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奴(出书版)》作者:彻夜流香【完结】 灰衣奴·上 文案: 那年布粥,积雪齐膝,小王爷收留了一个口不能言的小乞丐。 救命之恩、梨花树下,童年的相遇相知,在小乞丐心底留下了痕迹。 即使被逐出了王府,小乞丐成了名满金陵的第一才子──陈清秋,犹记当初他曾说过的,不会相忘。 为了回到他身边,他甘愿穿上最低贱的灰衣,改变容貌再度入府为奴。 只是,近在咫尺,却如相隔天涯……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耽美小说http://www.256zww.com/】 第一章 春夏秋冬有季节,可是马贼什么时候来,却没有人知道。 只要远处戈壁滩上烟尘滚滚,小盘口镇口的立方柱上警钟便会当当敲个不停。 镇上的男女老少立刻倾巢而出,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呼爹喊娘的往关内方向撤去。 这种时候,十次里头倒有八九次,立方柱上的人会扯着嗓门又喊:「乡亲们——回来——前头是沙尘暴——」 「切……」男女老少们齐嘘了一声,拖拖拉拉地往回走,一改方才往关内逃窜的敏捷。 很久以前,朝廷里曾经派过一位大人来了解当地的马贼灾情,大人是文人,当场高度赞扬镇民们动如脱兔,静如处子。 很多年过去了,朝廷里派来的驻兵依然不见踪影,当年的处子倒是早就成了大嫂。 我叫顾九,很幸运地住在这个兔子或处子镇,干着一份很有前途的行当。我最大的梦想就是一天能吃到四、五个白馒头,睡上五、六个时辰,听上七、八场戏。 立方柱上那个唱花腔的说我要求太多,要抱着一颗平常心,吃着窝窝头,想像着它是白馍馍,打个盹也当是春宵一刻。 没有戏听?想当年他可是金陵城里的花脸第一腔,唱的铡美案,当今第一才子陆展亭还给他润过词。他站在立方柱上两指一竖,那嗓子「乡亲们——回来来来来……」字正腔圆,不是戏又是什么? 嗤,怪不得但凡刮风稍大,他就能想像成是马贼。 「当当当……」 呃,钟又响了。 我倚在门外,笑眯眯地看着人嗖地从我面前跑过,嘴里再哼唱一句:「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以为日子就要这么过下去了。一天接着一天,一年连着一年。 我等着立方柱上的立哥大叫着:「乡亲们——回来——」,这样我就可以回厨房给逃窜出门的老爷小姐们准备晚饭了。 不错,这就是我很有前途的行当。总称是奴才,分支是厨子。总的来说,这个行当既实惠又前途光明,我对此很满足。 当立哥那声「乡亲们,回来——」一出口,我就转身踢脱踢脱进了厨房。 我蒸的馒头又白又松又软,闻名整个盘口镇,凭着这一手,我才牢牢占据了顾家掌厨的位置。这样有前途的美差,岂是别人随随便便想当就当的? 动作麻利的将馒头蒸上,又将几道小菜炒好,让内屋的下人给端去。拿出昨儿个老爷小姐们吃剩下的一些残汤。 老爷小姐们吃的东西,油当然是足足的,比之下人们用的干腌菜,那是天地之别,最适合用来下窝窝头。再偷喝上一点做菜用的黄酒,天上人间也不过如此。这种好东西,不当厨子,你哪里吃得着? 昨个儿老爷还让做了大块红烧肉,这种好菜就算是富人家,那也不是常常都能吃得到的。夫人在做之前,细细点了肉的块数,让我心里暗暗遗憾没了偷嘴的机会,不过这剩下的一点肉汤,依然是极品啊。 天色稍晚,立哥从后院的那道门溜了进来,左右见无人,嗖地进了我的厨房。我一直认为前面那位大人觉得镇民动如脱兔,那是因为立哥站在了立方柱上。 立哥脱下毡帽,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对面,拿起酒壶,却被我用手遮住,于是嘻笑地道:「我的好九子,哥哥就一口,一口的量?」 我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心软么,于是一阵犹豫,被他拨开了手狠狠地喝了一口。 我吓得连忙将酒壶夺回,道:「你可别做这杀鸡取卵之事,这要被夫人知道,我就得卷铺羞走路,你以后上别处弄酒去吧!」 立哥嘿嘿笑了两声,讨好地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嗯?」 「朝廷派驻兵了。」 「哦?」 「你猜带头的是谁?」 「是位爷。」 「难道还能是妹子?」 「我说是王爷。」立哥没好气地道。 我的手停住了,小小的吃惊了一下,关外驻兵是想得到的,但是一下子派来这么大的大人倒是没有想过。 我皱起了眉头,问:「老几?」 立哥如我所愿地举起了一只手,正反挥了几挥,我瞪眼道:「老五?」 「十五。什么眼神,你大字不识,数也不会数啊?」立哥立即用眼白招呼我。 我一低头,见碗底还有一口肉汤,心里一阵欣喜,立即将窝窝头丢进去沾了最后一口汤。 肉汤吃完了,我与立哥的用餐一下子优雅了起来,好歹我与立哥一个是名厨,一个是名角么。 立哥用餐时不时地会唱几句戏词,如今没了科班,也就勉强我这个名厨搭嘴了。他张嘴当然是他最中意的铡美案:「老夫我好恨啊——」 操,他又作了王延龄,每次都害我名厨去当陈世美,我无奈地道:「相国,恨者何来?」 「恨的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啊……相国,别管它世态炎不炎凉,你的菜凉了……」 对完了戏词,立哥心满意足。 关外的天气日夜交替,气候分野犹如冬夏,一到了晚上气温就骤降。立哥一低头,拿起已冷的窝窝头,再不多话,狼吞虎咽了起来。 酒足饭饱,我小心收拾着今天的剩汤,这可是明日的佳肴。等会儿弄盆热水洗洗汗脚,卷个被窝一觉睡到天大亮。 想到在这寒冷的夜晚,有好东西吃,我的心情快活似神仙,忍不住对着灶头吼了一句:「哎呀呀,兵精量足,兵精量足……」 只听人噗嗤一笑,转头一瞧,却是顾家大小姐,她穿着一身绛红罗裙夹袄,被寒风一吹,脸蛋红得像熟透的柿子。大小姐掩嘴笑得乱颤,花朵乱颤我是见过的,柿子在枝头乱颤……呃,我不禁有一点想得出神。 大小姐见我目光呆滞,不禁上前来捏了一下我的手臂,我整个人立刻惊醒了。大小姐推了我一把道:「屋里说话!」说着就提裙进屋去了。 我犹豫了再三,看了看月黑风高的夜色,叹了口气无奈地提着围裙也进去了。 大小姐提着筷子拨弄着我的窝窝头,道:「九子,我刚才吃蒸咸鱼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就想到了你。」 咸鱼……顾九,我半仰着头在心里罗列着当中可能相通的地方。 大小姐已经为我解了疑惑,道:「人家都说咸鱼会翻身,可是顾九我看你这辈子是翻不了身了……」 呃,原来是咸鱼比顾九强。 「你说你,大字不识一个,人长得也不俊,就算去当相公,人家也不要你!」 大小姐丢下筷子,拍了拍手,见她手中的灰尘都掉到我吃剩下的窝窝头上去了,一阵心疼,连忙不动声色上前想将碗拿开,却被大小姐一把抓住了手。 「你看你,胆子也小,想接近我就大大方方伸手好了,摸什么碗,当我不知道你暗恋我很久了么?」 「啊?」我张嘴结舌的看着眼前的柿子。 只见柿子红嫣嫣的嘴唇上下不停地动着,道:「哼,你前年故意在我的碗中比别人多放了一个汤圆,对吗?」 我一脸苦色,心想那个汤圆原本是自己要吃的,只不过夫人进来,我心一慌、嘴一滑才掉您碗里去了。 柿子又说:「大大前年,我掉了一块手帕,你把它偷藏了起来,对吧?」 「冤枉啊——它、它还在顾家牛棚上的失物招领处待着呢,我去给您拿来……」 柿子的脸更红了:「你别不承认了,我难道不知道你常常偷瞧我吗?你这个人的优点虽然少,可不知道为什么,处久了还挺讨人喜欢的……我喜欢你笑起来很阳光的样子……」 「我帮您找村头的颠三?他只要睁着眼都在笑。」 「喜欢你整天懒洋洋的调调。」 「咱家的阿才!你不踢他,他都不动弹!」 「那是狗……我喜欢每次马贼来袭,你坐门槛上看热闹的潇洒……」 「大小姐……」我泪流满面地道:「小的下次不去看还不成么!」 「你这是什么态度!」柿子不高兴了,她呶着嘴道:「你是想说我一厢情愿,你根本不喜欢我吗?」 我对视着柿子那双眼睛,她的眼睛还是很漂亮的,像颗棕色的杏仁。我叹了一口气,无力地道:「像大小姐这样高贵漂亮的人,我们当下人的当然是仰慕的!」 柿子得意洋洋地道:「所以说不要装腔作势!」 柿子的手不大,但抓着我的手却很有力,生疼。 「你的手指真修长,如果不是满手的茧子,还真当你是一个饱学诗书的书生呢……可惜,你若是书生该多好!」 我干笑着申辩道:「我现在当厨子一样有前途……」 「有前途个屁!」柿子杏眼圆睁,挺腰凸胸,隔了一会儿,像晒蔫了的柿饼一般缩了回去,她叹气道:「所以我是不可能嫁给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我热泪盈眶,刚说了一句:「多谢大小姐体恤!」 谁料柿子又道:「好在我都有计策,我们暗地里来往,等镇上的张公子娶了我,我就跟爹娘说,我喜欢你做的饭菜,让你去张家打工。那张家开的是稠缎庄,一年里头倒有半年在外头,我们仍然可以来往,怎么样?主意不错吧!」 我张口结舌,看着眼前这颗充满信心的柿子,突然挣扎道:「我不要当阿才,不要当阿才!」 「什么当阿才?」 「大小姐,咱们都当了狗男女,那不是跟阿才同类了么!」我含泪道。 顾家大小姐突然生气地松了手,害拼命抽手的我一个不小心撞到了炉灶上,还没来得及呼痛,大小姐已经到了我的面前。 只听她冷冷地道:「我管什么狗男女,你要不照着我的话去做,明儿我就去揭发你偷喝做莱的酒,还往里头兑水,说你偷我的钱,调戏我!我看顾家不要你,这里谁还会要你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厨子,哼!」 大小姐说完就气呼呼地转身走了,留我一人靠在炉灶上思量她的话。 良久,叹了一口气,回狗窝自己把铺盖卷卷,往背上一背,一步三叹地出了顾家的后门,想起自己刚才还在自得兵精量足,如今深悔不该得意忘形。 回头又一想,这是蒋干的戏词,蒋干去盗周瑜的机密,结果带回了一封假信,害得曹操中了反间计,这是典型的偷鸡不着蚀把米。想到此处,我手起掌落抽了自己一巴掌,暗暗发誓,以后不是正面人物的台词,那是绝对不再唱了。 无精打采的我沿着街道慢慢走着,寻思着是找一处可容身的地方对付一宿,还是去找立哥,在他那个四处漏风的棚屋挤一晚。 正犹豫着,突然看到镇衙门口灯火通亮,好多人排着长龙,似我这等看戏瘾的人,自然大小热闹都不会放过。 「什么事?什么事?」我凑上前连忙打听。 「以后玉门关有恭亲王亦非坐阵,这不,王爷府里正在找下人呢!」 我眼前一亮,只觉得出现了一道曙光,照亮了我顾九光辉的前程。 「让开,让开!」拎着铺盖左转右拱,总算弄到了一块地方,摊开被褥缩在衙门的大鼓下面。 关外的冬天一进午夜,那真是冷得能把人冻成冰垛子。我看着下面的人都冻得瑟瑟发抖,有好些都忍不了走了,剩下的个个都像寒风里头的号鸟(注),缩着脖子来回跺脚。 我缩在被窝里乐得真想再唱两句,这叫什么「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 天一蒙蒙亮,衙门开了。 两个小官差拿着桌子,椅子往外一放,一叠纸往桌上一摆,喊道:「哪个想给王爷府上当差的,上来填一张卖身契,王爷不喜欢闲杂人,凡是给王爷干活的,都得是他的奴才,价钱一律从优!有手艺的一百两,没手艺的五十两。」 「一百两啊……」所有的人一拥而上,急着要把自己卖给王府当奴才,我也是一窜而上,牢牢地抓住了小官差手里的笔,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了一口气,在卖身契上画了两圈圈。 小官差刚想收走卖身契,我连忙道:「等等!」拿过卖身契,上上下下看了两遍。 「看什么看,你到底还要不要卖?」 「要,要!」我提笔酝足笔力,划掉上面的圈圈,在下面端端正正画了两个更圆的圈圈。 那么一大叠的卖身契就这么被一抢而光了,没抢到的都在那里捶胸顿足,这年头要把自己卖了,那也是不容易的。 王府是今年年初县令下令建的,装潢得要多奢华有多奢华,光门前的狮子便由千斤黄铜所铸,张牙舞爪,威风八面。我还当县令怕了,弄所府邸招待马贼呢,没成想原来是招待王爷。 我心情激动地站在一大群优胜者当中,在王府后花园里挺胸凸肚的接受王府严管家的目选。严管家的姓起得很好,跟他的风格挺配,他穿了一件上好的灰绸衣,下巴蓄着山羊胡须,随着他嘴唇里的嗯哈单音节一抖一抖的。 得到「嗯」的奴才都很幸运的被带到了左边,分配了一套黄衣服,据说那是内堂的奴才才能穿的衣服,衣料要比外面干粗活的灰衣奴才厚实得多。得到「哈」的奴才就惨了,被带到右边领到一套灰衣服,这是王府里面最下等的奴才。 严管家的眼神终于落到了我的脸上,我死死地盯着他的嘴唇,等着他的那个嗯字出口,嘴唇动了,问:「你以前在王府干过没有?」 「啊?」我一时大脑没反应过来。 「我怎么见着你这么眼熟?」 愣了半晌,我舔了一下嘴唇道:「我娘说我的长相有眼缘,容易叫人看着眼熟。」 严管家哼了一声,道:「问句闲话也要想半天,脑子肯定不行,去左边吧!」 我哪里知道您老人家是在问同闲话啊——您这是坑我吗?我哭丧着脸拖着脚走到左边的行列,一个黄衣的奴才立即将一套灰色的衣服甩到我怀里。 划好奴才们的层次,自有各个领头太监将新来的手下带走,我跟上了外面大厨房的李公公,穿过七弯八绕的抄手廊正要走出花园,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位修长的男子映入眼帘。 右手边上是一个身穿月牙色锦缎袍的男子,一块同色的发巾裹住了长发,发髻上一块紫色的宝石是他全身上下唯一有颜色的东西,他的肤色白皙,下巴稍尖,眉眼洋溢着一种淡淡的笑意。 左边一名男子穿着火红色的纱袍,衬着他淡蜜色的皮肤,两道漆黑的长眉仿佛能振翅而飞,他的神色冷而严峻,只要站在那里,不说一句话便已经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的一只手轻拂柳枝,声音也是微带沙哑,令人过耳不忘,淡淡地道:「我倒不是怕了他们两个,只是不爱待在金陵那个是非之地。」 旁边那个穿月牙袍子的男子声音清朗,笑道:「我倒是怕了他们两个,没一个好相与的,只是这一次却是老十七的不是,他打小就不喜欢老十,可到底兄弟一场,犯得着把老十往死路上逼。」 火红袍子的男子轻轻一哼,沙哑地道:「这还不知道是谁把谁往死路上逼呢?」 李公公见了两位连忙弯腰谄媚地笑道:「奴才小李子叩见两位爷,给您们请安了!」 月牙袍的男子笑道:「老李,你一下子添了这许多徒孙,这逢年过节的可又多了不少孝敬!」 李公公笑得满脸都打了褶子,连声道:「多谢十六爷美言!」 火红袍子的男子冷冷的目光,却从低头垂目的我们这些奴才脸上扫过。 天地可鉴,我只是想动动脖子,就那么一抬头,就对上了那位王爷棕色的眸子。 十五王爷微微皱了一下长眉,又淡淡扫了我一眼,那种眼神就好像虽然看着你,像不在看你。 若是寻常人用这种眼神,我会以为他的眼睛不好,类似睁眼瞎那种,可是王爷是贵人,贵人用这种眼神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 十六王爷越过李公公那张风吹涟漪似的脸,将目光投向了我们,我突然心里一紧,以为他是对我笑,后来发现他是对着我们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真正的唇红齿白,我想他要是肯去演花旦,只怕京里头最好的戏子也要让他给比下去。 我们很快就被李公公带走了,以后老是在大厨房里转悠,再少有机会能进那花开开到败,绿叶绿到枯的大花园。 不过因为我性格好,比较听话,按其他灰衣奴妒忌的说法就是比较谄媚,但凡李公公要去内堂,总是吩咐我掌灯,又或者提拎东西的机会都让我得了。 偶尔的偶尔,还能看见十五王爷那袭火红色的袍子或者听见十六爷清朗的笑声,但都是匆匆一瞥。 严管家的住处带了一个小院子,逢年过节爷李公公常摸黑前往,我则负责掌灯。 每当严管家在院外接见李公公的时候都是面无表情的,可一旦握了李公公的手,那表情在檐灯下是立刻春暖花开,笑得像只风干裂了的柿饼。 「哎呀!咱们都是老哥们了,这么客气做什么?」 「哎!哥们儿是哥们儿,这规矩还是不能破坏的,否则无规矩不成方圆,这还了得!」李公公一脸严肃,单瞧这脸色,那是正派的劲。 柿饼为难地叹了口气,道:「也罢,你真是叫我为难啊!」 我站阶下心想,你柿饼为难什么咧,难道是为难被吃么? 柿饼将我们送出院门,不小心扭了一下脚,李公公哎呀呀叫得比严管家还响,心疼得将严管家臭哄哄的脚捧怀里揉啊揉的。 等严管家回了屋,我道:「李公公,我也扭了脚了!」 李公公翻了一下白眼,道:「自个脱鞋揉去!」 「您刚才不是揉得有模有样!」 「我只揉比我官大的。」 「李公公……您好谄媚!」 李公公当时就翻了脸,抽手就狠狠敲了一下我的脑门子,道:「你这个王八羔子,要不是我这张老脸谄媚,你们能天天有大白馍吃,吃到撑!」 我立即换了一张谄媚的脸,道:「李公公,我这是羡慕你谄媚的水准。」 李公公眯起老眼看我,我一脸的真诚,他突然道:。「你还真是……谄媚!」 我们一对谄媚的人走在漆黑的花园石径上,李公公道:「就咱这点水准算什么?我过去在金陵王府里见到的那些人,人家那谄媚的水准那可是化腐朽为……为……」 「F·B,李公公?」我猜。 「对对,F·B……」李公公刚念一句,抽手就又敲了一下我的脑门,骂道:「腐你个头,真是没文化!」 「我大字不识啊……李公公!」我摸着吃痛的脑袋苦笑道。 「是化腐朽为绿叶!」 「咦,腐朽化成绿叶哦,果然神奇。」 「你懂个屁!红花当然要绿叶来配,这才是谄媚的最高层次!」 「哦哦!」 「唉……」 「李公公又为何叹气!」 「你我都是吃亏没读过书啊,否则要是作了才子,那又何须向人谄媚?」 「李公公见过才子?」 「废话,金陵四大才子我哪个没见过?」李公公手比指划地道:「我背一句词给你听!」他慎重咳嗽了两声,道:「清秋承旭阳,碧水长天。灵犀蕉雨旧时仙,不怪飞丝轻入梦,醉了红颜。「青山入重影,又怯春寒,烟锁浮云苍凉意。金陵展亭今又是,轻许人间。」 李公公得意地道:「听见了没有,四大才子,陈清秋,沈碧水,宋青山,陆展亭。」 我半仰着头看着天,问:「那李公公,不谄媚的四大才子又都是什么样的呢?」 「唉,这里头可是各有千秋啊,最有才的呢,是陆家的二公子陆展亭,人称天下第一才子,那可真是书画、作诗、看病抓药都行,就是脑子不好……」 「呃,天下第一才子脑子不好?」 「以他的家世背景、才学,多少达官贵人愿意与他结交,他偏偏在街头跟些三教九流打得火热,可惜! 「我过去有一个奴才,犯了事教严管家逮着了,一顿棍子打了给撵出去,没钱医病啊!我听说陆展亭收钱少,我就领着啊,去求他,给了他一钱碎银,他倒找我五钱,你说这不是脑子不好吗?」 「哦……他现在住哪里?」 「你休想去占人便宜!」 「呃……」 「要说这里最机灵的呢,得是宋青山,只是咱们王爷不太喜欢他,不让他进府里来。」 「咱王爷不喜欢机灵的人?」 「说不好,我跟着王爷十来个年头,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但是王爷不喜欢别人自作聪明那是真的……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想往上爬啊,还是下面吃顿安心的白面馍吧。」 「李公公,不是说不想当上等奴才的奴才不是一个好奴才吗?」 「呸,想当上等奴才的结局都是死奴才!」 李公公清了清嗓子,竖起两指道:「话说这四大才子中最神秘的要是沈碧水,因为所有金陵的人都只见过他的画,看过诗,听遇他谱的曲,却从未有见过他的人。」 「连您这么见多识广的人都没见过?」 「连王爷都未必会见过!」 「好好!您接着讲最后一位!」 注:寒号鸟的故事是一则寓言。 在古老的原始森林,阳光明媚,鸟儿欢快地歌唱,辛勤的劳动。 其中有一只寒号鸟,有着一身漂亮的羽毛和嘹亮的歌喉。它到处卖弄自己的羽毛和嗓子,看到别人辛勤劳动,反而嘲笑不已,好心的鸟儿提醒它说:「快垒个窝吧!不然冬天来了怎么过呢?」 寒号鸟轻蔑的说:「冬天还早呢,着什么急!趁着今天大好时光,尽情地玩吧!」就这样,日复覆一日,冬天眨眼就到了。 鸟儿们晚上躲在自己暖和的窝里,安乐的休息,而寒号鸟却在寒风中冻得发抖,用美丽的歌喉悔恨过去,哀叫未来:「抖落落,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万物苏醒了。沐浴在阳光中,寒号鸟好不得意,完全忘记了昨天的痛苦,又快乐的歌唱起来。 鸟儿劝它,「快垒个窝吧,不然晚上又要发抖了。」 寒号鸟嘲笑地说:「不会享受的家伙。」 晚上又来临了,寒号岛又重复着昨天晚上一样的故事。就这样重复了几个晚上,大雪突然降临,鸟儿们奇怪寒号鸟怎么不发出叫声了呢? 太阳一出来,大家寻找一看,寒号鸟早已被冻死了。 第二章 李公公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道:「这最后一位啊,四大才子里头最文武双全的一位就是陈清秋,那真是一个俊小伙子,往哪一站都能吸引来排排姑娘的目光!可惜啊……」 李公公连连摇头,拉起衣角抹了抹眼泪。 「我过年的时候还得过他的赏,有一日他来王府参加画会,画了一幅山茶花,我瞧出了神。他问:『公公,您喜欢么?』我就说:『我家乡种了很多这样的茶花,公子画得真是像啊。』 「没想到,过年的时候,他让书僮将画裱好了送来,说以慰思乡之苦……」 说完李公公唏嘘不已,非常的感伤。 我隔了好一阵子,忍不住问:「您给卖了?」 李公公一翻白眼。 「你这死小子,不该精明的时候乱精明。那个时候陈公子的画值钱得很,一幅好几十两银子呢,有人出了一百两,我当然就卖了啊。我是一个粗人,哪懂得陈公子的画,自然是留给懂画的人欣赏。」 「是,是,后来陈公子又为什么可惜了?」 「说不好,说不好,只知道他流配千里,发配到关外当奴去了,真不知道这十年他过得好不好?」李公公又仰面长叹状,一下子从老生跌到老旦扮相里头去了,叫人无味。 「那这里离关外近得很,要是您见着他,还能认出来吗?」 「屁话,谁不知道我老李就是一双眼毒,昨夜一只耗子打我眼前过,明儿它再来我还能把它认出来……他还是不要叫人认出来好啊……」我们俩说着已经出了花园的门,一步三晃地往后面的杂院走去。 「这又是为什么?」 「你很八卦……」李公公翻了一下白眼道。 「呃……那就不打听了。」 「我还是告诉你吧,免得你回头乱打听,给我捅娄子。」 「我不打听!」 「你要是不知道,回头闲聊中无意提及,那更麻烦。」 「我提它做什么!」 「你烦不烦,都说了要告诉你!」 李公公凑近了,很神秘地说:「我只听别人说陈清秋是个陈世美,对一个公主始乱终弃,若不是念他那点才名,原本是判腰斩!」 我的嘴大张,吃吃地道:「这人倒有泼天之胆!」 「可不是么!」李公公摇着头,道:「风流才子,风流才子,都是风流惹的祸啊……」 这么说着,奴才们的小破窝就在眼前了,我回头总结道:「李公公,我瞧这不谄媚的才子,也没谄媚的奴才过得舒坦。」 李公公作沉思状,细想想确实那回事,于是便哼着小曲回自己房里去了。 同屋的小厨宋麻子早就睡得沉了,鼾声如雷。 我头枕着手,斜眼去看纱窗外那轮明月,只觉得皎皎明月下,还是当一个奴才好啊,有吃就吃,有睡就睡,睡梦里能看见逢年过节的五文赏钱便要笑醒了。 大清早,我愣是被宋麻子摇醒了。 「你娘的,还不起来!」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一张麻脸贴得我很近,吓了一跳,问:「你做什么?」 宋麻子鬼鬼祟祟地说:「你老实交代,昨个儿去见严管家,他有没有提我们厨房里升迁之事。」 我皱了皱眉头,打着哈欠道:「没听说啊!」 宋麻子立刻把脸一沉,道:「你小子该不会瞒着不讲吧,你要知道咱哥上去了,总不落你的好处,这要叫隔壁的李短腿上去了,你能捞到屁个好处!」 我长叹了口气,道:「你怕什么李短腿啊,他想升掌灶,那也得构得着灶台啊……」 宋麻子噗嗤一乐,捶了我一拳,道:「这话在理,我爱听!」 我一见他作小女儿态,再有三分睡意也被恶心醒了,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套上裤头,拎了屋角的水桶道:「我去打水去!」 杂院里头的天井靠着后门,那里堆了一些柴禾堆,除了打水鲜少有人。 天井的辘车架在井旁。盘口镇的井都要打得极深,才能见水,吊桶放下去再拉上来都得要老长一段时间。 我闲来无事,清了清嗓子,起了一个调,唱了一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 手上用力,噌噌噌水桶被拉上来少许。 我一晃脑袋,又唱了句:「官封到武乡侯孰掌帅印,东西战南北剿博古通今。俺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心里高兴,沉重的水桶又噌噌噌被拉上了不少,突然听到有人鼓掌,我心中一惊,手一松,水桶掉了下去。 回头一见,却是十六王爷从半掩的后门走了进来,仍然是一身素色的锦袍,满面堆笑,道:「没想到十五哥家里还藏着一个好嗓子,这空城计唱得很有味道。」 我连忙低头哈腰,用手指画了一个圈,笑道:「奴才过去听戏学的,依葫芦画瓢,让王爷您见笑了!」 十六王爷摇了摇手指。 「这绝不是依葫芦画瓢,想那诸葛亮才气纵横,天下万物皆在掌中,这一份睥睨物表的气度与潇洒,岂是寻常人物可以依样模仿的?」 他垂了一下眼帘,又抬起,他的睫毛很长,眼中的神情看不太清,只听他淡淡地道:「你会识文断字吗?」 我苦笑了一下,道:「回十六王爷的话,我出生关外穷苦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来的钱读书?」 「哦?」 十六王爷哦了一声,又走得近了,闻到他身上熏衣香,我心跳得更快了。 「关外哪里的人?」 「回王爷,我十里屯的人。」 「哦,那里离官监很近啊……」 「是的,王爷,奴才还去那里帮过手……」 「哦……做什么?」 「有的官奴不适应大漠里的气候,来了没几天就死了,老爷们怕尸体腐烂滋生疟疾,让奴才们拉了,远远的埋。」 十六王爷点了点头,微笑道:「我向你打听个人!」 「王爷您请讲!」 「这个人姓陈,名清秋,是一个从京都发配来的官奴,你可曾见过此人?」 我挠了挠后脑门苦笑道:「王爷您可问倒我了,我见过的官奴都是死了的,活着的官奴那得问官监里头看守老爷们。」 十六王爷淡淡一笑,道:「他未必能有命活到今日呢。」 「那……」我为难地道:「王爷,我还真不知道有没有拖过这姓陈的官奴的尸体,我这可不敢瞎说!」 十六王爷一笑,道:「我也就问个闲话,你不用紧张!」 「是,是王爷,不紧张,不紧张,只是奴才从没跟这么尊贵的人说过话,心里激动的慌。」 或者是我的模样过于谄媚,十六爷又一笑,清脆得很,他道:「你现在家里还有人吗?」 「回王爷,家中原本还有一个七十的老母亲,去年的时候也死了。远房的亲戚倒是有几位,近的就没了。」 「嗯,倒也落得干净。」 说完,他老人家就非常潇洒地走了,我才直起哈着的腰,惊觉后面的衣衫竟然都湿了。 这就是皇族,说句闲话也有这么大的气势,这要是旁的人,我这么大的反应,那得怀疑自己是否干了什么缺德的事。 我一溜烟跑回了杂院,正赶上李公公发威,他一见我就是一记栗暴,骂道:「你这个王八羔子,一大早就上哪儿偷懒去了?」 「公公,我原本是去打水……谁知道碰上了十六王爷,被他老人家一吓,水桶掉井里去了!」 李公公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道:「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德性!」 「是,是,公公您找我?」 李公公耷拉着眼皮,手交叉着放身前,道:「公公我要高升了!」 我的嘴张大了,道:「你升了,升哪?」 李公公翻了一下白眼,道:「王爷的小厨房统领太监洪公公得恩旨还乡了,我去补他的位置。」 「好事情啊,公公!」 李公公左右看了一下,才凑过来道:「小子,我看你平日里能说会道,在不识字的人里头,还算是一个有学问的。」 「谢公公夸奖!」 「公公我一向有一说一,我的老眼从来没看走眼过人,你是块作奴才的上等料子!」 「公公您过奖了。」 「我瞧你这小子,如果也去了势当太监,迟早能当个大太监!」 「呃……公公您实在太过奖了!」 「我瞧你……」 我忍不住打断了李公公,道:「公公想要小的做什么就直说了吧!」 李公公为难地道:「你也知道这官上去了,那气质也得上去啊,您瞧我这……嗯,适合什么样的?端庄型的?严肃型的?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 「云淡风轻型!」我断然道。 李公公倒抽了一口凉气,念了一遍,连声道好,道:「果然没看错人,这个好,云淡风轻,一看就是上等奴才……不过,这个要培养起来有难度啊!」 「跟您说这个,就是因为这个最好培养了,公公!」 我凑近了公公的耳朵,低声道:「您哪,只要往后记得不要再吃油,日子一久,自然就淡了,轻了!」 李公公仰抑着头回味了半晌,突然脱下脚上的鞋子满院子追我,嚷道:「你这个王八羔子,敢消遣你家公公!」 李公公高升,他老人家的位置出了缺,大厨房里头一阵腥风血雨,各人在饭桌持一面,争执不下。 宋麻子与李短腿各领一派,一个比一个桌子拍得响,眼瞅着他们就要拆了那张桌子,我好心的发话了。 「你们谁是太监啊?」 「你爹才太监呢!」 站着但却仍然跟坐着的众人一样高的李短腿朝我吐了一下口水,不管我如何云淡风轻,他总归把我划成宋麻子那一派了。 「兄弟说什么呢,我是不是太监你能不知道?」宋麻子一脸的委屈。 众厨子们哄堂大笑。 我操,宋麻子这话说得也太暧昧了。 我将菜刀往桌子上狠狠一砸,道:「这你们还争什么呢?这位置都得是太监,你谁要豁出去,把自己给阉了,二话不说,这个位置就是您的。」 两人瞅着那柄亮晃晃的菜刀,眉毛抖了几下。其他人看着两人的裤裆,简直兴奋到了极点。 李短腿虎着脸道:「都围着做什么呢,切菜去!」 宋麻子也是一脸不快,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砍柴禾去。」 「切——」众人一哄而散,我则被李短腿与宋麻子夹住。 「兄弟,脑子挺灵啊!」李短腿吊着我的胳膊上下下的打量我。 「过奖!」 「我兄弟平时里就是机灵!」宋麻子确立地盘,抓紧了我另一只手。 「我们这里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李短腿吊得更紧了。 「厨房里废柴多就好了!」我干笑道。 「我兄弟那还用说!」宋麻子重申地盘。 「我决定推荐你作我们的统领公公!你干,我心服口服!」李短腿认真地道。 我张口结舌,还来不及否决,宋麻子的手松开了,严肃地道:「此事甚好,没想到李短腿人不高,瞧得挺远!」 我操!我跳了起来,嚷道:「老子不干!」 李短腿拍了拍我的左肩,轻飘飘地道:「就这么定了!」 宋麻子摸了摸我的右臂,淡然地道:「你不用太感谢我们!」 不管我在他们背后多么嘶声竭力地大吼,两人都是缩着脖一声不吭,踢脱踢脱地跑远了。 我愣在当场,这叫半辈子打鹰,一朝被鹰啄了眼珠子。 不行,我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待阉。 我一溜小跑,进了内堂,四下三转找到了正在内厨房训话的李公公。 「公公,你这次无论如何要救我!」 「我正淡着、轻着呢,自个都救不了,哪有力气来救你?」李公公翻了一下白眼。 「公公……你大人大量!」我带着哭腔,他这个时候翻旧帐真叫人急死。 「说来听听吧!」李公公抬了一下眼皮。 「公公,宋麻子与李短腿要推我作统领公公……」 李公公仿彷若受了雷击一样,眼皮一下子弹开了,他拉着我的手转着圈上下打量,点着头道:「我早就知道你非池中之物,没想到这么快就是统领公公了,比我整整早了十年,前途不可限量啊!」 「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公公!我不想当这个统领公公!」 李公公把脸一沉,道:「怎么,统领公公还委屈了你?」 「不是……」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下子悲上心来,往地上一坐,哭诉起自己的祖宗十八代来。 「我曾祖的曾祖的曾祖生下来就逢上大旱,一结婚就碰上抽壮丁,才生子就撞上火灾,刚下葬又逢上大涝。我曾祖的曾祖的父亲刚落地就碰上火灾,第一次出殡就碰上大涝……」 我一口气好不容易哭到自己的曾祖:「公公,我们家十八代单传啊!」 李公公总算动容了,用衣角抹了抹眼睛,我刚松了一口气,只听他道:「你说这要成就一个大公公要积多少辈子的福啊!」 我眼前一黑,李公公拍了拍我的肩,道:「别想不开,就咱们这条件,也娶不上媳妇,作太监跟不作太监,区别不大,啊!」 他说着也想踢脱踢脱地走开。 我一把扣住李公公的手,冒着汗道:「公公,你说你念着陈清秋的恩情对吧!」 李公公把头转了过来,愣然道:「当年陈公子那幅画换来的一百两救了我不少的急,这么细细地算来,我确实欠着他一份情!」 我瞪着李公公不语。 李公公好奇地道:「你出这么多汗做什么?」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我,我认识陈清秋。」 李公公一下子把身体都转了过来,一手抓住我胳膊。「你怎么会认识陈公子……你不是说你是给官监拖尸体的吗?」他的脸色瞬间白了,抽了两口气,捶胸顿足的号啕大哭了起来。 我长吐了一口气,跟着挤了几滴鳄鱼泪。 李公公泪流满面地道:「你说,你说,陈公子是怎么死的?」 我眼观鼻,作沉思状,李公公狠命推了我一把,道:「你这狗奴才,不想当太监就快说,否则我立刻让净事房的人过来,把你阉了!」 我心头一松,用衣角抹着眼,把陈清秋说得那个惨,倒不似当官奴,活似蹲了十八年寒苦窑的王宝钏。 当我说到陈清秋骨瘦如柴,望眼欲穿,李公公已经哭得抽不过气来了,道:「你,你说陈公子这是在望什么,你说,老奴我拼命也要完成他的心愿。」 见他这么激动,我倒是有一点愣住,王宝钏的台词有一点背不下去了。 忽然心头涌上一种感觉,久违了熟悉的感觉。 我看着李公公眼里有一点模糊,轻笑了一声道:「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李公公又是一顿潸然泪下,望着天,好一会儿,才抹着眼泪问我:「你说这谢桥是哪座桥?」 我吃惊地问:「不在金陵么?」 李公公断然摇头,道:「不在!」 我摊手道:「这就不知了。」 李公公叹了口气,道:「不知道这谢桥在哪里,陈公子的心愿倒是不好办啊……」 「那公公您慢慢找啊!」 我见目的已经达到,便想转身离去。 谁知道李公公那只乌鸡似的黑黝黝利爪一把抓住了我,阴恻恻地一笑,伸出另一只手,道:「拿来!」 我表情茫然地道:「拿什么?」 李公公哼地一声道:「陈公子这个人最记别人的恩情,他若是知你葬他,又怎么会不给你留下半点东西。」 我连连顿足道:「我拖的那是死陈公子,活陈公子当然是有好处的,死陈公子那是半分也没有啊!」 「呸,死陈公子怎么还望眼欲穿,你想骗你家公公,你打生下来就是骗人精,也还嫌道行不够!」 李公公狰狞地道:「你要是不交出来,我立刻就去通知净事房……」 「别别!」我连连摆手,有气无力地道:「我回去找找!」 李公公挑了挑他半黑半白的眉毛,阴阴地道:「我就在这儿等你啊!」 我一路小跑,惦记着如何才能弄个陈公子临别赠物呢。一边跑着,一边埋怨这花园还真是大,忽然见园内一花丛掩映处有青屋一角,心中一动大喜道:「有了!」 这花园过大,为防着王爷贵人们有三急来不及回去出恭,因此特地在花园一隐蔽之处搭了间茅厕。 我勾开了木栏门,里面是水洗青石地面,几个木隔间分别用绸缎的布帘遮挡,屋角一处梨木花架上一尊麒麟铜兽正往外喷着香烟。 我咂咂念了声破费啊,这贵族的茅厕竟比奴才们的住处强上百倍,还是一座不知道贵人一个月一次,还是几个月用一次的茅厕。 我摇着头,直接掀开一处布帘去取我想取的东西。 精美华贵的绸缎帘子一掀开,我傻住了,与里边的人对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奴、奴才跟王爷请安。」 王爷仍然穿着他火红色的袍子,端正地坐在里面,袍子下面雪白的裤子一直褪到膝盖下。他蜜色的皮肤颜色稍深,我也瞧不大出他生不生气,只觉得他轮廓很好的嘴唇抿得很紧。 隔了一下,他的手突然伸了出来,我吓一跳,只见兄那修长的手指抽出旁边搁着大白棉纸。 这种纸只有像王府皇宫的贵人才用的手纸,它既棉且软,吸附力强。若是用墨蘸色,那是远比不上竹麻所制的专供书画的纸,但若是画木炭画却是万中无一的好材质。 只是我万万没想,人倒楣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不过想来取张手纸,也能撞上门神。 见王爷已经出恭完毕,我连忙无比谄媚地道:「王爷有什么要奴才效力的吗?」 那张轮廓分明的嘴唇抿得更紧,隔了一会儿,才从里面挤出森冷的一句:「滚出去!」 「是,是,是!」我一迭声的应是,连忙一溜小跑出了青石屋,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之快都要从口腔里面蹦出来了,两腿发软。 既然王爷发话叫我滚,那我是不是该直接滚回狗窝呢?心里这样想着,人却在花丛里躲了起来。 隔了一会儿,王爷才从里面出来,往阳光底下一站,呃……原来王爷的脸色不太好。 只是王爷就是王爷,就算脸色不好,火红色的袍子风吹衣动,乌黑的长发迎风飘拂,蜜色光滑的皮肤,轮廓分明的五官,仍然潇洒的跟个神仙似的。 王爷环视了一下周围,轻轻地哼一声。 虽然这个哼字多半是说明一个人不满,若叫一个奸人哼了,必然是阴风阵阵。但叫王爷这微微沙哑暗沉的嗓音这么一哼,那就有说不出来的宽厚仁慈,令人听着舒坦。 王爷的背影消失在了花径尽头,我才站起来,发现自己已经腿软连站都站不稳,想着李公公在那头还在候着,只好咬着牙再跑进石屋,摸了两张手纸溜回杂院。 趁着厨房人多手杂,又摸了两根烧火棍,躲回了自己的屋内,将那两张手纸平辅在床上,拿起烧火棍愣然半晌,方才苦笑了一声道:「陈清秋啊陈清秋,你当个才子不能纯粹,当个奴才也不能纯粹。」 第三章 等我将手纸画交到李公公的手里,他又是一阵陈泪下,道为:「这确确实实是陈公子的画呢!」 我微有一些吃惊。 「没想到公公倒是行家,谁的墨宝真假一眼就能瞧出!」 李公公叹息了一声。 「这四大才子当中只有陈清秋出身微寒,他画画书作诗往往取材于微寒,能在厕纸上画画的才子只有陈清秋。」 我这一次不是吃惊了,倒是震惊,没想到天底下竟有如此知音在,呢喃了半天才问:「李公公,这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李公公收回了仰着的头,睁开闭着的眼睛,讪讪然地道:「我有一次听王爷说的。」 我心里轻轻一颤,没想到原来王爷是知音,倒是半天没说出话来。 见李公公把画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我忍不住道:「公公,这陈清秋是大罪之人,你这幅画可千万别再拿去卖了,以免受牵连!」 李公公翻了个白眼,道:「用得着你说,公公我是这么贪财的人吗?」 我也忍不住翻了一下白眼,道:「公公你不贪财,只贪银子!」 李公公又是一记大栗暴,敲得我脑门一阵阵生疼,道:「你小子真不知道好歹,我已经给严管家说过了,调你去内厨房当差,你明儿就洗洗干净,进来当常差吧!」 我脑袋一阵晕乎乎地,心头欣喜,内厨房……那不是挨得更近了。 「什么挨得更近了?」 我才猛然省悟自己正在胡言乱语,连忙咳嗽了一声道:「挨得白面馍更近了。」 「呸!」一李公公将我鄙夷到了极点,道:「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德性……」他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无人,才凑近我眉飞色舞地道:「有比白面馍好百倍的东西,你来了就知道了。」 他说完就一脸道貌岸然地走了。 李短腿与宋麻子表现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若不是你们惦记着把我阉了,我至于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么? 想到此处,我头没有回地拎着一个小包走了。跨过了杂院那道门,深吸一口气,原来这一门之隔,奴才的层次就不一样了。 李公公正忙得晕头转向,见我进去就将一堆干货塞我手里,道:「去,去让大师傅把这些上等干货泡了,这些个干贝、鲍鱼都要多泡些时日,然后取上好的火腿、母鸡慢慢炖着。」 「王爷爱吃这个?」 「王爷才不爱吃,这是给安宁郡主吃的。」 「你、你说什么?」 李公公回过头来,不耐烦地道:「安宁郡主想过来看看她两个哥哥,过个几日便到……」 我的耳朵嗡的一声,手一滑将那些上等干货都掉到了地上。 李公公骂道:「我说你想什么呢?这可都是皇上给赐的贡品,上等货,把你零卖啰都不值这一块干货。」 我连忙将地上的干货抱了起来,嘻皮笑脸地道:「这干货哪能比得上跟公公你说话逗乐子。」 李公公呸了一声,道:「快滚,等下被严管家发现,我瞧你还乐不乐得起来!」 我将干货送到厨房,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去大缸边用瓢盛了点水刚喝了两口。 见着了水面上的倒影——一个面目黝黑、满面土相的奴才。忽然笑了,吐了一口气暗笑道:「你还当你是那个斜马倚桥、风流倜傥的才子吗?现在的安宁郡主只怕是面对面也认你不出呢!」 这么想着,心突然定了不少,人一下子神清气爽了起来。 厨房里时头一阵叽叽喳喳的闲语声。 「听说这个安宁郡主泼辣得很啊,是个非常难伺候的主。」 「可不……要不然难怎么会被嫁到土番这么远的地方!我听说她是因为得罪了皇上,才被降罪的。」 拣菜的大妈挪了挪身体,道:「可怜喏,听说土番人红毛绿眼,个子有我们中原人二个这么大,还打老婆!」 说完后大妈叹息着摇了摇头。 我则苦笑了一声,咱们要熬上几夜去伺候这个人,还在为这个人不知名的境遇叹息,谁又会来叹息咱们的命运。 内厨房里的人眼色可比杂院里的人好多了,我一到,很快就被认出是杂院里李公公最欣赏的奴才,立刻得了许多另眼相看的待遇。 午饭早就替我留着了,一碗大白米饭,上面盖了一些菜,我吃着吃着,发现下面还藏着一根獐茶鸭腿,将它揪了出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果然肉味纯正,香气四溢,想了想到底舍不得吃,找了一张油纸将它包起来。 王府里的人几乎都忙得人仰马翻,不停地看人跑进跑出,严管家上午已经让二、三个人掌嘴,三、四个人庭杖,他老人家是忙得个不亦乐乎,何况下面的奴才? 但凡在王府之内待了超过十年的,都知道这位郡主是出了名的挑剔,手段狠辣,就越发不敢怠慢。 我横竖新来,一时半会除了打一些杂,也插手不了多少事,他们也不敢让我插手。晚饭过后,我向李公公告假,去看立哥。 盘口镇虽是关外小镇,却是大漠里最靠近中原的城镇,五湖四海的人很多。 镇上一入黄昏,便有许多个杂耍、小吃摊摆了出来,没有马贼的夜晚,倒也是热闹繁华之极。 我往一馄饨摊旁一坐,嚷了一声,道:「老板,来碗热汤馄饨!」 娘亲说馄饨要做得好吃,只有一个秘诀,菜少肉多。老板一声来啰,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就端到了我的面前。 我尝了一个,过去总不知道自己碗里的馄饨跟娘亲的是不一样的,后来才知道娘亲碗里的馄饨就像这老板的馄饨,闻不到一点肉味,馅很干很干。 咽下最后一口馄饨,我放了三个铜板在老板的桌上。还没站起来,就听到立哥那大花腔开嚷了:「马贼来啦——」 轰,一声响,镇民们手脚麻利地拎起钱袋,把车靠墙一推,然后撒腿就跑。 我悠闲地坐在那里,将那碗汤喝干净,却没等到立哥那声:「乡亲们,回来——」 不由皱了一下眉,心中暗想果然是马贼么,却看见一队黑衣马队驰入城内。我连忙起身,站入墙角暗处。 黑衣马队进城之后,却立在街心纹丝不动,只听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冷笑道:「是谁说我是马贼来着的?」 我心里「格登」了一下,竟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 只见黑衣马队群中有一个女子,头戴凤羽冠,脸上罩着薄薄的黑纱,身穿鱼鳞飞凤薄甲,手持鲨鱼薄皮剑,不是安宁又会是哪一个。我看到那柄鲨鱼薄皮剑,不禁有一些怅然。 两个黑衣人将立哥往她面前一丢,立哥挣扎着站起来,扶好自己的破毡帽,恼羞成怒地道:「尔等是何人?竟敢来盘口府撒野?」 立哥当年作角儿的时候脾气上去了,后面不作角儿了,脾气却一直未能下来,而且说话的腔调一直是花腔,当真了戏如人生。 我不禁有一些暗暗着急,别的人倒也罢了,在安宁的面前嚣张,只怕唯有死路一条。 她当年在王府里当郡主的时候,尚且草菅人命,更何况在这漠北塞外中。 「放肆,你知道这是谁?这是安宁郡主!」 立哥倒是愣了一下,他原本是金陵戏子,自然知道安宁的名声,立时乖巧的收声,我松了口气。 安宁轻描淡写地道:「我看你眼神也不好,打明儿起,这活另请一个眼神好一点儿的来做吧!」 立哥的脸脍色一变,他自从倒了嗓子,被戏班子撵出来,早已把这立方柱当成戏台,每次马贼一声喊都喊得有滋有味,权当登场。 我知道安宁这话一出口,立哥非急不可,还没想到应对之策,立哥已经跳了起来,道:「郡主,我眼神不好,但马贼还是看得到的。您是郡主,放着凤銮玉轿不坐,穿成这样,那也不能全怪我认错不是?」 安宁原本已经策马打算前行,她一贯独断专行,全然没想到还有人反驳她的不是,哼了一声道:「怎么,还是我错了?」 立哥呢喃了几声,终于小声道:「连皇上与王爷都不敢说郡主错了,小的岂敢说郡主的错。」 我心里一阵苦涩,暗暗叫糟。当年皇上将她指派给西番王子,等于是发配充军,当爹的王爷连声情都不敢求,这不是大踩安宁的痛脚。 果然,安宁轻笑了一声,我立时起了鸡皮疙瘩。安宁的性子越是凶神恶煞,生机反而越大,她越是笑得轻描淡写,下手就越是狠。 我胳膊一动,都来不及细想,手一翻就把掌中的筷子射了出去。 只听当一声,安宁的剑撞上一块玉佩,没想到有大侠先行一步,只听有人笑道:「安宁的脾气也还是这么大啊!」 迎面来了二匹马,马上坐的正是白袍的十六王爷,与红袍的咱家王爷,他的袍子下面的玉穗空空的,显然掷玉佩的大侠就是他了。 安宁见了他们,也顾不得立哥了,立刻拍马而上,翻身下马投入她哥哥的怀里,呜咽道:「想死你们两俩个了,还以为今生都见不着了。」 既俊美又潇洒的王爷拍了拍安宁,道:「你呀,还是个小孩子!」说完,那双棕色的眸子在周围扫来扫去。 大街上空空荡荡的,我虽然站得很隐蔽,但是王爷的眼睛岂是常人可比,还是将我扫出来了。 「你,过来!」 他的声音有一种淡淡的沙哑。 我立刻一溜小跑到了王爷跟前,谄媚地道:「王爷有什么要奴才效力的么!」 王爷见了我的脸之后,脸色很有一点不好,我忽略了。 王爷听到我这句话之后,眼神也有一点不好,我忽略了。 「你是王府的奴才!」 「奴才非常幸运的是王府的奴才!」 安宁轻哼了一声,对旁边的十六王爷说:「这奴才好谄媚!」 十六王爷的修养好,淡淡一笑,大冷天里在掌心中轻轻敲了敲他暂时用不上的扇子。 王爷继续冷声问:「哪一处的?」 「内厨房的,王爷。」 隔了半晌,王爷才道:「将西番来的将士们带府上去安置好,回头上我这里来!」 我连声称是,趁着王爷郡主们转身,我朝软瘫在地上的立哥挤了挤眼,将怀里的油纸包放地上,包管他见了烦恼全消。 替王爷办事,再苦再累那也是让人全身暖洋洋的,等我将十六名西番侍卫都带去给李公公,吩咐他小心安置之后,就急匆匆地去书房找王爷。 王爷在纱窗灯下托着腮,把玩着手里的东西,过去人人都说皇朝第一美男是当了皇上的十七王爷,可是在我看来,那是他们都没见过动着的王爷们。 动着的王爷当中,没人能比得上十五王爷的味道,像外船带来的那种红褐色的糖,甜,细品又一种淡淡的苦味,却不令人恼,而是回味无穷。 王爷那只修长的手将灯调亮了,把一样东西放我眼前,轻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一低头才看见王爷在一直把玩的东西,那可不是馄饨摊上李老板的废柴筷子么! 「王爷的奴才!」我大声道。 「是吗?」王爷点了点桌面上的筷子,问:「那你老实回答我这是什么?」 「一根筷子,王爷!」 「再说一遍?」 「一根旧筷子,王爷!」 「哼!」 王爷的脸色看起来有一点铁青,难道他对我的答案不满意? 我只好再修饰了一下,道:「一根来历不明的旧筷子,王爷!」 王爷笑了,真好,他不笑的时候,就像我欠了他五斗米,一笑就仿佛跟我说,那五斗米不要我还了,所以我爱他笑。 王爷笑着从牙缝里挤着说道:「那么这根来历不明的筷子,怎么会到了安事郡主的发髻上?」 我暗暗叫苦,失去了内力,原来连准头都差那么远,怪不得我四处找不着那根筷子。 我只好硬着头皮迟疑地道:「安宁郡主……头插筷子,王爷,这西番人的打扮倒也挺稀罕的。」 王爷不答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我。 我咽了一下唾沫,又道:「王爷,要不我给安宁郡主另买一打上好的筷子插头上?」 王爷突然一拍桌子,咬牙道:「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从亦仁那里是不是?」 我愣然。 「回王爷,奴才自己卖身来的!艺人?奴才没干过,戏班子嫌奴才长得不够俊,不过奴才的戏倒是唱得不错……」 王爷已经没有耐心再听我胡扯,一把扣住我的脉门,将我整个手折在背后,我的腹部撞上了书案,似乎能听到自己手骨快折断的声音,疼得我浑身冒汗。 只是他挨得如此之近,我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冒出来的热气。 多少年过去了,心早就长了一层坚硬的壳,现在却发现它几乎是叫嚣着要冲破那层壳。不能希望,不该有希望。 我的脉门只要一搭,自然知道内力全无,王爷果然将我的手松开了,我则疼得趴在桌上,有一会直不起腰来。等我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吃吃地道:「王、王爷,好身手!」 王爷看了我一眼,一脸厌恶,又似有点怜悯,抽过一本书耆,坐在椅中淡淡地道:「去严管家那里领十两银子,就说我赏的!」 「谢王爷,谢王爷!」我一脸惊喜。 隔了一会儿,看书的王爷抬起头来,见我还站在跟前,皱眉道:「还不滚出去!」 「王爷您还有什么要吩咐奴才的?」 「快滚!」 「是,是!」 我按着王爷给我的指令,一路小跑出了书房,一直走到暗处,靠着墙闭着眼睛,微微地平复着喘息。 忽然听人说:「你为什么而悲伤?」 我猛一睁开眼,只见十六王爷穿着件月牙色的锦袍站在眼前,他的衣服在同样月牙色的月光下,明晃得有一些刺眼。 我连忙道:「十六王爷,奴才高兴着呢,没有悲伤!」 「哦?」十六王爷敲了敲手中仍然暂时用不上的扇子笑问:「那你又为何而落泪?。」 我弯腰道:「回王爷的话,刚才十五王爷赏了奴才十两银子,奴才这是喜极而泣。」 十六王爷回转头看了我一眼,道:「我还以为你是想家里的人了呢,原来是为了赏银……」 他把家人这个字眼咬得重重的,让我的心头莫名一阵狂跳,但嘴里却不得不说:「家人奴才自然也是想的,只是王爷的恩情,奴才更是时时刻刻放在心里。」 十六王爷看着我,我实在没什么勇气去看他的眼神,只听他笑道:「顾九,你知不知道你说话很有趣,跟唱戏似的?」 我听到顾九这个名字出口,心中又是一阵狂跳,没想到他去打听了我的来历。 在我的印象里,十六王爷是那种羞涩内向,与人为善的王爷,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难缠了起来? 「奴才爱唱戏……」 十六王爷却打断了我的话,淡淡地道:「你知道你说话跟戏词有什么共通之处?」 我干笑了一声,道:「都让王爷您听着高兴?」 十六王爷似乎有一些哑然地看着我。 隔了半会儿,他才叹气道:「是夸张!」 「是、是,奴才以后一定老老实实做人,坚决改掉浮夸的毛病!」 十六王爷又看了我半晌,我被他老人家看了一身又一身的汗,只听他淡淡笑道:「顾九……明儿我给你一个惊喜,如何?」 我暗暗苦笑,从来亦家人给我的都是惊吓,倒没曾想过他们还能给我什么惊喜,但脸上却已露出惊喜之色。 「王爷您要打赏我?」 十六爷轻轻笑道:「正是,爷我要打赏你!」他说完就摇着至少三、五个月内还用不上的扇子走了。 奴才贪赏,小人贪利,何况我既是奴才又是小人,连夜去严管家那里把十两银子领了,严管家过了一下手,丢给我五两,门口碰上李公公,五两就成了几块碎银子。 但到底是一笔飞来横财,惹得我一晚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心里想着十六王爷的那个惊喜可到底是几块声碎银子呢? 天一大亮,我就起来担水劈柴,立志当一个受了主子恩惠无处发泄报恩热情的奴才。 午饭的时候,大厨给我留了一只鸡腿,我心里想着主子恩情未报,怎么也吃不下去,倒便宜了来领油米面的李短腿。 好不容易快挨到黄昏,李公公健步如飞地进来,满面喜色地跟我通报了我的惊喜,道:「九子,你家里人来看你了!」 我的脑袋哄地一声炸开了,嘴巴哆嗦着,一路被李公公拖着前行。 他将我一路拖到了议事厅,远远望去只见一个满身补丁的厚唇女子,和一个小男孩站在那里,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那女子回过头来,一声嚎叫,扑了上来,一把抱住我一阵穷摇晃,道:「俺的小叔子,俺可见着你了。」 我没想到十六王爷竟然将洪英母子给找来了。 我被她晃得一阵头晕,只听她在我耳边轻声问:「这官大不大?」 我连忙道:「不大!」 「那俺要五两银子!」 「五两……」我差一点咬了舌头,回头一见十六王爷的眼神,连忙生生地咽了下去,道:「无量佛,俺也总算见着你们了。」 十五王爷仍然穿着他火红色的袍子,微皱着一双漆黑的眉,道:「十六弟,你一吃完晚饭就把我们叫来,就为了让我们看一奴才跟跟家里人的团聚戏?」 十六王爷看着我与厚唇女子涕泪横流,久别重逢,亲情感人的场面,轻轻哼了一声,似乎有一点扫兴。 听见他不悦的声音,我暗暗苦笑,如果我被人发现是陈清秋,只怕九死一生,他老人家高不高兴,我也实在是顾不上了。 「这奴才会唱戏,我这瞧着这大漠里也没啥好消遣的,不如把这奴才调跟前来,没事让他唱几曲。」 十五王爷微微一笑。 「你爱听戏,又有什么难的,打发人去把金陵的戏班叫来就是了,何必听一个奴才唱戏!」 十五王爷英明,我在心里欢呼了一声。 「不,我就爱听他唱戏!」 十六王爷说话的声音很轻很细,却像根针,我莫名的打了个寒颤。 「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十五王爷笑道。 「那就这么定了,回头你就到书房里来吧,伺候我与十五哥笔墨。」十六王爷微笑着对我道。 十五王爷似乎不以为然,但也只是一笑,却不再说什么。 此时我纵然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应是。 我将洪英母子带下去的时候,总觉得十六王爷的眼神一直粘在我的背上,那感觉如蛆附体,说不出来的难受。 洪英大剌剌地在我的房里转了几个圈。 这过去是一间柴房,我进了内厨房之后,李公公让人略略修缮了一下给我当了狗窝。我爱它单门单户,偶尔在里头做做白日梦,傻笑几声,倒也落个自由自在。 「这房子也不咋地!」洪英嗤之以鼻,她祖上是山东人,有一年家乡发大水,将她卖给了过路的牛羊贩子,这数十年来一直生活在关外,但那口山东口音却是一直没改过。 「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就早点回去!」我躲在床上懒洋洋地道。 洪英一把将我拉下床,翻着她的厚嘴唇。 「我呸,那是你混得不好!我跟你说我小的时候那可是大富人家的小姐,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排场,我心里那是有数得很,这官爷至少也要是一个知府老爷!」 我坐在床上,侧过脸去看她,道:「洪英……」 「嗯?」 「你这么多年落难大小姐的梦还没醒?」 洪英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突然抬起一脚将我踢到地上,道:「今儿我跟虎儿睡床上,你自己睡地上吧!」 她说着就拉过早已经累得连眼皮都睁不开的虎子往床上一倒,将棉被往身上一盖,然后跟赌气似的背对着我。 我微微摇了摇头,找出几件旧衣服,垫地上,然后和衣睡在上面。不知为什么总也睡不着,往事历历在目。 洪英被卖到夫家,倒也过了几年踏实的日子,可惜她丈夫没几年就病死了,有一个小叔子好吃懒做,偷光了他们母子最后的那点活命钱,有一次洪英与他起争执的时候,错手杀了小叔子。 而我就与她相会在那个风高夜黑,藏尸的夜晚。 没有洪英,就没有顾九,没有顾九,也不会有洪英,我们就这样成了一对拴在绳上的蚂蚱。 我在心里头胡乱地想着,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有人大力地摇醒我。 「九子,醒醒!」 黑夜里洪英的眼睛又亮又大,她道:「你又在叫非,非的了,这么多年还惦记着他,他都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她见我不吭声,淡淡地道:「你总说我落难大小姐的梦不愿醒,怎么你自己落难才子的梦也不愿醒呢?」 我半闭着眼睛,微微地遗憾她太早将我摇醒了,只差那么一点,我就握住了他的手。 梦里面他的手就搁在那儿,仿佛我只要伸一伸手,就能紧紧握住它,可是我伸了整一个晚上,手臂都伸酸了,它依然离我咫尺天涯。 天一亮,我迷迷糊糊张开眼,操,怎么说手这么酸呢,虎子正趴在我的胳膊上大流口水呢。 洪英也是一个懒婆娘,自己的儿子下了床她也不知道,兀自在那里做着她的落难大小姐天亮的美梦。 我小心地将虎子的头放下,拿了砍柴刀出了门,习惯性地走到院中坐下劈柴。 漠北冬日的天气极为干燥,常一连数十日不下雨,那柴禾极干,不但好劈也好升火。一刀下去,干柴俐落的分成两半,我正劈得兴起,李公公来了。 「哎呀呀,你这是做什么呢!」李公公跑了过来,将砍刀从我的手里夺下,把我的手揉啊揉的。 我忍不住问:「公公,您不是只给比你官大的揉脚吗?」 李公公朝我一翻白眼,道:「现在是脚吗?」他凑我跟前道:「你现在可是王爷的近奴,有什么消息给我通个信。」说完将一包东西塞我怀里。 我用手一摸,暗自一笑,还是我以前被他拿去的那五两银子。 李公公带我进了内院,严管家对我这个近奴倒是不太巴结,只是一本正经地念了几条王府的家训。 留给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有以下几条: 第一,戒好奇之心,凡奴者一律不可东张西望,胡乱触摸非打扫范围内之物。若有触戒,杖三十。 第二,戒非分之心,凡奴者一律遵守自己的本分,凯觎之想,非分之言,皆为触戒。若有触戒,杖五十。 第三,戒好胜之心,凡奴者一律谨言恭行,禁任何争斗之举。若有触戒,杖五十。 「听见了没有?」严管家慢条斯理地道。 「听见了,听见了!」我干笑了数声,与李公公挥泪而别,跟着严管家干瘦的背影往书房而去。 「你呢,先干着,干好了,王爷自然会发话,让你升格成黄衣奴才……这要是干不好,你还是回厨房打杂去!」 「是,是,奴才一定好好干,不辜负王爷跟您老的期望!」 两人说着就到了一间别致的小花园前。 园内竹影婆娑,虽然是冬日,不是那种葱油油的绿色,但枝桠交错,婀娜多姿,也别有一番韵味。 园内的石径是一溜的水磨鹅卵石,光滑细腻,从竹枝掩映的圆弧窗内,刚好可以看见王爷正坐在那里看书。 清晨的日光照着他的脸,一层淡淡的蜜色衬得他俊朗的五官更为分明,飞扬的眉毛,英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的唇线,脸上带了一点晨起的浮肿,却不难看,而是多了一份慵懒。 我抬脚就想往屋里走,却被严管家拦住了,只见他干枯的手挡在那儿,满面肃穆。我咽了一口唾沫,将怀里还没有捂热的五两银子塞到他的手里。 严管家眼皮抬开了,看了我一眼,颇为赞许我孺子可教也的悟性,从怀里丢了一块抹布给我,道:「去书房看看有什么没擦干净的,可别扰了王爷瞧书!」 「不是给王爷磨墨的么?」 严管家哼了一声,道:「磨墨?那是多雅的一件事,就你这挑粪砍柴的手,也配给王爷磨墨?」 「是,是,给王爷打扫也是好的。」 「就是,那可是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活呢,快别废话了,去吧!」严管家训完,就转头踢脱踢脱地走了。 我拿起抹布进了书房,房里的布置是王爷一贯喜爱的简洁。 一把梨花木刻椅,一张花雕书案,唯有案上的玉龙笔架,铜雀砚瓦,金凤笺花方显出这是一个王爷的书房。 王爷的发髻今日梳得有一点高,可以看见他脖子下深深的发窝,几缕发丝从王爷轻薄的乌纱便帽中脱出,搭在他白色的衣领上,黑白分明。 我拿着抹布擦着椅子,忽然发现我俩仅仅有一尺之隔,那么的近,又那么的远。 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那里曾经长满了草,却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如今空空的,不敢随心所欲的遐想,就怕回声太大了,叫别人听到了心声。 「顾九……」 「嗯?」我连忙回过神来应王爷。 王爷轻飘飘地翻过了一页书,淡淡地道:「你已经把我后面的椅子擦了快半个时辰了。」 第四章 「王、王爷,奴才干活细致!」 我咽了口唾沫拿起抹布讪讪地走到别处去擦,回头一瞧,微微一叹气,终究是只能远观焉啊! 我擦着青花瓷瓶,走着神,突然一抬眼,却发现王爷正在瞧我,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青花瓷瓶给打碎了。 「王爷,您有什么吩咐?」我干笑着问。 王爷淡色的唇微微一弯道:「我在看你有什么特别之处,才让十六弟这么留神!你觉得自个儿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呃……奴才的皮肤较常人黑!」 「是比常人更厚吧!」 「是,是,王爷明查!」 我原本来还想列几项顾九的长处,外面却有一个黑甲骑兵匆匆跑了进来,在门外跪倒,道:「王爷,金陵八百里加急!」 王爷好听的沙哑嗓音低沉道:「进来!」 那份折子交到王爷手中,他只粗粗看了一眼,腾一下整个人就站了起来,转头吩咐我道:「去,立即把十六王爷给我叫来!」 我应了一声是,穿过花园,只见安宁郡主穿了一身鹅黄的裙子,坐在凉亭里品茶吃小点,十六王爷仍然是一身雪白的袍子,在掌心里敲着他派不上用场的扇子与安宁郡主闲聊。 他一看见我的身影,便微微一笑,道:「你不在书房伺候我哥笔墨,跑这里来做什么?」 「回十六王爷,王爷叫您去书房!」 「何事?」 金陵加急,多半讲得是当今皇上与十王爷之间争斗的事情。王爷素来面无表情,若是当今皇上收拾了十王爷,所料之中的事情,他必定还是气定神闲的,如今突然神色大变,那就定然是十王爷倒收拾了皇上了。 我嘴巴上仍然回答:「奴才不知!」 十六王爷悠闲地走下凉亭,看了我一眼,非常有气质地向书房走去,我则微弯着腰,一副奴才样的跟在他老人家后面。 进了书房,王爷将折子就递给了十六王爷。十六王爷只扫了一眼折子,就啊的大叫了一声,连声问:「这可如何是好?」 王爷坐在那里,在书桌上敲着他修长的手指,不吭声。 我垂手站立一边,隔了半晌,外面又进来几位大人,看模样应属边关将领及盘口最高官员之类。那些大人个个面如土色,诚惶诚恐。 王爷扫了一眼他们,道:「金陵已经改朝换代,现在新皇上是过去福禄王亦仁,他宣我即刻进京,你们看如何?」 盘口镇那个冬瓜脸、枣核眼的县令吃吃地道:「王爷,下官认为既然新皇下令朝圣,王爷您自当该早早起程,本官这就给您准备去!」 我心里暗暗呸了一声,心想你个歪瓜劣枣。 若是王爷不奉诏,新皇基稳,盘口镇必定成为镇压之地,你怕你这个小县令不保;可若是新皇不稳,又被旧皇给翻了过去,奉诏的是王爷,完全不干你的事,你倒是丢车保卒。 王爷何等英明,他非常胸有成竹地扫了小县令一眼,淡淡地道:「本王也认为新皇下诏,我自然要应诏!」 王爷英明……啊,我脚一滑,差点闪着了腰,惹来旁边一个身形剽悍的高大男子不满,皱眉瞪了我一眼,道:「本将认为不妥,自古好女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二君,现如今十王谋反,我们自然要举旗勤王捉拿反贼!」 狗屁,我在心里暗暗骂道,我看你年纪也一大把,新皇才登基大半年而已,怎么前面一个老皇帝你没有待奉过吗?还不事二君,早些干么去了,是井上加盖子了,还是你们家屋顶没梁啊? 王爷低垂着眼帘默不作声,屋子里吵成一团,我心里那个急啊,生怕王爷听了这些混帐蠢货的话。 「本官认为将军此言不妥……」 「本将认为县令此言差矣……」 我头脑一热,身上的血一热,冲口而出:「本奴才认为……」 话还没说,闹得不可开交的书房一下子静了下来。 王爷的眼一抬,那棕色的眸子定在我的脸上,我此时已经没有退路,只好硬着头皮道:「奴才过去听戏,有一出武戏讲的是杨家将的故事。 「那故事是说,这辽国的皇帝不怀好意,以会盟修好为名,约北宋皇帝赵光义在金沙滩一聚,其实暗地里藏了刀兵,要把赵光义扣住了让他割地赔款。结秸果幸亏杨继业父子拼命保出赵光义,才没让辽国人得了便宜!」 我说得口沫横飞,连比带划地道:「王爷,我听的戏,大凡外地的皇帝要求修好的,尤其是开国皇帝请大伙吃饭的,那都不是一个好事情,不是要地就是要命,我看王爷您还是别去了!」 那冬瓜脸的县令急了道:「下官以为王爷应该即刻启程!」 我连忙道:「本奴才以为王爷万万不可启程!」 「下官认为王爷不可不奉诏,此乃大罪!」 「本奴才认为王爷若是奉诏,此乃大险!」 「大胆,本官是盘口镇的县令,你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大胆,本奴才是恭亲王府的奴才,你敢在王府里撒野!」 那县令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道:「本官……下官以为,这奴才信口雌黄,藐视新皇,实在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合该乱棍打死,不诛他九族就算不错了!」 十六王爷轻轻敲着手里的扇子,半垂着眼帘,清朗的声音道:「我看那奴才说得倒也不错,不过十哥既然下诏,不去可是公然跟他对抗了,就我们这点带来打马贼的兵,那可不够他麾下铁骑战甲看的。」 县令一下子咽住了,只站在那里大喘着气。 书房里又是静悄悄地,只有王爷修长的手指轻轻扣击书桌的声音。 我扳着手指头心想,这个时候亦仁召见兄王爷这些拥兵的兄弟,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剥夺他们的权力,金陵此去,必定有去无回,这几个人心中那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我胡思乱想着,突然一抬眼,发现王爷又在瞧我,只要一对上他棕色的眸子,我好像就三魂丢了二魂,做什么都顾不得了。 「顾九你说,有什么法子能解金沙滩的题呢?」 我挺胸答道:「奴才还听过一出戏!」我比手画脚地道:「话说薛仁贵兵困锁阳城,这唐王要召一名大将挂帅出征去解薛仁贵的围,程咬金推荐了获罪返乡老将尉迟敬德……」 王爷微微一笑,露出他白白的牙齿淡淡地道:「你想让我装疯,辞去新皇的诏见?」 我干笑了一声,道:「王爷英明,怎么会发疯,但关外气候变化异常,有个小毛小病也是在所难免!」 冬瓜县令怒道:「你这是唆使王爷犯下欺君之罪……」 他的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白色的寒光,他的脖子喷出了一道鲜血,眼珠子几乎突出眼眶,嘴唇拼命地抖动,却愣是说不出一个字。 我已经完全傻了,却见王爷的背后多了一个白衣英俊的年轻人,手中握着一把剑。 若非亲眼见他拔剑,我都不敢相信这个面无表情的青年,一出手就杀了一名朝廷官员。 跟我一样惊慌的还有那名边关守将,十六王爷只是扫了地上的尸体一眼,仍然轻轻敲了敲手中的扇子。 王爷棕色的眸子也依然平静无波,他只是淡淡地笑道:「你这计策虽然老,但一时之间倒也没有第二条更好的可以取代,我采纳了!」 我擦了一下头上的细汗,道:「是,是,王爷英明!」 我嘴里说着,自己的一双眼睛忍不住去瞄那白衣青年手里握着的剑,看他刚才出剑的架式,不是中土的点刺,反而是东瀛的劈砍,这种出剑方式,没有中土剑术的灵动,却胜在狠与快。 我心中不由暗想,自己在完全没有内力的情况下,可以接下他几招。 「你今儿曲唱得不错,想要什么赏赐?」王爷看着我淡淡笑道。 我一愣,我为他做什么都愿意,倒是从来没想过赏赐。 只是奴才都爱赏赐的,本奴才自然也不能例外,于是弯腰道:「王爷赏奴才十两银子吧!」 王爷似有一些讶异,道:「只要十两银子么!」 我坚决地道:「王爷就给奴才十两银子!」 王爷站了起来,拂了一下衣衫,走到我近旁,当我闻到王爷身上那股味道,只觉得一阵的心猿意马,却又听王爷笑道:「那就十两银子吧!」 他说完就带着那冰冷的白衫人走了,可是他留下的那股子熏衣香却仍在空中飘浮,我想像着自己能抱住他,心思越想越野,只觉得脸上一阵燥热。 忽然一柄扇刃闪到眼前,速度极快,我几乎是本能的后跃,可是我离门极近,一下子撞到了门上,撞得我后脑勺生疼,眼冒金花。 十六爷收回了自己的兵刃,笑道:「回神了!」 我干笑了数声:心里暗悔,不该把好一会儿不曾出声的十六王爷当成壁花。 十六王爷缓缓走过我面前,笑道:「一郎出招的速度至少是我的一倍,你能接得住他的一剑吗?」他说完,就敲着刚才派了一下用场的扇子走了。 我回味了一下他的话,打了个哆嗦嗉,收起自己的那些龌龊心思走出书房。 我找了一个柴垛子在上面躺着,嘴里叼着一根草,心里想着那个一郎,只觉得他虽然面无表情,可是他看王爷,王爷看他似乎都有一些不同。本奴才就是有一点见不得人好,不知怎么,心里异样难受。 正躺着胡思乱想,却听李公公那叽叽喳喳谄媚的声音传来,道:「一郎少爷,您看要不我中午让人给您做生鱼片?那可是八百里以外的天池里捞上来的鱼!」 我一听一郎这两个字,人立刻坐了起来,从柴垛上往下看,只见那白衣青年正一脸不耐烦的看着李公公,用略生硬的汉语道:「你看着办吧!」 说完转身就要走,那李公公却不识趣似的,又追上他,道:「一郎少爷,您看中午给您备点清酒可好?」 一郎冷冷地道:「我从不喝酒!」 「哎呀,一郎少爷,您不知道,这儿可不是金陵,中午晚上喝点儿小酒渡暖,醒神,这里太阳一落山,那个冷啊,我跟您说前院子里面那条狗半夜里都给冻死了……」 「那随便你吧!」一郎沉着脸道。 「一郎少爷,这可随便不得!这狗就是叫下人随便放院子里给冻死了,您看这哪里能随便!」 一郎反手一掌将李公公击飞在地上,他一转身搭住了自己的剑柄。 我心里一惊,从柴垛上跃下来,反手抽出根柴禾,心里苦笑着想:本奴才艺高胆大,拿着柴禾试试能不能接下你的一招。 一郎瞥眼看到我,双眉微皱。凭良心说,他的长相未必比陈清秋英俊多少,但比起本奴才来那是俊多了,只是削鼻薄唇,没有本奴才看起来这么亲民。 我一步又一步的接近,心里暗暗比较着,他的手也搭在剑柄,缓缓地挪动着身体。我深信只要一眨眼这个工夫,那柄利剑就能到我脖子。 我俩像两大高手那般仔细候着对方的一个破绽出现,不过本奴才全身上下都是破绽,想必一郎困惑得紧。 当他手再一次握紧剑柄,我连忙递上手中的柴禾,讪笑道:「一郎少爷,这奴才的骨头硬,别把您老的宝实剑给磕了。还是拿柴禾打,废材对废材。」 一郎上下看了我两眼,接过柴禾,猛然抽向我的腹部,一下子就把我给抽趴下了,疼得我抱着自己的腹部在地上缩成一个虾米。 只见他皱了皱眉,冷冷地道:「对不起,打错人了!」说完就丢下柴禾,扬长而去。 李公公刚才还躺着哼哼唧唧的,一见一郎走了,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过来将我扶起,还不忘嘲笑道:「果然是废材对废材!」 我哼道:「李公公,您下次再抱官的脚,千万记得要抱前蹄!不要再连累小的们,我们没您老命硬!」 「我呸!」李公公啐道:「我多机灵一个人,岂会如此不知趣!谁让安宁郡主的侍卫把一郎少爷的狗给杀了,偏偏还送我们内厨房来,叫我们不知情给炖了,回头他一发现自己的狗给吃了,还不知道要把谁炖了呢!」 我冷哼一声,心想我说有安宁的地方怎么有我的太平,这几日过得风平浪静就不合常理。 「这下面谁炖谁,我可管不着了,李公公!我呀,要回屋疗伤去了,那一下子差点要了我的命!」 李公公愁眉苦脸地道:「去吧,去吧,我也没几天好活了!」 「要不,您给王爷说一声!让他给您求个情?」 李公公苦笑了一声,道:「你新来的不知道,我们王府里的奴才等级虽然只有灰、黄、白三种,可白色的只有一郎少爷……」 我淡淡一笑,道:「那不也还是一个奴才!」 李公公瞪眼道:「你懂什么,灰跟白是天壤之别,王爷对他可宠着呢,即便他跟安宁郡主起冲突,我也说不准王爷会帮着谁!更何况那条狗是一郎少爷从日本老家来的,养了七八个年头了,平时当老爷似的供着,谁让它溜出去叫人给宰了!」 确实是天壤之别呢,人家有王爷宠着,我在为王爷多看我几眼而努力。这么想着,心里没来由的一阵苦涩,本奴才嫉妒心起,冷哼一声讪讪然地转身要走。 李短腿呼哧呼哧跑来了,道:「九子,九子,你是不是有一个哥们叫立哥的?」 我回头,一皱眉道:「是啊,没错!」 李短腿拍着大腿道:「他炖了一郎少爷的狗,现在叫一郎少爷一顿暴打提柴房里去了,说要叫下人将他的皮也剥了,切成块喂狗!」 我的头一下子就炸开了,晕头转向的,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立哥什么时候跑府里来,又炖了一郎的狗? 李公公咳嗽了一声,道:「前几日郡主抓了一个对她不敬的人,这个人就是你的立哥。我原本以为郡主打他一顿消消气,自然也就把他放了,所以没跟你说,不想节外生枝……谁想到郡主把他当替罪羊……」 我恨得咬牙切齿,差不多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这个女人就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行事乖张,视人命如草芥! 立哥不能不救,我四处打了一下,知道他被关在柴院,又听下人们说一郎少爷这会儿有正事,晚上会来收拾他。 我想了想一郎少爷的正事,就往王爷平日常待的书房而去。 我前去一查探,果不其然一郎也在书房,见两人偶尔双目对视,神情和谐,于是本奴才就提着一把水壶进去了。王爷见有旁人在,似乎有一些不自在,但是一郎却旁若无人,坐在王爷的身旁挨得更近了。 「顾九!」王爷突然叫我。 「奴才在!」我连忙应声。 「出去候着,有事我会叫你!」 我应了一声,再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也只好走了出去,在门外候着。 我拉长着耳朵听着屋里偶尔传来几声轻笑,一些呢喃声,心想自己的耳力果然不俗。 天一晚,内厨房的晚餐如流水一般送进书房,大约吃了约一个时辰,仆人们将碗碟收走,灯就熄了。 屋里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吃撑了,呼吸急促,然后是一阵碰撞的声音,紧接着一郎像是痛苦又像是享受的呻吟声就传来,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呻吟变成了叫声,一声高过一声。 我一抬头,觉得今晚的星光很好。 风不高夜不黑,自然不是做贼的绝佳好时机,只是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夜行衣这种行头太贵了,当年陈清秋是经常穿的,如今顾九也只好找一身许久不穿的破烂衣袄将就着乔装打扮了一下。 关立哥的屋子并没有什么人守着,大约是谁也不曾想过一个倒楣的替死鬼会有人来相救,我不免遗憾自己的行头没派上用场。 借着平日累积下来的劈柴功夫,我干净俐索的弄开了柴房门。立哥被反绑在屋中的柱子上,一脸青紫,一见我手持明晃晃的砍刀进来,骇得连京腔都忘了,颤抖地道:「你、你要做什么?」 我两指一并拢,念道:「兄长莫慌,为弟我这就搭救你出去!」 立哥一愣,随即长吐了一口气,带着哭腔道:「兄弟你为何到现在才来?」 「前方军情不明,为弟来迟了——」我一边唱着,一边快速砍断立哥的绳子。 绳子一松,立哥的兴致就来了,走了两个方步,脑袋一摆,唱起了捉放曹,道:「听他言吓得我心惊胆颤,背转身埋怨我自己作差,我先前只望他宽宏大量,却原来贼是个无义冤家……」 我推起他就往外跑,嘴里接着腔道:「休怪我言语多必有奸诈,你本是大义把事作差,吕伯奢与你父相交不假,为什么起疑心杀他全家!」 立哥更乐了,一本正经地道:「那条狗真个儿不是我杀地——」 「真个儿不是你杀地?」 「真个儿不是我杀地——我为何要杀人妻儿?」 我俩说笑着已经跑到了后门,我刚把后院门打开,就感觉得到后脑门有劲风到,连忙头一抑,只见一道寒光贴着我的鼻尖而过。 月光下一郎一袭白衣,手持利剑一脸阴森,我心里苦笑连连,怎么我高估了王爷的能力,一郎这么快就从床上下来了。 我把立哥一推,沙着喉咙道:「走!」 一郎一声冷笑,一剑劈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剑尖触及我肌肤的瞬间,我聚集所有气力伸出两指,噌,弹在了他的剑背上。一郎的剑尖顿时一偏,几乎是擦着我的肌肤划了过去。 师父一共收过三个徒弟,却只把弹指神功传给了我,他老人家说学这个功夫不易,用这个功夫更不易,需要胆大心细,有火中取栗的勇气… 我现在才知道果不其然,若是我刚才电光石火之间,出指稍有差错,只怕两根指头早就被削下来,即便我在手指上早绕了布条,也是震得整条手臂都发麻。 一郎仿佛大吃一紧,满脸戒备之色,立哥却抓住了机会,逃之夭夭了。 一郎小心翼翼的挪动着脚步,我则横着柴刀于胸前以不变应万变。 北方夜再寒,也止不住我额头上的汗冒出来,它们凝结成水珠慢慢从我的睫毛滑落,就在水珠落下的一瞬间,一郎出招了。 我见招拆招,跟一郎瞬间里过了几招。他被我刚才的一指吓着了,其实我的弹指使的都是蛮力加巧劲,若是他直接用剑来敲我的柴刀,不用任何招式早就把我的柴刀磕飞了,偏偏他跟我赛招式,本奴才倒是大大占了便宜。 一郎冷笑了一声,道:「好剑法,原来是亦仁的人,你是沈海远么?」 我不吭声,铁了心让师兄背黑锅。 一郎眼中冒出了杀机,咬着牙道:「那就来得去不得!」 他一欺身又上来了,我手一扬洒出刚才借着停顿工夫抠了一手的沙石。只听一郎一声尖叫,骂道:「卑鄙无耻的汉人!」 我这个时候可也顾不得什么民族大义了,撒腿就跑,可没跑多远,脑后又有劲风到。 我吃了一惊,身体一侧,让开剑光,只见一郎眼睛紧闭,手持宝剑。我让开了他的剑,却没能躲过他的掌,他一掌侧击在我的腹部,我闷哼了一声借着掌力向后飘去,化去了他的掌力,然后转身接着跑。 我穿过花园,见左右无人脱下身上的破袄,摘下脸上的汗巾,用石头包着投入花园内的湖中。王府内已经亮出多个火把,人声鼎沸,我心里暗暗叫苦。 从那个方向看来,我要穿过花园回自己的狗窝,势必撞上赶来的待卫们,留在原地不动,又要碰上追来的一郎。何况我的腹部挨了一棍又加了一掌,隐隐作疼的厉害,思量再三只好退回王爷的书房。 书房内还是一片漆黑,我不敢确定王爷是否也离开了,捂着自己的腹部,轻手轻脚的推开书房门,想查探一下王爷是否熟睡。 若是王爷睡了,本奴才就在房外窝一宿,若是王爷醒着,本奴才就问他是否渴了,若是王爷走了,呃……本奴才就在书房内的床上借宿一晚。 可我刚进去,就被人一把按到了门上,两只手也被人牢牢地按在自己的头顶。腹部的疼痛让我一阵头晕目眩,四肢无力,只听有人沙哑地笑道:「我就知道你还要回来,我就知道你是不够的!」 听到这个微微沙哑的声音,我忍不住想要叹气,但却没能出声就被他吻住了,柔软温润的嘴唇,牙齿轻碰着我的舌尖,那种感觉令人顿时四肢酥麻,神智浑沌,整个身体像着了火的柴木,热得发烫。 这种情形我在梦里见过许多回,却没想过原来真实比梦里的更令人沉醉,我心想那就骗一个吻吧,骗完了我再告诉拆他弄错人了。 第五章 可是王爷等下发现自己亲了一个低等灰衣奴才,会不会勃然大怒呢?当然是会大怒呢?当然是会大怒的,对我的惩罚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我想了想,那就不要吃亏了,我连忙用力回吻着他,重重地吮吸,咬他的唇,咬到他吃痛。 王爷似乎有一点吃惊,松开了唇,伏在我的颈旁喘息道:「你又弄了什么稀奇的东西,身上的味道不一样了……」他在我耳边低低地沙哑道:「你现在的味道,我非常喜欢,很干净。」 我刚才光顾着吻了,几乎窒息,现在大力地抽气,激起腹部一阵阵抽痛,疼得双眼发黑。 他改用单手压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去扯我的腰带,我抽着气想喊停,再弄下去乌龙可就大了,可我的嘴里除了抽气声,发不出一个字来。 他的手抚弄着我的裆部,我只觉得脑门哄哄地响,更加的晕眩了,身体又酥又麻,只想要就这么坠下去,就这么错一次也好。 王爷的手滑入我的衣襟,抚弄着我的背部,当他的食指沿着我的脊背滑过,一直滑我的股间,我几乎要呻吟了。 我被自己忍不住发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王爷的手指仿彷佛也停顿了一下,可是停了一下,却没有收手。 我只觉得自己的大腿内侧顶上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王爷越来越粗重的声音就在耳边此起彼伏,大脑不由清醒了几分。 右腿慌忙虚击王爷的腰部,只听他轻哼一声,空着的左掌轻描淡写的反击拍开我的右腿。我借着他的力一个扭身,左腿继续进攻,这一次王爷不得不松开像铁箍一样的右手,后跃避开我的攻击。 我双手一脱空,提起腰带一连几个抽甩攻击王爷,以期让他离得我更远。王爷自幼就是少林的俗家弟子,练得是硬派功夫,这么小的范围,陈清秋也未必能从他的虎爪下脱逃,更何况顾九。 王爷又冷哼了一声,他的手一扬就抓住了腰带的另一头,再往身前一带,我就不由自主地朝他扑去。 心中一惊,心想,王爷想要腰带,那我也不用小气了,手一脱就将腰带大方地给了王爷,脚尖一点撞破了纱窗跃出了屋外,临走前不忘在窗前抄起镇纸刀,往后一扔,怪叫了一声:「看我子午还魂刀!」随便栽脏了一下江湖上的毒蝎美人姚飞飞—— 她有一柄很独特的暗器,被刺中的人死不成活不成,即便痛晕过去,一到午时必定又会醒转。因此江湖中大多数人都对这柄暗器既惧又怕,排名比七步断肠的暗器那是要前面多了。 我的目的也就是想吓阻一下王爷,一出了院子提着裤子就往外跑,心里只期盼侍卫们已经过去了,好让我顺利地溜回狗窝。 我在星光下提着裤子,慌慌然地躲避着四处的侍卫,溜到一处假山后面靠着山壁想歇口气,却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冷冷地问:「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我顺着声音抬头一看,顿时骇得三魂六魄一起飞光了,安宁不知道什么时候穿了一身白色的罗裙坐在假山上面。 我张嘴结舌看着从假山上飘然而下的安宁,清冷的月光下,我可以清晰地看见安宁那对乌黑挑得高高的柳眉,一双永远在挑衅的双眼,十年前是那么的任性,十年之后依然如此。 「郡主,那个……小的出来看看月亮!」 安宁沉默了一会儿扫了我一眼,道:「你一个奴才也懂赏月么?」 在我的记忆当中,安宁不是一个聪明的女子,但我也不敢确定她的记性是否也不好,只好稍稍变了一下自己的嗓音道:「小的自然不如郡主雅致,看的是月色,小的看形状,月亮圆圆像月饼。」 「哦?」安宁一笑,露出她洁白的小牙齿,道:「圆的就像月饼,那么今儿缺了一块的又像什么?」 「那自然是奴才不小心咬了一口。」我干笑了数声。 若是十年前安宁必定笑得人抑马翻,桌子都能被她捶崩了,我惹她天大的事都能过关,谁知她今天却不笑,一双眼睛看得我浑身发毛。 「我看月亮倒不是看月色,只是想起了很多年前有人给我背的童谣,你会背《月光圆桶盘》吗?」 我愣了一下,她见我不吭声,就自顾自地背起来: 月光圆桶盘, 生囡嫁文元。 文元问你该来岁? ——十八岁。 文元问你该来长? ——珠冠戴起平栋梁。 金轿抬来弗肯去, 银轿抬来弗肯去。 花花轿轿抬来苦苦去, 金门枕跨弗过, 银门枕跨弗过, 花花轿轿门枕跨跨弗过。 抬到坑,分双呸, 抬到岭,分双饼; 抬到降,叫声妈; 抬到山,叫声爸; 抬到屋,分箩谷。 道坦扫了好放轿, 阶沿扫了好吹打, 长间扫了好拜堂, 间底扫了好铺床。 她的模样让我一下子又回到了十年前,我初见她时的模样,穿了一身嫩黄/色的罗裙坐在假山石上。 我则刚被那些所谓的才子酒气熏天胡言乱语的模样给恶心了出来,想在花园里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一跃上假山就撞见了托腮看月的安宁。 安宁的模样很看小,即便是十五、六岁了,还是一脸的稚气,令人误以为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童。 我见她一脸的不开心,就上去逗她,我当时怎么会知道她就是金陵城里赫赫有名的女罗刹——康王爷家的小女儿安宁郡主。 我问她为何不开心,她反问我如何才能开心,我说女儿家长大了上了花轿就开心了,然后就击掌给她背了一首《月光圆桶盘》的歌谣。 她果然很开心,问我文元是不是指有才学的人,我说是的,然后她又问我是不是长大了嫁一个才子,她就开心了? 当时回答什么了,我已经记不得了。她现在在月光下重复这首歌谣,竟然还是有当年几分娇憨的模样,只是我已物是人非。 有几个侍卫跑了过来,弯腰禀道:「郡主,王府内有刺客,可曾看见有嫌疑的人路过?」 安宁直起了腰,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我心中一紧,她的喜怒无常我可是十年前就领教过了的。 「没见到!」安宁冷冰冰地说了一句,转身即走。 我心里一松,见侍卫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连忙跟着躬着腰跟在安宁的背后。 稍一走远,我就悄没声息地跟安宁分道扬镳,才走出没几步,就听安宁在我背后道:「我想起来你是谁了。」 我的腿一软,却听她冷哼道:「你就是那个很会拍马屁的奴才!」 我松了一口气,回转身讪笑道:「是,是,郡主好眼力!」 我低着头看不清安宁的神色,但是隔了一会儿,听见她脚步声逐渐远去,我真没想原一场滔天骇浪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过去了。 这个时候才觉得腹部的疼痛扯得我五脏六肺都部搅在了一起,捂着腹部挣扎着回到了自己狗窝。 今天晌午的时候,李短腿来跟我讲大杂院刚好少一个厨娘,他做主让洪英去补这个缺。 我如何敢让他们母子留在这里,尽管我磨了一上午的嘴皮子,洪英仍然坚持要留在王府,想必李短腿早已来卖弄过了,洪英自个得了消息,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搬进大杂院,把生米煮成熟饭了。 我苦笑了一声,脱掉身上的褂子,撑到屋内的缸边,用瓢盛了点水将身体略略清洗了一下,仰头倒在床上只觉得喉口一阵犯甜。刚才被一郎伤的一掌委实不轻,我调匀气息,缓缓的导气入丹田。 虽然根基早就被毁,但是师父传的内家修炼法,这几年一直有勤加练习,也因此内田中又能感觉到似有似无的气息。若非如此,刚才一郎的一掌足以让我无法动弹。 运息一个小周半之后,全身发热,人也逐渐进入半梦半醒之间,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听到了一个短促的落地声。 我在这个时候尤其耳聪目明,立时睁开了眼,一转头就从炕旁的纱窗看到王爷站在了院子当中。 我大吃了一惊,一口气差点岔住了,只觉得胸内气息犹如翻江倒海一般,好不容易稳住了气息。思量着一个心里没鬼的奴才此时应该怎么办呢,思忖再三,我头一歪,接着睡。 我听见门轻轻地推开了,王爷慢慢地走了进来,我努力推持着平稳的气息。王爷站在我的床头,冷冷地问:「你到底是谁?」 我自然是顾九了,可是这话睡熟的顾九怎么能答,我硬着头皮接着睡,还打起了小鼾。 但在王爷的眼皮子底下故弄玄虚,我还是有一点不自在的,所以一个大翻身,背对着他。闭着眼,觉得王爷似乎弯腰握起了我一撮长发,我心里不知道王爷意欲何为,除了装睡也无应对之策。 隔了良久,王爷才淡淡地道:「顾九……我等下要拍一掌试试你真睡假睡,若是拍错了,你放心,至多也就是瘫半个月。」 我吓了一跳,没受伤的顾九被王爷拍上一掌也许躺上半个月,我现在正受重伤,即便王爷虎掌轻轻一拍,那我这只蚂蚁也是必死无疑啊。 我翻了个身呢喃了几下,磨了一下牙,缓缓睁开眼,突然大叫了起身:「鬼啊!」 坦白地讲,王爷穿了一身红衣一脸阴森森的站在我床头,我若真是顾九也要被吓死! 王爷丝豪不理会我声色俱佳的表演,将我的手反扣在背后,冷哼着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苦笑了一声,我把这个人挂在心尖二十年那么久,每一次都是千辛万苦回到他的身边,他依然每一次都在问我究竟是谁。 「奴才……嗯,自然是奴才了。」我抽着气,道:「王爷,疼!」 王爷手一抖,一条黄/色的腰带挂在我的眼前,冷冷地道:「这你还认得吗?」 那是本奴才系裤子的腰带,如何能不认得?刚才见安宁的时候,一边随口胡诌,一边还要背着一只手提裤子,多辛苦,不就因为你要它吗? 我上上下下仔细地看了那条腰带一眼,道:「王爷,这是一条腰带!」 王爷沉默不语。 我见他不满意,于是补充道:「一条黄/色的、土布染、手工极差、成色很旧的腰带!」 王爷仍然沉默不语。 我谄媚地道:「王爷,根据奴才的判断,这条腰带若是下等人系了,肯定显得面目可憎,穷酸潦倒,但若是王爷您喜欢,系起来必定是别有风味,好比珠子掉进沙地里,那珠子还是珠子,沙子还是沙子……」 王爷扣着我的手突然将我往纱窗上一按,嘴里发出一个声音,我仔细一听王爷竟然是在磨牙。 只听他磨着牙道:「顾九,你想我怎么收拾你?」 我见王爷略有一些生气,刚想再说两句更高层次的溜须拍马的话,但是一抬眼皮,却见月光下王爷的眼里竟然满是欲望。 听着他微微压抑的喘气声,我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要轻轻碰一下,我就害怕自己压抑的东西都会跑出来,也许那个时候什么都露馅了。 他的手一抬,我吓得两腿乱蹬,王爷的手只好松开,我慌忙爬走,可是还没有爬出炕,左脚被王爷扣住,他狠狠地一拉,一摔,我便腾空摔回了炕上,王爷用一条腿压住我的身体,很慢条斯理地将我两只手系在了窗棂上。 王爷似乎有一点犹疑,他喘着气坐在那里皱眉看着我。然后,我见他轮廓分明的唇型微微冷笑了一下,低头吻住了我的唇。 只不过是柔软的嘴唇轻轻一碰触,我就忍不住呻吟出声,尽管努力想要压制,还是觉得饥渴难当,口干舌燥。 内心里像关着一头欲望的野兽,它四处冲撞着咆哮着就要出来。他修长的手指隔着裤子抚挺弄着我的裆部,我除了呻吟,意识一片空白。 王爷却似乎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了,他与其说是跟我上床,不如说是在玩弄我,神情很冷淡,但手指却像能点火一样在我身体各个部位燎火。 他将我松垮的长裤剥下,我几乎是狼狈的面对着自己下面高高昂起的身体某部分。 他轻抬一个手指刮搔了一下它,我几乎是在哭泣着呻吟出声,再伶牙俐齿现在也语无伦次了。 王爷握住了它,看着满头冒汗的我,道:「我现在确定我并不认识你,这副身体我根本很陌生,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他的手很用力,对我来说既是强烈的刺激又是一种难言的痛苦,我结巴着道:「是、是王爷的奴才。」 哦,他冷笑了一下,道:「那如果是我的奴才,我就随便处置了!」 怎样都好,我心中无奈的叹气,身体像一处即将爆发的火山口,叫嚣着想要找到一个出口。 「王爷英明神断,处置必定是英明神断的……」我的马屁还没拍完,身体忽然就像撕裂了一般的疼痛。王爷只是轻描淡写撩开衣衫的下摆,抬起我的一条腿,完全没有任何润泽的情况下就冲了进来。 我疼得整个胃部都在收缩,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耳边仍然是王爷微怒的声音,道:「你究竟是谁?」 我究竟是谁,你还记不记得过去王府里有一片梨花树,我常在树下等你赏赐几本旧书给我。我究竟是谁,你还记不记得那个莽撞跟你示爱的落魄才子。 我究竟是谁,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替你挡了一掌的蒙面剑客。你还记不记得你赏过我十两银子,说英雄不问出路。你还记不记得,你力排众议点了我作金陵第一才子。 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你不会忘了我…… 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只记得我回答王爷的话是一声轻轻的叹息,作为一个奴才来讲未免有一点大大的不敬,只是本奴才今晚真的太累了,明儿再讲规矩吧。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躺在一间不错的卧室里,红木床架,青纱罗帐,屋角还放着一个青铜兽香炉。瞧这个档次,竟然比李公公的住处强多了,直追严管家了。 盖在身上的是正宗的苏绣蚕丝被,软软的榻,香喷喷的被子,我不禁有一点小人一朝得志的感觉。 门一声吱呀,李公公小心翼翼轻手轻脚的端着青铜盘进来了。 我原本正满腹疑问,忽然见到这个八卦祖宗,心头一阵欣喜,连忙嘘了一声。 李公公跟接到暗号似的,回头就查看下屋外,将门关好,屁颠屁颠地赶了过来,往我身边一坐,开口就道:「小子,你往后可要享福了欸——」 享福?我苦笑了一下,这两个字眼素来离得我很远,一旦近了,必定要害我倒大楣。 「咂咂,你替王爷挡了一掌,成了王爷眼中的红人,昨天王爷还亲自把你抱进屋咧,你的伤口也是他老人家亲自料理的,多大的荣耀!」 李公公一脸羡慕加嫉妒的神情,我则是心里一阵紧张,替王爷挡描了一掌,难道王爷知道当年与他一起跟宫藤进一决战的蒙面剑客就是我了……那岂不是他也知道是我烧了他一船的火器? 李公公又挤眉弄眼地道:「你怎么会替王爷挡刺客的攻击,该不是逃命逃错方向了吧?」 我松了一口气,失笑道:「公公您真聪明!」 李公公一脸得意色,抖着小腿道:「那是,这事情打我眼前一过,我就能知道三分底细。」 「是,是,公公您底细是知道的,劳您驾,你知道我底裤在哪里?」 我浑身光溜溜的躺在被窝里,李公公一听,满面喜色,一脸恩威的模样将一套黄/色的衣服往我跟前一摆,道:「瞧,你打今起可就是王府内院里的奴才啦。」 我看了半晌那套做工衣料明显比灰衣服厚实的黄/色衣服,突然笑道:「李公公,我一套衣服穿半年才洗一次,您哪,还把那套灰衣服拿来,那衣服耐脏多了。」 李公公一双老眼瞪得老大,道:「小子,我平时看你挺机灵的,你到底知不知道黄、灰衣服的区别?」 我淡淡地道:「不都是奴才吗?」 「我呸,你懂个屁。黄衣服那是伺候主子的,灰衣服那是伺候奴才的,这哪里是一个层次上的?你小子别给我作怪,快给我穿上!」 我无奈地将那套黄衣服穿上,从床上一跃而下,发现腹部的疼痛竟然好了许多,倒是后庭隐隐作疼。 我伸了个懒腰,问李公公,道:「这屋子比您老那狗窝强啊,我看严管家的层次也不过如此了,这谁的屋子啊?」 一句话刚问完,就被李公公一顿拳打脚踢,骂道:「你这个瞎眼的混帐,这是王爷的寝室……」 呃……原来是王爷的狗窝,果然不同凡响。 我一步三晃地回了自己的狗窝,一路上好些人对我指指点点,目露仰慕之色,那是自然,作奴才能做到像本奴才这样一个晚上那么忙活的,那也是不多见的。 我仰头望了一下青天,不明白王爷为什么要替我撒了个谎。 我施施然走进了屋子,心情里胡思乱想着,难道因为他终于也对我有了一点感觉? 这么想着竟然一阵心猿意马,口干舌燥,走到缸边拿起瓢就想喝一口凉水,却见到影中自己穿着一身黄衣,满面通红,一脸痴心妄想。 这个时候有一个域外打扮的黑衣侍卫走了进来,他冷冷地道:「安宁郡主传你去!」 我淡淡地哦了一声,拿起屋角另一身干净的灰衣服,慢条斯理的套在黄衣服的外面。那位郡主粗野的紧,可别把本奴才刚得的一身新衣服给弄破了。 我随着那黑衣侍卫到了后花园,却见许久不见的十六王爷与安宁郡主都坐在凉亭里。十六王爷敲着折扇笑道:「好久不见顾九!」 我躬身道:「是,王爷,很久没见了。」我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十六与安宁这一对凑在一起,我今日可很难躲得过去了。 安宁今天穿了一身雪白公子哥的服饰,乌黑的头发用罗巾扎了起来,要是单论模样,亦家这些王子王孙走出来可以算得个个俊男美女。只是要单论这脾性,却不知为何温良的少,凶狠的多了。 她冲着我微微一笑,纤长的手指将桌上一幅画轴展开道:「顾九,你可知道这幅画是谁画的?」 我抬头一看,那是一幅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局部,却不是真本,而是一个高手临摹,模样神态面面俱到,若非他刻意留下了一双眼睛未画,几近真迹了。 当今能够把顾恺之的洛神临摹得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那只有四大才子之一的沈碧水了。 当然这一点陈清秋知道,顾九就未必知道了。 因此我仔仔细细看了几眼,禀道:「回郡主,奴才不知,不过可以肯定不是小人画的。」 安宁郡主已经提着画走得我老近了,随风送来一阵阵她身上的香气,她在我的面前沉默良久,才笑道:「这是当年四大才子沈碧水所作,沈碧水以临摹洛神而闻名于整个皇朝。 「可另一个才子陈清秋却很不以为然。他说洛神其形也,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沈碧水画的洛神只可远望,不能近察,只因为他画的是一个睁眼瞎子……一双眼清而不灵,明而不睐。」 这陈清秋说话实在不讨人喜欢,我叹了口气,却听安宁又说:「因此沈碧水画了这幅留白的洛神,想要陈才子将眼睛补上,看他如何才能让眼清而灵,明而睐呢?」 我小心翼翼地问:「安宁郡主是想打发小的去找这个陈才子?」 安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盯在我脸上许久,才淡淡地道:「不是……我刚才与石榴哥哥玩堆棋子,想起了小时候玩的背新娘,听人说你身手还挺灵活的,所以让你来玩给我们看。」 第六章 背新娘,我愣了一下,见两个黑衣侍卫扛了个穿着鹅黄罗裙的大沙包往我身上一放。压得我立时腰就弯了,我早知道这丫头必定不怀好意的。 我咬着牙把那个大沙包背上,就听安宁道:「走啊,快走,别颠着新娘……」 我吃力的在花园里挪动着脚步,没走几步安宁就叫道:「当心,你在过山,把腿抬高一点……」 我只好无奈地将腿抬得高高的,佯装自己正背着新娘爬山,可是没爬多久,脑门就挨了一画轴,安宁怒道:「你正在过河,把腿抬得这么高,不怕脚滑摔着新娘吗?」 你娘的……我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粗口,嘴里仍然道是是是于是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的过河,过了一会儿我赶紧快步如飞,安宁刚一举手,我连忙讪笑道:「到平原了,郡主。」 安事把乌眉皱了一下,收回了手中的画轴,我松了一口气,安心快步把平原跑完,直接把背上的新娘送进洞房。只听安宁在边上拍手道:月光圆桶盘, 生囤嫁文元。 文元问你该来岁? ——十八岁。 文元问你该来长? ——珠冠戴起平栋梁。 金轿抬来弗肯去, 银轿抬来弗肯去。 花花轿轿抬来苦苦去。 …… 她大概说得太急,后面有点哑,只听十六叫了一声宁宁。 我则背着死沉的沙包喘得胸部直发疼,谁知道安宁突然伸出一只脚绊了我一下,我结结实实的摔了一个狗吃屎,摔得我晕头转向,却听安宁冷声道:「我都跟你说了注意一点,脚边这么大块石头都没瞧见?」 我脑门子轰的一声:心里一阵冒火,爬起来就想臭骂她,却对上了她红红的眼圈,一时心软,叹气道:「是,是,奴才眼拙,下次注意。」 安宁回过头对十六王爷道:「石榴哥哥,他果真不是陈清秋。如果他是陈清秋,早就破口大骂了,他会骂你这个小娘皮,天生皮贱,欠抽打……」 她弯嘴一笑,居然还笑得挺甜,道:「人人都以为他是一个大才子,必定文质彬彬,其实他说话又粗鲁又刻薄。」 我无语,面对笑语盈盈红着眼圈的安宁,突然有一丝内疚。 我对她从未曾有过片刻的用心了解,只知道她凶狠,喜怒无常,害我如此境地,所以从心底里厌恶她。 我不曾想过她也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孩子,想要有人疼,有人爱,如此而已。 安宁看着我突然收起了笑脸,一双乌黑的柳眉倒竖了起来,指着花园里一棵老枣树哼道:「把这个奴才给我倒吊在上面!」 我吓了一跳,我又怎么惹着她了,吃吃地道:「郡主,奴才犯什么错了?」 安宁板着脸,一张俏脸冷若冰霜,一直看着黑衣侍卫如狼似虎将我倒挂在枣树上面。 我一时间脑门充血,又是一阵头晕眼花,只见安宁那双精致的黑色短靴慢慢踱到我的面前,听她冷冷地道:「哼,我用得着别人来同情吗?」说完只听她叫了一声石榴哥哥咱们走,然后那双靴子就越走越远了。 我心里气苦,暗道我要再同情你这个小娘皮,就是我自己皮贱,欠抽打。 我吊了好一会儿,人是适应了,但是却觉得气闷不已,又不知道那个小娘皮到底安心要吊我多久,衣服的前摆遮住了眼帘无法观赏王府的花院,想了想就唱起了秦腔铡美案面理打发时间。 莫呼威,往后退 相爷把话说明白 见公主不比同僚辈 惊动凤驾理有亏 …… 倒吊着气不顺,我一时唱岔了气,连忙咳嗽了两声,手往枣树干上一撑,整个人就晃荡了起来,我借着晃荡的气势,又吼了起来:猛想起当年考文会 包拯应试中高魁 披红插花游宫内 国母笑咱面貌黑 头戴黑,身穿黑 浑身上下一锭墨 黑人黑像黑无比 马蹄印长在顶门额 三宫主母有恩惠 她赐我红绫遮面额 叫王朝与爷把红绫取 三尺红绫遮面额 走上前来双膝跪 望公主赦臣无罪责 …… 我正吼包拯吼得热血,忽然又听到脚步声,侧耳听听不知道是谁,于是将面前的下摆用手撩起来,却见一个红袍俊美男子正低头皱眉看着我。 我说呢谁的脚步如此沉稳,又如此轻灵,不轻不重,走得恰到好处。我干笑数声,道:「王爷,您早啊!」 王爷看了我良久,才微有一些叹息道:「顾九,看来你真是挺忙的!」 他老人家手一挥,我就结结实实摔了下来,连忙起身却发现脚脖子一阵酸麻,腿一软倒在了王爷的怀里。 王爷很无奈地搀扶着我,我吃吃地道谢。 他老人家半抱半拖将我弄进了书房,就将我往地上一丢,然后自顾自地坐到椅子上。 他拿起一叠折子当中的第一份,用他那种特有沙哑的声音道:「顾九,玉门关十里屯人,年三十一岁,家有寡嫂一位,九岁小侄一个。为人好吃懒做,偷鸡摸狗,好勇斗狠,无赖一名。」他合上折子淡淡地道:「这是你的邻里给你的评价。」 我讪笑道:「我这个人容易被人误解!」 王爷不理会我,又取出第二份折子,念道:「顾九,原来是大杂院杂役里干活的,为人老实,爱投机取巧,博学多才,但大字不识。做人还算洁身自好,就是小毛病不少,比如爱听蜚短流长,小道消息,吃饭多,干活少……」 王爷念到这里皱了一下眉头,就直接去看落款,迟疑了一下念道:「这是你过去的领事太监李公公口述评价,严管家整理。」 我松了一口气,道:「王爷您瞧,只要稍了解我一点的人,就知道我其实有很多优点。」 王爷看着我淡淡地道:「若非你的相貌个性在十里屯都得到应证,你恐怕就不会在这里听你的这些优点了……」 我连声道是是是,王爷那双棕色透明的眸子盯着我,缓缓地问:「那你这身武艺又是从何而来,你与沈海远又是什么关系?」 我早知道一郎必定会将那晚的事情告诉王爷,他老人家英明神武,只要用小拇指想想,必然知道一郎碰上的跟他老人家碰上的绝对是同一人。 但师兄老早就成了亦仁的走狗,我若是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同他的关系,搞不好会有连带的罪责。 于是我目光微有一些呆滞,喃喃地道:「沈海远——王爷,我不认识此人!奴才的武艺是一个疯疯颠颠的老杂毛传的。 「有一年十里屯来了一个疯道士跟奴才玩五子棋把钱输得个精光,还缠着奴才不放,后来又说每输我一盘棋,就教一招武林绝学。奴才倒也不是贪这老杂毛的绝学,见他可怜就陪他玩,结果他每下每输,杂七杂八教了几手乡村把式,好看不好使。」 王爷看着我的眼,我的眼里坦荡荡。 当然了,我虽然讲话不好听,但刚才那番话却是绝大部分真实,而且很像师父做的事情,也与他初次跟我相遇完全一致。 师父当年将他那些货差不多都输给了我,唯独留下了大师兄的落风剑法,与二师兄的冰心诀,就死活不肯再与我下棋了。 弄得我学了一身的雕虫小技,却没一样绝学。他老人家一辈子不知道教过多少人,我之所以只有两位师兄,那纯粹是因为他只记得这么二位。 王爷看了我半天,才收回眼神,轻哼了一句,道:「跟我下一盘五子棋!」 隔了一会儿,我俩蹲在院子里,地上用小石子画着方格。 五子棋就这个道道,王爷再高贵也只能蹲着跟我下,我们一直下到午时三刻,王爷已经输给了我一百零八局。 我看着王爷咬着下唇,满脸全神贯注,那感觉又好像回到了我们的童年,他还是那样爱下五子棋,棋技也还是一如往昔的那么「精湛」。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王爷立刻站了起来,用脚尖将地上的棋局搅乱。 一郎已经红着眼圈从外面进来了,看见我立时用凶狠的目光瞪了我一眼。我则同情的看着他,可怜的眼都哭红了。 一郎看了我一眼,附在王爷耳语了几句,我只零星听到宫藤、高手等字眼。我眼皮跳了一下,宫藤这个妖怪又出现了,他与我对了一掌,我功力尽失,没道理他能恢复得这么快。 冰心诀是他武功的克星,虽然二师兄偷教我的那几手鸡麟狗爪,未必能给他致命的打击,但是他除非找到化解冰心诀的法门,否则不可能再现人世的。 一郎喊了一声进来,一个侍卫托着一个木盘进来了,木盘上摆放着一团澄黄圆形的物体,王爷的脸色有点难看。我则迷糊地看着这个似曾眼熟的东西,猛然想起可不是冬瓜县令弄的那对铜狮的眼睛嘛?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好高的内力,在铜狮上印一掌已经不容易,何况能将铜狮的眼睛整个掏出。这种功力已经臻入化境,与天人齐肩了。 我的脸色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我与宫藤对了一掌,至今病病歪歪,他却进展神速达天人境界。 一郎道:「王爷,您贵体要紧,我们护送您出去!」 王爷扫了一眼黄铜眼,淡淡地道:「宫藤素来赶尽杀绝,何况他是来报十年前一掌之仇的,这府上的鸡鸭他都不会放过!」 我苦笑一声,宫滕藤确实是这种人没错,只听王爷又道:「吩咐下人,开大门迎客,我们去看看故人!」 我心里一阵热血,连忙跟在他身后,当然了你去哪里,我都是跟着的。 王府的大门一开,只见门外有四名和服女子手提花篮,八名黑衣日本武士抬着一顶露天檀香木桥,凡是木桥路过的前方,侍女均洒有鲜花铺路。 这倒是典型的宫藤派头,当年我就问过一个宫藤很实际的问题。 我问宫藤,他为啥要花瓣铺路。他答,支那土地臭气熏天,会脏了勇士的脚。我就道,要是他真这么一路铺过来,该让侍女赶着牛车洒花瓣才够用啊。 当时宫藤的脸色可难看了,没想到十年过去了,他的臭毛病也还是一如往昔。我不由咂了咂嘴,可是目光扫到那个剃了前额,梳了十河髻,穿着宽袖和服的日本男人,我一下子咬着了自己的舌头。 那……那不是师父那个老杂毛嘛。 这个满面白须、贼眉鼠眼、枯瘦如柴的老头子,王爷自然是不会认识的,他沉声道:「这位高人是谁,为何要冒充宫藤进一?」 师傅羊角胡一抖,满面不屑的翁声哼道:「宫滕藤进一算个锤子,我为啥要冒充他?」 大家面面相觑,我看王爷一皱眉,立功表现的机会来了,立马凑上前道:「王爷,这是陕西话,锤子就是男人人人都有,女人人人都没的东西。」 王爷轻咳了一声,嚷声道:「即既然你不是宫滕藤进一,为什么要以他的名义拜访!」 师傅金鱼眼一翻,不屑地哼道:「你算个锤子,我为啥要回答你这个问题。」 锤子经过本奴才的解释,大家才知道了含义,如今师傅居然敢出口辱骂王爷,自然有些人要表忠诚,我愤愤不平的看着高呼大胆拔剑跃众而出的一郎,心中想到。 一郎的剑很快,没有见他明显的拔剑动作,他的剑锋就已经到了师傅近前。 师傅眼一亮,手一伸就将一郎的那把剑夺了过来,紧接着又一伸,手就到了一郎的跟前,他伸两爪跟别人伸一爪也没太大的区别。 也亏得一郎反应快,当即一个后翻身,可惜师傅的爪子已经到了,只听撕拉一声,一郎躲了上面没能躲掉下面,裤子被师傅拉了下来。 我看着一郎雪白的光屁股,咂咂嘴颇有一点幸灾乐祸。王爷立即快步走上前将身上的红袍脱下,盖在面红耳赤的一郎身上,沉着脸道:「阁下武艺高超,可惜武德欠奉,一郎与你过招败了是他学艺不精,阁下何必连人尊严也一起辱没了?」 我心中大叹,跟师傅谈武德那不是对牛弹琴吗,他素来想做什么做什么。 果然师傅一脸迷茫,抬头想了一下,拉长了脸道:「你到底要不要跟我比武,如果你们没人能胜得过我,就统统上吊!」 王爷手一伸,严管家连忙将一杆乌黑的精铁龙头棍放到他手心里。我心中暗暗着急,亦家人中只有亦仁曾经与师傅一战,大约勉强可以撑过百招。王爷的武艺或者比之亦裕强少许,但要比亦仁还要差一点,铁钉钉板不是师傅那个老妖怪的对手。 师傅冷哼一声,手一伸抓过旁边的侍女的花篮,他的五指一弹,那些花瓣就犹如利剑射了出去。刹那间,只见天地间均是桃红梨白漫天花雨,王爷的黝黑的龙头棍舞得水泄不透。 师傅见他的花瓣雨王爷居然都能挡下来,乐得上跳下窜,满面红光,从桥子上一跃而下怪叫道:「打你头!」说着一枚铜钱朝王爷射来。 王爷顺手一挥那枚铜立即磕飞了出去,顺势牢牢地嵌进了王府的朱门当中,把我等看热闹的奴才吓了一大跳,立即四散开来,以免殃及池鱼。 「打你屁股!」 「打你头!」 「还是打你头!」 师傅绕着王爷飞快的转圈子,只能见着他模糊游动的身影,空中漫天的花雨成了满天的铜钱。不过那些铜钱经过王爷的棍子一碰,威力已经大不如以前。 一郎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一把剑,一有铜钱飞到他眼前,他就愤怒无比的狠狠一挥,将铜钱一劈为二。严管家则用两根黝黑的小铜棍当筷子似的,一有铜钱来就夹下放自己的面前,我心中暗暗一惊,倒没想到王府的严管家也是如此一个高手。 这个时候本奴才又不能临阵怯场,思来想去溜到小厨房弄了一个铁锅跑了出来,就化解铜钱危机的神情淡然,举重若轻的程度来讲,本奴才似要胜出一筹的。 「还是打你头!」 可事实却是王爷捂着屁股怒视着笑得前仰后伏,捶胸顿足的师傅。 「你真是太笨了咧,我说打你头就是打你头啊,唉呀真是太笨了咧!」师傅简直乐不可支。 王爷一声不吭,他素来不苟言笑,年纪很小的时候就颇有威严,如今被师傅戏弄了一番,微有一些薄怒,脸颊泛出一丝红晕,竟然看在我眼里别有滋味。 可在大漠的淡色金阳光下,他的眉毛突然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我心中大惊,当年我们在东海边上与宫滕藤进一苦战,王爷也是眉目突然染上了一层红色,功力陡然大进,但是战完之后他就吐血晕倒。 本奴才心中一着急,就自然而然的扛着铁锅跃众而出。 师傅那个老杂毛见到我的铁锅眼睛亮的跟北斗星似的,立刻舍了王爷,奔我而来,问:「这是你的武器?可怎么个耍法?」 我将铁锅往臂上一横,把腰一插,神气活现的道:「这个叫作天罗地网乌云罩顶能攻能守煎饪烹煮万用小炒锅,人人都以为武林中排名第一的是云罗君的金线手套,你知道其实万种兵器之首应该是什么?」 师傅眼馋的看着我手中的乌黑的小炒锅,听到这里点着头认真道:「我知道!我二徒弟说了,武林第一字号的兵器不应该是他的金线手套,而应该是我小徒弟的嘴巴!」 我脚一滑,差点把腰扭了,没想到冷冰冰的二师兄还会开这种玩笑。旁边的人大约都吓了一跳,不会想到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云罗君就是这个糟老头的徒弟。 我连忙咳嗽了一下道:「胡扯,事实上我这个小炒锅才应该是万种兵器之首!」 师傅眯起了眼,一副不愿承认的样子,哼道:「你见识过我小徒弟的嘴巴吗?」他得意洋洋地板着手指头道:「我小徒弟可是天下第一才子陈清秋!」 王爷听到这个名字冷哼了一声,我心头一滞,道:「天下第一才子是陆展亭!」 「放屁!」师傅的金鱼眼一翻,道:「要不是我徒弟失踪了十年,轮到他那个小娃?」 我不愿与他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道:「我这个万能小炒锅可攻可守,可静可动,打累了,还能煎饪烹煮,吃了接着打,打了再吃,吃了再打!」 我将小炒锅往地上一放,一屁股坐上去,道:「在外旅行,不做吃的也可以坐下休息!」 又将小炒锅翻过来顺手一丢,纵身一跃,踩着小抄锅顺地滑行,潇洒的弄了弄头发,玉树临风的道:「遇上下坡陡路,不想走路,还可以当坐骑,所以我的小炒锅是为万种兵器之首,实为杀人放火,出门旅行必备佳品!」 我突然看见王爷露齿一笑,心神一晃差点从锅子上摔下来,刚稳住神形整个人突然被抛了出去,只见师傅夺了小炒锅,夹在臂下,落荒而逃,几个瞬间就消失在戈壁滩里,空留下一缕尘土飞烟。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不想一个武艺能与天人齐肩的高手就这么被打发了。那些日式侍女与武士虽然面色难看,但都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王爷似也有一点意外,他微垂了一下眼帘道:「你们走吧,请你们回去告知宫滕藤进一,我随时恭候他的大驾光临!」 那些武士侍女工整的向王爷行了一个礼,有序的退去了。我见王爷又转过头来看我,脸上又露出笑容,心里一阵激动,暗想难不成他终于发现我潇洒不群的一面。 只听他笑着,摸出了一块手帕,用他那特有的沙哑嗓音道:「把脸上的锅灰擦擦干净吧!」 我讪笑着取过帕巾,暗想俗话说暇不掩瑜,就算我脸上有一点锅灰,那也是掩不住我潇洒的一面的。 王爷将我与一郎带到书房,才转过身来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淡淡地道:「你不是顾九,你到底是谁?」 我两眼放呆,茫然地道:「回王爷,奴才是顾九啊!」 王爷冷冷地盯了我一会儿,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算了!」 一郎愤愤不平,指着我道:「王爷,这个人搞不好就是奸细,他会沈海远的剑法,肯定与亦仁有关系!」 王爷一笑,沙哑地道:「十哥的奸细哪里会有这么多破绽,也不是你能发现的!」 我暗呼王爷英明,亦仁他自己本人就长得像奸细,他的奸细多半都像他,我看你一郎细皮嫩肉的,倒也有几分似模似样。 一郎还要再说什么,王爷把脸一沉,道:「出去!」 一郎大约很少见王爷板脸,一时间委屈得眼圈都要红了,气呼呼地从书房冲出去。 王爷看着我一脸小人得志的样子,轻哼了一声,道:「我不管你过去是谁,但你现在是顾九,是我的奴才,要是你敢在这里兴风作浪,我就剥了你的皮送大漠里去喂野狼!」他说完就往院子里走。 我连声道是,乐呵呵地跟在王爷背后,心中暗道王爷您真是英明,老早就知道非要把我的过去赦了不可,我若是陈清秋,您老也有言在先了对不?王爷我见多了,但像您这么能掐会算、英明神断的真是绝无仅有啊。 王爷在院子里捡了小石子又与我对起了五子棋,他虽然棋艺「精湛」,但总是偶尔失手。 输了大约三四十回棋之后,他叹息了一下道:「其实你真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不过他是一个哑巴!」 我的手一歪,棋艺「精湛」的王爷立即赢了当天唯一的一盘棋。 第七章 长夜漫漫,这一晚我无心睡觉,陈清秋必然是轻轻一跃上屋顶赏月,本奴才就只好吃力的扛来木梯子,一步步爬了上去坐在屋顶上。 爬上去之后忽然发现戈壁滩的屋顶寒风呼啸,原来不适合赏月。我四处环顾了一下,突然看到屋顶上飘来一个长着章鱼头的人,若非本奴才我从来大智若愚,必定失声尖叫掉下去不可。 月光下,寒风中,那人将头顶上的小炒锅往上捅了捅,露出一张尖嘴猴腮金鱼眼的脸困惑地道:「你真是我小徒弟陈清秋?」 我静静地看着师傅,忽然发现其实我挺想他的,能活着再见到这个老杂毛真是好。 师傅也在静静的看着我,我们俩用眼神交流着。 师傅突然老泪横流地道:「你,你真是那个小杂碎!」 我眼见他嘴一咧就要嚎啕大哭,吓得连忙用手捂住他的嘴。师傅顺手将我一提,几个飞跃就进入了戈壁滩中。 师傅是哭得天地色变,稀里哗啦,倒是勾起了我几份伤感。 「师傅,话说我这几年……」 「你这个小杂碎,害我整天为你提心吊胆……」 「是,是,师傅您不是一向都忙得很,我还以为你没功夫惦记我呢,不过话说我这几年…」 「你这个小杂碎,当初花言巧语说要给我养老,都是骗我的,啊,一没消息就是十年……」「师傅,我也不想的,再说了我没消息十年之前,你已经没消息五年了,我们也没处找你啊。唉……话说我这几年……」 「咦,我有过了十五年吗?」 师傅开始认真的用手指掐算子丑寅卯,我叹了口气,裹了裹奴才们不太厚实的棉衣。 「师傅,你怎么会认识宫滕藤进一的?」我开始了正题,在小炒锅内给师傅留下记号告知身份与接头地点,就是为了打听宫滕藤进一。 这个妖怪不死,恐怕我们谁也别想活,他既即然能找到师傅,那么十成有九成可以化解我留在他体内的那点冰心诀。 他的武功一恢复,现在的我与王爷再次联手必定不是他的对手。 师傅停下了手,支支吾吾吱吱唔唔不肯言语,我吼道:「你脑子坏啦,你知道是谁把你徒弟害成这样的!」师傅挠了挠脑门,道:「怪不得宫滕藤身上的那股冰心诀这么差劲……」 他见我板着脸,小声地道:「喏,几年以前,就是你说的十五年以前,你二师兄找到了我,说他身上中了一股很奇怪的毒,要我去东海上找一座流破山,杀上面一头长了一条腿的蛤蟆,用它的血给他解毒!」 我心中一动,二师兄武艺极高,可以说是唯一尽得师傅真传的弟子,而且为人极其谨慎,怎么会无端中毒? 「那我就去啦,这头蛤蟆长得是你们从来没见过的青黑色,身上的皮刀剑不穿,嘴巴既即会打雷又会闪光,若非你师傅我即聪明又英俊,那是回不来了。」 我略有一些讶异,没想到古异志里记载的东海神怪「夔」真的得存在。 武林中能与之一战的,大约只有眼前这个武艺高得像神,人丑得像鬼,脑子弱的像婴儿的我的师傅了。 「你真的得一个人杀了它?」我略有一些怀疑。 师傅老脸一红,伸出小指,掐了最尖上一小段道:「当然了,当时有一个年青人帮了一点点忙!」 我皱了一下眉,道:「血对师兄有用吗?」 师傅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当时我还想找怪兽打,那年青人就让我摇船往前走,说上面多得是这种稀奇怪兽。我就拜托那年青人给你师兄把血带过去啦。 「然后我坐着小船,接着往前走啦,走啊走啊,又碰上了一个岛,这个岛上到是住的都是人,没见到怪兽,只有宫滕藤进一。」 我差点跳了起来,流破山必定难找异常,岛上有如此怪兽在,肯定不会有寻常的人。那个年青人会跑到流破山去,十有八九与二师兄中毒的事有关联。 师傅见我脸色异常难,板着手指道:「我最近见着你二师兄啦,他好着呢,要不我怎么知道你十年没消息了呢?」 我狐疑地看了一眼师傅,苦笑了一声,有这样的师傅也不指望他能看出多少弟子的危机来了,只无奈地道:「那你又为何要救宫滕藤进一呢?」 师傅得意洋洋地道:「宫滕藤进一跟我打赌,说我一定救不了他。放屁,我不用伸一根小拇指就能把他救了,我只要把冰心诀教给他不就行了吗?」 我听了,立即脸就绿了。一时间心乱如麻,心中一动道:「那你又为什么来找王爷的麻烦?」 师傅板着手指,支支吾吾吱吱唔唔地道:「他答应带我去找我的师傅。」 我差点昏过去了,晕头转向地道:「师傅你今年贵寅,您十岁的时候掉一个洞里,看了一些图,练就的武艺,你哪有师傅?也罢,就算你真有一个老杂毛当师傅,他恐怕也只剩下一把骨头……」 师傅头晃着小炒锅道:「我有跟你说过,那一年我爹爹带着我到西番去做生意,我一路上骑着骆驼,骑着骑着就打起盹……」 「慢着!」我大声道:「你说你骑什么?」 「骆驼啊!」 我跳了起来,道:「你过去明明跟我说你骑得是一头大白马!」 师傅挠了挠脑门,裂开嘴讪笑道:「白马可比骆驼俊多了不是!」 他指着大漠的方向,道:「喏,我当年就路过那里,这有一座怪石林,爹爹说那叫驼峰林,上面是石林,林下是水源。我就从驼骆上跌进了石林下面的一个山洞里……」 我心头狂跳,吃吃地道:「你是说那个记载了很多招式的洞就在这里!」 师傅挠了挠脑门道:「是,也不是!」 我心急火燎,连声问:「到底是还是不是!」 师傅眼露迷茫之色,道:「我记得驼峰林明明应该在小盘口镇正北边四十里远的地方,可是我如今去找,又找不着了。」 我吼道:「那你又哪里来什么师傅!」 师傅不高兴了,道:「人人都有师傅,我当然也有师傅!」他双眼一翻,道:「你都有师傅,为什么我不能有师傅?」 师傅晃着头上的小炒锅道:「我在洞里饿了好几天,怎么也爬不出去,有一天饿得快要死了,迷迷糊糊就听见师傅他老家指点我,虎子下走,你该下走,我才走出了那个洞。」 我皱着眉,难道说当年那个离奇的洞里,真有另一个高人的存在?我与脑子夹缠不清的师傅一直说到大漠里天边泛出鱼肚白,才分手而去。 师傅拍着胸膊跟我保证,宫滕藤进一交给他来对付,这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有师傅在,十个宫滕藤进一都不够瞧的。 我与师傅分别后,就直奔王府而去,原本想从后门溜进去,但是远远就见大门外插着宫滕藤家族黑布白龙旗。旗子硬生生地插在王府玉石阶沿上,迎风猎猎作响。 宫滕藤真的得找上门来了,凭这份插旗子的功夫,就知道他的功力不但全然恢复,看来必定更胜从前。 宫滕藤的旗子出现是警告旁人,这门里的人从他插旗子这一刻起,必然会在三日之内成为死尸,不相干的人最好就不要走进去,以免误丧性命。这旗子若是出现在扶桑本土,只怕岛内第一高手野田扶作也要考虑一下。 但本奴才一笑,走了过去,淡然的将旗子一拔…… 没能拔得动。 我咬着牙,一只脚蹬着缺了一只眼的铜狮,两只手抓着旗杆,面红耳赤的拔了老半天,旗杆一滑,终于从石阶上拔了出来。 我则拿着旗杆手舞足蹈地往后倒去,没有碰到冰凉的的地面,却倒在了一个软软的怀抱里,熟悉的熏衣香让我不由自主心神一荡。 王爷将我扶正,用他特别的沙哑声朗声道:「既然是故人到访,哪需藏头露尾,只管大大方方现身。」 王爷一身素色的淡色劲袍,神情一如往常的平静。我就最喜欢他这份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色的平静。 我俩并肩静静地站在晨曦里,远处是峥崎的戈壁滩,更远处是荒凉的金色大漠。 宫藤进一也是一身素色的和服,手持薄刃慢慢从大漠远处走来,看似走得很慢,但不过几个瞬间就到了不远处。 面对我俩的死敌,我发现我并没有预料当中的慌张,也许跟他在一起,无论去哪里,我都不会觉得慌张。 身后的朱门吱呀一声,严管家手托着木盘走了出来,王爷微笑道:「好久不见,宫藤!」 宫藤慢慢将头抬了起来,他的五官看上去有一点模糊不清,确切地说不是因为他的五官模糊,而是因为他的表情过淡,淡得不像一个真人。 若单但论五官,宫藤虽然已经年过四十,原本也算得一个美男子,可惜脸上的表情阴阳怪气的,看上去周身上下都似洋溢着一种阴森。 王爷手一挥,严管家托盘中的茶碗就像宫藤飘去,他淡淡地道:「有客远道而来,主家自当奉茶,还请宫藤莫要嫌弃这沙漠里没有好茶!」 宫藤抬起一只手,轻轻一弹,空中茶碗反向朝我们射来,只听他冷冷地道:「我们日本人饮茶讲究和、敬、清、寂。你我之间是宿敌,即无和睦,也无尊敬可言,此地也不清雅寂静,何必如此虚情假意。」 那茶碗速度比之王爷那一拂要气势汹汹的多,严管家神色凝重地看着它飘过来,举起托盘接过了茶碗,他巧妙一转身,化解了碗上的内力,茶水半点没溢,也算接得漂亮。 宫藤冷哼了一声,道:「原来你这次又找来了帮手。」 王爷淡淡地道:「我非武林人士,习武半是强身半是防身,宫藤先生要考究中原的武艺,我只好另请人来陪你了。」 宫藤一声冷笑,道:「你府上还有多少人,一起上吧!」 王爷听了,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宫藤你迟早要造访,所以从未有娶妻生子。昨日也已遣散家奴,王府现在只剩我与管家二位,若是先生嫌人少,那我就只能说声抱歉了。」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人脆声声地说:「谁说十五哥你只剩管家。」 安宁一身劲装,身持鲨皮薄剑从门内出来,我暗暗叫苦,心想这真是个添乱的祖宗。 王爷也是微一皱眉,远处只听一阵阵马蹄声,只见黑压压地跑来一队人马,当前是十六王爷,一直跑到近前才勒住马绳。 我心中大为高兴,心想这几千个士兵不踩死你,也能累死你。 宫藤却仍然面无表情,只是冷冷一笑,道:「亦非,你一向自负民族节气,这种仗势欺人,以多凌寡,便是你们族人的节气吗?」 我呸,我心里暗想,你个老小子装模作样一人前来,原本就是怕王爷出动军队来对付你,所以先拿话来讽刺他。 我笑道:「我们王爷都说了,他不是武林中的人,他是我们南朝的王爷,这些士兵的马蹄要是不小心踩死了你,那也是我们王爷指挥得当。」 宫藤半垂着眼帘一声不吭,王爷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命令道:「全体将士听着,这是我与宫藤进一的私人恩怨。所有人没有我的命令,不可以动手,谁跃雷池一步,军法处置。」 宫藤猛然抬起头,沉沈声道:「好,不愧是南朝的亦非。我也让你一步,这个场里,只要会武艺的你们可以一起上!」 他的话一出口,腰间的弯刀就出鞘了,一时间剑气激起戈壁滩上的尘土,风沙走石,沙雾几乎裹住了他的身影。 我的身边王爷忽然在我耳边轻声道:「看着安宁!」身形一晃就没入了沙雾中,十六王爷也抽出他总算派上用场的铁扇从马上一跃而下。 我回头刚想一把拉住安宁,没想到她姑奶奶几年不见,身法倒是见长。我正在可惜没能抓住她,没想到她倒是去得快回来得也快,砰地一声,就从雾团中摔了出来,只听宫藤冷冷地道:「女人走远一点!」 我连忙扶住安宁,见她其实倒也没有受什么大伤,只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我暗暗好笑,她几时吃过这种哑巴亏,偏偏又发作不得。我竭力不去看她,免得受池鱼之灾。 严管家与十五十六围着宫藤越转越快,王爷的眉毛越来越红,紧紧抿着嘴巴,他与严管家合作默契,显然两人不知道演练过多少回。 若是拿来对付十年之前的宫藤或许非常管用,可惜现在的宫藤经过我师傅的指点,进步岂可以计算。我看了一眼远处,暗暗着急师傅怎么还不出现。 宫藤掌一翻,掌心暗红,又是一招归云掌,按向王爷的胸前,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当年就是我硬生生地去接了这一掌,以至于武功全废。 王爷似乎胸有成竹,只见严管家一个翻身跃到了王爷的背后,抵住他的背心,雷光火石之间,王爷的手掌接下了宫藤的一掌。 只听一声闷哼,严管家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摔了出去,王爷站在原地不动。 宫藤一声冷笑,慢慢举起了手中的弯刀。我眼见王爷嘴角沁出一缕红丝,突然翻手抽出安宁手中的鲨鱼薄皮剑,一连几招刺向宫藤。 只听宫藤与王爷都是脱口惊讶地道:「是你?!」 我淡淡地看着宫藤说,是我,宫藤,我才应该你寻仇的对象。 宫藤刀一晃,速度之快都让我反应不过来,我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心中仅仅来得及轻轻叹息了一声。 当我眼睁睁看着刀尖接近我咽喉的时候,却见刀尖的寒气虽然刺得我的皮肤不由自主泛起了小疙瘩,可是却偏偏只是从我的肌肤滑过,刀尖一晃又奔王爷而去。 只听宫藤冷冷地道:「我此生一不杀女人,二不杀废物,你滚吧!」说完轻轻一掌,也将我从雾团中击了出来。 我见王爷显然只有招架之功,心中大急,剑一撑就要站了起来,但心中一滞,体内的旧伤发作,只觉得眼前一黑。 可就在此时突然有人伸手搀了我一把,回头一见,安宁站在我身后,只听她冷冷地道:「你这个奴才真是没用,这么快就摔出来了。」 我看见安宁心中一动,一搭她的胳膊就冲进了沙雾,我笑道:「宫藤,我俩是女人与废物,你要是功力不够伤了我与女人,那就是你们扶桑人言而无信,行同小人。」 我一剑刺向宫藤,剑剑刺向宫藤的脸面,绝不与他的刀硬碰,安宁一解腰上系的软鞭也抽向宫藤。 她的鞭子远攻,配上我从大师兄那里偷学来的落风剑法,宫藤又不能食言杀了我们,倒是一时被我们阻住。 我喊道:「王爷,快走!」 宫藤闷哼了一声,手上的刀气益盛,刺得我与安宁几乎睁不开眼。但是王爷显然已经受伤,却似乎犹豫着不肯离去。我手一虚晃,嘴里喊道:「看我暗器!」 宫藤本能的手臂下滑挡住胸口,睁大了眼睛看我的子虚乌有的暗器,我却用脚狠狠一踢,地面的沙土顿时飞起,我顺势倒退,一把抓住了王爷冰冷的手,几个飞跃往戈壁滩跑去。 原本我也知道阻挡不了他多久,很快宫藤的低呼声就在耳边,我顺路拐入了山石峥崎的石林,用剑飞劈挑起几块石块,按照八卦的阵法稍作布置,石头才落下方位,宫藤已经奔到了。 我与王爷他伏在石头之后,只见宫藤举刀,一脸的谨慎。他原本就是一个中国通,又自诩文武全材,我这个简陋的八卦阵他如何能看不出。 只是我这个河图洛书阵是取自一本古书,这个阵势非常的古怪,将阵中的人当作组阵的一枚棋子。若是人不走入阵中,此八卦阵绝不会启动,即便人误入此阵,只要顺原路折回也能毫发无伤。 如此不实用的阵势,我之至所以会留有印象,纯粹是因为旁边有一行秀丽的小揩字迹: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我此时见宫藤微皱双眉,沉思了一下,突然冷哼了一声,将弯刀插回腰间,双手含内力,四处击打,一时间飞沙走石,我刚布置好的石头立即被他的掌力击飞。我与王爷几个挪跃才闪开了那些沙石,一下子就暴露在了宫藤的面前。 王爷沙哑的声音淡淡地道:「你走吧!」说完就迎上了低吼着持刀冲过来的宫藤。 我一咬牙与他并肩冲了上去,他微微一愣,清澈的褐色眸子流露出诧异,一些不解。 有什么可以好奇的呢,当你头戴着虎皮帽,跟侍卫打着手势,倔强地要收一个小乞丐当奴才的时候,我的命运就是要跟你生死与共的。 当你用树枝教我写「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的时候,我的命运就是要为你遮风挡雨的。 我微微侧头去看,他已经收回了眼神,只是嘴角似微有笑意,一时间,大漠里的风沙再大,我也觉得无所畏惧。 宫藤大吼一声纳命来,一刀砍下直劈王爷的脑门,我身影一闪站到了厂他的面前。只听当一声,我的面前多了一条灰色的身影,那人头顶炒锅怪叫道:「我挡,我挡!」 师父总算来了,我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脚一阵发软。师父这个老杂毛新得了一件万种兵器之首,自然处处要显弄,两只支手背在背后,光用头顶上的小炒锅去挡宫藤的尖刀。 不过几个回合,小炒锅就被敲得坑坑洼洼,师父的头就算是铁铸的,也被敲得晕头转向,慌忙脱下头上的小炒锅,龇牙咧嘴的揉头呼痛。 宫藤的神色变了变,忽然腾身几个倒跃消失在大漠里。我则连连跺脚遗憾没能斩草除根,这个时候,十六王爷与安宁才赶到,见到师父,脸色又是一变。 王爷自然不知道师父为什么倒戈相向,于是一抱拳客气地道:「多谢这位老英雄施以援手,亦非谢过了!」 师父不去理会他,只走到我的面前,认真地道:「我不认识你……」 我吓了一跳,之前关照过师父若是出现,千万不要拆穿我就是陈清秋,只当不认识我就好,万万没想到他会特此申明,连忙把他下面此地还有六七百两的话打断,问:「是,是,老英雄不必认识我,我等认识老英雄就够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推着他,微笑道:「老英雄这是打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啊!」 师父听了一高兴,道:「我找到骆峰林啦,我正要去找我徒弟告诉他,我找到骆峰林了。」 若不是王爷那双眸子一直在盯着我,大概我会失声跳起来束。师父的武艺已可算得是武林第一人,他当年只不过是掉进洞里那么几日,倘若真能找到那些神迹,岂非就可以练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技? 十六王爷敲着折扇悠闲地走过来,笑道:「不知道这位老英雄的徒弟现今又在哪里?」 师父一张嘴,我心中一急,安宁冷冷地道:「石榴哥哥你也就喜欢多管闲事,一个老乞丐的徒弟也值得你上心。」 她说完转身就走了,十六王爷垂了一下头,抬头一笑,慢慢地跟着她的背影而去了。王爷则走过来道:「这位老英雄不知名讳如何称呼?」 师父咧嘴道:「我的徒弟叫我老杂毛,外头人叫我老妖怪,我爹爹叫我小虎子,我娘叫我小疙瘩,你叫我老英雄……」 我猜王爷大概听得头皮发麻,连忙打断道:「我家王爷问你姓什么叫什么!」 师父想了老半天,才道:「好像姓陈,要不然就是姓云,或者姓沈,我想来想去就这三个姓我听着耳熟……」 我差点吐血,那是你三个徒弟的姓好不好。 王爷莞尔,微笑道:「老英雄大约已经是彭祖之寿,年日久远,已经记不得自己原本姓什么了。这样吧,老英雄与天人齐肩,有国师风范,可享万民之福,我就称呼您万先生好吧!」 师父当然高兴,他平白无故得了一个姓,乐得挠头搔耳,连声道好。 我则翻了一下眼白,若这老杂毛当了国师,那也最多贡献一点糊涂虫罢了。王爷瞪了我一眼,让我有所收敛。 师父大摇大摆地被当作万先生给接了回去,庆功宴吃毕,我哼着小曲刚要转回自己的狗窝,沿路碰上洪英正在打她小虎子。 「你这个害虫,什么不好玩,玩玉佩,把郡主赏的一块这么好的玉佩给摔碎了。」 小虎子揉着眼睛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心中一动,连忙去将他抱了起来,见洪英一脸心疼地捡着地上翠绿的翡翠碎块。 「洪英,郡主为什么平白无故地赏你东西?」 洪英的肉眼一翻,道:「我干活勤快不行啊?」 我冷笑了一下,安宁才不会因为某个懒人偶尔勤快一点就出手赏东西,她素来不是一个大方的人。 洪英见我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嘟嚷道:「不要以为郡主看上了你,就一副自以为是的德行!」 我皱眉道:「你说什么?」 「她把我叫去,尽问你的事情。」 我心里「格登」了一声,失声道:「你都说了些什么?」 洪英将她的大胸脯一挺,直着脖子道:「我能说什么,郡主问我当然实话实说啰,说你整日里不爱干活就喜欢听戏,一天到晚惦记着大白馍!」 我讶然道:「她到底问你什么?」 洪英一把夺过我怀里还在擦眼泪的小虎子,酸溜溜地道:「她说问你这几年都做了些什么,过得好不好!」 洪英走了之后,我还愣在那里很久,对着花园里的枣树轻轻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叹气?」身后有一个沙哑的声音问。 第八章 我一转身就对上那双眸子,天太黑了见不着它们的琥珀色,我嘻笑道:「王爷您听岔了,这是酒足饭饱打嗝呢,奴才我能吃饱就从不叹气!」 王爷听了倒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问:「你小的时候是不是有二年不能开口说话?」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只是就算大漠里是一望无际的空旷,淡色月光能明如白昼,我仍然怕他看不清我眼里最深的地方,我睁大了眼睛答道:「没有!」 王爷微一垂头,淡淡地道:「你走吧!」 我一笑,弯了一下腰行过礼,一摇三晃地与王爷擦身而过,刚走没几步,一只手突然被他握得紧紧的。不用他用力回扯,下一刻我们已经搂抱在一起,相互喘着粗气。 我被他顶在枣树上,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嘴里热气喷在我的嘴唇上,我忽然觉得全身都在发热,竟然不觉得戈壁滩的夜晚是那么的寒冷。 他二只手各握着我的一只手腕撑在枣树上,他抬起膝部隔着衣物摩蹭着我裆部,让我慢慢体会那种逐渐膨胀的痛苦,叫嚣的渴求。 他淡淡的香气就在我的鼻端围绕,弄得我心痒难捺,挣扎着想要挣脱手腕上两道铁箍,可是背部刚离开树干,又被狠狠地按了回去。 黑暗中,我猜我俩都在摸索着对方的眼神,只听他喘着粗气道:「你既即然烧了我的一船的火器,为什么又要冒死数次与我一起战宫藤?」 我眼也不眨地道:「奴才那个时候不知道那是王爷的火器,倘若知道是神明英武,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十五王爷亦非的火器,奴才绝计不会动它们一根小木柴……」那是当然的了,我将船烧得连渣也不剩,委实没有去动过一根小木柴。 他狠狠咬了我一口乳珠,我倒抽一口冷气,下面的话都说不连贯了,只听他道:「我在问你后面那个问题。」 他把我刺激得地太厉害了,我几乎是脱口吼道:「因为我想跟你上床。」 我忽然觉得双手手腕一松,借着月光见他在脱自己的衣服,我连忙也跟着脱了起来,直到脱到光溜溜的,一抬头……呃,王爷还在解腰带。 似乎太心急了一点,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套回裤头再脱一遍。王爷似乎也有一些焦躁,衣服也不脱了又压了上来,啃咬着我的唇,舌伸进我的唇间与我交缠着。 我的手滑进了王爷的亵衣,摩蹭着他背部结实的肌肉,听着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他将我压在枣树上,两人之间几乎插不进任何间隙。王爷裆部的硬物抵着我的腹部,我用手指重重掐了一把,王爷倒抽了一口冷气,一口咬住我的耳垂。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王爷的手指插着我的后庭,疼得我有一点冒汗,我抽气地说:「王爷,奴才顾九!」 王爷冷哼了一声,手指的力度更大了,指间摩擦着我的内壁,即疼又让人饥渴难耐。 本奴才是一个识相的人,从来饿了就吃,渴了就喝,这个节骨眼上自然不会惹王爷不高兴,连忙补充道:「顾九,未婚,容貌英俊……啊,啊,相貌一般,但风流倜傥……啊,啊,相貌一般,气质平平,但忠厚老实……啊,啊……」 我不由火了,捂着屁股道:「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王爷压着我,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说你这个性子……」 我一口咬住他的嘴唇,指尖磨蹭着他的性器,听着他喘气声,心想本来你费什么劲弄一些没用的! 两人相互抚摸着,终于从枣树上滚到了枣树下,冰凉的地面让我吸了一口气,王爷摸索了一会儿将我的衣物扯过垫在下面,我则用四肢将他抱得很紧,火热的躯体,果然是寒日里最好的驱寒物体。 我的腿夹着他的腰肢,能感受到他的热度,他的手则摩擦着我的腿间,快感来得很快,在四肢百骸里流趟,我颤栗着呻吟,闭着眼享受着那一波接着一波的快感。 月光披散在他的乌发上,像洒了一层银白色的粉,他俊秀的眉目依稀可辩,挺直的鼻梁被月光打出半道阴影,轮廓分明的唇微微张开着喘气,露出洁白的牙齿,让我想起了他第一次露出乳牙的时候,他一直都是……呃,一个尤物,从长乳牙到现在。 「你看什么!」他握着我腿间高昂的器官。 「看你的眼睛。」我抬起一条腿架在他的肩上,大剌剌地说。 「看到什么了?」 「野兽!」 他嘴角一弯,露出了一排的牙齿,哼道:「这是你自找的。」 说完他就将我的一条腿压至极致,最大可能露出后面,比上一次不同的时候,他这一次进去得的非常的小心,从慢慢地浅抽到渐渐深入。 我的脑中已经是一片空白,只能随着他的碰撞不断,无意识地发出一些声音,正在极度销魂的时候,他突然手忙脚乱的把我拎了起来,将地上的衣物塞在我的怀里,拉着光溜溜的我,几个飞跃没入花园内的假山石中。 刚躲好,就见两个黄衣仆人提着灯过来了,其中一位拿灯照了照,道:「不能啊,好端端的院子里怎么会有谁杀人呢?」 另一位赌咒发誓道:「千真万确,我听到那惨叫声跟杀猪似的,你也听到啦!」 两人并排回转,另一个人道:「我听着像是狼嚎,别是大漠里的狼躲院子里来了?那可要跟侍卫们说一声去!」 本奴才板着脸看着他们的背影,最后断定此二人是有奸情的。 等那两人走了,王爷在我耳边低哼道:「到底谁是野兽?」 他唇贴得我的耳垂很近,热气喷在我的耳朵上,我一回头咬了那张嘴一口,结果是两人又纠缠到了一起。 我们急急地找到了他卧室,踢开门他就将我往锦被上一推,我倚依在锦被上,看着他扯脱自己的衣服,笑了几声,颇为张狂。 王爷对我的嚣张似不太在意,只将我狠狠地压在身体底下,把我剩下的笑声都压了回去。 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王爷皱了一下眉头,只听来人禀道:「王爷……」 他不吭声,我也只顾引着他的手从腹部滑到双腿间,感受到我的反应,他轻颤了一声,我能感受到他抵着我股间的硬物膨胀到了急需发泄的程度。 「王爷,一郎他……」 我拉过他的收回的手,轻咬着他的耳垂。 「王爷,宫藤递来了战书,一郎他……」 我手一伸只拉到他一件衣服,王爷已经站了起来,很快将衣物穿好,急匆匆的出了门。 我一个人靠在锦被上,托着后脑勺,看着天花板,周围的空气又寒冷了起来。大漠的夜晚真是冷啊,如果没有另一个人的体温做伴。 其实任何一个地方的冬天都是冷的,就像那一年的金陵,积雪厚得一直齐膝,每一处民所都是大门紧闭,就算想要出去乞讨,也会冻死在半路上。每一个清明又饿又冷的醒来,小乞丐都觉得是捡来。 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咬雪,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官家的粥铺旗子,期待着下一位达官贵人出来施粥。 小乞丐啃雪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锦贵妃施粥啦。二座华贵的桥子停在远处,一些奴仆抬着粥桶,还有一大木盆的白馍往粥铺里走去。 所有的乞丐都像流浪狗似的跌跌撞撞、或爬或跑往粥铺里挤。小乞丐也挤在人群里,不但弄到了一碗粥,还很幸运的拿到了一个馒头。 可惜他刚出来,就被一个老乞丐一把夺了过去,小乞丐想要喊叫,可除了啊啊却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咬了太多的雪把他的舌头都冻伤了。 结果是馒馍头被抢走了,粥也打翻了,小乞丐看着白雪上的粥很快被拥挤的人群踩成了污泥,擦了擦眼泪低头捧起一把刚想放到嘴里,就看到面前多了一双小锦靴子。他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澄明的褐色眸子。 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头戴着虎皮帽,裹了一件小披风,尽管他表情很严肃,可是还是很可爱。 小乞丐心想好漂亮的娃娃啊,只见那个娃娃打了几个手势,旁边立即有一个侍卫立刻喝问:「十五皇子问你是不是不会说话?」 小乞丐抬头看着面前小男孩,忽然领悟到原来这么可爱的小皇子是一个哑巴啊,他不由心底一软,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十五皇子立刻又打了几个手势,只见那个侍卫蹲下身子温声道:「皇子,你可怜这个小乞丐,赏点他钱就好了,用不着收进府里当奴才。」 十五皇子不去看他,只是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然后转身就踏着雪回了轿桥中,那个侍卫则回头笑道:「你这个小乞丐真是走狗运了!」 …… 我突然从梦里醒了过来,天已经露出了一线鱼肚白,就像过去十年里的每一个冬日的早晨,身体很凉,但心口很热。 大清早,李公公又溜了进来,他端着青铜水盆,本奴才略有一些倦怠,不愿与他多话,于是闭眼假寐。 可是我低估了李公公对八卦锲契而不舍的热衷,他蹑掂手蹑掂脚到我床边,用小指头掀开我被子的一角,往里张望。屋内亮光不足,他似乎看得不清,于是头不断的往被子里探。本奴才鼓起嘴巴发了噗的一声,吓得李公公慌忙把头从从被子里抽了出来。 我才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睛,故作惊讶地道:「是你?」 李公公难得老脸一红,一屁股坐到了我的身边,羡慕地道:「你小子真是福气,长成这样,难得王爷居然不会嫌弃你!」 我摸了一下脸,道:「我不够俊吗?」 李公公仔细端详了我两眼,才道:「你笑起来,还有一点俊模样,虽然牙长得不齐整,但是倒也蛮讨人喜欢。」 我一笑,知道他指我有一颗犬牙突出,一大笑就会被人发现。李公公忽然叹气道:「陈公子也长了你这样的一副牙,可是他长得那是跟你天上地下,一笑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这样么?」 我顺手拿了床头一件金铜面具遮脸上,李公公一回头,见一张黄澄澄耀着太阳光的脸吓了一跳,连连骂道:「呸呸,我居然拿你这个猴精去比陈公子!」他从旁边丢了一套白色的长衫给我,道:「你这个猴精的命可比陈公子强太多了。」 我看了这件白色衣服许久,忽然咧嘴一笑,道:「我果然比陈公子强太多了,好歹是一个有前途的奴才。」 我穿上那件白色的棉麻衣,李公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嘟哝道:「你若是穿淡黄/色的棉麻衣,不看脸跟陈公子真是一般无二了。」 我一笑,大概这陈公子就快成李公公的图腾了。本奴才已经有十个年头不曾穿过长衫了,一把拉开大门,自然要站在阳光底下显弄显弄。 我在阳光底下站了一会儿,突然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一身灰尘地站了起来,转头对目瞪口呆的李公公微笑道:「瞧,顾九与陈公子哪里有一丝半分的相像呢,顾九可不爱穿那些不耐脏的衣服。」 王爷看我一身脏兮兮地走进来,好看的长眉几乎打成了结,我满漫不在乎地跟他行了个礼,他似不落痕迹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大厅里十六王爷与安宁郡主都在,两人的视线都落在面前的一张描金笺花纸上。 十六王爷清朗的声音慢慢念道:「宫藤不度德量力,妄自借武与王爷决雌雄,然泱泱大国,藏龙卧虎,今者,败于戈壁滩上,唯心不服,遂治清酒数杯,愿与王爷会文于关下。」 我眼皮跳了跳,心道这个老宫藤还真是能折腾,他思来想去有师傅在,武打是不行,于是要文打,他的战书写得明明白白,他虽然败退了,但心中颇为不服,现在下战书,他要与我们比文才。 他心中必然是算定了,王府中的这些人没有一个及得上他的文才。 王爷修长的手指抽过那封战书,又扫了一遍,然后将它折叠好。 安宁皱眉道:「十五哥哥,你不会真的得要去吧!我听说宫藤是一个地道的中国通,从小就由汉人授学,与一个地道的汉人读书才子并没有任何区别。他在二十岁的时候,就是扶桑公认的才子,这要是万一……」 王爷抬起头,淡淡地道:「我可以败给他,但是不可以不应战!」 我转头去看庭院里的树干,微笑了一下,那倒是真的,你从来不逃避挑战。 安宁微皱起乌黑的眉,道:「我猜你多半是放不下那个小倭人,一个倭人,值得你一个南朝的王爷数次亲身涉险吗?」 十六王爷轻敲了一下手中的折扇,咳嗽了一声道:「一郎自背叛了宫藤家族以来,已经跟随了王爷近十年,更何况宫藤家族处置叛徒素来心狠手辣,于情于理,十五哥哥不能袖手旁观的。」我突然觉得穿了一声芽黄衫裙的安宁似乎瞥了我一眼,然后又冷冷地道:「昨天十五哥哥让我们先离开,他一出门就不见了踪影,谁知道他是不是还跟宫藤还藕断丝连,又或者当初背叛宫藤家族根本就是假的。」 王爷长长的眉毛微蹙,淡淡地道:「安宁不用再说了,我已经决定应战宫藤了。」 安宁哗地站了起来,看了王爷一眼,突然露齿盈盈笑道:「十五哥哥素来有主意,是小妹僭越了。」 她不笑倒也罢了,一笑我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不知道她心里这会儿又起了什么歹毒的念头,连十六也不禁抬头担忧的瞧了她几眼。 众人自然再无异议,略收拾了一下就往戈壁滩中而去。 王爷一身文士的打扮走在前面,难得他青衫皂帽江南书生的打扮,那模样有几分俊秀,更有几分洒脱,比之当年那个马倚南桥,醉笑杨柳的陈清秋有过之而无不及。 宫藤自然寒蝉学步,也是文士的打扮,但是他穿得一身雪白,从头上的方巾到长衫,均是一尘不染。 我心中大乐,这不是我家王爷一等奴才的装扮嘛,果然宫藤很有自知之明,早早的知道迟早要随了我家王爷做奴才,连衣帽都自备了。 两人遥遥相对,客气的互相作揖,仿佛果然两位读书郎,午后相约绿竹林中吟茶论道。可惜这里是寒冬里的戈壁滩,左右是一望无际的黄沙连天,间或几处峥嵘的怪石耸立,风一大,吹得黄沙在空中旋转,穿过乱石林夹带着呼啸声。 宫藤全身蕴满罡气,那些黄沙到了他的跟前,只是绕着他旋转,却无法接近他的身边,他低头垂目,手持一把真的得用不上的文扇,漫天黄沙中衣袂轻轻翻飞,扮谪仙状。 我忍了又忍,忍不住开口了,道:「宫藤,自古谪仙心如莲花,一花一天堂,故以引蝶前来,识得真物性无来无去。你现如今弄得泥沙走石苍蝇蚊虫满天飞,这又为哪般啊?」 宫藤脸色一变,脸色微有一些发青。我咂了咂嘴,人都道宫藤进一的性子冷漠自持,情绪平静无波,但是我瞧着他容易激动得紧。 隔了一会儿,他才淡淡地道:「小人多事,妇人多舌,我看你这两样都占全了。」 我笑道:「多谢谬赞,你夸我如兄如姐姊,我怎么敢当?!」 王爷微皱了一下眉头,道:「顾九,不要贫嘴!」 宫藤铁青着脸冷哼了一声,我咧了咧嘴不再言语。王爷右手作了一个邀请的动作,道:「宫藤远来是客,你先出题!」 宫藤微微弯了一下腰以示尊重,用手中的文扇挑了几块石块于两人之间,他的身影顿时隐而不见,从黄沙中传出他的声音。 「王爷,汉人的学问中,至尊至玄,莫过于易经八卦,我前两天见王爷设了一阵,显然深得其中精髓,我今天反设一阵,请王爷破解。」 我忍不住又笑道:「你是让我们学你的人肉碎大石么?」 话音才落,一枚石子从阵中射出,只听宫藤怒道:「狡嘴滑舌,扰人清听,实为可恶!」 王爷手一伸,接过了那枚要把我满嘴牙打掉的石头,回头皱眉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宫藤先生何必轻易为一个下人动怒,汉学最重养气,素有意气俊爽,则文风清焉,宫藤先生的八卦阵是高明的,可惜差了一点精神气。」 他伸手从怀里抽出一块帕子,蒙住眼睛,笑道:「我就蒙眼试试宫藤先生这一个八卦阵!」 我听了淡淡一笑,心道你还是那么的聪明。 王爷眼蒙丝帕踏入阵中,他的双眼不为阵中幻象像所困,加之宫藤刚才一怒之下丢出一枚小石子,早已经暴露了他的位置,所以王爷一入阵就轻快地朝他走去。 宫藤冷哼了一声,一枚石子丢在宫干乾之位,这样一来阵内的局势陡变,原本他所在的三月春分,木星东方的生门就变成了死门。 我打了一个哈欠,弯下腰假装挠了挠脚后跟,低首也捡了一颗石子投进阵中,正好填在宫坤之位,阵中又恢复了两仪八卦阵。 宫藤又丢出一枚子,补上了宫巽之位,我也连忙填满洛书最后一象之位宫离之位。 两子刚好是洛书的四象之位。这样一来阵势立刻就变成了四象二仪八卦阵,阵势复杂,但却生门不变。 宫藤又投出一子,刚好掷在我的宫坤位上一子,两颗石子一撞,立即碎成粉末,我恨得牙痒痒,这个老倭又耍诈,眼见王爷离东方木门越来越近,连忙心急火燎地又丢了一颗石子过去。可那颗石子还未落地,宫藤的石子就到了,眼见两颗石子就要在空中碰,王爷伸手就空中一接,两根手指夹着宫藤的石头,微笑道:「难道宫藤还没有布好阵么,不如我出去让你布置好,如何?」 宫藤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笑道:「你们亦家的人素来外表坦荡,内里奸诈,你如此有备而来,想必早已经胜券!在握了。」 他说着人影一晃,从四象的位置掠过,所有的石子被他挪了一格,变成了正东,正西,正南,正西之位,从洛书到河图,构了一个反四象的阵。 他说着轻描淡写地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王爷,看来这一局你要赢了。」 王爷犹豫了一下子,缓缓抬脚朝东边走去,我大急,一跃而起,手中连颗发三子,补上了干乾宫巽宫坤之位,人落地在宫离之位,阵中风声大作,吹起了他脑后乌黑的长发,前面是一个漆黑的旋窝,里头似有上古神兽张牙舞爪。 我一把险险地握住了他的手掌,王爷顿住了脚步,缓缓转过头来,摘下了眼上的丝帕,我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清晰眸子。 现在我俩谁也动弹不得,阵中根本看不清周遭的环境,只能瞧见彼此,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漆黑的不知名的空中,风大的把我们的头发一起吹到空中飞舞,丝丝缕缕各自伸展,却难免总是偶有纠缠。 那双眸子很清很透,有透着一种淡淡的琥珀棕色,我像以前一样,在里面走丢了,也还没看明白那双眸子到底表达了什么。 我冲着他微微一笑,要想从河洛阵中出来,除非其中的一颗子崩塌,如今会崩塌的自然只有我这颗子了。 我缓缓向后飘去,能感受到阵势牵连巨大的压迫力,压得我五脏六肺几乎都颠倒了,一口鲜血从喉头涌起被我生生又咽了回去。 我看到那双琥珀色充满了讶异,震惊,这是我看到的最清晰的一次亦非的表情,忽然觉得掌心一暖,周身的压力陡轻,只那一瞬间,我又从鬼门关捡了一条命回来。 宫藤看了我一眼,道:「人肉碎大石,顾先生比宫藤倒是更胜一筹。用得闻所末闻,见所未见。」我冷笑了一声,道:「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故鸟有凤而鱼有鲲,我的凤凰之为岂是你野鸡之举可以比拟的?」 宫藤的脸色变了又变,似乎忍了又忍才叹气,道:「你的身体若是能如你嘴巴这么利索,命又当真能如凤凰涅盘就好了。」 他这么示弱我颇有一些意外,坦白地讲,宫藤是一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人,但是他对我倒似乎还算相当的容让。 王爷微垂眼帘,似乎想了一下,才抬起头道:「现如今轮到我出题了。」 第九章 宫藤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王爷微笑道:「很多年前日本有一位东渡的中国僧人,人称一宁禅师,他曾经有四句偈语:横行一世,佛祖钦气,箭既离弦,虚空落地。请问,何解?」 宫藤的脸色变得大为难看,我颇有一些不解,这四句偈语并不难解,为何宫藤神色大变。 只听宫藤冷冷地道:「人人都说我是一个中国通,没想到王爷对扶桑的内情了若如指掌,远非一个通字可以一概而论的。」 王爷仍然微笑淡定,道:「宫藤谬赞了,我只是略知一些皮毛,所以才向宫藤请教。」 宫藤仰望着天隔了许久,才转头看向王爷淡淡地道:「即便我告知了你,你也未必能到达婆娑海。」 王爷修长的手指拂了拂衣袖,淡定地微笑道:「若是宫藤不愿告知,直承落败也无妨,只是一,你要将一郎毫发无损的送回,二只要有我亦非旗号在的地方,你要闻风相避百里地,如何?」宫藤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神态自若的王爷,良久才缓缓地道:「一宁禅师创立法派,为扶桑二十四佛法流派之一,宫藤家族……就是法派弟子,这四句偈语是他一宁禅师临终前,对他创立的无上心法的归结。」 十六王爷听到此处,与我一样恍然大悟,心情大悦,用折扇敲打着掌心笑道:「宫藤,你若舍不得把你家无上心法交出,承认落败也无妨,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败给我十五哥。」 宫藤脸色变了又变,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中原武林中即是才子,又是武林高手的唯有陈清秋,你只要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陈清秋?」 场上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我的身上,我面不改色地道:「不是!」 宫藤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我却下意识地感觉王爷似也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口中微有苦涩,耳中听到宫藤道:「好,亦非,你过来,我只能告知你一人。」 安宁叫道:「你要说,就快说,做什么叫我十五哥过去,你想暗算他不成?」 宫藤冷笑了一声,王爷微笑道:「扶桑人最重言诺,更何况宫藤是扶桑望族,不必过于担忧。」他说着就轻松地踏着步子走上前去,宫藤嘴角微微冷笑了一下,他淡淡地道:「我只说一遍,你可要听好了?」 王爷含笑一俯首,宫藤在他的耳边轻轻述说,我则紧盯着他的嘴唇,只不过片刻,宫藤似已将口决复述完毕。 王爷仰头,片刻才笑道:「武学浩瀚如海,果真玄妙无比。」 不知何时戈壁滩上忽然飘来了几团浓雾,宫藤那张原本就模糊的脸,变得更加似隐似现,只听他淡淡地道:「如今我们各更胜一局,如果第三局我赢了,还请王爷交出一样东西!」 大雾中,王爷的淡色衣裳轻轻浮动,他笑问:「我有何物能让财倾天下的宫藤心动呢?」 宫藤冷笑道:「宫藤家族与亦家交往百年,对你们历代亦家的子孙都有详细的评价,亦家子孙中除了亦仁,就属你最为深沉狡诈。 「你十三岁就被德武帝挑中,成为皇家新法司,专属负责朝庭无法正面处理的事情,平衡各王孙之间的权势。当年若非是你,与我宫藤家族交好的亦德又岂会一夜之间身陷囹圄,亦仁又岂能安然全身而退?」 王爷自然永远都是这样气定神闲,仿佛刚才让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王朝里的内幕,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云淡风轻的一桩事,他露齿一笑,道:「宫藤无须多言,若是你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宫藤先生远来是客,第三题,你请出!」 宫藤一咬牙,道:「好!」他用手一拂,几尺白布飞上怪石垂了下来,两指一弹,点燃了旁边铜炉里的香,端起一钵子的墨道:「佛说婆娑为五浊世界,世人均都贪嗔爱痴。你我皆为浊世中人,我们看一下,各自用多少时辰能再现这婆娑海。」 他说完将手中的墨汁一洒,那些墨汁就全部泼洒到了白布上,他提笔腾空而上,沿着墨迹一路往下,勾勒了一个阿鼻地狱,亡魂们在喷薄溥而出的熊熊烈火中挣扎煎熬,泥足深陷,黑色血流了满面,双眼或绝望惊恐,或疯狂仇恨,彼此身影纠结,相互厮杀。 我心想怪不得宫藤再三地问我是不是陈清秋,他这幅泼墨图画得酣畅淋漓,堪称杰作,若非号称中原泼墨第一人的陈清秋到场,谁都要甘败下风。 他技惊当场,王爷这边的人不由都低头窃窃私语,只听安宁那个草包问:「石榴哥哥,这婆婆海是哪处海,这么凶险?」 若换我平时,必定要讥笑说,等你老了,你呆的得地方就是了。 偏偏十六王爷耐心地的小声解说道:「婆娑是梵语,即佛教化的世界,也就是我们所待呆的尘世。婆娑的本意是堪忍,是指凡人忍受尘世熙熙攘攘,来来去去,皆为利往,忍受苦难,无法超脱。」 安宁轻轻地哦了一声。 王爷低头沈沉思良久,叹息了一声,道:「虽然宫藤这幅画过于晦暗,也有违佛家无往无来真物性,但尘世污浊,众生苦难,这幅画也算切题,我要想在半柱香之内也能作幅切题,如此图画技高超的图,只怕不能!!」 宫藤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这真的得是很有违他平时扮的得高人。只听他涩涩地说:「你落败了,对吗?」 王爷淡淡地道:「你想要的得不过是叶家的世外桃源图,给你就是了。」 宫藤笑得一阵神经质,好半天才道:「我要你将锦儿的骨灰给我!」 他的话一出口,众人都是赫然变色,没想到宫藤纠缠亦非近十年,尽是为了亦非母亲锦贵妃的骨灰。只听王爷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别忘了你这是在南朝,莫要欺人太甚!」 宫藤一声冷笑,道:「你刚才自承,只要落败,我要什么都可以满足我,你们南朝的王爷承诺犹同儿戏,还有何尊严!」 安宁早就在那边跳脚开骂了,王爷紧抿着双唇,双颊额微有一些发红。 我笑了一下,突然走了过去,拔出铜炉里的香,又走了过去将那幅画又端详祥了一下,就随手用香点燃了布角,风吹火旺,我就这样在众人目瞪口呆中,把宫藤的杰作烧成了灰烬。 我看着那堆落下的灰烬,食指就着灰烬画了一朵一笔莲,然后看着大风将它吹散,才淡淡地道:「宫藤,你难道没有听过,佛说别问劫是缘,婆娑即遗憾。」 宫藤神情微有一些呆滞,我忽然有一些可怜他,想他十年追逐,不过是一个人残留在人间的一点烟尘。 我见他抬起了头,只见他双瞳赤红,心中一惊,刚想闪躲,他衣袖里的一只手形成爪形往我的咽喉掐来。 可是他的指尖还没有触及我的肌肤,就被另一只枯瘦干瘪的爪子握住了。师傅又戴着他的万种兵器出场了,我松了一口气,道:「万先生,多谢了。」 师傅一边与宫藤过招,一边一本正经地问我,道:「明明是我救了你,你做甚要去谢谢万先生?」 我只好呻吟了一声,看来师傅早把昨天兴高采烈新得的一个名字给忘记了。 万种兵器是给王爷们用的,自然比之用来给奴才们做的锅子要小好多,可即便如此,锅沿还是遮住了师傅的眼睛,他呼呼漂亮地击退了宫藤疯狂的攻击,回来的时候倒撞上了山石,而且力道不小,撞得他摇摇晃晃地。 我捂着眼睛又呻吟了一声,宫藤又扑了上来,我又有一些诧异,他平素最知进退,为何今天却死缠不休。 只听师傅边打边嘀嘀咕咕地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君掌盛无边,刹那含永劫。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心中一动,这几句佛家偈语暗含冰心决的要义。 宫藤突然大吼道:「闭嘴,闭嘴!」他形貌犹如痴狂,我们不由暗暗心惊,却见他的嘴角鲜血涌出,满头黑发挣脱了发帽,刹那间变成了白色。 我心中一惊,忽然明白宫藤已经走火入魔。 他骗了师傅教了他冰心诀,却不知道冰心诀暗含佛法,最讲究清心寡欲,痴情性烈之人都不能习之,师傅大约曾经误人子弟过,所以才死活不把冰心诀教给我这个看起来激烈偏激之人,而是传给了什么都看得淡淡的二师兄。 宫藤貌似清淡世外高人,其实偏执疯狂远胜过常人,如今他眼见武不是师傅的对手,文又未末必能胜过我,多年的期盼一朝落空,情绪波动剧烈,冰心诀反噬嗜,竟然瞬间走火入魔。 他大吼一声,转身往沙漠中跑去,远远只见他脑后的白色长发随风在空中张扬。 十六王爷与安宁起身要追,王爷伸手一拦,叹息了一声,道:「人生是苦,最是情痴人,由他去吧!」 这个时候严管家身影一晃过来了,王爷微笑道:「一郎救出来了吗?」 严管家晃着山羊胡,尽量做出一副幅淡然的样子道:「宫藤那些手下虽然凶悍,但我又怎会给王爷抹黑?」 王爷淡然一笑,道:「好,赏金百两。」 王爷的一句干脆利落,严管家脸上的淡然倒像崩塌了似的,喜得忍不住浑身颤抖,谄媚地跑过来弯腰跟在王爷身后。 我看了有一些好笑,眼见他一路恨不得托着王爷走路,到王府门终于忍不住道:「严管家,路上有金子!」 严管家立即弯腰四处寻找,连声问:「哪里哪里?」 安宁笑得前仰后伏,我搔了搔自己的眉毛,道:「瞧岔了,原来不是金子,竟是狗粪一堆。」 严管家大约从未被下人挑战过权威,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狠狠地瞧了我几眼。 瞧吧,本奴才风流倜傥,还怕你记吗? 王爷转过了头,微微皱起了他长眉,当然了,本奴才虽然天赋过人,但要跟个老奴才相比,到底在做奴才的经验上有一些些火候上的差别的。 但是王爷从来简言精论,不轻易不发表意见,于是一拂袖,轻快地跨门而入。本奴才自然要一溜小跑,追随主子的背影而去,方才显得识情识趣。 王爷在大厅里落坐之后,先啜了一口新泡好的乌龙茶,方才抬头叹气对我道:「你这一次立了大功,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赏就赏呗,叹什么气,从来亦仁多兵,亦非多财,你什么时候变得小气了,我咂了咂嘴。 「还是十两银子吗?」王爷突然又开口问,他的嘴角似微带了一点笑。 我看着他,良久,突然道:「奴才不想叫王爷王爷了。」 王爷琥珀色眸子微一愣,那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那你想叫我什么?」 「亦非。」 严管家勃然大怒,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一个奴才竟敢直呼主子的名讳!」 王爷则淡淡地,低垂眼,修长的手指描着碗沿,然后才问:「你的意思是不想再作做我的奴才了,我原也可以给你脱籍,只是从今之后,你不能再跟随我了,这样可好?」 我瞪着他,良久,才伸出一根食指吐出四个字:亦非王爷。 王爷露出洁白的牙齿一笑,道:「准了。」 这个时候一郎像阵风似的走了进来,一见面就轻呼了一声王爷,那语调生似生离死别似的深情款款,果然比我叫他亦非讨人喜欢多了,所以王爷表情温和地轻声安慰,眉眼舒展,没有半点打结的地方。 严管家的脸从寒冬一下子到酷暑,脸红激动地道:「这个宫藤死一百一千次不足惜,心狠手辣,我去救一郎少爷的时候,他浑身都是鞭伤,叫老奴……」他说着提起袖角擦了擦眼角。 我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噗嗤哧笑出了声。若是宫藤果然心狠手辣地处置,这一郎少爷还能这么玉树临风的站着么? 宫藤一生情痴,所以对痴情的人总能容让几分,对我是这样,大约对这位为了情人背叛家族师门的一郎也会宽待几分吧。 严管家气得羊角胡须直抖,他这个梁子我大概是结下了,一郎也是侧目而视,目光森冷,不过本奴才的仇人多如牛毛,也不差再多一位二位,所以我很潇洒的一转身走出大厅去了。 我回小厨房享用了我美美的中餐,那位吹牛有川内第一厨之称的胖子,给我留了一道回锅肉。肉切得极薄,炸得也酥,拌上一点醇香的郫县豆瓣与王府里自制的辣油,跟内地运来的京白元葱一炒,香气四溢,喜得我一连吞了两大碗米饭,连一奴才来唤我去亦非王爷那儿吃饭,我也没顾得上。 不过坦白地讲,说他是川内第一厨肯定是一些夸张了,亦家的人对饮食从来不太讲究,当年亦仁请我吃饭,也不过是一碗小米粥加一点腌制的青菜,一碟子酱瓜,跟二、三十粒油炸花生米而已。害得我后来出了府,半夜里像头狼似的找吃的。 亦非虽然是众位亦家子孙中最有钱的,但也食用简单,唯一不同的是他酷爱吃辣。我记得他最爱吃的是榆钱饭拌辣油,外带一碗糙茶汤,至多放一点上好的板油在里面。呃……所以我也不去跟人家争爱吃的了。 酒足饭饱我就回了自己的狗窝,原本吃了就睡是本奴才最大的长处,但是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没有睡得着。于是拿来了一把梯子慢悠悠地爬到了屋顶上,裹着一件老棉袄晒太阳,对于我来说,才子与奴才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上梁的方式以及在梁上的衣着略有一些不同吧。戈壁滩上的太阳其实很烈,只是太过荒凉的大漠聚不住那温热。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总之后来睁开眼天已黑,夜空中有衣袂飘动声,我不由一笑,今天月黑风高,果然是一个出门旅行,上梁揭瓦的好日子。 那黑衣人轻轻落在我的身边,淡淡地道:「小师弟别来无恙?」 我转回头微笑道:「天底下还有你主子不知道的事情么?大师兄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师兄轻叹了一口气,走过来也坐下,将宝剑插在身旁的瓦片中,道:「皇上总算对你不错,你当年被锦贵妃赶出府,若非遇上皇上,你又怎么会成为今天闻名天下文武全才的陈清秋?」 我听了淡淡地一笑,道:「若不是遇上他,我又怎么会是今天的顾九?」 师兄又叹了一口气,道:「你公平一点,这么多年,皇上三番两次要救你离开大漠,你就是要呆在这里……」 我转头去看他,道:「你知道为什么?」 师兄平静地看着我,我笑道:「因为我不想再欠亦仁的。」 师兄淡淡地道:「可是你早就不欠亦非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欠他的太多了,我欠他一条命……」 师兄冷冷地道:「可你也救过他!」 「但是我却听从亦仁的指令烧了他一船的火器,故意栽赃陷害于他,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害得他与宫藤家族交恶?」 师兄微微沉沈默了一会儿,道:「主子让你选择的。」 我冷冷地道:「是啊,他确实给了我选择,选择我自己做,还是让别人去干,他明知道我,又怎么会让亦非身处险境。亦仁从来如此,他让你办了事,还不会欠着你的,他让我去打击亦非,却又给了我救他的机会,可我即便救了亦非,却仍然欠着他的。」 师兄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你想太多了。」 我看着茫茫夜色中的戈壁滩道:「我又怎么能想不多,若非是我酒后抱着他嚷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枝,灼灼有辉光。他又怎么会陷于不能洁身自好的狼狈境地,最终于止于太子之位前一步之遥。 「亦容若非为了自己弟弟摆脱困境,以她公主的尊贵,岂会半夜邀请我,故意给自己制造奸情?我欠他的,实在太多太多……」 师兄沉沈默了很久,才道:「小秋,你知道你把亦非所有的失败都归结在了自己的头上。即便没有你,皇上也会让其他它人烧了亦非的火器,即便没有你,亦裕家族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亦非登上太子之位,所有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唯一不同的是,因为有了你,亦非有了一个可以名正言顺退出这场漩涡的理由。他到今天能平安无事,是因为你,小秋。」 他见我没有回话,就又轻轻地道:「你不要以为主子是想挣这个皇位,他有他的难处,你们还有退路,他完全没有退路。」他递给了我一张纸条,道:「我临行前主子给你写的纸条,他说你看了,会原谅他的一行作为。」 他拔出剑,转身走了,我展开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写了挺公正的几个字:郑伯克段於于鄢。 我愣了一下,不由一笑,郑伯克段於于鄢是左传里的一则故事,讲得是郑庄公弟弟太叔段,郑庄公以不断退让的手段,让弟弟终于犯了谋反犯的大罪,才名正言顺地将弟弟下手除去。 亦仁是在表白自己不想当庄公,我不由哈哈大笑,亦家的这些皇子当真个个有趣,属亦仁为最。 我长叹了一口气,当年我帮亦仁,也许正是因为早就看出亦非绝对不是亦仁的对手吧,那是个天生要当皇帝的料子。 我从梯子爬了下来,摸了摸肚子忽然觉得又有一些饿了,想起小厨房天天会给一郎炖他爱吃的雪蛤,琢磨着该炖到时候了,于是高高兴兴地向小厨房走去。 我刚要从抄手廊穿出去,却听花园里安宁那清脆冰冷的声音道:「我叫你去池塘里把我的球捡出来,你没听到吗?」 然后是一郎忍气的声音,道:「我去叫人来替郡主捡!」 安宁冷笑道:「怎么,你难道不是我十五哥府上的奴才么?」 我听了心里大乐,一郎流年不利才会招惹了安宁,那真是浑身长刀子的女人啊。我三下二下爬到廊上,准备看场好戏。 一郎与安宁站在花园内那个砌池塘边上,一郎的脸色铁青,显然想要发作却又有顾虑,安宁一身白褂短打的装束,手里还拿着那柄薄鲨皮剑。 一郎看着池塘里的竹编的小球,气道:「明明是你故意丢进去的……」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安宁手起掌落给了他一巴掌,脆生生地道:「这巴掌是打你这个奴才不懂服从。」 我大呼过瘾,在廊上无声笑得前仰后合,脸上那是全然小人得志的笑容。 一郎几时吃过这种冤枉亏,一气之下手一搭剑柄,却见安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恍然大悟,道:「你是故意的,你挑得我跟你打,好到王爷跟前挑我的错处。」 安宁似有一些悻悻然,道:「你倒不笨么!」 一郎冷冷地道:「哪里,郡主大名我是久闻了的,一郎不知道何处得罪了郡主,还要请教。」 安宁晃了晃手心中的剑柄,微笑道:「没什么,我看你不顺眼,什么时候你不会在我眼前晃了,也就不得罪我了。」 我皱了皱眉,想不出一郎为了什么得罪了这个女煞星。 一郎咬牙道:「我誓死跟随便王爷的,郡主若是在王府中呆一辈子,只好一辈子不顺眼了。」他说着卷起裤角,当真下去替安宁捡球。 我见安宁在他背后一笑,笑得颇为冷酷,纤长的手指缓缓抽出宝剑,我大惊,没想到安宁竟然是想要一郎的命,情急之下失声大叫道:「小心背后。」 一郎倒不愧亏是宫藤家族年轻一辈中的顶尖高手,千钩一发之际,身体猛转,安宁的剑几乎是擦着他身体而过,安宁的剑顺势一横,显然是铁了心要一郎的命。 我飞身从抄手廊中跃出,还没等我扑到,一条白影一闪,接下了安宁的一招,一郎就地打了个滚,浑身湿透的从水塘里爬了出来,脸色煞白。 原来是十六王爷亦祥接下了安宁要命的一剑,安宁柳眉一皱,身体一晃,继续凶狠地攻击一郎。 我气上心来,两指弹开她刺向一郎的剑,联想起她过去的种种,不由破口大骂道:「你发疯了,动不动就杀人,你还有没人性。」 安宁手持着剑,抿着唇,半晌才抬着尖尖的下巴倔傲道:「我高兴杀他就杀他,你管得着吗?」我冷笑道:「女人我见多了,但像你这么冷血,丧心病狂,心狠手辣的女人还真是绝无仅有。」安宁脸色一白,我心中不由一悔,过去我虽然常骂她,但是骂得这么难听的倒是第一次。我见她踏上一步,以为她要抽我一巴掌,又或者刺我一剑,心想那就随她了。 谁知道她只是走近了,看着我半晌才沙哑地道:「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 我嗫嚅了一声,一时倒找不出话来回她,谁知道她接着道:「你看得很对,半夜把门关关好,保不准哪一天我一高兴,连你也一起杀了。」说完竟然转身就走了。 我气结,只看见她脑后的长发随风飘扬,很快就走远了。 十六王爷亦祥看着我,那双眼睛很冷,半天才缓缓地道:「你知不知道,全天下的人都可以骂她,唯独你不能……因为你不配。」他说完也走了。 我只好接着目送他走,一郎慢慢地从池塘里走出来,我还没开口,他已经冷冷地看着我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还真不是一般地招人讨厌。」说完他也飘然走了。 我张大了嘴把他也目送走了,在池塘边上站了半晌,忽然见池塘对面凉亭里有一个黑影一动,飘了出来,飘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亦非。 我吃了一惊,挥了挥手道:「晚上好,亦非王爷。」 亦非穿了一袭宽大的袍子,一根发簪将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束着,临风一吹,当真风度翩翩,坐着看戏不去唱当真可惜了。 「亦非王爷这么晚了还不去睡么?」 亦非那特有的声音沙哑地道:「今晚不是有很多人无眠?」他说着偏过头来看我,夜太黑,我抓不准他眸中的表情。 「王爷来找我上床?」没办法,李公公也说了,我爱投机取巧但为人老实。 谁知道亦非隔了一会儿,居然淡淡地道:「是的。」 第十章 王爷打小就沉沈默寡言,从不轻言一字,长大当然也是惜字如金,叫人难以琢磨,只是我万万想不到的就是他在床上也是那么的深沉。 我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王爷,道:「亦非王爷没啥要问的吗?」 王爷托着头侧躺在我的身边,用他沙哑的嗓音问:「你想让本王问你什么?」 「比如我怎么如此多才多艺?」 亦非沙哑地问:「你想让本王问你究竟是谁?」 「难道你不想问么?」 亦非突然伸出一只手,拿起我的一缕黑发,看着那束黑发从他修长的指间滑落,慢慢地道:「若是我问你,你会老实地回答我么?」 「不会!」我眼睛眨也不眨地干脆答道。 亦非淡然一笑,道:「那本王又何必要问,我问了,你不答,我是罚你好呢,还是不罚?」他说完又叹息一声,道:「你真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不过他是一个哑吧。」 我听了,问:「你提起他好几回了,他是谁?」 亦非淡淡地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只是我小时候一个随身侍候的奴才,性格也似你这般轻挑,被母妃撵了出去,这些年大约早就娶妻生子了吧。」 我看着他,幽幽的灯光下,他的眼睛似有一些轻雾,忍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你喜欢过我么?」亦非似沉思了一会儿,才叹气道道:「睡吧,后天这个时候,本王的姐姐十二公主亦容就到了。」 我大吃一惊,道:「十二公主要来,怎么府里一点没有动静?」 亦非闭着眼,道:「大约是十六写信让她来的,亦容完全没有给过本王一点消息,她的銮驾已经到了金屏县附近了,不出三天就会到达盘口镇。」 我的脑袋空空的,似听不大出他的意思,亦非又淡淡地道:「明天本王约了十六去查看马贼的情况,约莫要到晚上才会回来。」 我突然又问了一句:「你喜欢过我吗?」 亦非睁开了眼,似乎有一点无奈,道:「或许吧。」 我坐在床上,把这三个字想了又想,慢慢地起身,摸起地上的衣服套好,拉开房门,转过身回头看了一眼。 亦非又闭上了眼,我想我就这么一直走出王府的大门,他也不会睁开眼了。我忽然想要大吼,可又没有吼的资本,我与之亦非,就像安宁与之我。 安宁对我痴情一片,却让我吃足苦头,她若问我可曾喜欢过她,我大约也是这般无奈地道一声或许吧。 于是我笑了笑,轻轻地拉上了门,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所以佛说婆娑是遗憾。 我没走出多远,却又碰上了安宁,她提着一柄剑站在月色下,侧着头看着我,于是我笑着走上前去跟她打招呼,道:「郡主终于高兴来杀我了么?」 安宁道:「若是我杀你,你跑不跑?」 我笑道:「不跑。」 月色下,安宁那身色白色的锦袍泛着淡淡的光泽,良久方才听她道:「因为安宁不会杀你对么?」十年过去了,我看着安宁那张仍然稚嫩的脸,问:「没想过郡主能如此厚待。」 安宁转过了头,轻轻地道:「你知不知道陈清秋这个人?」 我淡淡地道:「天下四大才子之一的陈清秋么,听说过。」 安宁微叹了一口气。 「若是清秋哥哥只是天下的四大才子之一,那该多好。才子必然出身于书香门弟,做学问与事无争,过着风平浪静的生活。可是他却是与公主私通,又始乱终弃的人,被德武帝贬为官奴,发配关外,永生不得踏入中原。」 我听了毫不动容,道:「那也是陈清秋的事情,与我何干。」 我说完了就与她擦身而过,却听安宁在我的背后道:「因为你就是陈清秋!」 我的脚步一顿,只听安宁幽幽地道:「我找了你快十年了,石榴哥哥跟我说,你根本不用找,只要有十五哥哥在,你肯定就在不远的地方。」 我听了忍不住想笑,没想到从前不起眼的十六却是天底下最知我的人,我站着不动,安宁又叹息道:「你走吧,亦容……她是想来要你的命的。」 我叹了一口气,陈清秋这个人的仇家委实太多了,于是一笑道:「人生在世,福兮祸兮,何必太在意。」说完,我就留下安宁走了。 那一晚戈壁滩上的风特别的大,我裹着大棉袄与白衣奴才能享有的上好的锦被,还是被冻得直哆嗦。 天一大亮,我便跳下床,一路小跑,果然在王府门口遇上了刚跨上马的亦非王爷与十六王爷。 亦非今天穿着紧身的红色剑衫,黑色的护腕,衬得他修长的身材,挺拔的眉眼看起来别有一番精明干练的味道,与往日的慵庸懒似颇有不同。 他一见我的身影出现,长眉微蹙,似颇有一些怒意,轻轻哼了一声。王爷素来深沉沈,这么轻轻的一哼,当然是表示对本奴才已经大大的不满。 可在他座下牵马的李公公却有所不知,误以为王爷是对他有意见呢,连忙谄媚地道:「王爷您可是要更换座骑?」 王爷淡淡地道:「否。」 李公公一听,连忙又问道:「王爷,可是觉得马鞍不合用?」 王爷淡淡地道:「否。」 「王爷是不是要换缰绳?」 「否。」 「难道王爷是想换马靴?」 「否。」 …… 良久之后。 李公公满面讪笑地道:「那王爷必然是对今天的膳食不满?」 「否。」 「昨天的不满?」 「否?」 「前天的?」 …… 我笑得都快抽筋了,亦非依然是淡淡的,十六王爷亦祥敲了敲手中的折扇,指着李公公笑骂道:「你这个不清不楚的老阉货,偏偏是你家主子能容得下你。」 李公公连声道:「十六王爷冤枉,奴才我过去在宫里,德昭皇后就夸我头脑好使,若是读点书,保不准就成了四大才子的其中一位。」 亦祥笑得前仰后伏,道:「你只怕是四大才子第五吧,若你这老阉货也能成才子,怪不得南国的才子统统都不值钱。」他说着似有似无的瞟了我一眼。 亦非脸无表情,轻轻哟了一声,他的座骑就向前驰去,我连忙夺了李公公手里牵着的一匹马尾随而去。 亦非带着亦祥与贴身的铁甲侍卫一如马踏狂沙,很快就到了盘口镇以西五十里地。 亦祥看着我满面沙土的驶近,微笑道:「好骑术啊,没想到老李这头老骡马你骑着也能赶上大宛的这些名马。」 我嘻笑道:「我瞧它八成是看上了十六王爷的那头闪电驹,所以才脚底生风,行云流水。」 亦祥俊秀的脸一冷,凑到我跟前,冷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别太得意了……顾九。」 我微一低首,避开亦祥的目光,只听亦非淡淡地道:「亦祥,我看这沙漠再大,只怕也挡不住冬季里饿狠了的狼。」 亦祥拍马走到亦非身边,淡淡地道:「从这里的到阿尔木及草原不过一千里地,如果十七弟亦裕与沙漠里这些狼们合作,若是从西北与北边同时发兵,只怕金陵的那头狼可顾不了这么长的战线啊。」 亦非沉默了一会才道:「我听说最近东海有倭军的船只频集往返,如果亦仁把军队都开往西北边……」 亦祥笑道:「那他将首尾难顾。」他转脸看向亦非道:「十五哥,我看这对你倒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亦非微微一笑,道:「以亦仁的聪明,你我能看到的,他岂会看不到,他已经给我发出函件,要求我们与沙漠西北边的突厥作战,他会亲自前来督战!」 亦祥淡淡地道:「那就让他有来无回!」 我的眼皮不由的跳了几下,慌忙去看亦非的神情,见他依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竟似默认了亦祥的想法。 亦家的小十六在我的心里,一直都还是那个躲在哥哥们身后胆怯的小男孩形象,可是转眼间这种弑噬兄谋逆的话他竟然可以轻松的道来,我不由眯起眼睛看着他。 亦家这些王子王孙莫不是个个风神俊朗,亦祥自然也不例外。 他一身白色的劲袍,一条乌绸束住长发,长眉俊目,在他身旁是红身骑装的亦非,那深棕色眸子始终淡淡的,不透任何情绪。 他们看起来都是如此高贵,可脑里却动着残酷的念头。 我忽然觉得有一种疲惫,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脑海里有片刻的茫然。 耳边听着亦非那独特沙哑的声音道:「亦仁的铁甲骑兵一直是众位兄弟当中最强的,要想击败这一群骑兵也不是一桩易事。」 亦祥笑道:「十五哥你太谦虚了,你这几年让一郎训练你骑下布甲兵的忍术,能钻地三尺,听说最适合在大漠作战。十七弟亦裕不是还问你讨要了几个家将?」 亦非微皱眉道:「那你应该知道亦裕不但没能打败亦仁,而且丢了皇位,逃回了皇太后的故乡北国。」 亦祥长眉一挑,道:「十五哥,物之器用,要看它在谁的手上!」 亦非转过头来,静静看着亦祥,半晌才道:「十六弟,你可想过,如今西北有突厥,北边有亦裕为首的北国,东边有倭寇,如果我们一旦发兵起难,亦仁将会腹背受敌……」 他手拿着马鞭环指了一下四周,道:「到时候整个中原都会陷入战争中,江山蒙尘,千里流民……」 亦祥也回看着亦非的眼睛,道:「十五哥,你是不是当亦家法司太久了,这世上哪有完美之事,你左全右顾,只会授人以柄,已然注定败象,如果十五哥你不干,我手上也有五万精兵,我干!」 亦非一垂眼帘,微叹了一口气,道:「好吧,那就这样吧。」 我听了他这句淡淡的话,只觉得耳边有霹雳声响,亦祥闻言脸露喜色,道:「我就知道十五哥哥是英雄,绝不会做那缩头缩尾之事。」 亦非不说话,只是望着远方,而我只是静静望着他,忽然发现我原来根本不太了解他,又或者我一直在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了解他。 我认为他是一个淡泊名利的皇子,卷进皇位争夺之战,是他最无奈的事情。他外表严肃,心底柔软,因此很多违心之举,总是承受着压力与痛苦,可他再大的痛苦也从不与人倾述。 他为人公正、包容,当年十一皇子亦德权倾天下,是他坚定地支持了势弱的亦仁。所以亦仁曾经跟我说过,亦家十几个皇子中,能做皇帝的很多,可是能当皇家法司的只有亦非。 我恍然依稀还在德昭大学院亭落里,温暖的午后,老学士们交头接结耳,对着一个出身于势弱皇子亦仁家,才被脱籍的奴才,一个骜傲不驯张狂的清贫才子指指点点,是亦非微微一笑,举起朱笔说了句英雄何必问出身,点了他做金陵才子之首。 原来我竟错了,卧山的老虎,哪有不想称王的。 亏我一个最底等的奴才,一个乞丐,却一直在心里认为自己才是这位高高在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子唯一的知已。 亦祥一勒马头,笑道:「那就这么定了。」他说完纵马带着近身侍卫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亦非骑着马慢慢从我身边走过,他半转头,冷淡地道:「你不要再回去了,不要总是令我为难,好自为之……陈清秋。」 我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也许是他的马速度太快了,我竟然看不清他的背影。 我突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厉害,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人就是陈清秋,出身低微,却偏偏又自视极高,不能全力而为,却又无法豁达退身,原来我就是陈清秋。 我笑累了,倒骑在躺在老骡马上,看着大漠上天,竟是那么的蓝,我在这里十年都没有发现大漠的天蓝得如此之透。 耳边有急促的马蹄声越奔越近,我看着蓝天忽然微微一笑,缓缓地道:「瞧,这世上人与人的命运都是注定的,我也许注定了要给你添麻烦。」 一队黑甲骑兵踏着黄沙像阵风似的出现在我眼前,当前的骑兵冷冷地道:「顾九,你有奸细的嫌疑,十六王爷着我等将你拿下,押回府中。」 我见眼前几个人腰板挺直,眼神有力,骑马迅捷如风,显见亦祥练兵很下过一番工夫,不由心生怜意,道:「我自会回去,你们走吧!」 那骑兵也不与我多话,抽出腰刀,指着我号令道:「拿下!」 他一句话才出口,一道黑影一闪,五个彪悍的骑兵脖子上都多了一道伤口,空瞪了我一会儿,纷纷从马上栽了下去,快得我连求一声情的空档都没有。 我对来人冷冷地道:「师兄的落风剑法该换个名儿了,何不叫洒血剑法,又贴切又威猛。」 沈海远师兄按例板着一张脸,一字字地道:「落风剑法讲得就是气势,必须一击中,不能给敌人以还击的可能,出招果断、快捷是此剑法的精要。」 我苦笑了一下,师傅当年就是这么说的,他当年道小秋我看你做啥都磨叽磨叽,杀只鸡也要想半天,这落风剑法你就不用学了。 师兄淡淡地道:「更何况,我不杀他们,他们也活不成,前面有亦非指派的人,也会要他们的命……」 我心中一惊,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亦非倒是很怕我远走高飞不成,转念一想,这几个兵还是让师兄来杀更妥当,这样亦祥结仇也结不上亦仁,于是连忙竖起大拇指赞道:「师兄好几年不见,剑法大有长进啊,耍得越发有模有样了。」 师兄看了我一眼,板正地道:「你就是这古怪毛病,说话不真不实,我不是月前才与你见过?」呃,说起识情识趣,师兄真的得是很差劲的一个人。 他说完又道:「你跟我回金陵吧,虽然主子有命,令我暗中保护你,可是我这次来的得时候,金陵发生了变故,我不能这么盲目地跟着你,更何况亦容近在咫尺,我们还不便与恭亲王府发生冲突。」 我微笑道:「我还以为是师兄在保护我,原来是亦仁的得意干将在罩着我。」 师兄长叹了一口气,道:「小秋,你就是这么执拗,什么事都看不开,亦非远非你想的得那么简单,主子的命令也好,是师兄弟的情份也好,你这次都要跟我走!」 我想了想一摊手,道:「那就这样吧,我又打不过你,当然是你说了算。」 师兄似松了一口气,道:「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走吧!」 他说着就走近我,我跳下了马牵着马向他走去,刚走到他近前,我突然一脚踏飞黄沙,飞身上马,拍马飞奔边大叫道:「师兄,回去跟亦仁说我自己的命运我自己做主!」 可是话还没说话,就听师兄有板有眼的声音近在耳边,他冷哼道:「就知道你不是那么听话。」我没想到他就站在我的马后面,吓了一跳,只见他两腿一分,坐在我身后,淡淡地道:「跟我走吧。」 我刚要起身跳下马,他已经搭住了我的脉门,只他叹了口气,道:「别去给亦非添乱了,跟我回去吧!」 我转头看他,突然对他一笑,师兄眸孔一收缩,失声道:「冰心诀!」他一句话说完,整个人就被冻成冰棍子。 我笑眯眯地将他从马上提了下来,将他往隐蔽的丘石后一放,然后对着那双冰霜下气恼的眼睛笑道:「大师兄,论武功,你不是二师兄的对手,论大方,你更是差远了。」 不管大师兄嗯嗯地叫声,我嘻笑着走开了。大师兄准保肺都气炸了。 其实我也知道他不肯教我落风剑法是听了师傅的话为我好,只是想起当年怎么讨好他,他都不动心,偷瞧了几眼还被他逮着丢进河里,不免就有几分气,今天总算把吃过得的亏讨了回来。 我绕了好远的路,避开了亦非的耳目,回了盘口镇。天已经大黑了,我在王府的大门不远处的巷里蹲着,到底敢不敢进去呢,如果不进去,我又该何去何从? 天色刚挂灯的时候,有二十四骑士掌旗停在了门口,我微微一笑,亦容到了,除亦容又有谁有这么大的派场呢?。 王府门大开,亦容的随从鱼贯而入,最后亦非亲自出门迎接。 他穿着淡黄/色的恭亲王袍,乌黑的发盘着用金冠束着,整个人看起贵气又不失倜傥,他面带笑容似颇为高兴。 亦容只是将那只完美无暇的手伸出桥外,搭在亦非的手上,却不下桥,直接抬了进去。 我看着那张笑脸,不禁自问,亦非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亦非可曾有过片刻对我动过一点心。他从未曾给过我答案,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在自问自答,给自己最完美的答案,才让自己沉醉至今。 我哗地站了起来,有了问题就要去找到答案,我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么?我看着刚转身走进去不远的亦非背影,大叫道:「亦非,我回来了!」 亦非立即转身,眼中眸子一收缩,嘴唇紧抿,竟是很有几分怒气。 「谁啊?」亦容的声音与亦非大是不同,柔而软,虽然是一种淡淡的南方平舌音,却是别有韵味。 亦非转头回笑道:「皇姐,盘口镇的一个狂人,勿用理他。」 「哦,没想到这穷乡僻壤还会有狂人,带进府里见识一下也好!」 亦非无奈地应了一声是,看着轿桥子抬进去,立即快步走到我面前,我仰起头,看着他略带愤怒的眼睛,嘻笑道:「奴才给王爷请安,祝王爷贵安再贵安!」 刚想弯腰打个欠,就被亦非一把揪住,只听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耳语的声音恨声道:「你说你这个人,怎么就不知道进退呢?」 亦非素来威而不怒,眼见他发脾气,我微有一些发愣,随即假笑道:「我当然知道进退,自然是王爷进,奴才进,王爷退,奴才退。」 亦非将他那唇几乎抿成了线,喘了几口粗气,似才平息自己的火气,冷冷地道:「把这人给押进去!」 王爷一声令下,自然有随时侧立,训练有素的牙将将我拿下,戏台不都是这么走步的吗?弄得我喉咙一阵发痒,很想吼两声。 牙将将我押了跪在正院里,亦容正装端坐在上面,她面容几乎与当年的锦贵妃一模一样,绝顶的姿容,极其雍容的气质,只是她比锦贵妃更冷,总是令人望而生畏。 亦祥照例与安宁坐在左侧,亦非则坐在他们的对面。大厅里竟是一阵沉默。 我微微一笑,若是寻常人家姐弟相会,必然是一番七嘴八舌的话谈吧,可这是帝王家,公主与王子相会,想必是无利而不往,无事而不登三宝殿吧。原来这婆娑海最深的地方,竟是这里。 一阵杯盏声过后,只听亦容淡淡地道:「安宁,你来十五弟府上住着也有一些日子了吧?」 安宁颇有一些拘束地道:「皇姐,原是没想过住这么些日子,可是与哥哥们快十年未见了,心里舍不得,所以竟然一住住了这么久,还真没想到能见着皇姐,实在是意外的惊喜。」 我微微苦涩的一笑,原来我又错了,安宁比以前改变多了,她比过去会说话多了,变得会奉承了。十年的大漠生活,原来没有人是不会变的。 「不敢当!!」亦容声音依然是淡淡的。「我最近听礼部大人说,突厥的西部番王给我朝来了一封信,夸郡主你生性自由,犹如草原上的野马,喜爱奔跑多于与安定,比他们游牧民族的女子更像游牧民族。」 亦祥掂着手中的折扇,道:「这不是很好么,证明安宁很受他们的认同。」 亦容依然冷淡地道:「如果他们要的是那些游牧女子,又何必上书与本朝和亲? 「本朝女子,以端庄贤淑为美德。说她生性自由,是在说她不够端庄,说她犹如野马,喜爱奔跑多于安定,岂不是从不着家,何来的贤淑? 「说她比真正的游牧女子还像游牧女子,那是说她连游牧女子都不如,否则西番王爷何必在安宁不在家的时候,突然给本朝来了这么一封不知所云的赞美之信?」 她轻轻拿起旁边侍女盘中的一块羊皮,冷冷地道:「这就是西番王爷的信,我正打算路过此地,前去康亲王府将此信转赠于安宁的母亲——翠姑姨娘。」 安宁的脸白一阵,红一阵,亦非笑道:「皇姐,你也太认真了,不就是安宁思亲心切,在我这儿住久了一点,也罢,谁让是我离得她最近呢。」 亦容把脸一沉,道:「亦家人谁说这话,我都可以原谅。亦非,你忘了你是什么身份?」 亦非碰了一个硬钉子,下面的话似也不方便出口了。 只听亦容又道:「父皇当年将你远嫁突厥西番,用心何其良苦,西番虽然是突厥的一部分,但是素与突厥王厅不和,有他们的支持,我们不但可以保证通往西部的商道,而且可以令突厥不敢轻易南下,你莫非是想令南朝重陷战火吗?」 亦祥不悦地道:「皇姐也太过高看西番了,我们堂堂上朝,国富民强,还怕他们这些游牧民族么?」 亦容轻轻地吐出了几个字:「可惜,民强兵不强。自问你们的骑下,有几人能与突厥骑兵一战?」 她道:「只要亦家还没有改朝换代,安宁就必须按朝庭的旨意去做,这也是父皇生前的大策!」安宁脸白如纸,小声道:「皇姐训斥的是,我明日就启程回西番去。」 亦祥一滞,嘴唇动了,颇有不甘的样子,他哗的一起身,一拂袖竟然扬长而去。 亦容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放,道:「这十六,小的时候挺乖巧的一个人,怎么长大了,竟乖张了起来?」 她又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亦非,冷冷地道:「我此来,另有一件事。」 亦非抬头,笑道:「皇姐请吩咐!」 亦容又从木盘中拿出一张白纸,语气极淡。 「这幅画是我新近从金陵的华文轩新买来的,是一幅新画的炭画,画得可巧,是戈壁滩的落日。虽然没有落款,但是就这笔法风格,倒是令我想起一个人,你猜是谁?」 亦非微笑道:「皇姐的才学博皆古今,你莫非要难为弟弟吗?」 我忍不住去侧头瞄了一眼亦容指间的纸张,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口。 只听她缓缓地道:「皇弟对任何人不熟,都不会是此人,你亲笔点了他做金陵第一才子的。」 灰衣奴(出书版)·下————彻夜流香 文案: 十年生死两茫茫,在小乞丐心底留下了痕迹。 即使被逐出了王府,不思量,他依然每一次都在问我究竟是谁。 我究竟是谁,自难忘。 与亦非纠缠多年的爱恨情痴,他曾以为用一个新的开始,就能有一个新的结局,才发现岁月无痕,人事已非,他想要的是可以生死与共的爱人,而亦非只能容得下一个贴身的奴才──他最终不可能也不会成为他的追求! 豁出生命的爱,一步一步的,女人连翻带爬滚的跑向了远方,该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相随?抑或是随波逐流,相闻相望却不相识……? 第十一章 「此人莫非仍然没死?」 「不但没死,显然还过得挺好,有这闲情雅致,用皇室的厕纸作画!」 亦非笑道:「皇姐莫气,莫非此人竟从官牢里跑了出来?我着人查去!」 亦容微笑道:「是要好好查一下,而且皇弟你也不用太烦心,我已经查到了,托华文轩寄卖这张炭画的,就是你府上的统领李公公。」 亦非沉默了一下,道:「去把李公公叫来!」 隔了一小会儿,李公公提着衣服下摆急匆匆地一路小跑,从外面跑进了大厅,我见了他心中一阵气恼,这个贪财的老太监。 李公公一见了亦容,就立刻趴在地上,一连串地道:「奴才给公主请安,公主千岁千千岁!」 亦容微微一笑。 「李公公气色不错,看来这大漠也不是不能养人!」 李公公叹道:「公主有所不知,这个戈壁滩当真是鸟兽皆无,人迹罕见,书信不通,四季不分,白天就热得像酷暑,晚上是酷寒。 「奴才脸上这点红光,那都是见了公主喜的,奴才早盼晚盼就盼着见公主一面……」 他说着竟拿起衣角装模作样地擦拭起来。 我心里好笑,李公公你这么凄情,难道座上那个,你早也盼、晚也盼的竟是你的娘亲? 亦容半垂着眼帘,等李公公把戏唱完了,纤手一挥,那张图就掉在了李公公的面前,我侧头看到李公公的腿肚打了一个颤。 「这是什么?」 「这、这是老奴在华文轩里寄卖的陈清秋的画……」李公公颤声道。 亦容淡淡地哦了一声。 李公公突然捶心哭道:「老奴错了,老奴不该明知道这是一个杀千刀、剁万刀的画,还拿去卖。 「当时老奴一到手就该撕了,烧了,就算老奴拿去卖,也万万不可放在华文轩这么高档的地方卖,就该把它放在地摊上贱卖,它当然就只配贱卖,老奴这就重新去把它给卖啰——」 他说着刚把地上的画捡起来,亦容哼了一声,李公公一吓,把手又缩了回去。 我则是又好气又好笑,这当口他还是想弄钱,这个死要钱财不要命的老家伙。 「你也不用害怕!」亦容笑道:「陈清秋单论画,倒还值得一看,还不至于在地摊上出售。我已经出了一百两,从华文轩那里买下这幅画,相信这笔钱很快就能到你的手里。」 李公公一听,喜得手舞足蹈,语无伦次。 「多谢公主,多谢公主!公主大人有大量,那个就好比宰相肚子能撑船,心宽体胖,心宽体胖……」 亦非皱眉道:「你又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李公公涎笑道:「奴才绝对没胡说八道,王爷您想啊,这宰相肚子里撑得一条船,那得是多大的地方。」 亦容微微一笑,道:「你先别忙着欢喜,我还有一件更好的事情,若是你替我办成了,我另外赏你一百两……不是银子,是黄金。」 李公公突然消声了,大厅里一阵鸦雀无声,猛然间李公公那公鸭嗓子喊了一句,把厅里外的人都吓了一跳。 「公王——您是老奴的再生爹娘!」 我笑着咂了咂嘴,怎么就被我猜对了呢。 「大胆!」亦非斥道:「皇姐岂会有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老阉奴儿子。」 李公公一连串是是是,道奴才改奴才改,然后又撕心裂肺喊了一声:「公主,您真是老奴的再生干爹娘!」 这一次不但是我,连将我摁在地上的牙将都笑抽了气,摁在我背后的手不停地抖着。 亦容倒是毫不动容,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缓缓地道:「你只要告诉我,你这幅画,是哪里来的,谁给你的,他现在又在何处?」 尽管早知道亦容会这么问,底下的人还是有不小的骚动。 安宁坐立不安的动了动身体,亦非也跟着抬起了头,低沉地道:「你好好想清楚!」 我则在心里微叹了一口气。 道陈清秋原来能值一百两黄金,可比自己估价高太多了。 李公公沉默了片刻,怱然捶胸顿足号啕道:「我的一百两黄金啊——」 亦容嘴唇一抿,问:「怎么?」 李公公剜心似的痛惜道:「不瞒公主,这画是老奴十年前在花会上偷的,那个时候陈清秋还不是一个杀千刀、剁万刀的,奴才怎么知道他后来会变成一个杀千刀、剁万刀的,老奴画也偷了不是? 「公主,这世上事难料啊,您说一个大好的才子,他怎么转眼就成了杀千刀剁万刀的……」 我微有一些诧异,李公公居然没将我招供出来。 只听亦容狠狠一拍桌子,打断了李公公的话。 「李福,若不是我看在你曾经伺候过我几日,怎么会让你在此地废话!此炭画浮粉都未掉尽,作画的日期不会超过半年,你又岂会在十年以前偷得此画,你最好想清楚了……」 这个时候李公公真的愣住了,他微转脖子似想回头,但却最终没回过来,而是挠了挠头。 「难道奴才偷的不是此幅画,不可能啊……」 亦容静静地看了他半天,突然下令: 「把人拖进来。」 很快就有两个随从拖着一个手足皆断,双眼被剜的人进来。 李公公一见此人,不由失声叫道:「李严!」 亦容微笑道:「看来你认得此人!」 李公公喃喃地道:「是、是小厨房的采办,是我托他把画寄放在华文轩的……公主,他什么也不知道啊!」 亦容站了起来,走近李公公。 「这是我的部下确定他所说的,是不是真的……所以李福,你要想清楚……」 我心中暗暗着急,此时即便是李公公真个儿把我招出,我也是绝对不会再怨他的。 大厅里又重新沉默了起来。 安宁笑道:「皇姐,你才来,不用着急,这李公公,我看年纪也大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也是有的,你不如让他细想……」 亦容霍地转过身来,她头上的珠冠轻轻晃动着,金黄/色的长裙簇拥在她的脚边,宽大的袖子轻轻颤动着。 她那双与亦非几乎一模一样棕色琥珀般的眸子冷得跟块冰似的。 「我还以为在这件事上,你永远都不会再插嘴。」 安宁与她的眸子一碰,不由自主低下了头。亦容回了座,冷冷地道:「够久了吧,李福你想清楚了么?」 李公公又沉默了一会儿,开口缓缓地道:「那一年也是一个大雪天,老娘哮喘病重,大夫说她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老奴问老娘想吃啥,老娘病糊涂了,竟说一辈子没尝过燕窝,想知道燕窝的味道。」 李公公叹了一口气,道:「想老奴当了大半辈子的太监,始终都是穷困潦倒,若是能混成小厨房的太监,倒还能偷一点。 「可老奴当时只是一个外厨房端菜的……宴会上来了这么多有钱的人,老奴心里想,不如就偷他们的吧。 「老奴犹豫再三,看了又看,忽然发现陈公子在宴会即兴画的泼墨茶花,就摆放在一个角落里。 「老奴心中大喜,顾不得会不会有人瞧见,就上去偷画,没想到却被陈公子逮了个正着……」 事隔这么多年,我没想到这件事李公公还能记得如此清晰,听他悠悠的声音里,我仿佛也回到了十年前王府那些无聊的诗会当中。 我当时心中诧异这个太监好大的胆子,于是忍不住上前询问。 万万没想到那太监脸皮极厚,只说自己家乡种满了茶花,思乡心切,忍不住拿起来细看,还说什么公子你画得真好,这雪中茶花开真是画绝了。 我忍不住喷笑,雪中茶花开,我还酷暑梅飘香呢。 但是眼见他转身离去,仍然转头看画,眼中黯然,便转念想他行如此大险,当众窃画,想必有难言之隐吧。于是隔日裱了画,差人给他送去,还不忘打趣一句:以慰思乡之苦。 「陈公子的画,老奴当了一百两,那买来的燕窝,老娘虽然只喝了一口就断气了,可是陈公子的笑脸,老奴始终也不会忘记。多好的一个孩子,漂亮,善良,风趣,学问大……您说,老奴会不会想得起来?」 亦容脸色煞白,手中的茶碗抖个不停,她突然大声喝道:「来人……把这老阉奴给我拖到狼圈里去,我看看新买来的那些北国雪狼能不能帮他记性好一点!」 我大吃一惊,连忙要站起来,背上却被牙将狠狠一击。 亦非与安宁都站了起来,亦非道:「皇姐不用动气,看在他服侍咱家十年的分上,饶了他吧!」 亦容转过头看着亦非,缓缓地问:「我饶了他,朝里的闲言碎语可曾饶过我?」亦非不由一滞,她转头喝道:「还不拖走!」 随从们一拥而入,将李公公倒拖出大厅,我一运气大喝了一声挣脱牙将的束缚,亦非立即指着我喝道:「快把他拿下!」 我已经大声地道:「亦容,别费事了,我就是陈清秋!」我说着将怀中藏了十年的药水拿出。 当年我不肯离开大漠,亦仁派来了一名奇士名唤易行之,此人有一手绝技,可以令人变成任何人的相貌,几可以假乱真。 当年他不无遗憾地道:「咂咂,一副好相貌换成了那獐头鼠脑!」然后留下了一瓶药水,笑道:「若是你想还那本来面目,将这个洒于面目,脸上的东西自然会脱落。」 我躲在顾九这平平的相貌之后,却是享受了近十年的平静。 我咬了咬牙,将药水往脸上一泼,用手一搓,有一团胶状物脱落了下来,从此我就又要作回陈清秋。 亦容脸色白得如纸,亦非则是面带怒色,安宁一副慌惑不安,李公公连声哦哟哟,侍卫们则面面相觑不知何去何从。 亦容最先镇定了下来,坐直了身体,冷冷地道:「很好,你没有让其他人为你顶罪,倒也有几分才子应有的骨气。 「你身为官奴,私逃官狱,按南朝刑法应判斩立决,亦非为皇家法司,有先斩后奏的权力。来人啊,推出去斩立决,以儆效尤!」 亦非笑道:「皇姐勿急,此人果然当斩,不过他是如何混进王府,又欲何为,还要仔细盘查……」 亦容盯着亦非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不用了,这些问题我都可以回答你,此人我今天是杀定了……今日,有他无我,有我无他!」 她转头喝道:「还不拖出去!」 安宁连忙起身,哭泣道:「皇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把清秋哥哥骗进府的,迷香也是我点的,我早已经给皇帝伯伯承认过错……」 我与亦容同时大声道:「够了,不是你干的!」然后我们互指着对方道:「是他/她干的!」 亦容颤抖着嘴唇,指着我道:「曼陀罗花是西域的禁物,普通王室谁有这个本事能拿到这种东西!」 我冷笑道:「但凡认识我陈清秋的人,都知道我喜欢男人,我又何必要急着去弄这种东西,好爬上你的床?」 亦容浑身颤抖,身体一晃跌坐在椅中,她身旁两侧的黑甲骑兵同时向前跨了一步。 亦非身体一晃,就到了我的面前,手起掌落狠狠刮了我一记,喝道:「来人,给我推出去……」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半响才吐出两个字:「斩了!」 我一时只觉得眼睛一阵模糊,耳边只听安宁的哭声,道:「十五哥哥,是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那香真的是我点的……」 我侧过头,见她的脸都哭花了。 难得见她这么斯文,化了这么精致的妆,细看之下她眼角也开始有了一点点的细纹。 我突然心里一阵难受,伸出食指将她眼角的泪水轻轻擦去。 原来,我从未真的从心里恨过她,即便是恼她,那也不过是一个哥哥对顽皮妹妹的无奈。 「我早知道不是你……安宁或者刁蛮任性,却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我微笑道:「否则我怎么会半夜去赴你的约,你当你清秋哥哥是这么好要胁的人么?」 我的食指怎么擦不干净她的眼泪,只听见她在抽泣。 「我只是想让你高兴,清秋哥哥,我以为你是喜欢皇姐的,你总是在看她的眼睛……我错了,我从未想过会把你害得这么惨!」 亦容颤抖着道:「快推出去!」 她贴身的黑甲骑兵立刻上前揪住我,安宁死死抱住我,我狠心将她推到一边。黑甲骑兵拖着我快速奔出大厅,我想回头却最终没有回头。 我救过你,也毁了你的前程;你教我识字,我也如你所愿当了一个才子。 你给过我温情,我还了你一世的爱恋;你赐我十两银子,我还你十年颠沛流离。你给过我一条命,我今日就把它还给你。 从此我们二人,两不相欠,上穷碧落下黄泉,永远也不要再重逢了! 还没走到大门,只听有人报:「圣旨到!」 朱门立即大开,师兄托着圣旨淡淡扫了我一眼,道:「请十五恭亲王爷,十六宁江王爷,十二常宁公主接旨!」 他的话音未末落,只听身后一阵衣物窸窣声,然后听亦容亦非亦祥跪地道:「恭亲王亦非,宁江王亦祥,常宁公主亦容接旨!」 师兄将圣旨打开,用他呆板的声音一字字地道: 「朕德庆亦仁,受命于天,虽有先帝德惠当世,泽被四野,然五岳陵霄,四海亘地,纳污藏疾,更有强邻蔑德,硫台难守,非集倾国之力,不足以涤清其罪也。是以朕受命于天,亦受命于危难。朕以殷切,期盼各位宗室,众志成城,朕亦慌惶,误效郑伯之尤……」 师兄环视扫了他们一眼,吐出最后四个字:「不教而诛!」 我哼笑了一声,这倒是典型的亦仁作风,出师必定有名。 他说完干净俐落的将圣旨卷好,放到了高举的亦非手中,道:「皇上临来之时,还有一件事。 「听说陈清秋现今在恭亲府上,此人虽然不恭,却实有一些才名,是以皇上想要见见此人,看看此人是否果然欺世盗名。」 亦容站了起来微笑道:「皇上何出此言,陈清秋原本出自福禄王府,皇上又岂会对他不知根底?」 师兄仍然绷着脸。 「陈清秋离开王府已有十数年,皇上都已不大想得起此人,听说公主之事,也是大为吃惊,因此要见见,也是常理。」 亦容冷笑道:「那皇上的吃惊也未免晚了十年!」 师兄板着脸道:「我奉皇命而来,公主有疑问,恕我无可奉告。」 亦容还要再说,亦非打断她笑道:「沈大侠不必不快,我等自当奉召!」 师兄将眼睛扫下我,道:「陈清秋,上路吧!」 亦容看着我的眼睛几乎要喷火,亦非似是松了一口气,我看着亦非低垂的眼帘,突然走到他跟前低声道:「你是不是杀不成我了!」 亦非沙哑地道:「陈公子如今是皇上要见的人,自然有皇上来定夺!」 我看了他半晌,嘴角一弯,缓缓地道:「那我岂非要欠着你的?」 亦非一皱眉,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懒洋洋地道:「这位钦差大人弄错了,小的不姓陈……」 我冲亦非哈了个腰谄媚地道:「小的是恭亲王府的奴才顾九!」 「你!」亦非气急,一时语塞。 「小人与王爷黑字白纸,亲笔画押,皇上要见我,那还要请钦差大人回去另请一道旨,就说陈公子这会儿不在,顾九他要不要见?」 师兄则面无表情的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 「皇上另有旨意,若是恭亲王府没有发现陈清秋,却是陈三陈四,那先留着,等皇上什么时候空了,再召回金陵仔细核查!」 他说着一拂袖,很有钦差派头地走了。 亦非只好无奈一低头,冲着他的背影回道:「是!」 亦祥一声冷笑,道:「现在亦仁好有派头,连派条狗都这么大的架子。」 亦容朝我刚走了两步,安宁慌忙拦在我前面。 「皇姐,你听到了,皇上哥哥说了随时会召见他的,他现在若有一个三长两短,十五哥哥会有大麻烦。」 亦容看了我们一会儿,淡淡笑道:「看来我确实是不能让你死,而且不能让你有半点闪失!」 我搔了搔眉毛,这天底下要说会办事,亦仁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他一纸空文,就要让亦容从恨不得我死,到怕我死。 亦容微转头,嘴角轻轻一弯,指着李公公道:「来人啊,把他给我丢狼圈里去!」 在场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我失声道:「你疯了?」 亦容微笑道:「若是陈清秋找到了,他自然是死罪可免,可是现在找到的是顾九,李福竟然敢包庇官奴,而且拒不交代他的下落,罪加一等!」 我冲了上来,却被她的黑甲骑兵挡住,我吼道:「你这个疯女人,你明明知道我就是陈清秋!」 亦容微笑道:「你错了,打今儿起,你就是顾九,你亲口在钦差大人面前否认你是陈清秋,那么你就是顾九……不是……也是!」 我慌忙抬头看亦非,道:「……亦非!」 亦非回望我,淡淡地问:「你想没明白了没有?」 我慌忙道:「我想明白了,我是陈清秋,不是顾九。」 亦容微笑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想是谁就能是谁么?」 亦非看了我半天,指着李福,冷冷地道:「来人……推走!」 我眼见牙将要将李公公推走,吼道:「亦非!」 亦非紧抿着双唇,冷淡地看着前面,我拉着他,抖了抖嘴唇道:「……求你了,亦非!」 亦非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隔了一会儿,仍然是冷冷的两个字:「推走!」 我深吸了一口气,望着眼前这张我曾朝思暮想容颜,眼泪夺眶而出。 李公公挣扎地道:「奴才,奴才有话要说!」 亦容淡淡地道:「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李公公喘着气,道:「顾九,这个,公公死后有一件要紧的事要拜托你……」 我流着泪,道:「公公,你放心,我逢年过节,一定不会烧银元宝,一定拣上好的金元宝烧给你,而且是大大的包袄。」 李公公大喜,连声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顾九也……」 亦容一声冷笑,喝道:「推走!」 我看着李公公的背影消失在院落的拐角处,亦非回过头又问:「你想明白了没有?」 我缓缓侧头,斜着眼微笑道:「王爷,奴才愚鲁,不知道王爷要奴才想明白哪桩,还盼给奴才指点一二。」 亦非看着我,轻轻喘着气,突然喝道:「来人,将他杖击三十!」 安宁还没插嘴,亦非已经冷冷地道:「恭亲王府教训自家的奴才,还请不相干的人不要插嘴!」 亦容微微一笑,由婢女搀着回厅里坐了,我咬着牙笑道:「王爷,你要责罚,可要起个什么名堂,若是不给名堂,那岂不是……不教而诛?」 亦非站在门口,喝道:「严管家,告诉他!」 严管家立即站了出来,挺胸凸肚拉了语调道: 「第一,凡本府的奴才戒好奇之心,凡奴者一律不可东张西望,胡乱触摸非打扫范围内之物。若有触戒,杖三十。顾九,你可犯有此条? 「第二,戒非分之心,凡奴者一律遵守自己的本分,觊觎之想,非分之言,皆为触戒。若有触戒,杖五十。顾九,你可犯有此条? 「第三,戒好胜之心,凡奴者一律谨言恭行,禁任何争斗之举。若有触戒,杖五十。顾九,你可犯有此条?」 我哈哈大笑,道:「我果然条条都犯了,这么算起来岂不是一百三十杖,王爷……您算少了!」 亦非眉间均是怒色,咬牙道:「杖五十,给我打!」 牙将们似乎从未见过亦非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时有些无措,亦非喝道:「还不快动手!」 严管家连忙道:「动手,快动手!还要王爷来催?」 我与严管家可以说是宿世仇敌,从最初的濛濛,到顾九,我都与他不对,现在听说要打我,喜得连声都变调了。 一杖又一杖结实地打在我的背上,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隔了一会儿,我只听亦非叫停,冷冷地道:「严管家,你问问这个东西,他到底想明白了没有?」 杖击停了,严管家刚走近我,我懒洋洋地抬起头。 「你去告诉王爷,本奴才想明白了,这王府的刑具虽然结实,但不够管用,听说本朝第一才子陆展亭发明了一种长满倒刺的鞭子,既轻便又实用。 「奴才有机会一定效陆展亭的尤,努力改进王府的板子刑具,让它更实用一些……」 我的长篇大论还没说完,亦非突然冲了过来,一把夺过牙将手中的板子,狠狠地抽打在我的背上,嘴里颤声道:「打死你这个蒸不熟、煮不烂的东西!」 我只觉得体内那股暗流横冲直撞,我几乎无法控制,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黑,微转着头咬着牙笑道:「多谢……王爷的夸奖!」 「皇弟又何须为一个奴才动气,皇姐现今就砍了他,有什么差池,我自己去找皇上领!」 亦容提着宝剑站在我面前,她冷笑一声,一剑便挥下—— 我静静等着那一剑了结这纠缠二十年的爱恨情痴,剑没有下来,却听亦非低声道:「皇姐……剑下留情!」 亦容抽声道:「母亲死得早,我们相依为伴二十年,我是你的姐姐,也是你的母亲,你是我的弟弟,也是我的孩子……你又何须在我面前作戏?」 我只觉得一滴滴的热流从脖项划过,勉力微转头却见亦非用手抓着亦容的剑,鲜血顺着他修长的手指滴在我的脖子上。 我心里一阵揪紧,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十二章 眼睛还没睁开,就听有人唉声叹气的,我闭眼笑道:「洪英,我若是要死,绝不拖累你,你又何须叹气!」 洪英高兴地道:「你醒了?」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自己的狗窝,正趴在自个儿的炕上,不由苦笑了一下。 洪英呸了我一声。 「你这东西最会连累别人,刚把李公公累死了,还说不会连累人……再说,你这么说法,好像我比李公公差许多,很没义气似的。」 她见我半天不吭声,又道:「我觉得呀,这王爷的火气应该过了,要不然也不会让我来伺候你,等你好了,你再说几句软话,就能保住你这条小命了。」 我听了一笑。「洪英……」 「什么事?」洪英从我的伤口处抬起眼。 「你不怕被我连累?」 洪英厚实的嘴唇一咧,笑道:「怕什么……」 「那我们就成亲吧!」 洪英手一软,药罐子掉在了地上,我歪头看着她道:「吓到你了,你不是一直想要嫁给我?」 洪英叹了一口气,从地上将药罐子收拾好,才道:「你说你走那天,我抱着你的大腿死乞白赖叫你别走,你就说这句该多好……」 我眨了眨眼,道:「难道现在不是时候么?」 洪英看了我一眼,又在我背上涂起药膏道:「那个晚上……我就是说杀顾九的那个晚上,我总以为自己看走眼了,你不可能是那么漂亮的一个人。天太黑了,我又发了点癔症……」 洪英一笑,道:「我只不过想要一个可以暖脚的脚盆,顾九那样的足矣。你现如给我一个白汉玉做的浴盆,我怕自己脚滑,还没享受到脚盆的好处,倒一不小心溺死在里头……」 我看着洪英那张涂了点胭脂的肥厚的嘴唇,笑了一声。 这么多年,我竟是轻看了她,高看了自己。 洪英将药罐往我边上一放,道:「你先歇会儿,我等一下再来看你!」 隔了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我懒洋洋地道:「不是说等下再过来的么?」 身后的人微笑道:「我怕等下没有时间跟清秋哥哥道别了。」 我吃了一惊,一转头见安宁坐在我身后。 「清秋哥哥,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安宁仍然穿着她鹅黄/色的连衫裙,好像什么也没有变,那中间十年的光阴,不过是风一吹便可掀开的纱幔。 风一吹,我还是疏狂才子,她依然是刁蛮郡王。 「明天我就要启程返回突厥了。」安宁微笑地道。 「又是我连累了你!」我苦涩地道。 安宁摇了摇头,笑道:「清秋哥哥,你始终也不明白十五哥哥让你想明白什么。他是要让你明白,没有人可以在皇室里自由自在,任性而为。 「拿皇姐的话,就是这个地方,不是你想成为谁,就能成为谁的。」 我想了想,突然一笑,道:「安宁,我们私奔吧!」 安宁看着我,淡淡地,她隔了一会儿微笑道:「清秋哥哥,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混帐!」 我找眨了眨眼,道:「我还以为你一直想跟我私奔的!」 安宁微笑道:「可是你铁定会在跟我拜堂成亲前就逃之夭夭,更何况本郡主又何须他人来怜悯!」 她此话说完,我与她对视了良久,不由相视一笑。安宁知我,原来远比我知道的要多。 安宁轻轻帮我擦着药膏,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叫濛濛的小奴才……他是十五哥哥在三岁的时候捡回来的小哑巴,十五哥哥与他同吃同睡,也许他是十五哥哥唯一一个向外人表露他喜爱之情的人。 「这个小哑巴的性子与你很有一些相同,大胆妄为,泼辣刁顽,十五哥哥九岁的时候,突然下令将他逐出府。」 「说你自己么?」我微微一笑。 安宁微微叹息道:「我们都以为十五哥哥是因为小哑巴得罪锦贵妃,不得已才把他撵了出去。 「十年过后,那个小哑巴突然在过年时给十五哥哥寄东西,第一年寄来的居然是十五哥哥小时候穿的肚兜,第二年听石榴哥哥说是十五哥哥的内裤…… 「十五哥哥别提有多尴尬了,后来只要这个人的东西一来,他都躲到书房里去拆。可是尽管他再掩饰,还是能看出他心中的欢喜,他一直都记着濛濛。」 安宁笑道:「你不会想到,一本正经的十五哥哥喜欢的会是这么一个无赖。他每一年过年前都在等那个小哑巴寄来的东西,直到十年前他突然不再寄东西来。 「我想十五哥哥一定是等了一年又一年,有一年他喝醉了问石榴哥哥,濛濛是否会记恨于他。」 我缓缓地问:「十六王爷是怎么回答他的?」 安宁笑道:「石榴哥哥最柔善了,当然是说了一些安慰他的话,但你知道十五哥哥说什么? 「他说即使濛濛恨他,他也绝不后悔,能看到濛濛在外面的世界底气十足,自由自在地去爱恨一个人,他就没什么不值得失去的。」 我的嘴唇抖了半天,却无法说一个字,安宁才道: 「这就是十五哥哥,他跟我们不同,他……也许会喜爱一个人,但是他不会像我们那样豁出命似的去爱一个人…… 「而你呢,清秋哥哥你的感情就像一把火,若是不能与你一起在火中抵死相爱,化为灰烬,就会烧得彼此都焦头烂额。即便十五哥哥想给,他也给不起。」 安宁将薄皮鲨鱼皮剑放在我的枕边,道:「清秋哥哥,此去经年,不知何时能再见,这柄鲨鱼皮剑是你的,当年是我硬抢,如今我完璧归赵。」 我听她在门口轻轻说了一声:「再见,清秋哥哥。」 直到她将门完全掩上,我才摸着剑鞘道:「再见,安宁。」 我与安宁当了十年的冤家,当年我被她追得四处躲藏,狼狈不堪。 事到如今,已经说不清楚,是我被她害得如此,还是她被我累得如此。细想起来,这一路我们其实彼此为伴,都在成就一段不属于自己的夙愿。 所以,她今天淡然告别,我才会茫然若失,倍感寂寞吧。 门又吱呀一声开了,我忍不住回头,却见亦非绑着纱布的手里拿着一个青花瓷瓶,他那特有的沙哑道:「安宁给你道过别了?」 我微笑了一下,今天我的狗窝还真是蓬荜生辉,热闹非凡。 他无视于我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神,走到我身边侧身坐在床上,拔出木塞,刚要将药粉倒在我的伤口上。 我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隔了半晌,我含泪道:「王爷——奴才有罪,怎么敢劳驾您给奴才上药,你这么恩威并施,奴才只怕粉身碎骨,都无以为报!」 亦非愣愣地看着我,半晌才叹气道:「你的个性,真是……太像,太像……」 「濛濛对吧!」我淡淡地道。 亦非一愣,叹了一口气,道:「是安宁跟你说的吧!」 「你不是说他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奴才么?」 亦非不回答,继续给我擦药。 「如果刚才是濛濛这么打手势,我都会很害怕,不知道他又想起什么新的花招来整治我。」 「你是王爷,他是一个奴才,奴才怎么敢整治王爷?」 亦非轻声一笑,叹息道:「可濛濛不这么想,有一年我因他不守规矩,不得已抽了他一鞭子,让他以后要慎行。 「他第二天突然就规矩了,一举一动都小心得不得了,我还以为他总算明白了,等我到了太学院,才知道他在我的靴子里放了蚂蚁。 「脚心奇痒难耐,害得我坐立不安,最后被太傅狠狠责打了五板子掌心,还被罚抄礼篇五十遍……」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一脸表情严肃的亦非红肿着小手,一遍又一遍抄着礼篇,心里一阵酸楚。 我在心里道:亦非,那是濛濛最后悔的事情之一。 亦非轻声叹了一口气。 「你说我将濛濛赶出去了,他会不会恨我!我一直在想,我抽了他一鞭子,他都会报复我,我将他赶出去了……我想他总有一天,会回来报复我。」 我没吭声,只是眼泪却静静地滑落。 亦非轻轻地说:「可是我等了一年又一年,最后终于明白了,他不再给我任何消息,就已经是对我最好的报复。 「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都无法查到他的去向,想必他过得也不差,你说是不是?」 「也许只能说,他又找了一个很好的主子吧!」 我微微一笑,心想这世上能让你查不到某一个人去向的,亦仁绝对是其中一个,更何况你满天下去找一个哑巴。 亦非的手在我的肩头微微一顿,我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问:「亦非,你说你或许喜欢我,是因为我像濛濛么?」 亦非微微一笑,轻声道:「你看起来像他,其实你的性格比他好多了,你虽然跟他一样任性,却比他肯服软,虽然跟他一样顽劣,却比他大度多了……而且,你比他伶牙俐齿太多。」 我那一刻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良久才淡淡地道:「即使这样,你还是喜欢他,对吧……可是即便你喜欢他,当初也还是毫不犹豫地撵走了他,对吧?」 亦非修长的手指抚摸着青瓷瓶,眼落在房间的一角,问:「你知道我的父皇这辈子最爱哪个女人,在他那么多妃子当中?」 我趴着懒洋洋地道:「难道不是皇太后么,他们不是据说恩爱了一辈子,有始有终?」 亦非轻笑了一声,不知道是讽刺还是苦笑。 「你错了,已故的皇太后……是父皇最恨的一个人……他当太子的时候,有一次顽皮,穿了一身侍卫服跑去宫里,无意间认识的一个宫女。那是真正的情窦初开,让父皇终生缅怀的岁月。 「可是他当了皇上,却不能对这个女子更好,甚至刻意冷淡,以期换来这个无权无势的女子,能在波涛暗涌的皇宫中长久的平安。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心爱女子受尽欺凌,却无法施以援手。 「然而又一年秋天,突厥骑兵突然南下,攻占了盘口镇诸个边境要塞,父皇急调兵马北上应战,可是处于西北的北国同时也大军压境。 「父皇无法应付如此长的战线,唯一的方法就是求助于来自北国,身为北国大君独生女的德仁皇太后。 「那一年秋天,他就与皇太后坐在紫微湖边,眼睁睁地看着他心爱的女子活活淹死,还要谈笑风生……」 我轻轻地道:「那……就是亦仁的母亲了。」 亦非点了点头,又道:「多年以后,皇太子亦裕假中毒要置亦仁于死地,幸亏陆展亭机智救了他…… 「事后,父皇说有事要与我说,让他们都散去。等人都走光了,我才知道父皇是要我搀他起来,原来他已经吓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我两人有片刻沉默,我突然笑了起来。 亦非微有一些诧异,我冷冷地道:「那个老头子不要装模作样了,他压根就没爱过谁……」 亦非怒斥道:「你大胆!」 我直视着亦非那双几近透明的棕色眸子冷笑。 「难道不是么,他爱江山,爱他自己,但绝不会爱那个可怜的女人。如果他真爱过她,又怎么能忍心舍得,他不曾为自己所爱的人遮风挡雨,不曾生死与共,甚至没有为她承担过半点风险。 「他只是看着她在泥泞中挣扎,最终碾落成尘,你怎么能说他是爱她的呢?快别说出来笑死人了!」 亦非双颊绯红,长眉微挑,一连气急地说了几个你,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最后,他狠狠地瞪了我许久许久,才像泄了气一般,无奈地道:「你不会明白的……」 他将瓶子放在我的枕边,站起身来道:「皇室是容不下个人情爱的,有太多的……太多的……大义压在上面!」 他说着叹息了一声,转头要走。 我突然叫住了他,看着他的眼睛,良久才淡淡问:「所以……你知道濛濛想要的是一个可以生死与共的爱人,而你只能容得下一个贴身的奴才,对么?」 亦非的长睫毛一落,轻轻地说:「去外面的天地,自由地爱恨吧!」 我看着亦非关上的门,突然轻笑了起来,最后笑得眼泪直流,在床上打滚,背后的伤口裂开了,血污染了新换的床铺。我却没有丝毫痛感。 总以为用一个新的开始,就能有一个新的结局,原来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来追寻同一个答案。 洪英进来吓了一跳,慌忙扳住我身体,但是我已经笑岔了气,喘不过气来还不能停。 洪英突然正正反反抽了我十几巴掌,流着泪道:「你要吓死我是不是,你属木头的?怎么就实心眼呢?」 我喘着微笑道:「洪英,我这是在高兴呢,因为从此以后,我就要为自己而活着了。」 我说着,整个人都放松似的昏睡了过去,梦里我顺着河流的漩涡越卷越深,我随波逐流着,不再奢想会突然有一只手可以抓住我,让我浮出水面。 因为没有奢想,所以不会挣扎。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只听耳边一阵吵闹声,侧过头见严管家带着两个仆人正在与洪英推推搡搡。 「王爷说了,让顾九在此好好养伤的!」 严管家不耐烦地道:「我说了不让他养伤了么,现在公主要见他,怎么,公主的旨意,他还能不遵?」 我打断了洪英大声抗辩的声音,挣扎着起来,嘴角一弯道:「洪英哪,公主要见,我们怎么能推三阻四?」 严管家冷哼了一声,道:「算你识相!」 洪英不甘心地将我扶起来,道:「王爷说了你可以在此地养伤,谁也不见!」 我斜眼看着严管家一笑。 「洪英,你有不知,这世上最不忠的狗就是那种吃隔墙饭的,这种狗,有饭吃就是主子,他主子多了去了……」 严管家大怒,朝我跨了一步。 他的手掌还没拍到我跟前,我就轻声一笑,低声道:「严管家,你可要想清楚了,我与公主到底是什么关系,女人要一个男人死……可未必是恨他。」 严管家倒抽了一口凉气,面露犹疑之色,我哈哈大笑着扶着洪英的手出了门。倘若亦容知道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大概要气得吐血了吧。 洪英在我耳边小声急道:「糟了,没想到王爷一走,这个公主就想找你麻烦!」 我一愣,道:「王爷走了?他上哪里去了?」 「我哪里知道,你昏睡的时候,皇上又来了一道圣旨,说是要来此地巡视,他就去接驾啦!昨晚就出发了。」 我大吃一惊,一见夕阳西斜,连忙问:「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洪英抿了抿厚厚的嘴唇,娇声道:「害得人家觉都没睡,你看你看,现在眼圈都是乌青的。」 她那双泡肿眼凑到我面前,害我的脚一滑,差点摔了一跤。 我心念直转,接驾何须星夜启程,又何须如此之久。 除非……除非,我心头大跳,除非是赶去他与亦祥的大本营,然后在半道上伏击亦仁。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没想到亦非还当真动手了。洪英见我脸色煞白,推了我一把,小声问怎么了。 我咬着牙不答,直挺挺跨进了王府大厅的门,见亦容换了一身月牙白的罗裙,端正地坐在上首,安宁正低头坐在下头。 「你看了,他死不了。」亦容面无表情地道。 安宁斜眼瞥了我一眼,但很快就收回了眼神。 我心中一动,忽然明白安宁必定是知道亦非远离,害怕亦容就此要我的命,因此不肯启程。 我想到此处,心头一暖,对她微微一笑。 亦容从座上走了下来,走近我们,淡淡地问:「在你们心中,亦容是不是一个嗜杀,专横的人?」 我心中连连道是,暗道亦容你通常十说九不中,但这一次确是对得不能再对了。 「皇姐是端庄严谨,岂可以嗜杀专横来形容,倒是安宁轻狂无礼,虽然皇姐也曾教诲过安宁几年,可惜安宁的性子无可救药,竟然没有耳濡目染到半分,想必皇姐失望得很。」 我冷笑了一声,心想你倘若耳濡目染到半分,岂不是恐怖。 亦容慢慢地走近她,抬起食指将安宁的下巴托起,细细端详了她两眼,才缓缓地道:「我过去待你如何?」 安宁低声道:「极好的,我闯了那么多祸,若无皇姐在太后面前斡旋,安宁绝无可能过得那么逍遥。」 亦容看着她,问:「你知道为何?」 她看着安宁的眼睛,淡淡一笑。 「因为我喜欢你,你是众多的妹子当中最受我喜爱的一个。你单纯,执着,自由自在,外表凶恶,心地却很好。」 安宁嘴唇抖了抖,道:「皇姐……」 我心想是啊,除了她的凶恶,都是你没有的,你羡慕吧。 亦容突然回转头,冲我淡淡地道:「我还以为陈清秋没什么不敢说的,原来他也会腹诽。」 我吓了一跳,亦容倒像没意思要在这个上面找我的麻烦。只见她手一招,一个婢女托着木盘过来,里面是一幅画轴。 只听她又道:「听说你对沈碧水的洛神图一直很腹诽……」 她慢慢踱着过来,走到门口看着外面的天,道:「你说他的洛神一双眼睛明而不睐,是个睁眼瞎,这是他最新的洛神,你再点评一下呢?」 我一皱眉,却见安宁连连朝我使眼色,我一肚子疑惑,手按着画轴,一转头见亦容也转头静静地看着我。 我心中一动,想起那一个晚上,亦容的手边似乎也有一幅新画的洛神图。 我猛然省悟,心中一下子亮起来,难怪恭亲王府那么爱召开诗会,却从来没有主人参加。 难怪沈碧水神秘莫测,从没有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可是他的作品却是每次必到。 原来……沈碧水竟是皇朝第一公主亦容。 我慢慢抽回了取画轴的手,亦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我看着她静静地说:「你又何必非要从我的嘴里听到对你作品的赞誉,你所在乎的东西,在我的眼里根本一文不值。」 安宁吓得连忙道:「清秋哥哥,你不要瞎说!」 我看着眼冒怒火的亦容,笑道: 「难道不是么?你喜欢洛神,是她的美貌,是她的地位,是她高高在上,可远观不可近赏的气势。可是这些东西在我的眼里,根本不值一文,你画得再好,我都不会欣赏。」 亦容收回了眼神,在门口静立片刻,缓缓地走回上座。 她转头淡淡地道: 「安宁,你可以启程了,念在你总算有一点长进的分上,我就让陈清秋送你一程……就当了结你们今生剩下的缘分吧!」 安宁的眼湿了一下,站起身工整地朝亦容行了一个礼,道:「是!」 我陪着安宁慢慢向门口走去。 以前总觉得王府的石径很长,不是很喜欢,每一次走到门口再回望,总是院落重重,庭院深深,有一种侯门深似海的压抑,今天却觉得这条石径太短了。 太阳已经落了下去,整个天边泛着青白色,安宁上了马,骑着马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道:「再见,清秋哥哥!」 「好的!」我朝她微笑了一下,见与不见是我与安宁的事,我们要见面,自然会再见! 亦容淡淡地道:「走吧……」 她的话音一落,外面突然火光四起,人声嘈杂,只听有人嘶喊道:「快逃啊,马贼来啦,有马贼啊!」 我吃了一惊,我在盘口镇住了快七、八年,马贼来得很少,这三年就没再来过。还以为这盘口镇的居民太过动如脱兔,加之油水甚少,马贼已经安心洗劫突厥部落,不会再光顾盘口镇了。 安宁与她的护卫队又退回了府中,外面有一兵士慌张来报,有一百多名马贼杀进了盘口镇。 第十三章 「一百多名?」 亦容转过头斥问严管家道:「皇弟不是将本地驻兵都留下了,至少也有二三千士兵,怎么能叫区区百人的马贼闯了进来?」 严管家连声道:「公主有所不知,这戈壁滩上有一支马贼队伍,骁勇剽悍非常,神出鬼没,常常星夜奔袭突厥部落,一个晚上能洗劫二、三个帐营,转战百里,连突厥骑兵都奈何不了他们! 「听说这群马贼脸上都会戴鬼面面具,领头的那个马贼则常戴一件银色的鬼面面具,所以这群马贼就叫鬼面。可是他们好像极少来骚扰我们南朝边境啊!」 亦容皱了一下眉,沉声道:「回府,命令牙将一定要死守各个入口之处,严管家,你从后门快马杀出去到前陵关卡求救兵!」 严管家应了一声,转身往后门奔了出去。 亦容又冲自己掌旗的二十四个甲兵沉声道:「诸位战士听着,如果敌人破门而入,务必保证安宁的安全,她在你们在,她亡你们亡!」 二十四位黑甲骑兵整齐划一地大声应是,安宁激动地结结巴巴道:「皇……皇姐……」 亦容淡淡地道: 「你勿用太激动,我保护的是突厥王妃,你要死,只能死在突厥境内,绝不能死在我南朝境内!」 她的话刚说完,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大门应声而倒,一匹全黑的马在门前高高仰蹄鸣叫。 它的上面是一个全身黑衣的蒙面骑士,他左手握着缰绳,右手中则是一柄森冷的弯刀,在火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他一扭马头就从大门中昂首而入,他的身后是一字排开的马贼骑队,脸上均戴面具。 他将目光从亦容、我的脸上慢慢滑过,最后停留在安宁的脸上,只见他修长的手指指着安宁,做了一个奇特的手势。 我看到那个手势,心都停顿了一下,手一伸夺了身边牙将手中的剑,脚步一滑就到了安宁的身边,嚷道:「他要活捉安宁!」 而随着他的手势落下,马贼们一拥而入,耳边听亦容沉声道:「结阵!」 她的话音一落,二十四名黑甲骑兵立刻涌在安宁的面前结了一个八卦阵。 我看了一下,大叹高明,没有想到亦容不但是闻名天下的大才子,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八卦阵高手。 院落虽大,却也容不下上百个马贼骑兵,加之二十四名黑甲骑兵环环相扣,又占据了大厅正门所有的空间。 所以这群训练有素,剽悍的马贼轮番而上,竟然占不了便宜。 亦容慢慢坐回了椅上,冷冷地道:「想从我亦容的手上夺人,要先问问自己,你够不够分量!」 那个马上的领头骑士慢慢扬起了手中的剑,这些马贼心有灵犀似的,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整齐划一地回到了他的身后。 他从马上一跃而下,他的轻功非常特别,竟能踏空而行,行如鬼魅,不过一眨眼间,就有三个黑甲骑兵倒地,他也刚好穿过这三人来到了我与安宁的面前。 亦容又惊又怒,喝道:「你是宫藤家族的人?」 他出剑奇快,我只能随手应招,但是他不讲究变招,却是招招朝着我的剑硬磕,竟似知道我是一杆银枪蜡烛头。 我不由暗暗叫苦,只好拿出平时的看家秘技,大喊一声:「看我九九八一归元针!」 归元针多如牛毛,针针带毒,是武林中最下贱最歹毒的暗器之一,常人听到了不掉头就跑,也要向后倒翻以避毒针。 谁知道他不退反进,瞬息就到了我的面前,我大吃一惊,手一翻只好勉强用冰心诀招呼他。 我的冰心诀,二师兄当年本来就教得马虎,又被宫藤进一打得七零八散,虽然经过了十年的恢复,但其效力也是有限。 不过凡是宫藤家族的人,没有一个不畏于冰心诀,果然他也顿了一下,有了迟疑。 我趁他一犹豫,握着安宁的手腕,腾空而起,虚空而行。 当日,宫藤将本门秘技输给了亦非,其实就是将他们这个独门轻功告诉了亦非。 我假扮哑巴六年,最擅读唇语,他说与亦非听,我也乐得捡现成便宜。我的秘技一半靠偷师,一半靠讹诈,倒也没有半点不君子的愧疚之心。 我一落地,笑道:「宫藤家的虚空而行,我看也是普通至极……」我刚一扭头,就发现黑衣人已经站到了我的身后。我大吃一惊,看来我这虚空而行,只怕也是偷学得马马虎虎。 我正急得满头冒汗,只听嗖的一声,院落里出现了一个头戴小炒锅的灰衣人。我大喜过望,大喊道:「师父,师父,救我!」 黑衣人似乎也知道我师父的厉害,脚步谨慎地退后了半步,谁知道师父坐在院落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号啕道:「师父不要我了,师父他不要我了……」 我这才看到师父这个老杂毛浑身泥泞,衣服破破烂烂,有一个马贼大胆提刀靠前,他手一伸居然将人撕成两半。这下子不但是我,所有人都被他骇住了。 我不知师父为何癫狂,心中一动,将安宁抛到师父身后,道:「师父,帮我保护安宁!」 师父不理睬我,仍然伤心他的,但是却一时无人敢靠近。 黑衣人向后倒跃,飞身上马,我高兴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以为他知难而退。 谁知道他马鞭一伸展,卷住了我的脚踝,将我倒拖出了大门。 我连忙手舞足蹈地喊道:「师父,师父,救我!」 师父兀自坐在那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哪里还管自家的徒弟。我暗暗苦笑,若是哪家徒弟有这样的师父,除了自求多福,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 我只好转头跟敌人商量,大喊道:「你抓错人了!真的,我虽然长得天下少有,但是我真的不是突厥王妃啊——」 那个黑衣人手一扬,一块羊皮毯就掉在了地上,又将我扔到了羊皮毯上,接着倒拖着我走。 我虽然垫着羊皮毯,可依然被拖得头晕昏花,四肢生疼,加之马蹄踏出的黄沙漫天,呛得我都喘不过气来。 我正晕头转向之际,却听空中传来一声清澈的鹰叫声,我心中一惊,只听一箭破空之声,我的脚踝绳子一松,一连滚了十几个身才收住。 然后,有人朗声笑道:「别来无恙,小秋!」 我半撑起身,睁开昏花的眼看去,只见一书生模样的男子正坐在马上,低头微笑着看我,他的肩头站立着一头海东青,也阴森森地看着我。 他的容貌虽然秀气,但整个人却英姿飒爽,神气得很,这不是那个天底下最阴险狡诈的亦仁又是哪个。 只见他一张嘴就微笑道:「你又欠了我的,小秋!」 我不禁呻吟了一声,暗道这个阴魂不散的,不由回望了一眼早已绝尘而去的马贼,真恨不得还是随了他们去的好。 我爬了起来,看了一眼他身后面无表情的大师兄与黑压压的骑兵,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大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亦仁眨了一下眼睛,微笑问:「那我应该在哪里呢,小秋?」 我心里大叫道:你不是应该在五百里以外的关卡东屏县么,那里一百里开外就是亦非的常驻军队营地。 我尽可能放缓了声音,道:「你不是要先去东屏县巡视么?」 亦仁诧异笑道:「谁说要去东屏县?我此次就是来盘口镇,只不过早到了一日而已。」 我目瞪口呆,看着亦仁带着不足二万的骑兵,气定神闲地进了盘口镇。 亦容见了亦仁,那是远比我要从容多了,礼数周全。 我猜亦容应是完全知道亦非的计画,可见皇孙们胸中的城府,委实可以藏得下丘壑啊。 亦仁对这位皇妹似乎也是礼数有加,道:「皇妹一路北巡,辛苦了。我特地早了一日来,就是怕与皇妹、安宁错过了。」 亦容微笑着侧身行了一礼,亦仁又笑问:「安宁那个小妮子呢,我听说她溜到了她十五哥这里,正要拿问她呢。」 亦容淡淡地道: 「回皇上,刚才盘口镇受了悍匪的攻击,目标显然是安宁。我见这些悍匪极其训练有素,绝非等闲之徒,只怕是突厥欲加兴师之罪,是以刚才连夜命贴身侍卫将安宁送往突厥境内。请皇上万勿见怪!」 我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有一瞬里我觉得亦仁的嘴角一僵,但是随即他又谈笑风生道:「皇妹处事,素来以大局为重,我又怎么会责怪于你?」 他放下茶碗,对亦容微笑道:「皇妹,你过去一直叫我十哥,现今也不用改了吧。」 亦容又侧了一下身,道:「不敢,皇上,君臣之分,有如天地分野,亦容岂可造次?」 亦仁沉默了一下,笑道:「随皇妹喜欢吧,我累了,不知道皇妹可准备了榻铺给我?」 亦容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 我无意去欣赏人家兄妹叙旧,只是心中疑惑重重。 即使亦仁原本就是要来盘口镇,怎么会有一道假圣旨说他要去东屏县逗留,以至于亦非竟然会星夜启程前去伏击亦仁? 吃晚饭的时候,听下人说师父嚎哭了一阵子,向他们打听有没有见到他的小徒弟陈清秋,然后就追马贼去了。我有气无力地扶着碗扒了两口饭,然后就躺在床铺上翻来覆去。 第二天早上,亦仁吩咐人叫我去,跟我下了一盘又一盘的五子棋,他的棋艺比之亦非那是差太远了,十局里也就能赢我一两局而已。 我打着哈欠百般无聊,刚想推了棋子说不玩了,亦仁举子微笑道:「你今儿就在这里陪我下棋,我昨个儿救你的事,我们两相不欠,如何?」 我心里一掂量倒也合算,于是就坐下勉强同他下了一局又一局,亦仁忽然微笑道:「若是他在,必定高兴。」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是谁,却听外面人声鼎沸,只听人大声道:「是突厥骑兵,突厥骑兵来了,快跑啊!」 我心中一惊,手一松,一枚棋子掉落在棋盘上。 亦仁哎了一声,喜孜孜地道:「落子无悔,落子无悔!」只见他高高兴兴地赢了我一局,然后淡淡地道:「来啊,把那刚刚喊快跑的人砍了祭旗!」转头又微笑看着发愣的我道:「你要不要去见证我们南朝一统四海的开端?」 我懵懵地跟着他上了关楼,遥遥一望,眼一黑,脚一滑。 下面黑压压的都是突厥精壮的骑兵,一眼望去竟似到天边,绝不会少于十万铁骑。铁骑中央是竖黄旗,竟是突厥大汗御驾亲征。 我有气无力地道:「亦仁,被人统一,也是统一吧?」 亦仁微微一笑,他的贴心走狗沈海远师兄已经朗声道:「察尔汗,我朝德武皇帝在此,你还不参见!」 师兄经年不见,功力大进,最后那声「见」字似可传出很远,不时地还有回音可闻。 突厥骑兵有序地空出一条道,一个身披狐裘,头插三色鹰羽的彪形大汉,骑着一匹汗血宝马跃众而出,只听他大声道:「亦仁,你很快就是我阶下之囚,还在这里装模作样,摆你的上朝威风么?」 亦仁微笑道:「察尔汗,要作阶下之囚的人,恐怕是你吧!」 察尔汗一声冷笑,脸上浓眉一挑,道:「南朝可用的骑兵不过你麾下区区不足六万余人,可惜你此次只带了不足二万人过来。 「你们南朝勉强可以与我突厥一战的不过是八亲王那几个老人,可惜都被你杯酒释兵权,这是天要亡你,也是你自取灭亡。」 我连连叹气,这亦仁玩阴的是一等一的高手,可是真到了十里沙场上,却也未必能有半分用处。 亦仁倒是神清气闲得很,只听他悠悠笑道:「察尔汗,你有没有听说一将抵千军,我朝有一将,他骁勇善战,可以一日一夜里转战千里之地。他仅领五百骑,便可以纵横你们突厥,如入无人之地。 「他足智多谋,不足十三岁,便有先皇亲授护国将军之衔,专事对突厥的军事。灭突厥,是他一生的志愿,盘口镇,不是我与你,而是他与你的决战之地。」 察尓汗张嘴结舌,愣了一会儿,哈哈大笑道:「你们南朝人除了嘴巴,没有一样强的,死到临头,还在诳语!」 亦仁指了指天边,微笑道:「你看看东边!」 他的话音一落,我们的视线不由都落在了东边。 朝阳黄沙漫天,沙雾里只见人影重重,马蹄声轰然如雷,马止风停,猎猎战旗下,当骑一人黑色高头大马,鲜红色的战袍分外夺目,他飞扬的乌眉下是一双琥珀色的眸子。。 「亦、非!」我艰难吐出了这两个字。 突厥骑兵出现了一点骚乱,察尔汗惊讶无比,连声道:「怎么会,怎么会?」 亦仁微笑道:「你是不是在想,亦非这会儿该在东屏县与佯装护驾的亦祥开战才对?」 他看着察尔汗满是疑惑的眼神含笑道:「这是我们兄弟定下诱你南下的计策,猎物若是不出山林,我们怎么合而围之呢?」 他一指茫茫戈壁滩,笑道:「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你说你的骑兵能不能逃出我们的箭阵呢?」 亦非的身后出现了数十座箭车,我知道只要亦非一声令下,就会万箭齐飞,这些突厥兵非当活靶子不可。 想到这些年来苦不堪言的边境老百姓,我心中不由大是高兴,手舞足蹈地道:「放箭,放箭!」 察尓汗神色大变,却听一人喝道:「慢着!」 只见一个突厥贵族模样的青年人,手持弯刀抵着安宁的脖子,慢慢骑马出来。 「你们要是敢放箭,我就一刀杀了安宁!」他的汉语说得极其标准,模样也是颇为英挺。 亦非喝道:「纳尔海,你疯了,安宁是我朝的郡主,但早已经嫁给了你,是你的妻子!」 纳尔海一声冷笑。 「你们汉人言而无信,说什么愿以半壁江山来换安宁的自由,原来不过是诱我等南下,聚而歼之的毒计。 「我更没想到你们汉人的心肠会如此歹毒,知道如果不将安宁放回,我们必然会起疑心,因此明知她是死路一条,仍然迫不及待地将她送回! 「你们自己的妹妹尚且不怜惜,我又何必要去怜惜一个害死我兄弟的女人?」 亦仁淡淡地道:「纳尔海,我知道北边还留着你七十岁的老母,二十岁的小妹,倘若你不伤安宁,我以南朝皇帝的名义起誓,我必然在你死后善待于她们!」 纳尔海微微一滞,亦非喝道:「亦祥也没有骗你!」 他大叫了一声来人,只见两位黑甲骑兵押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上来。安宁见了此人,失声喊道:「石榴哥哥!」 亦祥微微抬起头,对着安宁苦笑了一下,道:「安宁,石榴哥哥又连累你了!」他冷笑地望向亦仁,道:「我说你无权无势,却能窃居大宝,原来……你的身后有这么强大的靠山!」 亦仁笑而不答,亦非沉声道:「大胆亦祥,你还不住嘴!」 亦祥仰天大笑,道:「十五哥,这个人,他当年害了手掌重兵的十一哥,你难道也有份参与么?」 亦仁微笑道:「亦德私藏龙袍,其心可诛,父皇仁慈,将其圈禁,已经是法外开恩!」 「放屁!」亦祥脱口骂道:「十一哥虽然骄狂蛮横,但却是忠君忠父,绝不会私藏龙袍!」 亦仁笑而不答。 亦非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叹气道:「你错怪十哥了,当年要……」 亦仁喝道:「亦非!」 亦非顿了一下,又缓缓地道:「当年要除掉手掌重兵的十一哥,不是十哥,是父皇。」 亦祥张大了嘴,突然声嘶竭力地喊道:「不可能!」他摇着头连声说不可能。 亦非淡淡地道: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因为在宋妃那里藏龙袍的人……就是我受父皇之命派去的。皇上顾念手足之情,拼死上奏才保下十一哥的性命。」 我一声苦笑。 尽管已经决定自己心中还剩下的以后都要保留给自己,可还是觉得有一种椎心的疼痛,呆呆望着战旗下冷漠的亦非,用冷淡的口吻说着自己如何残害手足。 我手一扶城墙,却听亦仁轻声对我笑道:「你知道的嘛,当年拼死保下十一弟的人并不是我。」 亦仁微微一笑,又说:「亦非这么大方让我来领这个情,不过想顺手保了亦祥的命……」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几乎是用耳语的声音无声地道:「我引亦非为知己数十年……原来他也并不真的了解我。」 我看着亦非冷漠地回应亦祥悲愤惊怒的眼神,听着亦祥咬牙切齿地道:「恭喜十五哥以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可要多多保重!」 亦非头戴红缨战帽,身披盔甲,手持利剑,一张俊颜毫无表情。 安宁不住抽泣道:「你这又是何必呢,石榴哥哥!」 纳尔海呸了一声,道:「你们汉人生性狡诈,真真假假,谁知哪个是真?」 亦非一扬长眉,冷笑道:「你让亦祥将我骗去东屏县,让他在那里与我大战,必然会将方圆百里以内的各种军事势力吸引而去。 「东屏县为南朝北部军事重镇,是驻扎北边军队的主要据点。只要他们忙于我俩的大战,盘口镇必然成了空点,唯有皇上御驾所带的二万亲兵,你只要扑以重兵,不下三个时辰就能拿下盘口。 「这个时候,远在五百里以外的南朝军队就算有所发现,也是赶不及了。」 亦仁微笑道:「他是算你不可能在一个晚上收拾得了亦祥,我跟他说了我有一个将军,能在一天一夜之内转战千里,他不信。」 纳尔海怒吼道:「谁知道亦祥是不是骗我们,佯装跟我们合作,却是暗地里跟你们合作,你们汉人个个都是背信弃义之徒。」 亦祥缓缓抬起头,干燥的嘴唇微微一笑,道:「我证明给你看!」 我见他肩一沉,大叫了一声小心,只见亦祥反手搭住身后持剑的黑甲骑兵的脉门,将他的手腕一折,顺势一送,黑甲骑兵手中的剑就全部送进了亦祥的腹部。 亦非的嘴唇抖了抖,眼也似起了一层轻雾,但整个人坐在马上纹丝不动。 场地里数十万人竟然都鸦雀无声,空余战旗猎猎作响,唯留安宁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纳尔海手一松,安宁就跌跌撞撞朝亦祥跑去。 我冲着亦仁一声冷笑说原来你当不当郑伯,也是看对象的,说完一腾身从城关楼一跃而下,朝安宁与亦祥走去。 「你为什么干这些傻事,石榴哥哥!」安宁将亦祥抱过来,哭泣着喊道。 亦祥看着安宁,有一些忧伤。 「对不住,安宁,我总是想让你高兴,却每次都连累你……亦容屋子里曼陀罗花其实是我点的,我从未想过会把你害得那么惨!」 安宁抱着他,哭泣道:「你知道我都不会怪你的……」 亦祥看着天缓缓地道:「我总是这么的懦弱,小时候被奶娘欺负,要你来打抱不平,害你失手杀了奶娘,从小就背了恶名。我犯了错,却不敢去跟父皇承认,要害你背了罪名,被流放大漠……」 安宁擦着他嘴边冒出的鲜血,道:「都没关系,这都没关系……都过去了。」 我看着亦祥的眼神涣散,心中一阵难受。 只听他握着安宁的手道:「我要当皇上……然后下一道旨给你,我要安宁以后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嫁给谁,谁就一定要娶她……」 安宁头挨着他哭泣,只听亦祥无声叹息了一声,轻轻地道:「其实我一直都是那么懦弱……始终也不敢告诉你,其实我喜欢你,想……想要娶你……」他就在安宁的哭泣声中慢慢地无了声息。 安宁握着他沾满了鲜血的手,慢慢擦干了眼泪,站了起来,回头对亦非微笑说:「十五哥哥,我能问你要一匹军马么?」 亦非点头。 我仔细看着他的眸子,却看不出里面有任何的东西,只听他那很有特色的沙哑声音道:「当然可以。」 安宁将亦祥抱着放到军马上,然后转头对着城楼微笑着问:「皇帝哥哥,你要杀安宁么?」 亦仁看了安宁一会儿,才叹息着道:「我怎么会要杀你呢?回家吧,安宁。」 安宁又微笑着问:「石榴哥哥犯了谋逆之罪,可他知道错了,你还要杀他么?」 亦仁摇了摇头,道:「我从未想过要杀他,安宁。」 安宁点了点头,问道:「那我们可以走了么?」 亦仁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安宁,你以后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安宁转头看向纳尔海,道:「纳尔海,我不能再当你的妻子了,我要走了,我可以走了么?」。 纳尓海眼圈一红,手一挥道:「走吧,走得远远的。」 察尔汗脸沉似水,亦非淡淡地道:「察尔汗,你的麾下是十万精锐铁骑,我这里仅有六万疲兵,他们刚刚在五百里以外经过一场大战,加上盘口镇内的也不过不足八万的将士,你敢不敢与我一战!」 察尔汗一声冷哼,一扬浓眉:「草原上的苍鹰还怕你这只刚离窝的雏鸡么?」 亦非的嘴角露出了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转头看向安宁,柔和地道:「走吧,安宁。」 安宁微笑着点了点头,她牵着马往前走了几步,亦非的军队立刻替她让开了一条道。 安宁突然回头看着我道:「清秋哥哥,要是你喜欢的是女子,你当初会选择喜欢谁?」 我想了想,道:「喜欢亦非。」 亦非朝我望来,我却没有去看他,安宁微笑道:「我是在问,如果,你喜欢女子呢?」 我想了又想,看着安宁,终于诚实地道: 「我喜欢亦非。」 安宁一低头,微笑道:「明白了,谢谢。」她回头对亦祥笑道:「石榴哥哥,我们走了。」 她就这样,牵着马带着亦祥先是穿过南朝的军队,接着穿过突厥的军队,穿过千军万马,消失在大漠里。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安宁,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也是唯一一次安宁走的时候没有跟我说再见。 我后来听说大漠里有一个女马贼,她惯使一根长鞭,来去如风,爱恨分明。我知道安宁找到了她的答案,跟她喜欢的生活方式。 第十四章 安宁消失之后,整个战场静得能听到人的呼吸声,然后以亦非的一句话带起了这个血腥的开始。 他手指远方说:「察尔汗,你的身后是千里广阔的沙漠与草原,但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然后城内突然传来震天的礼炮声,原本训练有素的突厥马一阵惊慌失措,亦非冷冷道:「突厥马没有听过炮声吧!」 他手一挥,喝道:「放箭!」 随着我熟悉的手势,立刻万箭齐飞,那箭撞铁盾之声,箭没入肢体声,鲜血四溅声,人仰马翻嘶喊声,似均都没入了战车轰隆隆的前进声中。 我就像一个看客,高高地坐在关楼上,偶尔用手指夹一下误射而来的箭。 我静静看着箭簇齐飞,在天空滑出美丽的弧线,最后没入那些健壮的躯体,满目都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景。 放眼望去,远处是彤红的夕阳,浅红色柔软的沙粒,孤绝的丘石,然后逐渐逐渐被深红色的沙石,交叠的残肢断臂所代替。 我今天才领略到亦非的另一面,他的军队就像他的臂膀一般,可以运作自如,他身先士卒,剑到之处,所向披靡。 他在战场不再是那个一本正经,木头一般的亦非。 他是生动的、精采万分的亦非,战盔下是他燃烧着的双眼,他在呐喊,鼓励他的军队进攻,进攻再进攻。 我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三岁的亦非挥舞着木剑,指挥我冲锋陷阵,我每次跑不出多远就躺在地上装死,以期快点结束这种无聊的游戏。 他气愤不已,小脸涨得通红,一遍遍比划告诉我:我亦非的军队不会那么差。我则耸着肩摊着手告诉他,总有差的。 他第一次教我写字,就是「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我替自己取名叫清秋,却不知道自己不是他真正的追求。 亦仁一直站在城楼上。 他的贴心走狗,我的师兄劝解了他很多次,他依然不躲开,我可以看到他放在城墙上的手紧紧握着,骨节处都泛白了。 他有一些难以抑制的兴奋,他说道:「小秋,我们向这些蛮族卑躬屈膝的日子就要结束了,从今天开始,我要这片沙漠之后的地方……都纳入我南朝的版图。」 他回头微笑着对我说:「你信不信,亦非他会实现这一个梦想,他是我最完美的将军,会替我实现这个梦想。」 我望了一眼他修长手指所指的远方,那里除了突厥,还有北国。 我苦笑了一下。 突厥骑兵强在奇袭,这种平原之地的大规模作战根本不是他们的强项,更何况在筹谋多年、有备而来的亦非军队面前。 不过三个来回袭击,突袭骑兵就开始北撤。 没跑出多远就见他们的马蹄深陷,一些身穿黑色紧身衣,手持弯月状尖刀,身材矮小模样的人跃出沙石,在地上不停地翻滚,带动弯刀,专削马蹄,到处可以听到突厥骑兵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这一仗整整打了一天一夜,等二天朝阳升起的时候,昨天突厥骑兵来时乌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仿佛都成了南柯一梦。 察尔汗战死,纳尔海却在部下的护送下逃了出去。亦非带领部队趁胜追击,亦仁则意犹末尽的从城楼上下来。 「你那么爱打仗,做什么不自己下去!」我开口道。 亦仁微笑道:「因为我在战场上不如亦非,我在战场上只能是一个谋士,成不了一个将军!」 我一咧嘴,道:「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亦仁已经向前走了几步,听到我这句讽刺,回转头来笑道:「因为我是一个帝王,就该明白,什么是自己胜任的。」 我咂了咂嘴,差使别人去做事倒确实是亦仁的强项。 我跟在亦仁的背后,一前一后回了王府。亦容带着人微笑着出来迎接,见了亦仁的面便万福道:「皇妹恭贺皇上旗开得胜!」 亦仁微笑着说了一声平身,大家都是疲惫至极,自然各自回屋歇息。我却偏偏跟在亦仁的身后,他的走狗,我的师兄想要拦住我,却被亦仁阻止了。 「小秋一直跟着,莫非是想要与我谈话。」 亦仁微笑着推门而入。 「不是!」我找了一张椅子,大剌剌地坐在上面。 师兄连忙将亦仁的床榻铺好,伸手扶着亦仁躺下,好像他不知道他是一头一张嘴就会开口吃人的狼,倒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白兔似的,我呕。 「亦仁!」我大声喊道。 师兄的脸黑得发青,亦仁摆了摆手,半闭着眼睛道:「你又没话跟我说,跑我房间里来做什么,快回去吧,亦非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回来了。」 我想起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跟亦非勾结上了,却还装模作样的让我去跟亦非为敌。 想到他害得我如此,就恨得咬牙切齿,于是谄媚地笑道:「奴才这是想来表几句仰慕之词。 「皇上天纵英姿,尤其表现在唱戏上,要是真的去唱戏,保准会是金陵一等一的红牌。 「只是戏子只唱一台戏,皇上却能一连唱上几十年,只怕哪个戏子都要自愧不如,堪得亘古宇宙,古往今来,独天得厚第一戏子。」 师兄黑着脸喃喃道:「他又犯病了。」 我不去理会他,翘起大拇指眉开眼笑地道:「难怪皇上的皇帝老爹给您取名艺人,那是大大地有先见之明。」 亦仁一听,微笑道:「让他在这儿说个够吧,他存心来找碴,我先睡一会儿……」然后轻轻叹息了一声,很小声地道:「他跟展亭倒是有一点像。」 「是么!」我冷冷一笑。 「那我接着说,你与亦非只怕早就结成同盟了吧!」 亦仁笑道:「对突厥,皇子中,只有我与亦非是战派!」 他慢慢地坐起来,道:「我们这几年为了诱四处为家的突厥南下聚而歼之,不知道想了多少法子。」 我一声冷笑,道:「若非我当年受你之命,去烧亦非的火器,我还真当你们心心相印呢!」 师兄气道:「你知道什么,那根本就不是……」 亦仁伸手阻止了师兄的话,微微叹了一口气,道:「郑伯克段于鄢,我若是存心加害于亦非,无需让你去烧火器……」 他拂了拂身上的衣服,淡淡地道:「相反只要这批火器在亦非的手里……不用我动手,他就能死上好几次。」 我心中一动,脊背一阵发凉,他只要将亦非私藏军器的事,知会给那个六亲不认的老皇帝就好了。 我腰一松,倒在椅背上,亦仁又躺了下去,含糊地道:「濛濛,亦非当初对你的处置是正确的……」 我一愣再想要细听,他似乎睡了。 我又嗨了一声,道:「郑伯克段于鄢,快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冷笑一声,道:「你们刚刚勾结害死了自己的一个兄弟,倒还睡得着。」 亦仁微睁开了眼,道:「我没想过要他死……我很不想让他死,亦非也是。我也不想当郑伯,亦非给过他警示,我也给过他警示……」 我大声打断道: 「你算了吧,惺惺作态!你心里是希望他上当的对不对,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你不想当郑伯,但郑伯就是帝王!」 亦仁呻吟了一声,扶着头有气无力地对他忠诚的走狗道:「赶快把小秋送亦非那儿去,跟他说我实在吃不消……」 师兄沉着脸,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就拎着我的衣领将我丢出门去。 他冷冷地道:「亦祥又是什么好人,他一边劝说亦非叛变,可又假装护驾,暗地勾结突厥,若不是亦非心志坚定,死无葬身之地的,不知道是谁?」他说着狠狠地将门拍上。 「只能说明你们亦家兄弟果然是兄弟。」 我懒洋洋地从地上爬起来,顺着道一直走出了王府大门,见出去追击的士兵竟折道返回。 只听说前方有很大的流沙,这些中原的士兵虽然在沙漠里卧薪尝胆十年,但还是不敢轻易在诡谲的流沙中前行,只得中途返回。 我问了一声亦非在哪儿,士兵指了指戈壁滩上的石群。 我走了过去,见亦非独自一个人正坐在戈壁石上。我一跃而上,坐到了他后面,开口道:「你不是应该高兴才对么?」 亦非用那沙哑的口吻道:「收拾完皇上了?」 我一愣。 「原来你先回过府了,是啊,我刚才就在皇上的寝室里倾心交谈,皇上还问我愿不愿意再回去伺候他!」 亦非微微侧过头,我看见他很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问:「你怎么回答?」 我眼睛眨也不眨。 「本奴才当然是三呼万岁了,当皇上的奴才总比当王爷的奴才更有前途不是……爬皇上的床也必定比爬王爷的床更有……」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一把揪住,从石头上跃上,按在石壁上,我见他棕色的眸子满是怒火,沉声道:「我不许!」 「你不许?」 我掏了掏耳朵。 「是你自己说要放我到外面的天地自由的爱恨,难道我只能自由的爱恨,却不能自由的上别人的床?」 「我一直在寻找你!」 亦非似有一些忧伤地看着我,突然一低头吻住了我的嘴,是我熟悉的气息,隐隐带着的那点血腥味大大刺激了我的情欲。 我狠命咬着他的唇,像一只饥渴的野兽一般想要吞噬他的所有。 可是我突然狠咬了一口亦非,他有一点吃痛的皱眉,我一把将他推开。他刚要再上来,我一脚踹去,亦非不得不闪身躲开。 我冷笑道:「恭亲王爷要改变主意了么?」 亦非微笑着前行,见我严阵以待,只好退回道:「现在不同了,真的……」 我静静地看着亦非,淡淡地问:「有什么不同,我背后的杖击伤口还未痊癒,天地就已经扭转了么?」 亦非一愣,嘴唇抖了抖,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未说。 我继续冷冷地道:「因为亦非你已经能够狠心看着一个与你交好的弟弟,慢慢走上绝路,你将因此一战,而一人在上万人在下,名留青史,名利双收,可是你的公正在哪里…… 「你知道若是史官有情,他会怎么写你……他会说不悟亦非妙计,不知郑伯未绝,郑伯都没你狠啊!」 亦非一声不吭,只是轻轻地喘着气。 我眼睛一阵模糊,胸口像是有一层东西被捅破了,里面火热的东西不断的涌出,灼烧着我,令我想要吼叫,但我淡淡地道:「是因为你终于发现我们似曾相识了么? 「你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认不出我?因为你永远活在自己的天地里,自以为是的安排一切…… 「很可惜,我想你错了,我不是濛濛,我甚至也许不是陈清秋,我是顾九,每一次回来,我都早已经不是当年的我…… 「也许我们都错了,我们从未给过彼此机会去接受岁月对我们的改变,你一直在找寻你当年的濛濛,而我一直在追随我当年的亦非!」 说完,我与他擦肩而过,把他留在了戈壁滩里,我曾经以为我无法留下他一个人,所以总是忍不住想要回头去寻找。 我曾经以为只要我放弃了,就会只剩下他一个人。 其实我错了,当他要决定出发的时候,就已经毫不犹豫地将我留在路旁,只有当他达到了目的,才会回望。 我才是被遗弃的那一个,而我一直在原地逗留,不肯承认这个事实。 我固执地以为亦非是与其他皇子皇孙不同的,其实他与他们当中任何一个都没有区别。 他昨天放弃了亦祥与安宁,就像他当年放弃了我。我不可能,也不会成为他最终的追求。 我漫无目的在盘口镇里走着,看见街边的馄饨摊子,又习惯地往摊上一坐,动作狠了,扯动了臀部的伤口,痛得握着废柴筷子弯着腰。 老板好心地问:「没事吧!」 我抬起头,咬着牙敲了敲筷子道:「没事,便秘!」 老板一脸尴尬,连问:「是,是,这位小哥要吃什么?」 我一咂嘴,皱眉道:「这还用问,按老规矩,一碗馄饨,要放辣,多多的辣!」 老板一脸古怪,连连点头,末未了似忍不住地问:「这位小哥,你那个……还吃辣?」 「改不了,就好这口!」我微笑地说,接过老板的碗,看着里面红红的汤。 坦白地讲,老板做的馄饨很差,肉少菜多,又混了一些野菜,还舍不得放油,非常塞牙,吃他的馄饨不能用嚼,最好用吞。 可是这样的馄饨我已经吃了八年,也许在另一个地方,也能找到做得这么糟的馄饨,可却不是这么个糟法。 糟的不是一个味道,而是一种感觉。 我结账的时候,随意地问了一声:「嗨,你老婆是不是又生了?」 老板大吃一惊,连声道:「是,是,这位小哥你是从哪里得知,我的婆娘要生了。」 「不是你……」 我张嘴刚想说,猛然省悟,是啊,我现在已经换了一副皮囊,他如何还能认得出我来呢。 我一笑,将身上的钱都拿出来给了他。 我回身刚走没几步,老板叫住我,吱唔道:「小哥,你……还差一文。」 我挠了挠头,叹道:「记顾九帐上吧!」 老板怒道:「你欠钱,怎么能记在顾九兄弟的帐上,你莫要以为盘口镇小,就可以随便欺负人!」 我叹了口气,将自己一双新发的王府奴才靴子放在摊上,道:「这也算一文,够了吧!」 老板红褐色的脸微有一些不好意思,道:「我倒也没有讹诈你的意思,这一双鞋至少值五钱银子,我只要一文钱,可也不要这么多!」 「我来替他付吧!」 只见有一人将一两银子丢在了摊上,我回头一见居然是我的那位走狗师兄,于是笑道:「当奴才果然不如当走狗有前途。」 老板喃喃地道:「太多了,实在太多了。」 师兄面无表情,干巴巴地道:「像你这么自由自在的奴才原本绝无仅有。」 我一笑,淡淡地道:「可是我偏偏就爱当一个自由自在的奴才,也不愿当你这种有前途的走狗。」 我说着,用手将他丢在摊上的那两银子捡起来丢回了师兄手中。 然后我转头微笑地对老板道:「一双靴子也太多了是么?」 老板连连点头。 我道了一声好,举起两只靴子比了比,将一只貌似较新的靴子留在摊上,然后将略旧的那只套回自己的脚上,笑道:「这样我们就两清了。」 无债一身轻,我付清了自己的帐,高高兴兴地走了。 师兄紧跟在我的身后,我转头调侃道:「你不回去给你的主子鞍前马后,却跑来跟着我,我可没骨头孝敬你!」 师兄叹了口气,张了张嘴,我正等着听他说什么,可是谁知道他出手如风,竟然一连点了我几穴道。 我又惊又怒,却苦于他连我哑穴也一起点了,师兄仿佛倒是松了一口气,将我往背上一背,回了王府。 我料定是亦仁让他将我擒住,必定是有目的,可他始终闭目在屋内养神,我不知道他们意欲何为,心中焦急不已。 我心中推断了无数种可能,没有一种不与亦非有关,我很明白自己的价值,也许就在于我与亦非有关。 天一黑,师兄将我扶起,我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他依然叹了一口气。 我恨得咬牙切齿,我若是能开口说话,岂能让他这么舒心的叹气,必定让他都倒抽回去。 他带着我跃上了屋顶,几个纵跃,趴在一处屋顶,轻轻掀开屋顶上的瓦,将我放到那揭开的瓦前。 我满腹狐疑地往下一看,却吃惊地发现下面是亦仁,他正在端茶浅茗。 我眼珠一转,拼命地放松两颊的肌肉,这样我的口水就会顺流而下,我想呸亦仁很久了,没想到他竟然这么体贴自己送上门来。 这个时候有人在外头敲门,亦仁唤了一声进来,是一身便袍的亦非。 他乌黑的头发披在身后,只是随意用帕巾绾住,一身大红丝麻宽袍,显得非常慵懒,若非我亲眼所见,完全不相信他就是昨天吒叱疆场的那位将军。 亦仁起身相迎,笑道:「十五弟辛苦了,请坐。」 亦非欠身回礼,沙哑地道:「多谢皇上!」然后坐在亦仁左首的位置。 两人一时无语,亦仁似乎未曾想过亦非居然一个话题也不开,一时也不知道从何开口。 我暗暗好笑。 亦非自小是一哑巴,九岁才会开口言语,他不要说一会半会儿不作声,几日不开口说一句话,对他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亦仁到底是一个滑头,一时三刻便知如何开头了,道:「见过濛濛了?」 亦非起身向亦仁深深地作了一揖,道:「亦非多谢皇上这么多年来对濛濛的照顾。」 亦仁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你心里是不是在怪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陈清秋就是濛濛,濛濛就是陈清秋。」 亦非低头道:「不敢,是亦非自己眼拙。」 亦仁微笑道:「你不是眼拙,你是一直在责备自己当年不得不放弃他,你一直想回到放弃他的那一刻,你一直在寻找的,是那个曾被你遗弃的濛濛。」 亦非沉默了良久,才沙哑地道:「刚才同样的话,有人也说过。」 「谁?」亦仁诧异地问。 亦非叹气道:「濛濛……我,确实没有想过他会改变,他跟我一样会长大,有一天居然也能开口说话……」 「他一直都会说话。」亦仁笑着打断道。 「你说什么?」 亦仁叹气道:「濛濛从来不是一个哑巴……他是哑巴,只因为你不会开口说话……」亦仁说到此处,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羡慕你,你何其幸运,你的濛濛是一个深情的人。」 亦非良久不语,亦仁又笑道:「不过你又何其不幸,你的濛濛还是一个很爱开玩笑的人,这一点……我倒是不敢领教。」 亦非轻笑了一声,道:「他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不爱拘束,不愿接受尊卑,他的骨子里就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奴才。他就像一个狂士,嬉笑怒骂,游戏风尘,自由自在……」 我听着亦非的话,有一阵子恍惚。 只听亦非淡淡地接着道:「明天我就带领大军横穿沙漠,我有两件事希望皇兄成全……」 亦仁接口道:「我答应你,濛濛一直都会自由自在地活着,想去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至于另一件,我只能答应你,过去的,既往不咎。」 亦非一起身,干脆俐落地单膝跪地道:「若臣不将突厥残余扫荡一清,绝不还朝!」 亦仁大声道:「好!」他端了一杯茶给亦非,道:「十哥以茶代酒,遥祝十五弟早日凯旋归朝。」 我心中一阵酸楚,想笑,无奈却不能做任何表情,亦非他又一次将我留在了路边。 师兄将我带进屋,并拍开我的穴道,我咳嗽了两声,喘着气看着微笑的亦仁,道:「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亦仁笑道:「我不过是想成/人之美,小秋何以怒气冲冲。」 我冷冷一笑,道:「成/人之美……你是为了确保亦非能顺利完成你的计画吧。」 亦仁缓缓地从椅子站了起来,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是白衣素袍,给人感觉有几分秀气,几分文气,温文尔雅,但很可惜我明白那不过都是假象。 亦仁站在我的面前道:「如果不信任亦非,怎么会把自己最精锐的部队都让与他来带,你要知道,这就是我对我的将军最大的信任。」 我微微一笑。 「你与亦非共谋大计多年,却从不说穿我就是濛濛。你为何又要在这个时候跟他明讲?亦仁,你敢说你没有半分示恩与要胁的目的在里面?」 亦仁眼帘一垂,想了一下才幽幽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你说得对……也许……所有的帝王,他们的信任……都是有限的。」 我看着亦仁,闭了一下眼睛。 「你知不知道,亦非他不是不了解你,但他更了解帝王。帝王的信任是有限的,所以他对你的信任也是有限的。」 「小秋,你真像一根刺。」亦仁缓缓拾起头微笑着说道。 他的脸色又恢复了正常,完全是一派与人话家常的闲适。「那你知不知道,当年是父皇令我去处理你的事情,他原本是让我杀了你,是我保下了你……我说这句话,并没有示恩的意思在里面。」 我对视着亦仁的眼睛,微微一笑,问:「为什么?」 亦仁避开了我的眼神,看着灯光,淡淡道:「也许是为了……给十五弟留一个可以回望的地方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笑道:「你放心,我并不感激你!」 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淡淡地道:「但是,我觉得你们亦家人很容易犯一个错误。」 亦仁皱了皱眉,我笑着说:「我是人,不是东西,并不是你留在哪里,我就会待在哪里等着别人来回望。 「我不会一直都留在你们向前走的那条路上,我是人,我会选择……我有太多的选择,太多条路可以走!」 这个时候我能清晰地看见亦仁眸中有一丝怒火一闪而过,能逼亦仁现出原形,也是我的快乐之一。 师兄扯了我一把,喝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亦仁又站了起来,他走到我面前,微微侧头看了我一会儿,冷冷地道:「你太自由了,也许我当初就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我看着亦仁,一笑,道:「亦仁,你我都知道,回到二十年前,你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与亦仁的眼睛对视良久,他一垂眼帘,微笑。 「小秋,我自问待你不薄,我收留你,栽培你,不仅仅因为你是亦非的谁,因为我一直都很欣赏你…… 「你知恩图报,恩怨分明,才华横溢,豁达专情……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表现得对我没有一点好感?」 我挠了挠头,问:「你想知道为什么?」 亦仁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竖起食指晃了晃,觉得好笑。 「可惜我不打算告诉你,至少现在不会,若是我们以后有缘再见,心情好,或许我会告诉你为什么!」 亦仁一愣,道:「你要走!」 我眯起眼,懒洋洋地道:「因为我决定了,我要出去找个女人,成家立业!」 师兄大叹了一口气,道:「胡闹!」 我转身看着一脸乌黑的师兄,笑道:「为什么当年我告诉你,我喜欢一个男人,你说我胡闹,现在我说要娶一个女子,你又说我胡闹!师兄……你如果喜欢我就明说好了,我也不是不会考虑!」 「你、你……」 师兄乌黑的脸上红云密布,倒是比平时那张平板的脸生色了不少。 我大乐,走过去掐了他一把,笑道:「那再见了,师兄,」 我说完就大踏步地往屋外走去,师兄手一伸将我的脉门扣住,我缓缓回过头冷笑着,一字一字道:「我决定了的事情,这一生还没有人能奈我何!」 亦仁沉默了良久,才长叹了一口气,道:「让他走吧!」 师兄看着我,也跟他主子一样,大叹了一声,将我的手狠狠地一摔。 我转了转被他捏得生疼的手腕,大笑一声扬长而去。 第十五章 洪英满脸不乐意地抱着虎子坐在骡马上。 「九子,你又有什么新花招,王府为什么不待了,我看皇上与王爷对你都挺看重的,公主现在也不对你喊打喊杀了……」 她不满地蠕动了一下厚厚的嘴唇道:「再说了,就算要死,也是你死,跟我有何相干,为什么要我跟着你从王府里跑出来!」 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今晚的戈壁滩夜色真好,笑道:「因为我今晚要跟一个女人私奔……」 洪英一听,忸怩了一下道:「死相,谁要跟你私奔,你平白无故的,坏人家名节!」 我则接着笑道:「你虽然不是我最想要的,但却是最方便的!」 洪英一听,浓眉倒竖,大蒲扇似的手劈头盖脸的打了一下来,嘴里喊道:「你乌龟王八小杂碎,我这辈子欠了你的,你不要我,还要害得我作不了恭亲王府大厨房掌灶领头的夫人……」 我没想过洪英的力气这么大,几掌下来打得我生疼,怪不得当年顾九一个壮汉能被她弄死。 我连忙跳过一边,举起一只手止住了她,连声笑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洪英冷哼了一声,捂着脸坐在骡马上。 我小心地走过去又牵起马绳,叹了一口气,道:「洪英哪,王府虽然好,但不是你能待的地方……你看,不过才几日的工夫,就没了一个王爷一个郡主……」 洪英沉默了半天,才哼了一声,我又指了指大片的戈壁滩,笑道:「你看这里多么广阔,自由自在的天地多好!」 洪英拉长了声音,道:「好个屁,连毛也不长一根,你想饿死我们娘俩!」 我回转头,用手戳了戳她怀里紧紧抱着的小包裹,洪英马上紧张地抱着它骂道:「你要做什么?」 我微笑道:「安宁赏你的那些金银首饰,足够你下半辈子温饱了吧!」 洪英朝我翻了一下白眼,我指着她前面昏昏欲睡的虎子,道:「婆娘,抱好你的儿子,别光顾着钱财!」 说完摇了摇头,拉着骡马在夜色下的戈壁滩慢慢走着。 我假想如果自己若是出身于一个穷苦的人家,长大后过着勉强可以糊口的日子,能娶到像洪英这么一个女人当妻子,也算般配完满吧。 我回头望了一眼已经成了一片模糊影子的盘口镇,微笑着想,如果是那样,或许生活少了几分颜色,但也少了几分凶险,少了几许痴狂,但却多了几分宁静。我笑了一下,转过了头。 洪英突然高兴地道:「对啊,现在是天下四大才子之一的陈清秋要与我私奔啊!」她不去理会我诧异的眼神,自言自语地道:「才貌双全的陈清秋要与我私奔啊,天底下会有多少女人羡慕我啊,她们会争相来看我到底是何许人也……」 「记得收钱啊!」我懒洋洋地道。 「想想她们嫉妒的眼神,我就兴奋得想要唱歌!」 「晚上可不要啊!」 「我这一下子把天下女人的心都击碎了,啊——」洪英捂着脸,叹道:「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你别把别人的脑袋拍碎就没问题了。」 洪英自我陶醉了一会儿,突然把脸拉长了道:「你一天到晚说我做小姐的梦,现在才子要跟我私奔,不是做梦了吧!」 「自然是千真万确!」我叹气道。 洪英用手戳了戳我的头,道:「那你要跟我落下字据,要不然以后我说陈清秋跟我私奔,谁信啊?」 「你天生丽姿,既娇且媚,还怕别人不信?」 「我不管,你一定写下字据,画押签名!」 洪英大嗓门的发嗲声在空旷的戈壁滩上传得很远,我打了一个哆嗦,觉得气温骤然下降,连忙裹紧了自己的衣衫。 而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清晰地听到了衣袂飘空的声音,只是眨眼间,我看到黑衣的宫藤像鬼魅似的与我擦肩而过。 他满头银发在脑后飞扬,腋下似还挟着一个人,用袍子裹着。只露出一头浓密的乌发。 我愣了一下,忽然瞥见袍子的另一头露出一只白色的锦缎绣花靴子。 亦容!我大吃一惊,反手抽出鲨鱼薄皮剑,腾空一剑向宫藤刺去。 宫藤的轻功却远非我可敌,尽管我那一剑用尽全身之力,仍然差他少许。宫藤的身形总是近在眼前,却又无法令人触及,倒似故意引人去追。 我心隐隐一动,无奈又不能硬起心肠不管亦容,只好追了下去。 两人动作极快,我们很快奔出十数里进入一片戈壁石林,宫藤在离我一丈多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慢慢转过脸来。 他的眉毛也褪变成了银色,但不知道为何五官竟似清晰了不少。 黑衣银发,在戈壁滩上的夜风吹动下轻轻拂动,我心知绝非宫藤的对手,持剑横胸谨慎戒备。 宫藤小心地将挟持的人放下,靠在一块石头上,袍子滑落,果然是亦容微含怒气的脸。 「锦儿,你休息一下,我很快就能把事情处理好。」他的神情异样温柔,小心翼翼,与平时冷冰冰的宫藤判若两人。 我叹了一口气,叫道:「喂,老宫藤,你是走火入魔,不是心令智昏吧,你的锦贵妃要能活到现在,脸上的皱纹只怕早就多得可以拿去捕鱼了!」 「大胆!」亦容与宫藤同时大喝了一声。 我笑了一笑。 「宫藤,你已经走火入魔,阎王都不知几时会来,也许明天,也许就在下一刻,我若是你,我就会去怡恰红院待着,好好品尝一下其他女人的滋味……」 我话还没说完,宫藤的掌就到了,我手一扬,早就扣在手中的沙子就飞扬了出去。我故意用言语刺激宫藤,就是要让他心浮气躁,要不然十个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我趁宫藤被沙子迷住了眼,两指弹向他的虎口。 我刚一欺近,宫藤的眼睛突然睁了开来,手顺势搭住我的脉门下同时拍飞我右手手中的剑,冷冷地道:「我早听一郎说过,你的弹指神通很厉害……」 他的手寒彻入骨,冻得我直起鸡皮疙瘩,一时接不上话,心里只大叫我命休矣。不料却听宫藤淡淡地道:「你不用担心,我把你引来,是有一事相求。」 我微有一些吃惊,嘴上则干笑道:「老宫藤,你不是开玩笑吧,我所有认识人的当中,就属你最能干,你现在居然要求我帮忙?」 宫藤押着我指着石林道:「你有没有什么印象?」 我刚开口笑了一声,道:「我又没有您老失眠的习惯,怎么会对晚上的……」突然心中一动,脱口道:「这不应该是盘口镇外……」 宫藤松开了我,道:「不错,上一次你就在这里用阵式帮助亦非与我对敌,你还在这里设了一个简单却很诡异的阵式……这处石林像流沙一样在沙漠里滑行,不断地变着方位。」 我趁他若有所思的时候,悄悄向旁边走了几步,嘴里笑道:「原来宫藤你终于找到最后一个目标,致力于贡献地理文献,好志气好志气,你继续努力……」 我跑到亦容那里,刚拉起她的手还没开跑,宫藤身形一晃,我的脉门就又被他扣住了。 我不由大怒,骂道:「你这老倭鬼,怎么如此皮贱欠抽,我即便当过你几日爹爹,不小心抽打了你几下,你也不用上了瘾,日夜想要。」 宫藤脸上毫无表情,只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道,若不是我当年一掌废了你的武功,以你的心性,只怕早就因为冰心诀而走火入魔。」 我一挑眉毛,道:「那岂非还要谢谢你。」 宫藤将眼神投向石林的另一方,道:「你也不用谢我,我这一掌只是延缓了你走火入魔的时辰,但你终有一天会与我殊途同归。」 他指着石林道:「当年你师父机遇巧合走入此中,习得冰心诀,这里面必定有方法可以解开你我二人的束缚。」 我心中一动,暗想莫非这里果然就是当年师父误入的石林? 我笑道:「我师父是天人福厚,你我皆只是凡夫俗子,想要进去,只怕比登天还难。」 宫藤冷冷地道:「我手中有它的图,只要你肯合作,我们就可以按图索骥。」 我心中暗自诧异,忽然听到外面马蹄声如雷,一回头只见亦非与亦仁带着骑兵瞬息而至。 亦非喝道:「宫藤,你堂堂扶桑望族,欺凌弱小也不怕别人笑话么?」 宫藤冷笑道: 「我与锦儿,两情相悦,若不是你外公贪慕虚荣,强逼锦儿嫁给你那个冷情薄意的父亲,我们又怎么会分开数十年。」 他一捏我的脉门,道:「至于陈清秋,我要借他一用,你放心,他若没死于石林之中,我必定放他回去。」 亦非冷淡地道:「宫藤,我怜你痴心一片,因此才让一郎将叶家的世外桃源图送予你。即便我们有负于你们的地方,也早就一笔勾销。」 宫藤纵声长笑,道:「怪不得你这么大方,想必你早就知道原来世外桃源就在这片茫茫大沙漠上……」 他回头大声对着石林道: 「一郎,你听到了,他一张莫须有的世外桃源图,就把他们家对你我的负情忘义全部勾销了。」 亦非淡淡地道:「一郎原本就是你们宫藤家族放置于我这里的暗子,我放他安然回归,本身就没有亏欠可言。」 宫藤的脸铁青,我一笑,见他气得够呛,便安慰道:「你又何须生气,他们亦家人除了少数不多的几个,剩余的个个都是寡情薄义之辈。 「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将计就计,我倒是觉得一郎该庆幸,亦非最后没发现他有什么利用价值。」 亦非与亦仁静静地听着,均不发一言。 宫藤微微一笑,他从来没笑过,这一笑倒像一个人的脸皮完全脱离了脸,稍微皱了一下,倒是把我吓得够呛。 只听他道:「你说得真是太对了,深合我心。」 他抓起我的手,刚要往石林中跃去,亦非又急忙喝道:「宫藤!」 宫藤回转身,冷冷地道:「你还想说什么!」 亦非沉默了许久,才一字一字地道:「你将我皇姐与陈清秋放了,我把母亲的骨灰交给你。」 亦容失声尖叫道:「你、你说什么?」 亦非低垂着眼帘,微微一笑,道:「宫藤……母亲也许更愿意与你在一起,而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待在皇陵里。」 宫藤整个人都僵住了,像石化了一般,眼睛睁得很大的直直看着亦非。 亦容哗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亦非,她纤长的手指颤抖不已,她从来仪容端正,但今天却发丝散落,比平时看上去多添了些许的脆弱。 她颤抖了许久,才道:「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 我心中一疼,从来规矩的亦非突然在大庭广众下说出这种话,是因为我刚才又伤着你了么? 宫藤松开了我的手,向亦非走去,走过亦容的时候,亦容突然回过头来淡淡地一笑,道:「宫藤,我就在这里,你要去哪里?」 亦非大吃一惊,道:「皇姐,不要!」 亦仁微一皱眉,道:「皇妹,不要冲动,十哥命令你现在就走出来。」 宫藤痴痴地看着亦容,道:「我终于找到你了……」 亦容淡淡地道:「这些人好吵,我们去桃源吧!」 宫藤喜出望外,连连点头,道:「你终于想通了,肯跟我走了。」他一手带住了亦容,反手将我一抓,腾空而起落入后面的石林中。 石林远比我们想像的要大。 夜黑风大,那些风穿过石林带着鬼哭狼嚎声,甚是吓人,若是普通老百姓只怕早就被骇破了胆,逃之夭夭了。 宫藤踏着五行,左一绕右一绕,来到另一圈的石林外面,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进去了!」 说完带着我与亦容,跃入了那个石圈中。 我们一落地,周围的环境似全变了,变得亮如白昼,鸟语花香。 而一郎正发丝散落地坐在春花丛中,他脸色苍白,眼睛紧闭,对我们进来完全不予理会。 「没想到叶家流传百年的世外桃源就是这个八卦阵!」亦容缓缓地道。 我仔细看了一眼这个能够虚世而造的阵式,道:「这不是八卦阵,是结界,是结界!」 亦容一震,再转眼瞧,喃喃地道:「不错,这并不是八卦阵,而是结界。」 我心中大慌,连忙道:「快叫亦非不要进来!」 我的话音未落,亦非与亦仁同时落在了这个大花园内,我只得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我没好气地甩开宫藤的手,道:「还抓得这么紧做什么。」 「好诡异!」亦仁皱眉与亦非说道。 亦非环视了一下四周,就走了过来,先问亦容,道:「皇姐,你没事吧?」 亦容嘴唇颤抖了一下,转过头不去理会他,宫藤脱下衣服垫在地上,小心地伺候她坐下。 亦非低了一下头,叹了一口气又问我,道:「你没事吧?」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往亦容旁边一坐,没有回他。 结界我只从书本上读过,这百年来还没听说过有哪一个高手可以施展结界。 我与亦容咬牙苦思了数个时辰,也没有办法解开这个介于结界与八卦阵的古怪东西。 说它是结界,它没有主阵人,完全是靠一个八卦阵来运行,说它八卦阵,它能虚世而造,威力远非八卦阵可比。 亦仁走了过来,往我边上一坐,道:「解不开么?」 我没好气地道:「你进来做什么?」 亦仁微微低了一下头,一笑,望着虚空里的蔚蓝天空,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个人很向往桃源,他总是想要离开我,去他的桃源……我实在想知道桃源是什么样的。」 他转过头微笑地看着我,道:「你信不信,我头脑一热就跟来了。」 第十六章 我看着亦仁,忽然心底有一丝哀伤,也许谁都有伤口,谁都有解不开的结。 亦容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桃源就是能消除烦恼的地方,毁灭也不失为一种解决的方法。」 她的幽幽声,令人有一种茫然,一种想要解脱欲望。 我心中大惊,连忙环目四顾,见每个人都似在思往过去,愁眉不展,哀伤不已。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我喃喃地道,脑海蓦然出现了那一行字迹。 我哗地站了起来,所以我说为什么这个阵看起来如此的熟悉,这就是古书记载的那个阵势,我自己都摆过。这就是那个残缺的八卦阵,只要人一踏入它的阵内,这个阵就会将进阵的人一起连成一个五行八卦阵。 我大喜,道:「一郎,你只要按原路退回就可以了。」这个阵只要人按原路返回,就能退出阵外,主阵的因数一消,结界自然立即消除,我们这一些人都可以退出去了。 一郎慢慢抬起头来,缓缓转头看向我们,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可是,人生至极契阔,并不在于生死啊,这一点你应该比谁都明白,陈清秋。」 我难忍心头思潮暗涌,只觉得血脉都在倒逆,冰心诀几乎令我的血液完全冻结,嘴里更是一股血腥味,眼前一阵阵发黑。 结界是人的精力凝结,它包含结界人的喜怒哀乐,这一刻结界完全保留了这个结界人当时的那种茫然,难以言喻的哀伤。 踏入阵内的人,会分毫不差的受到感染,尤其是那些与结界人有相同感触的人,更是如同身受,数倍于旁人。 我心中暗暗苦笑,我自负才华过人,没想到今日要被一个外邦异族用一句话给逼死。 只觉得手心一热,亦非站在我的身边,握着我的手,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他那双棕色的眸子正静静凝视着我。 「你为什么要离得我这么远?」我含糊地问。 「我一直都跟你很近。」 「为什么我看不见?」 亦非伸手将我环住,沙哑地道:「对不起,我不该站在你后面。」 我靠着他的肩膀,无声地掉着眼泪,有几缕发丝落在眼前,我慢慢睁大了眼睛,看见那发丝完全褪变成了银白色。 我的手颤抖着想去触摸那几缕发丝,只觉得亦非把我抱得更紧了,我苦笑了一下,还真被宫藤说对了,他是当世第一流的高手,我是形同不会武功的废人,但是我们谁也逃不出冰心诀,终于还是殊途同归了。 「你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亦非抱紧了我喃喃地道。 我想了想,一笑,轻轻推开了他,淡淡地道:「早知今日,真是何必当初。」 亦非那轮廓分明的嘴唇颤抖不已,道:「我、我们重新开始。」 我将他的面容看了又看,挠了挠眉毛笑道:「可惜,我现在不感兴趣了。」我转头对一郎微笑道:「人生至极契阔便是咫尺天涯,但是显然你没有这种感触。」 一郎微微笑道:「没错,我原本以为自己是很爱亦非的,来到这个结界里,我才发现我原来更爱武林秘笈。」 他原本容貌英俊,被困在结界中数日,现在却脸色苍白,容色憔悴。 他淡淡地道:「我过去一直觉得你很奇怪,感情可以一个人付出……」他冷冷的又一笑道:「你证明了我的看法,感情一定要是双方的,才会存在。」 我微笑。 「没错,可是你占住主阵人的位置,只会使得我们都被困于此……一郎,我很快就会不存在于这个人世了,你也说过感情是双方的,当我的感情不见了,亦非他就会有其他的选择……」 一郎虽然面无表情,但是目光闪烁不定,我接着道:「你在阵位上苦思多日,也无法破解这个结界,可见它并不是人力所能解……」 「他不能解……因为他不是你!」 亦容头一歪吐了一大口血,亦非与宫藤都是大吃一惊,刚想靠近她,却被她抬手制止。 亦容抬起苍白的脸。 「这个主阵人想必就是冰心诀的缔造者,他满怀忧伤,在这个荒芜的沙漠上虚构了这个世外桃源,想要与世隔绝。结界完全记住了他当时的感受,就像记住了它的主人。」 我眼睛一亮,心中一动,喃喃地道:「那么这个人必须是身怀冰心诀,并且……」 「而且是一个会对十年生死两茫茫有刻骨感受的人。」亦容喘着气道。 我一抬头,道:「我与宫藤?」 宫藤摇了摇头,道:「我已经试过了,我与一郎都无法解开结界。」 我皱眉道:「如果连宫藤都不行,那我也未必能行,谁能比他更能了解十年生死两茫茫呢?」 亦非握住了我的一只手,那暖暖的触觉令我有一种沉沉的睡意。 亦容冷冷地道:「你不要破坏陈清秋的感觉,除非你真的想让他死,想要解开冰心诀,进去是唯一的选择。」 亦非没有动,他沙哑地道: 「这世上有人以为人与人贫富是最大的距离,所以不能忍受贫穷;有人以为贵贱是最大的距离,所以不甘低贱……有人以为,生死就已经是茫茫苍海,除却巫山不是云…… 「但其实最大的距离,就是你与所爱的人形同陌路,相闻相望却不相识……从今以后,无论要去哪里,我都要与他生死相随。」 我嘴唇颤抖不已,亦非一搭我的手,与我一齐跳进了阵中,盘膝坐在一郎左右。 一郎红眼狠狠地瞪视了我们良久,一声冷笑缓缓闭上了眼。我只觉得自己如坐云端,朱雀白虎青龙玄武四大神兽在四周张虎舞爪,阵中的那股气氲压得我都喘不过气来。 墙中那些过往有如残片,有如雪花一般向我涌来。 雪地里踩烂了的粥,眼前那双精美的小靴子,一抬头是亦非精致的小脸,他毫无笑意,表情严肃,但那双棕色的眸子里却像是暖暖的春天。 春天里梨花开了,亦非举起树枝在地上工整的写下: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风吹枝摇花落,那些紫白色的花瓣落在四行字迹上,几个翻身便飘向了远方,就像地上的字迹,风一吹,尘土飞扬便不见了踪影,留下的是亦非坚定的眼神。 我在严管家冷漠轻蔑的眼神中,被王府里奴仆将推出了大门,我拍打着鲜红色的朱漆大门无言地吼着,吼得喉咙都哑了,门开了我欣喜若狂地要爬进去,却被人又一脚踢了出来。 严管家将十两银子抛到我的面前,冷哼道: 「一个连尊卑都不懂的奴才还有留着的必要么,这是十五皇子给你的银子,让你找个地方读点书,也知道什么叫知书达礼。」 我拿着十两银子呆站在王府门口,看着车水马龙,原来我们之间是这么遥远。 我跟了他六年,他用不到二两银子一年的代价,了结了我们六年朝夕的缘分。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呆呆地站着,身边的人如潮水一般快速的涌来退去。 另一个残片闪现。 我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温和的微笑,一袭红色的宽袍,衬着他蜜色的皮肤,使他英挺的五官分外清晰。 长长的乌眉下是一双含着琥珀色清澈眸子的眼,鼻子有一种刀刻般的挺拔与俊秀,轮廓分明的唇只要笑得稍弯一些,就能看到他长了一对不太整齐的门牙,牙缝内侧微微向里弯,让表情严肃的他平白多添了几许甜意,令人醉。 旁边是翰林院那帮世俗的老臣子,我似乎完全没有瞧见,我也完全不在意,我只是有一点饥渴似的看着眼前这个人。 他的长发很随便的束在脑后,有几缕挣脱了出来,配着他红色的宽袍,令他看上去随意的接近慵懒。 他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举起红笔道:「英雄何必问出身。」 在一片压抑的哗然声中,落笔点了我的名。 天下第一才子,与你般配了么? 又一幕飞过。 大理寺卿一拍惊堂木,大声道:「你这个登徒子,轻薄无礼,仗着有几分才名,便敢对公主无礼,你认罪么?」 我缓缓抬起头,看的却是面沉似水在一旁听堂的亦非,淡淡地道:「我确实轻薄无礼,却对公主毫无兴趣……我只对你有兴趣,不会对她有兴趣。」 大理寺卿气得浑身发抖,连声道:「打,给我打!」 杖击重重击打着我的脊背,震得我眼里面无表情的亦非一晃一晃的,但我知道亦非他是纹丝也没有动过。 想到亦非他抢过王府里木棍,狠狠抽打着我的脊背,咬牙沙哑道:「我打死你这个蒸不熟、煮不烂的……」 我一直一直在往上爬,可是每一次自以为要爬到与你平行的时候,却在你冷冷的眼神中轰然坠落。 原来我与你之间的距离,犹如天堑与苍海一般难以填满。 我只觉得胸中气息犹如翻江倒海一般,四大神兽的爪子几乎要扑到我的面前,它们当中似乎出现了一个穿黄衣麻衫的青年。 我有气无力地看着他,只匆匆一眼,便觉得此人容貌俊秀,非常人能比,堪称我平生所见第一美男子,即便是有姿容绝色之称的二师兄云罗君也望尘莫及。 他的妆容与服饰都颇为简单,四大神兽在他的面前摇首摆尾,竟似宠物。 他似开口在问我什么,我却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脑海中却像是闪现了那样的问话,他在问我悔不悔。 悔不悔? 后悔与亦非相见,后悔爱上亦非,后悔前十年无望的追逐,后十年无望的等待。 后悔? 不,我不后悔。我有过爱,尝过爱的酸甜苦辣,比起碌碌而为,皆为利往的众生强过百倍。 我爱过一个人,我忠于自己的感情,我曾为之努力,为之拼搏,毫无遗憾。 若有遗憾的,那不会是我,应该是他。 他会遗憾,因为他不曾真正了解我;他会遗憾他不曾与我一起并肩驰聘沙场,纵马江湖。 「我不后悔,今生不悔,来生也不悔!」 我猛然睁开眼睛,汗水已完全湿透了衣物,模糊了眼睛。我觉得我忽然到了那青年人的面前,只那一瞬间我俩合二为一。 一时间阵内风声大作,一郎啊了一声。 我微睁开眼,只见白昼突然就变回了黑夜,风卷云滚,四大神兽在空中低声咆哮,似要从云端脱困而出。 我摊开双手,闭眼嘴里默念道:「燕归青山,龙归大海,陈清秋请回上古四神兽,朱雀、白虎、玄武、青龙。」 地面上一时间飞沙走石,地动山摇,天地似要倒转,亦非突然将我扑倒,沙石纷纷砸落在他的身上。 尘土飞烟里,那一刻,我只能看见他的眼睛,像一汪微漾的湖水,柔软,也幽深。 耳边只听嘎嘎一阵巨响,地面向一处倾斜,裂开了一个洞口。 我与亦非拥抱着向里面翻滚着,从洞口跌了进去,又听几声大叫,亦仁、亦容、宫藤、一郎都纷纷从洞口坠落了下来。 洞口极深,至少有十多丈,我们猝不及防,来不及运气,空中又毫无落足点,我还以为这次我们就算不摔死,也要跌伤。 没想到我们却跌到了一张木床上,那张木床又把我们向空中抛去,如此数回,一次比一次低,最后我们虽然头昏眼花,但居然都毫发无伤的到了洞底。 我们一到了洞底,顶上的洞口便自然闭合,四周一片漆黑。 黑暗中只觉得亦非还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虽然周身异样的疲倦,有一种浓浓的睡意,我还是强自睁开眼睛,但四周却是一片漆黑。 只听啪的一声,宫藤点亮了手中的折子,将亦容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 我头昏眼花,嘴里满是血腥味,靠着亦非笑道: 「老宫藤果然能干,随身装备齐全,有备无患,倒确实是一个作上等奴才的料子。」 宫藤不去理会我,只顾温柔地看着亦容。 洞内只听啵的一声,一圈火舌在周围滚动了一圈,立刻四周灯火通明。 我睁眼细看,这里却是一个四方的石室,石壁上是一圈火槽,空气中有一种火油的味道。 我仔细查看了一下接住我们的木床,却见是一块黝黑普通的木板,稀奇的是木板下面布满了用铁圈弯曲而成的螺圈。 我用力按了一下床,那床竟似受了浮力似的,很快又升了上来,反将我的手推了一下。 「好一个巧夺天工的设计!」亦仁感叹道。 我点了点头,倒未想过这么简单的一个圈,竟能消除几个人从洞口坠落的分量,果然是巧夺天思的一个构想。 这里显然有人曾经住过多年,木床已被磨得泛光,周围有着几座石刻柜子,上面摆放了几件衣物,旁边还散落着几本书。 一郎见了连忙奔了过去,衣物刚一着手,便化成了碎片。 倒是书籍虽然残旧却依然能看,一郎心急火燎似的打开,翻了几翻却最终恨恨的摔在地上。 亦非将书捡了起来,我见一郎满面懊恼,于是便拿过亦非手中的书一看,不由乐道:「这是几本佛经。你们宫藤家族也算是佛门子弟,却对佛经如此不敬!」 一郎红着眼凶狠地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我看了一四周,笑道:「难道说世外桃源里竟然是一个化外之人,他既在化外,就不在尘世,又何必要造桃源。」 亦非温声说:「这里住的想必就是一宁禅师的首徒莲生待过的地方。」 亦仁一皱眉,笑道:「这个僧人的法号原也凡俗。」 我一笑,亦仁是一个外表文秀,内里却是一个遇佛杀佛之人,从来不信什么佛法道理,只怕这些佛书他连瞧都没兴趣瞧一眼。 果然宫藤冷哼道:「莲生意喻佛陀转世,传授佛法,普渡众生。你堂堂一个皇帝,浅薄如此,居然连这个也不知道。」 亦仁挑了挑眉毫不在意,亦非则淡淡地道:「般若波罗密心经中不是说过神圣导师莲花生,为众说此本生传,有缘及有信仰者。我皇兄不知莲生,未必是浅薄,只是不信仰而已。」 我笑道:「都别争了,那么请问这么赫赫有名的一位僧人,怎么会待在这个洞里?」 宫藤见亦容眼里也有询问之意,便淡淡地道: 「当年一宁禅师在我天朝宣传佛法,他一切安定之后,为使汉人与我天朝交好,便差使莲生带着我天朝的使团来访。 「莲生是一宁禅师最得意的一位弟子,听闻他悟性极高,不但擅讲佛法,对八卦易经很有研究,而且一身武艺出神入化,是唯一一位全得一宁禅师真传的弟子。更难得是他本身是一位才子,精通书画……」 亦容哦了一声,道:「既然是如此人物,又怎么会自困于此?」 宫藤哼声道:「谁知道当时的汉朝早已易主,元帝忽必烈在位,他野心勃勃,全然无意于我天朝交好。于是出了一道难题给莲生,要他去追捕一名逃犯。」 亦非点头道:「据说当年元帝追捕的这名逃犯,同样也是文武全才,忽必烈遍找好手去追踪他,莲生大约就是其中的一位。」 宫藤傲然地道:「你们的人又岂能同我们莲生法师相提并论。」 「我们的莲生法师……莲生生于汉土,长于汉土,只不过是随一宁禅师去扶桑讲法,倒成了你们的人。」 我冷笑道:「亏得老宫藤一贯赶着牛车洒花瓣,若无这些花瓣垫脚,你踩过的地方,岂非都要划成宫藤家的?」 亦非淡淡地道:「那他的脚丫子倒比我的千军万马要值钱。」 我差点笑岔气,没想到有板有眼的亦非也会说笑话。 宫藤看起来是一个冷淡之人,其实最禁不得人激,气得脸赤红,咬牙道:「你们早已把法师忘却,只有我们始终把法师记在心中,你们又怎么配跟法师称国人,不懂珍惜,便不配拥有!」 宫藤说错千句百句,这一句倒是至理,我心中一动,但到底不肯助长了宫藤的气势,只冷哼了一声。 宫藤气过了,便接着道:「忽必烈虽然请了千人百人,却唯有莲生法师追上了这个人。而且莲生法师生性好学,海纳百川,在我天朝逗留的那几年,精通了我朝的忍术。这个人自然怎么也摆脱不了莲生法师。」 亦容皱眉问:「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将此人抓了交差,反而隐居于此?」 宫藤仰头长叹一声,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此人的武艺绝不在莲生法师之下,对八卦易经的造诣更是百倍胜于他。 「那人虽然无法摆脱法师,可法师也决计生擒不住他,就这样过了几年……那人在此地隐居,他便也逗留在了这里。 「当时莲生法师写了封信给一宁禅师,称会在此地潜心修练本门武艺,还绘制了一幅他暂住的方点阵图给禅师。 「可却不知为何,禅师看完那封信,叹息了一声,连信带图烧了。我们弟子只看到那幅图的残片,上面是图的名字,法师题名这里叫婆娑海。」 我淡淡地笑道:「想必是莲生法师生了凡心,给一宁禅师去的信,也大约是一篇告罪,又或者是要还俗的言辞。」 宫藤气道:「你胡扯!」 我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这个莲生法师去信只说自己修练本门武艺,对于一个僧人来说,习武原本是为了健身,他不修佛法,却说要潜心修练武艺,本末倒置,不是生了凡心又是什么? 「婆娑海即人间,他把这里题名为婆娑海,就是重回人间的意思。」 宫藤张嘴结舌,一时之间倒也找不出言辞来驳我。 我笑道:「一宁禅师大约备受打击,他赐法号莲生予自己的首徒,想必认为他会是一个完美的佛陀,当得起佛祖转世,没想到他居然要还俗了。 「所以自己也生出了许多困惑,更加潜心佛法,自然对你们这些俗家弟子的武艺传授也淡了下来。这大概就是宫藤家族,世世代代都在找婆娑海的缘故吧!」 宫藤愣了许久,才淡淡地道:「陈清秋果然绝顶聪明,兰心蕙质,看来我找你帮忙是找对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陈旧的羊皮图,摊开道:「一宁法师仙逝之后,宫藤家族每一代都会派出数名弟子来中原寻找婆娑海。并有明令规定,任何一个弟子只要能找到婆娑海,便能升任家族大宗主之位。 「宫藤家族这几年来分成好多块,譬如我与一郎虽是同一家族,却是不同门派。也是因为这一百多年来,家族之间为了争夺大宗主之位,不断有仇杀……」他说着似有一些感慨。 亦非接着道:「大约十五年前,江湖出现了一个少年高手,叫做叶何泽。 「此人出身于官宦家族,平素性喜游猎,却不知道为何在数年之间,突然便成了一个绝顶的高手。江湖中有传言,叶家有一幅藏宝图,里面便是能令人一夕之间变成高手的武功秘笈。 「一时之间闹得沸沸扬扬,而就在这个时候,叶何泽突然神秘地失踪了。叶家除了叶何泽以外,其余的人莫不是武艺平平,为防怀璧其罪,就将此图献给了父皇。这张图的名字便就叫叶氏桃源。 「父皇为免引起不必要的骚动,再加上图上所绘的方位位于较为敏感的边防地区,于是便密令我将此图妥善收藏,择机寻访。」 宫藤指着图道:「图上明显有两种笔墨,一种年代久远,方位粗略,想必是叶氏祖先某个人无意中闯入外面的结界,在一骇之下退了出去。因此他虽然大约指出方位,却没有更细的绘出桃源究竟如何。 「再加上这块土地一直在不断的飘移,所以一百年来都没有人找到过。」 亦非点了点头,道:「下面的图很有可能便是叶何泽所绘,可叶家献图的时候,叶何泽已经失踪了,所以父皇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宫藤用手指着图的下端道:「从新绘的图来看,叶何泽有可能并不是从外面的结界进来的,但从他进去的地方来看,桃源应是一个长形通道,一道门连着一道门。 「只可惜他的图只是绘制了地窟里面,却没有外面的通道,所以根本不知道他从哪里进来的。」 我用手指了指,道:「那就是说不论我们跌进哪个密室,要想走出就只能穿过这些门。」 亦非点了点头,道:「不过叶何泽并没有到达最里面,便原路返回了。」 听了他们说了半天的话,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疲倦,打起精神笑道:「那么,我们就走走看吧!」 第十七章 室内另一道门很快就找到了,在墙角的石柜后面,里面是一条漆黑的通道。 宫藤想要将火折打着,可惜通道中的风非常大,才打着就吹熄了。我们无奈只好摸黑走路,我越走脚越沉,头脑发昏,手脚冰冷,只想就这么睡一觉,亦非几乎是半抱着我走路。 他的怀抱是如此温暖,我过去曾朝思暮想,现在这一刻,不知道是不是苍天怜我一生失败,所以临死前给我一点,算作慰籍。我长叹了一声,亦非在我耳边轻声问怎么了,我没有回答。 我不明白为何我比宫藤要更晚走火入魔,却远比他来得症候明显。 正沉思间,忽然耳边一阵凉风,只听碰的一声,有重物坠地的声音。 耳边只听宫藤冷冷地道:「你要想杀陈清秋,就出去再杀吧,如果你在这里再动手,我会让你先死!」 我听到一郎闷哼了一声,道:「你迷恋汉女,早就把家族的使命忘得一干二净!」然后用扶桑话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 宫藤还没有说话,亦容就淡淡地道:「宫藤不杀陈清秋,倒不是庇护他,要知道这里面住的曾是二位绝顶的才子。他们设下的陷阱,我们这位陈才子或者比常人能看明白一些。」 我轻声一笑,道:「走吧!」 亦仁轻声道:「看,有亮光!」 我们几行人连忙加快了脚步,走到近处,才发现那亮光却是周围的水晶石壁折射而出。 这是另一个石室,却也是一个天然的晶石洞,我们的顶部有一个碗口大的洞口,从那里看外面已经是白日。 日光从碗口大的洞口穿透进来,照射在几个人工磨造的晶石平面上,竟然能使幽暗的地下石室亮如庭院。 当我们还沉浸在这华光流彩之中,却听亦仁一笑,道:「还真让皇妹猜中了,小秋,你的任务来了。」 我转头一瞧,却见石室的另一边有两处并排着紧闭着的石门,门上各刻了一个字,左边为单字,右边双字。石门的边上刻了一幅对联:邓云艾艾,周曰期期。 亦仁笑道:「这想必是要让我们猜单双。」 一郎发出一声冷笑。 「这又什么难猜,邓云是晋文王的大将,周是指西汉时刘邦的大臣周昌,两个人都是结巴,因此艾艾是一艾,期期是一期。这个答案是单。」 我倒抽一口气,抚掌笑道:「没想到一郎也是才子,答得有模有样!」然后我摇了摇手,笑道:「那再会了!」 一郎一皱眉,我淡淡地道:「因为我选的是双。」 一郎犹豫了一下,亦仁含笑道:「怎么,莫非一郎信任小秋更胜自己。」 一郎狠狠瞪了我们一眼,转头见亦非无动于衷,一咬牙道:「走就走!」 他一拉开单字的门走了进去,亦仁摸了摸下巴,笑问:「小秋,其实我觉得一郎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 我哼了一声,道: 「邓云口吃,晋文王戏之曰:『卿云艾艾是几艾?』邓云答道:『凤兮凤兮,故是一凤。』刘邦想要更换太子,周昌口吃道:『臣口不能言,然期期知其不可也。陛下欲易太子,臣期期不奉诏。』刘邦一笑,太子始定。 「邓云指一凤,周昌成一龙。龙与凤,就是指一对,故这幅对联的谜底应是双字。」 我微微笑道:「一未必是单,就像二未必成双,双应该是一对。」 我的眼光忍不住扫了一眼亦非,见他黯然垂目,心中微有一些苦涩。 二未必是双,恐怕再也没有我们两个更能理会其中的真意。这么多年来,我千辛万苦回到他的身边,是二,却不是双。 亦仁也似有一些感触,低头微微一笑,转身拉开双字,道:「走吧,我们去猜下一道题。」 宫藤插嘴问道:「一郎选择了单,不知会如何?」 我转头一笑。 老宫藤外表冷酷,但其实是一个多情的人。我叹了一口气笑道:「你放心,此地的主人孤傲之极,他绝不会杀一个把他第一道题猜错了的人。」 我转过头,淡淡地道:「其实,要往前走的只有我与宫藤,你们都可以从单出去。」 我抽开了被亦非握着的手掌,慢慢穿过双门,这也许就是叶何泽原路返回的原因,因为他只答对了三道题。 亦仁笑道:「既然主人没有杀客之意,我便随着小秋去见见世面又有何妨?」 我微笑道:「这个主人的性子很特别,他能留下结界传递自己的意志,可见死亡对他来说根本不是最终结局。他对失败者不屑一顾,但不代表他不会对胜利者起杀机。」 我扫了几眼亦仁他们,含笑道:「你们该知道,他太寂莫了,没准很希望有人去陪他。」 亦非跟上来又握住了我的手,淡淡地道:「我说过,以后我们去哪里都在一起。」 他的掌心很暖,当他握着我的那一刻,我发现自己似微微松了一口气,原来我终还是害怕被他丢下的。 亦仁微微一笑,也走过来道:「我怎么能丢下自己的弟弟呢?」 亦非颤声喊了一句:「皇兄!」 我微微一笑:心想这就是亦仁,在任何情况都是完美的,让人无从指摘。 宫藤柔声道:「锦儿,不如你就出去等我。」 亦容披散着长发,脸色苍白,她撑着宫藤的手站了起来,冷冷地道:「你去哪里,我自然是要跟着的,你死,也要死我的面前。」 她言词冰冷,但宫藤却听得热泪盈眶,我无声地叹息,人与人的缘分,有些人结的是情缘,有些人结的是孽缘。 当双字的石门在亦容身后关住的时候,突然一声轰隆声,震得地面一阵摇晃,头上沙石不断掉落。 宫藤护着亦容道:「陈清秋,你该不会是猜错了吧?」 我没有回答,环视了一下四周。这间石室的几乎与外面几乎一样,也同样是通过晶石表面的折射来取光,但却比上一个石室要暗着好许。 但不同的是,这个石室比上一个要宽大许多。 宫藤啊了一声,我抬眼一看,只见一个高大的石座上面,有一名青年男子正静静地站立在阳光下,他身穿普通的黄麻衣,但眉目如画,眼波流动,不发一言却似能睥睨天下。 我们都被骇住了,半晌亦仁才道:「是,是一个玉雕像,小秋,跟你很有几分相像呢。」 亦非喃喃地道:「是啊,我记得你以前总爱穿淡黄/色的衣衫。」 宫藤道:「这不是我们莲生法师,但这石雕却是法师的杰作,与他过去雕的佛像是一种刀法,这……想必就是他要追捕的人。」 我实在难以抑制自己的震撼,师父总要我穿淡黄/色的麻制衣衫,还一直跟我说他师父长得跟我很像。 难道这就是师父当年意外习得武艺的地方?原来师父没有胡说,他真的有师父,他的师父就是这一座石雕。 莫非我冤枉了师父二十年,我轻笑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过去,规规矩矩地在石雕面前跪下,大声道:「徒孙陈清秋见过师祖。」 「你怎么会……?」宫藤失声问道。 我不去理会旁人的惊讶,老老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我当年拜师父的时候都未曾这般规矩,半是为了这男子确实气势夺人,半是为了我冤枉师父多年,磕个头算是谢罪。 而就在我磕到第三个头的时候,只听哒的一声,我几乎本能的使用了本门的落叶风。 这是本门各类杂技中的一种,据说它练到极致可以遁地而行,我练了练发现它只不过是一个可以贴地急行的一种忍术,于是便没有兴趣深究。 雕像的后面射出了无数枝箭弩,伴随着隆隆声,洞内一片飞沙走石,我躲闪不及,其中一枝箭擦着我的头皮而过。 石室里亦仁、亦非与宫藤都算得当今数一数二的好手,也躲得非常狼狈。石室内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又听噗的一声,四周的火把都点亮了。 亦非一边躲箭弩,一边失声叫道:「小九,小九。」 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却知不是走火入魔之伤,这箭上必定有毒,耳边听到亦非脱口叫小九,心里一疼,他没有脱口大叫濛濛。 在他的眼里,终于能看见现在的我,他的一喜一怒不再是因为过去的记忆。只是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了,太晚了。 我握着亦非的手问:「你没伤着吧?」 亦非摇了摇头,问:「你呢?」 我微笑,道:「也没有。」 亦非似松了一口气。 宫藤冲了过来,大吼道:「你怎么会本门的忍术!?」 我长叹了一声,恍然大悟,道:「莲生既是才子,想必不但会雕刻,也必定擅于丹青。他情倾的对象多半就是这个男子。 「他不但在这里替他雕刻了一尊像,而且必定也绘满了他的画像,这些画像必是那个男子平时习武,又或者是与他交手的图像。 「这些画像难免偶尔也会有莲生自己的身影,因此我师父学的东西中,大半是这个青年人的,却也有莲生的。」 我扶着亦非绕了四周一圈,叹气道:「这里本来是挂满了丹青的,你们看这里有很多的钉眼,现在已经统统不见了。」 亦仁皱眉道:「小秋,你师父是如何进来的?」 我微笑了一下,道:「他是无意中掉下来的,我师父虽然癫狂,却是一个可以过目不忘的人,他虽然不识字,但却能将整本书都默记下来,何况那些东西本身就是图画。」 亦仁眼睛一亮,道:「你是说?」 我叹了一口气:「这里有一个采光口,用来接纳外面的阳光,想必这些洞口原本都甚小,而且都在戈壁石的上端。 「随着年岁的久远,石壁沙化,这些洞口就越来越大,我师父当年骑了一匹高大的骆驼穿过这片戈壁石林,无意中就从那个洞口掉了进来。」 我抬头看着石像上那个洞口,笑道: 「当时师父一定吓坏了,手舞足蹈,一把抱住了这尊石像,见到了这张脸,难怪他一生都认为自己是有师父的。」 我指着那个石座道:「师父在半空中挂在了石像上,因此才没有活活摔死,然后他就沿着石座爬了下来,这想必也是十五年前叶何泽所选择的路。」 宫藤脸如死灰,道:「你的意思是说……」 我淡淡地道:「我们的武艺不过是来自一个僧人的心魔,所以这里根本不会有冰心诀的解法。」 宫藤吼道:「我不信,我不信!」他一把回头抓住亦容,情切道:「我不会丢下你的,锦儿,我不会丢下你的。」 亦非怒道:「放开我皇姐!」 亦容冷笑道:「原来陈清秋是一个这么容易放弃的人。」 我微微一笑,这里即便有冰心诀,我拿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但是我要亲眼看到亦非走出这个地洞。 「我认为小秋说得有几分道理,这里突然变得如此凶险,不如我们先退出去,既然有快捷方式,他日有备再来。」亦仁皱眉道。 我淡淡地道:「只怕出不去了。」 亦仁道:「亦非你看一下我们来时的门,我上去看看。」 亦非将我轻轻靠在石壁上,转身去查看我们来的石门,亦仁几个漂亮腾跃,藉着石像上去看那个洞口。 片刻两人都面色黑暗的回来。 我微笑道:「是不是出不去了。」 亦仁皱眉道:「怎么会这样呢,两个绝世的才子,里面还有一个僧人,前面次次都有后路令人知难而退,倒也确实像这么回事。 「可如今藏有如此歹毒的暗器,已经是很诡异,现今绝来客后路,实在匪夷所思。」 我暗自运用冰心诀来抗击着身体上刚中的毒,一边费力地道:「我记得师父有一次跟我哭泣道,说师祖不认他了,只可惜我一直以为他胡言乱语,又因当时根本无暇细问他,所以没当回事。 「现在想来,必定是师父终于找到了那个洞口,他自然会给这尊石像叩头,没想到这一次却有千万枝箭来招呼他。他生性天真,自然想不到此处已经被人改动过了,误以为他这个师父不愿意再认他。 我看着四周的烛火,淡淡地道:「这个人意欲何为,我不知道,但他想必是对我知就柢,他知道我与这尊石像有莫大渊源,见了它必定要行礼。」 宫藤仍然握着亦容的手,急道:「陈清秋,你从来就是一个害人精,你若是害了我的锦儿,我必定不饶你。」 我苦笑了一声,握了一下亦非的手,心道宫藤这句话骂得倒也不是没有道理,谁跟我纠缠在一起似都没什么好运。 比如失去太子宝座的亦非,被贬塞外的安宁,死于非命的亦祥,身败名裂的亦容…… 「你们快来看!」亦仁站在出口大叫道。 我们凑了过去,见石门口地上有一个沙漏,刚才我们光顾看上头,竟然没有发现这个沙漏已经漏沙过半。亦非蹲下去,想挪动沙漏,它却纹丝不动。 亦仁皱眉道:「想必这个沙漏也控制着某个机关,只是不知道是什么!」 亦容冷冷地道:「你们有没有发现这里的光线越来暗了。」 我们被她一提醒,猛然惊醒,果然发现四周的光线比刚才暗淡了许多。亦非恍然大悟,道:「想必这个机关是控制上面那个透光口的,等沙漏完全漏光,它就会完全遮住光线。」 我慌忙抬头去看门上的题,门上刻着棋盘,上面焊满了黑白二子。 黑子落子气势磅礴,疏而不漏,中腹围成即将成巨空,白子则走成细棋屈居四角,左下角还仍与黑子交缠,并眼看黑子仅需一子就可盘活左下角,这一盘很明显黑子胜局已定。 这是要我破珍珑么?我连忙低头找棋篓,却怎么也找不着。 我正满头大汗的时候,只听亦非沉声道:「不用找了。」 我一回头,见他的食指间掂了一枚白子。 我接过那枚白子,苦笑了一声,这棋真是怎么看都输定了。 宫藤脸如死灰的道:「这棋输定了。」 我坐在门口,呆呆地望着那盘棋。 我一子下去可以先镇定左下角为数不多的胜果,但却要面临黑子回抽继续合围中腹的危险,我也可以沿着那条打入黑空的一线生路,尝试瓦解这张天网,但如此我就不得不放弃左下角。 两者我只有一个选择,而且是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我将手伸到黑空上方,如果落子投到黑空中去,那无疑是舍身喂虎,黑子只要挨子堵住就可稳操胜券。 我不由又将手挪了回来,手持白子良久,却无法落下这一子。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似的,反而显得漏沙声变得很刺耳,沙沙,沙沙,每一缕都在摩擦着我的心房。石室的光线越来越暗,渐渐就要看不清楚那张棋盘。 我沉思许久,突然抬头笑道: 「你棋开八路,落子行运如风,布局浑然天成,可是四角细局你无一取胜,但是你偏偏放着长处不用,却要与我纠缠与细局。 「这盘你想要完胜我,还需二十手细手,我将左下角让与你,而且赌你二十手中,会有一手出错。」 我就在头上石板完全抿合的一瞬间,将手中的白子下于黑空中那一路孤军旁。 只听嗒的一声,子落棋盘,石室里浑然漆黑,我的耳边只能听到人粗重的喘气声,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然后一阵嘎嘎声,面前的石室门打开了,从那扇门里射过来的光亮,让人有一种油然的欣喜。 也许不面临绝境,谁也不会知道,欣喜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亦非将我扶了起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汗透重衣。 我们陆续穿过石门,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盘棋局,看来主人想考的根本不是棋艺,而是你对人性那细致入微的把握,还有面临选择的那一刻果断。 我转过头想了想又一笑,也许主人什么也不想考,他只想知道来人是否是一个有勇气的人。 这个石室比刚才要大许多,放眼望去却见一个僧人闭目坐在出口旁。 那个僧人年岁不大,肤色较常人要黑,但五官犹如刀雕一般深刻,与中土略有差别。 宫藤见了他大惊,连忙将亦容扶了坐下,自己走到僧人面前跪倒,嘴里颤声道:「弟子宫藤进一见过莲生法师。」 他的头一磕下去,我连忙大声道:「小心!」 但他三个头都磕完,也没见万箭齐飞的景观,我不由挠了挠眉毛。 亦非搀着我走近,我咂了咂嘴道:「这莲生法师的模样好生奇特!」 宫藤不满地道:「你知道什么,莲生法师原本就是印度高僧婆耶罗的儿子。」 我脚一滑,差点没把腰闪了,笑道:「妙极,高僧,还儿子。」 宫藤冷冷地看了我良久,才道: 「婆耶罗原本是一个商人,他远渡重洋来汉经商,与汉女成亲。后有一次返回印度采办货物途中,船遇大浪沉没,他被僧人救起,至此看破红尘,出家为僧……」 我笑道:「那你也要说清楚不是。」 宫藤轻哼了一声,淡淡地道:「陈清秋,你聪明绝顶,才华横溢,原本可以成为一代宗师,可惜却偏偏油腔滑调,轻佻浮夸……」 「一代宗师么?」我轻笑了一声,道:「我原本也不稀罕。」 亦容突然在一旁插嘴道:「怪不得莲生与叶何泽都止于此门。」 我一回头,见她站在石屋的左侧,我们走了过去,只见地面上画了五朵莲花,合组成一个八卦阵,外围四朵莲花,均有半尺多高的佛像坐于中间,唯中间一个空着。 亦非皱眉道:「这个八卦阵看来跟外面的一样,中间缺了一个元子,只有这个八卦阵运行,石门才会打开。 「因此莲生坐于此,尽管石门打开了,他也望门不得入。也因此叶何泽也只好退了回去。」 亦仁微笑道:「主人必定没有想到,我们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 亦非摇了摇道:「只怕这个阵暗藏了别的机关,不可大意!」 我笑道:「这又何难,试一下不就得了!」说完我慢慢走到莲生的面前,合掌道:「老法师啊老法师,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是莲生,佛的化身,就劳烦你跑一趟了。」 我嘀咕完,就去抱莲生的尸体。 宫藤大怒,喝道:「休要放肆!」 说完飞身前来,对我一连数掌,我抱着莲生左挡右避,冷笑道:「佛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万物皆空,莲生既已坐化成佛,又岂会在意这副臭皮囊?」 我说话间,亦非与亦仁已经赶来,只是宫藤好像走火入魔之后,功力不退反进。几招间逼退了他俩,一把抓住莲生的遗体。 我俩一争,莲生的尸骨忽然裂成了碎片,跌落在地上,化成尘土。 只是他身上的衣服与外面石像上的一样,似麻似帛竟然不碎。 我与宫藤目瞪口呆抱着那件衣服,半晌我才苦笑道:「宫藤,婆娑即遗憾,你总是看不穿……」 宫藤痴痴地看着尘土,喃喃地道:「别问劫是缘,婆娑即遗憾……原来你已经成了尘土,成了尘土……」 我长叹了一声,苦笑道:「最称手的道具已经没了。我们又不能像叶何泽那样退出去。」 亦容冷冷地道:「看来这个叶何泽倒也还算是一个君子,没有动过别人尸体的脑子。」 我微微一笑,道:「叶何泽是读四书五经的公子,我只是一个吃杂粮的奴才,没得比较。」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亦仁皱眉道。 「也未必没有办法。」我微微一笑,道:「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出去的法子。」 第十八章 我凑到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亦仁浅浅一笑,道:「用活人试固然也是一个方法,只是我是君,你们都是臣,没道理让我去啊!」 我笑道:「你身手好一些,有个什么万一,也跑得快!」 亦非听了淡淡地道:「我去吧!」 亦容尖叫道:「你疯了!为什么是你?」 亦非看了那个莲花台半晌,才笑道:「兄长是君,君不能死,你是我的皇姐,你不能有闪失。」 亦容披头散发,与她平时端庄高贵的模样大为不同,她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道:「这里并不是只有亦家的人。」 亦非回望了我一眼,道:「他不能死。」 亦容红着眼问:「为什么?」 我竖尖了耳朵等着亦非的答案,但他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亦容微侧头,冷冷地看着不停的喃喃自语的宫藤道:「这里身手最好的人应该是他。」 「不!」亦非摇了摇头,道:「母亲绝不会愿意我们再欠他的。」 他回头喊了一声宫藤,宫藤神情迟钝的转头,亦非笑道:「母亲曾给我说过,她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没有把做好的红灯笼在三十年前的中秋节晚上,挂在自己的窗前。」 宫藤的神情顷刻间瞬息万变,居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亦容的嘴颤抖了半晌,才冷冷地道:「你倒是公正。」 亦非温和地望着亦容。 「皇黄姐,从今往后,你可以不用再扮演母亲了,你不用……实在不用背负她的无奈。」 亦容咬着牙,嘴唇颤抖不已,却不发一言。 亦非转过头,轻叹了一声,道:「而我,也终于可以不要再待在这个兽笼里了……」 他刚抬起脚,我吓得大声喊不要,只见人影一闪,居然有人比他更早进了阵中心。 宫藤站在阵中心,喃喃地道:「如果锦儿的孩子在我面前出了事,我将来见了她会不好意思的。」 话刚一说完,他的脚底突然喷出一股火焰。 我嘶声喊道:「冰心诀,冰心诀,快出来。」 宫藤慢慢地坐了下去,他原本淡淡的面目却在熊熊火焰的衬托下变得生动了起来,有一些欢喜,有一些期待,不像赴死,倒像去赴约。 烈火沿着莲花台,把整个八卦阵都烧了起来。亦非几次想上前,但都被那烈焰逼退了。 我眼看着宫藤叹息一般地说了一声锦儿我来了,就轰然化成了火球,我大声吸着气,只觉得眼前一片血色,我一直用冰心诀压制的毒终于爆发了。 前面的门在嘎嘎声中打开了,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喘气道:「老宫藤,你太傻了,我们不一定要从前面出去。」 亦容苍白着脸,道:「难道还有第二条路么?」 「不错!」亦仁推开了我们身后的石门笑道,他顺手将另一个人扔了进来。 一郎脸色苍白的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却被亦仁一脚踏倒。 我靠在赶来的亦非身上,微喘着气笑道:「要想逃过亦仁的手掌心,除非你比他更有办法。」 亦仁微微一笑,道:「过奖。」 我微微笑道:「从上一个石室开始,我就怀疑那个改动机关的人,就是我们这些进来的其中一个,这么精巧的陷阱如果不在一旁看戏那就太可惜了。」 我转头看了一眼亦仁,笑道:「没想到我们南朝帝王的看法居然跟我不谋而合,真是荣幸。」 亦仁笑道:「小秋,我们有很多想法一致。」 我状若吃惊地道:「不敢,我只吃猪牛羊肉,不吃人肉。」 亦仁苦笑了一下,终于决定不再搭我的腔。 「其实很简单,这个人必须也是一位才子,而且精通八卦阵法,所以他才能够破许多道题,进入最里面,并且能调动足够的财力物力去布置机关。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还能有条件接触到叶氏桃源图……所以我第一个反应这个人是亦仁。」 亦仁嘴唇动了动,却只是一笑,没开口说话。 「但是很快我就否定了他,亦仁狡猾在于他喜欢用最少的人力物力来达到最大的目标,他每做一桩事必定带有目的,看似复杂,实则简单。」我淡淡地接着道。 亦仁似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道:「您太过奖了。」 我微笑。 「那么会不会是宫藤呢,其实我一直都怀疑宫藤……直到我下了那盘棋。我忽然想起,人的性格其实就像一束光,能从所有的事物上都反应出来……宫藤他不是一个下细局的好手。」 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口气,转头对亦容道:「人生至极契阔并不在于生死……想想也是啊,这种犀利的领悟又怎么会是一郎的呢,我只是不知道,原来你这么恨我,恨不得我立刻就死。」 亦容微微抬起头,她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才冷冷地道:「雕像里的箭可不是我放的。」 一郎血红着眼道:「是我放的,怎么样?」 亦容冷哼了一声,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挠了挠眉毛,笑道: 「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你把我们困了进来,我一直想你必定会有一个帮手,他帮着你堵门,也帮你开门……」 我看了一眼四周,笑道:「等你把我们都杀了之后,我想前面应该不会有什么出口,出口始终在后面对么? 「我想到这一点之后,就想到那个内奸一郎。他故意离我们而去,不过我也猜到他绝对舍不得不尾随我们。 「刚才托宫藤的福,吸引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所以才会被亦仁生擒。」 亦仁微笑道:「一郎剑快,身法倒不算快,更何况隔壁又黑了一点,一个窥视孔的亮光也太明显了一点。」 亦容听完了,突然纵声哈哈大笑了起来,只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亦非颤声叫了一声皇黄姐,其他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亦容鄙视的看着我们,淡淡地道:「陈清秋,你太自以为是了。你们都太自以是了。」 亦仁叹了一口气,道:「我实在想不通,我或者有怠慢皇妹的地方,但是我知道亦非从来尊敬你,而且他是你的亲弟弟,你忍心将他置于死地?」 亦容缓缓转过头去看亦非,微红着眼圈,慢慢地道: 「我当然……舍不得,我三岁就会抱他,十三岁就独自带着他受尽其他宫人的欺凌。我为他费尽心机,为了他我可以牺牲一切,事实上我也没什么好再为他奉献的了…… 「只是这个人,他不是我的弟弟,如果他是我的弟弟,他怎么忍心将我的心血统统都付诸东流,一次次伤我的心……」 亦非只是愣愣的望着亦容,却不说一句话。 亦仁则叹了一口气。 「十年前,你联系宫藤家族私买火器,是亦非给我消息,我让小秋去烧的,十年后,你与突厥订下调虎离山之计,却正中了我与亦非的口袋计。 「你的心血确实都付诸东流,可是你知不知道,若是没有你弟弟,你认为你能活到现在?」 亦容微微一笑,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只怪我不是男儿,若是男儿,亦仁,你自问比我如何?」 亦仁沉思了一会儿,苦笑道:「皇妹天资过人,我比不过。」 我茫然地听着,确实,如果亦容是一个王子,她会有更多的实权,有更多的事她可以亲自去做,她就没必要借手亦非又或者亦祥,也许亦仁还真不是她的对手。 「那么你呢?」 亦容的目光逗留在我的脸上,道:「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是一个才子,你会不会连我的画瞧都不瞧一眼?」 我一笑,道:「水仙顾影自怜,亦容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喜欢看倒影,以至于眼里瞧不见其他的花。我是对你的画不感兴趣,跟你是男是女根本无关。」 亦容淡淡一笑,道:「那你很快就要为这个而后悔!你不要以为我稀罕你的评价,我这一生早有知已,他若是活到现在,会比你强百倍!」 她清冷的目光从我们的脸上慢慢滑过,沙哑地道:「从来都是你们定游戏规则,不管我愿不愿意,都要按你们的玩法。今天,这个规则必须由我来订,我也不管你们愿不愿意,都必须玩完它。」 她突然一振臂,整个人飞了起来,罗裙在空中飘飞。 我失声道:「横行一世,佛祖钦气,箭既离弦,虚空落地。」 亦容在半空中冷冷地道:「宫藤家族学到那点皮毛算得了什么,你们还是抓紧时间解题吧!」 她搭住透光口,冷笑道:「因为从现在开始,这个洞就将会像上一个石室那样慢慢变成全封闭的,你们如果不能很快出去,就会闷死在这里。」她说完,身体像缩骨一般慢慢缩小,从透光口滑了出去。 一郎嘶声喊道:「带我出去,带我出去,你说过会传我佛祖钦气的……」 我则大喊道:「别让亦容把后面的门堵上。」 亦仁与亦非拼命地打开后面的石室门,我跌跌撞撞跟在后面,一郎翻身起来也追在后面。 我们一口气跑到最前面那个石室,亦非与亦仁一跃而上,想顶开上面的石板,但两人尝试多次都无功而返。 一郎脸色铁青,喃喃道:「我们要死在里面了,我们要死在里面了!」 亦非一把揪住一郎的衣领,冷冷地道:「快说,另一条出口该怎么打开?」 一郎红着眼看他,却不开口,我叹了口气道:「你放了他吧,他若非是念着你,又怎么会违背亦容的命令,悄悄打开石门,尾随我们,又怎么会刚才分神,被亦仁轻易抓住。」 亦非冷这脸看了他半晌,才松了他,一郎冲着我冷笑了一声,道:「你猜错了,我只是好奇你会死在哪一关。」 我微笑道:「哪一关都不会让我死在这里。」 一郎脸皮抽搐了一下,这使他原本英俊的脸有一点变形,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那你就去试试吧。」 亦非冷然地道:「一郎,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郎哼笑了一声,道:「没什么意思,因为我知道亦容并没有走到最后。」 我与亦非对视了一眼,亦容,可是与我并列天下四大才子之一。 单论才学,我俩在伯仲之间,若是连她也无法打开所有的石门,只怕我也很难办至。 也许看出我有一丝犹疑,亦非扶起我,淡淡地道:「不试过,又怎么会知道行不行。」 「若是我失败了,又如何?」 亦非看了我一眼,一笑,道:「如果你赢了,我就在外面陪你,输了,我就在这里陪你。」 我眼中一阵模糊,嘴里笑道:「亦非,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亦非低了一下头,扶着我往前走,然后才道:「我想说很久了,只是……」 我一直在等他说只是的后面,但是他没说,我也没问,我笑着说:「我希望你出去陪我,我要快马踏清秋。」 亦非与我对视着,我这一次能清晰的看见他眸子里有一层淡淡的泪光。 这一次我能看清他眼中很多的东西,就像那是一间一直关着的屋子,有一天,突然打开了门…… 我们又走到了刚才的那个石室,慢慢穿过终于打开的石门,发现这也是一个寝室。房子里有石桌,石椅,石床,桌上有琴,床上有书,一郎惊喜万分,突然冲了过去将书拿起,拼命的翻着。 我微笑道:「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随便碰这本书。」 一郎阴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笑道:「这里的机关是你派人弄的,你应该知道这本书原本是不在这里的……」 一郎吓了一跳,慌忙将书抛下,我大大方方地将它捡了起来,一郎指着我道:「你……」 我好笑地道:「亦容如此高傲的一个人,她要赢我,让我输得心服口服,必定是在才艺上设陷阱,又岂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就算用了,你都试过了,我怕什么?」 一郎气得脸皮赤红,握着拳头,身体抖个不停。亦仁在一旁笑道:「小秋最大的本事就是惹人生气,你又何须上当?」 我将书翻了翻,没想到这竟是莲生的日记。 这本日记从奉命追踪那个年轻人开始,通篇都用「他」来指代那个人,但绝不会让人弄混。 这本日记就像是莲生的视线,从第一眼见到那个人开始,直到终结,都未曾离开过。 我仔细翻了又翻,这本书显然没有夹层,书内也没有任何夹袋。 我皱了一下眉头,倒是一时想不起来这本书能有什么用处,只好将它随手往石床上一抛。 这已经是一个寝室,却不是这个洞穴最后的地方。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突然一笑,明白了亦容为什么会说我后悔。 原来洞壁上挂着一幅画,却是一幅洛神。 那幅洛神显然是亦容的杰作,云鬓高挽,斜斜玉钗,皓腕玉手握着一方丝帕轻托青丝,洒脱中又有几分弱不胜风。 透光孔的光透过水晶石的折射,再通过石桌上一面铜镜的承接,光正照在画面上,那洛神在彩光中衣袂翻飞,仿若乘风而去。只是那副眸子仍然跟过去一样,透着一种呆板,不够灵动。 我沉默了一下,笑了起来,看来上一关不管我们揭不揭穿,亦容都只打算陪我们到那里。 也许她陪我们到那里,只是为了看她设好的陷阱,除掉了害她母亲清誉有损的宫藤。 这个石室看起来根本没有另外的出口,那么关键就出在这幅洛神图上了。一双有眼无珠的洛神,我叹了一口气问一郎,道:「这道题怎么解?」 一郎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不吭声,我笑道:「一郎,石室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了,上面的透光孔很快就会完全被遮住,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这个石室是亦容亲自布置的,她要你将那双眸子改一下,看看你画的眸子是否明而又睐,是否与她的见解果真不同。」一郎恶狠狠地打断我道。 我笑道:「即便我与她见解相同,她又如何判断,难道她在外面透光孔能看到我在这里修改的模样么?」 一郎淡淡地道:「你该知道亦容不是说着玩的。」 我苦笑了一下,亦容说对了,我果真后悔没看一眼她最后的那幅洛神,我仰头长叹,哪怕瞄一眼也好啊。 画的下面有一个方石,显然是让我垫脚所用,我在方石后面找到笔墨与一钵清水。 笔是上好的湖笔羊毫,墨自然是极品的徽州墨,即便是一汪清水也是盛在一件德化官窑的瓷器中,影青色的白釉,卷草浮印,典雅又宁静,倒是非常符合我对亦容那最初模糊的印象。 我与他们相伴六年,但是我所有的视线都一直落在了亦非的身上,亦容能给我的只是一些淡得不能再淡的印象。 我的记忆中她总是端庄,有着一双冷清的目光,令人无法亲近。 我与她每一次接触应该都是在敷衍了事吧,以至于她的幼年才在我的脑海里淡漠成了一片虚化的影子,远远不及现在亦容这么形象深刻。 她的答案到底是否与我相同呢? 时间像流沙一样很快的流失,石室里的光线越来越暗,那个铜镜选择的角度极佳,那幅画完全没有受到石室光线减弱的影响,一直笼罩在光亮之中。 我看了一下手中的三样东西,一脚踏上了方石,只感觉到脚下嗒一声细微的响声。尽管我知道亦容应该不会在没有答案之前就置我于死地,但是宫藤的惨状还在眼前,我仍然吓得一声冷汗。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幅画,突然愣住了,良久我回过头来轻笑道:「亦仁,我还是有一个疑问,你真的是因为想知道桃源而贸然进来的么?」 亦仁愣了半晌,才轻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玉佩道:「在亦容被劫之前,她给我送来了这块玉佩……它是陆展亭最喜爱的贴身之物。」 我点了点头,微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以亦容知道你就不会袖手旁观……」 我沉思了一会儿。 「不过有一件事你必须知道,陆展亭他最喜爱的贴身之物应该不会放在身上……」我微笑道:「他会放在心里。」 亦仁一愣,紧紧捏着那枚玉佩没有说话。我一笑,能让这一位无言可对,倒也不是一桩椿易事。 我转过头去,叹息了一声道:「天下聪明绝顶的人物,都容易自误!」 我说完丢掉手里的墨,用羊毫沾了水笑道:「过去亦容的眸子之所以画不好,是因为她不懂留白……」 我轻轻将洛神的眸子洗去一块,端详道:「瞧,这样子阳光才能照到心底,一双盛不住阳光的眸子,怎么会既明且睐呢?」 那洛神在金色的阳光下明眸流动,仿佛活了过来,在端庄的神态里,俯视众生的傲然中,又似有一种幽幽的寂寞。 我在心里轻声问:亦容,你最后一幅洛神是这样的么? 仿佛回应了我的问话似的,那双眸子越来越亮,渐渐的喷出了火焰,然后头顶上方的沙石开始簌簌不断落下。 我立刻从方石上一跃而下,大声道:「亦仁、亦非你们上去抓住上面的画轴,那是开启洞口的把手。」 石室开始天崩地摇似的晃动,亦仁与亦非根本来不及思考,应声飞身握住了已经起火的画。 他们一握住上面的画轴,亦仁喊道:「是精钢做的,果然有古怪……」 亦非则回头喊了一声,道:「小秋,你没事吧!」 其实我一直就站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我怕我一闭眼,亦非就不见了,我知道这一次不会再有下一次。 洛神的帕子上有亦容留给我的话,她说握住上面的画轴,如果你猜对题,它会带你离开洞穴,不过你只能带定一个你最想带走的人。 亦非回头似有一些错愣,我的样子必定很古怪,眼睛瞪得溜圆,脸上挂着笑容。 他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笑。 我最大的心愿未必是要与你一起,只要你能快马踏清秋就足矣。 我冷笑着对同样惊愣的亦仁道:「亦仁,记住这一次是你欠了我的,你欠了我的,记得要还!」 我的话音刚落,他们身边的石壁突然轰然倒塌了,亦仁与亦非大叫一声,从洞口滑了出去,外面是一处低谷,一根足有五十余丈的铁链一直通到另一处谷口。 亦仁与亦非挂在画轴上,跟燃烧着的洛神一起,身不由已的朝前快速滑行。 第十九章 我老远还能听到亦非声嘶力竭的喊着小九,但我无暇回应他,洞里的仍然在震动,沙石越落越多,眼看就要完全塌了。一郎像发了疯一样想要攀上铁链,我则快速地寻找着暗口。 亦容没能走完全部的洞穴,那证明这里至少还有一处石室存在。 石柜、石桌我都找过了,但却没有丝毫踪影,就在我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突然听到嘎嘎声作响,只见石床渐渐翻了过来,我大喜一跃而上。 石床的裂缝越来越大,我一瞧,果然里面似还有一个黝黑的石室存在,犹豫间,发现石床从打开又慢慢合拢,连忙回头喊一郎,让他快过来,但一郎还是充耳不闻,继续攀爬着他的铁链。 然后他刚攀爬了没几步,嵌接铁链的石壁断裂了,一郎惨叫一声,手握铁链掉进了谷底。 我有一刻黯然,趁石床完全合拢的瞬间,跃入了最后一个石室。 石床一合拢,只听啪一声,石壁上两盏灯自然点了起来。 这是一个不大的石室,最里面是两口石棺,一口已经盖棺,一口则打开着。室内还有一个木质的人像,坐于室内一个八角石桌旁,墙角四处放的都是一些孩子的玩艺,铁环,竹球,弹丸。 整个石室若非那两个石棺,真要叫人疑心是一个顽童的卧室。 我坐在那里理了一下思绪,亦容一路来到了上一个石室,想必发现有一处石壁是假的。 那面石壁可能是用一些绳索木板等简易物质构造而成,只不过里面图上泥屑,让人误以为那同样是一道坚硬的石壁。 我们以为我们在地底,却不知道一处高地的低谷能成为另一处低谷的高地。至于如何破解这道墙,我以前也听说过几面铜镜同时折射一点,可以点燃布帛,亦容想必也是用了这个道理。 那涂在洛神的眸子上的墨汁,必定是一些遮光隔热之物,我一旦洗去,光直接透入纸,射在后面的几面镜子上。通过火来摧毁这面假墙,我长叹了一声,若单论天资,亦容果然是无人能及。 我们根本不用去破解亦容的题,只要四处敲一敲就能打破那堵墙。可却被自己固有的想法束缚住了,不知道这算不算亦容对我的讽刺。 我懒洋洋地将四周看了一下,亦容必定要置亦仁于死地,这里大约不会留下什么生机。 那本被我抛在石床上的书也掉了进来,我拍了拍上面的尘土,丢在屋中的石桌上,却见石桌上有一个石子棋盘,木像的手正搁在棋盘旁的石子盘里。 我走到木像对面,见那木像刻的还是我那位顶顶厉害的师祖爷。只是这雕像显然不是莲生的手笔,没有他刻得那么精心,但却寥寥几笔颇为生动。 那木像微低垂着头看着棋盘,神情淡然,双眉微蹙,似在沉思又似在回想。 棋盘的对面有一个石座,我很自然地坐了上去,笑道:「我叫陈清秋,不知师祖名讳,说来有一些不敬。」 只听嗒的一声,那木像似微微抬起头来看我,吓了我一跳,只见那木像的手一动,竟然下了一子在棋盘中。 我眼睛眨了又眨才确定这是一尊木像,它的右手搭在旁边的石盘内,盘里的圆子挨个滚动,只要手落下推了一颗子在棋盘中,就会有另一颗子又滚到木像手的下面。 我看了一下棋盘,却是最简单不过的五子棋,孩童也会玩的玩艺。 我看了半天,犹犹豫豫的下了一子,只听嗒的一声,木手很快又落了一子。 我心中的震撼难以言喻,只听闻诸葛孔明有木马流牛,没想到我今天亲眼所见,却是精巧百倍。 我胆颤心惊,自然很快输了,棋盘倾斜,那些石子又滑入了左侧的石盘中,然后又一个接着一个的滑入木像的右手下。 我看了眼手中的石子,发现石子黝黑,放于盘中,有一股相吸之力,想必棋盘下面另有机关,石子吸住下面的东西,机关就会通过木像做出下一个应对。 我长叹了一声,这要是多么复杂的构造,转念一想,难道我会输给一块木头? 这么想着,雄心陡然上升,认认真真跟它对垒了起来。 三盘之后便给我赢了一盘,我放声大笑,就在我大笑声中,只见木像一直未动的左手下弹出了一块木片,上面写着:我叫方停君。 我不由止住了笑声,抬眼见木像神情淡然,嘴唇自然上翘,微带一点稚气,似在与谁赌气。 我微微叹息,想必师祖骨子里只是一个正在等待玩伴的少年。 他从来没有人陪着玩么?我转念一想,是啊,如此聪明的一个人,能与他玩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我伸了一下腰,笑道:「好吧,方停君,那我来陪你玩吧。」 隔了几盘,我又赢了,左手又弹出了一块木片,上面写着:我最爱吃红汤馄饨。 我大为高兴,道:「真巧,我也爱吃红汤馄饨。」 下一张木片则是:天底下最好玩的棋子是五子棋。 又一张写着:我最喜欢淡黄/色。 我看了一眼眼前的木像,忽然对他有一点怜惜,想必他极想被人了解,却最终只能制作一个精巧的机关来自问自答吧。 我拿过莲生的记载,叹气道:「你为什么不让莲生来排遣寂寞呢?」 我叹息着翻开了莲生的记载,开始用他的视线来看一个故事。 故事很简单,一个帝王派遣他去追逐一个人。 这个帝王说,去把他给我捉回来,如果你能成功,那我就相信佛法,会按你的建议去治理这个王朝。于是莲生出发了。 等莲生找到他的时候,他却微笑着说:「即便你真的成功了,他始终相信的也不会是佛法,而是武力。」 他又笑问:「那么你呢,你究竟相信佛法里面人所没有的慈悲,还是佛法里面人所没有的力量?」 莲生的他,只怕就是方停君了。 莲生苦修了十多年的佛法,所建立起来的信仰,被方停君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动摇了。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莲生就在追逐他的脚步。 莲生视线里的方停君是一个潇洒,聪明绝顶,才华横溢,武功盖世,总之是一个无人能及肩的人物。 我不由轻叹了一声,坠入凡尘的佛祖原来是不带佛心的,不怪方停君将他拒之门外,因为他始终都在门外。 我翻了几页,故事又开始变化了。 方停君漂泊了几年,在大漠里安定了下来,很快帝王便知道了他们的方位。但似乎他也并不着急,而是经常派人送东西来,琴棋书画,衣服食物,甚至每日都会有边关的士兵用马匹驼来新鲜的水,四时的瓜果。 莲生与方停君尽管身处大漠,但过得也算逍遥。 方停君就在洞里面写字画画作书,帝王有的时候会索要一点去看,偶尔也会回信作一点批复。 这样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帝王始终不曾来,但从未断过给他们供给。 有一日,方停君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求来送供给的将士替他带两样东西给帝王。等他将东西抬出来的时候,莲生吓了一跳,原来是两口石棺。 很快帝王有了答覆,他将两口石棺原封不动的又送了回来,并且说:「停君,你应该知道你更适合睡水晶做棺材,并且独自一人。」 那一日,方停君在石棺边坐了很久,才将它们又抬回了自己的寝室。 后来莲生就发现他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即便莲生精通医术也无法医治他。莲生不得不慌忙向帝王求救,这一次帝王终于来了,却也带来了千军万马。 只是他却没有立刻发动进攻,因为石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个黑衣的男人。 这个男人长得很俊朗,看起来也很温良,但是他一人一剑却能将帝王的军队阻于门外。 方停君听了之后,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咐咐莲生带一封信给那个黑衣男子。 莲生接过信走出石林,将信交给黑衣男子,信打开之后却是一张白纸,莲生诧异万分,但那男子却只是微微一笑。 然后出来的莲生却发现自己不能再回到洞里了,方停君启动了外面的八卦阵,并将它设置成结界,莲生苦思许久都无法破解。 但凭着对洞穴的熟悉,他找到了最大的那个透光口,用本门独步的缩骨功滑了进去。 当他看到那个莲花阵时,他就明白这是方停君给他的最后留言。 这世上有一些门,即便能开启,也无法进入,对于佛门子弟来说,那就是世事万象皆虚幻,无法执着,所以不必沉迷。 方停君的本意大约是想点醒莲生,只不过莲生仍然选择留在了婆娑海,他坐化于这扇门前。 我泪流满面的去看那个封闭了的石棺,想必它就是那个寂寞少年的最后归宿,我问:「既然你如此害怕寂寞,为什么又总拒人于闸外呢?」 而就在我问的那一刻,我却又找到了自己问题的答案。我叹息了一下,笑道:「对啊,有一些寂寞,唯有特定的人才可以排遣的啊。」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暗,想来是自己的大限已至,于是笑着走到石棺旁,道:「不知道我来陪你,你可否会满意。」 我拍了拍石棺,叹道:「方停君,你百年之后尚且有我来陪你,不知道我百年之后,会有谁来陪我?」 说完,我手一撑跃入石棺,将棺盖盖好,交叉双手,觉得一个贵族的睡姿也大体如此优美了。 我闭上了眼睛,就当自己这个小乞丐做了一场起伏跌宕的梦,梦醒了,我只是回到最初。 而就在我快睡着的时候,我似乎梦见了亦非,不由犹豫要不要把他也遗忘在梦里呢,一瞬间里我又决定还是把他带走吧。 我在哎梦里只带走这么一项记忆,老天也不能责怪我贪心不是?于是我终于安然入睡。 可我还没彻底睡着,棺底突然翻转,我大叫一声,猝不及防就掉了下去。然后扑通一声掉入了水中,接着就被那迅急的水流不停地往下冲。 眼前忽然一亮,似乎我又见到了阳光,从地低下被冲到了一个河流中。 冰凉的水刺激我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耳边只听有人大喊道:「快看,这里有人!」 然后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却见亦非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正在看我,见我醒了,他欣喜若狂似的一把抱住我,将头埋在我的脖项里喃喃道:「没事了,你没事了。」 我笑着回抱亦非,感受他温暖的身体,我们也曾有过拥抱,只是没有哪一次拥抱会比这一次彼此更接近。 后来我想,方停君如此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自绝于石棺中呢,他必定早就在石棺下安排好了退路。他让帝王前来与他一起赴死,只怕是想与他从此隐姓埋名,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只是他想要的是陪伴,帝王想要的是征服。 无论是帝王还是后面的黑衣男子,他们想必都远远了解方停君胜过莲生。因此洞穴里,是莲生故事的结局,却不一定是方停君与他们的。 一郎也未曾死,只是折断了四肢,他将毒药的解药配方交给了亦非。尽管如此,我这一次死里逃生,仍然让我断断续续沉睡了近一年半。 一郎原本就是宫藤家族安插在亦非身边的棋子,因为亦容与宫藤家族错综复杂的关系,亦非才故作不知,接受了一郎。 而一郎呢,我相信他必定对亦非有一点感情的吧。 所以当他要求返回扶桑的时候,我让亦非劝过他,但是一郎坚持要返回故土。 亦非只得派人将他送回,一郎就死在他刚踏上自己故土的那一刻,是被宫藤家族的人刺死的。 亦非得知了之后,也是有一阵黯然,我则叹气道:「对自己凶悍的人,必定对敌人更加不留余地,与他们对敌,就不能考虑退路。」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说错了话,亦非陪了我不足一月就重新踏上了征程。我跟他说:「也许你下一次凯旋而归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亦非半垂眼帘,良久才道:「等我。」 说完,就毅然而然地走了。 我每天坐在城楼上向大漠的方向眺望,某一日听到有人在咿呀呀呀唱京剧,回一望见立哥又回到了立方柱上,寂寞无聊之际正在走台唱京剧呢。 不由大喜,连忙跳下城楼向立方柱奔去,远远却听到立哥这回唱的倒不是大花腔,而是玉门关的唱段:离长城跨雕鞍按辔思想, 叹不尽功名事古今贤良…… 玉门关黄沙起风吹如浪, 耳听得牧马嘶遍地牛羊。 乘长风行万里英雄气壮, 息干戈保社稷永固边疆。 我随口接了一句: 「听树梢风悠悠人烟寂静,对此景不由人心不安宁。都只为鄯善王犹豫不定,怕的是通西域大功难成。」 立哥往下一瞧,见是我,大叫了一声,从立方柱上滑了下来,狠狠给了我一拳,我连忙咳嗽讨饶,道:「我现在可是痨病鬼,禁不得你打。」 两人找了镇上唯一的酒馆,如今我出手阔绰,自然是好酒好菜放足量的上。立哥先吃了个酒足饭饱,才跟我讲起他的遭遇。 他从王府跑出来之后,原来是想逃回金陵,可是越往回走越惦记戈壁滩。 立哥指着手臂道:「不知道为什么,好像那沙子已经在咱的皮下面流动,竟是再也摆脱不了它了。」 他在半路听说恭亲王带兵与突厥决战,心头一热竟然折了回来。 只是他回来时,早已尘埃落定,那立方柱也只怕以后用不上了。前几日听说恭亲王又带兵跨大漠作战,他心头感激,于是爬上立方柱唱起了玉门关。 我一笑,还未回答,突然一个蓬头垢面的干瘦老头冲了进来,抓起桌上的菜就往嘴里塞。我惊讶地道:「师父?」 师父根本不理会我,只顾埋头吃饭。我忽然心里想起,师父误以为我被马贼抓了,必定是满大漠的去寻马贼的晦气。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师父居然一找就找了快两年,他又不懂照顾自己,想必在大漠里一定吃不少苦。 我心里忽然泛出了一股温情,我无父无母,唯一知道的长辈就是师父。 我动手给师父倒了一杯茶,温声道:「师父,喝口茶,不要噎着。」 师父不理会我,继续吃他的东西。 我解释道:「师父,这一年半我其实一直就在盘口镇,只是病了,所以一直无暇去找你。」 师父抬起了头,瞪着一双金鱼眼,满面困惑地道:「咦,你住在盘口镇地么,你什么时候不当金陵的才子了?」 我一时气哽,还没来得及回师父,门外洪英气呼呼地牵着小虎子门口过。 她嘴里骂咧咧地道:「真是个穷鬼的命,珍珠可以当弹丸玩的么,如今打碎了,一件无价之宝现如今天只能卖半钱银子,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害虫!」 小虎子虽然也有十一岁了,初具少年的模样,但是在他泼辣凶悍的老娘面前,仍然是低头哆哆嗦嗦的,嘴里念叨着:「虎子是害虫,虎子是害虫。」 我刚想跟洪英母子打招呼,师父猛然抬起头,一双眼睛直直的,一个倒翻身落到洪英母子面前。 洪英吓了一大跳,一挑浓眉,一翻厚嘴唇就要开骂,转眼见我出来又眉开眼笑,连声道:「你这个死鬼还没死啊!」 我笑道:「死鬼不死又怎么叫死鬼呢?」 洪英扑过来,对我又掐又拧,嗲声道:「因为你是只千年小王八。」 我被她嗲得起鸡皮疙瘩,却见师父扑通跪倒在地,冲着虎子大喊了一声,道:「师父,我找得你苦啊,我这么多年一直在找你。」 我头皮一阵发麻,只见师父老泪横流地道:「你当初跟我说虎子是下去,我才能走出那个洞……」 我恍然大悟,只怕那一日师父不见了之后,商队的人到处找他,其中有人说了一句:虎子是害虫。 只因甘肃话害发「下」音、虫发「送」音,那话透过透光孔传进了师父的耳朵,师父把它理解成了虎子是下去,所以一直朝下走,也果真走出了当时的洞穴。 我看见师父老眼昏花地抱着惊慌的虎子涕泪横流,不由想起所有学过方停君武艺的人。 大师兄剑术平平,二师兄中了莫名的毒,我与宫藤则走火入魔,叶何泽与亦容不知去向,唯有师父将他的武艺融会贯通,武艺高超可及鬼神境界。 那个惊艳绝伦的方停君会不会想到,唯一能传他衣钵的,是这么一个糊涂的老杂毛呢。 我想到此处,忍不住纵声大笑,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世间事,原本都会有一个尾首相连、巧妙连环的结局,悲者看它是讽刺,乐者看它是幽默。 尽管我也不知道下一刻是否就会走火入魔而身亡,我还是等到了亦非的另一个凯旋而归。 这一次亦仁又再次光顾盘口镇,替亦非洗尘,可谓圣恩极隆。 亦仁这一次还带来了一个年轻人,他左眉间有一颗痣,淡色嘴唇,懒洋洋的表情,乍一眼看上去非常的普通。 可他一笑,整个五官就变得极为生动起来,让人移不开眼。亦仁开口闭口都是展亭,展亭。 我倒没想到原来顶替我才名的就是这么一个青年人,他看起来似有一些不及其他几位才子,不及宋青山这么风度翩翩,也远远不及亦容这般惊才绝艳,可他却是当今四大才子之首。 附近但凡握有兵权的大将、番王、土番王都赶来朝圣了,一时王府变得车水马龙,贵气冲天。 有几位愣充雅人的土番王向陆展亭求字,陆展亭大为高兴,立即赐字,还大方的给每位贵人都送福字一幅。 一时间陆展亭写得歪歪扭扭支离破碎的福字传遍了整个王府。 亦仁似既不尴尬,也不气恼,只是拿着七倒八歪的福字含笑道:「这个字可比昨个儿写的漂亮多了。」 陆展亭得了夸,倒像是忽然没了兴致,拉长了一个脸再也不四处送字了。 我讶异万分,实在吃不准盛名之下的陆展亭是否得了失心疯。 一日,亦仁将陆展亭送到我这里,笑道: 「展亭,小秋可是货真价实的才子一名,他如今虽然多病,不过却不损于他的才学,你若喜欢可以多跟聊聊。」 亦仁一走定,陆展亭就微笑道:「我又被他算计了。」 他见我一愣,于是笑将手往我的脉门上一搭道:「我若救你,必定就无法瞒下去,若是不救你,必然于心不忍。」 我这才明白,亦仁带来陆展亭想必就是为了救我这条命,可陆展亭不知为何一直在他的面前装疯卖傻。 因此他也不明说,只将陆展亭送于我这里,料准陆展亭一定于心不忍,必定会出手相救。 陆家的医学闻名于天下,亦非的嗓子就是陆展亭之父医治好的,亦仁既然是带陆展亭前来,想必是认准陆展亭的技艺肯定盖过其父。我不由心头一振奋,陆展亭搭着我的脉门,脸色却越来越差。 我见他最后坐在窗前苦思许久,开口问道:「没有良法么?」 陆展亭叹气。 「你疾患的根源是一股寒流,它像脱缰野马在你的血脉中游动,迟早会渗透过你的血脉,渗入你的脏腑、骨髓。 「这股寒流不似外部侵袭,却似你体内自生,因此我可以用银针限制它的流动范围,却无法根除它,若有一日它冲破我的限制,那时就医石无效了。」 我想了想,轻笑一声,叹了一口气安慰道:「生死有命,原本谁都终归要死,你能让我多活一点时间,已经是感恩不已了。」 陆展亭回头望我,眼中充满了怜悯,哀伤地道:「可是谁也无法预料它会在什么时候冲破我的限制,只要你一激动,又或者体内的阴气过盛,随时都有可能。」 我愣然半晌,原来我依然离死不远。 窗外是戈壁滩的春天,王府里的枣树开了花,青白色的小花风一吹,能飘很远。 人的命有时便犹如这些花,即便将它们从屋外挪至屋内,凋谢的时辰依然不会晚到多少。 当晚,主宴开至结尾,宾主皆欢的时候,本奴才拍案而起,端着酒杯笑问亦仁,道:「陛下,奴才有救驾之功,您还没赏我!」 亦仁微微一愣,但随即温声道:「不知道小秋想要什么赏!」 我笑嘻嘻地道:「不敢,奴才只是不想再叫自己奴才了。」 亦仁想了一下,便笑着点头道:「好,朕赦免你,脱去你官奴之籍,并恩准你以后可以在任何贵族面前,包括朕在内,都可以自称本人。」 我挠了挠眉毛,摇了摇头,笑道:「亦仁,这个赏赐太空了,你知道的。」 原本还窃窃私语的众位番王见我如此无礼,一时之间都静了下来。 亦仁仍是面带微笑的道:「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指着亦仁道:「我想要你将戈壁滩上一亩地赐于我,并且凡是亦家的子孙都不可以踏入此地。」 底下一阵哗然,亦非猛然站了起来,道:「小秋,你要做什么!」 我没去理会他们,只是与亦仁静静地对视着,隔了许久,亦仁淡淡地道:「准了!」 这一下子,宴席给炸了锅一般的热闹,连陆展亭也微有一些吃惊地看着亦仁。 亦非红着眼,咬着牙道:「陛下,您没有这个权力。」 亦仁端起面前的玉碗,他指间金色的护碗与剔透的青白色玉碗相衬,依旧是一股淡淡的帝王优雅。 亦非仍旧是一身鲜红的宽松袍子,长长的乌发高束着散落在脖间,但是属于他的那一分慵懒却不见了,有的只是慌张、焦虑以及浓浓的担忧。 「哦?为什么?」 亦仁喝了一口碗中的酒笑问。 「因为他是臣弟的奴才,即便皇上脱了他的官奴籍,他也早已卖身给臣作家奴了!所以臣弟以为,皇上你无权随意处置臣的人!」 「有道理!」 亦仁点头笑道,他转头问我:「小秋,你看这怎么办呢?」 我微笑道:「那就请恭亲王把那张卖身契拿出来瞧瞧。」 亦非转头对站立一边的严管家喝道:「还不去!」 严管家连声称是,一路小跑将卖身契拿来,献宝似的呈给亦非。 亦非将连忙将卖身契打开,整个脸都白了。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卖身契上的落款是我画的两个很圆很圆的圈圈。 我笑道:「亦非,你瞧,卖给你的不是陈清秋,也不是顾九,只是两个圈圈而已。」 第二十章 卖身皇家为奴,古往今来会赖帐的大约也只有我陈清秋一人,因此难怪他们从来没在意过这么大的漏洞。 亦仁从微有一些呆愣的亦非手中抽过我的卖身契,微微垂目半晌才抬眼笑问,道:「小秋,那一亩地你想用来做什么呢?」 我微笑道:「我想拿来开一家客栈,戈壁滩上无雨也有风,就叫风雨客栈吧。」 亦仁叹了口气,道:「真好名字,只可惜我无福去住两晚。」 我道:「亦仁,说真的,我实在不敢跟你住一个屋檐底下!」说完我哈哈大笑着转身离开了王府的花厅。 当圣旨到手的时候,亦非又来找我,不过短短数日,他像一下子憔悴了许多。他从来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而我今生说得太多,所以两人一时相对无语。 最后亦非轻叹息了一声,道:「皇姐被十哥拿住了,你想去见她么?」 我心中一动,过去对亦容的那种既畏且怒的心早已经淡了,现在倒是对她有一丝怜惜,于是我点了点头。 亦容性情刚烈,情绪激烈波动远超过任何一个练冰心诀的人,因此她很快就走火入魔了,亦仁的人抓到她的时候,她的脚已经不能动弹。 亦仁在盘口镇不远的繁华城镇,修建了一个藏书库,那里就被当作关押亦容的地方。 藏书库其实是原有的省分书库加以扩建而成,即便算不得建得如何气势磅礴,但也修缮一新,颇有几分皇室的典雅。我简直能从这个书库看到后面亦仁淡淡微笑的面孔。 我以为亦容不会见我们,但是我猜错了。亦容高高坐在书库的大堂里,神情端庄地接见了我们。 她依然是华服荣装,一头银丝盘于脑后,纹丝不乱,与她那袭淡金色的袍子相互辉映,更显雍容。 她几乎是用俯视的目光来看我们,我静静地看着她,亦非有一些激动,他的呼吸声很重,但我俩都没有说话。 亦容微笑道:「陈清秋,我还为你会与我的见解有所不同!」 我轻笑了一声,走近了她两步,道:「现在知道咱们见解一致,也不算晚,是不是?」 亦容那双酷似亦非的棕色眸子淡淡的扫了我一眼,红唇微露皓齿笑道:「可惜我已经对你不感兴趣了。」 我碰了一鼻子的灰,只好自嘲道:「是,是,公主对在下感兴趣的时候,是在下不识抬举。」 亦容淡淡地道:「我原本以为你跟他很像,藐视尘规,不拘凡俗,八分放浪形骸,九分满腹诗华……很可惜,你却形似神不似,只不过是一个固步自封,眼高过顶的庸俗之人。」 我张了张嘴,我自认嘴巴刻毒无人能及,如今面对亦容神态轻淡的刻薄之词却无以为对。 若非我一开始就存了轻视亦容的心,又何以会一早就下断词于她,连她的画看一眼都拒绝了。亦容之言虽尖锐,却是一针见血。 亦容转头对亦非道: 「你呢,你当年将濛濛赶出门去,我能理解你,可是濛濛之后,你还有一郎,一郎之后还有陈清秋……我就不同了,我一生都只念过濛濛一个,黄泉之下,我比你更能坦然地面对他,而且这一次我要比你早到。」 我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亦容抬爱的那个人,还是我自己。 亦非脸抽搐了好久,嘴唇一直在颤抖,良久他才沙哑地道:「皇姐,若是你在黄泉之下再见濛濛,请代我转告他,这一生,最爱他的人……是我皇姐亦容。」 亦容僵硬的脸上绽开了一个笑容,这是我长久以来,第一次看见亦容发自内心的微笑。 那像流光一般激起了我久远的记忆,那坐在绣楼上的少女,拖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她是否也像今天这样的在微笑。 我与亦非都是浑浑噩噩地出了门,见由一位过去亦容的掌旗黑甲骑兵笔直地站在门外。 我叹了一口气,对他说:「真没想到,亦容到了今天,你还能不离不弃。」 黑甲骑兵淡淡的扫了我们一眼,冷冷地道:「只有我在这里,是因为只有我一人还活着。」 我长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紧闭的书库大门,春天暖融融的阳光慷慨地洒在庭院里,又从每个屋子的罅隙挤进去,不知道里面的亦容会不会见到。 她有满库的诗书,满腹的经纶,她还有梦想,还有知己,她依然还是天朝第一公主。 那个晚上,我辗转反侧,我似乎无法将亦容的那个知己拼凑起来,我的记忆里从不曾留下有关于亦容的片段。 亦非告诉我,最早亦容曾经来问过我的下落,可不知为什么锦贵妃示意亦非回答她,确定我已经死了。亦容听了,也没什么表情转身就走了。 多年之后的今天,亦非才明白当年的母亲为何要让他如此那般回答,只是世事沧桑,他已经不能把真相告诉她了。 我觉得亦非这一次做了一个很正确的选择,那个濛濛其实不是我,他只属于亦容,也将永远只属于她。 风雨客栈很快就在戈壁滩上建立了起来,黄土墙灰色的木门,李短腿说活像土匪窝。 我得意洋洋地道:「我要的就是这个调调,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个有前途的土匪。」 我进风雨客栈的那天,有人来送我,亦非自然在,他的目光从不曾离开过我片刻,我却装作没瞧见。 让我意外的是,我见到了陆展亭,亦仁居然跟他一起来了。 我对他笑道:「我已经找到了我的风雨客栈,你有没有找到你的桃源?」 陆展亭陪着我走了一段路,才笑道:「我当然已经找到了,风雨客栈既然可以长年无雨,自然我的桃源也能风雨飘摇。」 我大乐,悄声问他,道:「那你打不打算告诉他?」 陆展亭回过头,亦仁似有一些不安地在张望,他转过头来,淡色的嘴唇微微一抿,对我一笑,道:「不会。」 我纵声大笑,陆展亭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看着我的土匪窝道:「亦家的人,永远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什么,不管当中错了多少次,他们也不会后悔。」 我微笑道:「所以我们跟亦家的人有缘。」 说完,我就牵着亦仁御赐的宝马踏沙无痕进了我的领地,原本这匹宝马叫踏雪无痕,但此地无雪可踏,所以我就把名字改成了踏沙无痕。 我一推开木门,向我涌来的一大群人让我吓了一跳,最前面的是李公公更是让我吓得魂飞魄散。 而且我这才想起,这两年波折不断,所谓每年清明大大的包袱、多多的金元宝根本成了一句空话。 还没等我想这是否是李公公在下面想钱想急了,忍不住爬上来找我,他已经一把抱住了我。 两个血肉之躯一碰,我立即大喜,抱住他大叫道:「原来你还没死哇!」 李公公谄媚地道:「小李子知道死了会叫侯爷伤心,所以万万不敢不敬先死了。」 我又吓了一跳,不知侯爷一说从何而来。 李公公夹杂不清地说了半天,我才弄明白,自古哪有有领地的平民,要有领地自然要有封号。 亦仁很痛快赏了我一亩戈壁滩,自然也不差一个封号,所以我又被赐了侯爷的爵号,就叫风雨侯。 本侯爷每天骑着宝马,优哉游哉地巡视领地,只是领地太小,虽然踏沙已经被训练的可以踏蚁而行,领地还是一盏茶的工夫就巡视完了,让我唏嘘不已。 本侯爷府上不但有李公公,还有宋麻子与李短腿等一干能人。其实原本洪英与立哥也在,但是他俩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一起失踪了,我长叹了一声,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们去吧!」 一群厨子在一起,当然很快就干回了老本行,风雨客栈就成了戈壁滩上一个小有盛名的饭店。 突厥被灭之后,东西的商道又重新开放了起来,一时间盘口镇变得热闹非凡,自然我的风雨客栈也渐渐变得生意兴隆。 由于风雨客栈特殊的地位,经常会有一些走投无路的大盗豪客马贼前来投奔,但是本侯爷除了马贼以外,其他的一律都拒之门外。 李公公问其中高深的理由,本侯爷认真地道:「本侯爷幼年的梦想就是要当一个土匪,会抢就有得吃。所以本侯爷要救马贼,因为马贼是土匪。」 围坐在我周围听到的众人,沉思片刻,齐声切了一声,一哄而散。于是我接着坐在风雨客栈楼头的窗上等着下一个马贼。 只是春夏秋冬有时节,马贼什么时候来却没有人知道。 我坐得久了,不由有一些犯困了。 其实我最近犯困的时候越来越多,有的时候马贼来了我都错过了。可有一日我听到宋麻子像杀猪似的大嚷道:「快跑啊,马贼来啦!」 我猛然睁开眼睛,天已经黑了,门前的灯火下有一个全身笼罩黑纱的男人,他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脸罩银色的鬼面面具,手持一柄雪亮的弯刀。 难怪宋麻子那么害怕,原来是那个百骑大破三千兵的马贼啊。 那马贼驱赶着马慢慢踱进了门,他抬头看见了我,就用修长的手指慢慢掀开了脸上面具。 我微笑看着那张逐渐露出来的脸,我知道那张脸上有一双眸子,它们是琥珀色的,有不多不少的留白,刚好能盛住我想要的阳光。 风雨客栈多了一个不大爱说话的非,他长得很英俊,一头长长的乌发随意束在脑后,即便布衣布鞋,举手投足也有一种难以掩藏的贵气。 我的伙计们似拟乎尊敬他远胜于尊敬我,这让本侯爷略有一些不爽,但是本侯爷喜欢俊男,因此忍了。 天气好的时候,本侯爷就让非牵着踏沙无痕带我四处去游玩。天气不好的时候,本侯爷就坐在风雨客栈的楼头,让非给我热一壶上好的汾酒,我便端着酒杯与非一起看客栈外黄沙满天的戈壁滩。 本侯爷偶尔也会有亲朋好友来访,比如有一日师父带着他的师父虎子突然而来。 老少两人头戴一大一小的万能小炒锅出现在我的客栈,还真是把一干人等吓了一跳。 师父认定了虎子是他的师父,洪英乐得把儿子丢给别人带,虎子也似乎跟着这个对他毕恭毕敬的老头子比跟着他那个剽悍的老娘要开心,于是三人对目前的现状都皆大欢喜。 师父半生都在找自己的师父,如今找着了,人也似安静了许多,脑子也清爽了不少。 他们住了一阵子,临走的时候师父走出了好远,突然哎呀一声拍了一下大腿,拎着虎子又回来了。 「小秋,我看这冰心诀啊,大家都不要再练了,这武功练了大家都会中毒,虽然没什么大事,不过那一条腿的蛤蟆难捉了一点!」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立马跳了起来,揪住师父道:「你说二师兄中毒就是练冰心诀走火入魔?你说东海怪夔是可以用来治冰心诀寒气的?是不是?」 师父抓了抓他乱糟糟的头发,摊手道:「大概是吧。反正小君是这么说的,你知道师父当年给我的那些画里面好像有提到过!」 他说完掏啊掏的,从怀里掏出了一只脏兮兮的青花瓷瓶。 「诺,这是前年小君让我给你的……不对,是大前年,也不对,好像是大大前年……」他仰着头喃喃地道:「到底是几年以前……」 最后师父肯定地说:「总之是很久以前,小君说他把冰心诀教给你了,你迟早会走火入魔,就托我将这瓶东西带给你!」 我的眼前一黑,我死里逃生这么多次,原来救命的药一直就在这个老杂毛的身上。 老杂毛将瓶子交给我,开心地道:「我每次见你就觉得忘了件事,忘了的事,原来是这件,终于想起来了。」 我心口砰跳着回到客栈,打开瓶子,将里面腥气冲突的血一口喝了个干净,闭目端坐半天,也没见有什么一股热气由丹田而升。 慌忙拿起瓶子对着亮光一看,见里面有一些血已经干涸了,连忙拿来温水将之化开吞服了下去,再闭目半天,依然没什么反应。 我不由大怒,心想算了,本侯爷置生死于度外,解药来了也轻描淡写一笑,没当回事。 这解药令我狂喜过后有一点失落,可是自从服用了怪夔的血之后,虽然不知冰心诀的走火入魔有没有好,但寒气发作一日少似一日,如果不是满头依然银发,我几乎已经忘了死亡离我很近。 再有一日晚上,大师兄出现在了风雨客栈。 我微笑道:「稀客啊,难得,难得你能舍下你那主子。」 师兄笑道:「难道我不能找师弟聊聊么?」 我伸了一个懒腰,笑道:「好啊,难得师兄兴致,小师弟焉能不陪?」 我俩坐在客栈的屋顶上,那天夜色很好,星光如斗月如盘,师兄叹气道:「你可把皇上将着了。」 我扯了一下嘴角,道:「哦,是么?」 「其实你住进来没几天,皇上有一天就突然哎呀了一声,苦笑道:『我送了小秋一亩地,只怕要断我自己一条胳赙』。」 我微笑道:「他原本是没想着亦非会舍弃一切么?」 师兄微笑道:「你不要忘了,过去亦非在你与家族之间,选择了放弃你。」 他缓缓地道:「皇上曾经跟我说过,他设想过很多次,如果他是亦非,陆展亭是你,他能不能舍弃你,每一次的答案都是否。所以他说先皇是对的,只有亦非才有可能成为一名合格的皇族法司。」 我回过头去看师兄,在今日皎洁的月光下,他的眸子显得出乎寻常的亮,这使他原本平凡的五官变得生动了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锦贵妃与宫藤的感情会失败……你知道亦仁与陆展亭为什么会失败,你知道亦祥亦容为什么会失败?」 师兄的眉头微挑动了一下,淡淡地问:「你说为什么呢?」 我微笑道:「因为……他们从来也没有坚持相信自己的爱,坚持相信所爱的人,坚持相信只要他们付出,他们就会有收获。」 我转过头去望着师兄,跟他对视着道:「我相信我们会在一起,我们之所以会在一起,是因为我从来也没有放弃去相信他。 「即便当中我有过犹豫,有过动摇,但我最终都选择了去相信他,相信他一直在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与我重逢,与我共度此生。」 「你相信他,所以你选择了等待?」 我看着远处戈壁滩上重重的石林,笑道:「等待?我所要做的不仅仅是等待,我需要跟他一起去创造这个时机,让那一日早一点到来…… 「瞧见那横幅了么,那是我将德武皇帝颁给我的圣旨照抄了一份做成的,它会挂在风雨客栈的外面,替我昭告天下!」 师兄哈哈大笑道:「难不成,你不相信皇上的金口玉言?」 我微笑回答:「我相信皇上的金口玉言,但是我不相信你,亦仁!」 旁边的人一愣,凝望了我半晌,才笑着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了下来,那不是眉清目秀的亦仁又会是哪个。 我微笑道:「在亦仁的眼里,什么君子圣贤都是狗屁不通,自然君子一诺千金对他而言,也毫无约束力。」 我挠了挠眉毛,跟对面微笑不语的亦仁道:「还有下次你千万不要扮师兄,他实在没有你那么多话!」 亦仁微笑道:「那么你呢,你不是亦非,又为什么要替他作决定,你明知道他最喜爱的就是当一个将军,沙场是能实现他的梦想的地方。可现在你却把他逼在这一亩的戈壁滩里。」 我看了亦仁很久,才笑道:「亦仁,你问过我,我为什么不喜欢你。」 亦仁挑了挑乌黑的眉,含笑道:「愿闻其详。」 我缓缓道:「亦仁,你有没有尝试过冲动的去做某一件事?没有吧!你对人对事,就像在下棋。 「因此你的一举一动,都有目的,都有伏着,在你的眼里,爱人,兄弟,朋友,都是你的棋子。你不会信任单枚棋子,因为你不懂信任,你懂的是制衡之道。」 亦仁避开了我的目光,我笑道: 「亦仁,你当初救我,与我无关,与亦非也无关,而是你深通制衡之道。你不杀我,只不过是不愿意给老皇帝获得制衡你与亦非的砝码。 「你给我一亩地,只不过是知道我将不久于人世,你要预先减轻这给亦非带来的打击。闪为亦非在你的眼里非常重要,他是你的将,是你的车,他要代表你征战沙场……」 亦仁低头良久,然后仰天长笑。 他霍地站了起来,黑色的长衣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侧头对笑道:「你说的对,一枚不受信任的棋子,又怎么会去喜欢一个下棋的人。只是小秋,你低看了我,你信不信没有亦非,我也能一统四海。」 他的身影向黑暗中掠去,风中送来了他的笑声,他道:「后会有期!」 我低眉垂眉,应道:「恭送陛下!」 亦仁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我听到身后有瓦片微微作响的声音,然后非坐在了我身旁。我们像往常一样,不说一句话,只是一起抬头去看星光。 盘口镇变得越来越繁荣,东西商道一通,它成了最大的货物中转站。丝绸瓷器堆满了盘口的大小商道,东西的商人摩肩接踵,充塞在各个商铺里。 非假扮马贼与突厥作战的时候,就是西北最大的走私商,如今东西商道一通,他很快就自然的成了西北最大的商贾。 盘口镇有一半都是他的商铺,非经营西北的商团,就如同他指挥作战一般纪律严明,富有战斗力。 他蓄养商业细作,制定明确的行业规则,他已经是东西方贸易商中最大的商人,但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就是商道的开拓者恭亲王亦非。 他们只知道,东方有一位沉默的巨贾,他的声音沙哑,平时轻易不开口,可是只要他一开口,就必然会引起一次商潮。 盘口镇新开了一家茶楼,煞为有名。据说它最特别之处,就是其他茶楼里都有说书先生,而这茶楼里只有老板娘一人与大家闲聊。 我与非慕名而来,刚一踏上茶楼就听到洪英响亮的噪门。 我们掀开布帘,洪英一身绸缎,满头珠钗,手拿粉帕,正坐于茶楼正中的位置上叹气。 我们进来,她懒洋洋地扫了一眼,跟没看到似的,继续陶醉般的在讲她的故事。 「虽然陈清秋也曾是当今第一才子,那相貌更是一等一的俊秀,他开口要求跟奴家私奔,奴家却不能不保持清醒……」 我一乐,要了壶茶坐下。立哥在茶楼里忙着四处添茶,也没有工夫与我们话家常。只听洪英甩了一下帕子,眼神幽幽地道:「想那陈清秋,公主他都能悔婚,如此狠绝,何况奴家无依无靠。于是奴家婉转的拒绝了他,谁知陈清秋竟然……他竟然说对奴家情根已深,此生非奴家不娶……」 听到这里,我一口茶全都喷了出来,对桌的人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周围的人大声叫好,像早有所知一般纷纷道:「拿出来!拿出来!」 洪英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在众人的面前走了一圈,道:「这就是他写给奴家的字据:本人姓陈名清秋,曾自甘与洪英私奔,绝不抵赖,立此为据。 「这张纸上还有四大才子之一宋青山鉴定属实的落款,他说当今四大才子中,笔法既有王羲之飘逸洒脱,又不失赵孟頫俯丰润优雅的,唯有陈清秋。」 茶客议论纷纷,洪英托腮,红艳艳的厚唇叹息道:「陈清秋固然是绝色人物,但无奈奴家怎么也没法情倾于他,只好狠心拒绝了他,没想到自此他就失踪杏无音信,奴家真怕我伤了他……他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 说完她用帕子半捂着脸庞,捶胸似满怀内疚。 我摇了摇头,与非放下茶杯,笑着走出了茶楼。刚在楼外,我还想着亦非是天底下最会做生意的人,没想到我错了,洪英才是。 她拿着我写的一张纸据,就开了一家热闹的茶楼,天底下会以小博大的,非她莫属了。 出了茶楼,我与非接着在街头闲逛,短短一两年,盘口镇已经变得隐然有繁华要镇的规模。 正兴头上时,突然听到有叫卖声道:「天下第一才子陈清秋的秋菊图,一百两一幅,绝品,不真不收钱!」 我还没动,非已经走了过去。 有几个行人也停了下来,道:「喂,有没有陆展亭的,现在当今第一才子那是陆展亭啊!」 卖画的是一个瘦书生,他道:「陆展亭的画岂是寻常人可弄到手的。不过你们别不懂行,陈清秋人虽败落了,不过论画的造诣,那是绝不在陆展亭之下。」 行人们也唏嘘不已,纷纷道:「真可惜,当年恭亲王亲笔提名他为当今第一才子,何等风光。」 另一人道:「别提了,恭亲王自己不是也有本朝第一王爷之称,拥兵十万,灭突厥,开商道,横跨大漠,纵横千里,现在不是听说也不知所踪。前一阵子我在京里听贵族们都在嚷嚷,说恭亲王既然不在了,就该把这个尊号让于别人……」 他一说完,周围的人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似在感叹这世事无常。 我与非却不由相视一笑,携手离开,第一才子如何,第一王爷又如何,我俩本来就都不在乎。 夜幕已近,我与非骑马离开盘口镇,回风雨客栈。秋日的边关晴空无雨,月弯如钩,银白的月光洒在戈壁滩上,衬得大漠沙白如雪。 我望着北国的方向,笑问:「现在万事具备,亦仁与北国的战事必定日近,你会不会后悔不能去战场?」 非搂紧我,轻声缓道:「我此生的梦想就在这里,与你一起快马踏清秋。 「我很久之前就想告诉你了,只是我害怕我说了之后,终有一天,会无奈地留你一人在世上去承受这梦想破灭的痛苦。」 我的眼有一点湿润,只听非「驾」了一声,踏沙疾奔了起来,这不亏是一匹宝马,我与非都骑在它的身上,它依然健步如飞,快若闪电。 我靠在非温暖的怀里,风太大,掀起了我的帽子,露出了里面银白色的发丝,它们在空中飞扬,与我同非一起迎接大漠的远处,再远处。 后记 《灰衣奴》是亦家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前面说的分别是亦仁与陆展亭《月迷津渡》,亦裕与谢问柳《东君问柳》,再有就是这一部《灰衣奴》,说的是亦非与陈清秋。 但是这三套书都是单独成立的,时间段落也几乎是平行的,而且在风格上也不尽然相同。大家可以配合地看,也可以单看,都不会影响阅读。 最近总是有人问这三部当中我最喜欢谁,我在这里给出一个标准的答案:不要总是问我喜欢哪一只小受,总的而言我喜欢下一只小受!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彻夜流香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耽美小说http://www.256zw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