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流年》作者:钟晓生【完结】 1、第一章... 虞小鼓装成乞丐混出了临安城,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他故意弄的破破烂烂,全部的家当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包裹。 天下之大,已没有他的家了。而想到他的家人们此刻正不知受着什么样的苦,他不禁用力咬住下唇,几乎把嘴唇咬出血来。 他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如今已无亲故可投奔,一路跌跌撞撞往北走,只想远离临安城这伤心地,却不知究竟要走往何处。所幸路上遇上了一支好心的商队,暂且将他收容,带着他一路北上。 等虞小鼓跟着商队来到华州已是两个月后的事了。 华州此地地势平坦开阔,临近长安,自殷商时就是富庶之地。这日黄昏时商队刚刚入城,虞小鼓见此地繁华与临安城不分上下,不由勾起了思乡之情,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已脱离商队不知走到了何处。 他孑身一人站在路边,正不知所措间,忽听得远处锣声鼓声一阵响,依稀是有人在搭台唱戏。虞小鼓本不是爱热闹的人,可挡不住那细腻凄婉的唱词一声声传入耳中,竟是被触及了某根心弦,勾的他不由自主往人群走近去。 "可怜我枕上泪珠儿都湿遍,可怜我鸳鸯梦醒只把愁添……" "寻你来到金山寺院,只为夫妻再团圆……" 华县此地的方言虞小鼓听不太明白,但戏中人一腔哀怨却是听得分明。 "若非青儿她拼死战,我腹内娇儿难保全……" 捏嗓唱的旦声如泣如诉,哭腔里的每一颤声都似以玳瑁拨着听戏人的心肝,令人不由被这情感所打动。围观的已有几名老妪掩帕揩起泪来。 虞小鼓自出了临安城,几番回想起旧事都曾使眼泪在眶里打转,却从没让它落下过。今日听了这出戏,分明是一字未听明白,却偏偏听得伤情不已,不知不觉中泪已落下数行。 他挤入人群,这才看清此地演的是一处皮影戏,木搭的台子上撑起一张白布屏,巴掌大的皮影人正演着一出悲欢离合的戏。 蛇女跪在一名男子面前,抱着他的腿哀声祈求。男子丝毫不为所动,拔出剑从蛇女后心窝捅进去,霎时血溅白屏,蛇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叫。 "啊!" 虞小鼓已看的入了戏,见得此景,情不自禁低呼了一声,捂着眼不敢再看。方才溅到白布上的那些惊心动魄的"血迹",让他回想起官兵提着刀冲进他家中的场景,想起那些惨死的亲人,想起母亲声泪俱下的叮嘱…… 虞小鼓只觉天旋地转,几要呕出血来。 等一出戏落幕,一个与虞小鼓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从白布后走出来,端着铜盘向众人讨要打赏。他走至虞小鼓面前,盘里的铜板晃的叮当响,虞小鼓这才从戏里醒过神来,摸遍全身也只掏出一文钱,略有些羞赧地投至铜盘里。 那少年对着他露齿一笑,带着探询之意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顿片刻,这才绕过他向其他看客讨赏去了。 等人群渐渐散去,戏班子开始拆台收拾东西,虞小鼓依旧站在台前没有离开。 趁着众人正忙,方才负责讨赏的少年从台子后面绕出来,笑吟吟地走到虞小鼓面前:"你怎么不走?" 虞小鼓抬起红肿的双眼看了他一眼,复又垂眼不语。 少年笑道:"方才师父他们在唱戏,我就在后面偷偷看你。你听戏倒是听的十分认真,可如今戏已唱完了,你怎么还不离开?" 虞小鼓还是不说话。 少年也不介意,笑嘻嘻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虞小鼓迟疑了好一阵,低声道:"小鼓。" 少年眉眼间尽是笑意:"小鼓,我叫季乐。 这时台后有人唤季乐的名字,季乐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匆匆丢下一句:"你长的真好看。"便扭头跑回去帮忙了。 虞小鼓怔了一怔,低头看着自己一声破破烂烂的衣服,想必脸上也是脏兮兮的,怎会称的上"好看"?更何况他是个男孩子,从前干干净净的时候也没人会用这种词来夸他。 不一会儿,戏班子收拾完东西离开了。 虞小鼓这才发现这班子里一共只有七个人,每人身上都扛了不少东西。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季乐也扛了个巨大的木箱,看起来十分吃力。 虞小鼓眼睁睁看着戏班子走远了,突然拔腿追了上去,可追到了只剩十几步的时候又停了下来,踌躇着不敢上前。 就这么一路追追停停,虞小鼓跟着他们来到了一间小小的院子外。 季乐方才一路上都不敢和虞小鼓搭话,等回到住处,眼看着班子里其他几人都进了屋,虞小鼓还一脸迷茫地站在屋外,季乐忙返身走回去问道:"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虞小鼓抱着包袱的胳膊收的紧紧的,半晌才道:"我想学唱戏。"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坑了~~ 这次的主角是唱皮影戏的师兄弟,本来选的年代是北宋末年,但是因为我能找到的那时候已经有的戏本太少了,我自己又编不出什么戏曲来,所以背景就改成了【借鉴北宋末年时代背景的架空历史向】ORZ 做个小小的科普:华州在现在的陕西华县,华县皮影戏又称五人忙,五个人分别是:前声、签手、上档、下档、后槽。至于这些人具体是负责干什么的,文章后面会慢慢介绍 写这篇文的最终目的除了写一个耽美的爱情故事,也希望能让读者们对皮影戏有个比较浅显的了解,因为我自己挺喜欢这个的,毕竟也是中国的文化瑰宝之一。但是我自己当然也没唱过戏,我就是个资料党,写的不好还请大家多多包涵,如有纰漏欢迎指出^-^ 2 2、第二章... 皮影戏班子里年纪最大的是做前声的潘九戏,如今已是知非之年。班里其余六个人都是潘九戏的徒弟,有的学成后便跟着潘九戏搭班演皮偶戏,有两人还是学徒,不能正式演出,平时便跟着边学边打下手。一个是季乐,另一个名叫花凌,年纪虚长虞小鼓和季乐两岁。 虞小鼓说要拜师,季乐便替他进屋去问潘九戏,孰料过了一会儿季乐就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对虞小鼓支支吾吾地说:"小鼓,师父让你走……" 虞小鼓皱眉:"为什么?你师父不收徒弟了?" 季乐摇摇头:"我不知道。我问了师父,师父什么也没说。" 虞小鼓沉默片刻,在门槛外缓缓跪了下去:"跟你师父说,他不收我,我就在这里跪着。" 季乐咬咬牙,转身又进去了。这一进去,就没再出来。 转眼天就全黑了,这期间没人再出来问过虞小鼓,却也没人来将大门关上。 堂里亮起了火烛,依稀传出碗碟碰撞的声音,饭菜的香气传到虞小鼓鼻子里,令他不由咽了咽唾沫,却依旧跪着一动不动。 又过了一会儿,屋中突然传出一个男子的低喝"季乐,坐下"的声音,接着是收拾碗碟的声音,屋里又安静了下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房里的油灯一盏一盏熄灭了,只剩下清冷的月光还照着这片土地。 "吱呀……"一间房间的门被缓缓推开,一个清瘦的身影从门缝里挤了出来,轻手轻脚的走到虞小鼓身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凉了的馒头递给他:"小鼓,你还没吃东西吧?我偷偷给你留的。" 虞小鼓抬头看了季乐一眼,本想拒绝,可自己实在是饿的厉害了,毕竟还是个没怎么吃过苦的少年,最终还是犹豫着将馒头接了。 季乐在他身边蹲下,看着他从小口吞咽变作狼吞虎咽,不禁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慢着点,别噎着了。小鼓,你从哪里来的?" 虞小鼓边啃馒头便含混不清地说道:"临安。" 季乐点点头:"难怪听你的口音不像是华州人。你……"他本想询问虞小鼓的家人,可看着虞小鼓一身破破烂烂脏兮兮的模样,心中已有了答案,话便咽了回去。 季乐叹了口气,道:"师父他不肯收你,你在这跪着也不是办法。我……" 虞小鼓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摇了摇头:"你师父会收我的。"虞小鼓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既然潘九戏没有硬赶他走,也没说出不收他的理由,更没有将院子的大门关上,便说明潘九戏或许只是在考验他。 季乐看他坚持,也不好多劝,叹气道:"那你要不要去歇歇?明天早上再来跪?师父已经睡了,你现在跪着,他也不知道。"边说边有些羞赧地抓了抓头,"我和花凌、张师兄睡在一块儿,不能带你回去。要不我带你去柴房?" 虞小鼓又摇了摇头,从始至终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你回去吧,不用管我。" 季乐又陪了他一会儿,等到夜深的时候,捱得又冷又困,悄悄回屋给虞小鼓拿了件衣服,虞小鼓还是拒绝了。 季乐无法,只得自己回房睡了。 第二天一早,众人纷纷从屋子里出来,季乐哈欠连天,显然昨晚睡得并不好。 潘九戏见虞小鼓还跪在门外,脸色已捱的惨白,身形摇摇欲坠,于是脚步一转走了过来。 "名字。" "……虞小鼓。" "祖籍。" "临安府。" "你父母呢?" 虞小鼓咬住下唇,过了一会儿眼圈又红了,却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有我一个人。" 潘九戏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冷冷地唤道:"季乐,把他扶进去。今天你留在院里子练习掌签,顺便告诉他戏班子里的规矩。"顿了顿,又对虞小鼓说:"如果我回来你还留在这里,我就收你为徒。" 季乐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忙冲上来将已跪的没了知觉的虞小鼓扶起来,架着他的胳膊将他掺进房中。 潘九戏看着两个身形相似的少年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等戏班子带着东西离开后,偌大的院子里就只剩下季乐和虞小鼓两个人。季乐让虞小鼓躺在自己平时睡的小床上,殷勤地端了碗热粥送到床边:"要是不够,我再给你添。" 虞小鼓方才不觉得,等躺到了床上,才发觉自己浑身酸疼的厉害,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于是摇了摇头。 季乐硬将碗往他手里塞:"吃点吧,你昨晚上只吃了个馒头,一定饿了。" 虞小鼓接不住碗,险些将粥撒了。季乐恍然大悟,忙拿起勺说:"我喂你。" 虞小鼓虽有些羞赧,但的确是饿了,到底没有拒绝,眼看着季乐一勺白粥喂到了嘴边,犹犹豫豫地张嘴含住勺子。 季乐一边喂他一边喋喋不休地说道:"咱们这演皮影戏的,除了不露脸之外,和其他的戏班子其实没甚么分别,许多规矩都一样。如果师父收了你,你须得签一份生死契,往后随班流动,边唱边学。学业期满之后,先为师父效益三年,方可搭班从艺,以此谋生。咱们这班子里,我和花凌还没有出师,张师兄和两位杜师兄也是师父教出来的,学业期满了还不到三年,正在替师父效益。谈师兄从前也是师父教出来的,现在和咱们搭班唱戏。" 虞小鼓垂着眼问道:"学业期有多久?" 季乐又舀了一勺粥送过去:"这可说不好,得看人天赋。学得快三四年就能学个大概,学的细致一些,还得多学几年。我跟了师父六年,也还学的不好。" 季乐给虞小鼓喂完了一碗粥,接着给他讲皮影戏班子里的诸多规矩和忌讳。只是虞小鼓实在困的厉害,右耳进了左耳就出,上下眼皮直打架。季乐见状,体贴地笑了一笑,两眼弯弯的,煞是可爱:"你跪了一晚上,先睡会儿罢。睡醒了我再给你讲。" 虞小鼓微弱地点了点头,一阖上眼,已入了八分眠。季乐见状替他掖了掖被子,盯着他的睡颜看了一会儿,又笑道:"小鼓,你长的真好看。" 虞小鼓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季乐爬下床,找出两个皮偶练起来,因昨晚也睡得不好,练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困了。他想了想,趁着师父师兄们不在,正好偷个懒,于是跑回房间里,在虞小鼓身边躺下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虞小鼓是冰山女王傲娇别扭受(我最喜欢虐傲娇、女王、别扭了!)季乐同志是我最爱的花心温柔攻XDDD 3 3、第三章... 虞小鼓醒来的时候,发现季乐的手脚都搁到他身上了。 虞小鼓不大高兴,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下,季乐吧唧吧唧嘴,翻了个身继续睡。 虞小鼓从床上爬下去,拿起桌上的两个皮影人,看着它们渐渐发起呆来。 等季乐睡醒,只见虞小鼓背朝着他坐在桌边,一动也不动。季乐唤了他两声他才转过身来,眉眼间带着些许尚未收敛的哀伤。 季乐跑到窗边看了看天色,已到了午时,他便转头问虞小鼓:"你饿了吗?" 虞小鼓微微点了点头,季乐便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季乐端回两碗热腾腾的米饭和一碟青菜、半碟撒了盐的花生米,热情的招呼道:"快来吃吧。" 若是搁在从前,这么简陋的菜式虞小鼓必定看不上眼,可如今他已两个月不曾吃到热的米饭,心中又悲又喜五味杂陈,一言不发地走到桌边坐下。 季乐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亮晶晶的:"你喜欢皮影戏吗?"顿了顿,不等虞小鼓回答,又自问自答地说道:"你肯定是喜欢的,昨天你看戏的时候,神情比师父还认真。" 虞小鼓睨了他一眼。 季乐羞赧地摸了摸后脑:"其实我不大喜欢。师父总说我找不到戏感,说我年纪还小,不懂得拿捏戏中人的感情。所以不让我练唱功,只让我先学着掌签。" 虞小鼓还是不说话,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粒花生放进嘴里。 季乐说:"小鼓,你想好了么?若你真的要拜师,得和师父签下生死状,以后可要演一辈子的皮影戏了。" 虞小鼓自然不愿做一辈子戏子,他的愿望是考取功名,做了官就有了权力,有了权力就可以为蒙冤的家人手刃仇人。昨日他听了戏班子唱的皮影戏,一时动情,便头脑发热地前来拜师。原本到了晚上的时候他已有些犹豫了,可潘九戏不肯收他,却反激起了他的好胜心,在门外跪了一晚。可如今他无依无靠,身上的钱勉强够他节衣缩食地熬上几日,若留下学戏想必能暂时不用为生计苦恼,至于…… 虞小鼓心下犹豫,面上却不表现出来,反问季乐:"你为何入了这行?" 季乐表笑容僵了一瞬,道:"我七岁的时候家里遭了旱灾,我爹病死了,我娘带着我来长安避难。只是还没进长安的城门,我娘也病逝了。她临终前将我托付给师父……"他顿了顿,复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只是小时候的事我都快记不得,如今我已跟了师父六年,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天赋不够,一直学不好影戏……" 虞小鼓看着他的脸,又看了看面前的两碟小菜,垂下眼心想:他从小就父母双亡,过的一直都是清贫日子。我从前家境总算富裕,虽然如今出了事,可父母是死是活还不知道,或许他们还有生的希望……我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自怨自艾,比起他来,我竟不算太惨。母亲从前说的,各人有各人的苦,是不错的。 季乐道:"小鼓,你可要考虑清楚。影戏固然好玩,可要学起来,却是枯燥的很。师父平时也很严厉,若是被他发现你偷懒,定会打得你皮开肉绽,两天不给你东西吃。不过师父他除了严厉些,却是个很好的人。"见虞小鼓不答,季乐转了转眼珠,有些腼腆地咬住下唇,过了片刻又小声说,"当然,我是希望你能留下的……" 虞小鼓吃完了一碗饭,将筷子搁在碗上,道:"你吃完了,给我讲讲规矩吧。" 季乐以为他已决定留下,立刻欢呼一声,匆匆将碗里的饭扒到嘴里,然后勤劳地收拾起碗筷来。虞小鼓从前做惯了少爷,并没有要帮忙的意识,只是冷眼看着。 等季乐忙完了一切,拉着小鼓跑到院里子坐下,开始细细地给他讲起戏班子里的禁忌和规矩: "咱这华州城里有个戏社叫做绘革社,全城的戏班子都入了戏社。社里有个最大的班子叫千革班,听说有当官的门路,平时有好的生意都找他们。咱这班子叫做九戏班,是师父建的,所以就用师父的名字命的名。平时城里有红白事都会请戏班子去演,或是生辰、社日、节日也会请戏班子,凡是大户人家的生意大抵都被千革班抢去了,我们也就能接一些中等人家或是穷人家的活,平时也会上街卖艺以维持生计。" "咱这里的影戏又叫五人忙,分前声、签手、上档、下档、后槽。平时演出的时候,师父他负责前声,谈天翔师兄负责签手,上档是杜十五师兄,下档是杜重九师兄——他俩是亲兄弟,不过不是孪生的——张堂师兄负责后槽,我和花凌还没出师呢。这些个前声、签手都要做些什么,我慢些细细同你讲,反正你都是要学的。" "搭台的时候,台子的朝向不能往西,这是犯了大忌讳的。" "收拾影人的时候,必须大鬼压小鬼的放。咱出去演出前,都要焚香拜祭影箱。晚上睡觉的时候,须得两人搭伙睡。前声和签手搭对,上档和下档搭,后槽和徒弟搭对。" "……" 等到潘九戏等人收工回来的时候,见虞小鼓和季乐双双坐在院子里,季乐正嬉皮笑脸地为他表演着自己不算精湛的操纵影人的本事。见戏班子回来,季乐忙收了东西,恭恭敬敬地行礼:"师父。" 潘九戏走上前,漠然地问道:"你考虑清楚了吗?" 这时虞小鼓年纪还轻,没见过多少世面,不知道做了优伶就已为自己的终身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还以为熬过这些年,偿清了师父的债还可以去考取功名,便草率地跪下长叩:"师父。" 潘九戏皱着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道:"季乐,去房里拿张生死契出来。" 4 4、第四章... 签了生死契后,虞小鼓便正式成了戏班子中的一员。 当天晚上,潘九戏便将他领到自己房中,问道:"认得字么?" 虞小鼓从前读过不少书,不光认得字,还会写词赋诗。他点了点头。 潘九戏拿出一打泛黄的书给他,虞小鼓借着火烛看清书册上的字,都是些戏本。 潘九戏说:"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把这些戏都看熟了。你学过乐器么?" 虞小鼓从前也学过琴,对音律略通,稍一犹豫,又点了点头。 潘九戏有些差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乐器都是相通的,如果你懂得乐律,学起来就容易多了。今天你先拿着这些本子回去看,从明天起,我先教你月琴。" 潘九戏的态度从头到尾都是不苟言笑的,竟比从前虞家请来教导虞小鼓读书写字的先生还显得冷冰冰的。虞小鼓不敢多言,捧了一打书便回去了。 按皮影戏班子的规矩,演出完后槽和徒弟是要睡在一块儿的,所以平时负责后槽的张堂和花凌、季乐住在一间房里,如今虞小鼓也住了进去。从前那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现在多了个虞小鼓,虽然也是个身形瘦削的少年,可到底是有些挤了。张堂跟潘九戏商量了一下,又添了一张小木床,搭在大床的边上。新床就让季乐和虞小鼓一块儿睡。 虞小鼓回到房里,花凌和张堂不知去了何处,只有季乐一人正趴在桌上不知做些什么。虞小鼓走到他背后,只见桌上放着一张被镂走了许多身形或头型的牛皮,季乐手里拿着一根钢针,正在牛皮的空白处认真刻着什么。 大约是察觉到背后的鼻息,季乐猛地回头,站在他背后的虞小鼓和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虞小鼓更是被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季乐手忙脚乱地将牛皮塞进自己怀里,然后才将虞小鼓扶起来,不满地瞪着他问道:"你偷看我干什么!" 虞小鼓不大高兴地看了他一眼,甩他开的手,径自走到床边看书去了。 过了一会儿,季乐搓着手涎笑着凑过来:"小鼓,你生气了?" 虞小鼓不理他。 季乐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勾住他的肩膀说:"你气什么,我没得罪你罢?" 虞小鼓挣开他的手,冷冷地说:"师父将我和你安排在一间房里,你若有什么东西不愿让我看见,就自己藏得严实些。自然,我对你的东西,也是没甚么兴趣的。" 季乐忙道:"我不是!我只是……只是……"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手一会儿想往怀里伸,一会儿又垂下,显得十分挣扎。 虞小鼓刚想开口说什么,这时候花凌在外面敲响了门,道:"吃饭了。"于是虞小鼓将书册往旁边一放,一言不发地甩袖出去了。 盛好了自己的饭,入座的时候,虞小鼓在花凌身边坐下,跟过来的季乐在虞小鼓身边坐下,虞小鼓看也不看他一眼,起身换到花凌的另一边。 季乐愣了愣,立刻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可怜巴巴地望向虞小鼓,虞小鼓却压根不理他。坐在中间的花凌只是无奈地笑。 用餐前,潘九戏面无表情地说了几句,大意是为虞小鼓介绍戏班子里的其他人,让他好好与别人相处,也让其他人对他多多关照。 虞小鼓乖巧地一一见了礼。 桌上依旧只有两三个菜,花凌为示友好,先为虞小鼓夹了一筷子青菜。季乐见状,也跟着夹了一块南瓜,虞小鼓却漠然地端起碗往嘴里送饭,季乐的手悬在半空中,尴尬的不上不下,最后只得讪讪将南瓜送回自己嘴里,郁闷地嚼得吧唧响。 也就是方才,虞小鼓才注意到花凌和季乐手里用的都不是普通的筷子,而是两根细细长长的竹杆子。花凌察觉到他疑惑的目光,温柔地笑着解释道:"这是操纵影人用的竹签,我们为了练手感,便拿它当筷子使。" 虞小鼓点点头,目光在桌上巡视一圈,发现连潘九戏都用竹签当筷子使。花凌悄声说:"学无止境。" 吃完饭后,几个年纪大些的都坐着不动,花凌和季乐站起来收拾碗筷。虞小鼓也只是毫无意识地坐着。 潘九戏蹙眉,沉声道:"季乐,你是怎么教他的规矩?" 虞小鼓一愣,季乐忙道:"师父,我错了,是我忘了!"说罢忙凑上来扯了扯虞小鼓的衣服,小声道:"帮忙收拾。" 虞小鼓愣愣地站起来,刚端起自己的碗,便听到潘九戏冷冷地说:"不管从前是少爷命还是老爷命,到了哪里,就要守哪里的规矩。" 虞小鼓的动作一僵,眉心猛地一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垂着眼端着东西出去了。 季乐端着盘子追上来:"小鼓,小鼓,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忘了告诉你。" 虞小鼓脚步顿了顿,低声道:"不是你的错。" 三个少年挤在厨房中洗碗刷锅子,季乐心下愧疚,争着抢着揽下打扫厨房的重活,花凌边刷锅子边向虞小鼓解释道:"小乐或许还没告诉你,因为我们还没有学成手艺,只能靠师父他们养着,总要干些活,不能做个废人。所以所有的杂货都要我们三个来做。"花凌顿了顿,目光将虞小鼓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会做饭么?" 虞小鼓垂着眼摇了摇头。 花凌温柔地笑了笑,道:"没关系,都是要学的。当初我刚来的时候,连扫地这样简单的活都会砸了东西。这几天你便少做一些,跟着我们学一阵子便会了。" 虞小鼓从前是当少爷养着的,从来没有自食其力的概念,方才被潘九戏一通冷讽心中已十分恼火。然而这两个月来他看了不少世态炎凉,知道如今戏班子并没有苛待于他,而别人也都是这样做的,于是他的心情多少平静了一些:"……多谢师兄。" 收拾完东西后虞小鼓先回了房,花凌故意拉着季乐走在后面,等虞小鼓走了花凌才问季乐:"你欺负他了?" 季乐委屈地直撅嘴:"怎么会!我喜欢小鼓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他!" 花凌笑着摇摇头,叹道:"你啊……若有什么误会,快去找他解释清楚吧。" 过了一会儿,虞小鼓正坐在屋里看书,季乐和花凌推门进来了。季乐走到他身边,拉着他的胳膊就往外走:"小鼓,我有东西给你看。"虞小鼓皱了皱眉,倒也没反抗,跟着他出门去了。 两人走到院子里,季乐从怀里掏出一张残破的牛皮递给他,说:"你看,这是我用来做影人的皮子。这皮还剩一些,恰好够再做一个影人。"他指了指牛皮一角只画了一半的图样,"我本想做个影人送给你,我不是故意瞒你,只是想到时候给你个惊喜,没想到反惹你生气了……" 虞小鼓攥着牛皮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会做影人?" 季乐立刻得意地笑了起来:"是啊。我对做影人的兴趣可比演影戏多多了!连师父都夸我手巧呢!" 虞小鼓默然半晌,不知说些什么,将牛皮塞回季乐手里,低声道:"谢谢。"说罢就转身往房里跑。 季乐一愣,忙追了上去:"小鼓,你不生我气了吧?" 虞小鼓摇摇头。 季乐开心地拉住他的手,轻轻在他脸上啄了一下:"小鼓,我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的,我家小攻这么小就会花小受了→_→ 5 5、第五章... 过了十数天,季乐果然做好了一个影人送给虞小鼓。他做的是个生角,影人的相貌十分秀气,眼睛细而长,鼻尖不似普遍所见的影人那样似观音一样高,而是小巧挺翘,看模样倒有几分像虞小鼓。 这是虞小鼓第一次真正拿起皮影人,他生疏地握住几根签,季乐从他身后环住他,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操纵:"拇指摁这根签,食指控这根……对了,你瞧,这不是动起来了么!" 虞小鼓颇觉新鲜,不一会儿大致掌握了操纵的方法,便推开季乐的手自己玩起来。他边提着影人摇摇晃晃地走路,边道:"这不是挺容易的么?为什么要学这么久?" 季乐笑道:"看起来容易,这功夫可都在细致处。你瞧你的手晃的多厉害,你能让这皮人稳稳妥妥地走路么?" 虞小鼓试了一会儿,果然很难稳住手。季乐道:"单就'稳'这一功夫,平常人没个一年两年的可练不出来。" 虞小鼓点头:"怪不得。" 等过了这阵新鲜劲,两个少年并肩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戏班子里其他人都上街卖艺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虞小鼓捧着影人不住地看,因为这一件礼物使他对季乐的好感上升了不少:"你画的真好看。" 季乐侧了个身,兴奋地说:"我也觉得我画的可好了!我喜欢丹青,若是师父肯让我只作皮影人而不用学唱戏就好了。" 虞小鼓极浅地笑了笑。 季乐突然站起身:"你等等!"说罢便跑回房间,不一会儿便捧了几个影人和几张画出来,"这些都是我画的!" 虞小鼓接过挨个翻着看了,问道:"你学过画吗?" 季乐道:"学过的。最早的时候是是师父教我画影人,后来师父见我喜欢,又请了个先生教过我一阵。不过我们班子里没什么钱,学了三个月便停了。" 虞小鼓是真心觉得季乐的画很好看。从前他父母也请先生教过他丹青,虞小鼓觉得,那些师父画的花花草草和季乐画的水准差不多,甚至季乐画的还要好看一些。 虞小鼓一不小心拨到了一个影人,影人的头脱离身子掉到了地上。他吃了一惊,慌张地将那皮做的脑袋捡起来。季乐笑眯眯地接过去,重新将影人的脑袋安到脖子上:"别紧张,皮影人的身子和脑袋本就是分开的,脑袋叫做头茬,一个身子可以配许多头茬,这样只需要几个身子就够了。" 过了一会儿,季乐忽然问道:"小鼓,你喜欢我送你的影人吗?" 虞小鼓面无表情地看着季乐,在他热切期盼的表情下微微点头。 季乐笑眯眯地凑上来:"那你再让我亲一下好不好?" 虞小鼓皱眉,摆出防范的架势来:"做什么?" 季乐道:"你脸上香香的,我喜欢亲你。你让我亲一下吧,就当是酬劳。" 虞小鼓还没组织好拒绝的话语,季乐却凑上来轻轻将唇贴在他脸上。虞小鼓觉得季乐的嘴唇软软糯糯的,感觉并不算太坏,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推开他。 过了一会儿,季乐松开虞小鼓,高兴地抱住他:"小鼓,我好喜欢你!" 虞小鼓蓦地站起来往房中走:"我去练月琴了。" 晚上戏班子回来后,虞小鼓恰巧练得累了,想走到院子里舒展舒展筋骨,刚走出房门却恰好发现季乐和花凌正站在不远处的树下交谈。 季乐耍赖地缠道:"花凌花凌,你让我亲一下。" 花凌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无奈:"我不是同你说过了,不好随便乱亲别人的。" 季乐道:"为什么不好!我都亲了小鼓两次了,他也没什么不好的!从前你都会亲我的,你是不是嫌我了!" 花凌无奈道:"从前我们年纪还小,如今我已十五了,要亲也得亲喜欢的人。" 季乐怒道:"你不喜欢我了么?" 花凌顿了一会儿,道:"不是这种喜欢……" 虞小鼓听到这里,面无表情地转身回房了。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季乐推门走了进来:"小鼓,我们该去做饭了。" 虞小鼓放下手里的月琴,绕过季乐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季乐追上去拉他的手,却被虞小鼓冷冷地甩开了。 季乐愣了一愣:"小鼓,你怎么了?" 虞小鼓不说话。 季乐抓了抓耳朵,疑惑地说:"你心情不好吗?" 虞小鼓瞪了他一眼,只大步往厨房走。季乐无奈,只得追了上去,一路缠问,虞小鼓却只是充耳不闻。 经过这十几天的适应,虞小鼓已会些简单的劈柴煮水的活。花凌掌勺,让虞小鼓添柴生火,孰料虞小鼓误把湿柴丢进灶膛里,没过一会儿火就熄了,满屋子都是浓烟,呛得三个少年直咳嗽。 花凌皱着眉说:"你昨天不是做得好好的吗?怎么今天又不会了?" 虞小鼓咬着下唇不肯说话。 季乐忙道:"怪我不好,是我中午不慎将水撒了,把柴打湿的。" 花凌目光在两个少年身上转了一圈,大致能猜到些许,叹气道:"季乐,你去生火。小鼓,你来帮我打打下手吧。" 到了夜里,虞小鼓和季乐躺在一张床上,他背对着季乐,还是不肯理他。 季乐毛手毛脚地从背后抱住他,小声问道:"小鼓,你到底生什么气?" 虞小鼓挣了挣,挣不开他的束缚,半晌才勉强哼了一声。 季乐苦恼地说:"你是不是也嫌我了?花凌不喜欢我,你也不喜欢我……" 虞小鼓冷冷地说:"你喜欢花凌,关我什么事?" 季乐眨了眨眼,道:"我喜欢花凌,我也喜欢你啊!"顿了顿,丧气地说,"花凌不喜欢我,你不会也不喜欢我吧?" 过了良久,虞小鼓翻了个身,用不大不小地声音说:"你更喜欢我,还是花凌?"大床上传来细微的动静,也不知花凌和张堂有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 季乐想了一会儿,道:"非要选么?" 虞小鼓清冷的目光在夜里凉凉地盯着他。 季乐又想了一会儿,面对面地揽住虞小鼓:"我更喜欢你,你比花凌好。花凌仗着他年纪大一些,总是欺负我。" 虞小鼓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又翻过身睡了。季乐再去搂他,他没有再拒绝。 转眼,虞小鼓入戏班子就有段时间了。他学的很快,乐器这一类物事,一通则百通,不出几个月,他已经学会了月琴、号、唢呐和拉板胡等皮影戏必须的乐器。然而配乐只不过是点缀,皮影戏中最难的也是作为全戏精髓的,一是掌签、二是说唱。 潘九戏觉得虞小鼓的声线不错,先教他口技念唱,虞小鼓展露的天赋颇让潘九戏吃了一惊。按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没经历过多少人生磨砺,唱戏总是干巴巴的,要唱出哭腔来常常要用竹篾将他们打一顿才有点成效,可虞小鼓却不同。大约是虞小鼓年纪轻轻便经历了大的波折,他唱念的时候感情很充沛,只要稍加指点就有不小的进步。 这日虞小鼓在房里背戏本子背的口干舌燥,走到院子里放风,只见花凌提着一个剑客的影人自娱自乐地边操纵边唱词。 虞小鼓走上前,花凌停下说唱,笑道:"练得怎么样了?" 虞小鼓点头。他看了看花凌手里的影人,觉得画工很像是出自季乐的手笔。果不其然,看穿了他心思的花凌道:"这是季乐前几天刚做好的。" 虞小鼓问道:"他常送你影人么?" 花凌愣了愣,道:"……皮子贵得很,季乐用的都是省下的或是从别的戏班子里用剩丢掉的,一年也就能做两三个。" 虞小鼓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走了。 6 6、第六章... 立春过后,东风送暖,大地解冻。 这日虞小鼓正在房里捧着戏本子认真地练唱,练累了掌签的季乐走过来,将他手中的书抽走:"来,我们俩搭配着练练。我掌签,你念唱。" 虞小鼓表示同意,于是季乐搭了个小亮子,抱了几个皮影人来:"你会唱什么?" 虞小鼓想了想,道:"《六月雪》罢。师父说我这出戏唱的最好。" 于是季乐给皮影人安上头茬,开始操纵皮影人动了起来。 虞小鼓唱了没两句,季乐突然停了,表情有些别扭:"你的口音听着很奇怪。" 虞小鼓在华州已呆了有几个月,他年纪小,语言学的很快,华州此地的方言已能完全听懂。可要用它来唱戏,感情是到位的,可口音听起来还是十分别扭。 虞小鼓道:"师父说不要紧的,唱的词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感情。我再过一段时间,口音也就像了。" 季乐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可是虞小鼓那不正宗的华州话听着令他不由想发笑,索性道:"不如你用你们临安的方言唱给我听听。" 虞小鼓想了一会儿,先将台词默默在脑中转化成临安的方言,然后清了清嗓子,果真用临安方言唱了起来。 临安的吴侬软语与北方铿锵有声的方言截然不同,季乐听在耳中,只觉心头仿佛有鸿毛扫过,麻麻痒痒的。虽只听明白了十之一二,他还是操起签,试着配合地演起影戏来。一折戏唱完,词和影人的动作倒也对上了七七八八。 虞小鼓问道:"如何?" 季乐认真道:"虽然听不懂词,但唱得很好听。" 虞小鼓浅浅地抿唇笑了,道:"正是因为你听不懂词,才能听出我究竟唱得如何。我第一回听师父唱戏,一句词也没听明白,可戏却看明白了。" 季乐笑道:"是了,我第一回见你,你听的眼睛都红了,果然是入戏的。你唱得好,以后等我们学成出师,我们也组个戏班子,你做前声,我做签手。"停顿片刻,季乐笑得愈发灿烂了,"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演皮影戏,你说好不好?" 虞小鼓愣了愣,情不自禁地微微点头。 季乐走上前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郑重其事地说:"小鼓,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虞小鼓又愣了愣,目光略略游移,不冷不热地说:"喜欢你做什么?还不快去练习,师父回来,我可要告诉他你偷懒。" 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是春社,转眼已过了四个戊日。往常社日的时候乡民们在土地庙聚会祭祀,都会请皮影戏班子前去表演,这一年亦不例外。华州治下的南村请九戏班前去表演,这是虞小鼓进了戏班子后第一回遇上这样正式的演出自然十分新奇。 虽说演的都是年年社日要演的老戏,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临近社日的最后两天戏班子停了的活,专心呆在院子里排演。三个少年学徒则搬了板凳坐在院里看戏。 只见得两个天将登场,一个赤面髯须,身披金甲红袍,三目怒视,左持风火轮,右举钢鞭;另一个黄面髯须,身穿金纹黑甲,头戴红缨,左手持枪,右手拿绳。两人踩着赤色云轰隆隆从天而降,打堂鼓手锣一阵响,好不热闹。 季乐边看边向虞小鼓解释道:"这出戏叫做《请社火》,社日演出前,须得先演这出戏,请王灵官、赵灵官登场,意在驱邪开路,为民降福赐财。" 请完了社火,场上人物纷纷退场,一晃神,在锣声中场景已变作了财神爷赵公明坐在黑虎台上,耍狮人领着青色狻猊上场。耍狮人举着鞭子耍两下,青狮吐一宝,再耍两下,青狮又吐一宝。 潘九戏唱到:"此地风光好,青狮吐八宝。吐在吉祥地,富贵直到老。" 季乐道:"这出戏叫《青狮吐八宝》。这些都是开锣节目,往后才是正式演出。" 虞小鼓认真听着,仔细拿捏潘九戏的唱腔。 排演完一遍后,三名学徒去准备午饭。三人围坐在院子里择芹菜,虞小鼓心不在焉地择着菜,口中念念有词地清唱:"吐在……吐在……吐在吉祥地,富贵直到……富贵直到老。" 花凌笑着提醒道:"小鼓,你手里的芹菜只剩叶子了。" 虞小鼓懵懵懂懂地低头看了一眼,发觉自己把菜梗都折成一段段丢了。他脸色微赧,晃晃头,将脑子回响不断的戏曲声挥去,认真干起活来。 转眼就到了春社日。 一大清早虞小鼓就被季乐推醒,众人背起昨晚就收拾好的行装出发了。 7 7、第七章... 戏班子赶到南村时,闹春社已经开始了。 春社是祭祀土地神的日子,村子里有祭祀拜神、饮酒、分肉、赛会的活动,好不热闹。因为皮影戏要等到天色暗了之后才能上演,故白天的时候潘九戏准许徒弟们自己去玩耍。 本该是年纪稍长的花凌带着季乐、虞小鼓在村子里逛,然而季乐兴奋地很,一会儿闹着要吃荞麦糕,一会儿闹着要参加赛会,拉着虞小鼓和花凌脚不沾地地四处跑,直把两人带的晕头转向。 眼见到了一处舞狮的台子前,季乐又不肯走了。 三人站在人群中,正津津有味地看着舞狮的节目,花凌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转头看见身后人,惊喜道:"白七哥!" 那个名叫白七的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人,肤色略黑,身形健硕,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白七对着花凌笑了笑,拉着他走出人群,与他不知说了些什么。过了会儿,花凌喜滋滋地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走回季乐和虞小鼓身边,道:"我和白七哥走了,倪小八和你们年纪差不多,处得来,你们带着他玩吧。" 季乐不大高兴地瞪了眼站在不远处等花凌的白七,酸酸地嘟囔道:"你和白七哥处得来,和我们便处不来吗?你也不过比我大两岁罢了……" 花凌弹了下他的脑袋,虎起脸道:"大你两岁也是大!没规矩的东西,成天价直呼我姓名,我都不同你计较了。带着小鼓和小八好好玩,不许欺负他们两个!申时在桐井街和师父相会,莫迟了!" 季乐撅着嘴捂着额头上方才被花凌弹疼的地方,一脸的不高兴。花凌才不多与他纠缠,转头对着一脸茫然的虞小鼓和倪小八温柔地笑了笑,毫不留恋地转身向着白七走去。 眼看着花凌和白七走了,季乐也没了看舞狮的心情,拉着虞小鼓和倪小八走到一间茶亭坐下休息,眼巴巴地四处张望,寻找下一个去处。 虞小鼓内敛地打量着倪小八,倪小八则毫不避讳地将虞小鼓从头到脚用目光洗刷了一遍,转头问季乐:"季乐,他便是你们班新来的学徒么?" 季乐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倪小八的脑袋,嬉笑着说:"没规矩。他叫虞小鼓,你要叫他小鼓哥。"说着又转头对虞小鼓介绍道:"他叫倪小八,你可以叫他小八。方才那个,就是花凌跟他跑了的那个,叫白七。他们俩也是唱皮影戏的,和咱是同行。" 虞小鼓略有些惊讶地看了倪小八一眼。 倪小八笑嘻嘻地说:"小鼓哥,我们和你们唱的可不同哩。" 季乐道:"他们是华阴人,他们那里唱的叫老腔,我们这里叫碗碗腔,我同你说过的。" 南村在华州和华阴中间,虽还属于华州的辖县,离华阴却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华阴一地处秦岭山脉的边缘,县境被陡峭崎岖的华山分割,可谓是雄关巍峨,险山恶水。离华州虽近,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光景。正因为如此,几里之内,皮影戏便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唱腔。碗碗腔婉转细腻,风情多种,多唱男女言情、宫廷故事,而老腔戏——"老腔戏,满台吼。三国列国戏,唱的最拿手。" 南村这里,爱听碗碗腔的人有之,爱听老腔戏的人也不少,于是村长便请了两个皮影戏班子来一起凑热闹。 虞小鼓浅浅地抿唇一笑。没什么意义的笑容,仅是一种回应罢了。 休息够了之后,三人又去村里闲逛。这回季乐可算是碰到了对手,倪小八比他更能蹦跶,半刻都闲不下来。虞小鼓站在中间,左边的手被季乐牵着,右边的手被倪小八扯着,偏偏两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我要猜谜!" "我要买糖糕!" 虞小鼓被扯的晕头转向,怒将两人甩开:"两只活生!" 季乐和倪小八同时一怔,齐声问道:"活生是什么意思?" 虞小鼓冷着脸道:"就是猢狲的意思。你们自个儿去玩,我累了,在那边拐角等你们。"他原就不是爱热闹的人,对闹春社的活动没几分兴趣,说罢便扭头走了。 季乐和倪小八对视一眼,吐吐舌头,乖乖地约定好先一块儿去西面,再一齐去东面。 虞小鼓去解个了手回来,只见季乐和倪小八手里拿着几串吃食,已在拐角处等着了。两个少年背对着他,并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正自顾自地交谈着。 季乐捏了捏倪小八的脸,笑嘻嘻地说:"小八,几个月不见,你又胖了。可见你师父对你不错。" 倪小八狼吞虎咽地咬着自己手里的糖糕,含糊不清地说:"胖了有福气。" 季乐笑道:"是啊,小八越长越好看了。" 倪小八停了嘴上的动作,咽下嘴里的动作,问道:"那……我好看还是花凌哥好看?" 季乐咂咂嘴,过了一会儿才说:"花凌喜欢白七,不喜欢我了。还是小八好。" 倪小八立刻同仇敌忾地说:"可不是,师兄见了花凌哥就把我丢了,回去我定要跟师父告状!" 虞小鼓在后面听着,一会儿觉得这两人幼稚可笑,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季乐勾着倪小八,见他脸蛋水灵灵白嫩嫩的,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然后委屈地说:"花凌都不肯让我亲他了,也不肯亲我。可我上回明明看见他让白七亲。他们俩个凑在一块儿,便嫌我们烦了。" 倪小八忙搂住季乐的脖子,吧唧亲了他一口,在他脸上留下糕渣和口水一片,豪迈地说:"那我们也不理他们了!谁稀罕他们!" 虞小鼓看得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冷笑,最后索性转身离开了。 等到了申时,虞小鼓回到和潘九戏说好的集合地点,只见季乐正焦急地抓着潘九戏的手不知说些什么。除了九戏班的几人外,旁边还有七八个人,其中有白七和倪小八,看样子,大约是他们的戏班子。 花凌眼尖,一眼便看见走近的虞小鼓,焦急地冲上来,抓住他的肩膀问道:"小鼓!你跑到哪里去了!" 以往花凌在季乐面前是俏皮的,在自己面前是一贯温柔的,虞小鼓从没见过如此紧张的花凌,不由有些心虚,微微低下头。 季乐见了虞小鼓,长长地舒了口气,绷紧的身体也放松下来,走上前紧紧握住虞小鼓的手:"小鼓,我和小八找了你一下午,你总算是回来了,可吓死我了!" 虞小鼓低声道:"抱歉。我听评书去了。" 季乐嗔怪道:"既如此,你为何不同我们打声招呼?" 虞小鼓不语。 潘九戏冷冷的目光在三名学徒身上转了个来回:"如此散漫,你三人皆有责任。回去面壁一日。" 三人都低着头噤声不语。季乐始终紧紧地抓着虞小鼓的手,仿佛生怕他再次走失一般。 转眼天已暗了五六分,负责后槽的张堂搭起架子,撑起亮子,摆放好条桌。清油灯燃起,众人就位,就要准备开演了。 虞小鼓入了戏班已有个把月,平时也就是跟着戏班子上街卖艺赚钱,偶尔也接过一些小户人家的邀请出戏,这还是头一回看到如此大阵仗的演出,虽还轮不到他献技,却还是十分兴奋,方才的不悦也就抛到脑后去了。 很快,乐声响起,耍狮人领着青狮上场——锣前节目开演了。 "此地风光好,青狮吐八宝……"签手谈天翔手里的签子离屏幕时近时远,营造出观众看见的时大时小的效果。 请完了各路神仙,锣前戏罢,锣声一响,紧接着一出《闹春社》的戏上演。 "正小两手交,姑娘目下瞧。武旦风摆柳,花小手掐腰……"虞小鼓看着谈天翔手下各色人物在亮子前络绎不绝地往来,默念掌签的口诀,模仿着皮影人的动作。 季乐和花凌各自拿着皮影人,都在台后小动作地操纵影人跟着剧情走。 谈天翔吸了口烟,对准架好的烟管吹烟,皮影屋子的烟囱上立刻飘起袅袅青烟来。他手指一提一捏,手臂大挥大走,白天热闹的春社活动便浓缩在这一张小小的白布上。 灯影儿晃,锣鼓儿响,人间百态,只如一戏。 一出戏演完,亮子前的看客们掌声雷动,季乐和花凌也忍不住拍掌喝彩。 铁打的戏台流水的戏。等九戏班演完,就轮到白七等人上场了。 他们演的是一出《龙虎斗》,只见黑龙和白虎忽隐忽现,你来我往地一场乱斗,锣鼓声如雨点般紧凑,端的是扣人心弦,看得人眼花缭乱。 "呼……"黑龙冲着白虎喷出一阵火,白虎堙没在火海中。 虞小鼓看的睁圆了眼睛。季乐附到他耳边小声道:"他们的签手嘴里含一口烧酒松香,往亮子上一喷,哪里要火便往哪里点。这我也会,师父教过我。" 虞小鼓睨了他一眼,季乐讨好地笑道:"回去我教你。" 虞小鼓点点头,转头继续看戏。 不得不承认,老腔戏的确擅长打斗。金戈铁马都是老腔戏里的故事,虞小鼓学的碗碗腔,便是动刀动枪,也是如《白蛇传》里那样煽情的场面,一个婉转细腻,一个豪迈奔放,可谓是大相径庭。 桑拓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皮影戏是一天的压轴戏目,待白七他们演完,这一天的闹春社便该散了。 众人收拾完东西,白七突然走了过来,附着花凌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花凌笑着低语,其余的季乐都没听见,只听见了最后一句——"过几天我便来找你"。 季乐老大不高兴地瞪着白七,只觉他抢了自己的东西,故而怎么看他都不顺眼。等他一回头,发觉师父师兄和小鼓等人都已搬着东西走了,这才连忙追了上去,抢过虞小鼓身上背的东西:"我来我来。" 虞小鼓也不强挣,任他将东西背走了,自己轻轻松松地往前走。 季乐追上去,握住他的手不放,小声道:"小鼓,以后无论你要去哪里,千万同我说一声。"顿了片刻,又道:"我是真的担心坏了。你不在意我,我可在意你的紧。" 虞小鼓被他握着的手一僵,旋即缓缓放松下来,低声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更新…… 8 8、第八章... 过了几天,花凌果然偷了一天闲悄悄去了华阴县。 晚上花凌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暗了。他偷偷摸摸溜进院子里,正准备打水洗漱,水桶提了一半,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吓得他手一松,水桶砰地掉回井里去。 花凌猛地转身,见是季乐,未定的惊魂总算平息下来,拍着胸脯嗔怪道:"你这个碎怂,魂都叫你吓走了!" 季乐一脸闷闷不乐的模样:"你去找白七了么?" 花凌道:"瓜皮,叫白七哥。"顿了顿,又指着自己,"我是你师兄。" 季乐撅嘴,大声嚷道:"花凌!花凌花凌!" 花凌忙冲上去捂住他的嘴,怒道:"吓!花凌就花凌!小声点,人都让你叫出来了!" 等花凌松开手后,季乐顺势抱住他的胳膊,委屈地说:"花凌,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花凌头疼地说:"小瓜皮,你懂什么?" 季乐靠在他怀里,顺势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脖子。花凌对他这样亲昵的行为早就习以为常,轻轻叹了口气,将他搂在怀里。季乐道:"我不小了,连小八都明白了,你真当我什么都不懂么?你喜欢白七,虽然他是汉子,可你喜欢他就像喜欢姑娘一样,是不是?" 花凌全身一僵,旋即皱眉道:"谁同你说的这种话?" 季乐道:"我又不是傻子,我只比你小两岁而已。既然你喜欢男儿汉,为什么喜欢白七不喜欢我?白七比我好吗?" 花凌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片刻后伸手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还是那句"你不懂"。 季乐伸手抱住他的腰,就像小时候很多次腻着他撒娇一样,"花凌,我比白七还要喜欢你。你还跟我像以前一样好,好不好?" 花凌和季乐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对他肚里的肠子绕了几个弯都摸得一清二楚。他相信季乐眼下只是因为觉得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而产生危机感,于是调侃道:"白七只喜欢我一个,你呢?" 季乐果然立刻变得犹疑起来,片刻后咬咬牙:"我,那我也只喜欢你一个!"郑重的好像承诺一般。 花凌逐渐敛了笑容,抱着季乐不知说些什么。片刻后,他略弯腰用额头蹭了蹭季乐的额头,温柔地说:"小瓜皮,等你再长大两岁罢。" 季乐推开他,犯起了执拗:"那你是不肯答应我了?" 花凌默默地看着他,许久后轻轻点了点头。季乐转身就跑。 站在廊后看完了事情始末的虞小鼓喜怒未辨地摇了摇头,转身回房了。 翌日午后,三个少年正在院子里各据一隅练习,张堂将三人聚集到一起,吩咐道:"收拾一下,我们要出发了。"今日是城中某位姓朱的大户的小儿子的满月,早在半个月前,朱家的下人就来给九戏班下了帖子,报酬也给了一部分丰厚的定金。这样的生意从前大多是找千革班演的,听说这个时间恰赶上千革班有了别的生意,这桩好事才落到九戏班头上。 于是三个少年纷纷回屋收拾东西。花凌似乎想跟季乐说什么,手搭上了季乐的肩,却被他一脸不高兴地避开了。花凌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会儿,尴尬地收了回来,耸耸肩,转身帮潘九戏收装影人去了。 虞小鼓冷眼看着,一切都事不关己。 戏班子到了朱家后,被下人领着从小路进府。隔着树影,几人看见院子里摆了数桌宴席,大红的桌布铺的喜庆,席间杯觥交错,欢笑声不绝于耳。季乐和花凌都没见过这样的世面,情不自禁伸长了脖子透过斑驳的缝隙窥视院子里热闹的场景,张堂给他们一人赏了一个弹指:"别看。" 季乐和花凌相视吐了吐舌头,季乐旋即愣了一下,又沉着脸扭过头去犯起了别扭劲。花凌朝天翻了个白眼,索性绕过张堂走到前边去了。 虞小鼓从前家境并不比这户朱家差,他自己的满月酒是记不得了,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的满月酒可绝不止这点排场,请无关人士的流水席就摆了一整天。他不可抑制地想起往事,不由皱紧了眉头,心中默念着不闻不看,大步向前走。 季乐追了上去,关切地握住他的手:"小鼓,你怎么了?" 虞小鼓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季乐五指叉开与他交握,随着走路时的摆臂,握着他的手晃来晃去:"我方才看见他们桌上有一只,唔,"他张开双臂比了比,虞小鼓的手也被他捉着抬了起来,"这么大的猪!一整只呢!嗤……"他不自觉吸溜了一下快落出的涎水,一脸馋相。 虞小鼓的注意力被他引了过去,不快的往事也就暂且抛却脑后,冷着脸骂道:"馋鬼。" 季乐摸着脑袋赧然的笑了。 戏班子被安置在一个房间中,他们自然是不能和宾客们一起上台面用餐的,不过主人家也不算苛刻,为他们七人专门摆了桌小宴席,喜蛋、烤肉样样都有。季乐和花凌从小就没沾过多少油水,这样的机会自然是吃的肚儿滚圆。连虞小鼓都忍不住比平时多添了一碗饭。 日落之后,朱家大院里搭起了架子,张堂点起清油灯,演出终于开始了。 这回演的是一出《观音菩萨送子》戏,热热闹闹,台上的场面比台下更壮观。虞小鼓、季乐、花凌坐在台后,季乐不理睬花凌,只挨着虞小鼓坐。 虞小鼓不大高兴,搬着凳子挪开些。季乐不明所以,又挨近了去,热络地说起悄悄话来:"小鼓,你看那个姑娘,红衣裳的那个……" 虞小鼓不悦地打断:"我在看戏。" 季乐愣愣地说:"先前不都看过了么?" 虞小鼓不咸不淡地应道:"我想好好学。" 季乐只得讪讪退回去。 待《观音菩萨送子》演完,朱家的管家凑上去悄声叮嘱了几句,意思是要戏班子临时再加演一段。潘九戏等人先前并没有排练过,不过五人合作多年,默契总是有的,商量后立刻又演了一出《金碗钗送子》。等客人们的兴尽了,这才领着丰厚的赏金离开了。 路上,杜十五、杜重九兄弟两感慨道:"若是每天都有这样的活可接便好了。" 走在最前面的潘九戏的脚步顿了顿,转头无甚表情地看了他二人一眼,又一言不发地继续向前走。杜氏兄弟面面相觑。 众人还没走到住处,忽听身后有马蹄声逼近,在他们身后处停下。来人正是方才朱家的下人。那下人道:"潘班主,今日你们的戏我家老爷听的很喜欢,想同你们签约,从此只为我家老爷宴宾客、摆宴席时演出,不必再为生意犯愁。" 潘九戏微微一怔,戏班子里已有几人露出喜色。 那下人又道:"若何我家老爷签约,从此每月无论用不用的上你们,都有固定的赏钱。若做得好,还有另外的打赏。只不过若签了朱家的约,你们就不能再为别家唱戏了。" 潘九戏依旧不语。 那下人早有预料般地一哂,道:"潘班主,你先考虑着,也同你班子里的人商议一番,明日管家会带着契约到你们住处,有什么条件,这一晚上尽可想好了。" 潘九戏不卑不亢地说:"多谢你家老爷好意。" 那下人抱拳作礼,打马掉头回去了。 当天夜里,虞小鼓正在井边打水洗衣服,季乐晃晃悠悠地踱了过来:"小鼓,你在做什么?" 虞小鼓看了他一眼:"你很闲么?" 季乐老实地点点头:"要我帮你么?" 虞小鼓两手在腰际的衣服上来回擦拭,擦干后指着一盆衣服道:"那你帮我洗了罢。" 季乐一怔,惊讶地看着虞小鼓打着哈欠从他身边绕过去,"我困了,先睡了。"季乐一脸古怪:"你、你就这么走了?" 虞小鼓停下脚步,无甚表情地睨了他一眼,又继续往房里走。 季乐忙道:"我、我帮你洗衣服。小鼓,我心情不好,你能陪我说说话么?" 虞小鼓置若罔闻,推开房门进屋了。清冷的漆黑的院子里,只留下孤独的少年季乐一人,无言地沉浸在哥哥不疼、弟弟不爱、还要额外多洗一盆衣服的悲痛中。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的题目应该叫:少年季乐的烦恼 9 9、第九章... 潘九戏最终没有和朱家签下契约。戏班子里其他人问起缘由,潘九戏只道:"做惯了家雀,怎还做的了野雀?"为此,签手兼副班主谈天翔和潘九戏发生了剧烈的争执。 谈天翔和潘九戏的矛盾由来已久,说穿了,一是年纪导致的分歧,谈天翔正是而立之年,而潘九戏已过了耳顺;二是穷苦日子所积累出的怨怼。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戏班子的日子过得十分清贫,便是饱腹亦难维持,遑论其他?谈天翔与潘九戏虽不是夫妻,但处在一个屋檐底下过日子的,实际也差不许多了。 谈天翔认为潘九戏上了年纪不识抬举,这样的好事撞上了是运气,错过了,可就保不齐几年里还会有这样的机会。潘九戏则硬如磐石,丝毫不肯动摇。 两人为此争执不休了三整日,谈天翔的话一天比一天难听。到了第三天,三名学徒捧着要洗的衣服路过潘九戏和谈天翔的门口,听到房里传出气急败坏的骂声:"你以为你这破戏班子是什么样的货色?朱老爷看上咱,好吃好喝的安稳日子你不想过,家雀儿野雀儿,哈,你假马啥子?"(注:陕西方言,你假装什么?) 虞小鼓听得不断皱眉,花凌和季乐面面相觑。 屋子里除了骂声,复又传出砸东西的声音。季乐想冲进去帮忙,被花凌拉了回来,三人无所适从地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觉得长辈的事自己无权插手,只得悻悻走了。 当天晚上,季乐干完活后趁着谈天翔不在,悄悄摸进潘九戏的房里。潘九戏正拿着一本戏本圈圈改改,见季乐进来,不冷不热地问道:"什么事?" 季乐走到他身边蹲下,将脸枕在他的腿上,乖巧地蹭了蹭:"师父……" 潘九戏手中的笔一顿,过了良久,搁下笔,轻轻摸了摸季乐的后脑,一贯冷漠的神情也柔和了许多。他对徒弟们虽严厉,可打心眼里却是真将他们当做亲生孩子一般对待的。 季乐趴在他腿上,小声问道:"师父,你为什么坚持不肯和朱家签约?" 潘九戏叹了口气,收回搭在季乐头上的手,又提起搁在砚台上笔:"若是搁在太平盛世,签了也便签了,徒消人意志罢了。可如今时局不稳,边疆与金兵的战事一触即发。若是真打起来了,风水就要转了。" 季乐惊讶地抬起头:"要打仗了么?" 潘九戏摇头:"季乐,不论将来如何,你要记得,人宁可沦落困境险境,也不可消磨了意志。" ——这句话当时的季乐没有懂,直到三年后金兵入关,国土沦丧,季乐才明白潘九戏当年并非无病呻吟,而是未雨绸缪。 翌日清晨,谈天翔拿个锣鼓在院子里敲得哐哐响,将戏班子里的人都闹醒了聚到院子里,他这才朗声宣布:"我,谈天翔,今日要和你们的潘班主拆伙了!这九戏班,五年,到今日正好五年又三个月,当初我是跟着你们潘班主自己出来搭班干的!这些年我做得怎么样,你们心里都有个公道!班里这五年赚的钱,去了花销,有多少积余都在这帐上,是我和你们潘班主共同管的,"他晃了晃手里的账册,"今日我要走了,帐便算个清楚。我该拿的那份,既是我仓促离班,我便留下一成,只取九成。你们做个见证,在这契上签了字,从此我便和九戏班再无瓜葛了!" 众人面面相觑。张堂最先回过神来,忙上去劝说谈天翔,杜氏兄弟也纷纷好言相劝,三个学徒则无措地看着潘九戏。谈天翔是铁了心不回头,不论他人说什么,兀自坚持要走。潘九戏闭上眼微微摇了摇头,率先提笔在契上签下名字,又沾朱砂摁了指印,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最终,戏班子里的人都拗不过谈天翔,纷纷在契上签了字。谈天翔当着众人的面取出置钱的盒子,数出自己应得的那份,潇洒地扛着包裹走了。 谈天翔走后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直到用早膳的时间潘九戏才再次从房间里出来,平静地对众人宣布道:"张堂,从今日起你是前声,我做签手。花凌,你今日出师,顶上张堂的位置做后槽。" 这一早的戏折子转的太快,众人便连讶异也不能,只得平心静气地接受。 九戏班换了水,还是九戏班。春秋代谢,日子要过,戏也要接着往下唱。自从季乐向花凌表白被拒后,他自个儿有意疏远花凌。而花凌正式成了戏班子里的一员,正活多了起来,杂活却不用干了,亦平白与季乐、虞小鼓少了许多相处的机会。由此,季乐和虞小鼓便越发亲厚起来。 转眼便过了三年。 当年潘九戏的一语竟成谶言,金兵入侵中原,穆朝不战自溃,转眼就丢失了太原等地,很快就连国都开封都被金兵攻破。皇室为避战火,迁都临安,国土的北边大半陷入了兵荒马乱中。 华州、长安等地成千上万的百姓为避战火,自发向南逃窜,金兵还没打到城下,华州已近乎成了一座空城。 九戏班的人自然也是要逃难的。然潘九戏舍不得活了几十年的故乡,时刻注意着时局,不到最后一刻不愿走。杜氏兄弟则在北边城池失守的消息传来的第二天就随着难民们出了城。此时国家动乱,便是家人亦顾不上,搭伙混口饭吃的师兄弟们又如何呢? 过了几天,张堂也捱不住走了,戏班子里只剩下潘九戏、花凌、季乐和虞小鼓四人。 局势是越来越难,整个国土都笼罩着一种阴郁凝重的气氛中。在曾经华州繁华一时的街上,每日走动的人中十个有八个是皇帝派来守城的士兵。城里的粮食也都被军队征走了大半,再这样捱下去,只怕金兵没有打过来,人便饿死,或被这气氛压抑的窒息了。 这日虞小鼓和季乐煮好了稀粥从厨房里出来,只见潘九戏站在院子里,背着手弯着腰,正做着奇怪的动作。 季乐好奇地问道:"师父,你在做什么?" 潘九戏简洁地答道:"模仿仙鹤。"要练好皮影戏里掌签的活,要将皮偶的动作做的活灵活现,除了手巧,揣摩模仿也很重要。从前潘九戏就带着几个学徒用了几天的时间专门在街上观察往来的不同身份形象的路人行走说话的姿态,亦曾让他们自行关注身边各种会动的事物,然后将观察的结果运用到操纵影人上。 季乐和虞小鼓搬了两张凳子在院子里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潘九戏练习。 季乐靠在虞小鼓肩上,悠悠叹了口气:"都这时候了,师父还有这样的兴致。听说整个河东路都已失手了,小鼓,你说……" 虞小鼓道:"师父,你的脖子再仰的高些。"潘九戏闻言果然将上半身拔得更高,像极了仙鹤昂头挺胸的模样。 季乐愣了一会儿,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伸手圈住虞小鼓的腰:"好在还有你陪我。" 虞小鼓低头睨了眼那颗靠在自己怀里的脑袋,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花凌欲言又止地从外面走进来,走到潘九戏附近,神色犹疑不决,几番开口又将话咽了下去。 潘九戏对他恍如不见,模仿着仙鹤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自己觉得满意了,这才从打上来的井水的掬了一捧水擦脸:"什么事?" 花凌噗通一声跪下:"师父,我要走了。" 季乐愣了一下,立刻跑到他身边蹲下:"花凌,你也要出城?" 花凌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垂着眼,小声道:"白七来找我……要带我一起走……季乐,我要走了。" 季乐一时失声。 潘九戏不言语,走回房里,不一会儿又提着个小小的包裹出来,丢到花凌面前:"你走吧。" 花凌拾起包裹,打开看了一眼,见是一些潘九戏平日积蓄的辎重,猛地咬住下唇,泪水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他捧着包裹膝行至潘九戏脚边,双手将包袱举到潘九戏面前,泣不成声地说:"师父,弟子不能收。" 潘九戏低着头漠然地看着他:"拿着这些东西,滚吧。" 花凌跪着不起,潘九戏站了一会儿就转身回房了。季乐也忍不住鼻子发酸,走到他身边道:"花凌,你收下吧。若有一天你再回来,再将东西还给师父。" 花凌低着头痛哭不止,豆大的眼泪一颗颗砸进泥土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有肩膀不住抽动。季乐心酸地抱住他,喃喃道:"花凌……花凌……"可他也不知能说什么,留是说不出口的,于是替花凌擦干了眼泪道:"花凌,你去吧,别让白七哥等急了。" 花凌摇摇晃晃站起来,要将包袱塞还给季乐,季乐死活不肯收。花凌无法,只得将东西揣了,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眼见将要跨出门槛,又停住了。他道:"季乐,你叫我一声师兄吧。" 季乐看着他的背影,用力咬住下唇,轻轻摇了摇头:"花凌,等你回来以后,我下次再看见你,就叫你一声师兄。"然而他们都知道,或许再也不会有这一天了。 花凌在门口站了良久,最终还是跟着白七走了。季乐追到门口,眼睁睁看着花凌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心里难受的无法言语。 一直不发声的虞小鼓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冷冷地说:"不舍得就追上去吧。" 季乐摇了摇头,转过身,将自己的头埋进虞小鼓脖颈里,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味,硬逼着自己将眼泪吞回去。 "我不想离开师父。"顿了顿,接着道:"小鼓,我更不愿离开你。你走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 虞小鼓看着眼前空旷的街道,亦生出一种凄凉感来。这时候季乐温热的鼻息喷吐在他颈间,让他徒然生出一种安心的感觉来。他欣慰地想到,这一次就算再要流离失所,自己也不是一个人了。还有师父,还有,季乐。 作者有话要说:长大了长大了~ 10 10、第十章... 潘九戏到底没能撑到最后。十几天后,金兵又拿下一座城池,潘九戏不敢再耽搁,到底决定带着两个小徒弟离开家乡逃难。然而这个时候要出城却为时已晚,华州城已封锁起来,再不准任何人进出城门。 潘九戏领着两个小徒弟来到城门口,只见城下重兵把守,业已封城。三人在城下犹豫徘徊良久,潘九戏走近一个兵长打扮的人,赔着笑还未开口,已被那兵长冷着脸斥道:"回去!封城了!" 潘九戏惊得退了数步,稳了稳心神,心念无论如何不能再拖累两个年幼的徒弟在城中担惊受怕,复又赔笑上前:"兵爷,求您让我这两位侄儿出城吧。他们是临安人,不过来我这暂住几日,玩够了便要回去,谁知碰上了这样的事……" 守备兵长的目光在季乐和虞小鼓身上来回打量了一番,皱着眉问道:"临安人?" 潘九戏偷偷搡了虞小鼓一把,虞小鼓知趣地立刻说了几句临安方言。 守备兵长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们三人一会儿,却又皱着眉轰道:"去去去,封城了,任何人都不准出入!回去!"他故意去推搡潘九戏,在他耳边小声道:"子时再来。" 潘九戏一怔,被他推倒在地。季乐见状愤怒地冲上去要与他拼架,被虞小鼓死命拉了回来。潘九戏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拉着两个徒儿快步走了。 等到了子时,正是夜最凉的时刻。潘九戏三人再次来到城下,果见守备兵长支开了其他人,正在城门下等着。 见一老二少走近,守备兵长忙迎上去,催促道:"快!从这里出去以后去华阴坐船南下,不要走陆路!" 潘九戏顺着他手指望去,果见城门开了道小口。潘九戏二话不说,携着两名徒儿跪下给那兵长磕了三个响头,急匆匆跑到了城门口,潘九戏将包裹塞进季乐怀里,把两名少年往城门外推:"听到兵爷说的没,快走!" 季乐和虞小鼓齐齐一愣,俱是一步也不肯走。季乐道:"师父,你跟我们一块走!" 潘九戏暗暗给两人使眼色,道:"侄儿,走罢!回临安去吧!" 守备兵长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走罢,两个娃年纪这么小,路上总要有个人照顾。"不等潘九戏回话,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塞进虞小鼓手里,用临安方言道:"我也是临安人。皇帝调了我们来这里守城,你看他们这些本地人都要跑了,我却要留在这里和这座城池共存亡。" 虞小鼓还愣着回不过神来,守备兵长却已挥着手赶他们走了:"快走吧,一会儿人回来了,你们就走不了了。我姓张,我叫张峰,我家住在梧桐街。你回了临安,向我父母问个平安。多谢你了,小兄弟。" 虞小鼓哑然须臾,用家乡话回道:"我会的。" 师徒三人出了城,城门旋即在他们身后被关上了。三人一路披星戴月地急赶,在天亮之前赶到了华阴。坐上华阴的第一班船,师徒三人开始了南下的流亡路。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不要嫌短小,粗大的在后面……接下来就开始各种患难与共鸟…… 11 11、第十一章... 等师徒三人到了华阴,才发现逃亡绝非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潘九戏几乎从未离开过华州,季乐幼时曾随母亲流亡,但那时的事他大抵都不记得了。唯有虞小鼓前些年才从临安一路流亡到华州,对这样的生活略多些体会和经验。 华阴地处黄河、渭河和洛河的交汇处,是全国的漕运的中点,唐时所有运往都城长安的粮食都从此地上岸。然而此时码头却被各地涌来的难民挤满——从陆路南下远远比水陆慢得多。 师徒三人带了不少家当,但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两个徒弟一个扛了一箱皮影,一个扛了一箱其他杂物,潘九戏自己则背了几件乐器。来到码头口,他们几乎被人群冲散,于是季乐和虞小鼓一人一边挽住潘九戏,为他阻隔开拥挤的人群。 又是一波人群的涌动,虞小鼓被人撞的险些摔倒,怀里的箱子落地,皮影撒了一地。他惊慌地想要去捡,季乐却急忙拉住他:"别管了,那些东西不要了!当心被人踩着!" 潘九戏看着一地被人践踏的影人,心疼的直皱眉。然他一咬牙,也不顾那些皮影了,拉着两个徒弟用力往船上挤。但一个老人加上两个少年,着实占不了什么优势。 一个掌舵的船工突然拨开人群,生生将他们拉上了船:"潘老?您怎么还在这里?" 潘九戏定睛一看,亦是一惊:"商尼?" 商尼是华阴的船工,亦是演皮影戏的。因他们在华阴的生活过得苦,故白天兼职船工,晚上出台唱戏,也仅是勉强挣个糊口罢了。商尼与白七关系颇佳,从前也常来华州向潘九戏偷师,故他认得潘九戏与他的两个徒弟。 商尼安置好这一老二少,船上已再挤不上更多的人了。他和其他几名船工用船桨拦住依旧源源不断往船上拥挤的人群,遇上较疯狂些的,甚至用船桨将他们击落到水中。他用华阴方言呵斥道:"等下一班船!再往上挤,船沉了谁都走不了!" 船工们齐心协力将船驶出码头,终于远离了为逃难而疯狂的百姓们。 季乐拉着虞小鼓来到甲板上,望着渐渐变小的码头和黑压压的人群,心中五味杂陈。季乐问商尼:"商尼哥,你送完我们,还要再回去接人么?" 商尼苦笑道:"你以为我们这些兄弟便不要逃的么?守到这一天,整个河东路都丢了,连皇帝都跑了,我们也再守不下去了。我哄他们的,哪还有下一辆船?" 季乐和虞小鼓一时震惊得面面相觑。 这艘船原本是辆载货的船,故面积并不小,可乘坐三五十人。但实际上,这辆船至少坐了七十人。时值冬日,人们拥挤在狭小的冰冷潮湿的船舱中,每个人连一席之地都占不到,条件不可谓不艰苦。 虞小鼓从小在南方水乡长大,自然不畏水。可季乐和潘九戏都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上船不到一个时辰就被颠簸的够呛,季乐更是跑到船舷上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然而此行的目的地在江陵,水路上至少有十天半个月的路程,他们也只得忍着。 到了第三天,季乐起烧了。他除了上船第一天吐得天昏地暗,之后两天都以没有胃口为由几乎没有进食。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身体自然经不住这样的折腾,他病得几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到了晚上,虞小鼓用沾湿的毛巾替季乐和潘九戏擦了脸,依偎在季乐身旁睡了。他睡了不久,隐约察觉身边有响动,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只见黑暗中一个人影轻手轻脚地打开了他们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袋子。 虞小鼓惊的险些大叫,然而他屏息看了一会儿,发觉那瘦弱的身影竟是季乐,便没有出声。 季乐拿的是装干粮的袋子。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袋子,从里面取出一小块碎掉的饼屑,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一块指甲大的饼,他竟嚼了小半盏茶的功夫。过了一会儿,不满足的季乐犹豫地看着手里的袋子,许久后才咬咬牙,又捡了一块碎屑出来塞进嘴里。 虞小鼓坐起身,挪到他身边:"你在做什么?" 季乐吓了一跳,连忙合上手里的袋子,像个做错了事被人抓到的孩子一般忐忑不安:"我、我饿的受不了了……" 虞小鼓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终于吃的下东西了么?怎么不多吃点。" 季乐苦笑道:"我们……只有三天的干粮。我吃多了,你和师父就要饿肚子了……" 虞小鼓再度沉默了。片刻后,他抢过季乐手里的袋子,撕出小半张饼,强硬地塞给季乐:"吃!" 季乐连连推拒:"我、我头昏的厉害,吃进去都要吐出来,与其浪费了,不如省下来你和师父吃。" 虞小鼓冷冷地看着他,黑暗中两道凌厉的目光逼得季乐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虞小鼓将饼装回袋子里:"好,你不吃,我也不吃。"说罢倒头又躺下了。季乐目瞪口呆。 第二天,船在江边停下休息,船工让船上的众人进城补给所需,但几乎没什么人下船——人们都怕一旦离开,船就会开走。 潘九戏见干粮只剩下一张饼,自知无论如何是撑不过余下六天的,便叮嘱季乐和虞小鼓在船上等他,带着为数不多的银两进城去了——按说他所有的积蓄原本并不算少的可怜,若是放在太平盛世,只怕买上两缸米亦有富裕。可如今是兵荒马乱的年代,粮食奇缺,多少钱财也难买个饱腹。 潘九戏前脚刚走,虞小鼓后脚也跟了出去。季乐当时正病的迷迷糊糊,虞小鼓便没有告诉他。 虞小鼓进了城,先路过了一家药店。他在店外盘桓良久,最终还是低着头走了。很快,他又在路边看到一家酒馆,犹豫不足片刻便走了进去。 "抓贼啊!" 虞小鼓抓着从柜台抢来的银钱,刚刚跑到街上就被追出来的酒保掀翻在地。旋即,追出来的众人一边痛骂这个个子瘦弱的小贼,一边对他拳打脚踢。有一人试图从他怀里抢回银钱,孰料他抓得紧紧的,即便痛的脸色发白,也死活不肯放手。 "咔。"虞小鼓的指骨生生被人掰断。他痛的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用脚胡乱蹬着那个想要抢回银子的酒保,只将钱抱的更紧。街上的人们都围了上来。 一个脸色腊黄,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少年突然拨开人群冲了进去,猛地扑到虞小鼓身上,为他挡下拳脚,用嘶哑的嗓音大叫道:"滚开!不要打我的小鼓!" 虞小鼓看见季乐的那一刻就呆住了。他眼睁睁看着季乐扑在他身上,为他承受殴打,近在咫尺的小脸上写满了因疼痛而带来的痛苦,虞小鼓攥着的钱的手不由松开了。 酒保和掌柜捡了被抢的钱,鄙夷地唾骂了几声,又对着季乐补了一脚,这才转身离开——他们甚至不需要问虞小鼓为什么小小年纪会做这种事,因为自从两国交战以来,每天都有太多这样的人,太多这样的事。而他们的同情心早已被泯灭——因为所有人都是要吃饱肚子的。 虞小鼓忍着眼泪将季乐扶起来,握着自己受伤的手,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季乐追了两步,因脚软而摔倒在地。虞小鼓听见声响,脚步顿了一顿,又转身将他扶起来,两人相扶相搀地往外走。 季乐无力地抬起袖子擦掉虞小鼓脸上的污渍:"你为什么要偷钱?" 虞小鼓平静地说:"钱都被师父拿去买吃的了。我要给你买药。" 季乐咧开干燥的嘴笑了笑,旋即撕心裂肺地咳起来,身体沉重地往地上倒。虞小鼓亦没多少力气,狼狈地被他带倒在地。 季乐抬起袖子遮住眼睛,又哭又笑地说:"对不起,小鼓,对不起。" 等两名少年踉踉跄跄地回到船上,潘九戏早已回来了。他看到两名徒儿一身是伤,又看到虞小鼓的右手无名指弯成了奇怪的弧度,一句话也没有多问,替虞小鼓扳正了手指便让他们进舱休息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我本来打算是想写篇温馨文的,但是我怎么觉得写到目前为止这是我写过最苦逼的一篇文? 咳咳,其实应该是这样的,其他文都是先甜后虐,这篇文是先虐后甜…… 12 12、第十二章... 船又开了十天,终于在江陵停泊。在船上的最后几天里,季乐睡着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更多,有几回,虞小鼓生怕他再也醒不过来。下了船之后,让冷风一吹,季乐终于稍许清醒。 江陵位于荆湖北路,已到了国家的腹心地带,暂时远离了战火的纷扰。只要从江陵一路往东走,脚程快得话,一个月即可抵达临安府。 潘九戏没有钱买马——在这个时候,马亦成了稀缺物资——甚至没有钱买驴和骡,要去临安,一老二少只能靠走。 到了陆路上后,季乐的病也始终不见痊愈,偶尔好了三五天,天气一转凉,他又烧起来,甚至一天比一天咳的厉害。潘九戏知道他再咳下去,若是病入肺腑,只怕药石罔顾。可他并没有多少钱,剩下那点积蓄还要用来买口粮,即便拿来给季乐治病,只怕也付不起药钱。 七天后,三人来到寿昌。原本这些路只需五天的脚程,可季乐病的太厉害,拖延了行进的速度。 三人在寿昌找到一间破庙住下,虞小鼓先照顾季乐躺下,旋即拉着潘九戏来到庙外,神情严肃地问道:"师父,我们还有多少钱?" 潘九戏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照实答道:"二两一钱银子。" 虞小鼓又问道:"能为季乐请个大夫看么?我……以后我五天只吃一张饼,季乐、季乐和我一样,我们的口粮钱剩下来……" 潘九戏沉默良久,道:"我心中自有定数,回去吧。" 翌日,潘九戏没有继续赶路,而是带着两个徒弟进了寿昌城。他们来到医馆,潘九戏请了个大夫为季乐诊病,那大夫看了一会儿,又问了季乐的症状,确诊后便为季乐开了药,并收了一钱银子的诊金。可是当潘九戏问他买药的时候,他却说药已售罄,让他们去别处买。 潘九戏和虞小鼓转遍了寿昌城,发现二两银子根本不够买药——便说最基础的柴胡、桔梗、茯苓都快涨到一两银子一钱,方子上提到的金银花等药物更是到处都没有卖的。无奈之下,他们又重新回到了第一家医馆。 潘九戏低声下气地恳求那大夫,那大夫叹气道:"你当我见死不救么?最近闹了瘟疫,这几味药,尤其是金银花,是治疗瘟疫的良药,故才如此稀缺。我行医济世,怎会动这心思发国难财?" 潘九戏沉默良久,道:"如离开寿昌,这药还缺么?" 大夫看了眼因烧的迷糊而呓语不止的季乐,道:"他这样子,拖一个时辰,病都加重几分,若是赶路,无异寻死。" 一直在旁听着的虞小鼓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一下一下磕起砸地响头:"求先生救他。" 那大夫欲言又止,神色纠结,过了一会儿才上前扶起虞小鼓:"其他的药材你们不必烦心,可唯有这金银花,并非银钱之事,你们若能弄来此物,我便可为他煎药。"潘九戏看出大夫似有隐瞒,并未当场揭穿,应承后带着虞小鼓抱着季乐离开了。 虞小鼓出城去挖金银花,然而金银花的梗都被附近的居民掘的一点不剩,又如何能让他找到?入夜后,他狼狈不堪地回了破庙。 潘九戏安置两名徒弟睡下,偷偷潜回医馆,再度恳求大夫施救。大夫与他纠缠了一阵,恼怒地关门谢客,潘九戏索性在医馆门口跪下。这一跪,便跪了一晚。 翌日清晨,那大夫打开医馆大门,见潘九戏还跪在门外,不由叹了口气:"我留下一些金银花,是为自己预备的。若你执意要我救他……他的命从此便归我,你要把他留下给我当学徒,继承我的衣钵。" 潘九戏一口应承,跌跌撞撞跑回破庙中,抱着季乐重新回到医馆。 五天后,季乐的病终于有了起色。 潘九戏始终不舍离开寿昌,他甚至不忍亲口告诉季乐这件事,直到十几天后,眼见季乐已能下床走动,脸也有了血色,当晚潘九戏带着虞小鼓一声招呼也不打便偷偷出了城,一路往东去了。 他们师徒二人跑了十几里地,正准备在野外露宿,忽听身后有人追赶,扭头一看,竟是季乐。 季乐追上来,一把抱住虞小鼓,未语泪先流:"小鼓,我不要和你分开。你和师父不要丢下我。以后我吃叶子吃泥巴,我为人做苦力挣钱,决不拖累你们,不要丢下我……" 虞小鼓见他身上只着了件单衫,脚上甚至没穿鞋,想必是得知他们离开后便立刻从跳下病床追赶,这十几里路的粗粝沙石早已将他的脚磨的鲜血淋淋。虞小鼓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反手搂紧了他,眼泪汪汪地看向潘九戏。 潘九戏忍着泪花,撕下衣服上的布将季乐的脚包了,二话不说领着两名少年继续赶路。 数天后,他们来到了安庆。当天晚上,潘九戏左手搂着季乐,右手搂着虞小鼓,藏在一家人家的屋檐下躲雨。他轻轻摸着两个徒弟的脑袋,安慰似的小声唱道:"临安风光好,风景多秀丽……天子脚下有黄金,那里土地富庶,盛产渔米。我们到了临安以后啊,先找一块地住下来,自己种菜自己吃,等我们有了钱,重新组个戏班子,临安有钱人多,听说房子都是米盖的……"听到此处,饥肠辘辘的季乐不禁咽了口唾沫。"饿了我们自己捕鱼吃,听说临安的河啊,鱼多的会自己跳上岸来。我们渴了就喝米酒,临安的米酒是有名的……" 季乐悄声问虞小鼓:"临安真的那么好?" 虞小鼓明知临安并非潘九戏形容的那样,可他还是点了点头。他和季乐靠在师父骨瘦嶙峋却又安稳可靠的怀里,憧憬着将来美好的日子,在潘九戏形容的临安城里,醉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偷眼霜的鸟大大倾情提供药方,哈哈^-^ 13 13、第十三章... 潘九戏最终是没吃上临安的渔米,喝上临安的米酒。 许是在船上那段艰苦的日子就已埋下了病因,许是在寿昌跪的那一夜使他触发了他的病情,许是连日来饥寒交迫的赶路让他再也无法支撑,总之病来如山倒便是这么回事。在距离临安府只剩下百里处的宁国,潘九戏病倒了。 他的病甚至不像季乐那样时好时坏,拖到最后才一发不可收拾。他只是照常睡了一晚,第二天就起不来了。 他们师徒三人的确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莫说药钱,连诊金都凑不出来了。虞小鼓和季乐四处求人,若男儿膝下当真有黄金,只怕宁国已遍地黄金。然而不知是否潘九戏没有这样的好命,又或者宁国没有这样的好人,虞小鼓和季乐求了整天才求来一个江湖郎中,那郎中为潘九戏诊了半盏茶的功夫,抛下一句"准备后事罢"便转身离开了。 在用稻草和枯叶铺成的病榻前,虞小鼓和季乐分跪在两旁,一人握着潘九戏一只手。三人沉默许久,直到掌心握出汗来,虞小鼓才率先站起来:"师父,你坚持一下,我们去临安。那里是京城,有许多厉害的大夫和好药。" 潘九戏病的全身无力,可他还是硬撑着站了起来,在两个徒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继续向东行进。 第二天,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虞小鼓和季乐轮流背着他继续赶路。 因为三人没有钱买药请大夫,甚至连肚子都填不饱,连一处遮风挡雨的落脚处也没有,这无疑为潘九戏的病雪上加霜。如此又过了几天,路没走多少,潘九戏却真正病入膏肓了。 那一晚他突然又有了些精神,喝了一点徒弟采来的冰冷的雨水,硬撑着靠着树干坐了起来。 他将两个徒弟叫到身边,照例将他们搂进自己怀里,语重心长地说道:"到了临安之后,你们还要重新组个戏班子。可惜没有了影人,季乐你的手艺好,只要弄到牛皮,慢慢地一个个再做出来就是。牛皮要用钱买,你们又没有钱……唉,小鼓你的字写的漂亮,又读过圣贤书,你可以替人抄书。季乐你可以卖画,让小鼓给你题字……你的画是真的漂亮……可惜了……" 季乐听师父一口一个你们,心中惶恐不安,拽着师父的衣襟紧张道:"师父,再过几天就到临安了。到了临安,你的病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小鼓说过,临安气候宜人,临安的水包治百病……" 板了一辈子面孔的潘九戏难得露出了笑颜,艰难地抬起手,慈爱地摸着季乐的后脑:"师父老了,除了唱影戏,师父什么都不会,只能靠你们养着。以后你做班主,小鼓做副班主,师父为你们烧饭做菜……" 季乐哽咽道:"师父,徒儿愿一辈子做饭给你吃。" 潘九戏恍若未闻,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这仗也不知要打多少年,金人抢了我们这么多土地,一半的国人失去了家乡,就是把它们都抢回来恐怕也得好几十年罢。国家未定之时,若有什么大家贵人要养着你们,若非走投无路了,万不可答应。这时局动荡的很,凤凰明天就成了落水鸡,说不得便连累你们几个。纵是不连累,当惯了家鸡,怎还做得了野雀?" 季乐和虞小鼓对视一眼,双双乖巧地应道:"是,师父。" 虞小鼓闷声道:"师父,回了临安,我不想再演皮影戏。我愿寒窗苦读,考取功名。" 潘九戏再度板起脸:"胡闹。我当初收你为徒时已让你想清楚了。你入了这一行,就该以此为生,怎能有别的念想!" 虞小鼓还欲分辨,被季乐扯了扯袖子,看着潘九戏一脸憔悴的病容,他便低声应了,不再辩驳。 季乐道:"师父,我和小鼓还没有出师,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师父的病快些好起来,我还想听师父……"他哽咽了一下,"听师父唱《霸王别姬》。" 潘九戏愣了愣,旋即露出释然的笑容:"是啊,你们还没有出师……为师能教的已不多,今日便是你们出师之日,可惜此地无锣鼓亦无水酒……为师现就唱一曲霸王别姬,作为你们的出师之礼。"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潘九戏的声音越唱越轻,季乐咬着下唇将脸埋入他怀中,虞小鼓抬袖胳膊遮住眼睛。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四面楚歌声……"潘九戏阖上眼,唇边挂着温柔的笑意,手从季乐的肩头滑落。 这一阖眼,便再没睁开。 翌日,虞小鼓和季乐花了一天的功夫用树枝为潘九戏打了个简棺,就地将他入土。 两个少年在坟前跪下,虞小鼓道:"师父,我和季乐原该为您效益三年,可惜这三年您无福消受便已丢下我们撒手离去。原谅徒儿无能将您简葬此地,待日后山河收复,我和季乐必用三年收益将您移回华州厚葬。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恕徒儿不孝,暂不能在此为您守孝。日后待我与季乐安定下来,必补三年服孝。" 语毕,两个少年重重叩头,然后起身,相扶相携再次上路。 十日后,他们终于来到临安城下。 作者有话要说:我没找到皮影戏里面《霸王别姬》要怎么唱,就用了京剧里的戏词。咳,将就将就? 14 14、第十四章... 眼见临安城近在眼前,虞小鼓却开始犹豫了。 他离开临安已有五年之久,早在他离开临安时就已得知他的家人被判了死刑,而当他刚到华州后亦曾向临安来的商人打听过消息,有许多人都对那件案子记忆犹新——他的家人,的确没有一个幸免于难。 可真正回到了阔别五年的故乡,虞小鼓的心里又忍不住有了那么点期待——或许他的父母因缘巧合之下逃过一劫?而那位当年陷害他家人的临安知府是否还在临安城中,亦是虞小鼓心心所系之事。 季乐问他,若他的父母不在,而那位仇人仍旧在临安,他会怎么做。虞小鼓道,自然是报仇。季乐有千言万语,"从长计议"四字到了嘴边,却又换成了一句"小鼓,你要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然而寻亲、报仇都不是眼下该做的事,当务之急是两个少年能现在乱世中找到一处立身之地。 两人在临安城外搭了个简陋的草棚暂且住下,起先是找了份替人抄书的活,后来稍有了些余钱,便购置了普通的文房四宝,虞小鼓继续抄书,季乐则晚上画画,白天拿进临安城中去卖。 虞小鼓的字清秀端正,季乐也的确有绘画的天分。他虽然不曾师从名士,学的时间也并不久,但他的临摹的本事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许多名士的画在他手下能模仿的分文不差。为此,季乐仿画,虞小鼓仿题诗,再以低价将仿品卖掉,生意竟也不错。 如此过了半年后,两人用积蓄在临安城外盖了间小木屋,终于有了挡风遮雨的住处。 新屋不大,只有一间卧房。两个少年已同床共枕了五年,自然也不觉得挤。搬进新屋后的头一天晚上,熄灯后过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季乐突然翻了个身,从背后抱住虞小鼓,将唇贴上他的后颈。 虞小鼓吓了一跳,浑身僵了一僵,旋即又放松下来:"怎么?" 季乐良久无语,一开口,声音竟有点哽咽:"小鼓,你让我抱一会儿。" 虞小鼓不言,往他怀里靠了靠。他们什么也不需要说,却完全明白对方的心思。 相濡以沫,不过如此。 翌日,季乐临摹完一幅相思图,虞小鼓提笔题诗: "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季乐轻轻将诗念了出来,随后嬉笑着将下巴搁到虞小鼓肩上,暧昧地环住他的腰:"小鼓,若有他生,我还依旧痴情于你可好?" 虞小鼓对他视若无物,署上名士徐乾之名后方才将笔搁下,不咸不淡地说:"你不是痴情花凌么?怎么又变了?" 季乐撇了撇嘴,不无委屈地说:"那是从前的事了。你已用这事取笑我三年了,还不够么?" 虞小鼓拨开他手的制锢,将画晾起来:"变来变去的,也配的上称情痴么?" 季乐恼羞地跺脚:"我、我那时年少无知。" 虞小鼓背对着他,嘴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今日你去将画交给画坊,价钱么,比上个月的再抬高一两银子,他若不肯,你与他纠缠便是,他的纯利多的很,总会肯的。我进城去置办新房需要的物事。" 季乐再度嬉笑着凑上去:"我和你的新房么?记得多添置些大红喜字。" 虞小鼓沉默片刻,毫不客气地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黄昏时虞小鼓背着一堆东西回到木屋,见屋里并没有燃烛,想是季乐尚未回来。然他推开门,却见屋中坐着一个黑影,不禁吓得失声惊叫。黑影迅速回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头,站起身向往走:"我去做饭。" 虞小鼓惊讶地拦下他:"季乐,你的脸怎么了?" 季乐自知瞒不下去,站了一会儿,苦笑道:"今日去画坊,恰巧正经的徐乾就在那里。我这冒牌的,也就被打出原形了。" 虞小鼓眉头紧皱,点起了烛火,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到桌边坐下:"我替你上药。" 上药的时候虞小鼓发现,季乐脸上的几道淤青还是小伤,他身上的青紫之多,令人不忍目视。虞小鼓一边心疼的替他擦药,一边不禁怒道:"什么名士!心眼小如蝇卵!" 季乐竟还咧开嘴角笑了笑,将虞小鼓拉低,吻了吻他的脸颊。从前季乐说这样能纾缓疼痛、放松心情,一开始虞小鼓是抵触的,不过经过他经年累月死缠烂打的努力,虞小鼓早已习惯了。 季乐松开虞小鼓,不无庆幸地说:"还好今日是我一人去的画坊。" 虞小鼓沉默良久,难得主动地吻上他的眼角:"疼就叫出来罢。" 上完药之后,季乐从柜子上取下两张牛皮:"这是我今天买的。小鼓,我想过了,以后我们还靠卖画抄书赚钱,多的积蓄用来买牛皮,做影人。做够了影人,我们又能搭班开唱,还能收徒弟,这样多好?" 虞小鼓盯着他手里的牛皮发怔,良久后才苦笑:"季乐……我找到他了。" 季乐一愣,旋即明白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你的仇人?" 虞小鼓颌首:"我今日进城,亲眼看见他从酒楼出来,上了轿子。我向人打听,得知他现在已是刑部尚书了。"当年此人陷害虞家一众时官居临安知府,后皇帝迁都临安,这临安知府自然是要心腹来做了。于是此人留下做了京官,进了六部中的刑部,倒也算升迁了。 季乐敛了笑容,忧心忡忡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虞小鼓道:"我想读书,我想参加科举。做了官,有了权力,我就有机会为父母平反,有机会报仇。" 季乐沉默了良久,问道:"你认得他,那他认得你么?" 虞小鼓摇头:"他没有见过我。当年我是躲在屏风后面偷偷瞧他的。" 季乐叹了口气,道:"难怪替人抄书的时候,许多书你都多抄一份自己留下,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你想读书便读吧,我画画,做皮影,总能供的起你读书。" 虞小鼓道:"我们先挣钱,有了影人我们就唱戏,边唱戏我边读书。仇也搁置了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不必急于这一刻。总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季乐道:"不管是十年,还是一百年,我都陪着你。" 过了几日,季乐进城去买宣纸,回来的时候身后却跟了个少年,怀里还抱着一个男人。 虞小鼓定睛一看,亦是大惊:"倪小八,花凌!" 原来花凌、白七、倪小八离开华州后,因为瘟疫封城在一个小城耽搁了许久。等他们再要走的时候,金兵已打了过来。眼看着家乡被金人的铁骑踏的破碎,眼看着同胞被金人屠杀,三人义愤填膺之下报名参了军。然而北边战事且战且败,三人所在的军队甚至没跟金兵交上锋就开始溃逃,白七不幸被流矢射中身亡。眼看无望的花凌和倪小八脱离了军队重新踏上了向南流亡的路。当季乐在临安城附近找到他们的时候,两人都已瘦的脱了形,花凌更是饿晕了过去。 季乐将花凌抱到床上,紧张地摸着他的脸,一遍遍叫道:"花凌,花凌,你快醒醒,快睁眼看看,我是季乐啊!" 倪小八可怜兮兮地说:"季乐哥,花凌哥只是饿晕了。你可有什么吃的?" 季乐恍然大悟,慌忙冲向厨房去准备吃食,仓促间带倒了桌上的东西他也顾不上了。 虞小鼓默默拾起被他扫落的书籍和影人,看了眼床上奄奄一息的花凌,心中突然冒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失落来。然而他很快就将这股失落压抑,打了水细心地替花凌擦脸,直到季乐捧来热粥,他才一声不响地退开。 作者有话要说:哎哟喂怎么写不完的苦逼事呢! 15 15、第十五章... 等花凌和倪小八康复之后,他们两人也能帮着做些抄书糊纸的活计,但多了两张要吃饭的口,日子反而较之前拮据了些许。 季乐用余钱在小木屋边上又新建了一间新房,供花凌和倪小八住。如此一来,他们几乎没什么积余了。 四个少年辛勤劳作了半年,终于凑齐了月琴、唢呐、板胡等皮影戏需要的乐器和些许牛皮,季乐小心翼翼地规划牛皮,几乎将每一寸牛皮都物尽其用。 这时虞小鼓和季乐都已十六岁,花凌十九,而倪小八亦有十五了。若是搁在太平盛世,这年纪的少年恐怕都已订了亲.可如今莫说亲事,他们功不成名不就,连自己都仅是勉强养活罢了。 这天虞小鼓带着倪小八进城去了,季乐在房里画画,花凌则在外面劈柴。季乐画到一半,突然觉得有些厌了,于是搁下笔走到院子里。 他接过了花凌手里的斧子:"我来吧,你去歇息一下。" 花凌笑着搡开他:"该休息的倒是你罢。我见你从昨个儿起就闷在房里不出来,可别把眼睛和身子熬坏了。" 季乐叹了口气,拉着花凌的袖子道:"别劈了,陪我说会儿话罢。再对着画里的人,我也该入画了。" 花凌摁着季乐坐下,手劲适中地替他揉捏肩颈。 季乐惬意的很,流露出亲昵的姿态:"花凌……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花凌怅然地眺望远方,无由红了眼:"小瓜皮……人能活着就已是最大的幸事了。" 季乐知他想起了白七,忙拉着花凌在身边坐下,颇有男子气概地将他搂入怀中:"花凌,你还有我,还有小鼓,还有小八。" 花凌抓着他的衣襟,身体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却强颜欢笑道:"你曾说日后再见了我便称我师兄,怎的还是这般没规矩?" 季乐嬉笑道:"我偏不叫。花凌!花凌!" 花凌噙着泪花,作势要打他,两人滚成一团,好不亲密。 此时恰逢虞小鼓带着倪小八回来,见了此景,虞小鼓只觉心中酸酸涩涩不是滋味,又说不上个究竟来。他借口有事,让倪小八先行回去,自个儿一转身,又奔着城外一处山上去了。 虞小鼓打着主意上山随意走走,抚去心头的烦躁,也好寻个赋诗的灵感。他爬到山头上,却瞧见那里站着两个锦衣华服的男子,其中一个手里攥着扇子,姿态好不潇洒;另一个毕恭毕敬地侯在一侧,谁主谁仆,一目了然。 适逢早晨的浓雾散去,那攥着扇的公子摇头晃脑地吟道:"拂去山间霭……" 虞小鼓情不自禁地小声接到:"归来看晚晴。" 他只是随口一吟,孰料那两名公子耳尖的很,目光齐刷刷转到他身上。虞小鼓骇了一跳,直觉自己做错了事,转身就想跑,却又觉得师出无名,于是杵在原地傻愣着。 执扇的公子朝他走近:"莫道桑榆晚……" 虞小鼓情知他是在考自己,于是接道:"微霞尚满天。" "瘦影自怜秋水照……" "卿须怜我我怜卿。" "花红易衰似郎意……" "水流无限似侬愁。" 锦衣公子越走越近,笑容轻佻地用扇柄挑起虞小鼓的下颌:"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虞小鼓大骇,一掌拍开他的扇子,拔腿就跑。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冲下山,听见身后那名公子留下一串爽朗的笑声,倒也并未追上来。 虞小鼓跑回木屋,脸色通红,气喘不止。季乐见状赶紧上前:"小鼓,你怎么了?" 虞小鼓摇摇头,一声不吭地回房了。 置办了道具后,众人重新开始操练起皮影戏来。虽丢下一年不碰,然练了不久技艺也还拾的回来。虞小鼓掌签的时候如何也不顺手,手里的影人动作一顿一顿,漏洞百出。 季乐上前查探究竟,才发现当初虞小鼓被人扳断过的无名指使不上劲来。之前虞小鼓自己并不是没有发现,然而抄书干活的时候无名指不大派的上用场,倒也能凑合。可皮影戏里掌签人十根手指根根都要派上大用处,这样一来,他竟是不能再执签子了。 "总有其他方法练的。"虞小鼓显得并不十分在意。 季乐心疼地执起他的手,将唇贴上他断过一回的无名指:"小鼓……" 虞小鼓漠然地将手抽回来:"并不打紧。" 季乐再度抓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凑到唇边,近乎虔诚地吻着他受伤的手指。 "小鼓,以后你就做前声,我来做签手。" "嗯。"虞小鼓只觉手指发烫,不由微微颤抖。 季乐搁下影人,拉着虞小鼓来到床边:"我好困了,今日不练了,早些歇息可好?" 虞小鼓道:"我还要读书,你若困了便自行歇了罢。" 季乐道:"那我便陪着你,你什么时辰肯睡了我便什么时辰睡。" 虞小鼓看了不久的书,见季乐果然坐在一旁陪着他,于是微微叹息,将火烛吹灭:"罢了,睡罢。" 到了床上,季乐从背后抱着虞小鼓,一遍遍唤道:"小鼓……小鼓……" 虞小鼓听的耳热,正待喝止,却察觉季乐的手突然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游走起来。 虞小鼓浑身一僵,捉住他的手:"你做什么乱碰?痒得很。" 身后半晌不回答,好容易才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碰了。睡罢。" 虞小鼓回头,恰擦着季乐的脸颊,才发觉他脸上烫的很。大约是被那温度传染,虞小鼓脸上竟也烧了起来。"噢,睡了。" 16 16、第十六章... 四名少年组了个戏班子,为了纪念潘九戏,戏班的名字还是叫九戏班。虞小鼓、季乐、花凌学的是碗碗腔,倪小八学的是老腔,四个人经过一阵磨合,倒也过得去。因为五人的戏班子只剩下四人,他们商议后决定由虞小鼓任前声,季乐任签手,花凌、倪小八分别负责上档下档,唱戏时需要的乐器减了几样,后槽其余的活四人分摊。 很快,他们就到临安城里开演了第一场戏。 由于筹出的影人还少,戏班子能唱的戏不多,头一天他们只演了一出脍炙人口的《包公案》。皮影戏是北方的戏种,临安人中见过这种把戏的人极少,故倒也吸引了不少看客。一个时辰将一出戏反反复复演下来,便有许多人反反复复看了数遍。熄灯之后还有不少好奇的百姓围着他们问影戏的关窍。 季乐和倪小八数赏钱数的眉开眼笑,眼见关城门的时间已过了,他们出不了城,便决定用这颇丰的赏钱到客栈里挥霍一把。 这四人中当属虞小鼓的酒量最浅,可他不喜欢黄汤,从头至尾只吃了些下酒菜便止了筷。季乐酒量一般,可他兴致最高,几碗酒下肚,整个人连骨头都酥了。 上楼的时候,季乐面红耳赤地扒着花凌不放:"花凌,花凌,你别难过,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花凌喝的也不少,被他扯得东倒西歪,若非虞小鼓和倪小八扶着,两人险些双双从楼梯上滚下去。 虞小鼓木着脸将他们连拉带扯地拖到厢房门口,拉着倪小八转身就走:"他们既这么亲密,今夜你我一间房吧。" 倪小八还算清静,连连摆手:"他们醉的这样厉害,呆在一处恐怕连床都爬不上。还是你照顾季乐,我照顾花凌哥罢。"说罢就上前去搀扶烂醉成泥的花凌。 虞小鼓恨恨地看着他们将房门阖上,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季乐拽起来拖进房去。 他替季乐除了衣衫,又打水替季乐清了清身子,这才在他身边躺下,冷冷地威胁道:"你老实着点,晚上若撒起酒疯吵了我睡觉,仔细我将你丢出去。" 季乐已醉的神志不清,从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呻吟。 虞小鼓阖上眼正准备入睡,季乐却突然翻了个身,手脚并用地扒上来。虞小鼓欲将他推开,才发现他力气大得很,箍的自己动弹不得。 季乐胡乱吻着他的脖颈和脸颊,口中喃喃道:"小鼓,小鼓,我好喜欢你。" 虞小鼓听得此言,推他的动作轻了些,兜手轻轻拍了他一巴掌:"醉鬼,别闹。" 季乐的手却不老实,不断向虞小鼓身上的敏感处进发,虞小鼓这才慌了神,试图抓住他的手,孰料醉鬼的力气大得惊人,又用身体压的他动弹不得。 最终,季乐一把抓住了虞小鼓的玉|茎,手劲却是恰到好处的温柔,隔着布料轻轻摩挲。 虞小鼓倒抽一口冷气,霎时惊呆了,连推拒也忘了。 季乐的力气逐渐放轻,蜻蜓点水似的吻着他的唇,下腹隔着布料来回磨蹭虞小鼓的腿根,手里的动作也不停。他将舌探进虞小鼓口中,试探般轻点他的舌尖。虞小鼓呆呆地任他动作。这时候他若大力将季乐推开也未必不成,可他却如同中了魔怔一般动弹不得。 季乐缓缓褪了虞小鼓的裤子,将手探入他股缝中,虞小鼓一把抓住他的手,恶狠狠地问道:"你看我是谁?" 季乐睁着惺忪的醉眼,笑眯眯地亲了亲他的唇:"小鼓,你是我的小鼓。" 虞小鼓死死盯着他,半晌后终于不清不愿地松开手,涩声道:"那你……轻点……" 等季乐在他身上律动起来,虞小鼓疼的浑身打颤,咬牙切齿地说:"明天早上你若敢忘了你现在做的这事,我定亲手杀了你!哎哟,轻,轻点……" 翌日一早,虞小鼓朦朦胧胧地醒来,却发觉季乐已不在身旁。他惊得手脚冰凉,忍着身后撕裂般的剧痛披上衣服一瘸一拐地出了客栈。 季乐坐在客栈边的一个豆腐摊边上,和年轻的豆腐娘有说有笑。花枝招展的豆腐娘凑到他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他立刻一脸赧然,连耳根都红了。 虞小鼓气得发抖,一张俏脸黑成了炭。 季乐一回头,发现虞小鼓就站在自己身后,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小鼓,你怎么出来了?" 虞小鼓扬手给了他一巴掌,转身就走。 季乐捂着脸愣了半晌,连忙追上去:"小鼓,小鼓,你大清早出来就为赏我一巴掌么?" 虞小鼓站住脚步,盯着他的眼睛冷冷地问道:"昨晚的事你都不记得了?" 季乐脸色一红:"我、我……我喝醉了酒……" 虞小鼓冷笑三声,拔腿往客栈里走,牵动身后的伤口,冷汗从额上渗了出来。 季乐忙跟上去扶他:"我、我、小鼓对不起……" 虞小鼓大力挣开他的手,喝道:"别碰我!" 季乐急的面红耳赤,眼见虞小鼓每一步走的艰难,不由分说将他扛起来往楼上跑。虞小鼓委屈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用力咬着季乐肩膀,季乐咬着牙没吭出声。 进了客房,季乐将虞小鼓放到床上,从怀里掏出一小管药膏:"小鼓,我知道你疼得厉害,让我帮你上药吧。"顿了顿,又怯怯道:"若、若不然,我出去,你自己上……" 虞小鼓吸了吸鼻子,面色稍霁:"你一大清早出去,是去买药了?" 季乐连连点头:"我买了药,想给你买碗豆腐花吃,谁知你自己下来了……" 虞小鼓盯着他的眼睛,毫无感情地问道:"这就算赔罪?" 季乐又红了脸,咬了咬下唇,心一横,握住虞小鼓的手,垂着眼不敢看他:"小鼓,昨晚的事是我借着酒劲……我……我……我早已中意于你,可我说了你又不肯信我。我知道错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只求你千万不要不理我。" 见虞小鼓冷着脸不说话,季乐急的眼眶湿润,将唇贴上虞小鼓受伤的无名指:"对不起对不起……你若恨我,我以后决不再碰你,你睡床上,我睡地上……小鼓,你千万不要不理我……" 虞小鼓语气已不知不觉放软了许多,听着倒有些嗔怪的意思:"你昨晚还抱着花凌说绝不离开他。" 季乐一怔:"我……我和花凌毕竟是一块儿长大的,可我对你和对他自然是不一样的。若不然,当初花凌跟着白七离开华州,我怎会不跟他走?" 虞小鼓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指了指那管药膏:"哦……那你帮我上药吧。" 季乐又是一愣,小心翼翼地问道:"小鼓,你不生我气了?" 虞小鼓轻轻哼了一声。 季乐由惊变喜,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赧然地凑上去问道:"那你,对我……" 虞小鼓转过头不看他:"……再问我就不理你了。" 替虞小鼓上完药之后,季乐悄悄跑到花凌和倪小八的房里看了一眼,发现他二人还在熟睡。虞小鼓生怕自己走路时暴露出什么,故而留了张纸条给他们,就让季乐扶着自己先出城回去了。 再见到花凌的时候,季乐一开口竟变了称呼:"花……师兄。" 花凌呆了一呆,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叫我什么?" 季乐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死花凌……师兄,你不是总说我没规矩么,以后我可不落你口舌了。"说罢就红着脸回房去了。 花凌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泛起一丝落寞的笑容。 过了几天,虞小鼓养好了伤,晚上睡觉的时候季乐手脚又不规矩起来。 虞小鼓一个翻身,将季乐压在身下,冷笑着说:"今天该我讨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太CJ了太CJ了,两个十六岁的小正太啊,鼻血狂喷着飘走 17 17、第十七章... 虞小鼓一个翻身,将季乐压在身下,冷笑着说:"今天该我讨回来了!" 季乐轻轻挣了两下,见虞小鼓死死瞪着他,只得无奈地放松身体:"好罢……" 虞小鼓不得门道的乱动着,将季乐疼的满头是汗,他自己也疲软下来。 虞小鼓委屈地翻了个身:"不来了,无趣。" 季乐立刻反客为主,手指灵活地滑向虞小鼓的敏感处。等虞小鼓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无力推拒了。 他感受着季乐的炙热在他体内进出,好似一把火将他全身的骨头都烤化了。他将脸埋在枕头里,断断续续地问道:"你、你为什么会这些?" 季乐不答。 虞小鼓猛地扭头,怒道:"说!" 季乐被他吓了一跳,红着脸弯下腰青涩地吻他:"我、我天资过人……" 虞小鼓岂是这么好打发的,还待再问,季乐抱着他纵力两下顶撞,在他耳边不断喃喃:"小鼓,我好喜欢你……"虞小鼓一时失神,也便忘了再问下去。 翌日,季乐又在房中作画,虞小鼓走了进来,季乐手忙脚乱地用宣纸将刚画成的几副遮住。虞小鼓眼尖,一个箭步抢上来,抽出底下的画,霎时目瞪口呆。 季乐已绘成了数副春宫图,有男人和女人的,亦有两个男人的。虞小鼓看的面红耳赤,故作镇定地将画搁下:"你怎的画这些?" 季乐亦是羞得满面通红,小声嘟囔道:"掌柜和我说,画这些比仿名士的画赚得多又轻松……我就……" 虞小鼓道:"那你……做什么瞒我……" 季乐头低的更低:"我怕你笑话我。你读的都是圣贤书,我却画这些淫画赚钱……" 虞小鼓摇摇头,走上前亲了他一口,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季乐,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嫌你。更何况……何况……"何况不圣贤的事都做了,又怎还在乎几张画? 季乐搁下笔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里,面前这具消瘦的身体只要抱在怀里就能感到心情无比宁静,仿佛怎么也抱不够。虞小鼓反手搂住他。两人相拥无言。 头一阵因为临安城里没有其他的影戏班子,虽说四个少年能演的戏本子少,唱戏的本事也不到位,可依旧是赚的盆满钵满的。孰料过了几个月,城里来了个新的名叫"朝花社"的班子,他们的日子便没有这么舒坦了。 朝花社的伶人都是老戏骨,唱了几十年戏,技巧自然是比九戏班几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要精的多。再者他们手里的影人也多,存下来的戏本子也多,比起唱来唱去只有三五出戏的九戏班可强了太多。 为了扳回这优势,每天晚上虞小鼓都去听朝花社唱戏,偷偷将他们的戏本子记下来;季乐则到附近城里找了一些戏班子,揽了许多替人雕刻影人的活,趁着机会偷偷将画稿拓下来。 这些手法虽上不得台面,可行事迫人,且古往今来这样做的人也不再少数。时间一久,九戏班的戏码也渐渐丰富起来。 这日唱完戏,四人收摊子正准备出城回家,一个衣着不菲的男子将他们拦了下来:"这几位公子,我家五公子有情。" 四名少年面面相觑,想拒绝,可看那人强硬的模样,恐怕不好脱身;想答应,又不知这五公子是什么来头,打的是什么主意。 见他们犹疑不决,那人道:"我家五公子对几位公子的戏很有兴趣,想约几位谈谈戏。" 话说到这份上,四个少年也只能去了。 那人领着他们来到一间大院子。青石灰瓦,重楼并双阙;小庭深院,高墙隔望楼。这院子的派头可不小,便是当年虞小鼓家鼎盛之时也不及此处一半奢华。 一个锦衣男子站在回廊下,手里拿着把公子扇晃晃悠悠,似有若无的笑容随着夜里的灯影微晃:"可让本公子好等。" 18 18、第十八章... 虞小鼓微微一惊:"是你!" 那锦衣公子风度翩翩地走上前,手里的扇子一转,挑起虞小鼓的下巴,虞小鼓立即变了脸上,往季乐身后躲去。季乐连忙挺身护着他,望向锦衣公子的眼里敌意不掩。 锦衣公子收扇一笑:"却是个经不得逗的雏儿。"他领着四名少年进了偏厅,只见偏厅中有一桌宴席,美酒佳肴,油光粼粼。须知几个少年已数年不知肉味,乍一见这桌上的猪肘鸭珍,竟是齐齐咽了口唾沫。 锦衣公子率先在桌边坐下,笑道:"诸位演戏劳累,区区在府中为诸位置办了一桌酒水,薄酒陋席,还望诸位不嫌弃。" 虞小鼓还记得那时此人在山上调戏自己的一幕,虽说自己并非女子,可本朝男风盛行,这人又有钱有势,若有什么龌龊的心思可就遭了。他吃过苦,知道权字压倒半边天,此时哪还有心思贪慕美味,紧紧捉着季乐的手,仿佛一只受了惊随时准备逃跑的兔子。 锦衣公子道:"区区姓慕,行五,字贞卿,诸位称我一声慕五或是贞卿便可。诸位可不要误会,区区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从小身居南方,只在家兄的信里听说过皮影戏,却不曾亲眼见过。前两日在街上看了诸位的戏,觉得颇有意思,便为诸位置办了一桌薄酒,想请教皮影的妙处。" 这四人中花凌年纪最大,他见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甩袖走人亦不可能,便带头来到桌边坐下:"多谢慕公子好意。"其余几人纷纷入座。 慕贞卿的目光毫不避违地打量着虞小鼓,口中却问道:"几位如何称呼?" 由花凌起,每人将名讳报上,独独虞小鼓化名为季鼓。这是他事前与诸人商量过的,因怕那刑部尚书得知他的身份,故在外他都以季鼓自称。 交谈间,虞小鼓等人发现这慕贞卿对皮影戏竟是颇有研究,虽他自言仅是纸上谈兵,但伶人的分工、各地唱腔的不同等他却都清楚得很。 用到酣时,慕贞卿道:"不瞒诸位小师傅,贞卿一届纨绔弟子,家中的事全由长兄料理,贞卿只负责吃喝玩乐,故也想学一门手艺聊以自娱。" 听他言辞间的意思竟是要拜师学艺,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慕贞卿道:"若是诸位小师傅不嫌弃我资质平庸,肯收了我这徒弟,我日后定以师礼相待。" 这一回还是花凌先开口:"慕公子……这恐怕不合规矩。" 慕贞卿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去,嘴角却还挂着笑意:"噢?这戏班子里是什么规矩,我倒是想听听。"说话间手一扬,已有下人举着一个装满银钱的托盘碎步走了上来。 花凌一怔,心中既不快又胆怯,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弟子拜师要经中人介绍,立下生死合同,然后随班流动,边唱边学。学业期满,先为师父效益三年,方可搭班从艺以此谋生。" 慕贞卿示意下人将托盘放到桌上,用扇柄顶着托盘一边缓缓向前推:"花公子,你看,区区只为学个手艺打发时间,不欲靠此谋生,更不会将学来的技艺说给旁人听。规矩是人定的,生死合同区区签不得,不过三叩九拜的拜师礼你们若受的起,区区这就行礼。" 这话说得狂妄,花凌一句"凭什么受不起"哽在喉间,生生咽了下去,眉眼间不禁泛起些许恼意。 虞小鼓一直在旁听着不支声,见话已说到这份上,终于将话茬接了过来:"慕公子,你若只为打发时间,那就免了生死合同,更免了拜师礼,只当我们为你出工,按演出的费用算工钱便是。" 慕贞卿眼波悠悠一转,道:"还是季鼓小师傅识趣。" 他将托盘推到虞小鼓面前,花凌颇有骨气地开口:"这钱还是罢……"虞小鼓打断道:"那就多谢慕公子好意。" 花凌和倪小八俱是一愣,唯独季乐一言不发地开始装钱。 四人与慕贞卿立下约定,眼见天色不早,出城已晚了,于是慕贞卿便留他们在府中下榻。等慕府的下人一走,四个少年赶紧又聚在一块,一个个长吁短叹。 倪小八拍着胸脯道:"方才可吓死我了。那人长的虽不错,脾气却怪得很,他笑的时候眼神竟是凶的。" 一直沉默的季乐点了点头:"不错……长的的确不错。" 一直心惊胆战的虞小鼓闻言险些喷出一口凌霄血,"你们、你们"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花凌对着两个师弟的脑门一人送了一巴掌,朝天翻了个白眼,对着虞小鼓道:"你怎么这么爽快便答应了?我看他盛气凌人的模样便来气!" 虞小鼓苦笑:"看他的派头,不像是简单的商家。恐怕是为官的。民不与官斗,这苦头我吃过一回,总要记点教训。他眼下并无对我们不利的征兆,不答应,还真等着他给我们三叩九拜么。" 花凌叹了口气:"也罢。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尽量还是少招惹,可别人惹上门来了,倒也无法。但愿真如他所说,只为打发时间罢了。"这世上低人一等的,又怎还有骨气可言?权势迫人,由不得你想还是不想。 那厢倪小八爬到季乐身上,开心地问道:"方才他给了多少银子?他出手可真大方,我看那一盘怎么也得有一百两。" 季乐忙道:"一百零六两,收的时候我就数了!" 虞小鼓和花凌看着那两个无忧无虑师兄弟,纷纷在心底叹了口气。 慕贞卿给他们一人安排了一间厢房,可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季乐还是偷偷爬上了虞小鼓的床。 他从背后环住虞小鼓的腰,问道:"那个慕公子,你认得他吗?" 虞小鼓犹豫了一下,隐瞒了山上相遇那事,道:"不认得。" 季乐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我一开始见你对他似乎怕得很,还以为他和你的仇家有关呢。小鼓,那个刑部尚书是多大的官?有多少人能压过他?" 虞小鼓道:"总之是个大官,比当初的临安知府可大得多。" 季乐咂了咂嘴:"你说这个慕公子这么有钱,他能不能和刑部尚书比一比?" 虞小鼓翻了个身,皱眉看着他道:"我不喜欢这个慕贞卿。何况我们无权无势,他凭什么帮我们?" 季乐小声道:"他想学皮影戏……如果我们教得好,能与他成为朋友,他……" 虞小鼓摇了摇头,打断了他后面的话:"季乐,你太天真了,官场可复杂的很。这件事你不必多想,与慕贞卿离的远点。我自有数。"更何况,慕贞卿是什么身份他们一无所知,说不准他与刑部尚书交好,反过来迫害他们几个年轻人又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撒花我就加更! 19 19、第十九章... 九戏班与慕贞卿约定每月逢一逢五的日子便到慕府教他影戏的技巧。其余的日子戏班子还是照常过,白天虞小鼓读书,其余人干些短活,晚上便进临安城唱戏。 如此过了两个月,慕贞卿心生不满,寻了个机会又摆了一桌宴席招待他们。 "你们是我慕府上宾,又是我慕五的师父,却还要沦落到街头卖艺,这传出去可让我的面子往何处摆?不如以后你们就留在我慕府,日子也安稳些。"和四名少年相处久了,慕贞卿装出的一口一个"区区"的谦恭模样逐渐褪去,骨子里纨绔弟子嚣张、自满的性情流露出来。 这一回四个少年一致坚定地拒绝了。虞小鼓道:"师父遗命,我等不得入室为奴。望慕公子见谅。" "咦?"慕贞卿这可奇了,自己平日待他们可不薄,进了慕府,难不成过的还不如漂泊卖艺?不过他倒也不强求,只道:"既然你们不肯,那就罢了。我府上有几个伶俐得宠的妾室,交给你们一件差事,三个月内教她们学会影戏,我自有嘉奖。" 四人面面相觑。花凌道:"慕公子,影戏传男不传女,这……不合规矩。"须知皮影戏供奉佛教,女人去了怕会沾污了皮影。这几个少年虽不歧视女子,可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他们也不敢轻易破坏。 慕贞卿不耐烦道:"又不合规矩!规矩都是人定的,连法令都每朝每代的更改,自开国以来光科举一制就变了多少回,何况你们那劳什子破规矩!季鼓小师傅,你说呢?" 这一回连虞小鼓也不敢应他:"我们……不敢坏了祖训。" 慕贞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捏着折扇一个个点过去:"你们个个长得都挺伶俐,怎么脑子都这么不开窍?年纪轻轻却迂腐的不得了!本……本公子有权有势,那是不想仗势欺人才与你们好好商量,你们教会了我的爱妾,她们也只演给我看唱给我听,又不登大雅之堂!" 少年们还是不应。 慕贞卿拂袖怒道:"行了,从此以后你们也不必来慕府了,上街卖你们的艺去!这天底下戏班子这么多,没了你们我照样能遂了心愿,没了我……你们可不见得有饭吃!" 自那以后,九戏班再到临安城里搭台演戏,次次都有地痞来捣乱。时间久了,竟无人再敢来看他们的戏。便是从前有别的戏班子抢生意也从未如此冷清过。 几人心里明知是慕贞卿搞的鬼,可他们自恃并未做错什么,是慕贞卿仗势欺人,躲也躲不过。眼见科举临近,虞小鼓索性一心扎进了书堆里,其他几人便靠着积蓄和做些短工暂且维持生计。 转眼到了科举选士的时候。虞小鼓这两年来虽钻心苦读,可毕竟他年纪还小,见识也浅,心里实际担心的很。 这日晚上季乐抱着他不规矩的乱碰,虞小鼓捉住他的手:"别闹。明日我便要去报名参加取解试了。" 季乐嬉笑道:"看你紧张的,你才十七,考不上也不要紧。我们还有许多年,我的小鼓聪明的很,总能考上的。" 虞小鼓闷闷不乐道:"便是过了取解试,还有省试,还有殿试。我学识还浅,今年不过是去碰碰运气罢了。便是当了官,还要当大官,才能为父母翻案,才能为父母报仇。这又不知要多少年。" 季乐伸手抚平他的眉心:"小鼓,无论怎样,我都陪着你。" 虞小鼓道:"其实官场复杂的很,从前我父母和官宦打交道,他们总要勾心斗角,走错一步就身败名裂。我不想当官,也不想和别人斗来斗去,可父母的仇我又不能不报。季乐,等我报了仇,我们就离开京城,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唱唱戏,读读书,过完一辈子。" 季乐捉起他的手,将唇贴上无名指:"好,你喜欢当官就当官,喜欢唱戏就唱戏,或做个闲云野鹤。我没什么牵挂,总之,赖着你一辈子便是了。" 翌日,虞小鼓前去报名,令他意外的是,州里的官员根本不录他的名。并不是"季鼓"这身份被人识破,而是有人认出了他是九戏班中的伶人。 "一个伶人也想参加考试?笑话!"录名的官员如是道。 虞小鼓还欲争辩,却被在场的侍卫粗暴地搡了出去,混乱中还被人踢了几脚。 他被推出府衙,东西又被丢了一地。在场尽是读圣贤书的人,却无一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也没一个上前搀扶他一把,反而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他拾起被丢在地上的竹篓,将散落的行李一件件捡起来,委屈的直想哭,却硬生生咬牙忍下了。 若是考不上进士,他还可以来年再努力。可如今因伶人的身份竟就被判了死刑。父母的仇,算是无望了。 虞小鼓并未让季乐、花凌陪他来报名,此时此刻也无颜回去见他们,自失魂落魄地找了间酒馆,摸出身上所有的钱换了三坛酒。 他的酒量浅得很,两碗酒下肚已经面酣耳热,尚不到醉时,一肚子愁思竟是越发愁煞了人。 此时楼上传来一阵哄闹,一群大腹便便的男人搂着花姑娘从楼上下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着污言秽语。虞小鼓闻声抬头看了一眼,一眼便认出了人群中他的仇人——刑部尚书马固。 这群人都是朝中官员,相约出来寻欢作乐,此刻都已是半醉,在酒楼里叫嚣喧哗。 虞小鼓胸口蓦地燃起一把火,酒液在他身体里沸腾,使他头脑一热,抱着两坛酒便冲了上去。 "砰!"装着半罐酒的陶罐砸在马固的脑袋上,血水混着酒水从他额上哗哗往下流。他只看了虞小鼓一眼便轰然倒地。 因为事发突然,周围的人们都没有反应过来,守在不远处的侍卫更是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马固倒在地上才一拥而上将虞小鼓踹翻在地,随即将他捆了起来。 虞小鼓挣扎着大叫道:"放开我!我要为爹娘报仇!" 一个侍卫扬手给了他一巴掌,虞小鼓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他猛地一个激灵,看着周遭乱成一团的局面,终于清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是勤劳的劳动人民TvT 20 20、第二十章... 虞小鼓行刺刑部尚书,当天就被刑部的人投下了大牢。当天晚上他就被提审,所谓提审,一个问题也不曾问他,先是抓着他的手画了押,随即用了一通刑,再把人丢回牢里。 虞小鼓从未受过此等皮肉之苦,一顿鞭挞下来几乎去了半条命,当夜便发起高烧来。 牢房里阴冷潮湿,不见天日。虞小鼓半昏半醒间根本不知时辰,只知有人送了两次饭来,都是馊臭的窝头。他病的全身难受,哪有胃口吃那窝头,便丢在一旁不顾。偶尔醒来,听到身边悉悉索索,翻身一看,竟是数只长如儿臂的耗子在啃那窝头。 不多久,他又被提去受了顿鞭子,这次几乎将他全身的骨头打散,身上找不出一块好皮来,只留了他一口气。 大约是事关重大,狱卒们不敢这么轻易便要了他的命,之后两天里并未再用刑。 虞小鼓数天不吃不喝又挨了两顿毒打,三魂七魄已散了大半,只剩一口气半死不活地吊着。朦胧间,他听见牢房的铁门被打开,一阵脚步声到了他身边,一双熟悉的手温柔地将他抱起来。他勉力睁开眼,看见季乐哭花了的脸就在一尺之外。 季乐泣不成声道:"小鼓,小鼓,你怎么弄成了这样。" 虞小鼓魂魄归体,艰难地吐字:"渴……" 季乐忙摸出一个水囊,将口对住虞小鼓的嘴。虞小鼓疼的连咽的力气都没有,季乐便先灌进自己口中,然后嘴对嘴喂给虞小鼓。 虞小鼓道:"饿……" 季乐打起放在地上的食盒,取出一个馒头,沾了水,掰碎了喂给虞小鼓。 虞小鼓道:"季乐,我疼……" 季乐刚止住的眼泪又唰一下淌了下来。他捧着虞小鼓的脸,颤抖着吻他的眉心:"小鼓,我也好疼。" 虞小鼓拉着他的胳膊,忍了数天的眼泪终于从眼角滑落。他涩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季乐道:"有个官差找到我们,告诉我你因为行刺刑部尚书而入狱了。你几天没回来,我和花凌小八都急坏了,便央他带我们来看你。他只能带一人进来,我便来了。" 虞小鼓勉强抬起胳膊,擦掉他脸颊上的泪水:"马固死了吗?" 季乐摇了摇头:"那个官差哥说,幸好他没死,所以他们暂时不会要你性命。" 虞小鼓不知该高兴还是失落,"啊"了一声。 季乐忍不住责怪道:"小鼓,你怎么那么冲动,我们不是说得好好的,以后还有很多时间,你怎会做出这种事来?便是你心急,你好歹也想想我,想想我们。" 虞小鼓知道季乐绝不是在责怪他会拖累他们,而是心疼自己。他没有解释,也没力气解释,只道:"对不起……" 季乐将额头贴着他的额头,哽咽道:"小鼓,你等着,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你在这里自己保重,他们让你做什么便做什么,千万不要顶嘴,让你画押……便画了罢,好过受皮肉苦。你等着……等着……" 虞小鼓道:"好,我一定活下去。" 季乐不能留的太久,两个可怜的少年相依相偎温存了片刻季乐便被赶出去了。 之后的几天里狱卒们没有再对虞小鼓用刑,送来的伙食也不再是馊水臭窝头,而是蒸熟的白米饭。虞小鼓为了活命,都逼着自己硬将食物塞进胃囊里。 十几天后,又有狱卒来提虞小鼓。虞小鼓以为他们又要对自己用刑,吓得全身僵硬。然而那些狱卒却径直提着他出了监狱,塞上一辆轿子。虞小鼓不知是怎么回事,又不敢多问,只好战战兢兢地坐着等待。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轿子终于停下了。 一双养的白皙晶莹的手挑开轿子的帘子,熟悉的声音道:"还不下来?" 虞小鼓抬眼一看,轿外的人竟是慕贞卿。他惶恐地下了轿子,慕贞卿拉着他的手臂将他拽到自己身边,行动间触到了虞小鼓未愈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慕贞卿撩起他的袖子,看到斑驳的伤痕,当下也是一惊,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对下人喝道:"还不去找大夫来!" 轿子是停在慕府里的。慕贞卿抱着虞小鼓往卧房走,虞小鼓拽着他的衣襟问道:"季乐在哪里?" 慕贞卿脸色一黑,不悦道:"若不是我左右斡旋,上刑都把你上死了。我派人去通知你的朋友们,谁知他们确认你被下狱后当晚收拾了东西就要走,生怕被你牵连。是我再三保证能救出你来他们才暂且留下。你一开口,连一声谢也不说么?" 虞小鼓哪里肯信,怒道:"你胡说!季乐到底在哪里!" 慕贞卿进了卧室,还算温柔地将他安置在床上,拂袖道:"不信的话,等你治好了伤,我让他们亲自来和你对质!" 虞小鼓挣扎着要起来,慕贞卿掏出扇子往他肩上一顶就止住了他的动作:"行了,你先躺着,一会儿大夫就来了,莫辜负我一番好意。晚些我将你的朋友们找来就是。" 须臾,果有一个白须医者前来。他为虞小鼓上了药,又开了几张药方交给下人。慕贞卿道:"看完了就赶快下去煎药!" 那医者对慕贞卿表现的毕恭毕敬,行了礼之后方才告退。 此刻虞小鼓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药力发作,全身的伤口开始火辣辣的作疼。他捱得脸色煞白,情不自禁咬住嘴唇,直将嘴皮咬破出血。慕贞卿见状,起身走到门口,与一个守在门外的下人交代了两句,那下人不一会儿送来一碗汤药。 慕贞卿端着汤药来到床边,亲自用勺舀了药汁喂虞小鼓:"喝了这药能减轻些疼痛。" 虞小鼓知道慕贞卿绝无害自己的必要,可他记恨着方才他说谎骗自己一事,迟迟不肯就那汤勺。 慕贞卿从未伺候过人,手举了一会儿,不由不耐烦道:"可是疼的连喝药的力气都没有?" 虞小鼓实在是疼的厉害了。他转念一想,心道不喝白不喝,这样闹着苦的也是自己,于是挣扎着坐起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这药并不是很苦,有种奇怪的草药清香,让人昏昏欲睡。 虞小鼓躺回床上,轻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慕贞卿将药碗随手往床头柜上一搁,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刑部右侍郎,所以才会碰巧查到你的案子,将你救出来。" 虞小鼓道:"我行刺的是刑部尚书,你区区一个刑部右侍郎,怎么能碰我这样的犯人?我不信。" 慕贞卿道:"这只是官位,我还有爵位。你可知道朝中哪个厉害的人物是姓慕的?" 虞小鼓想了想,道:"中书令大人。" 慕贞卿道:"正是。中书令是我舅父。" 可说了半天他还是没有说到他的爵位。虞小鼓困的脑子糊涂了,也没有再问下去。 等虞小鼓阖上眼睡着了,慕贞卿弯下腰近距离打量着他的脸。他伸手摸了摸虞小鼓的脸颊,道:"手感倒是不错,长的和他也确有几分相像。"他吻上虞小鼓的唇,将舌头伸进去翻搅,虞小鼓半梦半醒间觉得难受了,挣扎着翻了个身,含糊道:"季乐,别闹……" 慕贞卿皱眉:"季乐……虞小鼓……呵呵,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一不小心把慕五同志的真名都打出来了…… 21 21、第二十一章... 当晚虞小鼓醒来,只见慕贞卿坐在他床边,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见他睁眼,慕贞卿问道:"感觉如何了?" 先前慕贞卿给的药有安神效果故能暂时止疼,可虞小鼓一醒来,身上的伤口便再次又痒又疼起来。他清冷地答道:"已好多了,多谢慕公子。" 慕贞卿道:"还没有这么快恢复吧,你且好生歇息着。"他起身为虞小鼓换了一炷有催眠安神效果的香,转身出去了。 虞小鼓很快又睡着了。他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季乐坐在他的床头,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唇上。他动了动,季乐受惊般松开他的手,过了一会儿才又靠上来:"小鼓,你好些没有?" 虞小鼓委屈道:"疼,痒。" 季乐张开两臂抱住他,滚烫的眼泪流进他的脖颈里:"小鼓,我的小鼓,你忍着些,很快便不疼了。" 虞小鼓点了点头,也艰难地抬手反抱住他。 季乐附在他耳边小声问道:"小鼓,你愿不愿和我一起死?" 虞小鼓愣了愣,道:"为什么要死?我想好好活下去。"这么多风浪都挺过来了,我只和你一起活下去。 季乐沉默良久,手上勒的更紧了,半晌才放开他,呢喃道:"好,好好活下去。" 紧接着,这个梦便被打碎了。 过了两天,虞小鼓终于真正地见到了季乐。 季乐走到床边,沉默地看着他,神情是欲言又止。 虞小鼓何等聪敏,立时觉出有异,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季乐摇了摇头,不自然地向窗外看了一眼,鼓起勇气哀求道:"小鼓,让我抱抱你可好?" 虞小鼓眯起眼想了想,道:"你抱吧。" 等季乐小心翼翼地靠到他身上,他附着季乐的耳朵悄声问道:"是不是慕贞卿逼迫你?" 季乐浑身一僵,慢慢放开虞小鼓,哀伤地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小鼓,你好好休息吧,我下次再来看你。" 虞小鼓一愣,季乐突然俯□蜻蜓点水般吻过他的额头,旋即便起身匆匆出去了。 过了几天,虞小鼓身上的伤逐渐结痂了,他也可以下床自如走动了。这几天里九戏班其他少年都不曾来探望过他,只有慕贞卿每日早中晚各来一回,有时候还亲手替他换药。虞小鼓一直很顺从,从没有问起过几个伙伴的事。 这日赵贞卿又来,见虞小鼓已经下了床,正站在桌边默写《道德经》。慕贞卿走上前,用扇子轻轻挑起虞小鼓的下颌:"恢复的如何了?" 虞小鼓不动声色地避开:"多谢王爷关心,草民已无大碍。" 慕贞卿挑眉笑道:"有趣儿。你知道我是王爷?" 虞小鼓道:"中书令慕大人是当朝太后的兄长,慕太后有两子,一个是当今圣上,另一个是——瑞王。" 慕贞卿——实则是赵贞卿——并不惊讶,笑眯眯地在桌边坐下:"虞小鼓,你的朋友们这几日都住在别院里,你伤既好了,便可去看看他们。" 虞小鼓对于赵贞卿能查到他的身份并不惊讶,故作漫不经心地说:"好,多谢王爷。" 等赵贞卿走后过了半个时辰,虞小鼓才不急不缓地出了房间向别院走去。他刚进别院,只听一声惊呼:"小鼓哥!" 虞小鼓一回头,见倪小八就站在不远处,又四周环视一圈,确定无人在周围监视,这才走上去执住他的手:"小八。季乐和花凌呢?" 倪小八瘪了瘪嘴,心虚道:"在、在房里……" 虞小鼓走过去,发现房门虚掩着。他走上台阶,还没来得及推门进入,听见里面传来了花凌的声音。 "和小鼓说清楚以后我们就去盐官县吧。听说那的鱼多米多,气候又好。" 虞小鼓微微一惊,透过缝隙看进去,只瞧见季乐浑身赤|裸地趴在花凌的腿上,腰下的部位被一条薄毯盖住。 虞小鼓倒抽了一口冷气,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脑袋里嗡嗡作响。 季乐闷声道:"好……" 虞小鼓身形摇摇欲坠,向后连退三步,险些跌下台阶。幸亏从后面跟上来的倪小八扶住了他,将他掺到一旁。 虞小鼓颤声道:"你们要离开?留下我一个人?" 倪小八目光闪躲,过了半晌才咬牙应道:"是。" 虞小鼓伤心欲绝,面上却是一派清冷:"是他逼你们的吗?" 倪小八愣了愣,旋即明白那个"他"指的是谁,轻轻摇了摇头:"慕公子没有逼我们……" 虞小鼓听他还称慕公子,大抵还不知道慕贞卿的真实身份。可他不信这三个患难与共的师兄弟会就这么把他抛弃,如同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问道:"为什么?" 倪小八和季乐一样都是将喜怒写在脸上的人。他不善作伪,此刻已红了眼,跺脚道:"你、你问季乐哥和花凌哥吧。"说罢转身就跑。 虞小鼓一人在廊下站了许久,到底没有再折返,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当晚慕贞卿前来查探他的情绪,谁知他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早早就逐客睡下了。 翌日一早,季乐、花凌、倪小八三人前来,各个支支吾吾不敢开口。过了片刻,还是花凌率先开口道:"小鼓,我们要走了。" 虞小鼓从床上拿起一个收拾好的包裹,包裹里只装了两本书和一件衣服。他平静地说道:"好,走罢。" 三人俱是一怔,面面相觑片刻,倪小八支支吾吾道:"小鼓哥,昨天我明明……明明……" 虞小鼓清清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他登时噤声了。 花凌心一横,道:"小鼓……胆战心惊的日子我们过怕了,你要报仇,要当官,可我们只想在这乱世里活下去。" 虞小鼓置若罔闻,只将阴鸷的目光投向季乐。季乐咬着下唇,别开眼,不敢与他对视。 虞小鼓深吸一口气,上前强硬地执着季乐的手往外走:"我们一起走,我不报仇了。" 季乐犹豫地抬起头,发现虞小鼓的眼眶已经红了,正死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流下来。他再望向花凌,这一回花凌别开了眼不说话。 虞小鼓将手拉得更紧,咬牙切齿地说:"我说不报仇就是不报仇了!季乐,你是聋了还是傻了!看他做什么,看着我!" 季乐终于忍不住两行泪唰唰下来。他一咬牙,狠心去拨虞小鼓的手:"小鼓,你、你听我说……" 这时候几名瑞王府的下人前来,道:"几位小公子,马匹和银两已经准备好了,现在上路么?" 虞小鼓坚持拉着季乐的手:"走,上路!" 几名少年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赵贞卿摇着扇子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这一幕,稀奇道:"小鼓你要去送他们么?……也罢,一起去吧。" 虞小鼓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一行人来到城门外,赵贞卿停下脚步,凉凉地扫了眼三名少年:"送到这就差不多了吧。" 季乐不敢看虞小鼓,慢吞吞走到一匹马前,一个带刀的侍卫在旁伺候他上马。虞小鼓一个箭步冲上去,却不是拉他,而是从牵着马的侍卫腰间抽出刀,架到自己脖子上,恨声道:"今日你们若执意丢下我一人离开,我就死在这里!" 因他的动作太过突然,没有人来得及阻止,连赵贞卿都是一怔。 季乐浑身颤抖,将乞求的目光投向赵贞卿,赵贞卿则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季乐再也忍不住,大喊道:"小鼓!" "我不走,谁也别想把我们拆散!你把刀放下!" 虞小鼓闻言放下刀,季乐猛地扑上去抱住他,已是泪流满面:"小鼓,你愿意和我一起死么?" 虞小鼓被他扑的措手不及,手里的刀险些刺伤了他,忙将刀丢到一旁。此刻他才恍然意识到那一幕的场景并不是梦。他苦笑道:"若非上天怜悯,我们早已一起死了千百次了。你问我愿不愿,我只怕死了不能和你葬在一处。" 季乐哽咽道:"那就走,我们一块儿走!" 虞小鼓抱紧了他,却觉手里的身子突然沉了。季乐缓缓滑到地上,竟是昏了过去。虞小鼓只觉手上粘腻,抬手一看,竟是满掌鲜血。 赵贞卿冷眼看完了这场变故,不悦地将扇子一收,冷冷道:"罢了,统统带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22 22、第二十二章... 原来季乐去刑部求情,却被人打了出来,并被告之只需等着为虞小鼓收尸。他们几个少年无权无势,申求无路,季乐一时情急,想着虞小鼓大约是死定了,竟故意偷了个贵人的钱袋想在监牢里和虞小鼓团聚。谁知虞小鼓被关在死牢里,季乐被押送进普牢,不但没能如愿见到心上人,还挨了衙役一顿毒打。是花凌和倪小八变卖了所有东西用钱将他赎出来的。 之后赵贞卿把他们三个少年请到了府里,暂时安置在后院里,虽说也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却没有请人来为季乐治过伤。倒不是他有意与季乐为难,而是他对这事实在没放在心上。那日虞小鼓见季乐赤身趴在花凌腿上,正是花凌在为他上药。 赵贞卿告诉九戏班的三个少年,自己虽将虞小鼓从狱中救了出来,马固的人却依旧在追杀虞小鼓,只有在自己府中才可保他安全。若他们执意要带虞小鼓离开,自己对虞小鼓的安危也就无能为力了。这话里虽没有明着赶他们三人走,话外却明明白白地下了逐客令。 季乐怎舍得将虞小鼓留下,且不知赵贞卿安的是什么心。可他们几人一路走来吃了不少苦,却没过上过什么好日子,他也不舍就这么赴死,一时陷入两难之境,便去问了虞小鼓愿不愿与他同死的话。 这几日来因为花凌他们弄不到什么好的伤药,季乐的伤口一直没有养好。决定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季乐到王府别院外跑了一圈,撕裂了背上的伤口,故而在城外时因流血过多昏了过去。回到王府后,虞小鼓衣不解带地照料季乐,一是实在放心不下季乐的状况,二也是怕赵贞卿对季乐不利,偏要自己看着才能心安。 这天夜里赵贞卿叫虞小鼓出去,虞小鼓不敢硬推辞,叫来花凌换岗才肯离开。赵贞卿见状,气的直瞪眼。 赵贞卿领着虞小鼓往府里的水中亭走,虞小鼓大老远就看见亭子里已架好了亮子(屏幕),桌上还搁了几件乐器。 进了亭台,赵贞卿亲手点燃了早已备好的清油灯,道:"替本王演一出戏吧。" 虞小鼓冷冷道:"草民一人撑不起一出戏。" 赵贞卿黑着脸道:"你掌签子兼唱和白,我替你打堂鼓手锣。" 虞小鼓皱了皱眉,不好再拒绝,只得清清冷冷地道:"王爷想听什么?" 赵贞卿指了指桌上的影人:"《金钗劫》会唱么?" 《金钗劫》讲的是县太爷之子看中了有妇之夫李金钗,赠了她一双金钗。李金钗因与夫君久离别,春心萌动,便与他偷情欢好的故事。这是一出淫戏,虞小鼓怎可能学过,且这时候赵贞卿让他演这出戏,这里面的意思不言自明。 虞小鼓只觉受了侮辱,恶狠狠地拿眼剜赵贞卿,却见他一脸不在乎,手里还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扇子。 虞小鼓料想这位瑞王无非是看中了自己的相貌,仅是图个新鲜,若说真情,那是决计没有的。像他这等纨绔子弟,想必也不将人命放在心上,若是与他硬抗,恐怕没什么好下场。可若是顺了他,心里又厌不下这口气。 他思虑片刻,上前拿起李金钗的影人,走到亮子后,手指一捻,戏就开演了。 "我与孙郎几年离索,桃花开落了三载,赏花那人却未归来,教我苦守这春闺,欢情几薄。"虞小鼓替人抄书时抄过这戏本,戏词依稀有些印象。他不知道曲调,这里也没有乐器伴奏,便只是干巴巴地念白。 赵贞卿眉梢一挑,果然敲着堂鼓为他打起了节奏。 "世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昨日隔壁家那钱寡妇与县太爷之子偷情,恰巧让我撞见。今日那纨绔子又送了我一双金钗,约我黄昏后去林里与他相见……"虞小鼓生硬地念着词,声音虽好听,却无半点感情可言。 他的手指旧时受了伤,影人的动作显得有些迟钝。 李金钗放下一双金钗,在梳妆镜前坐下,无语良久,忽然双手掩面,哽咽道:"昔年山盟依旧在,一纸锦书凭谁托。孙郎在外将仕途谋,我在这里为他将空闺守,又怎敢有其他依托?"到了这里,戏词就改了套路了。 "只说这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这朝朝暮暮?"唱罢将金钗狠狠一摔。 赵贞卿像是合了戏中人的表演,用力将堂鼓一捶,丢到旁边,冷笑道:"唱腔无情,行动生涩,转折生硬。本王还从来没看过这么烂的戏!" 从头到尾,那县太爷之子的皮影凄凄凉凉地躺在桌上,连场都没上过。 虞小鼓道:"草民技拙,请王爷赎罪。" "哈!"赵贞卿用扇子用力抽了下堂鼓,拂袖走了。 当天晚上,赵贞卿又去了季乐养伤的房间。他并没有进门,隔着窗纸上的破洞望进去,只见虞小鼓抱着季乐,两人鬓贴着鬓,是一副相依相偎的姿态。 赵贞卿一时动了恻隐之心,竟有些不忍拆散他们。他将扇子往手心里一敲,叹道:"相貌倒是生的有几分相像,性情却是截然不同的……"说罢就摇着头离开了。 23 23、第二十三章... 过了几日,季乐终于养好了伤。 这几日赵贞卿没来找他们的麻烦,甚至还给季乐送了不少伤药。这些不但没让虞小鼓心存感激,反而感到提心吊胆。 果然,虞小鼓去找赵贞卿辞行,赵贞卿听罢一声冷笑:"你们莫不是将本王当做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了吧?" 虞小鼓心里虽不忿,关键时候还是晓得利害的。他努力藏起所有的不满,低声下气道:"草民代师兄弟多谢王爷的照拂。"口气还是硬邦邦的。 赵贞卿见他绝口不提要报答,又是一阵冷笑,道:"你不想报仇了?" 虞小鼓果然全身一震。 赵贞卿转着扇子笑道:"现今的皇帝是本王的胞兄,要弄死一个刑部尚书,于本王而言,不算难事。可于你而言,却难比登天了。" 虞小鼓受不住这样的诱惑,果然往他的套里钻:"这……王爷想要草民做什么?" 赵贞卿道:"本王要你做本王的男宠。" 虞小鼓紧蹙双眉,有些赌气地说:"那我不报仇了。" 赵贞卿失笑:"你就这么讨厌本王?论权势、地位、品貌,本王哪一点不如你那个师兄?和本王相好,还能为你报灭门之仇。"赵贞卿怎么也想不通虞小鼓有不跟自己的理由。于他而言,世上似乎只有有利的和不利的两种情况。 虞小鼓清清冷冷地说:"人各有志,请王爷勿强求。" "呵。"赵贞卿道:"本王也不是没见过有骨气的,权势压下去,钢筋铁骨的架子都散了。本王倒是好奇,你却说两个理由来教本王听听。你若说的好,本王便放你们走。" 虞小鼓道:"第一,季乐待我如亲人,王爷视我为玩物。第二,我视季乐如亲人,我愿与他共甘苦,我对王爷却没这样的情谊。" 赵贞卿道:"那仇你不报了么?" 虞小鼓道:"报不了仇,是我无能,我对不起九泉之下的亲人。如今我只剩下季乐、花凌那些亲人,我不愿再辜负他们。" 赵贞卿眯起眼,盯着他看了良久,突然轻轻叹了口气:"若是他有你一半……"顿了顿,方才一瞬间流露出的温和已被收敛,又成了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本王救你出狱,又请人为你治伤,这里面费的周折总不能白费吧。一个月之内,你们若能教会本王的爱妾们两出戏,并做出五套戏的影人,本王亲自送你们离开。" 制作影人须八个步骤二十四道工序,要在一个月内制出五套戏的影人,实在有些仓促。然而虞小鼓还是道:"制作影人不成问题,可是教王爷的嫔妃演影戏……" 赵贞卿不耐烦道:"祖训便是合理的么?伶人不能参加科举,这样的苦你吃过,你难道还不能看开些么?" 虞小鼓怔了片刻,苦笑道:"……是。" 之后的几天里,少年们就开始了操劳地绘制影人和教王府女眷唱戏的日子。 皮影雕刻首先要选皮,这点他们自然是不愁的,赵贞卿早就备好了数张上等的牛皮和驴皮;其次是制皮,少年用们清水将牛皮浸泡刮薄,然后阴干待用;之后要在阴干的皮上画稿,再之后要镂刻影人、敷彩、缀结合成,这样一来皮影才算完工。 前几道工序费时,后几道费力。虽说影人的头茬和身体可以分离组装,不是每一个角色都需要做一个影人,可五套戏的皮影人也至少需要几十个身体和头茬,要这四个少年在短短一个月内赶工完成依旧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在等牛皮阴干的那几日里,少年们每日要用八个时辰教瑞王府的女眷唱戏,直把女眷们累的哀声载道,一个接一个病倒了。到了画稿的日子里,他们白天教女眷唱戏,晚上季乐画稿,其他三人镂刻。镂刻的工艺也极其繁琐,镂刻一个影人需要三十几把不同的刀,总共要刻三千多刀,若是一个不慎刻坏了,只怕又要重头做起。 到了第二十天,花凌病倒了。 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另外三个少年每天睡眠的时间从两个半时辰缩短至两个时辰,除了教戏、画稿、镂刻,还要兼照顾生病的同伴。花凌病的很重,前三日高烧烧得他昏迷不醒,到了第四日,烧退了些许,他就立刻下床帮工。 很快,一个月的期限到了。 一大叠影人送到赵贞卿面前,他随手拿起一个看了看,孰料轻轻一扯那影人的胳膊便落了下来。他嗤笑一声便扔到一旁:"粗制滥造。" 紧接着,赵贞卿让女眷们演皮影戏,当月琴第三次奏错的时候,赵贞卿唤了声停。 这日花凌因病在房里歇着未出来,倪小八也已是强弩之末,全靠锣鼓声强吊着他的精气神,等奏乐一停下,他"咚"的一声就直挺挺倒下去了。 赵贞卿让下人将倪小八抬回房去,目光悠悠在季乐和虞小鼓脸上转了一圈,发现这两个少年简直是面无人色,什么样的美貌灵气在这一个月里都给折腾没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虞小鼓:"两位小师父,你们自己说呢?" 虞小鼓只觉气血上涌,这几个月来的郁愤和不平都在这一刻爆发,怄的他"哇"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来。 季乐慌张地抱住他,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迹,愤恨又哀伤的目光狠狠向赵贞卿射去。 赵贞卿嫌恶地看了眼那滩血迹,道:"本王真不明白,你们何苦非要同自己过不去?虞小鼓,若是你不想同你的师弟兄们分开,那也好办。"他用目光仔细将季乐打量了一番,"你们这几人样貌倒还都入得了本王的眼,不如我将你们统统收了,这样可好?" 虞小鼓正欲反驳,一张口,喉头又是一阵甜腥。季乐将他的脸埋进自己怀里,示意他稍安勿躁。"王爷,你又何苦不肯放过我们?" 赵贞卿冷冷道:"本王只是想不明白,这种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你们为什么不愿意?你倒替本王解解惑。" 季乐道:"人各有志。先师遗命,我们不可依附权势而活。王爷,我人较愚笨,什么名利、荣华我不懂,我只知道从前我们师兄日子过的虽苦,每日相伴相守却很快乐;自从进了王府,我们每日提心吊胆,以泪洗面,已不知快乐是何物。" 赵贞卿不悦道:"又不是本王强迫你们。是虞小鼓自己一时冲动去行刺刑部尚书,若不是本王救他,你们如今早已天人永隔了。" 季乐黯然道:"我们自然感念王爷恩德,然我们无权无势,此生无以为报。王爷救了我们,又何苦强迫我们?" 赵贞卿不耐烦道:"罢了,本王也不与你们多费口舌,只问最后一次。你们师兄弟四人本王可以一并收下做男宠,你们感情好要住在一块,本王就专门腾出一个院子让你们住。你们肯是不肯?" 虞小鼓挣扎着爬起来,搂着季乐的脖子道:"王爷的恩情只有来世再报。" 赵贞卿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气得来回走了两圈,捏着扇子对着他们指点:"你们、你们……我真不明白,你们从小过的是苦日子,骨头却要比别人硬;他只不过过了两年的苦日子,如今要什么便有什么,骨头却软的谁都可以揉,谁都可以捏……这究竟是什么世道?" 他撒完了气,拂袖怒道:"罢了,瑞王府里容不下你们这几尊菩萨,快点收拾东西滚出去吧!以后你们是死是活,马固要找你们的麻烦,也都与本王无关了!" 虞小鼓和季乐闻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齐跪下给赵贞卿磕头:"多谢王爷的大恩大德。" 赵贞卿气得头上冒烟,大步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要完结啦~开始收尾 开了系列文,赵贞卿秦小楼的故事,秦小楼是五更钟里的人物,也就是赵贞卿一直提的"他",第一次写YD受啊(其实是渣攻渣受),求捧场 24 24、第二十四章... 九戏班的四个少年相扶相携出了临安城,走了不多远,发现有一个衣着褴褛的男人躺在田埂边。 少年们走上前查看,只觉此人臭不可闻,兴许已死了很久了。倪小八惊呼道:"你们看,这人竟没有右腿。"只见这人右腿膝盖骨以下的部位已经缺失了。 花凌道:"既然撞见了,让他曝尸荒野总不好,不如埋了吧。" 倪小八和季乐去找工具挖坑,虞小鼓和花凌将那男人翻了个身,花凌正准备将他拖动,虞小鼓突然惊呼道:"张峰大哥!" 季乐闻声,从远方跑了过来,也是一惊:"真的是他!" 原来这人正是那时将潘九戏师徒三人私放出城的守备兵长。 少年们不胜唏嘘,季乐黯然道:"大约是在前线吃了败仗,赔了一条腿。当不成兵想回乡,却还差一步没到临安城便……" 虞小鼓神色凝重地将手指探到张峰鼻下,屏息等了一会儿,道:"还有极微弱的呼吸……兴许还有救。" 四个少年霎时大喜。花凌将水囊解下来,小心翼翼地喂了他一些水;倪小八取出干粮,掰碎了一点点塞到他口中;季乐和虞小鼓合力将恩人搬到树荫下。除此之外,他们不知道能做什么,只好等着张峰恢复意识。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张峰突然呻吟起来。他的声音很小,少年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虞小鼓将耳朵贴上去,终于听清他呢喃的是"临安"二字。少年们纷纷为之动容。最终,他们决定带着张峰一起离开,等治好了他的伤再让他回临安。 当夜,张峰醒了过来。 虞小鼓将他扶坐起来,喂他喝水:"张峰大哥,你还记得我么?" 张峰眯起浑浊的眼看了他一会儿,虚弱地笑了起来:"我记得。你是临安人。" 张峰自己讲的经过和季乐猜测的差不多。他在战场上断了腿之后就不能再征战杀敌了。因为前线战事胶着、伤亡惨重,将军们腾不出精力更腾不出银两来照顾伤员,无数伤员因伤口感染及瘟疫身亡。张峰想着家乡的父母,便硬是撑着一条断腿独自逃离了军队,一路跋山涉水,只为回到生养他的故乡。 这其中辛苦,他说的轻描淡写,可九戏班的少年们都是因战乱而颠沛流离的人,又有哪个不知?当场竟无一人幸免,都掩面哭了起来。 季乐哽咽道:"大哥,我们到了临安就去找过你的父母,可他们……他们在你参军的第一年就……就……" 季乐是心肠最软的,虞小鼓的心肠比他硬一些,截住了他的话头:"因为饥荒,他们都已去世了。" 张峰登时如遭雷劈。 季乐道:"大哥,你别太伤心……" 张峰只是不住摇头:"我不信……不信……"说罢便晕了过去。 原本应该急着离开临安城的虞小鼓等人因放心不下张峰,翌日又把他送回了临安。少年们在城外等了两个时辰,终于等到失魂落魄的张峰拄着木拐出来。他的眼睛很红,显然方才哭过。 季乐迎上去扶他:"大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张峰苦笑道:"你们去哪,我便去哪。" 季乐道:"我们要去盐官县。大哥,你若不嫌弃,便入了我们的戏班子,随我们一起唱戏吧。" 张峰郑重地点了点头。 少年们买不起马和驴,所幸盐官县距离临安并不远,于是他们轮流搀扶着张峰上路了。 当天晚上,他们在一片树林里歇息。 林子里有狼和其他野兽,只要点着火它们便不敢靠近,于是几人轮流守夜。到了子时,正是虞小鼓看火的时候,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虞小鼓立刻警觉起来,先将季乐推醒。 季乐朦朦胧胧醒来,抱住虞小鼓的腰,撒娇似的用脸在他腿上蹭了蹭,懒洋洋地喃喃道:"轮到我了么?" 虞小鼓这时候哪有心思与他亲热,连忙将他拽了起来,低声道:"你听,有人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男人大声喊道:"这里有脚印,快找找,他们就在附近!" 季乐猛地一个激灵,彻底醒了。 两人连忙推醒了其他的同伴,并示意他们噤声。虞小鼓小声道:"恐怕是马固的人,我们快走。" 话音未落,男子的声音再度传来:"那里有火光,去那!" 众人皆是神色一凛,七手八脚地捡起行李,倪小八把张峰扶了起来。 虞小鼓看了眼张峰的腿,一咬牙,道:"他们要抓的是我,我们分头跑。" 其他人还欲说什么,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虞小鼓已掉头往西边跑去,并故意弄出了些声响。他们只得往东边奔逃。 虞小鼓跑了一阵,听到身后有个人跟着自己,回头一看,竟是季乐。 季乐追上来,拉住他的手。虞小鼓面上闪过一丝犹豫的神色,旋即坚定地反握住季乐的手一起跑。 不一会儿,季乐的脚步逐渐放缓。虞小鼓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不佳,忙道:"怎么了?" 季乐摇了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不打紧。" 虞小鼓伸手往他背后一摸,掌心果然湿漉漉的。他用力皱眉:"伤口裂了?" 季乐依旧摇头:"不碍事。" 眼见得前方有一棵倒下的大树,虞小鼓拉着季乐藏到树下,两个瘦削的少年身体紧紧相贴,几与树干杂草融为一体。 虞小鼓低声道:"就躲这罢。" 季乐显然已撑到了极限,这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全身的重量压到了虞小鼓身上:"小鼓……" 虞小鼓心疼得无以复加,不住亲吻季乐的脸庞,试图以此缓解他的疼痛。 季乐轻笑了一声,捉住虞小鼓的手,与他十指交握:"小鼓,我喜欢你。" 虞小鼓的态度不如从前那样冷硬,反而添了许多无奈:"别在这时候说这种话。" 杂乱的脚步声逼近,虞小鼓屏息听了一会儿,人数与方才听到的一致,显然花凌他们暂时不会有危险。 即使追兵近在眼前,躲在树根下的两个少年却依旧大胆地小声交谈起来。 季乐用下巴蹭了蹭虞小鼓的锁骨:"小鼓,我疼。" 虞小鼓用手轻轻地捂住了季乐的伤口。 季乐道:"亲我。" 虞小鼓冷着脸道:"做什么在这种时候撒娇?" 季乐笑着用脸颊蹭了蹭虞小鼓的脸颊,满怀眷恋道:"我原以为我会害怕,可到了这时候我却满心欢喜……小鼓,只要和你在一起,再糟糕的境况也是好的。" 虞小鼓用力抱紧了他,亲吻他的眉毛、眼睛、鼻梁……一直吻到下巴。 那队追杀的人靠近了他们栖身的巨树,他们终于屏息不敢再出声。那些人在附近走了一圈,竟没发现两名少年的踪迹,又浩浩荡荡地走了。 虞小鼓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他们既是抓人,人未至而声先至,仿佛是提醒他们逃命似的;火光亮在那里,他们却没有立刻过来;躲到了树下,他们竟然没有仔细搜查,转一圈也就走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虞小鼓心里隐约有个答案,却也不是太清楚。 季乐长长舒了口气:"小鼓……若是这次我们有幸脱逃……" 虞小鼓语气坚定地打断:"若是这次我们有幸脱逃,就去盐官县,从此谁也不能拆散我们。" 季乐用力"嗯"了一声。 虞小鼓道:"此生你若是敢负我,我……我便阉了你!" 季乐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才不会呢……要是你负我怎么办?" 虞小鼓冷哼一声:"我才不会!" 季乐吐了吐舌头,趴在虞小鼓身上,高兴得不愿起身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完结 25 25、结局... 天亮之后,虞小鼓、季乐和其他人在树林边会合了。众人一合计,生怕追兵再来,于是紧赶慢赶赶去了盐官县。 与此同时,瑞王府里。 赵贞卿手里的扇子扇个不停:"什么?你说他们还是要去盐官县?" 伏在地上的探子一头冷汗,小心翼翼道:"要不属下再派人去装一次刺客?这次给他们点厉害看看?" 赵贞卿本打算吓一吓他们,让他们心甘情愿回瑞王府。可谁知这几个少年反倒跑的更快,显然一点都不想求助于他瑞王爷。 赵贞卿愤愤地将扇子一阖:"罢了!随他们去吧!把探子都叫回来!他们不识好歹,喜欢过苦日子,难不成本王还要拦着他们吗!" 探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擦额上的汗:"是……" 赵贞卿气恼地将扇子拢进袖里,迭声叹道:"无趣,真是无趣!" ------------- 三年后。 "出工了出工了!"九戏班班主虞小鼓在院里敲得锣儿一阵响,戏班子里的成员们一个个伸着懒腰走了出来。 季乐一边收拾乐器,一边砸吧嘴道:"今天唱完戏,咱去吃一顿好的可好?"刚刚结束三年守孝期的他一想起流着油水的猪肘的飘香数里的肉包子就馋的睡不着觉。 张峰拄着拐杖出来,熟练地将一个箱子扛到肩上,一群人开始向外走。 他们路过一家卖包子的铺子,季乐实在忍不住馋,跑进去买了两个肉包子,正巧听见铺主和一个熟客在交谈京城里的事。 那客人道:"听说今天是刑部尚书大人和喜平公主成亲的日子,整个临安城可热闹的翻天了,我儿子昨天就赶去临安看热闹了!" 季乐手一抖,一个肉包子掉到了地上。 "哎呀。"铺主看着地上脏了的肉包子,惋惜道:"可惜了。" 季乐双眉紧锁,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愤愤道:"那坏人竟当了驸马!" 客人诧异地看着他:"坏人?听说这刑部尚书钱大人可是难得的好官。" 季乐同样诧异地望回去:"钱大人?不是马固么?" 客人道:"马固?三年前他就糟了大霉啦。先是被人行刺,听说是他从前的仇人,将他的脑袋都砸的开花了。后来他伤还没养好,皇上查到他贪污行贿、徇私舞弊,把他全家都给下狱了,他更是被判了斩首。听说他上刑场的时候,脑袋上还缠着纱布呢!" 季乐愣了一会儿,突然疯也似的冲出去,在大街上抱起虞小鼓直转圈,发狂地大喊大笑道:"小鼓!马固死啦!!马固他死啦!!!" 虞小鼓被他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弄得晕头转向,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死……了?" 季乐将头点的跟啄木鸟似的:"死了!哈哈,你的仇报啦!" 他拉着虞小鼓冲进包子铺,又央着那两人给虞小鼓说了一遍。确定马固真的死了之后,两个少年高兴地抱在一起又叫又跳,把想进包子铺买包子的客人都吓跑了不少。 铺主见他们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受了感染,也开心地笑了起来:"你们是城西演皮影戏的小兄弟吧?我内人可喜欢看你们的戏,我也看过,演得真好。来来,今天我做东,送你们班里一人一个肉包子!" 捧着肉包子啃得高兴的时候,虞小鼓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既然马固那时候就被抓起来了,那么离开临安城的时候追杀他们的人又是谁派来的?还是弄错了,那些人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虞小鼓想了一会儿,觉得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也就不想了。 季乐狼吞虎咽地吃完包子,趁着别人不注意,撅着一张油乎乎的嘴迅速在虞小鼓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虞小鼓边擦脸边瞪了他一眼,见了他笑容灿烂的样子,也高兴地弯起了嘴角。 亮子撑起,清油灯点燃,焚完香,拜过神,季乐用力将手锣敲得震天响。锣声一停,虞小鼓朗声道:"今日是公主和钱大人成亲的好日子,应了这个景,今日我们演一出《花好月圆》!" 在掌声一片中,影人在亮子前一晃,影戏开场了。 幕前一群人高高兴兴地送着喜轿走,幕后季乐八个手指缝抓满了签,熟练地上上下下,摇头晃脑好不乐呵;虞小鼓红唇一张,白牙一亮,依依呀呀唱的喜庆;花凌手里弹着月琴,嘴上吹着唢呐,脚底下还打着拍子,好不热闹;倪小八一会儿拉板胡,一会儿配合季乐点烟换景,忙的晕头转向;张峰一手拍皮鼓,一手敲碗碗儿,看着前面的少年们手忙脚乱的模样,笑得嘴角咧到了耳根。 幕前新郎官迎了新妇,一拜天地,虞小鼓和季乐对视一眼;二拜高堂,虞小鼓和季乐又对视一眼;三拜天地的时候,幕前除了一对新人,突然间所有的人都从屏幕上消失了。幕后季乐右手抓着两个新人的签对拜,左手上的影人全部丢到了一旁,腾出只空手猛地抓住了虞小鼓的手。 戏班子的成员们都被季乐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戏吓了一跳,虞小鼓唱了个破音,花凌弹错了一根弦,倪小八手一抖,亮上所有的家居摆设全被撤了下来。 恍惚中,天地间只剩下这两个人。 片刻后,锣鼓敲,唢呐吹,还是那个热闹的花花世界。 "莫思身外,且逗尊前,愿花长好,人长健,月长圆。" 幕前一双新人的身影偎到了一块儿,震天的掌声经久不息。 人长健,月长圆。原来,早已入了戏。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我写到现在结局最圆满最温馨的一篇文了有木有! 因为想去投稿试试,所以网络上短期内不会帖番外 希望大家继续支持新文—v— (每日更新精彩纯爱同人小说,敬请关注:http://www.256zww.com/256中文。现在手机访问可无广告阅读哟~)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