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作者:阿逢 晋江2020-04-01完结 文案: 以前写的第一人称小短篇。 不幸福不可爱没有Ending。 但是我还挺喜欢的。 内容标签: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溺进水里的人,再也上不来。 第1章 叮咚,微信通知。 我急匆匆地从淋浴间出来,胡乱套上浴袍,头发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晚安。” 我抿着嘴笑,拿起洗手台上的纸巾把皮肤擦干,打开面霜开始擦脸。 一分钟之后,我抹匀了脸,才重新拿起手机。 “刚洗完头,还得一会才睡。” 回了这条微信之后,我开始擦头发,动作很快。擦了几秒之后,我拿起吹风机。 刚拿起吹风机,我又放下。 吹风机的声音很大。 刚剪的头发有点短,长度差不多到耳垂的位置,脑袋还不大适应,总是觉得轻飘飘的。房间里开着空调,头发应该很快就能干。 我趿拉着拖鞋跑向床边,打开我的行李箱,开始翻找。 我来之前往行李箱里塞了一套深紫色的内·衣,上下身一套,带着蕾丝的花边。 我穿上这套内·衣,站在镜子前面。上衣的肩带很细,衬的我的肩膀细致圆润。内·衣很薄,仅有两层蕾丝的布料轻柔地裹住我的胸·脯。 我在镜子前审视自己。 夏天还没完全过去,但是短袖也已不常见到了,穿衣露出来的皮肉减少了,那么裹起来的皮肉就会增加。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大满意。小腹隐隐有些突起,后腰的线条也不算流畅,翻开底·裤的松紧带一摸,感觉今天穿的牛仔裤的裤腰印子还嵌在肉里。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上腹部凹陷下去,接着用手开始尝试把下·腹·部仍旧屹立的脂肪抹匀到其他位置,用力了几次,皮肤有点发红。 脂肪仍在原地。 我呼出气,看着小腹回复原样,顿了一瞬,直接放弃。 手机还没响。 我又跑回洗手台的位置,拿起手机。 有时候如果微信聊天的界面没关闭,来了新信息也有可能不会有提醒。 我解锁屏幕,聊天还是停留在那句话。 “刚洗完头,可能还得一会才能睡。” 哦。 也许他在洗澡。 不过他游完泳之后,好像已经洗过澡了。 他今天白天穿着一件橄榄绿的短袖,晚上在喝酒的时候好像就换了一件深灰色的。 几个小时前在电梯里遇见他的时候,他的头发还有点湿。 “好巧。”电梯门打开,我看见他独自站在电梯里,左手抓着一个酒吧冰桶。 “你住几楼啊。” “六楼。” “六楼的窗台能看见海吗?” “能,二楼看得见吗?” “不行,树很高,我连楼下的游泳池都看不见。” 沉默了片刻,电梯正好落地。 “你去哪?”我和他先后走出电梯,同时开口。 “我想去海边走走。”我笑。 “我们要去酒店隔壁的酒吧喝点东西,你去吗?” “好啊。” 我回过神来。 已经过了五分钟,还是没有新信息过来。 我拿起吹风机,终于开始吹头发了。 吹风机在耳边嗡嗡作响。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不知道是刚刚洗完澡还是晚上喝了半杯酒的原因,脸颊泛出桃子的粉红色,嘴唇颜色要深一些,像苹果。 眉毛和眼睛都温顺地待在脸上,平静柔和的像海边的白沙。 半干的发丝软软地垂下,刘海拂在脸上,发尾轻轻打在耳垂。 我的余光一直看着手机,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头发已经半干了。 我拿起手机从洗手台回到床边,再次确认了微信之后,从床上翻出睡衣来。 粉色的吊带裙,带着细碎的小花。我穿上睡衣,重重躺在床上,把枕头紧紧压住,枕在脖子后面,怕把没完全吹干的头发压变形。 我又拿起了手机,点开了他的头像,开始看他的朋友圈。 晚上在酒吧说了什么我已经没什么能记得的了。 他坐在我的左边,一整晚喝了不少啤酒。我现在脑子里只看得见他偶尔转过头看着我的那双眼。 那双眼睛啊。不算很好看的眼睛,只是很明亮。在他脸上带笑的时候,眼睛会弯起弧度,整张脸一片和谐。 “你想喝点什么?” “我不知道,我很少喝酒,”我笑,“你给我点一个吧。” “你很少喝酒吗?” “我酒精过敏。” 他看着我,有点无解。我想他肯定想问,酒精过敏为什么要答应他来酒吧喝东西。而我也想回答,因为是你邀请的我,我不是想喝酒我只是想和你待一会。 他出于礼貌而不能说出那句话,而我出于矜持而不能说出那句话。 他看向酒单,我看向他。 一瞬间很安静,当时酒吧里没什么人,我和他坐在露台上,近处的乐队在表演,轻缓的爵士乐,不知道名字。 其他人也来了。 三个男人,记不清样子。 在酒店吃早饭的时候,应该都见过,只是面孔有些模糊。晚上在游泳池里遇见,灯光昏暗,也没办法看清长相。 我们五个面目模糊的陌生人,坐在同一桌,喝酒。 喝酒是适合陌生人的活动。 陌生人一起喝酒,没有人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你可以是任何身份、任何背景,你可以活在一个完美的世界、你可以给别人一个完美的幻想。 你当然也可以真实。你可以抱怨生活中的任何鸡毛蒜皮,你可以痛骂工作中的所有鸡飞狗跳,你可以抱怨社会中的一切波诡云谲,你想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你可以痛哭可以大笑可以变态,陌生人都会给你理解给你拥抱让你变得更好。 我们都是敞开的。即便是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只要这个别人不认识我就好。 这个世界,谁不糟乱谁不痛苦呢? 我们在深深的心底无时无刻地呐喊。你看到我甜蜜的笑容,却忽略我心里的呼救。 只有疯子才会失控。我们至少表面上都是一片安定和谐。 酒桌上,他很安静。 没有说什么有关自己的事情,他一直在听,时常喝酒。 偶尔会走神,偶尔会看向我。 他走神的时候,我会觉得他好像忽然消失了片刻。 他们四个喝了一桶黑啤。 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他们的脚步都还稳当。他脸色虽然看不出喝过酒的样子,还带着微笑,眼睛里却有一点模糊。 我们在电梯里分开。我住二楼,他们都住在楼上。 我在电梯外送别他们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他。他笑了。 我洗澡的时候,想起了他的眼睛。 还有他在游泳池里撞到的我的小腿。 皮肤在水里接触的感觉很奇妙。我的小腿滑过他的手肘,耳朵在水里听不见水声,只感觉波纹的震动带着一声闷响,身体和鼓膜都是一震。我和他在水里撞在一起。游泳池很小,很浅,我和他在水里紧贴了一瞬,又立即分开。 我捂着小腿单脚站在水里,有些笨拙地游到池边,靠着游泳池壁揉着小腿。 “你没事吧?”他冲过来。 “没事,撞得很轻。” “你看看紫了没有。” “这么黑怎么看。” “我给你打灯。” 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就转身到对面,拿起了他的手机。 手机的手电筒很亮,打开的一瞬间,我眯着眼转过头去,右腿抬到水面上。 我感觉到皮肤接触皮肤。 我转回头,看见他的手指覆上我的小腿。 他细细地抹开我小腿上的水珠,细细地检查有没有被撞伤的位置。他的眼睛紧紧盯住我的小腿,手指微微用力揉着有些发红的部位。 手电的光打在他的脸上,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我的胃部一阵紧张,一股热流从腹部流转到全身。 我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 第2章 上学的时候,也发生过。 那时候我刚刚学会游泳,只能在浅水区尝试,体力也不好,大致上游到泳池的一半、正好是浅水区和深水区的分隔处,就没有力气了。 浅水区到深水区,没有明显的分隔标识,池底是一个斜坡。 那天的游泳池里没什么人。 我开始游。 可能是那天状态很好,我游得比平时远一些。等到没有力气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斜坡的位置。 我的脚触不到池底,手臂也没有力气。我扑棱着想浮到水面上,却发现短短那接触空气的瞬间,连呼吸都没办法满足。 所以真正的落水者,真的是没办法呼救的。 手臂虽然很累,但仍尽量地伸长,想要把我支撑出水面,也想伸高一些能让别人看见这里有一个快要溺水的人。 我带着泳镜,看见浑浊池水的时间越来越长,频率越来越高,肺里的空气也越来越少。水面上的空气干干净净,游泳馆的天花板、墙壁都泛着清亮的蓝色。而水下,是黄绿色的,能看见水里漂浮的灰,密密麻麻颗粒状的灰尘在水里旋转。 我的身体在污糟的水里扭动挣扎,我的脑袋却好像在空气中很清晰。 据说人在死之前,眼前会自动出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图像。 我等待着这一刻,我想知道到底谁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一直等,可是眼前除了黄绿的池水什么也没有,我的脑子一直停留在寻找谁是我最重要的人这个程序中。 这个据说可能是假的。 还没来得及失落,死亡好像真的开始围绕我。 我已经呼吸不上来,只有脸的一小部分能挣扎片刻从水里露出来,池水侵入了我的喉咙,我开始想要咳嗽,而咳嗽对我的求生举动一丝帮助也没有。 我在水下逐渐往下沉,我想也许在别人发现我之前,我就已经默默沉到水底了。 这么脏的池水怎么能看到池底呢。 在沉没的过程中,我的视线还是很清楚的。我能透过昏黄的池水,看到岸边的救生员椅。 如果我能看到救生员椅,那么救生员也能看到我。 只不过救生员椅上那时并没有人。 我挣扎着翻身,视线回到水里。 左边好像是我来时的方向。我朝着左边开始试图移动。 很奇怪,能获取空气的时候,身体根本没想别的,只是不假思索地朝着水面和空气冲去。而现在没有空气了,身体和脑子好像就理智起来,终于想要试图用思考来解决即将到来的死亡这件事。 付出也许真的能有回报。 我视线里出现了一只手。 当然不是在水里单独出现的一只手。 没有哪只手能脱离人体单独悬浮在水中。 我接着看见了连着手的身体,身体很白,能看出是个男性。那只手垂在水里,安安静静,没有挣扎,手的主人稳稳当当地站在水中。 我憋住最后一口气,忍住喉咙阵阵涌上的咳嗽,我在水里朝他游过去。 时间过得很快,只一瞬间,我就抓住了他的手。 他吓了一跳,毕竟好好在水里待着,谁能想到水里突然会有人抓住他的手呢。 不,不止是手了。我抓着他的手使劲把自己往上提,接着双臂就攀上了他的肩膀。 我终于到达水面了。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夹杂着细碎的咳嗽,除了呼吸没办法做任何事,我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空气的存在。空气疯狂地灌进我的肺里,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好像第一次。我感觉我的手指有些发麻,血液重新回到了我的四肢。 我像一条八爪鱼紧紧贴在他身上,我的手搂住他的肩膊,我的脸颊贴着他的耳朵,我来不及感觉肌肤触碰,我的身体只能识别空气和水。 喘了一会,我能说话了。 “对不起,”我断断续续地开口,“我有点、呛水。” 他没有说话。可能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作为两个陌生人,我们离得实在太近了。 我在他耳边喘气,下巴靠在他的肩膀,胸口对着胸口,我的腿在水里飘来荡去。 又过了片刻,我能感受到他的皮肤。 他的身体很暖,比池水暖很多。 我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他的皮肤。我能感觉到他很年轻,可能和我差不多年纪。 他的身体热烘烘的,我紧紧贴住他,不愿意放开。理智想要寻找温暖,心理也想要寻找温暖。 我感觉到他的手,可能是不知道应该放哪。搂住我似乎不大合适,背过去又没办法掌握两个人的平衡,他的手只好也在水里飘来荡去,轻柔地在我身体附近环绕着我。 池水总有波纹。他的手终于碰到了我。 我的呼吸渐渐平复,但仍不能清楚地说话。脑子空白,只记得呼吸。 我的皮肤却很清醒。 我感到他的手触到了我的腰,他温柔地环住了我,并不紧贴,却时时顺着水流无意触碰。他的另一只手碰到了我的腿。 我的双腿在水里飘动,分开着并没有贴紧。 我想他没有意识到他的手在哪里。 他只是和我一样,无意识地被人体吸引。他轻巧地触碰。 我手臂压着他的肩膀和他分开,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眸。 身体一阵热流通过。 然后我再没见过他。 * 他的朋友圈挺多东西。 定位换得很频繁,看样子常常出差。 我看他的朋友圈看了很久,感觉上好像很了解他。 他喜欢宗教,喜欢历史,喜欢摄影,喜欢狗。听起来像是现代男性的标配。 他在欧洲念书,在非洲自驾,在大学里工作。 朋友圈没告诉我的,是他说话的样子。 跟他说话的时候,觉得很平和。没有别的,只是很平和。 有些人在说话的时候,你能听见他心里的焦虑。焦虑是会传染的,周围的环境会跟着你的焦虑变得很吵。 飞蛾总会扑火,焦虑的人总会寻找平静。 半个小时,仍旧没有回复。我关上灯,脱掉身上的内衣塞到枕头底下,换上一条舒服的棉质底裤,盖上被子。 凌晨两点,周围很安静。 阳台门没有紧闭,海上的风声传进耳朵,带着海浪。 还能听见海风吹拂椰子树的声音,呼啦啦呼啦啦。 我也该睡了。 * 第二天。 我醒来的时候,是早上八点。 带着盐味的阳光从窗帘缝隙探入,在房间里竖起一道长长的光柱。 我在阳台站了一会,能看见远处蓝色的天空,也有可能是模糊的海平面。阳光很刺眼,星星点点地洒在空气中。阳台下的椰子树闪闪发亮。空气里有淡淡的咸腥气味,混合着水汽在我皮肤上缓缓晕开。 半小时后,我下楼去餐厅。 酒店的早餐很丰盛,我遇见了一同来参加活动的同行,就坐在了一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行业内的轶事。 我坐在落地窗前,一边听着他们聊天,一边用力填满我的肚子。可能是昨晚游了泳,又喝了点酒,胃里的食物早就消耗得一干二净,饥饿包围着我。 叮咚。 “你来吃早餐了吗?” 我从食物里抬起头,开始四处张望。 啊,我看见他了。 他穿着衬衫,正和人说着话。似乎是昨晚一齐喝酒的那几人。我看不见他的正脸,但他似乎聊的很开心。我看见他看了一眼手机,片刻之后又回到谈话当中。 “在你背后。” 他看了手机一眼,随后回头。我和他对视一笑。 他看到我的桌上已经坐满了人,便举起手机示意。 叮咚。 “你今天走吗?” “你今天走吗?”我反问。 “我明天下午的飞机。” “我明天早上。” “今天你们有活动吗?” “上午培训,下午团建,你呢?” “我到中午就没什么事了。” “还能度一整天的假,真好。” “晚上还游泳吗?” “好啊。” 一整天的活动安排的非常满。 下午团建倒是很开心,主办方设计了很多活动,大家都玩的算是愉快。尽管顶着大太阳晒了整个下午。 一伙人回到酒店的时候,刚刚下午五点半,六点半要汇合聚个餐。 我走进酒店,正和同行们聊的开心。 酒店一楼的所有墙壁都是玻璃,我看见他的侧脸,在大堂隔壁的咖啡厅里。 我半蹲下来和他平视,距离大概二十米。他换了昨晚那身灰色的短袖,带着眼镜,双眼紧盯着桌上的电脑屏幕,手指飞快打字不停。一脸严肃。 他的后脑勺不很圆润,后面的头发理的很短,将将能埋住后脑,我能看到后脑勺的位置隆起的骨头,虽然线条不算平滑,但是很饱满。 他突然好像感应到什么,转过头来,愣了一下,看见我,接着笑起来。 我走出大堂,走进咖啡厅,坐到他对面。 “不是度假吗?” “劳逸结合嘛。” “说得很有道理。”我突然笑出来。 “你笑什么?” “你好像老头。” “哪里像?” “你戴着眼镜的样子好像小老头带老花镜看报纸。” 他笑,摘下眼镜。 “我戴眼镜这么显老吗?” “可能是没看习惯。” “你多看会就习惯了。” “看不了多久。”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也看着我,片刻之后,别过眼去回到电脑屏幕一瞬。 “今天团建开心吗?” “挺好的。” “等会一起吃饭吗?别人给我推荐了一家餐厅。” “我们晚上聚餐。”我笑,挑挑眉。 “那下次吧。” 哪里有下次呢,我和他明天就都要走了。 “我回房间换衣服了,一会六点半要汇合。” “好。” 我走出咖啡厅,咬着嘴唇。 他避开了我的眼睛。 第3章 我回到房间,开始洗澡。 一下午的活动,身体晒得发红,活动的时候没发觉,现在在莲蓬头下,热水哗哗地浇在我身上,我浑身发软,一点也没办法动了。 多久没这么运动过了。 上一次这么累是公司的秋游,爬山。浩浩荡荡的一大伙人跟着两个向导,一路上叽叽喳喳。山不高,但是很陡峭,一部分的山路有青石板砌的建议小路,更多的部分是暴露在外的岩石。 北方的山,总是特别苍凉。山石草地共长天一色,视野里都是灰蒙蒙一片。没有几颗树,草叶也干枯得不成样子,萎靡得东倒西歪,边缘脆弱又锋利,一不小心就能割出一道伤口来。 往山顶上看,大块大块的岩石凌乱地杵在山上,棱角怪异又圆润平滑,岩壁也是这样,乍一看粗糙又凹凸不平,手摸上去却滑的发光。 我们一行人跟在向导身后,小心翼翼,遇到特别难爬的岩壁,连男人都踌躇。向导有时候会垂下一两根登山绳,让我们紧抓住绳索,前方的人能把后面的人拉上去。 但是更多时候,向导只是粗暴地催促,让我们自己徒手抓住岩壁突起的部分往上冲刺,让我想起了猿猴。 唯一愉快的是,看到向导因为行进速度太慢把老板骂了个狗血淋头,仿佛看到了平时被骂的我们。 算是一报还一报吧。 * 我洗了很久,把身体的每一寸灰都洗刷干净,还顺便去了个角质,皮肤被海盐搓得发光。 换好衣服收拾完之后,已经六点十五了。 我走出房门,头发还有点湿。我穿着一条花裙子,有风的时候,裙摆会飘起来。 我的房间在电梯右侧的走廊上,出门是阳台走廊,视野通透,能摸到院子里长得高大的草木。电梯间在中间,两边各有对称的走廊,我能看见对面的走廊,V字形的建筑,中间一个天井。 我朝着电梯没走两步,我看见电梯间有个人,靠在走廊的护栏上吸烟。 我停在原地。 他看见我,立刻掐灭了手上的烟,大步朝我走过来。 我没说话,看着他一步步向我靠近。 “我想问问你,”他顿了顿,“晚上还要不要去游泳。” “你可以微信问。”我挑眉。 “我没带手机。” “你就在走廊一直等着?” “我不知道你住哪个房间。” 我看着他,深呼吸。 “你要进来说吗?” 他也看着我。 这次没有避开。 “好。” 我拿出房卡,把刚刚关上的房门重新打开。 房间里不算整洁,我的行李箱大开着,刚换下来的衣服松垮垮地搭在浴巾架上,浴袍就扔在沙发,培训的资料和文件散了一桌子,化妆包倒在床头柜。 我先他一步进门,站在玄关处。我听见他跟在我身后,鞋子和地毯摩擦的声音,门吱呀响了一声。关上了。 我没把房卡插上,因为刚刚才出门,酒店房间会延迟断电,所以虽然没重新插上房卡,但是灯和空调仍然暂时开着。 玄关的灯是黄色的,并不是很亮,照在人脸上有些模糊。 我回身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屋里很暗,我只留了一盏玄关的灯,窗帘也被我拉上,只留了一条窄窄的缝。 “你真的没带手机吗?” “你的房间挺大的。”他四处张望。 “你的房型和我的不一样吗?” “一样。” 我低声笑,向前走了两步。他没有动。 这一刻没有人说话,屋子里很安静。 空气有一点凉。 我和他看着对方的眼睛,我听见我的呼吸和心跳。鼓膜嗡嗡作响。 啪。 灯突然灭了。空调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断电了。 周围一瞬间变得很安静。我的眼前黑了一下,黑暗在我虹膜前炸开。我皱着眉闭上眼,一时间适应不了黑暗。 这一刻突然停止。我闭着眼,感受我的身体遇到空调残留的冷风,在抵抗窗外侵入的热气。 我的毛孔全都张开了,空气温度在升高,我的感官变得敏锐,我能闻到刚洗完澡的浴室里沐浴露的味道,是一股清新的茉莉花香;我能听见他衣服摩擦的声音,悉悉索索地好像越来越近;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和心跳,在黑暗里格外突出。我睁开眼。 他的脸在我的脸前方一寸的地方,我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我感觉到我的身体变得热乎乎的,好像回到了莲蓬头下,热水从头到脚浇灌下来,四肢有些发软,好像没有办法再支撑自己的身体,我只想躺下。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额边的碎发。动作很轻。我抬起脸。 他离我越来越近。 咚咚咚。门响了。 他愣了一瞬,没有停下。 咚咚咚。 咚咚咚。 我听见门口有人叫我的名字。 他停下了。 我抬眼,越过他去开了门。 我的呼吸还没平复,心脏咚咚在跳。 我打开门,只露出一条缝,发现是住我隔壁的一同来参加培训的同行。 “时间快到了,我们一起走吧。” “我还没换好衣服,你先下去就行。” “那我等会你。” “不用,我马上就下去,你先下去吧,我们在大堂汇合。” 我关上门。 我回身看他,他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 他向我走了一步,手先伸过来,好像要碰我的脸。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叮铃铃铃。 他的手机响了。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叮铃铃铃。 他没有理睬,继续向我走来。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叮铃铃铃。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叮铃铃铃。 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你接电话吧,我要走了。” 他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摁断。 “我听说你没带手机呢。”我又戏谑地看了他一眼。 我打开房门,和他走出房间。 到电梯口都没人说话,我进电梯,他也跟了进来。 我摁了一楼。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我走出去。 “你晚上回来了跟我说一声。” 我转头朝他笑,随后朝着人群走去。 大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主办方约好的车已经在酒店门口等待,这里没有空调,四面通透,热风四面八方地涌来。 我看见我隔壁的姑娘跟我打招呼,嘴上说着什么。我什么都没听进去。 耳边只有嗡嗡的声音,是人群说话的声音,是热风吹拂的声音。 啊,好热。 主办方订的饭店非常好,面朝大海的露天餐厅,特别美。 我坐立不安。准备的食物很好,但是尝不出味道。我假装认真地听他们说话,时不时附和,尽力试图表现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在这。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 结束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等到车回到酒店,差不多十点半。 我第一个冲下车,仔细嗅了嗅自己身上,没有油烟味。走进酒店大堂,也没看见他。 我跑回二楼的房间,开始洗澡。 我洗的很快。我剪了手指甲和脚趾甲还特意又用了一次磨砂膏。我把手肘膝盖这些容易干燥的地方都抹上了润肤霜。我的身体清洁又细腻。 我换上了昨晚那套深紫色的内衣,穿上粉色碎花的吊带睡裙。我用眉笔修饰了一下杂乱的眉毛,涂上浅色的唇膏,整张脸干净又整齐。我把头发吹到半干,头发留着湿气,蓬松地挂在脑袋上。 我整理了房间,我把行李箱整理好关上,要拿回家的脏衣服也都装在了脏衣袋里,桌上的资料收起。我把被子整理好,枕头捏成了饱满的形状。我把湿漉漉的洗手台也都擦了一遍,马桶也确认了没有污渍。我留下了浴袍,假装自然地搭在沙发上。 我给他发微信。 “我回来了,我在房间。” 没有回复。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没有坐床,我怕弄乱了刚整理好的床铺;我也没有坐沙发,我怕沙发会把我的睡衣弄皱。我只好走动着。 过了五分钟,还是没有回复。 我开始皱眉。我趴在被子上,开始胡乱刷微信。 今天的活动主办方发了好几条朋友圈,拍的照片也都发到了群里,我没有精神修图,就把原图整理了下,发了朋友圈。我关掉朋友圈,又打开刷新。反复几次。 十分钟后,我好像听见了走廊上的脚步声。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 咚咚咚。 我从床上起来,迅速整理了被子。我走到全身镜前,又整理了下自己,调整了内衣,睡裙,头发。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口。 打开门。 “我刚在洗澡,才看到你的微信。” 我把门打开,让他进来。 他又换了一身白色的短袖,穿着酒店的拖鞋。他的头发也有点湿。 我把门反锁上,扣上门上的防盗链。 我回过身,他在玄关处看我。头顶昏黄的射灯打在他的额头上,显得端正又肃穆。 我们亲吻在一起。 我们嘴唇贴着嘴唇,胸口贴着胸口,肌肤贴着肌肤。我们交缠在一起,用力把对方按进自己的皮肉,周围空气的温度越来越高。 我们倒在床上。 第4章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白天。 阳光斜斜地打进窗帘的缝隙中,带出一道浅金色的光辉。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早上六点。 飞机是九点。 我轻巧地起身,不想惊醒身边的男人。 身体很酸软,我赤脚踩在地毯上,有些难以站稳。 男人的呼吸很平稳,还在睡梦中。 我出门的时候,已经快到七点了。同行们订的车已经到了楼下。 我拖着行李箱,将他的微信删掉,假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醒来的时候,会发现一张字条。 这种古老又亲密的留言方式,我觉得他可能会喜欢。 这里的空气闷热又潮湿,一如昨夜的我们。 我隔着车窗看向酒店的大门,花岗岩的招牌粗糙又别致,我想我可能再也不会来到这里,也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 * 时间过得飞快。在人们没有意识到的地方,又衰老了一个小时。 我在机场的伴手礼店铺中穿梭,匆忙地拿起一袋又一袋特产和零食,来不及挑选,也不关心价格,我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从货架上拿起放进购物车的动作。相对于旁边细细对比着品牌和价格的阿姨,我糙得像个男人。 拎上一大购物袋的土特产,我走到候机室,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周围很安静,似乎没几个人乘坐这一班飞机。 我怔怔地从候机室的落地窗往外望。阳光已经变得耀目,热气蒸烤着外面的庞然钢铁巨物,仿佛能听见铁块烧红的滋滋声。 我想起我第一次坐飞机的情景。 那年我还很小,只是刚刚能记事。封闭的客舱让我觉得恐惧,座位之间的距离大到能让我的双腿伸直。 我呆愣愣地望着机舱的天花板,上面凹凸的按钮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乘务员将我温柔地推到椅背上靠着,用安全带紧紧地将我绑在了座位上。 妈妈有些紧张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如今早就记不得当时她说了什么,只记得她声音有些不安和发颤,我那时意识到这也是妈妈第一次坐飞机。 我没想过好像无所不能的妈妈也会有第一次。 起飞的时候,耳膜有些发痒,整个身体不自觉地向后倾,我拼命地想要坐直身体对抗地心引力。 然而全是徒劳。 惯性将我死死压在椅背上,我有些喘不过气。 耳朵和喉咙像是一起被堵住。 我满脸通红地转过头,看向妈妈。她面色青白地闭着眼睛,手掌死死地攀住座椅扶手,丝丝缕缕的青筋爆了出来。 那一刻我好像等到了一辈子都在渴望的一幕。 我喘着粗气试图呼吸,我的脚掌死死抵住前面乘客的椅背以消除内心和身体的无力感。 我的小手抓住妈妈的。 她看了我一眼,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笑得很难看。可是即便这样,那个难看的微笑我仍然记了许多年。 我们相互牵着手,好像所有的困难自此克服。 * 上了飞机之后,我开始睡觉。 机舱里闭塞的空间和浓厚的二氧化碳总叫我昏昏欲睡。 我做了个梦,可是这梦里没有任何剧情。 我只能看见眼前各色斑驳的光斑和片段四处流转晃悠。 水蓝色的波光粼粼,荡出一张张破碎的人脸。 耳边的喧闹人声不知从哪一刻起被拦在了外面,我感觉整个人都堵在了水里,看不清也听不清,所有的东西同我隔了千万年。 我眨着眼,黄绿色的液体中,有旋转漂浮的尘埃。 还有出现在水里的一只手。 * 醒来的时候,飞机已经开始向下滑翔。 被压力积压的鼓膜传来细微的噼啪声。我睡眼朦胧地从小窗往外看。 天气阴沉得像是能随时拧出水来。 我从包里摸出一块口香糖放进嘴里开始咀嚼,听说这样能缓解压力差产生的不适,我不知道灵不灵,但是嘴里因为睡眠而产生的异味随着咀嚼渐渐消散。 “抱歉,”耳边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你还有口香糖吗?” 我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年轻男人。 他头发微卷,刘海松散地耷拉在额边,眉毛浓密,皮肤很白,眼睛很亮。 总觉得有些面熟。 “我有点不舒服。”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嘴里的口香糖在腮边鼓起一个小包。 将从包里摸出的第二快口香糖递给他的时候,我的指腹无意识地滑过他的手心。 “谢谢。” 温热的触感让我冰凉到有些发麻的肢端微微发颤。 鸡皮疙瘩一个接着一个从我手臂上冒了出来。 “你的手好凉。” 我看他,嘴角翘起一个微笑。 “飞机上的空调总是开得太凉了。” “需要毯子吗?”他有些关切,“还有十分钟才落地。” “不用。” 可有时候人就是听不懂拒绝。 他从腿边扯出一块毛茸茸的毯子,毯子的一角因为被他压了一路,变得有些皱巴巴的。 他将毯子盖到了我身上,他的体温从毯子上贴上的我的皮肤。 你说有多奇怪,我从一块航空公司的毯子上感受到了陌生人的体温。 熟悉感又加重了。 我紧盯着他,视线将他整张脸刺了个通透,将每一寸轮廓、每一个毛孔压进了我的眼帘。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可是明明这张脸陌生得要命。 据说人的脑子有时候会传递错误的讯息,将陌生和熟悉的场景扭曲重合,让你以为眼前的场景曾经经历、眼前的人曾有交集。 所以我不相信我的眼睛。 可是,他忽然笑了笑。 “我认得你手上的刺青。” 我的瞳孔茫然一瞬。 “嗯?” “几年前,有个姑娘在游泳池里呛了水,抓着我半天不放。” 我僵在座位上。 机舱里总是有一股塑料和金属混合的气味,可是偏偏我对上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眸,鼻子里却出现了氯·气和消毒水。 我能听见要跃出胸腔的咚咚声。 你知道人生总有几个瞬间,你会遇见某些人,这些人能将你的呼吸收紧,略过脏器伸手将你的胃袋狠狠往上提拉,连带着你下腹的皮肤也会紧绷起来,从头皮到脚趾尖都一寸寸绷住。 他们能轻易地将你的内脏和理智通通搅碎,扔到搅拌机里打成泥浆。 可你还是心甘情愿地将这泥浆一口口地喝下去。 然后你就会变得不像自己。 我半张着嘴,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笑了笑。 “你是不是也记得?” 我的瞳孔扩散得无以复加,双手无意识地握拳又松开。 我的拇指摩挲到手指内侧的那一小块,略微有些凹陷的皮肤。 神智转了回来。 我有些僵硬地笑了笑。 “抱歉,我不记得了。” 脑子里好像出现了一声尖叫,太阳穴的位置更拉紧了一些,喉咙的部位往回收,扯得鼓膜发痒,耳边又出现了嗡嗡的声音。 “啊。”他似乎有片刻的诧异,可转眼间,他又歪了歪脑袋,发丝略过额角,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他露出笑。 “不记得没关系,我们加个微信?” 像是在救命,飞机落地。 我拎着包,逃也似的跨过了他,挤到机舱前面,穿破人群离开了飞机。 我没回答他,只是避开他的眼神。 我想,或许回避要比拒绝少难堪一些。 我还有些发抖。脚下踩着棉花,氯·气的味道搅得我发昏,我竭力维持着神智的清明。 机场很大。等我快走到接机口的时候,四肢已经回暖。 我隔着两层玻璃和二十多米的距离,隐约能见到外面雾沉沉的天空。 叮铃铃。 我停下脚步翻开包,拿出手机,放到耳边。 接着手腕上突然一阵温热。 我抬起头。 “你怎么跑了?” “你出来了吗?” 左右耳出现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 我的胃袋撕扯开来。 变成泥浆的脏器在我胸腹中凝固、变凉。 喉咙突然堵住。 我感受到万千的难堪和思绪将我压实,裹在了窄小的空间里,挤的我不能动弹。周遭的人声好像背景音乐,将我环绕在其中。 我听见我的声音在说,“老公,你在门口吗?” 手腕被放开。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 灵感部分源自真实,但只是部分。 希望你们能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