀中,后面匆匆坐起,动作间,压了一片陆明煜的衣角在膝下 这会儿陆明煜要走,动作一急,扯动衣角,反倒将他后拽些许。 加上刚睡醒不久,身上还轻飘飘的没力气。这么一拽,他脚下直接踉跄,身体失重,重新往床上跌去! 眼前的一切仿佛放慢了。陆明煜看到床帐,看到燕云戈。 那么清晰,惊讶又焦心的燕云戈。 他后背跌上床,脑子还懵着,便听燕云戈问:“陛下,你——” 话音间,燕将军再度靠近。他的手足无措是真,担心忧虑也是真。哪怕明知道陆明煜只是在很短的距离里摔在床铺上,根本不会、不可能有事,可燕云戈还是想要从陆明煜嘴巴里要一个确认答复。 看他这样,陆明煜心头的烦躁蓦地消散了。 像是一阵大风吹走阴云。天子开始笑,起先只是扯起唇角,到后面,变得放肆许多。 燕云戈被他笑得莫名其妙,面色困惑又迷茫。不过见陆明煜这样,他知道天子没事,心头倒是安稳许多。 他低头,把天子衣服从自己膝盖下面扯出去。动作间,总觉得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只能是天子了。 等到燕云戈在抬头,陆明煜也止住笑音。他改为侧躺,一只手支着头,配上因刚才动静显得凌乱的亵衣,看起来不像天子,反倒像某户大家中风流俊美的年轻郎君。 燕云戈往他衣领看了一眼,立刻像是被烫到一样挪开目光。 陆明煜更是好笑。他随意地拢了拢领口,再用懒散的语气问燕云戈:“云郎,你这样担心我?” 燕云戈斟酌言辞,说:“陛下万金之躯——” 陆明煜打断他:“你现在就说这个?” 燕云戈不说话了。眼睛眨动一下,看着陆明煜。 显得那么顺从。 陆明煜笑笑。他慢慢想,对,我不喜欢刚才那样。 燕云戈面上温柔,可他还是想当那个可以把控局面的人。然而陆明煜认识他三年,其中至少一年半里他都要看燕家眼色过活。他当时愿意忍耐,毕竟已经知道“不争”是什么下场,知道自己是皇子之后燕云戈突然变换的眼神陆明煜这辈子都不会忘。但他面上愈柔和谦卑,心中的郁气便愈重。 这才有了后面一朝爆发。 到现在,毫无疑问,他就是喜欢燕云戈,甘愿冒着燕云戈恢复记忆、朝自己复仇的风险将人留下。都这样了,不得开心些,由着让自己快活的方式来? 陆明煜微笑,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字吧?” 燕云戈回答:“的确不知道。” 陆明煜漫不经心,说:“‘明煜’两个字,皆有光耀的意思。日月之辉为‘明’,火伴日起为‘煜’。我的字是‘清光’,从前母后便这样叫我。你——” 他缓缓起身,与身前燕云戈对视。 陆明煜问:“愿意叫我的字吗?” 燕云戈面颊绷起。 他只知自己与陆明煜是如何初见,如何有最初的一夜云雨。但他不知道里面有多少假话,更不知道自己从前与陆明煜有多少纠葛。 他的过往在脑海中一片空白。可这一刻,空白之中却升起火焰与光彩。 强烈的喜悦袭击了他。燕云戈几乎立时就笑了,说:“自然!那陛下,”停顿,被陆明煜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清光。” 说这后面两个字,燕云戈口舌发干。 陆明煜好整以暇地端详他的神色,要求:“再叫一声。” 燕云戈果然道:“清光。” 这一次,嗓音沉稳许多、清晰很多。 他听到天子轻轻的笑,伴随着自己已经很熟悉的香。 天子在靠近他,主动的、喜悦地靠近他。 ——清光这会儿非常高兴。燕云戈立时想到。 而这个念头,让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刚才说要讨赏,”陆明煜说,“朕原先是不想答应的。但云郎,你愿意为我留在宫中,我每想到这里,便觉得对你思慕更多。这么一想,你要些‘赏’,又有何不可?” 在这句话落下的时候,两人曾经无比靠近,却又最终没有触碰的唇,终究是贴合在一起。 燕云戈一动不动。 陆明煜耐着性子,一点点教他。 先是撬开的唇舌,再到时不时有所磕绊的牙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跨坐在燕云戈腿上,捧着燕云戈的面颊,长长发丝垂落颊边,为自己与燕云戈勾出一个绝对私密的小空间。 某一刻,燕云戈想:我是什么都不记得,但陛下对此事仿佛也没有那么熟稔。难道说,我们还没有……? 思绪转到这里,他被皇帝捏了一下,听陆明煜问:“你走神了?” 燕云戈承认:“是。我方才在想,我与你究竟走到那一步。” 陆明煜听着,面颊微红,仿若喝过几杯烈酒。 燕云戈敏锐地察觉到,更多地方不一样了。 …… …… 一室寂静。 李如意再回来的时候,床帐显得比从前凌乱。 不再是严丝合缝地扣着。相反,露出一条缝隙,其中能隐约看到晃动的身影。 他一愣,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见床上传来的声响。 是天子与将军的声音。 比从前更暧昧,更沙哑,也更……亲近。 李如意听了片刻,慢吞吞放下手中的梨花檀,释然了。 给将军下毒的果然不会是陛下! 之前是因为知道自己身上早被牢牢刻上天子的标签,一旦除了乱子他就保不住脑袋,所以李如意胆战心惊。如今再看,他放下心来。若不是顾及天子在侧,李总管甚至有点想哼个小曲。 他心想:不过这事儿还是不能往外说。陛下与将军的心思怎事我等能想明白的?如今的状态,恐怕是因为有什么大计划跟在后面。我也要好生保密,一定不能让陛下与将军的计划出岔子。如若不然,到那时候,才是万死难辞其咎。 李总管做好了心理准备,镇定自若地转过头,门关上,把梨花檀交给身边的小太监。 他在心中计算:得要烧水、备下诸多零碎。咦,这么一想,永和殿这边根本什么都没有准备吧,陛下和将军? 李总管顿时露出一副慌乱神色。可没等他想好要不要叫太医过来,身后的门开了。 燕云戈的身影出现。 李总管谨慎地看他,看得燕云戈又一次莫名其妙。 不过燕云戈没多说什么。他简单吩咐了句,要李如意送热水进房,之后就再度关门。 整个过程,燕云戈都显得十分自在、好说话。 他眉眼里透着餍足,手心、唇舌之间都仿佛仍有天子身上的温度、香气。 若不是天子吩咐,他甚至觉得陆明煜现在的模样就很不错,何必清洗? 不过皇帝要求了,他也只好压住遗憾,过来给李如意传话。 李如意:“……” 哦,他又想多了。 第11章 新年(上) 朕治下的江山,朕治下的百…… 有了第一次亲近,往后再发生更多,好像也顺理成章。 陆明煜最先还要矜持。可天色太晚,他原先就被`操练整天,再回福宁殿时总在路上不觉睡着。这么过了三天,陆明煜决定了,干脆在永和殿留宿。 他在如今的燕云戈面前完全可以掌控局面,为什么不能留? “不过,”陆明煜宣布这件事的时候,同时提起,“明日就是正月初一,有大朝会,朕要早起。” 虽然已经封玺,但当皇帝的也不能直接从朝臣面前消失。直到正月十五,陆明煜都得时不时地在臣子面前露露脸,刷刷存在感。 这句话说完,他轻飘飘地斜燕云戈一眼。 燕云戈被看得心尖一跳,只想把眼前的皇帝搂入怀中,好生用唇舌品鉴。 但皇帝的话还是要听的。他假装没弄明白天子话音里的暗指——有了第一次亲吻之后,两人再做点什么,都很容易凑在一起亲密片刻,这还是白天的事呢——做出正经模样,说:“好,我到时候与李总管一道叫你。” 陆明煜听着,好笑,点头。 当夜,两人睡在一张床上。 燕云戈谨记天子前面的话,从头到尾都与陆明煜保持距离。 陆明煜最先没真的睡着。他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先想,这样的场景倒是熟悉。 又想,不,明明很不一样。 虽然这会儿燕云戈没有抱着他,但这完全是因为陆明煜自己的要求。 不像之前。等到情`事结束,燕云戈身上的温情往往会很快消失。认真想来,前面感受到的“温情”也许也是错觉。毕竟燕少将军要是粗暴些,弄得大家都不好看,他自己也没法舒服。 那以后,再怎么样,就随少将军的心情了。 他心情不错时,愿意与陆明煜共枕而眠。还会再作弄陆明煜两下,弄得陆明煜心跳不已,模模糊糊生出“他对我,是不是……”的错觉。 心情不好了,就干脆自己离去归家。留下陆明煜一个人辗转反侧,自我怀疑,他到底在燕云戈身上图个什么。 迷迷糊糊地想了会儿,在梨花檀的香气里,陆明煜的意识一点点下沉。到往后,真正陷入黑甜梦境。 燕云戈倒是始终醒着。 他精力好,白日消耗又没有陆明煜那么多。这会儿看天子睡颜,一时间也不觉得困倦。 时间长了,甚至有一个让他欣喜的发现。 梦境中的天子朝他而来。大约因为永和殿的地龙烧得不如福宁殿旺盛,燕云戈自己不觉得有什么,陆明煜却会本能地追逐热源。 他一点点蹭到燕云戈怀里,燕云戈想,这可不是我要做什么。 他随手拢了拢皇帝的发丝,往后手缓缓下移,恰好扣在陆明煜腰上。 接着,燕云戈更愉快,听天子呢喃一声:“云郎。” 燕云戈心软似水,吻了吻天子面颊,回答:“我在。” 到第二日,陆明煜睡醒。 睁眼之前,李如意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回荡。 陆明煜眼皮颤动,意识逐渐回笼,先感受到腰间重量。 他蓦地睁眼,恰好燕云戈一副正经神色,把手从天子身上拿开。 见陆明煜看自己,燕云戈还笑着招呼:“早上好。” 陆明煜看他,想从燕云戈面上多分辨些东西。可旁边李如意又在叫了,温声细语,说陛下,这个点,群臣多半已经等在宫门外了。 陆明煜眼神扇动一下,没什么表情地坐起身,由宫人伺候着穿衣。 大朝会时天子要着的衣裳厚重繁复,要穿很久,也只有熟手的宫人能做这份活。 燕云戈在旁边看着,原先想帮忙,后面却意识到自己做不了什么。 陆明煜对着铜镜,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忽而愉快起来,侧头吩咐:“云郎,我走以后,你再休息些时候。” 燕云戈眨眨眼睛,从天子脸上看出些“你昨日承宠实在辛劳”的意思。 他想,可昨日辛劳的明明是你。 但皇帝的面子还是得给。燕云戈收敛神色,应了声“好”,看陆明煜飘然离去。 燕云戈却也没真去“休息”。他洗漱过后就起身,看书练武。偶尔走神,想到陆明煜回来以后要如何过,不禁微笑。 至于陆明煜。虽然有早前一点插曲,但他心情的确不错。直到来到含元殿,面上仍都是笑影。 群臣一一上前贺岁。除去平日朝中文武外,另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进奏官员。他们一年之中大多时间都留于任上,唯有年节这少许时候能够前往长安。 陆明煜收下所有人的贺礼,回以赏赐。 大朝会结束时,时间已经过了晌午。 这还不算完。天子要带着群臣前往钦天监,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一天下来,等到晚间,朝服总算从身上脱下,陆明煜只觉得浑身都变得轻飘飘,像是踩在云上。 他正仔细感受,就听到身侧脚步声。 抱着衣服的宫人们离去了,留下燕云戈靠近。 时间已经不早了。但明日没有其他事要做,又是留给天子与燕云戈操练的时候。 陆明煜懒洋洋道:“原先以为随你练了几日,今日总算能松快些。没想到,一天下来,还是这样乏惫。” 燕云戈微笑道:“总要多些时日,才能见到效果。” 陆明煜知道这话有道理。他“唔”一声,半是累,半是想到燕家这段时间里一定做了些什么,不可能只跟别人干瞪眼。他们那样在意燕云戈,难怪燕云戈同样关心家族。 思绪正转着,被燕云戈轻轻搂住。 燕云戈从背后环住天子的腰,嗓音低低的,说:“不过,既然乏了,便早些歇息吧。” 陆明煜又想:至少,现在这个燕云戈不记得家族,只记得我。 从前总觉得饮鸩止渴太过愚蠢。真落在自己身上,感受到缓慢地、轻轻地落在面颊脖颈上的亲吻,像是被燕云戈炙热地爱着……陆明煜闭了闭眼睛,决心抛开在朝堂上所见所闻,专心感受当下一刻。 天子再在群臣面前露脸,已经是正月过去大半,到了元宵佳节。 早在面前,长安府尹便在正对城中正街的朱雀门前搭起彩楼。如今天子登上城墙,群臣在彩楼中与天子相望,与城中百姓共度元宵。 眼前喧闹不绝,歌舞杂技不绝。一眼望去,虽已入夜,但整个长安城灯火通明。百姓皆欢呼,皆雀跃。远处的有人放烟火,火花绚丽灿烂,近处乐人带领百姓喊出的“万岁”如潮水般涌来。 陆明煜看在眼里,心头渐渐涌起一腔豪情。 这是朕治下的江山,朕治下的百姓。 他忽而起身笑道:“诸爱卿,来与朕共饮!” 一顿。 四下安静,除了天子以外,再无人讲话。 歌舞停下,欢呼停下。 陆明煜看向更远的地方,长安城的人们与他对望。 天子一笑,说:“朕不仅要与爱卿同饮,也要与长安百姓同饮。来人,赐酒!” 随着这句话,欢呼声再度响起。若山呼,似海啸! 天子赐酒,这是多大的荣誉。喝上一口,三十年后都能和人吹嘘。 一片欢声笑语中,元宵欢宴一直进行到三更天。 长安正街两边的热闹声仍未断绝,天子却要回宫了。 两边角楼上有大红色的灯笼落下,天子坐在龙辇上,听内宫总管询问:“陛下,今晚是回福宁殿?” 时间毕竟有些晚,还是福宁殿近些。 李如意话音落下,半晌没有听到答案。 他想,看来陛下是已经歇息了。 正要去吩咐抬辇之人,忽然再听到天子的话音。 “不,”陆明煜说,“永和殿。”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此时此刻,他的心情还沉浸在刚才的欢悦之中。这让陆明煜不想那么快结束今天,而是希望再做些什么。 有这句话,不久之后,龙辇在永和殿外停下。 燕云戈竟还未睡,而是独自在院中舞剑。 陆明煜止住了通报的宫人,缓步往前观看。 一把普通长剑,被少将军握在手中,好像有了不同风采。衬着清亮月色,仿若山涧冷泉,四下淌去。 不知是因过去几日实在太好,还是因为此刻酒意上头。宫门之外的喧闹如在耳边,其间灯火欢笑与此刻清冷寂寥的永和殿形成鲜明对比。 陆明煜看着,心情一点点静下,多了几分难言的惆怅。 燕云戈是英雄,如今却被困在这样小的一方天地中。 理智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偏偏这会儿,理智被酒,被刚才所见所闻与此刻永和殿中景象的强烈对比削到最弱。 十余日的快活,压去了从前百日千日的难过。 等到燕云戈舞完剑,朝天子走去,就听天子问他:“云郎,你想出宫玩玩吗?” 燕云戈一怔。 陆明煜看着他,笑笑,又补充:“不是要让你走。今日正月十五,宫门之外有十里彩街,热闹非凡。”停一停,头微微侧去,仿佛眼前不再仅仅是被烛光照亮的永和殿,而是真正锦绣交辉的长安城。 燕云戈听着,捏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陆明煜看到,就知道云郎果然心动。 他眼睛眨动一下,还是笑。 天子最终还是保持了一点清醒,要求:“不过,去的话,你得戴一样东西。” 第12章 新年(中) “我会赢,这次你可得记住…… 燕云戈疑惑:“戴什么?” 陆明煜唇角弯起,露出一个半是神秘,半是愉悦的神色,说:“待会儿再告诉你。” 燕云戈看在眼里,心下更软。 他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为何他会跟着天子进宫,以侍君的身份留在这里。 也许外间天地的确广阔,风景更壮丽,可这样有趣的、让自己挪不开目光的天子只在宫墙里。如果离开、错过,他往后仍然能看到远阔山河,可他一定也要深深遗憾,很难快活。 两人对视,气氛逐渐变化。虽是冬夜,空气里却多了不同寻常的温度。 燕云戈一手持剑,另一只手抬起,眼看要抚上天子面颊。 天子微笑着看他,面颊带着因醉酒而来的薄红。 燕云戈无比心动。他正要捧着天子面颊吻下,忽听旁边传来声响。 李如意拿着天子吩咐的东西回来了,叫道:“陛下!只寻到这样两副面具……”说着,看清眼前状况,声音低下。 李总管忐忑,觉得自己扰了天子与将军的好事。 陆明煜倒是半点不生气。他转身从李如意手里拿过东西,果真是两幅面具。样式十分普通,不过陆明煜对此颇满意。他原先就是要遮掩身份,自然不想用太显眼的东西。 两幅铜面具往面上一扣,皇帝宣布:“这样很好。云郎,我们出宫吧。” 原本以为皇帝只是心血来潮、想体验一把民间乐趣的李总管:“……陛、陛下?” 陆明煜看他,目光疑惑,好像在问李如意有什么话要说。 李如意面色微微发苦,去看旁边的燕云戈,却见燕将军的脸色和天子差不多。更有甚者,其中似乎夹杂隐隐不满。 李如意硬着头皮,说:“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城中禁军也已经歇息。若是出了什么岔子,陛下,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会出乱子?”陆明煜说,“无人知我要出宫,我们出去以后也不会被看到面孔。叫些侍卫跟着便罢了,原先也不必惊动禁军。” 说完这句,顿了顿,天子又补充:“再说,有云郎在。” 只要燕云戈真心护他,外族又没直接打到长安城下,陆明煜就不会有事。 他说得笃定。李如意长叹一声,知道这是劝不住了。 他身前,陆明煜重新转头,笑吟吟看燕云戈。 “云郎会护着我的,对否?” 燕云戈看着天子在灯笼光照下的俊美面容,只恨不得将人径直搂在怀中。 出什么宫、有什么好玩?如果陛下愿意纵他亵玩,才是真的极乐。 想着这些,燕云戈目光闪动一下,微笑答道:“自然。” 就这样,元宵之夜,原本已经关闭的宫门再度开启。 并非正门,陆明煜与燕云戈是从侧门走。这里没有主街那边的喧嚣璀璨,但也另有一番热闹。 最先还有人留意宫门莫名开启。但到后面,陆明煜与燕云戈混入人群之中,彻底不为人注目。 满街人里,戴面具的不说十之八九,至少也有三成人数。如陆明煜从前所想,他和燕云戈的铜面实在不招人目光。没有人想到,那个走在自己身边,闲闲与身边人讲话的人,竟然就是方才朱雀门楼上的建文帝。 “我们从前也一同转过元宵时的朱雀街,”也就是长安城正街,“不过当时另有事做,走得匆匆忙忙,还未仔细看过。” 陆明煜说。 就像是这些日子里他说的其他过往一样,这句话里也有真有假。 去年年节,他肩上压着差事,整个正月都无法清闲。 那日元宵,他孤身一人,在户部核算一笔账目。到了三更天,总算找出其中不妥当的地方,能够当做证据拿出。原先想着干脆睡在户部,但他身份还是尴尬,最终决定离开,回自己建王府。 陆明煜在满街人潮中匆匆行路。脑海里都是刚才的账本,再有就是虽然找到关键,但还是不能放松……走着走着,他听到有人欢呼。他迟钝地往声响传来的方向看去,意外地看到燕云戈。 此刻,陆明煜:“不过,那个时候,你还是和一家老板玩了一场关扑。” 关扑即为赌博。一般是拿上几枚铜钱,自己与对赌之人定下规则。像燕云戈这样和某家店老板玩的,如果赢了,可以从老板那里免费拿走东西。如果输了,则把铜钱留下。 大周一朝开朝时是禁赌的,但各地赌案层出不穷,到最后,皇宫里也有了此类风气。最终是朝堂退了一步,容许百姓在正月里尽情玩乐。 “你说,”陆明煜回想当日情形,低笑两声,“若五枚铜钱都是正面,则你获胜,可以从他那里取走最后一坛杏子酒。老板答应了,周围有人认出你,便有一片叫好声。” 燕云戈等了片刻,没听到天子接下来的话音。 他忍不住问:“那我赢了否?” 陆明煜像是回过神来,说:“大概是赢了吧?” 他远远看燕云戈,觉得他与周边同伴在一起的模样好潇洒,好快活,与和自己在一起时截然不同。 陆明煜原先就疲惫不已,看了这一幕,更觉得几乎喘不上气。 燕云戈与朋友在一起时会一同比武,会纵情享乐。可和自己在一起时,只有政事,床事。很偶尔,才会和他讲一句其他的。 “大概?”今日的燕云戈可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追问起来,“清光,你不记得了?” 语气隐隐委屈,好像在说:你怎么那样不看重我? 陆明煜险些被他逗笑。他转头与燕云戈对视,两人隔着面具相望。 “不若你现在试试?”陆明煜决定道,“喏,我看前面那家摊子就有不少人,我们去看看?” 燕云戈看他片刻,轻轻“哼”了声,答应道:“我会赢,这次你可得记住。” 他显然耿耿于怀,多有计较。 陆明煜笑道:“好,一定记得。” 他前一刻还惆怅,如今又有释然。 过去三年都过得憋屈又如何。往后,他是皇帝,燕云戈在他身侧。再不必被欺被辱,所有坏的记忆都将被覆盖。比如现在,他不用远远的、像局外人一样看燕云戈,而是可以在他身边,光明正大地为他助阵。 被他随手指到的摊子是卖汤面的。旁边火炉烧得热火朝天,一个个坐在棚下的人在这隆冬之夜都吃得额头冒汗。因老板忙,这家虽也欢迎关扑,形式却和其他家不同。 摊子前面挂着一个圆盘,不过三尺宽,上面绘有豆大的飞鸟游鱼。 陆明煜是第一次见这种形式。他有些发懵,正疑惑时,旁边有人拿起圆盘下方盒子里挂着的细针。 只见那人朝老板说了一句,老板听着,转起圆盘。持针之人一鼓作气,将细针扔出—— 陆明煜忍俊不禁:“扑哧。” 他目力不及燕云戈,此刻倒也能看出来,前面那人直接把针扔没了。 老板笑呵呵地捡起针。那人叹口气,没办法了,还是掏钱买面。 老板收了钱,左右看看,问:“还有客人要来玩否?” 陆明煜用手肘砰砰燕云戈,道:“云郎,你去赢两碗汤面回来?” 语气之间,倒是十分笃定这对燕云戈来说一点都不难。 燕云戈听出天子话音里的亲昵信任,心情颇佳,柔声应道:“好。” 周围人原先正在讨论,说这家老板心不诚,摆出来的赌局实在太难,就见又有一个青年站出来,从老板手里拿过两枚针。 热闹凑热闹的大周民众不讲话了。他们和刚才的陆明煜一样,屏息静气,看老板重新转动圆盘,而燕云戈将细针扔出! “嘶——”没错,针扎在圆盘上了!只是圆盘未停,还不知道究竟有无扎中图案。 一群人瞪大眼睛,身体都往前凑了凑。 陆明煜被身侧人推搡,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往旁边让让。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圆盘停下。燕云戈一次发出的两枚细针,同时落在一只鱼上。 老板立刻贺道:“郎君胜了!快快请进。” 把燕云戈、陆明煜迎进摊中。 陆明煜笑着去了。他与燕云戈身后,不少人被燕云戈刚才的作为吸引,争先恐后地要拿针尝试。 陆明煜没看这些。他撩起衣服下摆,在小摊的长凳上坐下,揶揄燕云戈:“还好你如今戴着面具。如若不然,方才被人记住模样。等到明日,要拜你为师的人就要踏破门槛了。” 燕云戈好笑,摇摇头:“哪有这么夸张。” 陆明煜撑着下巴看他,眼神柔和又喜悦,说:“自然有!云郎,你不知道……” 他怨燕云戈总与旁人恣意潇洒,可他喜爱的,仿佛又正是燕云戈恣意潇洒的模样。 天子想到这些,讲话的心思略微淡下。可燕云戈还是无知无觉,问:“嗯?” 怎么不说了? 陆明煜停顿片刻,道:“旁人知晓你教我习箭术,该有多羡慕。” 他语气并无不同。加上面容被面具遮掩,燕云戈听着,只觉得好笑,说:“旁人知晓我能教你习箭术,恐怕更要羡慕。” 陆明煜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扯平了。” 燕云戈亲昵地说:“好,扯平。” “呀,我又想到一件事,”天子摸摸自己戴的铜面具,“你我这样,要如何吃面?” 燕云戈:“……”一噎,说不出话来。 第13章 新年(下) 你我一定要、一定会长长久…… 两人坐在桌前面面相觑。恰好老板在此刻端着汤面上来,面上浮着一片红油,蒸汽滚滚而上,携带着面汤的鲜香。虽只是路边一家小摊,也显得色香味俱全,看得人食指大动。 旁边后坐下的人已经开始“呼哧呼哧”吃面了。陆明煜四侧看看,未见到什么眼熟的身影。 手指往后摸了点,轻轻勾住面具上的细绳。 食欲被勾动。最重要的是,因方才那一幕,陆明煜竟生出几分自己远离了天子身份,只作为寻常人与燕云戈共游的错觉。 说来可笑。但他虽然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像是今天这样的游玩,还是第一次。 年幼时被拘在宫中,后面出宫建府也只是换了一个关住自己的牢笼。后面有了身份、一点微薄的势力,也是操劳良多,何来玩乐兴致? 想着这些,陆明煜的手几乎碰到摘下面具的细绳了。 可在这一刻,他又看到燕云戈。 视线触及对方的一刻,心情又一次沉静下来。 带燕云戈出宫已经是冒险,再不能做更多了。 陆明煜佯装方才只是要拢一拢耳边的碎发。他说:“还是不吃啦。让人学了这家老板的方子,等到宫中做给你我吃吧。” 燕云戈原本就对一碗面兴致不大。此刻听着陆明煜的话,也无所谓地点头,与陆明煜一起站起、远去。 临走前,陆明煜给藏在暗处的侍卫打了个手势。等老板忙完回头,就看两个陌生青年坐在摊上。正诧异,又想起方才投针扔中游鱼的青年是戴面具的。眼前这个,可能是对方摘了面具的模样吧。 虽然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没等老板想个明白,又有人招呼他,要投针,要吃面。 老板赶忙去忙碌了。人群中,却有两个青年接着他的思路往下讲话。 一个说:“这老板就是不诚心。若是真要人吃面,何必再把那圆盘转来转去?” 另一个笑话他:“原本就是关扑,又不是在军营里要你射靶。” 前者:“啧,这真有人能……” 后者:“怎么不能?方才有一个郎君一次拿着两枚针,统统射中了!喏,他们就在那边,”一顿,诧异,“人呢?” 前者:“不是那边的两个?” 后者:“不,我记得清清楚楚,那郎君穿着的是一身玄衣,与他一起的另一名郎君身上则是缃色。” “你倒是看得清楚,”前者笑了,“许是人家吃得快呢?” 后者嘀咕:“再快,也不该这么快。我不过是转身,与你打了个招呼。” 两人讲话,并不知道,陆明煜与燕云戈已经行去颇远。 陆明煜没吃上面,谨记教训,不再往任何吃食摊子上看。 原先还有细微遗憾。可往后,他的注意力逐渐被吸引过去。 有耍猴戏的人。训得两只猴子机灵似活人,攀高、取物,甚至拿着小碗去问驻足观看的人要赏钱,哪一样都不再话下。 再有玩杂技的、捏泥人的……不知不觉,一条街道走完,陆明煜意犹未尽,回身看着灯火通明的街道,不远处还有人在对着一个走绳索的艺人喝彩。 天子感慨万千:“百姓安乐,正是国富之像。” 燕云戈听出天子话音中的喜悦。面具下,他抿唇一笑,说:“是陛下的功劳。” 嗓音压得低。一句“陛下”,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 陆明煜笑着斜睨他一眼,说:“我才登基半年,又有什么功劳?” 燕云戈看在眼里,又心动,想,陛下这样的眼神,着实让人心中痒痒。 若非这是在宫外,若非两人正戴着面具。 燕云戈心中遗憾。不过皇帝明显兴致高昂,他也乐意捧场,此刻先说:“陛下平日夙兴夜寐,勤恤民隐,廑念民瘼,如今怎能这样妄自菲薄?”一顿,又提议,“前面转得不够尽兴。不如我们去朱雀街上,走上一圈,正好绕回宫中?” 这话很合天子心意。陆明煜含笑点头,玩笑道:“准了。” 两人再往前走。明月渐西,街上的各样热闹虽说不减,人却还是渐渐少了。 举着放花木偶的艺人开始吆喝,他们要放最后一次烟花。 许多人被吸引,陆明煜与燕云戈也驻足观看。 眼看聚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艺人也不卖关子,飞快地点燃引线。 璀璨烟花在所有人面前绽放,宛若一树灿灿金花。金花之下,木偶随风转动,恰似飞仙游走。 看惯了宫中火药局出产的烟花,这场面对陆明煜而言不算盛大新鲜,但旁边男女中时不时有赞叹传出。受气氛感染,陆明煜也低声叹了句:“真美。” 听到天子的声音,燕云戈侧头看他。 恰好有花火朝陆明煜飞来,在天子发间隐没。 看不清天子面容,却能看到青年的眼里映出的灿烂光彩。 燕云戈的眼神一点点温和。袖摆之下,他试探着去碰天子的手。 先是指背的触碰,然后是手指真正勾上。 陆明煜似笑非笑看他一眼。燕云戈心中一紧,紧接着就觉得自己的手被天子完全握住。 两人掌心亲密地贴在一起,青年的肩膀也挨了上来。一点皇帝的架子都没有,更像是某个与心仪郎君一起赏烟花的普通年轻人。还用带着笑的嗓音与燕云戈揶揄,说:“嗯?胆子怎么那样小,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燕云戈闭了闭眼睛。 “清光,”很多话在喉中,只等说出的那一刻,“我……” 烟花逐渐暗淡、消散,竹架上的木偶也慢慢停止转动。 陆明煜说:“什么?” 燕云戈喉结滚动。 他想说,虽然我不记得与你的过往,但想来从前一定是千般好,才让你愿意为我驻足。 想说,往后的日子里,你我一定要、一定会长长久久。 还没想好先让哪一句出口,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一个陌生的嗓音插进来,惊喜地说:“呀,你是前面那个在面摊射中圆盘的人?” 燕云戈:“……” 与天子诉情衷的气氛被打断,燕云戈眼神不善,看着身侧莫名其妙跑来的人。 对方完全没感受到燕云戈的情绪,还和身边的人介绍:“喏,我和你说了!这个射中圆盘郎君是玄衣,他的同伴是缃色衣裳,两个人都带着铜面具。就是他们,不会有错。”又满眼期待,过来问燕云戈,“有这般本领,郎君总不会是无名之辈!在下郭信,平夷大将军郭牧正是家父。敢问郎君名姓,可否讨教……” 说到一半,被燕云戈打断。 燕云戈言语还算客气,语气却透出几分不耐。 他说:“不过是一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他没开口的时候,陆明煜神色微凝。等听了他的话,天子却忍不住笑了声。 郭信正怔怔失望,又被陆明煜的笑声吸引。 他皱眉,问:“你笑什么!” 陆明煜眼睛眨动,不与他争辩,而是转向燕云戈,笑道:“我方才还与你说,定要有人向你学艺。你那会儿不信,现在总算信了?” 燕云戈听着,原先还因郭信对陆明煜的态度不悦,这会儿却只剩无奈,“这有什么信不信的。” 两人说着,就这么在郭信面前走了。 眼看人离开,郭信反应过来,还要往前追去,却被身边的青年拦住。 郭信双目瞪圆,问:“你做什么?” 郑易,也就是郑恭的儿子望着燕、陆两人离去的身影,迟疑:“我看此人,怎么有些眼熟。” 郭信发懵:“眼熟?咱们又没看到他的面孔。”一边说,一边跟着朝燕云戈看去,“难道是什么认识的人,可那怎么要装作不认识咱们?不至于吧。唉,是不是你看错?” 郑易皱着眉头,思索片刻,轻声道:“也对,应该是我想多了。” …… …… 有了这个打岔,加上天色渐明,街上的玩乐把戏更少,陆明煜和燕云戈没再耽搁,径自回宫。 一路上,燕云戈几次欲言又止。陆明煜有所察觉,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刚刚显得镇定,如今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长安那么大,多少人口生活其中。怎么偏偏如此不巧,今晚遇到那两个人? 从前他送燕云戈古剑,燕云戈欣喜之下拿去与友人比武,这“友人”可正是郭信! 还有旁边的郑易,一样是和燕云戈从小玩儿到大的兄弟。 几人关系亲睦,陆明煜甚至疑心过他们之间也有什么。看得久了,才知道他们只是好友,无论郭信还是郑易都只爱女郎,与燕云戈之间绝无其他关系。 如今情势转了一圈,陆明煜成了被燕云戈看重的人,郭信和郑易却被他抛之脑后。陆明煜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为此高兴,他只知道,自己光是在人群中看燕云戈的背影就能认出他,那郭、郑两人呢? 无法安心。 没有精力应对燕云戈。 他脑子乱糟糟的,走了一路,也想了一路。 燕云戈意识到天子情绪不好。他想不出所以然,只当皇帝整晚没睡,加上昨天应对朝臣的事,难免困倦。于是压下心头的话,也开始希望尽快回到宫中,好让天子休息。 第14章 等待 爱他、敬重他,心里眼里都只有他…… 正月十六依然空闲。陆明煜睡到晌午,总算缓过精神。 再歇息一下午,慢慢地,过年的心思收起,又要开始做事了。 正月十七,建文帝开玺。当日五更时,宫门外已经出现很多大臣的身影。 待到宫门开,诸臣依次进入其中。 陆明煜在宣政殿上见到群臣的时间还要再晚一点。他坐在龙椅上,视线微微垂下,便能看到那一张张熟悉面孔。 燕正源、郑恭、郭牧…… 天子的目光未在这几人身上停留。短暂注视片刻后,他便转过视线,状似随意地看向其他人。 武官看完,目光到文官处。 对着文官,天子没了那点“心虚”,注意力反倒停留得久些。 这下子,他眉尖挑动,仿佛发现什么有趣的事。 两边士气完全不同啊。 武官们凝成一股绳,文官却隐隐有分裂迹象。 陆明煜甚至察觉到某位大人衣摆上蹭了灰。并非此前和郭牧起冲突的孙青,而是一个早前鲜明站队二皇子的臣子。 此人姓陈,名修,是二皇子外祖父的学生。后来二皇子失势,他的外祖父沈阁老也因一些事辞官归家,过去经营的人脉却完完整整地保留下来。陈修算是里面的领头羊、佼佼者,如今位至户部尚书。沈党有什么事,都爱去找他商量。 都是读书人,到底有敬重天子的思想在,不至于给陆明煜惹出大麻烦。却也真的替二皇子做过不少事,如今怕天子惦记,又遗憾于当初二皇子与皇位失之交臂。一来二去,抱团抱得愈来愈紧。 燕正源他们要是怀疑二皇子,自然会从他们下手。 陆明煜看了片刻,转回视线。 陈修有所察觉,松一口气,同时更恼怒于早前武将们的挑衅。 真是够了!燕正源没了个儿子是不容易,可他们还打算折腾到什么时候去? 陈修眼神暗了暗,面上愈发不动声色。 年后初次上朝,大臣们不免要再问天子几句安好。 陆明煜如今已经能很轻松地处理这些。他笑着说了几句,语气逐渐严肃下来,转向政务。 虽然有去年年末的许多准备,可北方的许多地方还是大雪成灾。 这是自然的力量,不可避免。 如今开朝,各地的报灾折子也一一递上来。上面写清楚有多少人受害、多少人流离失所,而各地官员遵循天子从前颁布的政令,已经放去多少粮米,用去多少棉花布料。 饶是陆明煜早有心理准备,看着折子上写的景象,也难免心惊。 昨夜得见“盛世”的喜悦一点点散去。他眉尖始终没有松开,与诸臣商议接下来该如何。 这时候,文官的重要性恰好被凸显。他们引经据典,根据过往经验,给陆明煜提议。 一个早朝硬生生被上到晌午。诸臣饿着肚子,但每一个人敢说话。皇帝都没喊吃东西呢,他们有什么好抱怨。 好在再晚一点,李如意犹豫着提醒了一句“陛下,龙体要紧”。陆明煜终于停下,疲惫地说了句“今日就到这里”。但这还不算结束,他又点了几个名字,要他们留下,随自己回福宁殿议事。 其中正有陈修。作为户部尚书,他在处理雪灾一事上的作用不容忽略。 文官们一一应了。留下的,和天子一起用午膳。退朝的,不是说就轻松了,同样得绞尽脑汁做好自己能做的。 至于武官。按说日后押粮北去的事情,也离不开他们。故而陆明煜也没完全忽略燕正源等人,提了句让燕大人仔细想想,回去以后列个适合办这差事的名单上来。 燕正源应了,这才退下。 走出宣政殿时,郭牧明显有话要说。不过郑恭拉了他一把,把人拦住。 一直到更晚时候,几人聚集在燕家,郭牧才说:“将军,那咱们之前准备的那些折子,还上吗?” 为了“报仇”一事,燕家已经几乎偏执了。 朝堂上哪个官员能真的完全清白?收受贿赂、纵仆伤人……一个个找过去,清廉的大臣可以在小辈、在妻族里找麻烦,当初二皇子的外祖父不就是被他那个废物儿子拖累?惯爱贪污的自不必说,平日皇帝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们做事,可如果燕家把证据整理好、拿上去,有些事情就容不得皇帝忽略了。 整个过年期间,燕家,包括其他武将们都出动了。看架势,是要把半个朝堂都拉下马。 这也与他们从司正司查出来的东西有关。从各样证据出现的方式入手,一个个接触者排查过去,二皇子奶娘的儿子、四皇子妃的远方表哥等人出现在燕家视野中。 兜兜转转,事情又回到原点。 所有在夺嫡之争里失败的皇子都掺了一手,害死了他们的少将军! 郭牧目光灼灼,看向燕正源。 燕正源皱了皱眉头,却是看向郑恭。 他问:“你怎么看?” 郑恭深吸了一口气,回答:“现在不能上。”说着,又解释原因,“陛下如今正要用人。北方遭了灾,不少地方的存粮已经告急。再有,灾后必有重建,这些都离不开那些人安排。” 郭牧愤愤道:“难道就要放过那些杂种?” 同僚多年,郑恭已经习惯郭牧的性格,此刻立刻回答:“不。只是现在上折子,陛下多半不会对那些人有什么处置。还得等等,到了三月往后,这些事差不多结束,那些东西才有大用场。” 一边说,一边看向燕正源。 燕正源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个意思。”讲着讲着,沉默片刻,眼里仍有哀伤。 郭牧深吸了一口气,看面色仍是不平,却也不说更多了。 郑恭和他又在将军府待了些时候,仔细商量过后面行事,也把合适做押粮差事的人拟个名单,这才离开。 路上两人同行,郭牧叹道:“将军如今的样子,我见了,便觉得担心。” 郑恭道:“将军如今一心为云戈报仇,有个目标在,精神气也好些。” 郭牧想一想,赞同,复又咬牙对害了燕云戈的人咒骂一番。 郑恭只是听着,不说话。同时眼观六路,确保郭牧说的话没被不该听的人听见。 等到把该骂的骂完,差不多也到了两人要分开的时候。 郭牧长叹一声,说:“郭信昨日还与我说,他正月十五见了个人。原先是郑易提起,说那人仿佛有几分眼熟。郭信最先不以为意,回去以后想了半天,猛地记起来,说那不是云戈嘛!唉,倘若云戈真的还在,没给那劳什子皇帝挡灾,该有多好!” 郑恭心想,这么一来,死的就是皇帝了。皇帝无子,搞不好还要便宜害了三殿下的二皇子。 一本烂账,但云戈活着就是好事。 想到这里,郑恭跟着叹口气,说:“谁说不是呢。” 再说宫中。 陆明煜与诸臣在福宁殿前殿待了整整一下午。到宫门即将下钥,终于把人放走。 大脑高强度运转了一整天,此刻隐隐作痛。他不以为意,依然在看折子。 李如意原先想问一句,陛下今日是否要去永和殿?可看了天子的样子,他就知道,这话不必出口。 他私下让一个小太监跑腿,去永和殿知会一声,今日不必再等。 刚吩咐完,就见天子抬头,说:“对了。已经这个时候,找人告诉云郎,我今天不过去了。” 李如意暗暗得意于自己对帝心揣摩得十分透彻,笑道:“陛下,方才已经让人去了。” 陆明煜闻言笑了声,点头,随意道:“还说要他教我骑射,结果拢共也没学几日。” 再往后,又安静下来,只剩下翻动折子的声音。 类似于此的日子,接连过了一旬。 一波粮食出了长安,另有许多春种已经在由南而北的路上,陆明煜总算能稍稍安心。 也就是这天,他终于去了永和殿。 去之前,陆明煜想:我从前处理政务,又不好让他出现在人前。虽然许多天不见,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遍遍默念下来,心情平静不少。至于元宵那日发生的事,眼看燕家没什么新动静,便暂且被陆明煜忽略。 兴许真的没被发现吧?对郑易他们来说,燕云戈毕竟是个“死人”了。 一路到了永和殿。尚未进入,陆明煜先一怔。 天色已经暗下去了。可永和殿看起来黑黢黢的,没有点灯。 陆明煜略有犹疑。他缓步下了龙辇,进入其中。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看到了院子里的东西。 ——一尊放花木偶。 与前几日他与燕云戈在街道上看到的极相似,只是更加高大、华美。看上面木偶的雕工,兴许是皇家火药局的手笔。 陆明煜怔忡片刻。也就在这个时候,燕云戈来到他身边。 陆明煜侧头看他,见燕云戈面上含笑,没有半分被冷待的不悦。 他温和地看着天子,说:“那日我与清光一同看那木偶,却被人从中打断。我遗憾至今,于是试着吩咐宫人,看他们能否找到类似的东西。后面果真找来了,又想,什么时候能与你一同看。” 剩下的事不必说:他等啊、等啊,等了这么多天,终于等来了皇帝。 没有一句抱怨,偏偏听得陆明煜心中酸软。 心疼,愧疚,种种情绪占据了天子的心房。 他微微笑了一下,说:“那就放来看看吧。” 有皇帝这句话,自有宫人去点引线。 耀目光彩出现在原本暗淡的宫室,“噼里啪啦”的热闹声响仿佛把天子重新带回元宵之夜。 陆明煜心神飞起,飘飘然的,像是踩在云上。 看了片刻,他想对燕云戈讲话。说宫中的木偶果真更加漂亮,烟花也更加灿烂辉煌。可一转头,才发现,原来燕云戈始终未看烟花,始终看着自己。 这一瞬间,陆明煜的所有话都被卡在喉中。 他看着燕云戈眼里的自己。那么清晰,明亮…… 过往不愉快的种种之上像是被蒙起一层烟雾,天子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今日的燕云戈爱他、敬重他,心里眼里都只有他。 “云郎,”灿灿光辉之下,陆明煜忽而再次拉住燕云戈的手,朝他一笑,“朕忽然想起来,你病愈至今,仿佛还从未侍寝吧?” 第15章 侍寝 “自然因为我思慕陛下。” 花火之下,天子不光面上是笑,嗓音里也都是促狭。 燕云戈看着、听着,心跳漏去一拍。 成了。 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皇帝喜爱他,偏偏一开玺就被政事缠住,久久不来永和殿,之前说的教导骑射也没了下文。 燕云戈不会和朝堂之事“争宠”,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满意这样的状况,而陆明煜一定会因冷落自己而愧疚。 如果他在陆明煜的愧疚上稍稍添一把火,兴许能得到不错的结果。 早在天子没来永和殿的第二天,这些念头就在燕云戈心中过了一圈。后面让人去寻放花木偶,又在李如意差了小太监来报,说皇帝今晚多半要来这边时将殿中灯烛熄灭。说来也没做多少事,却果真收获了意料之外——也许是之中——的答复。 燕云戈仿佛局促,嘴唇轻轻抿一下,才说:“是。” 面上这样,心中却很冷静。 皇帝好像更喜欢他示弱。 见了他的反应,天子的笑意更浓。 李如意早就有眼色地让人重新为宫室点灯。恰好放花木偶已经燃尽了,宫人将其拿下。陆明煜看一眼被改造成半个演武场的院子,心思微动,想着明日倒是可以清闲,再让云郎带着自己练练体魄。 至于今天,他朝李如意看一眼,李如意隐秘地点头。 但凡跟在天子身边的人,谁不知道皇帝和燕将军的那重关系?燕将军“侍寝”时要用的东西可一直备着呢,陆明煜随时都能取用。 陆明煜见了,一笑,与燕云戈一同往殿内走。 两人的手依然紧紧握在一起。这一握,便一直到床榻上。 宫人未再跟来,唯有一个李如意守在门口。 地龙早早烧起来了。几乎是刚一进门,陆明煜就察觉到屋内屋外热度迥然不同。 他似笑非笑去看燕云戈,眼神里带着“朕看透你这些小心思了”的意思,却不显得生气,只有隐约的调侃。 燕云戈眼神微暗,往前亲吻天子,低声唤他:“清光。” 陆明煜懒洋洋地应了声。同时觉得头顶松快,原是燕云戈一心二用,一边吻他,还一边卸下他的发冠,用手指在他发间轻轻梳理。 很舒服。 连日的疲惫涌了上来。并不困倦,只是身上软绵绵的,不想动弹。 陆明煜闭上眼睛,觉得亲吻逐渐挪开,落在自己面上,甚至到了他的眼睛。 燕云戈的舌尖轻轻舔过他的眼皮。温热,湿润,近乎让天子战栗。 “我要如何做?”正在陆明煜一路酥到脊柱时,燕云戈又开口,爱怜又郑重,问皇帝,“清光,我都不记得了。” 陆明煜眼皮颤动一下,重新睁眼看他。只见短短时间内,男人身上也只剩下亵衣。 “去取暗阁里的东西,”天子低声答,“我教你。” 同时,心想:原来燕云戈也不是天生就晓得如何行这龙阳好事的。 所以,他果然、果然是…… 燕云戈还不知道,自己一句讨巧的话,竟然又让皇帝生出其他心思。 他按照陆明煜的指点,找到暗阁里的一个精致盒子。 打开看,东西和他曾经用给皇帝的那份舒活筋骨药液有些相像。看上去是薄而细腻的膏状物,又带着与药品不同的馥郁芬芳。手指擦上一点,就迅速被热度融化。 转眼,燕云戈指尖带着莹莹亮色。 他半是真不太确定,半是很想看天子如何“教”自己。一时间,就这样不动了。 陆明煜看他这样,只觉得身上不知何时燃起的火苗烧得更旺。 他面上有一丝竭力做出的冷静,握住燕云戈的手。 “就这一次,”天子说,“你好好记住。” …… …… 很顺利。或者说,是比陆明煜印象里的每一次都要顺利。 他愈来愈觉得,身前这个燕云戈根本不像从前那个人。没有失忆的时候,燕少将军也会耐心,可与此刻相比,过往的“耐心”显得不值一提。 在天子几乎要被磨到崩溃的时候,燕云戈终于开始侍寝。 陆明煜的意识已经到了融化的边缘。过了好一会儿,才留意到,如今自己和燕云戈竟然是正面相对的。 他能看到燕云戈的面容。对方神色显得凝重,眉尖有细微的拢起。下颚紧绷着,显得隐忍又英俊。 为了照顾天子的身体,永和殿的地龙烧得有些过于旺了。对燕云戈来说,绝对不是合适的温度。这让燕云戈额上浮出一层薄薄的汗,又因当下的忍耐,汗水一点点凝聚起来,顺着面颊蜿蜒而下,聚拢在男人下颚。 陆明煜看到这里,口干舌燥。 这副看人看到怔忡的样子也取悦了燕云戈。他附身再与天子接吻,两人唇舌触碰,迅速开始纠缠。 陆明煜就像是浮在海上的那一抹扁舟。被风吹雨打,颠簸不已。 他眼梢多了红。一半是因为极致的快乐,另一半则是思绪翻飞,想到许多。 这好像是第一次,在这种时候,自己不用特地扭过头去,就能看到燕云戈的正脸。 以当下姿势,从前能见到的只是床头雕花。再有,镜面中自己的身影,窗外的院子。 唯独没有燕云戈的面孔。 更不用说,云郎还会来吻他。 唇舌细细密密地交缠,很舒服,从头发丝到脚趾都沉浸在此刻的欢愉里。按说不该多想的,可今日越好,越显得过去陆明煜安慰自己的那句“至少他在情`事上待我多温和”可笑。 情绪愈积愈多,陆明煜很想问一句:“云郎——” 燕云戈低低地“嗯”了声。 陆明煜反倒一顿,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说出口了。 然后又察觉,燕云戈的亲吻换了位置。 考虑皇帝要说话,他贴心地将唇舌一路向下,估摸着被衣领遮住的地方,在陆明煜脖颈轻轻咬了一下。 陆明煜抽了口气。不疼,只是痒痒的。 他忍不住笑,去扣燕云戈下颚,让人抬头。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燕云戈听天子语气不轻不重,还是和玩笑一样,问自己:“你怎么一直看着我呀?” 燕云戈一哂,没想到皇帝会问出这话。 他自然而然,毫不犹豫,回答:“自然因为我思慕陛下。” 陆明煜听着,手指一颤。 燕云戈有所察觉。他不解,更不觉得自己方才那句话说错。想在最亲近的时候看着最心爱的人,这怎么可能是错的?可皇帝的反应总要有个理由,燕云戈想来想去,暂时把答案落在自己对陆明煜的称呼上。 天子自己都说了,不要叫“陛下”,叫他的字就好。 燕云戈满心柔情,改口,说:“不。自然是因为我思慕清光。” 原先以为陆明煜要欢喜,偏偏一句话刚结束,他就看到天子眼梢的水色。 燕云戈一时愣住,不敢动作。 他眼睁睁看着那抹水色逐渐凝聚,竟是真正变成一滴泪,从皇帝眼角滑落。 燕云戈心神巨震,再无一丝其他心思。 他立刻起身,急切询问:“清光,你怎么了?” 说着,就要检查陆明煜的身体。 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以至于伤到对方?或者哪怕没有伤到,只是让陆明煜觉得痛了,这也非常糟糕。 燕云戈思绪混乱,以至于猝不及防之下,直接被陆明煜拉下。 他身体陷入床铺,愕然地看着身前青年。 刚才那一刹工夫,两人姿势对调,换陆明煜在上。 “没事。”天子的长发垂在燕云戈胸膛,像是丝绸一般滑落。同时,他的手抚上燕云戈面颊。 眼中依然有水色,眼泪却不再流了。 触碰着燕云戈的侧脸,低头来吻他。 燕云戈满心糊涂,一动不动,任由天子亲吻。 等到他终于开始回应,陆明煜叹一声,说:“你思慕我,我不知有多欢喜。” 燕云戈心情放松一些,知道陆明煜没事。但方才的状况,还是不能轻易过去。 他试探地叫:“清光,你方才?” “想到一些从前的事。”陆明煜说着,轻轻喘了一口气。 他语气不算随意,但也绝对谈不上郑重。讲话的时候,身体压得更低,几乎贴上燕云戈的胸膛,像是志怪故事里惑人的妖魅,问燕云戈:“都过去了。云郎,你以后会待我好,对否?” 燕云戈动也不敢动。他手放在身体两边,手背上青筋浮起,遏制着把皇帝重新按下去的冲动。 口中还要尽力用上平稳语调,说:“对。” 效果不太好,泄出一丝渴求。 天子听了,笑出声,说:“真好。” 他体力还是不支。也不用燕云戈忍耐太久,便主动提出,“好啦,别光让我操劳,分明是你侍寝的。” 有了这句话,燕云戈如蒙大赦,再度得到主动权。 皇帝已经把最重要的东西教给他。接下来的,就看燕少将军自主发挥。 他攻城略地,天子则丢盔弃甲,叫出不知多少声“云郎”。 烛火摇曳到三更,李如意终于等到要热水的音讯。 这还不算完。整个晚上,李总管足足送了三趟热水,终于等到明确一声“陛下已经歇下了”。 李如意松一口气,吩咐值夜的人继续守着,自己也去睡了。 第16章 专宠 紧紧抓住对方,再不让云郎离去。…… 大约是上天也觉得陆明煜即位以来太过辛劳。从二月初开始,各地再未出什么是非。 粮食及各样物资及时赶往灾地,原先还隐隐躁动的民意再度平息。一张张折子上来,都是越来越好的消息。 陆明煜心情愉快。整个二月,他生活都很规律。早起上朝,旁观一下文臣武将斗法。鉴于押粮的人还没回来,武将们有所顾忌,没再像从前那样不给文官们面子。文官们扳回一城,气势昂扬。不过照陆明煜看,等到赈灾的事情彻底结束,武将们一定还要找补回来。 待下了朝,若时间还早,就先批一会儿折子,再去找燕云戈一起用午膳。时间晚了,就直接去永和殿。 午膳之后,往往休息片刻,再起身被燕云戈带着锻炼身体。不会太久,至多两个时辰。往后,则是晚膳。 用过晚膳,再批一会儿折子,一天就过去。 该召燕云戈“侍寝”了。 想到这儿,陆明煜忍不住笑了声。 旁侧燕云戈抬头。他手上拿着一本游记,正闲闲地看着打发时间。原先便估摸着是否已经到歇息的时候,恰好听到天子的笑音。 一眼看去,天子正看着自己,眉眼里都透着愉快。 燕云戈眼神暗了暗,面上却笑着,问:“怎么忽而笑了,可是折子上写了什么?” 他这句话出来,按说该被治个刺探政务的罪名。奈何皇帝对他的云郎十分宽容,不仅把折子拿到永和殿来批,还真的会和燕云戈吐槽一些奏折上的内容。 某个官员太过啰嗦,一件事翻来覆去写上五六章折子啦。某个官员太过无聊,把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拿来说啦…… “倒不是,”陆明煜放下朱笔,扫一眼李如意,后者会意,把案上的一套东西整理、收起,“只是想到百年以后,旁人从起居注上看到你我,不知要如何评价。” 如果燕云戈是女郎,大约能被夸个“永和专宠”,奈何他是郎君。旁人看了,大约只要说建文帝荒唐。为一个男人,连后代都不要。 陆明煜倒不在意这些。他早就知道,唯有弱者才要在乎旁人目光。 此刻,他摸摸下巴,说:“古有断袖分桃之说,兴许你我也能造出来个新的说法。” 燕云戈听着,也笑了,说:“你我日日拉弓射箭,也许往后这是个新的代称。” 陆明煜琢磨,说:“要真是这样,神弩营的士卒们怕是要不好。” 燕云戈跟着陆明煜的思路往下想,深以为然,点头。 两人再对视,一起大笑。 李如意在旁边听着两个主子的笑声,再听这笑声里夹杂进天子轻轻的“呀”的一声。 他熟门熟路地出门,再吩咐人备好热水。 待到夜色更深时,陆明煜趴在床上,任由燕云戈为自己按揉腰背。 燕云戈的手法是真的好。不多时,陆明煜的倦意便涌了上来。 他迷迷糊糊,仿佛听到燕云戈问:“清光?” 陆明煜不动。 一面是疲倦,另一面,他也想知道燕云戈想做什么。 只觉得有热源凑近。燕云戈轻轻地、爱惜地抚摸着他的面颊。 动作之间,像是担心惊醒陆明煜。连一个亲吻,都仅仅是落在发间,未再下滑。 灯熄了,床帐内热乎乎的,身边的人也热乎乎。 不知不觉,陆明煜真正睡去。临近意识沉没的最后一课,他想:云郎是这样喜爱我。 而他也…… 喜爱云郎。 无论是过去那个在皇宫中跌跌撞撞、艰难成长的皇子,还是后面孤身面对朝堂诸臣,艰难支撑的建王,从来都显得孤单,有一点温度,都拼命想要抓住。 陆明煜曾经觉得燕云戈就是他想要的“温度”,可只要有其他人在,燕云戈就不会看他。他以为的温情,如今也被证明是个笑话。 按说应该难过的。可云郎又太好,好到陆明煜会怀疑,身侧的人真的是燕云戈吗?他怎么就那么喜欢自己,对自己那样好。 想不明白。 干脆不想了。无论如何,云郎是他的。他会紧紧抓住对方,再不让云郎离去。 抱着这样的心思在梦中沉浮一夜。到第二日,起身时,陆明煜听到窗外喜鹊在叫。 他分辨出时,笑道:“都说喜鹊报春。是了,已经要到三月。” 燕云戈分辨着陆明煜的神色,同样笑道:“陛下喜欢这鸟?” 陆明煜眨眨眼睛,说:“自然。” 准确来说,是徐皇后喜欢。从前闲时坐在窗边,一看就是半天。 那会儿陆明煜问母后,为何如此爱看这鸟。徐皇后闲闲地给窗外喜鹊投食,说:“听着它们叫,我便觉得欢喜。” 陆明煜听得懵懵懂懂,看着母后微笑的面孔,也跟着笑起来。 后来想想,徐皇后会说出这种话,或许心中并不如何欢喜。可陆明煜牢牢记住母后所言,往后再看这鸟,听它鸣叫,心里有一个既定的念头,便总要多上三分笑。 燕云戈不知道这些。但他知道了,喜鹊能让陆明煜高兴,又只是几只小鸟。既然如此,自己是不是可以…… 心思转了一圈,正要讲话。陆明煜来亲一亲他,说:“午膳时见。” 嗯,皇帝已经穿好朝服,要走了。 燕云戈心中遗憾,但也露出笑脸,到门口相送。 也是这日,此前奉命押粮北上的人回来了,到宫中复命。 其中领队的正是郭信和郑易。此前燕正源与一帮手下商量,认为押粮一事并无难度,却是个积攒声望的好机会,自然选了亲厚的小辈前往。 郭、郑二人昨日就回了长安。不过家中看天色晚了,再进宫未免不便,才让他们今日复命。 天子的好心情在见到这两人时依然没有消失。他在福宁殿中接见,听郑易说明赈灾情况,郭信在一旁补充。 其中细节颇多。说到一半儿,已经到了午膳时候。李如意来问了一次,陆明煜想想,干脆吩咐郑、郭二人与自己一同用膳,只让李如意派人去和燕云戈说一声。 提这句的时候,陆明煜的音量只有他和李如意两人能听见。刨去这点外,他的神色倒是很坦然。不知不觉,他已经把燕云戈“金屋藏娇”了三月有余。此刻面对郑易和郭信,面上也不会露出破绽。 郑、郭二人果然没有察觉任何不对。头次和天子一同用膳,郭信其实半筷子都吃不下,勉强做个样子。郑易倒是好些,吃着东西也不妨碍他在皇帝问话时及时出声,不露丑态。 一顿饭安安稳稳过去。到宫人前来撤膳,李如意端着面盆来给天子净手,另有宫人伺候两位年轻武将。郑易洗过手,随意往天子方向看了一眼。 皇帝侧身站着。这个身量、体态…… 似乎有些眼熟。 郑易眼皮跳了一下,自己都想不明白所谓“眼熟”从何而来,干脆将其压下。 午膳后,君臣三个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 差事的确办得妥当,陆明煜便也拿出公事公办态度,对他们夸奖数句,赐了假,另有一些其他方面的奖赏,这才让两人退下。 郑、郭两人领命离去。出了福宁殿,郑易放松许多,方才的疑惑再度涌了上来。 郭信几次小声和他说话,郑易都应得含含糊糊。 郭信有所察觉。他有心问一句,不过想到当下所处环境,还是闭了嘴。一直等到出宫,才把那句疑惑问出口,说:“方才你在想什么?” 郑易没说话,仍然在思索。 见好友不答,郭信更加困惑,嗓音抬高不少,说:“哎——郑易!你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你做什么? 相隔月余,类似的两句话,被同一个人用类似的语气说出来。 郑易听在耳中,瞳仁蓦地一颤,仿若电光劈过混沌脑海,劈出清晰思绪。 此前想到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郑易脱口而出:“是他!” 郭信费解,追问:“是谁?!” 郑易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心头一片杂乱,手指微微发抖,思绪又被拉回一个月前。 那日自己与郭信同游上元彩街,路上一直听郭信叽叽喳喳,说他能看出来,先前以细针扎中圆盘的那位郎君绝非凭借运气,而是真正目力绝佳,腕力绝佳,这才不错漏一分一毫。这么一个人,别的不说,至少暗器上一定有一番成就,真想与他比试一番。 郑易已经习惯好友的武痴行径,对郭信的这些说法不置可否。心里还有些黯然,想,从前他和郭信、云戈三人一同比试,那是何等潇洒快意。到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 这么走了半晚,到朱雀街上,他们又见到郭信念念不忘的两人。玄衣的郎君,缃色衣裳的青年,两人并肩而立,笑吟吟地在两人面前玩笑、离开。 虽然声音不同,但那个缃色身影,分明就与他方才所见的天子相差无几! 如果后者真的是他现在想到的那个人,那前者——他初时就觉得眼熟,偏偏想不出对方身份的那个人,又会是谁? 从方才所见的宫人们,想到自己知晓的那些宫廷侍卫。 一个都不对。 郑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海里冒出一个最不可能,偏偏最无法忽略的答案。 如果是他呢?与天子关系甚为紧密,可以在私下里轻松交谈。武艺在身,细针投盘不再话下。 如果早上几个月,郑易绝对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迟疑,偏偏是现在。 可当初投毒一案原本就来得诡异,万一其中真的有异呢? 郑易意识到,这绝对不是自己能够掌控的状况。 他看一眼身侧的郭信。郑易自然信任对方,可还是那句话,问题实在太大。郭信的性子,又难以守住秘密。 不行,还是回去和阿父商量。 第17章 疑心 往前的许多笃定被瞬息推翻。 有了这个念头,郑易对身侧友人道:“我先回去了。” 郭信满头雾水,问:“你到底怎么了?” 郑易抿一抿唇,低声道:“方才我想到一件要紧事,得早些告予阿父知道。事关重大,所以……”如今不能说与你听。 郭信听着,脱口而出:“那还不快去!” 竟是一句追问都没有。 这样的信任,让郑易心中动容。 同时,几句话工夫,他稍稍冷静,改变想法:“不,我们还是慢慢回去。” 如果事情真的如他所想,那他刚一出宫,就急着往家中赶,兴许会被察觉不对。 郭信更加费解,皱着眉头,困惑道:“慢慢回?也行,走吧。” 还是没有多问。 他一直知道,自己与阿父都只长于冲锋陷阵,与善于谋略的郑叔、郑易不同。以往行军,往往是郑家父子与老将军和云戈商谋定略。如今云戈不在了,自己自然是听郑易的。 往后一路,郑易一边思忖待会儿如何对父亲说起自己的发现,一边忍不住想,如果事情真的是自己想到的那样,该有多好。 可哪怕真是这样,一样有无数让人不解的地方。 怀揣着一肚子疑惑,郑易回到家中。 他知道父亲的习惯,进了门便径直往书房走去。郑恭果然坐在案前,正书写什么。 见儿子回来,郑恭也不急着放下笔。他仔细斟酌言辞,把自己方才所想的内容认真记下,这才收手。 这几年,北疆战事平息,他这个半道出家的“武人”也没了用武之地,只在长安城中吃饷。郑恭又不是燕老将军、郭牧那样有兵器便万事足的性子,从前操练是为了活命,现在却更愿意回到书房,再做回“读书人”。 他有心记下自己在北疆参与的诸多战事,留给后人参详。如今已经写好大半,即将到最惊心动魄的决战。 放下笔后,郑恭抬眼看儿子,问:“从宫里回来了?”一顿,“怎么了?” 前半句,是他只以为儿子要和自己说起宫中的情况。后半句,则是察觉到郑易眉眼中的不对。 听着父亲的问题,郑易面颊微微抽搐一下,喉结滚动。 他这幅模样,被郑恭看在眼里。郑恭更加肯定,儿子一定是有事,而且是大事,要说与自己听。 果然,接下来儿子所说的事,真的让郑恭心惊肉跳。 他眉头愈拢愈紧,尤其是听到儿子说:“我忽而想到,云戈被抬回来的时候,棺木已经钉死。说白了,没人见到云戈的尸身。” 郑恭定定地看着儿子,口中道:“你是说,云戈还活着?” 郑易心中紧张,低声说:“我只是觉得,或许有这个可能。” 郑恭一言不发,面色沉沉。 看父亲这样,郑易更是呼吸都困难。 他开始觉得自己做了一桩蠢事。如果云戈还活着,他怎么会不联络家人,而是眼睁睁看燕叔、看太贵妃为他伤心欲绝?便是真有什么不得已的目的,也得让这些家人知道。 郑易道:“阿父,这些也不过是我胡思乱想。” 郑恭却摇头。 他缓缓说:“四年前,你曾在赭城抓住一个突厥的探子。” 赭城是大周的一座边城,也是郑恭父子从前负责守卫的城池,因当地盛产一种红石而得名。 郑易没想到父亲会提起此事。不过他想了片刻,点头:“是。” 郑恭说:“你当时说,仿佛在突厥匪军中见过那人。” 郑易深吸一口气,说:“是。” 作为边城,赭城之中其实生活着颇多两族混血。这些人往往是被突厥奸辱过的汉女所生,面孔是与突厥人类似的高鼻深目。前朝对他们颇为严苛,让不少混血奔赴草原、加入突厥部落。到了本朝,从燕家先祖开始,就对他们采取更柔和的政策。到燕正源镇守北疆期间,不少混血都在边城做些小买卖,安心生活,加入燕家军的也不在少数。 这种情况下,城中出现一张异族面孔并不稀奇。可当日郑易走在路上,莫名觉得身侧经过的某个男人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再一想,正是突厥军中! 他其实没有证据,只有一些模糊记忆。也是因为特殊时期,宁可错杀不能放过,郑易将人抓回审讯,竟真审出此人是突厥来的。但要说之前和郑易打过什么交道,那就只有更早之前,两边曾经参加过同一场战争。 “要是其他原因,也还罢了。但你说,觉得那两人身影眼熟。一个与云戈相似,另一个倒像是皇帝。”郑恭说,“倘若当真如此……” 郑易屏住呼吸。 郑恭沉吟半晌,说:“得想个法子试试。” 郑易眼皮跳了一下,问:“阿父?” 郑恭看向儿子,吩咐:“此事既不好肯定,便暂时不便说与将军听。但也十分要紧,这样,你再把上元那天的景象与我说一遍。” 郑易听了,知道父亲心中已有成算。 他定一定神,娓娓道来。不只说了自己与那两个疑似燕云戈、皇帝之人的短暂对话,还说了他在正街、副街上的所见所闻。郑恭偶尔会在旁边的纸页上略记一笔,等到郑易说完,他对着纸页看了片刻,再看儿子:“行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今天的事——” “郭信还不知道。”郑易说,“我并非要瞒他,只是他十分信我,并未多问。” 郑恭点点头,未再多说。 陆明煜对发生在郑家父子之间的对话一无所知。事实上,经历了数日的紧张、忧虑之后,他已经完全放下元宵那天与郑、郭两人的偶遇。 那日见面,无论燕云戈还是他,都没有用自己的真实嗓音说话。这段时间,燕家也没有什么其他动静。之前所想,应该只是自己疑心太重。 抱着这样的念头,在疯宫女“投毒”一事盖棺论定数月后,郑恭重新在朝堂上提起此案时,陆明煜难得头脑一空。 他听着对方的话,面颊发僵,一时没有应声。 郑恭今日所说,是他家儿子,加上郭牧家的儿子,元宵那天曾经偶然听到一段对话。郑易和郭信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后面仔细想想,却愈发觉得不对。 所谓“对话”自然是编的,但其他东西,从街上杂耍的艺人,到挂在摊前栩栩如生的花灯,却都是陆明煜当日所见。 他听着郑恭的嗓音,遍体生寒,想:郑易、郭信两人那天真的听到了这些吗?……几个药铺的伙计议论着,说去年刚入冬的时候,铺子里来了个怪人,要他们改一方鼠药。仍要毒死鼠儿的那些材料,东西却要能放倒一头黄牛。因说不上要做什么,被自家的大夫拒绝。 不。 陆明煜迅速冷静下来。 如果这件事是假的,说明自己已经露出破绽。这种时候,更不能露怯。 心虚的应该是郑家人。郑恭要查,那他就让他查!看他能查出个什么来。 如果是真的,那更好,与自己毫无关系,不过是一些寻常人家的阴谋诡计。 想通此节,陆明煜心平气静,嗓音沉沉,说:“竟有此事?” 郑恭顶着一帮同僚的目光拱手,说:“是了。郑易也是昨日出宫才想起,忙说与末将听。也是那药铺伙计提到的时间实在巧合,司正司查出的耗儿药来源也让人生疑,末将这才斗胆请陛下重启此案。” “好。”九阶之上,天子沉声开口,“刑部尚书何在?” 一个中年男人站出来:“臣在。” 陆明煜吩咐:“既然郑易、郭信他们是在宫外闻听此言,这便是你的活计了。郑恭,回头让两位少将军去刑部一趟,先把当日讲话的药铺伙计找出来。往后如何查,上官杰,你知道否?” 这么问了,被点到名的人自然不能摇头。 刑部尚书拱手领命。 等到从宣政殿走出,郭牧迫不及待道:“老郑!你方才所说——” 郑恭深深吸了一口气,摇头,看向燕正源。 燕正源原先也因郑恭朝上所说的话而心神动荡。但他理智知道,如果事实当真如此,郑恭不至于不提前与自己通气。如今这么处理,一定另有原因。 半个时辰后,一群人再聚于将军府。 郑恭说完前情,长叹一声,又道:“我原先觉得,如果郑易的想法是真,皇帝一定要露出破绽。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天子的态度、表现无可挑剔。郑恭不得不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考虑。或许自己儿子对好友的亡故过于悲伤,以至于出现一些错觉。 他惭愧不已,反思道:“将军,我实在不该自作主张。” 郭牧在一边叹气,燕正源则一言不发。 郑恭见状,愈发愧怍。将军原先已经悲痛不已,自己却又将将军心头的伤口撕开,属实不对! 他已经开始考虑如何请罪,这时候,燕正源慢慢道:“云戈下葬的时候,我曾遗憾,不能亲手为他穿上殓衣。” 郑恭一怔,郭牧也跟着愣住。 他们听出了燕正源的言下之意。 原来对从宫中抬回来一尊钉死的棺木一事,燕正源心中也有疑虑。只是从前他知晓燕云戈与皇帝的关系,于是不曾多想。如今起了疑心,往前的许多笃定被瞬息推翻。 “还是得了却这幢憾事。” 最终,燕正源淡淡道。 第18章 去而复返 “我也是你的,云郎。”…… 陆明煜不知道燕党私下会商议多少。但他知道,面对那群人的疑心,自己一定不能露出破绽。 下朝之后,他难得没有批改奏折,而是去园子里走动。 李如意看出皇帝心情不好,愈发不敢讲话,只安静跟在一边。 初春时节,冬日里的寒气仍在。冷风吹到面上,带出几分清醒。 已经有零星花开,艳色花瓣在满园冷肃中鲜亮而耀眼。不过天子只是从旁经过,未分给其半点视线。 陆明煜在心里梳理着去年腊月至今发生的种种。 让燕云戈喝下那杯毒酒是突然决定,但那的确是最恰当的时机。 他愚蠢地选择信任燕云戈,以至于暴露了自己知晓北疆将军府上那个婴孩存在一事。接下来,燕云戈一定对他多有防备。一旦让他出宫,后面的事,很难再被陆明煜控制。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燕云戈再也开不了口。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对那杯毒酒的掩饰。 先是将事情压了整整一旬,后来送出时顺理成章地只让燕家人看到钉死的棺木,而非不可能出现的燕云戈“尸身”。往后利用宫中已有的是非,解释毒药来源、凶手,又成功挑动燕家与其他皇子势力的纠纷,让他们无心去查更多。 每一步都十分圆满、未出差错。以至于他太过放松,竟然带着燕云戈出宫。 但想到出现在永和殿中的放花木偶,陆明煜又觉得,至少在燕家人没有实质性证据的当下,自己并不后悔那天的事。 再说,他是皇帝,整个宫廷都被他掌控在手中。那尊棺材里面也并不是空的,陆明煜不至于留下这么大破绽。三个月过去,里面的尸身早已开始腐败。这么想来,就算燕家起了疑心又能如何?只要他们不见到燕云戈本人,事情就不会出变故。 想明此节,陆明煜豁然开朗。 李如意正大气都不敢出,忽听天子道:“午膳还是摆在永和殿。” 李如意心尖跳了一下,想,陛下的心情仿佛又好起来了? 真是怪哉。不过,李总管秉持着装聋作哑的宫廷生存原则,恭恭敬敬地应了声“嗻”。 这天,燕云戈照例一边在永和殿院中练武,一边等待天子前来。 日复一日的过法是有些无聊,不过想到天子笑吟吟与自己讲话的模样,他又觉得一切都值得。 尤其是今日桌上,皇帝时时看他,面上总带着笑意。燕云戈心中一动,微笑着问:“清光,可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在他想来,自己听到的答案应该和朝堂有关。燕云戈对这些兴趣不大,但他喜欢看陆明煜专注注视的样子。明明是一朝天子,家国天下都被抗在肩上。可那短暂一刻,又仿佛只属于他。 然而出乎燕云戈意料,皇帝的答案是:“我也练了这么些时日,是不是能试着拉四石弓了?” 看模样,很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 燕云戈失笑,回答:“想来可以试试。” “既到了三月,”陆明煜半点提起自己一个时辰前还深有烦忧的意思都没有,继续闲闲和燕云戈讲话,“春猎的事该备上。上林苑离长安不算远,可毕竟要走上十天半月。到时候,云郎,你可不能把我忘了。” 说着,还乜斜燕云戈一眼。 燕云戈微顿,遗憾:看来是不打算带我去了。 陆明煜看出他的想法,只做不觉,仍然说:“……若我到时候能好生在马上拉弓、射箭,你想我如何赏你?” 燕云戈听着,面上重新带笑,回答:“我上次‘讨赏’,得了你的字,又得了,”看一眼陆明煜的唇,把下面的话含混过去,语气里都是暧昧的意思,“再有下次,自然也要如此。” “你倒是不贪心。”陆明煜笑道。 笑的同时,还摆一摆手,意思是要李如意带宫人们撤下桌上碗盘。 李如意有眼色,离去之后顺道关上屋门,再没回来。 而在闭起的门扉后,天子靠近他的云郎,嗓音慵懒、愉快,说:“若是只要如此,朕现在就能赏你。” 燕云戈低低“唔”了声,想,自己若是正经人,这会儿就该劝陛下莫要白日宣淫。 可他不是。所以这个念头只是浅浅从燕云戈脑海中浮过,很快消失。他揽住天子的腰,把人带到自己腿上,半叹半笑,唤道:“清光啊。” 他不知道皇帝是否有在春猎不带自己一事上做些补偿的意思。总归,这日的陆明煜给燕云戈的感觉十分不同。 原先的陛下就很主动。到现在,更是又多三分热情。 他坐在燕云戈腿上,捧着燕云戈面颊,一遍一遍吻他,低低叫他的名字。 “云郎、云郎……” 燕云戈听得心热不已。尤其是到后面,天子吻着他眼角,用笃定、几乎有些“独断”的语气说:“你是我的。” 燕云戈不由自主地重复:“我是你的。” 陆明煜瞬时笑了。他显然很满意燕云戈的回答,眉眼里都带着餍足的意思。燕云戈看在眼中,手指微动,有些将天子下颚钳住,再吻他,问他“你是不是忘了什么”的冲动。 可是总有顾忌。 他怀里的是天下之主。他给了燕云戈很多特权,可燕云戈仍然只是一介平民。他可以恃宠而骄,叫着皇帝的字,在皇帝面前称“我”,可—— 刚想到这里,皇帝亲昵地抵住他的额头。 “我也是你的,云郎。” 燕云戈瞳仁颤动。 陆明煜温柔地、诱哄一般地说:“你留在宫中陪我,爱我、待我总如今日这样好,那我就是你的。不会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 燕云戈面颊微绷,难以置信,自己竟然听到了这么一番话。 他不知道,陆明煜最初只是想稳住燕云戈的心态,让他在自己不在的时候也好好待在宫里。说到最后,却有了几分真心,想起自己从前的打算。 “总有人催我纳妃,可我不想。再过一两年,我就去宗室里寻个一两岁的孩子来。到时候,他管我叫父皇,管你叫爹爹?”一顿,笑了,“不过只能私下叫。唔,我教他读书治国,你教他骑马练武。被我们养大,那就是我们的孩子。” 燕家不想让三皇子之子在法理上成了陆明煜的儿子,无妨,只要他把消息放出去,总有人上赶着来给他送皇嗣。 不过是管旁人叫爹,收获的就是至高无上的权柄!这买卖太划算,总有人甘之如饴。 至于三弟那个儿子。燕家若是识趣,就让他顶着燕姓长大。若不识趣,无妨,总归三皇子不能、不会有一个亲子。 在燕云戈看不见的地方,陆明煜眼中划过一丝狠色。 他的嗓音愈发柔和了,一边讲话,还一边去吻燕云戈,问他:“这样好不好?我知道,留你在宫中太委屈你。可你我是这样的身份,想在一起,总要有许多不易。” 燕云戈听着皇帝的话,心尖一下一下抽着。 他像是被灌了一壶酒,顺着陆明煜的话音,醉入一场沉沉梦里。 他想:是啊,我从前总想着自己每日被拘束在宫里。可清光面对满朝臣子,宫中只有我这么一个男人,他又要承受多大压力? “我知道,”燕云戈道,“清光,我等你回来。” 陆明煜便笑了,吻一吻他,答应:“好。” 他们度过了一个颇愉快的下午。前半段,在床榻上欢愉。后半段,趁着天色未完全暗下,陆明煜与燕云戈来到院中,检校自己这段时间锻炼的成果。 结果出乎意料的好。有了这段时间的刻苦,加上燕云戈教他的发力方式,陆明煜已经能拉开五石弓了。 箭矢飞出,稳稳扎在靶心。陆明煜回头一笑,俊美的容颜里带出几分明艳。燕云戈看在眼中,又是心动。 燕家与刑部轰轰烈烈地查起郑、郭二人在上元节时“听说”的言论时,春猎的准备也没落下。出发的时日已经定下了,正在三月中下旬。 陆明煜冷眼看着,知晓此次燕党的动静果真雷声大、雨点小。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仍在试探陆明煜。 陆明煜心中冷笑,权当什么都不知晓。偶尔问一句调查进度,看郑恭绞尽脑汁给自己编出答案,竟然还从中察觉趣味。 转眼到了要出发的时日。陆明煜清晨起身,从永和殿离开,一派神清气爽。 偏偏走到一半,记起:“李如意,咱们走的时候,是不是没拿弓?” 李如意一滞,原来要把皇帝这些日子用的那把弓也拿去吗?这可真没想到。 他咽了口唾沫,回答:“陛下,上林苑中自有弓箭。” 陆明煜瞥他一眼,面色淡淡的,说:“还不回去拿。” 李如意应了,正满心懊恼,皇帝又来了下一句话。 “不,”他想了想,“还是我回去吧。” 李如意瞳仁微微缩小,唤道:“陛下——” “时间还早,”陆明煜说,“不会耽搁。” 他不会承认,大约是这些日子和燕云戈相处太好,自己不过刚刚离开永和殿,竟已经有了些许思念。 想再看燕云戈一眼,哪怕只多说两句话都是好的。 皇帝发话了,宫人自然要遵从。 不多时,龙辇重新停在殿前。陆明煜下来以后,未让人通报,而是径自走入院中。 他面上含笑,想:见我回来,云郎定然万分欢喜。 一边想,一边往院内看去。 燕云戈正在其中,与人讲话。 这不稀奇。问题在于,和他讲话的,是一个不在永和殿当差的眼生宫女。 陆明煜眼皮一跳,面上的笑容瞬时收敛,成了一副莫测神情。 第19章 宫女 “将军,你竟然真的在这里?”…… 李如意小心翼翼地看着天子,心中叫苦。虽然原先时间还早,可这一来一回,恐怕要耽搁出发的吉时。 但皇帝自己都不在意,他好像也无需在意。 正当李如意勉强静心时,陆明煜动了。 他从原先的隐蔽处走出,动静让燕云戈与那宫女察觉。 见了陆明煜,燕云戈惊讶,但也含笑走来,说:“怎么又回来了?” 还是很亲昵,又惊喜。看样子,如果不是光天化日、宫人目光之下,他能直接把陆明煜搂在怀里。 见他这样,陆明煜的神色缓和一些。 他微笑着说了句“李如意这家伙,竟忘了拿我这些日子惯用的那把弓”,又转头,往李总管的方向看一眼。 李如意连忙笑道:“是奴才考虑不周了。”说着,亲自小跑着去取。 陆明煜回过脸,面上还是笑,说:“我怕他办事再出岔子,时候又还早,干脆一并回来盯着。” 这理由就很强行了,几乎明摆着告诉燕云戈,皇帝就是回来看他的。 原先因陆明煜离开而略显失落的心情重新转好。燕云戈不戳穿皇帝隐晦的关心,只说:“原来是这样。” “正是,”陆明煜一本正经,“你可莫要多想。” 燕云戈忍着笑,回答:“一定不多想。” 陆明煜笑笑。铺垫得差不多了,他终于看向那个与燕云戈讲话的宫女。 早在见到天子的时候,宫女就跪了下去。 陆明煜看她片刻,语气温和,问:“你是哪个宫的,怎么在这里?” 在他摆出的态度下,那宫女显得紧张,但还能答话,说:“回禀陛下,奴婢平日在司衣司当差。来永和殿是找在这儿伺候的芳草,前几日与旁人说起时,才晓得芳草原是奴婢的老乡。 “奴婢进宫也有八年了,芳草比奴婢晚些进宫,奴婢便想问问她,可有听说一些奴婢家中的状况。陛下,奴婢知罪了。” 按照宫规,宫人们在哪个地方做事,就只能在那个地方活动,除非有特殊差事。 宫女请罪也是为了这个。一般来说,只要没有利益纠纷,宫人们就会对同僚私下走动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她直接被皇帝抓包了,哪里还有通融的余地?只能指着皇帝金口玉言,饶过自己。 陆明煜还是含笑,没应她后面的话,而是说:“哦?你家是如何状况,一个老乡如何知道?” 宫女身体颤抖一下,伏在地上:“奴婢家中曾闹出些丑事,的确整个乡都有听闻。” 陆明煜看她,眼神逐渐冰冷。 自己刚一走,此女就来永和殿。 永和殿里是有个叫芳草的宫女没错,陆明煜也知道,如果自己去问芳草,对方多半真能对此女家中状况说出一二。但是,他心中还是升起警觉。 时间太巧,陆明煜难以放心。 再说了,这个宫女的出现也提醒他,虽然宫廷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但此去上林苑,毕竟要走十数天。燕党明显不死心,哪怕这个宫女和他们无关,也难保燕正源不会让其他人来永和殿试探。 陆明煜蓦地觉得,自己之前的考虑还是太不全面了。把燕云戈留在宫中真的对吗?还是说,这根本就是把人递到燕家面前? 相比之下,如果带燕云戈离开。接下来半个月,燕云戈可能过得憋屈点,只能待在他屋里。但好歹是在眼皮底下,时时盯着,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正好李如意回来了。他身后的小太监拿着陆明煜要取的那把长弓,恭恭敬敬地站着。 陆明煜扫去一眼。正如他决心鸩杀燕云戈那晚一样,当下,他同样迅速下定决心。 “云郎,”天子没再理会犯错的宫女,而是又看向自己的情郎,微微笑一下,“我改变主意了。” 燕云戈一怔,问:“什么改变主意了?” 陆明煜笑道:“你还是‘多想’吧。”一顿,嗓音放低一些,又轻,视线更是挪开,看向一旁的树枝,“我回来,也不光是为了盯着李如意。” 燕云戈心尖跳了一下,有些琢磨不出陆明煜话中的含义,但还是道:“清光……” “我有些舍不得你。”陆明煜轻快道,“你想和我一起去上林吗?” 燕云戈眼睛蓦地睁大,不可思议地看他。 “这是什么表情?”陆明煜失笑,“不想去?” “自然是想的!”燕云戈迅速道,“清光,我真的能去?” “有什么不可以?”陆明煜下巴抬起一点,显得骄矜,眉眼却还是含笑,“不过,你去了,可不能用‘云郎’的身份。” 燕云戈应了声“是”,陆明煜又道:“虽然是去春猎,但你多半上不了猎场。” 燕云戈心中遗憾,口中则道:“我原先就是去陪你的。上不了猎场又如何,只要上得了……”看一眼皇帝,微笑,“不就好了?” 陆明煜笑骂了声“没规没矩”,随后便转身,要再上龙辇。 燕云戈跟在他身后,隐晦地瞧了眼伏在地上的宫女,眉尖拧起片刻,正不知自己要不要多说一句,就听李如意吩咐:“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人带去司正司。” 司正司是负责管理宫中案件的部门。另外,宫女太监犯了错,也归此处处置。 李如意这么说,意思很明显。一个犯错的宫女,正好被拉去杀鸡儆猴。 一直到上了龙辇,陆明煜都能听到身后宫女的求饶声。 他皱皱眉头,没理会,而是对李如意道:“给云郎备身内侍的衣裳。” 算是敲定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燕云戈的“身份”。 李如意应了,陆明煜又说:“当初司正司查明云郎被下毒一事的时候,朕就说过,往后宫中再不能有宫人随意走动的状况。可今日呢?一个个的,是把朕的话当耳旁风吗?” 说到最后,嗓音沉了下去,带出鲜明怒意。 抬着龙辇的人不敢动弹,其他人却跪了一地。 陆明煜冰冷的视线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嗤”了声,说:“行了,现在这样有什么用?如今已经几时了?” 李如意低声答:“卯时三刻。” 陆明煜似笑非笑,说:“那还在这儿愣着?” 龙辇重新往前,陆明煜身体稍稍后靠些,未再讲话。 李如意和燕云戈未直接跟上。前者带着后者去找衣服,期间,燕云戈似有颇多疑问。但李如意担心误了时间,匆匆说:“大人,您快换好衣裳。我们好赶到宫门处,与陛下那边会和。” 听到“陛下”两个字,燕云戈眸色闪动一下,未再开口。 李如意满脑子都是耽误时间的忧虑,上前帮燕云戈一同穿衣。 到后面,他才发现自己是多虑。燕云戈不愧是二十出头就继承了父亲将军之衔的人,走起路来那叫一个健步如飞,李总管要一路快跑才能跟上。 等到李总管气喘吁吁地来到皇帝的马车边上,燕云戈已经被皇帝叫上马车。 李总管翘首以盼,也只得了个“李如意,你去后面车上”的吩咐。 李如意叹一口气,转身离去。 他已经放弃去想天子与将军之间究竟是什么状况了,如今情境中,也只有一个念头:车子上的茶水点心都是按照陛下的口味备的,未有将军偏好的那几样。不行,路上得及时补上。 勤勤恳恳的李总管走了,陆明煜也没留其他伺候的人。等宫女泡好茶水,他就吩咐人下车,只余自己与燕云戈就好。 车子一路驶出长安,考虑防备旁人看到燕云戈面孔,马车窗上始终拉着纱帐。朦胧的晨光透入车里,为天子描摹着情郎的面孔。 陆明煜先仔仔细细把接下来几天对燕云戈的安置想了一遍,再抬头,预备“叮嘱”燕云戈几句。 不会直白说燕云戈不许出去见人,要委婉,提到如果旁人见到一个陌生的青壮男子总在天子宿处进出,一定会引来颇多麻烦。最简单的,如今催促他选秀的折子已经够多了,陆明煜一直都是尽量忽略。可要是那些臣子知道燕云戈的存在,恐怕一个个都要暴跳如雷,甚至考虑起比起陆明煜,瘸了腿的老四是否才是最适合皇位的人。 是,祖宗规矩不允许残废登基,可祖宗规矩里也没出过皇帝只爱蓝颜,对女郎看都不看一眼的事儿啊。 陆明煜想好言辞,便要开口。 可他一声“云郎”叫出去,倏忽察觉,燕云戈的神色不太对劲。 陆明煜一愣,想好的话暂时被咽下去,他记起来了,此前在永和殿时,燕云戈就有走神。 他眼睛轻轻眯起,还是叫道:“云郎。” 燕云戈眼皮一颤,与他对视。 陆明煜面上还是笑,心中却想:错不了。他刚刚在想其他事情,就和在永和殿那会儿一样。 天子面色不动,说:“你总不会怜香惜玉了吧?” 自然是指此前的宫女。 听了皇帝的话,燕云戈一顿,回答:“不是。” 陆明煜看他,嗓音更加缓和,说:“我知道,你对这种事不太习惯。但云郎,你被下毒的事,真是吓坏我了。当初把药放在你那酒杯里的,就是这么一个乱跑的宫女。” 燕云戈舌尖抵着上颚,没说话。 他本能地觉得,自己不应该和陆明煜说—— 那宫女应该不是来下毒的。毕竟,她见他的时候,曾脱口而出:“将军,你竟然真的在这里?” 第20章 将军 他最不愿意怀疑天子。 去年冬时,燕云戈从昏迷中醒来,见到陆明煜的第一眼,就觉得欢喜。 他的本能告诉他,他喜爱武功,喜爱兵法,喜爱陆明煜。 后面陆明煜对他说,两人相识多年,相爱多年。燕云戈脑海中正一片混沌,半点从前都回忆不起。但因是自己心爱之人说的话,又将他们的初见说得那样好,他觉得自己没理由不信。 他是“云郎”,是天子不得志时认识的江湖人。因与天子之间的感情,甘愿抛下一切进宫,成为建文帝后宫里唯一一个侍君。 皇帝同样喜爱他,为他抗住满朝文武的压力,要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再没什么不圆满的。哪怕天子去的很多场合,他都不能出现。他永远是帝王身后那道影子,拿不到台面上,燕云戈也觉得自己不该怨怼。 他的确这样相信了,直到听到那声“将军”。 宫女的神色分明告诉燕云戈,她认识他。并且,她知道燕云戈是一个“将军”! 燕云戈心神巨震。一瞬间,他耳边多了无数叠嗓音,都是在唤他“将军”。 “将军!” “少将军!” “抚远将军——” 这些嗓音平日隐藏在记忆的迷雾之中,如今得了引子,终于被唤醒。 他想知道更多。可没来得及追问,皇帝就回来了。 皇帝先装模作样,说自己绝非为了燕云戈去而复返。后面却改换态度,说他离去不多时,便思念起云郎。到后面,更是问燕云戈,是否要与他同去上林苑。 事情发展得太快,燕云戈有心多问那个宫女一句,奈何一直没找到机会。更有甚者,他隐隐发觉,皇帝似乎对那宫女颇警惕忌惮。这份态度是可以用陆明煜提及的燕云戈中毒一事来解释,可如果是这样,宫女口中的“将军”二字又没了来源。 望着身前的天子,燕云戈口舌微微发干。 “我知道了。”半晌,他勉强开口,“你也是为了我,为了我们。” 陆明煜听着,微微笑一下,点头。 明面上,这件事被揭了过去。 可燕云戈心中留有疑虑。陆明煜时时看着他,又怎会一无所觉? 他倚在窗边,手上拿一本书看。大半精力,却还是放在不远处的燕云戈身上。 他看着燕云戈出神,眉尖不自觉地拧起,面颊紧绷。这些细微神色之后,又下意识看自己,再放松表情。 陆明煜垂眼,只做不觉。 他的疑心没有错。 那个宫女一定、一定有问题。 …… …… 春猎是朝中大事,百官自要与天子一同前去猎场。 可燕正源在早年战事中留有伤病,又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他理所当然地留在京中,身边又有称病的郑恭,以及顺道号称自己要侍疾的郑易。 眼看皇帝离开长安,三人再聚于将军府。 郑易纯属凑数的,大多时间闭口不言,老老实实听父亲与燕叔商量。 郑恭问:“将军,太贵妃那边……” 在对燕云戈之死有了疑问后,燕党面临的最重要问题就是:如果那天郑易和郭信看到的真是燕云戈和皇帝,即燕云戈还活着,那他为什么不与家人互通消息? 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那么就是下一个疑问:活着的燕云戈,如今人在哪里? 燕党商量了半天,把视线转去宫中。 郑易看在眼里,愈发不安。他担心自己误导了父亲、燕叔,让他们放过真正害了云戈的人。看燕正源面临老年丧子的悲痛,原先就仅仅凭借一腔愤懑支撑。如今有了儿子依然在世上的可能性,怎么可能不去查探? 话说回来,面对宫中状况,燕党难得束手无策。能在宫廷中进出的无非就是宫女太监,再有则是宫廷侍卫。但这三种人里,燕家能接触到的只有后者。偏偏天子多疑,能被他选在身边的人,都与燕党毫无关联。 燕家从前未把这当回事,毕竟燕党最重要的接班人日日在皇帝身侧进出。如今再看,却发觉其中不妙。 郭牧大骂皇帝小人之心。郑恭则冥思苦想,提出:“还是得找太贵妃。” 这才有了今日的对话。 太贵妃在宫中多年,虽然前面刚刚清了一批宫人,可难保有漏网之鱼呢。 怀揣着这样的期望,燕正源给自家妹妹去了信。后面果然得到消息,说虽然在太贵妃身边伺候过的人出宫的出宫,去行宫的去行宫,但早年她曾于一宫女有恩。事情发生得隐秘,只有她和那宫女两人知道。如今,宫女正在司衣司做事。 几次通信之后,燕正源知道了更多状况。譬如这些日子里,司衣司做过几次尺寸与天子并不相同的衣服。再譬如,那宫女还听人说起,这些衣服是往永和殿送去。 燕家人看着宫女传出来的尺码,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似乎与燕云戈能对上,可是仍有太多无法解释的问题。 再然后,就是今日了。 宫女感念太贵妃的恩情,愿意趁着皇帝离宫,去永和殿一探。 住在里面的人究竟是不是燕云戈,看过就有答案。 怀揣着这样的期望,燕正源、郑家父子从天明等到天暗,终于等着了宫中的传信。 却是说:今日有个宫女违背宫规,四处走动,被皇帝撞了个正着,如今已经被押进司正司了。 将军府一片寂静。 燕正源看向郑恭。郑恭深吸了一口气,客观道:“倘若兰香姑姑当真在永和殿被皇帝撞见,那这般处置,不算错处。” 燕正源听在耳中,知道道理是这样,面色却愈发沉了下去。 兰香进了司正司,他们与宫中交流的线相当于直接断了。再找下个人选,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偏偏是她去永和殿的时候,”燕正源面颊抽搐一下,“兴许她已经见着人了。” 郑恭没有说话。他看着燕正源,半晌,燕正源吐出一口气,侧身看向皇宫。 他心中想:再到下次皇帝离宫,就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一定要在这十几天里弄清楚,实在找不到人去试探,不如干脆—— …… …… 天子辰时出长安,当日晚间,抵达上林苑。 一日舟车劳顿,陆明煜把该摆的宴放在明天。他在行宫歇下,再去看燕云戈。 经历了整整一个白天,该压的心思已经被燕云戈压下。陆明煜与他说猎场的布置,何处有琼林玉树,何处是溪谷水流。燕云戈听着,也能露出笑脸,赞叹皇家园林雄伟辽阔。 “今日先歇息吧,”陆明煜最终说,“明日我去猎场,有许多事要做。你若是无聊,就让安如意找些上林的图画来看。”一顿,似是神伤,“我也希望你能真切看到……” 燕云戈总自忖他摸准了天子的性子,可事实上,陆明煜又何尝不了解燕云戈呢? 他这么一说,燕云戈立刻道:“你带我前来,怕是已要冒着风险。你不说,我却知道。” 陆明煜勉强笑笑。 燕云戈看着他,窝心又心动,说:“我听你讲述上林风景,又有画作可以观赏,还有什么不知足?” 陆明煜眉目间的笑意便真切很多,凑上前亲亲他,甜蜜地说:“云郎,你这样好,我如何能离了你?” 燕云戈神色柔和,低声道:“我又何尝不是?” 两人靠近,自有情动。 考虑陆明煜明日要当众骑马射鹿,两人并未做太多。饶是如此,听着天子靠在自己颈边轻轻喘息的动静,燕云戈的情绪还是慢慢涨起。有一刻,他真的在想,自己何必再被那宫女的一句话困扰。“将军”两个字,未必要代表什么。再说,兴许这不过是他从前在江湖上的别号。 想到这里,天子“唔”了一声,身体软了下来。 “云郎,”他的嗓音也跟着绵软了,抬头看着燕云戈,眼神迷离,唇上带着刚刚被亲吻的红润颜色,“我想等你的。” 这话说出来,哪个男人受得住?燕云戈彻底没了其他想法,低头,再吻住天子。 两人缠缠绵绵地睡了,睡前那一刻,燕云戈升起一种近乎于“认命”的情绪。他那样在意天子,最不愿意怀疑天子。 奈何到了梦里,那一叠叠的“将军”声响却不将他放过。 他离开华美雄壮的上林苑,来到真正草原。四侧都是茫茫青草,他与人策马于原上。天地广阔,蓝天无际。行至半程,燕云戈倏忽勒马,道:“有动静。” 他们身下的大地在震动。睡梦中,燕云戈清晰地知道,这是突厥人在行军。 突厥——他一个江湖人,如何会梦到“突厥”? 燕云戈蓦地睁眼。夜色过半,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怔怔坐着,脑海中的困惑再度翻涌而上。分明是暮春时节,天气已经转暖。自己又是一贯的好体魄,怎么如今忽然遍体生寒? 将军、草原…… 相撞的兵戈,浸润土地的鲜血。 燕云戈倏忽头痛。大颗汗水从他鬓角滑落,口中发出无声地喘息。 有什么东西即将出现。这时候,他身后贴来了温度。 天子不知何时醒来。 他从背后环抱住痛苦中的燕云戈,还顺势握住燕云戈冰冷的手。 “云郎,”陆明煜的嗓音还带了点含糊,完全是和情郎撒娇的态度,“怎么不睡?呀,手这样冷。” 他说着,下巴搭在燕云戈肩头,还黏黏糊糊地哼了一声。 燕云戈闭上眼,说:“我——” 他没看到陆明煜冰冷的眼神。 第21章 揭穿(上) 你若真的这样爱我,为何又…… 但这不妨碍燕云戈说:“我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的场面实在古怪,到了他无法纵容自己忽略的程度。 清光有事瞒着他。如果他真的是江湖人,他见到的景色为何不是涛涛江河,巍峨峻岭,乃至寻常坊市,而是塞外战场? 他身上有铠甲,在提刀斩外族,精疲力竭时常常睡在马腹之下。这根本不会是“江湖人”会有的生活,相反,如果他真的是“将军”,一切就能说得通。 “梦到有人发觉了你我的事,”不知不觉中,燕云戈已经能顺畅地把谎话说出口,“一定要你纳妃。” 讲到这里,他转头,看着靠在自己身上的皇帝。 陆明煜显然意外于他的说辞。他面上佯装出的就迷蒙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明目光,说:“这又如何?云郎,我与你说过了。这些事,你不必烦忧。” “我如何能不烦忧?”燕云戈反问,“你毕竟是天子。何止文武百官,天下都盯着你后宫的位置。” 陆明煜皱眉,“那又如何?” 燕云戈说:“你总要封一个皇后,总要——” 陆明煜打断他,坚决道:“不会。” 若他喜爱女郎,或许会有那么一天。他和某个女子成亲,相濡以沫度过一生,绝不做父皇那样的人。 可他分明只对男人有感觉。既然这样,何必平白拖一个清白女郎下水,在宫里日日对镜话凄凉? 燕云戈却显得不信。他不再说话了,而是静静看着陆明煜。 瞳仁很黑,让陆明煜想到了深深潭水。只是其中并没有能将人拖进去溺毙的攻击性,唯有淡淡悲伤。 陆明煜心中挣扎。 信、不信…… 燕云戈轻声道:“陛下,已经这个时辰了,还是早些安歇吧。” 陆明煜瞳仁一颤。他心中的天秤倒向一边,满心只剩对燕云戈的痛惜怜爱。他不无惆怅地想,燕云戈从前是草原上的海东青,如今却只能留在深宫里。诚然,燕党自作自受,如今已经是燕云戈最好的结局。可雄鹰被折去翅膀,到底令人惋惜。 陆明煜搂住燕云戈肩膀,让两人身体贴在一处,体温都融在一起。 “不会,”他认真地、郑重地告诉燕云戈,“云郎,我知口说无凭。可往后你我还有百日、千日,你总会知道,我与你说的都是实话。 “我只要你,只会有你。一生一世,都不辜负你。” 说到此处,陆明煜记起什么,拢起自己一缕长发。 燕云戈怔然看他动作。 他方才那样表现,仅仅是想要打消天子的疑虑。可当下,陆明煜把自己的一缕发与燕云戈的一缕发打成结,再笑盈盈看他。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燕云戈喉中酸涩,想:你若真的这样爱我,为何又要骗我? “云郎,”天子又问他,“你信我否?” 燕云戈无法说“不信”。 可他要开口,脑海中又闪过梦里的图景。 “信”字同样难以说出。 燕云戈心潮涌动。他吸了一口气,干脆往前,以亲吻封住天子口唇。 仿若是因皇帝方才一番剖白心意而激动,情难自已。 他含着天子的唇舌,听着陆明煜低低“呀”过一声,很快变成配合地唇齿纠缠。两人倒在床榻上,天子的嗓音里都多了微微颤动,叫他:“云郎,莫要、莫要——” 燕云戈稍稍起身,自上而下看天子。 天子的腿正屈起,碰在他腰上。分明已经很动情了,偏偏还要为明日正事强忍。眸中有水色潋滟,见了他的视线,又弯眼一笑,将他拉下去,咬着燕云戈的唇,低声说:“明日再要你侍寝,好否?云郎,我也好想。” 燕云戈只庆幸如今天昏,自己又背着窗外照进来的浅淡月色,皇帝多半看不清自己神色。 他答了一声“好”,嗓音是嘶哑的,显得隐忍又深情。 天子便笑。他侧过身,还是与燕云戈相拥。毕竟夜深,心境开阔之后,倦意跟着涌了上来。陆明煜咕哝一句“你也快些睡”,就闭上眼睛。 燕云戈心中五味杂陈。半晌,他把陆明煜往自己怀中揽了些,心想:等我弄清楚这件事,只要你没有骗我,不,哪怕你真的骗我,只要有你的理由,我都愿意继续留在宫里。 做你的云郎,等你的承诺。 燕云戈想着这些,心情同样一松,也跟着睡去。 他下了决心。首先,陆明煜身边这些人不可能和他说实话。那么,还是得再往外间去。 燕云戈琢磨着如何从众多宫人眼皮子底下离开的时候,长安城内,郑易垂头丧气,回到家中。 他昨夜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细说起来该牵累全家下狱的事。虽然也是父亲授意,可郑易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 抱着这样的心情,郑易来到父亲书房,说:“不是云戈。” 郑恭皱眉。 郑易说:“我看了,永和殿里的确有一个男人。身量与云戈相似,也同样是习武之人。不过,不是云戈,只是一个寻常出身的侍卫。” 听到这里,郑恭露出厌恶神色。 郑易也觉得皇帝太薄情。云戈没了才多久,他就如此行事?不过,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把这件事告诉燕叔。 思及此处,郑易头大如斗,尴尬万分。若不是他信誓旦旦说那人身形与云戈相似,燕叔怎么会抱有那样大的期望? 看了儿子神色,郑恭叹一口气,道:“还是我去与将军说。” 这边郑家父子的对话、燕正源的状况,燕云戈自然是一律不知。 转眼,天子在上林苑的行程已经过半。他待燕云戈是真的颇上心,从各样兽皮到自己亲猎的鹿肉,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搬到云郎面前。但是,也绝口不提燕云戈离开行宫、在附近转转的可能性。 “哗哗”的削木头声中,燕云戈静静思索。 他曾经试探过。只要自己接近院门,就会有宫女太监过来,问他需要什么。他说自己在门口看看,那些宫人面上还是笑,口中却无论如何都不答应。不是明白的拒绝,而是以各样手段岔开话题。一次两次还能是巧合,三次四次,燕云戈已经能够肯定,陆明煜一定要求过,让他们“看着”自己,一定不能让自己出去。 他手下动作一顿,脑海里冒出一个模糊念头。 也许清光的目的就在这里。 他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自己——一旦其他人看到自己,就会暴露一些事情。 那要怎么办? 手心里的木雕已经有了雏形,是一只喜鹊。 燕云戈最近几日实在太闲。他不能出门,想练武,空间也没有永和殿院子宽敞。到最后,干脆发展一门新的手艺。 出乎意料,他做得不错。几次尝试下来,就能精细地雕刻出喜鹊的身体轮廓。方才打磨好喙部,接下来,就是再细细刻画每一根羽毛。 这是一项漫长活计。据燕云戈估计,如果一切都按照最细致的标准来,回到长安都不一定把这只喜鹊雕完。 他吹了口手边的木屑,心不在焉,想:眼看就要回长安了。一旦回去,我人在宫中,更是谁都不能瞧见。再要知道答案,是真正千难万难。事情在心头积得久了,只怕会愈发难捱。不,决不能如此。 他必须出去看看。 光明正大地从门口走是不太可能了。但若是谎称自己要歇息,从墙上翻出去应该不难。 万一被发现……嗯,清光会生气吗? 会。 那么,清光会原谅他吗? 燕云戈很不愿意承认,但他似乎真的在凭借天子的宠爱,计划做一些绝对违背天子意愿的事。 他告诉自己:会的。 清光爱他,爱到愿意连皇后宫妃都不要,顶着那样大的压力,只想与他相守。 他或许会一时生燕云戈的气,却不可能永远生气。他会原谅燕云戈,至多,呃,有三五个月不能侍寝。 燕云戈掂量一下,觉得如果这是让自己安心与天子度日的代价,似乎可以接受。 他做好打算,把雕到一半的喜鹊放在一边,按照先前计划的那样,说自己要休息一会儿,让宫人们不要打扰。 宫人们退下了,燕云戈翻窗而出。 他身手绝佳,直到进了马厩,都未被人察觉。 燕云戈随意牵了一匹马,往外行去。 他一路小心谨慎,饶是如此,还是出了意外,被人撞见。 不过撞见他的是一个刚刚被分到上林苑当差的小太监,并未认出身前将军,只问他从何处来,这是要做什么。 燕云戈编了话答,顺利脱身。往后,他来到无人处,骑上马,随意往前。 清风吹来,他的心情逐渐鼓噪。 在这儿骑马,感觉与在宫中完全不同。 更加宽广辽阔,天高地远。 他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乐声,那是天子所在。而在这荒僻处,除去零星走兽之外,唯有他燕云戈一人。 马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地,燕云戈来到一处丘前。 他拉住缰绳,马蹄腾空而起。燕云戈举目四顾,听着风吹过草丛的声音。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丘陵之后的溪谷。溪谷往后,则是开阔无际的平原。 他知道。 他来过这里。 这一瞬间,燕云戈倏忽无比肯定。 过往的记忆依然隐在雾中。可燕云戈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什么东西。 他拧眉思索。正在这时,旁侧林中传来一阵“沙沙”响动。燕云戈心尖一跳,意识到,有人来了。 是谁? 他转头望去。这一瞬间,心跳如鼓! 第22章 揭穿(中) “你没有死!你果然没死!…… 同一时间,天子仍在宴中。 场中是歌舞。歌女舞女身姿曼妙,嗓音动人。按说是让人心旷神怡的景象,但陆明煜看在眼里,莫名觉得胸闷,毫无观赏的兴致。 他漫不经心,想:这也不奇怪。我喜爱郎君,喜爱云郎。女子再如何好,我都难以放在心上。 刚勉强解释过如今的心情,李如意便端着刚刚炙好的鹿肉来了。 不只是天子面前,诸多臣子也得了赏。 陆明煜听着下方传来的夸赞声,说御厨手艺如何好,这鹿肉滋味如何鲜美,可惜分量少,三口两口就能吃掉。 真的味道很好吗? 陆明煜略有怀疑地看着眼前盘子。 要是前几天,他大约和诸臣有同感。但今天,陆明煜明显觉得,空气里的肉香带着一股子油腻气味,难以入口。 胸闷的感觉更加明显了。陆明煜喝了口酒压下去,想一想,到底拿起筷子,打算好歹尝尝。 炙肉的火候恰到好处,筷子扎下去,能看到鲜亮的油冒出。 陆明煜喉咙发堵。他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继续夹了肉,往口中送去。 嚼了两口,油腻感越来越重。 尝试咽下的一瞬间,陆明煜瞳仁骤缩,再也克制不住反胃感,吐了出来。 不单单是方才那块肉,还有此前饮下的酒。 他面色发白,旁边的李如意迅速上前,面色焦灼,叫道:“陛下!” 陆明煜面色发沉,看着眼前盘子。同一时间,下方的臣子察觉到天子处不同寻常的动静,纷纷看来。 陆明煜闭了闭眼睛,低声说:“把这盘鹿肉端下去,厨子控制起来,不要惊动太多。” 李如意听了这话,面色也开始发白了:肉有问题?可这是他亲手端给皇帝的啊! 陆明煜又吩咐:“宣太医来。不只是朕,给其他吃了鹿肉的人也诊脉。” 李如意心中七上八下,连忙应了。 好好的宴场,瞬时只剩一片冷肃。 舞女歌女惶然退下,已经经历过一次“天子被人下毒”的臣子们相互看看,面上都露出凝重神色。 混乱持续了足足小半个时辰。 太医们终于万分谨慎地做出判断,说:“鹿肉约莫是无碍的。” 陆明煜对这个结果也有预料,毕竟其他文武官员都没出问题。那么,很可能只是自己身体出了差错。 “那朕是怎么了?”天子问,“你们方才为朕诊脉,有什么结果?” 几个太医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一模一样的头痛。 陛下的脉象太奇怪了。要说有问题,似乎谈不上。可要说没问题,他们却都察觉了一丝怪异,偏偏想不明白其中关窍。 这话是不能明白说出来的。实话讲了,岂不是告诉皇帝自己就是个废物,不配领差? 所以到最后,资历最老的院判被推出来,谨慎地说:“陛下这些日子食了太多荤腥,有些积食,这才肠胃不适。” 这是最保险的回答。根据皇帝的症状来看,也谈不上欺瞒。 陆明煜听着,目光落在院判身上,问:“可要喝什么药?” “那倒不必,”在没有弄清楚皇帝脉象中的那抹古怪是什么之前,院判不敢随意开药,“吃些好克化的东西即可。微臣这儿有个山楂汤的谱子,倒是能写给陛下。” “那就下去写。”陆明煜听着“山楂”两个字,想到其中的酸味儿,口舌生津,的确有些兴趣,“李如意,待会儿按照张院判的方子熬好了,给朕送来。” 李如意“嗻”了一声,几个太医被带下去。陆明煜抬眼,再看看关切看着自己的文武百官,扯起唇角笑了下,说:“今儿个就到这里吧。既然来了上林苑,也莫要总拘在这儿,还是要去场上潇洒快活。” 说完这句,陆明煜便离去了。 肠胃不适,带动得嘴巴都跟着发酸。客观来讲,其实谈不上大问题。他年少在外建府,期间自己扛过去的大病小病不知凡几。可当时不觉得自己要对谁诉苦,如今却想去见云郎,告诉他自己不舒服。 陆明煜暗笑自己软弱。 想到云郎听到自己示弱,面上会出现的种种表情,天子的心情都好了许多。 他一路回到寝殿,在院中未见燕云戈的身影。眉尖没来得及拧起,就听宫人来报,说:“云大人方才说要歇些时候,如今还睡着呢。” 陆明煜眉尖一挑,想:难怪我与他相见时,他的精力总好过我,原来是白日歇过了。 他心里琢磨,待会儿要怎么拿这话打趣云郎。顺手阻止了宫人去叫燕云戈的举动,准备自己去给情郎一个惊喜。 怀抱着这样的心情,陆明煜轻手轻脚,推开屋门。 屋中寂静。 他面上含笑,转到床前。 床上空空如也。 陆明煜面上的笑意缓缓收敛,回过头,看向守在寝殿里的宫人。 他嗓音很淡,几乎听不出怒意。李如意却知道,天子已经恼到极点。 陆明煜问:“你们的云大人呢?” 宫人起先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大着胆子往前看了一眼,才惊呼:“云大人不见了?!” 陆明煜面色终于沉下,说:“去找!” …… …… 燕云戈已经和那个从林子里冒出来的青年聊了好一会儿了。 说来也巧,对方竟然是个熟悉面孔。元宵那天,他和天子在面摊前关扑,就被此人夸赞一番。后面在放花木偶前遇见,对方又冒出来,说想要结交他。可惜那会儿燕云戈刚要朝陆明煜剖白心意,就被此人打断,心情谈不上好。加上和皇帝出门在外,总要顾及天子安危,于是根本没有理会对方,就直接与陆明煜离去了。 如今却不同。 见了他的面孔之后,那青年露出震惊、错愕等一系列表情,最终定格在狂喜。 “云戈!”青年驾马奔来,绕在燕云戈身边,因为心情过于激动,甚至忘记自己要说什么,翻来覆去只有一句:“你没有死!你果然没死!” 燕云戈静静听着。 他想:他认得我?还说我没有死?难道在他眼里,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吗? 燕云戈谨慎地判断着,又听青年说:“看到你好好的,燕叔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燕云戈眼皮一跳,看着那青年,叫他:“郭信。” 郭信“哎”了一声,全然没有意识到,眼前人毫无过去记忆,如今能叫对自己的名字,也是因为他在元宵那天的自我介绍。 他自己有无数问题,如今迫不及待说出口:“云戈,你到底在搞什么!既然无事,为什么不和家里说?不光是燕叔,就连太贵妃也难过许久。郑易那小子还说,你八成被那狗皇帝留在宫里,所以他要趁机过去瞧瞧。没想到,哈哈,原来你在这里!倒是让我瞧见了。” 燕云戈听着前半段,正皱眉,就听到“狗皇帝”三个字。 他的脑子开始丝丝缕缕地痛。郭信话里的信息量实在太大,“燕叔”“太贵妃”“郑易”……一个个熟悉的称呼,让燕云戈脑海中开始闪动一些画面。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是说:“你竟这样不敬天子?!” 郭信震惊:“若没有你家,他能当什么皇帝?当初见了我,他还得老老实实叫一句‘将军’呢。云戈,你到底怎么了?!” 若没有你家,他能当什么皇帝…… 燕云戈“唔”了一声,头痛欲裂。 到这会儿,郭信终于看出好友的不对。他连忙扶着燕云戈下马,口中还在念叨:“那狗皇帝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云戈,云戈!” 他还在说些什么? 燕云戈不知道。 他被扶着,在草丛中坐下。郭信的声音越来越远了,燕云戈眼前一黑,终究晕了过去。 郭信手足无措,想了半天,正要扛起燕云戈上马,忽又听到一片马蹄声。 一盏茶工夫后,陆明煜听到外出找人的近卫来报,说云大人找着了,正在把人往回送呢。 陆明煜正在喝一碗山楂汤。下肚之后,胸闷、恶心的感觉被缓解颇多。 心中的烦闷、不安却没有散去。燕云戈为什么会不见了?他明明答应过自己,会好好待在院子里。两人在一起,有那么多辛苦不易。他承担来自外界的压力,而燕云戈负责被拘于一小方天地的孤寂。 可现在来看,燕云戈只是话说得好听。在宫中,他不管往什么方向去都只面对宫墙,所以乖乖待在永和殿里。来上林苑时则不同了,一门之隔,就是广阔天地。他还是要离开,还是要违背诺言。 陆明煜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算了。人找到了,就是好事。 他“嗯”了一声,听近卫吞吞吐吐,又说:“云大人被找到的时候,正和郭大人在一起。” 陆明煜眼皮一跳,问:“你说哪个‘郭大人’?” 近卫的头愈发低下去,回答:“郭信。” 这句话后,只听“咔嚓”一声,天子手上的瓷碗落在地上,连同里面的山楂汤,碎了、洒了一地。 第23章 揭穿(下) (一更)他爱云郎。…… ——不过半天。 宫人跪了一地, 李如意满脸焦急忧切,上来看天子的状况。 陆明煜垂眼,听过这李如意小心翼翼问自己有无伤到的动静, 怔怔地想。 早晨的时候,他还与云郎一同醒来。 他知道燕云戈最近闲来无事,找了木头来雕。对这种不用出门的爱好,陆明煜非常赞同。他问燕云戈有无成果,燕云戈便朝他笑。陆明煜看出这是不想告诉自己, 便玩笑说,他可以去问宫人。燕云戈听着,有些无奈地样子, 拉过陆明煜吻一吻,说:“就不能等我两天?” 陆明煜听着,生出期待。 他隐隐猜到云郎会刻出什么,更知道, 燕云戈要将静心雕出的东西送给自己。 从小到大,陆明煜收到过无数礼物。哪怕是对他这个儿子不甚喜爱的父皇,也曾赠他无价金玉、上好笔墨。从这个角度来说, 燕云戈要送他的东西实在谈不上价值。可只要想到其中蕴含的心意, 陆明煜就有了十分甜蜜。 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对燕云戈是爱是怨。如今,天子却明确知道, 他爱云郎。 想要和他长相厮守,想要与他一生一世。想要将云郎藏在金屋里,永远、永远不让他人接触。 可现在,近卫告诉他,云郎不单单是出去了, 还遇见郭信。 郭信与燕云戈自幼一同长大,两人之间的情分自不必说。在陆明煜还是皇子的时候,郭信有时对他出言不逊,燕云戈可从未为陆明煜说过什么。 到如今,这两个人遇到了。并非元宵那日戴着面具的匆匆一见,郭信一定已经认出燕云戈。这种时候,他会对燕云戈说些什么,而燕云戈又会是什么态度? “陛下,”外间又来了人,急急向陆明煜报,“云大人回来了!人还昏着,已经差人去请太医了!” 陆明煜一怔,从自己的思绪里挣出,脱口道:“怎么就昏了?” 说罢,他眼神一厉,重新看向最初来报信的近卫。 近卫忐忑非常,说:“卑职等寻到云大人的时候,大人便昏着。当时郭大人在他身畔,仿佛也不知道云大人是怎么了。头领让卑职先回来传信,再由人护送云大人回来。” 陆明煜听着,眼神一点点亮起。 他意识到,事情可能没有发展到最糟糕的时候。 按照侍卫的说法,燕云戈很可能原本就晕着,只是被郭信撞见了。 “快将人带来。不,直接安置到床上。”天子吩咐,“是什么时候让人去寻太医的?再去个人,一路帮着拎些东西,也能早点回来。” 有他的话,一屋人迅速动了起来。燕云戈被侍卫们抬进屋中,陆明煜往前去看,见他面色苍白,不知是因回来一路的颠簸,还是因为此前遇到什么。 他一阵心疼,在床边坐下,轻轻抚摸着燕云戈的面颊。 触手冰凉。陆明煜再吩咐:“拿个暖炉来。” 等暖炉的时候,他亲身上阵,捂住燕云戈两只手。 心情平复一些了,但思绪还是很乱。云郎为什么会晕倒?他平日身体从来康健,陆明煜自己病上十次,燕云戈恐怕都不会病一次。 正想着,暖炉来了,太医也来了。 陆明煜亲自接过暖炉,将其塞在燕云戈的被子里,随后让出位置,让太医给燕云戈诊脉。 来的正是早前那位给陆明煜写了山楂汤食谱的张院判。他刚回在行宫的歇脚处没多久,又有人来传唤。张院判一路心惊胆战,唯恐自己误判了天子的脉象。一路几乎想好一家子的死法,到了地方才知道,原来是“云大人”出事了。 想到“云大人”,张院判心情复杂。不过他既然早早上了皇帝这条船,就不会想着下去那天。 如今他给燕云戈搭脉。皇帝在一边看着,张院判冷汗涔涔。过了好一会儿,才含混地说,云大人多半是思虑过重,这才昏倒。 “思路过重?”陆明煜琢磨一下这四个字。能在这间屋里的,都是一家老小都被捏在他手上的人。他干脆直接问出口:“他会想起之前的事吗?” 张院判哆嗦一下,没想到皇帝会这么不顾忌。但他又真的没法给皇帝一个答复,人脑子里的事情,哪里是摸脉能摸出来的?别的不说,一直到现在,太医院都没搞明白当初的毒药是怎么起了作用,让燕将军失忆而不死。 他这副表现,被陆明煜看在眼中。 陆明煜又开始心烦,说:“行了,先开药吧。” 张院判咽了口唾沫,应了。陆明煜深吸一口气,看看床上的燕云戈,又想起和近卫们一同回来、如今正被拘着的郭信。 他面色一点点沉下。 上林苑中有狼,有熊,有虎。 按照近卫的说法,他们找到燕云戈和郭信的时候,这两人身边再无旁人。 燕云戈什么都不记得,他不会是和郭信密谋相见。这的确是偶遇,而在那之前,郭信独自一人,在上林苑中游荡。 倘若遇见什么凶兽,不敌败退,甚至成为兽口之食,也是寻常事吧? …… …… 郭信还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经被皇帝预定给上林苑中的猛兽。 他在屋中左右踱步。时不时往出看一眼,见到几个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天子近卫。 他脑子不好,却也看出情况不对。 那狗皇帝一定是对云戈动了什么手脚!如今还把自己关在这里,明晃晃有问题。 想到这里,郭信干脆迈开步子,要往外走去。 他的思路非常简单:既然皇帝把云戈藏起来,自己就反其道行之,把云戈还活着的事情宣扬出去。 这么一来,无论狗皇帝要做什么,都没法得偿所愿。 走到一半,郭信被天子近卫们拦下。 左右都是拿着兵器的人,郭信看在眼里,活动一下手脚,嘴巴里喃喃道:“还是在北疆的时候松快。回长安之后,身子骨都要僵了。” 他父亲郭牧素有“莽将”之名。郭信子承父业,同样有一把子力气。 面对朝他刺来的刀剑,郭信丝毫不惧。他迎面往前,劈手从一个侍卫手中夺过剑来。又撇撇嘴,颇为嫌弃:“这什么玩意儿!轻飘飘的,你们就靠这个装模作样?” 分明是数个近卫围攻他一人,却硬生生被郭信打成了他以一挑十。转眼,近卫们倒了一片。郭信从他们手中寻了把长刀,在手中掂量一下,勉强满意,随后往外行去。 此前打斗的动静引来更多侍卫。郭信最先还记得好歹,只拿手上的刀作势,真正伤人都用拳脚。到后面,却愈发兴起,大笑道:“我当大名鼎鼎的皇帝近卫有多少本事,原来不过如此!一群窝囊废,去了北疆,怕是连三天都活不过。” 一边说,一边提刀往前。 眼看刀上沾了愈多血,郭信找回几分在北疆时的痛快。 郑易曾说,若说云戈是破军星下凡,那郭信便是七杀星。云戈虽时常以身犯险,却都是审过时,度过势,以得胜为目的。郭信则是真正刚烈偏激,好杀好斗。 过去,郭信对这话不以为然。如今再想,却觉得热血沸腾。 他早就觉得长安无趣,想回北疆!可老皇帝忌惮燕家势大,战事一结束,就赶忙把人召回长安,连带郑叔、阿父,一样被拘着不得离开。到了新皇帝上位,也用上一样的手段。 许久没开过杀戒了。不如,今天—— 正当此时,郭信耳边传来一声暴喝:“郭信,你做什么!” 他满面是血,提刀望去。 皇帝不知何时走出寝殿,被众近卫环绕,朝他看来。 陆明煜是真没想到,短短时间,事情就会变成这样。 不过他面上震怒,心里却冷静,想:这下倒是方便。一个行刺天子的名头放在郭信身上,治他死罪绰绰有余。这是郭信自己惹出来的事儿,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任燕党有千般本事,也再翻不出一丝水花来。 郭信不知陆明煜这些考量。听了陆明煜的问话,当即反问:“你说我做什么?!” 平素有郑易和他待在一起,在郭信冲动时总能将他拉住。今日却只有郭信一人,他便无所顾忌,骂道:“姓陆的,你当初为了上位,可是在燕叔面前伏低做小!见了我,也客客气气。可如今呢,你是不是要学之前那些皇帝,玩儿那劳什子兔子死、走狗烹?!” 陆明煜面沉如水,冷冷地看他。 在他眼中,这一刻,郭信真的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他甚至没有显出多少怒意,口中淡淡纷纷:“还不将人拿下?” 愈多近卫从他身畔涌出。郭信杀得兴起,可毕竟是孤身一人。不久之后,他被人卸了武器,强压着跪在地上。饶是如此,郭信仍然不服,恶狠狠地瞪向陆明煜,继续骂:“好啊你,当初燕叔就不该选你!原先以为是一个老实的,谁想到——” 旁侧近卫、宫人们只恨没法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还要听郭信说着这些不堪入耳的话。 陆明煜面无表情,说:“平夷大将军郭牧之子郭少将军欲行刺朕,以谋反处之。行了,拉下去吧。” 郭信还在挣扎。他满面是血,还要再骂。 陆明煜看在眼中,此前的胸闷、恶心感又一次浮出。 他不欲在众多人面前露怯,此刻厌烦地摆一摆手,嗓音微哑:“还不赶紧拖下去?” 天子近卫听令,加大了手上力气。 眼看郭信被堵住嘴巴、即将被拖出院子,陆明煜身后突然传出响动。 一人喝道:“住手!” 一边说,一边从屋中绕出。 第24章 交易 (二更)“你终究还是想起来了。…… 正是燕云戈。 他显然是刚从床上下来, 衣着都显得凌乱。头发散乱地披下,一张俊脸仍带苍白,神色却是沉郁无比, “谁都不许动他!” 李如意、张院判等人跟在他身后,面上俱是焦色,李如意还在劝着:“大人,您怎么就起来了!陛下吩咐过,要您——” 燕云戈冷冷看他一眼, 李如意瞬时噤声。 燕云戈又看向陆明煜,要求:“把人放了。” 陆明煜一怔。他的思绪仿佛还停留在一刻之前,自己担心着燕云戈的状况, 忽而听到门外动静。 他同样问:“你怎么起来了?”比起方才与郭信讲话,天子嗓音柔和不少,“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正好张院判在,你若有什么不好, 和他说就好……” 说着、说着,他看清楚了燕云戈面上的表情。 冷漠、嘲讽,恰似两人第一夜后的那个清晨。 陆明煜的嗓音一点点低下去, 面上的焦灼、忧虑在这一瞬间散去。 不要逃避了, 这根本没有意义。 “燕云戈。” 时隔数月, 天子再度念出了这个名字。 他半是叹,半是笑, 说:“你终究还是想起来了。” 燕云戈没有应陆明煜这句话。 他重复:“放了郭信。” 语气生硬、冰冷。不似臣子对天子讲话,更像一种居高临下的命令。 陆明煜听在耳中,被激起怒意,冷笑:“郭信在朕的寝殿外打杀侍卫,又对朕出言不逊, 朕斩了他都是轻的,你却要朕放人?燕云戈,你是何居心!” 清晨时还浓情蜜意、对短暂相别依依不舍的人,到现在,成了剑拔弩张气氛。 原先已经说服自己“将军和陛下一定有大图谋”的李如意晕头晕脑,彻底想不明白当下发生了什么。 而燕云戈皱起眉头,再往前去。 他原先已经离陆明煜很近,此刻更是来到陆明煜身前不足一尺处。 天子近卫“呼啦啦”地涌上前,想要护卫皇帝。但陆明煜将他们挡下,直面燕云戈,丝毫不怯,怒道:“怎么,你要和他一起反吗?” 燕云戈听着,面颊微微抽搐。 他强忍着怒意,一字一顿道:“陛下,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陆明煜听出燕云戈语气不对,心猛地一沉。 想到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燕云戈咬牙切齿,却还记得压低嗓音,说:“是我要和郭信一起反,还是陛下要除燕家而后快?” 陆明煜:“……” 他咬牙,眼神幽幽,看着身前男人。 “陛下今日是要把我,把郭信,把所有人一起毒死吗?”燕云戈冷笑着问,“还是让我和郭信一起走出去,告诉诸人,我过去数月是在为陛下办事,因太过机密,于是与陛下一同演了一出戏?” 他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落在陆明煜面颊上。 这番话音实在隐秘,也独独有他们两人能听到。 陆明煜听明白了,燕云戈在和他提出一笔交易。 郭信今日言行属实大逆不道,别说斩他一人,郭家上下一同下狱都很应当。但燕云戈不愿看到他的好兄弟落得这般下场,于是把当初他被下毒一事拉出来,告诉陆明煜,他可以不宣扬自己中毒的真相,前提是陆明煜放过燕云戈。 如此,也算得上一命换一命。 陆明煜想明此节,喉咙发紧。 “陛下还要想多久才能决断?”燕云戈又问。一句话后,话锋一转,厉声道:“放了郭信!” 陆明煜咬紧牙关,死死盯着他。 事情发生德实在太快。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两个时辰前还好好的人,现在却成了这番模样。 但是、但是—— 天子的眼睛缓缓闭上。 他扪心自问:我难道就没有料到这么一天吗? 不。早在决心留下燕云戈的那一刻,陆明煜就知道,一旦燕云戈恢复记忆,事情就绝对无法善了。 如今已经是对他最有利的状况。他们相互拿捏住对方,可以让彼此投鼠忌器。 偷来的温情散去,只剩下赤`裸裸的算计。 再睁眼的时候,陆明煜视线清明,侧过头,嗓音还是从容的,说:“放开郭少将军。” 侍卫们动作微顿,到底还是听令。 郭信感受到身上的压力松了,立刻起身松活筋骨。 侍卫们警惕地看他。郭信扯起唇角,正要笑出声,就见燕云戈迎面走来。 郭信一愣,记起当下最要紧的事,迎上前问:“云戈!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燕云戈脚步一顿,侧过头,瞥一眼身后静立的天子。 他半是回答郭信,半是告知陆明煜,说:“我此前为陛下办差,如今差事了结,也向陛下复过命。如今该回长安,去见一见父亲。” 郭信眼角抽了一下,面上又露出那种费解、困惑……交织的表情。 燕云戈看他片刻,心想,把这家伙留在这儿,说不准还要出什么事端。 他干脆问:“你要与我同归长安否?” 郭信听着,立刻回答:“好!”一顿,“还要与我阿父说一声。” 燕云戈眼神闪动一下,轻声说:“是该如此。” 两人讲到这里,燕云戈象征意味地朝天子拱手,往后便带着郭信离开天子寝处。 陆明煜就看着两人背影。等到人彻底消失了,他紧绷的肩膀忽而松下,像是泄了气。 满院侍卫、宫人皆不敢言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天子说:“行了,都退下吧。” 李如意瞳仁微微缩小,看向天子。 陆明煜垂眼站在原处,不知在想些什么,语气轻飘飘的,说:“朕要歇息些时候,莫要来打扰。” 李如意听着这话,心尖颤了一下,直觉不妙,却也做不了什么。 他只能用一贯的小心翼翼,回答:“嗻。” 话分两路,再说离开的燕云戈与郭信。 郭信的脑子仍然乱糟糟的。他怀揣了无数问题,也试着问出一些。不过燕云戈没有回答他,而是直接道:“你我先去见一见郭叔叔,之后咱们就回长安。”停一停,嗓音里带上几分踟蹰,“我爹这些时日,怎么样了?” 郭信听了前半句,因心里想着事,只含混地应一声。到后半句,他倏忽反应过来,问燕云戈:“你果真是替那皇帝办差去了?”竟是难得机灵一回,“若真如此,燕叔怎会……!” 燕云戈听出他话音中的不对,追问:“我爹如何了?” 郭信眼神复杂,道:“你办差,办的是连燕叔都不知道的差?我看燕叔,就是当初咱们在冰天雪地中追突厥残部时,都不曾这样支撑不住。” 燕云戈听到这话,心中一怮。 他不言。郭信看着他的神色,模模糊糊明白一些。 他双目瞪圆,抬高嗓音,问:“是那狗皇帝囚了你,对不对?云戈!他那样对你,咱们还忍个什么?!” 说着,竟是要反身回天子住处。 燕云戈看出郭信动作,一闪身,挡在好友面前。 郭信犹自怒意汹汹,说:“你让开!” 燕云戈道:“郭信!” 同样是针锋相对的气氛,又与方才燕云戈与陆明煜相对时截然不同。 “我知你是为我好。”燕云戈拿出耐心劝好友,“但当下,你我去找陆明煜麻烦,算是什么?” 同时,他心中也有动容。 郭信是真心实意为他,他怎会不知?相比之下,陆明煜…… 燕云戈暗暗冷笑。 郭信嘴巴里嘟囔了几句,燕云戈说:“他方才就想直接拉了你去砍头。再回去一趟,我也保不住你。” 郭信吸一口气,记起什么:“对,你是和他说了什么,才让他放我走?” 燕云戈说:“没什么,快走。” 郭信却不信。他这人莽撞之余,也有几分直觉在,此刻道:“那狗皇帝前一刻还要杀我,听你说了几句话就放我。云戈,你不会是答应他,不把他囚禁你的事往外说吧?” 燕云戈不言,心想,郑易对郭信的评价果真不曾有错。 若说郑易是老谋深算的狐狸,郭信就是横冲直撞的野牛。偏生还真能被他找出重点,过去也数次带着军队直接撞上突厥人。 郭信已经开始懊恼,说:“照这么说,我今日实在不该从那屋子里冲出来?” 燕云戈看他一眼。虽然不清楚此前发生过什么,但从他醒来以后见到的一切来看,也能猜出七七八八。 “不,”燕云戈说,“你应该出来。” 郭信要是不出来,他也不会被外间动静吵醒。 倘若等他从昏睡中自然苏醒,郭信还在不在世上,都是两说。 想到这里,燕云戈后怕不已。 郭信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但他能听出来,燕云戈说的是实话。 正巧,两人已经俩到郭将军郭牧所在的院子。郭信搔搔头,没再说什么,跟着燕云戈进入其中。 第25章 绞痛 (三更)“依你看,朕究竟是怎么…… 老将军郭牧的性子与他儿子极为类似。如今见了大活人燕云戈, 反应也和郭信差不多。 先是震惊喜悦,到后面,反应过来过去几个月里曾经发生什么, 瞬时暴跳如雷。 不过他到底比郭信年长。怒过之后,不会和郭信一样冲动行事,而是先把儿子打发出去守卫,确定左右没有第四双耳朵了,才单刀直入, 问燕云戈:“云戈,你到底是如何考虑的?” 燕云戈听着,知道当世可信之人中, 郭牧一定是排在前列的那一个。 他没有隐瞒,回答:“皇帝知道三殿下留下的小殿下了。” 郭牧瞳仁微微收缩。 他眉头皱起,神色顿时严肃,低声说:“小殿下如今……” 燕云戈道:“他没有动手。”一顿, 仔细回想陆明煜在过去几个月中的种种行为,“约莫还是不把一个孩童当做威胁吧。” 郭牧不言。他沉思片刻,到底问:“你现在是如何打算?” 燕云戈回答:“先回长安。” 郭牧点头, 知晓自己的确不是个合适的商议对象。他想一想, 又叮嘱:“把阿信带回去。他那个性子, 我担心他留在这里误事。” 至于他自己,好歹比儿子多吃了几十年盐, 总不至于还和毛头小子一样冲动。留在上林苑,也能摸清皇帝近日动向。倘若哪里异常,也好及时提醒将军。 想到“异常”,郭牧忽而一笑,用轻松语气道:“皇帝怕也是心虚。今日宴上, 他莫名就召来太医,说自己吃下去的东西怕是有毒。折腾许久,才把我们放回来。” 燕云戈听在耳中,眼皮跳了一下,没说话。 按理还是要问问的。并非出于对陆明煜其人的关切,而是为了“知己知彼”。可他现在又深深排斥一切与陆明煜、与过去数月间两人关系有关的事,于是到底未曾开口。 郭牧也没太放在心上。他只把这当做一个让自己人松快些的玩笑,说完之后,便道:“行了,事不宜迟,你们快回长安吧。将军知道你还活着,不知该有多欣慰!” 燕云戈喉间一涩,点头。 母亲去世多年,他们父子二人说是相依为命都不为过。 陆明煜此前的做法,不知让阿父承受了怎样的锥心之痛。 想到这里,燕云戈归心似箭。 他与郭信一同快马离开上林苑。回长安的二十里路程,燕云戈在过去两年中曾无数次跨马行过。 已经是三月末的,春寒渐去。 林中鸟鸣声声,伴着马蹄踏过官道的“哒哒”声响。 初时,郭信还会与燕云戈讲话。到后面,嗓子干了,长安近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未再开口。 燕云戈思绪归拢,有精力去想其他。 陆明煜觉得事情变化太快,好好的情郎在半日之内成了仇人,燕云戈的心绪则更要复杂许多。 除了对父亲的忧虑,还有对过去数月经历的深深屈辱。 他竟然信了陆明煜的话,竟然真心实意觉得自己可以在深宫中过上一生,就因为什么“今生只有你一人”的承诺! 他是燕家大好儿郎,却被陆明煜当做宫中区区“侍君”,甚至因此对他感恩戴德,觉得皇帝也有诸多不易! 想到这里,他就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可是不行。 马背上,燕云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旦动手,燕家就从报国忠臣变成乱臣贼子。 还要从长计议。 可陆明煜会给他们时间吗?他能从最危难时带走郭信,很大程度是缘于陆明煜当时被他恢复记忆的事砸懵,没有来得及反应。等到春猎结束,天子归长安。那时候,燕家面临的挑战才要刚刚开始。 陆明煜知道了燕家藏匿三皇子之子的事。他不满意燕云戈对此含糊其词的态度,能因此直接对燕云戈下杀手。 想让皇帝放下戒心,必须得想个法子。 马蹄声中,燕云戈的思绪一点点远去。 同一时间,上林苑。 陆明煜起先挥退宫人,独自待在房中。 但他很快发觉,这不是一个好选择。 虽是行宫,可他来这儿的数日,都是与云郎同住。 站在窗边,能想起云郎从身后抱来、轻吻他耳畔的动静。转到案前,仿佛听云郎在笑,还压下陆明煜手中的书,和他半真半假地抱怨,说:“清光,我等你这样久,你好不容易回来,怎么还要我等。” 他睁眼闭眼,身侧都是云郎的气息。有很多个瞬间,陆明煜觉得方才一切都仅仅是荒诞大梦。自己其实刚刚回来,云郎还在歇息。 可他往床榻上看,只能见到一片空。 守在外间的李如意只听到“吱呀”一声,原先紧闭的房门被推开了。 皇帝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面色苍白,神色却显得冷峻,吩咐:“备马,备弓。” 李如意“嘶”一声,问:“陛下?” 陆明煜瞥他一眼,眼神同样是冷的,说:“既是春猎,总不能总是拘在房中——”扯起唇角,竟是笑了,“朕方才才这样对诸臣说过,如今正该以身作则。” 李如意犹豫一下,看出天子心情实在不佳。 他放弃去想皇帝和将军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无论如何,陛下想去打猎,不算坏事。 李如意应下了。不多时,天子带着自己的近卫离开行宫。 他们策马前行。从小到大,陆明煜少有的几次纵马狂奔经历都发生在办差的时候。当时满心都是差事,只想着早些解决了,早些向朝臣证明自己。作为皇长子,他理应有天然优势。只要表现得过得去,就总有一批读书人倒向他。 大约是因为这个,陆明煜其实没有仔细感受过“骑马”。 他不明白,为什么今天会那么不同。 颠簸之下,腹中隐隐发痛。心跳加快许多,手指都开始颤抖。 大颗大颗汗水从他鬓角滑落。疼痛好像愈来愈剧烈了,以至于陆明煜很难分辨出周围人在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胯`下的马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近卫们驱赶了一些小兽过来,也有人在旁边递来弓箭。 兴许—— 接过弓的时候,陆明煜想。 这会儿的不舒服,都是因为中午没好好吃东西,以至于饿得难受吧? 他一手持弓,一手拉弦,缓缓将其拉成一个满月。 眼睛微微眯起,箭矢朝被围困的猎物瞄准。 耳畔又传来云郎的声音,那是他与天子最亲昵的时候。他从身后环抱着陆明煜,不知是真正教导天子,还是仅仅接机与情郎亲近。一边给陆明煜调整拉弓的姿势,一边还轻轻咬一下他的耳廓。待陆明煜觉得痒了,再拍一下他的腰,说:“清光,定心。” 定心。 陆明煜头脑发晕,咬牙坚持。 他看准了猎物。那只是一只兔子,在近卫们的围困中惊慌失措地四处躲避,却逃不开马蹄。 天子拉弦的手终究一松。箭矢飞去,直直冲向兔子所在的方向。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以至于在看到箭矢偏了一寸时,人们一起发出遗憾声音。 那之后,才有人意识到:“陛下?” “陛下——!” 天子一手捂着腹部,另一只手仍然拉着缰绳。 弓落在地上,此刻再无人留意。 陆明煜只觉得腹中的绞痛几乎将他吞噬。恍惚之中,他甚至感受到一点热流在自己身下涌动。 是什么? 他想不明白。到最后,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午膳里果然被下了毒吧?如若不然,自己怎么会这么痛。 …… …… 一天之中,张院判被召了第三次。 他刚刚喝完一杯压惊茶,就又被提溜到皇帝住处。这一次,要诊脉的对象又是皇帝本人。 张院判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尤其是皇帝靠在床头,始终看他,汗湿的头发贴在面颊上,乌发衬得面色愈发白得不正常,唯有一双眼睛还是黑沉沉的,嗓音发飘,说:“院判,依你看,朕究竟是怎么了?” 张院判说不出话。 他的冷汗已经把内衫完全浸透。手指搭在皇帝腕子上,竭尽全力去分辨天子的脉象。可是不对,哪里都不对。 天子扯了扯唇,又问:“照院判看,那盘鹿肉,真的绝无问题?” 张院判嗓音都发颤,回答:“微臣愿以身试之!” 陆明煜眼睛眯了眯。 他没说话,李如意却已经上来了。 李如意附身对陆明煜说了些什么。陆明煜听着,点头,面色还是很差,却说:“这就不必了。那块肉,朕早前拿去喂了一条狗。如今看,狗都无事,朕不过吃了半口,想来更不会有问题。” 张院判冷汗涔涔,不敢答话。 陆明煜看他这样,心中厌烦:“可若不是鹿肉,又会是什么缘故?院判,你可要给朕一个准话。” 他说到最后,神色一沉。 张院判腿肚子发软,“噗通”一下滑在地上。他脑子乱七八糟,电光石火的工夫,想到:倘若陛下是女郎,这脉象便是滑脉了。可这话说出来,岂不是要让我家被满门抄斩?! 张院判只能低下头,说:“微臣无能,此前竟是从未见过陛下这般脉象。还望陛下给微臣些时间,好让微臣回去查询医书。” 第26章 梦里 (四更)那是一个小小的婴孩。…… 陆明煜能看到他面下逐渐凝聚的汗滴。 竟是怕成这样。 陆明煜知道, 张院判一家老小都被自己捏着。要真有那个心气背叛,也不必等到今日。现在这么说,恐怕自己得的兴许真是什么疑难杂症。 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疲惫道:“那就去查。依院判看,朕要用什么药吗?” 听到这句话,张院判知道自己保住性命。他浑身瘫软,却还是绞尽脑汁,回答:“微臣可以给陛下开一些温和的养身药物。” 一边说, 一边在心中计较:现在还不知道皇帝到底怎么了,其中药性不能和任何药物冲突。 这种东西,其实不会有太大用处。但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那不是摆明了告诉皇帝,自己就是个废物。 “嗯,开吧。”皇帝吩咐,又说, “朕乏了,你们都下去。” 有他这句话,宫人们屏息静气, 小心翼翼地出门。 屋中安静下来, 又只剩下陆明煜一人。 他此前出门狩猎, 是希望少想些与燕云戈有关的事。当下腹中疼痛未消,心中满是身上的痛苦、不适, 倒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得偿所愿。 天子嘲讽地想。 身上很凉,所有热度都被疼痛带走。出了一会儿神,小腿边上的热度短暂地唤回陆明煜的意识。他先是本能地靠近了暖源,随后记起来,这是此前自己吩咐着为云郎备下的暖炉。 屋外, 刚刚出了门的李如意听到一声重响。 李如意惊呼:“陛下!” 说着,下意识推门去看情况。 动作到一半,天子带着怒意的嗓音传出来,命令:“出去!” 李如意不敢往前了,可到底担心皇帝。如果陛下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出了事,后果怕是难以设想。 这样僵持半晌,里面又传来一声:“朕没事,出去吧。” 嗓音平和许多,略有嘶哑,可毕竟没有之前那样情绪不稳。 李如意犹犹豫豫地后退。 屋门再度关上前,他似乎还听到一句:“普天之下,还在关心朕的,怕是只有你了吧?” 李如意一怔,不知作何言语。 至于陆明煜。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身体一点点蜷缩起来,竭力去想一些疼痛以外的事情。 燕云戈再度出现,朝上势必要有一番风雨。自己算是和燕家撕破脸,燕家不可能善罢甘休,只是不知道他们打算如何动作……好痛啊,为什么这样痛? 不知不觉中,他掌心贴在自己衣裳下。小腹上一片薄汗,粘腻冰冷。 陆明煜又想:此前看下裳,仿佛还出了血。只是不知道那血从何处来,院判也什么都没看出——这样痛、这样痛。 像是有一把刮刀捅入他腹中,左右翻搅,刺得陆明煜血肉模糊。 迷迷糊糊中,天子甚至生出几分“我会生出这样古怪的病症,也不知往后能活多久。早知如此,当初何必给燕云戈那杯鸩酒”的念头。 一叠叠心思里,陆明煜心力憔悴,到底还是睡去了。 他又走在一片茫茫无际的黑暗里。陆明煜花了些时间,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上次遇到这般光景,他回到了与燕云戈初见的牡丹丛中。而这次,他—— 听到了几声笑音。 眼前的一切逐渐明亮起来。不再是御花园,而是某处宫室。 四处都是素雅的布置,显示出主人喜爱清净的性格。 陆明煜微微一怔,见到窗前的两个身影。一大一小两个女郎,正一起看着窗边围栏里的什么。兴许是陆明煜到来的动静吸引了她们,其中那个小女郎回头,见着陆明煜,立刻惊喜地笑了,叫他:“皇兄!” 一边说,一边朝陆明煜跑来。 她人小,个子矮,跑也跑不快。但小姑娘不在意,她手上提着裙摆,像一只快乐的花蝴蝶。 陆明煜看在眼里,忍不住上前。 他和小姑娘相会,小姑娘眼神明亮,就再叫一声:“皇兄——” 六七岁的孩子,只到陆明煜腰高。平素是腼腆性子,也只有在陆明煜面前,会露出灿烂笑脸。 此刻拉住陆明煜的手,要他一起往前,嘴巴里说:“快来快来!” 陆明煜眼眶微酸。他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当下一幕,却美好得让他不愿醒来。 仍然在窗边的大女郎无疑是徐皇后。至于此刻拉住陆明煜的小姑娘,则是陆嫣。 陆明煜的妹妹,在永耀九年落水身故的二公主。 徐皇后去世那年,陆嫣不过两岁。这么小的皇女,按说总要跟在母亲身边。可徐皇后人没了,陆明煜又是个皇子。到最后,陆嫣还是被嬷嬷们抱去了凤阳阁。 陆明煜想要日日见到妹妹,于是每天都要早起晚睡,好尽快完成太傅布置下来的功课。自然辛苦,但他也甘之如饴。母后离开的时候最放心不下妹妹,而他自己已经见过很多宫中的倾轧,怎么可能放陆嫣独自一人。 这种环境下,兄妹两个的年岁一点点增长。到陆嫣六七岁时,有一天,短暂相会后,陆明煜又要离开。陆嫣舍不得兄长,又懂事,不愿强拉住陆明煜。她眨巴一会儿眼睛,只问:“皇兄,下次来的时候,你可以给我讲个故事吗?” 陆明煜意外,陆嫣又说:“我听嬷嬷讲,她在家时,也会给奶兄说故事。” 陆明煜明白了。陆嫣平日见得最多的就是乳母嬷嬷,可两边到底是主仆关系,并非真正亲人。今日这么说,恐怕是什么时候听乳母嬷嬷提起,心里便总是惦记。 陆明煜答应下来:“好。下次见面,一定给你说许多故事。” 陆嫣满足了,认真地说:“不用许多,一个就好。不过下下次,下下下次,都要有。” 陆明煜忍俊不禁,一律点头。 可他没想到,这就是自己和妹妹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准备好的故事还没来得及讲,就听闻妹妹落水的消息。 而与陆嫣同在池边的,还有淑妃诞下的皇长女。 最初的时候,有人告诉陆明煜,陆嫣是被大公主推下水。可不到半天,所有人的话音又都变了,只说二公主淘气,这才自己滑入水中。至于大公主,她从始至终都未接触陆嫣,此事自然与她无关。 陆明煜听着宫人改口,心中自然不忿。他想要讨一个说法,可父皇…… 陆明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几步路工夫,他和妹妹来到窗边,也见到窗前的徐皇后。 徐皇后还是陆明煜记忆里最好的样子。没有后日里的消瘦、苍白憔悴,面色都是红润的,招呼陆明煜,说:“清光,快来看。” 陆明煜不再回忆过往。他压下苦闷心情,让自己沉浸在当下一刻的静好气氛里。先朝母后笑笑,说“这就来”,同时心想,也不知道嫣儿和母后是要自己看什么。 抱着这个心思,他低头,总算见到了围栏里的存在。 那是一个小小的婴孩。被襁褓包裹着,以陆明煜年幼时照料妹妹的经验来看,比寻常孩子要瘦一些,看起来又红又皱,哭起来的动静跟猫崽子一样,大约是在娘胎里就过得不好。 再细细看看,这孩子的眉眼竟然有几分像燕云戈? 陆明煜一个激灵,醒了。 他盯着床帐,一时没法接受自己竟然再度离开母后、离开妹妹。 过了半晌,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上竟是暖和的。 身体依然蜷曲着,旁边却又多了几个暖炉。想来是李如意在他睡着时布置了这些,身上没那么痛苦了,才好做出一个美梦。 不过,最后那一幕是个什么意思? 陆明煜想了许久,还是觉得诡异。 他翻了个身,又叹息。如果嫣儿还活着,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在为她相看夫家。再或者,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独自一人,也能快快活活。 再不会有人对她冷眼,更不会有人害她落水,却还能安然无恙。 …… …… 行宫之中,消息总是藏不住的。 没到第二天,诸臣就知道了皇帝病重,春猎暂停的消息。 相比之下,郭信提前离开上林苑,走的时候身边仿佛还带着个内侍,这都是小事了。 联想到昨天皇帝在宴时就宣了一次太医的事,不少人开始紧张,四处打探。 唯有一个郭牧,还稳坐钓鱼台。 有人看出他态度不同,想要从他这儿探出几分口风。 郭牧担心坏了将军、少将军的计划,一律不言。等送完客、关了门,他才冷笑:皇帝就是心虚!他之前害了云戈,如今云戈却好好的。一定是担心燕党的报复,这才硬生生把自己吓病。 第27章 釜底抽薪 (五更)得了难以治愈的重病…… 郭牧对自己的看法非常笃定。后来帝驾归长安, 他再去将军府。燕正源问起上林苑中发生了什么,郭牧也一律答:“云戈一走,皇帝就再不敢见人了。心虚至此, 可见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要遗臭万年的事儿!” 郭信能有“要是没有燕党,皇帝不可能登基”的意识,很大程度是受父亲影响。这对父子都坚信,燕家在陆明煜上位一事上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既如此,皇帝怎么能恩将仇报? 燕云戈听着这话, 没什么表情。 郭牧又问:“将军,那咱们接下来……” 燕正源看儿子一眼,道:“云戈, 你是什么打算,再和你郭叔说说。” 燕云戈这才开口,说:“既然皇帝已经知道小殿下的存在,我们不如——” 郭牧听着, 瞳仁微微收缩,惊讶道:“当真如此?” 燕云戈点头。 郭牧还有疑虑。这时候,郭信拉住自家阿父, 和他嘀嘀咕咕:自己一开始也觉得这招太凶险。不过云戈说得没错, 以那狗皇帝的心性, 他不想背上诛杀功臣的骂名,不得抓住小殿下的事大做文章?一旦狗皇帝那边先出手, 他们这边可就被动了。 郭牧迟疑,看向郑恭。 在北疆的时候,郑恭历来是他们之中的“军师”。此刻对上郭牧的目光,郑恭微微点头,道:“初听云戈说起时, 我也觉得凶险。可后面想想,这未尝不是个釜底抽薪的好法子。先打消皇帝的疑心,方可布置后面的事。” 郭牧听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头。 事情就这么被敲定了。除去在场的六人,另有一个身在行宫的太贵妃,再未有人知晓。 天子虽然回了长安,可往后几日,仍未上朝。 郭信幸灾乐祸,活灵活现地给唯一一个没有去上林苑的郑易描述:“你是没见到当时那狗皇帝的面色,见云戈要保我,他跟见了鬼似的。哈哈,可惜了。” 郑易听着,先叹:“我那几天趁夜进了宫一趟,可没在永和殿里见着云戈。当时还想着,兴许是之前想错了。没想到……”停一停,又叮嘱,“你别总是把那几个词挂在嘴上,隔墙有耳!” 说着,还看一眼燕云戈。 比起郭信对天子简单直白的厌恶,郑易的心情要复杂很多。 他原先就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过去一段时间,曾反反复复地琢磨过元宵那天好友与天子之间的状况。再者说,他进过宫,亲眼看过燕云戈住了数月的永和殿。里面的一应布置,竟和将军府相差无几。 云戈这会儿告诉诸人,他是被皇帝“囚禁”在宫里。可在郑易看,事情还有的琢磨。 不过,无论是听了郭信的话,还是见了郑易的眼神,燕云戈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他只是喝酒。 一杯接一杯,其实喝得也不快。不过,与喋喋不休的郭信相比,他就显得过于沉默了些。 郑易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等到这场会面结束,他和郭信要离开将军府。郭信酩酊大醉,被郭府的下人抬着。郑易则只是微醺,思来想去,拉住燕云戈的袖子,问他:“云戈,你告诉我……” 燕云戈看他。 郑易盯着燕云戈:“如今那些打算,真是你提出来的?” 他和阿父见到云戈的时候,燕家父子可是已经见过面、商议完一轮了。 听到他的话,燕云戈面颊微微抽动一下,回答:“这还能有什么假?” 郑易沉默,叹道:“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燕云戈看他,淡淡道:“皇帝要我的命,往后还会要燕家上下,甚至要你家、郭信家所有人的命,难道我要拱手送他?” 郑易听出燕云戈话音中的杀意,一个激灵,酒醒大半。 他在春日傍晚微凉的风中静立许久,头脑逐渐清明,回答:“正是如此。” 之前是他想左了。 …… …… 天子再“病重”,也总是要上朝的。 回长安的第六天,陆明煜又一次出现在宣政殿。 如果有人这会儿抬头看一眼,恐怕会惊诧。 短短时日内,天子身上的龙袍竟空荡了许多。 这不奇怪。要是人人都像陆明煜那样整日吃不下东西、时不时腹痛如绞,恐怕谁也逃不过一个迅速消瘦。 张院判那边迟迟查不出什么。不只是他,整个太医院都去过福宁殿了,还是一无所获。 皇帝在上林苑那几日的吃食被翻来覆去查了数次,可负责试毒的李如意活蹦乱跳,吃完鹿肉的狗也依旧机灵健硕,可见真不是这方面的问题。 陆明煜听着一条条汇报,逐渐接受,自己真的得了难以治愈的重病。 当年父皇急病,也是突然就薨了,可见天下是有这种难以防备的祸事。 与旁人想象中皇帝要勃然大怒不同,事实上,陆明煜出人意料的心平气和。 如果他身体康健,这种时候自然要对燕党多有防备。可过去几天,他问张院判,“你说老实话,朕究竟还有几日能活”——这种时候,张院判冒着冷汗,翻来覆去都只能说出几句“陛下有龙气护体,自然无事”,陆明煜就知道,自己恐怕真的很不好了。 如此一来,对燕家的戒备也消散许多。陆明煜甚至开始咸吃萝卜淡操心,思考起其他问题。 譬如:燕家从前忠于三皇子,是因太贵妃那边天然的关系,也是因为三弟的确有几分能力。可那便宜侄子不到两岁,正是最容易拿捏的年纪。要说燕家待他同样忠心,陆明煜是不信的。最有可能的,是燕家趁着便宜侄子年幼,好生“教导”。如此一来,拥立新主自然比跟着陆明煜做事划算。 再譬如:话是这么说,可自己死了以后,皇位八成还是要落在便宜侄子手里。或者催催老四,让他趁早生个孩子?老二那边是绝不考虑的,陆明煜还打算好好和淑妃一脉翻翻旧账、研究一下陆嫣落水的问题呢。 天子思索着这些,李如意在一边高喝:“有事起奏——” 陆明煜稍稍打起精神。 在他原本的预计里,这句话后,燕家人就要站出来。 可出乎意料,先站出来的是户部尚书陈修。 看到郭牧朝陈修瞪眼睛的样子,陆明煜乐了。他微微笑一下,才冷下嗓音,说:“陈修,你有何事要奏?” 陈修拱手,娓娓道来。 陆明煜听着,神色一点点严肃。 陈修说的还真不是小事。 就在天子往上林苑的一旬中,北方某城的缉私卡查出有人大量运送私盐。 可惜抓住的只是小鱼,大鱼早早跑了,小鱼则是一问三不知。 他们原是一家镖局的人,明面上看,要运的也是一些普通货物。私盐还是从织物内里、箱子夹层等地方拆出来的,镖师们见了,还等官府没动手,自己已经吓破胆子。 陆明煜听着,闭了闭眼睛,问:“有问出他们要把私盐运到哪里吗?” 陈修回答:“那些镖局的人说,雇主要他们把东西送到赭城。” 陆明煜皱眉,转向武将队列,唤道:“郑恭。” 郑恭站出来:“末将在。” 天子注视他,说:“赭城从前是你在镇守?” 郑恭抿唇,瞥一眼文官中的陈修,回答:“是。” 陆明煜问:“对此事,你有何头绪?” 郑恭听着,第一反应,是:这是皇帝的发难吗?私售私盐,可是能举家流放的重罪。唯一的线索,偏偏就是赭城…… 他回答:“末将并无头绪。”一顿,补充,“当初末将是在赭城不错,可一年到头,倒有大半时间在外征战巡逻,城中事务皆有知府管理。” 原本还想分辩两句,说陈修纯属胡言乱语。一介边城,要那么多盐做什么?可郑恭转念一想,觉得自己说了,恐怕才是中了圈套。不如把自己从头到尾撇清,冷眼看皇帝和陈修装模作样。 他说完这两句,就闭口不言。 原本以为皇帝还要为难,可出乎意料,天子只是“哦”了声,转头吩咐陈修从赭城入手,务必继续往下查,还让孙青等人配合。 郑恭看这状况,拧拧眉毛,难得摸不着头脑。 不过,眼看皇帝放下私盐贩卖一事,郑恭重新提心。 要来了! 他看向燕正源。 不只是他,另有郭牧、其他武官,此时或多或少,都把注意力转到燕正源身上。 陆明煜原先还在考虑陈修所报之事。见了武官们的反应,他眼皮跳了下,记起来了,燕家果然等着他呢。 不只天子,就连文官们也留意到这边不同寻常的动静。 他们相互看看,交换眼神。 燕云戈“死而复生”,这么大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各样传言众说纷纭,有的说少将军是去西南匪寨深入卧底了,还有的说其实少将军之前是在长安城中明察暗访,欲要揪出包藏祸心、欲要谋反之人。到现在,除了郭家父子、郑家父子这些与燕府关系密切之人,谁也没得出真正答案。 燕正源这会儿站出来,是要说起此事吗? 在诸臣各异的目光中,燕正源终于开口了。 他嗓音沉稳、冷静,按照此前与儿子商量好的那样,口中道:“臣所奏之事,关乎先帝三殿下膝下皇嗣。” 第28章 侄子 (六更)“给陛下看小殿下的头发…… 此话一出, 众臣皆惊。 就连历来沉默、就跟个透明人似的安王,也蓦地抬头,错愕地看向燕正源。 在此起彼伏的“什么”“怎会如此”“三殿下何来的孩子”声中, 燕正源神色从容,细细说起:“去年夏时,有人找到末将位于北疆的府上。” 陆明煜自上而下看他,眉尖微微拢起。 他虽然早就知道此时,可当下, 他的错愕不比任何人少。 不。比起错愕,陆明煜心中的“茫然”还要更多一点。燕家为何忽然说起此事?是从燕云戈那里知道他已经知晓此事,如今想告诉他燕家并无反意吗? 可燕家心里若是没鬼, 当初为什么不把三弟之子的事情报上? 短暂的惊诧后,陆明煜迅速冷静。 他做出才知道这件事的样子,和燕家相互心知肚明地演戏:“哦?还有这等事。” 燕正源答:“正是。那是一对老夫妇,护着一个年轻妇人, 而年轻妇人又带着一个不过一岁多些的孩子。按照他们的说法,老夫妇是一对渔民,而年轻妇人是他们的女儿。 “三年前, 他家的女郎曾遇到一位‘贵人’, 由此有了身孕。待到孩子出生, 那位‘贵人’迟迟不去找寻,女郎一家便拿着‘贵人’给的信物, 一路北上,找到燕府。” 听完这段,臣子们的神色又有变化。 不用说,燕正源这会儿提到的“贵人”只能是三皇子。三年前,时间也对上了。可三皇子当时南下, 可是要去治水的。如今再听,他治水之余,还颇有闲情逸致,去与民间女郎谈情说爱? 便是陆明煜,也未想到就燕正源能讲得这么直白。 他眉尖跳了一下。九阶之下,燕正源已经忽略掉不同人的神色,继续道:“此事关乎皇嗣,太过重大,末将一家不敢擅做决断。便将人先安置在府上,再派人往南,调查这家人的来历。如今总算有了结果,各样人证、物证都能对上。那孩子果真是三殿下之子。” 说到这里,燕正源话音中有了几分哽咽。 他蓦地直视陆明煜,道:“如今云戈已经去接那孩子了。想来五月之时,小殿下便能入长安。还望陛下给小殿下做一回主,让这孩子入三殿下名下!” 随着他这句话,一众武将像是事先演练好的一样,同时朝陆明煜拱手,道:“还望陛下为小殿下做主,让小殿下入三殿下名下!” 十数人一同讲话,一时之间,声如雷霆,隆隆砸在众人耳中。 按说臣下直视天子是僭越,但此刻,陆明煜没有降罪于燕正源。 相反,他与燕正源对视,细细分辨着年迈将军面上的每一丝神色。 燕正源脸上唯有坚定,没有一丝踟蹰。 他笃定陆明煜不会、不能拒绝。 那可是他三弟唯一的儿子,他敢冒着背上“不悌”之名的风险,拒绝燕家合情合理的要求? 再说了,就像陆明煜此前想过的那样。不到三岁的孩子,自然是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把这么一个小孩儿接回京城,放在眼皮子底下,对陆明煜来说该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他完全没必要摇头。 就这样,与燕家此前所想一致,天子缓缓露出一个笑容,说:“竟有这等事。燕将军说已经查过那孩子的来历,朕自是信的。不过,所谓人证、物证……” 燕正源说:“也已经在来长安的路上。” “好,”陆明煜的神色淡下一些,“那朕就等他们进长安。倘若真是三弟的孩子,自然要上玉牒。” 有他这句话,武将们又道:“谢陛下隆恩!” 陆明煜听着,眼皮颤了颤,心想:一定还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 面上则还是从前神色,说:“起吧。”一顿,看出朝臣们再无其他事,朝李如意的方向看了一眼。 李如意会意,高声道:“退——朝——!” 随着这句话,天子先走,诸臣后出。 一直到回了福宁殿、批了半个时辰折子,开始喝今日的山楂汤,陆明煜的心情依然无法平静。 他反复思索着燕家所作所为。燕云戈离开长安,便宜侄子即将归来……燕家是想要他麻痹大意吗?用一句“当时正在调查”就想让陆明煜不追求他们长达数月的瞒而不报?别的不说,要真是这样,燕云戈大可以把话和他说清楚,何必那么吞吞吐吐! 既然这样,燕云戈出长安的行为,就显得很耐人寻味了。 想到这里,陆明煜抽出一张白纸,开始默写各方军队的分布。 早前父皇把燕党所有将领召回京城,再将过去的燕家军打散。仅留三分之一继续守卫边城,余下三分之一则分散到了西南、东面沿海等地界,防的就是燕家拥兵自重。 天长日久,昔日战无不胜的燕家军会变成农夫,变成猎人,变成其他人手下的寻常兵卒。 这是软刀子杀人,所有人都知道,可燕家无法抗旨,只能遵从。 如今过去三年多,不到四年。“分化”的时间远远不够,不说仍然留在北疆的士卒,恐怕被分散出的那些人里也有至少五成仍听燕家号令。 如果真的走到最糟糕的一步,要如何应对? 从郭信的性子来看,“乱臣贼子”的罪名根本不被燕家军放在眼中。他们私下里恐怕早把“狗皇帝”一类话当做寻常,就连燕云戈…… 陆明煜腹中又有抽痛。 他没再叫太医,而是左手捂住小腹,右手继续握笔往下书写。 年轻天子的面色愈发苍白,唯有唇间多了被咬出的血色。 他第一次觉得,也许自己还要感谢父皇。 先帝忌惮徐皇后,在掌权之后,一步一步逼退了徐家。对燕家的处置,也不遑多让。 长安十万禁军,都只听从天子号令。再有,西南有一批专门负责剿匪的军队,燕家军被打散的人多半进了那里。这群人或许没有长安禁军那样忠心,但同样可堪一用。不过毕竟天高路远,倘若真的到了启动他们的时候,长安恐怕已经危在旦夕。 陆明煜握笔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一半是因为痛,一半是想到长安“危在旦夕”的一刻。 倘若燕家要他过继三弟之子到自己名下,甚至立做太子,陆明煜想,自己也是可以接受的。 总归他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为天下计,少些战乱总是好事。 但如果燕家所谋更多、更大呢? 陆明煜盯着眼前纸页,看了半晌,终于将其揉成一团。 再过须臾,火苗将纸团吞噬。陆明煜默想:好,我等着燕云戈。 等到他回长安、把三弟之子带到我面前的一刻。 到时候,燕家要做什么,都能清晰了。 这一等,果真就等到五月。 等待过程中,陈修和孙青两个被天子点的主事人在查贩卖私盐之事上出了争执。 陈修认为,既然买家在赭城,那从赭城查起便最方便不过。 孙青则说,既然镖师已经被抓,买家一定早就得了消息离开。如今去赭城,只能扑个空。依照他的经验,倒不如回镖师们出发的地方,从下单人的来路查起。同时依据私盐本身,去查盐矿所在。 讲得头头是道。 这两人哪个都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干脆报到陆明煜面前。陆明煜一样头疼,吩咐:“那就双管齐下,一拨人去赭城,一拨人往南去。” 听了这个结果,孙青眉尖跳了一下,陈修同样抿了抿唇。 陆明煜看着他们的神色,眼睛微微眯起,说:“爱卿可是不同意朕的话?” 孙青道:“陛下恕罪。” 陈修也跟着道:“微臣万万不敢有如此念头!” “行了,”陆明煜不耐烦看他们再折腾,“去吧,好好查案。” 两人领命离去。出了门,仍有一些对话传入陆明煜耳中。 陆明煜听着,心想,文人果然与武人不同。就孙青和陈修对彼此指桑骂槐的那些话,换个人来,还不一定能听懂。 他把自己逗笑了一刻。转眼,神色收敛下来,想到:算算时间,燕云戈该回来了吧? 距离燕云戈从上林苑离去的那天,已经过去月余了。 大约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的道理。陆明煜想完不过两日,燕家就递了燕云戈归来的消息入宫。 当时日头已经开始西落。长安的天气已经开始转暖,福宁殿里的火盆却还是没有撤去。 燕云戈进入其中,先皱眉。 太热了。 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向天子行礼。在陆明煜要他起身后,他再转身,温声对跟在身后、抱着孩子一言不发的年轻妇人道:“好了,把小殿下抱给陛下看看吧。” 言语之间很是冷静。仿佛他不曾在宫中住过整整三个月,当了三个月的“云侍君”。 陆明煜看他这样,又开始觉得胸闷。 他慢慢吸了一口气,尽量做出平静的样子,不显露出任何不对。 顺着燕云戈的话,他看向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孩子。 第一眼,陆明煜微微怔忡:这孩子,仿佛…… 哪里不对。 肤色较抱着她的妇人白了许多。已经逐渐入夏了,却还裹得严严实实。尤其是头部,一根头发都没露出来。 在陆明煜略带惊讶的视线中,燕云戈又说:“给陛下看小殿下的头发。” 妇人显然紧张、恐惧,抱孩子的手开始发抖,但还是照做。 她揭开了小孩头巾,让小孩的头发落入陆明煜眼中。 不过两岁多点的孩子,竟有一头白发。 陆明煜瞳仁骤缩,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场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问:“这是?” 燕云戈看他,眼神冷淡,说:“陛下如今算是知道,我为何不愿将这孩子接到京城了吧。” 第29章 悔恨 (七更)是他从未信任燕云戈。…… 小孩的眼睛黑黝黝的, 小手仅仅拉住母亲衣襟,怯生生看着天子。 陆明煜沉默,视线从小孩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扫过, 再去看孩子明显不正常的发色。 半晌,天子嗓音沙哑,问:“怎么会这样?” 燕云戈听着,温声对妇人道:“之前是怎么讲的?告诉陛下吧。” 妇人身体颤了一下,嗫嚅道:“民妇、民妇……” 她实在显得过于惧怕了。周遭高耸的殿柱, 静静立在一边侍候的宫人,加上正用很和善语气和她讲话的天子,都让这妇人的恐惧一叠一叠加深。 说了半天, 还是在最开头的地方打转。眼神乱晃着,时不时用求助的目光看向燕云戈。 燕云戈察觉,皱眉。 陆明煜看在眼中,干脆道:“燕将军, 你来替她说。” 燕云戈听着,拢起的眉尖散开些许,道:“小殿下出生时便是这样。再大一些, 模样被周边渔人看到, 不少人将他视作妖邪, 要捉他去祭河神。不得已之下,姜娘子一家带着小殿下北上, 想要寻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好好扶养小殿下长大。 “初时,姜家并不知道小殿下是三殿下之子。还是到了边城,有父亲的旧部认出三殿下留给姜娘子的信物,这才让事情明了。 “那之后的事, 父亲已经在朝上禀于陛下了。” 燕家派人南下查证,确认此女真的和三皇子有关,孩子真是三皇子的子嗣。 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中,燕正源隐瞒了一些内容。 到现在,被他隐瞒的部分暴露在陆明煜的视线中。 燕云戈停了停,又道:“小殿下是这般情况,想来要循安王之例。”也就是被从皇位继承人名单上被剔除,“再有,边城民风较长安开放许多,那边的人大约更好接受小殿下的样貌。父亲考虑这些,犹豫颇久,耽搁了将此事报与陛下的时机。其中过错,末将愿一力承担,望陛下恕末将之父之罪。” 说着,燕云戈一撩下袍,跪在地上。 陆明煜原先还沉浸在看到小孩样貌时的惊诧中,如今听到燕云戈膝盖落地的“咚”声,他蓦地回神,心脏一颤。 永和殿中的对话犹在耳边。他和“云郎”刚刚开始亲近的时候,陆明煜告诉对方,“恕罪”两个字说太多了,会失去原本的作用。云郎听过,日后果然再没提起。 直到现在,燕云戈跪在地上,对他说,要他饶了他父亲的罪责。 陆明煜只觉得自己腹中的绞痛又出现了。五月的天,福宁殿里依然放着炭盆,是让燕云戈一进门就要皱眉的温度。饶是如此,陆明煜的手脚依然冰冰冷冷。 凉意从天子脊背蔓开。过了许久,他涩声说:“原来是这样。” 如果三弟的儿子是这般模样,燕云戈那晚的迟疑,燕家把孩子放在北疆的行为,就都有了解释。 并非燕家狼子野心,而是他从未信任燕家,从未信任燕云戈。 他都做了什么。 陆明煜头脑发晕,近乎支撑不住。 他怔怔地看在跪在地上的燕云戈。而燕云戈背脊挺直,并不抬头。 陆明煜久久无言。他只恨时光不能倒流,让自己回到在酒中下毒的一刻。 这般情境中,还是那个被母亲抱着的孩子先坚持不住。屋内太热,他极不舒服。母亲抱着他跪着,姿势也难受。重重原因相加,孩子“哇”得开始大哭。 这哭声就像是被投入平静水面中的巨石,整个福宁殿的空气忽然开始流动。 燕云戈起身去看孩子,妇人用惊慌地语气哄他。这种局面里,陆明煜像是一个全然的局外人。他踟蹰许久,无颜上前,却还是想要做些什么。最后,他咬咬牙,往妇人处走去。 这是他的侄子。 陆明煜想。 做伯父的,仔细看一眼侄儿,非常应当。 这么想的时候,陆明煜稍微有了一些底气。他背脊挺直许多,尽量忽略掉自己身上的不适,往妇人、燕云戈身畔去。 偏偏在他快要接近的时候,燕云戈一个侧身,恰好挡住他的去路。 陆明煜抬眼,与燕云戈对视。 他从燕云戈眼中看到了防备、警惕……诸多情绪。其中每一样,都让陆明煜心痛。 他与燕云戈对视半晌,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说:“朕不过是要好生看看侄儿。” 话音里带着解释的意思。 ——我不是想要对那孩子怎么样,我只是……想离得近了看看他,摸摸他的头,像是所有长辈那样。 这么一个孩子,从南往北,再从边疆往长安,一定吃了很多苦。 燕云戈听着,神色不动,说:“小殿下年幼,不知礼数。若冲撞了陛下,反倒不美。” 陆明煜哑然。 他这会儿可以摆出天子的架子,说燕云戈无礼。算亲缘,他不过是孩子的表叔,凭什么拦着陆明煜这个亲伯父与孩子亲近?论君臣,自不必说。燕家再功高权盛,也不过一介臣子。他凭什么、怎么可以拦住陆明煜? 可陆明煜又无法这样说。 他错怪了燕家,错怪了燕云戈。他亲手为燕云戈递去一杯毒酒,看着燕云戈喝下。倘若不是那杯酒出了岔子,燕云戈这会儿已经是坟墓里的一堆枯骨。他当然有理由怨恨、不原谅陆明煜,如今只是稍稍防备些,陆明煜反倒觉得他宽容。 静了片刻,陆明煜后退。 在母亲的哄抱下,孩子的哭声弱了下去。 妇人有了空闲,朝天子与燕云戈的方向看来一眼。发现天子竟真的因燕云戈的一句话未再靠近后,她意外,但也明显松了口气。 陆明煜没有在意妇人的眼神。他搜肠刮肚,问:“有给这孩子起名吗?” 燕云戈回答:“单名一个‘哲’字。”绝不多回答一个字。 “哲,知也。”陆明煜念了声,“陆哲,好名字。” 燕云戈没说话。 陆明煜看着他,想靠近,又自知做错太多。又有旁人在场,他愈难提起两人之间的事。嘴边的话题到底围绕孩子,又说:“三弟若在,总要有一个亲王爵。如今他不在了,爵位便是哲儿的。” 姜娘子听到这话,给孩子拍背的手停顿下来,嘴巴微微张大。 虽然早在被带进宫前,燕家人就和她提过这一遭。可亲耳从皇帝口中听说,她还是喜得几乎失去言语。 燕云戈倒是镇定。听了这话,他没应,而是说:“陛下,这不合规矩。” 陆明煜心中愈涩。 他何尝不知道?别说三皇子活着的时候根本没有受封了,就算他已经受封,根据大周朝的礼法,陆哲承袭父亲爵位的时候,总要降上一级。作为皇帝的侄子,在没有极大贡献的情况下,最多只能当个郡王。 可陆哲显然状况特殊。而陆明煜与燕家的关系,同样非常特殊。 他做错了事,想要补偿燕家。可燕家早在父皇在位时就凭借赫赫战功,走到封无可封的地步。如今能让陆明煜轻松赐赏,又与燕家有关的人,也只有一个陆哲了。 想到这里,陆明煜语气强硬起来:“有何‘不合规矩’?我说的话,就是规矩——李如意,拟旨。” 说话的时候,他视线始终落在燕云戈身上。 燕云戈的眉尖又拢起些。他仿佛还有什么不愿,到最后,却拗不过天子固执。于是轻轻叹息一声,带着姜娘子一同谢恩。 陆明煜看在眼里,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再往后,他始终未能与燕云戈多说什么。 要关心他,问一句他身体如何了吗?——将心比心,这样的话多说一句,陆明煜都觉得虚伪。 到最后,他眼睁睁看燕云戈与姜娘子离去。 陆明煜独坐宫室。再想想几日之前,他还对燕家充满戒心,悉心写下各地布军,防备燕家的“大图谋”。 他忽而低笑,抬手捂住眼睛,掌心迅速多了一丝湿润。 天子心想:陆明煜啊,陆明煜。 活该你孤家寡人,再无人亲近。 母后没了,嫣儿没了。如今,最后一个真心待你的人,同样没了。 …… …… 出宫一路,姜娘子都沉浸在自己要成为亲王母亲的惊喜之中。直到孩子又一次哭了,她看着孩儿面孔,轻轻“呀”了一声,心思从狂喜之中冷下,转而多了担忧:“将军。哲儿当了亲王,那以后……” 她只是一介渔女。至多是有着普通渔女不会有的好颜色,得了与先帝三殿下春风一度的机会。又万幸因那一夜珠胎暗结,有了三皇子身后唯一一个孩子。 由此一步登天。 但对登天以后要做的事、该应对的状况,姜娘子仍然满腹忐忑。 她小心翼翼地给孩子擦一擦面颊,再从旁边取了薄纱斗笠,覆在孩子身上,这才看向燕云戈。 在姜娘子的视线中,燕云戈静了半晌,淡淡道:“照顾好王爷。往后,自有你一番荣华。” 姜娘子听着,虽然还有惊慌、迷茫,可到底抵不过近在眼前的富贵。 她的眼神一点点坚定,回答:“我知晓的。” 第30章 补偿 (八更)圆润,隆起的弧度。…… 燕云戈心情不好。 郑易敏锐地感受到这点。再算算时间, 云戈心情不好的“开始”,好像就是他带宁王进宫之后? 没错,虽然陆哲的册封仪式还没举办, 但他的封号已经下来了。连带还有一个王府,如今姜娘子本人,加上姜娘子的父母都搬了进去。 或许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信任大度,宁王府选下人的时候,皇帝非但没有插手, 还递话给燕太贵妃,说宁王既是太贵妃的亲孙儿,如今宁王府上的事, 还请太贵妃多操心。 这几乎是明晃晃地告诉燕家,你们可以随意安排自己的人手,不必担心朕再做什么。 郑易看在眼里,不得不赞叹燕云戈这招“釜底抽薪”确实好用。再者, 他冷眼看了数日,知道姜家人惊喜之余,也并不得意忘形, 待燕家、燕云戈依然礼遇尊敬, 于是愈发放心。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唯独燕云戈本人, 似乎出了问题。 自从从宫中回来,一连几日, 他都有些魂不守舍。 既是好兄弟,郑易有话直说。 他找去燕府,单刀直入:“云戈,你这几日是在忧虑什么?” 燕云戈一怔。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我在忧虑?” 郑易目光坦荡, 说:“是。自从那日你入了宫,再回来时,便总是时不时出神、皱眉。莫非还有哪里不妥?” 燕云戈沉默。 他不答。郑易若有所思,说:“你总不会是……” 燕云戈看他。 郑易紧盯身前男人,问:“这么快就心软了?皇帝知道咱们之前瞒下宁王的事,是因宁王之病。如今他怀愧疚之心,多有补偿。你被他的补偿打动,已经不怨皇帝了?” 燕云戈听着这话,瞳仁微颤。 他静了片刻,语气平稳,答:“怎会?” 郑易却不满足于这个回答。他往前,再问:“当真?” 燕云戈扯起唇角,斩钉截铁:“当真!” 他怎能放下? 半年前那个冬日清晨,他明知自己和陆明煜刚大吵一架,却依然毫无戒备之心地喝下陆明煜递过来的酒。他甚至尝出酒水味道不对,可陆明煜说一句“兴许是温得太久”,他就信了。 结果呢?他没有死在追击突厥人的时候,没有死在塞北的冰天雪地中,而是差点死在皇帝寝宫! 之后的几个月,他与郑易、郭信对面不相识,听信了陆明煜的花言巧语,度过了自己人生中最为耻辱、不愿对任何人提起的一段时光。 想着这些,燕云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因皇帝近来态度略有飘摇的心重新安定。陆明煜过去能因心中怀疑杀他,如今又因“真相大白”直接封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当亲王。这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人坐在皇位上,对燕家有什么好处? 郑易端详着燕云戈的神色,嗓音和缓一些,说:“云戈,若是四月那会儿,你说不怨天子,我也不会说什么。毕竟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我又不是郭信,不至于连兄弟的这种私事都掺和。可现在,宁王都已经回长安了,你可万万不能出差错。” 燕云戈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吧,这也不单单是为你我。” 郑易听到这里,终于吐出一口气,露出笑脸,抱怨:“今年这天,实在太热!我前日见了郭信,那小子,连吃了两碗冰粥都还在喊不够。唉,从前在赭城时,总想回长安,觉得这里暖和。没想到,到现在,竟然还开始想念赭城。” 燕云戈“唔”了声,过了会儿才回答:“是。今年的确比往年要热。” 既然这样,陆明煜宫中为何还要烧炭盆?再有,那日见他,他仿佛比三月时瘦了许多…… 打住。 燕云戈收敛心思,将思绪转到发觉自己饮下毒酒的时刻。 此前不是没考虑过燕家被“狡兔死、走狗烹”,甚至姑姑不止一次和他说过,要他莫要离陆明煜太近。他当时没有听从,后面当真有了恶果。 这么想了许久,燕云戈心神重回宁静。 也许他和皇帝最好的关系就是相互戒备、相互猜忌。两人的开始是一场错误,后来更是步步是错。 燕云戈想要把一切“扭回正轨”,可陆明煜不这么觉得。 与三月末那会儿相比,他的身体仿佛好了许多。 还是总觉得冷,但腹部不会疼得那么频繁,身下可以四五日都不再出血。 山楂汤还在喝,反胃、恶心的感觉淡下许多。 按说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一日早间,他要换亵衣时,偶然看了一眼镜面。 宫人们便听天子说:“别动。” 李如意屏息静气,看天子走向镜面。 屋内的确是暖。宫人们进出的时候,总要出一身又一身汗。可这样的温度,对陆明煜来说才是恰好。再有,他这会儿赤`裸着上身,也不觉得太冷。 天子端详镜面中的自己。 他的目光一点点落在自己腹部。 那里有一个绝对不正常的弧度。圆润,隆起。陆明煜的手指碰上去,先感觉到自己柔软的皮肉。 天子低声问:“多长时间了?” 他不会日日都看自己,可伺候他的宫人们却要日日看他。 日复一日地更衣,陆明煜不相信,宫人们会对自己身上出现的怪状一无所觉。也不只是他们,还有张院判…… 他掌心贴在自己腹部。某个瞬间,他甚至有种古怪的、皮肉之下有什么东西在活动的感觉。 陆明煜想到了志怪话本里的妖邪,还有在深宫中流传了十年、百年的怪物。他头皮发麻,嗓音倏忽抬高:“朕变成这样子多长时间了?——李如意!” 李如意被他点了名,慌忙跪下,答道:“陛下!奴才此前并未察觉啊!前些日子,奴才是发觉陛下的腰带又紧了些。可当时奴才只想着陛下近来进食太少,如今难得健壮回来,该是好事一桩。陛下恕罪、恕罪!” 随着他这句话,另有许多宫女、太监一并跪了下来,也要陆明煜恕罪。 这一声声喊声,叫得陆明煜头痛。再让张院判来,还是老一套。看不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给皇帝开一些温和的养生方子……太医们腻歪了没,陆明煜都看腻了。他甚至懒得再问一遍,自己还能活就多久。 总归太医的答案只有那么几句。 等这场因天子看了一眼镜面而有的兵荒马乱结束,陆明煜在宣政殿里,看着九阶下的臣子。 以燕云戈的官衔,他平日也要上朝。前一个月不在,是因为他北上去接宁王。到如今,倒是再无其他事耽搁。 他立在武将之中,一身绯色官袍,愈发衬得身姿修长挺拔。 与前些日子看到他时总要挪开视线不同,这天,陆明煜的目光长久落在燕云戈身上。 目光复杂,痛苦而贪恋。 他自知愧对于云郎。云郎怨他、不愿意好好和他说话,都在陆明煜的理解之中。 谁会原谅一个动手去杀自己的人?奈何陆明煜是“君”,燕云戈是“臣”。大义压在肩上,燕云戈连报复都做不到,只能隐忍地告诉天子,燕家真的不曾、不打算多做什么。 想到这些,陆明煜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手紧紧握住,疼得他动弹不得,呼吸都成了奢求。 想要好好补偿燕家。天长日久,有朝一日,云郎或许还愿意对他说一句“我不在意了”。 但他又一次得知,自己很可能已经没有“天长日久”。 腹中长了怪异的东西,太医们依然一无所措。接下来每一天,都可能是陆明煜寿命的尽头。这种情形中,陆明煜放眼整个朝堂,扪心自问,自己死去以后,无论上位的人是谁,政事仍有人处理,私盐案会被继续追查。唯有这件事,只有他一人在乎。 想到这些,陆明煜再无犹豫。 诸臣退朝前,他说:“抚远少将军留下。” 听着这话,燕正源、郑恭等人神色一起变化。燕云戈更是皱眉,并不应答。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抗命不遵了。 文官里,孙青、陈修等在过去几个月间与武将们矛盾百出的人,这会儿已经要露出幸灾乐祸神色,等天子发怒。 然而天子非但不怒,还很好脾气地补充:“钦天监奏上了几个吉日,朕看着都不错,很适合用来办宁王的册封仪式。少将军算来也是宁王表叔,不妨来与朕参谋。” 话说到这里,燕云戈再不从,就显得太不识趣了。 他安抚地朝父亲、几位叔伯的方向看了一眼,拱手听令。 围观的文官们对视一眼,神色各有不同。 唯一的共同认知是:看来燕家果真皇恩厚重。之前被他们找的那些茬,兴许就是皇帝指使。 第31章 刺痛 (九更)听着这话,天子面上血色…… 时隔数日, 再进福宁殿时,燕云戈的第一个想法是:好像没有那么热了。 窗子开着,炭盆仍在, 只是没有点燃。这点小小的变化,好像在向他昭示天子的体贴。 燕云戈看在眼里,不为所动。他暗暗提醒自己:别忘了,你喝下那杯酒,可就是在后殿里的天子寝宫。 这么一想, 再多情绪都散去。 他朝天子行礼。动作到一半,皇帝便开口:“不必了,坐吧。” 燕云戈面色淡淡, 依言就坐。 君臣相对,皇帝却没像此前宣称的那样,拿钦天监算出的吉日给燕云戈看。 相反,陆明煜朝李如意看去一眼。李如意会意, 轻手轻脚地带着宫人们离去。 天子的意思很明显,是想留一个安静的、只有自己与少将军两人的地方,私下说话。 这一点, 不只李如意看出来了, 燕云戈同样。 他自然不想和陆明煜不明不白地独处一室, 此刻出声阻止:“李总管为何要走?” 李如意脚步微顿,为难地看向天子。 陆明煜看他一眼, 回过头,回答燕云戈:“李总管去取钦天监算来的日子。” 燕云戈听着,似笑非笑地看向天子,嘲讽道:“原来陛下还记得正事。” 陆明煜呼吸一滞,原先就发凉的手脚更冰了几分。但他想到自己身上的怪病, 还是有了勇气,坚持道:“好了,李如意,你去吧。” 李如意咽了口唾沫,这才走了。 有了这则插曲,等到屋中真的只剩下天子与少将军二人时,陆明煜一时无话。 他从前就知道,云郎一定很不愿意见自己。但真的面对这一幕,陆明煜心中还是发慌。 要从哪里开始说?再有,燕云戈绝不可能因几句话就原谅他。 可是,不被原谅,就不悔过了吗? 想到这里,陆明煜到底开口。 他嗓音是温和的,不再是皇帝对自己的臣子讲话,而是作为“清光”,去面对自己的“云郎”。 他说强迫自己看向燕云戈,全然不逃避,真心实意道:“燕家无辜,我却那般小人之心,竟然犯下此等错事。云郎,你再怎么怨我、恨我,都是应该的。” 燕云戈虽然猜到天子要说“私事”,但陆明煜这样开门见山、直接认下所有,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还没反应过来,那厢,陆明煜深吸一口气,又说:“我做错许多,不求你能原谅我。只是,我想要你知道,我知晓自己不对……” 燕云戈面颊紧绷,起身就走。 他动作果断干净,毫不迟疑。这副作态,让陆明煜愣住,正在斟酌的话音也卡在喉咙里。 他没想到,燕云戈竟然连听完自己的话、稍微敷衍两句都不愿意。 ……这么不愿意看到自己。 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难道就要这么看他走吗? 眼看燕云戈距离越来越远,陆明煜紧咬牙关,终于让感情压过理智。 他推开身前桌案,追了上去。 屋子毕竟不大。燕云戈再健步如飞,在到了门前的一刻,总还要停下。 也就就是这一刻,他感受到一股从身后冲来的力量。 身体被人紧紧抱住,天子的身体贴在他背上。随之而来的却非铭刻在燕云戈记忆里的甘暖香气,而是一种更加幽冷的气息。 夏日衣薄,被陆明煜抱住的腰部传来一阵凉意,肩上甚至更多了一丝湿润。 燕云戈未来得及想明白天子的手为何这样冰,又意识到,皇帝哭了。 他身体紧绷,不知自己是怒还是其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你为何就哭?给我下毒时都在笑,这会儿又何必惺惺作态! 刚这么想完,他听到一声极轻的、仿佛被刻意忍耐的呜咽。 时隔一个多月,四十余天,陆明煜终于再度感受到燕云戈的体温。 他抱住燕云戈的力道愈重,许多话涌到喉咙。想要再说一遍愧疚,可痛苦、思念……被压制了月余的情绪又像潮水一样溢出。最先还能忍住,到后面,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无法言语,又不敢放手。只能再将双手扣紧,唯恐下一刻就被燕云戈推走。 天子这样崩溃,燕云戈咬牙,到底回身将人推开。 他怒道:“陛下这是做什么!” 陆明煜满眼是泪,与他对视。 看着天子眼中的水色,燕云戈心尖猛地一颤。 “我不是要你原谅我,”陆明煜对他说,“我只是知道错了。” 燕云戈咬牙,“陛下这么说,我却是不懂了。” 话音刚落,陆明煜眼中又落下泪来。 他说:“云郎,我不知还能活多久。” 燕云戈错愕。 他其实并非没有意识到这点。无论是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的炭盆,还是皇帝明显消瘦很多的身体,再有,从春猎结束时就一直影影绰绰的传闻。这一切都在宣告,陆明煜的身体是真的出了问题。 郭信甚至在燕云戈耳边提过很多次,说皇帝一定是心虚。再过些时日,没准不必燕家做什么,他就能把自己吓死。原话是:“我虽不爱读书,可年少时与你们一同去学堂,到底灌了一些耳音。史上这种事多了,没准咱们陛下也能成为其一。” 但是、但是—— 陆明煜的情况会糟糕到这样的地步吗? 燕云戈皱眉。恢复记忆之后,他第一次仔细去看天子。 陆明煜留意到他视线的变化,却未在意,而是抓紧时间,继续对燕云戈说:“我原先想过过继宁王。但宁王是那样的状况,的确只能循安王之例。再有,你们多半也不愿意让宁王唤我‘父亲’。这么说来,太子还要从安王膝下来选。可安王长子如今不过一岁出头,真要那孩子上位,安王以后多半容不下你家,我又如何放心?” 燕云戈还在看他。 陆明煜:“或许从远支来选?这倒是个法子。”说到这里,又数起诸王膝下子嗣状况。 燕云戈没再去听。他扣住陆明煜手腕,手指正好落在脉上。 从前行军,军医不是时时都能跟上。那种环境下,人人都是半个大夫,所有人都懂几分脉象。 陆明煜的话音终于顿下。他身体发僵,难以置信地看着燕云戈。片刻后,终于确信燕云戈是在给自己搭脉。 天子苍白的面上迅速浮起一丝怪异薄红。 “云郎,”他紧紧盯着燕云戈,问他,“你还关心我?我那么对你,你还在意我?” 燕云戈却没在意他正说什么,心道:怎么会有这样的脉象?若是女郎,倒还好说。可放在陆明煜一个郎君身上,可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换做旁人,燕云戈恐怕要怀疑对方女扮男装。可陆明煜是男是女,恐怕再无比他更清楚的人。 他陷入思索,没有留意到陆明煜的靠近。 陆明煜小心地一点点挨了过去。他实在太想念云郎,对方离去的每一天,天子夜间都要辗转反侧。一面是因为疼痛,另一面就是长夜漫漫,着实孤冷。 明明过了许多年孤枕而眠的日子,可和云郎在一起的几个月又实在太好,让天子无法割舍。 不知不觉,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短。 看着燕云戈认真思考时的面容,陆明煜近乎神魂颠倒。他像是坠入一场大梦,梦中没有天子与重臣,唯有两个年轻郎君。他那样喜爱自己的情郎,想要与对方留在无边桃源,再不放手。 在意识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吻住燕云戈。 燕云戈:“……唔。” 思绪被打断,燕云戈脊背又一次僵硬。 同一时间,陆明煜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他心中“咯噔”一下,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被一时情绪冲昏头脑。果然,几乎就在下一刻,他被燕云戈挥开。 陆明煜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他堪堪稳住身体,狼狈地抬头,与燕云戈对视。 燕云戈心乱如麻,脑海里尽是唇上的柔软触感。 再想想方才发生的事,他后退一步,如临大敌。 自己竟然对陆明煜心软,还想知道他身体如何?! 不。 这只是一个让燕家知道皇帝真实情况的好时机。他不该、不会被陆明煜打动,在陆明煜给他下毒的那一刻,燕家与天子就再也没有和解的可能。 燕云戈稳住心神,冷声道:“李总管仍未回来,想来也并无什么‘钦天监选好的吉日’。陛下召末将留下,若只为了这些,大可不必。选秀充盈后宫才是正道,实在不行,去找精于此道之人也是可的,何必为难末将?” 天子面上血色尽消。 燕云戈看着这样的天子,面色紧绷之余,心中涌出怪异的快感。 片刻后,他又轻声道:“原来陛下也是会因为这些话难过的——可陛下,我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罢了。” 怎么比得上你亲手递过来的那杯酒呢? 随着这句话,天子好像彻底失去力气。 他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看着燕云戈,眼里是刺目的哀痛。 燕云戈喉结滚动一下,转身就走。 陆明煜没有拦他。 他站在原处,动弹不得。 屋外,李如意眼看将军离开,实在放心不下,悄悄从门外往里看了一眼,瞬时大惊失色。 皇帝竟然把嘴唇咬出血来,鲜红的血顺着白皙皮肤流下。 “快,宣太医!”李如意一边高声吩咐宫人,一边心焦地去到陆明煜身侧,扶住失魂落魄的天子,“陛下,陛下!” 叫了数声,终于引得天子侧头看他。 天子的嘴唇似乎动了动,是要说些什么的样子。但无论李如意如何凑近去听,都难以清晰分辨。 他愈发焦急。陆明煜看着他面上的神色,心神微恍。随后,便觉得头脑沉重。 天子又一次晕了过去。 第32章 木雕喜鹊 (十更)云郎很爱他,陆明煜…… 张院判已经数不清这是自己五月里第几次去福宁殿了。 再把手从天子手腕上放下来时, 他喉咙发干,脑袋里空茫茫一片。 皇帝问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回事?” 张院判咽了口唾沫。他不敢说,其实这段时间, 自己遮遮掩掩地与其他太医商议天子脉案,所有人都提到一句:“假若是个女郎……” 是啊,假若这不是天子的脉象,而是任何一个女子,他这会儿都该高高兴兴领赏!可同样的事, 落在当下,就只能让他满心苦涩,再说一句:“陛下恕罪。” 皇帝还是没有为难他, 听了这句,只淡淡道:“那就还是按前面的方子熬药吧。朕喝着,的确能舒服些。” 张院判含混地应了。他心知肚明,天子这会儿喝的药, 最大的作用就是“没用”。无论皇帝怎么样,都不会让情况更糟。 但也没法变好。 李总管要引他下去。这时候,床榻上又传来一声痛吟。 天子还是腹痛。 张院判大着胆子, 往皇帝面上看了一眼。 那是握有天下最高权柄的人, 但同时也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郎君。他额上满是冷汗, 嘴边伤痕仍在,满面痛苦。 张院判心中一颤。他不欲多生事端, 毕竟谁都知道,当太医的,最重要的不是“治好病”,而是“不出错”。可既是医者,总有几分仁心。此刻眼看有人在自己面前病苦, 皇帝也从未因太医院无用而苛待……张院判倏忽开口:“那山楂汤,陛下喝着如何?” 陆明煜一怔,没想到张院判会忽而提起此事。 他没有疑心,回答:“朕如今还是胃口不好。那山楂汤着实开胃,每日餐前都要饮上一碗。” 张院判暗暗咬牙,心道:假若陛下真是个女郎——不不不,这种想法太过大逆不道……总之,假若是一个有陛下如今脉象的女子喝了整整一个月山楂汤,恐怕早就支撑不下! 从前是无法往这方面想。可一旦开始想了,张院判就克制不住心中恐慌。 他尽量用平稳语气,答:“此汤虽开胃,但喝得多了,还是于肠胃有碍。” 皇帝听着,叹道:“朕又何尝不知?只是若不用那汤,朕真是半口都吃不下去。” 张院判抿了抿唇,说:“不如……微臣替陛下写一个新方子。” 皇帝答应了:“也好。” 从福宁殿走出来的时候,张院判慢慢吐出一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但哪怕错了,天子也不会受到什么损伤。 如果对了……不不不,世上怎会有这等事呢? 他收敛神色,拎着药箱,匆匆回太医院去。 他身后,福宁殿中,陆明煜熬过一波腹痛,喝了新熬上来的药。 炭盆重新烧上了,可陆明煜还是觉得凉。 他思绪太乱。静坐了好一会儿,勉强打起精神,要宫人把桌案摆在床上,好开始批阅奏折。 这一批,就到了午膳时候。陆明煜也没下床,就在原处用过午膳。 等碗筷放下,倦意涌了上来。 精力不济的天子躺下休息。原以为自己会很容易睡去,可一闭眼,脑海里又是方才与燕云戈的短暂相处。 陆明煜一时欣慰,想:不管怎么说,他还愿意关心我,这点总没有错。 一时又痛苦,想:他不会原谅我,他怎么可能原谅我? 两种思绪交织在一处,倦意迟迟不来。 这时候,屋中多了其他动静。 是李如意和其他宫女、太监来给炭盆添炭,再将被天子散乱摆着的奏折收拾整齐。 这一切都悄然无声,陆明煜只分辨出一些零星的折子阖上响动。 大约因为此刻的分神,他反倒能从满是燕云戈的思绪中挣出。迷迷糊糊中,思绪竟真的开始下沉。 就在这时候,李如意道:“这!你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嗓音比方才大了许多。 一声出来,李总管就知道不好,忙捂住嘴,往天子所在望去。 床帐未动,想来天子未醒。 李如意松一口气。他不知道,此时此刻,陆明煜睁着眼睛,隔着床帐,看外间动静。 小太监说:“总管,是您让奴才把这玩意儿带回来的。” 李如意静默片刻,叹道:“那是从前的事了。现在,你把东西收好。有多远,藏多远,切莫让陛下看到。” 这句话出来,床帐后幽幽传来一句:“莫要让朕看到什么?” 李如意抽了口气,回过身,就看到就坐起来、一手撩开帷帐的天子。 他面前的小太监哆嗦一下,整个人就像一只炸了毛的鹌鹑。手上捧着东西,低着头,瑟瑟发抖,不敢出气。 李如意跟皇帝的时间久了,心态能好些,却也被皇帝突如其来的问话弄懵,下意识地侧过身,挡住小太监的手。 他这副样子,让陆明煜愈发确认,那小太监手上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他眼睛微微眯起,面色愈冷,说:“李如意,让开。” 一句话出来,李如意的后颈也有点发凉。 可想到太监拿着的那样物品,他还是尝试着劝:“陛下,还是……” 陆明煜说:“让开。” 李如意一闭眼,没办法,只能让了。 小太监全身上下暴露在陆明煜眼里,连带他手上的——那是什么? 陆明煜说:“春雷,过来。” 随着他这话,小太监战战兢兢,来到陆明煜身前。 这时候,陆明煜终于看清楚被他捧着的物品。 他微微怔忡,下意识道:“这是?” 看轮廓,像是一只鸟。整个身体的形状已经完备,圆溜溜的眼睛、张开的喙部活灵活现。唯有羽毛还不算精细,像是只有半身被悉心雕琢过,剩下一半只有粗略轮廓。 陆明煜看在眼里,眉尖一点点拢起。 李如意则忽而意识到:对啊,将军雕这东西,可都是在陛下不在的时候!也就是说,陛下其实并不知道…… 他挤出一张笑脸,说:“不过是一件小玩意儿罢了。奴才偶然得了这么一件,不敢污了陛下的眼,这才让春雷拿下去。” 陆明煜看着他,目光清凌凌的,看得李如意心中七上八下。 半晌,天子终于“哦”了一声,说:“原来如此。” 李如意正要放心。 天子又说:“朕看此物,倒是有几分野趣。” 野、野趣? 李如意轻轻抽了口气,心又开始提起。 陆明煜手指扣在被子上,面色看不出什么,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说出下面这段话,对他来说有多么困难。 “就留下来吧,”陆明煜道,“闲时看看,也好解闷了。” “……”李如意摸不着头脑。 陛下这算是听出自己欺瞒了,还是没有? 但无论怎么样,事情好像就这么过去。 李如意没敢多说,把木喜鹊摆在桌案之后,就去忙其他事了。 在他身后,陆明煜的目光久久落在木喜鹊之上。耳边好像还有云郎的声音,问他:“陛下喜欢这鸟?” 陆明煜想:我那会儿是怎么回答的来着?无论如何,是承认“喜欢”了吧? 所以他闲来无事,想要雕一个喜鹊给我。 可惜没能雕完,就遇到郭信。往后恢复记忆,回长安,往北去。成为“云郎”的几个月,他再也不愿想起。这尊没有雕完的喜鹊,也被埋在记忆里。 陆明煜低低笑了声,身体往后,靠在床头。 他的眼神一点点放空,好像透过身前的重重帷帐,去看记忆里那些好时候。 云郎是很爱他的,陆明煜知道。 愈是爱他,愈会难以接受他做出的事吧。 陆明煜心中空空茫茫,许多心思走过,最终定格在:我想向他道歉,可他对我避之不及。这么看来,“道歉”一事,也很一厢情愿。 不过是让他自己安心。 想到这里,陆明煜思绪放宽许多。 如果只为了让自己在死前得到原谅,反倒对云郎再有逼迫,这不是与“补偿”的初衷背道而驰吗? 还是不要再去接触了。云郎不想见他,那就不见。既然两人之间已经那样糟糕,至少不要让事情再坏一点。 整整一个下午,天子都没再批折子。 李如意再看到木喜鹊,也不再是桌案上,而是天子手中。 天子的指尖一点点从木喜鹊上划过,动作轻柔珍惜。将木喜鹊的寸寸羽毛都抚过后,抬头看他,说:“今日原说要与将军商议宁王册封仪式的事,没想到讲着讲着,就出了岔子。到明天,李如意,你去一趟燕府,将那几个吉时递予将军,记得否?” 李如意摸不着头脑,但皇命不可违。他低头,回答:“嗻。” 第33章 奏折 (11更)岂不是做实了自己关心…… 到第二天, 燕云戈没来上朝。 陆明煜未就此多说什么。他神色如常,听礼部汇报着和宁王册封仪式有关的诸多大小细节。末了,又旧话重提, 说燕家作为宁王的舅祖父家,也要在宁王受封的事情上出一份力。 文官们听着,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谁听不出来啊?不就是燕家已经封无可封,近来有没有受赏的名头。所以皇帝硬生生给燕家找了一份差事, 好让他们办完之后拿好处? 再一听。得,他们还琢磨错了。如今差还没办,第一轮赏已经放了下去。 当天下午, 李如意就去了一趟燕府。 一抬一抬御赐之物进了将军府的院子。李如意唱完礼单,燕正源接旨。从始至终,燕云戈都没有出现。 按照天子的要求,李如意一路公事公办。倒也问起少将军的状况, 不过燕正源说了一句“身体不适”,李如意就点点头,权当完成任务。 燕正源反倒意外。 在他看来, 那些文官的想法并没有错。皇帝可不是想着法儿的给他们家送东西?所为也不过是云戈。 原本以为李总管来了, 起码得多问一些。到时候, 燕家也要摆摆架子,刺上几句。可李如意是这样态度, 燕正源便觉得,准备好的招式挥了个空。 至于李如意。某种程度上,他与燕正源的心思不谋而合。陛下昨日与将军起了争执,今日便往燕家送了那么多东西,分明是求和的意思!可将军见也不见, 陛下知道,岂不是要难过? 想着这些,回宫一路,李如意搜肠刮肚,琢磨出一套说辞,尽量美化自己在燕府所见。可他等到回了福宁殿,皇帝只问了句:“事情办好了?” 李如意提心,回答:“是,陛下。”又在心里把拟好的稿子默念一遍。 但他没等来皇帝的下一句问话。陆明煜已经回过头,继续批阅手上奏折。 李如意只好和从前一样,把所有疑问闷在心里。 他已经是距离天子最近的人了。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还是时常让李如意有种看不懂的感觉。 在李总管思前想后的时候,郑易、郭信一起找到燕家。 他们昨天听各自父亲说了皇帝留下燕云戈的事,那会儿就十分担心,派人去燕府打听情况。后来听说燕云戈已经歇下了,郭信没多想,郑易却知道这恐怕是云戈想静一静的委婉说辞。这么一来,两人都选了第二天再来看情况。 在燕正源口中“身体不适”的燕云戈,这会儿正在演武场。 郭信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上阵与他比试。郑易含笑在一边看着,过了会儿,意识到什么,左右嗅嗅,不多时,在演武场边上找到几个酒坛。 看着酒坛,郑易叹了口气,重新起身看燕云戈时,眼神都是复杂的。 等到郭信与燕云戈比试完,郭信大汗淋漓,意犹未尽。看到郑易身侧的酒坛,兴致更加高昂,说:“云戈,你这是什么酒?” 燕云戈微笑一下,回答:“不过是普通的封缸酒。” 郭信手指在坛口一抹,再放入嘴中尝尝,笑道:“好酒!你倒是谦逊。” 燕云戈没说话。他身侧,郑易想了想,问:“皇帝昨日为难你了?” 否则的话,燕云戈怎么会饮这么多酒? 他这么一说,燕云戈尚没有反应,郭信先跳了起来。 他双目瞪圆,问燕云戈:“云戈,郑易说的可是真的?我就知道,那狗皇帝不安好心!他让你留在宫中,可是对你做了什么?!” 看架势,如果燕云戈这会儿说出一句“是的,他真的对我动手了”,郭信就能直接抄起家伙,去宫里和陆明煜拼命。 燕云戈听着他的话,半是无奈,半是生出几分被好友关切的暖意,回答:“那倒没有。他只是……”一顿,记起昨日落在自己唇上的吻。 那是他和陆明煜离得最近的时候,同样是燕云戈最能清晰分辨出陆明煜身上气息的时候。 原来天子身上的檀香仍在。只是他身体着实太凉,靠在身侧时,感受自然与从前不同。 “只是什么?”见燕云戈停而不答,郭信急声问。 燕云戈静默片刻,岔开话题,说:“他身子很不好。” 郭信撇嘴:“我就说!报应,都是报应。” 郑易则问:“有多不好?” 燕云戈没说话。他记起陆明煜的话,说他活不了多久了。再想想陆明煜的状况,这话似乎是真的。 他心中忽而抽了一下。一定不是因陆明煜的病弱憔悴而心痛,而是—— “如若真的那样不好的话,”郑易轻声说,“云戈,我们也得多做准备才是。” 燕云戈眉尖拧起一些,回答:“对。” 就像陆明煜所说,他一旦出事,最直接的受益人会是安王。 这是燕家绝对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早在先帝时,燕家与安王的关系就不睦。先有三皇子,后有陆明煜。他们所选的皇子,与安王是天然的竞争对手。哪怕安王比二皇子安分许多,可能办差、能得先皇数次夸赞的人,哪可能少心寡欲? 也就是他落了马,直接断去一腿,被迫从皇位竞争中退出,这才慢慢退出众人视野。 就着“准备”的话,郑易与燕云戈半个下午。 好友们讲话,郭信觉得无聊,便在一边喝酒。喝着喝着,酒没了,他叹口气,问起:“云戈,前些日子你是不是提过,又得了几本新兵书?我阿父让我问问,能否拿回去让他看看。” 燕云戈失笑:“郭叔也有这兴致了?” 郭信耸耸肩,看向郑易:“仿佛是和郑叔打了个赌。再多的,他也不告诉我。” 燕云戈再笑笑,给郭信说了那几本兵书如今放在何处。郭信听着,一一记下,去他书房中找寻。过程中,无意中瞥见燕云戈桌案上写了一半的折子。他拿起看看内容,忍不住撇嘴。 等到拿着书本出来,郭信道:“云戈!你小子,皇帝那样对你,你不会还有什么念头?” 郑易莫名其妙,燕云戈也没听明白:“这是说什么?” 郭信“哼”了两声,说:“你那折子,我可看到了。什么应选秀女,充盈后宫。照我看,皇帝也活不了多久,何必耽搁别家女郎?”言罢,狐疑地看燕云戈。 燕云戈听他说起“活不了多久”,先皱起眉头。可他若要纠正郭信的看法,岂不是做实了自己真的关心皇帝? 怎么可能。 燕云戈说:“怎会?” 郭信却不饶他,说:“那你还这般为皇帝考量!” 燕云戈说:“我如何为他考量?——那折子上上去,他只会气到。” 郭信皱眉,无法理解:“为何要气?” 与不近女色的燕云戈不同,郭信三年前回长安时,身侧可是带着数个妾室。 明面上说,他仍未娶妻。可女郎的妙处,他早早知晓分明。从前见燕云戈与还是皇子的陆明煜搅和到一处,郭信时常不解。两个男人,在边城时这么凑合的也有。可放在燕云戈身上,一来没有必要,二来,怎么偏偏是陆明煜? 燕云戈听着他的问话,停顿片刻,道:“你看了,便知道。” 郭信还是费解,嘀咕:“好,我等着。” 当晚,郭信与郑易走后,燕云戈独坐书房中。 他手上拿着白日里郭信看过的那封奏折。 昨日回家后,他一气之下将其写出。后来酒醒一些,把折子递上去的心思就淡了。不是心软,而是觉得没有必要。 可多了郭信那一出,燕云戈又重新拾起折子看了看。 不怪郭信误会。满朝文臣武官看到上面的内容,怕是都要说他忠君。天子怎能无嗣?哪怕是与父祖比起来子嗣不丰的先帝,也有四个长成的儿子。 不像陆明煜。此前当皇子的时候情况便特殊,无人愿与他结亲。好不容易出了头,他又与燕云戈纠缠在一起。如今登基近一年,后宫还是空的。 半晌,燕云戈慢慢吐出一口气,想:那就递上去吧。 告诉陆明煜,自己与他再无一丝可能。 接下来几日,郭信向燕云戈确认过折子已经交到通政司,而后就开始翘首以盼。 他等着皇帝有所反应,偏偏等了数日,朝中一切如旧。 私盐案查得拖拖拉拉,始终没什么结果。陈修、上官杰那两人像是又有不和,莽撞如郭信,都听出几次两人言辞中的交锋。 除了这两家,礼部也忙得人仰马翻。皇帝在宁王册封以外又给他们找了差事,是召诸王嫡子来长安。 这话刚出来时,不少人下意识往安王方向看了一眼。 皇帝病了的消息早就传开,也有自诩聪明人的早早开始打算。原先以为受益最大的会是安王,如今看…… 安王面上倒看不出什么。 “聪明人”们又转回目光,各自思索。 如此等了几天,郭信开始和郑易嘀嘀咕咕:“云戈那话到底是真是假?这都几天过去了,皇帝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郑易无奈,说:“还要什么反应?他有没有看到都不一定呢。” 郭信听着,“啧”了声,说起其他:“早知皇帝不行了,我们宁王……” 郑易说:“不。不管知不知道此事,宁王的状况都不会改变。”或者说,正因为宁王是这样,皇帝才会这么决断。 郭信不解地看他。他还想分辩什么,郑易却又开口,说:“此次要来长安的王子,年龄都在十三往上。” 郭信叹了一声。郑易看着,不知好友听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十三岁,说来已经是可以开始接触政事的年纪了。做出这样的布置,明显是要绝了安王的掌权的路。可皇帝与安王之间哪有那么深仇怨?能这般考虑,多半还是为了燕家。 郭信不懂,可云戈能不懂吗? 想到这里,郑易也开始叹气了。 第34章 正轨 (12更)一眼看到上面的署名,…… 奏折总要经过多重验看, 才能摆在天子面前。 不过燕云戈这封折子真没什么好拦下的地方,从常理推断,陆明煜的确早该看到了。可无论燕云戈还是郑易, 都没想到,其中又出了一轮差错。 作为天子身边的总管太监,李如意的工作之一,就是为天子整理每日递上来的折子。把内容更重要的放在上面,一些普通的报备、请安则放在下面。 说来只是小事。可前朝大臣贿赂总管太监的事屡禁不止, 可见其中的确有些门道。 早在燕云戈折子被送来的第一天,李如意就看了其中内容。 旁人不知道这封奏折的含义,他却不能不知。 想到皇帝越来越差的身体、福宁殿中烧不完的炭盆, 李如意咬咬牙,将折子从原有的位置抽出来,塞在最下。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加上这段时间礼部事多,天子繁忙, 还真一时没有看见。 李如意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暗暗提心:自己的作为,毕竟不是正经路子。皇帝迟早有一天要看到, 到那一日, 还是得打起精神应对。 他提心吊胆地等, 对那一天的到来忧心忡忡。宫外,郭信却已经不耐烦了。 他逐渐认定燕云戈是敷衍自己。至于缘由,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云戈果真对皇帝放心不下。被人杀过一次,还要替他考虑。 这可不行。 郭信一边扼腕于好友的心慈手软,一边思索,要怎么把好友“拉回正轨”。 这会儿可不比从前。眼看长安要有大动荡, 云戈怎么能出岔子? 他不光自己思考,还打算去找郑易商量。 郑易听着郭信的话,初时嘴角微抽。后面却逐渐意识到,郭信的想法虽然简单粗暴,却并非没有道理。 正值多事之秋,云戈是燕家这边的主心骨,万万不能出错。 正想着,郭信说:“我真想不明白,那狗皇帝到底给云戈灌了什么迷魂汤!” 郑易随口回答:“他们的关系毕竟不同。” 郭信说:“有何不同?” 郑易看他,意外:“你不知道?” 郭信被郑易这么注视着,皱眉:“不过是睡了几次罢了。” 将心比心,如果自己那些妾室想要杀他,郭信一定先一步把人掐死。 云戈呢?狗皇帝要害他性命,他却还在考虑皇帝能不能有后? 郑易说:“你既然知道……” 郭信灵机一动,抚掌而笑:“要我说,云戈便是不知道女人的好。不如这样,我引他去好生体味一番。有了旁人,他总不会再这样。” 郑易被打断话音,也并不生气。他比郭信懂得更多些,此刻顺着好友的思路往下想想,说:“你先莫急。倘若云戈真的只喜爱郎君呢?” 郭信一脸难以置信,郑易则被打开思路,愈发觉得有这个可能。 如若不然,云戈这个岁数还不议亲,老将军不得帮他张罗?他自己可是已经成婚了,郭信那边,老夫人也在给他相看。唯有云戈至今没有动静,想来是父子之间已经谈好什么。 “此前你不是去过一家花楼?”郑易问,“说是原先叫了女郎上来,后面一同来的却有郎君。不如把云戈引到那边瞧瞧,再做打算。” 郭信抽了口气,满脸纠结。 郑易说的事的确有。他那会儿对着两个好友大吐苦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用上。 不过,如果云戈真能因此想通,就是好事一桩。 郭信深呼吸,点头。 燕云戈对这两人的一番对话毫不知情。后面郭信找他喝酒,他也不觉有异。 然而燕云戈同样不打算答应。他手上事情很多,桩桩件件都十分重要。郭信不是不知道这些,怎么偏偏赶在这会儿引他出门? 他把话摊开说,郭信眼珠转了转,回答:“正因重要,你才不能总是不在人前出现!长此以往,旁人自要觉得异样。” 燕云戈一哂:“这是什么道理?” 郭信斩钉截铁,“就是这样的道理!好了,云戈,快与我一同去吧。那地方的酒的确好,我不过喝了一次,往后就再忘不了。” 说前半句的时候,他有些心虚。但提到“忘不了”,郭信的腰杆子一点点挺直了。 可不就是“忘不了”?想到花楼里涂脂抹粉的郎君,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在边城那会儿,郭信勉强能理解这种以男充女的行为,毕竟那边的女郎的确少。可回了长安,怎么还有人做这等事,甚至引为风雅?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只要那些人能把云戈“拉回正道”,就是好事。 听到这里,燕云戈看出来了,今日自己不出门,郭信是势必不能罢休。 他到底点了头。出门之前,又看一眼天色,喃喃说:“这样阴,是要下雨了?” 郭信也抬头看了一眼。的确,明明昨日还是晴空万里,到这会儿,半边天都透出一种沉闷的灰色。 空气又湿又闷,在外走上一圈,就要出一身汗。 但这不是郭信在意的事情。他说:“约莫是吧。云戈,快走。” 两人离开燕府是在晌午。不久之后,陆明煜午睡起来,开始批折子。 他把木雕喜鹊放在手边,看折子时,总要随手摸上两把。不过十多日工夫,喜鹊雕刻精细的尾巴已经隐隐浮出一层柔和光色。 陆明煜看在眼里,略作反思,开始在摸喜鹊的时候“雨露均沾”,把小东西的嘴巴、脑袋、腰腹也顾及到。 不知是因有喜鹊宽心,还是张院判那边新上来的方子的确效果更好。这段时间,陆明煜身体虽然还是不适,但无论是胸闷恶心,还是时不时发作的腹痛,都淡了很多,身下也难得的足有十日没有见红。 如果不是腹部怪异的隆起还在,里面的东西也时不时动一动、向陆明煜昭示存在感,他几乎要觉得自己已经要好了。 今日折子不算多。诸王之子已经行在路上,长安城中万事俱备,只等他们到来。宁王册封的吉日也已经定好,就在一个半月以后的七月初。钦天监合着宁王的八字算过了,那是六十年一遇的好日子。陆明煜看到的时候就有预感,后面把几个备选送去燕府,燕家果然挑了这个时候。 虽然天气差,但难得“清闲”一天,陆明煜心情不错。 他还有心思与李如意玩笑,说:“齐王子已经要加冠了吧?晋王子年纪比朕还大。要真让这两人之一管朕叫‘父皇’,还真有些别扭。” 齐、晋两家一边是先帝的堂兄弟,一边是先帝的亲兄弟。另有几家王子年少的,关系还要再远一些。 李如意惦记着眼看就要被皇帝翻到最下面的折子,听了这话,没什么心思应和,勉强道:“陛下这么一说,还真是呢。” 陆明煜听着李如意的语气,往他面上瞥了一眼,没说什么。 李如意则提起:“陛下,闻说园子里那几株新贡上来的牡丹开了,花色正好。今日天气不错……”一顿,记起外面是什么样子,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可话都说出来了,没有往下咽的道理。 李如意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左右今日没什么大事,不妨去赏赏花,散散心。” 陆明煜无语。 他原先虽然看出来李如意态度不对,却不打算细究。 从木雕喜鹊的经验来看,李如意有时候啰嗦了点、拖拖拉拉了点没错,但也是真心为他考虑的。 可到这会儿,李总管左一个“牡丹”,右一个“天气不错”,听得陆明煜眼皮直跳。 李如意不知道少将军曾说过他就是在一丛牡丹前对天子“一见钟情”。这不是他的错,可陆明煜还是坏了心情。 他干巴巴说:“天气不错?” 一边讲话,一边又拿起一本折子。 李如意冷汗都下来了,想给自己找补,偏偏不知道话里真正的忌讳是什么,还在说:“是了。那牡丹开得是真好,团团锦簇……” 陆明煜“嗯”了声,心想,看来不是这本有问题。 他再拿下一本。 李如意的话音开始磕巴,说:“也不光是红,还有其他颜色,开得实在漂亮!” 陆明煜又拿一本。 这时候,李如意不说话了。 他沉默地看着皇帝手上的折子。这封奏折,被他“藏”了数日。如今,终于要被皇帝翻开。 李如意慢慢吐出一口气,无言相对。他哪里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恐怕早已被皇帝看透。 而陆明煜看他这样反应,意识到:对了。 他垂眼,看着手里的奏折。 一眼看到上面的署名,燕云戈。 第35章 出宫 (13更)陆明煜如他的意。…… 一室静默。 陆明煜有些好笑, 想:李如意就是怕这个?说来,云郎给我递折子的状况,还真是罕见。 想到这里, 他的笑意又有收敛。 李如意这般不愿意让他看到,里面写的一定不是好话。 陆明煜垂眼看着手上的走着,指尖在封皮上轻轻摩挲。 李如意在一边看着,大气都不敢喘。只能尽量低下头,缩小存在感。同时也在考虑, 待会儿皇帝发作起来,自己要如何应对。 他等着、等着,皇帝却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这给了李如意一丝希望。他倏忽想到, 对啊,谁说折子递上来了,皇帝就一定要看。 李如意正要松口气,陆明煜到底将奏折展开。 李如意失声道:“陛下……” “云郎想让我看, ”陆明煜淡淡说,“我看就是了。” 他想让陆明煜不好过,陆明煜就如他的意。 做错事的人是他, 燕云戈愿意和他计较, 而不是全然不理他, 陆明煜高兴还来不及。 这么想着,他垂眼, 去看奏折上的内容。 陆明煜唇角一点点勾起。 李如意心惊胆战,屏住呼吸。 他看着皇帝抚摸喜鹊的动作停下,慢慢地,面颊显得紧绷,最后, 闭上眼睛。 这是生气、难过,还是其他? 李如意想不明白。 他谨慎,不发出一丝动静。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一盏茶工夫,也许是更漫长的光景。天子终于将奏折放下,轻轻说了一个“好”字。 这是什么意思? 李如意琢磨不来。事实上,陆明煜同样说不出自己此刻是个什么心情。 同样的话,他已经听燕云戈说过一次了。不,甚至不止“一次”。 那日燕云戈进宫,他情不自禁吻了他。燕云戈将陆明煜推开,嘲讽他,说他想做这种事,去找精于此道的人就可以。 而在数年前,他们因醉酒、被旁人下药,有了第一次的时候,燕云戈同样说起过,殿下好雅兴。 他从来都觉得陆明煜放荡不堪。“云郎”给了陆明煜一丝希望,让他知道燕云戈并未这样想。相反,他喜爱陆明煜,会对他一见钟情,会说他思慕于他。可这封折子,又将陆明煜拉回现实。 哪怕明知这就是燕云戈的目的,陆明煜还是忍不住想:明明是那么恭敬的口吻,怎么就让人难以承受呢? 陆明煜又开始喘不上气了。就连往日总能让他心情平静些、证明云郎对他情意的木雕喜鹊,到这会儿,也失去作用,让他只想躲避。 陆明煜克制良久,终究没有忍住,起身道:“李如意。” 李如意:“嗻。” 陆明煜说:“随朕出去走走。” 李如意自然应下。 陆明煜已经迈出一步,脚步又停了下来。 他记起李如意方才说的牡丹。又记起,自己和燕云戈的初见…… 李如意察言观色,看出皇帝这会儿的抗拒。 他还是不知道天子在抗拒什么。但陆明煜的态度很明显,他想出去走走,不希望在屋子里久待。可同时,他对“新贡上来的牡丹”毫无兴趣。 当下人的,最重要的能力就是审时度势。 李如意提议:“陛下,奴才听采买那边的宫人说,近来长安来了个新班子,带着南边的戏。不少人看了都说好,陈大人、孙大人他们还把班子请去自家了呢。” 陆明煜瞥他一眼,说:“你要朕出宫?” 李如意说:“奴才想着,陛下整日在宫中,园子里景色再好,恐怕也看腻了。想要新鲜,还是得去外面。” 陆明煜想了片刻,觉得的确是这个道理。 至于安全问题。他虽出宫,却也不可能独自一人。元宵那会儿,他和燕云戈都带着面具,按说不至于被人认出,饶是如此,身侧依然跟着数十个侍卫。如今没了戴面具的借口,可满城百姓却不会知道皇帝是何模样。带出门的侍卫也不会少,照这么说,同样不会出现危险。 想到这里,陆明煜心中松快一些,面上也有了笑影。 李如意说得没错。长久待在宫里,心也跟着憋闷。到外面走走,许是真能放松呢? “戏就不看了,”陆明煜说,“四处走走,也算体察民生。” 李如意听出皇帝话音里的变化,心中微喜,知道自己的提议的确很和天子心意,也跟着露出笑脸来,说:“陛下如此为民着想,实在是百姓之福!” 陆明煜笑笑,没说什么。 一个时辰后,天子坐在一间茶楼中。 有伙计端来各样糕点茶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李如意扮作陆明煜的管家,与他同桌而坐。 他摸摸自己下巴上贴着的胡子,又记起正事,把每一盘点心都尝了一遍,确认无毒了,才好让天子取用。 天色依然不好,但身处市井,陆明煜的心态的确好了很多。 他穿着宽松的衣裳,遮住腹部怪异的地方。从前一直没有胃口,哪怕反胃感淡了,还是不太吃的下东西。这会儿却不同,看着桌上的碟碟碗碗,他久违地有了食指大动之感。一边听着说书,不知不觉,就吃完小半桌的东西。 旁边的李总管已经琢磨着是否要将茶楼的厨子带进宫了,旁边忽而传来话声。 一个说:“当真?” 另一个说:“这还有假!我亲眼看到的。” 前者声音太大,陆明煜的视线被吸引过去,见到两个打扮富贵的年轻人。认不出脸,但从衣着上看,恐怕是哪两家官员家里的小辈。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引来旁人视线,两人嗓音压低了一点,前一个说:“你快与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后者:“我前脚从醉花阴出来,还没酒醒呢,就看到郭信拉着燕云戈进去了。” 陆明煜:“……” 前者撇嘴:“我就说!这世上,哪有真能‘洁身自好’的郎君?那些面上庄重的,指不定私下怎么玩儿呢!” 后者赞同:“我能遇到这一次,其他时候他还不知去过多少次。这个点,一般人啊,的确见不着。” “哈哈,我爹整日拿他来教训我,说我荒唐。等回去,我就好生与我爹说道说道。” “是得说道说道,”后者露出一个神神秘秘的微笑,“那地方可不是普通花楼,你知道否?” 前者撇嘴:“不就是花娘小倌儿都有吗?说得这样不同。” 后者遗憾:“你知道啊。” 前者哼哼了两声,再往后,两人就开始对“醉花阴”中的男男女女大加评判。顺便琢磨起燕少将军是什么口味,去了会点哪个娘子或者郎君作陪。 一边,李如意面色僵了,陆明煜则放下筷子。 此前吃下的东西顶在胃里,让他的面色一点点难看。 李如意艰涩道:“陛下……” 陆明煜看他一眼,李如意改口:“少爷,”出门在外,怎么能直接把皇帝的身份喊出来,他刚刚也是傻了,“这些纨绔不过信口胡说,您莫要放在心上啊。” 陆明煜垂眼片刻,笑了:“哪里胡说了?我又不是不知道。” 李如意懵了。他跟在陆明煜身边的时间虽长,但对皇帝和少将军的关系,一直处于一种“云里雾里”的状态。有的话,譬如后宫那句,前几个月,他听天子与“云郎”提起数次,于是知道这是皇帝的忌讳。可再有一些,他是真的不知晓。 陆明煜却知道:从一开始,燕云戈就熟练得让他奇怪。他当时就想着,燕云戈一定是此种好手。如今,也不过是更加验证了这个看法。 可为什么还会这样难受? 兴许是因为天色吧。 外面已经飘起蒙蒙细雨,像是一层烟雾,笼在行人肩头。 日影渐西,陆明煜放下筷子起身。 李如意原本以为皇帝这是要回宫了,可出了门,他才发现,皇帝并没有折返的意思。 他行走在雨中。 李如意急切地撑了伞追上去。他想劝皇帝,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可一看皇帝的脸色,李总管又把话咽了回去。 皇帝心情很糟,可能比出宫前还要糟。 这种情况下,他想再走走,自己恐怕是劝不动的。 饶是如此,走着走着,李如意还是开始心惊。 着方向,难道是—— 李如意初时还不能完全肯定。 可到了后面,他看到一片明耀灯色。怕是只有元宵那一日的长安城能与眼前辉煌媲美,离得尚远时,就能听到那片区域中传来的丝竹声,嗅到其中的香粉味。待到近了,更是能分辨出其中的欢声笑语。 到这里,李如意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握伞的手几乎撑不住,心中无数次后悔自己竟然提议皇帝出宫。 眼前是平康。 皇帝来了平康。 第36章 平康 (14更)见燕云戈将一人搂入怀…… 作为天子, 陆明煜对长安城的布局烂熟于心。 他不知道“醉花阴”在哪里。但他知道,要找这样一处花楼,得先去平康巷。 此地是城中花楼汇聚之所, 夜间远比白日热闹。数年前,陆明煜曾为查淑妃之弟逼良为娼、害人无数一案来过,这个案子后来成为二皇子失去圣心的关键。当时他也想过,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燕云戈是否会是此处常客。不过无论从前现在, 陆明煜都不会把这话说出口。 雨逐渐大了,水滴“噼里啪啦”落在伞上,再从边缘滑落。 喧闹巷前, 看着往来男女,天子心中茫然。 听到那两个纨绔的对话后,他心中愈烦愈乱,不想回宫。不知不觉, 就走到此处。可要说真的进入其中,于陆明煜而言,却是无从可想的事情。 难道他还能一间一间花楼找过去, 把燕云戈从中抓出来, 质问他为什么来这里吗? 就算下毒的事不存在, 这会儿还是他和燕云戈可以平常谈天说地,共赴良宵的时候, 陆明煜都难以这么做,何况此刻。 李如意只看到天子紧绷、僵硬的肩膀一点点松了下来。他好像最终还是释然了。他侧头看着为自己撑伞的大内总管,淡淡说:“回吧。” 今天已经太出格。一朝天子现于柳巷,无人看到还好,若有人看到, 陆明煜可以想见,言官们会上多少折子。 虽然看出皇帝心情仍然不好,可听了这话,李如意心头到底一定。 他正要应声。偏偏此刻,一人从巷中走出。 那人步履匆匆,面色冷淡,迎面与天子相对。 …… …… 时间拉回一刻之前。 郭信颇为郁闷:自己是成功把云戈带来醉花阴没错,可云戈来了以后,就只坐在一边喝酒。无论花娘还是小倌,坐在他身边以后,初时还能笑吟吟讲话。到后面,被云戈冷待着,时不时还要对上云戈沉沉的目光,一个个都吓得跟什么似的。看吧,笑都笑不出来了。 他叹口气,干脆先叫人离开。花娘在自己身边坐下,小倌则在一边弹琴。而后,郭信端起杯子,问:“云戈,你这是何必?” 燕云戈瞥他:“你只说要来喝酒。” 郭信道:“是喝酒不错!可也要寻些乐子。” 燕云戈听着,眉尖隐隐拢起,并不做声。 他实在很难说:当初你我在北疆与突厥征战,所为正是让更多百姓免遭战乱之苦。可被突厥人掳去为奴为娼是苦,在汉人地界上做同样的事,难道就不是了? 这个念头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有的。也因此,哪怕对大多边城守军来说,在繁重的战事之余寻欢作乐、眠花醉柳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燕云戈也一次都没去过。 可惜世道如此,有些话,只能在心中想想。大环境下,燕云戈也会认为,多半是自己的想法有错。 他难以回答,只含混地应了一声。这副态度落在郭信眼里,让郭信恨铁不成钢,想:他一定还是在惦念那狗皇帝! 郭信凑到燕云戈身前坐下,勾住他肩膀,用心良苦,劝他:“云戈,从前皇帝没对你做出那等事,你倒是好好的。”有什么事,首先还是惦记兄弟,“到如今,怎么反倒……” 燕云戈说:“不是一回事。”一顿,到底没了耐性,“我要回了。” 郭信瞪眼:“回什么回?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行,你得留着!”说着,又转身去寻在一边弹琴的小倌,“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伺候。” 小倌进退两难,燕云戈扣住郭信的手,不容置喙:“我还有事——你不是不知道,今日能出来喝酒,已经是耽搁。” 他说到这种程度,郭信皱眉,却也听进去了,压低嗓音问了他几句。燕云戈答了,郭信眼里闪过亮色,笑道:“行。我今日找你来,原先也是觉得你这边是不是要有什么变故。如今你这样讲,我就放心了。” 说罢,没再阻拦燕云戈离去。屋里的小倌也被他一并挥走,唯余几个女郎。门一关,其中又有笑声。 恰是傍晚,大批人往平康来。 燕云戈一路逆行,未有撑伞。 他从雨中走出,一眼看到了立在巷外的青年。 天色愈发暗,衬得光彩愈明。这样的光耀照在天子面色,为年轻天子的额头、鼻梁……镀上一层浅浅的金。 已经病了足足两个月,又被带着雨水的风吹了许久,陆明煜的面色并不好看。饶是如此,一眼望去,天子清冷俊美,气质出尘,仍然很能吸引旁人视线。 燕云戈脚步停下,心中迸发无数情绪。 最初一瞬的惊艳,反应过来后的错愕。最后,则是被窥探行踪的愤怒。 两人相对,陆明煜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刚刚要走,就撞见燕云戈从巷中离开。 他大脑快速转动,想要解释——哪怕自己也不知道这会儿应该解释什么,就听燕云戈问:“你怎么在这里?” 陆明煜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回答“因为听说你在这里”。 可短时间内,要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又太难。 陆明煜勉强道:“不过随意在城中走走。”一顿,“你莫要多想。” 后一句话,理应说得更加冷淡、高高在上,这样才能硬气。奈何陆明煜仍在为自己当初下毒一事满心愧疚、悔恨,又如何能强硬起来? 五个字,对燕云戈而言,反倒是印证了陆明煜是为他而来。 燕云戈叹道:“陛下真是耳目灵通。” 陆明煜听出这不是好话,却只能说:“当真没有。” 燕云戈却不信。他眼睛轻轻眯起,看着陆明煜,又看着天子身后撑伞的李总管,还有人群中隐隐往这边看来、满目警惕的宫廷近卫。 细细密密的怒火燃起。他又一次认识到,眼前人是皇帝。掌管了天下权柄,对自家任意生杀。他想做什么,都逃不过对方手心的皇帝。 燕云戈原先是真的要走,这会儿却改变主意。 他不打算再和陆明煜纠缠。既然对方能因他来平康就追来,那不妨如对方的意,让他好好看看。 想到这里,燕云戈再度转身。 陆明煜见状,身体不自觉地往前一步,到底迈入雨中。 水滴迅速浸湿了他的头发、衣裳,不过这也比不上全身湿透的燕云戈。 他唤对方:“云——燕云戈,你做什么!” 燕云戈心道一声“果然,还说什么‘没有’,真是满口谎话”,同时侧头答道:“我做什么,与你何干?” 陆明煜身体微微颤抖,说:“你已经要走了。” 燕云戈“嗤”地笑过一声,说:“这又是什么话?我不过是出来买一坛酒。” 陆明煜抿唇不答。 伞又回了他头上,雨不再砸落,天边却响起雷声。 他牙关紧咬,眼看燕云戈买了酒,再朝一处花楼走去。 陆明煜跟在他身后。 李如意跺着脚,“哎”了数声,想要劝阻。偏偏他说再多句话,天子仍然不理不顾。 陆明煜的思绪里仿若只剩下燕云戈一人。他知道自己的状况不对,被莫名情绪攻占头脑。可一旦陷入,就再难挣出。 倘若不是恰巧遇到,他大约已经回宫。可世上哪有什么“倘若”?他就是见到云郎,被对方误会。想要解释,又不得其法。“两个纨绔遇见你了,我不过是听他们说起”。这样的话,陆明煜自己都觉得虚假可笑,又如何能让燕云戈信呢? 可他真的没有。 他知道自己做错,如今一意改正,全心相信燕家。宁王府的上下事物他都没有插手,平日更是想方设法为燕家赐予诸多就金银财物。 陆明煜知道这样的补偿太过苍白,燕家多半并不放在眼中,但他总要做些什么。 这种情形中,他怎么可能让人盯着燕云戈? 眼看燕云戈进入“醉花阴”,陆明煜也跟了上去。 门口的花娘小倌接连见到两个模样好、衣着也好的郎君,眼前俱是一亮,要往人身前凑来。 陆明煜推开其中一个,再抬头,恰好见到燕云戈将一人搂入怀中。 做出这个动作的同时,燕云戈侧过头,似嘲似讽地看了陆明煜一眼。 陆明煜如遭雷劈。他脚步停下,远远望着前方男人,心道:果然是这样。 在他夜不能寐的时候,在他辗转难眠的时候。 更有甚者,时间往前推去,在他为了父皇派下来的差事夙兴夜寐的时候,在他因各部若有若无的为难而夜以继日梳理文书、在外奔波的时候。 燕云戈始终、始终都在快活。 他想:我明明早就知道了。 为什么还这样难过呢? 第37章 暴雨 (15更)大股血色从陆明煜身下…… 旁侧的人看到这一幕, 哪里不明白这两个锦衣郎君之间有所纠葛? 气氛有了短暂凝滞。不过很快,凑来的男女之中,一女郎嫣然笑道:“郎君, 莫要理会那等冷清无心之人了,不妨来与我们姐妹一同喝酒。” 这话说出来,原是要讨好陆明煜的。可她话音最后的那个“酒”字,又让陆明煜想到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他心口一痛,前面的自伤迅速淡去, 再变作对从前作为的后悔不迭。 就算燕云戈真是如此作为,他又有什么立场责怪?两人之间的关系原本就不清不楚,燕云戈从未给他什么承诺。倒是他, 燕家分明是忠君之臣,他却不分青红皂白,亲手鸩杀功臣! 如若不是下在酒中的毒出了岔子,百年、千年之后, 后人再读周史,说起他,恐怕都要骂一句昏庸。至于燕云戈如今行事, 却不过是年轻风流。 两者根本无从比较。 陆明煜嗓音略带沙哑, 说:“不用。” 他再往前去。 这时候, 燕云戈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陆明煜眼前了。不过前路只有一条,他没有犹豫地往前走去。不多时, 到了院中。 花楼里的男女见状,原先还想拦他。可也有有眼色的,看出无论燕云戈还是陆明煜,身份一定有所不同,何必被扯入这两人间的是非里。 这么一说, 朝陆明煜聚来的人逐渐散去了。唯有李如意,依然愁眉苦脸地跟在天子身后。 另一边,燕云戈提着酒、搂着一个女郎,进入方才与郭信一同待过的屋中。 郭信原先已经喝得微醺了,听到开门的声响,晕头晕脑地抬眼,正要喝一句“是谁”,就对上燕云戈冷而沉的目光。 郭信本能地抖了一下,可脑子还是木的,愣愣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燕云戈一言不发,放开手边的女郎,在屋中案边坐下,又开始一杯一杯地喝酒。 在塞北的时候,一年之中倒有一半儿时候都是苦寒气候。要熬过漫漫寒冬,人人都要饮酒。 燕云戈不说千杯不醉,也的确是可以把酒当水来喝。 饶是如此,看他这架势,郭信还是有些心惊肉跳。 “哎!”实在看不过眼了,郭信伸手,拦了燕云戈一下,“云戈,你还没说……” 一句话讲到一半儿,看到燕云戈侧头,往窗户开的小小缝隙望去。 郭信跟着望去,见到了院中那个人影。 他动作彻底停住。饶是对皇帝厌得紧了,这会儿也要不可思议:“那狗——”一顿,到底记得这块儿是什么地方,不好把陆明煜的身份喊出来,“怎么在这里?” 燕云戈没说话。 郭信却不愧是他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他瞬时和燕云戈想到一个地方,开始愤愤:“原先看他待宁……”又停下,含混过去,“是那样,我还当他真有几分悔过之心!如今来看,也不过是装模作样!” 燕云戈闭了闭眼,道:“阿信。” 郭信看他,忧心忡忡,又惦记:“云戈,你说,他盯你这样紧,会不会?” 燕云戈思索片刻:“不。” 郭信还是略有怀疑,不过眼看好友笃定,他也相信燕云戈的判断。 他再看一眼陆明煜,随后转头。 屋子里的琴声、歌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再无一个花娘开口。 郭信问燕云戈:“现在要怎么办?” 燕云戈静了片刻,冷笑:“他要在外面,就让他候着。” 郭信幸灾乐祸,说:“是该如此。哎,你们别愣着啊,继续唱。” 花娘们犹犹豫豫,又开始弹琴唱歌。郭信则和燕云戈碰杯,再怪笑,说:“我还当你是真不近女色呢,原来是我想错。” 显然是说刚才燕云戈揽着一个花娘进门的事。燕云戈听着,心中烦躁,不过没有反驳。 他偶尔会听到窗外传来的雷声。 雨愈发大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窗口已经积下一小片水。 郭信已经开始困倦。照他原先的想法,自己要与云戈喝一段酒,随后就各自找个房间、搂着花娘睡觉。到如今,云戈似乎不打算动。 郭信自我安慰:原先就是来“寻欢作乐”的。如今看,外间那位吹着冷风、淋着冷雨,大约也算一重乐子。就算侍卫、太监们给他搭了个棚子,可在这样的大的雨水里,身上怎会干爽。 刚才窗户被风刮动的时候,他可是往外看了一眼。狗皇帝头发都快湿透了,身上的衣服更是被淋到看不出原先是什么颜色。 想着这些,郭信心情好了许多。 他看到的,燕云戈一样看到了。 他仍然喝酒。 刚刚买的酒喝完了,他看一眼不远处的花娘,花娘立刻道:“我们醉花阴自己酿的酒同样好喝呢,前些日子刚刚开坛,郎君可要尝尝?” 燕云戈看她一眼,嗓音微哑,说:“去取。” 花娘欢欢喜喜地去了。不多时又回来,身侧跟着两个龟公。龟公把酒坛子摆在燕云戈身侧,花娘又凑来,殷勤地为他倒入杯中。 恰好又一次有风吹来。这男女挨得甚近,“亲亲热热”的场景,恰好落入屋外人眼中。 一窗之隔,仿若两个世界。 雨水之中,陆明煜静静注视着不远处的那扇窗子,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自己还在等些什么。 要他前去质问、解释,他做不到。 他做错了事,想要求得云郎原谅。这个过程,应该是他去改正、去付出,而不是再要求云郎什么。 可他同样做不到就此回宫。 那就只能静静地看着。看燕云戈与那花娘讲话,花娘面上露出妩媚微笑。 燕云戈似乎也笑了。这之后,又是一阵风,窗子阖上。 陆明煜一动不动。 到这会儿,李如意已经认命了。他吩咐了近卫去找人泡壶姜茶,弄得热热的端来给天子喝。又拉扯一下摇摇欲坠的篷布,还是发愁。皇帝不听劝,自己也只能做到这样地步。可皇帝身子不好,真不知道这一夜过去还要有多少磋磨。 “……是去年酿的酒呢,”花娘正在给燕云戈说,“采得是五陵的杏子,请的是扬州的师傅。都说这酒甜而不腻,又清又冽。郎君尝尝。” 一边说,一边将杯子端给燕云戈。 不远处,郭信已经歪着身子,呼呼大睡。 燕云戈听着好友的鼾声,心中的烦躁更多更浓。他起先还有不解,直到记起:“你说这是什么酒?” 花娘一愣,回答:“杏子酒。” 燕云戈的面色又沉下去。总之窗子阖上了,他不必再假做笑脸。 陆明煜曾给他说过,哪年元宵,两人一同上街游玩,他和酒坊老板关扑,以五枚铜钱为注。 讲得那样好,那样真切,可通通都是假话。 花娘看他神色变化,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 不过燕云戈也没迁怒。他端起酒,到底喝过一口。看花娘战战兢兢,还额外夸了一句:“好酒。” 花娘听着,心落下来。再看燕云戈这喝闷酒的架势,又想想外间仍然站着的人。花娘思来想去,劝了句:“郎君,便是有什么事,说开便好了。外间那样冷,一直淋雨,怕是要生病的。” 一句话没说完,就对上燕云戈的幽幽的目光。 花娘哆嗦一下,涩然道:“奴说错了,自罚一杯。” 燕云戈静了片刻,说:“不必。你出去吧,不用再来了。” 花娘咬咬牙,到底站起、离去。屋中只剩燕云戈与郭信,郭信翻了个身,咕哝两声,睡的昏昏不醒。 这种境况下,燕云戈想到愈多当初。 在永和殿的那段日子,虚假,屈辱,是燕云戈最难以回首的记忆。陆明煜大约也是心虚,才说那么多谎话来骗他。 什么江湖少侠,什么两厢情愿。 他冷冷地“哼”了声,想:陆明煜不是最爱装模作样吗?如今在外面站着,怕也是什么苦肉计,总要让我心软。可我怎会再信他?他要站,便让他站吧。 如此过了一夜。 天色将明时,李如意打了个呵欠。 他自己也已经被雨淋透了,这会儿哆哆嗦嗦,盘算起是否要先找个腿快的侍卫,把太医宣到宫门口。皇帝一进宫,就能搭脉、开药。 正想着,身侧忽而一晃。 屋中,燕云戈只听得一片惊呼。 他喝了太多酒,思绪已经显得混沌。起先不明所以,到后面,意识到,那似乎是李如意的声音。 “陛——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快来人啊!快去找大夫,去找大夫——!!!” 李如意声嘶力竭的嗓音冲入燕云戈耳中,他瞬时清醒,起身往窗边去。 推开窗子,滂沱大雨铺在面上,淌入眼睛。 燕云戈将其擦去,定睛一看。 只见陆明煜倒在地上,正有大股血色从他身下漫开。 同时,他双目紧闭,人事不省。 第38章 小产 可是,陛下不是女郎啊!…… 清晨时分, 有人拍响了平康巷前那家医馆的门,喊:“大夫在吗?大夫!!!” 动静太大,很快惊醒医馆内的人。 有学徒匆匆披好衣服, 一边在心里骂着哪里来的人,怎么这样无礼,一边将门拉开。 一瞬间,几个身材高壮的“家丁”围了上来。 学徒原本要说的话被硬生生咽回去,改为磕磕巴巴一句:“什、什么事!” 为首的“家丁”往他身上打量一眼, 看出学徒年岁小,便问:“你们这儿的大夫呢?” 学徒舔了舔唇,后退一步, 留了句“我去叫人”,迅速跑开。 一盏茶工夫后,提着药箱的大夫被侍卫背着进了醉花阴。 他被带到一处房中。一进门,先嗅到酒味, 又有血腥味。 床上躺着一个人。身子隐在帷幔之后,看不出模样,唯有小臂露在外面。 又有数人守在他身侧。一个正落泪的中年男人, 一个沉着脸的年轻男子。再有, 不远处的角落里还有一人仍在呼呼大睡。 旁边挂着一身湿淋淋的衣服, 整个下裳都是暗红色。 饶是在嗅到血腥味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看到这里, 大夫还是面色一变,隐晦地想:这是流了多少血?居然把人伤成这样!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唉…… “是大夫吗?”那个中年男人先开口,嗓子仿佛比寻常人要细一些,“快来快来!” 大夫不敢耽搁, 赶忙上前,要拉床上的帷幔。 动作到一半,被年轻男子拦住。 “搭脉即可,”他的嗓音也是沉的,言简意赅,“多余的事不要做。” 大夫当即去看那中年男人,说:“总要看看伤处!”虽然来的时间短,但他已经察觉了,这几人中,最挂心床上人的还是此人。 他没想到的是,中年男人皱了片刻眉头,也说:“搭脉吧。” 大夫一顿。他自然不知道,作为天子身侧日日伺候的人,李如意最清楚,天子虽然身下虽然总是有红,却并无外伤。真有伤口,也是在身体内里。太医都没法子的事,这大夫又能如何? 只能让对方粗略帮陛下瞧瞧,更多处理,还得等张院判来了再说。 眼看两个男人的态度都是这样,大夫叹口气,到底还是照办了。 他拿出脉诊,放在床上人的手腕下,将手指搭了上去。 片刻后,他面色微变,说:“是了,我早该想到的!”虽然花楼中的男女大多时候只能任人消遣,可既不管不顾、硬要人性命的客人还是少数。会出这么多血,最大的原因在另一处。 大夫话音刚落,李如意急急问:“到底是怎么了!”看这大夫的样子,难道整个太医院都说不出的问题,就这么被发现了? 他问完,旁边燕云戈嘴巴抿起一点,把自己方才要脱口的话咽下去。 他的怀中仍有一片湿迹。仿佛还能感受到天子在自己怀中,身体冰冷、僵硬,像是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大夫已经又开口了,斩钉截铁,说:“这是小产啊!”说着,去叫自己的学徒,吩咐对方快回医馆,去拿一株参来,“失了这样多血,唉!即便有参吊命,也不知往后会如何了。” 说完这句,身侧寂静无声。 大夫一愣,目光转去,心想:这两人衣着皆颇华贵,看起来不像付不起钱的人,所以我才说取参。可现在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其实不打算救人? 大约是他目光中的含义太明显,过了片刻,其中一人开口:“……你所说为实?” 是那个年轻男人。 他这问话里的五个字,像是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讲话的同时,目光死死盯着眼前大夫。大夫被他看得脊背发凉,身体下意识后顷,嘴巴上却说:“自然为实!我看这女郎的脉象,她过去数月是否时常腹痛?是否有点滴出血?是否……”一脸问了数句,越说,底气越足。 他可是能在长安城里开医馆的人,对自己的诊脉手艺十分自信。虽然比不上宫中御医,可平素里,也有些朝廷大员找他拿药。 随着他的话,那个中年男人的面色一点点变得恍惚。他接连说了几声“有”,最后却道:“可是……” 可是,陛下不是女郎啊! 李如意脑子发懵。他险些把正想着的话说出来时,旁侧燕云戈道:“大夫,这种时候,可否施灸止血?” 大夫说:“自然可以!”说着,要从药箱里取艾条。 燕云戈却又拦了他一下,说:“你且告诉我,要往哪一处穴位上艾。” 大夫皱眉,听出他话音里的意思是不让自己动手。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不满:“你们究竟还要不要救人!” 这句话说出来,没有人回答。 李如意反应过来了。倘若陛下真的以郎君之躯小产,这绝不是能让旁人知道的事情。最多、最多加一个全副身家都被天子捏在手里的张院判。而眼前人,不过一个民间大夫。他若知道,后患无穷。 至于燕云戈,他面颊微微抽动一下,重复:“哪一处穴位?” 被他看着,大夫又一次开始觉得脊背发凉。他咽了口唾沫,到底低声说了。 往后,他被请出门。 屋内逐渐飘起了艾草燃烧的味道。这样味道中,躺在墙角、被人遗忘的郭信咳嗽了两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床边,燕云戈的唇依然紧紧抿着。他按照方才大夫的话,举着点燃的艾条,凑近陆明煜的几个穴位。 李如意在旁边心惊胆战地看着,时不时又往窗外看一眼,见天色愈发明亮。 他在心中计算张院判家到平康的距离,把满天神佛都求了个遍,终于求来了张院判。 这时候,原先找来的那个大夫已经被侍卫们恭恭敬敬地“送”走了。临走前,尽了最后一份力,把参片切好,让李如意垫在天子舌下。 张院判来时,看着周遭景象,一个字儿都不敢多说。再一搭皇帝的脉,他脑子“嗡”的一下,几乎动弹不得。 “院判不必多想,”这时候,李如意开口了,“好生治好陛下就是。” 张院判头脑还是空白,但常年累月的经验,让他这会儿能机械地说出:“前面的处理很好。那大夫有开方子吗?让我看看。” …… …… 从卯时到巳时,天子身上的出血终于止住。 他的眼睛依然紧紧闭着,面色青白。仅有微弱呼吸,证明天子依然活着。 张院判擦了擦汗,正好听李如意问:“院判,陛下如今这样,能挪动否?” 冷汗又下来了。张院判不敢再擦,想来想去,到底知道把一朝天子放在花楼里太不成体统,于是勉强说:“把轿子里外都裹紧了,让人慢慢地、缓缓地走,应该可行。” 李如意忧心忡忡,让人去准备。 又一番折腾。到晌午,这番动乱终于结束。 也是这会儿,在张院判来时终于被人记起来、“请”出去的郭信终于等到出来的燕云戈。 郭信大致琢磨清楚了。皇帝昨夜发了病,看起来快死了。可惜大夫来得快,人还是被吊住。 如今见到燕云戈,他迎上前,问:“云戈,如何?” 燕云戈的脚步都是僵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郭信在和自己讲话。 他脑海里仍然充斥着方才所见、所闻。张院判低声和李如意说了几句,关于天子身体的特殊状况……这些暂且不论。最重要的是,如果陆明煜真的有过一个孩子,那这个孩子,一定是…… 光是想到这点,燕云戈就浑身发冷。 他勉强回答:“约莫能好吧?”这话说得太不确定,完全是在自我安慰。 “能好?”郭信却失望,“我方才还想,那狗皇帝若真这么没了,岂不是正好?” 其他王子还没到长安,整个城中唯有宁王、安王。安王之子的年纪比宁王还小,到时候,只要…… 郭信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他暗暗得意,自己这段时间听多了郑易等人的分析,竟然也有能这样洞悉局面的时候。 这么想着,也就没有察觉燕云戈望来的阴沉目光。 郭信又开口:“不说这些了。他这个样子,对你我来说毕竟是好事——云戈,你做什么?!” 他衣领被燕云戈扯住,后者嗓音冰冷,说:“你方才说什么?” 郭信懵了。他看出好友生气,却想不明白,燕云戈在为什么生气。 他下意识重复了自己刚刚才的话:“那狗皇帝若是没了,对你我是好——啊!” 郭信只觉得面颊一麻,最后才是疼痛。 燕云戈一拳砸在他面上,将郭信的头砸得往旁边一偏。牙齿刮破腮肉,口腔里迅速多了血腥味。 “燕云戈!”郭信大怒,“你做什么?!” 燕云戈说:“谁准你这么说他!” 郭信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燕云戈说的“他”是皇帝。 他怒极反笑,问:“你到底是怎么了!我从前不也是这么说那狗皇帝的吗,从未见你多说什么!到了今日,怎么就不同了?!” 这话如同一击重锤,狠狠砸在燕云戈心口。 他骤然想到:对啊,郭信说得没错。在陆明煜登基之后,不,甚至是在他登基之前,提起陆明煜,郭信从来都是这样的态度。 自己从前,从未多说过什么。 燕云戈不知所措。趁这当口,郭信反客为主,从燕云戈手中抽身,同样一拳朝他面上砸去! 燕云戈“唔”了一声。论蛮力,他还真比不过郭信。此刻三下两下,就被郭信压在地上,面颊一连又挨了数拳。 第39章 迷雾 他对陆明煜从未好过。 面上剧痛, 不过燕云戈未有动作。 他脑子乱哄哄的,到最后,汇成一句话。 ——他恨陆明煜不信自己, 对他下毒,可陆明煜为什么要信他? 他从来都放任身侧人对陆明煜肆意辱骂,此前从未有所制止。是,在陆明煜下毒之前,郭信从未在他面前把“狗皇帝”三个字说出口。可那时候, 郭信待陆明煜就有过尊重吗? 没有。 不只是郭信,还有郑易……甚至他自己。 郭信的话,好像一个线头。轻轻抽一把, 就能看到之后更多。 燕云戈恢复记忆以后,一直将在永和殿里待的数月视为耻辱。偶尔想想陆明煜所说的、他与“云郎”的曾经,他的态度也是嘲讽居多。陆明煜何其痴心妄想,竟然编造那样多假话, 骗得他甘愿成为天子宫中的一个“侍君”。 可是、可是…… “好”的曾经都是假,岂不是正说明他对陆明煜从未好过? 郭信已经起身了,可燕云戈仍在地上。 郭信心中犹是怒意, 懒得与燕云戈多说, 转身便走。 他好心好意, 想带着云戈来放松、找寻乐处,就得了这么一个回报? 郭信气得要发疯。他直接冲进郑府, 抓住一个小厮,问对方:“郑易呢?” 小厮哆嗦一下,回答:“少将军与将军在谈事呢!” 郭信皱了皱眉,稍稍冷静。 他将人放下,说:“罢了, 我等他。” 话虽如此,可郭信在郑易院子里不过喝了两杯茶,就开始琢磨要不要干脆出城跑马。 就在他起身欲走时,郑易推门进来了。 他和父亲没说什么要事,只是针对皇帝今日没有上朝的状况聊了几句,猜猜皇帝身体是如何状况。说到一半儿,小厮来了,告诉郑易郭信来到府上,显得怒气冲冲。 郑易听着,第一时间想到自己和郭信此前的商议。 他此刻赶来,先道:“莫非是云戈……” 同时,郭信道:“燕云戈太不识好歹!” 两人对视,郑易说:“你先说。” 郭信便三言两语,说了燕云戈打自己的事。 郑易听得头晕,皇帝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道:“等等,你从头说。” 郭信有些不耐,但也的确有一肚子怨言想要吐露,于是勉强从昨晚燕云戈去而复返说起。 郑易一边听他讲述,一边思索。 这么看来,云戈出去之后,就遇到了皇帝?可皇帝如何知道他们在那里? 和燕云戈昨日的第一直觉一样,郑易本能察觉到危险。但如此一来,云戈后面打郭信的事,又有点说不通。 郑易想了想,问:“你说皇帝病了?到底是什么病,有多严重?” 原本觉得皇帝也许不是生病,只是因为出了宫,所以未来得及回宣政殿。可现在看来,似乎又不止于此? 眼前谜团无数,郑易努力将其一一理清。 郭信先回答:“什么病我倒是不知道。但是,的确严重——我仿佛看到一件血衣,就挂在房中。” “血衣?”郑易彻底摸不着头脑,喃喃说,“难道昨日有人刺杀皇帝?” 郭信说:“总之,云戈实在太过分!” 郑易把跑远的心思拉回来,说:“你莫急。这样,我去找云戈探探口风。” 郭信恨恨道:“口风?依我看,他怕不是正悔着呢!” 郑易听着,面色一点点凝重。 “倘若真是这样。”他缓缓开口。 郭信看他,眼里带着催促的意思,要郑易快些说出下一句话。 郑易道:“你可听过一句话?” 郭信茫然:“什么?” 郑易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说罢,他抿一抿唇,露出从容神色。 看着好友这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样子,郭信挠挠头,说:“不明白。不过既然无事,我便安心了。” 郑易却说:“也并非全然无事。这样,等我见完云戈之后,再做打算。” 郭信吐出一口气,说:“也只能这样了。” 郑易说得坚决,但事实上,他第一步就折戟。 跑去燕府一问,才知道,燕云戈压根没回去。 郑易想了想,道:“燕叔总是在的,我既然来了,总要拜会一下。” 小厮知道郑家少将军与自家郎君关系一直很好,对老将军而言,也是相当于半个儿子的亲厚小辈。听到他的话,当即笑呵呵地答应下来,引郑易进入屋中。 昨夜下了一夜雨,到这会儿,天色已经放晴。 郑易见到燕正源时,后者正在书房写信。 见了郑易,燕正源也未避讳什么。郑易看他把信塞入一个竹筒中,交给旁人,才来招呼自己。 接待客人,最初几句话自然是寒暄。不过紧接着,郑易往前一步,对他说了些什么。燕正源的笑意一点点收敛,眉尖拢起。 于长安的百姓而言,这年的五月谈不上好坏。 下过一场雨,往后就是晴天居多。平日行走在城中,还是像往日一样做做买卖,其他就是柴米油盐的琐碎生活。 但对朝中诸臣来说,五月,尤其是五月下旬,整个朝堂都蒙在一片凄风苦雨之中。人人见了面,都是一副忧愁神色。 这是必然。皇帝病得起不来身,接连半个月都再未出现。宫中始终没传出什么消息,而现在看,这已经是最好的状况,至少说明皇帝的情况未再恶化。 这种时候,除了礼部专门负责官员以外,明面上,甚至没人再讨论几位王子怎么还没进长安的事。 谁都知道皇帝召这些王子来长安,就是带着要从他们之中挑选太子的意思。说得直白点,依皇帝身体状况,他要是在近几日里崩了,第一个进城的王子,就会成为下一任皇帝。 这会儿说起此事,岂不是咒皇帝早死吗?被言官参上一本,谁都受不了。哪怕真有什么念头,也该咽到肚子里。 至于燕家少将军忽而病了的话,更是只被零星说起,没有更多人留意。 一直到了六月,皇帝的状况终于有所好转。几个先帝留下的辅政阁臣被召进宫一次,证明皇帝已经有了初步与人议事的能力。 也就是这会儿,张院判被同僚换下来,可以回家歇上两天。 他挂念着儿子读书的情况,一边担心皇帝的状况,一边归心似箭。 张院判自己当了太医,却决心让儿子换条路走。在儿子不到五岁的时候,就给他找了远近闻名的先生开蒙。 如今张大郎十六岁,再过不到两个月就要参加院试。 回家以后,张院判径自去了儿子院中,看他读书如何。 在宫中待久了,他走起路来轻声轻脚。到了地方,先止住小厮行礼地的动静,再悄悄探头,往儿子书房的窗口看去。 第一眼,张大郎捧着一卷书在读。 张院判露出欣慰神色。可下一刻,张大郎“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自言自语,说:“我可一定要把这记下来,明日……哎,爹?!” 张大郎一抬头,就和张院判的目光对上。 张院判面色沉沉,大步踏进书房,说:“你在做什么!” 张大郎小幅度地哆嗦一下,没说话。 张院判问:“马上就要院试了,你不读书,却在看些什么——”说到一半,定睛往儿子手上望去,见着封面上“异人录”三个大字,更是恨铁不成钢,“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张大郎小声解释:“阿父,这里面说,像是宁王那种状况,从前也有。” 张院判:“……” 他鼓足了的气势被儿子一句话打断。而张大郎说到兴处,又道:“自古以来,都有捉白兽、献祥瑞的说法。照这本书里讲的,无论白虎白鹿,还是像你说的,宁王那样白发白肤的人,其实都是得了同一种病症。” 宁王的情况注定不好公开,如今算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一个都不知道”。张院判也不是亲眼所见,而是仅仅听天子说起。 张大郎说完,张院判还在恨铁不成钢,没接儿子的话。 张大郎却越说越兴奋,问:“写这书的,也是一个大夫。我看序言,说他行遍名山大川,见过不少怪人怪事,再在老年时将他遇到的怪人们写成一册。照这书上写的,宁王的眼睛会是淡红色。阿父,可是真的?” 张院判眼角抽了抽,说:“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一顿,“陛下和我提过,宁王的眼睛是黑色。”话中的重点还是问他,有无办法对宁王的情况遮掩一二。 张大郎听到这里,顿时失望,说:“看来这书也不过是有人胡乱写来。唉!他前面一页还写过,行至西南时,曾见到一个郎君亦可怀孕的村落。我就说,世上哪有这等事。” 张院判听到这里,先是微微一愣,随后往前一步,从儿子手中一把抄过那本古书,“哗啦啦”翻了数下,偏偏因太心急,未找到儿子所说的页数。 他又把古书塞进儿子手里,急声道:“你说的那些东西在哪一页?快指给我看!” 第40章 书中记载 如果父皇知道,约莫会很高兴…… 张大郎被父亲的急切吓了一跳, 赶忙低头翻书。 张院判紧紧盯着儿子的动作。待张大郎手上动作停下,抬头看父亲,说:“喏, 就是……” 来不及等他话音落下,张院判又将古书夺去。 他快速扫过上面内容。某年某月,著书人行至蜀地。他在山林中迷路,走了十日,身上的干粮耗尽, 终于找到一个小山村。 著书人前去问路,却看到一个扶着怀胎八月的肚子、在家门口喂鸡的郎君。 没错,郎君。 著书人惊诧不已, 看来看去,最后安慰自己,兴许此人是得了什么怪病。 他忍耐着自己的惊讶,前去询问该如何走才能出山。郎君仔细答了, 还说天色已晚,不如今晚就住在他家。 著书人犹疑着点头,还是会忍不住去看郎君腰腹。到后面, 反倒是那郎君看出什么, 坦坦荡荡告诉他, 自己是怀孕了。 著书人被骇了一跳。大约是他的神色太明显,那郎君被逗笑, 又挺了挺肚子,问著书人,到底要不要留宿。 著书人此前走了太久,这会儿着实又累又饿。他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下来。而在晚饭过程中, 他从怀孕郎君、郎君的丈夫口中听说了更多关于他们这族人的详细情况。 原来这族人早在炎黄之战时便搬进山里,往后只偶尔时候与外界沟通。一年年下来,习惯了山村安然宁静的生活,也不打算出去。 在听说外界只有女郎能怀孕时,其间人还要惊讶。到后面,那个怀孕郎君摸着肚子叹口气,说:“我们这儿的人丁也是愈来愈少啦。再过百年,这个村子也许就没了。” 在山村住了一夜之后,著书人记好了其间人指给自己的路,顺利走出山林。 往后,他再想回那个村子,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路了。 在张院判看这则小故事的时候,张大郎也凑来,问:“阿父,难道世上真的有能怀孕的男人?” 张院判正在冥思苦想,不知陛下是否与这村中人有什么关系。听了儿子的话,他一噎,瞪他:“读你的书去!” 张大郎嘀咕:“我也就看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被你撞上。” 张院判不说话,摆出一张威严面孔。张大郎悻悻地坐回位置上,取了院试时要考的科目书,摇头晃脑地看了起来。 没看一会儿,张院判问他:“你这书,是从哪里来的?” 张大郎一愣,回答:“在旧书摊子上淘的。” 张院判细细问了儿子那书摊的地址,随后便离去了。 张大郎一头雾水,可想想马上到来的院试,他心神一凝,到底开始老老实实读书。 至于张院判。他拿了书,第一反应就是去找皇帝说起此事。可转念想想,自己刚刚出宫,要是直接回去,少不得被问起缘由。再说了,自己对这书的状况知之甚少,不如先去儿子说的旧书摊转上一圈,多了解些情况,再做打算。 计划妥当,张院判心神一定。 可惜的是,旧书摊上未有什么线索。那老板早忘记自己什么时候卖了本书给就张大郎,再在摊子上找找,也未有第二本《异人录》。 反倒是张院判本人,他满心失望地回家之后,盯着书看啊看,忽然记起什么,跑去翻自己书房里的医书。不多时,找到一则前朝流传下来的方子。看署名,正是此前那位著书人。 张院判暗想:这么说来,此人倒的确是个大夫。至于《异人录》,如果不是陛下身上真出了怪事,我怕也要当这是本佯装成游记的志怪故事。可有了陛下的状况,一切就有不同。 接下来一整晚,加上第二天白天,张院判仔仔细细地把著书人流传下的药方整理成册。等到休沐结束,他再进宫,就拿上这两样东西。 等到见了皇帝,张院判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被天子看在眼中。 小产过去半个月了,陆明煜依然难以下地。但国事繁多,之前昏迷的时候,已经耽搁不少,如今醒来,哪怕太医都说他仍需静养,陆明煜还是让人在自己床上摆了一张小桌。 他面色原先就苍白,如今头发披散着,乌色长发更衬出病容。陆明煜本人倒是不太在意,一边看折子,一边淡淡道:“院判还有什么要说的?” 张院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袖中取出自己整理好的药方,以及那本《异人录》。 李如意将两样东西接过去,摆在陆明煜面前。 陆明煜先看药方。起先以为是给自己治病的东西,可看过了,才发现里面的内容又多又杂,大小病症皆有。再看旁边的书,里面…… 陆明煜垂眼片刻,说:“朕可是糊涂了,院判这是要做什么?” 张院判一愣,反应过来,上前给陆明煜翻页。 他动作期间,陆明煜眉尖微微拢起——并非因为张院判如何,而是他下身又有隐痛。 不过,陆明煜已经习惯了。 一阵疼痛之后,他顺着张院判指出的内容往下读去。 一个男人也会怀孕的地方,位于蜀地,很难找到。 记录很短,陆明煜很快读完。他静默片刻,侧头问张院判:“这是什么?” 张院判开口解释:“微臣昨日回家,见犬子在读此书。原先还当是寻常杂书,可听他说起,才知道里面有这样的内容。微臣又对照家中医书,找到数张著书人留下的方子。此人的确是前朝的一名大夫,喜好游历五湖四海。” 陆明煜问他:“在你看,这书上记载的内容是真?” 张院判心中忐忑,回答:“微臣不敢妄加断言。只是既然见到了,便给陛下送来。” 陆明煜淡淡“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这样态度,张院判心中更是没底。他不知道自己是多事了,还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又引起了天子的怒意。时间愈推移,他就愈不安。到后面,额头又出了一层冷汗。 正在张院判考虑是否要跪下来谢罪的时候,天子终于开口了。 他说:“蜀地……” 张院判面颊抽动一下。 天子却没有其他话音了。又过半晌,他说:“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张院判松一口气,应下。这时候,天子又说:“你家大郎要参加院试了?” 张院判一愣,但还是立刻回答:“是。” 天子仿佛微微笑了一下,说:“院判医术高超,家中的孩子一定也聪颖过人。让他好好读书,去吧。” 张院判听着这话,只觉得一股喜意从心中迸发。 他家大郎,是皇帝金口玉言的“聪颖”!这么说来,往后院试——不,甚至是乡试…… 在福宁殿里,张院判堪堪忍住。等到出去以后,走在光下,他才露出一个短暂笑脸。 而在他身后,福宁殿中。 疼痛又来了。一直到现在,陆明煜都很难接受自己竟然是“小产”。他一个男人,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忽略掉身上的不适,又读了一遍书里的章节。 他的手指在书页边缘留下一个深深的印子。 陆家先祖的过往早早被黑纸白字地记录下来,与蜀地毫无干系。祖父同样是地道的关中人,但是,阿娘仿佛提过,她年幼的时候,曾听她的阿娘提过一种蜀地特色的糕点。 会是因为这个吗?不,说到底,张院判也不能肯定,这书上的内容的确为真。哪怕真的有写书的那个人存在,也保不准对方闲来无事,编些故事,打发时间。 抱着这样的念头,陆明煜随意地将书页往后翻动。 一体双魂之人、男身女心之人……陆明煜愈看,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根本没必要把舅舅叫到宫里,仔细问问对方外祖母的家乡在何处。 大约是因为脑子转得太多,他轻轻打了个呵欠,将书阖上,恰好压住了新一页上“白子”的字样。 李如意送完张院判,再回屋里,刚好遇到这么一幕。 不用陆明煜吩咐什么,他熟练地上前,从天子床上抬下小桌子,给皇帝宽衣,再放下床帏。做完这些,李如意带着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因身体太虚,倦意来的很快。不多时,陆明煜就睡着了。 而在入睡之前,天子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不过,如果父皇知道我是这样的身子,他约莫会很高兴吧? 不用殚精竭虑地思索如何废掉嫡长子。和因腿伤而退出角逐的老四一样,一个不男不女的嫡长子原本就没资格成为继承人。 甚至母后也可能还活着。虽然依然会有许多难过、痛苦,可至少好过现在,早早便天人永隔。 第41章 幻梦 “我们的孩儿,是什么样?”…… 体弱与思虑过重相加, 陆明煜精力不济,一觉睡到晚间。 李如意来看了数次,见皇帝始终未醒, 叹口气,到底让宫人撤去晚膳。 随着时间流逝,黄昏的最后一丝光晕也消失了,月亮缓缓升起。 黑暗中,陆明煜倏忽睁开眼睛。 他的意识尚未完全苏醒, 现实与梦境之间的界限依然模糊。此刻隐约看到身前坐着一个影子,第一反应也不是惊乱,而是用含混的嗓音问:“……是谁?” 无人应声。 床边的影子被天子突如其来的声音骇到, 身体紧绷,往后退去。 这一退,恰好让从窗外透进的月光照在他身上,也让天子分辨出他的面容。 陆明煜瞳仁骤然缩小, 连原先还纠缠不休的倦意也散去大半。 他撑着身体坐起,难以置信:“云郎?” 原本已经要退到窗口的人听着这话,脚步一顿。 他重新去看天子, 从陆明煜面上分辨出诸多情绪。 惊讶、欢喜……转瞬, 像是意识到对方要离去了, 这些欢喜瞬时消散,全部成了依依不舍。 所有感情中, 唯独没有怨恨。 燕云戈意识到这点之后,心乱如麻。 他站着不动,床上,陆明煜依然看他。 过了半晌,天子面上神色变换。他眉尖轻轻拢起, 咬着下唇,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嗯”声,一手捂住小腹。 明晃晃的痛苦,让燕云戈无法忽视。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重新回到床边,手指直接往天子腕部搭去。可皇帝比他当做更快,竟然直接反手将他手臂扣住,再抬头,朝他一笑。 燕云戈愣住,听陆明煜用轻快嗓音说:“抓住你了。” ——抓住……什么? 燕云戈一头雾水,而陆明煜仿佛已经可以很熟练地应对眼前一幕。 他拉着燕云戈,让他在床边坐下,再靠在他身上。 怀中身体是温热的,毕竟是刚刚从睡梦中醒来。 发间、脖颈间的淡淡香气仿佛还在,可被更浓郁的药苦味遮掩。只有离得很近时,才会有偶尔嗅到的瞬间。 当下一幕太过离奇,以至于燕云戈半晌不曾反应过来。还是听到陆明煜讲话,他才猛地拉回意识,记起自己早就不是永和殿里的“云郎”了,皇帝与他之间隔着诸多仇怨。他此番出现在福宁殿中,是在那日浑浑噩噩从醉花阴回到家中,与父亲发生争执、被囚了十数日后,好不容易从家里逃出来。 他要出长安,又实在放心不下皇帝,于是想来看他一眼。 过去郑易都能在皇宫来回,遑论武艺更加高强的燕云戈。 他悄无声息地绕开所有守卫的侍卫,在无人瞩目时潜入福宁殿。 再度见到陆明煜,燕云戈心情极为复杂。过去一段时间,他独自一人,想了很多。这些暂且不表,没想到,在他要走的时候,皇帝忽然睁眼。 更让人无从可想的是,皇帝竟然是这样态度。 燕云戈未来得及考虑更多。天子已经在和他抱怨,说:“我以为你今晚不会来了。” 燕云戈不言不动。 他身体僵硬,听天子说:“你身上好暖……嗯?” 一边讲话,还一边抬头。 语气亲昵又信任,对待“云郎”时也不过如此。这会儿甚至有些夸耀自己聪颖的意思,对燕云戈说:“莫要担心,我如今不痛。方才不过是看你要走,又知道你一定放心不下我,所以假装那样。” 燕云戈心情复杂,意识到:陆明煜不知道他已经醒了,而是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照这么说来,过去十数日,陆明煜恐怕时常要梦到他。 想到此处,燕云戈心脏狂跳。可他来不及欢喜,紧接着又想到第二件事。 会这样,恐怕因为皇帝到现在依然觉得燕家是忠臣,他给燕云戈下毒是疑心过重,残害忠良。 这个念头像是一盆冷水,将燕云戈浑身上下都泼透。 他无法言语,但陆明煜好像也不指望他说什么。他把自己往燕云戈怀中塞得更紧密一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说:“我方才又见到母后、嫣儿,还有我们的孩儿了。 “她们前面明明告诉过我孩儿的事,可我总是不懂。”说到这里,陆明煜的语气终于夹杂上几分苦涩,“不过,嫣儿说了,我们的孩儿十分乖巧,不哭不闹。母后也说,他比嫣儿小时候好哄。嫣儿还与母后生气,哈,她那模样,我许多年都没见过。”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快,可到后面,眼眶还是一点点湿润。 这个时候,他察觉到眼梢的温度。 是燕云戈。他听着天子的话,终于忍不住抬手,为怀中青年擦去眼角的一丝水色。 陆明煜惊讶。 过去几日的梦里,云郎至多只是在他身侧,静静听他说话,今天却有了动作。 不只是动作,燕云戈还问:“我们的孩儿,是什么样?” 陆明煜嘴唇颤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和燕云戈描绘:“模样很像你。眉毛眼睛,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在想,那是不是小时候的你。”一顿,语气消沉不少,“那会儿还我在上林苑的行宫里。我原先以为,会梦到他,梦到母后、嫣儿,是因为你走了,只留我一个,她们便要来看看我。没想到,她们看我是不假,但也是要提醒我。” 燕云戈说不出话,只能再抱抱他。 他心头无数情绪涌动。有茫然,想,陆明煜真的是郎君啊,可他真的有过一个孩子。是他们两人的血脉,却在两个父亲都不知道的时候死去了。 有苦闷,想到父亲震怒的面容、郭信愤愤不平的神色。 再有,燕云戈想到当初。 在他是“云郎”时,很多事都不记得,只能凭借本能去说。他听了陆明煜的话,便笃定地告诉对方,自己对天子一定是一见钟情。 这是真的。 在边关时,燕云戈是个异类。郭信无法理解他为何不爱女郎,更加无法理解的是他身侧连个郎君都没有。燕云戈也觉得郭信莫名其妙,那些男男女女究竟有什么好? 直到随父亲回长安述职,在宫中迷路,见到一个站在牡丹丛中的青年。 那青年风姿如玉,朝他看来。燕云戈恍惚了一瞬,第一次心动。 但这点心动来得快,去得更快。他不知道青年是谁,回到宴上也无从打听。就这样抱憾离开,直到两年以后再度回到长安。又一次宴后,他再度见到了让自己心动的青年。 是神仙郎君,还是世家子弟,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待他热情又大胆。燕云戈原先就有些醉了,面对本就有好感的人,如何把持得住?他与那青年度过了美好的、漫长的一夜,他满心欢喜,想好两人醒来以后要互通名姓。他甚至想过,如果长安中的人难以接受两个男子的事,他可以想办法与对方一同离开。 可这些心思很快就散了。他得知,青年姓陆。 甚至不是宗室子,而是皇帝的亲儿子。 一场阴谋。这就是燕云戈对那一晚的定义。长安城中谁不知道燕家军刚刚击溃了突厥人,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陆明煜一个皇子,出现在他床上,若说其中没什么问题,燕云戈不可能信。 再说了,他姓燕。 燕贵妃是他的亲姑姑,他从出生的那天起就天然站在三皇子身后,不会有意外。 直到三皇子被洪水卷走,燕党士气大伤。 燕贵妃要为儿子复仇,燕家则要在新朝找寻支柱。可三皇子与燕家有贵妃这一重情分,朝堂上另外两位皇子却不会有。相反,燕家之功,已经到了让所有君主忌惮的地步。而无论二皇子还是四皇子,看上去都不像是“好拿捏”的人选。 为此,燕家的目光落在陆明煜身上。 燕贵妃在皇帝面前说了一句话,让被忽略已久的皇长子有了第一个差事。 郭信始终觉得,陆明煜能有今天,全靠燕家。但燕云戈在更早之前就知道,陆明煜清楚燕家选择自己的缘由,并且不愿意合作。 他抓住办差的机会,独自去面对来自整个朝堂的为难。文官各为其主,武官同样得了燕家的暗示。如果陆明煜想要轻松,他就要向燕家低头。可他不愿意,所以原本要用三分力办的差,他生生用了百分力才办完。 燕云戈看在眼中。 他想,陆明煜登基的话,一定是一个好皇帝。 又想,他登基的话,一定不是燕家希望的那种皇帝。 最初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一定是站在家族那边。可不知从何时起,天秤有了隐隐倾斜。 知道宁王的存在时,面对父亲的喜悦,燕云戈沉默不语。 他想说,皇帝并未有什么不妥。一意让那个孩子登位,才是让天下再起干戈。 但父亲不愿听,许多人不愿听。 他想,自己可以多花些时间,好好去说服父亲。可在这个时候,陆明煜告诉他,他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了。 面对天子的句句质问,燕云戈无法开口。 他无法在家族与皇帝之间抉择,只想要那一晚快些过去。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他怀揣着侥幸心理去找天子,而陆明煜给了他那杯酒。 恢复记忆时,燕云戈“醒悟”。皇帝要杀自己,说明他根本容不下燕家,这原本就是一个你死我活的局面。他有了充足的理由,让自己不用再在燕家与陆明煜之间左右为难。 可从过去数月的情况来看,陆明煜哪里“容不下燕家”?他以为自己病得要死时,做的一切事,都是在给燕家铺路。 小人之心的是燕家,狼子野心的是燕家。 陆明煜才是从未有错的那个。 想着这些,燕云戈喉中发苦。他知道,陆明煜一旦知晓这些,事情便无法善终。 可是、可是…… 陆明煜不知燕云戈所想。 被对方抱住,他微微怔忡,随后惊喜,也回抱住对方。 这个梦实在太好了。他由衷地觉得。 他用了很大力气,手压在燕云戈背上,听到一声低低的闷哼。 陆明煜疑惑,问:“云郎?” “没事,”背上的疼痛拉回了燕云戈的思绪,“清光,你还累否?要再歇息会儿吗?” 在陆明煜看不到的地方,燕云戈背上的衣裳染上一重暗色。 第42章 伤 陆明煜说:“我怕我醒了。”…… 燕云戈被关在家里, 自然不可能好吃好喝。 半个月前,他从醉花阴回到家时,已经抱着“燕家不能一错再错”的心思。又恰好迎面碰上父亲, 两人相对,燕云戈主动说,自己有话要讲。 话音落下,他察觉到父亲神色不对。 燕正源面色不动,问他:“有什么话, 你直说就好。” 燕云戈心头升起不妙预感。他隐隐觉得,父亲仿佛已经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但自己改变想法也不过是几个时辰内的事,父亲怎会得知? 想到这里, 他心神微定。 最重要的是,燕家军的“燕”字,很大程度上是燕正源的“燕”字。 边城的士卒往往是听着燕正源、燕大将军的名字长大,他燕云戈虽然也有赫赫名声, 可旁人说起他时,依然要加一句“虎父无犬子”。他首先是抚远大将军的儿子,随后才是他自己。某种程度上, 燕正源的意志, 就是燕党的意志。 只要说服父亲, 其他叔伯哪怕仍有不愿,事情也无法再推进。相反, 如果无法说服父亲,情况无疑会往燕云戈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转去。 抱着这样的想法,燕云戈斟酌言辞,与父亲说了自己的考量。 天子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燕家之前带宁王进长安的计策奏效。如今皇帝眼里, 燕家是再忠义不过的臣子,他绝不可能再对燕家下手。 既然不用担忧自身安危,是不是也没有必要进行下一步?……此前在边城时,燕家军的存在是为了守卫国土、防备外族。这自然没什么好说,可到如今,突厥之患以除。燕家军再有动作,刀剑所指的,就是汉家子民了。 那是他们曾经保护的同胞,是由衷地感念着燕家军的人。 燕云戈过去被一腔激愤冲昏头脑,如今逐渐冷静,意识到此事的不可行之处。 他说着说着,同样也留意着父亲的神色。 燕正源眼神一点点沉下,语气淡淡,问燕云戈:“你既明白这些道理,便也应该知道,什么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燕云戈深吸一口气。他对此早有准备,还算从容,回答:“话虽如此,可取下弦上之箭,总比取下离弦之箭要容易。如今已经是最后的机会,阿父——” 燕正源暴喝一声:“跪下!” 燕云戈一怔。 燕正源面上的沉静神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鲜明怒意。 他说:“当初你与陆明煜搅在一处,三妹便提醒我,要我劝你,我当时未听。如今来看,却是我的失策!” 他说:“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你郑叔、郭叔又是为了什么,你难道还不清楚?皇帝倘若真信燕家军,便不会将士卒打散,编入其他军中!倘若真信你我,便不会让你我长居长安,不得离开!我从前看你好不容易清醒,还有欣慰。如今来看,你竟是从未醒过!” 他说:“来人,上家法!” 所谓“家法”,是一条藤编。有家丁将其拿上来,上面已经浸了盐水。 一鞭子抽在身上,被抽到的地方立刻就要红肿发胀。多挨几下,便要到皮开肉绽的地步。 事实上,被关在家里的这十几天里,前面八天燕云戈都只能躺着,完全无法起身。如今也不过是刚刚能够下地,又知道时间不等人,如果再耽搁下去,一切真的要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这才勉强从家中逃离。 背上的伤原先就未好。被陆明煜一抱,伤口又一次崩裂开,流血不止。 不过除了最初那声闷哼之外,燕云戈一律克制,不让疼痛泄出一丝一毫。 听着他的话音,陆明煜想了想,说:“不累。” “……”燕云戈失笑,又庆幸,天子竟然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恐怕是他能拥有的最后一点好光景。想到这里,燕云戈万分珍惜。 他轻轻吻了吻陆明煜的发丝,叹道:“清光,我从前太不好。” 陆明煜说:“是我对你不好。” 燕云戈听到这话,心痛如绞,几乎维持不住神色。 他说:“你哪里对我不好?你分明对我千般、万般好,是我不知感念。” 陆明煜静了片刻,低声说:“我给你下毒。” 燕云戈说:“非你之过。” 陆明煜笑笑,说:“自然是我之过。”一顿,又伤感,“你恨我、怨我,都是应该的。只是假若早知道咱们有了孩儿,我……” 他不会那样不顾惜身体,抱着折磨自己的心态追到平康去。 燕云戈更是痛苦。他不敢说实话,生怕打破了眼前美梦。又无法听陆明煜悔恨反思,只能说:“我那日未与花娘有什么。” 陆明煜一怔,抬头看他。 光线太暗了。一点月光,无法照亮燕云戈的面孔,更无从让天子看到情郎如今的神色。 但他能听到燕云戈的声音。他很认真,在与自己说:“我不过是想要气一气你。清光,我实在太混账。” 说到一半,一只手覆在他唇上。 陆明煜说:“你哪里混账了?”停下来,“我……不知道。真的没有什么?” 燕云戈未曾想到,陆明煜竟然这样在意此事,甚至还要再和自己确认。 他果断坚定,回答:“自然没有!我在屋中喝了一夜酒,那楼里最好的酒还是杏子酒。我听花娘说了,就想到你之前和我说的,元宵的时候,和我一同去街上关扑。” 陆明煜笑笑。他显然放松许多,趴在燕云戈怀中,说:“是,可那是骗你的。” 燕云戈只觉得心情都温柔下来,说:“怎么算是骗?我给我们赢了两碗汤面,这就忘了?” 陆明煜再笑,说:“呀,这分明是两件事,你怎么混在一起说?” “是一样的,”燕云戈叹道,“你想要与我好,我也想要和你好。” 陆明煜听到这里,再未说话。 燕云戈最先还不觉得。到后面,他略有迟疑,问:“清光?” 怎么没动静了? “你别说话,”陆明煜低声说,“你现在太好了,我怕——” 燕云戈:“怕什么?” 陆明煜轻声说:“我怕我醒了。” 燕云戈哑然。 陆明煜说:“之前总是这样。你好不容易近了,就与我翻脸,怨我对你下毒。一转眼,你又与那女郎在一处。哪怕不是女郎,也会有其他人。” 燕云戈听着这话,心乱如麻,说:“怎么会?我怎么会怨你,也不会有其他人。” 陆明煜没说话。 燕云戈说:“真的!清光,我从来都只有你一个。” 话音落下,他又听到陆明煜一声笑。 “真不想醒。”天子小声咕哝,“唉,他怎么这么好?” 燕云戈无言相对。他在矛盾之中,难以取舍。思来想去,还是说:“你不信我?” 陆明煜不答。 燕云戈明白了,是真的不信。 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问:“为什么?” 陆明煜说:“你那么熟练。再有,边城风气开放。” “不是,”燕云戈说,“从前在边城,我对男女都无兴趣。直到永耀十二年,回长安时见了你。我总要记挂,慢慢地,有了自己喜爱郎君的念头。我去问人,被塞了一本书来看。看过之后,却也索然无味。我当时还不懂,直到又见了你,我才知道,原来不是索然无味,而是那会儿你不在身边。” 陆明煜总结:“原来是见色起意?” 这话是玩笑意味更多一点。可燕云戈听着,嗓音却有了苦涩。对,他对陆明煜是“见色起意”,是在燕家与天子之间摇摆不定。能有这一刻幻梦,都是偷来的,要无比珍惜。 他说:“是……也不是。我那会儿的确心思浅,是在日后,我见你日复一日案牍劳形,知你心头百姓之重。清光,我如何能不心动?” 他这么说的时候,陆明煜的眼皮再度开始沉重。 燕云戈垂眼,手指温柔地捋过天子的发丝。他继续和陆明煜说着自己过往所想,到最后,听到天子的呼吸声一点点绵长,他依依不舍地将人再抱了抱,才把天子放回床上。 往后,燕云戈连夜出城。 马蹄声声踏过官道,月色照亮了燕云戈背上渗透衣裳的血色。 来得及。 他想。 一定要来得及。 第二日,福宁殿。 李如意原先觉得皇帝睡得太早,恐怕夜半就要醒来。可出乎他的意料,皇帝竟然一觉睡到天亮。 这算好事还是坏事?李如意不知道。他怀揣忧心,伺候天子穿衣、洗漱。 屋内还是暖暖和和的。六月了,是入夏的时候。有小宫人推开窗子,也不再会有冷风吹入。 陆明煜的神色中带着慵懒。他昨夜做了一个很好的梦,让他不太想从中醒来。现实里的云郎只会对他冷脸相待,当着他的面就与他人搂抱。梦里的云郎却很好,管他叫“清光”,待他温柔耐心,甚至和他道歉,告诉他,他待陆明煜有几多思慕。 就像回到了永和殿中,只是没有欺骗,只有一对爱侣。 天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这时候,旁边的李总管“啊”了一声。 陆明煜一眼瞥去,见李如意神色中带着慌乱。他不明所以,紧接着手被李如意抬了起来。陆明煜一怔,垂眼去看,见到了虎口干涸的血迹。 他愣住,李如意则焦急地问:“陛下!可是又有什么不妥!” 说着,就要让人去传太医。 陆明煜没有制止他的行为。但他看着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却也不觉得紧张。 天子重新低头,用另一只手摩挲一下虎口上的血迹。眼看血粉散落,灰尘似的飘散在空中。李如意的神色更不安了,陆明煜却说:“朕不觉得不妥。” 李如意疑惑地看他。 陆明煜安静片刻。他能感觉到,晨光温柔地照拂着自己,窗外传来了久违的花香。 陆明煜心头有种奇异的直觉:自己要好起来了。 第43章 出长安 要的可是燕家的命啊。…… 燕云戈一夜未睡, 又纵马骑行了大半个白天,终于在一座城前停下。 这时候,他的后背已经被血浸透, 一路都有人投来惊诧、畏惧的目光。 燕云戈原先是带着一些“自我惩罚”的念头。与陆明煜过去十数日里受到的苦楚相比,他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便是再痛一些,才好让他安心。 可在被看了一路后,他意识到,这样下去迟早要出问题。 想到这里, 燕云戈心中有了决断。 他在原本的衣裳上又披了一件外衫,牵马入城。 在城中买了些干粮,又找了家客栈喂马。做完这些, 燕云戈来到一家医馆前。 医馆的伙计原先正在算账。见有人前来,也是懒散态度,眼皮都没有抬起,问:“是哪里不舒服?” 燕云戈淡淡道:“劳烦郎君为我换一下伤药。” 伙计“唔”一声, 终于朝燕云戈面上看了一眼。这一眼,就看得他愣住。 倒不是燕云戈的模样已经传得多广。而是这一路走来,又有血从他肩、背上渗出。伙计看到他肩头一片暗红色, 当即惊道:“你受了什么伤?莫不是遇到山匪了?可要去报官?” 他当燕云戈是手臂被人砍伤。一边说话, 一边从柜台后面绕出来, 嘴巴里喊着“师父”,把燕云戈往屋内带。 燕云戈简短地回答:“没有遇到, 不必。” 伙计的眉头还是皱着。等到燕云戈在榻上趴下、伙计揭开他的衣裳,光是皱眉头也不够了,伙计“嘶”了声,“这——” 只见燕云戈整个背部鲜血淋漓,许多伤处已经与衣裳粘在一起。一旦扯动, 就又牵连伤处,再汩汩渗出血来。 伤口边缘的多处地方在发红,明显是发炎了。 别说伙计了,就连原先还暗暗觉得自己这个学徒大惊小怪的大夫也惊到。 当师父的迅速正色,吩咐徒弟快些取药。不只是外敷的伤药,另有一副内用的,要煎给燕云戈喝。 燕云戈听着他说出的药材名,很快了然这大夫要做什么。但他时间紧张,晚离开一步都都有被燕家派来的人追上的风险。他拒绝,说:“大夫,不必多事,换好药即可。那边的伙计,可否帮我去买两身干净衣裳?” 大夫不赞同地皱眉,伙计倒是应了。不过看看师父的神色,又不敢挪动脚步。 大夫道:“你这伤,只是敷药的话,迟早还得恶化!” 燕云戈不以为意,说:“我有急事——不必说了,快快换药。伙计,还不快去?” 大夫听到这里,终于不再多说。至于伙计,他拿了燕云戈给的钱,走到屋外,手里掂量着碎银,又用牙咬了一下,才在心中道:这么重的伤,此人竟然还能安稳走到医馆里。不,我前面怎么没看出他面色不对,明显是发热模样?看来还是学艺不精。 他再回医馆的时候,燕云戈身上已经换了新的、洁白的纱布。 原先浸满血的纱布被扔到一边,燕云戈在榻上坐起身子。大夫正问他,伤是从何处来。燕云戈依然不打算多说,见伙计回来了,直接岔开话题:“衣服买回来了?好。” 他从榻上下地,随意捡了一件新衣裳穿上,又把另一件包好,往后留下银子,就要离开。 伙计下意识往前,问:“你要喝的药……”还没来得及熬啊。 还是真就不喝了?师父没把人劝下来? 想到一半,当师父的拦住他,说:“罢了。”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伙计听出师父话里怒其不争的意思。他摸摸鼻子,没说话,心里则想,不管怎么说,这客人出手真是大方,竟然对衣服价格问都不问。这么算来,自己不过跑了一趟腿,就白白得了两钱银子。 赚了钱的伙计欢喜起来。不过,到了当天更晚的时候,他的欢喜就成了惊恐。 又两人找到店里。其中一个上来就拍桌子,问:“是不是有一个背上都是伤的人来过这边?” 另一个态度好一些,进了门,先左右看一看,随后转过头来,朝伙计微笑一下,说:“莫怕,我们不过是问问。” 伙计早被吓破了胆,就连大夫也开始战战兢兢。虽然看不出眼前两人的身份,但他们绝不好惹。 再联想一下白日接待那个客人身上的伤。大夫一个激灵,想:我单想着一般劫匪不至于拿鞭子抽人,那郎君约莫不是遇到山匪。怎么没想到,官府审讯的时候可是会拿鞭子的! 想到这里,大夫几乎虚脱。他颤颤巍巍地回答:“两位老爷,草民真的有所不知啊!”他总不会接诊了个逃犯吧?! 拍桌子的眼睛一瞪,说:“不过问你此人有没有来过,你这么说,莫非将人藏住了?” “噗通”一声,大夫跪了下去。然后是第二声,伙计也跪下了。 郑易见状,心中无奈:云戈怎么可能被“藏”在这里?他从家中逃走,要去的地方,恐怕…… 他眼神微暗,却没有制止郭信,而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大夫,您莫怕。我们只是要找人,不是要与你们为难。” 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不多时,就从大夫和伙计那里拿到了燕云戈白日留给他们的银子。 郭信素来没有耐心,这会儿已经哼哼着想往外去。倒是郑易,还在谨慎地辨认着碎银上的纹路。 虽然已经没了铸银,但各批银两的成色也会有所不同。过了好一会儿,郭信肯定地说:“是他。” 这是皇帝赏赐给燕家的银子。能花这种银子的人,必定是燕云戈。 郭信听到这里,立刻转身去抓大夫,问:“快说!那个人去哪里了?” 大夫被吓破了胆,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们给他换过药,他就直接走了。这儿也不过是一家小小医馆,我们怎么会问客人这些话?” 郑易知道这话有理。他拦住在捏拳头的郭信,等出了医馆,才说:“我们现在能肯定了,云戈确实走了这边。” 郭信正有一腔火气无处发泄。听到这话,他立刻说:“好,那我们去追!” 郑易却说:“不急。我写封信回去给燕叔,说明云戈的去向。那之后,再往北去。” 郭信嘟囔:“怎么这般麻烦。” 郑易说:“今日是该谨慎。”一顿,“好了,我去写信,你且等着。” 一炷香工夫后,送信人离开小城。 在这期间,天色暗下。燕云戈算算路程,知道自己一日之内行了二百里。 他此前一夜未睡,如今又有伤在身,再也支撑不住,在荒郊野岭中找了个地方拴马、睡去。 这一觉睡得不沉。 因警惕燕家追兵,几乎每隔一会儿,燕云戈就要睁眼。勉强捱过一夜,他从林子里往外望去,听到两声熟悉的谈话声响。 燕云戈心中一凛。 来了。 追他的人还是来了,正是郭信和郑易。 会选择这两人也在他意料之中。一来,燕正源等人每日都要上朝,抽不开身。二来,郭信和郑易与燕云戈是大小的交情。在旁人看来,他们说话,燕云戈兴许会听。 可燕云戈压根不打算听他们说话。 如果只有郑易一人,他或许会尝试说服对方。但再加上一个郭信,燕云戈知道事情绝对无法善了。他自己还受着伤,万万不能和郭信硬碰硬。 想好不打算现身后,燕云戈牵着马,借着树林遮掩,悄悄往另一个方向去。 往北的路不止一条,郭信和郑易虽然知道他要往何处去,却不知道他要走哪条道。 燕云戈在路上故布疑阵,误导郭、郑二人。这方法大约的确奏效了,接下来两天时间,燕云戈再未遇到自己的两个好友。而在他离开长安的第三天晚上,新买来的衣服也即将被血浸透时,燕云戈终于找到自己要找的存在。 那是一个负责放哨的小兵。见了燕云戈,他微微一愣。 也是这一愣,让燕云戈发现了不远处晃动的那块“石头”似乎有问题。 燕云戈上前,手上拉着马匹缰绳,直接问:“你们将军在哪里?” 小兵恍然,回答:“魏将军在林中!少将军,请!” 燕云戈颔首。 这里是位于边城与长安之间的一座山岭,其实燕云戈之前也只知道大概方位。如今顺利找到,哪怕不确定后面的事会如何发展,他依然由衷地松了口气。 此刻跟着小兵在林中左右钻洞,不多时,一个中年人出现在燕云戈面前。 魏海。 此人也是燕家军中的将领,只是不必郑恭、郭牧那样,与燕云戈是多年的交情。他是五六年前才被先帝调入边城,因无根基,倒是很快与燕家军结交。只是说到底,依然不算燕正源的核心心腹。 也因此,在先帝分去燕家权柄的时候,魏海被留在边城。 他不算是先帝多么信重的人,但他已经是先帝相对来说印象最好的一个。 可如今,他却出现在一个绝非边城的地方。 见了燕云戈,魏海显然惊讶。不过他没来得及开口,燕云戈先问:“将军带了多少人来?我这一路,仿佛未见什么人烟。” 魏海顿时一笑,说:“少将军这可就错了。” 一边说,一边吹响口哨。 随着这声哨响,山林之中出现无数回音。 原先看似寂静的林中传出“沙沙”动静,再定睛一看,满山满野,竟然早已满是人了。 而魏海稍稍后退一步,抱拳半跪,说:“幸不辱命。” 燕云戈看着他,心中却想,这军队要的可是燕家的命啊。 第44章 野心 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们淹死。…… 虽然这么想, 但燕云戈面色不动。 他往前扶起魏海,道:“魏将军不必如此!我今日来,却是要告知你, 计划有变,还请速速回边城。” 他这么说,魏海一愣,说:“如何就‘有变’了?” 燕云戈说:“路上再说。” 魏海还要多说什么,可他眼神一晃, 看到燕云戈肩上的血色。 再看燕云戈面孔。虽然天色已昏,可也能分辨,燕云戈气色极差。再想想燕云戈方才扶起自己时候的体温, 分明是在病中。 魏海心中一凛,知晓情况有异。但行军并非易事,何况如今山上这样多人。他迟疑片刻,还是说:“此前将军吩咐, 这支队伍只在夜中前行,白日休整,万万不可引起旁人注目。这会儿天色尚明, 少将军, 您看?” 燕云戈知晓这个道理, 也知晓倘若自己太过心急,反倒会露出破绽, 暴露了燕家的野心。 所以他到底叹了一声,说:“好。此事说来话长……” 自然话长。 三月末时,燕云戈恢复记忆,带着满腔愤恨回到燕家。 他觉得不值。自己一心在父亲、在诸位叔伯身侧为陆明煜讲话,提起皇帝有多么勤于政务, 如何爱民如子。让这样一个人在位,对燕家未必是坏事。 父亲听着,往往冷笑,可叔伯们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 燕云戈看了,知道他们顾忌在顾忌什么。 倘若皇帝昏庸□□,他们揭竿而起,那是英雄豪杰,最差也能赖上一个“枭雄”名声。可皇帝无过错,他们一旦做些什么,就是乱臣贼子,天下读书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们淹死。 哪怕真的事成,也是燕家吃肉,他们喝汤。除了郭牧那一家子缺心眼,其他人不得好好掂量掂量? 燕云戈相信,天长日久,自己总会磨去长辈们的心思。叔伯们退却了,父亲也孤木难支。 再说,三皇子在的时候,父亲不也只想好好为官为臣吗?只是后来三皇子去世,皇长子势弱,小殿下又年幼,才让父亲逐渐心大。 他已经在家族和天子之间做出选择,成为一个让父亲失望的儿子,可陆明煜给他的回报是什么? 一杯毒酒。 恢复记忆之后,燕云戈只剩下一个念头。 皇帝不可能信任他,不可能信任燕家。两边原先就是生死之仇,那么燕家自然不能不动。 虽然后面的事证明,燕云戈那会儿的想法是错的。但当初,他并不知道自己未来又会转换心思。 他重新做出选择,这一次站在家族一边。而他的“死”,也给原先打退堂鼓的叔伯们敲响警钟。 于是有了接下来的一系列事:燕云戈出长安,带着宁王归来……这是真的,可同时,燕云戈也与魏海见了一面。 他们所谋太大,魏海又不是郭牧那样完全盲目跟随燕家的人。所以在魏海面前,燕云戈不可能说实话。 他结合了自己此前“诈死”的事,告诉魏海:“此前数月,我奉天子之命,去查先帝二皇子、四皇子。原来先帝生时,还留下一枚兵符。有那兵符,就能指挥长安禁军。如今兵符不知在谁手上,依我查的结果,多半是二皇子——魏海,陛下有令,要你带两万人,悄然往长安去。届时一旦二皇子有所异动,这就是一支奇兵。” 他甚至拿出了皇帝的“手谕”。 面对这样的铁证如山,魏海没有不信的道理。据他所知,皇帝与燕家关系亲厚。一旦长安禁军出错,皇帝向燕家求助是理所应当的事。再说了,如果燕云戈的话是假的,他们召这么大一批军队去长安,就是要谋反了!再给魏海借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往这里想去。 燕家连“自己人”都算计了进去。 哪怕魏海未来发现真相,想要反悔,也来不及。谋逆的事他已经做出来了,空口白牙一句“燕家骗我”有谁会信?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安安生生继续造反。 这是其一。 其二,则是宁王的“怪病”。 如果有姜娘子老家的人见了如今的宁王,一定要惊讶。 姜家女郎生下的分明是一个健健康康的男婴!也因此,这家人动了找到孩子那明显非富即贵的父亲、为自家谋个好前程的心思。为何不过一载,孩子就成了白发白肤的“妖邪”? 可燕云戈在谋划今后的时候,清楚地提出:“皇帝已经知道小殿下在北疆府中。一定要给他一个合适的、让燕家对小殿下的存在隐瞒不报的理由,才能让他不至于立时对燕家下手。” 那么,除了“燕家图谋不轨”之外,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孩子生来有异,无法见人”了。 为此,燕云戈北上的时候,除了伪造的手谕,还带着一种特殊药物。 将药物化于水中,再将身体浸泡进去,就能让肤色变白。如果药物再浓一些,甚至能洗去头发、眉毛的颜色。 这原本是前朝妃子用来邀宠的宫廷秘方,最先是出自某个丹师。后来机缘巧合,落在燕太贵妃手中。如今听说了燕家有意扶自己亲孙子上位,太贵妃自然毫不犹豫将其交出。只是她还是叮嘱:“这药用上一次两次,于身子无碍。次数多了,就要有损心脉。” 燕云戈应了。他在北疆给婴孩染上一头白发,原本是为了万无一失,防备回长安路上被谁看见。可真正回长安时,出了另一重意外。 孩子的发根已经有了隐隐黑色。 是故那天在福宁殿,陆明煜要靠近宁王,燕云戈将他挡住。 离得近了,可不得被他看出破绽? 好在陆明煜被宁王的状态震懵,见燕云戈阻拦,也只当这是燕家心寒,再不想自己靠近三弟的儿子,于是黯然神伤,并未多想。 再往后,燕家得到喘息之机,只等魏海带着兵马到来。 两万人,比起长安十万禁军,说来是少数。但无论燕正源还是燕云戈,都曾参观过长安禁军操练。如果说燕家军是在草原上历经风雨洗礼的狼群,长安禁军就是在锦绣堆里比划刀枪的绵羊,根本不构成威胁。 至于名声。虽然做出这等事,燕家已经不打算要名声了。但于情于理,也得有一些理由去堵堵天下人的悠悠之口。这也好说,最简单的三个字,“清君侧”——至于这当中“误伤”了皇帝,就纯属意外了。 这就是燕家的全部计划、打算。燕云戈曾经是整个方案的策划、执行者,如今,又要亲手将其推翻。 在魏海面前,他说“说来话长”,但接下来的也不是实话,而是:“我们此前中计了。那封手谕,并非出自天子之手!” 这话半真半假。手谕的确是伪造,但伪造它的就是魏海面前的人。 魏海听到这话,瞬间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瞳仁骤缩,身体一震,几乎晕厥:“怎能如此!” 燕云戈冷静地说:“此地离长安还有颇长距离。”两万人行军,又要隐秘,怎么可能快得起来?“在皇帝发现之前回到边城,事情还有回旋余地。” 魏海咬牙,死死盯着燕云戈。 半晌,他蓦然回头,吩咐自己的亲卫:“快!今夜开始,我们回去!” 亲卫摸不着头脑。再往下,士卒们更是莫名其妙。 他们之前隐隐知道,自己这次去长安是要“救驾”的。可如今,怎么突然要回去了? 话虽如此,上头的命令依然要听从。 士卒们怀揣着一肚子疑问走了。一晚上,所行不过数十里。 燕云戈看在眼里,虽心急,却也没有其他办法。 他又去找魏海,说:“兴许还会有人来找你。”郑易和郭信虽然之前被他绕去错误路线,可以郑易的脑子,恐怕最多不过半日就能反应过来。那边人数少,赶路方便。最迟今晚,最早当下,他们就要赶上来。 燕云戈可以想到那两人的态度。 很后面想想,他从醉花阴回去那天,阿父明显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而知道他态度发生转变的,唯有一个郭信。 可郭信又不会有找阿父谋划的机敏。依燕云戈对他的了解,他最有可能做的,是去找郑易,把燕云戈大骂一顿,再撺掇郑易一起与他断交。 至于郑易。他知道之后,会是什么考量,做些什么,呼之欲出。 他们之前就“阻止”了燕云戈一次,让军队平白前行了十数日。到如今,又要来阻止燕云戈第二次了。 好在他们面对的是魏海。如果在燕家军将领中列一个“原因跟着燕家一条路走到黑”的单子,郭牧一定排第一,魏海则排在最后。如若不然,当初被留下守边的也不会是他。 听燕云戈这么说,魏海看他一眼,抽一口旱烟。 “无论他们是谁、说什么,”燕云戈继续说,“你都不要相信。用最快的时间,带着人回去。否则的话——” “少将军,”魏海打断他,“你背上的伤,是谁打的?” 燕云戈一顿,不动。 魏海冷笑两声,说:“不管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我魏海绝不可能谋反!” 燕云戈眼神闪动一下,说:“如今便是要让陛下相信这个。” 第45章 追杀 “魏将军,如今便看你如何选了。…… 给魏海打过预防针, 燕云戈不再多说。 白日休整,大多士卒都就近找棵树靠着。燕云戈却不同,他背上有伤, 虽然出长安时换了药,但几日奔波下来,伤势非但没有好转的趋势,还愈发严重。 魏海都能看出他状况不对,何况他自己? 与魏海说话时, 他还勉强忍耐。但如今所有人都休息了,无人看他,疼痛立刻攻占了他的思绪。 他抿着唇, 找了片还算空的地方盘腿坐下,闭上眼。虽然身体疲倦到极点,可疼痛与诸多思绪叠加,让他意识仍然紧绷。 他想到郑易他们随时会出现, 自己到时候会如何应对。想到魏海兴许已经猜出真相,不过这并不妨碍什么,只要想要活命, 他就必须与燕云戈当一路人。想到…… 陆明煜。 那夜潜入福宁殿里, 原先只是想知道天子是否无恙。可后面陆明煜醒来, 事情便超出燕云戈控制。 燕云戈记起天子朝自己怀里靠来的样子。他还是那样信任燕云戈,还是在因那杯毒酒而悔恨愧疚。 燕云戈待他好些, 他便以为自己在做梦。 燕云戈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在这同时,他又忍不住想:假若魏海顺利带着这些人回到边城,我回长安,只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我去告诉陆明煜,毒酒的事就过去吧。到时候, 我们是不是可以好好的? 皇帝一定会欣喜。他们也许回不到永和殿那几个月,可燕云戈原先也不是“云侍君”。他们是君臣,也是情人。天子体质特殊,或许有朝一日,他们还会再有一个孩子。 这个念头太过贪婪无耻,可燕云戈还是忍不住往上思量。 身体的热度更高了,伤口的炎症让他头脑发晕。又兼到了六月,天气愈发炎热。呼出的每一口气,就都让燕云戈觉得滚烫。 他意识逐渐昏沉,不知是要睡还是要昏。就在这个时候,原处仿佛传来嘈杂动静。 “将军,将军——!” 是小兵在叫喊。燕云戈眼睛仍然闭着,他能听到那报信小兵踩过矮小植物的声音,听到魏海起身的“哗啦”响动,可他很难睁眼。思绪成了胶着的一团,像是有人将他放在烈火上炙烤。眼睛无比颜色,耳朵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嗡嗡”作响。 燕云戈与自己做着斗争。在这过程中,魏海听完了小兵的汇报。 他面色几番变化,转头去看燕云戈。这一看,见燕云戈嘴唇发干、发白,面颊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红。前一刻,眼睛还闭着。等到自己看他,燕云戈忽而睁眼,瞳仁黑沉沉的,与自己对视。 魏海便当他同样听过小兵的话,此刻问:“少将军,您看——” 说到一半,恰好燕云戈撑着身子站起。动作间,身体踉跄一下。 魏海闭嘴了。他意识到,燕云戈的情况,恐怕比他原本以为的还要糟糕。 但正在魏海心烦意乱,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的时候,燕云戈来到他与小兵身前,嗓音微哑,问:“怎么回事?” ——合着没听到。 魏海心中更乱。他瞥一眼小兵,小兵会意,又朝燕云戈报:“将军!我们抓住了几个人。” 燕云戈眼皮一跳,原先混沌的脑子瞬时清晰,剩下一个念头:有人见到这支队伍了!不行,要把他们带走。 他并非滥杀之人。但对方一旦把这件事说出去,死的就是燕党上下。所以,哪怕不除掉那些人,也要将他们带往边城,终身不得离去。 正想到这里,小兵又开口了。这一次,从他嘴巴里冒出来的是一个更大、宛若惊雷劈落的消息。 他说:“他们见了我们,却不惊慌,而是惊喜。” 燕云戈微微一怔。 小兵道:“其中那个领头的说,他是晋王世子。只要我们救他、护他,往后重重有赏。” 燕云戈、魏海:“……” 魏海方才不说话,这会儿却忍不住开口,说:“晋王世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燕云戈知道得更多一些。当初天子不知自己有孕,只当他是病重垂死。为了燕家考虑,他召诸王子进长安,预备从中挑选太子。 这是五月初的事。如今到了六月,却仍然没有一个王子抵达长安。因皇帝病重,整个朝堂都处于低压之中,平日无人提起此事。不过,细细想来,其中是有不对的地方。 若说有几个王子是因路远才不好抵达,距离长安最近的晋王子却不该有这个烦忧。 燕云戈此前没往这方面想过。如今突然听到有人自称晋王世子,他头脑虽然昏昏,却还是捕捉到了一丝脉络。 如果来人身份是真,求救是真,那么,是有人有意阻碍诸王子进长安? “话说得不清不楚,”在魏海还在惊诧的时候,燕云戈开口,“如何救?从谁手中救?” 小兵犹豫一下。燕云戈见状,就知道,晋王世子恐怕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他们是突兀撞到山上这群人面前的,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支大军。如果把敌人的状况说太明白,山上这群人会不会被吓走? “去问。”燕云戈嗓音沉下,吩咐,“莫说我们有这样多人,只说你们是一个走镖的队伍。如今送完东西,正在归程。虽然不济,可四五十名青壮还是有的。” 小兵把这话在脑子里转了一遍,领命去了。燕云戈缓缓吐出一口气,揉一揉眉心。这时候,听旁边魏海问:“少将军!我们何苦掺和这事儿呢?” 燕云戈看他。 短短时间内,魏海面上多了胡茬,眼睛里也有血丝。 燕云戈说:“晋王是大周的晋王,晋王世子有可能是下一任太子。” 听前半句时,魏海还不觉得什么。到后半句,他瞳仁微微一缩。 长安真的有大事发生了。他第一时间想到。 “再说了,”燕云戈低声道,“不是说了吗?他们遇到的不是什么军队,只是一队要往回走的镖师。把人救下来,往最近的官府一送,还能有什么事?” 魏海听着,舔了舔嘴唇,心中仍有不安。不过,最初的那股气下去了,他这会儿也无法再把“无需理会,且让他自生自灭”说出口。照这么说来,燕云戈提出的,的确已经是最合适的处理方法。 想到这里,魏海长叹一声,正要应下。 就在这个时候,小兵又来了。 这次,与方才的急切不同,小兵面上呈现出一种恍惚、近乎于呆滞的神色。 魏海见他这副愣相,气不打一处来,问:“什么情况!还不快说?” “他说,”小兵回神,磕磕巴巴道,“既然我们有这么多人,他们便送我们一场大造化!那追杀他们的人,不是汉人,而是从草原上来的异族!” 此言一出,满林寂静,只剩下飞鸟拍动翅膀、从林上飞走的声音。 过了半晌,魏海反应过来,往前一步,揪住小兵衣领,问:“你说什么!” “说是,他们曾经杀过一个人。”小兵说,“明显不是汉人样貌!对,还说那群人讲起话来,也是‘叽里咕噜’,让人听不懂。身上还有一股羊膻味儿,他们一下就想到外面的人了!将军,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燕云戈同样想。 魏海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懵,还是很难相信,竟然会有外族来到关内。不止如此,还做上了追杀的行当。 就在这个时候,燕云戈开口了。 他说:“魏将军,这是你的机会。” 魏海看他,问:“什么意思?” 燕云戈道:“这么多人,要往回走,真能一点痕迹不露?” 这正是魏海最烦心的地方。他听着,眉头又要皱起。不过在那之前,燕云戈又道:“一旦败露,你需要拿出一个能说服皇帝的、你这会儿出现在关内的理由。” 譬如:军国大事,事急从权。 倘若真有外族人追杀晋王世子,那么还有什么比“在边城时察觉异常,悄然潜入关内,恰好遇上、解救了作为那伙儿外族人目标的晋王世子”更好的原因吗? 魏海听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这还是不合规矩。” 燕云戈说:“却能保你性命。魏将军,如今便看你如何选了。” 一刻之后。 一身狼狈的晋王世子正与一路保护自己的侍卫坐在一处,警惕地往四处打量,就见“镖师”们分开了,一人从他们身后走出。 那人的气质明显与“镖师”们不同。见到晋王世子,他撩袍跪下,拱手道:“末将见过世子!” 世子一愣,问:“你是谁?” 第46章 刺客 “快!我要比那人更早回长安!”…… 魏海终究还是被燕云戈说服。 的确, 莫说回程一路,就是从边城南下的这月余,都很难说他们真的做到悄无声息。如今长安对此并不知情, 可一旦闹出来,就是抄家灭门的罪过。 是抱着侥幸心理,终日生活在惶惶中,还是干脆自己把一切摊开,兴许还能得个追击外族的名声? 再有, 少将军还说了。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刺杀晋王的,拢共也就那六家。其他五个还在路上的王子,以及长安城里的安王。无论哪边是幕后黑手, 他把事情查清,都是大大的功劳。 这似乎完全不用选择。 魏海在晋王世子面前现身了。他与对方“实话实说”,讲自己是察觉塞外仍有异动,于是入关追查。 除此之外, 他还拿出自己手上的兵符。 晋王世子愣住,完全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但紧接着,他意识到严重性, 问:“莫非突厥死灰复燃了?” 魏海无法回答, 只能含混道:“当下还不知道呢。突厥毕竟已经被赶远了, 他们的可汗也被我们将军斩杀。如今兴许有余部流窜回来,但也可能是其他部落。” 晋王世子听着, 倒是很认同,冷静道:“还是得将那些刺客捉住。” 魏海说:“正是!”一顿,“只是倘若这样,还要劳烦世子……” 他压低嗓音,把方才一并想出来的计划说出口。 刺客是追着晋王子来的, 那他就是再好不过的诱饵。如今刺客不动,是因为他们这边儿的一群“镖师”人多势众,刺客见了,也得再估量一番。而魏海的提议,就是他们演一场戏,让晋王世子再回到“孤立无援”的状态。 听着他的话,晋王世子表情微微变换。倒是他的侍卫坐不住了,道:“这不是让我们世子以身犯险吗!” 魏海一顿,幽幽地看过去。 侍卫毫不退却的与他对视:谁不知道?只要好好把世子送到长安,就有泼天富贵在等着他们!如今派人刺杀世子的幕后黑手,也只能满怀不甘地朝世子跪拜。怎么做才对己方更有利,他能算得出来! 魏海见侍卫是这样态度,倒是不怒,而是微微笑一下,重新转向晋王世子,问:“世子觉如何想?” 晋王世子眼皮颤了一下,说:“将军的考量并无不妥。此地距长安尚有些路程,倘若我们直接开始赶路,难免要出岔子。还是将此刻捉住,才好安心。” 魏海满意地笑了。倒是那侍卫,急切地唤了一声“世子”。晋王世子瞥过一眼,未有多言。 侍卫不说话了,魏海则去准备。 只是心情也不太妙。 在侍卫开口之后,他忽而意识到另一件事:倘若龙椅上那位天子能长久活着,自己今日所作所为,自是功劳。可如果皇帝没了,上位的真是晋王,自己方才的言行,恐怕已经将人得罪 。 可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来不及了。他微微叹一声,到底依照原本的计划行事。 不多时,林中传来争吵响动。晋王世子、侍卫被一群“镖师”赶走,为首的那个“镖师”还粗声粗气说:“如今这世道,什么人都能冒充王子了!快走快走,爷爷我今日好心,不去报官!” 远远山中,有人听着这些,寂静不动。 晋王世子和侍卫们一身狼狈,骂了几句,忽而听到不远处另一片林子里传出来的声响。他们宛若惊弓之鸟,立刻闭了嘴,匆匆离去。 有人跟上。 正是晌午时候,日头烈烈。 事情自有魏海带人去做。燕云戈此刻不便露面,只留在后方。 他方才谋划时还能忍耐,到此刻,随着时间推移,头脑愈发晕沉,连眼前事物都要看不清楚。 他知道自己情况很糟,背上的伤口长久得不到妥善治疗,一次次崩裂。在外时又多尘土,谁也不知道有多少污物已经沾到伤口上。方才不小心碰到一根树枝,紧随而来的就是一阵钻心疼痛。 可是他还不能倒下。 处理完魏海这边的事后,必须速速回长安。他莫名“生病”这么久,兴许已经有人察觉异状。 燕云戈默默想着这些,又过了不知多久,魏海身边的亲兵回来了,告诉他,他们已经顺利将人捉住。 燕云戈问出一个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是突厥人吗?” 亲兵回答:“将军还在审呢。不过,我听他们讲话,仿佛与突厥不同。” 在边城待久了,上到将军,下到士兵,多少都能听懂几句外族语言。亲兵这么回答,燕云戈知晓来者十有八九真的不是突厥遗部。他略松一口气,起身道:“我去看看。” 犯过一回险的晋王世子被请去其他地方“休息”,林中这一小片空地上唯有魏海挑选出的可信之人。再有,就是一队伤的伤、残得残的外族。 温度仿佛更高了,燕云戈听人讲话都觉得模糊。他默默听了一会儿魏海的问话,混着外族刺客们的惨叫声,分辨出,他们果真是被人雇来。 燕云戈瞥一眼魏海,魏海会意,问:“雇你们的人是谁?说!” 刺客们只说不知。 魏海看起来没有郭牧父子那样粗野,却到底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他当即朝着说“不知”的此刻斩下一刀,几根指头滚落在草丛中,刺客们仍说不知晓。 燕云戈在旁边端详片刻,目光转向其中一人。 在魏海没说话的空当,他冷不丁问:“你想说什么?” 那人瑟缩一下,恐惧地往周边看了一眼。其他人怒视他,他却又把目光落在同伴们落下的手指上。 此人面颊抽动一下,快速叽里咕噜了一串儿。燕云戈和魏海都能听懂,这是一个过去被突厥奴役的部落的语言。过往,他们甚至曾经和他们合作,共同对抗突厥人。到如今,双方再次会面,却是在这种场合。 他说:“……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知道是中原的贵人!但是,他送了我们很多——” 燕云戈问:“什么?” “盐,”刺客回答,“上好的盐!雪白的、珍贵的盐。” 魏海听着这话,当即皱起眉头。至于燕云戈,他脑海中更是瞬时划过一道电光,想:对了,正是这个! 这几个月,闹得沸沸扬扬、始终未有结果的私盐案! 对于边关来说,“盐”是个了不得的东西。 从前大周兵微将寡,不敢与突厥正面冲突,便是靠逢年过节送上金银粮食来换取喘息。可就连这种时候,皇帝都会下令,坚决不能让突厥人从大周拿到盐铁。遑论往后,经历了一朝又一朝的休养生息,终于在上上一任皇帝、陆明煜的爷爷在位时,两边开战。那之后,边城一旦发现有人悄悄往草原运东西,往往直接以死罪论处。 到现在,突厥已无。可草原不是就此空当,仍有其他过去被突厥欺压、曾与大周联手出兵的部落在其中。对于他们,大周采取的是稍微松些的制度。不禁两边商人往来,对外族们用牛羊换取粮食、茶叶、丝绸的做法大加鼓励。但盐铁禁令仍在,故而私盐案一出,震惊朝野。 对了,陈修是怎么说的来着?运盐的人交代,下货的人要求他们将盐运往赭城。郑恭却说,这一定是皇帝和文官们装模作样,要为难武将…… 电光石火的工夫,燕云戈想到许多。 可再往下的一切,仍像迷雾,难以捉摸。 在燕云戈思索的时候,那唯一开口的刺客往周围看了一眼,身体朝着魏海的方向挪了挪,又要讲话,说:“大人!还有一事。我们虽然不知道那个人身份,但这次出来——啊!!” 他话说到一半,原先因伤不动的几个刺客倏忽扑了上来。 他们的手脚已经被束缚,这会儿竟是生生用牙咬在叛徒脸上、身上。 等到魏海的亲兵将他们拨开,开口刺客脸上一片鲜血淋漓,身体不断抽搐,喉咙发出“嗬嗬”声响,俨然再也无法开口。 魏海又惊又怒,劈头又斩了一个刺客。余下的人正要咬舌,又被亲兵们按住、卸去下巴。 情况一片混乱,魏海脑子里满是:“他刚刚究竟要说什么?少将军,您看……” “他是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燕云戈说,“所以他们能放任他开口,说起盐的事。” 魏海闭嘴了。 燕云戈说:“但他有知道那个人身份的办法,”停一停,阴冷的目光落在余下几个被卸掉下巴、这会儿像是蠕虫一样在地上颤抖的此刻身上,“他们也知道。所以,他们要灭口。” 魏海听到这里,瞳仁微微缩小,“那我们——” “有什么办法?”燕云戈自言自语,“信物?接头人?暗号?——魏海,搜他们身。” 魏海领命去了。不多时,倒真的找出一些可以当“信物”的东西。铁牌、银刀……燕云戈蹲下身,手指一一从上面掠过,偶尔拿起一样。他的余光一直留意着那些刺客的神色,心想:不,不是这些。 那还会是什么? 他想了半晌。脑子像是成了豆腐,每一点转动都无比艰涩。他干脆说出口,自言自语:“要拿到信物还不够,多半得要去特定的地方,可他们又如何识得长安城……” 一顿。 “他们不认识长安城的路,可有人认得。” 一切倏忽变得清晰。 “他们进关日久,哪怕日日宿在野外,吃喝仍是问题。得有一个知晓关内状况,有汉人面孔的人,给他们引路。” 魏海听到这里,脱口而出:“可我们刚才看了,没有这样的人啊!” 话音落下,燕云戈侧头看他,目光沉沉:“人已经跑了,去向他的主子报信了——方才去捉这些人,你已经露了脸。一旦被陛下知晓你在此处……备马,快!我要比那人更早回长安!” 第47章 污蔑 “陛下若不信,大可向燕府传召少…… 燕云戈不得不考虑最坏的情况。 那个人有见到自己吗?——若是没见到, 那还好说。可倘若见到了,魏海和晋王世子出现,勉强还能解释。落在自己身上, 就真的是燕家谋反的铁证! 怎会如此!怎能如此!事情怎么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他出长安,就是为了挽回一切。可如今看,一切远比他所想要艰难。 回去!以最快的速度回去!决不能赌! 谁都知道他伤重,但时间紧迫,不能耽搁。 燕云戈与来时一样策马而行。魏海能做的, 只是派几个小兵跟着燕云戈,防止他支撑不住、跌落马下。 眼看燕云戈远去,魏海深吸一口气, 回头看着身后山林。 他忧心忡忡,吩咐:“分出二百人,与我一同护送世子进长安,向陛下报予就外族刺客之事。其他人速速分散, 各自北去。” 说到这里,他停一停,才又开口。 话音咬牙切齿, 说:“剩下那几个刺客, 一定不能让他们死了!” 否则的话, 一旦这件事先被旁人捅出去,无论是他, 还是燕党其他人,甚至晋王世子,都再也说不清了。 …… …… 燕云戈早已习惯了马背上的颠簸。 他在边城出生,说来长安于他反而陌生。都说草原上的孩童不会走路时就会骑马,他们这些在边关长大、出生于武将世家的孩子也是一样的。 虽然在年幼时, 他就说过无数遍“要把可恶的突厥人赶走”,可燕云戈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想过,战争真正结束以后,生活会变得如何。 等到他真正面对这个问题,已经是加冠往后,父亲与诸位叔伯商议,说眼看突厥军队节节败退,两边兴许只剩下一场大战了。到往后,不知道燕家会如何。 父亲的态度还算乐观,说:“三殿下不会亏待我们。” 都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故事,都知道不会有皇帝能容忍边关将领拥兵自重。但三皇子是燕贵妃的儿子,除去君臣之外,另有一重舅甥关系在。虽然未来的事情很难预料,但让三皇子登基,是对燕家最有利的选择。 可三皇子死了,后面的一切都失控。 日头逐渐西落,黄昏点缀在几人身后。 燕云戈的头脑愈发昏昏。他的注意力无限分散,只凭借本能去驾马往前。小兵们跟着他,因在后方,倒是没有察觉燕云戈的状况不对。 不得不说,魏海的担心实在很有道理。有很多次,燕云戈一个激灵,意识到:不,这样不行。 可紧接着,他的思绪又沉了下去。 他好像回到了草原。那里的冬日远远冷过长安,夏日则有酷暑暴晒。他与同伴们一起行在原上,听到远方传来的狼嚎,听到苍鹰长戾,听到—— “咻”的箭声。 燕云戈身后,一个小兵的马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箭射中,发出长长痛鸣。 场面瞬间乱套,紧接着又飞来数箭,余下几个小兵也先后跌落马下。未有燕云戈,仍在马背上坐着。 他的马也有些受惊,这会儿不安地在地上踩来踩去。远方林中,一人挽弓,箭尖对准燕云戈的马肚。 正是郑易。 他与郭信追着燕云戈一路来到这里,此前饶了错路,这会儿好不容易要追上,却见燕云戈迎面而来。 郑易瞬间明白,燕云戈已经见到魏海、将人劝走。 这样不行。 他立刻有了决断:先“解决”了云戈,再去找魏海。不知道云戈对魏海说了什么,但料想里面没有多少实话。既然如此,到时候,自己大可以见招拆招。 他欲松手放箭。就在这个时候,远方,燕云戈身体倏忽从马背上滑落。 郑易一愣,旁边郭信也愣了。 过了会儿,郭信才说:“怎么回事儿?” 郑易咽了口唾沫,记起来:“云戈的伤!” 两人从林中走出,带着手下人赶到燕云戈身前。 魏海派来的小兵原先正在燕云戈身侧防备。见了郑易、郭信,其中一个级别高些的,认出两人身份,当即放松,道:“郑少将军、郭少将军!有刺客!” 他们还不知道方才放箭的就是郑易。 郑易不动声色,和他们确认:“我记得你,你姓赵,在魏将军身边做事,对否?” 小兵一愣,惊喜:“正是!” 郑易又问:“魏将军派你们跟着云戈,是为了……” 小兵果断道:“护送燕少将军回长安!将军吩咐了,越快越好。” 郑易看他,见小兵一脸坚定看着自己,却不像有其他话。 这是自然的。魏海深知多一个人知道,事情就多一分泄露风险的道理。直到现在,知道军队依然踩在“谋反”高压线上的人依然寥寥无几,都是魏海绝对信任的心腹。而这些小兵,对魏远来说虽然同样能吩咐他们做事,可距离军队核心,依然有一段距离。 他们并不晓得发生什么,只是简单地执行着魏海的命令。 郑易有了判断,又试探几句,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而这时候,郭信蹲下身,碰了碰燕云戈的额头。 触手滚烫。 他面色一变,抬头道:“郑易!云戈不对劲!” 郑易脑子正转着,就听到这么一句。 他皱眉,一样蹲下去,触碰燕云戈额头。 传递在手上的温度让他面色同样变化。此外,他比郭信多一重心思,这会儿直接撕开燕云戈后裳,去看他背部。 出城后新换的绷带已经再度沾满血污,绷带边缘能看出大片发红的、明显有了炎症的地方。再撕开绷带,甚至能看到一些地方已经化脓。 来不及考虑魏海军队如何,郑易果断问小兵:“你们来的地方,最近的城池有多远?” 小兵一愣,说:“总有半日路程。” 郑易皱眉,说:“那还是这边更近。”说着,招呼郭信将燕云戈架起身、扶上马。燕云戈这状态,显然不能再动,于是由郭信来驭马。 小兵们来不及多说什么,眼睁睁看着郑易等人准备离开。好在郑易也没忘了他们,吩咐自己这边的手下出几个人,也是与他们共乘。 一直到到了最近的城市,才有小兵记起来:“等等,刚才的刺客究竟是谁?” 好像不知不觉间话题就被岔开,再无人说起。 几人面面相觑,又问起:“对了,咱们不是要送燕少将军回长安吗?如今这样,可怎么办才好!” 相互看看,没有一个人拿得定主意。最后,还是那个姓赵的小兵去找郑易。他说了自己的问题,郑易忽略前一项,直接劈头盖脸道:“云戈如今是这样,再让他挪动,是想让他死吗!” 这话太重,小兵立刻无言以对。 郑易语气缓和一些,说:“没事。今日已经晚了,等到明天,我与你一同去看魏将军。到时候,我们自会商议。” 在他想来不过是耽搁一晚而已。魏海那边大军压着,原先也不可能走得快。至于云戈,虽然对他有气,可他们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要让郑易把人就这么放在陌生地方,郑易也做不到。 他这会儿考虑得很好。 这一晚,城门关上之前,魏海、晋王世子等人入城,郑易等人一无所知。 等到天亮,两边从不同方向出城。郑易虽然找到了分散开的军队中零星的士卒,却始终不知道魏海踪迹,耽搁一日。至于魏海、晋王世子一行人,他们虽然也有心赶路,可刺客闹起自尽,同样耽搁了时间。加上毕竟人多,难以快马加鞭。一日下来,也没走出多少路程。 再到第二日,郑易仍然在外找寻,魏海、晋王世子等人又停下,给刺客治伤。魏海烦不胜烦,却还要忍耐,勉强安慰自己:只要少将军回去的及时,就不会出大问题。 第三日,郑易回到燕云戈养伤的地方,燕云戈从昏迷中睁眼。 同一天,有人进宫,跪在天子面前,说:“陛下!臣弟有大事要报!” 福宁殿的炭盆逐渐撤去了。一面是因为愈发炎热的天气,另一面则是因为皇帝的身体的确还是转好。 张院判暗暗擦了一把汗。他都没想到,皇帝的身体竟然真能恢复。不过细细想想,这段日子,皇帝的精神气儿的确足了很多。有时候,人能不能好,还真就凭着这一口气了。 这些暂且不提。如今陆明煜看着殿中的安王,眼皮跳了一下,问:“什么事?” 安王斩钉截铁回答:“晋王与燕家勾结,要谋反!如今他们的大军已经接近长安了!” 这话说得太大。陆明煜怔了片刻,才回神,淡淡问:“你又如何得知?” 安王听着,面上露出一点尴尬神色,说:“臣弟……素来听闻外族与我大周人有诸多不同,一直有所好奇。前些日子,派人去了北疆,预备买几个外族奴隶回来,略作赏玩。” 这是明晃晃的“玩物丧志”了,不过他一个残疾王爷,关起门来做些什么,只要不太出格,皇帝都会包容。 果然,安王这么说了,陆明煜虽然无语,但也没斥责,而是问:“然后呢?” 安王回答:“我府上的人带着那些买来的外族奴隶回长安,路上碰到晋王与魏海待在一处!他们发现了我府上的人,当即就变了态度,竟是将人捉去杀了!只有一个老仆,颠簸着逃回长安,与我说起此事!对了,还有燕云戈!” 陆明煜听着前半段,心脏正“怦怦”跳动,掌心出了一层冷汗,就听到后半句。 天子的嗓音轻飘飘的,完全听不出情绪,问:“燕云戈?” 安王心头跳了一下,却还是斩钉截铁道:“是!他也在那伙儿人当中。”一顿,抬头,直直看向天子,“陛下若不信,大可向燕府传召少将军,看他能否现身!” 第48章 疑点 “瞳有赤色,近人妖也……”…… 随着安王这话音落下, 陆明煜的心猛地揪起。 他目光沉沉,落在安王身上。 平心而论,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陆明煜始终很少留意自己这个弟弟。 先帝在时,三皇子背靠燕家,二皇子的祖父同样是一代大儒,门下弟子无数。唯有四皇子,他母妃出身平平, 父兄还是在四皇子出生、他母妃有了妃位之后才逐渐被提拔,即便如此也未得到多大官职。 后面二皇子、三皇子斗得热火朝天,四皇子虽然不像陆明煜一样完全是个透明人, 但身上始终没有多少光彩。很多事,还是事后复盘,才能隐隐从中看出他的影子,知道也许他也在推波助澜。 现在, 安王一反常态,猛地站出来,开口就是这样惊天泣地的大事。 陆明煜并未直接发怒, 捉燕家人问话, 而是问:“你可知污蔑功臣, 是怎样罪过?” 安王态度坚决,说:“陛下——若非真有如此要事, 臣弟怎会直接进宫!” 陆明煜面色不动,心中却想:这倒是。 若说落马之前,老四还时常扮演“黄雀”的角色。落马之后,老四整个人都安静下来。毕竟一个瘸了腿的皇子,再如何蹦跶, 也只能是替他人做嫁衣。 到现在,安王或许仍有野心,可他的野心最多寄托在府里还不大会走路的长子身上。这种情况下,他构陷晋王、构陷燕家,实在没什么好处。哪怕晋王没了,仍有五家王爷排在“太子”之位前。 但陆明煜还是没有和安王直说。他简单道:“朕知晓了。此事需从长计议,万不可再走露风声。你说的那老仆……” 安王道:“那老仆实则是臣弟舅家一位长辈。” 陆明煜扯扯唇角,皮笑肉不笑,说:“他能逃回来报信,可见是个衷心的。这样,过些时候,我让李如意去你府上一趟,拿些东西赏他。” 安王微微一怔,说:“这可真是折煞了。” 陆明煜看他,见安王除了惊讶之外,面上并无多少紧张神色。 可见并不怕李如意朝那老仆问话。 这似乎也能说明什么。陆明煜面色收敛一些,淡淡说:“下去吧。” 安王走了,旁边始终听着这兄弟、君臣二人对话的李如意略觉紧张。 很快,陆明煜叫他,说:“你待会儿出宫一趟。” 李如意“嗻”了声,陆明煜想一想,说:“去一趟燕家。” 李如意咽口唾沫,心想,这么看来,陛下还是信了安王的话。 又想,怎会如此?燕将军一家不是最忠心不过了吗。再说了,还有陛下与少将军之间的纠葛。 陆明煜补充:“带张院判一起去。燕少将军病了有二十日吧?可见这病实在来势汹汹。朕着实放心不下,也不知燕家是如何给少将军治的。” 李如意不再多想了,赶忙又“嗻”一声。 天子安静半晌,才继续道:“倘若当真见不到人……不,你告诉燕正源,今日一定要见到人,哪怕他得了天花,也得隔着门窗说一句话。” 李如意心颤一下,听出了皇帝的果决态度。 “如果燕家实在不愿意。”陆明煜慢慢叹了口气,“你回来告诉我。” 李如意:“嗻。” “安王那边,”天子又道,“好好问问,他是在哪里见的人,具体见了什么人、什么景象。再有,安王怎么想到去买外族奴隶的?走了什么门路,买了什么样的人,一并问清楚。行了,就是这些。” 李如意听到这里,先把皇帝的吩咐在心里过了一遍,再重复给陆明煜听。陆明煜点头,李如意这才去了。 他按照皇帝说的,出宫先去燕府。再有,则是安王府。 一来一回,大半日就过去。再踏入福宁殿时,已经到了下午。 即将黄昏,天色倒还明亮。近日张院判给天子说了几次屋内要通风、憋闷久了难免又要生出郁气的道理,于是皇帝在窗边放了一张小案,就在上面批改奏折。 陆明煜听到李如意回来的动静,起先没有抬头。是批完了手上的折子,才抬头,说:“见到燕云戈了?” 李如意的脸色有点发僵。 陆明煜见状,还有什么不懂? 他低笑了声,完全看不出喜怒。李如意听得心惊胆战,正斟酌言辞,就听皇帝又开口,问:“行了,一件一件说吧。” 李如意深吸了一口气,开口。 他说:“奴才与张院判在宫门口会合之后,一起去了燕府。燕将军迎了奴才,听奴才说起陛下让张院判去看的时候,面色仿佛并不欢喜。 “后面张院判问起少将军是如何症状,燕将军也并未多答。奴才冷不丁问了一句‘这样讳莫如深,莫非是天花’。这话可是把燕将军骇到了,奴才看着,他竟真在考虑,少将军是否是‘天花’。 “后面从燕府出来,张院判给奴才说,少将军说是病了二十余日,可府中未有半点药味。燕将军给含混说的那几句症状,也十分不清不楚。依照张院判看,少将军多半没有病。” 这是陆明煜很不愿意听到的答案。可李如意一句一句告诉他,他又难以忽略。 往后,李如意又说:“安王府那边,奴才的确见了一个老仆。那老仆讲话条理并不十分清楚,可奴才问他什么,他都能清晰答出。奴才耍了个心眼儿,有意把燕少将军身上衣裳的颜色说错一次,说他方才就是这样讲的。他想了半天,说那多半是方才口误,少将军身上的确是一身青蓝色衣裳。奴才看,他说的是真的。” 陆明煜轻轻“嗯”了声。 李如意察言观色,看出来,皇帝已经在走神了。 他在闭嘴与继续说之前踟蹰,片刻后,反倒是皇帝先回神,问他:“就这些了?” 李如意心想:您还真是没听啊。后面那老仆如何北上、如何买到外族奴隶的事儿,我还没说呢。 但陆明煜的确没有心思再纠结这些了。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燕云戈的确不在燕家。 不仅如此,他去了一个燕家绝对不愿告诉自己的地方。按照李如意的说法,燕正源宁愿承认燕云戈天花,都不想阐明真相。 ——可是,这能说明燕家要反吗? 陆明煜无比心乱。 他的思绪被分割成两部分。一边在说,自己已经冤枉燕家一次,险些鸩杀了燕云戈。同样的错误,绝对不能再犯第二次。说到底,“燕云戈不露面”这件事,并不能与“他去见燕家来长安的军队”等同。依照老四过往行事的手段,保不准就是他知晓燕云戈那边出了什么事,于是有意来与自己说。 如若其中再有什么误会,自己却直接动手,燕家再忠心,恐怕也要心寒。 另一边则说,张院判都直接去燕府了,这难道还不能说明自己的态度?——他要知道燕云戈的情况,要见到燕云戈本人!燕府对此只做推脱,没有半点解释,这哪里是理直气壮的样子?八成是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当然,是否是“谋反”,还得再计较。 想不通,想不透。 陆明煜脑子里乱糟糟的。这一晚,连折子都没再看。用过晚膳之后,他始终静坐不语。李如意给他换了几回茶,偶尔能见天子眉尖拢起,陷入长长思绪。 李如意无声地叹口气,又退下了。陆明煜满怀心思,偶尔摩挲一下喜鹊木雕。他无法从燕家的作为中推断一个答案,干脆换一种思路,问自己:你是如何想? 他愿意相信燕云戈、相信燕家。他不能再犯一次错。 那就再给他们一次机会。陆明煜想。 明天让李如意再去一次。把态度摆的再明白、清晰一点,甚至可以稍微透露“有人在晋地见到燕云戈”。说白了,长安如今在禁军环卫之下,燕云戈在外,可燕正源、其他燕党,都插翅难逃。 对,李如意去的时候,要带上侍卫。直接让人围住燕府、郭府等,做好最坏的打算。 陆明煜有了决定,心情轻松很多。 时间已经很晚,天子没了继续批折子的兴致。他预备睡了,睡前随意拿过一本书,正是张院判此前献上的那本《异人录》。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这本书。如今翻了半天,才记起自己从前看到哪里。 手边是叫《白子》的章节。陆明煜先是匆匆扫过,很快视线停驻,略带凝重。 白发白肤,双目难以视物。 前半句,让他想到宁王。后半句,则让陆明煜觉得自己多心。 除了与常人不同的肤色、发色之外,宁王分明是个寻常孩子。别的不说,那双眼睛乌溜溜的,虽然那日福宁殿见宁王时燕云戈不让自己离得太近,可陆明煜还是对此记忆犹新。 ——嗯? 陆明煜眉尖拢起,视线停留在书页上。 “眉发幡然,举体皆白毛,无一根黑者。 “两目昏昏然,不甚见物。 “瞳有赤色,近人妖也……” 宁王的眼睛是黑色。 燕云戈不让他接近宁王。 宁王进长安,完全打消了他对燕家的怀疑,让他知道燕家是忠臣,燕云戈之前不告诉他宁王的事是真有“难言之隐”。 宁王……燕家…… 陆明煜捏着书页的手微微发抖。 如果单单是他看到这页书,或者单单是他听到安王的话,此时此刻,他都不会动摇。 可所有的事相加在一起,就连过往被陆明煜有意忽略的一些细节同样浮上。他想到郭信面对自己时毫不迟疑的一句“狗皇帝”,想到迟迟查不出结果的私盐案。陈修几次明示暗示,他派去的人在赭城那边一再碰壁,郑恭那些旧部根本全不配合! 陆明煜舌尖抵着上颚,半晌,眼神终于冷了下去。 李如意再听到天子的吩咐。皇帝嗓音微哑,说:“记下来,明日宣宁王进宫。” 李如意摸不着头脑,完全不明白天子为何又想到宁王。不过,这依然不是他可以置喙的事情。 “嗻”一声后,福宁殿再度安静,只剩下烛火偶尔噼爆的声音。 第49章 反水 “陛下救救臣妾母子吧!”…… 到第二天天亮, 李如意伺候天子洗漱。 一夜之间,皇帝的心情又有不同。过去几天的释怀、平静好像从天子身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沉郁气, 像是冬日湖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裂开、将人吞噬的冰。 李如意按照自己历来的谨慎一言不发,只轻手轻脚地给皇帝整理领口。 这时候,天子吩咐:“你今日去宁王府的时候,再把张院判带上。” 李如意花了一息时间,反应过来这是在和自己说话。 他连忙应了, 同时想:张院判?昨日去燕府带他,今日去宁王府也带他,难道陛下觉得宁王一样要“生病”吗? 着实不明白, 还是不要想了。 等到皇帝去上朝,李总管再度出宫,直奔宁王府。 他去得太突然,宁王府上的人全无防备。小王爷的母亲, 如今已经有了太妃身份的姜娘子连忙来迎。 听了他的来意,姜娘子脸上的笑容微微发僵。转眼,带上一些忧愁, 叹道:“李总管, 宁王昨日受了些风。我原先想着不妨事, 未想到,他一起来, 就闹个不停。再一看,竟像是发烧了,这可如何面圣?” 话音刚落,李如意道:“也是巧了。出工前,陛下特地叮嘱咱家。宁王年幼, 如今第一次在长安过夏,兴许要有水土不服。要咱家带个太医,以防万一。” 姜娘子:“……” 李如意说:“张院判,”叫了一声,人来到姜娘子面前,“太妃娘娘从前莫见过院判,想来不知。院判是儿科圣手,陛下年幼时也曾由他诊治。” 姜娘子艰涩道:“我们宁王,”说出这四个字之后,就开始磕巴,像是绞尽脑汁,“闹腾得紧,不好见人的。” 这下子,哪怕是张院判这种完全不知道天子情绪变化的人,都开始察觉不对了。 他无声地捏了捏在袖子里的手,打定主意,自己绝不多说一句话。 李如意道:“宁王年幼,就是闹腾,又有什么干系?还是看病要紧。” 姜娘子脱口而出:“不!”一顿,意识到自己态度不该生硬,“我们已经去请了大夫。” 李如意的眼睛微微眯起。 姜娘子的身体都开始颤抖,谁都能看出她的恐惧。 李如意看了她片刻,口风略松一些:“既然这样,那……” 姜娘子一脸期待地看向他。 李如意说:“咱家让人去宫中回话,且看陛下如何决断。” 姜娘子的嘴唇颤动一下,声如蚊蚋地“嗯”了声。 得了李如意吩咐的小太监一溜烟儿跑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卫。 姜娘子在花厅坐立不安,看起来活像热锅上的蚂蚁。 半晌,她提出:“李总管,我心里慌乱,总觉得宁王在叫我呢。” 李如意笑眯眯说:“古人常说母子连心。如今太妃这么说,可见是真的。” 姜娘子被噎了一下,转眼立刻道:“兴许是呢!我再去看看宁王,李总管先喝茶。” 李如意点头。 姜娘子匆匆走了。这一去,就是颇长时间。 再过一会儿,姜娘子未回来,倒是回宫传话的小太监回来了。侍卫们照例跟在他身后,数量却少了几个。 小太监凑到李如意身边,叽叽咕咕地说了些什么。李如意缓缓点头,又侧头去,继续和张院判讲话。 大约是宁王府的下人也有通报,不多时,姜娘子再度出现。 李如意客气地问了几句宁王的状况。按照姜娘子的说法,宁王仍然不好。 只不过,这次她没再抗拒让张院判去见小宁王,甚至展露出一点惭愧,说:“是我前面想左了——对了,李总管,陛下如何说?” “陛下说,”李如意说,“让张院判先看看。” 姜娘子点头。 她引李如意和张院判到了后院。在这里,李如意第二次、张院判第一次见到了那个雪发雪肤的孩子。 只是小宁王的脑袋静光光的,上面一根头发也无。 张院判微微一愣,但也没有多想,径自去给宁王搭脉。 小孩儿明显是真的病弱,始终在哭,哭得撕心裂肺。姜娘子在一边看着,也跟着拭泪。 “不妨事,”片刻后,张院判放下手,“只是邪风入体,微臣这就写个方子。” 姜娘子赶忙道谢。等张院判的方子写好,姜娘子让人去抓药。张院判却忽而“呀”了声,说:“方才忘了,有一味药是贡品,只有太医院才有。” 说着,张院判和李如意一起去看姜娘子。 有之前的经验,最重要的,有小太监方才附身在李如意耳边说的一句话——跟着他出去的侍卫里有两个绕去宁王府后门,在那儿捉住一个往外跑的小厮。人已经交代了,说姜娘子要他去燕府,问要如何应对李如意上门一事。 李如意做好了姜娘子“冥顽不灵”的心理准备。他没想到,在张院判这句话后,姜娘子咬咬牙,好像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说:“既然如此,便进宫吧。” 这倒是好事了。李如意很快回过神,笑道:“好。太妃莫要着急,先慢慢给王爷收拾。” 姜娘子点头。想了想,又试探着问:“对了,李总管。我们宁王平日不单单由我照料,还有我阿父、阿娘。哪一个不见了,他都要哭的。到时候,扰得陛下不得安宁,便是坏事了。 ” 在李如意看来,这纯属睁眼说瞎话。姜娘子的爹娘这会儿也不在,可宁王半点找寻的意思都没有。不过,他心中微动,隐隐领会到姜娘子这是要做什么。 莫非燕家真的有什么状况?不不不,这绝不是他能考虑的问题。 李如意露出为难模样,但是没有拒绝。他简单说:“如此,便让老太爷、老太君一并去。不过,宫门这关,咱家能做主。其他的,还得看陛下的意思。” 姜娘子仔细听着他的话。等弄明白李如意的意思,她难以自制地露出喜色,迅速说:“自然如此!” 陆明煜此前已经做好了传召宁王之事多半不顺的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没想到,自己竟然直接从下朝一直等到正午。 更没想到,最后宁王来了。不只是他,还有姜娘子、姜娘子爹娘。 他听着李如意的禀告,微微拧眉。 李如意看天子这样,心中忐忑:可是自己自作主张,惹了陛下不快? 但天子紧接着道:“李如意,你做得好。” 在李如意心头还模模糊糊的念头,在陆明煜心底无比清晰。 姜娘子提出把她爹娘一并带入宫,分明就是“投诚”的意思!这个抓住三皇子南下治水机会、让自己的身份有了巨大飞跃的女人,在当下,同样当机立断,选择了另一个“机会”! 所以,她要把爹娘都带在身边,而非留在所有人都是燕家安排的宁王府。 而这说明什么?呼之欲出。 “宣姜太妃,”天子的语气还是淡淡的,“朕要问问宁王的病。” 李如意应声去了。不多时,姜娘子来到福宁殿里。 算起来,她算是陆明煜的“弟媳”。既是“一家人”,男女大防便没那么严重。 她进屋的时候,陆明煜坐在案前。带着漂亮木色的喜鹊摆件就在案角,难得没有被天子揽在手下摩挲。 姜娘子先是行礼。她显然紧张,手指不停地发抖,连声音都有清晰发颤。 等到陆明煜让她起身,姜娘子先起来,随后“噗通”一声,又跪在地上。 “陛下!”姜娘子抬起头,满眼是泪,说:“救救臣妾母子吧!” 陆明煜看她。 姜娘子说:“臣妾不是有意欺君,实在是燕家势大,臣妾为了宁王安危,不得不从!” 陆明煜没说话。 姜娘子看他是这样态度,心中发慌,膝行上前,嗓音愈发高了,说:“臣妾那时不知宁王父亲是什么身份,与爹娘带着宁王北上,后来信物被燕家的人认出。他们告诉臣妾,只有配合他们,才能不死……” 天子终究道:“太妃莫要心急,慢慢说来与朕听。” …… …… 昏了几日后睁眼,燕云戈烧退了些,背上的伤看起来依然可怖。 他趴在床上,带着一背草药,半是担忧长安城中的状况,半是真正伤痛难忍,神色都带着痛苦,但还是对郑易说:“我所说的都是实话——否则的话,你为何找不到魏将军的军队!因为你的方向错了,魏将军如今去了长安!” “魏将军是该去长安。”郑易好整以暇,“只是不是现在。” 燕云戈无言以对。 郑易看他,说:“你且养伤,莫要多想其他了。” 说完这句,他扭头便出。离了门,才皱起眉头。 同一时间,跟他一起出来的郭信问:“郑易!真的不信云戈的话吗?” 郑易深吸一口气,说:“有人雇了外族刺客,去杀晋王——就这话,我能信吗?” 郭信踟蹰,没说:其实我信了啊。 郑易语重心长,和他说:“假若我们信了,结果就是真的不再去找魏海。魏海明显是已经听云戈说过什么,这会儿才消失无踪。你想想,这事儿对谁有好处?” 郭信真的想了,然后回答:“皇帝?” “对,”郑易叹道,“云戈一心惦念皇帝,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 郭信听到这里,愤愤地骂了声,转而说:“不过,魏将军到底去了哪里?” 这是个郑易也没法回答的问题。他面上的从容散去一些,眉毛皱起,嘴角因这些日子的四处碰壁而多了几个燎泡,此刻道:“我们总会找到他的!嗯,现在去了多少地方?” 第50章 怒火 他要让燕云戈、让整个燕家付出代…… 燕云戈不知道郑、郭二人出门之后又说了什么, 也无意去想。 他看清了这两人的态度。郑易不信自己,郭信则一心跟着郑易打算。如果是其他事上,燕云戈还有心力与他们耗。可现在, 负责带领外族刺客南下的人一定已经回了长安,接下来要发生什么都是未知的。魏海、晋王世子不知走到哪里,没有一点消息传来。耽搁愈久,燕云戈愈不能安心。 他还是得走。 虽然有了决心,可执行起来又那么难。门外始终有人看守, 倒是窗子—— 燕云戈抬了抬眼皮,看向窗口。 他伤重至此,郑易看在眼中, 根本不觉得他还能起来。对他是有防备,可认真说来,防备不能算严。 那么,他究竟能起来吗? 燕云戈尝试用手肘撑起身体。动作间, 牵扯到伤处。 几日过去,他背上的脓伤被清理,背上的情况说是好些了, 可又远比他从长安出来时要重。此刻不过支撑起上半身, 伤处就又被撕裂。燕云戈眼前一黑, 耳边都是“嗡嗡”声响。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勉强回过意识。 他扪心自问:我这样子, 可以坚持到长安吗? 又想:或许一切都是杞人忧天。那人并未看见我,晋王、魏海进京,自然就说清一切。陆明煜从来都聪明,我都能想到私盐案与此事的关联,他一样可以。 燕云戈几乎要被说服了。他闭上眼, 意识逐渐下沉。恍惚之间,不知眼前是现实还是梦境。他回了长安,一切安好。父亲仍然恼怒他的作为,但再有矛盾,至少所有人安然无恙。 就在这时,一队人马冲入他家。 “燕正源何在?” 为首的人身着长安禁军的盔甲,高声呵道。 阿父走了出来,紧接着,那长安禁军将领命令:“拿下!”说完这句,又开始宣读燕家罪名。 是“包藏凶匿,将起逆心,谋危社稷”。 燕云戈看得目眦欲裂,又动弹不得,完全无法阻止眼前状况。他拼命挣扎,骤然睁开眼睛,耳边仍有自己喘气的声响。 再无犹豫。一股心气撑着,他猛地坐起。 他这一觉竟然睡到晚间。月色如霜,守在外间的人昏昏欲睡。 这当中,仿佛听到“吱呀”一声。可那动静太模糊,身侧的门也毫无动静。想想以少将军的伤势,必不可能做出什么来。看守之人只将门推出一条小缝,见床上仍有一个鼓起的影子,便放松下来,未再细究。 一夜过去,天边泛起鱼肚白。 郑易站在燕云戈躺了几日的床前,看着上面滚着的枕头、被褥,面沉如水,骂道:“他真是不要命了!” 从床沿到窗口,能看到零星滴落的血迹。 见状,别说郑易了,郭信也明白过来:燕云戈跑了。 他冷笑,对郑易道:“你还记挂他,他却一心只记挂皇帝。”昨日郑易说起之后,郭信就对此耿耿于怀,“我去追他。” 郑易听着,没有说话。 他心中隐隐不安,一个此前被他刻意忽略的可能性逐渐浮出。 云戈到了这般地步,还是要走。此地距离长安还有一段路程,假若是为了魏海……仿佛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如果他昨日说的那些是实话呢?外族此刻、可能被幕后之人看见。如此一来,燕家危矣。 郑易喉咙有些发干。他身侧,郭信还在念念叨叨,说燕云戈如何不好。郑易听得脑子都要炸掉,转身往出走去。 郭信要跟上。 郑易道:“你再出门找找魏将军——我要想想,好好想想。” 郭信疑惑地看他,并不明白郑易语气为何发生变化。但和从前一样,他并未质疑好友的话,而是点头:“好,我这就去!” 话分两头。在郑易心慌、郭信外出寻人时,燕云戈已经在路上。 他半夜离开之后,并未直接出城,还是又寻了一家医馆,简单包扎了伤处,这才离开。 梦里那长安禁军的话始终萦绕在他耳边。燕云戈出长安时已经是连日赶路,夜间只睡两个时辰。如今因更是日夜不休,只靠一个“一定要回去,知道长安是如何状况”的信念。 他太急太赶,甚至没有在途径的数个城池间停留的时间。以至于燕云戈错过了绘着自己面容的画像,同样错过了百姓们的交谈。 “听说了吗!燕家——” “就是那个抚远将军的燕家?” “对!就是那个镇守边关的燕家!” “他们竟然要谋反吗?” “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嘘,你们莫非没有听过前朝的故事?” “陛下是圣明天子!我是打北边来的,去年寒冬,若是往年,我们一家子恐怕都要熬不过去。可陛下事先颁布了政令,有诸多救灾措施。我们一家吃着朝廷的粮,穿着朝廷的衣,这才能坚持下来,我也能往这边试着谋出路。这样心怀百姓、仁爱德政的陛下,如何能与前朝昏君比较!” 眼看说话的人越来越激动,前面一副“高深莫测”的人顿时怕了,一溜烟儿,就窜进人群中。 这样的景象,再到处都有发生。只是燕云戈一律不知晓,他只是隐隐察觉到,自己策马行路的时候,似乎总有目光投来,落在他身上。 他尽力让自己“不要多想”。但有些事,似乎并不是“多想”。 就这样,在他离开郑、郭两人的第三日,长安终于近在眼前。 燕云戈远远看着这座自己曾经十分陌生,如今却十分熟悉的城池。连日来的不眠不休,让他的大脑处于一种近乎停滞、无法思考的状况。他知道这样不对,于是终于决定停下,至少隐蔽入城,观察状况。 可就在这时候,官道两边,倏忽冲出一支禁军。 原来这一路上,早有人将燕云戈的踪迹报予官府。官府传递消息的速度虽比不上燕云戈,可又恰好赶上了奉皇命负责追捕的长安禁军。如此,燕云戈未来得及入城,就被擒获。 当日下午,上官杰入宫。 他是刑部尚书,所有官员犯罪都归他管辖。三日之前,天子下令,以谋反罪名捉拿燕正源、郑恭、郭牧等人,上官杰已经审过他们一遭。如今,禁军将燕云戈捉住之后,一样直接送到上官杰面前。 到了福宁殿里,上官杰禀过消息,低着头,静候天子的命令。 天子静了片刻,才问:“抓住之后,有审过否?” 上官杰咽了口唾沫,回答:“自是审过。” 陆明煜唇角扯起一些。他看上去是在笑,只是这个笑冰冷,带着怒意,语气还是淡淡的,问:“他如何说?” 上官杰微顿。 眼下的情况,按说捉了人,是要审讯、上刑不错。可捉了燕云戈的时候,燕云戈原先就一身伤。大刑再压下去,不知道人还在不在。 燕云戈的身份毕竟不同,以至于下面的人来问时,上官杰也犯嘀咕。兼捉了人,总要来向天子复命。所以他只吩咐人往其他方向又问几句,得了燕云戈一言半语回答之后,匆匆往上报去,预备先看看皇帝是怎样态度,再由此决定之后对待燕云戈。 “和燕正源他们一样,”上官杰谨慎道,“他们不曾威胁太妃,更不曾说过‘只有配合他们,宁王、太妃才能不死’。” 天子却明显不满于他的“小心”,嗓音微微抬高,问:“只是这样?” 随着这句话,福宁殿中一片寂静,真正针掉在地上也能被听到。 上官杰额角滑落一丝冷汗,知道自己的心思被发觉了。 果然,皇帝下一句话就是:“上官杰,你若当不好这个刑部尚书,倒是也有旁人愿意接手。” 这话太重。上官杰“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急声道:“陛下!并非臣做事不力,只是燕云戈被禁军捉拿时就一身重伤!在大牢中,不过数句话工夫,他就几次昏死过去,实在难以问讯!陛下再给臣一些时间,臣一定拿出陛下满意的结果!” 说着,他的头重重扣在地上。 陆明煜看着他,眼睛微微眯起。 他不说话,上官杰愈发恐惧。 他无比懊恼,自己此前为什么那样自以为是,竟然还想要算计皇帝的想法? 天子登基也有一载,过往处事都被诸臣看在眼中,按说早该分析出皇帝的态度。 他不在乎旁人揣摩他。但是,他在乎下面的人有没有好好做事。 今天上官杰算是犯了忌讳。不过,天子并未多责罚他。 陆明煜此前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能把“恩威并施”的一套用的这样熟稔。他斥过上官杰,往后则和软了口气,说:“燕家谋反之事,有宁王府上的太妃亲自作证,也有安王那边的老仆作为人证。如今燕云戈被拿住,晋王世子、魏海早前也一样被关押。上官杰啊,你可一定要给朕拿出一个结果。” 上官杰领命退下了。到了福宁殿外,他才发现,艳阳天下,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至于陆明煜。人离去之后,他闭眼坐了片刻,手慢慢落在自己腹上。 这里曾经的隆起已经消失了,也再不会有陌生的、孩儿和他招呼的动静。 他失去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是母后、嫣儿之后,与他最亲近的家人。母后、嫣儿甚至那样提醒过他,可他总是想不分明。 陆明煜原本以为,得知失去的一刻,已经是最难捱的时候。可现在,他体会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锥心之痛。 燕云戈骗了他,让他在失去孩儿之后,依然对燕家一片歉疚,每日都把那只木喜鹊放在身边。 燕云戈若知道这些,该有多得意,会怎样嘲弄他?! 想到这里,陆明煜牙关紧咬,怒意汹汹。 他要让燕云戈、让整个燕家付出代价! 第51章 审讯 像风里的一片枯叶,狼狈跌在地上…… 出宫回到刑部, 上官杰第一句话就是:“把燕云戈带上来。” 下面的人察言观色,看出尚书态度已经和入宫前不同。 这样的“不同”,给了他们一颗定心丸。再去牢里提燕云戈时, 态度轻慢许多。 燕云戈旧伤未愈,被带到堂前时,背上又被血浸湿了一片。 他从前是将军,有一身强健筋骨。如今却像风里的一片枯叶,任人拖拽, 再狼狈跌在地上。 上官杰看在眼中,面色不动,冷声道:“燕云戈, 你还不知罪吗?” 燕云戈不答。 上官杰皱眉。他疑心燕云戈又晕了过去,正准备吩咐人泼盆冷水上去。这会儿,却忽而听到咳嗽声。 燕云戈还是说话了。因伤重,他讲话断断续续, 说:“咳——我若认罪,日后安王危害天子,今日一意为安王考量的上官大人又是何罪?” 上官杰没想到他会在此刻提起自己。他一愣, 随即眉毛倒竖, 怒道:“如今铁证如山, 你还狡辩?!” 燕云戈抬头看他。他一身污血,眼睛倒是冷厉明亮, 像是寒夜中的星子,望向上官杰。 他反问:“安王府上一个仆从的话,就是‘铁证’?” 被关押之后,燕云戈终于知道派出刺客的人是谁。 这就说的通了。安王不知道宁王“怪病”的真相,在他看来, 皇帝的寿数不剩多久。只要天子驾崩时没有其他陆家人在长安,龙椅就一定是他儿子的。 这让安王做了一个大胆而狠辣的决定。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找上外族。 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燕云戈态度却依然坚决,道:“我与魏海、与晋王世子,与那契丹刺客的话,却都是假的?上官杰,你是刑部尚书——咳、咳咳!” 说到后面,燕云戈嗓音慢慢抬高。可这升起的气势,却被一阵忽而爆发的咳嗽打断。 上官杰听着他的话,心弦正一点点紧绷,随后又在燕云戈的咳声中回过神来,斥道:“世人皆知,魏海可是你燕家旧部!如今魏海与晋王子一同进长安,可见关系同样匪浅!倒是姜太妃,她与安王并无牵连,却同样指你燕家包藏祸心!燕云戈,你还有什么好辩?” 燕云戈听了这话,冷笑:“北疆时,她可不是这样说。” 上官杰面色微变。可他再问,又问不出什么了。 最后还是上了刑,可没打两下,燕云戈就晕了过去,泼水都醒不过来。 上官杰没办法,只好把人再压下去,自己思索起燕云戈的话。 他自然觉得燕云戈在狡辩。但是,就像燕云戈说的,里面掺和了外族刺客,情况就有很大不同。若他是事先和魏海、晋王世子串好口供,自然一切好说。可若是不是…… 上官杰出了一身冷汗。 不不不,燕云戈的话里分明全是破绽。他此前悄无声息地出了长安,今日也无法在宁王发色肤色有异上做出辩解。宁王说的不错,那外族奴隶已经在魏海他们手中拿了数日,大可被胁迫得听从他们吩咐,交代自己要行刺晋王子。上官杰,你可莫要被燕云戈的话扰乱心神! 他自我安慰一通,勉强冷静下来。恰好街上传来打更声,上官杰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深夜。 与他一同听到打更声的还有燕家人、魏海、晋王世子。 到现在,晋王世子隐隐意识到自己偶遇魏海时的诸多古怪。但他又知道,当下,自己和魏海、和燕家完全被绑在一条船上。所以,魏海进关必须是为了追查异族。 魏海的心思与他相仿。再说燕家,自从被禁军拿下,除了对姜娘子的话道了一句“荒谬”外,燕正源再未说话。郑恭脑子活泛,同样意识到,此前还被他们说着“荒谬”的燕云戈似乎成了燕家唯一翻盘的希望。在知晓燕云戈状况前,自己最好一言不发。至于郭牧,他虽莽撞,却什么事都听将军的。如今几人被分别关押,郭牧见不到燕正源,自然无话。 这晚注定难眠。唯独燕云戈,因伤势过重,他昏了过去,也算歇息一夜。 抚远将军谋反是大事,自要摆上朝堂。 在燕云戈回来前,朝上已经闹了数日。 主要是文官们为天子出谋划策,要如何惩治逆臣。抄家灭族自是不提,枭首示众也可以考虑。余下一些与燕党无关、并未受到牵连的武官则积极应和,力证自己一心忠君,与燕党反贼全然不同。 到今天,燕云戈被捉的消息传了出去。上官杰在宫门外时,就被问了数句燕云戈有无新交代出什么。 上官杰不欲生事,只说:“我自要禀予陛下。” 孙青听着,“啧”了声,显然不满于上官杰的回答。 上官杰微顿,反问:“私盐案可是还是没有新进度?” 孙青卡壳。他眼神闪动一下,说:“那卖盐之人实在狡猾。” 上官杰点点头,未再多问。孙青则哼哼两声,暂且闭上嘴巴。 他能安静,上官杰也能得一刻清净。 许是因方才对话,他忽而记起,晋王世子、魏海两人被问起时,也曾提到一个“盐”字。 他们说,一个死了的契丹刺客曾说,那个雇了他们的人在往草原上送盐。 上官杰舔了舔嘴唇。这自然应该是谎话,只是那两人编撰出来,用以证明自己无辜。可话说回来,这么长时间过去,孙青与陈修始终未查出一个结果。 孙青、陈修…… 孙青的妻子,是安王的表姐。 孙青一心要往盐的来源查,并不赞同陈修派人往赭城去的提议。便是上官杰,也听过数次陈修与他的争执。 思绪转动到这里,宫门开了。 上官杰却未动。不知从何时起,他的面颊紧绷起来,喉咙微微发干。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中被串联起来。上官杰察觉不对,可零零散散的线索太多,摆在他面前的真话与谎言交织。他要在其中辨别真相,千难万难。 有人叫他:“上官大人,怎么还不走?” 上官杰回过神,说:“这就来。” 他昨日未审出什么新鲜状况。说出这点时,皇帝显然不满。 不过陆明煜勉强宽恕他。燕云戈被捉的时间是有点晚了,上官杰这些日子也的确忙碌。一时没有结果,也不是多么难以原谅的事。 但陆明煜还是说了。最迟明天,他一定要知道结果。 燕家寻到宁王之后究竟做了什么,他们往长安派了多少人马,如今这些人马藏匿在什么地方。 上官杰一一应了。待到下朝,他再召来燕云戈。但这次,他并未让人上刑,反倒找了个大夫,让对方给燕云戈看伤。 这是上官杰猛地想到的事。燕云戈之前不出的原因是“病了”,如今看,他当时的确不在长安,可“病了”兴许是真的。也许这就是切入点。 果然,大夫看过之后告诉他,燕云戈背上是鞭伤,这顿鞭子约莫是在半个月前受的。 上官杰振奋。在大夫给燕云戈上药的时候,他问:“之前陈修派人去赭城,那边的人为何不配合?” 燕云戈一怔,看他。 上官杰目光灼灼,与燕云戈对视。 他见燕云戈扯起唇角,问:“上官大人是信了我的话?” 上官杰否认,说:“非也。只是安王若真有异心,我却不能不查。” 燕云戈低笑一声,说:“还是信了——上官大人,如今你的话,陛下还听得进去。一定要提醒陛下,安王不可信。”说着说着,话慢慢变多。 上官杰听得眼皮直跳。他一面疑心这是燕云戈的新手段,展露对天子的关怀,证明自己绝非谋逆之人。一面觉得,燕云戈这样替天子考虑,又与天子有那重关系,他怎会危害皇帝?怕不是真的被人陷害。假若如此,自己今日给他治伤,就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不过,上官杰没忘记自己的目的。他打断燕云戈,说:“你只告诉我,赭城为何不好好与陈大人查案?” 燕云戈静了片刻,回答:“我去岁不在长安的那几个月,让郑叔十分忧心。” 话说得含糊,和上官杰听懂了。 如果郑恭早在那时候就觉得皇帝要对燕家下手,那私盐案的事摆上来,他可不得觉得这是皇帝在给自己找寻罪过? 如此,倒是说得通。 上官杰又问:“你背上的鞭子,可是燕正源打的?”燕云戈不答,他也不必等对方回答,“他为何打你?” 燕云戈不语。 上官杰换一种问法:“你出长安,与此事有关?” 燕云戈看他一眼,道:“是。” 上官杰说:“事到如今,你总要与我说实话。” 燕云戈说:“这就是实话。” 上官杰:“只是不全。” 燕云戈道:“的确不全。”一顿,“但你拿这话与陛下说,陛下比你明白。” 上官杰一噎。他目光复杂,看着燕云戈。 燕云戈目光沉沉,并无躲闪。 上官杰看在眼里,半是喟叹,半是试探,道:“你倒是从容。” 燕云戈听着,眼皮终于耷拉一些,苦笑:“我如何又从容了?只是不愿看陛下为奸人所惑。” 这话是真心的。 谁能想到呢。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毫不犹豫地在燕家与陆明煜之间选择后者,陆明煜偏偏不信。 而燕云戈甚至知道,这是自己罪有应得。 燕家太出格了,其中也有他自己的一份。倘若天子要为此降罪,燕云戈无话可说。 但不能是现在。 他一旦认了谋反,安王就能被摘出来,继续做他的清白王爷。把这么一个人留在长安,燕云戈便是死了,都不能安心。 看他这副态度,上官杰未再说什么,起身离去。 走到一半,又听燕云戈说:“陛下此前宣了六家世子进长安。如今晋王子出事,其他人一样没了消息。上官大人,你且想想。这一切,对谁有利?” 上官杰没有停下脚步,更不曾回头。但他知道,自己心中的天秤已经开始倾斜了。 第52章 黄雀 安王那老仆的话,其实是有问题的…… 可倾斜是一回事, 和陛下禀告又是另一回事。上官杰很清楚,但凡自己把“燕家许是真的被陷害”说出去,皇帝就能把乌纱帽从他脑袋上摘下来。 还是得有证据。 想到燕云戈最后那句话, 上官杰一转头,去了礼部。 诸王世子进长安都有章程,礼部也依照先例,早早估算好了他们一个个来长安的时候。晋王子该是第一个到的,往后又有郑、卫、中山等地的王子, 最后是最远的齐王子。 与天子曾经受封的“建王”,如今的宁王、安王不同,这些直接以封地为号的王, 都是开国两朝封下来的。是在日后,封地渐少,才有了一些祥瑞封号,仅示尊贵, 能拿到封地的皇子成了少数。像是宁王、安王,就在后者之列。 也是去礼部的这一趟,上官杰才知道, 原来礼部也为诸王子再没音讯的事焦头烂额许久。去晋、郑等地询问情况的人马都派出去两批了, 后面几个还没回来, 倒是去晋地的第一批人回来了,老晋王只说世子早早走了, 算算时候,是应该到长安…… 礼部尚书和上官杰诉苦:“陛下只说找让诸世子进长安,却没说让他们在哪日之前赶来。如此,也不好总往上报,只能不上不下地悬着。” 上官杰说:“让见了晋王的人明日随我入宫。” 礼部尚书一愣, 压低嗓音:“上官大人,如今谁不知道,晋王世子与燕党勾结。你给我句准话,我的人与你去了,还能回来否?” 上官杰瞥他一眼,礼部尚书只是笑。 上官杰吸口气,说:“不是为这个。” 礼部尚书不解,但得了这句保证,他还算安心。后面找来去晋地的人叮嘱一番,就让人明日早早去宫门前,随时等候传召。 再说上官杰。从礼部出来,他回到自己办公的地方,未让旁人跟着,静静思索眼前状况。 眼下清楚的是什么?首先,六个世子进长安的时候都被耽搁了。再有,魏海实实在在带着军队出现在长安之外。 ……怎么看,燕家都有问题。可哪怕有千分之一可能,安王真是一只黄雀。他今日放过对方,到明日,安王再闹出什么,他上官杰就是罪人了。 ——得从余下五个王爷那边入手。 到最后,上官杰勉强得出一个结论。可想到明日要如何朝天子回禀,他依然头疼。 这么头疼了一晚,第二日还是来了。 上官杰叹着气,上朝。 依然是宣政殿里,天子听刑部尚书说,他要私下朝自己禀告燕党状况。 陆明煜眼睛轻轻眯起,注视上官杰半晌。他看出上官杰并不轻松,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其他文武的面说? 陆明煜道:“上官杰,你可想清楚了?” 上官杰舌尖抵着上颚,心中已有悔意。 古人都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自己如何总想着明日如何?然而他任刑部尚书,面对案中疑点,又着实不能不顾。 所以上官杰硬着头皮回答:“陛下,还是待下朝之后……” 他声音越来越轻。也是不惑之年的人了,背后却已经被冷汗浸透。 到最后,终于听到天子道:“那便下朝吧。” 嗓音依然是冷的。 上官杰松一口气。他感受到无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真正如芒在背。他暗想,其中不知是否有一道视线来自安王。 不久之后,上官杰被带进福宁殿。 天子神色冷淡,情绪显然不妙。 这是自然。陆明煜终于知道了燕家的不臣之心、知道了他们在宁王身上如何弄虚作假。加上安王一番话、赭城始终查不出的私盐一案,所有的线索都在指向燕家谋反,这按说根本没什么好查。可三日过去,上官杰竟然还是这样吞吞吐吐的态度,陆明煜如何能温和起来? 他开门见山,问上官杰:“燕云戈是与你说了什么,让你连这点差事都办不好?” 这话几乎诛心了。上官杰抖了一下,跪在地上,说:“微臣昨日思来想去,总觉得燕云戈伤重得古怪,于是让人查看一番。这一查便发觉,燕云戈背上是鞭伤,至少是在半月前受的。” 陆明煜一愣。 在他原本的预想里,这会儿上官杰会说的,无非是晋王世子、魏海早前讲的那一套。但他们能解释安王老仆的证词,却解释不了姜娘子对燕家的指证。所以,燕家还是反臣。 但上官杰的话,让陆明煜的思绪被打断了。 和昨日的上官杰一样,他立刻意识到:有谁能拿鞭子打燕云戈?……只有一个,燕正源。而他受伤的时候,算起来,正是—— 只是想到这里,陆明煜腹部又有隐隐绞痛。 上官杰还在,陆明煜并未和昨日一样捂住小腹。但他的面色微微苍白,像是又回到了在醉花阴的那一天。他失去了孩儿,近乎丧命。而在他走在生死线上的半个月里,燕云戈竟然也…… 不。 陆明煜说:“这与燕家谋反之事有何干系?” 上官杰却听出来,天子的语气开始不同了。 他知道,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上官杰心神微定,提醒天子:“按照安王那老仆所言,十天前,燕云戈与魏海一同在晋地。可如今来看,燕云戈当时身有重伤。” 也就是说,安王那老仆的话,其实是有问题的。 陆明煜有了更长沉默。他记起自己的一个梦。 那一定是梦。梦里,燕云戈柔情万千,说他只对陆明煜一人心动,说他自己不知感念,说他也想与陆明煜好好过。 天子的牙关微微打颤。 这怎么会、怎么可能不是梦?……可上官杰说,那个时候,燕云戈身有重伤。而陆明煜始终没有弄清楚,自己手腕上的血从何处来。倒是梦里自己抱住燕云戈时,后者曾有一声闷哼。 假若、假若真是这样—— 天子心中巨大的仇恨一时变得轻飘,不知往何处安放。 但陆明煜瞬息又反应过来,面色沉沉,望着身前臣子。 “禁军是在长安外捉住燕云戈的,”他说,“此前数日,他的确在外。” 上官杰沉默片刻,说:“这只是其中一个疑点。” 陆明煜心中烦躁,斥道:“还有什么?是姜太妃不理燕党在北疆的帮扶之恩,一意构陷燕家?她能有什么好处?还是宁王新长出来的头发不是黑的,他确有什么怪病?燕家明明白白是有异心!上官杰,你究竟是怎么当上这个刑部尚书的,莫非真要让旁人接手?!” 这已经是三日之内,天子第二次提起类似的话。上官杰听在耳中,知晓皇帝的不满已经达到顶峰。 他心中懊恼。 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依照现在情况来看,丢官都是小事!如果被陛下怀疑他与燕党勾结,就是轻则流放,重则与燕党一同斩首! 上官杰浑身发僵。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燕党与安王孰真孰假,还要看其他五王世子!” 天子听着,安静看他。 上官杰闭了闭眼睛。他知道,现在的情况,已经容不得自己后退了。要么,安王真有祸心,燕家清白,自己是正直良臣。要么,安王无辜,燕党野心,自己留在史书上的也是骂名。 所以他干脆说了下去:“臣昨日去了一趟礼部。” 陆明煜冷冷看他。 上官杰不敢停下。他说了自己在礼部听到的、看到的,也提到那个曾经去过晋地、看过老晋王的人,道:“假若晋王真与燕党勾结,那人如何还能回来?可按照那人说法,晋王听了世子未至长安的消息,只有忧虑!再有,晋王还说,世子出了太原之后,很快没了音讯!他担心日久。” 说到最后,上官杰也来不及问天子愿不愿意见礼部那人了。他将头扣在地上,说:“望陛下再给臣一些时间!此事有异,万不可轻下结论!”说着,上官杰一狠心,“倘若燕党谋反是真,微臣愿提着脑袋来见陛下!”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陆明煜眼皮一跳。 他久久未语。燕家、安王……属于“陆明煜”的情绪像是潮水一样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身为天子的疑心。 他疑燕家不假,但对安王,同样不可能全盘相信。 之前认为安王老仆的证词是真,一方面,是因为那人说话的确滴水不漏。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姜太妃话里的佐证。 谁都能构陷燕家,唯有姜太妃不同。这女人能有今天的地位,说是母凭子贵。但要是没有燕家,她又有何“贵”?这样一个人,会想要害死燕家吗? 陆明煜不信。 还有,宁王新长出来的发茬,他也亲眼见过了。 一切都在证明,燕家有问题。 但是,安王。 陆明煜想到自己第一次察觉很多事没有表面上那样简单、安王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时的心情。 起先是觉得自己想错,到后面,凉意从脊椎骨漫了上去。 这么一个弟弟,如何能让人放松?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陆明煜也不能将他放过。 “那就去查,”天子嗓音森冷,“给你十日时间。若再和今日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就自己把乌纱帽摘了吧。” 虽然皇帝说的是“乌纱帽”,但上官杰听在耳中,莫名觉得脖颈凉飕飕。 他应下了,从福宁殿中退出,脑海里都是往后要如何。最后苦笑,想,自己怎么就把好好的棋走成这样。 在他身后,福宁殿里,天子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 陆明煜轻声说:“阿父总要给你报仇的。孩儿莫急,如今只是让他们再喘息半刻。” 第53章 劫狱 “放着坦荡富贵你不要,你要去寻…… 十日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 对朝中大多臣子来说,上官杰与天子密谈一次之后,燕党谋反一事就被暂且搁置了。 不是不谈, 只是上官杰那边显然有了新的方向。每日都忙忙碌碌,不知在查些什么。口风倒是紧,在宣政殿上朝时,只提起一些燕党新交代出的零星供词。真正重要的,全部留在福宁殿中说。 有明智的, 看出事情可能要有变化,开始刻意不去关注这件事。总归后面有了结果,总要拿到朝上来说。万一自己凑太前了, 被疑心与其中“变化”有关,不是平白惹事? 这种情形中,孙青嘴巴上冒出的燎泡就分外显眼了。 上官杰尽量目不斜视,却还是能听到身后的谈话声。 陈修这些日子与孙青一同办差, 办到最后几乎结仇,这会儿不阴不阳,说:“孙大人这是上火了?” 孙青回道:“近来天热, 是有些燥气。”嗓子竟然都有点哑。 陈修笑道:“原是因为天热, 我还当孙大人是心有燥气。” 孙青不说话了, 但陈修还不放过他,继续阴阳怪气, 说:“也不知上官大人如今查到什么了,哈哈,这等大事,倒是不见孙大人挂心。” 上官杰听到了隐隐的磨牙声。他暗暗叹气,不想接下来, 陈修语气微变,又道:“你这幅样子,是什么意思?” 上官杰:“……”什么样子? 他身后,孙青收回目光,冷冷地“嗤”了声,说:“不过是看陈大人一眼,陈大人如何这样大反应?” 陈修面颊微微抽搐,心想,那哪里是“看一眼”? 刚刚一瞬间,孙青脸上是明明白白的怨毒神色。只是一瞬,很快被他收敛。如果不是那股脊椎发凉的感觉还在,陈修近乎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 他还没想清楚,就听到宫门开启的动静。诸臣往前走去,要往宣政殿里。孙青先一步走了,陈修的眼皮止不住跳动。一直到回家之后,才缓缓松下心神。 大约还是想多了。他想。 孙青是什么德性,两人一同办差的这几个月,他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一味拖后腿、添乱,到现在,便是之前能找到的线索,恐怕都被抹了去。 对陈修来说,这是神经紧张之后有所平复的一天。对上官杰来说,这是继续等待外出寻找诸王世子的人回复消息的一天。而对燕云戈来说,则是时隔一旬,终于又能清净养伤的一天。 上官杰找来的大夫来去匆匆,到了牢里,也只检查伤口、为燕云戈换药。从此以外,不听、不看,更不说。 燕云戈觉得这样也不错。他惦念着上官杰是否查出什么,可除了上官杰本人之外,再不会有人与他说起这些。那么再有旁人来,自是越安静越好。 大约是出于“燕家也许蒙受冤屈,以后还要起复”的考虑,这几天里,牢中布置也有变化。有狱卒每日来收拾,把边边角角都清理干净,甚至给燕云戈搬来一张小榻,供他趴着养伤。 燕云戈看在眼里,偶尔心想,不知父亲那边如何。大多时候,还是在想陆明煜。 转眼到了第八天,眼看天子给出的时间将要用完。 这一晚,上官杰在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 他心中暗叹:虽然陈修和孙青是打嘴仗,但有一句话是没说错的。如今这天,是一天比一天要热…… 实在睡不着了,他干脆起身,点起灯,继续看案卷。 窗外有蝉声。嘈嘈杂杂,遮住了夜间行人的脚步。 刑部大牢前悄然多出几个影子。他们分工明确,趁狱卒不备,把一捧沾了蒙汗药的帕子捂到狱卒面上。不多时,狱卒身体软下,没了力气。 来人便将狱卒扔在地上,摸了钥匙,往牢中去。 燕云戈原先已经睡着了,却忽而听到一阵响动。 征战生涯保留下来的敏锐让他瞬间睁开眼睛。瞳仁适应了黑暗,分辨出牢外晃动的身影。 这个时间、没有拿火把、明显在偷摸做事—— 燕云戈悄然从榻上坐起。他背部仍有疼痛,但至少已经开始愈合,不会动一下就撕裂伤口。此刻动作大些,一样无碍。 他从榻上落在地面,谨慎地往牢房边缘摸去。原先想着趁来人不备,反客为主。这时候,却听到轻轻一声:“云戈?” 燕云戈瞳仁猛地收缩! “郑易?”他不可思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有钥匙?” 话音尚未落下,燕云戈忽而意识到什么。 “你疯了?!”他问,“你要劫狱?” 随着这句话,郑易陷入片刻沉默。之后,他嗓音冷下,说:“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惦念着皇帝吗?燕云戈,你疯了?!” 燕云戈不言,郑易往前一步,在黑暗中准确找到燕云戈的方向,说:“我只问你,你走不走?!” 燕云戈冷静道:“郭牧去了哪里?你们有多少人?” 郑易却全然没有回答的意思。他冷笑,说:“哈,我还当皇帝将你家上下、我家上下都捉进牢中,总算能让你回心转意!可现在看,你还是执迷不悟!也对,皇帝之前要杀你,你不照样对他死心塌地?是我的错,竟然还想着救你!” 说到最后,他嗓音抬高许多,说得痛快了,便要转身走人。 不过没有走成。 燕云戈一把拉住郑易肩膀。郑易原先就不是强于体术之人,这会儿虽有防备,却还是被燕云戈制住。他“砰”一声跌在地上,听燕云戈嗓音森冷,问:“你们来了多少人?” 郑易惊怒交加,骂道:“郭信说的没错,皇帝正是给你灌了迷魂汤!怎么,我不告诉你,你还要杀我不成?!” 燕云戈一顿,说:“郑易,如今真的不同。只要上官杰查清安王之事,燕家就能全身而退!你这样,才是害了你家阿父!” 郑易嗤之以鼻,道:“那也得他有命去查!” 燕云戈一愣。 他追问:“怎么回事!”自己这段时间一直被关着,消息不通。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郑易如今被燕云戈制住,正是最口不择言的时候。他“哈哈”笑了两声,说:“你当我们为何今日来劫狱?因为安王选在今天动手!” 燕云戈瞳仁猛地缩小! 郑易咬牙切齿,说:“云戈,我最后叫你一声云戈!看你还认不认我们这些兄弟,认不认燕叔!你是要当人上人,还是要给那皇帝当走狗!” 燕云戈道:“你方才说什么,安王——” 郑易沉默。 燕云戈怒道:“还不快说!” 郑易又笑,笑声撕心裂肺。他不回答,燕云戈咬咬牙,干脆起身,要往出走。 在他身后,郑易止住笑声,再度开口,说:“怎么,你还要去救驾?” 燕云戈不理。 郑易嗓音一沉,说:“你去了宫中,要如何解释自己能出现在那里?若皇帝还活着,又要如何追究燕党逃狱之事?燕云戈,这一条条、一件件,都是大罪!你有几条命,供皇帝凌迟?” 燕云戈脚步不停。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清光……他会不会出事?他不能出事! 郑易晃晃荡荡地站起身,追出牢门,到底说了最后两句话。 他道:“你今日不走,让安王成事,燕家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诛奸惩恶!” 燕云戈走后,郑易再不愿意承认,也必须相信,他说的话都是真的。 真的要出大事了。 他一路隐藏身份,赶回长安,听说燕家上下、郑家上下,加上过往诸位叔伯都被下狱的消息。郭信几乎当时就要去劫狱,但是被郑易拦下。郑易说,有更好的办法。 也就是盯住安王府。 既然云戈没有撒谎,那安王有异心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如今燕家被捉,安王倒是安然无恙。可这样的“安然无恙”,又像是镜花水月。郑易推断,为了不让事情败露,已经走起险棋的安王没准会干一票大的。 他的猜测成真了。 这几日,不断有人出入安王府。事情都做得隐蔽,郑易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才确认。到今天,此前出入安王府的人开始往外布置。郑易断定,安王选在今日动手! 而他一旦成功,长安必定大乱。这是燕党最好的机会,他们逃出之后,便能前往边城,与大军会和。到时雄兵在手,大义在侧,如何不能成事?! 郑易嗓音尖锐,道:“燕云戈,放着坦荡富贵你不要,你要去寻死——” 燕云戈依然不理会,坚定往前。 就在此刻,他听到隐约风声。 在郑易话音的最后,一股力量从旁边扑了过来! 燕云戈经历了上千次战场锤炼的战斗本能发挥作用,翻身躲过,并未直接被撞在地上。饶是如此,他的身体状况,依然无法支撑激烈打斗,几下就被人制住。 在他身后,郑易缓缓走来。 他冷笑:自己方才那样声嘶力竭,原先就是为了分散燕云戈注意力。 正想到这里,忽听到几声惨叫。 郑易一怔,随即加快脚步。等到了此前埋伏的人身侧,只听到一阵阵“哎哟”声,竟然到底被燕云戈跑了! 第54章 走水(上) 从宫墙之后传来的火光!…… 出了刑部大牢, 燕云戈径直往皇宫去。 他把郑易、把过往的友人,把整个家族抛在身后。 虽然已经做出选择,可此时此刻, 燕云戈并不轻松。 他很清楚,郑易所说不错。自己这一去,燕家恐怕当真要被葬送,而造成这一切的,甚至正是他本人。 若非他从上林苑回长安时带着满腔激愤, 若非他在陆明煜初次问起宁王状况时表现不对……燕家何至于走到今日? 可同样的,他已经做错很多,往后不能再错。 一旦天下再起干戈, 死伤者将不计其数。郑易所说的“事成”“富贵”,要用万千人的白骨生生堆成。他如今要做的,正是悬崖勒马。至于阿父、叔伯、兄弟往后如何,燕云戈心中痛极, 想,倘若他们今日当真逃脱,那么—— 只要天子仍在明堂上, “大义”就永远不在燕家之侧。 没了理由, 燕家一旦起兵, 就要遭天下唾骂。 阿父明白这个道理,郑叔、郑易同样对此再清楚不过。 燕云戈不希望他们一意孤行, 可在这同时,他也希望自己的家人、友人们能好好活着。 夏夜风中,他鼻腔一片酸涩,眼梢闪过隐隐水色。 这水色只出现了短暂一瞬,快得像是错觉。 再往后, 宫门近在眼前。 燕云戈心脏“怦怦”跳动。他惊诧发觉,宫门之前竟有重重守卫! 他甚至认出其中几张面孔,正是长安禁军! 夜幕之下,燕云戈脚步渐缓。 他立在建筑的阴影中,沉默地望着眼前一切,露出惨然微笑。 按照郑易的说法,安王选在今夜动手。 这话应该是真的,郑易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骗他。可眼前景象,又分明告诉燕云戈,皇宫安稳,一切井然有序。天子早有防备,安王的人手哪怕真的有所行动,也绝对讨不了好处。 多半已经被擒,甚至正在被审讯。 到天亮,长安的确会变天,却与郑易所想不同。安王不会沾染那把椅子,相反,等待他的是专门关押陆家人的天狱。 为何如此?——答案很容易想见。燕云戈此前一再告诉上官杰,说安王有异。他甚至让上官杰提醒天子,一定对此人怀有防备。 天子信了。 燕云戈不知自己该是什么心情。 虽然他唯一一次选择站在陆明煜身侧时,陆明煜并不相信他的用心。但是,他依然听取了燕云戈的话。 如果没有郑易横插一脚,安王野心暴露,燕家自然可以转危为安。诚然,其中依然带有对天子的欺骗,可这已经是燕云戈能想到的最好结果。 可到现在,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燕云戈口中发苦。他怔怔站在原地,像是看到巍巍燕家正在自己眼前崩塌、覆没。不知站了多久,他听到了远方传来的打更人的声音。 燕云戈猛地回神。 他先想:不,还有机会。去找阿父,说明现状。阿父或许还要斥我忤逆不孝,但还有什么比活着重要?皇帝没什么错,百姓不应遭受战乱之苦!阿父在边疆多年,见过多少国人在突厥铁骑下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景象,他会想通。 又想:不对劲…… 禁军之中,仿佛出现了隐隐骚动。 这样的骚动,让燕云戈的脚步停驻须臾。紧接着,他意识到骚动产生的原因。 是火光。 从宫墙之后传来的、明耀摇曳的火光! 短短一瞬,燕云戈脑子“嗡”的一声。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身体先一步有所行动,朝着火光传出的方向冲去! 禁军正在骚乱,一个个士兵在头领勒令下不好开口,可还是相互交换眼神,偶尔也能听到几声压低了嗓子的讨论。他们惊恐地、慌乱地相互确认,不对劲啊,皇宫里是否又发生了什么? 距离宫墙太近,他们反倒没有远处的燕云戈看得清楚。 就在这个时候,远方出现一道人影。那人影由远及近,虽然前方的禁军有所反应,却还是没将人挡住,竟然让人插`入人群当中! 禁军头领眉毛一竖,正要下令将此人捉拿,忽听到一声雷霆般的高喝:“宫中走水,还不快去救驾!” 这一声,让原先就有所骚动的人群彻底哗然!禁军头领一愣,抬头,恰好看见飘起的浓烟。 而在这当口,燕云戈拨开身前诸人,推开宫门! 宫墙不再是阻碍,燕云戈朝火光传来的方向望去。心中抱有很多焦灼,但也仍然怀有一丝希望:也许火与安王的行动并无关联,仅仅是因夏日干燥。 可这一眼,让燕云戈的心骤然凉透。 这个方位,十有八九是福宁殿着火! …… …… “咳、咳咳!” 陆明煜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给了上官杰十日时间查案,那以后,就顺便加强了皇宫中的守卫。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今既然已经开始怀疑安王,陆明煜就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对方。 如果晋王世子、魏海,包括燕云戈说的都是实话,那安王究竟想做什么? 哦。从前几个月的状况来看,他这个皇帝俨然要不行了。而在安王、在所有人看来,宁王都是个天生怪病,不被当做妖邪都全靠皇恩浩荡的废人。一旦其他人进长安的时间推迟,甚至再也不能进长安,皇位不板上钉钉是安王那个才一岁多的儿子的? 而到时候,身为新帝父亲、先帝弟弟的安王出面监国,大约也很顺理成章。 陆明煜冷笑。 可惜的是,如今他非但没死,还有活得越来越好的趋势。 不止如此,此前声势浩大的燕党谋反一案被搁置下来。假若安王真的是幕后那只手,他一定要惊慌失措。 毕竟一旦事情被“查明”,等待他的就是死路一条。狗急了都会跳墙,陆明煜很轻易得出一个结论:这种情况下,对安王最好的结果,就是皇帝先一步“暴毙”了。 时间太紧急,安王多半没工夫考虑其中是否应该多些铺垫。实在不行,干脆推到正有“谋反”之意的燕党身上。毕竟朝堂上的人也都知道,燕党尚有党羽流窜在外。郑易、郭信,嗯,都是甩锅的好人选。 想到这里,陆明煜几乎被气笑了。 这么一看,他的好弟弟,他的好情郎,无论哪一边,总有一个想要他死。 可他偏偏要活。 私下如何布置暂且不论,表面上,陆明煜安安稳稳。 他在等待。 等了八日,终于等到了安王这只一直隐藏在旁人身后的“黄雀”。 将夜袭宫廷的刺客捉住时,陆明煜近乎想要叹气。 他没有想象中高兴。相反,疲惫、倦怠,种种情绪压在他心头。吩咐了一句将人提下去审之后,陆明煜让所有人退下,自己独自留在寝宫中,准备歇息。 他的确嗅到一点刺鼻味道。不过陆明煜想了想,记起来了,李如意前几天是说过,宫中有些地方该修葺。想来这些味道与之有关,多半是什么刚上的漆——得和李如意说一声,下次不要选这种味道怪异的东西。 天子躺在床上,原本觉得自己应该很快睡下,可事实上,他并未立即睡着。 陆明煜又想起燕云戈。 一面想:我是不是又冤枉了他家一次?接二连三,如此一来,泥人也有三分火气。燕家再有什么动静,也是我生生逼的。 一面想:不,这还是没有解释宁王的问题。无论如何,燕家在宁王身上造假是真。而从此前一切来看,他们造假的目的,也的确是让朕打消对“燕家将宁王藏于北疆”一事的疑虑。这一个个的,都不让朕省心。 这么迷迷糊糊,陆明煜还是到了半睡半醒的时候。就在这会儿,他仿佛听到一声极高的:“陛下——” 陆明煜蓦然睁眼。 他眼前不再是黑暗、寂静的福宁殿,而是满目火光! 陆明煜一愣。 浓烟滚滚,朝他面上扑来。 灼灼热度,烧得陆明煜眼眶发涩、喉中发干。 到此刻,天子猛地反应过来:不,之前那股味道,恐怕并不是因为宫殿修葺! 但现在再想,也来不及了。 陆明煜的眼眶被熏得不停流泪。他此前已经脱去外裳,如今只穿着中衣。如今眼看床帏沾上火色,瞬息便要往上蔓延,他果断翻身而下。 往地上一踩,脚下都是滚烫。 他咳嗽数声,很快发现,咳嗽的同时自己会吸入更多烟气。陆明煜用袖子捂住口鼻,勉强压住鼻腔、喉咙中的不适,皱着眉头,往前行去。 不能等人来救。他很清晰地意识到。 要是一味依靠旁人,等到他们找来,自己哪怕不被烧死,恐怕也已经被呛死。 但他举目而望,门窗皆是关阖,旁边俱是火色。一时之间,竟不知往哪边出才好。 陆明煜模糊地想,门也就算了,自己睡前窗子明明开着。 因是夏天,不用担心着凉。张院判也说了,皇帝如今已经能受一些风。反倒是一直紧闭门窗,时时憋闷,才可能再有其他病症。如此一来,李如意也不会闲来无事,再去把窗子阖上。 思绪转到这里的同时,一股凉意从他的脊柱蔓延而上。 同一时间,陆明煜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第55章 走水(中) 燕云戈不能死。 陆明煜没有回头。 他直接错开脚步传来的方向, 往旁边躲去。火焰、烟雾的确给他造成了很大困扰,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拦住了身后那个人。 是谁? 他大脑一边转动,一边咬咬牙, 一脚往门上踹去! 最坏的情况是门外被什么挡住。陆明煜原本提着十二分紧张,可在门开的那一刻,他放下心来。 同一时间,身后动静再度出现。陆明煜这次躲闪不及,竟是被直接按倒在地! 火焰之中, 他看着来人面孔,瞳仁惊愕地缩小—— 此时此刻,福宁殿外乱成一团。 皇帝被困在眼前宫室之中, 总管李公公也不知去了何处。其他太监、宫女无人指挥,倒还记得救驾,但也只是喊着从旁处打水来。要说效率,真是杯水车薪。 燕云戈就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的。 陆明煜身侧的宫人们无一不认得他。见他出现, 一个个都万分惊诧。 燕将军——不不,如今是燕家反贼,他如今不应该在刑部大牢里吗?为什么会突然在皇宫出现? 宫人们愣住。因情况过于混乱, 偶有几人记得喊侍卫、擒住燕党反贼, 可和之前要打水的声音一样, 迅速被淹没在喧闹声中。 燕云戈不必再问,就知道这群人统统靠不住。 因一路赶路, 他的伤终于还是有再度裂开的趋势了。疼痛再度传来,眼前又有灼灼火焰。一时之间,连燕云戈也分不清,自己额头上到底是因痛苦而有的冷汗,而是因火焰而冒出的热汗。 就在这时, 第一批打了水的宫人赶到。燕云戈扫过一眼,从为首之人手上夺过水桶,在对方惊异的目光中撕下袖摆,在水中浸透捂住口鼻,随后就往福宁殿中冲去。 在他身后,被夺走水桶的宫人愣愣不言。过了片刻,燕云戈的身影消失了,他才记得问身侧人:“刚刚那是?” “是燕云戈。”有人艰涩地回答。 “他怎么在这里?” “不知道……” “……”一阵沉默,突然回过神来,“快!救驾,救驾啊!” 宫人们终于又有了动作。这期间,燕云戈已经看到几个被捆在一边、动弹不得的宫人。 其中未有天子,李如意倒在里面。 燕云戈脚步微顿。在李如意做梦一样的目光中,他往前几步,手上拿着方才趁乱从禁军手里“借来”的长刀,几下割开李如意、其他宫人脚上的捆绳,又把李如意嘴巴里的塞布取出来,问:“陛下呢?” 李如意咽了口唾沫。他原先想问,将军啊,你怎么会在这里。可听了燕云戈的话,他瞬间反应过来,无论燕云戈身上发生了什么,这都不是多话的时候。 “陛下已经歇下了,”他说,“如今正在寝宫!将军,你我快去——” 燕云戈说:“带他们出去。” 李如意一顿,还要再说什么。燕云戈目光扫过一个还倒在地上的太监,说:“刺客有刀?” 李如意心惊胆战地点头。 燕云戈“嗯”了声,扭头便去。李如意看着他的背影,正踟蹰,忽觉面上滚烫。再一看,火焰已经近在咫尺。 他面色微变,转身背起那流了一地血、人事不省的太监,到底往外走去。 再说燕云戈。 他对福宁殿的一应摆设再熟悉不过。该说,除了北疆军营,除了长安燕府,这里就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至于永和殿,那边的布置完全是按照燕府来的,倒是可以不在其中计数。 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天子寝殿。 只是如今火焰熊熊,许多地方都被大火遮住,不好再走。 绕了些路,燕云戈终于来到目的地。 他一脚踏进当中,先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床帏。这一眼,让燕云戈的心脏近乎停止跳动。 只是很快,他记起:我来的时候,这里的门是开着的。所以,清光约莫已经走了。 燕云戈心中微定,但还是往前,仔细看一眼床铺,确认天子是真的不在,这才冷静从寝殿离开。 他四面八方、头上脚下俱是大火。一颗颗汗水滴下,又迅速在高温之下蒸发。哪怕有帕子遮挡,烟雾仍然不时涌入鼻腔。 这种环境下,燕云戈头脑愈发晕眩。他清楚地知道,接下来往哪边走,自己恐怕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清光。 他在心里默念。 你现在在哪里? ——这是个陆明煜也很难回答的问题。 如果是在大火之前,他当然很容易分辨出福宁殿中各处布置。可如今四处都是火,刺客又紧追不舍。陆明煜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绕圈,入目可见的一切都是燃烧的颜色。 他又躲过了一次攻击。虽然不知道燕云戈前来,但陆明煜做出了与对方一样的举动。他把自己的袖子撕下一片,绑在口鼻上。这么一来,总算缓解了浓烟吸入。 但治标不治本。他的身体想要大口大口喘气,意识却知道,这会加快死亡的速度。陆明煜勉力克制着,仔细地观察周边,想要确认方向。在看到架上的一尊瓷器时,他终于知道,自己到了侧殿。 燕云戈中毒之后短暂住过的地方。 陆明煜心中安稳一些。这时候,他又听到了脚步声。 他瞳仁微缩,转头便跑! 只要分辨出了方向,他就有天然的优势。 跑! 一定要离开这里。他一个皇帝,不可能荒唐地死在自己寝殿,更不可以屈辱地死在外族手上! 想到自己方才看到的高鼻深目面孔,陆明煜只想把安王揪出来按在祖宗排位前。 陆明翰,你可真有本事!什么外族奴隶,根本就是你找来的杀手!只是不知道,安王究竟是如何与这些人联络、什么时候开始与这些人联络。 他想着这些时,燕云戈来到库房。 他越走,心里越没底。 找到天子似乎成了一个不可能的任务。燕云戈只能期待,皇帝是已经自己离开福宁殿了。否则的话—— 他猛地往旁边挪去! 一息工夫,一尊燃烧的大梁落在燕云戈之前走过的地方。整个宫殿在火焰之下摇摇欲坠,危如累卵。 燕云戈高声喊:“陛下——!” 无人应声。回应他的只有火焰噼爆的声响。 燕云戈眼前已经开始阵阵发黑。他剧烈咳嗽着,眼前只剩下一片扭曲的火焰颜色。前行的速度明显慢了下去,就在这时候,他踢到了什么东西。 燕云戈视线本能地追了上去。原本以为只是随意一眼,可这一眼,却让他收不回目光。 那竟然是一个木雕。 喜鹊。没有雕刻完成,身子上的许多羽毛只有轮廓。看起来颇粗糙,可燕云戈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看到它。 他原本发干、发涩的眼睛在这一刻瞬间湿润起来。有一瞬间,燕云戈甚至有了“如果清光已经出去了,那只留下我和它,也是一件不错的事”的荒谬念头。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旁边的高柱开始倾斜,库房即将坍塌。 燕云戈来不及想这样一来,将有多少奇珍被葬送。他看着那只躺在火焰中的喜鹊,再看着旁边摇摇欲坠的高柱,终于还是冲上前去,在一切倒塌之前,将喜鹊放入怀中。 “嘶——” 一股清醒感袭击了燕云戈。他来不及想发生了什么,即刻转身。 再绕回前殿,不知不觉,又到了方才救下李如意等人的地方。这时候,燕云戈听到咳嗽声。 是李如意?不,仿佛…… 他来不及多想,迅速往前。就着一眼,他看到陆明煜被刺客逼至绝境,苦苦支撑的场面! 福宁殿的大门近在咫尺,外面宫人们的声音随着火焰飘来。但他们并不知道,天子就在距离他们如此之近的地方。 只有燕云戈一人看见。 燕云戈来不及多想。他身体状况太糟,几乎是完全凭借本能,一刀从刺客背后捅入。 那刺客也没想到自己即将成功时,会杀出燕云戈这样一个意外。 他身体晃了晃,满脸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着胸膛冒出的刀尖。 燕云戈一把将刀挥到一边,刺客也跟着倒了下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陆明煜只觉得自己前一刻还在想等到见到母后、皇妹、孩儿,自己要说些什么。后一刻,又被拉回火场。 他比刺客还要难以置信,此刻看着燕云戈,第一句话是:“你如何在这里?” 燕云戈没说话。 杀了刺客之后,他稍微缓了片刻,就去拉陆明煜。 但原先也不必他多说,陆明煜已经反应过来,冷笑:“好一个燕家、好一个‘忠臣’!……唔!” 燕云戈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他只剩下一个念头:找到清光了,太好了。把他送出去,这一切就能结束。 他架起陆明煜,一步一步往外走。陆明煜一怔,心情复杂,不再多说,一起往出行去。 两人终于离开火场,迎面对上热泪盈眶的李如意。他仔细看了天子,知道皇帝虽然狼狈了些,可并无大碍,终于安心。到这会儿,才去看燕云戈。 陆明煜同样。他出来以后,先大致看了外间状况,才扭过头,准备兴师问罪。就在这会儿,原先还站在他身侧的人,竟然直直栽了下去。 陆明煜一愣。 也是此刻,他终于发现,燕云戈胸膛的衣裳被烧出一个破洞。往里看,甚至能见着发焦的皮肉。 一尊木喜鹊从破洞中滚出,孤零零落在地上,无人留意。 混乱的一晚中,陆明煜第一次眼前发黑,高声道:“张院判呢!”没见着人,“快,宣太医。” 燕云戈不能死。 他咬牙切齿地想。 至少不能在现在、因救驾而死! 第56章 走水(下) 天子说:“谁要你说他的状…… 出了这等大事, 第二日的早朝自然取消。 福宁殿的火势最终还是被控制下来,未再牵连其他地方。不过宫殿主体已经毁在大火之中,在重建完成之前都不好住人。 天子暂且搬进不远处的庆寿殿。与他一同去的, 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罪臣。 时隔数月,张院判再见到燕云戈。 当时场面堪称诡谲,明面上还该关在牢中的人出现在天子床上,一身重伤。背后总也好不全的鞭伤自不必说,身前更是被烧焦一大块皮肉。 搬动燕云戈时, 宫人们都犯了难,不知该让他躺着还是趴着。 最后还是在身前完好的地方垫了些软物,如此趴在床上, 好让燕云戈的伤处不被压住。 旁边站着面色沉沉的皇帝。张院判舔了舔嘴唇,决定把不看、不听、不想的策略贯彻到底。他给燕云戈把完脉,之后就去配药。这期间,又有人求见, 正是长安禁军的统领。 陆明煜再看一眼床上不省人事的人。他久久无言,半晌,说了句“好好看着他”, 就转头去见禁军统领。 李如意这会儿已经收拾好自己, 重新上前伺候。在天子这句话前, 他心想,也许陛下与将军之间的关系又要回暖。可听了这话, 他又开始不确定,想,陛下是说“看着”,并非“照顾”。 可照顾还是要有的。恰逢床上燕云戈开始痛吟,李如意赶忙上前。看着男人身前身后的伤, 他抽一口冷气。张院判那边的药还没配好,不过李如意虽不是大夫,也知道伤处得干干净净才好康复的道理。他吩咐身侧宫人:“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打水、拿干净衣裳来,起码替将军擦擦。” 这些事,陆明煜暂时无心在意。 他与禁军统领相对。统领亦是武人出身,却与燕家毫无牵扯。此人姓吴,名楠,此刻向天子汇报着两件事。 其一,昨夜的刺客交代清楚了,将他们带入长安的正是安王。如今,安王府中上下已经被控制。 其二,早前皇帝对安王有所怀疑的时候,已经要求禁军盯着安王府。那期间,禁军察觉到有另一批人同样围绕在安王府外。后来再查,那竟是燕党余孽。昨夜,几个余孽试图劫狱,现在一样被控制,连同早前捉住的燕党诸人一同被关在刑部天牢。 陆明煜听到这里,眼睛轻轻眯了眯,问:“那燕云戈是如何逃出来的?” 吴楠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回答:“昨夜他们劫狱,我们的人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于是……” 于是眼看燕云戈往皇宫方向去,带队的禁军头领做出了“此人恐怕还要与谁接头”的判断,于是并未阻止,而是让人跟上前去。没想到,燕云戈竟然直接闯入皇宫。 吴楠解释了一遍,到底知晓这是出了岔子,于是扣下头去,说:“任凭陛下处置。” 皇帝没说话。 他一夜没睡。昨晚太过凶险,可以说,如果不是燕云戈忽然出现,他能否站在这里都是虚数。可难道因此就不论燕云戈逃狱之罪、吴楠失职之罪了吗?也不可能。 不过,他也允许吴楠戴罪立功。 陆明煜整理一下思路,问:“安王府的刺客可有提到油?” 吴楠一愣。 陆明煜看他这作态,就知道,答案是没有。 他眉尖微微拢起——不,早前已经问过李如意了,福宁殿虽然该修,可近日并没有修。那股奇怪的、刺鼻的味道一定另有来由。陆明煜能想到的最合理答案,就是安王府的刺客在进攻行刺的时候,做了两手准备。正面行刺不成,就在福宁殿放火。 但这里也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第一批被抓住的刺客,陆明煜是亲眼见过的,那些人身上藏不了东西。后面突然出现在他寝殿的那个,一个人,哪怕之前走运躲过禁军抓捕,也难以以一己之力在福宁殿放火。 一定还有什么问题。 “去审。”天子命令,“问清楚,安王究竟有无让人放火。再有,”陆明煜冷笑,“他一个待在长安的王爷,是如何与外族——是叫‘契丹’吗?如何有所牵扯。” 吴楠领命下去了。陆明煜独留殿中,闭着眼睛思索。 他又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昨夜长安的动乱。皇宫里的刺客,皇宫外策划劫狱的燕家……除了那场火之外,倒是勉强能说“一切都在朕掌握之中”。往最好的方向考虑,火真的是意外,安王这只黄雀背后未有其他阴谋。但陆明煜又不是这样粗放大意的人,他仔仔细细地思索,昨夜如果事成,对谁最有好处。 自然是安王。自己一死,很多东西都难以再查。不过,安王上位,燕家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想了半天,不免又记起燕云戈。 陆明煜又开始心烦。 他思索燕正源、思索郑易等人该被如何处置时,可以清晰明了的判断。哪怕这些人在“谋反”一事上真的是被冤枉,劫狱的事却不能善罢甘休。这可是燕党亲手递上来的罪证,陆明煜不用就是傻子。 可是,燕云戈…… 于理,他该老老实实待在大牢。既然出现在皇宫,就应该同罪而论。不,应该罪加一等。擅闯宫闱,再多几条命都不够燕云戈折腾。 可他救了陆明煜。 他不会不知道,自己出现在陆明煜面前,就是把把柄递到天子手中。到时候,他一个活人,就是最好的证据,让燕家万劫不复。饶是如此,他依然出现了。再有,陆明煜之前只听上官杰说过他身上的伤,如今亲眼所见,感受又有不同。 在他因流产而重伤垂死的时候,燕云戈同样不轻松。 还有,那只喜鹊。 在陆明煜看过《异人录》、知晓燕家野心的时候,已经被李如意收走,陆明煜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的喜鹊,又随着燕云戈一起出现。 后来查看,宫人们发现喜鹊身上燃烧的痕迹。结合燕云戈胸膛的状况,陆明煜可以很轻易地猜出,燕云戈将喜鹊放到胸前的时候,恐怕并未留意喜鹊正在隐秘地烧着。以至于他后来被烧坏胸前皮肉、被烧穿衣裳,甚至昏死过去。 这太不仔细,可以被说一句自作自受。可是,陆明煜又知道,对燕云戈来说,那只喜鹊的意义的确不同。 他心烦意乱,难以再想下去。 这么静坐许久。天色已经大亮了,李如意过来,问天子是要歇息,还是要摆早膳。 陆明煜看他。 晨光从窗口照进,落在天子身上。 一夜未睡,皇帝的面色微微发白,并不好看。此刻看着李如意,眼睛却黑沉沉的,看得李如意心尖猛地一跳。 他觉得自己疏漏了什么。绞尽脑汁想了片刻,李如意忽而记起什么,轻声细语,说:“张院判已经给将军……已经给燕云戈看过伤了,也给他背后敷好药。只要静养,总会无碍。” 这句话落下,天子说:“谁要你说他的状况?” 李如意卡壳:“……” 陆明煜心情愈发糟糕。他想,李如意平日不是很会察言观色吗,为什么今天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 想到一半,发觉李如意不说话了。陆明煜抿一抿唇,更加烦躁,问:“还有呢?” 李如意原先正在反思,皇帝又迎面来了这么一句。他被搞晕,过了会儿才小心翼翼继续道:“只是他胸前的伤,在张院判看,很不好办。若要好转,总要去掉那块死肉。只是伤的位置太特殊,不好借外力做些什么,只能看他自己恢复得如何。” 皇帝沉默。半晌,日头升高些许,落在天子身上的光影偏转,陆明煜最终道:“有几成可能会好?” 李如意咽了口唾沫,回答:“张院判说,他会尽力而为。” 陆明煜听着,眼睛眨动一下。 他觉得这话非常耳熟。过了会儿,才记起来,这正是母后重病的时候、皇妹落水高烧的时候,太医说过的话。 这群人惯爱趋炎附势。若是皇帝放在心尖子上的人,那是绝对不只“尽力而为”的,一定要想方设法地承诺。毕竟一旦表现得不上心,哪怕人还没事,都可能被皇帝治罪。 但他的母后、皇妹,与父皇来说,显然不在此之列。以至于太医也看得清楚,敷衍得明白。 到现在,燕云戈落在一样的位置上。 陆明煜低笑一声。 他未有喜悦。这声笑,更像是叹世事无常。自己过去总怨父皇,到如今,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不。总是不同的,母后、皇妹皆是陷入宫廷的无辜人,燕云戈却绝不无辜。 李如意只听天子笑过之后,嗓音又淡了下来,说:“如此就好。” 李如意琢磨,自己这会儿该不该应声。 不过皇帝没让他想太久。很快,天子吩咐:“摆膳吧。早膳之后,朕要歇息些时候。” 醒来之后,吴楠那边应该正好能出结果。 李如意赶忙“嗻”一声。经历了一晚上的混乱后,一切仿佛又要回到正轨了。 第57章 相对 “而你,只是杀了朕的孩子的凶手…… 话虽如此, 可陆明煜并未睡好。 他心里压着太多事:燕家、安王、燕云戈……另有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幕后黑手”。所有人物交替出现在梦中,虽然勉强歇息了些时候,可睁眼时的第一感受还是疲惫。 陆明煜除了会儿神, 才拉开床帏,去看外间天色。 太阳高高挂在空中,俨然已经晌午。 陆明煜吐出一口气,还是起身了。 吴楠此前匆匆地走,这会儿又匆匆地来。 见他的时候, 天子还在用午膳。 他听吴楠和自己汇报:安王很不安分,起先并不愿意交代皇帝那些问题的答案。不过到后面,吴楠用了些“手段”他就还是招了。 陆明煜听得想笑。不过在禁军统领面前, 他只“嗤”了声,嗓音冷冽,意味不明,说:“朕的弟弟, 怎么还不如燕党硬骨头。” 这话吴楠没法接。他停顿一下,继续说:“……原是安王母家的一个人,说来是安王母亲的表兄, 早前去边关做生意, 结果被契丹捉去。那人惯来嚣张, 去了便宣扬自己的身份。原先以为会被奉为座上宾,结果契丹那边并不理会。那人吃了苦, 终于服软,却还是坚持自己与安王有交情,那边这才信了。” 当时陆明煜还没登基,安王也只是“四皇子”。突厥刚刚没落,契丹只是草原上的寻常部落。 不过, 听安王的意思,这小部落的新任领袖颇有几分头脑。此人借着安王那长辈的关系,与安王搭上话。最先只是要金银赎人,安王也就应了。那会儿正在夺嫡之争的关键时候,他可不想被一个母家的废物拖后腿。可到后面,他落马,摔断腿,无望皇位。这时候,之前找上门来的人又出现了,却不再是要金银,而是要盐铁。 安王原先是不打算应的。他不蠢,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可那边先是威逼,说安王早前已经与他们有过一次交易。如果把事情捅出,他以为自己能得得了好?然后利诱,说,他们了解过了,皇帝手上有十万禁军,又有燕家扶持,位置自然稳固。可是,他们部落的人与燕家军相对,未必会落下风。 无论是听进哪边话,总之,安王心动了。 他维持着与契丹的私下交流,带着有朝一日,引其入关,助自己登位的期望。契丹也的确“履行诺言”,在安王提出刺杀六王世子时,他们当仁不让地派人出来。 吴楠说完这些,已经是一炷香工夫之后。 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颇仔细地和陆明煜说了契丹那边的状况。甚至安王与他们的交易,在吴楠看来,也没有这部落本身重要。 最后,他总结:“那个伊施可汗,”也就是致力于学习大周风俗、与安王做交易的新登位者,“若放纵他在草原发展,日后必是一害。” 陆明煜也这么觉得。 他说:“恰好,魏海如今正在长安。” 在说起燕家劫狱之事时,吴楠也提过,魏海是唯一一个没跟郑易从天牢里出来的人,可见他与燕家关系的确并不紧密。 吴楠听到这话,知道无论燕家如何,至少魏海是无事了,且皇帝多半要让他去打契丹。 他应一声。陆明煜又道:“剩下的呢?” 吴楠记起来了,还有昨夜福宁殿起火的事。 他舔了舔嘴唇,回答:“回禀陛下。安王一开始应了,说的确是他让人放火。但末将再问他,是寻了什么人,究竟如何做,安王就说不出来。后来讲出一些细节,也是前言不搭后语。依末将看,他似与此事无关。” 陆明煜心道一声“果然”。 他说:“朕知道了。” 吴楠静静地等着。过了会儿,皇帝又说:“此事还要司正司来查。你那边,就与魏海好生商议一下那个伊施可汗的事。” 吴楠应了,退下。陆明煜果然又宣了司正司,将事情吩咐下去。 这么一折腾,时间更晚。 燕云戈依然没有醒来。 事情依然是李如意主动说起。天子想,绝非自己有意去听。 李如意还问:“陛下,只是不知往后要如何安置那燕云戈。” 陆明煜淡淡扫他一眼。他手指落在案上,轻轻一点,说:“他毕竟救了朕。” 这是很大的功劳。放在君臣和睦的时候,兴许连丹书铁券都能换回。可偏偏是现在,燕云戈以戴罪之身出现,一切都变得尴尬。 不过,陆明煜也没有把自己的救命恩人直接放回刑部大牢的爱好。他想一想,到底给了李如意一句准话,是:“既让他先在侧殿养伤吧。” 李如意心想,这下子,可真是回到去年冬日了。 燕云戈再醒来,已经是大火第三日的夜晚。 这天早上,陆明煜在朝堂出现,向诸臣展示自己身体康健,并未在火中出事。 之后,他说起安王。勾结外族,谋害天子,哪一条都不轻,结果就是赐死。 安王本人还有些体面,能得一杯毒酒。另有一些助他行事的,譬如孙青,则是当街问斩的下场。 听着李如意宣旨,朝中一片冷肃。 等李如意把圣旨阖上,一时无人说话。再往后,下了朝,群臣从宣政殿走出。有人意识到,皇帝似乎没有提起燕家。 这就奇怪了。 他们相互看看,想要从彼此视线中找到一个答案。可惜无论是谁,眼中都是茫然。 既然安王才是包藏祸心的那一个,燕家应该是无辜的,此刻要被放出来。可事实并非如此,这么一来,难道……? 算了,还是不要再想。 群臣不想,陆明煜却还要想。 燕家反没反,仍有疑点。但郑易选择劫狱,原本就是死罪。 可他还是想要等一等。 在等什么,他没有直面,答案却显而易见。 当晚,天子批折子时,听李如意来报,说燕云戈醒了。 陆明煜听着这话,手上动作一顿。朱砂凝聚在笔尖,落下来,成了一个鲜艳的红点。 烛火摇曳,映在天子瞳仁之中。寂静气氛下,李如意疑心自己是否不该出现。不过很快,天子说了句:“朕知道了。” 李如意屏息静气。 天子又问:“张院判如何说?” 这几天,张院判近乎是住在了宫中,时刻紧张着燕云戈的伤情。 听他这么问,李如意立刻答:“院判说了,燕云戈背上的伤已经在好转。至于胸口,呃,还是要看他的造化。”说到后面,嗓音一点点变低。 显然还是不好。 不过天子很好说话。听了这样的答复,并不生气,而是慢慢叹了口气。 眼看没有下文了。李如意想想这两日天子的态度,咬咬牙,问:“陛下可要去看看?” 话音刚落,就觉得天子冷冰冰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李如意几乎要觉得自己真的想多了、太僭越。但借着,皇帝说:“你倒是挂念他。”一顿,“那就去看看吧。” 李如意喉结一滚,松口气。眼看天子起身,他默不作声地跟在天子身后,到了侧殿。 燕云戈这会儿正坐在床上喝粥。 他身体状况很糟,按说不应该坐起。但前胸后背都是伤,这反倒已经是最方便的姿势。 因伤重,气色也很差。面色苍白,嘴唇没了血色。几缕头发凌乱地散在额头,看起来哪里还有过去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将军模样?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天子的到来。 陆明煜站在门口,遥遥看他。他看到燕云戈因牵动伤处,皱着眉头抽一口冷气。看到燕云戈赤裸胸膛上一块颜色明显不同的皮肉,看着他背后斑驳的伤口…… 陆明煜的呼吸有些加重。 他觉得自己真是弄不明白燕云戈。既然心里都是燕家,那干脆与郑易一并走。如此一来,自己也能安心将他与其他人一起发配刑场。而非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地卡着——唔,也许这就是燕云戈的目的? 胡思乱想到这里时,燕云戈放下手中的碗。 动作间,他从余光里察觉了陆明煜的身影。燕云戈明显地僵硬起来,身体紧绷着,连眼神都有躲闪。 他这样子,反倒让陆明煜涌动的心思平复一些。 天子走入屋中。他清晰地看见,自己每一步,都让燕云戈更加紧张。到后面,手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 最后近了,陆明煜见燕云戈嘴唇颤动一下,似乎要叫“陛下”。 他没让燕云戈叫出口,而是直接问:“燕正源为什么要打你?” 燕云戈一愣,看他。 陆明煜站在床边。他自上而下俯视燕云戈,昏时最后的天光混着摇曳灯色,让他能用目光勾勒出燕云戈面上的每一丝变化。他很仔细地看着,嗓音愈冷,说:“上官杰说,你曾告诉他,把话告诉朕,朕就会懂。可朕不懂。燕正源打你,与朕有何关系。” 他看到燕云戈面上逐渐露出一丝苦笑。 “陛下,”他轻声说,“那天,我从平康巷回去——” 陆明煜面色骤变。 燕云戈抬头看他,眼神里都带着痛苦,“我始终在想,假若我早些懂得陛下的心思,也早些懂得自己的心思,陛下是不是就不会……” 不会倒在雨中,身下一片鲜红。像是一朵艳丽的、在地面上绽放的牡丹,深深刺痛燕云戈的眼睛。 他停顿一下,又说:“我们的孩儿,是不是也——” 没有讲完,话音被天子打断。 “住口!”陆明煜蓦地喝道,“燕云戈,那是朕的孩子。” 燕云戈嘴唇颤动一下。 陆明煜低头看他,面色沉沉,“而你,只是杀了朕的孩子的凶手。” 这话像是一道闪电,劈在燕云戈身上。 让他神色变幻,最终定格在痛苦。 “陛下说得对,”燕云戈轻声道,“是我的错。我是害了皇嗣的凶手。陛下,罪臣万死不辞其咎。” 第58章 机会 “朕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讲话的同时, 燕云戈挣扎着从床上下来,跪在陆明煜面前。 他扶在地上。这是请罪的姿势,可陆明煜再度看到了他背上的伤口。 一道道鞭痕, 昭示着燕正源对儿子毫不心慈手软的态度。如今伤口的恶化程度,则告诉陆明煜,燕云戈过去一段时间有多不好过。 陆明煜喉结滚动一下,嗓音冷静许多,又问:“你还是没告诉朕, 燕正源到底为什么打你?” 燕云戈听着这话,眼皮颤动一下,不答。 他不想骗陆明煜了。但他也无法亲手将燕家推上绝路。 不过, 他这副表现,一定程度上已经告诉陆明煜一些结果。 天子冷笑,说:“让朕猜猜——燕正源打你的原因,也与你们瞒下宁王存在的真正原因有关, 对否?” 燕云戈文不对题,回答:“我们从未威胁姜氏。她从前知道宁王身份,不知有多快活。后来我带她进长安, 她对燕家也多有感念。未曾想到, 她竟会那么说。” 陆明煜不耐烦听他说这些。他抬脚去踢燕云戈, 力道不重,还是泄愤的意味更多一点, 说:“是啊,姜太妃知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的身份、宁王的身份,都是朕给的!用不着燕家挟恩自重!” 燕云戈感受着肩膀上的力道,隐忍道:“是。” 陆明煜又说:“燕家照料宁王, 是你们为人臣子的本分!燕云戈,你与你父亲再有什么争议,也是你该尽的本分!你救驾,一样——” 他倏忽停顿。 竟然讲出来了。陆明煜面无表情地想。 他这话,好像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燕云戈,昨晚他所做的事,包括他此前与燕云戈存在的矛盾,都的确让皇帝动容。所以这会儿,陆明煜会反复说,这是他原先就该做的。这是一种针对陆明煜自己的暗示,告诉他,燕云戈不过是做了为臣的常事,不值一提。 这太不妙。以至于陆明煜心情沉下许多,过了许久,忽而说:“你不愿意回答朕,是因为燕家的确有不臣之心。” 燕云戈嘴唇颤动一下,身体有起来的趋势。 不过,陆明煜迅速继续说:“如果朕出了什么问题,你们有宁王在手,届时大可以挟幼帝令群臣。天下仍然姓陆,可谁会不以你燕家为重?” 如果说今日见到燕云戈之前,陆明煜还怀有一丝侥幸。那到如今,察觉到燕云戈对问题的回避,答案便无比清晰。 他失望、愤恨,又夹杂着对过去自己的嘲弄。 那么愚蠢、天真。燕云戈看在眼里,恐怕也会笑他,竟然会因为一个谎话,就对燕家补偿良多,甚至以天子之身,追去平康,捱着风雨。 陆明煜恨声道:“燕云戈,你没话说了?你们把宁王接进长安,假装他身染怪病,不就是要朕打消疑虑?药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太贵妃也有掺和,对否?” 说着,陆明煜的嗓音又轻了下去。 他一点点蹲下身体,抬手扼住燕云戈下颚,强迫他抬头看向自己,口中说:“朕从前愿意信你们的谎话,以后却再不会了。” 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天子身上的甘暖香气再度涌入燕云戈鼻翼。 他有了一刻幻梦,仿佛这会儿自己并非背着逃狱死罪的臣子,而是天子永和殿中的云郎。他从前弃之如敝履的身份,如今却成了甘之如饴。 可惜那毕竟是过往。等到天子凑来,问他:“燕云戈,你想要朕死吗?” 燕云戈不得不清醒。 他涩声回答:“不。” 陆明煜说:“你如今说‘不’,是想要朕饶了燕正源吗?” 燕云戈面颊抽动一下,无法言语。 陆明煜看他这样,莫名意兴阑珊。 他松开手,重新站起身,想:够了。我真是疯了,才来这里与他废话。 就像他从前想到的。无论燕家从前想做什么、做过什么,单是劫狱,已经能让他们所有人上路。至于燕云戈,是,他是救了皇帝,可这是他原本就应该做的! 就这样吧。一段原本就不应该存在的关系、过往朝代上演过千百次的君臣相残——陆明煜这样想完,他身后,燕云戈忽而道:“我从未想要陛下有事。” 陆明煜不想听。 他是要走的。可从床边到门口,总要数息工夫。这当中,燕云戈说:“除了宁王之事外,我从未对陛下说谎。” 陆明煜心中大怒,到底回身,要斥燕云戈狂妄。 可燕云戈又说:“不,还有一事。” 陆明煜冷冷地看他,见燕云戈跪在地上,望向自己,说:“在永和殿的那些日子,于我而言并非不好。如今想想,假若当真能那么过下去……” 陆明煜忍无可忍:“燕云戈!” 燕云戈静下片刻,苦笑,说:“陛下总归是要杀我了。”至于郑易、郭信,还有阿父,燕云戈满心疲惫,想,是了,他想让他们活,可以天子的角度来看,他的亲人、好友,真是没什么理由活着。 “不过是一些胡言乱语。”燕云戈说,“我随意说说罢了。” 陆明煜手捏成拳,肩膀微微颤抖。 自然还是愤怒。但是,他没有走。 燕云戈道:“当时查沈赟的案子,”也就是淑妃的弟弟、二皇子的舅舅,“诸人都说,总算抓住了沈家的把柄,真是好事一桩。但我知道,陛下不只是这样想。” 陆明煜闭了闭眼睛,说:“燕云戈。” 燕云戈说:“陛下也觉得那些人很苦。所以在沈赟定罪之后,陛下仍未放手。 “我那日去找陛下,到了建王府,听下人说陛下仍在书房。我想,事情已经了解,陛下还有什么事要忙碌?见了陛下以后,知道陛下还在看案卷。还与我说,除去沈赟之外,另有几家纨绔在平康作恶。 “我问陛下,一旦插手,朝堂上的平衡兴许要被打破。从前做事,是为除二皇子,在旁人看来,这也只是夺嫡之争。可要是再做什么,恐怕旁人要觉得陛下不知轻重。到时候,这些都是对陛下的阻碍,陛下可是真的想好要这么做? “陛下听了,却反问我,在北疆与突厥作战是为了什么。 “我说,自然是为了护卫大周的百姓、疆土。 “陛下那时看着我,说,‘你既然懂得,为何还要问我’。 “我听着,想,陛下日后登基,一定会成为一个圣明天子。是了,我想,哪怕三殿下登基,做得也不会比陛下更好了。” “陛下说得不错。为人臣子,忠君爱国,原是本分。可我从前也曾读史,想过无数次,若是遇到前朝末年的昏君,莫非也要一意‘忠君’?我做不到。但是,若是陛下。哪怕我与陛下不曾……”一顿,“我一样要救陛下。” 陆明煜听到这里,心情复杂,语气变化,仍然叫:“燕云戈。” “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到现在才想通。”燕云戈低笑一声,“那个时候,我发现了自己的心思,心中却只有惶恐。我想,我与陛下交往,原先只是为了替三殿下报仇。后面有些其他事,也仅仅是意外,再无更多。我怎么会、怎么能觉得陛下比三殿下更好? “不能多想,又忍不住多想。 “陛下寻了古剑赠我,我极欢喜,又想,陛下待我是否也有不同。可紧接着,郑易、郭信他们来找我。我猛地惊醒,为燕家人,如何能这样觉得。 “‘倘若我不姓燕’,”燕云戈说,“我竟然有这样的念头。可倘若当真如此,我与陛下会不会不用走到这般地步?……不,那么从一开始,与陛下有关系的就不会是我。陛下不会多看我一眼,不会与我有什么牵扯。” 陆明煜手指微微一动。 他原先想说:不。只要是你,但凡事你—— 可他又意识到,也许燕云戈说的是对的。 两人那场醉酒,是二皇子欲打压三皇子,于是把陆明煜拖下水。到后面一次次接触,则是因三皇子去世,燕家要复仇,也要寻找新的支撑。 如果燕云戈不姓燕,如果陆明煜不是皇子,两人连开始都不会有。 这个念头,让陆明煜身体微微发麻。这时候,燕云戈又道:“先皇、陛下皆要削燕家的兵权,阿父颇有不安,但我觉得,先皇尚不好说,可陛下不会对燕家多做什么。我劝阿父,还是早日接宁王回长安。否则陛下知道宁王之事,反倒要出问题。可阿父还有犹豫,陛下便知道此事。再往后的事,陛下都知道了。” 他当时面临与今日类似的境地。不想骗皇帝,也不想出卖父亲。到头来,反倒走上一条绝路。 “从上林苑回来的时候,”燕云戈说,“我做了天大的错事。我挂念家里,竟然超过挂念百姓疾苦。好在事情尚能回旋,并未酿成大祸。可见上苍庇佑陛下,燕家注定不该有什么好结果。” “你这样想?”天子深深看他,语气微妙。 燕云戈说了句“是”,陆明煜又问:“你从前是燕家人,这无从可选。可往后,你还要为燕家卖命否?” 燕云戈看他,没听懂天子的意思。他谨慎回答:“我先是陛下的臣子,而后才是其他。” “这倒是,”天子眼神暗了暗,语气倒是比方才平缓许多,“倘若你真像方才说的,为朕考虑许多,以至于燕正源那样对你——” 他的手放在燕云戈背上,轻柔地触碰过那些尚未愈合的伤。 燕云戈忍耐着痛楚。 陆明煜道:“朕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燕云戈未听懂,问:“陛下?” 天子看他,语气不轻不重,眼神却依然是幽暗的,说:“你若能放下燕家,好。燕云戈要死,但你还是可以做回朕的云郎。” 燕云戈瞳仁骤缩。 他听陆明煜问:“云郎,你要回来吗?” 第59章 弥补 他们之间处处是错。 要回永和殿吗? 不再是燕家的少将军, 而是与天子相识于微末的江湖人。得天子爱重,与天子相守。 陆明煜的手重新来到燕云戈颊边。他离得更进了,燕云戈能感受到天子呼吸时的温度。 他问燕云戈:“你觉得那几个月如何?” 燕云戈正怔忡。听陆明煜这样问, 他本能回答:“自然再好不过。” 陆明煜便笑。 燕云戈眼皮颤动一下,心中升起无尽哀凉。 他低声重复:“自然……再好不过。” 他见到待自己亲近、宛若寻常人中情郎的天子。他教天子骑射,满心情谊地给陆明煜准备礼物。陆明煜和他承诺,不会选秀,不会有后宫。原本最重要的子嗣问题, 落在陆明煜的特殊体质上,或许也不是问题。 燕云戈心中绞痛,像是一把匕首插入其中, 左右翻转。 他想:如果我当初没有那样大的气性,恢复记忆以后,也与他好好分说。那么、那么—— 他们的孩子不会死。 虽然最初一段时间,他们还是要惊慌, 会觉得陆明煜得了什么怪病,或许也一样要有折磨痛苦。但慢慢地,就像陆明煜说的那样, 他曾数次梦到先皇后、梦到陆嫣。一日日过去, 有朝一日, 燕云戈会说:“这倒是很像女郎的滑脉。” 他们终究会意识到,陆明煜腹中的是一个孩子。 到现在, 孩子依然在孕育。作为从未有过经验的两个父亲,他和陆明煜恐怕都要手足无措。不过没有关系,宫中有擅长抚育孩子的嬷嬷,他与陆明煜也能学着如何照料孩童。等到孩子出生了,他们一个教孩子学文, 一个教孩子习武。 燕云戈的嘴唇微微颤抖。 他眼眶无比酸涩,泪水串串滑落。 看他这样,陆明煜轻轻歪过头,叫他:“云郎?” 燕云戈看他。 天子问:“你在想什么?” 燕云戈嘴巴动了动。他的确是痛极的样子,虽然早就知道自己做错,可直到现在,燕云戈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失去了什么。 他无比悔恨、难过,低声说:“陛下,你的身子,如今好全了否?” 陆明煜一怔。 燕云戈说:“我知道,你从前病了半月。” 以陆明煜稍微好些,就要恢复早朝的做事风格,如果不是真的下不了床了,他不会这么做。 燕云戈说:“我犯了另一样死罪。那时候,我进了一次皇宫。” 他看到陆明煜苍白、脆弱的样子。像是一枝被折落的花,几近枯萎。 到现在,天子的状况已然好了很多。但燕云戈仍然怕,怕这只是昙花一梦,怕自己哪怕回头了,依然来不及弥补过错。 好在陆明煜笑笑,说:“我的确大安了。” 燕云戈看他。 陆明煜抿起唇。他半蹲在燕云戈面前,双手捧住对方的面颊,很温柔,很缱绻地与他讲话,说:“我早猜到那日不是做梦。那天早晨醒来,我手腕上有一小片血。你不曾留意,对否?” 燕云戈瞳仁一颤,他的确没想到自己还留下这样的破绽。 陆明煜低声说:“你当我为何还愿意见你?你被燕正源打成那样,却还愿意与我一边,来想着来见我。云郎,我信你的确爱重我。既然如此,你回来,朕既往不咎。” 天子拿出了最大的诚意,承诺:“朕从前说过的那些话,全部作数。没有旁人,只有你我。” 燕云戈听着,眼中闪过许多挣扎。 “孩儿走之前,吃了很多苦。”陆明煜说,“我那会儿不知道他在,竟然日日喝山楂汤。再来一次,你我一定不能让他再受这样的折磨。” 燕云戈几乎要失去言语的能力了。 陆明煜向他描绘出了一个无与伦比的美梦。他靠在燕云戈耳边,与他说:“你知道吗?我算了时日,他应该是在一月底来的。那时候,是云郎你到永和殿后初次侍寝。在四月的时候,他已经会动了——” “陛下。”燕云戈终于开口。 陆明煜还在说:“我当时只觉得惊怕,可现在想想,他分明在与我招呼。云郎,我真不是一个好阿父。如果再有下一次,希望可以弥补。” 燕云戈又叫一声:“陛下。” 陆明煜终于不再说话了。他往后,注视燕云戈。 他看清了燕云戈的神色。 没有欢喜雀跃,唯有苦闷忧愁。 他说:“我如何不想回去呢?” 陆明煜静静的,不说话。 燕云戈说:“若再给我一次机会——” 陆明煜嗓音抬高:“朕现在便是给你机会!” 燕云戈低低地、充满苦意地笑了,说:“这如何能作数。” 陆明煜听到这里,神色骤然沉下。 他起身,冷漠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 燕云戈继续道:“陛下,我毕竟是记得从前事、知晓自己不是‘云郎’的。待你诛了燕党,让我睡在你枕边,你难道真的能安心吗?……永和殿之事,毕竟已经过去了。”一顿,“除非再让我服一次药,让我再忘一次。可哪怕当真如此,陛下莫是不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陆明煜冷笑,说:“燕云戈!朕知晓,你从来、从来都以燕家为重!方才所言,俱是——” 燕云戈说:“真的。” 陆明煜愈怒:“你竟敢打断朕的话?” 燕云戈一顿,竟然微微笑了。 他的确有了死志,于是说话、做事都坦然许多。如今竟然抬头,对上陆明煜的眼睛。 这是“不敬”。是云郎可以做、燕云戈不能做的事。可燕云戈还是做了。 他看着陆明煜,说:“我自幼长在塞北,无论阿父还是诸位叔伯,是郑易还是郭信,他们都曾从突厥铁骑中救我。” 他有“战神”之名,但这名头不是生来就有。在真正号令燕家军前,燕云戈经历许多生死之战,在最危险的地方磨炼出最坚韧的意志。 “……我不能弃他们不顾。”燕云戈说,“可我方才说的话,也都是真的。 “十岁之前,我未见过长安风光,更不知道江南富庶。我只知百姓苦,知道他们亲人被突厥掳去的伤痛忧愁,也知道他们送家中儿郎上战场时怀有多少不舍。可再不舍,也要看着亲人远走。 “我那时想,战争结束就好。我们终要斩获那可汗头颅,终要让他们再不能犯大周国土。后来我们做到了,可从那一日开始,燕家就走上一条不归路。 “我没有劝住阿父,没有劝住叔伯,又未将他们的野心禀予陛下。为人臣,为人子,这些俱是错处。后来从上林苑回来,我甚至推波助澜——陛下,我的确该死。不做回云郎,是因为我罪有应得。” 他的神色里又多了许多悲伤。 “我那日写了折子,劝陛下选秀、充盈后宫。当日是怀着不敬心思,可如今,陛下,我仍有一样的话要说。 “陛下若愿喜爱女郎,选秀自然最好。若仍喜爱郎君,也是无妨。只是再挑人陪长伴君侧,总要事先查好,莫再出我这般状况。 “陛下体质特殊,”燕云戈的嗓音轻了许多,挂怀又难过,“无论如何,还是要小心为上。” 他说了许多。陆明煜先是怒,随后是哀凉。到这会儿,又只剩下连连冷笑。 “你倒是考虑许多。”陆明煜说,“竟然还管起朕的后宫。” 燕云戈说:“是罪臣僭越。只是——” 他停一停,还是没有说出口。 从前在建王府,他看了陆明煜夜半挑灯看案卷的身影,便觉得建王孤单一人,是否会有寂寞。 他从来都不是那个排解陆明煜寂寞的好人选。他们之间处处是错。 燕云戈怔然半晌。 他咽下最后的话,身体一点点伏下,再无言辞。 而陆明煜看他良久,甩袖而走。 当日,燕云戈重入天牢。 他被放在一个单间,仍有大夫为他看伤。一栏之隔,郑易看他,面上再无往日亲近之色。 燕云戈只做不见。 已经是最后的时刻了。他想稍稍放纵自己,回味一点好光景。 可也是这个时候,他想到从前种种,对比在永和殿的几个月里天子说过的话,燕云戈慢慢意识到:对陆明煜来说,自己曾经引以为耻、如今追悔莫及的几个月,恐怕是他在这段关系里仅有的快活时候。 无论有多少理由,燕云戈就是待他不好。 待他好的云郎又不在了,天子怕是真的难过。 想到这些,燕云戈长长地叹了一声。 又两日后,朝臣们关注已久的对燕党的处置终于有了结果。 燕家、郑家、郭家,连带所有人家,全部以逃狱的罪名论处。按说是死罪,只是念及燕党过往功勋,改以流放。 北面是不可能让他们去的。陆明煜清楚,让燕党往北,无异于放虎归山。 所以燕云戈等人最终的去处是西南。那边多异族,多毒虫,多瘴气,不是好地方。但是,燕云戈听到天子旨意的时候,仍有很多怔忡。 皇帝竟然放过他们、让他们继续活着。 这是燕云戈从未想过的好结果。他怔然半晌,终于捂住面颊,不知是哭还是笑了。 第60章 真凶 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人。 哭笑之后, 生活还要继续。 燕云戈慢慢想明,天子会这么做,另有一重原因。自己让魏海做出的一番举动被天子看在眼里, 在陆明煜眼中,燕党的确有不臣之心,可毕竟从未做过什么。就连这份“不臣之心”,也有他那杯毒酒的作用。 所以,念在燕党往日功劳, 念在天子心中微末的“如果我没递过那杯毒酒”的可能,陆明煜饶了燕党。 这明明是燕云戈想要看到的结果。可当一切真的发生了,他却一丝欢喜也无。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对陆明煜说的都是真话。对, 他的确“说”了真话。但在这同时,他到底将燕家天大的罪过瞒下。 他为此日日煎熬,夜不能寐。加上身上原有的伤,从长安往岭南的路走了一半儿, 燕云戈就瘦了一大圈,有了形销骨立的样子。 可无人关照他。 燕正源原本已经不想理会这个儿子。看他这样,也只觉得活该, 自己如何教导出这样一个孽障。 郑易偶尔看他一眼, 很快冷笑着转过头去。郭信做得更激烈些, 他不再把燕云戈当做兄弟、领头,而是待他充满怨仇。一日, 他们尚且行在路上,燕云戈落在最后,拖慢进程。郭信等得不耐,干脆和郑易说:“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在塞北, 我们捉了突厥人,会将他们绑在马后?” 郑易看他,眼皮跳了一下,说:“这会儿可没有马。” 郭信道:“他那速度,我都能来当‘马’。”给燕云戈身上拴个绳子,拖他往前。 想到那样的画面,郭信舔了舔嘴唇。 他实在有一腔苦闷愤恨想要发泄。在郭信等人看来,那天突然出现、将他们捉住的禁军就是燕云戈引来的!他自己不要得救,还害他们同样不能走。到现在,又自作自受,被皇帝抛下。 可见那狗皇帝如何心狠。 郑易听出郭信话音中的发泄意味。他往不远处的燕正源等人瞥过一眼,说:“还是省省吧,有人看着呢。” 郭信愤愤道:“谁?燕叔他们可都已经看清那狗贼了!” 郑易没说话。他心想,当然是负责押送我们的禁军。 可惜郭信又一意要问。到后面,郑易无奈了,到底朝着禁军方向抬了抬下巴。 郭信脸色愈发难看,记起自己一行人沦为阶下囚的事实。昨日他还是风光的少将军,今天却沦落至此。燕云戈,都是燕云戈的错! 这样情形中,郑易含混地说:“要找个机会,错开他们。” 郭信捏紧拳头,说:“我们还得憋屈到什么时候!” “忍忍吧,”郑易说,“不要闹事,听我的。” 郭信看他,深吸了一口气,到底点头。 这支队伍依然在往南。天气一天比一天潮热,长安一天比一天遥远。 在他们身后,长安再度生变。 事情还要从燕党被流放说起。 作为唯一能够幸免于难的人,魏海拿着安王被赐死前的口供重新北上,要去草原寻找伊施可汗。 他这边状况还算清晰。可另一边,同样拿了安王口供的司正司可谓头疼到了极点。 几个外族此刻,活着的都对福宁殿大火一事一问三不知。并非硬苦头、捱住审讯,而是真的从未听说安王还有这样的后手。唯一一个相关的,也早就被燕云戈一刀捅死。 人证是不可能有了,那就开始看物证吧。 按照皇帝的回忆,大火之前有人在福宁殿中浇油。油总要运送,不可能平白出现在皇宫。 司正司按照这个思路往下查。查来查去,一无所获。 到最后,还是被拉来一同议案的上官杰喟叹:“幕后之人对皇宫一定极为熟悉,才能做得这般滴水不漏。” 司正听着,忽而有了灵感。 对啊,一定是一个对皇宫布置非常熟悉的人,才能错过所有侍卫、宫人换班的时间,才能踩着点将油送入福宁殿! 那么,这个人是谁? 原本被列入头号嫌疑目标的诸王世子被排除了。他们的确有动机,尤其是晋王子。皇帝死了,宁王有病,安王又是刺杀皇帝的主谋。一条条看下来,最后得益的可不就是刚刚进长安、洗刷“与燕党联手造反”冤屈的晋王世子? 可晋王世子从小到大,来长安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他身侧伺候的人,也都在太原土生土长,实在没能力做出这等事。 司正司的目光转到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人身上。 先帝二皇子。他已经守了两年皇陵,连个王爷封号都没有。说句难听的,就算长安里所有姓陆的都死绝了,那把椅子还是轮不到他来坐。 但是,他也已经有孩子了。 作为天子血缘最亲近的弟弟,他的孩子,完全有资格被过继给陆明煜。 而他的母亲,过去的淑妃、如今的淑太妃,可是在皇宫生活了二十余年。 此前陆明煜借着查燕云戈中毒一事清理过一遍宫中人手,但当时扫出去的只是旁人放在宫里的眼线。淑太妃身边到底有伺候了她多年的大宫女,如今正能主事。 再有,最重要的,与孙青矛盾重重的陈修,可是淑太妃父亲的弟子!在孙青因安王事败而着急上火的时候,陈修是否已经看出了些什么? 一条条理下来,司正司气势渐振。 查案子,最怕的就是毫无头绪。如今有了头绪,他们抽丝剥茧,竟然真找到些什么! 譬如,在淑太妃过去住过的宫殿里,找到一处暗室,其中一样带有皇帝描述的刺鼻味道。 譬如,淑太妃父亲、已经辞官养老的沈大儒府中的管家,前些日子采购了一批货物,运进城的时候藏得甚紧,只给人看最上面一层。 一样样证据出现,最终,司正司查到沈家管家曾去过的地方,死了一家卖油的商人。 这成了决定性的证据。天狱、刑部大牢里各又多了一批客人,眼看事情败露,沈大儒长叹一声,当晚就在牢里自尽了。淑太妃听说父亲死去的消息,原本还能撑住。到后面,听说儿子将一切都推在自己身上、说都是她自作主张,自己则清白无辜,淑太妃含泪道:“我苦心孤诣二十年,竟然是为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东西!” 陆明煜看着司正司写上来的折子,略觉好笑。 笑意又是冰冷的。淑太妃这般说话,倒真以为她自己慈母心肠。然而这份“慈爱”,原先就是要用陆明煜的命去换的。 陆明煜自然不愿。那么,还是反过来要了他们的命吧。 短短两个月,就有两个王爷没了,整个长安风声鹤唳。 虽然天子早已将安王、先帝二皇子的罪行公布,可总有一些“那些不过是借口,皇帝就是不能容人,这才要大开杀戒”的话在外流传。 连带燕党被流放一事,年初时还“宽和仁厚”的皇帝,在民间,竟然有了几分“暴君”的名声。 有人将此类流言报到陆明煜面前,义愤填膺,说此等愚民,合该被惩治一番。 陆明煜看着换了一拨人的朝堂,语气淡淡,说:“朕的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到不拘于这一朝一夕。” 报话的人听着,哑口无言,半晌才说出一句:“陛下仁厚。” 陆明煜又问:“还有人有事要报吗?” 无事。 那就下朝吧。 离开宣政殿,按照过往习惯,陆明煜要回庆寿殿批折子了。 不过今日又有不同。他坐在龙辇上,瞥见路间花色。始终留意天子神态的李如意适时提到:“陛下,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呢。” 陆明煜漫不经心,“嗯”了声。 他起先并未上心。可慢慢的,他又记起,自己的确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花看景。 没有时间,也没有一个可以同赏的人。 陆明煜静默片刻,倏忽开口,吩咐:“去看看吧。” 于是转道去了花园。陆明煜有意让宫人们跟得远些,自己独自往前。 他走过繁花,逐渐到了池边。 原先只是随意走动。可停下脚步时,陆明煜蓦地意识到,这仿佛就是皇妹落水的地方。 烈日之下,他的掌心一片冰凉。当天晚上,陆明煜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徐皇后,还有陆嫣坐在池边亭中,母后怀中还有一个小小孩童。 徐皇后抱着那小孩儿,温柔地逗弄。陆嫣则趴在桌边,笑嘻嘻地看陆明煜。 陆明煜只当这是寻常光景,皇妹还好好活着。他正要说一句妹妹的仪态问题,就听陆嫣说:“皇兄,你给我报仇啦!” 陆明煜一怔。 陆嫣转头,看着不远处的池水。 “我才没有淘气,”她说,“就是陆娴推我。” 可当时徐皇后已死,淑妃势大,谁愿意得罪她,去和根本不在意二公主的皇帝说一句实话。 “皇兄,”陆嫣又抬头,脸上还是笑,“我没有等很久——你不要难过。” 陆明煜睁眼。 他耳边仿佛还有少女的讲话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已经是许多年后。 他身畔没有母后,没有妹妹,没有孩儿。 唯有皇位,和千秋寂寞。 第61章 逃走 两人竟然从岭南逃了! 早前, 以晋王世子为首的六个王子满心振奋雀跃地离开自家封地。可走到半道上,就遇到刺杀。等经历千辛万难,终于来到长安, 又遇到皇宫失火,一个个都成了头号嫌犯。 如今终于洗清嫌疑,没了牢狱之灾、性命之忧,可看着恢复康健的皇帝,几人都知道, 自己恐怕是白走一遭了。 果然,等到处置完淑太妃、二皇子等人,皇帝转向诸王世子, 透出“逐客”的意思。 陆明煜不会明说“你们这会儿待在长安,实属多余”。到底客客气气地招待他们一回,和世子们聊过各个封地的状况,又赏赐了许多东西。 世子们谢过恩, 随后便打道回府。 这是七月里的事儿。到了八月,按照先皇的习惯,这会儿天子要携大臣们去甘泉宫避暑。可朝臣们一直等到月中, 宫内都安安静静的。 不必说, 皇帝是不打算挪窝了。原本还在观望的朝臣们各叹一口气, 用冰盆安抚一下自己因酷暑而躁动的心,继续撸起袖子干活儿。 至于陆明煜, 他是真的没太觉得热。 这很大程度是因为此前那一场重病。虽然“大安”了,可身子根基还是坏了许多。哪怕是夏天,在稍阴凉些的地方坐得长了,手脚便会一片冰冷。张院判给他好脉,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开了食疗的方子, 又叮嘱皇帝多运动。他说了,陛下的身子,需要慢慢养回来。 经历过死生之劫,陆明煜也开始对保养上心。他认真吃着每一顿膳,每天公务再繁忙,也要抽出时间锻炼。他已经是皇帝了,哪怕没有云郎在,也不会再有教习师傅有意折腾他,要坏他筋骨。最先只能慢慢走路,到后面,能跑一些,舞剑也逐渐提上日程。 转眼又到一年冬天,北疆传来消息。魏海带兵闪袭了契丹部落,活捉了伊施可汗。 听到消息的时候,陆明煜站在演武场中。并非永和殿那个小院子,而是更加宽阔的去处。李如意上前,从天子手上接过一把轻剑。又有其他宫人过来,给皇帝擦汗。陆明煜笑了,心情开阔,说:“好,赏!” 这个“赏”字,不仅是对魏海,还是对一同听到好消息的宫人们。 耳边一片谢恩声响。毕竟是冬天,很快,又有冷风卷来。陆明煜被吹着,逐渐感受到寒意,眉尖拢起一点。随后又笑了,吩咐:“回庆寿殿。” 到底是要再听听魏海那边的详报。 这个好消息,很快传遍朝野。正好,离年节已经很近了,诸王派来送岁礼的人都在长安。他们一个个写信回封地,快马加鞭,把当初与安王联手、派人刺杀自家世子的外族贼人被擒的消息报回去,转日陆明煜就收到折子,晋王、齐王等人一起上书求他,想要皇帝将伊施可汗送到他们那边处置,以报仇雪恨。 陆明煜看了,好笑。答应是不可能的,别说伊施可汗只有一个,如何能分给六家。就说从北疆到各王封地的距离,都很可能让事情再有变故。陆明煜不会冒这种险。 但他也知道,王爷们上这种折子,主要目的还是夸赞皇帝英明神武,再感念一下皇帝替他们捉拿仇人。于是陆明煜蘸了朱砂,在折子上批复一番,让人连带年节赏赐一起带回去,这事儿就算翻页。 再以后,就要过年了。 长安又在下雪,不过这不妨碍宫门外搭起高高彩楼,热闹非凡。 陆明煜照例走过封玺、休息的流程。李如意原本还有担心,觉得今时今日,皇帝会不会触景生情——去年年节,皇帝可是和“云侍郎”一起待够十五天的。不过,眼看皇帝每天赏雪、画画,好像也自得其乐的样子,李如意心情逐渐安稳。 这样的安稳一直持续到元宵那天。陆明煜再登朱雀门,与诸臣欢饮达旦。一夜喝了颇多酒,及至回宫,天子已然睡下。李如意带着宫人们替天子卸下衣冠,再悄然离去。路上,一个刚来做事不久的小太监不知哪步没走好,发出颇大动静。李如意抽了口气,随后就听到龙床帷帐中的声响。 是天子沉浸在酒意之中,不知今夕何夕,含混问:“云郎在否?” 李如意心中“咯噔”一下,静立不语。 他等了良久,床上再未传来其他声响,只有皇帝绵长的呼吸。 李如意松一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不好。他轻手轻脚,带着宫人们离开,自是把那小太监训斥一顿。再到第二天,仔细观察一番,觉得皇帝应该并不记得醉中的一句梦话,终于能够安心。 他到底不知道皇帝在睡梦中究竟看到什么,陆明煜也不会事事都与身侧下人说。 只是过去那十数天,没了缠身政务,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天地空寂,自己孑然一身。哪怕每日都尽力做些什么来充实,心中那个空洞仍然冒着寒风。 单在宫中还好。可到了昨日夜里,他看着彩楼上朝臣的欢声笑语,看着朱雀大街上的十里欢庆,再对比自己。不知不觉,就喝了太多。到夜间,恍惚之中,回到过往。 他不会思念燕云戈。他知道燕云戈罪有应得,自己甚至放过他太多。 但他又会思念云郎。那个眼里只有他的、甘愿留在永和殿的一小片天地里,只想讨他欢心的云郎。 陆明煜心中知道,燕云戈从庆寿殿离开那日,说的并没有错。他毕竟想起来了,自己冲动过后,也总有一天要升起疑心,逐渐去想“此人连家族都弃之不顾,如何能真心待我”。让燕云戈走,才是最正确的做法。然而、然而—— 无法言说。 好在再到开玺的时候,又有公务压来,天子的心绪被填满,不至于长久陷落。 出自某些情绪,在燕党出长安后,陆明煜就没再关注他们的动向。 押送的事自有人去做,他是皇帝,不必费心太多。 再这样有意的忽略之中,除了每每想起的“云郎”,不知不觉,那些名字已经有数月不曾出现在朝上。 以至于再在折子上看到“郑易、郭信”二字,他有片刻怔忡。 陆明煜眼神晃了一下,捏着折子的手指一点点加重力道。 折子上多了一个浅浅的纸印。陆明煜没在意,而是稳住心神,重新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 那以后,他扔了折子,闭眼片刻。再到睁开双目时,陆明煜神色冷下,召吴楠进宫。 他同时心烦:处置了燕党之后,朝中能用的武将是不多了。 吴楠到庆寿殿前,还有踟蹰,不知道皇帝找自己是为了什么。等到跪在天子面前、看完那本被递到手上的折子,他冷汗涔涔,道:“陛下,这!” 郑易、郭信两人竟然从岭南逃了! 多大胆、多狂妄,根本不把皇帝放在眼中! “加强长安守备,”天子吩咐过,一顿,“若发现那两人的踪迹,就地格杀,无需再报!” 吴楠听出皇帝话音中的怒意,将自己的头深深埋了下去,印在庆寿殿中铺的毯子上,“末将领命!” 吴楠之后,又有数名大臣进宫。 一条条命令传递下去,画着郑易、郭信二人样貌的通缉令从长安飞出。不过一旬,就贴满从长安到岭南的各个城门。 进城的队伍里,一个一脸胡子、看不出原本面容的男人看着前方,眉头一点点皱起。 他转头问身侧同伴:“他们在看什么东西?” 同伴,也就是郑易眼神晃动一下,同样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他轻声说:“状况不对,再看看。” 等到了城门口,守卫要了两人的通行证件查看,又拿着通缉令,对比良久。 郑易、郭信看清楚了,图上画的分明就是自己! 郭信捏紧拳头,几乎克制不住怒意。不过眼看郑易还是冷静模样,他收敛下来,一言未发。 一直到进了城,他才硬邦邦说:“那狗皇帝——” 郑易看他一眼,说:“慎言。” 郭信深呼吸,还在生着闷气。 郑易没理他,自己思索:好在我此前警惕,变换了我与郭信的容貌。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刚才那个守门侍卫眼拙,不代表日后遇到的人同样眼拙。可如今天寒地冻,真不想在城外露宿。 这时候,郭信问他:“阿易,你我这趟北上,真能引兵而下否?” 郑易瞥他,说:“有何不能?” 郭信深呼吸,困惑道:“可魏海那老东西,与咱们根本不是一条心!” 郑易说:“我自有办法,你不必担心。” 郭信听着,虽然还有很多不解,但还是勉强放下心来。 郑易说的没错。从小到大,都是他最有办法。两人能从流放之处逃出来,也全凭借了他的主意。 至于郑易,在郭信看不到的地方,他眼里闪过一缕暗色。 郑易知道,郭信说的并没有错。魏海早就一心向着皇帝,若真让他见了自己和郭信,恐怕两人根本来不及说一句话,就要被他捆住,送到长安。 所以他原先也没打算去找魏海。 郑易要去的,是更加辽远、广阔的草原。 第62章 战事又起 朝中竟是再无将可用了。…… 这个念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生出的。 也许是在被流放的途中, 也许是在到了岭南的某一天,甚至有可能是他初听到燕党下狱的消息时。 意识到自己想法的瞬间,郑易先想到:不——阿父若是知道, 一定饶不了我。 但往后,他看着周遭恶劣的环境,想到自己年纪尚轻,便要一生耽搁在此等地界,不甘之情日复一日地滋生, 终于到了郑易无法忍受的时候。 他知道自己并非武夫,忧心路上出现危险,于是叫上郭信。 郭信还是从前的性子。自己说什么, 他都相信。 饶是如此,郑易依然朝他瞒下了自己真正的念头。 他知道自己的主意太过大逆不道,就连郭信也不能被轻易糊弄过去。 不过没关系。距离北疆还有很远,等到了地方, 他会再做一出戏,让郭信知道魏海如何不可靠。如果到那时候,郭信还是“执迷不悟”……郑易不希望这样, 他已经失去一个好兄弟了, 不能再失去另一个。 虽然不想在城外露宿, 但形势比人强。两人在这座城中购买了大量干粮,往后整整三个月, 都未再将自己暴露在任何一个朝廷官兵眼下。 一直到过了长安,郑易才有少许放松。而在这期间,他也另外做了一些准备。 建文二年的夏初,吴楠愁得夜夜睡不着、每天掉头发的时候,听到下面报上来的消息。 说某处山林里, 有老猎户在打猎途中遇到一具尸体。因天热,加上时间也久,尸体已经开始腐败,至多能分辨出男女。身上的物件也零零散散,不过老猎户摸出了一道玉牌,看出是好东西,于是拿去城中卖。 这一卖,就让人认出,玉牌来历不俗。当铺报了案,知府一审,老猎户吓得肝胆俱裂,自然什么都说出来,还带人去山上看发现尸体的地点。等仵作验完尸,确保那人死亡的时间老猎户真的从未进山,才把人放出来。 要是碰上一个不负责任的官,案子可能就直接悬下来。偏偏那知府看着玉牌,怎么看都觉得蹊跷。再重新理一遍尸体身上、周边的其他东西,师爷先想起来了,拿起当初长安发下去的通缉令。两边一对,成了! “不过那里只有一道尸身,”庆寿殿里,吴楠小心翼翼地说,“按照仵作的说法,是三月那会儿就没了的。从身上物品来看,应该是郑易。他仿佛死于与什么人的打斗,仵作说他身上都是刀伤。” 陆明煜听着,淡淡说:“郭信擅使刀。” “是了,”吴楠说,“约莫是那两人路上闹了什么矛盾,郭信杀了郑易,又不知逃往何处。” 陆明煜没说话。 他在心里仔细过了一遍吴楠报的整个查案流程。其中没有什么错处,最重要的,老猎户发现那具尸体真的有太大偶然性。倘若是一个躺在路边的尸身,陆明煜一定第一反应就是郑易诈死摆脱追捕。但既是当下状况,也许,郑易真是死了? 但陆明煜依然惊讶于“郭信杀了郑易”的答案。 别人不知道,他却不会不知道。这两人,加上燕云戈,三人是怎样的交情,从前有多么亲厚。 他思来想去,还是说:“毕竟无人能分辨那尸身面孔。” 吴楠听出皇帝的意思,原本略有放松的心神又一次提起。 陆明煜又说:“无论那是不是郑易,郭信总是仍然逃在外面。” 吴楠踟蹰,说:“是。” 陆明煜吩咐:“再去找,莫要放松。” 吴楠深吸一口气:“是。” 这却的确不是个轻松活计。对郭、郑二人的通缉,一直持续到了建文二年的冬日。再往后,依然没有那两人的消息。眼看又一年天寒,继续找下去,其中人力物力都是白白消耗。陆明煜长叹一声,总算说:“罢了。也许郑易的确死了。”至于郭信,被狼吃、被虎吃,都有可能。 撒出去的人手被召回。虽然仍然抱有怀疑,却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把太多重心放在这件事上。 国家太大,有太多事等着陆明煜处理。 冬去春来,春去冬来。 转眼到了陆明煜登基的第四个年头,又有一年科举。 与建文元年不同。那年春闱时,陆明煜刚从上林苑回长安,满心都是对燕家的愧疚,想要从宁王下手补偿。后面又经历重伤、安王作乱。春闱虽然举行,但也不过草草收场。到今年,天子认真地关注了整场春闱,对其中数人颇为赏识。最后殿试,顺利地点出状元、探花…… 陆明煜是真的心情不错。他看着这些人,仿佛看着大周繁荣昌盛的未来。 而旁人看他,也觉得随着掌权日久,皇帝愈发深不可测。 等到殿试结束,又有琼林宴。这场宴会按说天子不必出场,只要礼部操办即可。但陆明煜看了一路春闱,如今便干脆“有始有终”。 宴上酒酣耳热自是不提,新科状元喜极之下,当场做赋一篇。辞藻雄壮华美,气势慷慨激昂。陆明煜看了,也觉得喜欢。 他微笑一下,正要说赏。这时候,李如意急步而来,凑到陆明煜耳边,说:“陛下……” 诸臣便见天子面色逐渐变化,上面的喜意尽数消失。 所有乐声、笑声一起停下。等到李如意站直身子,陆明煜眼神冰冷,吩咐:“传侯杰、蒋玉,”一连点了五六个武官的名字,“去庆寿殿。” 李如意应了。陆明煜起身,想想,又吩咐:“你们继续。” 话虽如此,皇帝走了,琼林宴又很难再往下进行。 旁人看着状元,眼里多少有些惋惜。同时也猜测,到底是什么消息,才让皇帝骤然变了面色?以他后面点的几个武官来看,多半是和战事有关。不过,北疆已经安定了多年,其他地方也都颇太平。 难道是哪个王爷作乱?啧,还是想不出来。 诸臣猜测一番。琼林宴的后半场不过匆匆走个流程,很快散去。有人安慰状元,不过很快,让天子变色的消息一样传到诸人耳中。群臣先是静默,随后就是哗然。 竟是北疆又出事了。 边城被袭,魏海重伤,赭城已经被人占领! 而做出这一切的,竟然是一个草原部落。 还是一个朝臣们有所耳闻的部落,契丹。 三年前,魏海活捉了伊施可汗。在众人想来,那以后,这个部落就应该衰败下去。要么散了,要么直接被其他部落吞并。总之,草原上不会再出现这个名字。可现在来看,他们竟然都错了。 有新主上位,称乌苏可汗。早在此前三年间,他带领契丹残部,不声不响地吞并了数个草原部落,竟有统一整个草原的意思! 到现在,这个乌苏可汗又瞄向大周国土。 满朝激愤,所有人意见统一。一个字,打! 别说契丹一个新兴部落,如何比得上从前凶恶的突厥。就说这几年间,大周也在不断发展。以大周今日的国力,对上区区一群草原人,不是手到擒来? 最初的时候,所有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很快,天子派出的将领出了长安。正是陆明煜在琼林宴时第一个点到的侯杰,这也是个早前与燕家共立武将之列的老将了,早年同样多次在战场立功。他的副手,则选了年轻些的将领,同样是与燕家无关之人。 他们离开长安的时候,轻车简从。北疆原本就有大军镇压,早前虽然吃了败仗,但人数仍在,不必再从旁处调兵。 人少,速度就快。五月初出长安,下旬即到。 可那位乌苏可汗的速度比他们更快。在侯杰等人赶到的时候,乌苏可汗已经以赭城为根据地,又向外延伸,一连攻下数城。 面对新来的将领,乌苏可汗也并不畏惧,而是再度出战。 数场战役下来,侯杰,包括艰难下地的魏海,都提到同一件事—— 此人必有古怪。 对大周将领来说,关于乌苏可汗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但对乌苏可汗而言,大周将领们的用兵习惯、行军布置,仿佛都清晰可见。 这让侯杰等人感觉非常不妙。他终于明白,魏海此前为何会败。 甚至不只是行军习惯。那乌苏可汗似是对各个边城极为熟悉,甚至知道一些隐秘的、连守城将领都不知晓的小路。侯杰等人几次在这上面吃亏,有苦难言。 他们针对乌苏可汗的身份,展开了数轮讨论,皆无结果。而哪怕意识到对方的不对之处,败仗仍然在继续。 等到侯杰同样重伤退下,副将顶上。副将战死,其他人顶上……一个个坏消息传到长安,朝中气压一日低过一日,又有新将派出,可仍然是败。 到了转年年节,北疆十二城,竟然尽数落入外族手中! 长安大雪再度纷飞而下,鹅毛般的雪花飘过窗子,落在桌边。 桌上铺着一张巨大的舆图。天子未着厚衫,就这么站在寒风里。又有雪花飘来,落在陆明煜发间。 他未有反应,而是反复去想,要如何应对眼下情形。 朝中竟是再无将可用了。 第63章 乌苏可汗 再要往南走,却没有那么容易…… 与长安里的肃杀气氛不同, 这会儿,赭城正在一片酒乐之中。 最深处的城主府,如今已经成了乌苏可汗的居处。 莫说大周的将领们了。往前推上数月, 便是可汗身侧的人们,都没想到这个结果。 他们原先只是想与从前突厥一样,南下打打秋风,抢夺粮食、女人,再加上一些金银财物。有了这些, 就能满载而归。这好像不仅仅是针对大周的胜利,还让他们发泄了从前被突厥压制、欺凌的苦闷仇怨——将你们打杀、赶走的大周人,如今不过是我们马蹄下的羔羊, 正在瑟瑟发抖! 但可汗带着他们住入大周人的城中。 他们对此并不习惯。平日睡的不再是营帐,而是有门、有窗子的房屋。窗外不再有草原和牛羊,而是一道又一道围墙。 即便如此,随着时间推移, “回草原”的声音到底慢慢低了下去。 原因无他,这里真的暖和啊! 虽然一样会下雪,可大周人会修炕。冬日柴火一烧, 整个屋子都比外面暖上许多。 孩子们喜爱这里的糖, 他们则喜爱这里的酒。等到喝着酒、睡在炕上, 一宿一宿过去,哪怕因长久没有骑马, 心里总是痒痒。但再说起“回去”的事,已经没有多少人应声了。 真想长长久久留在这里啊。 契丹人们情不自禁地想。 他们不知道,自家的可汗的愿景还要更高。 乌苏可汗从城主府内找出一张舆图,看着北疆十二城以南的辽阔国土。 他面上带着一片深深的、破坏了整张面容的疤痕。三年前,可汗在草原上遭遇狼群, 再被找到,面上已经被狼咬下一块皮肉,伤口骇人至极。后面总算恢复,在熟悉的人看,他的面容似乎有些变化。不过,伤口那样深、那样严重,牵扯到面上肌肉,让眉眼产生些许不同,仿佛也是寻常事。 再有,在乌苏可汗带兵征战草原的三年中,他身侧的人也换了许多。最先的一批家人、护卫被其他部落捉去威胁,可汗却丝毫未有软弱,而是一箭将自己的妻子射死,以示决心,后面果然得胜。 同时,也更没人提起可汗从前面容如何。 这会儿,他一手拿着酒杯,一手在羊皮制成的舆图上缓缓摩挲。 可汗并未多喝,只是趁着沉沉思绪,偶尔抿上一口。 皇帝能派的人,实在不多了。当下最大的可能,是从西南那边找寻人手。 可西南自古是潮热之地,如今又正值隆冬。人来的早了,定然不适应北疆气候。来得晚了,留给他的时间将会更多。 无论如何,他都是胜券在握。 想到这里,乌苏可汗面上流露出一丝满意。这时候,屋门被推开,另有一人进入其中。 乌苏可汗抬眼看去。两人目光相对,可汗眉尖微微拢起,很快松开,微笑:“怎么忽然来了?” 他面对的是一个三年前在草原上捡到的中原男人。对方在大周地界上犯下什么罪过,为了活命,逃上草原。也是机缘巧合,竟然在狼群口中救下可汗。就这样,可汗将他留在身边。如今,也是一员猛将了。不过在外时,为了不凸显自己中原面孔与周遭人的不同,此人总戴着一个可汗命人为他打造的面具。 此刻,男人在可汗身前坐下。他是一路从其他城赶回来的,下了马,就直接来到可汗屋中。部落的人都知道可汗感念他救命之恩,特许他不必像旁人那样朝自己行礼,也不必讲究许多礼数。于是虽然有人看到他推门,却也无人阻拦。 他摘下面具,一把抓起可汗面前的酒壶,“咕咚咕咚”灌了数口,道一声“痛快”,随后放下银壶,目光落在可汗身上,问:“现在是给家里传消息的时候了吧?” 可汗听着,眼神晃动一下。 男人又说:“你之前说了,如果阿父他们知道咱们竟然到了草原,与那群外族混迹在一起,一定要震怒!还是做出些成绩,才好让他们消气。如今,咱们已经打下了北疆十二城。再将燕叔、郑叔还有阿父他们接过来,他们一定欢喜。” 可汗没说话。 他也没再去碰那壶酒。这会儿听着男人嗓音的同时,拇指轻轻地、不引人注目地在食指上摩挲。 男人叫他:“阿易——!你在听我说话否?咦,莫非是喝多了?” 说着,还抬起手,在可汗面前晃了晃。 如果有赭城的守城将领站在这里,一定要错愕万分。 那男人,竟然是一个他们十分熟悉的人! 正是曾经的平夷大将军郭牧之子,郭信。 只是早在建文元年,此人被牵扯进燕党谋反一案。虽然后面的事情证明,燕党受了冤屈,可郭信与另一个少将军一同劫狱,终是将燕党推入深渊。 往后,到了建文二年,此人与那“另一个少将军”同时在岭南失踪。朝廷官兵搜寻了大半年,始终未有结果。后面隐隐有消息流出,说朝廷其实找到了郑易的尸首。 因为这个,尚在岭南的郑恭一病不起,郭牧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日日被审,旁人从常理看,也都觉得郑易、郭信不会向长辈隐瞒他们的去处。可郑恭、郭牧又真的毫不知情,被这么折腾着,没过多久,郭牧一样起不来身了。 这些都是从前事。再到今日,郭信看着已经被自己二人收入麾下的北疆十二城,心中热血激昂。他想,只要再把阿父他们寄回来,也算回到过往那些好时候了。 听着他的话,“乌苏可汗”,或说是阴差阳错被契丹人找到、干脆顶替了已经被狼群咬死的可汗身份的郑易笑了一下,说:“自然听到了。” 郭信一愣,随即期待地看他。 郑易还是微笑,说:“只是在我看来,这样还是不妥。” 郭信皱眉,问:“为什么?” 郑易说:“如今战事正酣,那狗皇帝派来的人虽然败了,但也没全死。他们一个个守在南面城中,各处都是查得最严的时候。这会儿去接阿父他们,是派什么人去?若是个对中原不熟悉的,恐怕根本不可能走到岭南。若是对中原熟悉——” 一顿,无奈地笑了。 郑易说:“怕是只有你我。但这种时候,你我如何能离开这边?” “这,”郭信犹豫,“你说的是。可……” 可他这些年里,也在偷偷打听家里的消息。 自然难,但还是零星从南边来的行商口中拼凑一些。 说自己和阿易逃走之后仿佛已经死了——这要靠阿易神机妙算,找出一个身形与他差不多的山匪,将人放在有猎人小路痕迹的地方——说阿父、郑叔他们日日都被为难。 郭信对此忧心忡忡。不过,好友说得也有道理。 “还是再等等,”面对郭信,郑易柔声说,“等到我们一点点打到南边,到时候,风风光光地把他们接回来,不是正好?” 郭信听着,喃喃重复:“风风光光。” 郑易说:“正是。你想,你阿父、我阿父,还有燕叔,他们年纪毕竟大了,也有陈伤。如今让他们往来折腾,反倒不好。” 郭信踟蹰,承认:“正是。” 郑易微笑,说:“好啦。正巧你回来,不如与我一起看看,往后要怎么打。那些契丹人都只知道烧杀抢掠,原有的赭城守备又冥顽不灵。如今,能和我商量这些的,不过是你一人。” 郭信原先还沉浸在低落的心情中。听了好友这话,他挠挠头,心里颇不可思议:我竟然也成能和阿易商量的人了?不过,阿易说的不错。契丹人野蛮,赭城原先的守城将领又已经掉了脑袋,阿易的确没什么人能用。 他低下头,去与郑易一同看舆图。在用兵之事上,郭信是真有几分直觉在的。哪怕郑易听他说话的时候,视线时不时地在郭信脖颈上晃悠,想着此人真是越来越麻烦,也许已经是时候……不过,到后面,他还是压下心思。 别看他这个可汗今日风光,可他能攻下如今十二城,也是占了对这些地方熟悉的优势。郑易从小在赭城长大,城墙有几块砖头他都清清楚楚。可再要往南走,却没有那么容易了。 这种情况下,留着郭信,仍然有利。 往后事情,有一半儿合了郑易的猜测。 皇帝还是从西南调人了。不过,在新将领赶在路上的时间,郑易没能再往南进。 他虽攻下十二城,却不能真的守住十二城。还是那句话,他手下所有人里,也就一个郭信,算是真正“可用”。那以外,南下的契丹人要么还心里仍然惦记草原,要么沉浸在城中酒肉暖炕上不能自拔。哪怕有头脑清醒的,从前也都只当过进攻方,从未守城。 这种情形中,开春时,侯杰集结军队,一举夺回四城。 消息传回长安,压抑了数月的朝堂终于多了些轻松气氛。在这之中,天子却多了其他念头。 他看着战报上对北疆状况的描述,心想:这么看来,整个契丹部落,仿佛只有这乌苏可汗一人心有成算?……可这些事总不会是天生的,那么,一定还有其他原因,让他能这样了解大周将领、了解边城布防。 这么一想,答案呼之欲出。 虽然以陆明煜的身份,说这些未免尴尬,他还是需要承认:燕家能镇守北疆多年,能让突厥在边境销声匿迹,并非是只靠虚名,而是实实在在有能力。如果“乌苏可汗”是郑易、郭信中的一人,从前的许多怀疑、疑问就都有了解释。 第64章 云归 “朕便亲往边城,犒劳三军!”…… 陆明煜心中短暂划过“是否要将郑恭、郭牧带到边城”的念头。不过很快, 他又将之划掉。 无论如今主事的究竟是郑易还是郭信,他们能离开岭南,就该知道自己的家人会受到怎样对待。 陆明煜不是残暴天子, 可丢了逃犯,郑恭、郭牧等人作为与其最亲近的人,自然要受颇多审讯。 即便如此,郑易他们还是走了。一走数年,改头换面, 通敌叛国。这样的人,哪怕看到父亲被押上来、死在阵前,也只会再恨陆明煜几分, 而非觉得自己做错。 陆明煜转而开始想,能否利用那两人的身份。 郑易最大的依仗,无非“知己知彼”。倘若利用他对大周将领的熟悉,引导他做出一些错误的判断——更具体的计划, 还要侯杰等人去想。陆明煜将自己对乌苏可汗身份的猜测写下来,连带其他命令,加急往北疆送去。 更晚的时候, 西南守将抵达边城。 其时已经是四月中旬。边城天气尚寒, 长安城里却已经是一片花红柳绿。人们穿上轻薄春衫, 有心急的,连夏裳也翻了出来。 虽然战事仍然在继续, 可长安距离战火毕竟遥远。百姓要过日子,朝臣们也不能单单讨论战情。在春耕慢慢结束后,又有人旧事重提:陛下,是不是该选秀啦? 折子摆在陆明煜面前。陆明煜看过,和过去三年里的每一次那样, 将其放在一边。 李如意收起折子,暗暗叹气。 他心有忧愁,想:这么多年过去了,陛下竟然还是不能忘记燕少将军。 倘若陆明煜知道李总管的想法,多半要笑。 等到所有情绪淡下,他再想起自己和燕云戈提议的“重回永和殿做云郎”,也要无奈于当初的冲动。 还好燕云戈没有答应。他毕竟不是蠢人,知道自己一旦留下,事情定然不好收场。 别的不说,就算陆明煜初时真能不在意他的身份,不在意燕家从前做过什么。等到郑易两人逃走,天子再看与那两人感情深厚的“云郎”,如何能全不介怀? 燕云戈说的没错,陆明煜能自欺欺人一时,却不能自欺欺人一世。 就那么离开,安安生生待在岭南,才是对他而言最好的结果。 至于始终提不起心思选秀,就是另一回事了。 直到今日,陆明煜仍会记起母后坐在窗边,闲闲看喜鹊的样子。 后来去想,她的视野之中还有朱红宫墙、巍峨高天。只是喜鹊还能飞走,她却再不能离开。 皇后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宫妃。像淑太妃、燕太贵妃那样的,毕竟是例外。更多先皇的妃子,在最好的年纪入宫,往后就是数十年孤单寂寞。 陆明煜不愿再让旁人重蹈覆辙。他已经想好,既然自己不会再有孩子,继承人便仍要从诸王之子中选。只不过,这次不能让年纪比自己还大的人来。得要年纪小,仍好教导的王子。不要许多人,免得重蹈当年夺嫡之争的覆辙。初时就挑好,往后十数年,慢慢教导。 再说北疆战事。 刚刚抵达的镇西大将军姓赵,名岳,也是一个陆明煜从小听到大的名字。 他是地地道道的岭南人,曾经多次带领军队与西南之地的夷民作战,经验丰富。 饶是如此,陆明煜也知道,两地天气、地貌截然不同,赵岳过往那些经验有多少可用?……可朝中又真的无人,侯杰虽有捷报,可他此前已经伤重,如今不过强撑。赵岳是无奈之下的选择,陆明煜这会儿只能希望侯杰多撑些时候,能给赵岳更多交待、磨合。 他不敢报太大希望,但接下来的战报,却完全出乎陆明煜的意料。 赵岳的抵达,仿佛成为一个分水岭。往前,大周军队虽然有一些战绩,可与之相伴的就是惨重伤亡。陆明煜甚至隐隐觉得,也许那四座城并非真的是被侯杰“夺回”,而是郑易意识到己方守城艰难,于是有意放弃。 但在赵岳去了以后,一切发生逆转。 先是又有两座城被夺回。随后,赵岳在前面夺回来的四座城中查到上百奸细。 消息传出,侯杰等人惊出一身冷汗。他们最清楚,假若这些奸细没有被发现,而是混迹在百姓当中,自己平日行走城中,与之相对——这会酿成怎样的大祸。 几人报回的折子里都对赵岳大加赞扬。陆明煜原先还担心这些来自各个派系的武将对彼此不服气,契丹那边还没打过来呢,大周将领们就先一步内讧。如今来看,倒是不必有此烦忧。 赵岳相当于他们的“救命恩人”。对待恩人,哪里能不敬重? 陆明煜放松很多,噙着微笑,最后打开赵岳的折子。 他细细读过。看到某一点时,眼神发生变化。 李如意只见天子看着折中内容,先有怔忡,随后眉尖拢起,手指在折子上的某几行上一次次摩挲过。 待到总算将其放下,陆明煜静了良久,终于再拿朱砂写下批复。 因这几位将军的奏文都是八百里加急,于是李总管未像从前那样事先打开折子去看。如今,他微感好奇。 里面究竟写了什么东西,才会让皇帝有这般反应? 不过,也仅止于好奇了。因公务看奏文,是理所应当。因私心去看,便有刺探军机之嫌。 李如意压下情绪。一直到又一旬后,再有战报传来,李总管按照惯例整理。看着折子上的内容,他心中终于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 赵将军的奏文中反复提起着一个人。在他所说,此人从前不过是一员小兵,是在赵岳由岭南北上时被选进亲卫队里。往后一路,这小兵都在为他出谋划策。后面来到边关,夺取二城、捉拿奸细,里面皆有此人的影子。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这小兵,就没有接连传至长安的喜报。 赵岳并非不能容人的将领。短短时间,因功劳显著,那人已经做上都尉。如今一再在战报中提起,意思则是:陛下此前不是担忧武将青黄不接吗?如今不单战事接连有喜,就连下一任镇北大将的苗子,他也给陛下找好了。 若只是这样,对天子来说,应该是简简单单的好事。 问题在于,被赵岳反复提及的青年,名字里有一个天子非常熟悉的字眼。 他叫云归。 李如意看到这两个字,心中都要“咯噔”一下。 何况天子。 有了这番思绪,今日天子看战报时,李如意颇有心神不宁。 他见天子坐在案前,背脊挺直、端正,垂眸快速浏览奏折中的内容。 李如意的视线时不时朝天子身上扫过。 他见天子一页页看过去。终于,赵将军讲完新的战情,笔墨再度落在那个“好苗子”身上。 李如意咽了口唾沫,屏息静气。 而后,他看天子用和从前一样的速度看完那一页,又将其翻过去。 李如意一愣。 过了许久,天子笑着说了声“好”,李如意才反应过来。 从始至终,皇帝都没对那个名字做出什么多余的反应。 原来是他想多。前面皇帝看折子时的不同,大概也是因为看了太久战事胶着的消息。总算有一场胜利,态度难怪不同。 至于陆明煜,他是真的高兴。 如何不“好”?短短一旬,竟然又夺回一座城池——这速度,近乎比得上去年秋里,契丹来势汹汹,一连攻破北疆十二城时的气势。 算算时间,陆明煜的上一轮批复还没发到北疆,新城已经被夺回了。 这让天子如何不欣喜。 他微微笑着,侧头对李如意讲讲话,说:“帮朕记得,要重赏赵岳。哦,还有这个‘云归’。”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陆明煜神色如常。 这只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名字,至多存在一些只有很少数人会在意的巧合。 虽然第一次看到折子时,陆明煜的确有过“这个名字,难道……”的念头。但现在,陆明煜已经把自己排除那“很少数人”之外。 “倘若他真有赵岳说的那样大功劳,”陆明煜道,“区区都尉之职,也是小瞧了他。李如意,我们大周已经足足七年,不曾有新的将军了。等到战事结束,此人与赵岳一同归长安、交兵符。到那时候,朕要——” 他说到这里,话音逐渐放慢。 陆明煜在思索。 他原本想说,他们回来的时候,就是那个“云归”获封的时候。 礼部要准备盛大仪式。不过,哪怕这样,好像也不足以与对方的荣耀相衬,同样不足以让天子获得良才的心情得到抒发。于是天子又微微笑了,停下原本的话音,说:“不,朕有一个新主意。” 李如意压下之前的思绪,为天子捧场:“陛下是说?” 陆明煜已经转回头。他眉眼里仍然带着笑,视线重新落在折子上,说:“待到十二城夺回、乌苏可汗被擒,契丹人被困于城墙之外。不,是待到他们如当年突厥一般,在草原狼狈如丧家之犬。朕便亲往边城,犒劳三军!” 第65章 战争 “除去乌苏可汗,‘云归’自会战…… 李如意一惊, 下意识唤:“陛下——” 陆明煜:“嗯?” 李如意咽了口唾沫,又什么都说不出了。 他在天子年幼时就照料对方。一年年下来,李如意最清楚皇帝是什么脾气。 他并非不听人言。相反, 对于“有道理”的话,陆明煜会听,也会认真考虑,甚至有过多次因臣子谏言而修改自己想法的经历。但是,对于他认为正确的事, 陆明煜也会坚决贯彻执行。 李如意不觉得自己能讲出说服皇帝的道理。仔细想想,假若边关真的安定下来,皇帝出去转转, 也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他扯出一张笑脸,说:“到时候,奴才可也能见见塞北风光了。” 天子听着,虽然分辨出李如意前后语气不同, 却并未追究,而是再笑一笑,说:“正是。” 他也知道轻重。在战事尚未平息之前, 这番对话, 再没有第三个人听到。 陆明煜稳坐长安, 收着一条条战报。 往后,好消息却没有这么多了。 在再度失去两座城后, 那位乌苏可汗仿佛也爆发出气势。余下六城被严加封锁,大周军队组织了数次攻城,都未有成效。 按照侯杰等人的估算,今年该有的春耕早被毁在战事当中,城中余粮不多, 按说早该到了契丹人无法坚持的时候。可他们一日日待在城墙上,竟是仍然大口吃肉。 侯杰等人初时只觉得多半他们早前运了许多牛羊进城。直到有一日,大周军队再度攻至城下,有人捡到一截人骨。 此前,大周军队已经与契丹人在此交战良久。捡到人骨,其实不稀奇。问题在于,这节人骨上,挂着数缕熟肉。 再想到从前见到的景象,侯杰眼前发黑。赵岳等人看了,一样暴怒。 这样情形中,“云归”反倒是更冷静的一个。 他这会儿虽无将军之名,却已经能和其他将领坐在一起,商量接下来的战事。 在一片激愤中,他淡淡说:“看来城中的确再无可食之物。” 听了这话,侯杰、赵岳等人立时对他怒目而视。 只有魏海,心情复杂。 顶着侯、赵等人的目光,“云归”又说:“他们已至强弩之末,这正是大周的机会——侯将军、赵将军,如今不知多少百姓被囚在城中,在这儿激愤最是无用,还须尽快将他们救出。” 听了他这话,侯杰等人虽然依旧咬牙切齿,却也明白了青年的意思。 对。他们在这儿咒骂的每一刻,都可能让又一个大周子民亡于那些畜生之口。 想到这里,有再多愤慨,都被强行压下。 几人又开始讨论接下来如何作战。许多攻城方法已经用过,大周的士兵一样疲惫不堪。这原本该是一场持久战,可是,他们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 这样情形中,“云归”有了一个新的提议。 旁人听着,起先莫名。可往后细思,又慢慢觉得,对方说的的确有理。 最重要的是,他们早就无计可施。到如今,死马当作活马医。 等到这次会议结束,侯杰、赵岳等人下去布置。 魏海旧伤未愈,虽然参会,可他身上已经不担具体职务。此刻眼看其他人离开,他慢慢撑着自己身体站起。正要走,却见屋中仍然留有一人,正在端详沙盘。 正是“云归”。 看着他,魏海心中又“突”了一下。 原先已经淡下的犹疑再度涌上。他满心犹疑,想:倘若陛下知道,这么一个人在这里,恐怕—— 正想着,“云归”忽而开口,叫道:“魏将军?” 魏海一个激灵。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对方并没有看向自己。仍然低着头,仔细揣摩沙盘布置。 “你不必忧心,”青年说,“待到除去乌苏可汗,‘云归’自会战死。” 魏海错愕,瞳仁微微缩小。 这时候,青年终于抬头。 他看着魏海,竟是露出一个安抚般的微笑,说:“赵将军从未见过‘燕云戈’,并不知我面貌如何。侯将军虽曾与我在长安相见,可他待我并不熟悉。如今我改头换面,他便不会认出我。至于边城这边其他守卫,他们虽知‘燕云戈’容貌,却不会与‘云归’正面相对。” 他说到这里,魏海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 他抽一口气,还是忍不住道:“你太大胆!” “云归”,或说燕云戈,听着魏海这样的评价,并不在意。 他语气还是淡淡,说:“唯有魏将军你,既与‘燕云戈’相熟,又知晓‘云归’是何模样。但也无妨,总归,魏将军向陛下隐瞒的事,不止这一桩。” 威胁。魏海第一时间就意识到。 但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并没有错。 建文元年,他带领大军去往长安。无论其中有多少燕家的欺骗,事情都是他亲自做下的。虽然后面顺利将一切瞒下,可直到今日,午夜梦回,魏海还是要出一身冷汗。 而到现在,他的确可以说燕云戈胆大包天,竟以流放罪臣之身,在赵岳身边谋取身份、来到北疆。但如果没有对方,战事会是什么模样,未尝可知。 魏海想着这些,干巴巴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燕云戈微微一笑,说:“听不明白便好。糊涂些,也能活得长久些。” 说完这句,他重新低头,再未理会魏海。 魏海慢慢吐出一口气,到底离开。 这日之后,大周军队再度攻城。 听到消息,乌苏可汗最先没有在意。 从前为了抵御外族,大周将领、士卒,加上城中百姓,将一座座城池修筑得固若金汤。到现在,这样的城墙恰好将大周人拦在外面。 乌苏可汗睡得极为安稳。直到夜半,他隐隐听到一丝怪异声响。 他模模糊糊醒来,过了许久,猛地意识到:此前听到的声响,并非自己在梦中恍惚,而是确有其事! 他匆匆召来人,询问是怎么回事。来人听着,面中带出一丝犹豫神色。 乌苏可汗看出什么,面色骤沉。 当晚,他亲自上了城墙。 立在城墙上,更好听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外间的大周士卒在唱歌。 这是常事。交战过程中,原本就需要战歌来激昂士气。 可这会儿,那群大周人口中的,竟然是契丹话!他们唱的,竟然是一首契丹歌谣! 里面描述了草原上的水草是如何丰美,牛羊是怎样健硕。天高海阔,长鹰翱翔! 歌声宛若浪潮,重重朝着夜幕之下的城墙压来。 虽然距离入秋还有一段时日,乌苏可汗听着,却止不住战栗。 尤其是当他意识到,不知不觉中,自己身侧、身后也有契丹人跟着哼唱那首歌谣的时候。 他猛地回身,一掌抽在那哼歌之人的脸上。 “啪”的一声,所有人都懵掉。 城墙一片寂静,唯有外间的歌声仍在回荡。 乌苏可汗面色冷沉,说:“传令下去。若有和那些大周人一起唱的,一律丢进‘羊圈’!” 听到他这么说,旁边的人面色一肃,再不敢开口。 要知道,早在半旬之前,城中就再也没有牛羊了。 可汗这会儿说的“羊圈”,里面囚的,是另一种东西。两条腿,两只胳膊,直着身子走路,俗称“两脚羊”。 …… …… 乌苏可汗靠强令让自己身边的人安分下来。无论有没有跟着外间动静思乡,至少面儿上绝对不会表现出来。 但在赭城之外,另外几座城市,就没有这样稳当了。 的确,契丹人也会觉得大周的城市舒服。尤其是冬天,炕上何其暖和。 可这会儿还没到最冷的时候,他们不需要一天到晚都窝在炕上。于是,城中的种种“缺点”被凸显出来。 再宽阔的街道,对比草原来说,都显得狭窄。 再能填饱肚子的“两脚羊”,对比真正牛羊来说,都有不足。 再说了,大群人聚集在城中,久久不开启城门。一日日下来,城中不可避免地聚起污秽。 汉人又总唱着契丹歌谣。草原的模样一次次在契丹士卒们的梦中出现,终于有一天,有人无法忍耐,欲要悄悄出城。 然后,迎面撞上了早在等待的大周军队。 冬日到来之前,大周又破五城。 如此一来,唯有一座赭城未被收复。 郑易作为“乌苏可汗”,在契丹之中,毕竟是有些威严的。 因他下令,赭城中的防备始终没有松懈。是有人也想悄悄溜出,可郑易说话算话,转头就将人丢到“羊圈”。 在郑易看来,这是维持赭城秩序的必要手段。 他每日巡逻,忙得不可开交。 期间还和郭信争吵数次、被郭信质问数次“那些可都是在赭城住了数十年的人,其中还有你我从前去过的酒家老板、为士卒看病分文不取的大夫,如今如何就成了‘两脚羊’”。 郑易听得心烦。他自然知道郭信所说,所以那些人一时也没有死。最先被吃的一批“羊”,可都是捉来的俘虏,另有乞丐、流民等。 慢慢地,郭信许久不来找他。 郑易让人瞧过,知道郭信独自待在屋中,每日喝得烂醉,便也未在意他了。 第66章 大捷 无论如何,“云归”是不会回来了…… 往前二十余年, 郑易对郭信的印象都是“鲁莽、蠢笨,唯有偶尔直觉可靠”。 燕云戈在的时候,郭信以燕云戈马首是鞍。燕云戈背叛家族, 一心向着皇帝了,郭信唯命是从的对象就成了郑易。 他太熟悉对方,压根不会去想,郭信这副模样是不是装的。 这也算是“灯下黑”了。在郑易派来查看的人走之后,郭信一骨碌坐起, 找了个与自己相仿的契丹人坐在屋中,每日许以美酒,对方自然乐意。就这样, 郭信本人离开城主府,去了“羊圈”。 他到现在还是无法想明,好友怎么会变成这样。 过去冒充乌苏可汗身份,一是为活命, 二是为增强己方力量。这些话,郑易都给郭信说过,郭信也都相信。 后来攻入北疆城中, 是为壮声势, 也是为迎接燕党做准备。郭信听着, 虽然隐隐觉得不对,可看着好友, 还是无法把自己的疑问组织成言语说出口。 ——阿易总是对的,如何能不信呢? 抱着这样的念头,郭信一路走到今天。 然后他发现,自己没法再信了。 到了“羊圈”,郭信步入其中。 他穿着契丹人的衣服, 又值昏时,无人留意他隐在胡须下的面孔。 郭信顺利找到自己的目标。 那是过去赭城中的一名官员。前几日,郭信心中烦闷,在城中走动。到了“羊圈”边上,看着其中汉人,他久久无言,甚至未发现有人一直在看自己。 到后面,还是对方先咒骂他,既是汉人,如何与外族一同犯大周疆土。郭信无言相对,他的态度又被对方瞧出蹊跷,和软下来说了数句。郭信明知不对,自己该走,而不是留在这儿被动摇,可他无论如何无法迈开双腿。 最后,对方一针见血,问他:“你既觉得不对,为何还要为契丹爪牙!” 郭信忍不住答:“因阿易——”一顿,知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事实上,他没有这样的反应,那官员还不至于联想太多。可听了他的话音,又见他态度不对。那在赭城待了数十年、此时因伤重被俘的官员脑子里劈过一道闪电,骤然意识到什么。 “阿易”?谁是“阿易”! 谁能轻易寻到进城小路,谁能明晰大周守将作战关窍? 再看郭信,那官员目眦欲裂,喊出他的名字。 一声之后,郭信头脑“嗡”的一声,再难坚持,身形摇晃一下,跪在地上。 天地静默。不远处的契丹人察觉异常,往郭信所在方向走来。那官员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要求:“还不快走!过上两日,再来寻我!记住,莫要让那可汗知晓!” 而后,就是现在了。 郭信找到人。两日不见,“羊圈”又空了许多。周遭的人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若不是太过虚弱,只怕立时就能扑上前来,咬断他的喉咙。 这样环境中,他看着那已经奄奄一息的官员。 官员一把抓住郭信手臂,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又似骷髅。 他没再问郭信为何与契丹人混在一处,也没问他为何忽而有了良心,来寻自己。他身负重伤,时日无多。这种时候,只能抓紧时间,把一个计划说出口。 在边疆太多年,此人也算是看着两个少将军长大。他知道,平夷大将军家的信郎不善于思。但一旦让他认下,无论面临多少困难,他都会将事情做好。 说完之后,这官员阖上双眼,竟是直接断了呼吸。 郭信意识到这点,心神巨震。 无数问题得不到解答,周围再也没有一个能够解惑的对象。 他缓缓站起,回望城主府方向,艰难地思索。 他想到燕云戈从前的话。 在他和郑易眼里口中,燕云戈是叛徒、是畜生。甚至更早之前,郭信就对燕云戈有无数不解。他不明白,从战场上下来,燕云戈为何不去享受那些娇美的女郎,听她们唤一声声“英雄”。 他也问过。那时候,燕云戈给他的回答是:“突厥杀我族人,掳我女郎。我在草原上遇到他们,能杀之除之。回了汉地,却无事能做。既如此,至少不要看着。” 郭信不以为然,说:“这里如何又有突厥人了?云戈糊涂。” 直至今日,郭信也没有完全想明白燕云戈当时的话。但是,有一点做不了假。 他们为何而战? 为护卫边疆!为护卫百姓! 他们为何而怨? 怨陆家天子夺权,将他们困在长安,寸步不得出! 恨是真的,但热血也是真的。 如今,按照阿易的路子走下去,待到事成,陆家天子自当为边疆英雄赔罪! 可同样,按照阿易的路子走下去…… 郭信看到了一个个蜷缩着的妇人,看到她们怀中的孩童。 他看到倒在一边、生死不知的儿郎,他们身上尚且披着战甲。 看年纪,此人与自己一般大。往前数年,他们或许曾一同作战,共追突厥。到如今,却成了“羊圈”中的“两脚羊”。 一瞬间,郭信心中有什么悄然断裂。 他再想到方才那官的话。 打开城门,将大周军队引入赭城! 杀了可汗,让城中汉民再不入契丹大敌之腹! 郭信的手指微微发抖。 夕阳如血,最后一丝光芒暗下。 郭信转身就走! …… …… 对驻扎在城外的大周军队来说,这原本是寻常的一天。 此前连破五城,士气大振。可赭城依然是那块最难啃的骨头,几个将军都做出判断,城中汉民恐怕真的无法救出。 这样情形中,大周军队怒意沉沉,却又无计可施。 他们怀着满腔愤懑完成又一天的叫阵。到了夜间睡下,却被一阵乱响吵醒。 再看城中,大周将士皆惊骇。 他们看到了城墙上的火光,看到有人坠于城下。摇曳光影之下,那些契丹人分明在相互厮杀? 这是发生了什么? 几人相互看看,无从知道结果。 现在要做什么? 大周将士们各自起身。这会儿再犹豫,那就是傻子!上天送下来的机会,契丹内乱,他们必须要紧紧抓住! 在不知道城中究竟什么情况的时候,大周军队加入了这场混战。 契丹人忙着互砍,一不留神,竟然真的大周士卒登上城墙。 他们再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城门从内部大开,伴随着冲锋号角,大周军队再入赭城! 一夜喊杀震天,路面砖石尽被鲜血浸染。 到天亮时,一切稍稍平息。赵岳、侯杰等人站在城中,彼此看看,依然难以置信。 大周的最后一座城,被他们夺回来了。 一切来得太轻松,无怪他们恍惚。 不过紧接着,又有人来报。“羊圈”里救出多少汉民,多少契丹人被斩落城中……赵岳等人缓过神来,开始安排后续工作。 仍然藏匿在城中的契丹士卒要找出来杀掉,被折磨日久的汉民要好生安置。最后,最重要的,将战报八百里加急送回长安。 原本以为要再打一个冬天的战争,在最冷时节到来之前结束。天子大悦,在朝堂上提出赴边犒军之事。 如李如意所想,朝中的确有一些反对的声音。不过,最终还是没有说服皇帝。 皇帝说:“朕登基已有数载,却始终坐于长安。只观曲江之涛,未见胡天之雁。” 此言一出,朝臣们知道,自己是无法说服皇帝了。 时人仍算文武并重。下意识阻拦皇帝离开长安,是为天子安全计。可同样的,身为天子,若只坐于高堂,又要如何知晓民生之苦,百姓之忧? 既然边疆已然大捷,那放皇帝出去转转,也不是坏事。 不过,真的要现在去吗? 正想着,皇帝又开口,语气中甚至有些许怀恋。 他说:“朕从前听闻,胡天八月飞雪,与长安气候迥然不同。” 诸臣听着,心中麻木,想:看来皇帝真是憋闷久了。得,那就准备走吧。 话虽如此,可真要出发,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最后,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长安,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哪怕在塞北,这也是最冷的时候。 走到一半,天子依然披上大氅。偶尔撩开帘子,能看到外面纷纷扬扬的白雪。 李如意略有忧愁,皇帝本人倒是感觉不错。 从建文元年至今,陆明煜从未放下习武。他体格较从前强健许多,虽然仍然比不上真正的武夫,却也不再是过往那个羸弱青年。如今别说夏日不会再烧炭盆了,就连冬天,福宁殿的地龙也能弱下许多。 经过足足一月的行路,皇帝抵达边城。 赵岳等人来迎。陆明煜的视线从一个个武将身上扫过,意外地发现,里面竟然都是熟悉面孔。 他眉尖微微拢起,不算动怒,说出的话却依然让诸武将心弦紧绷。 天子问:“云归何在?” 赵岳咽了口唾沫,答:“当日我军攻下赭城,仍有少部分契丹人逃出。” 所以,云归是去追那些人了。 这原本是很简单的答案,按说赵岳不必紧张至此。 奈何他也没想到,云归追出月余,竟然还没回来! 这让赵岳心中升起浅淡紧张,总疑心自己是否忽略什么。 倒是皇帝。他思索片刻,记起自己的确曾在折子上看过这么一遭,只是没想到人竟然还在草原上。 陆明煜淡淡“嗯”了声,未多说什么。 赵岳松一口气,要因舟车劳顿的天子去歇息。 陆明煜依然准了。 一直到天子远去,魏海始终没有冒头。 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是个柱子,心中暗想:无论如何,“云归”是不会回来了。 第67章 相见 不论燕云戈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被天子惦记的“云归”, 至少这会儿仍然在草原上。 不过,他不再是北去追击乌苏可汗,而是已经踏上南归的路。 此事还需从头说起。 那日赭城动乱, 大周军队入城,燕云戈走在最先。 他驾马踏过熟悉的街道,直至城主府。昔日与好友一同习兵书、练骑射的地方一眼看去还是从前模样,只是待在其中的不再是大周将士,而是胡人。 那些胡人正在抢掠府中财宝, 动作间,被燕云戈一刀斩落头颅。 一串鲜血被带到空中,落地后不久就凝结城冰。 往后不久, 有小兵为他拖来一具汉人尸身。 与被关在“羊圈”里、这会儿早已形销骨立的俘虏、百姓们不同,这具尸身堪称身强体壮。 旁边人打起火把,为燕云戈照亮对方面孔。 见到尸体熟悉的眉眼,饶是燕云戈早有心里准备, 心中仍有震动。 但见对方双目瞪圆、不可思议望着前方的模样,燕云戈闭了闭眼睛,到底蹲下身, 以掌心合拢尸身双眼。 随后起身、上马, 追着契丹人出城的路线踏上草原。 他过去的两名挚友、如今兵戈相见的大敌, 仍有一人未死。 追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果换做六月、七月,草原水草丰美, 总能狩到猎物充饥。可这会儿是最冷的时节,大雪覆盖了草场,哪怕是眼光最利的雄鹰都不一定能抓到兔子。 更何况他们前路还有逃命的契丹队伍。他们占据大周城邦长达半年,如今被驱出,不必可汗说, 也知道自己一旦被抓住,就是脑袋落地的下场。这么一来,更显凶残狠毒。沿路遇到的小部落,皆被屠尽。能吃掉的牛羊统统入腹,再宰杀一批,当做日后的口粮。实在带不上的,宁肯跟部落中死掉的人一起埋在土里,也绝对不便宜了大周士卒! 这样环境下,燕云戈所带的队伍早早断绝口粮。 燕云戈仔细考虑,是否要退兵。 可草原广阔,又有大雪阻挡。一旦失去前方契丹人的踪迹,恐怕真要被他们消失在原上! 倘若单单是契丹逃兵,这也还罢了。要命的是,其中仍有一个乌苏可汗。 虽然不知道那晚城中发生了什么,可郭信死了,郑易出逃。此等心腹大患,燕云戈断不能让他活着! 他最终决定去追。不过,也不能真的让自己人饿死。 燕云戈一面派人回去送信,让城中将领加急送上粮草——追不上他们的队伍没关系,只要知道后方有保障,士卒们就有余力再战——一面加快追击,与契丹逃兵中的落后者交战,取起首级,杀其战马! 滚烫的马血落在雪上,瞬时成了冰。燕云戈派人将这些血冰搜集,一样充作日后口粮。 吃马肉,饮马血。就这样,他们一路跟在前方队伍的后面,数度交锋。可惜乌苏可汗狡猾,始终未被寻到踪迹。 又一次清理战场的时候,燕云戈算算时日,发觉已经过去足足一月。 这个念头出来,他心里略微“咯噔”一下, 大雪之上,契丹行军必然会留下痕迹。 根据这一路走来的状况来看,前方再无大军,只有零星逃兵仍流窜在外。 这不是一个好迹象。 逃兵分散,意味着他们需要搜寻的方向也在增加。士卒被大量散出,也许就要被各个击破。 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 燕云戈扪心自问:倘若即便如此,仍然寻不到郑易呢? 他隐隐不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眼看风雪又起,燕云戈暂缓前行,吩咐原地休整。 所有马围成一圈,一同追来的大周士卒待在其中,借着战马抵御风雪。 燕云戈依然沉思。 能走到现在,他们一路上也抓了不少契丹人审讯。 奈何得来的情报过于零散。一人说可汗往北,一人说可汗往西。再来一人,又是说可汗往南。 这种情况多了,燕云戈逐渐意识到,其实这些人并不知道郑易身在何处。 既如此,那么…… 他手上一块冻得硬邦邦的马肉,一边含着磨牙,一边用刀鞘在眼前雪地上画出这一路走来的路线。 能在草原久战的人,总有几分看星识方向的本领。燕云戈是其中翘楚,这会儿三下两下,就绘制出一片地图。 前半段是他熟悉的、此前曾经带兵打到的地方,上面甚至标注了水源、山地。后面要模糊一些,但也有大致方向。 战马在他身后打着响鼻,燕云戈的眉头一点点拧紧。 他不是第一次这么想了。 契丹人的逃亡路线,就像是那些俘虏的话音一样散乱。 他们没有特定的方向,好像一路只是要去牧民更多的地方。后面被击溃,更是散落四方。 燕云戈模糊地觉得:这不像是一个有指挥的队伍。 ——等等。 他握住刀鞘的手一顿,脑海里又浮出方才那句话。 不像是……有指挥的队伍。 虽然坐在雪上,鞋袜早已湿透,小腿以下冻得没有知觉。可燕云戈依然背脊挺直,垂眼看着雪上的图画。 再有雪花飘来,落在其间。 他在脑海中回忆当日出城的景象。 为何要追? 因为若是不除郑易,此人定然还要生事! 为何知晓郑易在契丹逃军之中? 因为当时一片混乱,只听得旁人叫喊,而逃军的确打出可汗旗帜。 可倘若真有郑易带领,逃军会走出这么一条路吗? 燕云戈脑子“嗡”了一下,蓦地翻身上马! 他高声喝道:“我等速归——!” 原本正困倦、眯着眼睛打瞌睡的士卒们被这一声骇醒,抬头看着马背上的身影。 燕云戈神色冷峻,在士卒们疑惑、不解的目光之中发出了一条条命令。 将外出搜寻契丹逃兵的斥候们召回!回赭城! 士卒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本能相信这个被赵将军从西南带来的青年。 过去,云归带领他们接连获得胜利,夺回大周北疆八城。 如今,云归再说什么,一定也有他的考虑。 马背上,看着动起来的士卒们,燕云戈的眉头依然紧紧皱起。 他往南方看去。 大雪阻碍了他的视线,距离让他无法得知赭城的动静。 但他与郑易一同长大。正如郑易熟悉边疆将领们的行军习惯,燕云戈一样熟悉郑易! 他脑海中涌出一个让人惊骇的念头:假若那支逃军,从一开始就没有受到可汗指引呢? 他们分散在草原中,葬于秃鹫与野狼之腹,为曾经效忠的可汗做出了最后的贡献,引走大周追兵。 而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可汗是一个汉人。 …… …… 转眼,陆明煜已经在边城停留了十余日。 这十余日里,他不光看了塞外风光。最重要的,是见过边城子民,甚至亲自去为战死的士卒家人发下抚恤。 得知身前人是天子,那几家人先是怔忡,随后长长拜于陆明煜身前,口中感念天子恩德。 陆明煜看在眼中,微微叹息,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亲手将其中最年迈的妇人扶起。 他说:“你们守住赭城,守住北疆十二城,就是守住大周的咽喉。如此大功,该是朕来感念你们。” 几家人听了这话,终究没忍住,落下泪来。天子耐心地等他们精神恢复,又问起战后城中生活如何,家中以什么果腹。 类似的场景发生了几次。所有人都察觉到,天子身上有什么开始不同。 在众人看来,年轻的帝王原本就一年比一年要威严。到如今,更是有如高山厚重。 又到一日过去,天子坐于城主府中。 已经有臣子提起归程。陆明煜听着,也知道的确到了时日。 他心中仍有遗憾:这趟出来,原本还有一个目的,是亲眼看看那位屡立大功的“云归”。可惜对方始终没有回来,长安中的许多事务又不好耽搁。 不过无妨。等到云归提着乌苏可汗头颅归来,再长安受封,也是一样的。 想到这里,陆明煜微笑一下,又说,明日应该还有一户要去的人家。 众人称诺。 转眼到了第二天,陆明煜和从前几日一样,亲自去那家有儿郎战死的人家之中。 迎出来的是战死士卒的兄长。他因脚坡而未参军,不过早年也曾打过突厥,面上更是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恰似被饿狼啃食。 见了皇帝,他面上露出惊喜神色,就要跪地谢恩。 陆明煜按照这几日的习惯,还是伸手扶他。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巷道中传来一阵急促马蹄,随后是一声高喊:“陛下——!!!” 陆明煜一怔。 他身体未再弯下,而是转身,面向声音传来方向。 天子尚未想明,为何这个声音有几分熟悉,就见一人跳下马,进入院中。 他瞳仁骤缩,甚至没有意识到,对方也是一样神色。 燕云戈疾跑上前,一把推开天子,挡在那位战死士卒的“兄长”身前。 周遭护卫一同拔刀,不过燕云戈的刀比他们更快。 他一刀斩在“兄长”身上。同一时间,发出一声闷哼。 这变故让所有人错愕。眼看燕云戈与“兄长”身体一同滑落,陆明煜脑子一片空白。对上那位“兄长”仇怨的目光,他忽而反应过来:“搜屋!” 不多时,有士卒从屋中出来。 拖出真正战死士卒兄长的尸身。 再看着眼前景象,陆明煜神色沉沉,一字一句近乎是从牙关挤出。 第一句是:“救人!” 不论燕云戈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第二句是:“去审!” 那个被燕云戈砍了一刀、如今被护卫制住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行刺?! 想到对方的神色、面上的疤痕,陆明煜觉得,自己其实已经知道结果。 第68章 苏醒 “不太记得从前事了。”…… 赵岳等人尚不知道“云归”真正身份。眼看对方突然出现, 状似对天子不敬,实则又是救驾有功。这一环环套下来,想到倘若“云归”不归, 在这小小院落内会发生什么,他们都出了一身冷汗。 审,自然要审! 将领们拖着行刺者下去了,“云归”则被带回天子如今暂住的城主府安置。 这是事急从权。虽然不合章程,但没有人提出异议。唯一一个听闻消息、满心惊骇的魏海缩在家里, 把自己当成一只乌龟,坚决不从壳中出去。 这种环境中,除去天子、除去天子身侧一样心中惊涛骇浪的李如意, 依然无人知道“云归”真身。 他们只听其亲卫说起,在踏上草原一个月后,云都尉察觉有异,下令折返。赶路至今, 回到城中,第一句话便是问天子身在何处。 放在长安,一个“刺探帝踪”的罪名是少不掉了。但还是那句话, 这里是赭城。天子本人都在一家家、一户户地走访战死士卒家中长者妻儿, 云都尉又身份特殊, 谁知道他有无重要军情来报? 很快有人给他指路,让他找到天子。 至于云都尉为何要在见到天子的第一时间, 就将皇帝推开。等到行刺者真身揭露之后,答案也变得显而易见。 此人竟然就是云都尉在草原遍寻不得的乌苏可汗! 自城破之日起,可汗始终蛰伏城中。仰仗着身上的伤,加上一张汉人面孔,竟然生生伪装成从“羊圈”中逃出的大周子民。 想到过去月余, 始终有这么一条毒蛇在侧,诸人寝食难安。 再念及云都尉及时赶回,救下天子,诸人才觉得能喘过气来。 那么,救驾有功的云都尉呢? ——始终未醒。 那日他一刀劈在可汗身上,斩落可汗一条手臂。 乌苏可汗随之倒下。可倒下之前,到底把带毒的匕首捅入云都尉侧腹。 等到御医赶来,云都尉流出的血都带着一层乌色,可怖至极。 御医使出百般法门,至多为云都尉挤出毒血。再多的,却无计可施。 “须知刀上是为何毒,才好对症调配解药。” 在和军中任差的大夫讨论过后,两边一起无奈地得出这么一个结果。 此事不能拖延,天子的目光又落在牢中乌苏可汗身上。 行刺失败之后,乌苏可汗已经数度寻死,不过始终被看管的狱卒发现、及时阻拦。 到现在,可汗被吊在牢中,早已被抽得皮开肉绽。同时身上又缚了绳索,下颚也被卸掉,保他动弹不得、自尽不能。 这种情况下,赵岳、侯杰一同审他,可可汗依然什么都不愿说。 他被皮鞭抽打,一边惨叫,一边发出声声狂笑。牢中旁人听着,无不毛骨悚然。 有一天过去,距离“云归”被刺已有三日。眼看云都尉一天比一天衰弱,近乎没了气息,御医来报,说假若再未有合适的解药,云都尉必死无疑。哪怕寻到解药,也因之前拖延太久,十有八`九会落下毛病。 天子听着,久久无言。 与燕云戈的重逢太突然,以至于两人相对的时候,陆明煜根本来不及给出反应。 等到他缓过神,燕云戈已经倒了下去。 一切仿佛成了过往重演,五年前发生在福宁殿的事重现于边疆。 不过,此前那次,燕云戈侥幸未死。到如今,却不一定有同等幸运了。 思及此处,陆明煜久违地心烦意乱。 他未理清自己对燕云戈的态度。一个流放的罪人,无故出现在边城,自然该罚。可此人刚刚立下大功,又有救驾之事……天子最终认为,燕云戈不能死。 可他要如何才能活?郑易深恨天子,一样深很燕云戈。他如今已是死罪之身,还有什么能让他惧怕、说出答案,而非信口扯谎? 天子陷入深深思索。良久,眸色微动。 当日下午,有人再去牢中。这次,却并非像从前那样,拎起鞭子就往可汗身上抽。而是兴致缺缺,直接将人放下,就要押他离开大牢。 这样不同寻常的状况,让原本已经意识混混的郑易再度清醒过来。他身上已经痛到近乎麻木,如今唯有脑子还能转动。如何速死,成了郑易最在乎的事。 可惜天子却不欲随他所愿。 郑易被带到市集。其时赭城中的生息已经恢复,虽然百姓经历颇多苦难,但总有坚强的人能够从中走出。 见到被带上刑场的人,渐渐有人围观。随后,他们又从狱卒们口中得知,此人正是危害边疆半载的契丹可汗! 消息一出,满堂皆怒。 愤怒的百姓一涌而上,近乎当场就把郑易踩成肉泥。不过,他们被拦住了。 不止狱卒,士卒们也来维持秩序。 百姓们被拦在刑场之外。这还不算,士卒竟然在刑场之侧垒砌灶台,开始熬煮。 眼看人参等大补之物加入其中,百姓们愈发茫然。这时,终于有士卒上前,揭露真相。 原来正在熬的果真是补药。而且,这补药竟然是给那可汗熬的! 话音一出,刑场几乎再度被愤怒的百姓踏破。不过,这时候,场上传来一声惨叫。 所有人一起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乌苏可汗。 有士卒拿着薄刀,从他身上片下一片肉来。 而此前负责揭露真相的士卒嗓音再度抬高,道:“契丹可汗罪无可赦,腰斩于他尚且轻松!”于是,在翻遍古籍后,有人找到一种极合适他的死法。 千刀万剐。 单是听到这四个字,旁侧的百姓已经打起哆嗦。 熬制补药,则是为了不让契丹可汗在行刑过程中就死掉。 百姓们咽了口唾沫。 他们并不惧怕,反倒目光灼灼,看着持刀之人。 而到了此刻,郑易也隐隐明白:没有人再来问自己刀上是什么毒,燕云戈多半已经死了。这是好事,可那狗皇帝为了平怨,要让自己折磨得生不如死……想到一半儿,又一阵剧痛传来。眼看着属于自己的血肉出现在刀片上,这不仅仅是来自身体的痛苦,也有精神上的折磨。 郑易更欲寻死。 正当这时,那个在旁边高喊的士卒开始声泪俱下,回忆赭城被占期间,有多少周民屈死。又说,就连云都尉,也被此人残害。 话音落下,百姓间响起山呼海啸般的骂声。在这样的骂声里,郑易痛到失声,却还是咬着牙,狞笑着说:“他死得好!不枉我特地寻来的蛇草之毒。” 他说到一半儿,那士卒似是被刺激到,一把抽出佩刀。 郑易“呸”了一口,吐出血水,有意欣赏士卒痛苦的样子,说:“从长安来的废物,花了这么长时间,怕是连一半毒都没猜到!不往我夏寻天仙,秋寻毒芹……” 原本是想要大规模制毒,再度增强麾下军队。没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能拉一个燕云戈下水,还是赚了。 郑易此时已经因疼痛而头脑昏昏,在疯去的边缘。 他完全没发现,在自己说出毒物名之后,身边士卒面上渐有喜色。 当天夜里,历尽千辛万苦配置出的解毒药终于被灌入云都尉之口。 同一时间,刑场上的可汗尚且未死,只是一身大小伤口,尤为可怖。 惨叫一声声传来。想到过往数月里自己的遭遇、亲朋友人们的遭遇,听到这些,赭城百姓心中只有痛快,再无惊惧。 再到天亮,刑场上的刀子上沾了一层血冰,郑易不只是失血过多,还是要被冻死。 周遭陆续有了人声,又是新的一天开始。 陆明煜一夜并未睡好。只是勉强合眼,隐约记得自己做了梦,却无法复述梦中场景。 这么一来,直至平日醒来的时候,天子仍有困倦。 因未在长安,一切从简,更不必提起上朝。陆明煜既然觉得困,便微微眯着眼睛,权当小憩补眠。 然而在他真正睡下之前,李如意来了。 他给陆明煜带来一个消息。 “陛下!宫人来报,云都尉醒了!” 在没有摸清天子的态度之前,李如意谨慎地只叫出燕云戈的假身份。 为此,陆明煜瞥他一眼,并未多说。 而李如意深吸一口气,嗓音轻了许多。听起来,甚至有三分紧张。 他这样子,让陆明煜略有好奇,难得问:“还有什么?” 李如意喉结滚动一下,说:“只是——” 又一次停顿。 陆明煜开始不耐。同样的关子,卖一次,是挑起兴致。卖两次,就是太不识趣。 天子一怒,不至于伏尸百万,却也总有人落不了好处。 李如意一个激灵,抓紧时间,脱口而出:“只是,”到底还是停了一下,咽了口唾沫,聊做准备,“不太记得从前事了。” 陆明煜一愣。 他像是没有听清楚,或说没有听明白李如意的话。听他这样讲,第一反应是:“什么?” 已经说过一遍的内容,再说起时,李如意并未紧张,而是口条顺溜很多,说完一句“不太记得从前事”后,还能补充:“说,他只记得自己名叫‘云归’,是江湖游侠。曾与陛下结交,居于永和殿……” 第69章 遗憾 “整整四年,我与你一定又经历颇…… 随着李如意的话, 天子原先还带着几分倦意的头脑一点点清醒。 他静默不言。李如意渐渐说完,不再开口。但因皇帝是这样的反应,他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只立在一侧。 过了片刻,天子总算道:“太医如何说?” 听不出什么怒意。 李如意松口气。他自然已经问过太医,如今说:“乌苏可汗用在刀上的毒,的确有伤及头脑之效。再有,云都尉此前也有过此类状况, 故而……” 陆明煜听着,知道,燕云戈“失忆”的消息虽然来的突然, 可并非无迹可寻。 换句话说,在太医看来,一切并非燕云戈的伪装。 这个答案,让天子前几日的考量落空很多。 原本, 在陆明煜看,无论燕云戈有多高的功劳,如何及时出现、救下自己, 但他能出现在这儿, 本身就说明了西南之地对流放罪臣的看管出了大问题。再有, 细究起来,边城这些将领也不是人人都不认得燕云戈的面孔。里面有无利益纠葛, 都该查清。 可现在却告诉他,燕云戈什么都不记得。 不。他还知道自己是天子的“云郎”,如今以草莽出身,助天子守住边疆。后来在外出追杀契丹残部时中计,侥幸及时反应过来, 赶回城中,救下天子…… 李如意只听皇帝吩咐:“让太医好生诊治。” 李如意自然听从。 天子又说:“让魏海来见朕。” 李如意心中微微“咯噔”一下,不过同样“嗻”过一声。 消息传至魏海住处,原先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三天的魏海到底下了床。 他满脑子都是如何向天子请罪。后面细细去想,如今有再多辩驳,恐怕都不会让天子信任。自己想要将事情捂在赭城,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事已至此,不如把一切全盘托出。加上微末战功,或许还能得天子宽恕。 抱着这样的念头,魏海见到皇帝。 其时正值隆冬。这几日虽然天晴,可屋前屋后仍然堆着前段时间下的大雪。天子坐在案前,窗子开着,屋中一片冷肃。有融雪在窗上滴滴落下,屋内一片明净。 魏海一进屋,就跪在地上,额头深深扣上地面,一鼓作气,把自己过去几个月里的考量、所见,全部讲出。 自然也要提及他和燕云戈的对话。 “除去乌苏可汗,‘云归’自会战死。” 此话一出,魏海明显感觉到,天子的嗓音也跟着沉下去。 魏海额头滴落大颗冷汗,听天子不轻不重,说:“哦?这就是你将事情瞒下的缘由。”一顿,竟像是微微笑了,这是这笑意里带着杀意,让魏海动弹不得,“果真是为民考量,魏将军不易。” 魏海说不出话来,只能重复:“陛下……” 陆明煜的确生气。 哪怕在战时,魏海唯恐耽误战机,于是将燕云戈的事瞒下,他都不会这样不悦。 可到如今,距离赭城重回大周将领之手已经过去两月有余。更有甚者,天子至赭城一旬以上,魏海却始终不提一句。 陆明煜方才说的还是轻了。魏海的做法,是明明白白的“欺君”,理应严惩。 但是—— 陆明煜眸色沉沉,望着跪在地上的魏海。 处置魏海,自然绕不过燕云戈本人。 他脑海里又回想起方才魏海所说的、燕云戈的话。 虽然“云归”战功赫赫,但燕云戈压根没打算让“云归”活着。而“云归”一旦战死,此事自然再无第三人知晓,魏海也能安然无恙。 这种情形中,魏海“欺君”是真。但他自初时就被燕云戈拉上贼船,能选的道路的确不多。 魏海只听得天子低低“嗤”了声,自言自语似的,说:“你倒是一死了之,得个清净。” “咕嘟”一声,他咽下一口唾沫,从中听出一点回转余地。 这日召过魏海,天子并未直接处置他。 魏海回了住处,继续担惊受怕。陆明煜则想好,对魏海的处罚,还是比照燕云戈的待遇,略削一等。 可燕云戈该是什么待遇? 在随行大臣们再度提出回长安、“云都尉”的伤一日好过一日时,李如意察言观色,朝天子提出:“陛下,今日天气不错,不如在府中转转。” 往哪里转?自然是去云都尉养伤的院子。 这份“贴心”,让陆明煜瞥他一眼,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李如意老神在在,一定不承认,方才陛下那一眼,让他想到建文元年,福宁殿大火之后,天子对自己说的那句“谁要你说他的状况”。 如今福宁殿已经重新建好。兜兜转转,天子与将军又在北疆相见。 此地毕竟天寒。融雪的时候,更是再冷三分。 云都尉身上的毒被解后,刀伤慢慢养好。到今日,逐渐能下地走路。 燕云戈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廊下,注视屋檐上的冰柱出神。 陆明煜停下脚步。他没让人通报,仅仅远远看着男人。 郑易行刺那天,两人也有照面。只是当时陆明煜的注意力落在行刺者身上,也落在“燕云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惊讶中,能分给燕云戈其人的心思寥寥无几。 到这会儿,他才有机会仔细看对方身上变化。 或许因为燕家衰败,也因为不久前受的伤。这会儿看燕云戈,已经很难从他身上找到属于“燕少将军”的不可一世。 他气度沉静。分明是武将,身上却无多少凶煞气质。但若说“文人”,也更不像。 陆明煜还在细思这会儿的“云都尉”能用什么话去形容,燕云戈先留意外间来人。 视线触及天子时,他先是一怔,随后露出一个惊喜笑容。 那笑意太欢喜灿烂,以至于让陆明煜微微错愕。 他站在原地,看燕云戈走近。对方身上带着北地的霜寒,带着冰雪气息。可到陆明煜面前,又温和体贴,甚至带了几分隐约的委屈。 陆明煜还没想清楚此人哪里来的委屈,就听燕云戈叫:“清光——” 他瞳仁蓦地颤动,死死盯住对方。 神色变化之大,让燕云戈话音停顿,更往前一步,叫:“怎么了?李如意,可是陛下这几日劳神太过?” 说着,转头朝旁边的大内总管看去。 李如意被点到,满心猝不及防,正要硬着头皮答话,就见天子蓦地伸手,拉住“云都尉”衣襟。 燕云戈立刻回身看他。对上天子的视线,他仿佛明白些什么,安抚似的微微笑一下,说:“我没事。” 陆明煜不言不语。 燕云戈“了悟”,只觉得皇帝是被自己重伤的模样吓到。他嗓音更温和许多,说:“不是已经好好的了吗?从前我一样中过毒,清光,怎么这次这样烦忧。” 陆明煜还是不答。 他拉住燕云戈衣襟的手微微颤抖。分明早已是威严天子,可看着眼前的“云郎”,短短时间内,他眼里竟像是又浮过一层水色。 眨眼即无。快得仿佛是燕云戈的错觉。 再往后,天子松开手。 陆明煜指尖掠过燕云戈褶皱的衣襟,十分自然地将其忽略过去。 他已经整理好心神,此刻开口,是问:“你还记得多少?” 嗓音里到底多了一丝沙哑,暴露此前情绪。 听闻天子的问话,燕云戈面上露出些许怅然,说:“从前的事,只记得我与你一同往上林。再往后,就是在此地作战。” 陆明煜眼皮颤动。 燕云戈说:“我问过照料我的宫人。今日,竟然已经是建文五年了。” 陆明煜缓缓说:“是。” 燕云戈叹道:“整整四年,我与你一定又经历颇多。可惜,我竟然全然忘掉。” 陆明煜口中微苦。 他想说:“哪里有‘经历很多’?你被流放岭南,朕独守长安。” 可在燕云戈遗憾的目光中,他到底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是,”天子轻声说,“云郎,你竟然都忘了。” 他情绪太多。这一刻,落在燕云戈眼中,就是天子也在扼腕、难过。 作为刚刚能站起走动的伤员,他不想看天子这样神色,于是反过来安慰:“也无妨。你说与我听,我一样知道。” 陆明煜神思恍惚,看着他俊朗的面容,想:可我拿什么与你说? 他一时觉得自己方才不该那样承认。可面对身前人,他又说不出一个“不”字。 四年前,他曾给过燕云戈机会,让燕云戈选择。到如今,云郎再度出现了。 “再说了,”燕云戈想到什么,又笑起来,“我还听人说,这年年节,天子竟是在边城度过。清光,你第一次来这边,约莫还不知晓北地年节风俗?虽不比长安繁华,但这里的上元节,一样热闹!” 他嗓音轻松。不过说到后面,还是逐渐迟疑:我怎会知道这等事?来北疆,明明是去年春夏之事。按说,我也从未在这边过年。 陆明煜看出燕云戈神色不同。他心中仍有杂绪万千,此刻却已经开口,说:“是了。你从前游历江湖,行走四海,的确见过许多。” 燕云戈听着,露出恍然神色:原来如此!在遇到清光之前,我曾来过! 第70章 云郎 既“回来”了,朕如何不去将你留…… 有了“解释”, 燕云戈迅速宽心,又与天子说起边城上元佳节与长安的不同。 此地未有长安十里锦绣,彩灯高楼。但边民好武, 在边境安稳、外族未有南下的时候,自会起擂助兴。届时城中热闹,老少皆要参与与擂上胜负有关的关扑。 若哪家勇士夺得擂首,定要受城中人追捧。加上边城的青壮男子多半都已从军,军中长官也要对其高看一眼。他日再遇外族作乱, 没准会将其点为前锋。为此,不少人都憋足了劲儿,欲要以此出头。 再有, 北地隆冬遍地冰雪。有手巧之人,以冰制灯。剔透冰层裹着烛火,更显璀璨夺目…… 在燕云戈说起这些时,陆明煜微笑听着。 两人对话的地点已经转移到屋内。“云都尉”毕竟有伤在身, 不好在雪中久立。 等到进了门,屋子里烧起炭火。窗子开着一条小缝,有夹杂着自屋顶吹落雪花的冷风灌入, 恰好驱走屋内燥气。 李如意为天子、“云都尉”摆上茶水, 之后静静守在一侧。 对这个“老熟人”, 燕云戈态度十分友好。在他想来,自己是天子的爱人, 李如意则在陆明煜友时就在照料对方。虽是君仆关系,可人心总是肉长。对天子来说,李如意也算是个亲近长者。自己需与他处好关系,才能让天子过得宽心。 他这样子,李如意心情复杂一瞬。再看天子, 他也觉得恍惚。细想陛下与少将军这一路走来,李如意是真的弄不清楚,天子待少将军是如何心情。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陛下登基数年,气势愈隆。平素面对臣子,面对宫人,都显得威严疏冷。唯有当下,天子与“云都尉”相对,听着对方的话音,天子像是卸下一身重担,能放松笑起。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放在桌上的手握在一处。 掌心与天子相扣,燕云戈看着眼前眉眼盈盈的青年,愈发安心。至此,此前那丝小小的委屈也再度浮出。 陆明煜看出来了,他多半是有意如此。但是,为什么? 正想着,就听燕云戈开口,说:“清光,我已醒了数日。” 陆明煜看他。 失去关键记忆,这会儿,燕云戈是真正把自己当成皇帝的“自己人”,很恃宠而骄,竟然说出口:“可总不见你。” 陆明煜眼皮颤动。 他的手都微微紧绷。这点动静,自然被燕云戈察觉。燕云戈更加委屈,问:“为何如此?” 清光又不是身在多远的地方。事实上,他之前打听过了。自己这个小院子,和清光的院子,可没差多远!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来看他? 燕少将军问不出口的话,被“云都尉”理直气壮说出。 天子心情复杂。大约是察言观色,看出几分,燕云戈深深吸一口气,又轻声问:“你我从前是不是有所争吵?” 陆明煜没说话。他注视燕云戈,眸中映着对方的模样。 两人之间尚且隔着一张小案。可与天子对视,燕云戈心中微动,倾身上前,一点点靠近天子。 陆明煜不避不躲。 燕云戈到他身前,依然紧紧执着他的手,说:“不论是为什么吵,我们和好吧。” 陆明煜喉咙略干。 燕少将军距离他太近。面容映着雪光,又有一丝风来,吹动男人养伤当中并未冠起的长发。 他不算面如冠玉的君子,却自有一种自战场养出的锋锐气度。如今历经多少是非,这份锋锐被收敛,变成一种更加深沉的气质。配上英俊至极的面孔,离得近了,天子心中微动。 陆明煜甚至分不清楚,自己这会儿是真的在跟着对方话音思索,还是纯粹为对方容色所惑。 一直到一个亲吻落在自己唇角,陆明煜才有所回应,说:“是……有所争吵。” 这个时候,燕云戈的吻又正正落在他唇上。 他将天子肩膀揽入怀中。感受着怀中青年与过往的不同,燕云戈一时恍惚,低声说:“陛下康健许多,吾心甚喜。” 陆明煜低低“嗯”了声。 他觉得燕云戈的手自自己发间拢过。动作亲昵,熟稔,却让天子非常陌生。 这是难怪的。在天子看来,自上林一别,自己与身前男人近五年不曾有什么亲近关系。但在燕云戈看,自己和清光的浓情还在昨日,自己只是睡了一觉,就错过千余个日夜。 醒来以后,原本情深义重的爱人竟不来相见,只把自己晾在这里。 前面那些表现,三分是知晓皇帝吃软不吃硬,七分则是确实委屈,真情流露。 这会儿好不容易又把人抱住,燕云戈打定主意,绝不撒手。 中间隔着的小案到底碍事儿。燕云戈将其推开,进一步拉近自己和天子之间的距离。 他的亲吻从天子唇上到了脖颈。嗅着熟悉的甘暖香气,燕云戈心中安定许多:清光这样念旧。虽然不知道自己和他到底有什么矛盾,但这么些年过去,连熏香都没有变过。既如此,自己也一定会牢牢守住清光身边的位置。 别的不说,这两日来,他也打听过了。当初对自己的承诺,陆明煜一律遵从。未选秀,未有皇嗣。倒是几番对各封国王子表示关系,引得王爷们争相写折子来报自家儿子多聪慧。 可见清光有多看重他、在意他。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争吵矛盾是过不去的? 眼看燕云戈的亲吻愈发往下,陆明煜终于回过神来,将人按住。 他有动作,燕云戈立刻不动。直起身,看向天子。 陆明煜喉结滚动一下,压制住自己脊椎涌上的酥`麻说,低声说:“你还有伤。” 话音出口,才发现音色有多哑。 燕云戈听着这话,未因被打断而不快,而是更显放松,笑道:“清光甚关切我。” 陆明煜一顿,看着他,问:“你如何不问,你我为何争吵?” 燕云戈听着,斩钉截铁:“无论为什么,都过去了。” 如果是清光那边有问题,如今好不容易“和好”,他疯了才会不断提起。至于日后,如果问题依然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就到时候再说。 如果自己这边有问题……那就更要让事情快快过去! 不过,话虽如此,燕云戈还是略有紧张,问了句:“清光,你不是要选秀吧?” 陆明煜没想到,他竟然想到这方面。 天子哭笑不得,说:“自然不是。” 燕云戈便放心,再亲亲他,说:“既如此,嗯,果真是都过去了!” 陆明煜听了,慢慢叹出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从始至终都笑着。 他靠在燕云戈身上。接下来的时候,两人都未提起从前。燕云戈问他,后面怎么安排。 陆明煜挑拣着说了:距离上元节不远,要留下并非不可。不过,臣子们催请了数次,他也甚是心烦。对了,原先就想好,回长安之后,要给“云都尉”封赏。 “做将军?”燕云戈问。 陆明煜含笑点头。 见他这样,燕云戈判断,这应该是一个“安全”的话题。 所以他说:“我听旁人说,这次在北疆,我立了颇大功劳。” “是颇大。”陆明煜道。他挑着战报上的内容,给燕云戈说了一两件。同时,暗暗提醒自己,回过头来,一定要与赵岳等人说清,莫要露出破绽来。 天子眼皮微阖。日光照来,照出一片宁和光景。 陆明煜心道:云郎啊,云郎。你既“回来”了,朕如何不去将你留下。 …… …… 皇帝返长安的日子最终还是往后推了推。倒不是为了上元节,陆明煜对此虽有兴趣,但他考虑更多的,是燕云戈还没完全恢复的伤。 两人深夜对望,他的手指一点点摩挲过燕云戈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当年燕正源抽出来的鞭伤已经很淡了,后面又覆盖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伤口。再有,燕云戈胸膛,始终有一块比别的地方更白的皮肉。 燕云戈对此一头雾水,他却知道,这正是当年燕云戈把他从福宁殿带出来时,放在胸口那只木雕喜鹊留下的伤痕。后来皮肉长好,烧熟了的那块肉掉落。在那之前,燕云戈已经踏上流放岭南的路。一路上,又与郑易等人不睦,不知道多吃了多少苦。 陆明煜从前对此未有怜惜。燕云戈自己要走,那是他罪有应得。可面对“云郎”,他又很难心硬。 燕云戈看出皇帝对自己一身伤十分介怀,起先还想着以此“邀宠”。到后面,看出陆明煜的确难过,反倒安慰他,伤口都已经长好,新伤也正在愈合,要天子不要放在心上。 他还转移话题,说:“陛下再与我说说这五年发生的事吧。” 陆明煜依然看着他胸口的痕迹。听他这么说,天子抬头,说:“福宁殿重新筑过。你回去之后,许是又要觉得不习惯。” 燕云戈惊诧:“为何?” 陆明煜由此说了燕云戈在火中救下自己的事,也为燕云戈解释了一处伤痕来源。 燕云戈听着,心有戚戚,说:“那些贼人该死!清光,还好你无事。” 陆明煜说:“你在床上一连昏了那么多日子,张院判都说,你不一定再能醒。” 燕云戈道:“现在不还是好好在你身前?” 陆明煜笑笑。笑过之后,又想,如果燕云戈问起其他,自己要怎么和他讲述。 毕竟,在过去五年,这块烧伤疤痕就是自己与他仅有的接触。 不过燕云戈未问,而是和陆明煜说起那只木雕喜鹊的归处。 陆明煜:“……”还真回答不了。 见他这样,燕云戈大笑,说:“那个喜鹊原先就未雕好。等回了长安,我雕个新的送你!” 陆明煜听着,忍不住微笑。 就这样,到了一月下旬,帝驾终于启程南归。 其时“云都尉”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在南归前一天,终于如愿侍寝。 第71章 相似 “云都尉和燕云戈真是一个模子刻…… 燕云戈颇具心机。 最初几日, 陆明煜并未打算在他屋中留宿。理由也是现成的,云郎伤势未愈,还需好好休养。 可燕云戈嘴上答应得好好的, 晚膳之后,却总要与陆明煜谈起过往。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与天子的“争吵”多半不是发生在近期,而是在契丹大军尚未南下的时候。 战争好像成为一条分界线。陆明煜对早前的事总含糊其辞,但说到燕云戈在战争中的表现, 则能娓娓道来。 发觉这点后,燕云戈怀着谨慎心情,再未提起更早之前的四年。 他转过话锋, 说自己在外行军,与清光许久不曾见面。虽不记得从前,可自己待他一定甚是思念。 还列举边疆男女之间诉情的风俗,把自己代入其中。猎狼猎雁是最基础的, 当了擂主之后向心仪之人提亲也很是风光。 一番设想下来,逗得天子忍不住跟着笑。 稍不留神,两人就聊到深夜。 这时候, 燕云戈又会说, 天色已晚, 外间寒凉,屋内倒是暖和。既如此, 清光还是莫要走吧。 话音落下,立刻对上陆明煜似笑非笑的目光。 燕云戈闷闷叹气,一副遗憾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破的样子,道:“什么都瞒不过清光。” 陆明煜倒不会因情郎的小手段生气。甚至于,他知道就连燕云戈这会儿的神色也有五分刻意。但对于此类“邀宠”手段, 天子只觉得新鲜有趣。 陆明煜道:“不必说这些,你还是……”老老实实,等到伤口完全愈合再说。 可燕云戈又道:“清光,你当真要走?” 陆明煜一顿:“这还有假?” 燕云戈抿抿唇,眉目间的失落又清晰几分,又是一叹:“好,我送你出去。” 陆明煜看他,竟然也有点捉摸不透,这副表情到底是真是假。 燕云戈又说:“真奇怪。对我来说,昨日你我尚同塌而眠。可对你来说,你我已经分开那么长时间。无怪我总想与你共寝,你却已经不习惯。” 陆明煜面颊微微紧绷,说:“你这么说,是觉得我吃这套?” 燕云戈看他,不否认,而是问:“那你愿意留下了吗?” 陆明煜面色不动,心中却的确挣扎。 如果燕云戈方才否认,说他只是情难自已、有感而发,天子一定“嗤”上一声就走。可燕云戈承认了,不吝于告诉天子,他真的渴望着他。 眼看他静立不动,燕云戈又说:“清光,这几日,我总是忧心。假若明日起来,又有人告诉我,而今已经是建文十年、二十年。” 陆明煜听到这里,心彻底软了下去,长叹:“好,我与你同睡。不过,你的伤的确未好,不能多做什么。” 燕云戈达成目的,微笑着说了声“好”。 这是一旬之前的事了。一旬之中,燕云戈的确遵从天子的要求,除了同塌以外,绝不多动。 好像只要和陆明煜处在同一空间,就能让他安稳入眠。反倒是陆明煜,时有辗转反侧。再看看熟睡的燕云戈,忍不住就上手,捏捏脸颊、耳朵……做完这些,他带着正经面色收手。转眼,又听燕云戈呢喃一声“清光”。 陆明煜抿抿嘴巴,到底笑了,轻轻唤一声:“云郎。” 这样的光景持续过一旬,回长安之事不可再拖。恰好,燕云戈得了太医的准话,可以拆掉腹上纱布。 也就是这一晚,他拉着天子,坠入五年前的旧梦。 一直到第二日起身,陆明煜都略有恍惚。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会纵容燕云戈。 正坐着出神,一具温热身体从背后覆上来。侍寝之后的“云都尉”满心餍足,揽住天子腰腹,仍在他颈侧、耳廓亲吻。 湿润的气息落在陆明煜颊畔,听着燕云戈嘴巴里喃喃的“清光”,陆明煜到底缓缓放松。 也许他不是在纵容燕云戈,而是在纵容自己。 整整五年,天子孤身一人,与满案奏折相伴。 千余日夜过去,他也想要身畔多一点温度。 想到这里,天子慢慢笑了。他侧过头,抚上燕云戈面颊。纯粹亲昵,连情`欲气息也淡下。 燕云戈低笑,下巴搭在天子肩上,说:“真想和你永远留在这里。” 陆明煜懒洋洋道:“说什么傻话?快起,今日就要动身了。” 话音落下,微微停顿。 天子又道:“马车甚宽。云都尉,你与朕同乘。” 说着,眨眨眼睛。虽然用了“朕”,可语气轻快,十足亲近。 燕云戈的笑意扩大许多,又在天子面颊亲了亲,才依言起身。 于是,回长安一路,李总管颇郁闷地发现,自己被“云都尉”抢了大半工作。 端茶递水自不必提,捏腰捶腿更是绝不能被抢走的活计。“云都尉”乐在其中,不过,最快活的时候,还是天子靠在他身上,与他一起看窗外雪景。 他惊讶于自己的博学。无论天子与他聊农事,还是聊民生,都能接上一二话音。 到最后,陆明煜都喟叹:“从前不曾想到,我的云郎,竟是个全才。” 一句话里,最让燕云戈高兴的不是最后那句,还是中间四字。 他唇角勾起,在心头默念一遍陆明煜的话。他是天子的云郎,那天子就是他的清光。 “我的清光”。 燕云戈悄然做出口型,同时再把怀中人揽得紧些。 这时候,天子说:“怎么不说出来?” 燕云戈一顿。他想要假装无事发生,偏偏天子含笑看来。燕云戈心头软成一片,半叹半笑,终于还是说:“我的清光。” 陆明煜:“嗯。” 燕云戈:“我的清光……” 他去寻天子唇瓣。 马车走得平稳,上面摆着一方小案。平日小案上总放着茶壶,随着马车走动,茶水始终安然待在壶中。 可今日却仿佛不同。占了李如意大半职责的燕云戈找少他,神色平常,说此前经过颠簸处,茶壶被颠下小案,茶水洒得到处倒是,车里铺的毯子要尽数换过。 李如意狐疑看他,燕云戈的神色却始终正直清明。最后,李如意自己咳了声,说:“知道了。” 燕云戈便微微笑一下,再往回去。 既然洒了水,天子这会儿便不在马车中。 陆明煜亲下农田,朝老农询问过去一年收成。 这里已经距离边城有一段距离,战事并未烧至此处。但没了人祸,老农依然要叹一声,说割麦的时候突然来了一场冰雹,导致一半作物毁在地中。好在朝廷减免税负,否则的话,真不知道能否过得去这个寒冬。 陆明煜听在耳中,心绪颇多。 而燕云戈走到田埂,远远停下脚步。 他背对身后天子护卫,以至于朝这边走来、正在闲谈的几个护卫未认出他。 护卫们正在谈论:“……我当时便惊诧,世上竟真的有如此相似之人。” 燕云戈不觉得几人的话与自己有关,仍然定定看着天子方向。 护卫们又说:“谁说不是!这云都尉,和当年的燕云戈,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初次见他,还当是燕家又起复了。” 听到这里,燕云戈终于眼皮一跳。 天子的亲卫有两种来历。要么是长安勋贵,要为自家子弟谋个好前程,选择之一就是把人塞在距离天子最近的地方。要么是民间出身,经历重重选拔,才到皇帝身侧。 后者暂且不谈。前一种里,很多人都见过燕少将军面容。 五年前,陆明煜把“云侍君”的存在牢牢封锁在永和殿里,知晓此事的人尽是心腹。可现在,“云都尉”立了大功,要受封赏,注定不能只出现在少数人眼里。 如此一来,见过燕少将军的人再见到“云都尉”,可不就会这么感慨? 这是陆明煜考虑过的事情。其中是有为难,不过对天子而言,要把“燕云戈”和“云归”割裂成彻彻底底的两个人,并非难事。 只要在“云都尉”出现的同时,让岭南再传回一些罪臣燕云戈的消息。人们有了印象,加上五年过去,若非极熟悉的人,对燕云戈模样的记忆原本就会模糊,很容易糊弄过去。 只可惜燕云戈对此一无所知。他心想:是吗?我与一人面容相似。 单是这样还好。他在军中日久,每日与众多儿郎相见,其中是有眉眼相似之人。 可紧接着,那些护卫又有一句:“你们听说过否?早在永耀年间,那罪臣燕云戈就与陛下来往甚密。如今,云都尉一样与陛下同乘一车,感情深厚……” 说到这里,讲话的人被身侧同伴掐了一把。 其人“嗷”了声,正要发怒,就见到站在不远处的“云都尉”。 意识到男人在看自己一行的瞬间,分明是凛冽时节,护卫依然出了一身冷汗,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 不过,被议论的“云都尉”并未和他们计较,只是淡淡瞥他们一眼,很快移开目光。 护卫胆战心惊许久,终于同伴被拉走。路上,依然大气都不敢喘。 他身后,燕云戈静立不动,看似心平气静。 眉尖却一点点拢了起来。 第72章 情敌 “我想要一生一世的人,从来是你…… 再回马车时, 里面已经换上干燥毯子。另有几个小暖炉四处塞着,让不大的空间里尽是热乎气儿。 陆明煜闲闲吃着点心,还和燕云戈说起自己方才同老农的问答, 心情颇愉悦,评价:“此地县令倒是做得不错。” 燕云戈回神,跟着笑一下,说:“自当如此。” 陆明煜看出他神色不对,有意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燕云戈一怔, 想说“没有”。但在那之前,天子已经再度开口,“提醒”他:“那年你行至幽州, 恰好遇到朝中来人巡视。可消息事先走漏,下面的人早早做好布置,把一个灾年扮做丰年。一路上,钦差见到的人物, 俱是由人伪装。还是你找上门去……哦,不是这个?” 燕云戈顺着陆明煜的话音去思索,隐隐是觉得此事耳熟, 可也的确想不出什么。 他摇头。天子仿佛遗憾, 轻轻叹一口气。 看他这样, 燕云戈心中安定许多,想:清光分明是希望我想起来的。既然如此, 前面我们争吵与否,都是我们的事,与旁人无关。我有疑虑,直接问就好。 恰好,天子紧接着道:“那我就猜不出了。云郎, 你究竟在愁什么?” 燕云戈笑笑,说:“哪有什么‘愁’。”一顿,整理一番思绪,“只是方才你与那老农讲话的时候,我也听人说了一些事。” 陆明煜静静看他。 他神色不动,燕云戈全然无法想到,当下时刻,天子正心道一声“来了”。 燕云戈继续往下,说:“我听他们提起一位‘燕云戈’……” 无知无觉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燕云戈:“说此人早已不在朝堂,但因早年犯下什么过错。还说,我与他面容相似。” 陆明煜听着,对着他的面容端详片刻,失笑:“是有相像之处。” 燕云戈看天子这般坦然,心头更是松快,笑道:“还说,他们初见我时,险些认错。” 对此,天子慢吞吞评价:“这倒不至于。” 燕云戈:“当真?” 天子:“当真!”停一停,再笑,“愈看得久,愈能知道,你们真是全不相似的两个人。” 这是陆明煜早已想好的应答。 事实上,南下一路,天子一直在猜测,燕云戈什么时候会得知此事。 方才看燕云戈态度不对,陆明煜已经有所就察觉,于是有意提起幽州旧事。可“云郎”身为江湖游侠,行至幽州是理所应当。燕云戈作为朝中大员,却不能随意行走。所以,真相是钦差偶然绕路,发觉幽州官员欺上之事。消息传回长安,三皇子奉命去查,燕云戈则做了他的扈从。 一段话里,七分是真,三分是假。说出来,只会让燕云戈抱着模糊直觉,更加笃信自己“云郎”的身份。顺道帮陆明煜打开话题,问起燕云戈真正所思所想。 如今把答案顺利说出口,他心情畅快,笑吟吟看燕云戈。 气氛太好,燕云戈也露出一个放松微笑。只是紧接着,想到护卫们之后的话,他又显出迟疑神色。 陆明煜自然看出来了,干脆问:“还有何事?云郎,”他谆谆善诱,“有什么话,都要说出来。否则憋在心中,才会越来越难受。” 听着天子的话,燕云戈心道:是这个道理。我从前着相。 所以他道:“我还听他们说——” 天子:“如何?” 燕云戈定定看着陆明煜,不想错过对方面上一丝一毫神色。 他问:“清光,你与那燕云戈,是否……” 一句话说完半段,天子面色微变。 燕云戈跟着卡住。 他的心情骤然下沉,一言不发,看着天子。 在他面前,陆明煜仿佛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是有此事。” 燕云戈瞳仁颤动。 他又记起,自己姓“云”,“燕云戈”名字里的第二个字同样是“云”。既如此,天子叫出的“云郎”,是否…… 燕云戈不敢深想下去。 在他心中骇浪滔天时,天子靠了过来,俊美无双的面容里带上一丝急切。 他握住燕云戈冰凉的手,叫他:“云郎,你莫要与我置气了。” 燕云戈怔怔看他。 陆明煜眼眶竟多了薄薄红色,说:“你从前为此一走了之,让我多难过。我与燕云戈是有旧,但那都是认识你之前的事了。算算时日,已经过去近十年。云郎,你一定要拿十年前的旧事来剐我的心吗?” 短短一句话,其中蕴含的信息量何其大。 燕云戈看着身前青年眼中的水光,看出对方眉目中的脆弱。 他哑然,说:“清光,我不记得。” 因这句话,天子吸一口气,稳住话音,说:“你先答应我。这次,你绝不会再走。” 燕云戈不懂。 陆明煜又道:“你听闻战事不利,于是赶去北疆参军。好,这些是为国为民。可你想到乌苏可汗有异,立刻赶回赭城,还为我挡下一刀。你分明还记挂我。 “我叫‘云郎’,就是叫你。我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人,从来都是你。我这样在意你,你……” 天子阖上眼睛,微微低头。 他说:“你莫要走。” 燕云戈再也克制不住,将人揽住怀中。 他紧紧扣着天子的肩膀、腰侧,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声:“清光。” 陆明煜还要和他确认:“你答应我。” 这种时候,燕云戈如何还能说出一句不应。 他说:“好。我答应你,再不会走。” 话音落下,过了许久,才听天子说了一个“好”字。 燕云戈垂眼,抚着天子的长发,满心爱怜珍重。 而在他怀里,陆明煜眼神清明,哪里还有一丝一毫伤心之色。 他渐渐回抱燕云戈,说出话来,嗓音却还带着哑意,说:“我不怕告诉你。与燕云戈的那段时日,我年纪尚轻。因母后去的早,父皇待我也不宽厚。稍有人待我好些,我便想与之亲近。可如今再想,他待我究竟哪里好?” 燕云戈听着这话,心头酸涩。 他想不出这份酸涩是从何而来。到最后,只能归咎于:我的清光,在我怀中,竟还说着与旁人的过往。 但他又想听下去。对“情敌”,自然愈知道清光不待见对方愈好。 恰好,陆明煜又道:“他一心都是家中事,一心与我三弟一道。便是没有他三弟,也有其他与他相熟的从军之人。总归,不会是我。” 燕云戈低声说:“我心里只有清光。” 有他这话,天子仿佛笑了笑。他从燕云戈怀中抬头,准确无误地去亲吻对方。 燕云戈的身体逐渐倒在柔软的毯子上,看天子坐在自己身上,眼神逐渐明亮。 “我知晓,”陆明煜俯下`身,又来吻他,“云郎心里只有我,我心里也只有云郎。” 燕云戈叫:“清光……” “莫要提那些让人不快的事了,”天子说,“与你一起,我只想开开心心的。” 燕云戈说:“好。” “我真的不在意他。”陆明煜强调,“你可不能听旁人谗言。” 燕云戈还是说:“好。” “你要是再走,”天子色厉内荏,“我就——” 话说到一半儿,腰被人揽住。 陆明煜惊叫一声,被燕云戈反客为主,身体落在毯上。 马车里逐渐传出笑声。再往后,成了更轻,更隐秘的动静。 天子面上布满红潮,咬着燕云戈手臂。起先是克制不住,到后面,看着男人手上与伤疤交错的齿痕,又觉得歉疚,在上面轻轻吻过。 燕云戈此前不觉得多么疼痛,到这会儿,反倒因为麻痒忍不住笑。正笑着,被天子斜过一眼。眼看天子眼中水色未消,眼梢也有一片艳丽绯色。燕云戈呼吸渐重,又道:“清光。” 天子懒洋洋:“嗯?——呀!” 这么热热闹闹,快快活活地过完一晌。 当日夜里,天子一行宿在城中。到这会儿,不必燕云戈再做什么,天子自然与他同寝。 怀中抱着心爱之人,燕云戈很快入睡。他觉得自己要有一夜好梦,可惜的是,事情并不如他所愿。 兴许是因为白日频繁提起“燕云戈”。到了夜间,他竟未梦到清光,而是见到此人。 最初,燕云戈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是听旁人叫了声“少将军”,他才意识到什么。 他看着那位“少将军”与人欢饮,清光落寞立在旁侧。看到“少将军”在家中谋划,天子在明堂上一无所知。看着燕家不臣之心败露,举家流放至西南。一路遇林匪,遇虫蛇,历经千难万苦…… 在被一条蛇落在肩上时,燕云戈猛地睁眼。 其时天色尚暗,天子仍在他怀中。 梦中场景清晰真实,毒蛇尖牙上的毒液如在眼前。燕云戈甚至可以想象出其中的腥臭之气,而这只是他听过“燕云戈”之名、之事后有过的梦境。 他脑海里杂绪万千。这会儿,忽而听到天子的呢喃。 叫:“云郎,莫走……” 燕云戈瞬间被拉回思绪,仔细将人搂在怀中,再用手指抹平天子拢起的眉宇。 他满心珍惜凝重,再无精力去想梦中光景。 第73章 旧梦 出了一身冷汗。 可这晚的梦境仅仅是一个开始。往后, 燕云戈夜间不做梦还好。一旦做梦,十有八`九都是一片品种与北地截然不同的浓密森林。 他的视角时而与人同行,时而独自前进。 林子里的毒蛇、野兽俱奈何不了他, 白天遇到了,晚上就能加餐。 眼看“自己”烤着蛇肉,和周围人讲话,详细、清晰的程度绝非是能从天子几句话里想象而来,燕云戈不得不往另一个方向考虑:也许我梦到“燕云戈”是真, 但我亲身去过那片遍地毒瘴鼠蚁地地界同样是真。 两件事夹杂在一起,一起融成了夜夜都要看到的场景。 这是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毕竟,天子也曾无数次和他说过, 他过去行走江湖,见多识广。再说,按照陆明煜的意思,自己失忆的那段时间, 可不是始终待在长安。相反,他得知了燕家少将军和天子的过往,愤而离去。直到后面北疆燃起战火, 他才再度现身。 燕云戈估摸着, 以自己的脾气, 那段时间没准会干脆南下,看看让清光念念不忘的人究竟有什么好。 当然, 他现在不会再有这样的“误会”了。 燕云戈甚至有一层更深考量。哪怕两人的最初,真的是天子思念燕云戈,又恰好遇到自己这么个面貌、名姓皆与其有所相似的人,于是将感情转移到自己身上呢?至少现在,清光是他的。之前还是太傻, 竟然一走了之,平白没了许多与清光相守的时日。 考虑这些,燕云戈更加坚定,日后无论再听旁人说什么,他都绝不会动摇。 他没把自己这些心思展露在陆明煜面前。接下来一段路程,两人日日恩爱。 不光只是腻在马车中。随着一路南行,又至开春。天气渐暖,晴好时候,陆明煜会邀请燕云戈一起骑马往前。 想到当初永和殿中教导天子骑射的时日,燕云戈只觉恍若隔世。但见天子纵马时的肆意风采,他又怦然心动,驾马追去。 两人爽朗的笑声传回,李如意欣慰地想:这一次,陛下与将军总能好好过了。 慢慢的,马的速度慢了下来,陆明煜与燕云戈并肩而行。 他记起什么,为自己的情郎谋划:“你以‘都尉’之职进长安,日后又要封将军,还是要有自己的府邸。” 这是好事,可燕云戈的第一反应是:“没有也行。” 他大可以睡在宫中,夜夜侍寝。 燕云戈态度直白。陆明煜听着,轻轻笑了笑,说:“后面总要有人情往来。你可以不住,但必须得有。对,不只是将军府,还要有打理的人。” 天子这么说,燕云戈再拒绝,就显得很不识趣。 他笑笑,回答:“好,听你的。” 陆明煜很满意这个答复。马匹马更近了,两人袖摆交叠,天子握住情郎的手。 “我甚欢喜,”他说,“云郎,你终于回来了。” 他口中带着些叹息的意思。燕云戈听着,心中一涩,叫:“清光。” “你走的时候,”陆明煜说,“我觉得我也不会在乎。你走的这些年,我也不曾多想你,但是——” 他话音停下。 陆明煜略有懊恼。没想到,情绪上来,自己连这样的话都说出口。 他不再与燕云戈视线相对,而是目视前方,大有“我什么都没说,你赶紧忘掉”的意思。 燕云戈看在眼里,窝心、欢喜、后悔……种种情绪交织。 他勾一勾天子的手,又在陆明煜斜来的视线里,笑着去挠他的手心。 燕云戈说:“我不是答应过你了吗?决不会走。” 天子的唇角略有勾起。 燕云戈再接再厉,说:“我还等着清光兑现承诺,与我一生一世呢。” 陆明煜看向他,眼里也有了些笑意。 不过,天子仍要维持威严,于是又强调:“你再走一次,我真的会忘了你。” 燕云戈:“我再走一次,就真是傻子。” 陆明煜忍俊不禁。 他明显快活起来,拉起缰绳,再度往前奔去。 燕云戈追在他身后,整个队伍都跟着加快速度,像是一条不息的河流。 二月中旬,圣驾返回长安。 同月,在北疆立下大功的都尉“云归”获封威远大将军。 因将军初至长安,并无根基,天子亲自为其赐下宅邸。 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也有朝中旧人认出云将军的面孔。原本颇有惊疑,可恰在此时,岭南传来燕党的消息。 早前,因郭、郑两人出逃,燕党上上下下都受了一番审讯。郑恭、郭牧的身子算是完全垮了,因病,因伤,因对儿子去向的忧虑,两人先后倒下。 再到建文五年,北疆战火重燃。按照岭南来的奏折,听到消息之后,郑恭当场昏厥,之后竟是到了下不了地的程度。 在陆明煜想来,他大约也想明白“乌苏可汗”是个什么来历。 不过,虽然又怒又恨,郑恭却顽强地坚持下来。他熬过夏天,熬过秋天。终于在北疆大捷、十二城被大周军队收复之后,这才撒手人寰。 而在郑恭没了的当天,郭牧听完他的遗言,当场吐血。加上身体原本就很衰弱,竟紧跟着没了。 两个跟随自己征战多年的老友在同一天去世,燕正源受到极大打击。虽然人还活着,但也只是在熬日子。 至于燕云戈? 按照折子里写的内容,他在父亲病床前伺候着,并未离岭南一步。 ——也就是说,朝中新出现的云将军,与那罪臣绝无干系。 听到消息的大臣们相互看看,闭嘴了。 也许世上真的有那么相似的人呢。虽然奇特了点儿,但也不是不可能。 再说,皇帝都把折子拿出来了,相当于摆明态度。再继续纠结云将军的身份,那是不想混了? 朝上迅速一片其乐融融。还有人来问燕云戈,他何时办乔迁宴。 燕云戈略有头痛。这会儿,他倒是明白,为何清光之前说起给他挑个管家的时候,要那么郑重。 面对来询问的大臣——日后就是同僚了——燕云戈一律回应,如今还没定下。日后定好了,一定会给诸位大人发帖子。 完成交际的臣子们心满意足离去。至于燕云戈,他当晚自然还是在天子身侧,长叹:“倒不如留在永和殿,省去许多麻烦。” 他这么说,陆明煜就笑。 烛火与月色融至一处,柔和光色下,天子眉目生辉。 燕云戈一时看痴了。再回神,他已经在天子身畔坐下,也不多做什么,只静静看着对方。 陆明煜被看得好笑,问:“你这是做什么?” 燕云戈说:“看你。” 陆明煜说:“我有什么好看?” 燕云戈说:“你哪里都好看。” 天子似笑非笑。到这里,他仍当云郎嘴上灵巧,愿意逗自己高兴。可往后,燕云戈还是认真神色,说:“清光,我虽还是不记得你我初见时的光景,可那一定是极美的场面。” 陆明煜听着,轻轻“啊”了一声。 他没想到燕云戈会提起这个。更没想到,往后,燕云戈悠悠道:“我何其有幸,能就与你相守。” 陆明煜张口,想说什么,到最后,却都化作一个淡淡微笑。 看着身前明显有怀念、遗憾,诸多情绪的燕云戈,天子心想:这也无妨。 总归不是什么大事。几株牡丹,一个自己……嗯,很简单。重新布置出来,绝非难事。 想明此节,天子心情愉快。 他筹划起给情郎的惊喜。又开始考虑,只有一副牡丹图,兴许太过简单。自己与燕云戈好歹相处这么些年,一定要挑,也能捡出一二说得过去的场面。正好,可以稳固云郎的记忆,让他不要总是在夜里皱眉,想着岭南是非。 还是多想想朕。 …… …… 有了计划,天子即刻开始命人布置。 因要用的场景多了,布置起来耗费的时间也在变多。陆明煜倒不在意,只吩咐下去,莫要在云将军面前走露风声。 燕云戈对天子要做的事果然一无所知。这段时间,他自己也有要紧事。 乔迁宴能全盘交给天子为他找来的管家,但此前答应天子的新喜鹊,总要自己完成。 为此,燕云戈找李如意寻了一块的料子。是从蜀地进贡的乌木,纹路细腻,质量上乘,只是刻起来略有难度。 燕云戈十分耐心。他一点点画形,开始初步雕刻。其中带着巧思,虽然同样是喜鹊,但如今手上这只与五年前那只并不完全相同。喜鹊的神态、翅膀的动作皆有变化,也有些“去旧迎新”的意思。 雕刻之余,想到清光收到之后会怎样欢喜,燕云戈忍不住微笑。 他刻得细致,每日都要花大量时间在上面。岭南之事慢慢不再出现在梦中,取而代之的是从前那只喜鹊。 还有一场大火。 他从火中救下清光——这是他已经知道的事情——可紧接着的发展,却让燕云戈有些看不懂了。 他跪在清光面前,清光抚着他的下巴,问他如何选择。 选什么?从何处选? 燕云戈不知道。 他蓦地睁眼起身,过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第74章 惊醒 来到他身侧,唤他:“云戈。”…… 燕云戈的动静, 惹醒了他身侧的天子。 陆明煜尚未完全醒来,眼皮都是半阖的,含混地问:“云郎, 你……” 怎么忽而起身了? 一句话没说完,觉得人又朝自己挨了过来。 燕云戈吻了吻天子额头,低声说:“不过是又梦到北疆景象。你睡就好。” 话音出口,他自己先是怔忡。 ——为何要说谎?是觉得福宁殿那场大火、大火之后他的“选择”,俱是不能说的事吗? 但是, 仔细想想,他此前曾经出走。所谓“选择”,与之相关也说不定。 燕云戈再度给自己找出一个理由。他逐渐放松, 语气却还是显得沉重,低声说:“我总在想,假若那天我没有及时赶回。” 谎话既已出口,就总要将其补圆。 他这么讲完, 陆明煜倒是醒了。 天子一样坐起身,一头乌发从他肩头垂落。 陆明煜抚上情郎的面颊,“怕什么?你确是回来了。” 燕云戈当真有了几分忧心:“我但凡迟个一刻, 那贼人岂不是——” 陆明煜分辨着他的语气, 慢慢一笑, 手再落在燕云戈的下巴上,将人拉向自己。 他不知道情郎此前的梦。此刻虽然察觉燕云戈的身体仿佛有些僵硬, 但有此前的信任打底,陆明煜没有多想。 他想让情郎宽心,安抚道:“可你毕竟没有迟那一刻。再说,你怎么不想想,假若你早些发现危机、更早赶回赭城?到时候, 你在朕身侧护卫……” 一顿,心想,这似乎也不是好事,毕竟那会儿的人还不是“云郎”,而是“燕云戈”。 不过,话还是要说全的。 陆明煜语气不变,还是带着三分笑,说:“自然能更早发现不对,提前就把那可汗拿下,你也不必再挨一刀。” 在他的劝导下,燕云戈“嗯”了声。 气氛温和静好。阴差阳错,给了他另一种感觉。 下巴上的手,仿佛只是清光惯爱的动作,并不能说明更多。 这个念头冒出,才让他真正放松下来。恰好,天子又捧上他的手,说:“再者说,我身上有无伤处,你不是一清二楚吗?” 燕云戈察觉天子指尖在自己掌心挠过。 借着,他的掌心贴到一处温热柔韧的皮肤。 是天子腰腹。郑易朝燕云戈捅出的那一刀,就落在此处。 燕云戈喉咙发干,又叫了一声“清光”。 陆明煜语气闲闲,说:“嗯?还是要再多到别处确认一下?” 说着,又拉着燕云戈的手,开始往上。 燕云戈嗓音微哑,觉得天子根本就是在玩儿火。 他克制,说:“你明早还要上朝。” 陆明煜语气轻快,答:“是呢。” 燕云戈额角有些跳。倒不是朝天子生气,仅仅是勉力忍耐,十分辛苦。 他嗓子更哑了,掌心已经能感受到天子的心跳。 “噗通、噗通”。十分有力,告诉他,清光这会儿健健康康,比五年前身子骨要好很多。 这是值得欣慰的事。奈何燕云戈只欣慰了一刻,就被天子的体温拉去思绪。 他喉结滚动,又道:“还要早起……” 陆明煜不动了。 过了片刻,他似乎“恍然大悟”,说:“对,我都忘了。” 这句话后,果然松开燕云戈的手。 燕云戈:“……” 他缓缓将手抽走,额角又开始跳。 之后两人重新躺下,他心中默念起军规,好让自己冷静,不去触碰天子。 可天子再度过来了,他像是真觉得有趣,半叹半笑,说:“啊呀,你怎么就忍着呢?” 燕云戈并不迟钝,自然明白清光根本在有意逗弄自己。 他朝身侧支着头的青年瞥去一眼,用视线把陆明煜浑身上下都扫了一遍。 目光深深,像是一团烧灼的烈火。 奈何屋内昏暗,唯有一点月色。他这眼神,对天子完全构不成威胁。 反倒是天子。他又来咬燕云戈耳廓,说:“嗯?要不要我帮你?” 燕云戈不答。 他握住天子手腕,将人拦住。 天子还是笑吟吟的,说:“你也帮帮我。” 这句话出来,就像是最后一捧火苗,把燕云戈的理智烧了个一干二净。 他终究还是动了。 门外值夜的宫人原先正在打瞌睡,忽听到房中传来的动静。 天子仿佛“呀”了一声,更多声音却被吞没,只剩下含混的哼声。 有瞌睡上头的小太监迷迷糊糊,要去推门,问天子有何吩咐。 好在与他一起的人将他拉住,在小太监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把人带远一些。 也就听不到往后天子清晰的话音。 陆明煜说:“你怎么总想那些不好的事?……云郎,多想想往后。” 燕云戈听他说起“不好的事”时,心尖颤了一刻。到往后,微笑一下,说:“好。” …… …… 可惜的是,他再说“好”,梦也是个不受控的东西。 眼睛一闭,梦境又继续了下去。 好像与从前见过的景象链接。他从地上起来,转眼就要出长安。 路途漫漫。哪怕是梦中,燕云戈也本能地知道,清光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想要从中逃开。但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无论走出多远,精疲力竭。再抬头时,他仍在队伍当中。 除了他以外,队伍里还有另两个青年。两人显然关系更好,整日待在一处,对上他时,则总是冷眼。 燕云戈偶尔会意识到,自己是知道这两人身份的。面容更儒雅些的姓郑,另一个更壮硕的姓郭。 念头刚刚闪过,他脑海里多了新的画面:郭姓青年倒在地上,面容已经发青,双目却犹瞪圆,好似无法相信自己所见。 而燕云戈立在他身侧,看着另一个人半蹲下来,以手阖上郭信的眼睛。之后,蹲着的人抬头。 燕云戈再度醒来。 他视野之中,仿佛还有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 燕云戈思绪战栗。虽然在赭城的已经是“云归”,但按理来讲,“云归”不应该认识燕云戈的故人。如此一来,他心中更添了诸多疑惑,难以想明。 这会儿已经天亮,陆明煜去了宣政殿。 燕云戈在床上静坐许久,终于有小宫人发觉他已经醒来,便端来热水帕子,给他梳洗。 水声之中,燕云戈始终沉默。 大约是见他心情不睦,昨夜值班那小太监记起那个“伺候好陛下身边的人,才好让陛下同样高兴”的道理,笑着和他说:“将军,奴才听说啊,这些日子,有南边的人贡了几株果树上来。那果子晶莹剔透,像是天上仙果。又跟葡萄似的,一串一串。如今还在长着,再过些时候长熟了,陛下定是要分给将军的。” 燕云戈不答。 小太监脸上还撑着笑脸,心中却发慌,难道自己说错话了? 正紧张,忽听将军开口,说:“荔枝。” 小太监:“……啊?” 燕云戈看他一眼,说:“你说的,是荔枝,岭南的果子。” 小太监立刻夸:“将军果真是见多识广!” 燕云戈唇角略略扯起一些,却并非是笑。 他模糊地想:这种事,清光倒是未与我说。 不值得奇怪。陆明煜日理万机,如何能记得这等小事。等到了果熟的时候,多半会直接端上来。 燕云戈再度“想通”。但隐隐的,他心里像是多了一个空洞。 他觉得,让自己的梦继续下去,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燕云戈只好增加自己每日的操练,好让晚上能达到闭眼就睡、一睡到天明成就。 看他这样,陆明煜只当他太过清闲无聊。 天子心疼情郎,一面尽量抽出时间陪他,一面继续对自己此前所想的布置。 此外,他打着“刚从北疆回来,不欲再舟车劳顿”的旗号,取消了今年的春猎。 燕云戈上次恢复记忆,就是在上林猎场。虽然主要原因是因为他遇到郭信,可谁知道再去一次上林苑,会不会再出意外。 陆明煜打定主意,一定要避免此类状况发生。 理由很说得过去,无人反驳。 慢慢的,天气真正热了起来,园中一片姹紫嫣红。 除了牡丹图外,陆明煜还在宫里布置出一条小路,模仿自己与燕云戈一同走过的上元彩街。 虽然比起真正的朱雀大街定有不如,但其中各样铺子具有,各式杂耍艺人具在,在其中走过一遭,也能谈上有趣精彩。 陆明煜自己也很无奈。他原本没想弄得这么复杂,但总要等牡丹开花的时间。日子既然已经拖长,不如干脆多弄些景色。 就这样,终于到了四月末,所有牡丹尽态极妍,彩街上负责扮演商贾的宫人也经过颇多训练,一个个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在天子面前表现,好多拿些赏钱。 陆明煜心情愉快,预备明日下朝,就把情郎眼睛蒙上,将人带去街道,与他重温旧梦。 就连燕云戈也看出他极有兴致。只是他去询问,陆明煜总端着神秘神色,不与他细说。 燕云戈好笑,想:那我便等着。 纵然千防万防,这一晚,他依然做了梦。 不再是岭南林中,而是一片宽阔草场。绿草茂盛生长,足有马腿那么高。 突厥人的斥候隐匿其中,一般人极难察觉。可他是自幼在边疆长大的儿郎,尚未学会走路就知道如何骑马,自然也能在风吹过草丛时察觉异常。 他看到了一场战争。 异族的血顺着刀锋灌满衣袖,突厥人的吼叫划破苍穹。战斗尚未结束,就有秃鹫在所有人上方盘旋飞动。 直至草原上只剩大周士卒,一切终于止息。 有人来到他身侧,唤他:“云戈。” 燕云戈再度惊醒。 第75章 真假 “你既然已经想起来了,又何必再…… 头在隐隐作痛。 燕云戈低低喘气, 手捂在额头。 虽然不知缘由,但他意识到,自己正要“想起”什么。 燕云戈不欲如此。 他直觉性地认为, 自己要想起的一定不是好事。 可头痛愈烈,完全不容他抗拒。 待到又一波抽痛袭来,燕云戈眼前一黑,直接歪倒在床上。 此时已经天亮,陆明煜早去上朝。 宫人们吸取之前的教训, 正在外间悄悄讨论:虽然屋中尚无动静,但你我也该去看看,兴许云将军已经醒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推门, 第一眼,云将军并未起身,仍然躺在床上。 第二眼,燕云戈身体压着薄被, 眉毛紧紧拧起,额头一片冷汗。 哪怕在睡梦中,也能让人看出他的痛苦。 在几个小太监的视线中, 床上的男人猛然抽动一下。 小太监们惊慌失措, 过了片刻, 有人站出来拿事:“还不快去请太医!” 要求之余还有庆幸。还好进来看了,否则, 倘若天子下朝回来时还是这样。他们几个,恐怕全部要吃挂落。 就这样,有小太监匆匆奔去太医院。 如今的院判已经不是当年的张九龄了。他儿子在两年前的科举中被点到榜末,虽不算极优,但也能保院判之子进翰林院。那之后, 张院判就辞去了在太医院的差事,提前进入养老生活。 新的院判赶至福宁殿。他是近几年才崭露头角,此前不曾见过燕云戈。这会儿先听了小太监们的描述,第一反应,云将军这样,多半还是因为旧伤。 待见了燕云戈本人,院判更加肯定了这个想法。他还算镇定,先写了方子。看看时候,天子即将下朝。新院判便侯在殿里,果然,陆明煜回来,听闻燕云戈“病倒”,第一句话便是:“太医呢?!” 新院判顺势出场。 他说了自己的判断。按说云将军一身大伤小伤早已愈合,又没什么伤筋动骨、伤及器脏之处,不至于等到这么久之后再发作。但众人皆知,云将军还曾中毒。 “微臣问过这位小公公,”院判道,“当时云将军醒来不久,解毒的方子就停了。想来是那会儿并未彻底拔除余毒,如今又有发作。” 陆明煜坐在床边,看着眼前带着清晰痛苦的男人。 这一幕何其眼熟。 当年在上林苑,自己不过去了一场宴,回来就发现燕云戈不见了。再往后,燕云戈被人抬了回去,仿佛就是如今模样。苍白、冷汗涔涔,仿佛在梦中都在与什么相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应:“是吗?” 语气不轻不重,听得原本笃信自己判断、觉得自己的方子一定有用的院判冷汗也要下来了。 他参悟不透天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好在陆明煜态度很快和缓,吩咐:“就按院判的方子煎药吧。李如意,你平日做事最是细心。云郎这边,你好好看着。” 李如意应了,天子慢慢吐出一口气,离开屋子。 对情郎,这样当然不好。至少陆明煜知道,如果倒下的是自己,云郎一定会在他身侧衣不解带地守着。 但他又总要记起上林苑里的场面。自己心心念念、担忧记挂的人,不过半天时日,就全然换了一副态度。 他无法再想下去,干脆用政务填满自己的心神。 一沓折子批完,有宫人过来。陆明煜心神紧绷,面上却看不出情绪。在宫人眼里,就是陛下愈发深不可测。 不过,来人并非要找陆明煜报燕云戈的状况,而是问他是否用膳。 陆明煜怔了半晌,才吩咐:“那便摆膳吧。” 他抱着杂乱心绪,一直等到暮时,第二支靴子终于落下。 燕云戈醒来了。 宫人把这个消息报给陆明煜,陆明煜蓦然起身。可欢喜只有一刻,他不动声色,问:“云将军状况如何?” 宫人答道:“将军正在用药。奴才看着,将军虽仍有些精力不济,却也未见病痛。” 陆明煜微笑一下,心中安定许多,说:“那就好。” 他往寝殿去。进了门,一眼看到靠在床上的燕云戈。 正如宫人此前说的,燕云戈看起来依然苍白虚弱。只是神色安稳,见了陆明煜,便放下手中药碗,露出笑脸,说:“清光。” 两个字出来,陆明煜心神彻底安稳。 他快步走到燕云戈身畔,关切道:“云郎,你身子如何了?” 燕云戈叹道:“原先也没什么事,只是平白让你担忧。” 陆明煜说:“你都晕了,怎么算是‘无事’? 讲着话,他身体凑近许多,带着十分烦恼,说:“早知如此,便不该让契丹可汗死得那样轻松。” 燕云戈面色微凝,转而笑了,说:“凌迟之刑,无论如何都谈不上‘轻松’。” 陆明煜看他,道:“不及我云郎之苦。” 在他的视线下,燕云戈窝心至极。 他叹一声,把药碗放在一边,去揽陆明煜肩膀。 “清光,”燕云戈低声道,“你这样在意我,我哪里还会痛。” 这么说,便是想与天子温存片刻。可他这一动,陆明煜又留意到那碗喝了一半的药。 天子直起身,将药碗端起,亲自为情郎侍药。 等到一碗喝完,陆明煜问:“苦不苦?” 燕云戈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说:“不苦。” 这对燕云戈而言是实话。他从前受过多少伤,如今怎么会因区区一碗药受不了。但陆明煜却似不信,说:“真的?” 燕云戈说:“自然是……唔。” 他被天子吻住。 陆明煜不信他的话,要自己来尝。 他撬开燕云戈唇齿,舌尖在对方口中探过。随着亲吻加深,天子近乎贴在燕云戈怀中,带着燕云戈不知晓的庆幸,叫:“云郎、云郎……” 陆明煜想说,还好你还在。 他担忧那样久,只怕自己的情郎再与从前一样消失。如今得了确认,就还想用更多亲昵来证明云郎的存在。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陆明煜终于安心。 他幽幽开口,却道:“你骗我。” 燕云戈原先正沉浸在暧昧气氛中,一下一下啄吻陆明煜面颊、耳廓。听了这话,他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身体手脚迅速发凉,身体僵硬,脑子空白,动也不敢动。 这时候,陆明煜又抬起头。他面上带着轻松的笑,说:“明明就是苦的。” “……”血液重新回温,燕云戈嗓子都哑了,说:“没有。” 陆明煜含笑看他。燕云戈吸了口气,撑起笑脸,说:“你再尝尝。” 语闭,又将天子压在怀中,再多一个亲吻。 …… …… 因燕云戈突发的状况,今日自然不必再想去看牡丹。不过,天子给情郎透露,明日自有一番惊喜等他。 说话的时候,两人已经一同躺下。长发交织在一起,陆明煜扣着燕云戈的手指,说:“原先想今天带你去,可惜。” 燕云戈忍不住问:“清光,你究竟要我看什么?” 陆明煜说:“你明日就知道。” 燕云戈看他一副坚决保持神秘的样子,更为好奇。 原先要多问几句,可眼看天子轻轻打了个呵欠,燕云戈又闭口。 他说:“睡吧,清光。” 陆明煜笑了笑,最后亲他一口,果真陷入沉沉梦境。 他如此信任燕云戈,以至于全然不曾想过,自己闭眼之后,燕云戈竟还久久醒着。 他看着天子的睡颜,脑海中闪过万千景象。从塞北,到长安。从长安,到岭南。 从初次在宫宴时见到被所有人忽略的皇长子,到往后,在旁人算计下,与陆明煜有了混乱却欢喜的第一夜。 往后三皇子被洪水卷走,燕家与建王结盟。 他总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如今回头再看,却觉得从头到尾都是错。 倘若真的从此想不起来,只在福宁殿中做好天子的“云郎”,似乎也是好结果。 可他竟然又想起来了,真是命运作弄。 怀着复杂心情,燕云戈近乎一夜未睡。到第二日,陆明煜去上朝,他才勉强歇息片刻。 心神始终是乱的。昨天傍晚是本能装作自己不曾记起,可现在,随着陆明煜回来的时间越来越近,燕云戈一遍遍扪心自问:就要这样过下去吗?清光……陛下并不知晓我的状况,他只当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对“云郎”,他态度迥然不同。 这样一想,燕云戈心中酸涩。正失魂落魄,忽听人到殿前的响动。 陆明煜回来了。 朝中无大事,再无其他牵动天子心神。陆明煜满心只有自己与情郎将要度过一个怎样的下午,如今意气风发地进到福宁殿里,笑道:“我回来了!——随我走,今日在外间吃午膳。” 他计划很好。难得抽出时间,要与云郎玩乐一个下午。到了晚上,宫中还会放烟火。 外间的放花木偶虽然漂亮,可到底太小家子气。 “你会欢喜,”陆明煜又说来一次,“云郎,随我来!” 他这样好兴致。燕云戈收敛心神,与他一同离开。 走到一半儿,两人却分开了。 陆明煜把李如意指给情郎,笑吟吟说:“待会儿,你随他走。” 燕云戈已经看到远处搭起的街道景象,一时惊异,陆明煜竟然瞒着自己做了这么多。 用心良苦。 他心中酸软,在陆明煜面前还是笑着点头,说:“好,我便听李总管的。” 等人离去,燕云戈缓缓吐出一口气,算是叹息一声。 自然不能直接变了神色,李如意还在一边看着。 此人着实嘴巧,这会儿与燕云戈讲话,一字一句都说得熨帖。燕云戈慢慢竟真有了几分笑意。 到后面,似是到了时间,李如意开始引着燕云戈往前。 经过园中假山湖泊,燕云戈眼前豁然开朗。 他看到团团簇簇,竞相开放,姹紫嫣红的牡丹。 同样看到牡丹丛中的那个身影。 燕云戈脚步停顿片刻,心中万千思绪交织。这时,李如意笑道:“将军,去吧。” 燕云戈心神一定,屏住呼吸,往前靠近。 天子似未察觉他的脚步,仍背着手,闲闲漫步牡丹丛。 直到燕云戈真的近了,陆明煜才看向他,问:“你是谁,如何在此处?” 燕云戈闻言怔忡。 他花了点时间,记起:对。陆明煜此前说过,他与“云郎”初见,是后者在园子里迷了路,于是找他问路。 所以陆明煜这一番苦心为的依然是“云归”,而非“燕云戈”。 喜意开始消散。燕云戈定一定神,还是回答:“我是‘云归’,从江湖来,要赴一场宴。” 话音出口,他心中“咯噔”一下。 这可绝对不是高兴的语气!会不会被陆明煜察觉异常? 陆明煜果然察觉什么。 他眉尖拢起一瞬,很快散开,脸上还是笑意,说:“原来是这般。我倒是知道附近有一场宴,兄台可愿随我同去?” 讲话的时候,陆明煜视线牢牢落在燕云戈身上。 他不想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的情郎。但起了疑心,陆明煜比谁都希望将其打消。 燕云戈说:“自然愿往。” 天子颔首,两人结伴同行。 一路上,燕云戈心神不宁,陆明煜则依然在和他讲话。 最先是品评牡丹。燕云戈虽很难认真去听,但总能在该夸的时候跟着夸,也算让天子满意。 这样说了会儿,天子倏忽道:“燕云戈——” 燕云戈瞳仁蓦地缩小,停下脚步。 陆明煜看在眼里,只觉得一颗心直直下坠。 他忽而提起这三个字,自然是试探的意思。如果燕云戈没有恢复记忆,这会儿就该是全不在意,信口问他为何提起此人。而不像如今,做出这般大的反应。 答案不必多说。陆明煜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化作冷淡神色,注视身前男人。 两人久久无言。 天子心想:上苍待我何其不公,将所有人都从我身畔夺走。云郎啊,这才多少时候…… 口中则淡淡问:“你既然已经想起来了,又何必再装呢?” 短短十数字,天子的口吻已经与方才欢喜时截然不同。 他不再是“云郎”的情郎,而是高高在上、万人朝拜的帝王。如今看燕云戈,眼里的情谊散去,再度化作疏远苍凉。 陆明煜在自伤。 昨日那些他忽略的疑点骤然浮上。为何说起郑易时情郎的话音会停顿,为何说到“骗”字时他状态完全不对。原来皆是因为燕云戈那时已经记起一切,难怪会是这样的反应。 殊不知,这副表现,在燕云戈看来,成了另一重阴差阳错。 燕云戈只觉得:是了!在他心里,我与“云郎”根根本本是两个人!前一刻还待我千般好,这会儿却相差甚多。 他彻底心灰意冷,干脆抱着自暴自弃态度,说:“陛下说的是。我既非‘云归’,便不能再在宫中久住。罪臣燕云戈正在岭南侍疾,我该回去……” 话音落在陆明煜耳中,陆明煜面颊微绷,不善地看来。 第76章 若有来生 “我愿做一只喜鹊。”…… 不远处的“长街”中, 装扮好的宫人、特地被从宫外找来的手艺人们翘首以盼,却总是等不来皇帝。 他们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唯独一个李如意,再度旁观全场。 李如意急得想跺脚。怎么才几句话工夫, 陛下与将军又变了一番气氛? 可陆明煜与燕云戈都陷在自己的思绪中,难以留意旁人神色。 在燕云戈看来,自己一旦不再是“云郎”,就成了多余的存在。 没有天子爱重,如何能再留在宫中?他此刻请辞, 反倒是合陆明煜心意。 可天子并不这样觉得。 “你要回去?”陆明煜先是不可置信,很快又“想明”,“是, 你总要与他们一道!” 燕云戈瞳仁轻颤。 “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陆明煜又冷笑,“能让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燕云戈:“……陛下。” 他几乎失去言语的能力。 看过天子前后态度变化, 如今听对方这样说,燕云戈自然不觉得天子要挽留自己。这么一来,皇帝话中这是说自己再不能从宫中走出去。 他心中微紧, 复又释然, 觉得这也是应该的。 牡丹还是当年那样富丽艳美, 陆明煜却不再是当初的孤孑皇子。 登基六年,大权在握。勤政爱民是真, 帝王心性同样是真。 面对毫无根基、不知过往的“云郎”,陆明煜可以宽容。但面对有“劫狱”之罪在身,如今还擅自离开北疆的燕云戈,天子冷酷的一面尽数展露。 燕云戈不会因此生怨。 早在塞北,他就想过自己的结局。后来再度失忆, 对他来说,完全是偷来的好光景。如今幻梦醒来,他尝试继续,却被陆明煜一眼看穿。既然如此,也不必挣扎。 他以很安然的心态考虑赴死,陆明煜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他的心思。 天子只觉得气血上涌,额角都开始突突。细数过往,登基这些年中,竟少有这般动怒的时候。 “燕、云、戈——!” 这一字一音,完全是从牙关挤出。 陆明煜质问:“朕未将郑易就是‘乌苏可汗’的事公之于众,是因堂堂大周守将投向外族、害我子民之事实属国辱!可朕不信,你就一点都未看出! “郑易如此,郭信自然也逃不开!朕数次在侯杰、赵岳发来的战报上见到一个戴着面具、为郑易做事的汉人将领,此人身份你当知晓! “从前朕当你再不敬朕,也总算明白是非!可如今看——” 陆明煜嗓音蓦地沉下。 他目光之中似夹杂冰雪。艳阳天下,仍让人觉得寒风扑簌而来。 燕云戈从前选择燕家,陆明煜心冷是心冷。可“孝”之一字原先便能与“忠”并列,郑易与郭信更与燕云戈有从小一同长大的交情。在燕少将军看来孰轻孰重,好像是一个不必考虑的问题。 再说,陆明煜早就知道燕家与三皇子的牵扯,学史时也曾听过所谓“黄袍加身”。燕家有不臣之心,陆明煜自然要怒,可这仍是他认知中的“常理”。 但郑、郭二人投向异族,放任契丹人屠杀大周百姓,甚至炮制出所谓“羊圈”,这超出陆明煜接受的限度。 今日再看燕党,陆明煜心态截然不同。 能养出郑易、郭信这等人,郑恭、郭牧能是什么态度?再有,燕正源作为燕党首脑,他手下人有此等想法,陆明煜不信他就清白无辜! 即便如此。 燕云戈依然做出了与五年前一样的选择。 陆明煜怒极反笑,嗤道:“你真不愧是燕正源的好儿子。” 结合前言,这话完全是诛心的意思。 燕云戈面色一白。再怎么知道自己罪有应得,到这会儿,依然觉得心痛如绞,几乎要直不起身来。 他再度肯定:皇帝果真忍到极点,一定要我死才能罢休。 他说不出话,天子却不满于这样的沉默,嗓音抬高许多,命令:“说话!” 燕云戈喉结滚动一下,缓缓道:“陛下,我当真无话可说。” 嗓子都是哑的。 他心如死灰,偏偏陆明煜与他所想截然不同。 天子只当此人冥顽不灵,于是再度被激怒。 陆明煜深吸一口气,左右踱步片刻,倏忽发难:“朕从前一直想不明白。” 他话音忽转,提起旧事。 “建文元年,安王说你不在长安,而是与魏海一道。往后,吴楠手下的人捉住你,果然是在城外。 “燕云戈,你究竟是去做什么!? “当时朕拿这话问上官杰,上官杰只说还是安王身上疑点更重,一切要待余下五王世子进长安才见分晓。是,这话果真把安王揪了出来,可你燕家难道就真的什么都没做? “魏海死死瞒着你往北去一事。他是真被你那个‘战死’的说法说服,还是另有其他缘故?!” 愈往后,陆明煜愈口不择言。话音之间,直指燕家真切做出过谋反的举动。 他话音出口,心里却还有一丝残留的理智,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在宣泄怒意。 他不想看燕云戈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前一日还好好的情郎,今天便开口闭口都是“死”字,谁能忍受? 陆明煜在旁人眼中是天子,高高在上,威严庄重。可在“云郎”面前,他始终不愿摆出皇帝架子。 到如今,他同样希望逼出燕云戈更激烈的反应。 他紧紧盯着身前男人。看了半晌,意识到,燕云戈没有反驳。 相反。又须臾后,他好像经历了一番心理斗争,最终承认了。 “陛下既已知晓,”燕云戈说,“还请相信魏海的确无辜。” 陆明煜错愕。 这一瞬,他甚至怀疑自己失去分辨旁人话音的能力。否则,燕云戈怎会说:“我假传圣旨,说安王手掌长安禁军,陛下不得已,要从边疆调军,与安王相斗。” 陆明煜怔怔不能言语:“你……”在说什么? 燕云戈甚至颇有条理,说:“魏海由此带兵南下。只是他行至途中,我又去找他,要他返还。这才有了安王勾结的外族刺客看到的那一幕。 “在北疆时,我便用此事威胁他,要他不把我的事奏与陛下。 “陛下明鉴。”燕云戈最终道,“我自是万死不辞,可魏海不过遭受牵连,非他之过。” 至此,陆明煜终究开口。 他的神色仍有怔忡,面色眼神俱是复杂。到最后,自己也分辨不出究竟抱有什么情绪,嗓音是轻飘的,说:“你真是疯了。” 燕云戈一顿,涩然道:“我从前自诩光明磊落,偏偏做出如此苟且之事。好在醒悟及时,没有酿成大错。到了如今地步,再不能拖累旁人。” 陆明煜还要和他确认一遍:“燕云戈,你说的是真话?” 这话出来,燕云戈略有诧异——皇帝的话音,怎么仿佛还带着些许意外? 但他还是回答:“自然是真。” 陆明煜浑身冰冷,再看他,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燕家有不臣之心”,和“燕家真切做出谋反举动”,是两回事。 五年前,经历了宁王、二皇子先后两次谋害,再看燕家,尤其是对上舍命救了自己的燕云戈,陆明煜明知疑点重重,却还是相信了他们的辩解,只以劫狱一事治罪。 可现在看,燕云戈从前那些避而不答、吞吞吐吐,全部都有了理由。 他有真正想要掩盖的事,于是有意误导陆明煜,让陆明煜始终不知道燕家究竟犯下怎样罪过。 做出此等事,难怪无论是五年前还是现在,燕云戈都口口声声说他该死。 陆明煜头脑出现短暂空白。落在燕云戈眼中,就是皇帝阴晴不定看着自己。 而事实上,陆明煜头脑正艰涩转动。 是啊,燕云戈的确该死。 然而,五年前,他平安走出庆寿殿。当下,天子仍然多问一句:“既如此,你何必再要魏海返还?!” 讲话的时候,陆明煜视线如刀,落在燕云戈身上。 他只觉得自己心脏都在颤抖。 都已经踏出造反那一步了,何不干脆举兵攻入长安,将他人头斩落?! 这想法不该出现,分明是在替逆臣开脱。 然而—— 这个“逆臣”,两度救驾,两度不顾自己生死,只为陆明煜无恙。 陆明煜恨恨想:燕云戈、燕云戈——! 翻来覆去,思绪似是只剩下这三个字,再无其他。 情爱被更激烈、更浓厚的情绪冲散。此时此刻,他只想听到一个答案。 而燕云戈说:“因陛下。” 陆明煜呼吸都要停下。 燕云戈说:“起初,我当陛下不容燕家,阿父的忧心是真,于是酿下大祸。往后,我知晓陛下信任燕家,于是悔不当初。陛下,我五年前说的那些话,现在仍然作数。” 陆明煜:“五年前……”你说了什么? “我从未想要陛下有事。”燕云戈说,“陛下,在赭城时,你不该救我。” 陆明煜:“……”他深吸一口气,“又与赭城有什么关系?!” 燕云戈:“让我死在赭城,陛下再无后顾之忧。” 陆明煜听在耳中,又要发怒。 死!又是“死”!燕云戈,你只会说这个字吗? 他有无数话涌在喉咙,想要质问,想要宣泄。偏偏这个时候,燕云戈再度开口。 “我总在想,”燕云戈说,“若有来生,我愿做一只喜鹊。” 陆明煜一怔。 燕云戈心中仍是苦涩。可这苦涩之中,又带了一丝被仔细呵护的情意。 他放纵自己,在这短短时候,陷入一场自己经历过、知晓有多么美好的幻梦。 他说:“好让陛下见了我,只觉得欢喜。” 而非现在,总有烦忧。 第77章 妒火 为何要把属于他的一切送给另一…… 整片天地都在这一刻寂静下来。天上的飞鸟, 刚刚搭建好的长街,守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李如意、早恨不得把自己扎入地心的其他宫人,仿佛都不再存在。 唯独剩下他们两个。陆明煜经历了巨大的心情波动, 到这一刻,竟是茫然居多。 他此前所有愤懑、怒气,都建立在“事到如今,燕云戈依旧顽固地、坚决地站在家族一边”之上。即便几度为他亲涉险境,几近死亡, 在燕云戈心中最重要的,依然是燕家。 陆明煜从前能够接受,如今却无法接受。他以为燕云戈至少心怀天下、心系黎民苍生, 可他似乎错了。陆明煜甚至分不清楚,自己的怒意,是因“燕云戈从未变过”,还是因“原来他也只是个小人, 而非英雄”。 可燕云戈又说,他愿意做一只喜鹊。 他满心满眼,只有陆明煜的欢喜和忧愁。 燕家、郑易的行为……那些陆明煜无比在意的事, 于此刻的燕云戈而言, 仿佛并不那么重要。 那么,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陆明煜无法理解。他思绪甚乱,着实理不出头绪, 甚至连自己的疑问都不清楚。 陆明煜只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只要看到燕云戈,他就又要生气,无法冷静思索。 天子转身就走。 他要去一个与燕云戈无关的地方,好好想想。 这个变故, 让周遭所有人惊诧。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李如意。他抽了口气,急声斥了句:“愣着干什么!”让宫人们跟上天子。 他自己也要往前。不过在那之前,他看一眼燕云戈,面皮抽了几下,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 最终,李如意道:“将军,您去前面看看吧。” 说完这句,李如意匆匆跟上天子。 牡丹园外一片寂静。唯有一队侍卫,仍然不远不近地盯着燕云戈。 燕云戈未去在意。 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在死前最后一口气了。侍卫们想看就看,什么时候过来将自己拿下也是寻常。 他这样站着。过了不知多久,侍卫未动,燕云戈反倒疑惑。 说来,方才陆明煜就那么走了。他原本以为这是纯粹不想看到自己,可李如意偏偏又那么说。 燕云戈迟疑。他目力好,能看到一些“前面”的影子。不知如何描述,可总之不是该出现在皇宫的地方。 联想起陆明煜昨夜提过的“惊喜”,答案呼之欲出。可这“惊喜”分明是给“云郎”的,和他又有什么干系? 燕云戈原先不欲理会。 但陆明煜最后的眼神、李如意的话,又总交替出现在他脑海中。 侍卫们依然不来。燕云戈抿抿唇,最终往前一步。 侍卫们终于动了。 他们一样往前一步。 燕云戈一怔,再往前。他很快意识到,那群人也许真的没打算对自己怎么样,只是始终保持距离,跟在他身后。 抱着难言心情,燕云戈终于走到了长街之前。 虽是匆匆搭建,但其中各样招牌、行人,还是让燕云戈迅速意识到:这是长安。 陆明煜在宫中搭出一个长安? 他愈发费解,只是到底往前。 燕云戈不知道的是,等了半天的扮演者们看到唯独他一人前来,一个个都懵住。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陛下为何不见影子? 宫人们不知所措,反倒是被从宫外请来的杂耍,这会儿能放松下来。 燕云戈缓步前行,见到一路热闹。 他路过一家肉饼铺,其中传来一阵浓郁鲜美的香气。原先未打算驻足,可里面的人主动迎上来,带着一点不太自然的微笑,说:“郎君走了一路,定然饿了!一定要尝尝咱们家的饼子!” 说着,把一块饼塞在燕云戈手中。 燕云戈一动不动,看着来人。 来人面颊发僵——陛下不来,我是不是不该动? 终于,燕云戈道了句:“谢谢。” 扮演肉饼铺老板的太监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和感动不沾边,纯粹是紧张的。 小太监迅速说:“郎君吃得好便好!”话音落下,一溜烟儿钻回铺后。 燕云戈留在原地,看着手中饼子。 诱人的肉香一个劲儿往他鼻子里飘。这时候,燕云戈莫名想到,从福宁殿离开之前,陆明煜说过,午膳就在外面吃。 看来这就是他所说的“午膳”。 想到这里,燕云戈神色微微变化。他带着十二分的珍惜,咬下一口。 油水将饼皮浸润,肉汁混合着葱的香气,一股脑儿地钻进他嘴巴里。 燕云戈一下子记起:对,是那一家饼。 …… …… 在准备“惊喜”上,因时间越拉越长,陆明煜花的心思也就越来越多。 他仔细回忆自己与燕云戈过往种种。不但是在燕云戈失忆、只知自己是“云郎”的时候,还有更久之前,燕家如日中天,而自己只是一个无人注目的皇子。为忙差事忘了吃饭是常事,燕云戈听说几次,后面再去建王府,总会带上一二吃食。 不会是汤面,那太不方便。也不必多精致,燕云戈自己就不是个食不厌精的性子。在他看来,能快速吃饱、不耽搁时间才是要紧事儿。这么一来,长安城里某家肉饼铺子迎来一个常客。 准确地说,在给陆明煜带去之前,燕云戈就时常来买这家的饼。后面,陆明煜也觉得喜欢。两人时常相对着快速吃完,擦擦手,就继续讨论陆明煜的差事。 如今,结合燕云戈上次失忆的景象,陆明煜基本确认,在不让他被叫破身份的情况下,涉及一些燕云戈过往见过的、用过的东西无伤大雅。结合陆明煜的“回忆”,甚至更能让他信任自己的假身份。 所以,陆明煜差人去找了那家饼店老板,学了他的手艺,摆入宫中搭建的长街。 要说区别,就是这会儿燕云戈的饼子没有真正老板做出来的大,不过数口就被吃完。 嘴巴里仍带有事物的香气。虽然依然满心疑问,但莫名的,燕云戈情绪好了很多。 他没有刻意去想,可那个念头止不住地在他脑海中跳跃。 刚刚吃过的饼子,是彻彻底底属于“燕云戈”与陆明煜的记忆,与“云郎”无关! 燕云戈唇角迅速勾起。 可紧接着,他又重新黯然。 肉饼属于他,牡丹中微笑的少年陆明煜不是同样“属于”他?可后者已经明明白白被陆明煜安放到了他与“云郎”之间,也就是说,肉饼也可能被“云郎”抢走。 燕云戈为此郁郁。 他脚步缓慢挪动。原先想要暗自伤神,可这时候,又有一人跳了出来。 是卖首饰的,没有前面的太监那么紧张,而是一脸灿烂笑容,说:“这位郎君当真丰神俊朗!我这枚做镇店之宝的簪子,与郎君甚是搭配,便请郎君收下吧!” 燕云戈一怔。 他去看宫女手中的簪子。青玉质地,上面有一抹祥云。 他脑海中又浮出一件往事。 …… …… 永耀帝在位的最后两年,旁人眼中,皇长子陆明煜对燕家颇有攀附。 虽然不见建王与燕少将军私下相处的情境。但在他们来看,其中场面多半是陆明煜对燕云戈毕恭毕敬,无比尊重。 这是错的。 诚然,在燕云戈面前,陆明煜未摆什么皇子架子,但他也真的从未低头。一定要说的话,“得罪”燕云戈的事儿,陆明煜都做过不少。 他曾经打碎过一枚燕云戈的簪子。 那枚簪子,是燕云戈母亲留给他的。 燕夫人去世多年。早前重病时,她强撑着为燕云戈准备了往后多年要用到的许多东西。燕云戈、燕正源都劝过她,希望她莫要那样辛苦。可燕夫人说,自己整日躺在床上,才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做些什么,反倒能让她好受。 她拿着一枚玉簪,笑吟吟对尚在舞勺之年的燕云戈说:“我们云戈,一定要长成顶天立地的儿郎。” 玉簪自然不可能戴去战场,其中蕴含的是燕夫人对燕云戈未来能够安稳无忧,再不用与人搏命的期望。 知道簪子的来历后,陆明煜郑重地朝他道歉,承诺一定会给他赔偿。 燕云戈那时只说不必。的确不必,在那个时候的他看来,陆明煜给出的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已经碎掉的簪子。 可现在不同了。 他珍惜地抚着手上的玉簪,心中近乎被酸涩压满。 是和从前那枚簪子相差无几的样式。陆明煜是惦记这件事多久?他那么把他放在心上。 燕云戈想:这是我的,分明是我的!如何能也给了那个“云郎”? 他走啊,走啊。 吃着自己与陆明煜从前一同吃过的东西,看着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的杂耍。不知不觉,天色渐昏。 未得到通知、忐忑地准备一切按照计划执行的宫人做好准备。在夜幕降临的第一时间,放出一捧烟花。 巨大的花火在夜色之下绽放,如星如雨。 陆明煜听到响动,缓缓转头,看着灿灿夜幕。 同样的景色之下,燕云戈终于被妒忌压倒理智。 他想,即便我活不过今晚,也要找陆明煜问清楚。 为何要把属于他的一切送给另一个人。 第78章 酸涩 朕仿佛不能与他计较。 燕云戈返回福宁殿。 路上烟花渐寂, 而他未再多看一眼。 他妒意汹汹,几欲发狂。可到了殿中,却见到一片孤冷。 天子不在殿中。福宁殿里的宫人见了燕云戈, 反倒意外他孤身返回。 燕云戈同样意外:我与陆明煜一同出来的时候,尚未到午膳时候。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他却还没回来? 他重新回到殿外,看着沉沉夜幕。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现在, 燕云戈的心情与之类似。 他仍然想要找天子要一个说法。但是,他的思绪被从“陆明煜为什么要这样做”中抽离,转到“陆明煜现在在哪里”。 燕云戈心中甚至浮起隐隐忧虑。 他想到当年福宁殿中的大火。虽然时至今日, 按说再没什么人能威胁到天子。可陆明煜久久不归,皇宫又甚是广阔。倘若他出了什么事,李如意那群人则又被绑起来,或者甚至与陆明煜一同“出事”——燕云戈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样糟糕的可能性。也许陆明煜只是被情郎再度消失一事气到, 于是在外散心。 ……可那也该回来了。 燕云戈心烦意乱,脚却又动了起来。 去找。最简单的,他知道下午陆明煜去了哪个方向。 虽然依然是奔着天子, 可他的目的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 话虽如此, 寻找天子却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走过庆寿殿, 走过牡丹园。再往前,宫所绵绵无尽, 却不见天子身影。 燕云戈心中焦愈重。他蓦地停下脚步,转头去看身后侍卫,道:“你们的领班是何人?” 保持不远不近距离跟了他半天的侍卫一愣,未曾想到,竟然还有自己出场的时候。 “说话, ”燕云戈斥道,“陛下如今行踪不明,你们却还在这儿耽搁?!” 侍卫听到这里,一个激灵。 并非他们不忠君。只是到底没有亲历当年安王、二皇子等人在福宁殿里的前后手,于是这会儿虽然和燕云戈一起听到福宁殿宫人的话,却未有对方的反应。 此刻听燕云戈点明,他们才意识到事情严重性。 “去找你们领班,让人去寻陛下。”燕云戈吩咐。 让他一个人找,得找到什么时候? 燕云戈简直不敢想象。万一耽搁了事儿,陆明煜安然无事且好说。可当年他被外族刺客截住的场面在燕云戈脑海中徘徊不去,燕云戈不敢去赌。 他满心忧虑凝重,侍卫们相互看看,一人领命去了,其他人仍然跟在燕云戈身后。 燕云戈深吸一口气。他重新转头,面向夜幕之下、阒静之中的皇宫,再度踏入。 另一边,听到手下传话之后,当夜值班的侍卫头领微微一怔,召来其他手下,去问他们此前巡逻的情况。 一组一组人前来汇报。听到某一句后,头领拢起的眉头松散开来,露出一个微笑。 “原来是凤阳阁。”他说。 语毕,又是一愣。 为什么是凤阳阁?要知道,那儿可是公主们年长之后、出嫁之前的居所。 但这也不是他需要得知的。领班整理思绪,恰在此时,那个从燕云戈身边过来的侍卫问:“要将这话告予云将军吗?” 领班回答:“不。” 侍卫茫然不解。领班看在眼里,恨铁不成钢:“他在做什么?刺探帝踪!” 侍卫嘟囔:“可平常时候,云将军问起,不总让我们实话实说。” 领班:“你也知道那是‘从前’。今日陛下与云将军有所争吵,我等不被牵累便是万幸。知道陛下安然无恙,便再无你我的事儿了。行了,你也别在回去,就在这儿候着。云将军能找到陛下,与你我无干。若是找不到,其中更是没有你我的事儿。” 侍卫恍然大悟,叹领班英明。 而他们这番“英明”,在燕云戈看来,就是那侍卫去了如此长时候,始终不来回信。说明陆明煜行踪却有不明,万一、万一…… 无论是安王余孽,还是二皇子旧人,或者干脆是其他势力。愈是想到不同可能性,他愈是心惊不已。 这种时候,莫说“妒忌”,燕云戈只恨不得自己真的分成两半,一半是“云郎”,一半是自己,好多出人手,去寻陆明煜! 只要陆明煜无事。 他想。 只要能再看陆明煜一眼。 他心中俱是这样的紧张忧虑。 那无论陆明煜如何恨自己的出现带走了“云郎”,无论陆明煜多么厌他恶他,燕云戈想,自己都不在乎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在找寻了不知多久之后,他终于看到了前方传来的光线。 燕云戈先是一怔,随即眼前骤亮,往前奔去! 黑夜里,陆明煜只听到一阵脚步声。 他最先怀疑自己听错。可看李如意一眼,李如意也露出迟疑,往前方看去。 陆明煜确认了,问:“是有动静?” 李如意说:“仿佛——”一顿,示意宫人把灯笼打高。 前方被照亮更多,加上脚步的确靠近。不多时,一个人影出现在众人视线范围之中。 李如意原本已经预备扯起嗓子大喊,让侍卫快快赶来。此刻定睛一看,竟是燕云戈。 满脸焦急、见了天子之后终于停下脚步的燕云戈。 李如意有些捉摸不透当下情景。不过,往好处想。他白日让将军去那条长街看看,好知晓天子待他是如何情深义重。别人不懂,跟了陆明煜二十余年的李如意却最清楚,天子准备的那些东西里带有多少他对将军的感情。如今将军来寻陛下,可见是看明白,也看进去了。 想到这些,李如意正有宽心。紧接着,却听燕云戈道:“你无事……” 李如意咽了口唾沫。 得嘞,又不明白了。 他这边满脑子官司,身侧,天子却立刻反唇相讥:“朕能有什么事?!” 他中午那会儿,不知不觉走到凤阳阁,随后便停在其中,一直待到烟花落幕。期间,回想着陆嫣,回想着自己做过的寥寥几个母后、皇妹、孩儿俱在的梦,仍有伤神。 眼看夜色愈深,他终于在李如意的劝导下走出。到一半儿,迎面对上燕云戈。 陆明煜心头的警惕防备再度升起。在这同时,他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 不是说要走吗?怎么这会儿还在宫中。 思绪来的太快,迅速便消散了。 天子依然带着十分的警觉、心伤。可这时候,燕云戈又重复:“你无事。”一顿,“太好了。” 陆明煜怔忡。 他原先也不是迟钝性子,此刻自然察觉,燕云戈话音里是真切的放松、欢喜。 可正是这样,陆明煜愈发不解。都要走了,如何又留到现在,再做出这等姿态? 他沉默,竟像是又陷入白日困惑。灯笼的光线照在天子面上,让他的睫毛、鼻梁……俱多了一片浅浅的影子。 眼看两人再度僵持,李如意急得打转。他伸长脖子,拼命朝燕云戈使眼色。可燕云戈的注意力都在天子身上,正痴痴想:我再看他一眼,最后看他一眼。 哪怕陆明煜只愿看“云郎”,至少当下,与他相对的人是自己。 他满心苦涩,这样自我安慰。而这时候,李如意眼前微亮,察觉:“将军,你手上是什么?” 这话唐突,非李如意这样的老资历不可说出口。 可也是这句话,打破了沉寂气氛,让陆明煜和燕云戈的注意力都到了后者手中。 燕云戈一怔,缓缓抬起手,低头去看。 他见到一根簪子。 燕云戈面皮微微抽动,恍然想:我竟将它拿了这样久。 陆明煜一样分辨出那根簪的形状。 他的思绪依然与燕云戈迥然不同,是想:原来因为这个?他见了这簪子,见了其他,终于愿意留下? 陆明煜并不会因此欢喜。相反,他只觉得可笑。 如此摇摆不定,一条街就能让他改变心意!这么一来,燕家再出什么状况,他岂不是又要轻易回过头去? 他面色再要沉下。偏偏这时候,燕云戈开口了。 再确认陆明煜安然无恙之后,原有的酸涩妒忌再度涌上心头。不是此前那样妒之如狂,却也当真心痛似绞。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心头剐过一刀,道:“为什么?” 陆明煜皱眉,不耐:“什么‘什么’?” 燕云戈听着他的语气,更加卑微苦涩。 他嗓音都发颤,说:“这该是给我的。” 陆明煜冷笑,说:“什么该不该。朕的东西,给谁不是朕说了算?”比如现在,他就觉得“不该”。 燕云戈动弹不得。 他失魂落魄,想,陆明煜是对的。 他让人打制的簪子,他当然可以决定给谁。而燕云戈自己都觉得自己疯狂,竟然会那样嫉恨一个根本不曾存在的人。 可他终究忍不住道:“他若知道你把与我有关的东西给他,难道就要欢喜吗?” 陆明煜听着,神色变化。 从不耐,变成费解,再到莫名其妙。 “你在说什么?”天子问,“‘他’是谁?” 燕云戈看他,说:“你口口声声说,只喜爱他,想要在一起的人从来唯有他——可你给他的,却是这样的东西。” 他心里终于浮起一丝扭曲的快意。 对啊!为何要妒忌“云郎”?分明是“云郎”要妒忌他! 那些和陆明煜的过往,都是他与对方共度!“云郎”或许拥有未来,可他永远不会有和陆明煜的“过去”。 陆明煜听他讲话。 到此刻,他终于隐约弄懂。燕云戈说的“他”,约莫是“云归”。 可这反倒更让陆明煜不明所以,甚至疑心燕云戈是否中毒两次,有什么自己此前从未察觉的后遗症,比如脑子出了问题。 他说:“什么‘他’啊‘我’啊,燕云戈,你果真是疯了?” 就算他当初对“云归”那么说了,可那也是为了不让“云归”察觉他正是燕云戈。 现在燕云戈记起一切,怎么还把自己和“云归”当成两个人? 陆明煜心情一点点复杂,甚至开始觉得自己今天下午的感伤毫无必要。 他想:真是被毒出问题的话,前面那些话,朕仿佛不能与他计较。 毕竟燕云戈第一次中的毒,是陆明煜亲手所下。第二次,则是为他挡刀而受。 第79章 替身 既要留下,抛却身份又有何妨?…… 想明此节, 再看燕云戈时,陆明煜的态度谨慎很多。 燕云戈心中仍在泛酸,就听陆明煜开口, 语气是难得的柔和,一如面对“云郎”的时候。 天子说:“你不就是‘云归’吗?” 燕云戈愣住。 陆明煜进一步说明:“你当日去到赵岳麾下,起了这么个名字,不就在说你要归去塞北,再擒异族?” 燕云戈下意识想:是……也不是。 他给自己起这么个名字, 的确因为要去北疆。但“云”之一字,是因想到天子口中缠绵的“云郎”。“归”字,则是说他要重回战场, 为陆明煜镇守边疆。 要擒外族是真,为天下计是真,可其中对陆明煜的牵挂思念同样是真。 他甚至抱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妄想。这么多年,陆明煜始终没有选秀, 是否说明他同样怀念自己?——可燕云戈又知道,天子即便怀念,对象也只会是“云郎”, 而非自己。再说, 假若天子真的只是喜爱郎君, 那宫中再有其他男侍,消息也不会传到遥远的南疆。 他沉默, 陆明煜看他仍是听得进话的样子,略松一口气,低声给李如意说:“快去找院判。” 李如意转头吩咐小太监,陆明煜又说:“你还记得这簪子的来历?” 燕云戈眼神闪动一下,低声说:“自然记得。” 陆明煜微笑一下, 说:“我原先还想,毕竟是赔礼。你若什么都不知道,似乎就少了些意味。” 燕云戈听着,心头一阵酸麻。初次之外,又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喜意。 他想要克制,却还是忍不住反复去想:也就是说,这是给我的? 再看玉簪,原本的妒意逐渐淡去,化作百分、千分的爱怜郑重。 他嗓因微哑,说:“陛下赐的东西,我自会珍惜。” 陆明煜看他,心想,可“云归”不会这样叫我。 原先还有其他话要说,但想想燕云戈的状况,他叹口气,到底道:“先回福宁殿吧。” 燕云戈一怔,又有一阵狂喜。 他不太确定地看向陆明煜,心想:这是不打算让我死?竟然还要我随他回福宁殿。 他心脏狂跳。就连十二岁时第一次与突厥骑兵相对,燕云戈都不曾有今天这样紧张。 他喉结滚动一下,跟在陆明煜身后,走上归程。 一路上,燕云戈心神恍惚,陆明煜则始终在观察他。 他见燕云戈先是时不时看簪子一眼,随即露出一张笑脸。再像是记起什么,笑脸被压下,露出凝重姿态。 陆明煜更愁了。眼看归程还远,院判更是不知什么时候才来,他试探着先问一句:“你是全记起来了?” 燕云戈回神,比他更加谨慎,回答:“是。” 他不想、不敢打破自己与陆明煜还能好好说话的这段光景,于是一个字不多说。这样或许显得不够聪明,却至少不会出错。 陆明煜还想再确认一下,说:“今日,那条街上……” 燕云戈说:“那家肉饼,比宫外少了几分滋味,但吃过之后不会口干。” 陆明煜抿一抿唇,说:“是吗?” 燕云戈又说:“卖文房四宝的那家店,其中镇店之宝,当年看来惊艳,如今却是平平。” 陆明煜轻轻笑了声,说:“眼光高了?” 燕云戈心跳不已,低声说:“跟在陛下身边久了,见过的好东西也更多,自然知道什么是珍珠,什么是鱼目。” 陆明煜瞥他一眼,问:“还有呢?” 燕云戈便继续往下说。 陆明煜听在耳中,遗憾:自己布置那样久的东西,却只让这家伙一个人享受……不能生气,你下的毒,给你挡的刀。 他再提醒自己一遍,心态稍松,时不时应燕云戈一句。 这样的态度,绝对不及面对“云郎”时亲近,却已经让燕云戈精神振奋。 他的话越来越多,逐渐忘记自己一开始那个谨慎的打算。 能继续与陆明煜讲话,听着对方的话音,偶尔的笑声,对燕云戈来说,是做梦一样的奢求。 可现在,这样的好事重新摆在他面前。 他俨然不知今夕何夕,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这条路要再长一点,自己走得再久一点。 他珍重地、爱惜地看着陆明煜,不知不觉,两人的距离竟是越来越近。 燕云戈不曾察觉,陆明煜倒是发现了,不过,他没有阻止。 相反,陆明煜这会儿有点发愁。 他从燕云戈的话音里意识到另一件事。 对方竟然把所有和“云郎”有关的东西忽略过去了。 关扑得胜就能免费的汤面,两人一同射中靶心就能赢回的良弓,还有虽然没打算放,但也摆在街上用做装点的放花木偶。 陆明煜忧心忡忡:说到底,还是在把他和“云郎”当成两个人。 这可不好。他想叹气,偏偏对上燕云戈小心翼翼、带着明白期待的面孔,又还是撑出笑脸。 天子第三次提醒自己:你下的毒,给你挡的刀。 双方心思迥异,却还是平和地回到福宁殿里。 新院判很快赶来。期间,陆明煜把燕云戈支走,要他先去沐浴。燕云戈听着,忐忑地看他一眼,跟着李如意离开了。没了顾忌,陆明煜直接对新院判说:“云将军就是燕云戈。” 新院判双目瞪圆,震惊无比。 天子冷静,说:“他从前是罪臣之身,不好北上。后来中毒、失忆,只当自己是此前伪作出的身份。到现在,他记忆回复,却时而知道自己正是‘云归’,时而把自己和‘云归’当做不同的两人。依院判看,此事该如何处置?”一顿,又记起那本《异人录》中也有记载过所谓“一体双魂”,愈发肯定自己的说法。 院判却是头一次听到这等事。最初的惊愕之后,他反应过来,迟疑:“微臣不才。” 陆明煜看他。 院判知道,皇帝还是要自己拿出方案。 他冥思苦想,先说:“总要先拔出余毒。再有,将军既有知晓自己是‘云归’将军的时候,事情便还好说。只要在这基础上,将将军的认知扩大。” 他绞尽脑汁,竟然真的理顺了思路。 陆明煜问:“比如?” 院判便举例一二三。陛下与“云归”是如何相处,就和今日的“燕将军”是如何相处。“燕将军”对此逐渐熟悉之后,不就慢慢接受自己“云归”身份了? 陆明煜想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 等到燕云戈沐浴之后回到殿中,对上的,就是一副寻常光景。 天子已经脱下外袍,只着亵衣,靠在床头看书。 听到他的动静,看来一眼,将书阖上,微笑道:“还不快来?” 燕云戈迟疑。 半日之间,要把他的认知从“陛下再不愿见我,要我以死谢罪”,转到“清光爱我如初,一切与从前并无不同”,还是有些艰难。 所以,这会儿燕云戈想到的,是另一种可能。 陆明煜说了,他就是“云归”。 这话不算错。毕竟“云归”有着和他一样的模样、身材。普天之下,再找不到一个比他更与“云归”相似的人了。 燕云戈心中发苦:晚间那会儿,他待我的诸多好,是否都是为了找回“云郎”?说是给我的东西,也不见得真的要给我。毕竟,那么长一条街,要布置出来,总要花不少时候。可在那之前,他可不知道我会记起过往。 所以,陆明煜也许是有另一重考虑。 他要他放弃“燕云戈”这个身份,继续以“云归”的名义活下去。 想到这点,燕云戈一阵心凉。 但陆明煜又道:“怎么了?还在那儿站着。” 燕云戈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前迈出。等到靠近天子,看着心爱之人微笑的目光,他心跳愈来愈快。来到床前的最后几步,更似踩在云上。 他心神恍惚,想:我愿意的。 不过是和他昨夜的表现一样。装成“云郎”的样子,讨陆明煜喜爱,留在他身边,与他共度此后岁月。 这已经是燕云戈能想到的最好的可能。 他脚下发软。终于临近了,他嘴唇动了动,一句“清光”已经来到唇边。可这时候,又迟疑:可我毕竟…… 不是“云郎”。 不。他心中发狠,既要留下,抛却身份又有何妨? 他微笑一下,到底叫出口:“清光。” 陆明煜听着,看着,一顿,试探着叫:“云郎?” 燕云戈心下一片惨然,心想:我此前那些忧虑果真不错。 他轻轻应一声,喉中发苦。但又一再提醒自己,当下情况,已经是再不敢奢求更多的好结果。自己毕竟不是“云归”,倘若连哄陆明煜高兴的能力都没有,有还有什么资格留在对方身侧? 陆明煜则抽一口气,十分发愁。 洗了个澡的工夫,怎么又不把自己当“燕云戈”了?刚刚重新把《异人录》找出来翻过一遍,里面也没记载什么好法子。 看来只能像院判说的那样,让人一点点想起过往。 想到这点,天子抬手,将情郎拉入床榻。 燕云戈心中再苦,此时也还强撑着露出笑脸侍寝。 第80章 酒中真言 被胸膛沉闷的疼痛击倒。…… 朝中人自是不知晓宫里的风波。他们只觉得这段时候, 云将军的气质仿佛有了微妙变化。 分明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显赫战功。往长远看,前途不可限量。放在任何人身上, 这都是一手好牌,拿到之后梦里都能笑醒。可再看云将军,怎么觉得他并不欢喜,反倒满满是愁呢? “唉!” 上官杰正想着,就听云将军又叹了口气。 声音很轻。若非他恰好离得近, 恐怕还难以察觉。 他想一想,到底不打算多事去问一句“云将军为何发愁”。可上官杰要走,燕云戈却已经看到他, 与他招呼:“上官大人。” 上官杰只好停下脚步,“云将军。” 两人二度成为同僚。燕云戈对上官杰印象很好,当年就是因为他顶住压力、提醒陆明煜安王确有问题,这才保住陆明煜安稳。虽然后面到底让二皇子一脉横插一脚, 但不可否认上官杰在其中的贡献。 因这些往事,面对上官杰时,燕云戈压下心头愁绪, 笑着谈起长安城中一些事。 聊了片刻, 上官杰渐有放松。 他的视线落在燕云戈面上, 到底忍不住想:真像啊! 思绪转到这里,神色也带出一些。 燕云戈看他感怀, 趁势问:“上官大人这是想到何事了?” 上官杰歉然,说:“我若说了,云将军可莫要恼我。” 燕云戈此时还不觉危机,笑道:“但说无妨。” 上官杰道:“天下竟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不瞒云将军,当年, 我也曾与那罪臣燕云戈有所接触,甚至审过他数日。如今看云将军,便总不觉感慨。” 燕云戈:“……” 他笑容微微僵住。 上官杰见他这样,倒是理解。 任谁听说自己长得和一个被流放的罪人长得像,都不会高兴。 他暗恼于自己方才的一番话,再度歉然开口,说:“是我不是。与云将军说这些,平白坏将军心情。” 燕云戈回神,嗓音发涩,说:“无妨。听你们说得多了,我也在想,我到底与那燕云戈有多相像。” 如何能不像?他正是燕云戈。却要在爱人面前,同僚面前,天下面前,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过。 哪怕下过决心,可人心总是肉长的。一天十二时辰,六个时辰快活,四个时辰歇息。余下两个时辰,就要多想许多。 不过,燕云戈能放任自己在旁人面前露出忧态,在陆明煜面前,却绝不会有一丝半点不愿。 他尽心尽力,做好天子的“云郎”。偶尔陆明煜试探他,管他叫“燕云戈”,他听在耳中,起先还不自觉地回应。到后面,见陆明煜喊完之后,面上未见欢喜。燕云戈便一凛,意识到自己做错。 到后面,天子再这样喊他,燕云戈也只做不知,甚至摆出疑问态度,问:“清光,那罪臣不是身在岭南吗?”一顿,到底冒出一抹醋意,却不敢针对“云归”,只能针对“自己”,“你分明说过,只喜爱我。” 陆明煜:“……” 他说不出话。落在燕云戈眼里,却让他有了一抹异样喜意。 燕云戈忍不住多问一句:“清光,莫非你仍惦念他?” 他面上镇定,手却不自觉地捏紧。 陆明煜垂眼,恰好能看到情郎手背上鼓起的青筋。 他面无表情,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好好一个人,竟然平白把自己当成两个,还在吃自己的醋。 “清光,”燕云戈再凑来,仗着天子的宠爱,颇恃宠而骄,说,“你是惦念他,还是惦念我?” 旁人见到这一幕,恐怕也想不到,说出口中话时,燕云戈是怎样心如刀绞。 他期待一个答案,又恐惧一个答案。 想听到陆明煜说他对“自己”总有一二牵挂。可内心深处,燕云戈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伤神,想:他听我这么问,许是还要生气,觉得我太不知趣。 想到一半儿,下颚被天子捉住。 燕云戈被迫抬头。他对上陆明煜的视线,天子目光之中情绪太多,让他无法分辨。似乎有无奈、气闷,到最后,却化作一个落在他唇上的吻。 燕云戈瞳仁颤动,难以相信这样的发展。 而在他出神时,天子的嗓音落入耳中。清越动人,若玉石相击,说:“莫要这样问。” 燕云戈眼睛慢慢睁大,正要狂喜。 陆明煜不愿回答“云郎”,说他心中只有他,绝无一丝“燕云戈”的影子。这是否说明,在天子心中,自己仍然占有微末地位? 可他尚未喜完,就听到下一句话。 天子低笑一声,说:“你不是最该明白吗?如何还要问我。” 燕云戈面色一凝。 他心情骤冷:对,我“知道”,我为什么、凭什么有资格去问。 他失魂落魄,浑不知晓,陆明煜看到他这副模样,更是愁到十分。 莫说新院判了,已经回家养老的张院判都被再抓进宫,一起讨论将军“病情”。 新院判惭愧于自己的无能,张院判则在弄懂现状后瞠目结舌。再看天子,眼神里也带上几分不可思议。 天子轻轻眯了眯眼睛。 张院判立时收敛心神。 他再查阅古籍,慢慢的,提出一种可能性。 陆明煜颇狐疑:“催眠?” 张院判解释:“不过是在将军神智至昏时,给他烙下‘云归与燕云戈本是一人’的想法。” 天子听着,眉尖一点点拢起。 他在仔细思索张院判的话。说到底,找不出什么依据。但当下情况,看着燕云戈一天天的自己与自己吃醋,陆明煜最终决定,还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当天夜里,天子摆来一桌酒。 他要与情郎共赏月色,燕云戈自然说不出一个“不”字。 陆明煜摆足了架势。两人非在福宁殿,而是在池边亭上。皎皎月色,若满池银霜。陆明煜甚至诗兴大发,让李如意取来笔墨,挥毫成篇。 待放下笔,天子笑吟吟端起酒杯。这种时候,燕云戈如何能想到,除去最初两杯外,天子后面喝的都是白水。 两人一杯杯地喝了半晚,燕云戈最终还是醉了。 他最先还知道克制。一直到回福宁殿,都沉默,无更多话。 可等到了榻上,陆明煜原先都觉得以燕云戈的状态,自己恐怕不能成事。这会儿,燕云戈却终于有了不同的反应。 起因是天子叫了一声“云郎”。 燕云戈抬眼看他。灯会辉辉,将军面色惨然,说:“我不是他。” 陆明煜一愣。 这是一个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答案。他略有不解,但既有了突破,天子还是耐着性子,再问:“那你是谁?” 燕云戈自然说:“我是燕云戈。” 陆明煜自觉想明白了。眼下的不同,恐怕是因为燕云戈此刻自我认同的身份不同。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燕云戈紧接着问:“你是不是只愿要他,不愿要我?” 陆明煜莫名其妙,说:“分明是你胡乱吃醋。”还把自己一分为二。 可他这样讲,燕云戈是听不懂的。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之前压抑太久,今日总算有酒,可以宣泄几分。 他愁肠百结,说:“难怪如此。我从前待你那样不好,从未让你欢喜。你只要他,不要我,我都懂得。” 陆明煜慢慢怔忡。 燕云戈又道:“可我从前不记得这些时还好说,如今记得,却要眼看你与旁人日日欢好。” 陆明煜眼皮开始跳,说:“哪有‘旁人’!”不都是燕云戈自己吗? 燕云戈还是未听进他的话,继续自伤,说:“便是明知你厌我恶我,我却还要难过。” 陆明煜:“……” 他面色一点点收敛,低声说:“我是生过你的气,可如今,你几次救我,我如何还能不知你心意?” 燕云戈听着,笑了:“哈、哈哈!” 陆明煜看他。他起先疑心,难道燕云戈其实可以听懂。可很快,燕云戈又道:“罢了!总归如今与你在一处的是我。他若知道,怕是也要妒恨于我。当‘云郎’便当‘云郎’,天长日久,陛下总也能是我的‘清光’。” 陆明煜瞳仁骤缩。 他蓦地抓住燕云戈衣领,凑近去看他的眼睛。 燕云戈神魂颠倒,低低“唔”一声,拦住天子的腰,含混地说:“好香。” 说过便要吻来。但天子制止他的动作,在燕云戈略带委屈的神色里问:“什么叫‘当云郎’?” 不是你分不清自己是谁,时而觉得自己是“云归”,时而觉得自己是“燕云戈”吗? 亲不到人,燕云戈只好再把天子往怀中搂去。两人身体紧紧相挨,一抹温湿潮热划过天子掌心。 陆明煜“呀”过一声,抽走堵在燕云戈唇上的手。 他心脏狂跳。此刻,又听燕云戈开口,说:“清光想要我是‘云郎’,那我便是‘云郎’。清光,我做得好不好?” 陆明煜思绪渐通。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答案出现在他脑海。 天子简直要被气笑。 他侧头,避过燕云戈落来的亲吻,再抓住人的领子,问:“也就是说,你知道自己是谁?” 燕云戈眨眼,说:“我是‘云归’。” 陆明煜:“你是假扮成‘云归’的‘燕云戈’!” 燕云戈说:“清光,你莫要总想着‘云归’,也想想我。” 陆明煜深呼吸。他正要说,你有什么好想。这时,又听燕云戈道:“不用许多,一点即可。给我些念想,让我也知道,你心中总有过我。” 至于往后,燕云戈是一点都不指望。 陆明煜没有回应。燕云戈怔忡片刻,又开口。 还是那句话:“我待你那样不好,你定然不会惦记我。我知晓,我知晓的。” 只是再怎么知晓,事到临头,还是要被胸膛沉闷的疼痛击倒。 第81章 开诚布公 多了许多勇气,问:“你真能…… 燕云戈是真切难过。这样的难过平日压在心中, 只会在陆明煜见不到的地方显露。现在,却因酒意,把一切都呈现在陆明煜眼前。 陆明煜听着他一声一声呢喃, 从最先的怒极反笑,到无奈,又到怔然。 他手指轻轻抚上燕云戈眉尖。这一点亲近,好像就让燕云戈欢喜至极,又开始一遍一遍地叫“清光”。到后面, 似乎又觉得这是属于“云归”的称呼,于是再带着委屈小心神色,低低地、快速地叫了一声“明煜”。 喊过之后, 面上迅速呈现出窃喜。 陆明煜看在眼中,忍不住想,这些日子,燕云戈究竟是抱着怎样心情, 一边觉得天子厌恶于他,喜爱另一个与他面孔相仿的人,将他看做替身, 一边又还是决定留下。 他问:“云郎……云戈, 你如此欢喜朕?” 一个“朕”字, 好像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但对燕云戈而言,这才是和“自己”相处时陆明煜会用的自称。 他面上喜意更浓, 说:“自然。” 陆明煜问:“为何?” 燕云戈嘴巴张了张。有一刻,陆明煜以为他已经因醉酒而睡去。可到后面,他被燕云戈搂在怀中,听男人开口。 他再提起那幢旧事。先帝二皇子的舅父在平康作恶一案,当初是被交到陆明煜手中。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永耀帝在制衡朝堂上的三个儿子, 就连燕云戈也觉得陆明煜是要以此除去心头一患。是以,在发觉案件结束,可陆明煜依然挂念被其他人所害的花娘、小倌时,燕云戈心头震动。 牡丹园初见,他因陆明煜的样貌而惊艳。这的确算是动心,燕云戈也真的魂牵梦绕数年。可后来察觉陆明煜身份,他记挂自己与三皇子是表亲,日日暗暗自醒,不能待陆明煜真正上心。直到那一晚后,燕云戈再也遏制不住心中天平的倾斜。 他告诉陆明煜,自己无数次想过,如若不是身份,他们大约早就成为知己。 这些话,早在多年前,陆明煜就听燕云戈说过一次。如今再听,心情又有不同。 而在这一切旧话之外,燕云戈又提起:“那年上元,我与郑易、郭信一同上街关扑。当时抬头,我仿佛在人群中见到你。” 陆明煜微怔。 “你并未看我一眼,匆匆离去。我心中便想,是了,建王与燕家,原先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我总为你苦闷,可你若非到了要用燕家的时候,连与我招呼都不愿意。” 他的呼吸落在陆明煜耳廓。陆明煜心情难以言说,哪怕知道燕云戈这会儿完全听不进去,还是忍不住道:“我哪里不愿与你招呼!分明是你,与那两人在一起时,总比与我在一起时欢喜!” 燕云戈未言。 陆明煜慢慢吐出一口气,心想:罢了,今日便先睡。等明日起身,一定要、一定要…… 有倦意涌上心头。他的确要睡了,可这时候,燕云戈竟再道:“后来知道,原来你那时也曾朝我看去。往后更是记挂,还说那会儿与我一起。陛下,你我之间,还有多少这样的阴差阳错,让我们总是不能知晓彼此心意?……到如今,总归是再无法挽回了。” 他显然怅然,话音中是难以遮掩的伤神。陆明煜听在耳中,眼眶酸涩。半晌,才“唉”过一声。 他没有应燕云戈的话,而是自言自语:“张院判果真出了个好主意。” 待到第二天天亮,因醉酒、晚睡,燕云戈睁眼的时候比平日晚上许多。 他模糊记得,自己昨晚似乎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这让燕云戈颇有愁绪,继续提心,觉得不知天子是否还能继续忍受自己。 想了许久,始终得不出一个结果。他干脆将其抛下,总归只要陆明煜还愿意见他,他就留在宫中。 燕云戈心头豁然许多。洗漱过后,他在院中练剑。 陆明煜下朝回到福宁殿,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 多年习武,燕云戈身法潇洒漂亮自不必说。剑身破空的响动不断传出,若万钧雷霆。 看到妙处,天子不禁叫好。动静让燕云戈听到,他收剑,动作依然行云流水。 陆明煜含笑往前,自李如意手中拿过锦帕,亲自为情郎擦去额上一层薄汗。 燕云戈动也不动。可这样情形中,他面上的汗水竟像越来越多。嘴巴轻轻抿起,面颊都有紧绷,看得陆明煜哭笑不得,说:“你紧张个什么?” 燕云戈嘴巴微动,却不知从何处说。 “算啦。”陆明煜把帕子放下。原先是觉得,还是把话说清楚再说。可他这一个动作,不知又让燕云戈想到何处。 眼看情郎的面色骤然黯淡,陆明煜心头抽了下,干脆直接开口:“你怎么会觉得,我让你留下,就是要你扮作‘云归’?” 燕云戈瞳仁巨震,险些握不稳手上长剑。 陆明煜慢慢讲话,再说:“燕云戈、云归……你竟然把自己看做两个人。若非昨夜那酒灌你,我还不知道,这段日子,你竟对自己有这么多折磨。” 燕云戈头脑中一片“嗡”声。陆明煜说的每一句话都很简单,但他却仿佛不能听懂。 眼看情郎怔怔站着,陆明煜更加无奈,说:“我不是说过吗?你就是‘云归’,”一顿,想到这话仿佛也是情郎误解的源头之一,干脆更直白些,“燕云戈,我从未把你和云归当做两个人看!” 这话讲出来,仿佛一声惊雷,在燕云戈耳边炸开。 以至于燕云戈最先有的情绪不是欢喜,而是茫然。 他喃喃问:“你说什么?” 陆明煜随手把帕子塞给旁边的李如意。他觉得外间太热,干脆一把拉住燕云戈,往福宁殿中走去。 燕云戈任他动作。 走了两步,陆明煜又吩咐:“把他手上的剑拿走。” 宫人往前,燕云戈乖乖松开手。 陆明煜满意了。他一路来到室内,路上,还说:“之前说什么只想要云归,不想要你,那不是不想让你想起来吗?……哎呀,这么说,你又要多想。” 他脚步停下。 日光已经被两人抛在身后。有宫人上前,端来早已备好的冰碗。其中有诸多时令水果,浇上一层蜜浆,是陆明煜颇喜欢的消暑之物。 陆明煜尝过一口,觉得不错,又给情郎喂了一口。 燕云戈脑子里仍是天子方才的话。嘴巴里多了一块冰凉的桃肉,才发觉两人已经坐在屋内。 他抬眼,恰好对上天子笑吟吟的神色。 燕云戈喉结滚动,咽下桃肉,轻声叫:“陛下——” 陆明煜纠正:“‘清光’。” 燕云戈瞳仁一颤,天子又说:“你一有记忆,就要回岭南,寻燕家。这副样子,我如何能愿意你想起一切?……不过现在倒是知道了,原来比起回岭南,你更愿意在我身侧。喏,再吃一口。” 燕云戈被动地张嘴。他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古有弥子瑕与卫君分桃。虽说最后弥子瑕色衰爱弛,可至少在分桃的时候,卫君待他的确爱重。那么如今,天子与自己共食一碗冰,是否说明…… “你当我是闲来无事,才要留你?”陆明煜问他,“把好好一个人,分成两个看,还令你扮作‘云归’?朕还没有那么荒唐。” 至此,燕云戈终于理清思绪。 他心神依然震动,想要开口,又不敢多说。直到对上天子柔和的目光,燕云戈终于道:“陛下……清光。” 陆明煜唇角弯起。 燕云戈多了许多勇气,问:“你真能原谅我?” 陆明煜说:“你两度为我涉险,近乎丢掉性命。到现在,还有一身伤痕。燕云戈,我的心也是肉长的。” 燕云戈眼皮颤动,无边欢喜从心中涌出,却还是说:“这不过是为人臣子,该做之事。” 陆明煜撑着下巴看他。唯独在情郎面前,他不是那个威严愈隆的天子,更像寻常人家的郎君。 他问燕云戈:“可你这样做,只是为了与朕尽忠吗?” 燕云戈瞳仁一颤,脱口而出:“不!” 陆明煜问:“那是因为什么?” 燕云戈看他,眼神之中,爱恋,痴迷,种种情愫交织,清晰无比。 他说:“自然因为我思慕陛下。” 陆明煜喃喃说:“这话倒有几分熟悉。” 他一说,燕云戈也记起过往。他同样记起的,还有曾经从陆明煜眼梢划过的水光。 燕云戈心头一颤,忍不住道:“我从前——” “的确不好。”陆明煜说,“但也不光是‘不好’。” 燕云戈看他。陆明煜低笑一声,将冰碗放下。 他问燕云戈:“要再去那条街上走一遭吗?” 除去那些“不好”,他们之间,其实也有过很多“好”。 这些“好”,被压在的两人互相不明心意时的沉闷苦涩之中,藏在燕家与天子之间复杂关系之内,太容易被忽略。情绪上头时,更是半点都不能记得。 可当心平气静,再往前翻寻,又总能窥见一二。 似夜幕之上的星子,灿灿繁繁,熠熠而出。 在天子柔和的目光之中,燕云戈心头一片软意,应下:“好。” 第82章 正文完 “你听,又有喜鹊在叫了。”…… 时隔多日, 杂耍艺人们重新被请进宫中,早前被挑出来扮演商贩的宫人们也换上民间衣服。 天子与将军漫步于长街之上。 陆明煜尝过街道开头的肉饼,另有后面的汤面、冰酪。燕云戈依然是关扑好手, 他朝圆盘投针时,天子就在旁边笑吟吟看着。燕云戈被看得心头激荡,恨不能多几个可以让自己一展身手的铺子。可惜再往前走,杂耍艺人变多,商铺却是没几间了。 这也是陆明煜刻意安排的。前面吃多了, 后面就闲闲地逛逛,权当消食。 原本是体贴的打算,这会儿, 偏偏让燕云戈失望。 看着身侧艺人,他琢磨起自己亲身上阵,表演“胸口碎大石”的可能性。要能博天子一笑,以身相戏也值得了。 就在这会儿, 忽听天子轻轻叹一声,说:“将人传进宫时,我也让人问过他们一年到头能有几多收成。” 燕云戈一怔。 原先的心思浅了下去, 他神色微肃, 说:“他们身在天子脚下。虽是无田能耕, 但卖艺所得,想来也能顾及一家生活。” 陆明煜微笑一下:“正是如此。只是放眼整个大周, 处处皆有卖艺之人,却并非处处都有长安城中那样阔绰的过客。” 别的不说。光是他两次让人进宫,就能让这些杂耍艺人各个都得数十两银子。而看杂耍者们到宫中虽然略带紧张,但仍能自如施展的样子,就能知道, 这样的机会对他们来说并不少。 可在长安城外呢?总有人因灾,因荒,甚至因为家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失去田地,往后流离失所,勉强谋生,说不准就活不过当年寒冬。 陆明煜又问:“这些年,你在岭南,有何见闻?” 好好的情人相会,直接转入谈论政事。不过,这样的变化,反倒让燕云戈心安。 陆明煜问的,是只有“燕云戈”知道的事……不不,莫要再这样想。天子说过,他从未将“燕云戈”与“云归”看做两人。 惯性思路转换过来还要耗费一点时间。不过这会儿,燕云戈已经理顺思路,将自己过去数年在岭南所见娓娓道来。 最大的问题,还是当地毒瘴,每年死在上面的人不计其数。另有蛇虫鼠蚁,数量繁多,与北方截然不同。 但除去这些之外,岭南未必没有优势。 “那边气候与长安不同。”燕云戈道,“又热又潮。人住着不舒服,庄稼却长得极好。我算过时日,若是凑得紧些,一年足足能有三熟。” 陆明煜轻轻“咦”一声,意外:“竟有此事。” 燕云戈道:“我从前在北疆,见惯耕作之苦。初到那边,见了当地农人对田事不上心的样子,还和人起过争执。” 说着,见天子抿唇笑了笑,看着自己。 陆明煜什么都没说,燕云戈却从天子眼神中看出:果真是你,能做出这等事。 他微赧,却还是笑一笑,说:“后来再看田中长势,原是我不及当地人了解水土。但我总还要想,这样的地方,却因顾忌毒瘴,无更多良田辟出,着实可惜。” 陆明煜迅速举一反三:“蛇虫鼠蚁皆藏于荒地。若能开荒垦田,此类威胁也能少过很多!” 燕云戈道:“是。不过说来,当地人口不兴……” 早在前朝,岭南就是用以流放罪人的地方。去的人多了,才慢慢有了成规模的城镇。落到这种境地,大多是日日伤悲,能有几人像燕云戈一样看到其间优势? 这道理,陆明煜也能想明。原先的振奋心情稍稍冷却,但要他放过这么一个“粮仓”,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沉吟,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迁人过去。但具体操作,总要拿出章程。再有,虽然他相信燕云戈,但牵扯到粮食问题,必须更慎重地对待。比如,先派一批长于农术的人前往,对当地粮食生长状况做个详细评估。 燕云戈十分理解,说:“正该如此。” 陆明煜笑笑,到底高兴。 他说:“云郎,倘若此事能成,当真了却我心头一桩大事。” 哪个当皇帝的不希望百姓饱足安康?可惜在决定一年收成的因素里,人力占比实在太少。再被静心伺候的庄稼,撞上一场雹子,还是全要烂在地里。假若大周境内真的存在能够一年三熟的地方,那无论耗费多少心力,陆明煜都一定要将其拿下。 他说得果决坚定。燕云戈听在耳中,心头先因“云郎”二字一颤,随即跟着微笑。 他以为陆明煜沉浸在对派谁去岭南的构想中。没想到,自己面上透出的一点异常,竟也被天子察觉。 陆明煜简直拿燕云戈没办法。要说起来,“云”不也是他名字里的字?怎么就介怀成这样? 在考虑民生大计的同事,天子抽出一点工夫,来安慰情郎:“你若不喜欢,我便不这么叫。但你要知道,我叫的,从来都是你,再没什么其他人。” 燕云戈听着,心中微动。 陆明煜:“云戈?燕郎?”大抵是之前没这么叫过,这会儿出口的哪一个称呼对陆明煜都颇陌生。 燕云戈说:“不必了。” 陆明煜挑眉看他。意外地,他从燕云戈面上看到释然,欢喜。 “‘云郎’就很好。”他说,“只要你是在叫我,那什么都很好。” 陆明煜低笑了声,说:“哄朕开心。” 燕云戈说:“是实话。” 陆明煜轻飘飘看他一眼。燕云戈心尖一跳,在意识之前,口中已然唤道:“清光……” “我信了。”陆明煜笑道。就在这时,两人听得“咻”的一声。 陆明煜讶然抬头,见到一抹璀璨自空中绽放。 “呀,竟然又到了这个时候。”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提前接到传令的宫人们再放起烟花。 无边烟花之下,天子与他的情郎并肩而立。 这一次,他们一起看过一场盛大风景。 …… …… 建文六年,六月,一批农官离开长安。 虽然早前那会儿,天子曾用“你若再走”来“威胁”将军。但这次,燕云戈还是跟着农官们一同南下了。 这是奉天子诏。一来,他对岭南状况的确相对熟悉。二来,根据当地报上来的奏折,燕正源的身子是真的很不好。 虽然此前数年,燕正源已经近乎公开地不认燕云戈这个儿子。但到了“最后一程”,为人子,燕云戈仍不能真正撒手不管。 好在陆明煜是真的大度。天子原话是:“他毕竟为国征战半生。往后郑易、郭信做的那些事儿,想来也非他所愿,对否?” 燕云戈哑然。他难以回答,毕竟自家的事情,自己最清楚。 看他这样,陆明煜反倒笑笑。他说:“去吧,我等你回来。” 燕云戈深吸一口气。哪怕是在时隔一年,再度踏上岭南地界的现在,再想到天子那日的神色,他仍有十分心动。 辅助当地官员安排好农官们后,燕云戈回到家中。 曾经的抚远大将军如今躺在床上,将行就木,与任何一个老人并无不同。 听到门边传来的声音,燕正源甚至不曾转头。还是等燕云戈到了床边,他才察觉:“啊,是云戈……咳、咳咳!” 燕云戈心情复杂。他扶着父亲坐起,给他端过一碗水。只是那声“父亲”,到底不曾叫出口。 父子相对,燕正源的眼睛如今已经很不好。再看儿子时,视线都有模糊。 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却问:“郑恭那老东西,到最后也没告诉我。那携契丹贼人到我北疆城中作乱之人正是郑易,对否?” 燕云戈心头一跳,抬头。 他对上父亲虽然浑浊,却依然透出狠色的目光,心头微颤,到底答:“对。” “早知如此,”燕正源道,“当初就该直接把那孽畜掐死……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燕正源再度虚弱。 他没再提起郑易,而是问燕云戈:“后面收服城池、将契丹贼人追杀殆尽的‘云归将军’,便是你?” 燕云戈更是五味杂陈,回答:“是。” 这个字后,他从父亲口中听到三个“好”字。 病了太久,直到今日,燕正源面上终于多了一丝喜色。 他气若游丝,却还是坚持说:“我燕氏以军功起家,虽然沦落至此,却也终于不算堕了祖宗名声……” 燕正源的嗓音渐轻。 他此前躺在床上,日日等待,坚守日久,仿佛便是为了等到燕云戈,从他口中听到自己希望的答案。 过了好一会儿,燕云戈才意识到,床上的老人已经没了气息。 他心头仿若有一个巨大空洞,其中风声烈烈,却始终落不下泪来。 办完燕正源的葬礼,燕正源踏上返回长安的路途。 时隔数月,长安城的热闹依然不减。 他先回了自己的将军府一趟。打理好自己之后,再往皇宫去。 陆明煜早前已经收到消息,知道燕云戈会在这两日抵达。后面在福宁殿前殿与阁臣议事,李如意从外间进来,附在他耳边,说的果然是燕云戈归来的消息。 陆明煜没有暂停眼下话题,却也低声问了句:“将军状态如何?” 李如意斟酌,说:“仿佛是有清减。” 陆明煜不意外。哪怕燕云戈父子闹到那般地步,时人毕竟多重“孝”字。如果燕云戈在燕正源死后一点反应都没有,对天子来说才是怪事。 他吩咐:“让他先歇息着。”回过头,继续议政。 燕云戈这一歇息,就到了傍晚。 回到熟悉的环境,他十足安心。睁开眼,才意识到外间依然黄昏,而屋中又多了旁人。 天子靠在窗边案侧,手上捧着一卷书看。 他穿着一件很宽松的袍子,头发也并未冠着,而是松松散开。 燕云戈的视线落在天子眉眼间,只觉得一路以来,自己心头的躁动不安缓缓消失。 他下地,走到陆明煜身边,半跪下来看他。 陆明煜低笑一声,放下书本,手碰上燕云戈的面颊。 燕云戈没说话。他往天子身上靠去,是全然寻求安慰的姿态。 陆明煜略感意外,却还是温和地接纳了他。 他抽出燕云戈冠发的簪子,手指轻轻按过情郎的发。 自始至终,两人都未有一言,但宁静、祥和的气氛在殿中扩散。 最终打破这份平静的,还是燕云戈。 他靠在天子腰间,忽而觉得面颊被什么触碰。 燕云戈一怔,从自己的思绪中挣开。他略带困惑,去看天子腰腹。再抬头,对上陆明煜的视线。 陆明煜微微笑一下,手落在自己小腹上,还是没说什么。但这样的动作,已经给燕云戈清晰暗示。 他的手指开始微微颤抖,呼吸都有加重。心跳越来越剧烈,近乎要从喉中跃出。 他抬手,不安地、不确信地落在天子手背上。陆明煜面上的笑意扩大一些,反手将他手腕捉住,让情郎的掌心贴上自己小腹。 他说:“你离开长安不久,杨院判就诊出来了。他当时还不敢和我说,还是我有感觉,直接问他,他才点头。” 燕云戈喉结滚动。 天子轻轻笑一声,说:“你是不知道,那会儿他吓成什么样子——呀,云郎。” 他话音停住。 再过片刻,陆明煜抬手,抚过燕云戈眼梢。 他问:“你这是欢喜,还是不欢喜?” 燕云戈答:“自是欢喜!” 他仿佛又看到绚丽烟火,看到自己与陆明煜的曾经过往,无数错过。 到今日,天子足够宽容,愿意给他一个好结果。 极度欢喜之下,他甚至不曾察觉自己落泪。还是天子拿他没办法,轻轻拉他一把,要他坐在自己身侧。 燕云戈怀着百分珍惜,千分爱意,将陆明煜拥在怀中。 “清光,”他说,“你我,你我……” “你我,”陆明煜说,“往后都要好好地过。” 一顿。 天子又笑了声,说:“你听,又有喜鹊在叫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