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夫也重生了》作者:秦籽酥 简介: 祝暄本是将门出身,却生得一副柔媚骨纤柳腰,性子温软惹人怜爱。 京中纨绔无不盼着得祝小娘子的青眼,却在那年冬日被携功凯旋的平远侯占了先机。 赐婚圣旨伊下,便有流言传出,说祝小娘子已私下许了人,是不洁之身。 侯府中的那位却面不改色:“无妨。” 便又说祝小娘子身虚体弱,无法生育。 那位仍不甚在意:“那便不生。” 更有甚者,说她患有隐疾,命不久矣。 那位却淡淡一笑:“本侯愿送她最后一程。” 直到那日,性子“温软”的祝小娘子亲提一柄长剑冲进了校场,剑尖直逼平远侯的喉咙。 彼时传闻中娇滴滴的小姑娘面色冷冽:“说吧,怎样你才肯退婚?” 却见那人眉尾轻挑,迎着剑刃望过来:“倒不如小娘子先说一说,怎样才肯嫁?” “我……” 四目相对之际,祝暄心中猛地一颤,握着剑柄的手不住收紧—— 她想起来了,与眼前这人纠缠到死的上一世。 “别做梦了,谢铮远。” “若我非要做呢?” 内容标签: 重生 甜文 复仇虐渣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祝暄 ┃ 配角:谢峥远,殷无霜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立意:爱情是一场公平的竞争,自尊自爱自强才是获胜的根本。 第1章 . 凯旋 我讨厌姓谢的人。 腊月里天寒地冻,大雪洋洋洒洒地覆盖了整座上京城。 将军府内气氛肃穆,尤其是后院的家祠,门外跪了一众丫鬟小厮,各个都垂着眉眼,大气也不敢喘。 今日是将军与夫人长央郡主的忌日。 三年前的这一天,亦是这般大雪纷飞。 祝暄跪在祠中,微颤的睫毛被香烛的光映照着投下一小片阴影。 院里的寒风呼啸着卷进祠堂里,她缓缓睁眼,唤了身后那人一句:“茗喜。” “姑娘。”有人应声上前。 “让他们都下去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是。”茗喜答应着转身朝外走,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这几日她家姑娘心情不佳,府里人人自危,各个都提心吊胆。 好在现下看来仍是那个温柔和善的姑娘…… 听着祠堂外窸窣的脚步声渐远,祝暄复又垂眼,捏起一小沓纸钱放进火盆。 盆里的火舌瞬间将纸钱卷入其中,噼啪燃烧着直至化为灰烬。 “阿爹,阿娘,这些年女儿过得很好。你们若在天有灵,也可放心了。”她嗓音微哑,火光映着那张苍白的脸蛋总算有了些许血色。 “前些日子只是偶感风寒,昏睡了一个日夜,现已大好。”她说着迟疑一瞬,皱着眉抬起眼来。 “只是自醒后总觉着忘了些什么……应是很重要的事。” 她却偏偏记不起了…… “姑娘。”冷不防身后又响起茗喜的声音。 祝暄偏过头,便见人迈着细碎的步子进来,“姑娘,宫里来人了。” 宫里? 祝暄心思微沉。 “是圣上身边的内侍,说是带了口谕来的。现已在前厅好生招待着,姑娘可要现在去见?” 她微微颔首,被茗喜扶着起身:“既是宫里的人,自然要见。” 更何况还带了圣上的口谕。 其实她也猜得出自己这位君临天下的舅父口谕是什么。 无非追思她死去的阿爹阿娘,再者便是她明日的生辰和将来的婚事。 圣上子嗣单薄,膝下女儿更是只福安公主一个。 大魏虽疆土广阔民富兵强,鲜少和亲,但笼络朝臣仍是不可避免。 父母过世三年,祝暄是靠着圣上的庇佑才得以保全将军府。皇家并非不求回报,她被赐婚也无可厚非。 而这婚事借着她的生辰来谈再合适不过。 既过了三年孝期可大肆操办,又是个能把她弄得晕头转向的好日子。 “走吧,去听听圣上的口谕。” * “圣上疼惜姑娘,说姑娘的十八岁生辰势必要热闹些。故已命皇后娘娘在宫里安排妥当,明儿一早便会有人来接姑娘进宫。” “有劳内侍大人了。” 祝暄勉强勾了下唇角以示尊敬,又让茗喜赏了些银两。 饶是那内侍在宫中见多了美人,这会儿也不由多看面前这位一眼。 这般标致的模样简直比当过年美名远扬的长央郡主有过之而无不及,只着素簪素衣,即便是病气未去也足以令人动容。 难怪京中那些勋贵日日感叹祝小娘子的盛名,三年前便开始争先恐后地递庚帖求赐婚…… 想来圣上所言的那位怕是上辈子积了大功德! 内侍匆匆收回目光:“谢姑娘赏赐,奴告退。” 待目送着来人出了府门,茗喜瞧着主子脸色不好,免不得开口:“姑娘若是不想进宫……” “要去。”祝暄却勾起唇角,语气中有几分轻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倒不如早些面对。” 更何况以她祝小娘子在外的名声,断不会有人不满这婚事。 但若是遇上她不满的,另寻个法子让对方主动退婚就是了,到时候圣上也不能拿她如何。 一旁茗喜也只得点头,心里却又忍不住打起鼓来。 从前她听祝暄的意思都是不想进宫,也不想被赐婚,如今怎么反倒“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不过这倒十分像幼时的性子,那时的姑娘恣意果断也喜形于色,不像近几年这般小心翼翼,咬碎了牙还要往肚子里咽…… “好了,不必担心。”祝暄轻握了握她的手腕,也算是安慰,“雪下得越发大了,我们回去吧。” 茗喜回神,点头:“是。” 不知是不是在祠堂里跪得久了,方一进暖香苑,祝暄便觉着浑身疲累。 屏退了茗喜等一干人,她兀自倚在榻上,又在腿上掩了张兽皮毯子,这才被浓重的睡意扯进了梦中。 耳畔忽地有个陌生声音唤着她的名字:“阿暄,阿暄……” 不知从哪里来的血腥味缓慢地弥漫开,充斥着她的口鼻,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 ——“阿暄,你为何不信我?” ——“阿暄,对不起。” …… ——“阿暄,你我今生缘分已尽于此,若有来世……我定会来寻你赎罪。” “谁要你赎罪。”她恨恨咬牙,却始终看不清面前那人的模样。 面上模糊得像是隔了层纱帐,人影却离得并不远,看得出的挺拔,高大,似乎穿着件官服,衣袂的一角上规整地缝了个“谢”字。 谢…… “姑娘,姑娘?” 躺在床上的人儿睫毛轻颤,缓缓睁开来。 祝暄茫然地看向床边,只见茗喜皱着小脸拿了条手帕出来,“想来姑娘是梦魇了,方才哭了好久,枕头都湿了。” 祝暄这才察觉到脸上泪痕处的微凉,和枕上的潮冷。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接过手帕兀自擦了擦脸。忽觉自己这一睡竟是已到了第二日。 方才梦里的一切都记不真切了,唯独对一个“谢”字有几分印象。 “朝中可有姓谢的官员?”她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茗喜把帕子揣回去,皱着小脸思索,“京中姓谢的不在少数,可若是朝中官员……听闻今年夏初的时候圣上亲封了一位将军,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好像是姓谢。” “将军……”祝暄喃喃。 “对,封完就带兵去了南疆,前些日子有捷报送回,想来离回京也不远了。”茗喜说着替她穿好鞋,扶着人站起来。 “圣上似乎还允诺过,待他凯旋便会赐个爵位。估摸着过几日京中又要多一位勋贵了。” 姓谢,封了将军,还要封爵…… 祝暄听着越发心中反感,皱着眉头道:“那咱们府里定不能与他有来往。要离他远点,越远越好。我讨厌姓谢的人。” “啊?”茗喜怔了一下才点头,“好,我这便吩咐下去。” 宫中来接人的马车停在将军府门口,引得不少百姓前来观望。 三年守孝期,鲜少敞开大门的府邸就像是上了把锁一样,如今终于开锁,自然少不了要凑热闹的人。 更何况祝小娘子的美名在外,人人都心疼她这个年少便失去双亲的小姑娘,甚至有几个记得她今日生辰的倒也正常。 眼下她戴着帷帽被茗喜扶上了马车,听得帘外不绝于耳的议论声,倒也不怎么反感。 只是马车正欲启程,忽听得有人喊了一句:“谢将军凯旋进城了!” 马儿像是受了惊,马车登时狠狠颠簸了一下—— “姑娘!” “哎呦!” 茗喜来不及反应,便见祝暄的帷帽猛地磕在了车壁上,连带着额头都红了一片。 外面传来车夫一连串的道歉声,茗喜好歹回了两句,忙过来查看伤处。 “嘶……”祝暄倒吸一口凉气,将帷帽摘下。 从小娇养出来的小姑娘皮肤本就白皙细嫩,这会儿额头一片通红,隐约着渗出血色来。 “果然没好事,我就说讨厌姓谢的人!” 茗喜心疼地看着那额头红肿起来的一片,想去碰又怕弄疼了主子,悻悻收回手,只恨今天出门没带一瓶舒痕膏。 “姑娘,哎呀……这可怎么好……” 祝暄抬眼便见小丫头通红着眼眶,明明受伤的是她,这会儿却见茗喜快要掉下眼泪来。 她忙拿手帕捂住伤处,不小心碰着了疼得龇牙咧嘴,却还得安慰着茗喜:“你别哭。实在不行我先去太医院上了药,再到皇后娘娘宫里,也是一样的。” 茗喜捏着衣袖擦眼角:“可今日是姑娘生辰,前几年都因在孝期未能好过,如今难得……” “好了。”祝暄及时将话截过去,又吩咐车夫继续往宫里走,这才回过头看她,“都说了今日是我生辰,你还要哭?” 茗喜一哽,瘪着嘴摇头说不哭了。 好歹将人给劝住,祝暄也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她见不得茗喜哭。方才小丫头眼眶一红她心都揪着疼,就像是见着过茗喜曾为何事哭得撕心裂肺一般。 但到底是什么,她却并无印象。 之后的路尚算平坦,马车稳稳向前,不过一刻钟便到了宫门前。 宫中规定,车辆须经查验过后方可放行,守卫们自是尽职尽责地将人拦下。 茗喜正欲掀开车帘,便听得从马车后传来一阵马儿的嘶鸣声。 经过方才那一遭,祝暄对马鸣声极为敏感,这会儿下意识地扯住了茗喜的衣袖—— “这是哪家的马车,可否让一让?我们将军赶着进宫面圣,可耽误不得!”年轻男人的声音响在外面。 将军?那必然是方才凯旋的那位了。 祝暄心一沉,连忙拉住要下车去理论的茗喜。 “是太尉府的三姑娘受邀进宫。” “姑娘说恭贺将军凯旋,家国大事要紧,我们这便让路!” 她是打定了主意不与姓谢的有往来,这会儿扬声报了假身份,正欲让车夫让路—— “且慢。” 第2章 . 生辰 有缘之人。 外面冷不丁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且慢。” 祝暄一哽,手心都捏出把汗来。 太尉府的三姑娘殷无忧是个病秧子,向来深居简出,见过庐山真面目的没有几人。 这位谢将军是从下县提拔上来的,又常年征战在外,理应是认不得,可这会儿又为何要拦住他们…… 难不成她这么倒霉,头回撒谎便被识破了? 一时间,马车里的两人紧紧倚在一处,屏住呼吸,静候着外面那位的后话。 只听那人笑了一声,语气意味深长:“原是殷太尉的爱女,失敬。不知是何事能劳烦殷小娘子亲自入宫?” “这……”祝暄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 这人能问出这话,想来是对殷家有所了解。她方才只想着殷太尉手握兵权为朝臣所忌惮,想吓一吓这人,没想到却起了反作用。 眼下她不想与这人有任何瓜葛,所以并不愿提到自己生辰的事。 再者她与殷家三姑娘也不过是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若说自己的生辰宴能请得动身子娇弱鲜少抛头露面的殷无忧,也尚且值得考量一番…… 她蹙眉思量着,便听得茗喜先一步开口:“宫里传召并未多言,姑娘也不好揣测皇后娘娘的意思。倒是将军凯旋如此大事,应当早些入宫面圣,我们便不耽搁了!” 茗喜转而叫车夫为谢将军让路,车里的两人透过帘子的缝隙朝外看着。 那人似乎又笑了声,祝暄便隐约见着帘外有两匹马一前一后进了宫门。 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安稳地回到肚子里,主仆二人都松了口气。 “不对啊。”祝暄后知后觉,“我方才扮演的是殷小娘子的侍女,茗喜你应当扮殷小娘子的,可你说的那些话……” 茗喜亦是一怔。 方才她开口下意识地便是从侍女的角度,即便隔着层车帘也难保那人听不出她俩不同的声线。 若当真如此,那她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姑娘的脚? 茗喜越想越郁闷,却见主子摆摆手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罢了,万一殷无忧出门是带两个侍女呢?毕竟以她的身子骨也未尝不可。”祝暄如此替自己开解着,也拍了拍茗喜的手,“更何况方才若非你机灵,那两位也未必这么快就放过了咱们。” 她们的话本就重重漏洞,多这一个也不多。现在就只能盼着那谢将军是个傻子了! * 方才的对话虽未能吓着谢将军,却在守卫这儿十分受用。 只见他们几人恭恭敬敬地给放了行,一口一个“殷小娘子请”地给迎进了大门。 马车一入宫门,便按照祝暄的吩咐径直去了太医院。 这样的日子头顶绷带也实在不怎么吉利,所以她并未让太医为自己包扎,只上了点药,倒也立竿见影消了大半的肿,再扯下些碎发作为遮挡,倒也看得过去。 只是遮了半只眼,显得格外慵懒些。 车马不得出入内宫,好在皇后早已安排了人来接应她们。 待到鸣鸾宫门口,便见皇后带着两个宫女迎了出来。 已过四旬的年纪风韵犹存,发上的凤钗被冬日暖阳映得熠熠生辉。 “暖暖可让本宫好等。” “皇后娘娘万安。”祝暄恭敬地行了礼。 暖暖是她的乳名,自父母离世后鲜少有人再叫,这会儿她不由恍惚一下,便被皇后揽进了怀中。 “许久不见你,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外面冷,快进来说。” 今日皇后与她十分亲近,其中缘由自然不乏她可替福安公主受赐婚一事。 这会儿祝暄被皇后带着往屋里头去,气氛自然也是十分和美。 “今日是你十八岁的生辰,圣上十分看重,这才让本宫替你备了这生辰宴。”皇后兀自同她讲了宴会的流程,瞧着倒真像是位亲切的舅母。 祝暄应着亲自为皇后沏了盏茶奉上:“圣上与娘娘这些年对祝暄的照顾,祝暄始终铭记在心。若有机会能替圣上与娘娘分忧,自然也是义不容辞。” 她不喜欢那些琐碎寒暄,这会儿直接将话给引了过去。 皇后笑着接过茶盏,又扶她坐下,“你一个小姑娘家谈什么分忧不分忧的,只是本宫瞧着守孝这三年人都憔悴了。当初你执意不肯搬进宫来,本宫与圣上都照顾不到……” 她说着看过来,目光不免落在祝暄“新颖”的发式上。 眼看着是瞧出了端倪,皇后眉头紧蹙着问她:“这是伤着了额头?” 祝暄倒也不否认,“来时马儿受惊,颠簸了下。方才去太医院看了,无碍的。” 皇后却脸色微沉:“马儿受惊,那便是车夫的错。” 眼看着这是要降罪给车夫,祝暄连忙开口阻拦。 “娘娘恕罪。本是出门前刚好碰上谢将军凯旋进城,街上人多杂乱,马儿才会受惊。况且这伤将养两日便好了,娘娘不必动肝火。” 她故意将话往那位谢将军身上引,为的就是让皇后无话可说。 毕竟那人如今是携功而归的英雄,大魏战胜也是值得庆贺之事,皇后自然不好再揪着不放,车夫也能躲过一劫。 眼下炉里的红罗炭烧得泛红,暖烘烘的屋里气氛却有那么一瞬的尴尬。 “你这丫头,就是心太善,随了你阿娘。”皇后笑着将话好歹揭过,又弯弯绕绕地直往她的婚事上靠。 “你娘若是在世,必然也想让你嫁个好人家。这几日圣上也与本宫商量过此事,暖暖心中可有人选?” 人选?若她真有人选就能成吗? 不过是些体面话。 “婚嫁当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听从圣上与娘娘的安排。” 祝暄笑着应和道,便又借口想去御花园走走,离了鸣鸾宫。 皇后寝宫离御花园并不远,这会儿甬道的尽头已然能瞧见园子的一角。 “姑娘,听方才皇后娘娘的意思,今日应是请了不少京中的勋贵子弟,想来其中必定会有姑娘的未来夫婿吧?”茗喜跟在后面小声道。 “这倒未必。”祝暄思量着摇摇头。 赐婚是要为皇家带来最直接,亦或是说此刻圣上最想要的利益。 邀请宾客不过是个幌子,其实怕是早就有了人选。至于在不在其中,倒真不见得。 茗喜听了直瘪嘴,“啊?那若是个青面獠牙或是上了年纪的,姑娘你……” “不会。”祝暄笃定道,“这人必定是圣上此刻最想笼络,牢牢攥在手心……” 她话未说完,便觉得脚下一滑,整个人猛地朝着身前扑去—— “姑娘!” “小心!” 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便是一股清冷的木香窜入鼻中,被周遭的寒风衬得越发脱俗,却也隐隐令人安心。 意料之中的疼痛感并未传来,她整个人反倒是觉得暖和了些。 这……感觉似乎不对劲? 祝暄睁眼便见一片冷青色的衣襟,上面还沾了些许她的口脂。 周身的触感瞬间恢复,她才发觉自己竟是扑进了他人怀里! “失、失礼了!”她慌忙从那人怀里挣出来,头也不敢抬。 祝暄目光紧紧盯着那人胸口处自己印上去的口脂,心中有一万句悔恨说不出来,只得回头去看茗喜:“你怎么也没拉我一下……” 茗喜瘪着嘴垂头不敢说话,便听得那人忽地开口:“无妨。小娘子下次小心些。” 他语气中似乎带着些许笑意。 祝暄冷不防一怔,这声音她方才听过的……是在门口差点识破她的傻子将军?! 可那人才从战场回来,身上怎会有这样好闻的熏香…… 她越发想逃了,转身便要拉着茗喜离开,脚下却好巧不巧地再次一滑—— 这次总算是茗喜扶住了她,却听得传来某人艰难的憋笑声。 “……” 祝暄恨恨咬牙,还是没忍住回头瞪了那人一眼。 她就说不喜欢姓谢的人! 像是察觉到她的怒火,那人忙敛了笑意:“末将什么都没看到,殷小娘子请便。” 这话说得祝暄一哽,“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他竟是认出来了?可她总共才说了那么几个字。 那人身形高大,挡在她身前刚好遮了日光,这会儿正垂眼笑吟吟地看过来,一双眸子极为好看。 “方才在宫门口见过,殷小娘子的声音令末将印象深刻。” “……”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印象深刻”四个字别有用意。 祝暄悻悻想着“哦”了一声,少不得要回怼一句:“将军是前臣,这里是后宫。将军在此处怕是多有不便吧?” 那人仍旧云淡风轻:“圣上带末将来御花园赏梅,还说会遇到有缘之人,只是没想到我与有缘之人早便见过了。” 他说着看过来,漆黑的眸里隐隐流露出些许祝暄看不懂的情绪。 她登时脸色一红:“我、我听不懂将军在说什么。” 她可是要跟姓谢的保持距离的,怎么可能是什么有缘之人? 舅父也是,乱说些什么…… 舅父? 祝暄心猛地一颤:“你方才说,是圣上带你来此?” 那人如实点头。 坏了! 她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得不远处传来声响,紧接着便是一熟悉的声音—— “暖暖?” 第3章 . 宴会 倒也是姿色不凡了。 圣上的仪驾行至跟前,便只见一熟悉的樱粉色身影消失在不远处的甬道拐角,再欲将人叫住却是难了。 黎慷看向一旁正垂眼笑着的某人,心中不由了然:“已经见过了?” “是,见过了。” “亏朕还愁了几日,看来冥冥中自有安排。”皇帝又瞥了眼高墙后露出来的那半颗小脑袋,转而带着人朝另一个方向走。 眼瞧着一行人消失在了梅园的方向,祝暄这才松口气转回身。 “太险了,差点被圣上道破了身份。” 她说着抚了抚尚且不安的心口,抬眼却瞥见不远处走来几个内侍,忙又站直身子,若无其事地带着茗喜往鸣鸾宫的方向走。 茗喜自然也跟着提心吊胆,这会儿忙迈着细碎的步子跟上:“姑娘,可是圣上方才还叫了你……” “是乳名,无妨。”祝暄并不在意。 她这名字现下除了圣上与皇后也不会再有人叫了,知道此事的更是少之又少,估计那傻子将军只会以为是圣上认错了人,自然无妨。 彼时锦辰殿逐渐热闹起来。 因祝暄说过不想在宫中留宿,皇后便特意将生辰宴安排在了中午。 眼下时间将近,受邀而来的勋贵们也都陆陆续续入了座。 几年前与祝暄交好的贵女大多随家搬离了上京,眼下一个相熟的没有,祝暄也只得坐在席位上百无聊赖。 桌上的果酒饮了一杯又一杯,却忽觉着有道凌厉的目光朝这边看来。 她下意识地抬眼寻过去,便见大殿门口站了个挺拔的身影,心里“咯噔”一下。 不是说他不来参加宴会么,怎会出现在此? 祝暄正欲找个东西挡住自己,却见谢将军沉着脸色朝身旁的内侍吩咐着什么。 不知是不是饮酒微醺的缘由,她此刻瞧着这位谢将军竟平白顺眼了几分,不由又将人打量一番。 “剑眉星目,宽肩窄腰,琼林玉树。若不谈旁的,倒也是姿色不凡了。” 正替她布菜的茗喜顺着主子的目光看去,“姑娘说什么?” “没什么。”祝暄心虚地想要收回目光,却刚好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 不知为何,竟隐隐觉着心尖一颤…… 匆忙别开视线之际,刚巧有一内侍端着东西过来:“姑娘,这是圣上特意吩咐要给您喝的酒,请姑娘尝尝。” 那内侍不等她答应便已将她手边的酒壶换走,匆匆出了大殿。 怎么还把她的酒给换走了,难不成是下了毒? 想起方才站在门口那人,再看过去却已没了影子,她也只得半信半疑地去查看那壶新酒—— “竟是空的?” 肯定是那个姓谢的搞的鬼! 祝暄恨恨咬着牙正气不打一处来,便听得门口有人宣了一声:“殷二公子到!” 眼下殿里的众人都望过去,只见一明朗恣意的少年正往殿里走来,他眉眼间带着笑,唇角的梨涡衬得俊朗中又多几分可爱。 祝暄拧眉:“这人是谁?长得倒是十分喜人。” 茗喜笑了声:“我的姑娘,京中姓殷的还能有哪家?自然是殷太尉家的二公子,殷无霜。” 殷太尉家的二……那岂不是殷无忧的二哥? 坏了。 祝暄心虚地别开眼,默默在心中念叨着:佛祖保佑,希望日后在宫外不要见到这位,最好是殷家的跟那个姓谢的都不见到才好! * 大殿外的寒风依旧萧瑟,只有殿内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生辰宴也只是表面看起来风光,实际上无聊又繁琐。 祝暄好不容易敬完酒逃出来,心想着方才没能在御花园好生逛一逛,这会儿应当再去看看。 偏偏她才迈出锦辰殿的门槛,便有人在身后唤:“祝小娘子请留步。” 祝暄茫然,回头便见殷无霜已快步走至跟前。 “殷……二公子可有什么事?”她僵硬地扯了下唇角,揣着暖炉的手不自觉地在那层包着的绒毛上抓了又抓。 这人瞧着倒是个性格不错的,眼下笑着将手伸到祝暄跟前:“小娘子方才走得急了,这只耳坠掉在了我桌前。我是来还东西的。” 果不其然,祝暄垂眼便见他手里正躺着一只白玉珠耳坠,被那微红的掌心映得越发晶莹透亮。 而她左耳垂的那只不知何时不见了。 “啊……多谢二公子。”祝暄道过谢,示意茗喜帮自己戴上,从始至终都与殷无霜保持着距离。 如今圣上要为她赐婚,到底是与谁尚没定论,她不敢贸然去接近任何男子。 更何况她刚冒充了人家妹妹,本就是避之不及的。 岂料殷无霜压根没有要放她走的意思:“如今天寒地冻,小娘子不在屋里坐着,急匆匆地是要去何处?” 当然是远离你啊! 祝暄在心中默默念了这么一句,面上却仍旧带着淡淡的笑。也幸亏这人长得甚对她的品味,现下尚且能忍。 “我……” “好巧,殷小娘子。”冷不丁有人从旁冒了这么一句,吓得在场三人皆是怔住。 大抵是今年冬日过于寒冷,亦或是她手中的暖炉已凉了,祝暄竟觉着这会儿寒风吹得她人都快晕过去。 真是“好巧”,她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谢将军饶有兴致地看了眼那张苍白的小脸,转而又朝一旁正皱眉头的殷无霜望过去:“抱歉,打扰到你们兄妹二人叙旧了。” 祝暄登时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却听到殷无霜难以置信的声音:“兄妹?谢将军这是何——唔!” 殷二公子话未说完便被自己“病弱的妹妹”用不知什么糕点堵住了嘴,整个人僵硬着不知所措。 好险。 祝暄长舒一口气。 酒壮怂人胆,也幸好她出来时还让茗喜带着皇后娘娘赏的奶酥,这会儿堵不住某人的嘴,堵住另一个也是好的。 她转而笑着看向殷无霜:“二哥,你就别怪我今早没等你了。这是皇后娘娘赏的奶酥,你尝尝可喜欢?” 殷无霜:“?” 气氛尴尬了半晌,在祝暄眼珠子都快瞪掉出来的眼色中,殷二公子总算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忙笑着点头答应:“好吃,好吃。” “好吃就都给你了,吃不完记得带回府。”祝暄说着看也不看某位不速之客,快步出了锦辰殿的大门,“皇后娘娘叫我再去她宫中一趟,二哥帮我同父亲说一声,晚些回去!” 风声渐大,又有细小的雪花飘落下来。祝暄脚步匆匆一直到了鸣鸾宫门口。 再三确认那神出鬼没的谢将军没跟上来后,她这才停下深吸一口气。 原本那句“不喜欢姓谢的人”只是她做梦后的气话,可没想到在宫中一次又一次地应验了。 看来梦境也并非空穴来风,日后她真得远离这人。 “姑娘,我们到皇后娘娘宫门口了。”茗喜在旁提醒了一句。 祝暄回过神,忽见大朵大朵的雪花如鹅毛般飘落下来,她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不知是方才走得急了还是醉意上头。 “姑娘?”茗喜连忙将人扶住,便见鸣鸾宫里匆匆走出来个身影,是皇后身边的宫女。 那人过来扶在另一侧,“姑娘可是有不适?先进屋歇着吧,娘娘特意命人给您收拾出了菡水阁,我带您过去。” 祝暄微微颔首:“好。” * 窗棂被晚霞映得泛红时,躺在床上的人才缓缓睁眼。 祝暄抬手挡了挡眼前的光。 坐在榻上等了好一阵的娇小身影欢喜地凑到床边:“暄姐姐,你终于醒啦!母后说你若再不醒就要叫太医来看了。” “福安?”祝暄怔了一下才迟疑地唤出她的名字。 福安公主比她小两岁,性子向来天真烂漫,年幼时常喜欢粘着她,不过近几年未见,她还以为会生分。 “我就说暄姐姐一定还记得我。”福安坐在床边亲昵地挽了她的手臂,“母后说你醒了便叫人过来给你梳妆,晚上的接风宴你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我瞧过母后给你准备的衣裳,可漂亮了,你一定喜欢!” 祝暄方才睡醒还有些缓不过神来,只怔怔问:“什么接风宴?” “今日既是你的生辰,又是谢将军……啊不,这会儿应当称为平远侯了。是谢侯爷凯旋的日子,父皇说这叫双喜临门,正巧把接风宴也在今日办才好。”福安说着将人从床上拉起来,又叫了茗喜过来给祝暄更衣。 “父皇还说了,你们二人是今日的主角,自然要都在场。” 都要在场……那她并非殷无忧的事岂不是要暴露? 更何况每次遇见姓谢的就倒霉,她今日可不想再见了。 祝暄皱着眉头灵机一动,抬手捂住了额头上的伤处,“福安,我这会儿头上的伤药该换了,你能帮我去叫太医来么?” “好啊。”小公主转头便吩咐了自己的侍女去太医院请人。 “……”祝暄这才想起,自己的表妹可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怎么会亲自去太医院请人?她怕是睡傻了。 “我记得你曾说过,待我三年孝期结束,要给我看样东西,可带着了?”她忙又问道。 “哎呀,我怎么给忘了!”福安慌忙起身,一边说着要回去拿,一边让祝暄等自己。 祝暄点头应着,目送一众人随她出了门,这才迅速下床更衣。 “茗喜,拿纸笔来。” 小丫头将东西递到跟前:“姑娘要写什么?” “请罪书。”她眼也不抬,匆匆落笔。 不想见谢峥远是她自己的问题,不能牵连福安,需得把话给圣上还有皇后讲清楚。 再者,生辰宴既已结束,她出宫回府也是理所应当,只是现下为了不见某人需得“不辞而别”,也应当要留下封信以作解释。 待一切安排妥当,祝暄这才带着茗喜匆匆离宫。 雪不知是何时停的,宫人们也已将积雪清扫,辟出了一条尚且宽敞的路。 一路上祝暄都提心吊胆,生怕某人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 但好在直到马车停在将军府门口,都没再见着那人的身影。 祝暄默默松了口气:“希望日后也不会再见了。” …… 翌日一早,天色尚且灰蒙,细碎又急促的脚步声从屋外一直响到了祝暄的床边。 “姑娘快些起来吧。宣旨的内侍大人已到府门口了。”茗喜说着将梳洗要用的东西都端进里间。 祝暄半梦半醒地坐起身:“什么宣纸?” “是宫里送来的圣旨啊。” “圣……圣旨?”祝暄一个激灵,总算是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难不成是昨日她临阵脱逃驳了圣上的面子,舅父不高兴了?亦或是那封请罪书写得不够深刻? 从起床到梳洗完毕,祝暄甚至已将圣旨上会出现的所有内容都想了个遍。 可在跪下听旨时,却听那内侍官扬声便是一句:“赐婚于将军府祝暄与平远候府谢峥远——” 第4章 . 赐婚(补结尾) 要的就是他多想。…… 天边泛起初阳的金色,将军府内的气氛因内侍官的宣旨声而变得紧张且肃穆。 祝暄跪在最前头,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将军府遗女祝暄,明德有礼,柔顺温良,兰心蕙质,朕爱之如女。是以赐婚于平远侯谢峥远,顺天应时……” 耳边忽地响起一阵尖锐的轰鸣声,圣旨后面的内容她已听不清,霎时间只觉脑海中不断晃过陌生的画面—— 枝叶繁茂的红枫树下,挺拔的身影站在身后为她轻轻晃着秋千,枫叶的火红几乎与天边的晚霞染成一片; 张灯结彩的日子,她守在府门口,却见那挺拔的身影扶着一素衣女子从马车走下,二人瞧起来亲密异常; 昏暗的房间里,她疲惫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耳边似乎有谁的轻笑声,而眼前最后掠过的是一片素白的衣裙…… 不知过了有多久,轰鸣声骤然消失,便听得茗喜的声音清晰地响在耳边:“姑娘,姑娘?该接旨了。” 四周寂静无声,祝暄抬眼,只记得了其中的“赐婚”二字。 “祝暄接旨。”她怔怔接过递到跟前的圣旨,而后被茗喜扶着站起身。 “姑娘既已接旨,奴便也不再多留了。”内侍笑着说道,却又想起什么,“圣上昨儿看了姑娘的信,今日特意叮嘱,姑娘若有不适随时可召太医院的人来看。虽是择日而婚,却也是要早日把身子养好。” 这是在提醒她婚事已定,婚期也将不远。 祝暄淡淡笑着点头:“我知道了,有劳内侍大人。” 现下天已大亮,冬日的阳光洒在身上也仍是抵不过风的寒凉。 待送走这一众人,府内也总算是恢复了平日的清静。 祝暄重重呼了口气,因着方才的事还有些恍惚。 自从上月她得了场病醒来后,便隐隐觉着自己忘了些什么,偏偏又寻不着半分蛛丝马迹。 那会儿因着快到父母的忌辰,她心中压抑的事情一多,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脸色,谁都怕她。 如今事情过去倒放松了不少,只是失忆之事终究困扰着她,却又不能同他人提及…… “姑娘,你方才是怎么了?”茗喜扶着主子往回走,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她此刻苍白的脸色,“要不奴现在叫人去宫里请太医过来?” “不必。”祝暄摆摆手,下意识地想要温习脑海中晃过的那些画面,却冷不丁觉着模糊又遥远,甚至连一开始的颜色都有些记不清了。 就仿佛是话已到了嘴边却又忘记,实在难受。 她近来记性一向不好,难不成是那场病让她烧坏了脑子? 说不定真得叫太医来瞧瞧了…… “姑娘!”身后忽响起这么一声唤,将她的思绪拉扯回来。 只见那小厮一脸为难:“姑娘方才吩咐关门的时候,来了位公子,非要说是姑娘的兄长,我们拦也拦不住,这会儿人已闯进来了!” 茗喜忍不住皱眉:“姑娘何来的——”话未说完便哽在喉中,茗喜的手腕被祝暄紧紧握住。 祝家子嗣单薄三代单传,唯独到了祝暄这辈生了个女儿,长央郡主身娇体弱不宜再孕,夫妇二人自然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女儿。 若说祝暄有兄长也只能是皇家的表兄,可皇子又何须闯进来? “难不成是……” 两人几乎是同时想到了在宫中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某人,而那人也刚好被几个小厮围着寻到了此处—— 祝暄:“……” 不得不说,这谢家的和殷家的还真是阴魂不散。一个让圣上火急火燎地赐了婚,一个又平白无故地找上门来。 她僵硬地扯了下唇角,略有尴尬地屏退一众小厮,这才望向那人,客客气气道:“不知殷二公子驾到,有失远迎。” “倒也不必远迎。”那人嘴角的梨涡漾起,眉尾轻轻一挑,朝这边走过来,“只是几个时辰不见,妹妹别来无恙。” 妹妹?倒也不必入戏如此之深。 难不成是来讨债的? 祝暄心虚地笑了下,转而带着人朝前厅走去。 两人先后落座,她吩咐人奉了热茶,又端上来几碟子点心招待,这才不疾不徐地开口:“殷二公子不请自来,想必是有事要说?” 殷无霜垂眸抿口茶,哀叹一声:“看来是祝小娘子贵人多忘事,昨儿还叫我来送东西,今儿我便成了不请自来了!” 祝暄不解:“我何时说过这话。” 这人怕不真是要来讹她的? 只见殷二公子又瘪嘴叹了口气,朝身后的小厮使眼色,立马便有一精致的食盒被递到祝暄的面前。 殷无霜走过来亲自将食盒揭开,满满一碟子的奶酥泛着漂亮的金黄色,香气扑鼻。 “昨日妹妹的那盒奶酥已经不新鲜了,我便让府里的糕点师重新做了一盘,妹妹尝尝?” 听得“奶酥”二字,祝暄不由心中一顿。这才想起昨日将东西塞给这人匆匆逃离时的场景。 当时那些话不过是她脱口而出,并未思量过多。只是未成想,这人竟还特意又送一盘过来。 虽然是以这种赖皮的方式…… 眼看这人已经捏了一块送过来,祝暄忙躲开他的手,脸色微沉:“方才宫里的人来宣旨,你应当也看到了。” 即便她根本不想嫁给谢峥远,却也是接了圣旨的,理应与外男保持距离。 而殷无霜恰巧在内侍离开将军府后赶来,也自然看到了来宣圣旨的阵仗,再这般刻意接触,要么是没脑子,要么是想跟她同归于尽。 而祝暄觉着,眼前这人怎么看都是没脑子的可能性比较大。 “抱歉,失礼了。”殷无霜悻悻笑了声,将奶酥径自放入口中,“那我替你尝了,应是你喜欢的味道。” 他嘴角的梨涡像是盛了一勺蜜,奈何祝暄此刻忧心着更要紧的事,并未在意。 “劳烦殷二公子还记着奶酥的事。昨日借了令妹的名实在有愧,听闻无忧经常夜不能寐,我特意准备了安神助眠的凝香,气味极淡,应是使得。” 一旁的茗喜会意,忙将香盒取了来。 祝暄接着道:“本是想亲自登门拜谢,二公子既然来了,正好替我将东西带过去,也免得我扰了令妹养病。” 这话已然是在赶人走了,殷无霜又怎可能听不明白。 他笑容渐淡,将东西接过,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圣上为小娘子赐婚之人,可是新晋的平远侯?” 祝暄并不想提及此人,故没说话,算是默认。 殷无霜点头,“明白了。愿小娘子与平远侯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眼瞧着面前这人笑得意味深长,她忍不住拧眉头,可正欲开口询问,这人却已扬长而去,空留个潇洒的背影消失在了祝暄的视线。 话哽在喉咙,她艰难地往回咽,告诉自己眼下最重要的是怎样让姓谢的退婚。 可两全的法子实在难有,祝暄绞尽脑汁好几日也没个结果,倒是搞得自己茶不思饭不想,人都瘦了一圈。 “姑娘,可不敢再这么饿下去了。”茗喜心疼得快要掉眼泪,“若实在不想嫁,咱们进宫面圣将话挑明了吧?” “那可不行。”祝暄盯着碗里的核桃山药粥,手上一下又一下地搅动着。 那晚的接风宴她便驳了圣上的面子,圣上不同她计较已是看在她亡故父母的面上。 赐婚之事不容小觑,她若再任性妄为,即便圣上再宅心仁厚也不会容她,到最后说不定还会赔上性命。 “罢了。” 越想越糟心,祝暄越发没有胃口,碗里的粥一口也吃不下,只让茗喜将东西收拾了,又躺回榻上小憩。 近来她努力回想着接旨那日脑海里闪过的画面,可记忆都是随着时间而愈来愈淡,更何况她那只是一瞬间的画面,到最后也只勉强想起一片红色来。 红色…… 祝暄思索着那大片的红会来自何处,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你既喜欢红枫,我们便在院里种上一株,待树长高些,我再为你在树下搭个秋千可好?” 红枫,秋千? 她确实最喜欢红枫树,总觉着那大片大片的红色热情明艳,与其他绿叶树木不同,是从不伪装自己的明媚洒脱,也是她最向往的模样…… 屋外似乎有急匆匆脚步声,榻上合着眼的那人不自觉地拧了下眉头。 “小声些,姑娘这会儿正休息。什么事这样慌张?”茗喜在外间低声询问着。 那小厮也跟着压低声音:“方才侯府派人送来了请帖。” “侯府?哪个侯府?” “自然是——” “茗喜。”里间冷不丁传来这么一声唤,外面的两人忙噤了声。 茗喜接过小厮递上来的请帖,快步绕过屏风进去:“姑娘,你醒了。” “恩。”因着方才做的梦还有些恍惚,祝暄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额角,这才懒懒地看过来,“帖子拿来吧,我看看。” 茗喜早猜到主子应是听着了,这会儿将东西递过去,转身又给祝暄沏盏热茶,拿了些糕点过来。 倚在榻上的人儿将请帖展开,苍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 “今日申时,凛秋湖畔。有关赐婚一事,诚邀祝小娘子相叙。谨候,望赴!” “申时见面?”祝暄霎时间便清醒了。 她难以置信地将帖上的字又仔仔细细读了一遍,确认无误。 现下距离申时仅有不到两个时辰,这人的帖子送得还真是“及时”。 祝暄皱眉思虑着,一旁的茗喜也忍不住犯嘀咕:“怎么这样急?那……姑娘,我这便为您梳妆吧?” “不必。”祝暄却摆摆手,叫了小厮在外面听命,“去侯府一趟,就说我病了,无法赴约。” 谢峥远见过她的容貌,只不过是她以殷无忧的身份。今日的约见她是必不可能去的。 这会儿小厮领命退下,祝暄托腮望着杯盏里的茶沫发怔,屋里只剩茗喜在旁伺候着。 “姑娘,那日接风宴您便是称病先行离宫,这都过去小半个月了,仍是称病不见,平远侯不会有所怀疑吧?” 祝暄回神,不以为意,漂亮的狐狸眼眨了眨:“要的就是他多想。他明白我是在敷衍,也就该知道我不想见他也不想嫁他了。” 最好是有点骨气,能主动去找圣上退了这婚约,如此一来也能皆大欢喜。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可又总觉着不对劲。 茗喜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也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祝暄仍旧没什么食欲,茗喜端过来的糕点碰都没碰,只坐在榻上捧了本书,一边翻看着一边等小厮来回话。 将军府与平远侯府的距离算不上远,走得慢些有半个时辰也能够一个来回,可眼瞧着快一个时辰了,却还不见人来回禀。 祝暄正欲让茗喜派人去找,便听得院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姑、姑娘!”是去传话的小厮一路小跑着进了暖香苑,“姑娘,侯爷亲自来了!还带了太医,说要亲眼看太医为您诊治!” 第5章 . 礼物 投其所好。 “侯爷恕罪,我家姑娘说太医已来诊过脉,不必再劳烦各位。” 挡在将军府门前的小厮耷拉着脑袋,被那人周身的气场压得声音都发颤:“姑娘还说……她今日身子不爽利,不便接见外客。” 气氛顿时蔓延出几分尴尬。 谢峥远沉着脸色将手背在身后半握着,拇指不住地摩挲食指的骨节。 “她若不想见本侯,我便不进去。只让薛太医进去诊脉,如何?” “这……”那小厮也不知是该应还是不应,正犹豫着,便听得暖香苑的桃喜声音响在身后。 “侯爷与薛太医久等。”她朝着两人行了一礼,毕恭毕敬,“姑娘有请,二位请随我来吧。” 谢峥远的目光在桃喜身上停顿一刻,随后漠然转开,跟着人进了将军府的大门。 “你家姑娘病了有多久了?”眼瞧着快到暖香苑,便听得身后有人问了这么一句。 小丫头脚步一顿,话说得有些心虚:“有段时间了……自从上次高热之后便没好利索,断断续续地病了将近两月。” “高热……”听着身后那位重复了一句,桃喜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 她本是长央郡主安排到暖香苑照顾祝暄饮食起居的,出行时并不会跟随,也算不上贴身侍女,但相比于院里的其他丫头又更了解祝暄,故而才临时被安排了这么个差事。 临出门时祝暄只匆匆叮嘱了她一些上次进宫的事,其他的都尚未来得及询问。 也偏偏这平远侯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她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桃喜心里跟打鼓一般,脚下的步子也不由加快了。 一入暖香苑,便听得屋里传来咳声。 未等桃喜带人进外间,便听得男子低沉的嗓音响在身后:“你带薛太医进去,本侯在此处等。” 桃喜一怔,不由抬眼瞧了瞧这位新晋的侯爷。 剑眉星目,俊朗十分,虽有不怒自威的气场,眉间却隐约带些许忧色,瞧着是也并不像她家姑娘说得那般无赖粗鄙。 “姑娘吩咐了,外面天冷,侯爷可在瞭春斋稍坐。”桃喜说着叫人带谢峥远去了祝暄寝房旁的那间屋子,自己则是带着薛太医进了寝房外间。 听得外面的声响,祝暄再次确认床帐已将自己挡了个严实,这才唤了桃喜一声。 桃喜立马会意,应到:“奴在。方才已安排人带侯爷去瞭春斋了。” 听得这话,祝暄也总算松口气。 为了不被谢峥远识破,她特意将茗喜安排去了别的院里躲着。幸好谢峥远还算守礼,并没乱来。 “那便有劳太医了。”她又说了这么一句,让太医进了里间诊脉。 好在祝暄也并非完全是装病,她这几日确实忧思过度食欲不振。 太医诊脉后给开了几副药又叮嘱几句,这才被桃喜领着去了瞭春斋见谢峥远。 听得桃喜带人出了门,祝暄这才从床帐里钻出头来,小心翼翼地朝外张望了一眼。 她躲在窗边瞧见一行人从瞭春斋出来,薛太医身旁便是那个高大的身影,只不过今日穿了身黛青色的长衫,上面用银丝线绣着寥寥几根竹,瞧着十分文雅风逸。 不知为何,她竟仿佛又闻到一股清淡冷冽的木香,那日撞进那人怀里的场景重现在眼前—— 漆黑的眸子忽地朝这边望过来,祝暄一怔,慌忙朝窗边躲了躲。 心口起伏得厉害,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直到听得外面的脚步声愈来愈远,这才猛吸一口气。 “呼……好险。”她疲惫地坐回到榻上,皱眉思索着方才的事。 看来对于这人,她是一刻都不能放松警惕,得好好再想一想下次该怎样应付了。 * 桃喜回时顺便将茗喜也带了回来,两人进屋便见祝暄托腮倚在榻上,指尖绕着茶盏边缘缓慢地打转。 “姑娘,我瞧这位平远侯对你十分上心,方才一见着薛太医便询问姑娘你的病情,还叮嘱了我几句。与姑娘你讲的那些,实在是有大不同的。”桃喜说着过去将床帐重新挂好。 祝暄不以为意,“能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因我现下的身份,又是圣上亲自给赐的婚,他自然要谨慎对待。” 听得主子这话里有几分赌气,桃喜也只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倒是茗喜开始发愁:“姑娘,这次咱们是躲过去了,可日后呢?” 谢峥远今日能带着太医直接来将军府,明日便也能借口照看未婚妻子再来。 这样下去终究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到底还是要早做打算。 祝暄拧眉点头:“终究还是要做些什么,让他早日退婚为好。” “姑娘这是有法子了?” 只见榻上的美人唇角轻勾,琥珀色的狐狸眼轻眨了下:“此事急不得,得慢慢来。” …… 深冬里寒风凛冽,眼瞧着已至腊月末,再过几日便是除夕。 前几年因着祝暄在孝期内,连过年都只是草草地操办。也是只有那几日,祝暄才会亲自出门采买。 今年除夕也算是她离开父母后过得真正意义上的一次。 “姑娘,这是今年列出来的采买单子。请您过目。”管家是个年过五旬的老伯,姓方,祝暄习惯称他一句方伯。 方伯当年曾是祝暄父亲的部下,因在战场腿受了重伤,无法再为国效力又孤苦无依,这才被祝振元安排在府中当了管家,这么多年来也是十分照顾祝暄。 “方伯,您安排就行。”祝暄接过单子,只粗略地看了一眼又还回去,“只是难为大家这几年跟着我受苦,今年应当多给大家准备些东西。” 方伯点头答应:“夫人盘下来的几间铺子今日收成都还不错,府中积蓄尚足,姑娘也不必担心。” “多亏有您,您今年可得给自己多置办点东西。” “姑娘过奖了。” 方伯笑着同她又闲聊了几句,这才提及了一事:“姑娘,圣上既已赐婚,姑娘的嫁妆也该早日准备出来。” “当年夫人留下来的东西,老奴都替您收着,这几日准备清点了。圣上应当也会给姑娘备下嫁妆,除此之外可要再添置些旁的?” 祝暄并非真想嫁给谢峥远,这会儿听着自然头大:“方伯,这不婚期还没定下来呢嘛,倒也不必如此着急。” 方伯却仍旧一脸认真:“姑娘,婚姻是大事,自然要早些筹办。” “好,都听您的。”祝暄无奈也只能答应下来,“旁的就先不添了。” “反正那人肯定会退婚的……”她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差点被方伯听到,便赶忙转移话题,让茗喜将人给送了回去。 其实自从那日谢峥远带太医来看过之后,侯府每日都有东西送过来,虽是不多,但日日从不间断。 有时是些珍贵的药材,有时是些供人赏玩的小玩意儿,更有甚时是那人的一些笔迹,或是一首诗或是一幅画,竟能让祝暄从中体会到他此刻的心情…… “姑娘,快来瞧瞧侯府今日送来的是什么吧。”茗喜回时带来个精致的木盒,一进屋便递给了祝暄。 她接过东西轻掂了掂重量,很轻,又没有珠宝会发出的碰撞声,盒子几乎是个扁方的,也不像是会搁置笔具的样子。 祝暄猜不出什么,干脆直接打开来看。 一抹橘红划过眼底,盒中竟是放着两片已经干透的枫叶,叶子被压得十分平整,脉络清晰可见。 “枫叶?”茗喜都跟着一怔,“平远侯可真是会投姑娘所好,前几日送来的东西您也是十分喜欢,要不……” 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祝暄不由拧眉:“什么?” “要不这婚就别退了?” “那怎么能行。”祝暄也不知是哪儿来的气,只觉得心头发闷,便将那盒子重重关上,往榻上一扔。 “我说过不会嫁给姓谢的人,所以这婚必须要退!” 见主子这是真生气了,茗喜赶忙过去哄人:“对,这婚必须要退!要不是姓谢的,姑娘也不会平白受了磕碰,险些毁容。” 祝暄仍觉得不解气,又将前几日收下的东西都拿出来,一件件地让茗喜搁到别处,眼不见为净。 冬日里天短,这么一折腾便已入夜。 祝暄晚饭没吃几口只觉着困,便早早地熄灯入眠。 大抵是因着睡前还未能消化完心里的气,亦或是那两片枫叶让她回忆起了赐婚那日想起的画面,她做了个很长的梦,梦到一片枫林。 枫林万里连绵,处处皆是火红的颜色,有风拂过时便能听得接连不断的“沙沙”声,十分惬意。 而她正站在一棵树下,手边是之前看到过的那个秋千,随风轻轻晃荡着。 “怎么不坐上去?我推你。” 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祝暄回眸,却只见那人着月白色的长衫,身形是说不上来的熟悉,却依旧瞧不清容貌。 鬼使神差地,她想要伸手去摸那人的脸,却冷不丁看到一团猩红从眼前的衣襟处蔓延开来,那人的心口不知何时被插上了一把匕首! 月白色被染作一片刺目的红,跟周遭的枫叶相映衬着。 祝暄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踉跄着,自己却动弹不得,只觉脸颊一片温热的湿润,却也被风吹得发凉。 那人大手费力地伸过来,冰凉的触感紧贴着她的耳畔。 “阿暄……原谅我……” 她无力站在原处,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可我都不知道你是谁……又该如何原谅?” 那人似乎笑了一声,吊着最后一口气,声音虚弱到几乎被风吹散。 “我是……” 第6章 . 重叠 随我去个地方。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纱洒进屋里,映得一地金黄,躺在床上的人儿这才悠悠睁开眼来。 茗喜进屋时只见祝暄怔怔地望着床帐失神,不由唤了两声:“姑娘?” 躺在床上的人缓慢眨了下眼,才算真正地醒过来。 她微蹙着眉头坐起身,只觉着此刻脑子里一片空白,木然问了句:“今儿是什么日子?” “二十七了。”茗喜答着将床帐拢至两边,又转身去拿了祝暄的衣裳,“姑娘之前说过今日要亲自出门采买。正好您这几日都睡不好,出去散散心,看看热闹也是好的。” 她睡不好? 祝暄后知后觉自己的枕头上又浸湿了大片,被面也被攥得尽是褶皱。 她皱皱眉头,心想着难怪睡醒仍觉着疲惫,想来是又梦魇了,只是同往日一样记不起来。 茗喜替她一件一件地将衣裳穿好,又垂眼在腰间别上一枚香囊,啊不住叹口气。 “姑娘昨晚梦里一直在哭,嘴上还不停地念叨着些听不懂的话,奴怎么都叫不醒,直到天快亮时才好些。” 脑海中冷不丁晃过一道月白色的身影,祝暄眉头紧蹙:“是么……” “不过好在昨日侯府那边送来了一盒安神香,今晚便能派得上用场。”茗喜说着递来块用温水浸过的手巾。 祝暄没说话,只擦了脸又简单梳洗收拾了一番,这才带着茗喜跟几个小厮出府。 临近除夕,各家各户都忙着出门采买。 虽是天寒地冻,街上却也十分热闹,生生将冬日的寒意压下去了几分。 近年来,祝暄向来喜静,但今日却格外有兴致,挨个摊位瞧着那些小玩意儿。 一行人走走停停,一直到了整条街的尽头。 “姑娘,再往前走就是凛秋湖了。听闻前几日湖面结了冰,您小时候可是最喜欢陪将军去看冰嬉了。” 父母尚在时,祝暄也曾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只是那样的日子终究未能一直延续下去。 如今对她好的,要么是觊觎将军府残余的势力与遗产,要么是因着圣上对她的庇佑。 可圣上对她的照拂也并非是不求报答,这桩赐婚便是皇家对她讨要回报的证明。 临近城边,街市上的热闹也愈来愈远,连风也更冷了些。 “去看看吧。”祝暄鬼使神差地应了这么一句,带着众人朝凛秋湖畔走去。 意料中的冰嬉画面并不曾见着,只远远瞧见两辆马车停在不远处,再顺着望过去,便是一对男女的身影。 祝暄几乎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怔怔望着湖边两人并肩的模样,眉头紧锁。 “姑娘,怎么了?” “没什么。”她淡淡说着,却忍不住多看了那男子一眼。 不知为何,她竟觉着那身影与某人有些相似。 祝暄站在原处望着,众人在旁也不敢吱声。 只见那着一袭妃色衣裙的女子朝身旁的高大男子身上靠了靠,抬手挽住他的手臂,两人俨然一副亲密的模样。 这番场景像极了那日她恍惚看到的一幕…… ——“我与她的关系并非是一两句话便能说清讲明的。从今往后她会住在府上,替我照顾好她。” 心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祝暄垂下眼。 “茗喜,我们回去吧。我有些乏了。” * 从湖边回府的一路上,祝暄都没再说话,甚至连街上的店铺摊位都不曾多看一眼。她兀自匆匆迈着步子,想要早些回家。 茗喜不明所以,只当是主子睹物思人,想起了已故的将军和夫人,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快步跟在后面。 街上的热闹同他们刚出来时一般无二,可祝暄此刻只觉着烦躁。 忽有一阵寒风刮过,衣袂被风吹得扬起,飞尘和着积雪迷得人睁不开眼,街上乱作一团。 祝暄抬手想要用衣袖去挡迎面而来的风,肩膀却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小心!”一只大手及时扯住她的手腕,顺势将人往旁边一带。 周围的风声被挡住些许,祝暄只觉着自己撞进了一处温暖的地方,脸侧有温热的呼吸拂过,耳边是清晰的心跳声。 “多谢……”她正欲道谢,抬眼却一怔,后面的称呼不免说得僵硬,“殷二公子。” 殷无霜皱眉看过来:“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我……” 不等她回答,殷无霜又朝她身后的方向张望过去,让自己的侍从追上去查看,还扬言要把人收拾一番。 祝暄怔了怔,忙拦住他:“我没事,方才是风太大迷了眼,殷二公子何必计较。” “可那人险些惊了马……我还在车上呢。”冷不丁有娇滴滴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祝暄这才注意到殷无霜身后的马车车帘被掀起一角,露出张苍白清秀的脸蛋。 此刻那姑娘眉间微蹙着,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 这不用问也知是太尉府的三姑娘,殷无忧。 只是没想到平日里连面都鲜少露的殷小娘子这会儿竟主动开了口。 祝暄朝她笑了一下,不免因着自己曾假扮人家的事而有些心虚。 “祝姐姐上次送我的凝香很好用,还未来得及谢过。”殷无忧弯着眉眼看过来,瞧着十分乖巧,话却说得有几分深意。 祝暄心领神会:“冒用妹妹身份是我过错,实在抱歉。那香你若还喜欢,下次我得了再给你送过去。” “那便有劳姐姐了。”殷无忧虽仍旧笑着,眼底却已没了笑意,她撂下帘子,叫了殷无霜一声。 “二哥,我有些不舒服,咱们快些买完东西回去吧。” “好。”殷无霜答应着却并没急着随马车前行,转而叫住了正欲离开的祝暄。 “这梨子糖我买多了,送你一包。”他从袖兜里拿出个手掌大小的精致纸包递过来,隐约能瞧见里面一块块梨子糖的形状。 “我不……”祝暄并不想接,却被他塞进了手里。 “拿着吧。”殷无霜嘴角的梨涡漾起,后退两步朝她挥了挥手:“新年安康!” “新年……安康。” 她怔怔回了这么一句,直到那人的身影远了才堪堪回过神来。 祝暄垂眸看着手心这包糖,忍不住勾了下唇角,只觉着方才心头的那股子气好像被冲淡了。 * 待回到将军府已到了午饭的时间。 用过饭后,茗喜跟着一同整理买回来的东西,那一小包梨子糖早被拿出来摆在了琉璃盏中,一块块琥珀色的糖晶莹剔透。 祝暄捏了一块来尝,梨子的甜味淡而清新,很好入口也不会发腻,确实是她喜欢的味道。 “下次我们也去买些。” 茗喜点头答应,正欲问其他的东西怎样分配,便听得院里传来甜甜的一声唤:“暄姐姐!” “福安?” 小公主欢欢喜喜地进了屋,直往祝暄怀里扎,像只在撒娇的小猫:“暄姐姐,你那日怎么没说一声就走了,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讲呢!” 祝暄笑着揉了揉她的脸蛋,“前些日子病着不便在宫里久留。我不是给你留了信嘛,看了没?” 福安乖乖点头:“看了,所以我来找你了!” 身为当今圣上唯一的女儿,福安从小就被保护得极好,轻易不会被带出宫,今日能出来也是在皇后宫中软磨硬泡了许久才被应允,这会儿瞧见祝暄自然欣喜。 “父皇和母后说今年想让姐姐搬进宫里住几日,这样我们就能一起守岁了。” 祝暄早就猜到圣上的意思,可她深知皇宫并非什么好地方,她待的越久,在外人看来亏欠皇家的就越多,对于这桩赐婚也越来越无法推脱。 或许是骨子里随了父亲,她不愿受这般约束,即便只是去过个节。 可两人才刚见面,福安这样兴高采烈地来找她,这话不好直接讲出来。 祝暄笑了笑,转而去谈了旁的:“我这儿刚得了些梨子糖,不知你在宫中吃过没有?” “梨子糖?那是我最喜欢吃的!” 福安说着被祝暄喂了一块,还忍不住嘀咕说母后不让她吃太多甜食。 祝暄见她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笑道这梨子糖味道清新,多吃些也不怕,便将那一碗都递给了她。 “还是姐姐对我好!” 姐妹两人又聊了好一会儿,等福安临走时祝暄才婉拒了她进宫过年的邀请。 小公主虽是被宠大的,却并没被宠坏,她不会强迫祝暄做任何事。这会儿只乖乖点点头,叮嘱姐姐自己在府中也要好好守岁过年。 “姐姐若实在孤单,去平远侯府过也不错呀,反正你们二人早晚要成亲。更何况平远侯家中也只有他一人,你们俩正好做个伴!” 祝暄僵硬地扯了下唇角没说话。 心想着自己若是去了侯府,那便不是过年,而是渡劫了。她还想多活几年,老老实实在府里过便罢了。 待目送着马车离了将军府,她紧绷着的神经也总算是有了那么一刻的松懈。 圣上一次又一次地让她入宫,无非是想确认她会乖乖地做他的工具,做他笼络朝臣的一枚棋子。 她虽然常年躲在府里对外面之事不闻不问,却也不是一无所知。 她终究是大将军祝振元的女儿,从小耳濡目染,听过不少父母提及的朝中政事。 当年圣上对太尉殷峙十分忌惮,故而一再提拔祝振元,为的就是能够与其相制衡。 如今将军府只剩了祝暄一个小姑娘,朝中军权又都回到了殷峙手里。 想来谢峥远的出现也是为圣上提供了新的制衡之力,先是封将军,再是因着战功封侯,如今又要将她嫁给谢峥远,堪称前后两任将军府的联姻,这摆明了就是要分走殷峙手中的权力,免得一家独大。 可她虽甘愿做皇家的棋子,却不愿那人是谢峥远。 她总觉着自己与这人,应是有着什么过深的渊源,像是前世今生…… 身后忽地响起一阵马儿的嘶鸣声,祝暄下意识地瑟缩了下身子,紧紧攥住茗喜的手。 “姑娘,姑娘,那是侯府的马车!” “侯府?”祝暄心中登时一颤,赶忙转身拉着茗喜就往府里走。 她与茗喜的容貌断然不能被谢峥远给看到! “祝小娘子请留步!”身后传来一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是谢峥远,应是个随行的侍从。 祝暄脚下的步子一顿,背对着门口朝一旁守门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倒还算机灵,忙过去询问:“何人在此喧哗?” 暮色四合,只见一挺拔的身影从马车走下,晚霞在他身上落下些许斑驳的光,染作一片橘红。 “是本侯。”那人沉声说着已然走了过来。 小厮恭敬地行了一礼,仍旧挡在门口:“侯爷,我家姑娘……” 那人步子一顿,目光落在祝暄的背影上。 “本侯有些事想与未婚妻子商议,还请祝小娘子赏脸,随我去个地方。” 第7章 . 缘分 怎知我心上之人并非是你? 彼时,平远侯府内,男子负手立于案前,垂眸静静望着桌上的那幅画。 画中是个女子,着一袭樱粉色的锦裙,笑靥如花,一对漂亮的狐狸眼弯成月牙,衬出几分妩媚与可爱。 “侯爷。”有人匆匆入了书房禀报,惹得那人脸色微沉。 侍从头也不敢抬,小心翼翼道:“下头的人来禀,苏娘子已被带回城郊的那座宅子,请侯爷示下。” 谢峥远不疾不徐地俯下身,指尖落在那画中人的嘴角,轻轻摩挲两下。 他像是沉浸在那幅画中,轻勾着唇角,语气却十分冷淡:“做干净点,别留下痕迹。” “是。”那人应着,并没急着离开,“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说。” “派去将军府的人方才来回禀,祝小娘子今日曾去过凛秋湖,回时又在路上遇见了殷二公子。现下福安公主也到了将军府。” 谢峥远的眉头一皱:“她几时去的湖畔?” “大约巳时。” “……” 书房里的气氛几乎凝固,跪伏在地上的侍从大气也不敢喘,只颤巍巍地等着听命。 半晌,只见案前那人将画妥善收起,转而朝着书房外走去:“备车,去将军府。” “是。” * 暖香苑里,祝暄面无表情地戴上帷帽,一张娇俏的脸蛋在半透明的白纱之下若隐若现。 茗喜替主子披了件厚实的银绒斗篷,忍不住问道:“姑娘当真要去么?” “既然要让他主动退婚,我便必须要去。” 她一日不与这人见面,凭谢峥远那无赖又令人捉摸不定的性子,指不定又要找什么理由来骚扰她。 与其这般,不如直接把话挑明了说,明确告诉他自己并不想嫁,这桩赐婚也实非她所愿。 何况她今日已瞧见了谢峥远与一个女子关系亲密,想来那应是他的心上人,她便也更有理由退出这桩为皇家利益所生而又荒唐的婚约。 “好吧。”茗喜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扶着主子走到了桃喜面前。 “望一切顺利,我在府里等姑娘回来。” “放心吧。”祝暄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转而跟着桃喜一同出了门。 谢峥远始终等在门口,这会儿见她出来,便走过去想要扶人。 桃喜本想着松手,却被主子狠狠握住了手腕,只得白着张小脸扶祝暄径直从平远侯身侧走过。 好在那人也并不觉得尴尬,这会儿跟着一同上了马车,两人并肩坐在车里。 侯府的马车内似乎格外宽敞,两人中间甚至能隔上不算近的距离。 离得太近容易被人看清容貌,这般祝暄倒也自在。 马车行驶时算得上平稳,车里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微冷。 头一次与男子单独乘车,祝暄多少有些不自在,她紧紧攥着帕子浑身僵硬。 冷不防一个颠簸,她身子不稳便朝一旁倒了过去—— “嘶……”帷帽重重磕在了谢峥远的下巴上,那人眉头紧皱。 “不……不好意思。”祝暄慌忙躲开,为了不被认出还刻意掐着嗓子说话,只是一开口就后悔了。 她不曾学过伪音之术,这会儿声音听起来又尖又难听。也幸好帷帽的白纱遮住了她的脸,不然她怕是要尴尬得找个缝钻进去。 现下也只能希望这人讨厌她难听的声音,这样退婚之事也更好商议。 “无妨。”谢峥远转过头来看她,语气淡淡的。 祝暄戴着帷帽看不清他的脸色,只隐约觉着应该是没有愤怒到要把她从车上扔下去的地步。 她心下稍安,佯装无事发生,仍旧与谢峥远保持着距离。 这次的沉默并没有坚持很长时间。 祝暄正在心里估摸着时间够不够走出上京城的时候,听得那人沉声说了一句:“这些日子,祝小娘子似乎在躲我。” “侯爷多想了。”她掐着嗓子道。 不如自信些,把“似乎”二字去掉。 谢峥远笑了声:“既如此,为何本侯多次相邀,小娘子都称病拒绝,今日甚至又带了帷帽不露真容?” “我嗓子不舒服,不能着凉。还请侯爷体谅。”祝暄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身旁的人,生怕他一个头脑发热过来掀她的帷帽。 好在谢侯爷还没闲到那个地步,他并未再说什么,两人仍旧一路无话。 不知是马车走得太慢,还是祝暄太过紧张,她甚至都觉得车应已行出京城数十里,待下车后却发现他们只是到了凛秋湖畔。 夜色将至,湖畔燃起明灯,映得冰冻的湖面都泛着暖黄色。 祝暄随谢峥远走至湖边,不由想起自己今早见到的那一幕。 “侯爷似乎很喜欢带着人往这边走。” 谢峥远眉头一皱,偏过头来看她:“此话何意?” 察觉到自己失礼,祝暄讪讪道:“没什么。” 不知为何想起今早所看到的那一幕她就心里发闷,尤其是此刻自己就与那人站在这处,她总觉得他身旁的人不应是自己,而该是另一个人。 一个喜欢着素色衣裙,瞧着便楚楚可怜的人。 “这里是我最喜欢的一处风景,许多年了。”身旁那人娓娓道来,“尤其是在秋季,湖的对岸有一片枫林,枫叶火红的颜色会映到湖里,连绵数里,十分美妙。” “若有机会,明年……” “侯爷有什么话直说就好。”祝暄冷不丁将他的话打断,“湖对岸会是怎样的风景我并不好奇,毕竟它不在我的眼前,也不属于我。” 她抬眼迎着冷风看过去:“我的性子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温吞,不属于我的东西我宁可不要。对于圣上的赐婚,亦是如此。” “我知侯爷已有心上人,我也不会从中作梗。区区一个侯夫人的位置,我不需要。倒是侯爷你,应当为自己的心负责,也对你心里的那个人负责。” 岸边的暖光并不能将冬日的寒冷驱走,眼下寒风拂过,吹得两人的斗篷与大氅都跟着晃动几下。 良久,祝暄听得身旁那人低笑了一声:“你怎知我有心上人,又怎知我心上之人并非是你?” 说谢峥远会喜欢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她?三岁小孩怕是都不会相信! “我……” 话到嘴边,却又被生生咽回肚里。 祝暄深吸一口气,并不打算与他计较这件事情。 “我希望侯爷是个有责任与担当的男子,这般才能不辜负圣上与百姓的厚望。”她语气笃定,“既然你我之婚姻日后终将因他人而崩溃,那不如从现在起便不要开始。” 谢峥远心下一颤,难以置信地看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若是侯爷主动去找圣上退婚,我会倾力相助。”她说着顿了一下,朝那人行礼,“时间不早了,祝暄告辞。” * “姑娘你……当真这样说了?”茗喜端着热水盆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祝暄点头:“当然。” “可这都挑明了,那平远侯若是铁了心不退婚,该怎么办?” 眼前仿佛又浮现了那人与一女子并肩而立的场景,与她梦里见过的如出一辙。 祝暄笃定地摇了摇头:“不会的,像他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被瞧不起。他若真能厚着脸皮不退婚,那我也只能使出杀手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能说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话,多半也是要作出不小的牺牲,茗喜心知肚明。 只是她直到现在都无法明白,主子为什么非要退这桩婚。 若论相貌,平远侯确实是京中勋贵的佼佼者。 若论品性,从这几次的接触来看,也应当是不错的,比那些个纨绔子弟不知要强多少倍。 再论官职,平远侯现下也是圣上眼前的红人,吃不着半点亏。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身为武将需要四处征战,能在府中安生度日陪伴妻子的时间并不多。 “姑娘,您……” 祝暄早猜到了她要说什么,这会儿直接拿了块奶酥塞进她嘴里:“别劝我,你知道没用。” 茗喜也只能瘪着嘴将嘴里的奶酥吃完,又伺候着主子躺下,这才退了下去。 屋里熄了灯,只在外间留了两盏照明,祝暄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谢峥远的那些话反反复复响在耳边,让她原本坚定的心又再次动摇起来。 她听过不少戏本子,鸠占鹊巢之事便没有一个好结果的。 虽说男人三妻四妾实属正常,她也甘愿为了报答舅父的庇护之恩去成为一枚棋子,可那个梦越做越让她害怕。 嫁给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谢峥远。 她虽记不得梦中之事,但只要提及与谢峥远成亲,心中便不得安稳。 更何况今日还瞧见了他与另一女子那般亲密。 谢峥远孤身一人来到上京,无父无母更没有兄弟姐妹,那女子能与他这般亲近已是说明了一切,他为何还不愿承认? 纠结半天也未能有个定论,倒是睡意全无。 祝暄坐起身重重呼了口气,干脆翻了之前谢峥远送她的那两片枫叶出来。 ——“这里是我最喜欢的一处风景,许多年了。尤其是在秋季,湖的对岸有一片枫林,枫叶火红的颜色会映到湖里,连绵数里,十分美妙。” ——“若有机会,明年……” 脑海中冷不丁晃过一片火红,祝暄身子一僵,仿佛又看到那抹月白色的身影站在跟前。 匕首,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 那匕首上的花纹她再熟悉不过—— “姑娘。”耳边冷不丁响起茗喜的声音,祝暄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眼看她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茗喜忍不住心疼,拿着帕子替她擦着额角:“姑娘怕是又魇着了,出了这么些汗。” 祝暄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努力平复下剧烈的心跳。 “我没事。” “姑娘,不如明日去城南的安芸寺一趟吧,听说那里求的符很灵。姑娘去拜拜佛祖跟菩萨,驱一驱邪祟,说不定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安芸寺?”祝暄皱眉,“阿爹的遗物是不是还在那儿?” 当年祝振元战死沙场,从边境千里迢迢送回来的只有一坛子骨灰和一把匕首,那匕首是祝暄亲自找铁匠给铸的,里面熔了一张她从安芸寺求的平安符。 因着这张平安符,她让父亲贴身带着这把匕首。 在被当做遗物送回来后,众人都说这匕首上过战场又从火堆中存留下来,是大凶之物,不应放在府中。 祝暄便将其送去了安芸寺以佛气渡之,如今三年孝期已过,那匕首也应当可以拿回来了。 “是,”茗喜点头,“姑娘要去将那把匕首取回来么?” 祝暄没回答,只说明日要去一趟。 “好,明儿一早奴便去安排。” * 翌日清晨,祝暄迟迟才从睡梦中醒来。 大抵是因着茗喜昨晚及时将她从噩梦中叫醒,这才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将军府的马车朝安芸寺而去,一路上祝暄坐在车里听着街上的热闹,却提不起半分兴致。 这一次与往常不同,他清晰地记得那人胸口插着的匕首是什么模样。 那是她的匕首,也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可为何那把匕首会插在那人的胸口? 祝暄想不明白。 临到年关,来安芸寺上香的人也愈发多了起来,都是求来年能有个好兆头,求佛祖保佑。 祝暄同茗喜进了安芸寺的大门,便有小师父过来相迎:“师父说的果然没错,今日施主会来上香。他老人家已在安愿堂等候多时了。” 以往她来安芸寺的次数并不多,与住持见面也是三年前了,这会儿祝暄不由微怔,这才朝那人淡淡笑了下:“劳烦小师父带路。” 丽嘉 “施主请随我来。” 安愿堂在安芸寺的后院,后院是这些僧人的住所,一般不会有人寻到这边来,故而是个僻静之处。 祝暄方才至门口,便听得殿里传来一苍老的声音:“施主今日想是带着疑问而来。” “空意师父。”她行了一礼,算是默认。 空意背对着他们在殿中打坐,木鱼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缓慢响着,却仿佛直击人的灵魂。 “那东西暂时不能离开安芸寺,施主今日怕是取不回了。” “那我能……再看它一眼吗?” “是与不是施主心中自有定论,看与不看也都是一样。” 见今日是拿不回匕首,祝暄便也不再执着:“我还有一事,想求师父帮忙算一下。” 大殿内沉默片刻,木鱼声再次响起。 “此事无解。随心随缘,才可寻得其中真谛。无论孽缘或善缘,皆是缘分。” “可若这缘分——” “殷小娘子也来求缘?” 冷不丁传来这么一声唤,祝暄心猛地一颤。 他怎么来了?! 第8章 . 识破 那晚他在门口等了她许久。 祝暄下意识地想要跑,却被人一把摁住了手腕。 “你到底还要躲我到几时。”那人冷声说着,手腕上的力道也跟着加大。 祝暄疼得眉头紧皱,“这里是安芸寺,还请谢侯爷请自重!” 谢峥远冷眼瞧了瞧坐在大殿里念着阿弥陀佛的空意,淡淡勾唇:“我从不信这些。” 见他目光并不在自己身上,祝暄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垂头就朝着那人的虎口咬下去—— “嘶!”谢峥远吃痛松开手,便见一娇小的身影逃一般地钻进了前面的竹林。 竹林不深,一眼便可望得到头。祝暄一鼓作气钻了出来,又弯弯绕绕拐了几条路,总算是到了马车停的地方。 与她走散的茗喜正焦急地跺脚四下张望着,见祝暄掩面灰溜溜地朝这边而来,赶忙过去扶人。 “姑娘,您方才可要吓死我了!谢侯爷可为难您了?” 祝暄摆摆手,示意她先上车,主仆二人便一前一后地钻进了马车里。 …… “姑娘,有些疼,你忍着点儿。”眼下茗喜一手拿着药膏,一手捧着主子的脸蛋儿。 祝暄眨巴眨巴眼,示意她自己准备好了。 可那药膏贴到伤口上的一刻,刺痛感仍旧让她眼里闪了泪花。 “嘶……” 茗喜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只能赶快上完药,又给轻吹了吹,这才作罢。 “姑娘你这是何必呢?那侯爷方才叫你叫的是殷小娘子,只要仍旧扮作殷小娘子便不会被识破,左右这几日也不会再见了。” 祝暄瘪着嘴没说话。 她当时哪来得及想那么多,见到谢峥远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逃走,还管得上什么殷小娘子祝小娘子…… 想到这儿她忽地一怔。 “怎么了?”茗喜察觉到不对劲。 祝暄皱起眉头:“你记不记得他说的第二句话是什么?” “啊?”茗喜也愣了一下,这才努力回想:“好像是……你到底还要躲我到几时?” “……” 气氛几乎凝固在这里,祝暄心猛地一沉,只觉得自己身上因为钻林子而受的这些伤都已没了意义。 “殷无忧”何时躲过他?对他避而不见的从来都是将军府的祝暄。 “姑娘怎么了吗?”茗喜仍旧不明所以。 “他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我不是殷无忧。” * “刚才多有冒犯,得罪了。”高大的身影朝殿中的住持沉声说了这么一句,转身便要走。 “缘分还是要自然而然为好,强求不会得到你想要的结果。”殿里传来空意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大殿。 谢峥远脚步顿了一下,笑道:“我方才说过了,我从不信这些。” 他的双手沾满鲜血,早就不被佛祖和菩萨所庇佑了。他为了国家,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可以毫不在意到底杀了多少人,造了多少孽,甚至可以对血流成河的城池视若无睹。 他生来便是为这世间带来死亡的工具,能够管他的或许只有阎王爷了。 谢峥远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此刻干净的手掌,仿佛又见到了它沾满粘稠的猩红色时的模样。 唇角的笑意淡去,他快步离了安愿堂。 守在门口的侍从见主子出来,匆匆上前禀报:“侯爷,城郊宅子的事……我们被人暗算了。” “……” 剑眉冷冷一挑,谢峥远的脸色阴沉下来。 “回府。” “侯爷……不去看看么?”那侍从颤巍巍地问道,目光不自然地落在别处。 大手忽地扼住了那人的喉咙,谢峥远漆黑的眸子冷冷对上他满是恐惧的双眼,“看来内奸已经找到了。” “侯爷?我——” 只听得“喀嚓”一声闷响,那双眼便失去焦距无限放空,再也没了动静。 谢峥远将人扔进马车,漠然看向一旁瑟瑟发抖的车夫,扔过去一锭银子:“送他去城郊的宅子,你也不必回来了。” 那人脚下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多……多谢侯爷……” * 因着从安芸寺拿匕首不成反被谢峥远看破了身份,最后连个平安符都没能求回来,祝暄又是一连两日闷闷不乐。 茗喜跟桃喜想着法子逗主子开心,却怎么都不起效。 “姑娘,今日可是除夕,宫里一大早就送来了圣上给您的赏赐,怎么还闷闷不乐呀?” 祝暄没说话。 她始终没明白谢峥远到底是何时看穿了她的伪装,虽说从一开始便错漏百出,可这人终究没必要陪她演戏到现在才揭穿。 到底是为何? 见主子眼皮都不抬一下,桃喜只得无奈叹了口气:“茗喜也不知道去做什么了,还不回来……” “来了来了!”话音未落便见茗喜捧着一大包东西从外面匆匆赶回来。 她将那纸包放在祝暄面前晃了晃:“姑娘,猜猜这里边是什么?” 祝暄漠然看了一眼:“梨子糖。” “……” 屋里默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茗喜尴尬地笑了两声:“不愧是咱们姑娘,实在是聪慧过人!” “对对对!”桃喜也跟着在一旁附和。 好在经过两人的不懈努力,祝暄最终答应陪她们一起做花灯,等天黑了便在院里挂上。 茗喜欢喜地去拿了东西,主仆三人窝在屋里做了整整十盏花灯,再抬眼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外面有爆竹声接连响起,除夕的气氛也在烟火味和饭菜香中逐渐浓烈起来。 每年除夕当晚的子时,圣上都会安排于城门上燃放烟花,宫中的各位贵人也都会到城墙上观望许愿。 这便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刻。 只是此刻的祝暄对这些视若无睹。 自从发现谢峥远已经知道自己不是殷无忧的事,她反而更加坚定了要让这人退婚的心思。 她想着谢峥远既然知道被骗了,定然不会还像之前那样对待她。 也确实,侯府的礼物已经几日都没有送来过了。 祝暄悻悻想着,百无聊赖地坐在院里看着茗喜与桃喜一众人高高兴兴地挂着花灯,心里却忽然觉着比以往的每一年都还要冷清。 自从那次大病醒来后,她几乎没怎么遇见过顺心的事。 出门碰坏额头,被赐婚给自己不想嫁的人,每日噩梦缠身无法安心睡眠,现在甚至连父亲的遗物都没有办法取回…… 她上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才让自己过得这般不如意? “姑娘,侯爷来了!”有小厮匆匆跑来禀报,将她的思绪强行拉回。 祝暄正心烦,压根没细听他的话,只摆摆手说:“来了就好生招待着,不必禀报。” “可侯爷说要见您……” “这侯爷怎么——”祝暄话到嘴边一哽,这才反应过来小厮口中的人是谁。 她眉头一皱,心里顿时又酸又涩:“他来做什么?不见。” “可是……” “没有可是,就说今日将军府闭门谢客,谁都不见。让他赶紧回去吧。” 她说着便转身回了屋里,颓废地窝在榻上生闷气。 那小厮明显有些为难,却也不敢违背主子的意思,只得点头答应着退了下去。 茗喜让人帮忙挂上最后一盏花灯,自己则是进屋去陪祝暄,柔声劝着:“姑娘这又是何苦,既然身份都已经暴露了,见他一面也无妨。” 祝暄别开眼不说话。 她并非是生那人的气,而是自己觉得心中别扭没脸去见人,她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 见她是不想再提,茗喜也没再多嘴,只说:“那姑娘先吃饭吧,今儿可是除夕,厨房做了好多饺子。” 榻上那人这才软乎乎地点了个头。 彼时将军府门口,小厮有些为难地将祝暄的原话讲给了那人。 “侯爷也早些回去吧,今儿是除夕,您也早些回去守岁。” 谢峥远淡淡笑了下,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这是我给你家姑娘的新年礼,让她务必拆开看了。” “好,奴才一定帮侯爷带到。” “恩。”谢峥远颔首,眼看着大门在面前合上。 那晚,有人瞧见有个高大的身影在将军府门口站了许久,直到烟花礼毕方才离开。 * 新年的热闹只保留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过后,初春渐至,宫中也恢复了早朝,每日天还不亮便有一众朝臣守在了议政殿的门口。 这日黎慷方才下了早朝回书房,便见内侍慌慌张张地进殿禀报。 “禀圣上,这几日京中传起一则流言,说……说是……” 黎慷正批着北境遭遇突袭的折子,眉头紧锁:“说是什么,别支支吾吾的。” 那内侍战战兢兢地将原话给说了出来:“说将军府的祝小娘子是不洁之身,已许过了人的。” “胡闹!”折子被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屋里伺候着的内侍忙都跪下,耷拉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喘。 “圣上息怒。” “到底是谁传的这些话,给朕查清楚!”皇帝脸色阴沉,“马上宣平远侯进宫见朕。” “是。”那内侍匆匆抹了把汗退下。 彼时,将军府暖香苑内。 “姑娘,这话传出去是要毁了自己的清白呀!怎么……怎么就这么……唉!”茗喜恨铁不成钢,最后也只得咬咬牙,将新沏的热茶递过去。 祝暄倒不以为意,垂眸抿了口茶水:“倒也没多传,只不过是往侯府塞了这么两句话而已。你慌什么?” “可这是关乎您清白之事,若是一个不慎传到圣上耳中,这可是欺君之罪,是要掉脑袋的!” 祝暄放下茶盏,托着腮懒懒道:“既然都说了是流言,那自然不会有人怀疑到我头上来,毕竟没有哪个未出阁的女子会愿意自己的清白受损。” 茗喜怔了一下,好像是这个理。 “放心吧。”祝暄垂眸喝了口热茶,“如今过个年歇了这么些日子,圣上又重新处理朝政,要忙的事情可多了,哪有空来管我。” “若当真有,早就派人来召我进宫了。” 这种事情一出,第一件事当然是要稳住被赐婚的另一个人——谢峥远。 找她都得是再之后的事情了。 她正如此琢磨着,便听得院里有人来禀:“姑娘,宫里来人了!” 祝暄心登时猛地一颤,话都问得心虚:“宫……宫里来人做什么?” “说是皇后娘娘召您进宫品茶。” 皇后?坏了。 她只想着表舅父忙着处理政务无暇顾及她,却忘了还有在后宫闲来无事的表舅母! 第9章 . 阿暄 你叫我……什么? 御书房内,气氛微冷。 谢峥远手边的那盏茶放至温凉,这才听得皇帝黎慷沉声开口:“这件事情你心中可有想法?” 他垂眸瞧了眼水中飘着的茶叶,淡淡道:“圣上不必忧心,此事我心中有数。” 听得他这样说,黎慷不免笑了一声:“看来朕猜的没错。是暖暖不愿嫁?” 谢峥远没说话,算是默认。 “你心中有数便好,朕只是怕被有心之人利用去,成了离间计。”黎慷垂眸,朱笔在折上落下一行字。 “圣上多虑了,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离间微臣与圣上的关系。”谢峥远说得笃定,却转而接着道,“只是微臣有一事相求。” “远儿不妨直说。” 谢峥远顿了顿,沉声道:“还请圣上莫要怪她。” 那这副诚恳又拘谨的样子,皇帝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是朕的外甥女,朕自然比你更心疼她,偏爱她。” “如今见你们二人关系如此亲厚,朕也就放心了。今日皇后只是叫她进宫来品茶,不会怪罪。” “多谢圣上。” * 来接祝暄的步辇停在鸣鸾宫门口,茗喜扶着她走下来,便见有人出来相迎。 “姑娘可来了,皇后娘娘已等候多时了。” 祝暄淡淡笑着颔首,僵硬地跟在后面进了鸣鸾宫的大门。 原本以为见了皇后会被一通骂,岂知今日的皇后娘娘与上次相见并无不同。 她笑吟吟地将祝暄迎进了屋,又命人拿了许多她喜欢的点心来,“今日圣上得了几壶好茶赐给本宫,非要让本宫请你来一同品鉴,想来暖暖在品茶方面应是颇有见得。” “皇后娘娘谬赞了,”祝暄尴尬地笑了下,不太明白这其中的意思,“或许圣上只是想让我多来陪陪您?” 皇后的笑容僵在了嘴角,半晌这才又笑着说:“那也无妨,你快尝尝这茶如何?” 祝暄抿了一口,小心翼翼地答道:“味浓回甘,甚好。” 屋里顿时默了一刻。 皇后笑着使了个眼色,让人将那几盏要呈上来的茶端下去,又转而朝祝暄点点头:“本宫也这样觉得,我们还是吃点东西吧。” “……好。” 圣上的安排自然不得违背,祝暄与皇后生生聊了半个时辰,好在没过多久福安公主便闻声赶来,又拉着祝暄去了自己宫里聊了会儿。 等到她被从宫里放出来的时候,已是快晌午。 “幸好不是因为流言之事!”茗喜走在后面抚了抚心口,方才主子被召见的时候她险些都要吓哭了。 祝暄也默默松了口气,却还故作淡定:“都说了没事,是你多想。” “是是是,您说的都对。”茗喜瘪着嘴答应。 * 傍晚时候,去厨房拿酥酪的茗喜急匆匆地回来,险些打了手里端着的碗。 “姑娘,听闻今早平远侯也被传召进宫了,只不过比咱们早回来了些。” 祝暄皱着小脸思索片刻,问她:“那现在侯府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茗喜摇摇头,“现下还不知道。” 竟还没有……祝暄忍不住犯嘀咕。 她本是想着,既然谢峥远不承认心有所属,那她便捏造一个出来,甚至还变本加厉地说自己已经失了身,为的就是让他退婚。 可到底是话没传到他耳中,还是他根本就不在意这些? 怎么可能会有人不介意这一点…… 祝暄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心中烦闷着,晚饭又只敷衍地喝了两口粥。 翌日清晨,许久不曾送过东西的侯府便来人送了一盒梨子糖来。 瞧见糖时,她险些以为是太尉府送来的,直到看见那盒底压了张纸条,上面用某人的字迹清晰地写着:“无妨”。 无妨? 祝暄对着那字条思虑了许久,仍是不明所以。 “茗喜,你说他这扔过来两个字到底是为何?” 茗喜沉吟片刻:“姑娘,有没有可能平远侯是在回应您流言那件事?” 祝暄一哽。 那岂不是在说她即便不是处子之身,他也不嫌弃? “……” 祝暄恨恨往嘴里塞了块梨子糖。 难为这人为她忍气吞声,竟连这种事都愿意接受。 看来此路不通,她需得另辟蹊径了。 * “侯爷,东西已送过去了。” 坐在案前那人懒懒撩起眼皮:“仍是没见着人?” 那侍从摇摇头,“并未见着祝小娘子。” “恩。”谢峥远应了一声,转而又问道,“上次的事情处理得如何了。” 他只是垂眼看着桌上的画,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场却让人觉着格外压抑。 按照往常,前来禀报的侍从必是战战兢兢,可眼前的这个却不慌不忙,稳妥地答道:“除了逃走的苏娘子暂时不知所踪,其他都已处理妥当。但属下以为,人一定还没逃远,极有可能仍旧蛰伏于京中。” 难得有人能在他面前这样不卑不亢,谢峥远不由抬眼瞧了瞧跪在地上的那人。 “你是新来的?” “是。”那人微垂着眼,十分淡定。 “叫什么。” “无名。” “无名?”谢峥远不由笑了一声,“你还真是处处讨我喜欢。” 他站起身走至无名跟前,捏住那人的下颚逼迫他看着自己:“为什么进侯府?” “为了活命。” “很好。会武功?” 无名摇头:“不会。” 谢峥远松了手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那以后就跟着我,我教你。” “多谢侯爷!” * 一入了春,原本的处处银白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嫩绿色的新芽所替代。 凛秋湖的水逐渐解冻,踏春赏景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祝暄将自己闷在府中好些日子,整日拽着茗喜跟桃喜问东问西,甚至连住在西阁的崔嬷嬷都被拉过来盘问了一通。 只是她的问题不巧戳中了崔嬷嬷的痛处。 “女子最重要的便是相夫教子,只可惜老奴家的那口子没得早,这才……” 崔嬷嬷说着便哽咽了,祝暄忙让茗喜将人带下去,耳根子也总算清静了些。 “姑娘,再过两日便是太尉府大公子孩子的周岁宴,前几日二公子亲自来送的请帖,姑娘可想好要备什么礼了?”桃喜提了这么一句。 祝暄这才想起来,前几日殷无霜又不请自来,说是来替自己兄长送请帖。 她本以为是这人胡诌,谁知他当真拿了请帖出来,说话时还得意洋洋:“你实在小瞧我了,不如改日办桌酒席为我赔礼道歉。如何?” “当然不如何!”祝暄果断拒绝。 她会这么想,还不是因为某人第二次见面便直闯将军府的大门? 她原本还以为殷无霜会是个稳妥的,可如今才发现是自己想多了,这人根本比三岁的孩童还幼稚! 两人又是好一阵过招,谁也不让谁,最终商议着周岁宴过后叫上几个熟悉的朋友一同去南陵山踏青,这才作罢。 那会儿殷无霜还朝她眨了眨眼,特意问了一句:“你如今可是有婚约在身,当真方便同我一起去?” 祝暄不免冷笑一声:“要不叫上他一起?” “那还是算了。”殷无霜瘪嘴,“还不如让无忧多叫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娘子。” 且不说平远侯与他们谁都不熟,就算相熟,太尉府与侯府也是死对头,明面上的宴会邀请也就罢了,这种私下游玩若是殷无霜邀了谢峥远一起,回去怕是头都要被殷太尉给削掉。 想想都要冒一身冷汗。 祝暄笑着说他没骨气,殷无霜倒也没反驳。 …… 待到那日一早,祝暄还做着梦便被茗喜叫起来梳洗。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任由茗喜为她套上衣裙,“不过是去吃顿宴席,倒也不必这么早起的。而且我差一点就能看到他的模样了……” “姑娘,不是奴要催您早起,是已经有人来接了,这会儿正在前厅等着呢。” 祝暄困得睁不开眼,连茗喜说的话自然也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并不曾仔细听过。 “这太尉府如此待客,也实为表率了,还特意派人来接么?” 茗喜无奈:“不是太尉府,是侯府。” “哦,侯府……”祝暄喃喃重复着,忽地一个激灵,霎时间便清醒了,“侯府?今日不是太尉府的宴席么?” “姑娘这是还没醒呢。”桃喜忍不住在旁笑了一句,“侯爷当然是来接您一同去赴宴的。” “……” 她忽然不想去了,要不还是找个借口推脱了吧? 自从发现谢峥远识破自己之后,祝暄还不曾与这人见过面。 谢峥远近来似乎也很忙,听闻北境又要起战事,说不定过几日又要带兵离京了。 身为大魏的子民,虽然希望国泰民安,可她还是想让某人赶紧离京,这样婚期便能往后拖,说不定拖着拖着这人就真的想要退婚了。 这般想着,祝暄却已然来不及逃跑,被茗喜扶着到了前厅。 厅中正站了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仅是从背影看来,便觉得琼林玉树,风度翩翩。 祝暄恨恨咬牙,款步走过去。 第一次以真正的容貌身份相见不免紧张,她行礼时都有些僵硬:“祝暄见过平远侯。” 只见厅中那人转过来,俊朗的脸庞带着淡淡笑意,漆黑的眸中映出她的模样,并无半分惊讶。 他果然早就识破了。 祝暄悻悻垂着眼不愿与他对视,便听得那人轻笑一声。 “阿暄不必多礼。” 心尖猛地收紧,她下意识地抬眼对上那人的视线:“你叫我……什么?” 第10章 . 赴宴 被他拦腰抱了起来。 “你叫我……什么?”祝暄难以置信地望过去,却见那挺拔的身影似乎也是一僵,眉头微蹙着。 “阿暄”这个称呼,从始至终她都只在梦里听过,如今被谢峥远叫出口,却莫名与梦中那声音对上了。 难不成谢峥远就是她梦里那人? 气氛几乎凝固了那么一瞬,便见桃喜迈着细碎的步子进了前厅:“姑娘,贺礼都已装上车了。” “知道了。”祝暄回神,不自在地别开视线。 身旁那人又是低笑了声:“方才是本侯唐突了。” 他说着递来一精致的盒子,比往常侯府送来的那些瞧着要更奢华精细,半边的镂空隐约露出里面那物件的模样。 “前些日子偶然瞧见的,想着很衬你。”谢峥远将盒子打开,便见一支通体白色的玉簪置于柔软的金绸之上,花纹细小却蔓延整个簪身,簪头还雕有两片枫叶,脉络清晰,栩栩如生。 又是枫叶。 祝暄定睛看着,心尖莫名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多谢侯爷好意,这簪子……” 她话未说完,便见那人已然拿起簪子走过来,“这簪与你今日这身衣服实在相配,我替你戴上。” “侯爷,这……”她本想躲开,却被那人一把揽住了肩膀。 手掌的温热和力道透过衣料贴上她的皮肤,祝暄一时间竟忘记了如何去反抗,就好像这是多么习以为常的事情。 二人早就有婚约在身,现如今这般亲昵的举动,也只会让人觉得是未婚小两口的甜蜜,就连一旁的丫头小厮们都忍不住垂下头偷笑。 直到那人给她戴好簪子松了手,祝暄紧绷着的神经才松懈下来。 她无奈地皱了下眉头,绷着小脸没说话。 戴都戴上了,她这会儿摘下来,万一谢峥远脑子不清醒要跟她争论一番,怕是要耽误了太尉府小公子的周岁宴。 还是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祝暄悻悻想着,看也没看那人,转身就出了前厅:“再不走就要晚了。”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将军府的大门,却见仅停了一辆马车,还不是将军府的。 “不是说东西都装上车了吗?”祝暄疑惑地去看桃喜。 桃喜点点头:“是啊……” 都装上了侯府的马车啊。 祝暄一哽,说不出话来。 她本想着谢峥远来接她也就是走个过场,做给别人看罢了,倒也不必两人挤在一辆车里。 谁知道府里这些傻子压根连车都没给她准备! 自己家好好的主子就这么拱手让人了? 祝暄气得恨恨咬牙,便听得身后传来某人带着笑的声音:“小娘子,请。” 祝暄:“……” 愿世间再无能坐得下两人的马车。 * 行至太尉府时,门口正热闹。 殷太尉在朝中势力不容小觑,即便如今有了个平远侯来分兵权,也仍旧威望十足。 这会儿来参加太尉长孙周岁宴的,自然也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殷家长子殷无虞此刻正与妻子一同守在门口迎客,瞧见侯府的马车,他二人脸上的笑容不由僵了下,随即恢复如初。 “迎谢侯爷,祝小娘子。” 祝暄走在谢峥远旁侧,面上带着得体的笑:“恭喜。” 而身旁那人只是淡淡点了个头,连句话都不曾说,便拉着她进了太尉府的门。 即便两家不对付,倒也不必表现得这样明显。果然是粗鲁,不知礼数。 祝暄暗自瘪嘴,抬眼时才发觉已到了摆宴的凝园,热闹的景象倒也不必她生辰宴那日差。 殷太尉不愧是权倾朝野,为圣上所忌惮之人。 她默默在心中感叹一句,便见园中不少人朝这边看过来,其中不乏有低声议论着的,瞧着并不是很欢迎他们。 可以她祝家小娘子的美名,何至于此啊? 腕上的温度滚烫,祝暄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正被人拉着手腕。 她慌忙挣脱谢峥远的手,与他拉开距离:“请侯爷自重,你我尚未成亲。” 那人垂眸看她一眼,笑了声:“本侯瞧你倒是十分乐意的。” “你……”祝暄正欲还嘴,便听得身后有人唤了谢峥远一声。 两人一起看过去,见一年近六旬胡子花白的男人正笑吟吟地朝这边而来,手里还杵了根镶有金把的拐杖。 虽是笑着,可眼中情绪却是冰冷。 这人祝暄曾在父母的葬礼上曾见过,便是这太尉府的主人殷峙。 “老夫可是耽误你们小两口了?”殷峙笑着,目光在祝暄身上淡淡绕了一圈,最后冷漠地落在谢峥远身上。 “祝暄见过太尉大人。”她依着规矩行礼,身旁那人却仍旧没有动静。 殷峙倒也不同他一般见识,只笑着摩挲了几下拐杖上的金纹,“我当平远侯不请自来是为何,原来是为了陪未婚妻子。” 不请自来? 祝暄一哽。 怪不得方才园里的人都那般看着他俩…… “倒也不全是。”谢峥远沉声说着,面无表情,并未被殷峙强大的气场所压制。 祝暄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赶忙笑着说了一句:“二位既然有话要说,我便不打扰了。正好我要给无忧去送安神香,告辞。” 没等他俩答话,祝暄便匆匆转身拉着茗喜离开。 待在谢峥远身边,她今日指不定要怎么被嚼舌根子,还是赶紧脱身的好。 茗喜紧跟着主子的步伐:“姑娘,咱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不知道,离他越远越好。” 祝暄脚下的步子不由加快,沿着长廊走到了个人少的地方,又刚好是在一座假山池边。 她这才停下来往回看,见已没了谢峥远的身影才松口气。 “姑娘,我们好像已到了后院了……” 在别人府上乱跑实在算不上礼貌,祝暄这会儿拧了拧眉头,正思虑着是原路返回还是找个人问路,抬眼便见殷无忧被侍女扶着正盈盈朝这边走来。 “祝姐姐这是迷路了?”殷无忧弯着眉眼看过来,眸中的情绪算不上亲切。 这点倒是与她那不苟言笑的父亲如出一辙。 一会儿要吃人家的,自然嘴短。 祝暄这会儿只得抱歉地笑了下:“本是想找个清静点的地方,不想闯了贵府后院,打扰你休息了。” 殷无忧捏着帕子轻咳了两声,道:“姐姐言重了,我刚好也要去前厅找二哥,不如一起?” 虽不太情愿,祝暄却还是点头应下了,随她一同往前厅去。 两人实在算不上熟悉,再加之上次见面时殷无忧的敌意过于明显,祝暄也不好主动说些什么,这会儿只是一路沉默着。 “我听闻年前圣上曾为姐姐与平远侯赐婚,”殷无忧忽然开口,脚下的步子也缓了,“听闻平远侯年少有为,玉树临风,与姐姐倒也十分相配。” 祝暄笑而不语。 殷无忧毕竟是殷家的人,对侯府与将军府的敌意自然少不了,她无论是夸赞还是贬低谢峥远都只会让矛盾积得更深。 殷无忧又是个病秧子,万一借口此事再给她头上扣一顶心肠歹毒的帽子…… “无忧,祝小娘子!” 冷不丁前面传来殷无霜的声音,祝暄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便感觉手被人拉了一下,有什么东西被塞到了她手里—— “三姑娘!” “无忧!” 侍女与殷无霜的惊呼几乎是同时响起,祝暄还未反应过来,便见面前那人朝一旁的池塘里倒去。 果然。 说时迟那时快,祝暄猛地将手里的东西扔了上前,她扯住殷无忧的手臂,拼尽全力往回一拽,两人先后摔在了地上。 “无忧,你怎么样?”殷无霜匆匆过来扶起妹妹,又看向一旁惊魂未定的祝暄,伸手也想去扶,却被一只大手给截了胡。 “就离开我这么一会儿,便被人盯上了。”那人冷声说着,已然蹲下来查看她被地面蹭伤的手心。 “谢……”祝暄还疑惑着这人怎么又神出鬼没,便被他拦腰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她压低了声音挣扎两下,手心却不小心蹭到了那人的衣襟,一阵刺痛。 “嘶……” “知道疼,下次就躲着点儿。” 谢峥远这话说得意有所指,惹得倚在哥哥怀里的殷无忧虚弱地红着眼看过来。 “侯爷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方才……” “方才如何,我与你二哥都看得清楚。”他语气又冷了几分,“殷太尉若知道自己的女儿想用这样见不得人的招数害人,不知是会高兴还是难过。” “这里是太尉府,还请谢侯爷放尊重些!”殷无霜终是没能忍住,他看了眼怀里的妹妹,又看向被谢峥远抱着的祝暄。 最终也只得悻悻地垂下眼来:“方才多谢祝小娘子对无忧出手相救。今日是我们照顾不周……对不住。” 谢峥远没等他把话说完便已经抱着人转身离开。 祝暄窝在他怀里不敢动。 方才摔的那一下着实不轻,这会儿浑身都疼。 若非是她预料到殷无忧会做些什么,怕是真就着了那人的道,到时候八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只是不知道谢峥远是什么时候来的…… “直接回府吧。”谢峥远抱着她往前走。 “好。”她现在这副狼狈样,怕是也不能留下来用饭了。 只是眼看前面就是热闹的凝园,想起来时那些人都目光,祝暄忍不住皱眉头:“能不能放我下来?” 那人站定脚步,垂眼看过来:“若我说不能呢。” 第11章 . 归还 几乎将整个头埋在那人的胸膛…… 将近正午,阳光越发地刺目。因着初春回暖,街上的风索性也变得温和。 祝暄几乎将整个头埋在那人的胸膛。 方才谢峥远不由分说地抱着她从凝园中横穿而出,引来一众人侧目,原本热闹的园子只剩了低低的议论声。 那些话她虽听不清,却也猜得出是什么,脸颊不自觉地滚烫起来。 眼下谢峥远抱着她上了马车,径自吩咐着回将军府,又让人去叫了太医,这才垂下头去看怀里快要缩成一团的小姑娘。 “这会儿倒是不想下去了。”他低笑一声。 祝暄一怔,恍然发觉谢峥远已抱着自己坐了有一会儿了,她慌忙想要挣扎下去,手心的伤口却不小心蹭着了他的衣袖。 “嘶……”又是一阵刺痛。 “别动。”那人沉声说着拿出一条折叠整齐的灰色帕子,又捏住她的腕子让她张开手,“干净的,先简单包扎一下。” 祝暄想躲却又敌不过他大手的力道,只能乖乖任他用那块丑不拉几的帕子把自己的小手包了个严实。 “多谢侯爷……”伤处的痛感让她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谢峥远垂眸看她,似乎心情还不错。 感觉脸颊又是一阵滚烫,祝暄慌忙从他怀里挣出,在一旁坐下。 来时倒也没觉着心跳加快,只是单纯地不想跟这人坐一车。这会儿虽然也不想,可却莫名地又一阵别扭…… 祝暄压下心头乱七八糟的念头,转而撩起窗帘去看外面的街景,权当身旁那人不在。 “除夕时我送你的东西,可还喜欢?”谢峥远的目光略过她发上的玉簪,像是不经意地问起。 “东西?”祝暄茫然地眨了眨眼,“什么?” 那人了然地挑了下眉,淡淡道:“没什么,只是那晚我曾留了一份除夕礼给小娘子。” 除夕礼? 祝暄这才记起,除夕那晚她确实收着了这人的一份礼,只不过当时正生闷气,便将东西扔到了柜子里没看,再后来她也不曾想起。 现下想来,也是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难免愧疚:“怪我最近一直忙着,待回去——” “既然小娘子不曾看过,劳烦请归还吧。” 祝暄:“?” 归还?送出去的礼难道还能再要回去? 她一定是听错了。 “侯爷是要我……把东西还给你?” 那人点头:“是。” “……”祝暄嘴角的笑容僵住。 很好。不愧是谢峥远,一个让她做梦都在讨厌的人。 亏她方才还因此而愧疚,还对他心动来着。 祝暄深吸一口气答应着“好”,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并没有任何情绪。 恰好马车停在了将军府门口,车夫朝车里通报着,话还没说完,祝暄便一鼓作气站起身来。 “侯爷不必下车了,方才抱着我走那一路定是累坏了,这会儿怎么能再劳烦您。”她说着皮笑肉不笑地看过去,仍旧礼数周全,“我这就去将东西给您拿过来,您在车上等着吧。” 她说完转身就走,甚至没给谢峥远开口的机会。 眼瞧着祝暄进府后脚步快到飞起,来接人的桃喜忍不住凑过去小声询问:“姑娘这是怎么了,去的时候不还好好的?” 茗喜摇摇头:“像是跟侯爷闹不愉快了,可方才在太尉府,侯爷还抱……” 她话没说完,便听到屋里一阵叮铃咣当的声音,两人赶忙进屋去看,便见祝暄把之前谢峥远送来的东西都堆到了桌上。 “这些,都拿出去还给平远侯,一件都不许落。”她面色平淡地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将发上那支簪子也摘了下来,“都还回去。” 桃喜不明所以:“姑娘,这……” 祝暄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可能的冷静:“我只是想着反正日后也是要退婚的。既然我不嫁给他,那这些东西我也不会要。早晚都要还回去,不如就趁今天。” 桃喜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茗喜拉了一把,两人答应着将东西都归置好,抱出了暖香苑。 屋里只剩了祝暄一人,她长舒一口气准备给自己倒杯水喝,却发现手上还系着那人丑不拉几的灰帕子。 她下意识地扯下来,却发现上面沾了自己的血,虽只是零星几点,却也瞧着十分显眼了。 祝暄皱了皱眉头:“罢了,日后洗净了再还吧。” * 平远侯府,罄枫楼。 无名捏着封信匆匆进了书房。 坐在案前的男人垂眸,饶有兴致地看着摆满了桌案东西,拿起其中最大的盒子打开。 里面静静躺了只匕首,花纹繁复,又在柄上刻有一个“祝”字。 无名递上信,“侯爷,这是那边送来的。” 谢峥远没急着拆开信封,只将信搁置一旁,抬眼去看面前的人:“苏清环还没找到吗?” 无名摇摇头:“没有。京中已找遍了,并无消息,附近的上安城和冀镇也都没有。” “她逃不了那么远,除非有人在刻意隐藏她的行踪。”谢峥远沉声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只在京中寻找,盯紧了将军府。” “是。”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翌日一早,谢峥远下朝回府,便见无名皱着眉头守在书房门口。 “侯爷,您订的红枫已到了。”无名替他宽了身上那件大氅,又端了热茶过来。 谢峥远站在暖炉前烤了烤手,才结果茶盏抿了一口。 “恩。最大的那棵栽在前院,其余的安排进后院的枫园。” “颐枫苑也要有。”他又补了一句。 “都按照您的要求安排了。”无名答应着,“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谢峥远看他一眼,兀自在榻上坐下,示意他接着说。 “今日一早,府里有了新的传言,有关祝小娘子的。而且这则传言并非只传在侯府,像是从随安街那家茶楼里传出来的。” 谢峥远眉毛轻挑,唇角不住勾起一抹笑来:“这回又是什么?” 无名不知主子到底是为何高兴,只皱着眉头答:“说是祝小娘子身虚体弱,无法生育。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坐在榻上的人忍不住笑了一声,朝无名勾手。 “既如此,你便替我去办一件事。” * 暖香苑的早饭方才撤下,便见桃喜进屋来禀:“姑娘,前厅来客人了。” 祝暄不由皱眉:“消息不是昨晚才放出去么,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桃喜摇头:“不是侯府的人。” 不是谢峥远? 除了他这个难以捉摸的,还会有谁一大早来将军府拜访? “是殷二公子,说是有话想当面说。” “殷无霜?”祝暄不由想起昨日那人抱着妹妹那副心疼的模样,脸色顿时更难看了。 她现下谁都不想见,可昨日想要陷害她的毕竟是殷无忧不是殷无霜,她也不该迁怒于人。 祝暄越想越郁闷。 本来就一件顺心的事情都没有,结果到了今天还没完没了。 她气不打一处来,脚下的步子都不住地加快。 眼下前厅里的气氛说不出的尴尬,几个太尉府的侍从端着各种各样的名贵药材和金银首饰。 祝暄漠然坐在椅上,看也不看一旁的殷无霜。 “殷二公子这是什么意思?你来将军府这样频繁,如今又带了这些东西,难免会让人说闲话。” “今日不请自来是为两件事。”殷无霜起身朝她拱手行了一礼:“其一是赔罪。昨日是家妹无礼在先,还望祝小娘子莫要怪罪,我替她向你赔不是。” 祝暄撩起眼皮看他,静候下文。 “其二是道谢。”殷无霜指了指身后那些东西,“祝小娘子昨日救了无忧,这些是谢礼,还望祝小娘子收下。” “这些东西我不收。”祝暄望着他,语气平淡,“你替她来道歉又替她来道谢,可说来说去都不是她自己的意思,我没必要接受。” “二公子请回吧,我只当这次是自己冒用他人姓名的报应,便罢了。”她说着站起身来,顿了一下。 “只不过两件事情抵消归抵消,你我也还是朋友。但我这人记仇,所以之前约好的踏青,我怕是去不了了。” 殷无霜无奈地上前一步,“祝暄……” “茗喜,送客吧。” “是。”茗喜忙过去将主子与殷无霜隔开来,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殷二公子,这边请。” …… 虽是赶走了殷无霜,祝暄心里也没显得多解气,只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赶巧午后方伯说要盘算那几间铺子近几年的收成,她便将活计揽了下来,闷头在书房待了大半日。 眼瞧着天都要黑了,方伯来书房帮忙:“姑娘头一次接手,已是不错了。” 祝暄伸了伸胳膊,觉着浑身都骨头架子都发僵。 “幸好以前阿娘教过的我还记着些,不然当真要成个在府里养尊处优的废物了。” 方伯笑着点头:“姑娘冰雪聪明,日后嫁过去也定能管好侯府。” 提到这事祝暄就忍不住皱眉头。 这次她特意将消息放到了茶楼,也当真是豁出去了自己的名声,可整整一日了,侯府那边仍旧没任何反应。 “方伯您就别提这事了。”她烦闷地摆摆手。 方伯以为她是小姑娘家害羞,便也就转而去说了别的事。 “姑娘,年前咱们府上有几个丫头小厮到了年龄打发回家了,这几日又新挑了几个入府。暖香苑正好缺个丫头,您亲自挑一个?” “现在么?” 她累了半天,这会儿也正准备休息一下。 这么想着祝暄便答应下来,跟方伯到了院里去挑人。 一排十个人,都穿着府上的衣服梳着同样的发髻,长得也都算齐整。 祝暄挨个打量了一番,发现她们不是唯唯诺诺的,就是看着不那么聪明。 唯独有一个模样清秀,瞧着又机灵的。只是瞧着年龄与她相仿。 她走到跟前:“你叫什么?” 那人恭敬地行了一礼,“回姑娘,奴名阿苏。” 第12章 . 作戏 阿暄,你听我说。 “阿苏?”祝暄重复了一遍,莫名觉着这身形熟悉却又想不起来。 她又将人细细打量一番,见阿苏露出来的腕子处有一道浅淡的红痕,像是被长期捆绑所致。 祝暄皱眉问她:“这是怎么弄的?” 那人将衣袖往下扯了扯,表情极不自然地垂下头,“回姑娘,这是……” 她没说完竟簌簌落下泪来:“我不是爹娘亲生的,他们不喜欢我,便想着将我绑起来扔进湖里淹死……” 祝暄定睛望着她,思索片刻:“那日后你便来暖香苑吧。” “多谢姑娘!奴一定好好侍奉姑娘!” …… 是夜。 祝暄捏了捏眉心,觉着今日格外疲惫,便想着唤了茗喜进来伺候梳洗。 片刻后,有人端着热水进屋,“姑娘,该洗漱休息了。” 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的祝暄察觉到声音不对,睁眼便见阿苏端着水盆站在跟前。 她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我不曾让你贴身侍奉,茗喜呢?” 来人垂下眼,乖巧地答道:“茗喜方才拉着桃喜出去了,奴听到姑娘在唤人,便端了水进来。” 或许是因着之前忘过一些事,祝暄近来在这方面格外敏感。 她不喜欢不熟悉的人进到里间,更不喜欢有人擅自想要替代谁。 而这两点,阿苏都准确地各占一半。 但念在新人初来乍到尚不熟悉府里的规矩,祝暄压下心头的火气,沉声道:“你只要守在外面就可以了,去叫茗喜跟桃喜来吧。” “是……”阿苏点点头退下,留了那盆热水在屋里。 水汽蒸腾,屋里仿佛又潮闷了几分。 待到人走出去,祝暄才舒了口气。 只是想起方才的人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又有一股熟悉感涌上心头。 她捏了捏眉心,便见茗喜匆匆进了屋里。 “姑娘可是要梳洗歇息了?” 祝暄抬眼看她,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最终却也只是点了点头。 “把那盆水倒了,重新打一盆来。” 茗喜这才瞧见阿苏端进来的水,一边答应着将水给端了出去。 * 漆黑的浓雾中,隐约有个素白的身影站在不远处。 她下意识地朝着那抹白色走过去,不知疲累。 良久过后,她终是看清了那抹白色的身影。 是个女子,身姿窈窕,发上簪了数支与这身衣裳格格不入的金钗,正背对着她。 “你是谁?”祝暄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人转过身来,面容像是蒙了一层雾,看不清楚,却能瞧见她挺着的肚子。 此刻那人正抚摸着高高隆起的小腹笑了两声:“你终究是抢不过我的。” “这一切都只能属于我,而你只不过是个陪衬,是个替代品。” “我为了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这个孩子,你呢?” 她说着大手在腹上狠狠一拍—— 猩红的颜色顺着她的腿流淌下来,几乎将裙摆都染得黑红,触目惊心。 随之而来的是女人诡异又放肆的笑声,几乎充斥着祝暄的整个脑海。 她很想逃,想尖叫,可她说什么都动不了,只能眼看着面前这残忍又恐怖的一幕—— 倏地有光照过来,驱走了大片的黑雾,眼前那猩红色的身影也愈来愈远,直至模糊不清…… “姑娘许久都不曾做噩梦了,”茗喜低声同身旁的人说着,“想来是这几日心情不佳,唉。” “侯爷那边也还没个消息。”桃喜的声音紧随其后,“不过方才那个阿苏又来问要不要帮忙,我总觉着她……” “姑娘你醒了。”茗喜打断了她的话。 毕竟阿苏是主子亲自选进院里的,背后议论人家总归是不怎么妥当。 眼下祝暄没说话,因着方才的梦还有些恍惚。 这次她竟记得梦里那个白色的身影,甚至记得她那条素白的裙子被染成黑红色的模样! 她目光不自觉地顺着被拨开的床帐看过去,刚好略过那道高大的琉璃纱屏风,屏风后的那道身影让她心尖猛地一颤。 虽是被纱帐模糊了穿着和模样,却与她记忆中的身形格外相似。 “茗喜,晚些时候叫阿苏陪我去凛秋湖一趟。” 到底是不是那天看到的那人,一试便知。 * 平远侯府,空无一人的书房内,搁在书架上的笔筒轻轻转动了两下,随即便有一支笔缓慢地弹出。 书架也随之动了起来。 守在门口的人听到屋里的动静,静候片刻后才走了进来。 无名看了一眼正坐在案前的主子,兀自走过去替他换了盏热茶。 “侯爷,最近将军府新换了一批下人,其中似乎有苏清环的身影。” 方才接过茶盏的谢峥远手一顿,面色冷冽:“不是说过让你们仔细留意将军府。” “属下知错!”无名忙后退几步跪在地上,“目前将军府内尚且安全,祝小娘子似乎也发现了不对劲,眼下便要带人去凛秋湖。” 谢峥远微眯了眯眸子,起身越过跪在地上的那人,径自朝门口走去:“去凛秋湖。” * 初春的凛秋湖畔格外热闹,前来踏春赏景的人不在少数。 将军府的马车停在不远处。 祝暄被茗喜扶着下了车,又回头瞧了眼已换上一身妃色衣裙的阿苏,一行人走至湖边的凉亭。 “你应当知道我让你换上这身衣服的缘由。”她现在越发笃定这人便是那日与谢峥远依偎在此的女子。 阿苏却摆出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奴不明白姑娘这是何意……这身衣裙不是很合身,奴这就去换下来!” 祝暄一把扯住她的手腕,冷声质问:“阿苏,你为何要到我府上来,是他让你来的?” “奴……奴不明白姑娘的意思,姑娘是不是误会什么了?”阿苏别开目光,眼泪簌簌落下来。 “……” 祝暄定定地望着她,半晌终是松开了手。 “罢了,你走吧,日后不必再来将军府。” 岂知那人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慌忙叩头:“姑娘不要赶奴婢走!奴婢什么都会做,奴婢……” 她话未说完,猛地起身,便见一道寒光闪过—— 祝暄当即扯住茗喜的衣袖,拉着人迅速后退半步,躲开了那柄突如其来的利刃。 她虽是不曾跟着父亲好好学习防身之术,却也有着相同敏捷的反应。 故而在阿苏从袖子里拔/出那把刀之前便已经察觉到了危险。 “姑娘!” 眼下茗喜几乎是被祝暄给甩了出去,回头去看时发现阿苏的利刃已经再次刺向了祝暄。 千钧一发之际,祝暄只觉一阵冷风从身前刮过,她整个人忽然腾空而起—— 眩晕感几乎将她包围,只听得几声冰冷的刀剑碰撞的声音,落地时便见阿苏被人压着跪在了地上拼命地挣扎着。 “怎么样,伤到没有?”耳畔传来某人关切的声音,祝暄一怔,抬眼刚好望进那人漆黑的眸子。 他眉间微蹙,抬手为她掖起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抱歉,我来晚了。” 祝暄从他怀里挣出来,后退半步不与其对视。 她语气淡淡的:“不晚,侯爷来得正是时候。” “……”谢峥远望着她没说话,只让人将苏清环押上前来。 方才在此赏景的人不知何时都不见了这会儿只剩了他们几人。 有风拂过,略起衣角。虽是春日的暖风,却莫名吹得人心寒。 祝暄垂眸看着被迫跪伏在地上的那人,又去看谢峥远,“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我希望你不要误会。”他皱起眉头,娓娓道来,“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那日我虽不知你看到了多少,但我与她的关系清清白白。” 祝暄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个滋味儿。 “侯爷何故向我来解释这些?” 气氛仿佛僵了一刻,这才听得那人叹了口气,沉声道:“你是我的未婚妻子,我希望你嫁给我的时候不带有半分疑虑。” 被摁在地上的那人终是忍不住了,歇斯底里地吼着:“谢峥远你放开我!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的嘛!” “当年若不是有我,你现在有没有命活着还不一定呢!现在想反悔?不可能!” “谢峥远!你——” 她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晕在地。 谢峥远冷眼看向一旁的无名:“带回去,看牢了。” “是。” 祝暄却忍不住笑了。 “我说过请侯爷去找圣上退婚,我不想嫁给你。”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对于你的事,我不关心也不想知道。侯爷没必要在我面前演这么一出戏。” 她说着转身便要走,却被人猛地扼住了手腕。 “阿暄,你听我说。” 第13章 . 听书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祝暄脚步猛地站定,被人握着的手腕不自觉地发颤。 “虽不知侯爷为何这般唤我,但也劳烦莫要再叫这个名字。” 话音未落,她已挣开手快步离去,只留身后那人愣怔地站在原处,默默握紧了落空的手。 无名抬眼,只见主子寂寥的背影,望着祝暄离开的方向半晌未动。 良久,目送着那纤瘦的身影上了车,才听得谢峥远沉声道:“去京郊的宅子。” 无名垂首:“是。” 谢峥远又在原处站了片刻,像是淡淡舒了口气,这才离了凛秋湖。 将军府的马车已行至热闹的随安街,速度算不上快,却迟迟不见后面有车追上来。 茗喜撂下窗帘,有些遗憾,“姑娘,侯爷并没跟上来。” 紧攥着帕子的手一僵,缓缓松开。 祝暄垂下眉眼,淡淡道:“那便好,想来过不了多久,这赐婚便不作数了。” “姑娘……” 马车冷不丁颠簸一下,祝暄整个人都朝前扑去,她慌忙扶住一旁的车壁稳住身形。 倒是身旁的茗喜反应不及,碰了下头。 “怎么回事?”小丫头揉着额头掀了帘子一角,“怎么姑娘每次坐车都这么不稳当?若是不会赶车,趁早回后院干杂活去!” 那车夫也吓得一身冷汗,忙道:“姑娘息怒!方才是有人匆匆跑过去才差点惊了马……姑娘息怒!” “罢了。”祝暄看了茗喜一眼,让她别再计较,转而撩开窗帘看向外面。 他们停的位置刚好在茶楼门口,眼下正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喝彩,应是正要开讲,倒是十分热闹。 想起自己之前让人在此处放的流言,祝暄不由皱了下眉。 “时候尚早,我们不如进去听一段吧。” “今日这段,诸位听到便是赚到。”方一进门,便听得说书先生拍了下醒木,笑道,“要说这人生,自是比戏本子还要精彩!” “小娘子请上座。”小二端了壶新茶过来,打量一眼主仆二人的穿着,忙引着祝暄朝二楼去。 上次来茶楼还是十岁时,阿爹携功凯旋,阿娘心情也甚佳,一家三口难得出门游逛,祝暄瞧着茶楼里热闹,便非要进去听一场。 一晃多年过去,这里倒还是从前的模样。 祝暄提着裙摆跟在后面上楼:“今日讲的是哪一出?” 小二笑着带她走至坐席前:“今儿是个新本子,保证小娘子你爱听!” “我?”祝暄拧眉落座,便见那小二已为她倒了茶,转身走了。 楼下传来说书先生略显沙哑的声音:“千钧一发之际,只见那位俊朗将军一箭射穿了歹人的手臂,手持一柄宝剑利落下马…… “当即有一件大氅包裹住了女子瘦弱的身躯,将军沉声道:‘小娘子莫怕,随我回去,我送你回家!’ “听得此话,女子低声啜泣着:‘如今我已是残缺之身,再无法嫁人,回去也只有以死向祖宗谢罪,还不如死在此处。求将军让我自生自灭吧!’ “荒郊野外,寒风习习。将军叹道:‘如此佳人,如何能因那恶匪香消玉殒?’…… 祝暄饮到嘴边的茶不由呛了一下。 她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若你无处可去,便随我回去吧。若你无人能嫁,那我便娶你为妻,可好? “可我有隐疾,无法生育…… 祝暄:“?” 台下传来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便听得说书先生拍了下醒木:“将军为她拢紧衣领,眸中满是深情:‘隐疾也好,明疾也罢。我都会疼你爱你,此生只守你一人。只因你是你,是我前世今生都深爱的人……你可愿?’” “茗喜。”祝暄猛地站起身来,娇俏的脸蛋几乎快要皱成一团。 她眼也不抬,匆匆离席下楼:“付钱,回府!” * 光线算不上明亮的房间里,四周皆是冰冷的石墙。 寥寥几盏灯烛晃着微弱昏黄的光,将蜷缩在地上的身影投出一团黑黢黢的影子。 坐在案前的男子此刻手上正把玩着一柄匕首,如夜色的黑眸中无任何情绪。 不知过了有多久,才听他幽幽开口:“是谁?” 地上蜷缩着的那团颤了颤,口齿已不清晰,声音嘶哑:“阿远……当初是我……救、救了你……你怎能……” “这是你前世欠下的债。”谢峥远冷冷撩起眼皮看过去,“回答我,是谁救了你。” 苏清环冷笑着呕了口血出来。 她费力地撑起身子,半坐在地上,“我以为……你寻我是报恩……没想到……呵……” “我也曾以为,你是真的无依无靠。”他手中的冷刃闪过一道寒光,“直到我亲眼见你杀了丈夫,又堕掉了腹中的孩子嫁祸给她。” “你……你胡说什么!” 谢峥远却并不想理会她此刻的疯癫,只沉声问道:“是殷家的人?” “……不。” 他蹙起眉头,目光死死钉在她身上,“那是谁?” “你想知道……”地上那人咧开带着血的嘴角,浑浊的眸中划过一丝精明的光,“做……个交易……怎么样?” * 夜色笼罩着整座将军府,暖香苑里只留了院里的几盏小灯,幽幽地映出路来。 眼看着茗喜从屋里出来,一直守在门口的桃喜忍不住上前。 “可知道那阿苏是什么人了?姑娘回来便闷闷不乐的,还不吃不喝,是又怎么了?” 茗喜摆摆手示意她小声些,“可太吓人了!当着姑娘的面可别再提此事,还有侯爷,这几日也别提了。” “啊?”桃喜更不明白了,“难不成是阿苏跟侯爷……” “你想什么呢!侯爷分明一门心思都在咱们姑娘身上。”茗喜难以置信地把人拉到了廊下,“你这简直比姑娘今日听得话本子还能胡诌。不过那话本子确实离谱极了……” 就是莫名还怪熟悉的。 听着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躺在床上的那人用力合上了眼。 怪不得那小二说这故事她定会喜欢,合着根本就是谢峥远给她准备的! 祝暄心想。 上次他说“无妨”,这次干脆以同样的方式给还了回来,明里暗里的意思都是在说不嫌弃她。 她要的是他的不嫌弃吗? 更何况也还轮不到他来嫌弃! 还有那个听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破故事…… 越想越烦,祝暄干脆将被子蒙过头顶,将自己团成一团缩起来。 ——“阿暄,你听我说。”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那人伫立在湖边的身影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那时他脚边跪伏着的便是之前与他并肩站在那里的阿苏。 分明他们曾那样亲密过! 若他能这般对一个女子,便也会有第二个。 谢峥远的性子阴晴不定让人难以捉摸,又来无影去无踪,她若当真嫁了,那日后被踩在脚下的便是她了! 她可不想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 所以这人她断然不能嫁! 祝暄翻了个身,再次坚定了自己不要嫁给谢峥远的决心。 翌日一早,茗喜还没去打热水,便被主子唤进了屋。 “姑娘今日起这么早,可是没睡好?” 祝暄摆摆手,已然坐起身开始穿鞋子:“我要去阿爹的书房一趟。” 茗喜还以为主子这是睡这一晚想通了不闹别扭了,欢喜地拿了衣服给她穿上,“姑娘用过早饭再去批那些账也不迟的。” “不是去批账,是要去找东西。”祝暄利落地坐在了镜前。 “啊?找什么?” 祝暄弯了弯眉眼:“找一把趁手的兵器。” 第14章 . 钥匙 小娘子的脸蛋是京中独一份的美貌…… 阿苏的事情让祝暄明确地知晓,只有具备了自保能力才能安然度日。 她一个女儿家于这吃人的上京城中混迹属实危险,这次她是被谢峥远救了,可下次呢? 待日后她与谢峥远的婚约一退,那便是将自己推向了风口浪尖。 将军府的一切本就是块被人觊觎的肥肉,若无自保能力,他日怕是会成为谁刀下的亡魂。 “姑娘,您……您找兵器做什么?”眼下茗喜被她这话吓得发颤。 “防身。”祝暄一边催促她快些挽发髻,一边挑了对最简单的珍珠耳饰戴上,“今日要简单些,不然不方便。” “啊?”茗喜怔了下才从“兵器”跟“防身”中回过神。 她连忙利落地给主子挽上发髻,将一切收拾妥当。 祝暄昨晚睡前就想好了今日要做些什么,这会儿即便是没吃早饭也仍旧精气神十足,带着茗喜快步朝寒启阁而去。 父亲在世时,所有东西都习惯放在寒启阁。她隐约记着书房里有个暗室,而开启暗室的开关就是…… “应是这个笔筒。”她抬手去摸,果然拿不起来,是与整个书架为一体的。 祝暄小心翼翼地拧动开关,便见面前的书架开始朝两侧挪动,刚好露出了墙后的一条暗道。 暗道算不得宽敞,仅能通过一人。 茗喜哪见过这样的场面,着实吓了一跳:“姑娘,这这这……” “嘘,小声些。”祝暄竖起手指抵在唇上,示意她噤声,“我进去看看,你到门口守着。” 这暗室是她年少贪玩时偶然见父亲开启过的,只不过那会儿她好奇心并不重,如今想来这里定是留有父亲的东西。父亲又是武将,这里有一两把兵器也不奇怪。 祝暄进了暗室,其中倒也并不像她想象中那般伸手不见五指,反而是在她踏入暗道时墙壁两侧的灯烛便燃起,照亮了狭窄的暗道。 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每一步都会有灰尘扬起,祝暄下意识地抬手掩住口鼻,走了没几步,眼前的路就成了往下去的石阶。 幸好能一眼望到底,她心中倒也安稳几分,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走下最后一节台阶,眼前豁然开朗。 暗室十分宽敞且比暗道要亮堂许多,偌大的房间里东西应有尽有,日常物品一应俱全,像是另一个小书房。 却唯独没有她想象中的兵器,更别谈趁手的了。 祝暄心中不免有一丝落寞。 可来都来了,她也想知道父亲从前都在这里做些什么。 祝暄踱步至桌案前,上面的积灰虽不比地上的少,却也能依稀看清上面摆着的东西。 “一封信和……钥匙?” 钥匙压在信封上。 她用帕子拂去上面的灰尘,将两样东西拿起来仔细地看了看。 信封上并不曾写有谁的名字,里面确实有折叠整齐的纸张,或许是想要寄出却又没来得及? 祝暄这般想着又去看一旁的钥匙,瞧不出是什么材质,两面却分别刻有两个字—— 营,兵。 这是军营兵器库的钥匙? * 平远侯府内,冷清一如往常。 谢峥远下朝回来换了身衣裳,此刻正坐在桌前用饭。 他微蹙着眉头脸色不佳,心中则是思量着圣上在早朝时说的那些话。 以致于无名进来的时候,他都不曾察觉。 “侯爷,程副将军一早来禀话,说今儿是初三,校场会有新兵报到,请您过去把把关。” 谢峥远回神,淡淡看他一眼,没说话,低头又舀了两口粥,放下匙子。 “走吧,早点过去。” 大魏虽不缺兵将,却也会在每年春天招收新兵入营。如今圣上将校场交给了谢峥远打理,他也确实应该去看看。 无名点头:“是。马已经备好了。” 程副将军是随着谢峥远征战南疆的那位,大名程贰,虽有勇无谋却也是个忠心耿耿的。 谢峥远不在校场的时候,很多事情都是他在打理着。 检查,训练,处理营中琐事……倒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今日新兵报到,有几位是朝臣的儿孙或是亲友,他立马差人将花名册送到了侯府,为的就是让谢峥远提前审核,决定是否要给与特殊待遇。 当然他心中也明了,凭着自己一刀一剑杀上来,得了爵位的平远侯并不是会玩那一套的人。 眼下无名正给主子念着新兵的名单:“上京赵家次子赵辛杨,上京刘家长孙刘葵……上京太尉府次子殷无霜,冀镇——” 谢峥远忽地抬了下手,示意无名停下。 他垂下眼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冷声:“刚才那个,划掉。” 无名早猜到主子会不喜欢殷无霜,却没想到会直接让他把人划掉。 “直接划掉?”他确认到。 “恩。”谢峥远漠然应了一声,俨然是心情不佳。 无名一个侍从,也只管服从命令,这会儿垂首将花名册上的殷无霜划掉,继续往下读。 大魏国富民强,从不养闲兵,想要入军营,需要经过重重考核。 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眼看着有人进了校场,程贰赶忙过去相迎:“侯爷来得正好,我这儿正准备开始。” 谢峥远冷淡地应了一声,让无名将花名册递过去。 原本程贰还满心欢喜,直到看见册子上被划掉的名字,脸上的笑都僵住了。 殷太尉如今虽年岁大了,手中的兵权也被谢峥远分走了大半,可在朝中的地位仍旧不容小觑。 侯府跟太尉府积怨已久程贰也知道,可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谢峥远如此针对一人。 “侯爷,这人都到了,正搁那儿站着呢。属实是不太好办……” 平远侯撩起眼皮顺着程贰指的方向冷眼看去,眸色更幽深了几分。 “那就让他达不到标准。” * 祝暄从暗室中出来的时候,见茗喜正神色慌张地走进来:“姑娘,您可出来了!暖香苑那边传话来,说方伯在到处找您呢。” “方伯?是铺子那边有什么事么。”祝暄不甚在意,只垂头将手里拿着的东西都装了起来。 茗喜摇摇头,见她正拿了本烧毁大半的本子往袖里塞,忍不住皱起小脸。 “姑娘,这东西都是灰,您要它做什么?” 祝暄也意识到这东西灰太多,干脆拿了帕子将它包裹起来,只说:“是父亲的遗物。” 茗喜也没再问,赶忙催着主子回了暖香苑好让方伯安心。 好在也并无什么大事。 将之前查好的账本交给方伯后,祝暄又将人都屏退,把自己从暗室里带出来的东西又拿出来细细查看一番。 钥匙有极大可能是军营兵器库的,但这军营是否在京中尚无法定论。 倒是那封信,她拆开看了,是父亲的笔迹,却只有寥寥两句话:“藏之。必要时可救命。” 好像当初留下这封信时便已经想到有朝一日她会走进这间暗室。 可若今日走进的并非是她,亦或者是这暗室在她发现之前就有人进入过了呢? 祝暄没敢再往下想,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那本被烧毁了大半的书册之上。 这本册子是她在桌案旁的铜盆中找到的,被厚厚的积尘和烧灰所覆盖着,只堪堪露出来一角。 其中的内容还没来得及看。 祝暄缓慢地翻开一页,发现上面的字迹并非全属于一人,虽然内容看不清楚,留下的字句也不连贯,但明显能看出来还有另一个人的笔迹。 或许是两人共同书之?她又往后翻了几页。 断断续续的话语联系起来并无相关,反而十分别扭。 “今日书,天晴……无趣。” “难以下咽……去看……甚欢喜。” 直到翻至最后一页,祝暄才瞧见一句尚算完整的话—— “待此次凯旋,辞,离京……” 后面的字已经被烧了,但能看出这句话是祝振元的笔迹。 她忍不住皱眉。 ——“阿爹的愿望是什么?” ——“阿爹只愿这万里河山太平,风调雨顺,再无征战。” ——“那阿爹想过要离开上京吗?” ——“不曾。我这一辈子都属于上京,属于圣上。早已离不开这地方了。” 他分明说过永不会离开京城,可为何又会留下这样一段话? 祝暄不由想起当年父亲的尸首与遗物被送回来时,只剩一坛骨灰和一把匕首。 上京并未兴起火葬,她当时年幼,听人说许是因为路途遥远尸体腐烂,不得已而为之。 又或者是营中为牺牲的将士们进行了统一的处理的方式。 如今细想起来,父亲可是大将军,尸首送回上京是必然,这般私自草草处理属实不够妥当,若是圣上怪罪下来…… “姑娘?”茗喜的声音冷不丁打断了祝暄的思绪。 此刻茗喜正站在屏风后:“姑娘,午饭已经备好了,可要用饭?” 祝暄回神,发觉自己这半日都不曾吃饭喝水,这会儿确实有些饿了。 “传饭吧。” 她这般吩咐着,转而又将桌上的东西收拾起来。 这三样东西既然被她同时发现,想必也是有着什么联系,不如从最明显的那个着手查探。 祝暄的目光落在那枚钥匙上。 看来晚些时候要去城西校场的兵器库看一看了。 * 夜幕初降,祝暄换上衣裳,摘了发饰跟耳环,将头发束成男子模样。 她站在镜前瞧了瞧,又转回去看茗喜:“这样是不是没那么显眼了?” 自家主子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情况也并非一两日了,茗喜该劝的也都劝过了,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没用,这会儿不由有些麻。 “姑娘,您现在几乎能与夜色融为一体了,十分的妙。”她笑着点点头。 “放心,阿爹从前教我的防身我都记着呢。”祝暄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更何况我懂什么是见好就收。” 若当真那兵器库的大门被严防死守,她想进也进不去,还能硬闯不成? 她又不傻。 今日权当是去探个门路。 她这般想着拍了拍茗喜的肩膀,“你守在这儿,千万别让崔嬷嬷和方伯知道我出门了。若两个时辰后我还没回来,你再去找方伯,让他带人去救我。” 事已至此,茗喜只得郑重点头:“姑娘万事小心。” 一路上倒也还算顺利。 她早已打探过,今日有新兵进营,乱的很。 那么多新人出入,想来守卫也认不全,她说不定能浑水摸鱼进去。 而且谢峥远今日虽是去过校场,却早在晌午就回了侯府,一直不曾出门,她这个时间去也避免能够跟人撞个正着。 不然以她跟谢峥远的交情,这人不把她捆手捆脚绑起来关个三天三夜,都得心里默念阿弥陀佛了。 城西校场与军营相连,在西郊占了大片的土地。 远远地便能看见门口迎风燃着的火把,跟守在门口的守卫。 “怎么半天都不见有人出入?”祝暄躲在不远处的小林子里直皱眉头。 看来得找个侧门进去。 她思索着,小心翼翼地绕了个远到侧边的土墙根下。 不知是不是为了防止逃兵,校场的墙极高,祝暄仰头望着,觉得三个自己摞在一起都未必能够到最上面的墙瓦! 当初就该跟阿爹学他个十八般武艺,估计今日也不会被一道墙给困在这里了。 她悻悻想着,四下寻着有没有个稍矮些的地方。 校场四周高墙围绕,她越走越绝望。 这事情还没查探出半点呢,人倒快要累死在这儿了! 祝暄绕了大半圈,忽然觉着还是最一开始的地方比较容易攀登,起码旁边有个像柴火垛的东西。 于是她又悻悻走回去,奈何脚软,方才走至柴火垛旁边,脚下不稳,差点摔进那高大的草垛上。 她慌忙抬手扶住身旁的墙壁让自己站稳,又抚了抚心口长舒一口气。 “还好没摔在上面,不然刮花脸可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身后冷不丁传来两声轻笑,祝暄的身子猛地一僵,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 便听得那人幽幽道:“小娘子的脸蛋是京中独一份的美貌,确实金贵,应当好生保护才是。” “……”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的这人已经回府,一直都不曾出来吗? 这会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15章 . 美人计 她听到如鼓的心跳声 谢峥远的脸色并未能被无名手里提着的灯笼照清,这会儿阴沉着瞧起来十分吓人。 祝暄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脸上的笑容发僵:“侯爷这都能认出我来,果然是……耳聪目明。” 她倒是没忘上次与这人闹得不愉快,还有在茶楼里听得那个烂段子。 可眼下的情况怎么看都是她没理,一个女子穿成这样还在校场外乱晃,实在是…… 有点丢人。 祝暄悻悻想着,已经被那人拎着衣领从柴垛旁给拉了出来。 谢峥远手上的力道不大,可她这会儿又累又心虚,难免踉跄,方才跌跌撞撞跟出来,一不留神就往人家怀里扎去—— 她本来想躲,却被一只大手及时给按住了脊背,毫无还手能力,只能乖乖扑进了那人怀里。 他身上冷冽的木香一如那日在宫中初见,祝暄不有一刻的愣神,便听得头顶响起某个带着冷笑的声音。 “倒是不傻,知道要用美人计。” 祝暄:“……” 她慌忙从那人怀里挣出来,一连后退数步:“你……” 正欲发作,她忽想起眼前这人掌管着整个校场,必然能带她进去,不也免了她绞尽脑汁爬墙的辛苦? 祝暄打定主意,慌忙羞愧地垂下头,做出一副难得的娇羞姿态。 “就……就当这是美人计,侯爷觉着可管用?” 这话哪像平日里对他横眉冷眼的祝小娘子所说。 那人当即挑了下眉,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问:“你想进去?” “……”倒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给她留。 祝暄脸上的表情僵住,逐渐不受控制地往奇怪的方向变化。 好在她及时收住,朝那人赔了个笑脸,还豁出去般地伸手扯了扯那人的衣袖,“我只……是想见你。” “见我?”这话说得谢峥远来了兴致,唇角的弧度越发明显。 “想见我不去侯府找,偏要换上男装,不辞辛苦地在晚上跑来校场?”他说着目光在她身上缓慢地兜了一圈,最终定在了某处,“祝小娘子不愧是本侯的未婚妻,竟将本侯的行踪都摸了个透彻。” 要真是摸透彻了,她也不至于现在被抓了个正着! 祝暄心说,却已经打定了另一个主意。 她故意脚下一软,直接朝身后倒去——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果然那人一个箭步上来,当即环住了她的腰。 “侯爷,我……”祝暄话未说完,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被那人打横抱在了怀里。 耳畔是初春温热的风,祝暄听到如鼓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谢峥远的。 谢峥远抱着她进了校场,直奔后院自己平日里办公的那间屋子。 祝暄但也没想这么深入,可那人不由分说便把他抱进了屋里,还稳妥地搁在了榻上,反倒让她不知所措。 眼下谢峥远正露着眉头看她,似乎是在思考着要不要叫太医来一趟。 祝暄不想将事情闹大,赶忙示意自己没事:“侯爷不必担心,我只是刚才没站稳,头有些晕,喝点水就没事了。” 原本候在外面的无名听到这话,赶忙要进屋来给倒水,却见某个高大的身影已然站到了桌边,拿起个干净茶杯给祝暄倒水。 这倒是祝暄第一次见他做事亲力亲为,望着那人半弓着的背影,不由有些发怔。 这些事在旁人眼里看来十分新鲜,但谢峥远却丝毫没有察觉,只把水递给她,转而叫了无名进来。 “你不必陪我进宫,等她喝完这杯水,就把人送回去。” “送回去?” 无名愣了一下,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下意识地问道:“送回哪儿?” 祝暄:“?” “嘁。”谢峥远低笑了一声,似乎对无名这个问题很是满意。 他目光飘向坐在榻上那人,淡淡道:“她若是愿意去侯府,我倒也不介意。” 她介意!她不愿意! 祝暄恨不得手里的茶杯朝那人脸上扔去,但碍于此刻自己毫不占优势,也只能作罢,暗暗咬牙目送着谢峥远转身走了。 无名仍旧是在外面守着,祝暄则是捧着茶杯在屋里思考着对策。 他得想个办法把人支开,趁机出去找兵器库的位置。 夜色浓重,无名站在门外仔细留意着屋里的动静。 侯爷竟然说了让他晚些时候送人回去,那他自然要把人给守好了,不能有半分差池。 “砰!”突然有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从屋里传来,紧接着便是女子的一声惊叫。 无名慌忙转身进屋,便见祝暄蹲在榻边,刚才她捧着的茶杯已经在地上四分五裂,还有一块残骸被她握在手中。 猩红的颜色顺着淌了下来,触目惊心。 “祝小娘子!”无名慌忙过来查看,祝暄这才松开手,只见掌心一片殷红。 不知是手心的痛感作祟,还是她当真演技高超,在看向无名的一瞬间,祝暄的眼泪簌簌落下。 “无名……我的手……” 饶是无名见过再多的大风大浪,也没经历过眼下这般的事情。 他慌忙拎了卓上的水壶来,用清水替她冲洗手上的伤,就掏出块帕子简单系在了伤口上。 “小娘子,属下这便带你去找郎中!” “可我现在走动了。”祝暄望着他吸了吸鼻子,一双水汪汪的狐狸眼满是委屈,“你们营中不是有郎中吗,能不能劳烦你叫他来替我处理一下?” 无名则是真的慌了神,这会儿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连忙点头应下。 “属下这便去。地上这些东西小娘子莫要再碰了。” “好。”祝暄乖巧点头。 待目送着无名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她这才抬起另一只手擦掉脸上的泪痕。 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 手心是真的疼,可她不这样也实在支不走无名。 祝暄垂眸看了向已经被简单包扎过的手,舒了口气:“谢了。” * 校场之后便是营中新兵的住所,再往西南角走,便到了一处偌大的院子。 隔老远便见那院门上的匾额清晰地写着“兵器库”三个大字。 门口是来回巡逻的卫兵,共八人。 各个瞧着都精神抖擞。 祝暄猫着腰躲在一间厢房后,犯了难。 她早该知道兵器库是军营之中需要严格把守的兵家重地,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就能被她闯入。 只是那么小一个门竟然有八个人守着,属实有些小题大做了。 她不住地瘪了瘪嘴,便感觉肩膀被人戳了一下。 祝暄登时身子一僵,缓慢地转过头去—— “果真是你!”殷无霜又惊又喜,险些没能压住声音。 祝暄慌忙过去捂住他的嘴,却不慎牵动了伤口,不住地倒吸一口凉气。 “嘶……” “你的手怎么了,怎么受伤了?”殷无霜满是担忧地望过来,下意识地想要查看她的伤口。 祝暄连忙把手缩到身后,摇摇头示意他自己没事。 “你怎么在这儿?”她压低声音问道。 殷无霜有些为难地笑了声,“没……没什么,就是想出来历练历练。” 他这么一说,祝暄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衣服和这里的新兵一模一样。 看来这是纨绔子弟当腻了,想来军营证明一下自己? 只是这会儿遇见了殷无霜,她怕是不再方便进兵器库了。 尽管她本来也进不去。 祝暄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抬手去摸自己别在腰间的钥匙。 心尖一凉,祝暄慌忙垂下头去找:“我……钥匙呢?” “钥匙?这把?”殷无霜是何时手里捏了一把钥匙,正是她原本别在腰间的。 祝暄怔住:“怎么会在你那儿?” “我原本就是看有人掉了东西才跟过来,想把东西归还,谁知竟是你。”殷无霜好像在诉说着一段别样的缘分,眉飞色舞。 祝暄尴尬地笑了笑,接过东西塞回去,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在殷无霜也没给她继续尴尬的机会,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来这里,是想进兵器库?” 祝暄犹豫一下,还是点了头:“我听说这里有很多厉害的兵器,所以想来看一看有没有我阿爹当年用过的……好拿回去做纪念。” 她忽然忍不住佩服起自己撒谎的水平,毕竟这种话说出来连鬼都不会相信。 殷无霜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瞧起来确实是不怎么相信的样子,但他也没有继续追问。 “可是你不知道吗?三年前圣上突然下旨,换掉了校场内的所有锁,说是为了加固防盗。你手上的那把旧款式的钥匙已经很少见了。” 这话犹如给了祝暄一个晴天霹雳。 她才刚刚找到兵器库的钥匙,却被告知门锁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被更换了…… 一时间她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只怔怔地看着身旁的那人说不出话来。 见她半晌也没有反应,殷无霜忍不住皱眉头,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祝暄?你怎么了?” 祝暄回神,摇头:“没事。” “祝小娘子?”无名的声音忽地从身后传来,两人一同回头看过去。 无名绷着脸色看过来,目光直接略过了一旁的殷无霜。 “小娘子,你手上的伤口还没有好好包扎,会感染化脓的。请随我回去吧。” 来得正是时候。反正她现在也知道自己进不去兵器库,还不如趁机摆脱了殷无霜。 祝暄心想着已然答应了一声“好”,正准备走过去,却被某人叫住了。 “我有话想问你。”殷无霜定定地望着她,眸中的情绪复杂。 祝暄大概能猜到他要问什么,却还是站定了脚步,等待他的下文。 不为别的,只为在今天把话说明白说清楚,免得以后麻烦。 “若你不曾与平远侯有婚约,是否会在京中寻一位自己喜欢的人相嫁?”他问。 祝暄:“这是自然。” 如果能够有选择,她当然想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是让自己的婚姻成为单纯地将两家人联系起来的工具。 那人似乎笑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 御书房内,茶香溢满了整个屋子。 坐在桌案前的那人从摞成小山一般的奏折中抬头,看向身旁垂眸替自己研墨的谢峥远。 “时间过得可真快呀。”黎慷感叹一句,撂下了手里的朱笔。 “朕记得你回来的时候,还是冬日。那天下着大雪,你向朕求了与祝家小娘子的赐婚。” 谢峥远手上的动作一顿,应到:“如今都已入春了。” “所以你想何时成亲?”黎慷垂眸抿了口热茶,并未看他。 伴君如伴虎,谢峥远心中自然清楚。 眼下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微臣知圣上是怕我负了祝小娘子,圣上多虑了。只是如今时机还不对,倒也不急。” 黎慷搁下茶盏,叹了口气。 “你们两个,一个是朕疼爱的外甥女,一个是朕的左膀右臂,朕自然希望你们早些结合,也好能安抚朕那可怜表妹的在天之灵。” “是。” “暖暖若是不想嫁,你也不必太在意。”皇帝又提起朱笔看向桌上的奏折,“女子都是这般口是心非,待成婚之后你好生哄着她,宠着她,便也罢了。” 谢峥远笑着点了点头,并没说话。 他明白黎慷的意思,他又何尝不想早日把人娶到手?可他也有顾虑。 有些事情总要先弄明白得好。 屋里默了半晌,才听得皇帝淡淡开口:“除此以外,朕还有一事要交付于你。” “圣上吩咐。” “朕有一件东西落在了将军府。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不那么好找,但交给你,朕放心。” “不知是何物?”谢峥远抬眼,对黎慷那双幽深的眸子。 “一把钥匙。” 第16章 . 梦中(补结尾) 她好像,知道了。…… 从宫里出来才到大门口,便见无名牵着马等在不远处。 谢峥远走过去,无名替他穿上披风。 “属下已按照侯爷吩咐,将祝小娘子送回到了将军府。只是……” “恩?”谢峥远看过去,他向来不喜欢说话支支吾吾的人。 无名自然知道这一点,连忙和盘托出。 他将祝暄如何伤到手,又如何逃往兵器库之事一一叙述了一遍,连与殷无霜的对话都不曾落下。 果然,话音未落,主子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灰了。 无名静静等着被骂,却听到那人无奈叹了口气:“你回去吧。我去将军府看看她。” 还没来得及回神,便见那人挺拔的身影已骑马远了。 无名在风中站了会儿,这才转身回了侯府。 小厮过来传话的时候,祝暄刚换完衣裳,披散着头发。 茗喜正念叨着自己方才有多害怕,差一点就要叫方伯带人去救她了。 祝暄拍拍她的手,正准备说些安慰的话,便听得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禀姑娘,平远侯来了,此刻正等在府外,说是有事要与姑娘相商。” 祝暄一个激灵,手里拿着的梳子险些落地。 刚才无名送她回来的时候,已经让郎中将伤口给她包扎好了,还提醒她这件事情他会如实禀告给谢峥远。 只是没想到这人来的这么快,她才刚回来没多久。 更何况现下已是半夜三更的,若按照谢峥远的性子,断然不会这么晚还来她府上。 难不成这人是进宫去陪圣上喝酒了? 祝暄皱眉思索:“太晚了。就说我已睡下了,请侯爷回吧。” 她今日又是半夜闯校场,又是割伤手支开无名的,再加上偷偷跑去兵器库,想来这些事情谢峥远都已知晓了,那么多条罪名安在她身上,还能坦坦荡荡地去见那人才怪! 只是小厮离开才没多久,便听得外面又传来脚步声。 这会儿暖香苑里没有留人,祝暄早就把人屏退,让他们下去休息了,只剩茗喜还在屋里伺候着。 还以为是小厮又来禀报,祝暄正准备开口说话,便听得屋外传来某人的声音。 “听闻今日小娘子在校场受了伤,本侯特意拿了上好的伤药来,小娘子也不见么?” 他怎么进来了?! 祝暄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逃跑,但回过神来发现这是自己屋里,也只能慌张地熄了灯,假装自己已经睡了。 茗喜连忙配合地朝着外面喊到:“我……我们姑娘已睡下了,侯爷请、请回吧!” 可他俩也早就意识到自己拙劣的演技,实在是连鬼都不敢信。 这会儿祝暄跟茗喜缩在床边,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人似乎并没有走。丽嘉 不知过了有多久,久到祝暄觉得自己再不呼吸就要被憋死了,才听到外面那人笑了两声。 “你我竟然早晚都要成婚,那今日小娘子不出来,本侯也不介意进去亲自替你上药。” “倒也不必。”祝暄终是没能忍住,披上件衣裳推开了门,皱着一张娇俏的脸蛋去看那人,“谢峥远你能不能不这么无赖?” 彼时屋里,茗喜已经重新燃上了灯烛,照得院里一片亮堂堂的。 祝暄的头发被夜风略起,她才沐浴过,这会儿周身带着些许淡淡的花香,被春日的晚风这么一吹,越发显得妩媚动人。 在院中的那人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不等人走近,便已快步过来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脱给她,又将帽子给她拢上。 祝暄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惊呆了,站在远处不知所措。 她张了张嘴,想要询问他这会儿来做什么,只是她话还没说出来就被人拥进了怀里。 谢峥远强有力的手臂紧紧贴着她的衣衫,像是要把人嵌进自己身体里一般。 祝暄被他抱着,方才的怒气都莫名的烟消云散了。 他身上是极淡的,清冷好闻的木质香,这会儿混着春日晚风的味道,像是有令人安心舒适的魔力。 “幸好你没事。”他说,低沉的嗓音轻轻贴着她的耳畔,“我很想你。” 一时间,祝暄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能那般任由谢峥远抱着。 可她总觉得那个拥抱很奇怪,和他说的话一样。 从一开始这个人似乎就对她有莫名的好感。 谢侯爷名扬在外,哪个不是说他不苟言笑不好惹?可偏偏他的笑颜祝暄总能看到。 谢峥远似乎对她有着无限的包容。 无论祝暄怎样耍赖调皮,甚至对他发火,谢峥远似乎都会坚定的朝她走过来。 似乎就是其他人口中所谓的爱,可这爱到底是由何而来? 祝暄不得而知。 我很想你…… 他想的,真的是她吗? 可他们明明一个时辰前才见过。 祝暄从他怀里挣出来,将肩上的披风脱下塞回去。 “谢侯爷自重,有些话我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了。” 她垂着头不敢直视那人的眼睛。 谢峥远望着她:“阿暄……” “我说过了别再叫我这个名字!” 院里的气氛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凝固。 祝暄拢了拢自己被风吹散的头发,别开目光。 “今日私闯校场,是我任性了。此事日后不会再犯,还望侯爷……恕罪。”她话说得越发没有底气,只想着尽快将人赶走。 “若是要惩罚的话,明日我会亲自登门赔礼。今日太晚我便不送了,侯爷慢走。” 院中站着的两个人,一个始终不敢抬头,一个目光没有挪开过,两人就只这样站着。 良久,谢峥远将一样东西塞进了祝暄手中。 “记得按时换药。” 留下这么一句话,他便转身走了。 那话,语气极轻,极柔,像是怕吓到她一样。 直到那人走远了,祝暄才抬眼望向他的背影。 如果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注定是错误的,那么不如不要开始,将这种危险的想法扼杀在摇篮,日后便也不会衍生出悲剧。 及时止损,是她一夜之间明白的东西。 “姑娘,很晚了。回去歇息吧。”茗喜替她披了件衣裳。 祝暄垂下眼,看着被那人塞到手里的药瓶:“好。” * 无尽的黑暗几乎将周围所吞噬,阳光只能从木板的缝隙中照进来些许,并不足以抵抗这屋里的黑暗。 她挣扎着想要看向外面,她许久没有看到过院里那株红枫了。 她知道,现下是那株红枫最美的时候。 外面隐约传来动静。 廊下抱着食盒的小丫头被凉风吹得一个激灵,抬眼便撞见一抹曼妙的蔷薇色身影,又是心肝一颤。 “苏……苏娘子。” “恩。”那人扶着鬓轻快地应了一声,撩起眼皮去看面前紧锁的房门。 一双浑浊的眼睛透过缝隙朝外看过来,却并没能与那人对上视线。 她知道这个女人,是害她被关在这里的罪魁祸首,跟那个男人狼狈为奸。 眼下苏娘子捏着手帕拨开食盒上的盖子,瞧了一眼里头那碟子素炒野菜,笑得甚是明艳。 她拖着腔调去问:“怎么还不进去伺候夫人用饭?” 小丫头悻悻站在一旁,有些为难:“夫人她……” 屋里登时传来一阵噼啪摔砸的声音,连门上挂着的铜锁都被震得叮铃作响—— “苏清环,叫他来见我!否则这侯府谁也别想活!” 她在屋里歇斯底里地喊着,听起来像发了疯一般。 可终究是隔着道上锁的门,外面的人不怕她,反而笑吟吟地往那儿一站,极有耐心地同她说话。 “夫人别这么大火气,如今侯爷让你闭门思过不就是想给你败败火么。等什么时候夫人想通了,侯爷自然会来的。” “苏清环!” “罢了。”许是觉着听她怒吼实在没什么趣儿,苏娘子朝送饭的丫头摆摆手,冷笑着又睨了一眼房门,“夫人既不想吃,便不必再送。” 自从这个女人出现,一切就都变了。 如今是苏娘子掌家,自然事事都要听她的。 小丫头慌忙点头退下。只是步子走至院门口时不由一顿,她小心翼翼地回眸瞧向身后,见苏清环已走了,咬咬牙又折返回去。 光线昏暗的房间里,祝暄漠然望着眼前的狼藉,紧咬着的牙关都快渗出血来。 她只后悔嫁给那个人! “夫人,夫人?”门外又传来送饭小丫头的声音。 祝暄警惕地看过去,没说话。 门被人推开道缝,有一双小手递进来两个白花花的馒头,“夫人,这几日怕是苏娘子都不让奴再来了,这两个馒头您拿着,别饿坏了身子。” “夫人,快拿着呀!”门外那人小声催促着。 祝暄迟疑一瞬,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伸手去接,“你……” 她手尚未碰到,便见馒头掉落在地,滚出老远。那一双小手像是被人强行扯了出去,紧接着便是“嘭”的一声闷响。 祝暄一怔,便听得外面骂声传来:“好啊你个小贱蹄子,竟敢背着我往里送东西?可还知道谁是你主子!” 一连两个耳光落下来,祝暄隔门听着都觉脸上火辣辣得疼。 外面的小丫头哭得撕心裂肺,祝暄不由恨恨咬牙:“苏清环,你有本事把气往我身上撒,欺负一个小丫头算什么?” 岂料那人冷笑着踢了踢门,“夫人还是先顾好自己的性命吧,侯爷可是说了,为了娶我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苏清环!” 外面那人压根没理她,只冷声吩咐着:“来人,把这贱蹄子给我拖到后院去,打到哭不出声来为止。” …… “姑娘,姑娘!”茗喜的声音及时将祝暄从梦中叫醒,她一个激灵,怔怔地望着床帐,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太真实了,那个梦仿佛就是她亲身经历过一样,每一个细节的及其清晰。 被关在黑暗中的绝望,被恶人挑衅时的痛苦和愤怒…… 苏清环? 这个名字好熟悉。 茗喜抬手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以往就算魇着了也不会这般回不过神来。 胸腔内似乎还憋着一股悲痛,久久无法散去。 祝暄抬手掩面,泪水不受控制地淌落下来。 “茗喜,去问一问附近有没有出现过一个叫苏清环的人。” “苏清环?这名字好熟……”茗喜忍不住嘀咕。 “那不是那个阿苏的名字么?我记得好像听谁提过。”桃喜的声音冷不丁响在身后。 主仆二人皆朝着身后望去,祝暄的心猛地一沉。 阿苏。 苏清环。 侯爷。 她还没有嫁给谢峥远,那些梦总不能是她平白无故臆想出来的。 而祝暄第一时间能够想到的,就是自己所忘记了的那些事。 或许她梦里的这些并非只是虚幻的梦境,而是他真实经历过的却忘记的东西呢? 她好像,知道了什么…… “姑娘,怎么了吗?”茗喜说着将用热水浸好的手巾递过去给祝暄擦脸。 “茗喜,我不可能嫁给谢峥远了。” “永远都不可能了。” * 平远侯府。 无名有些为难地将自己所听到的话复述给主子。 “侯爷,这一次……祝小娘子是在拿命来威胁了。” 谢峥远的脸色不由阴沉下来,他捏了捏眉心。 “说自己命不久矣?她还真是越来越豁得出去了。” 自从那日两人不欢而散之后,他便再没见过祝暄。 她像是在刻意躲着他,避而不见。 而他也隐约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听闻她得了把长剑,每日除了在书房查账,便是在院中习武。 如今又要说自己命不久矣,可见过哪个命不久矣的人日日练着防身之术的? 她现在甚至懒得敷衍他。 起初,谢峥远也只是觉得因为两人认识时间太短,祝暄对他并无感觉。 可是多番试探下来,她分明是对他有情意的,可又为何还会这般抗拒与他成婚? 难不成是想起了什么? 却也不像。 依她那时的性子,若是想起那些事,怕是早就提着剑杀到侯府了,绝不会是现在这样单纯地百般拒绝圣上的赐婚。 谢峥远的眉头不由紧蹙。 “苏清环那边如何?” “她始终说自己并不知道是被谁所救,还每日都说要见侯爷您。” 他冷笑一声,垂眸拿起桌上那把匕首:“当心点,可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要是死得过于痛快,那上辈子的仇可就没得报了。 “是。”无名应声退下。 * 春日渐暖,暖香苑里的花草也都跟着发了芽。 这几日祝暄格外忙碌,像是要将自己所有的时间都填满,不给任何空闲的机会。 “姑娘,您说拿剑防身便罢了,可这没日没夜地练如何受得了?”茗喜皱着小脸想过去,却又害怕祝暄不高兴,只得守在一旁时不时念叨一句。 可这已经是她念叨的第一百三十八句了。 祝暄无奈收了剑,揉着发酸的手腕和肩膀回了屋。 “从小到大你除了念叨我,还会什么?下次就该拉着你一起练。” 茗喜接过她手机的剑,差点没站稳,跟在后面附和着。 “是是是,您说的都对。奴婢就是个唠叨精,可奴也是为您好啊!” 祝暄瘪着嘴看她一眼,换了身衣服准备去茶楼听听新段子。 自从做了那个梦,她便开始更加有意地避开谢峥远。 而避开这个人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去他永远不会去的地方。 新兵操练需要平远侯的指挥,这人估摸着一整日都会在教场,哪有时间到茶楼听故事? 故而这里是十分安全的。 祝暄让小二带着去了二楼的雅间,方才一坐下便听得隔壁传来了这么一句:“侯府跟太尉府的梁子又结下了。” “怎么回事?” “这不是前些日子招收新兵,太尉家的二公子便去了,接过遭到了平远侯的好一通为难!” 茗喜给主子倒了茶,也竖起耳朵去听。 “可这位侯爷也不像是斤斤计较的样儿啊。两家本来就是死对头,这是要父债子偿么?”隔壁说到这里一阵哄笑。 祝暄却忍不住皱眉头。 那日在校场遇到殷无霜,她还觉着有人可以教育教育这位玩世不恭的小少爷倒也不错。 可若是落在谢峥远的手里,那着实有点惨了。 她正担心着殷无霜,便听得楼下一阵尖叫声—— “杀人了!杀人了!” 第17章 . 刺客 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 “杀人了!杀人了啊!”楼下的惊叫声接连传来。 紧接着便是一阵哄乱。 祝暄慌忙朝楼下望去,只见刚刚还坐在台上绘声绘色的说书先生,这会儿已然四脚朝天,颈上一道血痕还在不断地溢着猩红。 心尖猛地一颤,她顿时觉得头晕目眩脚下发软,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 “啊!”耳边忽地响起茗喜的尖叫声,祝暄来不及反应,便见一把闪着寒光的刀朝这边砍过来—— “阿暄!”听得有人唤了这么一声,便觉一股冷冽的木质香气掠过鼻尖。 兵刃掉落地上的声音将祝暄的思绪猛地拉回。 她抬眼,只见一道宽厚挺拔的背影挡在身前。 祝暄的脸色不由一沉。 眼前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冲上楼的无名瞬间制服了刺客,而楼下的杂乱声也跟着戛然而止。 一切来得突然又结束得利落,在场众人的心跳却尚未能恢复过来。 茗喜慌忙过来扶祝暄:“姑娘怎么样,可有伤着?” “没有。”她摇摇头,目光却不自觉地朝着身前那人看去。 谢峥远回过身,就见她漠然望着自己,面无表情。 “没伤着吧?”他的语气关切,眉头紧皱着,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可就是这样的滴水不漏,才让她越发地觉着恶心。 祝暄收回目光,微垂着眸朝那人行了一礼:“多谢侯爷相救。” 谢峥远伸手想要去扶人,却被不准痕迹地躲开了。 略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他朝无名使了个眼色,正欲将手底下的刺客押送下楼,却见那人脸色一白,倒地不起。 “侯爷,他没气了。”无名收回去探鼻息的手。 “侯爷,楼下的这几个也都没气了!” “……” 一时间二楼的气氛肃穆,谢峥远冷着脸半晌都不曾说话,在场的众人大气都不敢喘。 唯有祝暄,盯着那人的背影怔了许久。 自从上次梦到有关苏清环的事,她便再也无法直面谢峥远。 那些话时不时就会在耳边响起,无尽黑暗将她包裹的感觉,那种绝望,让她如何能够相信那只是一个梦? 若当真只是一个梦,她大病初愈时也不会有自己曾失忆过的错觉。 所有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包括这人没由来地对她好,以及今日这般及时的英雄救美…… 祝暄冷冷迎上那人看过来的目光。 “我让人送你回府。”他柔声说。 “不必。”祝暄沉声回绝,目光在周围淡淡绕了一圈。 “这些人明显是冲我而来,既如此,我便有权知道真相,我留下来。” 确实。 这家茶楼的生意向来很好,二楼的客人并不少,祝暄坐的位置又并不挨着楼梯,但那刺客上楼后直直地砍向了她,定是早有预谋。 只是眼前,谢峥远正望着她,良久,才点了下头,算是应允。 一众人接连下了楼,见平远侯府的府兵已将现场包围起来。 祝暄随着谢峥远一同走到了说书先生的尸体旁。 血腥味扑面而来,搅得她胃里一阵恶心。 祝暄皱起眉头拿帕子掩住口鼻,这才稍好了些。只是目光落在那一片猩红之上时,到底还是有些忍不住了。 没由来的头痛。 隐约有些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努力地想要抓住却怎么都看不清,最后只剩了太阳穴处的刺痛感。 一只大手从旁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谢峥远紧抿着嘴唇看过来,见她又要挣脱,抢先叫了茗喜一声。 “扶你家姑娘去一旁歇息。”他说完自觉地收了手,又转回去查看地上那具尸体。 不过片刻便有府兵过来禀报:“侯爷,店小二带过来了,但是掌柜的并没发现。” 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发出来了“咯噔”一声,那声音并不大,但奈何谢峥远听觉灵敏,这会儿直接朝着门口的账台看过去。 那台子这会儿正颤抖着,像活了一般。 谢峥远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发颤的柜台,“人不在这儿呢么。” 躲到柜台下的人猛地一抖,紧接着就被人给拎了出来,嘴里还一直念叨着:“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人声音特殊,较寻常人更沙哑些,还稍稍带着点南边的口音。 祝暄听得出来,这就是刚才那个在楼下大喊“杀人”的人。 她不由皱起眉头,走过去听谢峥远盘问。 “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掌柜的跪在地上又是求饶又是叩头,“侯爷,小的这茶楼向来风平浪静,今儿个实在是不知道没遂了谁的愿,要受这灭顶之灾啊!” 见谢峥远沉着脸色没说话,祝暄这才淡淡开口:“刚才说出先生倒地时是你先喊道有人杀人。但我询问过和你同在一楼的小二和客人,是说朱先生倒下的时候周遭并没有什么异常。” “掌柜的真是好眼力,瞬间便能看出来是有人杀了先生。” 掌柜的额头的汗珠滚落:“这!祝小娘子这话说的好没道理……” “如何没有道理?掌柜的确实好眼力。”祝暄冷眼看过去,“我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是谁。” 那人喉头一紧,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赔着笑脸颤颤巍巍:“我……小的是猜的!没想到真的猜中了,小的……” “不必多说。”谢峥远冷不防说了这么一句,朝无名示意,“带去衙门仔细审问。” “是。” 耳边是那掌柜的喊冤的声音,祝暄的目光却不自觉地再次落在那人身上。 她总觉得这人在隐瞒些什么,为何不在此审问非要带去衙门?明明在多问几句那人就招了…… 他是在害怕暴露什么吗? “我送你回府。”谢峥远不由分说地走在前面。 眼下唯一能够给出答案的证人已经被带走,她再留在这里也是无用。 祝暄恨恨咬牙,最终也只能跟了上去。 * 一路无话,直至到了将军府的门前。 谢峥远站定脚步:“刚才见你有所不适,已经派人叫了太医过来。早些休息。” “多谢侯爷。”祝暄漠然,只躬身行礼恭送平远侯,再无他话。 倒是平远侯似乎还有话要说,也不知碍于什么,最终都不曾开口。 回到暖香苑不久,果然有太医上门来诊脉。 祝暄将自己方才的症状说了,又让太医诊过脉,开过方子,这才把人送走。 “太医说姑娘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故开了一剂安神的方子,奴这便去煎药。”桃喜说着已经下去煎药了,屋里只留了茗喜伺候。 祝暄倚在榻上捏了捏眉心。 方才那会儿瞧见那大片的血,她当真是手脚无力,也确实恍惚看着了些画面。 可终究没看清楚,也分辨不出什么。 茗喜端了盏热茶过来:“方才真是有惊无险,若非是侯爷及时赶到……” 她话说一半便哽住了,小心翼翼地去打量主子的脸色。 祝暄正会想着自己没看清的那些画面,并未细听她说什么,这会儿注意到了,才皱起眉头。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茗喜连连摇头,把茶递了过去。 “哦。”祝暄接过茶盏却并没喝,只觉得一股子疲惫涌上心头。 恰好桃喜的安神汤也熬好了,她趁热饮了半碗便躺上.床歇着,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只是难得没有做梦,安睡至翌日清晨。 因着茶楼的事,这几日外面流言纷纷,都在说着平远侯英雄救美的事迹。 可那些话传到祝暄这里,却变了个味儿。 “姑娘,如今坊间不但流传着您与侯爷的佳话,还说侯爷对您百般宠爱千般好,想必大婚就在这几日了。” 祝暄夹着的那块鱼肉落回到盘中,吃饭的兴致也顿时跟着没了。 她干脆放下碗筷,濯手漱口,又拎了长剑往外走。 “大婚的日子我都不知晓,他们传的倒是快。”她掂了掂手里的重量,猛地朝面前的空气刺出一剑。 “这婚谁想成谁就去,我是断然不会嫁给他谢峥远的。”剑尖猛地刺入花坛里的土,将一株来得正盛的鲜花连根拔起。 祝暄冷眼瞧着那细嫩的花茎随风轻轻晃动,几不可闻地“喀嚓”一声便折断了,冷不丁眼前又出现那日在茶楼里看到的一滩血水来—— ——“阿暄……” ——“是我对不住你……下辈子一定……” “这般出剑,怕是会剑走偏锋啊。”某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响在身后,祝暄回头,便见那人的身影已然走了过来。 第18章 . 下聘 不如今日做个了断。 “……” 这人不请自来的毛病到底是跟谁学的? 祝暄冷脸看过去:“侯爷如今对我将军府当真是熟悉至极了,连入内院都这般轻车熟路。” 岂料那人脚步刚好停在了暖香苑门外,过于高大的身影几乎被月洞门挡住了上半张脸。 “这话倒是冤枉我了,今日可是管家带我进来的。” 祝暄这才注意到那人旁边站着的方伯,忍不住皱眉:“方伯,我跟侯爷到底没有成婚,怎能带他入内院?” 尽管这人之前已经擅闯过了。 “姑娘恕罪。老奴以为……嗐!” 他这一声叹,祝暄基本上也猜出来了。 估摸着也是受了外面那些流言蜚语的影响。 方伯上了年纪她不好发作,又懒得再去前厅一趟,干脆就搁着一道门跟谢峥远说话。 “那便委屈侯爷站在那儿了。说吧,您今日不请自来又是为何?”她蹲下身,将那折了茎的花掐下来,捏在指尖仔细看着。 那是一朵橘色的陆莲花,厚重的花瓣绽开形如牡丹,却只小小一朵,搁在掌心十分可爱。 可它终究已是断了花茎,只能绽开这须臾时光了。 “那日在茶楼,还欠小娘子一个结果。”谢峥远还真就站在原地没动,他双手背在身后,挺拔的身影静静伫立着。 “那案子已有结果了,背后主使是……” “不重要了。”祝暄沉声打断了他的话。 因为她知道,不管谢峥远这会儿告诉她的人谁她都无法相信。既然埋下了那一颗怀疑的种子,任其生根发芽,那便再无彻底拔除的可能。 既如此,她还不如不听。 “多谢侯爷还惦记着我,但若是此事那便不必了,请回吧。” 她说着已经朝身后的茗喜递了眼色,准备送客。 却听那人笑了一声:“看来小娘子心中已有了认定的答案。” “是。”祝暄不予否认,“所以无论侯爷给出的结果是否与我心中的相符,皆是无用。” “你可想过这其中的隐情。” “为何要想。”祝暄执剑朝那人走了过去,“若事事都要考虑背后的隐情,这世间法则有何用?我大魏的律例又有何用?” 谢峥远望着她,没说话。 “衙门的人在处罚犯人时会考虑他是否上有老下有小么?侯爷在战场杀敌时会考虑对方是否自愿参军,又是否自愿杀人么?”她接着道,“当然不会。” “所以侯爷又何必执着于此。” “……” “茗喜,你跟方伯一块儿送侯爷吧。” * 从谢峥远回来,本就空旷冷寂的平远侯内气氛一冷再冷。 明明是正回暖的春季,却生生像是回到了冬日,人人自危,战战兢兢地干着自己的活计。 “侯爷,那边今日送了口信来。”无名跪在主子桌边垂头研墨。 “说是要您尽早与祝小娘子成婚,不得再拖延了。” 谢峥远绷着脸色不说话,白纸上落下的笔画连在一起,逐渐成了一名女子的模样。 冰肌雪肤,朱唇贝齿,明艳动人。 是他日夜牵挂思念之人,亦是他曾立誓要守护之人。 谢峥远搁下笔,细细端详着。 半晌,听得他淡淡开口,语气中无甚情绪:“苏清环不必留了。” 当初留她一命也不过是为了验证猜想,如今他已有八成把握,那这人也就不必再留了。 无名:“是。属下明白。” “茶楼近日的情况如何。”谢峥远手指刮过已经晾干的墨迹,平静地问道。 无名研墨的手顿住:“换了新的掌柜,昨儿已经重新开张,生意虽不如从前,倒也还算不错。” “但还有另一件事。” 谢峥远没说话,只等着他的下文。 “坊间又有了新的流言,不过倒也避开了那件事。”无名将内容给复述了一遍,总算见主子阴沉的脸色有了半分回缓。 他轻笑一声,目光垂下再次落在那幅画上。 “我记得,上次她说自己命不久矣,我还尚未给出回答。” 而这婚事,也确实该着手准备了。 * 入春后天亮的渐早,清晨的风吹在身上最是舒适。 祝暄一连几日都拎着剑在院里不知疲惫地练习,脑子里之前父亲所教过的东西也越发清晰。 ——“暖暖是女子,剑法不必过于凌厉,能防身便好。” 那会儿她才十三四岁,正是爱玩的时候,自然没心思跟着父亲练剑习武。 如今想起来若是那时就能练上一招半式,也不必像现在这样,事事都能给某人前来讨好的机会。 甚至还大肆排了那么一出英雄救美的戏。 剑刃划破微冷的风,作出“咻”的一声鸣响。 祝暄的长发被掠起些许,同衣袂一起轻扬。 现下她最在意的不是与谢峥远的婚约,而是父亲留下来的那枚钥匙和未烧完的记录册。 册子上有两种笔迹,若是与他人一同记录,或许那人也正在寻着这件东西…… “姑娘,大喜!”前院的小厮匆匆进了暖香苑来禀,面上的喜色掩盖不住。 大抵是太过兴奋,他直愣愣地奔着祝暄的剑跑过来。 吓得她赶忙撇开剑刃,蹙眉看过去:“什么喜事让你想杀了自己给我助兴?” 那小厮也是后知后觉,这会儿出了一身冷汗,却仍是笑呵呵的。 “回姑娘,是媒婆带了侯府的人来送聘礼,说要来订大婚的日子了!” “什么?”祝暄握着剑柄的手猛地收紧。 这哪是什么喜事,这简直是现下最糟糕最要命的事了! 原本守在一旁的茗喜听得这话,再看向主子阴沉下来的表情,心里都跟着发颤。 她赶忙过去,想要让祝暄放下剑,柔声劝道:“姑娘,不如先梳妆去前厅接见了,若有……” “不必了。”祝暄只将剑插回鞘中,拎着便朝门外走。 既然她多次拒绝没有成效,那今日便去做个了断。 “姑娘!”茗喜慌忙追了出去,奈何祝暄脚下生风,她一个小丫头在后面实在难追上。 “平远侯人在哪儿?” 冷不防听得有人问了这么一句,前厅候着的众人朝门口看过去,便见一姿容俏丽的女子沉着脸色站在那儿,手里似乎还提着什么东西。 媒婆先反应了过来,想要过来去拉祝暄的手:“这便是祝小娘子吧?果真是貌若天仙……” 祝暄后退半步避开她的手,冷声重复:“我问你谢峥远现下在何处。” 她一双琥珀色的狐狸眼此刻泛着寒光,看得人心里一颤。 那媒婆也总算看清她手里拿了什么,心中大骇,赶忙颤巍巍地收回手:“这……这我哪知道!” “你们呢?”祝暄又看向其他人。 “侯爷每日一早会去校场。”不知是哪个聪明的回了这么一句,便见祝暄提着剑转身出了将军府的大门。 茗喜才追到前厅,就见主子已然出了大门,心猛地一沉。 坏了! 第19章 . 前世 谢峥远,你怎么还没死啊?…… 城西校场。 新兵刚入营的这段时间总是会更热闹些, 离老远就能听到号令和时而杂乱时而整齐的步伐声。 程贰带着新兵训练到一半,便听得大门那边似乎是起了争执。 “这位小娘子,你可知这里是军营重地,不得擅闯……” “这是将军府的令牌, 我来见平远侯。” “且不说如今校场不归将军府管, 就小娘子你手里这剑……我们也不能放你进去啊!” “怎么回事?”程贰过来询问, 目光落在祝暄身上那一瞬不由有些愣怔。 他倒是有幸曾遥遥见过祝暄一眼, 那时的祝小娘子娴静美好,巧笑倩兮, 远远观之都令人倾心不已。 与眼下这位,正提着一柄长剑面露冷色的女子,除了相同的容貌, 实在是搭不上边。 “是……祝小娘子?”他试探地问道。 祝暄没想到这人竟认识自己,倒也省去了些麻烦,转而直接朝着程贰说话。 她瞧这人身上的穿着比旁的要更贵气些,又听守门的两人唤他“副将军”,便猜到了是谢峥远手下的得力干将程贰。 “程副将军既认得我,可否让他们放我进去见一见侯爷?” “这……”程贰瞧着她手上的那柄剑,也是犹豫不决。 祝暄明白他的顾虑, 但有些话她今日必须同谢峥远说个清楚。 “这剑是侯爷给我防身用的,你们校场这么多男子,我携带进去也不为过吧。” 她说着朝人笑了下:“想来大家也都知道我和平远侯的关系, 若我有什么不测, 侯爷又当如何?” 提到谢峥远那阴晴不定的性子, 众人不由得肝颤。 这会儿程贰忙笑着扒拉开挡在身前的两人:“这位可是未来的侯夫人,赶快让夫人进来!” 祝暄淡淡笑着道过谢,让程贰领着去了谢峥远平日休息的地方。 正是那天她被那人抱去的房间。 那一日的事情尚且历历在目, 如今瞧着倒是心境完全不同了。 她默默攥紧了手里的剑,站在门口等着程贰进去通传。 “小娘子,侯爷请您进去。”这会儿无名跟程贰一块儿走了出来。 祝暄目光掠过他们两个朝里看进去,“里面只剩他自己了?” “是,侯爷不让我们打扰。”程贰连连点头,“夫人若是——唔。”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无名捂住了嘴,“小娘子进去吧,我们这就退下了。” “唔唔?”程贰朝着这边挥挥手,仍被堵着嘴说不出话来,人却已经被无名给拽走了。 眼瞧着两人身影越来越远,祝暄这才转而看向面前的那扇门。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道女人的声音。 ——“侯爷可是说了,为了娶我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既然曾经谢峥远能为了那个女人说出这种话,想必今日她也能利用苏清环让这人退了婚约。 这般想着,祝暄总算是迈出了第一步。 屋里的陈设一如那日,只是原本空旷的桌案前这会儿正坐了个人。 他垂头看着桌上的书册,倒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祝暄在他跟前站定,只见那人动作一僵,目光落在正抵住自己喉咙的剑尖上。 谢峥远没急着抬眼看她,只是淡淡的笑了一声:“本来是聘礼不够,让小娘子不满意了。” “你那些东西我不稀罕。”祝暄冷声道,握着剑柄的手不住收紧,“说吧,到底怎样你才肯退婚。” 此刻她面色冷冽,早就没了从前那副温软的样子。 这样的她,不由得勾起谢峥远的回忆。 他撩起眼皮来,迎着剑刃望过去,笑吟吟地说:“倒不如小娘子先说,如何才肯嫁?” 如何都不肯嫁! 祝暄正要开口,冷不丁却对上了那人的目光。 四目相对之际,似乎有什么情绪在两人之间迸发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的不知所措,祝暄的手不受控制地发颤。 “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有一个姓谢的男子,与你声音相同,身形相似。” 谢峥远一僵,明白有些事她终究是要想起来的。 他望着祝暄,漆黑的眸子似乎要将她整个人给溺进去。 忽地,他抬手握住剑刃,不顾掌心的疼痛,一点点将剑抵到了自己心口。 “当初你也是这样,拿一把利刃抵在我的心口。”他轻勾起唇角,是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事情。 “如此,你可想起来了?” “阿暄……” 她微怔,只见剑尖刺进皮肤,谢峥远衣襟已晕出猩红的颜色。 祝暄望着那处仍在不断扩散的血迹,只觉着头痛欲裂。 紧接着,无数画面涌进脑海—— 她好像……想起来了。 【前世】 “圣上有旨。将军府遗女祝暄,明德有礼,柔顺温良,兰心蕙质,朕爱之如女。是以赐婚于平远侯谢峥远,顺天应时,佳偶天成。着你二人择日成婚!” “祝暄接旨。”跪伏在地上的女子双手举过头顶将内侍官递过来的圣旨接下,这才被身旁的侍女扶着站起身来。 内侍官笑得眉眼都弯得只剩两条缝:“姑娘真是好福气。平远侯年少有成,又是圣上十分器重之人,老奴在此恭祝二位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多谢内侍大人,有劳您走这一趟。”祝暄说着让茗喜给了赏钱,又目送着人走远了,这才回到内院。 茗喜将圣旨妥善地收起来,又给主子沏了盏热茶:“姑娘,听闻这平远侯是前两日回京时才封了爵位,倒是没想到圣上会这般着急赐婚。” 坐在榻上的人儿淡淡笑着,眉眼之间尽是温和:“圣意自然不是你我所能揣测的。圣上既这般安排了,我便安心嫁过去即可。” “好在那平远侯是个模样俊朗的,不然姑娘……”小丫头瞅了两眼主子,没再把话说下去。 “茗喜,人不可貌相。”祝暄柔声说着,垂眸望着茶盏里飘起来的浮沫,“只要他待我好,旁的便都不重要了。” 一旁的茗喜摇头叹了口气:“姑娘你哪哪都好,就是性子太软了。” 她却只是笑着说:“不奢求太多,便也不会失望了。” …… 成婚那日十里红妆,上京之中处处皆是喜气,无人不感叹他们这般配的一对。 那一晚她坐在房里等了许久,才听得那人沉稳的脚步声走近屋里。 明明浑身皆是酒气,声音却仍旧清朗,说的话也字字清晰,尤其是唤她“娘子”时尤为好听。 眼前的盖头被人揭下,男子俊朗的脸庞映入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 祝暄望着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只觉得脸颊发烫。 婚姻大事,向来是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故她对此,也并不曾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只是现下的一切都超乎了她的想象。 传闻中玉质金相风度翩翩的平远侯,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而对方似乎对她也十分满意。 她坐在床边,只见那挺拔的身影兀自去端了两杯合卺酒来。 “此酒饮下,你我便是一辈子的夫妻。谢某不才,只有这小小爵位与这侯府内的器物,给不了娘子任何承诺,但唯独能做到一条,那便是全心全意地对你好。” 彼时他漆黑的眸中带着浅笑,映出她羞涩的模样。 祝暄微红着脸蛋将酒杯接过:“有这一条,便足矣。” 她不求夫君对自己有多偏爱,左右这桩婚事都是皇家的筹码,她也不过是代替了福安公主成为了圣上笼络朝臣的工具,既如此,她便不会奢求太多。 她心中清晰明了。 婚后最初那一年,谢峥远也确实做到了自己所说的。 他知道祝暄喜欢红枫,便特意不远万里去为她挑选了一株最好的红枫树运回上京,栽在了侯府的前院。 又特意为她打造了一方院子来欣赏红枫。 只要不是征战在外,每逢佳节无论多忙,他皆会提早回府,并为她带一包热乎的奶酥。 起初,两人只是各自忙着,倒也相敬如宾。 随着时间的推移,感情也在不自主地增进。 祝暄会在他埋首书房之时送过去一盏新鲜的羹汤,偶尔也会在一旁研墨服侍,时不时替他揉肩放松。 谢峥远十分喜欢她绣的帕子跟荷包,祝暄送的每一件他都会贴身带着或是妥帖地收起来。 也会在闲暇时陪她抚琴,带她出去游山玩水,玩得不亦乐乎。 二人的佳话也在坊间迅速流传开来,人人都羡慕他们这一对神仙般的眷侣。 谢峥远也着实十分宠爱她。 那年是他们过得最幸福也是最如胶似漆的一年。 第二年伊始,北境战乱,圣上下旨让谢峥远亲自带兵去镇压。 祝暄便在府里等了他大半年,直到入了秋才见着人回来。 打那之后,谢峥远的公务越发繁忙,更多时候都是在校场或是在宫中。 祝暄心中倒也尚算踏实,毕竟谢峥远人在京中无性命之忧,她也能放心。 只是那会儿,她养成了守在门口等人回家的习惯。 “夫人,这眼瞧着天儿就冷下来了,您每日都在这等也不是办法啊。”茗喜特意回院里拿了件厚实的斗篷来给她穿上。 祝暄却摇摇头:“我这一日日在府中也无聊,不如站在这里,还能看一看街道上的人来人往,让侯爷回时第一眼便见到我。” 茗喜忍不住瘪嘴:“也不知当初是谁说自己不会奢求,如今怕是恨不得把人跟自己绑在一处了。” “你这丫头越发胆大,都敢取笑我了。”祝暄笑着拍了下茗喜的手,脸颊上不由浮现一抹淡红。 那时谢峥远回府,每每见她站在外面挨冻,都是心疼不已。 他一边哄着她劝说次日不要再如此,一边答应她自己会早些回来。 但圣上迟迟不立储,朝中波澜一阵又一阵无法稳定。 再加之手握兵权的殷太尉蠢蠢欲动,谢峥远也越发忙了起来。 直到第三年的上元节。 谢峥远已经一连几日宿在校场不曾回府,他曾答应祝暄上元灯节时两人一同去赏花灯和圆月。 可那天,祝暄在府门口等了一日,直到天色暗下才见马车从校场回来。 她满心欢喜地等待着自己的夫君,可先从车上下来的却是个女子,小腹微隆,已是有孕。 她着一袭素色长裙,模样只称得上清秀,及不上祝暄十分之一。 可那人却熟练地挽住谢峥远的手臂,两人并肩进了侯府的大门,谁都不曾多看祝暄一眼。 那一刻,这个家仿佛她才是个外人。 “她是我同乡,亦是恩人,曾救过我性命。”谢峥远直到睡前才肯同她解释,“听闻前些日子她夫君亡故,又怀着孩子,没了生存之路才来投靠我,自然要收留人家。” 祝暄心猛地一沉。 他不顾一切带回个女子便算了,还是个怀着孕的寡妇? 两人又是那般举动亲密,让她如何能不介意。 只是或许两人是以姐弟相称,故而那位苏娘子便像是谢峥远的阿姐呢…… 这般想想似乎倒也没什么了。 那一晚祝暄难以安眠,翌日一早,枕边人一动她便惊醒了。 谢峥远皱眉安慰了她两句,又叮嘱着好生照顾苏清环,这才去了校场。 两年内的亲密相处让祝暄早就没了最初的那份淡然。 但她也并不是会惹事的人,只要苏清环在侯府安分守己,她也不会去排斥那人。 最多也就像这般避而不见。 只可惜那位苏娘子向来不懂“安分”为何物,怀着孕还在府里乱走动。 “夫人,我来看看你。”彼时那人直愣愣地闯进了颐枫苑。 祝暄顾及着她肚里的孩子,一直好生相待,却听得那人笑道:“你与他认识得晚些,怕是不知晓我。这也是我让他隐瞒的,毕竟没有哪个姑娘嫁人前会不介意自己的夫君曾与其他女子睡过一张床。” “……” 大抵是瞧着祝暄脸色难看了,她才“哎呦”一声:“瞧我这嘴,还是给说出来了!夫人应当不会介意吧?毕竟那会儿阿远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祝暄淡淡笑着没说话,心中却希望这人早些回她自己的屋里去,别再到她面前装疯卖傻。 只是当晚用饭时,谢峥远发现苏清环的手上烫坏了两处,不由大发脾气。 苏娘子赶忙去拦:“侯爷别动气,是我在为夫人煲汤时不小心烫了手,与其他人没有关系。” 祝暄正往谢峥远盘中夹菜的手一顿,一块椒香排骨便落在了桌上。 她难以置信地去看苏清环,并不知这人何时为自己煲了汤,又烫了手。 谢峥远的火气也不出意料地撒在了祝暄身上。 以她温软的性子,自然是辩解两句便不愿再多说。 只是那一晚谢峥远宿在了书房,祝暄又是一夜无眠。 这样的日子过了将近两个月。 苏清环总能找到些琐事赖在她身上,而无一例外,最后都是以谢峥远迁怒祝暄结束。 起初祝暄还会气不过,慢慢的,她对自己这位夫君越来越失望,干脆也就不再否认也不再解释。 直到那日,谢峥远回府便听得苏清环小产之事,当即便去了颐枫苑质问。 “她腹中的孩子都没了,你竟还能在这里悠哉悠哉地抚琴?” 祝暄漠然抬眼,看着那人气急败坏的模样,心尖都跟着发寒。 她不由冷笑:“侯爷如此着急,不知道的还以为苏娘子滑掉的是你的孩子。” “祝暄!你——” 手中的琴弦忽地断了一根,尖锐的鸣声伴着的是她手指被割破,鲜血滴在了琴身上,染了雪白的琴弦。 祝暄望着他,不知是手上的疼还是心上的疼,让眼泪不受控制的滑落。 “谢峥远,你到底还知不知道谁才是你的妻子,谁才是平远侯夫人?”她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情绪,歇斯底里地扯住那人的衣襟。 “我祝暄扪心自问,没半点对不起她苏清环,我已经对她足够好了。可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怕是今日的小产也是我害的吧?” 她忽地笑了,红着眼眶松开手。 “你们还有什么招数,都尽管使出来吧。大不了便赐我一死,带着我的尸体去见圣上,告诉他你要娶苏清环为妻!” 世人皆知她祝小娘子性子温软,却忘了她也是将门之女,骨子里的骄傲容不得有人这般践踏! 她只是恨,恨自己当初瞎了眼以为谢峥远是个好归宿。 恨自己不能杀了这对狼狈为奸的狗男女! 那人似乎是被她这副模样吓到了,怔了半晌才冷冷转身:“我看你是疯魔了,现在简直不可理喻!” “既如此,往后府中的事务你也不必再管了,安心在屋里养病吧。” 自此,她便被锁在屋里不见天日,每日与她相伴的便只有黑暗和苏清环的嘲讽。 而那段时日,谢峥远则是搬去校场住了大半月。 堂堂平远侯府,执掌中馈的竟是个没有名分的外人,说出去实在惹人笑话! 这人大抵也是觉得丢人,故而才躲去了校场吧。 祝暄这般想着都不由发笑。 只是眼下她这么笑,只让人觉得她更疯了,便都绕着颐枫苑走。 不知过了有多久,那日房门忽然开了,照进来的只有清冷的月光。 谢峥远站在门口的身影被投在地上无限拉长。 祝暄瑟缩在床上,看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他手里端了碗药,搁着老远便能闻到其中的苦涩。 “阿暄。”谢峥远柔声唤她。 祝暄知晓,这大概是他来送自己的最后一程了。 她不住地大笑着,眼泪却也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淌下,重重地砸落在那人的衣袖。 “怎么,谢峥远,你连条白绫都舍不得给么,非要用毒?” 谢峥远沉默良久,也只是在她旁边坐下,把药碗往前端了端:“阿暄,乖,喝了它。” 他难得再这般温柔地对她,却是为了杀她。 祝暄望着他半晌,终究还是接过了那药毒药,仰头一饮而尽。 她这一生,也再无什么牵挂,只是谢峥远啊…… 一把寒凉的匕首从衣袖中滑落,被她紧握在手里。 寒光闪过,猩红滚烫的液体喷涌而出,溅入那双琥珀色的狐狸眼中。 祝暄看不清眼前到底如何,只看到一片通红,而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正刺在那人的心口处。 五脏六腑像是要拧在一起,剧烈的疼痛让她不受控制地抽搐。 她却笑了。 “谢峥远,我那么爱你,你应该为我陪葬,不是吗?” “阿暄……是我对不住你……下辈子一定……” 下辈子? 她只愿自己下辈子能活得恣意快活,莫再是个咬碎了牙也要往肚里咽的性子。 还有, 再也不要嫁给谢峥远。 * 屋里的气氛默了半晌,只听得有人冷笑了一声。 祝暄不知何时红了眼眶,这会儿定定地望着面前那人。 “谢峥远,你怎么还没死啊?” 第20章 . 利刃 “你,我不嫁。” 春日骄阳暖而温和, 屋里的气氛却冷得人快要窒息。 祝暄握着剑柄的手不住收紧,一如上辈子将匕首刺入那人心口之时。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只可惜她想起来得太晚。 若是从重生那一刻便能回想起前世的记忆,她怕是一刻都不会在上京多留, 更别提接下圣上的赐婚。 可她偏偏现在才记起那段痛苦的过去。 甚至还曾有那么几瞬, 对眼前这人动过心…… 祝暄恨恨咬牙:“看来你一早就知道是我, 还如此不择手段地想要再次将我拖入深渊。谢峥远, 你真让我恶心。” “阿暄,你都……想起来了。”他说话间口齿已不清晰, 漆黑的眸子却始终望着面前的人,舍不得有片刻遗漏。 “很多事情并非……是你想的那样,包括苏……” “你还有脸提苏清环?”手上的力道猛地加大, 剑尖没入心口又深了一寸,猩红的液体喷涌而出,染红了祝暄的手。 若非是凭空出现个苏清环,她的婚姻都将会是美好的。 当初她求的只是一个安稳,即便谢峥远对她的情谊只是逢场作戏,那她也甘愿一直被困在他所捏造的假象之中,直到老死。 可偏偏那个女人出现了, 谢峥远也像是变了个人。 他否定了他们过去所有的美好,否定了她曾坚信不疑的爱情。 甚至亲手拆了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家”,杀死了她在世间唯一爱着的人, 最终让一切都化为泡影, 烟消云散。 “阿暄, ”谢峥远眉头紧蹙着,口中亦是一股腥甜,却没有半步退缩, “你听我说……” “谢峥远。”祝暄手上的力道依旧,冷声叫了他的名字,“没什么好说的,我现在就进宫禀明圣上。” 她一字一顿道:“你,我不嫁。” 剑尖猛地从伤处抽离,又是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祝暄看也没看那人转身就走,步子快得像是逃离一般。 只是还没来得及跨出门槛,便听得身后一声闷响,连带着许多东西叮呤当啷地掉落—— 她脚步顿住,僵着身子犹豫要不要回头。 才回想起那些事情,祝暄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要这人死。可那些回忆混杂着重生后这几个月的记忆在她脑海中不断翻涌交错。 她不由恍惚,甚至都无法确定现在的自己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周遭的静谧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就连剑尖的血滴落在地的声音都仿佛是砸在耳边一样,她听得一清二楚。 祝暄紧咬牙关:“谢峥远,你死有余……” “侯爷,宫中传话来了。”无名匆匆而来,见到正站在门口的祝暄不由一怔,目光落在她尚且滴着血的长剑和染红了的手上。 他敏锐地猜到了什么,赶忙冲进屋里:“侯爷!” 无名难以置信地回头去看僵在原处的祝暄,又转回来捂住谢峥远还在淌血的伤口。 “来人!快传医官!” * 祝暄被送回将军府时,眸光涣散,衣袖上尽是血迹,手里还握着那把剑。 茗喜叫了她两声都没有应答,又见她这副狼狈模样,便猜到是出了事。 小丫头赶忙把主子扶进了大门,又命人将大门关上谢绝外客。 “姑娘,奴先带您去换身衣裳吧。”茗喜直接把祝暄带去沐浴更衣,可临进浴桶前,那把剑还被她死死攥在手里。 “姑娘,这东西我替你收着。咱们先沐浴吧。”茗喜柔声哄着她,这才把长剑拿过来。 手里落了空,祝暄才缓缓回过神。 她垂眸去看自己的手,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这会儿被温热的水浸泡着,那红色一点点在水面晕染开来。 “他说是刺客。”祝暄喃喃道了这么一句。 茗喜不明所以:“姑娘说什么?” 琥珀色的瞳仁缓慢地转动了两下,祝暄抬起眼看她:“他说是被刺客伤的。” 方才在校场,无名二话不说叫了医官来为谢峥远救治。 桌案上和地上的血那样多,人躺在床上脸色都是惨白。 祝暄始终站在后面一言不发,静静望着他濒死的模样,心中却并没有因此而得到任何快感。 想来是因为没有光明正大地捅这一剑,她才会如此别扭。 她在心中这样安慰着自己,便听得有人低声询问方才谢峥远是为何受了伤。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朝着祝暄看过来。 当时屋里只有他们二人,并无旁观者,没人能够证明祝暄是无辜的。 若是有,那也只能是睁着眼说瞎话了。 “是……刺客。”彼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那人开了口,他话都说不清楚,气息也断断续续的。 “是有刺客……闯入……” 祝暄心一沉。 他一口咬定是为刺客所伤,让人去排查,又安排无名将祝暄送回府。 只是这一路上无名都不曾与她说话,直到马车停在了门口,也只是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脸色阴沉着不愿说半个字。 “不管姑娘经历了些什么,今日之后,还请不要再多想了,也莫要再提。”茗喜说着替她揉掉了手上的血迹。 “还像往常一样,坦坦荡荡地把日子过下去就好。” 祝暄漠然望着浴桶里的水没说话,任由水汽蒸腾,迷花了她的眼。 那些往事仿佛又重现在眼前,毒药蔓延至全身时的痛苦再次袭来,她下意识攥紧了手。 谢峥远…… 为何又是谢峥远…… * 平远侯受伤之事很快便传得人尽皆知,只不过大家都在说那日是有刺客闯入校场,平远侯为护自己的未婚妻子,这才不幸受伤。 又趁机讲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故事。 殊不知那致命的一剑,正是拜他未婚妻所赐。 祝暄在府里恍惚了好些日,对外则宣称是受了惊吓在府中将养,闭门谢客。 圣上听闻此事,特意派人送来好些补品跟药材,又让福安公主来陪她解闷儿。 “暄姐姐你都不知道,父皇有多喜欢那个平远侯!”福安坐在对面还不住地探过来半个身子同她说话。 “这几日,宫库里的补品跟药材流水般地往侯府送。父皇还安排了三名太医轮流给他医治,就连太医院的诊例也是日日都要送去父皇宫里。若非父皇被政务缠身,怕是都会亲自去看他了!” 小公主说着不由瘪嘴:“我瞧着,倒是比待我这个女儿还要亲些呢!” 祝暄见她一脸委屈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声。 “平远侯受伤命都快没了,你也要同他比?”祝暄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这倒是……”福安坐回位子上,若有所思,“不过暄姐姐,你能带我去看望一下平远侯吗?” 祝暄正准备端茶的手一顿,眉头微蹙着看过去:“怎么要见他?” 话一出口,她忽觉着话说得不太合适,便又接着解释道:“平远侯伤势极重,尚且卧病在床,怕是不宜见客……再者,福安你是个未出阁的公主,去了侯府怕是会对你不太好。” 听了这话福安也跟着皱起小脸来:“临来前父皇交代了我两件事情,其中一件便是要去探望平远侯。只是我见着姐姐太高兴便把这事抛在脑后了,现下才想起……姐姐便带我去吧,你与他有婚约,我又是替父皇去看望,应也无妨的。” 圣上交代了两件事? 祝暄迟疑了一瞬,笑着问她:“那另一件事可办了?可别两样都给忘了。” 小公主脸色一僵,又连忙笑着掩饰过去:“这是自然!第二件事便是要好好陪着暄姐姐呀。” 她说着又过来挽住祝暄的手臂,“我这不是正在好好陪着呢嘛!” 祝暄的目光掠过她甜甜的笑容,望向一旁正耷拉着脑袋紧张得直攥手的侍女。 人是福安带过来的,想必也是知晓圣上吩咐的两件事都是什么…… “既然是圣上的吩咐,那明日我再带你去看他,毕竟现在天色不早了。”她说着示意茗喜吩咐下去,让人先到侯府去通个信,也好给谢峥远准备的时间。 她是与平远侯有婚约,去探望也不稀奇。但福安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又是身份尊贵的公主,自然准备妥帖些为好。 “好!” 小公主高兴地答应着,提出要去休息会儿,等用晚饭了再来陪她。 祝暄应下,让茗喜将人送到了早为福安收拾好的菱香阁。 待茗喜回来,她屏退了屋里其他人,面色凝重地看向茗喜。 “你让人时刻留意着菱香阁,有任何动静都要及时禀报。我总觉着福安这次来,恐怕不仅仅是陪我这么简单。” “是,姑娘。” “还有明日去侯府的事。你提前备下东西,不必太贵重,精细些便好。” 左右那些被送来将军府的东西,侯府也都有一份,甚至更多,她也不必在这方面花多少心思。 只是之前送来的聘礼被方伯收进了府库,明日若是送回去未免显得太大张旗鼓,又恐会被人误解为趁着谢峥远重伤落井下石,还是再找个机会给送回去为好…… 入夜,月色清明。 祝暄将从书房暗室拿出来的册子收起,她卸了妆环,正欲歇息。 茗喜端着热水脚步匆匆进了里间。 “姑娘。”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祝暄会意,借口要梳洗屏退了守在外间的那几个。 “可是菱香阁那边有什么不妥?” 茗喜连连点头,凑过去压低声音:“福安公主方才说要去花园赏月,便出了院子,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女。可方向却并不是朝着花园去的。” “许是无人引路,不知方向?”祝暄沉吟片刻道。 “可瞧着也不像是迷路的样子,直直地朝着将军曾住的寒启阁去了!” 阿爹的院子? 祝暄心猛地一沉。 难不成…… 第21章 . 拜访 早就不喜欢了。 夜幕笼罩下的将军府安静无比, 唯有寒启阁门前的那条路上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两道女子的身影被月光投映在地上,似乎是在朝着院里探望。 “青芳,我们这样闯进去不太好吧?更何况祝将军已经不在了……” 逝者为大,她们都是外人, 实在不礼貌。 “可是公主, 明日便要回宫了, 祝小娘子怕是不会让咱们接近这处。今晚若不进去, 圣上让您办的事可就办不成了啊!” 福安为难地皱起小脸,一边是最疼爱自己的父皇, 一边是自己最喜欢的姐姐,两个都是她爱的人,哪个她都不想让他们伤心, 可…… “好吧。”她狠狠一咬牙,“那我们就进去看一眼,就一眼!” “恩,快进去吧公主。” 寒启阁院里布置十分简单,这会儿摸着黑走倒也难,只是脚下的石子路有些硌得慌。 不知是不是心虚作祟,福安总觉着有一双眼睛正在角落里盯着自己。她下意识地朝着那处看过去—— “喵呜!”一道黑影忽地从墙角窜出。 “啊!”福安一个趔趄, 连带着身后的侍女也一并朝后仰去,两人一起重重地摔在了石子路上! “公主!”青芳赶忙爬起来去扶主子,却见有人提着灯笼朝这边而来。 “谁在那儿?”茗喜快步走进院里, 只见主仆二人正狼狈地往外走。 “福安公主?”她作出一副惊讶的模样挡在两人身前, 又俯身去抱正窝在花坛边的黑猫。 “公主是被这猫吸引来了寒启阁?” 她这是主动给了两人台阶下, 只是福安年纪尚小,方才被猫吓得魂儿都要没了,眼下还没缓过神来。 倒是一旁的青芳连连点头:“对, 对,公主本是要去花园赏月的,半路瞧见这猫可爱,便跟了过来。可这畜牲竟险些伤了公主!” 好个倒打一耙。 茗喜微眯了眯眸子,低头抚着怀里的猫,“那实在是对不住公主了。墨儿是将军在世时养的猫,自打将军去后便再不出寒启阁,也不喜见生人。想来是与公主有缘,才能在院外被公主看到。” 她说着又忙把人往外引,“公主可有伤到,奴这便叫人去请太医来?” 青芳正欲答话,就听到福安颤巍巍的声音:“不、不必了……我没事。” “公主?” 福安握紧她的手腕,“青芳,我好困,赶紧扶我回去休息吧。” 茗喜忙提起灯往前走:“那奴在前边引路。” “有劳。” 三人方才走到寒启阁门口,就见茗喜怀里温顺的猫一跃而下,又钻回到了方才的花坛边上。 墨儿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剩两个玻璃球一般的眼睛隐隐泛着绿光。 福安攥着青芳手腕的手不由更紧了,脚下的步子也跟着快起来。 …… “姑娘,公主已回菱香阁了。” 暖香苑,正坐在镜前梳发的人儿听身旁的小丫头把方才的事情讲了一遍,脸色微沉。 到底是圣上的什么吩咐,才让福安会冒这个险,半夜偷偷跑去父亲的寒启阁? 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能让圣上不顾及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的安危…… 寒启阁。 父亲。 * 翌日一早,祝暄便去了菱香阁找福安一起用早饭。 小公主才刚刚起床,脸上浓重的倦意显然是昨晚没睡好。 祝暄走过去亲自为她梳头:“听说昨晚你摔伤了,正好一会儿有太医过来诊脉,也给你看看。难得来我这儿住一晚,若是摔坏了,我可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提及此事,福安的脸色更白了,“暄姐姐我没事,就是天黑路滑,是我自己不小心……与姐姐无关的。” 她虽然推脱,祝暄却仍是让太医诊脉察看了一番。 福安毕竟是公主,身份在这儿摆着,自然是能仔细的便要仔细。 待一切妥当之后,马车也已在门口备好。 祝暄让茗喜把备好的礼带上,一行人朝着平远侯府而去。 一路上祝暄与福安紧挨着而坐,她几次开口同福安说话,福安都像受了惊的雀儿一般,话也是说得断断续续。 祝暄也只能握了握她的手,安慰道:“我知你有事不能对我说,我也不会问。昨晚的事我只当没发生过,我仍旧是你的暄姐姐。” 福安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眼泪都快流下来:“暄姐姐……对不起。” “没事。”祝暄替她抹了抹眼角的泪,“可别哭,我们快到了。” 马车行至侯府,只见谢峥远亲自站在门口相迎。 “微臣恭迎公主殿下,祝小娘子。” 祝暄跟在福安后面下了车,目光却并不曾落在谢峥远身上,只漠然垂着眉眼,话也不说。 福安自是不知他们未婚小两口出了何事,这会儿赶忙让谢峥远免礼:“平远侯身上还有伤,不必多礼。” “劳圣上与殿下挂心,微臣已无碍了。”他这话说得虽是皇帝与福安,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另一人身上。 祝暄只装瞎,跟在福安身侧,一同被请进了侯府。 方才走进前院,便见那一株火红色的枫树,枫叶尚不繁密,但鲜红的颜色好似一团火。 祝暄的脚步一顿。 她记得上一世,这树是她嫁过来之后种的。 那会儿谢峥远寻遍了各处能适应上京土壤的枫树,又亲自将树苗带了回来,悉心培育,这才慢慢长成了一株大树。 他还特意为她在树下造了一架秋千,她每日会坐在秋千上等他回来…… “本想造一架秋千,奈何受伤不便,需得晚些了。”谢峥远没有来地说了这么一句。 祝暄皱起眉头,心中百般厌恶,搭在身前的手也不自觉地捏紧。 福安不明所以,只笑着说了一句“侯爷好雅兴”,又转过头去看祝暄,十分替她高兴:“姐姐日后嫁过来,可就有秋千坐了!没记错的话,姐姐似乎也十分喜欢红枫树。” 谢峥远顺着她的目光,“这就是为祝——” “早就不喜欢了。”祝暄沉声打断了那人的话,“人都是会变的,没有什么事情会从一而终。” “公主不是带了圣上口谕给平远侯么,还是尽快到前厅交代吧。” 察觉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福安乖乖闭了嘴,跟着谢峥远去了前厅。 黎慷其实并未吩咐福安要说些什么,只是让她去看一看谢峥远的伤势,再将那些补品和药材送过去。 眼下太医将谢峥远的伤势一一交代清楚,在提及伤口是由什么兵器造成时,差点脱口而出的长剑立马被换做了“利刃”二字。 祝暄漠然地坐在一旁,并无动容。 她倒是盼着谢峥远把她供出来,这样圣上就知道他们不睦,坊间的那些传言也就能不攻自破了。 所以她追问了一句:“可知具体为何物?” “这……”太医下意识地看向身后坐着的谢峥远,欲言又止。 “怎么,太医还要看侯爷脸色才可说么,难不成这其中有何隐情?” 这样咄咄逼人的祝暄着实把福安给吓到了。在小公主的记忆里,自己的暄姐姐从来都是话少又十分温柔可人的,眼下凌厉的神色实在叫人陌生。 她小心翼翼地去拉她的手:“暄姐姐……你是知道什么吗?” “我自然——” “祝小娘子。”谢峥远沉声打断了她的话,“本侯知小娘子想要尽快抓到凶手的心情,但有些事情急不来。” “……”祝暄冷眼对上他的目光。 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带着浓重又黏腻的情绪,让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闪。 “这里有些闷,我去外面透透风。公主与侯爷慢慢聊。” 她行了一礼,便转身出了前厅。 大抵是对平远侯府的构造太过熟悉,她出了门下意识地便往后花园走去。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与她记忆中的一般无二,就连那假山旁的池边有几棵树,间隔多少,池里又有几条鱼,是什么品种什么花色,都与前世分毫不差。 他怎么敢将这里修建得与那时一模一样? 祝暄恨恨咬牙,望着池水里映出自己的模样,却再也看不到那时的笑容了。 也好,那种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的傻笑,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回到她脸上。 侯府的侍女和家丁极少,她在这里逛了许久都不曾见着一个,这倒是与那时不同了。 祝暄这般想着,抬眼便见院子门口写着“罄枫楼”三个大字。 原是到了谢铮远的院子。 真晦气。 她看也不多看一眼,转身就要走,却险些撞在某人身上—— “看来将这里建的一模一样还是有好处的。”谢峥远语气里带着欣慰的笑。 祝暄并不理他这茬,依旧冷言冷语,后退一步与他保持距离:“看来侯爷是与公主谈完了,那我便告辞了。” 她正欲从他旁边错身而过,却被扯住了手腕。 “放手。”祝暄奋力挣脱。丽嘉 好在那人也并没有用多大力气牵制她,只将一个盒子塞到了她怀里。 “这东西早该还你了,不过一直耽搁着。如今还给你,我就站在这里,一并听你的处置。” 祝暄皱眉:“什么?” 她打开盒子,只见一片她再熟悉不过的花纹出现在眼前。 那是她的匕首。 上一世刺在了谢峥远心口的那把匕首。 第22章 . 退婚(上) 不满意。 “方才姐姐是去哪儿了?” 一出侯府大门, 福安便急着挽住祝暄的手问道。 想起方才那一遭,祝暄不由顿了一下。 “没去哪儿,就是走错了路。”她低声说着送福安到马车旁,“已经这会儿, 我便不多留你了。不然圣上与皇后娘娘见公主许久不归该担心了。” “好吧。”小公主不情不愿地上了车, 却迟迟不肯坐进去, 犹豫半晌还是回过头来看祝暄。 “暄姐姐, 我日后……可还能再去府上找你么?” 祝暄淡淡笑着:“这是自然,将军府随时欢迎公主殿下。” 听得她这话是并不因之前的事恼她, 福安心中也总算踏实下来:“好!那我走啦!” “恭送殿下。” 眼瞧着宫里的马车愈行愈远,祝暄正欲离开,便见侯府里有人快步出来。 “祝小娘子请留步。”来的正是无名。 祝暄皱眉, 并不说话,只等着来人的下文。 无名倒也十分识趣地将两包东西拿出来递给茗喜。 “祝小娘子,侯爷说方才冲撞了小娘子,心中有愧,让属下将这东西给您,就当是赔罪了。” 心中有愧?可笑。 茗喜正欲接过来,就听主子冷声道:“不必了。” 小丫头慌忙将手收回来揣进袖里, 板着脸色去看无名。 “侯爷料到小娘子不会收,故而让属下带话给您。侯爷两日后会亲自登门拜访,届时会将话同小娘子说清楚。小娘子想知道的任何事情侯爷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无名恭敬地说完, 又不急不缓地补充了一句:“包括当年祝老将军的事。” “?”祝暄拒绝的话哽在喉中。 有关父亲的事?谢峥远如何知道她在查父亲的事? 难不成那些事与他有关? 斟酌再三, 她到底也没再说什么, 只默了一会儿,便叫了茗喜回府。 无名躬身相送:“小娘子慢走。” 马车已送福安回宫,祝暄既不肯坐侯府的车, 又不愿让人回府赶了车来。 眼下主仆二人只在街上走着,与周遭热闹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茗喜见主子忧心忡忡,不由快走一步:“姑娘许久不曾出来逛玩了,不如借着今日多逛一逛?” “不了。”祝暄脚下的步子越发快了,“福安在的这两日我都不曾练剑,更何况书房还有账本等着我批。” 她这几日都是浑浑噩噩过来的,每晚都难以安睡,合上眼就全是上辈子跟谢峥远的点点滴滴。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自己并没有想起这一切!可她却也不愿自己被蒙在鼓里重蹈覆辙。 而她所有的不安都源自谢峥远,偏偏眼下这人手里又握着她最想知道的事! 越想越气,祝暄猛地停了脚步。 跟在后面的茗喜没来得及反应,险些撞在主子身上:“姑、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祝暄沉着脸色没说话,只站在原处思量着。 “茗喜,我要进宫面圣。现在。” “啊?” * “姑娘,圣上此刻正与诸位大人商议要事,不知何时才能结束。”守在御书房门口的内侍是个眼生又年纪小的,这会儿有些为难。 祝暄倒也不急,只稳妥地站在那儿:“内侍大人不必为难,我只在这儿候着,今日能见着圣上便好。” 那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毕竟这将军府的祝小娘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十分受圣上疼爱不说,如今还将要嫁给平远侯,小两口都是圣上面前的红人,自然苛待不得也忤逆不得。 他们几个尽管守在门口,跟祝暄主仆二人大眼瞪小眼。 这几个额头都冒了汗,才听得书房里总算有了动静。 “北境离上京只有两座城池相护,这会儿不去镇压,再晚就来不及了,这道理你如何不懂?” “可如今除了平远侯,还有谁能镇压北境的叛乱?偏偏他如今伤势未愈啊。” “我大魏泱泱大国,只有他一个武将不成?此事拖不得,还请圣上决断!” …… 祝暄跟着听了一耳朵,大概了解了些内容,面色却并无变化。 书房里谈得似乎并不是很愉快,没过片刻便有几位着一品官服的中年男子陆续走了出来,各个角色难看得如锅底。 祝暄垂着眉眼给各位大人让开路,刚好见圣上的贴身内侍送人出来,瞧见她时不由怔了一下。 那人顶着张笑脸看过来:“姑娘来了,奴才这便进去通禀。” “有劳。” 祝暄被带进御书房时,只见黎慷坐在案前看着折子满面忧愁。 “圣上万安。”她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跪伏在地上。 皇帝让她起身:“你难得主动进宫一次,不必多礼了。” 祝暄自然不肯。 她今日来可是有事要求圣上的,轻易便起来岂不是显得不够中肯迫切?那自然是不能够。 “祝暄有一事求圣上成全。” 那人总算是从折子里抬起眼来。 黎慷望着她,心中大抵有个猜想,却不点破,只问她是何事。 祝暄仍跪在地上头也不抬:“求圣上收回成命,取消我与平远侯的婚约。” 御书房几乎在顷刻间陷入寂静,连窗外的风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而祝暄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皇帝冷冽的目光。 半晌,才听得黎慷沉声问道:“怎么,朕的赐婚,暖暖不满意?” “是。”祝暄直截了当地回了。 她与圣上虽是近几年才亲近起来,却也明白越是在权力大的人面前越是无畏才好。 这般想着,她反倒直起身子来,迎着黎慷的目光看过去,手上攥着帕子的力道不自觉地加大。 “祝暄与平远侯八字犯冲,嫁不得。” 第23章 . 退婚(下) 她想要的是与这人再无瓜葛…… “好一个八字犯冲, 好一个嫁不得。”坐在案前那人冷笑道,“什么时候朕的赏赐还要看你们愿不愿意,合不合适了?” “圣上恕罪。”祝暄语气极为平淡,平淡到透不出任何情绪来。 倒是候在旁边的内侍们跪了一地:“圣上息怒!” 御书房里的气氛微僵, 黎慷垂眸看向跪伏在地上的纤瘦身影。 “你这是抗旨, 可想过后果?” “自父母去世后, 承蒙圣上怜爱祝暄才得以安稳度日。如今违抗圣旨是死罪, 嫁给平远侯亦是生不如死,既如此, 倒不如任性一次。”她话说得不卑不亢,“祝暄愿将这条命交给圣上,任凭发落。” “……” 又是良久的沉默。 “都退下。”黎慷看了眼跪在地上碍眼的一众内侍, “暖暖过来帮朕研墨。” “是。”祝暄深吸口气,起身走至皇帝桌案前,只耷拉着脑袋专心研墨,不说话也不与其对视。 她心中有自己的盘算,只不过这几日一直没能下定决心。 到底之前那些往事在脑海里如一团浆糊,她需要时间捋顺,也需要时间去适应。 好在今天的谢峥远让她坚定了心中所想。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她还有什么怕的? 她只怕自己重蹈覆辙,再着那人的道! “你与平远侯的事,朕也听说了一些。”黎慷提笔在折子上落下批注, 语气倒也并没有方才的冰冷, “这些日子以来你实在任性, 但他都替你遮掩着,朕也愿意成全你们。” 祝暄研墨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正常, 只默默等着皇帝的下文。 “他也猜到了你不愿嫁。”黎慷似是叹了口气,又接着道,“他不愿强迫你。但朕说的话断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故而这赐婚只能延期,不得收回。” “北境有战事,他能在京中待的日子不多了。你应当去看看他。” “圣上……” 黎慷语重心长地唤了她一声:“暖暖,这已是朕最大的退让。” “你以往从不这般任性,想来也是与平远侯有些误会。你们尚且年轻,话说开了便好,感情也能日后再培养。回吧。” “……祝暄告退。”她没再多说,只默默出了御书房。 圣上的话不假,这确实是身为一国之君最大的退让了。可她想要的是与这人再无瓜葛,直到老死。 守在门口的内侍见她出来,为首的忙过来迎了一下:“姑娘,圣上吩咐了,天色渐晚,姑娘独行圣上不放心,让奴才送您至宫门口。” 祝暄淡淡勾唇:“有劳内侍大人。” 皇帝担心她自己出宫不安全倒也不一定为真,怕是在防着她前脚出了御书房,后脚就去皇后的鸣鸾宫诉苦。 尽管宫中人都知她与皇后这位舅母的关系并不亲近,可圣上向来心思缜密,倒也不无可能。 这一路上她心中都在思忖着黎慷那句“北境有战事”,方才来议政的大臣们似乎也是在争议此事。难道大魏真的到了没有谢峥远便无法平定战事的地步了? 可他才上任不到三年,资历尚浅,圣上如何对他“重用”到连带伤都不得幸免…… 等到出了皇宫,见茗喜焦急地从马车旁小跑过来,祝暄才从思绪中回过神。 “我的好姑娘,你总算是出来了。” 见她一副红着眼眶的模样,祝暄隐隐觉着不好:“发生什么事了?” 茗喜谨慎地看了眼宫门口的守卫,和尚未走远的内侍:“姑娘先上车回府吧。” “好。” …… “墨儿自从上次见了公主后便一直不曾进食,只缩在角落里,一直负责喂她的小秀怎么叫她也没用,看起来恹恹的。如今瞧着是快不行了。” 祝暄没说话,只下了马车便急匆匆地朝着寒启阁走去。 从见到福安到现在怕是连十二个时辰都没有,怎么这些年来一直康健的猫突然就这副模样了? “可叫郎中来看过了没有?” “这便是最蹊跷的。”茗喜快步跟在后面,“郎中来瞧了,说墨儿这倒不像年龄大了才老了病了,倒是像中毒。” 祝暄的脚步猛地一顿,“中毒?” 谁会给一只猫下毒?受过惊吓的福安? 可福安自从受过惊吓后一举一动都被她观察在眼里,并没机会再次接近寒启阁……莫不是进了外贼,像苏清环那次? “把府上近三日曾去过寒启阁的人都叫过来,我要亲自审问。” “是。” 这事关乎的不仅仅是父亲生前最爱的猫,更有可能关乎着寒启阁书房里的那些秘密,父亲生前的那些事。 她绝不能有半分懈怠。 * “侯爷,祝小娘子离了侯府便进宫了,方才一出宫又急匆匆地回了将军府。” 坐在床边的那人面色如纸,这会儿正咬着牙为自己的伤口换药。 听得此话,他皱眉抬起头来:“可是将军府出了什么事?” “这倒不曾听说。” 屋里默了片刻,谢峥远将新的纱布裹住伤口,低低地松了口气。 “知道了,你下去吧。让无名进来。” “是。” 谢峥远一贯不喜欢与别人有过多的身体接触,故而无名进了屋也没张罗着要替他包扎,只等主子自己开口。 “过来帮我系一下。”纱布缠了两层,谢峥远撩起眼皮看过来。 无名快步过去,替他裁剪妥当,又系好结,这才拿了衣裳过来帮主子穿上。 “将军府那边今日没能传来消息,已经锁门了,祝小娘子好像正在调查某件事。” “……”谢峥远沉默着没说话,又听无名接着说道。 “北境近日不安定,那边的意思是仍旧派您过去。说是身上有伤,可不必亲自出战,在营中指挥着稳定军心便好。” 谢峥远挑了下眉:“朝中无人反对?” “那些人自然是反对的,可太尉府的那位似乎并没有表态。” “这就对了。”谢峥远笑道。 如今殷无霜就在他带领的新兵营中,若是圣上派他北征,势必要将这些新兵去历练。 他目前尚不能明确殷峙将儿子这样大张旗鼓地安插/进新兵中的目的,说不定就是为了趁机立个战功,到时候太尉府的势力便有能与他抗衡了。 可殷无霜总归是在他的手下,只要他不松口,便没半点往上爬的机会,这个道理殷峙不可能不懂。 目前看来,这殷二公子虽平日玩世不恭,倒也算个可塑之才,比他那个只知道耍嘴皮子的哥哥强了许多倍。 却也不能掉以轻心。 “一切等圣上吩咐就好。”谢峥远掸了掸衣袖上的褶皱,抬眼看向被夜色笼罩的窗外。 “你先去打探一下将军府的情况,有什么不妥的及时禀报。” “是,属下明白。” * “姑娘你今日累了一天了,先回去歇着吧。这边有我跟桃喜照看着。”茗喜瞧着主子脸色实在不好,心中不由跟着担忧。 祝暄垂眸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黑猫,眉头紧皱。 “我不累,倒是今日被审问过的那些人都得看紧些。” “是,奴已经派人去盯着了,稍有动静便会来禀报。” 祝暄没再说话,只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抚摸着墨儿的脊背。 这只猫跟了父亲许多年,也陪了她许多年,即便平日里不怎么见着,她也是当作家人来看待的。 如今有人下毒害她,祝暄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只是安排在寒启阁里的那些人都没有什么太大的疑点,都是用惯了的老人,若是贪图某些东西早就该动手了,而不必等到现在。 难不成真是因为福安? 祝暄心中没底,却忽地闪过一个念头来。 “你们替我照看她一会儿,我去书房里看一看。” 茗喜心领神会,将墨儿抱过来,又带着桃喜守在了门口。 一回生二回熟,祝暄对书房的暗室倒也有了些经验。 这次进去得仍旧十分顺利,只是她悬着一颗心处处仔细观察着。 郎中说墨儿所中的毒是从口鼻吸入肺里的,应是极细的粉末。 她在院子里的花草面上都检查过了,除了灰尘并没有什么可疑的粉末。 所以下毒的人定是及其熟悉将军府,熟悉寒启阁的院子,能够及时清除多余的粉末…… 可这一点却与她刚刚对府里可疑人的分析相悖。 她想不通,便想着从另一个角度入手。 寒启阁最宝贵的也就是书房里这间暗室,甚至连圣上都知晓这间暗室,那说不定,可以从其中搜罗出来蛛丝马迹。 祝暄走进狭窄的通道,周围昏暗的光线引着她往前走。 她下意识地放缓放轻脚步,眼看着面前就要豁然开朗—— 一道黑影从暗室的书架后闪了过去,祝暄冷不防一个激灵:“谁在那儿!” 第24章 . 北上 我还以为你不愿再见我了。…… 暗室墙壁上的灯烛被那抹黑影带得烛火轻曳, 祝暄快步靠近过去,却见那黑影再次一闪,像是凭空消失在了眼前。 她一个箭步跨过去,看到的却是一面平滑的墙壁, 上面甚至连条缝隙都没有。 “怎……怎么可能?” 她确定自己确实看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可既然是人又怎么会凭空消失? 即便不是人, 也无法在这种几乎密闭的环境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不成是某种幻术?又或者真的是她看花了眼…… 祝暄又仔细地在原地查看一番, 确定没有可以藏匿的地方之后才离开了暗室。 从寒启阁出来,便见茗喜红着双眼过来:“姑娘……墨儿还是没能撑过去……” 祝暄心猛地一顿, 鼻子不由发酸。 果然还是…… 墨儿已经是爹娘留给她,除了这座府邸最宝贵的东西了,更何况还是活生生的一条命!怎会如此? 她恨恨咬牙, 紧攥着手里的帕子。 墨儿的这条命她记下了,待来日找到凶手,她定要那人相还! 等到亲手安置了猫的尸体,祝暄又在寒启阁的院中怔了好一会儿。 无论是墨儿的中毒而亡还是暗室中的那道黑影,都证明将军府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安全之地。 再加上之前频繁有人登门拜访,以及福安公主的试探,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她发现了暗示的秘密之后。 难不成父亲当真是手里握有什么把柄, 才能够让他即便去世三年后仍旧为人所忌惮? 那会不会连父亲的死也…… 祝暄不敢再往下乱想,只在回暖香苑后将兵器库的钥匙和那本小册子都贴身放在了枕头下。 连带着那把匕首。 匕首是谢峥远在侯府后花园给她的。可这东西之前还一直在安芸寺里,她那时想拿出来都被空意师父拒绝了, 现如今却又出现在了谢峥远那儿。 也对, 毕竟这人从来都是神出鬼没, 上一世便是如此,如今又—— 祝暄不由心尖一颤。 若是以谢峥远的武功能够轻易出入任何地方,那是不是也能够随意出入将军府? 那她在暗室看到的黑影…… ——“侯爷两日后会亲自登门拜访, 届时会将话同小娘子说清楚。小娘子想知道的任何事情侯爷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包括当年祝老将军的事。” 祝暄站在剑架前,漠然望着那柄泛着寒光的长剑,上面似乎还带着某人的血腥味儿。 那双琥珀色的狐狸眼缓慢地眨了一下:“若真的是你,那我这次,再不会手下留情了。” * 两日也不过是二十四个时辰的光景,这次却过得十分缓慢,度日如年。 暖香苑廊下的两个小丫头交头接耳说着什么,还时不时担忧地望向里间那扇窗户里坐着的纤瘦身影。 “自从墨儿出事之后,姑娘都不曾好好用过一次饭,今日连茶水都不怎么动了。” 桃喜脸都皱成一团,她本就是当年长央郡主安排到这院里照顾姑娘的,如今先主早已不在,她也实在看不得祝暄有什么差池。 茗喜也是忧心得很,“再这么下去怕是会出问题,我还是去小厨房做几道姑娘爱吃的点心吧!” 她说着就要走,却被桃喜给扯住了胳膊。 “平日里都是你贴身伺候着姑娘,还是我去做吧。”桃喜说着把人往屋里推了推,“我之前跟着郡主的时候学了不少,兴许能做出郡主做的味道,再趁机劝一劝姑娘呢?” 茗喜听了也跟着点头:“也对,那你快去吧。” “好。” 听到门口有人低声说着什么,祝暄这才抬眼瞧过去,隔着屏风认出了茗喜的身影。 “茗喜,你站在呢做什么呢?” “没,没什么,姑娘。” 小丫头赶忙进了里间,又是张罗着要给她换茶水,又是要给她剥橘子,“姑娘,这是宫里今日刚送过来的砂糖橘,听说像糖一样甜呢!” 祝暄接过橘肉,淡淡望着她,“今日宫里来过人了?” “对!”茗喜点头,“不过只是送来了些新鲜的水果跟点心,圣上也没什么吩咐,奴瞧着姑娘一直望着外面失神,便没有禀报。” 外面的阳光越发明亮,眼瞧着就要到正午。 上京的春天向来短暂,这几天就已经热得让人换了薄衫。 眼下祝暄手里拿着的团扇一顿,她微眯起眸子:“平远侯府可来过人?” “不曾。” 话音未落,茗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方才宫里的内侍大人来送东西,好像提了一嘴,说北上的队伍今日开拔,是平远侯带领的。也真是仓促啊……” “什么?”她手里的团扇掉在地上,吓得茗喜都跟着一愣。 “姑娘怎么了吗?” 怎么了? 无名说过谢峥远今日会来跟她讲清楚之前的事情,这也就罢了,她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体会到的,并不在意这人的辩解。 可他还提到了有关父亲的事!那必定是有什么隐情。 眼下只有她与谢峥远是重生而来的,有关过去的事情也不会有人比他们知道得更多。 谢峥远这一带兵北上起码要三四个月,这么一拖,她要什么时候才能得知真相? 事到如今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急忙站起身往外走:“不行,现在就准备马车,去侯府!” 恰好桃喜做好了点心送进来,险些撞到祝暄身上,“哎……姑娘这么火急火燎是要去做什么?” 茗喜赶紧把她手里的点心碟子端给旁边守着丫头们,“来不及跟你说了,赶紧去叫人备马车吧!” 正值日头毒辣的时候,祝暄手里的团扇落在了屋里,这会儿又脚下的步子飞快,阳光晒得她额角都冒了香汗。 她却一刻也不敢耽误,心里不断念叨着让北上的军队晚一点再启程。 一路风风火火地到了府门口,真准备上车,便见一辆陌生的马车停在前面挡住了去路。 车帘被撩起,露出一张清秀却也病恹恹的脸,面色苍白,眉头紧蹙着。 “祝小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祝暄望着殷无忧微眯了眯眸子:“校场,新军营。” 她对这人的印象并不好,这会儿若不是被挡住了去路甚至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殷无忧似乎犹豫了一瞬,眸中忽地多了几分坚定:“正好我也要去那里。不如小娘子先上我的车,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前世与殷无忧并没有什么交集,甚至面都不曾见过,现下所能做出的判断也都是来源自上次在太尉府的交手。 只是这会儿殷无忧眸中带着的几分乞求让她没时间再过多思考,干脆上了太尉府的马车,与那人并排坐下。 茗喜跟殷家的侍女上了将军府的马车,两辆车朝着城西校场飞驰而去。 尚算宽敞的车内气氛有些许尴尬,祝暄并不打算主动说话,只等着殷无忧开口。 “上次是我对不住你,也幸好你还愿意上我的马车。”许是因着这副羸弱的身子,殷无忧说话时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听起来比之前要更严重了。 祝暄皱眉:“三姑娘有话直说吧,我不喜欢叙旧。” 现下也确实不是什么叙旧的好时候。 殷无忧还算识趣:“我二哥在新军营,祝小娘子应当也听说了。” “恩。”不但听说,还见过。 “如今新兵都在平远侯的手下,如今圣上下旨让平远侯带兵北上,新兵必定也是要随之前往。可他们才训练这几个月,我二哥又从来都是个娇养的公子哥,他受的苦已经够多了,若不是与父亲发生了口角……” 她说着不由哽咽起来,祝暄也将她的意思听了个大概。 殷无霜因着与殷太尉闹得不愉快而被塞进了军营,如今要随军北上,身为妹妹的殷无忧放心不下才找来了她这儿。 “此事你不去求平远侯,求我有何用?”祝暄不解。 她一没嫁入侯府,二又没权没势,新军营的事她压根插不上半句话,这殷无忧的脑回路实在了得。 病恹恹的小娘子有些为难地咬了咬嘴唇:“倒不是让你去劝平远侯,是去劝一劝我二哥。” “?” “他心悦于你,你说的话他定然是会听的!”殷无忧一把拽住她的衣袖,眼眶红红的像是马上就要落下泪来。 “祝暄姐姐,我求求你,你就帮我去劝一劝二哥吧!若是他这一走,在府里的日子我怕是一天都捱不过了……”这些话说下来,娇滴滴的小丫头已然梨花带雨。 “……”祝暄漠然转过头来看着她,任她哭了半晌。 直到马车停在了校场大门口。 祝暄慢吞吞地挣脱了她的手:“你能不能活得下去与我有何干?我虽然记性不好,但你之前陷害我的事,我也都一笔一笔记在账上。” “你找错人了,殷三姑娘。” “祝……姐姐?” 祝暄站起身出了马车,又转过头看她:“叫爹也没用,好自为之吧。” 未等坐在车里的人反应过来,她已然下了马车朝着校场内快步走了过去。 按大魏的规矩,开拔之前虽然要去宫门前拜别圣上,却也终是要到军营来调兵的。 只是眼下校场的大门紧闭,门口的守卫也都撤了,不知她是来早了还是来晚了…… 祝暄脚下的步子生风,毫不犹豫地叩响了大门:“有人吗?开门!我要见平远侯!” 茗喜瞧着主子急的脸都红了,忙拿着帕子在一旁遮阳扇风:“姑娘,这门都锁上了,别是咱们来晚了吧……” 可偏偏她家主子并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开门,我要见平远侯!” 话音未落,便觉着身后有一股微凉的气息传来,伴着淡淡的木质幽香。 有人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不愿再见我了。” 第25章 . 秘密 一切就快要水落石出了。 艳阳高照, 校场周遭的空旷荒芜反而衬得两人之间的氛围格外暧昧。 祝暄微怔,在谢峥远伸手过来的时候下意识躲开。 “看来我没来晚。”她不冷不热地说了这么一句,仍旧与那人保持距离。 谢峥远苦笑一声,皱着眉头收回手。 大抵是牵动了伤口, 他脸色泛着苍白:“也不早了。” “是侯爷说落了东西在校场, 非要回来——”无名快步跟上前, 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主子给瞪了回去。 他只得悻悻地拿着钥匙去开校场的大门, 顺势把茗喜也给拽到了一边。 小丫头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去推死沉死沉的铁门:“所以侯爷是特意回来一趟?可他怎么知道我家姑娘会找来?” 无名摇摇头,加大了力道去推门:“不知道, 心有灵犀吧。” 茗喜撇嘴,扭头悄悄去看身后的两人。 日头斜了些,谢峥远身材高大, 这会儿站的位置刚好能帮祝暄挡住些许刺眼的阳光。 他垂眸看着恨不得离自己八丈远的那人,勾着的嘴角平缓了一分:“这里热,不如先随我进去吧。” 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奈何这人一动,刺眼的阳光霎时间从跟前晃过,差点把人都晃瞎了。 祝暄也只得默默点了个头,跟在谢峥远身后走进了校场。 仍旧是熟悉的房间, 案几上的香炉尚且冒着袅袅的烟,整个屋里都弥漫着冷冽的木质香气。 可她闻到的却始终是刺鼻的血腥味。 望着那人走在自己前方的身影,祝暄藏在袖里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是圣上吗?” 谢峥远被她冷不防的这么一句给问得怔住, 拧眉:“什么?” “是圣上下旨让你今日带兵北上。” 原是此事。 那人稍稍放松了些, 走至桌边给她倒了杯茶水, 答道:“是。” 祝暄只站在门口处,并不往里走。 她怕再往里走,那股子血腥味儿会将她整个人溺在其中。 “所以你原本是要找我说什么?” 这种对话实在是考验人的耐性。 明明彼此都清楚要说的是什么, 却要一遍又一遍地试探,确认。 人有的时候真的很可笑,这样做又到底是为什么呢…… 偏偏谢峥远并不回应,只说:“小娘子一路受累了,过来喝杯茶再说也不迟。” “谢峥远。”祝暄终是叫出了他的名字,一字一顿,“你我也曾做过几年夫妻,我的性子你了解。我不喜欢兜圈子,更何况,现在我也没那么多时间能浪费在你身上。” “……” 坐在桌前的人望过来,漆黑的眸子里映出她纤瘦却也倔强的身影。 “好。”他终究还是妥协了,屋里传来一声无奈的轻叹。 “关于你父亲的事,我知道的并不多。但寒启阁里的那间密室说不定能解除你的疑惑。” 祝暄心头一紧:“那晚当真是你?” 谢峥远不置可否,只默默垂头饮了口茶。 “至于我想对你说的话,都在这封信里。”他从桌案的书下拿出了一张信封递过来,“很多话来不及解释,但我希望你能够相信我。”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相信会有重来一次机会的,只有你与我两个人。”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完全信任我。” 听得这话,难免让人失笑。 祝暄垂眸看着上面写有“阿暄亲启”的信封,眸色微冷:“你没回答我的问题。那晚潜入寒启阁的是不是你,给墨儿下毒的是不是你?” “阿暄……” “不必了。”她实在是听不得这句唤,只抬手拍掉那封信,漠然道,“我只相信我自己。” 即便是要依靠旁人,她所需要的也绝对不会是谢峥远。 毕竟,谁又能够去信任一个曾经亲手杀了自己的男人呢? 目送着祝暄的身影远了,站在原地的那人才躬身将信封捡起,墨色的衣裳衣襟处隐隐泛着潮湿。 他的伤才结了痂,正是恢复的关键时刻,方才从城外骑马飞奔回来已是扯动了伤口,这会儿已然汨汨淌下血来,浸透了衣裳。 无名进屋就见主子苍白着一张脸,手里还死死捏着那封早就备好的信。 他赶忙过去把人扶住,“侯爷,您这又是何苦……” 谢峥远苦涩地扯了下嘴角,淡淡道:“无妨,不过是上辈子造的孽。” “可……”无名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把人扶过去坐着,“属下这就为您换药。” * 将军府,暖香苑。 厨房的糕点和饭食一次次送进屋里又被端出来,院里的众人不免也都开始跟着担忧。 以往即便是她家姑娘再怎么心情不佳,也会听劝,断然没有如今这般废寝忘食的模样。 整日除了在寒启阁的书房,便是将自己关在寝房里谁也不见,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就连平时说话管用的方伯跟崔嬷嬷也都没了以往的效用,祝暄都是嘴上答应着,待人一走,又是一副拼了命的模样。 “姑娘,您即便是担心侯爷,也不能饿坏了自己的身子啊。”茗喜实在是忍不住了,干脆耍赖一般地把主子手里的笔夺过来,往笔架上一搁。 祝暄被她这么一闹,忍不住猛咳了两声:“你说我担心谁?” “侯爷啊!”茗喜说得有理有据,“自从那日从校场见了侯爷回来,您便魂不守舍,这么些日子不吃不喝,您都瘦得皮包骨了!” “我何时——咳咳咳!”她连辩解都来不及,就被胃里涌上来的一股腥甜味儿给冲昏了,一连猛咳数声。 一阵头晕目眩,就连耳边的声音都忽远忽近。 意识清晰的最后一刻,她只听得周遭都乱哄哄的,茗喜甚至还带了哭腔。 “姑娘,姑娘!” “好好的怎么咳了这么多血……快去请太医来,快去啊!” “姑娘……” 都说人在昏死之际会看到最想见的人,她以往是并不相信这些的。 可当她真的见到了父亲,才发觉这么些年以来,她甚至都已经记不清阿爹的容貌了。 “阿爹……真的是你吗?”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面前那身着铠甲的魁梧男人。 从小父亲就是她与阿娘的盾,是家里的顶梁柱,为她们扛住所有。 故而他战死沙场的消息一传来,阿娘也跟着倒下了,偏就留下她一个小丫头拼了命地想要撑住这偌大一个府邸。 可上京这无数双眼睛,人人都盼着将军府倒下,她一个小姑娘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只能倚靠及时抛出橄榄枝的皇帝,她想着皇族到底算是阿娘的母家,定会顾及这浅薄的血缘…… 男人的大手轻轻抚在她的脸上,与儿时一般温暖:“暖暖,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祝暄以为他说的是谢峥远,连连点头:“阿爹,我明白,我已经吃过一回亏,不会再上他的当了。” “暖暖,有些时候眼见的不一定为实,你所看到的、感受到的,也不一定就是全部。” “我与你阿娘不在身边,你要学会保护好自己,明白到底谁才值得相信,值得托付……千万不要成了他人棋子而不自知。” 眼前的身影越发模糊,就连声音也越飘越远。 祝暄伸手想要抓住父亲的手腕,手掌却像是碰到了一团雾一般,眼前的人影顷刻间便散了,只剩一片白茫茫,广阔无垠。 “阿爹!阿爹……” 猛地睁开双眼,只见眼前一片模糊的蓝灰色。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祝暄深吸口气,用力地蹙起眉头,眼前这才缓慢地清晰起来。 蓝灰色的纱帐将大部分阳光阻拦在外,这会儿只有微弱的光映在帐中,刚好能让她看清周遭的一切。 “姑娘你终于醒了!”茗喜眼睛肿得像核桃,这会儿又喜极而泣,“你可把奴们都吓死了……” 祝暄费力地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可疲惫之感却一下子将她裹挟起来。 不过是动弹了两下便浑身乏力,额角都冒了细密的汗珠…… 她竟虚弱至此了? “姑娘先别乱动。”还是桃喜年长一些,这会儿比茗喜要稳重许多。 她过来给祝暄掖了掖被子,沉声回禀着:“姑娘眼下已经昏睡了一个日夜,太医瞧过了,说您是中了一种慢性毒。” 又是中毒? 祝暄心头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嗓子却疼得几乎发不出声来:“我……” “姑娘莫急,这毒并非是无药可解,太医院已经在赶制了。奴婢自作主张没将您中毒的事往外传,连对其他院里的也都是说上了脾胃,在调养。只是太医院那边没能瞒过圣上。” 这事桃喜做得还算不错,在弄清楚是谁下毒之前,她中毒的事确实不宜声张。 但太医毕竟是皇帝的人,圣上那边瞒不过去也情有可原。 祝暄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奴婢听太医的叙述,您的症状与墨儿有几分相似,像是同一种毒,所以擅自问了。太医说这毒于人来说是慢性毒,但若是猫儿狗儿吸入,反应时间会缩短数倍,效用更大且极难救回。” 祝暄稳了稳心神,“府中……其他人……” 她话未说完,桃喜已然会了意:“目前府中其他人并无中毒迹象。姑娘可是有了什么线索?” 确实。 墨儿向来不会出寒启阁半步,而自从猫出事之后,为了查出凶手,她已经吩咐下去,寒启阁便不再让他人出入,反而是她去寒启阁的次数不断增多。 这般看来,有问题的只能是寒启阁的院子…… 又或者说,是那间暗室? ——“寒启阁里的那间密室说不定能解除你的疑惑。” 祝暄几乎是在瞬间想到了谢峥远临走前的那句话。 来不及多加思考,她披上衣衫,不顾众人的阻拦朝着寒启阁而去。 一切就快要水落石出了。 第26章 . 蹊跷 阿爹的血脉? 这已经是祝暄不知第几次进入书房的暗室, 偏偏现在才觉得处处都有蹊跷。 回想起那次人影的凭空消失,她又快步走到了书架前。 仍旧是光滑的墙壁,沾有薄薄的一层尘土。她记得第一次进到这里时桌案上的尘土堆了老厚,地面上也是厚厚的一层…… 地面? 祝暄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之前的忽略。 一直以来, 她都觉得黑衣人离开的方式会像暗室门开启的方式一样, 是在墙壁或是有书架上的物品作为棋子开关, 所以并没有在意过地面。 眼下她直接蹲在了地上, 细细观察着地面上的灰尘。 “果然……” 在书架的正后方,有一小块地面灰尘明显比其他地方要少, 而且形成了规整的四边形。 祝暄伸手在上面轻敲了敲,又与旁边的声音进行了对比。 明显的空响。 仔细看,四边形的周遭还有一圈极不容易察觉的细缝。 祝暄微眯了眯眸子, 沿着细缝摸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个小缺口—— 极为轻巧的一声闷响之后,那块“地板”被祝暄掀开,露出一条幽深的暗道。 竟然真的是一条暗道! 长久以来都没有结果的思索总算出现了一丝光明,祝暄甚至来不及多想,从暗室内拿起一盏烛火就走了下去。 大抵是因为这条暗道过于狭窄,墙壁两面并没有点灯, 若不是她手里拿了一盏灯,眼前就只会是一片黑暗。 台阶大概下了有十多节,总算是走到了平滑的地方, 周遭也跟着宽阔起来。 潮湿的气味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浓郁, 相反, 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些许微风。 只是这条路向前延伸了不知有多远,在祝暄怀疑它根本没有尽头的时候,总算是看到了一丝光亮。 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加快, 祝暄手里的灯烛都已燃了大半,晃晃悠悠的火苗映出面前的一排台阶,台阶通往的地方正是一块方形的石板,与寒启阁暗室那块的构造一般无二。 她提着裙子走上去,用力推了推头顶上的那块石板。 细小的缝隙被挪开了些许,微弱的光也跟着变得明亮起来。 祝暄停下来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在确定安全后才用力推开了石板,偌大的房间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她爬上来,难以置信地将周围都打量了一番,发现这个房间的装潢与布置与她记忆中的侯府书房一模一样! 父亲的书房竟与谢峥远的是相通的? 这怎么可能! 她尽可能地稳下心神去观察周围,发现这里并没有窗户,所以大概率也是一间暗室,只是与布置得与书房一模一样。 将军府的暗室与侯府的暗室相通……所以那天进入寒启阁暗室的人是从暗道一直到了侯府,也就是说,这就是谢峥远留给她的线索? 那为何不能亲口告诉她,非要—— 祝暄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桌案,发现整洁的桌面中央摆着一封信,信封上面的字迹与那日在校场谢峥远递给她的一样! “阿暄亲启……” 她一字一顿地去读上面的字,只是没来得及去拿,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脚下像是踩了一坨又厚又软的棉花…… * “姑娘可让传饭了?” 这已经是厨房的李妈妈第三次过来询问了。 “还没,姑娘这两日没什么胃口,李妈妈你是知道的,再晚些吧。”茗喜好歹将人糊弄走了,回屋又急得直咬牙。 “不行,我得去寒启阁看看,这都过去快三个时辰了,天都黑透了!” 小丫头说着就往外走,却被桃喜给拦住了,“我今日眼看着姑娘进了将军的书房,后来怎么叫也没人回应就进去瞧了一眼……” 茗喜一哽:“你……看到了?” 书房里有暗室这件事,向来对其他人保密的,即便是桃喜,她也没有多提过一个字。 眼下桃喜这么一提,她不由发慌。 谁知桃喜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看来你也知道,那我就放心了。” 茗喜有些发蒙:“你也知道?” “当年伺候郡主的时候偶然听将军提过。”她如实回答。 其实作为伺候祝暄的人,长央郡主当年早就将一切给桃喜叮嘱好了,甚至许多府里老人都不知道的事她都了解。只不过她一心都在照顾主子的衣食起居上,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关心别的。 “好了,你快去看看姑娘吧。这里有我看着。”桃喜把人往外推了推,催促着茗喜赶快去找祝暄。 小丫头望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快步朝着寒启阁而去。 还未等她走进寒启阁的书房,便听得里面一声闷响,像是沉重的东西打开声音。 她不由加快步伐,一进屋就见祝暄苍白着脸色伏在桌案上,手边还倒着一盏耗尽的烛灯。 “姑娘!姑娘,这是怎么了?”茗喜慌忙过去扶人。 祝暄迷蒙之中睁开眼瞧过来,“茗喜快走……这里……有毒……” “姑娘!”滚烫的温度隔着衣料透过来,小丫头一下慌了神,赶忙去扶主子起来。 虽然不明白主子方才说的这里有毒是什么意思,但既然并非安全之处,她也绝不能留主子在此! 桃喜等了许久,实在心慌得不行,这才出门去看,就见两道纤瘦的身影紧挨着朝这边歪歪扭扭地走过来。 茗喜手里提着的灯笼并没亮着,这会儿两人的身影在月光的映照下才堪堪能看出个轮廓。 桃喜慌忙将院里的众人支开,毕竟此时祝暄中毒之事不宜声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安排稳妥了,才过去把人迎进了屋里。 茗喜累得气都喘不匀:“快……叫人去请太医,姑娘身上烫得很。我……我去熬药。” “你且先歇一歇,留在这儿照顾姑娘,我去就行。”桃喜说着已然出了门,屋里只剩了他们俩。 茗喜撑着疲累的身子起来,又倒了杯温水喂给祝暄,这才敢歇了一会儿。 “姑娘……这都是些什么事啊……您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等到床上的人悠悠转醒,已经是翌日晌午。 祝暄醒来就见满屋的阳光晃眼,忍不住拧了拧眉头。 昨日的记忆在脑海中渐渐清晰。 她拖着疲累的身子才到侯府没多久就昏了过去,待醒过来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时间,只见那盏灯烛都燃到了底。 “对了,那封信!” 她慌忙去摸袖兜,却发觉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换了。 茗喜听到动静进屋,见主子一副慌张模样:“姑娘可是在找什么?” 回想起昨日是茗喜将自己从寒启阁带了回来,祝暄连连点头:“我的衣裳是谁换的?袖兜里的那封信可还在?” “衣裳是奴给您换的,至于信……奴并没有看到啊。” 怎么可能? 她分明记得自己从侯府的暗室里带回了那封信,因着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又头脑昏昏沉沉的所以没看,但她记得自己一直捏在手心里,直到从暗室出来才塞进了袖兜。 怎会不见了…… 外间的脚步声打断了祝暄的思绪,桃喜端着东西进屋来:“姑娘醒了,先吃点东西吧。吃完再喝药。” 疲惫和虚弱感一股脑袭上来,祝暄只得强忍着难受喝了小半碗鱼粥,又将药一饮而尽。 待药效起了,她又迷迷糊糊睡了一下午,醒来时天都黑了。 可那封信仍旧是没有找到。 “早知如此,那日在校场我就不该赌气扔了那封信。” 她不由在心里后悔,却总觉着这其中有蹊跷,偏偏又说不上来,只吩咐人封了寒启阁,再不允许靠近。 好在一连几日,宫里都不断派太医前来诊脉。 圣上也特意安排了人将补品和药材流水般地往将军府送。 她中毒并不深,及时医治之后,不出半月倒也大好了。 这期间殷无忧曾来探望过,但两人那会儿都是病恹恹的,也没什么话可聊。 更何况祝暄本就在心里记恨着她,最终那人也只得悻悻地走了。 才过了晌午。 许久没好好活动筋骨,祝暄正准备换身衣裳去花园里练剑,就见茗喜满面笑容地回来。 “姑娘,听说侯爷十日前带领将士们到了北境,前两日又打了第一场胜仗,这会儿茶楼都把英雄事迹当本子来说了!” “传得倒快。”她淡淡回了一句,仍旧坐在镜前挑着哪根簪子不容易摔落。 茗喜却像是笃定她想听有关那人的事情一般,又把茶楼说书的那番话大差不差地给复述了一遍。 “姑娘,侯爷当真是威风凛凛,以往还没见过哪个像他这样年纪的男子立下过这样赫赫战功!” 祝暄起身走到剑架前,抄起那柄泛着寒光的长剑,笑道:“你这么喜欢他,你去嫁给他好了。” 小丫头立马慌了:“不不不……不是的,姑娘,您误会了,奴婢没有!” “知道了。”祝暄本来也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见她被吓成这样反而有些于心不忍起来,只拍拍茗喜的肩膀,“走吧,陪我去花园练练剑。” “是……” 大抵是因着遗传了父亲的血脉,即便她许久未动,练起一些简单的招式来也还算得心应手,几套招式下来倒也不觉得累。 一旁看着的茗喜倒是十分忧心了,动不动就要叮嘱一句小心。 ——“你要学会保护好自己,明白到底谁才值得相信,值得托付。” ——“千万不要成了他人棋子而不自知。” 父亲的话猛然回响在耳边,祝暄手里的剑一顿。 父亲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成了他人的棋子而不自知”? 正疑惑着,便听得有急匆匆的脚步声。 “姑娘原来在这儿……”跑来的小厮气喘吁吁,面色慌张,“姑娘,宫里来人了,还带来个男人,说是老将军的血脉。眼下圣上正召您即刻入宫!” 手里的剑“当啷”一声摔落在地上,祝暄难以置信地看过去:“什么……阿爹的血脉?” 第27章 . 兄长 狐狸迟早会露出尾巴。 气氛微冷的御书房内, 祝暄跪伏在地上。 “圣上明鉴。我阿爹对圣上忠心耿耿,与阿娘更是恩爱非常,府中连一个小妾都没有过,如何会有什么私生子?” 黎慷走过来扶她:“暖暖, 你先起来。” “圣上……” “起来听朕说。”皇帝语重心长。 祝暄只得乖乖站起身来, 遮在袖里的手紧攥成拳。 方才被剑柄磨红的掌心此刻已经起了水泡, 碰到时钻心地疼。可她只紧咬着牙关, 没出半点声音。 “这人是前几日到京的,那会儿你尚在病中, 不便告诉你。”黎慷走回到桌案前坐下,垂眸并未看她,“那个孩子叫文曜, 比你大五岁,是岐州人。” 祝暄听他这话不由皱眉。 岐州是祝家老宅所在的地方,祝暄在父母过世后被方伯逼着去查家族财产时,见过几张房契和地契,地址就是老家岐州。 “朕派人去查过了,他的母亲陈氏虽然现在已经不在,但曾是你父亲的青梅竹马, 两家口头上曾有过婚约。但因为你父亲当年带兵去了边境,两年后又直接回京述职,受封大将军, 之后再没回过岐州, 与陈家也就断了联系。” 祝暄虽然对皇帝的话并不全信, 但也不由心尖一颤。 “所以圣上的意思是……” “他人都来小半月了,一直住在外面说不定还会传出去什么不得体的话。不如你在府里给他安排了地方,先住下。” “……”祝暄垂下头没再说话, 良久。 御书房里的气氛几乎快要凝固,她才躬身朝着坐在案前的那抹明黄色身影行了一礼:“祝暄明白了。我这便去为陈公子安排住处,先行告退。” 纤瘦的背影出了御书房,却不曾见着身后那人唇角勾起的弧度。 茗喜因为不放心主子的情况而跟进了宫里,这会儿正守在御书房外。 见祝暄白着脸色出来,慌忙上前去扶,“姑娘,怎么样?” 同样守在门口的内侍官也跟着迎过来,“姑娘出来了,奴才这便安排轿辇送姑娘出宫吧。” 祝暄撩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有劳内侍大人。” 茗喜还想再问,却被拍了拍手示意噤声。 她这才明白主子的意思,扶着祝暄上了轿辇,一路跟在旁侧,直到出了皇宫的大门。 将军府的马车等在门口,同样等着的,还有那个眉眼看起来与她阿爹有七八分相像的男人。 见到祝暄从轿辇下来,他便快步凑过来:“妹妹,我来接你回家。” “你是谁啊?将军府的亲戚也是你能……”茗喜气不打一处来,只是话还没说完便被祝暄握住了手腕。 她表情淡淡的,语气也是不冷不热:“有些话不便在外面多说,陈公子且先随我回府吧。” 那人却显得十分激动:“好!我都听妹妹的!” 岐州偏远,祝家现在早就已经没人住在那边。他们这一脉的旁支也都死的死亡的亡,不然祝暄也不会只能独自守着偌大一个将军府。 但若要是硬给她塞进一个哥哥来,她也是不愿意的。 且不说这人到底是不是祝家的血脉尚未可知,即便是祝家的人,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进京来认祖归宗? 眼下正是祝暄孤立无援的时候,接连受伤中毒,关于父亲的死她所知道的线索不多,又时刻想着退了与谢峥远的婚约…… 这一切不得不让她多想。 好在陈文曜也算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从见到祝暄开始,除了一句两句的“妹妹”叫得让人膈应以外,再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甚至比祝暄想象中的要好相处得多。 马车停在将军府门口,祝暄撩开车帘,便见一只黝黑的手伸到跟前。 她秀眉微皱,便听得茗喜的声音:“这事就不劳烦公子了,奴婢还活着呢!” 祝暄看得出她是真的不喜欢陈文曜,正好自己也不便开口说什么过分的话,也就没管。 给他点下马威也是好的。 眼下茗喜扶着祝暄下了马车,就见陈文曜委屈巴巴地耷拉着脑袋站在一旁。 她直接叫了方伯来给人安排住处,又叮嘱要离暖香苑远一些。 毕竟她尚未出阁,虽在名声这方面早已没什么顾忌,但到底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地也会让人不爽。 眼瞧着方伯带人走了,祝暄这才松下口气来。 …… 暖香苑里今日格外沉闷,不知是阴天的缘故还是怎么,总之让人心里头不舒服。 茗喜端了盏茶进屋:“姑娘,方伯说人已经安置好了,等姑娘示下。” 祝暄低头瞅了眼正在给自己挑手心水泡的桃喜,淡淡道:“安置好了就行,一切都按照给我的去给他安排。再挑几个得力的过去照顾,别让人乱跑。” “再让方伯晚饭时候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是。” 茗喜答应着去外面将话传给了方伯,回来见桃喜已经在给主子包扎完,端着东西往外走。 待人出了外间,她才凑过去问:“姑娘何苦要带人回府……是圣上吩咐的?” 祝暄没说话算是默认。 当时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并不是不知轻重没有眼力见儿的人。 圣上说他已经派人查探过陈文曜的身世,那便是摆明了要让她把人收下。 之后不管是她拒绝还是再去查,都是对皇命的怀疑,是忤逆犯上。 就这一条,就足以让她命赴黄泉。 她又不傻,自然是假意将人收下。 只要是有目的在身,就迟早会露出马脚,她只要将人看住了静待即可。 “可是姑娘,若到时候圣上要让您将人录入族谱,又该如何?” “不会的。我不可能让他上祝家的族谱。” 除非阿爹死而复生,亲自来认这个儿子,否则她绝不会松口! 这不仅是为了她自己,更是为了阿娘,为了整个将军府。 祝暄捏了捏眉心,只觉得疲累得睁不开眼,“茗喜,我乏了,想睡会儿。” “好。姑娘睡吧,奴就在这儿守着。” “恩。” * 北境,嘉垅关。 房间里弥漫着血腥味,床头摆着的热水都被染成了红色,因着热度让血腥味蔓延得愈发迅速。 男人苍白着脸色将崭新的绷带缠住伤口,不过片刻便又渗出血色来,一圈一圈地缠着,直到瞧不见血了才罢休。 “嘶……” 房门被人轻叩了两下,无名的声音响在外头:“侯爷,我进来了。” 谢峥远眼皮都没抬,只将内衫穿上,垂眼去系衣襟处的带子。 无名将收到的信递过来:“侯爷,上京的消息。” “读。” “岐州陈文曜入京,入住将军府。”无名逐字念了,又将纸条展开递给谢峥远看。 谢峥远眉头紧皱:“岐州,姓陈?” “侯爷,方才参将和副将请您去前厅一起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无名说着,按照以往的习惯将纸条放到烛火上烧成灰烬,又回过身来替主子收拾方才的热水盆和药具。 谢峥远绷着脸半晌没说话,直到无名收拾完了才沉声开口:“叫上殷无霜一起。” 第28章 . 圈套 放心不下你。 上京, 将军府。 已至夏初,白日里的风都多了几丝闷热,祝暄手里的团扇也晃得更勤了。 眼下茗喜端了碗酥酪进屋:“姑娘吃碗酥酪吧,刚在井水里冰过的。” 祝暄懒懒地撩起眼皮, 捏着泛凉意的匙子舀了一小口。凉丝丝的口感带着浓郁的奶香一同从喉咙处滑下去, 方才的闷热跟烦躁都烟消云散了。 她看向茗喜:“味道不错, 是你做的?” 眼瞧着主子有了精神, 茗喜倒也高兴,摇摇头答:“是桃喜做的!” “她说从前跟着郡主的时候学了些手艺, 想着姑娘应该爱吃。” 祝暄面不改色:“确实不错。” 她说着将匙子放下,转而又看向窗外,淡淡道:“那日你将我从寒启阁带回来时可还有其他人在院里伺候?” 事情都过去许久, 茗喜回想了下才摇摇头,“没有旁人了,桃喜直到您中毒的事情不得外传,便将其他人都遣出去了。” “也就是说,桃喜还在。” “对,就只有我们两个在伺候姑娘。” “……” 祝暄复又垂眼看向桌几上的酥酪,眉头微皱。 茗喜终是察觉到了什么, 小声问她:“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祝暄将手里的团扇一扔,起身走到剑架旁, “你去备车吧, 顺便跟桃喜说一声, 一会儿你要随我去外面走一走,让她留在府里再多做几样点心,做完给霜秋园送去些。” 一听还要给陈文曜送过去, 茗喜直撇嘴:“怎么还要给那位送过去啊……” “他是圣上为我认的兄长,说不定日后能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的,他可就要掌管整个将军府了。我们怎能苛待?” “可是,姑娘……” 茗喜话未说完就被祝暄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小丫头只得悻悻闭了嘴,耷拉着脑袋退出去。 祝暄指尖轻轻拂过寒光冷冽的剑身,眸色漠然,“阿爹,我总算明白了。这世间,谁都靠不住,唯有靠自己……” 茗喜从厨房回来,便见主子已不在暖香苑,倒是去了霜秋园。 “既是要出游,自然是一家人一起才好。陈公子到底算是我兄长,陪妹妹一同出游倒也是人之常情。”祝暄笑吟吟地望着面前瘦高的男子,“不过公子若是不愿去,我也不会强求。” “文曜自然是愿意的!我这就去准备!”那人说着已然快步回了自己房间。 茗喜远远瞧着这一幕,待人已经进屋了才过来。 “姑娘,桃喜那边都已吩咐好了。” 祝暄勾着的唇角缓缓抻平,淡淡应了一声:“我们先到马车上等他吧。” 茗喜虽然还是不明白为何出游也要带上陈文曜,却也没再多嘴,只快不跟上去,打着伞替祝暄遮蔽阳光。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了上京的城门,祝暄撩开车帘瞧了一眼,不着痕迹地将袖里藏着的东西又往里塞了塞。 “茗喜,今日回去之后,盯着陈文曜的事就交给你了。无论如何,都要将他的举动分毫不差地记录下来。哪怕我不在府上。” 茗喜连连点头:“恩!奴婢一定将人看得死死的,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记录下来。” “不过,姑娘你说不再府上,您为何会不在府上?” “咚!”忽地一声闷响,车里的话音都还没落,就感觉一阵剧烈的晃动—— “嗖嗖嗖!”一连数响,紧接着便是车夫的一阵惨叫,外面喧嚣骤起。 “姑娘,小——”茗喜正欲拉住主子的手,就见一支箭射穿车门,直直地刺入了祝暄的胸口! “姑娘!”一声惊呼过后,马车顶忽地四分五裂,剧烈的颠簸几乎将两人同时甩了出去—— 尚未感觉到疼痛,她整个人凭空而起,腰间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 祝暄惊讶地抬头去看,就见一道熟悉的黑影手执寒刃,身姿英武,出手利落,将一齐射过来的箭逐个打落在地。 “你……”她话哽在喉咙里,就被人带着跃上一旁的高树,俯瞰下面的情形。 两辆马车都几乎被扎成了筛子,慌忙逃窜的身影伴着惊恐的尖叫声。 她再想看清什么却是不能了,眼前渐渐模糊起来,胸口插着的那支箭让她的皮肤像皮肉撕裂那般疼。 祝暄眉头蹙起,下意识地扯住了那人的手臂,“你是……” “你受伤了?!” “别睡,撑住。” “阿暄……” * 夜幕深沉,稀疏的星子点缀在空中,月色泛着寒凉的光倾泻下来。 躺在床上的人缓缓睁开双眼,意识混沌之中还不自觉地皱起眉。 “嘶……”胸口处仍旧是昏迷前一般的疼痛感,她下意识地想去摸,却只摸到一层轻薄的衣料,而被她藏在袖兜里的匕首也不见了踪影。 方才的睡意全无,祝暄猛地醒过神来。 匕首被放在枕边,床头的衣架上还挂着她早就穿在身上的软甲。 “这是……哪儿?”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便听得从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是她十分熟悉的声音。 房门被推开,一袭墨色长衫的男人端着饭菜走至床边,“醒了,起来吃点东西。” 祝暄几乎是下意识地握住了匕首,顺势拔出鞘:“别过来。” 那人脚步明显一顿,转过来望向她:“今天的袭击是你一早安排的吧?还真没见过哪家哪户的小娘子,出门游玩还穿件软甲在身上。” 谢峥远轻笑了一声,将饭菜搁到桌上,又凑过来想要检查她圣上的淤青。 箭没能穿透那件软甲,只是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落下了一小块淤青,瞧着倒也不怎么严重,但他也实在放心不下。 “让我看看。” 匕首在身前轻轻一晃,祝暄缩着身子后退,脊背抵在墙面上。 利刃刚巧划过那人的手背,鲜红的颜色顺着那条新鲜的血痕滑落。 她只冷眼看着那人:“男女授受不亲。” 谢峥远却像是并不在意手上的伤,只笑道:“你我做过几载的夫妻,还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上辈子是上辈子,这辈子我还没嫁给你。” “也没打算嫁给你。” “……” 屋里的气氛默了片刻,只听得那人苦笑一声:“好。” “只死了一个车夫,其他人都还活着。”他说着拿出一只白净的小瓷瓶,搁在床边上,“药在这儿,你自己涂。饭在桌上,你自己吃。” 谢峥远也不再自讨没趣,转身就往外走。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儿?”祝暄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按理说,谢峥远现在应该正在北境领兵打仗,怎么会如此及时地出现在上京城外? 这说不通。 “放心不下你。”那人说得理所当然。 “……” 祝暄没再说话,只目送着那人落寞的背影走出去,心头提着的一口气才缓缓呼出来。 匕首上到底还是沾了几滴谢峥远的血。 她垂眸看着,忽地想起上辈子临死前自己在他心口捅上的那一刀。 那时她满口都是血腥味儿,那股温热的液体喷溅到脸上时,她也并没有感觉到半点恐惧。 她就觉着,她这一辈子都栽在了这里,一颗心都给了谢峥远,还被他踩在地上践踏,说什么也不能白白受这些委屈。 谢峥远跟苏清环她总得带一个走—— 对了,苏清环? 祝暄给淤伤处上了药,又起床将衣服穿好,敷衍地喝了两口粥。 她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谢峥远说得没错,这次被袭就是她设的一个局,她也事先安排好了一切。 可现在想起来怎么都觉得不对劲,那些人就像是真的要将她置于死地一般,若不是谢峥远及时出现,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跟茗喜还能不能活着…… 难不成有人提前知道了她的局,在其中做了手脚? 祝暄细细思索着,抬眼见那人仍旧伫立在门外。 他双手背在身后,仰头望着天空,怎么瞧都是一副忧郁模样。 他似乎是瘦了? 祝暄拧眉瞧了片刻,就见又有一人过来,看着身形像是无名。 “侯爷,那边已经派人在盯着了,不过北境那边瞒不过多久,而且您身上的伤还……” “嘘。”谢峥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无名乖乖闭了嘴退下,身后的门忽然被打开。 他回头,就见祝暄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我有话要问你。” 苍白的脸上勾起一抹笑,谢峥远点头答应:“好。” 祝暄向前跨出一步,几乎与那人并肩,却又搁着一臂距离。 “这里是哪里?” 谢峥远:“我在京郊的一处院子。” 祝暄四下打量了一番,院里收拾得还算利索,只是冷清得过分。 她接着问:“那你此番无召回京是为何?” “我说了,我放心不下你。” “……不说算了。” 祝暄恨恨咬牙,现如今这人根本就是个无赖,她就不该问这个问题! “我说了。我说的都是实话,绝无半句虚言。”谁知那人却不愿松口了,望着她满眼的真诚,“你若不信,我可以起誓。” “谢峥远,我没时间陪你玩儿这种无聊的游戏。你难道上辈子杀我不过瘾,这辈子还想再来一次吗?” “……” “谢峥远。”祝暄冷眼对上他的目光。 “好,既然你说你没有骗我,那你现在就告诉我,上辈子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还喂我那碗毒药?” “……”气氛几乎是凝固在那一刻。 这件事注定是他们之间掰扯不清的存在,是永远会存在的伤疤。 即便是重生一千次一万次,只要发生过,那道疤就不可能真正地愈合。 她其实有点后悔问了,“算了……” 可却听到那人缓缓开口,声音还带着些许颤抖。 “我是想保你。我从没想过要杀你。” 第29章 . 救她! 救她…求你。 月光甚寒, 空旷的院子里听得几声虫鸣,紧接着有女子轻笑了两声。 “真好笑啊。”祝暄垂着眼去看地上与那人并肩而立的影子,被月光在地上拉出老长。 “我这也算是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回听说, 保护一个人的方法, 竟是要喂她一碗毒药。” “……”男人听着她的冷嘲热讽, 半晌没说话。 他直直地站在她身边, 两人之间明明是伸手便能碰到的距离,可他却如何都伸不出那只手。 “阿暄, 其实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 “我的身份……”他话没说完,就觉得心口处的伤疤猛地一疼,身子僵在原处动弹不得。 “你身份怎么了?”祝暄皱眉看过来, 只见那人苍白着一张脸,嘴唇泛着青紫色,僵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她察觉到不对,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遍。眼瞧着心口处的衣裳隐约被什么东西浸透,血腥味蔓延开来。 那是她上次刺到的地方,难道过了这么长时间伤口还没愈合? “你怎么回事……” 高大的身影直挺挺地朝她这边倒下来,祝暄慌忙伸手去接, 却被骤然而来的成年男子的重量压得一同摔在了地上。 “嘶!”她脸色白了一瞬,手指慌乱只见碰到了他的手掌,发凉的黏腻触感让她下意识地缩回手。 月色凉如水, 接着微弱的光她看到自己手上沾到的血液呈诡异的暗红色。 那应是她方才用匕首划伤的地方, 可血为何是这样的? 祝暄心头猛地一紧, 慌忙扶人坐起来:“谢峥远?”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面色惨白如纸,呼吸极重且短促。 她当即用尽力气把人给拖起来半个身子, 恨恨咬牙:“谢峥远你给我撑住。我还没杀你呢,你敢死在这儿试试。” 那人的手指像是攥了她一下,祝暄明白他这是在回应自己,吊着的心也总算放下半分。 她费力地人扶进屋里,无名总算是闻声赶来。 “夫……小娘子,侯爷这是怎么了?” 祝暄望了一眼床上那人,脸色微沉:“应是中毒了,牵起了之前没好的伤。” “府中可有郎中?” 无名摇头:“没有。之前把苏清环处理过后,侯爷把人都遣走了。” 听到苏氏的名字,祝暄几乎是本能地皱起眉头,但眼下谢峥远这个朝廷命官可不能死在她手里。 “马上去找郎中。记住,不能找太医,他无召回京是死罪,也不能找对京中十分熟悉的人,最好是外地的,胆子小一些的。” 无名连声应下:“是,属下这就去办!” 眼看着人急匆匆地出了房间,祝暄又在屋里找了铜盆,想着让人去打些热水来。 偏偏这院子里除了他们两个再无旁人了。 屋里那人还昏睡着,她只得给谢峥远掖了被子,端着盆去找厨房,亲力亲为地烧了盆热水。 祝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垂眼看着此刻床上表情极为痛苦的那人。 “并非我想救你。只是我阿爹的死因尚未查明,你还有用途。” “否则,你即便是当着我的面七窍流血而亡,我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在热水中浸过的手巾轻轻擦拭掉血迹,祝暄看到那人手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然溃烂,此刻血肉翻出,还泛着隐隐的恶臭。 明明是一道轻浅的划伤,竟在短短一个时辰里成了这副模样? 祝暄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匕首上。 匕首上有毒……匕首是谢峥远给她的…… “咳咳咳!”床上那人猛地咳了几声,便见胸口的衣裳已被血浸透了一片。 祝暄想也没想就将他的衣领扯开—— 厚重的纱布早已被血浸透,没被包住的地方又有数条伤疤,瞧着倒也不像成年累月的旧伤,反而像是前不久才落下的。 她一时间怔住,只盯着那一条条尚且泛着灰粉色的伤疤不知所措。 虽是同床共枕过几年的夫妻,她却从未见过他身上有过这样多的伤疤。 谢峥远此人,在那方面格外节制。 更何况校场的事务繁忙,一个月里他有将近一般的日子要住在校场,剩下能留给她的时间本就不多。 故而他们才新婚不久,就仅一月一两次。 祝暄也只当他是不解风情。 床上那人低声呢喃着什么,将她的思绪拉回:“阿暄……救她……药……” “什么?”她凑过去听。 “救她……去救阿暄……一定……” 救她? “咚咚咚。” 敲门声冷不丁响在门口,无名已然带着郎中回来了,“小娘子,郎中到了!” “请进来吧。”祝暄下意识得要起身,却被人猛地扼住了手腕。 “清环,救她!求你……” 苏清环? 祝暄心登时往下一沉。 只听得门口已然传来开门的声音,她慌忙从谢峥远手中挣脱开来,顺势将匕首塞进了袖兜。 望着床上那人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脸色仍旧惨白得吓人,祝暄心中五味杂陈。 “无名,之后的你知道该怎么做,我就不留下来了。”她说着重重呼了口气,“照顾好你家主子。告诉他,我的事他不必再插手,就算帮了忙我也不会领情的。” “可,小娘子……”无名还想要留人,却只瞧见了祝暄决绝的背影。 * 已是天色初蒙,将军府的大门仍旧紧闭。 无人注意,在暖香苑后身那棵合欢树的枝干上,正坐了个灰褐色的纤瘦身影,隐在开得正盛的绒花后。 祝暄俯视着院里慌慌张张来回走动的人们,尤其是茗喜,频繁进出院子,而后又拉着桃喜急得直跺脚。 “这傻丫头……怕是急得将我吩咐的话都忘了。” 她喃喃着叹了口气,正准备找准时机从树上跳下去,就听到下面两人的对话。 “姑娘一夜未归,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茗喜说话都带着哭腔,说完自己又连“呸”了好几声,“姑娘不会出事的,姑娘福大命大,一定平平安安的!” “你再努力回想一下当时的情形。”桃喜耐心地在一旁提醒着,“姑娘是突然就不见的,还是被人掳走了?怎会有人凭空消失?而且当时她有没有同你说些什么?” “那会儿马车顶都被掀起来了,我只记得姑娘中了箭,等我再睁眼的时候人就已经不见了……” “当时,当时,姑娘吩咐我说……” ——“茗喜,今日回去之后,盯着陈文曜的事就交给你了。” ——“无论如何,都要将他的举动分毫不差地记录下来。哪怕我不在府上。” 对了,姑娘那会儿就说了哪怕她不在府上……那是姑娘早就预料到了。自己会不在府里? “桃喜,我……我得去霜秋园一趟!”她说着就已经跑出了暖香苑。 “总算想起来了。”祝暄欣慰地望着她愈跑愈远的身影,又垂眸去看站在原地的桃喜。 府里的所有人都可以说是慌到了极点,但身为祝暄贴身伺候的侍女,桃喜到底是冷静得异常。 她甚至仍旧按照以往的习惯,从厨房拿了她喜欢的点心送到里间,又拎着食盒朝着霜秋园的方向去了。 “宫里来传圣旨了!所有下人都去前院听旨!” 前院来了小厮挨着院子叫人,便见众人都匆匆忙忙地朝着前院而去。 “圣旨下得倒是早。”祝暄寻了个落脚点跳下来。 她少时常喜欢爬到这树上玩耍,昨晚便趁着夜色爬上了树,偷偷观察着院里的一切。 府中小厮侍女的住所在后面的下房,因着府里人少,桃喜跟茗喜又都是贴身的丫头,便一人分了一间小屋子。 眼下祝暄径自进了桃喜的房间,屋里的陈设倒是规整,只是不知她想找的东西被放在了哪儿。 按茗喜所说,那日她从寒启阁中毒回来之后,在旁照顾她的就只有桃喜她们两个。 茗喜的性子她最了解,考虑事情从来都是个单纯过头的主儿,定然不会偷偷将那封信藏起来甚至不露任何破绽。 那么就一定是另一个——桃喜。 按理说,桃喜是阿娘给她留的人,应是最妥帖不过的,她不会也不该怀疑到桃喜身上。 但昨日那晚酥酪的味道实在是让她无法不在意。 同样的味道,她上一次吃到是在重生前的侯府。那时府里所有人都知她受不住热,一到夏日就喜欢吃上一碗冰酥酪。 酥酪虽是传统的甜食,却是在她嫁入侯府之后真正兴起。 在此之前她并未在家中吃过。 而一般的酥酪,为了丰富口感,都会在其中放入杏仁、核桃仁以及葡萄干。 但祝暄在侯府吃过的,都是用新鲜的葡萄肉、樱桃以及香梨做成。 这样的做法,是上京城中的独一份。 而桃喜做的那碗酥酪,里面所放的恰好就是葡萄、樱桃以及香梨。 如此一来便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桃喜也是重生而来。 其二,桃喜在上辈子更名改姓,偷偷入了侯府。 那么,她偷偷拿走那封信便有了顺理成章的理由。 要么是了解有关老将军的死因,要么就是还有什么任务在身,不能让她靠近事实。 “果然……”她从堆叠的首饰盒下看到了信封的一角,正准备拿出来,就听到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这到底是什么事啊?姑娘不见了,不让报官,反而要堵住咱们的嘴?” “就是说!听茗喜说,姑娘还受了伤,不会真的……” “别胡说!姑娘若是出了事,那咱们将军府岂不是要落到那个来历不明的大公子手里了?” “唉……希望姑娘一定没事!” 祝暄正欲离开,就听到桃喜的声音忽然打断了那两个小丫头的对话——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 第30章 . 谜题 你凭什么?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桃喜方一从前院回来, 就见到两个小丫头正往下房走。 她下意识地心头发紧,忍不住快走几步过去,“姑娘平日里待你们不薄,竟还一个两个的在这里咒她, 小没良心的。” 两个小丫头被吓了一跳:“桃喜姐姐, 我们只是害怕……” “害怕?全府上下那么多人, 就你们两个知道害怕?怎的眉间别人说这些话?” 她冷着脸色往自己屋门口挪, “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会平平安安地回来。你们尽管做好自己的差事, 旁的自然用不着你们操心。” “是是是……” 眼看着两人悻悻走了,桃喜这才缓了口气。 她转身正准备回屋,就听到屋里传来响动, 像是桌椅与地面发出碰撞摩擦的声音—— “桃喜,你怎么回来了?”茗喜忽然从身后叫了她一声,“方管家正在找你呢,让你去前厅一趟。” 桃喜脚步一顿,还是选择先打开了门。 屋里并没有人,所有东西都规规整整地放在原处。 她狐疑地又在屋里扫视一遍,确定方才是自己幻听了之后, 这才关上门朝着茗喜应了一声。 “我这就过去。” 听着屋外的脚步声远了,祝暄提到喉咙的心这才重新回了肚子里。 她深吸一口气从门后出来,将桌上的那封信抽走塞进袖里, 又蹑手蹑脚地从窗口钻了出去。 既然桃喜这边的事情已经有了初步的猜想, 那么接下来就等着霜秋园那边的动静了。 * 天色大亮, 躺在床上的人脸上性算是有了些许血色。 谢峥远挣扎着坐起身,只见空旷的屋里再没有第二个人的身影。 他回想起昏过去之前的情景,额头隐隐作痛。 “无名!” 在外面受了一夜的无名赶忙推门进屋:“侯爷, 您醒了!” “她人呢?”谢峥远的气息尚且不稳,这会儿却没心思去想别的,兀自起身下床穿上鞋子。 无名立马明白主子说的是祝暄,忙回禀道:“祝小娘子让属下请了郎中来后就走了,留也留不住。” 穿鞋的手一顿,他目光落在自己被缠得像个猪蹄一样的手掌上,忍不住皱眉头。 “我的手怎么了?”印象里他手不过是被划了一道,虽是流了点血却也无碍,他甚至都不屑得包扎—— “侯爷……”无名有些为难,几次张口都没能把话说出来。 但好在谢峥远思维还算灵敏:“是中毒?” 无名点头:“是。” “毒是在阿暄那把匕首上?” 无名再次点头,又补充道:“属下觉得小娘子并不知情,她当时慌张得很,又及时给您清理了伤口。兴许匕首上的毒,只是不慎沾染上的。” 他觉得这对主子来说实在还是有些残忍,毕竟让他中毒的可是他心心念念,受了重伤还不忘千里迢迢冒着死罪赶回来保护的人。 谢峥远稳下心神思量了片刻,没有再动。 匕首是他亲自给祝暄的,也是他亲自从安芸寺拿回来的,中途他都有好生保管,并不可能让人有机会在上面淬毒。 除了那次送到了将军府数日那次。 安芸寺的那些和尚们断然是没有胆量去碰这东西…… 难不成是将军府里出了问题? * 祝暄从将军府出来,换了身男子行头,又在附近找了家客栈住下。 待一切安排妥当,她才将那封信拿出来。 只是好巧不巧,随着信封一起掉落出来的,还有一个小油纸包。应是原本与信封放在了一起,被她误打误撞一起拿了出来。 纸包里是一些黄白色的粉末,极细,几乎能够随着人的呼吸扬起。 祝暄屏住呼吸,细细观察着那些粉末,瞧着不像是女子化妆用的脂粉,倒像是…… 她慌忙压下自己心头那可怕的想法。 虽说桃喜可能有问题,但这么长时间以来,她都是在自己身边伺候着的,下毒这种事情断然不会是桃喜为人能做出来的。 “不会的不会的。”祝暄这般安慰着自己,不想说话时带动的气息却将那粉末吹起来,一小部分落入了旁边的水杯中。 白水遇到粉末后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泡,愈来愈大,像是沸腾起来。 不过片刻后又恢复如初,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水依旧清澈,粉末也不见了。 有极淡的某种花香蔓延开来…… 祝暄心头一紧。 这香味她好像闻到过,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她慌忙屏住呼吸将剩下的粉末重新包好,又将匕首拿了出来。 刀身上是残留的血腥味,但刀鞘却隐隐散发着同样的花香。 祝暄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怎么会……”丽嘉 现在不但连桃喜到底是什么身份都没弄清楚,却又查出了她在自己的匕首上下毒。 到底是怎样的身份才让她这般肆无忌惮? 祝暄想了一个下午都没能得出个结论,连那封信都忘了打开。 傍晚时候她实在饿得不行,这才准备下楼点些吃的。 “小二,一会儿给我房间送点吃的。”她在桌上搁了一小块碎银子,正准备回楼上,就听到旁边那桌正聊得热闹。 “听说没有,将军府里平白多了一位公子。” “哪儿来的公子?那祝将军不久一个女儿嘛?” “说得是呀!可我今儿路过将军府的时候瞧见了,是个眼生的公子哥,好几个人听他在那儿支使。嘴里还说着什么现在将军府要听他的!” 祝暄脚下的步子一顿,又坐回到位子上。她跟店小二说自己就在这儿等着,一会儿亲自把晚饭端上去。 隔壁那桌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你别是听错了吧,怎么可能凭空多了一个公子?” “可你也不想想,将军府里就那祝小娘子一个,而且与平远侯有着婚约,怎会平白让这么一个年轻的公子哥住进去?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有道理……可是祝老将军的为人作风上京人人都是知道的。他对长央郡主宠爱有加,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数年,只可惜郡主身子不好就生了一个女儿,这怎会又多这么个儿子?” “难不成……” “砰”的一声闷响,只见那人话没说完,就被人一脚踹在了地上。 “你脖子上有几颗脑袋?竟敢公然置喙将军府的事。”男子冷冽的声音带了些许嘶哑响在身后。 祝暄一僵,坐在原处没动。 被踹在地上的那个还懵着,旁边挑起话题的那个就站出来要讨说法:“哎你这人——啊!” 他手腕被来人紧紧掐住,几乎快要断了骨头,痛感袭遍全身,他惊叫着跳起来。 眼瞧着是个不好惹的硬茬,剩下的那几人慌忙起身就要跑,却被拎着领子拽回来一个。 “饭钱。”那人指尖敲了敲桌子,面上无甚表情。 被拽回来的那个也只能自认倒霉,他掏出银子扔在桌上就快步跑了出去。 正巧小二端着给祝暄做好的晚饭过来,祝暄道了谢准备上楼,手里的东西却突然落了空。 高大的身影挡在她身前,手里还端着她的饭菜。 祝暄气结,皱眉看过去:“我说过我的事不用你再插手,就算帮忙我也不会领情。麻烦把晚饭还给我。” 谢峥远并没有要动的意思,只说:“没有我的帮忙,你设的这个局不会成功。” 这话说得人更生气了,祝暄恨恨咬牙:“你凭什么笃定我设的局就一定会失败?又凭什么说自己能够帮我?” “……” 见他没有立即答话,祝暄不由冷笑一声,正准备把托盘拿回来,却听到那人低声开口。 “凭我是他安排在朝中的眼线。我是他的鹰。” “只有我,才能在他的眼前瞒天过海。” 第31章 . 真相 这皇命他定是要违背了。 “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等人在椅子上坐下,祝暄已然沉声问道,“你说你是他的鹰,只有你才能在他眼前瞒天过海。他是谁?” 那人漆黑的眸子望过来, 却转而问了她另一个问题:“你觉得陈文曜是谁安排进将军府的。” “……” 果然, 果然。 祝暄心里像是坠了个秤砣一样, 来回晃荡, 坠得她喘不过气也说不出话来。 她曾经也怀疑过,谢峥远这么一个突然从小县城冒出来的年轻人, 怎么就会这么容易取得当今圣上的信任? 可也仅仅停留在怀疑这一步,那会儿她尚未恢复记忆,并不想深究后来又被各种事情砸得晕头转向, 压根没有时间再去思考与谢峥远有关的事情。 直到那封信再次出现在眼前。 说起那封信,她还没来得及看。 祝暄干脆把信拿出来,“你引我从寒启阁的暗室走到侯府的暗室,又让我看到这封信,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天我看到的黑影是不是你,寒启阁的毒到底是不是你放的?” 这一连串的问题砸过去,谢峥远却仍旧冷静如常。 他将那封信接过来, “看来你还没有打开看过。也好,那些事本就应该是我亲自讲给你。” “我不想听你废话,也不好奇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相信我自己听到的看到的感受到的, 其他的所有都与我无关。” “连祝老将军的死你也不想知道吗?” 祝暄回怼的话哽在喉咙里, 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是你?” “自然不是我, 是他。” 当今圣上,黎慷。 【真相】 圣上登基之初,所面临的就是大魏皇室的一堆烂摊子。兵权握在殷峙手中, 黎慷就像个傀儡,急需一个新贵来解救这尴尬的处境。 好在祝振元出现了,他带兵打仗从无败绩,唯有在攻克西北时费了些时日。 西北连年战乱民不聊生,谢峥远就出生在西北一个小村子里。 八岁那年,村里来了十几名外客,穿着异样不说,连语言沟通起来也极为费劲。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晚,火光冲天,血流成河,他被母亲护在怀里昏死过去,等到醒来时就发现村里就只活下来他一个。 大雨冲刷着地面上的殷红,却久久清洗不掉,因为血已经渗进了土地之中,处处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他跌跌撞撞跑到了最近的寺庙里躲雨,却撞见了一个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小姑娘。 那人便是苏清环。 苏清环是附近另一个村子的人,听说这边出了事来看看热闹,不想却把谢峥远给捡了回去。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事实上人们见到独活下来的人,只会觉得他是那个克死全村人姓名的灾星。 苏家本也不是什么富裕家庭,自然不愿意再留谢峥远,只为他指了一条路,说去了城中要饭说不定能活。 他孤零零一个人只能再次踏上望不见尽头的路。 临走时,苏清环曾追出来送他,塞给他一块饼和一袋水,让他路上吃喝。 “若你真能在城里混好了,可别忘了我曾经救过你,你是要回来报答我的,知道吗?” 那时的他郑重点头。 而那份恩情,谢峥远也始终记得。 要饭的日子能有多好过,就是连这么一堆乞丐中,也都能分出个三六九等。 像谢峥远这种新来的小孩子,自然是最受欺负的那一个。 那天不知道是谁出了个馊主意,说是要打断他一条腿去博人同情。 谢峥远拼了命地逃离了是非之地,却又差点被一辆马车给撞到—— 饥寒交迫数日,又跑了那么远的路,被马车这么一惊,他直接就昏死了过去,醒来时他已身处一座富丽堂皇的宅子里,床边坐了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 男人说:“跟着我,我能让你吃饱穿暖,日后还能拥有荣华富贵,光耀门楣。但同样,你也需要做些事情来回报。” 父母惨死于外族人刀下,他自然想要光耀门楣有朝一日替父母报仇。 于是从那一日开始,谢峥远成为了被黎慷养在京外的暗卫,起早贪黑习武读书,只为有朝一日被安排进朝廷,成为皇帝的鹰,铲除其所有的心患…… “十八岁那年,我接到了第一个任务。”谢峥远的目光望进祝暄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压抑着那股说不上来的情绪,“进京参军,立下战功。” “而那一年冬天,边境就传来噩耗,祝老将军不幸战死沙场。” …… 祝振元与长央郡主留下来的唯一女儿守孝三年,之后黎慷便借口心疼自己的外甥女,为其安排了婚事,托付之人便是京中新贵平远侯——谢峥远。 这场婚姻对他们二人来说都不过是奉旨行事而已。 谢峥远起初还觉得圣上这场赐婚是为了用祝暄来约束他,后来他却发现自己这位妻子实在可爱,貌美不说,又极有分寸感同时也不让人觉着疏远。 处处妥帖,简直无可挑剔。 慢慢的,他们一起走过了两个春夏秋冬,虽说他越发公务缠身抽不开空,两人关系却也丝毫不受影响,恩爱非常。 直到第三年上元节前夕,他被召进宫里。 “这些年边境与朝堂的安稳多亏有你,朕特意为你寻来了当年的亲戚,有空你去见一见吧。见完后,朕有要事要交代。” 谢峥远自知自己在世上早已没什么亲戚,却还是不得不奉命见了那人。 是大着肚子的苏清环。 他曾在入朝为官之后让人往老家寻过苏家的踪迹,却始终查无此人。 可如今苏清环一见到他便一口一个“阿远”地叫着,甚至要扑进他怀里。 他当即转身回宫去听皇帝所要交代的事。 伴君如伴虎,他从来都是小心谨慎,不敢有半分差池,自然也不敢揣测圣意。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当真是他死都猜不出的命令。 彼时皇帝坐在案前捏着眉心,一副为难的模样,话却说得没有半分犹豫。 “朕这几日始终睡不安稳,昨晚甚至梦到了振元和长央,他们埋怨朕夺了他们的女儿,要朕把孩子送过去。” “朕向来对朕的这对妹妹妹夫有求必应,刚好暖暖是你的妻子,此事便交予你去做了。” “圣上,阿暄从未做过任何违背圣意之事,她又是臣的妻,求圣上留她一条性命。” “微臣愿以性命担保!” 高殿之上,身着龙袍的那人哑着嗓子笑了两声。 “孩子,看来朕养了你这么多年,你还是不明白。” “你和暖暖这两条命都是朕给的,朕既然能留,便也能杀。” “朕留你,是因为你还有用。明白了吗?” “……” “还有那个找过来的苏氏,你也收进府里吧。你若下不去手,她自会替你将人了结。” 谢峥远连后槽牙都差点咬碎了,却只能朝着黎慷磕个头,悻悻地出了皇宫。 一个对他有养育之恩,一个是他的至爱,中间还掺进去一个于他有救命之恩的故人! 这京中遍布皇帝的眼线,他若公然违抗皇命,只怕是会对祝暄有更大的威胁。 如今假意应承下来,说不定还能争取时间寻求转圜的余地…… 只是无论如何,这皇命他定是要违背了。 “阿暄,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是你让我觉着自己值得被人疼被人爱,让我感受到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是我此生永远不会放弃的选择,你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的信念,我怎么可能会让你死?” “可我终究还是负了你……” 第32章 . 无解 “这是你欠我的。” 皇命不可违。 更何况下达命令的还是对自己有着养育之恩的人。 谢峥远在两难的境地中挣扎许久, 最终还是决定拼上一切去将此事两全。 圣上那边不好做手脚,只得从祝暄这边来。 他奉命带苏清环回府,又刻意冷落祝暄,只为让黎慷看到想要看到的情形。 他虽早就独立宅院, 却也明白侯府里的的一切都逃不过那位的一双眼, 包括内宅互斗的一举一动, 都被皇帝监视着。 他若表现出半分不舍, 受伤的只会是祝暄,他不希望有任何计划之外的事情发生。 可苏氏入府没多久就小产, 而一切证据都指向了对她入府最为不满的祝暄。 谢峥远只能咬牙将人软禁,后又以祝暄精神不济为由让苏清环代为执掌中馈。 一来可以迷惑圣上,二来也是想让苏清环有事可忙, 这样就不会再过多将心思放在祝暄身上。 自那日起,谢峥远逼迫自己对祝暄不闻不问,为了不让自己露出马脚甚至直接住进了校场。 军营的到底还是自己人更多,他有些细微的举动也能囫囵过去。 黎慷给他的时间不多,好在他终打听到黔西有神医,便不远万里赶赴,只为求得一药。 为他引见神医的小药童摇摇头, 叹道:“公子,此为禁药,实在难求。这些年来不知多少人都来求师父, 可却都是空手而归。您还是别抱太大希望了。” 谢峥远却愈发坚定:“我可以拿任何东西作为交换, 任何。” 最终, 等他带着那两剂药回到上京时,看到的却是被折磨近乎疯魔的祝暄。 他曾允诺苏清环,可以以他的名义在府中下达任何命令。却也对苏清环说过,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伤祝暄性命,一切他自有安排。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女人会心狠手辣成这副模样。 不见天日的房间,满地的碎瓷片和被泼洒的饭菜。 他八抬大轿迎娶进门,无时无刻不在敬着爱着的妻子,就这样因为一道皇命,因为他没有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而在苏清环的折磨下受尽屈辱。 当晚,他将药递到了祝暄面前。 神医给他的药剂总共有两副。 一副服用后能作假死之状,而另一副需在五日内服下,则可死而复生,只不过会忘却前尘往事。 这是他在山下跪了两个日夜求来的,哪怕祝暄最后将他忘了个干净他也愿意。 只要她能活着就好。 他吊着最后一口气从颐枫苑出来的时候,血水已经浸透了衣裳,自祝暄的房门拖出长长的血迹。 闻声而来的苏清环被他吓了一跳,却并未叫太医来诊治,只让人随便找了家医馆叫了位郎中来。 谢峥远再睁眼时,见到的就是她那副伪善的嘴脸。 “阿远,你伤得这么重还是不要说话了。真是没想到,你那娇滴滴的夫人,还是个刚烈性子。看来这后事不给她风风光光地办,怕是夜里会来锁我的魂呐!” 他险些又呕出一口血来:“她的尸体……不许动!” “你果然舍不得。”苏清环笑着端起一旁的药碗,“不过,阿远,虽然不知你要做什么,但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要你给了我想要的,你的遗愿我会替你完成的。” …… “怪我错信了人。我以为有了利益的牵绊,她能收敛一点。”谢峥远朝她苦涩地笑了一下,眼底泛红。 “若我当时将此事同你说了就好了。那样,或许你就能脱离人心险恶的上京城,去一处僻静的地方逍遥自在地活着。” “不会。”祝暄避开他的目光,“就算你告诉我,那一刀,我也仍旧会捅下去。” “这是你欠我的。” 毕竟从她的角度看来,无论如何,谢峥远都已经负了她。 更何况她那时早已神志不清,谢峥远说这样的话只会让她更加失望。 失望他竟然还想着将自己的罪行掩盖,失望他还要骗她。 就算她没有捅那一刀,也无法保证苏清环不会从中作梗。 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死局,无解。 “没错,是我欠你的。”他垂下眼叹了口气,半晌没再说话。 “既然睡前故事讲完了,那我也不留侯爷了。”祝暄起身朝他抬了下手,“请便吧。” 谢峥远皱眉唤了她一声:“阿暄,你不信我?” “我信不信有那么重要么?”她淡淡勾起唇角,像是听了个笑话。 无论是他讲的哪一件事,在她听来都是那么陌生,与她所感受到的并不能融合为一体。 经历过一次背叛的人,若是还能再去轻易相信这世间的“情”,那岂不是白白经历了一遭? 祝暄漠然望向他,“若你说这一切都是圣上在谋划,我阿爹也是圣上害死的,那么请你拿出证据。” “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 又是良久的沉默后,才听得那人沉声开口。 “平远侯府曾是国公府。衍国公徐申与祝老将军是至交,为何会在将军逝世的前一年暴毙,之后妻儿又举家搬迁回晁州从此杳无音讯,你当真不明白?” 祝暄:“……” “若我没猜错的话,你手里此刻正有一样圣上让我去将军府寻的东西。” “西北兵器库的钥匙。” * 鸣鸾宫,皇后寝殿。 “圣上这几日操劳过度,怕是又要头疼。”皇后让人将熬好的汤药端了上来,“这是臣妾亲手制的七叶参茶,圣上喝些吧。” 倚在榻上那人缓缓睁眼,结果茶盏抿了一口:“皇后有心了。” “只是如今暖暖仍旧无踪迹,朕实在忧心。他可是长央与振元留下的唯一血脉。” 皇后听得此话,不由皱了下眉头,试探地问道:“圣上说是唯一血脉?可臣妾前几日听说将军府住进了位公子,听说也是当年祝将军的血脉……倒是没成想这祝将军当年也算风流。” 皇帝却冷哼一声,沉着脸色:“他算哪门子的血脉。” “祝家的血脉哪有我皇家血脉尊贵。若非暖暖是长央的女儿,若非她能替福安出嫁,朕……” “父皇,您方才说……什么?”福安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这会儿正苦着一张小脸眼眶红红的,显然是将方才的话都听了去。 皇后一惊:“福安,谁让你私自进来的?快跪下!” “母后,您方才与父皇是不是在说暄姐姐的事?暄姐姐她怎么了,还有父皇那些话的意思……” 皇后拼了命地使眼色,正准备让人将公主带下去,便听得黎慷冷声唤了女儿一句:“福安。” “朕平日里是不是太过纵你了,竟然连父皇母后的墙角都敢听?” 小公主哪被这样训斥过,这会儿脚下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她颤巍巍地爬到黎慷脚边,梨花带雨:“父皇……您上次让我去将军府的寒启阁,那次——” 她话未说完便被皇帝的一声厉呵吓得一个激灵:“来人!把公主带下去思过。没朕的允许,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父皇……暄姐姐到底做错什么了,您这样不信任她,我们可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啊……” “赶紧送公主回去!”皇后说着又转过头去帮黎慷抚心口,“圣上息怒,都是臣妾惯得她不知天高地厚,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她都及笄了,哪来的什么童言?” “是……臣妾日后一定对福安严加管教。”皇后也不敢再言,生怕再多说一句,自己的女儿也会跟着遭殃。 只是当晚皇帝并没宿在鸣鸾宫,待了片刻便又回了御书房。 * 空旷陌生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灯。 祝暄漠然坐在桌前,耳边反反复复回响的都是谢峥远说的那些话。 关于前世的一切,真相到底是什么她早已不那么在意了,她从来都只相信自己所感受到的,却又忍不住在听谢峥远复述之时动摇。 没错,当时他的态度确实转变得十分生硬,可苏清环的出现让她忽略了这一点。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在苏清环的折磨之下,备受煎熬,压根没有时间去思考谢峥远到底为何一夜之间就将自己弃如敝履。 以至于那晚他递过来的药,都让她下意识的以为是用来毒死自己的。 若当真是黎慷在背后操纵这一切,那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当初为了与殷峙分权,她阿爹才在短短几年内成了手握重权的大将军,文臣之中更是有衍国公徐申为其出谋划策。 为何黎慷说翻脸就翻脸,将两人接连杀害,而却留殷峙在朝中叱咤风云? 这说不通…… 祝暄思量了许久都想不通,正昏昏欲睡之际,却听得门外有响动。 她霎时间警惕起来,死死攥着那把匕首望向门口。 只要有人闯进来,她便利落地给来上一刀—— 可门外的动静却消失了。 祝暄下了床去查看,却只见门口放了一块石头,下面压着张字条。 “明日,霜秋园,取证。” 那字迹瞧着并不像是谢峥远的,字体规整却十分陌生,并且这种极有风险的行为也并不像是谢峥远的作风。 她不由皱眉:“取证?取什么证?” 霜秋园是陈文曜的院子,难不成是…… 可这又是谁留下的字条,为何要帮她?而且陈文曜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若不是谢峥远又会是谁? 又是一夜未眠。 祝暄在天将明未名之时离了客栈,乔装改扮,随着送菜的车从后门进了将军府,却并没急着按字条上所说的去取证。 一来,陈文曜这边并无动静,她不想打草惊蛇。 二来,这送字条的人是敌是友尚且有待考证,她也并不能完全信任。 祝暄摸索到后院的垂花门,正欲进去,便听得身后有人叫了一声:“你是哪个院的,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呢?” 第33章 . 等我 阿暄,我别无他求。 “你是哪个院的, 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呢?” 祝暄脚下的步子一顿,僵着身子半晌没动。 听这声音并不是府里的老人,她信不过,自然也不能轻易暴露自己还活着的事。 正犹豫, 便听得另一边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是我叫他到暖香苑送东西的。”桃喜说着顺势把人往门里推了一把, “茗喜那边急着要用呢。还不快点送过去?” 桃喜话都说到这份上, 那人也不好再多嘴, 只笑呵呵地朝人点了个头,又寒暄几句这才转身去忙别的了。 这会儿祝暄进了垂花门, 站在后面等着桃喜过来。 “姑娘,方才情急,没伤着你吧?”桃喜一转过头便担忧地望过来, “姑娘没事实在是太好了,奴婢们这些日子可都急坏了,尤其是茗喜……” 祝暄微眯了眯眸子,笑道:“我瞧着你应是不急的。” 桃喜垂眸笑了笑,“想来有许多事情是姑娘想知道的。但现下不是时候,霜秋园那边正虎视眈眈,姑娘须得趁着这会儿人少进去将东西拿来才好。” “果真是你。” 她一开始还不愿将事情联系到一起, 但如今看来放在她客栈房间门口的那张字条就是桃喜写的。 祝暄望着她,一时间竟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将桃喜看明白过。 她始终都是在扮演着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可难保有哪件事不在她的掌控之中…… “姑娘, 晚些时候奴婢会亲自向您请罪, 眼下将府里的外人赶出去才是正事。” 听桃喜说得这般诚恳, 祝暄也不好再多耽误时间,只问了证据是为何物,又匆匆赶往了霜秋园。 听桃喜说, 陈文曜近来喜欢在前厅用早饭,还喜欢让一群人守在旁边伺候着。 这会儿饭菜应当刚摆上不久,霜秋园里正是人少的时候。 祝暄快步进了卧房,小心翼翼地将四周打量了一番。 屋里的装潢当初是她亲自定下的,对于物件摆设也尚有印象,但眼下这间屋子里多了不少并不属于将军府的东西。 她向来喜欢清雅的东西,故而府里镶金带银的摆设十分少有,但这件屋子里就摆了五六件金光闪闪的物什,与房间的风格大相径庭,显然是后来被摆上的。 “这样的好物件,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给的。”祝暄恨恨咬牙,就见桌案的一摞书下露出了一角纸张,那纸的质感颜色明显比府里的要更加精细罕有。 她小心翼翼地将纸张抽出来,果然见上面写着“承蒙圣上恩赐新身份”的字样,落款处还写了一个“曜”字。 “果真不是祝家血脉。”祝暄淡淡说了这么一句,不由想起阿娘之前讲过的有关阿爹的事。 她之所以能够笃定祝家没有更多孩子,也是因为母亲曾经将这事作为给她讲的睡前故事。 ——“在下聘之时你阿爹就已将从前的事情和盘托出。姓甚名谁,祖籍何处,祖上三代曾出过什么事,家中人口财产……甚至连曾被指腹为婚,后来又退婚的事都一五一十讲了出来,还要亲自带我去查证一番。” ——“暖暖,日后你要嫁的人也必须要将这些都与你交代清楚,千万不可马虎。” 阿娘那时脸上幸福的笑容和叮嘱她时的模样都始终印在她的脑海,她又怎么会忘? 可即便如此,她终是嫁给了谢峥远那个骗子…… 眼下祝暄将东西收好,目光略过上面那些字句时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只觉着闷闷的,想即刻就找个地方狠狠发泄一通。 等到从霜秋园出来,便听得不远处有陈文曜的声音,似乎正在吩咐着什么事,她佯装在院子外的花园里浇花,背对着走过来的一行人。 “一会儿叫了方管家来。如今妹妹不知踪影,这府里的一切总该有人打理。还有,我来了这么久也该让府里的下人们改口了,一口一个‘陈公子’的算什么?圣上说了,我是要入祝家宗祠名册的,当然也是将军府的大公子……” 一旁的小厮笑呵呵地引着他进了院子,后面跟着的几人都耷拉着脑袋不吱声。 待到一行人都进了霜秋园,祝暄也并没有急着出府,而是朝着寒启阁的方向而去。 那边之前虽然有毒粉飞扬,但过了这么久,她也曾让人用水将院子里都喷洒了一遍,现下应是安全的。 更何况,目前看来能够进入侯府的最佳办法就是从寒启阁的暗室走过去,她可不想再绞尽脑汁地混进混出平远侯府了。 等到从侯府的暗室出来,入眼便是罄枫楼的书房。 虽与暗室中的装潢摆设无甚区别,可到底是有阳光照进屋里,温暖之意无他可比。 她抬眼,阳光顺势照进她琥珀色的瞳仁里,是难得的惬意。 鼻尖有甜香味萦绕,十分好闻。 祝暄深吸一口气,不由皱眉:“这人不在府中还要每日在屋里熏香?还是……安神香?” 那股甜香味将她包裹起来,像是将人推到了一大团棉花上。 她只觉着一股子睡意涌上来,下一刻似乎倒进了谁的怀里—— “阿暄,睡个好觉吧。” * 夏风拂过院子,带动树叶与花草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祝暄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窝在软榻上,身上还披了件男子轻薄的月白色外衫。 她霎时间清醒过来,四下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她仍是在罄枫楼的书房里,软榻的正前方是一对高大的竹骨纱织屏风,透过那层纱屏刚好能看到有一男子的身影此刻正背对着她坐在桌案前。 那人的身影她自然是再熟悉不过,正思索着为何那人回到了侯府,便听得有人进了屋。 无名压低了嗓子问道:“侯爷可换好药了?” 谢峥远默然点了点头,起身就朝屏风后走了进来。 祝暄慌忙闭上眼假寐,下意识的连呼吸都屏住了。 可那人的脚步声却只停在了屏风旁,似乎并未再靠近过来。 她正纳闷,就听得房门被人关上的声音,屋里半晌再无动静。 这是跟着无名一起出去了? 祝暄小心翼翼地把眼睁开一条缝—— “睡醒了。” 谢峥远带着笑意的声音冷不丁从头顶处传来,吓得她一个激灵,差点拔出藏在衣袖里的匕首,“你……你没出去啊。” 祝暄有些尴尬地从榻上坐起,目光不知该看哪里,只故作淡定地朝着屏风外面看了一眼。 只可惜她的小动作此刻皆落入那人眼底。 谢峥远点头:“恩,不放心你自己在屋里。” 这人总是会在毫不适合的时间说这种肉麻的话。好在祝暄也懒得理他这种无赖做法,只当做没听见。 她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清了清嗓子起身走到另一边:“想来侯爷在刻意让人在书房点了安神香,并非只想说这种无用的话。” 谢峥远轻笑两声,“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真的就只是想把这话说给你听?” 祝暄:“……” 她就多余跟这人废话。 见她转身就要走,那人声音响在身后:“这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你放心吧。今晚我就会回北境。” 事情都处理好了?也对,谢峥远这般匆忙偷偷赶回上京必然是有急事需要处理的。 祝暄脚步顿了一下,便听得他接着说道:“三个月内我必会凯旋,届时定会风风光光娶你进门,从前亏欠的所有都会一一补上。” “阿暄,我别无他求,只希望你……能再等等我。” “……” 祝暄没说话,只在原地站了片刻,而后直直地朝着门口走去。 谢峥远也没再拦着,只苦笑着告诉她无名会送她出门。 祝暄没再作停留,推开门果然见无名守在外面。 “小娘子醒了,如今府里情况特殊,属下送您出去吧。” 祝暄点点头:“好。” 无名先一步走在了前面,便听得屋里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她忍不住拧起眉头,脚下的步子却没敢停。 直到跟在无名身后出了侯府侧门,祝暄心头才算松了一口气。 她身上还穿着粗布衣服,这会儿走在街上也无人注意。 她沿着街道走了许久,本想着先回自己之前住的客栈,却听得不远处一阵骚动,不断有人凑过去将道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边再往前便是将军府了。 祝暄心中疑惑,赶忙拦了个正从那边回来的大娘询问:“大娘,你知道前边这是怎么了吗?” “哎呦你不知道吗?”那大娘表情十分夸张,好像此事该人尽皆知一样,“将军府混进去个假公子,今儿一早他岐州老家的亲戚找过来要向他讨好处,他不肯给,现在人都闹到将军府门口了!听说祝小娘子已经几日不见踪影,都说是被这个假公子给害了!那小娘子生得貌美,又是祝将军的血脉,可别有事啊……” 祝暄朝她道了谢,心中却越发疑惑了。 原本陈文曜的事她是尽力在瞒着的,怎会在一夕之间就传遍了整个上京城?还这么快就有老家的亲戚找过来,大吵大闹地把事摊到了外面来说? 陈文曜就算是个傻的,圣上也该叮嘱过他此事不得声张。 更何况之前在宫里圣上也同她讲过,陈文曜的身世都已经查的清清楚楚,那么这些亲戚也应当一并处理了才对…… 难不成这一切都是有人准备好了,只等在关键时刻放上这致命的一击? 她下意识地朝着身后看了一眼。 平远侯府已远了,这会儿只在热闹的市井之中隐约瞧见个轮廓。 脑海中忽地回响起某人的声音,祝暄不由叹了口气,“原来是你说事情都解决了,是指这个……” 只可惜她虽有些许感激,却也终不能与前世之事混为一谈。 前方依旧热闹,祝暄默默朝着旁边的小道拐了进去。 眼下事情既然解决了,她手里又还攥着陈文曜受皇帝指使的把柄,只等看宫里怎么向她解释这件事情就好。 府里还有茗喜跟桃喜等着她,茗喜那小丫头重情,她可不能再让人多担心,需得先回府报个平安才好。 她正思索着,忽地有人一头撞进了她怀里。 “嘶。”祝暄抬眼,便见一巴掌大的小脸上梨花带雨,还沾了不少泥土,委屈巴巴的又是可怜又是好笑。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那小姑娘哭着死死攥住她的衣袖,就差把自己塞进她怀里了。 祝暄本是不愿管闲事的,可听得声音却不由拧眉。 她定睛再看,却发现眼前这个小姑娘是她认识的—— “福安?!” 第34章 . 内情 由着他们去闹,越热闹越好。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茗喜正沏了一壶新茶往屋里端, 就见榻上坐了个熟悉的身影,忍不住眼泪便淌下来。 “姑娘您是不是受了伤……对不起姑娘,都是我没用……” “好啦。”祝暄拉着她的手替她抹了眼泪,“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别哭了, 小心惊了福安。” 茗喜一哽:“福安……公主?” 她顺着祝暄的目光瞧过去, 便见床上躺着个瘦小的人儿, 虽是这样热的天气却仍是紧紧裹着被子, 将自己缩成一团。 “也不知她是怎么从宫里跑出来的,遇着我时差点被人欺负, 整个人像是刚在泥坑里打了个滚儿似的,我带她从侧门进来,哄了半晌她才肯换了衣裳睡觉。”祝暄说着脸色微沉。 倒是茗喜警惕了起来:“上次公主便是偷偷夜里跑去了寒启阁, 姑娘小心这次别是什么苦肉计……” 祝暄没说话,只瞧着床上那小丫头熟睡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 若是从前遇着此事她定然不会联想到皇帝身上,毕竟福安公主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 可她才从谢峥远口中听了那些事,明白黎慷无论是对待自己养大的孩子还是并肩作战过的朋友,甚至是忠心耿耿的朝臣,都能毫不犹豫地利用跟杀害, 那么他所表现出的最疼爱的孩子,又是否能够逃过他精心设计过的每一个圈套呢? 此事没有定论。 “别想太多。”祝暄拍了拍茗喜的手,“先莫要将公主在府上的事传出去, 等一等宫里的消息。” 若是皇帝大张旗鼓地找人, 那估计便是个坑。 若是派人在暗中寻找, 那说明他是真的在意福安这个女儿,到时候她再将人完完整整地送回去也不迟。 怕只怕这小丫头被自己父皇利用了而不自知…… 祝暄默默叹了口气,转而带着茗喜到了外面。 “姑娘, 您之前说得让我好好盯着霜秋园,我都记得,将陈公子的一举一动都记下来了。”茗喜拿出一本小册子递过来,“只是现下府门口闹得难看,咱们要不要做点什么?” 祝暄翻看着册子上的记录摇了摇头:“不必。由着他们去闹,越热闹越好。” 左右现在她也无需顾忌什么颜面,这些人既然是被安排来闹得,那就把其作用发挥到最大,最好把事情闹到圣上跟前。 她倒要看看黎慷到底还有什么措辞跟手段等着她,又要怎么来跟她解释安排陈文曜入府的事。 “好。”茗喜不明所以,也只能乖乖应下。 主仆二人站了片刻,祝暄也将那小本子给翻完还给了茗喜,转而问道:“桃喜呢?” “桃喜说是要做些点心等姑娘回来,这会儿应是在后院的小厨房,奴婢这就去叫她。” 听得这话她心中了然,“不必了。等她做好了将东西端来吧。” 她与桃喜之前有过约定,想必桃喜也是正在为此事做准备,她又何必去打扰,只消这么等着便罢了。 * 议政殿,御书房。 坐在案前的人捏着眉心重重地叹了口气:“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却有人当即跪在地上叩头:“可是圣上,如今东南沿海地区涝灾严重,稍有不慎百姓便会遭殃,何方之辈又岂堪被重用?望圣上三思!” 回想起方才内侍进来禀报的话,黎慷怒火直冲头顶,手里的折子登时朝着跪在地上那人砸去—— “那依你之言谁能被重用,你去吗?还是要朕亲自去!” “圣上息怒!” “现在知道让朕息怒了,”黎慷气得脸色发白,嗓音嘶哑难听,“方才朕让你退下的时候你怎么不滚!” 那人再次叩头,语气中肯:“圣上明鉴,老臣一心都是为圣上、为百姓着想。若是当年的衍国公徐老在,也会是这样——” “嘭!”的一声响,吓得守在外面的内侍们都跟着一个激灵。 黎慷怒不可遏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你还敢提他!朕说过从徐申死的那一刻起,我大魏就再无衍国公!刘令之你项上有几颗脑袋,还敢在朕面前提他?” “咳咳咳——” “圣上!”皇帝的贴身内侍匆忙进了屋,端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跟前,“圣上同大人们说了这么久怕是口干舌燥,喝些水润润嗓子吧。” 那人一边抚着黎慷的脊背,一边朝跪在地上的刘令之使眼色。 刘大人眼瞧着自己再说下去保不齐皇帝会呕出一口血来,到时候再降个杀头之罪给他怕是得不偿失,只得悻悻告退,出了御书房。 “圣上,奴才扶您去榻上坐会儿吧。”贴身内侍将人哄着扶到了软榻上倚着,又去拿了扇子过来给他扇风顺气。 黎慷半合着眼,只觉着心口闷得难受,脑海中不断闪过徐申与祝振元在世时三人一同赏月聊天的场景。 “为什么他们都死了,还要有人不断地在朕面前提起……他们就这么让人难以忘怀吗?” “死都死了,还要扰人清静!” 他一同乱骂,在一旁伺候着的内侍也不敢说话,只尽心地给主子揉着太阳穴,等人自己冷静下来。 以往每次因衍国公和祝将军之事发火时都是这样。 骂骂咧咧半晌,黎慷总算是长舒了口气。 他坐直身子,淡淡问了一句:“福安可有消息了?” “回圣上,还没有。城门当时就关了,公主应当还在京中。可要一户一户地去搜?” 皇帝沉吟片刻,叹了口气:“找个由头去搜吧,朕就这么一个公主……是朕对不住她。” “是,奴才这就办。”内侍答应着又提起另一件事来,“圣上,陈文曜的事已经在京中闹开了,眼瞧着那陈家人都要到宫门口来,这……” 事情都堆到了一起,黎慷不由越发头疼:“祝暄呢?” 内侍赶忙让守在外面的侍卫进来禀报:“祝小娘子如今下落不明,属下们曾去找过那些山匪,他们都说当日并未得手,只是恍惚瞧见了两个高手把人劫走了。后来有人说在平远侯府附近见过小娘子的身影。” “……”皇帝脸色越发阴沉,手中的茶盏被重重撂在桌上,“原来是他。” “来人,传旨到嘉垅关。” * 将军府前厅的气氛肃穆,祝暄面无表情地坐在堂上,垂眼瞧着地上跪着的男子。 “原本我还想着再忍你几日,可眼下你都将事情闹到街上去了。我也实在留你不得。” “妹——”陈文曜的话在喉中一哽,慌忙改口,“祝小娘子,此事并非我所愿,是有人去晁州找了我,让我来冒充祝老将军的私生子,我……” 祝暄眉尾轻挑,“有人指使你?那你且说说看是谁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让你来冒充将军府的血脉?” “是……是圣上!”他声音几不可闻。 “好啊你,现在都敢公然侮辱当今圣上了?” 陈文曜实在是个没骨气的,这会儿跪伏在地上爬到祝暄的脚边:“我没有撒谎!圣上还给我写过信,还有、还有我屋里那些金银珠宝,都是圣上赏赐的!” “陈文曜,这些话你若都想好了,我可以带你进宫与圣上当面对峙。” 一听这话,那人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我、我……” 祝暄看了旁边的桃喜一眼:“我这里有一份供词,你且看看,若无异议就按上手印吧。” 桃喜会意,将之前写好的供词拿到了陈文曜面前。 “陈公子可得看清楚了,若日后这供词递到了衙门或是圣上跟前,可都是要紧的证据。” 那人颤巍巍地接过纸张,看着上面的字,豆大的汗珠一颗颗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如今事情已然闹开,他不但没能做成皇帝吩咐的事,还让祝暄好好地活着,想来都逃不了一死,索性—— “我没了好日子,你也别想!”他手里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把刀,当即便朝着祝暄砍了过去。 “姑娘小心!” 祝暄正欲拔出袖里的匕首作挡,只见一浅檀色的身影张开双臂挡在了跟前。 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回响在整个前厅,好在有几个机灵的小厮上前按住了发疯的陈文曜,踩掉了他手里满是血的短刀。 浓重的血腥味蔓延而来,祝暄慌忙起身接住倒下去的那人,声音忍不住发颤:“桃喜……撑住,别睡!” “叫太医!快去请太医!” 她身上檀色的衣裙被血染得发黑,一双眼却仍旧注视着祝暄,唇角似乎还带着笑:“姑娘……” “你先别说话,太医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了。”满地的血,满屋的血腥味刺激着祝暄的神经,手都止不住地打颤,“你不能死,你才说了要一直陪着我……” 半个时辰前,暖香苑的凉亭里,桃喜将做好的奶酥和冰酥酪端到了石桌上。 “姑娘,尝尝吧。” “你做的自然都好吃。”祝暄笑着望向她,“不过有些事情我还是想要知道清楚。” 桃喜垂眸,眉眼间带着浅浅的笑。 “能陪着姑娘长大,是奴婢的福分,护姑娘周全是郡主曾给奴婢下的命令。” 阿娘? 祝暄心尖微微一颤。 “当年郡主缠绵病榻,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故而让奴婢来了暖香苑照顾姑娘的衣食起居,说即便是姑娘成亲后奴婢也要随着一同去姑爷的府上。” 这倒是解了她上一世在侯府也曾吃到桃喜所做冰酥酪的疑惑,只是…… “可是阿娘的病不是早就治好了吗?”祝暄不解。 她记得真切,当初阿爹遍访名医,总算是得了一剂药将阿娘的病根医治彻底。 在那之后阿娘日日气色都不错,还能陪她一同扑蝴蝶放风筝。怎么到了桃喜口中成了另一番模样? 提及旧主,桃喜忍不住簌簌落下泪来,“那时姑娘还小,将军又军务繁忙,郡主不愿让你们担心才将事情瞒下来。实则那药只是掏空了里子来补外形,根本没能治郡主的病。所以将军战死沙场的消息才传到府里,郡主便撒手人寰了。” “若是好端端的一个人,怎可能这般轻易就没了?” 祝暄心猛地一沉,眼眶也跟着泛红,鼻子发酸。 “至于奴婢为何要将那封信藏起来,是因为不想让姑娘冒险。姑娘从寒启阁回来大半条命都要没了,还拿着这么一封信,奴婢自然不会再让您涉险,这是郡主的嘱托……奴婢不敢不从。” …… 眼下桃喜躺在祝暄怀里,眼里泛着泪光,哑着嗓子准备做最后的嘱托。 “姑娘……郡主曾有遗言,希望姑娘好好的……莫要想着报仇……” 祝暄恨恨咬牙,打断她的话:“你若不想我报仇,就给我活下来。否则我一定会提剑去找那人问个清楚,听到没有?” 桃喜缓慢地扯出一个笑容,便听得外面有急匆匆的脚步声。 “姑娘,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一众人赶忙给太医腾出路来,祝暄更是满身满手都是血,抱着桃喜等着太医的诊断。 只是来禀报的那人迟迟不肯走,几次欲言又止。 “姑娘……” 祝暄察觉到不对劲,抬头看过来:“有话快说。” “姑娘……是宫里来人了,内侍大人说圣上请姑娘即刻入宫。” 祝暄:“……” 她垂眼看着奄奄一息的桃喜,半晌没说话。 太医是个有眼力见的,赶忙道:“姑娘放心进宫吧,这位姑娘并未伤及要害,只是血流得过多,及时止血便无性命之忧。” 听得这话祝暄也总算松了口气,只是方才出了这样的事,茗喜看着主子才出狼窝又要入虎穴实在忧心得紧:“姑娘……” 祝暄却只淡淡地看向门口的小厮,沉声道:“好,让他们在门外候着。” “茗喜,陪我回去更衣。” 她倒要看看,自己这位心狠手辣的表舅到底能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答复。 第35章 . 威胁 “我不怕死。” 祝暄进御书房时, 只见黎慷正忧郁地站在窗边,一袭明黄色的龙袍被屋里的烛火映照得泛着晃眼的光。 “圣上万安。”她盈盈躬身行了大礼,只听得屋里半晌的沉默。 皇帝似乎许久都没动,像是直到她因腰上酸疼而晃了一下才注意到有人进屋。 “暖暖来了, 朕竟然都没发觉, 快平身吧。”黎慷让她起身, 略显苍老的脸庞上带着敷衍的笑, “来人,赐座。” 内侍为她搬来坐凳, 祝暄这才直起身子谢恩。 “想来圣上是有什么忧心的事,才想得入了迷?” “你倒真是随了你的父亲。”皇帝目光朝这边看过来,眼中虽有笑意却并不达眼底, “你父亲当年也是这般,朕只要有心事他便能看透。” “臣女不敢与阿爹相比,阿爹是圣上的左膀右臂,祝暄只是弱女子,既不能为国效力,也不能为圣上分忧。”祝暄说着抬眼去看皇帝的反应,“只可惜我阿爹命薄, 没能多陪圣上几年。” 命薄二字,她还刻意加重了些。 果然提到祝振元,黎慷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了一瞬的僵硬, 可他还是摆出了一副惋惜模样:“是啊, 振元是朕为数不多可以交心之人, 就如你与福安一样。” 这话题倒是转得有些意思了。 祝暄淡淡勾了下唇角,干脆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确实有些日子没见福安,我正想着一会儿去皇后娘娘宫中拜见, 正好也去看一看她呢。” “你今日怕是见不到她了。” 她佯装皱起眉头:“为何?可是福安生病了?” 皇帝重重叹了口气,“她不在宫中,这也是朕召你来的原因。” 祝暄点头,忽然朝着黎慷行了大礼:“祝暄本以为圣上是因陈家人闹到宫门才召我进宫。可圣上宽宏大量,自然不会与那些人相计较。是祝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请圣上责罚。” “……”她这话明里暗里都是在向他讨要说法,黎慷又怎会听不懂。 他默了片刻,笑着过去扶祝暄,“你是长央与振元的孩子,朕疼你都来不及又怎舍得责备?好孩子,快起来吧。陈文曜的事朕已替你查明了。” 祝暄起身坐回去,静静等着皇帝的下话。 皇帝看了一眼在旁边伺候的内侍,那人立马心领神会地将人给带了上来。 被带上来的那个身上的装束瞧着是个侍卫,一进来便朝着两人行了大礼,紧接着就是向她请罪,又将所谓的事情经过给祝暄讲了一遍,熟稔程度几乎让人觉得是排练过无数遍的结果。 “此事是属下办事不力,请小娘子责罚!” 祝暄始终坐直着身子看也不看那人,“且不说你是圣上的下属,我如今只是无父无母的平民,你向我行这等大礼对是不对。便是你当才那句让我责罚,就已经够折煞我的了。” “圣上就在眼前,要打要罚自然有圣上定夺,你却直接让我动手,这到底是诚心悔过还是想将我也一并拉下去,在黄泉路上陪你啊?” “姑、姑娘,这……”那人立刻朝着黎慷叩头,“属下万死,求圣上开恩!” “你是该死。”皇帝冷哼一声,像是真动了火,“拖下去杖毙吧。” 话音未落,祝暄却站起身来:“圣上。” 黎慷的脸色总算不再绷着,像是猜到她会如此,“怎么,你这是要替他求情?” 祝暄没急着说话,而是垂眸看向跪在地上那人,淡淡道:“祝暄是想亲自监刑。” 此话一出,坐在案前的那人脸色都变了。 谁能想到一个弱女子会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将人活活打死时那血肉模糊的场面自然是无人愿意目睹的。 她反而主动要求去看,这实在让人心中一寒。 “毕竟我险些命丧贼人之手,说到底与此人也脱不了干系。既然是仇人,那必然得让我亲眼看着死了才好。”她幽幽说道,“还请圣上答允。” 话都说到这份上,皇帝也只得应下,在心中却也有了另外的盘算。 只是他这盘算尚未能交代出去,就叫祝暄准备离开的背影顿住。 她转过头来朝着黎慷又行了一礼,“前些日子我在阿爹的书房里发现了些东西,上面写着的话我看不明确,想着圣上是阿爹最敬爱的人,必然能够读懂那本子上的意思。只不过圣上日理万机,祝暄也不能因这种私事来耽误圣上的宝贵时间。” “待日后有机会,一定拿来向圣上请教。” 黎慷望着她,面上云淡风轻,握着笔的手却陡然收紧,“好。等朕忙完这段时间,便叫你入宫。” “还有一事,臣女忘了说。” “何事?” 祝暄将袖里藏着的纸条拿出来,递给一旁的内侍,“劳烦内侍大人替我呈给圣上。” “祝暄想说的话都在这上面,还请圣上务必看完。愿圣上万岁千秋,臣女告退。” 待人走后,内侍奉命将字条打开,却被吓得“哎呦”一声。 皇帝本就因着祝暄方才那副无畏的样子而心情郁结,这会儿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冷声道:“一惊一乍地做什么,读!” “圣上,这字条上说……说公主……在、在将军府!” * 烛火暖黄的光照亮堂上的牌位,单薄的身影跪在蒲团上。 “阿爹,阿娘,我不怕死。”祝暄望着牌位上父母的名字语气坚定。 “女儿不孝,上辈子只顾沉浸在那段不幸的婚姻里,都没能发觉爹娘死因的蹊跷。如今上天既然给了我弥补的机会,我定然要亲手将那人送入地狱!不惜一切代价。” 她朝着牌位叩头,许久都没有直起身子。 脑海中不断地闪过在宫中看到的将人活活打死的那一幕。 活生生一个人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到最后连疼都喊不出来了,血沫顺着嘴角流下,趴在刑凳上一动不动…… 若说不怕是假的 ,即便她已经历过一次生死。 眼下已是夜色浓重。 祠堂的门窗敞开着,偶有初夏的夜风吹进来,拂得烛火不安地跳动。 祝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却是半晌都僵着不能动。 她这一夜都不曾回暖香苑,只跪在祠堂里,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有脚步声匆匆朝着祠堂而来。 “姑娘?”茗喜在外面唤了一声,又迈着小碎步进了堂里,“姑娘,桃喜醒了,说想见您。” 听得此话,祝暄合着的双眼缓缓张开,眼底满是血丝。 她跪了一夜实在是腿麻得动弹不了,这会儿只得朝着茗喜伸了手,被扶着站起来。 “姑娘小心。” “她昨晚情况怎么样?”祝暄因腿麻路上走得不快,心里却急。 桃喜也算是阿娘留给她的最后得力之人了,若是桃喜出了什么差错,她怕是自责得无言面对爹娘的在天之灵。 不过幸好人已经醒了过来,她心中的罪孽感也实属减轻了些。 “昨晚倒是没折腾,我们一直留意着。太医开的药也该抹的抹了该吃的吃了,现下虽然瞧着脸色不大好,但也仍旧是能说出话来的,还算不错。”茗喜将情况禀报了,还让祝暄不用太着急。 祝暄点点头,却仍是不敢慢下脚步,尽可能地想要快点见到桃喜。 “她现在可能吃东西了?要不让厨房给她熬碗鱼粥,要将肉熬得碎碎的,粥也要稠一些。” 茗喜却忍不住笑她:“姑娘如今真是将桃喜当成救命恩人来看待了,她知道了可不得高兴坏了。” “她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被她这么厉声一纠正,茗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应着点头。 祝暄脚底下那麻酥酥的感觉也好了不少,俨然脚下生风一般朝着暖香苑去。 桃喜这才醒过来,身子尚且虚弱,只强撑着同她说了几句话便又睡下了。 祝暄让人又请了太医来看,自己则是回了寝房。 昨日事杂,她都没来得及去照顾睡在自己屋里的福安,这会儿一进门就见人正坐在镜前准备梳妆。 听到门口的动静,福安扭过头来看:“是暄姐姐回来了吗?” “是我。”祝暄笑着绕过屏风进了里间,“怎么也不叫人进来伺候你?” 本是十分寻常的一句话,却见小丫头眼圈都红了,一把抱住她的腰埋头哭起来。 “暄姐姐……我想青芳了……”她说着哭得越发厉害。 祝暄猜到了几分。 她抚了抚福安的脊背,又让茗喜等人退下,这才垂眼朝她温柔地说道:“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你若信得过我,不妨同我说。” “我自然是信得过姐姐的,姐姐已是我除了父皇母后最信任的人了。”她说着打了个哭嗝,又抹了把眼泪。 “前些日子我说错了话,父皇发了好大的脾气将我禁足。可我听说之前你府上的那只猫死了……我心中实在愧疚,又听说黑猫是最有灵性的,就想着虽然不能为它做场法事但能给它烧些纸钱也是好的。” “可是原本一切都好好的,我烧纸钱,青芳替我把风。可我才将东西收拾完,转身就不见她人影了,就连宫里也没人看到她……”她说着眼泪又簌簌落下来。 福安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像是回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翌日一早,我就听说从御花园的池里打捞上来一具尸体,我去看了,那就是青芳……” “我去求父皇查清此事,可父皇不管,母后也不愿帮忙,还说她是贱命一条死有余辜。可她是从小陪着我长大的……我……” 福安已然哭泣不止,祝暄也将事情听了个大概。 宫中有人横死原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查明死因也是情理之中,可圣上和皇后的态度已然证明此事有蹊跷。 所以青芳的死必然是圣上跟皇后意料之中,只不过不想将宝贝女儿掺和进来。 记得之前茗喜说过,福安去寒启阁就是青芳一直陪同,在旁挑唆,看来是知道不少不该知道的事,这才被处理掉了。 只可惜了一条人命,再加上在议政殿被活活打死的侍卫,那也不过是皇帝为了全身而退找的替罪羊…… 祝暄不由面色凝重。 也对,连自己最好的朋友都能随意杀死的人,两个宫里的奴才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她蹲下身子与福安对视,柔声问道:“所以你是因为害怕才从宫里跑出来的?” 福安下意识地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我在青芳手里发现了一块玉佩,瞧着倒也不像是什么贵重物品,想着说不定能够以此查明凶手是谁,故而将东西收了起来。谁知第二日我扮成宫女的模样偷偷到御花园时,便见有人在青芳尸体曾放置的湖边找着什么东西。” “我是一路追着他才从宫里出来的,只是才出来就不见人影了……” 能够让身娇体弱的小公主跟着追出来的路,必然不是需要飞檐走壁。 可那人竟然如此熟悉宫里的小路,想必也是对皇宫十分熟悉……可若这人是圣上身边的人,又为何要往宫外跑? 事情的真相仿佛又被一层浓雾蒙上,祝暄皱着眉头思忖着,还不忘安慰身边的小公主。 “福安别怕,只是如今圣上正命人寻你,你可要回宫?” 福安皱着小脸犹豫道:“可是青芳的死因我还没能查明。” “此事我自然会帮你的。”祝暄淡淡笑着补充道,“但若你不想回宫,我也能替你去向圣上求情,让你多留在我这儿几日。” 小公主听得这话眼睛都亮了,抱着她的胳膊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暄姐姐,我不想回去。” “好,那便不回了。” * 院里蝉鸣渐起,晌午的风吹得人心情有些许烦躁。 福安受了惊吓这两日略有嗜睡,用过午饭便又躺在榻上小憩,祝暄便到了院里的凉亭坐着。 眼下茗喜捏着扇子给她扇风,“姑娘这几日又是帮公主找人,又是照顾桃喜的,都不曾好好休息,不如也回屋睡一会儿吧?” 祝暄捏着眉心摇摇头。 她没心思睡觉,事情都堆到了一起,皇宫那边除了让人捎来了几句口信之外再无其他,诸多事情都没有进展,她烦躁得很。 “姑娘,听说今近日北境的仗越发难打,好像是说哪位将领受了重伤。” 祝暄抬眼看过来,终是提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问:“这些话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茗喜哽了一下,有些心虚:“就……街上到处都有人在说啊。” “恩?” 被祝暄这么狐疑地看了半晌她终是撑不住了,“是奴婢一直托采买的刘妈妈帮忙打听的。起初只是因为姑娘得了赐婚,想替姑娘打听明白那平远侯是个什么样的人,后来就一直打听着……” “你怎么知道她说的就是真的?” “姑娘不知道吗,像刘妈妈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子最是八卦,消息也灵通。我记得入府之前,我家有点什么事那外面的大娘婶婶们从来都是比我知道的还要早!而且消息也都十分准确,我之前说得那些不也是没有差错的么?” 这倒是。 祝暄不由笑着点点头:“所以你方才说的受了伤的将领是谁,刘妈妈可有告诉你?” “姑娘想想还能有谁啊!”茗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最有可能的也就只有侯府的那位了。” 祝暄脸上的笑容一僵,忽地想起自己从侯府回来时那人病恹恹的模样。 谢峥远身上的伤尚未痊愈,又中了她匕首上的毒,还要紧赶慢赶地回到北境,想来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若我没猜错的话,你手里此刻正有一样圣上让我去将军府寻的东西。” ——“西北兵器库的钥匙。” 耳边忽然回响起那人的话,祝暄不由皱眉。 对了,那把钥匙。 第36章 . 圣旨 想着法子治他的罪。 大魏北境, 嘉垅关。 主帅营帐之中,几人正围在桌边,各个神情肃穆。 “侯爷,您伤势未愈, 此次便在后方吧, 前面有我们撑着。” “对, 您这几日脸色都不好, 军医也叮嘱了要多静养。” “三日前的那一战敌军受损严重,眼下他们尚在修养中, 接下来的几仗应也算不上困难,侯爷放心交给我们。”程贰也拍着胸脯道。 谢峥远沉着脸色没说话,只死死盯着底图上的标注半晌, 才沉声开口。 “沙场之上断不可掉以轻心,你如今看到的,极有可能是敌人想让你看到的。” “传令下去,这几日让大家都警惕些,尤其是晚上。” 程副将不明所以:“侯爷此话怎样?” “你说了上一场他们受损严重,必然会想用一些巧妙的方式避开与我们的正面交锋。”谢峥远指了指底图上的一条峡谷,“这里应当派一小队人马轮流查勘。” 站在最角落里的那人总算开口:“侯爷是怕他们会趁我军松懈之时偷袭或是夜袭?” 谢峥远撩起眼皮淡淡看向他:“对。” 殷无霜在他离开的短短七日里已经在营中立下不小功劳, 升至了守备,再加上他时而能够提出不错的点子,谢峥远也特许他能够同诸位将军一同议事。 其他将军都是与谢峥远交好的, 也在私底下同他提过。 殷无霜就算是再机灵到底也是殷太尉的人, 说不定是殷太尉安插进军营的眼线, 就指着这次立了功劳回去在朝中封了官,殷家的势力便更难拔除了。 谢峥远也只是笑笑,并不甚在意。 就算殷无霜是殷峙派进军营里的, 他也无惧分毫。 他想要的是尽快打完这场仗回京处理那些事,他心心念念的不过是为了那个人,只要能够帮助大魏清除北境敌军,就算是来要他命的也无妨。 “我看这次的前锋就由无霜来带领吧。”谢峥远接着说了一句。 帐内霎时间陷入沉默,他们不知道谢峥远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拔殷家的人,分明在京中时两家也是势同水火。 整个屋里最敢说话的也就程贰了,他张口就叫了谢峥远一声:“侯爷——” “侯爷,将军们!属下有要事禀报!”营帐外响起无名的声音。 谢峥远眉头一皱,心中隐约有不好预感,就连心口处的伤都跟着疼了一下,脸色不由发白。 “何事,进来禀。” “禀侯爷,京中派了监军大人,如今已带着圣旨到门口了。” 众人一时都慌了神,“监军?还有圣旨?” 他们在北境的战事从无失利,送回去的都是捷报,如何圣上又派了监军过来? 几人中最为冷静的也就只有谢峥远和殷无霜两个了。 他们一众人出了营帐,将监军迎进营中。 “平远侯接旨!” 谢峥远:“臣在。” “顺天应时,圣有诏曰。北境频传捷报回京,朕心甚慰,但东南涝灾严重,朕日日不得安眠。着令平远侯于半月内平息北境战事,尽早回京。” “微臣领旨。”谢峥远手不自觉地收紧,沉着脸色将圣旨从监军手中接过来。 半月……看来圣上是终于忍不住了。 他抬眼看向一旁的程贰:“监军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程副将带人先去安置。” 他说着目光略过程贰身后同样满脸惊讶的殷无霜,心下越发沉了。 圣上无故下了这道命令,怕是已经知道什么,想着法子要治他的罪。 阿暄那边应当也不好过了…… * 暖香苑内,茗喜端着一盘新做好的奶酥进了屋,见倚在榻上的那人仍旧捏着手里的东西不动,忍不住快步走过去。 “姑娘,您都拿着它看了半天了,这旧钥匙怎么了?” 她将那碟子奶酥放到祝暄跟前,又到了碗微凉的梅子汤来,“姑娘,歇歇吧。公主殿下都在院里扑了半晌蝴蝶了,也没见您动一动。” 可那人像是没听到她说话一样,只兀自问道:“茗喜,你说从上京到西北,大致要多久的路程?” 小丫头眉头一皱:“到西北?起码也要十天半个月吧。” “半个月……”祝暄低声呢喃着。 那日她听得清晰,谢峥远所言这钥匙是西北兵器库的,当初阿爹也是在西北战死沙场,这其中说不定有什么关联? 祝暄指尖轻轻捻着钥匙的齿纹,忽地想起同这柄钥匙一起发现的册本。 册本上是有两种完全不同的笔迹,其中一个是阿爹的她自然认得,而第二种…… “茗喜,你去府库里找找有没有圣上赐的书画,快去!” “是。”茗喜匆匆去了。 等到回来的时候抱了十多幅画卷,其中也有几卷是题的字。 可没有一个字与册子上的另一种笔迹相同。 方才燃起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 祝暄颓然地让茗喜将东西收起来放回去,就听到屋外的福安叫了她一声:“暄姐姐!” 小公主活泼好动,虽然前些日子青芳的死对她产生了不小的刺激,但今日也算是难得放开了一回,这会儿快步进了屋里,刚好见到正准备把本子收起来的祝暄。 “姐姐,你这是看什么呢?”她一步跨过来,目光直直地盯着上面的字,“我瞧你方才让茗喜去府库里拿了好多字画,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看着眼前的小公主,祝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福安,你看看这上面的字迹你可认得?” 福安自幼长在皇宫里极少出来,黎慷又十分宠爱这个女儿,若当真另一个笔迹是圣上的,福安一定能认出来。 小公主望着上面的字直皱眉头,“这……” “怎么样?”祝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只见福安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这是父皇用左手写的字啊,他说少时时常与姑父用左手比字,不过后来就极少写了。想不到暄姐姐你这里竟然有父皇左手的笔迹,肯定是姑父留下来的吧?” 福安口中的姑父自然是祝振元,毕竟众多亲戚中,能够让小公主愿意这般亲切称呼的唯有祝暄一家。 眼下她心猛地一沉,眉眼间的喜色都不曾掩饰,“倒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家父的遗物,我便收起来了。” 可福安的目光却并未因着她一句不重要而避开,反而看得越发仔细了。 “姐姐,这……这册子是否是在寒启阁的书房里发现的?还有……册子的封皮是否是江凌的纸?” 祝暄一怔,不由想起来之前福安潜入寒启阁的事来。 “那次你进寒启阁,是不是就是要去寻这件东西?” 小公主一时间哽住,她心虚地看向别处,支支吾吾:“这……”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见她不愿意说,祝暄也没为难,只说:“好了我知道了,你什么都没说。准备一下,一会儿该吃晚饭了。” 福安略有僵硬地扯出一个微笑,乖乖点头:“好。” * “圣上,都这么些日子了,为何还是没有福安的消息?”皇后眼眶通红地去拽身旁那人的衣袖。 黎慷沉着脸色避开她的手,兀自坐在榻上捏着眉心,“你问朕,朕又该去问谁。” “定是那些人办事不力,竟然这么久还没有福安的消息!”皇后眼泪又簌簌落下来,“圣上,福安可是您最疼爱的公主,她那么活泼可爱,这么多日没有消息,圣上您就不着急吗?” 这话终究是将皇帝给惹怒了,只听他厉色呵道:“朕有说过不着急吗!” 这几日因着祝暄用福安来威胁的事,他已然愁得夜不能寐,眼瞧着便是夏至,东南涝灾严重,上京也是一连几日暴雨,朝中众臣逼得甚,他烦都快烦死了。 现下皇后这番话与火上浇油无异。 “朕疼不疼爱她,朕心中比你清楚。但公主走失兹事事关福安日后的名声,即便她是公主,流落在外数日也没人敢要她!” “朕——咳咳咳!” 他话未说完便是一阵剧烈地咳嗽,半晌都停不下来。 皇后这才从女儿失踪的痛苦中回过些神,慌忙过去替黎慷抚着脊背,“圣上别动怒,是臣妾的错,是臣妾太着急失了言。圣上莫要动怒……” 黎慷沉着脸色将遮掩口鼻的帕子拿开,只见上面一团鲜红的颜色,这么多日的怒火积压,竟愣是让他呕出了一口血来! 龙体欠安,皇后彻底慌了神,“圣上,这……快叫太医来!” “不必。”黎慷按下她的手,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数十年的夫妻情分涌上心头,他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这几日都是如此,想来是累着了,皇后倒也不用怕。” “圣上……” 皇帝深吸一口气,又抿了茶水漱口,这才拉着皇后的手哑着嗓子道:“你放心,福安就在京中,朕已经派人挨家挨户地搜了,想来不日便会有结果。” 他这副模样,无论说什么皇后自然都是连连点头,“好,臣妾都听圣上的,臣妾相信圣上。” 听得这话,黎慷像是安稳下来,只是呼吸还有些困难,听起来气息粗重。 “朕累了,想睡一会儿。”他说着倚在榻上半合着眼。 “那臣妾就在这儿陪着圣上。”皇后捏起一旁的团扇,轻轻为他扇着风。 屋里的其他人也都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在寝点外头候着。 刚下过雨,这会儿正是潮湿闷热,皇后守着黎慷一步也不敢离,太医也在外面随时候命。 眼皮沉重地像是压上了块石头,黎慷下意识地皱眉,却觉得喉咙一阵腥甜味,当即又是一口血呕了出来—— “圣上!” 第37章 . 玉佩 你的机会来了。 夜色深沉, 睡在床上的人翻了个身,感觉往旁边搭的手落了空,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福安循着屋里的光看过去:“暄姐姐,这么晚你还不睡吗?” 正坐在案前的祝暄抬眼, 轻应了一声, “吵到你了?” “没有。”福安说着摸索着起身下床, 揉着眼睛朝这边走过来, “我陪你会儿吧,我不困呢。” 她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还说不困?”祝暄拿了件衣服给她披上, 笑着道,“我只是在想一些事,你若是困就先去睡。” 她本意是给福安安排之前住过的院子, 可从前住在那屋子里的时候都是青芳伺候着,现下人死了,小公主难免会想起些什么,难以入眠也是情理之中,祝暄便干脆让人跟自己住在了一起。 眼下福安双手托着下巴,手肘戳在桌案上,偏头看着身旁的祝暄。 “暄姐姐, 那天父皇叫你进宫都说了些什么啊?” 那天的事情虽然她虽并不在场,但后来也听说府里一个叫桃喜的丫头替祝暄挡了一刀,险些丧命, 紧接着祝暄就被召进了宫里。 只不过回来之后祝暄并未向她提起这件事。 “也并未说什么, 圣上只是想让我帮忙寻找你的下落。”祝暄淡淡道, “放心。我已同圣上说了你在我这里,而且会在府上玩几天。圣上同意了。” 小公主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目光扫过桌上那盘点心,她忍不住问道:“暄姐姐, 你这儿有梨子糖嘛?我还记得上次你给我好大一包,又香又甜。” 梨子糖? 她不由皱眉思索了片刻。 “我不太爱吃糖,所以府上不怎么做。”祝暄顿了一下接着说,“不过上次我给你的那包糖好像是殷家二公子送的,我记得他买糖的那家铺子,明儿一早让人去给你买些回来。” 福安眨巴眨巴眼:“殷家二公子?殷无霜?” 祝暄点点头,“我记得你之前好像挺喜欢他?” “没有没有!”小丫头连忙摇头否认。 不知是不是烛光映照的,祝暄竟觉着福安的小脸有些泛红。 便又听她接着说:“我虽已到了适嫁年龄,可父皇与母后从不曾向我提及此事,想来是有其他要安排。毕竟成亲之事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更何况我身为父皇唯一的女儿,怕是婚事更不由自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祝暄喃喃重复了一句,忍不住想起了某个不该想起的人。 若是父母健在,怕是她当初也不用匆匆嫁给谢峥远,说不定会找一个真心疼爱他的人,平淡幸福地过完那一生。 福安见她这副模样,赶忙换了个话题:“说起来我一直忘了有件东西要给你看。” 她说着将一块玉佩拿了出来,那玉瞧着不大,色泽却是上成,上面雕刻了如鹰一般的图案。 “这是我从青芳尸体上找到的那块玉佩。” 祝暄接过来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图案虽然有些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她不由脸色微沉。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侯爷别的这块玉佩我倒从未见过,可否给我瞧瞧?” ——“没什么稀罕的。倒是不知夫人可愿为我做个香囊,带出去也好让人夸夸你的手艺。” 脑海中的记忆一闪而过,祝暄不由将玉佩拿远些瞧着轮廓。 那时她才开口就被谢峥远把话引向了别处,东西瞧得也并不清晰,只瞧了个大致轮廓,而眼前这块确实与她记忆中的玉佩轮廓相差无几。 祝暄不由心一沉。 谢峥远说他是圣上养大的,是圣上的鹰。而这块玉佩上雕刻的又是鹰隼的图案,两件事情重叠起来,一切便都清明了。 果然是黎慷下手杀了青芳。 可这事该如何向福安开口? 小公主自幼便被圣上捧在手心,心中最敬爱的也就是她父皇了。 可这世间已是肮脏不堪,她不想让福安这样的小姑娘也沦陷于此。 更何况从父亲和衍国公的事情来看,皇帝手里沾了多少无辜人的血无法估量,若将福安也牵扯进来只怕会给她带来危险。 她再恨黎慷,也与福安无关,还是先瞒下来吧。 “暄姐姐,是不是有什么线索了?”许是见她半晌都不曾说话,福安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 “没……”她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小姑娘咬咬下嘴唇,一副下了决心的模样。 “暄姐姐,这事想必跟父皇有关,所以你才迟迟不肯对我说出真相吧?” 祝暄一怔,望着她不知说些什么。 她从来就不是个会哄人的料子,这会儿除了皱眉不知所措。 福安吸了吸鼻子,说话时带着哭腔,眼泪都快流下来:“其实我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你们就算瞒着我,我也能猜到一些。” “父皇自小教我读书识字,教我如何为人处事,也说过做人要正直,明事理。我只是喜欢在亲人跟前撒娇,因为想在你们面前永远都是个孩子,但这不代表我什么都不懂……” “福安……”祝暄望着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心中越发五味杂陈。 “姐姐,我知道你在调查的事肯定与父皇有关,父皇也对表姑父之前的事耿耿于怀,原本我以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可青芳的死……”福安哽了一下,垂下眼接着道,“总之,我心里自然是希望姐姐能和父皇好生相处,可若真是父皇……我一定不会偏袒任何一方,姐姐你放心好了。” 她这副模样实在令人心疼,祝暄不由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笑着安慰道:“没有的事,别想太多了。” “明天我就让人去查那侍卫的下落,今晚早点睡吧。” “……好。” * 漫天沙土飞扬,大风吹拂过裸.露着的每一寸土地。 一小队人马正朝着前面的山谷进发。 为首的那人回头看了一眼,“侯爷,实在看不清面前,咱们要不先撤退吧?” 马儿艰难前行,背上坐着的那人嘴唇干裂面色苍白,眉眼间的毅然却不减半分,“先找个地方避一避风,时刻警惕四周,已经临近山谷可能有埋伏。” “是。”那人扯着缰绳让马儿调转了方向,后面跟着的众人也随之转向另一边。 好不容易找了一处能遮挡风沙的地方,刚好有个山洞,瞧着是天然而生并非人为。 “侯爷先进去躲躲,我们几个再去看看。”那人说着已经带了几个精壮的重新投入风沙的怀抱。 谢峥远沉声叮嘱道:“小心。” 眼看着那些人的身影逐渐被风沙掩盖,山洞里正有人准备烧火取暖。 谢峥远眉头紧皱地看向无名,无名立马过去将那人手里的木头拿走,“在这里生火,是想把位置暴露给敌人吗?” 那人吓得脸色都白了,赶忙一边道歉,一边缩到了角落里,生怕挨打。 其实新兵不懂这些也是正常,谢峥远也没太在意,这会儿喝了口水,又看向无名递过来的木头。目光扫过眼前地面的每一寸。 “这里有木头,那边的灰炭又尚有余温,证明曾经有人来过。你们拿上兵器再去四周看看,警惕一点。” “好的侯爷。”又是几人出了山洞。 谢峥远眼皮也不抬一下:“无名,你跟他们一起。” “侯爷,这……”无名的目光在仅剩的殷无霜身上略过,面上是掩不住的担忧。 可他也知道,主子把他支出去自有道理,最后也只得应下,转身出了山洞。 阴冷的山洞里只有两人面对面坐着,谢峥远将手里拿着水袋搁到一旁,冷冷看向面前的人:“现在,你的机会来了。” 第38章 . 及时 幸好你来了。 “姑娘, 方伯找的人来回信了。”茗喜快步进屋凑到祝暄耳边,“说是在南大街的一条巷子里瞧见了个差不多身形的,已经连续三日傍晚在那儿了。” 祝暄将手里的茶盏搁下,眉头微皱:“南大街, 那不是平远侯府门口的那条街?” “正是呢。” 频繁出现在侯府附近, 看来跟她猜想中的大差不差。 她垂眼又抿了口茶:“叫方伯来吧, 我有事要交代。” “是。” 关于青芳的死, 虽然已经能够确认就是皇帝做的手脚,可福安到底还住在将军府, 她也答应过要帮忙查出来,终究还是免不了要做些什么安慰小公主。 正好方伯曾是军营中的人,府里的家丁有些也经过他的训练, 关键时候派得上用处。 “姑娘,这些事交给我就好,您不必亲自去。”方伯显然有些担忧。 祝暄却摇摇头:“不用担心,我如今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能保护好自己。” 更何况有些事只有她亲自出马才能够清楚,有关谢峥远以及圣上的事尚且不方便透露给方伯跟其他人。 “可是……”方伯还想再说什么,可终究也没再说出口, 只再三叮嘱她保护好自己,这才答应下今晚的行动。 天一擦黑,一行人就从将军府后门而出, 朝着平远侯府的方向去。 祝暄扮上男装, 手里捏着福安给她的那块玉佩走在几人中间, 心中惴惴不安。 临行前她去看了桃喜,恢复得不错,如今已能正常吃饭说话了。 她本没打算跟桃喜说今晚要去南大街抓人的事, 可到底人家是曾为她豁出去一条命的,又是阿娘的人,祝暄犹豫半晌还是把事情告诉了桃喜。 “姑娘,我虽不知其中内情,但也听闻上面那位是织了一张天大的网。咱们要万事三思而后行,时刻小心应对才好。”桃喜担忧地拉起她的手。 “公主住进府里也有段日子了,除了一开始有人来送东西以外,宫里边再没人来过。可为何这时候那个迟迟不出现的人却出现了,又正好被咱们的人多次看到?” “姑娘,这些事情都值得深究,值得考量。” 桃喜的话在耳边回响着,祝暄拧眉看向愈来愈近的南大街。 夏日的夜晚街道上尚且热闹,自然也就方便他们埋伏在其中。 “姑娘,您在这儿坐着,我们去前面看看。”方伯留了个人陪她一同在面摊坐着,又带另外几个去了斜对面的摊位。 祝暄点了碗面,慢条斯理地吃着,时不时朝平远侯府的位置瞧上一眼,再跟旁边的家丁搭几句话,瞧着倒也十分自然。 只是她握着匕首的掌心不断冒出细密的汗珠。 倒不是怕抓人的事有多危险,只是想起桃喜那句“上面那位是织了一张天大的网”,她心里便涌上来许多事情。 阿爹阿娘的死,衍国公暴毙,上辈子她的死,以及谢峥远想要挣脱的命运…… 这一条条的性命全都被黎慷捏在手里,而这人如今是否在织一张新的网等着他们钻进去都无法辨别。 “姑娘小心!”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声喊,祝暄一个激灵,抬眼就见一黑衣男子手持一把长刀朝着这边砍来—— 旁边的家丁连忙把主子往身后护住,只听得一阵刀剑相碰的鸣声。 祝暄连连后退到角落,这才街道上这会儿已经没了方才热闹的模样,只有两拨人扭打在一起,就连摊主都不见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里的热闹都是假的,是故意做给他们看的,只为了在今日将人一网打尽…… 她心头猛地一颤。 福安还在府上,若是他们这边被牵绊住,怕是府里也要出事! 眼前有一道寒光闪过,祝暄慌忙朝着那边赶过去,“小心!” 她一刀刺在了对方的手腕,将方伯救下,“方伯,府上怕是也会出事,这里我扛着,您赶紧回去保护好福安。” 方伯咬紧牙关:“姑娘,要回也是您回去,我这一把老骨头死就死在这儿了,可您——” 祝暄捏紧了玉佩跟匕首,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人往人群外一推:“我还有事得去侯府一趟,福安就交给你了。” “姑娘!” * 夜色浓重,有两人骑马行至上京城外,借着月光绕行至凛秋湖畔。 在前的那人咳了两声,尽管兜帽下的面色在冷月的衬托下显得越发苍白,他却仍旧没有半分松懈,眸色凛冽,攥紧了缰绳。 无名赶忙将水袋递过去:“侯爷,这一路紧赶慢赶的,您喝口水吧。” “不用。”谢峥远没接,顺势将缰绳勒得更紧。 他心中实在过分惦念着那人,总隐隐觉着这两日会有不好的消息。 圣上特意下旨让他一月内回京,必然会在他回京之前动手,他必须要在事情变成最坏之前回到那人身边,哪怕她嘴上始终说着不需要他。 暗道的出口并不只有将军府和侯府两个,还有第三处,安排在凛秋湖畔的枫林之中。 暗室联通之事他并不曾向圣上禀明,第三处出口更是瞒得死死的。 眼下主仆二人钻进了枫林之中,摸索到暗道的入口,一前一后走了下去。 这条路直通将军府。 手里的火折子光线微弱,两人的速度却不曾慢下来。。 片刻后,一道黑影趁着夜色闪进寒启阁。 无名沉声道:“侯爷,小娘子并不在府中,听说是去了侯府附近要抓什么人,现下只有个管家回来了。” 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谢峥远的手当即紧攥成拳,话也不说,起身就走,融入了一片夜色之中。 …… 纤瘦的身影被粗布男装松松垮垮地包裹着,她握着匕首,手背与指尖都染了猩红的颜色。 祝暄深吸一口气,将东西亮了出来:“我手里的玉佩想来你们也认识,这东西从何而来可知晓?” 对面几人沉下脸色,为首的那个想要冲过来抢夺却被旁边人拦住。 “管你是从哪儿偷来的,我们只是要你们的命!” 很好。看来接到的任务只是说要将他们杀了,并没说具体是谁,而这些人八成也不知道她的身份。 祝暄心下微沉,试探地说道:“你们领头之人可是姓谢?他的这块玉佩周遭累有金丝。” 众人怔了一下,忽有一个笑道:“想从我们嘴里套话?省省吧!这玉佩根本不能代表什么,就算——”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哽住,身体猛地一颤,脖颈处冷不丁出现一条极细的红痕,紧接着便有滚烫的血液汨汨流淌下来—— 祝暄只觉腰上一道力将她卷起,耳畔有风夹杂着泥土和冷冽的香气刮过。 谢峥远的声音从头顶幽幽传来:“就算什么?接着说。” 那人奋力张口,喉咙处火辣辣地疼着:“我……呜……” “砰”的一声闷响,那人直直地跪到了地上,脖颈处的伤口血液喷涌而出! 其他人顿时脸色都白了:“你、你是谁!”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一只大手忽地覆盖住她的眼睛,手上冷淡的香味中和了刺鼻的气味,将她整个包裹其中。 “我带你回去。”那人沉声说了这么一句,都不等她开口,已经带着她飞檐走壁朝着将军府的方向而去。 这样的场面祝暄还是第一次见。 尽管刚才谢峥远已经捂住了她的眼睛,可她还是看到了那圆滚滚的东西掉下来的一刻。 祝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下意识地攥住那人的衣袖,声音发颤:“谢峥远?” 那人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恩,我在。” “幸好,你来了……” 第39章 . 回京 唯有一计:嫁给他。 “幸好, 你来了……”话音还没落,怀里的人儿就已经晕了过去。 谢峥远顺势将人打横抱在怀里,稳稳跳下了将军府的高墙,落进暖香苑。 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的茗喜被吓了一跳, 险些喊出来, 定睛一看是谢峥远抱着祝暄回来, 又不由愣在原地。 “侯……侯爷?您怎么……” 谢峥远并没有闲情逸致回复她的问题, 只抱着人快步往屋里走:“阿暄受惊吓昏过去了,快去请太医来。” 茗喜叫了个小厮去宫里请太医, 见谢峥远已经走到了门口慌忙跟过去:“哎——侯爷,屋里有——” 她快步追进了屋里,却见原本在屋里准备睡觉的福安公主此刻已经不见人影。 “公主人呢?”茗喜心一凉, 在屋里又找了一圈结果也没见着人,“侯爷不好了,福安公主不见了!原本、原本就是在屋里的啊!” 谢峥远安顿好祝暄,又转过来拧眉看她,沉声道::“仔细说一遍,你上次见到她是在什么时候,中途你可去过什么地方, 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进过院子,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我……我……”小丫头紧张得话说不出来,额头倒先冒了汗。 “别急, 我已经在外面派了人守着, 放心。”谢峥远只得让她先将情绪稳定下来。 听得这话, 茗喜深吸一口气,将祝暄出门后的事情经过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 无名被守门的小厮带进来的时候,他正沉着脸色坐在院里的凉亭里。 这一步分明是调虎离山之计, 福安公主失踪之事若是落在祝暄头上,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想不到这一世黎慷竟然这么早就想将人灭口,看来他的计划也得尽早施行了…… “侯爷,府里的家丁不能动,那些人怕是也受了监视不得随意调动。”稍有不慎就会暴露他们提前回京的事。 无名也是有些犯难。 谢峥远却淡淡道:“还有人可用。” 他拿出一封信递过去,“找人送到太尉府大公子的手里,殷无虞自然会派人以供差遣。” “是,属下这就去办。” 眼看着无名出了暖香苑,茗喜这才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侯爷,我家姑娘……” “受了惊吓,须得好生歇息几日。”谢峥远说着站起身来,“不过保险起见,还是让太医仔细诊断一番。” “那侯爷来过之事可要告诉姑娘?” 谢峥远脚步顿住:“不必提,对其他人亦是。” 祝暄在昏迷前已然见到过他,这话便没必要说至于其他人也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从北境回来的队伍至少还要有小半月才能入京,这些日子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不好暴露行踪。 “福安公主的事交给我,你去守着阿暄。” “是。” * 翌日清晨的阳光方才洒落在地,屋里便传来祝暄焦急的声音。 “茗喜,茗喜!” 正守在外间的小丫头慌忙绕过屏风进了里间:“姑娘,怎么了?” 祝暄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昨晚是谁送我回来的?他人呢?还有福安,福安现下在哪儿,可还安全?” 一下子被问了这么多,茗喜也是有些发懵,手腕也被主子攥得生疼。 她皱着小脸拍了拍祝暄的手以作安慰,又想起昨晚谢侯爷将人送回来的时的叮嘱,只答:“姑娘放心,公主安然无恙,这会儿睡在隔壁院子里还没醒,很安全,一根汗毛都没少。” 听得福安无恙,祝暄提着的一颗心才缓慢地沉了下去。 缓了半晌,她这才长舒一口气,“昨日你见到他了吧。是他不让你说有过他来过的事情,对么?” 茗喜犹豫片刻,终还是点了头,“那人说姑娘心中有数便好,不必提起他。” “……” 祝暄默了一会儿,并未再说什么,只起身说要准备洗漱。 茗喜便也在旁伺候着梳洗装扮,待到收拾妥当,主仆二人便朝着隔壁院里而去。 虽说茗喜已经告诉她福安现下很安全,她心中还有些不放心。 公主千金之躯,她将人关在府里已然是对圣上的大不敬,是对皇权的挑战,福安若再出什么问题,她会不会掉脑袋不说,终究也于心不安。 福安像是受到了惊吓,以致于祝暄进屋时还仍旧熟睡着。 她坐在床边垂眼看着面色红润的小姑娘,心中不由回想起两人小时候一起玩闹的事情来。 福安是宫里最小的公主,也是圣上唯一的女儿,最是宠爱。 可因为上面都是兄长,各个刻苦,哪有空陪她一个小娃娃玩儿,刚好那时候祝暄常陪着阿娘进宫与皇后作伴,一来二去两个小姑娘便熟络了起来。 说实在的,从来都是福安追在她身后姐姐长姐姐短地说着,她哪怕只朝福安微微一笑,小公主都能高兴一整天。 福安对她,是当做亲姐姐来看待的。 可她却拿妹妹做了棋子。 “姐姐,你怎么……哭了?”软乎乎的调子还带着因未睡醒而有的鼻音,将祝暄的思绪拉扯了回来。 她回过神去看福安,又是一颗眼泪不自觉地滑落。 小公主慌忙伸出手替她擦拭,“姐姐,你别哭啊。我没事的,我一点伤都没受,你看!” 她说着挽起袖子要给祝暄看,却被握住了手。 “是我对不起你……日后绝不会再让你有任何危险了。姐姐发誓。” 福安给她擦着脸上的泪痕,忽地想起些事情来,眉头一皱:“姐姐,你昨天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 “无妨,都已解决了。”祝暄摇头,想起昨晚昏迷时隐约听到的茗喜跟谢峥远的对话,她转而问道:“对了,可知昨晚是谁将你救回来的?” 小公主连连点头:“是太尉府的人。” 太尉府? 怎么会是太尉府?难不成此事殷家也牵扯进去了…… 她一时间想不出缘由,而旁边的福安还在说着太尉府的人如何将她护送回来。 “暄姐姐,你说我也不认识殷家的人,就只同二公子讲过几句话。会不会是殷二公子……可他如今人还在北境,也不太可能。” 听得殷无霜,祝暄不由一怔。 太尉府向来与将军府跟侯府不合,如今突然有人来解救福安公主,又主动将人送到将军府,属实蹊跷。 可若是从殷无霜的角度思考,却也是有迹可循。 谢峥远与殷无霜同在北境,说不定谢峥远偷偷回京也带了殷无霜回来,用了些手段,或是威逼或是利诱,这才能调动太尉府的人。 想来便是如此了。 祝暄敲定了心中的想法,又陪福安聊一会儿便回了暖香苑。 “茗喜,他可还曾对你说了什么?有关此次回京的事宜。” 主子口中的这个“他”是谁,茗喜心中自然明了。 “不曾,只让我不要提及回京之事。” 看来谢峥远是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到底这人也是几次三番救她于为难,她不领情也没必要去耽误人家的事。 祝暄只淡淡点了头:“知道了。” 从福安那儿回来,她又去了下房看望桃喜。 原本桃喜养伤期间祝暄是想单独拨出一间院子来给她住,可桃喜方才好了些便回了下房的小屋子里,说是自己没有大碍,又不是什么主子,没必要占着一间院子。 祝暄劝了好久都无用,直到桃喜说在下房住惯了,在新院子里睡得不踏实,祝暄才松口。 眼下小屋里又潮又闷,即便是开着门窗也不慎舒服,更何况桃喜还在养伤期间。 “如今这天越来越热,你伤还未痊愈,这里哪是你能住的地方?你若在那院里不习惯,我叫人把床给你搬过去也未必不可。” 桃喜摇头:“知道姑娘是心疼我,但我还是喜欢这小屋子。” 祝暄望着她,最终还是没再强迫,只叹了口气算是妥协。 “听闻昨晚出了大事,姑娘可有受伤?” “没伤着。”只是回想起那歹人头掉落在地上的场景,她心里不由一阵恶寒。 祝暄皱起眉头:“眼下福安还在府上,圣上不便动将军府,但阿爹阿娘的枉死我仍旧没有确切的证据,人证物证皆没有。如今福安不能再留在府上,需得早日送回宫里,到时候怕是逃不出圣上织的网了……” 桃喜看过来:“姑娘可信我?” 祝暄握住她的手,“我自然是信的,你是我如今最能信任的人了。” “那姑娘便听我一句劝。”桃喜语重心长,“如今唯有一个方法能够保全姑娘你还有咱们将军府。” “什么方法?” 外面的蝉鸣渐起,她听得桃喜沉声说道:“嫁给平远侯。” 第40章 . 梦魇 “谢峥远!” 两日后, 将军府。 “姑娘,有一封从晁州寄来的信。” “晁州?”倚在榻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在信封上淡淡扫了一下。 祝暄微蹙着眉将信接过来。 祝家在晁州并无亲戚,若说有什么相熟的人, 那也只能是五年前从上京搬走的衍国公一家。 祝暄与徐家二姑娘徐宛娴关系不错, 但自从徐家搬走, 两家便十分默契地断了联系。 可信却并不是徐宛娴寄过来的。 上面的字迹祝暄熟悉, 是谢峥远。 他去晁州做什么? 祝暄拧着眉头将信读完,面色越来越难看。 只因这信上的话没一句有用的, 仿佛只是在单纯地问候她,借着晁州的风景说想念她。 “若有机会,愿与卿同在此处赏花品茶, 好不惬意……” “谁要同他一起赏花品茶。”祝暄下意识地把信往手边一扔,刚好碰着了烛台—— 信纸从火苗旁掠过,大片的字迹竟消失了一瞬! 祝暄登时将信纸重新拿起,用火苗上方的高温烤过一遍。 果不其然,大片的字迹随之消失,只留下寥寥几个字—— “七日后,徐进京。婚期至。” 而这才是这封信的真正内容。 祝暄面色不由沉了下去。 她将信纸上的内容又仔仔细细查看一番, 这才将其点燃扔进了烧东西的铜盆里。 谢峥远去晁州是为了让徐家人进京,徐家对侯府与将军府有何利益…… 难不成是为了让徐家人来做人证? 可五年前他们举家搬迁便是为了躲避这场灾祸,黎慷也因此才留得徐家血脉延续。 如今他们当真愿意回京作证吗? 祝暄心中忐忑, 听着院子里福安跟小丫头们玩耍的笑闹声, 更是五味杂陈。 如今皇帝是仍顾忌着福安, 她才能勉强死里逃生,若是知道了她并不会对福安下手,她也就再没有护身符, 一切都得听天由命了。 “福安。”她坐在窗边朝着院子里招了招手。 小公主高兴地凑过来 :“姐姐,怎么啦,要一起玩儿吗?” 祝暄笑着没应她的话,只问:“你在府里留了这些日子,想来圣上跟皇后娘娘都十分忧心,不如明日我便送你回宫,如何?” “不要。”福安想也没想直接拒绝,“我不想回去,我要留下来陪着你。” 这与祝暄所想的结果大相径庭,她正欲开口询问,便被小公主拉住了手。 “暄姐姐,你就让我再多留几日吧!”福安撒着娇地说,“偌大一个将军府里只有你自己多孤单,我就是想留下来给你做个伴儿。父皇跟母后那边我到时候送去封信报平安就好。姐姐你就让我留下来陪你吧!” 一时间她心里被这小姑娘搞得软乎乎的,只得答应下来。 当晚,福安又搬回了暖香苑跟祝暄同吃同住。 许是白天劳心劳神,天一黑祝暄便觉着十分困倦,早早睡下。 夜里蝉鸣与虫鸣此起彼伏,不知到了几时,她竟听得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几日的经历让她连睡觉时都保持着警惕,这会儿不由睡意全无,起身下床想去一探究竟。 她向来是把匕首压在枕下,虽说上面被桃喜淬了毒,但胜在轻巧便携。 ——“当初在姑娘的匕首上淬毒,是因为觉得平远侯并非是姑娘最好的归宿,毕竟是圣上赐婚夫婿,其中难免会有危险,奴婢的本意也是想让姑娘与侯爷离心。可如今看来,平远侯才是对姑娘最为记挂照顾的人,姑娘怕是只有嫁入侯府方才算是有人可倚靠。” 回想着桃喜昨日的那番话,祝暄已然走至了窗边朝外望去。 外面正站了个身影,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祝暄悄然走出门,站在那人身后,“今日才收到你的信,人便从晁州回来了,看来侯爷伤势已然大好。” 想必体内的余毒也清了。 她指尖下意识地摩挲了两下匕首的刀鞘。 “……” 可身前那人始终都没有反应。 连院里的风都清晰地从耳边刮过,她却听不到那人的呼吸,只看得到眼前挺拔又略显僵硬的身影直愣愣地戳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难不成…… 祝暄不敢胡思乱想,颤巍巍地伸手去碰那人的肩膀—— 冰冷僵硬的触感从指尖袭来,冷得她心尖都跟着颤了两颤。 “谢峥远……” 她话音还未落,就见那人直挺挺地朝身后倒了下去,身前的衣襟湿了大片,暗红色的血液顺着滴下来,面上一片血肉模糊—— “谢峥远!”她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来,眼前一片模糊,胸口不住剧烈地起伏着。 “姐姐,怎么了?”身旁的人被惊醒,慌忙跟着坐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去拉她的手。 福安软乎乎的小手轻轻去碰她满是冷汗的手心,小脸都皱成一团,柔着语气哄她:“方才都是梦魇,姐姐别怕,我在呢。” 身体仍是止不住地发颤,祝暄就那样直愣愣地坐着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按捺下萦绕在心头久久无法散去的恐惧,垂下头环住自己,将脸埋进臂弯。 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仿佛还在眼前不断地闪现。 血流成河的场面她不是没有见过,就连看着人被活活打死她都能面不改色,可梦里那副场景时还是让她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她抬手抚了抚心口。 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做这样的梦,以往也经常能听说死人托梦的事,难不成是谢峥远真的遇害了? 希望不是吧…… 守在外间的茗喜匆匆进了屋里:“姑娘,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姐姐梦魇了。”福安下床准备给祝暄倒杯水喝压压惊,正好凑到茗喜身边,小声问道,“姐姐从前也经常做噩梦吗?” “刚出丧期的那段时间确实是,可这也过去好久了……”茗喜压低声音答着,将倒好的水递给她。 小公主皱着眉点点头,“以前也是会在梦里叫平远侯的名字吗?” 据她所知,祝暄并不愿意嫁入侯府,对圣上的这桩赐婚并不满意,那日同她一起去侯府的时候更是面色不善。 如今在梦里唤那人的名字,难不成是两人之间有何过节? 茗喜摇摇头:“姑娘早就说讨厌姓谢的人,以往梦魇也并未喊过谁的名字。” “好,你去找了安神香点上吧。”福安说着将水杯递给了缩在床上的那人,“姐姐,喝口水吧?” 祝暄茫然地抬起眼来,重重呼了口气。 她接过水杯抿了一小口,“吓到你了,抱歉。” “没有没有,”小公主连忙摆手,“是这噩梦缠人,吓得姐姐没能睡好。我已经让茗喜去点安神香了,姐姐再睡会儿吧,现在还早呢。” 祝暄望着她扯了扯嘴角:“好。” * 自从那晚梦到谢峥远之后,祝暄再没收到从晁州的来信。 她一边压下自己对那人的担忧,一边又不受控制地频繁去询问那边的消息。 茗喜都跟着纳闷,望着主子在纸上写的那一行又一行的名字叹了口气:“姑娘这几日像是十分关心谢侯爷。” 祝暄手上的动作一顿,那尚未写完的“峥”字便被笔尖滴下的墨晕染得没了原本的模样。 “……别乱说话。”她尴尬地将笔搁在架上,转而将纸团成一团,扔进了铜盆里。 “是是是,是奴婢乱说。”茗喜笑着道,“姑娘才没有在纸上通篇写下人家的名字,之后又不承认。” 祝暄皱眉:“茗喜!” “禀姑娘,前厅来了客人。”外面忽地传来一声禀,让茗喜免受了“皮肉之苦”,“说是晁州来的朋友,姓徐。” 祝暄慌忙朝门口走去,“竟这么快就到了?” 谢峥远寄回来的信上说七日才到,眼下才过了不到五日就已经来了。 想起许久未见过的徐宛娴,她不由加快脚步,还不忘去问来禀报的小厮:“来的是男是女,来了几人?” “不算下人,是一男一女。” 祝暄点头。 一男一女,想来是宛娴和她大哥徐历安。只是这几年都不没有宛娴的消息,说不准宛娴已经出嫁,随她而来的是夫君,倒也未可知。 她这般想着,脚下的步子却丝毫没有慢下来。 前厅里,丫头小厮正给客人奉上茶点,便见祝暄带着茗喜快步进来。 坐着的女子转头看过来,一张清秀动人的脸蛋漫上笑意,她弯起眉眼起身迎过去,“暖暖。” “宛娴姐。”祝暄拉住她的手,将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这一路上可颠簸?沈伯母在家中可好?” 徐宛娴向来是个温婉性子,这会儿笑着看她:“都好。倒是你,这些年不见果真成了个标致的美人。我说平远侯怎会不远万里到晁州将我接过来。” “平远侯?”祝暄一怔,抬眼便见坐在旁边的那人并非徐历安,而是谢峥远。 他朝这边笑了笑,面色虽还有些泛白,瞧着却也没什么不妥。 她心下稍安,嘴上却下意识开口:“他怎么……” “是谢侯爷特意去了晁州同我讲了祝叔叔当年的事,以及你最近的遭遇。”徐宛娴轻握着她的手,眉间微蹙,“我若知你受这般苦,当初就该回京把你给带走,便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事了……” 她正感叹着,却听旁人插进一句话来:“若徐小娘子将人带走,我怕是就无法与祝小娘子定下婚约了。” 徐宛娴眼睛都亮了:“你们已经订亲了?那我可得喝了喜酒再回晁州。” 祝暄皱眉瞪了谢峥远一眼,这边也只得尴尬地笑着应下:“是圣上赐婚,婚期还未……” “大婚就在明日。” 第41章 . 警告 谨遵夫人教诲。 夏日蝉鸣不断, 聒噪得令人心头发闷。 将军府前厅里的气氛有那么一瞬的尴尬,便见祝暄将谢峥远给拉了出来。 “大婚在明日?谢峥远你疯了吧!”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那人却笑吟吟地望着她:“我在信上告诉你了。” “可信上说的是七日,你们不到五日就已入京,又该如何算?”祝暄据理力争。 “恩。”谢峥远淡淡点头, 漆黑的眸子里映出她的模样, “确实我们脚程快了一些, 但此事宜早不宜晚, 你心中清楚。” 她清楚?她为什么清楚? 祝暄深吸一口气,“抛开这个, 且不说我还没答应嫁给你,就算我应下了,可这婚事也是圣上定的, 如今我们不吭一声便将婚事给办了,就算福安还在我府上,也……” “此事我心中有数。”那人说着大手在她肩上轻拍了拍,压低的声音极尽温柔,“但尽早与你完婚,是我所能想到最好的能够保护你的办法。” “……” “阿暄,这也是逼不得已。相信我, 日后必然会还你一个盛大的婚礼。” 什么盛大不盛大的她并不在乎,从一开始他们说的就不是同一件事情。 祝暄无奈挣开他:“明日成婚,你怎么向圣上交代提前回京的事?” 私自回京乃是欺君之罪, 是要掉脑袋的。 “回京的队伍最晚明天到, 我身上有伤, 今晚进宫向圣上禀明,想来也不会有事。”那人沉声说着,却忽然转过身去。 祝暄听他似是闷咳了一声, 不由皱眉。 “你伤势如何了?” 这几日来回奔波,好不容易从北境回来又匆匆赶往晁州,这一路舟车劳顿想来也好不到哪儿去。 只是她方才瞧着这人没什么问题,但保不齐他会演…… “没事。”他沉声说道。 “……”祝暄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那晚的梦来。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要去碰那人的肩膀—— 指尖还未碰到,便见那人猛地转过身来从她旁边擦肩而过。 祝暄被他撞了一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可还没等她开口埋怨,就听到一声闷响。 她慌忙回头,就见方才还用力撞了她一下的那人这会儿正倒在地上,嘴角还不断有腥红的颜色流淌而下,衣襟处早已被血浸透。 画面忽然与梦里的场景有那么一瞬的重叠,祝暄脚下一软,“谢……谢峥远,你别吓我。” 她踉跄着走至那人身边,只觉着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她缓慢地蹲下,颤巍巍地伸手去试探他的气息。 还活着。 太好了,还活着…… 祝暄这才回过神来:“来人!快去请郎中!快去请郎中!” …… 外间几人站在原地焦急地等着郎中的诊断。 隔着屏风尚且能够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儿,福安见祝暄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忙凑过来安慰:“暄姐姐你别急。谢侯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没事的。” 祝暄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若说她有多担心谢峥远,或许也不然。只是方才那人的模样与她那晚的噩梦重叠,吓得她一时恍惚,这会儿才稍稍缓过劲来。 又或许,她是习惯了对那人的担忧,毕竟上辈子两人也是实实在在地做了两年的夫妻…… 眼下徐宛娴也担忧地递来一盏茶:“暖暖,先喝口茶稳稳心神。” “好。” 几人又在外面候了片刻,才见郎中沉着脸色出来。 “请问诸位娘子都是公子的什么人?” 祝暄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出去,“我是他妻子。先生有什么同我说便好。” “夫人请借一步说话。” “夫人,不知公子这几日可是过于劳累?”郎中沉声问道,“我看公子身上的旧伤一直未愈,而后怕是又中了毒,余毒未清。按理说若是在家好好休养也不会这般,想来是过度劳累所致。” 祝暄回想起这人近几天的行程,面色也不由地沉了下去。 “他近日确实一直奔波劳累……依先生看应当如何?” “旧伤不愈容易落下病根,余毒不清存至肺腑怕会伤及根本。这人呐,很多时候生病都是因为不注意休养。我会给公子开几服药,让他按时服下。这几日切记不可让他操劳,若三日后仍没有好转,夫人便另请高明吧。否则公子的病便再无痊愈的可能了。” 郎中说着不由叹了口气。 祝暄听得心中闷闷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只将郎中说的话都记下,又朝人家道了谢,让茗喜把人送出门跟着把药抓回来。 福安与徐宛娴见她这副模样,便也猜到了谢峥远如今的情况并不好,两人安慰了她几句便也没再多留。 眼下屋里只剩了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那人,和坐在榻上漠然剥着葡萄的祝暄。 她将果肉剥出来放在干净的瓷碗中,一枚,两枚,三枚…… 等到一串葡萄剥完,瓷碗里也被果肉堆满。 祝暄捏起帕子擦了擦手,轻声开口唤了一句:“谢峥远。” “这件事本与你无关,做到这份上,值得么?” 屋里是良久的寂静,也正如祝暄所愿。 她知道那人没醒所以才敢这般问出声来。 祝暄起身走至那人床边,抬手替他将薄被盖好,正欲转身离开,却被扼住了手腕。 她一惊,便听得那人哑着嗓子开口:“值……得。” 祝暄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回头看过去,便见那人苍白着脸色朝自己努力扯出一个微笑。 “阿暄……再陪我一会儿,好吗?” 手腕上的温度熨贴着她的皮肤,祝暄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说不上来是怎样的情绪。 僵持半晌,她终还是在床边坐下。 “现在可以放手了吧。”她漠然说着,从他手中挣脱出来。 谢峥远像是又笑了一声,漆黑的眸子虽然不甚清明,却也始终望着她的方向。 “你还愿意留下来……真好。” 还不是因为某人死缠烂打。 祝暄淡淡看过去,轻叹了口气,“你身上的伤一直没好?” “……”谢峥远没说话。 说起来,谢峥远心口的剑伤,体内的毒素,以及这几日的劳碌奔波,皆是拜她所赐。 在外战无不胜的将军,在朝中从不甘拜下风的平远侯,在她面前却没有一次反抗。 想来他也只是为了上辈子而赎罪吧。 祝暄这般想着,垂下眼来,“你自己的身子不好好将养,也没人会替你受罪,更没人心疼你。这些都是你上辈子造的孽,是赎罪,还债……别想在我面前卖惨博取同情。” 那人闷笑两声,道:“谨遵夫人教诲。” 这句“夫人”唤得她心尖不由一颤,恍惚又想起些事情来。 ——“我虽是喜欢枫树,你也不必将每种都买回来。有些不适合上京的水土,也是养不好的。” ——“可这枫园都建好了,树苗也都在运输的路上,夫人说这些可是晚了。” ——“这次我便不跟你计较,下次可不许再这样了。” ——“好。谨遵夫人教诲。” 祝暄忽地站起身,“你让我陪你我也陪了,晚些我还要送福安回宫,先走了。” 这回她生怕那人再拽住自己,飞快地出了里间,绕过屏风,正好见到端着药进来的茗喜。 “姑娘,侯爷的药好了。” 祝暄脚下的步子没有丝毫停顿,只匆匆吩咐一句“让无名进来喂药”,便头也不回地出了瞭春斋。 只因她深知,自己再多留一刻怕是会疯。 * 晌午一过,祝暄便操持着送福安回宫的事宜。 福安本不想走,奈何如今将军府里来了徐家二姑娘,又住了病殃殃的平远侯,她再留下来也是不便,自然没再多推辞。 “姐姐,我能自己回去,你便不要进宫了。” 她虽然并不完全知道祝暄的事,可也明白如今皇宫对于祝暄来说十分不安全,极可能是有去无回。 她已经做错过事,不希望自己再成为姐姐的绊脚石。 “你在府上住了这么久,我总归要去给圣上和皇后娘娘一个交代的。”祝暄朝她笑着,让她安心,“不用担心,没事的。” 福安忍不住眼眶泛红:“姐姐……我不想再拖累你,要不你还是继续利用我吧,让我在府里多留几天!” 祝暄哽住,望着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原来福安一直都知道。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卷进来。” 这件事从始至终都与福安没有半点关系,她只不过是个被父母宠爱着长大的小公主,她不知其中缘由,更何况也愿意知错就改,祝暄没理由迁怒于她。 可最终还是利用了她的感情跟身份。 福安连忙摇头:“没关系的,上次是我做错了事,这次你利用我就当是我将功补过了。我愿意的。” “福安……谢谢你。” 一过未时,进宫的马车已准备好,祝暄同福安一起出了将军府的大门。 小公主仍是有些犹豫:“姐姐,你当真要一起进宫吗?” “恩。”祝暄点点头,亲自抬手扶她上马车。 福安咬了咬牙,知道自己没办法改变她的意愿,也只得乖乖上车。 “姑娘小心。”茗喜在旁叮嘱着,准备扶主子也上车,却听到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瞭春斋的小厮追了出来,“姑娘,姑娘且慢,谢侯爷说有东西要给您。” 祝暄不由拧眉,“什么东西这么急?等我回来再给也不迟。” “等你回来怕是就迟了。”谢峥远将话接了过来。 祝暄回头看过去,只见那人已穿戴整齐,沉着脸色正朝着这边而来。 若非是无名在一旁扶着他,还真看不出他方才还是个卧病不起的人。 祝暄微怔:“你这是……” 那人咳了两声,走至她身边,将茗喜的位置顶替。 谢峥远望着她,沉声道:“我陪你一起去。” 第42章 . 婚期 正窝在那人怀里睡得极熟。 议政殿, 御书房。 内侍将新沏的茶水端上,小心翼翼地瞧了眼主子的脸色,又扫了眼跪在地上的两人,这才匆匆退了下去。 祝暄与谢峥远跪在黎慷的桌案前, 耷拉着脑袋谁都不曾开口, 只等端坐在上的皇帝“想起”他们。 屋里是良久的沉默, 就连偶尔火苗跳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带着伤还能比大部队先一步进京, 回京后不立刻进宫反而是去了将军府,平远侯还真是好大的本事啊!” 皇帝手中的那支紫毫笔被重重搁在了桌上, 笔尖上的墨汁滴落,晕了纸上刚写好的字。 谢峥远叩头:“微臣该死,求圣上恕罪。” “你自己都说该死了, 让朕如何恕罪?” 祝暄去将话接了过来:“禀圣上,臣女有话要说。” 黎慷顿了下,转过头来朝她冷笑一声,“朕让你说话了吗?” “你绑架公主来威胁朕的事,朕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倒护起他来了!怎么,当初死活不愿嫁的人, 如今又非他不可了吗?” “圣上明鉴。”祝暄不卑不亢,“是公主殿下见臣女近日身体不适,自愿留在府上陪伴, 未能及时向圣上禀报, 是臣女的疏忽。” 黎慷脸色愈发难看, “那照你所言,朕是罚你不得了?” “父皇!父皇,儿臣有事禀报!”外面忽有小公主的声音传来, 听起来还有内侍官们慌乱在旁拦人劝话,但都不大顶用,福安还是闯进了大殿。 她跪在御书房门口:“父皇息怒,是儿臣一时贪玩去了将军府,此事与暄姐姐没有任何关系!求父皇开恩!” 坐在案前的皇帝猛地咳了两声,一时间脸上白得没有血色。 “一个一个的都反了你们了!”他手里的茶盏毫无征兆地朝这边扔过来,滚烫的茶水随之泼洒出来—— 祝暄来不及躲闪,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去挡脸,却觉得身前一暗,登时便有一身影挡在了自己身前。 热水浇在衣料上的声音莫名刺耳,祝暄看到那人苍白的脸色,心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谢……” 那人却皱着眉头示意她不要开口。 只见谢峥远僵硬着身子跪了回去,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脊背上还滴着水,“微臣有北境军营要务向圣上禀报,还请公主跟祝小娘子暂时回避。” 黎慷漠然望着他没说话,也算是默许。 见父皇没有反对,福安赶忙起身将祝暄扶起,朝着皇帝告了退,匆匆走出御书房。 “姐姐先随我回宫休息会儿吧。父皇是爱才惜才之人,平远侯又刚刚立了大功,想来父皇也不会难为于他。” “……”祝暄只扯了下嘴角没说话。 黎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不清楚,她只知道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用见不得人的手段杀了身边最亲近的忠臣。 到底是不是真的爱才惜才,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 京郊。 一行人停在了凛秋湖附近。 “副将军,眼下城门已关,不如我们今晚便在此处休息一晚,待天亮再进城。”殷无霜说着将干粮和水袋递给了领头的程贰。 这人是谢峥远亲自提拔上来的,程贰即便是不服,也不敢多有怠慢。 这会儿他沉着脸色朝着城门的方向望了一眼,点头应下:“那便让大家今晚在这里休息吧,明日一早即刻进京。” “是。” 众人都找了合适的地方歇脚,程贰带着几个弟兄在凉亭旁生火煮了些热汤喝。虽说是夏季,但辛苦赶路这些日子还是吃点热乎的舒服。 他端着碗喝了一大口,目光不自觉朝着另一边正与人有说有笑的殷无霜看过去。 他们这帮人大多都是当初营里的新人,只有跟着程贰的这几个是老将,平日里也都是平远侯的心腹。 “将军,您说侯爷先回京那些日子,却没给咱们来过一封信,会不会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我呸!”程贰剜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嘴。侯爷是什么人,单枪匹马入敌营都能全身而退的人,能有什么事!” “对对对,瞧我这张破嘴。”那人忙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小的也是担心侯爷。如今侯爷不在营中,您瞧那个,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程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果不其然看到殷无霜正跟周围的人打成一片,眼瞧着那几个傻子正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 程副将悻悻道:“人家那是立了战功,得意也是正常。” “可到底您才是副将军,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常备,连您都不放在眼里。” 那人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程贰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他短短几个月从低等士兵升到了常备,还有可能进宫受赏,你呢?你在营里待了多长时间才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一天到晚跟个娘们似的在这儿唧唧歪歪,不就是怕人家新人踩到你们头上吗?我还不知道你们那点小心思。”程贰说着把手里的碗塞给了那人,起身朝着另一边走了。 他背着手在湖边走着,偶尔踢一个脚边的石子到水里。 要说不羡慕殷无霜是不可能的,有着家国抱负的铮铮男儿哪个不想得到赏识。只可惜有些人注定是天资平庸,而有些人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能够拔得头筹。 这世间的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但殷无霜也并非是靠着家里的人脉和父亲的势力,毕竟这一点在谢峥远的眼皮子底下并不能实现。 殷无霜确实聪明,又十分会讨人喜欢。 就连吝啬表扬的平远侯都对他夸赞有加,程贰自然也没什么怨言。 他只是觉得有些时候看着这人,好像是藏着什么阴谋…… 但既然明察秋毫的谢侯爷都不曾说什么,他也没理由去怀疑这些,只时刻提防着就好。 “副将军!”身后有人匆匆跑了过来。 程贰回过头就连几人同时朝这边跑了过来,“副将军,我们在那边发现了一滩血迹!” 程贰心头一紧:“血?” “走,去看看!” * 马车行驶在从皇宫回将军府的路上。 夏夜里难得寂静,眼下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只有几家客栈跟酒楼亮着灯。 祝暄与那人并肩坐在车里,谁都没说话。 气氛有那么片刻的尴尬,祝暄撩开窗帘朝外看了一眼。 “我同圣上说了,你我明日大婚。”身旁那人沉声开口。 祝暄动作顿了一下,她其实并不关心大婚,她只想知道接下来如何能够让黎慷承认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伤天害理之事。 “大婚当日有什么行动?”她淡淡问道。 “这些你不必担心,我会安排妥当。”那人说完又闷声咳了两下。 “……”祝暄默了片刻,转过头看他,“郎中说你这几日不宜操劳。” 谢峥远笑吟吟地对上她的视线:“有夫人这般记挂,我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无妨。” 都这样了还有心思耍滑嘴,看来这伤还是不够疼。 祝暄懒得理他,偏过头没再说话。 “放心,我会好好活着。” “你活不活着与我并无干系,”祝暄漠然去看窗外的寥寥灯火,“你若是早死了,我还能早些找个心爱的人改嫁。” 车里又是默了片刻,听得那人低笑了一声。 “也好,只要能让你幸福,陪着你的无论是谁都好。” “……” 不知为何,谢峥远这话说得她心头发闷,一路上再未多说半句。 只是头有些昏昏沉沉的,困意逐渐将她包裹起来…… 直到马车停在了将军府的门口。 茗喜早就候在那儿等着主子回来,这会儿忙走到车边准备扶人下车。 车帘打开,只见谢峥远抱着人走出来。 他面色虽不佳,怀里的人却抱得稳妥,祝暄身上还披着他的外衫,此刻正窝在那人怀里睡得极熟。 “姑娘……”茗喜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谢峥远极轻地“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打扰祝暄。 茗喜赶忙噤了声,点点头,还想再说什么,可见那人已经不由分说地往府里走,她也只得快步上前替人引路。 谢峥远伤势未愈府里众人都知道,这会儿见他苍白着脸色将人往暖香苑抱,不由心中都跟着捏一把汗。 好在这一路上他都走得十分稳当,直到将祝暄抱到了床上,又盖好被子这才作罢。 眼看谢侯爷额角冒了细密的汗珠,茗喜赶忙端了盏茶递过来,“有劳侯爷了,喝口茶歇歇吧。” “不了。”那人站在原地望着床上的祝暄,似是愣了片刻,转而绕到了屏风外面。 茗喜忙跟上去送人,就见谢峥远脚步一顿。 “明日大婚,需要准备的东西我会让人送来,无名会留下来帮你,今晚辛苦你们布置。”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别吵着她睡觉。” “是,奴婢记住了。” 待将人送出了将军府,茗喜才回到暖香苑。 谁知刚进屋,就见方才还在床上熟睡的主子这会儿已然坐在榻了上,目光清明。 “姑娘,您……没睡?” 祝暄眼也不抬,只说:“睡了,又醒了。” 茗喜“哦”了一声,凑过去,“姑娘,谢侯爷说明日大婚,晚些无名会过来帮忙布置院子。” 她仍旧翻看着手里的那本册子,淡淡道:“恩,听到了。” 茗喜一时看不出主子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却也不敢多话。 别人家姑娘们成亲都是兴奋紧张得睡不着觉,她家姑娘倒也是不睡,瞧着却没有半分紧张,也没有半分欣喜。 眼看着祝暄站起身就要出去,小丫头赶忙拿了件披风给她围上,“夜深了,姑娘要去哪儿?” “你去请了徐二姑娘来,说我在寒启阁等她。” 她还有事情要与宛娴姐商量清楚。 第43章 . 假新郎 猜忌是开始,死亡是结束。…… 从将军府出来, 无名便察觉到不对,可主子脚下的步子飞快,他也不敢懈怠。 眼下总算是进了侯府,只见谢峥远脚步一停, 一口血呕了出来—— “侯爷!”无名飞快地将人扶住。 嘴角的腥甜衬得他脸色越发惨白, 谢峥远一把抓住无名的手腕:“去请太医……快去!” “是!属下这就去!”他话音还没落, 就觉得手腕上的力道猛地一松, 主子就在眼前直直地倒了下去。 “侯爷!” …… 彼时京郊的枫林中,程贰皱着眉头看向地面上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 这里不常有人来, 血又在林子深处,想来是一直不曾被人察觉的。 他正皱眉思索着,就听到有人过来禀报:“将军, 我们在附近的地面看到了马蹄印,看起来至少是有两匹马。” 两匹马,血迹,枫林…… 程贰蹲下身去看那滩血,目光顺着血迹看到了一处十分别扭的缝隙。 他心中总算明了,起身朝着众人摆摆手,“没事, 想来是前几日这附近有山贼出没,都散了吧。” “可那么一滩血,别是死了人的……” 程贰叉腰, 直接一步跨出去挡在前面, “这血量死不了人。而且你们不说至少有两匹马?那怎么着也得是有两个人, 犯不着咱们跟着操这个心。” “走了走了,回去好好休息,明儿一早还要进城!” 他好歹把人都赶走了, 这才松下一口气。 众多兄弟们中,哪怕包括无名,跟谢峥远时间最长的也是他程贰。 方才那一滩血再加上两匹马的脚印,和那条让人不易察觉的缝隙,他就猜到这应是通往平远侯府的暗道。 谢峥远对枫林情有独钟这事他最清楚不过,将暗道口安排在这里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这一滩血难免让人担忧。 “副将军?”冷不丁传来一声唤,吓得程贰一个激灵,抬眼就见殷无霜站在跟前。 “将军,方才我见大家都来了这边,可是这边有什么不妥?” 殷无霜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几分谦逊,态度也是没得挑,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纨绔不羁,反倒是让人想骂他都无从下口。 程贰双手背在身后,“没什么。” 那人目光在他身后扫了一眼,答应:“好。那副将军也快回去休息吧。” “恩。” * 清冷的月色洒在地上,将军府内灯火昏暗,有两道纤瘦的身影一前一后进了寒启阁。 徐宛娴随着祝暄进屋,见她只燃了桌旁的一盏灯,不由问道:“暖暖,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舟车劳顿确实辛苦,她本都已经睡下了,又被茗喜叫了起来,便猜到祝暄是有重要事情与她商量。 祝暄没急着回答,兀自将通往暗室的密道打开,这才转过头来朝她招手。 “宛娴姐,来。” 徐宛娴到底是大家闺秀,从前虽是不曾见过这样的场景,这会儿即便惊讶面上也仍是波澜不惊。 眼下两人进了暗道,徐宛娴紧紧拉着祝暄的手跟在后面。 走至暗室门口,豁然开朗。 “这……竟还有这样一小片天地。”徐宛娴不由感叹。 祝暄拉着她走至桌案前,“这本子便是我从这里发现的。” “这是何物?” “大抵是我阿爹当年向圣上传递消息的东西,上面有两种不同的笔迹,其中一个是我阿爹,另一个福安认出来是圣上左手的笔迹。” 祝暄将事情娓娓道来:“这本子的最后一页,写着‘待此次凯旋,辞,离京’的字句。我阿爹曾说过,他此生不会离开上京,这一辈子都甘愿奉献给圣上,奉献给大魏的边境。而这些话留下的日期,大概就是在徐伯伯离世后。” 听得自己父亲,徐宛娴的眉头不由蹙起。 祝暄反拉住她的手:“姐姐,平远侯既然能够将你请回上京,那你一定是愿意帮我们忙的。我只想知道,徐伯伯离世前……有什么异样?” 本就阴冷寂静的暗室里此刻连两人的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 良久,徐宛娴轻点了下头:“有。” …… 翌日一早,祝暄便被茗喜从床上给拉了起来。 “姑娘,今日是您出嫁的大日子,该起来梳妆打扮了。” 昨晚跟徐宛娴直到子时才回,眼下感觉才合眼就又被催着起床,祝暄皱着眉眼也不睁:“我再睡会儿……” “不能再睡了。”有熟悉的声音忽响在耳边。 原本还想着再睡懒觉的祝暄一下子睁开眼来,顿时困意全无:“桃喜,你伤还没好怎么就出来了?” “今儿是姑娘的大日子,怎能少了奴婢?”桃喜笑着过来一同拉她起身,“姑娘快起吧,再晚点新郎官都该到门口了。” 祝暄总算是不情不愿地被两人拉起来,坐到了镜台前梳妆打扮。 这婚事虽然仓促,但谢峥远为她准备的东西却一样都没有落下,就连凤冠都是与前世一模一样的那顶。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仿佛与上辈子的模样重合在一起…… ——“日后你我夫妇为一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此酒饮下,你我便是一辈子的夫妻。谢某不才,只有这小小爵位与这侯府内的器物,给不了娘子任何承诺,但唯独能做到一条,那便是全心全意地对你好。” 上辈子的重重言犹在耳,如今却没有半分相似的心境。 她如今嫁给谢峥远只是为了活命,是为了保全自己为阿爹阿娘报仇。 她对那人没有半分的期盼,更不想什么举案齐眉。 那时的心境终究是回不来了。 一旁的桃喜在逗她笑,祝暄也只是僵硬地扯了下嘴角,眼底没有丝毫笑意。 接下来一切似乎都与前世有着莫大的重叠,却也有着细微的差别。 谢峥远的脸色瞧起来实在不好,祝暄虽是盖着盖头,却有旁边的茗喜同她念叨着。 大婚的流程他们二人自是熟悉不过,这般赶下来,直到夜色浓重时前厅的客人才散了。 祝暄坐在床边,茗喜一直在安慰她不要紧张,而她哪顾得上什么紧张,心中始终盘算着另一件事。 喜房的大门被人推开,并没有意料之中的酒气。 也对,他近来身子这样差,怕是也无法饮酒。 祝暄这般想着,正欲自己将盖头揭下,就听到有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闷声的响,很轻。 她刚要抬起的手一顿,仔细辨别着来人的脚步声。 似乎不是谢峥远…… 祝暄心头一紧,握住袖里滑出的匕首,静静等着那人走至跟前。 一步,两步,三步…… 她猛地将匕首刺向身前,同时扯下了盖头。 只见一有几分熟悉的身影正在身前,他穿着大红色的喜服,侧对着她,面色阴在一片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 匕首在那人手臂上划了一道,衣料撕裂的声音回响在屋里。 “你是谁?怎会穿着这身衣服?” 那人没说话,转身便要离开,却被祝暄从后面扯住了衣角。 他登时用力一扯,祝暄力气不及,险些被掀翻在地—— 慌乱之中,听得那人似乎喊了一声:“小心!” 这声音她曾听过,不由愣了一下,便见那人匆匆跑出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来人,有刺客!” 祝暄喊了这么一句,又赶忙回去查看被打晕在地的茗喜,见人没事这才匆匆朝着前厅的方向而去。 拜堂时他身旁还是真正的谢峥远,招待宾客之后却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想起某人前几日虚弱的模样,祝暄不由加快脚步。 前厅的丫头小厮们正收拾着东西,这会儿见到她来都忙叫着“夫人”请安,祝暄随手拉了一个询问谢峥远的下落,得到的却只是“不知”二字,就连无名的身影都不曾看到。 无名与谢峥远向来是寸步不离,怕不是出了什么事…… 耳边忽然回响起昨日回府时那人趁她半梦半醒时说的话。 ——“明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慌。在侯府等我回来。” 看来他是早就料到会生事变,那必然已经做好了安排,可这假新郎也在他的计划中么?若不是…… 祝暄不敢再想下去,叫了几个强壮的家丁一同去了罄枫楼。 侯府之中看守最为严密的就是罄枫楼,只因暗室里藏有大魏众多的情报秘密。 谢峥远表面看起来只是为黎慷守江山的武将,其实也是他最灵活的耳目。 而当初为黎慷提供情报的是衍国公徐申,侯府的府邸曾是国公府,罄枫楼也曾是徐国公的院子。 这也是黎慷知晓侯府与将军府都有暗室的原因。 但黎慷却不知两个暗室是有一条地道相连的,而当他知道时,就对两人起了怀疑之心。 当情报可能不再仅仅属于他一人,那同样知晓的另一人便有可能成为叛徒。 再加上祝振元身为武将从无败绩,十分受边境百姓们的爱戴,功高盖主,疑心多虑的皇帝就更有怀疑他的理由。 ——“父亲曾说过,他与祝叔叔都不支持圣上不断扩张疆土的做法。大魏确实富有,可贫富差距却大。连年的战争所能满足的也只是身为高高在上的皇帝的一己私欲。祝将军曾不止一次向圣上提出停止扩张的想法,圣上便对将军府有了忌惮。” ——“之后我父亲也以同样理由劝谏,被圣上一通骂,直接软禁在了府里不让上朝。” ——“再后来,两家暗室相连的事情被圣上得知,我父亲没多久就染上恶疾,暴毙而亡……” 徐宛娴的一番话说完,终是让祝暄将整件事情理解了通透。 猜忌是开始,死亡是结束。 黎慷从来就没有真正地相信过任何一个人,否则追随他数年且忠心耿耿的两人不可能这般轻易被杀。 但事实上,徐申从来没有同祝振元分享过任何情报。 “夫人。”忽地有人唤她一声,一块大红色的衣料被递到祝暄眼前,“我们在院里发现了这个。” 是喜服的一角。 第44章 . 西北 侯爷请自重。 祝暄沉着脸色看手中的这块布料。 当时假新郎出现的时候, 那人身上的喜服花纹与白天谢峥远身上的那件并不相同,而这块却是与谢峥远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布料的周边整齐,一看就是被利刃所割,看来谢峥远确实有可能在此遇害。 祝暄不由心头发紧, 快步冲进了罄枫楼。 身后的家丁也跟着冲了进去, 却见桌案前正坐了个人, 脸色阴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屋里没有点灯, 但即便是凭借着微弱的月光,祝暄也能认出眼前的人并非谢峥远。 她拦住身后的家丁, 独自上前,手里紧紧握着那把匕首。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谢峥远人在哪儿?”话一出口她竟发觉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 那人抬起头来,沉声道:“让他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单独跟你商议。” 祝暄眉头不由紧蹙,从来没想过眼前的人会是他,可这会儿也只能照办,让家丁都退了出去。 书房的门紧闭,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个。 祝暄走上前, “说吧,殷无霜,你到底想做什么?” 那人笑了两声站起身, 月光洒在他的脸上, 将那俊朗的五官映照得清晰。 “你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并非是我想做什么,而是侯爷想做什么。” 祝暄不解:“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也只是知道其中的一小部分,或许并不能为你解惑。我能肯定的是, 他是在保护你。”殷无霜说着走上前来,拉着她的手腕走至书架前。 “今日的大婚圣上本是不许的,中途出了很多意外,但都被他压了下来。今晚难免圣上还会有其他的动作,所以只有假的侯爷与夫人在此,才能够瞒天过海。” 祝暄越听越糊涂,却见殷无霜打开了暗室的门:“他说你知道这里该如何走,他会在另一个出口等你。” 听他说了这半晌,祝暄总算明白这是友军不是敌人。 她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最终还是转头进了暗道。 这条暗道的尽头并不是将军府,因为与她那几次来回的方向并不一样。 想起今早无名曾替谢峥远带话,说让她将有用之物随身携带,她本是以为这人要在喜房里同她商量之后的计划,没想到却是要跑路。 她快步走着,只觉得前面有风灌进来。 微弱的光从前面的缝隙照进来,祝暄脚下步子生风。 缝隙处显然是被什么东西挡着,她用力推了两下,只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本能地停止了动作,却见挡在眼前的大石头被人推开,入眼是一片枫林。 “阿暄,来。”谢峥远的声音响在耳畔。 祝暄这才回过神来,扶着那人的手出了暗道,“来这儿做什么?” 她说着看向谢峥远,见他身上早已不是那套喜服,只是手腕处绑了绷带,恨铁不成钢地咬着牙:“又受伤了。” “小伤,别担心。”那人笑着牵住她的手往前走。 不远处无名正牵着两匹马等在那儿。 “想来殷无霜也同你说了些事,但他毕竟不全可信,还有些话我路上同你讲。”谢峥远说着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上马。 祝暄不敢完全借他的力,小心翼翼地生怕再伤了他这副身子骨。 “既然你说他不可全信,又为何将整个侯府交给他?” 谢峥远紧随其后跨上马背,握住缰绳顺势将她圈在怀里。 他低笑了一声,“因为事情与你有关时,他便是最可信的。” “我?”跟她有什么关系? 话还没问明白,那人已然恨恨踢了一下马肚,马儿嘶鸣一声飞驰而去。 祝暄身子猛地往后一仰,与身后那人紧紧贴在了一起。 她不由皱眉,僵硬着身子往前挪动两下:“不是还有一匹马吗?我自己也能骑。” “所以你是想和无名坐一起?” 祝暄:“……” 她恨恨咬牙:“你怎么不和无名坐一匹,就你如今的身体,能骑马么?” 那人却笑了两声,贴在她耳边道:“能不能骑,夫人说了可不算。” 祝暄下意识地想要踢他一脚,可现在两人是在马匹上,马儿又在飞奔着向前,她可不想从马上摔下去,也只能将气忍下来。 一路上,两人都即默契地没有再说一句话。 直到无名跟上来,说前面有家客栈,已经订好了房间。 祝暄拒绝了谢峥远抱自己下马的邀请,自己踩着脚蹬利落地下来。 “所以我们是要去哪儿?” “西北。” “西北?”祝暄恍然大悟。 谢峥远让她拿的东西就是那本册子和西北兵器库的钥匙。 “就我们三个人,你是想把兵器库里的东西都运回来?” “自然不是。”谢峥远说着将马牵给无名,转而拉起祝暄的手朝客栈里面走。 “我是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在赶路,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祝暄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谢峥远的身体。 毕竟这人上次这样来回奔波过后就直直地倒在了她面前,回想起那幅场景,她还是心有余悸。 而谢峥远也充分地将“不要脸”三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每次见她露出担忧之色,都会顺势调笑两句。 祝暄会气得不理他,就连无名也是躲得远远的。 他倒是乐得十分开心。 一连五六日的奔波,总算是到了西北。 风沙吹得人睁不开眼,祝暄抬手挡在眼前,想说话却张不开嘴。 忽地有人将一条宽大的碧蓝色纱巾围在了她脖子上,刚好遮住半张脸。 她难以置信地去看身后那人:“你这又是哪里来的?” 谢峥远笑了笑,只说让她自己围好别被风沙迷了眼,转而又朝着无名招了招手。 “青岚城那边你可把信传到了?” 无名点头:“到了。那边的说让咱们直接去圣幡酒楼,他们会把人带过去。” “好,那就去圣幡酒楼。” 一路上祝暄也将此行的目的了解得差不多,听他们说要见什么人,估摸着就是曾在军营中替皇帝做过事的那位。 她阿爹确实是战死沙场,但却并不是被敌人所杀,而是毒发身亡。 黎慷曾特意安排人给祝振元下毒,事后又想要将人处理掉,但中途被谢峥远救了下来直接安排在了西北生活,这么多年都派人时刻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圣幡酒楼无疑是这边境小镇上最富丽堂皇的一栋楼,牌匾上的金字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这酒楼即便是开在上京,也是十分有排面的。 眼下三人一同进了酒楼,前台小二过来招呼。 “三位客官里边请,是一起的吗,要吃些什么?” 谢峥远漠然亮出自己的玉佩,便见那店小二脸色一变,又笑着迎几人上二楼:“客官们是要雅间?楼上请。” 招呼着他们坐下,又给倒好了茶水,小二才匆匆出了雅间。 祝暄四下打量着房间里的装潢,只觉得清雅冷淡,与楼下那堆金砌银的风格截然相反。 不过一会儿,便有一女子款步而来。 她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对狐狸般的碧蓝色眼睛,身着一袭红裙,上用金线绣着大朵大朵的芍药花,实在美艳至极。 即便是身为女子的祝暄看了,也有些挪不开眼。 “侯爷来得比我想象中要快。”她盈盈一笑,眉眼弯起,越发地像只撒娇的狐狸。 祝暄不由蹙眉,便见那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转了一圈,“这位倾国倾城的美人,想必就是侯夫人了。” 她说着朝这边行了一礼,“侯爷早同我们说自己有一位貌美又极体贴的妻子,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上京城的女子果然是端庄秀雅,气质不凡。” “过奖了。”祝暄淡淡笑道,并无意与她互相吹捧。 谢峥远早已看透她的心思,这会儿将话接过来:“行了,沙丽。你说我们到了就会将人带来,人呢?” 沙丽笑着凑过来,紧挨着谢峥远坐下。 “侯爷与夫人舟车劳顿至此,不如先歇一晚,明日再见。” 谢峥远绷着脸色躲开她伸过来的手,沉声道:“商人讲究的就是信誉,你若是这般,我很难保证你这酒楼还开不开得下去。” 他说着垂眼抿了口茶,“一个时辰后,我要见到活人。” 沙丽也是个会看眼色的,这会儿也只得吐槽了句“没趣”,转而出了房间。 不知为何,祝暄竟是默默在心里松了口气。 只是她这副模样终究是没躲过谢峥远的火眼金睛,“怎么?夫人方才好像有些紧张。” 祝暄略有尴尬地看向别处,语气生硬:“没有。” “还说没有?”忽有一只大手在她腰上的软肉掐了一下,惹得她下意识去躲,却又刚好被那人圈进了怀里。 祝暄脸色莫名发烫,没好气地挣开了谢峥远的手臂。 “侯爷请自重,莫不是对哪个女子都这般轻浮?” “你怕不是忘了,在来之前,你我已拜过堂成过亲了?”他拧着眉头凑过来,“如今你可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吃醋是正常的,不必藏着掖着。” 祝暄一哽,不服气地对上那人的目光,“我怎会吃你的醋,别忘了我们之间可是有着血海深仇。” 她说得笃定,却似乎并没那么有底气。 “恩……” 眼下谢峥远点点头,似乎是对她这番话的肯定,又好像并不是那么同意。 果不其然,片刻后,她听到旁边的人轻咳了一声,语气里带着笑意开口。 “那我倒是想问一问祝娘子,这几日与仇人同床共枕的滋味如何?” 第45章 . 疯了 你是我的人,只能看着我。 那人被带进房间的时候, 祝暄正拧着身旁那人的大腿。 而向来不苟言笑的谢侯爷,此刻正蹙着眉头一副隐忍的模样。 可即便是如此,他的目光也未从祝暄身上挪开过半分。 带人进来的沙丽一怔,脸上的表情显然比方才被谢峥远拒绝的时候还要难看。 她刻意扬声道:“侯爷, 人我给您带来了。” 祝暄下意识地松手, 果然见沙丽身后跟进来一个年近四旬的男子, 个子不高, 面黄肌瘦,眉毛俨然是个八字, 一副苦相。 沙丽的目光不自觉地又在祝暄身上绕了一圈,悻悻地说:“侯爷你们聊,我还有事要忙, 先告退了。” 等到风情万种的女人关上了门,站在门口那人才颤巍巍地往前挪了一步—— 他直直地朝着谢峥远跪下叩头,哭喊着叫了一声:“恩公!” 谢峥远淡淡抿了口茶,道:“我不是什么恩公,至于你能不能活下来还要看我夫人意下如何。” 那人连忙又朝着祝暄的方向叩头,“夫人,求您放我一条生路!” “……”祝暄漠然望着他, 半晌没有说话,只任由他叩头,眼看着皮都磕破了渗出血来才沉声开口。 “要是你这么磕头能把我阿爹给磕活, 就好了。” 听得这话, 那人身子猛地一颤, 僵在原地颤巍巍地抬眼看过来:“原、原来夫人是祝将军的女儿……” “想不到你真么快就承认了。” 提及祝振元的事,身为女儿祝暄自然难以冷静,这会儿她冷笑着看向那人:“我阿爹对营中的每一位将士都不薄, 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狼心狗肺的东西!” “小娘子息怒!夫人息怒!”那人又开始磕头求饶,“当初我也是鬼迷了心窍,才会答应帮他们下药……可我并不知道那药会要了将军的命啊!现在每每午夜梦回……我都会看到将军在对我笑……我从来没睡过一天好觉!这就是我的报应!报应啊!” “活该。”她淡淡吐出两个字。 “若换作是我,非要拉着你一起下地狱!” 手心攥着的匕首猛地朝着前面飞出去,只见一道黑影闪过,匕首忽地换了个方向,直直地插/进了旁边的墙壁上,冷冽的刀风带倒了一旁的花瓶,清脆的响声回响在房间里。 “阿暄,冷静。”谢峥远转回身朝着眼底泛红的那人沉声说了一句,又忙快步走过去将人揽进怀里。 “我知你报仇心切,但你要杀他也得等到他当着那人的面,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后。他还有用,不能杀。” 他说着大手不断地摩挲着她发凉的小手,“先冷静冷静,我带你去外面走走。” …… 祝暄几乎是被谢峥远拖着出了圣幡酒楼,她死死咬着牙关,眼眶通红。 “我阿爹若是知道害死他的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不知会多难过……” 她说着眼泪终是不受控制地簌簌落下。 谢峥远的手臂环着她的脊背,不断柔声安慰着:“没事了,很快这一切都会结束。所有人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相信我。”他说。 祝暄埋头在他怀里闷闷应了一声,并没有看到这人望向远处时那苦涩的模样。 所有人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包括他自己。 * “二哥,你就跟我回家吧。再不回去,爹发起火来,你又要挨一通棍子……”娇滴滴的小丫头梨花带雨地扯着身前那人的衣袖。 殷无霜面不改色地将她的手扯下,“无忧,父亲到底在做什么事你知道吗?大哥知道吗?你们就这样甘愿成为他贪婪的牺牲品吗?” 殷无忧哭得眼睛红红的,一抽一抽地哽咽着:“二哥,你在说什么啊……你同我回家好不好?你又不是侯府的人……” “我是平远侯带的兵,自然该遵守他的命令。” 殷无霜皱眉看着自己冥顽不灵的妹妹,终是叹了口气,“此事你莫要插手,不然父亲迁怒于你……怕是我也护不了你了。” “你是他的兵,你才认识他几天?你怎么不想想自己还是父亲的儿子,是殷家的二公子——咳咳咳!”殷无忧猛地咳了几声,捂在口上的手帕渗出丝丝血色来。 殷无霜终是慌了神,赶忙扶住自己快要摔倒的妹妹:“无忧,你怎么样?” “二哥,你说过要保护我一辈子的……”她抬手轻轻触碰他的脸庞,“你就听我一句劝……回家,好吗?” “……”殷无霜咬着牙并不答她的话,只让小厮赶紧去请郎中来。 “二哥,我活不长了。”殷无忧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只想在死之前看到你能幸福地活着,我不想看到最后的场景是你被爹打得遍体鳞伤……霜哥哥……” “无忧!” 祝暄方一进京,听到的便是殷家三姑娘昏迷不醒的消息。 “好几个太医都去看过了,都说就在这几日了。唉……也是个可怜孩子,又不是太尉府的亲生血脉。” 不是太尉府的亲生血脉? 祝暄放下窗帘,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一旁的谢峥远淡淡开口:“殷无忧是殷家三姨娘的孩子。当初三姨娘难产,孩子没能保住,殷太尉又十分宠爱自己这个妾室,便找了个刚出生的小姑娘来顶替。只是这小姑娘天生不足,身娇体弱,也正好应了三姨娘难产的事。殷峙反而觉得这个女儿就该是自己的孩子,故而十分疼爱,当做亲女儿一般。” “殷无忧与殷无霜亲得像是双生子一般,估摸着,她是喜欢自己这位哥哥。” 所以当初殷无忧来找她劝殷无霜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并没有夸大其词,若是没有殷无霜,无忧或许真的就活不了了…… 祝暄心中五味杂陈。 她倒不是觉着自己当初拒绝殷无忧是做错了,只是惋惜这对兄妹如此深厚的感情却仍旧抵不过命运。 可命运不就是用来惋惜的?毕竟又有谁能够从出生那一刻便顺当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呢? 像她这般能够重来的,怕是也只有她跟谢峥远两个吧。 马车一直驶到平远侯府的门口才停,谢峥远扶着祝暄下车,两人匆匆进了门。 他们不在的这小半个月里,一直是殷无霜在帮忙传递消息。 起初的一两天无人上门,还能瞒一瞒两位主子都不在府上的事,后来殷无霜又安排侯府的马车出了城门,等到圣上曾派人来的时候,他只说两人婚后去了南方游玩,尚未归京。 而实则他们二人是去了西北,皇帝就算要查他们真正去的地方,没了谢峥远的情报,也是难以在他们回京之前发现蛛丝马迹。 如今他们也能够大摇大摆地回到上京,至于带回的那人,则是让他扮成与无名一样的侍从随行跟在后面。 “出了这么大的事,殷无霜应该回太尉府了吧。” 祝暄说着抬眼就见迎面走来个男子,那人模样俊朗身形也比之前结实不少,只是脸色不太好,瞧着略显疲惫。 “侯爷。”殷无霜朝着谢峥远行了一礼,目光在看向祝暄的时候顿了一下,“夫人。” 谢峥远对此倒是并不意外,他淡淡应了一声:“恩。” 他说着抬手拦住祝暄的腰,推着人往前走。 她本是想去询问一下殷无忧的事,可腰上的力道挣不脱,反被某人搂得更紧。 她不由恨恨咬牙看向身旁的人:“你幼不幼稚?” “若是幼稚一些,夫人的目光能够与少在他人身上停留,也未尝不可。” 谢峥远说着,直接把人朝着颐枫苑的方向带去。 这院子她许久没曾来过,这会儿不由得一阵恍惚。 可身旁那人却偏执得像是不愿让她的目光在任何其他地方多作停留,脚下的步子飞快,甚至直接将人给拦腰抱了起来。 祝暄一惊,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颈:“谢峥远,你疯了?” 那人却不由分说地把她抱到了里间坐榻的小桌上。 登时,桌上的碟子盘子被推下,摔在地上稀里哗啦地成了一地的碎片。 祝暄被他死死抵在桌上半仰着,纤细的腰肢被桌边硌得十分难受,却又动弹不得。 她难以置信地质问那人:“你……你干什么?” 谢峥远却像是着了魔一般阴沉着脸,漆黑的眸子里流露出鲜少会有的欲.望之色。 “你说呢。”他一字一顿,气息滚烫。 祝暄登时手脚冰凉:“你疯了?” 第46章 . 肃亲王 还有用处。 背后是窗棂, 身前是滚烫。 祝暄冷着脸色握住从袖里滑出来匕首,缓慢地抵在那人的腰腹。 “够了。”她声音有些颤抖,手却稳得很,死死抵住那人。 “我没心思陪你玩这种幼稚的游戏。你也该明白, 我们根本回不到那时候。” “……”谢峥远身子僵了一瞬, 随后缓缓将人放下来。 他面无表情, 看不出方才的欲色, 也辨不出现下的情绪。 祝暄心头松了口气,撑着身子从桌上下来, 与那人保持着距离。 “清醒一点,对我们都好。” 她说着,手里的匕首却并没有要收起来的意思。 谢峥远目光在她手上淡淡略过, 抬眼望向她,“抱歉,吓到你了。” 他说完后退半步,转身出了房间。 直到听得那人的脚步声远了,祝暄紧绷着的那根弦才猛地松开。 她深吸一口气来平复自己剧烈的心跳,又重重呼出。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跌坐在榻上,悻悻垂下眼望着手里的那把匕首, 怔了许久。 直到有人唤了她一声,祝暄才回过神。 茗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跟前,小心翼翼凑过来看她:“夫人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祝暄慌忙将匕首收起来, 笑着去拉茗喜的手, “我跟侯爷不在的这段时间里, 府里可有什么异样?” “要说异样倒是没有,”茗喜偏头思量着,“就是殷家的三姑娘日日都来府上找二公子, 来一次哭一次,听说前几日病倒了,都说不太好呢。” 这话她倒是也在路上听说了。 祝暄又问:“殷无霜就没回去看看么?” “听说是回去看了,但又被殷太尉给赶了出来。” 被赶出来倒也正常,毕竟殷峙视谢峥远为眼中钉肉中刺,当初送进军营的时候是为了抢军功,以此来压制谢峥远。 只是没想到谢峥远当真赏识他,还真就把人一步一步往上推。 祝暄偏头思量了会儿,就听到有人在外面叫她。 “侯夫人可在里边?” 这声音熟悉,她忙起身朝着门口去。果不其然,徐宛娴正进了颐枫苑的门,往这边走过来,随行的还有桃喜。 “宛娴姐,桃喜。”祝暄快步出去迎,“我正想着回将军府一趟,赶巧你们就来了。” 一走近,桃喜给她问安,徐宛娴则笑着拉住她的手,几人一齐往屋里走。 “是侯爷派人把我们接过来的。他说你在府中难免孤单烦闷,便让我们来陪着你,正好侯府里守卫森严,想来你心中最惦念的也就是我们俩了。” 竟是谢峥远主动把人接过来的?倒还算有心了。 祝暄想着点了点头,“正是呢。你自己在府上怕会无聊,我也不放心。何况桃喜的伤也未痊愈,咱们还是在一处的好。” “只可惜前些日子走得匆忙,没能照顾好你,实在有愧,不如今晚我亲自下厨给姐姐做点爱吃的?” 徐宛娴笑着答应:“既然有机会吃到平远侯夫人亲自做的饭菜,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两人又是有说有笑了好一会儿,便见无名过来传话。 “夫人,侯爷说今晚有要务,便不来陪夫人吃饭了。” “好,知道了。” 这倒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毕竟那件尴尬的事才过去没一会儿,更何况谢峥远把徐宛娴跟桃喜接过来的意思就已经够明显了。 一来是为了找人陪着她,二来也能以此事掩盖他们两个不合的事实。 “侯爷还说,徐二娘子的住处夫人自行安排便好,只是为了安全着想,这几日还请夫人和娘子少出门。” “知道了,”祝暄淡淡撩起眼皮,“告诉侯爷安心忙他的,我们不会拖后腿。” 待无名走后,徐宛娴才忧心地问她是不是与谢峥远起了争执,还怕是自己给两人带来了不便。 祝暄摇头,“没有,只是听说近几日圣上那边情况不好,咱们的计划也要抓紧实施了。” 徐宛娴并不知她与谢峥远只是为了利益而成婚,也不知谢峥远与皇帝的另一层关系,她不方便透露,也只得这样说。 好在徐宛娴也并不深究,两人有说有笑地一直到吃完了晚饭。 …… 因着平远侯府从前是国公府,徐宛娴虽然没说什么,但从她来了之后难免会有掩饰不住的时刻。 自家的房子被抄了,如今成了他人的府邸,一切都已物是人非,无论换作是谁都难免难过。祝暄也不曾提及当初的事,只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一起住在颐枫苑。 “不了。”徐宛娴笑着拒绝,“我知你这几日舟车劳顿,想来都不曾睡好,今晚我自然不好耽误你休息。” 她说着顿了一下,接着解释道:“何况隔壁的院子是我当初住的,虽说如今装饰摆设都换了,但我应也是住得惯的。” 祝暄望着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也没能开口,只说:“也好,那我这就叫人去收拾。” 茗喜奉命正准备去吩咐,方才到院门口就见有人快步过来。 “殷二公子?”她慌忙把人拦住,“二公子请留步,这里是内院,你怎么能跑进来呢?” 殷无霜面色匆忙,“我有急事要向夫人禀报。” 他说着想要再往里闯,却还是没再往前,反而后退一步看向茗喜。 “劳烦茗喜姑娘帮我禀报一声,是有关侯爷的事,很急。” 茗喜见他的样子并不像说谎,赶忙转身回了院里。 祝暄正坐在镜前准备卸了妆环休息,就听到她匆忙进屋的声音:“夫人,殷二公子来了,说是有重要的事情禀报,有关侯爷的。” 祝暄手上的动作一顿,心里发沉:“侯爷出什么事了?” 她最怕的就是谢峥远不与她商量私自行动。 虽说他是他们之中最了解皇帝的人,可也架不住黎慷是个疯子。 他们去西北的这段时间里,难保皇帝不设好了圈套等他们回来钻,谢峥远若是单独行动出了事,她甚至都没有万全的法子去救他! “让他到外间来禀报。”祝暄将拔下来的发钗死死按在桌上,又将衣裳穿好,绕出了屏风。 殷无霜瞧着确实焦急,进来便直接说道:“夫人,侯爷被圣上单独召进宫了,无名已经偷偷跟过去了,但是也无法入宫。” “谁来传的话?”祝暄沉声问他。 “是圣上贴身的内侍官。” 她蹙着眉头思量片刻,回想着之前谢峥远曾对她说的。 当初他们去西北时,不仅见了给祝振元下毒的王宏财,还去了谢峥远之前说的西北兵器库。 那房子瞧起来就有年头了,在周围也是破败荒凉,几乎没有人烟,是废弃许久的一间仓库,很难想象它曾是西北境内最大的一间兵器存储库,且由一整个军营在此驻守。 进去之前她原本以为这里会藏着上千上万的各种兵刃,可万万没想到里面关着的是个人。 只是几乎不成人形了…… 那会儿谢峥远拿着钥匙打开仓库的大门,祝暄紧随其后。 门不过打开一条缝隙,就有浓重的腐败酸臭的味道传出来。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这什么味道?” 当下,谢峥远便把她往身后护住,大手握住她的手腕,“小心,跟在我身后。” 祝暄点点头,小心地朝着里面望去,只见黑黢黢的一片,只有顶上极小极窄的几扇窗投进些许微弱的光,并不怎么顶用。 偌大的仓库里空旷非常,灰尘积了老厚,每踩下一脚都能溅起一片呛人的灰。 不知走了多少步,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是一堆干草,泛着腐烂发霉的味道。 角落里忽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是铁链在地上拖着摩擦的声音,缓慢地从尽头传来。 祝暄下意识地要拿出防身的匕首,却被谢峥远按住了手腕。 “别怕,是人。” 昏暗光线中缓慢靠近来一个身影,发须胡须几乎长在一起,佝偻着腰,整个人几乎快缩成一团—— 那是祝暄第一次见到大魏的亲王,肃亲王,黎悯。 “黎悯本是先帝最疼爱的儿子,也是原本要被立为皇储的皇子,却在先帝驾崩时得了疯病无法继承大统,朝中众臣这才推了当今圣上继位。”谢峥远沉声同她讲着,“当初我暗地里曾对这件事进行过调查。发现当年得了疯病的肃亲王被软禁在自己的王府中,两年后有一日府中遭贼,王府亲眷无一幸免,可唯独肃亲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西北兵器库的钥匙一共两枚,一枚在圣上手中,另一枚就是在圣上最信任的,掌管兵权的祝将军手中。” 祝暄心尖一颤:“所以你的意思是……” “不一定。”谢峥远拉着她的手安慰道,“肃亲王事情一出后,消息便被压下,也从未下过寻人的命令,这并不是他的性格。所以极有可能,当初肃亲王被救走就是圣上亲自下的命令,关在此处也是命令之一。” “那为何他宁可冒着风险寻找钥匙,也不下令让人到西北将肃亲王杀了?” “他留着黎悯,还有用处。” …… 祝暄收回思绪,转而看向殷无霜:“你随我去一趟侯爷的书房。” 回京时他们不仅带回来了王宏财,还有黎悯。眼下两人都被关在书房里的暗室内。 殷无霜既然被谢峥远留在府上,那便是能够重用的,更何况这人还在大婚那日帮过他们。 “好。”殷无霜答应着同祝暄快步朝着罄枫楼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侯府的院子里,清冷的月光洒下,将两条急匆匆的影子拉得极长。 后面那人的影子逐渐与前面的重叠,他握紧了袖中滑下来的东西,脸色隐在一片阴影中,轻声唤了一句:“阿暄。” 第47章 . 谋逆 所有人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祝暄醒过来时, 只觉周遭颠簸,而自己正躺在一辆马车里,身上盖着被子。 她意识到不对,慌忙起身要去打开车门, 却发觉车门已从外面被锁上, 她再怎么去推也只能看到一个男子的背影, 有些眼熟。 她用力拍了车门几下:“你要带我去哪儿?” 那人没有反应, 马车却是行得愈发快了。 祝暄伸手要去摸袖里的匕首,却发觉东西不知何时被人拿了出去, 袖兜里空空如也。 昏睡前的画面冷不丁晃过,她登时心一沉,明白了自己为何身处一辆马车之中。 接徐宛娴和桃喜陪她是假, 皇帝召平远侯进宫是假,殷无霜要随她去书房也是假……这一切根本都是那人安排的一出戏,专门给她看的! 为的就是让她放松警惕,而他好单独进宫去找黎慷,承担下所有的危险。 “谢峥远……你又骗我。”祝暄恨恨咬牙,心中莫名涌上一股子酸楚。 “回京,我要进宫!”她拼命拍打着车门, 却半晌也没人回应。 车外是一条寂静的小路,几乎没有人烟,与那时谢峥远带她去西北的路是同一条。 “殷无霜, 你若是再不停下来, 我就一头撞死在车里!” “吁——” 马儿一阵嘶鸣后, 车总算是停了下来。 坐在外面的那人转回身叹了口气,“祝暄……” “带我回京。”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 “你知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这是谋反, 若有任何差池——” “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殷无霜冷冷将话接过来,无奈地望着她,“但他有他的计划,你若回去就是所谓的‘差池’,你会害死他,也会害死你自己!” 如鲠在喉,祝暄透过车门的缝隙静静望着他。 殷无霜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我跟平远侯不希望你涉险。何况他也将此重担交给了我,我就有责任有义务保护好你,让你好好活下去。” “……” 又是良久的沉默。 不知不觉眼眶发热,像是有什么东西模糊了视线。 祝暄的声音很轻,轻到像是濒死之人最后的话。 她说:“我是谢峥远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觉得他死了……我还能好好活着吗?” * 天边泛起鱼肚白,金碧辉煌的宫殿被初阳又镀上了一层金边,气势恢宏。 尤其是外面被身着战甲的士兵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坐在案前的男人不由冷笑几声,他脸色苍白着,目光漠然扫过地上横着的尸体,最终落在谢峥远身上。 “朕还真是养虎为患了。”他说着起身,走至那人面前,“远儿,你当真要杀了朕吗?” “在祝老将军的饭菜里投毒,暗杀衍国公,引贼人入王府杀死所有亲眷,又将肃亲王囚禁在西北已经弃用的兵器库十数年。”谢峥远淡淡望着他,一字一顿,“这一桩桩一件件,你可有要辩解的。” “你找到黎悯了……”黎慷身子发颤,他猛地咳了几声,原本苍白的脸色顿时泛起青紫:“朕养你,栽培你,提拔你,是为了让你来忤逆朕,让你造反的吗?” 砚台被他打翻在地,溅了一地的墨汁,也污了他身上明黄色的龙袍。 “杀忠臣,囚亲弟,不顾百姓死活不断扩张疆土,甚至为了一己私欲对边境赴死的将士下达毫无人性的命令。” “你觉得还有人愿意拥护你做这大魏的皇帝么?” “朕不需要任何人的拥护!即便你们不拥护,朕也是!是这大魏唯一的皇帝!” 黎慷颤巍巍地转过身看着他,浑浊的眸子里带着几分讥笑,“谢峥远,朕还真是小瞧你了。你竟会为了一个女人造反?实在可笑!” “你说朕十恶不赦,那你作为朕养的狗,又能清高到哪里去……你手上就没有沾过哪个无辜人的血吗?” “……”空旷的大殿之中是半晌的静默。 黎慷望着一言不发的谢峥远不住地笑了几声,“远儿,你愿意为了一个女人舍去性命吗?值得吗?” “我愿意。” 他几乎想也没想就笃定地回答道。漆黑的眸子泛着寒光,映出黎慷难以置信的模样。 谢峥远冷冷望着他,“这并非是值不值得的问题,而是我欠她的,若她需要随时可拿去。” “但即便我死,也要在你之后。” 黎慷大骇:“你糊涂啊!糊涂!这是谋逆,谋逆!” 兵刃的寒光闪过,长剑朝着殿上那人飞快地刺去—— “来人救驾!” 顷刻间,数箭齐发,从大殿的各个方向而来,直直朝着执剑的那人而去。 “谢峥远!” 大门猛地被人踹开,一众身着铠甲的士兵涌入大殿,为首的是一男一女两人,女子虽身形纤瘦却极为灵敏,她避开箭雨,抬手将一块盾扔了过去。 谢峥远稳稳接住盾牌挡下大部分的弓箭,身形一闪,已将剑刃抵在了黎慷的喉咙处。 “都把箭放下!”他低吼一声,剑刃又朝皇帝的脖子逼近了些许。 埋伏在殿内的众人已被祝暄带来的人擒住,眼下看着主子被抓,慌忙将手里的弓箭扔在地上。 祝暄朝殷无霜递了个眼色,转而朝着殿上的谢峥远走过去,“可有受伤?” 那人没说话,俊朗的面庞有几道血痕,不重,但他此刻紧蹙着眉头,脸色极为难看。 “殷无霜,我是如何交代你的!” 殷无霜垂下头,并不打算做任何解释。 “此事与他无关。”祝暄把话接过来,“是我非要回来,他拗不过。” 谢峥远望着她,不住恨恨咬牙:“你知不知道这里多危险。” “我知道所以才会回来,若非我们来得及时你怕是已然万箭穿心!”她气不打一处来,语气却又忽然软了下去,“你是死是活不关我的事,但要报的是我的仇,与你无关。我不希望有人因我的家事而枉死。” 殿外忽然传来笑声,愈来愈近,是几近癫狂的笑,让人不寒而栗。 众人警惕地朝着门外望去,却听得黎慷冷笑了一声,“你们还是太年轻,怕是不知道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祝暄心猛地一沉,转头看向谢峥远,却发觉他脸色愈发难看了。 一道略显佝偻的身影堂而皇之地走进大殿,身后还跟了个人。 他笑着望过来,早已没了那时在兵器库里狼狈的模样。而旁边那人则是让在场众人都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殷无霜愣在原地,望着站在肃亲王身后的那人声音不由发颤:“父亲……” 黎悯站在大殿中央,望着那明晃晃的龙椅微眯了眯眸子,“皇兄,果然还是你最了解我。” 他像一条饥渴难耐的蛇,目光冰冷又带着十足的侵略性。 “祝暄,你不是想让他给你父亲偿命吗,动手啊。” “阿暄,去找殷无霜。”身旁那人低声贴在她耳边说道。 祝暄皱眉看向他,正欲拒绝,却被他猛地一掌推开数米,直直地跌入另一个人的怀中。 谢峥远用剑抵在黎慷的颈上,隐隐有一道血痕显现。他朝着殿下那人喊话:“人在我手里,凭什么让她杀?” 黎悯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绕了一圈,最后落在谢峥远冷毅的脸上,笑道:“你这小子倒是痴情。可人家好像并不领啊?” 祝暄挣扎的动作一顿,被殷无霜按回怀里。 “我们先行离开此处,侯爷他自有办法离开的。” “我们走了,还有谁能来救他?”祝暄恨恨咬着牙却不敢大声,生怕激怒了黎悯,“你难道看不出来肃亲王是个疯子吗?还有殷太尉……他本就忌惮着谢峥远手上的兵权,今日这大好机会如何肯放过他?” 她死死攥着手里的长剑,指节都泛了白色。 气氛僵持不下。 殷无霜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握住她的手:“我爹一定不会让我死,你随我一起出去,到时候再想办法救他!” 祝暄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只觉得颈上一痛,当即便觉得眼前发黑,整个人失去了重心,像是被人抱了起来。 不知是谁的冷笑声窜入耳中,眼前的一切几乎都被黑暗所吞噬。 她目光下意识地朝着殿上那人望去,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似在笑,笑得欣慰又苦涩。 她忽然想起坐在他马上一同去西北的时候,想起她面对着王宏财情绪失控时那人搂着她说得那些话。 ——“阿暄,没事了。很快这一切都会结束,所有人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相信我。” ——“所有人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包括我自己。” 第48章 . 终章 陪在你身边,无论以哪种身份。…… 册封郡主的诏书送到将军府时, 来接旨的只有茗喜一人。 她朝着来人盈盈欠身:“劳烦内侍大人走这一趟,只是我家姑娘受了惊吓尚且卧病在床,要不劳烦您随我去内院宣旨?” 那人笑着将圣旨递过去:“圣上吩咐过,郡主身子欠安不必亲自接旨。奴才便也不进去叨扰了, 还请茗喜姑娘替奴才给郡主问安。” 将袖里揣着的银子塞给内侍:“这是自然。有劳了。” 待到目送着一行人离去, 茗喜才匆匆回了暖香苑。方至垂花门, 便见从后花园而来的徐宛娴。 “暖暖身子如何, 方才听说是有宫里的人来了?” 茗喜点头:“回二娘子,我家姑娘这几日已无碍了。只是今儿犯懒不想领旨, 这才让奴去应付一下前院的内侍。” “恩,那便好。”徐宛娴欣慰地勾了勾唇角,心中却不还是有疑虑, “正好我做了些暖暖爱吃的奶酥,同你一块儿去看看她。” “是。” 渐入盛秋,祝暄懒懒地倚在榻上瞧着院里逐渐被枯黄与橘红所取代的景色。 她手里捏着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带着微凉的风掠起她鬓角的发丝。 徐宛娴来时,她正昏昏欲睡,听得声音,赶忙坐起身去迎。 “宛娴姐可总算是想起我来了, 我都闷了好些日子,你也不来陪我说话解闷儿。” 徐宛娴被她拉着手往屋里走,“分明是你前些日子说身子不舒服, 谁也不见。这会儿反倒怪起我来?” 祝暄眨巴眨巴眼, 看向茗喜:“有这么回事吗?” 小丫头连连点头:“姑娘, 确实有的。” “噢……”她瘪着嘴思量片刻,“那是我错怪姐姐了,不如一会儿给姐姐做道酥酪吃?刚从桃喜那儿学来的手艺。” 徐宛娴打量着她脸上的笑意, 点头答应:“好啊。如今你是凌阳郡主了,能吃到郡主亲自做的酥酪,待我回了晁州可就有得炫耀了。” 说完两人又笑作一团,整个下午便在这般欢声笑语中度过。 暖香苑重归安静时,已是暮色四合。 厨房那边来问是否要传晚饭,正好祝暄一下午又是说笑又是舞剑,这会儿累得肚子咕咕叫,便又特意点了几道想吃的菜。 她晚饭用了不少,梳洗完躺在床上时还觉得撑,便有些睡不着了。 床头留了一盏灯,祝暄起身披了件衣裳,拿着油灯往外走。 今日不是茗喜与桃喜当值,守在门口的那个早已睡下。 这会儿她放轻脚步出了院子,拐拐绕绕还是到了寒启阁。 推门进去,屋里仍旧是那副模样。 月光洒进来,给屋里的东西投下影子,拉长,落在地上。 祝暄缓步走至书架前,熟练地打开暗道,端着油灯走了进去。 …… 凛秋湖畔的风刮得枫叶沙沙作响。 月光之下,是大片大片的枫树矗立在湖边,她们随着风儿奏乐,跳舞,像是在迎接某人的到来。 祝暄从暗道里走出,望着眼前空旷的林子不知所措。 风有些凉,她紧了紧自己披着的外衫,走到紧挨着湖边的一棵树旁坐下,倚靠着树干,目光飘向眼前波光粼粼的湖面。 “我倒也没有很想你,只是晚上吃多了,想出来吹吹风。”她轻声说着,瞧了眼灯上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火苗。 “今日圣上封我为郡主了,封号是凌阳,想来是先帝遗诏中提及的。” “阿爹曾说过,给我取乳名暖暖,是因我生在大寒这天,他希望我能不受寒冬的苛待。就连大名里‘暄’字也是温暖的意思,阿爹是真的很怕我冻着……” “所以我很喜欢红色,喜欢枫树,喜欢一切看起来温暖的东西。” “已经三个月过去了,新帝虽年纪尚轻,却也是十分有才能的。他为阿爹和衍国公都正了名,并将国史相关部分更改,同时准备休兵养民。看来当初你让黎慷拟的那份继位诏书并没有错。” “没有你我每天都过得很好,吃得好睡得香,还有宛娴姐陪着。只是听说她阿娘给她在晁州觅了一门亲事,她得回去相看相看。这一离京,不知何时能再见面了……” “我也想离开上京。” “你想去哪儿?” “去哪儿都好,西北,或是岐州……”她话未说完不由一哽。 祝暄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就见一熟悉的身影伫立在后面那棵树旁,他一袭白衣宛若谪仙,只静静站在那儿都让人移不开眼。 从前她觉得这人生得十分好看,是个不可多得的良人。 后来因为枉死在他手中,再见时她便觉得此人十分丑陋,想必连心都是黑的。 可如今再看,她心中的情绪却十分复杂,说不清又道不明,只想着走过去埋进那人怀里,再听一听那熟悉的心跳…… 可她终究没有。 祝暄站在原地望着他:“你是还有什么放不下吗?” “是。”他答道,声音被风吹得远了,“我放心不下你。” 祝暄垂下眼,“我有什么值得你放心不下的。你我恩怨已解,已是两清了。” “阿暄。”他轻声唤她,“我自知无法陪你终老,只希望你能嫁得好人家,有个好依靠。其实殷无霜对你……” “谢峥远。”她下意识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我做了两世的夫妻,你还不了解我吗?” 或许她上辈子真的就只是想找个依靠,可如今她早已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祝暄,她要做的事,只有自己能够左右。 祝暄俯身端起那盏快要耗尽的油灯,“明日我便去禀明圣上,我要继承阿爹的衣钵,参军打仗。我大魏又不是没出过女将军,下一个怎么就不能是我。” “阿暄,沙场危险你如何去得?更何况你一个女子住在营中……”他想要追上去,面前的身影已然钻进了暗道,连带着微弱的光消失在眼前。 …… “姑娘,您到底是为何非要参军?从小到大您都是将军跟郡主娇养着的,如何能受那种苦?”茗喜眼看着就要哭了。 祝暄不为所动,“此事我心意已决,你们谁都不要再劝了。” “可是为了谢峥远?”徐宛娴一句话让她顿住了脚步。 “……” 屋里默了半晌,才听得祝暄沉声开口。 “与他无关,这是我深思熟虑多日的结果,也是我真正想要做的事。” “既如此,我支持你。”徐宛娴拉起她的手,“只是这条路艰难,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恩,放心吧。” * 大魏四十三年,凌阳郡主因多次带兵击退北境敌军,受封一等大将军,成为历朝唯一可登堂议政的郡主。 同年,凌阳郡主从西北带回一名贴身侍从,宠爱非常。 那侍从武功高强却从不露脸,每每都会戴着帷帽随行左右,惹得坊间议论纷纷。 是夜。 冷月高悬,枫林之中静谧非常。 一男一女站在树下,身影被月光拉长,投在粼粼的水面上。 女子转身摘下男子的帷帽,目光落在他那张许久不曾示众的俊俏脸庞上。 她轻笑:“真好,这样令人着迷的容貌,只有我看得到。” 男人的大手轻轻裹住她纤细的腰肢,俯身到耳边:“若郡主喜欢,便一辈子都这般。” 她被那人滚烫的气息惹得耳根发痒,干脆倚在他的胸膛,“还记得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你,我还以为你是魂魄,有未了的心愿。” 他在她额头上吻了吻:“确实有未了的心愿。不过现如今都已经了了。” 祝暄抬起头来看他,“是什么心愿?” “护你周全。” 以及,陪在你身边,无论以哪种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