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场来的这么快》作者:junta15 文案: 徐小平就是平阳山谁都瞧不上眼的臭道士。 但是他不在乎。 等他一步一步,登上那武林高峰。 就把曾经那些瞧不上他的人,统统踩在脚底。 过程np,结局1v1 恶人猥琐受 清冷攻,美人攻,年下攻,渣攻,阴毒攻。 各色儿的攻。 披着武侠壳子谈虐爱。 正文 尹志平初见小龙女可不就是这样。 漫天白绫从人脸拂过,在一面缓缓坠下,露出徐小平痴迷呆怔的脸。 只是这些白绫是婢女的衣角。 婢女们抬着轿,从轿子里慢慢走出的人让徐小平神魂颠倒。 具信流穿白色的衣,头上带白色的抹额,眼睛未看徐小平一眼,一路走到灵堂。 向梁山主的牌位上了三炷香,眉眼沉静,冷若仙人的五官在袅袅上升的烟里越发显得高不可攀。 又给死人三拜,才向灵堂内跪着的少年单膝跪下,摸着他的头:“你就是梁觅秋。” 梁觅秋擦掉眼泪,点头。 具信流道:“我曾受你爹大恩,日后你就跟着我,我抚养你长大成人。” 梁觅秋颤颤点头,徐小平此刻却缓过神来,听此心里一个咯噔,几步窜过去,道:“梁觅秋乃我师侄,按理说应是交予我才对,你具府杀伐不断,如何能抚养好一个孩子?” 说罢要拽梁觅秋过来。 梁觅秋却气得浑身发抖,死咬住徐小平伸过来的手,直咬出血。 徐小平痛呼,甩梁觅秋一个嘴巴,骂道:“你个小畜生,给我松口。” 梁觅秋吐出口里血沫,泪流不止,哭骂道,“就是你害死了我爹,你这种腌臜小人,我迟早要让你血债血偿!” “不识好歹的畜生!”徐小平眯起眼睛,“若无我平阳山扶持,哪儿有你梁家今时今日,你怎可血口喷人。” 他道:“不说梁山主是我师兄,夫人亦是我骨肉相连的亲姐姐,我是你舅舅,又怎么会害你们,你快过来,我就当你说的胡话,不与你计较。” “你信口雌黄,就是你害了我爹,我亲眼看见,众人都不信我——具庄主!” 梁觅秋拉住具信流:“你要相信我,就是他害死了我爹,就是他!” “他现在讨我过去,是觊觎梁家心法,不怀好心!” 一说到梁家心法,众人都静下来,纷纷面面相觑。 此次梁山主入棺,众人说是行丧,又何尝不是打着梁家心法的主意。 徐小平被说中心事,四下看了一圈,恼羞成怒,又挥出一掌,骂道:“胡说。” 这掌却被具信流拦下。 具信流两指钳住徐小平手腕,却使了千钧之力:“只一个孩子,徐道长又何必计较。” 徐小平疼得窝肩,此时一把拂尘击向具信流,具信流侧身躲过,松开了徐小平。 徐小平回头,连忙俯身拜道:“掌门。” 玉清淡淡看向他:“丢人败兴的东西,在人前灵堂上撒野,也不知规矩为何物。” 此一出口,不知是骂得徐小平一人,还是其他人。 具信流将抽噎的梁觅秋拉至身后,看一眼徐小平,道:“是非曲直,来日自能分辨,梁山主早年已传授于我梁家心法,我对其无觊觎一说,也能更好教导梁觅秋,还请徐道长割爱,将梁觅秋交予我。” 徐小平自是不允,却听玉清道:“跟着谁,要看梁觅秋自己,梁觅秋若想跟着你,我派也不会阻拦。” 梁觅秋拉紧具信流的手。 徐小平急道:“掌门!” 玉清看过来,眼中含着警告。 徐小平不甘地看着梁觅秋与具信流二人,到手的鸭子哪有放手的道理,但掌门相拦,他又能如何。 只能咬紧牙关,看那二人相携而去。 待回去后锁紧屋门,打开暗室冲着锁着的那人就是一脚,将今日受的那一身气具发在此人身上,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 又想到玉清轻蔑的眼神,不由咬牙怒骂“他妈的老东西!你把老子当狗,看老子练成功法,还能有你趾高气扬的日子!贱东西!狗眼睛!” 可怜徐小平脚底下的人,伤痕累累,还被拳打脚踢,此刻进出的气都少。 徐小平不解气,又踹了那人一脚,忽道:“我今日倒是见到了你每日惦记的那个人。怪不得——”徐小平眯起眼睛,想起那人纤细冰凉的手指,抓住自己手腕时还能感受到几分细腻触感。 还有那高高在上的眉目,清冷的神色。 唇像火一样红,眼睛却像冰一样冷。 倒是个妙人。 徐小平动了心思,道:“男子长得这般绝色,做一个舞刀弄枪的武夫岂不可惜,就合该躺在床上……” 脚腕忽然被地上趴着的人抓住,那人抬起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面上沾满血污,怒瞪徐小平。 徐小平顿时心头火气,给了他一巴掌:“你这么个玩意儿,居然还惦记他。早前还把梁家心法给了他,哼。” “狗东西”徐小平抬起他的下巴,露出男子和梁觅秋七分像的五官“他们都当你死了,你也别急,你不告诉我梁家心法,不还有具信流和梁觅秋,待我收拾了他们,你就不必再此受罪。” “你我师兄弟一场,交情不浅,届时我定给你个痛快,让你安安稳稳地上路。” 屋外突然响起敲门声,徐小平敲晕男子,急匆匆地走出暗室。 “徐师叔,掌门唤你。”周泽敲门,许久未听见回应,便附耳在门上“咦,这是睡着了?” 门被人自内打开,徐小平咳了一声走出来。 周泽看他:“叫半天不出门,看这满头汗,干什么坏事呢?” 徐小平干笑一声,去找玉清。 玉清方年过三十,却长得年轻,看着就似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模样清冷,倒是道家那般的清心寡欲。 只徐小平了解他。 玉清这死道士,脾性刁钻刻薄,对徐小平又极其不喜,平日不开口便冷目以对,好似徐小平与他结了世仇,再一开口,便是刻薄责骂。 徐小平对玉清又怕又恨。 只等着自己练完最后那几成梁家心法,修得神功,将那玉清狠狠踩在脚下,一洗他经年之辱。 玉清看得徐小平隐约勾着唇角,想东西想的入神,冷声道:“你又在想什么。” “啊,”徐小平从自己的臆想中惊醒,对上玉清的冷目,背上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弟子未想何事。” 玉清移目:“我平阳山向来与世无争,梁山主一死,各派争夺霸主地位,必然再起纷争,我看你最近心思也活络起来了,事先给你个提醒,若让我知道你参与其间,谋得什么,那便不要怪我将你逐出平阳。” “死道士”,徐小平在心内唾了一口,暗骂谁稀得你平阳山,待我神功一成,十个平阳山都是我的。 心内如是想,面上却低眉顺眼,道:“谢掌门提醒,弟子记在心上,不敢胡作非为。” “知道就好,出去吧。” “是。” “等等。” 徐小平停下:“怎么了?” 玉清看向徐小平衣襟,嫌恶道:“着装不整。” 徐小平伸手整理衣襟,而后才退下,心内愤懑,哪儿都你要管,哪儿都不顺你眼。 夜半熟睡,床前突然出现一人。 徐小平惊起,向后退,你怎么又出来了。 梁荥腿上拖着锁链,上床跪行靠近徐小平,眼睛像狼一样紧紧锁着徐小平,嘴里喘着粗气。 徐小平下床要逃。 梁荥拽住他脚腕,把他拖至身前。 操你妈的。徐小平拍出一掌,手掌又被扭折。 啊—— 徐小平哀嚎,嘴里骂骂咧咧,最后认命地瘫在床上,恨得咬牙。 梁荥在他身上喘着粗气动作,神智混沌,嘴里念着什么。 徐小平凑耳去听,具信……具信流。 徐小平拿脚踹他,有爹生没爹养的王八蛋畜生,老子拿到梁家心法,第一就是弄死你。 二日起来徐小平支着断手,把梁荥拖回密室,上了三道重锁。 恢复神智的梁荥睁开眼睛,愤怒地挣自己腿上的铁链。 徐小平操起旁边的砖头,敲得他头破血流,边打边不干不净地骂。 梁荥看见他脖颈上的青紫,眼中闪过厌恶。 徐小平看见了,唾了一口,甩他一巴掌:“你他妈觉得恶心,老子就不恶心?” 过了一会儿突然顿住,不怀好意地笑:“你那儿子迟早有一天也练梁家心法,不知是不是也会像你这般。” “届时你们父子同床,就与我这般的人共享床笫之乐,如何?” “贱人!”梁荥气得青筋暴起,铁链窸窣作响。 徐小平踹他一脚“别他妈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我才不想碰你那个杂种儿子”徐小平想到什么“我现在想办法把你儿子找过来,等他走火入魔,我就让他在这里,让你看着,他被人上。” 梁荥咬牙道:“他是你的亲侄子。” “住嘴”徐小平踹他“我徐小平没有亲人,梁觅秋这杂种,打他生下来,我便想杀了他。” “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要把他送到勾栏院里,让他被千人骑万人压。”徐小平仰天大笑。 白日里就尽管欺辱梁荥。 梁荥就是一只大晚上胡乱发情的野狗,徐小平给他算着死日子。 心里也计划着何时能把梁觅秋从具信流哪儿抢过来。 具信流…… 徐小平又想起那张在烟雾里若隐若现的面目。 男人竟也会生的这么美。 怪不得能被梁荥放在心尖上。 徐小平以前未见过他,那日见了一面,心里便抓挠一般,想做点什么。 不知具信流是否也修了梁家心法,梁家心法有个致命弱点。 徐小平擦着剑,慢慢又开始盘算,想着具信流的滋味。 这样风华绝代的人,就合该躺在男人身下才是。 徐小平跟着玉清一路进了具府,无甚装点,清冷的很,让人轻易想起具信流。 下人请玉清进内堂,徐小平候在院里,四下打量听得一处有刀剑乱舞之声。 徐小平走过去。 只见梁觅秋挥着剑,剑风扫起庭中落叶,翻身转步之间可见日后风采。 徐小平按下眼前梅枝,透过枝叶缝隙打量梁觅秋,看四下无人,悄悄绕至梁觅秋身后,拿出袖中的手巾。 缓步走向舞剑的梁觅秋,手中飞出石子打掉梁觅秋的剑,便冲上去用手巾捂住梁觅秋口鼻。 梁觅秋惊慌,双手挥舞,呜咽出声。 徐小平嘿嘿一笑,“臭小子,你只管叫,一会儿舅舅带你去个好地方。” 待那梁觅秋被迷晕了,徐小平才松手,将梁觅秋背起来,欲偷偷溜出具府,将梁觅秋带走。 不想背后假装昏迷的梁觅秋低头在徐小平脖颈恨咬。 徐小平受痛,左右甩不掉梁觅秋,脖颈被咬了个口子,血汩汩地向外溢,跪在地上。 梁觅秋满嘴血的站起身,抄起一旁的剑就像徐小平刺去。 徐小平翻身,捂住脖子躲过,骂道:“我是你舅舅,你竟想要我命!” 梁觅秋双眸尽是恨意“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今日不死,日后也必亡在我手下。” 只在具府待了十日,脾气竟然暴涨,往日只敢哭诉,何时敢这般与他说话,徐小平此刻倒不是怕他,而是怕这小子嚷嚷的声大,召来其他人,便缓了语气“你到底是受何人蛊惑,竟对舅舅误会这般的深。” 梁觅秋冷笑“你假做什么好人,方才要迷昏我的人不是你?” “你不肯同我走,除此方法,我又能如何?” “徐道长如今是要出尔反尔么?”自梁觅秋身后走出一人,却是具信流,玉清随具信流而来,面目黑着。 拂尘在徐小平后背重击,冷声道:“混账。” 徐小平跪下来,连忙道:“掌门误会,事情非掌门看的那般。” 梁觅秋冷哼。 具信流道:“倒是我们误会,徐道长可将实情道来。” 具信流神色淡淡,却也是咄咄逼人之辈。 徐小平忍不住看他一眼,支支吾吾道不明白,最后只能在地上深深一拜“请掌门息怒,请具庄主原谅。” 具信流道:“不应是我原谅。” 徐小平咬牙,朝向梁觅秋摆拳“今日是舅舅不对,还请小侄宽恕。” 梁觅秋提剑要刺,玉清拂尘击落梁觅秋手内长剑,道:“徐小平乃我平阳山弟子,待我回平阳山自会处置,梁小公子手下留情。” 梁觅秋恨声道:“徐小平杀我父亲,这不是平阳山能做主的。” 徐小平道:“梁山主是我师兄,与我同门之谊,我二人亲同兄弟,我怎会对他下毒手,你到底是在受何人蛊惑,一而再再而三地污蔑于我。” “胡说!”梁觅秋道:“那日灵堂之上,我给你几分面子,不好多说。如今只玉清道长与具庄主在此,我便把话道清,请他们为我处置你这奸险找人!” 梁觅秋向玉清与具信流郑重行礼,道:“徐小平与我父亲早有嫌隙,几次来找父亲,我都听得屋内打斗声不断。一日甚至在我母亲的灵位前大动干戈,那时便听得徐小平放话,迟早要杀我父亲。我父亲去世那日,我亲眼见他从我父亲屋内出来。”梁觅秋握紧拳头“因我父亲缘故,徐小平虽一直待我不假辞色,我却仍把他当长辈信任,他骗我父亲入睡,我便未进屋查看,不想二日,我父亲屋内就燃起大火,烧得我父亲只剩下一副焦黑骨干。” “仵作验尸,道我父亲,是在大火前就已死了!”梁觅秋流下两行清泪“徐小平你这卑鄙小人,是你杀了我父亲,我要让你偿命!” 徐小平心内有鬼,却装得有模有样,做出愤恨模样道:“我何时诓你,师兄弟吵架,我气急了口不择言才放了狠话,何曾真正想过要害师兄!” “你还在狡辩!”梁觅秋突然冲上去“我要杀了你!” 徐小平余光见地上的剑,又看玉清与具信流似是将梁觅秋的话信了大半,不由目露狠色,怕事情败露,对梁觅秋生了杀意,电花火石欲捡起剑杀了梁觅秋。 具信流挡在二人之间,又像初次见面那般,钳住徐小平手腕,向下干净利落地一掰,徐小平左手本就被梁荥扭折,此刻又被具信流弄断了右手。 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如何也爬不起来。 具信流在一旁,右手射出一根带勾的丝线,扯着徐小平的领子将其拉起来。 徐小平狼狈地站起,衣襟散开,露出胸前落下一块块青紫的皮肉。 细看下,那脖颈也布着淡淡的红,只是被血迹污了,辨不清楚。 具信流收回银钩,不由一顿,道:“失礼。” 徐小平两手难使力,只能放任胸膛敞开,耻意上头,低头弓背,尽力藏自己胸前那些不堪的痕迹。 梁觅秋年少,当那是去青楼被放荡妓女嘬出的痕迹,别过眼半是厌恶,半是不耻地唾了一口,“下流东西!” 还不是你那个畜生爹。 徐小平对这一对父子,同是厌恶到骨子里。 玉清站在徐小平身前“徐小平武功低微,怕也无能杀害梁山主。此事还请两小公子慢慢调查,拿出真凭实据,再问责不迟。” “玉清道长”梁觅秋口气不善起来,对玉清也有了敌意“我敬您高风亮节,是一派之首,但您一再包庇徐小平,恕我难解。” 玉清淡道:“平阳派不论人情,只论是非公正,徐小平若为祸事,我自当亲手处置,但若无证据,我也不能一味随外人污垢我派弟子。” 徐小平站在玉清身后,不由一滞,抬头看玉清单薄清正的背影。 徐小平与玉清一同出了具府,在平阳山内,徐小平跪在大堂内。 玉清坐在高台面若冷霜,“我早告诉过你,让你少惹祸事,你今日却给我闹这一出,是还嫌不够丢人么。” 徐小平兢兢战战地跪着,“弟子只是想教训梁觅秋不尊长辈,未藏祸心,还请掌门,从宽处置。” 玉清上下看他“梁荥一事,最好与你无关。” 徐小平深深叩首“弟子冤枉,请掌门明查。” 徐小平在梁荥一事上做得并非滴水不漏,但事情仍未败露,徐小平惯会说谎,此刻自然人模狗样,信誓旦旦。 玉清离席,侧睨他“十日后武林大会,你若再因为梁觅秋,从而给我平阳山横添洋相,莫怪我不留情面。” “是”徐小平嘴上应,心里却另有一番盘算。 武林大会在佩州举行。 徐小平双手负伤,自是不能骑马,众人纷纷纵马先行,唯独他一人乘坐马车落在人后。 夜里未赶到城内,只得在郊外夜宿,马夫与徐小平都挤在马车内睡觉。 徐小平夜里下马车放水,勉强解开裤子却直觉身后凉飕飕一片,转首见得身后黑黢黢站着一人。 夜风吹过,长发下露出那人的红唇白面,凤眼冷的惊人。 徐小平“嗬”一声倒在灌木丛内,掩面惊惧道:“不是我,不是我杀的你,你不要来找我!” 风缓缓拂过人面。 徐小平抬头,面前哪儿还有什么人影,远处只有一颗瑟瑟挺立的细林木罢了。 徐小平咽了一口唾沫,缓了气息,颤颤巍巍地小解罢,窜进马车内,一侧车夫窝着打鼾,徐小平心定不少,也跟着沉沉入睡。 在马车外,林中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这一辆马车。 这一路怎么忒倒霉。 徐小平眼底青黑地走进客栈,寻那掌柜的,道:“单人间。” “得嘞”掌柜翻账本,末了抬头道:“不巧了,这位客官,咱店里最近人多,单人间满了,只剩下通铺和几间大床房,您看……” 徐小平左右衡量,选了大床,上楼时摸着自己越扁的钱袋,暗道流年不利,平白又多花出去几两银子。 夜里就更恨了。 徐小平勉强支起身子,压低声音对床前梁荥骂道:“你个疯子,怎么寻到这儿来了?” 梁荥脚腕上拖着被挣断的铁锁,一言不发,慢慢靠近徐小平。 徐小平打不过他,气得牙痒,道:“老子多掏钱订个狗屁大床,到头来自找苦吃。” 说罢拿脚蹬梁荥“滚你爷的!” 梁荥挡住,忽而沉声道:“你手怎么了?” 那声音木木的。 徐小平心头火起“你给爷折断一只,你那相好又给爷折断一只,现下还敢问我?你去死吧!” 梁荥道:“具信流?” 徐小平阴阳怪气“可不就是他。” 月色照进屋,梁荥看徐小平指缝内污渍,忽而道:“我为你洗。” 点亮屋内油灯,水盆放在板凳上,梁荥自己手也未见得干净,却拿布子细细为徐小平擦拭。 夜里梁荥时好时坏,与白日截然两样,徐小平习惯他阴晴不定,只靠在床边任梁荥拿水洗自己手指。 梁荥换了水,一会儿又端着清水过来,脱下徐小平袜子,将一双干燥的瘦足浸在水里。 徐小平躲了一下。 梁荥抓住给他强按在水里。 水温正好,徐小平在昏暗灯光里昏昏欲睡,迷迷糊糊躺下了,左手突然一阵剧痛,咔嚓一声,徐小平顿起一身冷汗。 当即睡意全无,破口大骂道:“梁荥,老子弄死你!” 梁荥凑在他耳边,“接上了。” “滚你妈”徐小平骂。 动了动左手腕,一掌挥在梁荥脸上。 梁荥肿着半面,挨在徐小平身侧,嗅了嗅,呼吸陡然沉重起来,“平平。” 徐小平厌恶得不行“胡乱发情的畜生,倒不如你儿子想得那般,死了得了。” 梁荥这边一顿,却又抱紧徐小平,做自己平日清醒时绝不会做的事。 徐小平不停歇地骂着,到最后骂得口干舌燥,天亮才得了安稳,沉沉睡着。 第二日梁荥已不见踪影。 徐小平到佩州,找上玉清他们。 武林大会当日,众人齐聚济安堂,令山派掌门齐嵩道:“此次武林大会,目的在于为武林新选一位掌门,日后如梁山主般为武林各事主持公道。” “各位来自五湖四海,都有各家所长,特在此声明,大会宗旨,一为和睦,武斗止于武台,点到为止。” “二为光明正大,比武之时不可偷袭,不可使用暗器,如遇此类小人,严惩不贷。” “三为公正,上场之人,无论何派何人,只要为我武林正派,都可参与比赛。诸位,可有异议?” “既无异议,大会开始。” 众人散开正欲按顺上场时,济安堂内忽然涌入两列黑衣人,具黑纱罩面,八人抬轿,一人喊道,“唐门有礼,诸位英雄好汉接着。” 说罢倾轿而落,轿内掉出四具恶臭人尸。 头身分离,极为恶心。 齐嵩挑开滚至脚下的头颅,面色一变“徐素敏!” 徐小平心内一跳,玉清看向徐小平。 徐小平上前,将那头颅上的乱发剥开,又探向鬓角,无易容痕迹,果真是徐素敏。 他的姐姐,梁荥死去多年的妻子。 徐小平咽了一口唾沫,挤开其他人看另三具尸体。 分别是,江南圣手鬼雾华。 徐小平的父亲徐显。 乾鼎山人,文瑶,亦是徐小平同梁荥的师傅。 这四人,具是七年前便已死的人。 徐小平亲眼所见,死的干干净净,这些尸首本应在几年前就在大火里烧没了的。 徐小平心脏狂跳,四处翻寻。 那应该,还少了一人。 黑衣人中有一人显身,衣袂被穿堂风吹的扬起。 面纱下隐约露出红唇细眉,白面乌发,一双眼睛似曾相识。 徐小平抬首,细瞧此人。 那人缓声道:“徐素敏,鬼雾华,徐显,文瑶。此四具尸体乃是七年前门主旧友落在唐门的遗物,适逢大会举办,特来物归原主。” 徐小平站起身“送尸体的那人,现在哪里?” 那人看向他,“既是遗物,那自然已经死了。” 徐小平问道:“他是谁?” “恕子宁不能告知徐道长。” 身边已有人惊呼“是唐子宁!” 徐小平亦是一滞“你认得我?” “徐道长与令姐几分相似,自是认得出。” 徐小平看脚下腐败的尸体“物归原主,何苦用这般折辱人的方式。” 竟是连具棺木都没有。 唐子宁唇角勾起笑意“只因,送礼只是表意。” 唐子宁缓缓道来,却让众人听得一身冷汗“在座的各位都听着,唐门无意与武林为敌。” “只是冤有头,债有主。” “鬼雾华曾盗取我唐门迷药众所皆知,而后更是将药方分别纹于自己及二徐、平遥后背。鬼雾华狡诈,后背的药方仅涂抹其秘制的药膏才能显现。在他们死后,无人再能使人皮上的药方显现,门主仁慈,不忍毁其尸身,便将这四具尸体保存在冰阁。” “不曾想,前几日有人潜入冰阁,剥掉了这四人的背皮盗取。” “如今,谁拿了那四张无字人皮,唐门可要来讨债了。” 药方。 徐小平向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退离唐子宁。 身后一阵喧哗,却是三位流仙派弟子互相对望一眼,正欲慢慢退出济善堂,反而被几位唐门弟子团团围住。 那几位唐门弟子行动极快,犹如鬼魅,转眼间便自一处行至另一处。 唐子宁走向那瑟瑟发抖的三人,闭眼细微嗅了片刻,才道:“确实长得面善,可惜未曾碰过人皮。” 有人问道:“这三人鬼鬼祟祟,行迹可疑,你怎么就一眼断定不是他们偷的?” 唐子宁似是戏谑地一眼在人群内一扫而过,点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唐门的东西,都是有标识的。” “你们能闻到那四张无字人皮?” “不是”唐子宁道:“我能闻到的,是唐门的药方。” 徐小平一怔,后背僵直,越发向人群内退去。 齐嵩斥责道:“无稽之谈!” 唐子宁抬手止住他“从进济善堂的第一刻起,我便知道是谁了。” 那三人见情势扭转,忙道:“人皮与我们无关,便放了我们吧!” “不急” 身侧弟子从三人身上掏出三张人皮。 堂内人纷纷面面相觑。 流仙派掌门站出来对三位弟子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唐子宁问道:“这三块人皮是谁给你们的?” 那三人犹疑,具闭口不言。 唐子宁轻笑了一声。 转身之时那三位弟子竟是都口吐白沫,转眼化为血水。 流仙派掌门大怒“他们还未道实情,你这是在做什么?” 唐子宁道:“人皮一事和他们脱不了干系,我来这儿不是为调查。是要拿回药方,再杀了所有和此事相关之人,铁令在身,处事不周之处还请各位海涵。” 说罢向堂内步步逼近,似是向徐小平走来,又似不是。 徐小平攥紧拳头,不由向玉清看去。 玉清靠近徐小平一步。 唐子宁顿住,忽而兴致缺缺般,道:“我倒是忘了。” “江湖之内,觊觎此味药方之人何其多,我今日找出药方,却势单力薄,万一你们联手同我们几位弟子强抢,又如何能敌过你们。” 武当郑越群唾道:“你当我们是何人?” 唐子宁道:“总该小心些。” “如此,我便找你们,悄悄要。” 声音不大,却如响耳畔,不知人群之内有谁因此变了脸色,但徐小平面色皆白,闻此更是咬紧牙关。 待人都散了,徐小平将四具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尸体草草收起,在后山烧了,各自揽起骨灰。 末了看着地上四个瓷罐,切齿道:“活着造孽,死了也不予人安生。” 林中鹞子突然一声凄厉地叫。 徐小平想事想的入神,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往后一看,似有一道人影从眼前快速闪过。 徐小平额头起了一层细密冷汗,慢慢靠近方才人影所在之处。 剥开灌木,空无一物。 身后再现一道冷风,凉凉拂过徐小平后背。 徐小平猛地回头,依旧无人。 他咽了一口唾沫,向四周喊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你给我出来!” 无人应答,徐小平道:“冤有头债有主,无论你是何人,七年前的事与我毫无干系,药方也不在我手,你不要来找我!” 徐小平不敢再在此处滞留,头皮发麻地跑开。 不知是否是错觉。 从平阳山到佩州一路,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再静静地,静静地注视他。 像七年前的那每一个夜晚。 他从门缝外看到一模一样。 徐小晚啊徐小晚,徐小平想起今日在济善堂里见过的那一双眼睛。 很冷。 似有似无地锁着自己。 与令姐长得几分相似? 能闻到药方的味儿? 从进门起就知道是谁? 屁。 你一进门就看着我。 我何尝不是,一进门,就认出你。 那你。 如今是来索命,还是另有所图? 徐小平越走越是心惊胆战,末了眼中闪过狠厉,我徐小平此生的仇人还算少了? 多你一个不多,大不了我再狠一步,让你再死一次。 回屋时玉清就在屋里。 徐小平道:“掌门。” 玉清看他抱着的四个瓷罐,道:“我与你说药方之事。” 徐小平垂眼“掌门何意。” “徐显,徐素敏,平遥背后皆有药方,那可曾在你的后背刻下?” 徐小平抬眼,玉清神色淡淡地看着他“莫要骗我。” 徐小平咬牙道:“只左肩一块。” “我看一看。” 徐小平半褪衣物,露出左肩,玉清食指点上,略凉。 果真是无字,徐小平左肩只一块细腻皮肉,看不出任何异样。 玉清皱眉道:“此物不详,不应留。” 说着要抽出徐小平腰间配剑,徐小平连忙阻道:“字在肉上,浮于皮,只要人活着,皮肉上总能显出字。” 徐小平一横心索性托盘而出“唐子宁便是徐小晚,他知道药方在我左肩,此次前来寻皮是假,找我是真。” 玉清想起那个小孩。 徐小平道:“是徐小晚杀了我父亲与姐姐,弟子不知他是如何变成唐子宁的,七年前是我烧的尸体……掌门您也所见,今日我看尸体少了一具,便知站在堂内的,正是徐小晚。” 玉清道:“七年前你未曾告诉我药方之事。” 徐小平跪下道:“一切是家父作孽,弟子只能隐瞒,如今徐小晚找来,还请掌门救我。” 玉清居高临下看他“若是你作孽,别想让我再救你一次。” 徐小平并起三指“徐小晚之事与弟子毫无瓜葛,若是说徐小晚今日为何找来,怕是怪我当年未曾救他,但那时弟子年幼,自身已难保,又如何能救他。” 徐小平半真半假将往事道来“如您所知,徐小晚是我父亲在外捡来的无名孤儿。当年鬼雾华偷来唐门炼制药人的秘方,便也想炼制一个,恰巧徐小晚骨骼清奇,鬼雾华与家父交好,便许诺将徐小晚炼为药人,日后可——”徐小晚看了一眼玉清“一同分享。” 药人炼制不易,但若要炼成,便如话本内的鼎炉,无论男女,与之交好,便可提升内力。 因违背人伦。 唐门只一个药人,且药方甚秘,只唐门的大长老得知,而鬼雾华为了夺取秘方,竟是把大长老给杀了,那时唐门未调查出来,便让鬼雾华得以在唐门之外恣意胡为。 玉清闻此,面上果真显出嘲弄之意。 徐小平继续道:“那时家姐心系梁荥,发现父亲炼制药人,便想让药人替梁荥提升内力,梁荥向来正直,家姐思索之下,将此事告予我师傅,最后四人商量共同保密,待药人炼成,可随心所用。” “我年幼懵懂,只看得徐小晚每夜被毒虫啃噬,却不知为何事,此为长辈所做之事,我又怎敢在他们之间多说一句,徐小晚求我,我也只当未听见。” “不想徐小晚最后难受炼制之苦,使计杀了家父四人,此事是家父等人过错,我亲眼见徐小晚杀人,但我以为他也死了,对他也就不恨,可未曾想过,倘若徐小晚活着,他定是恨我的。” 最后,徐小平深深一拜,“弟子已将一切告知,不敢隐瞒,还请掌门护我。” 玉清细细打量他,末了道:“你是平阳山弟子,我为掌门,自能护你周全。” 玉清虽刻薄,却看重大义,对弟子极为袒护,徐小平看重这点,凡事一但发生,若能向玉清瞒下自己的不义之举,便能次次在玉清庇佑下逃过一劫。 此刻也是如此。 徐小平待玉清走后,将门窗锁紧,确保可防住梁荥夜袭后才上床入睡。 有玉清保证,徐小平惊惧褪了大半,在床上开始揣摩自己方才对玉清的说辞。 也不知玉清信了没有。 徐小晚被炼制药人是真。 徐小平不知是假。 徐显和徐素敏当时已走火入魔,徐小晚不肯配合,便将目光放在徐小平身上。 只可惜到现在为止,自己都是一个瑕疵品。 那四人都死是真。 全为徐小晚害死是假。 当年的事徐小晚都未必知道全部,除了徐小平,再无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日后也不会知道。 徐小平会死守这个秘密,直到他死为止。 徐小平看向那四个瓷罐,是你们恶事做尽,死有余辜。 你们毁了我,我还为你们收揽骨灰,这份恩情你们在地下记着便可。 既然听徐小晚说那四张有药方的人皮丢了,那自己不妨找一找,待药方齐了,自己便是真正的药人。 修炼梁家心法,岂不是事半功倍。 炼制药人的药方在江湖重现,自是有不少人和徐小平一样打起算盘。 想找出药方为自己所用,只是这些名门正派里心术不正的人,都如当年的徐显一般披着道貌岸然的壳子,混在人群里。 无字人皮之事不妨碍武林大会继续举行。 徐小平现在满心都是药方之事,哪还有什么心思在此观战。 兴致索然之下,竟是看见梁觅秋提着剑上场,与一壮汉比试。 几招下来,被那大汉逼得连连后退。 怕是只是上来增见识,比试在哪儿不行,偏要在武林大会之上丢人现眼? 几招被人逼退,比之他爹简直是云泥之别。 当年梁荥大概也是这般年岁,比梁觅秋还小一岁,武林大会之上剑似长虹,连赢十余人。 初上场众人都笑他黄毛小儿,一日比下来都沉了脸色。 梁荥那时年少,还没有现在这般沉默寡言,在台上露齿一笑,执剑抱拳,滴着汗跳下台。 拿过徐小平手里的汗巾,擦着汗,低头对徐小平道:“你看我如何。” 徐小平摸过他的剑。 抬头看的时候对上一双极亮的眸眼。 那时候许多事还未发生。 未像如今那般,百孔千疮,不堪入目。 具信流在台下始终看着梁觅秋。 梁觅秋那小子未过几招便慌了,徐小平看他始终在台下寻什么人,直到对上具信流时才稳住眼中神色。 将格挡的剑一挑,跳至大汉后侧,单腿踹出,绝地反击。 最后竟是赢了。 梁觅秋几步到具信流身前,带汗的眉眼一弯,露齿一笑,与他爹那时简直十足十相似。 徐小平看这二人,心内冷哼一声,这梁家父子倒是相像,都像只狗一般哈着具信流。 徐小平又瞅上具信流清冷的面目,不自觉开始赏了。 五官多一分便艳。 少一分便又淡了。 很是戳中徐小平心里的一块痒肉,只看一眼,便总想做些什么,能缓解一分这扰人的痒。 徐小平眯起眼睛,掸掸衣袍向具信流与梁觅秋走去。 “具庄主”徐小平拜道。 他二人看不见徐小平,徐小平只得自己靠上前,端端正正地一拜,让具信流看自己。 梁觅秋先扬起眉,对徐小平厌恶极了“你来做什么?” 徐小平道:“我是你舅舅,如何就不能来找你?” 说罢转向具信流,笑道:“还是具庄主指导有方,我这不成器的侄子,累您照顾了。” 具信流不语,微微颔首。 徐小平心中略微恼怒,自己低声下气,这具信流不识好歹,轻慢态度看得人好生愤懑。 他心下冷哼了一声,暗道今晚自己就好生治你,待你躺在爷身下,看还能再做出如此清高模样。 徐小平假叹一声,似提及旧事,面上怅然道:“师兄走得过早,小秋如今年少,若不是承蒙庄主照顾,少不得那些心怀鬼胎之人,为难小秋了。” 梁觅秋闻此道:“你便是那心怀鬼胎之人,在这儿装什么好人?” 徐小平怒道:“我是你舅舅,抚养你天经地义,你倒是说说,我如何心怀鬼胎,自我姐姐嫁给你父亲,我又贪图你们梁家何物?” 梁觅秋冷笑“说便说,你觊觎梁家心法,却不敢明说,你素来不喜我,如今却千方百计要养我,不就是妄图从我手中得到梁家心法,你敢你说就没此打算么?” 这二人争锋相对,一来一往,周遭人不看比武,都向此围聚。 此处有梁家旧仆,闻此在一旁应和梁觅秋道:“徐小叔,不怪小公子多想,你平日来梁府,都未见得与小公子寒暄几句,如今突然与小公子热络,我们一帮下人,也看得一头雾水。” 徐小平对那仆人恶狠狠道:“我与梁家的事,与你何干!” 说罢像四周看去,见周围人越多,内心忍不住得意起来。 徐小平轻咳一声,向具信流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这才又道:“我与师兄自幼交好,早在几年前,我便已受得梁家心法,在师兄指导下修炼,如此,谈何觊觎一说?” 梁觅秋道:“胡说!我怎么从未听父亲说过此事?” 徐小平道:“长辈之间,你又如何事事都知道。” 梁觅秋道:“口说无凭,你使出梁家心法给我看。” “有何难。”徐小平翻掌拢起一团静水般的内劲,看了一眼梁觅秋,操控内劲拖起地上一片落叶。 梁家心法便是修人内息,气蕴绵柔,同是练武之人,修炼梁家心法的人,便可将内力作韧,无刀无剑亦可御气为刃,武学上讲人剑合一,何尝不是如此。 徐小平此刻使的,正是梁家心法引气的小招式,常被梁荥用来考验梁觅秋。 梁觅秋面色一变,过了一会儿犹疑道:“你这只是四重,说不定你未获得梁家心法全部。” 这小子倒是聪明。 徐小平只从梁荥处偷得一半心法,还未曾修炼后一半,便被梁荥发现,险些费了自己武功。 徐小平道:“我只修炼几年,又天资愚钝,即使得到梁家心法,也只能止步于此。” “怎么?”徐小平那声音低下去“我这舅舅在你眼里就真的如此不堪,你今日如何也不信我,还要我在众目睽睽下背读梁家心法给你听么?” 梁家心法是梁山主秘传,怎能真如徐小平所说,就这样背读出来。 梁觅秋悻然,心内却狐疑,他自幼便觉徐小平与父亲关系恶劣,次次相见,都闹得人仰马翻,母亲已死,二人关系至此,按理说两人不相往来便可。 可十余年过来,徐小平不仅是家中常客,甚至在梁府有自己的房间。 父亲似对徐小平不喜,又好似不是。 梁觅秋常见,徐小平捉弄自己之时,那提着眉的可恶模样,让梁觅秋恨得牙痒痒,但若看向父亲。 便见得向来寡言少语的父亲难得笑着,将徐小平拉开,又似拢在怀里,道,你勿再胡闹。 如今甚至还将梁家心法传给了他。 这二人迷雾一般,倒是搅得梁觅秋一时之间难说什么。 不想至此事情还未完,徐小平看向具信流道:“倒是具庄主,你说师兄已将心法传于你,又能如何证实?” 具信流看他,伸手如同方才的徐小平一样,聚拢一团内劲。 徐小平垂眼看“具庄主修炼梁家心法更早,更是江湖内众所周知的天纵英才,倘若也拿到全部心法,又怎可只使出四重?” 具信流收敛内劲,道:“那我应如何?” 徐小平眯起眼睛“若不能使出七重,不足以为信。” 众人都唏嘘起来。 具信流一双眼睛难得放冷,定定看着徐小平“你想让我用梁家心法。” 徐小平道:“不可么?” 周围已有人起哄,一人道:“具庄主,只是给我们一帮人看看七重梁家心法罢了,你一再犹豫,莫非有什么隐情。” 徐小平嘴角忍不住勾起,又连忙压下。 远处玉清走来,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徐小平一看是玉清,心底略慌,恐玉清又骂自己惹是生非,忙道:“具庄主要在此使七重梁家心法,我们在一旁看罢了。” 玉清道:“具信流无端为你们献技?” 徐小平一哽,退在玉清身后。 具信流蹉跎时间太久,连梁觅秋亦看向具信流,道:“具庄主……” 具信流收回看徐小平的目光,挥袖隔空打中远处桃树,桃树应声而断,犹如被利剑劈身,齐根而断。 有人倒吸了一口气。 具信流收手,对徐小平淡道:“你可满意。” 已是七重以上了,玉清若不在此,徐小平恨不得放声大笑才是。 他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拜礼,道:“具庄主切勿动怒,你我都已自证清白,应是皆大欢喜才是。” 梁觅秋怒瞪徐小平。 徐小平深低着头,宽大的衣袖遮住面目,徐小平隐在衣袖之后,慢慢勾起唇角。 徐小平难耐地等到入夜,一直到更夫敲梆,才连忙熄灯,潜出房间,心急如焚地走向具信流房间。 前来参与武林大会的江湖人士,都住在济善堂,有各自房屋。 徐小平一早便打探到具信流住所,只等到此时,前去偷香窃玉。 今日具信流使了七重梁家心法,必然浑身无力,欲火焚身,在屋内苦熬。 徐小平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 修炼梁家心法便能神功盖世,天下无敌,世间怎会有如此好事。 梁家心法厉害确实不错,但修炼心法至高重,武功越高,那苦楚便也越发显露出来。 具信流虽然只修炼至七重,但那也够了,倘若修炼之人使出高重心法,便会像今日具信流这般,在夜间子时气血紊乱,欲火情迷。 像梁荥那般将心法修炼至精处的,自是疯了。 白日武功全失,连普通人都不如。 夜间纵是恢复武功,无人能敌,也只是一个胡乱发情的畜生。 徐小平不知梁家先祖为何将有这般弊端的心法传给后人,但他知道,药人是可规避心法弊端的。 徐素敏最早将自己亲手送到梁荥床上,可不就是为了此事。 徐小平素来不想往事,如此夜间,他拍拍袖子,满脑子具是腌臜下流的念头,激动地手指都在颤抖。 徐小平潜进具信流的房间。 屋里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徐小平摸到床上,摸见床上躺着的人,沉声笑了一下。 床上那人似是一动。 美人此刻定然是虚软无力,只等着自己为他尽消这几分愁。 徐小平脱了鞋,慢慢压上去,头挨在具信流颈窝不自禁深嗅,闻得一股淡淡如雨后松竹的清香味。 身下人手肘推拒着徐小平,力气却不大。 白日里清冷的人,这般情况下也未见得狼狈。 徐小平闻着闻着便有几分醉,低声道:“你竟是香的。” 具信流一顿,慢慢松开手。 约摸是羞耻,从徐小平进来到现在,都未有言语。 徐小平手摸到具信流的脖颈,那皮肉细凉,胸膛慢慢起伏着。 徐小平撑起身子,手向下移挑开具信流的衣襟。 具信流抓住徐小平的手腕,止住他。 徐小平知道具信流在看自己,在这一片漆黑里两个人都看不清对方面目,寂静的房屋里只能听得两个人的呼吸声。 倒有些趣味。 徐小平收回手,道:“具庄主,我知道你现在难受,你也不必忍耐,这滋味我受过,难忍的很。我今晚弄得你舒服了,保管你日后夜夜想这滋味。” 说罢干脆脱掉自己外袍,又脱了内衫,只剩一条裤子,复压在具信流身上,按住具信流挡在中间的手,急道:“我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你,反正你现在这般也忍不住,不若从了我,我日后爱你,敬你,定不会亏待你。” 具信流冰凉地指尖搭在自己腰上,徐小平一个激灵,呼吸重了几声。 也不管什么章法,唇胡乱地压在那人细腻的皮肉上又啃又咬,待手要向下探时被人再度握住手腕。 徐小平不耐地抬头,也不再顾那些礼节,急声道:“具信流。” 身下人突然坐起,徐小平被一脚踹到床下,怎么会恢复内力。 徐小平捂着腰勉强起身迷茫地看向床上的人。 那人走到窗边,拉开一直掩着的窗帘,屋外月光水一样倾洒进来,照亮窗边人清冷的半脸。 徐小平猛地睁大眼睛,向后退去。 玉,玉清。 玉清赤脚一步步向徐小平走去,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睁开狗眼好好看看,我是谁。” 徐小平吓得一身冷汗,说不出半个字。 玉清赤脚一步步向徐小平走去,面色阴鹜,似凝聚漫天怒火,“你睁开狗眼好好看看,我是谁。” 衣襟散着,赫然印着徐小平方才嘬出来的红痕,还带着淡淡水迹。 徐小平吓得一身冷汗,不断向后退着。 玉清道:“方才那般能说,怎么现在不开口,哑了?” 徐小平憋了半天道:“掌门饶命。” 开口抖不成声。 玉清从桌子上拿起拂尘,冷笑道:“我倒是没看出来你这些心思。” “可不可惜,今日我若不与具信流换屋子,你便可如愿了。” 原是如此。 徐小平浑身只穿了亵裤,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眼睛四下游移,惧道:“弟子一时鬼迷心窍,做了这等荒唐事,还请,还请掌门原谅。” 说罢伸出手在自己脸上左右开弓,一巴掌又一巴掌拍得响亮,边打边道:“弟子该死,弟子无耻。” 他抬眼向玉清看去,就见得玉清一双眼睛看死物般看着自己。 徐小平放下手重重一磕,“弟子知错,日后定不会再生如此龌龊念头,掌门您就放过我,弟子求您!” 玉清道:“当年平阳山脚下,我若知你今日会变成这般,必然不会收你进平阳山。” 徐小平眼角挤出两道泪,磕着头,带着哭腔又惧又怕地低声道:“请您,原谅我。” 玉清道:“死可免,罚不可。” 说罢手中拂尘灌注内力,重重挥向徐小平。 徐小平哀嚎一声,被打的人仰马翻,立马求道:“掌门饶我!” 手向胳膊一摸,已然出血了。 玉清上前又是一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在想什么。” “梁家心法,嗯?” 徐小平窝着身子,倒吸凉气忍疼,道:“弟子错了。” 玉清道:“你心术不正,屡次三番惹是生非,这是一鞭。” 说着扬下一鞭。 徐小平短促痛叫,向一边爬去。 玉清拂尘打在徐小平左臂“我多次警告,你当我心软,真的不会拿你怎么样么?” 徐小平道:“弟子,弟子从未如此想过。” 玉清打他后背“那你为何全当耳边风,不加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徐小平向前仰身,哭叫“弟子错了!” 玉清冷笑“你只嘴上说说,你胆子大得很,今日有胆来找具信流,怕是挨一顿打,还敢再背着我找李信流,王信流。” 徐小平勉强抓上玉清裤脚,自下仰视玉清吃力道:“弟子知错,日后定是,不敢再犯了,还请……掌门饶我。” 拂尘打落徐小平的手,徐小平收手,挨了几次拂尘,心内已然恨了。 玉清道:“荒淫无耻,手段下流,今日不罚你,你日后还得行恶。” 手下重挥,不再言语。 招招见血。 四十下过,玉清扔下染血的拂尘,对窝在地上的徐小平道:“明日起收拾包裹,滚回平阳山禁闭三月。” 徐小平爬起,跪在地上重磕“谨遵掌门之令。” 玉清把衣衫扔给他厌恶道:“穿好衣服,滚出去。” 徐小平披着衣物躬身慢慢退出房屋,待门闭合才咬紧牙关“狗道士,今日之辱,我迟早一日要向你讨来!” 玉清下手也把控了力道,徐小平伤痕累累地回屋,躺在床上恨得牙痒痒,若不是玉清从中作梗,他今晚定然已与美人大被同眠,哪儿用受这般苦处。 他一拳捣在被褥之上,在心内将玉清连娘带祖骂了个遍。 痛感渐退,徐小平慢慢褪去衣服,裤子混血粘在皮肉上,撕下来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黑暗中渐渐显出一个人影,无声地走向徐小平。 徐小平顿感不对,抬头一惊,警惕道:“你是谁?” 那人三两步上前,点住徐小平哑穴,将挣扎的徐小平揽进怀里,低头如方才徐小平嗅玉清那般细细嗅徐小平脖颈。 徐小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骂了句娘,不断拍打那人。 莫非是梁荥? 徐小平在那人后背写下梁荥两字,往开拽那人。 那人一顿,在徐小平耳边道:“我不是他。” 声音粗噶,连男女都辨不出,更不说是谁。 徐小平听得不是梁荥,死命拍打那人,挣扎之下,伤口裂开,又渗出鲜血。 那人将徐小平压在床上,低声道:“我等你许久。” 手上慢慢褪下徐小平的裤子,道:“我本不想做什么,是你自己……” 他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低低笑了一声,冰凉地手指摸着徐小平腿根的细嫩皮肉,道:“平平,是不是这样唤你。” 徐小平一滞。 只梁荥这般唤他。 这到底是谁。 徐小平推他,那人唇吻上来,黑暗里响起唇舌相近的渍渍水声。 那人似乎渡过来什么,徐小平吞了,身体慢慢软下来,迷迷糊糊甚至热起来。 那人起身,点开徐小平的哑穴,唇也离开,徐小平轻哼一声,追了上去。 “啧”那人抱紧了他,“平平,我忍不住了。” 他爱听徐小平的声音。 嘴里间歇骂着,却是很无力的那种。 做得急了,就细微哼着。 那人避开徐小平受伤的皮肉,慢慢换着两人的方位。 徐小平嘶了一声,迷迷糊糊道:“师兄……” 那人手上的力道便重了起来“他待你,有我待你这般舒服么?” 徐小平摇着头,又道:“师兄。” 那人起身吻上徐小平,在这间隙中微微气喘地低声道:“没关系,待我杀了他们,便只剩下你我了。” 徐小平混沌地受着黏湿的吻,没有听到。 徐小平起来时四下已无人。 身上还被人涂了药膏,昨夜之事一幕幕涌入脑海。 徐小平咳了一声,嗓子哑了,在床上躺了许久,竟是生生呕出一口血。 到底是谁,竟这般折辱于他。 受梁荥那畜生就算了,如今竟还让另一人压在身下。 徐小平又呕出一口血,捏紧被单。 我今日记着。 迟早有一日,要将你,扒皮剔骨,死不能够。 身上伤口竟是都被处理了。 徐小平收拾好自己的包裹,收拾被褥看得那满床污渍,不由恨上心头。 窗外几个流仙派弟子行色匆匆地走过,有一人道:“找到了么?” 另一人摇头。 几个弟子在窗外一番商榷,徐小平在窗口侧耳听得大半,心中渐渐浮上一计。 徐小平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外,对那几位流仙派弟子俯身一拜道:“诸位可是在找一位昨夜潜入济善堂的人?” 流奕为大弟子,早前与徐小平见过一面,互知姓名,闻此道:“徐道长昨夜可见过此人?” 徐小平佯装忧虑道:“昨夜一暗影略过我的窗户,我那时未睡,心内有异便追出去,一番打斗下抓破那人左臂,在左臂留下抓伤,不知如此可能助各位寻到此人?” 流奕眼含悲痛道:“我们现今怀疑那人潜在济善堂中,他一夜杀了我派四名弟子,不知道长可否随我们前往大堂,若能辨识凶手,我派必有重谢。” 徐小平眯眼道:“举手之劳。” 待大堂内聚满众人,流奕在堂前道明昨夜之事,而后道:“不是流仙门不信大家,只是那人凶险,一夜杀四人。 更何况,我们大胆揣测,我们身边可能还有人惨遭毒手,而凶手正易容混在你我之中,我们中的任何一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他今日堂而皇之害我流仙门四位弟子,明日便可能杀害他派弟子。 如今只能请各位伸出左臂,请徐道长辨识。” 流奕率先伸出完好的左臂,在众人面前举臂,而后退下。 堂内人纷纷露出左臂。 流奕对徐小平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徐小平在他们间一一略过。 昨夜那人,身材清瘦,手腕较细,掌内有茧,常年使剑。 左臂还有徐小平留下的抓痕。 徐小平低头看,一人左腕带着红绳桃木,指骨长瘦,是玉清。 徐小平避开玉清目光飞速向前走。 堂内只一人左臂有伤,徐小平心间一跳,抬头具信流淡淡看着自己。 身侧梁觅秋道:“你睁眼好好看,今早济善堂小厮将粥撒在了具庄主身上,具庄主被烫伤左臂,纱布下是烫伤,非抓伤。” 说罢鄙夷地看着徐小平“男子比武,你在人身上留的是抓伤而非剑伤,怎好意思开口。” 徐小平看具信流清贵倦怠的面孔,迟疑地转身。 不会是具信流。 他那般的人,对自己甚是轻怠。 徐小平与具信流交集甚少,怎会被人压到床上去。 徐小平转身正欲离开,忽而顿住,折回具信流面前,低头问道:“敢问具庄主昨夜在哪里?” 梁觅秋开口欲言,具信流拦住他,看着徐小平不语,似有冷意,“自是在屋内。” 徐小平昨夜不好过,具信流昨夜必也不会舒坦在哪儿。 他看具信流清冷无双的脸。 心底又开始蠢蠢欲动。 倘若昨夜二人未换屋子,今日肯定是另外一副光景。 不知昨夜这人在床上究竟是何风光。 他略微遗憾地扫过具信流的窄腰和自袖内露出的白细皮肉。 露骨的眼神移回具信流的脸上。 不由一顿。 那对视之下不知是否是徐小平的错觉。 有一瞬间,觉得具信流眸色,深得可怕。 这边动静引来流奕注意。 流奕走至徐小平身侧,道:“道长可发现可疑之人。” 徐小平道:“在具庄主左臂看到烫伤。” 流奕看向具信流道:“具庄主,如此未免也巧了些。” 具信流道:“各中误会,请流仙派谨心调查。” 流奕道:“流仙派曾遭魔教迫害,是具庄主鼎力相助,才让我派渡过难关,今日在此,我们相信具庄主并非凶手,却难信站在此处的是否为具庄主,还请具庄主配合,让我等验明正身。” 具信流颔首,侧脸露出半面清俊的五官。 流奕道:“具庄主,失礼。” 说罢两手上前,在具信流脸侧细细摸过,行动之间暗香流溢。 流仙派弟子着装最为工整,袖上无论男女都熏得馥郁芬香。 片刻,流奕放下手道:“并无异样。” 堂内人都悻悻。 堂内忽起刀戈之声,却是流仙派流旎突然抽剑刺来齐嵩。 齐嵩躲避不及,肩上染血,几步退至堂中,剑指流旎,道:“你……” 流奕看向动手的流仙派弟子,疑道:“流旎?” “流旎”唇角勾起,拂面摘掉自己的人皮面具,额间一朵黑色的半莲花印含苞待放。 魔教。 众人纷纷拿出武器,将他围住,却有半数人未动。 锁阳派掌门感到不对,大喊道:“他们都是魔教之人,小心!” “流旎”看一眼流奕,而后环视四周,扔掉手里的长剑,拿出袖内短刀,哑声道:“堂内所有人,格杀勿论。” 说话间人群中半数人,一一褪下面具,额间都有一朵半莲。 退至外围将徐小平等人包围。 一时之间刀剑乱舞,堂内一片混乱。 徐小平身有外伤,仓惶之下被打掉了剑,徐小平一再后退。 流奕自后扶上他,单手持剑打退一人,沉声道:“徐道长。” 徐小平按着方才被牵动的伤,紧拽着流奕,惧道:“救,救我。” 流奕看他一眼“我看道长似乎负伤,不若跟在我身后,我先护你出去。” 徐小平躲在他身侧,惊魂不定地喘着气。 流奕剑法使的精妙,一路护着他出了济善堂,一直到堂后山腰。 流奕走在后面,徐小平伤口作痛,摔在地上嘶嘶地倒吸凉气。 流奕蹲下身,问道:“道长,可有大碍?” 若不是玉清,自己今日如何能如此狼狈。 徐小平心内大骂玉清,嘴上忍耐道:“无事。” 流奕看他腿上渗出的鲜血,又向山上济善堂看一眼,道:“道长若是不嫌弃,我先将您背至那边的山洞,下山为您寻金疮药。” 徐小平与此人素未相识,今日得此相助,不禁生出几分感激,道:“我今日有伤在身,有幸得少侠如此相助,来日必将涌泉相报。” 流奕抱拳道:“日后事,事后说。” 说罢背过身道:“道长上来吧。” 徐小平被流奕背着,鼻尖闻得松香之味,与衣物上的熏香倒是不同,徐小平不禁凑近流奕脖颈细嗅。 流奕一顿,“道长。” 徐小平抬起头,讪笑一声,心中却琢磨着这味道,总觉得似曾相识。 流奕道:“林间树枝扎人,道长头支着我肩便好。” 徐小平是个爱好男子的,闻此暗道这人倒是不拘小节。 流奕见他僵持,道:“你我都是男子,道长不必拘谨。” 恰逢林叶撞上徐小平眼睛,徐小平将头置在流奕肩侧,那松木清香越加清晰。 流奕也矮着身子前进。 二人进入山洞,流奕将徐小平放下,流奕道:“道长先在此歇息,我去为您找药。” 话未毕,外面雷声轰鸣,竟是转瞬天变,似要下雨。 济善堂位处剑山之巅,顾名思义,剑山山势险要,山路盘曲错节,陡峻难行。 若是下雨,那必然是出不得山洞了。 流奕看向徐小平。 徐小平用手揪起黏在伤口上的布料,道:“此刻倒是不急。” 流奕在山洞外看了一眼,安静了片刻,道:“不知济善堂现下情势如何。” 此次来济善堂百余江湖人士,竟是半数被魔教悄无声息地刺杀,不见尸骨。 方才一眼看过去,流仙派弟子活着的也寥寥无几。 流奕捏紧手中的剑。 徐小平看出他心事,道:“是我连累少侠。” 流奕摇头,走向徐小平,看他揪着裤腿,蹲下身道:“伤口沾着血污,裹着衣物会加重,我先帮道长简单处理吧。” 徐小平闻言要撕开浸血的裤腿。 流奕道:“我来吧,道长少动为好,免得扯开他处伤口。” 徐小平让开手。 流奕在徐小平裤腿上扯开一个口子,露出绽开的皮肉,片刻皱眉,脱掉徐小平的鞋袜道:“靴子内伤口亦裂开了。” 徐小平缩了缩腿,他走路重心放在强势较轻的左腿,反而使左腿伤口都崩裂开,具是血污。 流奕将徐小平脚踝搁在自己腿上,扯下自己内袍干净一角,见徐小平看自己,便道:“暂无干净的布子,道长且先将就着。” 说罢为徐小平擦腿上血污,用手指细细点着皮肉。 徐小平道:“少侠古道热肠,倒是……少见。” “举手之劳罢了”流奕点尽血污后,站起身脱掉外袍披在徐小平膝上,略微点头,站在了一旁。 徐小平昨夜未睡好,在石凳上坐了片刻,倚着石壁渐渐睡着了。 醒来之时见流奕面色凝重地盘腿坐在一侧,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徐小平动了一下身子,流奕闻声看过来,道:“徐道长,只怕我们一时半会儿无法下山了。” 徐小平看外面雨已经停歇,疑道:“怎么了?” 流奕道:“剑山被魔教高人布了杀阵,看样子他们是要杀尽来济善堂的所有人。” 徐小平一惊,道:“那我们要困在这里何时?” “阵破为止。”流奕指着自己在地上画的阵法,道:“山中魔教人众多,你我二人定是难敌,只能先想办法破阵,待破阵以后,潜下剑山。” 徐小平远目看去,只觉得云里雾里。 流奕已低头重新描画着阵法。 徐小平看这人侧脸,心内暗道此时此境,无论如何要跟着这小子,万不能让他将自己独自舍在山洞。 徐小平眼珠轱辘轱辘地转,勉力走向流奕,坐在流奕身边略带讨好般,道:“有什么我能帮上的?” 流奕侧目看他,道:“道长可懂阵法?” 徐小平暗道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无用,便装模作样道:“会一些。” 流奕指着阵法将今日观察到的一些细节一一道来。 徐小平硬着头皮听,咽了一口唾沫,点了点头。 流奕忽而停下,劲瘦地手指摩挲着粗糙的树枝,道:“徐道长,我不会丢下你。” “嗯?”徐小平心内一慌,茫然抬头。 流奕指着石椅,站起身道:“徐道长还是先坐着,我去外面为您寻些草药。” 竟是被流奕看出自己心思。 徐小平一笑,掩住窘迫道:“也好,也好。” 流奕伸出一只胳膊,道:“道长掺着我好走些。” 徐小平搭上流奕的胳膊,慢慢起身。 只至傍晚流奕才回来,徐小平不良于行,在山洞内左等右等,等得心急如焚,生怕流奕食言,将自己丢在此处。 待流奕捧着草药而归,才缓了一口气,搓着手道:“麻烦少侠照顾了。” 流奕将药草放下,徐小平这才看见他手中还提着一只野兔,毛茸茸的还在动。 流奕道:“捕了野味,回来的晚些。” 徐小平又道:“麻烦少侠了。” 流奕左右手掰断野兔的后退,将兔子放在角落,拿起草药道:“我再去取水,道长稍等片刻。” 徐小平看着那只抽搐的兔子,咳了一声道:“好。” 二人如此在山洞间待了两日,每至下午流奕就会出去两个时辰,回来时带着草药和野兔子。 第三日流奕只拿了草药。 流奕面带愧色道:“徐道长,今日未看到什么野味。” 徐小平摆手道:“无事无事。” 他看流奕徒手扭兔头,空手将兔子破腹掏肠几日,每次都心惊胆战,今日不用受此惊吓,竟生出庆幸之感。 流奕道:“抱歉。” 徐小平道:“是我连累少侠。” 二人空腹渡过一晚。 二日流奕回来的更晚,拿着几个野果,对徐小平道:“只找到了这个。” 徐小平伸手够那几个小果子,一口咬下去极为酸涩,但腹中空空,除了此物也没有可以饱腹的。 徐小平侧目看流奕面不改色地吃着果子,便也忍着酸涩将果子吃了。 夜间徐小平肚疼,捂着肚子头上发冷汗。 流奕摸过来,道:“道长怎么了?” 徐小平道:“肚疼。” 流奕在背后将手探到徐小平腹部,内力运掌,暖着他的肚子,在徐小平耳边道:“可好些?” 徐小平一愣,小声道:“还可以。” 流奕热掌给他揉着,同样低声道:“睡吧。” 徐小平慢慢闭上了眼睛。 再几日已无果子吃了,流奕将草根递给徐小平,面色苍白,对徐小平道:“只找到这些,道长您吃吧。” 徐小平捧着草根,无力道:“你不吃么?” 流奕别过脸,道:“我身上无伤,扛饿,今日只有这些草根,道长你就吃吧,不必管我。” 徐小平看着那些草根,放在嘴里一根,眼中渐渐浮起一层泪雾。 这世间待他好的人不多。 凡所遇之人,多数恨他,厌他,弃他。 如今遇见一个流奕得以真诚待他,心中自是感恩不尽。 “徐道长,草根味涩,你吃着——还好些么?”流奕问道,转过头看他。 徐小平脸上两道泪痕。 流奕微怔,“道长?” 徐小平抬首道:“流奕少侠,这几日恩情我都记在心里,如今也不知能否出得山洞,但倘若你我活着出去,我徐小平知恩必报,日后自为少侠两肋插刀。” 流奕似是别扭地转过身,还是当初那句话“日后事,日后说。” 晚间却是终于提着一只兔子回来。 徐小平闻着香味儿起来。 “醒来啦?”流奕在火堆前转着烤兔,道:“徐道长,我今日看见了个兔窝,你我后几天可有口福了。” 徐小平闻言一喜,披着流奕的外袍站起来,向前走几步却突然停住,面上看着流奕,带些惧色。 流奕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怎么了?” 徐小平道:“你不是流奕。” “嗯?”流奕放下烤兔,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鬓角处细微卷起一层皮,火光映着格外骇人。 流奕变了脸色,啧一声,褪下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比之流奕更为俊朗清逸的脸,“烤化了。” 徐小平去够自己的剑,咬牙道:“你把他杀了?” “谁?流奕?”那人走近徐小平,低低笑了一声,道:“他就在这儿。” 那人复述徐小平的话“‘流奕少侠,这几日恩情我都记在心里,如今也不知能否出得山洞,但倘若你我活着出去,我徐小平知恩必报,日后自为少侠两肋插刀。’——可是这样?” 徐小平的面色渐渐变得灰败。 那人道:“背你上山洞的人是我,为你擦药的人也是我,怎么样,徐道长还记得这些恩情么?” 徐小平握着剑不断地向后退,“你是谁?” “你助流仙派找我,却认不出我是谁?” “是你?”徐小平心内大骇,向洞口看了一眼,拽下披在身上的外袍扔向那人,而后一瘸一拐奋力跑向洞口。 那人将外袍抓住,甩出外袍又将徐小平卷回来。 徐小平不断挣扎。 那人站在徐小平面前,左手拽着外袍,右手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银扇,比在胸前缓摇,“重新认识一下。” “爷是月无牙。” 月无牙。 徐小平白了脸。 月无牙点着徐小平的脸“日后事,日后说,徐道长,该报恩了。” 刘志在这山洞里已待了五日。 他随师傅一同前往武林大会,不想遭遇魔教屠口这等祸事。 他逃出济善堂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下山,山路缠绕竟是没有下山的路,山中偶尔还有魔教中人四处搜寻正派活口。 遇则杀。 刘志心惊胆战地都进山洞里,白日不敢出去,只在晚上寻些野果,连火都不敢点。 正是盛雨的季节,前几日放下过大雨,今日便下开雨,刘志在山洞内瑟瑟发抖,熬着这漫漫雨夜。 山洞外突然传来二个人的凌乱的脚步声,间或有交谈声。 刘志隐在黑暗之中,悄无声息地捏紧剑。 那二人走进山洞,依稀见得似乎是一人搀扶着另一人。 只听见一人道:“道长,今夜且在此休息,明日我再去山里探路。” 另一人开口,声音略低,似乎压抑着什么,道:“谢,谢谢少侠。” 刘志听这二人声音熟稔,却不敢轻易现身。 他们有人用打火石燃起火堆,围聚在火堆旁。 刘志这才看清那二人容貌。 一年轻,略微二十上下。 另一个稍微年长,却也年纪不大,至多二五,二六的模样。 年轻的薄唇挺鼻,两眉入鬓,眉眼沉静,做派稳重,看着正是那类根正苗红的门派弟子,浑身正气,似曾相识。 年长的则萎靡不振,虽不若年轻的俊朗,但胜在长得耐看,刘志见他虽着平阳山道袍,却更像晋城那些摇扇坐轿的官家子弟,少了江湖气。 刘志越看这二人越觉得面熟,不由凑近了去看,脚下踩上一根树枝。 年轻的立马侧头,呵道:“谁!” 刘志举着剑走出阴影,“别动手,在下赫阳派刘志,早在此躲难。” 年轻人细细打量他,片刻拱手道:“在下流仙派流奕,在身侧的是平阳山徐道长,来此躲雨,打扰这位兄弟,还请见量。” 刘志“啊”一声,几步走过去道:“怪不得我见二人如此眼熟,原是济善堂寻刺客的那二人。” 徐小平闻言轻咳了一声,转过头去。 流奕道:“道长现在可暖和一些了?” 刘志问道:“这是……” 徐小平暗自稳定心神,又看向刘志,道:“小伤罢了,不打紧。” 刘志道:“现在外面还有魔教的人,点火怕引敌进来。” 流奕道:“我与道长最近在山中逡缩,发现他们让傍晚即下山,晚间并不在山里。” 刘志皱眉道:“下山的路似乎魔教隐去,我趁夜找过多回,都无法下山。” 流奕将几日前画给徐小平的阵法又画给刘志看,道:“有魔教高人在山中布了死阵,不破阵,不能走。” 徐小平咳得更厉害了,流奕在徐小平背后拍了一拍,缓声道:“道长,莫不是染了风寒?” 徐小平被流奕一双关怀的眸子看着,连忙摇头,坐在地上噤若寒蝉。 刘志看这二人,心内升起几分古怪,又转瞬被地上的阵法吸引了注意力。 睡至半夜,刘志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却是徐小平被流奕从山洞外带回来。 刘志道:“少侠,徐道长,你们怎么醒了?” 流奕道:“道长起夜,我陪他出去。” 月光照进山洞,只见徐小平面色惨白,额角还有虚汗。 刘志道:“道长可是身体不舒服?” 徐小平摇头。 流奕忧虑道:“徐道长身上本就有伤,如今好似又染了风寒,怕是睡不了冰凉的地面。” 刘志连忙起身,让出自己这几日搭得草席,道:“是我疏忽,道长来这儿睡吧。” 徐小平看了一眼流奕,慢慢睡在了草席上。 刘志暗道这人好生古怪。济善堂时见着能言善道,咄咄逼人,现今反倒寡言少语,失魂落魄的。 怕是被困山中,忧思过重。 二日傍晚流奕对刘志道:“我与道长要去山中寻找吃食,不知刘兄现今有何安排?” 刘志暗道山中凶险,不若让他们出去找食物,自己找一处地方地方藏起来,便道:“三人一同出去费时费力,不若我与你们分头去找食物,我也可再去了解阵法布置。” 徐小平跟着扮成流奕的月无牙下山,沿途分别遇见两人,都被月无牙转眼像前几日在徐小平面前扭兔头那般,被扭断了脖子。 干净利索,徐小平在一旁看得双腿发软,咽了一口唾沫。 山下凉亭外站着十余魔教弟子,徐小平跟着月无牙走到凉亭。 月无牙撕掉脸上的人皮面具,身侧弟子递过来一把铜镜,月无牙照了一下,又把镜子给弟子,道:“捂了一夜,我脸都发红了。” 几个似是小厮的人端上清水,和一块方巾,月无牙用湿方巾拭面,像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徐小平道:“徐道长,做人要知恩图报,你说你,恩都未报完,便想着大半夜逃跑,爷是该打断你左腿,还是你右腿?” 徐小平面色更白,重跪在月无牙脚下,惊慌道:“我,我从未想过逃跑,昨夜间只是放个水,请,请教主明鉴。” 月无牙道:“那爷出去寻你,你跑什么?” “我,我寻个好地。” “那爷寻到你时,你怎么不放水,水呢?” 徐小平连忙在地上一拜,眼睛看着地面,磕磕巴巴道:“憋,憋回去了,教主明鉴。” 身边有人笑了几声。 徐小平咬着牙,低头面上尽是耻意。 月无牙道:“把头抬起来。” 徐小平抬头。 月无牙将方巾放下,“好,放你一次,那你可知,你方才犯了一错?” 徐小平擦了把头上的汗“请教主明示。” 月无牙道:“在爷面前该怎么称呼自己?” 徐小平想起昨日月无牙给自己提的那些规矩,心内破口大骂,嘴上道:“小,小的。” 月无牙道:“日后谨记,说错一次,便——” 他顿了顿“罢,等你错了再说,日后事,日后说。” 我操你个妈的。 徐小平被月无牙几番戏弄,此刻心内怨惧交加,恨不得抄剑杀了他,忍着怒火暗骂月无牙这东西,怎么脏怎么骂。 月无牙那边用银扇徐徐扇着风,看着徐小平,轻飘飘道:“你在想什么?” 徐小平僵住“我——小的什么都未想。” “最好如此”月无牙将扇子递给徐小平,靠着椅背道:“一报还一报,爷一会儿上山还得当牛做马伺候你,爷现在得讨回来。” 徐小平跪着接过扇子,膝行而进时,月无牙闭眼道:“站起来,再让爷看见你跪着走,断一条腿。” 徐小平站起来,在月无牙身前扇风。 月无牙道:“曲点儿腿,站太高了。” 操你妈,跪不行,站不行,徐小平摇着扇子,眼睛却看着旁边弟子腰侧的短刀,恨不得抽出那刀捅在月无牙身上,一了百了。 待天黑之时,月无牙才睁开眼睛,带上人皮面具,拿着剑,神色一变,俨然又成了流奕。 月无牙道:“兔子给爷。” 弟子递过来一只活兔。 徐小平看着那兔子,心里又骂了一句。 上山自是难走,徐小平瘸着腿,慢慢跟在月无牙后面。 月无牙停下,蹲下身道:“夜间山路难行,我背着道长走吧。” 开始装了。 徐小平心内唾一口,趴在月无牙的背上。 月无牙背着他,手里提着兔耳。 月无牙道:“头低下,有树枝。” 一如几日前细致沉稳的流奕。 徐小平将头靠在月无牙肩侧,暗道这魔头忒能装,接着慢慢闭上眼睛。 待回山洞时却是发现刘志左腿染血的躺在草席上,月无牙放下徐小平,在刘志面前蹲下道:“刘兄,这是怎么了?” 刘志忍痛道:“我今日在山间,遇见两个魔教弟子,打斗之间被刺伤左腿,遍逃回来了。” 徐小平看了一眼月无牙。 月无牙按着他左腿,皱眉道:“现今草药难寻,这时伤了腿可怎么办。” 刘志道:“习武之人身强体壮,应当无事。” 刘志伤了腿,自是难出去找吃食,后几日每至傍晚徐小平便随月无牙下山,月无牙每次下山路都不相同,恰巧能遇两人,杀了便走。 刘志在山洞内养伤,月无牙前两日为他带野兔,第三日带涩果,似曾相识的套路,徐小平在山洞一旁啃着和涩果模样相同却味甘的果子,看着刘志艰涩吃果的模样,仿佛看见几日前被戏弄的自己,心里恨得痒痒。 月无牙吃着果子,满脸歉意道:“只寻到这些,让刘兄受苦了。” 刘志连忙摆手道:“不不不,若非我这废人连累你们二人,你们恐怕早已下山,理应是我道歉才是。” 流奕不语,看着刘志艰涩的吃果,徐小平猜想那人皮面具下定是满面愉悦,慢条斯理地享受着刘志的艰涩神情。 等刘志吃草根时,徐小平看他泪流满面地嚼着草根,不禁别过脸。 余光看见月无牙也别过脸,肩膀细微地抖动,快笑出声了。 徐小平又恼又恨,运起内力,咬牙踩碎脚底的石块。 再一次下山,月无牙与徐小平吃罢面,月无牙百无聊赖地摇着银扇,道:“这刘志好生无趣,逗着还不如徐道长那几日来得有趣。” 徐小平挤出一丝笑,道:“得受教主赏识,是小的荣幸。” 月无牙手指点着地上的草根,道:“你说,今日是给他吃酸的,苦的,还是辣的。” 徐小平侧目看,干咽了下“都可。” 月无牙叹了一声,“无趣。” 他站起身,对身侧人道:“兔子拿来。” 徐小平眼睛看着那笼里最后一只兔子被月无牙提住耳朵。 月无牙看了一眼天色“走,早去早回。” 早去早回。 徐小平手抖了一下。 这怕是最后一次上山,不知一去一回,死的只有刘志,还是也有自己。 徐小平站在原地。 月无牙武功高强,山下又都是魔教弟子,他逃不掉。 他不想死。 月无牙看向他“徐道长,走了。” 徐小平砰的一声跪下,颤抖道:“求教主留小的一命。” 月无牙眯眼看他,意味不明地笑道:“徐道长恩未报尽,爷怎么舍得让你死呢。” 徐小平抱着月无牙的小腿,求道:“小的不止报恩,只要教主留小的性命,小的日后,当牛做马报答您!” 月无牙道:“平阳山不回了?” 徐小平连忙摇头,否道:“那玉清刁钻刻薄,从未将我当人,小的这一身伤都是拜他所赐,即是如此,小的还不如跟您,只要您留着小的,小的誓为魔教肝脑涂地,舍生忘死!” “说的好”月无牙笑得愉悦,道:“玉清确实刁钻,确实刻薄,跟着他确实不如跟着我,还是徐道长能说会道,轻易逗我开心。” 徐小平小心翼翼道:“逗教主开心,是小的本分。” 月无牙道:“这是你说的,日后你若背离魔教,便是你死之时。” 徐小平闭了闭眼,管他日后如何,为今之计还是保全性命,想罢,徐小平道:“听教主处置。” 月无牙放了兔子,撕下人皮面具,对身侧弟子们道:“给徐道长画上额饰。” 片刻徐小平额角顶着朵半开黑莲。 月无牙道:“与道长甚配。” 徐小平低头。 月无牙与徐小平一同上山,月无牙在洞口停住,对徐小平轻声道:“取刘志脑袋出来。” 徐小平与刘志无冤无仇,纵使他平日如玉清所说四处挑弄是非,却终归未枉杀人命。 此刻刘志不死,死得便是自己。 徐小平捏紧剑走进山洞,步步逼近草席上的刘志。 刘志闻声抬头,道:“徐道长?” 待他看清徐小平额角黑莲,猛然变了脸色,勉强站起身,惊道:“你是魔教中人?” 徐小平不答,抽剑刺向刘志,道:“受死吧!” 刘志拿剑格挡,在他脸上唾一口,道:“呸,面上装得清风道骨,竟是魔教奸细,枉我看错你,我问你,流奕少侠呢?” 徐小平看了一眼洞外,道:“被我杀了。” “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刘志往洞口处移,边移边骂,道:“流奕少侠待你不薄,你怎忍心下此毒手?” 徐小平此刻心烦意乱,不理会刘志所言,连连刺出几剑,都被刘志一一躲过。 月无牙自洞外走进,道:“徐道长的剑软绵绵,还不如女人的剑,怎么,不忍心?” 徐小平咬牙挥剑,中伤刘志左肩,挑落了他的剑。 刘志跑向洞口,月无牙按住他左肩,将人踹到徐小平脚下,道:“人送到你面前,还不动手。” 徐小平握着手中“不识”,缓缓对准刘志心口。 月无牙看着徐小平。 徐小平闭上眼睛,手向下沉。 不想刘志突然起身,一头撞在徐小平的肚子上,徐小平剑掉在地上,弯腰捂着肚子。 刘志趁机跑出山洞。 徐小平喘着粗气看向洞外。 月无牙道:“不去追他?” 徐小平弯着腰,咬唇不语。 “你若不去追他,爷不杀你,也不会杀他。待他出山后,所有人就都会知道你是一个魔教奸细,日后你除了魔教,可就无存身之所了,怎么,这样也不追不上?” 徐小平静想片刻,缓缓摇头。 月无牙勾起唇角,走出了山洞。 武林大会一事,叫武林正派大伤元气,剑山三百余名正派子弟死伤无数,魔教自剑山退去后,各派纷纷聚集于栖灵山悼念被魔教所杀的弟子——月无牙自不会错过这等事。 徐小平乃魔教奸细之事早被传的众人皆知。 玉清冷面站在二百余牌位前,敬上三炷香,转身对激愤的众人道:“徐小平倘若真的是魔教奸细,暗通月无牙引得此番祸事,平阳山定不惜一切代价追杀徐小平,给诸位一个交代。但徐小平至今生死不知,在未调查清楚之前,还请诸位切勿听从一面之词,妄下定论,玷污我平阳山弟子清白。” 几日前死里逃生的刘志闻此站出来道:“在下所言句句属实,是黑是白,日后即可分晓,道长可不信我,但倘若徐小平私下找你,还请道长勿存包庇之心,放虎归山。” 玉清冷眼看他,道:“那是自然。” 梁觅秋在具信流身旁道:“早知徐小平歹毒,他定是早与魔教勾结,害了我爹不说,还害了这么多人!” 具信流淡道:“你对人偏见过深,事情未调查清楚之前,怎可妄下定论。。” 梁觅秋想到恨处,不由道:“我与那刘志便是一样的,我们说了事实,可是口说无凭,他人都不信我们,任徐小平这等人恣意为祸。 先前几次都是他挑衅在先,济善堂魔教围攻之时庄主莫名中了软筋散,怕也是徐小平借寻人为借口,在您身旁下了药。 这么多事,怎么如今庄主还要为他说话?” 具信流不语。 梁觅秋兀自别过头,眼中都是泪水“庄主未受那小人迫害,我却是时时刻刻记着杀父之仇,管他徐小平是不是魔教中人,我都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具信流转首,似看他,又不似在看他,手下慢慢摸上左臂的烫伤。 傍晚起棺之时,突现四个黑衣之人,罩面纱,穿黑衣,一路踩棺而来,在灵堂门前左右悬下两幅约两尺长写满密字的宣纸。 开头皆用红笔写“罄竹难书。” 那四人又像鬼魅般退出灵堂,依旧踩棺而回。 众人皆握紧手中武器,义愤填膺看向堂外。 只见山下缓缓上来一顶颇大的黑轿,在堂外停下。 轿中传来温润男声,声音不大,众人却都听得清楚,轿中人道:“在下月无牙,特来送礼。” 月无牙不正是魔教头子,刘志在人群中道:“正是这道声音,那日徐小平跟着的便是这人!” 玉清面色微变,上前问道:“何为礼?” 月无牙道:“棺中之人,皆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之徒,我魔教为武林肃清风,不为礼?” 有人看向“罄竹难书”之下的百余行字,不自觉念道:“流仙派,以幼女,练功。虏幼女二百,奸二百,杀二百——灭门。 松山派何羌,杀妻灭子,杖杀父母。 松山派应贤,合武二十八年,原魏县县长,贪灾银二十万两 ……” 那弟子渐渐小声,不再念了。 月无牙道:“厚礼至此,诸位可心满?” 起先被念到的松山派掌门昌施怒道:“一派胡言,人已入棺,你们这些,这些魔头,又何苦污人清誉,毁人名声! 你们让这些地下的可怜人,死都不得瞑目!” 月无牙道:“是真是假,问一人便知。” 轿内月无牙懒躺在轿椅上,“赫阳派刘志,你念念你纸上罪行是何?” 刘志早就看到纸上自己的名字,此刻变了脸色“你纸上尽是编排的胡言乱语,诬陷过死人,此刻还要诬陷活着的,委实恶毒!” 轿帘被一把银扇挑起,随后走下来一雍容华贵,面目温润的公子哥,正是月无牙。 身后跟着黑纱罩面的弟子。 月无牙摇着银扇,笑得温润“不管是真是假,不妨念出来听听。” 刘志环顾四周,见无人助他,只得念道:“赫阳派刘志,奸污……男子。” 有人忍不住笑了出声。 赫阳派掌门闻此怒骂道:“孽障,孽障!” 不知是说谁。 刘志恼羞成怒,甩袖道:“简直荒谬,月无牙,你欺人太甚!” 月无牙道:“你当我为何留你一命,便是等此时,你为我魔教鉴证清白。” 月无牙身后的弟子揭开面纱,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赫阳派掌门面色一变,上前一步道:“小木!” 荀木似也有动容,却很快掩去,道:“父亲。” 赫阳派掌门荀笮阳道:“你不是已经……” 荀笮阳看向刘志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荀木扫了一眼刘志,心内已恨到麻木,垂眼对众人道:“当年的事我只说几句,是真是假你们爱信不信,说完我便杀了刘志,挡者死。” 刘志向人群逃去,荀木飞出短刀击中他的腿,刘志倒在了地上。 荀木接住旋回的短刀,启唇道:“父亲,刘志是不是与你说,我被山匪击落山崖,尸骨无存?” 荀笮阳泪目道:“却是如此,天佑我儿,让你现在活着回来了。” 荀木别过眼“您到现在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么?” 一旁月无牙摇扇的手一顿,似是警告道:“荀木。” 荀木低着头。 荀笮阳在面色灰败的刘志和冷漠的荀木之间看了一眼,想到什么,只觉眼前一黑,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 荀木道:“三年前,我与师兄弟们一起下江南游玩,我那时年少,毫无防人之心,夜间刘志来到我房间——” “够了”月无牙收了笑,道:“荀木,下去。” 荀木站在原地,眼里落下两行泪,道:“公子,你既然让我站出来,何苦又让我编一个故事,我说出实话,他们就都信了。” 荀木继续道:“刘志喂我喝了迷药,父亲,被刘志奸污的男子便是我。我在中途醒来,刘志担心事情败露,便下了杀手,将我裹进麻袋内,扔在山里。” 荀笮阳被气的吐出一口血,提剑指着刘志,怒道:“我杀了你!” 刘志瘫在地上不能动,眼睁睁看得荀笮阳越来越近,面皮颤抖,颤声道:“掌门,这都是在诬陷弟子,是少掌门鬼迷心窍被月无牙蛊惑所言,您,您万不能信。” 身旁的人看这一出闹剧,纷纷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动作。 荀木亦走向刘志,道:“武林非歹邪之人的藏身之所,有人自称正派,却道貌岸然,禽兽不如。 三年来,我都与公……教主搜寻为恶之人,‘明恶榜’内句句属实,魔教已非当日魔教,如今有心与各派结好,特献上大礼,还请诸位笑纳。” 荀木拿过荀笮阳手中剑道:“父亲,我来。” 他看向绝望惊惧的刘志,“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刘志压抑着恐惧,涕泗横流,摇头道:“我错了,放过我。” 荀木似倦怠的单手拿剑挥向刘志。 剑影之间,人头落地。 荀木扔下剑,冷然地看着刘志的尸首。 荀笮阳已泪流满面,抱着荀木哭道:“我的儿啊!” 荀木回抱着鬓角已白的老人,轻轻拍着荀笮阳的后背。 荀笮阳松开手,对荀木道:“你既然活着,为何不回来找爹?” 荀木道:“我那时满腔仇恨,更觉无面见人,索性公子收留,我便一直跟着公子。” 荀笮阳看了一眼月无牙道:“小木,那可是魔教。” 荀木低头,后退了一步“我知。” 荀笮阳道:“罢,回来便好,你跟着魔教乃不得已而为之,日后爹护着你,他们旁人不敢因此为难于你!” “父亲”荀木打断他,道:“小木今日是来辞别的。” 荀笮阳疑道,“你说什么胡话?” 荀木缓缓跪下“小木不肖,辜负父母养育之恩,自觉再无颜回到赫阳派,还请父亲原谅。” 荀笮阳道:“谈何辜负,你跟了魔教,乃是情势所迫,你如今既然活着,就和我回赫阳派,做回赫阳派少掌门!” “晚了”荀木闭眼却已是泪流满面“荀木已不是当日荀木。” 说罢冲荀笮阳行三道磕头大礼,起身站在月无牙身后。 月无牙银扇阖住握在手中,亦对荀笮阳道:“荀掌门不必如此痛苦,而今魔教已洗心革面,荀木乃在下的左膀右臂,日后我魔教也不再是魔教,而是光明教,荀木做光明教惩凶除恶的右护法,为人敬仰,比之你小小赫阳派的掌门之位,不是更风光?” 荀笮阳被气得又吐一口鲜血,一侧弟子跑过来扶住荀笮阳,怒视月无牙, 荀木垂眼,一言不发。 月无牙道:“天色不早,在下不叨扰各位行丧,再会。” 他转过身看了一眼低着头的荀木。 身后忽而有人道:“慢着。” 月无牙再回头看,已是有些不耐,看清开口之人,才道:“玉清道长有何要事?” 玉清道:“徐小平在何处?” 轿旁黑纱罩面的黑衣人中有人瑟缩了一下。 “他啊”月无牙又转身,打量玉清神色,慢条斯理道:“死了。” 具信流抬眸看月无牙,连一侧梁觅秋都突然怔愣。 玉清双眸瞬间凌厉,抽出“不寻”指向月无牙,“人在哪儿。” 玉清双眸瞬间凌厉,抽出“不寻”指向月无牙,“人在哪儿。” 月无牙目光从“不寻”上移开,道:“徐小平,爷有心护你,奈何玉清寻你心切,你不妨现身,道明你对我教的犬马之心?” 黑衣人中一人慢慢扯开自己的面纱。 月无牙道:“上前一步,让玉清道长看清你的额饰。” 徐小平走上前,对玉清拜道:“玉清道长。” 玉清冷目道:“怎么回事。” 徐小平向来惧怕玉清,此刻见他脸色可怖,不由看了一眼月无牙。 月无牙看戏般好以整暇地站在一旁。 徐小平咬牙道:“正如玉清道长所见,在下已脱离平阳山,日后入魔教,跟随教主,对教主赤胆忠心,一心不移。” 玉清放下剑道:“当日要入我平阳山的人是你,要走的也是你。” 徐小平不敢看他眼睛,道:“良禽择木而栖——” “济善堂魔教屠口,可有你参与?”玉清打断他,问道。 徐小平摇头。 玉清道:“你要走,我亦不会留你。日后生死祸福你自处之,平阳山与你再无瓜葛。” 徐小平一愣,道:“那是自然。” 玉清转身对众人道:“诸位,如先前所言,倘若济善堂之事为徐小平串通魔教所为,平阳山上下取徐小平性命,给诸位交代。但如今济善堂之事已有变故,更与徐小平无关,我平阳山内未出愧对武林之事……” 徐小平站着,耳旁却听不得玉清所言,这玉清不是不怒,只是从未把他徐小平当个东西。 只要未损平阳山名誉,玉清自是不会在乎自己去留。 狗道士。 狗眼看人低。 徐小平慢慢捏紧拳头,目光略过淡然的具信流,似是嘲弄的梁觅秋,而后随月无牙他们一同转身。 便是你们这些人个个未将我看在眼里,迟早一日,我要把你们通通踩在脚底! 魔教总坛于蓟县三刀山内。 各地潜藏分坛,怕是连月无牙自己都不知哪个茶间楼管便是魔教分坛。 中途停歇,徐小平在郊外被太阳热的一身汗,马车内传来月无牙,荀木二人的声音。 只听月无牙道:“爷让你把那些事编排到另一人身上,只说你自己看见刘志行坏才被灭口,你半真半假说出来,刘志亦不敢反驳,你现在众目睽睽下自揭伤口,日后叫别人怎么看你?。” 轿内一阵沉默。 不知月无牙又说了什么,片刻荀木自马车内出来,跨上马道:“启程,再过两时辰到分坛歇息。” 徐小平方才在轿内将两人对话一五一十听个清楚,此刻忍不住看向面无表情的荀木。 皮肉细白,面容俊秀,瞧着便是自小众心捧月长大的小公子,怪不得引那刘志对其下手。 看着年龄不大,杀刘志时手段倒是颇狠。 徐小平啧了一声,却是突然想到自己对具信流的那份心思。 具信流比之荀木不遑多让,若是让自己得手,怕也没有好下场。 正想之时荀木转过头,对上徐小平的眼睛。 徐小平不着痕迹地移目。 马车内月无牙懒声道:“徐小平。” 徐小平靠近马车,矮身道:“教主?” 月无牙道:“下马,上车。” 徐小平进了马车。 还以为叫自己是做什么,不想月无牙一言不发,只让自己坐在一旁,便闭眼假寐。 徐小平战战兢兢地坐着,月无牙仍闭着眼,道:“腿伤可受得住骑马?” 徐小平摸上自己的腿,犹疑道:“谢教主关心,小的腿快好了。” 其实未愈,马上颠簸,浑身都疼的很。 月无牙在腰间摸索一番,将钱袋盲眼扔向徐小平,道:“晚上到了令洲,自己买一匹马车。” “是。”徐小平接过钱袋,摸了摸上面的锦绣。 静坐了片刻,也随着摇晃的马车慢慢闭上眼睛。 轿子猛地一磕。 徐小平被惊醒。 抬头时却发现自己睡时是靠在月无牙肩头,不由更惊,直起身磕磕巴巴道:“教,教主。” 月无牙拍了拍压褶的袖子,道:“都是男子,不必拘束。” 江湖人传月无牙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杀人如麻。 而今相处,竟不尽然。 徐小平在山间那几日被月无牙逗弄,此刻见月无牙又做出流奕的举止,不由警铃大作,斟酌片刻,慢慢点头。 月无牙看徐小平神情,突然一笑,道:“爷还以为你喜欢流奕那副做派。” 徐小平硬着头皮道:“都是教主,并无不同。” 月无牙走下马车,似乎悻然“徐道长近日精明了些,逗着不太得趣。” 荀木向车内徐小平看了一眼。 徐小平下了马车,跟着月无牙进了分坛院落。 前面月无牙对荀木道:“夜间同爷出去逛一圈,近日事忙,连顿酒都未尽饮。” 月无牙待荀木倒是有些不同。 也不知这荀木是怎么做的右护法,莫不是靠着…… 徐小平在其身后扫过荀木的细腰长腿,微微眯起眼睛。 怕是个在床上讨人欢心的。 好好的少掌门不当,来这魔教做月无牙的床上玩物。 徐小平只是一个小弟子,被安排和其他弟子睡通铺。 荀木同月无牙一样,都有自己的屋子。 徐小平抱着被褥,路过荀木干净明亮的屋子,和众人一起冲荀木行礼,一直躬身至荀木离开,又看了那屋子一眼,向弟子们的通铺屋走去。 徐小平父亲徐显乃最早的武林世家,徐小平自小吃穿用度无不是最好,在平阳山虽然受玉清刻薄,但也是大弟子。 如今在魔教,沦落为一个普通弟子,此刻羡妒一起,暗觉荀木只是个陪睡的东西,不免对左右护法这地位生出几分觊觎,幻想自己在这魔教呼风唤雨。 听月无牙道魔教改头换面,日后便是光明教。 自己不妨日后多在月无牙面前表现,在光明教谋得一席之位,届时在武林内也是名利双收,未尝不可。 徐小平如此打算,收拾好被褥后,拿着月无牙给自己的银两去外买马车。 行至路上见得一处人群攒聚,人群中一男童衣衫褴褛,手中捏着一个糖人席地嚎啕大哭。 商贩领着他的后领,骂道:“不是我李老头刁难你,往日你偷,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今日你一连偷过四五次,天下有这般道理么,你偷也分着偷,可着我李老头一个摊子往穷里偷,这不是欺我心善么! 我今日也不忍了,抓你送官了事!” 男孩儿抽噎道:“爷爷,不要送我去,我饿,我下次不敢了!” 老头重叹了一口气,“小小年纪便偷鸡摸狗,我不送你见官,让他们好生管教你,恐你长大也是个泼皮无赖!” 说罢便拖着男孩儿向官府走去。 围观者在旁看着热闹,又跟着往前移。 徐小平正是看时,一男子扒开人群按住老头的手,道:“钱我给您,您将孩子放了。” 那男子同是衣衫褴褛,头发凌乱,赤着足,虽在夜色内看不清面目,但声音低沉明朗,大抵知道这人是好看的。 徐小平站在原地,静看着男子。 老头上下打量男子,又看了一眼男孩,道:“好啊,原不是个流浪儿,你是这孩子的父亲!” 男子摇头道:“我不是。” 老头道:“看看你,长得有几分人像,怕是个赌鬼,才把自己和孩子作弄成这般狼狈模样,教养出一个偷娃子,现在看事情要弄大了,才肯出来。 给我银子? 你这要饭模样的,哪儿来的银子!” 男子扯下脖子上的玉坠道:“给你。” 老头凑近了看,狐疑地看着男子,“你连身像样衣服都没有,哪儿来的这么好的玉,怕不是在哪儿偷的。” 男子道:“拿了玉,放开孩子。” 老头连着男子一起抓住,道:“我不要!这玉定是你偷的,好一个上梁不正下梁歪,我今日便将你们父子两一同抓住送官!” 男子皱眉,站在原地不动。 老头拽了半天都拽不动,向四周看一眼,气道:“你们大家伙都瞧见了,倒是帮我老头送这两人见官呐!” 众人你看一眼,我看一眼,几个颇有热肠的壮汉,慢慢围住男子。 “等等!”徐小平走近道:“老人家,此人是我兄弟,脑袋有些毛病,心却纯良,看这小孩可怜才伸手相助,不是什么偷鸡摸狗之辈。 这玉乃是我们祖传之物。” 徐小平从怀内摸出一块与一模一样的玉坠,道:“老人家误会了。” 老头放开手,在徐小平与男子之间来回看一眼,道:“那这还算是个良善之辈。” 徐小平道:“孩子无人养育,又腹中空空,这才行窃,您看着也是善良之人,此次已给这孩子教训,我替他付了糖人的钱,您便行好,放他一次吧。” 老头接过徐小平的钱,叹了一声,低头对男孩儿道:“这世间好人只几个,你今日受这两位公子爷的恩只是侥幸,日后再做这些事,怕有你苦受!” 男孩儿抽泣道:“谢谢爷爷。” 待人都散去,徐小平才褪下方才强装的好人模样,对男子冷道:“真是只贱狗,竟寻到这儿来。” 梁荥逗弄小孩儿的手停住,沉沉一双眸子看向徐小平“我认识你?” 徐小平面目微僵,半晌冷笑道:“你又作什么妖?” 梁荥摇头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若知道我是谁,可能告知予我,我或许有家人,需得寻他们。” 徐小平眯眼,上前一步道:“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 梁荥摇头,忽而鼻尖细嗅,微微靠近徐小平,沉静的面目带着疑惑,道:“我兴许知道你。” 徐小平道:“知道什么?” 梁荥越靠越近“这香,我是寻它而来。” 徐小平不动声色地捂紧腰间荷包,推开梁荥,皱眉思索。 这梁荥先疯后傻,怎么如今还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偷觑梁荥,暗自揣测梁荥所言是真是假,片刻道:“你手伸过来。” 梁荥伸出手,低头问道:“你是谁。” 徐小平探他经脉内息,只觉绵延醇厚,比以往更甚。 怕是,已炼成梁家心法了。 莫不是梁家心法会让人忘尽前尘往事,之前还疑惑为何梁家先祖会留下这等处处弊端的心法,原来精妙之处是在这儿。 疯傻只是暂时,若炼成了,修得天下无敌手,就是记忆尽失又怎样! 一旁梁荥见徐小平不答,又问道:“你是谁。” 徐小平慢慢收回手,略一思筹,又掏出方才给李老头看的玉,缓声道:“我不是说过,你我是兄弟。” 梁荥手在玉上摩挲,“我以为你是为我解围。” 徐小平咽了一口唾沫,脑子飞速想着,道:“你我确实是兄弟,一月前吵了一架不欢而散,未曾想再见面你竟……不记得我了。” 梁荥看着徐小平不语。 徐小平对视,佯装不悦道:“怎么,你不信我?” “信。” 徐小平一滞。 梁荥微微一笑,道:“一眼见你,便觉得面善,原来我们是这般关系。” 长街暗灯,恍惚如十几年前在晋城的每一个夜晚。 久未见梁荥对自己如此笑过。 徐小平心内互生一股柔意,别过脸去。 梁荥又道:“你我即是兄弟,那你可知我是否识得一个叫具信流的人,我醒来时依稀只记得这人,应是极重要的人。” 徐小平的面色渐渐僵着。 心内便又冷了。 具信流。 好一个情深意切,一往情深。 便是这般也记得。 徐小平转过脸,微微一笑,道:“未曾听兄长说过。” 梁荥闻此也无失望,身侧的孩子早就已经离开,梁荥问道,“那我叫什么?我是谁?” “梁——”徐小平转口道:“徐十七。” “嗯?”梁荥皱眉。 “父母取名向来随便,你名十七,我名小平。” 梁荥的眉头舒展开来“竟是如此。” 徐小平攥着拳。 那是最初的最初。 有人扣响花草房的木门,徐小平向门口看。 少年撩开门框上的风铃进来。 你是谁。 十七。 徐小平安置好梁荥,道:“你今夜在客栈睡一晚,明早动身前往蓟县三刀山,你我在那里汇合。” 末了怕一路上有人认出梁荥,再揭露自己谎言,便对梁荥道:“你仇家众多,切记遮面而行,勿让他人认出你。” 梁荥问道:“为何不与我一同走。” 徐小平道:“我机缘巧合下入了光明教,教主月无牙乃是你对敌,必要谨慎行事,不得让他发现你。” 梁荥不语。 夜色已深,徐小平将面罩递给梁荥,便回到通铺房。 他今日见了梁荥,前后不知说了谎话,也不知梁荥是否一直都不记得往事,无论如何,自己一定要在此之前从梁荥口中套出梁家心法,为自己所用。 徐小平前思后想,辗转反侧久不能睡。 一边是思忖梁家心法一事,一边是在想到魔教总坛如何安置梁荥一事。 百千魔教弟子死于梁荥之手,月无牙必对梁荥恨之入骨,是以定不能让月无牙发现梁荥。 徐小平想着,不自觉渐渐睡着。 凌晨之时忽觉有人摸进自己的衣襟,他睡梦中恍惚以为是梁荥,心中抗拒,却又习以为常,伸手推拒片刻,皮肉被揉得舒服了,便迷糊骂了一句,放开手自睡自的。 直到胸前被捏的一痛,这才猛地睁开眼睛,只见身侧睡的人手探在自己衣内,还在四处摩挲。 徐小平怒骂一声,甩开那人的手,合紧衣衫,后肘击在那人胸膛。 那弟子惊醒,看徐小平怒目圆睁地看着自己,莫名道:“你这小子有病!” 徐小平咬紧牙关,眸中闪过狠厉,单手成爪袭向他,一字一顿道:“你去死吧。” 那弟子从床上跳下,看徐小平拢着衣襟,心内大概明白自己迷糊中摸到了什么,不由冷笑道:“大家都是男子,只勿摸了你,你怎么如女子般要死要活!” 同房的不少人都被惊醒,看着这二人,徐行下床对那弟子道:“小双,怎么了?” 小双道:“我误摸了这兄弟的胸口,不曾想他竟恼到要对我使杀招。” 周围顿起一片轰笑声。 各个戏谑地看着徐小平,那衣襟未拢紧,露出小块被泛红的皮肉,俏生生的细嫩。 一屋内都是坦荡心大的男人,平日里胡说荤话,此刻见徐小平面色阴郁,仍有人笑道:“小双,徐兄弟细皮嫩肉,你未将人家摸得爽利,人自是恼的,你不妨给人家吹吹——” 屋内又起哄笑。 徐小平坐在床上面皮一阵红一阵紫。 他们未当回事,却是戳中徐小平痛处,徐小平沉默地系住衣领,也下了床。 余光看那一个个笑着的人,恨不得提剑把他们杀个干净。 有人打开屋门走进来,却是荀木。 长发披散,白衣皓腕,对着屋内的人皱眉道:“发生何事,怎么如此吵闹,还叫人如何休息。” 徐行将方才的事讲了一遍,徐小平垂首站在一边。 荀木看了一眼徐小平,对众人道:“徐小平方至光明教,与你们都生疏,人与人不同,各自都学着看他人眼色,玩笑点到为止。” 众人都噤了声。 荀木道:“明日赶路,你们都快睡,勿再吵闹惊扰教主歇息。” 一直到荀木离开,众人才各自回到卧铺上。 徐小平也重回床上,盖上被子。 身侧那些人却没睡。 一人道:“我怎么看着右护法是往教主屋里去了。” “是何怪事”另一人道:“右护法与教主之事众人皆知,你大惊小怪什么。” “可右护法不是被——” 话音被其他人捂住,那人“嗯嗯”挣扎。 徐小平在被里静静地听着。 待屋里渐渐重回宁静,突然有人说道:“教主三年前遇难,是右护法一人自刀山血海中救出教主,二人两情甚笃,若情深至此,那点往事算什么。” 远处一人道:“去窑里只睡处的人,闭嘴睡。” 一帮人都低声压抑地笑。 “窑子里睡的,和喜欢的姑娘能一样么?”那人气愤地翻身,呼吸声响在徐小平耳畔。 是方才那个叫小双的弟子。 徐小平对此人甚恶,挪了下身子。 心内想到他们说的月无牙和荀木两情甚笃。 不由又想到在剑山,月无牙低头在山洞里为自己点掉腿上的血污,还有夜间捂在自己肚间的暖掌。 背自己上山。 让自己进马车。 最后是自己靠在月无牙肩上迷迷糊糊看得的半边倦怠侧脸。 这般的人,竟和荀木那破鞋两情相悦。 右护法,月无牙。 都是被男人睡过的,怎么他就有这么多。 马车哒哒地向前走。 再有一日即可到三刀山,晌午时在郊外歇脚,月无牙同荀木一同坐在树脚下,手中银扇摇了片刻又放下,啧了一声揉手腕, 荀木伸手拿扇子,道:“公子,我为你摇扇。” 月无牙摇头,靠在树干上,懒声唤道:“徐小平。” “在。”徐小平从马车里钻出来,弓着腰“教主叫小的何事?” 月无牙道:“过来给爷摇扇。” 徐小平看了一眼荀木,点头道:“是。” 走过去拿月无牙手里的银扇,月无牙又摇头,指了指旁边弟子腰间的大蒲扇。 徐小平扇着大蒲扇,扇的手腕酸困,心内不迭地叫骂,面上恭顺地低头扇风。 月无牙闭着眼道:“当了教主,还要在这山郊野岭里受累受苦,例数魔教十三代教主,有哪个像爷这般劳心劳肺,哪个不是纸醉金迷,醉生梦死。” 月无牙叹了一声“爷没生到好时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教主之外,还要再费九牛二虎之力把屁股钉在教主的椅子上——” “公子。”荀木打断他,似是斥责。 月无牙睁眼看了他一眼,对一旁徐小平道:“你看,爷说一句话都被人管,天底下有爷这等憋屈的教主么?” 徐小平不动声色地看向荀木。 这二人一来一往打情骂俏般,自己却在旁边摇着大扇子。 徐小平心底唾了一口,手上蒲扇摇的虎虎生风。 林叶间许是被风吹动,偶尔轻微作响。 荀木指尖点着腰间短刀,视线若有若无地看向一侧。 月无牙渐渐也不说话,闭眼似乎睡着了般。 远侧不知从哪儿忽然探出一根带爪铁索,破空声打破沉闷的寂静,直向月无牙方向,险些够着徐小平后背。 徐小平直觉后背有风声,侧身用蒲扇击挡铁索,电光火石荀木拽住铁索大力一拽,一人手执铁索的另一端凌空出现,顺势踹倒几个魔教弟子,站立在地上。 荀木中食指拈花般取掉索上铁爪。 徐小平自侧看着掉落在地的铁爪,心内微惊。 月无牙睁开眼睛。 周围悄无声息围聚十余黑衣之人,面带黑纱,正是唐门装束。 怕是冲自己来的。 徐小平在人群中扫了一眼,未看见唐子宁,舔了舔唇,略微向荀木和月无牙身后移去。 月无牙站起身,拍了拍衣衫,道:“跟了一路,怎么偏选这么热的天动手,委实找死。” 话音未落,唐门已动手。 荀木上前加入斗场,他刀极快,下手先砍对手下盘,再侧身腰斩,死则走,未死便多一步割喉。 干净利落,一招一式皆是杀招。 月无牙站在徐小平身旁,时不时弹出一块石子,时而击中别人的肩,时而是腿。 被打中的人吃痛后退,荀木或其他魔教弟子便一击而上。 戏耍一般。 一刻过后,唐门弟子已寥寥无几,山林中响起悠扬婉转的哨声,转瞬又有十余唐门弟子围在场中。 月无牙皱眉。 荀木执起短刀,再次陷入斗场,右臂被对手刀刃划过,再看伤口,翻卷的皮肉已是一片青紫。 荀木微微喘息,改用左手执短刀。 月无牙见状,袖中银扇落入掌中,拽过来一个弟子推向徐小平,道:“看好他。” 说罢使轻功三下两下到了荀木身侧。 徐小平略微惊讶地看向月无牙,不想月无牙竟是护着自己,但他看着月无牙与荀木二人背身而立,浑然默契,心内不由又是另一番滋味。 徐小平转首看向自己身侧的弟子。 不巧正是昨夜那个叫小双的人。 徐小平对这人莫名厌恶,闻得此人身上竟还有股道不明的淡香,不由在心内冷笑,暗道嘲笑我如女子般,自己却涂的一身香粉,着实令人作呕。 小双靠近他,那香味浓郁起来。 小双道:“你似乎不喜欢我。” 徐小平眯眼,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你若敞开胸脯,任我揉回来,我自是能消昨夜怒火,对你好一些。” 他向来睚眦必报,一想到昨夜所受屈辱,嘴上便更无遮拦“你徐爷爷胸前丁点肉摸了便摸了,只是看你皮白的比女子还嫩几分,怕是更揉不得,若揉一下,不知是不是如楼里窑姐那样,叫唤个两声。” 他说得下流恶心,不想小双面色未变,甚至还微微弯了眉眼。 徐小平一顿,觉得这神态似曾相识,总觉在哪里见过。 徐小平向后一退,腿上却一软。 小双靠近徐小平,在徐小平耳侧轻声道:“徐小平,你怎么还是这么恶心。” 声音竟是和方才迥异。 唐子宁。 徐小平大惊,欲推开他,却浑身无力,最终虚软地靠在唐子宁身上。 唐子宁唇角微勾,看了一眼被唐门子弟缠住的月无牙荀木二人,颇为嫌恶地揽过徐小平,身形鬼魅般向林后退去。 月无牙扭断一人脖颈,再看向树下,已不见徐小平与小双的身影。 四周再起哨声,此次却急促断续,剩下的几个唐门弟子互看一眼,飞速地退出战圈,转眼间消失于林木之中。 月无牙走至树下。 荀木捂着右臂跟在身后,细嗅了一下,道:“软筋散。” 月无牙环视四下,冷声道:“去追。” 弟子们纷纷向方才唐门退去的方向追去。 荀木道:“唐门如此看重徐小平,看来药方确实在他身上。” 月无牙道:“不止。” 另一边唐子宁揽着徐小平脚尖一路点着枝梢前行,徐小平挣脱不动,心内甚是恐慌,讨饶道:“当年害你的人都已死了,我那时,那时只是个孩子,年少无知做了几件蠢事,我现下已知错了,我多少算你哥哥,你念着往日兄弟情分,放我一马吧!” “兄弟情分。”唐子宁勾起唇角,落于地面,将徐小平扔在地上,道:“那哥哥告诉我,我应念你的什么情分?” 徐小平挣扎着往林内爬。 唐子宁看着这人狼狈不堪,一脸贪生怕死的丑陋模样,走近徐小平“是五十八道藤鞭,挑筋断骨,还是——欺母之仇。” 话音刚落,碾上徐小平的左手。 徐小平哀叫一声。 唐子宁道:“我现在不会杀你,待我将往日‘情分’都还清了,便给你个痛快。” 徐小平爬起来跪下,涕泗横流道:“我错了,我错了,你放过我。” 唐子宁俯身拎起徐小平的后领,正欲走时,抬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人。 带着半面面具看不清模样。 悄无声息,看样子一直在跟着他们,唐子宁居然毫无察觉。 唐子宁摸上自己的软剑。 徐小平跟着向前看,一眼便认出那是梁荥,连忙道:“梁——十七,救我!” 十七。 唐子宁抬眼打量梁荥,“你没死。” 梁荥向前一步“你认识我。” 唐子宁看了一眼徐小平,似笑非笑道:“不认识。” 徐小平一慌,对梁荥喊道:“还和这人说什么废话,快来救我!” 梁荥捡起一根树枝击向唐子宁。 唐子宁欲拽起徐小平,徐小平一口咬在他手背上,直咬出血。 唐子宁甩了他一巴掌,向后退去,仰身险险避过刺来的树枝,面色阴鸷。 梁荥站在徐小平身前。 徐小平仍趴着,眯眼看着唐子宁,狠声“杀了他!” 唐子宁单手成爪便要抓向徐小平,梁荥阻断他,一手轻巧地将他拍开,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唐子宁放下手,听得远处有人赶来的声音,又看了一眼徐小平,道:“哥哥,护着你的人可真多,但他们是惦记你的人,还是你的皮,你自己想清楚。” 说罢几步隐入林间。 梁荥俯身扶起徐小平,道:“他叫你哥哥。” 徐小平靠着梁荥,眼睛转来转去,想着如何圆谎,却看见赶来的月无牙和荀木。 他心下一惊,刚想让梁荥快点走,荀木已将短刀掷出,对着梁荥后背。 徐小平双目圆睁,要推开梁荥,却浑身无力,眼睁睁看着短刀没入梁荥后背。 梁荥闷哼一声,抱着徐小平慢慢倒下。 徐小平费力翻到梁荥后侧,撑着他,不让短刀碰地,再入皮肉一寸。 “十七?”血浸透梁荥的衣衫,一直滴落在徐小平手臂上,徐小平心内慌着,轻声唤他。 梁荥小声道:“我没事。” 荀木和月无牙走来,看着这二人姿势,微微一愣。 徐小平道:“教主,救一救他!” 荀木蹲身点住梁荥两道大穴,将人扶起来,干净利落地拔下短刀,道:“未伤及肺腑,可救。” 说罢将怀内软筋散的解药递给徐小平,又扯了干净的衣边裹在梁荥身上。 徐小平看了一眼月无牙,心惊胆颤地吃了,暗自想着如何隐瞒梁荥身份。 若月无牙知梁荥还活着,甚至就在自己身边,怕是还不如落到唐子宁手里。 月无牙问道:“这是谁?” 徐小平缓过力气,咽了一口唾沫跪在地上“小的父亲是镐林山庄徐显,小的小时,父亲便给小的养了几个家奴,而后家道中落,那些家奴走的走,死的死,只剩下十七一人还跟着我,方才唐门有人掳走我,便是十七救了我。” 月无牙目光从徐小平移到梁荥身上,指尖触向梁荥的面具。 “教主!”徐小平叫住他,背后发了一身冷汗。 “嗯?”月无牙又看向徐小平。 徐小平舔了舔唇“家奴修炼奇功,引面目奇丑无比,怕吓到教主。” 月无牙收回手,漫不经心道:“人丑便不看了。” 徐小平轻微缓过一口气。 月无牙道:“回去各自处理伤口,其余事另说。” “是。” 徐小平与荀木共同起身,搀扶着梁荥。 徐小平对荀木道:“谢过右护法。” 荀木简短道:“人是我伤,理应如此。” 徐小平捏紧梁荥手臂,回至马车看着梁荥处理伤口。 梁荥擦了几下,而后将药粉递给徐小平道:“后背够不到。” 徐小平厌恶道:“自己想办法弄。” 梁荥将药粉撒在绸子上,环背裹了一圈。 徐小平嗤了一声,侧目看见月无牙为荀木用清水浸沾着伤口,沉静时恍惚有几分他扮过的流奕的影子。 梁荥跟着向外看,半晌道:“你不喜欢他。” “谁?” 梁荥想那人名字“荀木。” 徐小平转过眼,冷笑道:“怎么说?” “你看他,和看别人不一样。” 徐小平不屑地哼了一声,“我看别人是什么样的——我看你是怎么样的?” 你能看出我对你亦是不喜的么。 梁荥对上徐小平的眼睛,面具上的双眸黑亮,像一汪深的水“你喜欢我。” 徐小平心一跳,皱眉道:“胡言乱语!” 梁荥摸他皱起的眉目“你我本就是兄弟,道你喜欢我而已,怎么就说恼了——你定是被父母惯养长大,才这般易恼娇纵。” 徐小平打掉他的手“你他妈才娇纵。” 梁荥似乎在笑,收回了手“我往日也定然极惯你,你才对我这般。” 徐小平瞪了他一眼,哐哐哐下了马车,在外面的树下席地而坐。 一会儿摸上自己的眉头,咬紧了牙。 我喜欢你? 哼。 你日后若是恢复记忆,再回想如今,怕是恶心的肠子都青了。 “徐小平。”月无牙唤他。 徐小平摸了摸鼻子走过去。 月无牙扔给他一瓶金疮药,“膝盖有伤,不要蹲着,用完递给其他人。” 方才摔在地上擦破了膝盖,徐小平攥紧药瓶,道:“是。” 月无牙摇扇,看他一眼“怎么还站在这儿?” “教主”徐小平道:“十七他……” “即是你的家奴,跟着你便是”月无牙停下扇子道:“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进魔教么?” 徐小平想起唐子宁临走时说的那番话,食指摩挲着瓶口“不知。” 月无牙道:“你身上的东西不能让唐子宁得到,爷本来杀了你便能了事,奈何爷如今金盆洗手,不轻易杀人,如今你就留在魔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一个宾客,待唐子宁死了,你便能走了。” 徐小平道:“您怎么知道……” “自然也不是白吃白喝”月无牙打断他“把蒲扇拿过来,爷要吹风。” 徐小平欲言又止地去取蒲扇,最后还跟进马车里给他摇扇。 中途被踹下来,嫌徐小平在马车里挤得更热。 操你妈的,真难伺候。 徐小平拍着屁股咬牙切齿地回马车,看见梁荥闭眼靠着马车睡觉,面具已摘了。 徐小平推开他,恶声恶气道:“让开!” 梁荥按住他,将人强拢在怀里,道:“你怎么翻脸比女人还快。” 徐小平气得面目赤红,一时双手双脚齐上,道:“操你妈的王八蛋,你把老子放开。” 梁荥皱着眉,拍他的头“嘴巴干净着。” 十多年前,徐小平在练功场被炼得气喘吁吁,赖在地上撒泼打滚,破口大骂时,梁荥不就是这样拍他的头,皱眉说这般的话么。 徐小平由此想到往事,停下动作。 梁荥放开手,道:“不要闹,我困了。” 徐小平看了一眼困倦的梁荥,犹疑地慢慢枕上梁荥的大腿,手扣着梁荥的膝盖。 梁荥唇角一弯,手摸着徐小平的头。 …… 徐小平咽了口唾沫。 若是一直这般,未尝不好。 回到魔教总坛后,月无牙既说徐小平为宾客,便给徐小平安排了一个小院,对徐小平道:“好好住,当初这院子本是爷想住,后来人算出和爷八字克,才空了出来,你若改动这里一砖一瓦的布置,爷便把你扔到通铺。” 月无牙笑得戏谑“届时被一二人动手动脚,少不得你夜夜哭爹叫娘。” 能与月无牙说这等事的还有谁。 徐小平窘迫之时,暗骂荀木多舌。 荀木似有所感,瞟了徐小平一眼,道:“我住在你旁边,公子养了一条黑白蟒,平日爱在这一处捕老鼠,却不伤人,你看到了不必惊吓,也不要伤它。” 月无牙摇扇“随爷,也爱这院子。” 不知从哪里响起钟声,荀木道:“公子,该去商议改教一事了。” 月无牙道:“你去,爷困倦。” 荀木低头,淡淡道:“公子。” 月无牙叹了一口气,往魔教总堂去,边走边道:“例数魔教十三代教主,哪一个不是纸醉金迷,醉生梦死……” 这二人声音越来越远,徐小平在身后看他们离去,这才转身走向院里,一团黑白相间的东西慵懒地盘踞在院中间。 徐小平顿住,站在原地双腿抖如筛糠,瑟瑟道:“十,十七?” 梁荥从门内抱着被褥出来,沉声道:“不咬人。” 徐小平摇头,不动。 梁荥走过来带着他进屋,欲走出屋子,又转身问道:“你拿了什么东西,招来昨日那些人。” 徐小平惯说谎话,此刻亦神态无异,半真半假道:“祖传心法,你死了,他们以为我也有心法,便各个找我来夺。” 梁荥道:“此处亦不可久留。” “我知”徐小平皱着眉,又看向院中的蟒蛇,只觉像是心中横亘的一根刺,慢慢眯眼道:“你我杀了它吧。” 梁荥也看向那蛇,皱眉道:“万物有灵。” 徐小平将桌上瓷器掷向蟒蛇。 蛇被砸得吃痛,猛地直立起上半身,“嘶嘶”地爬向徐小平。 徐小平几步躲在梁荥身后,慌道:“我迟早毒死这个畜生。” 梁荥挡在门口,无奈笑道:“它怎么招你了。” 徐小平被吓得咳了几声“这畜生不入人眼,搅得我心惊胆战,不能安生,如何能留它?” 梁荥拂袖,内劲击向一侧花草,将蛇引走,这才跨出门道:“你不惹它,它亦不会动你——你这脾气,真是被惯坏了。” 徐小平坐回桌旁,看梁荥忙里忙外,忽而把头埋在臂弯里,笑了出来,笑到眼角挤出些许泪花。 他伸手触掉眼泪。 真是做梦一般。 做梦一般。 外面梁荥提着水桶出去。 徐小平的笑又慢慢敛了。 只怕镜花水月,是黄粱梦一场。 都是诓来的。 魔教正式改为光明教,立教仪式自是要召集五湖四海的武林大小门派,以视光明教弃暗投明,愿与他们和谐相处之心。 月无牙亲自拟帖,打开一尺长纸折,边读其上的名字边用笔勾画,道:“朱笔勾住的进山即杀,黑笔勾住的来日再说,有头面的住东,小派的住西。” 月无牙将被朱笔勾的血红一片的纸折扔到荀木手里,靠上躺椅道:“也不知住不住得下,你去安排。” 荀木拿着纸折看了一眼,道:“未请玉清长老。” “我要杀人,请他过来岂不坏爷大事。”月无牙摇着扇子,忽而想到什么,不怀好意笑道:“不,请他过来,爷给他成一桩好事。” 荀木道:“公子先与属下说明,属下再定不迟。” 月无牙道:“爷请徐小平来教也有一段时日,迟不见玉清动作,念他面皮甚薄,不若爷推他二人一把,你看如何?” 荀木道:“不可。” 月无牙道:“不可也不行,爷是教主,请帖拿来,爷亲自写。” 荀木道:“玉清道长是何想法公子未必知道,届时若是惹怒了他,该如何。” “日后事,日后说。” 半月后三刀山山下客栈人头攒聚。 梁觅秋跟在具信流身后,道:“短短两月不到,我先去剑山,又去了栖灵山,现在又到了三刀山,凡江湖叫的出名字的地方,都安置在山头,一路上着实令人疲倦。” 具信流在掌柜处要了两间上方,上楼道:“近日事多,你不愿留在山庄练武,自是要多受颠簸之苦。” 梁觅秋别过脸,“我想跟着庄主。” 具信流闻言淡淡看他一眼。 梁觅秋绕在前面,张望道:“庄主,房间在哪儿?” 说话间却是突然一愣,又向前跑了几步,迷惑地看向四周。 具信流走上前,问道:“怎么了?” 梁觅秋看着具信流,迷茫道:“具庄主,我方才,见一人背影与我爹极是相像。” 具信流一顿。 梁觅秋道:“只是一闪而过,或许是我眼花了。” 具信流安抚地拍了拍梁觅秋的肩,不着痕迹地看向走廊尽头的转角。 梁觅秋头埋进具信流的怀里,眼眶渐红,“具庄主,我真的好想我爹。” 具信流不语,将他带到房间,嘱咐道:“如今武林各派都在三刀山下,易起争端,你夜间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门,明早我来叫你。” “嗯”梁觅秋站在门口,看着具信流离开,忽然叫住他道:“具庄主,你日后会离开我么?” 具信流侧首看他,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日后羽翼丰满,迟早自去江湖闯荡,问这个有何用?” 梁觅秋低头,眼中又盈满泪水,道:“我能想到的。” 具信流道:“睡吧。” 梁觅秋关住了屋门。 具信流转身,缓步先前走去,站在尽头看得另一条长道,人群熙攘,无故人身影。 徐小平走在梁荥身侧,从客栈的另一处楼梯走下来,边走边骂道:“操他妈的月无牙,真要老子给他当牛做马,已是上好客房,还偏要老子给他换一套教中被褥。 嫌脏住什么客栈,分明就是为难于我,还有院里的那条蛇,与它主子一般长得油头滑面,老子迟早弄死它!” 梁荥拍他后脑勺,道:“嘴巴干净着。” 徐小平打掉他的手,道:“别动我!你未受他刁难,你自是不气!” 梁荥与他出了客栈,在街市上看了一眼,道:“不妨逛一圈再回去。” “有什么好逛的”徐小平阴着脸往街市内走,拿起一个白面小鬼面具“你看月无牙长得与这玩意儿一模一样。” 梁荥觉得好笑,也拿起一个龇牙咧嘴的面具带在脸上“这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徐小平低头看那些齐列的面具,轻微地咳了一声。 此次改教仪式也请了具信流,梁觅秋也定会跟来,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梁荥与这二人见面。 绝不能。 在他们的不远处,具信流站在一侧,静看徐小平摘了一人的面具,那人露出一张俊朗深邃的面目,在灯火掩映下微微一笑。 徐小平将另一张半面面具盖在他的脸上,脸上笑容也是现在极少见的。 具信流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摸上自己的左臂,看他们走远了。 徐小平与梁荥回到小院里,二日嘱咐梁荥道:“江湖遍地都是你的仇家,此次仪式邀请的人里多数都与你结怨,你便不要轻易出门了。” 梁荥皱眉道:“我知。” 又问“我之前到底做了什么,为何仇家如此多?” 徐小平随口道:“你武功太高,又太过招摇,自惹人不满。” 一弟子敲门道:“徐公子,教主寻你。” 徐小平心内骂了一声,出门又对梁荥道:“切记不可出门。” 待院里只剩下梁荥一人,梁荥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看着院内那条慵懒的大蟒,想到什么般噙笑啜了一口杯中茶水。 院口走进两人,梁荥笑意还在眼里,抬眼看过去。 徐小平随引路弟子到一处书阁,月无牙正轻咳着从里面走出来,看见徐小平就道:“如今教内只你一个能使唤的闲人,这书阁荒废多年,架上生尘,麻烦小平你进去打扫了。” 徐小平往乌烟瘴气的书阁里走进一步,被灰尘呛得退出来。 月无牙已走远,道:“明日客人们上山,小平今日定要把它打扫出来,爷晚间来查。” 徐小平咬着牙,拿起扫帚狠狠地贯在地上,骂道:“月无牙你他妈个蠢货。” 远处飞过来一根鸡毛掸子,擦过徐小平的脸,落在地上。 荀木从远处走过来,捡起鸡毛掸子,含凉的眼睛扫了一眼徐小平,“我和你一起打扫。” 说罢抬脚跨入书阁。 徐小平硬着头皮跟进去。 一直打扫到傍晚,徐小平才从书阁里出来,脖颈上起了一圈红疹,荀木将最后一本书放到架子上,才出门锁住书阁。 徐小平道:“教主不是还要来查。” 荀木向外走去,道:“我便是来监察的,你可以回去了。” 徐小平走在后面,挠了挠脖子,走路的时候还蹭着腿。 荀木与徐小平一路,看他左挠右挠,侧目问道:“你怎么了?” “无事”徐小平快走几步向不远处的院口走,暗想是不是又起了疹子,急着回去让梁荥给自己涂药。 梁荥在门口站着。 天色已暗了,徐小平走进才发现他没带面具,连忙向后看向荀木。 见荀木在远处似乎未看到梁荥,微松一口气将梁荥推回院里,道:“你怎么不带面具,快回去。” 梁荥未动,低头沉沉看着徐小平。 徐小平皱眉道:“你怎么了?” 梁荥道:“你告诉我你不认识具信流。” 徐小平一顿。 梁荥身后慢慢走出两人,梁觅秋眼睛红肿地走向他,咬牙切齿道:“徐小平。” 徐小平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又看向梁觅秋身侧白衣清冷的具信流。 梁荥道:“你也从来没告诉我——我还有一个孩子。” 徐小平道:“你未问过梁觅秋,我也确实不认识具信流。” 具信流看向徐小平。 梁觅秋道:“你到现在还狡辩,你与具庄主不久前见过,还敢说不认识他?” 徐小平赏那清冷若仙的容颜,没见过具信流前,心里恨得不行,而后见到了,半是艳羡,半是垂涎。 想把这张脸碾到尘埃里去。 想让这种人匍匐在自己身下。 把梁荥捧着的人,摔到最深处。 徐小平压下所有的惊慌和厌恨,道:“自是不认得,梁荥灵堂前我第一面见他,而后几面打的交道也不深,只一个生人,聊过几句,过几天便彻头彻尾地忘了。” 具信流始终未语,夜风吹过他的衣衫发带,隐入夜色般沉默无声。 梁觅秋冷笑道:“好一个能言会道,你圆了这个谎,却圆不了其他。你骗我爹说你是他弟弟,该如何解释?” 徐小平不语。 梁觅秋道:“我替你说,你没有拿到完整的梁家心法,见我父亲记忆尽失,便想趁机诓他传给你心法,是与不是! 我爹说他是在平阳山醒来,这世间除了你谁还会把他带到平阳山,他脚腕手腕上具是磨痕,是你伪装我爹假死,把他囚禁在那里。 徐小平,你无耻,你不配做我舅舅,更不配当我娘的弟弟。 我娘若是知道在她死后,他的亲弟弟,觊觎他丈夫的祖传心法,不择手段地坑害她的丈夫和儿子,她在九泉下都不得瞑目!” “够了。”徐小平打断他,面色阴鸷道:“小贱人,你今日不闭嘴,我杀了你。” 梁觅秋道:“这便恼羞成怒了?我还要骂,我要告诉所有人你干的那些恶心事,让你无地自容,变成过街老鼠,受千万人指责和厌弃。” “你闭嘴。”徐小平一字一顿道。 梁觅秋还欲张嘴,梁荥在一旁道:“够了。” 徐小平陡然生了一丝希望,连忙对梁荥说道:“他们说的都是假的,你我确实不是兄弟,但我从未想过害你。” 梁荥摇头道:“徐小平,我不信你。” 徐小平重复道:“我未想过害你。” “平阳山你锁我的事,我记得一点。” 徐小平的脸不自然地抽动,又道:“我没想害你。” 梁荥似为厌倦地转身,道:“我们走了。” 梁觅秋剜了徐小平一眼,道:“我明日就在仪式上揭露你的丑行。” 说罢也跟着转身。 丑行,呵。 徐小平脸上浮起一丝狞笑,我不好过,你们就都别想好过了。 “慢着。”徐小平叫住他们,先看向梁觅秋,狠声骂道:“你个杂种畜生。” 梁觅秋“你”了一声。 徐小平道:“你对长辈这般说话,老子也做不起你舅舅。” 梁觅秋瞪大了眼睛。 徐小平道:“你要揭露我丑行,可就瞒不住你父亲那点事儿了。” 徐小平看了一眼皱眉的梁荥,舔了舔唇道:“我不配做你舅舅?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配做你的长辈!你当梁荥真的是个好父亲,你娘又是个什么好东西? 没错,我是觊觎你们家心法,但我骗你父亲,只光光为一个心法怎么够? 你父亲在床上的功夫才是真真让人念念不忘——这才是我真正想的。” 梁荥道:“你在说什么!” 徐小平一笑,道:“我说的是实话呢,你妻子亲手把我送到你床上,后来她死了,我们算半个夫妻,日日滚在一张床上。 你如今往事忘尽,但我又念着你,自是要把你诓来,慢慢图床上的风月。” 梁觅秋的眼泪已落了下来,道:“你胡说!” 徐小平转向梁觅秋道:“我的好外甥,那日在你娘的灵堂里,我和你爹行事,你还以为我们在打架,哭得凶着呢,记着么?” 梁荥的面色一阵白一阵黄,道:“你休要再说这些荒谬无耻的话作践你我。” 徐小平却是越说越恨,道:“今日都说开了,那我不妨也说出来。 小秋啊,你知道……” 徐小平轻缓过一口气,让吐出口里的话与平时无异“你父亲失去记忆后,唯一记得的人是谁么?” 梁觅秋流着泪捂住耳朵。 徐小平道:“不是你。 不是你娘。 更不是我。 而是站在你旁边,你一心尊重的,倚靠信赖的具庄主。” 具信流向这边冷怠地看过来。 梁荥亦看着他,他自己似乎也知道一个答案,竟觉得这相比徐小平刚才说的,更可信一点。 徐小平看这二人对视,厌恶地别过眼,一步一步走近梁觅秋,道:“你那个爹,娶了一个美娇娘,睡着他的小舅子,在他小舅子的床上,一遍一遍地念‘具信流’,你看看,你看看! 我都替他们恶心!” “闭嘴!”梁觅秋推开徐小平,在这几人间来回看了一眼,竟生生吐了一口血,倒在地上。 徐小平自上而下俯视他,冷笑道:“我把这些,明日都说给众人,好不好。” 梁荥蹲下身扶着梁觅秋,道:“小秋,小秋?” 梁觅秋睁开眼,带着哭腔道:“爹,他说的都不是真的。” 具信流也向这边走过来,蹲身为梁觅秋把脉,道:“气急攻心,非大疾。” 梁觅秋道:“庄主……” 徐小平看着这三人,咬紧了牙,道:“你看这二人面上清白,你知不知道,他们十多年前就已经……” “够了”梁荥站起身甩了他一巴掌,沉声道:“不要再说这些了。” 徐小平嘴角流血,狠声道:“你们这一家从老到小,都让老子恶心。 那小畜生明日要让我在众人面前做不了人,我便把今日这些话原原本本说给他们听,身败名裂亦有你们陪着我。” 梁荥道:“你怎么这么让人厌恶。” 梁荥失忆之前,便是这般,晚上为了上他就顺着宠着,白日恢复了,就用这样的眼神,说“徐小平,你怎么这么恶心。” 他妈的是谁恶心。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徐小平气得眼睛发红,抽出“不识”刺向梁荥。 自后甩来的拂尘打落“不识”。 徐小平低头看地上的剑。 玉清自后走来,站在徐小平身后,站得太近,恍惚是奉献出一个宽阔坚实的胸膛,道:“也闹够了。” 衣衫上不知是熏得香,还是什么。 淡淡松木香萦绕人鼻。 徐小平睁大眼睛,两滴眼泪无声地没入土里。 跟着玉清一起来的月无牙走至两人身前,对梁荥道:“天色已晚,总归明日还要再来,诸位不若今晚就留在教内歇息——东侧厢房请入。” 梁荥道:“不必了。” 月无牙道:“明日仪式,梁山主何不借此机会在武林豪杰们面前宣明正身,重回武林盟主之位。” 梁山主看了一眼具信流。 具信流道:“谢过教主美意,那我们便住下了。” “好。”月无牙道:“荀木,带他们去厢房。” 荀木领着梁荥等人离开。 徐小平捡起剑要追上去,已是恨极。 这世间无人能欺他徐小平,梁荥一而三,再而三的折辱于他,他又岂能一忍再忍。 玉清抓住他的手,道:“站住。” 徐小平道:“他当众打我辱我,我岂能忍他。” 玉清冷笑道:“你在别人的儿子面前大放厥词,人也不能忍你。” 徐小平死捏着剑。 玉清向屋内走去,道:“还不快进屋,在外丢人现眼还嫌不够!” 徐小平跟着玉清进屋,待关住屋门,才想起自己已不是平阳山的大弟子,这玉清居然还对自己大喝小幺。 玉清将屋内八盏明灯具点亮,才转身看向徐小平,皱眉道:“你脸上怎么回事?” 徐小平一经提醒,忽觉身上遍体都痒了起来,先用手扣了一下脸上的红疹。 玉清道:“真是混账。” 一时不知是骂谁。 徐小平拿起桌子上铜镜,之间红疹从脖颈上伸出一片,一直爬到脸上,额头还有豆大的几个。 玉清已打开门,对门外戏弄蛐蛐的月无牙道:“可有治皮疹的药膏。” 月无牙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瓷瓶“有。” 玉清看了他一眼。 月无牙道:“今早我去了书阁,沾了灰尘便起了一身红疹,便让徐小平去整治书阁,怎么,他也长疹子了? 这可麻烦了,先要洗过澡,洗完澡后立马拭水,不能着风,再将药膏细致地涂在身上,整一夜都要裹在被子里,万不可着凉,着风——教中有一风水宝地,内有温泉,不若你带徐小平去那里……” 玉清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收回拿药膏的手,冷道:“热水送进来,再端进来一盆烫手的炉灰。” “药膏不要么?”月无牙问。 玉清关门道:“洗澡水尽早端进来。” 荀木已自外走进来,道:“人已安置好了。” 说罢看了一眼月无牙手里的瓷瓶。 月无牙走出去,摩挲着瓷瓶,道:“可惜了,价值千金,却未派上用场。” 荀木道:“定是公子做得太明显。” 月无牙将瓷瓶揣进怀里“罢,迟早会用上的。” 未几热水送进屋内。 玉清对床上人道:“起来洗澡。” 床上的人转眼间眼睛都肿了,踉跄地走向木桶。 玉清道:“衣物只扔在地上,一会儿下人来处理。” 徐小平脱了衣服浸入水里,玉清坐在床边略微阖着晚,单头支着头。 徐小平洗罢,哗啦啦地站起来。 “勿动”玉清略微倦怠地走过来,手内拿着薄被道:“从桶里快一点出来,不要着风。” 徐小平从桶里站出来,玉清用薄被迅速裹住徐小平,徐小平发丝上的水珠滴在玉清手背上。 玉清皱眉在薄被上擦了一下,而后道:“躺回床上,我给你涂锅炉灰。” 徐小平抖了一下,道:“谢过掌门,实则我睡一觉便好了。” 玉清道:“若再碎言,我把你扔进锅炉灰里。” 妈的死道士。 徐小平躺在床上暗唾一口,暗道老子又没逼得你照顾我。 玉清将还有炭火光的锅炉灰放在床脚,放下床帘脱鞋坐在床上,道:“我涂哪里,你自己把哪里包住。” 说罢单手扒开徐小平背上的薄被,另一只手捏过盆里的锅炉灰,略微皱了一下眉,待温度只是略烫后将灰按在徐小平的背上。 徐小平叫了一声。 玉清道:“忍着。” 徐小平咬住被褥,被烫得险些破口大骂。 玉清又捏了一点锅炉灰,面色极淡地为徐小平烫那些红疹。 早先这般做过几次,那时徐小平二十未到的年纪,初来平阳山平白发了麻疹,吃药不好,涂药也未见得好。 是玉清将人按在床上,生生用这土方烫好的。 那时徐小平就咬着被单,心里誓要让这个凶神恶煞,冷言厉色的死道士日后也吃这样的苦。 猛地一下烫得疼了,徐小平喊道:“疼!” 玉清冷笑一声,“疼也受着,那日我问你梁荥一事是否与你有关,你信誓旦旦,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我如今未给你戒鞭已是大幸。” 徐小平攥紧了手,突然道:“弟子,弟子已非平阳山弟子,掌门无权问责于我。” 一番话说得磕磕绊绊,胆气全无。 玉清捻起炉灰,自己也受着那烫,闻言冷笑更重“怎么,而今你是魔教的忠徒了?” “那日栖灵山你自己说过,日后生死福祸,与你无关。 进魔教是弟子自己的选择,此心不移,玉清道长再不能追责于我。” 玉清将炉灰按在徐小平背上,半晌扔给徐小平一个令牌。 徐小平侧眼只瞟了一眼,立马吓得魂飞魄散。 魔,魔教长老。 玉清道:“罚不罚得你。” 徐小平面皮忽而涨得生疼“可,可以。” 操你妈个死道士,我若告知天下人你才是暗通魔教的那人,你便等死吧! 玉清将徐小平翻过身,炉灰放掌心搓匀了,擦着他的锁骨和两臂,看着那肿胀的头面,不由满脸嫌恶,用干布子盖住他的脸。 玉清冷道:“好了以后,找荀木自去领二十杖。” 徐小平咬牙道:“不知弟子错在何处。” “处处都错”玉清道:“为人长辈,口出恶言,这是一错。 有理不争,偏说妄语,这是二错。 嫉心过重,恼羞伤人,这是三错。” “掌门”徐小平亦放冷声音,道:“弟子说得都是真话。” 是梁荥欺我,辱我。 是梁觅秋恨我,伤我。 我无错。 “那也错了”玉清擦他腰身“人不自贬,你怒上心头,可争可打,但不可自我贬损,你作践自己辱骂他人,到底是伤人,还是伤己。” 徐小平一愣。 玉清已将薄被给他重新裹回去“我无权让你宽宏大度,原谅他人,只是你扪心自问,你做得那每一件事,都是快活的么?” 玉清道:“徐小平,你只是脾气坏,可你人终归是好的。” 徐小平突然想捂住耳朵。 为何以前无人和自己说这些。 为何以前玉清不与自己说这些。 玉清却已下了床“当日是你自己跑来平阳山求我救你,我知你心内对我一直不服,但答应人的,定要言出必行。 我奉行承诺,此后养你,教你,斥你,打你。 都是为了你吃过一回亏后,再不去碰那些苦处。 此次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也是最后一次与你说这些道理。 往后事你自己琢磨,何事该为,何事不该为,自己去走。” 徐小平听罢,心中忽然生起一股不妙,咽了一口唾沫道:“掌门,你要去哪里?” 玉清用新被裹住他,细看下比徐小平半月前见他还要更瘦,道:“你不必多问,我在此守你一夜,明早既走。” 他从怀内掏出一封信,又脱下在消瘦手腕上晃荡的红绳,道:“把这个给月无牙,让他照顾好自己。” 徐小平还欲再说什么,却突然昏沉,陷入黑甜的梦里。 玉清坐在床边,靠着床棱慢慢闭住了眼睛。 徐小平一觉起来,床边站着的人已是荀木。 月无牙坐在椅子上看着昨晚玉清留下的那封信,左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红绳。 一会儿抬眼道:“醒了?” 徐小平从床上坐起,“小的醒了。” 月无牙道:“昨夜玉清还与你说什么了?” 徐小平心内揣测这两人关系,又回想昨夜,道:“掌门,让您照顾好自己。” 屋内久久无声,月无牙将信和红绳拿在手里,走出屋外。 荀木对徐小平道:“今日只在屋里待着便是,稍后教内会起喧嚣,还是少出门的好。” 说罢也走出门外。 不出两个时辰,十余魔教弟子抬着几具尸体扔到院里的另一间屋内,待弟子们走后,院中蟒蛇蜿蜒爬向那屋。 不知过了多久,才从那屋里出来,再盘回之前的位置半阖眼睛晒着太阳。 身形比以往更加笨重,蛇身突出两块,表面的蛇纹慢慢蠕动。 月无牙还说这蛇是来这儿吃老鼠的。 徐小平从门缝里看到这一切,“呕”地一声干呕出来,跌跌撞撞地回到床上,吓得双腿发软,唇色发白,再不敢往门口走半步。 一日间不知弟子在这院里来回多少次,徐小平蜷在床上不敢吃也不敢喝,听着院里蟒蛇在地上爬行的“沙沙”声,时不时还有“嘶嘶”的吐舌声。 待屋内全黑后,门突然被人打开,走向徐小平道:“快跟我走。” 却是梁荥。 徐小平道:“怎么是你?” 黑暗中看不清梁荥面目,只听他道:“月无牙突开杀戒,我担心你。” 徐小平突然红了眼眶,狠声道:“要你多管闲事!” 梁荥拉住徐小平的手腕,“穿上鞋,我带你走。” 徐小平此时也被今日不断抬进来的尸体和院中的吃人蟒蛇吓得魂不附体,穿上鞋抹掉眼泪,暗道能屈能伸,先跟着梁荥出去再说。 梁荥带着他出去,院中的蟒蛇已换了一条,二人绕过蟒蛇出了院子。 梁荥道:“下山的大道都已被堵死,我带你往另一条路走。” 徐小平跟着他,道:“怎么不与梁觅秋与具信流一起走,还来寻我?” 前方的梁荥沉默了片刻,月光照过他俊朗的半脸,道:“平平,我想起来了。” 徐小平一顿。 梁荥向后伸出手,牵住徐小平,边走边道:“往日的事,我细细揣度,细想下来,我应是喜欢你的——就是不知你的心意是否和师兄一样。” 徐小平向后缩了一下手,却被梁荥牵得更紧,他别过脸咬着牙,道:“谁与你一样。” 眼泪却已顺着脸滑下来,骂骂咧咧道:“操你妈的王八蛋,昨日还又打又骂,今日又突然变脸给谁看!” 梁荥带着他往前走,只是道:“我错了。” 徐小平道:“你做的那些事,只一句话便能消磨的么?” 梁荥不再说话。 徐小平亦不再言语,只跟着梁荥,看着他的背影忍着眼泪。 走在林木夹道之处,梁荥停下,道:“到了”。 徐小平看向四周,道:“这是何处。” “绝命之处。” 徐小平皱眉看向梁荥。 梁荥走向徐小平,“如此说,也不跑么?” 徐小平后退了一步“你在说什么?” 梁荥不语,只步步上前。 徐小平步步后提。 末了梁荥看一眼徐小平的身后,又看着徐小平脸上泪痕,笑道:“徐小平,你可真是贱。” 徐小平心内忽冷,咬牙怒视着梁荥。 梁荥靠近徐小平,低声道:“想起以前那些事我就觉得恶心,如今你对我已没有用处。” 梁荥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想这样做,可若是没有你,就再无人挡在我和信流之间。” 徐小平再向后退了一步,却半脚踩空,只见林木掩映之后,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断崖。 徐小平转首看他,红着眼道:“你要杀我?” 梁荥道:“我是武林盟主,更不能有半分污点。 你若死了,便再无二人知道你我之间的那些腌臜事——” 梁荥双眸极冷漠,一掌将徐小平推入悬崖。 “平平,原谅我吧。” 徐小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像只断翼的鸟直坠入深渊去。 我从未想过,你要杀我。 山谷里的风是冷的,徐小平在无限失重里,一瞬间恨到极致。 九岁那年,我跟着父亲一起去花房务事。 是你拨开风铃草进来。 那时候就想,这个人长得真好看。 师兄你。 是最好看,最好的人。 我想像你一样,日后武功盖世,侠肝义胆。 我受你照料,与你一起长大。 你是半个兄弟。 半个父亲。 …… 我现在怎么能原谅你。 你毁了我,心里最高,最高的人。 扎了我,最软,最软的地方。 我绝不会原谅你。 …… “徐小平!”一道撕心裂肺的喊声冲破山谷,梁荥自小道上来,眼睁睁看着徐小平被打落悬崖。 将徐小平推下去的那个“梁荥”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看了一眼冲上来的梁荥,迅速隐入黑暗中。 梁荥看着那一片空旷的山谷,怔怔流下两行眼泪。 林鸦从高枝头飞到低枝头停下。 梁荥跟着跳了下去。 赌一把生死,他梁荥欠人良多,若活,一起活。 若死,一起死。 七年前从漫山遍野的山火里满手鲜血地走出来。 就说过自此宁可我负天下人,不要天下人负我。 我杀了自己的姐姐和父亲。 却留下一个梁荥迟迟不忍动手。 今日看来,果真是一个祸害。 我不应心软,不应抱有期翼。 我要杀了梁荥。 杀了梁荥。 “梁荥!”徐小平猛地睁大眼睛,气喘吁吁地从噩梦中醒来。 “醒了?”荀木问道。 徐小平看向屋内,月无牙在屋中摆了一个太师椅,靠在上面,那条黑白巨蟒慵懒地盘在月无牙身侧,冲徐小平“嘶嘶”地吐了一下舌。 徐小平头上具是冷汗,他换了缓神,发现自己竟然只几处擦伤,怔道:“我……” “三千二百五十七两白银。”月无牙道。 “嗯?” 荀木道:“你昨夜摔下山崖,砸死了公子养在谷间的三条白蟒,一条金蟒,另砸伤八条蟒蛇,金蟒不提,白蟒稀奇,整座山只有三条,都已被你砸死。 公子今早找人盘算,查了往日购蛇的账目,算出共折损白银三千余两。” 徐小平白了面色,道:“我昨夜掉,掉在了蛇窟?” 荀木道:“只那夜特别,蛇都聚在一处。” 徐小平想起昨日那些尸体。 月无牙道:“可怜爷那爱蛇,正缠在一处享那人间极乐,不巧天上砸下一坨便它们弄死了。” 月无牙叹了一口气,坐起身道:“徐小平,爷把你烧给它们吧。” 徐小平在床上跪下,慌道:“教主饶命!” 月无牙似在咬牙,道:“三千二百五十七两银子,一分都不能少。” 徐小平磕头,忙不迭道:“是,是。” 屋中黑白大蟒蹭到徐小平这处,嘶嘶了一声。 徐小平面白如纸,僵在一处不敢动。 荀木摸了摸蛇头,道:“你不必惧它,公子养的这些蛇里,唯独欢欢最通人性,昨夜便是它将你从谷里拖出来,让我们找到你。” 蛇将蛇尾甩在床上,慢慢缠在徐小平腿上,向前拽着。 被吓到六神无主的徐小平跟着一个踉跄。 徐小平跌在床上,蛇尾慢慢松开,又垂在地上,皮肉上几道伤口绽着。 徐小平又坐起,低头道:“谢教主。” 月无牙推门而出,荀木跟出去。 门外听得月无牙难得气急败坏的声音,“你看他完好无损,爷死了三条蟒,爷养了十年,十年!” 荀木道:“人未死便是好的。” …… 那条叫欢欢的蟒蛇盘踞在徐小平床下,蛇尖啪啪拍着地。 徐小平下了床,洗漱后在门口看到侧对自己的梁荥曾住过的房屋。 几日前还藏在心里的那点儿东西已经彻底烟消云散。 他眯眼冷笑了一声。 强辱之耻,坠崖之仇。 他迟早有一天,要将这些一一还给梁荥。 他要让梁荥,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徐小平随弟子去了大堂,只走在半路,便扑面而来一股股腥风。 东厢房有几处屋子被大敞开,腥味儿便是从里面传来,门外台阶上具是血污,血洗一般。 徐小平越看越是心惊,在大堂看见月无牙时,忍不住屈了一下膝盖。 江湖传这人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不假。 狗屁改邪归正,装模作样办个改教仪式,也是为了将人聚在一处,大开杀戒。 徒面上长得良善,道貌岸然罢了。 前日看着月无牙杀了那么多人,江湖上却未起动荡,无人攻上三刀山报仇,但是稀奇。 月无牙摇扇说着,忽而侧目看向徐小平,道:“你在想什么?” 徐小平打断腹诽,垂首道:“小的什么也未想。” 月无牙道:“那爷方才都与你讲了什么。” “……”徐小平干咽了一下,偷觑四处,竟发现荀木不在。 徐小平跪在地上道:“教主饶了小的。” “站起来。” 徐小平站起身,不敢抬头。 月无牙道:“去山下萦春楼,定一间上房,三个小倌。 明日荀木扮富商,你扮小厮住进去。” 萦春楼是山下数一数二的小倌馆。 徐小平疑道:“去哪里做什么?” “杀人。”月无牙从怀里掏出一个纸折,扫了一眼道:“还有十三个人。” 徐小平看那被朱笔勾的一片血红的纸折,背后汗毛直立。 月无牙将折纸扔给徐小平“让荀木把活着的人重新誊一份给我。” 朱笔勾着的,都已是死了。 徐小平将纸折揣进怀里,向揣了一块烙铁。 四周的腥风好像更重,徐小平咳了一声,道:“是。” 临走前突然想到什么,问道:“教主,那您呢?” 月无牙掏出了银扇,嘴角勾起一似笑意。 徐小平回到院里看见隔壁的荀木,将纸折给他,道:“教主让你把活着的人名重新誊一遍给他。” 荀木点头,接过纸折,犹疑地问道:“公子他,还说了什么?” 徐小平道:“教主让你我明日一个扮富商,一个扮小厮住进萦春楼里……” 荀木听罢,似乎松了一口气,对徐小平道:“我知道了。” 徐小平却未走,看着纸折道:“教主好像是在按这个名单杀人,为何杀他们?” “他们都是该死之人”荀木声音变冷,“纸折上的人,都是十恶不赦的奸徒,死不足惜。” 徐小平眉心一跳“怎就知他们是恶的?” 荀木上前一步道:“杀人夺宝,算不算恶。 灭门消迹,算不算恶。 以正道之名,迫无罪之人,算不算恶。” 徐小平后退一步,心内隐生一个答案。 荀木缓了面色,道:“我吓到你了。” 徐小平摇头,低头喃喃道:“既是恶的,那便死有余辜。” 纸折上三百余人,涉四十多个大小门派,能将这诸多人与灭门夺宝这等事联系在一起的。 江湖中只一事。 且人尽皆知。 二十年前一位富商大醉,拿出传家之宝向朋友炫宝,有人认出那是世间相传的可提升内力的乾宁珠,便告知自己的武林朋友。 常人只把这颗珠子当做一颗普通的夜明珠,但听在武林中人耳中却不一样,一传十,十传百,惹得众人都来打探这颗珠子,更有人生了歹心,潜入富商家行窃。 然而乾宁珠只是一个引子。 有人认出那富商的妻子正是几年前销声匿迹的魔教圣女姒雪。 姒雪当年以女子之躯,阴差阳错承受了一个百岁高手的雄厚内力,一并继承了其修习的魔功。 姒雪体弱,一直以来都靠乾宁珠压制随时会爆体而出的内力,延续生命。 当时的武林盟主龚释召聚武林各派,众人皆以为富商手中的乾宁珠为姒雪盗来用以压制魔功。 再加姒雪为魔教圣女,又身怀奇绝魔功,一旦魔功失控,必为武林之祸。 两厢罪名加诸人身。 大小门派杀入富商府宅,富商一家惨死,连同家仆二十余人都被一夜戮尽。 万贯家财转瞬被搜刮殆尽,朱墙褐瓦灰飞烟灭。 徐小平当时也去看过。 满目断壁残垣,再走近一步血肉横飞。 虽未拿到乾宁珠,富商府中亦有其他奇珍异宝。 因女主人是魔教中人,是以定都是不义之财,统统被武林人收缴入怀。 这是二十年里,铲除魔教,匡扶正义最大的壮举。 徐小平还随其他小孩儿进废墟里捡过珍珠,染血沾灰了,便擦一擦,揣进怀里,再蹲下身去捡另一个。 月无牙怕不是这富商和魔教圣女的孩子。 徐小平想起自己捡漏拿得那几颗珍珠,顿吸一口凉气,被凉风呛得虚咳了几声。 荀木看他神色,问道:“你怎么了?” “无事”徐小平转身道:“我现在要下山订房,走了。” 荀木道:“仪式刚结束,人还未走尽,恐怕此刻山下鱼龙混杂,我与你一同去。” 徐小平道:“正好我腿伤未愈,下山不便,不若荀护法替我下山,做这等小事。” 荀木沉默片刻,道:“好。” “谢过右护法”徐小平面上作出感激不尽的模样,俯身拜道。 他在平阳山素来游手好闲,此刻能免一桩事,自是尽力少做一桩事。 徐小平转身向自己的院子走去,二日左右手各提着约二十斤的包裹,跟在荀木身后,险些破口大骂。 荀木换了一身黑边红底绸缎长袍,唇上粘了一道胡子,眼角细看下还有几道沧桑的皱纹。 看也不看徐小平,跨入萦春馆。 徐小平弓腰跟着走进去,只见四周乌烟瘴气,小倌穿红戴绿雌雄莫辨,与嫖客当众搂作一团。 堂中唯一的女子,便是向荀木走过去的老鸨,扭着胯对荀木道:“哎呦,张老爷,今儿又来了。 还是老地方?” 荀木从怀中掏出一颗金锭,气态从容,道:“还是容,雅,岚三位公子。” “得嘞”老鸨收了金锭,向二楼喊道:“容儿,雅儿,岚儿,快下来陪咱们张大老爷!” 自二楼东西北三个方向,各走出一个公子,具袒胸露乳,着轻纱款款而下,围绕着荀木向二楼走。 这都是些什么货色,徐小平提着包裹厌恶地避开伸过来的一只手。 这般的,都能称作第一小倌馆,想来三刀山荒山野岭,民风落魄,什么都敢称作东西。 正想着,楼下气急败坏走下几人,与徐小平擦肩而过,边走边道:“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爷们来图个新奇,可看看这里,跟睡女人有什么区别?” 老鸨追上去,道:“哎呀,诸位大爷,怎么这就走了?” 一人哼笑一声,道:“你看看你这里都是什么货色,就这般,还敢诓我们花钱?” 倒是和徐小平想法不谋而合。 老鸨道:“爷们几个看不上我们这些公子?” “看不上!” 老鸨为难间,徐小平已走至二楼,眼看要与荀木一起进了雅屋。 隔壁的房门突然被人打开,自里面走出一人,着白色绫罗,衣襟似拢似散,长发垂腰,赤脚而立。 不止从何而来的风,缓缓吹拂着这人的衣衫,头发,面目似温润似妩媚,用雌雄莫辨的嗓音对楼下倦怠道:“若是看不上,妈妈便不要留了。” 似乎是方才在床上睡过一觉的朦胧模样。 徐小平看着那人,不想那人亦侧目,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徐小平,轻微勾起唇角。 徐小平干咽了下,惊魂未定地进了雅屋,看着屋内三位公子与荀木,一时说不出话来。 方才那人竟是月无牙。 月无牙竟扮作了萦春楼小倌。 夜间月无牙才进来找他与荀木,双手拿着木质托盘,上摆一壶酒与一道下酒菜。 赤脚走向荀木软声道:“谢张老爷赏光奴家。” 荀木咳了一声。 徐小平在一旁看得颤颤兢兢。 月无牙侧目看向徐小平,语调又恢复了正常,道:“徐小平,去我那屋把我换下的衣物都拿过来。” 妈的狗男男。 徐小平走出门外,唾了一声,去另一屋拿月无牙的衣物,欲走之时地上掉下一个瓷瓶,瓶口封塞被摔的掉在一旁,流出一摊膏状物什。 徐小平连忙蹲下,拿手将那团东西在地面抹匀了,又将瓷瓶装好,细细地擦干净,直到看不出掉地的痕迹,这才将瓷瓶重新裹进月无牙的衣物内。 在隔壁的房屋内,月无牙和荀木坐在矮桌前。 月无牙道:“爷已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一会儿你便守在我那房的屋顶上,若是采花贼进来,便杀了他们。” 荀木愧疚道:“辛苦公子以身诱贼了。” 月无牙浮起冷笑“你整日避着爷,爷不能安排给你,除了爷自己上,教中还有谁能诱采花贼?徐小平?” 荀木道:“徐小平,武功低了些。” “他亦诱不来采花贼”月无牙道:“以防今晚采花贼不现身,今夜爷与徐小平暂且住在这个屋里。” 荀木道:“两人睡一屋略狭窄,不若属下让纪婆再给您安排一间。” “不必了”月无牙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徐小平武功低微,如若采花贼生冷不忌摸进来,玉清……” 月无牙一顿,不再言语。 荀木亦低着头。 徐小平抱着衣物进来,道:“教主,衣裳拿来了。” “放床上。” 徐小平走向床,衣物间的瓷瓶又掉在地上,咕噜咕噜一路滚到月无牙腿边。 这次瓶塞倒是未松。 月无牙捡起瓷瓶,道:“爷竟带了此物过来。” 他看向徐小平,“你可曾动过里面的东西?” 徐小平将衣物放在床脚,唯恐月无牙责怪,面色如常道:“小的未动过。” 月无牙将瓷瓶放在矮桌上,对荀木道:“去梁上守着吧。” 荀木点头,从窗口翻出去。 月无牙起身关了窗,转身对徐小平道:“你同爷一屋,你睡地上,爷睡床上。” “是”徐小平不敢置喙,夜间给自己打了地铺,睡在薄薄的褥子上,慢慢觉出火热,徐小平扒开褥子,直接睡在微凉的地面上。 盛夏夜间闷热,月无牙在床上翻了个身,唤道:“徐小平。” “小的在。” 月无牙将银扇扔在地上,道:“给爷扇一会儿。” 银扇砸在徐小平脸上,顿时冰凉触肤,徐小平将银扇往怀里揣了一会儿,直到扇子被捂热了,才拿出来,难受地喘了一口气,爬起来跪在床前给月无牙扇风。 扇子徐徐摇着,给月无牙带去清凉的风。 却吹起徐小平身上一股邪火。 那扇子带来似曾相识的松木清香,随着扇动一股股地送在徐小平鼻端。 徐小平细嗅这味道,一时想起玉清,一时想起月无牙,身上更烧得火热,几乎要着起火来,手上的动作亦越来越慢。 月无牙皱眉,道:“徐小平?” 徐小平放下扇子,晃了晃脑袋,难受地哼了一声。 月无牙坐起身道:“你怎么了?” 徐小平紧皱着眉,浑身热像个庞大的火炉,汗津津地摸上床,凑近月无牙,寻那清凉的松木之香,难受地半哼半求道:“教主,我热。” 月无牙默了默,像后退了几分“你是不是动那个瓶子了?” 徐小平说了实话“它撒出来了。” 说罢忍不住般一头栽到月无牙的脖颈之间,拱似地动着头。 月无牙被撞得向后倒在床柱上,闷哼了一声。 徐小平深呼了一口气,胡乱解开自己的衣服,又去够月无牙的。 月无牙推开他,下床拧眉看着在床上翻滚的徐小平。 万受无疆膏顾名思义。 内力低微无法抵抗药性的人,非与男子交合不可解,当初是自己拿给玉清诓他给徐小平用的。 未曾想如今竟被徐小平阴差阳错用了。 月无牙走近他道:“徐小平,爷去外面给你叫一个人进来?” 徐小平蹭着被褥,被那药折磨的近乎哽咽,依稀也明白自己中了什么,深叹了一声,只觉得强忍不住,压抑道:“教主,没有解药么?” 月无牙道:“春药哪儿来的解药。” 徐小平控制着自己不在月无牙面前出丑,将脸埋进锦被中,咬牙道:“叫进来罢。” 月无牙难得愣住,缓了缓面色,道:“叫人进来是让你受的。” 管他谁上谁下。 这邪门药烧上徐小平的脑子,搅得他再不想其他,只想着解了药性再说。 徐小平腰更弯几分,半是羞愤,半是难忍,带着哭腔道:“小的忍不住了。” 月无牙向门口走去,听得身后徐小平阵阵难耐的哼声和抱怨,手推在门上犹豫了片刻,又转身走到床边,单膝跪下沉沉看着徐小平,低声道:“徐小平,是不是谁都可以。” 徐小平捏紧了被褥,抽噎了一声。 月无牙将掩着徐小平的锦被剥开,像剥开层层伪装,慢慢坐在床上用单指挑他汗湿的头发,“药是自己涂的,爷也能受点委屈帮你,爷和外面的人,你可以选一个。” 徐小平闭眼紧紧握住月无牙的手腕,一言不发。 月无牙抽不动手,侧躺在徐小平一侧,将人拢进怀里,在徐小平耳边道:“选我了?” 徐小平紧贴着身后的人,虽然隔着衣服,但这种相拥的触感还是让他舒服地喟叹一声。 月无牙在唇边轻啄了一下,“有条件,不准和别人说。” 徐小平点头,急躁地翻身去搂月无牙。 月无牙又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徐小平仰首叼住他的嘴。 月无牙吃痛嘶了一声,难得不恼,顺势吻得更深,舔吻之间轻声道:“徐小平,就这一天,明早起来不能骂,不能羞,日后也不与玉清说,我们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知道了么。” 徐小平微微喘着气,迷糊间想自己告诉那死道士干什么,这念头只一闪而过,便又陷入难忍的燥热,索性抱着自己的人是凉的,碰一下,便觉得舒服多了。 两个人都热了起来,迷迷糊糊到了地上,坐在薄褥上。 徐小平跨坐在月无牙腿上,月无牙将人搂在怀里细密的吻罢,捧着徐小平胡乱动的头,鼻尖与徐小平的相抵,气息都是亲密无间,“知道现在抱你的人是谁么?” 徐小平头昏脑涨,摇头晃开脸上的手,紧紧抱住眼前的人,一味地想和这人贴在一处,好解缓燥热。 月无牙顺摸着他披散的头发,又问道:“是谁。” 徐小平抱着他,因这类似柔情的动作而忍不住身体衣一,喃道:“师……” 只脱口一字,却闻得熟悉的松木冷香,回过神怔道:“教主。” 月无牙吻了吻他肩侧。 徐小平闭了眼,头埋入月无牙颈间,眼角下不知是泪水,还是额际滑落的汗水,最终慢慢没入脖颈,不见踪影。 未至黎明月无牙就已从屋内出来,转身走进隔壁的雅屋,荀木站在桌前正静静地等着他,待他进来,微微抬眼。 月无牙关了门,看他衣角的血迹,道:“杀尽了?” 荀木点头。 月无牙在床上拉起一条锦被铺在地上,道:“辛苦一夜,爷将床让给你。” 荀木垂首,忽而跪下道:“还请公子为自己着想。” 月无牙道:“何意。” “待徐小平醒来,公子若不在身边,以他性格定会误会恼怒,公子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月无牙皱眉道:“此事不要再说。” “公子”荀木道:“属下跟在您身边多年,一眼便能知道您想的是什么,公子在乎徐小平,瞒不住。 我知您现在想得是什么,但是如今玉清长老归期不定,您却只剩最后一年。 如今既然错了一次,为何不继续错下去,属下不愿意公子日后死了抱憾终身——只这一年,您不是与玉清长老抢人” 荀木流下两道眼泪,略微缓了一口气,才道:“您不是与玉清长老抢人,只是,只是借一年,一直到您死了,再把人还回去。” 月无牙不语。 荀木道:“属下知您的顾虑,徐小平对您也一定有意,您去剑山前便道要去见徐小平,如今见到了,认识了,他也喜欢您。公子——” 荀木在地面上重重一磕,哭道:“人便在隔壁,属下求您自私一回,过去吧。” …… “丢人”月无牙道:“站起来,眼泪鼻涕都擦干净。” 荀木站起身,掏出怀中手帕擦掉脸上泪水。 月无牙看着地上的被褥,踹了一脚,向门外走去,荀木看着他离开。 月无牙推开门,道:“爷过去了?” 荀木眼眶又涌起泪水,别过脸嗯了一声。 月无牙进了雅屋,看见床上的徐小平,静看了片刻,躺在他身侧,想了想干脆脱掉自己的衣物,拉过徐小平的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勾起唇角惬意地搂过徐小平。 就等着一会儿徐小平醒来了。 十多年前,月无牙坐在自家大哥的马车上。 车外电闪雷鸣,狂风骤雨。 车夫在外挥着马鞭披雨顶风地艰难行车。 车内却甚是宁静。 玉清拿着书一页一页地静静翻看。 月无牙俯身看窝在坐下睡得一无所知,脏兮兮的人。 伸手指逗弄了一下,看向玉清道:“哥,你说这个脏东西,算咱们两谁捡的?” 十一年后。 凌安山徐小平拦下月无牙。 他以为是初遇,实则是月无牙最最经常的,和这人的遇见。 ——没有人知道罢了。 徐小平一觉起来觉得只天翻地覆。 自己和月无牙赤身裸体大被同眠,门外月无牙的相好荀木一下下地敲门,道:“教主,起身了。” 徐小平屏住呼吸唯恐荀木冲进来,给自己刺一剑。 身侧月无牙动了一下身,伸手将徐小平捞到怀里,沉声道:“醒了。” 徐小平浑身一僵,昨夜一幕幕涌入脑海,忍住满口脏话,低声道:“教,教主。” 月无牙“嗯”了一声。 门外荀木停顿片刻道:“徐小平亦醒了么。” 徐小平干咽了下。 身后月无牙拨撩着徐小平的手背,道:“在问你。” 徐小平道:“已醒了。” 荀木道:“属下在楼下等你们。” 月无牙松开手,给自己披上内袍,见徐小平还在被里,将衣物扔在徐小平旁边道:“怎么,爷伺候你一夜,现在还要爷给你穿衣服不成。” 徐小平战战兢兢地在被子里把衣服穿上,月无牙已站在地上系着腰带,看了一眼徐小平道:“过来。” 徐小平连滚带爬地下了地。 月无牙看了一眼他腰间,松开手道:“你给爷系一个好看的样式。” 徐小平低头伸手捏住腰带两端。 月无牙略一思索,道:“昨夜是你将爷强按在……” “教主饶命”徐小平本就大慌,闻此急忙跪下道:“教主饶命,小的也是迫不得已,那个药……所谓不知者无罪……” 月无牙道:“站起来。” 徐小平又站起身。 外面传来嫖客和公子们相互调笑地声音,月无牙拍掉徐小平又够过来的手,推门而出道:“此事暂不与你论,回教再议。” 徐小平犹豫片刻后跟上去,余光却看见矮桌上那坑害自己的药。 回去将瓷瓶拿起咬牙切齿地攥在手里。 妈的,就是因为这东西,才让自己在月无牙面前丢尽脸面,被这魔头压在身下不知廉耻地叫嚷。 他欲扔了这药,转念又想到只涂在人肤便能有如此威力…… 徐小平将药揣进怀里,下楼时弓着腰心虚地瞥了一眼荀木。 荀木面色淡淡地垂首站在月无牙身侧,眼皮略微红肿。 徐小平跟着月无牙一齐上了马车,荀木在外赶马。 此次上山为了走宽敞能行马车的大道,绕过以往走的小径,平白多了近半个时辰的路程。 徐小平坐在马车上不敢抬头看月无牙一眼,月无牙靠着马车,静看他片刻道:“可能坐得住马车?” 徐小平道:“小的无事。” 月无牙只当他羞涩,勾起唇角掏出银扇道:“既然无事,可能摇动扇子,爷昨晚劳累甚是疲惫,现下乘着凉风闭眼歇息片刻。” 徐小平现下早被月无牙弄得没脾气,接过扇子道:“是小的连累教主。” 月无牙靠在马车上道:“真的无碍?” “无……” 马车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似是什么人跳上车顶,徐小平抬头去看,自车顶刺下一剑,月无牙推开徐小平,利剑在二人之间刺了个空。 车外荀木喊道:“教主小心!” 月无牙撩开帘子,车外马声嘶鸣,荀木勒马翻身上了车顶,踹向刺客,刺客跳下马车,荀木跟着追下去。 月无牙在四周看了一眼,片刻荀木拽着那刺客来到月无牙面前,月无牙拉下刺客的面罩。 却是一个少女,眼中含泪,咬牙看着月无牙。 月无牙啧了一声,问道:“你是谁?” 少女道:“管我是谁,你们杀了我父亲,我要报仇,如今要杀要刮,任你们处置!” 月无牙静默片刻,看向荀木。 荀木垂首,道:“属下的错。 属下昨夜追杀桑壮至一处庭院,见过这个少女,属下杀了桑壮,未在意她,不想她今日跟了过来。” 月无牙道:“送她下山。” 荀木点头,少女眼中闪过一丝狠色,抬头从口中吐出一根细短的银针,直直射向月无牙。 月无牙抬手,翻掌聚起一团柔和内劲,银针被内劲逼得悬停,待内劲渐松,直直坠落在地。 荀木看少女唇舌仍在动作,伸手卸掉少女的下巴,淡道:“再有二次,要你的命。” 月无牙不语,微微挥着自己的手,内劲像一股柔和的风追着月无牙的指尖,竟是比以往更乖顺浑厚。 徐小平在一旁看着,总觉月无牙正使的功法,与梁家心法有异曲同工之处。 月无牙摆弄了一会儿,突然转首看着徐小平,直直盯着他,目色甚凉,道:“徐显对你做了什么?” 徐小平一滞,缓慢摇首。 月无牙目光锁着他“说实话。” 荀木亦看向徐小平。 徐小平心知月无牙定是已发觉到什么,硬着头皮,忍着羞耻蹦出两字“药人。” 月无牙攥紧手,“给谁用过。” “梁荥。” 月无牙将他鬓角的碎发顺到耳后,“爷以为你喜欢他。” 徐小平飞快道:“不是。 家姐是梁荥的妻子,她为助梁荥练功,将我送与梁荥——他们具将我当做一个练功的器具,我恨他们,对梁荥亦是恨之入骨。” “如此甚好。”月无牙挑眉,看向荀木道:“杀了。” 荀木抿唇,抽出短刀干净利落地将少女抹脖,少女闷哼了一声,慢慢软躺在地上没了声息。 马车重新行驶。 林中几条斑斓粗壮的蟒蛇缓缓爬向少女的尸体。 徐小平只在车窗外扫了一眼,便迅速收回眼睛,胃中再次涌起一股作呕感。 月无牙面色如常地靠着车壁假寐。 三人一路无言地回到光明教,一人站在光明教口的百年石柱旁,待徐小平他们下车后才慢慢转身。 眉眼沉静,气态清冷。 月无牙上前道:“具庄主怎在此地。” 具信流不着痕迹地向月无牙身后看了一眼,淡道:“前日走得匆忙,落下一物,特此来寻。” 月无牙皱眉道:“东厢房已打扫过,怕是难再找了,是何物什,我叫荀木召下人来问一遍。” “不必了”具信流道:“落在了山道上,已找到了。” 说罢一拜,道:“几位方自外回来,具某不再叨扰,这就别过。” 月无牙道:“庄主慢走。” “等一等”徐小平唤住具信流,冷笑道:“麻烦具庄主,代我向粱荥问一声好。” 具信流点头道:“那是自然。” 月无牙道:“何事不当面说,具府与梁府相隔两地,你不方便,具庄主就方便么?” 徐小平哽了一下,暗骂月无牙平白卸自己面子。 月无牙拉过徐小平道:“你若想去见粱荥,爷大可累点陪你远赴梁府,你何故劳烦外人。” 外人,你便是内人么。 徐小平唾了一口,不想月无牙道:“昨夜既发生了那事,你日后便算爷家眷……” 荀木咳了一声,道:“公子,具庄主在。” 徐小平已面目大红,甩开月无牙的手。 月无牙眯眼凉凉地看着他。 徐小平念起那被喂蛇的少女,顿时毫无气焰,道:“教,教主。” 月无牙将手又伸过去,与徐小平十指相扣道:“可还要向粱荥问好。” 徐小平赧赧地摇头。 月无牙道:“既是故人与往事,日后便不再念,免得徒增烦恼。” 允你报仇,便不允别人报仇。徐小平咬牙切齿地腹诽,面上牵出一丝笑。 月无牙这才看向具信流,道:“如此便不劳烦具庄主了。” 具信流始终沉默地看着他们二人,扫过徐小平和月无牙两人相执的手,微微点头转身离开。 月无牙松开手,为徐小平理了一下衣襟道:“日后再想些有的没的,爷打断你的腿。” 徐小平半是莫名半是惶恐道:“小的未想过……” 话说到一半卡住,之间月无牙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瓷瓶,正是今早徐小平偷揣进怀里的那个。 徐小平冒了一头冷汗,讪笑道:“小的出门,见它落在矮桌上,便顺手替教主拿上,一路事多,便忘了将它交予您。” 月无牙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拿着药转身进教。 荀木自徐小平身侧路过,顿了一下,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递给徐小平。 徐小平莫名其妙地接过,只见其上写“萦春楼秘制”。 荀木道:“昨夜动静大了些,但看你今日无恙,不知用不用得上。” 说罢面色淡然地走向教中。 徐小平回过味,捏着小盒砸在地上,妈的,谁用得着这玩意儿。 荀木闻声,转首看了一眼地上的药膏,道:“以后会常用的。” 徐小平冷笑了一声,推开荀木冲进教口,心里骂骂咧咧道:“操他妈的,两人一唱一和,真以为自己是月无牙小老婆,他妈的恶心玩意儿。” 荀木在他身后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教内皆是风言风语,我与公子二人清白,无任何龌龊关系,你不妨宽心。” 徐小平背过身道:“关我什么事。” 荀木走到他面前“你几次见我,都将厌恶摆在脸上,我便知你心内的芥蒂。 公子性顽,却只爱捉弄你一人罢了。” 徐小平若有所思地绕着他打量了一圈,道:“年纪不大,倒是心若细发。” 荀木不再言语,与其擦肩而过。 徐小平回院的路上揣摩荀木那几句话,又觉月无牙此人诡异的很。 与玉清熟稔,不知是何关系。 知道自己身上有药方。 平日相处,总有似曾相识之感…… 还有今日无端使出的功法,与梁家心法极为相似,不知是何路数。 想至功法,徐小平忽而茅塞顿开般,眼下自己与粱荥父子已彻底决裂,具信流又矜高孤傲,想从这三人手里获得剩下的梁家心法简直妄想,不若趁此机会向月无牙打探他练得是何功法,教内有一处隐秘藏书阁,不定届时能偷溜进去找到功法。 想那荀木三年前还武功低微被一个区区刘志设计,只在月无牙身侧待了几年便练得一身高强武功,手捻铁花,三步杀一人,定是月无牙传授了他什么精妙的奇功。 再或者,自己可以讨尽月无牙欢心,届时想练什么不是手到擒来。 徐小平这般想着,忍不住嗤嗤笑出声,只觉自己问鼎武林在望,来日即可一雪前耻。 他越想越是兴奋,连院中盘踞的黑白大蟒都未注意,一脚踩在了蟒蛇的尾巴跟。 蟒蛇惊起,蛇眼圆睁,直起上半身便冲着徐小平张开血盆大口。 徐小平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上吓得面色皆白,竟已失声喊不出一个字,大喜之下即是大悲,徐小平翻了个白眼,被活生生吓晕了过去。 大蟒合上嘴,绕着徐小平爬了一圈,细嗅了片刻,伸舌在徐小平脸上“嘶嘶嘶”地舔了几下。徐小平面色青白,不省人事。 大蟒蛇身慢慢卷起徐小平,将人隔开粗砺的沙面拖出小院。 待徐小平醒来,眼前是似曾相识的画面,荀木站在床边,月无牙坐在桌子旁,腿边盘踞着黑白大蟒。 徐小平看见那蛇,面色又变成白的。 月无牙踹了一脚蟒蛇,蟒蛇翻了个身,露出白盈盈的蛇肚,不动。 月无牙道:“徐小平,这畜生不吃活物,你可明白了。” 徐小平道:“它刚才冲我……” 话未说完,又想到那幕,面色通红地开始咳嗽。 月无牙弯腰抓起蛇尾巴,道:“只是尾巴被踩断一截,吓到了。” 徐小平忙不迭地点头。 月无牙道:“百米断崖未摔死你,却差点被一只蠢蛇吓死,你叫爷怎么说你。” 徐小平惊魂未定道:“小的自小怕蛇。” 月无牙走近徐小平,道:“山中尽是蛇,蟒蛇,毒蛇,小蛇,你若一直怕它们,该如何?” 一时之间竟像玉清拿着拂尘站在自己面前,徐小平忍不住看向月无牙,月无牙面上比玉清少了寒色。 若是玉清,便是骂自己没用,连这些东西都怕,偏要逼得徐小平揪起一条蛇甩在他面前,道一声“弟子不怕这物。” 现下月无牙问出一句后便看着徐小平,似乎真的要等徐小平一个答案, 徐小平低头,转眼间心内已有一分盘算,赌这月无牙对自己心思。 徐小平道:“怕蛇原是因为小的技微,见蛇便失去分寸,倘若小的能有一技之长,学得荀护法和教主这般的功夫,便也不会见蛇生怯。” “一技之长”月无牙似在认真思虑,片刻道:“荀木,带徐小平去谷间蛇窟,教几招御蛇之术,日后就也不会因此事再来麻烦爷。” “教,教主。”徐小平慌张道:“请教主三思。” 月无牙勾起唇角,指尖勾起小团柔软的内劲“不学御蛇,想学这个?” 徐小平犹疑地看了一眼月无牙,道:“恐是教中内术,不传外人。” 月无牙收了手,道:“内术外术,都传于你。” 徐小平思虑这话的意思,却听月无牙对荀木道:“上午你带他去蛇窟,下午将他送到练功房。” 荀木点头。 徐小平道:“蛇窟便不必去了。” 月无牙不理,对徐小平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你自己央爷要学,日后若叫苦不学——” 月无牙点了点门口的大蟒欢欢,不言而喻。 徐小平打了个寒噤,忙道:“刻苦是应该的。” 月无牙走出屋门,徐小平突然唤住月无牙道:“教主,为何要教我这些。” 况从剑山到现在,这人对自己都是好的。 月无牙道:“玉清是爷兄长,他曾答应必会照顾你,如今他走了,爷自要照管你。” 玉清与月无牙竟是兄弟。 徐小平微愣,待回过神时月无牙与荀木都已离开了。 当年苦求玉清收留自己,而后十余年受尽苛责,从感恩变为怨恨,未想到现在仍受这人庇护。 二日早,荀木敲徐小平的屋门,低头看得门口一道黄色的粉状物什,荀木蹲身拈起一点在指尖细捻,站起来了身。 徐小平打开门,笑道:“右护法,等你许久了。” 荀木静看他片刻,从他怀中夹出一包雄黄粉,扔在地上,道:“走吧。” 徐小平面色不变,踩过纸包道:“辛苦右护法带路。” 荀木带着徐小平从一处山路下至山谷,起先还只是有一两天盘在路旁嘶嘶地伸舌,待深入山谷后,只见群蟒环绕,在山谷间或盘或爬或相互缠绕。 徐小平干呕了一声,双腿发软蹲在地下道:“走,走不了了。” 荀木停住看了他一眼,道:“日后总要习惯,它们多数性情温和,不轻易伤人。” 徐小平只得拽着荀木的胳膊起身,紧紧跟在荀木身旁。 荀木走在一处,道:“你那日便是摔在这里。” 此处是一个巨大的平台,生长冒密花草,潮湿阴冷,怪不得蛇聚集在此处。 荀木又将徐小平向前领,边走边道:“三刀山因这些蛇而成为人口相传的凶险之地,除非如昨日的具信流,武功与教主不相上下,一般人都躲不开山中群蛇,安然无恙地上来。” 徐小平道:“我有几次下山,行的甚是通畅。” 荀木道:“你与玉清长老惯熟,又常与公子在一处,染了他们二人气味,山中蛇闻到了,自是不会伤你。” 徐小平道:“这些蛇怕他们?” “它们对公子亲近,对玉清长老畏惧,山中几条悍蟒,唯玉清长老可近。” 徐小平道:“如此稀奇,漫山遍野的蛇,怎么他二人便与这些蛇如此亲近。” 荀木剥开一条红头细蛇“三刀山最初,魔教人也惧怕这些蛇,每年往山谷投砸巨石杀蟒,自觉也是蛇患。 玉清长老与公子逃难至此,不甚滚落山崖,跌入山谷之中,是这些蟒蛇救下他们。 他们在谷中待了一年,临走时带走了欢欢——就是公子那条爱蛇。 有一趣事,公子本是蛰伏于魔教,而后魔教前教主被蛇咬伤,魔教众议要除掉山中所有的蛇,公子提议不成,一举端了魔教,自占三刀山,重立一教。 世人只知魔教易主,却不知魔教早已不复存在。” 徐小平听闻玉清与月无牙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道:“他们起先也应该是怕的。” 荀木道:“人天生畏惧蛇,可若知道人比蛇可怕,便不会再怕蛇了。” 徐小平一愣,被蛇淹没的感知再次回到身上,此次却少了一些畏惧。 也是,当年被扔到蛇洞,哪怕被百蛇毒咬,不也活着么。 反而是出了洞,见过那些人心,还不若死了。 荀木已将徐小平带到一处山洞,道:“今日只带你认识一些蛇的种类,山洞里这几条养的时间最长,是公子极在意的几条。” 徐小平往山洞里看了一眼,看到那几条比外面任何一条蟒蛇都粗壮,都长的蛇,倒吸了一口凉气。 荀木背过身道:“好像少了一条,我去寻。” 洞里的蛇窸窣爬向徐小平。 徐小平颤声道:“荀,荀木……” 荀木转身,看了一眼山洞道:“怎么了。” 那几条蛇停住,向最开始一样盘踞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徐小平。 徐小平后退了一步,拽着荀木道:“它们吃人。” “这里的蟒蛇都吃人”荀木道:“不吃人活不下去。” 徐小平由衷地感到一股冷意,胃又痉挛起来。 他们怎么能把这种事说得如此风轻云淡。 徐小平中午回到自己的小院,见了那么多肮脏丑恶的大蟒,此刻看着院中黑白条纹靓丽,腰身相比山谷中蟒蛇要纤细的多的欢欢,竟觉得顺眼起来。 他想起此蛇不吃活物,便站在院中试探道:“欢欢?” 欢欢拍着蛇尾算响应一下。 徐小平又道:“欢欢。” 欢欢像徐小平慢慢爬过来,徐小平一慌,几步跑进房间,透过门缝看见那蛇又盘回方才的地方。 这蛇不伤自己,徐小平给自己吃了一颗定心丸,下午绕过蛇的时候多了几分胆气。 月无牙在练功房内等他,坐着太师椅,旁边放着半颗冰镇西瓜道:“上午见了爷的那些宝贝,感觉如何?” 徐小平道:“蟒蛇雄壮,毒蛇娇俏,教主栽培的好。” “说得好”月无牙摇着扇,道:“‘清爷’长得什么模样?” 上午荀木说过,只是徐小平当时未敢细看,此刻被考到了,徐小平亦不慌,一劳永逸地谎道:“今日上午右护法只带小的认识了西侧山洞内的蟒蛇,蟒蛇性懒,盘踞在黑暗山洞见只能看得个大概,具体模样不清。” 月无牙哼笑了一声,放下银扇道:“果然和玉清说得一模一样,撒谎成精,面不改色。” 徐小平一僵道:“教主何意。” “意思便是你今日下午再去一次,看清为止。” “教主”徐小平跪下,慌道:“小的知错了,教主饶我一次。” 月无牙道:“知错了,下次还敢。” 徐小平白了面色,道:“不敢。” 月无牙道:“不敢?” “不敢。” “好,”月无牙道:“只饶一次,再有一次——” 月无牙想了想道:“罢,日后事,日后说,终归不会让你好过。” 徐小平松了一口气。 月无牙道:“站起来。” 徐小平站起身。 月无牙懒声道:“手递过来。” 徐小平又将手递过去。 月无牙伸手在他腕间摸脉搏,又将一股内力探进去,半晌收回手道:“有些基础,可是练了梁家心法?” 徐小平道:“是。” 月无牙道:“只四重出头,能耍些花招罢了,日后需要下狠功夫。” 徐小平道:“只要能练成高手,小的在所不惜。” 月无牙道:“你资质有限,怕是难练成高手。” 徐小平急道:“倘若练成完整的药人呢?只因我……小的现在有瑕疵,倘若小的找到缺的是哪一步试炼,将其补上,届时体质大成,还不可么?” “不可”月无牙冷道:“药人体质与你无益,日后不要再想。” “为何?”徐小平已然生起愤懑“他人均能习武,怎么我偏偏不能,只能练下三路的花架子,任得别人欺辱,鄙夷于我!” 月无牙道:“真正的药人寿命只三年,你如今身体健康,只是资质不足,为何偏要剑走偏锋,糟践自己的性命。” 徐小平咬紧了牙“若一辈子只是一个默默无闻地武林低手,不若死了算了。” 月无牙沉默片刻,不再与他理论,只道:“爷的心法与梁家心法相似,是以从四重以上授你,你坐在地上的坐垫上,按爷说的方法引气。” 待第三日的子时,月无牙闭眼假寐片刻,睁眼却见看徐小平仍然满头大汗地坐在地上。 月无牙沉吟,道:“徐小平,你尽早打消药人这个念头,如你这般资质,便是成了药人,也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武林低手。” 徐小平满面耻意地睁眼。 小时便是这般,梁荥练功一日千里,自己明明同样刻骨努力,却难极对方一分。 那是只觉艳羡敬仰,而今尽是羞耻。 月无牙手拨撩他汗湿的头发“不若走个邪魔外道,试试双修如何?” 徐小平猛地睁大眼睛。 月无牙俯身看着自己,表情不似玩笑,垂下来的几根发丝扫在徐小平的颈窝,一扫一痒,淡淡松木清香萦绕人鼻。 徐小平干咽了下,道:“教主莫要诓小的。” 月无牙打量他的神色,收回手道:“你还真的敢想。” 徐小平连忙改坐为跪,道:“小的不敢肖想教主。” 月无牙站起身,道:“哪儿有什么邪魔外道,双修都是淫贼骗人的。” 说罢盘坐在徐小平身后道:“静心调息,爷为你梳理经脉。” 徐小平闭上眼睛,感受一股热流从自五脏慢慢流散至四肢。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月无牙将内力收回,道:“再试一遍四重心法,观内力是否有变化。” 背对着月无牙的徐小平默声不语。 月无牙自后轻轻推徐小平,徐小平自后软躺在月无牙怀里,气息平稳,竟是睡着了。 月无牙静静地看他,将掌心贴在徐小平的脸蛋上,一团水样绵软的软肉贴着掌心。 浑身都瘦,唯独脸蛋肉一些。 月无牙俯身啄了下,才将人抱起送回小院。 在三刀山深处的水牢中,水珠滴答滴答地低落在地。 荀木举着火把,走过暗黑的通道,走至一宽敞处,将火把放至一旁的灯槽,沿着洞壁燃起一路火光,照亮通道的同时,为阴冷潮湿的山道带来一丝温暖。 水牢左右的弟子打开牢房,荀木走进水牢。 暗牢中被绑在木架上的伤痕累累的人虚弱地垂首。 荀木上前沉默地摸了摸他的脸侧,确认不是替身后收回手。 唐子宁任他动作,道:“暗牢被围得水泄不通,我出不去,替身亦进不来,何苦每日来看我是否逃走。” 荀木不语,又去查看木架上铐着唐子宁的铁手铐, 月无牙自后走进来 唐子宁无声地冷笑。 荀木闻声,侧身道:“公子。” 月无牙挥手让荀木退下,荀木点头,走出暗牢在外侯着。 唐子宁看着月无牙走近,细嗅了下,忽而哑声笑道:“教主好生痴情,为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哥哥,不惜与唐门结仇囚我不说,还日日照顾他到夜半三更。” 唐子宁舔了舔干裂结痂的唇皮,尝到一口血腥味儿,道:“你若要他一心跟着你,何苦费这般心劲,只在床上制服了他,他自能对你死心塌地。” 月无牙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缓缓躺下闭上眼睛。 牢外一抬着一尺长,半尺宽的长匣进来,放在地上,左手拿出五道细钉,右手执一小锤,走向唐子宁。 唐子宁看着那五道钉子,微微咳了一下,道:“要杀便杀,日日折磨于人,真够恶心。” 月无牙不理他,懒声道:“右锁骨下一寸。” 冰冷的钉头对准唐子宁的右锁骨下一寸,唐子宁冷冷地看着那根钉子,行刑人拿起锤子,凿第一下没骨肉半寸,唐子宁闷哼一声。 待第二下凿下,唐子宁甩掉头上流下的冷汗,缓了一口气冷笑道:“你不爱听这些,我偏要说。 徐小平就是一下作东西,你真以为是梁荥逼得他? 呸,他恨不得黏在梁荥的床上。 你看他对梁荥恨之入骨,却是因为梁荥看不上他……” 最后一锤重重击下,唐子宁低低叫了一声,扬起细瘦的脖颈,汗湿的头发贴在脸侧,自成美感。 月无牙又道:“左锁骨下一寸” 唐子宁受着钉刑,嗤嗤地笑“真可怜啊,月无牙,那贱人要是知道推他下山的人是我,不是梁荥,还会再待在这儿么? 可怜堂堂魔教,不,光明教教主,费那么大心思讨好的,只是一个梁荥用烂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破鞋。” 月无牙站起身,含凉的目色看着他。 唐子宁闭眼沉了一口气,将行刑的人一脚踹开,钉入骨肉的铁钉被猝不及防地拽出来,血自锁骨下咕咕冒出,向下浸透衣物上旧的血污。 唐子宁仿若感受不到这一切,与月无牙对视道:“那日山中你知道所谓带着面具的家仆就是梁荥,你留他在徐小平身边想看徐小平以后会做什么。 你后来不是看到了么,不管梁荥以前做了什么,只要梁荥几句软话,徐小平都会不计前嫌,像狗一样巴过去。 你要杀梁荥,但是你不敢杀。 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徐小平爱他,不能没有他,你怕徐小平怨恨你。” 月无牙面色更冷,唐子宁说得越快,到最后嘴角勾起一丝恶毒的笑意“还有你不知道的呢,徐小平不知怎么搭上的平阳山掌门。 这人可护徐小平护得紧,若说他没用过徐小平,我却是不信。” 月无牙道:“你知道徐小平是药人。” “他可是我哥哥呢。” “我倒是忘了”月无牙道:“想必你也经过试炼,不知徐显将你炼得如何。” 唐子宁的笑僵在脸上。 月无牙道:“毕竟是徐小平的弟弟,我必为你挑几个相貌英俊的。 你在这水牢也无乐趣,不若几日后好好享受。” 唐子宁道:“终究还是月无牙,我就看着你,能披着良善壳子把徐小平诓在身边多久。” “怕是等不到。” 月无牙转身离开,边走边对守在水牢的弟子道:“一日三餐照顾着,伤口耐心处理。 难得每日都能赏到的乐趣,勿让人过早死了。” “是” 月无牙带着荀木走入过道,忽而道:“玉清可有来信。” “未曾。” 而后再无人说话,月无牙和荀木一起走出山道。 自从月无牙为徐小平梳理经脉后,徐小平练习心法便轻松起来。 半月后更是不用去山谷,多数是和月无牙一起在练功房内。 一日练功前,月无牙突然将徐小平叫到门外,指着门前数十名男子,道:“选三个。” 徐小平道:“他们是……” “欢欢半月前险些害你,近日你表现不错,赏你一个报仇的机会”月无牙道:“如今要找几人过去调教那畜生,你选出三个。” 徐小平闻言心内大笑了声,暗道风水轮流转,今夜小爷就选三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让那条大蟒吃尽苦头。 他兴致勃勃地围着那十多个男子转了一圈,指出一个最高最壮的,道:“你。” 而后又对另一个看起来不好相与的,道:“你。” 最后一个挑了半晌,徐小平眯着眼睛,舔了舔唇,对月无牙道:“教主,小的最近也学到一些御蛇之术,不若让小的也去调教它吧。” “不可。”月无牙随手在人群里指了一个,勾起一丝笑,道:“妄想。” 徐小平悻悻地站在一旁。 月无牙回到练功房,徐小平跟着进入。 今日心法突破四重,勉强可以运行五重心法一周。 徐小平运行过一次,大汗淋漓地倒在地上。 待月无牙让他练第二次时,徐小平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捂着肚子道:“教主,肚子疼。” 月无牙皱眉将他翻过来,坐在一旁把过脉后,道:“坐起来,在地上躺着着凉了。” 徐小平勉强撑起身,道:“教主武功高强,还会号脉问诊,委实厉害。” 月无牙将手掌用内力捂热,自后怀抱着徐小平,贴上他的肚子慢慢捂住,道:“可好些了。” 剑山初识月无牙时,那时月无牙扮作流奕,便也这样为徐小平捂着肚子。 徐小平干咽了下,微微点头。 月无牙靠近了他,手掌揉着徐小平的肚子,道:“我小时身体不好,吃食易肚疼,我娘便是这样揉着我的肚子。” 徐小平闭住眼睛彻底躺在月无牙怀里,这种时不时就会出现在月无牙身上的温柔,常常让人不自觉神思恍惚,恨不得再多碰触一点。 月无牙垂首看他,在他嘴角吻了一下。 徐小平睁开眼睛。 月无牙触上徐小平的唇,因徐小平很顺从,月无牙越吻越深,最后松开手,将人拥在怀里,吻得痴迷。 徐小平略微喘着气,月无牙在他耳边道:“我对你好不好?” “好。” “是不是比其他人更好。” 徐小平回想以往,犹疑道:“……是。” 月无牙在徐小平鬓角落下一吻“你跟着我吧,日后晨起互更衣,晚间相暖被。 我们既已行过夫妻之礼,日后便也如夫妻一般。” 夫妻。 徐小平突然酸了鼻子。 月无牙仍在问“好不好?” 这声音无限温柔,低沉得像一只拽人下坠的手。 徐小平点了点头。 本来,本来也不是亏本的。 月无牙勾起唇角,叼上徐小平的唇瓣,咬得徐小平发疼,脑袋里嗡得一声像一场梦醒了一样。 月无牙道:“便知你喜欢流奕那副做派。” 半天就是在耍他? 徐小平要掰开月无牙的手。 月无牙反手握住徐小平的手,道:“不恼,日后跟着爷,吃香的,喝辣的,学武林秘籍,做武林高手。” 徐小平看着那交握着的手,面色忽而赤红,别过头咳了一声。 是夜和月无牙大被同眠,终于从月无牙怀里挣脱出来,头对着墙壁,心内已波涛汹涌。 妈的老子居然因为月无牙,真的像个娘们一样扭扭捏捏。 月无牙自后又抱过来,吻着徐小平的肩头,想了想,道:“娘子。” 徐小平浑身一僵。 操你妈的谁是你娘子。 他捏紧被褥,开口却诚惶诚恐,道:“不要叫了。” 徐小平听怕了。 方才自己还叫了他相公,徐小平自费武功的心都有了。 月无牙道:“转过来,有什么羞的。” 徐小平在被子里翻过身,面上红有,羞愤有,恼也有,但也带着一点点蜜,他自己不知道。 月无牙看他眉眼,忽而就笑出声,勾起的唇角极柔和,在徐小平额头上又印一吻。 门外忽而响起敲门声,荀木在外道:“公子,人丢了。” 徐小平看向门外。 月无牙闻言啧了一声,坐起身披上衣物,对徐小平道:“在屋里待着,爷一会儿回来。” 说罢穿衣登靴,开门对荀木道:“怎么回事?” 荀木无意在屋内扫了一眼,略微一顿。 月无牙已阖上门。 荀木低声道:“唐子宁不见了。” 月无牙往后山走去,荀木又看了一眼屋内,跟上月无牙。 在屋内。 徐小平在床上躺了一会,又动了一下自己的腿,被满身痕迹搞得面红耳赤,低声骂了一句,要下床找水去擦。 赤脚下地的一刻。 床下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徐小平的脚腕。 徐小平大惊,脚腕却被死死抓住,手的主人从床下悄无声息地翻至床上。 顺势将徐小平压在身下捂住嘴巴,浑身血污染在被褥之上。 唐子宁眯眼看躺在锦被上只披了一件单衣的徐小平,再看他胸膛上红肿青紫的痕迹。 唐子宁艳丽的脸上尽是鄙夷,冷笑道:“真是个贱人。” 徐小平掰着唐子宁的手,“呜呜呜”地叫。 唐子宁点住他的睡穴。 徐小平渐渐陷入昏沉,不知过了多久被人踹醒。 唐子宁已换了装束,只着白色亵衣,面色仍有些憔悴,及腰头发披散,自上而下俯视徐小平。 徐小平坐起身,昏暗地房屋内响起铁链坠地摩擦的声音。 徐小平拽着颈间的铁项圈,正欲说话,却发现嗓子一片热疼,说不出一个字。 徐小平又试了试,张口发出无声的气音。 唐子宁将他踹到在地,蹲下道:“毒哑了。” 徐小平抬眼惊恐地看着他。 唐子宁冷笑道:“你那姘头害我亦不轻,你们两在折磨我这一处,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先讨回月无牙这几天做的,再把你我的账,好好算一算。” 徐小平畏惧地向后退着,嘴巴不停动着,好像是在哀求。 唐子宁站起身,道:“知道我为什么不给你锁脚链么?” 徐小平干咽了下,警惕地看着唐子宁。 唐子宁从墙壁上取下一只锋利银勾,“我本来不想这么早折磨你,但是月无牙太过分。 徐小平,我很生气。” 他再次蹲下,强行拽过徐小平的脚腕,徐小平被拖在他面前,绝望地蹬着自己的腿。 一脚踹在唐子宁的伤处,唐子宁倒吸了一口气,狠声道:“贱货。” 徐小平用手推他。 唐子宁重重挥他一巴掌,道:“我动你一下已是忍耐,不要惹我杀你。” 唐子宁冰凉的手指圈着徐小平的右脚腕,另一只手用银针挑断徐小平的腕筋。 徐小平仰首无声痛叫了一声,瘫在地上疼得痉挛。 唐子宁放开徐小平的右脚腕,再挑断另一只腿的腕筋。 徐小平面上涕泗横流,额角都是汗水,半昏迷状轻微喘气。 唐子宁放下手,从怀中抽出手帕细细擦手,起身看徐小平的狼狈模样,唇角凝起冷笑,转身离开暗室。 徐小平眼前一黑,又昏死过去。 …… 暗室的门被人打开,那弟子像往常一样,将剩菜剩饭倒在地上肮脏地铁盆里,呦呵道:“过来吃饭!今天唐门宴请宾客,剩了不少好东西,你还不快过来。” 角落中的人动了一下,嗅了一下空中的味道,迟缓地从角落爬到铁盆旁。 每动一下,拖在地上的铁索就哗哗作响,身上的衣物破旧肮脏,露出的肩膀上尽是狰狞的鞭痕,随着动作裂开,流着脓血。 弟子向后退一步,捂住口鼻道:“臭死了,副门主让我看着你吃完这些东西,你快吃完,赶紧爬回去!” 铁盆里的饭菜混作一团,再好的食物,被人挑食过后再连油带菜倒进这铁盆里。 都如从泔水里捞出来的残羹一般。 徐小平将头伸进铁盆里,舔了一口,已吃了三日,此刻再也忍无可忍,勉强撑起身子干呕起来。 秽物在地上蔓延,散发阵阵恶臭。 徐小平挪了一个地方。 眼前慢慢出现一双黑底金丝的云靴。 徐小平心内恨意升腾,猛地凑上去,隔着靴子向那人小腿咬去。 唐子宁将扑过来的徐小平踹开,蹲下身,看着一侧的铁盆道:“怎么不吃?” 徐小平呼哧呼哧喘着气。 唐子宁道:“以前哥哥喂我吃的时候,我可是一口不剩地都吃了,怎么轮到你自己,便忍不过三日呢?” 徐小平抓住唐子宁的袍角,攥得指骨发白。 唐子宁弹开他的手,道:“我前日怎么说的,若是不吃,便——” 他在徐小平伤痕累累的后背扫了一眼,道:“今日二十鞭,晚间我再来看你。” 徐小平抖了一下,挣扎着向那个铁盆爬去。 唐子宁踹翻铁盆,道:“晚了。” 徐小平去够唐子宁的衣角,伏在地上摇着头,似是哭了,无声地大张嘴巴,哀求着。 唐子宁道:“月无牙在我身上钉了五颗孔,我还没还呢。 而今算算,往日你抽我的那些藤鞭,还打断几次肋骨,我都未还尽。 细想还是从泔水开始,我不多还,我吃几日,你便要心甘情愿吃几日,甚是公平。” 徐小平咬破自己的手指,用鲜血在地上写下三字。 “我错了”唐子宁念了一遍,轻笑了一声,转身走向门外,对外面人道:“三日后再给他送饭,这几日不必管他。” 不久又有人走进来,在墙壁上拿起一根细鞭挥向徐小平。 徐小平蜷缩成一团,才三鞭就已昏过去。 甩鞭的人嗤笑了一声,细鞭带风抽完剩下十七鞭后,无法忍耐暗室内的恶臭,疾走出去。 不知多久,徐小平昏昏沉沉的醒来,忍着背上的剧痛。 操你妈,唐子宁。 你最好不要让我活着出去,否则我迟早要将你千刀万剐。 让你死无全尸。 徐小平在黑暗中握紧拳头,深呼了一口气,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下。 唐子宁这般恨他,届时定会杀了自己,怎么才能活下去。 他不想死。 他还没有向梁荥报仇,外面,外面还有月无牙。 “喏,饭。”弟子嫌恶地把馊饭踢给徐小平,道:“此次你若再不知好歹不吃,以后就再也别想吃东西了!” 徐小平已饿得双眼发昏爬到铁盆旁,将脸埋进铁盆里大口舔食。 弟子“呃咦”一声,皱着脸道:“吃馊饭还能吃得这么香。” 徐小平恍若未闻,头也不抬地嚼咽,肩头破裂的布料掉在铁盆里,徐小平伸手自前扯掉它,肩后连着血肉的单薄破布也跟着被拽掉,徐小平裸着一半肩背和胸膛,伏在地面上。 那弟子本是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他吃,见此一顿,目光落在徐小平的脖颈和胸前,只觉那皮肉白的晃眼。 他看了一眼室外,蹲下身道:“看不出来,你还挺白的。” 徐小平不语。 “看你这样,许是平日惹过副门主的官家子弟,被关在这里倒是可怜”弟子将手自侧伸到徐小平胸前,摸那细白皮肉,干咽了下“平日定是锦衣玉食,才养得……” 徐小平被那手一碰,僵住身子,觉出那只手还想再动,猛地抬头将人撞开,沾满污渍地脸愤怒地对着那弟子。 平日在平阳山,只有他这般对那些罪囚的,何曾有人敢这般待他。 弟子被撞得一个趔趄,龇牙咧嘴地站起身,骂了一声没劲儿,转身往门口走去。 门外唐子宁静静地站着,不知看了这二人多久。 弟子心虚地看了一眼徐小平,道:“副门主。” 说罢绕出门外。 唐子宁走近徐小平,扫了一眼他裸露的肩,道:“我给你穿上衣服,你自己又把它扯下来。 若看上门外那位弟子,我可为你叫进来。” 徐小平慌乱地摇头。 “贱人”唐子宁道:“你若不说,我还以为你谁都可以。” 他扫视四周,忽而道:“想不想出去?” 徐小平呼吸重了几下,爬到唐子宁身边,摇着他的腿。 唐子宁捏断徐小平颈上的铁索,低身将人抱起,道:“那我们换个地方。” 唐子宁带徐小平到一处温泉,将徐小平扔进去,冷眼看徐小平在里面沉浮,待徐小平挣扎地动作慢慢弱了,才脱掉自己的衣物淌进温泉,拽着徐小平的头发把人从水里拽出来。 徐小平吐出一口水,面目通红地咳嗽。 “真恶心”唐子宁改掐他的脖子,拖到池边后剥徐小平黏在肉上的衣物。 血丝浸到水里,流散开来。 徐小平疼得吸气,却不敢挣扎。 唐子宁将他上身剥干净,去脱他的裤子。 徐小平咬牙向后肘击他。 唐子宁挡住,单手卸断了他的手臂,徐小平无声惨叫,唐子宁道:“恼什么。” 他褪掉徐小平的裤子,比之女子还娇艳几分的脸被温泉蒸的微粉,唇红得令人心惊,道:“一个药人,不知被多少男人上过,还如普通人一样讲人伦礼耻,不要装了。 你就是一个工具。” 唐子宁将手探在水下,道:“几日前带你回来,你不省人事时我便用过你一次。 你那时候才从月无牙的床上下来呢。” “好哥哥”唐子宁微微扬起头,红唇微张叹了一声,墨发飘散在水面之上,道:“人之命运便是如此,你比我晚几年试炼,我什么都不是,你却靠着残缺的药方变成只能让男人用的药人——这不是天注定,你要做男人身下的贱货。” 徐小平摇着头,脸上具是泪水,挣扎着要往水上爬。 唐子宁止住他道:“不要动。” 徐小平背对着他咬紧牙关,又是绝望又是仇恨地闭上了眼睛。 唐子宁在这事渐渐得了乐趣。 他将徐小平锁到自己的屋子里,将徐小平当做一个增长功力的器具。 徐小平的腕筋日渐痊愈,却仍然佯装未好。 他对唐子宁简直恨死,当初是,现在也是。 唐子宁每日就把他压在床上,像只狗一样将他咬得遍体鳞伤,在偌大的寝房内,抱着他道:“你看,你爹当初这样对我娘,他哪儿能想到,十几年以后,我能还在他儿子身上。” 长大后的唐子宁,和他娘长得何其相似,简直像当年的何琴又活过来躺在徐小平身侧。 徐小平如是想,忽而觉得一阵反胃,厌恶地不愿在唐子宁身边多待一刻。 徐小平对玉清说了谎。 唐子宁不是徐显捡回来的孤儿,相反他有爹有娘,他娘亲是江南出名的美人何琴,徐显看上了已为人妇的何琴。 像徐显那样的人,平生就是想要什么便一定要得到。 徐显看上何琴,便杀人夫,掳其子。 他想拉拢梁家,获得心法,便把女儿嫁过去,女儿没用了,再把儿子也送过去。 他想要一个完整的药人,拿唐子宁试炼不成,便听何琴那恶妇的话,换成徐小平做试炼。 这是徐小平最恨的。 何琴活该死。 自这二人入府,他徐小平对他们母子二人百般善待,何曾有过苛责,是何琴恶心作祟,害自己变成一个恶心的器具。 唐子宁怎么有脸报复自己。 当初没弄死你这个蠢货,便已经是仁至义尽。 真恨当年大火,怎么就没烧死他。 徐小平窝在床脚目送唐子宁离开。 眼底深燃怒火。 夜里唐子宁推门而入,门后的徐小平高举银器,自后狠砸在他头上。 唐子宁应声而倒,鲜血蜿蜒布在地上。 徐小平跪在地上,将染血的银器一下又一下砸在他身上,血渐在徐小平的脸上。 去死吧。 徐小平扔了银器,重拳挥在唐子宁的脸上,咬着牙,一月难出声的嗓子像风箱一样呼呼响。徐小平哑声道:“死吧。” 身后传来一人拍掌的声音。 徐小平猛地回头看去, 本应倒在地上的唐子宁站在门口,含笑看着徐小平。 徐小平剥开身下的头发,那露出来的脸就是唐子宁。 徐小平站起身,干咽了下,看着地上的“唐子宁”,又看向门口的唐子宁。 唐子宁走进,蹲身看地上的替身,道:“死了呢。” 徐小平后退了一步。 唐子宁起身道:“哥哥下得好重手,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竟歹毒至此,要打死‘我’。” 徐小平摇头,神色恍惚,哑声道:“不是你。” “不是我”唐子宁点头,将徐小平拉出去,道:“这所有人,都与我长得一模一样,你猜猜,这几日里,有谁上过你。” 门外齐列着七人,身形模样,都与唐子宁一模一样。 徐小平甩开唐子宁的手,又走进屋里,被地上的尸体绊倒在地。 唐子宁将他扶起来,在他耳边娓声道:“你看他,脑袋破了碗大的窟窿,死得时候眼睛还睁着。 真可怜呢,从小就是个流浪儿。 我今日跟他说,只要晚上走进这间门,我就给他五百两银子。 他就进来了,跨进来的时候,还想着怎么花那五百两。” 徐小平满脸泪水,喃喃道:“对不起……” 他越念越恨,忽而转过头咬上唐子宁的颈侧。 唐子宁掐着他的两腮,掰开他的头,从怀里掏出一瓶药丸灌进徐小平的嘴里。 徐小平舌尖抵出去大半,却还有几颗被吞了下去。 唐子宁松开手,道:“能说话了,今晚就也能叫出来了。” 徐小平弯腰吐出嘴里的药丸,不断干呕。 唐子宁绕过尸体,侧卧在床上,好以整暇地看着徐小平。 徐小平脸颊开始爬上红晕,自己松开衣襟,眼中一切都变得缥缈,徐小平在四周看了一圈,最后看向床上的唐子宁。 唐子宁勾起唇角。 徐小平赤脚踩过地上的一摊血迹,踉跄着走向大床,跪在床边吻上唐子宁的手背。 唐子宁道:“不恨我了?” 徐小平缓慢地摇头,他从没有比现在更想碰触一个人,无关爱欲,只是想像这样,或者再要更多。 唐子宁的眼睛极冷,看着徐小平道:“我恨你。” 徐小平慢慢爬上床。 这不重要。 管是“我恨你”还是“你恨我”。 徐小平现在只想缠着这个人,和他扭在一起,最后骨肉在一起,化成一堆,烂在一起。 徐小平寻上他的唇深深吻下,唐子宁挑着他的下巴回应,艳丽的脸高高扬起,脸色绯红。 像扯开一张裂帛。 像一汪温热的水。 “爱我么?” 在这绯色的,柔腻的一切里,徐小平深深叹了一口气。 没有一声回答。 现在怎样已经无所谓了。 徐小平沉溺在这一张无穷无尽的大床,像沉在海里。 这日日都是放荡到不入眼的生活。 唐子宁捏着小粒药丸,轻声问:“还要吃么?” 徐小平用舌尖卷过,将药吞下,恍惚的感觉更重。 唐子宁笑了笑。 徐小平捧着他的脸吻下去。 就是这样,头脑没有一刻的清醒,整日沉沦昏沉。 早就该如此,这世间,不就该如此浪荡逍遥么?活着是无尽的疲累和失望,不若就这样,什么都不想,了无痛苦,醉生梦死。 唐子宁将他压在身下,吮他的唇舌,手触道他的细瘦脚踝,叹道:“好瘦,哥哥。” 徐小平细微地哼叫了一声,将唐子宁抱得更紧。 今日外面有些热闹,却无妨屋内蜜一般的黏腻。 唐子宁道:“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徐小平迷茫恍惚地摇头。 “唐门宴客”唐子宁道:“宴请三十二门派,十五门教,你猜猜这里面都有谁?” 徐小平不满地咬着唐子宁的耳垂。 唐子宁轻笑了一声:“梁荥在,月无牙也在。 你在我这里待了月余,他们却谁都没有找你,是不是觉得难过。” 徐小平恍若未闻,腻在唐子宁身下闭着眼睛。 唐子宁道不再说话,咬上徐小平的肩头,直流出血,唐子宁舔掉那些血,像一只嗜血的妖精鬼魅。 唐子宁穿上了衣服,将徐小平拢在被里,道:“我去宴会,你在屋里不要出去。” 徐小平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待脚步声渐远,门被阖上,徐小平复睁开眼睛,掀开被子给自己随意裹了一件外袍,赤脚走向门外。 梁荥,月无牙。 门外没有护卫,徐小平在巨大的园子内胡乱走,路上遇见的人都仿佛看不见他,徐小平裹紧单薄的外袍,逢人便畏缩地站在一旁,等人走过再缓着步子顺着小路向前走。 不知道这是哪儿。 不知道梁荥和月无牙在哪儿。 徐小平拦下一人,低头哑声道:“宴会,宴会在哪儿。” 那人上下看他一眼,指着一处道:“从这里直直向前走,便是了。” “谢谢。” 徐小平踩着在眼前飘忽的路,向前走去。 前面果真是一处大堂,时不时有人走进去,徐小平藏在墙后侧身看着出入的每一个人。 谁是梁荥或者月无牙呢。 徐小平晃了晃头,对这二人记不大清了。 他靠着墙,忽而又忘了自己为什么出来,只是盯着眼前的每一个人,神色呆滞。 自后靠过来一个人,双手抱过徐小平细瘦多了的腰,头靠在徐小平耳侧,轻声道:“看见了么?” 徐小平缩了缩肩,彻底靠在他身上。 唐子宁道:“人就在里面,你若是喊一声,他们或许会出来。” 徐小平道:“叫谁。” 唐子宁在他耳边呵一口气:“你想叫谁?” 唐子宁搂紧他:“月无牙?梁荥?抑或那个尖酸刻薄的掌门也可以。” 徐小平听见“尖酸刻薄”,笑了一声。 唐子宁摸着他薄薄的一层外袍,道:“你看现在走进去的人,那是光明教的右护法,月无牙已进去了。” 远处渐走来两人,唐子宁道:“认识他们么?小的是你我的小外甥,大的是姐夫。” “姐夫”徐小平比嘴里嚼这个词,半晌道:“师兄。” 唐子宁顿了一下。 徐小平猛地推开唐子宁跑出去,拽紧自己的外袍向梁荥赤脚跑过去。 才跑出两步,便被唐子宁拽着后领拉回墙后。 徐小平哑着嗓子“啊啊”了两声。 远处梁荥似有所感地看向这边。 唐子宁压住徐小平,甩了他一巴掌,道:“贱人。” 徐小平伸腿踹他。 唐子宁将他一路拽回房间,甩在地上,冷笑着看着地上衣不蔽体的徐小平,道:“就这样也敢走出去,想去找梁荥?” 徐小平摇头,往门外爬去。 唐子宁跪在地上剥掉他滑落一半的外袍,搂过他,道:“梁荥和月无牙都不会救你——你以为他们都真的在意你?” 穿堂风吹过,徐小平窝进唐子宁的怀里。 唐子宁抱起他,将门踹住,转身走向大床,将人放在大床上,道:“那个荀木是个忠仆,知道你是药人,便一味将你推到月无牙身边,月无牙素来风流,你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随手可逗弄的药人器具罢了。 梁荥更不要说,他厌恶你为了心法接近他,觉得你心术不正,恨不得一辈子都见不到你。” 徐小平迷茫地听着,不知听没听进去。 “真可怜啊。”唐子宁掰着徐小平的脸看墙边的铜镜,人影在里面模糊不清,依稀映着半身肮脏痕迹的人。 唐子宁道:“你看看自己,这幅模样,谁会看得上你。” 徐小平眼角渐渐流下两道泪,甩开他的手扑进唐子宁的怀里,急切地抬头吻着他的下巴,哽咽了一声。 “真可怜”唐子宁受着,一下一下摸着徐小平散在后背的头发,“没人爱你。” 深夜有人推醒徐小平,唐子宁不知去了哪里,荀木站在床边,看着睁眼的徐小平道:“跟我走。” 徐小平坐起身,半跪起抱住荀木。 荀木一僵,皱眉道:“徐小平,你怎么了。” 徐小平吻了吻他脖颈,伸手褪他的衣衫,荀木挡住他,从怀内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递给徐小平,道:“吃了” 徐小平如前几次那般用舌尖去够,荀木飞速地将药丸塞进他嘴里,随意捡起一件衣物披在他身上,拽着他下床。 徐小平在地上走了两步,前几步像踩在棉花上,不知过了多久,感觉终于落在实处。 头脑霎时清醒,徐小平起了一身汗,犹如大梦初醒般环视四处,看着拽着自己胳膊的人,道:“荀木?” 荀木淡淡看了他一眼。 徐小平猛地拽紧荀木道:“救我!” 荀木道:“教主在外面。” 月无牙。 徐小平紧跟着荀木,道:“快,快带我出去。” 荀木搂着徐小平,使轻功,一路避开巡逻到了一处,月无牙静站在马车旁。 这一切恍然有不真实的感觉。 徐小平向前跨了一步,月无牙亦向徐小平走过来。 徐小平跑向月无牙,撞到月无牙怀里,双手紧紧抱着他,一句一句地道:“教主。” 月无牙吻着他的额头,道:“好了。” 梁荥和具信流自远处提剑而来。 具信流收了剑静静站在一侧,梁荥看着月无牙的怀里的徐小平,将剑入鞘,右手伸过去,沉声道:“平平,过来。” 徐小平转首看向梁荥,眸色从惊慌慢慢变成冰冷,摇头道:“你要杀我。” 月无牙将徐小平揽在身后。 梁荥放下手,道:“月无牙,事先便说过,待徐小平出来,任他去留。” 月无牙道:“他不会跟你走。” 徐小平沉默地站在月无牙身后。 梁荥上前一步,一字一顿道:“把人,给我。” 四处忽冒出两行举着火把的人,唐子宁自黑暗中一脚踏入明亮的火光周围,道:“一个跑我唐门水牢闹事,一个在外接应徐小平,好一个声东击西。 为了救区区徐小平,竟让前魔教教主和武林盟主联手,连具庄主都过来了,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徐小平干咽了,在暗室里,在那间房屋里,屈辱的,痛苦的,不堪入目的记忆涌上脑海。 徐小平拽住月无牙的衣袖,直勾勾地看着唐子宁,对月无牙哑声道:“杀了他。” 月无牙反手握住他的手,温暖地掌心攥着徐小平的手背,徐小平依赖地将头靠在月无牙的身上,哽咽着,再次道:“杀了他。” 梁荥与月无牙依旧争锋相对。 具信流开口道:“唐副门主,得饶人处且饶人,不管往日有多深仇大恨,徐小平已受惩罚,何苦继续纠缠,再多是非。” 唐子宁道:“家事不与外人道,你既知是深仇大恨,便不要在此说风凉话。” 另一旁徐小平突然冲出去抽出荀木的短刀挥向唐子宁,咬牙道:“你去死吧!” 唐子宁猝不及防,侧身躲时被削掉一缕头发,后退一步。 具信流上前又将徐小平拽到身边,道:“勿要再动。” 徐小平现在恍若惊弓之鸟,咬住具信流的手,急喘着看他。 具信流微微皱眉,低头沉静地看着他,道:“我不会害你。” 月无牙正欲上前,梁荥已走至徐小平身侧,拍他后脑,道:“松口。” 嘴里渐渐尝到血腥,徐小平松开口,用袖子摸了一下嘴。 具信流任手背上的血蜿蜒流下,转身看向唐子宁。 唐子宁似笑非笑道:“月无牙,你看看,那二人又站在一起了。” 月无牙不动,如方才梁荥那般,向徐小平伸出手。 徐小平提着短刀,踉踉跄跄地走向月无牙。 “徐小平”唐子宁看了一眼月无牙,唤住徐小平,道:“你不想知道,当初梁荥为何要把你推下断崖么?” 徐小平顿住。 荀木要上前拉徐小平过来,月无牙挡住了他,看着徐小平。 徐小平转身,却不是对着唐子宁,而是看向梁荥,道:“为什么。” 梁荥道:“我从未推你入崖。” 徐小平向后看了一眼月无牙,道:“你说你想起全部,不能让我污你名声,你要我死。” 梁荥摇头。 唐子宁道:“徐小平,你怎么那么蠢,到现在了也不明白当日推你下去的人不是他。 不仅如此,他还跟着你一起跳了下去,你们师兄弟情谊深厚,我们一干人看着,委实感动。” 徐小平求证般看向月无牙。 月无牙不语,此时已放下了手,面色掩在黑暗中。 徐小平对唐子宁道:“那日人是你扮的?” “小玩笑”唐子宁道。 “贱人。”徐小平骂道,“你当初为什么没死。” 唐子宁艳丽的脸一瞬间有些扭曲,转瞬恢复正常道:“早死了,否则你以为现在站在这里的人是谁,徐小晚么?” 徐小平咳了一声,哑声道:“我迟早杀了你这个贱人。” 唐子宁低声道:“怎么,是这几个男人给了你底气,还是因为跟我睡过,所以不怕我了?” 徐小平不再看他们任何人,欲转身走向月无牙。 “平平”梁荥道,“你现在和我回去,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徐小平不语。 梁荥继续道:“我想起了全部,我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 如今已全然恢复,往日让你受的委屈,让我补偿你。” “怎么补偿。” “往后只要我活着,我照顾你。”梁荥一笑“也不能说补偿,是我离不开你。” “回来吧,嗯?” 徐小平低下头,不自觉已泪如泉涌,道:“是你先不要我。 你打我。” “我错了。”梁荥走上前,将他拥到怀里,道:“平平,我只有你和小秋两个亲人了。” 徐小平看着地面。 梁荥道:“我们回家。” 徐小平跟着他向前走。 唐子宁噙着冷笑看着他们二人。 荀木终于忍不住,上前道:“徐小平!” 徐小平抬起头,想起了月无牙,转头看向始终站在马车边的月无牙。 今夜的月无牙似乎格外沉默,垂手看着他们。 徐小平道:“教主……” “徐小平”月无牙道:“我曾和你说过,倘若你背离魔教,会怎样?” 徐小平跪下,深深磕了一个头道:“教主原谅。” 月无牙道:“真的要走了?” 只要回去,和梁荥就能像以前一样。 徐小平日思夜想的,不就是回到二十年前的花房内,盘腿坐听梁荥讲花么。 徐小平嗓子发干,又俯身一拜,道:“多谢教主多日的照顾。” 多日。 何止是多日。 荀木握紧了刀鞘,梁荥是人,月无牙便不是么。 徐小平起身将荀木的短刀放在地上。 月无牙道:“你不后悔便好。” 在沉沉夜色里,恍惚看得他的脸是白的,徐小平心一跳,想走近一步看他。 梁荥拉着他,道:“走了。” 徐小平转身离开了。 唐子宁未拦他们,只看向月无牙道:“我说过什么来着,只要梁荥一句话,徐小平的眼里永远不可能有别人。” 月无牙看了他一眼,坐上马车。 荀木捡起短刀,而后在车外驱着马离去。 唐子宁后退一步让路,摸上自己的断发,渐渐勾起唇角。 车轮轱辘轱辘地向西行驶。 月无牙坐在车里闭眼假寐,半晌突然呕出一口血。 荀木听见动静,停马掀开车帘道:“公子?” 月无牙靠着车壁,道:“无事,吃一颗药便好了,你继续赶马,天亮前回教。” 荀木道:“徐小平他……” “不必管”月无牙闭眼似是烦躁,“等梁荥死了,他自会回来。” 荀木放下车帘,沉默地继续赶马。 在与他们背道相驰的方向,徐小平蜷缩在车座上,枕着梁荥的腿沉沉睡去。 具信流与车夫一同坐在车外,面色极淡地用棉布裹住自己的右手。 梁荥在车内道:“信流,今日……麻烦你了。” “不必”具信流道:“梁觅秋已跟着林姑娘回去,你也不必担心。” 梁荥在车内捂住了徐小平的耳朵:“淼淼的事,还请你帮我瞒着徐小平。” 车外沉默许久,半晌,具信流“嗯”了一声。 才几月时间,重回梁府便恍若隔世般。 徐小平对着镜子整理衣襟,无论如何都挡不住颈间的青紫痕迹,半晌推倒直立的铜镜,面色阴鸷地看着地面。 “公子。”一纤瘦女子端着托盘,似是被惊吓到了,站在门外小声唤道。 徐小平转首看她,道:“进来。” 女子将药放在桌子上,道:“公子,药要趁热喝才不苦,本来还给您备了蜜饯,但是小秋说您不喜甜食,我便未拿来,您忍着苦,快喝吧。” 徐小平坐在桌前,听她说到梁觅秋,眯眼看她,道:“前几日不是你送药。” 那女子露出温婉的笑,道:“前几日那个丫鬟病了,我来替她。” “即是替换的丫鬟,为何要在主子面前自称‘我’,进府前没人教过你规矩?” 女子一滞,道:“公子……” 徐小平抿了一口药,咳了一声道:“下次注意分寸,滚出去。” 女子眼中盈满泪水,慢慢退出房门。 走过来的梁荥低头看向女子,道:“怎么了?” 女子道:“小七病了,我替她来送药,不想惹怒了徐公子。” 徐小平看到梁荥,道:“师兄,为什么站在门外。” 他看了一眼女子,站起身走到门外,厌恶道:“只不过说你一句,便哭哭啼啼,做下人受不住骂,还伺候别人做什么。” 女子看了一眼梁荥,又低下头。 梁荥道:“你下去吧。” 女子咬着唇走了,临走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徐小平已转身回去,看着桌子上黑黢黢的药,心情再恶劣起来,踹翻板凳恶声道:“一帮无法无天的东西,什么货色都想骑在我头上。” 梁荥扫过倒地的铜镜和七倒八歪的板凳,走向徐小平道:“自从回来,你脾气越发管不住了。” 徐小平道:“我当日是药性未散,才跟着你回来,我非自愿,你也不要再管制我。” 梁荥将他按到另一张板凳上,端起药碗舀了一小勺道:“如此嘴硬,吃了药,不还是你。” 他将药匙递在徐小平嘴边:“喝药。” 徐小平别过脸:“我自己会喝。” 梁荥放下勺子,道:“那便趁热喝,现在快凉了。” 徐小平端过碗,一口气猛饮下去,将碗重放在桌子上,闭了闭眼道:“这药比昨日更苦。” 梁荥不知从哪儿拿出两颗小橘子,放在桌子上。 徐小平看了眼梁荥,拿起桌子上的橘子。 梁荥道:“信流换了药方,你忍罢这五日,待药方再换,便不如这次的药苦了。” 徐小平剥着橘子的手一顿,忽而冷道:“为什么具信流还在这里?” “你久吃唐子宁给你的药,体内药性未除,信流精通药理,可为你调解,但开的药不能外漏,只能亲力亲为。 近月都会住在府里。” 徐小平冷笑道:“不是你把他留在府里?” 梁荥看他许久,半晌为他擦了擦嘴角的药渍,道:“都过去了。” 徐小平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 梁荥道:“往日事,你我都不要再想,你,我,小秋,我们三个一起生活。都过去了,平平。” 徐小平忽而砸下一颗眼泪,低下头不说话。 梁荥用拇指擦他的泪水:“不要哭。” 徐小平重复道:“都过去了。” 梁荥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听徐小平道:“与三刀山也断了。” 徐小平抬头看向梁荥,轻声问道:“月无牙再找过你么?” 梁荥垂在桌下的手轻微攥起,摇头道:“不曾。” 徐小平默了片刻,道:“那便好。” 粱荥出了房屋,走到一处小院,院中坐着方才被徐小平责骂的那位女子,粱荥走近她。 女子站起身,眼眶有些微红,矮身拜了一下,道:“梁山主。” 粱荥扶起她,道:“不必拜我。” “习惯了”林淼笑了一下,道:“徐公子喝药了?” 粱荥抿唇道:“他脾气向来不好,今日让你受委屈了。” 林淼摇头:“徐公子不知我是谁,才当作下人斥责,谈不上委屈。” 粱荥静看了她一会儿,道:“日后你就待在府里,可以去找小秋,徐小平那边,你就不要过去了。” 林淼道:“日后总要成为家人……” “他是我和她姐姐看大,对我续弦一事必有抵触,待他日后能接受了,你再去找他也不迟。” 林淼拉过他的手:“我会让他慢慢喜欢我的。” 粱荥收回手道:“他身体不好,你还是要避着他。” 林淼略尴尬地站在他面前,眼中又浮起眼泪,低头干笑道:“怎么就和躲妾室躲大房一般,倒叫我诚惶诚恐。” 粱荥道:“我要去看小秋他们练功,先走了。” “嗯”林淼道:“山主慢走。” 粱荥转过身。 “山主!”林淼又叫住他,面色微红:“从进府开始,还未和你单独吃过饭。” 粱荥正欲开口,却见林淼咬着唇忐忑地看着自己。 这会是他未来的妻。 粱荥目色变软,道:“晚间我过来。” 林淼面色转为愉悦,轻笑道:“快去快回。” “嗯。” 徐小平在粱荥走后又睡了一觉,待天黑一些看不清脖颈间痕迹,才走出屋门,想到此时粱荥应该方教完弟子们,还在练武场内,便去练武场找他。 粱荥虽是武林盟主,却未建门派,只收了七名弟子,梁觅秋是他的儿子,也是他的弟子,在弟子中第四位拜师,年纪却最小。 江湖中不乏武林人士将自己的儿子收做弟子教练。 荀木便也是一个。 徐小平到武场时弟子们已散了,梁觅秋与一众弟子说笑,看也不看徐小平一眼,与徐小平擦肩而过。 徐小平与他早撕破脸,嗤了一声站在场下看着粱荥。 粱荥看见他,走近他,自台上低头看他,道:“要上来看看么?” 徐小平道:“以前看烂的东西,看什么?” 粱荥伸出手。 徐小平伸手够他的指尖。 粱荥向前一步拉住他的手,将他拽上来。 徐小平在夜色中看武场两旁挂着的各样兵器,以前一看到就鬼哭狼嚎的东西,已十多年未碰过了。 粱荥挑出一把长剑,道:“这是你最常用的那把。” 徐小平拿过剑,比划了两下。 粱荥改正他的手势,道:“这样握剑。” 徐小平道:“平阳山便这般拿剑的。” 粱荥眼中带了一丝笑意,道:“莫不是学了玉清道长把握拂尘的手势。” 徐小平用剑指着他。 粱荥避开,道:“练过十余年平阳山的剑法,还会不会师傅教的。” “早忘了。” 粱荥道:“你当初便未认真学。” 徐小平被激起脾气,舞了一个剑招,道:“是不是这样?” 粱荥站在一旁看他,徐小平比过第三招,已记不起后面的,动作越来越慢。 粱荥自后扶着他的两臂:“靠左,手臂下沉。” 徐小平动了一下手臂,侧头道:“这样?” “嗯。” 粱荥带着他舞剑:“这是月见晓星。” 徐小平道:“附庸风雅。” 粱荥把过他的手,转了一下剑柄,再舞一招:“这是‘附庸风雅’。” 徐小平笑了出来,突然道:“我想起来了。” 他把剑立在跨中,劈了一下:“势不可挡。” 粱荥扶额:“怎么就记得这些。” 徐小平道:“你教我的,还有一个‘老骥伏枥’——需用软剑。” 当初粱荥十六岁,正是少年心气,偏徐小平学不进去正经的,粱荥把剑招个个取了荤名,徐小平学得开心,在师傅面前喊着比划了一个“势不可挡”,当日二人都被罚抄道德经,徐小平十遍,粱荥五十遍。 粱荥收起剑,道:“不练了。” 徐小平道:“恼羞成怒了。” 粱荥将剑挂到原处,低头道:“我有事处理,你若饿了便吩咐下人,不要总在屋里待着,明日去饭堂与大家一起吃饭。” 徐小平道:“你去干什么?” 粱荥摸了摸他的头,台下站着一个人影,却是去而复返的梁觅秋,不知站在这里看了多久。 粱荥放下手,道:“小秋?” 说着跳下台,徐小平跟着跳下去,黑夜里都能看出神采比之前几日飞扬许多。 梁觅秋道:“爹,有人唤你。” 未道知姓名,梁荥也知道是谁。 梁荥对徐小平道:“夜里风凉,想在外逛就去添一件衣服。” 说罢便走了,剩下徐小平和梁觅秋面面相觑。 徐小平问道:“谁叫你爹?” 梁觅秋被梁荥叮嘱过,此刻也怕徐小平闹事,便道:“关你什么事。” 徐小平道:“具信流?” 梁觅秋嗤了一声,道:“不是——你为何凡事都要把我爹和具庄主放在一起,委实令人讨厌。” 徐小平看他神色不似作假,心口一松,面上却眯起眼睛,道:“小畜生,你若再敢这般同我说话,我让你爹踹死你。” 梁觅秋咬牙,道:“你……” 徐小平早和他撕破脸皮,此刻说完,转身便离开。 梁觅秋在他身后咬牙切齿,想起自己方才看到的,心情又陡然变复杂起来。 徐小平在府中走了一圈,最后溜溜哒哒到了具信流屋外,见灯亮着,窗户上只一个人影,才彻底松下一口气,裹着衣服准备离开。 具信流微微打开窗户通风,便看见徐小平离开的背影。 “徐小平”具信流唤他。 徐小平却未听见,觉得晚间冷了,一路小跑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进门看见桌子上午没吃的另一颗橘子,拿起来剥的吃了。 站在窗外看天上漫布的星星。 现在除了身上唐子宁留下的肮脏痕迹碍事儿,一切就和自己想要的差不多了。 徐小平松了松自己的衣襟。 他记仇的很,眼下一边享受这份安逸,一边盘算着怎么弄死唐子宁。 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办法,脾气又暴躁起来,因睡了一日,重回到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苦熬了一夜,一大早第一个冲到饭堂等着吃饭。 感觉又像十多年在平阳山那样,必须要时刻见到一个人才会心安。 那时候是无论如何都要跟在玉清身边,惹得玉清满面冷色,到了晚上啪嗒一声把他关在门外,道:“如果明早看见你在门口蹲着,就给我滚回梁府。” 徐小平那时听得胆怯,回到自己屋里,半夜又遛到玉清门外,躲在花木从里,就是被蚊虫咬得一身包也要躲在那里。 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又好了。 可能是后来徐家的人找上门,他知道逃不掉。 也可能是梁荥开始在晚上变得温柔,让他不再那么害怕。 当时让他恨之入骨,怕到皮肉生颤的人变成了现在时时刻刻不想离开的人。 徐小平坐在椅子上看着地面,下人上了一道道小菜,始终不见梁荥进来。 待门外终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徐小平抬头去看。 梁觅秋走在前面,梁荥在后,身侧跟着一女子。 是昨日来他房里的那个。 梁荥上前坐到徐小平身边道:“来的这么早,昨晚没吃饭?” 徐小平视线从那女子身上移开,看向梁荥道:“吃了——这是谁?” 梁荥对林淼道:“坐下吧。” 林淼替梁荥道:“小女名林淼,一月前被歹人所害,我跟着家仆逃难遇到山匪,是梁山主救我,收留我在府中住下。” 徐小平道:“正好我缺人伺候,你日后跟着我。” 林淼的脸一僵。 “她不是下人”梁荥给徐小平舀了一碗粥道:“你想叫人伺候,我就让小七搬到你旁边照顾你。” 徐小平看着那碗粥,忽而觉得恶心,冲出饭堂干呕。 梁荥跟着他出来,皱眉道:“你怎么了?” 徐小平猛地拽住他的手,弯腰看了一眼饭堂内站起来的林淼道:“赶她出去。” 梁荥覆上他的手背:“为什么。” “她不对劲”徐小平道:“你没看到她是怎么看你的?她不能留在这里。” 梁荥静默片刻,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多想了。” 徐小平站起身:“你为什么收留她?你从未在府中收留过女人。” 梁荥道:“我带你去找信流,你脸色不好。” 徐小平拉着他,一字一顿道:“赶走她。” 梁荥看着他灰白的脸色,道:“你最近不对劲,唐子宁给你的药还让你难受么?” 徐小平摇头,慢慢蹲下,捂着胸口流泪道:“我不知道。” 梁荥将他扶起,道:“我带你去找信流把脉。” 徐小平浑噩地跟着梁荥走了。 饭堂里林淼欲追上去。 梁觅秋拦住她道:“他……生病了,林姐姐我们吃饭吧,不必管我爹他们。” 林淼坐下拿起筷子,看着桌上的粥,犹疑道:“梁山主很照顾徐公子。” 梁觅秋撇了一下嘴,道:“他就像我爹第二个儿子,被我爹惯宠的性子极恶,我自幼忍让他,如今已不想与他说话了。” 林淼若有所思地搅着汤匙。 在具信流屋内,梁荥站在徐小平身旁。 具信流收回手道:“与唐门迷药无关。” 梁荥道:“那是怎么回事?” “受过惊吓,魔怔罢了。” 梁荥为他整理鬓角的碎发,看见他眼下的黑青,道:“昨夜没睡?” 徐小平摇头。 梁荥欲说什么。 具信流突然道:“我再配一副安神药,白日不要睡觉,晚上若还不能入睡,可来找我寻其他药。” 徐小平低头不语。 具信流看了梁荥一眼,走出门外。 梁荥跟着出去,阖住门。 具信流走到树下,淡道:“倘若你要娶妻,便不要过于接近徐小平,他才从唐子宁处出来,易依赖他人,你对他无意,便不要让他生起期翼,日后若让他知道林姑娘一事,恐出祸事。” 梁荥抿唇道:“我知道。” 具信流道:“他晚上或许会去找你,你若不想多事,便不要留他过夜。” 梁荥道:“他晚上是不会睡觉的。” 具信流沉静地看他:“日后你与林姑娘在一起,也要和徐小平一屋么?” 梁荥面上的疲累一闪而过,又很快将那份狼狈藏起来,转身回到房屋。 徐小平已趴在桌子上,似乎睡着了。 梁荥将他抱起来,觉得那体重轻得吓人,因此略微皱眉。 离开时路过具信流,具信流扫了一眼他怀里的徐小平。 梁荥轻声道:“只睡一会儿。” 具信流未语,让开身静站着,身处之处恍惚和他人隔着一条暗河,不语时让人触不可及。 梁荥抱着徐小平走在小路上,徐小平伸出手揽过梁荥的脖颈。 梁荥停住,道:“醒来就下来自己走。” 徐小平睁开眼睛,梁荥将他放下来。 徐小平绕在他身后,突然跳在他背上,梁荥被冲得向前一步,揽住徐小平盘在自己腰上的腿。 徐小平在他耳边道:“背小猪。” 梁荥道:“你已快三十,这般姿态,难不难看。” 徐小平道:“没人看到。” 梁荥弯起唇角:“有人过来我就松手。” 徐小平晃了晃两条细瘦的腿。 梁荥沉默着向前走。 时间向前二十年。 他们在另一条小路走得甚是欢快,十四岁的梁荥背着小小平脚下生风。 徐小平在背后大骂。 梁荥会踮着脚尖从跃上枝头,再从高处跳下。 徐小平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吓到眼泪飚起来,“啊啊”吼着,糊得他后背尽是眼泪和鼻涕。 他们现在要重新开始。 这之间横亘了太多东西,那些他们扬言要抹去的伤口,只能当做看不见,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 只能一次次重温短暂十年里值得追忆的事。 尽管一个已为人夫,一个即将跨入中年。 人一辈子,能不长大便好了。 绕过这条小路,有几个结伴的弟子说说笑笑从远处走过来。 梁荥慢慢松开手,还未开口,徐小平自己从他背上下来,绕到路的前面。 徐小平在晚上果然敲响梁荥的门,手里提着一罐猴儿酿,已是喝醉了,软趴在门上。 梁荥打开门,揽着摔进自己怀里的徐小平,嗅见扑天酒气,皱眉道:“喝药忌酒。” 徐小平提起酒罐,囫囵道:“睡不着,来找你。 师兄——今日就让我们一醉方休!” 说罢从梁荥身侧挤进房间,坐在桌子旁对摆两个瓷杯,道:“快坐过来。” 梁荥关住门,欲点亮油灯。 “不要点灯。”徐小平捂住自己的前襟,避开窗外明亮的月光,将自己掩在黑暗中,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不要灯。” 梁荥坐到徐小平的对面。 徐小平倒了两杯酒。 梁荥道:“你不要喝。” “那我看你喝”徐小平道:“这酒甚美。” 梁荥指尖摸着被沿,酒在月色下显得澄澈。 徐小平道:“喝一杯,我们一起睡觉,像小时候一样。” “……你喝醉了。”梁荥站起身道:“房间让于你睡,我去别处住一夜。” 徐小平按住他的手:“为什么不喝?” 梁荥道:“我走了。” 徐小平自后背抱住他:“现在……现在也不是不能一起睡。” 梁荥道:“可是心里又难过了?” “难过”徐小平贴着他:“我常想起以前,就在想,真的能像过去一样么。” 梁荥道:“现在不是很好。” “不好。” 梁荥掰开他的手,转过身道:“为什么?” 徐小平单指挑开自己的衣襟:“我觉得恶心。” 现在才看得,那一件外袍下只一身布满青紫的皮肉,内里浑然无物。 梁荥指尖动了一下,道:“会好的。” 徐小平脱掉靴子,慢慢褪掉外袍,赤身裸体地站在梁荥面前,微微动着自己的脚趾:“这些东西,我不想要,想来想去,便只能来找你。” 梁荥沉默地站在月光下。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身体,瘦得可怜,肩头还带着渐愈的鞭痕,身上如他说的,都是不堪入目的青紫痕迹,足见不久之前都经历了什么。 梁荥道:“你怎么学会这些。” 徐小平看着他,别过脸道:“你不喝酒,我这样也是无妨的。” 他道:“你向来含蓄,饮酒助兴未尝不可。” 梁荥弯腰捡起地上的外袍,披在徐小平身上,沉默地盖住他。 徐小平僵滞着,道:“师兄?” 梁荥道:“你在这里睡觉,我走了。” 徐小平拉住他,以为他内敛,道:“我,我不困,我们以前不也这般……” “过去了”梁荥道:“像以前那般,师兄照顾你。” 徐小平心内凉了一片,看着自己露出的小腿,突觉羞耻,咬牙道:“你什么意思?” 梁荥沉默片刻,松开手道:“我要成亲了。” “成亲?” 梁荥不再回应,向门口走去。 徐小平看着地面,握紧拳干涩道:“你既然,是这个意思,为什么要我回来?” 梁荥侧头皱眉道:“平平,我是护你。” “护什么?”徐小平的半脸因内里深压的羞耻和愤怒而轻微抽动了一下:“觉得我是药人,护我不被别人当个器具? 觉得你欠我的,要供我下半辈子吃喝?” 梁荥道:“待你日后娶妻生子,有一个真正爱你的人……” 徐小平道:“娶妻生子?你觉得我还会娶一个女人?” 梁荥抿唇道:“日后会好的。” “你他妈放屁!”徐小平将桌子上的酒罐砸过去,大骂道:“我像个傻子一样跟你回来,你他妈告诉我你他妈要成亲了?告诉我让我去娶妻生子?” 梁荥用胳膊挡住飞来的酒罐闷哼了一声,酒罐落在地上被砸得稀烂,碎片混着酒水一片狼藉。 梁荥捂着胳膊,闭了闭眼道:“平平。” 徐小平站在窗前呼哧呼哧喘着气,月色照亮屋内一半。 他们在仅存的黑暗里静看对方。 徐小平摸了把脸上的眼泪道:“你真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他妈几个月前还像只狗一样求着睡老子。 你就是一个强奸犯。 想娶女人? 呸。” 梁荥踩过那些酒水,掰过徐小平的肩,擦他的眼泪:“不要哭。” 徐小平道:“是你把我变成这样,你不要我,还让我回来。” 梁荥道:“我要让你平安,快乐地渡过一生,你在外面,我始终不放心。” 徐小平抱住他:“不是,你爱我。你从悬崖上跳下去找我,我以为你喜欢具信流,我怨你,但是知道你跟着我跳下去,我想起好多事,你从来只想着我,我知道。” 徐小平踮起脚吻他的下巴:“你还喜欢这样,我知道,没人比我们更亲近,我们天生是要在一起的。” 梁荥喉结上下动了一下,双手压抑地抵着徐小平瘦削的肩:“平平。” 徐小平摩挲着梁荥的腰,紧贴着梁荥宽阔温暖的胸膛,亦有些神乱。 梁荥低头看。 他们走出黑暗一步,月色跟着袭来,徐小平微红着的,带着欲色的脸映入眼底。 梁荥瞬间像被泼了一身冰水,从头冷到底。 梁荥推开了徐小平。 徐小平亦慢慢冷了面色,牙齿咬着唇内的肉。 “你要和谁成亲?”徐小平问道。 梁荥不语。 徐小平想到今早的林淼,他紧紧锁着梁荥:“是那个女人?” 梁荥道:“你不要再想,去睡吧。” 徐小平再流出眼泪,咬牙道:“我要杀了她。” 说着冲向门口。 梁荥在身后拦道:“平平!” 徐小平赤脚踩上方才的碎罐酒水之上,摔在地面上,不知道都划伤了哪里,外袍渗上血色。 梁荥蹲下扶他,要看他的伤口。 徐小平推开他,踩着鲜血淋漓的赤脚踉跄跑出门外,地面在月色下映射出一行触目惊心的黑色脚印。 梁荥追上去劈上他的后颈。 徐小平软倒在梁荥怀里,面上具是泪痕。 梁荥抱起他回到屋内,将他放在床上,点起灯看他的那些伤口,未几坐在床边在脸深深地埋在双掌之中。 那是已累到极致。 想找一片栖息之地。 徐小平醒了。 他踹醒睡在床边的梁荥,似乎已经恢复平静,问道:“你喜欢那个女人?” 梁荥睁开眼睛不语,眸色深处尽是疲累。 徐小平下了床,讽道:“那日后我便与师兄师嫂,还有师侄一起生活,辛苦担待则个。” 梁荥伸手碰他:“平平。” 徐小平甩开他,一掌挥在他脸上,狠色在脸上一闪而过,又转为阴阳怪气的笑,道:“我今早便要好好认识我的师嫂,来日吃穿用度,拿几两银子不定都要讨好她,但讨好归讨好,你最好也护着她,免得她一不小心断一只胳膊或者腿。” 梁荥道:“她是无辜的。” 徐小平拧眉道:“谁不无辜,我就活该被你睡十年?梁荥你最好记住,我是舍了月无牙来找你,我如今里外不是人,什么都没有了。 是你逼我的。” 梁荥道:“月无牙阴诡无常,目的不纯……” “住嘴。”徐小平冷看着他:“你没资格说他。” 梁荥攥紧拳:“你日后会遇见更好的人。” 徐小平冷笑,大步跨出门外。 他真的醒了。 梁荥就是一个四处留情的贱东西。 他软弱,多情。 先是一个具信流,而后是徐素敏,现在又来一个林淼。 这种人,就要打断他的腿。 让他谁也见不得。 把他从高高在上的地位拉下去,让所有人都看不上他。 这样,他才能安分的,像之前疯傻了一样。 管他爱不爱。 他徐小平也没把梁荥当个东西。 饭堂难得聚集了所有人,梁荥,梁觅秋,林淼,甚至是具信流都在。 徐小平姗姗来迟,看了一圈,坐到林淼的对面。 梁荥书敏感地感受到凝滞的氛围,默默无声地吃饭。 徐小平道:“平时大家都各自忙,好不容易在饭桌上能聚在一起,怎么没有一个人说话。” 徐小平看向林淼。 林淼放下了筷子,向四周看了一眼,露出一个温婉合礼的笑,道:“徐公子。” 徐小平道:“何必叫得如此生分,昨夜师兄已与我说了,未曾想到竟是师嫂,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直呼姓名未尝不可。” 林淼和梁觅秋一齐看向梁荥。 具信流看了一眼徐小平, 徐小平面上温和,嘴角凝着笑。 梁荥不语。 林淼又看向徐小平,犹豫道:“一直听山主唤你‘平平’,如此听着甚是亲切,不若我也这样称呼你,如何?” 梁荥道:“唤‘小平’未尝不亲切。” 林淼想了想,问徐小平:“你觉得呢?” 徐小平为林淼夹了一道菜:“还是听美人叫我‘平平’更悦耳。” 林淼脸一红,低声“嗯”了一声。 梁荥与徐小平对视,而后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睛。 徐小平在心内冷笑。 饭后只有徐小平与梁荥两人。 梁荥皱眉,道:“你不要这样。” 徐小平道:“我本来便是如此,前几日那模样,才是不正常。” 梁荥欲言又止。 徐小平眯眼道:“你真以为自己是谁,你我这些——” 徐小平两手在空中摊开:“他妈的早没了。” 梁荥道:“平平……” 徐小平道:“师兄,我也不会走,我下辈子靠你养呢。” 说罢徐小平一拜,向门外匆匆走去。 他在路上咬紧了牙,面上狰狞。 他妈的林淼你这个贱妇,“平平”也是你叫的? 迟早要你死。 徐小平使出内力踩碎路上的石子,突然又萌生一个想法。 他转回去,找到梁荥,站在他面前。 徐小平道:“梁家心法四重以上,告诉我。” 梁荥摇头道:“梁家心法于你有害无益,不可修习。” 徐小平道:“我与你能一样?” 梁荥想到他的药人体质。 徐小平道:“不就是睡个男人,能练成天下第一的功法,这又何妨。” 梁荥冷声道:“不可能。” 徐小平唇角勾起:“倘若你不给我,便不要怪我向你未来的娇妻,畅谈你我之间的那些苟且——想必我的小侄子也爱听故事。” 梁荥眉头再次皱起,面上浮起徐小平熟悉的厌恶神情:“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你便偏要练成梁家心法么?” 当初徐小平用同样的理由威胁梁荥。 那场景与今日何其相似。 当初的徐小平又是羞耻又是愤恨。 如今是恨至滔天,想让梁荥死不能够。 徐小平道:“给或不给,你自己掂量。” 徐小平慢慢转身。 “我给你”身后梁荥道。 徐小平一滞。 梁荥道:“我将内力渡给你,你无需修习,自有十重梁家心法的功力,只随心所欲,武超自然。” 徐小平看着地面:“为什么?” “我欠你的,一一还你。” “好!”徐小平深呼一口气,面上竟是比来时更恨,他道:“什么时候给我?” “待唐门药性解除,尽数渡予你。” 徐小平大跨步离开,冲进自己的屋子,挥倒屋内的花瓶器具,大骂道:“混账!混账!” 他站在房屋内恶狠狠地看着周遭狼藉。 你以为我会心软么? 你若要还我,早几年干什么的? 你现在就是要迫不及待地甩掉我对不对。 徐小平抡起板凳砸向铜镜,铜镜缓缓倒下。 镜内的人影歪歪扭扭。 想都别想。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谁都别想害我。 夜半床上突然多了一人。 徐小平被那细密的吻惊醒,猛地起身推搡那人,却被死死压在身下。 “你醒了”那人道,嗓音沙哑,听不出是谁,也绝不是梁荥。 徐小平战战兢兢地摸他的脸:“教,教主?” 那人顿了一下,低头深吻他,不是月无牙。 徐小平惊慌地踹他。 “不要动”那人松开他的唇舌,微喘着气道:“你若再动,我便不知能做出什么了。” 紧贴着徐小平的大腿,一物炙热坚硬的让人心惊。 徐小平缩了缩腿,干咽了下,道:“你,你是谁。” 那人不语,自徐小平的唇角,一路吻到脖颈,慢慢挑开他的衣襟,舔吻锁骨间细嫩的皮肉。 徐小平惊颤地扬着头,又问道:“你是谁?” 那人双手半褪下徐小平的寝衣,两手慢慢掐在他腰上,道:“你瘦了太多。” 徐小平突然想到什么,伸手碰他的左臂。 那人似乎在笑,坐起身由着徐小平摩挲,最后同样脱掉自己的上衣,拉着徐小平的手触到左臂上:“你摸到了什么?” 徐小平动了一下手指:“是你。” 那人再次俯下身,赤裸的胸膛贴上徐小平,又将徐小平的手搭在自己背上,绕过的腰肢劲瘦。 徐小平颤声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到底是谁?” 那人吻上徐小平,舌尖探进去,如上次般喂进一颗药丸。 徐小平将药丸卷进舌中。 那人缱绻地吻了又吻,才慢慢离开。 未几徐小平主动抱上那人。 那人双手自他的双臂滑下,摸过两肋,掐着腰肢。 在他怀中的徐小平将他猛推下床,吐出嘴里的药丸,厌恶地看向床下之人。 月色照亮那人的半身。 徐小平狠声道:“恶心东西。” 那人站起身,不躲不避徐小平的目光,直面走向他。 徐小平看清他的脸,脑中像横劈一道惊雷,睁大了双眼。 第一眼在袅袅上升的烟火中看到的清冷容颜,此刻正在月光下对着自己。 半身赤裸,双眸浅淡。 怎么能,是具信流。 徐小平不可置信道:“具,具信流?” 具信流靠近徐小平,下颔尖削,面白唇红,是徐小平曾觊觎过的好模样。 具信流道:“是我。” 徐小平仍是无法相信,因巨大的震惊而忘记了此刻身处的境地:“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不是我。” 徐小平摇着头,他忽而变得警觉:“梁荥和你说了什么?” 是不是梁荥告诉了具信流自己是药人。 所以具信流才会这样轻车熟路地“用”自己。 徐小平紧盯着具信流,迫切地想从他眼中看到答案。 具信流看出他所想,缓慢地摇头。 徐小平咬牙道:“我不信。” 他站起身想冲出房屋,找梁荥问个清楚。 具信流道:“梁荥对此事一无所知,你若问他,找不到答案。” 徐小平看着他。 具信流伸手揽过他,徐小平僵在他怀内。 具信流道:“第一次,是你摸进我的房间,我本想不动你,是你自己送过来。” 徐小平想起那日自己摸进具信流房间的初衷。 具信流用过梁家心法,欲火焚身才来找自己。 是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徐小平道:“你为什么会知道去找我。” “只是想去找你,睡起后才发现你或许是不同的。” “为什么找我?”徐小平躲着具信流的碰触,压抑地问道。 …… 具信流吻他的唇角:“梁荥配不上你,他对你三番五次地说谎,为什么你眼里只有他?” “你在说什么?” 具信流道:“我要让你忘掉他。” 徐小平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突然想到一个及其荒谬的理由,他后退一步:“你,喜欢我?” 具信流不语,清淡的面色不变,眼里却有什么悄无声息地生长,沉沉地看着徐小平。 这眼神,不就是具信流最常看自己的目光。 徐小平“哈”了一声,再道:“你喜欢我?” 具信流道:“你未尝不是。 灵堂见面,你在看我。” 是。 徐小平对具信流是有一段时间,稀罕的很。 第一眼见,就惊艳这仙人般的模样。 徐小平此刻褪了惶恐,几乎要捧腹大笑。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千算万算,未想到这一出。 具信流竟喜欢自己。 梁荥不久前还魂牵梦萦的人,现在居然在自己的床榻上。 可笑至极,却又如何不让人愉悦。 原来这样的人,也生得贱骨头,竟干出摸人床铺这等腌臜事。 徐小平忽生出一丝恶意,倘若让梁荥知道……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中神采发亮,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让梁荥知道。 但他压下那股急切。 他想让梁荥更痛苦。 不若就这样,睡一个具信流,便让那个女人,也躺在自己身下,岂不更好。 徐小平看着具信流赤裸的上半身。 笑了一声,回到床上。 兴奋得不能自已。 具信流也跟着躺上去。 徐小平瑟缩了一下,厌恶地避开具信流贴上来的胸膛。 具信流道:“平平。” 徐小平方想呵斥,却又闭嘴,看他那副模样,心道原也只是一个人模狗样儿的伪君子,如今留他还有用处,不若先顺应于他。 现在还不知具信流心思。 但总有一天,要让这个人死心塌地地和自己一起站在梁荥面前,另梁荥痛不欲生,锥心刺骨。 具信流伸手缓缓抱住他。 徐小平忍着厌恶没有反抗。 具信流呼吸重了一声,将唇贴到徐小平后颈,细密舔吻。 今夜定要发生什么。 徐小平攥紧拳任具信将自己翻过来压在身下。 那又如何,只要让梁荥痛苦,他做什么未尝不可。 况且具信流,自己不早在床榻肖像过,改日诓熟了,再翻身做主一偿心愿,如今有什么好羞耻的。 都是男人。 便知道笼络的第一步,是先给他一个甜头。 具信流又吻上自己的唇舌,徐小平从善如流地伸出舌头,缠上他的。 具信流退出来,清冷的声音似要打破:“平平……” 在床上还装个清冷模样,徐小平心内嗤笑一声。 下一刻具信流更深更重地吻过来,吮着最里面,啧啧有声,直到徐小平的嘴角流下一道湿痕,具信流用被角给他擦去,渐渐向下吻去。 啄过细瘦的脖颈,单薄的胸膛,停在胸前一侧,抬眼看向徐小平。 徐小平扬着头,微微向上弓着身子,闭眼不看这一切。 具信流犹豫片刻,用舌尖轻点皮肉。 徐小平哼叫了一声。 “不要,不要了。”徐小平双手推着他,压抑道:“不要碰。” 具信流安抚似的用单手点过徐小平的脊骨,在他身下的人瑟瑟发抖。 徐小平有些怕了,他在这一刻想到很多人,第一个竟是玉清,在那夜自己摸错房间后,玉清打了自己四十余鞭。 道自己心性恶劣,该打。 不打迟早造作祸事。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做得对不对,倘若是玉清在…… 徐小平忽然睁开眼睛。 他现在做得事,他以后做得事,那一切一切的后果,会是只要被玉清打一顿便会解决的么。 徐小平产生一股前所未有的畏惧感,最终却咬紧牙。 是梁荥的错。 我只是报仇罢了。 让我痛苦的,害我难过的,我尚且杀了两个,报复一个梁荥算什么。 徐小平这样想着,开口对具信流道:“你方才给我喂的药,还有么?” 吃下去就能稀里糊涂地过一夜,比之现在不上不下的情境可算大好。 具信流脱掉徐小平的裤子,回到徐小平身侧,淡道:“你不需要。” 怎么不需要? 徐小平烦躁地蹬掉褪到脚踝的裤子。 具信流吻他的耳侧,肩锺相触,徐小平咬上他的肩膀。 渐渐响起了水声,具信流道:“你听。” 徐小平因羞耻呜咽了一声。 具信流压住他,掰过他的脸吻下去。 徐小平浑身痉挛了下,从嗓间发出一声哼叫,抓着具信流肩膀的手慢慢收紧。 具信流缠绵地吻他。 深到不能呼吸。 恨不得吞吃入腹。 具信流松开他,微微喘息:“看我,平平,看我。” 徐小平透过夜色恍惚地看着他。 那些沉静的颜色具不见了,似与生俱来的清冷也从这人身上褪去,露出些别的。 这是具信流么? 是,他么。 动作重了一些,徐小平捂住自己的嘴。 具信流拉开他的手,徐小平咬上去,眼前一切摇摇摆摆。 圆满了。 具信流抱着徐小平深深叹息。 “这就是你”具信流低声道:“我次次见到的,都是这样的你。” 徐小平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肩膀内,许是未听见。 早晨被细密的吻惊醒。 徐小平睁开眼睛,推开具信流呼哧呼哧地喘气。 具信流坐起身,一件一件地穿衣。 徐小平拿过自己的衣物穿上,站在地上。 具信流下地,吻了一下他的唇角,恍若无事,道:“洗漱后一起去吃饭。” 徐小平握紧拳。 一路跟着具信流去了饭堂,梁荥他们已在一桌上才开始动筷。 梁觅秋看具信流与徐小平一前一后走进来,不由一愣。 梁荥抬头看他们。 徐小平移开目光,坐在林淼旁边。 具信流跟着坐下,胳膊碰到徐小平,徐小平飞速地收回胳膊,看了一眼梁荥又看向具信流。 梁荥问道:“伤好些了么。” 徐小平回过神,僵道:“好了。” 具信流对徐小平道:“你划伤较深,饭罢可随我一起去找一些药粉敷上。” 梁荥看向具信流道:“伤口找你看过了?” 具信流点头:“已看过了。” 昨夜看得仔仔细细,每一道伤探过位置,摸过深浅。 徐小平听这一段话,看梁荥一无所知地模样,一股隐秘的报复感油然而生。 他褪去惊慌,看着这二人。 林淼道:“今早的点心是我特意做的,山主喜好这个口味,平平你尝一尝,看看你喜欢不喜欢。” 徐小平面上撑起假笑,拿了一个喂在嘴里,甜的,徐小平不喜欢。 徐小平嚼了几口,道:“喜欢。” 他看向梁荥:“师兄喜欢的,我自然也是喜欢。” 梁荥闻言皱眉。 饭桌下一人的指尖轻轻探上自己的手,是具信流。 徐小平往回缩了一下,却看到林淼为梁荥夹了一道菜,笑意盈盈。 徐小平食指勾上具信流细长的指骨。 冰凉的。 具信流侧首看他,眼中似乎含着浅淡的笑意。 仙人现在对徐小平来说已经下凡了。 徐小平一愣,别过脸。 饭后未跟着具信流去拿药,反而亦步亦趋跟着林淼。 林淼毫无知觉地走进自己的院子。 竟然还有一个院子。 徐小平嗤笑一声。 悄无声息地走在林淼身后,踩碎地上零星的落叶。 林淼转身:“平平?” “师嫂。”徐小平笑得人模狗样,慢慢走进林淼。 林淼听得这称呼有些羞涩,道:“半月后才成亲,如今这般称呼过早了些。” 徐小平停住脚步:“半月后?” “嗯。” 徐小平道:“梁荥与你说的么?” 林淼道:“前几日商榷下来的。” “……我一直未曾听梁荥说起过你,怎么才见你,你二人便要成亲了。” 林淼面上浮起红,只浅浅一笑,低头不语。 徐小平面色逐渐阴霾,道:“他为何娶你?” 林淼未察觉他面色,羞涩道:“这需得问他才是。” 徐小平已维持不住,语调突高道:“他不会在一月余内就突然就要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他娶你!” 林淼惶然抬头:“你,怎么了?” 徐小平道:“你到底用什么威胁他?你看上他什么,地位?这个梁府?钱?” 林淼眼中浮起水雾:“我从未有过任何企图,是梁山主他,他……” “他怎么了?” 林淼哭了出来,要跑进屋里。 徐小平拽住她,大力扯下,林淼前襟松开。 徐小平眯起眼睛。 还想成亲? 今日便毁了这贱人的清白,让他二人不能如愿! 徐小平松开手,林淼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徐小平轻笑了一声,步步逼近林淼。 林淼抬头看见他的目光,不禁一愣,爬起身向门口跑去。 徐小平要去追她。 身后有人拉住他,徐小平撞进一个怀里。 具信流紧抓着他的胳膊,面上淡无表情,手上却指骨发白。 徐小平吃痛缩肩,骂道:“放手!” 具信流改拉他的手,带着他一路走到林淼的屋前,林淼已进了屋,靠门惊慌地站着。 具信流扣响林淼的门,声音沉静:“林姑娘。” 林淼站直,转身对着门,带着哭腔道:“具,具庄主?” 具信流道:“徐小平与其姐亲切,对梁荥续弦难免心有芥蒂,适才有不妥之举,还请姑娘见量。” 林淼道:“无事,他对我……有些误会,还请具庄主为我解释,我对梁山主一片真心,绝不是贪图身外之物,更没有用任何卑鄙手段,还请他宽心。” 徐小平似要冲进屋内。 具信流制住他,道:“他已知错。” 说罢低头看着徐小平。 徐小平在他目光下咬牙松了力,缓过一口气,对屋内道:“我错了,你把门打开。” 林淼磕磕绊绊道:“你我今日都冷静片刻,你,你先走吧。” 徐小平在具信流怀里挣扎,要去强推眼前的门。 具信流横抱起他,淡道:“我们走了。” 徐小平愤怒地咬上他的手臂。 具信流低头看了他一眼,走向院外。 “放下我!”徐小平松开口破口大骂。 具信流在一处小路上放下他,道:“你方才要做什么?” 徐小平气焰瞬间变低,眼睛四下游离,道:“你管老子干什么!” 说罢转身便要走。 具信流突然从背后抱住他,将他抵在树上,鼻息喷在他的脖间:“我应罚你。” “放开!”徐小平大慌,道:“你算我什么,你要管我!” 身后的人一默,不动声色地解开徐小平的腰带,双手隔着衣物摩挲他的腰。 徐小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躲他的触摸,骂道:“你他妈有病,放开我!” 具信流道:“你冒犯林淼,梁荥还是要娶她,何必如此。” 说话间手已经从前襟探进去, 徐小平衣衫大开,偏制止不了具信流,忙道:“我知道了,你把手拿出去。” 具信流恍若未闻,摸他细腻的皮肉,轻啄着后颈:“我不喜欢,你碰别人。” 徐小平隐隐觉得他做错了。 他玩弄不起具信流,他摊上了一件棘手的事。 具信流把他翻过来,剥开他的衣物,徐小平羞耻地按住他的手,委曲求全道:“我错了。” 具信流恍若未闻地摸他的后背,吻上唇舌。 徐小平挣脱不开,面目赤红。 这是在外面。 几日前具信流在他眼里仙气冷然,高不可攀的人。 现在就在大庭广众下要抱自己。 具信流还要动作,四下无人,徐小平按着他的头,耻道:“回去,回去做” 具信流沉沉看着徐小平,为他整理好衣物,道:“不要有下次。” 徐小平松了一口气,干咽了下,点头。 具信流吻了吻他的唇角:“回去做。” 徐小平四下看了一眼,猛地推开他向前跑,具信流几步追上他,将他横抱起来。 被放到具信流的床上时,徐小平仍是怕的,而后被吻得没脾气。 屋外正阳高悬,正是初秋最毒的太阳,外面偶有几声虫鸣,在短促的低鸣中混入屋内被撞得支离破碎的呻吟。 清冷的美色在眼前晃荡,徐小平呜呜叫着几欲昏过去。 白日宣淫。 简直是,简直是…… 明明昨夜才做过。 徐小平双手摸着具信流的脸侧,探那面皮的真假。 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的人是具信流。 此人委实下流,徐小平每日被迫与其厮混,被做的脚下虚浮,眼底发青。 明明是两个人的事。 具信流却仍是那样,淡淡的,穿上衣服又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模样。 徐小平虚晃地跟着梁荥和具信流走至长亭,梁府是当官的祖辈传下的府院,卧在山头,府外林木丛生,府内凉亭水榭都有,逛在其间,便心旷神怡。 只徐小平没有那份心思,他一步踩空向前跌去,梁荥伸出手要捞,另一人揽过徐小平,看着便是徐小平倚在那人怀里。 梁荥收回手,看这二人。 徐小平推开具信流站起来,却依旧是若有若无地贴着具信流,他站不动了。 具信流任他无意中的亲昵动作。 梁荥道:“你们最近走得很近。” 具信流微微点头。 梁荥收回目光道:“徐小平身上的药性如何。” “已无大碍。” “嗯。”梁荥拉过徐小平:“你近日没有精神,夜间还在失眠?” 徐小平道:“没有。” 具信流忽而对梁荥道:“后日大婚,可准备妥当。” 徐小平抬起头。 梁荥慢慢松开手:“都好了。” 徐小平亦冷了神色。 在大婚日,府外自喧闹又渐渐转为平静,徐小平在屋内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具信流从屋外走近。 徐小平抓住他,打了个酒嗝,道:“我宁愿,宁愿是你和他。” 具信流摸着他的脸,道:“为什么?” 徐小平轻声道:“我争不过女人。” “他不爱你。” “是。”徐小平眯起眼睛道:“他爱你,爱徐素敏,爱林淼,就是不爱我,他妈的就是看不上我。” 具信流道:“你爱他么?” 徐小平抓住他的手:“他折磨我,我要让他后悔,让他生不如死。” “我帮你。” 徐小平疑惑地看向具信流,末了笑出来,站起来双手搂过具信流的脖子:“对,你帮我。” 把具信流攥紧自己手心里,然后给梁荥看,慢慢欣赏他不可置信的表情。 抓住一个具信流,就是抓住大半个梁荥。 梁荥说他已经放下具信流,呸,他徐小平才不信。 徐小平喝醉了,他蹬掉自己的靴子第一次主动吻上具信流。 自己正在啃的唇极红,徐小平被酒催的亦起了欲念。 具信流将徐小平抱到桌子上,徐小平将桌子上的杯盏扫到地上,解开衣衫。 具信流拿过他的上衣扔在地上。 徐小平解开自己的,去解具信流的,具信流止住他的手,从徐小平的唇一直吻到颈窝,在前几日烙下的痕迹上覆上新的。 徐小平按着他的头。 具信流抱着他从桌子边一直走到床边。 比之另一头的喜房火热的多。 梁荥挑开红盖头,他与新娘喜袍相对,两相无言。 林淼抬头羞怯地一笑,烛火映的人比花娇。 梁荥坐在她一旁,林淼搅着手帕,怯怯地看着他。 梁荥静了一会儿,突然道:“你在这里,我一会儿回来。” 林淼微疑:“现在……你要去哪里?” “只出去片刻”梁荥站起身,道:“你先睡吧。” 林淼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走了。 梁荥穿着喜袍,穿过月洞门,走过长廊,绕过不大的小湖,这一段路比往日更长。 最后他停在徐小平的屋门,听不得屋内的半点动静。 他犹豫片刻轻轻扣响门,沉声道:“平平。” 说罢便要推门进去。 屋内传来一身惊呵,道:“不要进来!” 梁荥顿住:“你还在气。” 屋内徐小平在具信流身下,双手撑着具信流的肩,缓着气,勉强镇静地对外面道:“我没有,你不要进来。” 梁荥道:“我今日在堂内见你面色不好,你若身体不适,可去找信流。” 徐小平与具信流对视,具信流给他一个无声的轻吻。 徐小平唇与他草草擦过,而后别过脸道:“我知道了。” “平平”屋外梁荥道:“我不知道怎么说,但你要知道,你对我很重要,我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放轻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徐小平闻言有些出神。 具信流看向门上的人影,眼神有些冷。 梁荥继续道:“你我就像兄弟一般,我护你一辈子。” 兄弟。 徐小平怔忪的神思被拉回,扯出一丝冷笑,搂过具信流。 屋内砰砰有什么东西在响。 梁荥皱眉,道:“平平?” 徐小平拉开具信流的手,一掌轻飘飘地打在具信流脸上,让他停住。 具信流停下,只细微动作。 “我……”徐小平欲开口,却发出哑声,他咳了一声,道:“明日再说,我困了。” 具信流低头吻他。 梁荥道:“我若不喜欢林……你师嫂,我便让她和你避着。” 徐小平听着那“师嫂”,只觉异常刺耳,又想今日他们大婚,日后更要相公娘子的叫了。 可梁荥不是在乎自己。 他还在乎具信流。 现在他和具信流就在一张床上,颠鸾倒凤,梁荥隔着一张门站在他们身侧。 徐小平念此,忽而萌生另一股愉悦。 梁荥在外面。 而他和具信流,在做。 他让梁荥心目里高高在上的人,落了下来,和自己用这样丑陋的姿态搅在床上。 他把具信流弄脏了。 徐小平闭眼无声地咧嘴笑了。 梁荥在屋外久久听不见应答,他道:“你若睡了,那我便回去了。” 徐小平声调不稳地“嗯”了一声。 门外安静下来。 屋内动静却渐大。 徐小平和具信流交换了一个吻。 门突然被人自外踹开,梁荥冷着脸走进来。 徐小平侧头正好看见他,眼睛大张,挣开具信流的唇舌,推着他。 具信流双手压制住徐小平,又吻了上去,片刻才分开,具信流用被褥卷住徐小平,侧头看梁荥。 梁荥道:“你们在做什么?” 徐小平如同被抓奸在床的女人,窝在具信流腿边,面色惨白,拽着具信流的衣袖。 早前念着要借此报复梁荥的心此刻凉的彻底,都变成了惊惧。 具信流道:“如你所见。” 梁荥在他二人间看了一眼,对上具信流道:“出来。” 具信流整理着装,下床跟着梁荥向门口走去。 徐小平热汗已变成了冷汗,渐渐趋于平静,舔了舔唇穿衣下床,推开门亦走出去。 门外具信流向梁荥单膝跪下。 徐小平道:“你跪他干什么?” 梁荥不看徐小平,只问具信流道:“是否与心法有关。” 具信流道:“无关。” 徐小平慢慢靠近他们,倘若梁荥说一句,就说一句……徐小平干咽了下,看着梁荥。 梁荥同样转首看向徐小平。 一旁具信流道:“我可以废了梁家心法自证。” “不必”梁荥收回目光,道:“当初给你心法,本就是为了救你,你没有心法护体,便难活了。” 具信流不语。 梁荥默了片刻,道:“照顾好他。” 徐小平后退了一步,面色微僵。 梁荥转身离去,未与徐小平说一句。 徐小平对具信流道:“他说了什么。” 具信流站起身擦掉他脸上的眼泪。 他不明白徐小平到底在想什么,他以为徐小平是轻易放手的人。 起码不会是现在这样。 他好像认识徐小平,又好像不认识。 具信流道:“为什么哭?” 徐小平抓住他的手,干着嗓子:“无事。” 他是不服。 他恨事事无回报。 恨次次不得偿所愿。 恨他舍掉大好前程唐突回来,得到的,却是空落落一片。 他本来可以比现在更好,是梁荥让自己回来,他却没有给自己想要的。 真是个贱人。 梁荥和林淼必须死一个,他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要。 徐小平垂下眼,不想让具信流看破自己的心思。 千里之外的三刀山凄冷了许多,来往的弟子都沉默着,山路旁三三两两爬过几条蟒蛇。 一条黑白大蟒从地穴中探出头,嘶嘶两声又钻回去,蛇尾扫过洞口,土块从洞顶掉落,转眼掩住洞穴,一眼看过去还是完整的山墙。 大蟒一路钻过细窄的洞穴,慢慢到了前方一处寒冷的冰室,卧在正中的水晶棺材旁。 棺中的男人清瘦,着一身青衣,唇极薄,紧紧地抿着,脖颈细长到脆弱,浑身都覆上一层寒霜,无声无息地躺着。 冰室外渐传来脚步声,大蟒抬起蛇头,向方才来的方向爬去,快钻进洞道里,冷不齐被人自后拽着尾巴拖回去。 月无牙坐冰棺旁,探了探棺中人的脉搏,依旧没有跳动。 月无牙看一眼荀木,道:“把它从暗道拖出去,再让它打洞,冰室就要化了。” 荀木手里提着蛇尾点头,大蟒蜷惫懒地缩在荀木腿旁。 月无牙静坐了一会儿,突然道:“方才林淼传来了什么?” 荀木道:“徐小平近日对她甚是殷勤,三番五次邀她外出,林淼推却了前几次,如今再犹豫明日是否要与具信流和徐小平一起往山中采药。” 月无牙勾起唇角:“这点儿脑子。” 荀木道:“具信流……” “能一同杀了便是最好。”月无牙轻淡道:“让她去,你跟在后面帮个忙。” 荀木“嗯”了一声。 月无牙看向棺中人:“玉清,你若是再不醒,你们家徐小平就要干坏事了。” 棺中的人依旧闭着眼,仿佛要一直睡下去。 徐小平在山中,心里已盘算出一个主意。 秋天大多草药都已枯死,徐小平背着筐找了一路,具信流已走在前头。 徐小平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林淼似乎对上次的事仍有芥蒂,离徐小平远一些,蹲身隔着药草,慢慢离他们二人更远。 徐小平靠近她,具信流的背影也不见了。 四周只他和林淼两人。 徐小平向自己昨日便看到的山崖走去,而后假意痛呼了一声。 林淼闻声连忙走过来,道:“怎么了?” 徐小平道:“此处有个稀罕药草,不想去够的时候伤到了腿。” 林淼道:“我看看。” 徐小平道:“师嫂你先将药草摘上来吧。” 林淼往山崖下看了一眼,犹疑道:“在这里,是不是太过于危险。” 徐小平错开身子,让林淼上前一步去看,在她身侧轻声道:“危险虽危险,却是一株极为珍贵的草药,不摘可惜。” 林淼弯下腰道:“我好像没看到。” 徐小平将手伸到她后背:“不妨再走近一点看。” 林淼挪了一下身。 前方是看不出深浅的断崖。 这里不是三刀山,摔下去有蛇垫着,一个女子,掉下去必是一条死路。 徐小平也看着断崖,心脏砰砰跳,干咽了下。 林淼道:“在哪儿呢?” 徐小平不语。 他陷在了那片深不见底的山谷。 林淼纤细的手拽着徐小平的衣摆,缓缓向下移。 林淼踉跄了一下,徐小平改推为拽,林淼退到后面,微微缓了一口气。 徐小平收回手,别过脸,突然冷道:“许是我看错了,走吧。” 说罢便要走。 身后林淼蹲下身干呕起来。 徐小平转首道:“吓到了?” “不是”林淼摇首道:“近日突然总觉得恶心——” 她红了脸:“许是,许是……” 徐小平冷了面色,彻底转过身,眯眼看着林淼。 林淼似有所觉地抬头,因干呕而微湿的眼睛对上徐小平:“平平?” …… 徐小平独自往山下走,脚步急促,脸庞被树枝划了几道细小的伤口,在手背上,有一道深深的指甲划痕。 他在一处山道停下,具信流站在正中,静看着他。 徐小平缓下脚步,微喘着走向具信流。 具信流看向他身后,道:“林姑娘在哪儿。” 徐小平突然抓住他的袖子,哑声道:“她从山上掉下去了,我未抓住她。” 具信流手掌覆上他手上的伤痕:“我们去找梁荥,让他派人在山中搜寻。” 徐小平看他清冷依旧的眉眼,缓慢点头,向前走了两步,突然道:“会找到么?” 具信流沉沉看他:“你去找梁荥,我随后来。” “你要去哪儿?” 具信流松开他的手,好似看透了一切。 徐小平面色变得惨白,胃里一顿翻滚,捂住自己的嘴干呕了一声。 具信流向徐小平逃下来的方向走去。 梁家的人在山间找了两日,都未找到林淼。 梁觅秋提剑去找徐小平,徐小平在房里便听到下人一路拦着的喧嚣,连忙起身,未来得及躲避梁觅秋便已闯进屋内,徐小平吓出一身冷汗,假作镇定,呵斥道:“我是你舅舅,你敢用剑指着我!” 梁觅秋剑锋对着他,身后下人都不敢进来。 梁觅秋道:“你把林淼怎么了。” 徐小平冷笑一声:“摔下去便是摔下去,怎么,你怀疑我害她?” “不是么?” 徐小平道:“她与我无怨无仇,我为何害她,倒是你,不顾长幼尊卑,次次与我争锋相对!” 梁觅秋眼圈发红,缓过一口气,道:“无怨无仇……我问你,在三刀山你和我讲得可是真的,我爹告诉我那是假话,我信了,但林淼跟你出去一天便死了,我今日便叫你舅舅,你敢问心无愧地应么?” 徐小平眉峰一跳,缓声道:“……三刀山上,自都是气话。” “那再问你,我娘呢。” 徐小平道:“被歹人所害,自是没了,那人将尸体送到唐门,武林大会时唐门送回尸体,我将尸骨收敛起,未告诉你。” 梁觅秋咬牙道:“你谎话成篇,我不信你。” 徐小平握拳,想着圆谎,道:“你怀疑我杀了你娘?就因为我在三刀山说得气话?觉得是我为了你爹,杀了这两个女人?” 梁觅秋将剑尖递进一步。 徐小平飞速地想着该说什么,早知道三刀山就不因图口舌之快什么都说,这小子如此机敏,该如何诓过他。 此时梁荥与具信流一齐走进来,梁荥皱眉,沉声道:“小秋,放下剑。” 具信流站在徐小平身旁。 梁觅秋看了一眼梁荥,缓缓将剑放下。 梁荥道:“出去。” 梁觅秋道:“爹,你就未想过是徐小平害了林姐姐么?” 梁荥道:“你未看见,便勿再言语。” “你在包庇他。” 梁荥不语。 徐小平看向梁荥,他那日实际是后悔了的,但是林淼有孕了。 徐小平怎能容梁荥日后妻贤子孝。 他将林淼推了下去,具信流去收拾了尸体。 只要他不承认,这罪名便安不在他身上。 徐小平靠近了具信流。 梁觅秋涩声道:“你和他……真的……” 梁荥道:“不要多想。” “我也不想!”梁觅秋突然流泪大声道:“是他说得,你们以为他说了那些,我便真得能相信那是胡言乱语?你们以为我真的什么都未感觉到?” 梁觅秋道:“我根本不在乎林淼怎么样,是你们,是你们……” 苟且。 梁荥默声以对。 “当日只是乱语”具信流道:“那日我已同你说过。” 徐小平见梁觅秋松动神色,哼了一声:“你不信我和你爹,如今你的具庄主发话,你信么?” 梁觅秋扔下剑跑出去。 待他离开,具信流拉起徐小平的手,徐小平心内有鬼,如此心内镇定几分。 这具信流竟能为自己做到这些地步。 虽不知为何,如今看来,却颇有用处。 粱荥沉默地站在一侧,在他二人交握的手上看了一眼,突然道:“信流,明日你带着徐小平走吧。” 徐小平一滞。 粱荥转身道:“今日收拾行李,我为你们雇马车。” 徐小平在他身后冷道:“现在是要赶我走?” 粱荥抿唇不语。 徐小平笑了一声:“你说为了护我,让我跟你回来,现在又让我走,你到底在想什么?” 粱荥道:“如今有信流。” “哈,好。”徐小平咬牙道:“我亦不留。” 粱荥夜半才回屋,在房门时停了片刻,屋内有人。 他犹豫片刻推开门,屋内漆黑一片,在桌边趴着一人,听见他回来微微直起身,定定地看着他。 是徐小平。 徐小平嗓音略哑:“你去哪儿了。” 粱荥不语,走在徐小平身旁。 徐小平目光一直跟着他:“为什么不说话。” 粱荥道:“明日便走了,马车劳顿,快回去睡。” “怎么还要我走?”徐小平抓住他的衣袖道:“从你和林淼成亲后你便不与我说一句话,你是不是气我和具信流在一起,我以后再不理他,你不要让我走好不好。” 粱荥推开他的手:“回去吧。” “为什么”徐小平道:“我以为,你和以前一样,白天让我走,晚上便又舍不得我了。” “……” 徐小平又道:“还是说,你气我以前打你,锁你,我那时不知道你会变回来,你弄得我好疼,我气不过才打你骂你,你不是说都过去了么,不要气了。” 粱荥闻言闭了闭眼,在徐小平看不到的黑暗处,显出一丝痛苦,他道:“没有,这不是你的错。” “那为什么,凭什么,你要赶走我?就因为一个女人?”徐小平低头转了下眼,咬牙道:“她是自己掉下去的,不是我,你不能怪我。” 粱荥抬起他的下巴:“真的不是你么?” “不是。” “……”粱荥道:“记得素敏么?” 徐小平皱眉道:“提她做什么?” “只是可惜,她那时那般宠你,守着夜半为你做夜宵,却去得那样早。我娶她时百般不乐意,亦让她死前抱憾。” “那是她自寻的。” “她不过受长辈挟制不得已嫁我罢了——不提她了”粱荥摸着他的脸:“我相信你,回去睡吧。” 徐小平脸上露出欣喜:“那不必走了?” “走吧,日后我和小秋去拜访你们。” 徐小平变脸,甩开他的手:“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走,我这般求你,你还要拿乔!” “不是你的错”粱荥再次如此说:“信流会照顾你,我放心了,日后收敛脾气,虽是男子相守,未必不得长相厮守。” 徐小平站起身,忽而怒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我走,是你将我找回来,你却要赶我!” 粱荥低头看他,抿唇不语。 徐小平忽而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抵着粱荥胸口咬牙道:“你一而三再而三辱我至此,真当我能容你。” 粱荥看着那把匕首,握着徐小平的手,向自己左胸递进半寸,没入皮肉,徐小平睁大眼睛,惊慌地要收回手,粱荥死死握着他的手腕。 粱荥突然轻声道:“对不起。” 徐小平看顺着刀刃流下的血液,颤着嘴唇道:“你在说什么?” 粱荥道:“幼时未照管好你,长大又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师兄答应照料你,你受难却是一个人熬过来,如今这般……终归不是你的错,是我们错了。” 徐小平歪着头看他。 粱荥带着匕首慢慢没入左胸:“不管林淼是如何掉下山崖,只要你离开我,便活得纯粹开心些,他们因我而死,若要纠责,便是怪我……” 我不知道怎么教你了,平平。 粱荥闷哼了一声。 徐小平终于拔出匕首,干咽了下,定定看着粱荥。 月色下脸濡凉。 粱荥道:“不要哭。” 徐小平扇了他一巴掌,握着带血的匕首踉跄跑出屋门。 徐小平坐在马车内,具信流自外上了马车。 粱荥面色微白,挑开车窗的帘子,道:“路上小心。” 徐小平转过脸,冷道:“我永远不会再来梁府。” 马车走了。 粱荥用死逼自己走。 徐小平是心死了全部,日后永不相见自是最好,粱荥如何与自己再无相关。 路至中途,徐小平捂着嘴,突道:“停车!我要吐。” 具信流要跟着他一起下车。 徐小平道:“不必了,我一会儿便上来。” 具信流看着他。 徐小平忍着作呕感道:“我不会走。” 他还指望借具信流之手杀了唐子宁。 徐小平走到路边蹲身吐了出来,山路间的马车过于摇晃,徐小平难过紧张时便易作呕,今日更是忍不住。 他吐完后拿水漱口,吐出一口水听得林木间窸窣的声音,他往深处走了几步。 车外传来什么摔在脆叶上的声音。 具信流下车来看,徐小平骂骂咧咧地从落叶堆里站起身。 具信流道:“怎么了?” “想往里走几步,不想走空了。” 徐小平拍着衣服上的落叶走过来:“事事没顺心的!” 具信流将他头上的一片落叶取下来:“日后注意。” 徐小平跟着拍自己头发上的碎叶,道:“上车吧,外面太冷。” 具信流“嗯”了一声,转身上车,走了两步突然停下。 一把利剑,穿透左胸,低头见得带血的剑端。 “徐小平”将剑拔出来。 具信流软躺在地上,车夫摔下马车,向远处跑去。 “徐小平”将具信流翻过来,咧嘴一笑:“真的是毫不设防啊。” 具信流身体的温度随着血液流失渐渐变低,“徐小平”两指擦掉剑身上的血,抹在具信流的脸上,而后掐着他的脸叹道:“可惜了,这么一个美人。” 仅叹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那些仍未南飞的鸟儿在山林间飞过,鸣叫,在苍翠山林间掩映一条窄小马道,具信流躺在漫布的血涡里,苍白皮肤几乎透明,闭眼生息渐无。 徐小平往林间走进几步,不想被人自后敲晕,当他醒来时便已在三刀山时自己常住的小院里。 他从屋内走出去,荀木懒看了他一眼,推着月无牙在院内走。 徐小平略带疑惑道:“教,教主?” 他又看向月无牙坐着的轮椅:“你……” 月无牙对荀木道:“腿长着亦是无用,索性砍掉何如。” 荀木道:“再找神医相治或许有转机。” 月无牙叹了一声:“没救了就砍掉,省一条裤子。” 一旁徐小平听得面色苍白,蹲下身摸着月无牙的腿道:“怎么回事。我走时还好好的。” 月无牙挑眉:“世事无常,我若不去找你,等你想起来,爷不定就是一堆黄土。当初拍屁股走得爽利,现在伤心了?” 徐小平捏他的腿,眼睛已经泛出泪水:“我,我不知道……” “嘶”月无牙拍掉他的手,站起身俯视他道:“捏疼爷了。” 徐小平抬头看他,眼泪凝在脸边:“教主?” 月无牙甩了甩久坐的腿,冷笑道:“还走么?” 徐小平迷茫地摇了摇头。 月无牙道:“都已经被人赶出来了,再敢三言两语就跟着别人跑,爷打断你的腿。” 徐小平道:“教主,你怎么知道……” “一清二楚。”月无牙顿了顿道:“再走,爷死给你看。” 徐小平看着他,突然抱着月无牙的小腿痛哭出声。 月无牙静看他片刻,蹲身抱住他:“是不是发现还是爷最疼你。” “嗯。” 在月无牙面前龇牙咧嘴的模样都收了。 荀木看他二人。 这两人,一个几天前凶相毕露推女子入崖,一个不久前派人杀了对方在外面的姘头。 一个不知情,一个不在意。 索性在一起时双方便是好的,月无牙仅在徐小平面前收拢爪牙,假做和善罢了。 月无牙勾起唇角,吻了下徐小平的额头:“回屋了。” 徐小平和月无牙站起身。 月无牙对荀木道:“轮椅后背再改一改,给长老送过去。” 荀木点头离开。 月无牙带徐小平到了一处温池,脱掉衣服淌进水里,向徐小平道:““过来。” 徐小平犹豫地脱自己的衣物,前几日才与具信流做过,不知身上是否有痕迹,他扫了一圈自己的前胸,没看到什么痕迹,微松一口气彻底褪衣,弯腰露出布满青紫的后背,臀瓣上除了几道掐痕,更有仿佛是吮吸后的痕迹。 月无牙扫了一眼面色不变,等着徐小平下水。 徐小平靠近他几步,月无牙将他一把拉过他,把他抵在池边,吻了上去。 徐小平顺从地接受。 “转身”月无牙道。 徐小平转身,前胸靠着池边。 月无牙手指点着他肩头上的青紫,一处,两处,三处…… 月无牙道:“在梁府可想过我?” 徐小平“嗯”了一声。 月无牙将唇覆在那些痕迹上,深重吮吸,一路吻到他的脖颈,徐小平闭眼仰首,月无牙手摸到徐小平的臀瓣,带着笑音道:“这处是真难下口啊。” 徐小平挪了挪臀。 月无牙按着他的臀腿,在他脖间吹一口气:“是粱荥还是具信流?” “嗯?”徐小平缩了缩脖子。 月无牙的手还按在那处,微微使了力。 徐小平一僵,忽觉身体冷了一半,打开月无牙的手。 月无牙唇角仍勾起,笑意不达眼底:“怎么了?” 徐小平惊慌道:“我……” 月无牙自后抱过他,蹭他的脸颊,宛若鸳鸯交颈:“不问了,知你是迫不得已。” 徐小平双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月无牙道:“但是决不能再发生一次。” 徐小平心惊胆战地点头。 月无牙啄了一下他的唇:“你是我的。” 徐小平犹豫道:“我是你的。” “不对”月无牙轻笑:“我也是你的。” “你是我的?” “是你的。” 徐小平亦啄了一下月无牙的唇角:“你是我的。” …… 徐小平在布满松木清香的大床上醒来,拨开挡人眼的重重纱账,在窗前站在一人,长发至腰背,挺鼻薄唇,伏案看着什么,几分儒雅,几分风流。 徐小平躺在床上看了他一会儿,月无牙向他这边看来,微勾唇角。 徐小平睡眼惺忪地下床,道:“在看什么?” 已至深秋,早间还是冷的,月无牙将他拢在怀里,敞开自己的薄裘包住他,指了指桌子,是月无牙常看的纸折,之前徐小平记得有十三个名字,如今已划去半数。 一个名字单独占了一页纸。 徐小平念道:“唐申苑。” “唐门门主”月无牙道:“一个大贼。” 徐小平扣着那三字:“偷了什么?” “药人秘方,那本是我们玉家的东西。” 徐小平道:“那不是唐门世代相传的药方么。” 月无牙轻笑一声,似带讥讽:“玉家被屠口后,江湖上的祖传宝贝便多了。” 徐小平哑然。 月无牙道:“在这张纸上的都会是死人,允你在上面添一个名字。” 徐小平转首看了他一眼,月无牙神态认真,不似戏谑,徐小平有点蠢蠢欲动,舔了舔唇道:“唐子宁。” “确实该死。”月无牙将笔递给他,覆上他的手道:“我们把他写上去。” 在“唐申苑”的名字下多了“唐子宁”。 月无牙换了朱笔给他:“轮到我了。” 徐小平问道:“你要写谁?” “有一人”月无牙在徐小平耳边缓声道:“于我有杀父之仇——” 徐小平的手抖了一下。 “夺妻之恨。” …… 纸上晕开朱墨。 “是谁。” “还能是谁”月无牙道:“除了你,我还有谁。” 月无牙把着徐小平的手写字,徐小平要收回手,月无牙紧按着他,在纸上点了一个点。 “怎么了?”月无牙问。 “无事”徐小平任月无牙带着自己在纸上写下“粱荥”二字。 徐小平问道:“为何会有杀父之仇。” 月无牙道:“他十三岁便为中高手,出事那日,我父亲带我和玉清逃出城,是他连夜追了我们两日,在城隍庙内杀了我爹。我和玉清便像两只狗,躲在庙台下不敢发一言,亲眼看着我爹断气。” 徐小平道:“对,对不起。” “梁荥做的事,何需你代他道歉。”月无牙搂紧他:“你这样,我倒分不清你究竟是谁的。” 夺妻之恨。 徐小平僵滞地站在他怀里。 月无牙吻他的脖颈:“我一会儿带你见一个人。” “谁?” 月无牙笑了一声,不辨情绪。 在偌大寒冷的冰室里,冰棺内躺着的人,是玉清。 徐小平摸了一下他的脸,手指转瞬结上一层冰霜,徐小平道:“他怎么了?” 月无牙搂着他,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不答反问:“玉清待你如何。” 徐小平攥着手,还能如何,非打即骂,现在看见玉清躺在冰棺里,他还有点幸灾乐祸。 徐小平道:“待我一片良苦用心,自是好的。” 月无牙轻笑:“他对你良苦用心,你未必感激。” 徐小平抿了一下唇。 “他要死了。”月无牙道。 徐小平一愣。 月无牙将徐小平的手按在玉清的心口,冰霜慢慢覆盖在他们的手上,手下冰冷僵硬。 没有心跳。 月无牙道:“是正道害我兄弟二人如此,日后我丧命,你替我守住三刀山,守住玉清。” 徐小平道:“你不会死。” “说不定。”月无牙道。 “……怎么守。” “我教你天下无双的武功,最上流的心法,你做武功天下第一,我死了,你就是第二个月无牙。” 徐小平道:“那都是日后的事。” 月无牙道:“要让你心甘情愿待在我身边,不事先应你甜头,你便又走了。” 徐小平道:“我不会走了。” “哪怕我要杀梁荥?” “他视我如无物,我自与他一刀两断,他是生是死,与我无关。” “好,掷地有声”月无牙叹了一声,道:“万不要再让我伤心了,我没了玉清,你不能也舍我。” 冰室内静了片刻。 徐小平道:“玉清救不活了么?” “不知道。” 徐小平似乎下了某种决心,道:“我,我救他。” 月无牙搂紧他:“怎么救。” 徐小平突然推开他,恶狠狠地看着他,咬牙道:“你带我来看他,许诺我百般好处,不就是为了这个。” 月无牙道:“不是。” “那便是因为你要死了”徐小平哼笑了一声,无声地流泪:“玉清腕间是蛊虫,用来给人换血续命的,他只你一个血亲,他能给谁续命,我么?” 月无牙扫了一眼玉清腕间的黑印:“你认识它。” “我自小跟着圣手鬼雾华长大,苗疆所有蛊虫,我认得一清二楚。” “真厉害”月无牙道:“瞒不住你了。” 徐小平道:“你要用我这个药人续命么?” 月无牙摇头道:“我为了承接百年内力经脉齐断,玉清为我换过六次血,此是最后一次,没人能救我。” “你们个个都自私。”徐小平道:“一个娶妻生子,一个命不久矣,却都要我守在一边,你们从未想过我,你们他妈的自私!” 月无牙重新搂过他:“你还有玉清,你救活他,你们在一起,你不是说要把玉清偷偷藏起来,说玉清是世间最好看的人,你喜欢他,你看,我成全你们。” 徐小平道:“我未说过。” “小骗子”月无牙道:“我在树上听得清清楚楚,你絮絮叨叨好几年,玉清为此打你,你哭哭啼啼地来找我,还是我给你的巴豆,让你放进他饭里。” 那是来平阳山的前几年,徐小平被玉清收留,懵懵懂懂觉得玉清是世间无二的好人,他当时已体会男子相好之事,常为玉清的碰触而感到心醉神迷。 一次看着玉清莫名就起了反应,便摸到玉清一侧稀里糊涂道明心意,被玉清赏了十鞭。 日后便生了恨。 他去找人诉苦,找的是,平阳山铲锅的厨子。 徐小平喃喃道:“你是谁。” “老周,小周,范老爷,放花灯的书生,都是我。” 怪不得觉得熟悉。 以前见得一个老太太都像是月无牙扮的。 徐小平“噗嗤”一声笑出来,冒出一个鼻泡,而后又哭得更大声。 认得晚了,人已快死了。 所爱之人弃他而去。 半生依赖者生死难明。 另一个对他好的人,道自己命不久矣,所剩无多。 还有什么,月无牙要杀梁荥。 不久前他还处处算计,如今再一回首,发现自己已快孑然。 徐小平道:“我救玉清,你也不要死。” 月无牙牵着他的手走出去,在深秋冷阳下,慢慢倒了下去。 月无牙昏了一日。 醒来时徐小平正在身旁打坐,一身大汗淋漓,脸憋得通红。 月无牙看了半晌,道:“气运丹田,双手置膝——你那是和尚坐禅的姿势。” 徐小平睁开眼睛,连忙站起来,道:“醒了,我去找荀木为你探经脉。” 月无牙拉住他道:“夜深了,不要吵醒他。” 徐小平抓住他的手。 月无牙道:“荀木教的你心经六重?” 徐小平点了点头:“他说你会的,他全会。” 月无牙轻笑:“你这是什么眼神,我与荀木清清白白。” 徐小平上了床,窝在月无牙旁边。 月无牙搂着他,道:“我饿了。” 徐小平蹭他的腿:“躺一会儿,我去叫荀木给你做粥。” 月无牙将手伸进徐小平衣衫内摩挲:“不必麻烦他。” 徐小平轻轻咬了一口他:“舍不得荀木累,就舍得我去。” 月无牙嘶了一声:“你怎么胆子突然变得这么大。” 徐小平用鼻音答了一个“嗯。” 月无牙低头看他:“数数你回来后哭了几次。” 徐小平头埋在他怀里无声地流泪。 月无牙将徐小平压在身底,剥他的衣物,徐小平抵着他的肩膀,道:“才刚醒。” “不管”月无牙啄了一口他的脸:“活不久了,能做几次是几次。” 徐小平改推为抱:“你是不是就想这样,才诓我你活不久了。” 月无牙掰过他的脸,看这张脸上的细腻情致,低声道:“是。” 徐小平哽咽了一声。 月无牙在练功房内看荀木指点徐小平练功。 徐小平席地坐着,闭眼运功。 月无牙对走近的荀木道:“怎么你教他时,他便练得这么快,当初爷教时,他停在第五重上月余。” 荀木道:“公子不忍他受苦,教得随心。” 月无牙笑道:“玉清教他时他也拙笨。” 荀木道:“想必徐小平不喜听玉清长老教习。” 月无牙在太师椅上怡然地换了个姿势:“捏肩。” 荀木绕到月无牙的背后。 徐小平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二人。 月无牙咳了一声,挡住荀木的手。 徐小平闭了眼。 月无牙低声道:“徐小平醋劲极大,更毒得很,小心他咬你一口。” 荀木道:“属下与公子清白。” 晚间荀木打开屋门,一脚踩中什么,便迎面竖起一根铁棒立在自己鼻尖,荀木松开脚,铁棒缓缓倒下。 荀木点亮灯,地上是一个拙劣的机关,绑着一根活动的铁棒。 荀木面无表情地拆掉机关,扔出门外。 第二日睡时从床铺下扫出十几颗咯人的檀木珠。 第三日荀木放下桌子上的水,一脚踹开门。 蹲在门外的徐小平面色大变,摔在地上。 荀木将他从地上拎进屋,按在桌子上将茶水灌进他嘴里。 徐小平抵着嘴,拼命摇头,却不免喝进去几口。 荀木放在茶杯,在他耳边冷声道;“我不是林淼,你最好不要再招惹我。” 徐小平在他手下挣扎,骂道:“操你妈的,你放开我!” 荀木道:“再有下次,我杀了你。” 面目冷硬,语带冷意,竟是气急。 徐小平中了自己给荀木下的春药,此刻浑身发热,慢慢软下身,无力道:“放开我。” 荀木反扭他的手臂:“还敢么?” 徐小平吃痛:“不,不敢了。” 荀木道:“下三滥的手段和心思放在别人身上,我不是公子,忍不了你。” 他松开手,像徐小平第一次见他时,倦厌又冷漠的看着自己。 荀木将徐小平扔出门外。 徐小平卧在荀木门口,被药物弄得失了神志,自己摸着那处就在冷夜里解决,细微的哼声一直传进荀木耳里。 荀木面无表情地阖眼入睡。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高叫。 荀木睁了一下眼皮,又闭上。 妈的。 解决过一次,徐小平面目烧得通红,神智略清晰点,站起身抓着裤腰踹了一脚荀木的门:“天底下没有平白对人好的,你对月无牙心术不正,我警告你,你便做好一个忠仆,不要有其他心思,他是老子的!” 荀木不为所动。 徐小平骂了半天,身上又烧起来,捂着自己的嘴忍着呻吟,转身走出院子。 路一边月无牙提灯走过来,徐小平颤着腿不敢再动。 月无牙看了一眼荀木的院子,轻踹了一脚徐小平咬牙道:“你给爷做了什么好事。” 徐小平抱着他的腰谎道:“没,没什么。” 月无牙哼笑了一声。 徐小平嗅着他身上的松木清香,又飘飘然昏了起来,胡乱吻月无牙的脖颈。 月无牙掐着他的脸,明白些什么,道:“自讨苦吃,你今夜便忍着。” 徐小平听不进去丝毫。 月无牙将他抱回房间,捆住手脚放在床上。 徐小平难受,又碰不到自己,红着脸哼道:“教,教主。” 月无牙给自己铺地铺,道:“不要叫我。” 徐小平费力翻身摔在地上,脸蹭着月无牙的腿。 月无牙好以整暇地上了床,任徐小平躺在地上的被褥上。 片刻徐小平道:“教主,我难受。” 月无牙突然道:“你若事事都要做得狠绝,日后必要吃苦的,你这般……” 一个人是难被改变的。 月无牙自己亦不是好人,他认识徐小平时,徐小平便已是如今这幅模样,乖顺时让人又怜又爱,背地却不知什么时候会闯下一件弥天大祸。 他不知何事是对是错。 为事只凭心,不计后果,不吃教训。 徐小平在床下蹭着被褥喘息,月无牙听着终是心软,将人抱在床上。 徐小平立刻缠了上来。 如玉清说的,现在他做事有人给他兜底,日后若没了,必酿祸事。 具信流和林淼一事让月无牙见得心凉,恨不得掐死他。 等他回来后又无计可施,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但有些事,总会浮出水面,给人因果报应的一脚。 如今未轮到罢了。 二日荀木和徐小平一起在练功房,月无牙不在。 约莫是因昨夜的事,荀木只指导了几下,便道:“你今夜自行练习。” 徐小平心内冷笑了一下,兀自闭上眼睛,荀木走后未到半个时辰,徐小平便练出岔子。 他只将内力运行一个周天,便觉得浑身火热,五脏六腑似要烧起来般灼热,他倒在地上,大汗淋漓,微弱地喊道:“荀木!” 四周无人应声。 徐小平展开自己的手脚,尽力驱散灼热,却无济于事。 半晌,身侧爬来一冰凉的庞然大物,徐小平迷糊地抱住它。 吐着信子的大蟒被烫得扭身,用蛇尾重拍了一下徐小平。 徐小平吃痛放开手。 大蟒“嘶嘶”地吐舌,未几用蛇身绕起徐小平,拖着他爬过山路,顺着一处山洞缓慢爬到冰室,此处隐秘,在夜间便是洞开的。 大蟒将徐小平拖到冰棺外,任徐小平趴在冰面上,自己盘踞在冰面上。 冰面渐出了水渍,徐小平脱掉自己水湿的外袍,翻了个身,搁着晶莹剔透的冰棺,与玉清并肩而躺。 徐小平微微喘息着,侧头看着棺内玉清淡漠的五官。 徐小平嫌只有一面能触到冰凉,被那热驱使,徐小平推开冰棺爬了进去,触到玉清的皮肤立刻结上一层冰霜。 徐小平舒适地喟叹一声,索性脱掉自己的衣物,又胡乱褪掉玉清的衣裳,手脚并用贴着玉清的每一寸皮肤。 冰霜覆盖上徐小平,又转瞬消融。 月无牙去练功房却未看见徐小平,荀木跟在后面,变了脸色。 月无牙道:“屋内亦无他,人呢?” 荀木单膝跪下道:“属下的错。” 月无牙四下看了一圈,在地板上看见大蟒摇首摆尾的爬痕。 二人一直找到冰室,只见徐小平赤身裸体地躺在冰棺内,抱着衣衫凌乱的玉清。 月无牙将徐小平抱出来,犹如将人从水里捞出来,湿哒哒地滴水。 冰棺都化了一半。 没有玉清,徐小平身上又开始发高热,月无牙将自己的外袍披在徐小平身上,对荀木道:“玉清如何。” 说罢席地而坐为徐小平梳理作乱的内力。 荀木执起玉清手腕。 徐小平那边体温渐渐正常,月无牙搂紧他,看向荀木道:“如何。” 荀木松开手,道:“玉清长老,有脉搏了。” 月无牙一滞。 他逐渐收紧手臂,将徐小平彻底拢在怀里,看着躺在地上的玉清。 荀木道:“公子?” 怀里徐小平被勒得哼了一声。 月无牙渐渐松开手。 …… “教主。”徐小平唤月无牙。 月无牙回过神。 徐小平道:“是以我只需运用内力去冰棺内躺几夜,玉清便能醒了?” “是。” 徐小平道:“如此甚好。” 月无牙道:“今夜我陪你去。” 傍晚二人又到了冰室,徐小平哆哆嗦嗦地盘腿坐在冰棺里,避着玉清,道:“太冷了。” 月无牙为徐小平灌了一道内力,激乱徐小平体内的内力,徐小平又开始发热。 月无牙道:“躺吧。” 徐小平犹豫地解开自己的衣衫,又看了一眼月无牙,道:“教主,不若你出去……” 月无牙看了他一会儿:“在我面前羞什么?” 和玉清赤裸相对,却要当着月无牙的面,徐小平站起身道:“今夜不睡了。” 月无牙按住他:“我出去。” 说罢转身出了冰室,背过身站着。 徐小平敞开自己的衣服,用衣物盖住自己和玉清,抱着钻进玉清怀里。 冰凉丝丝入扣,顺着相贴的皮肉,覆上徐小平的每一寸皮肤,又如之前一般,消融成水。 盖着的衣服被浸湿,贴在二人身上。 徐小平本为自己和玉清各留了裤子,此刻被水沾湿,犹如无物。 与玉清如此,却无羞耻可言,此人早先年把残手残脚的徐小平扔进澡缸里,撸着袖子搓洗,徐小平原本羞得面目通红,在缸里挣扎,玉清便按着他,见他呛水才放手。 而后又起麻疹,都是玉清在床上将自己翻来覆去用炉灰搓好的。 月无牙听冰室内逐渐安静,才转过身走进去。 棺内徐小平和玉清阖眼共眠,一个清冷,一个安逸。 月无牙摸了摸徐小平的脸,忽而见得徐小平肩头一记红印。 以前倒是未曾见过。 月无牙手指点上红印,那红印不一会儿又散掉,待月无牙移开手指,红印便又浮现,如有生命般在肩头游窜。 睡梦中的徐小平往松香之处更近几分。 月无牙收手站在棺旁。 玉清的胸膛微弱地起伏,在胸腔内的心脏,渐渐恢复蓬勃的生机。 徐小平在棺内已连躺七日,昨日玉清身上也无化冰,月无牙将玉清搬至房屋内,徐小平最后一夜睡在玉清身侧。 月无牙睡在外间,徐小平和玉清躺在里间。 睡至夜半摸到的皮肤不再冰冷结霜,而是温热的,摸着有些细腻。 徐小平躺在床铺上,嗅着松香恍惚以为是月无牙在身侧,便缠上那人,叹了一声。 有人剥开自己的手脚,慢慢下了床,身侧空了。 徐小平迷糊地睁开眼睛,窗前一人赤脚站在月光下,半脸被月光照得清透,将漏着冷风的窗户慢慢阖住。 徐小平坐起身:“掌门?” 玉清将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徐小平轻声。 徐小平看了一眼外间的月无牙。 玉清走至床边躺下,道:“睡。” 徐小平心跳地极快,疑心是自己做梦,摸了一下玉清的手背。 玉清挪开手,蹙眉看他。 徐小平搓着指尖躺下,侧身呆愣地看着玉清。 玉清阖眼睡了片刻,又睁开眼侧头看他。 徐小平闭上了眼睛。 二日被月无牙叫醒,徐小平猛地坐起,抓住月无牙的胳膊道:“玉清醒了!” 月无牙勾起唇角:“是。” 徐小平看空出的床侧,道:“人呢?” 月无牙道:“闭关了。” 徐小平仰头大笑,道:“是我救了他!” “不是”月无牙道:“玉清说他本就快醒了。” 徐小平道:“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月无牙道:“世间药人,只有行鱼水之欢才能助人。” 徐小平下床给自己登靴子,暗道莫不是玉清嘴硬,不想欠自己人情便凭空耍赖。 念此徐小平黑脸,心内唾了一口玉清。 呸,小肚鸡肠, 月无牙在他头顶道:“你在嘟囔什么?” 徐小平道:“没有。” 过了一会儿站起身道:“玉清会活着么?” 月无牙默声,片刻道:“会,长长久久。” 徐小平啧了一声,走出门外,却在门口湿了眼眶。 眼泪串珠一样掉下来。 徐小平缓了一口气,对身后的月无牙道:“玉清闭关到多久啊?” 月无牙走近,自后环抱他:“不知。” 徐小平道:“明年夏天能出来么?” “不知。” “不要到时候还闭关,别再,别再……” 徐小平不说了,他捂住脸哽咽出声。 真的是数着日子过了,从枯叶荒落山林,到年初新雪,白雪皑皑。 徐小平把手伸进被窝冻月无牙,喊道:“起来了,你最近比欢欢还能睡。” 月无牙把徐小平勾到怀里,用被子罩住他,懒声道:“再吵闹,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徐小平道:“外面下雪了。” “看见了。” 徐小平道:“出去看一圈?” 月无牙皱眉闭了一会儿眼睛,而后重叹一声,道:“等我穿衣。” 徐小平和月无牙牵着手走在雪地里。 月无牙晃了晃他的手,道:“出来了,干什么?” 徐小平环顾四周,道:“走一圈,赏景。” 说罢松开手,跑到一边捧起一把雪砸在月无牙身上。 月无牙弹掉狐裘上的雪,道:“你多大了?” 说罢从地上握了一个雪球。 徐小平哈哈笑着跑开,未跑出几步,“啊”一声摔进雪坑里。 月无牙快走几步把他扶起来,给他擦脸上的雪渣。 徐小平冻得脸通红,仰脸任月无牙摸擦,月无牙停了手,在他鼻尖上轻吻一记。 徐小平咧嘴笑。 月无牙沉默地看着他,忽而道:“天黑后我陪你去山下街市逛。” “嗯。” 在冬夜的街市亦是热闹,徐小平跟着月无牙走,街市两旁挤着红色,黄色的灯笼,映的人脸光影斑驳。 月无牙问道:“有什么要买的么?” 徐小平嫌恶道:“都是些粗糙玩意儿,没什么好买的。” 月无牙掏银子买了一只晃一晃便摇头摆尾的瓷龟,道:“拿着。” 徐小平将玲珑小龟攥到手里,看到前面卖六角提灯的,走几步道:“去哪儿看。” 月无牙落在他身后,静静看着他挑灯。 徐小平挑中一盏缀红梅的,转过身去。 身后空荡荡,没有月无牙的身影。 徐小平从小摊走远,环视人群熙攘的四周,道:“教主?” 无人应答。 徐小平顺着来的路,往山口走,身后有人走近他,徐小平未来得及转身,便被一个手刀劈晕过去。 醒来时身处狭窄的暗室,被人绑在椅子上,暗室逐渐被人打开,自里面走近一人。 徐小平大惊:“林淼?” “是我。”林淼面色与几月前相比,犹如死人般苍白。 徐小平道:“你还活着?” “活着。” “不可能”徐小平道:“具信流找过你。” 林淼嗤笑一声,道:“蠢货,和屋外的那个武林盟主一样蠢。” 梁荥在外面。 徐小平挣着脚腕上的绳子,道:“你要干什么!你放开我!” 林淼道:“杀人偿命乃是天理,我虽未死,却因你失去我的孩子,我今日便要你血债血偿。” 徐小平喃喃道:“你若杀我,月无牙和梁荥不会放过你。” 林淼扇了他一掌,道:“梁荥现在跪在门外,受武林正道审视,他豢养药人,修炼魔功,为正道不耻,待我将你推出去,梁荥罪名落实,你二人便一起等死吧,至于月无牙……” 林淼点住徐小平哑穴,笑得隐晦,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屋内再次陷入黑暗,徐小平无声地挣扎,未几室内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徐小平和椅子一起砸在地上,徐小平“嗯嗯”地愤怒哼叫。 唐子宁站在一墙之隔的屋内,噙笑看跪在地上的梁荥。 梁荥道:“你若要取我性命,不必用徐小平要挟我。” “怎么不呢?”唐子宁道:“你武功奇绝,天下已无人能杀你,除了徐小平,我上哪儿找能让你心甘情愿自裁的人?” 梁荥抬眸沉沉看他。 唐子宁道:“在外面,尽是要讨伐你的江湖人士,你若在此地动手,我便向他们道出药人是谁,任你武功高强,也免不了你的平平被众人争夺,沦为武林人练功的器具。” 梁荥道:“你不会。” 唐子宁一笑:“确实不舍,我还要留着自己用呢,但还有一事——” 唐子宁微顿,眼神薄凉:“怕是武林人都只当徐小平是你的好师弟,小舅子。 却不知徐小平是梁家寄养在徐家的私生子,你与徐小平是亲生兄弟。 你们二人兄弟相奸,为苟且杀妻骗子,该如何说?” 梁荥道:“素敏非我所害。” 唐子宁蹲在他面前:“不否认,你们便是兄弟了?” 梁荥沉默。 唐子宁拍了拍他的脸:“恶心,我若是将此事告诉徐小平呢?” 梁荥握住他的手腕。 唐子宁道:“若不想如此,现在便出去,认下那些罪名,在公明台受刑,为了写那张‘状纸’,我们几个可干了不少事,不要辜负我们的苦心。” 梁荥跪着不动。 唐子宁道:“看你,活着不若死了,处在世间,一生声张正义,却为不伦之事,敬父尊师却承盗法污行,活到现在练偷来的心法,养别人的儿子,两任娶妻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人做到你这般,里外不讨好,才是真正的愚蠢。” 门外有人大喊道:“让魔贼梁荥出来!” “出来!” “无耻淫贼!” 梁荥松手。 唐子宁站起身道:“天下人都要你死。” 梁荥亦站起身向屋外走去,跨出第一步,便被人团团包围。 不知有多少人到场,人墙厚重,各个嘶声力竭,惟愿梁荥以死谢罪。 在另一头,徐小平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外,身侧是月无牙。 梁荥的目光从徐小平移至他的脚下,林淼的人头端正地立在地上,咕咕流血。 梁荥被人推搡得向后退了一步,周身冷的如坠冰窟,七年前徐小平浑身带血地来找自己,让自己和他一起走时,梁荥所掉的每一滴眼泪,不就是因为这样的寒冷么。 他站在这里。 不是为了认罪。 而是赎罪。 梁荥冲着林淼的人头跪下。 徐小平看到了,是以他的目光变得寒冷,充满讥诮。 众人见他跪下,都噤了声。 武林近日的新起一个门派掌门程武不知被谁推了出来,他环顾四周,又看向梁荥,咳了一声道:“你既然跪下,我们便当你知罪了。” 梁荥不语。 程武道:“你修炼魔功,可有此事。” “有”梁荥突然变得沉静而平和,将事事娓声道来。 这也不足为奇,与梁荥相处的人,都极少见他的愤怒,愉悦,他的情绪像被稀释了一般,表现人前的,永远沉静平淡。 人随年岁增长而日益沉默。 二十年前,梁荥也是能对着花盆侃侃而谈的少年。 那时眼里还有光。 一个撒懒任性的小师弟,一个顶天立地的伟岸父亲,一个和蔼博学的师傅,一个挚友,一份只有练下去便能天下第一的祖传心法。 此刻能在梁荥眼里看到的,是大河至尾的疲惫,在平野上曲折,不叫嚣流动。 梁荥道:“梁家心法是魔教心经的节选,家父无意得之,修改为梁家心法予我修炼。” “你知情么?” “练至九重时知道了。” 程武哼笑了一声:“魔功练时,必得要邪魔外道的路数,你可做了?” “未曾。” “你豢养药人,又该当如何说?那叫林淼的女子可都说了,你魔功需要药人引内息,如此违背人伦道义的法子,你可用了?” 梁荥抿唇不语。 程武道:“凡用过药人,查看内息都有迹可循,梁山主可愿让我们一探究竟?” 梁荥道:“用过药人。” 程武与人群中一人相视,他收回目光,缓声道:“药人呢?” 唐子宁从屋内出来,看着梁荥。 梁荥道:“杀了。” 有人道:“我们有意留你一命,但你若不供出药人下落,日后背着我们私用药人,弃武学正义于不顾,就算你武功高强,我们一干人也定合力治服于你!” 徐小平将林淼的人头踢向人群,众人惊呼,纷纷看向徐小平。 月无牙将徐小平护在身后。 众人此刻心神都在药人身上,只看了一眼人头,便又开始审问梁荥。 月无牙捏紧徐小平的胳膊,徐小平无声地站着。 人群中梁荥站起身,沉声道:“自当以死谢罪。” 他缓步走向公明台,与徐小平擦肩而过。 徐小平苍白着面孔,轻声道:“你对不起他们什么,要以死谢罪。” 梁荥沉默地向前走,一直走到公明台正中,慢慢跪下,等着四周高台万箭齐发。 月无牙拽着徐小平。 不知从何处响起——“武心净持,公明刑起——” “等等”徐小平突然大喊道:“等等!” 月无牙拽着他,徐小平咬了他一口,月无牙皱眉松手。 徐小平跑向公明台。 只要,只要说出药人在哪儿,梁荥便能活着了。 徐小平道:“我是——” 高台上一根羽箭正中梁荥心口,徐小平顿住了。 梁荥弓着腰,唇色瞬间变得苍白。 徐小平“啊”地无声嘶叫,裹着厚重的裘衣,踏过残雪跑向梁荥。 月无牙在他身后皱眉,看向高台。 本应死在马道上的具信流拿起另一只羽箭,对准月无牙。 墨发披散,随风而动。 红的唇在冬日冷光下愈加触目惊心,看向月无牙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淡漠。 漫不经心地,杀人。 在徐小平扶向梁荥的那一刻,具信流的箭射向月无牙。 空中突然横出一道拂尘,卷过羽箭抛向另一侧,玉清自高台飞下,冷看向具信流。 公明台上徐小平惶然捂着梁荥伤口处止不住的血。 梁荥的身体渐凉。 徐小平颤声道:“为什么。” 梁荥轻轻按住徐小平的手。 他只是累了。 他向来过得累极。 从知道徐小平是自己亲弟开始,从知道徐小平杀了徐素敏开始,便累了。 梁荥侧头,林淼的人头直勾勾对着自己。 徐小平亦看过去,他的眼泪悬停在脸庞,轻声道:“你在怪我。 你怪我杀了她。” 梁荥疲惫地半阖眼睛:“不是你的错——” “自不是我的错。”徐小平半哭半笑道:“是她想杀我,我未做错——还是你在怪,我推她入崖。” 梁荥道:“我已经错了,你却要好好活着,君子坦荡明正,不存害人之心,不为……” 梁荥咳了一声。 徐小平冷看着他:“你是君子,却被他们逼死了。” 他满面泪水,眼中都是恨:“我不会如你这般愚蠢,你未此而死,亦是愚不可及。” 梁荥难得轻笑,吃力道:“好好活着。” 唐子宁在人群中静看着他们。 梁荥抿唇转向唐子宁的方向,看着他,将头深深地垂下。 就这样跪着,没了最后一口气。 徐小平跌坐在地上,从小声抽噎变成嚎啕大哭,一声一声彻响在公明台。 唐子宁知道,从今以后,这辈子只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再不能说出口。 众人唏嘘着散了。 具信流收弓向台下走去。 “一场好戏。”一直站在暗处裹着大氅的男子在具信流身侧拍掌道。 具信流道:“快结束了。” 男子捧着手炉道:“死了一个武林盟主,却还有一个魔教教主。” 具信流垂眸道:“将死之人,去日无多。” 男子低低笑了一声。 台下玉清向徐小平走去,面前却突然炸起一团白雾,待白雾散去,台上再无一人踪影。 唐子宁亦不见了。 徐小平又回到唐门,还是在唐子宁的房间。 他疯了。 唐子宁蹲在他面前,捧着他的脸问:“知道我是谁么?” 徐小平呆滞地看他,笑了一下:“小晚。” 在这之前,唐子宁对徐小平说:“林淼是月无牙安排在梁荥身边的棋子,是月无牙设计梁荥睡了林淼,我知道,具信流知道,所有人都想让梁荥死。 但害死梁荥的不是我们,是你。” 徐小平流着泪,哑声道:“你胡说。” “怎么是胡说呢,他因你失望,因你心死,你为梁荥先后杀了两人,一个徐素敏,一个林淼,他活着,只要他不愿和你在一起,你就会不择手段杀人,他心都凉了。” 徐小平“呜呜”地哭着。 唐子宁道:“我原不想杀他,但是……” 后半句被唐子宁吞回肚里。 要杀梁荥的不是他,他只是一把别人递出的刀,所思所想由人把控,不得挣脱罢了。 徐小平挣开绳索,往床下跑,唐子宁拽住他,把他压在身下。 徐小平痛哭流涕,脸上都是纵横的泪水。 唐子宁道:“月无牙借你引梁荥,梁荥才来公明台受问,你若不轻信月无牙,不杀林淼,梁荥便不会死,事到如今,可有悔?” 不久前才下过雪,月无牙抚掉徐小平脸上的雪渍,道:“天黑了,就下山吧。” 原是如此。 徐小平在唐子宁身下久久无言,片刻才轻声道:“后悔了。” 唐子宁一滞。 徐小平慢慢摸上唐子宁的脸,像唐子宁初来徐府那般,叫他小晚:“给我一片药好不好。” 我不要醒着了。 唐子宁没给,但是徐小平自己把自己留在了十几岁,那时懵懂知事,哪有什么药人,梁荥三天两头来徐府,家里有个新来的弟弟,总黑着脸,徐小平和徐素敏便整日逗他。 关键是,梁荥活着。 唐子宁道:“你是真疯还是装疯。” 徐小平摸着肚子,歪着头:“饿了,小晚。” 徐小平说饿,但也只吃一小口,几日下来瘦骨嶙峋,他要饿死了。 唐子宁把粥往他嘴里灌,狠声道:“你若不吃,我便把梁荥的尸体挖出来,剁成肉馅喂给你。” 徐小平推开唐子宁蹲在地上干呕,嘴角是涎水,眼角是泪水,小声地喋喋不休道:“没死,梁荥没死。” 唐子宁看了片刻,勾起含凉的笑扶起他:“没死,我们吃饭。” 徐小平别过脸:“吃不进去的。” 唐子宁掐着他的脸道:“怎么样你才吃的进去。” 徐小平呆呆地摇头,甩开唐子宁,踉踉跄跄地往床边走,道:“我要睡觉。” 唐子宁放下碗,自后拉住他。 徐小平的衣衫扯掉大半,露出瘦削的肩头。 唐子宁看着便动了欲念,将手探进他的衣衫,搂住他,缓声道:“那吃点别的好不好。” 徐小平侧头疲惫地看他。 两个人纠结在一张大床上,徐小平衣衫半褪,但唐子宁已全裸,他爬到徐小平身下,吊眼看徐小平的神色,徐小平静看着他。 唐子宁半褪下徐小平的裤子,低头用唇舌细细地卷,而后坐在徐小平身上,摆了摆腰。 徐小平跟着一动。 唐子宁仰脖,轻叹了一声,才附在徐小平耳边,边动着腰臀,边微喘道:“除了我,这么对过别人么?” 徐小平干咽了一下,微微摇头。 唐子宁轻笑,舔徐小平发红的耳廓:“他们都当你是药人器具,我却是不一样的。” 徐小平只偶尔挺腰,唐子宁自己动得爽利,面色艳丽,整个人像一朵曳冶的龙舌花,扭动着。 徐小平张着唇难耐地喘,唐子宁逮住他的唇舌吻下去,一会儿又扶着徐小平的腰,从他身下起来,抬起徐小平的细瘦的腿道:“该我了。” 徐小平被放开唇舌,“哈”了一声。 唐子宁细致地出入,未几摸着徐小平出神潮红的脸:“倘若你一直这般浑浑噩噩,未必是不好的。” 徐小平与唐子宁不分昼夜地厮混在一处,唐子宁将粥自己含下,再渡进徐小平口里,徐小平便能饮下,唐子宁乐此不疲,具信流找来时他仍然与徐小平在一张床上,屋内淫声浪叫,被站在门外的具信流悉数听进耳里。 待徐小平蹬着腿再长叫一声,唐子宁才与他分开,扯开时正如藕断丝连,极致淫糜。 徐小平瞪大眼无神地躺在床上,唐子宁穿上外袍,舒了一口气带笑地看他,刮了一下他的鼻子,道:“真心不想离开这处。” 徐小平没有反应,待唐子宁唤他一声“哥哥”,徐小平才转过眼珠,哑声道:“小晚。” 唐子宁又戏逗片刻,惹得徐小平身下再次堪堪立起来,才向门口走去。 具信流神色淡淡地看过来,头戴玉冠,白衣勾金丝呈祥云图案,罩一件狐裘,比平日多一分雍容,却仍然是清淡的。 唐子宁抱拳道:“如今要叫您齐王爷了。” 具信流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淡道:“徐小平给我。” 唐子宁向屋内看一眼:“他若想跟你走,子宁便不拦。” 敞开的门里,徐小平蜷缩在床上。 具信流道:“你保不住他。” 唐子宁意有所指道:“太子比之区区一个唐门门主,却厉害的多。” 具信流看着他,未久转身,道:“本王明日再来。” 二日唐子宁在大堂接待具信流,具信流扫了一眼堂内:“人在哪儿。” “桃花开了,和下人摘花去了。”唐子宁向具信流递过来一杯茶,缓声道。 离梁荥去世,竟已过去三月。 具信流未接,道:“在哪儿。” “桃花不就是在桃园。” 具信流去了桃园,春寒料峭,枝头花有半开的,亦有凋落的,泥路布满花瓣,徐小平正盘腿坐在树下,细致地堆花,肩头零落碎花。 具信流一眼便看见他,慢慢走向那棵树。 听唐子宁说,徐小平疯傻了。 具信流站在他面前,徐小平亦无所觉,用手捧着花,自得其乐。 具信流看了一会儿,咳了一声,惊扰到树下的人,这才道:“坐在地上不冷么。” 徐小平抬头看他。 具信流伸出手:“我拉你起来。” 徐小平向后避着他,具信流单膝蹲下,为他拂掉肩头落花,道:“我带你走。” 徐小平躲他的手,有些畏缩。 具信流手停在半空,许久才收回手,微微一笑:“我明日来看你。” 他极少笑,此一笑,像一朵未逢季节的白昙,在一众桃花里绽开,又转瞬即逝。 徐小平的眼睛却始终避着他,不敢瞧他的面目。 具信流站起身走了。 坐在树下的徐小平定定看着地面,听具信流的脚步渐远,陡然重重呼吸了几下,站起身追上具信流,抽出具信流腰间的剑,自后刺向具信流。 一块石子打中徐小平的手腕,徐小平翻掌,剑掉在地上。 转过身的具信流从那把剑看向徐小平。 唐子宁从远处走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徐小平,将徐小平揽进怀里,徐小平挣了一下。 唐子宁勾唇笑道:“为何要杀他?” 徐小平推开唐子宁要向桃园深处跑。 唐子宁拽住他,徐小平带着他一起倒在花路上,扇了他一掌道:“贱人,不是已经疯了傻了,怎么还想着寻仇,你装成这般——” 唐子宁握着他的双肩,直视徐小平瑟瑟的双眼:“是不是忍辱负重,时时刻刻想着怎么把我抽皮扒骨,为你的好师兄报仇雪恨。” 徐小平摇头,有若蚊喃道:“没有,没有。” 唐子宁两手掰过徐小平的脸,正对着始终沉默着看他们的具信流,道:“你看他,好好看他的脸,认不认他,就是他,在山脚下放过林淼,在高台上一箭杀了梁荥,你认不认识他!” 那些漫天白凌坠下,缓缓露出的一张清冷侧脸。 在袅袅香火中沉静的眉目。 昏黄灯光下在人眼中上下摇晃的带着薄汗的面目,隐忍的,又淡的。 再到高台之上,淡漠地放下弓箭,冷睥自己。 公明台上,抬眼红的唇,低首是蜿蜒的血河。 这些画面通通一闪而过。 在此时,徐小平看着静默地清冷面目,手上抓住路间粗砺的土石,混着已经不是花的花,一字一顿道:“不认识,未曾见过。” 三刀山上,徐小平亦是当众说,不识。 徐小平以为初见是在梁府那一方荒谬的灵堂,却不想在多久以前,他们真正见过。 徐小平,是真的不是他的。 具信流垂下眼睑,捡起地上的剑入鞘,长发一半散落在脸侧,看不清神情。 待再转身之时,墨发竟是转瞬成灰,披散在身后。 具信流一步步离开。 他不会再来了。 徐小平卧在唐子宁的床上,无论唐子宁说什么,他都不说话,连“小晚”都不再叫,亦不吃食,滴水不进。 唐子宁愤怒地挥翻屋内陈设,又气冲冲地走向徐小平,掐着他的脖子道:“你若想死,我成全你。” 他收紧手掌,徐小平的脸憋得通红,蹬着腿微弱地抵抗,唐子宁的眼神发狠,却在最后一刻松开手。 徐小平弯腰猛咳,嘴边都是涎水。 唐子宁欲说什么,门外有弟子道:“副门主,门主找您。” 唐子宁看了半死不活的徐小平一眼,拉住床帏走出去。 见得唐门门主唐申苑,跪下身去,道:“参见门主。” 在昏暗的密室内,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阖上手中的一本秘籍,道:“药人与药方,一样都未寻到?” 唐子宁道:“梁荥刚直,死前声称药人已死,属下寻觅已久,却未寻到。” 唐申苑道:“药方呢?” “被月无牙寻到,毁了。” 唐申苑闭眼似是疲惫,道:“办事不利,自领三十鞭。” 唐子宁道:“是。” 临走时,唐申苑叫住他,唐子宁回头。 唐申苑道:“你屋里那人,玩儿过了便杀了,我见你耽于此,恐耽误正事。” 唐子宁一凛。 唐申苑道:“徐家的,一个都不能留。” ……唐子宁脚步飞快地走出密室,待走近后园,只见前面火光冲天,自己的屋子正处在熊熊大火之中,一干下人子弟边喊“走火”,边向里面扑水。 唐子宁几近失声,他走前把徐小平锁在了床上。 一边弟子道:“副门主,此处危险,还请去别处吧。” 唐子宁抢过他手里的水盆,兜头冲自己淋下,要扑进漫天火光里。 弟子以后拦腰抱住他,拖在他脚下道:“不可!” 唐子宁踹开他,不妨闻到异香,走出两步便软倒在地上。 在唐门之外,玉清揽着衣衫不整的徐小平在马车前落脚,月无牙坐在车外,静看着徐小平。 徐小平怯怯地拽着玉清的衣角。 月无牙道:“他怎么……” “不知。”玉清皱着眉,似乎有些烦躁,拍开徐小平的手,将他推上马车,又将月无牙推进去,拉过马缰道:“回去说。” 徐小平和月无牙倒在一处。 月无牙的面色苍白,摸了摸徐小平的脸,怕外面的玉清听到,轻声道:“怎么了。” 徐小平看着他,咬了一口他的手指,弯了眉目,同样小声道:“我认得你。” 月无牙顿了一下,道:“那我是谁。” “流奕少侠。” 许是傻了。 月无牙将头埋进徐小平的脖颈,许久用气音道:“对不起。” 到了三刀山,玉清挑开车帘,车内月无牙抱着徐小平,下巴搁置在徐小平的肩窝,两个人都睡得昏沉。 玉清微滞,慢慢放下车帘,下了马车,荀木从门口迎过来。 玉清半阖着眼睛倦怠地与他错身而过,道:“叫他们下车。” 荀木敲了敲车窗。 月无牙醒过来。 荀木道:“公子,在三刀山了。” 月无牙手绕过徐小平的腿,欲将其抱起,却想到什么,道:“玉清呢?” 荀木看玉清远去的背影,道:“玉清长老已先进教。” 月无牙这才将徐小平抱下车,一路回到房间。 徐小平仍然沉沉睡着,月无牙吻了吻他的额头,从房间缓步出来。 玉清正站在门外。 月无牙喉头顿时变得干涩,看了一眼屋内,道:“我……” 玉清道:“何时的事。” 月无牙慢慢跪下,垂眸道:“你走后不久。” 玉清无言。 月无牙又道:“对不起。” “为何跪下。” 月无牙道:“我知你对徐小平的心意,却从中横插一脚,在你去苗疆为我取乾宁珠的时候……” “站起来。” 月无牙抬头看向玉清。 玉清淡道:“徐小平于我,只是一个承诺,我照顾他只因当年许诺过他,对他并无意。” 月无牙抿唇。 玉清道:“你该跪的,一是固执己见,不听我几次劝告,杀了梁荥,二是是明知自己将死之年,还要拴住人心,累人伤已。” 月无牙道:“我错了。” 玉清道:“日后徐小平清醒了,你便知他人要因你受多少累。” 说罢转身离去。 大夫为徐小平探了脉,对月无牙道:“神智有损,却无大碍,待体内真气炼化,便有如醍醐灌顶,灵台清明。” 月无牙道:“真气?” 大夫一笑道:“徐公子体内游走强盛真气,想必为高手渡化,徐公子难承其强,难尽其用,是以有走火入魔之兆——却也无妨,待真气缓和下来,便可恢复神智。” 月无牙伸手触徐小平的手腕,探进去的内力与徐小平体内真气竟如浑然一体,难舍难分。 梁家心法。 月无牙收回手道:“大概何时能好。” “从真气入体开始,应有五月,如今已过了四月,快好了。” 四月。 是以往公明台的梁荥,便已是赤手空拳,毫无内力。 分明是他自己已不想活了。 大夫看向月无牙,若有所思道:“这位公子无事,倒是不知您是否愿意让老夫为你把脉。” “为何。” “老夫观你两眉间郁气浓重,身体似有大恙。” 月无牙挑眉,后退一步道:“旧疾而已。” 大夫摇着头走了。 月无牙坐在床边,捋过徐小平细软的头发,心绪难明。 如玉清所言,徐小平醒来后,会恨他么。 徐小平对食物几无兴趣,月无牙在饭桌上又哄又逼地喂他,徐小平都只是吃几口。 月无牙捧着他的脸道:“是饭不好吃么?” 徐小平别过脸,“呸呸”地吐饭,月无牙用手帕为他擦嘴角。 玉清放下碗筷出去。 月无牙看向他道:“玉清,你不吃了么?” “不吃。”玉清扫了一眼徐小平,嫌恶道:“看着他烦。” 月无牙抿唇,待玉清走后,才对徐小平道:“允你这一顿吃少,最后一次。” 徐小平懵懂地看着他。 他被月无牙送回屋子,便又趴在床上,呆呆看着屋顶。 月无牙走远了,一会儿屋里又进来一人。 玉清在门口站了片刻,道:“吃桃花糕么。” 徐小平从床上坐起来,看着玉清。 玉清走进,将手里的纸包扔到床上:“只这一份,不会再做。” 说罢走出门。 徐小平拆开纸包,捻起一块软糯的桃花糕,放进嘴里,晃了晃腿。 玉清在窗外看他吃了,面色淡淡地离开。 月无牙进屋时看徐小平嘴里含糊嚼着什么东西,他快步走向徐小平,捏着他的两颊,看他嘴里猩红一片,道:“胡乱吃了什么东西。” 徐小平把纸包攥进手里,踹月无牙。 月无牙受了他一脚,扣出徐小平嘴里的东西,一块细小尖利的碎石被他含着,月无牙道:“吐出来。” 徐小平道:“好,好吃的。” “石头嚼不烂,我们把石头吐出来,再吃糕点好不好。” 徐小平犹豫地把石头吐在地上,他嚼了这块石头半天,嚼得满口是血,地上摊下一团血沫。 月无牙道:“谁给吃的点心。” 徐小平想了想:“神,神仙哥哥。” 恰逢玉清自外走进来,月无牙低头擦徐小平嘴边地血沫,闻声侧首看玉清。 月无牙道:“是你做的点心么?” “是。” “玉清。”月无牙皱眉,似乎有些不悦:“日后不要给徐小平做这些,你不善厨艺,做的东西亦难下口,我吃你做的东西都常受伤,更何况是如今的徐小平。” 玉清捏着徐小平的手腕,微一使力让徐小平松手,把纸包抽走,淡道:“日后不做了。” 徐小平瑟缩了一下,月无牙低头看了一眼,道:“你掐疼他了。” 玉清终于冷面,道:“他是金做的,玉做的,我便怎么都不能动他一下?” 月无牙道:“你向来不会照顾人。” 玉清道:“你是自己长这么大的么?” 月无牙无言,垂眸揽住抬头看着他们的徐小平,道:“总之你若嫌他,便不用费心照顾他,有我足够。 一个承诺,至此足矣。” 玉清一顿,往门口走去。 徐小平拽了拽月无牙的衣袖,道:“神仙哥哥走了。” 月无牙道:“舍不得他?” 徐小平摇头:“凶。” 月无牙一笑:“那喜欢他么?” “不喜欢。” 月无牙一笑:“那你喜欢他么?” 徐小平想了想:“不喜欢。” 他补了一句:“他长得好看。” 月无牙揉了揉他的头:“怪不得叫神仙。” 徐小平问:“我想吃点心的。” “我为你做。” 月无牙在厨房内撸着袖子擀面,玉清踱进来,看着他。 月无牙道:“是不是做得比你好。” 玉清不语。 月无牙将糖馅塞进薄饼里,不看玉清道:“对不起。” 玉清拿起一个做好的饼,闻此看向他:“又做错何事。” “知你是为徐小平好,却出口伤了你。” 玉清放下饼道:“不必提起。” 月无牙轻笑了一下,手上动作着,忽而道:“徐小平夸你长得好看呢。” 月无牙肖父,端的温润长相,却被玉清养的一身无赖脾气。 玉清五官清贵,身形清瘦,不像他们父母中的一人,也不知是像谁。 玉清在锅里舀了几勺水,不语时半面清冷沉静,与上次欲取月无牙性命的具信流无端生出几分相像,月无牙看他一眼,为这荒谬的错觉心间一跳,手下也顿了。 玉清斜睨他:“怎么?” 月无牙摇首,看回自己手中漏着糖水的生面饼。 他拿着糖点心去找徐小平,却见屋内空空如也,地上只凌乱一床被子,人不知在哪里。 徐小平不见了。 月无牙在三刀山内找徐小平,玉清与荀木在山下分头找,其他弟子分散在各处。 彼时下过雨,地上一片泥泞,玉清在寻常人家的门前红瓦下找到徐小平。 徐小平正蹲在一帮小孩之外,探头看他们打弹珠。 玉清冷着脸走进他,呵了一声:“成何体统。” 小孩们纷纷抬头,惊慌失措地把弹珠收进荷包,吸着鼻子跑了。 不成体统的徐小平还蹲在地上,想捡他们落下的一颗弹珠。 玉清两指嫌恶地掐起裹成泥球的珠子,骂道:“便为这个东西,你知道多少人出来找你么?” 徐小平被骂得缩脖。 玉清转身道:“站起身跟我回去。” 徐小平扣了一下地上的泥巴,难得显出几分不忿,猛地向前扑过去,抱住玉清的小腿咬了上去。 玉清“嘶”了一口,拽着徐小平后颈的衣领,将他扯下来,道:“混账!” 徐小平擦了一下嘴,躲着玉清含怒的双眼,嗫嚅道:“不许骂我。” 玉清气极反笑,道:“人傻了,獠牙却还在。” 徐小平大感不妙,挣脱着要向远处逃去。 玉清拽住他,徐小平头往前栽,踉跄地跟着玉清上山。 走到半路便死活不肯走。 玉清道:“你要做什么。” 徐小平道:“流奕都是背我上山的。” 玉清冷了面目:“自己往山上走。” “不。” 二人在冷风内僵持许久,徐小平蹲下,将自己缩成一团抵御冷风。 玉清背对着徐小平,慢慢弓了背。 徐小平跳上去,紧紧搂着玉清的脖颈。 玉清道:“到了教前便下去。” 徐小平含糊应了一声,将头搁在玉清的肩头,玉清背着徐小平沉默地走在山路。 不知过了多久,徐小平晃了晃空中的两条腿,似乎有些愉悦,附在玉清耳边轻声道:“背小猪喽。” 玉清步伐未变,待走出十几步,才僵声道:“猪抱紧了。” 徐小平搂紧他,玉清将他向上掂了掂,继续向前走。 教外月无牙静静地站着,看他们二人由远及近。 玉清站在他面前。 月无牙道:“有弟子说看到你一路背着徐小平,我来接他。” 玉清动了动肩膀,对半阖着眼皮的徐小平道:“下来。” 徐小平慢腾腾地从玉清背上下来,有些疲惫。 月无牙张开胳膊看他。 徐小平从善如流地扑到月无牙怀里。 月无牙搂着他,低头看他问道:“下山干什么了?” “玩儿。” 月无牙揉了揉他的头,道:“我背你回去。” 未几徐小平又趴在月无牙的背上,偏头懒睁着眼睛。 玉清淡淡扫他们一眼,又移回目光,走路时微跛,落在他们身后。 转眼三月即逝,月无牙带着徐小平从山下回来,两个人鼻尖都冻得微红,玉清和荀木正在对教中流水账目,听见脚步声看了月无牙一眼道:“回来这么早。” 月无牙道:“山下亦无什么好看的。” 他咳了一声,拉着徐小平的手微微颤抖。 玉清垂眼,放下算盘道:“荀木,带徐小平回屋子。” 荀木点头,不由分说地拉走徐小平。 玉清站起身,欲够月无牙的手腕,月无牙向后退了一步。 玉清道:“再换一次血。” 月无牙道:“换血于我已是无用,有乾宁珠压制痛楚便够了。” “便是等死了?” “生死由命。” 玉清道:“鬼雾华的同门师弟李璇,曾医治过经脉尽断之人,去寻他,或许可医治你。” 月无牙按住颤抖的手,找了椅子坐下道:“为何我未听说过。” “江湖传言罢,若有一线生机可寻,试试又何妨。”玉清道:“我明日遣散教中弟子,我们去找李璇。” “为何要遣散?” “无论是魔教,还是光明教,对你我都毫无意义。” 月无牙看玉清:“唐申苑未死,没了魔教,怎么报仇。” “不报仇了。” “你根本未曾为父母报仇,”月无牙皱眉道:“自始至终,你懒心于此,父母之仇对你来说便如此风轻云淡,可舍可抛?娘死前握着你我的手,让你我无论如何都要为他们报仇,如今我要死了,你便真的要任害我们家破人亡的人逍遥于世?” 玉清道:“玉家未必无辜,当初……” “住口。”月无牙冷然道:“娘死前将内力传给我,而不是你,她偏爱于你,世间何人都能说他二人有错,唯独你不能。” 玉清不再言语,垂首静看桌面,片刻起身淡道:“明日收拾东西,去茯苓山庄找李璇。” 月无牙同样站起身,眼前一黑,突然吐出一口血。 玉清皱眉,上前扶住他,月无牙用手帕擦着唇边的血道:“无事。” 二日四人买了一辆宽敞马车往茯苓山庄去。 徐小平将头枕在月无牙腿上,放腿的时候四下看了一眼,欲搁在玉清腿上。 玉清单手撑着脸侧,靠着车窗闭眼假寐,淡道:“放下去。” 徐小平用脱了鞋的脚轻轻点过去。 月无牙眼疾手快地将徐小平半身捞进自己怀里,徐小平的脚离玉清远了。 月无牙道:“惹谁不好。” 徐小平咬了一口月无牙。 玉清眉心微蹙,随着马车而轻微摇晃,片刻撩开车帘对荀木道:“你进去,我来赶马。” 荀木坐了进去,月无牙抓住徐小平的手指轻咬了一口,道:“咬回来了。” 徐小平挣着放平自己,腿再次往前探,荀木似乎想推开那两条腿。 月无牙看了他一眼。 荀木面无表情,任徐小平将腿搁在自己大腿上。 茯苓山庄地处深谷,左右两侧各有高山环绕,为一处僻静之地。 玉清下了车,抿了一口水,对车内道:“到了。” 荀木先下来,月无牙在车内懒声道:“既是茯苓山庄,为何遍地桃花。” “三刀山亦未见山势陡峭,”玉清看了眼寂静的桃林,先一步走过去。 月无牙和徐小平二人,一病一傻,慢怏怏地下了车,跟在玉清身后。 走至半道,荀木停下,侧耳细听道:“此处应有百人之多,为何寂静无声。” 玉清抬头看相互掩映的桃枝,桃木极盛,几乎遮天蔽日,林中偶有几只雀鸟飞过。 玉清道:“我先进去找人,你们回马车等。” 月无牙道:“我与你一起去。” “你能做什么?”玉清侧首看他:“我速去速回——荀木,在外面守着他们。” 说罢向林木深处去,走出两步,桃林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转眼不见玉清的身影。 月无牙皱眉。 路没了。 徐小平手里拿着花枝,倦怠地站在月无牙和荀木之间,四周有人悄无声息地围向他们。 玉清只听得一点声响,回头时,发现身后为紧密的树强,看不清来路。 玉清欲往回走。 身后突然传来一老人的沙哑的声音:“无用的,阵法已启,你暂时进不去。” 玉清蹙眉,向那声音处看去。 在未出百米的亭台之上,一人坐着,拿着西洋的望远镜对上月无牙的脸,勾起一笑:“开戏了。” 当地县爷连忙对手下官兵道:“拿着弓弩长剑在后路备着,干活了。” 那人放下望远镜道:“辅助那些武林莽夫,魔教教主抓活的,其他人,生死不论。” “这……”县爷为难道:“死人好说,抓活得难啊,再说要活得有什么用呢?” “肃清武林,就要以儆效尤,武林盟主死了,便让魔教教主上断头台,杜绝武林门派兴盛之风。” “王爷英明。” 李双霖站起身,双手拿下县爷的帽子,轻笑道:“你不够聪明,这顶乌纱帽便不必要了。” 县爷变了脸色,扭着脸慢慢跪下道:“王,王爷。” 李双霖随手将帽子扔在地上:“本王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少说话,多做事。” 县爷磕了个头,颤声道:“是。” 一旁一中年男子默声站着。 李双霖对他道:“唐门主能看清远处?” 唐申苑淡看他一眼,不语。 李双霖道:“你我换个地方,近景观赏,如何?” 林中已厮杀起来。 月无牙解开封住内力的大穴,拿出银扇看向四周,具是武林中的熟悉面孔,月无牙用银扇掩住半面,笑道:“都是互帮互持的江湖兄弟,何以今日对月某刀剑相向。” “放屁,”一人唾道:“魔头,你今日敢说你真的姓月么?” 月无牙收了笑,拉过徐小平,用银扇碎了向他们冲过来的男子的后颈,道:“如何说?” “有唐门门主亲口鉴说,怎会有假?” “他说你便信?” “休要胡搅蛮缠!”另一人道:“那你如何解释,我们刚放出风声,你便来找李璇!” 月无牙皱眉。 四周的人渐渐向月无牙三人聚拢,有人刺出第一剑。 接着刀光剑影,月无牙护着徐小平,将银扇飞出,待银扇回旋入手,已染满红光。 有人骇得倒吸了一口气。 荀木抽出短刀,走一步,杀一人。 月无牙高声道:“月某不想与诸位鱼死网破,你百人换我一人性命,不值得。” 徐小平还捏着花枝,被月无牙护在怀里。 有人看出月无牙忌惮,却未看清徐小平的脸,只道:“杀那个傻子!” 月无牙目光变冷,用内劲打向那人头颅,那人说话间便七窍流血,向后倒去。 在阵法外玉清对老者冷声道:“阵法解开。” 老者笑道:“阵法是为护小老头自己,待人都走了,我便开了。” 玉清道:“我保你毫发无损,不受牵连,你让我出去。” “外面不止有武林的人,还有朝廷的人,那些武林杂碎我不怕,你可能护着我这老头,不被抓去当太医?” 玉清已无心废话,抬眼让四处渐起冰花,四处忽而冷了下来,老者脚下的新草已覆冰霜,玉清道:“无人能伤你,除了我。” 老者看着冰花,面上逐渐浮起一丝兴奋,哑声道:“世间连成此诀的,凤毛麟角。” “不怕我?” “不怕,”老者对上玉清的眼睛:“不止如此,我还要帮你,练得更厉害。” 月无牙已渐不敌,他遍体鳞伤,同时荀木腹间中了一剑,两个人前后夹着徐小平,徐小平看着四下,突然对月无牙道:“他们为什么杀你。” 月无牙一边应对源源不断的对手,一边道:“不知。” 徐小平捂着头,哽咽了一声。 月无牙看了一眼荀木,荀木拉住徐小平的胳膊。 月无牙对徐小平轻声道:“不要哭,你跟着荀木走,便看不到他们了。 走吧。” 月无牙将银扇掷向桃林外,众人避着那柄扇子,顺着银扇飞去的方向迅速让开一条路,在这条缺口被补齐前,荀木拉着徐小平跑过去。 扇子未再回手,没有武器的月无牙顿成众矢之的。 一小部分去追荀木和徐小平,绝多数人包住月无牙。 月无牙弯腰吐了一口血,有人伺机刺来一剑,回头的徐小平睁大了眼睛,推开荀木要回跑,荀木拽回他,徐小平不知从哪里使出一身柔软的内劲,打开荀木,跑向月无牙。 月无牙那处,三刀六剑,齐齐对准他。 徐小平大喊了一声:“月无牙!” 在桃木间走出一人,起先大家都未注意,直到那厚重的冰层,爬上他们的腿,蔓延到腰间,冻住他们的剑和手。 所有的剑都停了。 月无牙看向来人。 有人喊了一声:“无双!” 但走过来的那人不是无双,只是江湖中,在很久之前,除了现在走过来的玉清,只这位已死了的无双使出这种诡异的功法。 动的人只两个,徐小平跑到月无牙身边,捂着月无牙的伤口哭道:“教,教主。” 月无牙不想将血触到他脸上,只虚弱地轻笑:“这便好了?” 待玉清走近,月无牙看着玉清的神色比以往复杂,却未说什么。 与他们隔着一层障眼机关的李双霖从玉清走入阵法开始便始终看着他,李双霖不动声色地问身边人:“此人是谁。” 唐申苑道:“平阳派的掌门玉清,在公明台拦下齐王羽箭的那个,倒是个厉害人物。” 李双霖看着玉清的一举一动。 玉清和徐小平一左一右搀着月无牙向前走。 荀木护在他们身侧,其实不必互,已无人能动手了。 程武,曾经因为审问过梁荥而被暂时拥护为领头者的人,实际上只是一个听从朝廷命令,挥舞着这些庸碌无为,自认是江湖人士,实则只是朝廷手中一把指哪打哪,还钝的刀。 程武在他们身后问道:“玉清长老,你也和玉家有瓜葛?” 玉清极为厌倦地看向他:“我姓玉,自是玉家人。” “魔,魔功……” “父母传予我,我便练了。” “无耻,邪魔外道,岂能轻易修炼!” 玉清倦怠,抬脚欲走。 “等等。”这句话是恢复神智的徐小平说的。 他将月无牙彻底靠在玉清身上,眼神已无之前那般无神,盛满了徐小平常有的愤怒。 徐小平走向程武,看了他一会儿。 程序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操你妈的。”徐小平挥出重拳,下半身还在冰块里的程武顺势而倒。 徐小平骑在程武身上,恶狠狠道:“什么是邪魔外道,他妈的你们打不过的功夫就是魔功,可去你妈的吧!” 说罢又挥出一拳。 机关外李双霖方含在嘴里的茶,“噗”的一声吐出来。 他指着地上骂骂咧咧的徐小平道:“这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月无牙扶着额头,无奈地笑了出来。 玉清咬牙道:“徐小平,你出什么洋相,给我滚回来!” 徐小平看了眼月无牙,又转过头狠打程武,小声道:“那一剑我迟早还到你肚子上。” 程武道:“你与月无牙和梁荥都关系不浅,你也不是个东西。” “我不是好东西,这武林便不是个能出好东西的地方。” 徐小平微喘着起身,和玉清他们一起走出桃林。 他们马车行到半路,另一辆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月无牙躺在马车上人事不省,徐小平让他枕着自己的腿,抬头的时候看见另一辆马车上看过来的眼睛,沉沉的一眼,扫过徐小平。 这是一个中年男子,五官平凡普通,白肤,偏瘦,他似乎一直等着要在这顶轿子里看一眼,一直等到两辆马车的车窗正对,他才偏头,和徐小平无意抬起的眼睛对视。 徐小平愣了一下。 玉清勾下车帘。 被挡住了。 但徐小平深深地,深深地记住了一眼。 他们就近租用了一个宅院,打算在里面住到月无牙伤好。 但月无牙就像一座被蚁虫啃噬的千疮百孔的大坝,在大雨之后,终于坍塌溃烂,再也撑不出原来那副神形。 月无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徐小平伸出胳膊和他的胳膊比粗细,月无牙想轻笑,却咳了一声,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怎么比得过我。” 徐小平道:“快好起来。”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因为月无牙用手帕捂住了嘴,血慢慢从手帕的中心向四周湮浸。 徐小平噤声,他神色开始变得阴沉。 月无牙道:“嫌弃我了?” 徐小平道:“你本能多活些时日。” 因这一剑,月无牙每日生死难知,徐小平清醒后还未来得及恨月无牙什么,他便要死了。 月无牙道:“怎么,要为我报仇杀人了?” 徐小平不似作假道:“你死了,我便是不计一切代价,也会杀了茯苓山庄参与围杀的所有人。” 月无牙笑了一声,靠着床道:“我若还有十年寿命,便换你安安稳稳地度过后半生,恩仇尽抛,平安喜乐。” 徐小平歪着头道:“有仇报仇,有怨抱怨。” “若结果是坏的呢?” 徐小平想到梁荥,他握紧月无牙的手,靠近道:“我若说推林淼下去时我后悔了要将她拉上来,但是她自己松手了,你信我么?” 月无牙道:“我信。” “林淼要杀我,我杀她只是自保。” “我信。” 徐小平的脸不自然地抽动了下:“我不坏。” 月无牙摸了摸他的脸:“嗯。” 徐小平出了屋门,他走在庭院里笑了一下,接着泪如雨下。 这世间不能再有一个梁荥,对他失望了。 徐小平推着月无牙在院里晒太阳,那条被荀木从三刀山带过来的黑白大蟒在玉清面前难得改了惫懒的模样,微扬起蛇头,在玉清面前蹭。 玉清坐在矮凳上,敷衍地摸了摸蛇头,大蟒开心了,将蛇头扬得更高,玉清百无聊赖地逗弄它,摸着摸着突然拍了那蛇一巴掌。 蛇被打趴下去,又颤颤悠悠地直起身,支棱在玉清面前,蹭着他。 贱蛇。 徐小平一言难尽地别过眼,和明显习以为常地月无牙对视。 月无牙道:“怎么了?” 徐小平呲牙咧嘴。 月无牙勾起唇角:“与玉清,便是要黏着他,他才能看你一眼的。” 那除了畜牲,大概无人能同玉清亲昵到哪儿。 远处玉清站起身走了。 那条被玉清爱搭不理的大蟒转了个腰弯,瞧着很是幸福地跟了上去,摇头摆尾,贴着地游走在玉清腿旁。 徐小平突然道:“玉清练得那个冰封的魔功你会不会。” “不会,”月无牙道:“我们父母将内力传给我,将大成的禁山诀传给了他,玉清与你一样受了现成的真气,又自行修炼到更高一层。” 徐小平道:“为何叫做魔功?” 月无牙挑眉道:“不正是‘所有人都打不过的功夫’。” 徐小平道:“如此说亦是对的。” “既是魔功,自有弊端,也有让他人忌惮的地方,我未练过,自是不知。” 徐小平道:“那种好看又凌厉的武功心法,怎么我便没机遇得到。” “普普通通,不也极好?” 徐小平不语。 月无牙道:“回去了,外面冷。” 正是六月初,盛夏将来,炙阳烤得人焦躁,徐小平觉得外面太热,月无牙却是面色苍白,道冷了。 徐小平正坐在石凳山,闻此突然向浑身布满冰霜。 他站起身将月无牙推回屋,心惊胆战地等那最后一刻来临。 他生平第一次,等一个对他堪称重要的人失去生命。 徐小平和月无牙睡在一处,徐小平在黑暗中侧着身子看月无牙的半脸。 去年此时自己还与月无牙在同一个山洞里,月无牙用草根和活兔戏弄自己,高大的,俊朗的,被戳破身份后,站在自己面前像一座危险的山。 而今这座山要倒了。 月无牙睁开眼睛,偏头和他对视,勾起唇角道:“睡不着?” 徐小平凑上去吻了吻他的唇角。 月无牙吻他,两个人唇舌缱绻地缠在一处,末了月无牙推开他无奈道:“够了够了,如今已喘不动了。” 徐小平咬了一口他的嘴唇。 月无牙轻啄他的脸:“怎么这么爱咬人。” 他把手探进徐小平的衣衫,细细抚摸,一直探到身下,弹了一下半起的小小平,戏谑道:“小禽兽,对着一个病夫还敢这么精神。” 徐小平把头蹭到他怀里,拨开他的手闷声道:“又做不了,睡了。” 月无牙道:“之前碰一下还羞,现在倒是如此大方。” 徐小平用手怀抱住月无牙:“如你说的,我们是夫妻。” 月无牙笑了一声,道:“何不叫一声相公。” 徐小平咬了一口他的锁骨,轻轻一口,未敢用力。 “又羞了?”月无牙道:“那我叫你。” 他附在徐小平耳侧,轻声道:“相公。” 他又道:“好相公。” 徐小平僵了一下。 月无牙动了动腿,轻笑:“又顶到我了。” 徐小平恼羞成怒地咬着牙,道:“还睡不睡!” “睡睡睡。”月无牙抱着徐小平:“我睡,你降火。” 徐小平握着拳,直待耳边传来月无牙平缓的呼吸声,徐小平才阖上眼入睡。 第二日傍晚他们去了后山的花海。 在后山那棵郁郁葱葱的树下,月无牙和徐小平一站一坐地赏花。 天已近黑,徐小平对月无牙道:“不回么?” “不急,”月无牙拦住他道:“再等一会儿。” 徐小平坐了下来。 月无牙低头看他,无声地笑。 待日暮落下,花草从中渐出现一两点荧光。 月无牙翻掌,绵长的内力扰乱寂静的花丛,蛰伏其间的萤火虫一个个扑闪着出来,在地面上汇聚成一片星海。 月无牙轻声道:“你看。” 徐小平却看向月无牙。 月无牙道:“不好看么?” 徐小平看向那片光海,道:“好看。” 寻来的玉清静静站在他们身后,直到月无牙仅剩无几的内力再无法扰乱花丛,那些充满生机的光归于星星点点的暗淡,玉清才淡道:“该回去了。” 二人被惊扰了一般,转头看玉清。 玉清走上前,推着月无牙的轮椅往山下走。 徐小平跟着走在一侧。 月无牙这一日比前几个月的任何一天都难得的有精神,徐小平睡前看了他一眼又一眼,觉得脸色都比以往好,不禁觉得这是要好转的迹象。 徐小平带着笑睡着了,凌晨看见月无牙已穿好衣站在地上。 徐小平迷蒙地看天色,疑惑道:“天还未亮。” 月无牙在床前弯腰吻了吻徐小平的额头,轻声道:“我走了。” 徐小平抓住他的手腕:“你去哪儿?” 月无牙抚摸他的脖颈,与他对着鼻尖:“照顾好自己。” 徐小平呆呆地看着他。 月无牙转身向门口走去,徐小平下地去追。 月无牙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摆了摆手。 徐小平猛地一下惊醒。 “月无牙?”他急需慰藉梦里的恐慌,伸手去找睡着一侧的月无牙。 但是床侧空空如也。 屋外已大亮了。 徐小平干咽了下,赤脚下地,荀木站在门外。 徐小平向四周看了一眼,问道:“教主呢?” “去了。”荀木道:“半夜撑着走到外面,等玉清长老出来,身体便凉了。” 徐小平道:“为什么要出去?” “不知道,”荀木转身道:“可能是不想死在你身边——玉清长老已备了棺材,他让我告诉你一声,人在前堂摆着。” “玉清呢?” “走了。”荀木似是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你若愿意,今晚随我将公子的骨灰送回三刀山,待安置了公子,你便想想你自己日后要去哪儿。” 骨灰…… 徐小平失了所有重心,跌坐在地上,他拽住荀木的袖子:“玉清去哪儿了,教主他,他才刚……” 徐小平失声痛哭起来。 半晌荀木蹲下身道:“只是哭,解决不了问题。” 徐小平推开他,挣扎着站起来往前堂跑,前堂正中摆着的棺里,内月无牙面色平静地躺着,无声无息,遍体冰凉。 徐小平伏在棺外,停了眼泪,摸了一把月无牙冰凉僵硬的手,突然呕出一口血,昏倒在地上。 明明昨日还活着,明明他以为今日会好一点。 都毁了。 徐小平和荀木一起将月无牙的骨灰葬到三刀山,立了墓碑,教内已然荒了,没有一个弟子,空出的大片房屋到夜晚阴森森冒着鬼气。 徐小平当晚住在自己常住的那个小院,忽而觉得可怕,他把那条熟睡的黑白大蟒挪进自己的屋里,才闭上眼睛。 早晨的时候玉清正站在院内,荀木站在他旁边。 徐小平走到他身边,攥着拳问道:“你去哪了。” 玉清道:“自有急事。” 什么急事大过亲弟的丧事,徐小平咬牙,与他擦肩而过。 玉清在他身后淡道:“你要去哪儿。” “杀唐申苑,”徐小平转身道:“教主的纸折上只剩一人。” 玉清道:“如何杀?” “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玉清笑了一下,似乎有些轻蔑的意味,他掐住了徐小平的手腕,徐小平忽感痛意从手腕散到七经八脉,令人痛不欲生,他大力甩开玉清的手,怒视着玉清。 玉清道:“一身内力毫无用处不说,更变成了你的命门,如此出去,你能为谁报仇。” 徐小平想了想,忽而像散去所有的怒火,跪在地上道:“请你教我。” 玉清道:“杀唐申苑是我的事,无需你多手。” 徐小平一滞,直感到自己是被羞辱了一般,红着脸垂下头。 玉清转身走了,徐小平起身追上他,急道:“你说过会收留我,教我武功,给我居所,不知还算不算数。” 玉清停下道:“算数。” 徐小平道:“如何驾驭梁家心法,请你教我。” “当初你亦说过,若我救你,你便什么都听我的。” “……是。” “学了武功,便和荀木下山,避开武林,安分守己地生活。” 徐小平猛地抬头看他。 玉清道:“若为祸事,做出屠仇之事,我亲手杀你。” 在玉清心里,徐小平便是能做出此事的人。 徐小平看着玉清,便知道了,十多年前,玉清便不信他。 那时他走投无路,杀了没有武功的徐素敏,而后嫁祸在徐小晚身上,在他们都围在徐小晚身边时,打翻了装满毒虫的瓷缸,用匕首捅死了徐显。 等密室里声音渐消,他才扔出火把,燃起漫山遍野的山火。 玉清就站在山下。 徐小平跪在了地上,涕泗横流地说徐小晚杀了所有人。 玉清若是来的再早一步,何至于让徐小平破釜沉舟,杀了对自己尚有一点好的徐素敏,连累和他一样承受着痛苦的徐小晚。 是徐显他们要用自己,他才做出这些事。 玉清不清楚始末,便因此事厌恶他,觉得徐小平便是极端阴狠,但凡有能力,便会做出世间最凶恶的事。 徐小平对玉清简直是生了恨,但他指望从玉清这里学得武功,是以徐小平点头。 玉清此人,如此看自己,对自己做什么都如施舍般高高在上。 他冷心冷情,置父母之仇不顾,让月无牙独自承受,待月无牙死了,他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就像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根本不值得自己对他产生什么感激。 嗟来之食,徐小平受了,日后能报答一分是一分,却别指望徐小平对这人能有点除了恨和厌恶的真感情。 徐小平开始跟着玉清梳理内力,像在平阳山时一样,玉清给他指点一次,然后就离开,一个时辰后再回来。 荀木偶尔过来送饭,他看徐小平练得费力,便道:“玉清长老的话亦不能全听,他天资比你高,觉得练此容易,是以会给你定高目标,日后他让你做十分,你做七分便好。” 徐小平道:“只做七分,等他骂我废物么?” “玉清长老心不是坏的。” 徐小平意味不明地冷笑,闭眼继续梳理体内横冲直撞的内力。 玉清这几日比平常对徐小平更为敷衍,傍晚在山洞外说几句,然后晚上再过来,中间会隔着至少两个时辰,平日白天也不见人影,不知在干什么。 徐小平有一道内力凝在经脉,无论如何都不能突破,他练得心烦意乱,心内痛骂不认真教他的玉清,在平阳山时便是这般!哪怕他央求,也从未认真教过他习武。 天已黑了,徐小平睁开眼睛,玉清正站在山洞外,不知在洞口站了多久。 徐小平站起身道:“掌……” 待他开口,才想起平阳派早在玉清被封入冰棺前便已遣散了。 他道:“玉清,我有一道内力凝滞在经脉间,迟迟不能突破,不知可有什么方法?” 玉清问道:“凝滞在哪处穴位?” 山风将玉清的话吹散,徐小平未听清,上前走了几步道:“你说什么?” 玉清突然吓到了一般,后退一步,道:“站住。” 徐小平被吓得一滞,疑道:“怎么了?” 玉清道:“你便站在里面,我告诉你怎么突破。” 他别着脸,大半儿身子都隐在黑暗之中,徐小平想到他这几天都不见人影,心中一跳,不管不顾地几步走出山洞,要去看玉清。 玉清似乎有些仓皇,又往后退了几步,在不高的悬崖旁踉跄了一下,疾声道:“不要过来!” 徐小平拽住他,道:“你怎么……” 玉清被拉出阴影,月光洒在玉清的脸上。 徐小平的话哽在喉间,怔忪地放开手。 玉清脸上的惊慌一闪而过,而后抿唇冷漠看着徐小平,似乎有些不悦,他从怀间拿出一块面巾系在面上,遮住自脖颈爬上耳侧脸庞的黑色脉络,投过纱巾仍能依稀看见它,像盘亘在脸上的黑色细瓣花。 徐小平干咽了下,道:“怎么回事。” 玉清道:“几日后便没了。” 徐小平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玉清皱眉道:“于我无碍——你方才说哪里有凝滞?” 说罢伸手执过徐小平的手腕,探他的内力,片刻道:“缓几日慢慢梳理即可,你现在不必操之过急,哪怕通体内力已贯通,要为你所用,仍需一段时日。” 徐小平沉默地点头,鼻尖闻到一股细微的烟雾的味道。 玉清松开手,似乎也闻到了。 山下闪着红光,渐渐向这里逼近,玉清和徐小平对视了一眼。 远处荀木疾步走上来,对他们道:“有人烧了魔教,现在正在山间四处搜寻。” 玉清道:“谁?” 荀木看着他面上的面纱一顿,而后道:“十余高手,有唐申苑,似乎还有朝廷的人,带着众多士兵——我们现在必须走。” 三人避开大道往山下走,路过山谷一旁的道路时,都停下脚步。 不远处一个黑衣青年正缓步走过来,举着火把,火光下见得五官俊朗,带冠束,周身无武器,身后跟着约七八十个手执长刀的兵官,个别几个如青年一般拿着火把。 青年在玉清等人面前站定,一眼便对上玉清,含笑拱了拱手道:“久仰,在下李双霖,冀王。” 玉清将荀木和徐小平护在身后,冷声道:“你我无冤无仇。” 李双霖道:“玉家不仅是江湖内的过街老鼠,亦是朝廷要犯,唐门主要来寻你,本王前来相助,也是应该的。” 说罢向身后人示意,站向一侧,道:“抓活的。” 玉清三人立刻被士兵团团包围,已有长刀刺过来,玉清将腰间的剑递给徐小平。 是“不寻”。 而当初玉清给徐小平的那把“不识”,早不知去哪里了。 徐小平拿过“不寻”,抵御四周攻击。 不久荀木说的那十余高手亦加入战圈,分开攻向玉清和荀木,徐小平则被那些士兵围住,身上中了几道刀伤。 那些高手似乎也并非武林人士,身法跪着,掌中带毒,荀木不防,被人一掌击中,当即软倒在地上。 玉清将荀木扶起,护在身侧,渐渐亦有些不敌,徐小平向玉清处靠近。 玉清亦靠近他,却是把被人一掌打晕的荀木推进徐小平怀里,在他身侧道:“向断崖处走,去谷里。” 徐小平想到谷内那些蟒蛇,顿时又是恶心又是惧怕,却还是随着玉清一起向断崖处移动,徐小平将荀木背在身后,与玉清则在他身前,挡着那些人。 李双霖在一侧好以整暇地看着,姗姗来迟的唐申苑拿着火把走到他身边。 李双霖问道:“可在三刀山找到什么药人药方?” 唐申苑摇头。 李双霖看着玉清,忽而又问道:“为何今日玉清不用那个禁山决?” 徐小平问了玉清相同的问题。 玉清看了他一眼,并未言语,只道:“护好荀木。” 徐小平扫过他面纱下的黑色脉络,抿唇知道了。 玉清使不出禁山决,即是魔功,又岂能随心所欲。 在外,唐申苑看着他们已站在断崖处,沉声道:“强弩之末罢了。” 说着要踮脚飞向玉清。 李双霖道:“唐门主竟要亲自上场?” 唐申苑侧首道:“不能让他们进谷。” 他提着短剑,脚尖点过几人的肩膀,一路到了里面,在玉清要和徐小平,荀木一起跳入谷时,横臂将手中的短剑掷向玉清,正中玉清的后心。 李双霖见此怒喝了一声:“唐申苑!” 玉清闷哼一声,像折断羽翼的鸟,向后仰身,倒在了转过身的徐小平身上。 徐小平不可置信地撑着他,颤声道:“玉清。” 唐申苑缓步向他们走来。 玉清微喘着,双手撑在徐小平腰侧,咬破舌尖附上徐小平的唇。 徐小平呆着,嘴里散着玉清渡进来的血。 玉清将唇移开,道:“咽下去。” 徐小平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玉清在他耳侧道:“一年后,去苗疆鬼墟。” “为什么?” “会见到你想见的人。” 是谁? 徐小平未来得及问出口,四周突然冷了下来。 唐申苑停步,面无表情地看向脚下的冰霜。 “看我的身后,”玉清轻声道:“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不要让他们任何人找到你。” 唐申苑伸掌破掉结在脚下的冰,鞋上还带着冰,走过来。 徐小平听着玉清说话,同时对上唐申苑的眼睛。 那是在茯苓山庄见过的那个中年男人。 他就是唐申苑。 徐小平被玉清从断崖上推了下去。 玉清道:“活下去。” 徐小平和荀木一起跌进山谷,不出意外,会压死几条蟒蛇,然后如玉清说的,活下去。 但上面又会发生什么。 当薄日初生,第一缕晨曦自徐小平的脖颈缓缓移至眉眼处,徐小平的睫毛抖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头顶澄澈的,灰蓝色的天空,四处林鸦偶尔高叫,徐小平手指摸到冰冷的皮甲,他清楚这是什么。 同时虽然他睁开了眼睛,但他好像还没醒,山腰处不知从哪儿探出的冰棱,正被初阳融化,水滴向下落。 山谷里像是在下一场雨。 身边有人轻微地哼叫了一声,徐小平侧过头。 荀木依然昏着,一条蟒蛇似乎也刚刚苏醒,长身紧裹着荀木,慢慢勒紧。 活着的荀木令它们忌惮或者亲昵,但死了,对它们来说也只是一团冰冷的食物。 徐小平看到这个场景,脑间轰了一声,屏息差点又晕过去。 眼见荀木的脸被勒的越来越红,徐小平仓皇起身,捡起身下压着的树枝,刺向蛇眼,蟒蛇动了一下,树枝划着蛇鳞一直偏到脸侧。 蟒蛇对徐小平似乎有些忌惮,松开荀木爬到了别处。 徐小平扑过去将荀木搂到怀里,抬头看向四周,和之前来蛇谷一样,四处都是盘缠的蟒蛇,瞪大或大或小的眼瞳看向山谷中仅有的两个人。 放眼看去,四处都是让人无法落脚的蛇。 徐小平抱紧了荀木,像腻在海里的很抓住最后一根漂木,充满惧怕地看向那些蟒蛇。 他拖着荀木窝在一个角落里,时时刻刻拿着最初捡到的那根树枝,对着周围正渐渐聚拢过来的蟒蛇,它们对死物一般的荀木似乎极为垂涎,却又怕着徐小平。 有蟒趁着徐小平疲惫,蜿蜒爬行过来。 徐小平立刻惊惧地站起身,挥舞着树枝骂道:“滚!” 他把荀木护在身后,对四周挥着树枝,颤声道:“他没死,谁都不能吃他,你们滚!” 那些蛇吐着信子转在徐小平身前。 徐小平慢慢窝回去,和蟒蛇对峙。 等太阳下山,山谷的寒冷和蛇的阴冷,让徐小平崩溃地坐在荀木旁边,他推着荀木,不知道第几次叫他:“荀木,你醒醒。” 但是荀木始终昏沉着,若不是鼻间还有温热地呼吸,徐小平几乎以为他已死了。 徐小平撑了两天,只偶尔打个盹,然后就快速醒过来。 当初掉进蛇谷里的玉清和月无牙便是这般过来的么。 徐小平不敢动一步,他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了。 但他要活,不止如此,荀木也要活。 这里是三刀山,玉清又为了救他们生死未卜。 那时玉清说,活下去。 月无牙也说过,他死了,三刀山便是徐小平的。 徐小平要做的便是守住这里,还要守住玉清——这都是月无牙说的。 徐小平握住拳,活下去,然后从这里出去,找到玉清,又或者等他上去,便会发现玉清就在谷外等着他们,像早知道他们会出来一样,嫌弃他们脏,嫌弃他胆小——玉清若是真的这般,他出去后,定要好生骂他一顿。 对,活下去,走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又生起几轮,蛇谷里游进一条黑白大蟒,趾高气扬地扬起蛇头,吐着信子,鳞片干净的发亮,像一只误入野兽群的家禽——但它无疑是强大的。 黑白大蟒在山谷里四处爬行,最终停在了徐小平身边。 徐小平从远处便认出它,待大蟒停下,立刻叫了一声“欢欢!” 大蟒用信子探在徐小平脸上,徐小平突然酸了鼻子,大蟒卷起荀木,徐小平想起什么,拽住大蟒的蛇尾——这也是一条吃人的蟒蛇,徐小平警惕地看着它。 黑白大蟒抽了一下徐小平,盘起荀木向外拖。 徐小平松了口气,亦步亦趋地跟着欢欢,知道出了蛇谷,他才软了腿,倒在地上。 欢欢未注意到他,只一味拖着荀木,有些吃力,蛇身烂了一道口子。 徐小平将荀木移到自己背上,背着荀木咬牙上山。 两人一蛇出现在谷上,映入徐小平眼里的,是一片坍塌焦荒的废墟,偌大的三刀山,彻底空了。 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还覆着冰层,像刚经历了一场疲劳垂死的挣扎。 徐小平将荀木安置在一个还算完好的木屋里,不知该怎么办,他只好先放下荀木,然后漫山遍野的找玉清。 在先前打斗的地方,除了血迹,空无一物,林木也被冻死了几棵。 徐小平又去找了其他地方,他走到和月无牙曾住的地方,在废墟里一眼看见那把玉清给他的旧剑“不识”,原来放在这处了,徐小平将剑刨出来,用破旧的衣袖擦净它。 四处都未见玉清。 三刀山的温泉还没有被大火殃及,徐小平找了一些野果饱腹,回去将不省人事的荀木背到温泉,他不敢下山叫大夫,只能先将自己和荀木洗净。 月无牙极喜欢温泉这处,在这里备全了房间和各种起居用物,索性温泉在后山,他们未把这些烧了。 徐小平找出自己的衣物,又给荀木随意披上月无牙的衣物,接着坐在屋里发呆。 一会儿他从案台上找出一个空白的纸折,在第一页用朱笔写下“唐申苑”的名字,再通过回忆,写“李双林”,他不知道那青年名字如何写,便随意写了三字。 写罢,徐小平看着那纸折。 原来便是这样,这纸折能撑着人活下去,徐小平觉得可笑般,伏案无声地大笑,片刻擦掉眼角挤出的泪水,剥开床边重重纱帐,缓缓爬进床里。 荀木在上面无知无觉地睡着。 如今不能就医,徐小平更不通药理,但有一点他知,药人是能治人的。 徐小平面无表情地脱掉自己的衣物,然后掀开披在荀木身上的外袍,手在那处动了片刻,而后坐了上去。 是药人,能有用处,便是好的。 做过一次,徐小平穿上衣服,握了一下荀木的手,觉得体温还是如之前那般偏凉。 徐小平到厨房里揽起散落在地的碎米,找了一口锅,但他好像不会生火,徐小平这才发现在他深以为饱受欺辱的日子里,自己都从未为做饭生火这类的生活琐事发愁。 徐小平尝试找火折,但没有,最后只能作罢,他把野果捣成浆液,连同成糊的果肉给荀木灌进去,单凭灌,荀木能吃进去的极少,徐小平用手指把果肉推到荀木的喉口,看荀木自然地吞下。 到了晚上,再像白天那般做一次,一日做两次。 大概过了三日,荀木仍未醒,却也未死,唇瓣亦不如几日前青紫。 不能一日三餐都吃野果,徐小平想再去厨房看一看,看有没有能吃的东西。 他用了半天的时间将焦黑的木块都挪开,然后找到了厨房里的橱柜,在中层的纸包里流出一大滩的糖浆,徐小平用手指点了一下,放在嘴里尝了一下,浸入舌尖的甜味就像每次月无牙给他做的糖饼。 月无牙。 徐小平把纸包捧起来,搂在怀里开始慢慢抽泣。 到最后坐在一片焦木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徐小平哽咽了一声,昏在地上。 一直跟着徐小平的大蟒爬过去,绕着他几圈,而后将他盘起,向山里拖去,在最前面,月无牙的墓碑静静立在坟前。 明明是有家的人,到最后却落得荒山野冢,只一块墓碑让过路人知是何人。 大蟒把徐小平置于坟前,然后自己也盘踞在墓碑下,贴着冰凉,像往常盘在月无牙脚下一般。 徐小平头挨着墓碑醒来,旁边是欢欢,他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心内骂了一声,又要多走一段路回温泉了。 他心里骂,却翻过身,跪在月无牙的墓前,额头支着墓碑,山间的风吹着,徐小平慢慢闭上眼睛弯起唇角,恍惚在纱帐之下,月无牙和他额头相抵,鼻息相对。 你若是活着便好了。 徐小平无声地流泪,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拍了拍衣服,看着月无牙的墓碑道:“我走了。” 他用脚尖点了点欢欢的头,欢欢跟着他一路窸窸窣窣地回去。 荀木醒了。 徐小平才给他喂了半口糖浆,一直昏着的荀木突然咳嗽了一声,而后起身咳嗽,在地上呕出一摊黑血。 徐小平打翻了碗,荀木顺着地上滚动的那个碗看向徐小平。 徐小平道:“你终于醒了。” 荀木看徐小平憔悴的面孔,又向四周看了一眼:“我怎么了,玉清长老呢?” 徐小平抿着唇沉默。 荀木细微地皱眉。 徐小平将那晚的事大概和荀木说了,荀木的面色依旧很淡,看着徐小平道:“去苗疆。” 徐小平一滞:“玉清呢?” 荀木道:“如今也不知他下落,只能去苗疆,找到玉清长老让你找的人,然后我们一起去找他。” 徐小平道:“玉清说,是我想见的人,况是一年后去。” 荀木道:“鬼墟难寻,除非有门内弟子指引,否则难寻其路,你我无人指引,去了苗疆后一路打探地过去,怕也要一年。” 荀木如此镇静,徐小平跟着他,一直慌乱地心终于有些安定,点了点头,荀木又咳出一口血。 徐小平道:“你中了毒掌,如今醒来了,感觉如何?” 荀木看了一眼好似对他亲昵了许多的徐小平,淡声道:“无碍。” 他补了一句:“毒性尽失,却内息紊乱。” “多久能好?” 荀木皱着眉头:“一月。” 怕不止一月,徐小平看出他强撑,看着地上的野果汁,站起身道:“没有火折怎么点火,我去熬粥。” “在温泉旁有灰色的火石,两相一磕,便有火花。” 徐小平生平第一次煮粥,他把粥端给荀木,在荀木喝的时候爬上大床在他身侧睡着了,徐小平太累了。 荀木吃完粥也跟着躺下。 下午又吐了一次血,晚上时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有谁解开了自己的衣衫,下身渐破入一处温暖的巢穴,荀木猛地睁开眼睛,抓住那个人的手。 黑暗中徐小平半身赤裸地跨坐在他的腰间摇摆,对上他的眼睛,吓得抬了一下腰。 荀木闷哼了一声。 徐小平悬着,道:“你,你醒了。” 荀木冷声道:“你在做什么?” “……救你,”徐小平道:“我叫了你半个时辰,你都未醒。我以为你又要睡过去。” “救……”荀木醒悟过来,要推徐小平。 徐小平从他身上下来,倒在床上,将脸埋进被褥内,久久不语。 荀木微喘着气,闭眼攥紧拳,下床离开徐小平,走出两步,突然吐出一口血倒在地上。 徐小平闻声抬头看,骂了一声,将荀木再次扶上床。 荀木躺上床,推开了徐小平的手。 徐小平爬上床,道:“你身上的毒性便是如此解的,我知你厌恶我,但此时只能如此将就了。” 说罢又跨到荀木身上。 荀木道:“你下去!” 徐小平道:“我不可能任你再晕过去,荀木,我要去苗疆,去找玉清,你不能连累我。” 何况荀木从醒来后就一直咳血,那些血就像正在流失的生命力,让徐小平感到恐慌。 若荀木也没了,徐小平真的不知道他能不能自己一个撑到苗疆,他将会是孤身一人,他会死。 徐小平扯开荀木系住的腰带,撩起外袍重新坐了回去,靠着荀木的腿在打颤。 因荀木此时醒着,徐小平满心羞耻,咬牙局促地动着。 荀木道:“今夜未必一定要做。” 徐小平顿了顿,他知道。 但现在就像一个仪式,告诉荀木,告诉他自己,今日以后,在不能下山找大夫的情况下,为了让荀木的伤尽快好,他们会清醒着,在知道对方是谁的情况下,做这事。 荀木突然再次推徐小平,徐小平执拗地按着他,荀木用脚蹬开他,徐小平重新爬回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抓着荀木那处坐上去。 “你……”荀木情急甩了他一巴掌。 徐小平被打的偏过头,漆黑里,荀木没看到他流着泪。 屋内渐渐平静下来。 徐小平慢慢后仰身,双臂撑着荀木的腿再次开始动作,用喘息遮掩哽咽道:“用药人是什么感觉,内力真的会有变化么?” 荀木用手背遮住眼睛。 …… “总要活着,”许久,徐小平叹了一声:“你和我,都要活着。” 徐小平和往常一样是要去煮粥,欢欢照例挡在门口,徐小平踹了一脚它,欢欢猛地直起身,长大了嘴。 徐小平现在看着这东西已经褪去了恐惧,他用两手合住欢欢的大嘴,欢欢蛇尾在地上不悦地拍着,恼了。 徐小平“哈哈”笑着放开手,欢欢弯身要爬走,徐小平拽住它的蛇尾,一路拖着它走,道:“走,陪我煮粥去!” 荀木听见笑声睁开眼睛,撩开纱帐看见外面欢欢像条死蛇一样僵直地身子被徐小平拽着尾巴拖行。 徐小平的生命力简直顽强,他萎靡了几天,面上便又如以前那样,至于心内是否还和以前一样,那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徐小平生了火,坐在灶台旁边烧水,而后又拉起柔软的蛇尾把弄。 欢欢猝不及防地被拉过去,愤慨地再次长大嘴对着徐小平,却也只是示威恫吓,未咬下去。 徐小平嗤笑了一声:“蠢蛇。” 一会儿他又摸着蛇头:“每天就逗你,才能开心点儿。” 蟒蛇能听懂人话似的,立刻软了身子,讨好地趴在地上。 好一条有灵气的蟒蛇,几乎要成精了。 徐小平感慨地抱着蛇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 身后渐渐走近一人,徐小平听见脚步声,警惕地站起身,眯眼看向来人。 只见一约十四岁左右的少年,身周绕了几只蝴蝶,面色青白,眼眶微红地看着他。 是梁觅秋。 徐小平缓过一口气,打量着他道:“你来干什么?” 梁觅秋道:“他们说你死了。” “来看我是不是死透了?” “你!”少年比之以往像是成熟了一点,只说了一字便住嘴,似不想与徐小平辩驳,他抿唇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徐小平在他身后道:“你来时山下还有人守着么?” “没有,”梁觅秋未回头,直接道:“山下空了。” 徐小平看他步伐不稳,刚想再问他一声他怎么了,梁觅秋便直接倒在地上。 徐小平向前走几步,扶起昏迷的少年,扫了一眼他腿上渗出的血迹,而后被梁觅秋肩头的炙热所吸引。 徐小平撩开他的衣襟,看着肩头上流动的红印不由骂了一句,他松手把昏迷的梁觅秋摔在地上,冷笑地看着他。 他徐小平这辈子简直欠梁家的,大的走了来小的。 昏迷的梁觅秋正因痛苦皱眉,徐小平看了他一会儿,又将他背起来,放到温泉旁的石凳上,撕开他的裤腿,处理了腿上毒蛇咬下的伤口。 梁觅秋转醒,看了眼四周。 徐小平道:“三刀山四处都是蛇,你怎么上山的?” 梁觅秋指了指一直跟着他的蝴蝶虚弱道:“爹留给我的食肉蝶,会叮咬蛇——不会伤人。” 徐小平扔给他一条裤子道:“伤好后便走。” 梁觅秋垂眼看着那条裤子,道:“我会走。” “往里走有屋子,不要惊扰床上的人。” “有人?”梁觅秋扭头看了一眼里面:“是谁?” 徐小平未理他,重新出去揽米,煮粥时梁觅秋又跟了出来,挽着裤腿,提着裤腰,站在徐小平面前道:“此处可有针线,裤子太大了。” 徐小平伸手比量了下对梁觅秋来说过于宽大的腰身,道:“月无牙腰细,穿着是正好的,怎么到你这儿多出一截。” “腰……”梁觅秋似乎想到什么,脸顿时通红。 徐小平在衣服上撕下一道布条,绑住梁觅秋的腰道:“姑且凑活吧。” 梁觅秋低头看他,抿唇道:“你真如他们所说,是那魔头的……那魔头的男宠么?” 徐小平对他厌烦,闻此道:“是又如何,若觉丢人,便从这里滚出去。” 梁觅秋亦怒道:“我只问你一句,你为何不能好好与我说话!” 徐小平起身推了他一把,梁觅秋一个踉跄,徐小平道:“你一口一个魔头,便是在我这里讨骂。” 梁觅秋冷笑道:“如此便护着了,我爹待你不薄,他被人逼死时亦未见你出来为他说一句公道话!” 徐小平面色顿时阴沉,扑上去给了他一拳,咬牙道:“闭嘴!” “我就要说!”梁觅秋捂着脸,眼眶瞬间红了,道:“你前脚和我说你与我爹在一处,后一脚与月无牙不清不白,处置我爹的公明状纸上还有月无牙的印章,那是我的杀父仇人!” 徐小平冷笑一声,逼近梁觅秋道:“论起杀父之仇,当日你不在现场,他们或许也未同你说,一箭射中你爹心口的,是他的挚友,你最敬爱倚重的具庄主,对了,你怎么不去找他?你现在父亲没了,梁府亦没了,怎么不去找那个口口声声要养你长大的具信流?” 梁觅秋捂住耳朵带恨地看着他:“不要再说了。” “我让你闭嘴,你还要说,那我也要说,”徐小平掐住梁觅秋的下巴,逼梁觅秋直视他的双眼:“看看你,是不是知道了具信流才是你的杀父仇人,所以才像只丧家之犬,灰头土脸地上三刀山,来找你这个舅舅,以为我能念着血缘关系,满足你那点四处寻找安慰的心思?” 梁觅秋咬了他一口,一把推开他,用袖子擦干脸上的眼泪,道:“我此时便走。” 那边锅沸腾了。 徐小平转过身去舀粥,半晌对已经走出几步的梁觅秋道:“不要再修炼梁家心法,于你没有好处。” 梁觅秋侧首看他:“他们从未教过我心法。” 徐小平哼笑。 梁觅秋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吐出一口血,又倒在地上。 徐小平扔了大勺把他拽到屋里,“啪”的锁上门,看梁觅秋掉在门外的银钱袋子,捡起来颠了颠,道:“银子给我,我养到你伤好。” 梁觅秋在屋内骂道:“徐小平,你无耻,那都是我爹留给我的!放我出去,我要下山!” 徐小平打开袋子,看着夹层居然还有一沓面值不菲的银票,三刀山值钱的东西早被大火烧没了,届时去苗疆,一路上车马旅居,不都得要银子。 徐小平转了转眼珠,靠着门道:“方才是舅舅口不择言,说话伤到了你。” 门内梁觅秋道:“呸,你那是句句真心实意,你如今为了我那些银子才说好话,徐小平,你委实无耻。” 徐小平道:“你爹就只给你留了银子?” 梁荥行事向来稳妥周到,去公明台赴死,还给自己的儿子留了一笔家当,他自称要养徐小平,怎么死后就没给徐小平一分半点。 梁觅秋听出他言下之意,道:“你算什么人,我爹去世还要给你银子。” 徐小平将银钱袋子揣进怀里,道:“舅舅只你一个血亲,你跟着舅舅,舅舅亦能照顾你,银子我便为你收着,待你娶妻生子,我将它一并给你。” 梁觅秋捂住胸口,气得急喘,一字一顿道:“你不要脸。” 徐小平在门外嗤笑,扬长而去。 妈的,梁荥睡了自己十几年,以后他儿子还要靠着自己活下去,现在拿点儿钱怎么了。 梁觅秋踹了一脚门,满面郁气,忽想起床上有人,梁觅秋走向床,将纱帐撩开。 荀木正面色淡淡地看着他。 梁觅秋看了他一眼,脱鞋爬上床的另一侧。 荀木道:“那是徐小平睡的地方。” 梁觅秋道:“他与你睡在一张床上?” “都为男子,有何不可。” “可他……” 荀木阖眼,似是极为倦怠,不再理梁觅秋。 梁觅秋攥紧拳,徐小平此人,既然喜欢男子,怎能如此不羁,轻易又与魔教的护法睡在同一张床上,简直是,简直是不知检点! 晚上睡觉时徐小平将梁觅秋轰下床,扔给他一床被褥道:“去地上睡。” 梁觅秋抓着褥子站在地上,看了看荀木,又看向徐小平,道:“你与我一起睡在地上。” 徐小平道:“我睡哪儿,关你什么事。” 梁觅秋将枕头扔在他脸上,怒道:“你睡便睡,你的名声,又不是我的名声!” 说罢卷着褥子就地睡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从床上飞出一个软枕,砸在梁觅秋的头上。 梁觅秋捂着脑袋,骂了一句,气冲冲地睡着了。 梁觅秋自觉似乎得了一种怪病,明明找大夫诊治过,他们都言自己无事,可自己却总是莫名感到眩晕,偶尔还会呕血,初此之外,便也一切寻常。 可近日到了三刀山,怪病似乎愈加严重,梁觅秋走了两步,忽觉眼前一暗,他站在原地,一时之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四周人声和哗哗的水声。 徐小平用旧衣沾水给欢欢洗澡,一边洗那些泥垢一边恶声恶气道:“你再钻到泥洞里或者淌进泥水里,我便给你吃死老鼠。” 说罢看了一眼梁觅秋,皱眉道:“前几日给荀木的药快吃完了,你不是说一会儿要下山取药么,怎么还站着。” 梁觅秋本想说自己看不到了,但是听见徐小平又开始说那条蟒蛇,便抿了抿唇,道:“你与一条蟒蛇说这些,它又听不懂。” “谁说它听不懂,”徐小平垂下头:“欢欢比人聪明。” 这条蟒蛇陪月无牙和玉清渡过漫长二十余年,又两次将自己从那个闭塞阴冷的蛇谷里拖出来,它虽不懂人语,却值得徐小平将它当做一个人来看待,甚至是重于人的存在。 梁觅秋转过身,坐在地上一直等眼睛恢复,才侧头看身后的徐小平和蟒蛇,徐小平已停了絮叨,沉默地为蟒蛇擦着鳞片。 他记得徐小平是怕蛇的。 梁觅秋双手撑着站起身,拍了拍衣服,道:“我去镇里取药去了,还买什么么?” “租辆马车从大道回来,过几天我们走。” “我们?” “嗯,”徐小平道:“带你一起去苗疆。” 为什么要带他去,为什么要去苗疆。 梁觅秋一时之间也不知应该先纠结哪一个,但又想到自己的银子还都在这个泼皮无赖手里,自己还能去哪儿,只能撇了一下嘴,往山下跑去。 徐小平看梁觅秋走了,才放下手里的旧衣,任欢欢在水里翻腾着,去温泉里洗了个澡,把脱下来的脏衣服踹到角落,赤身裸体地走进屋子。 荀木最近已能下床,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便看见徐小平走进来,荀木微皱着眉,别过脸。 徐小平爬上床,示意性地拍了拍床。 荀木放下茶盏道:“梁觅秋下山了?” “嗯。” 荀木走到床边,脱掉外袍,欺身而上。 徐小平被荀木撞得上下颠簸,受不住地双手推着荀木的腰,忍着羞耻道:“慢,慢一点。” 荀木在他耳边道:“速战速决。” “偷情似的,”徐小平嘟囔了一句,而后道:“他要去镇里取药,一两个时辰回不来。” 说罢他觉得可笑,唇角堪堪勾起,道:“那蠢货,到现在都还以为,让你好的是那几副中药。” 荀木抿唇不语,只一味冲撞。 徐小平半褪下他的上衣,在他肩头咬了一口。 而后半躺在床上,敞开自己,任荀木动作。 两人现在做这事轻车熟路,一个闷头不语,一个躺下装死。 路上发现自己没带银两,去而复返的梁觅秋面色苍白地渐渐走近门口。 床上徐小平压抑地哼叫着,待安静下来,荀木突然停下,用被子卷住二人,捂住徐小平的嘴,小声道:“屋外有人。” 梁觅秋已推开了门。 荀木慢慢松开手。 徐小平在荀木怀里,干咽了下,微喘着,看着梁觅秋步步走近。 梁觅秋颤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徐小平推开荀木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梁觅秋哭笑了一声,看向荀木道:“好一个忠仆,主子才死了多久,便与其‘夫人’睡在一处,这便是你们魔教的处事之道么?” 他转向徐小平:“你朝三暮四,和自己的姐夫龌龊,现在能给你撑腰的教主不在了,你又和他的下属行这等事,徐小平,你怎么这么恶心,我怎么会想到来找你。” 徐小平原本惊慌,闻此面色逐渐阴沉,听梁觅秋说完,他才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 梁觅秋后退一步,道:“我有心和你好好相处,实在是,你做人过于恶心。” “哈,”徐小平气极反笑,披上外袍下床,站在梁觅秋面前道:“你日后还要靠着和我这等恶心之人在床上行龌龊之事活命,如今话说的太早,日后可不要跪在地上求着上我的床。” 梁觅秋怒道:“你在说什么!” 徐小平伸手扯开梁觅秋的衣襟,露出其肩头上的流动红印:“这道东西,是徐素敏给你种的续命种子,你出生便该死了,是徐素敏跪在我脚下,求我给你续命,待你十六岁,你不和我这个肮脏的人行事你便要死,我当初若不答应,他们便要我死,你现在看看,是谁更恶心,若不是你娘这些恶心东西,我徐小平今日能沦落到被你这种玩意儿指摘的地步?” 梁觅秋道:“你胡说!” 徐小平侧脖露出自己脖颈间同样流窜的红印:“我能种下续命蛊的母蛊,是因我是药人,我是药人,乃是你母亲,我亲姐姐一行人一手所为,你道我与你爹龌龊,我告诉你,这是真的,因为你爹练功走火入魔,要我这个药人为他修体,谁恶心?自始至终都是他们。” 徐小平指着床上的荀木:“我变成这般,都是因为你们!你现在还敢在我这里骂我恶心,我真是受够了你们梁家从老到小的这副作派,装什么君子,做什么好人?你也是,管好你自己便够了,你有什么资格骂我?” 梁觅秋捂着耳朵,已流了眼泪,带着哭腔抗拒道:“你闭嘴!这些都是假的!” 徐小平冷看着他,转身去床上拿出银钱袋子,扔在梁觅秋脚下道:“本是可怜你,才打算带上你,如今看来你也不屑于我这等人在一起,东西还你,从三刀山滚出去!日后奄奄一息,也不要想着我会救你,免得脏了你。” 梁觅秋低头看着脚边的钱袋,眼前忽而又黑了,他渐渐放下手,抽泣道:“你是我,是我舅舅啊……” 为什么娘要让一个被自己叫做舅舅的人,以那种方式,来救自己。 一定是徐小平骗他的。 梁觅秋道:“我不信。” 徐小平冷笑道:“滚。” 梁觅秋摸索着捡起钱袋,忽而恍惚道:“我爹走前,让我永生永世不得找二人,一是具信流,二是你。” 徐小平一滞。 梁觅秋的眼泪像串珠一样从脸上掉下来,轻声道:“他亦不想你救我,是这样么,舅舅。” 这是梁觅秋第一次这般叫徐小平。 “原来我快死了。”梁觅秋道。 他捏着钱袋,里面银票不多,但富裕着让他活过两年是够的,但是明明昨日,他还愁银钱不够,想着将来怎么不缺银两地游走四方,行侠仗义。 可爹从未想过让自己活过两年。 梁觅秋眼眸空洞地站起身。 徐小平不去看他,讽道:“将死之时,你体内的蛊虫会让你来找你,你可万万忍住,不要来求我。” 那是他舅舅,舅甥之间再如何,怎能为这等不伦之事。 梁觅秋哽咽着摇头道:“我,我不会来求你。” 他从钱袋里拿出自己放在里面的精巧银刀,钱袋掉在了地上,梁觅秋未管它,单手拿着银刀,未等徐小平反映过来,少年已将银刀扎在肩头。 徐小平面色大变,呵道:“你在做什么!” 梁觅秋用刀锋颤颤巍巍地挑着记忆中红印的位置,哆嗦着嘴唇忍痛道:“蛊虫是能挑掉的。” 徐小平上前要按住他的手,骂道:“你疯了!” 梁觅秋却已经剜掉肩头的一块肉,几见白骨,道:“舅舅你看,挑出去了么?” 徐小平看着那血淋淋的肩头,地上蛊虫随肉脱离,爬出来的瞬间消融成了血水,徐小平看的额角青筋暴起,他怒掴了一掌梁觅秋一掌,气急败坏道:“混账东西!” 梁觅秋被打得偏过脸,手下已无劲,银刀从手中滑落下来。 梁觅秋道:“如此,便不会求你了。” 说罢转身,踉跄地出了门。 徐小平欲追出去,却停住脚侧头看了一眼荀木。 荀木已穿好衣,倦怠地靠着床柱,淡看着徐小平。 青灯黄卷,宝刹重钟响。 在古佛下,和尚手敲木鱼,吟诵长卷内的经文,唇瓣一张一合,眼眸半阖,成静心之态,身侧青烟徐上,和尚半脸隐于其间,依稀见得清冷眉眼,恍脱世俗。 伴随着庙外阵阵沉吟的钟声,自外一少年半衣染血,捂着肩拾级而上,一直到庙堂之外。 和尚似乎不知身后有人,仍半阖着眼轻敲木鱼。 梁觅秋自后看着他,苍白着唇色道:“你当时收留我,可是为了杀我。” 和尚手上一顿,半晌木鱼又发出沉钝而缓的声音。 梁觅秋道:“你们各个觉得我懵懂易骗,我却什么都知道,徐小平和我爹,我知道,他和你,我亦知道。” 和尚停了木鱼,声音清淡沉静,道:“此处非施主应来之地。” “为何不能来,”梁觅秋艰难地跪下,直望高高在上的悲悯金佛:“我来拜佛,来解惑。” 他看了那金佛一会儿,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和尚:“你还未答,你是否是为了杀我。我爹对徐小平做错了事,所以你杀了他。你知道我身上有蛊,所以答应留我。你怕我害徐小平,你对我有杀意,我说得可对。” 和尚未语。 梁觅秋笑了一声。 和尚这才道:“笑什么。” “我笑你,入了佛门,看起来像个和尚,可心中却无佛。” “为何?” “我一提到徐小平,你便停了木鱼,没了佛心。” “……” 梁觅秋道:“我快死了,便想来看你,我曾经真得敬重你,如今亦真得恨你,若可以,我希望最后杀你的是徐小平。” 说罢,梁觅秋在佛像面前叩首,而后站了起来。 具信流重新执起犍稚,对着经书再次轻声念了起来。 走了几步的梁觅秋突然停下,与他相背道:“你念的是什么?” 具信流垂眼看着经书上那一行梵文,眉心忽然一跳。 “若无世间爱念者,则无忧苦尘劳患。” 梁觅秋却是未等答案,已顺着来路离开,只剩下佛像下的具信流孜然一身,合上了黄卷。 世间多物,以爱念为始,以忧苦为终。 车马上不多看那一眼,今日种种,未必有这般苦滋味。 若无世间爱念者,则无忧苦尘劳患。 好像从认识徐小平开始,除了开头那短暂的,期许的甜蜜,便一直都是陷于苦海。 具信流初认识徐小平,从梁荥第一次对他说徐小平起。 少年正是意气风发时,具信流和梁荥一起端了一处鱼肉百姓多年的匪寨,在山路上并马而行,梁荥甩着柳条,忽然就说到了徐小平。 “平平?”许是梁荥一说起这个名字便咧嘴笑,是以具信流重提了一次。 “嗯,”梁荥转过头,语气有些忧愁和无奈,可神情却背道而驰,带着笑:“又爱撒懒又无赖,你一个不注意他就躺在树荫下睡得四脚朝天,十几岁了,除了我教他的那几道基础剑法,其余的,射箭,骑马,轻功,心法一律不会,觉得以后让他走仕途吧,昨日考了他《孟子》里的几句,他都背得磕磕巴巴,真不知拿他怎么办。” 梁荥提此,话便多了,最后看向具信流道:“信流,你有弟弟么?” 具信流点头,却不多说。 梁荥道:“那你便懂我了,说来也怪我,我一看他窝在被窝里就露出个软乎乎的脑袋,晚上便无论如何都舍不得让他出去跟着我打坐,才叫他现在什么都不会。” 具信流道:“你只是他师兄,是非轻重与他日后的路,他父母和他自己自会考量,你担忧的过重了。” “他父母……不怎么管他的。” 具信流道:“那便舍下心软,他如今游手好闲,日后武功低微,学识鄙陋,该当如何?” 梁荥似乎很是奇怪地看他一眼:“有我啊。” 具信流看向他。 梁荥将柳枝随手扔在路边:“他日后有我,我倒并非嫌他游手好闲……” 道此,梁荥似乎是不喜欢这个说辞,微微抿了唇,才道:“只是不知道小孩儿到底喜欢做什么,为此忧心罢了。” 具信流觉得梁荥一提到他的那个小师弟,便让人无言以说,是以之后梁荥说起徐小平,具信流只听着,无论梁荥再问他什么,他都不再作答。 日后便也知道了,这个小师弟,头发长的细软,因挑食长得极瘦,眼睛漂亮,爱咬人,怕梁荥背着他“飞”,细皮嫩肉怕吃苦,是武林世家徐家那个娇贵的小公子。 一次到了梁府,下人让具信流在凉亭内等梁荥,具信流远远看见梁荥背着什么人从长亭走过来,到尽头后才把人放下来,是个还不到梁荥肩头高的男孩儿,脸上还带着不高兴,好像哭过,踮起脚咬了梁荥胳膊一口,跑走了。 梁荥捂着胳膊有些沉默,朝具信流走过来。 具信流问:“那便是你师弟?” “嗯。” 正如梁荥说的,瘦,眼睛漂亮,爱咬人,具信流也就这样想,再无多想。 说来也奇怪,到梁荥一日说喜欢自己,具信流第一想到的便是被梁荥时刻念在嘴边的徐小平。 具信流便道:“你喜欢男子?” 梁荥已显出俊美的脸红着:“是。” 具信流道:“你师弟……” 梁荥“嗯?”了一声看向具信流,过了一会儿不可置信道:“你想什么呢?他还只是个小孩儿。” 具信流也觉得可笑,难得轻笑了一声。 然后具信流出了府,他明天要给梁荥一个回答。 他上了马车,在等车夫出来的时候,阖着眼歇息,手垂在了车窗外。 就像一个劫的开端。 车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具信流睁开眼睛,透过车帘旁的一道缝隙看见外面——曾见过一面的徐小平还是又瘦又白,穿着一身绑腰绿袍,衬得整个人水葱一般,武林世家里出来的孩子,却被养的像具信流在宫里常见的那些小公子哥儿,吃着糖葫芦站定在车前,好像在打量具信流这顶看起来不菲的马车。 小孩儿眨着眼睛,踮起脚伸出手指抠了一下马车上嵌着的珠饰,抠不下来,便看了一眼被车帘掩着的车窗,舔了舔唇,改用糖葫芦的木棍撬,具信流在马车内,就看见一张小小的半脸,尖削的下巴在眼前上下晃动。 夏日炎热,融化的糖葫芦直流浆水,一滴掉在了具信流的掌心。 具信流在等他抠完珠饰离开,手一直在外垂着。 那滴糖浆似乎吓到了小孩儿,他再次看了一眼车帘,小心翼翼地用食指抠了一下那滴具信流掌心的糖浆。 和那颗珠饰一样,糖浆自是未下来,具信流颇为倦怠地垂下头。 小孩儿亦在车外垂下头,伸舌舔化了那滴糖浆,裹在嘴里。 掉下来了。 掌心像被什么柔软的动物轻轻舔了一下,湿濡,麻痒。 具信流呼吸一滞,手指动了一下,将手臂缩进车里。 胆大包天的小孩儿向后退了一步,犹疑地去掀车帘,车帘被掀开一角,被舔了掌心,撬了珠饰的具信流反而像是作贼心虚,无端畏惧被他看见自己,将车帘猛地一把扯了下去。 小孩儿被吓到了,转身仓惶地跑走,中途摔了一跤,具信流再掀起车帘,便看见小孩儿爬起来,转首惊慌地看着自己。 白软的,唇是红艳艳的,眼睛是水汪汪的,直直看着自己。 一眼,就生了什么东西,在心里落根,生长。 具信流不常去梁府,但他最想那里。 再以后,他去找梁荥就是为了听那“小师弟”的只字片语,几乎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关于那人的任何一点消息。 又长高了,会骑马了,挨打了,哭了。 后来梁荥娶了徐小平的姐姐,徐小平彻底住在了梁家。 具信流从未想过自己是这样的人,他去梁府远瞧徐小平一眼,便觉得心满意足。 直到一天,他从那处破落窗户里,看见已长成少年的徐小平,被自己的挚友压在身下,从谩骂,到哭叫,再到细微轻声地哼叫,涕泗横流,又肉欲横生。 他从那时起,就知道,自己大概想要什么了。 具信流那日后试探梁荥,才提了个徐小平的名字。 不知何时已失了朝气,沉默寡言的梁荥便皱起眉,眉宇间有些疲惫,道:“不提他了。” 不提他了。 具信流拿起茶盏淡淡抿了一口,但是他日想夜想都是徐小平,他若放开神思,那开口的每一句必定都是徐小平。 这人将徐小平拉到自己面前,然后又抢走了他。 梁荥可以时刻抱着那人,但自己除了梁荥,无处可得那人的消息。 具信流简直在埋怨。 他出了梁府,先是想自己为什么不敢出现在了徐小平面前,又想不若现在就冲进去拉走徐小平。 然后依旧胆小的,矜持的,躲在暗处看着徐小平。 一直蹉跎到最后,徐小平和梁荥之间,再也容不下另一个人。 他出场未必就晚,但在徐小平眼里,终究是个过客罢了。 以致为人不得其解,入佛不得释然。 梁觅秋出了寺庙,前方静站着一人,看着梁觅秋。 梁觅秋站在他面前,回头看了一眼寺庙,才仰首看着他:“你怎么跟过来了。” 徐小平将手里的袍子披在他身上,道:“我虽烦你,但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续命蛊苗疆遍地都是,我会带你去苗疆再找一只。” 梁觅秋摇头。 “我昨日在骗你,”徐小平道:“等时间到了,每月给你喂血即可。” 梁觅秋道:“不是要……” “不用。” 梁觅秋低下头,眼泪砸在地上。 徐小平别扭地搂过他,拍着少年比自己单薄的后背道:“你会活着的。” 梁觅秋跟着徐小平回三刀山,处理完伤后躺在床上睡着了。 荀木在屋外对徐小平道:“你现在骗他,为他重寻蛊虫,届时蛊虫发作,你该当如何。” “……他不能死。” 荀木不再提此事,十日后三人一起前往苗疆。 已几乎痊愈的荀木驾着马车,梁觅秋和徐小平两个相看两厌的人坐在马车内。 梁觅秋在徐小平身上四处翻着自己的银钱袋子,边找边道:“不要脸,你都已经还我了,现在又给我拿走,哪儿去了!快还给我!” 徐小平打了一下他的手背道:“你如今小,等你娶妻生子后我再给你便是,吵嚷什么?” “那是我的钱!” “哼,”徐小平窝在马车上,赖道:“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你……”梁觅秋气结,半晌忽然道:“其实我爹给你留了东西。” 徐小平抬眼看他,道:“什么?” 梁觅秋伸出手道:“一物换一物。” 徐小平眯眼:“那本就是我的东西。” 梁觅秋咧着嘴笑,和他爹捉弄人时,简直一模一样。 徐小平骂了一句。 晚上睡在郊外,梁觅秋翻了几个身,然后戳了戳徐小平的后背,小声道:“徐小平,你醒来,陪我起夜。” 徐小平烦躁地拍开他:“自己去。” 梁觅秋看了一眼阴森的林木,拿出最近颇有用的手段,软下声道:“舅舅。” 果然,徐小平坐直了身,嫌恶地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绕过熟睡的荀木,去旁边的林子,才往出走几步,徐小平忽然停下,拉住梁觅秋道:“回去。” 梁觅秋不明所以地回头。 徐小平拉着梁觅秋往回跑,身后有人逼近他们,未等徐小平叫出声,身后的人便捂住他的口鼻,手刀砍在他的后颈,徐小平晕了过去,梁觅秋“呜呜”地叫了几声,亦被打晕。 等二人醒来,是在一处破庙里。 徐小平依稀听见一人道:“说是跟在魔教护法旁边的人,可如今有两个,到底是谁?” 另一人道:“不若一起带回去。” 其中一人摇了摇头,走近已经醒来的徐小平,踹了一脚他道:“你们两个人,谁是徐小平?” 这些人穿着唐门服饰,应是唐门弟子。 徐小平假做不知,道:“几位好汉是否认错人了,我兄弟二人可从不认识什么徐小平。” 那人掐着徐小平的下巴,打量道:“那是个药人,药人寿命短,想必不会是你——那便是他了。” 徐小平瑟缩了一下。 其余几个人走向梁觅秋,梁觅秋面色苍白地向后躲着。 徐小平看着,扑上去将梁觅秋护在身后,道:“我是!我是徐小平。” 那几人停住,打量般的目光又放在徐小平身上。 徐小平道:“是我。” 梁觅秋拽紧徐小平的衣角。 那些人似是觉得不可信,笑了几声,踹开徐小平,伸手将梁觅秋拽起。 徐小平急忙道:“我虽是药人,却不会死,那只是一个与我们随行的小孩儿,你放过他吧。” “哦,”一高个男人道:“你说你是药人,口说无凭,我们如何信你?” 徐小平看了一眼梁觅秋,低下头抽开腰带,道:“可,可以试一试。” 他忍着羞耻半褪上衣,露出光裸的肩头。 有人将手伸过去。 梁觅秋突然道:“我是徐小平。” 徐小平抬首惊愕地看着梁觅秋。 梁觅秋别过眼道:“普天之下哪有活到快三十岁的药人,我知道你是想救我,但我本身也活不了多久了。” 梁觅秋抿了抿唇:“我知道你在骗我。” 徐小平一顿。 那几人相互对视,忽而笑了一声,将梁觅秋带出破庙。 徐小平拖住一人的小腿,惊慌道:“你们带他去哪儿?” 那人甩开徐小平,淫笑道:“你便在这里等着我们,待我们试过这个小的,再来试你。” 说罢扬长而去。 徐小平被一脚踹到胸口,呕出了一口血。 他倒在地上攥紧拳,流着眼泪。 徐小平,枉你活了近三十年,如今却要一个孩子为你受罪。 寺外突然传来一声男人的哀叫,接着是陡然激烈的谩骂和污言秽语。 徐小平抓起地上的一根树枝,站起身,咬牙冲了出去。 外面一个男人捂着鲜血淋漓的胯间倒在地上呻吟哀叫,梁觅秋蜷缩在地上,奄奄一息地受着其他男人暴怒地捶打。 徐小平跑过去,将手中的树枝重重刺入一人的侧颈,鲜血迸发,徐小平闭了一下眼,半脸被溅上温热的血液,紧接着,徐小平被重重甩在地上,手里握着抽出来的树枝。 徐小平咳出一口血,对着那些聚拢过来的人,怕得发抖,又恨得发狂。 他侧头看着不久前还眼眸发亮,叫着自己舅舅的少年倒在血泊里,抽搐着从口鼻里溢出鲜血。 徐小平哽咽了一声,他转过头看向那些蒙面人,几乎用尽自己浑身的力气道:“我们两个人中有一个是药人,我们若死了,你们不能和唐申苑交代,亦要掉脑袋。” 似乎是有人冷笑了一声,刀剑对上徐小平的脖颈。 徐小平绝望地看着那把剑。 他不想死。 他未去苗疆,未找玉清,未杀唐申苑,如今便要死在这些无名小卒手里,何其可悲。 四周林叶飒飒作响,自远处疾跑过来一人,飞出短刀,打开了那把对准徐小平的剑。 趁着荀木和那些人缠斗,徐小平爬到梁觅秋身边,颤抖地半扶起他。 梁觅秋似乎一直在等他过来,他从怀里费力掏出一个香包,笑了一下,灌满血的喉咙囫囵道:“你的,东西。” 徐小平看向香包。 那香包随着少年的手,一起落在了地上。 梁觅秋阖上了眼睛。 徐小平抓过香包,摸着上面的“梁”字。 事事无常又不顺遂人愿。 徐小平十四岁那年,师傅教了“闻香寻人”,梁荥做了两个香包,一个戴在徐小平身上,一个他自己戴着。 梁荥内力一日比一日深厚,是以日后总是梁荥顺着香寻到徐小平。 徐小平学艺不精,用香包找不到梁荥,梁荥便不带了。 如今梁觅秋说,梁荥把这个留给了他。 徐小平哭着,一时之间不知是为这个香包,还是已经没了生息的梁觅秋。 今日此时,就像梁荥和梁觅秋两个人,同时在徐小平面前阖上眼没了生息。 荀木杀了最后一人,走在他们面前单膝跪下,右手伸到梁觅秋的鼻下,过了一会儿慢慢收回手,道:“我来晚了。” 徐小平低头不语,手贴上梁觅秋冰冷的脸,无意识地摩挲。 在欲垂的夕阳下,荀木烧了梁觅秋的尸体,徐小平静默地坐在他脚下,好像失了声,看着这一切。 等收拾完一切,荀木背着徐小平往前走。 徐小平瘦得让人不可思议,背在背上像一只乖软的猫,脸颊贴着荀木的颈侧,尖削的下巴顶着荀木的锁骨。 “我们到苗疆会遇见谁?”徐小平突然问道。 荀木摇了摇头。 徐小平便不再言语,搂紧荀木,紧贴着他。 在不远处,更多的人,悄无声息地向他们聚拢。 荀木看见他们,停下了脚步。 徐小平抬起头。 特属唐门的,奇异地哨声开始传响。 与此同时,天黑了。 第一卷完。 第二卷 两年后 唐门之后别有洞天,想必所有人都未想到。 士兵在唐门内大肆搜寻,珠宝名器装满一车又一车。 最让武林人珍视的心法秘籍却是被尽数投入火海,火光随风渐弱,在另一边显现出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子清秀的脸来。 有人在这人身边附耳说了句什么。 男子浅淡颔首,转而走向唐门门主的居所。 才到走廊这里,便听得一阵淫声浪语,男子面不改色地走到门口,毫不避讳地扣响门。 屋内有人道:“门主,想必是公子。” 另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怠懒的笑意:“那你们便得走了。” 屋内应有四五人,几道娇软的抱怨响起,过了半晌,门才被打开,从里面走出三个面带红晕的貌美男子。 他们见到男子,都低下头恭敬道:“公子。” 男子绕过他们走进房间。 在床上的人正躺在一片云锦之间,头发半灰,苍白瘦削,衣衫虚披在身上,看见男子走进来,才伸出手,哑声道:“荀木。” 荀木走到他面前,“嗯”了一声。 徐小平从床上坐起来,道:“唐门后山的那些东西,都被搬尽了?” 荀木道:“书被烧了。” “废纸罢了,可惜那些金银珠宝。” 荀木垂眸看他。 徐小平伸了一个懒腰,环住荀木的腰道:“如今这般,才是大快人心。” 荀木道:“何时去苗疆。” 徐小平面色一变,道:“已过去一年,怕我们找到那里,也是徒劳。” 荀木道:“不去苗疆,明日便同我离开唐门。” “急什么,”徐小平松开手,半晌走下床,展开桌子上的纸折,看着上面的人名低声道:“只杀一个唐申苑怎么够。” 荀木道:“玉清……” “不要提他了,”徐小平打断他道:“你以为两年都毫无音讯的人,还可能活着么?” 荀木蹙眉。 “荀木,”徐小平拈起自己的一缕灰发,步步走近他,狠戾道:“你看看我,我练的这些东西,我给自己上百蛊,逼自己睡那些不男不女的东西,我走到今天,你告诉我,让我离开唐门?” 荀木道:“那你还想做什么。” “杀了李双霖。”徐小平握住荀木的手:“我们让他和唐申苑一样,身败名裂,一败涂地,做完这件事……我们再走,好不好?” 荀木看着他不语。 徐小平又道:“你会陪着我,对不对。” 荀木眉宇间闪过倦怠,片刻才道:“最后一次。” 徐小平面色一松,用脸蹭着荀木的手背道:“就快了,到时候只我们两个,去江南买个宅子,便住在那儿。” 荀木摸上他的头发,几不可见地点头。 门突然被敲响,弟子在门外唤道:“门主,王爷在侧厅候您。” 徐小平和荀木对视了一眼。 唐门与朝廷向来便有交易。 徐小平做了门主之后,更是献上唐门的奇珍异宝,以表自己归顺朝廷之心。 李双霖正站在窗前,听到脚步声后,侧头看向来人。 比之两年前更显瘦削的徐小平走近他,而后低眉顺眼地站在他面前。 李双霖挑眉看他衣襟里透露的青紫皮肉,似笑非笑道:“徐门主近来过的好日子。” 徐小平道:“承蒙王爷照顾。” 李双霖道:“给你的三封信都未回,本王便找来了。” 徐小平道:“唐门内事务繁重,一时耽搁了。” “本王看你是未将朝廷放在眼里,”李双霖用手中的折扇挑起他的下巴,轻慢道:“别忘了是谁捧你上这个位置,若没有本王,你到现在都还只是唐申苑床上的一个玩物。 如今在这里端什么门主架子?” 徐小平袖下的手掌紧握,面上挤出一个笑道:“没有王爷,就没有今日的徐小平,我又怎么敢在您面前摆弄身份。” “你日后也摆弄不了,”李双霖收起折扇,道:“近年武林势力已被悉数瓦解,留着唐门已无用处,圣上的旨意是让你散了唐门,在晋城给你个官,你若愿意,明日便去晋城,若不愿,便自找一个去处。” 若去晋城,掰倒李双霖这贱人岂不是事半功倍,徐小平不动声色道:“却不知是什么官……” 李双霖勾起唇:“去了你便知道了。” 几日后徐小平和荀木到了晋城,便有人领他们入一处府邸,徐小平打量这落魄的庭院,道:“派分的府邸,可能自己修缮。” “那还能是朝廷出银子么?”那小厮不屑地看向徐小平,道:“区区七品小官,还想什么美事?” 荀木将徐小平拦到身后,对小厮道:“此处无你的事,你可以走了。” 小厮嗤笑了一声:“还摆什么架子,王爷让我告诉你们,来晋城,没什么世家公子,也没什么门主,这里遍地都是爷,你们可都仔细点,别一不小心丢了自己的脑袋!” 待那小厮走后,荀木道:“先找客栈睡下,我现在去找人整理府院。” 徐小平往外走,面色透着青白。 荀木拽住他,低头在他腕间输入两道内力,一边为他疏离忽而纠结的真气,一边淡道:“你现在断了百蛊供养,忌躁怒和大喜,往后常见这般人,现在就要学会忍耐才是。” 真气渐渐恢复平静,徐小平收回手道:“已是在忍了。” 荀木道:“不是忍怒,而是忍住不怒。” “知道了,”徐小平摆了摆手,道:“先去客栈。” 二人在醉香居定下一间大房,荀木把东西放在房间内,而后道:“我出去备至东西。” 徐小平躺在床上,闭眼怠懒地应了一声。 荀木推开门出去。 半晌,屋内彻底寂静下来,徐小平睁开眼睛。 晋城的风月场所,在白日竟也热闹非凡。 徐小平甫一踏进这家男风馆,便被香风缭绕,熏的向后退了一步。 一男子拽住徐小平,上下打量徐小平一番,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道:“官家既是来寻乐子,怎么又出退出去了?” 徐小平此时因乱窜的真气而倍感焦躁,他草草看了男子一眼,抓住他的手道,嗓子已是又哑了:“你,跟我上去。” 男子用袖子掩面,道:“小玉卖艺不卖身。” 小玉。 徐小平立刻放开他,晃了晃昏沉的头,又随意搂过一个娇小男子,对男子道:“滚。” 男子挑眉,侧身从他身边路过,再回头时,已看不见徐小平的身影。 徐小平搂着小馆踉跄地走进屋内。 体内蛊虫的叫嚣着,翻腾着。 徐小平晃了晃昏沉的头,甩掉耳边齐响的虫鸣。 闭嘴,等一会儿便喂饱你。 他颤着手剥开小倌的衣服,将自己草草顶了进去。 小馆痛叫了一声,徐小平捂住他的嘴,咬牙动着。 就像挺进一团腻人的油脂里。 真的恶心。 徐小平微喘着避开小倌的触碰。 门突然被敲响了,徐小平未在意,因蛊虫的缘故,哪怕心里再厌恶,身体也是沉迷于此的。 敲门声响起两次,而后停了,未几一人推门而入。 徐小平侧头看了一眼,顿时大骇,推开身下的小倌拢紧自己的衣服。 小倌哀叫着倒在地上。 荀木走近小倌,蹲下身伸手替他把脉,又给他渡了两道内力,看小倌面色恢复正常,才递给他一锭银子,道:“出去吧。” 小倌捧着银子,畏惧地看了眼徐小平,慌张跑出屋,临走前还关住了门。 徐小平已缓过神,他沉默地看着荀木。 荀木站起身道:“我与你说过什么,常人受不住你体内的蛊毒和真气,我今日不来,这人便死了。” 徐小平被他看的别过眼睛,冷硬道:“我自有分寸。” “你没有分寸,”荀木淡道:“从唐申苑死后我便让你忍受,你却次次背道相行,不知收敛。” 徐小平恼羞成怒道:“够了!” 荀木抿唇。 徐小平道:“这毒不在你身上,你自说的轻巧。” 他此时又动了怒,面色可见地转为苍白。 荀木伸手去够他的手腕。 徐小平避开他。 荀木强拽过他的手,不为所动道:“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一次,我便走。” 他便次次用走威胁徐小平。 徐小平恨得牙痒,咬牙道:“你现在,简直就是第二个玉清。” 荀木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腕。 “不要渡了,”徐小平把手挣出来,背手道:“你今日已用过两次真气,不要渡了。” 荀木抬眼沉沉看他,片刻将他拢在怀里。 徐小平头埋在他的肩胛处。 怀里的人太瘦了。 荀木道:“我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 “现在可还难受?” 徐小平强压下蛊毒,道:“比方才好点。” 荀木抱起他,一步步走到床前,吻了吻他的唇道:“只要忍住,蛊虫一年后便可尽消,那时你便和以前一样,亦能活的长久,你想去江南,我便跟你去。” 说着将徐小平放到床上,用被褥卷住他,道:“睡着便好了。” 荀木嫌少有柔情的时候,徐小平被他一个吻哄的晕头转向,伸出手拉住他的手道:“不要走。” “嗯,”荀木脱掉鞋,躺在他的身侧:“快睡。” 徐小平环住他的腰,枕着他的胳膊闭上眼睛。 月无牙死了,玉清死了,不管荀木曾经是怎样的身份,如今陪在徐小平身边的只有这一人。 这两年经过的那些,足够他们缠在一起,一辈子。 在晋城做官的,哪怕是七品官也要上朝。 徐小平换上一身官服,带上乌纱帽,在天未亮时便与一众六品以下官员守在宫门。 大臣的轿子一顶一顶停在宫门,从轿子里下来一个个或面目严肃,或趾高气昂的官爷,徐小平看着他们从宫门口鱼贯而入。 曾几何时,徐小平过得不比他们低一等。 他认识的哪一个不是江湖里呼风唤雨的人物,但站在这浩大的皇宫前,就只是一介草民罢了。 朝堂里分三六九等,这种人压人才能往上走的路…… 徐小平舔了一下唇。 远处李双霖被众人簇拥着走进宫门。 徐小平紧盯着他。 自己因这人而体会的耻辱和痛苦一幕幕闪过眼前。 这个人,和唐申苑一起迫害月无牙玉清,火烧三刀山,旁观自己被唐申苑凌虐,还有最让人深恨的,是那一天他尝鲜似的,用了自己。 “不过如此。”李双霖当时像丢一块抹布似的,把自己扔给唐申苑。 是以这人死一千遍,一万遍都不够。 徐小平低头掩住冷笑,迟早,他会站在更高的位置,把李双霖踩在脚下。 他要让李双霖像狗一样跪着,让他体会自己这两年来承受过的所有痛苦。 就像……对唐申苑那样。 七品官自是在外站着,不进朝堂。 徐小平干站了两个时辰,才等到结束,他顺着人潮往皇宫外走去。 身后有人叫住徐小平。 却是李双霖。 徐小平转过身,恭敬道:“冀王。” 李双霖看他一身深绿官服,边走边道:“昨日何以不去大理寺报到。” 徐小平一愣,道:“竟忘了此事。” “罢,”李双霖道:“你是本王带入朝中的人,本王已同大理寺卿解释,你自己再去找他说一次,此事便了了。” 徐小平道:“我……卑职现在便去。” “嗯,”李双霖转了一圈拇指上的扳指,道:“去罢大理寺,来冀王府。” 徐小平眉心一跳。 李双霖道:“晚上来。” 徐小平攥紧手,问道:“不知是为何事。” 李双霖面上浮起意味不明的笑,手指在徐小平的脸上轻勾了一记,道:“也不是一日两日,怎么还在这里装糊涂。” 身侧已有人看向他们。 徐小平挤出一个笑,深埋下头。 大理寺卿张盛宁,是个体态臃肿,面目和善的中年男子,徐小平见过他,道明昨日的疏忽。 张盛宁抬头看他,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道:“今日不坐职,明日你来大理寺,让其他评事带你熟悉事务。” 徐小平应了一声。 张盛宁挥手让他出去,低头开始翻阅桌上的卷宗,蹙眉似有忧虑。 徐小平出了大理寺,看了眼天色,又回到客栈。 荀木正在收拾行李,看见徐小平回来,便道:“院落已收拾好,今日便可住进去了。” 徐小平坐下,片刻道:“我今夜或许要晚些才能回来。” 荀木问道:“大概多久,可能吃得上饭。” 徐小平答道:“我任大理寺的评事,今夜要在那里熟悉卷宗事务,想必要到半夜才能回来,你便先吃先睡,不必等我。” 荀木闻此,抬眼沉沉看他。 徐小平摊手道:“我不是要去找小倌。” 荀木道:“我等你。” 徐小平无奈地笑,在荀木低下头收拾东西时,又渐渐敛笑。 荀木……是不知他与李双霖之间那些腌臜事的。 外面天色黑了,徐小平站起身,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眼背对着他的荀木。 荀木正一无所觉地挑拣着包裹里的东西。 直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荀木都没有抬眼。 徐小平到了冀王府,跟着下人来到一处房屋,他被猝不及防地推了进去。 屋内红帐软塌,床榻几乎占了房间的一半,在墙上挂着一柄弯刀。 徐小平看到那把弯刀,倒吸一口凉气,转身要推门出去。 李双霖自侧面的小屋里出来,见状环抱住徐小平,在他耳侧道:“跑什么。” 徐小平干咽了下,颤颤兢兢地放下手。 李双霖掰过他的脸,让他看屋内的布置,轻声道:“知道你要来晋城,本王特意布置了这间屋子,怎么样,是不是和当初我们在唐门的那间一模一样?” 徐小平闭眼不语。 李双霖叹了一声,道:“本王一直遗憾,唐申苑死后,未能阻止你拆掉它。” 徐小平面色苍白,喃喃道:“为什么……” 这间屋子承载的是屈辱和噩梦,是徐小平最不想记起的两年,李双霖却还把它重新搬到自己面前。 我要杀了他。 徐小平又是惧,又是恨,微弱地挣扎了一下。 “你算盘打的太精,不吃点苦不长教训,”李双霖按住他,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心思——‘杀了唐申苑,再杀了李双霖’,对不对?” 徐小平仓惶摇头。 “睁眼,”李双霖语气含凉,带着深深地讽意,道:“别以为本王会像唐申苑一样蠢,你杀唐申苑的刀还是本王递的,想杀我,嗯?” 徐小平双颊被掐的生疼,费力道:“我,从未……想过杀您。” “睁开眼睛。”李双霖再次呵道。 徐小平渐渐睁眼,入目是李双霖看不出喜怒的脸。 徐小平心内对他恨极,面上却挤出讨好的笑,道:“是您从唐申苑手里救下我,若没您,徐小平一辈子都出不了唐门那间屋子,我感恩还来不及,怎会害您呢?” “哦,”李双霖恍然,片刻道:“月无牙呢,你心尖上每天念着的人,不怪我害他了?” “月无牙……”徐小平眨了下眼睛,挤掉眼中一瞬间浮起的酸涩,道:“是唐申苑害他,与您何干。” 李双霖将手移到他的心口,道:“当真这么想?” “是。” 李双霖笑:“当真对本王感恩?” “您说呢?”徐小平将双手放到李双霖的腰间,讨好道:“唐门的金银珠宝,我可都用来回报您了。” “那是献给朝廷,”李双霖松开手,从怀中抽出一段黑绸:“你既然感恩,本王今夜便央你一件事。” 徐小平任李双霖用黑绸覆上自己的眼睛,问道:“何事。” “一个朋友,”李双霖将绸布两端系住,道:“你不必多做别的,只需睡一夜。” 徐小平心内突生不妙,按住李双霖的手道:“什么意思?” 李双霖抽出手,拇指在他唇瓣上戏狎般地碾着:“一个药人,还能帮本王做什么。” 徐小平浑身僵住,喃道:“我不可能……” “好了,”李双霖将他推向大床,紧掐着他的胳膊道:“倘若本王能找到第二个药人,也不会将你送到他的床上。” 徐小平突然挣开他,往门口跑去。 李双霖把他拽回来,甩到床上。 床“吱呀”一声重响。 在床头悬着的红帐跟着被扯下来,堆在徐小平的身上。 李双霖自上而下看着徐小平挣扎着坐起,掏出帕子擦手,对四周道:“点香。” 未几,屋内散开奇异的熏香,徐小平又重新软倒回纱帐之中。 香炉口渐散着的白色烟雾在空中缠绕升腾,纱帐已被重新挂起。 四周点亮了灯,混合着红帐,一片赤色和昏黄交织。 徐小平堪堪保留着神智。 李双霖坐在窗前,闭眼假寐。 门外走近一人,玉冠冷面,宽袖金袍。 李双霖睁眼看他。 那人道:“便是纱帐里的人?” 开口像拨在泉水的剑,清冽冷淡。 与两年前对徐小平说“活下去”的那道嗓音别无二致。 玉清。 徐小平晃了下沉重的头,手臂微微抬起,想摘掉眼前的黑布。 一人拦住了他。 李双霖握住徐小平的手腕,抬眼紧盯着李若清的神色,在其间找些微的变化——却没有找到,他松了一口气,道:“你若觉得不满,还可再换一个,只是需要等一段时日。” “不必了,”李若清扫了眼床上的徐小平,用手指解开自己脖颈间的一粒扣子,道:“都是一样的。” 李双霖松开手,想为李若清摘下玉冠。 李若清别过脸,侧目淡看着他。 李双霖面色不变,坐回桌旁,道:“我在这里看着你。” 李若清冷了面目,蹙眉道:“出去。” “你的内力若在中途失去控制,没人拦你,这药人便死了。”李双霖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徐徐饮下,垂眼道:“围着纱帐,我亦看不清楚。” 半晌,床又响起吱呀吱呀的声音,李双霖抬眼看帐中模糊的两道人影,面色沉沉。 徐小平听见有人上了床,他蹬了一下腿,接着一人慢慢覆在他身上。 一股徐小平曾经最熟悉的松木清香,便这样萦绕人鼻。 徐小平倏忽僵住,张着嘴喃喃,却发不出声音。 李若清两指按着徐小平喉结,道:“是个哑巴?” 李双霖未语,只一直看着他们。 李若清附耳倾听,却未听得徐小平在说什么。 他亦无心再听,单手抽出徐小平的腰带,像剥开水绿葱皮,从里面露出苍白的内瓤。 徐小平惊吓般抬手挡他。 李若清向后仰身,双手将软绵绵的徐小平拖起,另其后背抵着墙身,而后再次贴了上去。 从帐外看,便是两道紧贴着的人影,近乎耳鬓厮磨。 李若清在徐小平颈侧啄了一口。 李双霖兀地站起,原本坐着的椅子向后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鸣叫。 李若清停住,看向帐外,含凉道:“怎么了?” “……无事,”李双霖双眉紧蹙,直盯着依靠在墙壁上的那道人影,半晌道:“继续。” 徐小平隔着黑绸,依稀能看见虚晃模糊的身影。 李双霖道了一声“继续。” 眼前的人便拽着他的头发,在他肩上狠咬一记。 徐小平倒吸一口凉气。 这回是李双霖在帐外问:“怎么了?” 李若清恍若未闻,他看着被湮湿的绸布,顿了一下,问道:“为何要哭。” 不知道。 这个人像玉清又不像。 都是冷的,凶的,却绝对不会以这种方式和他重逢。 这人不是玉清。 上衣被彻底褪到腰间,徐小平无力地推拒,被一个像玉清的人这样抱在怀里,心里几乎羞耻到极致。 李若清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帐外,顺着徐小平的肩头向上吻,唇瓣一直点到徐小平的唇侧,才微微抬起头。 手向下扯徐小平的裤子。 徐小平呜咽了一声。 纱帐忽然被人拉开。 李若清当即收回手,翻身不悦地看向李双霖。 李双霖在他二人间来回看了一眼,渐渐舒缓面色,弯腰将徐小平捞到自己怀里,道:“不瞒皇兄说,这药人先前是我床上的东西,如今被你用了,心不甘情不愿的,难免和我闹别扭,不如暂缓几天,等我将他哄好了......” “不必,既是用过的东西,”李若清打断他,下床嫌恶道:“便不必拿给我了。” 李双霖闻言,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徐小平的脸道:“世间干净的药人能有几个,我认识这个药人之前,他可是杂七杂八跟过不少人。” 他说着,手上的力度也跟着语气变狠,徐小平混沌地呢喃。 李若清目光在徐小平脸上短暂地停留,在李双霖回过神后,他已经走向门口。 李双霖唤住他道:“即使皇兄再嫌弃,也非得用一个药人不可。” 李若清回头道:“现在这个药人若是给我用一次,日后谁也不能动他。” “一个玩意儿罢了,何必在意这些。”李双霖松开手,任徐小平软倒在床上,却见李若清冷着脸看他。 李双霖一顿道:“你想要他?” “换一个,”李若清推开门道:“这人不合我意,我也不合他意。” 李双霖听门外脚步较远,最近心起的怀疑终于消散。 看今日李若清对徐小平的反应,想必他还没有恢复记忆。 如此,便也不急着将徐小平送到李若清的床上了。 倒在床上的徐小平拽住了李双霖的衣摆。 李双霖低头看他,将徐小平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从自己衣服上掰开。 李若清合不合徐小平的意他不知道,但徐小平定是合李若清意的。 便是眼前这个两面三刀,卑微肮脏的男妓一样的药人,可是让当年还是玉清的李若清没少吃苦头。 三刀山上自爆内力保徐小平性命,后来哪怕救回来了,还千方百计地想逃出晋城找徐小平...... 但也无妨,那些终归是过去了。 现在活着的,是忘却前尘往事的,梁国太子李若清。 日后也会完完全全,只属于他李双霖。 半昏半醒的徐小平因为松木香远去而紧皱眉头,重新拽住李双霖的衣摆,无声念着“教主”,李双霖对这口型再熟悉不过。 他嘲讽地勾起唇角,将徐小平放平在大床上,剥掉了他最后一件衣物。 每天嘴上又是师兄又是教主的。 明明是两个已经死透的人,却还好像离开他们就不能活似的。 还有徐小平养在府里的那个荀木。 有句话真是让唐申冤说对了。 像徐小平这种人尽可夫的东西,怎么配让李若清惦念。 天微亮,徐小平穿好衣服下床。 李双霖半倚在床边看他,道:“一会儿便与本王一起上朝。” 徐小平看了眼天色,俯身道:“下官家中有事,还需要回去一趟。” “家……”李双霖将这字又念了遍,面上一哂,摆手道:“回去吧。” 徐小平推开门。 李双霖在他身后突然道:“不怨昨夜的事?” 徐小平闭眼压住心中的厌恶,道:“下官终究还是有不能忍的事。” 李双霖道:“什么是不能忍的,大可说出来让本王听听。” 徐小平昨夜脑中一片混沌,除了后半夜和李双霖缠着的那段事,昨夜的松香连同那道冷冽的嗓音,都已忘在脑后。 他转过身,道:“倘若下官能容忍昨夜那位朋友,当初便不会杀唐申苑。” “未必,”李双霖笑容古怪:“你杀唐申苑是为了月无牙和他的兄弟玉清,不是为了自己。” 徐小平道:“有何不同。” “若非那二人之死,你能容忍的事便多了。” “......” 李双霖继续道:“温柔乡,英雄冢,唐申苑折在你身上,却不知你又在他身上放了多少心意。” “请王爷慎言,”徐小平似乎忍无可忍,打断他道:“下官此生恨他入骨,万不要再用此番话折辱下官。” 此时几个捧着官服和水的侍女从门外走进来,李双霖下床,站在地上张开双臂让她们伺候穿衣。 徐小平见他不再搭理自己,便打算离开房门,却听见李双霖懒声道:“倘若月无牙和玉清没死呢,可后悔杀了唐申苑。” 徐小平深低下头,半晌从唇间憋出几字:“可他们已经死了。” 李双霖轻笑,挥手示意徐小平退下。 徐小平匆匆走在路上,胸口像被一只大手攥着扭着,直疼得让人弯腰。 徐小平因这痛重叹了一声。 李双霖说的那些简直就是狗屁,玉清和月无牙不会回来,唐申苑也是死有余辜。 他从没有为那些假设而感到一丝一毫的痛苦和心软。 从没有。 荀木正在门口等他,徐小平看到他,突生的难言情绪才平缓过来。 他上前握住荀木的手,却摸到一手冰凉。 徐小平对上他的眼睛,道:“不是让你不要等我么?” 荀木抽回手,淡道:“没有等,刚醒过来,出门看一眼。” 他这么说,浑身却被整夜的风吹得像块僵硬的冷铁,在眼下透着浓重的青黑。 徐小平没有拆穿他,用自己同样算不上温暖的手再次拉住荀木的,放到自己的颈间。 徐小平缩了缩被咬出牙印的肩头,道:“下次不要等我了。” 荀木捏了捏他细瘦的脖颈:“一会儿上朝,我送你去宫门。” 徐小平上朝,照例是在殿外站几个时辰,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想事想的入神,忽听到四周喧哗声,周边的人纷纷跪下。 徐小平跟着跪下,在他们说“太子千岁”之时看远处缓步走来的人。 他来晋城时对这个太子略有耳闻,听说是皇后独子,极受皇帝的宠爱,因身体羸弱,皇上还免去了他每日的早朝。 不知今日为何会出现在朝堂上。 那位尊贵的太子由远及近,面目也越发清晰,本是漫不经心抬眼的徐小平忽而低下头,一会儿又不可置信般抬头看向那人。 只见那人薄唇冷目,五官清贵,眉眼间略带女子的妍丽之感,此时面色极淡,扫向众人时便又显出几分不好相与的刻薄之色。 徐小平定定看着这个与故人十分像的太子,险些便要叫出“玉清”两字。 直到太子进殿,徐小平才收回目光,僵滞地从地上站起。 下朝后徐小平没有等到太子出来,却看见了李双霖。 徐小平一路疾走着跟在他身后,直到出了宫门,才自后拉住李双霖的外袍,又是恍惚又是焦灼道:“怎么回事,那个太子怎么回事!” 李双霖好像才直到他在后面跟着似的,回头道:“你在说什么?” “玉清没死。”徐小平道。 “这本王怎么知道,”李双霖推开他的手道:“他死没死,你应该问唐申苑。” “我看到了,”徐小平拦住李双霖上马车的动作,道:“今早来的太子和玉清长得一模一样,不对——他就是玉清。” 徐小平抓住李双霖的胳膊,狠声道:“是不是你......” “你叫本王怎么说你,”李双霖突然打断他,打开徐小平的手,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褶皱道:“本王以为你这两年能有什么长进,没想到还是个蠢货,不说那是在皇城里活了三十多年的李若清,就说他如果真的是玉清,你这样贸然来拷问本王,你觉得本王会告诉你么?” 徐小平收回手,竟留了泪,道:“那他到底是不是。” 李双霖挑眉:“不是。” ...... 徐小平不相信地看着他。 李双霖道:“本王第一次见到玉清时也有过疑惑,但李若清绝非玉清,不妨你可以亲自问他。” 徐小平弯下腰掩面。 李双霖再次开口,带着辱没意味道:“本王正要告诉你,昨夜那个朋友便是李若清。 他这人向来挑剔,一听你是本王用过的,便嫌恶到连碰都不愿碰你,但他身有恶疾,过两日若找不到新药人,定会还来找你,届时你大可问他,他是谁。” 徐小平已然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一味摇着头。 李双霖瞥了他一眼,径自上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行驶着,李双霖被晃得不耐,撩开车窗的帘子正欲呵斥时,余光却看见还站在原地的徐小平倒在地上。 轿子本就未走多远,李双霖侧首扬声道:“徐小平?” 倒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 李双霖面色一变,道:“停下!” 他从轿子上下来,疾步走到徐小平身旁,只见地上已晕散开一片血迹。 李双霖抱起口溢鲜血的徐小平,看了一眼宫门,大步走向马车,对身侧侍卫道:“宣太医,让他速来济世堂。” 马车往最近的医馆疾驰。 李双霖心脏狂跳,撑着徐小平的头,用袖子堵住他呕出来的血。 徐小平在一阵烈火焚身般的痛苦中醒来。 四周被红帐围掩,竟是又回到了李双霖府中的那个大床。 纱帐外站着的人看见徐小平坐起身,才开口道:“本王从不知你种了什么百蛊。” 李双霖语气中听不出情绪,徐小平忍着痛,闻此心内一慌,想着措辞道:“下官天资驽钝,种百蛊是为了提高练武资质不得已而为之.....” “即是如此,你为何不继续喂养了?” 徐小平转眼道:“如今已入朝为官......” 纱帐被人撩开,自外露出李双霖阴沉的面目。 徐小平顿住。 李双霖勾唇:“怎么不说了?” 徐小平心觉不妙,虚弱地往床角挪去。 李双霖从怀里掏出一串珠链,道:“本王可是找了此物好久,你说这里面,哪一颗珠子里有母蛊?” 徐小平面色苍白,哆嗦着唇道:“只是一串普通珠子罢了。” “百蛊的蛊母可在这里面,久佩戴者若长期与百蛊的饲养者交合,就会像唐申苑一样经脉凝塞,就算本王当初不助你杀他,他总有一天也会暴毙,”李双霖将珠链扔在地上,鞋底狠狠地碾过它,然后慢慢上床:“这么厉害的东西,怎么能是一串普通珠子。” 徐小平往远处爬去。 李双霖拉住他的脚腕,把他扯过来,掐着他的两颊阴冷道:“你给唐申苑这东西就罢了,竟还给了本王一串,徐小平,你是真的想让本王死。” 徐小平掰着他的手,囫囵不清道:“我,我没有......” 李双霖道:“也辛亏本王只将你当个东西,若像唐申冤那般把这珠子当宝一样放在身边,怕是到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眼见徐小平才恢复些血色的脸又变得苍白,李双霖才松开手。 徐小平见他又要捡那串珠子,畏惧他对自己使什么手段,忙抱住他的腰道:“我,我错了。” 李双霖原本阴骛神色显出几分古怪,道:“你用来哄唐申苑的法子,对本王是没用的。” 徐小平正在心内盘算着对策,闻此干咽了下道:“两串串珠里,都有蛊虫。” 李双霖抓紧他的肩。 徐小平疼得“嘶”了一声,连忙谎说道:“但是你听我说,除了那一次,我便再未想过害你!” 李双霖在他耳边不冷不热道:“怎么信你。” 徐小平紧闭住眼,忍着厌恶在李双霖下颔上轻点了一个吻,颤声道:“我是人,当初遇到那种事......又怎会不恨,我确实想用母蛊害你们,但是后来,后来你在川灵救我,我便想,你这人......也是好的。” 李双霖不语。 徐小平睁开眼睛,又道:“我若想害你,川灵那次你神志不清时,我便下手了。” 川灵在汕洲偏南处,当时徐小平从唐门逃出,被李双霖的人在川灵找到,时正连月暴雨,洪水泛滥,徐小平在挣脱时掉入湍流之中,是李双霖跳下去拉他浮出水面。 后来又被水冲到下游,李双霖昏迷不醒,徐小平用木筏拉着他顺着河流走出山谷。 而徐小平不杀他,是因为他知道出谷便会有朝廷的亲卫等着他。 李双霖死了,他便完了。 徐小平不想死,所以他拉着李双霖走了两天两夜,果然在谷口处看到驻扎着的大片军士,还有,唐申苑。 辛亏,他忍着未杀了李双霖。 这是徐小平在那时唯一的想法。 现在他拿这个诓李双霖,面上真心实意,看不出一丝作伪。 徐小平极善说谎,当初因那一个个或大或小的谎言不知道在玉清那里得了多少打。 玉清说徐小平这张嘴迟早让他吃亏。 可如今看来不见得,不说谎徐小平就活不下去才是真的。 李双霖听他说着,“啧”了一声,手指揉捏上徐小平的耳垂,动作亲昵,话里却尽显凉意道:“怪不得唐申苑被你迷得晕头转向,此番话便是本王听着,都难免心动。” 为何如此胡搅蛮缠,软硬不吃! 徐小平心内狠骂了一句,却抬手捧住李双霖的半边脸道:“为何我说到这儿,你还是不明白,王爷,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 话未说完,却突然被李双霖吻住。 徐小平愣了一下,手挪到他的脖颈处。 李双霖探进去的唇齿渐渐又退出去,对徐小平道:“要说什么,爱我?” 徐小平舔了舔唇,自己解了衣扣,搂住李双霖避重就轻道:“无论我说什么,蛊虫不会骗人,我若恨您,又怎能安然和您躺在一张床铺上。” “为何不可,”李双霖双手彻底剥掉徐小平的衣物,手掌贴住细腻的温热皮肤:“你在唐申苑身边,不也浪荡的很。” 徐小平脸上飞快闪过一丝耻意,又很快掩住,配合着李双霖抬了一下腰道:“那时......” 李双霖抬起他的腿动作。 徐小平闷哼了一声,道:“蛊虫只有断了供养,才会随情绪发作,我在唐申苑身边是苟且,跟着你......却是心甘情愿的。” “谎话连篇,”李双霖咬上徐小平的耳廓,细细地磨咬道:“你在本王这里就是个玩意儿,别妄想本王会是第二个唐申苑。” 徐小平搂着他的背,咬牙受着一切。 李双霖在徐小平眼里和唐申苑没什么区别。 同样是恨之入骨,折辱他的仇人,也同样是说几句好话,便能被哄得五迷三道的人。 徐小平早就看清了。 今日又没有去大理寺,徐小平在天色快黑时才从王府里出来。 临走前捡起了那串串珠。 他在路上摩挲着串珠,忽而就笑出声,到最后笑得不能自抑,抬手拭掉眼尾笑出的眼泪。 徐小平长吁,缓过一口气,将装着母蛊的珠串随意扔在路边。 今日看来,李双霖这种人也不是不好对付,倘若自己假意温顺,不定他就是自己的掌中之物。 徐小平仿佛已经看到了李双霖日后对自己卑躬屈膝的模样,他心情比之前几天都更好一些,步伐轻快地回到府里。 与其说府邸,不如说只是一个稍微大一点的院落。 徐小平走到院中,看到荀木正在练剑,一旁站着个侍女。 那侍女一直看着荀木,知道徐小平走近,她才回过神似的,双颊通红,对徐小平拜道:“徐老爷。” 徐小平上下打量她,道:“是朝廷安排的?” 侍女一笑,道:“朝廷只为官爷安排府邸,奴婢是荀公子特意雇来服侍您的。” 徐小平挥手让她下去,坐到旁边的石凳上摸了摸温热的茶盏。 不久荀木收了剑,走到石桌前。 徐小平为他倒了一杯茶,看荀木坐下,才打量周遭房屋,道:“我平生从未住过如此破旧的院子。” 荀木道:“六品及以下官员,都是这样的住所。” 徐小平看见茶杯上的豁口,进门前愉悦的心情顿时荡然无存,不满道:“茶杯亦是别人用过的旧货!” 荀木给他换了个茶杯,道:“你怎么了?” 徐小平道:“住在此处,着实令人憋屈。” 荀木扫了他一眼,不再言语,细抿着茶水。 徐小平忽然道:“方才院里站着的那个侍女,换了吧。” 荀木道:“已付了三月的月例。” 徐小平道:“银子给她,让她走。” 荀木浅淡蹙眉,徐小平伸出手用袖子给他擦汗,道:“换一些年岁大的妇人,做事沉稳麻利,岂不更好。” 荀木看出他的心思,将怀里的手帕给徐小平,任他垫着一方手帕从自己的额头一直点到鬓角,期间他道:“晋城有买卖奴才的地方,明日你和我去,挑一个你觉得合适的。” 如此正和徐小平的心思,但他又怕荀木觉得自己过于管控他,便含糊道:“明日......正好是有空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徐小平白日看到那个侍女,到了晚上便梦见荀木娶妻生子,他在梦里又慌又惧,半夜一身冷汗地醒来。 “荀木......”徐小平慌乱地摸旁边的被褥找荀木,却又想到荀木睡在另一间屋子里。 他赤脚下地,跑到荀木的屋内,在床前微喘着看被惊醒的荀木。 荀木怠倦地坐起身,蹙眉道:“徐小平?” 徐小平爬上床,捧着他的脸,胡乱地在他脸上啄吻。 荀木两手桎梏住他的肩,微微远离他道:“梦到什么了?” 徐小平惊慌未定地看着他,半晌猛地抱紧他道:“不要离开我。” 荀木改为顺着他的后背,“嗯”了一声。 徐小平又道:“我只剩你了。” ...... 荀木道:“我不会走。” 徐小平松了一口气,闭眼将荀木抱得更紧。 早间荀木起得比徐小平早,他低头看钻进自己怀里还沉睡着的人,单手顺着他灰白参半的头发。 徐小平的衣领微松,从里面露出些青紫痕迹。 一重覆着一重,肩头还有齿痕未消。 荀木将他的衣领合紧,又过了一刻钟,才轻推徐小平,道:“该起了。” 徐小平全然不知荀木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搂着荀木惬意道:“这里又不是唐门,不如你我日后就睡在一处,早间醒来第一眼便能看到你。” 荀木未语,下床去徐小平的屋子找他的衣物鞋袜,给他一件一件穿上,道:“下午早些回来。” 徐小平此时亦想到因李双霖的缘故,自己回府的时间不定,在一个屋子里,长久下去恐让荀木生疑,便不再提此事。 徐小平在大理寺任职评事,所做的无非就是翻翻卷宗,查看校对往年案例。 在其中的一本正是前几日徐小平见张盛宁看着的那一本。 徐小平拿起后随意看了两眼,里面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案,他心中起疑,看了看四周,将那本卷宗放在自己的案头上。 下午和荀木去买奴才时心里还在盘算这事。 荀木将他从人潮中拉出来,回首看他,问道:“走到这儿可看到自己心满的。” 徐小平这才放眼看四下,只见人来人往,路两边卖身的奴才或站或跪,身前都挂着一个牌子。 徐小平随意挑了两个面目普通的妇人,正欲和荀木离开之时,一人突然迎面跑过来,徐小平被他撞得一个趔趄,荀木眼疾手快地自后扶住他。 那人匆匆看了一眼徐小平,目光转向荀木之时,流露出一份惊异,道;“你......” 荀木淡看他。 远处有官兵追过来,那人咬牙,不再多说,再次一头冲进熙熙攘攘的人海里,向街市另一头逃去。 徐小平和荀木为后来的官兵让道,待他们走后,徐小平道:“方才那人你认识么?” 荀木摇头,正欲开口时却看见徐小平又是一路上那般神游的模样。 他牵住徐小平的手,带他走出奴隶场。 徐小平又观察了几日,才发现张盛宁正在为一桩二十年前未破的谋杀案忧愁。 他有心讨好张盛宁,便自己去了涉案的张家村,想着帮张盛宁调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张家村紧邻晋城南。 徐小平每日都往张家村跑,却发现张家村中有一大户张元,与他一样天天来往在张、晋两地。 此人有时是在晋城游耍,有时则去张盛宁的府邸,每每出来都会去钱庄用银票兑换银两。 定是从张盛宁那里拿钱了。 徐小平心觉不对,便改为日日都偷跟着张元,连案子都不查了。 这天傍晚也不知张元去了哪里,徐小平守在他家附近的阴凉处,却见四五个黑衣蒙面的人潜入张元家内,腰间还挂着刀。 不久张元提着酒壶哼曲儿从土坡上来。 徐小平看了眼面上风平浪静的张元家,低声骂了一句,探出身冲张元招手,示意他走过来。 张元喝得半醉,眯眼看见徐小平,指着他大声道:“你这人,鬼鬼祟祟在我家门口干什么呢?” 徐小平咬牙,冲出去拽着张元往村外跑。 张元踉跄地跟着他,“哎呦哎呦”地直叫唤,道:“哪儿来的疯子,扯得爷疼死了,快松手!” 徐小平将他拉到隐蔽处,往后看了一眼,见没人追上来,这才松开手,看着还叫唤的张元怒从心起,踹了他一脚骂道:“操,你妈的闭嘴!” 张元跌在地上,酒罐亦摔的稀碎。 与此同时一道铁镖从他们之间飞过,钉在旁边的树干上。 徐小平浑身发冷地看着那个铁镖,对着地上已被吓得酒醒了大半的张元道:“不要去你家里,往南边的树林里跑。” 张元颤声道:“你......你是谁?” 徐小平未答他,径自钻进树林里,三两下爬到一条南北小路的旁边的树上,心脏飞跳,将自己藏在枝叶,拿出荀木给他的蒙汗药散。 树林里往南走的路只有这一条,一会儿张元将刺客引到这条路上,他便将药散撒在空中,药倒他们。 徐小平在树上自上而下紧盯着林外的张元。 倘若张元未从这里过来,倘若张元未将人引过来...... 那又如何,本来他的死活就与自己无关。 徐小平捏着瓷瓶,单手捂住因惊慌而绞痛的心口,半晌又干呕一声。 林外的张元爬了几次都未爬起,从远处走来几个黑衣人,应是徐小平在张元家门口见过的那些人。 那些人环视四周,似乎在找拉着张元逃走的徐小平。 不管张元今日死不死,徐小平今日定是难走了。 徐小平捏紧瓷瓶。 世间命运不济的人那么多,怎么他徐小平就这么倒霉,跟个人还能遇见这种事。 有人拔出刀准备取张元姓名,徐小平闭住眼睛。 一声哀嚎入耳,接着是刀剑相抵的声音。 徐小平又睁开眼睛,在看到林外突然冒出来和黑衣人打斗的那人时,倏忽屏住呼吸。 人若熟悉一人,便不管那人变成什么模样,穿了什么,戴了什么,都一定能认出他。 现在林外正在打斗的人,带着青色面纱,用着徐小平看了十多年的武功招数,身后的头发像流云一样散在空中。 如果说在宫内那个高高在上的清贵太子还会让徐小平有一丝困惑。 那眼前这个,哪怕他带着面纱,徐小平都能笃定他便是玉清。 徐小平恍惚地从树下下来,小跑着往林外跑去。 那几个刺客已被那人杀尽了。 徐小平堪堪追上他,在他身后喊道:“玉清!” 那人一顿,往前走去。 徐小平要追上他。 张元抓住徐小平的脚踝,道:“壮士,不要走。” 徐小平弯腰掰开他的手指,焦灼道:“放手。” 张元松开手,转而抱住徐小平的小腿。 徐小平抬头看越走越远的玉清,道:“玉清!玉清,你停下!” 那人恍若未闻,徐小平一拳捣在张元的背上,甩开他去追玉清。 他边跑边喊道:“玉清,你停下啊。” 他见那人还是不停下,捂着心口踉跄的往前跑,最后实在追不上了,他才忍不住哭出声,道:“玉清,你停下啊!” 那人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 徐小平急忙又往前跑去,忍着胸口的疼痛,一遍一遍地喊玉清。 他眼里的希望没盛多久,才跑出几步,那人便已经回过头继续向前走了。 徐小平跑着还没有他走的快。 徐小平跟着他,道:“为什么要走?” “不是活过来了么?” “现在跟我回去,我,我......”徐小平忍不住哽咽了一声:“我好想你。” 他到最后哽咽到无言,但是听着的人无动于衷一样,离徐小平越来越远。 徐小平追着他,一直到人影彻底消失。 为什么连头都不回。 徐小平呕出一口血,捂着心口倒在布满沙砾的山路之上。 片刻耳侧传来脚步声。 徐小平挣扎着侧首看向本应该已经离开的人,眼泪顺着脸颊慢慢没入脖颈。 徐小平抬手去拽他的衣角。 那人浅淡蹙眉,弯腰抱起他,顺着方才走过的路走回去。 张元还在原来那个地方,醉意已经回笼,仰睡在地上。 那人将徐小平放到玉清身边,已经半陷昏迷的徐小平突然紧握住他的手腕。 清瘦的手腕间,带着徐小平熟悉的红绳。 那人手指掐上徐小平的手腕,唯一使力。 徐小平勾住那根红绳,心不甘情不愿地放手了。 而后将红绳紧紧攥进手心,躬腰陷入昏睡。 醒来时在一处陌生房院里,天色已全黑,屋内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堪堪照亮在桌前打瞌睡的人。 徐小平坐起身,发现红绳还在手心里攥着,他把红绳揣进怀里。 张元打了个哈欠。 徐小平看向四周,道:“这是哪里?” “我家,”张元撑着下巴道:“不然也无处可去。” 张元的家…… 徐小平顿时面色漆黑,咬牙道:“你找死是不是,万一那些人找回来怎么办?” 张元又打了一个哈欠,从桌下拿出一个包裹,道:“所以我行李都收拾好了,等你一醒,我们就走。” “我们,”徐小平察觉不对,侧目看他,道:“你要去哪儿?” “自当是跟着壮士走,”张元讪笑,摊开包裹,露出里面叮当作响的珍珠道:“我如今无处可去,你又认识一个高手,倘若你收留我,这些珍珠,尽数给你。” 徐小平道:“那人……走之前和你说了什么?” “谁?” “你说的那个高手。” “哦,”张元道:“我那时酒劲儿又上头了,他好像说了啥,但我忘了。” 徐小平气结,他瞪了张元一眼,把包裹系住提到自己手里,道:“跟我去晋城以后,少和我说话!” 张元顿时犹疑,道:“晋城……” 徐小平道:“怎么,不敢在此处待了?” “只要活着一日,去哪儿不是一样。”张元摆了摆手,似乎在咬牙,道:“得,我跟你去!” 摸黑走在路上时,徐小平又问他:“你知道是谁要杀你么?” “唔……”张元摸着下巴,道:“知道一点儿吧。” 徐小平道:“是谁?” “张盛宁吧,我昨天问他要了一千两银子,他生气了。” 一听到张盛宁的名字,徐小平心脏便狂跳起来,他感觉自己隐约要触到点儿大理寺卿的秘辛。 倘若抓住张盛宁的把柄…… 徐小平按耐住自己急不可待的情绪,不动声色道:“一千两不是个小数目,敢问你为何要向张盛宁要那么多银子?” 张元闻此一笑,隐晦道:“我和他老婆,是有些交情的……” 张盛宁给自己老婆的姘头送银子? 徐小平擦了把头上细密的汗珠,又是狐疑又是鄙夷道:“我记得张夫人年岁亦是不小,怎能跟你搭上关系?” “两相不矛盾啊,”张元道:“就是可惜我娘不是张夫人,是李夫人。” 徐小平已然被绕的有些晕,他道:“什么李夫人?” 张元嘿嘿笑着:“大理寺卿的那位三品诰命夫人是张夫人,但不是我娘,我娘是李夫人,生的孩子却姓张,如此可听明白了?” 那便是张盛宁与李姓夫人有染。 徐小平对此等事不感兴趣,他转问道:“你次次都问张盛宁要这么多银子?包袱里的珍珠亦是他给的?” “是啊。” “大理寺卿又如何能拿的出这么多银财?” 徐小平本是自己念叨,却被张元听去,张元道:“这我怎么知道,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今日会蹲我家门口一样。” 徐小平一凛。 张元道:“你怎么知道有人杀我?” 徐小平半真半假道:“我在张家村恰巧有个案子,便看见一伙人拿着刀潜进你家里。” 张元猛地搂住他的肩,道:“壮士,今日救命之恩,我迟早还给你。” 徐小平推开他的手,假笑道:“有包袱里的珍珠,便够了。” “那是用来拜托你日后照顾我的。”张元打了个哈欠,道:“你我还未相互道明姓名,我姓张名元,敢问壮士如何称呼?” “徐小平。” “徐兄,”张元拍了拍他的肩:“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啊。” 徐小平心内盘算着张盛宁的银子出处,闻此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张元又道:“徐兄,我有一事不明白,我今日看你几乎快死了,怎么一觉起来,你却又变得没事人一样?” 徐小平道:“向来如此,不妨事。” 张元道:“吐血是天生的?” 徐小平从未见过如此聒噪之人,他瞥了眼张元,加快步伐向前走。 二人回到晋城府邸时,可料想的,荀木还在等徐小平。 徐小平摸了摸鼻子,走向荀木,正欲开口之时,荀木先道:“我今日去大理寺找过你。” 徐小平一滞。 荀木似乎极为怠倦,他看向徐小平身后,道:“这位是……” 张元不语。 徐小平回头看张元,却见此人正直勾勾盯着荀木,徐小平冷道:“你在看什么?” 张元回过神,弯腰冲荀木作揖,道:“在下张元。” 荀木微微点头。 张元道:“那你叫……” “荀木!”徐小平拉住荀木,带着他往房屋里走,道:“我与你说今天发生的事。” 张元在他们身后喊道:“徐兄,我睡哪儿?” 徐小平遥指左侧的小屋。 荀木侧目看了眼吊儿郎当进屋的张元。 拉着荀木的徐小平脚步匆匆,待进到荀木的屋里,徐小平将门关住。 荀木打量他一身灰土粘身的衣物,和比往常明显清亮的眼睛,道:“去哪里了?” 徐小平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道:“我——” 荀木伸手拿掉他头发间的一片树叶。 徐小平顿住。 荀木道:“怎么了。” 徐小平遛到嘴边的话就这样又吞了回去。 他想说,他看见玉清了。 可若是荀木知道了,怕会舍他而去。 荀木面皮薄,性忠,月无牙到现在都是他和自己之间不能提的禁忌——与旧主的情人在一起,终是不光彩的。 徐小平收回手,除去遇见玉清那段,将近半月他做的事告诉荀木。 说完,还露出包裹里的珍珠,道:“大理寺卿十几年的月例,也就这些珍珠,想必张盛宁为官不廉,且极贪。” 荀木蹙眉将包裹从他胳膊上拿下来,道:“明天还给张元,让他从府里离开。” 徐小平道:“此时正是以此要挟张盛宁的时机,有这些珍珠和张元做证物,我们让张盛宁干什么不行?” “太过巧合,”荀木低声道:“何况七品官威胁大理寺卿,无异于以卵击石,他连亲生儿子都杀得,又怎会轻饶你。” 徐小平道:“你现在让张元走,他也不肯走。” 荀木静默,半晌道:“只半月时间,你就……” 徐小平抬头看他。 荀木抿唇,沉默地向床边走去。 徐小平跟在他后面,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现在也不去招惹张盛宁,但留着张元一定有用,最近便让他住在府里吧。” 荀木道:“这是你的府邸,自是你说的算。” 徐小平几下赖到荀木的床上,知道他在生气,却佯装不知,道:“那便让他住。” 荀木吹灭了油灯。 在太子府。 李双霖靠着椅背,面色已被下肚的酒熏得薄红,恍惚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清贵太子。 李若清道:“你喝醉了。” 李双霖懒勾起唇,道:“是有几分醉意。” “已二更天,再不回去定会误了早朝。” “告假即可,”李双霖握住李若清的手腕,道:“不若今夜便让我在这住一晚。” 李若清低头看他的手,语气中带些厌倦,道:“放手。” 李双霖松开手。 李若清唤门外站着的小厮进来,道:“扶冀王进偏殿休憩。” “是。”那小厮弯下腰,掺住李双霖的胳膊。 李双霖推开他,道:“不必。” 临走前李双霖突然站住,在李若清身侧道:“许是错觉,总觉得你今日……和往常不太一样。” 李若清道:“何处不同。” 李双霖似调笑道:“往常若耽误在此时,你怒气要比现在更大些。” 李若清冷面看他。 李双霖不以为意地拍了拍袖子,道:“还是说你今日心内有事,方才恍恍惚惚,酒也洒了好几次。” 李若清道:“那是无心招待你,我已烦了。” “这句话也不对劲,”李双霖眯眼,似醉非醉道:“你应不回答我,转头便走才是。” 李若清向小厮仰颔,示意他带着李双霖出去。 待那二人彻底离开,李若清才走进被床帐掩住的大床,拿出来床底来不及藏放的沾了血污的白衣。 在张家村徐小平追着他又哭又喊的模样再次浮现眼前。 红绳亦不见了。 李若清浅淡蹙眉,将衣物放进铁盆烧了,掩住口鼻看簇簇火苗。 而李双霖走到门外,却是慢慢收起那副醉酒模样,他直起身,两根手指若有所思揉搓着。 李若清腕上有淤青。 他看见了。 早间徐小平从荀木的屋里出来,恰好看见从偏侧大摇大摆走过的张元。 张元在荀木和面色如常的徐小平之间来回看了一眼,做出一个恍然的表情。 徐小平往门外走去。 张元跟着他,低声调侃道:“想不到徐兄府内还养着如此风清玉秀的人,着实是好艳福。” 此人来路有怪,徐小平对他有防备,便道:“非你想的那般龌龊。” 他想起张元看见的荀木反应,不由侧首道:“怎么,你喜欢男人?” “不不不,”张元连忙摆手道:“不是走这个门路的人。” 徐小平不置可否,末了道:“你出来做什么?” 张元道:“跟着你顺便就出来了,我现在回去。” 徐小平莫名其妙地看他。 张元笑了一声,转身又往府内走。 他在徐小平府内过了几日,有时傍晚会在外逛一圈,回来时总喝得半醉,看见正回来的徐小平便摆一摆手,又躺回屋里睡着。 如今徐小平已全无讨好张盛宁的心思,就不再去张家村,李双霖亦不再叫他过去,徐小平待在府里的时间便多了。 通常是坐在庭院里看荀木练剑,待荀木练完,再和他一起坐在石桌前,分外闲适。 张元跟着看过几次,已是看腻了,他从屋里出来,伸了个懒腰,站在徐小平身旁,和他一起看荀木,半晌拿起桌上的果子咬了一口,心不在焉地道:“荀公子今年也不小了吧。” 徐小平闻此,微微一顿道:“再过三月即满二五。” 张元似乎算了一下,而后问徐小平:“你呢,二十几?” 徐小平心内突生一股恼怒,忍着郁气道:“三十二,怎么了?” 张元上下打量徐小平,啧啧摇首:“看不出来,感觉至多二十五六的模样。” 徐小平下意识摸上自己的面皮,却听张元突然问道:“那荀公子如今可有家室?” 徐小平放下手道:“问这个干什么?” “我们村儿有个极标致的姑娘,就是眼光高的很,以至如今二十有二都未嫁出去,我看荀公子人中龙凤,若没有家室,不妨将那姑娘介绍……” “他有,”徐小平打断张元,咬牙道:“荀木已有婚配,不劳烦你介绍。” 张元追问道:“那怎不见他的妻子?” 徐小平已有不耐,将茶杯重放在石桌上,道:“此为荀木的家事,我如何能知道。” 张元奇道:“唠嗑而已,怎么还恼了?” 待荀木练罢剑,张元问他婚配一事。 荀木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徐小平,道:“是有婚配。” 徐小平抬起头。 张元道:“不知是怎样万中挑一的人,才配的上你这般人物。” 荀木回答张元,却是看着徐小平,道:“年岁比我大些,白瘦,眼睛漂亮。” 徐小平右手下意识握住自己另一只手腕,感觉从耳根到脸侧都要红起来。 张元长长“哦”了一声。 荀木又道:“何况荀木无官无爵,只是庶民一个,算不得人物,配得上我的人比比皆是。 我二人在一起,确实是万中挑一,却不是我挑中他,而是他挑中我。” 徐小平陡然站起来,竟已面目通红,他怕张元看见,便匆匆往屋内走去,掩饰道:“乏了,我去歇息。” 荀木这才淡看向张元。 张元道:“徐兄从我过来开始便面色古怪,时而阴时而晴,令人深忧啊。” 荀木向他点了下头,道:“我去看看。” 张元往门口走去,道:“人都走了,那我便自己出去转转。” 荀木道:“早回。” 张元一乐:“嘿,不说别的,荀公子这性子,颇为贴心啊。” 荀木未将此话放在心上,去找已经进屋的徐小平。 徐小平就在门口,待荀木堪堪打开门,他便环抱住荀木。 荀木向后退了一步,单手撑住徐小平的肩。 徐小平道:“荀木。” 荀木应了一声,低头道:“怎么了。” 徐小平抬头在他唇边啄了一下,道:“未曾想过你会说这些话。” 荀木道:“事实罢了。” 徐小平忍不住笑了。 荀木另一只手挑起徐小平背上的一缕灰发,忽而道:“我们现在就走,离开晋城也不迟。” 徐小平渐渐敛笑,松开抱着荀木的手。 荀木道:“徐小平,我们走吧。” 徐小平看着他,极缓地摇头。 他道:“来晋城前,不是已经说好了么?” 荀木欲言又止,片刻道:“是我想错了。” 徐小平道:“我不会走。” 不说李双霖的事,如今玉清一定在晋城,光这一点,徐小平便不会走。 可荀木不知这些,于是他的脸上再次显出倦怠的神色。 方才那些浓情蜜意,便瞬间荡然无存了。 张元才说过荀木贴心,转首便将这话与另一人说了。 那人与张元间隔一道帘子,自张元这边看,只能看见隐约的人影。 其手里扣着把扇子,张元说着,那把扇子亦不疾不徐地摇着。 等那人开口,扇子便停了。 那人道:“荀木有家室?” “是,听着是一个比他年长的姑娘。” 帘子那边传来低笑,而后道:“继续说。” “额,”张元道:“属下该说的都说尽了。” “再说说徐小平。” “这……” “能说多少说多少。”那人换了个姿势,又摇开扇子。 张元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还能说的,索性干站在原地。 “罢,”那人站起身,扇子撩开纱帘,露出一张和张元一模一样的脸,他勾起唇道:“你留在这儿,我回府。” 这人回府之时,天色已黑,府内极静。 他看了眼北边两扇紧闭的房门,走进张元的屋子。 二日公休,不必去大理寺,徐小平午时才从屋里出来,正看见张元与荀木一起坐在院中。 张元冲他挥了挥手,道:“待在府内甚是无趣,不知徐兄可愿一起出去逛逛?” 徐小平看向荀木。 荀木侧着脸,不看他。 张元道:“徐兄?” 徐小平转向张元道:“要去哪儿?” 张元道:“晋城流光湖甚美。” “去,”徐小平说罢,又对张元道:“怎么今日又文邹邹的。” 张元胳膊肘撑着桌子,手掌拖着下巴,后知后觉道:“你刚才说了什么东西?” 还是之前那副老赖模样。 徐小平别过脸道:“我什么都没说。” 二人说去就去,临走前张元回头对还坐着的荀木道:“荀公子,你不去?” 荀木摇首,淡道:“我不去。” 张元面上表情似是遗憾。 徐小平深知荀木是还在和自己生气,他自己心中也憋着郁气,扯了把张元道:“你管他干什么?” 一开口,语气竟极冷。 徐小平自己先是一惊,接着立刻看向荀木。 荀木面色淡淡,站起身走向屋内。 徐小平魂不守舍地跟着张元往湖那边走。 路上张元问道:“你和荀公子一直都是这样相处的?” 徐小平回过神,道:“你方才说什么?” 张元道:“我问你,你和荀公子一直都是这么……剑拔弩张么。” 徐小平皱眉,道:“那还不是因为他常常生气,偏偏喜怒不与人说,极另人恼。” 张元思索道:“这般人,倘若真的告诉你他生气了,那反而是件安抚不好的大事。” 徐小平想起在三刀山时,荀木给自己灌的那半壶春药,不由抿唇噤声。 张元租了一个大船,带他上去道:“一会儿消气了,我们再回去。” 到了晚上,流光湖上船只便多了。 徐小平喝得微醺,对面张元看着他笑了一下,而后侧头看远处闪烁的灯火。 等船靠岸,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搀着徐小平下船。 徐小平推他,道:“我能……自己走。” 张元道:“下午玩儿的还算开心?” 徐小平踉跄了一下,道:“就是喝了几两酒,什么都没玩儿,开心什么?” 张元扶稳他,道:“我却是开心。” 徐小平已然有些飘,道:“你是未见我小时候,遇见湖就要扎进去游一圈,抓到几条鱼,那才算玩儿,只坐船看着,能有什么乐趣?” 张元扬眉道:“你在湖内游过?” “嘿嘿,”徐小平痴笑两声:“我是不下去的,那水那么脏。” 张元无言。 却听徐小平又道:“我就在湖边看我师兄,他扔上来一只,我就捡一只。” 末了他嘟囔道:“他怎么什么都会。” “……”张元道:“可想他。” 徐小平摇了摇头,又道:“我还认识一个厉害的人。” 张元扶着他慢慢走着,道:“你说。” “那人单手能拧断一只兔头,常装的自己慈眉善目,其实是个凶煞,唯一的好处,便是对我好了。” 唯一的好处。 张元本是伤感,闻此松开手,道:“还有什么,都可一一说来。” 徐小平失去倚靠,莫名道:“说什么?” 张元笑得极雅:“如何就装的慈眉善目,我倒是好奇。” 徐小平“欸”了一声,道:“你问我,我才和你说这些,如今点到即止地告诉你了,你问这么细干什么?” 张元道:“我只问你那人是谁,后半段是你自己说的。” 徐小平骂了一句脏话,道:“听就听,那你问东问西干什么?” 张元闭了闭眼睛,片刻伸出手道:“徐小平,你过来。” 徐小平打开他的手:“不用你扶了,我自己走。” 不与酒鬼论东西。 张元向前走了一步,徐小平却莫名在平地上摔了一跤。 他赖在地上,也不走了,蹬腿大骂。 索性是晚上,路上没什么人。 张元扶额,蹲在他面前道:“我背你回去。” 徐小平爬起来,挨在他背上。 这人又懒又爱抱怨是出名的,近日勤快都是被逼的。 他这么一喝醉,便趴在张元背上骂东骂西。 一会儿骂早朝,一会儿骂其他评事是吃干饭的,最后还追溯到唐门的饭难吃,像泔水一样。 酒气喷在张元脖颈,张元将徐小平向上撑了一下。 徐小平终于安静下来了,他好像醉了,又好像没醉,在张元耳边道:“我方才说的两个人,一个自己不想活了,一个想活活不成。 他们都死了。” 张元停住脚步。 “他妈的,”徐小平嘟囔完这句脏话,尖削的下巴支在张元的颈窝,闭上了眼睛。 人过得能有多辛苦。 要是不说。 那就谁也不知道。 张元将徐小平一直送进屋里。 荀木站在院中等他,更深露重,他抽出一直拿在手里的短刀,直指张元脖颈,眼含冷意。 张元垂眼看着刀尖,似笑非笑道:“我可做错了什么?” 荀木冷道:“我不管你是谁,什么目的,现在拿着你的东西从这里出去,离我们远一点。” 张元手触到别在后腰的折扇,手指轻点了几下。 荀木看着他。 张元收回手,后退一步避开刀刃,道:“若不是无处可去,我也不会在此寻庇佑。” 荀木把脚下的包裹踹向他。 张元失笑。 荀木道:“出去。” 张元思索片刻,叹了一声道:“大侠仁慈,应是不会见死不救。” 二人就这样僵持,最后荀木收了刀,道:“七日后,走。” 张元俯身一拜。 张元亦是个极会玩乐的,往常徐小平从大理寺回来都是坐在庭院内纳凉,现在便是和张元一起胡吃乱混。 从东街逛到西街,从城内逛到近郊。 从西山回来时,张元给徐小平讲了个笑话,不太逗趣,徐小平却捧腹大笑,一直到门口还捂着肚子大笑。 荀木看到他,仍不住一愣。 徐小平擦掉眼角笑出的泪水,道:“怎么了?” “没什么,”荀木收回目光道:“只是......许久未见你这么开心。” 徐小平道:“若日日过的这么爽利,那自然日日这么开心!” 荀木看他笑着,便也忍不住勾起唇角,道:“今日去哪儿了?” 说着伸手为他顺耳边的碎发。 徐小平立刻用胳膊挡住他的手,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张元,道:“西山。” 张元举起手里提着的鱼。 徐小平道:“我们在西山涧处叉了两条肥鱼上来,今晚便烤了吃。” 荀木目光淡淡扫过张元,又转向徐小平,道:“我帮你们。” 晚间庭院里架着个简陋的铁架,荀木和张元各翻着一条鱼,鱼皮被火烤开了,劈里啪啦地作响。 徐小平侧脸看着张元被火光映红的半脸,微有些出神。 张元似有所感地转首。 徐小平不避不让,便这样直勾勾看着他。 张元道:“饿了?” 徐小平摇首,忽而道:“一开始未发现,但近日相处,总觉得张兄与我的一位故人有些相似。” “唔......”张元问道:“谁?” 荀木出声道:“鱼好了。” 徐小平站起身,低头看着张元。 荀木用土扑灭火堆,去屋内提了两罐酒出来。 张元和徐小平走坐到石桌前。 推杯换盏之间,张元已被徐小平灌了不少酒。 张元亦不推拒,未几面色便已微红。 徐小平低头在杯沿上抿了一口,不经意似的道:“张兄,你那日说你母亲是刘夫人,想必其夫家不在张家村,是么。” “刘夫人,”张元笑道:“徐兄若不是记错了,那便是喝醉了,我母亲是李夫人,何来刘姓?” 徐小平一拍脑门,道:“便是这种糊涂记性。” 张元向后仰躺,靠着椅背道:“我母亲与张盛宁乃是青梅竹马,各属了心意,但那时张盛宁没权没势,我母亲便被强逼着嫁到江南富商家,后来张盛宁追过去——” 张元顿了一下,戏谑道:“正是天雷勾地火,情夫变奸夫,这才有了我。” 徐小平感慨道:“皆怪命运弄人,让有情人不能成眷属。” 张元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徐小平道:“张兄,再来一杯。” 张元按住他递酒杯的手,摇首道:“再喝就醉了。” “喝吧,”徐小平将酒强递到张元唇边,道:“你又不必早起,何需忌讳。” 张元无奈地饮尽酒水,喝罢摸着肚子,道:“我去方便,去去就来。” 庭院里张元一走,便瞬间寂静下来。 徐小平避开荀木的目光,给张元喝空的杯子里倒酒。 荀木放下杯,淡道:“我困了。” 徐小平闻言,挤出一个笑道:“那你便去睡吧,我在院子里小声点。” 外面的张元从侧墙翻出府,用扇子敲了一下墙面。 趴在墙根在打呼噜的和张元面目如出一辙的男人猛地站起,迷迷糊糊道:“主子。” 正是真正的张元。 顶着张元模样的月无牙看他脚下放着的酒罐,道:“正好。” 张元顺着他的目光,讪笑着将酒罐提起。 月无牙道:“喝半罐进去。” 张元挣扎道:“主子莫要强人所难。” 月无牙道:“我喝了大半罐,你此时清醒着进去,恐令人生疑。” 张元愁眉苦脸地喝了半罐,从墙上翻了进去。 一时之间头重脚轻,踉踉跄跄地走进庭院。 荀木已不见了。 张元晃了晃脑袋,站在徐小平身边,疑道:“荀公子不喝了?” “他累了,”徐小平举起酒杯道:“来,张兄。” 张元拿过酒杯,看着杯子里被和夜色相同的酒光,嘟囔道:“又让喝,谁一下子受的住这么灌啊。” “嗯?”徐小平问道:“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张元仰首将酒一饮而尽,苦大仇深地坐下,道:“罢,喝就喝了,一醉方休!” 一壶酒都让张元喝尽了,他才终于彻底倒在石桌上。 同时“哐当”一声,手里的酒杯也摔在地上。 徐小平推了推他,轻声道:“张兄?” 细微的鼾声响起。 徐小平搀起他,将他扶进屋里的床上,点亮油灯放在床下。 张元睡得极深,蹙眉翻了个身。 徐小平半蹲在床前,颤手摸向张元的下颔。 眼前这个人,外貌身形没一处和张元像的,偏偏有时候动作神态与月无牙相似的令人心惊。 但那人已经死了。 徐小平揣着一个离谱的猜测,从张元的下颔一直摸到鬓角。 触手之处光滑平整,没有一点易容的痕迹。 张元呢喃了一声。 徐小平收回手,恍惚地从走出屋门。 荀木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沉默地看着徐小平。 徐小平停在他面前。 荀木道:“他不是公子。” 徐小平扯着唇皮,艰涩道:“我从未想过他是。” ...... 荀木道:“早睡,明日还要早朝。” 徐小平点了点头。 荀木又道:“明日我们让他走吧。” 徐小平道:“张盛宁......” 他对上荀木平静的目光,又瞬间噤声,深深垂下头。 张元醒来时,床边正端坐着一个人影。 张元“嗬”了一声从床上惊坐起,待看清那人是徐小平,他松了一口气,垮肩莫名道:“你怎么在这儿?” 徐小平紧盯着他,约莫是已经在床边坐了一夜。 张元挠了挠头。 徐小平哑声道:“你若不是他,为何要问我他的事,为何要生气,为何要背我。” 张元莫名道:“徐兄,你在说什么?” 徐小平不语。 张元四下看了一圈,忽而恍然道:“啊,你是说我带你去流光湖那次!” 徐小平的身形几不可见地颤抖。 张元道:“你那时酩酊大醉,我不背你你不走啊,像是那个你说的谁,我就顺便问了......” 徐小平攥紧拳,咬牙道:“说谎。” “我为什么说谎,”张元下地,伸出触他的额头道:“怪也,徐兄,你莫不是生病了。” 徐小平打开他的手,从屋子里出来,张元听到他对荀木斩钉截铁道:“我不会让他走。” 荀木只是浅淡地“嗯”了一声,而后道:“随你。” 张元在屋内“啧”了一声。 他事不关己,看戏似的抱胸看着二人。 就让自己主子在这儿呆了两天,怎么感觉快把人家家给拆了。 荀木道:“随你。” 徐小平听罢微滞,他看了眼张元,往门外冲去。 荀木拉住他,冷淡着,又好似带着万分无奈,道:“未穿朝服。” 徐小平回屋穿朝服,荀木跟着他进屋,关门彻底阻断张元看热闹的目光。 荀木把架子上的棉布拿在手里,对徐小平道:“先将脸擦净了。” 徐小平恍若未闻地换衣,待他穿上一身朝服,荀木走过去用湿棉布为他净脸。 徐小平不言不语,却忍不住流泪。 荀木将两行眼泪点尽,同样一声不吭。 徐小平别过脸道:“你就总是这样,一会儿冷,一会热的。” 荀木不语,片刻收起棉布,为他整理头发。 徐小平抱住他道:“教主已经死了,我现在只有你,日后我留张元在府里,却再也不会和他说一句话。” 荀木在他肩上安抚性地拍了拍,却道:“若是有一日教主回来了呢。 徐小平第一个想到玉清。 毕竟玉清是真的有回来的那一日。 徐小平面目微搐,道:“回来了又能怎样,没人能抵过我们这生死相依的两年。” 荀木在他颈侧落下一吻。 徐小平忽而生起一阵心虚,他将脸埋进荀木的肩膀,盘算着玉清的事。 玉清回来是迟早的事,他那般刻薄,又怎会容自己与荀木在一处。 早晨还这么想着,白日李双霖就找上自己,道太子要再见他一面。 这太子十有八九便是玉清。 徐小平一心想见玉清,便佯装为难地答应李双霖,道:“属下傍晚便过去。” 李双霖勾唇,道:“不问他叫你过去做什么?” 玉清又会对他做什么。 徐小平心内不屑,深低下头道:“无论做什么,能为太子分忧,便是下官的荣幸。” “有这个自觉便好,”李双霖抬起他的下巴道:“受些苦,那人能给你东西自不会差。” 徐小平道:“那便先谢过太子和王爷。” 李双霖笑了一声,收回手道:“届时把朝服换了,来我府里。” 徐小平道:“不是太子......” 李双霖似乎怠于与他解释,和他错身而过,懒声道:“来就行了。” 徐小平回到府里后,换掉朝服准备出门。 却又折返到放衣物的木柜旁,换了一身黑袍,在铜镜面前打量自己。 荀木路过门口,徐小平唤他进来,道:“荀木,你平日见我,穿哪身衣裳最精神好看。” 荀木道:“墨绿那件。” 徐小平当即蹲在木柜前,抽出一件绿色袍子罩在身上,道:“这个?” 荀木“嗯”了一声,帮他抽出一条腰带,道:“要去哪儿?” 徐小平面不改色地谎道:“和大理寺同僚约着出去。” 荀木靠近他道:“竟还打扮自己。” 徐小平本是换好衣物,对镜扣着腰带,闻此跳脚道:“谁打扮了?” 荀木把他脚边脱掉的杂乱衣物收起,道:“那是我说错话了。” 徐小平看他给自己收拾衣物,想到自己一会儿要去见的人,不知怎的就生起一股愧疚,他道:“改日,我将这个同僚介绍给你认识。” 荀木道:“想必是个正派热情的人。” 徐小平满心皆是复仇,能在官场中有一个愿意介绍给荀木的同僚,那必定是极讨徐小平欢心的那类人。 “那时你便知道了,”徐小平目光游离,看了眼天色,退出屋子道:“我走了。” 傍晚的霞光从一侧照在徐小平身上,显出一片血红。 有些刺眼。 荀木微眯着眼看他,道:“去吧。” 徐小平背过身,在看不到荀木后,即将见到故人的急切便愈加清晰。 他快步走出门,将荀木的身影甩在身后,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冀王府。 下人将徐小平引到府内一处偏远的房屋外,道:“徐大人,王爷与太子在里面侯您多时了。” 徐小平点头,站在门前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那下人莫名地看他一眼,而后垂首站在门口。 徐小平敲响门。 无人应答,徐小平用袖边擦掉额头跑出来的细汗,推门而入。 未走进几步,身后松木香突起,近乎浓烈。 徐小平狐疑转身,只见一人站在他身后,缓缓摘掉挡住半面的黑纱。 那张脸...... 徐小平睁大眼睛,后退了一步。 李若清跟着上前一步,半面上盘亘着像蔓藤一样妖娆的黑色印记。 徐小平颤声道:“玉,玉清?” 李若清兀地横抱起他,往床边走去,而后松开手。 徐小平被摔到床上,他爬起来,又是茫然又是惊吓地道:“玉清,你在做什么?” 他又问:“你怎么了?” 李若清脱掉自己的外袍,居高临下地看他:“玉清是谁?” 徐小平面色苍白道:“不,不就是你……” 李若清将他拖过来,与徐小平面对面,面色极凉道:“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本宫是谁。” …… 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我是谁。 明明连说的话都是一样的。 徐小平脑中像劈过一道惊雷,他抓住李若清的手腕,道:“就是你。” 李若清闻言,半面上的黑色脉络活物似的,又爬到眼角。 徐小平被吓得收回手。 李若清眼中闪过讥讽:“再说一次,本宫是谁。” 徐小平将手颤颤巍巍地点在他的眼角,道:“你怎么了……” 李若清避开他,蹙眉不耐道:“作为一个药人,你的话太多了。” 徐小平不可置信道:“药人?” 不等他再说什么,李若清已经推倒他,将他那件墨绿外袍扯下,兜头盖住他的脸。 徐小平倒吸一口凉气,等反应过来,已被李若清抬着腿挺进去。 因为干涩,而意外疼痛。 李若清停住,呼吸比方才沉重一些,微微蹙眉。 徐小平手扯着身下床单,道:“玉……玉清。” “闭嘴。”李若清呵道,紧掐着徐小平的腿,将自己彻底沉了下去。 徐小平仰首“啊”了一声,他晃了晃头,脸旁被泪水淌过的地方麻痒。 李若清尝试动着。 徐小平摸索着探到李若清的手背,喃喃道:“做药人,我已是习惯的,我要知道……你是不是玉清。” 本来是确定的,经历了这件事,却又觉得无论如何都不是。 玉清——从不会把自己当药人。 李若清俯在他耳边道:“何以觉得本宫是玉清。” 徐小平将怀里的红绳拿出来,却因一个冲撞而松了手,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别的,他哽咽了一声,道:“你的东西。” 李若清扫了眼掉在床上的红绳,开始运行梳理内力的功法。 徐小平又问道:“你是不是玉清。” 李若清觉得烦,他冷声道:“不是。” 徐小平要拽掉盖在脸上的衣物。 眼前只露出一点明亮,就又被李若清盖住,那人话语中带着掩不住的嫌恶,道:“本宫不想看到你的脸。” …… 等着一切结束,李若清沉沉睡在徐小平身侧。 徐小平睁眼定定看着屋顶,一会儿又流出眼泪,他用胳膊擦掉眼泪,挣扎着起身去找那根红绳。 旁边的李若清蹙眉将被子拽到自己那侧。 徐小平看向他,之见方才还在脸上大片蔓延的黑色脉络已经褪去,显现出那七分清冷,三分刻薄的面目。 在被子未掩住的地方,堪堪露出心口的一道褐色伤疤。 徐小平呼吸一滞,慢慢掀开被子。 那道不长却也不短的刀疤就这样展露眼前。 徐小平捂住眼睛,垂首哽咽。 李若清被他吵醒,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徐小平道:“你是玉清。” 李若清半坐起身道:“本宫说过,不是。” 说罢,他伸手拿一侧的衣物。 徐小平抓住他的手,仍旧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锦被上,已湮散开一片水迹,他道:“一年后,去苗疆鬼墟。” 李若清蹙眉:“你在说什么?” 徐小平继续道:“会见到你想见的人。” …… 那是在蛇谷之上,玉清对他说的一字一句。 唐申苑扔出的短刀刺中玉清的后心。 留下徐小平方才见过的伤疤。 竟是穿透了。 徐小平紧紧抓着李若清的手腕,抬眼看他。 李若清手向后缩了一下。 徐小平紧拉过他。 “看我的身后,”徐小平颤声道:“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不要让他们任何人找到你。” 李若清瞳孔几不可闻地收缩,就像是自己说出的,脑中闪过零星灰白的画面。 灰白的山和树。 身后正在逼近的脚步声。 充斥着血腥味的吻。 有人道:“记住他们的脸,不要让他们任何人找到你。” “活下去。”徐小平说。 与此同时,记忆里的那道声音说:“活下去。” 这些灰白的画面,还有能想起的声音,统统一闪而过。 最后只剩下记忆深处一张惨败瘦削的脸,和眼前这张泪水淋漓的脸重合。 李若清看着他。 徐小平说话是就像是艰难地扯着唇皮,他每说一个字,那苍白的唇瓣就微弱地动一下,他道:“对不起,唐申苑找到了我,我也没有去苗疆。” 李若清甩开他的手,飞快地下地,将衣物披在身上。 “不要走!”徐小平急忙爬到床边,拽着他的衣袖,一瞬间因心急而近乎凄厉道:“你看着我这张脸,便真的不知我是谁么?” 李若清掐住他的手腕,让他松手后,道:“不识。” 徐小平道:“你去过张家村。” “那是因为本宫认识张元,”李若清蹲下身,道:“不要在此事上纠缠于我,你要知道,今日在这个屋里的,本因是张元,而非是你。” 徐小平渐渐止住泪水,歪首轻声道:“什么意思?” “好了,”门被人自外推开,在外不知站了多久的李双霖跨进来,看了眼床上只裹了一条被子的徐小平道:“平平,不要闹了。” 他转向李若清道:“张元实在不合适,皇兄,你不怪我吧。” 说话间他已坐到徐小平旁边,用拇指擦掉徐小平脸上的泪渍,轻语柔声道:“早与你说过他不是玉清,你看,今日伤心了?” 徐小平因这古怪的温柔瑟缩了一下。 李双霖手下暗暗使力,掰正他的身子。 李若清看他二人,收回目光冷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何必,”李双霖侧首看他:“张元身份复杂,用着麻烦也多,怎就非他不可了。” 李若清道:“那是我的人。” 李双霖倏忽掐紧徐小平肩的手,似乎是动了怒。 徐小平同样惊愕地看向李若清。 他从未……听玉清如此袒护过一个人。 那边李双霖唇角微搐,却是抬起徐小平的下巴,带着狠劲在他唇上咬了一口,道:“看见了,这不是你的玉清,他现在可护别人护的紧,饶是我这个亲弟弟,都不及那人一分。” 徐小平唇上被咬出血珠,他却浑然无知。 张元为何会与玉清有关系。 徐小平怔怔道:“他是药人?” “是,但也是张盛元的儿子,”李双霖道:“但他身份特殊,哪怕太医执意,也决不能用他,是以日后都要麻烦平平,嗯?” 徐小平恍惚地看着李双霖。 李双霖啄上他的眉梢眼角,似乎是在安慰他。 李若清突然问道:“玉清是谁。” “我曾与你说过的那位朋友,”李双霖在徐小平唇上轻吻一记:“如今已去世了,平平与他极为要好,你又与他长得极为相似,,以至平平一看到你,便哭着喊着是你。” 李若清听至一半,已兴致索然。 李双霖简直满嘴都是胡话,徐小平却因张元与玉清的关系一味恍惚着。 李双霖见此,将他搂到怀里,佯哄道:“平平,不要生气了,知道让你来这里伤了你的心,你如今为本王分忧,本王日后也不会亏待你。” 徐小平呆呆地靠在他怀里。 李双霖因这意外的乖顺,亦是一滞,因李若清之言而生起的焦躁忽就淡了几分。 “你啊……”李双霖笑了一下,轻拍着徐小平的后背。 末了低头和他缠绵吻在一处。 徐小平看见李若清不耐低垂的眉眼。 玉清不止忘了他,还有了一个极在意的人。 他有在意的人……也是件好事。 ……是件好事。 徐小平微微颤着睫毛,闭上眼睛。 由李双霖故意作响出的水声,一一传进李若清耳里。 李若清穿好衣物,往屋外走去。 临走前阖住门的那一刻,李双霖放下床帐,剥开包着徐小平的锦被。 而后抱住那个,赤身裸体的,自己方才才抱过的人。 李若清厌恶地皱眉,转身离开这里。 等门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李双霖脸上的笑也彻底消失,他掐住徐小平的脸,狠声道:“什么人都能在你床上,如今睡到太子,可是如愿了?” 徐小平两手掰着他的手,囫囵不清道:“是你……送我来的这里。” 李双霖缓了口气,眼中的阴鸷却不减,他道:“别以为我没听见你刚才在屋内的那几声,谁上你都能爽快是不是。” 徐小平摇着头。 李双霖冷笑:“我让你过来,可没让你心甘情愿地跟别人颠鸾倒凤。” 他松开手,手指一直探到徐小平胸口:“前脚说爱我,后脚和太子睡在一起,也不见你这蛊虫有什么动静。” 徐小平道:“我也不知道为何……” “那便是下贱。”李双霖的手不断下移,最后停在大腿的一处皮肉之上。 哪里有一块淤青。 想到这是谁留下的痕迹,李双霖的双目陡然变得幽深。 他直勾勾看着那块青紫皮肉,慢慢俯下身子,在上面落下一吻。 徐小平惊吓地挪腿。 李双霖拽住他,一直吮到新的青紫附上旧痕,才松开口。 徐小平倍觉羞耻,伸腿蹬到李双霖的小腹,翻身往床下爬去。 李双霖把他压到重新身下,温热的气息直喷到颈边:“他还碰了哪处。” 徐小平挣扎道:“关你什么事。” 李双霖在他颈间深嗅,道:“这里,四处都是他的味道。” 不知是说徐小平身上,还是这张才拥卧过李若清的床。 徐小平心内升起一股诡异,他扭过头,只看见李双霖埋在自己颈间的发顶。 徐小平忍着厌恶道:“你……压得我疼。” 李双霖翻身侧躺在他身旁,徐小平那一身带着痕迹便一览无余地映入眼底。 李双霖不再碰他,下床道:“知道本王为何找你做太子的药人么?” 徐小平用一件外袍堪堪掩住自己,闻言摇首。 李双霖道:“本王千万百计找到第二个药人,不想太子与他早有私交,他二人本就浑搅不清,若再有了这层关系,你说——他们之间还容得下谁。” 徐小平听着,只觉更加诡异,他抬头看李双霖,不期然落入一双阴沉的眉目里。 那神色分明就是…… 徐小平心头一跳,道:“你……” 李双霖单手轻佻地摸上徐小平的脸,道:“怎么了,你说。” 徐小平慌张地低下头,道:“没什么。” 李双霖勾唇,打量这凌乱的床铺,忽而道:“你我做个交易。” 徐小平道:“只要是王爷吩咐,小官定万死不辞。” “不必如此严重,”李双霖道:“本王知道张元在你府内。” 徐小平盯着锦被一角,干咽了下。 李双霖道:“杀了他。” 徐小平的眼睛飞速眨了几下,道:“今早……下官已让家仆打发他走了。” “哦。”李双霖收回手,用锦被包住徐小平,而后拍了拍手掌。 门外被推进来一人,正不明所以地看向四周。 正是张元。 张元看清床上的徐小平,后退了一步。 徐小平面色瞬时变得惨白。 李双霖掴了徐小平一掌,道:“你到底那句话才是真的。” 徐小平被打的身子一偏,连忙爬正了,跪在床上瑟瑟道:“王爷饶命!” 张元亦跪下哀求道:“王爷饶命!” 李双霖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李双霖从枕下拿出一把精巧匕首,塞到徐小平手里,道:“杀了他以后,向太子请罪,有本王护着你,你性命无忧。” 徐小平始终不敢抬头,问道:“为什么。” “本王动不了张元,张元死后,太子又只能靠你续命,自不会惩治你,是以由你动手,最为合适。” 徐小平攥紧拳,抬头看向李双霖,干笑了一下,一只手颤颤巍巍地贴在李双霖的腿弯处道:“下官……却只愿伺候您。” 李双霖拍了拍他的脸道:“此话便不怕被你的那位忠仆听到。” 徐小平一滞。 李双霖感慨道:“那倒是个厉害人物,只你和太子睡一觉的功夫,他便损了本王七八个中高手。” 徐小平看向张元。 张元哀痛道:“徐兄,他是为了救我。” 李双霖道:“他现在已被关到暗牢,你若想救他,便杀了张元——这便是你我的交易。” 徐小平忽觉心口如蚁噬般疼痛,他弓着腰,喃喃道:“不必这样逼我,我也会为您做事的。” 李双霖唇角的笑意讽刺。 徐小平披上外袍,颤着手系住腰带,拿上匕首走向张元。 张元不断地向后撤,不可置信道:“徐兄,你真要杀我?” 徐小平抽出匕首,把刀鞘扔在地上,面目微搐,带着恨意轻声道:“我真是后悔,带你回来。” 说罢手中的匕首朝张元挥去。 张元翻身躲过。 徐小平追着他又挥出一刀,已陷入魔障似的,咬牙道:“我便该让你死在那里,就是和你一起死了——都无妨。” 本是看戏般站在一旁的李双霖,唇角的笑意渐渐收敛。 徐小平缓下脚步,步步紧逼已无处可逃的张元,微喘道:“你怎么不去死。” 他向前走一步,面带泪水,将匕首扎向张元时,却被脚下的衣角绊住,摔在张元脚下。 匕首划破张元的衣袖。 张元不经意扫过李双霖,却见李双霖正眉头紧锁,紧盯着徐小平。 张元眨了眨眼睛,突然蹲下,握住徐小平的手腕低声道:“冀王在骗你。” 徐小平侧过头看他。 张元道:“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交易,荀木已经死了。” “……”徐小平一字一顿道:“你骗我。” 张元在他腕间输入一道真气。 徐小平吃痛,甩开他的手,踉跄站起身,道:“张兄,说起来,我也是救过你一命,你如今……便当是还我恩情。” 张元不语。 徐小平回头看了眼李双霖,一瞬间五脏六腑都在疼痛,他吐出一口血,又倒在地上。 李双霖冲上前扶住他,对张元冷道:“你和他说了什么?” 张元摇首,道:“草民什么都没说,徐兄自己,自己便突然这般。” 李双霖拽住张元的衣领,片刻愤恨地收回手,道:“滚。” 张元连滚带爬地逃了。 李双霖本是以为徐小平如上次吐血那般,睡一觉便又好了,却在抱起徐小平的那一刻,发现徐小平的身体陡然一松。 李双霖面色一变,将徐小平放到床上,手指去探他的脉搏。 随即又不可信般去探徐小平的鼻息。 片刻,他收回手。 徐小平,没气了。 李双霖冲门口喊道:“太医,快宣太医!” 深夜,冀王府内灯火通明。 李双霖阴沉着面目,站在一众诚惶诚恐的太医面前。 刚为徐小平诊断完的王太医跪在地上,惶恐道:“徐评事身体内里,本就因饲养蛊虫而千疮百孔,如今心绪激动之下勾起内患……已是,已是回天乏术了。” “废物!”李双霖大怒,他在地上踱了一圈,拽住一个太医拉到床前,道:“再诊一次。” “王爷,”那太医欲哭无泪道:“这,这人身体都凉了,已是死了。” 死了...... 李双霖松开手,眼前忽而一阵天旋地转,他向后跌了一步。 “王爷。”门外有人小声唤李双霖。 李双霖往门口看去。 去而复返的张元跪在门外,道:“草民或许能救徐小平。” 李双霖渐渐镇静下来,阴冷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王爷冤枉,”张元连忙摇首道:“你也是看见的,是徐兄自己……” “够了,”李双霖抬手打断他,掩住急切道:“如何救?” 张元道:“徐兄如此不是一日两日,草民对武林心法略知一二,猜测是其体内的真气另其陷此险境,还请王爷速找武林中同修梁家心法之人,为其梳理体内真气。” 说罢深深一拜。 梁家父子已死,如今修炼的梁家心法的,还能有谁。 李双霖再次看向面色灰败的徐小平。 李双霖俯身将徐小平抱起,对身边侍从道:“去覃洲。” 他路过张元时停住,垂眼冷道:“若让本王知道你今日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不管你是谁,本王都要你死。” 张元惶恐道:“不敢不敢。” 李双霖径直走向门外。 覃洲近郊的古寺,徐小平曾来过一次。 只是那次只在寺门外站了片刻。 如今再来,是在寺内的静院之中。 徐小平推开门,正看见迎面走来的具信流。 徐小平停在门口。 具信流着白色绑腰长衣,半长头发长至颈窝,淡眼红唇,静静看着徐小平。 庙内钟鼓沉吟,徐小平捂了捂耳朵,道:“我为何会在此处。” 具信流道:“你体内真气被扰,已至闭气,冀王带你来覃洲,让我救你。” 李双霖竟会救他,徐小平勾起冷笑,看具信流一身装束,道:“这般打扮,是不做和尚了。” 具信流道:“守孝期满,自当回朝。” 徐小平不愿打听各种原由,绕过具信流准备离开。 具信流问道:“你与冀王是如何相识?” 徐小平道:“关卿何事。” 具信流静默,为徐小平让开路。 适时一小仆小跑着过来,对徐小平道:“徐大人,王爷让小人通告您,您若是醒了,便快回晋城。” 徐小平摆了摆手,不耐烦道:“知道了。” 待徐小平彻底离开静院,具信流还站在院内,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徐小平回晋城后,便直接去了冀王府。 李双霖正坐在书房内,见到来人后放下手中撰写至一半的奏折,语气比平时更淡几分,道:“找本王何事。” 徐小平道:“谢过王爷救命之恩。” 李双霖的手一颤,不动声色地将徐小平打量一圈,才道:“因谢过齐王。” 徐小平低下头,半晌犹豫道:“王爷,荀木他......” “已放回去了,”李双霖打断他,道:“你可以走了。” 徐小平闻言一喜,随即又变了脸色,道:“张元......” 李双霖低头重新看向案上奏折,似是无心与他对话,道:“没死,但也不会在你府中继续待着。” 徐小平颔首,急切地转身,打算回府看荀木。 “徐小平。”身后李双霖忽然叫住他。 徐小平侧首,问道:“王爷,何事。” 李双霖未抬头,问道:“太子那边,你可愿再去。” 徐小平猛地攥紧手,又是犹疑又是拒绝。 他想见玉清,却不想屈辱地被当成药人。 李双霖听得屋内一片沉默,只当徐小平不愿,他挥了挥手,示意徐小平下去。 徐小平急不可耐地回到府中,推开门就见荀木坐在院中。 徐小平心口的大石这才落地,上前拉住他道:“你果真回来了!” 荀木道:“只关了一夜,二日早便放出来了。” 徐小平道:“可伤到哪儿。” “无碍,”荀木推开他的手,转而问道:“你一夜去了哪里。” 徐小平半真半假道:“去了覃洲,办要事。” 荀木看他半晌,面色极淡:“是做什么?” “只一些调查案子的小事,”徐小平怕说出李双霖送自己去覃洲治病,再让荀木揣测他与李双霖的关系,便糊弄道:“说了你也不明白,不说了。” 荀木却道:“有些事,你要告诉我,我才能少想一点。” 徐小平撩开他的衣袖,看他小臂上的伤,道:“你想什么了?” “我从暗牢出来,看你不在府中,便四处寻你,大理寺和冀王府里都没有,我找遍晋城,亦没你,我以为你为了从暗牢里救我出来,出了什么事。” 徐小平听着,胸腔内翻着酸涩,他扣了扣手下的纱布,道:“我知道你关了一夜后便能出来,是以……未怎么在意,便去覃洲了。” 荀木摸上他的后脑细软的头发,道:“如此便好——来返之间舟车劳顿,可曾休息。” 徐小平本不想睡,但他看到荀木眼下淡淡的黑青,便拥住荀木的腰,道:“陪我一起休息。” 屋子里往日透着光亮的窗户被垂下的帘子彻底遮住。 不大的小屋只从门缝间照进几缕光束。 白日之下屋内一片昏沉,更暗处的床板吱呀作响,混合着水声和低沉喘息。 床上的那二人,略瘦弱的那个伸出干瘦的胳膊,堪堪搂着身上之人,难以自抑地低叫一声,而后断续道:“荀……荀木。” 俯在他身上的人沉声不语,背脊随着动作上下有力地沉动,浮起薄汗。 徐小平痴迷地用手指擦掉一滴荀木身上的汗水,将自己进一步贴在这人身上。 荀木便更用力几分,掐着徐小平的腰,将他死死钉在身下。 徐小平不拒反迎,在他耳边微喘道:“你今日,怎么这般……” 荀木唇舌覆上他的,深吻一记。 徐小平拍打他的背,不一会儿又继续和他搅在一处,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门外突然站着一人,敲着门框,扬声道:“徐兄,可在里面。” 是张元。 屋内混乱的声音顿时齐停,只剩两道极低而急促的喘息声。 徐小平和荀木对视一眼。 门外张元道:“我今日取罢东西便要走了,我听你在屋里,特来与你道别。” “不……”徐小平开口即哑,他又闭上嘴看着荀木,一副“该怎么办”的模样。 荀木眼中难得浮起笑意,侧首对屋外道:“徐小平方从覃洲回来,身体不适,此时不便见人。” 张元闻言收回敲门的手,道:“如今身体可已大好?” 徐小平一听,只觉再说下去便要暴露昨夜的事,一时之间也不顾是否哑声,连忙道:“我便未出过什么事,无需你关怀,你快走吧。” 映在门上的人影,却是不知何时从腰后抽出一把扇子,道:“不知荀公子可能出来一趟。” 徐小平立刻扬眉道:“叫他出来干什么?” 荀木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别再说话。 徐小平伸舌在他手掌上轻舔。 本就是中途被打断,在荀木移开手后,徐小平又仰首在他唇上轻咬了一口,扭了扭腰。 荀木立时蹙眉,无声地指了指门口。 年龄不大,那等作风,无论是在床下还是床上,都是一派看成。 徐小平在他耳边用气音道:“管他做什么。” 荀木看了眼门上的扇影,微微抿唇。 门外人又道:“荀公子,可能出来?” “亦是不方便”荀木双手摸到徐小平凹陷的腰窝处,道:“您走吧。” 说罢他微微一顿,看向徐小平。 徐小平什么都未发觉,闭眼正被荀木碰触的舒适。 …… 门外人影不见了。 荀木在徐小平脸侧落下一吻,拉着徐小平再次陷入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荀木从床上下来,又毫不忌讳地吻了吻徐小平汗湿的脸颊。 徐小平已沉沉入睡,陷在被褥间,露出的肩膀极为瘦削。 荀木一件一件地穿好衣物,整理好袖口与衣襟后,推门而出。 月色凄冷,此时的季节,夜间已是极冷。 院中树影下正站着一人,扇子扣在右掌掌心内,面上看不出神色,就这样看着荀木步步走近。 正是一直未走的张元。 他略微挑眉,看了一眼屋内,对沉默的荀木道:“这便是你那个比你年长的贤妻?” 荀木不语。 张元勾起唇,不冷不热道:“你倒是会照顾人。” 荀木欲上前一步,张元却突然挥出一掌,荀木脚步下意识后错,堪堪躲过。 待张元又将纸扇送到自己喉间,荀木不避不让,扬起下颔。 张元停住,转而伸腿踹倒荀木。 荀木倒在地上,却不站起。 他跪在地上,定定看着地面上的土石,道:“公子。” 张元单手撕掉脸上的人皮面具,由张元,变成了面色冰冷的月无牙。 月无牙道:“几时认出是我。” 荀木低着头,一如几年前那般恭敬,道:“您带徐小平从流光湖回来的那一夜。” 月无牙用折扇缓缓勾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道:“你说,如今这般,我该怎么办才好。” 荀木垂着眼,轻声道:“这两年,徐小平无时不刻不念着您。” 月无牙目色含凉,收起折扇,手掌掐住他的脖颈,渐渐收紧。 荀木闭上眼睛。 屋内徐小平翻了个身,感知到身侧空空如也的床榻后,从床上半坐起。 他披上外袍下床,边往门口走去,边道:“荀木,你在外面么?” 月无牙猛地松开手,面无表情道:“站起来。” 荀木喘了几口气,站起身低声道:“公子。” 月无牙背过身,径直往门口走去。 待他身形恰好消失之时,门被打开了。 徐小平被风吹得眯眼,看见站在夜风中无端沉默的荀木,狐疑走近,道:“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荀木这才看向他,用手为他拢住侧面垂下来的灰发,摇了摇头。 徐小平向他身后看了一眼,握住他冰冷的手,道:“有心事不妨告诉我。” 荀木依旧不语,将徐小平紧搂进怀里。 徐小平轻拍他的后背,目光扫过月洞门后投射下来的一道人影,而后不动声色地低下头。 李双霖前几日撰写奏折,正是向皇上请求去汕洲治水。 汕洲大水频发,近几十年间百姓深受其苦,李双霖与徐小平二人也曾被汕洲的大水卷入,险些丧命。 文帝本想让太子借此揽功,为其在群臣间树立威信,此刻冀王请缨欲随其往,文帝几番思忖,准了冀王的奏折。 徐小平被李双霖指派着跟去汕洲,调查汕洲洲牧多年治水不利之责,查询赈灾银款的去向。 此去汕洲,一切从简。 一出晋城,送行的大半官兵便退回晋城,只留下数十侍卫一路护送太子等人。 七八辆马车,太子与冀王在最前并驾,按官位排序,徐小平则行在最后。 他坐在马车内昏昏欲睡,近秋的日头到了正午也变得炙热,让身处在马车内的人在怠倦中平生一股烦躁。 徐小平微微掀起车窗上的帘子,忽听到前方一阵喧闹。 马车立时都停了,徐小平身子向前摔了一下,顿时睡意全无,连忙又将帘子放下。 外面有人喊道:“有刺客,保护太子和冀王!” 车夫从车上跳下来,往路边逃去。 徐小平骂了一句,害怕自己被殃及,缩在马车内一动不动。 喧闹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徐小平攥拳,掀开车帘打算跳车离开,却一眼看见前方被围住的黑衣蒙面的刺客。 徐小平一滞,又看了眼人群外捂着小臂的李双霖,其身侧正是带着面纱的李若清。 那十几人都不敌刺客一人,眼见着李若清已提剑下了马车,徐小平曲起肘部,在马臀狠狠一击。 马受痛长鸣一声,拖着马车失控地向前疾跑。 徐小平抱住车门木框,在马车闯入战圈之时,被甩出马车,摔在车前。 徐小平“啊”地痛叫。 李双霖暴呵道:“快拦住马!” 电光火石间,李若清飞身将徐小平从车前捞到自己的怀里。 徐小平惊魂未定,看向那刺客所在的方位。 刺客似乎想上前。 徐小平看着他,轻微摇首。 在徐小平上方,李若清摘掉面纱,伸手点上半面的黑色脉络。 刺客停住脚步,直直看着李若清。 徐小平顺着他的目光抬头,对上李若清淡漠的双目。 等徐小平再侧首转回目光时,刺客已经不见了。 徐小平干咽了下。 李若清松开徐小平,带着审视看向徐小平:“马车怎么会失控。” 徐小平低下头,躲过他的眼睛,道:“便是……突然就跑了。” 李双霖向这边走过来,徐小平畏惧李若清继续盘问,连忙一瘸一拐地迎向李双霖,道:“王爷,可有大碍?” 李双霖和李若清有相同的疑惑,他看了一眼李若清,转而皱眉看向徐小平。 徐小平正满面关切地看他的伤口。 此人善伪,嘴中更无一句真话,此次突然冒出一个刺客,在其即将被捕之时,他又突然闯出来,坏了整个局势,让刺客逃之夭夭。 李双霖心内怒火极盛,启唇欲说什么,却又想到这人几次三番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便又忍住了,转而隐忍道:“你的车夫呢?” 徐小平心中正在想事,被他这一声吓得一缩,磕磕绊绊道:“甫一喧闹,便逃走了。” 李双霖推开他够过来的手,对四下人道:“立刻查看逃走的人员,侍卫车夫仆从一干人等,逃,则立斩!” 已坐在马车内的李若清微撩起掩窗的布帘,挨着布帘的手背白的耀眼,他制止住准备去搜寻的人,冷道:“继续行路。” 李双霖与他僵持半晌,末了一脸寒意地将徐小平拉上自己的马车。 徐小平魂不守舍地到了汕洲,在客栈内坐立不安。 夜间屋内突然潜入一人,徐小平猛地坐起身,只看轮廓,便认出这人是谁。 徐小平下床,压低声音,颤声道:“荀木。” 人影自黑暗中现身,露出清秀面目。 徐小平慢慢靠近他,道:“我这几日,都在等你来找我。” 荀木不语,看着徐小平的眼神淡到极致。 一如他们第一次对视那般,徐小平抬眼偷觑他,而后荀木,极淡地扫了他一眼。 如今荀木这样看他,就好想他们之间的那两年,都不曾发生过。 徐小平心内一慌,抓住荀木的胳膊。 荀木不推不迎。 徐小平道:“为何要刺杀李双霖?” 荀木道:“他若死了,你便能心甘情愿地离开晋城。” 徐小平摇首道:“我如今在晋城蹉跎,是为了杀死李双霖后,你我都能平安无恙地脱身而去,你现在……” “真是如此么。”荀木打断他道。 徐小平安抚他道:“来晋城前我不就说过,报完仇后和你一起江南。” 荀木道:“我看到了玉清长老。” 徐小平目光闪烁了一下,道:“他……他不是。” 荀木道:“无论是与不是,你来晋城后,都不是第一次见他,为何我从未听你说过此人。” 徐小平无法辩驳,心虚地松开手,甩袖道:“他既不是,我又何必告诉你!” 荀木看着他,沉默片刻道:“徐小平,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徐小平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荀木今日比往常都尖锐,他道:“凡你出口,必是谎言,自来晋城后,你对我说的每一件事,近一半都是假的……” 徐小平被说中心事,顿时恼羞成怒,挥手甩了荀木一掌。 荀木侧过脸,抿唇噤声。 徐小平咬牙道:“真话也好,谎话也罢,我可做过一件害你的事。” 荀木道:“你对我说真话,又能如何。” “胡搅蛮缠,”徐小平被他冰冷的目光看得恼火,在地上踱步,最后又站在荀木面前,恶狠狠道:“我现在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你我,不管我瞒你什么,你都不能怨我,我是为了我们两个人!” 话毕,屋内顿时安静寂静下来,只能听见一急一缓的喘息声。 荀木转过身,往门口走去。 他有千言万语,此刻却不知说什么了。 徐小平刚想拦住他,便听荀木道:“倘若,玉清活着,公子活着,你可还愿和我一起去江南。” 徐小平停在原地,面上闪过迟疑。 只这一瞬迟疑,荀木便已经推开房门,彻底离开了。 徐小平待在空荡荡的屋内,咬牙踹翻身侧的板凳。 二日徐小平黑青着眼底,面色不善地与李双霖等人往汕洲祈安村走。 祈安村位于汕水下游,一旦暴雨来袭,必毁田垄千亩,两辈人被河水逼得从不断左迁,却还是苦受其扰。 如今汕洲一带,除祈安村外还有近百户村庄因洪水而连年颗粒无收。 李双霖在村庄下与洲牧一起巡视被水淹过的田野,李若清与负责水利的陈野往山上走去,预备在山头上俯瞰汕水下游情势。 徐小平跟在李若清身后,一路上也向牧洲身旁的原师爷询问了一些官府赈灾银的事宜,却都被阴阳怪气地顶回来了。 徐小平被这人气得面色更黑,快走几步甩开他。 李若清回头看了他一眼,徐小平气焰下去几分,又靠在原师爷身侧,装模作样地拿过原师爷手里的账本。 不想到了山头,竟突然下起暴雨。 陈野用手遮在额前,道:“太子,我与原师爷对此带熟悉,上山的路过于险峻,我二人先去探一条好走的路,再来寻你们下山。” 未等徐小平叫住他们,这二人已经走远了。 徐小平回头看了眼李若清,李若清浑身沾着雨水,像枝在大雨里俏生生挺立的水仙花。 徐小平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披在头顶。 李若清仍站的笔直。 徐小平抬高右手边的外袍,大声道:“太子,来这儿躲一躲吧!” 李若清道:“不必。” 徐小平又把胳膊放下。 在更高的山头上传来轰鸣,徐小平看过去,顿时面色大变。 只见一块巨大的山石正往这边滚落下来,李若清拽住徐小平的胳膊往陡坎处走。 徐小平一个趔趄,拽着李若清从陡坎上摔了下去。 李若清亦仰身摔下陡坎。 两个人顺着陡坡,翻滚到尽是草木的深沟内。 那块他们躲过的大石,掉到了不远处的位置。 索性泥土和草丛松软,徐小平先站起来,蹲到一动不动躺着的李若清旁边,拍着他的脸颊道:“太子,太子,玉清!” 李若清双眼紧闭,在脖颈上蜿蜒下红褐色的血水,徐小平手掌伸到他的脑后,立刻感到一阵温热。 徐小平骂了一声,他抬首看了眼山谷,将李若清拽起来背在身后,往旁边低矮的山洞挪去。 李若清的脸上又浮现出黑色的脉络。 山洞里又潮湿又阴冷,徐小平扯掉自己内袍的衣角,哆嗦着牙齿给李若清包扎伤口。 也不知外面的雨何时会停,徐小平靠到李若清身边,用手掌摸了摸李若清的额头,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 夜半被脖颈间一阵湿濡的触感惊醒。 徐小平睁眼倒吸一口凉气,看着埋在自己颈间的李若清,三分疑惑七分惊怒道:“玉清?” 李若清恍若未闻,在徐小平脖颈上咬了一口。 徐小平“嘶”了一声,猛地推开李若清,李若清伸手桎梏住他。 黑黢黢的山洞内,两道呼吸同样紧张和局促。 一会儿,李若清松开手,兀自倒在地上,弓着腰背,低声压抑地叫了一声,幼猫似的。 徐小平耳朵顿时竖起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徐小平用脚尖踹了踹他,道:“玉清?” 李若清“啪”的挥手打开徐小平的腿,却又将手靠过去,手背贴着徐小平的小腿,低叹。 这一片黑暗里,这种触摸,这种喘息,就足够勾起一个正常男人的旖念。 徐小平先想到的,是前两天玉清从车里探出来的那只手,指骨像几根笔直的竹芯,在阳光下极显莹白清瘦。 这只手此时正挨着他的小腿。 想必此刻玉清躺着,亦是像徐小平曾见过的那般,细瘦的脖颈堪堪弯着,像天鹅曲项,而后几缕头发顺着脖颈一直钻到衣襟内。 是凌乱的,美的。 徐小平这么想着,不由自主就动了点心思,他夹了夹腿,缓缓爬到李若清身边,手摸索着触到李若清冰冷的脸,小心翼翼地唤道:“玉清?” 李若清将脸贴在他的手掌上。 徐小平呼吸一重,仿佛已经看到玉清活色生香躺在自己身下的模样。 虽说他现在已有荀木,但是玉清——是他年少情窦初开时,夜夜梦到的人。 那些龌龊的,旖旎的,酣畅的,徐小平在梦里往这人身上通通想了个遍。 体内久未饲养的蛊虫此刻也隐隐骚动起来。 他也不是没睡过男人......不妨今日,就一偿心愿。 徐小平颤着手,将手挪到李若清的衣襟上,微微松开潮湿的衣物,李若清自己也因想摆脱潮湿衣物,而伸手脱了一半。 几年前玉清胸前顶着自己吻痕的盛怒模样瞬时浮现在徐小平脑海。 徐小平色欲熏心,没感到丝毫畏惧,舔了舔唇,没比当年好多少的急切模样,扑到李若清身上。 李若清闷哼一声。 徐小平在他锁骨上胡乱舔吻,满鼻都是其身上特有的松木清香。 月无牙身上亦有此香,却比玉清身上的略淡。 莫不是玉家人都带着此香? 因是要让这人受在自己身下,徐小平便比往日更加飘然。 他如饥似渴地深嗅着,浑然忘我地将手探到李若清的腰间,再顺着那劲瘦的腰,摸到后臀。 本是一直顺应徐小平的李若清拍开他的手。 徐小平蹭了蹭被打的发麻的手背,又将手放上去。 李若清再次打开徐小平的手。 徐小平“啧”了一声,急切道:“你莫要再动。” 李若清突然翻身,天旋地转之间,两人位置做了个颠倒。 徐小平顶着胯,在李若清腿上一蹭。 李若清顿时厌恶道:“你在做什么?” 徐小平推着李若清,待李若清身子因情/欲又软了几分,才在他耳边下流道:“你如此难过,不若你今日便受着,你让我来,必定比你弄我还要爽快。” 李若清伸手扒开徐小平的衣物,讥讽道:“让给你,本宫还不如死了。” 徐小平一顿,突然改为抱住他。 李若清蹙眉道:“徐小平。” 徐小平道:“你如今只管刻薄,只管打我骂我,我都不会再回一句嘴。 我从前日日诅咒你不得好死,待你真的死了,我却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李若清撑起身子,却没挣开徐小平的手。 李若清道:“本宫之前从不认识你。” 徐小平心道荒唐,他两只手交叉在一起,紧搂着李若清,道:“那你从前都认识些什么人——你记得从前么?” 李若清单手卡住他的小臂,让他放手,冷道:“本宫自幼在皇宫,不说人,对晋城的一草一木都是熟识。” 徐小平慢慢变了脸色,他犹疑地松开手:“你胸口的伤......” “三年前刺客所伤。” 徐小平打心底里不相信这些,是以他又尖锐地问道:“哪个刺客?在哪里行刺?你都记得么?” 李若清似是难以回答,他别过脸低声呵道:“放肆!” 徐小平抿唇,片刻道:“我不管你怎么说,你都是玉清。” 李若清体内那把暗火还烧着,却被徐小平三言两语说得莫名厌烦,他站起身,自己找一个冰冷的角落靠过去。 一会儿徐小平又寻过来,摸上他的小腿道:“太子。” 李若清道:“你又有什么事?” 徐小平嗓音不知何时已哑,他道:“此刻你有禁山诀,我有百蛊,都是不好受的。” 李若清道:“什么禁山诀?” 若徐小平猜的不错,禁山诀便是梁家心法的出处,亦是让李若清体内真气时刻动荡的原因。 徐小平不解释,因为李若清已经再次靠近徐小平。 邪魔外道向来以情/欲为本,古今厉害的心法武功,多会紊乱人的神智,放大欲望,而这欲望内又有贪念、恨意、爱意。 倘若徐小平对旁人的爱只有三分,经百蛊放大和引诱,便会变成十分——此刻便是。 两个身怀邪功的人很快就又黏黏腻腻地缠在一处,以至暗色里尽是迭起的水声和喘息。 清晨。 洞外的雨渐渐转小,云翳散开,几缕的光束缓慢地挪进山洞。 一件外袍盖着两个人,较瘦弱的那人正缩在另一人怀里睡得正熟。 李双霖一进山洞内边看见这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他收起伞,伸手挡住跟来的下人。 李若清听见动静,怠懒地睁开眼睛。 李双霖走近他们,在李若清起身之时踹向还在熟睡的徐小平。 徐小平痛叫一声,捂着肚子面色苍白地睁开眼睛,入目是李双霖看不清神色的脸。 徐小平颤颤巍巍道:“王,王爷。” 李若清站起身淡道:“只是用一个药人,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李双霖视线扫过李若清锁骨上被人吸吮出的碍眼痕迹,勾起唇道:“不懂规矩的药人,自要教训。” 李若清看了一眼畏缩成一团的徐小平,转身走向洞口。 徐小平忙叫住他道:“玉清,救......” 李若清回首浅淡蹙眉道:“本宫不是玉清。” 徐小平即将出口的求救倏忽停住,瞳孔中的光亮变得黯淡。 待李若清离开,徐小平看向李双霖。 李双霖向前走了一步,徐小平顿时惊惧地颤了一下。 李双霖道:“这般怕我?” 徐小平摇了摇头,颤声道:“不知下官做错了什么。” 李双霖蹲下身与他平视,道:“有时本王是真心想待你好些,奈何你总是一而三,再而三地为蠢。” 徐小平被他看的心里发慌,道:“请王爷明示。” 李双霖看他战战兢兢的模样,心底觉出几分无趣,他兴致索然地站起身,道:“回去以后,自有张元在太子左右,莫再让本王看到你与太子在一处。” ......张元。 是以日后便要让张元那种人与玉清睡在一处么。 怪不得之前李双霖问他是否还愿意去找太子,他竟未想到张元这事。 徐小平悔怒交加,他徐小平不是个好东西,可张元却是连他都不如! 徐小平猛地抬起头。 李双霖已经转过身去。 “王爷!”徐小平匆忙起身,拽住李双霖,急道:“怎能,怎能让张元......他那等卑贱粗鄙之人......” 又怎能配得上玉清! 李双霖打断他道:“他虽是大理寺卿的私生子,却也是江南豪绅李胜权的义子,何以卑贱?” 徐小平道:“就算这样,他......粗鄙不堪,相貌亦与玉清相差甚远......” “哦,”李双霖道:“那依你之间,该怎么办。” 徐小平脸涨得通红,从唇间憋出几个字,道:“下官......亦是可以的。” 李双霖闻言,“哈”的笑出声,他面色古怪地看着徐小平,似是轻蔑:“你又好在哪儿,再怎么说,起码张元——比你干净些。” 往日李双霖也说他人尽可夫,今日他说的措辞也算委婉,徐小平却在其间听得几分认真。 不是盛怒时的辱没,是李双霖这人,真的觉得他脏。 徐小平像被烫着一般,松开李双霖的胳膊,掩住眼中因冒犯而生的敌意。 李双霖又道:“本王亦不想如此说,实在是你自己,自取其辱。” 徐小平低下头暗暗咬牙,却仍是不死心地道:“您之前不是说过太子本就与张元交好,您不想......” 至此,徐小平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忍不住顿住。 李双霖侧眼看他,道:“继续说。” 徐小平抿唇,徒劳道:“张元于太子不适。” 李双霖道:“适合与否,本王想什么,换成何人来做太子的药人,都与你无关。 本王也早就说过,太子与你说的那位毫无瓜葛,是以收起你的那点心思——不是什么人,都是你能染指的。” 便定要句句贬损于他么,徐小平攥紧拳,深呼了一口气,隐忍道:“是属下将太子错认成故人,故才一厢情愿,多管闲事,还请王爷见谅。” 李双霖似乎已经极困,他未再言语,几步走出山洞,剩下徐小平留在山洞内,渐渐抬起阴沉的面目。 徐小平回到客栈,只觉今日没有一件事顺心的,他洗澡换衣后,正准备上床再睡一觉时,却看到桌上的信封。 其上无名,徐小平撕开信封,打开信纸看上面的内容。 徐小平起初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到后面神色逐渐变得僵硬。 他看到信下的落款是荀木,又将信重新看了一遍,确定这是荀木亲笔,才面色灰败地松开手。 荀木走了。 信纸悠悠落在地面之上,露出信上清秀端庄的字体。 荀木在信里说,他早知自己和李双霖之事,更知自己在为玉清做药人,他心中甚恶,已难以忍耐,是以昨夜便已离开。 后,祝徐小平珍重。 徐小平将信捡起来,又来回看了四五遍,而后极轻地笑了一声。 这不就是和李双霖一样,嫌恶他脏么。 原来荀木早知自己和李双霖的关系, 原来自己每次沾沾自喜,以为瞒过了荀木,可实际上,那人对自己的肮胀龌龊了如指掌。 自己明知有荀木,却还和李双霖不清不楚,昨夜更是主动躺在玉清身下。 怪不得李双霖说他脏。 或许所有人,包括刚才把他扔下的玉清——亦是这么想的。 徐小平耻意上头,怔怔将信放在腿上。 因为这突然冒出的揣测,忽就对所有知道他那些事的人萌生了敌意。 荀木本就厌恶自己,是自己上赶子为他做药人,在那两年里哭着求着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平日也若有若无地躲避自己的碰触,现在离开他,简直毫不意外。 “荀木......”徐小平攥着信,痛苦地弯下腰。 往日他念起荀木,心中一半是愧疚,一半是依恋,此刻却是恨意滔天——哪怕一声不吭地走也好,又何必留一封信羞辱他。 门突然被敲响了,李双霖身边的小厮站在门外道:“徐大人,王爷唤您去他那里一趟。” 徐小平颤着手将信胡乱塞进怀里,擦了把脸上不知何时流出的泪水,缓了缓,道:“叫我什么事。” “这......”那小厮低下头:“王爷只是让您过去,未明其意。” “知道了。”徐小平知道自己问了一件蠢事,匆匆站起身往门外走。 待推开李双霖的屋门时,开神色已佯装的与平时无异。 李双霖也已换了一身干净舒适的装束,他看到徐小平进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略微挑了一下眉。 徐小平灰白着脸,弓腰站在李双霖面前。 李双霖指了指桌上的药,道:“把这个喝了吧。” 徐小平看了一眼药,道:“这是......” “驱寒的药物。” 徐小平有些犹疑。 李双霖见状,似笑非笑道:“本王不会害你。” 徐小平道:“多谢王爷美意。” 说罢端起药物,一饮而尽。 还未放下碗,李双霖便猛地将他拽过来,瓷碗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李双霖低头舔舐掉徐小平唇边的药汁,道:“真不怕里面有毒?” 徐小平忍着厌恶,惯常讨好道:“先不说您想要下官的命是轻而易举的事,就是说.....哪怕那是一碗毒药,凡是您赐的,下官都照饮不误。” 李双霖一晒,就要扒开徐小平的衣服。 徐小平今日极不愿为此事,他依旧弓着腰,推拒道:“下官今日......身体不适。” 李双霖停住,嘲讽道:“如何不适,要说是昨夜太子弄疼你了么?” 徐小平摇首。 李双霖两指探进徐小平的衣襟,从里面夹出一个纸团,他勾起唇角,将纸团扔在地上。 徐小平连忙蹲下身。 不想李双霖突然自后将他捞起来,抱起来往床边走去。 天旋地转间,徐小平已被放在了床上,他骇得往床角退去。 李双霖握住他的脚腕,脱掉他的鞋袜,换了自称,叹道:“我向来不喜旁人动我的东西,昨夜未经我允许,你便敢与太子胡来,是以我要罚你。” 徐小平畏惧道:“那是太子病发,下官无计可施......” 李双霖道:“谎话连篇,罪加一等。” 徐小平顿时噤声。 李双霖从枕头拿出一个烙章,又点燃放在床下的蜡烛。 徐小平忍不住颤声:“这是什么?” 李双霖将烙章放在火上细致地烤,闻言露出烙章上的“冀”字给徐小平看,道:“你想这章印在哪里,背上,腿上,抑或是——脸上?” 徐小平看着那通红的烙铁,脸随着火光逐渐扭曲,畏惧地几乎失声。 李双霖“嗯?”了一声。 徐小平哑声,带着哭腔道:“王爷饶我。” 李双霖无动于衷,道:“背,腿,或者脸——选一个。” 徐小平不住摇头。 “那便背吧,”李双霖一锤定音,将烙章靠近徐小平,道:“脱。” 徐小平躲过红彤彤的烙铁,欲往床下跑去。 “本王今日心情不错,”李双霖突然道:“是以今日只是印一个字,可你若是逃了,便不知日后印在你背上的是什么了。” 徐小平慢慢停下,捂住脸绝望而压抑“啊”了一声。 李双霖眼见着他屈服,就像收拾好一只不听话的猫,心满意足地在徐小平身上烙下他的标志。 徐小平咬着被褥,额头已经变得汗津津,在烙铁从他身上移开的那一刻,呜咽了一声。 其双眼亦因疼痛而涣散无神。 李双霖看了眼徐小平的脸,见他未吐血也未晕过去,不由更加满意。 他为徐小平上罢金疮药后,唤下人进来把烙铁等物统统收起,而后嘱咐道:“回去让太医按照那贴药方,多备几副药材送到王府。” 徐小平听见“药”,恍惚地转过脸。 李双霖用被子盖住他,难得柔声道:“睡吧。” 徐小平闭上眼,一道泪水从眼角淌下,再悄无声息地没入枕中,浸湿枕巾。 昨日戌时,大雨。 在徐小平所在的客栈不远处,有一处雅致宁静的书斋。 荀木正站在书斋外的屋檐下,执伞等应约的人前来找他。 油伞边缘地雨水滴答滴答地成串落在地上。 旁侧传来脚步声,荀木转过脸看向来人。 不是徐小平。 荀木收回目光。 来人带着雨笠,稳步走到台阶之下,抱拳对荀木道:“这位公子,徐大人托我告诉您,他不会来,外边雨大,您快离开吧。” 荀木这才重新看向他,脸上沾着些零落的雨水,扎高马尾,几缕头发湿贴在脖颈间,清秀的面目显得格外冷淡,他道:“他如何与你说的。” 那人不答,只道:“你走吧。” 荀木走下台阶,在与那人擦肩而过之时突然抽出腰间的短刀。 那人看见伞下刀光,亦从袖间甩出长鞭,侧身躲避的同时,将长鞭扫向荀木。 荀木用伞柄绕住长鞭,雨水立时兜头而下。 荀木淡道:“何人派你。” 那人道:“我本无心伤你,但你既然已经出手,那便受死吧!” 说罢口间发出短促的哨声,未及一旁小巷走出四个同带雨笠的黑衣男子。 荀木松开手。 那人将鞭子扔在地上,接过同伴扔来的长剑,像荀木行了一个剑礼。 江湖本已覆没,不想现在竟还有刺杀行礼的剑客。 荀木抽出另一只短刀,双刀入围。 那五人同时伸出长剑,剑指之处却不相同。 荀木用双刀格挡掉刺向心口和腹部的两只剑,脚尖踏上另一只剑,转身避开剩下的两道剑光,短刀刺向其中的两个刺客,那两刺客合剑抵挡。 这几乎是一瞬间的事,这五个刺客亦是高手,他们相互配合,将荀木牢牢围在他们中间。 未到半个时辰,荀木便已伤痕累累,他微喘着向前跨出一步,一人刺向他的后背。 这次荀木没有躲过,他抿紧唇,半跪在泥泞的地上。 最先与荀木说话的刺客走近荀木。 荀木微弱道:“徐小平在哪儿。” “不知,或许还在山里,”那人一笑:“或许在冀王的床上。” 荀木呕出一口血。 那人将剑端放在荀木肩头拭血,道:“你的那封信已被冀王换了,徐小平此生都不会知道你约他来过此处。” 说罢,他将剑端移到荀木的心口,微一使力。 剑刃破开血肉,扎入柔软的心脏。 荀木轻叹了一声。 那人道:“王爷让我告诉你,谢过你的那封信,让他知道——月无牙还活着。” ...... 荀木眼前彻底黑了,他倒在地上。 或许他的眼睛还睁着,或许已经闭上了,但他自己不知道。 这,便是死了吧。 8.9更 从汕洲回来已有半月。 徐小平呆坐在庭院内,怔怔看着往日荀木练剑的地方。 一人从月洞门内悄声走进,未走出几步,便踩到一片枯叶——这一声在庭院内格外清脆。 徐小平闻声望去。 踩碎枯叶的李若清正微微蹙眉,见徐小平看过来,便站在原地。 徐小平“腾”的一下站起身,眼神中也出现点儿神采,道:“太子,你怎来了?” 李若清看了一眼四周,道:“顺便路过此处。” 徐小平也不管这其间矛盾,咧嘴笑道:“您坐。” 李若清走到桌前坐下,摸了下茶盏。 徐小平将茶盏挪开,道:“已是多日前的了。” 李若清“嗯”了一声,两个人无言坐着,半晌李若清道:“你既无事,本宫便走了。” 徐小平握住他的手腕,拦道:“再待片刻。” 李若清垂眼看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道:“本宫还有要事。” 院内空荡,徐小平无论如何也不想让他走,便硬着头皮不松手。 不想张元突然慌慌张张地闯进来,一看到李若清,连忙惊喊道:“太子!” 李若清和徐小平一起看向他。 张元跑过来,一把拉起李若清往门口走,边走边道:“走走走。” 徐小平被迫松开手,跟着站起身,压着怒火道:“张元,你来干什么?” 张元停住,背对着徐小平长叹一声,而后转过身讪笑道:“这不是来寻我们太子。” “我们太子,”徐小平嘴里念了一遍,又看见张元和李若清握在一起的手,他不由面目微搐,道:“你算什么,敢对他这般放肆。” 张元“嘶”了一声,似是在思索,又似是在为难,他晃了一下牵着李若清的那只胳膊,示意李若清出声。 李若清面色清淡道:“内室。” 徐小平面色瞬间变得灰败,他歪首不可置信道:“什么?” 张元亦是有些尴尬,挠了挠头道:“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吧。” 徐小平咬牙,对张元道:“他去张家村救你时,你还对我说你不识他,现在转眼间你便是他的内室了?那你现在是什么,太子妃?” 他“哈”了一声,末了一字一顿挖苦道:“莫不是个男宠吧。” “徐小平,”李若清蹙眉打断他,道:“慎言。” 徐小平顿时噤声。 张元道:“徐兄……那我们便走了?” 徐小平看了一眼李若清,缓了一口气,勉强扯起唇角,俯身拜道:“太子慢走。” 甫一出门口,张元便要松开李若清的手,李若清紧紧握着他。 张元“哎呦”了一声,道:“太子,便不必……” 李若清淡道:“有人。” 张元眨了眨眼睛,立时缠上李若清的胳膊,掐尖嗓音道:“太子,您方才的那句‘内室’用得真好。” 李若清不理他作妖,待上轿以后,才将胳膊抽出来,靠着轿窗旁阖上眼。 张元低声道:“太子,此刻还有人么?” 李若清摇首。 张元松了一口气,也靠在另一边的轿窗旁,道:“您这病也太古怪了,此次要不是我及时出现,怕是徐小平又要给主子添一顶绿帽子。” 李若清睁眼,目光含冷。 张元闭嘴,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 李若清又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张元又小心翼翼道:“太子,您现在——还好么?” “张元,”李若清不耐道:“我现在并非神智不清。” “呸,”张元暗地里唾了一口,双手揣袖子里缩在一旁,暗自想道:“神智清醒还往徐小平那儿跑,我晚来一步,你就饥渴地把人家托到床上去了。” 他这么想着,却是万分好奇地问道:“太子,我有一问,为何您这一病发,便想去找徐小平,而不是别人呢?” 李若清不答。 张元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传闻梁山主年仅十九便将梁家心法练至九重,那他和徐小平岂不是……” 李若清手指敲了一下轿壁,开口道:“月无牙在何处。” “呃,”张元被打断思路,他打了个哈欠,道:“说是回鬼墟为您寻药去了。” 李若清蹙眉:“不必。” “走都走了,”张元道:“您一会儿是李若清一会儿是玉清的,搅得我和主子都挺难受,主子说他不想再看到李若清,是以才这么急切地为您寻药。” 李若清忽而道:“那你呢?” “我?”张元从怀里掏出手帕,盖在脸上准备入睡,道:“我怎么了?” “你怎么治?” 张元道:“我不是徐小平,药人能活到我这个岁数已是长寿,再说贱命一条,主子能不能救我,都无所谓。” 李若清静默片刻,道:“我们会救你。” “不不不,”张元连忙道:“你我只在李双霖耳目面前做做样子就可以,私底下不必如此肉麻,况当年舍命救你们的是我叔父,而不是我,不必觉得对我有什么亏欠。” 李若清不再言语。 张元掀开帕子侧首看他,半晌一乐道:“说起亏欠,月主子还不知您和徐小平的事。” 李若清睁开眼。 “小的多嘴,”张元说着就要闭嘴,却突然想起一事:“徐小平院落周遭尽是李双霖的耳目,今日事出,怕是徐小平又要被李双霖整治一番。” 李若清别过脸,已是极不想听张元说话。 张元又道:“太子,我听闻那人身上已被烙了两字,您为了他好,还是离他远些吧。” 李若清抿唇,“嗯”了一声。 张元道:“病一发,便来找我。” 李若清终于忍无可忍道:“找你又有何用?” “上策是唤醒您的理智,下策是绑着您不去找徐小平,下下策便是我委身于您……” “停下。”李若清突然道。 张元莫名道:“太子,为何停轿?” 李若清下车道:“你坐轿子回去,自己走回去。” 张元道:“您莫不是又想去找……” “闭嘴,”李若清冷面向前走两步,又折回去对一脸悻然的张元警告道:“诸如‘委身’之类的话,在我面前说便罢了,在李若清面前,便不知会出什么事了。” 张元捂住胸口。 李若清道:“今后勿言。” 张元忙不迭点头,余光却看见进了酒楼的徐小平,身后还跟着几人。 他面色一变,见李若清还未注意到身后,便假做不经意地跳下轿子,道:“太子,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儿,这轿子便您用吧。” 李若清道:“何事?” 张元手指李若清身后的酒楼,讪笑道:“口腹之欲,人间之大急也。” 李若清颔首,重新坐回轿子。 张元进了酒楼,眼睛扫过四下明显在跟踪徐小平的人,有一人目光游移,与张元的眼神对上。 张元示意他离开。 那人手比向窗外。 张元跟着看过去,之见窗外正对着的楼亭之上,站着一人。 张元收回目光,向坐在角落里的徐小平走去。 徐小平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见桌上有一人影渐进,便抬起头。 张元本是面无表情的脸立刻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道:“徐兄!好巧。” 徐小平看了眼他身后,面色不善道:“不是与太子一起回去了么?” “走路上饿了,”张元摸了摸肚子,坐在徐小平对面,道:“但是你,莫不是一路跟着我与太子的轿子,才来得这儿?” 徐小平被他说中,面色更黑一分。 他确实是一路跟着张元和太子,而后见李若清突然下轿,才仓惶躲入酒楼。 在酒楼里待了片刻,又深觉自己此举无意,便索性坐下来给自己点了一桌酒菜。 本来在那人还是玉清时,便瞧不上自己,现在换个身份,这般也是正常,自己又怎能因为二人床上那点儿事,而平白多生妄想,觉得玉清心里有他。 实在是可笑。 徐小平这般想着,将酒水重重饮下。 这边张元“啧”了一声,拉起徐小平道:“徐兄,这酒有什么喝头,哪有你院里荀公子置备的那几坛香,不若你我回去,痛饮……” 徐小平被他拽得一个踉跄,磕在了桌角上,惹得后背上的烫伤阵阵作痛。 张元这么一说一动,却是牵扯到徐小平的两处伤痛。 一是荀木,二是后背那令人作呕的烙印。 徐小平疼得扭脸,他奋力甩开张元的手,怒骂道:“滚开!” 张元一滞。 徐小平干脆破罐子破摔,推了他一把道:“既无那般亲近,便不要强装熟络,我此刻不想见你,你走吧。” 那些跟踪徐小平的人,一见徐小平动手,便纷纷向此处围靠过来。 张元将徐小平拉到自己身旁,向周边看过来的客人们赔笑道:“兄弟喝醉了,诸位见谅。” 徐小平再度甩开张元的手,毫不掩饰满脸的厌恶。 张元看了眼窗外,靠近徐小平低声道:“徐小平,你知道像太子那般冷清的人,为何会钟情于我么?” 徐小平立刻道:“为何?” …… 可真是……好骗啊。 此人便是又记仇又愚蠢。 张元苦笑一声,道:“你随我回去,我一一详述于你。” 徐小平喝了几杯酒,面上已经薄红,他半信半疑地跟着张元往酒楼外走。 走到路上,张元一心想摆脱身后跟着的人,同时想加快步子,将徐小平往安全处引。 身后徐小平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边走边问:“你怎么让他喜欢上你的,我,我跟了他十多年,他连正眼都没看过我。” 什么正眼侧眼,他不都为你死过一次了。 张元焦灼地向前走,余光扫到徐小平通红的脸。 张元道:“徐小平,你真的喝醉啦?” 徐小平打了个酒嗝,道:“没醉。” 张元叹了一声,定睛一看,却发现自己仓惶之下竟是正往太子府走去。 太子府如何能去? 李若清此刻还在忍耐,再见到徐小平,神智失笼,岂不就完了。 前有狼后有虎,张元拍了下大腿,陷入两难之境,他带着徐小平躲在小巷之中,对着神思恍惚的徐小平道:“贞操和命,你选一个。” 徐小平道:“你说什么?” 张元站在原地焦灼地抓耳挠腮。 徐小平道:“你……” 张元道:“什……” 话未毕,他突然被人在身后敲了一记闷棍。 张元看了看身后,又看向徐小平,颤颤悠悠地伸手指向他,道:“为什么,不告诉我身后有人……” 说着,他软倒在地。 徐小平低头看他的同时,被另一人从身后敲晕过去。 待他醒来之时,酒也醒了一大半。 他正躺在马车坚硬的座椅之上,只能看见挡在马车口的一道女子背影,乌发如瀑,身形纤细。 那女子半身探在车外,软声道:“江南李纤芷,车内是奴的夫君,可能让我们进城?” 不知外面又交谈了什么,那女子才彻底坐回马车,长抒一口气。 一张略带病色的倾城容貌,便这般显现在徐小平眼前。 徐小平坐起身,看向这貌美的几乎近妖的女子,略微怔忪。 那女子挑了一下柔美的柳叶眉,开口竟是已经变成男声,道:“徐小平,你怎么了?” 这声音似曾相识,徐小平一惊,磕绊道:“张,张元?” “操,”张元骂了一句,道:“是我。” 徐小平上下指着他,道:“这……” 张元道:“没易容,本来就长成这样。” 徐小平道:“我曾摸过你的面……” 张元打断他道:“平时那般模样是用笔画出来的,而非面具,自是摸不出来。” 徐小平看着他的脸,失神地靠在车壁上,喃喃道:“怪不得……他喜欢你。” 张元听到了,却假装没听见,端坐的模样赫然便是一清冷若仙的病美人。 徐小平道:“你是男子?” 张元道:“男的。” 唐子宁与具信流纵美,却能看出是男子,而像张元这般,便真的是超脱性别,雌雄莫辨。 同是药人,一个家世显赫,相貌超群,得太子青睐;一个武功卑微,形销骨立,遭众人厌弃。 人的命,怎就差这么多。 徐小平往角落里缩了一下,意图掩住自己灰白参半的头发,心内五味陈杂。 他被马车颠簸的腰疼,这才想起来此时情境,他像外看了一眼,问道:“为何现在会在晋城城郊,你方才带我出城了?” 张元动作一滞,眨了眨眼睛道:“昨日不是有人把你和我给敲晕了嘛,然后我一觉醒来,便发现咱两被绑到城外了。” 徐小平捂了捂脑袋,道:“竟已过了一日。” 他问道:“为何我好像……只是睡了一觉。” “你就是睡了一觉,”张元对上他的眼睛,道:“你从昨日一直昏到现在,我一人躲过那人看着我们的人,为你我换了装束,连夜从城外赶到这里。” 徐小平直觉此话漏洞百出,却又指不出哪里不对,他问道:“是谁,抓的我们?” “不知道,”张元打了个哈欠:“听他们说什么巡抚,县官的,兴许是抓错人了吧。” 马车在一处狭窄的车道停了,徐小平向前摔了一下。 张元扶住他。 徐小平慢慢收回手,歪首道:“可我……好疼。” 张元攥紧他的手,又飞快地松手,道:“……怎么疼。” 浑身,像碾碎了一样的疼。 徐小平摇了摇头,面目苍白地下车。 总觉得忘了什么。 已换了面目的张元正坐在车内。 徐小平环顾四周,又看向张元,正对上张元与平时迥异的深冷目光。 徐小平忍不住后退了一步,道:“你……” 张元眨了下眼睛,瞬间又是往日那般大剌剌的模样,他疑惑道:“啊?” 徐小平甩了甩头,恍惚道:“无事。” 张元跳下车,伸手触他额头,嘀咕道:“莫不是在冰地上睡了一夜,发烧了?” 冰凉的手碰到额头,徐小平顿感浑身像是被一阵冰凉的粘腻感包围,他拍开张元的手,道:“别碰我!” 张元“哎呦”了一声,揉着发红的手背道:“我这细皮嫩肉的,你打疼我了。” 徐小平站得离他远些,抱住头蹲在地上,头疼欲裂。 张元在他身边,似是引导道:“倘若什么都不想,头便不会痛了。” 倘若什么都不想…… 徐小平渐渐松开手,抬首恍惚地看向张元。 张元拉他起来,道:“徐兄,你怎么如此古怪?” 徐小平躲开他,道:“你真的是张元?” “唔……”张元道:“你要不信,我也没办法。” 此时车夫在马旁喊道:“芷谦,后面有人追过来了。” “我去。”张元骂了一句,拉着徐小平道:“这里路窄,这辆马车过不去,你一会儿跟着苏毅跑,我去引开他们。” 徐小平道:“苏毅?” 那车夫走下马车,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阳刚英俊的脸,对着张元道:“你跟他走。” 张元把他推向徐小平,道:“快走,他们不会伤我。” 苏毅咬牙,厌恶地瞧了一眼徐小平,死死握住他的手腕,沉声道:“走。” 徐小平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转首看见张元提着裙摆,背对着他们向来路跑去。 徐小平启唇嗫嚅,却终是因为怯懦,而未出声叫住他。 眼见就要走出近郊的马道,苏毅放开手,道:“你自己回去,我去找芷……张元。” 徐小平道:“到,到此处便安全了么?” 苏毅不答,只道:“徐公子,我不能让他一人涉险。” 徐小平浑身疼得厉害,又受了惊吓使得百蛊躁动,怕是无人帮助已走不出半步。 他真的怕死。 徐小平不肯放手,道:“只半里,到人多处,你再走不迟。” 苏毅掰开他的手:“说到底他是为了你,此处也无人能追上来,徐公子,保重。” 随着苏毅放手,徐小平倒在地上。 苏毅只当他未站稳,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徐小平挣扎几次都未从地上站起,他在苏毅身后喊道:“苏毅!” 苏毅未回头,消失在拐角处。 徐小平锤了一下地,几乎破口大骂。 妈的,他之前还舍命救过张元呢!此刻他要是被那些人追上了,他做鬼都不会放过这个不靠谱的苏毅! 徐小平正想着,却听见几人的脚步声,他无力动身,只得又惊又惧地听这几道脚步声越来越近。 那几人围住徐小平,甚至未看徐小平的脸,便用黑布盖住徐小平的头脸,将他扛在背上带走。 徐小平又被带到了城外,或者说,他又被带回昨夜被绑去的地方。 他坐在一片寂静的屋内,眼睛上覆着一层黑布,已经昏睡过去。 在屋外,张元跪在门口,抬首与一体态臃肿的中年男子对视。 那男子便是张盛宁,他面上看不出神情,负手而立,身后站着两名似医者的男子。 张元先开口,道:“父亲,只昨日一晚,已是够了。 张盛宁恍若未闻,挥手让身侧的人拽开张元。 张元双手扒着门框不肯放手。 张盛宁道:“昨晚那些人还什么都未做,你便用迷香晕倒他们,带走了徐小平。今日他们怒火极盛,再不将人送回去,恐难熄众怒。” “让我去,”张元道:“从皇上将我送去制药人时我便想通了,不过就是被睡一次,我就当是一回乐子,让我去,我不需要别人顶替我。” 张盛宁看他半晌,问道:“当初让徐小平代替你成为脔宠,可是你的主意?” “……”张元咬牙道:“是。” “日后让他与你换血换骨,以他命续你命,可是你的注意?” “……是。” 张盛元用手拨了拨旁边的盆栽:“步步都是你的注意,爹只是代你去做,事到临头,你因何后悔?” 张元道:“我曾经以为,徐小平只是个被用烂的药人——父亲,我以为他是个男妓,可他不是!” 张盛元道:“他确实是。” 张元甩开拽着他的人,站起身用双手撑着门框,道:“无论如何,里面的人,不能动。” “你自幼便太过仁慈,”张盛宁叹了一声,然慈父的脸下却是冰冷的心,他单手扭折张元的右臂,道:“事已至此,他命如草芥,而你是我的孩子,为人亲父,终归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体面活着,不是么?” 张元的胳膊虚软地垂下,他疼得冷汗直流,道:“父亲……” 张盛元跨进屋内,对身后道:“如昨夜那般,给里面的人画皮易骨,送到那几位大人在的房里去。” 张元颓废地靠着墙,眼见那两个江湖医士便要靠近徐小平,张元咬牙,用完好的左手从靴筒内抽出匕首,冲到徐小平旁边用匕首划花他的脸。 血溅到张元的脸上,张元看着在睡梦中变得面目全非的徐小平,忍住鼻尖酸涩,转向张盛元道:“任你们谁,都不能把这种脸,化成我的模样吧——让我去吧,父亲。” 张盛元的脸渐渐变得扭曲,他几步上前,踹倒张元,怒骂道:“孽畜!” 张元松开匕首,捂着肚子道:“求您了,是我的命,我认了。” 张盛元又踹了他一脚,道:“此刻是你想怎样,便怎样的么! 你之前救李若清坏我大事便罢了,现在又划花这人的脸,坏我献宝大计,你以为你是谁,我可以三番五次地容忍你!” 张元呕出一口血,痛苦地喘息道:“我是,您的儿子,您是为了我才害徐小平,如今我认命了,您也认命吧。” 张盛宁蹲下身甩了他一巴掌道:“徐小平用来安抚朝中那帮做梦都想长寿的蠢货,你则是要献给楚国,楚国国君声明要干净的,不然你以为——我能把你留在现在?” “哦,”张元听了却是未恼,他道:“原是要将我送到那儿啊。” 他一笑,牙上被血染的肮脏猩红:“是不是后悔……没有两个儿子。” 张盛宁心头火更盛,又甩了他一掌,道:“和你那个娘简直是一模一样的贱人。” “啊,好难过。”张元闭上眼睛,泪水划到鬓角,他叹了一声道:“我还以为您挺喜欢我。” 张盛宁缓了一口气,他站起身,自上而下看着张元道:“事到如今,你便顶替徐小平去照顾那些蠢货,到了楚国国君那儿,你要是敢说出自己非清白之身,你便等着死吧。” 张元睁开眼,侧脸看向满面血污的徐小平,轻声道:“那就谢父亲成全了。” 张盛宁甩袖离开。 未几屋内只剩下张元和徐小平二人。 张元撤掉内衫一角,捂住徐小平的脸伤,道:“这还是正睡着呢,就被我划了一刀——对不起啦,徐兄。 我欠你的,日后必百倍千倍地偿还给你。” 他包扎完以后,看着徐小平的脸,怔怔扇了自己一巴掌:“张元,你怎么还不死。 你把别人祸害死了。” 被上了迷药的徐小平对这一切丝毫不知,他蹙着眉,似乎还被笼罩在被人找到的惊慌之中。 一张脸小得让人不可思议,瘦骨嶙峋,透着灰败的可怜相。 当初自月无牙那里,听得徐小平机灵可爱,在玉清那里,听得徐小平爱兴风作浪,在李双霖那里,又听得这人两面三刀,善说甜言蜜语。 几番打听下来,便觉得这般的人,无论性情如何,靠着身体卑微活着,还不如死了。 张元亦是求生心切,才想了用徐小平代替自己的阴毒计策。 如今后悔了,却已晚了。 张元喂徐小平吃下解除迷药的药丸,推了他一把,眼见他转醒,才向门外跑去。 徐小平睁开眼,便看见张元的背影,他迷糊地站起身,喊道:“张元?” 那身影一顿,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外。 徐小平却无暇去追,只因他一开口,忽觉脸上淌下一顾热流,他伸手一摸,触手皆是血。 徐小平不可置信地又摸了一遍脸上被血浸透的布条。 张元,定是张元划伤的他! 徐小平急匆匆打开门,却看见庭院中站着许多看守,他又急忙将门阖上。 徐小平攥紧拳,四下看了眼,推开窗户从窗户爬了出去。 也不知此处是在哪儿,徐小平自窗后避开看守寻找出府的路。 他此刻浑身剧痛未缓,像只无头苍蝇般不知在府内走了多久。 在颓阳西坠之处,渐燃起火光。 有人喊道:“走水啦!” 安静的府院顿时变得喧嚣起来,本是在屋内的人也纷纷走出来。 似是达官贵人,出来时还匆匆提着裤子。 徐小平躲在暗处,一眼便看见他们。 他不经意向屋内瞅了一眼,只见正对着门口的床边,正坐着一赤/裸男子,在远处瞧,身上竟是遍布淤青,一副将死之态。 徐小平顿感恶心,他欲离开此处,却见一男子自屋檐上轻跃而下,悄无声息地潜进屋内,用被单卷住那奄奄一息的赤裸男子,将其横抱起。 徐小平认出他,往纷乱的院里看了一眼,沿着墙边走近男子,颤声唤道:“玉清!” 正欲带着张元离开的李若清闻声看向他。 徐小平亦看清李若清怀中的人。 不想被那些男人玩弄的男子竟是张元,徐小平道:“这……” 李若清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血布,几步走近他,道:“正要寻你,你的脸怎么了?” 徐小平本想说是被张元划伤,但见张元人事不省,便摇首道:“快离开这里吧。” 李若清道:“我带你出府,下山的路你自己走——张元情势不妙,需立即就医。” 徐小平跟着李若清,趁着府内大火混乱,往府外跑。 李若清背着张元急行于屋檐之上,徐小平则在下追着他们。 还未走出府,一伙人突然拦住徐小平的去路。 徐小平看了眼屋檐上的李若清。 其间一个看守道:“老爷说若找不到公子,找到一个毁面的也可以,应该就是这个吧。” 李若清背上的张元气息已渐渐趋无,他抱紧张元,抿唇向前方跑去。 这便是做出取舍了。 徐小平心内一寒,他看向那些围着他的人,想到张元的下场,向后退了一步。 玉清不会救他了。 他就不应该指望会有谁救他! 徐小平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心里一瞬间冷的像冰一样。 到现在才真正看清楚,那不是玉清。 那是李若清。 是一个,完全不记得他的,对他不再柔软的、另有所爱的人。 可要是玉清也没了,他还有谁呢。 徐小平被人抓了回去。 他被关到一处不见天日的暗室里,每日只能听见老鼠窸窣爬过的声音。 脸上的伤也烂得流脓,他不敢睡觉,怕老鼠啃上他的脸。 等门一开,他几乎是一瞬间跑到门口。 那开门的小厮被他狰狞的脸吓得大叫,仓惶间踹了他一脚。 徐小平倒在地上,才几天时间便已瘦得骨架一般,他撑着大了几圈的衣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行了个礼,挡住自己的脸对惊魂未定的小厮哑声道:“在下徐小平,不知关我的人究竟是谁,烦请你告诉他,此时若不放我出去,他日——” 他顿了顿:“冀王李双霖,定不会放过他。” “你以为我会怕一个李双霖?” 一道同样沙哑的男音不知从何处响起,徐小平抬起头,没看到说话的人,便又很快低下头,他道:“不怕李双霖的,朝堂里没有几个,你是谁。” 那人答非所问道:“借人大名,狐假虎威,你倒是很有底气。” 徐小平咳了一声:“放我出去。” 那人道:“我关了你三日,从未有一人寻你,你觉得李双霖会救你么?” 徐小平静默片刻,微微攥紧手心,他跪在地上,撑地的双臂抖得不成样子,道:“我不知你为何关我,但请留我一命——我什么都能做。” 那人似乎笑了一声,徐小平低着头,听见脚步渐远的声音。 未几徐小平被人拖出暗室,经洗漱擦洗后,又处理了脸伤后。 徐小平目光草草掠过铜镜里被面具遮住的脸,问其间一个为他换衣的人,道:“我现在要去做什么?” 那些下人垂首不语。 徐小平揉了揉干瘪的肚子,干咽了下,又问道:“有吃的么,我好饿。” 一小厮退出门外,约一炷香的功夫,端着清粥馒头进来,放到桌子上道:“此刻厨房里只有这些。” 话说至一般,徐小平便已冲到桌边,拿起一个馒头塞到嘴里。 他又大喝了半碗粥水,吃得狼吞虎咽。 门外有人咳了一声,那几个下人面面相觑,同时退出门外。 徐小平看了他们一眼,又将注意力放在馒头之上。 几日都未曾进食,他真的太饿了。 门渐渐被人打开,自外走近一个骨瘦如柴、行将进木的枯憔老人,他走出几步,一口浓痰卡在嗓子上,咳了半天才将痰咳进手帕内。 徐小平放下馒头,转身看他。 老人将手帕颤颤悠悠地收入袖中,指着徐小平道:“你......便是药人?” 徐小平转了下眼珠:“你要用药人?” “能活死人,肉白骨,便是这样的药人......”老人弓着腰慢慢走近徐小平,在桌前坐下,岔开双腿道:“老夫还当有多神奇,这么看着,和普通人也无异。” 徐小平随着他的动作转身。 老人道:“还愣着干什么,我这把老骨头重疾在身,你若能凭此救我,我重重有赏。” 徐小平蹲下身,解开他的腰带,道:“这般伺候你?” “你是药人,还需我指点?” 徐小平面色不明地看了眼紧闭的门,突然抄起桌子上的碗砸在老人头上。 老人猛地瞪大眼睛,汤水和血水同时混在脸上,不可置信地直直向后倒去。 徐小平拽住他,把他扯到地上,跨到他身旁,用碗一下一下地砸在他的脸上和头上。 老人干瘦的四肢像秋日枯叶一般细微颤抖着,发出微弱地哀叫。 徐小平用手堵住他的嘴,剧烈地喘息。 “操你/妈的,”徐小平又砸了一下他的头,扭着脸凶狠地骂道:“你这么个东西也想碰老子,老子斗不过他们,还弄不死你?” 他喘了口气,撕掉自己的衣摆,将长长的布条裹在无力挣扎的老人脖间,然后慢慢收紧。 老人从喉间发出痛苦的,又极长的呻/吟。 徐小平摘掉挡在眼前松了的面具,笑了一下:“妈的,真像叫春。” 他笑着,眼角却流下豆大的泪珠,他咬牙加大力气,同时用膝盖顶住老人的小腹,等到有人破门而入,他才仓皇抬头。 几个身穿兵甲的侍卫闯进来,刀韧上滑下成串的血珠。 李双霖掩住口鼻,在他们身后跨进房间。 徐小平看见他,松了一口气,瘫软在地上。 李双霖走近他,俯视其脸上的伤。 徐小平去够身侧的面具。 李双霖踹开面具,看了眼躺在地上的人,对徐小平道:“这是这几天第一个用你的人?” 徐小平欲摇首,却看见走进来的李若清,他将头深深地低下,掩住恶毒,哑声道:“不是。” 李双霖挑眉。 李若清脚步未顿,他站在徐小平面前,向徐小平伸出手,淡道:“本宫以为你会武功,能甩脱那群人。” 徐小平不看他的脸,自己站起身道:“下官身有恶疾,轻易不能动武。” 李若清道:“你应向我说明此事。” 李双霖将徐小平拉到自己身侧:“皇兄不必自责,如今你的张元活着,本王的平平活着,结局皆大欢喜,往事便不必再提了。” 他转向徐小平:“对么?” 徐小平跟着点头,异常平静道:“不必提了。” 李若清蹲下/身探地上老人的鼻息,问徐小平:“你干的?” 徐小平看了眼李双霖,沉默不答。 李若清抽出腰间的手帕覆上老人的脖颈,单手彻底扭断他的脖颈,才站起身道:“走吧。” 李双霖“啧”了一声,摇首道:“礼部尚书程奂,后事处理起来可是极为棘手。” 李若清不理他,将方才捡起的面具塞进徐小平手里,与他擦肩而过。 李双霖低头看他,用拇指擦掉他脸上被溅到的血迹,意味不明道:“脏了,平平。” 徐小平的手微微一顿,接着慢慢咧开一个笑,将冰冷的面具扣在自己狰狞的笑脸之上。 铜镜里脸简直不堪入目。 徐小平坐在桌前,细细打量自己的脸伤,手指自左眼下开始,滑过鼻梁,再到左嘴角的上方悬停。 眼下还结着痂,狰狞扭曲的伤口纠结着周旁的皮肉,将一张不大的脸拽的生疼。 这是飞来横祸,更是不明之灾。 徐小平放下手。 身后缓步走近一人,自后环抱住徐小平,在他耳边轻声道:“觉得丑了?” 徐小平心生厌恶,却也不躲避,顺势靠在他怀里,道:“张元还未醒么?” 李双霖看着铜镜内两张对比鲜明的脸,漫不经心道:“未醒,问他干什么?” 徐小平垂眼,掩住眼中遏制不住的怨恨,手指扣着镜台,叹了一声道:“他与下官一同受难,总觉得同病相怜,忍不住关怀罢了。” 李双霖笑了一声。 徐小平不理会其间意味,又问道:“抓我的那人,也未查出来么?” 李双霖道:“此次牵连的权臣过多,法典亦未写明禁用药人,你便当吃个哑巴亏吧。” 徐小平暗自缓了一口气,深觉李双霖这王爷做得没用,他勉强扯出一个笑,道:“曾以为王爷在朝中地位斐然,如今看来,竟然不是。” 李双霖收紧抱着徐小平的胳膊,语气变得有些阴森,道:“便因为本王不能为你报仇?” “不是,”徐小平被他勒的有些喘不上气,咳了一下,半真半假道:“下官被那些人当作药人时曾百般求饶,告知他们自己是您的人,他们却轰笑出声,扬言便是十个你,他们亦不畏惧。” 李双零神色不明道:“你说你是我的人?” 徐小平道:“您将我从唐申苑手里救出来,您是我的恩人,我自也是您一个人的药人。” 李双霖哼笑。 徐小平又道:“您在下官心内居高伟岸,不想那些人居然出言辱没您。” “怎么说?” 徐小平目光游移,胡乱编造道:“他们说——不说是小人,哪怕是王爷,他们吆喝一声,你也要乖乖爬到他们床上去......” 徐小平放轻语气:“伺候他们。” “放肆!”李双霖松开徐小平,陡然大怒道。 徐小平失去倚靠,跌在地上,见李双霖面目阴沉,连忙翻身跪在地上,惶恐道:“王爷饶命!” 李双霖眯眼看他,冷笑道:“你便这样与他们睡了?” 徐小平那几日根本没被任何人用过,但他深知李双霖独占欲极强,又存心想让李若清内疚,便一味谎道:“小人势微,挣脱不得......这个伤,这个伤!” 徐小平指向自己的脸,道:“便是因为小人要跑,他们才毁了小人的面目,如今脏了王爷的东西,还望王爷原谅。” 他句句无真的,此刻心虚,便躲开李双霖的目光。 李双霖却俯身用手指抬起他的下巴,打量他的神色,道:“受委屈的是你,本王谈何原谅。本王此刻倒是好奇——对于此事,你的反应未免平淡了些。” 徐小平道:“下官有过的害怕和厌恶,在那几日,便已经自行淡了。” “那如今还有什么?” “......恨。” 李双霖收回手道:“明日本王在府内宴请各位朝廷重臣,你在暗处指出碰过你的所有人,也让本王看看,是哪个蠢货在大放厥词。” 徐小平一愣,随即道:“是。” 根本无人碰过他,他自然指不出是谁,但不妨他指向几个权高势重的,让李双霖自立高墙。 二日晚宴,徐小平跟着李双霖身旁的小厮何景往宴席处走。 何景边走边道道:“王爷让小人嘱咐您,万不可让人看到您的脸,您认出谁,便只管告诉小人。” 徐小平连忙道是。 宴席已进行一般,席间觥筹交错,喧闹声不绝于耳。 徐小平向门内跨进一步,漫不经心地向里看去,却在一瞬间滞住。 何景不动声色地将他牵扯在一侧,道:“大人?” 徐小平看着左右两侧推杯换盏的场面,脑内有什么画面飞速闪过,却又让人抓不住痕迹,徐小平伸手蹭了一下发痒的眼角,由此而感到一阵恍惚。 他忍不住向门外看了一眼。 何景道:“大人可是认出什么人了?” 徐小平摇了摇头,看见左席上正与人寒暄的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似有所感,看了一眼徐小平,又收回目光。 徐小平在看清他正脸的那一刻,忽觉头上被人猛敲了一记似的头痛欲裂,有个名字在嘴边呼之欲出。 何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此是都察院御史齐行淞,可需小人记下这位大人?” 徐小平道:“齐行淞......” 他念着,背上已发了一层冷汗。 何景又问了一遍:“大人,需记下么?” 徐小平抬起头,恍惚道:“我不能再想了。” 何景莫名道:“您不能再想什么?” 徐小平不答,只道:“我不能再想了。” 说罢,他飞快地退出宴席,匆匆走出冀王府。 直觉脑海中要记起什么,徐小平恐慌地想压住记忆,他从冀王府里出来,不管不顾地冲进熙攘街市。 不能再想那些油光满面的面孔,不能再想那些时不时响起的哄堂笑声。 真的觉得可怕,一见到那宴席中的一些人,便忍不住浑身颤抖,连牙关都是上下发颤。 ——不能再想了。 徐小平按住作痛的太阳穴,看了一圈四周,踉跄地走进一家花楼。 刚好,蛊虫也饿了。 如今没有荀木约束,他又何苦压抑自己。 且是放纵,且是浪荡,都无人能管得了他。 徐小平一进门便被香风吹得眯了眼睛,他急切地搂过一人,也不知那面目柔媚的人是男是女,便在其嘴上窃香。 那卖皮肉的欲拒还迎地推着徐小平,搂在怀里是绵软的,可与徐小平相抵的胸膛却是一马平川。 徐小平吸嘬他的唇舌,觉得心里的恐慌被压下几分,才松开唇,道:“是个小倌。” 小倌低低“嗯”了一声。 面目有些普通了,但徐小平也不在意,他扯掉腰间别着的玉佩,塞到旁边的老鸨手里,道:“要上好的酒,上等的厢房。” “得勒,”老鸨将玉佩塞进怀里,笑得两眼弯弯:“爷,二楼右拐第三间——请。” 徐小平被小倌搀上楼梯。 这小倌都能看出他走不动呢,徐小平笑了一声,问道:“你叫什么?” “回爷,奴唤春铃儿。” “春铃儿......”徐小平叹了一声,将自己彻底倚靠在他身上,道:“你今日要是将我伺候舒服了,我便将你赎回去。” 春铃儿抬起头,道:“当真么?爷愿赎我?” 徐小平含糊不清道:“便看你,怎么伺候了。” 春铃儿面目普通,在华春楼内只得伺候些没权没势的男人妇女,何时有人说过要赎他,他眼下听见徐小平应承他,心内不由大喜,刚将徐小平扶进屋,便啃上徐小平的嘴,又是扭腰又是磨腿,使尽浑身解数讨好徐小平。 徐小平因蛊虫而情迷,混乱中将挡住自己大半张脸的面具摘下。 春铃儿本是已经蹲下身要去褪徐小平的裤子,吊眼那么一看,却正对上徐小平被刀疤劈成两半的面目。 春铃儿“啊”地惊叫了一声,松开手跌倒在地上。 徐小平当即清醒了几分,垂眸冷冷地看向春铃儿。 春铃儿缓过神,不去看徐小平的脸,颤颤巍巍地爬回徐小平脚下,用手够徐小平的裤腰,颤道:“爷......爷继续。” 徐小平按住他的手,冷道:“你怕这张脸?” 春铃儿连忙摇头,咬唇眼里充满泪水,结结巴巴道:“没,没有。” 徐小平道:“那,看着我的脸。” 春铃儿慢慢转过脸,徐小平将脸凑近他,又说了一遍:“看着我的脸。” 春铃儿被逼着看这张狰狞的脸,其上刀伤还只是半好,伤口浅的地方已经长出紫色的新肉,却无端像是在皮肉下蛰伏了一只虫子,随着面皮的主人说话,这只虫子便活了般的蠕动,而伤口深处...... 春铃儿看着,就觉得像是一只伤痕累累的巨虫盘亘在徐小平脸上,他受不住这等刺激,歪首趴在地上干呕。 “妈的,一个烂货也敢嫌弃我,”徐小平怒火中烧,一把拽过春铃儿往床边走。 他将春铃儿甩到床上,冷笑着松开裤子,道:“我这被你万分嫌弃之人,可就要睡你了。” 冷笑放在徐小平脸上,便如狞笑般狰狞可怖,春铃儿慌张道:“爷您误会了,奴一把贱骨头,怎敢嫌恶主顾。” 徐小平哼笑着压在春铃儿身上,扯掉他的裤子,将自己顶进去。 春铃儿顿时哀叫道:“爷......” 徐小平掐着他的脸,在上面咬出一个牙印,狠声道:“敢再吐出来,我弄死你。” 春铃儿带着哭腔应了一声。 徐小平改为拽着他的头发,闭眼狠狠地冲撞。 一直熟练的百蛊心经也跟着在体内运行起来。 几个月苦苦压制,如今开了荤,徐小平体内的百蛊简直欢喜的无以复加,如同久旱逢甘霖,开始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徐小平身下之人的生命力。 徐小平喟叹出声,全然看不见身下之人的惨状。 他越是爽快,春铃儿便越是痛苦。 春铃儿哆嗦着唇,只觉这次比往日那些粗暴交欢还要痛苦。 我要死了。 春铃儿掐着徐小平的胳膊,哭嚷道:“爷,求您了,轻一点。” 徐小平微睁开眼睛,微喘着附在春铃儿耳边,阴森森地笑了一下:“你如今,还能吐出来么?” 百蛊放大人的情欲、贪欲和恶欲。 没有人管束的徐小平,受一身百蛊牵诱,满心都是情事中的那几分爽快,还有方才被春铃儿嫌恶的憎恨。 这快意与憎恶,已是让他不顾人死活了。 干脆搞死他。 徐小平充满恶意地顶弄腰身,用舌尖舔卷眼前的脖颈,控制不住的,在上面轻咬了以下。 春铃儿浑身颤粟,挣扎着拿下床头的烛台,咬牙砸在徐小平后脑上。 徐小平被敲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摸了下后脑蜿蜒而下的血迹,缓缓倒在春铃儿的身侧。 春铃儿彻底推开他,慌张地掩住衣物,向屋外跑去。 徐小平迷迷糊糊地看着他逃走的背影,微弱道:“贱人,你居然敢......” 春铃儿在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心有余悸地阖住屋门。 不妨却在转身之时,撞到了一人。 那人扶住他,自上而下看着他。 春铃儿看清他的脸,掩嘴惊叫出声。 那分明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春铃儿指着他,惊吓道:“你......” 那和他一样的眉眼悄然弯起,比在唇上的手指做出一个“嘘”的手势。 春铃儿噤声。 那人将一方手帕塞进他手里,推开门跨步走进去。 春铃儿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便闻得手帕上的暗香,他醺醺然向后倒去。 一醉汉模样的顺势揽过他,嘴上含糊不清地念道:“走走走,陪爷去喝一盅。” 醉汉拖着春铃儿绵软的身体转身走进隔壁的屋子,至屋内,醉汉松开怀里揽着的人,眼内一片清明。 软倒在地上的春铃儿面上还带着红晕,因方才闻得的方向而显出几分迷醉模样,便像是喝醉了一般。 任哪个不知情的人看过来,都以为这人是在酣睡,但实则,他已死了。 那扮作醉汉的人从怀内掏出一个瓷瓶,将内里的“水”倒在尸体之上,未几,地上就只剩一片浑浊的血水。 血水延伸到门外,踩过的人踉跄了一下,“哎呦”一声,连忙稳住手内的托盘。 他惊慌未定地扶稳上面的酒,只当自己方才踩了旁人倒下的西域酒水,骂了一声晦气,便走近旁边的屋门,敲门扬声道:“爷,您要的最好的酒,小的为您端上来了!” 屋内无人应答。 小二已是习惯了,他将门轻轻推开,把托盘放在地上,低眉顺眼道:“那小的把酒放这儿了。” 一道带着喘息的声音轻微地叹了一声,才道:“放哪儿吧。” 小二愣了一下。 他记得今日在这房里伺候主顾的是那个不起眼的春铃儿。 未想过,这春铃儿在床上的那音儿......还挺好听的。 因声音勾人,小二便忍不住抬头,才抬起一点,便看见两只极白干瘦的脚正在一颤一颤地晃荡,一双细瘦的腿也正缠在另一人的腰身之上。 刺目一般,小二还没看清人脸,便飞快地低下头,从屋内窜出来。 他以为那是春铃儿的腿和脚,由此不由生了几分绮念,想着明日便花点儿钱,把这浪荡小倌睡上一次,却不想在屋内正勾人腰身一晃一晃的,正是掏银子睡人的那位爷——徐小平。 徐小平后脑的伤已停了血,被人用扯破的纱衣随意裹了一圈,正通红着脸,在人身下被撞的哼叫。 那伪装成春铃儿的人,亦是活色生香般模样,后背上粘着头发丝,启唇一声声地叹。 末了,他摸着徐小平的腰背,仰首轻声道:“哥哥,这药对你,真是屡试不爽呢。” 徐小平恍惚地咬了他一口。 唐子宁一笑,将自己抽出去,转而坐在徐小平身上,道:“这就喂你。” 他扭动着将那物缓缓吞进去,眼睛死死看着徐小平潮红的脸。 正是,真真正正的,将徐小平吞吃入腹。 恨死了,也爱死了。 他也回来了。 徐小平。 徐小平在清醒后才在床下看见已然奄奄一息地春铃儿,他心内一凛,伸手去探这瘦弱小倌的鼻息。 遍体鳞伤的春铃儿微弱地呻/吟了一声。 徐小平收回手,连忙出门唤道:“快来人!救人!” 楼下老鸨闻声跑上来,看见徐小平的模样,不由一愣。 徐小平掩住自己的脸道:“不要看我!去找大夫过来。” 老鸨拍了拍自己胸脯,回过神后才看清春铃儿那副模样,她连忙哭叫道:“哎呦我的爷,您怎就把我们小春铃折磨成这副模样,他这后几日,可还怎么接客啊。” 徐小平拽住她去拉春铃儿的手,道:“人我赎走,你去找大夫!” 老鸨假模假样地收了眼泪,推开徐小平道:“那这银子可要好生算一算。” 徐小平回头看了眼春铃儿,怕自己弄出一条人命,不由抱着自己的头蹲在地上,痛苦道:“先看人能不能救活,救活了,我多少银子都给你。” “说什么死不死,”老鸨甩了甩手帕,转身道:“小春铃福大命大,各种阵仗也都见过了,肯定安安稳稳跟着爷走的。” 她聒噪个不停,却偏偏不找大夫,徐小平不言不语地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老鸨正欲再开口,却见这面目丑陋的男子突然抬起头,怒吼道:“出去找大夫啊!” 老鸨被吓得噤声,缩脖跑了出去。 徐小平移到春铃儿身边,见春铃儿双眉紧蹙,一时之间又怕又悔,他握住春铃儿的手,喃道:“是你自己要回来的,你要是不回来......我也不会这么对你。” 对昨晚,他便像每一个饲养蛊虫的夜晚,脑中只有混乱的记忆。 他可能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弄死了一个人。 徐小平抽出手,面目灰败地靠在床边,等着大夫过来。 半晌几个仆从进到房里,将春铃儿抬出去。 徐小平站起身,道:“这是干什么?” 其中一个仆从道:“回爷,大夫不进花楼诊治,需得让我们将他抬过去。” 徐小平跟着去了医馆,听见大夫说春铃儿只是受些皮肉伤,这才松了口气,心内却又起了疑思——无内力的人,是受不住百蛊的。 徐小平伸手摸上春铃儿的手腕,若有所思。 这双纤细的手忽而动了一下,紧接着翻手握住徐小平的手。 徐小平见他醒来,下意识别过脸。 由唐子宁假扮的春铃儿拽了拽徐小平,道:“爷.....” 徐小平推开他的手,半晌跪在地上,垂首道:“对不起。” 唐子宁面上浮起诡异的笑,却未让徐小平看到,他语气还是轻轻柔柔的,道:“奴无事,您不必道歉。” 徐小平此时心中想的却不是此,他在听到春铃儿无事后,心内歉疚便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想法。 他怕自己的脸吓到春铃儿,便始终低下头,道:“昨夜是我鲁莽了些,你若是还愿意,就让我赎你回去吧。” 唐子宁连忙道:“奴自然是愿意的。” 徐小平抬眼看他:“不怕我?” “您是说您的脸么?”唐子宁将手伸向徐小平的伤脸,却被徐小平躲过,他不着痕迹地放下手,道:“一时害怕罢了,奴见过更......” 唐子宁看着他,道:“人心若善,面相便不重要了。” 徐小平一滞,半晌勾起一道冷笑。 可惜他自始自终都称不上“善良”。 徐小平咳了一声,试探道:“今日大夫来治,在你体间摸到几股内力,未曾想你竟练过武。” 唐子宁道:“自幼学过一些。” 徐小平眉眼舒缓许多,站起身道:“我府中清冷,只两个婆子,你住进来后随意差遣她们即可,你不嫌弃我,我日后自当对你百般好。” 就是要劳他日后常疼着,为自己饲养蛊毒了。 饲养蛊虫之时,像春铃儿这般只有几分内力的平常人,虽能保全性命,却必要忍受极致的疼痛。 如今徐小平又不是唐门门主,能找到一个弄不死的人在他身底下受着已是极为不易。 徐小平怕春铃儿日后受不住怕了,将他接到府上后,便极力温柔地待他,想让这人心甘情愿地为自己饲养蛊虫。 自大理寺回来后便于路上带些小玩意儿,用来讨春铃儿欢心。 这日徐小平回府后,便见春铃儿坐在往日荀木坐着的地方,他心里一个咯噔,向前快走了几步。 春铃儿闻声转过脸,一张比之荀木逊色许多的面目朝向徐小平。 徐小平方提起一点的心,在看清春铃儿后,便又沉沉落至最深处,被再度掩住光亮。 唐子宁将他的失落收入眼底,不动声色地看向他手里提着的东西,站起身道:“爷,您又买了什么东西回来?” 徐小平讨好人的兴致失了大半,他将买的糕点随意放在石桌上,道:“自己打开看吧。” 唐子宁低头拆着纸包,似漫不经心问道:“爷如今在大理寺当值么?” “是,”徐小平道:“怎么?” 唐子宁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不想徐小平这蠢货还在张盛宁手下做事。 唐子宁强压下嘴角,假做乖顺地摇了摇头。 徐小平看他微弯着的纤细脖颈,心念一动,他将手缓慢地放在唐子宁腰间,轻声道:“今夜去我房里睡吧。” 唐子宁侧过脸,面上带些红晕,同样轻声道:“爷......” 徐小平微扬着首,忽而发现春铃儿竟是比他高一下,但也不在意,在他唇边轻啄一下,诱哄道:“爷近日......想你多日了。” 春铃儿普通的面目不知是因羞怯还是什么,细看竟显出几分妖异,他含羞带窃似的笑了一下。 徐小平又啄了一下他的唇,道:“届时怕是又有些疼,你忍耐则个。” “嗯。” 夜里。 徐小平体内蛊虫得到酣养,他将唐子宁推到床的里侧,极为惬意地要睡了。 未像徐小平想的那般昏睡过去的唐子宁将手环在徐小平腰间,掐了一下徐小平的腰,道:“爷......” “嗯?”徐小平怠倦地微睁开眼睛,带着鼻音道:“身子不适么?” 唐子宁将徐小平的手带到自己身下,同时舔上徐小平的脖颈。 徐小平被手下的触感吓得缩手。 唐子宁强拽住他的手,道:“爷,奴这儿还未得纾解。” 莫不是要再来一次。 徐小平运行过百蛊,已是极为怠倦。 未想过这春铃儿竟是这么骚/浪的,徐小平有心无力,不由感到几分耻意,道:“我明日需得上朝,你自己......” 唐子宁松开徐小平的手,转过身自己弄起来。 一时之间微喘和呻/吟又传到徐小平耳里。 徐小平听着不由再度生起几分热意。 半晌身后覆上滑腻潮湿的身体,徐小平一滞。 唐子宁附在徐小平耳边道:“爷,不知怎得,还是难受......” 徐小平问道:“你今日怎么不痛。” “奴先前听您问过内力之事,想来上次是经脉作痛,奴此次便用内力护体,可疼是不疼了,不想现在竟这般难堪,还不如疼着。” 许是这傻小倌不经意间冲撞了那点关窍,徐小平了然地转过身,心想帮他渡过去几道内力,却被唐子宁按住了手腕。 徐小平道:“我帮你看看。” 两人的脸都掩在夜色里,徐小平便也看不清唐子宁的神色,只能见到一个轮廓。 这道轮廓又贴近徐小平几分,似是已忍耐不住,略带急切道:“爷,让奴来一次吧。” 徐小平心下一凛,道:“什么?” 唐子宁已将手探到徐小平身下,道:“奴亦是可以。” 徐小平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唐子宁的手指已是探了进去。 徐小平顿时噤声,唐子宁亦是一愣。 唐子宁未想过竟是一下便探进去了,他扭曲了脸,道:“进去了。” 徐小平伸手推他。 唐子宁此时也不管是不是会让身份暴露,死死地压着徐小平,带着无限的压抑轻声道:“给我吧。” “去你/妈的!”徐小平大怒,锤了他一拳,破口大骂道:“我他妈买你回来是让你睡我的?给爷滚出去!” 唐子宁咬了一下他的耳垂,道:“此事分什么睡与不睡,只要爽快了,不都是一回事?” 说着顺利地又添一指,道:“若能看开此事,这世间便多一极乐。” 极乐。 可他这一生的许多痛苦,尽是因这“极乐”而起。 徐小平如此想着,却是不再挣扎。 他日后练功还需常用春铃儿,此时若拒绝这等事,让他跑了怎么办。 徐小平想通后,便又用春铃儿那番歪理去说服自己,许久,他伸手环抱住春铃儿。 连一个小倌的后背都比他宽厚几分,徐小平被唐子宁弄出了水声,抱着唐子宁失神地想道。 这是徐小平第一次在神志清晰的情况下,这般乖顺地躺在唐子宁身下。 唐子宁慢慢抽出手指,换上自己。 其实早就想到了。 因为但凡一人对徐小平有可用之处,徐小平便会不计一切代价地讨好他。 直到,他在你身上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徐小平还当是与春铃儿荒唐一夜,二日醒来被春铃儿勾着又做了一次,竟当真体会出那等“极乐”境界来。 他看着春铃儿跨坐在自己身上仰脖起伏,身后披散着的长发亦如墨浪般涌荡着,被春铃儿扫一眼,昨夜被人压了的憋屈便顿时没了。 这等妙人...... 徐小平被他吸的泄了身,大脑一片空白地瘫躺在床上。 唐子宁起身,塌着腰从徐小平的腰腹啄吻到脖颈间。 接着徐小平又和他交换了一个极深极长的吻,在这空隙中,徐小平神魂颠倒地叹道:“好春铃,你这都是在哪儿学得的手段......” 唐子宁将徐小平的头发拨到耳后。 门外的光束便斜射在眼侧。 徐小平用手挡住眼睛,这才惊觉天已半亮,那自己那狰狞的伤疤自是掩藏不住了,他猛地推开春铃儿,未看春铃儿面色,拿起床边的衣物跑出屋门。 唐子宁也未叫住他,慵懒地趴在床上,侧头看他慌张地跑出去。 徐小平便这点出息了,他迟早是自己的笼中鸟,掌中物。 届时...... 唐子宁“啧”了一声。 要扒下他的皮,抽出他的筋骨,想方设法找到他身上纹刻着的药方。 还得要让徐小平肝肠寸断才行。 总之当初门主是如何死的,他便要徐小平,一模一样地死。 徐小平急匆匆地出门,却见门口摆着一辆轿子。 自轿窗外,便见李若清带着黑色脉络的半脸。 他正阖眼靠在身后的轿壁上,待徐小平走近,他才睁开眼,侧首看向徐小平。 徐小平停住脚步,在轿前行了个礼,道:“太子。” 李若清上下看他,半晌道:“整理好衣冠后上轿。” 徐小平拢紧衣襟,道:“一会儿下官还需上朝。” “不必去了,”李若清道:“大理寺已除去你的官籍,你近月待在太子府,待身体好了以后就离开晋城。” “除去官籍?”徐小平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咬牙道:“我何曾说过自己要辞官?” 李若清道:“七品小官罢了,于你想做的事无益。” 徐小平听罢冷笑:“我想做什么?” “……”李若清道:“你若不想来太子府,本宫可让他们将这座官邸暂且让与你住。” 原来今早,是来赶他走的。 徐小平深缓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不必了。” 说罢便要转身回府。 “不要去找李双霖。”李若清在他身后道。 徐小平转首,忍着愤恨道:“你当真不容我?” 李若清蹙眉,正欲说什么,却见徐小平眼眶发红,已是一副恨极了的模样。 李若清单手将轿帘放下,隔着帘子淡道:“话已至此,是非好歹,你自己分明。” 徐小平长缓了一口气,跨进屋门,将门大力阖上。 唐子宁听见门外喧嚣,披上衣物迎向徐小平,道:“是谁这么不识眼色,惹得爷如此生气?” “是谁?”徐小平冷笑一声,泄恨似的攥紧唐子宁的手,道:“你不知道门外的那是谁?” 唐子宁摇首。 “我告诉你,”徐小平恨得浑身发颤,道:“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 这人眼里谁都容不下......哼,哪怕他不是太子,他也看不下任何人!” 唐子宁回握徐小平的手。 末了,徐小平哑声道:“我是真的恨他。” 唐子宁微勾起唇角。 府外突然有人敲门道:“徐大人,王爷唤您午时过府。” 徐小平觉出自己失态,松开手收拾自己凌乱的衣衫,对门外道:“我知道了。” 他话刚说完,门便被推开,何景弓着腰走进来,向错愕的徐小平行小礼,而后拍了拍手掌。 自他身后涌进十余人,挤满不大的府院。 徐小平道:“这是......” 何景道:“朝廷不日便会将官邸收回,王爷特意吩咐小人将您需要的东西一一搬入冀王府,您日后,便于冀王府住下了。” “原来他也知道,”徐小平道:“太子与冀王一前一后的来,莫不是刻意羞辱我?” “大人误会了,”何景道:“太子不允王爷留您在晋城,是以王爷今早找您,特意避开了太子。” 徐小平闻言,又起了怒火,道:“我是否留在晋城,与他何关?他莫名辞掉我的官职,此刻就连容身之所都不给我留?” 何景一笑,掩住脸上一闪而过的讽刺,道:“此前张公子伤重,太子虽不说,心里却总有几分芥蒂,况且昨日张公子醒了,说想见您,许是太子不想张公子再见到您,才做了这等事。” 徐小平面目微搐,竟是有些不信何景这番说辞,他道:“太子怨恨什么?” “小的听太子与冀王对话,说是那些人本是想抓你一人,张公子遭遇那等恶事,是为了救您,受您牵累。” 徐小平听罢,本就枯槁的心又死了一次,他牙关咬得更紧,道:“受我牵累......好,好!” 他神经质地叠声说了无数遍“好”,便毫无预兆地向一侧倒去。 唐子宁眼疾手快地扶住已然昏倒的徐小平。 何景正欲叫小厮的动作一顿,看向他,道:“您是?” 唐子宁微微低下头,道:“春铃儿,伺候他的奴才。” 何景在其沾满淫/靡痕迹的脖颈间扫了一眼,又看向徐小平,了然垂目。 冀王固然对徐小平没有几分真心,却极不容人。 待冀王看见徐小平府内这人,怕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这叫春铃儿的奴才,此时在何景眼里,已是个死人了。 按理说徐小平体内的百蛊得到饲养,体内百蛊应不会躁动才是。 此次他又晕了过去,在大夫来之前,唐子宁先在徐小平腕间输入一道真气试探,却发现一些微妙之处。 唐子宁收回手,正欲凝神一探究竟,却被徐小平抓住手腕。 徐小平面色苍白,忽而呓语道:“救我……” 徐小平近日夜间常做噩梦,有时混沌的哀叫还会传到唐子宁的房间,白日问徐小平,徐小平又什么都不知道。 他都不知自己做了噩梦。 唐子宁思忖片刻,将左手探到徐小平的后脑,果在其后发现一根封穴金针。 唐门曾有弟子去江南皇商李家盗货,待回来时竟对自己在江南发生的事一概不知,还如徐小平这般呓语不断,后被发现脑后的金针,拔出后才恢复正常。 原是这弟子被带入李家,摸清了李府地道,李家家主恐他引祸,便用金针封其脑后大穴,令其忘却江南一行所发生的事。 金针入穴之时,若配以“蛊惑”,那受针之人便如大梦一场,能忘却施针之人想让他忘的事。 因与徐小平接触过的张元是李家养子,是以唐子宁先想到了金针一事。 如今徐小平正做着梦,神色凄哀惊惧,又是喊人救他,又是求人不要碰他。 唐子宁碰了碰徐小平的脸蛋,慢慢勾起唇角,又将手绕到他的脑后,轻巧地拔掉金针。 金针一拔,徐小平的哀叫顿停,他猛地睁开眼睛,握着唐子宁的手也倏忽圈紧。 唐子宁垂眼看他。 徐小平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脑海中闪过一幕幕可怖恶心的画面。 那是巨大的淫窟。 里面纠结着光裸的肉体,肥腻的、衰朽的男人肆意狂笑,他们举杯狂欢,将酒液洒在身下人的脸上身上,汗液就淌在那些肥腻的身体之上,再沾在被凌辱的人身上。 泪水淋漓,汗臭熏天。 而他,是其中一个。 求饶、哭泣、挣扎。 …… 我怎么会忘掉这一切。 徐小平大力喘着,用手掩住眼睛,片刻从床上下来,晃晃荡荡地往门外走。 唐子宁拉住他道:“你去干什么?” 徐小平推开他,拽起自己被扯开的外袍,四下看了眼,拿过墙上挂着的长剑跑出门外,与带着大夫回来的何景擦肩而过。 何景见他跑出去,连忙追在他身后喊道:“大人,您一会儿还要去王府呢!” 徐小平转过身,头发凌乱地纠缠在鬓角脸庞,似是已经疯了。 他微仰着脖,擦了把脸上的泪水,平静道:“告诉李双霖,我可能不会回来了。” 何景一滞。 徐小平说罢,提着剑跑了。 何景回过神,向四下喊道:“快去追!” 可等他喊完,哪儿还见徐小平的身影。 徐小平正是要去太子府中找张元,他在路上一遍遍念张元的名字,简直恨入骨髓,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他一路上疯魔,太子府内也不是像他想象般那样其乐融融。 张元正半躺着喝药,李若清看他喝完药,在他拭嘴时,突然道:“你走吧。” 张元动作一顿,又很快恢复正常,抬首道:“这才刚醒,就如此突然......” 李若清将钱袋放在他身侧,淡道:“徐小平出了此事,月无牙不会放过你——李双霖亦是。” 张元拿过钱袋,大剌剌道:“我这不是也受罪了嘛。” 李若清沉默不语。 屋内寂静片刻,张元看着李若清,牵出一丝苦笑:“无关他俩,是您想让我走。” 李若清不否认。 张元道:“我走了,谁帮您保护徐小平?” “我亦不能护他,”李若清道:“你让月无牙回来,然后你走。” “主子,他不能回来啊。”张元觉得可笑,眼里却带了泪,道:“他不知徐小平在李双霖手下是怎么活着的,不知您碰过徐小平。 您以为他为什么走?他看见荀木和徐小平睡了,他就走了。 等他回来,他不要徐小平怎么办?” “总好过他有一天突然变成你们父子的鼎炉,”李若清打断他,在看见张元瞬间灰败的脸后,别过脸避开他的眼睛,抿唇道:“偏要我说出来么,徐小平的脸伤是你所为,我往日以为你心存良善,不管你在背后做的那些,但如今看来,你的善良抵不过你父亲的只字片语,我留不下你。” 张元被李若清的话激得猛咳,他道:“你早就知道我和张盛元的打算?” “猜到大概。” “哈,”张元一笑,未几敛笑道:“知道我干了什么,还舍下徐小平救我?” “你是月无牙的救命恩人,”李若清道:“况......那人在,我以为他会救徐小平。” “谁?” 李若清不答。 “‘你以为......’,”张元见他不答,将这三个字念了一遍,轻声道:“当初你若问我为何突然改变主意留在晋城,今日种种,便不会发生了。玉清啊——” 张元话音不知是戏谑还是讽刺:“你是最不懂人心的那个,却偏偏总是揣度别人,你以为的,你想的全是错的,你照你想的去做,这不是祸害人么? 你不该救我,我该死,徐小平不想死,你瞎救人,你把我们两个害惨了。” 李若清一滞,眼中难得浮现出一丝迷茫。 他像走错路的人,下意识就想回头看一眼。 但他忍住了。 等他回过神,他的神情依旧是淡的,倨傲的,还是那个谁看了都觉得极刻薄,极不好相与的人。 徐小平走到太子府,看门口守卫重重,头脑短暂地冷静了片刻。 他绕到太子府的后墙,“锵”的一声扔了手中的剑,抬首看高耸的宫墙。 这道高墙就像围在他身边的禁锢。 到底几时才能像别人那般,不求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起码不要失去。 徐小平被秋日的红日照着,慢慢蹲在墙根处,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去躲避灼灼烈日。 间或有人路过他,却只是稍微停顿,只当那是个醉汉不去搭理。 一直到夜半,徐小平才困兽般围着太子府转圈。 一只狗摇着尾巴从墙洞处钻进太子府。 徐小平瞅见它,不假思索地也从这洞里钻进去。 正逢一高一矮两个丫鬟端着汤碗走过这处,徐小平躲进花丛中,眼睛紧紧盯着她们。 高挑一点的丫鬟打了个哈欠,道:“这张公子可真够扰人,深更半夜了,还要喝药。” 矮小的道:“只用再熬这一晚了,后院的下人今日为他收拾了行李,应是明早便走。” “身子还未好便要走?” “可不是么。” 徐小平听见一个“张”字,便一路悄无声息地跟着她们,看着她们走进一间屋子,半晌又出来。 待那屋里的灯彻底熄了,四周陷入特属于黑夜的寂静,唯有几只秋蝉偶尔鸣叫几声。 徐小平挠了挠发痒的脸伤,缓步走近房屋,轻轻推开屋门。 张元才阖住眼,他以为是丫鬟又折返回来,便未睁眼,带着浓浓地困倦道:“小裳啊,怎么了?” 门口的人不答,慢慢走近张元。 张元察觉不对之时,已被人重压在身下。 已陷入疯魔的徐小平一手捂住张元的嘴,一手死死地掐着张元的脖子。 四周一片黑暗,张元只能看见一个黑黢黢的人影轮廓,他“呜呜”地挣扎,手下使力便要折断掐着自己脖颈的手。 却听那人重喘着收紧手掌,咬牙道:“你去死吧。” 徐小平…… 张元听出来,犹豫着松开自己的手。 徐小平亦松开手,抬手甩了张元一掌。 张元别过脸,因窒息而痛苦地屈膝,但挣扎的动静极轻,心甘情愿受死似的。 徐小平左右开弓又甩了他两掌,手掌触到张元脸上留下的眼泪。 “疼了?”徐小平在张元肩膀上擦干自己的手,压低声音狠声道:“贱人,我比你还疼。” 张元从喉间挤出一声悲鸣。 徐小平扭着脸,指甲都扣进手下的皮肉里,脸上留着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嘀嗒落在张元的眼皮上。 张元闭上眼睛,颤抖的手地搭在徐小平的手背上,吃力道:“对......对不起。” “你死了,我便受你这句。”徐小平另一只手也掐住张元的脖子:“你这种人,我之前为什么会以为是他——你给他提鞋都不配。” 张元听懂了,他脸撅得通红,想自嘲一笑却已无力,在手彻底垂下之前,他拍了拍徐小平的手背。 门口突然传来踢踏纷杂的脚步声,徐小平凶恶地看了眼门外火光,骂了一句,松开一只手握拳捣在张元的脑袋上。 誓要将人快点弄死的狠绝手段。 才打了一下,门边被人自外踹开,一人冲到床前将徐小平拽起摔到地上。 张元立时大口喘了一下,曲着腰在床上猛咳。 徐小平爬起来向门口冲去,又被围在门外的侍卫用剑身打了回去,他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呻吟。 这屋里照不进月光,侍卫举起火把走近徐小平,用火光照他的脸。 跟着进来的婢女跑到张元旁边,哭喊道:“快!快找大夫来!” 于此同时她扫到徐小平狰狞的脸,那哭喊立马变成惊叫。 她捂住嘴,闭上了眼睛。 侍卫将徐小平团团围住,徐小平半跪在地上,耳边尽是女人恐慌的惊叫,他抬起胳膊狼狈地将脸藏在袖子后面,不停地道:“不要看,不要看我。” 在徐小平和门之间让开了一条路,披着外袍,内里是一套中衣的李若清从门外走进来,照着徐小平的火把也已被移开了。 这屋内照不进月光,李若清只看得一道干瘦人影,依稀觉得眼熟,他问道:“怎么回事?” 秦裳缓过神,半扶着张元带着哭腔道:“回太子殿下,奴婢方才欲为张公子添被时见一人鬼祟进屋,便忙去找近旁的侍卫军,抓到了正掐着张公子脖子的歹人。” 适时,内务管家曲延点亮屋内的最后一盏灯,这灯靠近正中位置,它一亮,整个屋子便像回到傍晚,桌角、床、墙壁、人......都被围进昏黄的光里。 徐小平却像被围进火场里,他捂着脸“啊”地惨叫了一声。 在场不少人都因这冷不丁的一声惨叫,吓得一抖。 李若清却是一滞,他蹲在徐小平面前,单指试图挑开徐小平捂脸的手掌。 徐小平将头脸埋得更深,含糊不清地摇首道:“别看我。” 李若清改为掐他的手腕,却被徐小平挣开手,他道:“别打我。” 李若清动作一顿,半晌垂首拔掉他衣服上的花刺,沉默地“嗯”了一声。 曲延道:“太子......” 李若清这才抬首看向他,道:“唤大夫了么?” 曲延道:“已为张公子叫了,奴才方才看了下,张公子受伤不重。” 李若清又低下头,道:“好。” 曲延道:“那这人......” 李若清未答,他转向徐小平,许久才道:“今日冀王来太子府找过你,你若想和他走,我便派人叫他,你若想留在太子府,日后我便留你在这儿——你想留么?” 徐小平极缓地摇首。 “......嗯,”李若清道:“他快来了。” 徐小平猛地推开他,往门口冲去。 侍卫立刻抽出剑。 李若清抬手止住他们,看着徐小平越跑越远,他站起身跟了出去。 徐小平在前面跑着,李若清远远跟在他后面,如同从前坠在他身后看他在平阳山漫山遍野地跑一样。 只是那时,他知道徐小平会在傍晚回来。 向来如此,徐小平生一会儿气,往平阳山外跑出几步便又蔫头耷脑,骂骂咧咧地回来了。 可也只是从前了。 李若清看着他跑进灯火通明的冀王府,才转身离开,却是未回太子府,而是转道进入一家茶馆,顺着弯弯绕绕地走廊又走进一个茶间,他拿起竹筷敲了一下窗边的鸟笼。 鸟笼中的学舌鹦鹉扑扇了下翅膀。 这是月无牙和他用来通信的鹦鹉,敲鸟笼而鹦鹉未言,那便是月无牙无话留给他了。 李若清用竹筷在鸟笼上敲了两下,道:“若回,去冀王府寻徐小平。” 鹦鹉跟着道:“若回,去冀王府寻徐小平。” 李若清在鸟笼站了片刻,又垂眼道:“不要再来找我。” 鹦鹉重复道:“不要再来找我。” 与此同时,李若清低声道“你人不在,我便将人伤得遍体鳞伤。” 鹦鹉紧接着道:“你人不在,我便将人伤得遍体鳞伤。” 李若清蹙眉,用竹筷伸进去捅了下鹦鹉,道:“不要说这句。” 鹦鹉道:“不要说这句。” “蠢货。” 鹦鹉一遍遍地学舌道:“蠢货,蠢货,蠢货。” 李若清又捅了下它,打断鹦鹉地聒噪,这才重新在鸟笼上敲了两下,道:“若回,去冀王府寻徐小平......耳目众多,勿往太子府。” 鹦鹉道:“ 若回,去冀王府寻徐小平,耳目众多,勿往太子府。” 李若清听它说罢,拢紧外袍走到一旁的太师椅,躺于其上慢慢阖住眼睛,眉心仍皱着。 许久,茶间里才传来轻而缓的呼吸,笼里的鹦鹉也不再扑棱翅膀,将头缩在脖间羽毛内,睡得安逸。 徐小平冲进冀王府,府内四处还打着灯笼,何景先见到他,拦住他道:“徐大人!您去哪儿了?小的们可找了您一整日了!” 徐小平一把攥住他的手,向后看了一眼,道:“李双霖呢?” “已唤他了,”何景给旁边下人使了个眼色,道:“这府里的灯通宵点着,便是王爷等人带您回来呢。” 徐小平颔首喃道:“好……” 前方李双霖提着六棱方灯大步走来,徐小平一见他,便立刻跪在他脚下,涕泗横流道:“王爷,我动了张元,玉清饶不了我了。” 李双霖看他一身狼狈,蹲身抬起他的下巴道:“怎么?他要杀你?” 徐小平只一味道:“他饶不了我了。” “是以来此寻本王庇护?” 徐小平深深一拜,颤声道:“求王爷救我。” 李双霖面色带了几分阴鸷,将棱灯递到何景手内,将他抱起道:“何以动张元,怎么动了?” 徐小平将头埋他的肩膀处,一言不发。 李双霖对身后人道:“往太子府问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白日问他们寻人却了无音讯!” 何景道:“夜已深了。” “去,”李双霖斜睨何景:“更要看好太子。” 问张元是假,探看太子才是真,何景在李双霖眼里看出深意,躬身退出王府。 李双霖将徐小平安置在屋内,灯光下徐小平的脸惨白无血。 下人为徐小平倒了一杯水,徐小平哆哆嗦嗦地抿了一口,待下人离开,李双霖拿过徐小平还攥在手里的茶杯。 徐小平蜷缩在被窝里,闭上了眼睛。 未几背后贴上一具温热的身躯。 徐小平咬着自己的手指,直咬的唇角咂摸出血腥味儿,忽而道:“王爷,我认出了一个齐行淞。” 李双霖用胳膊环住他。 徐小平转着眼珠:“他不止辱没我,还骂您自负凶横,阴险狡诈,还说您……” 李双霖打断他道:“真是齐行淞说的么?” 徐小平一颤,继而斩钉截铁道:“是。” “好,”李双霖拍了拍他的肚子,道:“杀。” 徐小平道:“也有张盛元,他骂您……” “我知道了,”李双霖听不下去那些明显是出自徐小平之口的辱骂,搂紧他道:“也杀。” 徐小平“嗯”了一声,欲盖弥彰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是其次,但侮辱您的名声,便是该死。” 李双霖问道:“那为何动张元?” 徐小平静默片刻,道:“小人被他毁了脸,因他,因他……” 徐小平尽力蜷缩,又开始扯咬指甲。 李双霖察觉异样,将徐小平翻过身,把他的手指从唇边拨开,道:“你在干什么?” 徐小平突然抱紧他,将自己缩进他怀里,带着哭腔道:“好多人,真的好多人。” 李双霖轻缓地拍着他后背。 徐小平痛苦道:“我想杀了他们所有人,但是我做不到。” 李双霖渐渐将手移到他的后腰,道:“或许我能帮你。” 徐小平抬起头,脆弱到极致的声音:“真的能帮我么?” 李双霖正欲说什么,脑海中电光火石闪现徐小平缩在唐申苑怀里的模样。 徐小平此刻便在他怀里。 李双霖微松开徐小平,缓声道:“能,但是要有交换。” 徐小平慢慢收了眼泪,似是懂了李双霖的意思。 他抽噎了一下,将手伸到李双霖的衣襟,颤着手拉开李双霖的衣服,道:“我什么都能做……” 李双霖握住他的手腕,勾唇道:“不是这个。” 徐小平的泪眼染上疑惑。 李双霖附在徐小平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徐小平倏忽睁大眼睛,他道:“你……” 李双霖话里带笑,道:“怎么,真以为本王看得上你?” 徐小平收回手,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倍感羞耻。 李双霖摩挲他的腰道:“戏做得这么真,可怜是可怜,可惜眼睛里透着的恶相掩都掩不住。” 徐小平道:“我真得恨他们……” 李双霖一哂,握着徐小平手的渐渐收紧:“以为我是唐申苑,能被你三言两语迷得晕头转向,然后自葬前程?” 徐小平拼命摇头。 “想都别想了,”李双霖在他耳边道:“谁上都能爽的婊子,还会在乎那几个人?” 徐小平猛地咬紧牙。 李双霖继续道:“想一石二鸟借我杀人,再从背后捅我一刀,你算盘打得不错,可惜我就没把你当个东西。” 徐小平顿时恨意与耻意交加,道:“从进门开始,你便作弄我?” 李双霖将手伸进他的衣服里,捏了把手下干瘦的皮肉:“何来作弄?你如此信赖我,本王感动罢了。” 徐小平伸腿要蹬开他。 “不要动,”李双霖压住他,道:“方才本王也给了你条件,你若是答应本王,那些人必死。” 徐小平挣扎的动作渐渐变轻,李双霖觉出他犹疑,道:“如何?” 徐小平道:“他不是你的哥……” 李双霖轻笑:“你心里笃定他是玉清,又何以觉得他与我是亲兄弟。” 自己相信的,与别人承认的,那感觉终是不一样,徐小平呼吸一滞:“他是玉清?” “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我在茯苓谷见的玉清可是与现在的李若清大相径庭,他现在前尘往事尽忘,更是将你一人独自留在山庄之内,害你受苦,这样的——你还当他是玉清么?” 徐小平摇首。 李双霖道:“便将玉清和李若清当做两个人,前者已死了,后者——与你毫无瓜葛。” 徐小平略微有些动摇。 李双霖道:“还是说你恨他?” 徐小平喃道:“我确实恨他。” “那你助我,不也是为你报仇么?”李双霖无意识地用手掌度量徐小平瘦得离谱的腰身,道:“想必你早就看出我的心思,如今你助我得偿所愿,我帮你报仇,各取所需,如何?” 徐小平恍惚道:“你为何……喜欢他。” “不知道,”李双霖一笑:“兴许是长得好看吧。” 徐小平道:“那人性格着实是让人讨厌的。” “他对着张元可温柔讨喜的很,”李双霖道:“他对我十分警觉,却对你有愧,我不会对他怎样,只要你能哄得他与我在一张床上,便足矣。” 徐小平电光火石间想到最初便是李双霖将自己送到李若清的床上,他道:“你一开始就在打这个主意?” 李双霖不答反问道:“同意么?” 徐小平道:“你真能为我杀了那些人?” “若能得到李若清,有何不可?” 徐小平攥紧拳,半晌道:“可以。” 李若清对他无情无义,他又何必心软。 徐小平道:“让他那样的人接受此事,定是生不如死。” 便将李若清染脏吧,让他和自己一般,他便能感受到和自己一样的痛苦。 “好,”李双霖道:“张元消失后,你便是太子的药人。” 正好也能让张元那贱人离开李若清,谁都和李若清在一起,唯独张元不行。 徐小平的心情已转为痛快,他笑了一下,道:“要将张元千刀万剐,将骨灰摆在李若清面前。” 李双霖因这恶毒而笑出声,他将手探到下方,暧昧不清道:“不急,就是不知,你这里还受不受得住两个人……” 徐小平的眼睛飞速眨了一下,想起一人。 李双霖亦想到同一人,他道:“唐申苑死后,许久未那般玩儿过了,记得你那时在唐申苑面前还颇为热情,还记不记得,嗯?” 徐小平挤出一个笑,顺着李双霖的动作抬起自己的腰。 自是记得啊…… 所以才会像现在这般,这么恨李双霖。 徐小平恨他们所有人,而这些人里,又尤恨李双霖,但偏偏他自己无权无势,除了用皮肉和李双霖做交易,便真得想不出一点报仇的法子。 徐小平本以为李双霖对自己有几分心思,却未想他是真的将自己当作男妓。 …… 罢,很快就能让李若清和自己一般脏了。 徐小平抛却羞耻与恨意,无不期待地想。 李双霖说到做到,不日他便将齐行淞的头颅摆在徐小平眼前。 徐小平打开装着头颅的木匣,飞快地扫了一眼里面,又迅速阖住木匣。 李双霖将木匣推近徐小平,道:“这算是定金。” 徐小平嫌恶地站起,走到木匣远处,已不再在李双霖面前佯装柔弱,道:“都察院御史的头颅想摘就摘,负责调查的大理寺可不是吃素的。” “那不正好,”李双霖新奇他现在这种模样,一边不准痕迹地打量他,一边道:“届时张盛元亲手抓到‘凶手’,可就不止本王一人容不下他了。” 徐小平想明白其中关节,暗道李双霖果然阴毒,他笑了一下又走到李双霖身边,半跪下靠着李双霖的腿道:“您为我殚精竭虑,可惜如今我已被辞官,若是将我安置在朝臣之间,我未必不能自出一份力。” 李双霖轻笑,用手指描摹他的脸伤,道:“想都别想。” 徐小平眉目顿时阴沉,他不死心地道:“我想亲手杀了他们。” 李双霖道:“再亲手杀了我。” 徐小平将手放在李双霖的大腿上,慢慢摩挲,讨好道:“不说您助我杀了唐申苑,在晋城也是您一直照顾帮助我,我又怎么会忘恩负义?” 李双霖看向徐小平的手,推开他道:“看看你现在,简直就是个男妓。” 徐小平面上闪过耻意,从地上站起,却被李双霖自后拉入怀里。 徐小平骂了一声。 李双霖道:“你现在怎么敢骂我?” 徐小平一笑,道:“王爷那么了解我,我与其藏着掖着,不若随心所欲。” 李双霖垂眼看他,低头在徐小平脖颈间吸吮,徐小平便仰脖任李双霖动作。 李双霖在他脖间吻出一个湿漉漉的红印,这才松开口轻声道:“你看看自己,说你是男妓一点都没错,你却要生气。” 徐小平恶声道:“嫖妓之人,这般说你,你可痛快?” 李双霖抱起徐小平,带他走到大床前,松开手将他扔在床榻上,道:“不止是嫖妓之人,还是白日宣淫的无耻之辈。” 徐小平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从床上爬起来。 李双霖又将他推倒,方才的调笑和戏谑渐渐从其脸上敛去,他扭了下脖子,尽褪方才逢场作戏的模样,垂眼道:“真是欠干的东西。” 徐小平抬起头愤恨地看着他。 李双霖甩了他一巴掌,道:“给你几分好脸色,你便想上墙揭瓦,看清楚本王是谁,你又是谁,敢在本王面前讨价还价,大放厥词,你是个什么东西?” 徐小平咬牙道:“你也未好在哪儿去。” 李双霖又甩了他一巴掌,徐小平被打的倒在一旁,抬起脸时,已是半脸红肿,嘴角带着血迹。 李双霖弯下腰,道:“再说一遍。” 徐小平别过脸。 “没胆儿的东西。”李双霖勾起唇,拍了拍徐小平的脸颊,徐小平瑟缩了一下。 李双霖道:“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样,丑成这般,还是与人睡过的,真指望本王疼你哄你呢?” 徐小平心里已是极恨,他低下头道:“我怎么敢这么想。” 李双霖道:“本王平生最恨他人算计,你那些想摆布本王的心思,最好都收起来,知道么?” 徐小平点头。 “好平平,”李双霖吻了吻他的额头,道:“这样才乖。” 这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到极致的人。 简直就是个神经病。 徐小平被他压到身下,白着脸受李双霖的冲撞,他方才被吓到了,此刻由不住地侧首干呕了一下。 待干呕过后,他见李双霖阴鸷的神色,连忙摆手惊慌道:“我,我只是怕了,我怕时便想吐……王爷,我不是嫌恶您。” 李双霖咧嘴一笑,道:“本王知道。” 他下身用力,同时掐紧徐小平的胳膊,阴森道:“但再敢在本王面前呕一声,本王拔了你的舌头。” 徐小平捂着嘴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徐小平瘫在床上,双目涣散地看着李双霖在床下整理衣襟袖袍。 李双霖向床上看了一眼,见徐小平半死不活的模样,道:“本王还是喜欢你乖顺。” 徐小平无声。 李双霖道:“记着本王不是缺你不可,再像今日这般放肆,这场交易——随时都可以换人。” 徐小平无力地点头,他平生欺软怕硬,近日被李双霖顺得猖獗,心思亦活络起来,却又在一日间被打回原形。 李双霖便是故意的,他就是想折辱自己,徐小平恨得浑身发抖,却终是不敢再与李双霖呛声,他挣扎着跪在床上,用被子拢住自己,向李双霖磕了个头,道:“是小人逾矩,请王爷原谅。” 李双霖面上笑意温柔,他揉了揉徐小平后脑的头发,忽而道:“突然想起,该付嫖资了。” 徐小平身子一僵,几乎羞耻到极点,他哑声道:“不敢。” “不要怕,”李双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放在徐小平身旁道:“我想过了,你于我是妓子,我于你是恩客,你不算计别的,这关系于你我便是极好。” 徐小平裹紧锦被,许久,李双霖的影子还在盖着自己。 徐小平咬牙,伸出手将玉佩捏进手里。 李双霖笑出了声,似是极为愉悦。 徐小平道:“王爷慢走。” “嗯,”李双霖道:“后几日本王再请一次朝臣,你将其余人认出来,本王一并清理。” 徐小平道:“谢过王爷。” “应该的,不要忘了你答应过本王什么便可。” 疯子。 徐小平嵌在掌心的指甲陡然一松,他点了点头。 待李双霖离开,徐小平终于不再隐忍,他恨得扭曲面目,拿过床上木枕重砸在地上。 “李双霖……”徐小平从牙尖挤出这三字,恨不得将这人一刀杀了。 但如今还不行。 徐小平捂住头,半晌又放下手,目光中尽是狠厉。 他不信李双霖对他无半分感觉,他能让唐申苑对自己死心塌地,怎么就对付不了一个李双霖! 都怪张元!他若不划伤自己的脸,他又怎能卑贱到这种地步! 徐小平跪在床上,时而怒骂李双霖,时而怨恨张元划伤自己的脸,还祸害自己被人侮辱,甚至还恨李若清抛弃自己。 他心内全是丑恶的恨意和嫉妒,他恨所有人,更嫉妒他们的出生。 若是自己不是个药人,此刻山高海阔,他不定已经娶妻生子,过得比谁都快活。 徐小平如是想着,忽听窗外细碎的脚步声。 自己方才骂了那些…… 徐小平顿时大慌,他跑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呵道:“谁!” 一人用手抵住窗户的另一面,被窗纸挡住半身,露出谪仙般的清冷半面,淡看着徐小平。 具信流。 徐小平慢慢收回手。 徐小平道:“你……” 具信流微微颔首,打断他道:“在前厅久等冀王,却不见人影,是以来此寻冀王议事。” 徐小平将信将疑道:“他走罢多时。” 具信流“嗯”了一声,却未动脚步。 徐小平见他看着自己的脸,不由别过脸,道:“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具信流道:“都察院御史遇刺一案由我受理,大理寺佐之。” 徐小平心间一跳,却不知具信流在窗外站了多久,又将他和李双霖的对话听了多少,他心思百转千回,道:“你在这里站了多久。” 具信流实言道:“从李双霖进门开始。” 怕他来此便是质问李双霖。 徐小平眼睛四下游离,正想着对策,却听具信流道:“你单找李双霖,未必就是万无一失。” 徐小平眯眼看向具信流,道:“何意?” 具信流静默片刻,向徐小平伸出手:“我早前亏欠于你,如今想要补偿,不知可来得及。” 徐小平低首看了眼具信流的掌心,忽而想到梁荥,他低声道:“你欠我什么?” 具信流道:“若无我,你此刻便不在晋城。” “哦,”徐小平点了点头,咧嘴一笑道:“有理。” 他舔了舔唇,压下心底忽生的恨意,不怀好意道:“倘若我想让你杀了李双霖呢?” 具信流眼睫倏忽一动。 “不愿意?”徐小平哼笑一声,一副早料想到的样子道:“那你便不必补偿了,如今人是李双霖杀的,我管他手段做得是否干净,届时查在他身上,他不供我便罢,供出我又何妨,我如今还怕死么?” 具信流终于收回手,淡道:“你变了许多。” “变?”徐小平想了想从前,冷道:“怕是你曾经想错了我,我一直都是这样。” 说罢,他觉得无趣,便要关住窗户。 具信流却挡住窗户,道:“杀李双霖也好,其他人也罢,我都能助你。” 徐小平停住动作:“哪怕李双霖是你兄长?” 具信流道:“我与他们,从无亲情。” 徐小平回头看与他隔着一篇窗门的模糊人影,他道:“你从来都不欠我什么,但你如果助我杀人,我便为你做事,这便两清了,如何?” 若具信流是因梁荥而对他愧疚,那大可不必。更梁荥之死于他,可恨可伤,唯独不能用来交易。 也不知具信流在窗外是什么模样,他开口仍是淡的,道:“可以。” 徐小平问:“你想让我做什么?不妨借刀杀人,你有什么仇家,我都指给李双霖。” 具信流似乎是笑了,他微微低下头,片刻道:“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徐小平皱着眉,有些不耐道:“仔细端量着,夺嫡叛变的,我可做不了。” “嗯。” 徐小平回到床上,怠懒地蜷缩在被子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窗户,直到窗后人影消失,他才阖上眼睛。 夜半,一人走进徐小平的房屋,他脚步极轻,走到床前看徐小平熟睡着,才从怀里拿出一盒药膏,蹲下身轻轻涂在徐小平的脸伤上。 徐小平在睡梦中“哼”了一声,从被子里伸出手,要挠发痒的脸,那人微蹙着眉挡住他的手。 一直到后半夜,他都轻握着徐小平不安分的手腕,半坐在地上倚着床柱假寐,而后可能是脸不再痒了,徐小平亦渐渐安分下来,那人看了眼天色,又悄无声息地退出房屋。 待那人走后,在屋外另一处渐渐走出两人。 李双霖向屋内看了眼,勾唇对身侧人道:“按你的意思,现在他便是玉清?” 在李双霖身侧的人身形纤瘦,闻此轻笑道:“若是李若清,他深夜来找徐小平,便不止是涂个药了。” 却是扮作春铃儿的唐子宁。 李双霖若有所思地转向他:“你知道的,貌似不少。” 唐子宁道:“既是来与王爷合作,必是有本金才行。” 李双霖的手慢慢伸向他的下巴,道:“听闻你们江湖人易容功夫了得,莫不是你这张脸只是一张人皮。” 唐子宁不否认,推开李双霖的手道:“冀王不妨猜一猜我是谁?” 李双霖道:“唐子宁?” 唐子宁摇首:“他死了,尸骨无存。” 李双霖一笑,道:“是,你若是唐子宁,徐小平不可能活到现在。” “为何?” 李双霖道:“什么都知道的人,竟不知唐子宁的死因。” 唐子宁道:“江湖盛传是唐子宁意图叛逃唐门,被唐申苑千刀万剐之。” “不不,”李双霖摇首,竟是解释道:“是里面那位,勾得唐子宁与他私奔,却被唐申苑拦到半路,这唐子宁颇为痴情,却不知这是徐小平想让他们叔侄相残的诡计,到最后,哪怕唐子宁苦苦哀求,却还是被前者弃,后者杀。 被千刀万剐之时,还见徐小平捧腹大笑,喜不自胜。” 唐子宁掩住口鼻,似乎已闻到了那股血腥味,他道:“好生愚蠢。” “是,愚蠢。”李双霖笑着附和,靠近唐子宁时渐渐淡下笑意,问道:“所以,你究竟是谁?” 唐子宁后退一步:“你我合作,各取所需,你又何必在乎我的身份。” 李双霖道:“若是唐申苑与唐子宁,那无论如何,本王都不能留你。” “为何?他们是你的仇家?” 李双霖摇首,道:“本王的仇家不计其数,但他们最毒、最狠。” “可惜了,”唐子宁面色如常道:“这两个人,我都不是。” 李双霖似信非信。 唐子宁却道:“因他们最毒最狠,必会向徐小平寻仇,是以你最怕他们活着,是么?” 李双霖笑得讽刺,他抬起手,自房屋周围悄然出现数十弓弩手,羽箭齐齐对准唐子宁,他抬首道:“本王改主意了,无论你是谁,都得死。” “嘘——”唐子宁把弄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手机的铁镖,道:“声音再大些,可就要吵醒徐小平了。” 李双霖立时翻手。 那些弓弩手再次隐没在黑暗里。 李双霖对上唐子宁的眼睛,在其间捕捉到显而易见的讽意。 李双霖回想自己所为,顿生恼恨。 “只是一个徐小平罢了,也让你这么束手束脚,”唐子宁道:“看着吧,唐申苑是第二个唐子宁,而你迟早是第二个唐申苑。 你骂得再欢有什么用,该为他做得还是都做了。 你现在活得战战兢兢,不止怕唐申苑和唐子宁还活着,还怕月无牙一句话就带走徐小平,更怕自己像他们一样——” 他指向李双霖的心口:“被扎进这里。” 唐申苑想起今日看见的具信流,他勾起唇:“而你永远不知道谁会是向徐小平递刀的人。” 此话戳中李双霖的痛处,他紧抓住唐子宁的手,死死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 唐子宁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轻笑:“冀王明早还要上朝,还是快去睡吧。” 李双霖面色几经变换,末了他甩开唐子宁的手,用手帕擦拭手掌,厌恶道:“滚。” 唐子宁悄声离开,回到他这几日都住的下人房。 觉得他会在乎一个徐小平? 会让徐小平将刀插在自己心口,再看徐小平乐不可支? 想都别想。 李双霖面色阴骛地走进徐小平的屋子,却如李若清那般,在进门后放轻了脚步。 他在徐小平床边低头看了徐小平片刻,环手搭在徐小平细瘦的脖颈间,眼内尽是冷意。 只要他收紧手,这瘦弱的猫似的东西便能死了,也再不用想着他什么时候会朝自己挥出爪子。 适时,徐小平在腮旁挠了一下。 李若清才为他涂了药。 李双霖“啪”地打开他的手。 徐小平立时惊醒,他看着床边黑黢黢的黑影,眯眼认了片刻,惊道:“王,王爷?” 李双霖不冷不热道:“再挠你的脸,便剁掉你的手。” 徐小平又是莫名又是憋屈地收起手。 李双霖脱鞋躺到他身侧,双臂箍着徐小平的胳膊道:“睡吧。” 徐小平挣脱不开,只得窝在他怀里。 半晌,听得李双霖道:“本王这么抱着你时,你在想什么?” 自是想杀了你! 徐小平被勒得几乎喘不上来气,他将自己往李双霖怀里偎进几分去躲避窒息感,含糊道:“只觉得困得很,想睡觉。” 李双霖“嗯”了一声,忽而道:“我也是。” 徐小平敷衍道:“那王爷便睡吧。” “可我不敢睡。”李双霖附在徐小平的耳边,温热气息喷在徐小平的颈边,直另人发痒。 徐小平缩了缩肩膀,心内暗骂了一句神经病。 李双霖反问道:“你呢?你在我身边可睡得安稳。” 徐小平道:“我在哪里......都睡得熟。” 李双霖笑了一声,似是冷笑又像是戏谑。 徐小平不管他抽风,闭眼又陷入沉睡,醒来时床侧已空了,徐小平懒躺在床上等春铃儿进来伺候自己。 自打来到冀王府,因李双霖碍手碍脚,徐小平只能在早上找春铃儿为自己饲养蛊虫。 今日春铃儿来得晚些,他走到徐小平身旁,唤了一声“爷”,便要去松徐小平的衣物,徐小平半阖着眼睛看春铃儿,忽而就觉得寡淡无味。 总是这一人,心里已有些腻烦了。 徐小平按住他的手,兴致缺缺道:“今日不必了。” 唐子宁“啊”了一声,道:“但您已经......” “不必了,由着它去,”徐小平没了兴致,此刻便厌烦地挥了挥手,重新闭住眼睛道:“你拿着昨日的脏衣走就是,今日无需你伺候。” 唐子宁看他片刻,似是看出他心思,微微一笑,道:“莫不是爷对春铃儿腻了,才生不起兴趣?” 徐小平被说中心事,掀起眼皮看他,因日后也只有这一人能用,便哄道:“只是今日疲惫罢了。” 唐子宁眼波流转,半坐在床前执起徐小平干瘦的手细细揉弄,道:“可奴却是有些厌了。” 徐小平“嗯?”了一声,坐起身不悦道:“你又怎么了?” 唐子宁的眼睛跟着他,舔了舔唇,又显出他在床上的那几分色气,道:“爷若是不嫌弃,奴在晋城认识几位朋友,不仅容貌胜于奴,也有些武功底子......” 徐小平听着,心内已有些蠢蠢欲动,他展露笑颜,摸了一把春铃儿的脸,道:“你倒是会察言观色。” 唐子宁低下头,似是羞怯。 徐小平问道:“那你的那几位朋友,何时能到府上来。” 唐子宁道:“他们哪敢进王府,您出王府,想何时见他们便何时见他们。” 徐小平闻此犹疑道:“王爷早先便告诉我,不让我出王府一步。” 唐子宁站起身道:“既是如此,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等等!”徐小平拽住唐子宁的胳膊,终是舍不得美人,他咬牙道:“我与你出去。” 唐子宁一笑,又露出为难模样:“可王爷他......” “他能管得了我什么,”徐小平说是这么说,却压低声音对唐子宁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唐子宁抬首覆上徐小平的手背:“您几时见他们。” 徐小平道:“明日天黑后,我与你一同见他们。” “那便说好了。” ...... “那便说好了。” “嗯。” 徐小平看着唐子宁背对着他一步步走出房屋,忽而道:“便在西郊吧,有山有水,若是玩乐也是个好去处。” 唐子宁转过身,柔柔一笑,道:“好。” 二日徐小平趁夜离开王府,与唐子宁一同到了晋城西郊,恰好还路过他与张元一起来过的西山涧。 徐小平出了王府,却显得不再急切,靠着车壁沉默地坐着。 唐子宁撩开车帘,让月光洒进马车,看徐小平心事重重,问道:“爷,怎么了?” 徐小平心内似乎想着事,半晌才迟钝地看向唐子宁。 唐子宁询问地看向他。 “春铃儿,”徐小平握住他的手,对他道:“我一出王府,心内便惴惴不安,我们——还是回去吧。” “是怕王爷怪罪?” 徐小平不安道:“现下回去还来得及。” “都快到了,”唐子宁劝慰道:“奴已将人约出来,您又突然不去,这怎么好?” 他反手握住徐小平的手,摸到一手粘腻,若有所思道:“怎还出了一手冷汗。” 徐小平抽出手,在袖子上随意蹭了蹭,擦干掌心,别过脸道:“既然推脱不掉,那我们便去——这是你执意要去的。” 唐子宁一笑,道:“好好好,届时王爷归罪下来,便说是奴的注意,您便不要怕了。” “你......”徐小平又看了他一眼,道:“在哪儿都备了什么。” 唐子宁想了片刻,学着青楼男倌的娇俏模样,道:“酒水。”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庭院里,唐子宁事先安置好的弟子听到马蹄声,彼此看了一眼,飞身藏在屋檐之上。 徐小平道:“还有什么?” “美人。” 徐小平这才笑了一下,道:“酒菜也要备上才是。” 唐子宁道:“备上了,有酒有肉,此次宴席定是趣味横生。” 徐小平到了地方,果见四五个形貌似女的男子正站在门口迎他,他推开唐子宁,几步站在他们之间,左拥右抱往庭院内走去。 身后似乎有什么在紧紧盯着自己,徐小平头皮发麻,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唐子宁仍站在原地,笑意柔柔地看着自己。 徐小平松开抱着美人的手,干笑了下,道:“是我心急,春铃儿你快过来,为我介绍你的朋友们。” 唐子宁笑道:“您先进去,我稍后来。” 待徐小平被彻底带进去,唐子宁转身走向丛林之内,几个被五花大绑的暗卫正晕倒在地上。 围着他们的弟子上前对唐子宁道:“副门主,自冀王府跟来的暗卫,已全部被捕。” 唐子宁扫了他们一眼,道:“杀了扔下山谷。” “是。” 唐子宁在外又待了半个时辰,才走向徐小平所在的宴厅,门外有人端着托盘,其上放有一个瓷盘和一把匕首,唐子宁端过托盘跨入门内。 徐小平已喝得人事不省,唐子宁看了眼那些噤声站在徐小平身侧的人,道:“药喂下去了?” 有一人道:“才喝过几杯,还未来得及下药,他便醉得倒头大睡,方才小七用嘴渡给他,也都被吐出来了。” 唐子宁蹲下身将托盘放到矮桌上,用手指拭净他唇上的水渍,而后拍了拍他的脸颊,道:“爷,喝口水吧。” 徐小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唐子宁将怀里的药水倒进酒杯里,抵在徐小平唇边道:“你喝。” 徐小平垂眼看着酒杯,突然打开唐子宁的手。 唐子宁稳住酒杯,面色已冷下来,他又抵在徐小平唇边,强做柔声道:“喝吧,烈酒灼喉,润一润嗓子。” 徐小平别过脸,脸上浮着薄红,舔了舔唇,将酒杯移开,俯身靠近唐子宁吻了上去,间隙中醉醺醺地道:“若要润喉,哪里用得着水。” 唐子宁把酒杯放回矮桌。 徐小平舔了一下他的脖颈,拉开唐子宁的衣襟,抬首向旁侧不敢抬眼的那几个美人含糊道:“说是玩乐,怎不过来。” 说罢扯了下唐子宁,道:“他们......怎不过来。” 唐子宁侧目示意他们离开。 徐小平见人要走,摇摇晃晃地直起身,预备拦下他们,却被唐子宁又拉了回去。 徐小平倒在唐子宁的身上。 未及屋内只剩下唐子宁与徐小平两人。 徐小平摸了把唐子宁的脸,道:“春铃儿......” 唐子宁拉下他的手,翻身将他压在身下,道:“怎么,现在不腻烦了?” 徐小平好似未听见他在说什么,只一味凑上去啄唐子宁的唇。 “也罢,”唐子宁被他缠出几分欲/念,看了一眼托盘内的匕首,徐小平脸上印下一吻,勾唇道:“先喂饱你。” 徐小平立时叼住他的下唇。 二人吻得火热,唐子宁半褪下徐小平的衣衫,只觉徐小平今日比往日热情。 许是喝醉了。 这酒真是好东西。 唐子宁拨开挡住徐小平面目的灰白发丝,顺着头发慢慢摸向徐小平的腰臀。 徐小平半搂着唐子宁,眼帘半阖,神色靡靡。 “爷......”唐子宁附在徐小平耳旁轻声唤道,半晌犹觉不够,他见徐小平甚至恍惚,又道:“哥哥。” “好春铃......”徐小平似在恍惚,他侧过脸吻住唐子宁,一只手把着唐子宁的肩,唇齿渐移,最后在其锁骨上舔吻。 唐子宁抱着徐小平,轻声笑了一下。 “春铃儿......”徐小平一边念着一边又吻到唐子宁的耳侧,唐子宁正闭着眼,徐小平唇瓣在他耳廓上蹭了一下,忽而道:“徐小晚。” 唐子宁猛地睁开眼睛,于此同时自后背传来一阵刺痛。 他闷哼了一声。 徐小平拔出刀,推开他站起身,用袖子擦了下自己的唇,眼内一片清明,却又混合些别的,癫狂的神色。 已压抑许久。 徐小平手里拿着唐子宁方才放在矮桌上的匕首,他甩了甩刀尖上的血珠,道:“你果然没死。” 徐小平甩掉刀尖上的血珠,道:“你果然没死。” 门外走近一人,手里提着剑,同样带着血光。 是具信流。 徐小平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到唐子宁身上,慢慢咧开一个笑,道:“当初没找到你的尸体,我便知道唐申苑那老东西定是舍不得杀你,你当真是他的心头肉啊,他到死都没说出你在哪儿。我知你活着,但没空找你,却不曾想你自己找来了。” 唐子宁点住自己肩膀的大穴止血,站起身道:“你早知是我?” 徐小平道:“你化成灰我都认得,更不说只是披了一张面皮。” “这般恨我?” “不恨。”徐小平道:“只是觉得你恶心,一想到只要自己活着,你这只虫子就要黏附过来,便无论如何都想你死。” “恶心......”唐子宁唇色苍白,他单手撕掉脸上的面具,道:“你竟是觉得恶心。” 他彻底扯掉面具,露出苍白的艳丽面目,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徐小平,我就该杀了你。” 徐小平笑着,甚为快意:“你怕是舍不得。” 唐子宁看了眼一直未出声的具信流,将一旁的桌子踹向他,趁具信流躲闪之际抽出腰间的软鞭将徐小平拉过来。 未等具信流反应过来,屋间已弥漫浓重呛人的白色烟雾,待烟雾散去,屋内只剩具信流一人,洞开的窗户外冷月如霜。 徐小平拿着匕首的手已被硬生生折断,他捧着断手被唐子宁生拉硬拽到山崖之上。 眼看着陡崖边缘离他们越来越近,徐小平惊慌道:“唐子宁你要干什么?疯子!你想死不要拉上我!” “我不会死。”唐子宁险险停在崖边,发丝被山风吹得高扬,他侧首看向徐小平,出奇地冷静道:“我把你从这里推下去,我们就两清了。” “疯子,”徐小平唾了他一口,甩开他的手,站得离他远些道:“你有本事就一刀捅死我,做这些干什么?我就站在这里,你杀我,杀我啊!” 唐子宁一步步走向他,道:“你倒是提醒我了,我叫你出来,本意是取皮啊。” 徐小平面色一僵,道:“你什么意思?” “武林支离破碎,高手被李双霖迫害至无,此时要重建一个武林,没有百十个药人,如何在短期内培养出大批的高手?” 徐小平道:“你来找药人秘方?” “只差你身上这味了,”唐子宁勾起唇,道:“你方才若乖乖地服下迷药,只睡一觉的功夫,你的皮就取下了,但如今只能让你忍受一番了。” 徐小平平生最怕折磨,他向身后看了一眼,猛地转身往被枝叶掩映的山道跑去。 唐子宁脸上挂着笑,眼里却极冷,他伸手拽住徐小平的头发,将他向崖边拉去。 徐小平惨叫了一声。 唐子宁把他按在地上,道:“不怕死的人,还害怕取一张皮?” 徐小平扭动着想要摆脱,挣扎之间被山风吹得几乎不能呼吸,他向深不见底的崖内望去,又立刻移开眼睛,颤颤巍巍道:“你不会动我的。” 唐子宁道:“你当真高看自己。” “小晚......”徐小平摇了摇头,哄道:“你虽对我做了那些事,但我知道,你真的把我当做哥哥,不然,你不会下不了手。” 唐子宁哼笑。 徐小平继续道:“你想想曾经,想想我,我为什么变成这样啊,若不是你娘,我现在什么都有了,你们一家害惨了我,你心里.......一定是觉得亏欠我的,你还我吧,你放我一次,只要你再不来找我,我永远不会找你麻烦。” 唐子宁道:“欠你的人不是我。” “怎么不是呢,”徐小平突然放轻了语气,道:“你娘诓我去后山,我提前去找她,等来的却是药人炼试,我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我身上能爬那么多条蛇。” 唐子宁微一怔忪。 徐小平道:“人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在徐家受过的苦,你娘可是都在我身上千百倍的还完啦。 不怪你,怪谁呢?” 徐小平感受到身上的禁锢渐松,他嘴里说得凄怆,面色却渐渐阴沉,待唐子宁彻底松开自己之时,他翻身将唐子宁压在身下,拔下头上的银簪抵在唐子宁脖间,笑了一声道:“说真的,我真的好奇,哪怕有这些事,我要是你,徐小平早就死了,你到现在,怎么还会心软呢?” 徐小平最会的,便是这般装扮可怜,引人大意了。 唐子宁垂眼看着银簪,转而一笑,他慢慢摸上徐小平的腰背,道:“是啊,为什么。” 徐小平手下用力。 唐子宁道:“我不杀你,你却是不敢杀人。” “但该死在我手里的,还是都死了。”徐小平将银簪一路下划,在唐子宁脖子刻下一道血痕,道:“不要脸的东西,我不说破你便敢一直装着,到现在还说自己无辜。” 唐子宁道:“你在说什么?” 徐小平道:“当年梁荥第一次用我,徐素敏只是将我送到他的房间,但给梁荥下药的人,后来锁了门站在门口的人——是你,你当时才多大,便生得那般歹毒心肠。” 唐子宁面色有些微妙,细看竟是有些扭曲,他道:“你看到了?” 徐小平道:“不止看到了,还看得清清楚楚,自那之后我便想着,迟早有一天杀了你。” 唐子宁咳了一声,道:“可你后来,不是爱惨了他?” “嘘——”,徐小平又在唐子宁脖间划了一道,道:“别提他,我能提但你不能。” 他想了很久,才道:“我没事,但你们把他给毁了。” “所以恨我?” “我觉得你恶心。” ...... 唐子宁静默片刻,才道:“我真恨你。” 说罢,他握上徐小平的手腕,慢慢挪开银簪,站起身垂眼看他,道:“就该直接杀了你了事,费这半天功夫,伤心伤身。” 徐小平看他神色已冷,心里不由大慌,他拖延这么长时间,竟是还未等到具信流找来。 唐子宁向前走了一步,与深渊一线之隔。 徐小平突然站起身,欲从身后推他,唐子宁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拉到自己身侧。 徐小平向后退了一步,唐子宁再次用力一拽,徐小平大半个身子便已出去了,他睁大眼睛看着唐子宁,勉强稳住身子。 唐子宁摸了摸他的脸,道:“哥哥,我们一起跳下去吧。活着也无多大意味,好生无趣。” 徐小平咬牙道:“要死你自己死。” 唐子宁看了他片刻,才道:“药是他们给的,门是他们让锁的,那时我听见你哭,我也哭了。”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只是突然想起,在那之前,你是个好哥哥。” 徐小平恨道:“我最后悔的便是接纳你们母子。” 唐子宁正欲开口,余光却见具信流走了过来,他看过去。 徐小平也转过头,小心翼翼维持着平衡,生怕唐子宁带着他掉下山崖。 唐子宁冷笑道:“齐王真是徐小平的一条好狗。” 具信流在他们面前停下,淡道:“你此时受了伤,若放开徐小平,我留你一命。” 唐子宁低下头,单手挟住徐小平的喉咙,道:“你挑得有山有水的好地方,怕是要变成你的葬身之地了。” 徐小平难受地张开嘴,渐渐窒息。 唐子宁低声道:“你现在看看,我是不是能亲手杀你。” 徐小平微弱地挣扎。 自一侧忽然飞出一粒石子击中唐子宁的手背。 唐子宁松开手。 徐小平立刻挣开他,跑向具信流。 具信流伸手揽过他。 徐小平顿时底气大足,他用左手扶住自己疼痛难耐的右手,狠狠盯着唐子宁,道:“唐子宁,这座山就是我给你挑的坟头!” 唐子宁若有所思地向他们旁侧看了一眼,在他身后冀王府的信号弹冉冉升起。 徐小平蹙眉道:“李双霖的人来了。” 唐子宁闻此,握紧了手内的软鞭。 徐小平本以为他是要打过来,未成想他竟然一跃跳下山崖,徐小平心内猛跳,向前追了几步,却又被具信流拉回来。 徐小平拽着具信流的衣服,喃喃道:“他跳下去了。” 具信流道:“他握鞭而下,一路缠着树枝亦能平稳下山。” 徐小平想通其中关节,又变成愤恨,道:“竟让他这样走了。” 具信流侧过头看静谧的林木。 徐小平往山下走了几步,看他还站在原地,回首疑惑道:“具信流?” 具信流收回目光,“嗯”了一声。 徐小平与具信流下山,其间徐小平揉着自己被扭断的右手,一边叫痛一边痛骂唐子宁。 具信流停下,执过他的手按了几下道:“只是脱臼罢了。” 徐小平“嘶”了一声,道:“现下就正骨,是不是就不疼了。” 具信流摇首:“仍需养几日。” 徐小平抽出手,道:“那便回去再说。” 他端量具信流的清冷面貌,又暗指似的道:“回去你为我正骨。” 具信流垂眼看着他。 徐小平靠的离他近些,道:“如今唐子宁走了,我的蛊虫无人饲养,你可能帮我找几个人过来,自然,你想要什么都好说。” 具信流道:“若不断养百蛊,你活不过十年。” 徐小平道:“与其受断离之苦,不若让我爽快一阵。” 具信流道:“你想找谁。” 徐小平只看着他的样貌便觉得心痒难耐,他试探地吻了吻具信流的下巴,道:“谁都可以,这次多亏你帮我对付唐子宁,你若想一起讨要报酬——也是可以。” 具信流看着徐小平的目光几乎比夜色还深重,他猛地抱紧徐小平的腰,低头覆上徐小平的唇齿。 这吻极深极重,徐小平气喘吁吁地和他分开,不忘道:“记得是为我饲养蛊虫的人。” 具信流道:“还有谁为你饲养过百蛊。” “太多了,”徐小平道:“用过几次就腻了,但若是你,我定不会腻。” 具信流道:“所有人都动过你?” 那自然不是。 但如今的徐小平却不甚在乎此点,他套用唐子宁说过的话道:“有什么区别,一样都是爽快,这你来我去,才算是极乐之境。” 徐小平见具信流不语,继续道:“我如今面目已毁,更人微势弱,想来想去,或许只一身皮肉能拿来与你交换了。” 他话虽说得卑微,实践上却是摸着了具信流对他留有旧情,一方面想彻底拴住具信流,另一方面则是他对具信流始终都有的那几分觊觎。 徐小平舔了舔唇,等着具信流的回答。 这么喜欢我,便是为我饲养蛊虫也无妨吧。 具信流摇了摇头。 徐小平面色顿时变得难看,却听具信流道:“不是交换,但从此以后,不能后悔。” 徐小平听懂他的意思,面色和缓起来,道:“除你以外,我身边再无一人可以信任,有何后悔的余地。” 具信流慢慢捧住他的脸,再次吻了上去。 自远处有火光靠近,徐小平余光看见,猛地推开具信流。 具信流松开他,为他擦了擦唇角,徐小平低声道:“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便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徐小平推开他的手,道:“快走。” 具信流站在原地未走,徐小平也未管他,待他看清靠近他们的人,急忙迎向他们。 具信流看着他扑到李双霖的怀里,语气惊慌道:“李双霖!” 拿着火把的李双霖被撞得一个趔趄,他低头看见安然无恙的徐小平,单手把住他的肩膀。 身侧何景看见具信流,道:“见过齐王。” 李双霖闻声看过去,又看了眼在怀里不安的徐小平,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对具信流遥拜道:“皇兄怎在此处。” 具信流微微颔首,却是徐小平抢道:“我被春铃儿强带到这儿来,适逢齐王在西山涧游玩,看见了我,这才追过来救下我。” “哦,”李双霖似信非信,道:“那诸多细节,还请皇兄下山告予我。” “我还有事在身,”具信流看了眼徐小平,道:“问徐小平即可。” 徐小平自李双霖怀中离开。 下山路上,徐小平和李双霖走在具信流身后,徐小平正欲向李双霖道明今日发生的事,李双霖抬手制止他道:“不必了。” 徐小平莫名道:“您.....” 李双霖转首,半脸被火光照亮,似笑非笑道:“你讲得终不是事实,听你想说的,不若什么都不知道。” 徐小平说谎说惯了,闻此只是面不改色地道:“您若问,我说的必是实话。” 李双霖笑得讽刺,转过脸看前方的路,片刻他问:“春铃儿是谁。” 徐小平知他所问,答道:“唐子宁。” 李双霖看了他一眼,又道:“今日才知是唐子宁?” 徐小平道:“我若知他是唐子宁,又怎么会和他一起出冀王府。” 李双霖嘴里问着,眼睛却一直看着前面,徐小平主动提道:“唐子宁带我路过西山涧时,我看到齐王,当时却未想过齐王会跟来。” 李双霖道:“齐王敏锐,许察觉到异样。” 徐小平笑道:“是。” 李双霖握紧火把,似漫不经心问道:“本王若记得不错,你与齐王早就认识。” 徐小平道:“齐王还是庄主时,我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梁荥死于他手,你竟不怨恨他。” “梁荥?”徐小平一愣,讪笑道:“不瞒您说,他虽是我师兄,但我与他素来不和,他死于谁手,我倒是不痛不痒的。” 不痛不痒。 李双霖侧首眯眼看他,道:“与你不和,那你体内的梁家心法从何而来。” “使了些手段,”徐小平含糊道:“说起来梁荥之死与我也有关联,兴许是我将内力从他身上诓过来他才死的哩。” 徐小平说得半真半假,李双霖却知他与梁荥之间的始末,此刻便是确切知道徐小平在说谎,他看着徐小平的眼里染上冷意,徐小平浑然不知,还欲扯些别的事。 待到他们回到王府,李双霖才看见徐小平脱臼的手。 徐小平察觉到他的目光,将手藏在身后道:“小伤而已,我明日自去医治即可。” 李双霖未多语,他今日似乎一直都有心事,自屋外走出两步后又折返到徐小平身前,眸色沉沉。 徐小平询问道:“王爷?” “徐小平,”李双霖单手捧上徐小平的脸,道:“之前的交易,是时候取报酬了。” 徐小平一滞。 李双霖继续道:“张元已离开太子府,李若清受禁山诀之苦久矣,便是这几日,他定会来找你,届时需你顺从于他,待日后他彻底依赖药人,便喂他种下‘逍遥’。” 徐小平道:“‘逍遥?’,对你有什么好处?” 李双霖松开手,笑意古怪,道:“只令他神智混沌片刻罢了,我舍不得动他,但若能在他混沌之即亲抱一下稍解相思,也是极幸。” 徐小平道:“便是如此?” “那还能有什么?”李双霖道:“你既不在乎他,又何必问得这么详细,何况我不会害他。” 徐小平道:“我怎么将‘逍遥’种与他。” “现在提为时尚早,”李双霖道:“你如今只需要在李若清来找你时顺从讨好便是——你惯会此,无需我教了吧。” 徐小平出神道:“好。” 李双霖见他恍惚,一笑道:“怎么,气消了,舍不得动李若清了?” 徐小平无言以对。 李双霖摸了下他的头,道:“光过嘴瘾有什么用,你要说到做到,别总让别人逼你,你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做什么。” 徐小平道:“我答应你的事,定会兑现。” “嗯,”李双霖道:“今日最后一件事——唐子宁死了么。” 徐小平手一抖,道:“问这个干什么?” “死了么?” “死了......”徐小平道:“我亲眼看见他从悬崖上跳下去的。” 李双霖逼他与自己对视,道:“别说谎。” “为什么说谎?”徐小平道:“我看见他跳了下去,您要不信,大可找人去悬底寻他尸体,若没找到,不知您是否能帮我找到他,杀了他。” 李双霖垂眼看他,半晌道:“睡吧,我走了。” 徐小平松了一口气,向后退一步道:“王爷慢走。” 李双霖走后不久,有人轻扣窗户。 徐小平推开窗户,只见沉沉夜色下,具信流临窗而站,手内提着一个药箱。 徐小平悄声道:“你走得那么急,就是为了取药箱吗?” 具信流颔首,将药箱治愈窗台之上,与他隔窗而立,道:“将手伸过来。” 徐小平向门口看了眼,道:“进来吧。” 具信流道:“将手骨接上后我便走,李双霖加大了冀王府的守卫,日后——” 具信流一顿,道:“你若想见我,我便夜间来找你。” 徐小平将手递过去,道:“凭你的武功,还做不到在冀王府来去自如?” “恐为你招致麻烦。” “那倒也是,”徐小平靠近他道:“明日我去找你。” 具信流道:“找我做什么?” “当真不知?”徐小平蹙眉道:“明明在山上的时候已是说好……” 话未尽,徐小平惨叫了一声。 具信流揉着徐小平的手腕,道:“接好了。” 徐小平疼出一身冷汗,咬牙道:“你应该告诉我你要接骨,让我有个准备。” 具信流自药箱里拿出一盒药膏,道:“此药每日需涂三次。” 徐小平低头看着具信流为自己挑选药物的手,一时间又想到玉清,他欲问具信流玉清之事,又不好直接开口,眼睛转了一圈,先问道:“你既然是王爷,为何姓具而不姓李?” “我生长在宫外,从母姓。” 徐小平未再深究,犹疑问道:“你知道......李若清是怎么回事么?” 具信流停下配药的动作,抬眸看他,道:“我初回朝,只听闻向来多病的太子忽然开始参与朝事,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太子,亦未想到他竟与玉清道长一模一样。” “他就是玉清!”徐小平陡然握住他的手,道:“他在三刀山上重伤,不知为何就变成了李若清,这定是李双霖所为!” 具信流道:“太子身份不是儿戏,岂能被李双霖左右,这其间怕是有你我不知的内情。” 徐小平欲说出李双霖对玉清的觊觎,却想到具信流不能信任,又堪堪闭上嘴巴。 具信流等不上下文,便问道:“明日几时找我。” “傍晚。”徐小平未从具信流嘴里听到有用的,此刻神态悻然,随意答道。 具信流在额头上轻吻一记,道:“我等你。” 徐小平“嗯”了声。 具信流垂眼看他,手指在徐小平的脸颊抹了一下,恰好碰到徐小平的脸伤。 徐小平不适地侧过脸,道:“怎么了?” “疤,”具信流道:“淡了许多。” 徐小平以为他在安慰自己,便未放在心上,到第二天早晨,他对着镜子不由一愣,只见之前深紫狰狞的伤疤已然变得平整,颜色淡淡地附在脸上。 徐小平拿起镜子又看了许久,想必是最近的药极有成效,徐小平心内大喜,他站起身,却发现无人与他分享这喜悦,他悻悻地坐回去,一直等到傍晚才准备出府,却被侍卫拦在门口。 徐小平带着帷帽,伸出自己仍肿着的手,道:“便是出去治手都不行么?” 侍卫道:“王爷吩咐过,从今日起,不允你出王府半步,更不允王府外的人来见你。” 徐小平顿时怒火中烧,道:“那就仍由我的手伤着?” “这......”站在门口的两个侍卫面面相觑,半晌齐齐拱手对徐小平道:“请公子勿要为难小人。” 徐小平道:“我不能出去,别人也不能找我,我如今手疼难耐,你告诉我,我怎么不为难你们。” 说罢便要跨出王府,才刚抬脚,那两个侍卫便抽出腰间的长剑格挡在徐小平面前,冷硬道:“请公子回府。” “混账!不知变通的狗东西!”徐小平大怒道:“李双霖都未必能拦住我,你们算什么东西?” “好大的威风。”李双霖的声音突然自后传来。 徐小平转过身,却见李双霖和李若清并肩而立看着他,前者勾唇带笑,后者神色淡淡。 徐小平心内一跳,道:“太,太子。” 李双霖在他二人间看了一眼,拉过徐小平的手道:“手疼得厉害?” 徐小平心内发紧,低头用余光看着李若清,道:“疼的,就是疼,才生气了口不择言,冲撞了您。” “那为何赶走早间叫来的太医?” 徐小平道:“是......是我当时还睡着。” 李双霖轻笑,道:“你这般,不知是谁纵容出你的脾气。” 他看了眼李若清,道:“人道严师出高徒,玉清长老严苛律己,怎么将你教养得你这么任性。” 这又关玉清何事,徐小平掩住厌烦道:“是我自己无赖无教,不止不听教训,更屡教不改,与平阳山中的谁都没有干系。” 一直在旁无言的李若清道:“心内若置气,大可不必贬损自己,他人是否在乎未可知,对自己终究不是一件痛快的事。” 徐小平猛地抬头看他,李若清却已经移开目光,好似方才说话的不是他。 徐小平仓皇地别过脸,恶声恶气道:“与你无关。” “好了,”李双霖道:“平平,对本王如何无妨,对太子却要讲礼数。” 徐小平等着李双霖离开,才问李双霖:“他为什么过来?” 李双霖今日似是有些惬意,他侧首看向徐小平道:“不是来找你。” 徐小平帷帽下的脸变得阴沉。 “但他迟早来找你,”李双霖想起从太子府拉出的那几具尸体,意味深长地又说一遍:“他迟早来找你。” 果如李双霖所说,徐小平在夜间等到了李若清。 他先是被床前的人影吓了一跳,“嗬”地倒吸一口凉气,那人一顿,似乎未料到徐小平醒着,他转身便要走。 徐小平觉得那人轮廓眼熟,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翻身下地,辨出李若清的正脸。 李若清正蹙眉看着他,“啪”地打开徐小平的手。 哈,如此高高在上,不还是来求爷为你平复内力的,徐小平在心内冷笑了一声,负手绕着他转了一圈,道:“太子爷怎么在这里?” 李若清侧首看他,亦有些不悦,淡道:“已过午时,为何还不入眠。” 徐小平仿佛回到平阳山山还被玉清管制的日子,他下意识一哽,道:“睡,睡不着。” 半晌他才反映过来,恶声恶气道:“关你屁事。” 李若清眉头皱得更紧,绕开他要从翻窗出去。 徐小平拦住他,仰首挑眉道:“来了有何目的便直说,虽然你曾经对我见死不救,但我绝非度量狭小之人,你今日若肯跪在地上,向我三拜,再求我一声,我便不计前嫌救你一回,如何?” 李若清垂眼看他。 徐小平勾唇笑道:“听说张元已经走了,你若不想变成和梁荥一样只知道发情的疯子,最好现在乖乖求我,我与你曾经有几分交情,不定就心软了。” 李若清道:“苟活不若一死。” 求他便是苟活?用他便是苟活? 徐小平对着李若清又生恨意,他咬牙道:“好啊,李若清,你好清高啊。那你现在来找我干什么,可别说只是为了看我一眼。” 李若清从袖间拿出药膏,道:“将这药涂在脸伤之上,切忌抓挠,后日伤疤便能淡许多。” 徐小平道:“你以为只送个药便能弥补你们做的事么?你就算送一百盒药又有什么用?怎么,这样能让我的脸完好如初吗?” “可以,”李若清道:“我几日后送新药给你,你涂着便好。” 徐小平想起自己已然变淡的伤疤,道:“你之前来为我涂过药?” “一次。” 徐小平问道:“你从何出得来的药?” “本就是我有的药物。” 死马当做活马医,不若就涂上几日,徐小平一把将药膏夺进手里,道:“就算我的脸好了,我也不会原谅你们。” 李若清看着他,半晌道:“你想要什么,我一一给你。” 徐小平咧嘴一笑,道:“张元的命,肯不肯给。” “除此之外,”李若清似乎早就料到他要说的,道:“我能给你的,尽量给你。” 李若清何时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徐小平心里慢慢攥紧药膏盒子,试探道:“我若说......我想要玉清呢。” 想要以前那个说话虽刻薄,却极护短,不管旁人说什么,都站在他这边的道士玉清。 徐小平紧盯着李若清,但李若清面色不变,闻此只道:“我说过,我从不识玉清是谁,更不识他。” 徐小平面色重新变冷。 李若清道:“明年年初我便要离开晋城往衢州办事,再回来便要等一年后,在这之前你若有困难,可来找我。” 徐小平压下心底生出的不妙,别过头不再说话。 待四日后,徐小平不能出府见具信流,具信流亦未找来,徐小平被体内的蛊虫折磨的躁闷不已,端药进来的下人们都个个屏息静气,生怕惹得这位爷再无端发怒。 无人惹他,徐小平却是看着什么都烦,他对这每日都要端来的药尤为厌恶,自从他搬来冀王府,几乎日日都要喝这药。 徐小平不耐地将碗推到一边,道:“我脸伤已趋于好,无需这些汤汤水水,日后不必端来了。” “回徐公子,”下人怯懦道:“为您祛火消炎的药几日前便已停了,而进端来的药是王爷特意为您养身子的。” 徐小平道:“我需要养什么?” “您早先身体羸弱,但凡有大喜大悲,便吐血昏迷,甚至还有性命之忧,王爷关切您,便让太子为您配了这副价值千金的补药,您看,您近日气色可比往日好了许多。” 那是因为徐小平已把蛊虫养回来了,待他再养半月,武功亦可全然恢复。徐小平心内不屑,探头看了眼药,道:“这药,价值千金?” “每碗都是千两黄金有余。” 徐小平“嗯”了一声,怕李双霖知道自己在饲养蛊虫,进而查出自己与具信流往来,便假模假样地将药重新端过来,一口灌入口中,极涩极苦,徐小平握了握拳忍耐苦涩,示意下人带着空碗离开。 不久后李双霖来看过一次,待李双霖走后,确定再无人来找他,徐小平悄声推开屋门,绕到冀王府的后墙。 冀王府的后墙比太子府的矮些,徐小平从怀里掏出前几日找到的铁爪勾在墙头,顺着绳子翻过后墙。 徐小平顺着小道往齐王府跑去,走在街市上却被突然冒出的几人架住胳膊又拉回小道,徐小平以为是冀王府来追他的暗卫,心虚地不敢发一言。 前方站着一人,上下打量徐小平一番,道:“就是此人。” 徐小平察觉不对,惊慌道:“你是谁?” 那人一笑,让身旁人绑住徐小平,道:“我就说是冀王将人藏了起来,他好大的胆子,连那位养给大臣们的药人都敢私藏。” 徐小平立刻道:“你们抓错人了,你们要得是不是张元?我不是他!” “什么张元,”身后有人用手刀打晕徐小平,徐小平在昏迷之前迷糊听道:“要找的就是你,徐小平。” 等醒来时,四处已是尸山血海,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水迹,徐小平干咽了下,欲起身时却发现自己浑身赤裸,身上仅披着一件沾满血污的外袍。 他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一处用来会客的大厅,徐小平裹紧外袍,踉跄地站起身向外走去。 长廊之外好像刚下过一场雨,土壤潮湿,空气冰冷。四周极静,以致一听见脚步声,徐小平就起了一声冷汗。 徐小平闻声看过去,只见李若清浑身染血,手里提着的剑上还滴着血珠。 徐小平扒拉了一下裹着自己的宽大外袍,干涩道:“玉清?” 李若清走近他,平淡道:“你醒了。” 徐小平点头,假作没看见四周的尸体,扯出一个笑道:“走,走吧。” 李若清转身向前走,边走边冷眼看他道:“你知道你擅自从冀王府里出来,惹了多大的祸么?” 徐小平跟在他身后,略过地上横躺的尸体,胃里恶心得几乎要吐出来,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硬着头皮道:“我错了。” 李若清停在一具尸体旁,用剑划开其高涨的肚皮,挑出里面的肠肚,面上静得可怕,道:“我今日如不过来,你醒来后便是躺在他的身下。” 徐小平弯下腰干呕了一声。 李若清的剑划到另一具尸体之上,如法炮制道:“还有这一位......” 剑指上第三具:“这位......” “够了,够了......” 徐小平吓得瑟瑟发抖,腿一软跪在地上,用手挡住李若清的剑,道:“别再挑了,我错了。” 李若清侧首看他,半晌道:“我告诉你,月无牙没死。” 徐小平一滞,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从头到尾没有失忆,月无牙也没有死,”李若清道:“你不要再做那些徒增麻烦的混账事,要不然就待在冀王府里等月无牙来接你,要不然现在就给我离开晋城,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徐小平,我受够了。” 徐小平看着他,不自觉留着眼泪,道:“既然没死,为什么骗我。” “我受月无牙所托隐瞒事实,你若有疑,可询问他。” 徐小平恍惚道:“那你为什么骗我失忆了?” “我记得所有,”李若清道:“但李若清亦同样存在,徐小平,如你所见,我疯了。” “当日在山庄,你是谁,玉清?李若清?” “玉清。” “你为何舍弃我,只救张元一人——你连头都未回。” “月无牙在。” 徐小平攥紧掌心,道:“他未救我。” “兴许是要救你时却发现自己的壳子又烂了,他三番五次出状况,我亦是近日才猜到,或许他离开是因为李璇修复的身体不是全然健康,但他瞒了我们所有人。” “所以他不告诉我他还活着,所以我那几日见到的确实是他。”徐小平喃喃道:“他真的来找过我。” 徐小平想到有段时日荀木的异样,心里不由又升起一股冷意——或许月无牙知道了自己和荀木的事。 他们甚至已经见过面了。 徐小平道:“教主真得会来找我么?” 李若清垂眼看他,道:“你能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晋城么?” 徐小平擦掉眼泪,道:“可以。” “不要再出冀王府,更不要再找具信流。”李若清顿了顿,道:“月无牙希望你能活着,药人一旦进了晋城便难存活,你身份已经暴露,不是每次都有人能来救你,便像是上次......” 李若清不再说,只道:“要不然彻底离开晋城,要不然就不要踏出冀王府,不要想着找具信流。” 徐小平面色不变,眼睛一转道:“我从未找过具信流,你怎么会想到他。” 李若清想到昨夜自己去找徐小平,在窗口看着他们的眼睛,道:“此人非善类,你轻易不要招惹他。” 方暴露身份,便想着要管教他了。 徐小平敷衍地摆摆手,抬手看在自己手臂上的淤青,不由感到一阵厌恶。 没想到晋城的人都像是牲口一样,喜好抓捕药人干这些下流勾当,徐小平与李若清向外走去,忍不住问道:“药人只能助人梳理内力,为何在那些晋城大官眼里,药人便像是灵丹妙药可包治百病似的?” “一帮蠢货罢了,”李若清道:“一个衣冠禽兽养了一朝野的酒囊饭袋,梁朝覆灭便在这几年。” 徐小平手一抖,不由看了眼周围,确定四周只他们二人,才定下心神,长呼了一口气。 他看着侧眼偷觑李若清,忽而就忍不住勾起唇。 李若清侧首道:“怎么了?” “没什么。”徐小平连忙摇首,道:“只是高兴是你,等月无牙回来,我们一起离开晋城。” 李若清不答。 徐小平看着他,刚才那些陈列的尸体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徐小平的笑就又一点点淡了下来。 梁家心法只是禁山诀的冰山一角,梁荥尚且疯癫十年,李若清又能好在哪儿去。 徐小平回到冀王府,心里因月无牙而雀跃起来,下定决心要彻底断养百蛊,却在后几日破了功夫。 他看着深夜造访的具信流,手抓着窗棱在是否让具信流进屋之间犹豫。 具信流身上披着夜露,道:“我等你几日你都未来,恰逢晋城又出命案,是以想过来问你。” 徐小平道:“是在西南面的一处居所么?” “是,”具信流道:“由主到仆五十三人,均被一剑毙命。” 徐小平一颤,道:“我听说了,那现在查出凶手了么?” “可以先让我进去么,”具信流道:“我本以为此事与你有关。” 徐小平放下手,让开身子道:“进来吧。” 具信流翻窗而入,靠近徐小平低声道:“平平。” 清冽的冷香扑鼻,徐小平闻得眩晕,脚步却不自禁向前一步,贴紧具信流。 具信流单手搂住他,道:“我在齐王府等你半月。” “我出不去冀王府,”徐小平晃了晃头,说出的话也变得含糊不清,道:“我找过你,却被……却被玉清拦住了,他不让我见你。” 具信流垂首吻着他的耳尖,道:“他好生碍事。” 徐小平蹭着具信流,已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一味附和着他,道:“是……” 具信流含住他的唇,将他抱在大床之上,慢慢褪下徐小平的衣物。 徐小平抓着他的肩膀,不忘喃道:“蛊虫。” 具信流抓下他的手握在掌心轻吻了一下,道:“饲养蛊虫于你无益,日后便断了它。” 徐小平迷茫地看着他,眼里带了水汽。 “平平,”具信流又吻了吻他的眼睛,道:“真美。” 他手向下掐住徐小平的腰,像是带着怒气在发泄,又像是宣泄主权,渐渐收紧手,在干瘦的腰身上留下两道淤痕。 徐小平“啊”的痛叫了一声。 具信流安抚性地拍了拍他,道:“不疼。” 徐小平踹了他一脚往床下爬去,具信流眼中闪过错愕,拽着徐小平的胳膊将他重新拉到身下。 徐小平喘着气,用仅存的意识道:“不要留下痕迹。” 具信流一顿,手在徐小平的腰背上抚过,低声询问徐小平:“若是李双霖和玉清死了,你可会如上次那般伤心。” 徐小平道:“你在......说什么?” “我不介意你身边有旁人,但他们不容我,”具信流道:“我也不会第二次放手。” 一吻落在额间,徐小平混沌地闭上眼睛。 徐小平早间醒来懊悔不已,他哆嗦着手给自己披上外袍,推了推身侧的具信流,惊慌道:“快醒,待下人进来你我就完了。” 具信流起身欲亲吻徐小平,却被徐小平躲开,徐小平一跃跳在地上道:“你快走!” 具信流拿过一侧的衣物穿好,临走之际道:“昨夜并未饲养蛊虫。” 徐小平松了一口气。 具信流伸出手搂过他,道:“平平,对不起。” 徐小平推开他道:“昨夜的事便这么过去吧,日后不要再来找我。” 具信流沉沉看着他,淡道:“为何改变注意。” “我什么都不想做了,也没什么能给你,”徐小平心里升起一些愧疚,别过脸道:“你走吧。” 具信流半晌不语,待徐小平又看过来时才拿出自己怀里的一盒药膏,道:“我不知李双霖为你用了什么药,药效虽好,伤痕的周边却发红,应会让你的脸发痒,你将这个涂上,便能缓解不少。” 徐小平将药拿在手里,道:“谢谢。” 具信流道:“你若有事,去齐王府找我便好。” 徐小平点了点头,等具信流走后才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掀开床帘看见里面的惨象不由破口大骂。 徐小平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怎么就管不住自己,和具信流这么胡来,要是半夜玉清过来看见了怎么办?让月无牙知道了怎么办? 还有个李双霖在时不时看着自己,徐小平呲牙咧嘴地扶着背去外面找大盆,把脏了的被褥全泡到水里,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在这边盘算着,要不然干脆离开冀王府去找玉清,在李双霖这里也避不了他对自己动手动脚。 不久前李双霖还让自己接近李若清,现在去找他说此事正好,不会招来嫌疑,也能避开麻烦。 徐小平想到此,便兴冲冲地去找李双霖,却在门口听到李双霖在和别人讨论李若清,徐小平走在门后看见李双霖对面的人拿出一个小炉,道:“这是‘逍遥’。” 徐小平停住脚步看着李双霖接过小炉。 李双霖的脸被一扇屏风遮住,打量那小炉许久,道:“将这小虫放在他身上即可?” “是,在这之前需用您的血养三月,那中蛊之人亦要日日饮您的血,染过您的精血才行。” “血倒是好弄......”李双霖道:“若只有血呢?” “这可是只淫虫,”那人嘿嘿一笑,道:“只不过让那人碰几次您的精罢了,早闻冀王阅人无数,怎么会在此事上羞怯呢?” 李双霖勾起唇道:“你不知道那人。” “也是,能练成禁山诀的人,想必不好招惹。” 原来李双霖想法设法与玉清同床是为了此事,狗屁一解相思,徐小平蹙眉继续听着。 屋内李双霖说了句什么,徐小平未听清楚,只听那个为李双霖送蛊虫的人道:“禁山诀是江湖第一禁术,早年有一人练成禁山诀,被这魔功折损得失去心智,嗜杀成性,所到之处无不血流成河,但那功夫是真的厉害。 当年若是有人如您一般在他发疯之前就用逍遥控制住他的心神,将其变成一件听话的杀器,又怎会发生那等人间惨剧,还折损了那等奇绝貌美的人。” 李双霖闻此,抬起一双笑眼看他,道:“听你的意思,是可惜那位练成禁山诀的前辈?” “一件称心如意的武器,不是每个江湖人都想要的么?” 李双霖转着小炉,道:“可有人知道你给我‘逍遥’?” “听王爷的吩咐,绝未透漏半分。” “那可有人知道冀王藏着一个练了禁山诀的人?” “这......您问得什么话,这些都是您叮嘱过的,草民当然守口如瓶。” 李双霖道:“这便好。” “但是王爷,”那人俯身道:“宝贝是藏不住的,一旦有人知道您用逍遥将一个禁山诀十重的高手纳为私有,冀王府定会成为众矢之的,莫说那些闲散没落的江湖人士,便是朝廷也不会放过他。” 李双霖垂眼看他,道:“如何是‘纳为私有’,你说予本王听。” 那人道:“便像是当初的玉家,满门金玉终成残垣,不就是因为他——私有么。” 李双霖放下小炉,绕到那人身后拊掌道:“有理。” 那人背对着李双霖,笑了一下道:“实不相瞒,草民对王爷口中的那位高手已经神往许久,草民为您这事出了不少心力,您何时能让草民看一看.....” 话未尽,那人面目陡然变得扭曲,自口中溢出一口鲜血,他扭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双霖,道:“你......” 李双霖松开握剑的双手,任由那人倒在地上,比了个“嘘”的手势,道:“你说的对,还是不要走漏风声好。” 徐小平在门外按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悄悄离开李双霖的屋子,直到走到较远的铺满落叶的小路上才狂奔起来,他一路跑回小屋,撑着桌子干呕。 下人端着他每日喝的药水进来,道:“徐公子,等您许久了,您快将这药喝了吧,都快凉了。” 徐小平满头冷汗地看着那汤药离自己越来越近,他颤着手将碗端在嘴前抿了一口,淡淡的铁锈味儿从口中淡开。 要让中蛊之人每日都饮李双霖的血...... 徐小平猛地扔开碗,汤水洒了一地,也染脏了衣服。 “徐公子,您怎么了?”下人看徐小平苍白的面色,心里怨了一句多事,开口问道。 徐小平用袖子胡乱擦了一下自己的嘴,摇首道:“没事......” 下人道:“那再为您熬一碗吧。” “不要!”徐小平看下人瑟缩了一下,察觉自己失色,徐小平咳了一声,捂着头道:“今日不必喝了,我想再睡一会儿,你下去吧。” 下人蹲身捡着地上的碎瓷片,徐小平低头看了半晌,捂着嘴夺门而出。 李双霖要用蛊虫将李若清变成任他摆布的傀儡,他甚至可能还要用那东西禁锢自己。 徐小平在冀王府里没头苍蝇似得四处乱逛,待安定心神,才重新去找李双霖。 李双霖屋里的血迹还未清理干净,徐小平飞快地扫了一眼地板,站在门口唤了一声李双霖。 李双霖将桌子上的小炉随意推在里面,道:“进来。” 徐小平余光看着李双霖墙上挂着的没有剑鞘的长剑,硬着头皮道:“我有事找您,您出来吧。” 李双霖站起身出来阖住屋内道:“你又想说什么?” “王爷,”徐小平道:“您之前说如果太子来找我,就让我顺从他,但是到现在太子都未来找我,我便想着......不若,让我去太子府里,侍奉他。” “哦,”李双霖道:“何意。” 徐小平吓得面色一白,连忙跪在地上,头磕在地上道:“请,请王爷将我献给太子。” 李双霖垂眼看着他,兀得轻笑,他俯身扶起徐小平,道:“平平今日怎么这么乖。” 徐小平低着头,欲盖弥彰道:“我是为王爷着想。” “不急,”李双霖摸了摸徐小平的后颈,道:“今日我带你去找太子便是。” 也好,只要能见到玉清,与他说清李双霖的阴谋让他提防也好。 徐小平点了点头。 李双霖带着徐小平到了太子府,方一进门,李双霖便抬手止住门口护卫行礼,俨然一副常客的做派。 徐小平跟在李双霖身后,看李双霖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处暗牢似的地方。 李双霖让开身,对徐小平道:“你先进。” 徐小平看着那黑黝黝的暗道,侧首看着李双霖,道:“太子在这里?” 李双霖推了他一把,道:“进去便知道了。” 徐小平被其内寒意冻得立时瑟缩了一下,裹紧衣物向内走去,李双霖跟在他身后举着火把。 脚步声“踏踏”地回响在暗道里,待走到深处,一顾血腥味扑面而来。 徐小平被呛得咳嗽起来。 李双霖“嘘”了一声,自后单手按住他的肩膀,道:“快到了。” 徐小平捂住口鼻,不由放低声音道:“这是哪儿。” 李双霖不语,带着他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前方传来另一人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徐小平道:“有人……” 李双霖扔掉火光已经十分微弱的火把,站在原地。 四处突然变得明亮,同时也变得极冷,一人向他们迎面走来,玉冠黑袍,眸色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 徐小平哆嗦着唇,道:“玉……太子。” 李若清走到一旁不高不矮的石桌前,将手探进其上的水盆内净手,淡道:“你不应带他过来。” 徐小平向后看了眼李双霖。 李双霖走到李若清身旁,从怀中拿出一块手帕递给他,道:“你不来找人,我便只能将人送到你身边了。” 李若清不看他一眼,拿起桌上的软帕,一边擦手一边走向徐小平。 徐小平看他袖摆上明显比其他处颜色更深的痕迹,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若清不答,俯身在徐小平脖颈上轻啄了一下。 玉清极少做出这般轻佻的举动。 深知眼前的人是李若清,徐小平看了眼旁观的李双霖,尴尬地缩起脖子。 李若清按住徐小平的肩膀,轻咬在方才被自己啄吻的地方。 徐小平“嘶”了一声,在李若清耳边低声道:“我们不能……” 李若清抬首淡道:“不能什么。” 这一声响在寂静的暗道内便如惊雷一般,徐小平恨铁不成钢地闭了闭眼睛,咬牙任李若清动作。 李若清抱起徐小平往暗道尽头走去。 在尽头是一处摆设清冷的石屋,李若清将徐小平放在床上,眼睛仍定定看着徐小平,单手慢条斯理地解着自己的扣子。 李双霖跟着进来,手在墙壁上轻敲三下,石门便被徐徐掩住。 李若清道:“滚出去。” 李双霖点燃墙壁上的香薰,绕过李若清将徐小平揽在怀里,道:“平平怕你,需得我在才行。” 伪君子! 徐小平心里骂了一声,却渐渐软下身子,他看了眼墙壁上袅袅上升的烟雾,微弱道:“你竟连这里都动了手脚。” 李双霖在徐小平耳边道:“不万无一失,如何敢来这里?” 徐小平道:“等太子清醒了,他不会放过你。” “哦?”李双霖轻笑着把徐小平的脸掰向李若清,道:“你看看他。” 徐小平看向李若清,入目是一双赤红的眼睛,和半面已被虬结的黑色脉络所覆盖的脸。 已入魔了。 ...... 徐小平在一张极致淫/靡的大床上清醒过来,李若清的脸已恢复正常,此刻正睡在他身侧,而李双霖则在另一边搂着徐小平,三人均赤身裸体。 想到方才种种,徐小平重重叹了一声,手摸到掉落在身侧的银簪,对李双霖已起了杀意。 此时正在李若清的暗室内,不若趁机杀了李双霖,了却日后之患。 徐小平心念如此,手上高扬起银簪,却忽然被另一只手握住手腕,徐小平慌张地看向手的主人,李若清轻巧地抽出徐小平手里的银簪,下床厌恶地看了眼李双霖。 徐小平试探道:“玉清?” 李若清垂眼看着他,披上外袍向外走去,徐小平轻手轻脚地拨开李双霖的手,披上衣服跟着他出去。 “李双霖对你心怀不轨,”徐小平一出门便压低声音道:“你不能再让他靠近你。” 李若清侧眼看着他,不言不语。 徐小平干吞咽了下,末了咬牙道:“不管你现在是谁,我都要告诉你......” “要告诉他什么?”李双霖的声音突然自后响起。 徐小平大惊,噤声向后看去。 李双霖站在他们身后,道:“平平,你想说什么?” 徐小平道:“没,没什么。” 李双霖在他二人间看了一眼,最后看向李若清。 “怪话而已,自本宫认识他起,他的怪话便不少。”李若清回到石室,与李双霖擦肩而过。 之后每隔五日李双霖便会带徐小平到这暗室内找李若清,每次徐小平见到的都是李若清,玉清也从未在夜间向徐小平送过药。 索性除了第一次,李双霖都再未与他们同床过,此次李双霖更是直接让下人将徐小平送到太子府。 徐小平自己走过暗道,在尽头处的石室内未找到李若清,此处理应有另一个暗室,之前徐小平见过李若清从那里出来。 徐小平记得自己初来时问到的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心内百爪千挠,想乘着此时无人一探究竟。 他在墙面上四处翻寻,寻找着另一间暗室的机关。 应该是在那颗夜明珠的下方几寸,徐小平顺着墙壁一点一点的摸下去,试探着敲了三下,面前的石墙果然挪了开来,徐小平还未来得及欣喜,便被里面的场景吓得惨叫一声,丝毫不亚于里面另一人的哀叫。 李若清踹开脚下血肉模糊的人,侧首看向徐小平。 徐小平指着那个几乎被刮掉半张脸的人,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李若清从地上随意捡起一把剑,捅进那人的心口,抽出剑的一瞬间血溅到李若清的脸上,亦有几滴溅在徐小平的眼皮、嘴唇上。 徐小平眨了眨眼睛,眼前的一切被睫毛上的血珠染得血红。 李若清向徐小平招手,淡道:“你来看一看。” 徐小平颤声道:“看什么?” 李若清指着墙上的几幅溅满鲜血的画像,道:“还差三人。” 徐小平眯眼勉强辨认出画像上的人,干咽了下道:“你杀的这些,都是当初我指给李双霖,说动过我的人?” 李若清道:“你既发现了此处,我日后可让你亲自动手。” 徐小平喃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里还有一个活的,”李若清示意徐小平看角落里昏迷的一个中年男子,将手里的剑递给徐小平道:“我帮你,杀他。” 徐小平拼命摇着头。 李若清收回剑道:“那我来。” 徐小平扑上去拦住他,跪在地上拽着李若清的衣摆,哆嗦着唇道:“你若是......为了替我报仇,便不必了。” “为何?” 徐小平吓得几乎流出眼泪,道:“是我,是我记错了,我去府内杀张元那日,只记得他们逼我侍候他们,后来......我记得了,他们什么都没做,我没有被他们碰过。” 李若清渐渐放下剑,淡看着徐小平。 徐小平道:“我给李双霖指那些人,是为了让他树敌,但我没想过你会为我杀人,玉清......玉清,你把剑扔了,我们一起走吧。” 李若清垂眼道:“或许我不是为了你,杀人,我觉得......快乐。” 徐小平倏得松开手。 李若清看着徐小平,将剑塞到徐小平的手里,道:“徐小平,不若你杀了我。” 徐小平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剑,道:“人杀了便是杀了,他们终归不是好人,以后不再犯就是。” 李若清道:“是么。” ...... “早年有一人练成禁山诀,被这魔功折损得失去心智,嗜杀成性,所到之处无不血流成河......” 徐小平想起那日听到的,打了个寒颤。 徐小平扔了手中的剑,道:“我想起来了!李双霖手中有一个蛊虫,他想用那物控制你的心神,我们不如杀了他,将那蛊虫夺下,待你日后想杀人之时便用那蛊虫遏制你!” 李若清道:“李双霖曾救下我,他为了让我做太子,杀了一直在民间的真太子,他于我有恩。” “那是因为他觊觎你!”徐小平低吼道:“你向来在此事上如此糊涂,他知你不会顺从于他,所以专门找来蛊虫,就是为了将你做成他床上的玩物,他心思龌龊,况又对我百般折辱,他早该死! 你既为我杀了那一干人,怎么就不能杀这一个居心叵测之人!” “而且,”徐小平循循诱导道:“杀了他对我们只有好处,他那么爱你,便当是他为你行的一丝丝奉——” 话未尽,徐小平自后被人狠踹在地上,徐小平趴在地上,呕出了一口血。 不知何时便已站在他身后的李双霖面目狰狞,看着徐小平咬牙道:“贱人尔敢。” 徐小平顿时吓得魂不附体,重新跪下,对着李双霖深拜道:“王爷饶命,此事绝非您想的这般!” “我想得是什么,你又想得是什么!”李双霖抬脚再次踹向徐小平,怒不可遏道:“贱人,我要你死!” 徐小平匆忙闪过,起身躲在李若清身后,见事已无转机,如今又有靠山在前,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李双霖!我老实告诉你,我早便想让你死了!若不是你还有那么一点用处,我早就一刀捅死你了!” 李双霖眯眼看着他,气极反笑道:“怎么,觉得李若清能护住你,是以不再装了?” 徐小平双手掐着李若清的胳膊,道:“我每日装得已是够够了,看你这个样子,是想不到我会这么说?你以为我真得爱你?” 李双霖紧盯着他,看着徐小平已有些扭曲的脸。那是真的对一人恨极了,才能表现的如此厌恶。 徐小平道“哈”的仰首笑了一声,一字一顿道:“你做梦吧。你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们敬你是梁朝的冀王,褪下这个壳子,你贱得连狗都不如,还想用蛊虫控制我?” “唾,”徐小平冲着李双霖唾了一口,道:“老子给狗/操,都不想让你碰一下,还半夜亲别人?恶心死了。” 李双霖轻声道:“你都知道了?” 徐小平道:“你在我身边睡不好觉,我又如何能。” 这才是一颗真心被人放进泥里踩,李双霖面色极阴骛,狠声道:“你今日必死。” 说罢伸出手推开李若清,李若清竟也真得像张纸一样,轻飘飘地倒在地上,徐小平一愣,只见李若清已经双目紧闭,已然昏了过去。 想必先前就是恍惚的,怪不得没有发觉早已进来的李双霖。 李双霖捡起地上的剑挥向徐小平,但他不会武,挥出的剑毫无章法,徐小平好歹有些武功底子,软腰躲过李双霖,绕开他便往石室外疾跑去。 李双霖沉着面目,紧跟在他身后。 在太子府后墙处是有一处狗洞的,徐小平大喘着往后墙跑去,未等下人丫鬟们拽住他,便一溜烟窜出狗洞,往齐王府求救。 徐小平此刻浑身染血,头发凌乱,一路上吓走了不少人,待到齐王府门口不远处,徐小平一边踉跄跑着,一边高呼道:“具信流!具信流!” 身后似乎已有马车跟了过来,徐小平绝望道:“齐王救我!” 话音刚落,自齐王府门口走出一谪仙似的男子,着白衣,待白色抹额,一如徐小平第一次见他那般。 但徐小平此刻却无心观赏,他跑向具信流,具信流伸手握着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后。 未过几时,冀王府的马车停在齐王府门口。 李双霖自马车上下来,面沉如水,抬起手掌示意跟过来的一众禁卫包绕齐王府。 三人间隔着十余禁卫和两个护卫,李双霖大跨步走近齐王府,看着具信流和徐小平握在一起的手,猛地攥紧手。 李双霖道:“我说怎么哪里都有皇兄,原你二人已背着我勾搭在一起了。” 徐小平牵着具信流的手心内都是冷汗,此刻只哆哆嗦嗦地看着李双霖,不敢发一言。 具信流道:“我与徐小平,早在梁府便有情谊。” 李双霖咬牙切齿地看向徐小平,深缓了一口气,道:“将徐小平给本王带走!” 具信流站在徐小平身前,扫过那些欲上前的人,身后齐府的禁卫也纷纷佩剑涌出齐王府。 具信流道:“要在齐府抓人,还请冀王三思而后行。” 李双霖抬起上颔道:“徐小平妄图行刺本王,谋害亲王乃是重罪,你如今可要包庇这人?” 具信流回头看了眼徐小平,渐渐松开徐小平的手。 徐小平一骇,改为抓住他的袖子。 具信流双手交置,抬起双臂躬身行了一个拜礼,道:“齐府不会包庇一个罪人,但徐小平身为齐王正室,享亲爵礼遇,无大理寺文书与皇帝亲印,不得逮捕。” 此话一出,四周都是一阵哑然。 李双霖道:“齐王正室?” 徐小平亦惊吓地收回手,但此时此刻,怕只有此法能保住自己了,徐小平硬着头皮站在原地。 李双霖又道:“徐小平何时成为的齐王正室?” 具信流道:“此时此刻。” 李双霖狠厉道:“梁国自开国至现在,可万没有纳男人为妻的道理,更不要说是王爷!” 具信流垂首淡道:“梁国自我之前,亦无从母姓的皇子。” 这便是梁帝的偏心之处,不过是江湖下九流的女子,竟将一国之君迷得罔顾礼法,任具信流这庶子为所欲为。 李双霖眯眼看着他,深知具信流说什么,梁帝便会应什么,他来回踱步,忽而转首看向徐小平道:“徐小平,你可要想清楚,你怕是不知道,月无牙还没死。” 原来李双霖也知道月无牙还活着,徐小平看具信流淡然模样,好似也知道此事。 徐小平不由在心内咬牙,莫不是只有我不知道月无牙还活着? 李双霖以为徐小平动摇,便要勾起唇角,却听徐小平道:“我早就知道了,无需你提醒。” 李双霖道:“便是如此,也要跟着齐王做什么正室?” 那此刻还有什么办法,徐小平抿唇不再言语,装死了事。 “好,”李双霖拊掌,看了眼具信流,对着徐小平威胁道:“望你日后不要后悔才是。” 说罢挥袖气势汹汹地回到马车。 具信流彻底转过身,正对徐小平道:“身上可有伤,我为你处理。” “不必了,”徐小平道:“今日多谢齐王相救,但晋城已不能再待下去,我天黑便走,欠你的恩情,我他日定如数奉还。” 具信流道:“李双霖耳目众多,你此时离开齐王府,便是进入他的牢笼。” 徐小平骂了一句,抬首道:“难道真的让我做你那劳什子正室?那是什么,王妃?何其荒唐!” “无需你做什么,”具信流道:“身份只是身份,脱离齐王府,你仍是你。” 徐小平狐疑地看着他。 具信流面色沉静,道:“我方才听到你们说月无牙还活着,想必他会来找你,我现去找梁帝道明你我的亲事,威慑冀王,你在齐王府待到月无牙来寻你便是。” 徐小平别过脸道:“谢谢。” 具信流颔首,眉眼是淡的,唇是红的,这惊心动魄的美感,看得徐小平在心里又悠然荡了一下。 这人长得是真的美,又这般温柔,但自己已有月无牙了,徐小平舔舔唇,跟着具信流走进齐王府。 二日梁帝的贺文便送到了齐王府,徐小平不由咂舌,惊奇梁帝的开明。 因具信流此次所娶之人乃是男子,毕竟非常理可容,便未宴请众人,只在齐王府像模像样地挂上红灯与红缎,徐小平亦极为敷衍,穿着常服坐在喜房内昏昏欲睡。 未几门被人推开,具信流自外走进,着广袖喜服,似饮了酒,面上染上一层薄红。 徐小平一滞,道:“你竟会喝酒?” 具信流对着徐小平摘下自己的喜帽,拿起桌上的玉如意端详,侧首对徐小平道:“喝了几杯——为何觉得我不会饮酒?” 徐小平摸了摸鼻子,道:“齐王向来清冷端庄,想不到这些俗事能与你挂钩罢了。” “我终究是人,”具信流放下玉如意,走近徐小平道:“你高看我了。” 徐小平干笑了一下。 “外面有人在守着我们,”具信流单手摸着徐小平的侧脸,道:“今夜我需在这里睡。” 徐小平躲开他,上床空出一侧道:“便睡这里吧。” 具信流躺在他身侧,挥手熄灭了床侧的红烛。 徐小平低声道:“近日,便无人来齐王府找我么?” 具信流道:“你说得可是月无牙。” 徐小平立刻道:“他来找我了?” 话语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具信流久未回应,片刻才道:“无人来找你,只是我以为你在说他。” 徐小平瞬时失落,道:“不是他。” 具信流问道:“近日在齐王府过得可合心意,吃食用住可都满意。” 徐小平没有聊下去的心思,敷衍道:“都好。” “你既知月无牙活着,可知他何时来找你。” “约莫年初,”徐小平一提到月无牙,眉梢眼角都带着喜意,道:“他若是知道我与你成亲,怕是要生气,你还是躲着他好。” “月无牙手段是厉害一点,”具信流道:“便是梁荥让你随我离开梁府那次,月无牙派人伪装成你刺杀我,令我险些死于马道。” 具信流语气平淡,徐小平却是听出一身冷汗,道:“月无牙从未与我说过此事。” “他或许没告诉你许多事,”具信流道:“他想与你长相守,手段自然狠厉,你若知道他做过什么,可还会原谅他。” 徐小平已有些不悦,觉得今日喝过酒的具信流阴阳怪气,他道:“无论他做了什么,他终是这世间待我最好的人,如今知他活着已是万幸,我为何还去追究那些有的没的,庸人自扰?” 具信流伸出手为徐小平拨开垂在脸侧的发丝,道:“倘若当初月无牙未在中途将你截走,平平,今日此时,便不是这般情况。” 就算当初和具信流回去,徐小平对具信流的那几分兴趣只是因为他那张脸罢了,又能和他有什么好结局,徐小平挪开具信流的手,,忽而道:“我真是不懂你......” 具信流道:“怎么了?” 徐小平道:“我在你收养梁觅秋之前从未见过你,之后更无深交,你怎么就会喜欢我?” 具信流难得怔忪,他看着徐小平在夜色中一片模糊的五官,道:“不知。” 徐小平“嗯?”了声。 具信流忍不住靠近徐小平,在徐小平唇上轻吻了一下,道:“你虽不识我,可我认识你很久了。 或许,梁荥有多爱你,我便多爱你。” 梁荥。 徐小平脑中像闪过一道惊雷,他推开具信流,拼命擦着自己的唇,半晌恶声道:“他从不爱我。” “或许,”具信流道:“可他常说你。” 梁荥提起徐小平时的眼睛是那么亮,以至于别人一看他的眼睛,对他的那位小师弟便爱起来了。 徐小平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抗拒道:“闭嘴,不要提他。” 具信流拍了拍徐小平的肩膀,道:“那是你还小,是以我很早前便想过,想养一个像你的孩子。” 徐小平吸了下鼻子,用被子挡住自己流泪的脸。 他只以为这是具信流的一句闲话,直到某一日惊醒在一女子的身侧,才突然明白过来具信流的意图。 这简直是个疯子! 徐小平推开身侧与具信流足有六分相似的女子,下床冲出屋门。 冷风立时扑在人的脸面上,徐小平身冷心冷,被一直守在门外的具信流用大氅包住。 具信流自后将大氅披在徐小平身上,顺势抱住他,道:“你看,年末的第一场雪。” 徐小平咬牙推开他,怒骂道:“你发什么神经!” 具信流发顶和肩头上零星落在薄雪,似已在外站了多时,他看着气极败坏的徐小平,目色中竟也带了冷意,道:“你终归会离开齐王府,我想有一个像你像我的孩子,你曾说过会为我做一件事,那么此事,便是我的要求。” 徐小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道:“你留我在齐王府,便是打得这个注意?” 具信流道:“平平,自始至终,都是你自己来找的我。” 徐小平一哽,暗悔自己惹上了这种人,他裹着大氅踏进纷扬的细雪里,回头对具信流色厉内荏道:“不要再有下一次!” 具信流沉沉看着他。 徐小平越想越是愤怒,因蛊虫断养,走在中途不禁呕出一口血,倒在了雪地里。 待醒来时,具信流便坐在他身侧,正用汤匙轻搅着碗内中药。 徐小平闻着苦味,干呕了一声。 具信流闻声,将碗递给他。 徐小平半坐起来,夺过碗将药引进,又干呕了一下,蹙眉嫌恶道:“这药里有什么,怎么有股腥味。” “几滴鹿血,”具信流道:“日后每日都要喝药,才能不至于使身体过于虚弱,待熬过这几月,蛊虫便能安分下来。” 徐小平将碗放下,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 具信流道:“我无意令你生气。” 徐小平看着他,忽而想到一事,抓住具信流的胳膊道:“你想让我消气不难,你去太子府帮我打探太子动向,我便原谅你。” 具信流道:“太子三日后便要往衢州,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三日后?”徐小平高声道:“不是年初走吗?” 具信流道:“许是改了日程,此去可能一年半载都难在回晋城,你若想为他送行,我可以陪送你去见他。” “好,好。”徐小平心神未定道:“带我去找他,我怕他是已经被......” 李双霖下了逍遥。 徐小平看了眼具信流,止住即将脱口的话。 具信流亦不追问,伸手用手帕擦掉徐小平唇边的药渍,徐小平不适地别过脸。 徐小平虽喝了药,但或许是第二次断蛊的原因,徐小平竟一病不起,走路时都颤着腿,最后还是被具信流抱上马车。 徐小平咳了一声,将自己裹进狐裘内,焦灼道:“让马车快点,本就已经走晚了。” 具信流道:“太子的随行军队一刻钟前路过具府,你我现在过去不迟。” 徐小平倦怠地点头,一会儿抓住具信流的手腕,额间已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道:“为何我觉得今日格外难受。” “今日天冷些,”具信流握住他的手,道:“你可以闭眼休息,到了城外我叫你醒来。” 徐小平摇了摇头,心内无端觉得惶恐。 现下李双霖定是给李若清喂足了血,他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放李若清去衢州。 “快点儿,”徐小平虚弱地催促道:“要来不及了。” 至城外不远处,送行的两列士兵已经打道回府,具信流将窗帘撩开一个狭窄的缝,用身子挡住扑进马车内的寒风,拦住军队问道:“太子怎么这么早便已出城。” “回齐王,”带头的军士认出具信流的马车,道:“太子体恤我等在寒风中受冻,是已未再等其他送行的大人,先行出城了。” 具信流回首看了眼面色灰败的徐小平,放下帘子对车夫道:“去城外追上太子。” 马车越往前行便越是颠簸,徐小平弯腰呕了一声,初以为自己只是恶心,不想竟吐出一滩血水,徐小平抬首慌张地看向具信流,忽而就生出一股自己已行将就木的感觉。 具信流垂眸静看着他,面目沉静。 徐小平道:“明明......就已吃了药。” 具信流从怀中掏出手帕,塞到徐小平的掌心,道:“过了今日便好了。” 离晋城越远,马车便走得越颠簸,直到听见前方的打斗声,马车才停下。 徐小平先撩开车帘,只见不远处倒着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马已横躺在覆着积雪的土路上,腹间鲜血咕咕地向外溢着,竟是被人自腹部拉了一道口子。 未等具信流说话,徐小平已跳下车,踉跄地往山侧跑去。 外面又下起了雪,具信流拿过伞跟在他身后。 徐小平颤颤巍巍地追着前方同样向山上跑的几人,中途喘息间都带着浓重血腥味儿,他咬着牙往前小跑着。 绝不能让李双霖给玉清种下逍遥,像玉清那样的人,旁人只对他生起觊觎他便敬而远之、火冒三丈,更不要说是变成李双霖的玩物。 月无牙也不会允许玉清被辱没的。 徐小平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跟着他们来到一处山洞前。 李若清已被放置在一张石床上,李双霖正把弄着手里的小炉。 徐小平摔进山洞。 李双霖侧脸带笑,放下小炉走到徐小平面前,用脚狠踩着徐小平的后背,勾唇道:“如此,不就是让你出来了吗。” 这是李双霖引他出齐王府的局,徐小平顿悟,费力地扭过头看山洞外,想看具信流有没有跟过来。 李双霖脚下用力几分,道:“具信流正被挡在山下,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你我现在有大把地时间,好好叙旧。” 徐小平闷哼了一声,道:“不要杀我,我跟你回去。” 李双霖低首看他,道:“你真以为像你这么个不干不净的东西,本王有多稀罕吗。” 徐小平咳了一声,从胸腹溢上来的血顺着嘴角淌出沾了半脸,徐小平被血呛得又咳了一声,虚弱地求饶道:“不要踩了,我,我喘不上来气。” 李双霖只能看见他干净那半边脸,闻此哼笑一声将脚松开,走向李若清道:“你既然知道这只蛊虫的用处,本王便不多做解释。 今日,本王就要在这里让你看着李若清对本王卑躬屈膝,再让你死在他的手下。” 徐小平微喘道:“就算你用逍遥得到他,他也只是一具死物,他不是玉清。” 李双霖摇了摇头,笑得古怪:“他这样便不错。” 徐小平忍不住“呸”了一声。 “你,他,”李双霖凌空地点着他们,道:“皆是本王掌中之物。” 说罢,他掀开小炉,用一旁的银针挑起里面晶莹的冰条样的美丽蛊虫,道:“本想过段时日再为李若清种下,现在因为你......可惜了。” 徐小平挣扎着站起,攥起一旁的石块走近李双霖。 李双霖勾唇道:“要在旁边看着么,本王倒是第一次用蛊虫。” 他侧首看向徐小平,却看见他沾满血污的半脸,李双霖蹙眉道:“你怎么......” 徐小平咬牙扬臂,用手里的石头挥在李双霖的头上。 李双霖后退了一步,弯腰用手掌捂住自己的额头,道:“你......” 徐小平喘了几下,将石头再次挥向他,道:“是你在逼我。” 李双霖抬首抓住他的胳膊,将他甩向一边,面目扭曲道:“贱人!” 徐小平磕在石床上,呕了一口血,伸手要将掉落的蛊虫碾死。 李双霖眼疾手快地踹开他,阴狠地看着他。 徐小平蜷缩在地上,含混不清道:“我不会让你给他种逍遥。” 李双霖蹲身掐住徐小平的下巴,道:“怎么,具信流在齐王府里,就将你养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我好的很......”徐小平说着,猛地咬住李双霖的手腕,直咬出鲜血。 李双霖面色更沉,甩了他一巴掌。 徐小平侧脸吐出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李双霖的鲜血。 李双霖不耐烦地挑起蛊虫,起身用袖子裹住自己的手腕,自上而下看着徐小平,道:“他活着迟早变成一具只会杀人的行尸走肉,给他种下逍遥,没准他能活得长久些。” 徐小平迷蒙地笑了一下,道:“那位好太子,可是说过宁死也不苟活。” “但本王想让他活。”李双霖转身掐住玉清的下巴,半边冰虫融化在李若清唇边。 徐小平突然自身后扼住他,将他一起拖倒在地上,吃力地够着李双霖手里的半只蛊虫,纠缠之间李双霖看到徐小平颈项上露出的红痕。 李双霖瞳孔收缩,翻身将徐小平压到身下,厉声质问道:“谁给你下了逍遥的药引,你喝了谁的血!” 徐小平道:“不就是你么,凡是你想得到的,你都不择手段,你想用蛊虫同时控制住我和玉清,已称得上是龌龊之极。” “怪不得你现在这副模样,”李双霖道:“我手内只有一只蛊虫,亦从未让你饮过我的血。” 徐小平咳了一声,血腥味再度泛上喉头,喃喃道:“哪还有谁......” 他们不约而同想到同一人。 适逢洞外想起脚步声,一人执伞缓步走进来,一双沉静的、极淡的眼眸随着那人抬首,落入到徐小平和李双霖一起看过去的眼睛里。 这伞刚用来杀过人,其上的薄雪已被血水融化,飞溅在伞面上的血渍便像是一副写意的冬日泼墨红梅。 具信流收了伞,走近徐小平,向他伸出手。 徐小平推开李双霖站起身,捂着作痛的胸肺,对着具信流咬牙道:“你真厉害啊。” 李双霖同样站起身,眯眼看着具信流,道:“徐小平体内有百蛊,下了逍遥性命堪忧,你不会不知道。” 具信流只看着徐小平,道:“我将逍遥的药引改了三味,服下逍遥对徐小平并无大碍。” 李双霖道:“但看他现在,分明是已活不久了。” 徐小平不由一颤。 具信流看向李双霖,眸中显出几分凉意。 徐小平问道:“你每日给我喝的药,里面是你的血?” “是。” 徐小平道:“我只喝了几日。” “我改了药引,”具信流道:“今日带你来,本意便是为你种逍遥。” “你从何处得来的蛊虫?你怎么知道的逍遥?” 具信流从怀中拿出一个药囊,道:“听闻冀王要了一只,我便也拿了一只过来。” 这人何其可怕。 徐小平后退着,面色灰败,不断摇首道:“不要给我种蛊虫。” 种了逍遥,便连自己的意识都没有,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他不想死,月无牙就快来接他了。 只要到了年初...... 徐小平“扑通”一声跪在具信流面前,绝望道:“我一辈子都跟着你,你不要给我种蛊虫。” 具信流垂眼看着他,慢慢展开一个笑,笑得眉眼都是弯的,却不是因为喜悦。 “你在骗我,平平。”具信流道。 他主意不改,将药囊内的冰虫置于指尖,道:“本应在齐王府为你中蛊,但这是雌蛊,要靠近李双霖手里的雄蛊才能种下,是以才带你来这里,拖累你受寒吐血。” 徐小平颤声道:“种下蛊虫,我便死了。” 具信流一顿,接着用另一只手抬起徐小平的下巴,道:“不会的,你还是你。” 徐小平绝望地闭眼。 “你会害死他的。”李双霖咬牙,抽出束在小腿上的匕首刺向具信流。 具信流挥袖打开他。 眼见着冰虫要没入徐小平之口,李双霖捂着腰腹,忍痛道:“李若清,快醒来!” 躺在石床上的玉清一动不动。 李双霖喊道:“玉清,醒来!” 躺在石床上的人,就这样渐渐睁开眼睛,眼神清明,似乎已醒了很久。 山洞外突然传来轰隆轰隆的巨响,山洞亦开始剧烈摇晃,碎石自洞顶山不断掉下。 雪崩了。 具信流回头看了一眼。 徐小平趁着他分神之际,仓皇起身向外逃去,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便又倒在地上,再一抬头,一块大石从天而降。 徐小平骇得睁大眼睛,转眼间被一具冰冷的身体抱在身下。 拢抱着徐小平的那人闷哼了一声。 徐小平摸到他的后背,颤声道:“玉清。” 在不远处的具信流不知被谁击晕在地上,歪着头自脑后浸出血迹,紧闭着眼睛。 徐小平又推了推玉清,未得到一丝回应,他咳了一声,也跟着失去了意识。 “现通缉河口人氏徐小平,于一月前盗王府千金未遂,挟持两名晋城常事官员逃离晋城,梁国各州如有线索,上报当地官府得赏银十两,协助官府寻到此三人另赏白银三百两。 寻至三人,常事官员护送回晋,徐小平立斩于当地,不必回奏。” 徐小平站在通缉榜前,读至“立斩于当地”,身子不由一抖,看了眼四周,又瞧向自己的画像,只见其脸上有一道半指粗细的狰狞长疤,病容瘦削。 徐小平松了口气,索性自己脸上的伤已几乎全淡,更与画像上的人物半分相似。 但他心内还是发慌,正思忖着晚间如何偷偷将这通缉令瞧瞧撕掉,便听到身侧人议论道:“这画像上怎么只有劫匪,没有那两位大人的画像,这可不好找啊。” “愚蠢,”另一人道:“恐怕这两位大人身份不一般,但凡暴露了真面目,恐惹得刺客来追杀,还谈什么找人回去!” 徐小平神思慢慢被他们吸引,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讨论。 这正在讨论常事官员身份的二人不经意看了眼徐小平,其中一人轻轻拽了另一人的衣袖,低声道:“王兄,你细看这人,是不是与画像上的通缉犯有几分相似。” 姓王的男子看向徐小平,“嘶”了一声。 徐小平心内一凛,侧首瞪了他们一眼。 那二人看见徐小平完好的脸,尴尬地侧过脸。 徐小平心内砰砰直跳,装着恶狠狠的模样唾了他们一口,恶声道:“你他妈才长得像那仇东西,呸,想钱想疯了。” 说罢压下心虚,疾步离开通缉榜。 身后被骂的二人反应过来,指着徐小平的背影破口大骂。 徐小平回头又唾了他们一口,甩开谩骂往城郊的破庙走去。 这破庙的木门只能勉强掩住一点风雪,在角落上燃着火堆,徐小平一推门便迫不及待地凑到火堆旁取暖,暖了暖冻得发疼的耳朵,才看向在木桌前一坐一站的二人。 背着他的那人手里拿着手帕,正给坐着的人一点点擦脸。 那坐着的人也极为乖顺,仰着脸一动不动的仍由别人在他脸上动作。 徐小平把手塞到脖字里,打了个寒颤,恋恋不舍地离开火堆,一边走向他们,一边对着站着的那人道:“玉清,傻子的脸还疼着吗?” 玉清捏着脸已被冻得发紫的具信流的下巴,头也不抬地继续给他擦脸。 徐小平看了一眼,顿时气得火冒三丈,打开玉清的手道:“蠢货!你就是这么照护人的么,你没看见脸都被擦破了么?” 徐小平夺过手帕,捏了一把道:“你用的什么,热水还是凉水?” 玉清还是低着头,木道:“雪水。” 徐小平道:“今日煮水了么?” 玉清看了他,似乎带着鄙夷,道:“在擦脸。” 一个傻子竟然在嘲笑他,徐小平看了眼还仰着脖子的具信流,扔掉帕子,咬牙切齿道:“摊上你们两个,我真的倒了半辈子的血霉。” 具信流看着徐小平,好像才看到他似的,低声道:“平平。” 徐小平闭了闭眼,缓了一口气才道:“玉清,跟我出去捡柴火。” 玉清弯腰捡起那块自己唯一的手帕,把具信流的手拍正,跟着徐小平一起出去。 具信流坐在长桌上静静看着他们,直到门被阖住才垂下眼睛。 那日在山洞里,许是因为玉清只被种了半只蛊虫,是以还有神智,却变得像现在这般对一切都半知半解、木然沉默,前尘往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不是李若清,也不是玉清。 再说具信流,他也没好到哪儿去,被玉清自后脑用石头重砸了一下,醒来后便已变得呆滞痴傻。 若不是当初种了蛊虫不分敌我的玉清将具信流和自己一起从大雪里拖出来,徐小平现在何需带着两个傻子。 徐小平念此更为窝火,站在树下对着玉清又是一指,没好气道:“你没看见那儿还有根树枝吗?地上总共就这么几根,你一会儿漏一根,还够我们烧吗? 每天就想着怎么偷懒,出来捡个柴火也要别人盯着你,你怎么这么没用?” 玉清停下动作,抬首对徐小平道:“你也来捡。” 徐小平早前受他欺压,此刻仗着他呆木,气焰自是嚣张,高声道:“你现在还学会指挥我了?我每日照顾你们两个傻子这么辛苦,如今就让你捡个柴,你还敢对我呛声?” 玉清重新低下头,道:“我没有呛声。” 徐小平不依不饶道:“好啊,你现在是有本事了,我是管不了你了。” 玉清不再发声,沉默地捡着柴火。 徐小平被冻得头疼,看着玉清在寒风里还是仙儿似的模样,再对比自己满身狼狈,不由酸道:“快点儿,捡个柴还端着干什么,又没人看!” 玉清加快速度,抱着柴和徐小平回到破庙。 具信流已然睡着了,玉清又燃了一个火堆,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地发呆。 暮色将至,外面又起风雪,凛冽的寒风撞击着木门,庙内燃烧的木柴噼啪作响。 徐小平映着火光看手内的地图,研究去楚国的路线。 在他带着玉清逃出晋城不久,便听说楚国流落在外的世子已被寻回,名为荀木,方年满二五,因该就是徐小平认识的那个荀木。 虽说当初是荀木抛弃了他,但荀木有情有义,想必听到了梁国通缉自己一事,故意散出消息让自己去找他。 因甩脱不掉具信流,加之那时具信流身上佩戴不少值钱物什,徐小平便带着具信流一同前往楚国,未想竟在中途被卷入风雪,丢了他们所有的财物,沦落到这座破庙里。 如今天气严寒,只靠身上这几个铜板根本难行半步,明日吃什么都是个问题。 徐小平越想越是烦躁,放下地图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只能先在这小破地方打一份工,赚够银两再说。 徐小平看向熟睡的具信流,多一人便是多一张嘴,养着这人已是无用,要想个办法尽早甩掉这个傻子才是。 何况当初若不是他要给自己中蛊虫,他此时也不至于体虚至此,徐小平想着已是厌恶起来,翻了个身不再看具信流——必须赶走他! 二日起来徐小平看着玉清给具信流整理衣物,不由嗤笑了一声。 两个蠢货,竟还开始兄友弟恭了。 徐小平摸了摸空干瘪的肚子,实在是受不住饿肚子的苦,冒着风雪用最后的几个铜板买了四个包子,回来后给具信流塞了两个。 玉清看着具信流的包子,又看向徐小平。 徐小平哼笑道,道:“谁让你将这人拉回来,多一人多一张嘴,只多养一个人,那便所有人都得饿肚子。” 玉清道:“为何?” “还能因为什么?”徐小平恶声道:“没银子了,你知道么?” 玉清看着他,神色淡淡,但徐小平知道他其实什么都没听进去,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个披着玉清壳子的蠢货。 徐小平不耐烦地叹了一声,揪了一口包子放进嘴里,看了眼同样痴傻的具信流,不好直说,只能道:“我养不起两个人,今日必须有一个人走。” 给具信流两个包子,在扔他之前让他吃顿饱饭,已是徐小平最大的让步了。 玉清却是低头看自己手里的一个包子,道:“是因为没有银子吗?” 徐小平不与他纠结,吃完包子拍了拍手,又出门冲进寒风里。 他必须得出去找活了。 便是因为具信流无端要给他种蛊虫,才使得徐小平现在憔悴异常,虽然断了药后已不再呕血,但看起来仍是灰败的模样。 那些招工的看徐小平瘦弱,竟是连洗碗的活计都不让徐小平做,徐小平裹住自己的薄衣,冻得几乎找不到南北,就这样在大街上游荡了一天,才两手空空的回到破庙。 甫一回去,徐小平险些以为自己进错了地方。 只见原本用来让具信流睡觉的长桌上已摆满饭菜,荤素都有,摆在上面的馒头都热乎乎冒着白气。 徐小平眼睛发直地看着桌上的饭菜,道:“这是怎么来的?” 玉清从桌下拿出一袋鼓鼓囊囊的钱袋,道:“有银子了。” 徐小平心内生起一阵不妙,眼睛从饭菜上移开,看着银钱袋子道:“你哪儿来的银子?” 玉清道:“稻草丛里有一个玉佩,我将它当了。” 徐小平想都没想过已然变傻的玉清还会翻东西,甚至还会当东西,他的脸瞬间垮下来,小跑到自己藏着梁府信物的地方,果见那里空空如也,他回首咬牙道:“你将玉佩当掉了?” 玉清看着他的神色,渐渐低下头,又变成木然的模样。 徐小平面目因愤怒而渐渐扭曲,他踹了一脚身侧成垛的稻草,走近玉清道:“谁允许你碰我的东西了?” 玉清不言不语。 徐小平推了他一把,怒吼道:“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 玉清后退了一步,垂首道:“你说没有银子。” 一侧的具信流用筷子夹起一片菜叶,唤道:“平平......” 徐小平红着眼眶看了他一眼,半晌一字一顿道:“我真是受够你们了。” 玉清微微抬起头看着他。 徐小平道:“玉佩在哪儿当的。” “城东贺记当铺。” 徐小平抢过钱袋再次出了破庙,被寒风吹着却无知无觉似的,梗着脖子往前走。 玉清在身后跟着徐小平,徐小平小跑起来,到贺记当铺时店前灯笼还亮着,徐小平回头看了眼玉清,跨进当铺。 伙计正拨着算盘清账,徐小平敲了敲桌子,指着身后走进来的玉清道:“这人今日在这儿当了一件玉佩,我现在把银子还给你,你把玉佩给我。” 伙计打量徐小平,放下算盘道:“那您便是要赎货,除了本金外,还需再给二十两的赎金,才能取回您典当的物件。” 徐小平道:“只典当了一天,怎么就要二十两的赎金?” “小店里的规矩便是这般,每样物件都要赎金,不然小店还赚什么呢?哪怕这东西只当了一个时辰,也要交定好的赎金才是。” 徐小平不占理,把玉清拽到柜台前道:“你就看不出这是个傻子吗?给傻子当物,我不来找你麻烦就是了,你还要问我要赎金?” 伙计上下看沉默清俊的玉清,摇首道:“小的可看不出来,您说这是傻子,也要有人信才是。” 徐小平不耐烦地叹了一声,眯眼看伙计,道:“当真不通融。” “客官,”伙计同样为难道:“小的只是个当差的,做不了这个主啊。” 徐小平低着头,半晌抬首道:“好,明日我来找你们的掌柜。” 伙计道:“假使掌柜的同意了,您也得将本金一分不少地退回来才是。” 徐小平一愣,想起玉清已花了袋子里的银子,他问玉清:“你今日花了多少?” “二两。” 徐小平立时冷笑,二两,他连一文都补不齐。徐小平在伙计身后的木架扫了一眼,带着玉清准备离开。 身后伙计突然想起什么,唤住徐小平苦笑道:“客官,小的瞧您像个心善的,小的在店里也是为了讨口饭吃,但凡这店里丢个什么东西,出了半分意外,小的这份营生可就保不住了,也请您体谅则个。” 徐小平欲偷玉佩的心思被点破,窘迫地从店里逃出来。 玉清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徐小平手里紧握着银袋,用余光看着呆木的玉清。 现在他连一个铜板都没有,这玉佩定然赎不回来了,但拿着这些银子,倘若他只有一个人,骑一匹快马省吃俭用,月余便能到楚国。 不若就先将玉清和具信流一起留在这个小镇,等到自己找到荀木再派人来接他们。 徐小平一边想着,一边和玉清走到郊外,他犹疑地从银袋了掂出几两碎银,转过身递给玉清,火气已降下不少,道:“这几两银子你先拿着。” 玉清垂首接过。 徐小平收回手,咬唇道:“我......只能给你们这么多,现在天黑了,你快回去找傻子吧。” 玉清道:“你不回来?” 徐小平怕他缠着自己,挠了下头道:“我去小解,你先回去吧。” 玉清沉默地往闪着火光的破庙走。 徐小平心里莫名个咯噔了一下,他唤住玉清,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半晌又摆了摆,道:“走吧,走吧。” 玉清站着原地侧首看他。 徐小平高声道:“你走啊。” 他转过身像每日那般嘟囔道:“每天都快烦死我了,成天给我找麻烦。” 他一边嘟囔一边向前走,手轻微颤着,直到回头看不见玉清,才闭上嘴沉默地往前走,走在路上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徐小平强迫自己不再回头,又不是不回去找他们,只是让他们在这里待一个月罢了,两个大男人,难道真能把自己饿死不成? 徐小平疾步走着,走至中途又开始疾跑。 带着他们只会连累自己,他真的受不住这种苦了,只想越快到楚国越好,到了楚国他一定会回来接玉清和具信流。 他不是要扔了他们,只是受情势所迫,做出更好更轻松的选择。 徐小平咬牙跑着,半晌哆嗦着唇停下,掩面痛苦地蹲下。 不知过了多久,徐小平重新站起,拍了拍衣摆转身往破庙的方向走去,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回到破庙后只看到具信流一人,他手里还捏着筷子,睡在长桌下的干草堆里,火堆已经熄灭了,破庙冷的和外秒无二。 徐小平冻得打了个哆嗦,在破庙周围找不着玉清,只得推醒具信流道:“傻子,看见玉清回来了吗?” 具信流眼睛迷蒙,茫然地摇头。 徐小平感觉手下的皮肤过于温热,用手触了一下具信流的额头,片刻又改为用脸颊贴着具信流的额头。 具信流低声道:“平平......” 具信流发烧了,徐小平骂了一声,又给具信流盖了层干草,抱着具信流不知所措。 具信流握住徐小平的手,道:“冰。” 徐小平垂眼看着具信流给自己暖手背,勉强扯起唇角。 具信流闭着眼又渐渐睡着了。 是不是因为自己晚间说了玉清几句,他便负气走了,还是同样觉得自己和具信流是个累赘,便拿着碎银走了。 他不是傻了吗! 徐小平在心里猜着玉清失踪的无数种原因,又实在不能脱身去找玉清,只能抱着具信流一夜未眠。 二日清晨天微微亮,门被人推开,玉清单手拢着柴火走进来,徐小平抬首看见他,不由一愣,道:“玉清?” 玉清“嗯”了一声,放下柴火走到徐小平面前,从袖子里掏出一袋银两道:“我找到了这个。” 徐小平看着玉清一夜间就已短至脖颈的的头发,道:“这是你‘找到’的?” 玉清道:“是。” 徐小平松开具信流,站起身绕着他焦躁地转了一圈,指着他的头发再次问道:“这是你‘找到’的?” 玉清点头,又将银两递过来。 徐小平打掉银袋,低着头重喘着气。 这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这谁看不出来他是把头发卖了! 徐小平咬牙道:“你怎么什么都卖。” 玉清低头看了眼银袋,在长桌上拿着火折去生火。 徐小平看着他蹲身生火,后背上粘着几缕剪落的长发,一时间又是气又是想笑。 玉清生起火又要出去,徐小平道:“你干什么?” 玉清道:“揽雪水。” 徐小平静默片刻,将银子捡起揣进怀里,道:“不必了,今日进城里住。” 玉清看着他。 徐小平先一步出去,道:“扶起具信流,他发烧了。” 玉清因是不懂发烧的含义,推了许久具信流见他仍是昏昏沉沉,便直接将他背到背上跟上徐小平。 徐小平回头,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们。 具信流脸烧得通红,衬着冻疮又是狼狈又是可怜,已完全看不出当初齐王那般的清贵模样。 玉清道:“何时去赎玉佩。” 徐小平摸到怀里的银两,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赎了。” 玉清停下脚步看他,道:“我凑齐银子了。” 徐小平拉起衣服将半张脸藏进去,掩住自己莫名掉下的眼泪,瓮声瓮气道:“不赎就有银子了,你们谁都不用走,我们一起去楚国。” 玉清“哦”了一声,背着具信流继续向前走。 徐小平落在他们身后,走着走着就给了自己耳光。 你这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 徐小平在心内狠狠地骂了一句,伸手擦掉滑落在脸上豆大的泪珠。 走在前面的这两个人,一个在十多年前收留了自己,一个虽然做过离谱事但好歹是真心待自己。 以前什么事都仰仗着这二人帮自己,现在一看他们傻了,就千方百计想着甩开他们。 徐小平,你真不是个东西。 徐小平又骂了一句,深吸了一口气忍住哽咽,再看到玉清剪短的头发之后立时又呜咽了一声。 “只不过就是块玉佩,”徐小平在心里自责道:“到了楚国就能赎回来,何至于和一个呆木的傻子生气。” 那被徐小平念着的傻子似有所觉地回头看了眼徐小平。 徐小平匆匆别过脸,吸了下鼻子。 到客栈时徐小平攥着银子,看了眼面目通红的具信流,咬牙点了一间带暖的上房。 三人才住一间房,客栈掌柜笑盈盈的脸瞬间沉下去,眼神从徐小平鼓囊囊的钱袋子上移开,耷拉着眼皮甩手道:“六子,带客官上去。” 徐小平亦黑着脸跟着伙计上楼,其间伙计不住地往玉清和具信流身上偷瞄,莫不是认出什么了,徐小平顿生警惕,挪了一步挡在玉清身前横眉竖眼道:“你看什么?” 那伙计尴尬地低下头,一会儿又抬起眼看向玉清他们,不妨正对上徐小平冷冰冰的脸,伙计干笑道:“小的奇您身边这两位,长得可真是像啊,这乍一眼看,便像是一个人似的。” 这话听着没什么,却隐约戳中了徐小平的那点隐秘心思,他回头先看了眼具信流,见他还昏沉着,才侧目对伙计道:“瞎了你的眼,两个人没半分像的,怎么看出相似的?” 伙计立时低眉顺眼,道:“是小的眼拙。” 徐小平推开门,对伙计道:“寻个大夫过来。” 伙计道:“此刻天早,需得一两个时辰后才能叫大夫过来。” 徐小平随意道了声好。 玉清眼睛跟着旁边下人抬着的大桶行了一路,收回目光道:“再备三桶沐浴用的热水。” “沐浴?”徐小平抓着钱袋的手一紧,拦住准备离开的伙计道:“等等!” 伙计“唉”了一声,道:“这位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徐小平问道:“一桶水多少钱?” “只一两银子,不多。” 徐小平抓住伙计的袖子,眼睛却是看着玉清,道:“只用一盆水擦擦身子不行么?” 玉清木然许久的脸在此刻竟然显出一分不悦,他低下头,抿唇道:“银子是你的,你怎么花就怎么花。” 徐小平余光看见伙计脸上一闪而逝的鄙夷,他松开手,不情不愿连说了三个“行”,摆手道:“打一桶水过来。” 伙计怕徐小平后悔,一溜烟窜到了楼下。 玉清背着具信流跨进门里,徐小平跟在他身后抱怨道:“傻了以后还知道洗澡,你别看现在银袋鼓着,路上雇马车,吃住都得要银子,一会儿还要给傻子看病,银子就这么多,洗澡也不是非洗不可,像你这般总想着铺张浪费,我们行到半路又得饿肚子......” 玉清把具信流放到床上,一直等徐小平说完了喝茶,看了徐小平半晌,道:“你也能,卖头发。” 徐小平硬生生忍住喷茶的欲望,咽下茶水恶狠狠道:“想都别想——你就是这般过日子的么,什么都卖?” 玉清躺在具信流旁边,阖眼不再说话。 徐小平走到他们旁边,低头便看见两张七分像的脸,一张清冷,一张刻薄的印在眼底。 徐小平脱掉具信流的鞋,对玉清道:“你照看月无牙时也是这么虎头蛇尾的么。” 玉清睁开眼,道:“那是谁。” 徐小平闻言悻然地摆了摆手,却忽而想到一事,他满面怪异地看向玉清。 玉清淡然地看着他。 若是论起辈分,以自己与月无牙的关系,那玉清就应该是,是自己的——大哥。 那自己算是他什么? 徐小平一个恶寒,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把被子扔到地上道:“我睡床上,你睡地下。” 虽是不再想,但看着玉清的眼神终是和往日不同了。 玉清下床捡起被子,却是未睡,坐在桌前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头发,等徐小平补觉醒来,便见玉清已将半长头发高束起来,头戴青色抹额,后脑用抹额的盘扣将碎发齐整地别住,束起的头发被簪子盘拢着,看上去便显得脖子极为修长,整个人清鹤一般。 向来这么会打扮...... 徐小平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咳了一声才想起道:“叫我起来干什么?” 玉清手搭在自己衣襟上的扣子,道:“水到了。” 徐小平这才看见他身后水汽升腾的木桶,他挠了挠脸道:“一起洗?” 玉清神色更淡几分,手从衣扣上放下,转身道:“不必。” 他从木桶里舀出一盆谁,拉住帘子道:“我只用水擦身即可。” 徐小平道:“你找伙计再要一个空桶,你我将水一分为二,各洗各的。” 此时一直昏沉的具信流也闻声坐起身,半阖着眼睛困倦道:“平平......” 徐小平看着在计划之外的人,和玉清对视了一眼,相互默然。 最后还是玉清一人用一桶,徐小平与具信流与他隔着帘子,在另一个大一点桶里共浴。 徐小平累了将近半月,此刻懒虫上脑,便是舍了脸面也要用木桶泡澡,具信流被徐小平用湿帕子遮住眼睛,安静地坐在桶里撩水。 水波被他从这头撩到那头,徐小平本是闭眼小憩,也被水声吸引地慢慢睁开眼睛,顺着水中那只手掌看向被帕子遮住眉目的清冷面目。 在徐小平目光所及之处,这人本就红艳的唇被水汽蒸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脸旁沾着几缕湿发,脸颊染着薄红,面若暖玉。 徐小平干咽了下,心内悄然升起一个念头。 具信流似有所觉得停下手,低声疑惑道:“平平?” 徐小平看了眼帘子后玉清模糊的身影,不动声色地靠近具信流,手探到水下,一下子便摸上具信流的大腿,徐小平飞速地眨了眨眼睛,将手更近一步,探到具信流的臀部,他捏了一下,忍不住“嘿嘿”笑了一声。 具信流握住徐小平的手臂,呼吸重了一下。 徐小平低声道:“你便只会叫‘平平’?” 具信流摇首。 左右他现在是个傻子,自己偷偷压了他,他也不会反抗,月无牙更不在自己旁边,日后待在月无牙身边,可就没这么好的极会偷吃了,况且眼前的还是个绝妙的人。 但此刻与玉清在一个屋里,终究是不方便。 徐小平舔了舔唇,压住蠢蠢欲动的心,在具信流耳边低声道:“改日教你说些别的。” 具信流伸手慢慢抱住徐小平,缩紧双臂,与他皮肉相贴。 具信流闭住眼睛。 徐小平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不怀好意,道:“改日,改日。” 所谓保暖思淫欲,徐小平有了银子,那日在客栈里升起的念头,在没有饥寒阻挠的情况下,便变得至关重要起来。 他起了色心,每日行在路上,就咂摸着嘴想着怎么支开玉清,好将具信流好好压上一回——他压过自己那么多回,自己可要数着次数一一还回来。 这日终于等到在一处客栈里歇脚,上一次还极为扣门的徐小平,挥手要了两间上房,两间上方相隔甚远,一间在走廊最南,一件在最北。 徐小平与具信流住进北边这处上房,对神色淡淡的玉清解释道:“具信流伤寒未好,我与他共住一屋,也好照护着。” 玉清还站在门口,道:“我能睡在地下,省银子。” 次次都是这么不识相,徐小平心内觉得他麻烦,面上摆出体贴的样子,道:“我见你身体似有不适,才要了两件上房,快去歇息吧,我亦有些困了。” 玉清面色苍白,气色却是不太好,徐小平抬首在他苍白的脸上看到几丝黑线般的脉络。 徐小平一滞。 玉清垂眼怠倦地离开,徐小平缓过神,连忙叫住他。 玉清侧首看他,白玉似的脸上哪儿还有半点黑迹——因是自己眼花了。 徐小平半阖住门,后退了一步道:“明早不要来叫我,我自己醒来。” 玉清颔首。 徐小平彻底阖住门,转身闲适地走向床铺。 具信流跟在他身后。 徐小平走到床边,拉着具信流坐下,摸了摸具信流的脸,道:“困了吗?” 具信流摇了摇头。 徐小平一笑,推开具信流扬眉吐气道:“给爷脱鞋!” 具信流顺从地蹲下身,握住徐小平的脚腕将两只鞋脱下。 徐小平上了床颇为期待地褪掉衣物,便要让这人坐在自己身上扭...... 他“嘿嘿”笑着,衣物脱到一般却突然被具信流压在身下。 徐小平立时蹙眉慌道:“具信流?” 具信流在徐小平颈侧吻了一记,接着又吻了一下。 徐小平观察他许久,再次确定这人不是装疯卖傻,这才推开他,哑声道:“不是这么做的。” 具信流抬首带着疑惑看他。 徐小平低下头含住具信流的唇,细微地舔吻,具信流抱着徐小平的手渐渐松开。 徐小平一边吻一边看他神色,手试探伸进具信流的衣衫,一直摸到腰臀处,因激动而手下用力几分,具信流要拽开徐小平的手。 “别动,别动,”徐小平轻声哄道:“你要舒服,便是要这么做的。” 具信流学着徐小平将手同样摸到徐小平的腰臀处。 徐小平不敢再动,慢慢挪开手,与具信流深吻试图再次移开他的注意力。 具信流似乎极爱此事,他孜孜不倦地含弄着徐小平的唇舌,手在徐小平身上游移。 徐小平被摸得生出困意,却在一瞬间想到玉清脸上的那几道黑色脉络。 玉清最近比往日更呆滞几分,莫不是禁山诀又发作了,今日又见他脸上那般,万一他再出去杀人....... 徐小平越想越是心惊,他别过脸推开具信流,翻身下了床。 具信流跟着他起身,道:“平平。” 徐小平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不在焉道:“我去看一看玉清,一会儿便回来。” 具信流静看着他。 徐小平未理他,转身疾步走出屋门。 到了玉清那屋的门口,徐小平敲门未有人应,他心下慌张推门而入。 才刚跨出步子,便被衣物绊得摔倒在地,他眯眼看门口蜷缩的东西,竟就是玉清。 徐小平爬过去唤道:“玉清?” 玉清自臂弯里抬首,露出黑色脉络虬结的半面。 与此同时,徐小平听见有人小声呜咽了一下。 徐小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靠近玉清,惊疑道:“玉清?” 玉清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又一道呜咽声便从其掌间流泻出来。 徐小平一滞,用手别扭地拍着玉清的后背。 玉清的肩膀细微抖着。 竟为一张脸就哭了,真的是......一个傻子。 徐小平用另一只手阖住门,嘟囔道:“怎么这就能哭了?又不丑。” 向来高高端着的玉清摇了摇头,徐小平扒开他的手。 玉清低下头不肯看他。 徐小平心里新奇占了大半,在捧起玉清的脸看清上面的泪渍后却是一愣。 认识玉清十余载,刻薄的、冷漠的、淡然的,嫌恶的样子他都见过,却何时见过玉清这般模样。 徐小平心内有些复杂,他借着月光细细看玉清的脸,挠了挠头,道:“不丑。” 玉清的泪水还流着。 好像从认识玉清起,他便极在乎自己的外貌,穿着也被别人更讲究,在没被中蛊虫前,应该就介意过这些脉络...... 徐小平鬼使神差地在那恐怖的半脸上轻吻了一下,轻声道:“不丑,还是好看的。” 玉清性格虽然招恨,可他这张脸,确实是无论怎么看,都是好看的啊。 幸亏到了第二日玉清脸上的黑色脉络褪了下去,徐小平顶着一夜无眠的憔悴面色,带着玉清和具信流去街市为玉清买帷帽。 走在路上还在拿玉清流泪一事说笑,奈何一个装作昨夜什么都未发生,一个痴痴傻傻听不懂徐小平在说什么。 徐小平一个人又说又笑,半晌也觉出无趣,到了店里等玉清和具信流在店里挑帷帽。 因为只能买一顶,玉清便挑得极为细致,站在布店里垂眼安静地翻着。 徐小平打了个哈欠,看见从对面走出几个人来,有人面色颓败,有人春风得意,徐小平抬首慢慢看到对门的牌匾。 “你们先在这里挑着,万不要走到别处,我一会儿便来找你们。”徐小平匆匆说了一句,也不管玉清和具信流有没有听到,便脚下生风地走向对面。 具信流看着徐小平的背影,又将目光移到玉清身上。 玉清低着头看着那些帽子,神色间能看出一点愉悦,极知足似的。 具信流静看着他,将手渐渐伸向玉清,手指钳在玉清的手腕之上。 玉清转身抽出手,一定帽子猝不及防地被扣到具信流头上。 具信流飞速地收回手。 玉清看向他,道:“这顶好看。” 与此同时走出徐小平闻声回过头,看着他们。 具信流侧首看徐小平。 徐小平在他二人间看了一眼,半晌道:“给他戴干什么?只能买一顶帽子。” 具信流将帽子摘下递到玉清手里,玉清低头看着帽子,不接也不言语。 徐小平道:“喜欢这顶?” 玉清“嗯”了一声。 徐小平回去结了账,拉着玉清的胳膊,隔在具信流和玉清的中间,带着他们往对面走。 这是一处赌棋场,用屏障分出十余个隔间,看着风雅,但里面坐着的人却不是风雅居士。徐小平本以为这里是个掷色子的赌场,但一看到门面上高挂的黑白棋局,心内便稳了几分——玉清棋艺奇绝,凡徐小平在江湖上听过的几个能下棋的,都未能赢过玉清。 玉清已带上帷帽,徐小平无言地将他的帽子摘下,指着价位最高的那盘残局,道:“这个,可还会下?” 玉清垂眼看向棋局,慢慢摇首。 徐小平心凉了几分,又不死心地看向具信流——梁荥不就是喜欢他文武双全,堂堂齐王,应是会下棋的吧。 具信流神色呆木,连眼睛都未往棋盘上看。 徐小平不信邪地给他们两个各点了价位最低的赌局,强逼他们坐下,威胁道:“今日若是不赢,便不要想着吃饭了。” 玉清坐下,道:“何为棋赢。” 坐在玉清对面的破落书生怪异地看向徐小平和玉清,徐小平自己不会下棋,又如何能道出长短,他走到掌柜处买了本讲教围棋的书塞到玉清手里,道:“按这上面的下便是。” 玉清打开书,先在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 与玉清对弈的书生如释重负地急忙跟上黑子,玉清又照着书上的第一图摆下第二子。 与书生这么来回往复地下着,玉清忽而扣住书,对书生蹙眉道:“你并未按照书下。” 书生此刻已放松下来,看起来已知自己赢了似的,对着玉清微微一笑,道:“书中摆的只是一种棋面,按照书来行棋,行的是法而非局。” 玉清眉头蹙得更紧,单手扣着棋子,抬首看向徐小平。 徐小平心知玉清这里赢面不大,拍了拍玉清的肩膀正欲去看具信流,却见具信流已走在自己身侧,道:“输了。” 这是具信流痴傻以来第一次说“平平”以外的句子。 徐小平面色难堪地重新看向玉清,玉清已低下头,手指捏着棋子,脸上已起了几道黑纹。 书生道:“这位兄台,你应是要输了。” 话音放落下,玉清便将白棋重重放在桌面,神色已变冷了。 徐小平大惊,将帷帽扣在玉清的头上,拉着他站起身道:“输了便输了,怎么发这么大脾气。” 玉清道:“我没输。” 这声极冷,恍惚间似乎站在徐小平面前的人已变回了曾经的玉清,徐小平松开拉着玉清的手。 玉清道:“我本不想下棋,是你强带我坐下。” 他又强调道:“我本就不愿意,为何输了还不给饭吃。” 竟是因为怕没饭吃便被逼急了,徐小平松了一口气,又是尬尴又是恼怒地看了眼被吓到的书生,拽着玉清灰头土脸土脸地离开赌棋场。 具信流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徐小平给玉清买的书。 方才简直是丢尽了脸面,徐小平一出赌棋场便松开玉清,怒火三丈地回到客栈。 因明日有大风雪不能行路,是以徐小平便退了另一间房,与玉清具信流二人挤着一间屋子,打算在这儿停留到风雪过去。 他进屋脱了鞋袜和破袄,低头看见身上穿着的破旧衣物,心里一边心疼方才输掉的银子,一边抱怨现在的穷酸日子。 具信流将书放在桌子上,和玉清一直站在地上。 徐小平扫了一眼书,厌烦道:“一本教不会人下棋的破书,拿它回来干什么?” 说罢便上床,抱着银钱袋子开始愁日后的生计——这些银两,着实熬不过到楚国,怕是到半路便花光了。 徐小平蹙紧眉头,闭眼渐渐睡着了。 中途醒来过一次,徐小平迷迷糊糊看见具信流和玉清正一起坐在桌前头对头不知在看什么,他想到玉清今日因吃饭的事生气,便从银钱袋子里掏出一块碎银,极为困倦地放在床边,懒声道:“饭钱给你们放在这儿了,你们若是饿了,便自己拿着银子吃些......” 说着,徐小平呼吸渐渐沉稳,已是又陷入沉睡。 至夜半外面狂风大作,徐小平被破门声惊醒,发着冷汗从床上坐起。 只见具信流和玉清怀里抱着各式的珠宝,里面还间杂不少银票金银元宝,头上和肩上都盖着一层厚雪,大步走进屋里。 徐小平眼睛不眨地看着他们怀里的东西,颤声道:“你们,你们干什么去了?” 莫不是出去将哪家票行偷了,徐小平干咽了下,急匆匆地下地阖住门。 玉清把怀中珠宝凑到徐小平面前,道:“赢来的。” 徐小平看向具信流。 具信流怀里同样抱着珠宝,脸被冻得通红,只差将“献宝”二字写在脸上。 徐小平颤着手抽出一张银票,看见上面的“五百两”,手又抖了一下,舔了舔唇道:“哪儿,哪儿赢来的。” “白日那个地方。”玉清怀中还揣着今日那本书,道:“我与傻子学会下棋了。” 徐小平道:“你们下了多少局,竟赢来这么多?” “两个时辰,”玉清道:“后来遇见一个人,他与我们下了好多局,输了好多。” 若不是刻意送钱,那便是遇见了一个穷凶极恶的赌徒。 徐小平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具信流,心里又生了疑虑。 他知道玉清真傻,却不敢相信具信流真的傻着。 但看这么多珠宝,俨然不像是具信流的手笔,他们怀内这些财物,已不是千金能衡量的了。 徐小平心内砰砰直跳,打开门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寂静走廊,而后掩住门压低声音道:“现在收拾东西,我们快走。” 具信流打了个哈欠。 玉清道:“困了。” 昨夜玉清哭了一宿,今日又下了一天的棋,必然也是困得。 徐小平看他乌青眼圈,舍下心软推了他一把,呵道:“快点!” 玉清动作倦怠地收拾衣物,徐小平四下看了眼,干脆只拿上钱袋,用包裹将珠宝银票收起,穿上衣服道:“不必收拾了,只拿钱财珠宝走就是。” 说罢推开门要走,却又在一瞬间阖住门。 本是寂静的客栈突然喧哗起来,只听有人高喊道:“就是刚才那个露头的,他和他们是一伙的!” 徐小平推着什么都不知道的玉清和具信流,心慌手抖道:“从窗户跳出去。” 具信流先被推了下去,徐小平又将玉清推下去,自己站在窗户前起了怂。 脚步声离门口越来越近,徐小平紧闭着眼跳下去,喊道:“玉清,接住我!” 在地上站稳脚的玉清仓皇抬头,顺着本能跃起接住徐小平,再落回地面。 徐小平长呼了一口气,匆匆看了眼趴到窗前气急败坏的一伙人,朝城外拔足狂奔。 玉清同具信流跟在他身后。 外面风雪极大,徐小平顶着风雪跑了一段,回头看穷追不舍的那伙人,心想干脆将钱还给他们,但又实在舍不得这些珠宝,只得慌乱地继续逃跑。 怕是被追到了也少不了一顿毒打,此刻城门紧掩,徐小平咬牙,一转往山里跑去。 山内地势复杂,此刻又风雪交加,他们定不敢进山追人。 身后玉清停了下来,徐小平余光看见他突然停下,不由大慌,转首道:“你干什么!” 玉清蹲身捡起掉在地上的书,道:“书掉了。” 说话间,身后的人便已追了上来,徐小平眼睁睁看着玉清被人抓住胳膊。 徐小平骂了一声,就要停下救他,却见玉清像甩苍蝇一样挥手打开抓着他的彪形大汉,能看出动作里嫌弃。 也只是轻轻一个动作,那大汉便倒地不起,捂着被打中的胸口在地上抽搐。 玉清走过去垂眼看着他,抬脚踩上他的胸口,干脆利落地用力一踩,大汉立即没了生息。 徐小平渐渐停住脚步,看着玉清杀了一个人。 玉清将脚从大汉胸口上移开,怠倦地走向徐小平。 徐小平抿了抿唇,心里已没了方才的慌乱,他侧首看着身后追来的更多的人,拉住玉清继续跑,道:“走吧,去山里躲一夜。” 他们逆着风走到山里,辗转躲在一处山洞里。 外面的风雪一个劲儿向洞内吹着,徐小平哆嗦着和具信流一起窝在角落里。 玉清盘坐在洞边,倚着墙闭住眼睛。 徐小平唤了他一声,道:“过这儿来。” 玉清摇了摇头,道:“里面不干净。” “总比冻死好,”徐小平骂了一声,道:“你过来!” 洞内极黑,半晌玉清走过来,带着一身的冷气,徐小平顿感更冷,牙关抖着更进一步靠近具信流,道:“怎么,怎么这么冷。” 玉清将冰冷的手触向徐小平,道:“我不冷。” 这一下就像是将冰棱扎在皮肉上一样,徐小平“嘶”了一声,这才想起玉清修炼禁山诀,自是不畏寒冷,同时他使用禁山诀时本身也是一个巨大的寒源。 徐小平道:“你怎么用了禁山诀。” “那时什么?” 徐小平摇了摇头,半晌求饶似是,捂着被冻得发懵的脑袋道:“你还是离我们远点吧。” 玉清又走回洞口,用半个身子挡住风雪,徐小平眯眼看向他,道:“也不必你挡在风口,你若觉得疲累,便睡吧。” 说罢他摸向一直无声的具信流,道:“冷不冷。” 具信流没有回答。 徐小平摸索着触到他的额头,一时摸不出冷热,只得敞开自己的破袄,将具信流拢进自己的怀里。 半晌具信流伸出手臂,虚弱地环住徐小平。 徐小平安慰道:“等天亮了便暖和了。” 埋在他腹间的头颅点了一下。 徐小平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抱紧具信流相互取暖。他这一辈子从未照顾过什么人,此前三十年何曾想过自己与人柔声细语说话的一刻,可这段日子被两个傻子磨平戾气,竟也会温柔起来。 风雪渐渐停歇,玉清站起身走向他们,垂眼道:“天快亮了。” 徐小平憔悴地点头,抓过旁侧的包裹,指了指具信流。 玉清俯身抱起具信流。 徐小平背着包裹与他们一同下山,在跨出城门之时如释重负地呵出一口白气,撑着几乎要倒下的身子又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雇上马车。 玉清改抱为背,将具信流背在背上。 徐小平先瘫在马车上,等玉清和具信流进来后,用手摸了摸具信流的额头。 还好,没有发烧。 马车行了半日后到穗城停下,徐小平本以为自己和具信流被冻了一夜必会大病一场,未料到病倒的竟是玉清。 在穗城连着休息三日,本是连路都走不动的具信流已与往日无异,玉清却一直躺在床上,连吃饭都要徐小平和具信流照顾。 徐小平送走了请来的第三个大夫,纳闷道:“怪也,大夫竟诊治不出来什么病,难道是禁山诀又发作了?” 徐小平坐到玉清旁边,伸手探他稳健的脉搏,半晌眯眼看向玉清,道:“你莫不是在装病吧?” 玉清翻过身背对着他,闭住眼睛咳了一声。 徐小平看了眼端着水盆进来的具信流,推了推玉清道:“你要的水到了。” 玉清坐起身,摘下木簪和抹额,别着身子将头探到水里,用手一下一下顺着他的手法,在他没剪头发前这般洗发,那这动作必然好看,可惜现在头发才到颈窝,此时整个头都栽进水里,画面委实不好看,看着亦不舒服。 徐小平把手探进去,用水浇湿他的头发,玉清慢慢收回手,仰首躺在床上,怠懒地阖住眼,便像是一直白色温顺的大猫。 徐小平哼笑了一声,把水淋到他脸上道:“若是让我知道你是为了不离开穗城而故意装病,我便扔了你。” 一滴水溅到玉清的唇上,玉清睁开眼带着冷意看向徐小平。 徐小平不由畏缩了一下,却又想到眼前的只是个傻子罢了,他心神微缓,拽了下他的头发恶声道:“闭眼!” 玉清被拽得头偏了一下,却还是重新闭住了眼睛,一直到徐小平扶他起来给他擦头发时还未睁开眼睛。 徐小平用布子揉擦他的头发,渐渐有些晃神。这一路走着可是过于奇妙了,就算是一月前,徐小平哪能想到自己会与玉清有这般场景。 往日要想这般动玉清,想必是要断一只胳膊或者腿的。 徐小平垂首看着此时极为乖顺的玉清,手上的动作慢慢缓下来,鬼使神差用手指在其薄唇上按了一下——果真是软的。 玉清半抬起眼皮,歪首淡看着他。 徐小平若无其事地搓了搓手指,捻去那一分柔软的触感,用布巾盖住他的脸。 待端着盆子准备离开时却发现具信流正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徐小平一骇,缓了一口气将木盆递给具信流,道:“把水倒了。” 具信流在接过水盆时俯身在徐小平脸侧啄了一下,徐小平莫名地看着他,半晌转了转眼睛,一笑道:“想我了?” 具信流欲再吻向徐小平,徐小平念着玉清在,挡住具信流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确定已躺下的玉清未看见方才那幕,这才带着具信流悄声走到门外。 徐小平让路过的伙计带走木盆,与具信流又要了一个房间,便在玉清的旁边,具信流似乎懂他要做什么,一直都不言不语地跟在他身后。 徐小平拉着具信流彻底关上门,转身搓着手掌跃跃欲试地看着具信流。 未几,他便与懵懂的具信流滚在了一张床上,具信流力气比他大许多,在床上总是将徐小平桎梏在怀里,也不动旁的心思,只是一味的抚摸亲吻。 徐小平几次三番挣脱不得,心内暗怒道,这还如何压得了他? 他捣了具信流一拳,使劲浑身力气咬牙翻身,终于将具信流压在身底,徐小平紧按着他的肩膀,无论如何都想压具信流一回,便气喘吁吁地哄道:“傻子乖,只让我压着一次,我便由着你来,啊?” 他用下身蹭着具信流,盯着具信流被啃得发红的唇瓣,忍不住又嘬上一口,急色道:“让我来吧,我准弄得你舒坦。” 具信流舔了下被徐小平吻过的唇,迷茫道:“你要做什么?” 徐小平胡乱拨开具信流的衣物,在他脖颈间啃吻,含糊道:“会让你舒服的。” 具信流却是摇了摇头,沉重地叹了一声,将徐小平再度压在身下,抬起他的腿直接顶了进去。 徐小平立时叫了一下,他捂住嘴,另一只手捶着具信流破口大骂起来。 具信流唤道:“平平......” “我操,操你妈!”徐小平的骂声被撞得断断续续,他气得脑袋里嗡嗡作响,道:“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却还知道对我这事......” 徐小平憋了半天,半晌怒道:“妈的下流东西!” 傻了都还总想着这些下流事! 徐小平骂骂咧咧地受着,半点都没想起是他先对别人动手动脚。 二人胡天胡地地搅在一张床上,具信流捧着徐小平的脸,一下下地啄,一声声地道:“平平......” 徐小平无力地蹬踹着他,在沉沦之际,冷不防被不知从门口吹进的冷风冻得瑟缩了一下,他下意识向门口看了一眼,顿时被站在门口的玉清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徐小平连忙推开具信流,用被子慌张地掩住自己和具信流,磕磕巴巴道:“玉,玉清。” 具信流猝不及防地被推开,手拽着被子看向徐小平,舔着唇又想压上来,道:“平平。” 徐小平大惊,挥掌打在他头上,继而心虚地看向玉清,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见你哭了,”玉清慢慢走近徐小平,看了看具信流,又看向徐小平,道:“你们在干什么,你为什么哭了?” 徐小平“唰”的一下面目通红,涨红着脸支支吾吾,在不知所措间觉出羞耻来。 玉清蹙着眉,又道:“为什么总是他和你睡?” 徐小平佯装着打了哈欠,道:“是困了,他抱着我睡罢了。” 他摆了摆手,掩住心虚道:“快出去吧。” 玉清却站在原地,拉下具信流的被子,道:“我睡在这里。” 徐小平眼见着具信流没了遮挡,屏息将他拢进自己的被子里。 具信流回抱住他。 玉清看了他们一眼,走回去阖住门,熄灯睡在床下。 徐小平硬着头皮踹开吻他颈侧的具信流,心惊胆战地闭上眼睛。 早间一醒来具信流便吻了过来,徐小平不耐烦地别过脸,却看见正坐在床下静看着他们的玉清。 徐小平被吓得睁大眼睛,又转瞬恢复正常——怕什么,左右是个傻子罢了。 想通此事,徐小平一把推开具信流,揽过衣物怒气冲冲地跳下床。 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是被具信流愚弄了。 迟早有一天办了具信流,徐小平一边穿衣一边想道。 玉清又重新躺会地上,但眼睛还是看着徐小平。 徐小平此时满腹怒火,又被玉清的眼神看得发毛,便踹了一脚玉清,恶声道:“看什么看!他完了便是你!” 玉清受了他这不轻不重的一脚,眼睛还直直看着他。 徐小平怒气转为莫名,蹙眉摸了摸鼻子。 而后他们在离开穗城后,徐小平才知道他为何这般看着自己。 那日正好停在一处街市旁,具信流与临时雇来的车夫一同进街市买些吃食,徐小平懒得下马车,玉清正看前日徐小平给他买的话本看得痴迷,是以两人都待在马车里。 徐小平靠着车壁闭眼昏昏欲睡,在即将睡着之时便忽觉面前凑过来什么,接着唇上被烙上极凉的一吻,且极软。 徐小平闭着眼不动,那人对着徐小平的唇来回嘬了一下,尝味似的用舌尖在他下唇上轻舔,半晌才收回唇舌,马车吱呀了一声,是玉清又坐回去了。 徐小平轻掀起眼皮看他,迷糊看见他已低着头又恢复了看书的姿态,手不快不慢地翻过一页纸张,上唇包着下唇,自己吮着唇瓣,似乎是没尝到什么味道,是以又回头看了眼徐小平。 徐小平飞快地阖住眼。 玉清自己嘬着嘴唇,啧啧有声。 大概是看见具信流吻他了,是以心内好奇的很。 适时具信流上了马车,徐小平将脸埋进围着毛绒的领子,佯装刚醒的模样打了个哈欠,同时掩住唇角抑制不住的笑意。 冬日在郊外过夜便极难熬,尤其是被人自马车内惊醒。 徐小平拢着大氅屏息坐在马车内,马车外厮杀声不断,半晌和他同坐在马车内的具信流欲起身出去。 徐小平拦住他道:“外面有玉清一人足矣。” 具信流道:“为何总有人追着我们。” 自从穗城离开之后,路上便间断有人追杀他们,徐小平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他嘴上这么说,实则心知肚明,定是赌棋场那次玉清和具信流过于张扬,引得官府的注意,现如今追着他们的人腰间都别着官令,再看他们对着玉清畏手畏脚,定是朝廷派来寻玉清和具信流的人无疑了。 倒也是奇怪,那些人对自己有杀意便罢了,竟有几次欲置具信流于死地——许是李双霖的人。 李双霖对自己恨之入骨,之前官府贴出的告示便要立斩自己,应也是他下令的。 徐小平念此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如今玉清对自己言听计从,李双霖这贱人便是找到玉清又如何? 外面的声音渐弱,玉清带着浑身血污钻进马车,道:“外面,没人了。” 那便是杀尽了,徐小平从怀内掏出手帕递给玉清,举过宽敞马车上的烛台照着他道:“将脸和手擦干净。” 玉清接过手帕垂眼细致地擦着自己的手指,眉眼被烛火照得微红。 真该让李双霖看看玉清现在的模样,徐小平靠在车壁上兀自生起一股得意,那蛊虫真是个好东西,竟要从前那般冷的人变得这般乖巧讨喜,若是李双霖知道他费尽心机最后却便宜了自己,怕是气得鼻子都歪了。 玉清擦罢手又从怀内拿出一样东西,放到徐小平的腿上道:“给你。” 车内昏暗,徐小平只依稀看见这是绣着一个小字的香包,他眯眼看向玉清,道:“是姑娘送你的香包?” 玉清摇首道:“方才捡到的,很香。” “怕是死人身上的东西,”徐小平随手将香包扔出马车,道:“日后不要捡地上的东西。” 玉清眼睛顺着香包看向马车外,片刻收回眼,看着徐小平道:“那物是送你的。” “我不需要香包,”徐小平见得玉清蹙起眉,知他生起了,便笑着哄道:“这一个香包罢了,你若觉得稀罕,明日我给你买一个便是。” 玉清垂眼不语。 “行了,”徐小平吹熄烛火,道:“不要为一个香包扫兴,赶路吧,今夜不睡了。” 玉清一声不吭地钻出马车,马儿打了个响鼻,路过旁侧横躺一地的尸体,带着马车离开山林。 毕竟有人一路追着他们,徐小平有心抓紧路程,却因答应给玉清买香包而停在城里的姑娘胭脂的商铺旁。 玉清狐疑地看着徐小平。 徐小平把他推进店里,道:“你要的便是些姑娘玩意儿,只这里有,快进去买完回马车吧!” 他回头看了眼乖顺的具信流,嘟囔道:“你怎么就不能像他那么省事?” 玉清进到店里,一眼看见琳琅的香包,走过去拿起一个清嗅,对徐小平道:“和昨夜那个不一样。” “都差不多,”徐小平敷衍道:“拿上便走吧。” 玉清躲开他欲拽走自己的手,道:“我想选一个。” 徐小平撇嘴悻然地摆摆手,转首看见一旁的发带,他看了眼远站在门口披头散发的具信流,走向摆着发带的地方,这处还有抹额——第一次见具信流时他便带着抹额。 徐小平挑了两只抹额,又随手拿了一个黑色的发带,一旁站过来一个女子,柔声道:“公子,抹额可是送给心上人?” 徐小平抬首莫名看了她一眼,道:“不是。” 女子一笑。 玉清手里拿着一只青色的和一只蓝色的香包,垂眼似乎是在比较,有人站在他身旁许久,待玉清放下蓝色香包时突然开口问道:“不知公子的香包是要送给谁,若是女子,这青色的花纹过于繁复,怕是不讨姑娘欢心。” 玉清抬首看他,道:“你是在问我?” 开口问玉清的是个女子,闻此捂唇轻笑道:“我身边只有你一人,自是在问你。” 玉清道:“不是送给女子。” “哦,”女子凑近他,问道:“那是谁呢?小女子有些好奇。” 玉清转首去找徐小平,身后却是空空如也,只能看见掉落在地上的白色抹额。玉清又看向商铺外,原本站着得的具信流也不见了。 在离这商铺不远的一个庭院里,徐小平被人扔在地上,双手双脚均被绳索束缚,任人宰割的模样。 一雍容华贵的妇人走到徐小平面前,用鞋尖挑起徐小平的下巴,眉尾高挑,垂眼看着徐小平,只高高在上的样子便让徐小平由衷产生一股厌恶。 徐小平虚弱地挣扎了一下。 妇人打量他半晌,才道:“徐小平?” 徐小平晃了晃因中了药物而昏沉的脑袋,含糊道:“我不认识徐小平。” 妇人收回脚,踩在徐小平的脸上,重碾道:“我千里迢迢找过来,便是因为你是徐小平,你若不是他,便没活着的必要了。” 徐小平脸被碾得生疼,抬起胳膊推着她的腿颤声道:“我是徐小平。” “这便对了,”妇人勾起唇,踹开徐小平对身侧的下人道:“将他送回晋城,交给张盛元。” 徐小平重叹了一声,道:“你说过不杀我。” “自是不会杀你,如今张元失踪,普天之下只你一个药人,还等着你去晋城安抚那些朝臣呢。” 这种蠢事,为何要牵扯他徐小平进去! 徐小平攥紧手,心底已怒到极致,他忍住愤怒和惧怕道:“药人只能助人疏导内力,于常人无半分功效,你将我送给他们,他们该老死的,该病死的,一个都躲不过。” “是吗?” 徐小平抬起头,破罐子破摔道:“你让我睡一次,你这脸上的褶子要是能下去,我之后便是被万人骑——也认命了。” 妇人面色顿时变得阴沉,看着徐小平的目光极冷。 “好生伶牙俐齿,”妇人定定看着徐小平,对身侧道:“拔了他的舌头。” 一个下人蹲在徐小平面前,一把拽起他捏住他的脸颊。 徐小平紧闭着唇,摇首抗拒。 那人狞笑一声,掴了徐小平一掌,喝道:“张嘴!” 徐小平一头撞在他的下巴上,身子因害怕而抖如筛糠。 妇人使了个眼色,又有几人靠近徐小平,按着他的上身拿桌子上的勺柄打徐小平的嘴,动作熟练狠辣,想来是常做这等事。 徐小平受不住呜咽了一声,仍是不肯张嘴,他此时心里恨多过怕,透过一人的臂弯红着眼看向妇人。 今日若是让他逃了,他必要让这毒妇死无全尸! 在徐小平挣扎之际,门口踉跄跑进一位女子,跪在妇人面前道:“夫人!太子,太子来了!” 妇人蹙眉道:“我不是让你将他迷晕了带过来吗?” “本是能带过来的,但是不知从哪儿出来一人从中作梗,坏了我等的计划,如今太子已随那人找到这里了!” “什么人?”妇人才问出口,便见女子身后走来一青衣束发的冷面男子,淡看着自己。 妇人一滞,须臾转为柔柔笑意,对着他招手,试探道:“来,清儿,姨母在这儿。” 玉清目光一转,侧首看向地上狼狈的徐小平。 徐小平已被打得双唇红肿,一脸惨相地看着玉清,双眸因愤怒而亮得出奇。 玉清走向徐小平,垂眸看那些停下动作的下人,屋里渐渐冷了起来。 妇人看着脚下泛起冰霜的地板,眼中闪过惊奇。 玉清沉默地蹲下身为徐小平解开绳索,将他扶起。 徐小平推开他,右手捂住嘴,左手指向四周,狠声道:“杀了他们,给我杀了他们,一个不留,挫骨扬灰!” 玉清重新看向妇人,一动不动。 徐小平推了他一把,怒道:“还愣着干什么!杀了他们!” 玉清被推地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下脚步,看着徐小平摇首。 妇人见此,竟笑了一声,道:“徐小平,我虽不知你到底对太子做了什么,让他现在浑浑噩噩甘愿受你摆布,但你要知道血浓于水,即使太子受你控制,他也还是知道,我是他的亲姨母——他又怎么可能会杀我!” 徐小平道:“你是太子的亲姨母?” 妇人张开双臂,道:“我还担心太子不肯与我回去,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徐小平转向玉清,道:“你认识她?” 玉清点了点头,道:“常夫人。” “清儿,”这被玉清称作“常夫人”的妇人面上更喜,走向玉清道:“快随一起姨母回晋城吧。” 徐小平在他二人间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向旁侧挪了一步,在常夫人抓住玉清的手,扬起身侧的木凳猛地砸在她头上。 常夫人惊愕地转过头,扶着头倒在地上,周遭下人齐齐惊呼,围在徐小平和玉清周围。 玉清歪首看着徐小平,似乎有些迷茫。 徐小平揉了揉了方才抻着的手腕,眯眼看着玉清,冷笑道:“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太子?” 他向方才常夫人对待他那般,用脚尖抬起常夫人的下巴,垂眼道:“你的‘清儿’早被李双霖杀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玉清,这辈子都是玉清。” 常夫人微弱道:“不可能,我抱着他长大,他就是我们的......清儿。” 徐小平挑了一下眉,看见常夫人怀里的匕首,忽而不怀好意地拉过在一旁沉默的玉清。 “把这拿上,”徐小平弯腰把匕首捡起,扔掉刀鞘将刀塞到玉清手里,道:“看看你的姨母。” 玉清握着刀蹲下身。 徐小平把着玉清的手,对准常夫人的胸口,声音突然冷下来,道:“杀了她。” 玉清抗拒地缩回手。 “玉清......”徐小平道:“她要将我送到晋城,让我给那些脑满肠肥的东西当男妓,她还想拔了我的舌头,她要是活着,我就完了。” 玉清道:“何为男妓。” “那便是要杀我。”徐小平道:“你会救我,是吧。” 玉清握紧手,点了点头。 徐小平松开手,碰了碰自己红肿的嘴,对这常夫人已是极恨,他起身踹了一脚常夫人,对四周瑟瑟发抖的下人道:“待你们主子死了,便是你们。” 说罢他催促玉清道:“快点动手。” 玉清将匕首扎入常夫人的胸口。 常夫人溢出一口血,绝望地伸手触碰玉清的脸,道:“清儿,你睁眼看看,我是你的姨母啊,从你晋城回来,我都未曾亏待于你,你......不会杀姨母,是吧?” 玉清又看了眼徐小平,手下用力,将匕首彻底没入常夫人的胸口。 “不能碰他。”玉清道。 徐小平满意地拉起玉清,舔了舔唇道:“把剩下这些人统统杀了!” 玉清闪身立时挡住想要逃跑的一个下人,解开抹额勒住下人的脖子,慢慢收紧抹额。 在下人即将气节之时突然飞出一把剑柄打在玉清的胳膊上,下人顿时倒在地上捂着脖子面目通红地咳嗽,玉清松开手侧首看向门口。 徐小平一凛,飞速走到玉清身后,抓着玉清的胳膊亦看向门口。 只见一个年约三十的男子伸手抓住飞回的剑鞘,面目坚毅沉稳,在跨进门口后的第一眼便与看过来的徐小平对视。 徐小平眉心一跳,飞快地别过眼。 那男子亦收回目光,对着玉清颔首道:“事要点到为止,这些下人亦是受人差遣身不由已,还请玉清兄弟手下留情。” 徐小平琢磨出不对,对玉清道:“你认识他?” 玉清道:“是他带我来找你。” 徐小平松了一口气,这才仔细端量男子,心猜这人定是个古板且不好惹的。 半晌,他甩了甩袖子,自玉清身后走出来,向男子拱手道:“既是救命恩人所言,我徐小平亦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便放过他们。” 说罢,他大手一挥,对那些下人恶声道:“还不快滚!” 屋内嘈杂片刻,不久就只剩下徐小平、玉清,与这位男子。 徐小平对着男子讪笑,道:“不知大侠是怎么知道我被绑到这一处的......” 他说到这儿,突然想到什么,转身对玉清道:“傻子呢,他怎么没同一起来!” 玉清道:“他睡着了。” 男子道:“我走在路上之时,他突然自商铺一侧冲出攻击于我,我无意伤他便击晕他,这才阴差阳错看见了你被人暗算,再告知这位一直寻你的玉兄。” 具信流为何会突然与人动手? 徐小平掩住狐疑,几番计较下,对男子道:“我那位兄弟心智受损,还请大侠见谅,今日这般麻烦你,不知大侠可能赏脸共饮一杯,也好让我寻计......” 探明你的目的。 徐小平险些说出盘算,心内一惊,见男子面色无异,这才尴尬地找补道:“报答您......” 男子竟也未推辞,道:“徒手之劳罢了,请一顿酒便当报答吧。” “好,”徐小平道:“还不知大侠名姓,应如何称呼......” 男子一笑,将手里的剑鞘慢慢套在腰间锋芒未遮的剑上,道:“吕观。” “吕观......”徐小平念了一句,未从记忆中搜寻到这个名字,他见吕观垂首看着自己,便装模作样地拱手道:“好名字。” “嗯,”吕观道:“你的那位兄弟还睡在路旁,快去寻他吧。” 徐小平大惊,道:“这怎么能把他扔在路上,他神智不全,怎能就这般丢在路上!” 说罢也不顾吕观的解释,拉着玉清急匆匆地去寻具信流。 吕观落在他们身后,用手指按着剑柄,不急不徐地向前走着。 索性具信流未出大事,徐小平自楼上安置好具信流,下楼与玉清和吕观二人坐在一桌。 吕观先向徐小平敬了一杯酒,道:“我看几位风尘仆仆,应该也不是本地人吧。” 徐小平道:“莫非吕兄也是路过此地?” “是,”吕观道:“我乃楚国人,此次来梁国处理些事务,已该回去了。” 竟也去楚国,世间怎会有这般巧合的事,徐小平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酒水,放下酒杯道:“楚国人来梁国,又要干什么呢?” 吕观垂首,似乎提到了伤心事,抿唇道:“是为寻妻。” “哦?” “前年家中出了些变故,”吕观苦笑道:“我早年与内人生活在梁国,后遇仇家追杀,我从崖底摔了下去,自那以后便再未见过他,我亦回到楚国。 不久前有朋友告诉我他在梁国见到了内室,我便寻来了。” 徐小平渐渐听得入神,道:“那你——找到了吗?” 吕观摇首,道:“我见过他一次,但他此刻身旁已有他人相伴,怕是容不下我。” 徐小平摸了摸鼻子,唏嘘道:“你既知你遇害,许是以为你死了,这才改嫁。” 吕观道:“确实如此。” “但你实则还活着,”徐小平道:“既然如此,何不去见一见她?” 吕观道:“为她徒增烦恼罢了。” 徐小平认同地点了点头,饮下一杯酒。 吕观见此,道:“徐兄也觉得我不应见他?”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她都另有新欢了,他此刻寻回去,女子无情还好,若是有情,不就是勾人与他通奸吗。 徐小平心里想得清清楚楚,却不敢将这话讲出来,只是含糊一笑,意味不明。 吕观不再追问,手指摸着杯沿,道:“我知此事不怪他,人不能守着一个死人过一辈子。” 徐小平给他到了一杯酒,道:“想开了便好。” 在旁边的玉清亦拿起酒杯,向徐小平伸过去。 徐小平给玉清同样倒了一杯,一抬头却见本应睡在楼上厢房的具信流正站在楼梯口静看着他。 那目光一眼看过去极深,徐小平一骇,打翻了手里的酒壶。 吕观顺着他的目光看进去,看到是具信流后便又转过身,视若无睹地吃着桌上的菜。 徐小平缓过神,伸手唤具信流过来,道:“傻子,怎么不睡了。” 具信流走过去,竟是直接伸手袭向吕观,吕观侧首用筷子打开他的手,在具信流踹向他时翻身越到一旁,抽出剑刺向具信流。 与此同时玉清用两指钳住剑端,将具信流揽到身后,玉清拈着剑,冰霜顺着剑身爬到剑柄,一直触到吕观握剑的手。 吕观松开手,被冻得僵硬的剑落在他与玉清之间的地上。 具信流还要站出来袭向吕观,徐小平眼疾手快地拉过他,对吕观干笑道:“这是个傻子,吕兄莫要与他计较。” 吕观的眼睛从剑移向徐小平与具信流交握的手上,皮笑肉不笑道:“无碍。” 方才动用过禁山诀的玉清脸上又浮起黑色的脉络,徐小平余光看见,将玉清按在椅子上,用身子挡住众人的目光,擦了把头上的汗,向四周哈腰道歉。 吕观看着徐小平这般手忙脚乱的模样,面上的冰冷消融几分,又坐回木凳饮酒不语。 酒肉席罢,徐小平恐玉清看见自己的脸,先去房间把铜镜之类可照人的光亮事物都藏起,晚间睡时徐小平和具信流照例躺在床上,玉清睡在床下。 徐小平正睡着,忽听玉清那里传来一声重响,徐小平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却见玉清已半坐起,呼哧呼哧喘着重气。 徐小平揉了揉眼睛,撑起身子道:“玉清?” 玉清猛地侧首看向他。 徐小平叹了一声,不耐道:“你又怎么了,你方才是不是踹坏什么东西。” 玉清不语,慢慢靠近他,在徐小平的脸上摸了一下。 徐小平莫名地别过脸。 玉清摸到一片平整光滑的皮肤,这才收回手,怔愣地坐在地上。 徐小平又道:“怎么了?” 玉清摇了摇头,重新躺回地上。 神经病。 徐小平打了个哈欠,道:“有什么你就说,总每日这样,什么时候又给我搞出个麻烦,才叫我心力交瘁。” 说罢他头一垂,靠着木枕闭上眼睛。 ...... 屋内寂静了许久,在黑夜中一只手指触上徐小平的垂在床侧的手掌,片刻又勾到徐小平的小指。 徐小平的手指轻动了一下,继而悄无声息地勾紧玉清。 傻了的玉清,不仅不会再讲不好听的话,还不知从哪儿学了些勾缠人心的小手段,徐小平要是个女人,准得被这人迷死——现在也好似已经有些兆头了。 徐小平晃了晃勾搭着玉清手指的手,忘了此时他们正在去楚国的路上,心里忽然就生起甜蜜来,好像是头一次,恨不得冲下床将勾他手指的人揽进怀里,揉着木然的那张脸好生亲一番。 但最后,他也只是“啧”了一声,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不耐烦似的,重重地翻了个身,手指仍旧别扭地勾着那人。 徐小平又想到玉清今日那句“不准碰他。” 太可爱了,徐小平喜滋滋地想,傻了的玉清怎么就像抹了蜜的桃饯子,翻来覆去,怎么琢磨都是甜的。 昨日饱受惊吓,吕观已经离开客栈,徐小平却是听说此处有个著名的温泉,决定再留一日带玉清和具信流去享受一番。 具信流和玉清虽然呆傻,但在跨进温泉时被温暖的水汽一蒸,都纷纷加快脚步,徐小平落在他们身后,先去要了一壶桃花酒,两个果盘,待他端着这几样物什进了温泉,那二人已然下水,听到脚步声便齐齐回过头,两张被熏得微红的几近相同的脸,罩在雾一样的水汽间,与徐小平对望。 徐小平一顿,端着盘子软着腿走到温泉旁。 具信流撩起水波,抬首看着徐小平,道:“暖的。” 徐小平喉间一紧,顺着其脖子上滑落的水珠一直看向水底,呆呆地点头,道:“我知道。” 玉清靠在另一侧,已经转过头闭起眼睛。 徐小平看了一眼玉清,蹬掉靴子用脚尖碰了一下水,具信流倏忽抓住他的脚腕,道:“平平......” “我还未脱衣物,”徐小平向四周看了眼,道:“放在这儿下水穿的衣服呢?” 具信流从水里捞出一件湿哒哒的薄衣。 徐小平当即骂道:“这叫我怎么穿!” 具信流给徐小平看贴在自己身上的衣服,道:“都是湿的。” 徐小平硬着头皮换上湿衣,小心翼翼地下水站在具信流一侧,他看见玉清仍闭着眼,便要淌水向他走去。 具信流却自后抱住徐小平,在他耳侧轻啄,道:“平平。” 徐小平敷衍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满眼都是前方的美色,目光自上向下,热烈地几乎将前面那人灼穿。 今日这温泉便是来值了,徐小平跃跃欲试,压不到具信流,但是现在的玉清乖软听话,许是让自己哄一哄,便可以了呢? 具信流已将手揽到徐小平的腰间,禁锢着徐小平。 徐小平挣脱不开,骂了一句,掰着具信流的手急躁道:“给我放开!” 具信流无动于衷,突然抱着徐小平将他抵在池壁上。 “蠢货,”徐小平被撞得后背生疼,道:“泡水就泡水,你抱我干什么!” 具信流抱着徐小平,呼吸微有些急促,道:“觉得你好看。” “哼,”徐小平冷笑一声,道:“你比我更好看,看你自己去,赶紧滚开!” 具信流在徐小平唇侧吻了一下,又伸舌探进他的唇齿。 徐小平别过脸,两手却半推半拒地搂住具信流的后背,不一会儿就被勾起了欲念,他不甘心地看了一眼玉清,在具信流耳旁道:“我们出去。” 具信流道:“外面冷。” 他与徐小平僵持片刻,才顶了下腰,道:“想在水里。” 徐小平的脸“唰”地变红,一掌打在具信流头上,咬牙切齿道:“下流东西。” 具信流垂首含住徐小平的唇,一只手悄无声息地半褪下徐小平的衣服。 徐小平心里无论如何都不想和具信流当着玉清的面抱在一起,是以又是挣扎又是踹腿,搅得水声阵阵,动静大得让玉清烦躁地睁开眼。 徐小平正被具信流松开唇,一见玉清看过来,连忙唤道:“玉清!” 他嘴被人嘬得极红,偌大的水色里,叫人只能看见他那一张一合的唇。 玉清向他们的方向走过来,具信流闻声回头,看着玉清的眼睛已然含了冷意。 徐小平一把推开具信流,干咽了下,伸手颤颤巍巍地摸到玉清的肩颈。 玉清看他的手。 等徐小平准备再近一步之时,具信流猛地扯过他抵在池边,抬起他的腿便沉腰顶进去。 玉清还在旁边。 徐小平猛地这样进去,哪怕是有水,徐小平也疼得迸出泪花,被吓得魂飞魄散。 具信流几乎是立刻便动了起来。 “我操你妈!”玉清就这样静站在他们身边,徐小平羞臊地面目赤红,捣了具信流一捶,道:“你发什么疯!” 具信流抱着徐小平,单手掰过徐小平的脸,掐着他的脸微喘道:“看我,平平,看我。” 徐小平杀了这傻子的心都有了。 他胡乱蹬着腿,一掌扇在具信流的脸上。 具信流被打得偏过脸,水汽似乎进了眼睛里,他在转过眼时眼尾居然显出湿润,一滴晶莹的水珠挂在长睫之上,欲滴未滴。 徐小平微滞。 玉清一掌打开具信流,扯过旁边用来遮挡另一侧温泉的帷帐平铺在水面,帷帐半数浸入水底,遮住几近赤裸的徐小平。 “他在哭。”玉清道:“你弄得他疼。” 徐小平低头看着池水和帷帐,闻此恨不得将这温泉端起来喝了。 具信流只怔忪片刻,便将池边的酒壶扔向玉清。 玉清侧首躲过,微微蹙着眉。 被内力裹挟的酒壶没有坠入池水,疾冲向一侧的温泉,徐小平和玉清一齐顺着酒壶看向隔壁,却见对面有两人一站一坐,坐着的人用手中银扇打开酒壶,站着的那人挡住酒壶,翻掌卸掉酒壶上内力,单指勾上壶铒,将酒壶放在一半人高的木桌上。 那手的主人垂首放下酒壶,待放定后才看向徐小平,清秀的正脸平淡无波,对徐小平对视半晌,才道:“徐小平,你逾矩了。” 荀木。 徐小平一哽,将目光挪向坐在荀木身侧的人——竟是今早才与其道别的吕观。 吕观正对着徐小平看过来的眼睛,伸手扯掉脸上的面具,渐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冷漠俊朗的脸。 月无牙! 徐小平想过千百次他们重逢的情景,却未想过是当下这等情景,昨日吕观说得那些话一一涌入脑海,徐小平面色一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抖着腿向前一步,险些就要摔进水里,玉清扶住他,却被徐小平飞速地甩开。 徐小平哆嗦着唇道:“教,教主。” 月无牙不言,许久温润的脸上才扯出一个温柔的笑意,他伸出手道:“过来。” 徐小平拖着帷帐,艰难地走向月无牙,被挡在砌在中间的石墙前。 但已够进了,离许久不见的月无牙仅有几寸远。 月无牙垂眼看着徐小平,道:“未曾想过是这般重逢。” 徐小平擦了把头上不存在的汗,艰涩道:“我,我也未曾想过。” 月无牙眼睛扫过同泡着温泉的三人,银扇一下一下地磕着木椅的手柄,道:“你倒是真会玩儿些花样。” 徐小平身子一抖,兀地撑着石墙颤声道:“教主,我错了。” “哦,”月无牙道:“错在哪里?” “我不该,我不该起这等侥幸心思。”徐小平眼睛四下游离,一时竟也想不出什么,只得再道:“我错了,你饶了我吧,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看见你——” 徐小平抿着唇,竟是流出眼泪,他道:“我错了,你千万别走。” 磕着木柄的银扇倏忽止住。 月无牙起身蹲在池边将徐小平捞起来,道:“哭什么。” 徐小平窝在他怀里,一下子就止不住哭声,呜咽了出来,道:“你千万别走。” 太苦了,月无牙不在,他受人羞辱,挨过打受过冻,毁过容也像只狗一样靠讨好别人生活,现在好不容易人来找他,但又让他看尽自己做这些龌龊事。 肯定就又要扔下他了,徐小平掩面痛苦道:“我就,我就做了一件错事,就被你发现了。” 自穗城起便一路跟着他的月无牙无言地揉了揉他的湿发。 这一路上徐小平干了什么月无牙心知肚明,是今日看事态离谱,实在觉得荒唐才现身止住他,他今日若不出现,这温泉里的三人怕就是另一番情景。 月无牙抱起徐小平回头看了眼荀木。 荀木自方才那一眼起便再未看向徐小平,他微微颔首,待月无牙和徐小平走后,转向玉清道:“玉清长老,请随公子回去吧。” 满目都是警惕的具信流拉住玉清的手腕。 玉清安抚地拍了拍具信流。 荀木在他二人间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收起袖间短刀,对具信流道:“公子对您没有恶意,倘若您想继续见徐小平,便请您与玉清长老一同上岸,与我们往楚国一行。” 具信流迟疑地收回手,上岸披上衣物与面目淡然的玉清一同跟着荀木。 走至中途具信流走慢了几步,玉清站下等他。 荀木回首道:“玉清长老?” 具信流似乎还在因方才玉清拽开他一事气恼,他挣开玉清的手道:“现在要去哪里。” 荀木正欲张口,却见玉清歪首,缓道:“你们在哪儿,我去哪儿。” “此刻要去温泉后的暖房,”荀木打断他二人,道:“请二位务必跟紧。” 玉清和具信流被安置在暖房,这厢月无牙抱着本应欢喜,却因时机不对而心虚至极的徐小平到了另一处温泉。 这处的温泉竟然还布置了大床等家具物什,徐小平窝在床上,已然止住泪水,摸了摸鼻子干巴巴地道:“怎么这里和我包得不一样。” “今日你我重逢,特准备了这间。”月无牙坐在床边,手圈住徐小平露出的脚腕,道:“怎么将自己养得这么瘦。” 温热的掌心贴上脚踝,徐小平一颤,道:“本,本就是瘦的。” 月无牙慢慢靠近徐小平,道:“日后在我身边你便多吃些。” 徐小平颤颤兢兢地闭眼,未等来惩罚,却是被人在眉心落下羽毛般的轻吻,徐小平一滞,睁开眼道:“教主......” “睡吧,”月无牙道:“仍是要去楚国,睡醒后便走。” 徐小平晕晕乎乎地攥着月无牙的袖子道:“为什么还要去楚国?” 他不想再坐马车了。 月无牙把他的湿发向后拢着,道:“觉得楚国好吗?” 徐小平摇首道:“从未去过,自是不知。” “那是个好地方,日后我们便住在那里。” “好,好。”徐小平连忙应和,过了一会儿又不放心地道:“我今日在这里,只是觉着温泉舒服才来的。” 月无牙脸上的神情不似相信,却是道:“嗯。” 徐小平强撑着面子道:“具信流那疯子将酒壶砸在我身上,是以玉清才说他弄疼我了,我三人清清白白。” 月无牙勾起笑道:“不要说了。” 徐小平还欲辩解,月无牙用扯过被褥盖住徐小平,顺便遮挡住其脖颈上的碍眼痕迹,心平气和地打断他道:“自今日起,凡是在你嘴里听到一声具信流的名字,你我便了断了,你带着你的金银财宝和美人往南走,我与你背道而驰,给你们留一条好路。” 徐小平一哽,半晌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道:“我对玉清亦无半分心思。” 月无牙避开此事,道:“此前的事,便都不再追究,但日后如何就都看你了。” 徐小平连忙称是。 月无牙忽而又道:“我方才说错了话。” 徐小平疑惑地看他。 月无牙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放你走。” 徐小平握住月无牙的手,低下头嘟囔道:“我也不会走。” 月无牙听见了,从几日前便升起的怒火终于降下去了点,他笑了一下,道:“睡吧。” 说罢便要起身出去,徐小平见状急忙拉住他,道:“你干什么去?” 月无牙又坐了回去,道:“怎么了?” 徐小平伸手摸向月无牙的脸道:“我摸一摸你,总觉得今日做梦似的,或许再一躺下你便不在了。” 月无牙抓住他的手轻咬了下,道:“再看看疼不疼。” 徐小平手指动了一下,道:“不疼......” 月无牙用另一只手捏上徐小平的耳垂,道:“疼不疼。” 徐小平摇首。 月无牙手下微一用力,道:“还疼么?” “不疼。” “当真不疼?” 徐小平摇首。 月无月轻笑,将徐小平压到身底,扒开他身上重重的遮挡,在他脖颈上吸了一下,问道:“疼不疼。” 徐小平呼吸一屏,继而变得急促起来,他捂住自己的脸,轻摇着头。 月无牙在他身上煽风点火,时而揉这儿,时而捏那儿,手下每路过一处,便问道:“疼不疼。” 他动作那样轻,怎会让人觉得疼,徐小平被两个人覆在一起的热气熏红了,微张着唇摇首,情不自禁地拽去月无牙的衣物。 月无牙挺腰将自己沉进徐小平的温暖处,松开一直勾缠着徐小平的唇舌道:“这样呢?” 徐小平轻哼了一声,无意识地摇首。 “那怎么办,”月无牙摸着徐小平的头发,道:“已经变成春梦了。” 徐小平伸手抱紧月无牙,在颠簸中竟又哭出来。 月无牙用枕巾擦掉他的眼泪和汗水,道:“又哭什么呢?” 徐小平哭嚷道:“我太想你了,我真得太想你了,我每天做梦都想你。” 月无牙被他哭得已是做不下去,他抽身将徐小平抱到怀里,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后背,道:“不哭了。” 徐小平止不住抽噎,在他怀里哭得一抖一抖。 月无牙只得道:“你都梦见我什么了?我梦到你小时候哭,我就带着你从平阳山下去,给你买了两顶花灯放,你就不哭了。” 徐小平抽噎道:“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小时候。” “也不小了,十九岁,”月无牙道:“但看着就像十四五岁,又矮又小。” 他又说了许多,徐小平才哭声渐止,汗津津地缩在月无牙怀里安份下来。 月无牙捏了下徐小平细瘦的胳膊,先是皱眉,而后才道:“你既每日梦到我,便说说都常做些什么梦。” 怀里没有动静,月无牙垂首看徐小平,见他已然熟睡。 门外立着一道人影,不知何时已在哪儿站着了,月无牙抱紧徐小平,看着门口深思。 徐小平这一觉睡得长久,月无牙将他留在温泉室内,跨出门口,侧首对侯在门口的荀木道:“何时来的这里。” “已侯多时,”荀木垂首道:“具信流那里无法动手,属下安置好他与玉清长老,便来找您了。” 月无牙向前走道:“日后有徐小平在,无需你守在屋外。” 荀木道:“是。” 月无牙问道:“为何不能杀具信流?” “玉清长老因冰虫而性情大变,对具信流十分维护,属下恐误伤玉清长老,是以不敢轻易处置具信流。” 月无牙冷淡道:“如今兄弟内室,都让他占了个便宜。” 荀木道:“如今玉清长老身份未定,或许与具信流......” 荀木在月无牙的目光下渐渐噤声,末了道:“属下失言。” 月无牙道:“虽是事实,却也莫再说这些话气我了。” 荀木抿唇。 月无牙看他有些苍白的面色,拍了拍他的肩道:“你种的是忘情蛊,忘了得只是心上人,怎么对我也生疏起来,戏言而已,你便这么难过。” 荀木摇首道:“属下没有。” “我将你当作亲弟,”月无牙道:“你我交谈百无禁忌。” 荀木面上微松,道:“我种了忘情蛊,不知在我忘掉的这两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许是我错觉,总觉得公子待我比从前生疏许多,倘若我做了什么,不知如今可能挽回,也望公子能原谅我。” “你什么都没做,”月无牙道:“再过一刻钟叫徐小平起来,我去看看玉清。” 荀木闻此,面目又归为沉静,转身侯在徐小平在的那间温泉室外。 徐小平又踏上了去楚国的路途,他答应了月无牙心内再不想其他,但荀木总在他二人间出现,就难免让他想到从前,更会想到荀木抛弃自己,还给他留了那一封让他倍觉羞耻的信。 这日月无牙带着玉清不知去做什么事,留下荀木在客栈照看他与具信流。 具信流在另一屋,徐小平冷看着荀木来他这里关住透风的窗户,又燃起安神的烟熏,这其间竟是连一眼都未看自己。 徐小平摸了把茶盏,不冷不热道:“茶凉了。” 荀木走到桌前,拿过茶盏垂首平淡道:“夜间饮茶难眠,我将它换成热水给你。” 徐小平道:“不必,我要喝茶。” 荀木未多说,便要转身离开。 徐小平却是突然打翻他手里的茶盏,尖锐道:“怎么,一朝认了主子,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了?” 荀木躲开掉落的茶盏,蹙眉道:“你在说什么?” “装什么傻,”徐小平面色阴骛道:“你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但我可记得一清二楚。” “我忘了些事,”荀木道:“倘若我做了什么冲撞到你,请你谅解。” 徐小平“哈”的一笑,绕着他打量道:“忘了?” 荀木道:“此前两年,都已忘却。” “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保不住你们的脑子,”徐小平被他风轻云淡地模样气得咬牙,他猛地拽过荀木,靠近他道:“你莫把我傻子糊弄,今日既然说开了,我便不妨问你——为什么要走!” 荀木掰开徐小平的手,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当真忘了?”徐小平眯眼看他。 “与公子在鬼墟之时误种忘情蛊,待醒来时亦无知觉,只当自己还在三刀山,是公子提点,我才知已过去了两年。”荀木道:“你是公子的人,你我之间若有不和,想必是你招惹在先,是以便不必提往事了。” “忘情蛊,”徐小平深缓了一口气,道:“你忘了谁。” “忘了很多,如大梦一场,记不真切了。” “哦,”徐小平后退一步,心里却是不信,他侧过脸定定看着地面道:“也不是什么好事,你说你忘了,我便不提了。” 荀木浅淡地“嗯”了一声,绕过他走向屋门。 徐小平看着地上被摔开的茶盖,冷笑了一声,忽而弯腰捡起它砸向荀木,荀木握着被击中的臂膀侧首看向徐小平。 徐小平咬牙道:“你是真得嫌恶我。” 荀木道:“为何这么说。” “你嫌恶我跟着的人多,骂我是千人骑的男妓,”徐小平咬牙切齿,因愤怒而气喘道:“你便是这么想我,是以到了现在,你恨不得与我撇清关系!” “我从未这么看你,”荀木道:“你多想了。” 徐小平道:“你走之前,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难道你还要我一字一句地背给你听,你才敢承认吗!” “不会的,”荀木道:“我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徐小平咬牙道:“你还在装。” “我虽忘了事情,但荀木仍是荀木,有些事现在的荀木不会做,往日的荀木亦不会做。” 徐小平一滞。 荀木已放下胳膊,看着徐小平的目光怠倦疏冷:“况自始自终,无论你与何人在一起,在我心中你都是公子的人。” 都是公子的人。 徐小平面目出现一丝恍惚。 荀木不再看他,推开门道:“既无其他事,我便走了。” 门在外被人挡了一下,荀木推着门框的手一紧,待门全开时看见月无牙正站在门口。 荀木颔首道:“公子。” 徐小平面色一变,仓皇地低下头。 月无牙进屋,看了眼地上被摔碎的茶盏,笑道:“徐小平,你又做了什么惹得荀木这般生气。” 徐小平道:“没什么。” 月无牙抬起徐小平的脸,道:“竟哭了。” 荀木向这边看过来。 月无牙用手帕擦着徐小平脸上的眼泪,道:“数你最近哭了几次,早先与他不对盘便罢了,如今与他朝夕相处两年,怎么还是水火不容。” “公子,”荀木打断他们道:“我先下去了。” 月无牙示意他离开。 徐小平看着荀木的背影,直到门被阖住时才收回目光。 月无牙道:“睡吧。” 徐小平却是不动,月无牙“嗯?”了一声,徐小平才道:“荀木说他误种了忘情蛊……我却是,不信的。” 月无牙挑眉道:“确实并非误种,而是他自己央请蛊王所下。” 徐小平攥紧拳,道:“为什么?” 月无牙不答反问:“现在不好吗?” 徐小平看向他,道:“你活着,自然是好的。” “那便好,”月无牙摸上徐小平细软的头发,道:“我困了,快睡吧。” 徐小平失魂落魄地跟着月无牙上床睡觉,听着身侧呼吸平稳,徐小平咬着自己的手指,忽而道:“便是在晋城,一天夜里荀木在外面待了许久,我听到他在与人说话,但等我出去,与他说话的人就已走了,那个人——是你吗?” 月无牙抱住徐小平,怠懒道:“是。” 徐小平道:“我那时遇见的张元,是你吗?” 月无牙道:“是,怎么了?” 徐小平反抱住月无牙,心不在焉地摇头。 月无牙拍了拍他的头,垂首在他耳尖上轻咬了一下,道:“不准再问了,我带着玉清走了一天,困极了。” 徐小平揉了揉耳朵,道:“你带他出去干什么了?” 月无牙苦笑了一声,最后只得无奈道:“玉清老糊涂认准了具信流才是他亲弟,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确实拎不清,”徐小平道:“我先前没钱的时候,几次甩掉具……那个傻子,都被玉清又给带回来了。” 月无牙轻笑,搂紧徐小平不再说话。 二日起来继续赶路,徐小平眼底青黑,握着手炉听月无牙和荀木议事,徐小平时不时看向荀木,不期然对上荀木的目光,荀木目色淡淡,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 月无牙看了眼徐小平,道:“怎么了?” 徐小平哑然,摇着头不再看荀木。 他二人谈到楚国,徐小平在一旁听着,忽而道:“我倒是好奇,荀木是怎么变成楚国世子的。” 月无牙道:“有人认出他是,道他与楚国国君年轻时相貌如出一辙,乃是十多年前流落在梁国的小世子。” 徐小平道:“那他是吗?” 月无牙笑而不语,徐小平此刻终于能正大光明地看向荀木。 荀木淡道:“不是。” 月无牙道:“楚国国君亦知荀木身份,只彼此间做个交易罢了,他拿荀木挡住朝堂间居心叵测的权臣,我们借这个名号在楚国寻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徐小平闻此更加莫名。 “玉家在楚国的几处资产,”月无牙戏谑道:“养你是一份银子,日后给荀木和玉清置备彩礼,不也是需要银子?” 彩礼...... 徐小平的脸瞬时垮了下来,他道:“什么彩礼?” “人总要生儿育女,荀木不可能跟着我一辈子。”月无牙转向荀木道:“几月前见得那位常姑娘对你一往情深,回楚国后你要是答应她,我便做主为你操办婚事。” 荀木道:“倘若遇见合适的人,荀木会告诉公子。” 徐小平面色已是像冰一样冷,他忍不住阴阳怪气道:“让他娶女人,他怕是无能为力。” 月无牙道:“为何?” 徐小平话是对月无牙说,眼睛却直直看着荀木,道:“你问都没问过,怎知他不是喜欢男子呢?” 荀木侧脸对着他,垂眼道:“女子。” “哦,”徐小平咬着唇内的软肉,道:“不一定。” 气氛无端僵持,月无牙拽过徐小平,将他抱进怀里,捏着他的脸道:“张牙舞爪的,你现在是要吃谁。” 徐小平抬起头,看着月无牙道:“若是真有荀木能看得上眼的,他带给你看,那就让我也看看,看看什么样的人才是干净的。” 月无牙对荀木道:“你对他说了什么。” 荀木道:“他妄言。” 月无牙又对徐小平道:“若是荀木真得成婚了呢?” 徐小平倏地抓紧月无牙的胳膊,面上却笑道:“好事一桩,赶紧打发他走了事。” 他看着月无牙,余光里尽是垂首沉默的荀木。 但凡是他徐小平认认真真要过的东西,无论是物还是人,都别想让别人拿去。 更何况当初是荀木抛弃他,他徐小平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对荀木放手。 这人本就是我的。 徐小平舔了舔唇,荀木忘了便忘了,他种忘情蛊进而忘了自己,那便证明他心里是有自己的,改日向他示好,定能让他像以前那样待自己——哪怕月无牙已经回来了,他也偏要这么做。 他习惯了荀木只看他一人,只对他一人温柔,如今这般冷淡,真是叫他心内百抓千挠般痛苦,夜不能寐。 徐小平缩进月无牙怀里,眼睛再次转向荀木。 荀木仍不抬头看他。 迟早让你眼里只有我,徐小平别过眼,心内恨恨地想。 只要自己不放手,谁都别想抛弃他。 “你不想知道这两年发生了什么?”徐小平端坐在马车一旁的荀木,状似无意道。 此时正是傍晚,月无牙在另一辆马车内为玉清梳理内力,马车只有荀木和徐小平两人,荀木闻此淡道:“不想。” 徐小平一哽,半晌眯眼道:“你说你种了忘情蛊,却偏偏忘了与我朝夕相处的两年,便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许是与你有关,”荀木转向徐小平道:“但既是我自己种下情蛊,那便是我自己要忘记,如今为何还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徐小平看着他道:“不想知道你想忘得人是谁吗?” “总不会是你,”荀木道:“你与公子关系亲密,我自不会逾矩。” 徐小平凝起冷笑道:“我若说就是我呢?” 荀木静默看他,半晌道:“不要再这样戏弄我。” 徐小平道:“不管你信与否,我说得是真话。” 荀木收回目光,眉眼间带着一如既往的冷倦,不再看徐小平。 徐小平最受不了的便是荀木这般待他,便像是当初第一眼他认真打量荀木一般,待自己生人一样冷淡生疏。 徐小平咬牙,兀地靠近荀木,握住荀木的手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信你我生死相依的两年,能让一只蛊虫搅得一干二净,人会说慌但心不会,你看着我,便一点感觉都没有?” 荀木使出几分力气挣开自己的手,面目冷淡。 徐小平被他逼得颤声道:“你说啊。” 荀木不语,掀起车帘矮身准备离开马车,徐小平却自后抱紧他,一下子涌出的泪水沾湿荀木的后背,徐小平道:“荀木你看看我,你现在这样对我,我真得好疼——你从前绝对不会这样对我。” 荀木向后看了一眼,果见徐小平面色灰败,唇瓣不知何时已变得青紫,荀木无动于衷,掰开徐小平的胳膊道:“自重。” 徐小平面色比之方才更加灰败,他向后颓废地倚着车壁。 荀木犹疑道:“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并不好,你现在突然这般——让我很为难。” “为难什么,”徐小平弯腰痛苦地掩面,压抑道:“你忘了,但我却什么都记得,我看见你便觉得难过,我真的......真的是恨不得你已经死了。” 本来他已想过无论如何都要让荀木再喜欢上自己,但今日才说两句便忍不住卑躬屈膝、不知廉耻地求他。 我不能再这样了,徐小平更深地弯下腰,为什么总想要难得到的东西,如今有了月无牙,自己便该知足了。 荀木手停在马车的门上,抿唇道:“对不起。” 他正欲说些别的,却见徐小平自双掌间抬起脸,眼眶微红,道:“我要是也种了忘情蛊,便和你一样潇洒了。” 徐小平喃道:“我现在只要一个教主便够了,我为什么还要记得你。” 荀木面色有短暂的凝滞,片刻他推开门下了马车,站在门口对徐小平道:“我在外面候着,有什么事唤我即可。” 徐小平将自己蜷缩在角落,敷衍地点了点,他一人待在马车上忽而感到脑中“嗡”的一声,眼前瞬时一阵天旋地转,徐小平用手捂住嘴呕了一声,他以为自己是吐了清水,不想待低头时看见袖间一片殷红,竟是呕了血。 徐小平本是伤心欲绝,此刻看见这一滩血,心里凉了一半。 此前受苦之时忍着风寒和饥饿蛊虫都没有发作,现在衣食无忧,它却找上来了。 不能让月无牙知道自己种了百蛊,他本就因具信流而不悦,荀木那事虽然不说,但怕是他早已知道,心里芥蒂,此时若是再让他知道自己前两年因蛊虫而过得污垢不堪,自己便完了。 徐小平匆匆用手帕擦净手,头晕眼花地躺在车座上。 不若去找具信流让他给自己渡一些内力,待熬到楚国,再想其他办法。 又过几日,徐小平终于找到机会,趁月无牙与荀木不注意之时找到具信流。 徐小平在具信流门前四下看了眼,确定无人注意,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一见具信流便大步跨过去,拉起他的手急匆匆道:“快,帮我渡些内力。” 具信流自他进屋时便静看着他,直到徐小平拽着他的手放在其腕间,具信流都没有动作。 徐小平抬首不耐道:“具信流?” 具信流抓住徐小平的手腕,道:“平平......” 徐小平这才想起他还是个傻子,他拍了拍具信流的手,忍着心口的绞痛,哄道:“傻子,我现在难受的很,你先为我渡些内力,我改日带你出去玩。” 具信流看着徐小平,道:“何时。” 这一声过于清明,徐小平一愣,道:“你想什么时候。” 具信流俯身在徐小平唇上吻了一下,道:“我每日都在等你。” 徐小平推开具信流,疑道:“你好了?” 具信流却好似未听到,他抱住徐小平,道:“平平。” 看来还是傻的,徐小平松了一口气,头埋在具信流的肩膀前,道:“便像之前一次我教你的,渡我一些内力,现在时间紧,等哪日宽松了,我一定带你出去。” 具信流微微松开徐小平,却是一把抱起徐小平,将他平放在桌上,身子慢慢压下来。 徐小平大惊道:“你在干什么!” 具信流按住徐小平的手,咬了一下他的脖颈,而后细细舔磨皮肉。 徐小平忍无可忍,挣扎道:“我让你给我渡内力,可不是来找你干这事——你怎么总想着这些!” 具信流起身褪掉徐小平的裤子,抬眼看着徐小平,有些迷茫道:“为何生气。” 徐小平踹了他一脚,道:“我疼得要死,你却见面就想这事,妄你生得人模狗样,脑袋里尽装些下流龌龊的玩意儿!” 他这一脚踹得地方不对,因姿势别扭也使不出什么力气,一脚过去便轻飘飘地踩在具信流那处,在蹭过去时明显感到炙热坚硬的一处。 撩拨似的。 徐小平惊慌地与具信流对视一眼,又飞快地别开眼。 具信流紧盯着徐小平,开口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压抑:“平平.......” 徐小平一掌扬过去,恼羞成怒道:“闭嘴!” 这掌将将挨到具信流脸侧,便被具信流抓住,具信流再次欺身而上,哑声道:“但你,不也是有事求我才来找我。” ....... 徐小平道:“你现在到底是傻着还是已经清醒了。” “我不知道,平平。”具信流道:“我能想起的所有事里,只有你。” 徐小平心神一松,也知自己理亏,只得咬牙抬腿勾上具信流,道:“就这么一次,这次做完你给我一点内力,我熬过这次,便再也不会来求你。” 具信流放开徐小平的手,双掌钳住徐小平的腰侧,低头吻住徐小平。 徐小平扬起下颔受着,时或从喉间泄出细微的哼叫。 未被徐小平阖紧的门被人自外推开,露出荀木看似沉静的脸。 还没等纠缠的二人松开,荀木便抽刀刺向具信流,具信流抱着徐小平闪身躲过,用一旁的衣衫裹住他与徐小平的腰下,站于地上冷看向荀木。 徐小平靠着具信流,面目赤红。 荀木收刀入鞘,直身对徐小平道:“徐小平,公子不会容忍你们。” 徐小平干咽了下,自方才的惊吓中平复过来,道:“是教主不能容忍,还是你不能。” 荀木不再看他,手捏着腰间的刀慢慢走向具信流:“你今日,必死。” 徐小平看了眼身后,仓惶地挡在具信流面前,道:“不要杀他!” 荀木冷目。 “他不过是个傻子,”徐小平撑着发软的腿道:“寡廉鲜耻的人是我,是我......是我受不住苦找他讨要内力,他什么都不懂。” 荀木道:“你既有公子,便该恪守人本。” “我知道。”便是当初被李双霖那般辱没,也比不过今日被荀木看见的万分之一的羞耻,身下还赤裸着,便显出他到底有多么肮脏恶心。 徐小平伸手整理好具信流的衣物,道:“你今日放他走,我日后......绝口不提你我之前的那些事。” 徐小平咬牙,垂在身侧的手微颤,道:“教主那两年不在,不知我们到底干了什么,但你要是不放具信流走,不管你是真的忘了还是装的,我都会将从前一五一十地告诉教主——你为难我,我自是不能放过你。” 荀木目光含冷,半晌将手从刀柄上移开,侧身让开路。 徐小平将具信流推向门口,道:“你走吧。” 具信流被推的一个踉跄,拽着徐小平的手不放开。 徐小平只得狠推了他一把,咬牙道:“滚!” 具信流道:“你在这儿......”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玉清也在这里。” 徐小平鼻间顿时一酸,他侧过脸道:“你真得是个傻子。” 具信流伸出手道:“平平。” “再不走,等月无牙回来你便是个死,”徐小平打开他的手道:“你自己回晋城,那里才是你应在的地方。” “晋城,我记得。”具信流道。 徐小平道:“你记得便好。” 一提到晋城,具信流好似想到了什么,他突然不再执着带走徐小平这事,转身慢慢走出屋门,临走前又回头看了眼徐小平。 待具信流的身影彻底消失,徐小平才看向荀木,荀木也往这里看过来。 徐小平扯着唇皮似的,道:“满意了?” 荀木道:“他迟早要走。” “真是教主忠心不二的狗,”徐小平掸了掸衣角,往门口走去,在路过荀木时停下,侧目讽道:“你一定要像今日这样看住我,别让我,再坏了你主子的名声。” 荀木道:“为何要具信流给你渡内力。” 徐小平恶声道:“关你何事,不想让我为难你,便不要多管闲事。” 荀木抿唇,在徐小平错身离开时道:“若有难处便告诉公子,他会为你处理。” “公子,公子,”徐小平道:“你只字不离他,倒显得我是你们间的外人。” 荀木蹙眉,与徐小平已说不下去,他颔首示意告别,与徐小平分开。 具信流走了,月无牙竟未深究。 徐小平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在旁的荀木,对月无牙谎道:“不知是谁带走了具信流,还是他自己离开,总之荀木来告诉这件事,我才知他不在了。” 月无牙问荀木道:“可见何人来找过具信流。” 荀木垂首道:“未曾。” 徐小平松了一口气。 “走了正好,”月无牙不再问,他伸手握住徐小平的手,问道:“怎么这么凉。” 徐小平正忍着百蛊之苦,能坐在这里都已是尽力,他哆哆嗦嗦地抽出手,道:“这里......太冷了。” 月无牙欲探他的脉搏。 徐小平急忙站起身,看荀木和月无牙都在看着自己,他仓皇地逃出屋外,在门口扬手道:“我肚子疼,要去屋里再睡片刻,不要扰我。” 院里停着一辆密闭的马车,在徐小平走过之时发出沉闷地撞击声。 徐小平停下来,手触到车壁上,马车摇晃得更加厉害。 这是玉清坐的马车,车门上竟还挂了锁,徐小平道:“玉清?” “玉清在屋里,”月无牙站在徐小平身后道。 “教主,”徐小平收回手,硬着头皮道:“你怎么出来了。” 月无牙将徐小平拽离马车,垂首看他,道:“当真无事瞒我?” 徐小平被他那么看着几乎要托盘而出,半晌他咽回已经卡到嗓子眼的话,嗫嚅道:“我没什么瞒着您。” “那便好,”月无牙拍了拍徐小平的肩道:“既然难受,便快回屋休息吧。” 此番催促,反而像是月无牙有事在瞒着徐小平。 徐小平迈出脚步,往旁边的马车看了一眼,回头对月无牙犹疑道:“我听见马车在响。” 月无牙戏谑道:“在里面关了几条蟒蛇,你来看看?” “不,不了。”徐小平顿时泛起一身鸡皮疙噶,嫌恶道:“马车被蛇占了,玉清坐在哪儿?” “我与他再租辆马车。” “说起来我好像多日未见玉清,他怎么样了,我去看看他吧。” 正好让玉清给自己渡些内力。 “禁山诀扰他心智,”月无牙道:“我这几日都在为他梳理内力,你还是不见他为妙。” “那便不见了,”徐小平摆手道:“我走了。” 他在转过脸时面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焦躁,玉清正自顾不暇,为自己渡内力恐是难办,那他现在——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徐小平心内发虚,不敢回头看月无牙,快步走出院子。 而在徐小平走后,月无牙摸上车壁新绽出的裂纹,透过裂缝与里面血红的双眼对视。 徐小平终是偷遛出去,在一家小倌里喂了自己的蛊虫,他不敢在那里多待,回去以后即使已经神清气爽,却还是装出一副气虚模样,生怕月无牙起疑。 原来这么简单就能出去,徐小平有惊无险地躲过月无牙的盘问,摸着肚子躺在床上想,早知如此方便,又何需受那几日的苦。 待熬到玉清方便了,再找他助自己戒除蛊虫,此刻畏惧月无牙知道自己种了百蛊,便先放纵着。 索性一路上因月无牙有事,便总是走走停停,这便给了徐小平可趁之机,让他越发肆无忌惮地往外跑。 这日徐小平又走出他们暂住的院落,舔着唇显然是要去找乐子的架势。 荀木看着他出去,跟在门外后又折回庭院。 今日天气暖和些,月无牙提出带了一路的鸟笼,在太阳底下逗弄着里面的艳羽鹦鹉,荀木停在他身侧,垂首道:“公子,徐小平又出去了。” 月无牙仍逗弄着笼里的鸟。 荀木道:“您不跟着他出去看看吗?” “已至梁楚边界,他出去没有危险,便让他多出去逛一逛。”月无牙头也不抬,用竹竿敲了敲鸟笼。 里面的鹦鹉顿时上窜下跳,道:“遍体鳞伤,遍体鳞伤。” 荀木抬首静看着月无牙。 月无牙止住鹦鹉的叫嚷,忽而“嘶”了一声,转向荀木道:“荀木,厨房里的馒头是不是熟了?” 荀木摇了摇头,拱手道:“公子既不担心,我便退下了。” 月无牙看着他转身,神色不明地放下手里的竹竿。 荀木穿过不长的走廊,平静的面色终是出现一丝裂痕,在尽头慢慢攥紧拳,往庭院外走去。 徐小平在这个地方已待了两日,早就打听好了本地最闻名的花楼,他在二楼包下一处由屏风隔成的坐席,先唤两个香软的姑娘为自己倒酒,听着下面的歌妓咿咿呀呀地唱。 月无牙对他宽松,他便不急着回去,先喝些小酒听会儿曲,再去找那些倒胃口的倌儿。 他拍开女人摸在他身上的手,端着酒杯看着楼下,不想却看见从门口走进来的一身高腿长的清秀男子。 四周乌烟瘴气,男子脱下大氅,穿着黑色劲装,扎高马尾,在人群里年轻清爽的扎眼,与花楼格格不入。 竟是荀木,徐小平先是惊慌地站起,却见荀木已随着老鸨走上楼,徐小平俯身趴在地上。 倒酒的姑娘吓了一跳,缓过神后柔柔一笑,吴侬软语:“公子,您做什么呐。” 不远处一双黑靴停在屏风旁,老鸨的声音响起,道:“那便为您安排这间,咱们这儿啊,酒是好酒,姑娘倌儿的都长得俊俏,您来这儿算是来对了,您想要什么我为您去准备。” 荀木似乎不是来这里找他,徐小平从案底下看到荀木给了老鸨一颗金锭,淡道:“我第一次来,你为我准备便好。” “呦,莫不是个雏,”老鸨笑道:“那是要姑娘,还是倌儿啊。” “男子。”荀木道。 徐小平的脸瞬时纠结起来,暗自咬牙道:“莫不是自己之前问过他这事,他特来这里试自己是喜欢男子还是女子了?” 他与荀木隔着一层屏风,依稀能看见荀木已盘腿坐在茶案前。 徐小平撑着软榻屏声静气,想看看这小子到底要干什么。 一卷紫纱盖在徐小平的身上,徐小平往上看,方才询问徐小平的女子正提着裙摆笑盈盈地看着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倒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徐小平被裙摆掩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关注对面的动向,只见两个扭捏的少年走进茶间,一左一右地坐在荀木旁。 “公子平时喜欢什么酒,”酒水自壶口倾泻而出流入透彻的酒杯内,置于杯底的花瓣渐渐浮上来,打着旋儿,倌儿将这一杯酒递给荀木,有些羞怯:“楼里自己酿的,您尝尝。” 徐小平把案桌往前推了一下,进一步靠近屏风,见得荀木接住了酒,浅酌一口。 方才准是碰到那小倌的手了,徐小平咬牙,看着那两个直勾勾看着荀木的小倌,低声骂道:“骚蹄子!” 荀木跑这地方来,哪是他嫖别人,别人占尽他的便宜才是! 徐小平越看越是愤怒,对面三个人好似没听见四周和楼下的喧闹,又是喝酒又是品点心,眼见着一个小倌儿已经要抬首去吻荀木,徐小平忍无可忍,突然起身推翻了屏风,怒不可遏地看着他们三人。 那两个小倌被吓了一跳,放下酒杯对视一眼。 徐小平走向他们,冷笑道:“荀木,你来这里干什么。” 荀木目光从女人的裙底移向显然是从那里钻出来的徐小平,站起身掸拭衣摆,对徐小平道:“走吧。” 闹这半天,便是为了让他出来吗。 徐小平看了眼自己身后,站在原地不走。 荀木已走在案桌前,见此侧目淡看着徐小平。 徐小平三两下坐到荀木方才坐的地方,在小倌唇上含嘬了一口,大手一挥道:“你走吧,我要继续待在这儿。” 说着他倒了一杯酒,抵在另一个始终看着荀木的小倌唇间,恶狠狠道:“他都要走了,你还盯着他干什么。” 那小倌顿时通红了脸,把着徐小平的手抿了一口酒。 徐小平看了眼一直望向这边的荀木,道:“还不走?你要告诉教主便只管去,但小心我将你我的事也全告诉他,届时都别想有好下场!” 荀木撩袍单膝蹲在案桌前,看着左拥右抱的徐小平,淡道:“你真敢说吗?” 徐小平道:“怎么不敢!” 荀木拉起徐小平的手腕,将他拽起往屏风外走。 徐小平顿时大慌,道:“你要干什么?” 荀木道:“找公子将事情道明也好。” 将事情道明——徐小平怎么敢! 徐小平在楼梯口抱着栏杆不肯往下走,破口大骂道:“疯子,你不要命我还要,你要找死便一个人去,老子不和你走!” 荀木道:“拿来威胁别人的事,怎么自己都不敢做。” 徐小平涨红了脸,低头在荀木手背上狠咬了一口,猛推开他往二楼走廊的更深处跑去。 荀木在他身后呵道:“徐小平!” 在尽头无路可逃,徐小平闪身躲进右侧的屋子里,插上插销,又四下看了眼,用椅子桌子一应沉重物什挡在门前。 这些事匆匆做完,荀木叩响木门。 徐小平跌坐在地上,颤声道:“你不要进来,我不会和你回去的。” 在门外的荀木蹙眉,推门未开,他抬头看了眼挡在门前的暗影,道:“你走到床前。” “干,干什么。”徐小平此时已六神无主,他道:“你逼得我至此,你不念旧情便罢了,还几次将我往死路上逼,具信流那次是也这样,此次也是。 荀木——你欺人太甚!” 荀木道:“过去。” 徐小平一边屁滚尿流地爬到床前,一边强撑着大喊道:“休想让我和你回去!” 话音刚落,挡在门前的桌椅板凳轰然倒地,已然踹开门的荀木走进屋内,将摇摇欲坠追的破门再次用桌椅挡住,而后走向徐小平。 徐小平哆哆嗦嗦地看着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当初还在三刀山的时候,他给荀木下春药的那次。 气急了。 徐小平悔死了方才荀木第一次让他回去时他却偏要挑衅荀木。 荀木越走越近,最终站停在徐小平面前,垂眼看着他。 不长记性的东西,徐小平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怎么就忘了,荀木是这么好招惹的吗。 荀木越走越近,最终站停在徐小平面前,垂眼看着他。 徐小平与他对视,在荀木弯腰之时猛地抱住他的大腿,荀木的手搭在徐小平的肩上。 “不要带我回去,”徐小平头上脸上都是汗,他抱紧荀木求饶道:“我错了,我再不做这些事,也再不拿这要挟你,我们以后就是两路人......” 荀木打断他道:“什么是两路人。” 徐小平半是苦涩半是怨念道:“便是从此以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 荀木蹲身,弯下腰才得与徐小平平视,道:“便是从此以后你想方设法作践身体,然后我站在公子身旁看他埋你入黄土吗。” 徐小平道:“你......” 荀木忽而将他架到床上,顺势压在他身上,面目冷硬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继续饲养蛊虫,你连半年都活不过。” 徐小平一颤,涌出泪道:“你没有种忘情蛊。” 荀木道:“只因一个蛊虫,你便随意放纵自己,无论是谁的心意,你都辜负的完完全全。” 徐小平抱住他,颤声道:“我没有。” 荀木别过脸,紧抿的唇线弧度冷硬。 “没人给我渡内力,我难受得浑身都疼,我忍不下去,”徐小平眼睛一转,道:“不然你帮一帮我,你给我渡内力,我......” 徐小平想不到交换的筹码,只得进一步抱紧荀木,恶声道:“不管,你不能不管我,你若是再装作不认识,我就日日夜夜饲养蛊虫,养到我死为止!” 荀木道:“你要我怎么管你。” “必须和以前一样,”徐小平道:“你别想再甩开我!” 话毕他狠狠地啃上荀木的唇,用力含嘬,恨不得咬下来一块肉。 那道紧抿的唇线终于松开,荀木揽住徐小平的腰背,伸舌勾住徐小平胡乱舔弄的舌头,挤进他的牙关纠缠。 徐小平激动地哼了一声,挨在荀木身上扯他的衣服。 荀木抓住徐小平的手,松开唇舌看着他。 徐小平舔了下唇,气喘吁吁地啄着荀木的下巴,另一只松开自己的衣领,随着动作露出一侧肩头。 这般卑微讨好,荀木都没有动作。 徐小平渐渐停下,推开荀木跳下床,咬牙道:“不要算了,真当自己是谁,我蛊虫正饿着,出去找十来八个人不比对着你痛快!” 他才走出两步,就被人拽回床上,荀木禁锢住他的胳膊,在他锁骨上咬了一记。 徐小平看着天花板,得逞一笑。 这日应是小年,在夜幕落下时窗外燃起爆竹,劈里啪啦掩住屋里床板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徐小平双手撑在床头,跪趴在床上大喘着气。 动作太大了,徐小平受不住向前爬了一步,仰首似哭非哭地摇首道:“不要,不要了。” 一双手把着徐小平的腰又将他拽回来,年轻健壮的人脸上覆着薄汗,手掌摸到瘦削的背,在其上的烙着“霖”字的地方顿住,接着陡然起了气劲一般,狠重地动着腰。 徐小平哀哀叫了一声,哭叫道:“荀木。” 荀木俯身抱住他,那爆竹劈里啪啦响着的声音混合着外面的淫靡声乐响在耳边,待人们燃尽爆竹,便只剩歌姬咿咿呀呀吐字不清的唱。 徐小平勉力向后伸出一只手,摸到荀木的手臂,推着求饶道:“受不住了,不要了。” “为什么不要,”荀木贴在徐小平耳边问道,声音略沉:“这不就是你要的。” 荀木捧着徐小平的臀瓣,扯向两边,将自己更深更重地顶进去,话里竟带了狠厉:“明知道公子就在一旁看着,还要那么看我。 我说自己忘了,你还要不依不饶地找过来,不知道收揽,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 徐小平被顶地叫了一声,听着这句话竟是挺腰泄了出来。 他靠在荀木怀里,像一只被烹熟的醉虾,失神地摸上自己的小腹。 还在动,感觉要被搅坏了。 徐小平听着耳边的急重的喘息,失神地想道:“这真得是荀木吗。” 他转过头,半脸贴着荀木的侧脸,两张汗湿的脸贴在一起,徐小平含住眼前莫名就觉得精巧的耳垂,轻轻一吸。 荀木一顿,从徐小平身体里抽出来,推倒徐小平抬起他的腿重新没入湿地。 徐小平出来过一次,此刻疲软着,只觉得里面被捣弄的着实舒服,他半阖着眼低声哼叫,被外面的咿呀歌声一催,有些怠懒。 荀木彻底抬起他的腿,将两只腿高举,对徐小平道:“抱着。” 徐小平睁开眼,两只手揽着自己的腿,也不觉得羞耻,反而迷蒙一笑,道:“你看,你娶女子能像与我这般爽快吗,你......” 荀木猛地一撞,徐小平“哈”了一声,继续道:“这么想我,为什么要走,女人能比我好吗?” 荀木道:“我从未想过离开。” 徐小平在颠簸中松开手,抓住荀木的胳膊,断断续续道:“既然没忘,为什么......要说谎。” 就这么不想和他有关联吗。 荀木用手掌遮住徐小平带着水汽的眼睛,半晌在他唇上吻了一下,适时屋外又响起爆竹声,荀木应是说了什么,却被爆竹声掩盖住了。 等再度安静下来,徐小平的眼睛还被遮着,他看不清荀木的表情,只能从指缝间看见晕黄的光,他眨了下眼睛,轻声道:“你方才说什么。” 荀木不答,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对徐小平道:“困吗?” 这般情况,怎么会觉得困。 徐小平摇了摇头。 “那好,”荀木调整了下姿势,吻了吻徐小平的额头,道:“不要再说话了。” 这般混沌过了一夜,徐小平才终于意识到荀木是比自己年轻许多的人,徐小平在天亮时精疲力竭的闭上眼睛,脑海里空无一物,连如何应对月无牙都无暇去想,便沉沉入睡。 小年过后,路上铺着一层炸碎的红爆竹,荀木背着熟睡的徐小平往住处走,徐小平披着大氅抱着荀木,头被大氅垂下来的帽子遮得严严实实,浑身上下受着冷风的地方只有两只细瘦的腿。 在他们昨日前后脚离开的庭院,月无牙正捧着手炉站在门前。 荀木站停在月无牙面前,在他背上隆起那一坨传出轻微的鼾声。 月无牙看了眼他的后背,道:“回来了?” 荀木“嗯”了一声,犹疑道:“公子......” 月无牙抬手止住他,道:“徐小平,你说。” 平稳的鼾声顿停,显出极致的紧张来。 月无牙伸手掀起帽子的一角,对上里面正圆睁着,充满没有丝毫睡意的眼睛,道:“徐小平,你来说。” 徐小平扒着荀木,又是惧怕又是愧疚道:“教主......” 月无牙眸中没有怒意,同样也没有冷意,只是像平常一样看着徐小平。 徐小平面目纠结,低下头左右想着对策,忽而又是一想,暗道:“我有什么错?” 当初若不是月无牙诈死一走了之,徐小平怎么会让荀木用自己解毒,他那时身边只有荀木,与荀木在一张床上滚着的时候,哪知道有月无牙活着回来的一天? 月无牙自己都说没有守着死人过一辈子的道理,怎么难道还想让他徐小平为死人守身如玉? 徐小平越想越是愤怒,抬首再对上月无牙的眼睛却是一愣。 徐小平道:“我错了......” 月无牙将帽子重新扣在他头上。 徐小平的声音被帽子挡去大半,道:“你不要离开我。” 荀木垂下眼。 月无牙一笑,道:“你现在想怎么样?” 徐小平在荀木背上抱紧荀木,生怕他也走似的,道:“我爱你,但我也离不开荀木。” 说完他自己也是一颤,他又说了一遍:“我爱你。” 徐小平不确定地道:“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不会舍得离开我,是吧?” “......” 月无牙久久未语,在荀木看向他时,他转身走进庭院。 如今行程已被彻底耽误下来,徐小平怕月无牙一气之下离开,偷给庭院前后都上了锁。 月无牙置之不理,直到与徐小平分房睡的第四天早晨,起床拉门的时候发现自己竟被反锁在屋里,月无牙蹙眉拽了下门,却听门外有什么爬起来的声音,月无牙道:“徐小平?” “欸,我在。”门外果然是徐小平,他吸了下鼻子,裹着厚被哆哆嗦嗦地拿着钥匙对上锁眼,道:“这就,这就给您开门。” 徐小平拿下锁,看着月无牙出来,月无牙看着门口铺的被褥,道:“你在这里睡了一夜?” 徐小平打了个哈欠,脸被冻得通红,道:“没,没事,睡得舒服。” 月无牙不再理他,往走廊走去。 徐小平穿上鞋跟在他后面。 月无牙回头看他,徐小平干笑了一下。 月无牙停住,道:“你现在要干什么?” 徐小平萎缩了下,道:“我,我怕你走,觉得只是锁住大门都不保险,还是看着你好。” 月无牙又回到屋里,一会儿又推开门将收拾被褥的徐小平拉进屋里。 徐小平立刻抱住月无牙的腰,扯都扯不下来。 月无牙道:“我从未说过我会走。” “我知道,”徐小平道:“但是一天看不见你,我就心慌。” 月无牙道:“荀木呢?” 徐小平咬牙,面目因即将做出的决定而微有些扭曲,道:“我想了好多天,不然我不要他了,你回来吧,我错了。” “谁对你冷淡你便要谁,”月无牙拍了拍徐小平的肩,深知这个道理,但听到徐小平这么说,心内还是有些满意,他说出事实:“等荀木要走了,你就又开始想他,将我抛在九霄云外。” 徐小平抱紧月无牙。 他现在就像一块巨大的冰块,月无牙将他抱到床上,将他裹进怀里给他暖着手。 徐小平试探地将脚伸进月无牙的小腿间,月无牙“嘶”了一声,道:“没良心的东西。” “我错了。”徐小平被冻得神智不清,喃道。 月无牙拢着徐小平躺了许久,等徐小平回暖,才道:“那两年,我认了。” 徐小平睫毛上沾着水珠,抬首看向月无牙。 月无牙道:“我当初若带你去鬼墟,便没有今日的事,你和荀木我不能插手,但我也不会走。” 徐小平呆呆看着他。 月无牙揉了下他的头,低头看他,问道:“懂了吗?” 徐小平自然知道月无牙的意思,他心里大喜,却是流出眼泪,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但是,”月无牙抱着徐小平,手指在徐小平背上漫不经心地点着:“你和荀木是一本账,你逛花楼睡小倌钻女人裙底又是一本账——一本已经结清了,还有另一本呢。” 徐小平的喜悦还没来及变成笑扬在脸上,就又慢慢冷却。 他推了月无牙一把,却没推开。 徐小平僵着面皮道:“教主......” 月无牙怠懒地应了一声,道:“自己想个招吧,我睡个回笼觉,醒来看你忏悔。” 徐小平面色灰败地蜷在月无牙怀里,心里七上八下地等着月无牙睡完这个漫长的回笼觉。 等这本账也清了,他就能老老实实清清白白,和月无牙他们好好生活。 就快到楚国了。 重逢已有月余,到今日才开始坦白。 徐小平将百蛊一事解释清楚,却见月无牙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便呐呐闭住了嘴,看向荀木。 荀木道:“非你的错。” 月无牙拊掌道:“这么一说,我想计较都不行了。” 荀木一默,道:“听公子的见解。” “我没有,”月无牙道:“只是再往那地方跑一次便断一跳腿,这么想着罢了。” 徐小平一颤,唯唯诺诺道:“自是,自是不敢再去了。” 月无牙看着荀木握住徐小平的手,又看向荀木。 荀木的目光坦坦荡荡,似乎只是倒了一杯茶。 徐小平挣开荀木,连忙转移道:“玉清,玉清呢,怎么一路上都难见他的身影。” “他如今不便见人”月无牙果然不再看荀木,对徐小平道:“你也不要去找他。” 徐小平摸了摸鼻子,尴尬道:“我去他做什么。” 话虽这么说,几人预计在年前赶到楚国国都,在楚国边境处已是腊月二十七,因大雪便耽误路程,暂住在一破落客栈,始终不见玉清,月无牙与荀木又对玉清之事语焉不详,徐小平着实好奇,便在这日偷偷潜入他们安置玉清的屋子。 进屋前徐小平还敲了敲门,却未听到人声,他推开门走进去,在看到里面的情形时一滞。 只见向来一丝不苟的玉清头发凌乱的窝在墙角,脚下堆着盘踞的铁索,在听到门响后呆滞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几乎被黑纹覆盖的脸。 徐小平被骇的倒吸一口凉气,向后退了一步。 玉清见状摸上自己的脸,在放下手后陡然变得焦躁,猛地站起身冲向门口。 徐小平躲到一侧,看着玉清一边踢拽被铁索拴住的脚拷,一边不停地敲打着门。 徐小平道:“玉清......” 玉清看向他,像只被惊吓到幼兽。 走到门口的荀木与身后的与身后的月无牙对视一眼,推门屋门。 玉清飞速地蹿到徐小平身旁,直直看着走进来的他们。 徐小平被玉清撞得倒在地上,抱住玉清同样抬首看向来人。 月无牙走向他们,道:“我让你不要来找玉清。” 徐小平干咽了下,艰涩道:“为什么锁住他。” 月无牙道:“因为禁山诀,我不能让他出去再杀人。” “他不会,”徐小平立刻道:“他种了逍遥,现在只是个傻子,你不让他杀人,他定不会动手!” 月无牙摇首。 徐小平争辩道:“他跟着我那一路,就像......就像小孩儿一样乖巧,他......” 徐小平在月无牙的目光中渐渐低音,他似是明白了什么,转向瑟缩着的玉清不可置信道:“你背着我杀过人?” 玉清不看他,低头咬着手铐,因挣脱不开而“呜呜”叫着。 荀木蹲下身道:“玉清长老断发那日,杀了与你住处领近的十三个乞丐,他带回来的银钱,大半属于他们。” 荀木补充道:“二尺的头发虽长,却卖不出三十两银子。” 徐小平抱着玉清的微松,当初玉清回到破庙时,那模样何其淡然——他居然真的觉得玉清傻的彻底。 玉清呜咽了一声,徐小平被拉回思绪,他压下被玉清欺瞒的愤怒,再次抱紧玉清,为替玉清解释而不分青红皂白,道:“既是乞丐,又怎么会有那么多银子,想必来路不明,我曾见过他们争抢其他弱乞儿的银子,他们......” 徐小平咬牙,攥紧拳道:“是死有余辜!” 月无牙一笑。 荀木道:“赌棋之后,在你与具信流在穗城睡下时,玉清长老连夜回到赌坊,屠杀——” 怪不得当初会大病一场。 “那又如何!”徐小平不再听,打断荀木道:“杀了便杀了,那些人本就该死,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荀木道:“那你现在应该知道,你所见的玉清只是他装出来的良善一面罢了。” 徐小平脑海中闪过玉清勾住自己手指那次。 那样的玉清,终归不是假的。 徐小平道:“那你们也知道玉清,怎么能说他,说他是伪装良善。” 荀木看了眼月无牙,伸手将徐小平和玉清分开。 徐小平仓皇地抓住玉清,却抓了一把空。 玉清的脸已变得让人说不出好看,却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衬得更清亮,徐小平被那双眼睛带着水意一瞧,心里顿时被人应刀剑戳了一下似的,他猛地推开荀木,将玉清拢紧自己怀里,竭尽全力地保护姿态,露出凶相道:“便是杀人又怎样?” 徐小平道:“若他真如你们说得嗜杀,那就是给他找几个穷凶极恶的人让他玩玩儿又怎样!不管他们肠穿肚烂,还是断手断脚,难道还能比玉清更重要?” 一直未说话的月无牙开口道:“一个是非不分,一个嗜杀成性,这二人——就该分得越远越好。” 说着他弯下腰去拽徐小平。 徐小平躲开他,抿唇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但起码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月无牙道:“徐小平,你是被教坏了。” 徐小平道:“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只是称得东西不一样。 你们心里要称道义,我却是知道,我只有一个玉清,一个月无牙,一个荀木罢了,除了这三样,我什么都称不下。” 月无牙忽而就沉默下来,半晌他摸了摸徐小平的头,赞道:“说得真好。” 徐小平被软化下来,心绪难明道:“就算玉清如此,但他看着你长大,你也不能这样铐住他,他就是疯了傻了,也因是体面的。” 月无牙“嗯”了一声,徐小平轻声道:“给他解铐子吧,教主。” “不行,”徐小平的睡穴被猝不及防的点中,月无牙将他抱起,不知徐小平还能不能听见,道:“此时让他出去,便是大祸一场。” 徐小平不甘地陷入昏睡。 马车绕过峻岭,在不平整的官道上崎岖行驶,徐小平与荀木坐在同一辆马车上,神色恹恹。 荀木亦是沉默,在路过一处关口时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荀木抓住身子往前倾的徐小平,马车停下,却听车外传来骏马嘶鸣之声。 荀木打开车门,只见前面月无牙与玉清同乘的马车似受了惊吓,前蹄高扬,仰脖长鸣。 马夫已被甩到路旁,在马车内的一人拽住缰绳,飞身骑到马上,三两下勒停马,侧首对荀木道:“玉清跑了。” 荀木道:“我去追。” 月无牙摇首,弃马离去,道:“看好徐小平。” 荀木坐回马车,收起脸上的担忧之色,对看不见车外的徐小平道:“先在这里稍停,公子片刻回来。” 徐小平惊魂未定地点头。 约莫等了近半个时辰,还不见月无牙带着玉清回来,徐小平心内焦灼,对荀木道:“我们出去找他们吧。” 荀木按住他,起身道:“你留在这里不要离开,我去看看。” 徐小平连忙答应,荀木下马车走了几步,却是极不放心徐小平,便又折回去,但等他再打开马车的车门,本应坐着徐小平的马车已经空空荡荡。 荀木瞳孔一紧,转身看向四周。 才一瞬功夫,徐小平竟不见了,荀木握上腰间的短刀顺着车旁极不起眼的两道脚印疾跑过去。 神不知鬼不觉虏走徐小平的人便是玉清,徐小平被玉清捂住嘴趴在马车顶上,待看见荀木走了,才被玉清松开。 徐小平用胳膊肘向后击向玉清,玉清弯腰躲开,横抱上徐小平,带着他往与荀木相背的地方跑去。 徐小平挣脱不开,一直到他们不久前才离开的客栈前才被玉清放下,才刚落脚,便有一群人立刻围住他们,带着徐小平上了客栈二楼。 徐小平被半拖半拽拉进屋里,摔到一人脚前,他顺着眼前的靴子向上看,和一双半耷着眼皮的桃花眼对视。 徐小平猛地睁大眼睛。 李双霖勾起唇角,道:“别来无恙。” 徐小平向后看了眼静站在一侧的玉清,挣扎着起身,推搡着玉清怒不可遏地质问道:“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你知道这是谁吗,你带我来找他!” 玉清垂下头不语。 身后便是李双霖,徐小平推开玉清往门外跑去,却又被人拽到李双霖身前,强按着跪下。 徐小平面色惨败,看着地板四神无主。 李双霖用鞋尖抬起徐小平的下巴,审视着他,半晌道:“近来过得好。” 徐小平咬牙道:“离开你,自是过得好。” 李双霖噙笑,骤然猛踹了他一脚,起身俯视徐小平,道:“过得好便是,毕竟以后那些好日子,便不常有了。” 徐小平面色更白。 李双霖让属下都出去,走向玉清,为玉清整理好凌乱的头发,道:“幸苦了。” 徐小平倒在地上,看玉清毫不抗拒,心里极凉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说来还要谢你,”李双霖道:“昨日若不是你,那二人未必会忽略太子,让我有机会给他喂下另外半只蛊虫。” 徐小平道:“他不是太子。” “啊,”李双霖一笑,道:“是,日后便不是太子了,现在该是本王的,李若清。” “他不是李若清,更不是你的,”徐小平道:“你敢动一下他,月无牙杀了你。” “他以什么立场?”李双霖语气变冷,拉过玉清道:“这个,和我才是血肉同胞的兄弟,你——若是没有我,你现在还在唐门里,我让你们有命活到今天,现在你跟我提月无牙?他配吗!” “你胡言乱语!”徐小平反驳道:“玉清和月无牙才是亲兄弟,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 李双霖抬起玉清的脸,对向徐小平道:“你看看这张脸,徐小平,你扪心自问,月无牙和具信流,谁更像李若清的亲生兄弟。” 徐小平望向那张褪去黑纹的脸,哑口无言。 李双霖道:“前三十年声称养在外面的太子,自始至终都是个冒牌货,玉清是如假包换的太子,你当我真的一手遮天,能在一国之君前偷梁换柱?” 徐小平艰涩道:“他若真的是太子,你现在这样,他是你的哥哥,你怎么能......” 徐小平一边觉得荒唐一边觉得恶心,他竟是真的想吐了,捂住肚子道:“若是兄弟,怎能起这样的心思。” 李双霖“哈”的笑了一声,看着徐小平道:“你竟在乎这些。” 徐小平想起当初徐显联合鬼雾华等人要试用自己一事,更想起徐素敏将自己送到梁荥床上之事,还有梁觅秋...... 种种下来,徐小平道:“人伦纲常,对你们来说都是什么。” 李双霖挑眉道:“与自己亲哥在一张床上睡了十几年的人,现在跟我大谈人伦,岂不是在说笑。” 徐小平心间一跳,怒道:“你在说什么?” “怎还装模做样,”李双霖道:“你与梁荥,问一问你身边的那些人,谁不知道你们间的腌臜。” 徐小平闻此脑袋就像被重钟撞了一下嗡嗡作响,徐小平爬起来,指着李双霖道:“你胡说!” 李双霖冷道:“你娘与梁家主偷奸生下的你,是以徐显才舍得拿你做药人,众人一眼就看破的事,你在这里掩饰什么?” 徐小平捂住心口,竟是吐了一口血,他道:“我不,我不信你。” 李双霖见他吐血,神色一变,诡异道:“你不知道?” 徐小平从一旁举起板凳,挥向李双霖道:“你给我闭嘴,你说得没一句是真的。” 李双霖似在失神,竟真被徐小平打中,他松开玉清后退一步,捂着被打中的胳膊蹙眉看向徐小平。 徐小平推开玉清,冲向李双霖,以掌挥向李双霖,竟然带了一股强劲内力。 李双霖被打中胸肺,吐出一口血。 门外下人闻声要进来。 李双霖喝道:“滚!” 外面顿时噤若寒蝉,不再管屋内的动静。 徐小平蹲下身冷看着软倒在地上的李双霖,伸手掐住李双霖的脖子。 李双霖挥手止住上前一步的玉清,脸已通红,他咳了一声道:“这便让你锥心刺骨了?我还没说完呢。” 李双霖笑了一下,道:“不久前来找你们的那位夫人,她说她是玉清的姨母,可当年,她为了替她姐姐争宠,同样进了宫,同样生了一个皇子,据说那皇子早年夭折,算了,我说了这么多,你怕是已明白了,玉清和她的关系。” 徐小平重喘了一声,颤声道:“无非就是一个姨母。” “不是啊,”李双霖道:“常夫人野心勃勃,在皇后的儿子还在襁褓时便杀了那二人。你让玉清杀常夫人时我便在。 你,是让玉清弑母了。” 徐小平扫了眼静看着他们的玉清,低下头闭上眼睛,等在抬头已是泪流满面,徐小平扭着脸加重手下的力气,道:“你就是该死,等你死了,我看你还能说出什么东西。” 李双霖突然伸腿踹开徐小平,徐小平翻倒在地,捂着肚子气喘吁吁地看着李双霖。 李双霖揉了揉脖子,垂眸冷看徐小平。 徐小平四下看了眼,站起身飞快地跑向窗边,推窗跳了下去。 地面上的厚雪被砸了一个深坑,徐小平站起身,瘸着腿踉跄地往前跑,李双霖靠在窗前冷看着他。 有人推开门,走到窗前与李双霖一起看着徐小平的背影。 “你已经拿到你想要的,”那人看了眼呆木的玉清,笑道:“剩下的事交给我们,不必麻烦冀王。” 徐小平的背影渐远,李双霖收回目光,看向唐子宁艳丽的脸,也是一笑,靠在墙上道:“今日一过,往日仇怨也消了?” “没有永远的仇人,”唐子宁笑意柔柔,但看出其间的意味,他道:“不与唐门看中同一块饼,我们与冀王便永远是朋友。” “说得好。” 唐子宁看着窗外一望无垠的白雪,冷风清冽,他忽而就叹了一声,思虑道:“徐小平......” 李双霖漫不经心把玩拇指上的扳指,问道:“你们要用他做什么?” “不知,”唐子宁将手指压在唇上,嗤嗤笑道:“用处多了。” 李双霖不再问,向玉清招手道:“过来。” 玉清走过来。 李双霖的手指在顺着玉清的下颔勾了一道线的形状,忽而道:“我与唐门做个交易。” 玉清的神色茫然。 李双霖侧首与看过来的唐子宁对视。 徐小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 心口绞痛,徐小平捂着胸口向前走着,脑袋里一时是梁荥在月光下把着自己肩膀看着他的沉默眼神,一时是夜里玉清勾着自己手指荡啊荡的模样。 最后就突然想起当初在花房里梁荥指着花侃侃而谈的侧脸。 徐小平咳了一声,硬生生咽下去涌到喉口的血。 梁荥死了以后,徐小平日日夜夜地想,到底梁荥不喜欢他哪里,他想破脑袋都不知道为什么梁荥和他,忽远,忽近,时冷,时热。 原来就是这样的。 冷风肆虐,或许是下雪了,或许是被风扬起了雪。 徐小平顶着风雪,兀地倒在雪地里,他脸贴着厚雪,顺着脸颊留下的泪水在雪面上烙下一个又一个的凹坑。 近处传来脚步声,徐小平微喘着勉强抬起头。 一张苍白瘦削的脸从风雪间出现,映到徐小平的眼底。 徐小平又咳出一口血,脑袋里一下子又变得空空如也,只是想从这道风雪里出去,只是想活着。 他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尽力将手指探向那人,吃力地一字一顿道:“唐申苑。” 那本应是已经死了的人。 但徐小平无知无觉,他眼里里渐渐没了最后一道光,当风雪吹散他呵出的最后一口气,徐小平垂下眼,手砸在地上。 唐申苑始终低头看着他,眼角有些皱纹,面色淡淡,无悲无喜。 在徐小平半阖着的,已死的眼睛里,映着现在的世界。 苍天茫茫,白雪扬扬。 苍天茫茫,白雪扬扬。 风声肆虐。 从对面走来一个极为瘦削的男人,头脸埋进围在脖间的白色毛绒里,眼睛被风雪吹得眯起,几乎要与茫茫白雪融为一体。 待走到一处矮屋门前,他先从窗户外看了眼屋内的人,才推开门走进去。 张元被绑在木架上,慢悠悠地抬头看向来人。 走进来的男人解下毛氅,双手探在炉前烤火,未等到张元发声,他才转过头,道:“张元,好久不见。” 张元环顾四周道:“不过几月,徐兄变得好大威风。” 徐小平勾起单侧唇角,讽道:“只要你说出最后两味药方,这个位子我便给你。” “不敢当,不敢当,”张元讪笑道:“地位越大,责任越大,这位子还是留给徐兄自己慢慢消受吧。” “油嘴滑舌。”徐小平收回手,从袖间拿出帕子走到张元面前为他擦净脸。 徐小平抬起张元的下巴,将其褪去易容的脸的展露出来,身侧有人倒吸了一口气。 “张兄因为这张脸,吃过不少苦头吧。”徐小平放下手道。 张元唏嘘道:“都过去了。” 徐小平打量他的神色,半晌叹了一声,道:“人的苦难无穷无尽,没了那遭,却又来这一遭,张兄一辈子颠沛流离,费尽心思从晋城逃出来,没想到又被唐门抓到这座小岛上,不见天日......” “想说什么就直说吧,”张元打了个哈欠,打断他道:“拐弯抹角的让人难受。” 徐小平把手帕扔进火盆里,道:“你我都是命苦,我不想为难你,只要说出药方,我能让你安然无恙地离开海岛。” 张元怠懒地摇头。 徐小平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元道:“你自己就是药人,深知其间之苦,却还要为唐申苑炼制药人,难道你真的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徐小平被说得恼怒,眯眼看着张元,狠戾道:“你若心慈,就赶紧把药方说出来,省得他们日日试药,生不如死。” 张元抿唇不语。 徐小平也厌倦了,他所有的耐心在这几日的劝诫中消耗殆尽,他四下看了眼,道:“给他上刑。” 话音一落,立刻有人拿着被烧得通红的铁索走近张元。 张元抿着嘴,一脸纠结。 徐小平看着铁索越来越靠近张元,问道:“怕疼吗?” 张元道:“皮厚,能熬点儿吧。” “你们这些人......”徐小平摸了摸鼻子,道:“想必皮肉之苦只能让你们心越诚,意越坚。你要人道,但我也要给自己讨个活路不是。” 徐小平话锋一转,道:“那你就去陪陪岛上的兄弟们吧。” 张元面目一沉。 徐小平不怀好意地道:“兄弟们旱了多日,现在岛上来了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怕是他们都等不及了。” 张元苦笑一声,道:“随便了。” “好,”徐小平拊掌,却是咬牙道:“当真是铁骨铮铮,那你就等着被玩烂吧。” 说罢他挥袖离开,对身后怒道:“给他上软筋散,等下奴做完活后把他送过去,让他——好好享受。” 来时天还微亮,在矮屋内带了不到半个时辰,天便已经全黑,徐小平沉着脸走回去,在进屋后深缓了一口气,已是忍无可忍,咬牙骂了一句,挥手打翻身侧的灯盏。 张元这个贱人,好说歹说他都听不进去,既然不能说出药方,那要他还有何用! 徐小平又踹开脚边的矮凳,压抑道:“怎么都不去死。” 他在这破地方已是呆够了,只有助唐申苑做出药人,唐申苑才愿意将他从海岛放出去。 本来有自己胸口上的药方就已足够,他皮都剥了,在药方浮现那天竟被人偷走了人皮! 还偏偏被张元遇见偷药方的人,让他撕掉人皮一角。现在只有他看过那一角上的两味药方,可他偏偏不说! 徐小平怒不可遏,杀了张元的心在这几日已起了百次。 徐小平攥紧拳,不如就让那些贱狗玩儿死他算了。 正是想着,颈间突然一凉,被人自后用刀抵在了脖子上,徐小平大骇,顿时起了一身冷汗,他干咽了下,小心翼翼道:“谁。” 站在他身后的男人极为高大,他转到徐小平身前,换了一只手握刀,沉声道:“带我去找李芷谦。” “这里没有李芷谦,”徐小平向后仰脖,离刀刃远些,道:“你找错地方了。” “徐小平,张元。”那人递近刀刃道:“我见过你,不要想在我面前耍花招。” 额头上滑下来的汗蛰的徐小平眼睛生疼,但他不敢眨眼睛,强自镇定道:“既是熟人,何不先说清楚你是谁。” “苏毅。” 徐小平在脑中搜寻了一圈,道:“我不认识你。” 苏毅从阴影中移到月光下,露出一张刚毅俊朗的脸,道:“在晋城郊外,你我见过一次。” “哦,”徐小平认出他来,面上有些诡异,阴阳怪气道:“将我扔在马道上的人。” 苏毅蹙眉。 徐小平眼珠一转,道:“他们只抓了张元,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苏毅道:“我和张元一起被送到这里,只是我在岛口时挣脱束缚逃到这里。” 还指望着他知道怎么破解岛上阵法,没想到长得精壮,却也是个废物。 徐小平希望落空,仍试探道:“就算你找到张元又能怎样,你能带他离开这座岛吗?” 苏毅用刀刃在徐小平脖子上划出一个口子,道:“你带我们出去。” 徐小平僵着脖子,道:“凭什么。” 苏毅道:“带我们出去,留你活路。若不能,那留着你也没用。” 刀刃抵着脖子的极令人胆颤心惊,此刻他若拒绝,那必然活不成了。 徐小平想着对策,片刻道:“我不知道出海的路,况岛上机关遍布,非唐申苑和唐子宁的亲信,没有人能出岛。” 苏毅道:“你不是吗?” “我只是个喽啰,”徐小平叹了一声,道:“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迫不得已,张元和我是旧识,我千想万想都未想到这次抓来的人竟然是他,现在他身陷囹圄,我却无能为力——这......” 徐小平又叹了一声,道:“张元救过我一次,我虽为了生存不得已做着腌臜事,但我徐小平绝不是恩将仇报之人。 我不能救他出来,只能尽量护着他,保他不受刑罚,吃住舒服些,再其他的,我也是有心无力。” 苏毅道:“是吗?” 徐小平面不改色道:“我与张元的交情,你都看在眼里,现在你拿着刀对我,若张元知道了,定会叱责与你。” 闻此,苏毅面上犹疑,片刻竟是放下了手。 徐小平心内冷笑,表面功夫仍滴水不漏,他安慰似的道:“我虽然不能帮你们出岛,但你不是相见张元吗,你若现在还想去,我便带你去。” 苏毅上前一步,道:“走。” 徐小平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他道:“我先去给你找一套干净衣裳,你现在衣衫褴褛,恐令人生疑。” 苏毅道:“就在这里让人送进来。” 徐小平一顿,才道:“好。” 待换掉衣物,苏毅走在徐小平身侧,此时天色浓黑,苏毅提着灯,徐小平将他带到深巷里,看了眼他始终握着腰间剑柄的手,叹道:“你大可不必这么提防我,张兄对我真心诚意,我有心回报,怎么会害你们?你跟着我来,何需又是怕我与外人交谈,又是手里始终握着剑呢? 我一腔赤诚,看见你这般动作,真是心凉。” 苏毅道:“我并非防备你。” 他如此说,手里也松开剑,徐小平余光始终注意着他,见此勾起唇角。 苏毅道:“还有多久能见到他?” “再走两三个道口,”徐小平答道,接着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和张元是什么关系,兄弟?朋友?。” 苏毅静默,片刻道:“都不是。” “这......”徐小平道:“莫不是你们——” 苏毅道:“我喜欢李芷谦,于你们看来或许惊世骇俗,但我的一颗真心,与你们这些喜欢女子的并无不同。” 徐小平垂眼道:“你......张元未曾与你说过我?” “不曾,”苏毅道:“我只是见过你一面。” 徐小平“哦”了一声,心思却已飘到九霄云外,不知若是用这个苏毅拿捏张元,能不能让他说出药方。 苏小平舔了舔唇,与苏毅有一搭没一搭又走了一段,上了阁楼,路过一种或立或行的护卫下人,最终停在三楼一间紧闭的门外。 “到了,”徐小平道:“你自己进去吧,我站在门外为你二人把风。” “多谢。”苏毅欲推开门,却又停下,转首看向徐小平。 徐小平目光从他的手移到他的脸,微微攥紧拳,掩住紧张道:“怎么了?” 苏毅道:“我与你说的,极少告之别人。” 徐小平松了一口气,笑道:“我今日听到的,定让它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苏毅启唇还欲说什么,徐小平却已迫不及待,急道:“时间紧切,你快进去吧。” 苏毅颔首,在推开门时忽而被人自后猛推了一把,他跌入漆黑的屋子,转眼被一众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人围在中间。 本应站在门口的徐小平踏步进来,身后几个小人点亮屋内的油灯,昏黄的灯光罩着徐小平得意的面目。 苏毅环顾四周,冷声道:“你骗我。” 徐小平闻言仰首大笑,笑了许久,才擦掉自己眼角笑出的泪花,道:“唉,苏毅,你当真是我见过的最蠢的人,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三言两语就被哄住,是敌是友都分不清,又怎好怪别人骗你?” 苏毅道:“张元呢?你把他关在哪儿了!” “他?”徐小平展袖,叹惋道:“许是正在男人堆里快活吧,怪他嘴太硬,他若是能说出药方,或许便不必受这种苦处了。” 苏毅握拳,额角青筋暴起,抿唇忍怒道:“无耻。” 徐小平道:“比你的张元可差的远了。” 苏毅厌恶道:“他为了救你违背他的父亲,你却恩将仇报,将他置于如此境地!” “当初我又是因谁被置于险地!”徐小平在人群外踱步,冷笑道:“你现在还有脸给我提这事,若不是张元,哪儿来的那么多破事,恩情?我不杀他已算便宜他了!” 苏毅冷硬道:“若不是为了救你,他......” “冤有头债有主,那都是他应做地,”徐小平不耐地打断他,道:“况我徐小平不记恩情,关于你——我只记得要不是你将我丢在马道,我便不至于担惊受怕那好些日子了。” “你.......”苏毅闭了闭眼,沉面不再言语。 徐小平也跟着静默下来,屋内一片寂静,徐小平忽然道:“张元可向你说出过药方。” 苏毅冷硬道:“未曾。” 徐小平嗤笑道:“看来你对他不过尔尔。” 苏毅道:“你们找他是为了药方?” “没错,”徐小平道:“你若能让他说出药方,我便送你们出岛,如何?” 原来方才说他不知道如何出岛也是诓人,苏毅更加厌恶,别过头不再看徐小平,道:“他说不说,我不能左右。” 徐小平阴狠道:“他若是还不肯说出药方,那你们就都等着死吧。” 苏毅嫌恶地瞟了他一眼。 徐小平看见了,缓了一口气道:“你们个个都清高,想来也知道完璧归赵的道理,药方是我的,张元撕坏了人皮,现在只有他看见那一角上的药方,让他告诉我,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苏毅道:“药人药方何时变成了你的东西。” “那是我的皮!”徐小平忍无可忍,扯开自己的前襟透出伤疤狰狞的锁骨,道:“看见没有,那是我的半条命!你们在这里装什么大义凛然,我真是受够了,做药人便做了,难道还能比我的命更重要?” 苏毅道:“不可理喻。” 徐小平愤怒地踹了一脚门框,末了深缓呼吸,道:“正好,我带你去见张元。” 徐小平气极反笑:“你不是喜欢他,那我便帮你试一试他的真心,看看是不是你在他面前死了,他都无动于衷。” “不必了,”张元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道:“徐兄,我来了。” 徐小平面色一变,转首看见张元正懒洋洋地上楼,身后跟着唐子宁。 徐小平看见唐子宁,身子一颤,避开他的目光对张元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张元走到苏毅身前,对徐小平拜道:“日后共事,还请徐兄多担待。” 徐小平道:“你又在耍什么鬼把戏?” “我招了,”张元摊手,道:“但是谁知我说出药方后你们会不会杀人灭口,是以从今往后,药方你配半副,我配下半副。” 徐小平道:“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张元伸出三根手指,道:“你们丢失的药方是三味,而不是两味,药人初试炼需四个月,四月之后若是试炼出的药人无异,那我说得便是真的。” 徐小平道:“你若说得是假的呢?” 张元叹了一声,道:“每日逼我说药方,等我说了你又不信。” 徐小平还是犹疑,看着张元解开苏毅身上的绳子,忽而一笑,道:“我还真以为你有多么厉害,被几个男人吓一吓,你竟全招了。” 苏毅抓住张元的胳膊,道:“你要留在这里?” “是,”张元:“唐子宁带我去看了被试炼的药人,与其让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试药,不如直接用正确的药方,虽变成了药人,却能活下去。” 徐小平冷哼一声。 张元在看完药人后脸色明显不好,对唐子宁道:“住哪儿?之前那破屋可没睡的地方。” 唐子宁道:“收拾妥当了,你跟着下人走,但苏毅——要跟着徐小平。” 徐小平当即厌恶道:“我不会要他。” 唐子宁瞟了眼他,徐小平噤声抿唇。 苏毅道:“我不会离开李芷谦。” “这是门主的命令,”唐子宁道:“你与张元必须分开,徐小平负责看着你。” 徐小平在苏毅和唐子宁间来回看了一眼,拂袖走出屋门。 唐子宁在他身后凉道:“你现在要去哪儿?” 徐小平攥住从看见唐子宁开始就发颤的手道:“回屋。” “今日该去见门主了,”唐子宁走在他前面,道:“跟我走吧。” 张元看向他们,徐小平低垂着头跟上唐子宁。 苏毅顺着张元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徐小平已经隐入黑暗的衣角,苏毅道:“此时此刻,你居然还将他当作朋友。” “早撕破了脸皮,算什么朋友,”张元收回目光道:“只是好奇深更半夜的,唐申苑找他干什么事罢了。” “与你我无关,”苏毅道:“徐小平说他让你......” “这不是被唐子宁拉去看人了吗,”张元知他所问,连忙道:“我好的很。” 苏毅面目微松,片刻又咬牙道:“徐小平这卑劣小人。” 张元咂摸了下嘴,突然道:“真恶心。” “怎么了?” 张元一边回想一边恶寒道:“唐门用药比朝廷试炼药人的那道药方重十倍,人从虫桶出来后被咬得血肉模糊,比烂泥还臭还恶心。” 苏毅低声道:“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张元倦怠地叹了一声。 这座海岛诡异神秘,离陆地极远,张元他们被抓来是便在海上行了三日,入岛以后更是处处都是机关阵法,想从这里出去简直是天方夜谭。 苏毅在跟着下人回去的路上如同几日前那般观察这里的院落布置,在从回廊转过去的时候突然看到侯在一处楼前的徐小平。 外面极冷,徐小平蜷缩在大氅内,楼内有人探脖唤了一声,徐小平脱掉大氅,跺掉鞋上的污雪跑了进去。 苏毅转回目光,不禁又带上厌恶的神色。 苏毅便被安排徐小平的屋侧,二日早徐小平才回来,苏毅推开屋门恰巧看见徐小平准备进门,徐小平闻声看向他,冷笑了一声,道:“洗漱后去后山等我,试炼药人。” 苏毅蹙眉。 徐小平道:“怎么?想去找你的李芷谦?” 苏毅道:“他今日可会去。” “不会,”徐小平心情极是恶劣,撒气似的冷笑道:“你们在岛上一天,便别想见一面。” 苏毅绕开他去端水。 后山内部中空,里面便是试炼药人的地方,每一个药人都被关在用铁栅栏隔成的肮脏铁牢内,皆伤痕累累,甫一听到脚步声,便瑟瑟发抖,甚至啜泣尖叫。 徐小平走在铁牢之间的暗道里左右扫视,凡看见伤势轻的,便派人将其拉到蛇窟。 这些被试炼的药人多数十岁上下,年龄最大的也不过是少年,苏毅看徐小平无动于衷,忍不住讽道:“你真是尽心尽力。” “你与我这等小人干得不是同一件事?”徐小平斜睨他,凉道:“日后你也要来这里挑出能跑能跳的男童让弟子带出去试炼......” 话还未说话,突然有人从栅栏内冲过来,隔着栅栏在苏毅身上唾了一口,眼中充满仇恨。 苏毅面色顿时变得难堪。 徐小平话被打断,用袖子擦掉飞溅在他脸上的飞沫,头也不转道:“将他拉出去试炼,加三十条花尾毒蛇。” 苏毅看了眼那吐人的少年,蹙眉道:“不至于此。” 徐小平恍若未闻,挥手让他们带少年下去,道:“在这里,不管你存的什么心,你做的和我都是同一件事,在他们看来,你——” 徐小平咧嘴一笑:“和我是同类人。” 苏毅面目彻底沉了下来。 山洞外忽起喧哗,徐小平听见“门主”二字,躁郁又起,不耐地走到山洞外,只见一群人压制着方才被拉出去的少年,唐申苑捂着手背垂首看向少年。 怕是那少年咬了唐申苑。 徐小平心间一跳,疾步走道人群,恨踹了一脚少年,骂道:“不长眼的东西,疯狗一样见人就咬,你当那是谁?” 少年当即呕出一口血,嘴里含着血沫愤恨地看着徐小平,一双眼睛亮的惊人。 徐小平又踹了他一脚,道:“你不想活了,我今日便成全你,来人,将他从山崖下扔下去。” 少年一慌,勉强伸出手握住徐小平的脚腕,咬牙道:“我,我错了,你饶过我。” 徐小平甩开他,对旁边的下人道:“还不快去处理了这只疯狗!” 少年看向唐申苑,绝望道:“不要杀我,让我做药人我便做,以后,以后你们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徐小平帮着弟子拖拽开少年。 唐申苑抬手止住他们,徐小平慢慢松开手,微喘道:“门主。” 唐申苑不看徐小平,对少年道:“叫什么。” 少年微弱道:“文渊。” 唐申苑转向唐子宁,道:“将他送到我那里” 少年如释重负地瘫软在地,喃道:“活着便好。” 事至此,徐小平走在唐申苑面前,讨好的笑道:“他方才便吐了我一口,我若是早知道您要来,便不会让弟子们拉着他路过您了。” 徐小平在这边喋喋不休,生怕唐申苑责怪与他,正在说话间,却被唐申苑在脸上扇了一掌,徐小平话音顿止,往旁侧扫视一圈,只觉得丢人,他在袖下的手攥紧,低声道:“门主.....” 唐申苑道:“你当知道你现在的身份。” 徐小平道:“知道。” “那便做好本分,”唐申苑道:“找根骨合适的药人苗子不易,像你这般糟蹋,能练出几个药人。” 徐小平干咽了下,道:“我不会了。” 唐申苑道:“唐门不会容忍犯错的下人。” 徐小平对上他的目光,又飞快地别过眼,他慢慢跪下,忍了片刻,道:“我错了,门主。” 唐申苑伸手摸着徐小平的头顶,缓道:“毕竟已不是从前了。” 徐小平颔首,低垂下头颅,一笑道:“小人知道。” “跪着吧。” 众人都从他眼前路过,徐小平冷得哆嗦着唇齿,看着他们离开。 苏毅在他身侧停下,道:“做条狗,与做人如何。” 徐小平一哂,道:“张元的狗,便不必说我了吧。” 苏毅给他扔了件外衣,径自离去,在临走之前道:“我与你不同。” 徐小平急忙伸手捞过外衣,裹在身上。 做狗又怎么了,做人便是死人,当狗却能活下去。他好不容易活到现在,一条命比谁都珍贵,能活着,就必须活着。 自徐小平来岛后,每七日李双霖都会带着玉清上岛一次,目的是为了让唐申苑取玉清的半小盅血。 也不知唐申苑要用玉清的血做什么,徐小平正盯着盅中鲜血暗自揣度,却猛地听到茶盏落地的声音,徐小平一个激灵往声响处看,却见李双霖面目阴沉,正与唐申苑对峙。 方才还你笑我来的客气着,如今便撕破了脸皮? 徐小平不动声色地走近几步,听他二人交谈,李双霖倏地看向徐小平,徐小平顿时止住脚步。 李双霖收回目光,将玉清招到自己身后,道:“人不可能给你们留在这里。” “冀王曾答应的事,怎么现今又要反悔?”唐子宁道:“这段时候过后,唐门自会将玉清送回冀王府,您何需如此忌惮?” 李双霖勾唇道:“以唐门的手段,送具尸体回来未必不可能。” “怕什么,”唐子宁意有所指道:“有徐小平在,唐门能将玉清怎么样?” 徐小平听见自己,连忙躬下身。 唐子宁道:“徐小平,你看呢?” 徐小平看了眼木然的玉清,低头讨好道:“当是听门主的。” 唐申苑掩唇咳了一声,一直站在唐申苑身侧的少年递出茶盏给他,唐申苑摆了摆手。 徐小平目光转向那少年,依稀辨得是那个叫“文渊”的人。 唐申苑道:“冀王可还有什么要说得?” 李双霖往徐小平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最多一月。” “需得等到开春之后,”唐申苑道:“此刻晋城情势危急,你难顾首尾,将人安置在唐门不妨为一种万全之策。” 李双霖黑着脸走了。 玉清用手帕缠住手腕,面目冷淡地站在原地。 唐申苑道:“徐小平,你带着他。” “是,”徐小平走到玉清身侧,不看玉清一眼,转向唐申苑道:“门主,我为您煲了驱寒的汤......” 唐申苑未语,文渊却打断他道:“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吧,将心思用在谄媚讨好上,不如多往你的药人洞看看。” 徐小平心知唐申苑不会喝自己做的汤,是以只是装模作样地讨好唐申苑,以图唐申苑对旧怨宽心,少为难他罢了。 但这文渊当真是多嘴多舌,此人对自己怀恨在心,若是一直在唐申苑面前搬弄是非,怕是自己日后更受唐申苑刁难。 徐小平心内百转千回,装出失落模样,对文渊道:“我那惨淡的汤怕也不能端给门主,你说的有理,既然是你服侍在门主身边,还请为门主每晚准备热汤,他有畏寒久疾,一旦开始咳嗽,便要刻意用汤药养着了。” 文渊看了眼唐申苑,挺起胸脯道:“我自会为他准备。” 徐小平暗自冷笑,拱手一拜,假作面目惨败地转身离开。 看那文渊的一副蠢模样,还真当唐申苑是救他于水火的恩人了,也不想想追根到底,之前让他做药人的是谁。 不恨举刀之人,却恨人手里的一把刀,当真是愚蠢至极。 徐小平正以此嘲笑文渊,不想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玉清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身旁,徐小平只一见他心内怨火便高涨,若不是他敌友不分,自己怎能被唐申苑抓到这里。 玉清本是直看着前面的路,感受到徐小平看过来,他才侧眼看向徐小平,眼帘低垂,语气中竟带讽刺与冷意:“你在意他?” 话音还未落,徐小平突然暴呵道:“我叫你走在我身后,这话都听不懂吗!” 玉清一滞,半晌蹙起眉。 徐小平当即踹了他一脚,泄恨道:“怎么,想杀我?如今眼里只有你那贱人主子,不认识我了?” 玉清看了眼自己白裘上的脚印,面色变冷。 徐小平又踹了他一脚,道:“你这是什么模样,你这傻子,现在还敢对我摆脸色?” 傻子。徐小平竟看不出来自己已经褪去蛊虫,他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但徐小平会知道。 玉清静看徐小平,见他还未反应过来,垂眼不再看他。 徐小平终于看他顺眼点,他呼了口气,剜了玉清一眼向前走去。 玉清跟上他。 徐小平回屋便脱了鞋躺在床上,他前几日在雪地里跪了一夜,近日都头昏脑胀,只恨不得日夜睡下,玉清在徐小平躺下后便转身欲出门,徐小平道:“回来。” 玉清转首看他。 徐小平打了个哈欠,脸庞酡红,道:“不必你在门外守着,你就在屋内好好呆着,入夜从柜里拿被褥睡在地上,不要一个人出去,省得又惹出麻烦。” 玉清道:“不必了。” 他自己会在外找一个空屋。 徐小平坐起身不耐烦道:“就在这儿睡,不要再给我添麻烦了!” 玉清看了眼窗外明亮的天,走在桌前坐下,拿着茶盏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哼,”徐小平伸出手道:“蠢东西,茶给我端来。” 玉清手在茶杯摩挲了下,片刻他用食指自侧轻磕杯身,茶杯飞向徐小平。 徐小平“嗬”了一声,竟用手抓住了茶杯,温茶从茶杯里漾出来又哗啦落进杯里,有几滴洒在了手背上——这感觉,竟是好久未用过这种把式了。 茶水未洒,徐小平便懒得对玉清的怠慢举动生气,将茶杯放在地上,躺回床上昏沉睡下。 睡到半夜忽觉得额头一阵冰凉,很快,这份冰凉又渐渐远了,徐小平正热得汗流浃背,半睁开眼睛迷糊看见玉清站在床前,伸手摸向自己的手腕,徐小平以为他又要勾住自己手指,便翻手倦怠地拉住他的手,开口嗓音粗噶,道:“睡吧。” 说罢又闭上眼睛,脚蹬开被子。 玉清垂眼晃了晃手,未甩开徐小平,只得侧身熄灯,躺在徐小平身侧睡下。 徐小平觉得拥挤,热得侧过身,嘟囔道:“怎不去地上睡。” “有虫。”玉清简短道。 徐小平“哦”了一声,未拉着玉清的那只手摸到玉清的胳膊,顿时觉得温凉,徐小平将炙热的掌心彻底贴在玉清的小臂上。 玉清侧头看了眼徐小平,将被子拽过来包住徐小平。 徐小平神智不清地叫了一声,更紧地贴近玉清——唯独此处是冷的。 在几里外的木楼内,断续传出咳嗽声,一干下人侯在二楼的一处门外,一人从寒风中疾步走进木楼,拿出护在怀里的食屉,小跑上楼,穿过下人在门前站下,轻声道:“门主,梨汤煲好了。” 屋门被里面派来熬夜伺候唐申苑的文渊打开,那人将食屉急忙递过去,道:“快关住门,勿惹得门主惹上碰到寒气。” “让门开着,”半坐在床上的唐申苑掩唇咳了一声,道:“通口气。” 文渊将梨汤拿出来,走到床前半蹲下,递到唐申苑身前。 一双苍白瘦削的手拿过汤匙,在莹白的碗内搅了一圈,文渊将碗抬得更高,唐申苑低头抿了一口。 侯在门外的下人道:“何大夫说,梨汤喝了后,便要快些睡,睡着便不会咳嗽了——里面的梨也要吃了。” 唐申苑喝过几口,汤匙在碗里越搅越慢,文渊正欲催促,忽听唐申苑道:“厨房里可有别的汤。” 那下人道:“您想喝什么,小人去让他们现做。” “不必了,”唐申苑缓声道:“有人煲下驱寒汤,便将那汤热一热端过来。” “啊......”门外下人道:“哪儿有谁煲过汤呐,岛上布置简陋,只一处做饭的地方,若有人煲过驱寒汤,小人怎会不记得。” 唐申苑放下汤匙。 文渊闻此,抬首讶然道:“竟未做过汤,这徐小平......好大的胆子。” 瞧着是讶然,带多少煽风点火的刻意又是未知。 唐申苑神色不变,只让下人关住门。 文渊道:“我平时所见之人,头次见这般讨好主子的人,我都不知该说他是奸猾还是蠢笨了——无信之人,怎能为唐门做事?况还是试炼药人这等大事。” 唐申苑示意文渊收碗,道:“你以为,谁能为唐门试炼药人。” “起码不能是他,”文渊将碗放到桌上,重新走向唐申苑,道:“他说要给您煲汤,却只是嘴上说说罢了,他今日讨好您都不尽心意,明日见到更好的利益便会转头出卖您,甚至联合外人残害您。您在高位许久,想必比文渊更知道这些道理。” 唐申苑渐看向他,许久才道:“你年龄虽不大,但想事比同龄人通透。” 文渊腼腆一笑。 “但有时你的话过多了。”唐申苑收回目光道。 文渊面色顿时煞白,他跪下道:“请门主恕罪。” 唐申苑道:“你若对徐小平咬牙切齿,想必对我更是恨之入骨。” “不,”文渊慌张道:“我与其他人不同,我是被师傅送到这儿来的,来之前我便知道自己要被试炼成药人,师傅对我有养育之恩,我能圆他心愿,自然心甘情愿接受试炼,是以便不会恨您。 但徐小平,我对他却是有恨,却是因为他不将试炼者当人!那里归他负责,可您看,那偌大的药人洞便像是养着一群牲口!那日您也看到了,试炼者的性命与他来说便如草芥,门主——” 文渊深深一拜,道:“请您换掉徐小平,找一个,起码将试炼者当人的弟子来管理药人洞吧!” 唐申苑却道:“既是为了你的师傅,你现在,可还要做药人?” “我......”文渊吱吱呜呜道:“不瞒门主,我原是不知药人试炼这般痛苦,此刻体会过了,便不想再试一次。” 唐申苑一哂。 文渊道:“若门主要我做药人,我便去。” 唐申苑道:“这便不同了。” 文渊的眼神转为困惑,道:“门主......” 唐申苑弯腰咳嗽,挥手示意文渊出去。 徐小平二日起来好了许多,与往常一般去药人洞巡视,他怕唐子宁等人对玉清做什么,便带着玉清一起去。 他此时身边跟着苏毅与玉清二人,中途与张元迎面相撞,徐小平挑眉看向张元,咧嘴一笑。 张元步调一转,与徐小平并肩而行,道:“巧了,正是要去找徐兄。” 徐小平皮笑肉不笑道:“药人洞无需四人一起去。” “那二人跟着能干什么,”张元一挥手道:“一憨一傻,多我一人替你照料也不错。” 徐小平加快步子。 张元略过苏毅看他的眼神,转到玉清身侧道:“听闻太子最近——” 张元指了指自己的头。 玉清不语,徐小平看张元与玉清搭讪,顿时警铃大作,一把拽过玉清道:“你和他说什么话!” 玉清垂眼看他,又看了眼旁边的栏杆,选择沉默。 张元耸了下肩。 到了药人洞,徐小平自里面逛了一半,忽而发现身后只跟着苏毅,徐小平与他对视一眼,往山洞外疾跑。 玉清正与张元对立在山洞前,二人一俊一艳,看着便无端让人碍眼,徐小平面色变冷,却一字不发地退回山洞。 晚间睡前,玉清端着水盆走进来,把水盆放下后又出门不知去找什么东西。 徐小平一天都沉着脸,看屋里有盆水便端在床前洗了脚,躺在床上静默不语,玉清端着一碗汤药进来,徐小平抱胸,阴阳怪气道:“大半夜出去这么久,那张元便那么好,让你偷偷摸摸也要见他?” 玉清恍若未闻,走到床前道:“将药喝了。” 徐小平别过脸,嫌恶道:“什么东西,把它拿开!” 玉清将碗递到他嘴边,抬手倾向徐小平,褐色的药汁顺着嘴唇流到下巴。 “蠢货!蠢货!”徐小平气得大骂,从床上站起擦嘴道:“你到底能做成什么!” 玉清道:“我出去给你煎药。” 徐小平的眉眼瞬间低了下来,道:“煎药?” 玉清道:“将药喝了。” 徐小平将信将疑地盘腿坐下,拿过碗喝着汤药。 玉清弯下腰将盆边的手巾放进水里投湿,道:“出过汗后记得擦身。” “哦,”徐小平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水盆,道:“洗过脚了,去换一盆。” 玉清弯着的腰许久未挺直,半晌端着水盆走出屋门。 徐小平仍想着张元那事,他在玉清回来后道:“今日那个高瘦男人与你在山洞说了什么?” 玉清已在他身侧睡下,闻此摇了摇头。 徐小平眼珠一转,道:“那是个有主的人,却水性扬花,专爱勾搭你这般的清俊男子,他若是与你胡言乱语什么你喜欢他,让你跟他走,你可万不能听。” 玉清颔首。 徐小平不放心道:“你脑袋毕竟不灵光,他若与你说了什么,你必须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玉清再度颔首。 “当真是蠢,”徐小平看他不说话,道:“怎跟过李双霖后便越发呆木,话也少了。” 徐小平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冷,道:“李双霖对你做过什么?” 他一直不敢想这事,最近这俩日觉出玉清越发沉默,终于暴露心中不安,道:“你在晋城——都做了什么?” 李双霖能对他做什么?玉清闭眼再度蹙眉。 在晋城那一月,先被月无牙用常藤鞭打醒,后几次辗转于具府山庄与晋城——具信流那里出现了一个或许能困住徐小平一辈子的人。李双霖与月无牙在此时还要追杀孕妇,他心力交瘁,来过海岛却无法探明阵法,以至三次留下徐小平,看他被剥掉一层皮。 徐小平还在耳旁喋喋不休。 玉清伸手推开他,示意他睡觉,徐小平却就势勾住他的手指,以为玉清在撒娇讨安慰,抿唇不再追问,自己陷入愧疚与愤怒里。 徐小平对李双霖一事耿耿于怀,每日都问一遍玉清相同的问题,哪怕玉清次次都说李双霖未对他做什么,徐小平仍是忧心忡忡。 玉清那蠢的,许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一日早间徐小平被玉清起的早些,他跨过玉清准备下床,兀得便觉出不对,他又重新回到床上,看着那被下的隆起吸了下鼻子。 玉清睁开眼看向他,还带着刚醒时的怠倦:“怎么了?” 徐小平收回神色,恍惚道:“无事。” 玉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从被下拿出不知怎么滚到腹间的手炉,徐小平睁大眼睛。 玉清又道:“怎么?” “原是这个,”徐小平摸了摸鼻子,道:“我说怎么一时间顶得……” 这么高。 玉清看他面色便知其未尽之语,他瞬时掉脸,低下头扫掉床上的炉灰之时,道:“我需再寻个地方睡觉。” 徐小平蹙眉道:“唐门未安置你住的地方,你也勿找他们要,免得多生是非,此前不是没在一张床上挤过,你若偏要挑三拣四地挑剔,那今晚我睡在地上?” “不必,”玉清道:“就这么睡。” 徐小平对其嫌恶无知无觉,跳下床道:“这便好,我亦不想去找唐子宁,还是省些事儿吧。” 玉清侧首看他,眼睛在他胸前凹凸不平的伤疤处一扫而过,又移向他的脸。 徐小平抓耳挠腮地往门边走,一开门却见文渊蜷缩在门外,徐小平看了眼玉清,将门阖住。 文渊不过是个才到徐小平肩头的羸弱少年,他一见徐小平,立刻站起身拉扯住徐小平的衣襟,面目憔悴,双目哭得通红,道:“你对门主说了什么,他居然要将我重新送回药人洞!” 徐小平“啊”了一声,见这人一副惨相,舔唇掩住幸灾乐祸的神色,道:“ 门主的心思,岂是我们这等奴才几句话能左右的,约摸是你做错了事,惹得门主不开心了吧。” 文渊松开手,泪水涟涟道:“我不要回药人洞。” 他用袖子擦干脸,对徐小平跪下道:“我见门主还对你说过几句话,你去找门主,替我求求他好不好?” 徐小平闻此心内直冷笑。 他与唐申苑说话的那几次,不都因文渊而搅得又是罚跪又是难堪的? 前几日才对自己争锋相对,现在又怎好意思来找自己? 徐小平眯起眼睛,一计浮上心头,他搀起文渊道:“罢,我这人最受不住别人求我,我便帮你一回。” 文渊哽咽道:“是什么?” 徐小平道:“你现在是要立即去药人洞?” 文渊道:“不是,今日最后一日伺候门主。” 徐小平强压下脸上的喜悦,缓声道:“门主畏寒一事,你应是知道。” 文渊抬首道:“知道这个能做什么?” “门主喜好吃暖食,在旧唐门时极喜欢喝能驱寒的芥蓉汤,那擅长做芥蓉汤的厨子未到岛上,门主便一直未喝,你若能学会如何做芥蓉汤,兴许门主便会留下你。” 文渊道:“便如此简单?” 徐小平道:“如今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姑且试一试。” 文渊低下头道:“那……我去哪里学。” “我只知道配料罢了,”徐小平道:“我与你一同去厨房,其余火候口味,你自己琢磨吧。” 文渊“嗯”了一声。 徐小平带着文渊往厨房走去,湖面上结了一层不知厚度的冰,文渊往湖面上看了眼,突然停下。 徐小平亦停下道:“怎么了?” 文渊道:“只一味汤,真得能让门主留下我吗?” 徐小平一笑,道:“不试试又如何知道?难道你还知道什么其他的法子吗?” “不知……”徐小平正站在靠湖的一侧,文渊走近一步,道:“但我知道——畏寒之人,不能吃芥蓉。” 徐小平面色一僵。 文渊伸手将他推向大湖,面目狰狞地吼道:“你想陷害我!” 徐小平猝不及防地摔向湖面,他拽住文渊,险险站住,大骂了一声。 文渊与他在湖岸拉扯起来。 徐小平甩开他,盛怒下扬手在他脸上打下一巴掌。 “你害我,”文渊道:“我要杀了你......” 余光处有一人走近,文渊看清是唐子宁,兀得抓紧徐小平的胳膊。 徐小平忍无可忍地推了他一把,道:“贱人!” 这一推,文渊竟轻飘飘似的,惨叫一声跌到了湖里,湖面的薄冰被摔出一个坑,徐小平神色转为错愕,看着他浸入湖水里。 徐小平骂了一句,慌乱之中向后退了一步,却看见正在走近的唐子宁,不远处玉清也正走过来。 冒杀试炼者乃是重罪。 徐小平看着唐子宁,神色转为惨败。 唐子宁向湖面看了一眼,被白绒毛领围住的脸庞神色讥诮,他慢慢走向徐小平。 徐小平起了一身冷汗,环顾四周向这边靠拢过来的人们,一时间想起很多,此次犯了错,会有什么等着他? 再剥掉一处皮? 被他们送去当侍奉人的药人? 他好像已置身痛苦,但他已受不住一丝丝的痛苦了。徐小平捂住头幼兽般呜咽了一声,耳旁似是玉清说了一句“徐小平”,徐小平摇了摇头。 已停在徐小平面前的唐子宁察觉不对,身侧已有人下湖去救文渊,唐子宁伸手触向徐小平,蹙眉道:“徐小平。” 徐小平一颤,抬头惊恐地看了一眼他,转身跳进湖水。 唐子宁的手停在半空。 玉清跟着跳进湖内,潜入彻骨寒冷的水中慢慢睁开眼睛,徐小平应是已经失去神智,正追坠入深水,玉清拨水游向他,伸手勾住他的指尖,继而拽住徐小平的胳膊,揽过他将他带向水面。 湖岸上站得的人已极多,玉清抱着徐小平上岸,与唐子宁对视一眼,他微喘着蹲下身将徐小平放在地上。 唐子宁目光锁着他二人,玉清垂首看着徐小平,犹豫片刻用手拢住徐小平的脸,半晌低声道:“平平。” 唐子宁推开玉清,俯身抱起徐小平。 徐小平似发了癔症,他从湖里被就上来后便胡言乱语,本就伤寒未好,坠湖后更是日日高烧不断,岛上大夫束手无策,找陆上的大夫来又耽误医治,如今只能让徐小平往陆上医治。 一个徐小平,竟搅得岛内天翻地覆,文渊被当场赐死,一干人更手忙脚乱地准备出岛。 玉清借痴笨之名,守在徐小平身旁不肯离开。 明日便要出岛了。 “已经得到了药方,便不必再留下徐小平。”唐子宁自徐小平那里回来,知道唐申苑竟然也要跟着出岛,对唐申苑道:“现今唐门里不相关的人太多了。” 唐申苑道:“若新的药人出来,自不会留他。” “门主,”唐子宁犹疑地跪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徐小平心不在唐门,留在岛上亦无用处。反倒是月无牙在外处处施压,让唐门步履维艰,居于险境之中。不如此时将徐小平交给月无牙,解唐门危机。” 唐申苑抬手打断他,道:“我如今需要药人,徐小平不能离岛,此事莫再说第二次。” 唐子宁跪在原地不动,半晌攥拳道:“我想不明白,您叫人故意毁坏人皮,现又编出这个理由将徐小平留在岛上,倘若您是为了报仇便罢了,但现在让他好吃好喝地呆在岛上,在他身边一个又一个地添人,这算什么?您觉得这样就能留下徐小平了?” 唐申苑垂眼看他,道:“若是你,你怎么做。” “人的真心就算再贱,也绝不能再低了,”唐子宁看着地面,咬唇道:“此时,唐门的未来才是我们应想的。 留不住的东西,锁在笼子里一辈子,也终不是自己的。” 徐小平跪在雪地里看他的模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唐申苑道:“试一试。” 唐子宁抬首不可置信道:“叔父……” “明日出浮黎岛去晋城,若徐小平想趁此逃走,便让他逃。” “放他走?” “不,”唐申苑放下茶盏道:“杀了他。” 唐子宁一顿,道:“出岛......是为了救他。” “若一而再,再而三地自寻死路,何不成全他。” 唐子宁再次低下头,神色不明。 海上的冬天就像一个漫长的夜晚,几乎无时无刻不是阴霾的天色,大船自浮黎岛驶向前方积着厚雪的土壤,从阴霾中缓慢驶离,而后浸入水样的无处不在的寒冷。 陆上的冬天竟这么冷。 徐小平仍疯疯癫癫的,嘴里絮絮叨叨地不知在说些什么,玉清先从马车上下来,背着徐小平在唐门弟子的包围下走进客栈,太医正从晋城赶过来,欲在中途与他们会合。 玉清在唐子宁的监视下给徐小平喂了药,待唐子宁走后,徐小平本是浑沌的眼睛慢慢转为清亮,向本就未想说话的玉清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徐小平下地在门口绕了一圈,确定无人后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冷风扑面而来,此处楼高,跳下去必定粉身碎骨,徐小平又折回床上。 他装疯卖傻是假,孱弱高烧却是真,玉清亦看了眼窗外,一直色彩艳丽的鹦鹉从白雪皑皑的屋檐上滑落下来,笨拙地向南低飞。 混入杂物间被带到陆地的张元在客栈外瑟瑟发抖,见到那只鹦鹉,不由“啧”了一声。 苏毅看向他。 张元悄声道:“我这辈子就是敬月无牙这点,放这么一只蠢物出来捎信,生怕旁人不知他来了似的,这便是.......” 张元冷得哆嗦了一下,继续道:“本事到了一定地步,那猖狂就带到骨子里了。” 二人正窝在角落内,苏毅摸了摸他的肩,示意他保持体力,张元径直倒在苏毅身上,低声嚎道:“妈的,冻死了。” 如此又行了一日,马车绕过深山,沿着山脚踏过积雪疾行在路上,徐小平窝在马车上掀开厚重的车窗帘看向车外,守着徐小平的那几个弟子立刻看向他。 徐小平微弱道:“热.....热。” “公子此刻受不住冷风。”其中一白瘦的弟子伸手重新扯下车窗帘,道:“您稍忍耐些。” 徐小平突然侧首咬了他一口,弟子嘶了一声,掐住徐小平的下巴让他松口,手背被咬出血,那弟子面色黑沉,将徐小平按到角落。 徐小平却不像前几日那般安静,他蹬着腿挣开那人,仗着他们不敢对自己动武,倏地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跃下马车,外面积雪厚重,徐小平摔到一旁雪地里,一路滚出许久才堪堪停下。 四周立刻响起尖锐地哨声,那几个弟子勒停马车,吹罢哨子扬声喊道:“停车,停车!人跑了!” 藏于另一辆马车的张元骂了一声,拉着苏毅推开车门,在车夫惊骇的目光下跳下马车,几步站稳。 张元四下看了眼,从袖间掉出短刀疾跑向徐小平。 徐小平才勉强站起,他咳了一口血,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人,仓皇向前逃去。 张元和苏毅在他身后一边挡掉追来的唐门弟子,一边移向前方,张元忍无可忍地吼道:“徐小平你有本事突然逃,你他妈倒是跑快一点儿啊!” 徐小平在雪地里摔了一跤。 “操,”张元道:“月无牙呢?” 他又问道:“玉清呢!” 徐小平听见这二人的名字,回头看向张元,张元本是要张口再骂,却看到徐小平浑身裹雪,面目通红不知是被冻得还是被因为发烧的狼狈模样,张元一哽,仰天绝望长叹。 另一边唐申苑在马车上,窗前的帘子已被扯开,唐申苑侧首看着徐小平。 徐小平未向这边看过一眼。 唐子宁站在车侧,徐小平已越跑越远,唐子宁道:“门主......” “带人出来。”唐申苑道。 本应一路都跟着徐小平的玉清被从马车推下去,面上又起黑色脉络,双手带着手铐,每只铐上都连着六七条精细铁链,甫一站停,便有十余弟子拿起铁链的另一端,站在他身后。 玉清向前走了一步,铁链哗啦作响,徐小平几乎是立刻回头。 他从扬起的风雪中直起腰,侧首看着玉清。 张元道:“你继续跑,我救他!” “徐小平。”唐子宁的声音虽不大,却真真切切传入徐小平的耳朵里,他阴沉道:“他中的是蚀骨散,你现在若回来,他或有一救。” 张元挥出短刀杀了一人,大骂了一声。 徐小平转过身,顺着他方才留下的脚印,又一步步走回马车处,唐子宁冷凝的面目微松。 身侧一直沉默的玉清亦走向徐小平,徐小平擦了把被冻得发痒的脸,脚步加快,慢慢变成了小跑。 玉清咳了一声,双手握拳抻断了铁链,待唐子宁看过来,他振起积雪提起脚尖用轻功跑向徐小平。 唐子宁抢过一弟子手中的铁链,大力一拽,玉清向后仰身,在雪中站停,对还在无知无觉跑着的徐小平呵道:“停下!” 唐子宁却是慌张地看了眼始终沉默的唐申苑,回头喊道:“将徐小平给我抓回来!” 唐申苑抬首看了眼唐子宁。 唐子宁垂首咬牙强拽着铁链,翻手将铁链又往回扯了一截。 玉清被拽倒在雪地里,徐小平伸手似是要拉住玉清。 “滚,”玉清似已是不耐,他起身踹开已经逼近的一个唐门弟子,回首对徐小平道:“跑出去还回来干什么!” 徐小平僵滞在原地,道:“玉清?” 玉清道:“往前跑,让张元带着你。” 徐小平结舌道:“你呢?” 玉清不看他,另一边张元带着苏毅跑向他,拉着他的胳膊道:“走。” 徐小平被拽得一个趔趄,不知何时已起大风,风雪迷眼,走在雪地里格外艰难。 玉清垂首,在凛冽寒风中轻呵出的气变成白雾散在空中,须臾寒冰顺着铁链飞速爬向另一端,不远处传来惊叫,未几寒冰猛地炸开,几十条精铁如瓷器般跟着碎在空中。 玉清抹掉腕间的铁环,使出轻功追上徐小平等人,抱起张元二人间踉跄前行的徐小平,顶着风雪前行。 一支铁菱破雪而出,自玉清耳边飞过。 唐子宁白着脸看无数支铁菱自唐门弟子手内弓弩飞出,远出徐小平哭叫了一声,不知是他自己还是玉清中了铁菱。 那铁菱越飞越多,玉清等人仍是越行越远,唐申苑靠着马车壁,手内捂着的手炉已没有温度,他直直看着那三人迷糊的身影,似要起身,却在直起腰时咳了一声,竟是咳出了血。 “追上去,”唐申苑用手帕擦着嘴角,不断拍着马车壁,对唐子宁道:“追上去,把徐小平带回来。” 唐子宁却未动,他转向唐申苑,轻声道:“我倒是......宁愿他死了。” 唐申苑倏地看向他,忽而弯腰猛咳起来。 唐子宁道:“叔父......” “那便停下,”唐申苑陡然暴怒道:“住手,让他们住手!” 分明是不久前才说让徐小平死的人。 唐子宁始终攥着拳的松开,他笑了一下,连忙喊道:“住手!统统都给我住手!” 漫天铁菱停息,唐子宁看了眼还在迷蒙风雪间奔赴的人。 徐小平眼里从没有他们,困着他便只能让人咬牙切齿地更想让他死罢了——可却偏动不了手。 是以人的真心再贱,至此就该停了。 张元他们逃到一处破庙里,徐小平被烧得抓着玉清胡乱哭喊,张元拽出一堆干草铺在地上,看玉清将徐小平放在地上。 张元忍不住吐槽道:“我以为他烧傻了是装的,未想是真。” “去生火。”玉清摸了下徐小平的额头,收回道:“今夜在这里修整。” 张元道:“你的伤......” “铁菱上无毒,”玉清道:“蚀骨散除了中毒当下,对我亦无作用。” 张元道:“玉家人精绝。” 话至此,张元道:“你们逃走未与月......主子通气吗?” “唐申苑知道月无牙一路追踪,便改路而行,”玉清顿了片刻,蹙眉道:“未想过徐小平会跳车。” “徐小平唉,”张元低头看了一眼他,道:“傻蛋儿。” 玉清瞟了一眼他。 张元捂住嘴,歉意一笑。 外面狂风大作,徐小平寒颤打得不停,玉清给徐小平渡了些内力,将他拢到怀里拍背安抚,到半夜风停,玉清等人便带着徐小平连夜进城找客栈住下,索性张元师承李璇,不日不夜医治徐小平两日,才让徐小平退烧清醒了些。 玉清暂且与月无牙失去联系,张元道:“就在此处玩儿两天呗,或去玉家随便哪个居所,玉家养的鸟四通八达,还愁联系不上?” 玉清道:“是螺嘴鹦。” “哦,”张元摊手道:“螺嘴鹦。” 玉清不再与他言语,已好了许多的徐小平从另一个屋里出来,敲响他们的门道:“玉清。” 张元起身去开门,徐小平本是踌躇,一见张元面色微妙地变化了下,目光转向玉清,思忖半天后道:“掌门。” 张元笑出声。 徐小平看了眼他,走向玉清,又是憋了好一会儿,道:“我醒了。” 玉清道:“我知道。” 张元又笑,从门口路过的苏毅将张元扯出屋。 屋内只剩徐小平与玉清,徐小平站在玉清身前,道:“你,好了?” “嗯。” “何时好的?” “入岛前。” 徐小平一哽,忽而觉得难堪,他道:“既然已经恢复神智,为何还要在岛上在我面前佯装傻子?” 这不就是存心戏耍?就任自己在他面前出了半个月的洋相? 玉清道:“我从未刻意掩饰自己已恢复神智。” 徐小平哑然。 玉清道:“明日去楚国,我带你找月无牙。” 徐小平低下头,缓了缓道:“好。” 玉清低下头倒了一杯水,道:“喝口水,继续休息,明早赶路。” 徐小平见茶桌上相对的两个茶杯,抿唇“嗯”了一声。 玉清看向他,道:“又怎么了?” “你,用过他了?”徐小平盯着那个茶杯,问道。 玉清一顿,道:“未曾。” “是舍不得还是没机会,”徐小平见玉清迟疑,阴阳怪气地道:“你和他黏黏腻腻,届时可别给苏毅带了顶绿帽子。” 在门口偷听的张元“呸”了一声,一旁的苏毅勾起唇。 屋内却无屋外那般和风细雨,玉清几乎立时冷目,道:“出去。” 徐小平站在原地,心凉了一半,口不择言道:“怎么,戳中你心里事,恼羞成怒了?” 玉清站起身,目中含凉,道:“与你无关,现在给我出去。” 徐小平吓得向后退了一步,被玉清这般对待,只觉难堪羞耻,他猛地摔了旁边的摆件儿,转身推门跑了出去。 张元拽住他的后领,将人扯回来道:“有话好好说啊。” 徐小平一见是他,拍开他的手,怒喝道:“要你多事!” 张元道:“你怎真得不记人恩呢?我好歹救你出去,又连夜救治你,从你这儿竟连个好脸色都得不到。” 徐小平看了眼已经被关严的门,站停在屋外,压下怒火道:“什么事。” 张元绕开苏毅,拉着徐小平进了另一个屋子。 徐小平进屋便甩开张元的手,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张元搓了搓手,道:“此事,有些难已启齿。” 徐小平冷笑道:“别说了。” “跟玉清有关的,你不听?” 徐小平渐渐眯起眼睛。 “我与玉清现在确实有些复杂,”张元道:“玉清禁山诀发作是迟早的事,在这之前也需药人为他疏通内力,免得忽而杀性大发,药人只两个,一个你,一个我,你要为主子守身如玉,可不就只剩下我揽这活了吗?” 徐小平道:“药人非用不可?” 张元笃定道:“非用不可。” 徐小平低头目光闪烁,心内左右盘算,末了抬起头,再度扬起冷笑道:“你死心吧。” 张元期待道:“你......” 徐小平道:“你这辈子别想碰玉清的一根手指头。” 是夜玉清的屋里,一个人影悄声推开门,在门口静站了片刻,才重新阖住门,挡住走廊的灯光,屋内重新陷入黑暗。 人影走到玉清床前,蹲下身掀开被子准备钻进去,一只手按住人影的肩膀,玉清半坐起身,声音清冷,无半分睡意道:“什么事。” 徐小平一僵,不管不顾地掀开被子,上床躺在玉清身侧。 玉清静默片刻,道:“你到里侧睡。” 徐小平跨过玉清到里侧躺下,玉清拢紧被子正欲重新躺下,却被徐小平环住腰,玉清冷道:“你干什么。” 徐小平怔忪道:“好细。” 荀木和月无牙都不是胖的人,但玉清与他们比,那腰竟生生细了一圈,徐小平正想着“弱柳扶腰”四字,便被玉清“啪”的一声打开手。 只听玉清冷道:“再动手动脚胡言乱语,便断了你的手。” “你装什么,”徐小平闻言又将手缠上去,道:“先前多少事都做过了,还在意这些?” 玉清道:“放手。” 徐小平道:“我知你需要药人,但张元早就与苏毅情投意合,你去找他还不若找我,你我背过月无牙和荀木,你若用我我便来,平日便当什么都没发生,我就算是报答你当初收留的恩情,你......” 徐小平话未尽,便被玉清推开,玉清下地道:“我无需药人,此事休提第二次。” 徐小平锤了一下床,压抑低喊道:“那就不要让我看到你与张元在一起!” 玉清道:“与你无关。” “如何无关!”徐小平同样下地,拽着玉清道:“是我自己要爬到你床上的吗?是我先要做你的药人吗?先前我不情不愿你都逼着我做了,如今你又开始不顾生死,端着清高了?” 玉清蹙眉。 徐小平咬牙道:“除非你心里有鬼,不敢碰我。” 玉清推开徐小平,不耐道:“你究竟是睡还是不睡。” 徐小平猛地拦住玉清的脖子,咬住他的唇瓣,玉清拉扯不开他,竟让这愣头青将舌头伸进自己的嘴里,一圈扫荡下来,玉清扯着徐小平的后领,将他拽开,语气愠怒:“混账!” 徐小平梗着脖子扯他的衣服,玉清扼住他的手腕,拉着他一路走到门口,推开门将他关在外面。 徐小平在门外焦躁地转了几圈,“啪啪”拍门道:“放我进去!” 门内玉清衣衫都被扯得凌乱,他踹了一脚被徐小平拍得哐哐作响的门,回到床上闭上眼睛。 到最后徐小平感到冷了,才裹住衣服回到自己的房间。 二日早玉清面目冰冷,徐小平神色阴骛,两个人先后下楼,坐在马车内相顾无言。 苏毅正与张元商量回江南一事,张元嘿嘿笑着将目光从玉清与徐小平二人身上移开,挥手敷衍道:“不急不急,天暖和了再说。” 苏毅抿唇不再言语。 徐小平懒洋洋地蜷缩着,玉清把厚重毛毯扔给他,徐小平将毛毯扔开,置之不理,未几,那毛毯又被玉清强裹在徐小平身上。 徐小平仍对昨夜之事芥蒂,此刻敢怒不敢言,头埋进毛毯里满腔怨气,渐渐又陷入熟睡。 夜里马车路过崎岖不平的山道,徐小平被颠簸的吐了几次,只觉这一路无边无尽似的,他以为要赶几日路程,不想夜半就听玉清道:“到了。” 徐小平被扶着下车,前方像个寨子似的,门前大敞,里面的屋子灯火通明,玉清正扶着徐小平,一疏双髻的小丫头提着灯笼走近他们,没走几步,看清玉清的脸后明显一喜,又提着灯笼“噔噔噔”跑回大院,边跑边欣喜地喊道:“二少爷!二少爷!大少爷来了!” 玉清往里面看了一眼,徐小平道:“少爷?” 他以前在徐家,倒是这么被称呼大的,可听别人这么叫玉清,却有些晃神。 玉清道:“此处是玉家的旧府。” 这府院确实古朴。 徐小平被玉清带着走进院门,在不远处有二人提着灯走近,等再近些,徐小平看见他们的恶脸,恍惚道:“教主。” 月无牙上前一步,将徐小平拉进怀里,玉清松手站在他们身侧。 徐小平头埋进月无牙怀里,鼻尖顿时酸涩。 他根本未想过,今晚便能见到月无牙。徐小带着哭腔,又唤了一声:“教主!” 月无牙顺着他的头发,道:“现在回来了。” 徐小平抱着月无牙点头。 房屋已事先安置好,徐小平未等洗漱便已熟睡,他蜷缩在床上,劫后余生的相逢虽然平淡,但心却瞬间落于实处,正如倦鸟归林,曲流入海。 “我们比你们早到一日,”月无牙从盘里挑出肉夹到徐小平碗里,放下筷子对玉清道:“在常西官道上守了半日,心知不对,后见唐申苑他们返程,便知你们走了,猜你会来此处,就到这里候着你们。” 玉清“嗯”了一声,今日这顿只是给徐小平一人准备的,徐小平在月无牙身边听他们说了片刻,百无聊赖地端着碗走了。 荀木与徐小平擦肩而过,又走回去将徐小平手里的碗拿走,道:“我来收拾。” 他顿了一下,在徐小平耳旁轻声道:“一会儿我来找你。” 徐小平摸了摸鼻子,笑意几乎溢出眼睛,连忙点头。 玉清看了他们一眼,又看向月无牙。 月无牙别开眼。 等徐小平彻底离开,荀木走到月无牙身侧,道:“具信流来了。” 月无牙“啧”了一声,道:“来做什么?” “具湘不见了,”荀木道:“具信流来找她。” 月无牙道:“与他说,人不在我们这里,让他回去。” 道此,月无牙看着已站起身的玉清,道:“我为救徐小平分身乏术,那孕妇的确不在我们这里。” “此事你应向徐小平解释,”玉清道:“我与你说过,具湘非我你能插手的事。” 月无牙懒声道:“罢,日后事,日后说。你此时若想见具信流,便速去速回,我们该走了。” 玉清看向他,月无牙皮笑肉不笑,一字一顿道:“速去速回。” 生怕玉清不回来似的。 玉清转身出门,具信流正站在庭院外,见是玉清出来,向他身后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 玉清走近他,道:“徐小平不知你来。” “猜到了。” 二人静默许久,玉清才开口道:“晋城如何。” “父皇前日驾崩,”具信流道:“李双霖不日登基。” 玉清得知梁帝驾崩,面上神情依旧淡然,好似听的只是一个生人的死讯。 具信流亦然,他道:“李双霖自己选择了权力,此时不来,这一辈子就都难出晋城——他放弃了。” 玉清道:“具湘在他那里。” “是。” 玉清看着具信流,具信流道:“我只是想来看一眼他。” 两张相似的脸同样淡然,旁的人看过去,便觉得赏心悦目,躲在篱笆门后的张元唏嘘了一声,他身边的徐小平示意他小声。 张元道:“具湘是谁?” 徐小平思索片刻,想着他方才偷听的话,不耐道:“一个孕妇。” 张元推了把徐小平,惊道:“具信流笑了!” “有什么稀奇的,”徐小平稳住身子,嘟囔道:“原来这也是个装傻的。” 张元拍了拍徐小平的肩膀道:“玉清回来了,我撤了。” 徐小平也跟着悄悄从门口挪开,却是又从另一侧翻出篱笆。 走进来的玉清看了眼发出动静的一侧,又看向门外,具信流已往远处走了。 徐小平从篱笆翻出后,小跑着追上具信流,具信流似知道他会追过来,听见脚步声便停下脚步,回首看向徐小平。 徐小平停在他身后,微喘道:“具湘是谁,在齐王府里长得像你的那个女子?” 具信流颔首道:“是。” 徐小平站直身子,将信将疑道:“当真有个孩子?当真是我的?” “是。”具信流走近徐小平,慢慢环抱住他道:“等孩子出生,我带他来找你。” 徐小平干咽了下,呆呆道:“好。” “徐小平,”玉清的声音突然自后出现:“该回去了。” 徐小平心虚地推开具信流,慢吞吞地走向玉清。 具信流突然拉过徐小平,在他唇上吻了一下,道:“孩子出生后我便来找你。” 旁边还有玉清,徐小平手忙脚乱地具信流怀里挣脱出来,慌乱答应道:“好,好。” 具信流松开手,道:“我看着你走。” 怎弄得这般缠绵悱恻,徐小平心里嘀咕,不敢看玉清的眼睛,跟着玉清往回走。 徐小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具信流果真还站在原地,这几人之间,唯独具信流是彻彻底底的温柔了,徐小平仓皇地移开眼睛,心内叹惋。 回去后荀木竟在等他,徐小平不敢说自己出去见了具信流,吱吱唔唔地道自己是与玉清出去了。 荀木与玉清对视一眼,未再多问。 刚歇下脚,下午便要往楚国走,徐小平怠懒道:“才刚歇下,近日都在赶路,为何不能等天暖和了再走?” 张元在一旁道:“附议。” 徐小平莫名看向他,道:“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张元摊手。 月无牙道:“张元不能离开。” 徐小平看了眼玉清,顿时警铃大作,道:“为什么?” “那便四月走,”月无牙不答徐小平,拧着他的耳朵道:“赶路都犯懒,心思也不用在精进武功上,每日都在想什么?” 徐小平道:“我有心练武,却天资受限,这怎能怪我?” 月无牙改拧为揉,道:“日后好生练习。” 现如今不争武林霸主,练了又有何用?徐小平腹诽,却还是点头了。 让张元留下,多半儿便与玉清有关了。 徐小平对此事怨怼,却不能多言,只每日观察着玉清的动向,月无牙对他二人几次有意无意地撮合,也让徐小平从中作梗,搅得生凉。 这日玉清又与张元出去,也不知是去干什么,徐小平见苏毅迟迟没有动静,自己便装模作样地在屋内看了会儿书,待无人关注他,他才跑出庭院,朝着玉清他们离开的方向跑去。 索性前方是一条笔直的大路,徐小平一眼便看见他们,连忙喊道:“玉清!” 张元回过头,看徐小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道:“怎么又是你。” 徐小平插在他们二人之间,摸了摸鼻子道:“你们去哪儿。” “在镇子里买黄酒,”张元道:“主子让我们出来。” 徐小平道:“我去吧,张元你回去。” 玉清道:“你与张元去,我回去。” 徐小平飞快道:“我不和他去。” 玉清垂首蹙眉看他,徐小平见他脖间升上黑色脉络,一顿道:“你们不是买黄酒。” 他转向张元,将玉清护在身后,恶声道:“我让你不要碰玉清!” 张元无奈道:“月无牙在这儿,我不来你来啊?” 徐小平握住玉清的手腕,猛地拉着他往镇里跑,张元有气无力地跟在他们身后。 徐小平将玉清拉到一个客栈前,掏出玉清腰间的银袋,道:“一间上房。” 玉清被他拉到二楼,一路上竟未反抗,一直到徐小平阖住门,玉清才道:“到这里便行了。” 徐小平道:“你不想用张元当药人?” “亦不想和你,”玉清在床上打坐,道:“一个时辰后叫我,不要让张元进来。” 话音刚落,张元便敲响门,懒声道:“用我进来吗?” 徐小平看了眼床上的玉清,道:“不,不用了。” “哦,”门外的张元勾起坏笑,坐在门前道:“不着急,你们慢慢来。” 徐小平挡着门静看玉清打坐运气,半个时辰悄然过去,坐在门外的张元耳朵贴在门前,道:“徐小平?” 徐小平道:“闭嘴。” “你们在做什么?”张元察觉不对劲,道:“为何这么安静?” “你当所有人像你这么下流?”徐小平道:“玉清在打坐。” 张元面色一变,推门道:“让我进去。” 徐小平背抵在门前,道:“他不让你进去。” “徐小平你能不能聪明儿?”张元道:“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徐小平犹疑道:“梳理内力罢了。” “他怕是要自废武功,”张元道:“禁山诀全靠内力撑着,他武功一废,便是个彻彻底底的傻子疯子,你快让他住手!” 门被张元强硬推开,徐小平被撞的向前跌了一步,张元抓住他,走到玉清身侧,点住其背上的两道穴位。 玉清渐蹙起眉头,脸上的黑色脉络猛地暴涨,张元又点了几个穴位,玉清吐出一口血,睁眼冷看向张元。 张元看了眼徐小平,扯开自己的衣领道:“一个两个扭扭捏捏,我就不信是你们那点儿脸面重要,还是命更重要!” 玉清半靠在床上,看张元边脱衣边坐过来,竟是被气得浑身发颤,咬牙虚弱道:“滚。” 张元坐在床边,捧起玉清的脸就要吻上去,一直呆滞在一旁的徐小平突然颤声道:“你,你不要碰他。” 张元侧过脸道:“你来?” 徐小平见人强则弱,被张元那莫名的气势压制地不敢正眼看人,亦或是他不敢看向玉清,徐小平道:“你出去。” “磨叽,”张元站起身道走向门外,阖住门前道:“睡!我看着你们睡!” 玉清拿起身侧的木枕砸向张元,张元“砰”的一声关住门。 木枕从门上慢慢滑下,徐小平看向玉清,玉清已在用手帕擦自己唇边的血,道:“你也给我出去。” 他别着脸,多半儿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脸上的黑色脉络。徐小平忽而就不怕了,说到底玉清只是个纸老虎,为何要怕他? 徐小平走到床边,半跪在玉清面前,玉清道:“滚。” “禁山诀罢了,”徐小平脸贴在玉清腿上,道:“先用药人拖一段时日,我前日听荀木与教主说话,他们似已经找到方法,只是有些困难,等他们解决后,你便有救了。” 玉清冷笑道:“你知道是什么方法吗?” 徐小平道:“听他们说,总归不是要命的事。” 玉清推开他道:“现在回去。” 徐小平顺势站起来,却猛地将玉清扑在床上,玉清猝不及防被他压住,他面上起了薄红,伸掌在徐小平后脑打了一掌,道:“你给我起身!” “我不,”徐小平三两下脱掉自己的衣服,搂住道:“面子重要还是人重要,你不想张元来,我亦不想旁人碰你,你便只能有我!” 玉清气极,低骂道:“混账!” 徐小平撑着身子在玉清唇上啄了一下,眼神晶亮。 玉清别过脸。 徐小平又在他脖子上咬了一下,见玉清已然放弃反抗,深嗅他颈间的松木清香,痴道:“怎么会这么香。” 玉清道:“莫怪我未与你说,若让月无牙知道了,他绝不会饶你。” “无事,”徐小平已被美色熏得昏昏然,道:“他定会体谅你我。” 玉清闻言又是冷笑。 徐小平试探着解开玉清的腰带,慢慢坐在玉清腿上。 玉清用手背盖住自己的眼睛,却还是能看见徐小平又是扭腰又是动腿的动作,他道:“你但凡有些羞耻之心......” 玉清兀得闷哼了一身,徐小平将手从他身下那物上移开,道:“我不知该坐在哪儿。” 徐小平在他腰腿上翻寻,半晌褪下玉清的裤子,将脸贴在玉清的腿侧,满面痴迷地磨蹭。 玉清咬牙切齿道:“徐小平。” 徐小平吊眼看了眼他,眼中因激动带了些水汽,道:“我从进平阳山后,便日日做这样的梦,你若对我早有这份心思,我便不会看旁人一眼了。” 玉清一顿,低头看了眼,道:“起身。” 徐小平搂着玉清,正过脸在玉清腿侧细嫩的皮肉上舔了一下,道:“以前虽与你做过,却觉得只有今日,才是真真正正与你睡在一处。” 不是忘却往事的李若清,不是中了冰虫的傻子,是当初他从徐府跑出来,第一眼见到的玉清。是以格外激动,格外沉迷。 玉清掐着徐小平的脖子将他提上来,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垂首在他胸前的狰狞伤口轻吻一记,一派不符合玉清的柔情。 徐小平顿时激动起来,伸长脖子要吻玉清,玉清被他叼住唇舌着实啃咬了一番。 末了玉清别过脸,唇被徐小平咬得火辣辣地疼,玉清嫌恶道:“别想再用你那张嘴碰我一下。” 徐小平挺起胸脯蹭玉清,道:“那你碰我。” 玉清在徐小平锁骨上留下一串吻,被徐小平直勾勾看着他的炙热眼神盯得面热,他抽出枕巾覆在徐小平的眼睛上,一路向下吻。 徐小平道:“玉清......” 玉清“嗯”了一声,同时抬起徐小平的腿,道:“怎么了?” 徐小平便不再言语,待被进入后细微地哼叫,等着颠簸。 他做此事充满私心,根本不在乎玉清是否要用药人,他这样,只是想让玉清抱他、吻他,轻柔柔地与他说话。 早前便发现了,平日刻薄到极致的人,在此刻便换了个人似的温柔,徐小平拢过玉清,将头埋进玉清的颈窝,几乎要醉倒在这一片松木香内。 徐小平先一步出屋门,四下已无张元身影,徐小平咳了一声,向后让开身子,等着玉清出来。 此刻客栈里已打上灯,玉清从屋内出来,伸手将他的发带扎正,道:“走。” 徐小平嘴角几乎咧到耳根,亦步亦趋地跟上玉清,等下楼时才发现客栈内一片寂静,堂中只有三人,张元正跪在一边,看见徐小平下来,飞快地向他眨眼睛。 徐小平僵滞在原地,笑意瞬间消退,道:“教主......” 玉清看了一眼他,径直走向月无牙。 月无牙招手让徐小平过来。 徐小平干咽了下,挪到月无牙身边,又道:“教主。” 月无牙倒了一杯茶,递给徐小平道:“拿给张元,今日辛苦张元在门外守了几个时辰。” 徐小平颤颤巍巍地将茶端给张元,张元同样颤颤巍巍地接过,道:“谢谢主子。” 月无牙淡道:“无事,你应得的。” 徐小平顿时腿一软,跪在张元身侧。 张元道:“徐兄,你跪什么。” 徐小平道:“不,不知道。” 玉清道:“徐小平,站起来。” 徐小平低下头不敢看月无牙,道:“不,不敢。” 月无牙忽而道:“我就知道会是今天这种境地。” 玉清静默片刻,道:“知道了便好。” 他起身拉起徐小平,道:“回去睡。” 月无牙看了眼荀木,示意他带徐小平回去。 荀木上前握住徐小平的另一只手腕,向玉清颔首,玉清松开手。 几人都要离开,张元仍跪着,见状连忙道:“我,我呢?” 月无牙斜睨他。 “我的主子,”张元苦着脸道:“小的家里还有一位,您让小的伺候玉主子,小的咬咬牙也认了,背着家里那位出来,却被玉主子从床上轰下来,小的才是受尽委屈的那个,您罚得没有道理啊。” 月无牙道:“你说苏毅?” 张元道:“还能有谁?” 月无牙看了眼玉清,挥手让张元起身,张元连忙站起,小跑着去追徐小平与荀木二人。 玉清和月无牙走在他们之后,徐小平频频回首,从黑夜里都能看出他此刻的惶恐。 月无牙站停道:“我想过你会和徐小平在一起,却也觉得你不会这么做。” 玉清侧首看他,道:“为何?” “你从不与我争同一样东西。” 玉清道:“明日你们去楚国,我回三刀山。” 月无牙摇首,从袖中拿出一本书,道:“本是要给你和李芷谦,却始终觉得不妥,如今交给你。” 玉清不接。 月无牙道:“我让李芷谦给徐小平。” 玉清看着月无牙将书收回袖中,继续向前走,面目却比在客栈时松动许多。 前方张元揽着徐小平的肩,道:“别往后看了,他们又不会为你打起来。” 徐小平觉得他在奚落,冷硬道:“你怎知不会?” “人俩亲兄弟,现在‘他嫂子是我弟媳妇’的,亲上加亲,喜不自胜,美哉着呢,你担心什么?” 徐小平咬牙道:“你怎如此下流。” “这事儿是你做的,不是我做的啊,”张元道:“我实话实说,何处下流?” 徐小平看了眼荀木,恼怒喝道:“你闭嘴!” 荀木在此时亦看向徐小平,徐小平抓上荀木的手,荀木反握住他,面上表情依旧沉稳淡然,道:“你风寒未愈,公子让厨房已白芷炖下鸡汤,回去后喝了鸡汤再睡。” 徐小平忙不迭点头。 张元“啧”了一声,却收回自己的胳膊,看着星空不再言语。 徐小平也跟在抬头看,今夜的星星大得出奇,徐小平仍是心慌手抖,脚下踉跄便要摔在地上,荀木扶稳他道:“小心。” 身后月无牙道:“让徐小平看路。” 徐小平猛地回头,看见月无牙正与玉清慢悠悠走着,他心内一松,被荀木拉着往前走。 这是不生气了?徐小平琢磨,莫不是因为那是玉清,所以月无牙就不生气了? 徐小平攥着荀木的手,扭头对荀木道:“教主不生气了?” 荀木道:“生气。” 徐小平“嘶”了一声。 “但没人会对你怎样。”荀木道:“何况那人是玉清。” 徐小平体会其说得话,试探道:“你生气?” 荀木不语。 谁人会对此事心平气和,但因自己喜欢的是眼中浑然无物,稍一对他冷待抑或懈怠就翻脸不认人的徐小平,是以便要捧着惯着宠着。 他将天捅塌了也不能说一句或者骂一句,旁人他是不知,自己确实得这般惯着徐小平——但迟早有一天得让徐小平知道自己的厉害。 荀木牵着徐小平的手,面目淡然,实则心里想着很多。 不管徐小平喜欢谁更多,他都比任何人年轻,他是那个,能陪伴徐小平最长时间的那人。 End/ 番外移步微博@谈零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