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亡 作者:花卷 文案: 在溺亡中得到救赎 第1章 受叫何似,小名囡囡。 攻叫徐知谨 小混混叫向天。 ​​​​ 1 受从小长在长长的巷子里,他家住在巷尾,终年阴暗潮湿。他娘是寡妇,城里最漂亮的寡妇,最风骚的暗娼。 受是他娘不懂事的时候留的种。 他娘恨受,又很爱他,打了一巴掌自己却掉眼泪,哆哆嗦嗦地道歉。 受很小的时候就看着他娘身边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他甚至学会了坐在墙头,面不改色地听屋子里的叫床声,然后转头去给他娘收拾弄脏的屋子,洗床单。 受漂亮,像个剔透的瓷娃娃,身上干干净净的,会露出最腼腆乖巧的笑容。 其实里面已经烂透了。 2 受的母亲虽然是出来卖的,但是对受保护的很好。 受从小就长得漂亮,像个洋娃娃,粉雕玉琢,嫖客见了,都夸他漂亮。 受只会弯着眼睛笑,两只手放在腿上,好乖地说,谢谢叔叔。 来得人多了,不乏有特殊爱好的,拿露骨的眼神打量受,凑过去,一脸和蔼地和受说话,还拿糖给他,一只手却偷偷摸上受的小腿。 受的妈妈出来看见了,脸色顿时就冷了,提起扫帚就抡了过来,狠狠地抽嫖客背,一边打还一边骂,老混蛋,什么东西,打他儿子主意! 女人撒起泼来凶得要命,嫖客被抽得乱蹿,指着受的妈妈说,疯婆子。 受妈妈倚着门,又艳又俏,满头时下正兴的大波浪卷,像报纸上的女郎,却泼妇似的。她掐着细细的腰,啐了口,尖着嗓子骂男人让他滚,整条巷子都能听见她的声音。 男人要脸,不肯和个女人破口大骂,灰溜溜地就滚了。 受妈妈冷笑一声,扔了扫帚,袅袅娜娜地又回去了。受还坐在院子里,她见了儿子那张脸就烦,哒哒哒地踩着拖鞋过去,揪他的脸,骂他,别人给块糖就让人摸,干脆和她一起卖算了。 受脸颊都被掐红了,眼里溢出水珠,呜咽着道歉,说对不起妈妈,我错了。 受的妈妈看他掉眼泪就恼怒,搡了他一把,骂他,没出息的东西。 受跌在地上,举着糖给他妈妈,说,妈妈不要生气。 他妈妈狠狠拍开了,涂红的指甲在受手上刮出一道红,手背白白嫩嫩的,一下子渗出血珠。他妈妈看着,心疼了,慌慌张张地蹲在受面前,捡了糖剥开塞受嘴里,不住地说,乖啊,宝宝,不疼了,不疼了。 受咬着糖,眼神温顺柔软,含糊不清地说,好的妈妈,我不疼了。 后来受的妈妈回了屋子,受吐出糖块,糖块是甜的,吸引了成群结队的蚂蚁,受舔了舔手背的抓痕,抬起脚慢慢踩在了爬满了蚂蚁的糖块上,碾了碾。 3 攻是来这个南方小镇过暑假的。 他第一次来,住的是镇上最漂亮的小洋楼,离家隔了两条弄堂。 爬上受家楼顶,正好能看见攻家楼上的花花草草。 受头一回见攻就是攻在楼上浇花。 受在楼上晒床单,满手湿漉漉的,他拿水搓了好多遍,闻了闻,一股子肥皂的清香,可总觉得还有精液的味道。 受不喜欢。 他妈妈不在家。受拿了他妈妈的指甲油,伸出手指,每一根都细致地涂红了,艳艳的。他身上穿的是白背心,细胳膊细腿的,很瘦,肋骨裹了层薄薄的皮肉。 受涂了妈妈的指甲油,腿上还穿了丝袜,丝袜纤薄,穿在他身上,伸长了腿,有种青涩畸形的肉欲。 阴天,天蒙蒙的,刮着凉风吹走了暑热,有大雨欲来的架势。地上白水管蛇似的蜿蜒着吐出水,漫到受脚下,他曲起腿坐在藤椅上,脚丫子一晃一晃的,手搭在扶手上,有些孩子气的懒散天真。 他抬头,就看见了远处的攻。 少年人身姿挺拔,白衬衫挺括干净,和这镇子里的拥挤潮湿格格不入。 受歪着脑袋对他笑了起来,摇了摇手,红的指甲,白的手指,艳得触目。 攻冷冷淡淡的,一张脸没什么表情。 4 攻第二次见受的时候,是在巷子口,过堂风阴凉凉的。 受蹲着舔冰棍,天气热,吃的没有化的块,甜腻的糖水流了满手。他在和他身边的几个少年人说话。都是镇上长大的少年,一水儿的背心大裤衩,哒哒哒地拖着旧拖鞋。 有个少年凑过去给受擦手,二人很亲近,他抓着受的手腕,擦他的指缝,身边几个人笑嘻嘻的,显然习以为常。 受嘟哝着说,还没吃完呢。 他伸出窄窄的红舌头,舔了上去,哧溜哧溜的,满足又快乐。 他面前的人笑,少年长得英气,眉宇间透着股子痞劲儿,是镇上出了名的小混混。他管受叫得好亲热,好像将他当成了娇娇的漂亮鸟儿,鸟停在他掌心里。 受就对他笑,又乖又甜,管他叫哥。 小混混看着他红红的嘴唇,伸手压在唇面搓了搓,嘴唇柔软,冰凉凉的,湿乎乎的气撩着指头,搔得心尖儿发痒。 小混混说,囡囡嘴唇好软。 囡囡是受的乳名。受小时候老生病,老人说叫个女孩儿的名字,好养活。 受张着嘴巴啊了声,给他看自己的嘴唇,舌头。 攻正好路过,听见受说话。 一口吴侬软语的南方腔,声音细细柔柔的,像在撒娇。 受抬起头,先看见攻的一双长腿,天气这样热,攻依旧穿得齐整,衬衫长裤,翠竹似的挺拔。 受扒拉下小混混捏他脸的手,又去看攻,攻已经路过他走了。 小混混好吃味,不高兴,看谁呢? 受明目张胆地看,坦诚又烂漫,扬了扬下巴,说,他呀。 小混混说,他有什么好看的? 受笑盈盈地说,长得好看啊。 5 攻的外祖母是镇上顶有名的老太太,矜贵优雅,种种花,弹弹琴,和这片潮湿拥挤的弄堂格格不入。 她是二十年前搬来这住的,搬来的时候就是一个人,二十年了,还是一个人。 十几年前,受妈妈怀着孕流落到这镇上。镇子小,她长得漂亮,十六七岁的女娃娃,身边没男人,就这么大了肚子。 镇上传出了很多流言蜚语,男人贪看她的年轻美貌,女人都不喜欢,不和她来往。 其实她做的一手好刺绣,缺钱,就绣了好多花样,想卖,没人买。 只有攻的外祖母看中了。 后来受的妈妈生孩子的时候,她来帮过忙。这么多年,受的妈妈记着好,虽然不缺钱了,还是会给攻的外祖母绣东西。小件儿的手绢儿、丝巾,大的旗袍衣裳,她鲜少登门,都是叫受送去的。 受的妈妈给老太太做了身旗袍,顶好的真丝绸缎,手工精细,受拿过去的时候,老太太不在,攻来开的门。 受冲他笑得眉眼弯弯的,他今天穿得齐齐整整的,看着像个乖乖巧巧的学生仔。 攻波澜不惊,礼貌都礼貌得疏离,好像没看见受的离经叛道,也没见过受和小混混的暧昧亲昵。 攻说,祖母出去了。 受两只手搭在腿上,指甲干净,白生生的,软软地说不要紧,他等阿婆回来。 话里带着小镇口音,语调柔软,透着湿湿的潮气。 攻嗯了声,就不再说话了。 受半点都不在意,看着攻,一会儿和他说攻的祖母的事,一会儿又问他,怎么会来这里,巴巴的,天真又热情,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攻好感兴趣。 攻不为所动,冷淡少语,半点都不能熄灭受的热情。 直到攻的外祖母回来。 受长得乖,嘴甜会说话,哄得老太太好开心,摸他的脑袋,还给他介绍攻,说他来这里过暑假,让受有时间带攻出去玩一玩。 受又轻又软地说,好的呀。 6 受半点不怕生,应了好,第二天就来约攻出去玩儿。 攻在二楼,挨着栏杆,没起身。他腿上搭了本书,手指骨节分明,玉也似的漂亮,修长有力,闲闲地放在藤椅扶手上。 攻客气地拒绝了受。 受哦了声,眼巴巴的,像只失落的猫,看了攻一会儿转身走了,才走一步,又回过头嗳地叫他,摇着手,说下次再找他。 攻说好。 后来攻和受出去过几次。 攻是外市人,还是个学生仔,比受大了两岁,成绩好得不得了,前途一片敞亮。 这些大多都是受从老太太那儿打听来的。 攻话少,冷淡矜贵,一看就不好相与,受一点都不在意,拉着攻满小镇地晃荡。 镇子很小,长长的弄堂里有挑着扁担吆喝的贩货郎,甜豆花,麦芽糖,都是甜腻腻的零嘴小吃。热了,受带着攻轻车熟路地钻进巷子里,找到逼仄狭小的小卖铺,买了两瓶冰汽水,插上吸管,笑嘻嘻地递给攻。 小卖铺悬挂的老风扇吱呀吱呀地转,吹走了燥热地暑气。门边张贴了几张女明星的海报,经年累月的,已经泛黄了,有种浓厚的陈旧感,像这个偏远的南方小镇。 二人就这么在小卖铺门口喝汽水。 攻看着受,天气热,受的脸颊微微泛着红,鼻头滚下晶莹的汗珠,一双眼睛大,望着人的时候甜蜜又乖驯。 攻知道受在干什么。 他在引诱他,不加掩饰,像颗剥开糖纸的奶糖,赤裸裸地送出甜滋滋的味道,糖块软和了,要化不化的,仿佛他一伸手,就能沾满手的糖汁。 受的手指白,指甲圆润,孩子气地敲着玻璃瓶子,嗒嗒作响。 受突然问他,晓不晓得海报上那个女明星? 又说,他妈妈好喜欢她唱的一首歌,总在家里放,听得他耳朵都起茧子啦。 受声音得天独厚,一把细软的嗓子,哼唱起那首歌,软软的,缱绻非常,不知怎的,攻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受的时候,受背对着他,无知无觉地高高举着手,根根指头细瘦漂亮,指甲红得艳,一起一落,拨琴弦似的,有几分不可言说的风情。 攻一言不发地看着受,好像闻到那股子甜腻味儿陡然间越发馥郁。 7 受是老太太家里的常客。 老太太喜欢他,见了他就叫囡囡,还同攻说,受是她的第二个孙孙。 受出生就是她搭的手,要是没她,可能受和他妈妈都死了。 她留受吃甜汤,甜汤是冰箱里镇过的,甜滋滋的,银耳煮得软腻。受捧着,眉眼弯弯,说,谢谢阿婆。 攻就是大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会拍照,会弹钢琴,长得又好,老太太说起他就很骄傲。攻不在的时候,老太太又叹气,说,攻的爸爸只晓得做生意,妈妈是个舞蹈家,满世界的跑,他一年也见不了爸妈几回,偏又是个这样叫人省心的孩子。 老太太不是没想过让攻同她一起过,可后辈有后辈的生活,攻从小就有主意,粉雕玉琢的孩子规规矩矩地坐着,稚气还没褪,已经会说,他能照顾好自己,家里还有保姆,祖母不要担心。 老太太说起来好心疼,受眨了眨眼睛,轻轻软软地说阿婆心疼哥,哥都晓得的,哄得老太太心里熨帖。 相机是顶贵重的相机,他们在二楼,花簇开的好,红的,绿的,姹紫嫣红。 老太太让攻给她和受拍照。 二楼宽敞,阳台大,摆了喝茶的圆桌,错错落落的,栽的都是花。 攻给他们拍了照。 受很上相,老太太鬓发白,穿着旗袍,风韵犹存,二人像是祖孙。 玩了一会儿,老太太乏了,去休息,让他们自己玩。 攻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相机,无意间一抬头,受眼也不眨地看着他,这人生就张能迷惑人的脸,瞳仁黝黑,好像能盛放许多喜欢。 攻举起相机,少年身后是开得艳的花,小镇起起落落的青瓦屋顶都成了背景,天蓝云白,干净得不像话。 受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拍完了,受凑过脑袋来看,他很少拍照,咕哝着说,好不好看呀,不好看要删掉的。 攻言简意赅地说,好看。 受凑得太近,攻能闻到他衣服上的肥皂清香,一截脖子细,白生生的,耳朵薄,太阳光一照,隐约透着粉。 攻突然伸手抹去了他脖子上细细的汗,受一下子抬起头,像受惊了的兔子,眼睛都微微睁大了。 攻脸色没变,说:“下去吧。” 8 “囡囡,”小混混坐在受的床边,问他,“你最近同那个外来的小子走得好近?” 受正画画,敷衍地嗯了声。 小混混不高兴了,看着受的背影,墙上拿红绳子新悬了几张照片,都是受的,笑得很漂亮。 他凑过去拨了拨,夹住一张,就要扯下来。受抬起头,说:“不要弄坏了。” 小混混停住手,低头对上受的眼睛,掐他的腮帮子,“这么宝贝,嗯?” 受扔了笔,笑盈盈地抱住小混混的腰,语气软的,“喜欢,拍得好看嘛,哥说,好不好看?” 他一卖乖,小混混就忍不住疼他,明明是个带把的,比谁都会撒娇。 他心里觉得受好看,可这是别的男人拍的,不愿意说出来,落了面子,道:“你喜欢,哥给你拍,拍多少都行。” 受笑了起来,偏过身,两条腿又瘦又长,勾着小混混的小腿,像攀附树木生长的菟丝花,柔软乖巧,仰着脸说,“吃醋了呀?” 风扇在凳子上摆着,扇叶吱呀吱呀,转得又快又响,房间小,却齐整,墙上胡乱地贴着受的涂鸦,有的已经泛了黄。 他身上穿着白背心,领口开的低,洗久了,松松垮垮的,一低头就能看见瘦白胸膛上的两颗小奶尖儿,粉的,招人眼。 小混混伸手隔着背心掐揉,受哼哼唧唧地叫疼,小混混捉着受的腋下把他抱了起来,放在桌上,凑过去咬他的嘴巴,说:“这就叫疼——” 小混混被勾得心痒难耐,受顺从地送出舌头给他亲,手指抓住他结实的手臂。小混混没舍得咬疼他,呼吸急了,声音沉沉的,说:“敢勾搭别的男人,哥就让你知道什么是真的疼。” 他掐受的下巴,问他,“听懂了吗?” 受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我喜欢他呀,那怎么办?” 小混混兜着他的屁股用力拍了一巴掌,哑声说,“小婊子。” 二人腻歪着,外头远远地响起高跟鞋嗒嗒嗒的脚步声,受说:“妈妈回来了。” 小混混皱了皱眉毛。 他妈妈不喜欢他。 受拉着他跑出去,小混混不甘心,受催他,“走嘛,我妈妈要拿扫帚打人的。” 小混混说:“挨打就挨打——” 他利落地爬上墙头,果不其然,受的妈妈一把尖细的嗓音响了起来,骂道:“小王八蛋,又来勾搭我儿子——” 她掐着腰,怒气冲冲的,一副泼辣的样子,“别给我逮着,逮着了,老娘腿都给你打折!” 小混混回头对受摇了摇手,半点不慌,声音里带笑,大声说:“姨,我跟你讲,以后我还要讨囡囡做老婆。” 受的妈妈气坏了,“小王八蛋!做你妈的春秋大梦!” 9 “我都和你讲过,不要理那个小混混,”受的妈妈气得胸口起伏,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受。 受给妈妈倒了杯水,低着头,乖乖巧巧地说:“对不起,妈妈。”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他家里尽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那个小王八蛋也不学好,七岁就会砍人了!”受的妈妈很不高兴,皱着柳叶似的眉毛,眼角已经生了细细的纹。 “你同他玩,你玩得过他?” 受蹲跪在妈妈脚边,轻声说:“妈妈不要生气了。” 他妈妈正在气头上,踢开他,冷笑道:“以后吃大亏,没路走了,你要去卖屁股么?” 受不在意,坐在地上,仰起脸弯着眼睛笑,“妈妈,我吃不了亏的。” 受的妈妈盯着他看了会儿,起身就往房间里走了,小腿纤细,在裙摆里摇曳生姿,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清脆悦耳。 受小时候上学,总受欺负。 别人骂他妈妈,婊子,货腰娘,说他是小杂种,婊子的儿子,校里校外的,镇子上下,总有这样的声音。 受一点都不生气,他妈妈确实是婊子,他也是婊子的儿子。 他们自以为是的羞辱于受而言,没有半点杀伤力。直到隆冬天,一盆冷水泼在他身上,他的课本被胡乱地划满了丑陋的婊子两个字。 小混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受在院子里的树下写作业,屋子里是做爱的声音,声音大,受攥着铅笔,露出两条细瘦白皙的小腿。 镇上入了夏,蚊子多,小腿都被抓挠得红了。 门砰的一下就被踢开了,小混混已经十二三岁了,比受大了三岁,长得很高大。 他看了眼受,扯着嗓子喊,“三叔,你再不回去,婶婶要来捉奸了。” 里头响起女人的骂声,还有男人含糊的应声。 小混混等得百无聊赖,晃荡到受的面前,踢了踢他面前的高凳子,说:“嗳。” 受抬起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个笑,甜软地说,“哥哥好。” 他说:“你要再等一下啦,他们没有这么快出来的。” 小混混蹲了下来,“给你妈把门呢?” 受点了点头,又摇头。 小混混掐了掐他的脸颊。 10 老太太想在花园里再栽几盆花,受陪攻去买花种。 好热的天,攻身上依旧干净清爽,让受想起了他新买的画纸,未经涂抹干净挺括,他轻轻一抖,就能听到清脆的声音。 他们一起走着,受矮了攻大半个脑袋。 老太太常去的一家花种店远,镇子小,只那么一家,他们走出长长的弄堂窄巷,天地豁然开朗了一般。 受不喜欢,太空旷明朗了。 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攻问他,“不舒服?” 熟稔了,攻依旧寡言少语,却比受初识他的时候多了几句。 受摇了摇头,他和攻聊天,问他,他生活的地方是怎么样的? 攻想了想,乏善可陈,没什么可说的,还是捡了些事说给他听。讲起他母亲跳舞时,攻不疾不徐的,说她像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很多人都爱看他母亲跳舞。 受说,那一定很漂亮。 攻点了点头,眼里有几分柔和,受看着,只觉得那张矜贵清俊的脸好看得不像话。 他们回去的时候,逢着几个中年男人,都曾是受妈妈床上的熟客,看见他们,眼神变得暧昧,带了几分恶意的打量。 受长得又乖又白,像只嫩兔子,镇子上流言传得广,都知道小混混护着他,说他和他妈妈一样,都是卖的。 当中一个捉着受的胳膊,说他什么时候勾搭上了这么个小白脸。 受皱了皱眉毛,不愠不火地说,你不要乱讲话。 什么乱讲,男人拿下流的目光扫着他细细的胳膊,嘴里不干不净的,说哪天让他试试,一定会让他舒服的。 几个人都轰然笑起来。 突然,攻开口道,松手。 他们看了攻一眼,说,哪儿的后生仔,不知天高地厚。 攻冷淡地重复道,松手。 男人嗤笑了一声,松什么手,他妈是婊子,他也是个小婊子,巴不得别人弄呢。 攻冷静地看着那个男人,那眼神,如同高高在上的嘲弄,陡然让男人脸上火辣辣的,骂骂咧咧地对攻动了拳头。 攻对受说,走开一点。 11 受没想到攻也会打架。 他见过小混混打架,小混混打起来人来透着股子凶狠,又野又横,受每次见他打架就觉得自己好喜欢他,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和汗味都能让受直接高潮。 受一点都不觉得羞耻,坦荡得像个婊子。 小混混这个时候会一边搂着他,一边弄他的阴茎,精瘦的胸腔都在震动,带着笑,说他是小变态。 攻打起架来和小混混不一样。 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一股子狠劲儿,拳头到肉发出的闷响仿佛敲在受的心脏上。 那几个男人都是成年人,没想到攻看着斯斯文文的这么能打,吃了亏,骂骂咧咧的,有个发了狠,抄起一根木棍对着攻就砸了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受眼睛都亮了。 攻挡了挡,脸上没什么表情,却直接就势卸了那人的胳膊,哀嚎声里,狠狠一脚踢在对方膝窝上,又是一声惨叫。 他甩了甩手腕,转过身,没看他们,对受说,走吧。 受眨了眨眼睛,看了看攻,又看了眼地上的几个男人,轻轻应了声,眼里都真心实意了几分。 他们路过受家的巷口时,受说,去我家吧。 攻抬起眼睛,目光清透,直直地落在受的脸上。 受碰了碰他的手臂,隔着薄薄的衬衣,袖子被木棍砸着了,黑黑的一道印记。 受说,我家里有药,抹了药油再回去,不然明天要肿的。 顿了顿,他又轻声说,阿婆也会担心。 攻看着受,点了点头,客客气气地说,谢谢。 12 受的妈妈不在家,他家里小,弄堂里的老房子,年纪比受都大。 受让攻跟着自己进了他房间,一张床,书桌,满墙壁乱七八糟的画纸涂鸦。受扭开了风扇,开的三档,风扇呼哧呼哧扇得响。 他说,要不要擦一下? 院子里一口天井,受给他吊了水,铜脸盆,盆底是俗气的大红牡丹,用久了,边缘已经斑驳生锈。 受把自己的毛巾浸湿了给他。 攻看了受一眼,慢慢接了过去,客气地说,谢谢。 受笑了起来,咕哝道,你怎么老说谢谢呀,你帮我揍了他们,我还没给你说谢谢呢。 他站直了身,装模作样地收了脸上的笑意,结结实实地鞠了一躬,说,谢谢! 攻怔了下,神色稍稍柔和,道,不客气。 二人都简单地擦洗了一下,又回了受的房间,他看着攻站着的样子,又笑,把他推到床边坐下,说:“坐床嘛。” 攻捋起了衣袖,露出结实白皙的手臂,到底挨实了,已经青了一道。受很自在,盘着一条腿坐在床边,在掌心里倒了药油,捉着他的手腕,轻声道:“会疼的呀,你忍着点。” 攻简单地嗯了声,他家世好,从小就学了些防身的,可从来没有正经地和人动过手,打过架。 这还是头一回。 受垂着眼睛,他眼睫毛长,肤白,脸颊嫩生生的,漂亮得像个易碎的瓷娃娃。攻看着他,险些被这副无害的皮囊晃了眼。 那道伤不轻,积了淤血,皮肉沾了些细碎的小木刺,受捧着,小心地拿手指拔了,指甲干净,不是攻见过的刺眼的红。 突然,攻说:“怎么不涂指甲油了?” 受抬起脸,对攻笑了一下,“被妈妈晓得了,她会不开心的。” 他张开手指,在攻眼底下晃了晃,声音低,撒娇似的轻声说,“你喜欢啊?” 13 攻当然没有说他喜欢还是不喜欢,可受多聪明,他半点都不急。 给攻揉药油的时候,受轻声问攻,疼不疼? 攻说,不疼。 满房间都是药油清冽刺鼻的味道,倒多了,沿着攻的手臂,淌在受盘起的腿肚子上。他皮肤白,腿肚子肉嘟嘟的,像块奶乎乎的白馒头,让人想抓一把。 他举着手,对攻笑,“这个药味儿好大,不过效果好好的。” 攻点了点头。 受让攻等一下,就跳下了床,踩着拖鞋嗒嗒嗒地跑出去了。攻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慢慢地落在自己的手臂上,好像还残留着受手指的温度。 他抬起眼睛,看了眼这间简陋的小屋子,攻一眼就看见了受悬挂在墙上的照片,有好几张,都是他拍的,洗出来的时候拿给了受。 受那个时候好开心,受宠若惊的,像个突然得了意外馈赠的孩子,眼睛睁得大大的,细声细气地说,谢谢。 攻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皮肉冰凉凉的,凉过之后火辣辣的烫。 没一会儿,受就嗒嗒嗒地跑了进来,他直接把门关上了,还落了锁。 他爬上了床,跪坐在攻面前,晃了晃手里的东西,说:“喏,指甲油。” 攻愣了愣,看着受,受伸出自己的手指头,笑盈盈地说:“妈妈不在,我涂给你看呀。” 攻说:“为什么?” 受眨了眨眼睛,哼哼唧唧地笑,“你喜欢嘛。” 攻看着受,受却低下了头,摆弄手中小小的玻璃瓶,他手上的药油已经洗干净了,一股子肥皂的清香。 他的指甲修剪得漂亮,受熟练地抹上第一根手指的时候,巴巴地问他,“好看吗?” 攻垂下眼睛,看着受的手指,细白柔软,衬着招眼的红,有种模糊性别的勾人。 攻轻声说:“好看。” 受脸上露出笑容,又涂了两根指头,对攻说:“你给我涂好不好?” 攻怔了下,难得露出几分为难,道:“我不会。” 受说:“玩玩嘛,涂坏了我又不生气。” “好不好?” 攻看着他,鬼使神差地接过了手,他握着那几根手指,受凑得更近了,二人脑袋抵着脑袋,风扇呼啦呼啦地响,外头蝉鸣声儿响亮,不知疲倦似的,无端的让人躁。 攻捏紧了受的手指,受也不催他,问他:“外面有很多涂红指甲的男人吗?” 攻知道他说的外面是什么,说:“没有。” “你怎么都不奇怪的,”受语调散漫,懒洋洋的,透着股子亲昵热乎,“什么变态啦,不男不女啦——” 攻平静地说:“个人喜好,旁人无权评议。” 受慢吞吞地哦了声,拿脑袋轻轻撞了撞攻的,说:“那你觉不觉得我奇怪啊?” 攻说:“别动。” “不奇怪,”岂止是不奇怪,攻心想。 他没做过这事,小心又认真,眉宇端方清俊,手中的指甲油和这么个人违和极了,受看着,心里却有几分微妙的快意。 攻涂完了一个指头,他哇了声,举着手指,说:“真好看,好看的人做什么都这么好看的吗?” 攻莞尔。 受把手指凑过来,拖长了声音,说:“还有呢。” 攻握住了他的手,神态自若又很平静,说:“坐好。” 受乖乖地哦了声,坐在他面前。 屋子里谁都没有再说话,房间狭小,二人的呼吸一起一伏,风扇里吹出的热气都好像带上了热潮。 十根手指,攻很有耐心,如同完成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将将完成时,门外隐约响起脚步声,受猛的抽回手,小刷子湿湿的,在手背上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红,他说:“妈妈回来了。” 门外有女人的声音,还有男人的,像在打情骂俏。 受看着攻,他正看着自己,脸色波澜不惊。 受胡乱地搓着手背的红指甲油,晕开了,手背一片红,说:“现在不好出去——” 攻抓住他的手腕,轻轻地嗯了声。 14 一门之隔,老房子没有隔音,门外发生的动静房间里听得清清楚楚。 亲嘴的水声,男人和女人的喘息呻吟又放浪,女人嘲笑道:“八百年没开荤么,急什么,回房间——” 没说完,不知被弄着哪儿,呻吟了一声,男人说:“在哪儿不都是干?” 他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总不是还害臊吧。” “放屁,”女人说,“床上舒坦。” “我儿子要回来了叫他撞着了不好。” 男人嗤笑道:“你儿子打小就听你叫床,还管看没看,嗯?” 女人不高兴了,提高了嗓音,“滚开,不做了。” “回回回,事儿多,”男人哄着她。 可回了也和没回一样。受安静地坐着,他习以为常,本就是和攻面对面坐着的,他垂下眼睛,细细的手指一起一落,漫不经心的,好像在应和呻吟的音调,冷漠得仿佛外头的不是他的妈妈。 攻看着那几根指头,他知道受的母亲是做什么的,毕竟已经在镇上待了一段时间。他祖母也曾隐晦地提起过,叹息居多,可就如她祖母说的,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 受的母亲是什么,丝毫不影响他看这个人。 二人谁都没有说话,风扇呼哧呼哧地扇出热风,扇叶老旧了,发出哐哐哐的声响,外头男女的叫床声肆意荒淫,不加掩饰,做到激烈处,夹杂着污言秽语,声浪滚滚,逼得小房间里越闷,让人心浮气躁。 攻情不自禁地想,这人在想什么? 他忽然抓住了那几根细瘦的手指,掌心出了汗,潮湿滚烫,受抬起头,看着那张清隽沉静的面容,曲起手指,勾了勾他的掌心,问他,“好听吗?” 攻没有说话。 受兀自一笑,他看着攻的嘴唇,唇形很漂亮,不薄不厚,如同这个人,恰到好处得不行。 哪有这样的人,连嘴巴都长得恰到好处。 他突然凑过去,贴住了攻的嘴唇,二人鼻尖挨着鼻尖,呼吸都是热的。 攻微微睁大睁大了眼睛,露出了几分讶异和茫然。 15 攻完全愣住了。 他的愕然仿佛平静被打破,受心神都战栗了起来,不过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受退开,嘴角翘了翘,像个做了坏事的坏孩子。 他两只手撑在攻身边,又凑过去亲了一下,吐息轻软黏糊。 攻才反应过来,按住受的肩膀,眉心微蹙,受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鼻尖,小声说:“干嘛,没和人亲过嘴啊。” 带着笑,有几分散漫的轻佻。 攻说:“别闹了。” 受不理,像个人来疯的小疯子,细细的胳膊搂住攻的脖子又凑了上去,像只黏人的小狗,伸出舌头舔他的嘴唇,说:“给我亲亲嘛。” 攻攥住他的手臂,耳边是真切的男人和女人做爱声,整间小屋子泛着热潮,如同滚烫的泥沼,他一向冷静克制,此刻心里却浮躁得不像话,掐得很用力,想将受甩开,可又有几分莫名的迟疑。 受说:“疼。” 攻抬起了眼睛,受的鼻尖滚了颗汗,望着他,有点儿委屈地说,“你掐疼我了。” 攻看了眼他攥着的那截手臂,如梦初醒,猛的松了手,说:“对不起。” 受慢腾腾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臂,仰起脸,攻眉心皱着,站起了身,沉默不言。受稀罕地看着他,这人还真是很有意思,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受跳下了床,白生生的脚丫子踩着拖鞋,抓住攻的手,说:“走啦。” 攻下意识地问他,“去哪儿?” 受笑起来,“走呀,你还想留在这里?” 他们走出那间巷尾的屋子的时候,攻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垂下眼睛,受弯了手指勾着他,一晃一晃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攻停住了脚步,他们站在长长的巷子里。镇上的人避着这对母子,他们家周围好几个老房子都空了,没人住。 受搓了搓自己的指头,指甲油干了,成了一张薄薄的膜,殷红漂亮。他粗暴地搓了几下,就揉碎了,露出了本来的颜色,受轻轻一吹,就落在了地上。 好像一场荒唐的绮梦就这么醒了。 “好了,”受说:“不送了。” 他没抬头,专注折腾那几根手指,语气好冷淡,攻心里像被猫爪子抓了一下,没走,反而说:“为什么?” 受笑了一下,嘟哝道:“什么为什么呀?” 攻皱了皱眉毛,明明知道的,却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要亲我?” 受无所谓地靠着弄堂阴凉的墙壁,都是老墙,墙面斑驳发青,笑盈盈地说:“喜欢呀。” “你好看,我喜欢你,所以就想亲你。” 攻说:“喜欢我?” “喜欢。” 攻看着受的眼睛,他说得好真,好像再真实不过,不是蓄意的引诱,不是新奇的探索。攻抬手遮住了他的那双眼,眼睫毛在他掌心扇了扇,受温驯顺从的抬起脸,脖颈细长,白净得如同新雪。 谁都没有说话,窄巷子里异样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攻还是低头亲了受的嘴唇,软的,热的,比方才仓促留下的触感更好。 16 顶热的天,受待在老太太的小洋房里。 攻在安静的看书,他看书的时候很专注,几根手指修长漂亮。受忍不住凑过去闹他,用自己的画挡住攻的目光。 攻抬起头,按住那张画纸,是受随手拿铅笔涂鸦的。画里的人是攻,眉宇间的神态都像极了。 受很有天赋。他没有学过画画,八年前,城里有个年轻画家来镇上写生,教过受一段时间,后来和受的妈妈搅和到了一起。他说要娶受的妈妈,让他们跟他离开这里,临了,画家的家人找来了,还有他的未婚妻。 那时候闹的好大,他们母子都成了镇上的笑话。 画家走的时候,给受留了几本书,受一直收着,没有被他妈妈扔进火里。 攻说:“喜欢画画?” 受拿脏兮兮的手指抓着攻的手,他还像个小孩儿,手指,白皙的手臂都是铅笔灰,笑盈盈地说:“喜欢啊。” 攻半点都不在意,任他坏心地将自己的手指也弄脏,说:“喜欢可以好好地学一学。” 受哼哼唧唧地说:“他们都不好,不专业。” “而且他们不喜欢我,我不要跟他们学。” 攻看着他,捏住了他的手指,道:“我请老师教你。” “想离开吗?” 受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反而凑过去亲攻,攻心口跳了跳,垂下眼睛看着柔软殷红的嘴唇,可还未碰上,受又退开了,看着攻笑。 攻看了受一眼,抬手按住他的后颈结结实实地吻住了,受含糊不清地说:“手脏,弄脏我了。” 攻咬了咬他的嘴唇,反而吻得更深。他的吻很有耐心,不疾不徐的,透着骨子里的温柔小心,还带了点儿青涩。 受有些招架不住,往他腿上坐,搂住了,二人呼吸都变得急促,脸颊微微泛红。 突然,外头响起老太太的声音,叫他们出去喝甜汤。 攻擦了擦受润红的嘴唇,轻声和他说出去喝点东西。受说,不要,说完,不管不顾地又缠了上去。 17 肢体接触和性爱是受最直白的表达喜欢的方式。 这似乎已经成了他的潜意识行为,是让别人喜欢他的手段。 他们汗涔涔的在狭窄阴凉的长巷子里接吻,在无人的房间里拥抱,身躯紧紧挨着,不知热,每一颗化在舌尖的汗都变得甜糜,带着少年人勃发的情欲。 受好喜欢亲攻,看着他清俊眉宇染上欲望,感受他的心跳加快,变得越发没自控,受很快乐,连攻偶尔失控弄疼他,在他身上留下的吻痕都成了足以受欣赏许久的勋章。 他身上洗得发旧的白背心被攥得发皱,攻的书被丢在地上,受虚虚地踩着,吻得深了,脚趾都蜷了起来。 二人堪堪分开,受张着嘴巴,伸出红舌头给攻看,埋怨他,“你把我舌头吃疼了。” 攻眼神暗了,哑声说:“对不起。” 受凑过去含他的嘴唇,声音黏腻得发甜,“对不起什么呀,你再亲亲我。” 攻的喉结动了动,还没等他亲,受的嘴唇已经滑开了,咬住了攻少年凸起的喉结,齿尖磨了磨。 攻用力掐住了他的腰,手心里的腰很细,坐在他腿上的屁股圆润饱满,拘在松松垮垮的裤子里,好像他想,就能握在手里把玩。 攻轻轻喘了声,到底忍住了,额发被汗水湿透,他说:“囡囡。” 一把沙哑动情的声音,听得受骨头都发麻,低声说:“不要叫我。” “嗯?” 受说:“你叫得我心痒。” 他含糊不清地撒娇,让人心软。 攻眼里浮现淡淡的笑意,又叫了声,“囡囡。” 受看了攻一眼,突然伸手摸上了攻的下身,鼓鼓囊囊的,远不如那张脸平静俊秀,他嘴角翘了翘,在他腿间跪坐下去,仰着脸,天真地说:“好硬了,能亲亲它吗?” 攻心神颤了颤,攥住了受的手腕。 18 攻从来不知道,夏天会这样热,潮湿黏腻的热潮钻进骨头缝隙里,融入血液,每一寸皮肉都在疯狂地叫嚣着。 他陪受回去的时候,目光总忍不住落在受的嘴唇上,受就停下来对他笑,问他,“还想要呀?” 攻错开了目光,捏了捏掌心里的手指。 他太骚了。 攻想,长了这样一张乖巧的脸,那种事上,却大胆得堪称放荡,尤其是他跪坐着抬起脸看他的样子,好乖好听话,每一个眼神甚至是下巴仰起的弧度都在说,你可以对他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他故意的——真是个坏小孩儿。 那间房子里,攻想将他拉起来,受坏心地拿膝盖压在他脚背上,困惑地望着他说,你不想要吗? 攻似乎听到了自己脑子里那一根弦崩紧的声音。 受垂下眼睛,指尖轻轻敲了敲他裤裆里已经勃起的东西,小声地说,可是我想看看它。 哥哥长得这么好看,它也一定很漂亮。 受的嘴唇是红的,牙齿白,一开一合,攻的呼吸一下子就变得急促了,攥着受手腕的手鬼使神差地松了,几乎是默许的动作,抬手揉了揉受薄薄的耳朵。 受捧着他的东西,嘟囔道:“怎么这么大……”说着,又夸他,“不过很漂亮,我很喜欢。” 有那么一瞬间,攻破天荒地想粗暴地堵住他的嘴,叫受无暇再开口。 受含得很好,技术好得让攻太阳穴隐隐发疼,他不可自控地想,受是从哪里学来的,他给别的男人做过吗? 所有的胡思乱想最终在高潮的一瞬间变成了汹涌的快意。 攻仓促地推开了受。 受跌坐在地上,精液弄上了他的脖子,白背心,锁骨都是湿哒哒的白精,往里淌了下去,又浓又稠。 攻盯着受看了很久,才拉着受去了浴室清洗。 受说:“我要回去啦。” 他停下脚步,看着攻,攻点了点头,还说了个好:“好。” 受弯起眼睛笑,转头就要走,却发现攻还拉着他的手,没有松。 他抬起攻拉着他的手,笑盈盈地望着攻,没有说话,攻有些不自在,慢慢松开了他的手。 受笑了一下,攻以为受会黏人地再亲他一下,没想到,受直接就走了,没回头,脚步轻快,拖鞋嗒嗒嗒地在声音在窄巷子里回响。 攻心里浮现淡淡的失落,他挺拔地站着,直到看不见受了,才转过身往回走。 回到家里,受的妈妈坐在井边,直勾勾地盯着受,晌午的阳光映在那张瘦削艳丽的面容上,竟有些苍白阴郁。她下身的裙摆揉乱了,耷拉着,乱糟糟的。 受走到她面前,轻轻叫了声,“妈妈。” “去哪儿了?”她问。 受蹲了下来,伸手细细地抚平了妈妈的裙摆,说:“我去阿婆家里玩了。” 她冷笑一声,“去她家玩?是和城里来的那个小子吧。” 她看见了他们在巷子里牵手。 受点了点头,她却像受了刺激,一下子推开了他,尖着嗓子说:“为什么要和他走一起,你想让他带你离开这里吗!” “不要做梦了,”她神经质地拍了拍井沿,身子都颤了起来,“他自己都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能带你去哪里?!” 受却爬起来,不顾掌心的脏污,紧紧抓住她的手,抱着她发抖的肩膀,说:“不是,妈妈,我不和他走,我不会走。” 他哄小孩儿似的,不住地说:“我会一直陪着妈妈的。” “不要怕。” “你为什么就是要和男人搅合到一起!”她恨声说:“我生的是个带把的,不是个女儿!” 受垂下眼睛,低声说:“对不起,妈妈。” 她用力地又推开受,看着自己的儿子,她眼睛红了,忙不迭地扑过去把他搂在自己怀里,拿手掌摸他的脑袋。 她说:“囡囡,你喜欢男人,被欺负了可怎么好?” “他们都是豺狼虎豹,”受的妈妈声音飘忽,心有余悸又痛恨,“外面的人也是,都是!你要乖乖的,妈妈会保护你。” 受浅浅地笑,蹭了蹭妈妈的脸颊,说:“好,我会乖乖的。” “我不会离开妈妈。” 19 受正趴在床上睡午觉,天气热,风扇呼哧呼哧地转着。他穿了条短裤,掐出一截窄窄的胯骨,小腿细瘦又白,睡相不好,一条腿都垂出了床,虚虚地挨着地面。 他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觉得胸闷背沉,鬼压床一般,鬼还不老实,压他不够,还摸他的屁股,手劲大,揉得他哼哼唧唧地皱起眉毛。 受扭了扭,要把身上的鬼甩下去,耳边就响起了一声轻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耳廓被含入了口中,咬了一下,受打了个激灵,没看就知道身上的人是谁,额头压在手臂上蹭了蹭,含糊地说:“哥,你干嘛闹我,睡觉呢。” 小混混拍了拍他的屁股,“起来。” 受慢吞吞地翻了个身,小混混盘腿坐在他床边,正看着他笑。 受没睡醒,没骨头一样坐起来,没精打采的,白生生的脸颊被凉竹席硌出了一道一道的印子,看着有种稚气的可爱。 小混混说:“小没良心的,我不来找你,你都不晓得找我。” 受打了个哈欠,敷衍地嗯了声。小混混看得心痒,掐他的下颚晃了晃,说:“不想我?” 受反应了一会儿,看着小混混,闷头往他身上倒,说:“想。” 小混混顿时被哄笑了,搂住受,指掌粗糙摩挲他的后颈骨,像把玩一只可爱的小宠物,“想不来看我,我可找人问过了,这么半个月,你一回都没来过。” 受说:“你又不在。” 他抽了抽鼻子,闻着小混混身上的药味儿,磨牙醒神似的,一口咬他的肩膀,口齿不清地说:“你打架去啦?” 小混混哼笑了声,任了他,随口说:“嗯,跟我哥跑了半个月。” 他家里做的不是正经买卖,靠高利贷发的家,经营着镇上的赌场麻将馆,这些年也没有收手,赚了不少钱。 受松开牙齿,问他,“疼不疼?” 小混混笑了一声,拇指揉了揉受的嘴唇,说:“你自己看?” “看,”受坐直了身。 小混混说他,“小变态。” 20 小混混脱了黑色背心,露出精瘦的麦色胸膛,他肩宽,身上肌肉紧实,薄薄的一层充斥着年轻雄性的力量感。 他从小就是这片镇上的混混王,又狠又能打,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新旧伤疤,肩上新添了一记淤青,身上也有些擦伤。 受慢吞吞地骑在小混混的腿上,抬手慢慢摩挲他身上的肌肉,眼里闪烁着痴迷。小混混又笑了一下,后靠在床头,摸了根烟夹在手里把玩。 小混混长得很有侵略性,眉眼锋利,鼻梁高挺,散漫的时候看着极好说话。受看过他眼也不眨地抡起棍子把人打得骨折呕血,好凶。那个时候受是小混混的小尾巴,小混混还在上学,受总是干干净净地跟在他后面,小混混打架的时候,受就站得远远地看着。 镇上的人都怕小混混怕得要死,大概是受天生不知道恐惧害怕,他一点都不怕小混混。 小混混胸膛有一道疤,霍开了皮肉,结痂了。受的指头细细地抚摸,还凑过去舔了下,嗅了嗅,好像能闻着皮肉绽开的血腥味。 小混混咬了口他的耳朵,笑着说:“是不是很遗憾,嗯?” “闻着血腥味儿就来劲——囡囡,你这什么毛病。” 受抬起眼睛,望着小混混,指甲抵着凹凸不平的边缘,他突然凑过去,堵住小混混的嘴唇。小混混反客为主,一只手按着他的后脑将舌头插入了湿热的口腔。 旋即,一声低哼也在唇舌间变成了喘息。 受抓破了那道新疤,血珠一点点渗出来,沾在了他白生生的手指上。 受贴着他的嘴唇小声地问,“哥,疼不疼?” 小混混又爱又恨地掐了掐他的后颈,说:“小变态。” 他点着烟,受低头舔他的伤疤时,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眯起了眼睛。 21 受和小混混走得近,好多年了。小混混做什么都不避着他。 这小孩儿身上有种独特的阴郁气质,藏在乖巧漂亮的皮囊下,阴暗冰冷,让小混混想起慢慢生长的罂粟,根植在血肉里,肆意地舒展枝叶,终有一日,遍布每一寸皮肉骨髓。 小混混第一次发现受对暴力血腥喜爱是在他十六岁那一年。 他和几个朋友打了架,打得凶,见了血,他们坐在空荡荡的老房子里,扔了满地带血的纸,乱糟糟的。 小混混咬了根烟,将额头抵在受的肩膀,手臂搂着他。受穿的是学校的校服,白底蓝边,胸前还映着学校的徽章,像个干净的乖囝,一点都不像是会和他们这样的人混在一起的孩子。 受不像以前放松,浑身都绷着,小混混捏了捏他的肩膀,问他,“怎么了?” 受抬起头,脸色有点奇怪,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摇头。 小混混捏了捏他的脸颊,忘了自己手指还有血,抹在了受白白净净的脸上。 他笑了起来,受不知所以地看着他,小混混无意地扫了眼,才发现受底下竟然勃起了。少年裤裆支棱着,夹紧腿,脸上还有几分懵懂的茫然。 小混混眉梢一挑,一时没想明白,受怎么就突然起了反应。 他让受陪他去解手。 这栋房子是小混混家里的,很老了,好多年没人住,有股子昏暗的阴森。镜子贴在墙上,落了灰,小混混从后面抱着他,把受困在盥洗盆和胸膛里,贴着他的后背。 小混混拧开了水龙头,手湿漉漉的,抹着受脸上的血迹,一边问他,“囡囡,看见什么硬了?” 受眼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 小混混把手伸进他的裤腰带里,松紧裤,勒着一把细腰,他隔着内裤揉搓少年勃起的阴茎,说:“告诉哥。” 受喘了声,抓着小混混的手臂,直到弄在他手里,才软绵绵地翻过身,搂着小混混的脖子,含糊不清地叫哥。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小混混胸膛的伤疤,拿嘴唇去亲抹了药的伤处,脸颊挨着,痴痴迷迷地说,哥,我喜欢,好喜欢。 风扇摆在凳子上的,受没留意,不小心踢着了,风扇砰的一下摔了下去,停了转。 没人在意。 小混混把受压在身下吻他,二人浑身汗涔涔的,在近乎窒息的潮湿闷热里黏腻地接吻。受的裤子被扯了下去,露出半边白屁股,小混混狠狠揉了两把,又打了一巴掌,声音沉沉地说:“小婊子。” “内裤都不穿,你家这人来人往的,想勾引谁?” 受嘴唇湿红,慢吞吞地说:“忘记了。” 他从裤筒里抽出一条腿,裤子松松地挂在脚踝上,他张开腿,天真又浪荡,很依赖地说:“哥,抱抱。” 22 小混混得了闲,三天两头来找受。 受的妈妈不待见他,回回见了都要冷着一张脸, 有熟客也轰出去,只差提扫帚赶人。 小混混对别的人混,对受的妈妈挺客气的,脸上挂着笑,懒洋洋地说:“姨,我同囡囡也算一起长大,您干嘛老给我脸色。” 他妈妈掐着腰,冷笑道:“我囡囡还是个学生,你个小王八蛋老纠缠他,想让他同你一样辍学不学好?” 小混混说:“这话讲得没道理,囡囡在学校被欺负,都是我帮他。” 他妈妈呸了句,“你还敢讲,你带他去打架,被学校记了几回过,”她好生气,堵在门口,指着他,“给老娘滚蛋!” 小混混语气散漫,说:“我找囡囡。” “他不在,”受的妈妈扬着下巴。 小混混问:“去哪儿了?” “不知道。” 小混混看着她,笑了笑,说:“姨,囡囡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你看他同我在一起,哪个敢欺负他。” “同你在一起?”他妈妈刻薄地道:“你多大?能和我儿子在一起多久?” “再讲了,就你们家做那些遭罪的营生,指不定哪天就受了报复,人都拿刀砍死了,我囡囡要跟着你怎么过日子?” 小混混冷了脸,直勾勾地盯着受的妈妈,他长得高,下颌线条分明,眉宇之间浮现阴霾,看着很有压迫力。 她冷笑了一声,说:“我儿子以后是要出去上大学的,和你这样的小王八蛋,不一样。” “出去?”小混混冷不丁地笑了一下,说:“姨,你离得了囡囡?” 这话一出,受的妈妈脸色都变了,死死地盯着小混混。 小混混浑不在意地说:“你怕囡囡离开,怕他不要你不管你,你不会放他离开的。你自己也离不了这儿,真要能走,八年前怎么带囡囡走了又回来?” 她脸色白得吓人,扶着门,脑子里好像又浮现镇上的老旧车站。她牵着她儿子,提着行李箱,坐着镇上的大巴晃晃悠悠地去了市里。 路上很远,受第一次出远门,趴在窗户上往外看。 她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三个小时的路程,他们下了车,烈阳赤裸裸地照射了下来,周遭都是闹哄哄的人声,喧嚣拥挤。 她特意穿得最艳的红裙子,踩着高跟,挺直了脊背,却在刹那间仿佛都黯然失色,如同阴暗里生出的水草被曝晒在了朗朗的阳光下,几近窒息。 受的妈妈带着受在市里待了三天,又仓惶地逃回了那个小镇。 她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尖着嗓子骂小混混,手指都在抖,“滚,滚,滚!” 小混混说:“姨,别激动啊。” 他看着受的妈妈那双癫狂的眼睛,认真地说:“其实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我同囡囡一起陪着你,你死了,我陪着他。” 23 他们买回去的花种第二天就种下了,过了几天,发了芽,老太太悉心指导着,这几日,花盆里冒了青,长得极好。 攻和受一起蹲在花盆边。叶子嫩,堪堪长出几片,土壤润湿了,他们都是栽花的新手,不敢浇得太多。 受新奇极了,他没有种过花。 攻手把手教他的。 有一片叶子沾了脏水,受想伸手揩去,又有点犹豫,看了眼攻,攻正在旁边看着他,受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抹去了那点脏水。 受说:“花会长大吗?” “会,”攻握住受的手指,拿手帕细细地擦干净了,说,“等花开了,我搬来给你。” 受眨了眨眼睛,拿肩膀黏糊糊地撞他,说:“我又不会养花,养坏了怎么好?” 攻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我教你。” 受叹气,“从小别人教我的,我都学的不大好。” 攻说:“不打紧。” “养坏了再种。” 太阳将要落山,日头还是热,外头蹲久了,二人脸颊都泛着晒出的红,出了汗。 不知不觉蹲得太久了,受揉了揉自己的腿,小声地说:“脚麻了。” 攻站了起来,伸手给他,“来。” 受仰着脸,不起,哼哼唧唧地说:“起不来。” 攻看着他,哪儿能不知道受故意作娇,突然弯下身抄着他的腿直接将受抱了起来,说:“娇气。” 他太瘦了,攻抱起他全不费劲。 “嗳——”受没防备,抓着攻的手臂,“不麻了,你放我下来,要被阿婆看见了。” 攻语气平静,“你怕人看见?” 受咕哝道:“我怕什么,”他挠攻结实的手臂,说他,“你完了,你都不晓得害臊了。” “你被我带坏了。” 他不老实地乱动,让攻将他放下来,攻反而不松手了,说,“不是腿麻?” 受说:“不麻了不麻了。” 二人身边都是花草,玩玩闹闹的,很是孩子气,走出花圃攻才将他放了下来。受脚一挨着地,转过身正想和攻说什么,突然看见站在栅栏外的人,一下子站直了。 攻循着受的目光看过去,不消多想,就知道那人是谁。 果不其然,受叫了一声,“妈妈。” 他将手在自己身上擦了擦,走过去,乖乖地站在母亲的面前。她直勾勾地盯着受,没有说话。 攻轻轻叫了声,“阿姨好。” 受长得像他的母亲。 她慢慢地将目光移到攻的脸上,眼里闪过戒备,审视,还有几分说不出的敌意。攻不闪不避地任她打量,受的母亲抬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随口应了声,说:“囡囡,回家。” “好。”受说。 她攥住受的手腕,抓得紧。受却习以为常,眉毛都不曾皱一下,只是有点困惑,妈妈虽然感激老太太,却鲜少亲自过来,妈妈怎么会突然过来找他? 受的妈妈浑身都紧绷着,像坚不可摧,要迎敌似的,轻慢地看了攻一眼,转身就走,她走得急,高跟鞋踩在青石板地面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她几乎是拖着受走的。 攻突然开口叫住了她,说:“阿姨。” 少年人干干净净的,神态冷静,他看着受手腕上几根用力到发白的手指,“你抓疼他了。” 第2章 24 受跟着他妈妈回了家。 回到家,她才松了手,直勾勾地盯着受看了很久。受乖乖地站着,手垂在腿边,望着她,眼神柔软温驯。 受的妈妈目光慢慢下移,落在手手腕上的掐痕,红红的几道,皮肤白,衬着分外明显。她的儿子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长得比她高了,不再是她一只手就能抱起来的小囝仔,瘦瘦高高的,再长几年,他会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小混混那番话掀起的焦虑不安如同海浪般再度狠狠拍了过来,她喘不过气,红指甲死死地嵌入自己掌心,呼吸都变得急促。 受脸色变了变,伸手抚她的后背,她却用力将受推开了。 受猝不及防地退了两步,茫然地望着她。 他妈妈冷冷地说:“滚开。” 她指着受的房间,说:“给我回去。” 受垂下眼睛,小声地应了声,转身就往自己的小房间走。 受的妈妈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他手腕上的抓痕,耳边浮现今天那个少年人说,阿姨,你抓疼他了,转眼间又是小混混在对她说,你离得了囡囡? 受走进了房间的一刹那,受的妈妈猛地跑过去,鞋跟高,几步路跑得踉跄又狼狈,她抓住门用力地关上了,不放心,哆哆嗦嗦拉紧拴实了,心才放了下来。 受在屋子里叫了声,“妈妈?” 不解又困惑。 “不要叫我!”她焦躁地抓紧门拴,不可自控地想,他为什么要长大,为什么要认识那些人,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一直乖乖地牵着她的手? 受不再说话,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见女人急促癫狂的呼吸声,指甲神经质地抠着细细的铁门拴,发出刺耳尖锐的声响。 过了许久,受了妈妈才摸索着将门打开。 天已经黑了,屋子里没有开灯,受坐在床边,手搭在腿上,像个孩子,安安静静地看着她,黑暗笼罩着他,好像将受整个人都吞噬了。 目光对视的一瞬间,受的妈妈浑身都在发抖,喉咙都像被死死地掐住,她仓惶地退了几步,突然失控地干呕了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这具躯壳,才能得个干净。 25 梅雨季,南方多雨。 小镇一下起雨仿佛笼罩在雨幕里,淅淅沥沥的,巷子老墙都在洇水。这雨一下就下了好多天,潮湿气浸进骨头缝里,人都变得懒散了。 受百无聊赖地趴在窗户上,隔着木架子,看着檐下的雨线。 突然,一抬头,才发现攻不知道什么时候正站在门外。他打着伞,身姿挺拔,伞下的眉眼有种冷清的俊美漂亮。 受愣了愣,冲他招了招手,先笑起来。 攻看着受,雨声大,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他抬腿走了进去,穿过院落,停在了檐下。 受的妈妈在家,她半躺在藤椅上,半闭着眼睛,手指尖夹了根细细的香烟,一股子懒散的风尘气,仿佛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花,拼命开得太盛太久,根叶已经腐烂露出颓败相。 攻客客气气地叫了声阿姨,他手里提着个食盒,说:“祖母说最近雨水多湿气重,她煮了点汤给您。” 老太太是这镇上唯一同她家有正常来往的,时常照拂她。 受的妈妈慢吞吞地抽了口烟,“放下吧。” 受已经踩着拖鞋走出来了,站在屋子里,看着攻,攻看了他一眼,二人都没有说话。 受的妈妈冷笑一声,抖了抖香烟上的灰,摁灭了。她从藤椅上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少年,审视着。攻不闪不避,神态平静,如同一杆韧韧的修竹。 她说:“囡囡,给我拿把伞。” 受应了声,“嗳,”他拿来了伞,说:“下着雨呢,妈妈要去哪儿?” 受的妈妈没有说话,她随手扔了烟蒂,打开伞面,擦着攻过去,走入了雨中,袅袅娜娜的,脊背挺得直。 攻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他低头看着受,发现受只看着他母亲的背影,脸上露出罕见的,有几分孩子似的茫然,过了许久,他才将目光移到了自己身上。 26 二人坐在受的房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攻看着他,很专注。受抱怨梅雨天好讨厌,雨水一直下一直下,他要发霉了,还伸出胳膊让摸,说感觉自己都潮了,能掐出水。 攻握住了他的手腕,拇指摩挲了一下,道,干的。 受就笑,没过一会儿他就贴到了攻身上,他喜欢身体相接,喜欢亲密无间的拥抱,喜欢呼吸都挨着呼吸。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受将攻压在床头亲他,含他的嘴唇舔,舌尖勾着攻的,等攻来亲又缩回去。攻掐着他的下巴,吻实了,亲够了,才将受放开。 受抓着攻的衣角,手伸进去,摸少年人的腰腹。攻看着清瘦,却已经有了漂亮的肌肉,摸着很有力量。 受拿手指随意地勾画,撩得攻心痒,却听受心不在焉地问他,“妈妈去哪里了?” 受的头发长得长了,没有剪,几绺头发黏着脸颊,秀气又精致,越发像个漂亮的瓷娃娃。攻捋开他的头发,捏了捏耳垂,没有回答,反而叫他,“囡囡。” 受抬起眼睛,目光落在攻身上,眼睛里有了攻的身影。 攻看看受,这是他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年少潮湿的梦都和受有关。假期结束之后,攻是要走的,他甚至想,受或许可以和他一起走。 这个小镇对他们母子并不友好。 他会让受和他去一个学校,让他同自己一起,只要他想——只要囡囡想。可攻心里不敢笃定,即便受说他喜欢他。 攻说:“囡囡,你喜欢我吗?” 受眨了眨眼睛,理所当然的,“喜欢。”说完,他笑了起来,凑过去,咬住攻的嘴唇,说:“你想听我说喜欢你呀?” 攻想了想,脑子里的理智同他讲,应该内敛克制,口中却诚实地说:“想。” 27 受的妈妈默许了攻和受走得近,可她的这个态度,反而让受心里突然生出几分莫名的不安定,像尘封的冰面皴裂了,他踩在上面,一不留神就要跌下去,生生溺亡。 受敏锐地觉得,这是攻带来的。 他之前给攻画了好些素描,看书的,浇花的,打伞的,受一一翻过去,不知怎的,就觉得索然无味了。 他将画册随手扔在了一边,仰起头,望着房梁望了许久,脑子里空茫茫的,耳边雨水不歇,嗒嗒嗒地吵得人心烦意乱。 受待不住了,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踩着拖鞋,抽了把伞就跑着去找了小混混。小混混家里离受家远,长长的巷子里雨水泛滥成灾,好像淌成了一条小河,他一脚踩下去,胡乱地溅起水珠。 受到小混混家里的时候,远远的,他正在自家赌馆门口和几个比他大几岁的青年说话,都夹着烟,开着些不三不四的荤玩笑。 有人眼尖,瞧见了受,吹了声口哨,对小混混说:“嗳,你媳妇来找你了!” 小混混当即看了过去,眼都亮了,直接将烟扔水里,不管还下着雨就跑了出去。 他好高,钻进受的伞下,搂着瘦弱的肩膀,说:“下这么大的雨,怎么突然跑来了?” 受抬起头,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没说话,雨下得太大,风也大,他头发湿了,身上的白背心都漂了雨丝。 小混混捏了捏他的脸颊,问他,“怎么啦?” 受叫了声,“哥。” 小混混笑着应了,说受,“像只湿漉漉的猫崽子,好可怜。” 他将猫崽子抱回了家。 28 小混混把受带进了浴室里,浴室小,花洒喷出热水,热气朦朦胧胧的。 受听话,小混混让他抬手就抬手,像个好摆弄的瓷娃娃,转眼小混混就把受剥得赤条条的。二人一丝不挂地站在花洒下,小混混摸他的脸颊,夸他乖。 受一直不说话,小混混也有耐心,不问,掌心里挤了沐浴露将受洗得干干净净的,热气驱散了潮意,才拿大毛巾裹着他,牵出了浴室。 小混混让受穿了自己的衣服,他坐在床边,小混混也坐了上去,薅了薅受湿漉漉的头发,说:“头发长长了,像个丫头,要不要剪一剪?” 受点了点头,又摇头。 小混混笑了笑,掐着受的腮帮子,说:“怎么了?哪个欺负你了?” 受说:“哥,妈妈会不会不要我了?” 他皱着眉毛,手指神经质地揪着衣服,攥紧了,眼里有几分恐惧。 小混混说:“不会。” “真的?”受抬起脸。 小混混笑了声,“真的。” 又说,“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受顿了顿,看着小混混,没有说话。小混混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了,本就是棱角分明的一张脸,不笑就多了几分逼人的压迫感,阴沉沉的。 受无知无觉地看着他,手搭在腿上,没有半点害怕,说:“我喜欢别人了。” 小混混的脸色变得更难看。 受自顾自地说:“我同他玩,妈妈不管,她明明好怕我和他走的。” “她想我同他一起走,她想丢下我。” 小混混说:“你喜欢谁?” 受仰起脸望着小混混,坦荡得几近无知残忍,他说,“你见过呀。” 29 小混混顿时想起当初见过的那个外来人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受,受仰着脸,和小混混对视,语气缓慢,好像在说他今天吃的糖好甜。小混混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所以?” 受问他,“什么?” 小混混掐着他的下巴,冷冷道:“囡囡,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 受疼得皱了皱眉毛,看着小混混,没有挣脱,“哥说,不可以喜欢别人。” 他很顺从,毫无愧疚,坦荡得让小混混一股火蹿上心头,攥住受的脖子,沉声说:“是我太疼你了,嗯?” 他缓缓收紧手指,扼住了那截细细的脖颈,受喘不过气,虚虚地抓着小混混绷紧的手腕,叫了声,“疼。” “疼?”这也叫疼?小混混气笑了,也气狠了,猛的将受甩开,受脑袋磕在床头,发出响亮的一声闷响。小混混心头跳了跳,看着受趴在床上咳嗽得厉害,一只手捂着额头,他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如今满腔怒火生生堵在五脏六腑,无处发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受慢腾腾地爬了起来,白皙的额头红了一片,肿了,看着触目惊心,他看着小混混,什么都没有说。 他们认识好多年了,小混混对别人下的都是死手,从来没碰过受一下。 受有点头晕目眩,他小声地说:“哥,头晕。” 小混混盯着受,狠狠踢翻了床边的椅子。 他想抽烟,摸了摸裤兜,摸了个空,才想起他们刚刚一起洗了澡。 小混混焦躁不堪,他说:“断了。” “什么狗屁喜欢,”小混混冷笑道,“你们才认识多久,一个外人,你喜欢他什么?” 受将手缩了回来,额头的红越发明显,搭在地上的腿也蜷了起来,受轻声问:“哥,那你喜欢我什么?” 小混混看着受,半晌,他直接转身走了出去。 受怔了怔,他看着地上歪倒的椅子,像随手丢弃的垃圾,走了神,目光落不着实处,空荡荡的。 小混混拿着药油回来的,他走到受面前,说:“眼睛闭上。” 受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小混混深深地吐出口气,掌心倒了药油抹在受额头,心里有气,反而加重了几分力道。 受疼得哼了声,抓着他的衣角。 小混混说:“囡囡,我不管你是贪玩,还是什么,把你那点不该有的心思都给我掐了。” “否则别怪我把你关起来。” 受看着他,问:“哥要把我锁起来吗?” 小混混冷冷道:“哥拿狗链子把你拴起来,保准你以后除了我,谁都见不着。” 受脸上依旧没什么变化,凑上来亲他,低声说:“哥,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 小混混第一次偏头躲开受的亲吻,按着他的肩膀不让他乱动。 受拿双腿夹着他,支起身,两只手搂住小混混偏要亲他。一个亲一个躲,二人仿佛一场无声地角力,受气喘吁吁的,费了好大的劲,嘴唇贴着小混混的脖子,叫了声,“哥。” 小混混阴沉地盯着受,受又凑过来亲他的时候,被他按在了床上,小混混咬住了他的嘴唇,恨恨地骂他,“小婊子。” 受嘴角翘了翘。 30 受回去的时候雨还没停。 他甚至还在小混混的床上睡了一觉,睡醒了,昏昏沉沉地抓着小混混的手说要回家。 小混混送他回去。 二人都没说话,雨水滑落伞面滴滴答答往下掉,一声一声,气氛沉闷。受却浑然不觉似的,踩着拖鞋,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水坑里踩,有些孩子气的天真。 小混混看着,心里却越发憋闷。他攥着受的手腕,把他掐疼了,受歪着脑袋看向小混混,不过须臾,就慢腾腾地黏了过来,搂着他的胳膊。 走到一半的时候,受的鞋子脱了胶,坏了,他蜷着白生生的脚趾,说:“哥,鞋子坏了。” 小混混冷淡地说:“烂了的东西,扔了。” 受看着他,小混混却错开了目光,受也不在意,赤着脚就踩进了水里。 小混混故意不管他。 受赤着脚走了一会儿,小混混垂下眼睛,雨下久了,到处都是泥泞的水坑,地上青石板铺的长路,沟沟壑壑。受一双脚丫子白,小小巧巧的,连脚趾都秀气,在雨水泡久了,隐隐发白。 小混混停下了脚步,把伞塞到了受手里,在受面前蹲了下来,说:“上来。” 受看着小混混的后背,宽阔有力,已经能见男人的轮廓,受直接跳了上去,扑得小混混险些栽水里,气得抬手拍了受屁股一巴掌。 受拿脸颊贴着小混混的,蹭了蹭,说,“谢谢哥。” 小混混还臭着一张脸,不爱搭理他,抄着受的腿窝,往受家里走。 受打着伞,一晃一晃的,雨水斜斜地撒下来,伞都成了摆设。 快到受家里的时候,小混混将受放了下来。 下雨天,天色暗得快。小混混将受压在长巷的湿墙上亲他,咬他的脖子,在白皙的脖颈间留下了几个深吻痕。 小混混屈着拇指摩挲,低下头,对受说:“囡囡乖乖的,不要惹哥生气。” 受还没说话,若有所觉,一偏头,就看见攻打着伞,正不远不近地站在几步外,不知道看了多久。 小混混循着受的目光看过去,脸色顿时就冷了。 31 受还在看攻,天色太暗了,他看不清攻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小混混冷笑一声,捏着受的下巴掰正了,直接咬住了他的嘴唇,不是吻,是真切地咬,粗暴又凶狠,仿佛在当着攻的面宣示主权。 受转开脸,忍不住去看攻,咬得疼了,手也推在小混混的肩膀上,含糊不清地说:“疼。” 他看清了攻的眼睛,无波无澜的一双眼,冷冷清清的,攻开了口:“放开。” 小混混一只手按在受肩上,将他抵在墙和自己之间,皮笑肉不笑地对攻说:“你谁啊,要你在这儿管闲事。” 攻看着受,一眼就看见了他额头那一片红,皱了皱眉,说:“囡囡——” 话没说完,小混混登时就恼了,冷冷道:“囡囡也是你叫的?” 他们直接动起了手。 雨下得越大了,斜风夜雨,簌簌的有几分湿寒的潮意,受靠着墙,流水哗哗地淌过趾缝,他蜷了蜷脚趾,茫然地看着他们。 小混混从小打架就凶,又蛮又横,攻鲜少同人动手,吃了几记闷亏,脸颊都挨了拳头。攻曲起拇指擦了擦面颊,到底是少年人,气性再好,见了喜欢的人同眼前这人接吻,心里也浮现了几分阴霾。 他突然发狠,小混混臂上吃痛退了一步,越发恼火,二人打得凶,拳脚都是到肉的,记记闷响,谁也占不着好,浑身都湿透了,狼狈得不行。 他们越打越没章法,一齐摔在地上,小混混使了蛮劲,骑在攻身上,冷冷道:“给我离他远点儿,不然我弄死你!” 攻架住他砸过来的拳头,攥紧了,翻身将小混混掀了下去,膝盖重重顶在他胸膛,面色同样冷硬,“由不得你。” 小混混只觉胸口发闷,眼前都黑了黑,他低哼了一声,喘了几口气,雨水蒙了眼,颗颗都砸在脸上。 他偏过头,看了眼受,却见他只看着他们,不言不语,如同局外人,不知怎的,心都剜了一块似的,隐隐发凉,可随之而来的,却是莫名的愤怒。 他嗤笑了一声,说:“囡囡根本不喜欢你。” 攻没说话,他抿紧了嘴唇,额发湿了,直往下淌水。 小混混松了反抗的力道,语气讥诮又冷漠,“你看他。” 攻慢慢转头看着受,受和他对视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小混混说:“他就是图新鲜,逗你玩玩。” 小混混想着受的那句,我喜欢了别人,他冷笑道:“你一个外来人,和他认识几天,你了解他么?” 攻垂下了眼睛,压制着小混混的力道却松了,小混混推开攻,爬了起来走到受身边,掐着他的脖子,说:“看我们为你打架很开心吧,啊?” “小婊子,”小混混恨他的无动于衷,眼都红了,他粗暴地抬起受的脸,对攻说:“囡囡,你告诉他,你会不会跟他走。” 他这话问的心机又笃定,冷冷地看着攻。 受眼睫毛颤了颤,看着攻,攻也看着他,用力拍开了小混混掐着他脸颊的手,沉默不言。 攻的脸颊破了相,如同冰立在水里,将化不化。 32 受抬起眼睛,看着攻,迟迟没有开口。 雨下得急,天色也黑,受却从他眼里看出了失望和难过,如同一阵寒流兜头而下,受下意识地抓住自己的手臂。 他抓得很用力,躲开攻的目光,小声说:“你,回去,先回去……” 小混混却攥住他的手腕,漠然道:“你直接告诉他。” 受看了小混混一眼,目光尖锐又抗拒,小混混愣了愣,受直接甩开小混混的手,后背是墙,退无可退。 攻轻轻地开了口,“他说的是真的?” 他问得很冷静,波澜不惊,身姿依旧挺拔,却满身都是淤泥,狼狈得不像样。 受下意识地拿指尖抠着墙缝,突然想起那天他们一起种花,他说,花养坏了,可怎么好? 攻说,不要紧,重新再种。 受垂下眼睛,说:“是。” 攻点了点头,说了声好,直接转身就走了。 受睁大了眼睛,看着攻的背影越走越远,他慢吞吞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斑驳磕坏的指甲,嵌了墙泥,泛着血丝,脏得要命。 受蹲下身,就着地上的水坑洗手,手指在抖,洗得乱七八糟的。小混混看着他,只觉一阵无力,他恍惚地想,受到底有没有喜欢他? 这么多年,他们之间像个笑话。 小混混看了一会儿,要抱起受,他却像陡然回过神,用力地推开他,说:“不要。” 小混混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心头火烧得旺盛,说:“不要什么不要?”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又拿我当什么!”小混混冷冷的,他抓着受直接抱了起来,受挣不开他。不过十几步,小混混一脚踹开了他家的门,屋子里还亮着灯,受的妈妈一下子站了起来,被他们的样子惊住,连开口也忘了。 小混混将受放了下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是什么都没说,转头离开了。 33 受很多年没哭过了。 他小的时候被镇上的孩子丢石头,他们嫌他脏,说他是婊子的孩子,是野种。 身上有病哦。小镇人说话带了口音,软绵绵的,话却像刀子,劈得半大的孩子傻愣愣的。 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婊子。 脸颊被石头的尖角划破了,受捂着脸颊,手上都是血,回了家,眼里含着两泡泪,哭得抽抽噎噎的。 他妈妈在同嫖客打情骂俏。 血已经干涸了,眼泪却还没有,像决了堤的河水,冲刷得那张脸可怜又脏,他问他妈妈,“婊子是什么?” “我为什么是婊子的儿子?” 嫖客直发笑,拍他妈妈的屁股,对受说,“婊子就是你妈妈这样的。” 受的妈妈恼了,踢了嫖客一下,让他滚。 院子里清净了,她看着受凄惨可怜的样子,耳朵里回响着那句婊子,见小孩儿还哭,烦躁地说,别哭了。 她扯过受的脸颊,拿手擦,问他,哪个小畜生打的你? 受执拗地重复了一遍,婊子是什么,我为什么是婊子的儿子? 他妈妈直勾勾地盯着他,母子对视,她一下子就恼了,声音拔尖,婊子怎么了!婊子抢了?偷了?要不是婊子养的你,你早丢河里淹死了! 受吓住了,眼睫毛簌簌地颤抖,整张脸都是眼泪,泪水咸,浸透了划伤,疼得哭得更大声。 她的手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缩了回去,抖着手指说,别哭了。 受浑然未觉。 她吼道,闭嘴! 受用力咬住了嘴唇,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妈妈。她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靠着门,说,我是婊子,你是婊子的儿子,就这样,再哭我就把你关起来。 受呆呆地看着他母亲,她仿佛被那样的目光刺伤了,焦躁不堪,攥住他的手直接拖进了那间小房间,哭哭哭,有什么可哭的,别人砸你你不晓得砸回去么,我生你有什么用!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她说,不哭了再出来。 受后来再没有哭过。 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小混混走了之后,他妈妈看着他,眼里露出深深的悲哀。受无知无觉,甚至对她笑了笑,说,妈妈,我有点冷。 他妈妈将他推去了浴室,罕见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先洗个澡,我们吃饭。 受听话地洗了澡,吃了一碗饭,将碗洗得干干净净的。 受的妈妈看着他,欲言又止,可却已经不知如何开口。 受一切如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乖乖的,临睡前对他妈妈说,妈妈先去睡觉吧,我也睡了。 她颤了颤,轻声说,好——好。 他闭上了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脑袋重,像坠了千斤。迷迷糊糊间,受好像听见攻问他,他说的是真的? 小混混也问他,你拿我当什么? 受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恍恍惚惚的,他好像又坐上了小时候坐上的那辆旧大巴。 车很旧了,皮质座椅开裂,露出里头的劣质海绵。车上人很多,拥挤不堪,他和妈妈挨挤着坐在一起。他坐在妈妈腿上,妈妈搂着他,两只手绞得紧紧的,指甲艳红,掌心都是汗。 受晕车,脑子里昏沉不堪,鼻尖都是妈妈身上的香水味还有车中浓郁的汗腥味,汽油味,混杂着,熏得人作呕。 受半闭着眼睛,茫茫然的,耳边听见不知谁的手表在嗒嗒嗒地转,大巴车颠簸不休,好像永远也到不了站。 34 车子摇摇晃晃地还是到站了。 受始终记得他刚下车照下来的阳光,热辣辣的,仿佛要将人晒化。后面有人在推搡,他妈妈先下了车,朝他伸出手。 他迈了出去,四周都是来去匆匆的人群,奔忙着,好像永远不会停留。 这是受第一次走出那个小镇。 他妈妈一直攥着他的手,掐得好紧,受敏感地察觉到她的紧张和惊惶,就像成了离群的大雁,一点声响都能让她坠落。 受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握着他母亲的手。 这个城市和小镇不一样,楼高,车水马龙,他们站在人群里,却格格不入。 他们在这里待了三天,住在一家旅馆里,旅馆里有一个小阳台。受的妈妈出去的时候,受就一个人坐在地上,贴着透明的玻璃,看着脚下匆匆的人流。 受的妈妈说,要带他重新开始。 受似懂非懂,他已经学会了乖乖应好。 可妈妈好像不高兴,早上出去,晚上回来,脸色都是苍白的,呆呆地和受一起坐在光滑的瓷砖地板上,两两沉默。 第三天的时候,受和他妈妈去了市里的广场,广场很大,正当周末,到处都是玩闹的孩子。 那天天气很好,有几个孩子在广场的草地上奔跑着放风筝,风筝花样多,比受见过的都漂亮,色彩斑斓,在天上高高地盘旋着。 受仰起头,眯起眼睛看了许久。 他妈妈坐在他身边,受小声地问她,妈妈,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吗? 他妈妈沉默着,没有说话。 受看着广阔的广场,人很多,但是没有人会看他,也不会有人嘲笑他。 受拘谨地放在腿上的手慢慢地放在了身下的木椅上,撑着,悄悄往后坐得更踏实点,小腿都轻轻地晃荡了起来。 天一点点地暗了下去,周遭渐渐地亮起了霓虹灯,陌生又漂亮。 受渴了,妈妈给他买的牛奶已经喝空了,受攥着,忍不住又低头咬了咬吸管,吸得纸质的牛奶袋都瘪了。 他说,妈妈,天黑了。 受的妈妈依旧没有说话,他转过头,才发现她在无声无息地落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妆花了,眼尾露出细细的纹,瘦弱的肩膀耷拉着,看着滑稽又可怜。 受愣住了,凑过去擦她的眼泪,说,妈妈不要哭。 他妈妈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忍了很久,浑身都在抖,她说,囡囡,我们回家好不好? 受睁大眼睛,她像抓住唯一的浮木,掐着受的手臂,又问他,囡囡,我们回家好不好? 过了一会儿,受点了点头,说,好。 他搂住妈妈不住颤抖的肩膀,轻声说,妈妈不要怕,我们回家。 他母亲一下子嚎啕大哭,哭得歇斯底里,不知怎的,受仿佛从中嗅出了绝望,腐烂的味道,像镇上在泥泞地里腐朽的树根,一点点地霉了,烂了,发出臭味。 受连着发了两天的烧,他烧起来也乖,不说胡话,眼睛紧紧地闭着,浑身都是烫的,皮肉都发红。 受的妈妈给他吃了退烧药,时好时坏,反反复复。 直到第三天,雨渐渐的小了,天气放晴,受才从长长的梦里清醒过来。 35 受病了一场,醒了之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如常。 他不去找攻,也不去找小混混,整天都待在家里画画。 受坐在地上,面前是立着的画板,乱七八糟的颜料摆了一地。一张又一张的画,光怪陆离,色彩斑斓擢人眼球,直直地看过去,又让人透不过气。 受的妈妈烟瘾更大了。她瘦,长长的吊带裙子,露出瘦弱的肩,骨头嶙峋。门半开着,她靠在门边看儿子背对着她画画,凳子上的老旧风扇呼哧呼哧地转,扫不清雨停后带来的闷热。 她从来没有想过,受这样有什么不好,抑或说不敢想,不愿去想。她知道镇上那个小混混和受走得近,拦过,可拦得不彻底,也拦不住,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混混同她说,她离不了囡囡。 可能等她死了,她的儿子会变成下一个她,在这个小镇上,饱受冷眼,叫人戳着脊梁骨,一辈子都陷在这片沼泽里。 受的妈妈突然就慌了,如同那层自欺欺人,天下太平的遮羞布被撕开,曝晒在赤裸裸的光下,肮脏不堪。 她在家抖着手抽了一地的烟头,仍缓解不了那种恐惧,后来她去找受,却没想到,会看见受和攻玩在一起。 那个少年人和这个镇上的人都不一样。 受同他在一起的时候,仿佛剥开一角淤泥,笑也笑得纯粹,像这个年纪该有的烂漫。 她恍恍惚惚地想,也许这才像个正常的孩子。 烟烫了手,她胡乱地摁灭了,才发现受正仰着脸看她。 受说:“妈妈,你这两天抽烟抽得太多了。” “是么?”她扯了扯嘴角,见受点头,她走了进去,满地都是颜料画笔,受背心上也沾着了,红红蓝蓝的。 受的妈妈撩了撩头发,别在耳边,不经意地说:“囡囡,开学了妈妈给你转学好不好?” 受脸上有几分茫然,“转去哪里?”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想起外面的世界,本能地泛上恐惧,她掐了掐指头,说:“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你喜欢画画,我们再找个老师好好地教你。” 受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摇了摇头,小声地说:“家里挺好的。” 她猛的拔高了声音,“不好!” “这里不好!” 受睁大眼睛,腿蜷了蜷,手里的画笔没干,湿湿黏黏地在腿上勾了长长一道红,他伸手搓了搓,颜料晕得满小腿都是,他低头自顾自地道:“真挺好的,不要走。” 受的妈妈深深地吸了口气,刚想说话,窗户被人敲响了,小混混站在窗外,说:“囡囡,出来。” 36 受的妈妈一见小混混脸色就沉了下来。 小混混没看她,直勾勾地盯着受,受垂下眼睛,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受的妈妈说:“不许去。” 她冷冷地看着小混混,说:“你找我儿子干什么?” 小混混眉毛拧紧,耐着性子,沉声道:“姨,我敬你是囡囡的妈妈对你客客气气的,你以为你们家那门拦得住我?” “让囡囡出来。” “出什么出!你不要再缠着我儿子!”受的妈妈尖声道:“我告诉你,过几天我们就搬家,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小混混的脸色登时就变了,目光缓缓移到她身上,露出了几分凶狠。受的妈妈呼吸急促,却挺直了脊背,说给别人听,也说服自己,“囡囡不会一直待在这里。” “你不要再缠着他了。” 小混混又看向受,重复道:“囡囡,出来。” 受低声说:“妈妈,我出去一下。” 受的妈妈瞪着他,半晌,还是退开了一步。 巷子长,二人并肩走着,谁都没有说话,太阳火辣辣的。 穿过长长的窄巷,是一条河,连着下了好几天大雨,河水高涨,汩汩地流淌着。受走了过去,坐在一块石头上,将沾了颜料的腿直接浸在了水里,手也就着水慢慢地搓。 小混混也坐在他旁边,捋起他的头发,看着受那一块没消的红红肿,拇指碰了碰,轻声问,“还疼不疼?” 受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小混混心里却烦躁得不行。受一直同他很亲近,黏着他,乖乖的,现在他们之间却像隔了条鸿沟。 小混混凑过去,额头抵着受的,轻轻蹭了蹭,说:“囡囡,哥不该和你动手,不生气了好不好?” 受的眼睫毛颤了颤,怔怔地看着他。小混混握住他的小腿,替他擦干净腿上的颜料,指头磋磨皮肉,颜料化开了,像扭曲的花,随水而下。 小混混说:“哥喜欢你。” “等你长大了,想娶你的喜欢,”他看着受的眼睛,“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和那个外乡人才认识多久,你凭什么说喜欢就喜欢他?” “他有什么好?” 受手指尖都不自觉地发抖,他要抽回腿,小混混却攥紧了,说:“你不喜欢这里是不是?” “哥可以陪你离开,”小混混道:“你继续上学,想画画就画画,哥养着你,好不好?” “只有一点,”他冷静地说,“囡囡,你不能离开我,我不接受。” 37 南方的梅雨季很长,那年夏天好像分外长,晴不过三天,又下起了雨,好像要将天地都重新洗刷一遍。 受的妈妈说要离开,当真收拾起了东西。他们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六七年了。 受收东西的时候看到了悬挂在墙上的照片,原本有三张,他突然发现多了一张,是攻和受的合照。 老太太拍的,说要给她两个孙孙一起拍一张,照片里,攻站在受的旁边。那时他才走过来,微微低着头看受,受盘腿坐着的,仰起脸,冲他笑。 攻伸手递给受,想将他拉起来,五指修长干净,整个人看着清贵又漂亮。 受他抬手抚摸着相片边角,一时想不起,攻是什么时候将照片挂上去的。他想着攻的眼神,攻的情绪一向内敛,那天天色已晚,雨夜又暗,受却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他的难过。 受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呼吸都变得滞缓,手指攥紧照片,照片薄,一下子就皱了,他猛的松了手,小心翼翼地揉平。 夜已经深了,外头还下着雨,淅淅沥沥的,受没有半点睡意。 他踩着老旧的木楼梯,上了二楼,满目昏暗,绵延的屋宇笼罩在夜色里。小镇入了夜,就暗了,透着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为什么,老太太那幢小洋楼却灯火通明。老太太作息规律,一向睡得早,如今却整个都亮着。受心口跳了跳,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往攻家里跑去了。 老太太晚上起来喝水时,从楼上摔了下来。 老人家禁不住摔,当场就昏厥了过去。攻睡得浅,隐约听见痛呼,起来一看,顿时脸都白了。 这是小镇,一片大都是窄巷,车都开不进来,也没有几户家中备了车。 老太太住在这里很多年了,偌大的小洋楼,除了她,还有个保姆。保姆忙打了医院的电话,可这镇上医院的救护车一向慢。攻人生地不熟,急得差点摔了电话,几乎就想这么抱着老太太去医院。 外头雨不停,紫电闪烁,雷声轰隆。 临了,是受叫醒了他妈妈,三更半夜弄来了一辆车,送他们去了医院。 车是运货的面包车,旧了,咣当咣当地在雨夜里疾行。 攻抱着老太太,浑身紧绷着,脸色苍白。受在一旁无声无息地看着,前头受的妈妈还在催开车的,快点,快点。 男人踩了脚油门,不耐烦地说,快不了,再快就冲水里去了! 他是半夜被受的妈妈砸了门,从床上拖起来的。 雨下得太大了,路过那条河,河里又涨水,河水咆哮着,像能吃人的怪兽。 受轻轻地碰了碰攻的胳膊,攻慢慢转头看了他一眼,二人都没有说话。 38 急救室的灯亮着,长道冷冷清清。 受的妈妈和保姆已经去办手续了,受和攻等在急救室门口。他二人身上都是湿的,衣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没人在意。 偶尔走过几个步履匆匆的护士,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每开一次,攻就抬头看过去,嘴唇抿得紧紧的。 受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朝攻的方向挨近了几步,他小声地说:“你不要太担心,阿婆会没事的。” 攻转头看了受一会儿,说:“谢谢。” 他声音沙哑,语气生疏又客气,受局促地低下头,含糊道:“没什么好谢的,阿婆帮了我们这样多,她人这样好,肯定会没事的。” 半晌,攻才嗯了声。 二人又沉默了下来,心里沉甸甸的,都有些心不在焉。 受说:“去坐一下好不好?” 他指着一边的椅子,攻看着受湿漉漉的头发,点了点头。他们就这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时不时地看一眼急救室的大门。 直到医生走了出来,说已经暂时没事,还需要静养观察的时候,几人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老太太转入了病房。 雨还在下着,攻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稳重,让他们暂时在医院休息一晚。 受却没有睡意,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和攻一起守夜。他赤着脚,将整个人都塞在椅子里,抱着腿,小小的,病房微弱的光影落在少年单薄的肩头,易碎的琉璃似的。 攻端着手中的热水,送到了受的面前。 受仰起头,轻轻说了声谢谢,才接了过去,捧着水杯小口小口地啜。 攻也坐在了一边,他本就话少,骨子里的克制内敛已经融入了血液里。攻想,他该问受的,他有话要问他。 可话在肺腑里翻腾着,却不知从哪里说起。 攻发现他远做不到表面的干脆。这是他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他还没有问受愿不愿意,就已经擅自将受规划入他以后的生活。 攻从小就活得明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自顾自地想着,等他走的时候,让受和他一起离开这里——可他不愿意,甚至可能根本不喜欢他。 突然,攻听见受小声地说,“对不起。” 39 “对不起,”受说。 攻转头看着受,他将下巴搭在膝盖上,垂着头,露出细细的脖颈。 受说完,却没了后话,攻心里陡然就多了几分莫名的恼怒,为什么要突然道歉?可偏偏他就连道歉都不道明白。 攻忍不住直接问:“为什么道歉?” 受眼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 攻神情平静,道:“如果是为了所谓的耍我玩儿而道歉,不用了。” “是我自己喜欢的你,这是我的事。” 攻说到喜欢他的时候,受肩膀抖了抖,蜷得更紧了,低声说:“我没想……没想耍你。” 攻的目光落在受身上,说:“那是什么?” 受收紧了手指,如抓浮木紧紧捏着犹带余温的杯子,曾经轻易说出的喜欢两个字重逾千钧,梗在了喉咙口,他张了张嘴,还是选择了沉默。 攻的眼神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半晌,攻问:“你说的喜欢,当真是真的么?” 病房灯火昏暗,静得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过了很久,受才小声地说,“真的。” 攻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呢?” 受怔了怔,闭紧嘴唇,他两只手都神经质地攥紧杯子,指头几乎有了痛意。 攻说:“你回去休息吧。” 受不肯动,整个人都蜷在那张椅子上,他说:“我不会打扰你。” “你不要赶我。” 他说得好可怜,攻叹了口气,说:“囡囡,你想怎么样?” 他走到受的面前,握住他的手指,将他掌心里攥得死紧的杯子抽了出来,稳稳地放在桌上。攻看着受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想要什么?” 受愣愣地看着攻,对上他的目光又狼狈地错开。 攻说:“囡囡,你不能要别人喜欢你,又将自己藏着收着。” “这不公平。” 第3章 40 受不懂攻说的公平。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别人推着受往前走,他是妈妈摆在架子上的乖娃娃。他会吸引过路人的目光,让别人对他笑,这些看得见的喜欢成了填充他每一寸骨骼的血肉,是他生长的养分。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只要他不愿意,他可以打破玻璃橱窗,不被人喜欢也可以。 那些都不重要。 攻看着受懵懂茫然的样子,手指又在焦虑地抓自己的小腿,他叹了口气,捏住受的手指一根根轻轻揉开,到底是没有再说什么。 老太太住院了。 攻在医院陪他,受听见他打电话,电话那边是他的父亲,在说老太太转院的事。 镇上医疗条件有限,他们想让老太太回去治疗。 老太太躺在病床上,头发白得更多了,眉宇之间仍然慈祥和蔼,她叹气,说她都一把老骨头了,不要这样折腾。 攻却很坚决。 老太太嘴里说着不赞同的话,眼里的笑都要溢满了。她很感激受的妈妈。 受的妈妈削了个苹果,抖落长长的果皮,浑不在意地笑,说:“您跟我讲谢,就是在折我的寿。” “这么多年蒙您照顾,”她轻轻地吐出口气,这些年她虽然念着老太太的恩,却很少去她家,怕脏了老太太家的门。受的妈妈很认真地说,“是我该谢谢您。” 老太太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受的妈妈说:“等您好,我们也要走了。” 她这话一出,坐在一边的攻和受一齐看了过来。 老太太怔了怔,说:“走了好,离开这里也好,早就该走啦。”她说话缓慢,带着久居小镇多年的轻软,“有没有想好去哪里?” 受的妈妈削着手里的苹果,声音微哑,语调轻松地说:“去哪里都好嘛,我同囡囡两个没根的,找个没人晓得的地方就可以重新开始。” 老太太若有所思,看了攻一眼,让攻和囡囡去打点开水。 攻点了点头,受也站了起来。 41 攻想了想,就知道老太太什么意思。 他没有当真去打水,反而带着受出了住院大楼,坐在树下的长椅上。 他说:“我原本打算过几天就走的。” 受期期艾艾地哦了声,两只手放在腿上,有几分无所适从,又觉得太寡淡,讷讷地说:“……你本来就是要走的。” 攻偏头看着受,受脸小,眉眼生得精致,垂着眼睛,眼睫毛长,反而不见他最初见受时那种虚虚的漂亮。 仿佛被人剥落了伪装,露出里头藏着的赤裸裸的生灵,懵懂惊惶,像一只柔软的兔子,手脚都不知怎么安放,仿佛连怎样生存也不会了。 攻说:“囡囡,你想走吗?” “阿姨说你们也要离开了,既然不知道去哪里,”攻顿了顿,道:“我私心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 攻又说:“不过,不喜欢也没关系。” 受抿了抿嘴唇,望着攻,少年正看着他,眼神平静,受从中看出了几分期待。有那么一瞬间,受几乎就想说,没有不喜欢,他怎么会不喜欢? 可话在舌尖转了几圈,受又缩了回去。 他想起八年前,颠簸着去,晃荡着回的大巴车,想起那个悬在天上的风筝,收线了,风筝一点一点地摔在了地上。 小混混的声音响在耳边,他说,囡囡,你不能离开我,我不接受。 攻慢慢垂下眼睛,克制地吐出一口气,轻声说:“你好好考虑考虑。” 他起身要走,突然衣袖一紧,受抓住了他的衣角,细软的手指都用力到泛白。 攻抬起眼睛,看着受,受没有看他,只看着自己的手指,呼吸有些急促,他小声地说:“……等等我。” “你等等我。” 攻看着受,浅浅地笑了一下,说:“好,我等你。” 二人目光对上,受的耳朵红了,猛的松了手,僵硬地揪着自己的裤缝。 攻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们回去吧。” 受嗯了声,将将要走时,突然觉得如芒在背,他回头看了眼,就见小混混站在远处,直直地看着他。 42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天色黑沉沉的,风刮得大,住院部的长廊都是湿哒哒的,好像一不留神就要把人滑倒,连客运站来往的车都停运了。 受的妈妈突然跑来了,雨势太凶,她浑身都湿透了,头发也乱糟糟的。 她抓着门把手,喘着粗气,问攻,“囡囡在这里吗?” “囡囡没来,”攻皱了皱眉,说:“阿姨,发生什么事?” 她脸色都变了,惊慌失措地说:“囡囡不见了。” “我把家里都找遍了,找不到他,囡囡不会乱走的,这样大的雨,他出去也会同我讲,可我午睡起来就找不着他了。” “我想他会不会说来了医院……”她声音发了抖,“没有,他会去哪里?” 攻心里一沉,还是拿了块干毛巾给她,说:“您先保持冷静,慢慢说。” “不会的……”受的妈妈攥紧了手里的毛巾,喃喃自语说:“囡囡以前除了上学,一个人都待在家里,不出去的,只有那个小混混来找他,他才会同他出门——” 她说着,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抓住攻的手臂,说:“是不是那个小王八蛋把囡囡骗走了,他知道我们要走了,不肯放囡囡离开……” 她嗓音都在颤,攻登时想起前两天看见的那个人。 他站在远处,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盯着受。 受转开了目光。 后来那个人转身走了,什么都没有说。 攻说:“他住哪儿?” 受扯了扯手腕上的铁链子,铁链子长,锁在了床头,他一动,链子就咣当作响。 这是一间旧房子,门窗关着,风雨大,簌簌地敲击着玻璃。 小混混拖了张木椅,椅子角刮着粗糙的地面,刺耳又沉闷。他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看着虎口的咬痕,他捂着受嘴巴的时候,受咬的,咬得深,留下了两列牙印。 受惊惧地缩了缩,小声地说:“哥,你想干什么?” 小混混被他退缩的模样刺得心口都发疼,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伸手抓着受的脚踝将他拖到自己面前,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轻声说:“囡囡,我说过,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拿狗链子把你拴起来。” 他勾了勾受手腕上的铁链子,链子银光闪烁,冷冰冰的,说,“喜欢吗,哥特意给你新买的。” 43 受怔怔地看着小混混,摇了摇头,“哥,你不能这么做。” “不能?”小混混捉着受的手腕,倾过身贴着他的鼻尖蹭了蹭,“为什么不能,嗯?” “难道要哥送你和别人走么?”他问得很轻,他不解地看着受,说:“怎么可能,凭什么,你告诉我,凭什么?” 受脸色变得苍白,浑身都发抖,不自觉地想将自己蜷缩起来,“对不起。” 小混混眼神一下子冷了,他盯着受,狠狠踹了一脚受身下的床,他整个人都颤了颤,惊慌又可怜。 小混混怒道:“你告诉我凭什么?!” “咱们认识这么多年,疼你的是我,别人欺负你,护着你的也是我,就那么一个外人,对你好一点儿你就喜欢他!” “为什么?”小混混冷冷道:“你告诉我。” 受嘴唇颤抖,不住地向床里靠,说:“对不起,你不要生气。” “不要生气?”小混混拽着银链子猛的将受扯了过来,看着那张他爱极的脸,受怕得狠了,闭着眼睛,眼睫毛簌簌发颤。小混混掐着他的脸颊,说:“囡囡,是不是我对你太好,你就觉得我是你想扔就扔的垃圾,可以随意践踏,任意丢弃,嗯?” 受吃了疼,白皙的脸颊留下指痕,眼睛睁得大大的,摇头道:“不是。” 小混混冷笑了一声,说:“我说过,你不喜欢这儿,想走,行——我带你走。” “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我不给你?” “结果呢,”小混混想起医院里的一幕,恨得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以前受好乖,只要看见他,就会朝他走过来,那天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同别人在一起,远远地看着他,像个陌生人。 他闭了闭眼睛,嗓音喑哑,说:“那个外乡人没来之前,我们一直都好好的。这么多年,陪着你长大的是我,最了解你的也是我,最喜欢你的还是我。” “囡囡,凭什么要我成全你们?” 44 攻和受的妈妈找去了小混混家里。 雨下得大,伞不济事,二人都淋湿了,看着有几分狼狈。 小混混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受的妈妈一见他,就失了控,抓着他的手臂,质问他把自己儿子藏哪里去了。 小混混瞥了一眼她的手,不轻不重地甩开,说:“姨,囡囡不在家,您上我这儿找干什么?” 他扯了扯嘴角,“您都不让他同我这样的人厮混。” 受的妈妈尖声道:“肯定是你把他藏起来了!” “你不想让他走!” 小混混凉凉地笑了笑,“我是不想让他走,不过,你们不是一个一个地都想将他带走么,怎么人不见了反而找我。” “说不定——”他看着攻,笑了一下,说:“囡囡自己也不想走,就躲起来了。” 攻不闪不避地看着小混混,淡淡道:“他不会和陌生人走,你骗他出去的?” 他虽然是疑问,语气却笃定,“他信任你,你将他关起来,他会很害怕。” 小混混脸色变得难看,盯着攻,不善地说:“你谁啊,少他妈拿了解囡囡的口气和我说话,真当自己是救世主啊!” “既然你们都说我把囡囡藏起来了,那你们去找啊,找着了,再同我说。” 攻脸色也冷了,“你以为你关着他,他就会和你在一起?” 小混混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攻看着他,心里也浮现几分阴霾,二人目光无声地交锋着,冷冷的,谁也不肯退半步。 外头雷声轰鸣,受的妈妈打了个寒颤,像丢了脊梁,神经紧绷着,浑身都哆嗦,声音里多了几分慌乱的哭腔,对小混混说:“小王八蛋,你快把囡囡还给我,把我儿子放出来……” 小混混不为所动。 受的妈妈捂着心口,说:“你不要逼我,我真的会报警的。” 小混混淡淡地说:“姨,你要报警尽管去,晚了那儿就没人当值了。” 他态度强硬,受的妈妈脑子嗡嗡作响,脸都白了,她将小混混家上上下下都翻个遍,小混混也不拦着。 一无所获。 攻扶着受的妈妈出来的时候,她兀自念叨,“要天黑了,囡囡还没在外面过过夜。” 攻说:“报警吧。” 受的妈妈喃喃道:“对,报警,我要报警……”说着,又惨然落泪,语无伦次地说:“那个小王八蛋家里有人,万一他们不肯用心找,包庇他怎么好——” 攻心里也紧了紧,轻轻吐出口气,说:“阿姨放心,有我。” “我会找到囡囡的。” 45 “不吃东西么?”小混混看着桌上没动的饭菜,语气平静。 受抱着膝盖蜷在床角,垂着眼睛,也不看小混混。小混混端了饭,夹了几样受喜欢吃的菜,抬腿跨上了床,坐在他面前,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说:“乖,哥喂你。” 受抿紧嘴唇,仍旧不肯抬头。 小混混叹了口气,“囡囡,不要和身体过不去。” 受说:“我要回家。” 小混混脸色没变,说:“别惹哥生气,嗯?囡囡以前最乖了。” 受抬起眼睛,却发现小混混脸颊多了一个巴掌印,很大的巴掌,手指粗,掴得几个指痕分外明显。 他已经很久没在小混混的脸上看到巴掌了。 受刚和小混混认识那两年,小混混身上总有伤,巴掌,棍印,大大小小的,他那时很困惑,整个学校的人就连老师见了他都恨不得躲着走,哪个敢打他。 受问小混混,小混混笑笑,咬着烟不说话,拿手捏他的脑袋脖颈。 他身边的人说,还能谁,他爸呗。 小混混的爸爸脾气暴躁,掌控欲强,他原想着让小混混好好学习撑撑脸面,结果小混混叛逆,样样都不如他的意。 他那时候没少挨打。小混混挨了打,心里不痛快,总要寻衅滋事。后来认识了受,受又乖又软,小混混就转了喜好,心里不高兴就将受抱在腿上,像拥着个听话的小宠物。 小宠物会舔主人的脸颊。受会蹭他,小心翼翼地蹭他脸颊上的指印,拿手轻轻碰他身上的伤。 后来小混混年纪越长,身高拔高,同他父亲一样高了,能一只手攥住他父亲挥下的棍棒,掐着粗硕的手掌,他就很少挨打了。 小混混冲受咧了咧嘴,将饭放在一边,捉着受的腰将他抱在自己身上,像托抱着小孩儿,说:“心疼哥啊?” 他贴着受的耳朵,语气散漫又慵懒。 受却有些僵硬,挣了挣想从他身上爬起来,小混混用力攥着那截腰不让他动,一只手探进他衣服里,按着受的心口,道:“囡囡心里是真没哥了,抱都不让抱。” 受往后靠,身后是墙,退无可退,衣服里的那只手热的,如同猛兽擒住幼小的猎物,隔着薄薄的皮肉,心脏一起一伏。 受惊惶地睁大眼,抓着小混混的手,小声说:“哥,疼。” 小混混凉凉地笑了一下,拇指碾磨心口,“我心疼囡囡,囡囡怎么不心疼心疼我?” 46 “哥,你放我回家好不好?”受抓着小混混的手,低声求他,“妈妈会担心的,她会不睡觉,等我回家……哥——” 小混混说:“哥要是放了你,你就和别人走了。” 他语气冷静又强硬,受怔怔地看着他,小混混凑过来亲他的时候,受别过了脸,发了疯似的挣扎了起来。 小混混面色一冷,用力地攥住他的手腕抵在身后的墙上,梅雨季,墙壁都是湿的,像生了阴凉的青苔,让人后背发凉。他顶开受的双腿,死死地将他困在自己怀里,呼吸是急促的,挨着受的脖颈,铁链子发出刺耳的咣当声。 受死死地瞪着小混混,目光是凶狠的,像幼兽露出了爪牙,薄薄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小混混情不自禁地伸手去碰他,手掌一疼,受咬住了他的手,咬得狠,眼睛却仍盯着他,仿佛无声的抗拒。 小混混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喜欢咬,嗯?小变态,你喜欢咬你就咬吧。” 受的嘴里已经尝到了血腥味,他松了口,用力地搡开小混混,喃喃道:“我要回家,回家……”他爬着往床下走,鞋子也顾不上穿,赤着脚,可走了几步,铁链就绷直了,寸步难进。 小混混坐在床沿,冷冷地看着他。 受却疯了一般,用力地拽着铁链,手腕铁环扣着细瘦的手腕,他一用力,好像整只手腕都要折断,甚至用牙去咬手腕的铁环。 小混混脸色骤变,攥住了他的手腕,怒道:“你疯了!” 受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抽回手,自顾自地对付那条铁链,拿另一只手去掰,去扯,折腾得整只腕子都红了,皮肉蹭开。小混混看着他疯癫的动作,心脏发疼,针扎似的,心里又气又恨,他掐着受的脸颊,咬牙切齿道:“你别想,我告诉你,你是我的,你只能和我在一起!” 受的脸色更白,不住摇头,“不要,我不要和你在一起,你放了我,我不喜欢你了。” 小混混眼底闪过痛色,神情越发冷硬,他将受抱回床上,说:“你不是想走么,过几天,我带你离开这里。” “你说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只有我们两个人。” 47 受被囚禁的第四天。 受的失踪已经立了案,正如受的妈妈说的,起初他们不以为意,又是暴雨天,寻人都寻得懒散。 小混混家里是当地的地头蛇,这么个小地方,不知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蝇营狗苟。 直到上面开始施压,搜索的力度才大了起来。 攻还从外头找了人进小镇一并帮着找。 这事儿闹得动静大,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了。这么多年以来,这对母子都不受镇上的人待见。受的母亲风骚泼辣,在这封闭的小镇上,如同一株风情的花,干的又是暗娼的营生,多少男人嘴上鄙夷又心痒,更不乏对他们唾骂的女人。 受失踪了,他妈妈像被人拿走了脊梁,不过几天,就老了许多,本就敏感的神经越发紧绷,一点门响都能让她夺门而出。 有人说,镇子就这么大,他们都翻来覆去找遍了还找不着,说不定是掉水里淹死了,隔壁镇上前几天还淹死了人。 却也不乏恶意揣测的,讲受说不定是跟别人跑了,平时就看他怪里怪气的,毕竟,有什么样的妈妈就养出什么样的儿子。 潮湿天,雨水绵密不休,巷里巷外的都关在家里,三三两两的,话越传越荒唐,透着一股子淤泥里的粘稠腐烂感。 流言传到攻耳边的时候,他厌恶地皱紧眉头,流言能杀人,受的母亲不惮别人言辞攻击她,却恨极了他们说受死了,但凡听见,总要歇斯底里地骂回去,让对方闭嘴为止。 可一回去,她整个人都像迅速枯萎了似的,坐着发愣,问攻,怎么还找不到? 攻这几天很忙,他一边找受,还要安抚受的母亲濒临崩溃的情绪,几乎彻夜不眠。 小混混家中态度强硬,警方的人去搜过,一无所获。 攻只能让他的人守在小混混家门口。 他见过小混混的父亲,亲自面对面地同他交涉。那个男人已当迟暮,还带着一身匪气,还有几分蛮横和商人的奸滑。 攻和他说,受的母亲精神状况很不稳定,非法拘禁四天并不是什么大罪,可要是闹出人命,小混混的下辈子就毁了。 小混混的父亲不为所动,只说,他儿子犯不着去绑一个妓女的儿子。 攻冷了脸色,末了,冷静地同他说起他们家的生意,正在投资的房产,方才见他脸颊抽搐了一下,有所意动。 突然,窗外轰隆一声巨响,暴雨倾盆而下。 48 短短四天,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他的两只手腕磨得血肉模糊,眼里暗淡无光,黑洞洞的,当真成了个疯子似的。 小混混看着受,几乎喘不过气,恍惚觉得自己好像踩在了一块浮木上,受是他的浮木,浮木快要腐烂坠落,他也要沉入水中溺亡了。 他们都会一起溺死在这片沼泽里。 小混混麻木地想,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明明想和受一辈子在一起。 小混混同受的妈妈说,以后娶囡囡做老婆,话都是真的,他一直这么想,他也在等受长大。他以为他们会有长长的一生。 可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小混混跪坐在受面前,轻轻地抓着他的手指给他上药,药粉是白的,撒在伤口上,受依旧无动于衷。他拿绷带给他缠在腕子上的时候,受猛的缩回了手,他看着小混混,呆愣愣的,突然间拿手捂着脑袋凄厉地尖声叫了起来,细长的铁链子痛苦地震颤着。 外头风疾雨势大,失控压抑的尖叫声几乎撕心裂肺,却淹没在了噼里啪啦的雨声里。 小混混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受,抬手摩挲他的脸颊,求他,“囡囡,不要叫,嗓子要坏了,乖。” 受恍若未闻,本就敏感脆弱的神经绷到极致,连着几日的囚禁让他仿佛成了剥光了皮毛,却堪堪留了口气的兔子,鲜血淋漓,不堪碰。受好像陷入可怕的噩梦,浑身都在疼,控制不住地发抖。 小混混的手留在他的脖子上,受的喉结小小的,尖叫得太厉害,声带都要撕裂了一般,像只苟延残喘的小动物。 他手脚都是凉的,用力抱紧受,眼眶霎时间就红了。 小混混疲惫不堪地想,算了,算了。 可话在舌尖转了几圈,小混混说不出来,这么多年,他不甘心。 少年人动了心,最是放不下。 他不甘心。 第五天天还没亮,有人在巷子外的河边发现了一具尸体。 是受的母亲的。 她半夜做梦,梦见儿子在叫她。受的母亲发了疯,跌跌撞撞地冒雨跑出家门去,雨大迷人眼,她踩着了河边的软泥,泥塌了,她也掉进了水里——溺亡。 49 那扇门被用力踹开的时候,外头雨还未停,踅摸进一点光,整间屋子都潮得要发霉。 受抱着腿,呆呆地蜷缩在角落里,无知无觉的,小混混还抓着他的手。 他眯起眼睛,就见乌泱泱一群人,攻正冷冷地看着他,身后是他爸,还有一些眼熟的,眼生的,震惊地看着他们。 不知怎的,小混混心里竟很平静。 攻却失了态,他脸色铁青,狠狠地将小混混按在地上用力揍了几拳,他打得狠,小混混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仿佛突然回了神,猛的将攻掀下去,将要还手的时候脊背挨了狠狠的一棍子。 小混混的爸爸气得嘴唇直哆嗦,指着他,还不去把人放了! 小混混木然地看了他一眼,不知痛一般,爬了起来,朝着受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 攻愣愣地看着受,他兀自蜷缩着,好像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受的膝盖红了,细细的手臂搭在曲起的腿上,铁链子透着冷冷的银光,皮肉雪白,青红的擦伤痕迹越发明显,衬着竟有几分不可言说的色情糜艳。 攻回过神,轻轻叫了受一声,过了半晌,受才反应迟缓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只这么一眼,攻心都叫他掐了一把似的,沉甸甸地悬着。 小混混蹲下身,抓着那截银链子,深深地看着受,低低地叫了声囡囡。受充耳不闻,小混混拿着钥匙,手抖了好几下都没插进孔里,攻直接推开了他,拿起钥匙解开了铁环。 铁环脱落的时候发出好大一声响,受颤了颤,仿佛才从虚渺浑浊的噩梦中醒来,他呆了半晌,踉踉跄跄地爬下了床,就往门口跑去。 可跑了不过两步,他就摔在了地上。 攻也慌了,要抱受的时候他浑身抖得更厉害,嘴唇干裂发白,仿佛不认识眼前人,“走开,你走开……” 攻轻声说,“囡囡,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受听见那个字眼,抗拒的动作滞了滞,问他,“回家?” 攻避开了他的目光,说:“回家。” 受一下子就变得乖了,他不再抓着攻的衣袖,手指攥得紧紧的,好像随时就要跑。 攻抱着他的手紧了紧,几乎不敢想,要怎么同受说,他妈妈没了。 小混混看着受离他越来越远,人太多了,挡住了他的目光。他父亲也气狠了,举着棍子就抽了下来,一边抽一边骂,骂的什么小混混全没听见,也不躲,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攻原本想带受回他家。 受的妈妈溺水而亡,尸体还停留在受的家里。 可受一看偏离了回家的路,不管不顾地挣扎了起来,扯着沙哑的嗓子尖叫着说要回家,险些从攻怀里摔下来。 他一把甩开攻的手,赤着脚就往家里跑,背影孱弱,身上薄薄的白色短袖被雨水打湿了,勾勒出瘦削的脊骨。受好像成了一只迷了路的鸟儿,翅膀生得太小又畸形,抵挡不住风雨,颤颤巍巍的,一不留神就要从空中坠落。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跑得又快又急,一推开门,家里多了几个陌生人,安静地站在边上,狭小的客厅里躺着一个人,闭着眼睛,无声无息的。 受喘着的气生生掐在喉咙里,愣愣地看着,他指着那个躺着的女人,仿佛不认识一般,转头呆呆地问攻,“她是谁啊,为什么要躺在这里?” 50 受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法接受他妈妈已经去世,永远地离开了。 他整天呆呆的,仿佛灵魂已经被剥离,空剩了一具躯壳,不吃不喝也不睡,精神恍惚,攻仿佛看到一只濒死的鸟儿,困在泥沼里,每一根细细的羽毛都被烂泥侵蚀了,好像下一刻就会永远地沉下去。 攻陪着受,哄着他,可受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攻叫不醒他。 他也整宿整宿的不睡地看着受。他分明知道受的妈妈精神状态不好,如果那天晚上他多让几个人好好地看着她,或者他自己守着,兴许她就不会跑出去,最后淹死在那片水里。 攻一生顺遂明亮,从来没有这么窒息过,他只觉得自己似乎也陷在了那片沼泽里,周遭弥漫着灰暗绝望,不见天日。 他夜里陪着受躺在床上,一只手搂着少年单薄嶙峋的身体,受佝着背,背对着攻,脊椎骨凸出皮肉,好像直直地戳进了他的心脏。 那一瞬间,他们仿佛连成了一体,悲喜是共通的。 攻还是不想松开受的手。 天气闷热潮湿,梅雨天,尸体不禁放。受除了他妈妈,再没有亲人,攻自己不过一个半大的少年,丧事都是他和当地一个颇有声望的老人操办的。 当地仍行土葬,四四方方的漆黑棺椁,受的妈妈被放进去的时候,受突然发了疯,扒着棺材要爬进去,像亟待归巢的鸟儿,濒死一扑,渴求又疯狂。 攻心惊肉跳,抓着受想将他抱开,受扯着嘶哑的嗓子拼命尖叫,在攻怀里横冲直撞,攻跌坐在地上,仍紧紧箍着受的腰,把人往怀里按,在他耳边叫他,哄他。 突然,手臂一疼,受狠狠咬住了他的胳膊。他咬得重,攻抽了口气,缓了缓呼吸,任由受咬着他的手臂,好像要将血肉都生生咬碎了吃下去。 血从受的嘴唇边流了出来,他脸颊苍白,眼神癫狂又空洞,看仇人一般瞪着攻。攻拿另一只手轻轻捋开了他散乱的头发,低声说,“囡囡。” 受颤了颤,眼里就流下水珠,一颗一颗地往下落,须臾就湿了整张脸。 他哭得无声无息,嗓子好像哑了,发不出声。 受说:“不要把妈妈埋土里。” 他声音太沙哑,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腔,攻听受说了两遍才听清。 他将受搂进怀里,轻声说:“好。” 他想,或许受的妈妈也不想死后还留在这片她挣扎浮沉了半生的泥沼里。 51 小混混被送进少管所之前来找过受。 他已经知道受的妈妈没了,不啻于晴天霹雳。这么多年,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妈妈于受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去的时候,受正跪在棺椁前。 攻还在打电话安排火葬的一应事宜,看见小混混,他直接掐断了电话,看着他,不让他进去。 二人目光对上,小混混头一回露出颓势,他说,“我想看看他。” 攻冷冷地说:“不必,他已经受不起任何刺激了。” 小混混脸色变得惨白,怔怔地看着受的背影,低声说:“我就想看看他……” 攻看着他,小混混脸上带伤,颧骨破了皮,露出的胳膊也尽是棍痕,青紫斑驳,失魂落魄的,没了那股子飞扬的嚣张劲儿。 半晌,他到底是让开了两步。 小混混越走越近,可离受越近,他就觉得自己背上千钧重,愈发不能呼吸,心口钝钝地生疼。 小混混看着棺椁,膝盖一沉,跪了下去,他低低地叫了受一声。 受没抬头,好像没有听见。 小混混忍不住碰了碰他缠着绷带的手腕,受才慢慢地偏过头,仿佛不认识他一般,小混混眼眶红了,哑着嗓子又叫了他一声,“对不起……囡囡,对不起。” 受才开了口,恍恍惚惚地问他,“我说放我回家,你为什么不放?” “你看,妈妈睡着了,她不要我了。” 小混混眼眶发热,愧疚、憾恨和心疼压得他喘不过气,“对不起,对不起。” 受说:“我和你说过的。” 小混混手指尖都在抖,他语无伦次地道歉,想给受擦眼泪,可看见受怔怔的目光,却连伸手的勇气都丧失得一干二净。 他们之间再什么可说的。 他们离开小镇的时候还下着雨。 路过那条奔涌不息的河的时候,受贴在车窗,直勾勾地往外看,攻几乎以为,他会打开车门,跳入咆哮的河水中。 攻遮住了他的眼睛,将他搂进自己怀里,低声说:“不要看。” 受充耳未闻,拉下攻的手拧着脖子往外看,直到驶离了那条河,看不见白茫茫的那一大片,他才安安静静地坐了回去。 52 市里的殡仪馆在郊区。 受的妈妈火化后的第二天,放了晴,攻陪着受一起将骨灰盒抱了回来。 他们住在酒店,酒店敞亮,有一个大大的阳台。攻拿着吹风机过来的时候,受盘腿坐在阳台上抽烟,两根瘦白的手指夹着细长的烟,动作生涩,烟雾氤氲着,模糊了他半张脸。 烟是受的妈妈的,他收拾东西的时候,都藏在了自己的书包里。 他的书包大,旧了,丢了几件衣服,还有他妈妈的一些东西,别的都扔在了那个镇上。攻并不在意,他已经想好了,等这件事结束,他就带着受回他的城市。 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 受才洗了澡,浑身都湿漉漉的,孱弱又苍白,像只小小的,垃圾场上无人问津的幼猫,瘦骨嶙峋。 攻走过去,弯下腰,拿干毛巾擦了擦受的头发。 受好乖,一动也不动,兀自抽着那根烟,他抖了抖,烟灰落在他盘起的腿上也无知无觉,反而是攻看得直接拿掌心接着。 受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攻,攻的神色平静,受将湿润的烟蒂凑到他嘴边的时候,他也只是就着受的手抽了一口。 香烟劣质又冲,攻不会抽烟,呛得直咳嗽。 受却笑了起来,甚至笑出了声,肩膀都在发颤,阴郁又神经质。 当天晚上,他们一起睡觉。 攻搂着受,胸膛贴着少年人瘦弱的后背,他看着受白皙的后颈,头发长了,软软地耷拉在肩头。 攻叫他:“囡囡。”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你同我,还有祖母一起生活,我们去新的学校,你喜欢画画可以继续画画。囡囡这么有天赋,说不定以后会成为了不起的大画家。” 他顿了顿,说:“阿姨也会想看见你走出去的。” 受动了动,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拉得严实的窗帘,没有说话。 攻说:“她想你好好地活着,过得比谁都开心。” 不知过啊多久,受才转过身,将脑袋埋在攻肩窝里,整个人都蜷着,像只畏寒的小动物,往攻怀里缩。 攻抚着他的后背,将他搂得紧紧的。 那个晚上,受好乖,面对面埋在攻的怀里,手臂搂着他,腿也缠得紧,仿佛寄生在攻的身上。 攻疲惫了半个月,心里松了口气,终于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沉,攻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他牵着受的手轻快地走在阳光下。 雨停了,天空放晴,阳光明朗温暖。 受像只欢快的鸟儿,孩子气地跑快了几步,回过身,对他招手,笑容灿烂。 攻抬头看去,倏忽间,受又成了站在楼上的少年人。那是攻第一次看见他,受的指头染了红红的指甲油,皮肤白,手指根根瘦长漂亮,一晃一晃的,在他寡淡的生活里随意地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攻睁开了眼睛,怀里已经空了,他茫然地坐起身,叫了声囡囡,没人应。 柜子上受的书包已经不见了。 不知怎的,攻整颗心都像沉入了水里,空茫得可怕,他不知所措地下了床,仓促又慌乱,只见桌上放了一张纸,拿水杯压着,两行字写得歪歪扭扭。 受说,谢谢。 笔端洇开一团墨,他又添了一行——对不起,寥寥三字像个小孩子的笔迹,一笔一划用力地几乎穿透纸张。 53 北方的冬天干燥又冷,零下几十度的冷风刮着脸颊,刀子似的。天色昏暗,乌云厚重,要下雪的架势。 攻上了车,揉了揉太阳穴,慢慢阖上了眼睛。 攻是来A市出差的。 离当年的小镇已经过去了六年,整整六年,攻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疯狂的找受。他的消失如同凭空一把刀,生生地插在攻的心口,他无法想象,受一个人能去哪里? 没法想,每一次梦醒都是冷汗淋漓。 受一个人,从未一个人离开过那个小镇,外面的世界于他而言是陌生的,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 攻怕他悄无声息地就没了。 这么个半大的少年人,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他的一切一切就被粗暴又简单地划了个句号。 攻只消一想,就无法接受。 他的爸爸妈妈给他找了心理医生,攻看了许久才堪堪好转,后来难得强硬地送攻出国留学,直到一年前才回来。 攻一直在找受。 正当红绿灯,车子停了下来,攻睁眼看着窗外,有个老人立了画板,弯着腰在写生,攻看着,忍不住又想起了受。 他按了按心口,轻轻吐出了一口气,车子将开,他随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顿时就愣住了。 远处有个年轻人站在马路边,他扯下脸上的围巾,轻轻哈着气,两只手套得严严实实的,拿着个电话,像在说什么。 他面颊消瘦苍白,嘴唇红,眼睛还看着来往的人流,下意识的,有些躲避的样子。 没留神,司机已经将车开了出去,攻直接喝了声,“停车!” 声音大,将司机都吓了一跳。 他心跳得很快,几乎蹿出心口,直到他真正抓住了受的手臂,受惊愕地看了过来的时候,攻的心才落回了远处,犹有余震。 受呆呆地看着他,手机都差点从掌心滑出去。 攻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了,电话还未挂断,攻将手机放到他耳边,一眼不眨地看着受,姿态里已经多了几分从容。 54 受就住在A市。 他租了个小公寓,公寓陈旧,但是很干净。 受带攻回家的时候还有几分局促,弯着腰从鞋柜里给攻拿棉拖,透着病态的苍白脸颊都泛着红,呼吸有几分急促。 攻迫切地想知道,受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在受紧张地看着隔壁的咖啡厅,问他,要坐一坐吗? 攻忍不住,直接对受说,我可以去你家坐么? 唐突又冒昧。 受愣了愣,看着攻的眼睛,不自觉地说了声好。 攻环顾着这间简陋的小公寓,阳台上种了几盆绿植,叶子嫩绿,长势极好。受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地说,“随便种的,绿萝,好养活。” 攻嗯了声,目光又转回受身上,他长高了,眉眼长开,一如少年时的精致漂亮,却仍有几分未褪的少年气。 他看得太专注,眼神像要将他嵌在瞳孔中,望进心里,远不像几年前冷静淡漠的少年。受几乎不能和他对视,心跳得厉害,额头都浮现了一层汗。 受猛的想起什么,指着沙发,说:“坐,你坐,我给你倒水。” 攻抓住了他的手腕,沉声道:“不用忙。” “陪我坐会儿吧。” 受又愣了愣,期期艾艾地应了。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受忍不住低声说,“你不要看我。” 攻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为什么?” 受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受变得更加寡言了,攻问他什么,他才说一两句,三言两语,却足以攻将他这几年拼个七七八八。 受的妈妈当年留了一本存折,存折里存了不少钱,密码是受的生日。 这些年受靠着这笔钱,跌跌撞撞地成长着,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如同海上漂泊的小船。 直到他到了A市。 受说:“我认识了我老师。” “老师?”攻抬起眼睛,摩挲着玻璃水杯。 受点了点头,“我的老师是个画家。” 受的老师曾经是个流浪画家,六十多岁了,小有名气,后来扎了根,收了些学生,教他们画画。受后来没有再上学,跟着他学画画,偶尔帮他教几个学生。 攻听着,可心里却有几分不可言说的怅然,受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长大了。 攻走的时候,天上飘起了新雪,他看着受,叫了声,“囡囡。” 已经很多年没人叫过了。 受愣了愣,看着攻,攻忍不住了想抱他的冲动,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 受问他,会在A市待多久。 攻本该第二天就坐飞机回去的,他说,公司在这边还有一些业务要处理,需要多待一段时间。 他看着受,道:“囡囡,我会打扰到你吗?” 攻在问,可他心里却想,就算是打扰到了,他也不会轻易放开的。 受耳朵一点一点地红了,他摇了摇头。 55 攻当真留了下来。 攻觉得自己不正常,他像个变态一样渴望靠近受,却又怕将他吓着,惊碎这一场梦。攻没有逼得太紧,只是不远不近地看着,看受每一天的生活轨迹,一点一点填满这六年的空白。 他们第一次在受的楼下偶遇的时候,受睁大了眼睛,攻随口说了个酒店名字,就在不远处,他说他现在就住在那间酒店里。 受点了点头,他怕冷,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上围着大大的围巾,还戴了帽子,白色的羽绒服笨重,看着像只胖企鹅。 攻问他,“去哪儿?” 受犹豫了一下,说:“老师的画室。” 攻说:“我送你。” 受眨了眨眼睛,还没说话,攻又道:“正好没什么事。” 受犹豫了一下,小声地问他,“吃早点了吗?” 天色尚早,早餐店已经开了门,热火朝天的,大都是一些老人,抑或是要上学的孩子。 受带着攻去了一家馄饨店。 店里有暖气,他摘了围巾,露出那张苍白的脸颊,他对攻说,他们家的馄饨好吃。 攻点了点头,眼神柔软,看得受有几分不自在了才移开。 那个时候他们之间,受总是游刃有余,能将青涩的攻逼得失控,如今却像换了位置。 他们坐在角落,受习惯性地坐了过去,才想起攻还在,想换,攻说了句没关系,就这么坐了下来。 没有人会往角落里看。 馄饨汤面漂了细碎的葱花,受很安静,吃东西也是,好像周围的喧嚣人声和他都没有关系。攻看得心里发紧,又有点儿心疼。 攻想,受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的吗? 后来攻送受去了画室。 有一有二就有三,攻不但送他去,还接受回家。他第一次去画室的时候,特意让人送了下午茶。 受的老师已经六十多岁了,话不多,攻来的时候他板着脸,上下打量了几眼,问受,他是谁? 受看了看攻,含糊地说了声朋友。 攻眼神暗了暗,咀嚼着朋友两个字,却什么都没有说。他六年都等了,他有耐心,再多等等。 后来攻来得更勤了。他成熟稳重,天生的讨人喜欢,整个画室的人都知道孤僻内向的受突然多了个“朋友”,受的老师也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56 那天下了大雪,攻和受一起去老师家里吃饭。 受的师母是个胖胖的老妇人,爱笑,张罗了一桌子饭菜,热热闹闹的。 席间受很少说话,他老师说受不会喝酒,让攻陪他喝,攻也没客气,直接应了。 攻酒量好,两个人你来我往喝了不少,他没醉,老头子反而有了几分醉意,絮絮叨叨的,说起了他第一次见到受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带了两个孩子在外头画鸽子,正逢着阴天,又是工作日,广场上人少。 受远远地坐着,腿边放了个行李箱,风尘仆仆的,看着他们发呆。 他看的久了,引起了小孩儿注意。 老头给两个孩子买了水,当中一个拿着水,跑过来给了受,受睁大眼睛,无措又惊惶。 老头见他一直盯着他们画画,问他,会画画? 受点了点头,又摇头。 他看受一个人,就多问了两句。因缘际会,他就这么成了老头的学生,在A市一住就是几年。 老头夸受,说他好有天赋,是他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孩子。说着,他叹了口气,对攻说,开始的时候,受很孤僻,他还带受看了医生,后来才见好。 攻抬起眼睛,看着受,受低着头,握着玻璃杯子,嘴边沾了白白的牛奶。 老头借着一股子酒劲,板着脸对攻说,不要欺负他。 攻轻声说,不会的。 攻喝了酒,不能开车,索性叫了司机。 攻和受一起坐在后面,他喝多了,出门的时候受扶着他,上车的时候攻有意无意地直接抓住了他的手。 攻的手心很烫,抓得又紧,受掌心都出了汗。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攻一直没有放开他,车窗外飘着雪,霓虹灯光闪烁,别有一番静谧。受回去的时候,攻执意送他上楼,到了门口,靠在他门边,直勾勾地盯着受看。 受垂下眼睛,往后退了退,说,“你快回去吧。” 攻沉沉地嗯了声,不动,只看着受,眼神克制又压抑。他呼出了一口气,呼吸里带着酒味儿,叫了声,“囡囡。” 他说:“我可以抱你一下么?” 57 受眼睫毛颤了颤,他仰起脸,看着攻,半晌才慢慢伸手环住了攻的腰。 紧接着他就被箍进了攻的怀里,他抱得好用力,受都觉出了几分痛,闷闷的,让人透不过气。攻紧紧抱着受,仿佛抱住了一个镌刻在他心里多年的旧梦,抓实了,真真切切的,不会再在梦醒时丢失。 他克制不住,低头亲受的眉心,受终于开了口,说,“要进去吗?” 攻心口跳了跳,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清醒又不清醒地问:“可以吗?” 受没有再说话,他开了门,没开灯,攻要按的时候,受抓住了他的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柔软的嘴唇泛着湿润的吐息已经贴了上来。 他们在黑暗中接吻,吻得莽撞又乱,攻几乎失控,呼吸急促又滚烫,仿佛一把火,烧得五脏六腑都发热。 恍惚之间,攻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潮湿闷热的夏天,呼哧呼哧的风扇声,汗水和高潮夹杂着让人头晕目眩的快感齐涌而来。 受要跪下去含攻的性器的时候,攻捏住了他的下巴。他将受拉了起来,直接用手拢住了他自己勃起的东西,受惊喘了声,额头抵在他肩窝,小声地呻吟着。 攻被他叫的底下越发火热,二人在门口弄了一回,黑黝黝的,谁都无心去开灯,直接去了浴室。 浴室里狭小,容纳两个成年人显得逼仄,开了暖光,花洒喷着热水,将他们都弄得湿漉漉的。 攻摩挲着受的后背,太瘦了,脊骨分明,攻心里却很踏实,仿佛当初杵在他心脏的那根骨头终于嵌了回去,不再空洞洞的。 攻说:“这几年我一直很后悔。” 他后来一直想,当初他要是再主动一些,再强硬一些,或许就可以拉住受的手。 他明明可以直接拉着他往前走的。 受沉默不言,却抬起头去亲攻的下巴。他踩在攻的脚背上,踮着脚,赤裸裸地挨着攻的身体。 二人当晚挤在受的小床上,攻看着受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才闭上眼睛。 可攻睡不沉,模模糊糊的,又梦见他一醒来受就走了的那个早上。 他猛的睁开眼睛,突然发现身边空的,刹那间浑身都凉了,他鞋子也顾不上穿,跑出房间,才在客厅处的阳台发现了一道瘦弱的影子。 阳台挂了厚重的窗帘,拉了一半,受就靠着墙,坐在阳台抽烟。他手边有个烟灰缸,已经落了好几个烟头,也不知在这儿坐了多久。 攻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说:“外面冷。” 他摸了摸受的手臂,受无知无觉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他说:“我再坐会儿。” 攻看着他的姿态,烟雾模糊了受苍白的面容,像是夜里飘忽的阴鬼,隐约窥见几分当年的样子。 攻垂下眼睛,也坐了下来,说:“对不起,我还是给你带来了困扰吗?” 受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慢吞吞地说:“不是,我只是偶尔会睡不着。” 他刚离开的那两年,一个人漂在外头,孤魂野鬼似的,吊着一口气,夜里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整个人也瘦得厉害,脸色苍白,别人见了他都害怕。 受畏惧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 他成了离群的雁,恍惚间,受好像明白了小时候他妈妈为什么带着他走出去,又选择了回那个小镇。 但是受回不去,他连怎么回都不知道,他也不想回,甚至已经做好了随便死在哪个地方的准备。 那个时候受年纪小,未成年,精神恍惚像个疯子,没人敢聘用他。受只能一直漂泊下去,从一个城市转到另外一个城市。 他没想过会再遇见攻。 攻目光热烈,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曝晒在阳光下的鱼,贪求那份温暖,又在惶惶不安中,快要干涸而亡。 突然,受轻声说:“我尽力了。” “虽然没有成为大画家,但是活得也挺好,我有工作了,以后会过得比妈妈好,”受抬起眼睛,望着攻,说:“你可以放心了。” 58 攻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我没有说清楚。” 阳台光微弱,下着雪,他拿过受手指尖的烟直接按灭了,将他抱了起来。 受愣了愣,仓促地搂住了攻的脖子。攻的手掌宽阔温暖,兜着受的屁股直接抱进了屋子里,攻随手摸了摸,受的手是冷的,薄薄睡衣下的身体也是凉的。 他开了灯,回床上拿了暖和的被子裹住了受,才慢慢地坐在他身边。 攻说:“囡囡,我在很认真地追求你。” “不是愧疚,也不是同情,”攻语气冷静,灼灼地看着受,“善良悲悯和真正的喜欢不是一回事。” “前者我可以给予我力所能及的帮助,但是,却不至于将自己的一生都和别人的捆绑在一起。” “这几年我一直在找你。那时我和你说,要和你重新开始是真的,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这几年从来没有变过。” 受听得一愣一愣的,手指揪着被子,他被攻裹得严严实实的,露出个脑袋,有种少年的稚气。 攻说:“如果可以,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希望可以和你一起。” 攻语调缓慢,留足了时间给受思考,受却还是反应不过来。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小,那份喜欢是深是浅,受自己都没法衡量,何况,他伤害了攻。 他一直在伤害他,受想,还在攻给他许诺了未来之后,不告而别。 受茫然无措地揪紧被褥,分明才这么一会儿,他心到皮肉都是热的,手指尖都在发颤,受小声地说:“你喜欢我什么,我不好,不值得……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少年时期的攻连吻都没接过,或许会被他吸引,可这么多年,他怎么还会喜欢,喜欢像他这样的人? 攻看着他,眼神专注,还带了几分淡淡的笑意,道:“为什么会不喜欢你?” 他说:“第一次在楼上看见你,我就喜欢你。” “你说你不好,你要是真的不好,为什么我祖母一直惦记你,你的老师愿意收留你,帮你?” “你还不够好吗?” 受怔怔地看着攻,声音发抖,语无伦次地说:“不一样……这不一样的。” 攻说:“一样。” 攻看着受,叹了口气,他凑过来捧着受低下去的脑袋,亲他,轻声说:“囡囡,当初你让我等等你,我等了。” 受呆了呆,眼眶泛了圈红,心都像被掐了一把。 攻说:“别让我等太久,好不好?” 59 年关将近的时候,受同他的老师说,要离开一阵子。 攻本就是出差来的A市,他已经在A市待了两个月,年关近了,攻虽然没有说,可受想,他也要回去的,总不好还留在这里。 他们都长大了。 老头子愣了愣,嘴巴闭得紧紧的,不高兴地问,打算什么时候走? 受揪了揪手指,轻声说,过两天吧。 老头子问,想好了? 受抬起头,看着他老师眼里的不放心,脸上露出个笑,说,想好了。 老头子点了点头,说,走吧,成天陪着我们两个老家伙也不好,要是哪天想回来了,不要再到处漂,直接回家。 受鼻尖发酸,重重点头,说,好,谢谢老师。 老头子哼了声,说,讲什么谢,见外。 他们离开A市那天,下了好几天的雪停了,有雪后初霁的明净。 攻一直牵着受的手,将他的手掌拢在掌心,攻说,“囡囡,你不用勉强自己。” 受敏感纤细,没有安全感,攻想虽然很想带他回家,却也有耐心,不急在这一年。他和受同老太太通了视频,老太太一见受眼睛都红了,直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还让攻带受一起回去过年,攻安抚了老太太的情绪,和她说,再看看。 受低着头,玩攻的手指,捏他的指头,说:“不勉强。” “我也想阿婆。” 攻勾了勾他细瘦的手指,就听受又问他,“你不想我和你回去吗?” 攻一下子就笑了,说:“想。” “特别想。” 他说得好认真,受耳朵泛红,攻伸手捋开他的头发,捏了捏薄红的耳廓。 下了车,攻去拿行李,雪后天冷,受捂得严严实实的,大围巾裹了大半张脸,露出一双眼睛。 受抬头看着攻,攻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看了过来,他身姿挺拔,明朗的阳光勾勒出清俊的眉眼,连眼神都温柔。 周遭人流不息,来来往往的都是嘈杂的人声,以往他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如今看着他的恋人,却情不自禁地慢慢挺直了脊背,每一寸血肉都丰盈了起来。 攻抬长腿朝他走了过来,对他伸出手,“囡囡。” 受看着那只干干净净的手,用力攥紧,仿佛握住了足以照亮他余生的光。 攻说:“囡囡,回家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