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 作者:尼卡 简介: 罗焰火这一生都在鉴别真与假、美与丑、新与旧、善与恶。 他相信来到他眼前的一切,都有贵贱之分。 蒲晨来则恰恰相反。 一个聪明果决的拍卖师,遇上一个智慧善良的外科医生; 一个追求完美、睡一晚恨不得换三张床的男人,遇上一个垃圾桶边扒窝都能睡下去的女人……什么,都恰恰相反。 可爱情的发生,大概也正由于,他们,恰恰相反。 楔子 尼卡2021-01-20 罗焰火站在玻璃墙前。 一道闪电划过,阴云密布的天空被照亮,他的身影映在了墙上。 瓢泼大雨随即落下,眼前瞬间像挂了一层薄纱,整个城市的轮廓都模糊起来。 罗焰火沿着墙脚慢慢踱着步子,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趟。雨越下越大,他的脚步越来越慢,思绪也越来越远……阔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除了他自己的心跳声,没有任何声响。电闪雷鸣被隔在密封性极好的玻璃墙外,那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 办公室门被敲了两下,他站下来,回头一望。 助理白夜进来,还没出声,先走到办公桌边拿起一个小巧的遥控器,将墙体屏幕调换成单一显示。待画面切换完毕,确认无误,他才说:“森下先生一行提前返回酒店了。他说今天天气不好,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不必等预展时间结束了。” 罗焰火站在原地没动,静静地看着屏幕里的画面。 屏幕里的画面属于 8 号展厅。此时展厅里空荡荡的,确没有捕捉到人影。 罗焰火抬了下手。 白夜会意,马上调整画面。随着镜头的移动和切换,展厅的内景逐渐呈现。屏幕足够大,观看的人与置身展厅中并无二致。 “停。”罗焰火说。 镜头中出现了移动的人影。那只是穿着整齐的展厅工作人员。 罗焰火盯了会儿屏幕,摆手示意。 白夜见他没有继续要看的意思,将画面恢复原状,把遥控器放回办公桌上。 “那……罗总,是不是照计划结束预展?”他问。 罗焰火沉吟。 8 号展厅目前正在进行的展览是为期三天的森下近之介先生收藏特展。这是拍卖前的预展。明天晚上举行的拍卖会上,这个展厅内目前正在展出的所有展品都将走上拍卖台。 几个月前,这场拍卖会的消息就散了出去,临近拍卖的日期,新闻报道更是铺天盖地。森下家族多年来在中国古董和艺术品收藏上声誉极佳,这次拍卖推出的又全都是精品,自然吸引了诸多的目光。应森下先生的要求,预展参观不设门槛,这几天来艺术中心参观的人格外多,其中不乏著名收藏家。 也许在这短暂的亮相之后,许多珍贵的藏品又将如石沉大海一般,不知要再经过多少岁月才会重新出现,很多民众也非常关心这些藏品的去向。 有意思的是,森下先生本人每天都会准时来到展厅,有时还和参观者交谈,亲自解答关于藏品的问题,将藏品的来龙去脉详细介绍给感兴趣的买家。从上古的青铜器到民国著名画家的作品,每一件藏品背后的故事都足够精彩,而他面对不同的参观者,每一次的讲述都足够耐心,充满感情。 几乎没有收藏家会这么做。森下先生之所以如此,一定有他的理由。 听他身边的人说,他是在等一个人出现。 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人会不会出现、何时会出现…… 但,既然等了,为什么不等到底呢? 罗焰火看看时间。 此时离 8 号展厅预展结束时间也只有区区二十分钟而已。 他轻轻敲了下表壳,说:“按时闭馆。做好交接。” 藏品珍贵,预展的安保级别已是最高等,他还是不忘再叮嘱一下。 “是。”白夜应声,悄悄退了出去。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屏幕被映亮,像一面镜子似的,所有的画面都暂时隐身了。 罗焰火坐到办公桌前,重又瞥了眼屏幕。8 号展厅的画面缩在一隅,一眼扫过去,完全不起眼。 他手边厚厚的一摞资料,最上面是一本画册,正是森下先生收藏专场拍卖的宣传品。画册制作精美,分量十足。封面就是那幅山水,高约 339 公分、宽 161 公分,是这次专场拍卖中知名度最高的藏品之一,也是期待中会破近现代画家作品成交价记录的作品。 三十年前,森下正是在北京与这幅画结缘的。为了这次拍卖,他不远万里把藏品从伦敦运抵此处。用他的话说,让藏品有机会“重归故里”,是一种尊重也是一份别样的浪漫情怀。 罗焰火慢慢翻着画册。 说起来,这的确是近几年来少有的名画名作名品荟萃的专场了。这其中可凝聚了一个家族几代人的心血。他很能体会其中的艰辛。这固然非一般的财富能做到,同时也需要非一般的热忱…… 他将画册放回原处。 片刻之后,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秘书一看见他,还没等起身,罗焰火摆了下手,示意不必。白夜见状忙跟上来。罗焰火走进电梯,看着白夜,说:“我去艺术中心看看。半小时后如果雨停了,我直接下班。” 白夜在电梯门口止步。 罗焰火乘电梯下行。 从行政楼到艺术中心没有什么捷径,他老老实实地乘电梯下去上来,转了几道弯,走了很多路,才来到目的地。 在艺术中心参观的人还是不少,咖啡厅里更是人满为患。看来也由于天气原因,很多人不得不滞留在此,好在许多展览是持续到夜间的,暴雨制造的意外机会,反而让人索性从从容容地多参观一阵子了。 罗焰火来到 8 号展厅门口,负责安保的工作人员正在巡视,立即发现了他。 他点点头,径自通过安检门。面前是一面造型古朴的木刻影壁,绕过去,就走进了展厅。 8 号不是博时艺术中心最大的展厅,也有近万平方米。就这个预展来说,足够每一样展品都拥有充裕的空间,让它们得以自由呼吸。展厅内的光线很暗,所有的光都投射在展品上。走进展厅,像是走进了一个古老的寺庙,幽暗的殿堂内,有一团团柔和的光,指引着人往前走。 他慢慢地沿着最佳参观路线在展厅内走了一圈,最后走到了那幅山水画前,站了下来。 七十年来,这是它第一次在公众面前亮相,如此美丽,如此磅礴,如此……不寻常。 罗焰火往后退了几步。 在这个位置,他可以更好地欣赏这幅名画。 画家创作这幅画时,正当壮年,因此画面气象极盛。但偏偏这个时期除却国难当头,画家本人也内外交困、琐事缠身,于是创作量锐减。这个阶段的存世作品少,世面上流通的就更少,凡出现在拍卖会上,往往就是天价,尤其近几年,作品交易价格屡屡创出新高,即便如此,仍一画难求。 罗焰火的目光在画面上慢慢移动着。 其实在这次预展之前,他已经近距离观赏过几次,这几天,他也每天都会来这个展厅看上一眼,这幅画的每一寸每一分景象早就在他心里了,但每一次观赏,他仍忍不住发自内心地赞叹。 他轻轻摇了摇头。 如果是他,一旦拥有,肯定舍不得轻易放手。然而世上好物太多,总归不能尽收囊中,这是每一个藏家都会遇到的难题,大抵人终究都要学会在野心、贪欲和能力中寻找到一条适合的路。 曾经拥有过这幅画的藏家,不知是否参透了这个道理? 他看着画上的印鉴。 这幅画的收藏历史非常清晰。 画上有数个印鉴,除了画家自己的,就只有两枚收藏印鉴,其中之一属于森下先生,另一枚,上刻篆体“松庭”二字。这幅画,正是画家送给“松庭”的画作。照业内的共识,“松庭”即是松庭老人,曾经在琉璃厂经营古董字画生意,与当时的许多书画家多有往来,很多人在未成名时都曾经受过他的帮扶。他本人在书画上造诣颇深,是当时著名画会的成员,只是很遗憾,他的收藏虽时有面世,自己的作品却未流传下来。松庭老人已过世多年,如今的收藏江湖只剩下老一辈的人对他还有些了解。不过,据说这幅山水画很有可能是他的后人拿出来的,但未经验证,就只能是传说了…… 罗焰火看着这枚印鉴,有点出神。 一串悦耳的音符划过,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以适中的音量提示参观者,闭馆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请各位有序离开。 罗焰火刚要转身,就听到了一声叹息。 他太过专注,完全没有发觉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这声叹息极轻,但四周静极,因此仍清晰可闻,甚至连随后那细细的呼吸声,都犹在耳侧……像细细的一缕魂魄,能从人耳中,钻进心里去。 罗焰火站立未动,视线仍旧落在画面上——远山如黛,烟雾蒙蒙,古松巨瀑,飞流直下……渐渐的,看着看着,人似乎都被那氤氲的雾气笼罩住,脸上湿润起来……他转过脸去,要花一点时间才看清暗淡的光影中这个人。 山清水秀的一张面孔。 他微微一怔。 象牙白色的衬衫,黑色长裤,窄窄的裤管,显得这个女子高挑而纤细,身上背着一只半旧不新的皮包,宽肩带勒在平直的肩膀上,多少有点不堪重负的意思……他的眉不自觉地颤动了下。 这会儿工夫,她已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站到了隔离带外。 停顿了差不多有半秒钟,她抬起了手。 蝉翼纱随着她的手臂的移动,漾起了水波。那画上的水雾也像是随风飘了过来……轻风水雾里有淡淡的松香,似乎还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打扰,请您跟展品保持适当距离。”工作人员早过来站在一边,克制而礼貌地提醒道。语气和表情里都有警惕。 罗焰火却松了口气。 他听见她轻声说抱歉。 虽是这么说了,她仍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幅画。 罗焰火走开些,回身去看一旁玻璃展柜中放置的宋版古书。这才是他偏爱之物。每次来参观,都要多看一眼,只是此时,他盯着细腻而脆弱的纸上那红色的眉批、黄色的圈点,却有点精神不集中。 “罗总,我们到时间清场了。”工作人员过来悄声道。 罗焰火点点头。“辛苦了。” 展厅里灯已经全亮了起来,室内宛如白昼。星星点点的几个人影中,已不见了那张山清水秀的面孔…… “罗先生,你在这里?”听到这口音很重的英文,罗焰火转身,果然看到森下先生。 “森下先生这是去而复返?” “我想,既然等,就该等到最后一秒钟。”森下先生微笑道。 罗焰火微笑点头。 “我知道你们都有点好奇,猜我在等什么。”森下先生轻声道。 罗焰火没出声。 “并不是什么罗曼司,只是这些年越来越盼望有机会能再见到将这幅画交到我手上的那位先生。”森下先生抬手,向正前方这幅山水画示意。“我也有一点骄傲,这幅画,我将它保护得很好,不负所托。” 罗焰火心一动。“是位先生?” “是。”森下先生笑着点头。 “明天的拍卖会,也许他会来。” 这回轮到森下先生沉默。 “即便不来也没有什么的……明天的拍卖,会电视直播?”森下先生问。 罗焰火点头。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一笑,握握手。 罗焰火将森下先生送出展厅,看他在随行簇拥下离去,停了停,返回展厅。展厅内的灯全部亮了起来,工作人员在有条不紊地将展品收起,见他去而复返,并不意外,没有人停下手中的工作。 罗焰火立即发现光可鉴人的地面上粘了张小纸片。 他抽出手帕一甩开,弯身将其捡起。 是一枚书签。细看,也是一幅小小的山水画。宽约一寸,长约两寸,采用上好的宣纸,经过精细装裱,有蝇头小楷写就的落款。 他细看着,赞了声漂亮。 像是随手画就的,可也看得出来作画的人深厚的功底。 这种书签他从前也见过一些,上世纪这类手工制作,很多都用于出口创汇。只不过保存这么完整的,连丝穗都只是褪了点色泽的,并不多见。 他拿近些,细看落款。 松庭。 真正的蝇头小楷,苍劲,有力,像挺拔的松。 他将书签翻过来。 背面用铅笔写了两个字,歪歪扭扭的,像小学生初学写字留下来的涂鸦。 晨来。 啊…… 那一声叹息,像是重新从心底钻了出来。 晨来……是,蒲晨来吗?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一) 尼卡2021-01-25 这一年的秋天仿佛来得格外早。时节才来到中秋,气温已降得很低,风一起,就见了肃杀。 蒲晨来把医生袍挂进衣柜,取出了一件短风衣。 风衣袖口有几处磨得发白了,看起来毛毛躁躁的,像被猫爪挠过几轮似的……护士长孙瑛但凡看见她穿这件风衣就会说“天气看来真的凉了,又祭出你的铁甲战袍来了……可是小蒲呀,再经典的款式,穿上几十年,也成了古董了,该换就换嘛”。 晨来把风衣拿在手里抖了抖,觉得它应该还能撑些日子。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请进。”晨来看向门口。 门马上开了道缝隙,一个穿着护士袍的脸生的年轻女孩子闪身进来。 “蒲医生,这个给您。希望您多多支持我们的活动。”女孩子跑过来塞给她一张纸,小声说您要没时间参与也没关系,方便的话请帮我们做一下宣传就好,最后说了声谢谢蒲医生、蒲医生再见,放了一叠纸放在门边的架子上,又闪身出了门。 整个过程也就只有几秒钟,晨来的姿势表情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有什么变化。 她抖抖手里的这张薄薄的纸片——虽然是设计相当简单、看起来印刷也很敷衍的广告,内容却是郑重其事的。这是由儿童病房发起的请大家捐赠头发来为肿瘤病童做假发套的活动。 晨来将传单上的字仔细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摸了摸自己柔软但因为长时间没好好打理而显得有些干枯的头发。 长度勉强符合标准,只是质量堪忧……数量也远不及从前了。 最近一次捐发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的头发仿佛比现在要多一些。 这么说,她回到这家医院来也两年了……距离孙护士长第一次看见她身上这件风衣,马上就要十年了。要是没记错,捐发活动就是那时办起来的。 晨来拿了个磁力贴把宣传单钉在了柜门上,出门时从门边架子上拿了几张放进背包里。住处楼下的公共活动区里,要是没人去贴,她大可以去贴一张。 她抬腕看了看时间,马上一点半。 今天她轮休,可是昨天连续两台重大手术下来已经凌晨五点。她马不停蹄地从早上忙到现在,等回到住处去安顿下来,半个下午都过去了。 “下班了?”一支三角巧克力棒举到她面前。 “嗯。”晨来接了巧克力,单手撕开包装,咬了一口。 “没吃午饭啊?”遇蕤蕤问。 晨来点头。确切地说,她连早饭也没吃。不过……“早上五点半吃了两块牛排。孙护士长家属送来的。” 她可没说两块牛排加两个鸡蛋之外,又吞了半碟西蓝花和薯条外加牛角包。全是孙护士长私人提供的。那是孙护士长的模范先生特意送来的爱心便当,被她这头饿狼吞了起码四分之三……然后到这会儿又饿了。 她的胃可能是个漏斗。 遇蕤蕤笑笑,问:“连台了?” “嗯。”晨来又点头。这两天睡觉都是抓紧时间在办公室沙发上眯一会儿。明明很累的,可现在谁要跟她说下面马上要动手术,她准能不知道从哪儿再挤出点力气来。 “都顺利?之前不是说跟产科同步做的那个新生儿心脏手术很复杂?” “顺利。”晨来平静的面孔上一丝轻松和得意的表情都没有。 结果不错,过程却很凶险。还好扛下来了。 遇蕤蕤看她眼睛只盯着手里的巧克力,一副不怎么想说话的样子,不禁一笑,“那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嗯。”晨来应着,咬了一大口巧克力。遇蕤蕤笑,歪歪头指向右边。晨来知道他到点接班了,摆摆手,继续往前走。 “喂,等等。这个也给你。”遇蕤蕤手一扬,把东西扔过来,转身跑了。 晨来伸手接住,拿在手里一看,是月饼。看包装就知道这月饼是从食堂买的。他们医院的月饼有名的好吃。 她撕开包装,一口咬掉了一半,再一口,整个月饼下了肚。 一个月饼一条巧克力消灭掉,她仍觉得胃里空荡荡的。接下来要干什么呢?回去倒头便睡当然最好了,可是……也许回家去吃顿饭,或者去姑姑那里喝杯酒,也不错。她已经有阵子没回家,没见过父母,也没见到姑姑了。 她走出大楼,冷风吹过来,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让她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手机响起来,她心一提,忙在包里拨了下,拿起来一看是陌生号码,突然紧张起来的心放下一点。 对方张口就问她认不认识蒲玺。 “不认识。”晨来回答。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她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没有动,开始查看通话记录。这个电话号码之前并没有打来过。归属地显示是北京,但对方的口音有点杂,是北方人在南方呆久了会讲的那种味道的普通话。 病人来自五湖四海,她多年来练就的许多无用的本领之一,就是病人一张嘴不出三两句话就能判断出他们来自何方……猜得中,病人会觉得亲切,夸她聪明。 其实她也不是什么聪明,最多是用了点心而已。很多医生都有独特的让患者放松些心情的技巧。 楼底的风很大,衬衫的飘带乱舞着,像两条黑色的眼镜蛇在她面前打架。 她抬手扯住飘带,制住了乱舞的眼镜蛇。 她努力定了定心神,告诉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而她眼下最重要的事应该是回去睡一觉。 电话却再一次打进来了。 晨来拒接。 她加快脚步走出医院,等她来到路口,已经按了五次“挂断”。 前面是绿灯,脚底是斑马线,身边的人匆匆经过,赶在短短三十几秒时间里冲过去……她站下来,舒了口气,再次接听了电话。 她没开口。 “蒲医生,你知道我没打错电话,我也知道我没打错电话。别紧张,我找的是你爸,不是你——麻烦你给蒲玺带个话,就说下周三西樵茶会让他务必到场。其余的话我就不用多说了。他听了就知道是什么意思。蒲医生你很忙,我就不打扰了。祝你工作愉快。”对方语速不疾不徐,仍然是那种北方人在南方呆久了才会讲的那种味道的普通话。 这怪味普通话像一击击闷棍打在晨来脑门上。她没出声,对方也没急着挂断。 她吸了口气,说:“蒲玺事情我管不着、也不会管。我不知道你怎么得到我电话号码的。麻烦以后不要再打来。有什么事你直接找蒲玺去。”听筒里传来提示音,有电话打进来了。她看了一眼,马上接听了另一通电话。听筒里传来急促的声音,说蒲医生我是老金,菱智情况不好,我们现在救护车上正往医院赶、蒲医生您在医院吗求您救救菱智……她定了定神,转身向后走,一边问现在到哪了一边跑起来,让老金把电话给一旁的救护人员,详细问情况。 风比刚才又大了些,眼前这两条黑蛇一样的飘带突然从领口钻出来,又疯狂地舞了起来……她将手机夹在腮肩之间,扯过飘带三两下系起来塞进衣领,嘴里不停地给救护人员做着指示,脚下移动得越来越快,正要穿过停车场中央的通道,一辆车子拐了弯,急速朝这边驶来。司机发现她,急忙刹车,就在她腿边停了下来。她停都没停,一巴掌拍在车前盖上,抬手冲司机做了个手势,喊了句“在这儿开车慢点儿”,迅速从车前擦过,往医院大楼里跑去。 车里的司机惊出一身冷汗,盯着晨来的身影有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副驾位子上的年轻人舒了口气,看了他一眼,马上转向后座,轻声问:“您没事吧?” “对不起,罗总。她……突然跑出来的。”陈师傅回过神来,脸一下子就红了。 罗焰火望着车窗外,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注意点,毕竟在医院里。” “是。”陈师傅说。 “要不是人家赶路,要停下来骂人的。”白夜轻声说。 “我也是着急了。”陈师傅说。 “急什么。”罗焰火看看表。 白夜马上道:“手术三点才开始,时间很充裕。” 罗焰火点了下头,“傅宁昂这两天都靠在病房照顾 CC?” 白夜说:“是。早上我过来送画册的时候,正好医生在。CC 应该明天办出院,不过傅先生说 CC 想家里的床,可能今天晚上就带她回家了。” 罗焰火眉皱得紧紧的,本来不想当着下属批评傅宁昂什么,到了还是说了句“随心所欲,听医生的还是听他的”。 白夜笑笑没出声。 罗焰火停了一会儿,才问:“戈秘没回电话吗?” 白夜说:“还没有。” 罗焰火拿起手机。最近通话记录里的第一条是四婶的。 这时陈师傅已经找好停车位停下来。罗焰火没等白夜过来开车门,推开车门下来。 电话没能接通。再打给四叔的秘书戈海琛,这回马上通了。戈秘听说他已经到了医院,顿了顿,让他稍等。电话没挂断,但是听筒里没了声响。 罗焰火有点莫名其妙,眉头皱了下,也只好等着。 戈秘比四叔还年长,行事利落,作风干练,有事要讲也一句废话没有,尤其他们家的规矩是严禁小辈有事没事跟长辈身边的人走得近,平常他跟戈秘往来有限,见面除了基本礼节,也没多少客套话可言。何况这位戈秘还出了名的“凶”,办公厅里没几个人敢惹的。 过了一会儿,听筒里有了声音。戈秘告诉他可以到病房来,说老总讲的上来再说,就挂断了电话。 罗焰火心里的不安又加了几分。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二) 尼卡2021-01-26 他看了眼走在前头的白夜——那两条筷子般细长的腿,因为移动得快,像蚂蚱腿似的……他抬抬眉睁睁眼,摇了下头。一定是刚才在车上看资料看得久了些,齐白石画里的蚂蚱跳到现实中来了。 白夜发觉自己走得太快了些,慢下来等罗焰火。 “不让来?”白夜小声问。看看罗焰火脸色,低声咕哝了一句难道还挨训了么…… 罗焰火没出声。 白夜走慢些,步子也还是迈得很大,没走几步又到前面去了。再发觉,又慢下来……还好他的老板不太在意这些小细节,不然就因为这个他这工作可能也做不长——动不动就走上司头里去,言不语地还要抢白上司几句,心眼儿窄一点儿的都容不下。 罗焰火心思没在这里。他在琢磨戈海琛刚刚那简单的几句话里的意思。 四叔的手术方案和时间一个月前就定下来了。小手术,动手术的又是心脏外科的权威,按理说不必太紧张,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心里总有点不安。加上刚才车子又差点撞到人,开车的还是一贯稳重踏实,给他开了这么多年车从来没出过什么差错的老司机,这些小事叠在一处,总归让人不那么舒坦……其实四叔早交代过今天不要他过来,说芝麻绿豆大的事,多一个人来就给医院多添一份麻烦。 话是这么说,他是不可能不到的。 “罗总,让不让老温他们上去?”白夜问。 “别都跟着了。这会儿上面人够多了。”罗焰火说。 平常白夜管老温也是直呼“瘟神”的。许是觉得在医院这么叫有点不吉利,突然改了口……想到这一点,不知为何也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白夜看看他脸色,不声不响仍在前面带路。 有电话打进来,罗焰火边走边接听。对方只说了两句话,他就站下了。白夜刚刚掀起挡风帘,又忙放下。 罗焰火往僻静处走了几步,问:“那老商现在人怎么样了?” 白夜看他脸色和声音一齐沉了下去,知道事情不好,便随着罗焰火走过去,自觉地在罗焰火和人流之间形成一道屏障。 罗焰火有一会儿没出声,白夜转头看了看,朝不远处车子里等候的老温比划了两下。正好罗焰火转过脸来看到他的小动作,瞪了他一眼,手指一点,示意已经打开车门就要下来的老温他们原地待命。 白夜知道罗总又嫌他多事。罗总自来不喜欢保镖跟进跟出。他若无其事地照旧站在那里。他站得不远,且听力灵敏,刚刚好能抓住一点话音的尾巴。就凭这几个关键词,很快就把事态拼凑出了个大概——公司古代书画部的负责人商荣森在办公室突然昏倒,刚刚送到医院急救了。按理说这间医院距离公司更近更方便,不知为何没送来……虽说公司附近几家医院都是极好的,但是……白夜看看罗焰火。 商荣森早上开会的时候就说过身体不舒服,罗总当时就让他回去休息,还说让他放几天假再继续工作。老商拒绝了,坚持说自己身体没事。 古代书画部正在筹备的一系列拍卖很受业界和市场关注,商荣森最近的工作强度和压力都很大。公司上下一关的精神都是越是在紧要的时候、越是谨慎小心,尤其书画部更是如此,至少最近这些年来都没有出过什么大的差错……可都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也不能保证没有个万一。下周就要进行拍卖的一个书画专场,拍品在香港进行预展时,有一幅重磅作品被一位德高望重的书画大师怀疑为赝品。事情虽未掀起什么大的风浪,在小圈子里还是造成了一定影响。这是关系到公司声誉的大事,商荣森亲自从香港把画押了回来,又另请了几位重量级书画鉴定专家重走鉴定流程。意见相持不下的时候,罗总果断拍板,安排人接下来跟委托人协商,将那幅画暂时搁置。罗总倒没说什么别的,商荣森却觉得这是从业几十年来第一次被“打眼”打在了明面上,十分窝囊……这病大概就是从这儿起的。 眼看秋拍就要举槌,大大小小的拍卖行都铆足劲儿作势。博时今年的秋拍募集到了许多重磅藏品,在尤其擅长的书画领域更是捧出了几位大藏家的专场。作为业界最年轻的 CEO 领导的拍卖行,博时的成绩有目共睹。今时今日,竞争如此激烈的情况下,他们能稳稳地在第一梯队站住脚跟、业绩和口碑都不断提高,这是很不容易的。其实走出如今这个局面,托赖罗总行事稳健,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很多老行尊提起博时来赞不绝口,都说罗总年纪轻轻在锐意进取的同时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最为难得。秋拍是大事,在这个关口差点儿栽这么一个大跟头,罗总心情不可能愉快,只是在会上没露出来,散了会反倒单独跟老商谈了一会儿,说要是拍出去了再被证实是赝品,那笑话可就闹大了。不过拍卖史上赝品当真品拍、还拍过几轮的事例也不在少数,这倒也不必太放心上。 看样子谈话并没起到到预期效果。 老商那个人,是拍卖行创办初期的老人儿了。其实资格比他老得多的也有,只是人家没有那么托大,时常半真半假开玩笑,说当年怎么样、罗总还不会走就把拍卖槌抓手里玩儿……耍的就是他的拍卖槌。白手套,第一槌,是老商的荣耀。他平常很把自己当回事、也很享受大家把他当回事,未免眼高于顶,这其实是大忌,说不准,人就是瞅准了他、挖了这么大一个坑等着他跳呢……不过,那幅画在拍前经过好几轮公司内外的专家鉴定,都说没有问题,藏家也可靠,怎么会呢…… 白夜轻轻摇了摇头,听见罗焰火说了句“知道了。我现就让白夜过去。” 他挪了半步,抬眼看着罗焰火。 罗焰火收了线,沉吟片刻,说:“我现在走不开,你替我过去照看一下。已经跟医院打过招呼,还有什么事情你斟酌着,随时打给我。” 白夜点头答应。 罗焰火又交代了一句:“让陈师傅送你去。陈师傅就留在那,方便些。” “那我另外安排车子过来……” “不用。今儿还怕没车坐啊,不成我坐老温的车。”罗焰火说。 白夜点头。 罗焰火交代完了,正要走,又停下来,看着白夜。 白夜说:“我知道,全力救治。” 他见罗焰火还是看着他,立即明白过来。 “是谁做的有些眉目了。有确切消息我马上跟您汇报。您放心。” 罗焰火一点头,挥了下手。 白夜快步离开,他正要转身往门里走,突然空中传来一阵轰鸣,他仰头向空中看了一眼。一架直升飞机由远及近,几乎同时,刺耳的救护车声响了起来。听声音不止一辆,声势大有盖过直升机轰鸣的样子……他蹙了蹙眉。 遇蕤蕤来到急诊室,只扫了一眼,立即觉得不寻常。 太安静。甚至有些空荡荡的,然而却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让人后脊梁发凉。 他加快脚步,发现平常总在大厅里跑来跑去的机器人医生也停在了角落里,头顶的蓝色灯一闪一闪的,已经进入充电待机状态。他经过时,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下午好,遇医生。”它说。 “下午好,医宝。”遇蕤蕤说。 医宝圆圆的脑袋转了转,继续待机了。 遇蕤蕤忍住又想摸摸它脑袋的念头,免得自己像个痴汉,快步往工作台走来。 “大家,下午好。我来接班了。”他说着搓了搓手。 正在跟同事商量什么的肖护士长抬起头来看见他,说:“来得正好,正要呼你……” 桌上电话响了。 “我先接电话……”她接起来,应了两声。 遇蕤蕤看看她神情,看向旁边的护士,“出什么事了吗?怎么气氛这么吓人。” 护士说:“正新小学有大约一个班的小学生在校内上体育课时突然遇袭。咱们这边接到通知准备接收部分伤者。目前伤者正在送过来的路上。这会儿急诊室就诊的病人正要分流去其他科室或者其他医院。” 遇蕤蕤张了张嘴,无声地来了句“Fcck”,“那现在呢?” “医院已经召集紧急会议,各科的主要领导都去了……辛主任去之前交代大家抓紧时间各就各位,在保证已经收治的病人安全无虞之后,尽量腾出空间来收治伤者。”护士声音又轻又急。 遇蕤蕤吐了口气。 临近假期里里外外都是过节的气氛,突然出这么大的事儿可不是开玩笑的。“伤者情况呢?有消息吗?资料发没发过来?”他问。 “现在只知道伤者年龄都在 6-7 岁之间。大部分伤者的创伤部位都在头部。神经外科医生只要能动员的全部召回来了。”肖护士长撂下听筒抬头看着遇蕤蕤。“这批伤者还没到,有个先心病突然恶化的孩子马上进来,情况很紧急。” “准备接收。”遇蕤蕤招呼几位同事和他一起从应急通道出去等着接收由救护车送来的患者。 “遇医生,患者五周岁,女,叫金水菱智。患先天性心脏膜瓣病,另有主动脉瘤。她之前是在咱们医院就诊的。最近床位紧张,她还没能入院。”肖护士长说。 电子门在遇蕤蕤面前忽的一下开了,外头的凉风扑面而来。手术服短袖宽大,风像是能直接灌进身体。他抱了下手臂站在门前看着那专供救护车出入的大门,问:“这个名字挺特别……是不是蒲医生负责的?”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08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三) 尼卡2021-01-27 “是蒲医生的病人。蒲医生今天休假。她这会儿不在医院,已经呼叫了。”肖护士长说。 遇蕤蕤看了下表,心想这会儿蒲晨来恐怕连医院大门都还没来得及走出去呢。 他没出声,倒是站在他身边的李曦医生小声说:“难得。我印象里,蒲医生可是 24 小时都在医院的……我天天累得上吊都懒得搬凳子,最羡慕你们这些精力旺盛、不用休息充电就精神百倍的人。” 遇蕤蕤搔了搔眉毛——蒲晨来刚才走出去的时候困得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全靠意志力支撑,什么不用休息充电就精神百倍……他掏出手机来打给蒲晨来,但没人接听。 救护车尖锐的声响传进来,蓝色的灯光穿过密密的绿色树荫。很快车开过来,一停稳,车门还没打开,一个身材高挑的长发女子,分开众人上前去。遇蕤蕤正要喊无关的人靠后,仔细一看这人竟是蒲晨来,话都来到嗓子眼儿了又咽了回去。 晨来跟同事们点点头说这位患者是我的病人,现在我来接手。她指挥着迎接的医生和护士将患者抬上移动病床,“马上进手术室。” “蒲医生,现在是紧急状态,手术室全排满了,需要另外想办法。”心脏外科住院总医师覃克清赶过来,在蒲晨来身边低声说。 蒲晨来抬头,盯着他的眼睛问:“刚才确认的时候,不是说备用手术室还有一个可以用?” “但现在莫教授一定要用。有突发事件,所有手术室都要投入使用,莫教授也……蒲医生,莫教授那里的是 VIP 病人,早一个月已经预定好手术时间。”覃克清说。 “什么手术?”蒲晨来问。 “不清楚。”覃克清说。他犹豫了下,“他们说得保密。” “一个月前?”蒲晨来重复了下这个时间,“我知道了。马上进手术室。有事我担着。” 覃克清没作声。蒲晨来的性格他是知道的,这个时候跟她争论没有任何用,何况现在的确情况紧急,必须争取一下。他想到这转身就走。 蒲晨来快步跟上去,查看着病童的情况。 遇蕤蕤一路送他们到电梯门口,等电梯门合拢,他松口气。救护车声此起彼伏,应急通道里像是被这声波塞满了,再加上院内的广播,让人不得喘息。 “大鱼,快!伤员到了!”李曦医生喊他。 遇蕤蕤急忙跑过去。 第一辆救护车已经驶入,紧接着又是一辆。根据他们接到的通知,至少十一名伤者要分流到他们医院,其中一半情况危急。平常急诊已经够忙,遇到这种突发事件简直像进入战时状态。 在此起彼伏的救护车鸣叫声里,传来清晰的直升机轰鸣。大家一齐往后退了退,抬头看着天上。一架直升飞机出现在视野内。直升机飞得很低,他们已经能看到里边的人影。 “不是咱们医院的医疗直升机,也不是急救中心的……又是私人飞机接送 VIP 来的?”李医生问。 遇蕤蕤瞥了一眼,盯着前方来到近前的救护车,“哪天没有几个 VIP。后面特别病区还一大堆常年住院跟住宾馆一样的 VIP 呢。你要有兴趣,拿他们照片做扑克牌,都能凑一副来。怎么的?” “不是那个意思,想八卦一下嘛……今天院长和书记还有副院长的车都在停车场,早上还说这几位大 boss 的车都在不大对劲儿,那今天的 VIP 不是普通级别的啊……好嘛,赶上出这么大的事儿,开会都不用紧急集合了,好像跟预备好了似的。” 遇蕤蕤没出声。 这个时候也真亏这家伙还真有心思八卦。 他深吸了口气,跟李曦分头往救护车那边走去。 看到担架滑出救护车的一瞬,伤者那满脸满身的血污让他心头一震,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只是突然之间,他脑海中还闪过一个念头,但愿晨来顺利进了手术室…… …… 外科护士长孙瑛急匆匆跟同事穿过走廊往手术室赶来,一边走一边联系手术室协调人手。他们刚刚开过会,应对眼下的突发情况。医院不久前针对此类可能出现的状况认真组织过几次演练,眼下大家一下子进入实战状态,并没有显得太慌张,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护士长。”身后的同事张瑚忽然拉了一下孙瑛的衣襟。 孙瑛一抬头,这才看到院长欧阳功带着一行人正要进医护人员专用电梯。看到孙瑛,欧阳功点点头,示意她们先乘电梯上行,回身跟同行的人说这是外科的同事,请让她们先走。 孙瑛她们忙挤进电梯。 人有点多,电梯里人挨着人,谁都不出声。 电梯门合拢了,大家才齐齐松了口气,但也没人说话。不知是因为走得急了还是紧张的,孙瑛额上背上全是汗。张瑚看看她,递给她一张面巾纸,轻声说:“这什么日子口儿啊,之前就来了不少要人……这会儿看,好像专门等着出事儿似的,有这么巧!” “别瞎说啊。”孙瑛拿纸巾在额头上按一按,马上湿透了。 一出电梯没走几步,立即就有便衣过来查看她们的证件。孙瑛知道今天有安排特别手术。早在一个月前就陆续有人过来安排安保事宜,这两天她进出手术室,对严格的安保已经习以为常。她耐心地接受检查,稍后跟同事一道步入手术区。本应该极安静的区域,突然一阵喧哗。孙瑛听见这动静眉头立即皱起来。 “护士长,护士长……那边打起来了。”站在前面的几个已经换了手术服的医生护士回头看见孙瑛,急忙招手。他们都一脸的震惊和焦急,还有莫名的激动和兴奋。这些复杂的情绪同时出现在人的脸上,足以表明有不寻常事发生了。 “谁打谁?病人还是家属动手?把谁打了?那你们不去帮忙!”孙瑛浑身的毛孔突然间炸开了似的,冷汗倏地冒出来。 她猛然间想到了一个人,果然就听见有人提蒲医生。 “蒲晨来怎么了?又打架了?”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20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四) 尼卡2021-01-28 “不是不是……那什么,蒲医生抢了最后一间手术室。关键莫教授已经准备好给 VIP 动手术了!蒲医生说病人已经进手术室等了不可能推出来,莫教授气的,拿了一文件夹直接拍到她脸上去了。我的天!”一个住院医师说。 “不过蒲医生又打回去了!”另一位忙补充。 “这都什么时候了!”孙瑛冒了个脏字儿出来,撒腿就跑。“手术室又不是谁专用的,哪个情况紧急哪个先用啊,不照规矩来了吗……” 手术室外的走廊上和休息室里聚集了不少人,都朝手术准备区看着,但此时包括冲突双方在内此时都极其安静,像是前面有人踩上了地雷,所有人都停下来不敢出声。 孙瑛分开前面围观的人来到近前,站下往里一看,立即看到了气得脸色铁青的莫道生,站在他对面的是脸上有一道清晰红印的蒲晨来。两位医生都穿着手术服,蒲晨来手臂上全是黄色泡沫。黄色液体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像血,看起来又诡异又恐怖……地上落着金属文件夹,一旁还有两三个住院医师和护士,都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孙瑛的目光落在蒲晨来脸上——那条红印从左边额角斜着向下一直划到了右边下巴,像是被闪电劈到了面门,看上去让人心惊。她不由得咧了下嘴,左右看看,知道必须破掉这个僵局。不过,这两位一个是有名的脾气暴躁说一不二、一个干脆就叫“疯子”……两个都不是好惹的主儿,贸然上前搞不好会成炮灰。 她是不想做炮灰,可是这会儿不能耽搁……她忽然发觉有人站到了身边,她转脸抬眼,见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站在自己身边。这本来该是随意的一瞥,不想她看过一眼,不由得又看一眼——嚯!这下巴的线条、漂亮的鬓角……还有,这个子也好高啊……随之而来的一阵淡淡的好闻的味道,让她这习惯了医院气息的嗅觉像瞬间被唤醒了,以为自己此时置身之地是清晨万物复苏的森林…… 年轻人发觉有人看他,转过脸来。 孙瑛看清他的样子,轻轻啊了一声。身后的张瑚笑出声来。孙瑛回头盯了她一眼。 “想想办法吧,别只顾看美人……后头一大堆事儿呢。”张瑚忍着笑,小声说。 两人说话的工夫,年轻人悄无声息地走开了。孙瑛的目光跟过去,看他跟另一位同样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一道往休息室方向走去,身边跟着的都是黑裤白衫精干的特勤。孙瑛立即明白过来,这几位想必是今天要动手术的 VIP 病人的家属和随员了……好嘛,本来应该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完美无缺地走完手术流程的事儿,单他们科一年也不知道给多少 VIP 做多少大大小小的手术,从没出过差错,这下好!改演了“全武行”,后头紧接着还有更大的场面,还不知道要怎么着呢……真真儿的,百年的医院、最权威的专家、管理最严格的地方,名声啊……孙瑛在心里哀叹两声。 这时候,蒲晨来撸了一下手臂、瞟了眼墙上的电子时钟。孙瑛立即明白蒲晨来半秒都不想多耗了…… “怎么办?”张瑚又问。 “等着。”孙瑛低声说。 这可是进了手术室,天王老子也别想动摇她的蒲晨来……都到了这儿了,谁能阻止了她呀。 蒲晨来又撸了下手臂,看见护士比划着示意已经给她重新拿了手术服,点点头表示知道,回过脸来仍看着莫道生那怒极生寒的面孔。 “对不起,莫老师。手术室我们先用了。”蒲晨来给莫道生鞠了个躬。 “你别叫我老师,我没你这样的学生!蒲晨来,你要知道,我的病人的手术也不能耽搁。这本来就争分夺秒挪出来的时间……” “莫教授,我的病人等不来下一次。”蒲晨来说。 她苍白的脸上红色印子越发明显。 她说的是常识,不该在医院里、手术室外尤其还是在两个医生之间讲,但她也没想到还需要强调这一点来合理化自己的行为。 莫道生再要开口,就见外面人有越聚越多的势头。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不能一再失态,就在他犹豫的工夫,蒲晨来已经迅速转身开始重新洗刷消毒。 蒲晨来看了一眼从手术室里面往外观望的助手傅瑜,见他比了个 OK 的手势,点了点头。傅瑜又指了指外面,蒲晨来看都没看他目光扫向的位置——她知道那里站着很多人。她不想知道那都是谁,但谁也别想在这个时候做出与她相反的决定。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过去踢了一脚按钮。手术室门一开,她便走了进去。手术室护士马上上来替她套上防护服和手套、戴上口罩和防护镜。 看到蒲晨来像耗子一样灵活地钻进手术室,莫道生气得原本发青的脸转成煞白。 “莫教授,”他的手术助手躲得老远,这会儿也不得不过来。 莫道生一肚子火没处发,一看到助手,想到还要善后,更是恼怒,“什么事?”他没好气地喝道。 助手硬着头皮过来,低声说:“莫教授,那个……已经跟 VIP 讲了手术要延后几小时,但 VIP 要求手术取消。他说是有急事必须马上走。欧阳院长和曾主任都在场,就同意了。” “什么时候的事?”莫道生愣了下。 “就……”助手不敢抬眼看他,“就您刚跟蒲医生……” 莫道生吸了口凉气,目光迅速往外扫去。 “他们已经走了” “去哪了?” “曾主任听说蒲医生这个手术很复杂,进观摩室了。欧阳院长不清楚。”助手轻声说。 莫道生两只大鼻孔一张,喷出两道粗气来。他一看助手的神色,问:“怎么?” “既然 VIP 手术取消了,那我们能不能……也去观摩一下蒲医生的手术?这个手术很……” 莫道生正要说什么,就见欧阳功去而复返。他烦躁地摆了下手示意助手赶紧走开,看他那小心雀跃的样子,忍不住哼了一声。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又一阵恼火,气哼哼地甩了下手,正准备去更衣室,忽然发现一个极漂亮的年轻人正往这边走来。看见他,叫了声莫教授。 莫道生马上认出罗焰火,愣了一下。他只料着 VIP 和家属已经离开,想着一会儿出去了,顶多能见到身边的工作人员,却没想到罗焰火并没有走。 在做手术前准备期间他见过罗焰火两回,印象极为深刻——可并不是个好性子、好说话的人。这会儿来见他,不知道会说什么。 他想到这,忙点头道:“你好。”说着话,脸上露出微笑来。 罗焰火跟莫道生握了握手,道:“我叔叔有急事必须马上回去办公。他让我先代他跟您说声抱歉。您很费心安排了这次手术,我们都非常感谢您。希望延期进行不会给您带来更多不便。” 莫道生看着这个年轻人。他一向善于言辞,可这会儿忽然有点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心想都怪那个“疯子”蒲晨来,把他的节奏完全打乱了…… “这个……这是哪儿的话,老总真是百忙之中才抽出时间来接受治疗的,是该我说抱歉才对。本来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他终于说。 “哪里。今天的情况特殊。”罗焰火说。 莫道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今天情况的确特殊,只是……这句话也的确可以做多重解释。 见他沉吟,罗焰火倒从容,和他简单交流了几句,譬如延期手术大概会有什么样的问题,日常该怎么注意病人的保养……过一会儿,才又从容地、似不经意地看了下表。 莫道生立即反应过来,微笑道:“小罗总也是大忙人,这会儿也没什么其他事,别在这耽搁了。” “抱歉。” “不会。替我向老总转达问候。”莫道生说。 “一定。”罗焰火又同他握了握手,道了别,转身离开。 看着他走远,莫道生舒了口气,回身便看到欧阳功在不远处接听电话。刚跟罗焰火谈过话,一肚子火已经消了九成九,看到院长,却又恢复了几成似的,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陪着欧阳院长的院办主任何成冲他点点头。莫道生走到何成面前来,往那里一站,比划了下自己身上,一摊手。何成摇了摇头,没言语,不过脸上眼里,都有那么一点同情和无奈的意味。 欧阳功挂断电话,正好看见他们两个的样子,说:“既然手术延后,就回去吧。今天不也没有别的安排?” “都在待命,我哪能走。情况怎么样了?”莫道生见欧阳功这就要走,问。 “现连老裴老杜都进了手术室。”欧阳功脸色很不好。他看看莫道生,“我得赶紧回去。好多事等着我呢。马上有个媒体见面会,要说明情况。” “不是我说,这叫什么世道!今天无差别伤小孩,明天无差别杀医生。柿子捡软的捏是不是?”莫道生皱眉,又抖了下身上的手术服。“曾主任他们呢?还在观摩室?” “还在。听说小蒲这个病例很复杂,就要进去看一眼。你知道,他是外科出身,对技术流的医生特别有好感。小蒲这两年上升势头这么猛,曾主任早就注意到了,据说对她印象还不错……曾主任也是欧老的门生嘛,你知道的。”欧阳功说。 莫道生睁大眼。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1-28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五) 尼卡2021-01-29 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换了别人、或者换了别的时机也就罢了,今天,蒲晨来……想到她会露脸,还是很让人不快。何况……他看着欧阳功。 “放心。小蒲的手术很具有观赏性,不会给咱们医院丢脸的。”欧阳功说。他似乎完全没有看出莫道生的不快。 莫道生心里念了句这个老狐狸,惯会避重就轻。蒲晨来的业务能力的确出类拔萃,这没得挑剔。可人却是个大麻烦。欧阳功当然不会不清楚。心外引进人才,院里头头脑脑都对着蒲晨来的简历犹豫不决,最后还不是院长下决心——说什么举贤不避亲,要不是他姑姑的关门弟子,他会这么痛快吗? 蒲晨来不是一般的麻烦精。 “我可不是担心这个。”莫道生再开口,有点阴阳怪气的味道了。 欧阳功斯斯文文的面孔上声色不动,只是微微笑了一笑。 何成提醒欧阳功该走了,“媒体都到了。” “换换衣服去吧。”欧阳功拍了下莫道生的手臂,“罗老总那边,包括罗晓丹那里,我来负责。今儿这事儿你不要有什么负担。我先走。” 见他们转身疾步离去,莫道生转脸看着 9 号手术室门口的电子屏幕——蒲晨来这个时候肯定已经站在手术台前了。 突然想起来刚才蒲晨来那寸步不让的横劲儿,他狠狠地瞪了屏幕一眼…… 手术室里,傅瑜跟蒲晨来汇报着患者目前的情况,麻醉师刘柳表示一切准备就绪。 蒲晨来说:“很抱歉刚才耽误了几分钟时间。希望各位能集中精神。手术结束后如果要追究责任,由我承担。” 没有人出声。 手术室里除了一点点器械运作发出的细响,寂然如古墓。 刘柳看看大家,抬了抬下巴。 这一来,他那钉子一样尖的下巴简直能把口罩戳破……“得了嘿,你自己先集中精神吧……安安生生做完手术再说。” 声音也像一堆钉子挤在一处磨来擦去的,刺耳。 蒲晨来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一秒钟后,她睁开眼,一伸手,护士精准地把器械放到她手上,开始了手术…… 刘柳站在一边盯着数据,偶尔看一眼蒲晨来。 蒲晨来精神相当集中,手快得像武林高手一样,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实用且高效……他转了下脸,忽然发现上面观摩室里有人。 他愣了下,定睛一瞧。 观摩室里不但有人,而且那是个可以坐四五十个人的、偶尔教授们会拿它充当教学研究室的大观摩室,此刻居然至少有一半座位上坐了人。坐在最前排中央位置的是莫道生,他左右前后坐着的那些人……只是匆匆一瞥,看不真切也不敢看真切。 他额头上涔涔地冒汗。 刚刚蒲晨来和莫道生对峙抢手术室的时候他都没觉得紧张,这会儿却有点发慌。蒲晨来嘛,“疯子”。性格有点孤僻,脾气不好,极少跟同事来往,不但显得不合群、难免有时会被排挤,传闻也不好,都说她能进来这家医院,多少还是靠关系……不过实事求是地说,在这个高手如林的医院里蒲晨来也是非常出挑的一位。这个“出挑”的范围,可不仅限于年轻医生这个群体。但也正因为是在这个高手如林的医院,其实不管多出挑,多她一个少她一个也没什么关系。反而少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可能更好一些吧……虽然如此,他也很想马上提醒一下心无旁骛的蒲晨来。可包括蒲晨来在内的手术团队没有一个人抬头,连末席的护士蔡春熹也很专注——不,蔡春熹一定是看到了观察室里的人的,但她不露声色。 大家都知道手术台上这个小患者不易,也知道蒲晨来为什么拼了跟莫道生干架也要争分夺秒救她…… 刘柳叹口气。 管她呢!听说“疯子”在以前的医院还敢跟领导拍桌子,来了这家医院还没正经发过威,抢手术室算什么……哦不,“疯子”来医院两年,跟病人家属打了三回架了。不过神奇的是,对方都不是她的病人家属。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巧,几次病人家属在病房跟护士动手,都赶上她在场——不过也许并不是巧合,搁别人,可能息事宁人,更有可能是反应都没她那么快……当然更神奇的是,在这个医生受到袭击还手可能被判定为“互殴”的世道,蒲晨来每次都安然无恙。不能不承认,“疯子”是有疯子的做事套路。像今天,换了别人,就算是合情合规,也未必肯以那种方式得罪前辈。毕竟往后还要在一个科室,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盯着仪器上显示的数据,冷静地提醒了一句“血压下降”。 蒲晨来没出声,刘柳发现她轻轻侧了下脸,让护士给她擦了下汗。 安静的手术室里除了器械轻响,一丝杂音也无。 要是这会儿在动手术的是莫道生,说不定大家满耳朵都是 Radio Head 的曲子……哦,也不一定,给 VIP 动手术,还是会收敛些,不过也说不定,早前也有 VIP 特意提出来放点音乐的。 蒲晨来的手术室可从来不准有奇奇怪怪的声音。 跟她这个人在手术室里的状态一眼,干净,纯粹……冷静到发疯。 刘柳看着专注的蒲晨来。 平时不说话的时候倒也是又和气又温柔的…… 五小时四十分钟之后,蒲晨来结束了手术。 “傅瑜,收尾。”她长出了一口气。“谢谢大家。辛苦了。” 她说完,才看了一眼观摩室。里头空无一人。 “鬼一样,来去无踪。”刘柳念了一句,也不看看蒲晨来。 蒲晨来没什么表情,转身走出了手术室。 拉下口罩和帽子时手指碰到了左半边脸,疼得她嘴角一抽。立时反应过来,就想叫傅瑜来替她跟病人家属去交代一下手术结果,可等候区坐着的人看到她出来,立时安静下来,家属也早就迫不及待,马上围了过来。她只好顶着红肿的伤痕站在家属的面前,一边解释,一边又把口罩挂回去——金水菱智的父母和外公外婆听她说手术成功、菱智要先转到 PICU观察,都松了口气,金家外公先落了泪,外婆握着晨来的手,腿不由自主地一软。 晨来急忙架住她。 “外婆别太担心。之前我有跟你们沟通,虽然事发突然,情况也没有超出我们的估计……手术过程挺顺利的。主动脉瘤已经安全剥离,右心室心脏膜瓣也成功做了替换……”她一向不会安慰病人家属,除了清楚地交代手术过程和病人情况,很少能说出好听些的话来令家属能更放心些。她放慢语速,将复杂地手术尽量用他们能听得懂的语言解释了一遍。 金家两代四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晨来。蒲医生嘴里说出来的那些专业术语,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毕竟菱智从出生到现在,无数次进出医院。这一次,这些术语终于听起来没有那么沉重了。 晨来看到他们表情的变化,点点头,说:“菱智醒过来还要一阵子,你们不如先去吃点东西。” “我们等看看她再去。蒲医生,辛苦了。今天要不是蒲医生您,菱智可能已经……” “菱智是我的病人。我无论如何都会尽力的。”蒲晨来说。 然后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向电梯走去。 走廊上有三三两两或站或坐在一起等候手术结束的家属,见晨来经过,悄悄地交头接耳。发觉这样肆意打量的目光和窃窃私议并不令人舒服,不过她可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没那个心思,也没那个多余的精力了——连续工作超过四十小时了,能撑到这会儿还站得稳,一半原因是先天身体条件就不错,一半靠她强大的意志力。 她一路走着,不时停下来看看其他的手术室的情况。 她进手术室之前,所有的手术室都在使用中,这是极为罕见的情况。此时已经有三分之一手术室空了出来……不知道莫教授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她拉下口罩,透口气,就看到神经外科的巩教授跟助手一道匆匆赶过来,忙往旁边避了避。本以为巩教授赶着去动手术无暇他顾,不料巩教授看见了她,特地慢下脚步跟她说:“小蒲刚才手术做得非常漂亮。干得好!” “谢谢巩教授。”晨来勉强笑笑。脸上肌肉扯痛。这会儿伤处都肿起来了,她的脸应该很难看。巩教授表情严肃,说完话,继续跟助手交代着什么,匆匆走过去了。 晨来缓过一口气来,这才觉得身上湿黏黏的很难受。她抓下汗湿的帽子,去更衣室换衣服,推门就见神经外科的彭思远坐在那里,脸色发白。见她进来,彭思远动都没动。晨来看她手术服已经湿了大半,回手接了两杯水,放在她手边一杯,自己拿了一杯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她也动都不想动。 平常彭思远也是个内向安静的人。两人两年前一起进这家医院的,刚来时培训学习都被安排在一起,算是比较熟悉,可交往也仅限于此。 晨来摸出手机来看了看,打算喝杯水换了衣服就出去。 这时候彭思远拿起水杯来喝光了,把空杯子举起来,朝她晃了晃。 晨来接过杯子,问:“要不要吃点儿什么?”她瞄了眼台子上,除了香肠就是方便面,幸好还有几包饼干和两个月饼。可说实话,人一旦累到极点,对着这些东西往往毫无食欲。 彭思远摇摇头,又喝光这一大杯,好像缓过来一点,但一双眼睛还是无神。 晨来换下手术服,看彭思远这样子,又问:“你怎么样?还可以吗?” 彭思远点了下头。“听说你……”她抬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又惹事了。”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1-29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六) 尼卡2021-01-30 “好事儿就没这么快让人知道。”晨来不大在意,也不想细讲。 “刚才听她们在这闲聊的。”彭思远说,指了一下左右的长椅,仿佛上面都坐着同事。 “你呢?病人没下手术台?”晨来问。 彭思远“嗯”了一声。“六岁的小男孩。锤子敲在这里……”她又抬手比划了一下位置。 晨来不出声了。彭思远也不出声了。 呼叫器在口袋里震动,彭思远拿起来看看,目光有点呆滞。 晨来经过她身边,抬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离开了更衣室。 电梯来了,她走进了轿厢。里面已经有两位外科的年轻同事。她一进来,两位年轻医生停止了交谈,看看她,并没有跟她打招呼。 她认出来,这是莫道生的两个学生。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她站了片刻,靠在了轿厢壁上。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腿就没有那么酸了。电梯到 8 楼停下,两位年轻医生走了出去。她这才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脸——还好,比想象的情况要好一些,并没有肿到变形……电梯继续上行到 16 楼,她走出轿厢。 16 楼是儿科重症病房。她的几个危重小病人都在这里住院。 她走到护士站,还没开口,值班护士就吃惊地说:“蒲医生,你这是刚下手术吧?还不去休息?有状况我们会呼叫赵医生的。” “晚上是心扉的班啊?”蒲晨来扶着护士站的台子,定定神才问:“3 床和 8 怎么样?” “稳定。您就这么不放心?早上查过房,下班之前又来了一次。这会儿瞧您累得眼都要睁不开了,还来。”值班护士轻声笑问。 晨来嘴角动了动,没出声。 “您这脸是怎么了?是不是太困了撞门上了?”另一位值班护士过来,看着晨来。“您这可怎么好哦……也不太好上药,会辣眼睛。”她说着话,刚好病房里有呼叫,匆匆忙忙走了。 蒲晨来猜她们一定忙得没空闲聊,不然也该听说手术室那边发生的“惨案”了……她微微一笑,牵动了红肿的半边脸,忍住没吸溜一口凉气,说:“我去病房看看,等会儿就回去了。” 她说着跟护士点点头,往病房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快过节了到底原因,病房里虽然看起来跟平时无异,却显得清静了许多。 她照习惯逐个查看病人。有的情况好些,她略站站看看数据和体征就走,只重点查看了两个重症病童,确认如值班护士所说状态稳定,才放心地走出病房。隔着玻璃窗她回头看了眼——8 床病童的家长今晚没有陪床。孩子已经病了很久,如果不能等到合适的心脏进行移植,凶多吉少……和金水菱智一样,这孩子也来自山区的贫困家庭。到目前为止医疗费已经很高昂,再继续下去……不堪重负。 晨来觉得鼻梁骨疼,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口咬在了那里。 她看看表,快八点了。 好好睡一个长觉的计划是泡汤了,把手上论文推进几千字的愿望也成了泡影……不过怎么也得把刚做完的这几台手术日志写好,长假回来之后那个疑难病例讨论会,她要发言。 “蒲医生,蒲医生!” 晨来往护士站一看,见值班护士在那边冲她招手。她疾步走过去。“哪个床?” “不是病人,是院办来电话问您在不在这儿。他们打您的手机打不通,正着急呢。说是在的话让您马上过去一趟,那边等你开个会。不过可没说是什么事。”护士轻声说。 蒲晨来摸了摸身上,掏出手机来一看,已经没电了。“我马上去。谢谢你啊。” 护士看看她,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备用充电宝来给她,“赶紧开机吧。找您的都是急事儿。何主任电话里声儿都变了。” 晨来又和护士交代了几句才往外走。 院长办公室在行政楼。她要过去,得转好几栋楼,还要穿过一条长长的玻璃走廊。 这么长的路,只在脑海中走一遍都觉得辛苦,别提现在想不用想就知道那里等着她的是什么了。 她抬手揉揉耳后。 等电梯的时候,她手抄在口袋里。因为在充电,手机有点热,这让她冰凉的手有了一点暖意,不由得手就攥住了手机……她想自己应该准备好一套说辞,怎么去应付院办里等待着她的暴风骤雨。 可应该是太累了的缘故,她的大脑这会儿有点宕机。 她闭上眼睛。有那个力气想那些没用的,还不如趁这会儿工夫休息下…… 电梯一路下行,发出嗡嗡的声响,节奏很能催眠,不一会儿工夫,晨来几乎已经睡着。轿厢门一开,她一机灵,清醒过来,勉强睁开眼,打了个哈欠。进来的人看到她的样子,不禁一笑。晨来抬手遮住嘴巴,说了声抱歉。这人礼貌地点了点头,又一笑,转身站在了靠门边的位置。 晨来吸着鼻子,揉了揉、接着又拍了拍脸。拍到伤处,疼得钻心,人就清醒了许多。 “是不是太辛苦了?”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晨来听见这句话,微微一怔,抬眼看着面前这个人。片刻之后,她才发现原来是自己误会了,人家正在讲电话……幸而,她已经到了嘴边的那句“是啊太辛苦了”没有说出口。 她轻轻抿了下干巴巴的嘴唇,重新打量了下眼前这人。 因为他是背对着她,看不到正脸,但身高腿长,肩宽臂直,将一身考究的西装撑得体面又好看,不必看面容,已觉得气韵不俗。此时他笑吟吟地说着什么,嗓音竟更有魅力……嗓音这样好听,样子一定不会难看吧。 她忽然有点好笑。 也许今天太累了,累到神志不清,怎么会对陌生人忽然有了遐想呢……她这么想着,转眼盯着那个不断变化的红色数字,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此时灵魂出窍了……电梯停了下来。 门打开,这人略侧了下身,非常有风度地请晨来先走。 就是这一侧身的工夫,晨来看清了他的脸。 她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险些就要抬手去拉他的手了,却在看到他眼中的笑意时,硬生生刹住了动作。 她走出轿厢,这人随后出来,从她身边经过,像一阵风似的,迅速走远。 她心砰砰跳得急,想跟上去,耳边却像是有人在大声喊她,晨来晨来……她睁大眼,再仔细些看,视野中已经没有那个身影,空旷的大厅里只有寥寥无几的人在走动,个个儿都像是在沙漠中跋涉了很久找不到水源的骆驼,面色枯槁、眼神呆滞。 她深吸了口气,再看,这些骆驼都不见了。 她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发现自己口干舌燥。 “晨来?你怎么了?”遇蕤蕤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 她瞪着他,心跳像突然停止了。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七) 尼卡2021-01-31 “晨来?”遇蕤蕤靠近一点儿。“你没事吧?” 晨来突然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遇蕤蕤前襟的口袋。一排笔帽攥在手心里。衣襟上“遇蕤蕤”三个字清楚地闯进眼睛里来。 “哦哟!你脸伤成这样啦?”遇蕤蕤声量抬高了。他嘴里叽里咕噜地一连串说了好几句什么出来,晨来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只是看着他的脸,攥着那一把笔帽,喉咙里像是有什么等着冲出来,就是冲不出来……遇蕤蕤看她这样,愣了下,问:“撞邪了?” 他说着,目光往四下里扫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不是。”晨来松开手。 “那是遇见变态了?”遇蕤蕤又问。“打残了没有?没有的话我帮你补两下。” 晨来知道他开玩笑,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蕤蕤几步把她扯到一边的饮水处,抽了只纸杯接水,看她一眼。 看她脸上的伤,也悄悄留意她的眼神。 这种有点散乱的眼神,他不是没见过,只是,也很久没有见过了……他把水杯递过去,说:“快点喝口水。” 晨来一口气喝下去,再看遇蕤蕤,已经知道这就是遇蕤蕤。 她结结实实松了口气。 “不好意思。刚才……”她说着,停下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掏出来一看又是下午的那个陌生号码,马上拒接,并且把它加入了黑名单。在平常这是动动手指就能瞬间完成的动作,这会儿她却点了几下都没能操作成功。 她的手有点发颤。 她轻轻攥了下手。握住手机这个实物,像是让她抓住了什么把手,心跳渐渐缓下来,然而额上还是沁出了汗珠…… “你这是要去哪?现在还不能走?”遇蕤蕤问。 晨来点头,说得去趟院办。 “别怕。”遇蕤蕤说。他估计这会儿晨来去院办恐怕没好事。 “不怕。”晨来说。她看出遇蕤蕤担心,抬手晃了晃,表示自己能应付。 遇蕤蕤笑笑。 晨来把纸杯叠好扔进垃圾桶,“我走了。你忙你的。” “你真没事吧?”遇蕤蕤跟着走了两步。 晨来又摆摆手。 她一刻不停地往院长办公室来,等到了门外,额头上的汗珠已经如黄豆般大小,不住往下滚……她站下来调匀气息,掏出手帕来擦了两把脸,汗水还是在不停地外冒。 她敲了敲门,里面无人应声。 过一会儿才有响动,她分明听见一句“请进”,才推门进去,果然院办主任何成拿了一摞资料站在门内,温和地说:“蒲医生来了,先坐会儿。” 晨来点头。 何成说着过去敲了敲门,没让晨来进去,过一会儿出来,照旧掩好门,跟晨来说:“稍等。先坐。” 他说完就走出了办公室。晨来站了片刻,决定不坐下来。院长办公室里有人在说话,似乎在争论什么问题,虽然不激烈,可也像是互不退让……她略有点紧张。虽然不怕什么,还是敏感地觉得也许他们正在谈论她。最好不是,最好是她过于敏感了——她就算是闯了祸,也不至于让院级领导们正经八百坐下来开会研究个对策吧?简直开玩笑……一定是有别的什么事叫她来的。可是,会是什么事呢?都这个时间了……她看看表。 她盯着指针,却不禁发起呆来,然而也只是那么一会儿,她自嘲地笑了笑,轻轻吐了口气。 会客厅很宽敞,两排黑色的真皮高背沙发静静地列着,像殿堂里的罗汉,宝相庄严。茶几上有摆得规规整整的瓷杯和矿泉水瓶,每一组都对应一个座位,像手术器械一样,看上去让人心里舒服。 就是没有可以吃的……晨来终于忍不住,过去拿了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一边喝,一边慢慢调整着呼吸,坐在了沙发上。 很快,一瓶水已经喝光。 “蒲医生。”何成回来,叫了晨来一声。“你来一下。” 晨来站起来,顺手又拿了一瓶矿泉水,起身跟何主任走进一旁的会议室里。会议室里空无一人,但桌子上摆着文件,投影仪在屏幕上投下了一片蓝色。看样子等下是有什么议题要进行。 何主任还没说别的,先递了一个小袋子给晨来。晨来接过来一看是个鸡肉三明治,心里像突然爆开了一簇烟花,脸上却尽量平静。 “谢谢您。”她把三明治拿在手里。 “不用。我从欧院长小冰箱偷的。”何主任板着面孔说。 晨来笑。 “找你来干活的嘛,不得给点儿吃的。”何主任示意她先吃东西。 晨来吃着三明治,看着屏幕上的内容。 一段段的英文资料细小又模糊,她只好眯眯眼。 何成笑笑,说:“你等一下,我调整调整。” 晨来吃着三明治,读着屏幕上揉成一团忽大忽小的文字。这些资料的内容是她无比熟悉的,就着三明治咽下去,非常舒服。 “这是我上个月报告里的?”晨来擦干净手,轻声问。 “是,不然也不好这么晚了还不放你下班。事儿有点急……”何成捣鼓了半天电脑,还是觉得影像里的字太小,皱了下眉。“PPT 是我的弱点。” “没关系,这部分我可以直接讲。大家手上又都有资料。”晨来说着走过去,拿过鼠标来浏览着页面,再看着屏幕上投出来图像。数据配英文说明,一段段文字又小又密,像涌出洞穴的小蚂蚁。调整大些看起来也有点费劲。 “好。给你添麻烦了。”何成说。 晨来忙表示不会。 “为什么这么着急?”她问。PPT 看着就像是仓促做好的,虽然格式标准,可也只能算将就。 “下午才跟 FDC 基金会的专员接触上,马上咱们这又放长假,他们的专员明天晚上就去莫桑比克了,希望在离开之前多了解一点情况。明天上午有个正式的会议,就给这么点儿时间,今天就只好加加班。也巧了今天大家都在医院待命,不然也只能等明天仓促上阵。”何主任说。 晨来点头。 “本来他们合作的对象是没有考虑我们医院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主动联系我们。”何主任补充道。 晨来正动手修改 PPT 里的一处细节,没有理会他话里的意思。这个合作计划她知道,也很了解,有一段时间她做了很多努力,就是想参与到其中去。没想到峰回路转,这下又看到了曙光。她有点振奋。 “等下还会连线 FDC 欧洲北美和非洲的专员,应该会问一些问题。你准备准备?”何主任见晨来专注做事,又给她拿了两瓶水来。 “我没问题的。”晨来说。 资料都是烂熟于心的,她的回答相当自信。 何主任听了,微微一笑。 这时候一行人走进会议室来,何主任敲敲桌面提醒晨来。晨来见紧跟着欧阳院长的有副院长还有心内心外的主任,以及心内科的几位教授,忙问好。 也许因为时间不早了,所有人坐下来都没有一句废话,直接进入了主题。 何成给晨来推了下椅子让她坐,晨来轻声说我还是站着讲吧。 何成看看这会议室内,包括他在内只有蒲医生一个女性,又是年纪最轻的,不禁摇了摇头,自管坐了下来。 他细看题目,听着蒲晨来慢条斯理地解释着图表中的数据,不时抬头看看欧阳功他们的反应——几个人都静默不语,然而听得极为仔细。 作为全球规模最大的医疗基金会支持的儿童先天性心脏病医疗计划参与者,过去的五年间,蒲晨来支援了很多在边远地区实施的手术。尤其是来这家医院前的三年间,她甚至是作为主力医生带领团队在极为艰苦的地方救治了许多患有先心病的幼童。今天在医院动手术的金水菱智,就是三年前她在西南山区收治的患者。这几年她一直跟踪这个病例,直到帮助他们申请到资金来这里动手术……何成抬眼看着蒲晨来。 她声音有点沙哑,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这两年随着蒲晨来大量论文的发表,她曾经参与过的工作逐渐露出水面。他们都以为了解的够多了,但其实远远不够。当然一直也有传言,说蒲晨来“飞刀走穴”的次数很多,很赚了点钱,也有开玩笑说她赚钱的速度是跟着发论文的速度一起飞升的——那都是传言。蒲晨来无疑是医院里最勤奋的医生之一。不管是门诊还是手术,她从来没有耽误过,总是在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科研和教学也不落人后,发核心期刊像是探囊取物,在医学院的年终考评,也总是优秀,更是受学生欢迎……不过受欢迎,除了讲课好,也许外貌占优也是不能忽略的因素,尽管这么讲,是有点对蒲晨来不太公平。 此时看她从从容容地用流利的英文跟海外专家连线,侃侃而谈,简直是一种享受……何成发现欧阳院长正低头看表,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不禁也一笑。 想到院长下午在手术室外说小蒲明年初就赴美进修、医院里可算少了个大麻烦精的时候那语气,他又一笑。 他听见副院长说:“……小蒲到时候照这么演讲完全没有问题——欧院长您看呢?” 欧阳功顿了顿,倒提了几个小问题。问题都涉及到金水菱智案例,因为患者本人刚结束手术,后面还有待观察,这个案例的数据要及时更新,谨慎些不要出错……“小患者怎么样了?”他问。 晨来说:“到目前为止生命体征平稳,手术效果还有待观察。” 欧阳功看着晨来,点了点头。 “欧院长,要是没别的问题,我看咱们不如放小蒲快点回去休息吧。时间真挺晚的了,明天一早再说吧。”副院长笑着说。 欧阳功点点头,“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小蒲,你留一下。” “是。”晨来答应。 她吸了半口气。 该来的,是躲不掉的。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1-31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八) 尼卡2021-02-01 晨来又拧开了一瓶水,等大家都走了,才挪过去,站到离欧阳功六尺远的位置。 会议室门还开着,能听见大家在外面说话,声音渐渐远了……不知哪个房间里的座机嘟嘟响,很快有人去接起来了。 这有种让人安心的妥帖感。 晨来拧开水瓶盖却没再动,见欧阳院长好一会儿不说话,似乎是在考虑怎么开口,于是先开口道:“院长,今天下午的事……” 欧阳功这才抬眼看她,问:“还没时间吃晚饭吧?有约会了吗?” 晨来愣了下,说:“没有。” “那坐我车走。你师母炖了人参鸡汤等我回去吃。听说你也在,让我带上你。”欧阳功说。 “您替我谢谢师母。我最好还是早点儿回去睡一觉。”晨来坦白地说。 “我也这么跟她说的。”欧阳功看着晨来。“我要跟你谈什么,我想你心里很清楚——有些道理我们都懂,可事情往往会超出道理的轨道。” 晨来没有出声。 欧阳功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说:“还是那个样子啊,你。” 蒲晨来不做声。 欧阳院长是笑着的,看上去心情不算差,也没有上来就批评她……但这应该并不代表他对她刚刚做过的事是赞成的。欧阳院长在这个医院里做一把手,稳如泰山,将各方势力、上下级关系都捋地特别顺,不是没有手段、没有城府的。 “有没有想说的?”欧阳功问。 “有。对我来说,今天我给病人动了手术,手术还成功了,就行了。我没有别的想法。除了态度不好,我想我也没有更多的问题。在进来之前我也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蒲晨来说着,把夹在左胸前的卡片取了下来,放在桌子上,顺势往欧阳功面前推了推。“如果因为我的行为给医院造成什么不良影响,我承担全部责任。这是我个人的决定,跟其他人没有关系。” 欧阳功面色如常。 “你知道今天要动手术的是谁吗?”他问。 蒲晨来摇了摇头。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根本就不关心?” “真不知道。事实上也不关心。”蒲晨来说。 欧阳功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笑了笑,说:“今天的事到此为止。此事不宜扩大影响。这是各方的共识。莫教授那边我已经沟通好了。他同意了,我希望你也能同意。” “看起来我也没有其他的选项。”蒲晨来说。 “我知道你觉得自己没错。我也认为你没大错。但是从规矩上讲,以及从你们的处理方式上来说,都有不对的地方,会给你们相应的处分。但是,”欧阳功抬起手,摁住晨来的名牌,照样推了回去。“出了问题当然要承担责任,来这一招不灵的——你那些麻烦的病人要交给谁呀?” “欧阳老师。”蒲晨来有那么一会儿一直低着头,现在抬起头来了。 她脸是红肿的,眼睛却亮得出奇。 欧阳功顿了顿,望着她。然后,他摆了下手,“不是每一次运气都会好,晨来。” 晨来不做声。 “好啦,今天先这样。我听说你已经很多天没休息过了。平常要注意身体。明儿中秋节,好好儿过节,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 “好。谢谢欧阳老师。”蒲晨来答应。 欧阳功正要站起来,何成走进来,敲敲门,轻声说:“欧阳院长,电话。” 欧阳功有点意外,但没说什么,示意晨来也可以走了。晨来轻声问可不可以拿走一份会议资料。何成点头,陪欧阳功先离开了。晨来以最快的速度将资料全都收起来放进密封箱,关闭电脑和电源,取了一份夹在腋窝里,回手锁了门。 走出院办,她松了口气。 透过玻璃窗,能看到外面灯火通明的住院部大楼。一般来说,这个时间除了住院部,多半窗口都该是黑漆漆的了。今天特别……是的,今天特别。 晨来抱着资料,摸出手机来,等电梯的工夫,看一会儿新闻。她在纷繁复杂的题目中选了一篇题目看起来没有那么惊悚的,正要开始读,突然屏幕一黑,有来电。 她挠了挠眉心,接起电话来。“喂,妈。” 电梯来了,她走进去。 有一瞬间信号并不稳定,那边说了什么她没听清。不过她也没问。今天,这个时候,母亲打来的电话,要说什么、怎么开始说……她都一清二楚,因为这些年,每到节假日,她听到的都是同样的话、同样的理由。偶尔顺序有些不一样,但那对想要表达的核心意思来说无关紧要。 “来来?” “嗯。”晨来应了一声。 电梯停了。 门一开,她要走出去,脚步顿了顿。门外几个等电梯的人一色黑西装白衬衫,高大壮实,即便看起来不像是坏人,猛然间一起出现在面前,还是很给人冲击和压迫感。 她微微皱了皱眉,那几个人里站在最前沿的很机灵,马上退开些,并且伸手按住按钮,请她先走。 “蒲医生好。”他说。 听筒里母亲在问来来你在吗?晨来走出来,看了看这个高高壮壮、平头正脸看上去面相很和善的中年男人,不是十分确定自己是不是见过他……也许是病人家属。 她礼貌地点点头,“你好。” 说话间,这些人已经让开了足够的空间让她通过。她微微松口气,只觉得背后是有一簇簇的目光在注视着她,但忍住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她摸摸脸,悻悻地想,也许是拜这张挂彩的脸所赐,注定这几天行走在人群里,会被多看两眼吧。 “……来来?”听筒里母亲的声音急起来。 “嗯,在的。”晨来说。她看看表,想起白天到晚间那几个电话来,心里一阵烦躁。“妈,您没事吧?” “我没什么事。我看新闻上说好多孩子受伤了,送你们医院抢救的……想早点儿给你电话,又怕你忙。” 晨来站下来。此时她站在行政楼和门诊楼之间的玻璃桥上,像是悬挂在半空中似的,能看到下面灯火通明的大厅里、空旷的大院里那走来走去的人们。 明天就是中秋节,但确实有很多人不能回家、也可能永远也回不了家。 她轻声说:“妈,我有点累。” “能下班了吧?” “嗯。” “那就好。我下午给你送了吃的,就搁在桌子上。有些菜我洗好烫好分了一份一份地搁在冷冻室了,你要吃就拿一份出来解冻,很方便的。” “……谢谢妈妈。”晨来说。眼眶不由自主有点酸胀,她抬手摁住。“您这会儿在哪?” “我已经回家来了,刚进门。” “那……” “你爸没回来。” “……” “来来,明天妈妈等你吃饭。” “我说不准的。” “妈妈有事跟你商量。要紧事。” “……” “妈都多久没见到你了呀?” “……”蒲晨来站了下来,“那我……尽量。” “等你回来吃。” 蒲晨来忽然一转头看到了洁净的玻璃中自己的身影,虽然看不到脸上的伤痕,可是伤痕就在那里,一回家就会被看到……她立即想改口说自己不回家了,但电话那边母亲已经挂断了。她抬手摸了下脸,火辣辣疼痛的厉害。 这副鬼样子,不但要成为整个医院的谈资,过了明天,要成为整条宝库胡同儿的笑话了…… 她抓了抓头发。 怎么也盖不住脸的……她甩了下头发。 管呢! 又不是没挂过彩,宝库胡同里有谁不知道她经常挂彩么? 她揣起手机、抖擞精神、昂首阔步走起来……一刻钟之后,她终于离开了办公室。 “蒲医生晚上好!”一个清脆的声音伴随着嗡嗡的声响。 “医宝宝你好!”晨来挥挥手,就看着医宝从自己身边像划水一样划了过去。 她忍不住嘴角上扬,尽管这伴随着扯痛,还是觉得心情有些愉悦,因此外面寒风拂面,竟也不觉得怎么冷了。 探视时间已过,医院里外都安静下来,她穿过停车场,独自走进小巷里。巨大的建筑物在夜色中像睡着的怪兽一样,黑影重重。从西侧门出去还有一段距离,这条窄窄的巷子安静得很,除了她的脚步声,还有风吹落叶在地面上摩擦的沙沙声,以及,有节奏的“嘭嘭嘭”像心脏跳动一般的声响……她抬头望去,果然看到篮球场上有人在运球。球场不大,但只有那么一个人,显得空荡荡的。 她只看了一眼,就快步经过,来到大铁门前。 大门已经关了,只留了一扇小门供人出入。 她从小门钻出去,立即就像从沉静暗淡的夜森林里一头扎进金碧辉煌的琉璃世界。眼前的一切是那么光明又那么繁华……她沿着街边快步走着,看到红绿灯时加快了脚步。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走到这个位置,希望手机不要再响起来,即便响起来也不要是把她喊回医院去。 小红人变成了小绿人,她松口气。 一排车子停在斑马线的这一边,像等着她检阅一般。 她吸了口气,拔腿就跑。 过了马路也没有停,一路跑到了地铁站、跑进了车厢…… 从医院停车场绕出来,罗焰火的肩膀沉了一沉,肌肉一松弛,仿佛轻松了些。他晃了下颈子,透过车窗,从一片黑暗中看到一处光亮。他按下车窗来,随即便听到“嘭嘭嘭”篮球敲击地面的声响。 老温回头看看,忍住没说什么。 他也知道老温紧张,将车窗升起。 门卫盘问了一会儿才给他们开了门。车子开出去,老温问送他回哪里去。 作者的话 尼卡 02-01 各位,明天停更一天。后天继续。谢谢大家。^_^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九) 尼卡2021-02-03 他想了想,说先去一趟四叔那里吧。老温没再问下去,焰火反而想了想,等下是不是要留宿。想到手上还有一堆事等着做,就说:“然后再送我回公司。” “是。”老温答应。这意思,今晚要睡在公司了。老温从后视镜里看看罗焰火。 “有事?”罗焰火问。 “不是,罗总,您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老温问。 “没有。”罗焰火说。 “那就好。对不起,我多嘴了。”老温说。 罗焰火这才抬眼看看前面。这会儿老温亲自开车,那样子倒有点像个因为路上寂寞像找人聊天的的哥。可是老温从来不是多话的人……从前他母亲就很看重这一点,总说老温可靠踏实话不多,很值得信任。当然他也不是没见过老温跟人动起手来是什么样子,确实靠得住。这也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人……他垂下眼帘,“今儿事太多了,有点烦。” 老温好像松了口气,说:“今儿事是多。我还以为……” 罗焰火说:“今晚送我回公司以后你就下班吧,假期好好陪陪家里人。这几天我不出门,身边不用留人。” 老温应了一声,没说什么。 焰火知道自己说可能也是白说。老温负责的这部分安保工作内容自然有具体的安排,轻易不会改。 “您最近都不约人打球了。”老温说。 焰火想了想,还真是。他忽然想到什么,从后视镜里看着老温。有句话好像要冲口而出了,但顿了顿,话头转了回去,老温也没再出声。他们不说话了,车子里其他两位更是大气不出。 焰火平心静气地坐了一会儿,抬手在屏幕上刷了几下,看新闻。早几个小时社交媒体上最热的还是小学生遭袭击的案子,铺天盖地的消息都围绕着袭击者的行为、动机及起因爆出来,这会儿舆论风暴似乎过去了,人也都从震惊中恢复了些,冷静多了,也出来了不少有深度的分析文章,可并没有大媒体跟进报道……他随便翻了翻页,没有心情再浏览其他新闻了。 白夜打过电话来,他接起来,听白夜说老商刚刚醒过来了,精神一振。 下午他去过医院看老商。当时手术刚结束,老商才被送进 ICU,仍然昏迷不醒,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病人的情况还需要观察,实在让人很难乐观。老商的妻女都在英国,仓促间赶不回来。家里还有一位八旬老母,不敢贸然惊动她。他安排了人在医院负责照顾,想着情况稳定下来,从容点告诉老人家。 “医院那边好好打点,免得失礼。”他交代白夜。 白夜答应,跟他说起了其他的事。 他转脸看着窗外。 “……能确定是他干的吗?”他问。 他手指敲着面前的小桌子。 一下,又一下…… 蒲玺。这个名字有一阵子没传到他耳朵里来了。 听到白夜问他要怎么办,他有点漫不经心地说:“不急。” 挂断电话,车子停稳。 他抬眼看看,让老温去休息室喝杯茶,下了车一路往里走,进了门,早就等着他的勤务员告诉他老总和夫人还没回来,不过夫人刚才有电话回来,说半小时之内应该到家的。见他只是答应,勤务员问他夜宵想吃点什么、在哪里吃。 罗焰火刚要说不用麻烦了,忽然想到四婶晚归有用夜宵的习惯,而且一定是在水阁的,就说:“不用另外给我安排。我等下直接过去。” 他说完径自回房去洗澡换衣服。因为不留宿,换好了仍然是衬衫西装,如果不是极细心眼尖的人,几乎看不出不同来——在两家医院来回跑了大半天,他迫不及待要从内到外换个彻底。 看看时间,刚刚好半个小时。四婶并没有回来。 罗焰火在房里接了两个电话,干脆从房里拿了笔记本去后面水阁里坐着等。夜晚已经很冷,秋虫也早就不见踪迹,水阁里静悄悄的,他坐下来,才不过敲了两行字,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抬头见四婶亲自端了茶点过来,忙站了起来。 “四婶。”他微笑着迎上去,接了托盘。 “来了一会儿了?”范榕榕看看桌上的笔记本,笑道:“一会儿也不得闲。今儿也跑了一天了,累不累?” “不累。”焰火看四婶连衣服都还没换,知道她一到家就过来了,“怎么这么晚?” “活动是按时结束了,临走又被拉着说了好些话。我心里也是急,就不好那么走了。”范榕榕笑笑。 “四叔呢?” “还没散会。看样子又得半宿。甭管他了,要动手术都能拔脚就走的人,谁管得了他呀?”范榕榕说着又无奈又有些生气的样子。“真能把人气死。” 焰火笑笑。 “今天倒也不能全怪他。”范榕榕皱了皱眉。“医院那边后续都处理好了吗?” 焰火点头。 范榕榕坐下来,说:“这是小事,不要因造成坏影响。叔叔也是担心这一点,特意交代的。” 焰火又点头。“欧阳院长会处理好的。他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范榕榕问:“你去见欧阳院长,见过那位医生了吗?” 焰火顿了顿,“您是说?” “刚回来的路上他们当笑话跟我说,我才知道下午跟莫教授争执的那位医生非常年轻。我还没有顾得上仔细了解一下,以为你会多知道点儿。” “倒没有直接见面。”他心里一动,看着四婶。“要我去了解一下吗?" 不知为何并不愿意这么做。 “不用特意去。不然人家以为我们要做什么……改天我想起来了,大可以要履历来看看——我是想啊,这么年轻有这样的成绩,一定有过人之处。”范榕榕微笑道。“真有胆色。年轻人有胆色很重要。” 焰火没想到四婶会对蒲晨来感兴趣。看样子对蒲晨来的行为非但没有反感,还多少有点欣赏的意思。 他知道四婶是很大度的人,可这还是有点意外。 “啊,差点儿忘了,CC 怎么样了?这两天忙,没顾得问。”四婶问。 “宁昂都想让她出院了。” “这么快?不是还要几天吗?” “是。可早就待不住了。”焰火说着笑起来。 “是 CC 待不住了,还是昂昂待不住了?”四婶无奈地看着焰火。 焰火只是笑。 “这孩子……CC 生病,小纨也没回来。”四婶轻轻摇了摇头。“事业心这么强……昂昂没意见,大姑姑也有意见。” 焰火仍只是笑。 四婶看着他,笑道:“你呀,要想清楚。要是喜欢了事业心重的女孩子,就要准备好多承担家庭责任。”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十) 尼卡2021-02-04 “是,您说得对。”焰火笑。 “每次都只会应付我。我说得都对,你哪回听进去了?”范榕榕说着,神色里已经有嗔怪的意思。 焰火只是笑。 “最近是不是在‘空窗期’?”范榕榕问。 “您还知道这个。”焰火忍不住笑,但没直接回答四婶的问题。 “我又不是老古董,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人家和我说你女朋友多,从进入青春期就没有过空窗期——是真的吗?” “哪有那么夸张。您别听他们瞎说。”焰火笑道。 “我也是这么讲的。我说我们火火要真是你们说的那样,我们还真不操心他婚事呢——今儿我才跟谭夫人聊起来这事儿,过阵子她会给你安排一两次见面,你不要推脱——再拖下去你都要三十岁了,年初你答应爷爷什么?不要到时候当作没讲过。” 焰火有心拒绝,但看四婶期待的样子,说:“好啦,我去就是。” “不但要去,还要认真对待——不然你看小霁如何?宝宝的朋友和同学里,我最中意小霁。”范榕榕说。 焰火皱了下鼻子,范榕榕看他这表情就笑了。 “放心,一定不会让你们一本正经坐下来鼻子对鼻子、眼睛瞪眼睛地尴尬聊天。你遇见谭夫人时,她喊你过去,就过去聊几句,你知道的啦。” 焰火笑。“这就不尴尬了?” “那你是愿意单独见面?还是我带你去呢?”范榕榕认真地问道。 焰火见婶婶认真起来,忙说不用不用。 “就这么说定了。还有,明天回爷爷家吃团圆饭,不要忘了时间。晚了爷爷会不高兴的。”范榕榕嘱咐。她说完,看看焰火的神色,要说什么,又有点犹豫。 焰火没察觉,只点头道:“不会忘的。对了,您上回跟我提的那幅画有眉目了,过两天给您拿过来。” “是吗,这么快?”范榕榕高兴起来。 “我托秦先生做中间人去谈,没露是我想要。您近来喜欢陈洪绶的小画,好多人都得了信儿了。怕一露是我要,人家就知道了,不好不卖也不好要价。您的心思我懂的。” “妥当。”范榕榕笑道。“饿不饿?等会儿咱们一起吃一点儿,差不多你四叔也该回来了——明天早上有没有安排?你好些日子没陪他吃早饭了。要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就住下。” “没有,不过我原打算等下就回公司的,还有点工作要做——假期我再过来,好不好?” “七天都在这么?”四婶认真地问。 “嗯。”焰火点头。 “那行。批准你吃了宵夜就走。可是说定了,回去不准工作到太晚。你看看你,这么大个人了,不懂照顾自己。公司不是公寓,吃吃睡睡都在那里,不像样……我知道你们博时广场要什么有什么,可把公司当家,还有人给你发奖牌么?听起来怪可怜的。” 焰火笑起来,“我是图方便。” “不许总这样。一时半会儿来不及或者可以对付对付,忙起来就睡办公室真的太可怜了——火火,听话,你要懂得享受生活。生活里不只有工作。”范榕榕说得很认真。“哎呀,假期全在这儿爷爷和二伯会不会有意见?” “上回回去吃饭跟他们说了的。没意见。”焰火笑。 他们家老爷子跟别人家的不太一样,并不怎么热衷于在家中上演子孙绕膝、天伦之乐、斑衣戏彩的戏码子。当然实在要上演,罗家人数也不太够……至于这一点,别人不主动提,罗焰火也绝对不会主动去掀锅盖就是了,省得到时候烫着手的是自己。 “不过二伯确实是说过‘一个火火不够分的’,意思是最好多变出几个小火火来。”范榕榕笑道。 焰火见四婶今天话里话外都是催婚的意思,不知为何心里有点异样。 他总觉得四婶是不会有空理会这些的。 “发生什么事了吗?”他问。 四婶看着他,微微一笑,道:“没有。只是这两天看你在医院跑前跑后,突然有点感触。” 外头秘书进来请她去接电话,她示意焰火坐着别动,起身走出了水阁。 焰火还是起了身。等四婶走开,他才坐下来,继续写刚刚开了头的文稿。 窗外忽然有“咕咕咕咕”的声响,很轻,但因为夜里安静,听起来很清晰。他往外看了看,水面上除了静静立着的几近枯黄的荷叶并没有什么,也许是什么水鸟……他记得这小片水域里有不少水禽。四叔和四婶搬到这里来倒没有几年,早前跟爷爷住在这里时,他年纪还小,最爱跟宝宝在这儿捉鱼捞虾,有一年还掏了水鸭子的窝,被爷爷狠揍了一顿……他挪动了下,借着水阁里散出去的灯光看了一会儿外头的景色——他是有很久没来了,上回来,荷花还没开,水鸭和鸳鸯在荷叶间戏着水,嫩绿的荷叶遮了小半个湖面,看上去非常的美……那会儿四叔正好有空,跟他一起坐在这里喝了杯茶,也说起过年的时候爷爷要他承诺三十岁就得结婚的事儿来。 明天过节,家里的人差不多都要到场,看样子他这一顿挤兑恐怕是难以避免的了。 也许四婶这两天是格外想宝宝。如果宝宝还在,这两天跑前跑后的就是她了。 他已经没心思写文稿了,关了笔记本站起来,从水阁走出去。 水阁造成石舫的模样,前方甲板探出去,是个不小的平台。此时站在这里,清冷的夜风穿过即将枯败的荷叶拂在身上,虽不至于冷得刺骨,却足够侵蚀肌肤。他站立不动,那身影像是被刻在了湖面上。 罗耀震走进水阁,看到焰火站在外面,叫了他一声。 焰火听见了忙应声,回身三两步跨了进来。见罗耀震精神气色都很好,他放下心来,笑着叫叔叔。 罗耀震站下来,招招手,“走,出去吃点东西。听你婶婶说你早来了,等我们等了好几个钟头?” “没有那么久。”罗焰火说。 “有那么久也没办法了,我是不会说对不起的,谁让你不放心我的?”罗耀震笑着说。 焰火也笑。 叔侄俩说笑着往外走。穿过花园,来到餐厅。范榕榕招呼他们坐下,跟罗耀震说火火假期过来住几天,“这下高兴了吧?火火,你四叔老念叨见不着你,不晓得你在忙什么。我说你一年往少了说也得四分之三的时间不在国内,哪能天天在眼前晃,他还是不高兴……你说他是不是上岁数了,开始粘人了?” “我哪有。”罗耀震笑道。 焰火微笑。 “多吃点。”罗耀震并不吃什么,只看着焰火吃。 还剩下一颗小馄饨,焰火实在吃不下了,索性撒赖把碗一推,说:“休息会儿再吃。” 罗耀震大笑,转头对范榕榕说:“火火这样子,跟三哥一模一样……” 范榕榕看他一眼,没作声,转而看了焰火。 三个人沉默了片刻,罗耀震笑笑,也看了焰火,说:“你父亲从小嘴刁,不想吃的时候就把筷子一搁。老太太问怎么又不吃了?他说休息会儿。休息休息就不见下文了。老太太最宠他,嘴上说浪费粮食,哪回不饶他了?换了我,打手板。” 焰火平静地说:“奶奶的确对我父亲最好。” 确切地说,是溺爱。 他看看叔叔婶婶的神色,问:“我父亲明天回家过节?” 范榕榕没作声,罗耀震说:“是爷爷让他们回来的。” 罗焰火半晌没出声。 罗耀震要说什么,范榕榕轻轻将他碗中的瓷勺换了个位置。他看了妻子一眼,见妻子平静、慈祥而又关心地看着焰火,忍下了要说的话。 这时焰火端起碗来,连着汤将那颗小馄饨一口吞下。 “那我就不回去了。” “火火!” 焰火站了起来,低低头,“婶婶晚安。叔叔晚安。” 他说完,一转身拿起自己的东西大跨步走出了水阁,很快就走远了。 “这脾气。”罗耀震皱皱眉。 “好不容易坐下聊会儿天,你看你。不过去看看?” “小孩子,一会儿就好了。”罗耀震说。 “明天他不回去过节怎么办?” “他敢!” “三哥要真把那位带回去,你看火火敢不敢。”范榕榕有点不放心,催罗耀震去焰火房里看看。 罗耀震起初不乐意,说着说着竟然笑出来。“多少年没哄过孩子了。拿快三十的侄子当三岁哄……” 范榕榕顿了顿,才说:“这些年多亏火火哄你,你哄哄他又怎么样?” 罗耀震也顿了顿,拍拍她的手,起了身。 走出水阁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妻子静静坐在那里出神,发觉他还没走,挥手催他快些。 他默默叹了口气。 早上六点半,蒲晨来被第一通闹铃惊醒,马上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冲进卫生间里,先看了眼自己的脸——伤痕比昨天颜色深了些,肿得也高了些,疼痛难忍……洗脸像受酷刑,每搓一下都疼得钻心。她龇牙咧嘴地擦干脸又涂面霜,扒出遮瑕膏来薄薄涂了一层,只是不知这个样子去查房,还会不会吓着病人。 手机在洗脸台上震动着,她拿起来一看是傅瑜打来的,接起来问有什么事。傅瑜说 8 床的吉昕怡等到了心脏移植的机会。她握着手机停在那里,半秒之后才反应过来问确定吗、什么时候决定的……傅瑜说是昨天遇袭的小朋友,有一位凌晨告不治,家长决定捐献器官。 晨来愣了下,再次问消息确定吗。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十一) 尼卡2021-02-05 傅瑜的声音里毫无兴奋感、甚至听起来情绪很有些低落,这让她觉得有必要再次确认。吉昕怡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心脏移植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机会,但等了这么久,越等越觉得希望渺茫。没想到等来的心脏,是源于这样一个机会……她听到傅瑜说确定,定定神,说我马上赶回来。 放下手机她也顾不得脸上到底怎么样了,去厨房搜罗了下食物塞了几口,灌下一大杯牛奶。幸好昨天母亲来过,冰箱里食物充足。她抓起外衣出门落锁,出了公寓大楼立即感受到早晨的清冷。 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因此气温比昨天还要低……这好像是她印象里最冷的一个中秋节了。 然而有人在今天离去,有人在今天获得新生。 晨来赶到医院,换上医生袍就去与同事们会合,研究确定手术方案。 两个小时之后,蒲晨来到了手术室外做准备。 吉昕怡的母亲正在外等候,看到她的身影,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晨来没有过去跟吉妈妈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过去的一年间,她跟吉昕怡母女的接触让她足够了解这个家庭的情况。作为单身妈妈,吉昕怡的母亲已经尽她所能。很幸运她们等到了这一天。这些年她见过了太多等不到心脏移植这一天的病童……晨来进手术室前还是回头看了眼吉妈妈。看到她背对手术室,跪在长椅边祈祷。她停了下脚步,才转身走开。 手术室里气氛和平常一样,只是比平时像是要更安静一些。 晨来站在手术台前,看着静静躺在那里的吉昕怡,一伸手,接过护士递来的手术刀。 观摩室里又坐满了人。不过这次全是闻风而至的医生们,她知道有的还是开车回老家过节的路上折返的。心脏移植手术虽然不是难得一见的,但吉昕怡的病况异常复杂,是很值得观摩学习的手术。遇到疑难杂症,医生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总会战胜一些在自己看起来并不那么重要的东西。 晨来没有过多注意周围的情况。她的全副精神都在眼前的方寸之处,手术刀还没贴上病人的皮肤,胸腔里可能出现的情况就像放幻灯片一样,一张张迅速闪过。她屏住呼吸,刀尖毫不犹豫地向下划去…… 这复杂艰难的手术结束时,晨来抬眼看了下时间。 耗时 10 小时 39 分 27 秒。 她长出了一口气。 她听见助手和护士们也都长出了口气,抬头看着大家,说:“辛苦大家了。” 今天是她亲自收的尾,看着小朋友胸前这道长长的伤口上漂亮的缝线,忽然有点得意。傅瑜悄声说:“难怪滕教授经常跟我们讲,长得漂亮不如缝得漂亮——这么多年我见过长得漂亮、缝线打结比长相更漂亮的,只有蒲晨来一个。” 他说完,轻轻笑了一下,但那笑声只持续了不足半秒,就刹住了。因为除了他,没有人笑。 正在收拾器械的护士看了傅瑜一眼,这叮叮当当的声响伴着尴尬的安静,让人对傅瑜产生一丝同情——蒲医生哪儿是听了这话会开心会配合着说笑几句的人啊……她在手术室里总是很严肃,别人动手术能嘻嘻哈哈讲笑话放摇滚听嘻哈音乐,在她的手术室里从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也很少人敢主动跟她开玩笑……说起来也只有护士长孙瑛跟她亲近些。 晨来清了清喉咙,慢条斯理地说:“滕教授当面可从来没表扬过我,倒是有几次差点儿把我骂哭。赶明儿回学校,我得问问他去。好么,这么多年了,可算有机会扬眉吐气了!” 傅瑜愣了下,才笑出来。 晨来笑笑,说:“学着点儿……小朋友们都爱漂亮。” “是!”傅瑜开心地敬了个礼。 晨来这才往后撤了撤,出去之前照例给大家鞠了个躬,说谢谢各位,末了又补了一句“中秋节快乐”,才转身出门。 手术室门在她身后合拢,她仍能听见里面的笑声。 “哇哇哇,难得蒲医生笑哎,今儿心情是真不赖……” 她喘了口气,摸摸颈后。 也顾不得再擦下汗,走去跟等候在外面的吉妈妈说明手术的情况。 吉妈妈已经得到消息说手术很成功,但晨来的详细解释更能给她安慰。 “谢谢蒲医生。这么长时间的手术,辛苦您了。” “没有。应该的。您也辛苦了。”晨来说完点点头,转身离去。 回更衣室换下手术服,她查看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和信息。 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出了更衣室就小跑着去赶电梯。恰好电梯门正在合拢,里面的人看到她,按住了门。 “多谢。”她走进去,见是裴主任和莫道生带着几位博士生。博士生们忙打招呼叫一声蒲老师。晨来听着仿佛比平常要热情一点,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场成功手术的原因。 “裴主任,莫教授。”晨来略欠了欠身。 莫道生脸还是板着,斜了她一眼,勉勉强强应了一声。裴主任微笑着问她这是赶着去哪里,“今儿过节,没能按时下班,辛苦了。” 晨来笑笑,摇摇头。听裴主任问她今天怎么过节,她轻声说等下回家吃饭。 原本也没有一定要回去吃饭的意思,可就这么决定了。 电梯停在 16 楼,她先下来,跟裴主任他们道了别。 去病房转了一圈,看了看一天没见的小病人们,出来时口袋里被塞了好几个月饼。她揣着月饼又去了儿科肿瘤病房,在护士站前一停,就看见那贴着巨幅海报的房门——原来活动的接待处就设在儿童游乐室了。护士看见她,问有什么事,她指指海报,问这会儿还有人“咔嚓”吗?护士听了就笑,说这会儿早没人了,不过这两天来的人也不多……您不如等假期之后吧。或者您剪了头发拿来也一样。 晨来想想也是,看看时间,准备回办公室换了衣服就走。 还在探视时间段内,走廊上不时传出笑语。 毕竟是中秋节……她低着头,掏出手机来看了看母亲的留言。早上匆匆忙忙地只给母亲留了句话说今天会很忙,母亲倒也没有生气,发回的信息里说会一直等她吃晚饭的。 晨来看着这简单的一行字,忽然间心里五味杂陈。 她正出神,忽然一团温热裹住了她的腿,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来:“妈妈,妈妈……” 她下意识地弯身扶住这团温热,手便握住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小胳膊,仔细一看,便愣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些,又马上意识到自己手劲儿大了可能会让小家伙不适,赶紧松开手,眼睛却始终没离开小家伙的面庞——这小家伙可太漂亮了! 圆嘟嘟的脸,圆嘟嘟的眼,一头柔软若丝缎的发贴在圆嘟嘟的脑袋上……小胖胳膊小胖腿都没有一处不是圆嘟嘟、圆滚滚的。简直像是个毛茸茸的小熊猫! 怎么能这么好看呢……她禁不住吸了口气,几乎能感受到自己心脏受到冲击时收缩那一下。强烈又真切。 儿科病房常见可爱漂亮的小病人。因为病弱,尤其惹人怜爱。她日常都已经习惯了,轻易不会有哪个小孩子令她产生情绪上的波动。可这个孩子看上去很健康,起码从外表并不会马上看出什么毛病来…… “小朋友,你找妈妈呀?”她好容易说出一句话来,声音轻柔得完全不像是她的了。 “妈妈!”小女孩儿又叫了一声。她仰着脸,把晨来的腿又抱紧了些,还调皮地钻到晨来的白袍衣襟下,嘻嘻笑起来。 确切地说她抱住的只是晨来的膝盖……因为太矮了,只能抱住膝盖。 这么小的人类幼崽,任何一个成年人对她来说都是庞然大物,可不知为何对她这个陌生人一点惧意都没有,还错认成妈妈,尤其,这会儿她的脸啊……晨来真切地觉得脸上的疼在这时加重了几分。 “妈妈,妈妈……抱抱!”小女孩儿摇晃着圆滚滚的胖身子在晨来腿边滚来滚去,奶声奶气地说。 晨来扶着这孩子,抬头看看四周,想找找家长,不想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皱了皱眉。 这孩子最大不过三岁,哪个粗心的家长放任孩子到处走动? 她把小女孩抱在怀里,轻声问:“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粉嘟嘟的小嘴鼓成花骨朵儿的样子,不吭声,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小胖胳膊箍住了她的脖子。 晨来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一头小象用鼻子卷住了身子,完全动弹不得,一时也忘记了自己该继续问一问这孩子叫什么、从哪儿来……她站了起来,看看这小女孩。 “好,我带你去找妈妈。”她说着,往护士站那边看了看。 眼下最方便快捷的办法就是先去问问护士们有没有认识这孩子的,或者等下查看监控……她转头看看小女孩,“你跟谁一起来的呢?” “把孩子给我吧。”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来。 人还没到,风已经到了。 晨来还没反应过来,怀里的孩子已经被抱走。她下意识地手追上去要托住孩子的小身子,那人却往后退了两步,成功地让孩子脱离了她手臂可以碰触的范围。她抬眼看着这个人——个子又高身材又壮,模样虽然漂亮可神情冷漠,显得整个人倨傲又严肃。 晨来脑海中忽然闪过四个字:绝非善类。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十二) 尼卡2021-02-06 她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这人,但再看一眼,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谢谢你。” 见眼前这人这就想把孩子抱走,晨来做出了个制止的手势,“先别急着走。” 这人站住了。 附近病房里传来歌声,是小孩子清亮的嗓音。四周似乎更安静了些,所有人都在侧耳倾听。 “你是这孩子的什么人?”晨来问。不太客气。 这人看样子不会超过三十岁,当然不是没可能有这么大的女儿,可他的眉眼跟小女孩毫无相似之处,除非这孩子完全像了她母亲。 “叔叔。”很简洁的回应,也不太客气。听起来像是心情不怎么好,对她不耐烦。 晨来抬了抬眉,示意他交出访客证件来。最近医院管理更严格了,即便是探视时间,出入也需要登记,录入信息。 这人看着她那白皙的手掌,目光移开,单手从口袋里抽了一张卡片出来递给晨来。 晨来拿余光一扫,已经看到“罗焰火”三个字。 她接过卡片拿到眼前。临时证件只有照片、姓名和编号,制作很简单。照片里的人确定无疑是罗焰火本人。 “妈妈。”小女孩挓挲着小手要晨来抱。 “CC,这不是妈妈。”罗焰火对孩子说话却是极温和的。 晨来想,真的是极温和,跟这通身的冷漠严峻完全不搭。 小女孩却不买账,小嘴一扁,又叫了声“妈妈”,张开手臂要往晨来身上扑。罗焰火抬手将她的小胖胳膊拦下来,又强调了一遍:“CC,这不是妈妈。妈妈不能随便叫的,知道吗?” “妈妈!”小女孩倔强。 晨来的目光再次从皱着小眉头不开心的小女孩脸上转到抱她的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身上——她的个子已经不矮,平常穿平底鞋也已经算是女孩子中高挑的了,但她目光这一转,本该妥妥地会看到男人的脸,却只看到了整洁的衬衫和打得很漂亮的领带结……纽扣精致,领带结规整,是个细节处都不含糊的人。 看上去他应该去参加什么晚宴,而不是在病房…… “叔叔是吗?”晨来的目光迅速在他身上转了两圈,像用闪着晶亮寒光的手术刀“刷刷刷“刮掉了一层表皮,好看清楚皮下的真相。 这审视和明显的疑心不会不让人难受。 但眼前这个人显然并不怕她这样的审视,泰然自若地回望着她的眼睛,镇定从容地将孩子向上托了托,“确切地说,表叔。” 晨来将证件交还给罗焰火,嘴上却没有放松:“不能让这么小的孩子自己跑来跑去。作为大人不该小心看护吗?小朋友的父母呢?” 歌声戛然而止,响起了掌声和笑声。 “火火!”有人喊罗焰火。 声量不大,也足够十米开外的人听见。 “这儿!”罗焰火应声。他看了晨来一眼,“傅宁昂,你过来下。” “干嘛呢?大家等 CC 唱歌呢!”傅宁昂站到罗焰火身边,抬手摸摸 CC 的后脑勺。 晨来看着来到眼前这人,怔住。 傅宁昂一身简单的白衬衫卡其裤加浅蓝色的上衣,看起来清爽健康又文质彬彬的,非常有风度。他也看着晨来,见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微微一笑。 晨来没笑。 “怎么了?”傅宁昂不知哪里不对劲,脸上笑着,身子朝焰火倾斜一点,低声问道。说话的工夫,他也是看着晨来的。 他当然看得到蒲晨来脸上那道扎眼的红印。可令人惊奇的是,这本来应该算是骇人的红印,竟然让这位女医生的面孔显得惊人地美丽和……生动。他心一动,忽然想起来什么,马上看了看晨来衣襟上的名字。 罗焰火说:“你来解释下为什么会让 CC 一个人跑到走廊上。” 傅宁昂明白了。 罗焰火歪了头,朝蒲晨来的方向。 “这样啊,对不起,是我们……是我的错。”傅宁昂正经起来。“蒲医生您好。我是傅宁昂,这是我女儿 CC,大名傅骞野。CC 在楼下普通病房住院的。我们下午办完出院手续的,带她上来是跟小朋友道别。今儿不是中秋节嘛,我们几个家长让小朋友们多玩一会儿,等探视时间结束再走。刚才是我们没留神,让她自己跑出来了……对不起,是我们的疏忽。我们以后一定注意。这是我名片、访客证件……还要什么证明吗?” 蒲晨来接了名片,“傅宁昂?” “我是。”傅宁昂见晨来脸色忽然间由白转红,眼神更是有些吓人,不禁纳罕。但他是修养极好的人,并不表露出来内心的诧异,不过仍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站在自己左前方的罗焰火。 焰火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蒲医生还有什么问题吗?”傅宁昂微笑着问。 “没有了。”晨来将名片和证件一起还给傅宁昂。傅宁昂只取走了证件,将名片留在了晨来手中。晨来看着名片上简简单单印着的名字和头衔,心想傅宁昂的名片跟人一样,斯斯文文。“傅先生……原来已经结婚了啊。” 她倒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说出来给对面这两个男人还有周遭的人听见会有什么感受。 “是啊,这不女儿都这么大了。”傅宁昂笑了。 晨来点头,看着罗焰火臂弯间的 CC,奇怪,虽然是父女,模样竟然也不像,但细看,神态气韵还是相似的。那么,这孩子无疑是像妈妈了。 “傅先生您的女儿真可爱。”晨来说。她的声音有点发颤,这她自己也知道,但是非常遗憾她控制不了。她是想微笑的,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脸上的伤处疼痛感十分明显,那么她应该是笑出来了吧……只不过看在人眼里想必有点面目狰狞。 这倒也没什么关系。 “……非常可爱。”她又说。握着名片的手放进了口袋里。 罗焰火看见,转开了脸。 “谢谢。她像我太太多一些。”傅宁昂说。 晨来看 CC。小女孩儿睁着大大的眼睛只管看着她,神情里满是好奇。孩子看上去状态很好。她伸手过去,CC 拉住她的手摇了摇,“CC 以后都要健健康康的哦!” “嗯。”CC 眉眼一弯。 “只是小手术。”傅宁昂说。 “那就好……抱歉,我该走了。”晨来说着,回头一看——她这才发现自己没按电梯键,忙转身去按。傅宁昂已经先她一步,问了句上楼还是下楼? “下楼。谢谢。”她看到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按了下行键。 “那我们不耽误您。”傅宁昂说。 电梯很快到了,蒲晨来进了电梯。 等门合拢,过了一会儿,等旁边没有别人了,傅宁昂才问罗焰火:“你觉不觉得这位蒲医生有点奇怪?” 罗焰火看看他,把 CC 交还给他。 “不觉得?”傅宁昂看看女儿,摸摸她的小胖脸儿。 焰火没出声。 傅宁昂一笑。“反正脾气的确是不太好的样子……不过换了白袍子,人显得温柔多了。之前在手术室那里,啧!” 焰火看着 CC,“CC 刚才还抱着人家叫妈妈。” “啊?”傅宁昂有些惊讶。他看看焰火,又看看 CC。“……别说,不知道为什么近距离一看,觉得她人挺亲切的。可能 CC 也这么觉得?CC 哦?CC 觉得那个医生阿姨像妈妈吗?” “妈妈!”CC 很清楚地吐出这个词,嘟了嘟果冻般的嘴唇。 傅宁昂笑起来,额头抵在女儿额上。“原来 CC 真这么觉得啊!” 罗焰火看着傅宁昂。他嘟嘟囔囔和女儿不停地说着话,简直已经忘了他还在场。 这个人,跟他女儿在一起的时候简直变三岁,而且超级无敌的话多。像变了个人。 “喂,八点了。”罗焰火说。 “对,咱们得走了。”傅宁昂说着让焰火等他一会儿,自己带着 CC 从病房到护士站,挨处道别。 罗焰火站在走廊里等,倒没有不耐烦。 等傅宁昂父女回来,罗焰火按了电梯下行键,说:“有阵子没见小纨了。”他看看趴在宁昂肩头的 CC。这也就难怪孩子会喊陌生人妈妈。CC 这小精灵,见他看着自己,嘟嘟嘴巴叫火叔叔。他勾起手指来刮了她鼻梁一下,想笑一个但没笑出来。 宁昂看见焰火的表情,说:“你这笑比哭还难看。别吓着我闺女。” 电梯来了,焰火先走进去。“小纨最近很忙啊?” “干嘛老提小纨?”宁昂问。 焰火看看他,眉一抬。“中秋节。”三个字,一字一顿。 “她陪她父母过节。我和 CC 陪我父母回爷爷家过节。”傅宁昂淡淡地说。 焰火沉默片刻,说:“这么过日子,有意思么。” 傅宁昂没出声,一转脸看见女儿可爱的面孔,微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儿。 罗焰火也没出声。 “CC,以后不要叫陌生人妈妈哦……不过话说回来,我宝贝女儿还真有眼光……那医生阿姨是大美人对不对?” 他听见焰火吸了下鼻子,转脸看他。 “你有不同意见?”他笑。“别因为人家凶你,就言不由衷。” “不行?” 一张脸上一道红印子,眼皮肿得像是被蚊子叮了十个八个包,亏这父女俩不嫌弃,一个认作妈妈一个夸大美人……“这么多年她倒有一样没变。”他说。 “嗯?”傅宁昂看他。“你以前见过她?” 焰火抬了下眉。 “真的呀?那什么没变?” 焰火想着蒲晨来那神情,看看宁昂,不打算告诉他。 傅宁昂倒也不那么好奇,反正焰火不想说的,谁也甭想从他嘴里撬出来话。 “说真的,咱俩刚才是不称职。人家凶也凶得有道理。平常身边老有人带 CC,没十只眼也有八只眼盯着,就咱们俩一会儿工夫就出岔子,这得亏是在医院,要在外头还了得。CC,等下回家不要提这茬儿哦,被奶奶知道了,爸爸要挨揍了。”傅宁昂跟女儿说。 罗焰火斜他一眼。 傅宁昂知道焰火是嘲笑他。这会儿他心情不错,根本不计较。两人走出电梯,他问:“你真不去姥爷那吗?” 罗焰火不出声。 大厅里清冷,他打了个寒颤。 傅宁昂看他这一身,叹气。“跟我回去吃月饼吧。” 焰火看他。一副懒得搭话的样子。宁昂看他心情不佳,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晚上我在家,想喝酒随时找我。”宁昂说。 “知道。”罗焰火答应。 他伸手掀起门帘,让宁昂先出去。 外面冷,宁昂带着 CC 走得快。焰火还是把外套脱下来给 CC 披在身上,等他们上了车,他还站在路边。 车子开走时,宁昂摇下车窗,看看他,是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是摆了下手。 焰火没有立即上车。 不回去吃团圆饭,他忽然有了大把的时间。 他站在路边吹了会儿冷风,才抬手让车子过来。等车的工夫,他回了下头,看到蒲晨来从门内走了出来。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06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十三) 尼卡2021-02-07 门边两溜儿大红灯笼,映着宽大的横幅,上面是“欢度国庆”。 红彤彤的灯笼向四面八方射着红彤彤的光芒,蒲晨来像是穿过了一团火。 “罗总。”老温打开了车门,等着他。 “我自己开车。”罗焰火说着示意了下。“你们下班吧。” “可没这个规矩。”老温轻声说。 “那别跟着我。”罗焰火换了个说法。这回老温没吭声。 焰火没打算多说,就要上车,老温说:“罗总,家里刚来电话了……” 罗焰火刹住步子。他下意识要问是哪边家里,一想这个时候还能是哪边呢,就问:“你怎么说的?” “我说您有话,既然出来了就没打算回去。”老温回答。 “难为你了。”焰火说。没问电话是谁打的。 “没有。”老温说。并没有多余的话。 罗焰火上了车。有一会儿坐着没有动,看着老温上了后面的车子,仍然没有动。 他转了下脸,看见那红彤彤一片灯光下,蒲晨来也仍站在那里。 她的双手插在口袋里,似乎是在出神。 这时候,有人从门内走了出来,迈开大步去到蒲晨来身边,猛得撞了她肩膀一下……是个穿医生袍的年轻人。 红彤彤的灯影下,被突然撞得歪歪斜斜的蒲晨来,和急忙拉住她手臂以防她跌在地上的年轻人,都面目模糊。 手机屏幕在不住地闪动,他拿过来看了一眼,马上接听了电话,发动车子…… “遇蕤蕤你又作死!”晨来揉着肩膀,咬咬牙,骂了一句。 遇蕤蕤大笑,道:“我步子踏得那么响,狗熊都惊醒了,你都听不见?神游十万八千里了?” 晨来瞪了他一眼,看他手插在口袋里跟自己说着话,不住地晃着肩膀放松肌肉,顿了顿,才说:“我在想事情嘛。” “一天到晚想事情。你能不能给自己留点儿空,什么都别想?”遇蕤蕤看着她,问。“你得让大脑休息一下……哎,你多久没运动了?改天一起打球呗?运动下当休息。” 晨来看看他,目光放到远一些的地方。“行啊。” “回家吗?”蕤蕤问。 “嗯。你呢,还不去吃饭?” “没胃口。一想到你回家能吃到那么多好吃的,我只能吃食堂,更没胃口。”蕤蕤说。 “还不是家常菜,你回家也有的吃。” “家常菜也得分是谁家的——你们家,人均行政总厨;我们家,我爸我妈和萝萝,人均一手黑暗料理。”蕤蕤笑道。 晨来听了不出声。 是啊…… 蕤蕤看看她,说:“不过今天就是不不值班,回家也没饭吃。我爸妈前阵子回老家了,萝萝出差。” “嗯。”晨来点头。“身体还好吗?” “好着呢。”蕤蕤说。 晨来又点头。 她原本想问蕤蕤,他父母回老家做什么去了,没来得及开口就想到了原因。 她转开脸,听蕤蕤说今儿比昨儿还冷。 蕤蕤的普通话说得一点乡音也没有了……是啊,也这么多年了,从他离开家乡进京读书。自从萝萝来北京读大学,遇家父母也跟着来了,照顾蕤蕤兄妹的生活。蕤蕤平时在医院的单身公寓住,因为忙很少回家,老两口就跟女儿住。萝萝如今也工作了…… “时间过得真快。”蕤蕤说。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是啊。”晨来轻声道。 喉咙不知为何有点发硬,她低了下头,摸了把手机,发现蕤蕤也低着头在拨弄手机,心里放松了下,说:“去忙你的吧。” “这会儿也不忙。”蕤蕤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两天了,第一次呼吸到户外的空气。” “辛苦你了,遇医生。”晨来说。 “你也辛苦了,蒲医生。”蕤蕤作势鞠了个躬。 晨来笑出来。 看着他的样子,笑得鼻子有点发酸。 “喂。”蕤蕤看了她的神情,又拿肩膀撞撞她肩膀。“过节呢,又连着打了两场漂亮仗,谁不夸你蒲医生好本事?还不够高兴几天的吗?” 晨来想想也是,“走了。” 遇蕤蕤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来。 晨来指指前面,表示自己先走。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停在他们身前不远处。晨来要绕过去,遇蕤蕤跟上来捉住她的胳膊,拉她走过去开了车门,“上车。” “我去坐地铁,就一站……” “对啊,就一站都不到的地儿,别费劲了行吗?今天中秋节,你就给自己放个假吧。”遇蕤蕤微笑着说。他关好车门,走到前面跟司机师傅说:“麻烦您送她过去。谢谢。” “好嘞,您放心。”司机说完,发动了车子。 蒲晨来一靠上椅背全身已经像散了架似的。她从窗口和遇蕤蕤挥手道别,不一会儿,车子已经开出医院大门。 “你男朋友吧?不错啦,长得好看还晓得帮你叫车送你出门……现在的小年轻儿好些都不懂照顾别人,还指着你照顾他呢……”出租车司机一口京片子,也不管晨来有没有反应,自顾自地聊了起来。 晨来本来想说那不是我男朋友……可是她太累了,根本懒得开口。何况跟这陌生人解释这些做什么呢?在这个人口两千多万,已经和周边省份连接在一起的体量宏大的城市里,他们再见面的几率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即便见面,到时候谁又会记得谁呢? 晨来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的,她只听到司机在说话。也许是因为得不到回应,不一会儿这声音也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广播。外面很冷了,车里开着空调却是温暖得很。晨来不知不觉就在这温暖中睡了过去…… “到了!”司机大声说。 晨来身子都要歪到后座上去了,听见这一声吼顿时醒了过来。 她睁眼一看这昏昏暗暗的小巷子、熟悉的门脸、古古怪怪又脏唧唧的石狮子,毫无疑问是到家了,“多钱?” “已经付了。”司机说。 “谢谢。”晨来摸到把手,开了车门。 出租车不等她站稳,便嗖的一下开了出去。 晨来在寒风中缩了一下肩膀,看了眼小巷的尽头——巷子两边停满了车,因此原本就窄的路显得更窄了,要对面驶来车子,甭想顺顺当当地通过……家在巷子中段,要走上四百五十米才到。 巷子里隔几步便是一棵合抱粗细的白杨树,寒风中树叶沙沙作响,盖过了她的脚步声。 她整理了下背包的肩带,慢慢往前走着。 没走几步,便看到家门口的灯亮了,母亲的身影出现在台阶上。 “来来!”母亲一眼就看到了她,马上喊了她一声。 晨来还没答应,就见母亲身边多了一个影子,她心一沉,还没等反应过来,那人手中不知拿了个什么,用力朝她扔过来,嘴里便骂开了:“我打你个不忠不孝的东西!你还知道回来啊?你怎么不死在外面哪?” 那东西是拖鞋。 晨来知道。 她知道是因为拖鞋扔过来正搭在她鼻梁上,一股臭气顶到鼻腔,紧接着是一股血腥味……她刚还在想这大臭脚怎么还有血气呢,一股温热便从鼻腔到了唇边。她扯下口罩来,一低头,那血哗的一下撒了一地。 “我艹!”她在心里也骂了一句,抹了一把脸,顿时就成了个关公。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十四) 尼卡2021-02-08 她听见一阵稀里哗啦乱响,然后就是父亲的大骂,母亲的惊叫……胡同里飘着饭菜香气,有些寒凉的天气里这香气让人觉得温暖。只是这温暖不属于她和她的家。 晨来抬起袖子来擦了把脸,血还在往下滴,退了几步准确地靠在了一棵粗壮的树干上,低下头捏住鼻梁止血。这会儿工夫母亲已经来到面前,颤着声音问她怎么样了,手胡乱地在她脸上摸来摸去,想必是沾了血,就更加慌乱起来。 晨来拉住她的手,说:“不要紧。一会儿就好了。” “这还一会儿就好了!”柳素因借着路灯昏暗的光看着女儿的脸。 “嗯。”晨来试着松开手,没有新血了。“看!” “快回家,洗把脸……你你你……你脸怎么有伤?”柳素因吃惊到磕巴。 “不小心撞了一下。”晨来说着摸摸脸。 “怎么撞得能撞成这个花色?”柳素因问。 晨来笑。 “不是说不回来吗?”她抽了消毒湿巾递给母亲,示意她擦手。柳素因接过来先给她擦脸。 “刚回来,我给你发了信息你没回……我想他喝那么多酒,一会儿就睡的……你看你都到家门口了……回家。要是他再闹,我……” 晨来握住了母亲的一只手,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她知道即便是她不阻止,母亲也说不下去,可她还是阻止了。她不想出现让她们母女尴尬的沉默。而这沉默会让她觉得格外难受。 “做了我喜欢吃的菜了?”她问。 “做了。还有藕夹……今天的藕特别新鲜,我早早留出来了……来,回家吃。”柳素因拉住女儿的手,把她往院子里领。 晨来的手挺凉的,柳素因的手有点粗糙。 母女俩沉默了片刻,忽然同时开口问对方:“冷吗?” 其实是有点冷的。 天气不好,心情也有点糟糕,可她们俩相视一笑,都说:“不冷啊。” 上了台阶跨进院门,大门洞里黑乎乎的,晨来一跺脚,感应灯才亮了。其实还不如不亮——这样就看到了这扇破门和门内堆着的不知道谁家的杂物,更显得这四合院破败了些……但毕竟是熟悉的家,也有着熟悉的味道,晨来的心底还是涌上了一股暖流,尽管在踏进院子里,看到被新新旧旧杂七杂八的植物挤占去了大半空间显得狭窄了的院子、北边正房家门口那乱七八糟的样子的时候,像有一股截然相反的寒潮不但将这股暖流打散了,还要推着她转身逃走。 柳素因觉察女儿的异样,恳求的眼神望着她。 晨来对她笑了笑,左右看了看,见东西厢房都亮着灯,里面传出喜庆热闹的喧哗,便说:“高爷成婆婆家里都吃团圆饭呢吧,真热闹。” “可不是嘛,都回来了。各有一大家子人呢。”柳素因说。 母女俩正说着话,东厢房高爷家门开了,里头出来一个矮矮胖胖圆滚滚的年轻人,一眼看见院子里站着的晨来母女,马上喊了声蒲伯母晨来姐姐,“晨来姐姐好久不见了。” 晨来笑着点点头。 她这会儿既后悔自己没快点儿回屋,又想不起来这到底是高爷的哪个孙子或是外孙,只觉得这孩子跟高爷真像啊、成奶奶跟高爷吵架的时候不老叫他冬瓜吗……她还没走,高爷家里的人都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声,纷纷涌到门口,跟晨来说着话。 高爷声音洪亮,说:“来来得有俩月没照面儿了。我琢磨着我要哪天去你们医院看病才能见着你了呢!” “高爷瞧您这话说的。您老康健。”柳素因笑道。 “您那把老骨头还能让医院挣了钱去?得了吧您!”西厢房门也开了,成婆婆从里头出来头一句话就怼上了高爷。 晨来笑着跟成婆婆问好,看着这两个老头老太斗嘴,两家子加起来三四十号人,都趁着这会儿工夫你一言我一语,这小院儿顿时沸腾起来。间或有人问晨来要手机号要微信,说回头有事儿找你……晨来都答应。 “你们医院号也太难挂了”“晨来我们找你的话你给加特需号行吗”……晨来忙着应声,忽然有点想笑。她这副尊容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了,可谁都没表现出来惊讶,也没人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婆婆一看不行赶紧把自家的儿女轰进屋,说:“来来好容易回家一回,你们也不让人清静,都想着托人找关系看病。这回头你们有面儿了,给来来添麻烦。” “不麻烦的,成婆婆。”晨来说。 “怎么不麻烦啊?全国人民都奔你们医院看病,平常那号多紧张啊,要不挂你那科,你不也得求同事帮忙儿!得,你快回家吃饭吧。你妈忙了好几天了,就等着你回来呢。”成婆婆这么一说,两家人说着话各回各家,天井里刚才还人声鼎沸,一会儿就静了下来。等其他人都走了,成婆婆还站在那儿,冲晨来努努嘴,小声说:“你爸又喝酒了吧?甭跟你爸一般见识。大过节的,陪你妈好好儿吃顿饭。快家去吧。” 晨来点头。 “那回见啦成大妈。”柳素因牵着晨来的手,微笑着跟成婆婆说。 成婆婆挥挥手,先回了屋。 东西厢房的门都带上了,两家人的欢声笑语关在了门后,小院儿里恢复了平静,柳素因母女俩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落寞。 晨来说:“妈妈,我也饿了。” “走走走,快进屋……你这一回来啊,可成了香饽饽了。话说回来要不是你这工作有点儿用,咱们家在这胡同儿里……唉……”柳素因轻声叹了口气,声音低的不能再低。 晨来刚要说什么,就听见屋里传出一声长长的鼾声。 柳素因楞了一下,竟然露出喜色来,轻轻一拍巴掌,“睡着了!” 她丢下晨来,几步跨进正屋门。 晨来看着她瞬间灵活无比的身形动作,不禁也有些想笑,但她太清楚母亲为什么会这样,笑当然是笑不出来的,于是跟着走进去,正迈步进门,就见母亲折返回来,用一种压抑着兴奋和放松的声音和她说:“你爸真睡着了!你快去洗洗手,饭菜早就准备好了,咱娘儿俩吃饭!吃顿清净饭!” 晨来也松了口气,又问:“姑姑今儿怎么吃饭?又不过来?” “说是有安排,不来。我说给她送点,她说不要。”柳素因说。 “什么安排啊?”晨来随口问道。“等会儿我过去看看。” “东西预备了,你不回来我打算自己去的——我怎么问她都不说。我想想那就算了,还能因为什么……”柳素因说着冲蒲玺努努嘴。晨来不出声。姑姑不来,应该也是不想跟父亲碰面。她转身往外头水龙头处洗了洗手,回来见母亲已经在八仙桌边坐下了,也跟着坐下。 屋子里除了饭菜香味,还有一点酒气。隔着门,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蒲玺身上的酒气一阵阵送出来,可见他喝了多少酒。 “这是在哪喝成这样?回来就开始闹?”晨来轻声问。 柳素因叹了口气,说:“比你早了也就是半个钟头。开头儿倒是没跟我闹……坐下要酒喝,我没给,就疯了,再加上又看见你秦叔叔让人送来的节礼,简直一蹦三尺高,让我把东西都扔出去,要不就跟东西一起滚出去。我说老秦年年中秋春节都不忘了这礼数,今年尤其客气,那是因为秦家老太太上月住院,来来没少跑前跑后,这是人家老太太不过意,特地嘱咐给来来点儿稀罕物儿……唉,这不说还罢了,一说更气了,说早就讲过不准你管他们家的闲事……” 晨来瞥了一眼摆在禅椅上的那几个盒子,心说难怪呢,“不忠不孝”的词儿都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就扮上、开锣唱戏了。 “秦叔太客气了。过两天我去看看老太太,再谢他。” “我也这么说。就照他帮你爸那么多回,你帮帮忙也是应该的……你爸就不爱听这。说当初要没他,老秦哪儿有今天。这话说的……”柳素因叹口气。 晨来不言语,拿起桌上的酒瓶来,看了看,给母亲和自己各倒了一点,听着母亲絮絮地和自己说着话。 “他呀,这些日子就没有不喝多的时候儿……只要在家,一准儿是喝酒,一喝就多,一多就蹦高儿。我总觉得不知道他在外头又干了什么事儿,最近几天老有人来找他。他老躲着不见人,就是在家里,有人找他也让我说不在……手机就老关机。要打电话才开一会儿机。你说他这样儿……不会是又……” 柳素因一脸愁苦,在灯光下显得比她实际年岁简直要老上二十岁。 晨来看着母亲,轻声说:“不管他干嘛了,您好好儿保护您自个儿。他惹上的经常是那些为了钱什么都不顾的人,万一哪天事儿惹大了,不怕不危及到您的安全……我又不老在家,顾不得您。” “哎,我也就那么瞎猜……你爸那人你还不知道?胆儿其实忒小……” “他惹得事儿还少么?胆小!”晨来突然太高了声浪。 “算了算了不说这……你吃藕夹。”柳素因给晨来夹了个藕夹放在碗里,看着她吃。“我呀,有事儿和你商量。” “您说。”晨来咬了一口藕夹。 刚出锅不久,还热乎。藕是新鲜的,肉馅儿柔软又有弹性,真是香而又香……她吃着,看母亲笑眯眯地望着自己,脸上有着少见的轻松和欢愉,不禁又咬了一大口。 “说呀。”她说。 “居委会陈大妈的外甥女儿你还记得吧?”柳素因问。 晨来点了点头,“以前老在咱们胡同儿玩儿,后来听说留学去了——得有十好几年没见了吧?” “对。现在在一大跨国公司,听说特有钱了……” 晨来看着母亲。 一般这种话开头,肯定是有下文的。 她母亲对她的要求倒并不算高,不指望她发达了给家里买车换房,事实上就在她这个职业这个年纪就算是有这样的要求也达不到。而她的钱都花在哪儿了,母亲再清楚不过……母亲一定另有“企图”。 果然柳素因看看晨来的表情,说:“那天我在胡同口儿遇见她和你陈大妈,聊起来,她问到你。听说你现还单身,说要给你介绍……昨儿你陈大妈特地过来说的,她外甥女公司有个海外留学回来的高级经理人挺合适的,想给你介绍下。” 晨来自己夹了个藕夹,说:“我看呐,并不是人家问起我来了,是你见着人家,拜托人家看看身边儿有没有什么年貌相当的四肢健全头脑正常的男的合适我吧?您又不是第一回这么干。这是又发掘出新的渠道来了就是了。” “你管我发掘不发掘呢……你到底见不见?” “我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意愿。”晨来很干脆地拒绝了。 “你没时间,我让人到你们医院见你。”柳素因说。她自动自觉地把“意愿”给删掉了。 晨来看了母亲一眼。 她脸肿着,鼻梁上有一块青,眼神又有些凶,还有些冷淡,这都让她看上去面目冷峻而又可怕。即便是作为她的母亲,柳素因也还是心底一凛,语气不知不觉就软了下来,说:“这不是跟你商量呢嘛?条件合适的人多难找啊,就是知道你忙得完全没时间,我才想办法帮你找啊……” “我拒绝。” “那你总要谈恋爱吧!” “我不需要靠相亲来恋爱。我不会结婚的。您就别操这份儿心了。”晨来说。 柳素因半晌不语。 晨来咬着碗中剩下的半个藕夹,已经味同嚼蜡……她想放下筷子,一时又不忍心。两个月来第一次坐在家里跟母亲一道吃顿饭,还是母亲费心准备的,她不能只吃几口就算了。可这满桌子的食物,密集摆放的碗碗碟碟,像是一张张哭泣的脸,给她无穷无尽的压力。 “我知道你还想着葳葳。”柳素因说着,就见晨来把筷子放了下来。若在往日她也就不会继续往下说了,甚至她已经有很久很久不曾提到这个名字。有些事晨来虽然不回避,但能不提、最好还是不提的,大家都有这个默契。可今天她还是说下去了。“你可不能一直这样。我和你爸商量过了,今年,最晚明年,一定要让你找到个合适的人结婚。” 作者的话 尼卡 02-08 今天这更稍微长一点。明天看情况加个更,如果明天不加后天加。^_^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十五) 尼卡2021-02-09 “再说一次,我不结婚。我也不是因为葳葳不结婚。另外,我的事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来决定。您和我爸商量好没用。您趁早歇了这心思。”晨来说。 “谁说没有用!”忽然间一声大喝,从东边屋子里传出来。 晨来和母亲被惊得心一跳,就见蒲玺从卧室里摇摇晃晃地出来了,瞪着一对聚不了焦的大眼,随便盯了一个地方,当是晨来,说:“你这个……不孝的……” 柳素因见他光着脚,撒着裤腿,一头乱发挓挲着,生怕他摔倒急忙过去搀扶他,哪知道他自己没走两步,正好到了沙发旁边,一屁股坐了下去,没再说一句话,又歪在那里打起了呼噜来。那酒气喷出来老远。柳素因过去看看他,回头看晨来,问:“这样不要紧吧?” 晨来走过去,将父亲的腿抬上去让他在沙发上躺好,自己蹲在沙发旁,握住他的手腕子,试了下脉搏之后,说:“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柳素因忽的如虚脱一般坐在了沙发旁的凳子上,抬手捂住了额头。 晨来见状忙过来扶住她,“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柳素因肩膀颤抖,摇摇头,“不要紧。” 晨来拉着她的手,好一会儿,待要安慰她不知如何安慰,却见她眼泪滚滚而落,滴在她手背上……她只觉得心一截一截凉起来。 这场景从小到大无数次地重演,她以为自己习惯到麻木,可每次遇到仍然会手足无措。 “妈……” “我没事儿,咱吃饭。” “饭都凉了……” “那也吃!”柳素因忽然倔强起来,站起来走到桌边,拿了碗和筷子,使劲儿扒拉了几口菜,含在嘴里,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此时院子里,成婆婆家门开了,一帮儿孙鱼贯而出,热热闹闹地跟老太太告别,欢声笑语传进来,这满屋子的酒气、说胡话的醉汉、一桌冷菜和相对无言的晨来母女,越发显得凄凉又荒唐。柳素因放下碗筷,摸了一把脸,说:“我不管你有时间没时间,想不想谈恋爱,要不要结婚,这次相亲你一定得去!” 晨来没出声。 她看着母亲的背影——已经有些佝偻了啊……她想。 一个醉生梦死、不知责任为何物还总要闯祸的丈夫,一个不听话的女儿,大概是生活给她最大的不如意了…… “我已经过得够惨的了,你要是想看我更惨,你就不相亲、不结婚!”柳素因重重地把筷子拍在桌上。 晨来沉默了片刻,说:“我这脸现在也不能见人……节后吧。不过仅此一次。” 柳素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过头来看着平静的晨来,“你说真的?” “您看看,我答应了吧,您又不信了。”晨来倒笑了。 柳素因也笑了。 “您之前在电话里说要跟我说的事儿,就是这个?”晨来问。 柳素因沉默片刻,摇摇头,看看躺在沙发上的丈夫,压低声音道:“是你爸……你跟我来。” 她说着拉了晨来一把,让晨来跟她到里屋去。 蒲家是老房子,五开间一字排开,里头却是套了一层又一层。这都怪早年间房子被占用,分到房子的住户因为人口不断增加,又分隔出来不少房间,等后来落实政策房子产权回到蒲家手里,他们又没有那个时间精力重新改造,乱象就保持到现在。蒲玺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倒了油瓶都不扶的人,倒是出去的钱永远比进来的钱多,这老房子能维持可以住人的状态就不错,哪儿有闲钱收拾?所以这院儿里的老住户们前前后后都买房搬走了,里院也就剩下了蒲家和不肯搬到高楼大厦去住的东西厢两位老人,前院早几年也有过租户,因为租金跟蒲玺闹得都不愉快,就绝了这条路……晨来虽然不怎么回家,可这家毕竟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很熟悉,也很踏实。 其实这老房子如果能改造一下,是可以住得更舒服的。 她在自己的小床边坐下来的时候,默默地想着,只可惜自己这个职业想变得富有、按照理想的方式改造这个住宅,起码目前来说是有心无力……何况她也并没有这个精力想这些。 “你爸最近老问我,你那个小箱子放在哪儿了。”柳素因说。 晨来看着母亲的眼睛,眉头皱了起来,“他问这个干什么?我早说了,爷爷奶奶留给我的就是几样小东西,无非就是做个念想儿——那里头最值钱的就是太爷和爷爷都用过的翡翠鼻烟壶,还给他卖了还钱了……那东西去年在苏富比杂项专拍拍出多少钱来,他是不知道么?还惦记着我的东西!我就剩下奶奶留给我的一对翡翠耳环了,那也值不了几个钱……” “不是,他不是惦记那个。那次他也是没办法……” “那是什么?房契房产证?不在我手里。” “唉,不是房子的事儿。” “他真动这念头?”晨来心一惊。如果是这样,父亲最近的情况想必很糟糕……祖父当年就是看准了父亲不靠谱,这处房子直接留给了她。祖父说,将来就是要饭、有自己的窝就有放打狗棍的地方。 “不不,来来,我觉得……”柳素因说到这儿,走到门边往外看了看,才回身跟晨来说:“他没信爷爷说的。他觉得爷爷是把画留给你了。只是你不承认。” 晨来眉毛拧了起来,“爷爷的话他也不信!” “最要紧的不在这儿。”柳素因变得有些紧张。 “在哪儿?” “他可能……可能啊,搞不好又作伪了。” “什么?!”晨来眼睛顿时像要往外喷火了。“真的嘛?” “我猜的。你知道他有一些小毛病,大概也只有我能看得出来……” “上次是欠了赌债,被人逼着的,发誓金盆洗手……这回呢?”晨来轻声问。 她也不像是在问一个答案。 答案显而易见。 她父亲,往好了说,是文物鉴定专家,尤其擅长书画领域。他对字画有极高的鉴赏能力,学识十分渊博,古今中外的名作名家简直无所不知,哪朝哪代哪家哪位有什么长处有什么缺点,信手拈来,等闲的人比不了他;往坏了说,正因为如此,加上天分极高、又自幼耳濡目染,若想作伪,轻而易举,何况旁人多没有他的便利条件——蒲家多少还存了些古墨古宣……也就是说,他就是个随时能把人骗得倾家荡产的骗子。他出手作伪,起码到目前为止,从未失手。 “缺德。”晨来说。 要在平常,晨来这句话怎么也得挨上柳素因几句训。这会儿,许是柳素因心里正是这么想的,并没言语,看上去十分沮丧。 “万一是真的,这事儿恐怕又小不了。”晨来说。 难怪,陌生人的电话都打到她这里来了……她觉得自己吐出来的每个字都蹦起来揪她的神经,眉毛眼睛都突突直跳。 柳素因叹了口气,看了晨来,问:“爷爷真没把画留给你?” 晨来有点儿吃惊地看着母亲。 父母亲虽然都对祖父的遗言有所怀疑,但母亲还是第一次问得这么直白露骨。 柳素因见晨来不出声,尴尬地搓搓手,“你爸说,现在能拿出来里头随便一幅,内环的房子咱们都尽着挑。” “咱现在住在皇城根儿下,还想怎么着?搬紫禁城里头去啊?”晨来气乐了。“那时候接二连三运动,他和姑姑帮着销毁家里藏品的时候,都忘了?太爷和爷爷都差点儿死在这上头,他也忘了?爷爷也不是一点东西没留给他……都折腾净了,这会儿找这个找那个……哪儿找去?去博物馆看吧!去拍卖会看吧!” 晨来一气儿说这么多,柳素因就知道女儿是真动气了,又忙安抚。“我也这么说呢。你甭理他,想钱想疯了……不过,来来,你爸平常不喝酒的时候挺好的。你想他是多有才的一个人啊……” “就是喝上酒会变成我完全不认识的人。”晨来说。 柳素因沉默。 “我去看看姑姑。”晨来看看时间。姑姑的作息时常日夜颠倒,这会儿对她来说还早着呢。 她迫不及待要出去透口气。 “我给你拿食盒。我请了好几请,让她过来吃团圆饭。她说孤老婆子吃什么团圆饭,让咱们家自己吃……”柳素因说。“你去了别提你爸的事儿,免得她生气。” 晨来点头答应。 她根本不想提。 父亲的鼾声越来越响,她和母亲沉默片刻,不约而同地开始收拾餐桌。 这顿饭吃的并不舒服,基本上每盘菜都原封不用。 柳素因收拾着,开始掉眼泪。 晨来不忍心,轻声说:“这个,还有这个……都给我打包。我回去吃。” “你今天晚上不住下?”柳素因问。 晨来沉默片刻,看了眼躺在沙发上的父亲,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晨来帮母亲收拾好家里,等着她把食盒装好拿给她的时候,坐在长沙发对面的禅椅上,看着睡的很沉的父亲。天凉了,这么睡着了恐怕很容易感冒……她走过去,扯了条毯子给他盖上。然后蹲在地上,看着他——上年纪了,原先极白的皮肤如今呈现象牙色。他经常说他的皮肤上也有了一层“包浆”……当然这是在他心情好、并且清醒或者微醺的情况下的调侃。那种时候,他是幽默而又平和的,也很慈祥。 晨来已经想不起来有多久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呈现那样一种状态了。 她认真地想了半天,的确是很久了,久到她都快想不起来什么叫父慈女孝,什么叫承欢膝下…… “来来?”柳素因叫晨来。 晨来起身,过来接过柳素因手里的包袱。 这包袱皮还是奶奶那辈儿留下来的。这家里的老东西太多,她从小用的很多都是老的,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可能也是老的。从七八岁开始就老气横秋了……她拎着包袱走出小院儿,出门看到静静的胡同里两边停着的车子,像蛰伏的甲壳虫似的,泛着冷冷的光。 胡同窄窄的,还能听到偶尔从大门后传出来的欢声笑语。 有个废弃的月饼盒被放在垃圾桶盖上,印在花团锦簇的盒子上的明晃晃的金色汉字,是“花好月圆人长久”。 多么美好的愿望。 花长好,月长圆,人长久……不过是凡人的一厢情愿。 晨来想。 那都是骗人的。 ~~~第一章·完~~~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09 作者的话 尼卡 02-09 中午放今天第二更。:)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一) 尼卡2021-02-09 晨来仰头看了看天,月亮隐身在厚厚的云层里,似乎是要下雨。 对面有车子驶过来,她往旁边闪避,小心翼翼地将食盒举高,人就侧着身站在了泊在路边紧挨着的两辆豪车之间。等那车开过去,她回头看了眼——车子在自己家门口不远处停了下来,灯熄了,但没有人下车。 许是院里谁家叫了网约车吧…… 她觉得有点冷,加快了脚步。 从胡同拐出去,她拦了一辆车,五分钟后,便到了姑姑蒲珍住的那条胡同。 下车时,天空已经飘起了雨。 她一路小跑着在胡同里穿过,跑到姑姑的理发店门口,躲到屋檐下,拍拍身上的雨珠,松口气。 姑姑这地方现在看起来也比她家那里要拥挤和热闹些。站在姑姑家的院子里一抬头能看到故宫的角楼,四周围保存完整产权清晰的四合院看起来都门禁森严,也有许多四合院里的蜗居都被改造成了时髦的民宿,还有些老字号和小食店,游客是从不缺少的。即便是中秋节的夜里,仍有零星的游客。姑姑这间理发店是倒座改造的,朝南开了个小门,日常起居都在阁楼上,很方便。不过如今理发店生意是有一搭没一搭,看上去倒是像个茶馆多一些。姑姑倒也不靠这理发店生活,有这么个小门脸儿,图的是每天有点儿事情做。 她看了看四下里,忽然觉得有些异样——斜对面停了几辆车。虽然这里的邻居有不少是隐形富豪,出入多半是奔驰宝马代步,玛莎法拉也常见,可是那几辆车看上去却有点不对劲……车里都有人。人都坐着不动,像是在等人可更像是在监视……明明是在朝她这个方向观望,发现她看过去,又都若无其事地低头看手机——那手机屏都不亮的…… 晨来有点紧张,马上就抬手敲门,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她推开门,往里探探身子,喊了声姑姑。 小店里灯亮着,空荡荡不见人影,可空调开着,很暖和。 晨来走进来,看看这些破旧的椅子和镜子,还有摆在台子上那亮晶晶的工具——地上有头发的碎屑,工具没收起来,看来姑姑刚才还在这里给人理发……她微微皱眉。 姑姑认真动手给人理发的时候并不多。 这理发店要是能靠给客人理发养活了,也就算是奇迹了……她忽然听到一阵粗重的喘息声,不由得心一紧,抬眼看了看,撩起帘子钻进后门,眼前是一截木楼梯。老房子层高足够分隔成两层,上面是个阁楼,就做了蒲珍的卧室兼起居室,偶尔她过来,就钻进壁橱里去睡。虽然空间狭窄拥挤,晨来却也不挑剔,反而觉得有安全感。 晨来又叫了声姑姑,没有人回应,楼上的动静听起来有点怪异……她站了片刻,忽然想到外面车子里的人,从门帘缝里往外看了看,虽然没有人进来,楼上怪异的声响让她背上寒毛直竖,突然就有了很不好的预感。她把手中的包袱轻轻放下来,抄起门后的一根木棒便跑了上去。 然而她一上去就后悔了,此时沙发上一对男女衣衫半退、缠缠绵绵,那女的正是她年近六旬的姑妈……那两人发现她,倒没有她受惊多,只是停下来,喘着气,像是得了空儿休息片刻。 看到晨来瞠目结舌站在那儿,蒲珍开了口:“愣着干嘛,还不走啊?” 晨来一转身就跑了下去,听见他们俩哈哈大笑起来。 晨来脸热的跟要炸了似的,咬了咬牙,待要甩手就走,推开门一眼看见那几辆黑漆漆的车子,又犹豫了下,退回来,站在理发店中央好一会儿没动,到底是擦了下额头上惊出来的一把汗。 楼上再没有奇怪的声音传下来,她也不知道楼上那对情人还要多久才结束……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索性拿了扫把开始扫地。 一地的细碎发茬儿零零散散,扫帚又旧,簸箕又老,用起来不太顺手。晨来一阵心烦,也不知道是恼这又老又旧的器物,还是恼自己莽撞。 听见门前有轻细的车声,她停了下,车子开过去了,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不远处还有两个车位,这不知是谁……听发动机的声响,又是好车无疑。 晨来叹口气,把最后一撮儿碎发扫起来。 楼梯一响,门帘一挑,蒲珍一边穿上长开衫一边说:“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呀,被你搅散了我的好事儿,我还没叹气呢!” 晨来抿了抿唇,待要出声,就见门帘又被挑了起来,一个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男人走了出来,有点腼腆地笑着,冲晨来点了点头。 晨来木着脸,倒不是不想跟人打这个招呼,而是看到这个男人比她大不了几岁……她实在是需要很大的自制力才能让脸上的肌肉稍稍动了动。 那男人和蒲珍低语几句,由她送了出去。 晨来看着姑姑跟小姑娘似的缠在那男人臂膀之间,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蒲珍笑出声来,亲了那男人一口,说:“我家卫道士侄女在这,我就不留你了,回去叫他们慢点儿开车。” “知道。”那男人微笑道。 声音倒是很好听,又冲晨来点点头。 他一转身,晨来看清他左半边膀子透过衬衫露出了刺青——这样一看当然是看不出什么来,但这刺青和他斯斯文文的气质实在是不太相符……晨来看着姑姑送他出了门,回身便微微瞪了自己一眼,不禁撇了下嘴,坐在凳子上,说:“给我把头发剪了,再修修头发吧,姑姑。” “不给你修。”蒲珍说着,在晨来旁边那张凳子上坐了下来。“你那脸怎么回事儿啊?被病人家属打了?” “不是。” “那是怎么了,总不会是被男人打的吧?” 晨来看着台子上的工具,不由得想到刚刚那男人的短发——那新剃的鬓角,刀锋似的,闪着寒光……她的目光移到姑姑身上。 姑姑的年纪,不知道的只以为她四十出头,绝猜不到五十上,但其实她已经五十八。大概是天生丽质,皮肤极白,富有光泽,一对眼睛更是顾盼神飞,打年轻时候起就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只是一生的际遇可以说是跌宕起伏……她知道自己是没什么资格管姑姑的事的,可是…… “也太年轻了点儿。”她轻声说。 “放屁!”蒲珍点上烟,骂道。 晨来被姑姑一骂,倒觉得舒服了似的,四肢都放松下来,“不过人可真帅……外面都是他的人?” “有多少人?就一辆车,带着一个司机一个保镖。”蒲珍说。 晨来沉默了片刻,皱皱眉,心想不能够吧,那阵仗可是至少十来个人带在身边的。 不过她看看姑姑坐在那儿抽烟,似乎也是有点心事,便没出声,说:“我妈让我给送来吃的。说让您过去吃饭,您不乐意过去。” “知道了。回去跟你妈说以后甭那么麻烦。她在我这儿也落不着什么好处,老惦记我干嘛。”蒲珍说。 晨来晓得姑姑跟母亲的关系向来好,之所以这么说,也就是姑姑一贯的声气而已。 “不是要剪头发吗?去洗洗头。”蒲珍说。“我算计着你也该来了。” 晨来答应一声,走到一旁去。 蒲珍咕哝了几句说身上这件衣服坏掉了,晨来正调着水温,看了眼姑姑那衣衫,忙移开了眼。 “我上去换件利索的。”蒲珍说着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晨来嗯了一声。 洗头的池子是新换的。在这个全部摆设都还是八十年代的风格的小店了,这东西看上去新的突兀,新的可疑……晨来拧了一下出水不太顺利的水管子,听见有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拉开,几个人鱼贯而入。 晨来粗粗一看一共有四个人,虽然样貌各异,可都精壮高大,孔武有力。 “理发吗?”她拧上水管子,问。 那几个人没出声,打量着她,随即同时往旁边一闪,又进来一个人。 他说:“理发。” 晨来看着他,指了指那仅有的一个座位,抬手抽了条毛巾往那上面一扫,说:“您请坐。” 那人坐了下来,从镜子中看着蒲晨来。 晨来另拿了一条毛巾铺在他肩上,伸手将边角掖进他的衣领,有将白布衫子给他围上。 然后她手扶在他的肩膀上,稍稍低低身子,问:“还是这个发型?” 他的头发很短,是圆寸。虽然是看上去极普通的发型,修剪的却精细,几乎看不出一点参差不齐来。 “对。”他说。 晨来说:“好。” 她眼角的余光扫到其他几个人,见他们四下里散开,随意地坐在了那两张木头长椅上。她扒拉了一下工具,说:“刚理发没几天吧?后面给您推一下,其他的地儿不太用动……” “好。”那人很痛快地答应。 屋檐上的风铃忽然响了起来。下雨了,并没有风,晨来的手放在那柄锋利的刮刀上,正想着风铃怎么会响呢,店门被敲了两下,有人低低头走了进来。 此时在店内的所有人对这客人的到来都觉得意外……可能还有些许的为难。晨来想今晚真是奇了怪了,罗焰火……是罗焰火吧?要是她没记错的话……怎么会来这儿的? 她看着罗焰火,问:“理发吗?”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二) 尼卡2021-02-10 罗焰火看看她,点了下头。 “那请您稍等。”晨来说。 她没说请坐。店里分明也已经无处可坐,那几个人也没有要挤一挤给他让出些地方坐下来的意思。 罗焰火显然也没想坐下,在店里走了两步,像是再无处下脚了似的,找了个位置站下来——晨来余光扫到他的脚尖,心想他可占据了个好位置。 在那里,能观察到这间屋子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晨来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就静了下来,手仍然按在刮刀上,客人这时抖了下腿,看了她问:“不是推一下吗,您拿刀干嘛?” 晨来抬眼从镜中瞅了他一眼。 就在这斑驳模糊的镜子里,两个人的目光像刀枪相见。 “习惯了。”晨来从从容容地伸手在旁边一排电动手动推子间划过去。“您不是本地人吧?” “啊,不是。不过我在北京二十年了。”客人微微笑着,也从从容容的。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下来的人哼唱着“扯上二尺红头绳儿”……那“绳儿”的尾音还没收住,就变成了“哎哟”。 “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客人哪!哎哎,我们这儿打烊了,不理发……走走走都走。”蒲珍抬起手来轰人,一眼看见晨来站在那儿的架势,“嗬!我说小姑奶奶,你这是唱的哪出儿啊?” “人要理发,我这不准备呢嘛?” “你看他们像理发的人么?当我这儿是干嘛的呢!各位,我跟你们说,皮四不在这儿。你们要找他,到他那儿去找,甭来我这儿捣乱。”蒲珍继续轰人。 晨来看面前这位端坐不动,眼皮都没抬一下。罗焰火背对这边,正在看墙上的旧照片,也没动,像是根本不在意其他人……那些大大小小的玻璃相框里,大大小小的旧照片层层叠叠,斑斑驳驳,亏他有这个闲情。 晨来摁了下剃刀,看见罗焰火背着的手,手指动了一下。 “你们走不走?”蒲珍的嗓音清脆中略带沙哑,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清楚楚。“怎么着,来这儿之前没打听过这什么地方、我是谁吗?我客客气气的时候,你们该滚就滚,别给脸不要脸。” “珍姑娘,我们不是来找什么皮四皮五的。”椅子上沉沉稳稳坐着的客人这时候答了话。“蒲玺您知道吧?” 他虽然是答蒲珍的话,但是看着晨来的。 晨来面无表情。 “知道哇。你们找他呀?去他家找啊!找我这儿来干嘛?”蒲珍说。 “去他们家找过了,没人。您要是知道他在哪儿,麻烦您告诉我们。” “我不知道!我跟他们家没什么来往,中秋节都不见面儿呢。”蒲珍说。 她也不是第一回见识到找蒲玺找到她跟前儿来的事儿了,不管是讲理的不讲理的、无赖的还是不要命的,应付起来各有一套,游刃有余。不过今天这些人看起来不像是那么好打发的,尤其……她一下来就看见了那个始终背对着这边站立的年轻人,直觉他跟这些人不是一伙儿的,但是这样一个年轻人中秋节的夜晚出现在这么个乌七八糟环境里,总是有些怪异的,起码是敌我不明的。她脑筋迅速地转着,想找个办法快点儿打发走了这几个人,而一旦打发不走,是不是要用什么其他的办法……她看了眼晨来。 晨来看起来相当镇定。看那样子,甚至是真的打算要给人理发的。 蒲珍明知道这会儿情况不妙,看了晨来的模样倒有点想笑。 这孩子有时候不知道是迟钝还是傻,反应是会有点慢半拍儿,但下一步也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来,吓人一跳…… “您可真会开玩笑。昨天您还去给蒲玺家里送了两盒土鸡蛋——没来往?”客人笑吟吟地揭穿蒲珍。 蒲珍哼了一声,“那又怎么样呢?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说了找蒲玺去他家找。不管你们是谁,敢在我这儿闹事,碰歪我一根草一枝花,我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珍姑娘您消消气。我们就是在蒲玺家里没找着他,才来打扰您的。他不在家,会在哪儿?” 蒲珍冷笑,“爱在哪儿在哪儿,反正不在我这儿。你们到底滚不滚?” 突然一阵铃声响了起来。 那是蒲珍放在小桌上的手机。 她伸手就要去拿,早被人一把抓了过去。 蒲珍要抢手机,那人却示意同伴拦住,接起电话来,于是一屋子的人都听见了:“小珍,来来在你那儿吧?老蒲又惹事儿了。人来家里堵他,他跑啦……这些人还没走远,你让晨来别回家了……我先挂了啊……你们干什么……干什么……啊!” 随着一声惊叫,通话中断了。 “本来也不用这么麻烦,是不是?”客人抬眼看着晨来。“幸会,蒲医生。” 他话音未落,刮刀抵在了他颈上。 屋子里静得令人窒息。外面滴滴答答落着雨,像是催命的鼓点。椅子上坐着的几个人一下子站了起来。 “都别动。”晨来说。 说着话,她的左手稍微动了动,像是在人体上找着什么。 这些人果然都没动。 然后,刮刀向下沉了沉。 “这是颈部动脉呢。”晨来的声音特别轻柔。 “蒲医生,有话好说。” “别骚扰我姑姑。她不是你们能动得了的人。别为难我妈。我爸做了什么事儿,你们找他去。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应该的,但跟我们没有关系。” “我要是不答应呢?” “那你们家从此以后中秋节就少一个人吃团圆饭了。”晨来说。 她手里的剃刀亮晶晶的,极为锋利。 姑姑这里什么都破败陈旧,工具却是打理的很好的,就是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我没有开玩笑。你能找到这里来,能三番两次给我打电话,应该提前做过功课。要是你们今天来就是打算要带走人命的,那我先留下一条也不过分。”晨来说。 “蒲医生,不至于。”这人显然有点慌了。 “让这些人滚出去。让你们的人从我家滚出去。”晨来忽然听到身后有极细的声响,紧接着就听见姑姑喊“来来小心”,伴着“嘭嘭嘭”几声闷响。她将身前转椅猛的推了一下,手和刀都没离开原处,再站稳,却看见几个人趴在地上,罗焰火拿着手帕轻轻擦着手。 “还要等多久?” 晨来看着罗焰火,觉得眉心被刺了一下。 作者的话 尼卡 02-10 各位读友,感谢大家阅读《烈焰》。连载半个月来,每天都在故事里跟大家交流,非常愉快。谢谢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三) 尼卡2021-02-11 几个大汉在地上像僵直的蚕,要过一会儿才慢慢蠕动起来。第一个先动的,罗焰火照腰眼补了一脚。这一下,又准又狠。 鞋子看起来是柔软而舒适的,可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变成武器。 晨来的眉心又被刺了一下。 罗焰火将手帕收好叠起来,不看晨来,看向在座椅中动都不能动的这个中年男人。他目光沉沉的,没有波澜。 “不至于这么急吧?几分钟都等不了?” “西樵茶会的丁一樵吧?”罗焰火慢慢地开了口。 晨来看着焰火。 这人给她打电话时的确是提到过西樵茶会。 “是。那么,您是?” “不知道丁先生是这么办事的。”罗焰火说。 “怎么办事在我。我警告你别管闲事。”虽然自己也不敢随便乱动,气势是短了一截,丁一樵语气却并不软弱。 “那我直说了。你跟蒲玺是怎么笔账,我没兴趣。但我跟蒲玺的账没算完之前,我不希望他出事。包括他身边的人。”罗焰火站在原地没动。这时垂下眼帘,看着地上那几个蠕动的大虫子,无声无息地吐出一个字来。“滚。” 几个大汉连滚带爬出了店门。门一开一合,除了雨滴声仍一丝声音也无……晨来看了罗焰火。心里有个念头,就是罗焰火这一来,是不是叫“放虎归山”。她并不害怕,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也不害怕。 “有个时间限制没有?”丁一樵显然也觉得罗焰火把他的手下放出去是个昏招。晨来的手很稳,他不敢动。身体虽然仍僵直,声音却松弛多了。 “那可没准儿。”罗焰火说。 “您这就不讲理了。事儿总得有个轻重缓急,讨债也得讲个先来后到吧?” “我想你的事儿没那么急。”罗焰火说。 丁一樵愣了下。 晨来的手机响了。她没动。刚才进门时手机随着食盒包袱一起放在了门帘后。她想了下,刚要将刮刀拿开,蒲珍反应快,很干脆地说:“你等下,我去接。” 她转身离开,片刻之后,她回来,看着晨来。 晨来见她神色安定,点点头。 “你妈打来的,说她现在在家里,没事了。刚才……”蒲珍说着,看了丁一樵,但很快转向罗焰火。“有人帮忙把那些人撵走了,问是不是我朋友。” 丁一樵皱眉。 他的手机在身上响起来。 罗焰火看他一眼,“丁先生不妨接下电话。” 丁一樵也不是不想接,但是不敢随便乱动。他拿眼睛看晨来,“蒲医生?” “接。”晨来说。 丁一樵摸出手机来接听。 店里静,丁一樵手机的听筒音量又大,在场的其他人像是跟他在一起接电话。听筒里那人的声音倒并不太惊慌,但显然也急躁不安,说本来好好儿地堵着蒲玺老婆要她交人出来、不知道哪儿来的几个人上来就打……“警告我们不准动蒲家的人。”结尾是这么一句话。 后面大概还应该有话,但丁一樵说了句“照他们说的做,你们先回去”,主动挂断了。 “蒲医生,得罪了。”丁一樵说。 晨来将刮刀拿起来,在手里一整,合上。“刚才说过的话我希望你记得。蒲玺有名有姓,冤有头债有主,他以他名义做的事,找他。” 她说着,利落地放下刮刀,伸手将丁一樵身上的围挡毛巾全都取下来。 “希望下回丁先生再来这里,是真心实意想理发。”她将手里的东西随手一搭,堆成一堆,让原本就很凌乱的架子更乱了。 丁一樵笑了。 这个时候笑起来是显得很怪异。 “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我还是希望您能给您父亲带个话。下周三的西樵茶会,我仍然等他。他来不来,全在他——让他想清楚后果。我让他今后在古玩行混不下去。”丁一樵说。 晨来也笑了。“那我谢谢您。” “来来。”蒲珍在晨来身后,叫了她一声。晨来不出声。蒲珍看向丁一樵,“请吧?” 丁一樵向蒲珍低了低头,“今儿这事儿本来不该到这个地步的。您放心,以后也不会。蒲医生手快刀快,名不虚传。” 晨来活动了下手指。 “再会。”丁一樵说。 “希望不必。”晨来走过去,将店门敞开。 寒凉湿润的空气冲了进来,让她一激灵。几乎同时,她看到屋檐下站着两个人。虽然是看起来闲闲的,抱着手臂轻轻晃着身子,但那更像是动手之前做热身……她回眼看看罗焰火,心想难怪他一点都不担心。 丁一樵也转身看向罗焰火,“请教下,您是……” “博时罗焰火。” 丁一樵脸色变了一下,但到底是见过点世面也算有涵养的人,只是刚刚刀逼在脖子上,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慌乱。 “丁先生请。”罗焰火示意丁一樵。 “罗总请。”丁一樵肩膀沉了下去,整个人似乎都柔软多了。 罗焰火回身跟蒲珍说“打扰了”,不等蒲珍说什么,先走了出去。晨来眼看着他迈步出门,灵活地偏了下头,绕开了那只风铃——原来进门时,他是撞在了风铃上……等他们都走出去,她将门轻轻合上。 “你都不出去谢谢人家吗?”蒲珍问。 晨来背对着店门,看着姑姑,看着这杂乱破旧因为意外来客无赖泼皮的进入而在原本就晦暗不明的气息中填入了更加捉摸不定的味道的空间……她深深吸了口气,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丁一樵和他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罗焰火还站在屋檐下,但看样子已经准备离去。他身边的人给他撑了伞,见她出来,伞交到了他手上,人退开了些。 “我是应该跟你说声谢谢,但也不知道合不合适。”晨来看着罗焰火的眼睛。“我知道你也是来找我父亲,这我帮不上忙。我父亲的事我管不了。我也不想知道他做了什么。” “你现在回家吗?”罗焰火问。 晨来愣了下。她的确是打算马上回家的。她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在家,虽然母亲已经来过电话,虽然“博时罗焰火”这几个字听起来像是能让危机暂时过去,虽然…… “我送你。”罗焰火说。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11 作者的话 尼卡 02-11 抱歉今天更新相当晚。明天尽量早些。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四) 尼卡2021-02-12 晨来按下心里所有的“虽然”,说了声谢谢。 “需要我带话给我父亲的话,您可以直说。不过……” “不需要。我想找他,一定找得到。”罗焰火说。 晨来点了点头。 这句话应该不假。 “我只是觉得你可能急着见你母亲。”罗焰火说。 “是。” “她现在是安全的。你可以放心。” “谢谢。”晨来又说了声谢谢。她看着罗焰火,忽然有个念头,如果父亲每次捅娄子,惹到的对象是这样的人,似乎能减少些恐惧不安和伤害……但这个念头在她看到罗焰火黑沉沉的眸子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是从来没出现过。 罗焰火见晨来沉默的看着自己,知道她并不打算上自己的车。伞柄在手中转了半圈,半倾入雨中,在噼噼啪啪的声响中,他迈步欲走。 “对不起,我能问一下,您找我父亲是……”晨来的喉咙有点干涩。是的,她刚刚已经强调过了,父亲的事她不会管。 罗焰火说:“这确实跟你没关系。” “我想预估一下事情的严重性。”晨来说。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神情不露出一丝疲惫和软弱来。 “作伪。” 晨来心一沉。 “看起来并不出乎你意料。” 晨来没有言语。雨滴顺着瓦当落下来,一串串的,在眼前形成帘幕,把她和罗焰火隔开。 “有证据吗?” “蒲医生,我不是警察。” 晨来沉默。 “我有同事因此突发急症,现在还在 ICU。虽然只是间接影响,如果他不能顺利度过危险期,我饶不了蒲玺。不过今晚我过来,没有目的,也不在计划中,这你不必担心。我不是丁一樵。”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晨来说。 她知道罗焰火误会了,但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晚安。”他撑着伞,走进了雨中。 雨下得不算大,但地上也已经有了一点积水。 晨来看着罗焰火的车子开走,紧接着跟上去一辆,又一辆……小店门前顿时宽敞了许多,可是她心里却像是塞得更厉害了似的。 “……晚安。”晨来这才说。很轻,轻到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她应该趁罗焰火在这的时候及时回答他。但之所以没有那么及时,大概潜意识中很清楚地明白今晚她是无法安眠的了。而罗焰火平静的语气中透出的那股冷酷和轻蔑,让她不寒而栗。 她总觉得父亲迟早会惹出大的麻烦,惹出那种靠躲避、周旋和寻常手段无法轻易解决的麻烦,比如靠她和母亲的收入去填补他挖出来的那些千奇百怪层出不穷的窟窿。 如果闯祸像闯关,父亲这下应该是成功通关了。 很奇怪,她虽然愤怒,但并不觉得太伤心。 她闻到烟味,一转身果然看到姑姑站在身后。 见她回头,蒲珍吐了个烟圈儿,“怎么认识的?” 晨来顿了顿,说:“其实……不能算认识。” “不认识?他要不来,今天晚上咱们俩加上你爸妈的麻烦小不了——这人情你打算怎么还?虽然说,人家那意思是,我的猎物我没开枪打死之前谁敢开枪我就打死谁——我没理解错吧?”姑姑把烟夹在手指间,晃了晃。“毕竟是给解了围。” 晨来回身进屋。 “这先不说。你刚才那是干什么,不要命了?”蒲珍说。 晨来不做声,开始动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杂物。她听见姑姑说她你这孩子有时候做事就是不计后果,就是动手也想清楚后路,万一哪个能空手夺白刃,你这亏吃大了……她看看姑姑,抬手指了下屋顶,“噗……全红了。” 蒲珍叼着烟卷儿,过来照着晨来后背猛拍了几下,“你金贵还是还是地痞金贵?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教育才学一身本事,干这个!又不是十拿九稳,就敢!” 背上疼。 晨来不出声。 姑姑嘴里叼着烟卷儿,骂起来有点含糊。末了拿脚尖踢踢她,夺了扫帚扔一边,让她去洗把脸,“瞧你这一脸的汗。” 晨来鼓了下腮,重新拿起扫帚来。 蒲珍坐下来翘起脚,给柳素因打电话……晨来扫到姑姑脚下的地面,看看姑姑那修长结实的小腿。小腿轻轻晃着,纤细完美的脚踝、细白娇嫩的脚、镶着一颗颗亮闪闪水晶的坡跟拖鞋……随着轻轻晃动,宝光流转,真的,美艳而动人。 她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旧照——照片太繁杂,从时间上看跨越了三四十年。她但凡来了,只要有多余的时间,都要看一会儿,像是看一眼过眼云烟——照片很多,但有姑姑影像的极少,只要她出现,别人就像会自动虚化成背景。有一张除外,那就是右下角那张单独配了相框的大合影,一排排年轻的姑娘们站在一处,个个光彩照人。即便是那样,姑姑仍然是很显眼的…… 姑姑在问母亲家里怎么样。两个人互相交换着信息,姑姑语气平静些,更衬得电话那端母亲的惊魂未定令人心痛。姑姑跟母亲说你管他死活呢,他都不管你,人家要人,你就把他供出去得了……云云。细细碎碎的,是重复了很多次的话。 母亲没有一次做得到。 晨来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将垃圾装进袋子里系好,看了姑姑,说:“我走了。您锁好门。他们要是再来你就报警。” “他们敢把我怎样?”蒲珍哼了一声。“倒是你自己要小心一点。你妈妈说她已经关好大门了……要不你就别走了吧。我怕你一个人出去有危险。” “他们的目标是我爸。” “可是你是你爸的闺女呀……” “是,不管他死活的疯子闺女,抓住也没用,可能还会被反咬一口。谁怕谁都不一定。”晨来说。 蒲珍叹口气,抬手抚抚晨来的颈子。“不怕?” “不怕。姑姑要是怕,就把你男朋友叫回来好了。” “你说的也是……呸!你个小兔崽子!”蒲珍骂道。 晨来拎起垃圾袋,说:“走了。” “让你学车又不学,你看这个时候!” “没空。”晨来说着走了出去。 蒲珍过了条披肩跟出来,看着晨来拎着一袋子垃圾走进胡同里。 零星有几个人经过,晨来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非常孤单……蒲珍长出了口气,说:“也是命苦哦……摊上那么个爸。” 晨来似乎听到身后有人叹气。 她想大概是听错了,已经走出来很久了,马上都到胡同口了,要是姑姑,她怎么也听不见的。 胡同口恰好有出租车经过,她看了一眼,把垃圾扔进垃圾桶里,招手拦车。在车上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一会儿到家。听到母亲那已经恢复如常的声音,她的心也沉了下来。 很快到了家,她下车,踏着夜雨几步跨上台阶,站在了大门前。 她回身看着被冷雨浸润的胡同,安静深邃,空无一人……她松了半口气。 “来来?”大门内母亲的声音响起来,又谨慎又小心,生怕惊动了旁人似的。她又松了剩下的那半口气,说:“是我。” 柳素因给晨来开了门。晨来跨进大门,被母亲用力往里一推,看着黑影中母亲将大门关好,上了锁,转身拉起她的手。晨来淋了雨,身上发冷,急着回家,要走却发现母亲站在原地没动。母女俩在黑暗中默默对视了好一会儿,柳素因将女儿抱在里怀里。 像这样的劫后余生,已经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没有一次不庆幸,但这一次实在没法乐观,只是这些暂时都不能跟母亲说。 她做出轻松的样子来,使劲儿抱了抱母亲,“没事了。有我呢,妈妈。” 柳素因没出声,摸摸晨来的后脑勺,拉着她的手回了家。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看上去比离开时似乎并无不同,晨来尽量让自己忽略这些,不去看屋檐下被砸坏的花盆、推倒的花架…… 晨来进门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换了衣服,擦干头发,正打算出去,都走到门边了,站下来拿过手机来。 “博时罗焰火”五个字清晰地跳了出来,像有人在耳边念着,赶进耳中来,再顺着指尖变成汉字,落在搜索栏里。 页面密密麻麻的,一条新闻接着一条,仔细查看,却几乎都只是博时的相关动态,并没有出现罗焰火本人的消息,连照片都没有一张。 晨来皱了下眉,重新搜索“博时”。这回跳出的第一条结果,是“中国博时”官方网站。她点了进去。 博时的官网维护得非常好。 首页最醒目的专题,是正在进行的秋拍。大幅图片滚动介绍着重点拍品。她粗粗一看,已经知道今年的秋拍,博时恐怕成交额不会掉出前三名。 这官网像是个宝藏,可以尽情浏览。 只是她此时惦着别的事,关掉网页,正要放下手机出门,忽然看到了页面上的一条新闻。时间是七个小时之前,看标题是《名画撤拍,博时书画专场成交额能否再创新高》。她皱了下眉,点开来,立即看到了那张画的资料图片。她不断将照片放大、再放大……她将手机扔在床上,出了房间,见母亲坐在沙发上发呆,问:“他是不是又下去了吗?” 柳素因看女儿脸色发青,说:“你快睡吧,明天早上再说。” 晨来一言不发,推门走了出去穿过夹道来到后罩房,一脚踹开房门,钻进东间,对着脚下那几块木地板狠狠地跺着……一边跺脚,一边说:“出来!我就不信了……有本事这辈子都不出来,躲着!躲着!躲一辈子!你这回害死人了你知道吗!”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21 作者的话 尼卡 02-12 各位读友,新年好!祝大家在牛年事事顺遂,吉祥如意!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五) 尼卡2021-02-13 柳素因急的过来拉晨来,“小祖宗你别这么大声儿!让人听见!” 晨来猛得停了下来 她喘着粗气,转脸瞪着母亲。 柳素因见她嘴唇都在发颤,显然是气到了极处,也觉得害怕,不由得拉住她的手,继续压低声音劝服道:“好了好了,好了来来……他毕竟是你爸。不管怎么着,你总不能让他被人抓了去吧……你不知道那些人,抓了人去那还有活啊!” “您总是这样。妈,您总是这样。”晨来甩开母亲的手。“他这回很有可能是真的害到人命了……妈这不是小事。这太缺德了。一次又一次给他补窟窿,不光是害了他,要是真害到人……” 晨来气得说不下去。她抬起头来看着这被杂物塞得满满当当的屋子。说是些杂物,其实都是她父亲几十年积攒下来的东西。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她不懂也没兴趣弄明白。不过有一点,之所以后罩房屋里屋外包括夹道里都堆满了,无非是她父亲想让这藏身之所变得更隐蔽。 晨来盯着地上的地板。 地板虽然陈旧不堪,仍然严丝合缝。 此时蒲玺藏在下面,将入口上了锁,她打不开。 她只觉得一股怒火在胸口横冲直撞,在杂物中抽出了一张春凳来,举起来朝地上砸下去,发出一声巨响,扇得灰尘扑扑扬扬……尘土迷了眼,晨来觉得眼睛痛。 柳素因见晨来发怒,一时不敢出声。 女儿的脾气不比丈夫好,虽然不会对她施暴,可发起火来也够吓人的……她等晨来转身离去,悄悄把春凳移开,才出门离去。 “来来!”柳素因回到正房才算追上晨来。“他毕竟是你爸,你能有什么办法?还是得维护他……” 晨来转回头来看着母亲,说:“从我记事,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就是‘他毕竟是你爸’。知不知道我多恨这句话?” 柳素因还要说什么,晨来道:“您先别说了,我不想听。挺晚了,我得去睡了。” 晨来回了自己房间,坐在床沿上,托着手臂,只盯着窗上那脏兮兮的玻璃……雨落得密了,不知何时又起了风。她已经有几个中秋节都不曾在家里过了,值班时虽然累一些,偶尔想起来也觉得那样的孤独有些难过,可像这样回来不过是目睹一场闹剧,还不如孤独。 她头有点疼。 情绪大起大落之后,她也总会这样。 她想洗洗脸睡觉,可又不愿站起来,走出这个房间都不愿意……于是她继续坐在那里,目光一点点地挪动着,看着她的这间小屋子。这间小屋子在成为她的卧室之前属于奶奶。奶奶去世早些,那时候她还上幼儿园,印象不太深了。只记得自己每天从幼儿园回来,穿过院子跑进屋来,第一件事儿就是来爷爷奶奶房间里问好。奶奶会问她这一天在幼儿园都干什么了,然后掏点儿好吃的给她。有时候是一块柿饼,有时候是一块奶糖……爷爷通常那个时候不是在画画,就是在后罩房里替人裱画。要是在裱画,奶奶就牵着她的小手去找爷爷,看他戴着花镜在案上忙碌——浆糊的味道就是爷爷的味道。好多年她都是那么以为的。甚至现在想起来,都是这么认为。 像这会儿,她非常想念爷爷,似乎就能闻到浆糊味……她闭了一会儿眼。 要是爷爷还在,看到独生子成了这幅样子,不知道会怎么想? 爷爷一生可是清清白白的,不管是跟着太爷做生意,还是后来结束生意进了公家单位,靠眼光和手艺吃饭,从来没害过人、占过人便宜……晨来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她起身去把窗帘拉上,留了一道缝隙,看了眼院子里那两棵树。 一棵柿子树,一棵西府海棠。 奶奶爱吃柿子,也喜欢西府海棠。树是爷爷亲手种下的。这些年这家里变化很大很大,唯一没有变化的,也是让她觉得父亲还念着爷爷奶奶的,就是他无论如何都要留着这两棵树,并且怎么也不让人伤着……前年西厢家里装修,工人劈掉了一块碗口大的西府海棠枝子,轻描淡写地说了声不好意思,父亲端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拉起胡琴来,唱了三天《击鼓骂曹》,唱的西厢家里登门道歉、辞了工人才算完。 她虽然心疼但觉得人家不是故意的倒也不能怎么样,植物没有伤到根本,总有一天会长好,但父亲有时候就是会这样得理不饶人。还混不吝。 晨来看着那树,到现在还有点歪,可见不管是多么强的生命力,受了很大的伤,恢复起来总是很难的……她发了会儿呆,不知不觉激动愤怒的情绪就平复了些。 她在书桌边坐了下来。 桌上一排排的书摆的密密的,都是她的专业书。 不过这都是前些年上学的时候攒的了。现在她的书都直接放到宿舍里去。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有时候需要查资料,或者有一点片段时间可以利用,不想浪费在路上,她就在医院的图书馆呆着。经常在图书馆通宵。 她的手指轻轻滑过书脊。 桌子收拾得很干净,书上一点灰尘都没有。 她母亲是很爱干净的,会把她的房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她一本一本看着书名。 真的一本除了专业外的书都没有。 她轻轻叹了口气。 很久很久以前,有人看到她的书桌,也惊奇,说晨来你怎么一本课外书都没有啊?好奇怪啊……她当时有些不高兴,说谁像你啊那么聪明,专业课之外的书还能读很多,我啃专业课的书都啃不过来……其实她也不是不看闲书。只不过她很少买回来罢了。家里供她读医学院已经是不小的负担,父亲是有点钱就挥霍掉的,母亲如果不跟火中取栗似的早点把她的学费和生活费抢出来留着,她每年的学费都会成问题的。虽然成绩不错,每年都能拿到奖学金,但那也不够。医学生又不像别的学科轻松些,会有时间去打工补贴生活。她脾气不好,带两个家教的学生虽然都成绩提高很多,可自己连累带生闷气,赚回来的家教费简直是医药费,后来功课紧又面临实习,家教也不能做了……她也是吃过苦的,虽然并不是很大的苦。 能安心读书已经是很大的幸运。 晨来呆呆地看着这排书,只是那么一会儿,她的心忽然想被扎了一下。起初还是一点点的刺痛,渐渐那点痛就扩散开来……痛到胀满了胸腔,她抬手按住。 手机突然响了,她惊醒,赶紧拿过来。 是遇蕤蕤。 “还在家吗?”他问。 “在。”她尽量把呼吸调匀,但那声音一发出,自己听起来都知道是有点不大对。此时她没有心情聊天,想快些结束对话。“有事儿?” 她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一点。 这么晚了。 “没事。就有点不放心。”他说。 晨来没作声。 他是她从医学院入学第一天就认识了的同学,后来还是朋友,再后来……甚至差一点就成了亲戚。虽然这最后一点她尽力避免想起来。 他当然知道她回家经常要面对的是鸡飞狗跳,即便是中秋节。 “你怎么了?”他问。 “没怎么。”晨来回答。 “明天早上一起吃早饭吧。我下夜班刚好你上班嘛。”蕤蕤说。 “好。”晨来说。 “那我在地铁站 C 出口等你。”蕤蕤说。 晨来点了点头,“好。” “明早联系。晚安,晨来。”他说。 “晚安。”晨来说。 电话挂断了。 她见有信息提示,点开来查看。姑姑发了两张照片过来。拍得不算太清晰,但能认出来是件小饰物——袖扣。极细的钻石镶嵌。 她对饰物没有研究,看一眼,也知道是好东西。果然看到姑姑说钻石加起来也没有多少,这镶工了得。她问是哪里来的。姑姑说这是你走了以后,我在门口捡到的。你猜会是谁的? “博时罗焰火?”姑姑发过来这五个字,配了个好玩的表情。 晨来没笑。只说,不见得吧。 可心里想得却是……这东西要不是他的才怪。 “改天你过来拿走,想法子查出来是谁的,还给人家。”姑姑说。 晨来皱眉。说这没头没脑怎么查。 “下一句就说交给警察叔叔了是吧?有字母有编码,某些人御用的品牌就那么几个,鬼也能给你找到。睡了。”姑姑说。 晨来心想这下可没了退路,只好说了句晚安。 她握着手机坐在那里,发了会儿呆才起身出去洗了把脸。 母亲卧室里还亮着灯。 之前那一通大吵,她的话一定让母亲伤心了。她走了过去,敲了敲门。 “妈,早点儿睡吧……明天早上我不在家吃早饭,您甭做我的饭。” “知道了。你快去睡觉吧。”柳素因在屋里说。 听得出来她声音里透着疲惫,晨来站了一会儿,静悄悄地回了房间。 关了灯,她躺在床上,一闭眼,罗焰火那张脸就出现在她眼前。 她立刻睁开眼。 但那张脸还是很清晰地在黑影中固执地亮着,一对闪着凌厉的光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她翻了个身,努力忽略这个幻象。她还是太累了,很快便睡了过去。不过睡得并不太安稳。一整晚她翻来覆去的,耳中都是雨声风声,最重要的是辨析这风雨声之中有没有其他的声响,比如她父亲的脚步声。于是等她听见微微一声“吱扭”,马上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套上衣裤开了房门,恰好看见父亲打着哈欠推门进来。 父女俩仿佛狭路相逢的一对仇人,面对面站在正房里,沉默着盯了对方的眼。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六) 尼卡2021-02-14 “怎么着,你还想吃了我啊?”还是蒲玺沉不住气,先开了口。“哪儿有闺女跟爹这么着的?你还是我闺女不是?” “是,随时可以帮你抵命的闺女。昨晚上差点儿被人废了,就因为是你闺女。”晨来说。 听了这话,蒲玺脸色有点变了,不过他很快恢复了镇静,“这不没事儿吗?” “有事儿还来得及嘛?”晨来问。 “我知道怎么回事儿啊!我也愣着呢。” “您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可您会躲事儿啊。您不管我,也不管我妈?昨儿晚上那些人要对付她,她能怎么办?您到底干什么了?” “我?我什么都没干呐!你还不知道这行儿,忒容易得罪人了……我说话又直,保不齐哪句话说得不合人心意了,就把人得罪了——现在的人,好多都拿这投机呢,砸人饭碗的事儿,人不来找我茬儿啊?” “是真的吗?”晨来冷着脸问。 “是真的。” “就这点儿事儿你至于跑那么快?” “呼啦一下来那么多人,我当然害怕呀!是,我先跑了不顾你们是不对,下回不这样了,行吧?”蒲玺捂着肚子,“哎呦我说闺女哎,先让我去茅房一趟,回来再审行不行?” 晨来见他要溜,说:“不行,把话说完了。你没做亏心事跑什么跑?” “我去茅房回来,你一样说。”蒲玺道。 晨来堵在门口,蒲玺又高又胖,硬是把晨来挤开,闪了出去。晨来追上去,蒲玺进了卫生间关好门。 晨来“嘭”的一下踢了脚面前这门。 “嗨!”蒲玺在里头叫。 “我得去上班,也没时间跟您掰扯。丁一樵也好,罗焰火也好,都不是轻易放过你的主儿——我就一句话,不管你干了什么,该怎么着你自己顶着,别把我妈折进去。不然的话,以后别怪我不认您。” 卫生间的门哗啦一下被拉开了。 蒲玺瞪着眼,“罗焰火?” “对,罗焰火。” “这又有他什么事儿!”蒲玺莫名其妙。 晨来很了解父亲。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应该不是装出来的。 “有位姓蔡的收藏家,拿出一幅画来参与拍卖,是博时经手的。这幅画在东京香港和北京上海都做过预展,是博时秋拍的重点拍品,但是前两天突然撤拍了。有消息说这画不真。博时有员工因为这事儿突发急症,现在还没脱离危险。你说有罗焰火什么事儿?”晨来缓了口气。“那幅画,元代的,巨幅山水,进过著录,是……” “好啦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怀疑我是吧?怎么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人说什么你信什么?”蒲玺说着揉肚子。“拉屎都拉不清静……走走走走,什么事儿啊这是。” 他要关门,晨来一脚伸过去,拦住了。 “原作是什么下落您知道,我也知道。那东西不可能是真的。” “嘿,你这话说的——明人仿宋人的画,搁现在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蒲玺来了气,推开晨来,要关门,又探出半截身子。“罗焰火!那他妈才是个狠角色呢。这事儿……就事论事,这拍卖他们保真了?不能吧?那真的假的他们有什么损失?人吃五谷杂粮,哪儿有不生病的?这能赖别人头上?裹乱……哎呦我这肚子疼。” 门“咣当”一声被关上。 “最好不是你干的。人说了,要是你干的,这事儿没完——还有丁一樵。不管丁一樵那边又是怎么回事,也最好跟作假没关系——我爷当年怎么说的?吃这口饭,心术要正,心术不正,断子绝孙!” 卫生间门“咣当”一下不知被什么砸中。 “闭嘴!还咒上我了!” “我不是咒你。你要再这么下去,不愁没这一天。” “你给我滚!” “我还是那话,我和我妈不是为了给你扛雷才活着的。我是你闺女之前我首先是个人。你要是干坏事让我抓着把柄,我送你进局子呆着!” 里面再没动静,晨来转身就走。 回到房间收拾东西,一时也说不出来心头是一股什么滋味,一样一样东西往包里塞,塞得乱七八糟的。手机嘟嘟响,她也不想马上理会。 她背上包,才看消息。 打开一看前面两位排着的人,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来。头一个的头像是张牙舞爪的胖头鱼,问她有没有吃好吃的月饼,紧跟着说月饼都难吃,除了你们医院的,要是你现在就来进修多好,还能给我带几个,可馋死我了。 晨来看着这几句话,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 鱼野风,她货真价实的发小儿,如今在纽约做医生。听说她要去进修,早半年就开始策划让她带什么好吃的去,作为交换可以提供两年食宿,只要她休假的时候能给他做顿炸酱面。 她发了个笑脸回去,补一句你这个家伙就只惦记吃。 野风没回消息,想必正忙着。 她往上翻了一下对话记录,上面几条是野风在跟她讨论上周他刚发的论文,参加学会时讨论的主题,以及他给她寄的书。因为觉得海运慢,直接发了快递。 其实他哪儿是需要她带什么东西的人呀…… 她点开另一条消息,师姐白北川问她假期哪天有空,一起吃饭。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在脸上的瘀痕完全消失之前最好不要到处乱晃,于是托辞最近太忙,要推掉师姐的约会。不料白师姐直截了当地说如果担心脸上有伤见不了人那就省省吧。她吸口气。白师姐果然消息灵通……她忽然想起来,以白师姐对珠宝的痴迷程度,说不定能判断出那只袖扣的来历,这不就缩小了她查找的范围?她要把照片这就转给白北川,想了下,又犹豫了。 这也不是特别着急的事……不过她还是打开图片,把袖扣上的字母数字抄下来发给白北川,问师姐能看出这是哪个品牌的东西吗。 白北川很快回复她说这是 HW 定制款,有编码就会查到是谁的东西。这应该是一对,另外一个上刻了名字缩写的。你看看就知道了。 晨来说要有另外一个的话这事儿就简单了。 白北川发了一长串“哈哈哈”过来,说不然等下我试着帮你查这是谁的,要是能查到,交换蒲大医生拨冗跟我吃顿饭吧,怎样? 晨来忍不住要笑。 卧室门被推开,她转头看见母亲悄悄进来,看见她露出微笑来,像是松了口气,说:“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害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正要走。” “跟你爸聊过了?别生气了。他的事儿让他自己去办。” “妈,这几天你别在家住。去我那,要不就住酒店。你在家我不放心。”晨来说。 “没事。你放心。要实在不行我知道怎么办的。”柳素因说。 “妈……” “我做了早饭了,你吃了再走。这会儿时间还早。”柳素因道。 “不是让您别忙了吗?我约了人一起吃早饭……做了什么?” “煎饼果子和小米粥。” “那您给我两套我拿着好了。”晨来说。 柳素因听了,眉开眼笑地去厨房准备给晨来打包了。晨来抓紧时间跟白师姐说现在定不下时间、回头再说,去换了衣服。她出门的时候,高爷和成奶奶在院子里溜达的溜达、喂鸟的喂鸟,正爽爽快快地聊天儿,母亲送她,几个人说起话来,脆响的京片子,间或有鸽哨声划过去,有点远,像是一幕电影画面的背景音,有点美妙……晨来意识到这院子里所有的住客都聚在这儿了,唯独不见父亲。也正因为不见他,这画面才是和谐而美妙的。 她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出了门。 夜里一场雨,早上愈见清寒。 胡同里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个人在匆匆赶路。 包里的煎饼果子还温乎,给她一点暖意……她坐上公交车,只有两站路,下了车走到约好的地铁站出口,就见遇蕤蕤已经在那里等她了。因为是假期,人虽然并不像平常早上这个时间段那么多,不过游客反而更多,人流量还是相当的大。 遇蕤蕤瘦瘦高高的,手抄在口袋里,塞着耳机不知在听什么,人就像这早上的阳光一样看起来明亮,但又不刺目……晨来走着走着脚步就慢了下来。 时光似乎倒流了,这个场景很久以前也曾经出现过。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人,一模一样的衣服,一模一样的动作…… “蒲晨来!”遇蕤蕤看到了晨来,大叫一声,向她走来。 晨来阒然一省,急忙抬手摆了摆。 人群来去匆匆,他们两个被围在其中,像两只不知所措的小白鼠。 遇蕤蕤怕她被挤着,忙伸手拉住她手腕子,一起往路边来。 “你怎么不看着点儿人啊!这会儿人这么多……快,吃饭去,饿死我了。”蕤蕤说。 他手没松开,晨来趁着对面有人走过来,抽回了手。 “我带了早餐。我妈做的煎饼果子。”晨来说。 “那太好了!”蕤蕤搓搓手,笑嘻嘻的,伸手进衣袋里,一边掏出一杯咖啡来。“当当当当……意式浓缩,你早上的药。” “谢谢。”晨来从包里拿出饭盒来,一打开,蕤蕤就拿了一个过去,把纸包揭开,咬了一大口来吃。 “好吃死了!好吃到想亲你一口!” “滚!”晨来骂他。 路边小亭子里有长椅,两人并排坐了,吃着煎饼果子。 不说话,因为饿了,就都狼吞虎咽地吃。 晨来胃口不是很好,但也都吃光了。因为知道一旦去上班,就又是消耗体力极大的一天,而她也不定能不能定点吃上饭。 “你还喝咖啡,不该回去睡觉?”晨来看蕤蕤把一杯咖啡灌下去,皱眉。 “我今天要去医学院的,你忘啦?”蕤蕤笑道。 “还真忘了。只记得还是假期,以为你不用上课。”晨来说。 “不上课不也是得过去嘛。算了。我的事儿你也没上心过。” 晨来沉默了片刻,看看表,说:“该走了。你也快点。要不该迟到了。” “好。”蕤蕤站起来。看着晨来的脸,他从包里抽了个东西给她。“这个拿去擦脸。化瘀效果很好的。小心避开眼周……你这位置伤得真尴尬。” 晨来接了,“谢了。” 蕤蕤抬手拍了拍她肩膀,“走了。你加油。嗯,还有,记得有什么事儿,你还有我。” 晨来没作声,也没点头。 蕤蕤笑笑,摆摆手走掉了。 晨来看着蕤蕤走了,自己才转身。 手在口袋里,碰着那盒药膏,她眼眶有点发热。 她知道自己这个情绪不对劲儿,但不该对蕤蕤流露出来……其实也不过是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深呼吸了两下,穿过马路,照旧走西侧门进了医院。 时间还早,她一边走一边晃动着手臂,伸展一下有点酸痛的肌肉——昨晚睡得太糟糕,爬了一宿的山也不过这么辛苦……她挥舞手臂的动作停在半空,眯眯眼看向大楼前临时停车位上一辆漂亮的黑色车子。 这车有点眼熟。 她怔了下,脑筋一转,立即想起昨晚罗焰火上的那辆车,不就跟这个一样? 她走过去,歪头看看车内。 心里正想着应该不会这么巧吧,驾驶位上坐着的那个人转过脸来,四目相对,她脸上别扭地不知做了个什么表情出来。 还真是这么巧。 罗焰火看着她,似乎没有要下车打招呼的意思,只是隔着车窗点了点头。 晨来定定神,走过去,示意他降降车窗。 罗焰火看看她,见她后退了一点,打开了车门。 晨来闻到了淡淡的酒气,不重,但是……她看着罗焰火,不知为何第一句竟然是“你喝酒了吗”? 这话一出口,她顿时想掐自己大腿。 管什么闲事啊……但酒驾确实不是小事。 酒气很快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她打量了下罗焰火,从外表看,倒没有什么异常。 “……不好意思,多嘴了。那个,我其实过来是想问一下,你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14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七) 尼卡2021-02-15 “一只袖扣。”罗焰火说。他看了晨来,“被你捡到了?” “姑姑在店门口捡到的。请问是什么样子的?”晨来这时基本上已经能确定那只袖扣就是他的了,但程序上理应再确认一下,毕竟是贵重之物。 “虎爪。” 晨来点点头,“还有呢?” “背面有编码,最后两位应该是 68。”罗焰火说。 晨来又点头,说话的工夫已经把手机拿出来,调了照片给他看。“这是姑姑拍的……你看下对吗?” 罗焰火看了眼手机屏,说:“对的。” “东西现在我姑姑那里。怎么还给你才合适?”晨来问。 “方便的话,我去取。谢谢。”罗焰火说。 几乎同时,晨来说:“不然改天我给你送过去……” 罗焰火语速比她慢,听她说到这,先停了下来。 晨来说:“那这样吧,东西我先拿着。你随时可以让人来取。或者我给你送过去。我会提前联系的……送去博时就可以吧?交给秘书或者什么人行吗?” 罗焰火看着她,点了下头。 晨来掏出笔来在便签上写了自己的手机号,“这是我的号码,如果有其他的事……可以打给我。” 她说着迅速看了罗焰火一眼,确认了下号码正确无误,递了过去。 罗焰火接了。 蒲晨来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字可不算好看。 “您那位同事现在怎么样了?”晨来习惯性地要将笔插进左胸前的口袋里,试了下才想起来自己只顾着跟罗焰火说话,忘了此时穿着平常的衣服,忙掩饰地将手放进口袋里。 “还在 ICU,情况不太乐观。等下我过去探望。”罗焰火说。 晨来沉默片刻,轻声说:“希望他早日康复。” 她的手机响。 她说声抱歉,一看号码,接起来,跟罗焰火轻声说了句再见转身就走。她本以为是科里有急事呼叫,不想孙护士长却告诉她有访客。她听见“访客”两字有点不安,不便在电话里就追问是什么人,只好快步往办公室赶来。 罗焰火看晨来走远,将手里的便签叠好,回到车上,随手放进了储物盒里。听见嗡嗡的震动声,他一转头看到副驾驶座位上的背包和手机,皱了皱眉。 他把车窗全降了下来,让冷风冲散些车厢里的酒气。 他忽然想起来刚刚蒲晨来问他是不是喝酒了,看样子他身上是沾了酒气的。也许她就因此误会他酒驾了也说不定。 这可真是冤枉。 他从昨晚到今晨,滴酒未沾。跟几个酒鬼凑到一起的好处是不用费心照顾他们,他们就会自己喝酒聊天找乐子,让他没那么闷,坏处就是哪怕在一边坐着,也像浸在酒里。 可是这好像也犯不着特地跟蒲晨来去解释…… 晨来进了电梯,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给白北川回复留言。白师姐是急脾气,说不定等不到她回话该着急了。她站到电梯最内侧,忙打开对话框,一看果然白北川说如果需要帮忙就留言,她要继续睡了,不管怎样一定约出去喝酒,别整天瞎忙,大好年纪活得苦巴巴像什么样子……她笑笑,告诉白师姐,事情已经解决了。 她对喝酒一事向来克制,也不喜欢聚会。不过一年里如果有那么一两次,跟最好的朋友在一起好好喝几杯,也是很好的放松……不然也太辛苦了。 她是个无趣的人,再一味辛苦,不用别人讲,也知道自己像行走的木乃伊。大不了是品相完好一点的。 一条新消息跳出来,是鱼野风的。 我让明珰给你把书带回国,这两天会到。她会打电话给你的。鱼野风说。 晨来盯着他这两句话,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手指迅速点着屏幕,说你竟然又让大忙人做快递员跨国送货。 野风的堂妹明珰是名纪录片导演,非常忙碌。明珰之前也替鱼野风来送过一次书、同时拿走她给野风的礼物。那一次她有个紧急手术,错过了跟明珰的见面……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电梯停了,晨来赶忙走出去。 还没等走到办公室门口,就见一个身量适中、极瘦削的长发女子站在门边,正仔细看着一旁的铭牌。电子屏幕还没亮起来,铭牌上只有中英文对照的姓名和头衔,不知道看得那么仔细是为什么……晨来有点想笑。 “Hi,明珰吗?”她站下来,轻声问道。 长发女子一回身,她立即就明白为什么了——面前这巴掌脸,肤色微黑,脸上有点发红,眼睛水汪汪的,看起来非常有神彩,但身上有酒气,人也憨态可掬……这是宿醉刚醒吧。 “是。蒲晨来?”鱼明珰看着晨来,稍稍愣了一下。“你比照片上还漂亮。” 晨来笑笑,开办公室门请她进去坐。“喝杯茶再走。” “不了,不耽误你。我哥让我来给你送书。”明珰从脚下拎起一只沉重的袋子。 晨来忙接了。 这重量让她觉得有些愧疚,“太抱歉了,应该我自己去取的。” “没关系。我也想见见你。”明珰说。 晨来笑,点头。 “不过这次回来太赶了,只停一天半,等下就得走。幸好有朋友可以差使才能及时过来。”明珰站在门口不进去,晨来拿了两瓶水给她。“谢谢。我得走了,让朋友等久了不太好。” “那有时间我们再见。”晨来送她。 明珰歪头看看晨来的脸,“你有没有兴趣做演员?” 晨来又笑,摇头。 “我想也是。”明珰说着话,一摸口袋。“唉……我真是。包和手机都没拿,这个竟然在身上。正好,送你。” “别别别,我谢你都来不及,怎么还能收礼物……” “顺水人情,反正搁我这儿也瞎了。与其浪费人家好意,不如物尽其用。”明珰把两张票交给晨来。“下礼拜职业联赛开打,揭幕战的票。你不喜欢的话,身边也会有人有兴趣吧?尽管送人好了。” “谢谢你。我有兴趣。到时候我没时间去,也尽量请人去,不会浪费的。”晨来说。 “那太好了。我走了。再见。”明珰过来拥抱了晨来一下。 晨来对酒气很敏感,但明珰身上的味道并不难闻。 她把明珰送进电梯,展开手里的这两张票。 揭幕战,好座位……已经有多少年没进球场看球了呢? 孙护士长突然自远处冒了出来,吼一句“蒲晨来你见到客人了么”,晨来把票攥住,应了一声。 “那你发什么呆呢?还不快点去查房。”孙瑛说着过来。“看什么呢?球票?”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15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八) 尼卡2021-02-16 晨来把两张票举起来。 孙瑛来了个夸张大笑的表情。她指了指票面上那几位球星中站在最后面、影像较小的,说:“你是他的球迷吧?我还记得。” 晨来仔细看了看,点头。 “又回国内打球了啊。当年也风光过,现在是越站越靠后了,上场时间也少,比不得年轻人了。不过别人在他的年龄不是退役就是转做助教了,他还能打,还稳定得分,关键场次还能救场,很不错了。” “嗯。”晨来把票面抚平整些。 “这种年纪的球星,‘看一眼,少一眼了’。当年很靓仔。难怪你喜欢。” “球技好人也 nice,怎么能不喜欢呢?”晨来叹口气。她转头看看孙瑛,“你要不要去?咱们一起?不然你问问姐夫有没有时间陪你去?” “你没别人可约吗?”孙瑛皱眉。 晨来想了想,“没有。” “磕碜不磕碜,你说你磕碜不磕碜。” “有什么磕碜的。你去不去?” “去。不用问我们老曹了。他要是把研究厨艺的热情分一点给球赛,不管篮球还是足球还是什么球,我肯定比现在更宝贝他更爱他。”孙瑛说。 晨来“嗤”的一声笑出来,把两张球票都放到她手上。“兴趣是要培养的。你保管好,要我去不成,你带姐夫去。” “就这么着。”孙瑛将球票收好,美滋滋地笑着。“哦对了,有件事。” 晨来看了她。 孙瑛拉过她来,边走边说:“那天你去见院长,后来怎么样?这两天没官方消息,小道消息就说你会离职。刚才还听几个住院医在讨论可能性。大家表面上肯定不会说什么的,不过也保不齐哪个愣头青会来问,你知道啦……” “不会离职。” “我就说不会。挨骂了?” “挨骂肯定的嘛。”晨来也不想多说,反正用不了几天处理结果就会公告的。 孙瑛咂咂嘴,看了晨来,说:“幸好过阵子就去进修了,要不我真担心咱们这变武馆。” 晨来嘴角一弯。 这个担心不是没道理。 晨来搓搓手,看时间差不多,赶忙回去换了白袍,准备查房。往病房走的路上,给鱼野风发消息,告诉他书已经收到了,谢了他。没等野风回复。她跟野风的对话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有时要隔上几天,才接上头,继续之前未完的话题。 她检查了下口袋里的笔,想起来,给姑姑留言,说袖扣的主人是罗焰火。姑姑回复得快,说知道了,快点儿还给他,了了这事儿。 晨来说,好。 住院医师们已经集合完毕,正等着跟她一起进病房。平常他们等候查房时也不喧哗,但也会低声交头接耳,今天特别安静。 晨来看了他们一眼,大家都低下头,回避了她的目光。 覃克清上来推开病房门,晨来第一个走了进去。 前天做了紧急手术的小姑娘金水菱智状态不错。晨来一进病房,菱智的目光就像黏在了她身上,脸上露出微笑。晨来站在菱智病床边,先跟菱智的母亲轻声交谈了几句,叮嘱她自己也要注意休息,接着就查看菱智的情况。 小姑娘的情况不错,晨来心情也好了些,跟菱智的管床医生傅瑜说话的语气都比平时温和。她语速很快,傅瑜不住地点头。 晨来见傅瑜点头点得有点太快了,停下来,问:“颈椎还好吗?” 傅瑜愣了下,听见大家都忍不住嗤笑,摸摸颈后,硬着头皮回答了句还好。晨来看看他,说:“菱智和昕怡的恢复,这几天很关键,你和心扉辛苦一下。” 傅瑜还没出声,赵心扉在他身后爽快地应了一声,说蒲老师放心。晨来点了下头。赵心扉和傅瑜同届,两人是完全两种性格,一个伶俐直爽一个稚拙宽厚。傅瑜经常比赵心扉反应慢半拍,当然都是很勤力和负责任的年轻人。 晨来又看了他们一眼,仍然觉得他们今天过于安静了些。 “蒲阿姨,昕怡还好吗?”菱智小声问。 “还好。”晨来回答菱智。小朋友们“久病成友”了……“你们要加油一起恢复啊。” 菱智点头,看着她的脸,“蒲阿姨,你怎么受伤了?” “这个啊,不小心撞到了。”晨来从从容容地说。 病房里静极了,没有人出声。 菱智费劲地抬起手来,晨来愣了下,再靠近她些。她的小手触摸到她的脸,“不疼不疼。” 晨来忙托住她的手,轻轻放回去。“嗯,不疼。菱智这几天伤口会疼,阿姨有开止疼的药给你,不要怕。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或者疼得过分了,不要忍,跟护士阿姨、医生哥哥说,知道吗?” “知道。我也不疼。”菱智说。 “她蛮乖的。”菱智妈妈轻声说。 晨来点头,轻轻摸摸菱智的手,离开前又鼓励了她一下。 他们从这间病房出去,到下一个病房去。一路上身后的医生们都不出声,静得出奇。她平常也习惯了自己不太讲闲话,他们就因为自己的过于严肃不敢随便出声,但今天也实在是太安静了些。 她忍到结束查房,回到会议室,在总结完毕之后,宣布解散之前,看了他们一眼。 医生们似乎被她这一眼弄得很紧张,几乎面面相觑。 “蒲老师,有什么问题吗?”覃克清小心地问。 蒲晨来说:“我暂时没有多的问题问你们,但是看起来你们是有问题要问我。” “蒲老师!”赵心扉举手。 “嗯?”晨来看向她。 “蒲老师您接下来会离开医院吗?”赵心扉问。 “赵心扉!”覃克清脸色一变。 “昨天就开始传说您近期就要离职,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蒲晨来想了想,大概他们最先要考虑的不是她的去留,而是她的去留也会影响到他们这段时间的考评以及其他一些问题。 “暂时还不会。即便离开,我也会做好工作交接。各位的考评我不会耽误的。还有其他问题吗?”晨来难得好性子地说。 “对不起,蒲老师。谢谢。我没其他问题了。”赵心扉说。 “那好。有问题随时来问我。不管哪方面的。”晨来说。 覃克清恶狠狠地瞪了赵心扉一眼,等蒲晨来离开会议室,大家涌出去忙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他喊住了赵心扉。 “你今儿怎么回事儿?脑子留宿舍了?不在这个时候开口问这种傻逼问题,不会有人把你当哑巴卖了。蒲老师平时对我们不错,别给她添乱。” “我也是很想知道啊,猜来猜去有什么意思,不如直接问。”赵心扉说。 覃克清不再搭理她,转身走开了。 蒲晨来倒不大在意这些,也不知道在她离开之后发生的事。 她今天没有门诊,结束了病房的工作她有一点时间可以休息一下,开始写早间查房的总结。 边写边回忆,觉得早上的总结讲得特别细,用时要比平时长一些,虽然因为今天涉及的病人情况特别复杂,需要格外注意,更因为这是难得的学习机会,难得大家都没有不耐烦。这间著名的医院还是教学医院,她平时也要带实习生、还要在医学院上课的。因为她很重视带实习生和讲课,又很严格,实习生们其实都有点怕她。她心里很明白,但并不因此有什么松懈……她自己的职业生涯算得上是坎坷也算得上精彩,有多余的精力带学生是她的心愿。 她的导师也是这么教她的。 她突然停下来,皱了下眉。 离职的消息是怎么开始传的……是不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她坐在电脑前,发了那么两三秒的呆,甩了下头。 管呢! 她把野风给她的书从袋子里拿出来,一本本放到书柜里。其中有两本她已经有了,打算放到科里资料室共享。 她搬着这两本大部头和一摞资料钻进资料室里去,分门别类放好,站在窗边查看了一下半天没响过的手机。 真难得。 更难得的是,这一整天,直到下班,都风平浪静。 晨来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是多久以来第一次准时下班了,锁好办公室门走出去时,简直要唱歌——这一定是连日来她所承受的所有的辛苦换来的回报。要是不惦记着家里的情况,还有得早点回去拿到那枚袖扣,她一定直接回宿舍倒头就睡。 晨来在医院门口的共享单车里挑了一辆,骑车回家。 这辆单车不知道哪儿不太对劲,她每蹬一下,它都要蹦一蹦、响一响,虽然如此,也还是安安稳稳驮着她往前跑,穿过大街小巷……晚风拂面,晨来看着即将沉寂下去的古城,心也渐渐沉静。 到姑姑家门口,她把单车一支,来到门前,看门也是虚掩着,里头传来姑姑的笑声,本来照例也是意思一下敲敲门板推门而入的,今天却使劲儿拍了下门,大声喊“姑姑”,等了片刻才推门。 进门就见蒲珍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擎着没点着的烟卷儿,斜睨了她,“怎么着,长记性了呀?” 晨来一笑。“怎么不点烟?” “我叫你妈妈过来吃饭了,她一会儿就到,不想听她唠叨我——你爸又不知道蹿哪儿去了。” 晨来没出声。 “袖扣呢?”她问。 蒲珍下巴朝楼梯间一指,“你床头柜上——怎么交接啊?” “还是我找时间给送过去吧。”晨来随口答道。 “为什么不是他来取?”蒲珍忽然问。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16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九) 尼卡2021-02-17 晨来愣了一下,“他也说了来取。” 蒲珍虚虚地弹了下烟卷儿,好像那烟是燃着的。“嗯。尽快还。该了事了事,该还人情还人情,不要有其他的牵扯。不然,麻烦。” 晨来心突突一跳,看着姑姑。 她意会到姑姑措辞和语气的微妙变化。 蒲珍站起来,丝绸长裙垂下去,水流一般。晨来看着那翻起浪花的裙摆,问:“我这么做不妥当吗?” 蒲珍说:“没有。我是有点担心。你爸爸闹的幺蛾子一出儿接一出儿。他反正是那样了,我不想你被牵涉进去。懂吗?钱能解决的事儿都是小事儿,怕的是钱解决不了的——你是个嘴硬心软的孩子,学不来我割袍断义,说不管他,这话说得出,就做得到。” 晨来不出声。 姑姑的担心不无道理。 “我不会的。”晨来说。 蒲珍看看时间,扔了烟卷儿,让晨来上去先睡会儿。“饭得了叫你。” “姑姑,我去进修,给我妈的生活费搁您这儿吧。”晨来掀起门帘要上楼梯,又停下来,跟蒲珍说。 蒲珍点头,晨来才上去。 蒲珍看着那晃动的门帘,心里有点乱。外面起了风,风铃叮叮当当响着,平日里觉得悦耳动听的铃声,此时听起来却有点儿塞耳朵——那个个子高高的,进门额头会撞响风铃的年轻人……她眉头皱起来。 柳素因推门进来,就看到了蒲珍这个算不上愉快的表情,愣了愣,问怎么了,不高兴啊? 蒲珍没好气地说哪儿有不高兴。看到柳素因大包小包拎着蔬菜熟食邋邋遢遢地站在自己面前,她却更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你瞧你,出门也不好好儿打扮一下,怎么又一样一只袜子?我跟你说,你就是不好好儿拾掇一下,起码利利索索的——不是还催着晨来相亲?人家都说‘买猪看圈’,蒲玺已经不像样了,你再邋遢……我这是说什么呢。我坚决反对你们非逼着来来相什么亲。至于么!” “我不是着急吗。想着来来该下班了,我得快点儿过来,套上就来了——唉,相亲那事儿黄了,我寻思着该不是被你念叨黄了的吧,你还会做法了?”柳素因懊恼地说。 “黄了?为什么?来来都同意去见了,怎么会黄?奇了怪了。” “就刚才,老陈跟我说人家那边最近忙,以后再说。我听着这事儿有点儿二乎,多问了一句是不是人觉得不合适,老陈也直肠子,就说了实话。她说人家斯斯文文的一个男孩子,你们家这情况,恐怕招架不住——她外甥女儿也怕落埋怨,说这事儿先放放吧。我想着人要挑剔这,还能说什么呢?唉,街里街坊的,有点儿事儿鸡犬相闻,昨晚上那一出,准又成了笑话了。我们做父母的不争气……”柳素因说着说着看了蒲珍。 蒲珍眉一挑,“合着这意思,还有我的贡献对吗?那对不住你们了。我这德行也不够好,配不上你们。” “这哪儿的话。” “我是我,你们是你们,来来是来来。来来搁哪儿不是好样儿的?你们,好好儿的求人家给女儿介绍对象去,出息!”蒲珍说着来气,去倒了杯水。 “问题是来来都多大了……她今年要不定下来,一出去进修,没遇见合适的回来还单着那就又长两岁,猴年马月能成家啊!” “成家有那么重要吗?正在事业上升期,你让她安心做事不好吗?” “要是她现在已经结婚了,哪怕只是有对象了——我有时候就想要是遇葳葳还在,那……” “别提这事儿了。”蒲珍打断柳素因。 “我也不想提。我最怕的就是她到现在还单身,是因为葳葳。” “才不是。她就是没时间——遇葳葳是什么神仙吗?就是一普通男孩子,哪儿还至于这么多年了还占着来来的心,你也真不了解你女儿。” “我不了解!” “你了解就不会安排她相亲了。你自己那婚姻一塌糊涂,还催来来结婚——我看你就是拿逼来来结婚这事儿讨好蒲玺。我劝你不要。我不跟你吵,吵不出个结果来。就这么着,让来来自己看着办——她进修回来,要是还没钓着一个半个的,到时候再说,行了吧?都 21 世纪了,你跟蒲玺怎么还跟活在大清朝一样,让人哪只眼看得上!还有,我不是吓唬你,你别这么逼来来,当心逼得她留在美国不回来,你哭都没地儿哭去!”蒲珍气得三两下把毛衣外套脱了扔在一边,拎起柳素因带来的包裹,翻翻看,开始商量起等下做什么菜来。 “来来回来你可别提……” 蒲珍说:“来来早回来了。楼上呢。” “那你不早说!” “我早说,你怎么能暴露出来你的落后愚昧的真面目呢?”蒲珍说着一笑。“让来来听听也好。提醒她要紧将来别变成你这样的妈妈。” 柳素因看着蒲珍白皙的面孔、饱满圆润的朱唇、几乎称得上是吹弹可破的泛着珠光的皮肤,啊了一声,到底把那句“宁可变成我这样也别变成你这样”咽了回去,因为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子,绝不是女儿的归途…… 晨来窝在壁橱里,帘子楼梯地板隔板一层层叠上来,还是隔不断母亲和姑姑的说话声。 母亲进门的时候,她原本想下去的,但她们两位的话题让她走到楼梯口又退了回来。 姑姑的声音压得低,听不太清,母亲的话她可是听得明明白白的。 葳葳,又是葳葳。 晨来翻了个身,刚要闭眼睛,看到床头柜上那个深蓝色天鹅绒首饰盒。盒子是姑姑找来装袖扣的,倒很合适也很相衬。 她伸手过去拨弄着盒子。 毛茸茸的表面摸起来又暖又舒服,还有点微微的刺痒感……她勾勾手指将盒子握住,玩了一会儿,打开了。虎爪形状的袖扣在昏暗的光线中轮廓清晰可辨,细碎的钻石闪着微微的七彩光芒,轻轻一晃,光彩就流动起来……她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知道壁橱门被拉开了,一只温暖的手抚上她的面颊。 她睡得一身暖意,很费力地睁开眼,看到母亲坐在床边看着她。 见她醒了,问她要不要吃饭。 “要。”晨来说。 她坐起来,手碰到硬物,一看是那个首饰盒,忙收起来。塞到包里时特地拉开夹层搁进去。不过夹层的拉链不太好使了,她抱着背包坐在那里推拉了好一会儿才合拢,弄得满头汗。 “早说让你换个包背。儿童节不是给你一个这式样的了吗?”蒲珍问。 晨来抱着包笑起来 。 姑姑要送她什么礼物,必定要找个理由。儿童节也是理由。 “换了吧。都背多少年了。”蒲珍淡淡地说。 柳素因看看晨来,“节俭是好事。又没坏,修修拉链还能背。” “她这不叫节俭,叫被迫寒酸。”蒲珍不客气。 晨来不出声,把包放到身后。 抬头发现窗帘全都合拢了,看看时间,九点多了。 “这么晚了!”她惊呼。 “你以为呢?怎么还有约会吗?”蒲珍问。 “我没有。我怕您有。”晨来说。 蒲珍自被炉底下踹了晨来一脚。 晨来笑,冲正在倒酒的妈妈也一笑。 没开空调,但电暖气和被炉都用上,屋子里非常暖,而小饭桌上摆着寿喜锅,咕咕冒着热气,香味溢到面前来。 “你们一直等我?”晨来伏在小桌上。 “我们有那么傻,饿着肚子等你这个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的仙姑?”蒲珍给晨来盛了一碗肉,念着多吃肉,柳素因则盛了一碗蔬菜,跟晨来说多吃蔬菜。蒲珍瞪柳素因,“跟我作对是不是?” 晨来两碗都接了,埋头大吃。 锅子里煮的食物好像专门给她吃的,姑姑和母亲偶尔挑一根青菜,喝杯酒。晨来已经好久没有清清静静跟家里人吃顿饭了,听她们俩斗嘴都觉得幸福。 “……我还是开菜店吧。”柳素因说。 “开哪儿?蒲玺不让你开在家里,我这边没地方。”蒲珍说。 “不用麻烦,就老陈她们院儿那间菜店,人不干了要找下家,我想找点事做。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柳素因说。 “需要多少钱?”蒲珍精刮,想到了这个。“先声明,亲是亲,财是财,我有钱但不能给你们家花。” “我也没有!”晨来双手架起来打了个“stop”的手势。 “我不跟你们借钱——这半年来来给我的生活费我还剩一点,费用算一算,也够先顶仨月的。” “太辛苦了,妈。我反对。”晨来说。 “唉,我就做早市。菜呢人家会送货上门,我少进点儿,卖完就算。不累。” 晨来还要反对,柳素因却和蒲珍认真商量起来,两人聊得兴起,嘀嘀咕咕不住地说着,旁若无人。晨来听见母亲说其实就是找点儿事做,不然每天在家对着老蒲,我怕我会抑郁……她忽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提早入学、一路直升进大学,比同班同学小了两岁多。偶尔大家开玩笑说她神童,她都想,什么神童,不过是想早点离开家才更努力读书。 早离开一天也好。 对母亲来说,大概是能离开半天也好…… “那好吧,先试试看。”晨来很有保留地说。 蒲珍和柳素因还在嘀嘀咕咕,好一会儿才问她:“你刚说什么?” 晨来瞪着她们,把空碗递过去。 “再给我一碗肉。” 那袖扣晨来一拿就拿了好几天。她只轻松了一天,又进入到连轴转的日子,等缓下来,发现国庆节假期都快过去了,她也没能把袖扣送出去,而罗焰火竟然也没派人来取,更别提亲自出现了。不过这倒也不是说她还真盼着他亲自来取。 这天好容易轮到她下了夜班,下决心一定要东西还给罗焰火,果然就收拾利落出门直奔了博时。 距离她上次来,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 盛夏,豪雨。 急忙慌促地赶到博时艺术中心,又被一个紧急手术召回,仍然急忙慌促地离开…… 晨来从地铁站出来,走了一段路。看着路边悬挂的巨幅广告,和灯箱上印制的宣传图,她意识到这时节该是罗焰火一年中最忙碌的时间段之一。 她站在博时广场入口,判断了一下,没有去艺术中心,直接奔了行政大楼。 远处艺术中心门前的通道上一辆接一辆豪车停下又开走,工作人员忙碌地接待宾客,想来都是来参加拍卖会的,显得行政楼这里门可罗雀,也更显得她这个步行而至的访客特别。 晨来想着自己没有预约就过来是有点莽撞,不料距离大门口还有段距离,站在门口的保安员就冲她微笑点头,很礼貌地问她来做什么,是不是预约访客。 “没有预约。罗焰火先生办公室怎么联络?我有东西交给罗先生秘书室。”晨来说。 心里念了一句这么彬彬有礼的保安员,明明说着话非常温和,可是就让人觉得像堵难以逾越的墙……她的归还失物行动,不会要败在这堵漂亮的墙前面了吧? “请问是不是蒲医生?”保安员问。 “是,我是蒲晨来。”晨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答。 “请您稍等。”保安员一侧脸,冲对讲机说了句“蒲医生到了,联系罗总秘书室”,然后他请晨来进门,说:“罗总秘书室这几天都有交代下来,您到了,会有专人接待。我请同事来带您过去。” 晨来点头谢过他,总算走进了大门。 果然另外有位眉眼清秀的工作人员过来,请她去接待室稍坐,说罗总秘书室很快有人下来。并不多话,将她送到,给她上了咖啡,就退到一边了。 晨来坐在沙发上,并没喝咖啡。 尽管这咖啡香气四溢,闻起来就知道比她今天喝过的任何一杯“药”都要好。 接待室像只玻璃盒子,从没有遮挡的这面墙看出去,正看到大厅中央的摆饰——巨大的太湖石叠出了群山,四面环水,瀑布垂落,树木青葱,美不胜收……假山前方悬挂的长方形画框,一端悬在半空,一端垂落在地面,望过去,就是一幅宏大的山水画。 晨来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室内假山造型做得如此规模已经很令人震撼,更何况还这么美——她抬起头来,环视四周。一层层的玻璃走廊上,不时有人经过。走廊墙壁全是书架,垒得满满的都是书。这更像是一个图书馆,而不是办公楼——那些书应该不是装饰品,因为有人在翻阅、拿取。 她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到一个个子矮矮的、脸圆圆的年约三十岁出头的女子走进来,开口就说了抱歉让蒲医生久等了。 “不会。”晨来欠欠身。 “我是罗总的秘书 Terresa,这是我的名片。”Terresa 将名片交过来,同时递过来的还有一摞轻巧的小画册,最上面是两张邀请函,还有一张访客名牌。 晨来看到访客名牌,不禁想到上回在医院里见到罗焰火时,自己坚持要看他的身份证明……她看了 Terresa,笑笑,先将袖扣交给她。 Terresa 办事很仔细,核对了物品,将一张写好的信笺给晨来看,“这是罗总写的收据,交代我给您。抱歉,他这会儿走不开。” 晨来匆匆看了一眼,将信笺放回信封,拿好。“谢谢你。” “谢谢您才是。这是两场小拍的邀请函和资料,您如果有兴趣,可以去看看。”Terresa 微笑道。 晨来点头。 她是没有这个计划的。 “抱歉我还有别的工作,就不陪您去了。我们有其他同事随时可以帮您。”Terresa 轻声说。 “不耽误你。”晨来忙说。 Terresa 亲自送她出门。 晨来走出十几米去,才松了口气,低头看了下手里的这几份资料。果然是小拍,一个专场是扇面,一个专场是杂项……她看着拍品目录,杂项专拍也罢了,从目录上看,扇面都是精致小品,很值得一看。 她对这些其实没有太大兴趣,平常关注的少。忙碌是一方面,到底也是刻意保持距离的缘故。蒲家人在文物书画上遭了太多不该遭的罪,至于到了她父亲这里……晨来合上目录,揣到背包里。 如果鉴赏能力沦落为赚钱的手段,甚至成了作恶的工具,她当然宁肯不拥有这种能力。 不过……“来都来了。”她站下了,转身往艺术中心走去。 就当看看展也好。 好些藏品如果不拿出来拍卖,根本没有机会见到。 她很顺利地进入了艺术中心大门。因为并没有打算去拍卖现场观战,在大厅里查看了展览信息之后,决定去看看明清家具展。 展厅很大,被分隔成不同的空间,展示出家具在当时那个年代生活中的状态,非常具体而亲切,也是很用心的布展了。晨来一边赞叹,一边慢慢走着,看着。 零零碎碎的参观者行走其中,像盐粒很快被稀释在清水中。 展厅的中段有一间书房,晨来走进去,正觉得有点累,看到一旁的说明,面前这组桌椅是仿制品,可供参观者体验。 她一点都没犹豫,就坐了下去。 她忽然听见一阵笑声,心想是不是自己就这么大马金刀地坐下了,让人笑话了,正要起身,就听见有人说:“坐吧。这么摆着,不就是让人坐的嘛。”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17 作者的话 尼卡 02-17 今天是春节假期最后一天了吧?先祝各位开工顺利。接下来这个故事的还是会按照既定的节奏和速度推进,我尽量保持日更,但也不希望虚耗大家等待时间。在这里跟大家说明一下,每天早上九点左右更新,如果没有更新又没有及时说明,大家就不要等了。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十) 尼卡2021-02-18 晨来转头向身后一看,两位看上去年过五旬的先生在一旁那对官帽椅边,说着话,相互谦让,看谁先坐下。 原来并不是说她的。 晨来暗笑自己敏感,于是仍大马金刀地坐着了。 那两位到底也没坐,只是略站了站,往一旁看画案和文房四宝去了。 晨来轻轻摸着圈椅扶手。 这张黄花梨圈椅宽绰舒适,她有点舍不得立即起身离开。她轻轻抚摸着圈椅扶手,想起从前家里像这么漂亮的圈椅也有的,只是后来都不见了踪影……她轻轻叹口气。 她看看时间。 其实只坐了一会儿,她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似的……但也的确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 她惦着早点回家去,论文截稿期还有两天,得快点定稿。 她这么想着,抬头看看这间明式书房。素淡到极致,原来也可以令人觉得如此舒适安定……刚刚那两位先生不知何时走散了,两位变一位了。剩下这位,长久地站在花梨百宝架前……也过于久了些,像是被定住了。 晨来忍不住看了那人的背影——高大,宽厚,看起来是很有力量也很有威严的样子……不过笑起来就很有感染力。这无疑是很有魅力的人了,尽管已经不年轻了。 她把背包拎起来,正要起身,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内。她一惊,就没动。 罗焰火走进来,看到她,怔了怔。 他显然没有想到在这里遇见她。 晨来迅速打量了他一眼——黑色的西装,白衬衫,领结……简单而庄重,看起来非常干练。也许剪裁合体的缘故,竟显得人更挺拔修长…… 罗焰火轻轻点了下头,不等她有回应,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 “可算是来了。” 晨来听见这低沉又有磁性但已经隐含着怒意的一句话,转头看向百宝架前站着的那人,忽然脑海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这该不会是……她看看罗焰火。 罗焰火的脸色镇定而平静,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他甚至还在整理着身上携带的设备,小巧的麦克风夹在衣领上,看起来像是个漂亮的装饰品。 “有什么话麻烦您在三分钟之内说完。我马上进场。” “好样的。三分钟。”罗耀南转回身来,看着罗焰火。 在晨来的角度,恰好父子俩的面孔各看半边。这眉眼脸型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但这气势像得足足的。 剑拔弩张。 晨来觉得自己最好快点走。 “您也很清楚,如果不是在这里,三分钟我也不会给您的。” “所以要在这谈吗?”罗耀南已经克制不住要发火了。 “……对不起。”晨来轻声跟罗焰火说着,起身要走。 “没关系。不用避开。”罗焰火说。他没有看晨来,而是盯着父亲的眼睛。“我跟您之间的谈话,没有什么不能让第三个人听的。如果您觉得有,那对不起,不是我的问题。” “你就这么跟爸爸说话?谁教得你!” “我明确讲过不希望您出现在博时。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博时也有我的份儿,我为什么不能来?” “不,博时是我妈的心血,现在是我的。任何人,别想在这里撒野。任何人。”罗焰火说着,抬手看了下腕表,然后抬眼看回罗耀南那铁青的脸。“还是旧话重提,那就免了。” 罗耀南没出声。 他呼吸有点沉重。 “您走进来的时候,当然是希望我不至于在这翻脸,以至于丢脸。不好意思,我不怕丢脸,也不怕翻脸。我不受任何人的胁迫。如果在电话里我说的不够清楚,如果我在爷爷那里的表态还不够坚决,那您听清楚了,我拒绝。” “条件呢?”罗耀南像是完全冷静了下来。 罗焰火看着他,平静地说:“没有条件。” “不会后悔吗?” “永不。”罗焰火脸上甚至有一丝笑。“对不起,我还有工作要做。” 他说着,转了身。 晨来微微低着头,眼睛盯着腕表……离三分钟结束,还有十五秒。 “火火。”罗耀南开口。 焰火脚步一滞,没等罗耀南说下去,抬眼看了他,说:“不用再说了。您从来不求人,我也是。您一向不喜欢拖泥带水,我也是。您有足够的能力给他最好的治疗,我相信。而我说过了我不会去做检测的,您最好也相信。” “会有报应的,火火。” “谁说不是呢?”罗焰火轻飘飘地说。 四周静极。 晨来看着秒针一点一点地往前推,只觉得心脏里的血像是都被一点一点地挤压了出去,然而却没有新鲜血液回来……她此时盼望着能有很多很多人一拥而入,鼎沸的人声会把这个空荡荡的房间填满,把这两个人淹没掉。 罗耀南没有再说话。 他迈着大步走了出去,昂首阔步。 刚刚好三分钟。 晨来缩了下手,视线微微一提,看到罗焰火那铮亮的鞋尖正对着自己,心也一提。她吸了口气,抬眼看他。 对上他平静的目光,她却不知该笑一下还是怎么样。 罗焰火说:“Terresa 刚跟我说了,你来还袖扣。谢谢。” “不谢。应该的。”晨来说。 “我有工作要做。”罗焰火点点头,急匆匆地走了。 晨来等他的身影消失,才意识到自己没说再见,当然,他也没说……她呼出一口气来,起身。展厅里的温度凉爽适宜,她的衬衫却几乎湿透了。 做个大手术也不过如此。 她见四下无人,伸手到后面,提着衣领轻轻抖了抖,这才舒服些。 她已经无心再看展,从空荡荡的展厅里走出来,准备乘电梯离开。等电梯时,她看了眼旁边的屏幕。仔细一看,微微吃了一惊。虽然说是场小拍,这拍卖场可不小,上下两层,座无虚席,连拍卖台旁最靠近拍卖师的位置,都坐满了人,看起来,像十九世纪的歌剧院,拍卖师则是演员……她看到罗焰火走进了镜头中,步履从容,姿态优雅,站下来,定住身形,先给现场的各位竞买人和参与者鞠了个躬,然后抬起头来,缓缓开了口。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十一) 尼卡2021-02-19 不知是这块屏幕画质格外好,还是罗焰火的面孔太适合上镜,晨来看着镜头里的这张脸,觉得像是看到了小时候在动画片里看到的男主角。 等电梯的人也还是慢慢聚集过来,静静地看着屏幕内的画面——这部分不过是正式开拍前的规则解说,罗焰火讲得不疾不徐,场内场外都安安静静的…… “小罗总近来很少主持拍卖了。难得。”晨来听见身后有人低声道。 “商老突然病倒了嘛。商老的工作他接过来了。” 电梯“叮”的一声响,身后响起了零零碎碎的脚步声。 晨来最后走进轿厢。 里面几个人分散站在不同位置,都不出声,也不交谈。 晨来看一眼按键,也零零碎碎地亮着,一层一停,来到大厅时,只有她一个人了。 电梯员礼貌地跟她说再见,她回以微笑,加快脚步穿过大厅,直到走出艺术中心大门,来到树木葱茏的广场上,才松了口气。 她抬头看了眼这漂亮的大厦,头也不回地往地铁站走去…… 回到家里,发现门锁着,母亲不在家,东西厢房静悄悄的,只有成奶奶养的那只狮子猫看见她,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斜睨了她一眼,去檐下水碗里喝水去了。 晨来不急着进门,在门前台阶上坐了下来,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想问问她此时在哪里、做什么。这些日子她总觉得不安,空闲时候就尽量多联系母亲几次,倒惹得母亲不高兴——电话没打通,她犹豫了下,拨打了父亲的电话号码。 然而也没打通。 这倒是意料之中的。 狮子猫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在她腿边坐了下来。 有黄叶从半空中飘飘摇摇落下来,正落在狮子猫的头顶。猫耳朵颤了颤,倒没躲开,仍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陪着她。 晨来伸手替它把黄叶拿走,又坐了片刻,觉得冷,摸摸狮子猫的脑袋,捏了黄叶起身开门进去,没等她关门,狮子猫跟着进来了,跳到门边那个矮脚凳上,卧了。 晨来有点惊奇地看着它,摆出这么大摇大摆地如同回了自己家似的架势,自自然然,想来平常是习惯了的。 她父亲不喜欢小动物,母亲喜欢但也没有到愿意为此跟父亲对着干的程度,自祖父母过世后,这家里除了耗子,和偶尔来访的麻雀喜鹊,就没有过常驻的活物。狮子猫能登堂入室,大概多亏了它能招呼整个院子的耗子吧……她没有打扰狮子猫休息,推门回了自己房间。 有点饿,但也不是必须吃东西。她休息了一会儿,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打开笔记本开始修改论文。 可能是接近死线的缘故,她今天效率非常高。手机震动了几下,她拿过来看,是遇蕤蕤问她怎么没在宿舍,想找你一起吃午饭。 她随手回复说自己回家赶论文,蕤蕤说知道,所以才找你一起吃饭,又问吃饭了没有。她说妈妈都不在家,等下随便吃一点好了。 蕤蕤只说了句还是得按时吃饭,论文晚一会儿怕什么。 她没再回复。 就差一点点就可以完工,难得家里安静,可以饱饱睡一觉,这是多大的诱惑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听见“嘭”的一声响,一抬头,就见一个人影趴在自己窗前,正往屋内看。 一声惊呼塞在喉咙里,她惊得心跳都停了。外面的人看见她,敲了敲窗,往后退了退,她这才看清这人穿着制服,是外卖员。 “外卖到了,打你电话也不接……我搁这儿了啊!”外卖员态度倒挺好,赶着送下一单,没等她出去,就把餐盒放在了廊下长椅上。 晨来定定神,缩回手来。贴着桌腿放置的一条宽一寸半长两尺半的铜尺照旧在原处。她走出房间,看到狮子猫坐在门口,知道刚才那一声响是它报警。 她摸摸狮子猫的脑袋,开门出去,拿起餐盒来看,上头订着单据,备注里有一句大鱼让蒲晨来多吃鱼。她惊魂甫定,笑了笑。 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见母亲也拎着食盒从外面进来。 柳素因见晨来拿着外卖餐盒,轻声抱怨了句说这么浪费干嘛,又叫外卖。晨来顿了顿,接了她手里的食盒,才问母亲去哪儿了。食盒挺重的,拿进屋里打开看,是热气腾腾的团子。食盒是中秋那天她拿去姑姑那边的,团子是她爱吃的,姑姑偶尔会动手做给她吃……听母亲说上午拉着姑姑去签了菜店的合同,说着说着就高兴起来了,她拿了只团子吃起来,“好吃。” 柳素因收拾着桌子拿来餐盘,打开外卖餐盒时看见了单据上的字。 “这是蕤蕤给你点的外卖?”柳素因问。 “嗯。”晨来点头。 “来来,蕤蕤可不行啊。”柳素因说。 晨来坐下来,擦擦手,“说到哪儿去了。” “你有数就行。我不过一提。”柳素因语气淡淡的,回身看见狮子猫,拍拍手叫它。“嘉宝,奶奶不在家吗?你要吃什么不……给它吃口鱼行吗?” 晨来看着外卖餐盒里整整齐齐码着的炸刀鱼和炸鸡,心想这猫原来叫嘉宝。 “人类的食物不适合给猫吃。我等下就下单,买点鸡肉干给它。”晨来说着,就见嘉宝扭头便走,像是听懂了她的话。 她有点想笑。 柳素因慢吞吞地说:“你看,连小动物都是这样的,没有好处,怎么会一直粘着呢……有些心思不说出来,你也得想得到。” 晨来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妈,我爸这几天有消息吗?” 柳素因看看晨来,摇头。 进了球场,罗焰火在停车场耽搁了一会儿。同行的几位朋友先进了电梯,他接起电话,示意自己等下一班电梯。 电话是四婶打来的,让他晚点儿去一趟,说四叔要见他。 他看了下时间,说大概全部结束要在十点以后了,四婶说没关系,那个时间四叔也未必散会。四婶语气与往常一样的淡淡的,但能听出来笑意,说我知道今天晚是新赛季揭幕战,等下我的事情做完了大概能赶上看最后一节。祝你们新赛季取得个开门红。 他笑笑,等四婶先挂断电话。 停车场的这一区是专门留出来给 VIP 的,旁边则是球队专用的。这个时间 VIP 们都还没到,球队又早就进更衣室准备了,比较清静,他站在这里接电话,没遇到什么人。 他走过去,电梯员替他按了键。 不一会儿电梯来了,他走进去。 电梯是直达包间所在的那一层的。轿厢有三面透明。他站在这里,能看到电梯向上行进,一层又一层的平台载着熙熙攘攘人群从他面前闪过……在经过第三层时,有个身影在人群中跳了出来。 他想要看清楚点,电梯已经升上去了。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19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十二) 尼卡2021-02-20 他皱了下眉。 那飞快掠过的人影像是蒲晨来。不过……蒲晨来是长发。 他又皱了下眉。 电梯一停,门打开时,几个朋友就站在包厢入口处,看见他这个表情,都笑了。七嘴八舌开他玩笑,说怎么着了,眉皱成这样,发愁打哪儿开始拜码头呀? 他眉头舒展些,说了句可不是么,引得大家一阵大笑。 今天这个日子、每年的这个日子,像期待已久的社交季的开幕,从此往后数月时间,他只要想,就会在这里见到许多平时无故是见不到的人,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 这个包厢很大,是俱乐部位置最好的包厢之一。布置得再舒适不过,球场内热闹非凡,这里却安安静静的。先到的朋友已经开了香槟,正在闲聊。傅宁昂到得更早,这会儿见他来,过来递了杯酒给他,听见大家开玩笑催焰火赶快出去交际,也笑,道:“今儿晚上你可正经的忙。这替不了你,下面是你球队主场,上面是你的主场。这儿的都不用你招呼,该干嘛就干嘛去吧。” 焰火呼了口气, 接了酒杯小啜一口,顺手放在一边,说:“我今儿不能喝了。等下见人,晚点儿还得去见四叔。” “嚯,这是不能多喝……不过四舅什么时候还因为这个骂你?疼你都来不及。”宁昂在沙发上坐下来。 “可他讨厌人喝酒。”焰火将外衣脱下来,有服务生过来把衣服取走了。 他回头看了看。 朋友们或站或坐,都在聊天,只有宁昂坐得离他近些。他心里都是待办的事情,满坑满谷,密密麻麻,就有点懒怠动。 宁昂看他的神情,问:“还不快去?” 他没出声,招手叫服务生来,给他一杯水。他那在手里,要喝不喝的。 宁昂说:“等下我陪你去。” 焰火清了下喉咙,说:“不用。你就清清静静看个球儿吧。” “上面转一圈就算了,不能不去见的见一见,其他的交给郑飚去应付吧。你们郑总经理能干着呢。”宁昂也没坚持。他是来玩的,不像焰火,这算正经事。“是不是特想念什么都不用管,就管看球骂人的日子?”他说着就笑了。 “我现在也可以。” 宁昂看焰火坐在沙发上,整个人都有深深的倦意,顿了顿,说:“得嘞,咱们手里一把美职联套票,回头想看哪场咱们约哪场……走走走,快去……” “火火,等下你是去内场看吗?”秦朗站在远处,喊了一句。 “对,我下去。”罗焰火点头。他当然得下去。今晚是新赛季第一场球,该到场的都到场了。平时不过问也就罢了,今晚不能不表示出最大程度的重视和热情来。何况比起在包厢里坐着看球,他更喜欢坐在内场观众席上。 “差不多时间了。”宁昂看看表。 焰火一点头,看了秦朗问:“干嘛问我去不去内场?” “他还能有什么好心眼儿?内场贵宾席,有个大美人。” “我是图下去看球近好么?” “还不知道你,图看什么近?你再说一遍?” “秦朗来了净盯着大屏幕了。镜头给哪儿看哪儿,俩小眼睛都成斗鸡了……” 几个人开着秦朗的玩笑,见焰火对着镜子整理衣装,又开焰火的玩笑,说这小子在这儿磨磨蹭蹭的不出去,指不定是怎么回事儿呢,搞不好是拿不定主意这一排包厢里到底该从哪儿开始拜访——“全是岳父候选人,先去哪一个跟前儿好呀”……一阵爆笑。 “你们这些人,损不损哪?”傅宁昂笑着起身,手里拿着空酒杯,挨个儿敲他们的头。 “那还不是因为火火最近太素了吗?火火你这段素得有点儿久啊,不怪那么多人都开始惦记你了……” “他素,你们信吗?他没玩儿串烧、见天儿火烧连营就算素了是吗?” 焰火开了门,回手也挨个儿点了一下人头,说:“给我等着。看我怎么回来收拾你们。” 大家哄然大笑。 等焰火出了门,宁昂看秦朗拿着望远镜往对面内场贵宾席上看,走过去把望远镜一抽,“有那么美么?” “我像是开玩笑?”秦朗笑着说。见傅宁昂不出声,他笑。“怎么样,不错吧?” 傅宁昂把望远镜还给秦朗,拍拍他肩膀。“你没见人身边有同伴吗?这可是正经的行业精英,你要去认识,不是不行,就是正经点儿,别给哥们儿丢人。” 他回手又拿了杯香槟,啜一口,眼睛看着场内,听着秦朗抓耳挠腮地说“怎么说话藏着掖着的要认识给介绍一下嘛,不然我找火火去。内场贵宾席都有数的,他肯定记得票给谁了”,说:“去吧,看他有空理你。” 秦朗又是笑又是骂,引得几个朋友都过去看他说的美人。宁昂拿着酒杯坐一边,看他们笑笑闹闹的,忍不住叹口气。 说起来岁数都差不多,他们还在玩儿起来胡天胡地的时候,焰火呢……他又啜口酒,看了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球场。 玩票的事儿都认认真真打点,半点松懈不得。 看着都替他累。 他看着贵宾席上正和同伴聊天的蒲晨来,好像上回见到蒲医生,还是长发? 这时蒲晨来抬起头来,往这边看过来。 他明知道大概她是看不清楚这边的人影的,还是差点儿站起来。见她目光一定,立即转开,他笑出来。 这位蒲医生真是有让人紧张的本事啊,那眼睛看谁一眼,立时三刻穿透人心……他轻轻拍拍胸口,回身去倒酒。 看着晨来的脑袋转来转去,遇蕤蕤把爆米花举到她眼前,“怎么还是把头发剪了啊?不是说好了我替你捐吗?” “谁跟你说好了。再说你那兔子尾巴够干嘛的?”晨来抓了几颗爆米花。 剪掉长发的轻松感很短暂,她很喜欢,舍不得错过一秒。 她又甩了甩头。短发飞起来,圆圆的脑袋像蒲公英球,遇蕤蕤看着,忍不住笑起来。 他笑声清朗,笑容明媚,引得周围人都来看,尤其前后左右的女观众。自打他们进来,就不时偷偷瞄他,还有人借着自拍在拍他。 遇蕤蕤是引人瞩目的……晨来看着他,也笑笑,转开眼。 场内观众席又满了几分。这场上座率高,球场内看起来像个盛满彩色巧克力豆的碗,让人看着心里也觉得满满当当的,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涌动和上涨,耳热心跳……晨来慢慢将一颗颗爆米花放进嘴里,慢慢咬开,有点出神。 贵宾席渐渐也坐满了。当然除了遇蕤蕤,她都不认得。这些年她都没有来过现场看球,以前来看球也只能买最便宜的票,坐到这里来还是头一次。球场内熟悉而热烈的气氛能使她毫无障碍地瞬间融入其中,然而在这个位置和角度看球,又让她有种疏离和陌生感,甚至还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爆米花桶举到她面前,有一会儿了,她还没发现。 遇蕤蕤将爆米花放在桌上,忽然靠近了晨来,“喂!” 灯忽然熄了大半,喧嚣的声响渐渐落了下去,晨来看着遇蕤蕤,一激灵。 “赶紧的,你偶像马上出场。”遇蕤蕤看着她盯着自己的脸,身体像是在往后退,装作没有发觉,笑笑,坐正了。 晨来“哦”了一声,深吸了口气。 不断晃动的光柱和现场主持人极具感染力开场白让球场内的气氛又热烈了起来。随着主持人逐渐高亢起来的语调,主客队的球员依次入场。球迷的欢呼、掌声和口哨声此起彼伏,身处其中,让人很难不同步激动和兴奋起来……然而晨来很快发现,贵宾席上这些人,还真是稳重。比起周边的球迷,他们就连鼓掌都显得温吞些。 “来了。”遇蕤蕤在晨来耳边大声说。 主持人报出了范锦程的名字来,晨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球员通道。范锦程不紧不慢地走出来,脸上挂着有点矜持的微笑,抬起双臂向观众席挥舞了下。晨来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蕤蕤发现,抬手一拉她,“影响到别人啦。” 晨来欠身说了声抱歉,发现身后几位都在低头看手机,转过身来坐下,瞪着蕤蕤,嘟了下嘴。蕤蕤看着她的表情,忍不住笑,随手拿起球票来,刮了下她的鼻梁。 晨来怔了怔。 蕤蕤这小动作也是有些亲昵了,虽然……她看着蕤蕤的侧脸,听见他说:“要不下回咱们还是自己掏腰包买票看球吧,就买后排座位,随你怎么蹦跶都可以,不影响其他人——范锦程魅力有这么大么?你形象都不要的了。” 他说着话,转过脸来看了晨来。 晨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僵住了。 他有那么一会儿一动不动地看着晨来,然后轻声问:“这场我押客队嬴,输了的请吃宵夜。”手里的球票举起来,轻轻打在晨来额头上。 晨来像是被解除了封印,说:“开什么玩笑,主队赢,至少赢多十分。” 遇蕤蕤笑着举起手来,晨来一巴掌拍掉,转开脸不看他。 这时范锦程坐直了,回了下头。有人隔着通道,比划着跟他撞了下拳头……范锦程大笑。那人一转身,挨个儿跟后面的球员撞拳,很快就在教练席后坐了下来。 晨来认出来,那是罗焰火。 坐在球员身后,身形竟然并没有被比下去。看他只是衬衫西裤,坐下来,一边跟身边的人说着话,一边卷起衣袖来,非常自在的样子,比起早前见他那一板一眼,又是另一样了……这人还真是在什么场合像什么样子。 晨来收回目光,看着内场。 双方球员已经站在场地上,看起来状态都很好。她仔细看了看,范锦程没有首发。开场哨响,争球的一瞬,她看向坐在板凳上显得很松弛的范锦程,忍不住说:“今晚不知能不能等到他上场。” “等。不等怎么知道结果不是自己想要的。”遇蕤蕤说。 晨来听着这话,心像是被戳了一下,隐隐约约的不安浮上来,又急忙压下去。 遇蕤蕤似完全没有发觉她不自在,拧开可乐瓶给她,自己一颗一颗丢爆米花进嘴里……晨来握着可乐瓶,半晌没有动。 她有点心慌。 没等一节比赛结束,她跟蕤蕤示意自己出去一下。蕤蕤看着她,要起身陪她去,她摇了下头。蕤蕤看到她的眼神,就没动,只是目送她走出贵宾席,很快消失在出口……他慢慢地呼了口气,掏出手机来看一眼。 没有呼叫。有新的消息提示,但他不想马上回复…… 晨来出了球场,宽敞的走廊上清新的空气顿时让她觉得舒服了些。 她走进洗手间,拿出随身带的消毒液和湿巾来,仔细地擦着光洁的台面和洗手盆。擦到一半,她停下来,盯着面前这光可鉴人的洗手盆,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透明透亮的镜子中自己那睁大的眼睛——这是在干什么? 这体育场应该翻新过,从前就以洗手间豪华干净设施齐全著名,如今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她还是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一进来就开始消毒。 她闭了下眼,有短暂的呼吸困难。 保洁女工敲门进来,看到她似乎松了口气,对她微微一笑。 她意识到自己在里面呆的时间也许久了些,轻声说:“我这就出去。您这是要做清洁吗?” 保洁女工摇摇头,说只是进来看看您是不是需要帮助。 晨来笑着摇摇头,说声谢谢。 她看着女工那温和明亮的笑容,心想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不该来这里?在孙护士长说她突然有事不能来看球的时候,自己就该果断取消行程?免得来了这里,一切像是都在提醒她跟从前不一样了、然而又处处都似曾相识……就连这女工的笑容,也似曾相识。 她扶住洗手盆,站了好一会儿,打开水喉。冷水打湿皮肤的一瞬,她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喊快点叫人来。 声音有些远,但她像听见了警报,立即推门走了出去。走廊上空荡荡的,有零星几个人,但似乎也被这惊呼给吓了一跳,正在发愣,倒是能听到凌乱清晰的脚步声。晨来判断了下声音的来源,发现有保安往前方跑去,追上去问出什么事了。 保安随口回答说有人晕倒了。 晨来一听,快跑起来,来到走廊转角处,发现有人围观,推开人进去一看,果然地上蜷着一个人,先到的保安在查看情况。晨来蹲下来,马上认出地上躺着的这位就是刚才那位保洁女工。此时她双眼紧闭蜷在地上,保安正在喊她的名字,但完全没有反应。晨来将保安推开,跪在地上,一边查看一边说叫救护车、如果有医疗小组马上请求支援、让大家不要围观保持周边空气流通。她将女工身体放平,发现她已经没有呼吸心跳,活动了下手腕,立即着手做心肺复苏。 保安说已经通知了医疗小组,救护车就在楼下待命。 晨来做完一组心肺复苏,停下来查看下女工的情况,见没有好转,继续做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她这样交替进行,汗水很快顺着额头往下流,也顾不上擦一下。 “换我。”有人接过去,继续做心肺复苏。 晨来擦了把汗,见是蕤蕤,松口气。这时医疗小组也已经赶到,她赶忙将病人的基本情况交代一下。沟通间听得出来他们非常专业,再看他们带来了便携设备,有条不紊地接手施救,晨来顿时觉得安心。 给氧、电击、心肺复苏仍然在进行,病人没有苏醒的迹象。 “救护车到了吗?”蕤蕤问。 “我们自己有应急救护车,已经准备出发了。” “好。小心抬病人上去,不要停。”蕤蕤说着看晨来。晨来此时正跪在病人身边,跟其他医护人员一起回答了一声明白。 “嘟”的一声响,“有心跳了”。 晨来直起身,让到一边,看着蕤蕤查看病人,跟其他两位医生交换意见,很快,病人有了意识。这一瞬,能感受所有人精神都为之一振。蕤蕤半转身子过来,给了晨来一个大大的拥抱,“太棒了。” 他紧紧拥抱着她,感受到她身体忽然僵直,却没有立即放开。 “你可太棒了,晨来。”他在她额角亲了一下。 晨来手臂一抬,将他推开。她没看蕤蕤,也知道他表情一定是僵了的。 周围的人欢呼起来,鼓着掌说谢谢医生们……她看着蕤蕤脸上露出笑容来,示意掌声给她、给其他医护,然后朝她挥挥手,说我送病人上车再回来,等我下。 晨来眨了下眼,汗水顺着睫毛滴下来,流进眼睛里。她眼睛有点疼,视线有些模糊,眼前人影晃动,这场景,再次似曾相识——只不过此时此刻,她无比清醒,即便似曾相识,距离上一次遇险施救,已经过去了很久,而与她并肩作战的那些人,都不在她身边。 即便有蕤蕤。即便蕤蕤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像是能完美复刻葳葳。 电梯门合拢,病人和救援人员都离开,四周一下子变得安静了。 晨来听见有人问她要不要去休息一下……她匆促地摇头说不用,但还是看到了前方的长椅。 她走过去,几乎是跌坐在那里。 手肘撑在腿上,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有点埋汰,她知道。这可真不好。但这会儿她动都不想动。 一方手帕递过来,她抬起眼来,看着托着手帕白净的手掌,心神一滞,不自觉地接了,但“谢谢”两个字却梗在喉咙里,只是说不出。 “辛苦了。”罗焰火蹲下身,看着晨来。 满头短发全被汗水打湿,留海黏在额头上,眉毛眼睛都像是被水浸泡过,湿漉漉的……他双手合在一起,忍住了没有把手帕拿回来,只是重复问道:“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20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十三) 尼卡2021-02-21 晨来摇了下头。 “休息室就在旁边。可以喝点东西。”罗焰火又说。 “我坐会儿就好的。”晨来才注意到罗焰火的姿势。看起来,自己刚才的样子应该很让人的担心。她有点尴尬,把手帕举了举,说声谢谢,展开按在脸上。 手帕柔软,很快被汗水浸湿。 走廊上通透,清冷的风吹过来,她觉得一阵冷,想起来自己的外衣和背包都还丢在洗手间里。 “罗总。”白夜过来,手里拿着两件新运动装,还有水。 罗焰火接了,转手递给晨来。 晨来没想到他们会给准备衣服,这才低头看了眼身上。衬衫被汗水浸湿了,一团团的印记实在是有碍观瞻……她接了运动装又说了声谢谢,将衣服展开穿上。 长款,尺码又大了些,晨来瘦,就像被套进个口袋。 焰火看看白夜。 白夜说:“这款这是最小码了,暖和。” “很合适,确实暖和。”晨来说。她低头看看这配色和款式,“是这个赛季的最新款吧?很好看。” 藏青和淡黄色的组合,沉沉稳稳、不急不躁的色调,很有老牌劲旅的气度。 她拢了拢衣袖,露出半截手臂来,将手帕系在腕上,捏了下衣襟,跟罗焰火说:“等我回去洗干净再还回来。” “不用。”罗焰火说。“还需要什么?” “不需要了。谢谢。”晨来抬起头来,发现他已经坐在自己身边了。两人之间隔了一个位子。看他的长腿折叠起来,想必刚刚蹲在地上,也不是那么舒服……他语速很慢,看着她,说:“今天该说谢谢的是我们。” “哪里。换了别的医生,也一样会参与急救的。”晨来说。 罗焰火刚要说什么,看到遇蕤蕤从电梯里出来,快步往这边走来。 “晨来!”遇蕤蕤看到晨来身边有数人或远或近地立着,不禁加快了脚步,最终是跑了过来。 焰火先晨来一步起了身,伸手过去,做了自我介绍,然后看了看晨来,再次表达了谢意。晨来站在一旁听着两个人这一番客套的说辞,你来我往,虽说不是不真挚的,可听起来怎么就那么官方那么正式那么……没意思,又让人想笑。 她不知道,这会儿她的脸上是有一点笑意的。 “比赛还在进行,我已经让人安排了包间,请两位移步。”罗焰火说。 遇蕤蕤看晨来,问:“看完比赛再走呢,还是?” 晨来说:“你呢?我想回去了,还是有点累。” 遇蕤蕤点头,说:“谢谢罗总好意。我们这就回去吧。” 白夜过来把另一件运动衣和水交给遇蕤蕤。蕤蕤接了水拧开就喝,没有接运动衣,只说不需要。 白夜转向罗焰火,说:“已经安排车子了。” 罗焰火点头。 “不麻烦了。我们回去很方便的。”晨来忙说。她想起自己的包还丢在洗手间,轻轻呀了一声。遇蕤蕤看着她,笑笑,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说你看,又是顾着别人忘了自己。晨来说声抱歉,左右看了看,才想起来自己之前从哪个方向来。她指了下那边,说:“我去拿包。” 罗焰火说:“稍等。” 晨来站着没动,看罗焰火叫来人,交代几句。那人一转身,开了对讲机找保洁处主任,问值班保洁员谁在三层东侧洗手间发现了客人的遗忘物品,马上送过来……不一会儿,他回来说有位值班保洁女工发现了,东西已经交到管理处,正准备在中场休息时广播。 “谢谢。给你们添麻烦了。”晨来说。 遇蕤蕤指指场内,晨来点头,说等下这里见。 他很快走开了,只剩下晨来和焰火两人,都不出声。不一会儿,管理处有人送来了一个密封的大袋子。晨来接过,打开一看,正是她的背包和外衣。 恰好中场休息,几个出口同时涌出人流来,很快宽阔的走廊里就人声鼎沸,遇蕤蕤却还没有出来。焰火和晨来为了免得被人群包围,往后退了下,站在圆柱旁,一回头,恰好能看到体育场前的公园。一般体育场前最喜欢设计的是与其体量相配的广场……她记得以前这里也是广场,什么时候变成了公园?有一瞬,她甚至以为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这里以前是……”她自言自语。 “以前是个广场。前年翻新的时候,改成了公园。”罗焰火说。 晨来轻轻点了点头,想起来博时广场前也是一个小公园。只是每次经过都匆匆忙忙的,没有细看。 虽然外面光线暗,只能看到这个公园的轮廓,但也看得出来一定是遍植树木,假以时日,会形成非常美的景观。 比起钢筋水泥森林来,城市中自由生长的一草一木都显得珍贵……“真好啊。”她轻声说。 罗焰火没出声。 晨来似乎忘记了自己身边还站着人,而他们又一起处于热闹的人海之中。她只是隔着厚厚的玻璃墙欣赏着其实看不清的景物。 “蒲医生。”白夜小声提醒晨来。 晨来回头,看到遇蕤蕤穿过人群走来。她背好背包,等蕤蕤站到她身边,他们一起跟罗焰火道别。 “真的不用专门送。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这样反而会让我们觉得不自在。”晨来直言。 罗焰火点了点头。 白夜看他,说:“罗总,那边等着您呢。我送蒲医生和遇医生下去。” “不用不用。”晨来摇手。 罗焰火没有听她的,还是送到了电梯门口才走。白夜陪着晨来和蕤蕤乘电梯下行,走进特别通道时,晨来反应过来,轻声问:“球员平常走这个通道吗?” “多数时候。”白夜回答。 “偶尔要给球迷看一眼的机会嘛。”晨来声音很小。 白夜忍不住微笑,问道:“蒲医生是谁的球迷?” 晨来看看他,立即回答:“锦程大神。”说完,她马上摇手。“不要特意送我他的周边产品。我都有买来支持他。也不要给他添麻烦,这样会打扰他的。他好好打球给我看就好了。” “我会转告他。今天救人的英雄医生是他的球迷。这样可以吗?”白夜问。 晨来点头。 蕤蕤在身后发出笑声。笑声由小到大,显然已经忍不住。晨来也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 几个人走出通道,来到停车场,已经有车子在等。白夜看着晨来,轻声说:“要是您觉得不便,上去以后让司机师傅送到哪里您说的算。” 晨来只好点头说谢谢。 白夜替他们开了车门。等他们上了车,关车门前,白夜说:“再见,蒲医生,遇医生。晚安。” “晚安。”晨来摆摆手。 白夜将车门关好,等车子驶离,才转身朝电梯走去。 车子里,遇蕤蕤看看晨来,又看看司机,暂时没出声。晨来也没出声。车子从停车场出来,果然晨来看看蕤蕤,两人交换了下目光,在看到前方地铁标志时,请司机师傅停车。 下了车,蕤蕤和晨来站在路边,齐齐松了口气。 “好像应该再多坐一会儿豪车。”往地铁站走时,蕤蕤忽然说。 晨来没出声,抱着手臂低着头,一味赶路。 站在站台上了,晨来还是不说话。蕤蕤东拉西扯说了很多,她都没听进去。 蕤蕤撞了下她的肩膀,“喂,跟你说话呢……为什么这位罗总跟咱们这么客气?你不觉得奇怪吗?就算是救了他的员工,好像也……还是我的概念里,大老板该是高高在上的,这些小事根本不用自己出面……” 晨来这才转头看他,说:“人家为什么这么客气先不管,你是不是也得学学,有时候,别跟我太不客气?” “因为那个?”蕤蕤挠了下后脑勺,“对不起……当时太激动了。我没有别的意思。” 晨来盯着他的眼睛。 蕤蕤转开脸。 “最好你没有别的意思。我们是好同学,好朋友,好同事。我希望一直都是。” 地铁进站了,闸门打开,蕤蕤示意晨来上车。晨来推他先上去,自己往旁边一闪,让后面排队的人先上。 “你干嘛?”蕤蕤问。 “我等下一班。”晨来说。 蕤蕤脸色一变,就要跟着下来。晨来又推他一把,说:“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警报声响起,闸门关闭了。 隔着闸门,晨来和蕤蕤对视。地铁很快开走了,晨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但还好,身上这件运动衣足够保暖,她并没有觉得太冷。 她在站台上踱着步子,慢慢地走了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 手机在包里震动,她拿出来看,有好几个未接来电,有蕤蕤的,有白北川的,正打进来的,是个陌生号码。 她要定定神才接电话。 接通的一瞬,她听到那句“我是罗焰火”,站了下来。地铁进站,推进来很大的风。她清了下喉咙才说:“是。我是蒲晨来。” 那边顿了顿,她意识到,他可没有问她是不是蒲晨来……她随着人流进了车厢。车厢里很挤,她贴在把杆上,背有点疼,听着罗焰火问她有没有看新闻,她愣了下,说没有,又问怎么了?罗焰火说刚才救人的影像被围观的路人拍到传上社交网络了。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十四) 尼卡2021-02-22 晨来应声。她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从她接触病人到开始救治的过程,如果记忆没有出现偏差,那么整个过程是无懈可击的。况且后来还有蕤蕤加入……为什么罗焰火会亲自打电话告诉她这个……啊,事情是在比赛期间发生的,获救的病人是他们的员工,跟他们是有直接关联的。不管时间后续有怎样的波澜,都会影响他们的形象,好的坏的都有可能。 “传播很广吗?”晨来问。她本能地排斥突然之间成为众所瞩目焦点。这样的小事值得引起关注吗?如果传播过程里出现了什么其他意外因素,那就不可控制了……车厢里太挤,她想幸好马上到站,可以从容点去搜新闻。 “目前还好。我刚才收到报告,已经有媒体跟进,想采访你们。等下赛后新闻发布会,新闻官要公告一下这事的进展。你和遇医生的个人信息是不是能公布?” “我本人的是不希望公布的。遇蕤蕤那里……”晨来想我不能替蕤蕤做主。“要问他的意见。” “已经沟通过了。遇医生本人也不希望公布。” 晨来松口气。 “另外遇医生说,如果可能的话,希望拦截一下视频和消息的继续传播。” 晨来沉默片刻,说:“如果不麻烦的话,那再好不过了。” “不麻烦。”罗焰火说。 没有其他事了吧,晨来想。 “谢谢。”她说。 “不会。”罗焰火挂断了电话。 地铁到站,晨来被挤出了车厢。她走到没人的角落里,干脆蹲下来,一边休息一边想该搜索什么关键词。搜索球队名字或许可以……还没等她去搜,微信消息提示从数条到了数十条,那个数字还在增加。 她吃了一惊,打开来看,发来新消息的列表一下拉不到底。白北川、孙瑛……工作群。她打开白北川的对话框,果然在问她视频里这个女医生是你吗?附上了链接。 她打开来看。 视频有四十几秒,不算短,但画面算不上太清晰。全程都是她在做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拍视频的人角度掌握得很有技巧。视频里虽然有不少人,连正在被救助的病人在内,除了她的侧脸,都没有暴露面容。 认识她的人,会一眼就认出那是她。 晨来又看了遍视频,确认自己当时的操作没有失误,放心了些,回复白北川道:“是我。” “我就知道是你。刚才各个群里都噼里啪啦一通转发,都在问这美人是谁。” “鼻子眼睛都看不清,美人!”晨来看看地面,正想要坐下去,想到身上是新衣服,赶忙把衣服卷上去。来来往往的人从身前走过,她晃着肩膀放松下肌肉。之前救人的时候太紧张了,这会儿肌肉有点酸痛。 “矫情!” “哪儿矫情了?” “明明被从小夸到大,非不承认自己好看,你说你矫情不矫情?好了,表彰你关键时刻的英勇表现,这两天你哪天有空,我请你吃饭——不准拒绝。” “后天吧。” “好。到时候我来接你。你记得戴上墨镜和帽子,免得被人认出来要签名。” 晨来发了个笑得满地打滚的表情,放下手机,从地上爬起来就走。 出了地铁站,迎面看到了揣着手站在台阶下的遇蕤蕤。 看见她,遇蕤蕤的表情松弛了一点。 晨来也心平气和了许多。 蕤蕤从口袋里掏了一杯奶茶给她。“接到电话了?” “接到了。”晨来看着手里的奶茶,忽然有点感慨。 “他们动作挺快的。这会儿热度已经开始降了。刚才几个门户网站的热门都是这个视频。我一看就觉得有点不妙。你的电话打不通,俱乐部新闻官打来,我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没什么不合适吧?”蕤蕤说。 晨来握着奶茶暖手,“没有。不过我没想到你会提这要求。” 遇蕤蕤问:“为什么没想到?我会不了解你的想法?” “我什么想法?”晨来反问。 “最好一直躲树洞里。暖暖和和的,有榛果吃,黑一点也没关系……” 晨来不语。 “还是你觉得,我会想着趁这机会来个曝光?”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这个意思也没关系。换了谁,会不觉得这是个露脸的好事儿呢?对大家都有好处。”蕤蕤说。 晨来想,当然蕤蕤是对的。 她仍没出声,将奶茶揣在手臂间,低头赶路。遇蕤蕤跟上去,走在她身后两步远处。在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她的侧脸——出现在那段视频里的,就是这个角度、这个侧脸。此时她迈着大大的步子走在清冷的街道上,那一头短发随着步幅飞起来,又酷又美……真的很难不让人多看一眼。 平常他们一起走在路上,总是要聊几句的。 这会儿谁也不想多说话。因为说出来的话必定带着火星子。 过了马路,前方就是他们医院的家属区。这是个有些老旧但干净、管理很严格的小区。位于小区边缘的几栋高楼,是单身宿舍。 蕤蕤看了眼他和晨来住的 A 栋。虽然单身宿舍人满为患,此时亮起灯来的窗口却不多。与旁边家属区的灯火通明成了鲜明对照。 进小区时要查看证件,晨来找了好一会儿才把证件找出来。 蕤蕤就站在一旁等她,始终未出声。 两人并排走在小区街道上。长长的一段路,走得并不算快,但也不慢。 蕤蕤的手机响了几次,他都没有接。 再次响起来时,晨来正刷卡进单元门,看了蕤蕤。 蕤蕤站下,接听了电话。晨来没有等他,先进了门。管理员看见她,笑着说蒲医生好几天没见了,忙啊。她笑着点头,过去问有没有信件和包裹。管理员查看下记录,说有好几个呢,您稍等。 等待的工夫,晨来听见值班室里有呜呜的声响。听起来像是某种小动物的叫声。管理员拿了信件和包裹回来,跟她核对过,让她签字。 “您这儿有什么特别的生物吗?”晨来问。 管理员小声说:“您听见啦?是一窝小狗。还没断奶……就后头小花园儿里那小花狗下的崽儿。小花狗原先是在外面流浪的,上俩礼拜钻咱们家属院儿来了,然后就下崽儿了。这几天冷,我怕给冻死,晚上挪进来白天送出去——它们不吵的。我也给搞搞干净,消毒,不脏。” 晨来也小声说:“我没看见什么。” 管理员继续小声说:“谢谢蒲医生。” 晨来拿好包裹信件,跟管理员说了晚安,穿过大厅去等电梯。这会儿工夫,她扒了扒手里这些邮件。有两个大信封,印着期刊的标志,应该是编辑寄来的样刊。还有几封英文信,两个包裹。她清点了下,心想等下回去可有事儿干了……她听见有人叫她,回头看,是管理员。 “瞧,还忘了正经事。”管理员跑过来,将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盒拿在手里,打开给她看,里面是两卷漂亮的花布。“那天看见您在布告栏贴的那个宣传画,我拍了给我女儿看。这是她和她同学捐的——我这记性,您瞧,刚才看见您啊,还想说剪了短发也是因为这个吧,想夸夸您这新发型再说说这事儿,拿个邮件的工夫,全忘了!” 晨来笑。她接了盒子,说谢谢,我明天替你们转交。 管理员笑眯眯的,又夸了句您短发也好看,真是人好看,怎么都好……她回身要走,看见遇蕤蕤走过来,冲晨来笑了笑,倒没说什么,经过时跟遇蕤蕤打了招呼。 电梯来了,晨来先走进去,自己按了 3,替蕤蕤按了 5。 蕤蕤一身寒气,还有烟气。 晨来皱了下眉,但忍住了没说什么。 蕤蕤一直抽烟,前阵子说是戒了,可看这样子又捡起来了。 电梯门打开,她说了句“戒不掉就少抽点儿”,走了出去。 “晨来。”蕤蕤叫她。 她回头。 蕤蕤扶住了电梯门,说:“你不要一直躲在洞里不出来。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越界就不越界,我可以等。但是你不能一直这样。你在洞里躲着不出来,也不让人进去,会出问题的。晚安。” 他手收回去。 电梯门要合拢,晨来一伸手又拦了下。 她把奶茶杯和包裹邮件往旁边小桌子上一放,抽了本杂志照准遇蕤蕤就打了过去,正拍在蕤蕤脸上。 “你这个小子就是欠收拾了。”她一字一句地说。 蕤蕤看着她。 起码在这一刻,他是呆住了。 这句话,是遇葳葳跟他生气时最常说的话。一字不差,甚至那抑扬顿挫的调子,都不差毫厘。 电梯门合拢,晨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有一会儿,才从桌上拿起自己的东西来,进门第一件事,给遇蕤蕤发了消息:“杂志上有我的论文。看完还我。敢弄丢了废掉你。” 还有一句,敢再胡说八道也废掉你,别当我说话是放屁。 她没说,在心里念了一遍。 这句话她说没什么气势,由姑姑来说那一定是不一样的……她有时真希望自己是姑姑。 不用说,蕤蕤是明白人。 蕤蕤太像葳葳。他也不希望自己像葳葳。他抽烟喝酒留长发,就是想自己不像哥哥。但遗传基因很奇怪……蕤蕤的鞋子拿起来,鞋底磨损的轻重位置,都和葳葳如出一辙。 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是兄弟。 她一向分得很清楚,葳葳是葳葳,蕤蕤是蕤蕤。 她把手机扔在一边,脱下运动服,仔细地拿了衣架挂起来。她把门后的挂衣架清理了一下,给它足够的空间。 小屋子里混乱不堪,她两眼一闭,当作看不见,转身进浴室洗澡。 热水喷洒下来时,她头皮被烫了一下。 应该调整水温,但她没有动。 她的手臂撑在墙壁上,看着水珠伴着蒸汽四处喷溅。奶白色的皮肤,渐渐泛红……她是喜欢树洞里的温暖和舒适,可也不是没试着走出去。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成功。 “已到达。”白北川的信息照旧简单明了。 “马上来。”晨来回复。 她已经换好衣服,准备下班了。办公室门被敲响,孙瑛探身进来,看她换了件外套,拍了拍手掌,说:“总算肯换一件了——你这两天怎么那么爱穿那大麻袋呢!” “暖和。”晨来说。那件运动服穿着舒服极了。她觉得拿它御寒起码可以顶到下雪。要不是白师姐请吃饭,一定是高级餐厅,她还不想换。 “那天看球,没发生什么别的事儿吗?”孙瑛看着晨来。“怎么遇医生这两天都奇奇怪怪的,也不上来找你吃饭了。” 晨来淡淡地说:“他忙吧。” “从来没清闲过啊!”孙瑛说。 晨来关了灯,出来锁门,转头看了孙瑛,说:“我跟他没可能的。” 孙瑛看她,“我不是……” “嗯。”晨来点点头。“要是动了心,我该知道的,但是没有。” 孙瑛陪着她走了一段,因为路上有其他同事加入,两人就没继续这个话题。进了电梯,孙瑛拉了拉晨来,指指她的手机。 晨来打开微信,看孙瑛发来了消息,有点好笑。 “小遇医生吃亏就吃在了太像大遇医生。我知道你的想法了,以后不会多事。” 晨来抬起眼来,看看孙瑛。 “你对自己好一点。” 她靠近她些,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一碰,移开了。 “要我说,小遇医生这么帅、这么好的体格儿,你就是睡一下也赚啊,干嘛这么拘着自己个儿?” 晨来眼睛本有些濡湿,看到后面这句,忍不住嗤的一声,“发神经啊!” 她声音有点大,孙瑛笑起来,电梯门开,趁机拉着她赶快走出来。 “真是什么都说。”晨来瞪她。 “你不要浪费你这副好皮囊……”孙瑛叽叽呱呱说着,走出侧门,看到自家的车子,扔下晨来就跑。 晨来站在原地,看她花蝴蝶似的扑到丈夫的怀里去,远远地打了个招呼,转头找白北川的车。 “这儿呢!”白北川冲着晨来喊,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挥了一下。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28 作者的话 尼卡 02-24 通知下明天的更新放晚上,八点左右。各位明晚见。另外有个相关的番外,去年初发在公号了。搜“尼卡”(writer_nika),关注后或者查看历史消息,找《Always Be here》这篇。或者直接输入关键词“烈焰”“焰火”,会收到相关推送的链接。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十五) 尼卡2021-02-23 晨来跑过去。 一身雪白的白北川下了车,拉开后面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说:“今儿请了不起的蒲晨来医生体验一下贵宾待遇。” 晨来笑。 北川推她进车,上了车回头看了她笑道:“累的话可以睡一会儿。” “新换的车?”晨来挪了挪位置,按按座椅。 “嗯,提车不到一周。你是第一位乘客。感觉怎么样?” “舒服。”晨来往后靠了靠,扭过身去一趴,试了试柔软程度,才坐起来。 北川笑着看看晨来,并不急着开车走。她的笑里有点纵容和宠爱的意思,像看个小孩子似的,看着晨来东摸摸西摸摸,就差脱了鞋子躺在后座上了。她从副驾座位上拎了一个小袋子递给晨来,“今儿精神头儿还不错?我以为你又上车就睡。” “还好。这什么?”晨来接了袋子。 “你快过生日了嘛,礼物。” “哪有提前两个月送人生日礼物的。” “我下周去英国,一去三个月,回来你都走了,刚好错开。年年替你庆生,今年也不能落下。” “怎么好几样?” “颜色款式看着都好,没法儿取舍,只好都买了——正好算给你的奖品。奖励你见义勇为。怎样,这几天体验如何?有没有感受到做网红的快乐?可惜热度下得太快了。都跟你说了,趁着热度开了微博加上认证,分分钟变大 V,以你的水准,只有好处,就是不听。” “不想。”晨来说着,把袋子里的几个小盒子的都拿出来。她一边听着北川笑她死心眼儿,一边把小盒子在搁板上摆开。小羊皮的,羊绒的,蕾丝的……有同款不同色,七副。“这是让我每天不重样儿?会不会太夸张了?” “又不是让你每天换一个男人,有什么夸张?”北川大笑着,转回身去发动车子。“试试。不合适拿回去换。” 晨来先把那副羊绒手套拿起来。这细腻柔滑的材质,拿在手里轻盈极了。她把手套戴上,伸手过去给北川看。她的手指纤长,手套薄而服帖,把她的手型很好地勾勒了出来,手腕处两颗指肚大小的珍珠光可鉴人……她轻轻将手套摘下,说:“谢谢。” “怎么不像往年抱怨礼物贵?”北川笑问。 “因为知道你收益一年比一年好。”晨来说。 “那还不来加入我们?年底我们在杭州的分所就开业了,很需要人手。”北川说。 晨来摇头。 “好的。那我明年再来问你。”北川笑。 晨来往前挪了挪,手臂撑在膝上,离北川近了些。不出声,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北川开车慢慢行驶。交通拥堵,车流缓慢,她们也不着急……北川转头看看她,问她饿不饿。她摇摇头,过一会儿,问:“师姐你累不累?” 北川悠悠地叹了口气,说:“当然累。” “后悔吗?”晨来问。 北川辞职之后,跟两位志同道合的医生创立了诊所。尽管在北川来说,所有资源配置都是不成问题的,但创立初期仍然艰难。好在是熬过来了。诊所不断扩大,陆续在几个城市设立了分所,经营得风生水起,在高端群体中享有相当不错口碑和声誉。 “还记得上次见面,我跟你说,我母亲对我现如今还得在社交媒体上‘搔首弄姿’——瞧这词儿用的,多不尊重人——对我想办法保持热度这事儿,还没完全接受?” “记得。”晨来说。 一个一流公立医院的优秀外科大夫,眼看着前途无量,说不做就不做了,虽然新工作仍然在医疗领域,可自己创业,什么都亲力亲为,一边在各种渠道科普医学知识、保持媒体曝光度,一边削尖脑袋钻营,辛苦不说,身段偶尔也要柔软些……老太太一时扭不过弯儿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现在好多了。倒不是因为我挣钱了,而是看我做得开心,慢慢看开了,觉得这样挺好。老太太这辈子,钱和权都看得不重,只是怕我走歪路。”北川说。 晨来听着,低头收拾着手套,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 北川从后视镜里看看她,对这突然出现的沉默见怪不怪。 “你不要担心我累不累,会不会后悔。当年的决定是我自己做出的,我从没后悔过。如果你有怀疑,就问问你自己,你后悔过吗?你做的那些事,后悔过吗?”北川说。 晨来摇头。 “那你为什么担心我会后悔?莫名其妙。”北川轻轻拍了下方向盘,对着后视镜,瞪了晨来一眼。 晨来不语。 “况且,当我觉得自己太累的时候,就想想累的臭死的你。想想这样累得臭死的你,还没有我的大平层和度假屋,我就觉得我还能撑住。”北川笑道。 晨来也笑。但笑得有点勉强。 她转开脸,看着车窗外的流火,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句“我还是会担心啊”,但没出声。 “多笑笑,来来。看到你笑,我觉得所有的事儿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上学的时候,你还挺爱笑的。” 晨来半晌不语,车子缓缓移动,距离说好的那顿晚饭看来还远得很。她想,上学的时候嘛……北川说的是大学那几年。在那之前和之后,她其实是不常笑的。中学时候有个绰号“小苦瓜”,都说蒲晨来一张苦瓜脸……短暂而美好的时光。 “蕤蕤最近怎样?”北川问。 “……还好。”晨来说。 北川趁红灯,转头回来看看晨来的神色。几乎是立刻,她看出了晨来神情中那几分转瞬即逝的异样,于是问道:“发生什么了吗?” 晨来不语。 “不会是……”北川打了个响指。因为戴着蕾丝手套,一点儿声响都没弄出来。她索性摘下手套来,“他忍也忍了很久了,说出来也是意料之中。你是对任何人都严防死守的态度,他有心思也只能藏着。” “我没想过。” “我知道。”北川叹了口气。 “我以后会注意的。” “不是你的错。感情能收放自如的话,那还能算正常人么?别苛责自己,也别苛待自己。今天你对蕤蕤是平常心,说不定明天会爱上他——蕤蕤和葳葳除了脸像,没有什么特别像的地方,你不会背找替代品的黑锅的。听我的,别禁锢自己,也别禁锢别人……你先想想等下想吃什么,马上到了。”北川说。 晨来前一秒还在品味北川的话,后一秒就被她跳跃的思维弄得有点哭笑不得。 “每年的这个时候你都难熬,我知道……可是呢,替不了你,也想着你能早点儿摆脱掉这个紧箍咒——遇葳葳这个人,我是很喜欢的,不过我不希望他人不在了,还霸占着你的心、左右着你的情绪。来来,这么多年了,够了。” “师姐,你还记得那个病人吗?”晨来问。 “哪个?没头没脑的。” “葳葳走的那天,下班时还惦记的病人。前些天,我在医院见到他了。”晨来说。 作者的话 尼卡 02-23 明天早上更新。各位晚安。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十六) 尼卡2021-02-24 “是吗。”白北川盯着前方,曼声应道。“你还能认出他来。” 晨来清了清喉咙,说:“能。他变化不大的。身体看着不错……各方面都不错。” “是吗。” 晨来点头。 白北川说了两次“是吗”了……她不想发表意见的时候,就用这两个字敷衍。她知道北川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因为继续下去的话,势必要破坏这顿晚饭的气氛,弄得人伤心起来……虽然这肯定不出乎她们两人的意料,可按照程序,这应该是在她们开始喝酒之后才发生。 “结婚了,有个非常可爱的女儿。女儿看起来最多有三岁,或者两岁。他个子蛮高的嘛,女儿身高比同龄小孩高一点也不奇怪……小姑娘漂亮极了,就是不太像他……说是像太太多些。总之非常好看。我都看呆了……那天我肯定表现得特像一傻子。我就想,啊,原来是女儿……” “晨来。”北川打断了晨来。 “你知道吗,师姐。我就想,他妈的,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很不公平……是不是?”晨来转头朝向车窗外。她发现车子已经停了下来,而周围……她很清醒,一瞥之间就知道这大体该是哪儿,心里还想着怎么吃饭的地方找到这儿来了,犄角旮旯的。北川没有马上要下车的意思,她也就坐在这里不动。“遇葳葳说,晨来,我们在你 28 岁的时候结婚。你 29 岁的时候,最晚不超过 30 岁,我们会有第一个孩子。说这话的时候还没实行‘单独二胎’,他说对不起,只能生一个了。那就当买张彩票吧,如果是女儿就相当于中头奖,还是奖池里有亿元奖金的一期。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将来都培养成医生……我们要变成医生世家。我,那天,就想……他妈的,为什么会这样。虽然只是说说,可不是说说而已,我知道我们肯定会按计划进行的……那现在,我就该中头奖了。现在呢,我的女儿在哪儿呢?” “还没吃够做医生的苦,孩子也要培养成医生,真不愧是遇葳葳。”白北川说。 晨来沉默下来。 北川靠在座椅上,像是突然之间觉得累极了,需要攒一下力气才能再开口说话。有车子慢慢从她们的车边经过,带来一点光……北川借着光看着前方。 这些年晨来只有在她面前才会多说几句关于遇葳葳的话。跟别人,晨来几乎是只字不提,尽管这个名字,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讲,也不管晨来愿不愿意,已经烙在了她生命里。 “说完了吧?”北川问。 “嗯。”晨来吸了下鼻子。 “下车。去吃饭。”北川捏住蕾丝是手套,递给晨来。“右手背上有个洞,早上在办公室被衣钩刮坏了。你帮我缝好。” 晨来接过手套。柔软的蕾丝在手中不盈一握。她按亮顶灯,展开手套对着光仔细看。北川说着回头再看啊,好饿,听你说这么久,不然早就能敞开吃了……她微微瞪了她一眼,“这个我补不了,你得送回店里去补。人家有专门的工具丝线和技术……” “随便缝缝就好了。快走!跟姐们儿吃好吃的去。”北川说着打开车门,一只脚已经踏了出去。风吹进来,晨来顿时觉得扑面而来的寒意。人也像是从梦里清醒过来一样,坐在那里停了片刻,马上推门下车。 “这怎么能随便缝缝。”晨来还是把手套理顺好放进了包里。“等我回头研究一下。” 北川塞给她一个抽绳丝袋,“里面有丝线。我不耐烦等,一来一回的,不够麻烦的。可惜没有同款了。” “同一批次的同款也不一定有一样的手感。也许你只跟这一副有缘分。”晨来把袋子和手套放一起。 北川笑笑。 两人对视一眼,又一笑。 北川站在晨来身边,因为穿着高跟鞋,比晨来要高一点,伸手臂将她揽过来,拥抱了她一下,很快放开。晨来知道,北川也难过了……她决定今晚再也不说关于过去的任何一句话。一时情绪控制不住,说话数量就超标了。自己心里舒服了,北川就要消化很久。这么想着,她觉得自己很不该。 北川走在前面带路,“对了,我们医院有个新来的美国医生,人很不错……” “那你考虑一下。”晨来马上说。 “胡说!我是要给你介绍。”北川说着回头看看晨来。“什么意思啊?我们家可开明,从来只关心我是否身心健康,不管我婚否,只要我开心,上天入地都没问题,你嘞?” 晨来一摊手。 他们家刚好相反。 “活在大清朝也不过如此。”晨来轻声说。说着竟然笑了笑。“那我也不要。” “你要的……这么好的年纪,不谈恋爱,暴殄天物。”北川说。 灯光初上,小胡同里烟火气十足。北川和晨来都把手揣在大衣口袋里,走得快了些,风吹起衣襟,远远看上去,像两个正在赶路的侠客……北川站下来,抬头看了看,说到了,拾阶而上。 小院门口立着招牌,简单的像是随便写了两个字就挂了上去。不过字是挺好看的,草书,素斋。 “素菜?”晨来问。 “不,挂着素字而已,做得最好吃的是东坡肉。”北川说着,拉了她一下,在她耳边低声说:“挂名号给你庆生,也得像话一点,请你吃素,不是要让你素一年?” 晨来没出声,要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作势起脚要踢,正好要跨过门槛儿,这一脚就踢在了门槛儿上。 北川忍着没有大笑出声,晨来跟着进了门,才知道为什么她这个大笑姑婆能忍住——院子里静极了。一盏盏的灯放置在花木扶疏的院落里,光源利用的好,更显得整个院子寂静而又优美。四周的房子里显然都是有客人的,但传出来的声音也都低低的,似是月下私语,让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却又担心惊扰了时光……晨来站在门内,轻声说:“你还真是找了个好地方。” “我觉得你会喜欢。很久没见了,能有个安静的地方让咱们俩吃吃饭,聊聊,就挺好。”北川说。 晨来点头。 她跟北川一道转入抄手游廊,一起进了预定好的包间。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来上茶和点心,没有人问他们吃什么,再过了一会儿,他们还在聊最近各自医院里那些熟人身上发生的新鲜事,菜便一下子上齐了。 晨来看这满桌的菜,的确如北川所说色香味俱佳,尤其那盘东坡肉,晶莹剔透,香气扑鼻。 “这家每天的菜品看老板能采买到什么好的食材,也不一定就有东坡肉。我早上打听了下菜单,耗尽了我在这里今年的额度才占了个包间,你就好好享用吧。”北川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晨来笑着说。 “吃吧。你明儿休息是不是?” “是啊。” “那吃完饭咱们找个地儿喝一杯。” “嗯。”晨来点头。“你刚才说的那位美国医生,是不是心理医生?” 她没看北川,也知道北川笑了。 “怎么这么灵呢?对,是心理医生。我想着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下,偶尔找他聊聊也不错。”北川说。 晨来抬眼看看她,“我有心理医生。” “那就好。”北川不多问,也不多讲。 “欧阳老师什么时候能回来啊,想她了。”晨来说。 北川笑道:“老太太也想你啊。前儿还跟我说,小丫头不知道是不是谈恋爱了,换个新发型,漂亮的要死要死的……我说要是因为谈恋爱换发型,我陪老太太您大醉三天庆祝——这可不是普天同庆的大事儿!” 晨来笑。 “你是她最喜欢也最挂心的学生,走到哪儿都放心里。”北川微笑,手中握着茶盏,慢慢转动。 “我知道。”晨来说。 北川看着晨来,语气虽说是淡淡的,表情也是淡淡的,但看她那微微颤动的睫毛,也知道刚刚这几句话,无疑是令她很动感情的……晨来像覆盖冰雪的活火山。 北川想到这个形容,转动茶盏的动作停了半拍。 晨来发觉,看她。 她说:“等下带你去个好地方。” 晨来看她那有点神秘又有点兴奋的神情,心说这白师姐真是的,每次都虚张声势。北川会带她去的“好地方”,那是真的好地方,但……其实都中规中矩。 北川放下茶盏,瞪了晨来一眼,说:“你以为我会带你去疯玩吗?你想我都不想。” 晨来慢条斯理地说:“不是不想,是岁月不饶人。” 北川顿了顿,噗嗤一声笑起来,越笑越厉害。 “想我二十几岁,被实习操练得死去活来,不耽误泡吧跳舞……睡一觉就精神百倍。现在呢?玩得稍晚一点,全身像散架……别说玩通宵,厉害一点的男朋友,都不敢天天见面——耽误上班!” 晨来端起茶盏,手笑到发抖,简直要把茶汤泼出去,“喂!” “所以,趁年轻,谈恋爱,玩个痛快,不然,到时候你只想喊‘让我睡觉’……太惨了。”北川笑着戳戳晨来的额头。“也太亏了。哎,走,今儿带你去的地方,新开的。我只去过两回,品质不错。” 晨来啜了口茶,问了句什么品质不错啊。 “什么的品质都不错。”北川眨眨眼,拉起晨来就走。 出来果然把车子倒出胡同费了些工夫。看着北川手忙脚乱对付这新车,晨来坐在她旁边一直笑。北川忽然想起来刚才吃饭的时候,晨来是喝了一杯桂花酿的,难怪一直笑——这丫头喝了酒,不怎么说话,但会一直笑……北川想等下要看着她点儿,虽然打算好好喝一杯,聊一下,也不能让她喝太多。 酒吧是新开的。开在新落成的豪华酒店里。北川只来过两次,但在这里算是熟门熟路,停下车交给车童去泊。下车时北川回头看了一眼后面驶来的车子,“咦”了一声,转脸跟晨来说了句好巧,跟我车子一样的,就是不同色。 晨来回头看了一眼,是辆深灰色的车,跟北川进了大门,随口问道:“那你的车什么颜色?” 北川拍她一巴掌,“浅灰色呀。” “还不一样都是灰。”晨来笑。 北川气得要踢她。两人笑着,乘电梯直接来到顶层。在电梯里北川还在念,不知道刚那辆车是谁的。这车新着呢,听说就来了两辆。要不是我手快,还得等半年……晨来听着,慢慢点着头。她对车子没什么兴趣,不过北川这新车……睡一觉还是蛮舒服的。 出了电梯,有人来招呼她们。晨来站在北川身后,见她跟人熟络地聊天,默默地打量了下这里——很安静,像通往深邃洞穴的通道,幽暗的通道里光线柔和,人一走进来,看起来似乎就有了几分不同……像北川,笑着说话的样子,竟然添了几分妩媚和妖娆。 她忍住没有抬手拍拍面颊。 北川从朋友手中接了一个小信封,回手拉拉晨来,轻声说跟我来。 两人穿过通道,进到酒吧里,眼前亮了许多,但仍然像洞穴,只是这洞穴,是由各式各样的酒瓶做装饰的——四壁到顶,一层层一叠叠,挤挤挨挨全是各色的酒,中间几个巨大的廊柱,一层层一叠叠,堆积的是各色的黑胶唱片……音乐声低沉而悦耳,像是会牵着人的手往前走。晨来听不出曲目,只觉得好听。 北川问晨来是去下面坐,还是吧台坐。 晨来看了看,说吧台坐。 空间阔大但座位并不算多,下面那些宽大柔软的沙发看起来非常舒服,但她有点喜欢正对吧台的那一排看不到尽头的酒架——坐在高脚凳上,哪怕不喝酒,感觉也一定像是坐拥天下的国王。 北川看出她的意思来,笑着说想喝什么尽管点。她看着晨来慢慢地点头、慢慢地解着大衣扣子,微笑这转头跟酒保说先来两杯威士忌,在转过脸来看晨来,就见她只穿了一件香槟色的丝质衬衫,正解开袖扣,慢慢卷上去,露出小臂来……头顶一排灯光打在吧台上,小小柔柔的一光,每人一束,很公平。但,似乎映在晨来身上的那一束,是格外和气和偏心的……北川笑了。 带晨来到这里来,是来对了。 因为是朋友开的所以够熟悉,因为是会员制所以够私密,因为每天都限制客人数量所以够清静。一个医生,无论如何也应该考虑到喝酒之后的不良影响,包括不良后果。 酒上来,北川拿起来碰了晨来的酒杯一下,没等她,先喝了。 “慢点。” “等不及要醉。”北川说着,招呼酒保。“Peter!” 看她这个那个点起来,晨来不出声。 她很了解北川的习惯。北川是隔一段时间就要大醉一场的。工作压力很大,她们会有不同的方式去减压。对她来说是睡眠、运动和阅读,对北川来说就只有大醉和大醉后的放纵。她觉得自己的方式有效,可也不觉得北川的方式就有什么问题。她们相互了解并且相互尊重,这才是长久以来她们始终保持了友谊的秘诀。北川甚至是在绝大部分人都选择了和她划清界线的时候才接近她的。 北川点酒的时候,晨来去了趟卫生间。 酒吧里人很少,空间那么大,只有寥寥三两个人。她回来的时候三两个人变成了四五个人。多出来的两个人,坐在吧台的另一边。因为外形实在出众,晨来经过时,不能不注意到。这一注意,自然就认出来,两人之中,有一个是罗焰火。 罗焰火正在跟同伴聊天。他目不斜视,专注地在听同伴讲话,应该是没有注意到她。 她犹豫了下,没有主动过去打招呼。 回去重新坐下来,北川把酒杯推到她面前,说:“试下这个。” 晨来喝了一大口酒。 “喂喂,这酒不能这么喝,你倒是品一下……要醉的!”北川说。 “醉就醉。” “回家还是回宿舍?”北川问。 “宿舍。”晨来又喝一口酒。“不回家。” “我订了房,等下也可以直接下去睡……最近家里又有什么事吗?” “有一点点。”晨来说着,顿了顿。她不能不想到最近的事都是和罗焰火有关的……坐在这里,能看到罗焰火的背影。他支起手臂,一根手指撑着额头,轻轻点着……看背影他似乎并不太开心。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盯着那个方向有点久,北川却发现了。 北川顺着晨来的目光望过去,低声问:“你对他有兴趣啊?” “谁?”晨来回过神来,看着北川。“哦不,没有。我刚才在想事情。” “确实是个不错的对象……听说他不在酒吧带人走的。”北川说。 晨来看她。 北川嘴角有神秘的微笑。但不知为何这笑让她有点不太舒服。罗焰火吗?当然北川不一定指的就是他……因为那个方向明明有两个人。 “喜欢就试试。你偶尔也该玩一玩。”北川轻声说。 暗红色的酒液像血液。她鲜红的嘴唇……晨来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补了妆。酒让白北川的脸看上去更加容光焕发。她真有一张属于夜的脸。 “你呀,活该在这个遍地都是情爱的时代独守空闺……” 晨来脸上发热。 白北川的话仿佛一颗火星迸出来,迸到她脸上,于是烧起一大片……她脸热到灼痛,想来点清凉的东西扑灭。手边就只有酒,于是她一口接一口地喝。白北川在轻声细语地和她说着最近办公室的八卦,都是同一个圈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听起来却恍如隔世。 “来来,你喝了多少了?”白北川忽然发现不对劲儿,忙问。 “三杯吧。”晨来说。 “三杯还好……悠着点儿,你的酒量我知道。”北川说。 晨来不说话,但也没继续喝。 北川看看时间,让 Peter 给拿两杯清水来。 一晚上都很安静的手机响起来,北川听见铃音愣了下,马上拿过手包来翻找。 晨来问:“有急事?” 北川有两个手机。她们见面时,她就关掉了一个。另一个是私密号码,不是急事不会有人打。 “希望不是。”北川说。 但是很不巧,就是。 晨来没听见北川说几句话,只是看她眉头皱起来,手指不住地捏着把台上摆着的这块杯垫,也知道她非常烦躁……果然北川挂断电话,拍拍她肩膀,起身走到一边去了。 过一会儿再回来,很抱歉地说自己得先走,“我送你。” “不用。等下我自己回。”晨来看她说话间动作非常利落地收拾好了所有东西,也知道她非常赶时间。但她没说原因,她也不问。“我没醉,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你不要自己开车。” “有人来接我。这是房卡,这是车匙,太晚了你不要一个人走。明天叫司机送你回去。”北川说着,把东西都放到她手边。 晨来看着北川那挺直的身影迅速离去,有一瞬间似乎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个提刀上战场的战士……许多年前,在实习的医院里,第一次看北川精神抖擞往手术室走,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很久了,想起那样的时刻,还是会热血沸腾……见 Peter 走过来,她轻轻指了指酒杯,“再来一杯威士忌。” 喝完这杯她就该走了…… 罗焰火送走了朋友,回身看了一眼低头坐在吧台边的蒲晨来——她保持那个坐姿有一会儿了。 Peter 看见他,以为他要什么,朝这边走来。他回到吧台边,Peter 看他的神色,会过意来,轻声说:“醉了。” 罗焰火点头,站了站,朝晨来走过去。 他刚站下来,就听见她叹了口气,说:“怎么办,缝不好了。” 很有点烦恼的样子,两手伸出去,一只手里是只蕾丝手套,一只手里是根线……针呢? 他看了看吧台上。 倒是有个针线盒,可是没有针。 他低头仔细看,并没有发现哪里落得有针。 他皱着眉,正要叫 Peter 来开一下这附近的灯,晨来仰起脸来,看着他,问:“你在这干嘛?” 他看着她的脸,呼吸一滞。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24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十七) 尼卡2021-02-25 她整个人像一团火。醉意朦胧的,身子一动,很难保持平衡,全身的热力和酒气,随着她动作,发散开来……罗焰火伸手过去,扶了她一下。 “你还好吗?”他问。 她缓慢地点点头,说:“还好。谢谢。” 焰火松开手。 她看起来千真万确是醉了,但还好,并没有失态。人的醉态千奇百怪,也许她属于温和型的,起码,是自制力比较强的。 “我没醉。”她说。脸上笑容可掬。 焰火没出声,看着她身子慢慢归位。动作极慢,像只树懒,拿着那条没有穿针的线和手套,像是要继续研究该怎么缝好。一点都没有不耐烦。 焰火示意 Peter 过来。两人开了灯,在周围仔细查看了好一会儿,仍没有发现针。 “会不会根本没有针。”Peter 轻声说。 罗焰火想,如果这样那再好不过了,好过扎到人身上。他看了晨来,那很努力在穿针引线的样子,看上去笨拙又好笑。 Peter 轻声说:“她的朋友是我老板的好朋友。” 这句话的含义可深可浅。焰火看看 Peter。Peter 微笑,他没笑。 “您认识这位客人吧?”Peter 看他神色,也知道自己的提醒是此地无银。这间酒吧的熟客里,罗焰火算年纪轻的,但年轻不代表好相处。他的和气通常只是出于礼貌而已。 “见过几次面。”焰火说。 Peter 不再多话,去做事了。 灯光恢复了原状,焰火又站在了阴影里。 他看看时间,也该走了。手指在表盘上敲了敲,突然手机震动起来,他顺势坐在一旁,接听了电话。 “说吧。”他声音低沉。 Peter 过来,给他一杯水。他看看晨来,把水杯推过去,示意 Peter 不用麻烦了。 Peter 笑了笑,走开了。 足足有五分钟,焰火都没出声。 “知道了。报道先压一下……做得很好。辛苦。”他说。每一句都简简单单,但很有力量。 他挂断电话,把手机扣在吧台上。 Peter 机灵,远远看一眼,将他存的威士忌拿了过来,倒了浅浅一杯。见他脸色有些沉郁,没出声打扰。 焰火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敲了下桌面,摸了手机就要走,手腕却被抓住了。他愣了下,下意识地反扣住了这只手,动作非常快。他使出的力气有点大,这一下抓得手中这纤细的手腕非常狠,待反应过来松开手时,白皙的皮肤上已经留下了红印。 晨来似乎并不觉得疼,轻轻抚了抚手臂,慢吞吞地说:“我没有要打你……” 焰火看着她。仍然笑容可掬。 从这样一张面孔上,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这女人,会毫不犹豫把刀子架在人的脖子上,随时打算下手割断颈部动脉。 他抬了抬眉,“那你要干什么?” “我能不能尝尝你的酒?”晨来指指他面前的酒瓶。 焰火停了一会儿,看看 Peter。等他另拿了一只杯子来,给晨来倒上了一点。晨来整个人趴下去,肩膀抵在吧台边,盯着酒杯里琥珀色的液体,歪了头看向罗焰火,笑眯眯的。 “谢谢。”她说。拿起杯子来,碰了一下他的。 焰火跟着喝了一杯,脸多少有点热。整晚他坐在那里谈事情,心思完全没在酒上,这一会儿的工夫连喝两杯,已经超过了限度。 “需不需要送你回去?”他问。 晨来摇头。 她在吧台上抓了两下,才抓起旁边的小信封,展示给他看。 焰火看了眼信封上印的标记,知道这是楼下酒店的房卡。 他沉默,呷了口酒。 “要不要一起下去?”她问。 酒杯在半空中停滞了片刻,才落回吧台上。 “第一次吧?”他反问。语气平平淡淡的。 “……什么?”她的意识有点混沌,看着他的侧影——他整个人看上去是冷的,让她在混沌之中,突然有些清醒。一瞬间,冷汗都冒出来了。 “第一次这么玩。”他说着,看了晨来。“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下。” 焰火于是坐着没有动。他看着她黑沉沉的眸子。四周所有的光似乎都投进了这对眸子里,此时她的眼睛看上去闪闪发亮,只是目光有些迷离和困惑。 “你会不会……其实很讨厌我。”晨来说。 罗焰火不语。 “因为我……是蒲玺的女儿?对吧?”晨来说着,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什么。胃里的酒液开始翻滚,头是晕的有点厉害了……她伸手拿过酒瓶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啊……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蒲玺的女儿……” 她声音越来越轻,倒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他们会骂他,该死的蒲玺……可能我也是该死的,但是,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活下来了,看样子,还得……活下去。活很久……”她慢慢地说着,磕磕绊绊的,说到后来,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罗焰火一动不动,半晌,轻轻攥了攥手。 “这瓶酒全是你的了。晚安。”他起身离去。 晨来说:“晚安。” 罗焰火已经走远了。 他一动身,原先不知隐身在何处的随行马上跟了上去。几个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幽深的通道里……晨来成了酒吧里唯一的客人,周身环绕的只有寂静,又像是山洞中唯一的困兽。酒保在吧台里默默做着手上的事,没人打扰她。她坐在那里,拿了手边的清水来喝。酒,她已经喝得够多了,并没有继续喝,也知道自己该走了,并且该把面前的这些东西都收拾好。于是她一样一样地收起来,起身时,冲 Peter 笑笑,说晚安。 Peter 问要不要人送您下去,她摆摆手,说我能走。 Peter 看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有点担心,待看她迈出步子去,还算正常,只跟同事交代了一声送一下客人。 晨来慢慢走着,站在电梯前。 等电梯等了好久,她觉得累,起初是站着,后来,干脆蹲下来。 音乐从背后那黝黑深邃的通道里传出来,低低的,有个尖细的女声在吟唱“……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咬字咬得那么清晰,像是在讽刺谁。 晨来做出很努力在听的样子,想知道接下来是什么。接下来却是个男声,啰啰嗦嗦不知所云的唱词,喉间像堵了痰,再没有那脆生生字正腔圆的腔调……该给他吸痰器,拉回那女声来继续唱。 晨来将小信封捏在手里,吃吃地笑起来……电梯门开了,她两手两脚撑着地,费了点劲还是没能站起来。这时电梯里有人走出来,将她一把拉起来。她意识有点不清楚,但心里还是明白,嘿,这人力气好大……鲁智深。 她以为自己没有出声,可实际上说得很大声。 等她抬起头来,人已经在轿厢里,而面前这人的脸……不是鲁智深,看起来,像是罗焰火。 她使劲儿眨眼,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就是罗焰火。她伸手过去,扯了他的衣领,想将他拉近些。等他的脸距离她只有寸许,她低低呻吟了一声,闭上眼睛,准确地吻在了他的唇上……这亲吻她像是已经等待了千年万年似的,迫不及待,又像是一个极渴望尝到世上最甜软可口的樱桃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啃咬着那一层细嫩的果肉,期待汁水四溢的时刻,美妙到不似人间该有……他的嘴唇柔软丰润,在回吻她时,坚定而有力,让人难以抵挡。 晨来的头脑有点发昏,在这个时候,也根本不想清醒。 她的手被他扣在手心里,紧紧握着,倒是知道他的手心灼热,而她的肌肤,几乎要被灼伤了。 电梯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再打开时,他托着她的身子,走了出去。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会儿她也顾不得想,跟着他走,身体像是变得轻飘飘的,脚不沾地……偶尔脚下一绊,是地毯留住了鞋子。雪白的地毯,纤尘不染。她想,到底是新酒店……这个时候,她竟然还能想到这是新开的酒店,而且,完全没有酒店的味道……她跟着他像是走了好长的一段路,四周静得惊人,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一切皆不可闻。 她慢慢走得有些不安而焦躁,看着眼前这个拉着她的手走在前面,像是要带着她穿越千山万水的人,焦躁的心竟然还是会静下来一点,但不安是在加剧的。 她抽了一下手,握住她的那只大手就松开了。 她跟着站下来,看他回身,也急忙回身,背对了他。转身太急,她头晕目眩,眼前灯光昏暗,加剧了这眩晕感。 “要不要去洗一下?”他问。 她点头。 前方亮起了灯,门开着,她走进去,发现是间很大的浴室。淋浴间一旁是浴缸。浴缸里有水,汩汩地冒着泡泡,蒸汽升腾,如云似雾……晨来在一张软凳上坐了下来,甩脱鞋子,开始解衬衫上的蝴蝶结……怎么也解不开,不禁有些烦躁。身上又有了汗意,一阵阵酒意翻滚上来,不是不难受的。 她闭上眼睛,往后一靠,本以为会靠在墙上,哪知背后悬空,整个人就翻了回去。 跌在地上,跌得无声无息的。 手陷在厚厚的地毯里,人也像是陷在了里面。 她坐了好一会儿,才懂得得从地上爬起来。爬到浴缸旁,看着这波涛汹涌的小型海子,伸手过去,撩了两把水泼在脸上,起身走出了浴室……屋子里仍然是昏暗的,但床头灯开了一盏,已经能辨出这是间卧房——还能是什么地方呢?她忍不住笑起来……而远处,站在落地窗前,像站在另一个山头的那个人,听见笑声,回了下头。 他没动,似是在打量她。她就走了过去,站在他身边。 “怎么这么黑。”她低声说。从这里看出去,竟然黑乎乎的……该是灯火通明,该是流光溢彩,该是花花世界、满目红尘……但竟然这么暗。她转头看他,“那你在看什么?” 他没出声。 沉默的像个影子,一点都不真实。 她看着看着,只觉得喉头哽了下,笑了。然后,她翘脚,亲在他下巴上,抬手解他的衣扣。一颗,两颗……衣扣很滑,扣眼却涩涩的,也许是因为手上出了汗。一路解下去,看着衬衫敞开,看到他的胸膛,昏暗之中,仓皇之下,恍惚看得到他胸前深色的纹路,繁复而又细密……她闭上了眼睛,开始解自己的衣扣。 可单是那个蝴蝶结就撕扯不开……她觉得自己要哭了的时候,手被按住了。 他将她的手拉开,伸手过来,轻轻一拉,蝴蝶结就散了。 她几乎听得到那“嗖”的一声轻响……就这么简单吗? 她闭上眼睛,知道停了有那么一会儿,他轻轻抱住了她,很快就把她放在了柔软舒适的地方。这地方可真好,如果能好好睡一觉,那是再好不过了……我太累了,真的。她说。 他的手轻轻拂过她的脸庞。很奇怪,他的手竟然这么快,由灼热变得温凉。温凉……她睁开眼,看着他,柔和的灯光下,他的眉眼清晰极了。她的心脏似乎短暂地停止了跳动,人也一动不动,僵直地躺在那里,而他,没等她抬起手来推开他,扣住了她的手腕,牢牢压在床上。 “后悔了?”他问。 她没出声。 这三个字,像是能把她钉住。 她仍没出声。眼里是罗焰火这平静然而却让人有几分恐惧的面孔,在这面孔之后,重重叠叠的,是让她跌跌撞撞明知道一定会后悔却仍然躺到这张床上来的面孔……她笑起来,渐渐笑得身子发颤。 “睡吧。”他说。 她是在笑,但看起来更像是哭,只是没有眼泪而已。真奇怪,明明哭得这么凶……很快,她翻了个身,蜷缩起来,像是在动用全身的力气让自己镇定,可偏偏整个人都在颤抖……那薄薄的丝质衬衫紧紧地勒在她背上,像是随时能把她勒死。 他系好纽扣,转身出了房间。 手机在外面桌子上震动,他走过去拿了起来,看是医院打来的,马上接了。 听筒里在说罗总,商老情况不太好,医生说可能过不了今晚……他站下来,沉着声音问家属都在吗。听说都在,缓了缓,说我马上过来。他挂断电话,在走廊上站了片刻,仍然走去接了杯水。 回到那间卧房里,蒲晨来已经安静下来。蜷缩在床角,像是只熟透的虾子,全身是热的,流着汗的。他将水杯放在床头,过来握了她的肩膀,将她身子放平。这会儿,她的身子倒是柔软得不可思议。他没有再动她,只将被子拉起来一半,盖在她身上,确定她安稳睡着了,退出房间。 没有关灯。 关了灯,这屋子太黑…… …… 晨来听见嗡嗡嗡的声响,只觉得头痛欲裂。 她翻来覆去地想让自己快点儿醒过来,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还是不行。朦胧间听到有人接听了电话,之后便安静下来。她又不知沉睡了多久,终于睁开了眼……她盯着雪白的天花板,猛的坐了起来。 雪白的被套、雪白的窗帘……这房间整个都是雪白的,除了她。 她低了下头,还好身上的衣服还是自己的。 她抓了下头发,从床上爬下来。 站在床尾,试图立即辨别出身处何处,但头脑混沌,一时辨认不出。 她去拉窗帘,阳光一下子进来,让她眼睛受不了强光的刺激,从窗子看出去,她愣了下——WOW! 今天天气极好,天也很蓝,空气澄净,能一眼看到西山,而近处,丛林环绕……她吸了口气,光着脚跑开,去开了房门。一眼望不到头的白色长廊,她走出去,走了一段,才看到客厅。布置得很简洁,却是人走进去,像是能立即被吞掉那般阔大……她退出来。 眼前的一切都告诉她此时正身处一所超豪华公寓,可……她折返,回到自己醒来时的这间卧室。这间卧室不像是有人常住的。她的大衣挂在屋角衣架上,背包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看上去,规整而又安稳,只是……在这极洁净的环境里,显得有点突兀。 她将床铺整理了一下,走进卫生间去洗了把脸。她看了眼里面的卫生间和浴室,没有使用,连洗脸台上的毛巾都没有用。虽然这些东西看上去就是准备好了给人用的,她知道自己是个闯入者。 这会儿,她完全清醒过来了。 这才不是白北川订的酒店套房,而是……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影子。是罗焰火的私人公寓。 这个发现,让她背上起栗。 已经十点多,她直觉罗焰火是不会在这个时间回来的,但未免得尴尬,必须尽快离开。 出来时,她又看了一眼那个大大的落地窗。刚刚醒来的时候从那里看到的景色是十分震撼和迷人的。她很喜欢那个景色,想再看一眼,但马上又抹去了这个念头。 出门的时候她有一点犹豫,是不是该留个字条。 想了想,她从包里拿出便利贴来写了几句话:“谢谢您。如果造成任何不便或损失,请联系我。蒲晨来。”她细看了下,没有错别字,把便利贴放在了门口那只水晶小鹿的脚下。小鹿的大眼睛似乎眨了眨,她伸手摸摸它的头,回身出了门。 出门是间很大的门厅,四四方方的,跟公寓内的风格一致,连地毯都是洁白的,像积了寸后的雪,穿过门厅,正对着的就是电梯。 她走进去,发现按键很少。下行的工夫,她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果然一走出来,门边站着的西装男子看见她,礼貌地微笑,问她需不需要用车,“罗先生交代过。” 蒲晨来怔了下,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彬彬有礼的男子。他穿着得体,但没有胸牌。那么……她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声线,轻声说:“谢谢。我想请问,去酒店该怎么走?” 西装男子仍旧彬彬有礼,轻声说出门左转就到,不远,但请稍等,让司机送您。 蒲晨来笑笑,说:“不。谢谢。我可以走过去。” 西装男子并没有多话,很礼貌地将她送出大门。 晨来顺着车道走下去。走了好一会儿,才彻彻底底松了口气。 树上的落叶簌簌下落,她抬手接住。金黄色的小扇子似的叶子,美极了。 尽管昨晚过的非常窘,早上起来这一通忙乱,也非常狼狈,可不能不承认这一觉睡得舒服极了。此时她虽有些宿醉的症状,可心情并不能算不好。 她脚步轻快地走进酒店大堂,去前台交回了房卡,请值班经理帮忙叫了代驾司机来,将车子开回北川的诊所。车子停在停车场,她拿了车匙去诊所,留在前台接待员处,出来时才给北川打电话。北川声音有点疲惫,但仍然有掩饰不住的隐隐的笑意,问她昨晚过得好吗。 “好哦,除了现在有点头疼。”晨来说。有点心虚,可不打算这会儿就交代细节。 “那就好……我先看门诊。今天预约有点多。改天我约你。”北川说。 “嗯,好。我回去睡觉。” “来来。” “嗯?” “你昨晚是有艳遇吧?” “啊……” “你声音有点性感哎。” “胡说。挂了。”晨来收了线,已经来到路边。恰好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她抬手拦停。 此刻,她特别想早点回到她的小公寓里。 她转头看着车窗外,已是深秋,路边树上的叶子,开始色彩斑斓。真美。 她有多久没有好好看一眼路边的景色了呢? 太久了……她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朦胧间,似乎有人在抚摸她的面庞。那手很烫,她惊醒,发觉车子已经停在了小区门口。司机正诧异地看着她,显然已经催促过她了。 她赶快付钱下了车。在车上睡得一身暖意,冷风一吹,不由得一机灵,裹紧了大衣,一路小跑着回到公寓里,长长地松了口气。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迫不及待去洗了个热水澡。 比起刚刚离开的那间雪洞般的私宅,她的老破小宿舍看起来不堪一击。她忍不住笑,洗完澡,抖抖索索地穿好衣服,钻到被子里去。 今年又比往年冷得早,还没有供暖,这个时候本来是最难熬的,可有阳光的时候,她的小屋子会就像个温室,暖得让人贪恋……她抓过一本书来,看着盛满了阳光的小床,使劲儿拍了拍。 手机响起来,她跳过去抓住,一看是母亲打来的,心一顿,莫名的,一身的惬意一扫而空。 “来来,现在能回家一趟吗?你爸失踪了。”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一) 尼卡2021-02-26 “又用失踪这一招,躲什么吧。”晨来坐在小菜店门口的小马扎上晒着太阳。“用多少次算完啊?” 今天的天气果然好。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没听见母亲应声,转过头去看她——柳素因拿着一个旧文件夹,正在表格上勾勾选选,清点蔬菜的数量。小店接手过来才几天而已,她做得很顺手了。每天的进货量不大,街坊四邻买一买,到这会儿,货架上的菜所剩无几,也就该收拾收拾,回家歇着去了。 晨来过来的时候菜店里正忙,帮着搬搬抬抬了一会儿,只觉得有点腰酸背痛。母亲让她坐在一边休息,说知道她最近没休息好,还是得多注意,不过之前还老说自己体能好,能跑能颠也能打,今儿怎么这么菜。母亲说起这个来又念叨,说记得不要一有事情冲在前头,每天看新闻都心惊肉跳,生怕里头的那个主角儿就是你——我可就你这一个闺女,你好好儿的比什么都重要。 晨来说热血上头谁管那么多。她心说前几天救人的事儿母亲应该不知道,不然也不会只念叨她别打架。 “我又不是只会打架。” “打得赢算什么本事,跑得快才算。”柳素因手里一把钞票来回数。“看你逞能的时候很行,来帮我点忙就喘粗气。” 母女俩都心焦。此时却还得说一阵子无关痛痒的笑话来给彼此一点安慰。晨来想想,忍住了不叹气。 她说我来了菜店能不菜吗?跑得快,跟我爸那样吗? 被母亲狠瞪了一眼,她不出声了。 心里很明白被酒精泡过的身体需要时间恢复……父亲常常烂醉,身体却没有什么毛病。在他这个年纪,也是很难得的了。也许是基因好,太爷和祖父母都是高寿……她想想父亲没两年就七十岁了,这样下去却不知到底是个什么了局,不禁发了会儿呆。 父亲这次离家之初,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父亲经常离家。如果他不告诉母亲一句,则两三天就会回来,不然中途也会想法子通知她一声。如果出门前正经说了话,少则十几天,多则几个月,那时间就久了,归期也不一定……至于出门的结果,更是难测。 那也难怪母亲会牵肠挂肚。但在他没有闯了祸回来之前,家里是平静的,母亲也是舒心的,而她是可以松口气的。 晨来知道,母亲和父亲之间有着很深的情感联系的。她不知道的是,这是不是就算是上一代人的爱情,还是在长久的共同生活中,无论爱恨情仇终究是长在了一起,既然无法分开,就只能一路走下去,因此产生的联结像一只死扣,越缠越紧。 让人窒息,但无力也不想摆脱。或许,还想着让下一代、再下一代仍重复这条路。 她这么一想,抬起头来,看了看店内。 柳素因整理完了货架,把钱匣子抱出来。 晨来看了那些零碎钞票,说:“您也电子化一下。” “有……这又不麻烦。街坊四邻还不少是老人儿,老人儿里不少是不会用那些支付的,那还不给人个方便么?”柳素因说着,手背蹭蹭晨来的发顶,在她身边坐下来,问:“头皮不疼吗?” 晨来摇头,说:“唉,也难得能晒晒太阳。” 柳素因看看晨来的脸。干干净净的面孔很是好看,新剪的发型虽然还看不习惯,却每看一眼都觉得更好看些……也显得年纪小了些。她想想蒲玺那天醒了酒,跟晨来大吵一架,后来吃饭时已经心平气和,罕见地问到晨来最近在忙什么,还说过闺女确实大了,总这样一个人说不过去,不要落得蒲珍那个结果才好……她提了提,说让晨来去相亲,他倒是不乐意。 什么话都让他一个人说了。催晨来结婚的是他,不让相亲的也是他……摸不透他的心思。 也许相亲结个不情不愿的婚是他的心结。果真如此,婚又何必一定结呢?晨来不是一个人活不下去的孩子,现如今也不是容不得单身女人的时代。只是作为母亲,并不愿意看着晨来蹉跎岁月…… 他们倒没有拌嘴,可讨论并不愉快,也没能进行下去。 蒲玺不耐烦听她的话,她多数时候也讲不到他心里去。 那之后,他就出门了…… “回乡下了?”晨来问。她说的乡下是父亲当年下乡的地方。那是父亲内心深处的故乡。她记事以来,每隔一段时间父亲就要回去的。父亲跟那里的牵绊千丝万缕,从物质到精神层面,都是完全割舍不了的。 柳素因正在想心事,没听见晨来说什么。晨来重复了一遍,她摇头。 “问过了,没回去。”柳素因说。 晨来点头,又问:“不知道会不会去秦叔叔那里?” “这我没问。我觉得不会去。好的时候未必想得到人家,不好也不愿意小秦看他那样儿。不会去的。”柳素因说。 晨来又点头。 父亲跟秦北海叔叔之间的牵绊也是千丝万缕的,或许还爱恨交织。可有个万一,能托付的人,唯有秦北海。这是父亲说过的话。偶尔也是要坐下来喝喝酒的……有些事情,只有他们两个能聊。 父亲的精神故乡,也是秦叔叔的。 晨来看着母亲数钱,心里想着父亲——乡下没去,秦叔叔那里不去,可能混迹的地方母亲都问过了,不见踪影。姑姑说了,让人打听过,这几天街面儿上横死的没有他;派出所呢,她一进去,迎面都是熟脸儿,也知道她一去准是为了她父亲,不等她开口就直说我们这忙着呢,有您家的事儿自然是直接给您打电话的了,听她一说,才做了笔录,说会认真对待。但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此类事件,回回都虚晃一枪后,父亲平安到家,也难怪人家乏了……晨来照着顺序捋。 她到家之前先跟姑姑见了一面。姑姑被母亲聒噪的,也有点心烦。她一早就让皮四去查了,说那个什么西樵茶会根本打听不到,丁一樵这人不知所踪,电话根本是空号,简直以为那天晚上是集体撞了鬼。幸好还有个罗焰火是真实存在的。 姑姑这么说,母亲才慌了。 “……这阵子倒也也没人来找麻烦。要钱要物,他又没有,怎么也得联系家里的。除非,是要命。”柳素因说。 晨来看母亲起身把钱匣子收了,回了店里,准备锁门。。 母女俩见面后所说的话,其实都围绕着这个可能性。也许是重复次数多了,母亲看起来沉住了气,晨来却开始不安。 母亲在问她,等下想吃什么菜,今儿剩下的菜不多,没什么选择。 晨来说您看着办,把小马扎收起来放进门内,低着头找到收藏夹里博时官网地址,点进去,手指轻轻一划,站直了身子。 页面上,醒目的位置,有一则讣告。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27 作者的话 尼卡 02-26 大家元宵节快乐!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二) 尼卡2021-02-27 晨来转了下身,用身体遮挡阳光,细看屏幕上显示的讣告内容。 商荣森于今日凌晨三点病逝于医院。告别式将于两日后举行。讣告措辞讲究而内容简洁,反复看了几遍,她都可以背下来了。 “来来?”柳素因见晨来只顾低头看手机,叫了她一声。 晨来抬起头来。 柳素因看看她神色,无声地询问她。 晨来说:“我确认下明天手术的时间。” 柳素因没出声。晨来走在母亲身边。母女俩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谁也不说话。经过他们家的后罩房时,晨来看了高高的灰色墙壁和后院那两棵国槐。叶子黄了大半,没有一丝风,叶子偶尔也要落一两片下来,因此墙角有两个稀稀疏疏的半圆。 夏天很热的日子里,父亲有时会在后院挪一把躺椅出来,躺在那上头打扇、喝茶、乘凉。 她心一揪,急忙收回目光。 “去年夏天,有天刮大风,东边儿那棵国槐,有根大枝子被吹断了,掉在房顶上,把瓦当瓦片砸了个稀里哗啦……你爸也不知怎么的,那阵子勤快起来,自个儿搭梯子上去修。修好了坐在屋顶上乐,我还说得当心,话没说完他从梯子上下来,半截儿梯子滚下来,还好没摔折了,就背上蹭破一片油皮……他要是肯干,干什么也是把好手。”柳素因说。 晨来就知道自己虽然没出声,眼里看什么、心里想什么,母亲是很知道的。 到了家,她让母亲去休息一下,自己进厨房准备午饭,这点儿空,她给姑姑打了个电话,说午饭后,自己过去一趟。姑姑没有多问。晨来听见母亲从上房走出来,跟成奶奶隔着半个院子在说话,先挂了电话。 午饭做得很简单,晨来等母亲吃完了,收拾好碗筷,待她进屋去睡午觉了,说了声去姑姑那儿看看,掩门离开。 晨来出了门,找了辆单车骑上去,一路狂奔,到了理发店,看见姑姑站在门外抽烟,两条腿当刹车,停在姑姑面前,问:“是不是有什么信儿了?” 蒲珍把烟头扔在地上,抬脚捻了捻,示意她进门再说。 晨来跟着进门,湿黏黏的一身汗,难受也顾不上,只拧了把毛巾擦擦脸,看着蒲珍。蒲珍说没有什么好消息。晨来洗着毛巾,听姑姑这话必定有下文,看了她。 蒲珍说,那个西樵茶会不成来头的。你爸沾上他们,可真就是下了道了。 晨来看姑姑做了个推牌九的手势,点了下头。这不出乎意料。赌这一样上,父亲栽了不是一次两次。她被带累的不是一次两次。她捏着手巾把儿站在那里看着姑姑,听姑姑说西樵茶会明面儿上是个文化公司,实际上经营范围特别杂。搞文人雅集是文物鉴赏会那一套,其实都是一盘生意。他们有门买卖是给人做鉴定,出具证书,低的说得高、假的说成真,收费挺高——还有真的说成假的,好的说成孬的,回头低价买入高价卖出的事儿。早前他们不叫这个名儿,被查一次换一个名字重新开张。这一行本来就有点儿乱,他们钻空子钻得很灵活。就那个丁一樵,北边查得紧了去南边搞一票,南边有风声了又去西边——大概你爸是在西边儿上得轿子。不过这就是一猜,究竟怎么回事儿,还得问你爸。丁一樵可精着呢,被他算计了去,那是没好儿。 晨来甩开手巾把儿,把手巾搭在线绳上,说:“怎么他这么久都没栽个大跟头嗯。”虽然说,文物鉴定圈子是鱼龙混杂,很多混子钻的就是法律空挡,可是这么多年铤而走险不湿鞋,也不是一般的本领。她见过丁一樵,那确实是个精明强干的人。 “这一行一混几十年,经营得好了,关系盘根错节,遇到点儿事准有给他通风报信的,也保不齐做了谁的白手套,出事就有人捞。他能栽多大跟头?”蒲珍冷笑。“一调头还不是风生水起,继续祸害人。我就恨你爸怎么这么糊涂。” 晨来沉默。 她想起了丁一樵见到罗焰火时的神情。 该拜高时毫不犹豫低头,能屈能伸。 “这回怕是啃到硬骨头了。小四儿说,这两天有人放话不准捞丁一樵。问题是,丁一樵这会儿无声无息的没了影儿,人掉在哪个坑里都不知道,怎么就有这一说儿了呢?”蒲珍又点了支烟,看了晨来。 晨来说:“我那晚问过罗焰火。” 蒲珍眼梢儿一挑。 晨来看着姑姑有一会儿没点烟,慢慢地把自己跟罗焰火的对话,还有跟父亲的争吵都说了出来。蒲珍这才点了烟,吸了一口。她沉默着吸烟,小口小口吐着烟圈儿,晨来说得越多,她仿佛变得越冷静。 “……这事儿我爸跟我这儿是没认。如果有什么误会,也得找得到人,才解释得清楚。” “入这一门的,都是求财。要我说,不会有事儿的。他做得那些,上不了台面不假,全都加起来,也罪不至死。当然,也怕万一。”蒲珍说。 圆润的珍珠落进了水里,一颗是一颗,一声是一声。 “姑姑。”晨来抬起眼来,“我想直接问问罗焰火。” 蒲珍手指轻磕了下烟灰,看了晨来。 晨来一对清澈的眸子里闪着冷静的光辉。 “打个电话问问也不算丢面儿。” “这时候了,还什么面儿不面儿的。”晨来说着,嘴角漾起浅浅的微笑。 她找出罗焰火的电话号码来。 号码她没有存进电话簿,但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他打电话来的时间。 还好没有删除记录。 她酝酿了一下情绪,才拨出去。 很久都没有人接听电话。 正在她打算放弃的时候,电话突然通了,她马上说:“您好,我是蒲晨来。对不起,这个时候打扰您……” 听筒里静极了,不知道那边是不是罗焰火,甚至是不是有人在听……她停了下来,片刻之后,听筒里终于有了声音。 “有什么事吗?”他问。 作者的话 尼卡 02-27 今天也是少少更的一天……理顺下情节,日后看情况加一点更新。周末愉快,大家。:)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三) 尼卡2021-02-28 听嗓音是罗焰火无疑,语气几乎要算恶劣。 晨来的心还是落下来了些。没有必要绕圈子,她与罗焰火也不是客客气气需要寒暄一番来个冗长开场白的关系,就直说了打来电话的目的。 那边又是沉默了片刻,才说:“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蒲医生说过,蒲玺的事你是不管的。” 这下轮到晨来沉默。 没等她开口,罗焰火说:“我是说过,如果商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饶不了蒲玺。” “罗总。商老先生的过世,我很遗憾。”晨来开口,声音艰涩。“我不管蒲玺如何,但我得管我母亲。” 长久的沉默。 “十分钟后我打给你。”罗焰火终于说。 电话挂断了,晨来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愣愣地盯着地面。 地砖磨损得厉害,也有多处破裂,盯得久了,那些破损之处,像是变得尖利起来,会跳到眼睛里来作乱。 晨来站着不动,蒲珍默默抽着烟,没有惊扰她。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屋檐下的风铃被风扶着轻轻晃起来……晨来听到铃声,抬起头来看了一会儿那扇破旧的门,仿佛下一刻,会有人走进来。 “是风。”蒲珍说。 十分钟过去了,晨来的手机并没有响。而蒲珍已经抽完了一根烟,点起了第二根。店里烟雾缭绕,烟气熏得晨来眼周疼痛,不得不又擦了把脸。蒲珍吸着烟,看着晨来那发白的面孔,说:“难为你了。罗焰火不是好相与的人。蒲玺惹到他的人头上,看样子这一回不死也得去层皮……” 蒲珍一口气吸掉半截烟。她心里烦恼。 晨来背对着姑姑,洗完了毛巾,把水池仔细擦拭了一番。水池被擦拭得铮亮,能映得得见人影子,手机还是没有动静。 “他也不是自始就这么不靠谱的。” “我知道。” “这两天我常想以前的事儿。那年我也就七八岁,你爸爸背着我,穿着解放鞋,背着帆布包,夜里,揣着一卷一卷的宣纸,那些没有装裱过的字画,偷偷跑到几个胡同外的公厕里头,扔进茅坑去……为什么背着我呢?万一撞见人,还有个掩护。多少年以后了,听你奶奶念过一回,说那些啊,好多都是你太爷当年在画会里、在铺子里收的。有唱和的作品,有人家的赠与,还有些是买的……搁如今可不值老了钱了。这还就是一小部分,只是晚近的画家的,更早的那些,嚯,你太爷和爷爷也真下得去手。 我想起来就觉得头皮发麻。 不说价值吧,就收了那些年,多少感情在里头呢,都是心血……可见人到了那褃节儿上,要保命,身外物就顾不得了。不管怎么说,那时候你爸还挺疼我的。家里拢共就剩我们俩了,我又比他小那么多。按理说跟两代人似的,和和气气的多好。现如今是我看不上他、他看不上我,回回见面儿跟斗鸡似的,想想也怪没劲的……爷爷奶奶过世的时候说过,说你爸吃了太多苦,老了要是不济,让我照顾他。我想着给他气急了的时候,直给他掐死的心都有。兄妹做到这份儿上,这也是没治了。” 晨来见姑姑又要点烟,过来给她抽走。“别抽了,跟大烟鬼似的。” 蒲珍瞪她一眼,“这会儿心焦又使不上力气,不照着烟使劲儿照什么?” “男朋友呢?”晨来一说,被姑姑招呼了一巴掌。 “男朋友又不是没有事做的。”蒲珍将打火机拿在手里。烟被晨来拿走了,她没得抽,有点儿难受。看着晨来望着门口发了呆,心一动,“来来。” “嗯。”晨来懒懒地应着。 “书也好,画也好,古董珍玩什么的,那些我是不懂,也不喜欢,完全不想沾边儿。咱们家里,因为这些吃的苦头,几辈子也说不完。奶奶过世之前,就说,要紧好好培养来来,让她好好儿读书,将来做老师做医生当律师当法官……书念不好,小门市部儿做个售货员也做不好的。干什么都行,就别入这行。还跟你妈说,让来来要紧别学姑姑。” “姑姑有什么不好。”晨来仍盯着门口。 “怎么说呢,弯路要是一定要走,也还是少走点儿好。”蒲珍说。 晨来看看姑姑,没做声。 手机震了两下,她马上接听。 这回罗焰火的声音比之前还要低沉,一开口已经让晨来觉得沉重。 “他今晚应该会回家。” “什么时间?”晨来追问。 “这不确定。” “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晨来问。 罗焰火停了停,说:“现在不能。” “罗总。”晨来预感到他马上就要挂电话,叫了他一声。其实她心里明白如果再开口问,应该也问不出什么来,但她犹豫了下,还是问:“需不需要我做点什么?” 罗焰火似乎在认真思考她的这个问题,因为他过了一会儿才问:“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晨来这回毫不犹豫。 得知她在理发店,罗焰火说:“我让人去接你。大概十分钟后到。” “好的。”晨来说完这两个字,听筒里已经没了声响。 她吸了口气,抬眼便看到姑姑那黑沉沉同时又亮闪闪的眸子。 “我跟你一起去。”蒲珍说。她捻灭了烟蒂。 “您还是在家里等吧。至少有点什么事,我妈有人可以商量。您知道我妈,有点儿事就慌神儿的,不顶用。”晨来故作轻松。“罗焰火不会难为我的。” 蒲珍不经意地蹙了蹙眉。 晨来看上去镇定又自信,似乎很有办法。但其实姑侄俩都知道,除了镇定和自信,也没有别的选择。 恰好十分钟,一辆深灰色的车子就停在了理发店门外。 晨来没用司机给她开车门,挥挥手跟蒲珍说在家等我,上了车。 她轻声跟司机说了声您好,听见他轻声说蒲医生好,微笑了下。 她看了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匆匆忙忙出门的,小白鞋牛仔裤外面罩着那大麻袋似的运动装,坐进这舒服至极的豪华轿车里,实在是不搭配。不过……车子也舒服,这身衣服也实在让她自由和自在。她拢了下衣袖,看看手机。还有百分之九十三的电,应该足以撑到见父亲的时候吧。 她靠在后座上,看一眼窗外,知道车子是往城外走,忽然有点忐忑,不知接下去会去哪里。不过也只是那么一瞬间而已,因为知道不管去哪儿,既然决定要去了,只能去了。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四) 尼卡2021-03-01 可能是看出她的犹疑,也可能是罗焰火交代过,司机随后轻声说:“罗总今儿大半天的日程都在城外,晚了也可能不回城里。” 晨来顿了顿,应一声。 车子开得有点快,上了高速,平稳行驶。车子越来越少,视野越来越开阔,很快,就看到了长城——城外秋意更浓些,漫山遍野的植物色彩斑斓,太美妙了……晨来并不知道目的地究竟在哪里,但是此刻,她能看到许久无暇观赏的景色,心情并不算太糟糕……车子下了高速转进小路钻入林间,又开了很远一段路,在一小片开阔的林间空地上停了下来。空地上并排停了几辆车,有一辆是房车。 看样子,这是个私密的停车场。 司机停稳车子,替她开了车门。 晨来下了车,立时觉得冷。 山间的风比起城里要硬一些,何况刚刚从一个温暖的所在出来。她见司机没有打算给她带路的意思,正要问,就见从林间的小路上,走来了一个衣着得体的中年女子,看到她,问是不是蒲小姐。晨来点头。中年女子在前面带路,说罗总已经在等您了。晨来不出声,跟着她穿过树林。眼前的小路窄窄的,石条铺就,顶多容两人并肩行走。此时节树叶将落不落,地上杂草青黄相间,若是有闲情观赏,脚下便是很美的景色……她跟着中年女子似乎走了很久才穿过树林,待眼前开阔起来,发现她们来到了一座造型很奇特的建筑前——建筑物并不高,像是把几块魔方堆起来搁在那里,看起来是极随意的摆放,可要再想挪动那一块,都觉得不合适了……天色有点暗了,看不出这建筑的本来的颜色,但从灯光照到的墙壁上呈现的色泽来看,这该是栋灰绿色的建筑,因此即便在光线好的时候,也不容易一眼就被看见。 中年女子脚步慢了些,显然是给晨来留了观察环境的时间。 “蒲小姐这边请。”她说。 晨来点点头,再抬眼,已经站在了建筑的入口,一道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玻璃门处。 中年女子掏出一张卡片来贴上门锁,“滴”的一声轻响之后,门开了。她请晨来先进门。 门内另有一位中年女子替晨来收了外衣,轻声说蒲小姐好,给她递上披肩,说楼上可能有点凉。 晨来接了,心里有点奇怪为什么会这么说。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坐下来,低头换好鞋子。 两位中年女子就静静等在一旁,待她起身,将她的外衣和小白鞋收了起来。 “罗总在楼上等您。” 晨来点头。 看样子,她们两个没有要送她上去的意思。 她抬眼看看前方,这明亮通透的长廊尽头是楼梯。 她独自走在长廊上,越走,空间越宽阔高广。看上去不过只隔了一段长廊的楼梯,竟像是越走反而距离她越远了似的。她不得不慢下来,一步一印往前走。其实一进门,她已经感受到这里奢华。以她有限那点文物知识,从玄关那里摆着供人坐下来换鞋的鞋凳、休息处的一堂家具,完全明式,更不要说挂在墙上的画、摆在廊上的家具、家具上的那些小物件了……虽然多到让人目不暇给,但看上去每一样东西都在它该在的位置,即便是显出一股富贵气,也是不让人反感的那种。 她想想,这是罗焰火的住宅,做到这个程度,倒也并不令人意外。 来到楼梯前,她迈步上去。 楼上是一个很大的厅,除了一张大画案、一张方桌和四把椅子,倒没有什么其他的摆设,故此看上去比楼下更显得空旷。 晨来一边想着罗焰火不知会从哪里冒出来,一边转回身来慢慢走着,打量着厅里的摆设,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东面墙壁上——墙壁上是一幅古画。整个大厅里,这是唯一一幅画,也是除了画案桌椅之外,唯一的古物。它像仅仅只是一个装点,在四白落地的空间里,添一点趣味,但,也可能这里之所以这么布置,就是因为它的存在。 晨来的目光在画上停了好一会儿,才往前走去。地板很光滑,踩上去有点像芭蕾舞教室里那随时令脚尖有起舞欲望的地面。她站下来,凝视着这幅画作,良久一动都不动,哪怕是听见了脚步声,并且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到已在身后。 她缓了口气,回过身来,看了罗焰火。 白衬衫黑西裤,看上去整洁而冷峻,和他在电话里呈现出来的状态很像。 “请坐吧。”罗焰火说。 晨来跟他一同往方桌边走去。 经过画案时,她脚步慢了慢。新鲜好闻的墨汁味飘散在四周,宣纸上墨迹淋漓,显然是刚写完不久的……只是一瞥,她看清楚纸上的字迹,已经明白这是几幅挽联。 “纵横山河,一槌定音;正气磅礴,万古星辰”……她心沉了沉,忙走开,这会儿工夫,罗焰火已经替她拉开了座椅。 桌上摆着的有茶有点心,晨来坐下,脑海中还是那几个狂草书就的汉字。 她看了下罗焰火的手。 罗焰火正拿起茶壶来,倒茶。 “喝一点。”焰火把茶杯放到她面前。 “谢谢。”晨来端起茶杯来,正要喝,忽觉得哪里不对,又拿远些,细看。 小小的一只杯子,胎很薄,茶色和光一起透出来,映在手心里。 “真有人拿鸡缸杯喝茶……这事儿我只听说过。这也太奢侈了些,近乎行为艺术。”她轻声说着,倒也并不扭捏,这就喝了口茶。茶很香,她也有点口渴了,就又啜了一口。 喝茶的工夫,她的手不自觉握紧些,不然这两口霍山黄芽可能就是她这辈子喝过的最昂贵的饮料了……她的目光在眼前的茶具上一扫。看起来是零七八碎不起眼的日常用品,留意看,这一角一只宣德炉,那一排是十二花令杯……竟然,就这么随意摆在面前了。 “这东西……”晨来轻轻抬了抬眉。 “这东西说到底就是个器物。能怎样?”焰火说。 “能让这茶好喝一万倍。”晨来说。拿它当文物就是价值连城的,拿它当茶杯也不过就是盛茶水用,的确如此……话是这么说,总归不是一般的器物。晨来还是轻拿轻放,往里推了推。 “特地让我这里,不是没有目的的吧?”她定了定心神,见罗焰火没有主动开口说什么的意思,问。 “为什么这么问?”罗焰火反问。 晨来的目光轻轻抬起来,越过他,落在远处那幅山水画上。 “这是进过著录的画,清宫散佚的藏品之一。解放前就有传说这幅画是在战乱中被毁成了碎片,但也有另外一说。持这一说法的人讲,画虽然是毁了,但毁得并不严重,后来碎片被人拿去琉璃厂,被以很便宜的价格收了之后,找最能干的师傅修复了。真实情况到底怎么样,没人知道。不过大约十年前,曾经有人拿出来过这样一幅画……当时反响很大,有人说真有人说假,热闹了几年,又无声无息了。画也再次不见了。” 晨来慢慢地说着,目光转回来,看着罗焰火。 她忽然发现,罗焰火的眉眼极清亮,不知是不是因为在这样一个空间里,而自己又跟他处在这样一个距离之中,看他的样子似乎又有点不同……她转开眼,却一时不知该看哪里合适,只好重又拿起茶杯来,啜一口茶。 “就是这幅画。”罗焰火说。 “是赝品。”晨来说。 “当然是。” 晨来看他脸上风平浪静的,自己心里却忽然有点懊悔。赝品两个字,是不该断然出口的。专家做鉴定,也讲究的是不可斩钉截铁把话说死了。 “我信口开河了。其实我不懂鉴赏书画。” “看得出来。之所以这么快下结论,一定是有原因的。”焰火说。 晨来不出声。 鸡缸杯在她手心上,她右手轻轻转着杯子,杯中那点香茶起了微微的波澜……“这画不在蒲家。” 罗焰火平静地说:“在哪里都没关系。只要这幅画还在世,我一定会拿到手。” 晨来低了下头,“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请。” “我爸这回的事,跟你有关吗?”她没看他。 “我说无关,你信吗?” 晨来没出声。 罗焰火也没有。 茶杯空了,晨来发觉,把杯子放回去。 罗焰火将茶壶拿起来,给她续了一杯茶。 “谢谢。”晨来说。 “但你没必要一定相信我的话。”罗焰火说。 晨来看了他。 “从你走进这栋房子的门,到坐在这儿,你所看到的东西……没有一样是真的,包括我。”罗焰火说。 蒲晨来愣了一下,把鸡缸杯放在手心里托着。 “你信它是真的,是因为我这个人让你觉得它是真的。我在用它,你就没有怀疑它是假的。这是个问题。就是墙上那幅画,不是你,换了别人,我打包票说是真的,这东西就是真的。”他说。 晨来握住茶杯。 “我的话,跟你父亲说哪幅画是真的一样,还是有点公信力的。要有什么不同,我到目前为止,从没把假的说成是真的去谋财,更没有害命。” 晨来垂下眼帘。 罗焰火……这些话,一句是一句,如果变成刀子,刀刀致命。 “我能问一下吗,你为什么想要这幅画?”她问。 “因为它对我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 “画不在我手上。我不能拿它来交换我父亲的平安。”晨来坦白地说。 “不用。”罗焰火说。 晨来看着他。罗焰火很平静,自始至终平静。尽管从他的神色中可以看出他有些倦怠。 “其实,”罗焰火慢慢地开口,“我觉得他根本不值一幅画。” 晨来嚯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而手里还是紧攥着那只鸡缸杯。手机在一旁嗡嗡作响,像有人站在面前,喷了一点清凉的水在她脸上,让她顿时清醒了些,但仍然盯着罗焰火。 罗焰火看着晨来那涨红的脸,端起茶杯来,继续慢慢地说:“这回他出事跟我有关系,但并不是我做的。比起莫名背一条人命来,事情做得拖泥带水更让我介意。” 晨来心砰砰跳得剧烈。她就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人。 “接电话吧。” 晨来将杯子放在桌上,拿过手机。 是姑姑打来的。她吸了口气,让自己接听时尽量语气自然些。蒲珍问她在哪里,说刚才给你爸打电话打通了,接听的人不是你爸,但说你爸在陆总一分院急诊……晨来立即反应过来,陆总一分院就在附近。她看着罗焰火,轻声跟姑姑说我尽快赶过去,你们不要急,在家等我消息。蒲珍答应,让她隔一会儿给家里报个平安。 晨来挂断电话,看着罗焰火。 罗焰火说:“楼下有车送你去医院。” “罗总,”晨来开口,“珍贵的画,价值连城的文物,只要交易,都有价格。但是,人的生命是无价的,哪怕是个不堪的人……谢谢您。这个人情是我欠您的,以后有机会,我会回报您。” 罗焰火看着晨来,说:“不必。今天你来跟我喝这杯茶,就当是还了人情了。” 晨来心头莫名一震。一瞬间,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只觉得罗焰火眼中是有那么一点点光迅速闪过,让他有着些微倦色的脸上,增添了一点莫可名状的悲伤。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想开口却不知要说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我再不想跟蒲玺扯上任何关系。”罗焰火说。 晨来沉默。 “你可以走了。”他说。 晨来脚步顿了顿,又说了声谢谢。 罗焰火没出声。 晨来转身,疾步离去,走得比来时快多了……他坐在那里不动,好一会儿,有人上来,把他的手机递过来。 他看了来电显示,接听了。等对方的话讲完,他才说:“罗耀南先生那里,麻烦你通知他结果的时候,顺便把我下面这句话一字不漏地转达给他——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记不记得?”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01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五) 尼卡2021-03-02 他挂断电话,将手机扔在桌上。 手机一角碰到了茶杯。那茶杯弯弯转转,似倒非倒,终于还是稳住了,然而茶汤就洒了出来……他从一旁拿了叠得四四方方的毛巾,待要擦拭,忽然回手狠狠地扔了出去。 毛巾砸在那幅画中央,摔在地上。 这一个剧烈的动作,让他身上微微出了点汗。然而这根本不解气。他起脚将身边的椅子踢了出去。木器沉重,在光滑的地板上滑出去很远,就是不倒地。他连续踢了三把椅子,一回身,看到画案上的挽联,身形硬生生刹住……他长久地站在那里,气息渐渐平复下来。 “罗总。”老温上来,看罗焰火站在画案前,远远地站住了。 罗焰火将挽联拿起来,回身看了他。 老温看到他的神色,顿了顿,才说:“已经将蒲医生送到医院了。蒲医生没让我们的人在那里帮忙,说自己能处理。我让他们撤了,只留了两个人,嘱咐离远点儿,别让蒲医生察觉,等他们安全到家再撤离。” 罗焰火没出声,转回身去,继续看挽联。 老温斟酌着,继续说:“蒲玺挨了点儿打,但没伤到要害,不过肯定得养一阵子伤。丁一樵在碧云寺被抓的。一网打尽。这会儿还在审。前面铺得够了,跑不了他。” 罗焰火一手拿着一幅挽联,问他:“哪一幅写得好一点?” 老温没想到他接下来问的是这个,清了清喉咙,小心地指了左边这幅,说:“虽然我不懂,但是我觉得商老会喜欢这幅。” 罗焰火看了看右手里的这幅,说:“那好。这幅搁在你给商老的花篮上。” 老温低声说:“谢谢罗总。” “谢什么。”罗焰火将挽联放在一边。“白夜呢?” “小白回公司了。他临走说等今天的专场都结束了,要是您不回城里去,他再过来。”老温语速慢慢的。 罗焰火说了句都过来干嘛呢,等下告诉他忙完了早点下班,这几天事儿多。 老温答应一声,看罗焰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画案上的东西,知道他此时恐怕心绪有些乱。商老过世,对罗总来说,不但失去了臂膀,更是失去了师长,这损失不言而喻,更何况,他们之间有这么多年的感情,再加上今天这个日子……上午罗总亲自陪着商老的独生女 Carol 选了墓地。Carol 先回城去,罗总在墓地多逗留了一会儿,除了跟设计师确定设计方案,想必也需要一点时间平复心情。 每年今日,他都是手机一关,清清静静一整日。就是有十万火急的事,也到不了他跟前儿来。今年,意外一桩接一桩,算是坏了他的规矩,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罗焰火发觉老温半天没出声,抬眼看看他,“想什么呢?” 老温踌躇踌躇片刻,才说:“想问您是不是该下去吃点东西了。这一天您就中午喝了口汤。” “这就去。”罗焰看看表。已经这会儿了,时间过得倒是快。他抬眼看看。一来这里,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老温不出声,脸上是有些若有所思的神色。他知道老温他们都担心自己,不去吃饭,他们也吃不好。他和老温往楼下走,问:“刚才到底想说什么?不是问我吃不吃饭那句。” 老温说:“不该我问的。” 罗焰火微微皱了下眉,“什么时候开始跟我说半句藏半句了?” “我是想问,蒲医生能看透这事儿的要害吗?虽说,咱们是没必要跟她交代前因后果,可她要是看不透,那……”老温也皱了下眉。 “那也没有办法。”罗焰火淡淡地说。 老温看看他,不响。 罗焰火走进餐厅,请老温先坐。上菜的工夫,他走过去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也给老温倒了一杯放在手边。 老温没推辞。 这是罗总母亲在世时最喜欢的一款酒,罗总囤了一点。他不是好酒的人,但偶尔也来一杯的。 罗焰火轻轻晃着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子里荡来荡去,漾着极为迷人的光彩……他盯着杯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呷了一口。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很快有人接听了。 能把电话打到这里来的人很少,尤其是今天。 罗焰火心里有数。果然不久,电话就被送了进来。他一看是红色那部,接过来,示意老温慢慢吃,起身走开些。 “外公,吃晚饭没有?”他问。 声音里含着笑意,脸上却一丝笑容都没有。 老温低下头,心里叹了口气。 罗总轻声和外祖父说着话,并不避讳他。他明白对罗总来说,他是自己人。听着罗总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了几句话,想来闵老不知怎么的知道了罗总去检测做配型的事……罗总说:“结果还不是不行?我没损失什么,还赚了仁至义尽。” 这声音冷也是冷到了极处。 老温打了个战。 他忽然想到了蒲医生……去陆总一分院的路上,蒲医生连接了两个电话,都是医院打来的,好像是值班医生有问题问她。不知是不是情况紧急,但她很镇定,说起话来,语速又快又简洁明了。那一连串他听得清楚都记不明白的词儿,让他觉得蒲医生还真有点酷……蒲医生明明也是冷静极了的,可声音听起来却很温暖,不由得人不产生信任感和安全感。 他的手机有电话进来,起身走出去接听,回来见罗焰火重又坐了下来,正盯着满桌子的菜,似乎无从下箸。 “罗总,蒲医生带蒲玺回城了。”他说。 罗焰火点了下头,“让他们撤了吧。” 老温应声。 罗焰火转而问他吃好了没有,要不要来碗面? 大半桌饭菜是动都没有动的,老温明白他其实根本不想吃什么东西,于是点了点头,看看时间,还不到七点。 …… 晨来坐在父亲身旁,过一会儿,看他一眼——蒲玺紧闭着眼睛,嘴巴紧紧地闭着。青肿破皮的嘴唇肿得老高,半边脸受了伤,顶得鼻子也像是歪了……整个脑袋像只被打破了却又缝起来凑合用的篮球。不但样子像,大小也像。 晨来看着父亲那双扣在一处、放置于腹部的手——手却没受伤。只不过指甲缝里有些灰尘,看起来稍微有点脏……这是极为灵巧的、如果用到正路上又极为珍贵的一双手。 晨来转开眼,看看车窗外。 交通还算顺畅,如果顺利的话,半个小时,至多四十分钟,应该就会到家。在医院给姑姑打电话说明情况时,就听见母亲在那头说话,似乎是在哭。她深吸了口气,转回脸来看着父亲那颗像破篮球一样的脑袋,知道他其实很清醒,闭着眼闭着嘴一个字不说一眼不看自己,只不过是不想交代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想说话可以不说。回家以后,也别说——不准你开口要这个要那个,支使我妈伺候你。”晨来说。 蒲玺嘴巴闭得更紧,虽然没睁眼,眼珠子却转了转。 “我等下要回医院一趟。等我从医院回了家,要是知道你出什么幺蛾子,看我怎么给你治伤。”说着话,语气已经发狠。 “我就说,你这个不忠不孝……”蒲玺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就看见晨来阴沉的脸,后半截儿骂人的话还是咽了下去,气呼呼地又闭上眼,不出声了。 晨来的手机拿在手上,屏幕亮起来,她一看,是傅瑜发来的消息,告诉她金水菱智的情况已经稳定了。 “辛苦了。”她回复。 “你走了谁的门路救我的?”蒲玺问。 晨来低着头,查看着收到的最新消息,该回复的就马上回复。她听见了父亲的话,但不打算回答。 “人家开得条件,你付得起吗?”蒲玺又问。 晨来还是不说话。 “我问你话呢!”蒲玺声音高了些。 晨来双手在屏幕上输入着文字,突然一个大巴掌挥过来,手机飞出去,落在车厢角落里。 晨来空着手,看着两只眼睛通红、有着骇人的光的父亲。她微微皱了皱眉,淡声问道:“你这会儿担心我,还来得及吗?” “你什么态度?我他妈的这几天遭多大罪,还不是他妈的因为有个你?丁一樵那个横不是东西的玩意儿把你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想坏了你是一点儿都不带麻烦的……” “那根源在哪儿呢?”晨来看着蒲玺。看蒲玺噎在那里,她过去把手机捡起来。幸好没摔碎,对话框里鱼野风还在问她机票订了没有……她一边回复鱼野风,一边说:“不是我让你去赌的。回回都是人家拿你威胁我,让我替你还债。这才拿我威胁你一次而已……你小辫子那么多,还差我这一个么?他让你干嘛了?” 蒲玺不出声。 晨来瞟了一眼他的手,“想必是看上你这门好手艺了。” “我没干!”蒲玺忍不住,立即说。 “爸爸,没干是应当应分的。”晨来说。她尽量压低声音,不想让别人听见父女俩的对话,这会儿也有些压不住了。“你前头做的坏事,也够我们受的了。以后再犯,也不用别人来祸害了,咱们一起同归于尽好了。我说到做到。” 蒲玺闭上眼睛,成了个沉默的破篮球。 “罗焰火。我走的是罗焰火的门路。”晨来说。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02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六) 尼卡2021-03-03 蒲玺没出声,晨来也没有。 车子已经来到胡同口。胡同窄,两边又都停了车,车子进去有点困难。晨来从车窗里看到母亲站在院门口等着,一旁陪着她的是姑姑,心一宽。她让司机稍等,敞开后门先下了车,指挥着司机将车开到院门口去。这会儿工夫就有人过来帮忙,她这才发现姑姑身边还有一个人,就是那晚在理发店见过的那个年轻的男人。 晨来看看姑姑。 蒲珍抱着手臂站在台阶上,并不急着过来帮忙,反而还示意晨来也后退些,“小四会帮忙的。” “那怎么好意思。”晨来说着,转头跟皮云松说声谢谢。郑重其事的。 皮云松笑笑,卷起袖子来,走上前去帮救护员的忙。 柳素因一早站到车尾处,一看到从担架上被推出来的蒲玺,忍了忍,差点儿没忍住要哭出来。晨来扶了下母亲,回头看看姑姑。蒲珍叹口气,将柳素因拉开些,嘴里说着别挡在这儿了,快让人送进去安顿好了吧,这大冷天儿的……“人好着呢,你倒先哭上了。”蒲珍说。 蒲玺听见,回嘴来了一句:“你是不是盼着我死呢?” “那是我盼着就有用的?祸害留千载——我看你命且长着呢!”蒲珍也没跟他客气。不过说完了这句,也就住了口——蒲玺身上多处受伤,几个人抬着他尽管轻手轻脚的,这一晃动也难免会疼。他又是忍不了疼的人,就要发脾气。一路从大门口进了屋安顿下,才安稳了些,已经让一众人忙得出了汗。蒲珍看晨来平平静静的,送走了救护员回来跟皮云松再次道了谢,就说:“不用跟他客气的。” 晨来看看姑姑,轻声说:“那怎么可以。” 皮云松又是笑笑不出声,走到屋外去了。晨来又看看姑姑,才进了父母的卧室。她见母亲忙前忙后照顾父亲躺好、不住地问他哪儿疼、要什么不要,说:“他没大事的,妈妈。检查报告都在这,您要不放心就看看。” “我哪看得懂那些。”柳素因说。 “那您就相信医生、相信我,好吧?他又不是头一回这样。注意休息,加强营养,很快好的。”晨来说着,把手里拿的一个袋子放在一边的方桌上。桌子上摆了很多旧书,蒲玺看见,正唉唉哼哼的工夫儿,马上说:“你可别给我碰那些,都是要紧的书……哎哟,可疼死我了。说是没事儿……没事儿会这么疼!” “就是,你看你爸都什么岁数儿了,恢复起来能跟年轻人那么快吗?” “最好他自个儿也知道自己是什么岁数了。” 见母亲这样,晨来也不为所动。她看看表,“妈,我得回趟医院。有个小病人有点情况。虽然稳定了,我还是想回去看看。” “那什么时候回来?”柳素因见晨来要走,有点紧张。“我要注意什么啊……” 晨来过去查看下父亲的情况,说:“不用太紧张。该吃的药刚才在医院吃过了,这会儿也不用做什么。他睡您也休息。服药时间我写下来了,在袋子里。我要明早之前回不来,照那个时间和剂量给药就好……正常吃饭喝水排泄,出现异常马上给我电话——要是打不通,别一个劲儿打,叫救护车。关键时刻,指望我真不如指望 120。这是以防万一,照理来说不会的。” 蒲玺哼出声,说:“在你们医生眼里,什么病都不要紧。疼可是没疼在你身上……” 晨来手刚好按在他腿上,他马上“啊”的一声叫起来,柳素因推晨来出去,说我知道了你快去快回吧。 晨来看母亲忙得脸上全是汗,叹口气,说:“您该休息就去休息。” 柳素因答应着,听见里头蒲玺要喝水,忙回身进去了。晨来站在门口倒愣了一会儿,又叹口气,出来没看见姑姑,回身去拿了背包往外走。东西厢房安安静静的,灯早就熄了。成奶奶和高爷都已是耄耋之年,习惯了早睡。他们刚才这一番进进出出嘈嘈杂杂,即便早睡了想来也不会不被惊动,没动静,未必不是一种体恤……做他们蒲家的邻居,这也是基本素养。 晨来绕过影壁,已经闻见烟气,心想姑姑一定是在附近,果然出了大门,就看到蒲珍站在阶下,正抽烟呢。听见脚步声,回头看看,见她是要出门的样子,皱了眉,但没问她话,许是知道她这个时间还要出去应该是回医院的。 晨来走下来,在姑姑身边一站,四下看看,问:“人呢?” “走了。” “这就走了?” “活儿干完了还不走,留下来是想干嘛?”蒲珍瞪晨来一眼。 晨来看姑姑没好气,抬手捏住自己的嘴唇,下了台阶准备走,又被叫住了。 “我送你过去。”蒲珍一手夹着烟卷儿,一手托着手肘,两步走下来,长发飘来荡去的,晨来看着她,就吸了口气——那长发想是新卷的,她记得下午姑姑还不是这个造型呢……“走啊,愣着干嘛?”蒲珍斜一眼晨来,看她那副呆样子,轻轻撇了下嘴。 晨来跟着上了蒲珍那辆四面透风的老吉普,才坐稳,吸了吸鼻子。 “没在这车上做过什么可疑事,放心。”蒲珍发动车子,“下午等消息等得心烦,随便搞了搞头发而已。” 车子在幽静的胡同里穿行,蒲珍的车技相当娴熟,开车的风格和她性格一样,急躁而勇猛,很快就从狭窄拥挤的空间里冲了出去,拐几道弯来到大路上,也就远远地看到了医院大楼的尖角。 “你爸确实没什么要紧吧?”蒲珍问。 “您是问哪方面?”车子停在西侧门处,晨来下车前,看了姑姑。姑姑的话其实不像是问句。 “你先去忙吧。晚点儿咱们再聊。我有话跟你说。” 晨来摆摆手,掏出门禁卡来,疾步往西侧门走去。 她进门直奔了住院部。去换过衣服消过毒,来到病房外,正好值班护士开门出来,迎面看到她,吃了一惊,叫声蒲医生。晨来点点头,轻声说:“我来看看菱智的情况。”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03 作者的话 尼卡 03-03 晚上加更一章。八点之后。晚上见。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七) 尼卡2021-03-03 护士推开门,轻声说:“这会儿睡着了。傅医生去看吉昕怡了,刚才走开。” 晨来到了病床边,看看安稳而眠的菱智,从头查看记录。护士悄悄走开,不一会儿,傅瑜进来了,叫声蒲老师,安安静静站在她身后。晨来看完记录,详细问了他几个问题。傅瑜对答如流,晨来点头,说:“处理得很及时,也多亏你观察细致。” “我是忽然发现她尿液颜色不对,也是巧了那会儿家属都不在,没能马上问到都吃过什么东西。心一慌,就给您打电话了……后来肾内值班医来会诊,说我急惊风。”傅瑜小声说。 “倒也没说错。”晨来看菱智的手指动了动,停下来。小姑娘呼吸平稳,她舒了口气。“菱智术后恢复总体不错,这是第一次出现异常,确实让人紧张。昕怡怎么样?” 晨来和傅瑜从这间病房出去,去了 PICU 看。他们进去时,吉昕怡恰好醒了,还冲他们笑。 “不好意思,蒲老师。打扰你休息了。”傅瑜送她出来,轻声说。 “没关系。”晨来看傅瑜那腼腆的神情,语速放轻缓些。“本来我也惦记着她们,想着回来一趟看看情况的。等下没什么事的时候你就抓紧时间睡一下。” 傅瑜答应。 晨来让他去忙,在护士站电脑上又确认了一下病人的情况才离开。从电梯出来,正好看到几位医生说笑着经过,其中一位看见她,叫声大鱼,才笑着问蒲医生才下班?晨来见是急诊室的李曦医生,点点头。遇蕤蕤折回来,看了她问今天不是休息吗?又被喊回来了? 李曦他们几个人就开玩笑,说大鱼不一定记得清自己的时间表,蒲医生的时间表就门儿清。 遇蕤蕤一伸手拍在李曦脑袋上推开他,问晨来:“吃晚饭了吗?要不要一起?” “吃过了。这就回家。”晨来说。 遇蕤蕤跟她一起往外走。晨来以为他要送自己出门,忙摆手说不用。说着话,她不着痕迹地又拉开一点距离。不想遇蕤蕤却说,我也得出去,萝萝来给我送夜宵。晨来这才不说什么了。 两人间出现了有点奇怪的沉默。晨来意识到,倒也不觉得别扭。离开岗位,她的思绪就被家里的事挑乱,一时心里有点纷纷扰扰的,边走边想着心事,一直不出声。蕤蕤终于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嗯?”晨来回神。蕤蕤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晨来皱眉,“有什么话就直说。这神气儿像我欺负你了似的。” “可不是欺负我了怎么的。”蕤蕤笑出来。他指指自己的鼻子,“疼了好久。” 晨来抬抬眉,“疼就对了。别记吃不记打。” 蕤蕤先掀了那沉重的门帘,晨来出去,看见姑姑的车还停在那里,哗的一声叫出来,马上跟蕤蕤摆摆手说我先走了,赶忙朝那破吉普车跑去。蒲珍正在接电话,等晨来上了车,看到走过来的蕤蕤,挂断了电话,不动声色地打量。蕤蕤过来打招呼,也跟着叫声姑姑,说好久不见了。蒲珍看了晨来一眼,点头道:“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姑姑再见。”蕤蕤乖巧,站在那里目送她们车子离开。 蒲珍的老吉普车“轰”的一下冲出去,迎面驶来的一辆缓慢行驶的漂亮小跑车似乎是被这气势惊到,往旁边飘了一点,开得更慢了。晨来也被姑姑这一下惊得胆颤,回头看看那车,说:“姑姑您能不能慢点儿!您老这样要出事的!” 那辆小跑车很快停了下来。晨来看蕤蕤走了过去,朝车子里的人一笑,又抬眼往这边瞟过来……她转过脸去看了姑姑,说:“我说真的,姑姑。这地儿应该慢行,上回我在这儿就差点儿撞上一开得特别快的车,要不是我赶时间,我准把他们骂到长记性。别说有限速的地儿了,您上高速也别一气儿起速度……几十岁人了,仗着是老司机随时随地飙车,出事不得了的。” “嘿!可算给你逮着把柄了。等等再教训我……刚那是遇家的老二?没错儿吧?”蒲珍问。 “对。他出来拿东西的。”晨来看姑姑斜了自己一眼,马上说。说完心里打了个顿,想着萝萝不过毕业工作没多久吧,刚刚那辆车子不会是她的吧?那是跟谁在一起? “开车的是个女的。”蒲珍像是看穿了晨来的心思。前方红灯,她停了车,降下车窗来。冷风一吹,她的长卷发飘起了几丝,拂到晨来脸上。 “说是妹妹来送夜宵。”晨来转过脸去看了姑姑的侧脸,那高挺的鼻梁、线条优美的下巴和嘴唇……尤其那长而卷翘的睫毛,像是被风吹得微微颤动。晨来心尖儿一痒,扑过去搂着蒲珍狠亲了一口。 “少肉麻。”蒲珍推开晨来。 晨来发现旁边车子里的司机在朝这边看,坐正了,说:“就是觉得,好多时候,多亏了有姑姑在。” 蒲珍发动车子,慢吞吞地说:“遇家的老二跟你是同班同学,现在是同事,不来往是不可能的。可是他们家的事儿,你也没必要太上心了。太上心,人家说不定怪你多事。万一让人误以为还想着做什么精神上的未亡人,那可糟了。不必要的联系,大可以停止了。” 她话说得很慢,晨来一字字入耳,只觉得额头上一层层出汗。 “怎么会呢。我可没这么想……刚才是有点儿好奇。”晨来说着,缩了下肩膀。冷风吹久了,关节像是会结冰。“您之前想跟我聊什么来着?” 蒲珍像是听进去了晨来的话,车子开得慢下来,说起话来也像是调慢了速度,说:“家里接了医院来的电话时间不长,小四也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不是让他帮忙打听一下消息吗?他是来告诉我,那个丁一樵被抓了。这就是下午的事儿。算算时间,跟你爸有下落,前后差不了多久。这么巧合,也不能怪我敏感,对吧?好像你不找你爸,丁一樵就得在水下沉着浮不出水来似的。”蒲珍说着,也不看晨来,就手指敲敲方向盘。 晨来只是听。 “小四说人是刚抓进去,还在审,具体都涉及了什么罪名,这会儿密不透风,问不出来。他多探听了一下,反倒被盯着问为什么对这案子这么有兴趣。他说现时不能再追问下去,并不是怕自己惹事,是有点担心这里头水深,牵连进去的话对咱们没有好处。早些日子有消息是有人要动丁一樵,不知道是不是这人布的局……如果是,那我觉得,心机虽然不能算很深——毕竟只要背景够深,心机不深也能补足——可是下手也是挺狠的。丁一樵也不是没有点儿根底,到这会儿没人出手捞他,凶多吉少了。” “也不一定。”晨来说。 “你真这么觉得?”蒲珍这才看了晨来一眼。“他这身份,说是白手套可能也抬举了,就算真是,出了毛病,人换一副就是了。如果不是有其他利益冲突,没必要为了他跟这位做对。” 晨来想想,没有接话。 蒲珍把车子停下来,看了晨来,说:“你好像不怎么意外。” “这咱们不是下午都聊到了吗?”晨来避重就轻。 “那你下午出去这一趟,就带了你爸回来,没什么要说的?”蒲珍手肘撑在方向盘上,抬手给晨来撩了下发梢儿。她的指尖触到晨来的耳垂,马上察觉晨来是出了汗,眉就抬了抬。“你知不知道你一紧张就一个劲儿出汗?” 晨来抬手抹了把额头,说:“我要是知道点儿什么,到眼下也基本上全靠猜。您知道我,不是对病症十拿九稳,我不好开处方。” “那照你猜,你爸这回能不能过关?”蒲珍问。 “要说我爸参与丁一樵的事儿很深,我不太信。真是那样的,人家不会漏了他。他做的那些,都是钻法律空子打擦边球的。你可以说他很没品很无赖,可够不上判刑的。除非还有些我们不知道的,可又不像。人家恨他,有的是办法整他,没必要给他送进去。放在外面,让他难受的招儿多了去了,何必呢。”晨来说。 蒲珍听得有点儿出神,到了儿笑了笑,说:“我怎么觉得,你这处方开得挺对路的。” “对不对,等等看。您甭担心我爸了。他这些年,这里磕碰那里磕碰,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该吸取教训,需要改变点儿什么。这一次,我也不抱希望。我就盼着我妈、您,别受牵累。” “呸,我才不担心他。我跟你想得一样。比起你妈妈,我更怕你为了他,做什么不值当的事儿。至于你妈妈,”蒲珍气哼哼的。“她呀,我有句‘活该’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你先进去,我回去看一眼。等会儿有一家意大利人,三代十八口,要来住俩礼拜。我看时间差不多该到了……等会儿我再来。” “哟,这可是一笔大生意。”晨来笑出来。姑姑把她的那所院落,劈了前院儿出来做民宿。位置好,生意就挺不错的。“要不要我帮忙?” “你还是先回去看你那不省心的爹吧。也没什么,本来就可以自主入住。我看他们人多么,回去照应下。一会儿就得。”蒲珍说。 晨来开了车门,跟姑姑挥挥手。“那我给您留门。晚上咱俩一床睡。” “那你藏好了你的小心事,留神晚上说梦话,不想跟我说的都说出来。”蒲珍笑着,开车走了。 晨来舒了口气,心说姑姑看起来极爽朗洒脱,心思却极细密。但看出些什么来,自己不愿意说,她也不逼问了。 晨来推开大门走进去,回手照旧掩好。 在黑影里站了一会儿,将刚刚姑姑说的话又回忆了一遍。将丁一樵送进去的,十有八九是罗焰火。但看起来,原本并不该是今天……她心沉了沉,走出过间,穿过院落,一道一道门踏过去,看到上房昏暗的灯光时,忽然脑海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了一个念头。这念头催着她加快脚步进了房门,见母亲斜躺在沙发上打盹儿,没惊动她,轻手轻脚进了父母的卧室,刚刚好听到父亲一声沉重的呻吟,脚步顿了顿。 “来来?给我杯水。”蒲玺说。 晨来看到父亲额头上大颗的汗珠,倒了杯水送到他手边。 “病人还是更重要,是吧?”蒲玺喝了两口水,才说。 “爸,”晨来坐在父亲对面,“之前博时撤拍的那幅画,是不是丁一樵幕后运作的?” …………………… 大家晚上好。提醒一下,如果更新有变动,我会在“作者的话”里及时通知大家。也请大家及时升级 app,不然可能错过。各位晚安。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03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八) 尼卡2021-03-04 蒲玺不语。 晨来看着他手握住杯子,既没抖、也没颤,只是将肿得似乎更高了、刚才还因为喝水疼得不住咧开的嘴唇抿了起来,又一副预备闭眼装憨的样子,不由得心头火起。她不打算惊动外面的母亲,也不想闹得邻居们深更半夜不得安宁,于是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 蒲玺仍是不语,干脆闭上了眼睛。 晨来一把夺过杯子,扔在一边。 她擦去手背上的水滴,“爸爸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跟什么样的人混在一起了?他的事你知道多少?丁一樵这回逃不脱的。他咬你出来呢?我的能力就只够到今天这个地步,再多是没有的,而且我也不愿意。你要是参与了,别怪我说一句该。” “他能咬我什么呀?”蒲玺突然睁开了眼。 “你说呢?”晨来跟父亲对视。父女俩像是仇人一样,谁都不退让。“你到底参与了没有、参与多少,自己没数儿?” “要这么说,那他真咬不着我。那姓蔡的收藏家是上了当,就是丁一樵设局做的,这没错儿。那可是几年前了,当时我都不认识丁一樵,怎么参与?这是诈骗,我不知道利害?他要咬我,这是诬陷。” “没撒谎?” “那画有三十年了。我再没见着实物。是你告诉我博时撤拍、什么人中风还是怎么着,我回头找新闻细看图片,才知道这幅画儿又浮出来了。可是,这玩意儿我没见着实物,也不能完全确定它就千真万确出自我的手——万一这些年有人复制了呢?假上造假,也不是不可能。当时我还不知道是丁一樵干的。那阵子他就揪着我一把欠条儿让还赌债,我躲来躲去是为了这。谁知道还有这么一桩事儿。” 晨来忽然感觉到肩膀有点疼,想必是在姑姑车上被冷风吹得久了。 她没心思活动一下僵硬疼痛的关节,沉默着,看着父亲,眉眼像是冻住了。 “他究竟怎么做的?” “还不是那几年流行的套路?说起来简单。丁一樵得到那幅画之后,就安排人装作藏家,编个好故事,转着圈儿带画上鉴宝节目,制造热度,又找权威专家出鉴定意见——你觉得我把幅扇面儿从民国的说成晚清的就是缺德了,有些人可敢拿了钱闭着眼,把假的说成真的。你以为隔着玻璃罩子、摸都没摸看都没看清就空口鉴定价值上亿的青铜器,是假新闻?不是,那他妈的就是真事儿!都是丧良心的干出来的。我是无赖,那些人是他妈的什么?有头有脸人模狗样的,还不是骗,都生儿子没屁眼儿的东西……” “好的不比,比烂的。你看看秦叔叔。”晨来说。 “他那……三脚猫工夫。”蒲玺撇了下嘴。 晨来不出声,蒲玺悻悻的。 “好,不扯别人,就说这事儿……那幅画上电视节目的时候真我不知道,网络这东西我也玩儿不太溜,就顶多上上那两个书画网站,看看那些网络拍卖都有什么东西。我看人发了帖子说这幅画,吓了一跳,才去找节目看。越看越觉得要坏菜……你要说我公开讲,我不敢。再说到那年,算起来也是快三十年没见的画,我说那是我作的,人信不信不说,老脸不要了也行,能惹什么回来,猜不到!我偷摸写了文章,上网发帖子,提示下那幅画不对……谁知道他妈的怎么回事,帖子发出去就没了、发出去就没了,后来干脆发都发不了,账号都没了……我多费劲戳那么几个字出来?老这么着我也受不了。再后来这画就一直没信儿,我也就先放下了。有时候我也瞎想,觉得也许就是人炒作一下,一买一卖来个大价钱,洗洗钱,也不是不可能……丁一樵干这种事儿也不是一次两次。因为这个折进去,早晚的。”蒲玺说着,被呛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这一咳嗽,震得身上伤处疼得厉害极了,额头上的汗就一个劲儿往下滚。 晨来递了条毛巾过去,蒲玺一把抓过来,在脸上按了两下,攥在手里。 晨来抽回毛巾来,换了一条递过去。 蒲玺闭着眼。 晨来看他两只手又扣在了肚皮上,食指相绕转起圈圈来,明白他心里也是纷乱……“怎么就那么糊涂呢?以前看着不对劲儿,还知道跑。” “那也得跑得及!”蒲玺食指尖儿抵在一起,顿了顿,忍着疼爬起来。晨来看他庞大的身躯左右晃了晃,费劲地稳住,靠在床头上,喘了会儿粗气,像是实在觉得这股气理不顺,一定要讲出来。“……我上丁一樵的当是活该。这我自个儿犯贱……你也甭说了。你瞧不起你老爹不是一天两天。是,要不是喝醉了,我也不能说漏了嘴,说他妈的自己干过这种事儿,被他抓住了把柄。” “醒了酒不会不认吗?你自己说的几十年都没再见过那幅画实物。谁能证明你不是酒后胡说?” 蒲玺瞪着晨来,“你可真聪明!” 晨来想想也是,险些给自己气乐了。她叹口气。父亲这一生在酒上栽的跟头,数都数不过来……可是闻到酒香、看到酒瓶子,那就什么都忘了。 丁一樵能抓住他把柄,其实是完全摸透了他的弱点。 晨来觉得肩膀疼得更厉害了,这一回,她抬手揉了揉。 “……丁一樵这个小子太会说话了。刚开始认得的时候,他就是哄着我给他在什么雅集上开开讲座、哄哄那些狗屁不通人傻钱多的亿万富豪,给他们买的那些十件里头可能没一件真的字画出个鉴定意见。后来就下了道了……打牌,赌钱,欠了他不少钱,老觉得没事儿,交情嘛,我以为多少有点儿,嗯,都给我记着,一笔没少。他妈的,这还不算……你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我也不能完全确定那幅画就是我当年作的,可以抵赖。可是我作过这回事儿是真的。我怯。丁一樵这王八蛋手里有视频有录音,我否认不了。他拿这威胁我,让我给他再作两幅画就赌债一笔勾销,这事儿永不再提……我不答应,我知道只要做了,绝不会是最后一回。他又说会害你。我还是没答应。后来再怎么着,你都知道了。” 蒲玺靠在床头的身躯,说完这句话,像是完全松弛下来了。 晨来闻着父亲身上混合着药味的浑浊的气息,一时有点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呀?当时为什么要作假?”她问。 蒲玺瞪着眼,盯了黑暗处的一点,好久,才说:“不得已。” “有什么不得已要干这个?跟十年前似的,赌钱输了?” “当然不是!”蒲玺说。 “那是什么?”晨来追问。 蒲玺晃了下身子,不出声。 “爸爸。”晨来叫他。 蒲玺转了下眼珠子,瞅了她。 晨来好久没有郑重其事叫过他了,这一声听起来有点陌生。 “以后别再干了行吗?”晨来看着父亲。“戒酒,戒赌,安安生生过几年好日子。要是逃不过去……” “我没打算逃。”蒲玺说。 晨来不语。 “我从不愿意给丁一樵假画开始就准备好了。现在一想,博时那边准是从出了问题就开始着手查了。丁一樵也准是得了信儿,那边要办他,预备着跑路。他不甘心,捏着我把柄从我这儿榨不出东西来,简直是亏了。这小子……我落他手里好几天,我搞别的不行,搞一幅张大千出来给他,也不至于被打成这猪头样儿吧?我当年是有难处,不是为了害人……”蒲玺又咳嗽了两声。“我是没想到你走罗焰火的门路救我。” 晨来看着父亲。 蒲玺转开目光,说:“你这么傻,幸亏没入这行。” 晨来咬了下牙根。 “他许是知道我跟那幅画的联系。要是知道,还放了我,不知道怎么考虑的……” “他那里有一幅赵孟頫的山水画。”晨来说。 蒲玺那破篮球似的脑袋上,肿得老高的眼睛像挂了俩核桃,眼见着像是要掉下来。“竟然落到他手上了……十年前我交了出去,石沉大海。” “我没问来龙去脉。这一前一后两幅画,如果知道原作是太爷和爷爷经过手的,从画上看出些蛛丝马迹来,就算是不知道详情,联系到你身上简直太容易了。至于你参没参与丁一樵的诈骗……幸好。你要是参与了,恐怕今儿晚上你肯定是不会在家里的了。”晨来语气越来越淡。 “他要原作?”蒲玺问。 晨来看了父亲。破篮球上的核桃在微微颤动。 “是。而且看样子志在必得。但是我告诉他了,画不在蒲家。” 蒲玺看着晨来,不出声。 晨来说:“爷爷没骗你,爸爸。” 蒲玺一动不动。 “从今往后,戒烟,戒酒,好好儿过日子。再作下去,谁也救不了你。” “我知道了。这一回,别说我是参与了丁一樵犯的那些事儿,就是我一时贪生怕死给搞了幅张大千出来,你那个电话就不是救命的,是催命的。” “你知道就好。” “十年前那幅,是我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作伪。那以后我没干过。今后也不会再干。”蒲玺说。 晨来看着他,“我能相信您?” “信不信由你。我也不能挖开肚子给你看……给人做鉴定上说点儿虚虚实实的话,赚点儿小钱儿,这我认。大的,没有。” “以前你也说,再不赌了。没一次做到的。”晨来说。 “来来。”卧室门开了,柳素因推门进来,身后跟着蒲珍。 晨来回头看着她们。卧室光线昏暗,外面明亮些,母亲和姑姑周身像是镶了金边,看上去又美又温柔……她的手在膝盖上搓了搓,轻轻一拍,说:“我知道了,不说了。” “挺晚了,先睡觉。”蒲珍说。 柳素因没出声,默默地走了进来。晨来看看母亲,只说了句早点休息。 走出来,晨来看看姑姑。 蒲珍抬手揉了揉她的肩膀,推推她,说:“去洗洗脸。瞧你脸上这灰蓬蓬的样儿。” 晨来洗脸的工夫,蒲珍就倚在门框上,一会儿递香皂,一会儿递毛巾。等晨来洗完脸进了房间,蒲珍把她摁在椅子上,拿手肘给她按摩起肩膀来。 “好啦,姑姑。”晨来推拒。 “呆着别动。”蒲珍敲打着晨来的肩周。“疼就做做理疗去,就是不听……哎,快点找个男朋友也好,免费按摩师。” 晨来歪头看姑姑,“得了吧,免费的才可怕……” “可怕什么,最多互相按摩,两不相欠。”蒲珍说。 晨来顿了顿,回手咯吱姑姑。 蒲珍笑起来。姑侄俩滚倒在床上,一起笑了会儿。笑声渐渐稀疏,空气又像是凝固了。蒲珍伸手摸摸晨来的头发,说:“睡吧。睡一觉起来也许事情都会过去呢。” 晨来不出声。良久,才叹口气。 她躺了好一会儿,睡不着。姑姑也睡不着,翻来覆去一会儿,为了不影响她休息,悄悄起身出去抽烟了……她翻了个身,看到白北川发来了消息,点开看看,是一张照片。 摆在吧台上的一杯威士忌,光晕一层层散开,看上去极具诱惑。 这画面很熟悉,能瞬间点燃她的记忆。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04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九) 尼卡2021-03-05 晨来只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在渐渐打开……她屏住呼吸,侧了下脸,将面孔埋到枕头里。 “昨晚随手拍的一张照片,没想到越看越有感觉,越看越喜欢。”北川说。 晨来瞄着这句话,不想出声。如果可以的话,也不想接茬儿,更不想回忆……不过她不能不承认这张照片拍得的确很好看。主角虽是那杯威士忌,却像是把周围存在的一切都反射了出来,人,还有故事。她轻轻放大了下照片。远处有两个人影,很小,黑乎乎的,完全看不清楚脸,但是轮廓很清晰,像贴上去的剪影。 “好看。”她发了两个字过去。 北川回了个笑脸,说:“改天再去喝酒。” 晨来一句“下回还是换个地方吧”已经涌到指尖了,到底没打出来,含混地也发了个笑脸。 晨来关掉对话框,眼前却似乎还是那杯琥珀色的酒……她就那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这一晚睡得很辛苦,似乎一直在跟着一杯威士忌绕圈子,楼上楼下、户内户外、悬崖深渊。 突然“啪”的一声脆响,那酒杯摔碎了。她惊醒过来,还在混沌间,听见外面母亲在说“呀,这是来来最喜欢的碗”,姑姑要她别大呼小叫的。 “会吵醒来来的,让她多睡会儿。” 晨来抓过手机一看,离闹钟响还有十分钟。院子里已经响起了高爷的咳嗽声、成奶奶喊猫回来吃饭的高调门……老人家都耳背,出点儿声都有地动山摇的劲儿。院里热闹了一阵子,家里倒是安静下来了,不知道刚才被母亲摔碎是哪只碗,也许是那个缠枝莲青花?那只她也算不上喜欢。只是喜欢它看起来清爽。 家里的餐具拼拼凑凑不成套数,吃顿饭,一张八仙桌上的碗碗碟碟细数起来能从清中期覆盖到五十年代,多半坑坑洼洼带着伤,有草草锔过的也有金缮——金缮有不少还是父亲自己动手做的。那只居仁堂款识的六寸碟子永远盛着豆腐乳——数量视早间吃饭的人数而定。 自己摔碎了再自己补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游戏,可以这么玩儿…… 晨来揉了下眼,打个哈欠,一激灵,先看新闻。 “来来,起床没有?你去看看爸爸要紧不要紧。我怎么瞧着比昨儿晚上肿得还高了呢?你瞧那脚踝,说是完全不敢挪动,搁在床上都疼得钻心。”柳素因推门进来,看晨来盘腿坐在床角,一气儿同她说了这些。 晨来的目光没离开手机屏,迅速浏览着网页,只是应着母亲,“知道了,这就去。” “什么事儿那么要紧啊,不是急诊你就先撂下——你爸疼着呢,一宿没睡安稳。”柳素因说。 晨来放下手机,说:“我看下有没有出新闻。” 她语气是冷静的,柳素因听了却愣了下,“会上新闻?这么大吗?” “不一定。我就看看。”晨来知道母亲容易紧张激动,语气放轻松了些。蒲珍往这边看了眼,催晨来快去洗脸准备上班,说你爸就是能咋呼,又没骨折也没伤着脏器,能疼到哪儿去啊?你妈拿你爸跟菩萨似的待,你甭理她。快点儿吃完饭上班去,瞧昨儿晚上一宿也没睡安稳,静听见你翻身了。晨来答应,果然先去洗了脸。 蒲珍陪着晨来,说着话,站在廊子里压腿。“午休补会儿觉吧。今儿下班甭回来了,直接回宿舍睡觉去。家里有我帮忙,你不用挂着。有事儿就给你打电话了。” 晨来看姑姑换了运动衣,比例很好的身材苗条而柔软,忍不住问:“姑姑多久没跳舞了?” “可有阵子了。”蒲珍不在意地说。 成奶奶赶着她的狮子猫进屋,看见了蒲珍在伸展四肢,笑眯眯地说:“小珍哪,你看看你这身段儿,还跟小姑娘似的……我前几天忽然做梦梦见你,在这院子里跳舞,我还问说这跳得是什么呀,这扮上像《红色娘子军》,是不是?你还跟我说,我跳《天鹅湖》呢。唉,梦里啊,胡来,哪儿有扛枪的天鹅呀?” 蒲珍大笑。 晨来听成奶奶跟姑姑说话,也忍不住笑。 成奶奶进了屋,蒲珍换了条腿来压,转过身来就看见晨来笑,眉一抬,说:“昨晚上睡不好,今儿早上精神倒不错。” “也还好。” “趁年轻折腾吧。酒大伤身不假,不过啊,你隔段时间要不喝醉那么一次,我看你得疯。跟谁喝的?又是小白?”蒲珍问。 “嗯。” “都不带换换人的。瞧你俩这出息——明明都是又漂亮又聪明又有趣还有头脑的姑娘……咦,不然你们俩凑一对好了呀。”蒲珍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晨来要笑,却听见母亲在里头哟的一声说姑姑怎么能这么说呢、这还得了……姑侄俩相视一笑。 蒲珍道:“得,不说,再说下去,又得费俩碗。这也太费了。” 晨来笑得毛巾都要拿不住了。 这会儿工夫,她听见父亲在里屋喊疼,忙丢下手里的东西进去看。 屋子里空气混浊,她进门先把窗子都打开。新鲜空气冲进来,让人立时觉得舒服多了。她回身看看,父母的这张架子床,像是屋子里又安了个小屋。床头对面的小柜子打开,原先里面是放被子用的,现在摆了个电视机。这会儿电视节目里刚开始播早间新闻,晨来偶尔在医院食堂吃饭时,能赶上看一两眼,瞥了一眼,过去拿药,一颗颗数出来放进药盒的小格子里,先数了一天的量,重新写了标签贴好。 柳素因正在问蒲玺早上想吃点儿什么。蒲玺不耐烦,一会儿说这儿疼一会儿说那儿疼,看见晨来走过来,声量却不自觉小了些,面上仍然是烦躁不堪的样子。晨来知道他身上确实是疼,查看他的伤处时,轻声说:“吃完早饭把药吃了。听我妈的安排,不然你自己受罪,她受累。谁家受伤了能一眨眼就好了……” 她说着话,忽然觉得父亲怎么反常安静,停下来,立即觉得电视机音量有点大,而且不同步。她皱了下眉,看父亲眼睛盯着电视机,直起身来回头看,怔了怔,确认画面里那个穿着橙色马甲脸部被打码的人是丁一樵。 “……日前警方破获一起诈骗案。嫌疑犯利用伪造的书画骗取金钱,作案手法精巧,涉案金额巨大,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目前案件仍在审理之中,本台记者将继续跟踪报道。在今天的《法制在线》栏目中,将播出专题报道,敬请关注。” 晨来不看父亲,只将水杯放在他手边,拿过遥控器关掉电视机。 柳素因站在晨来身后,一言不发,小心地看看蒲玺的脸色。见他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反应,略放下心来。晨来推推母亲,一起走出去,就看姑姑抱着手臂站在正屋的电视机前,也在看新闻,只是调成了静音。 听见身后有动静,蒲珍回头,淡淡地说:“赶快吃饭,不然挤过了早高峰,还得迟到。” “好。”晨来坐下来,果然看到一旁摞着两瓣碎片,正是那只缠枝莲纹青花碗。 “手一滑就……”柳素因轻声说。“你爸又该骂我不小心了。” “他砸的比咱们不小心摔的多不知道多少倍,骂什么骂,不过是个盛器……”晨来顿了顿,不说话了。 “就是这话了。人还能没个东西贵重——对了,来来,你妈让我帮她想着提醒你。中秋节人秦家来送了节礼不是吗,老太太还特地给你的玩意儿。这份儿心意可得放心上。你找时间过去看看老太太,东西我给你预备。”蒲珍说。 “对,我老要提醒你,老忘。”柳素因忙说。 “知道。你们不说,我也打算这几天去看看老太太的。”晨来说。 “就这么着。我去给蒲玺送饭,你俩先吃。”蒲珍按住柳素因,端了托盘走了。 晨来风卷残云地将豆浆油条三五口吞下,要起身的时候才发觉母亲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轻声说:“没要紧。要紧的话,您担心也没用。中午的节目我要是有空会记得看。我先上班了。” 她说完起身去拿背包,出门时听见里屋“哗啦”一声响,不知道什么东西扔地上了。 晨来觉得心里异常平静,迈出门槛,站在廊子上冲父母卧室那半敞的窗子喊了一句“摔多少都行,记得回头补起来”,大踏步下了台阶。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06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十) 尼卡2021-03-06 晨来连续两天都去食堂吃了午饭。今天晚一点,下来时,午间新闻都要播完了。平常大家嘈嘈杂杂人来人往吃过饭便走,几乎没人会长时间坐在那里看电视,要是看了,还看完了一整个时间段的节目,那多半是借机休息。晨来吃饭向来快,这两天吃饭不但慢,且吃完还不急着走,让跟她一起吃饭的孙瑛有点奇怪。 “哎,这吸管儿该咬碎了。”孙瑛见晨来盯着电视屏幕只管咬吸管,一大杯奶茶动都没动,皱眉回头看了看。“你要看完这个节目?那我不等你了,我要给我们家小曹同学的老师找个人做下线上咨询。” 晨来的目光从屏幕上短暂撤离,问:“咨询哪科?” “神内。”孙瑛说着站起来,见晨来点点头又看电视去了,笑。“看你这样儿,想起我小时候早上出门上学之前都要抓紧时间看几分钟电视剧。我先走了,遇医生,慢慢儿吃。” “好。”遇蕤蕤正闷头吃饭,听见孙瑛这句,拿着筷子的手举了一下示意。 晨来像是刚发现遇蕤蕤似的,有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恰好遇蕤蕤抬头,看到她的表情,笑笑。 “你不是走了吗?”晨来问。遇蕤蕤是她们这顿饭快吃到中段的时候才来的。在她印象里,他没几分钟就起身离开了。 “没吃饱,又去要了碗排骨汤。”遇蕤蕤说。 晨来点点头。 遇蕤蕤继续低头吃饭,问:“你不是对这个没兴趣吗?” “什么?”晨来问。 遇蕤蕤空着的那只手朝斜上方的电视机指了一下,“这节目讲的是文物啊鉴定啊艺术品啊什么的,你不是看着这些就烦的吗?再说这种所谓记者卧底、跟踪调查,能播出来的,能有什么深度,浮皮潦草地说一句揭发乱象啊黑幕啊……” “嘘。”晨来轻声制止他。 遇蕤蕤停下来。他立即发觉不太对劲儿,抬眼看看晨来,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才转过头去看节目。他愣了下,立时明白过来。他一松口,咬住的排骨落回碗里——电视机的声量很低,坐在这里也能听清节目的内容。此时屏幕上播出的画面看得出来是隐蔽拍摄的。图像做了后期处理,模模糊糊的一团马赛克,人脸移动到哪,马赛克跟到哪。除了脸,其余部分却未做遮挡,连声音也没有加特效。画外音提示这是无资质的所谓鉴定专家,随意给出鉴定意见,收取不菲的鉴定费。这是如今文物和艺术品交易市场的乱象之一……他又看向晨来。 晨来依旧专注地看着节目。手里握着奶茶,想来这会儿应该已经凉了,她也不喝。 遇蕤蕤想叫她,看看她的神情,起身去重新拿了杯热奶茶回来,换了她手里这杯。 “谢谢。”晨来笑笑。 笑容虽然不由衷,但也并不勉强。遇蕤蕤松了口气,顿了顿,问:“这……不要紧吧?要不要找白师姐帮忙?” 晨来看了他,微微皱了下眉,“为什么要找白师姐帮忙?” “我的意思是……万一要是……白师姐会不会有办法。”遇蕤蕤说。 晨来沉默片刻,说:“小事。不用麻烦白师姐。” “那蒲伯伯呢?”遇蕤蕤问。 晨来看看时间,说:“有关部门要是处理他,当然就处理了。这段时间他在家休养,好找。” 她的手机这会儿一直在震动,是母亲发来了消息。她没看。想来母亲也已经看了节目了。画面加了遮挡,刚才那个镜头里的人,只要是认识蒲玺的,恐怕再没有认错的道理。虽然她这会儿心很沉,可也不能不承认这两期节目做的报道相当不错。有深度,有立场,有质量……除了在里面看到父亲这一点让她难受,其他的,无可指摘。昨天那期节目她没能看完就被叫去了急诊,后面一气儿忙到晚上,接近午夜才从手术室出来,坐在休息室里看了完整回放。看完了,手术服上的汗都快干了。她也知道像这样的报道,如果不是已经平衡好了利益关系,很难被放出来。排除了私人感情和立场来看,这才像是调查记者和法制节目该做出的最好的报道。 今天看到父亲的画面出现,那感觉像是知道有块石头悬在头顶很久了,终于落下来砸在脑袋上。 她此时有怪异的轻松感。 “休养?生病了吗?”遇蕤蕤见晨来不查看消息也不出声,问道。 “没生病。”晨来一看遇蕤蕤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是我妈找我。不用担心,我可以应付。我想最近一段时间,应该不会有麻烦来找我了。” 她这么说着,微微笑了笑。这一次,笑容仍然不勉强,但多了一点讽刺的意味。 遇蕤蕤沉吟片刻,道:“希望你出国之前都风平浪静。需要我帮忙就尽管说。你不在国内的时候,记得跟伯母说有事可以打给我。” “好。谢谢你。希望不至于麻烦到你。”晨来说着,拿了手机晃晃。“我去回个电话,然后就上去了。下午有手术,我得定定心。” 遇蕤蕤点头。 晨来拿起那杯热奶茶,想了想,凉的那杯也拿走了。 “不要浪费。”她走时说。 蕤蕤呆坐了一会儿,才笑出来,又叹了口气。 这会儿晨来的心情不可能好,还能想到别浪费食物,应该还不算太坏…… 晨来走出食堂,在路上先看了母亲发来的消息。 “你爸看完节目了。一直不说话。这会儿吃药睡着了。我反而有点不放心你。” 晨来看完这几句话,给母亲回了电话。听见那边有点嘈杂,她问母亲在哪里。这两天母亲的小菜店都缩短了营业时间,为的是能早早回家给父亲做午饭。按理说这会儿她应该在家里的……果然听到母亲说我出来买点心,你爸爸这两天吃不下东西,我问他想吃什么,他说想吃核桃酥。家里暂时没什么事,你安心工作,不要担心。 晨来答应,说:“那您早点儿回家。妈,秦叔叔那儿,我看我晚几天再去看老太太吧。” 柳素因说:“你看着办。我估摸着你爸要是知道这会儿你去秦家,没事也变有事。不过你姑姑说,其实也没什么。小秦和他们家老太太也太了解你爸爸情况了。再说,你又不是有事求他们办才上门去,是去看看老太太。” 晨来挂断电话,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看着楼下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喝着那杯凉透的奶茶。吸管给她咬扁了,珍珠堵在半截,怎么也上不来,真是别扭……她回到办公室坐下,才看到姑姑发来的消息。 家里八仙桌上摞了一排精致的包装盒,仔细一看全是好茶叶。姑姑说等你去秦家就挑好的带上。秦家什么不缺,老太太现在连茶也少喝了,只是喜欢。剩下的你自己留着用。那天你说出国要带几盒,到时候我给你预备更好的。断了什么也不能断了我们宝贝来来的口粮。 “好。谢谢姑姑。”晨来说。 “情绪不好啊?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爸不是头回现眼。这回现大发了,也不完全是坏事。他要从此以后能退出那个圈子,哪怕就消停一阵子呢,咱们不也过一阵安稳日子?甭想那么多。”蒲珍发了好长一段话过来。 晨来简单回复姑姑说知道的。 放下手机,她坐下来。电脑一开,她眨眨眼,提起精神来。无数的事情等着去做,她完全没有时间去情绪不好。 不过,专心致志地开始工作之前,到底还是有个念头钻出来,在她脑海中转了一转——罗焰火说如果可以的话,他以后都不想在跟蒲玺有任何联系……这在他来说,应该不难做到。蒲玺这个名字起码短时间之内,是不会在这个行业里有什么水花了,即便是极微小的那种。 晨来隔了大约一周才带着礼物去秦家拜访。 秦家老太太独居,但跟儿子秦北海在同一个单元里。楼是老楼,院是老院,邻居是老邻居,大多也还是老同事。小区的保安盘问了半天,才放晨来进去。秦家在小区中心的那栋楼。晨来两手拎着礼物,虽然不沉,看起来也颇啰嗦。小区极安静,偶尔有老人带着小狗散步,人和狗的行动都极缓慢。晨来看着他们,脚步也慢下来。 站在单元门前,晨来空出手来去按门铃。秦家的保姆听她报名是蒲晨来,马上说奶奶等您半天了。晨来进门前回头看了下正对单元门的两个停车位——那是秦家的,此时空着,秦叔叔应该不在家。她来之前打过电话,说自己会在十点左右到。老太太习惯在床上吃早点看报纸,不到这会儿是不会下床活动的。 她走出电梯,就听见秦家的小狗在叫唤,一看,果然门已经开了,秦老太太笑眯眯地拄着拐棍站在门口,保姆就抱着小狗站在老太太身后。 “奶奶。”晨来快走几步。 秦老太太看起来精神很好,拉着她的手让她快进门,“我知道你要来呀,早就坐不住了。我让小陈给你做好吃的,中午留这儿吃饭……啊,不留啊?有事儿吗?唉……得,你要不留这儿吃饭,我让小陈做好了给你带上……你呀就是太忙了!陪奶奶吃顿饭都没时间?这阵子累不累?一准儿累,瞧你瘦的……” 晨来陪老太太坐下。保姆去泡茶了,小狗马上跑过来,跳到了她腿上窝着。 老太太眉开眼笑的,说要换了别人,咪咪根本不来跟前儿,也就是你吧——你不嫌弃它,它爱黏着你……那会儿咪咪还小,你爸爸来看我,它也这么着。你爸那性格,居然不烦,奇不奇? 晨来听着,笑。 “我说你忙,言不语的还能见着你。你爸爸呀,我可有时候没见着了。”秦老太太让晨来喝茶。“你回去跟他说,今年我让北海给我做寿,他要再不来,我赶明儿要是做了鬼,他也甭来给我上香——他跟北海一起玩儿到大的,到老了北海整天乐乐呵呵的跟光面团儿似的,他脾气古怪成这样儿,比我老太太还怪……我对他呀,怎么说呢。你奶奶对我们家北海什么样儿,我可能是比不了,可也差不离儿……” 晨来答应。老太太也许是知道了最近的事……不过有没有最近的事,老太太都这么说的。 她摸着咪咪的头,仔细问老太太最近的身体情况。 老太太九十六了,身体状态的确不比从前,可依然头脑清楚,言语爽利,心胸也照旧敞亮。 晨来看着她,难免会想到自己的奶奶,心里多少有点感触,只是很快就控制住了情绪。秦老太太却看出来了,倒没说什么,只是拍拍晨来的手,又让她吃点心,接着便问起来,有没有交男朋友。 “……我就知道又是说没有。我就是想看着你开心一点儿……要是你单身更开心,那也好……不是过阵子就要去进修了?换个环境,换个心情,说不定啊,走到你眼前儿来的,就有看着顺眼的了。”老太太笑眯眯的。 晨来也笑。 老太太把小狗抱过去,让晨来好好儿吃东西。正说着,小狗儿突然从她怀里跳了下去,一路吠叫着往大门口冲去,几乎同时,门铃也响了起来。 “谁来了?小陈?”秦老太太冲厨房喊了一声。 保姆跑去开了门,小狗叫得声音更大了。晨来听见门厅里有人说话,其中有秦北海的声音,但看那小狗边叫边后退,可能不止他一个人,于是起身往门厅方向走去。这时候,保姆拿了外套和包走进来,跟晨来说:“秦先生回来了,崴了下脚……我去跟奶奶说。” 她声音很轻,晨来听清了,快步走过去。 她走了没几步,就停了停。门厅里的确不止秦北海一个人,他坐在椅子上,正跟身边站着的两个人说话,摆着手表示自己完全没事——那两个人里更靠近秦北海的,是罗焰火。 她也只是一停,径直朝前走去、 “秦叔叔。”她叫人。目光是落在秦北海身上,没看别人。但罗焰火身边那位叫了声蒲医生。她看看,没有什么印象了,但仍然微微一笑。 秦北海是很高兴的样子,大手一挥,道:“来来来了?”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07 作者的话 尼卡 03-06 不好意思今天更得晚。大家周末愉快。^_^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十一) 尼卡2021-03-07 秦北海经常三个来字一起说,语速一快就含混起来,变得很滑稽,晨来和他自己也总是会被逗乐。这会儿晨来看见他额头上冒汗,知道正疼着,没笑。门厅里有消毒液,晨来按了两下,搓着手,轻声问这是在哪儿崴到的? 秦北海笑着看看罗焰火,说:“是我心急。人上岁数了,身体反应能力赶不上这脾气。在楼下听见小罗叫我,一回身儿的工夫,就坐地下了——小罗说要送我去医院,那何至于!” “稳妥点儿,您回头最好还是去趟医院。”晨来说着,卷起袖子来就要蹲下。 “哎呦可别!”秦北海一伸手扶住她手臂。“不用不用,我休息会儿就好了,就是轻轻崴了一下而已……你们拿我当玻璃娃娃呢?” “您这腿脚确实得当心。”晨来没听他的,蹲下来,轻轻将他的裤腿向上提了提,露出脚踝来。这时一副乳胶手套递过来,她接了,只说了声谢谢。随着手套递过来的还有很清爽的味道,一点都不陌生……她没抬眼,马上戴上手套,查看了下秦北海的脚踝。 秦老太太走过来,拄着拐棍站在一旁,问晨来道:“要紧么?” 秦北海听着晨来的指示,左右晃着脚,看着老母亲,笑道:“没要紧。这会儿也没刚才疼了。” “你说了算呀?来来?”秦老太太问晨来。 晨来抬头看看秦北海的神情,转脸对老太太说:“应该没伤着筋骨。等会儿观察一下。小陈阿姨,家里有冰袋或者冰块吗?麻烦你拿来,准备冰敷。” “也就是没事儿喽?”秦老太太说着,拿起拐棍来敲了下秦北海的手杖。“就知道你没要紧。真要紧啊,你就躲起来好几天不见我了。没事儿才来吓我老太太……来来,咱们回去坐,甭理他了。” 晨来笑着看秦北海。 秦北海笑眯眯的,示意自己真的没事,又看看罗焰火,说:“咱们还得谈事儿呢。你这时间紧,不能耽误。” “没有那么要紧。”罗焰火轻声说。 保姆拿了冰袋和一包冰块来交给晨来。 晨来接过去在秦北海脚踝边比量了一下,轻声说:“您得找个合适的地方好好儿躺下或者坐下。” “秦先生回房间吧?”保姆问。 “不用,唷,都说了没事儿了……我去沙发上坐下。”秦北海要起来,一下没使上力气,一屁股坐回鞋凳上。晨来要扶他,手里拿着冰,一时没能接应上,就看罗焰火及时伸手过去,将秦北海扶稳,手臂托着他起了身。秦北海伸手要拿自己的手杖,罗焰火默默地看了眼客厅方向,将外套脱了下来交给身后的随行,说了声下去等我吧,问秦北海道:“我把您背过去吧?会不会觉得不方便?” 秦北海大笑起来,将手杖抓在手里,说:“倒没有不方便,就是用不着。我能走。” “没不方便就行。”罗焰火说。 几个人都以为他许只是那么一说,不想他果然将秦北海的手杖拿过去交给保姆,走到他身前,一起身就将他背起来,没几步就走远了……晨来抱着一大盒子冰愣了下,反应过来马上跟过去。保姆和秦老太太就看他们一阵风儿似的刮走了,等她们俩一齐发出“哟”的一声,罗焰火已经将秦北海背到了客厅。他一回身,看了晨来。 晨来立即意会过来,指指那张长榻。罗焰火马上将秦北海放了下来,扶他坐稳。 “哎呀这真的拿我当病人了。”秦北海忙说。他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罗焰火知道他平常是习惯了照顾人的,轮到自己被人照顾,多半不自在,于是就故意忽略他的反应。看晨来要拿冰块过来,他轻轻摆了下手,说等一下,从旁边的一摞洗干净刚叠好的盖巾里拿了两条过来,一条铺在沙发上,一条叠起来给秦北海垫高脚踝……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就做完了,这才往旁边挪一挪。 “唉……倒让你们照顾我,多不好意思。”秦北海叹气。 “我不是想照顾您。我是想让您快点儿好,好照顾奶奶。”晨来轻声说。她看着这干净整齐的盖巾,心说这时候还顾得上保持整洁,也是有点特别了。她忽然想起那间几乎全是白色的公寓来……她手上动作停了下。 罗焰火退远了些,小狗咪咪跟着过去,叫得声音更大了。秦家的客厅并不大,这么多人在场,已经显得有点局促,小狗的叫声似是填补了余下的所有空间……罗焰火有点儿无奈地看着这个小家伙,皱了皱眉。 秦老太太过来,让保姆把小狗带走,一边儿跟罗焰火说真的不好意思小家伙给我惯坏了,一边请他坐下。“……喝口茶。小罗你这人高马大的,咪咪看着大概也觉得怕怕的。” 罗焰火这才坐了,看着被保姆抱走时还在挣扎着冲他大叫的小狗,过了会儿才说:“小动物都不喜欢我。” 秦老太太笑起来,说:“你太严肃了。要老是板着脸,别说小动物,小孩子也会跑开。适当多笑笑,小罗。” 晨来用毛巾裹好了冰块,和冰袋一起包住秦北海的脚踝,稳定住,让他先不要动,然后问他最近腿脚是不是经常不那么灵便,秦北海说不会。他回答得极快,晨来沉默片刻,看了看保姆,又看了看罗焰火。 保姆说:“秦先生上个月在家门口还差点儿摔了。” 罗焰火说:“最近说了两次膝盖疼。” “嘿!”秦老太太听了,拿拐杖往地上一戳。秦北海只是笑。 “您多久没做体检了?”晨来问。 “也就半年。上次检查指标都比较正常,我这老胳膊老腿儿也是老毛病了,不要紧。关节手术要做不做的,拖了一阵子了。我想着要是再不舒服,我就去做了——可是忒耽误时间。我多少事儿呢?” “有多少事儿搁不下啊?赶明儿你呜呼哀哉了,这世界要跟着你毁灭啊?”秦老太太说着看了罗焰火,“小罗你说是不是?来来你说是不是?” “还是身体要紧。”罗焰火说。 “您不如趁这次机会去做个详细检查,听听专家意见,认真考虑手术的可能性。”晨来知道秦北海的腿在年轻的时候受过伤,伤痛已经折磨了他很多年。“我知道您又要说,我们外科大夫就知道让人动手术的话了。我是想说您不管是动手术还是保守治疗,都得上心些。” “好。听你的。”秦北海终于说。 晨来松口气,挪动了下冰块的位置,要问他有没有觉得不得劲儿,就听他转过脸去问罗焰火,把目录拿过来给我看看,再不看要耽误你上飞机了。 罗焰火说:“不耽误。我把目录放下,您有空再看。晚点儿我跟您通电话。这会儿您就休息一下吧。” “你在外头通话不定方便——这回都去哪儿?”秦北海伸手示意他拿来,见他不给,让保姆去外面拿。 “新加坡,台北,京都,费城,纽约……从纽约回来。”罗焰火说。 “这一趟时间又挺久。要在纽约多停一阵子吧?” “是。有些事情要处理。”罗焰火说。他说着看看时间,“秦先生,我还是先走。您多保重。我回来再来探望您和奶奶。” 保姆已经将目录拿进来,罗焰火接了放在秦北海够不到的位置,回身跟秦老太太道别,又道歉说今儿也是我莽撞,害秦先生崴这一下。 “哪儿的话。你们这秦先生,你还不知道吗?如今是走平地也能崴脚跌跤的主儿。得了,要出门的人,甭惦记他了,有来来在这儿,现成的医生,你放心。”秦老太太爽朗地笑着,伸手放在晨来手臂上,握了握。 罗焰火这才转身看了晨来,说:“辛苦蒲医生。” “不会。”晨来看了他,轻声说。 “谢谢你,多费心。” “不客气。应该的。”晨来又说。 她原本想自己也许也该微笑一下,但罗焰火并没有笑。他的目光看上去甚至有些暗,暗到匆促间看不透他此时说这句话时真实的情绪……罗焰火很快走了,她听到门厅里咔哒一声响,缓缓舒了口气。 秦老太太说:“小罗显见着是真担心了,瞧跟来来都客气上了。” “他仔细。”秦北海说。顿了顿,问晨来,“你爸爸这几天怎么样?”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07 作者的话 尼卡 03-07 中午好。通知下明天加更。庆祝劳动妇女节。老规矩朝九晚八各更一章。明天见。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十二) 尼卡2021-03-08 晨来想了想,很坦率地说:“一天说不了三句话。期中两句是跟我妈使性子,剩下那一句是骂电视机。” 秦老太太先笑了,轻轻叹了口气,倒也没说什么。秦北海也笑笑,沉默片刻,说:“过了这阵儿我再去看他。跟他下下棋、说说话儿。” 晨来轻声说:“没关系的,叔叔。我们都知道您事情多。什么道理我爸爸心里都门儿清。可是将来要怎么着,全在他。” “你爸爸这儿,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没有不帮的。你放心。” “不能总麻烦您的。”晨来轻声道。 “你这孩子。”秦老太太摸摸晨来的后脑勺。“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想当初我们落难,没人愿意也没人敢收留你北海叔叔,你爸爸多仗义?你爷爷奶奶,就没有不让你北海叔叔进门儿的时候。你也不要跟我们见外。” 晨来笑。 “以后常来。我知道你太忙。你看我住个院,才能多见你一面,可我不能老住院去打卡不是?你要老不来,我可觉得你跟我们生分了啊。叔叔也上岁数了,有些顾及不到的地方,你不要跟他客气,一个电话打给他,让他帮忙。” 秦北海笑看看老母亲,说:“我在来来这岁数儿,还老去他们家里蹭饭。那会儿淘换点儿什么就抱着去了。老太爷还在,跟老爷子一道儿指点我,把我引荐给一些老朋友——现如今我也愿意教教后辈,只是没有老太爷和老爷子那么深的根底,经得见得毕竟还是少多了。” 晨来问他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秦北海轻轻活动着脚踝。“就是冷。” 晨来算算时间,拿开冰块,又换了盖巾。 秦老太太看她把盖巾叠起来,说:“女孩子就是仔细些。” “哪儿啊,这是小罗。”秦北海不知被触动了哪块心思,笑了笑,一顿,又干脆大笑起来。秦老太太皱眉嗔怪他没正经、说伤了脚又不是伤了脑袋,忽然笑什么。秦北海指指自己的脚踝,“想起来小罗多镇定的人啊,刚才在楼底下看我摔那一跤,脸色都变了——我常说我到了这岁数儿,有点儿病啊伤啊,跟前儿也没有儿女,想体会也体会不到有子孙尽孝的味道。刚我突然就有感觉了。” “真是胡说。”秦老太太拿拐棍敲秦北海。“让小罗知道该不高兴了。” “是是是,不过也不能算是很不对。虽然我不敢说是他老师,可他也拿我当长辈待嘛,我偶尔占一下这便宜也不算太过分。” 老太太的拐棍又敲了过来,“开玩笑说溜了嘴,当面也就会说。你就是这么乐乐呵呵没正没经的脾气,什么时候说错话你也不知道。倚老卖老占年轻人便宜可不好,不要这样,白长岁数。” “是是是。”秦北海见老母亲认真了,赶快认错。 老太太又笑了,“小罗正经,你别变老不正经,不像话。” “那不至于的。小罗呢,”秦北海叹了口气,看看晨来。“看他年纪轻轻这么沉着,听人说早前也不这样儿。不过年轻人就是要经历些事情,才能变成熟。” 晨来不出声,突然听见自己的手机响,起身去拿了背包来接听,倒不是很重要的事,只是医务科让她把材料补齐。再坐下来,看秦北海脚能着地,并没有大的问题,她放心了些,看时间差不多,一定告辞要走。秦老太太看留她不住,果然去让保姆给她装了几盒食物。秦北海坚持送晨来出来,等电梯的工夫,又说了会儿话。晨来觉得他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但等到电梯来了,也并没有讲,反而说了些过阵子离家远了好好照顾自己、要是出差过去的话一定请你吃饭犒劳下求学的辛苦。 晨来答应。 离开秦家,她拎着一包食物走在路上。走出小区,又走了好远,看到地铁站了,她忽然觉得有点累。站在入口处活动了一会儿手臂,才走进去。边走边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听说还没做饭,她看了眼手中的食物,说那少做点儿,秦奶奶给了好多好吃的。她抱着食物走进车厢,坐下来时看到袋子里有两本小小的图录,想起来这是临出门时,秦叔叔顺手拿起来给她的,说这几本宣传品做得很漂亮,当画册看也好,这个开本正好一手拿得住,也不太沉。她以为都是秦叔叔博物馆的藏品或是正在进行的展览的介绍,拿出来看看,却不全是。博物馆的这本是古玉专题展览。展出的都是小型玉器,细看件件精品,颇具美感。她翻到最后,看见了策展人的名字——罗焰火。正好合拢图册,下面那本,是拍品目录。博时的网络拍卖专题。到站了,她将图册放回包里。 回到家里,父亲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母亲从厨房窗口看到她,叫了声来来。晨来进门把食物放下,摆好桌子,喊父亲进来吃饭。她回身看见那两本图册就摆在背包旁边,一想,马上拿起来收进背包里。 柳素因忙着盛米饭,没在意晨来的小动作,蒲玺眼却尖,问晨来那是什么。 晨来淡淡地说:“秦叔叔博物馆展览的图册。您不是对秦叔叔这项事业没兴趣吗?我就收起来了……” “那也不用这样儿,蝎蝎螫螫、鬼鬼祟祟的。”蒲玺没好气。 晨来吸了下鼻子,忍住了没有搜寻俩合适的刻薄词儿扔回去。她看看父亲脸上。过了这些天,消肿了,结痂了,能顶着伤在院子里转悠了……性子收敛了几分,还是照旧恶劣。 秦叔叔说过阵子来看他,不晓得会不会给人好脸色。但看这会儿吃着秦家拿回来的菜,倒是满意——他是知道自己去看望秦奶奶的。 “秦奶奶说今年她做寿,到时候您要不去,将来她走了,您也不用去上香。”晨来说。 蒲玺筷子在半空停了停,翻了下眼皮看晨来,“老太太哪儿不好吗?” “好着呢。”晨来说。 蒲玺叽里咕噜不知道喉咙里念了句什么,继续吃饭了。柳素因看晨来,笑了笑。 晨来吃完饭,见家里没什么事,说要回宿舍赶一下材料和论文。柳素因给她装了点吃的带上,担心她忙起来晚上没得吃。晨来接过食盒,看父亲又在院子里晒太阳了,跟母亲道别,经过父亲身边时,说声爸我走了。 “你呀,以后离那个罗焰火的圈子远点儿。那小子心狠手毒的,可不是什么好鸟儿。” 作者的话 尼卡 03-08 姐妹们节日快乐!晚上加一更。八点见。^_^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十三) 尼卡2021-03-08 晨来走下台阶,转回脸来看了父亲。 柳素因这时从屋里出来,朝晨来挥了挥手,示意她快走,说:“不是说要赶论文吗?快去吧。早赶出来早休息。休一天假,这就去了大半天……走吧走吧。” 晨来答应。她知道母亲来打岔儿的目的就是防着她拿话硬杠父亲。父女俩的关系最近看起来稍稍缓和了点儿,完全是因为俩人都摁着脾气,其实经不得一点儿火星。 她到底没忍住,扔下“您都不觉得您说那话有什么毛病吗”回身就走。 蒲玺看着晨来大步快走一会儿就出了院门儿,瞪着眼转向柳素因,指着院门儿说:“这就是你教的好闺女!” “有什么说什么,可不是我一个人儿的闺女……头一个,她是乐意去求人才去跟人结识的嘛?还不是为了你。不说句好话就算了,还这么着,亏心不亏心……来来都这么大了,跟谁来往她有数,你这么说她肯定不爱听,回头再拧着来。您这哪头儿划算?”柳素因小声嘀咕着,不等着蒲玺反应过来,赶快收拾东西进屋了。 蒲玺听着听着没声儿了,这才反应过来柳素因说了这么一大套,没一句是向着他的。 “嘿!反了反了,都反了!”他越想越气,一巴掌拍在藤桌上。桌上的紫砂杯跳起来,茶水洒在那本图册上。他瞥了一眼,心里又来气,一挥手,图册就被推到了地上。 图册虽然小但是很厚实,稳稳当当、纹丝不动地落在青砖地上,没得竟有种泰山崩溃于眼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就跟晨来似的,永远瞪着大眼睛跟他对视,不服气,也不妥协。 他伸脚过去,要踢远些,到底捡了起来,随手一翻看,哼了一声,细看起来…… 晨来回到宿舍里,从家里带出来的那口气还没消。 看见堆在椅子上那些洗干净还没叠的衣服,再看看这乱七八糟的小房间,她撸了下袖子,决定先把要交的材料、待写的文章都放一放。 今天的天气不大好,雾霾有些严重,她还是开了窗,把地毯卷起来扛到阳台上展开来晒,站在那里看了会儿小区里的风景。周围的公寓都安装了防盗网,她这间公寓却几乎是“裸奔”的。原装的防盗网坏掉了,申请了更换新的,不知为何还没轮到她。不过她也总不记得去催促。小区安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除了书籍和资料,她没也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身边连首饰都没有一件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收拾了一个多钟头,小公寓看起来才像样了。 看着像是多出一半空间来的屋子,晨来满意地拍拍手。 坐下来写东西之前,她还把整理出来的香薰蜡烛点上了——有一回鱼野风给她海运包裹,拿这东西当充当填充物。野风说这个味道还不错,不过落在她手里,命运也果然像是填充物一样,被丢在角落里吃了这么久的灰。她想想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选好角度拍了几张照片存着,预备等下也发发动态。 这蜡烛的味道并不太常见,但真的很好闻。 鱼野风作风长相都粗犷豪放,日常像只洗干净了的毛茸茸的大熊,倒很难想象这是他的品味……但似乎也并不出人意料。 晨来将蜡烛推到桌角,打开邮箱看到积攒了几封新邮件,有一封正是鱼野风发来的,看时间却是十几分钟之前。这个时间他那边是凌晨,也许还在医院里值班。她打开邮件看内容,是野风发给她几处公寓的资料,附上了详细的信息,连学区情况都包括了。 她看了忍不住笑,咕哝道:“又不是要买房定居,学区信息都有。” 但可不能辜负了鱼野风费劲找房的这心意,她把资料仔细看完了。她的进修为期两年,前一年半在位于波士顿的医疗研究中心学习和工作,如果顺利结束,后半年将转战纽约,进一步深造。研究中心会提供一间宿舍,但位置稍偏远些,如果奔波于医院和研究中心之间,会比较费时,不如另外租房。野风波士顿有栋小公寓,原本是他在波士顿就学时住的房子,现在只有偶尔去开会的时候才会用。公寓位置绝佳,如果她去住,他回波士顿的时候就住堂姐家里。野风的一位堂姐在波士顿一间名校任教授。鱼家在野风这一代似乎出了不少学者……至于纽约的公寓,野风也已经帮她物色,但时间还早,仅供参考。其实如果她不介意,可以跟他一起住,反正他那里空房间多。野风早就说了如果她去进修就帮她找住处,没想到做得如此妥帖。但她没有打算麻烦野风到这个程度。 她写了邮件回复野风,说谢谢他。从波士顿公寓的窗口看出去的风景可真美,她很喜欢。不过她还是打算跟同期一起住宿舍。 野风马上回复了,说就知道你会这么决定。如果到时候不方便,随时跟我讲。然后说,倒计时 61 天。 晨来看了眼日历,心说可不是嘛,果然离她动身只有两个月时间了……她翻着排班表,算算已经预约好的手术,估摸一下常规手术和紧急手术,这数量让她头皮一麻,赶紧着手整理好资料发送出去,继续写手上这篇未完的论文。 虽然眼下任务繁重,可以预见的将来两年都不会太轻松,她仍隐隐觉得兴奋。 不知不觉天都黑了,忽然门外有人高声说笑。 她的手腕刚离开键盘,听那脚步声来到自己门前,有人在外面喊蒲医生,门也被敲响了。 她听出是李曦的嗓音,赶忙跑去开门。 暖气还没有来,她下午一直在闷头写论文,竟也并没有觉得多冷,这会儿门一开,走廊上的冷空气跑进门,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李曦身后还有遇蕤蕤和孙瑛以及急诊室的护士长肖蔚,见她开门一起说好香、好好闻的味道……两个女人涌进门,往里看了看,笑着问她是不是真的在用功、还是金屋藏娇呢,怎么打电话也不接、消息也不回?看见屋子里又整齐又干净还香喷喷的,桌子上摊了一大堆打开的书籍和资料,又是笑又是感慨,说蒲医生可真是的,休息一天就干这个了,无趣……晨来抱着手臂无奈地看着她们打趣自己,问他们怎么一起来了,“两位中年妇女难得准时下班,不是得回家做晚饭、陪孩子写作业吗?来点儿鸡飞狗跳的亲子时间?” “哗,刻板印象。为什么我们准时下班就得干这个?偏不!有爸爸在呀。”肖蔚笑嘻嘻地说。 “我们老曹干家务一把好手。就算干得烂,那也应该干。”孙瑛也笑嘻嘻的。抬手搭在晨来肩膀上,拨弄着她的耳垂儿,“年纪轻轻的,老古董。” “今儿我们要吃饱喝足再回家,赶得及讲睡前故事就可以了。”肖蔚指指门外。“我们买好了吃的,喊你一起。” 晨来看李曦和遇蕤蕤。他们两人一人手里拎着几个大袋子,装满了食物。 “吃火锅。”遇蕤蕤说。 “我们俩上去准备。等下喊你们。”李曦说。 晨来等他们走了,转头看孙瑛。 孙瑛笑嘻嘻地说:“哎,不是在多事啦,单纯就是有好吃的、又是在你们这楼里吃,不能落下你。” “谁说什么了。”晨来把披在身上的毛毯放下,哆里哆嗦地去保存了文件,合上笔记本。她拿了件连帽衫套身上,腰上被掐了一把,“哎呀!” “这小腰儿细的,啧啧。”肖蔚坐在沙发上,眉开眼笑。 晨来气得拿了毛毯过去捂住她脑袋,狠捶了两下才放开。 “哎呀忘了我们蒲医生是勇士不是尤物,对不起、对不起!” 三个女人笑成一团。 “哎哎,别闹别闹,八卦时间 。”孙瑛拍拍手,指指肖蔚。 “啊,这样的——我们刚知道的消息,欧院长的女儿在追遇医生哎。这几天正好几个部门有个联合会议在咱们医院开,欧小姐来开会,近水楼台,他们约会了两次了。”肖蔚说。 “蒲医生啊,你看看,这么说来,你在遇医生那里算不算过气了……别动手,我这中年妇女的迟钝脑瓜子这会儿想不出来合适的词儿形容——你们是同班同学吧?听说欧院长女儿仕途光明,年纪轻轻的升得特别快,真是虎父无犬女。”孙瑛正经起来。 晨来反应了一下,才哦了一声,“欧阳熠?调回来了吗?” “可能吧。前几天晚上还开了辆跑车来医院探班,被人撞见。不过后来再来开会,就开了辆很低调的车子了。原来工作是工作,玩是玩,分得很清呢。”孙瑛笑,看看肖蔚。 晨来知道她们搜集情报的能力搁解放前那都得是地下交通站负责人的水平,听她们俩说起来欧阳熠的样子,似乎没怎么变。除了转行的,欧阳熠的确是同班同学里比较少的毕业没多久就转了行政岗位,走上仕途的人。但考虑到她的家庭背景,做出这个选择来也并不太出乎意料。虽然她跟欧阳熠大学还是室友,但两人之间没有多少来往,因此听见她的名字,没有很特别的感觉。不过欧阳熠喜欢遇蕤蕤,在同学之间似乎不是什么秘密吧……当然她与同学们久已没有聊花边新闻的机会,现在是什么情形,确实不清楚。 那么,那天晚上,和萝萝一起去给蕤蕤送夜宵的她吗? 见她沉默不语,孙瑛和肖蔚笑了好一会儿,等她收拾好东西,一起上楼去遇蕤蕤的宿舍。 遇蕤蕤和李曦的效率很高,她们敲开门一看,所有的食材基本上都已经摆上了桌,连汤底都调配好,开始煮了。小公寓里又多了三个人,狭窄的通道和厨房顿时被塞得满满的。晨来先挤进去,举手说我来看着煮汤底。 她有很久没上蕤蕤公寓来了。 这小公寓和她那间大小基本一致,布局也差不多。除了靠墙的储物柜,也就只能容得下一床一桌一椅,余外剩下的空间,她放了张双人沙发和书柜,因为喜欢窝在沙发里读读书以及沙发给她的类似拥抱的感觉,而他放了个跑步机。墙上的电视机正好在跑步机和床中间,在哪里都能看,不过看样子应该很久都没有开过了……蕤蕤休息时还喜欢跟李曦他们一起打游戏、聚餐,因此有张可以伸缩的饭桌。这会儿桌子已经拉开来摆好了,稍微挤一挤,坐下七八个人都没有问题。 “好了没?锅要开了!”晨来看着这红油汤底开始冒泡,忽然想起来前两天鱼野风提过想吃某家的重庆火锅的事儿来,还说好了她会带点汤底过去,一起吃自制火锅。“哟,差点儿把这茬儿给忘了。” “什么呀?”蕤蕤端了两盘羊肉出来,问。 “我得给鱼野风带汤底。”晨来说。 蕤蕤放下盘子,“那边华人超市什么没有啊?” 晨来不出声。 当然是什么都有的。野风想必是不要她花钱费心思给他带什么伴手礼,才想出这个来的。蕤蕤见她不出声,说:“我帮你准备。” “不用。我自己买。”晨来说。 “你先坐呀。”蕤蕤说。 “等等他们。”晨来转了转身,仍站着。 蕤蕤喊了李曦他们快点来,也站着。晨来看看他,想到刚刚孙瑛和肖蔚开玩笑的话来,忍不住微笑——蕤蕤看上去倒是没有沉浸在恋爱中的那种神气,不过也许才刚刚开始,蜜糖还没从心里溢到脸上来……她想着想着觉得有点高兴。 “笑什么呀?”蕤蕤问。他看到旁边桌上乱糟糟的书,简直快掉下来了,伸手往上推了推。 “有点儿值得高兴的事。”晨来说着,也看了眼身后小书桌。 他们平常需要学习的新东西多,每天工作之外要花大量的时间阅读。她总觉得蕤蕤比她勤奋,看样子也的确如此。她示意了下,得到蕤蕤允许,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来,是急诊科的专著,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遇蕤蕤做的笔记。 她正要把书放回去,发现当书签用的是两张票,是近期口碑很好的一部话剧,如今想看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了。 可这票都过期了。 “这个票怎么浪费了?”晨来晃了晃戏票,照旧夹在书里放好。 遇蕤蕤说:“欧阳给我的。我本来是想请你去的,后来就……” “嗯?”晨来诧异。“请我?” “是啊,可是你那两天手术忙到排不过来,有点时间还不如补眠。”遇蕤蕤笑道。 “那也不能浪费了啊,请别人一起去多好。”晨来觉得可惜。 “也没什么可惜的。就当跟你一起去看过了呗。” “你怎么不跟欧阳一起去?”晨来问。 遇蕤蕤看看她,说:“这是你喜欢的话剧。她没兴趣的……那天晚上她和萝萝给我送宵夜的。” 晨来点了点头,想到他为什么突然解释这个,心一动。 “萝萝跟她走得蛮近的。”蕤蕤说。 晨来点头。 好像也没有要听这些小事的必要…… “你那位小学同学会给你接机吗?”蕤蕤问。 “当然不。他也不比咱们轻松啊,哪好意思。再说我自己完全可以。”晨来说。 孙瑛他们过来坐下,恰好听见,接茬儿议论起这位传说中的优秀心脏外科医生来,一边吃,一边聊,自然又说起晨来去进修的事儿。孙瑛说在你走之前要有时间就该多聚几次,将来的事,谁说得准,还有没有机会这么一起玩儿? 饭桌上静默了片刻。 晨来端起啤酒来喝了一口,掩饰自己忽然波动起来的情绪。“唉,我又不是不回来,说得这么伤感。” “就是,大家乐观一点儿。就不说蒲医生这次镀金回来都有什么好处了,说不定等蒲医生回来的时候,婚也结了、娃也有了、娃都抢先一步永居了呢……”李曦连喝了几杯啤酒,又在兴头上,开起玩笑来。 晨来慢条斯理地说:“你可真会想。我得坐时光飞轮才能赶得及你给我定的这时间表。而且首先得找着个合适的人……” “等您下了飞机,一出关,那合适的人啊,乌央乌央的……噗!”李曦正比划着,遇蕤蕤从桌子底下给了他一脚。 一桌子人,哄堂大笑。 晨来看看蕤蕤,喝了口酒,没笑。 从距离出国还有两个月,到出国之后飞快投入研究工作和学习,接近两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这一年秋天来临时,晨来顺利转战纽约。三个月后,她已经适应了所在医院紧张的节奏。原本再有三个月时间就可以回国,但因为研究项目的需要,又延后了三个月。 晨来这阵子,总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那部电影中,那位卧底警察的著名的台词。 “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午休时间,她拿了三明治站在医院的屋顶花园里,看着树上那枯黄的叶子。“我是三个月,三个月之后又三个月……” 现在每次想到李曦医生那晚开得玩笑,她都觉得特别好笑。 这两年她几乎没有停下过脚步,每天都过着忙碌而充实的生活,休假都匆匆忙忙的,恨不得利用好每一分钟。日常生活仍是简单,接触的人虽然多,联络密切的除了在波士顿时期的几位亲密的同事,如今她们也都分散在各州的公立医院进行实践活动了,就只剩下同在这间医院的鱼野风——当然她当初在可供申请实习的医院里之所以选中这家,也是因为鱼野风在这里。 晨来舒了口气,即便是在同一栋大楼里,她跟鱼野风也不是随时能见面,仍然是线上聊天更方便,只是没有了时差而已。 “你在哪儿?”鱼野风的电话。 “屋顶花园。”晨来回答。 “马上来。”他说。 晨来看看手机,发现有新消息,打开来看,是秦叔叔发来的,总共三条语音信息。她忙点开来听,原来是有急事找她。事情倒不复杂,有位著名中国文物收藏家的藏品将要进行拍卖。拍卖前的预展在他生前的住所进行,预计会有大量从未曝光的珍贵文物出现。秦北海跟这位收藏家多有往来,于情于理都该亲自参加这次的拍卖会。他的日程已经安排好了,但在登机前出了点意外,不能成行,再安排别人替代有些来不及。他想请晨来就近帮忙走一趟。 晨来算下时间国内已是深夜,先编辑了信息发回去,不想那边马上打过电话来了。 秦北海上来就问:“来来,有没有时间帮我这个忙?” 晨来犹豫了片刻,才说:“我不知道能不能胜任。” 去是可以去的,也许可以拍拍照、搜集一下藏品信息,可以她的知识结构而言,甄别能力自然是谈不上的。她坦白说,怕给秦叔叔误了事。 秦北海笑起来,说:“展品都会是些什么,我大体都知道的。那屋子里所有的陈设,包括弗先生还会有些什么藏品,我都很清楚。这次过去,一是捧个场,二也是对故人的一点心意,总归是交往了这么多年的老朋友,我希望这次拍卖能圆满。你只管去,资料和邀请函我会让人送到你手上。不要担心什么,就当是去个 party……弗特尔家自来很大方的,凡类似活动,请的都是顶级厨师来操办宴席。你总是忙起来顾不得好好吃饭,借这个机会去吃一顿好吃的也好,对不对?” 晨来笑起来。 她晓得秦叔叔是跟她开玩笑的,让她去办事是真的,让她趁机休息一下应该也是真的……她心里暖暖的。自小到大,秦叔叔的疼爱给了她太多美好的回忆。 “那好,我去。希望我不辱使命。”她笑道。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09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十四) 尼卡2021-03-09 “不勉强吧?”秦北海问。 晨来认真算了下时间,说:“不勉强。” “就这么定了。见了小弗特尔先生,替我问好。”秦北海说。他又叮嘱了晨来几句,才挂断电话。 晨来拿着手机碰了碰下巴,心想这凭空而来的一样任务,是不是自己也得多少准备一下……可是要搜一下关键词,都不知道这位弗特尔先生的姓名确切应该怎么拼。但是还好,弗特尔先生足够有名,而搜索引擎也足够强大,她试着按照发音拼写出来,显示的相关搜索里,马上就出现了要找的词条。她看着密密麻麻的词条,从第一条点开,迅速浏览起来。她本想先浏览下大体有点了解,没想到弗特尔名下的词条竟然非常有看头。她不知不觉看入了迷,不知过去多久,忽然闻到咖啡香,一杯咖啡就递到了面前。她抬眼一看,鱼野风将咖啡又往她面前递了递。 “谢谢。”她接过咖啡,深深吸了口气。咖啡香气扑鼻,啜一口,层次分明的果香和榛子香在口腔里回旋,让人顿时精神一震。“好香。” 鱼野风坐下来,一手握着两只热狗,示意她要不要。 她摇头,笑。野风一忙起来顾不上吃饭,所以能吃饭的时候总是尽量多补充能量。她听到信息提示,见是秦叔叔发来了一些预展的资料信息和简单资料,顺手保存一下。 “刚下手术吗?”她问。 野风点头,“你呢,又有疑难杂症了?” “不是,要了解点儿事情,查查资料……呀,差点儿来不及了。”晨来看到手机屏上的时间,急忙站了起来。“我得去找 Dr.C 谈事情,他只有十分钟给我……谢谢你的咖啡!” 鱼野风悠闲地翘了翘腿,一摆手。 晨来小心地边走边喝了一大口咖啡,免得自己速度太快洒出来。她一眼瞥见玻璃反光中自己这有点滑稽的姿势,忍不住笑起来。她脚下不停,迅速跑到电梯门口,正巧轿厢门开了,她忙将咖啡喝光,捏扁了纸杯拿在手中,走了进去。等她站稳,手机震动了下。她看了一眼,鱼野风发来的讯息,问她周六晚的 Party 去不去……“没有外人,就几个朋友一起聚一下。”他说。 她还在考虑要不要答应,就见他接着发了一张照片过来。照片显然是从跑步机上拍的,那整面透明玻璃墙外视野中完整的中央公园、远处宽阔的河流和在初升的太阳光中刚刚醒来的城市……那是她几乎没空去看的纽约。 “可是这个周末我有点事,周六未必有空。”她盘算了下时间,本来休息时间就不太够,还要去一趟长岛弗特尔庄园看展,她觉得自己最好留出一点时间来补眠。 “来嘛,晚点也没关系。”他说。 “那好吧。我不保证我一定能来。”她说。 “OK.”他回复道。 晨来想起野风刚刚那悠闲自在的样子,不禁一笑——明明是刚从手术室出来,应该也是累得要死的状态,可他那么松弛地往那里一坐,硬是让人有种他刚刚度假回来、精神饱满到要溢出来的错觉。 这个鱼野风……也就是他吧,从前辛苦到不得了的实习医生阶段,也能抽出空来去玩,让人不得不佩服他超乎常人的精力。当然,还有高水准的自我管理能力,以及非同小可的智商。 电梯停了下来,晨来看了一眼数字,门一开,迈步走了出去。 Dr.C 的秘书 Hanna 老远看到她就赶快招手,道:“早点来早点见。C 博士这时候正有空,他又要赶着去开会……”她说着敲了敲门,说话间就把晨来塞了进去。晨来其实还没完全准备好,迎面看到 Dr.C 正在办公桌后微笑着望向自己,定了定神,也笑了笑。 谈话的内容倒很简单,她到这里之后,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与负责人进行一下例行的沟通。Dr.C 对她这段时间在医院的工作很满意,笑着说适应得这么好非常难得。另外,Dr.C 跟她探讨了是否想继续申请参与其他研究项目,就目前来说,她成绩很不错,也是比较有希望获得资金和资格的。晨来倒是也认真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她也有心仪的几个项目,仍然是自己主攻的儿童心脏病学方向。只是目前根据她了解到的情况,申请人也都是这个领域的佼佼者,她并没有什么把握自己能申请到一个名额,再说,就她的情况而言,也该按时回国效力,暂不考虑继续申请了。Dr.C 听了她的想法,倒表示对她十分有信心,如果她改了主意,愿意再给她加上一封推荐信,随后又给了她一点未来研究方向上的建议。 原定十分钟的谈话足足半个小时才结束,如果不是 Hanna 提醒,可能谈话还会继续下去。晨来忙告辞出来,与等在外面的两位访客打了个照面。她往一旁闪避了一下,并没有留意那是谁,只是惊鸿一瞥间,觉得其中一位似乎是亚裔,有些面善。不过她并没有太在意,看看时间已经要准备去 PICU 看一下病人的情况,于是跟 Hanna 摆摆手说再见。 Hanna 也笑眯眯地摆摆手。 晨来看到她手上的钻戒,亮闪闪的,走远了才意识到,上回看到 Hanna 的时候,手上并没有戴订婚戒指……她好像该恭喜 Hanna 吧?她回过身去,Hanna 正神气活现地指点工人维修那台老是闹脾气的打印机,这会儿跑过去恭喜她订婚会不会像个傻瓜?晨来有点儿懊恼地抓抓头发,总是这样,差不多会错过一切当面跟人表示友好的机会。这也怪她向来对这些细节不上心,几乎会错过一切的蛛丝马迹,同事们之间妙趣横生的八卦新闻,在她来说全都像是新闻炸弹,大一点小一点的区别而已。 有时候,与同事们相处融洽,只需要一条好玩的八卦新闻。 难怪鱼野风总是说她永远是个的 outsider……晨来笑,边走边发消息给鱼野风:“Dr.C 的秘书 Hanna 啊,手上好大颗钻石……她订婚了吗?” “上个周的事。1.5 卡,方形,完美钻。上世纪的卡地亚设计,稍微修改了一下细节。” “你怎么全知道!” “她未婚夫是急诊的护士 Gary 啊,我兄弟。” “Gary 和她是一对?”晨来的语音和文字同步发出来,迎面走来的护士看着她笑,交给她一叠表格。“我去工作了,回头再说。” 她跟护士道谢,往病房走去,边走边看表格,调出电子病历来比照着看,顺带着抻抻手臂、晃晃颈子,活动下筋骨。 进入病房像要投入战斗中,她必须激发一下体内的战斗力……看完病例她确认了下自己这两天的排班,一个白班接一个夜班,下班刚好从从容容准备一番,体体面面地去参观预展。这按部就班的感觉让她心里安定。 但是,到了这天,晨来也没想到自己本来在早上就能结束的夜班,因为一场紧急手术拖得久了些,等她可以离开医院时,距离设在弗特尔庄园内的展览会开始仅剩 3 个小时。这点时间也只够她回去洗个澡换换衣服。她几乎是飞奔着跑向地铁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像只灵活的小老鼠一样钻来钻去,尽量能加快些速度,因为再过一个半小时,就会有车子在公寓楼下等着接她了。 幸好晨来是个行动力特别强的人,待她返回公寓准备好来到楼下,距离同司机约好的时间还有三分钟。她四下看了看,天气冷起来,街上、车顶都铺了落叶,深红色砖墙的公寓楼衬得红黄绿色相间的树叶,有种静谧的美……她看了一会儿,没发现哪辆车是等她的。 她倒是不着急,低下头,从脚下开始往上打量自己——难得穿一次的细跟高跟鞋、久不经日晒显得格外白皙的脚踝和小腿、长及膝下三寸的棕红色的麂皮裙子、尽管这两年每一顿都吃得很饱而且以肉为主仍然瘦了一寸半因此显得这条早前买的裙子肥了很多的腰……她还没有来得及看到腰上的白色衬衫,就听见了轻轻的刹车声。 她抬起头来看了眼停在面前的这辆车子。一辆豪华轿车。她也只是看了一眼,就垂下了目光——这车子可不会是来接她的。 她转回头去看看身后,从门上的玻璃反光中确定自己的衣着没有问题。驼色的大衣就放在手臂上,白衬衫外披着奶油色的羊毛衫,大大的背包里有她准备在路上恶补的资料,还有随时可以查询资料的手机和电脑。 一切妥当,万无一失…… 但是。 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她抬起头来,看向前方。 那辆豪华轿车停在那里稳稳当当的,司机已经下了车。 她看了眼西装革履的司机,心一动。果然那人冲她行了个礼,称呼一声“蒲小姐”。她注意到他没有用问句,同时讲的还是中文。就在她一愣神的工夫,司机将车门打开,车里下来一个人。 晨来看着他将西装纽扣系好,向自己点了点头。 忽然一阵风吹过来,被吹乱的发丝贴在了她脸上。她抬手拂开,轻声问道:“请问……” “秦先生让我来接你一道去弗特尔家的展会。”罗焰火说。 他声音也很轻,是恰好随着风送到她耳边,能让她听清每一个字的程度。 晨来这才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不管来接她的是谁,也只有上车了。她向车子走去,不过十几步的距离,经过罗焰火的身边,脚步不自觉地顿了顿。他侧了身,等她上车坐稳,才同司机交代了句什么,也上了车。 晨来坐得离他有点远,倒不是故意的,而是车内空间实在是宽敞,两人之间坐下三个瘦子都不成问题。这距离让她没来由的松了口气。罗焰火似乎也没有想要同她攀谈的意愿。他只稳稳地坐在那里,抬腕子看了看表。晨来随着他这个动作在心里算了一下时间。她知道从这里到弗特尔庄园的距离和路线,如果不塞车,大约需要一个钟头。 其实并不久,但如果她是和罗焰火同处一室,不能不算一个考验。 她想到这里,微微皱了下眉头,侧了下脸,望着车窗外……天气已经很冷了,说不定这几天就会下雪。刚刚在等车的工夫,她并没有觉得冷,反而因为一路从医院回来都是在赶时间,全身都热乎乎的……她忽的意识到自己脸上的妆其实并没有化完——还差一点点的胭脂和一点点的口红……但当着罗焰火的面化妆,她觉得有点不合适。 她轻轻凑近了车窗,从倒影里看了看自己。 大概苍白得像只鬼…… 她有点懊恼,索性不去想这些,等到了地点,总会找到合适的时机溜去化妆间涂一点点口红的。她打定主意,从包里取出一叠资料来看。 弗家的藏品很多。她主要关注的是中国的文物。就已经公开展出过或者声明拥有的已经不计其数,尚且不知道今天亮相的还有多少之前从未被公众知晓的。她仔细看着资料里那些价值连城的文物,以及弗氏获得它们的经历,就像是读一段段的传奇故事,看到精彩处,她都忍不住想拍案叫绝,但顾及到身边这个人的存在,不得不抑制住自己的激动。饶是如此,她仍然几次调整自己的坐姿……她细细的脚踝在棕红色麂皮裙的衬托下,显得尤其白皙,像是有一层珠光,随着她的小动作,那光彩是会流动的…… 晨来并没有发觉自己有什么不妥。她已经完全进入到了弗氏的收藏世界,但罗焰火就在她身边。 她每挪动一次,他都觉察到了。包括她的不自在。 晨来读完最后一页资料,只觉得口干舌燥。 她将资料置于膝上,轻轻舒了口气。 此时车子正在林间行驶,看样子正在上坡。路边一块路牌闪过,表示他们距离弗氏庄园还有 2.8 英里。 “喝点水吗?”罗焰火问。 晨来正觉得口渴,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说:“谢谢。” 她看他手中拿了一瓶水,正要接过来,就看他拿了手帕,往瓶盖处一捂,轻轻拧了一下,才递过来。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09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十五) 尼卡2021-03-10 “谢谢。”她又说了一遍。 “不谢。”他说。 晨来喝着矿泉水,余光扫了扫,忽然发觉自己离他近了好些,不觉吃了一惊……她将一小瓶矿泉水全都喝光了,装作若无其事地拧回瓶盖,借着往垃圾箱放瓶子的机会,不着痕迹地坐回原处,这时她听见罗焰火问:“还要不要了?” “哦,不了,谢谢。”她忙说。她有点后悔就那么一气喝完一整瓶,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他的声音里透着戏谑……但这肯定是她的错觉。 车子转了个弯。路边有标记,晨来没看清楚,以为前方就是弗特尔庄园了。车子进了一道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门,沿着宽阔弯曲的车道继续向前行驶,在看到主屋之前,晨来都只觉得这里风景是极优美、且静谧的,但,似乎哪里不对劲——资料里弗特尔庄园的主屋是座白色的哥特式建筑,非常漂亮,眼前这栋外墙跟她裙子几乎同色的房子看上去要比那早上许多年,规模似乎也更大一些,远处隐在树林后只露出屋顶的像是附属建筑,还不止一所,从规模判断,这里也不是弗特尔庄园……她顿觉不安,立即转头看向罗焰火,正要问这是哪儿,恰好看到罗焰火是准备同她说话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停了停。 罗焰火说:“对不起,麻烦你等我五分钟。我去拿点东西,马上下来。” “……好的。”晨来看着他的神情,心里的不安去掉了大半。 司机来开了车门,随后罗焰火就下了车。 他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回身轻声道:“如果你想下来走走的话,请便。” “不了。我在车上等你好了。”晨来说。 罗焰火一点头,快步走开了。 门关好,晨来看看站在外头等候的司机。他背对这边,站得笔直,像棵松。她知道罗焰火说五分钟一定就是五分钟的……虽然如此,她还是有种被陌生人带到陌生地方的不安全感。罗焰火看起来倒是熟门熟路的样子,身边也没有前呼后拥,倒难得显得轻松。 她低头在手机地图上查看了下位置。定位显示得不太清楚,但离弗特尔庄园的确是很近了……她想起来自己尚未完成的妆容,忙翻出化妆包来,抽出那支新买的只用了一次被鱼野风夸奖说极衬她肤色、涂上很像陈年吸血鬼的口红,对着小化妆镜,仔细地涂抹了两下。也许是因为事出紧急,下意识地很清楚自己在罗焰火回来之前并没有推倒重来的机会了,她的手法竟意外的熟练和精确,完全没有涂到唇廓外。她满意地看了看镜中自己那完美的唇形,不禁嘟了嘟唇……一只新鲜出炉的吸血鬼。 她笑笑,将口红收起来,看看时间,过了两分半。 等人总是觉得时间漫长,不如趁这会儿工夫找点事做。她重新整理了下手边的资料,全装进背包里。边整理,边将车窗降了下来,看看外面的风景——主屋正对的是好大的一片草地,极为空旷。已是深秋,草地正渐渐被染成枯黄色,可染得并不齐整,像水墨画似的,这里深些,那里浅些,越往远处越深,与杉树林接了壤……那是大片的赭石色与黄色。随着山坡高低起伏,颜色也时深时浅,间或有一抹红色,那是枫树……碧蓝的天空在最上头,越发显得蓝的清朗,黄得醒目,红得热烈……底色却是尚未褪尽的绿,五彩斑斓,这风景真是美极了。 她轻声叹息,不知不觉停下手来。 眼前这景色固然美不胜收,也不能不让她想起两年没见的北京的深秋。 胡同里国槐的叶子此时应该落了,还有那一排合抱粗的银杏树,落下来的金黄色的叶子也应该早就给胡同里铺了一层毯子……起风的日子,胡同里那几位大妈又要和她妈妈一起比赛谁起床更早了,好去捡被风吹落的白果…… 她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另一侧。 司机的身影晃了一下,伸手拉开了车门,她就看到罗焰火从台阶上下来。他走得很快,似乎是在赶时间。他坐进车子来,带了一阵清凉的风,还有一股很湿润清爽的味道,轻声说了句久等。 晨来低了低头,瞥见他手上多了一个皮夹子。他顺手把皮夹子放在了前座后背的夹层里,轻轻敲了敲隔板,车子发动起来。 罗焰火并没有交代这里是哪里,晨来想,他可能不太方便或者不想解释。但她并没有再觉得不安。不知道是因为这几分钟的独处让她终于能够补好妆从从容容出席展会,还是因为那能够抚慰人心的美丽景色…… 车子重新发动之后,开得比来时快了些。 晨来竟有些贪心地想着若能慢一点就好了,可以多看看这里的风景。车子几分钟后开出了大门,从小路重新驶上公路,不久,就看到了另一个漂亮的庄园大门。前面有车子在等候,戴着耳麦的高壮粗大的安保人员在仔细核对客人的身份。放行的速度不快,但并不让人觉得烦躁。 晨来看清大门边漂亮的大理石上镌刻着字迹。弗特尔庄园。她想了想,刚刚那个地方,似乎连正经的大门都没有,更别提主人家的标志了……将来想再来,恐怕都不好找。 这个想法冒出来,她微微吃了一惊——怎么会想到再来呢? 她不由自主地瞥了眼罗焰火。 他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非常专注。 她想大概对他来说,自己应该就算是一项额外的任务,至于人,即便是在他身旁坐着,也完全是可有可无的…… 见她看过来,罗焰火发觉,问:“怎么?” “没有,只是觉得,秦叔叔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我后来问他,他没有讲。我以为是普通的情况。” “他不想让你知道。不过我觉得,既然你问起,告诉你也是应该的。”罗焰火说。 晨来听他讲,秦北海出发来纽约之前,已经要登机了,在机舱门口摔了一跤。送医后检查,胫骨骨裂。晨来知道他去年动过髋关节和膝关节手术,恢复得还不错,没想到……“这么说,跟我通电话的时候就是在医院里了。”她懊恼地说。 罗焰火说:“我也是问了他身边的人才知道的。老太太那边儿还以为他来纽约了,所以这回无论如何都得让人来趟现场,不然瞒不住。” 晨来又是懊恼,想到秦北海的用心,又有点好笑,竟然还有点心酸。 她转开脸,轻轻咳了一声。 “不太严重,不要太担心。”罗焰火说。 这时安保人员向他们挥了挥手,司机将车子开上前。罗焰火将两人的请柬一起递过去,简单说了几句话。晨来看出来他同这人很熟悉。这人向车内看看她,两条浓眉在脸上滚了两下,似乎有点儿高兴,说了句请吧,就放行了。 “老弗特尔先生是秦先生至交。他的太太和子女,尤其长子小弗特尔先生跟秦先生也是熟识的。你是代表秦先生来的,等下最好先过去跟小弗特尔先生打个招呼。今天他要应酬的人很多,应该不会跟你聊太久。另外,庄园里只要没有挂宾客止步标记的,都可以参观。”罗焰火说。 晨来听了,点头道:“我明白。谢谢你提醒我。” 她以为他的意思是,既然受秦先生所托送她来,只要进了展会,见过弗先生,那么下面的事她就可以自己看着办了。毕竟他也是来参加展会的,应该有自己的事要忙,不可能一直陪着她。 车子一停,接待员来开了车门,罗焰火迈步下车,一回身,将手伸了过来。晨来愣了下,看了眼外头的情形,果然已经是非常正式的场合,罗焰火这么做完全符合此时此地的礼仪。她于是轻轻将手放在他手上,被他轻轻一握,待她站稳,正要顺势收回手来,不想他转下身,将她的手放在了他的手臂上。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10 作者的话 尼卡 03-10 今天更这些啦。预告下,明天的更新应该稍长,然后这一章就结束啦。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十六) 尼卡2021-03-11 晨来微微一怔,也知道眼下势必要挽着他入场了,不过还是尽量不着痕迹地将手撤回了些,虚虚地搭在他的手臂上。罗焰火似毫无察觉。于是她就由他带着,往宅内走去。 此时宾客如云而至,他们身后是接连不断驶来的车子,身旁是谈笑风生争相入场的男男女女,迎面是敞开大门迎客的弗府大宅,四周是低低的音乐声衬着的欢声笑语,若不知道这是一场私人藏品展览,怕是要误会为盛大的舞会了……晨来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私人场合的展会,尽管事先有一些心理准备,可今天从早间到此时,几乎所有的计划都被掺入了意外,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竟毫无把握。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再做点心理准备。 可当她走进弗府金碧辉煌的大厅时,还是微微怔了怔——她已经做过功课,虽说算不上十分充分,对弗氏的藏品规模还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的,并且在走进这扇大门之前,也对可能出现在面前的场景有了一些估计,然而此时此刻展现在眼前的一切还是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太多的古董被分门别类地放置于大厅里,密密麻麻的,有些甚至是“堆放”,除了几位谨慎巡视的安保人员,几乎没有特别的保护措施,这很令人吃惊。而衣着讲究的男男女女兴奋地在数量如此众多的古董间穿梭、议论、两眼发光、露出狩猎者似的贪婪的神情,也令人叹为观止。 晨来自幼也是见过些东西的,本来不该对此情此景觉得太过意外,但这毕竟在异国他乡,而且毕竟不是某家大型博物馆的藏品库,这只是一位私人藏家的家底……她摇了摇头,忍不住叹息。 果然人能拥有多少财富,单凭想象力也很难估计。仅凭热爱能将收藏事业做到如此地步,除了佩服一时也不知该以何种心情来面对。只不过,这些被老藏家生前珍视的文物和艺术品,如今也不过一样样一件件地摆在人前,像是周末的跳蚤市场,左一个摊位是锅碗瓢盆,右一个摊位是瓶瓶罐罐,就不知是否是他生前一早料到且一手安排的了…… “像老弗特尔先生这样的藏家不多吧?”晨来忍不住问道。 她抬眼看了看身边这个人。 此时他们站在“一堆”瓷器前,罗焰火的目光落在某一点上。他的神色是极平静的,不像她,大惊小怪……但他似乎并不觉得她的反应有什么可指摘之处,点了点头,说:“不多,不过也不少。比如日本泡沫经济时代很有过几位。像老弗特尔先生,他几乎花了毕生时间搜集、购买中国文物。自己买,也帮其他人和很多机构的忙。” “这种形式……”晨来伸手在面前轻轻一划。“是谁的决定?像打包出售一样。” 当然她也知道这是比较合适的方式。极少有收藏家的东西件件精品,筛选下来的这些,也并不是谁都有能力一次性全部收入囊中。 果然罗焰火眉轻轻抬了抬,说:“老先生过世前几年一直在做的工作就是给自己的收藏找合适的去处。经过他筛选的藏品,大部分交付到他信任的机构,像捐献给博物馆,少部分进行交易,包括公开拍卖和私下交易。但他身后仍然留下了很多藏品。这些藏品的日常保养和保全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晨来轻轻点了点头,“我看资料,他也表达过想成立私人博物馆的意愿?为什么后来没有下文了?”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罗焰火说。 “我只是好奇。”晨来听他这么说,知道是一两句话讲不清的事。“对不起,我的问题太多了。” 罗焰火沉默片刻,说:“弗氏的基金会运营并不算太成功,投资亏了很多钱,还经历过一次诈骗,后来拍卖藏品的很多钱都去补了基金会的窟窿。这种情况下,如果后人有意继续这个事业还好,但他的子女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只想快些把这里清理完毕,连庄园一起脱手。” “原来如此。”晨来轻轻呼了一口气。 听话听音,罗焰火的话也只能说到这个地步。如此急着处理老父遗产,恐怕子女们未必没有自己的窟窿等着去补……果然看上去再煊赫的家族,也很难避免树倒猢狲散的结果,再能干的父母,也难免会有志不同道不合的子女。 弗特尔家如此,他们蒲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她一个念头闪过来,这一声叹息几乎抑制不住,意识到自己就站在罗焰火身边出神,忙借着弯身细看瓷器的工夫,轻轻收回了手臂。 这堆瓷器走近些看,品质更让人惊讶。有部分藏品是可以现场竞买的。面前这些瓷器中有半数以上已经挂了标签。每个标签代表一个出价意向。她看着有的瓷器上挂了好几个标签,就像一位美丽的女子手握好几条昂贵的项链要选戴哪一条,显得矜贵,又显得有点为难。 “看中哪个,你也写标签挂上去,价高者得。”罗焰火说着,把手中不知何时拿到的一把标签都交给了晨来。“秦先生很乐意买单。” 晨来接了,暗责自己糊涂——这东西哪儿来的?准是进门时工作人员给的。她只顾打量室内陈设了,没有留意这些。 “谢谢。” “不谢。”他说着,托了下她的手肘。“那位就是小弗特尔先生。” 晨来顺着他示意的方向一看,马上认出了小弗特尔先生——他可真高,看上去接近两米,比身边的人高出大半个头来,又同他父亲很像,也一样戴着标志性的圆形玳瑁边眼镜,特别好辨认……他此时正同宾客谈笑。笑声很响,站在这边就听得清清楚楚。 罗焰火带晨来站在这边还没挪动,小弗特尔先生已经被人提醒,往这边一看,那满面的笑容又多了些,对身边的人欠欠身,撤身走来。他老早就伸出手臂,大声说:“罗,你来了!” 晨来适时松开虚虚搭在罗焰火手臂上的手,看看罗焰火。果然看他露出笑容来,过去同小弗先生拥抱寒暄。 这样近一看,小弗先生也不年轻了,不知为何此时精神欠佳,一张面孔憔悴不堪,看上去要超过七十岁。晨来脑海中有个小人儿替她紧急翻看资料。老弗先生的长子生于 1957 年,是个画廊的老板,但并没有什么名气…… “这位是?”弗先生看向晨来,微笑着问罗焰火。 “蒲晨来小姐,秦先生的世侄女。秦先生一定跟您提过?”罗焰火微笑着问弗先生。 “当然!秦跟我通过电话。他说虽然今天不能来,但是派来了很厉害、很有眼光的世侄女。蒲小姐喜欢什么尽管下手。我很高兴把它们交给很厉害、很有眼光的人。”小弗先生笑道。 晨来微笑,道:“我尽力而为。” 小弗先生笑笑,再转向罗焰火,竟聊起了球赛。 晨来站在一旁听他们俩闲聊,这才发现罗焰火与小弗先生站在一起,并没有矮多少,也并不显得单薄……她不由得在心里“哗”了一声。他们俩看起来像是多年不见的高中篮球队教练和球员,说起比赛来,虽然寥寥数语,但用词精准,点评读到,的确是内行。晨来听小弗先生打趣罗焰火说原先讲今天不来了,还以为要抽时间去费城看比赛,没想到还是来了。 罗焰火笑。 小弗先生看看晨来,但笑不语。 晨来忽然觉得他笑起来像格格巫……这个念头一来,她脸上笑意加深了。 这时有人请罗焰火移步一叙。罗焰火看看晨来。 “请便。我可以照顾自己。”晨来忙说。 焰火跟小弗先生道歉,说:“我去去就回。” 晨来看他一走过去,很快就被几个人包围了起来。围在他身边的人一个招呼一个,外面很快又多了半圈人……他可真受欢迎。而且看起来很好脾气。难得。 “罗的专业知识让他在这种场合会很忙碌。”小弗先生说。 晨来笑着点点头。 “所以跟他走在一起,要随时准备落单,对不对?”小弗先生笑起来。 “我可没打算一直跟他走在一起。”晨来轻声说。 “为什么?” “他比我眼光毒、下手再比我快,我岂不是抢不过他?这毕竟是非此即彼的竞争场合。” “说得也是。”小弗先生又笑起来。 晨来知道小弗先生因为罗焰火走开,作为主人家想多陪伴她一会儿,不至于失礼。其实她是不需要人陪伴的。这栋大屋此时就像个宝藏,等着她去发现和挖掘呢。不过她还是站在那里同小弗先生聊了好一会儿——他看起来很高兴,一点都没有家族收藏将一朝尽散的惆怅。 “家父原想尽可能长久地将他的收藏保留下来,但最终他想通了。这些东西原本不属于他,最终也不属于他。短暂拥有已经是上帝格外恩赐,不能太贪心。”小弗先生笑着说。 “是不是我的表情告诉您,我觉得这很可惜?”晨来坦白地问道。 弗先生看了她,笑道:“我在你的眼睛里的确可以看出你在想什么——如果我说的不对,原谅我。” “不,您说得对。这正是我想知道的。”晨来说。 弗先生与她并排站立,看了一会儿面前人们争先恐后鉴别、比较、选择文物的样子,说:“不管他们怀有什么目的,他们都是会善待这些文物的人。家父生前珍视的许多藏品都已经交到他信任的人手上去,比如与他有良好合作关系的博物馆,比如一些朋友,像罗,像秦……我很怀念罗的母亲。她像你一样,有一对会说话的眼睛。但她的眼睛像鹰,对喜欢的东西,会马上由高空飞扑下来,准确抓捕。” 晨来有点意外小弗先生会跟她提起罗焰火的母亲——这个形容,她觉得用在罗焰火身上也完全合适。但,为什么是“怀念”? 她莫名心里一沉,转头寻找着罗焰火的身影。 “罗很像他的母亲,是非常有力量也非常有魅力的人。”小弗先生笑道。“如果你喜欢他,不要放过他。” “啊,不不,我只是……”晨来匆促间又看了一眼罗焰火。他正侧耳倾听身旁一位年长的女士说话。她看清那位女士的脸,有点吃惊。 “那位尊贵的女士向来喜欢热闹。她喜欢买瓷器,也很乐意听取罗给她的意见。罗这么忙,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必须抓住。”小弗先生笑道。 晨来笑着点头。 她看到一个与小弗先生面庞极为相似的中年男人站到了弗先生身边,先对她点了点头,她忙回礼,看他们是有事要谈的样子,忙说:“我去走走看看。” “去吧,去做个猎人。”小弗先生说着,做手势让她向前走。“不要害羞,也不要胆怯。” “不会的,我不会。”晨来说。 走开时,她脸上挂满了笑。 也许这个庄园里的一切都是有魔力的。她从车子里踏出来,踏上这里的土地,好像一直在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一直笑起来。 她回头看了眼罗焰火,犹豫了下没有过去跟他打招呼。他这会儿忙着应酬人,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她舒了口气,从侍应生手中拿过一杯清水,因觉得腹中饥饿,问了餐厅在哪里,果然穿过大厅,看到一旁餐厅里,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食物。她掏出手机来。宅内的藏品琳琅满目,内饰也极尽奢华,但因为展览的缘故,绝大多数空间内都不允许拍照。餐桌上的食物品类丰富,果然像秦北海说的那样,弗家提供的美食是一流的。她好好拍了几张餐桌的全景和食物特写,取了盘子,选了自己爱吃的几样东西,再拍一张,发给秦北海,留言说不能拍藏品,就只好拍吃的先给您看看了。 “我来了,而且真的有在享用美食和美景。”她发完这句,端起盘子来走到餐厅的一角,吃起东西来。 美味的食物落肚,她心满意足。 这时秦北海回了消息,让她玩得开心一点。 晨来双手打字,本想问他恢复得怎样了,想起罗焰火的话,觉得暂时还是当不知道的好。于是她答应。 她从包里抽出一支笔来,握紧了手里的标签,仔细看了看标签上的字,又观察了一会儿别人都是怎么填写的,就大胆地走进了密密麻麻山海一般的瓷器堆中去了。 这一回,她观察得更细致,才发现看起来杂乱无章的摆放方式其实是很讲究。而且每个人都很小心,与别人、与瓷器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既不至于碰到别人、也不至于伤到瓷器。厚厚的地毯上临时标出来的路线和贴出来的标签也保证了人们不会走错方向,还能了解到相关瓷器的情况……不仅瓷器如此,当她走出大厅,来到一旁宽大的走廊上,看见更多的玉器、青铜器;穿过走廊上了楼,看到陈列的满满当当的明清家具……也都是如此。 她站在一对清中期的粉色玛瑙梅瓶前,仔细看着那上头天然的花纹,好一会儿,似乎身旁所有的人和声音都不见了。 她将标签填好,轻轻挂在了梅瓶上。 罗焰火说“价高者得”,她每一次填写标签都要参考下同类文物最新的拍卖成交价格,好心中有数。 她重新数了下手里的标签……还有十三张。她得克制一点,不能由着性子把这些全都用光。这些标签她多数都挂到了明清家具和小摆件上。她记得秦叔叔对这两大类是很有兴趣的。 她脚步轻移,待要往楼上去看另一组杂项器物时,发现一旁有扇窄窄的门。门柄上挂着标记,表示里面也有藏品在展示。她走进去,里头空无一人。这是住宅侧翼的一间小小花厅,也许是因为空间小,展示的藏品并不多,不过很有趣,都是文房用具这样的小玩意儿。她转了一圈,正要离开,看到了角落里放着的几个五彩斑斓的螺钿盒子。她停下,走了过去。也许是陈列位置不太起眼的缘故,它们的位置上没有放任何一个标签,也就是说,在她之前,也许根本没有人留意,至少也根本没有人看中它们。 窗子里投进来的光,投在它们四周,完美避过了直射,这样反而让人能更好地观察它们。这是一套精美的梅花形螺钿,原本应该是大盒套小盒收在一起的,此时一套九个,大大小小摆在一起,清清楚楚从内到外亮了出来……螺钿镶嵌的漆盒上是素雅的兰花蛱蝶,那细细的兰叶、颤巍巍的花蕊和蝶足细若发丝,显示出极其精湛的工艺水准。 她吸了口气,目光移到旁边,看到上头写明是清早期的器物。 她迅速填着标签,正要放上去,忽然有人抢先一步,把手中的标签放了上去。她愣了下,放下标签的同时转头看这人——罗焰火若无其事地站在她边。 “你也喜欢这个吗?”晨来忍不住问道。 罗焰火看了她,没出声,但他的眼神告诉她,她这是多此一问。 她忽然有点儿沮丧,好像自己已经拥有了这套螺钿盒子,但被人横刀夺爱了。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偏偏是罗焰火……她这一气,已经忘了这里任何一样东西哪怕是投标竞得,拥有者也不会是她自己。 她握着标签轻轻扇着风,凉意让她清醒了些,看着罗焰火的侧脸,怔了怔,险些笑出来。 罗焰火转过脸来,看着她的表情,似乎有点疑惑她为什么这样,眉轻轻动了动……晨来看着他的眉眼,急忙转开了目光。 他们有很久没见了,罗焰火跟从前相比似乎没有一点变化。非要说有,那就是目光似乎比从前要柔和一点……但或许这又是她的错觉。只不过因为他们站在这个位置,淡淡的光,柔和极了,气氛也好,环境更是像童话故事里才会有的……人在这种时候,谁能不变得柔软一点呢? 她盯了这螺钿盒子好一会儿,才发觉身边的人已经走开了些。 手机的震动声响了起来,罗焰火接起了电话。“喂”了一声之后,好一会儿没出声。 晨来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觉察他周遭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她离门边近一点,这时悄悄退了出去……她听见他问了一句“确定吗”,转身上楼梯。 她脚步有点快,但楼梯有点高,才走到半截,就听见罗焰火叫她。 她停下来,回头看他。 此时外面几乎已经全黑了,室内的灯光亮了起来。罗焰火站在楼梯下,仰头看着她,那脸色,几乎有窗外的天空那么黑。 她想,他这是遇到了什么事么……她向下走了几阶,看他也走上来,站下,沉默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我必须马上走。后面的活动还有很多,你安心参加。小方,也就是送我们来的司机。他会送你回去。”罗焰火说。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叫车的。”晨来忙说。从罗焰火的语速里她听得出来此时他是想要尽量保持平和的,但他的眼神出卖了他。那么这会儿他一定是哪怕有上万件事等着做,安排她怎么回住处也不该排到前面来的。 “就是叫 Uber,司机到时进不来,你要自己走出去的。” “我可以的。”晨来立即说。 “我知道你可以。可这是秦先生托付的,我得给他交代。” “那也不必麻烦了,我自己会交代。”晨来说。 罗焰火沉默下来,显然已经是在耐着性子了。他盯着晨来的眼睛。 “小方会等你到活动结束。再见。”他说完,也没打算理睬晨来会说什么,转身就走。 晨来站在那里,看着他一步步走下去,直至被楼梯遮住了身影……她堵在喉咙的一口气这才出来,可心跳竟然剧烈起来。 她转了下身,盯着面前这尊金色斑驳的佛像。 佛在对她笑。 她稳稳心神,再往上走,脚步移动得快了些,鞋尖踢在楼阶上,脚趾要过一会儿才钻心地疼起来。她抬脚看看。 久不穿高跟鞋,这样楼上楼下、里里外外地走着,脚已经很痛了……这种情况下,让她走到庄园门口去坐车,显然不现实。 罗焰火这次是对的。她决定对现实低头。 活动结束时,晨来特地去跟小弗特尔先生告别。现场拍到了两件明式家具,又搜集到了很多的资料,她不虚此行也不负所托,但当她来到小弗特尔先生面前,却发现他已经醉的完全不认识自己了,只是不停地说着“sorry”,多说了几句,竟然眼眶里全是泪水了……晨来只觉得他那一声声的“sorry”像是不住地在敲打着人心,来跟他道别的人,几乎都是开开心心过去、面露疑惑或尴尬地离开。 晨来远远看着小弗特尔先生,想着他们下午进行过的短暂的交谈,忽然意识到,也许他也并不是看上去的那样快乐那样轻松……她走出去,看到等候在那里的车子。小方照旧礼貌地替她开了车门。 上了车,她就开始整理资料。头脑中塞满了这大半天来看到的、听到的、经验的信息,亟待一点点抽出来形成文字……她专心又专注,一言不发。回去的路上又经过来时短暂停留过的那处庄园,只是距离遥远,又隔着密密的树林,仅仅看得清那个通往庄园的入口而已。她仍有种想要拿出手机来定位的冲动,然而到底没有这么做。 她闭上双眼,能感觉到车子在平稳而急速地行驶。 这个世界上有着太多美好的景色和事物,并不是每一样都能再次拥有,甚至一次相遇就已经够幸运的了,实在不能奢求太多……这么想着,她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奇怪,今天她的心一直不平静…… 车子停在了公寓楼前,小方下车去开车门时,发现晨来还在睡。 小方犹豫了一下,正在想要不要别惊动她,让她再睡一会儿,她已经睁开了眼。小方打开车门,等晨来下了车,给她行了个礼,说:“蒲小姐请。我送您上去。” 晨来很客气地说了两次谢谢,让他先离开。 小方轻声说:“我得确保您安全到家。” 晨来明白这是罗焰火给他的任务,有心说一句你回去就说把我送进门不就得了,却想到罗焰火那一板一眼的样子,想来应该是个说一不二的雇主。她于是不再坚持,由小方陪着进了公寓楼。管理员照例同他们打招呼,因为是陌生访客,未免留意。 小方将她送到公寓门口才和她道别。 晨来目送他走进电梯,挥了挥手。 她回身掏出钥匙开了门,差点被自己出门前扔的那一地鞋子绊倒——想到自己出门前手忙脚乱选鞋子的情形,她脱下脚上令她万分痛苦的高跟鞋,蹲下来把鞋子放回原处。脚上还是疼,她坐在门边看了看,脚上有几处红印子,好疼……她抬起脚来踢了下令她痛苦的这对鞋子。 它们可真美,但她短时期内可忘不了今晚的疼痛。起码忘掉之前不会再穿了。 她坐下来,给罗焰火发了一条讯息。 已经安全到家。今天谢谢你。她说。 他没有回复。 她等了一会儿,给鱼野风也写了一条讯息发过去,告诉他今晚的 party 她不能去了。 OK.那你回公寓了么?他问。 回来了。还有事要做,等下就休息,不出门了。她回复道。 好。晚安。他说。 晨来将手机一扔,拿出电脑和本子来,继续整理资料。在车上睡过去之前,她已经整理好大半,这会儿只要收个尾便好。她从头至尾看了两遍,给秦北海发了过去,随后去洗了个澡,吹干头发出来,一头栽进被子里,呼呼大睡起来。 这一觉睡得极好,醒过来时才发现,窗帘都没有合拢。此时阳光投进来,铺了半幅床。她扭了扭身子,看看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下午才需要去医院,也就是说,她还有好几个小时可以赖在床上。她又扭了扭身子,四肢尽量伸展开。指尖触到硬物,她知道那是睡前没来得及拿过来的手机。 手机一整晚都没有响过。看样子昨天的确是不赖的一天,是她的幸运日……要不是,对着罗焰火,她应该会更放松更自在一点。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将窗帘一把拉开。 热烈的阳光照在脸上,瞬间皮肤有点被灼烧的疼痛。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有好一会儿,她一动不动。忽然之间,她像是不敢睁开眼。此时此刻,明亮的阳光,铺在身上产生的热度……像是能唤起她体内不知隐藏在哪里的那一点点的躁动,还有记忆。仿佛睁开眼,她会看到天空、湖水和树林……看到秋天的北京,看到许久不曾看到的那个自己。 她转过身来,才睁开眼,轻轻甩了下头。 额头上有汗意,发丝黏住,她拂开,拿了手机来翻看。 恰好鱼野风发过一张图,台子上密密麻麻摆了一些酒——她看了笑笑。如果昨晚就去了,这里头不知道有多少酒要落在她肚子里,今天又不知道会怎么样的难受了……不过这两年她再没有醉得不省人事过。 总归是心有余悸的。 阳光照在她的背上,渐渐那灼热感逼得她身上全是汗了。 她不想挪动,手指无意识似的划了下屏幕,忽的看到一条讯息。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并没有。那的确是罗焰火发过来的。 “不谢。” 就两个字。 但她完全能想象出他发这两个字时的表情来。就像她不想发又不得不发,想必他也是如此这般……她看了下时间。在她发送消息之后三分钟。只是她没有及时发现而已。 她将手机放下。 罗焰火这个人,像这样见面,以后应该不会了吧……或者应该避免。 她这么想着,走到窗前去。 明丽天空下是五彩斑斓的树,一排排砖红色的建筑,静谧又漂亮的街道,清清楚楚,规规矩矩……这里是纽约,不是北京。 她松了口气。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11 第四章 今夜有暴风雪 (一) 尼卡2021-03-12 也许是因为有些想家了,晨来觉得这个冬天格外冷。暴风雪多得令人时常生出些疑惑来,以为这世界本来就该是银装素裹、冰天雪地,再没有其他的颜色的。 偶尔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会想起那个秋日,眼前会有五彩斑斓色泽,心情会有一点点微妙的变化,产生类似愉悦的情绪。这个时候,她脸上就会有一丝丝的笑意。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反应,总是要来个急刹车……她觉得这是因为最近纽约的天气太糟糕了,会让她不自觉利用记忆里那些美好的瞬间来抵抗。可为什么会是那一天?她也不太清楚。 有那么两次,鱼野风站在她身边,看她望着窗外白雪皑皑的屋顶出神,问你是不是隔着十万八千里想起了北京的红墙和角楼的风铃? 她总说没有。想家也不会想那个。 他不信。说北京人的乡愁排除了芝麻酱,就剩下红墙和角楼了。不是这些,难道是想芝麻酱了? 于是芝麻酱成了鱼野风问她是不是在想家的代名词。 像这会儿,外面又下起了雪,天气预报说可能演变为暴风雪,她看着那飞舞的雪花叹气,想着今天回家的路又要艰难跋涉,鱼野风站在她身边,适时地来上了一句,又想芝麻酱了吧? 她说你给我走开。 鱼野风却笑得很开心。一杯可乐晃得哗啦哗啦响。他说我走开了,你一个人对着下都下不完的雪,那芝麻酱不得稠得搅都搅不动? 晨来笑笑。 真是的……这个小学就离开了北京至今仅仅回去过三次的人,早已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纽约人,他懂什么叫做乡愁、还北京人的乡愁? 我怎么没有乡愁?我的乡愁不是芝麻酱不是红墙更不是角楼,我的乡愁是你。他笑着说。 要不是知道他昨晚又在 party 上喝多了,她的心跳也许要加快一点。 晨来转头看看鱼野风。 鱼野风看上去有点萎靡不振,拿着可乐杯打着哈欠,一只手轻轻掀着白大褂的衣襟,扇出一点点风来……晨来皱眉,说天气这么冷,你这只毛熊要冬眠了,天天哈欠连天。 野风抱怨这几天太累。抱怨了没两句,忽然说除夕一起过吧,去我家里。如果你不去,我也不回去。他说。 晨来想了好一会儿,明白过来他是不想单独回家过除夕。 鱼家自八十年代初开始陆续移民,如今除了仍居高位的几位长辈,几乎全部过来了。家族成员里,野风这一代无一例外都是在美国长大,而下一代则无一例外都是此地出生……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仅仅从生活习惯上来看已经完全美国化了,然而无论如何某些中国人的传统是不能丢的,即便他们圣诞节过得比美国人可能还要热闹——晨来参加过一次鱼家的圣诞聚会,对那花团锦簇的富贵气派印象深刻。 论热闹喜气,没有比中国人更热衷的了。 不过,野风最头疼的还要算除夕。因为爷爷奶奶在长岛,即便美国不放假,各地的亲戚也总会尽可能赶过来。在这种场合,他这个长孙是必定要被催婚的。如果他能拉一个单身女性朋友一起回家,尤其这位单身女性朋友又是很受长辈欢迎的,那么他的压力自然会小许多,起码在端午节之前是可以高枕无忧的了。如果运气好,甚至可以在中秋节之前,都不必被大规模催婚。 可是…… 晨来说你是不是忘了,我早告诉过你,楼上几位同事约好了一起去 T 教授家里包饺子。T 教授的丈夫几个月前过世,近来她总找机会在家里招待学生们或同事。人多一点热闹些,好像能让日子没有那么难过。 鱼野风想了想,说要不我也去?T 教授我也认识。 晨来笑着说看样子你是皮痒了。除夕团圆饭吃饺子,你敢不出席这等重要的家宴,要准备好被修理、外加被念叨好几年。 野风也笑,说我其实根本不在乎什么除夕不除夕,饺子不饺子。有时我赶上紧急手术,根本也过不去。可你知道我怕什么吗?如果我回不去,我奶奶会让司机开车送她过来,亲自看着我吃完饺子再走……有一次我在手术室,她等了很久等到我出来。你说我怕不怕? 晨来笑。 想起鱼奶奶那慈祥但坚定的目光来。 这的确够给人压力的。 他们说笑着,晨来说如果 T 教授那边结束得早,而你没手术能回家,我可以去的。 鱼野风握着她的手说感激不尽。 人越大有时在一些事上越胆怯,比如回家面对众多的亲友。带个人在身边仿佛有了挡箭牌,再多利剑似的目光也不怕。 晨来笑着说那你怎么感谢我? 你不是想去阿拉斯加旅行吗?回国前我陪你去阿拉斯加……当然是认真的,我有一到两周的假期可以用。我负责全程的安排。你想邀请谁一起去,就邀请谁,人多点热闹。要是只有我们俩,我也没有问题。鱼野风说得这么认真,晨来心动了一下。 她一直想去阿拉斯加。 野风知道。 作为朋友,他真是没得挑。 他们就这么说定了。 晨来甚至隐隐有些盼着除夕快点到。不知到底是盼除夕,还是盼那之后的阿拉斯加之行……鱼野风的提议把这两件事联结在了一起,其实到底能不能成行,还是未知数。 手机里的天气预报 app 一早关注了阿拉斯加的几个城市,差不多每天都要看一眼当地的天气。来美国之前她已经计划好如果有时间一定要去一趟。旅行的装备都陆陆续续在打折季准备齐了,放在一个专门的行李箱里,好像随时能走的样子,可也趁假期去过不少地方,阿拉斯加始终未能成行……她忙起来又觉得似乎根本挤不出时间来去,每天这样看看天气预报似乎也就够了。 除夕这天一早就开始下雪。雪渐渐下大了,又变成了暴风雪。 暴风雪让意外情况增多,医院里格外忙碌,急诊的接诊量更是比平日里翻了许多倍。鱼野风两天没有下过班,等有空喘口气,已经要累瘫了。他跑下来问晨来能不能走?T 教授家的聚会因为暴风雪取消了,晨来还在急诊室帮忙。 “你等我下……”晨来说着走出来。“这个天气还能过去吗?” 长岛的距离毕竟不近,冒着暴风雪去吃顿饺子,得有千里走单骑的勇气。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12 第四章 今夜有暴风雪 (二) 尼卡2021-03-13 “不去长岛了。”鱼野风难掩喜色。晨来看他这样子就知道必有下文,果然他说:“刚刚明珰给我电话,说猜到天气情况会变恶劣,早上她正好过来做访问,顺道送了饺子,给我放冰箱里了。我们改去我公寓吃饺子怎样?” “OK 呀。明珰来过年了?”晨来问。 “哦不。她最不拿年节当回事儿。她们的纪录片最近在这边做后期,所以她没空也得有空应酬奶奶,经常给奶奶做跑腿小妹。”野风笑着说。 晨来也笑,点头。 她后来又见过明珰一次,但很仓促。偶尔能从新闻里看到明珰参加活动的照片,已从长发变成短发,跟她刚好相反。 “那奶奶同意了吗?”晨来笑问。 “我跟她讲会跟你一起过年。再说这么大雪,她也知道是安全第一。”野风笑。 “我可以下班了。咱们这就去煮饺子吃吧……真的好饿。”晨来说。 今天这个班太忙。忙起来差点儿忘了得跟国内的亲朋好友拜年。忙碌的间隙见缝插针一一打过电话、发过讯息,这才安心。 那喜气洋洋的年味隔了千山万水,像冲泡了三四回的茶水,味道还是有一点的,但有点不太对。 其实即便在国内,除夕她多半也是在值班。 年复一年,过年对她来说平常的像个礼拜天,能休息好睡一个好觉是最大的意义……然而过年却并不真的像平常的礼拜天,根本不能好好休息。以及最让她觉得焦虑的是逢年过节父亲总会格外暴躁。这个时候往往更要喝酒,而酒一喝多,家里就不得安宁。她不在家,父亲少了酒后撒气的主要对象,吃苦的是她母亲……她心里有点堵,想着等下记得问问母亲。这两年父亲酗酒的情况似乎有改善,但这也未必不是因为她在外,母亲和姑姑不肯让她知道实情。 鱼野风看她脸色忽然有点不太对,拍拍手,推她快点去换衣服。“都说饿了还不快点行动。饺子在家等咱们呢。” 晨来笑笑。 “穿暖和一点。”他说着把她塞进休息室,自己站在外面等。 晨来迅速发了条语音问了句妈妈在干嘛,回身开了柜子往身上套衣服。一层又一层套好了,拿起背包来往外走,母亲也没有回信息。她又追问了一句,还是没回音。担心鱼野风等急了,她将手机揣进兜里,走了出来。外面太冷,也许走出去用不了多久,手机这点电就被冻没了……她又把手机抽出来,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鱼野风正在打电话,看见她,笑笑,挂断电话,跟她肩并肩往外走。 路上遇见同事,他们友好地说句春节快乐。 “我好像还是能感觉到一点年味。”晨来说。 “虽然跟圣诞不能比。”野风说着,很自觉地挡在风吹过来的方向。 门一开外头的风夹着雪扑面而来,气势汹汹。他们小跑着往地铁站去,很快跑下通道,转头看着对方身上头上眉梢眼角落着的雪花,笑起来。 这个时候地铁里人不多,他们都有座位。只是那些亮闪闪的座位,在这样一个雪夜里更让人心里生出些寒意,觉得坐上去都是冰冷的。晨来轻轻跺跺脚,在野风身边坐了下来。 野风拍拍自己的肩膀,说:“可以借给你。” “我不困。”晨来搓搓手。 “还要好一会儿才到呢。”他说。 “那也没关系。我完全可以撑到吃完饺子回去再睡。”晨来笑着说。 野风不出声了。他双手揣在衣兜里,胸腹处鼓鼓的,弄得整个人更像只毛熊了。 晨来随手拿了本口袋书出来,翻了没两页,就觉得肩膀上突然一股特别重的力量袭来,叹了口气道:“原来是你自己困了要找靠山啊。”她伸手扶了扶野风的额头。 他没动。 她叹口气。 连续几日高强度的工作,谁也不是铁打的……外科医生需要极好的体力。野风算是其中的佼佼者,然而也有累急眼的时候。 她继续翻书,留心何时到站。书上贴了便利贴的位置要重复着多看几遍……其实这些已经烂熟于心,她只是常年坚持温习功课,笃信“一天不练,自己知道”。 快到站时她才轻轻推推野风,把他叫醒。“快点活动一下,不然出去要冷坏了。”她说。 野风睁开眼,目光有点呆滞。 晨来收起书来,搓搓手,使劲儿拧了下他的耳朵,“醒醒,快醒醒。” 鱼野风揉着耳朵,“哎呀,耳朵要掉了。” “怎么能睡这么沉?是不是感冒了?”她听着鱼野风声音有点不太对劲。 “没有啦。要是真的感冒就好了。我也好趁机休息两天。”鱼野风说。 地铁快到站了,他们站起来。 鱼野风站在车厢门口,轻轻晃了一下脖子。晨来看看他——厚厚的外套、围了好几圈的围巾、圆圆的帽子下一圈儿乌黑的打着卷儿头发、晒成小麦色的面庞、下巴有新生的胡茬……是个精神萎靡不振的男人啊,可是,她每每看着他,总会想起来他小时候的样子——白白胖胖的,圆嘟嘟的,活脱脱是个西洋油画里小天使的样子。那会儿连老师都偏爱他,可不止因为他那特殊的家庭,就因为他的好看和可爱,简直当他心肝宝贝儿。可是,那么可爱的幼童,也是会长大的呢……因为刚刚睡醒,此刻的他就更像只憨态可掬的熊……她笑笑,替他扯了扯围巾。这条羊绒围巾是暗红色的,圣诞节她送的礼物。 “不要生病。医生照顾不好自己的身体又怎么好说照顾病人呢?”她轻声念了一句。 “医生要是连生病的自由都被剥夺了那也太惨了。我不要。我想生病。”野风咕哝。语气像个撒娇的幼儿。 “又发疯了。”晨来撇了下嘴角。 马上到站了,她看了眼车窗。站台上人很少,空荡荡的……车窗倒影里多了几个人影,她瞥一眼,定住。 她克制着自己没有立即转过头去确认身后这几个人里到底有没有罗焰火。但她知道自己并没有认错人。他就是有能让人一眼把他挑出来的本领,何况这里其实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她连续吸了两口气,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紧张。呼吸又急又浅,心跳都加快了……她咬了下嘴唇,眉头微微皱了皱,有些气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心神不定。 不就是……当做没有看见他不就行了?本来他们也不是见面要热络打招呼的关系。 她轻轻吐了口气。 其实也不过是短短的一两秒的工夫,身边的人毫无察觉,她却像是翻了两座山一般。 她迅速抬眼瞥了下车窗中的倒影。 罗焰火那平板的面孔印在那里,视线并未下移,应该没发现她。 他显然也要在这一站下车。此时他的身影和她的叠在一起,他的肩膀和面孔正在她头顶……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爽干冽的味道。她错愕了片刻,门已经开了。她几乎是慌不择路地第一个冲了出去,野风落在了后面。 她很想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但心里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她咬了下牙根,预备转身去打招呼,听见野风在说话。她以为他是在跟她讲,就说:“快点走,好冷。” “外面不是更冷?”野风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她无奈地吸了口气,站下来回头看向他——鱼野风和罗焰火并排走在一处,两人也都看着她,但看那神情和肢体语言,很显然他们是认识的……也就是说,刚刚鱼野风其实是在跟罗焰火说话。她一时没出声,只静静地看着他们俩。 野风手抄在口袋里,笑微微地道:“一个劲儿地说外头那么冷,还着急出去,傻不傻。” 晨来吸了吸鼻子,下巴一收,半张脸藏在了围巾里。 “Stephen,也北京来的。Stephen,这是蒲晨来,我朋友,也是我同学。” 罗焰火看了晨来一眼,点了点头。 晨来也点了点头。 他们忽然很默契地装作了互不认识。 晨来松了口气。她走在野风这边,上台阶时,三人自觉变作一行。罗焰火走在最前头。 “这些天没看见你,还以为你回国了。怎么你没回北京过年?”野风问。 “本来是回去了的,临时有事又赶了过来。这天气,我还是不折腾了。” “我说呢,事儿办完了?” “办完了。” “要一个人过年了吗?”野风笑问。 “是啊。不过也习惯了。”罗焰火说。 “今儿风可真大。我已经好些天没开车出门了……赶时间堵在路上只能弃车而逃了。你呢?我看你车子总停在地库。” “一样。”罗焰火说。 “就你自己吗?没人跟着?”鱼野风笑着问。语气里有点调侃的味道。“平常至少有两个人跟着你。” “这次自己回来的。过年嘛。” 晨来低着头,听着他们两个闲聊。她的目光向前挪了挪,果然发现罗焰火其实穿着得很正式,想必是刚刚从一个很隆重的聚会出来…… “这回住多久?我很难得遇见你。” “说不准。不过最近两周应该都在这边。” “出城么?” “可能会去住几天。”罗焰火说。 “明珰说你在城里住是屈就,我想也是。”鱼野风笑道。 “哪儿的话。”罗焰火说。 从地铁站出来,迎面走进风里,大家就都不说话了。 雪已经停了,但风吹得猛,晨来看看鱼野风和罗焰火,有点羡慕他们俩这体型重量,至少不会像她,每走一步都格外艰难。她单脚落地时竟被强风吹得打晃,要很用力对抗阻力才能跟上那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的脚步……她渐渐走得有点泄气,正想要停下来休息片刻,鱼野风发觉她走得吃力,特地慢了下来,伸过手臂让她拉着。她此时不是不想拉住他的手,实在是冻得手脚都有点僵硬。鱼野风干脆过来拽住她的手臂,半托半拽地往公寓大楼走来……罗焰火始终稳稳地走在前头,仿佛根本不在意他们俩是否被他甩开了,而且越甩越远。 幸好只有几分钟的路程,等他们走进旋转门,温暖如春的室内顿时让他们有种来到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两人长长地出了口气,轻轻跺着脚,把鞋子上的雪和身上的雪都抖掉。 落在地上的雪很快化成了水滴,晨来跟清洁工人道了歉,说声谢谢。 那工人笑着点点头说没关系,今天可真冷。他迅速将地上的水滴擦干,离开前又对他们说了句春节快乐。用的是中文,听起来有点别扭,可显然是练过很多次的了。 三个人听了,反应各异。罗焰火露出了类似微笑的表情,转瞬即逝,晨来莞尔,鱼野风则笑出了声。 “忽然心情很好,这是怎么回事?”鱼野风抓下他的帽子,抚了抚因为静电倏地一下变蓬松的头发。 “这种鬼天气里,你这么开心,大概是因为勉强要算得上是‘劫后余生’吧。”晨来轻声说。 “有道理。”野风笑道。 晨来余光扫到罗焰火。他手套都没有摘,一身极正式的晚礼服,站在穿得随意的他们俩身旁,显得是那么的不同……她看了眼野风,他恰好也在看她,眼里的笑意是藏也藏不住的。她知道他应该是跟她想到一处去了。罗焰火对他们俩的反应似乎浑然不觉,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像两个野人身旁立着的王子。 电梯来了,三个人走进去。 晨来看罗焰火问都没有问,直接按了 33 和 36……原来他住 33 层。这时野风突然问:“我们要煮饺子吃,你要不要一起来?” 晨来眉间像被戳了一下,心里念着千万不要千万不要……罗焰火却回过身来,足足顿了三秒钟,才回答:“不了。我已经吃得很饱了,再说还有工作。” “除夕的饺子就是个意思嘛,意思意思总要来一下的。”野风笑道。 “谢谢,还是不了。”罗焰火说。 晨来硬是觉得罗焰火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看了她一眼的。 他也许知道她是不怎么欢迎他加入这个小聚会的……当然会不会想其他的那就不知道了。她也不在意。 电梯在 33 层停下来,罗焰火说了声晚安,走了出去。 轿厢门关闭前,晨来恰好能看到外面的门厅。很简单的布置,并不显得豪奢。她记得野风说过,这栋公寓大楼从 33 层往上都是单门独户大平层,还有跃层和多层,总之都是超大面积豪华公寓,即便不是,因为位置绝佳,单价不菲,能入住这里的,也自然非富即贵。在这遇到罗焰火,倒也不奇怪。那么说……晨来看看野风。像鱼野风这样的大少爷,虽然出了门能挤地铁,进了医院也能像工蚁一样任劳任怨,可在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一层楼,好像人生有了托底,再怎样都不会有飘忽不定的感觉吧……她每每想到这一点,就会立即觉得鱼野风这个家伙应该的的确确是像他自己宣称的那样,是热爱医学事业,愿意终身为其奉献的。 “在想什么呀?”鱼野风问。 晨来说:“在想饺子会是什么馅儿的。” “当然是猪肉白菜、香菇青菜、韭菜虾仁、藤椒牛肉……其中的一种。”野风笑道。 晨来笑出来,“你都不知道是什么馅儿的,还请人来吃。” “我看他是一个人嘛。” 晨来一句“你怎么就那么肯定人家回去还是一个人”说出口,野风又笑了。 “我当然肯定才会开口啊,你以为我跟你那么傻吗?除夕的饺子象征意义大于实质意义。请他来吃的是象征意义。谁非要吃那个实质意义么?” “我,和你。我已经八个小时没吃东西了,只喝过一杯胡萝卜汁。要再不及时补充能量,我马上就要成仙了。” “那还不快点进门去煮饺子。”鱼野风推着晨来出了电梯。 门厅里堆了好些东西,看来是管理员送上来的。 鱼野风按了下指纹锁,又催晨来快进门。 “不管这些么?”晨来问。这么多纸箱木箱随意堆在这里,杂乱到她都要看不下去了。 “没什么要紧的,大概是我闲得无聊下单买的东西……啊,还有下周末 party 要用的酒。上回喝了不少,我要及时补货。”野风说着把背包和衣服都丢在沙发上,顺便也把自己丢了进去。 晨来坐下来,慢慢解着围巾。放松下来人就不想动,她也靠在沙发上,看看手机,毫无动静。 “我去洗洗手煮饺子。”野风坐起来。 “我也来。”晨来撸了下袖子。 “先看看都有什么馅儿的……”野风先跑进厨房里,开了冰箱一看,其中一个格子里塞了好几盒饺子。他看着上面贴的标签,“刚才咱们说的那几样都有,另外还有荠菜和茴香的……你想吃哪种?” “你呢?”晨来认真洗手。 “要不咱们每样都来几个?吃的时候就玩儿猜猜猜好了……哎,奶奶说里头包的有东西哎,让咱们吃的时候留意。”野风看着便签上的字,笑着说。 “奶奶还是照老规矩办。” “而且还记得我小时候被栗子卡住喉咙的事儿。”野风笑起来。 晨来也笑。 她看野风开始往外拿饺子,就去取了个锅盛水,回头一看,说:“哎呀你怎么拿了这么多出来……两个人哪儿吃得了这么多!” “怎么会吃不了!我现在饿得都想直接吃生的。”鱼野风说。 “那也……”晨来数了数,哭笑不得地看看他。“到时候撑得睡不着觉,要在跑步机上散步到天亮了。放回去一些吧。” “算了,等下还是喊 Stephen 上来好了。什么工作还非得大年三十儿干?人哪国人不知道今儿咱们中国人不做生意。” “他不都拒绝了吗?” “那我再邀请一次好了,实在不来就算了……” “你跟他很熟吗?” “邻居的话,算一般熟。要论起来……那也不远。”野风耸耸肩。“你要不想他来打扰咱们,那我就不请他了。” 晨来瞪了他一眼。 野风笑出声来,果然去抓了手机过来,发起信息来。 晨来看水开了,忙把饺子下了锅,听见野风说他说等会儿就来,心里叹了口气,手中的铲子轻轻拨着饺子,看那水滚了起来……她听见野风问:“你们之前见过啊?” “嗯。”她没有犹豫,脱口而出。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13 作者的话 尼卡 03-13 周末愉快。^_^ 第四章 今夜有暴风雪 (三) 尼卡2021-03-14 “我说呢,觉得气氛就不太对。”野风过来,靠在台子边。手揣在裤兜里,晃了晃。 “本来想装作不认识。”晨来说着,皱了皱眉。“对不起啦,有点不尊重你。” “没关系。那肯定是有点原因的嘛。”鱼野风笑起来。 “嗯。”晨来点头。她看看鱼野风,“我不想提。” “OK 啊。” “谁知道你这个八卦精跟他这么熟,还这么聪明。”晨来握紧铲子。 “你第一天知道我聪明么?”鱼野风大笑。“熟嘛,也不算。我是小业主,他是大业主。再说这里,从建设到经营,他们公司有份投资的,平常连清洁工人都要对他客气三分……你知道我们尊敬的波多黎各大叔,经常露出怀疑我是水暖工人冒充业主的神气。你再看他跟 Stephen,啧啧。” 晨来听野风说得有趣,笑。 “他个性么,像我这样也算不上好的人没资格说什么,但是他人不坏。”野风说。 “谁说他坏了?”晨来说。她顿了顿,“算了。” “沸了!”野风叫道。 晨来忙掀起锅盖来。 这时门铃响了,野风跑去开门。 晨来拨着锅里的饺子,添了点冷水进去,重新盖上锅盖。 罗焰火应该进门了,可听不见说话声。过了一会儿,才有一点响动,却又是野风在笑……野风今天心情很好。稍稍休息一下,像充过电似的,刚刚在地铁里那懵懵懂懂的神气一扫而光了,果然是个精力超常的人。 “鱼野风,我们在哪里吃饺子?”她大声问道。 笑声停了下来。不一会儿,鱼野风跑过来,“出锅了吗?” 晨来把两大盘饺子放在了餐台上。 “我们去餐厅吃吧,总要有点仪式感。Stephen 带了酒来。”鱼野风笑着取了三个杯子,顺手端了一盘饺子出去。 晨来正要端另一盘,就见罗焰火走了过来。 晨来看他已经洗过澡换过了衣服,一身浅灰色的开司米衫裤,显得随意又自在。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指了指餐台上的饺子,询问的眼神看着她。她点点头,他伸手将盘子端起来就走。 晨来从架子上取了三个碗,分别盛了一点饺子汤,放在托盘上,又拿了三双筷子和三个小碟子。厨房里有小瓶的调味品,不清楚他们都需要什么,她就都拎上,一起端出来。鱼野风在开酒,罗焰火回身看到她端了一大盘东西,给她接了。 “你们坐啊。”野风说。 “等下先喝口饺子汤。”晨来说。 “先喝酒。” “先喝汤。”晨来瞪了他一眼。“不是说饿得不得了了吗?” 野风笑着先喝了口汤,倒了酒,一人一杯。“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焰火和晨来也说。 三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铮的一声脆响,余韵悠长。 酒很香,晨来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脸上却顿时热了起来。她摸了摸额头,听着他们两个聊着酒,轻声说:“我要先吃了。” “吃嘛。”野风笑着说。“尝一下我家的饺子,不客气地说,这是一绝——包饺子的阿姨是奶奶无论如何都要带在身边的。人家本来也不想出国,可是爷爷本来就喜欢带馅儿的食物,偏偏这位阿姨做这类面食又极拿手。” 晨来笑着,举筷子夹了一个胖嘟嘟的饺子,轻轻咬一口,看看里头,是青菜香菇馅儿的,但没有发现其它的什么。她听见笑声,抬眼看看,就见鱼野风和罗焰火都在看她,也许是因为她脸上失望的表情太明显了吧……她悻悻地说:“不信你们不想讨个好彩头。” “我三岁的时候是想的。”鱼野风说。他生怕她听不出自己在开玩笑似的,“你这会儿相当于三岁吧?” 晨来又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又夹了一个饺子。其实她已经很饿了,倒真的不在乎什么彩头不彩头,只想快点填饱肚子……哪知道她一气吃了五个饺子,虽然每个馅儿都不一样,可里头什么都没有。再吃了五个,还是什么都没有。 她有点傻眼。 饺子个头不小,吃了十个已经有八分饱,再吃下去……她狠狠心,又吃了一个。 鱼野风有点紧张地看着她,“乖乖,晨来,这两盘要是不够吃的,剩下的也可以都煮了……” 要不是当着罗焰火的面,晨来准能给他头上来一记。 “你以为我吃不下么?”她又举起筷子来。 可这会儿如何下箸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鱼家的饺子包得的确很漂亮,大小均匀,从外观上完全看不出内容来……她想到年年除夕家里的饺子,母亲都故意挑大点儿的枣子和栗子包进去,好让人能认出来。为什么这种能让人皆大欢喜的放水行为,在鱼家的漂亮饺子上就行不通呢? 鱼野风笑得要喘不过气来了,索性拿起勺子来,说:“我帮你一下……这个吧。” “这个。”罗焰火指了指盘子中央的一个饺子。 鱼野风看了他,把那个饺子舀到晨来碟子里,说:“你要相信一个鉴定师的眼光……要是不准你打他。” 晨来鼓了鼓腮,夹起饺子来咬了一口,“好甜……有糖!” “好啦,今年会走蜜运啦。”鱼野风笑起来。他拿起酒杯碰了一下焰火的,“谢天谢地,幸好你的眼光准。” 焰火微笑,没出声。 晨来吃完了这个饺子,又吃了三个,分别吃到了一枚金币、一个栗子和一个枣,完成了大满贯。 罗焰火只吃了三个饺子,却吃出了三枚金币。 鱼野风吃得最多,可中的奖全是栗子和枣,“又要早起又要卖苦力,看来今年又是辛苦的一年了。” “这世道,有事可忙、忙上加忙才是最幸福的。”晨来轻声说。她举起酒杯来,“能一起过除夕太好了。祝你们新年快乐,诸事顺利。” “大家都是。”罗焰火说。 “Cheers!”鱼野风开开心心把酒一饮而尽,又要焰火再给他来一杯。 晨来听见手机在响,轻声说了句抱歉,起身离席。 电话是姑姑打来的。她接起来,正想着是不是该问问家里有没有什么事儿,姑姑就说这个电话是替她母亲打的,“你爸一早上发邪火,给你妈把手机砸了。你妈妈现在我这儿,你甭担心。她就是惦记着要给你回电话,一直没回怕你心里不安宁。” “只砸了手机?没打人?”晨来问。 “没有。”蒲珍说。 “我妈呢?”晨来又问。 “哭呢。让她接?” “嗯。” “……她说不接了。刚刚才好了点儿,听见你声音怕哭起来没完。得了,你甭担心,横竖有我呢。你今儿吃饺子了么?” “吃了。” “跟朋友一起?” “嗯,在朋友这。”晨来说。 “那你好好儿玩。甭老惦记家里……快回来了吧?” “嗯,很快了。”晨来说。 “好好工作,当心身体,早点回来给你妈买个新手机。”蒲珍开玩笑道。 “您这就带她去买个新的吧,我另转钱给您。您那手机也该换了,买俩。” “得了吧,等你爸醒了酒,管他要钱去。这毛病好久没犯了,等我去收拾他。放心。” “姑姑。”晨来叫了她一声。 “嗯?” “……”晨来顿住,“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来来。”蒲珍似乎没有料到等了好一会儿,听到的是这句话。她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挂电话了。” “姑姑再见。”晨来说。 “再见。”蒲珍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晨来握着手机站在那里,半晌都没有挪动。 她看着玻璃墙外广袤的空间,无穷无尽的灯火被大风吹得朦朦胧胧的……眼眶有点酸涩,她按了按,转身去了卫生间,洗了把脸。 她在卫生间里站了很久,待发现时间已经接近十点钟,赶紧走了出来。 野风在倒酒,回头看她一眼,要说什么却顿住了。 “晚了,我该走了。”晨来说完话,才发现罗焰火不在这里。 野风并不意外她说要走。他知道晨来,不管多晚,只要是能走,一定是回她的小窝的。 “好多空房间,你随便选一间就是了,天气又不好,何必非要回去。”他说。 “雪停了。”晨来微笑道。 “不然你在这睡,我去找大业主借间房。反正大业主有个毛病,物业多,睡不过来。”野风笑道。 “乱讲。”晨来笑。“你知道我啦,换个地方容易失眠。” “这借口都端出来。好像我不知道你垃圾桶边儿都睡得着一样。”野风大笑。 “喂!多早晚的事儿了,一直讲。” 野风点点头。“拿你没办法……我送你回去。” “不用啦。我自己叫车子。”晨来说。 “送你上车。起码要做到这点吧。”野风笑着说。 晨来有点踌躇,但他们从来都是这样的相处的,彼此照顾,又不互相勉强。她穿上外衣,刚把包背上,就看到罗焰火走了过来,似乎有点意外她这就要走,往她脸上看了两眼——晨来却也很意外,因为罗焰火走来的那个方向,恰好会经过刚刚她接电话的地方……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去的,又他会不会听到了她讲电话。 应该不会那么巧吧…… “我送她,你坐。”野风跟焰火说。 “我也该走了。”罗焰火道。 他们一起出了门。 在电梯里,晨来显得没大有精神。 罗焰火仍在 33 楼下去,出去之前,他特地说了声谢谢。 “不谢啦。我很高兴的。”野风说。 晨来轻声说了句晚安,焰火看了她。 “晚安。”他说。 他站在外面,等着轿厢门合拢,才转身往回走。 门厅里空荡荡的,他慢慢踱着步子,听见门内一声低低的犬吠,才站到门前。智能门锁捕捉到他的面孔,很快就开了锁。门一开,里头那三只狗整整齐齐卧在厅里,看着他,似乎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是他,也只有其中一只跑过来,对着他使劲儿摇尾巴。 他坐下来,摸了两把狗头。 笔记本里还有没读完的邮件,这会儿他却不想继续读了。 三只狗终于都过来,卧在他脚边。 他低头看了看它们——原以为今年除夕只有它们陪着自己过了,没想到…… 此时晨来和野风已经到了大厅。看到外面风也小了些,鱼野风才松了口气,说:“看样子天也不留人。” 晨来笑,挥挥手,让他上去休息。“车子马上就到。你早点睡。” “那我也不差这几分钟。” 晨来看看他,翘了翘脚,额头碰在他肩膀处。“谢谢你啊,疯子。” “谢什么呀。让你煮饺子给我吃,还要谢你呢。” 晨来笑了笑。 野风看看她的脸。“我们应该一起守岁的……你又要说只要有网络,就是天涯共此时了,是吧?” “是啊。”她笑。 “毕竟不一样嘛。希望明年有机会。” “嗯,明年。”晨来看到外面来了一辆车子,正是她叫的车,忙和野风挥挥手。“别出来了……我马上就到家,会给你信息的。” “定位给我。你到家我才睡。”野风到底送她上了车,大声说着,关好了车门。 车子在大风中跑远了,他才抖了抖肩膀。 真冷…… 这么冷的天,那个丫头不知道还会不会哭。她刚才的样子像是哭过……万一眼泪结了冰,那可就麻烦了。 他记得她说过,已经很久没有流过泪了,难过也哭不出来。 那大概是因为,她心里有一个大洞吧。 那个洞吞掉了她很多的欢乐和泪水……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那个洞能早点被填满。 他进了电梯,手中掂着手机,看那辆车子在既定的路线上慢慢移动……车子停了下来,距离目的地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这一停停了好一会儿没动,他走出电梯,拨通了晨来的电话。 晨来接听了,问:“忘了什么事吗?” “没有。我看车子好一会儿没动了,有点儿担心。”野风说。 晨来笑,“担心什么呀。” “好像确实也没什么。”野风笑起来。 两人闲聊着,说的话,仿佛比一整晚都多似的。晨来想,这一晚,罗焰火似乎也没有说很多话,不过也许只是她心不在焉,没有听见什么。她听着鱼野风问她下周末的 Party 来不来,说刚才忘记问 Stephen,顿了顿,问:“不至于他来你不来吧?” 第四章 今夜有暴风雪 (四) 尼卡2021-03-15 “那怎么会。”晨来说。在她,本来就是可去可不去,倒也不是为了避开谁……她这边没声儿了,野风就笑,说那就行,我想你也不至于这么不大方。 晨来“嗤”的一声,忍不住跺跺脚。 鱼野风这个家伙,鬼精鬼灵的。 “主要是为了明珰办的。她也总想见见你,听说是有什么事儿要麻烦你。让她给你电话,又说不如见面谈。这回见不着,她就要杀到你面前去了。”野风笑着说。“没有 on call 就来啦。玩一玩。有很多好玩儿的人。不光有 Stephen 这样型号的,还有别的款式。” 晨来听他说的有趣,莞尔。“你好像还蛮喜欢他的?” “还好还好。”野风笑。 晨来看看前面。挤成一串的车子动都不动,远处有警笛声,蓝光闪动,应该是有事故。不过司机始终没有出声,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Stephen 呢,我认识他算比较晚的了,不能跟明珰比。Stephen 的婶婶是明珰的表姨。我妈在我的教育问题上思路比较各,我上学一路走得跟别人也有点儿各,反正跟他们那些人没什么交集——有一年我那所高中跟 Stephen 他们高中打篮球比赛,我们是那么认识的。但我那会儿是校报编辑,他是球员,我在场边看他打球,很帅的,好多男生女生都喜欢他。我印象里他那会儿特别豪爽开朗。后来升学去了,再见是有一次明珰家的圣诞舞会,那会儿感觉也还好……你看现在,他就只跟比较熟的人,也就是他很信任的人在一起,才放松点儿。今晚就算很不错了,有说有笑。明珰就说,他不说话的时候,简直跟稻草人差不多。” 晨来想想。这么一说好像是的。优雅的稻草人王子。 明珰给她送书去的那天,她遇到在楼下等待的罗焰火。他是在等明珰吧…… “不过我觉得其实还好啦,总不能三十岁的人,还是十三岁的心智和性情。他私事我不该说。但你不是多事的人。我的意思是,如果不了解多一点,可能会对他有成见。” 晨来轻声说:“我对他没有成见。认真要讲,说不定他该对我有成见。” 许是听出她声音里的犹豫,野风问:“怎么了?难道跟家里有关系?” “嗯。但是我真的不想提。” “今晚不开心也是因为家里吧?” 晨来不出声。 “晨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别太勉强。做女儿做成你这样子也没有几个。不像女儿,像家长。”野风说。 他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但听起来反而让晨来觉得有点好笑。 “Stephen 也是,像一家之主。”野风故意叹口气。“所以你们是最该有得玩就好好玩的人,太辛苦了。” “嗯?”晨来心里莫名一动。“他妈妈……是不在了吗?” “你知道他妈妈的事了吗?” “我猜的。你记得我之前去过一个展览?那家的主人和他很熟的,说起很怀念他妈妈。我想既然说是怀念,就猜他妈妈不在了。”晨来说。 “这样啊……说不在了也可以,但是说失踪更准确。虽然是飞机失事,但一直没有找到遗体。从法律上来讲,不管是这边还是国内,都已经判定死亡。只有 Stephen 一直没有放弃吧,我觉得他们家族可能所有的人早早晚晚,都接受这个事实了。” 晨来没出声。 外面风雪已经停了,车子里暖气很足,可不知为何她竟觉得更冷了。 “你去展览是不是三个月前的事儿了?就是那段时间,当年的失事地点又搜索到遗骸,他急急忙忙赶过去,结果又确认不是。这几年这种事情隔段时间就发生一次。如果是我,恐怕要住在心理医生办公室。可是你看他,在人前顶多沉默一点儿,都不露情绪来——你知道那时候他在场上打比赛,说跟人动手就动手,什么都不怵……”野风叹了口气。 晨来心里也跟着叹了口气。 她听着野风说话,并不打断。 “……工作压力大嘛,我休假的时候恨不得被酒泡着,他都不过量的。也可能见的次数少了,总之没见他醉过。就有一次,可能是喝得稍稍有点过,我问他为什么老这么清醒,他说他怕接不到电话。他好几部电话,有一部只有身边的人才能打通的,永远开机。我就想,他妈妈如果真的爱他,拜托早点出现。这太折磨人了……你知道吗,就是一只猫,如果它是病故或者意外死掉,那是尘埃落定,悲伤可能持续很多年,但总归是有个明确的答案,失踪不一样。心一直悬着。我跟他做邻居之后,才知道他有个怪癖。以前听人家开玩笑说过,说你就算知道 Stephen 今晚从那扇门进去,但你一定不会知道明早他从哪扇门出来。他们可损了,笑他物业多,也可能是在讲他闲话,不过我觉得肯定没有这么表面。他妈妈失踪之后,他也遇到过危险,当时正好在跟他父亲打官司。他妈妈手上很多产业,他父亲想要完全的控制权。陆陆续续打了好几年官司,没有撕破脸,他差不多也算是大获全胜,不过也就是从那几年之后,他的变化还是能看出来的。我刚没跟你开玩笑,说跟他借一间屋。这根本不是问题。我怀疑他保镖都不见得知道他在哪间屋睡。” “有那么夸张!”晨来说。 “夸张了吗?好吧有点儿。”野风说着叹口气。晨来说你这会儿工夫叹的气,比我认识你一来叹得都多了你知道吗。野风又笑,笑完又叹气,“他父亲真的不怎么样。有些事情当然不新鲜,虽然一样是儿子,对一个那么好,一个那么坏……不公平。” 晨来本想说,野风的形容词匮乏,形容人只会用好和坏了,忽然意识到野风早就开始换了英文了,是她自己没发觉。 “他爸爸在外面生的那个小孩生病,一直在波士顿治疗的。我有同学在麻省总医。有一次我去开会,碰巧遇到。那小孩不幸没撑过农历年。所以我觉得他今年除夕,可能也真的不想回国过年,也不太想一个人呆着吧。” 晨来不出声。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16 第四章 今夜有暴风雪 (五) 尼卡2021-03-16 “他妈妈的事故,要是有心多了解一点的话,也可以搜搜看。这边消息还不少。国内应该没有报。他外公就这一个女儿……据说事故发生以后非常受打击。他太外公那时候还在。老人家本来身体状况就欠佳,这件事之后恶化得很快,没多久就过世了。太外公和外公都是退下来之后就回南了,偶尔才北上。外公是长子,亲自陪伴照顾太公的。他们家是很传统很有人情味的家族,特别低调。其实 Stephen 本来是学数学的,毕业以后跟在他母亲身边工作,原来打算继续回学校做研究去的。他母亲去世之后,他就提早要开始承担家族责任,差不多是逼上梁山。他等稳住阵脚,还去纽大拿了艺术史的学位,很用心打理他妈妈生前花了很多心血的博时。有阵子很多人都劝他何必呢,其实博时赚的钱比起其他的来可以忽略不计。他也不说理由,就还是照样经营。” 晨来听到这,只觉得眉心都被戳得痛起来。 “车还不动?”野风问。 “马上,前面车子动了。”晨来说。 “那应该还要一会儿。”野风说。 “你回去休息吧。”晨来看看表。正常只要十几分钟的车程,已经耗费半个多钟头了……多出来的这点时间,够她听一个人小半生的经历。意外之中的意外。 “这会儿完全不困了。我大概可以跟你一直聊到天亮。”野风说。 晨来额头贴在车窗上。冰凉的车窗让她滚烫的额头冷下来些。这情形似曾相似,很久以前,野风会给她打越洋电话,虽然不会很长,但每次时间点都掐得极精准,在她最需要跟人说说话的时候。她也不知道野风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明明他们之间最主要的联系方式,是看起来有些古老的电子邮件……晨来抬手按了下眼角,咕哝了一句谁要跟你聊到天亮。回头你睡不够,还不是得怪我。 野风笑,说不怪你怪谁呢,让你留下又不肯……姑姑说你是卫道士,你还真的是吗?下次要是晚了就留下嘛。 晨来想想,说:“好。你跟姑姑背后还讲我坏话。”临出发姑姑不放心,要她给个这边的紧急联络人电话。她想都没想就给了野风的。没想到姑姑不但记得小时候那个“胖天使”,现在也喜欢他。 也是,哪有人会不喜欢鱼野风呢…… “没有,姑姑就是爱开开玩笑。”野风笑,又说起别的事来了。手术室里这两天发生的奇奇怪怪的事,Gary 和 Hanna 商议婚礼的过程里差点儿取消婚约……他讲八卦新闻都条理清晰又有趣,很能让人开心起来。是啊,野风是作报告都能让人听得特别入神的演讲人。他在学术会议上的演讲总是特别受欢迎。她很喜欢听他讲话……“疯子。”她轻声叫他。车子走走停停,慢得仿佛牛车,也总算是到了。 “嗯?”野风停下来。 晨来付钱下车,赶忙跑进公寓楼。“你自己也要开心一点。” “还用你说!”野风停了半秒,大笑起来。“我当然会自己寻开心。” 晨来站在门厅里,跺跺脚。野风的笑声极富感染力,暖得让人心像是会融成一团。她吸了下鼻子,上楼前,去开邮箱。 听见野风问她,晨来,有没有什么地方是你自己想去的。她拉开邮箱的动作停了半拍,才将里面的邮件都抽了出来。两天没开邮箱,邮件倒不多。她拿在手里,边走边轻声说:“暂时想不出来。” 野风似是叹了口气——又叹气了——过一会儿才说:“你说你什么人呐!” “还是阿拉斯加吧。那是……”晨来说。有张纸片从手里落下去,她弯身去捡。是张明信片,翻过来看一眼,先看到了写的密密麻麻的一团汉字……她看到落款的名字,一时忘了说下去。 野风慢条斯理地接上:“那是遇葳葳想去的地方。是他,不是你。我又没失忆,会忘了那年他来进修,还见缝插针跑去玩了。攻略行程都是我帮忙定的,一路上的远程技术支持也是我……蒲晨来咱们俩认识这么多年,你第一次有事拜托我,就是希望我方便的时候照应遇葳葳。他在波士顿进修半年,期间发生的所有的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晨来发了会儿呆,把明信片拿好,说:“记那么清楚干嘛。那些事我都忘了。” 野风哼了一声,问她走到哪里了。 “这就进门了。”晨来看看门上被擦得亮晶晶的铜牌,掏钥匙开门。虽然老旧但维护得极好的公寓大楼,处处都透着老派的优雅。 “晚安。”野风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晨来回手关好门,一股脑将东西都放在茶几上,在沙发上坐下来,给野风发了条语音补上刚才没说的“晚安”。 野风没回复。仿佛确认她安全到达之后,他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她靠在沙发上呆坐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拿起明信片来看。 字迹很工整清秀。仔细看,就看得出来书写的人平时已经疏于练习,笔画和笔画间的衔接并不好。她好像真的在鉴赏书法似的,将那几行字看了又看。她知道自己这是在拖延时间,不想第一时间看清这几行字到底写的是什么。 “亲爱的蒲医生,您好。很久没有联系您了,不知您近来是否一切都顺利?明信片寄到的时候,大概是农历新年了,先祝您春节快乐。蒲医生,医学生真的很艰苦。一年级医学生的我终于理解了您这句话,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只有坚持下去啦。我很想来看看您,不知道是否方便?不方便也没有关系。我等您的回信。最衷心的祝福。附上我最新的地址和电话。沛栀。” 她握着明信片,看着这个名字,好一会儿才觉察,有一股酸涩的感觉在慢慢从心底往上蔓延……她将明信片扣在茶几上。这一面的手绘图案色彩艳丽,是朝阳下的湖泊和森林,非常美。 她反过来看沛栀留的地址。沛栀就读弗吉尼亚大学,是个聪明又用功的女孩子……原来学生物的她,终于还是进了医学院。她手机里保留着沛栀的联系方式,不过地址电话都是她家里的。算起来,他们的确很久没有联系了……可是沛栀是跟谁要到她现在的地址的?蕤蕤吗? 她上个月倒是给蕤蕤寄过资料,给孙瑛寄过礼物。 其实她计划好了在回国之前去看沛栀的。和去阿拉斯加旅行一样,这是她愿望清单里的另一项——去费城,去看一场球赛。沛栀是个小球迷,这一点,是受葳葳和她的影响。 晨来没有问蕤蕤地址的事,这好像并不太重要。 蕤蕤最近没有消息,也许是忙,也许只是因为她太忙。 他们上一次聊天,还是在群组里。大家一起起哄,让她这个在顶级期刊发了论文的“大触”“大牛”发红包、请客、分享经验和人脉……热热闹闹的。蕤蕤跟大家一起抢红包,恭喜她,但没有私下里说什么。 白师姐有一次开玩笑说蕤蕤该很快有好消息公布了吧,蕤蕤也没有接茬儿。白师姐跟她聊起天来说蕤蕤和欧阳那两个家伙也是奇奇怪怪的,是不是觉得搞地下情比较刺激,为什么还不公开……她也不清楚。 如果在以前,她早就直接去跟蕤蕤求证了,现在,似乎多了些心结,像这样毫无顾忌地去问他的私事,不太应该。 晨来挠挠耳后。 被冷风吹过的耳朵此时又红又烫,多少有些让她心烦。她起身将明信片钉在壁板上,跟她收到的那些小病人手绘的感谢卡放在一起——这几个月来收到的感谢卡差不多都在这里了,一早一晚看一眼,很能让她气血满满、斗志昂扬。 手机连续震动了好几下,她才拿过来看。 蕤蕤祝她春节快乐。 她看看时间,刚刚好过零点。她马上回复了一句春节快乐,接着说:“我收到沛栀的明信片了。过阵子我会去看她的。” 蕤蕤还没说什么,鱼野风发了一张照片来——他跟几只看不出品种来的大狗一起躺在洁白的地毯上,手里握着香槟,笑得又像胖天使了,只是穿着衣服……她看了眼地毯的颜色、狗狗那油光水滑的皮毛,眉心又疼了一下,说:“别疯起来没完,早点回去睡觉。” “地址是我给沛栀的。忘记跟你讲了,对不起。这阵子太忙了,老忘事。”蕤蕤说。 晨来看着这几行字,发了个笑脸过去。 “没生气就好。刚才担心了一下……我琢磨着看在沛栀的份儿上你也不会生气的。毕竟是你们援助了那么多年的小妹妹。” “是呀。她现在很优秀了。” “她一直是以你为目标的。是你鼓励了她。”蕤蕤说。 晨来有好一会儿不知该回复什么合适,只是看着对话框。好在蕤蕤这会儿正忙,跟她说了晚安,结束了对话。 她结结实实松了口气,这才起身去换衣服。 衣柜最深处挂着一件款式简洁的礼服。她伸手拿了过来,看了一会儿,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脱得一件不剩,将礼服套在了身上。 她最近好像又瘦了一点,腰部那里又多出一点点空隙。 她转过身去,从镜子里看着后背——V 型的开叉让大半的背部肌肤暴露在空气里。她的背部线条很美,虽然锻炼还是不够,但骨是骨、肉是肉、皮子是皮子,没有什么是多余的……V 型的尖底点到了腰眼处,并不算低,也是恰到好处的。 礼服是去年春天在二手店买的。款式其实并不是她通常会选的,但抵不住穿上实在是美。因此她这个凡多余的钱一个字儿都不肯花的吝啬鬼,明知道很可能买回来也只会穿给自己看,还是买了。 试穿的时候,来自印度的同事 Sophia 说哎呀这么省布料的一条裙子,偏偏是这里头最贵的,要是不能穿着它钓回一个金龟来,实在觉得亏本。 大家一起笑,讨论起来哪里可以钓到金龟、钓到金龟又要做什么? Sophia 说钓到金龟可以让他投资建一间全新的实验室,起码要让他买一套梦寐以求的设备,专门给自己用,绝对不跟别人共享…… 她听了,穿着这条裙子笑到蹲在地上起不来……那天可真快乐。 晨来手放在腰间,左右摇摆着身体。 周末的 party,她就穿这条裙子去。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16 第四章 今夜有暴风雪 (六) 尼卡2021-03-17 早上八点半,晨来结束一个七到八的夜班,从医院出来,左转向前,去搭地铁。昨晚并不忙,她凌晨睡了两个钟头,这会儿精神不错。下了几天雪,空气冷冽清新,呼出来的水雾,在面前形成一个柔软飘忽的乳白色气球。 经过街角的咖啡馆,她看排队的人并不多,站到了队尾。排队的工夫她把手机拿出来,想消灭一下没顾得上看的信息。 鱼野风在他上班路上还给她发了消息,问她晚上到底来不来。这几天野风特别忙。这么忙,他还参加了前天晚上医院为了筹款举行的慈善晚会……晨来想他从手术室出来换了礼服去跳舞之前还拍了好几张照片上传到社交网络,那样子简直像是要去偷蜂蜜的熊宝宝,又可爱又有趣。那天她本来也打算去的,哪知道她从头至尾都被绑在一场紧急手术上,等她出来,已经是凌晨两点,晚会早就散了…… 晨来很肯定地回了一个字:来。 野风回复了一条语音:“好。对了,医院网址刚更新了前晚活动的专题,等下记得去看看我的英姿……Hanna 和 Gary 得了最佳情侣着装奖,奖金也捐了。Hanna 还喝高了,差点儿把订婚戒指都捐了。我去查房了。晚上见。” “晚上见。”晨来说。 她随手拨着相册里的照片看。没翻几张,忽然看到了鱼野风和狗狗的合影。她盯着照片停了片刻,随手拨了过去……下一张,是暮色中的角楼。这也是除夕那天收到的。照片中有一团烟雾,拍照时姑姑一定是在抽烟。她记得发给野风看时,野风说下次回国一定要在这个位置喝咖啡吃冰糖葫芦……她退出相册,拨了姑姑的电话,问这几天家里还好吗。 她其实没信母亲说的一切都好。因为她发送过去的视频通话请求从来没有被接受过。且母亲总是分享的三餐照片,用的是姑姑家的餐具……要是还好,早就该是他们家饭桌上那杂色碗碟了。 姑姑平和而爽利地和她说,她妈妈下午回家去了。 “因为你爸饿了好几天。她再不回去,他就得道升天了——要我说那倒还好,大过年的总算有件喜庆事儿。”蒲珍和和气气地说着恶狠狠的话。“你妈妈呀,我也懒得说了。手机我可没给买好的。你的钱可都是血汗钱,没得白糟蹋了,作孽。” 晨来听说母亲回家了,一点都不出乎意料。人在姑姑这边住了几天,恐怕心思早就回家了。她头脑心脏都有点麻木,一时没出声。蒲珍问她是不是刚下班,她应了声是,才说:“谢谢姑姑。” “谢什么呀。我大年初二去跟你爸干了一架,心里才痛快——也是稀奇,他每天一早钻进后院儿就不出来了,一日三餐起码有两顿在后面吃,不饿了也坚决不上来吃饭……我问你妈妈他是不是钻研打地道呢?这要干大买卖,两年也够他挖到城墙根儿了,可别真干一票大的吓人。你妈妈说也不知道他具体都干嘛,偶然有人来找他,虽然不跟先前似的鬼鬼祟祟的,可也神神秘秘的。来的人经常背一包东西进来,好在倒也不见背出去什么……” 晨来发了会儿呆,说出来的话稍有点磕绊:“可……别还没……” “我们分析来分析去,不太像是干坏事——坏事能一干两年不露馅儿,他这是更上层楼了吧?得,你就安心做你的事儿吧……白跟你啰嗦这半天,耽误我约会。挂了!” “等等!” “还有什么事儿?人等我呢!” “还是那位吗?”晨来问。已经带着笑意。 “呸!要你管!”蒲珍笑着挂断了电话。 晨来拿着手机还在微笑,收到蒲珍发来的照片。照片里换了新发型的蒲珍托着腮,偎在一个坚实的臂膀上,笑容甜蜜。晨来看着,发了个“亲亲”的表情过去。 恰好轮到她站到柜台前,赶忙先点了一大杯美式咖啡。付了钱拿起来要走的时候,店员冲她笑笑,从柜台底下抽了一个小东西给她,说:“礼物。” 晨来忙道谢。接在手里一看,喜欢的不得了——这原来是一个咖啡杯状的小挂件。小咖啡杯上除了印有这家店的标志,还是她日常最爱点的美式咖啡……原来几个月来的小小喜好都被店员看在眼里了。 “谢谢。”她看着店员淡绿色的眸子,说。 也许是她笑起来的样子让人看了也很开心,店员和等候的顾客都笑起来。她闪到一旁,将小挂件拆开,马上挂到了背包上,拍一拍,开开心心地走出了咖啡馆。 外面照旧冷,但也许是因为这杯热咖啡的缘故,好像又没有那么冷了。 一辆救护车呼啸着从她面前经过,直奔医院去了。她停下来看了看,紧接着又是一辆……她定了定神,继续赶路。 等跑进地铁车厢,额上已冒汗。 她拿出口袋书来,忽然觉得腿被轻轻碰了一下,下意识说了句对不起,迅速移开腿,低头一看,没想到竟然是一个乌黑湿润的狗鼻子,再低低头,座位底下钻出了一颗大狗头来。她愣了下,就见那狗张开了嘴巴,粉红色的舌头吐出来,哈着气。 原来是一只被装在包里塞到座位下的狗。 晨来禁不住露出微笑。“Hi!” “抱歉。”身旁的一个棕发少女发觉,说。“有打扰到你吗?” 晨来摇摇头,笑笑。 棕发少女轻轻按了按狗头。那狗缩回包里,不一会儿,又把鼻子露出来,轻轻动了动……晨来忍住不去逗它,但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她少见的没心思看书,干脆将口袋书放回包里,专心盯着那只不时动一下的狗鼻子。除夕夜里,鱼野风身边那几只狗,不知是谁的……总归不会是罗焰火的吧。他说小动物都不喜欢他,但看上去,他更不喜欢小动物。 她笑笑,转头看看车窗中的自己——那个一身黑色简装的女子,全身上下只有新得的礼物是亮点……可她脸上此时有笑容。那么笑容也就是她的装饰了……她最近经常会笑起来,她知道。 这一两年来,她遇见了许多好人,也有很多好事,更要紧的事她在做的事非常重要,也给她带来了很大的成就感——但奇怪的是,从前这些并不是没有,她就是永远一脸的阴云密布。 她看着车窗里的倒影,忽然想起那天也是这样站在车门前,抬眼就见到了自己身影的正上方一张熟悉的面孔……她的视线不禁上移了一点。 不,今天没有。 到站了,门停了两秒之后才打开,她一步迈了出去,也许是走得太快了,她心跳有点急。 那急促的心跳压迫着她的胸腔,她却不想停下来喘息片刻,而是走得更加快了,台阶都是跑上去的,一截、又一截的台阶,好像跑也跑不到尽头……等她终于来到自己住的公寓楼前,看到守门人大叔,挥挥手打了个招呼,才慢下脚步。 上楼开门时手机震动了,她赶忙条件反射般赶忙查看,只是提示有新邮件而已,并不是紧急呼叫。她甩脱鞋子,就在门后坐下来,打开笔记本登录邮箱。几封新邮件都是期刊编辑发来的,有的是审稿意见,有的是修改建议,还有的是过稿通知……前阵子疯狂写论文,最近是收获期。她的心情很平静。坐在那里认真想着措辞,回复邮件……拆完了电邮,她要站起来时,腿都麻了。她干脆一边脱着衣服,一边活动着筋骨,想起野风说的慈善舞会的事来,随手点开医院的主页来看,果然一登上去,就有一个个插着金色翅膀的小信封飞来飞去,点开就可以捐款,虽然只持续三秒钟,原本素净雅致的页面竟显得有些喜庆热闹。 慈善舞会的专题看起来就更喜庆了,听说因为有神秘捐款人出现,这次募捐的善款远超预期,让医院管理层非常开心,至少可以更换一批新设备、多实现一两样因为经费紧缺一直不能推行的计划了。 晨来浏览着专题里的照片,看着里面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有时间去的同事都尽量盛装出席了,像 Hanna 和 Gary 这对璧人,简直不输给走红毯的明星,看起来实在养眼。他们俩的照片有好几张,不同角度,不同表情……晨来看着看着,手指停止了滑动。 屏幕上这张照片里出现的几个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让她没什么心理准备。Dr.C,一位年约五旬的亚裔男子,以及……傅宁昂,和一位面庞圆润、容貌秀美的女士。 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点击下一张图片,看到最后一张,并没有其它的发现。 她返回去看了照片里标注的信息,知道那是傅先生和夫人。亚裔男子看起来面善,她想起来了,那天在 Dr.C 的办公室门口打过照面。她看了看名字,是缩写,没有很多信息。不过她停了停,复制下来,去搜索了一下。 方正刚,永恩集团副总。如雷贯耳的永恩集团。前任总经理闵岳,罗焰火的母亲。 晨来发了会儿呆,没有让自己的好奇心继续扩张,合上了笔记本。但她没有立即站起来。 野风说如果她想多了解一点,可以搜索下新闻。他没说错。这个中文世界里几乎算得上是悄无声息的事件,她凭 Micelle Min 这个关键词就能搜出一大堆报道和爆料,当然都没有超出野风说的范围——换句话说,野风说的那些,其实也都能搜到。这世上,永远不缺少窥视者和掘墓人。而互联网,是有记忆的,这句话永不会错。 她当时就没有仔细看那些人物关系谱系,和密密麻麻的文章链接。是的她扫一眼就可以知道,闵岳出身于何等显赫而又低调的家庭。她不知道进去都会看到些什么,就是直觉有点排斥。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再了解更多了。 已经知道的够多了……都怪鱼野风这个八卦精。也怪除夕夜的暴风雪。 晨来将身边的东西一股脑都堆到桌子上,草草洗了把脸,衣服都懒得脱干净,钻进被子里就睡起来。 平常累极,倒在自己床上总是沾枕头就着,今天却没有……她调整着呼吸,在脑海中重现手术场景。通常,她都会在脑海中那个自己接过止血钳时就跌入黑甜乡,今天,一步步往下走,都要开始缝合了,意识才开始混沌起来……四周像是刮了很大的风,她身上越来越冷。屋子剧烈摇晃着,很快她就被从屋子里抛出去,在半空中打着转撞向地面……她睁开眼,惊恐地发现自己身处山间,不断下坠,面孔似乎马上就要被山间的巨石戳穿, 突然耳边响起爆炸声……晨来猛的坐了起来。 是闹钟在响。 她胡乱摁掉闹钟,心里骂了鱼野风一句,选这种声响吓人的东西送她,没事也吓出事来……她摸着额头上的冷汗,心想梦里的场景那么清晰,也许是因为睡觉之前看那些旧新闻的缘故。 她搓了下脸,看时间已经七点,赶忙跳下床来。 化妆的时候,她已经镇定下来,看了眼挂在衣架上的那件黑色的露背礼服。 这样的款式,回了国,恐怕更少机会可以穿。 她要抓住眼下可以穿的机会……想到这,她心里还是有一点恶作剧的快乐的。 香槟,音乐,舞会,陌生人,及时行乐的人们——某些时候,足以拯救一个孤独的不知所措的灵魂。 她简单地将头发挽了起来,在耳边挂了一条水晶链,取了件大衣裹在身上,踩了对柔软的小猫跟拖鞋,把手机塞进手包里就出了门…… 车子已经在外面等。她上了车,司机只讲了一句“晚上好”,等到了目的地,才和她说了第句话:“祝你有个美好的夜晚。” “谢谢。再见。”晨来说。 下了车,她仰头看了看这栋公寓楼。这是临近高矮不一的六栋公寓楼当中的一栋,看起来很新,也有点倨傲……在周边一众豪华公寓里毫不逊色,年轻,倨傲,淡漠,目空一切。 她笑笑,穿过水晶样的正门,走进大厅里。 鱼野风打来电话,问她是不是该到了。 “……已经在楼下了,这就上来的。”她说。果然是 party,听筒里有点嘈杂,虽然不是那种震天响的音乐、密集而吵闹的人声,可鱼野风的声量仍然要比平常大上许多。 她走到电梯前。 此时已经有几个人在等候。她走近了,顿时觉得香气袭人。几种不同来源的浓烈香气混合到一起,一瞬间令人窒息。她马上想后退,但立即觉得这似乎有点不礼貌,于是站在那里没动,尽量忽略这气息。不想那几人反而在她走近之后,似乎很警觉,主动往前走了走,到了另一组电梯前。他们走开了,香气却因为他们的行动而流散开,更觉得浓了。晨来有点头疼。等电梯门一开,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按了 36。 那几个人竟紧随其后走进轿厢来,迅速转身背对了她。她发现他们无一例外戴了黑色口罩……她眉头皱了皱,这才打量他们——也无一例外都是盛装……她瞥了一眼按钮,他们没有按,也就是说,他们应该也是到 36 楼的。 她往后靠了靠,这时电梯门正要合拢,有人及时地拦了一下。门重新打开,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帅气男生向轿厢内说了声抱歉,拦住门,让身后的两位女士先进来。 晨来瞥了一眼那两位女士,目光凝滞了下,随后很快移开,心里却忍不住“WOW”了一下——有机会在这里见到大明星当然不是没有想过,她就在街上看见过大魔王,可这两位……八卦新闻里不是说她们两个是死敌么?怎么看起来这么亲密,有说有笑的?而且更有趣的是,那几个戴黑色口罩的男女看到她们两个,很主动地往后退了两步,给让了一半空间出来,把晨来更是给挤进了角落。 还好他们总算知道跟她说句对不起。 出电梯时,他们的口罩都已经摘了下来……晨来看看他们,心想不知道今晚是因为明珰带朋友来的缘故,还是鱼野风这只八爪鱼所谓的交游广阔、什么牛鬼蛇神都可能认得,竟然包括小明星都可以一网打尽。 她最后一个走出电梯,就看到还穿着蓝色手术服的鱼野风站在那里等她。看到她,他夸张地“WOW”了一声,“陈年吸血鬼。” 晨来张嘴做了个撕咬的动作,“你干嘛?化装舞会?” 野风耸了下肩。 “Julia Z 和 Vicky C 都是你的客人?”晨来见四周无人注意他们,轻声问。 “来的自然都是客。”鱼野风说。 她轻轻哼了一声。“难怪你总要我来你的 party,果然很好玩。可以拍照吗?可以找她们合影吗?” 鱼野风看了她,慢条斯理地说:“你想跟谁合影,我把他叫过来,让你拍个够。” “真的么?”晨来眨眼。野风看上去精神不太好。她对着光细看了看他的面孔,“怎么了?” 野风没有说话。 他看着晨来,然后,伸出手臂来,把她揽进了怀里。 晨来站着没动,手抬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野风很少这样,但她了解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来,给你介绍几个朋友。”鱼野风放开手,脸上已经恢复平常。 晨来歪着头看看他,指指外面,说:“不然咱们出去喝一杯?” 要在往常,野风该被逗笑了,但这会儿他没笑,说:“我没事。” 晨来当然不信。她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问:“病人没能下台?” 鱼野风呼了一口气,五官有一瞬间像是被冰冻住了。但随即,他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来,咱们进去。” “好。”晨来说。她抬手握住野风的小臂,紧紧攥了攥。 此时电梯“叮”的一声响,鱼野风一回头,看到新来的客人,笑着打招呼:“Stephen!” 晨来跟着回过头去一看,是罗焰火和女伴一起到了。她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转,微笑点头,没有出声。鱼野风跟罗焰火聊了几句,说:“明珰和小霰都在里面,我正要进去找他们。” 他没有要罗焰火介绍身边的女伴,罗焰火也没有要替他们认真介绍的意思——晨来想实际上也完全不必要介绍,因为这位年轻的女士,看起来自己也默认他们都该认识她……看她和罗焰火十分熟稔,来了也不住地跟认识的人打招呼,一会儿就如鱼得水了,真是天生长袖善舞……她走在鱼野风身边,进门看到大家都聚在一起聊天,阳台上还有人在弹吉他唱歌,围了有十几个人,像小型的演唱会似的。 她原已经预备好来一个像酒吧一样吵闹的场合,看到了许多演艺圈的客人,也做了大家会玩得很疯的准备,没想到现场却并不吵闹。不过也许还没有到吵闹的时候,毕竟 party 才刚刚开始,客人们也还没有全部抵达。 鱼野风带她来到厨房里。 厨房比起外面来更加安静些,只有四五个人散落在不同的位置,吃东西喝酒聊天,见他们几个进来,他们停了下来。其中一个个子高挑、体态丰腴、长发蜷曲如美杜莎的女子大叫一声,往这边跑来。 晨来惊讶地看着她那一头长发飘飘洒洒,随着她身体移动像丝绸一般迎风摆动,真美极了。她以为她是冲他们跑来的,就见她来到他们身边,推了野风一下,冲自己点头笑了笑,“Hi!” 晨来还没来得及说完那个 Hi,就听见她叫着“火火”,转瞬之间整个人就挂在了罗焰火身前。罗焰火个子已经算很高,这女孩子脚上的高跟鞋加上防水台,一定是超过十二公分的了……她看着那双漂亮的鞋子在半空中飞舞了起来,也没再看一眼罗焰火是什么反应,微笑着转过脸去。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17 第四章 今夜有暴风雪 (七) 尼卡2021-03-18 这一转脸间,恰好站在餐台边一高一矮两个同样穿着手术服披着简单毛线衫、正埋头大吃的年轻男人回过头来,冲她微笑。晨来认出来,较为矮胖的是麻醉师 Henry,高瘦的那位还是实习生,名字是……“我是 Michael,来吃顿好的。”实习生看着晨来腼腆微笑,脸红了。 他绊绊磕磕但发音很准确的一句中文把晨来逗笑。 “你们是不是直接从手术室过来的?”晨来问。跟他们几位一比,她简直像是女皇登基的架势,更遑论这里的其他人了……果然野风在一旁笑着问她要不要脱掉大衣。 “也蛮热的。”他说。 晨来瞪他一眼。 野风忍住了笑,过来帮她除下大衣。 “哗!”Henry 和 Michael 虽然没停止往嘴里塞食物,还是忍不住叫起来。 跟着有个女声加入:“哗!” 晨来忙回身,就见一手拿了一杯香槟、身着古董旗袍的明珰从餐台那边绕过来,边走边赞叹道:“不得了!” “这人等你好久了。可是你看,你来了,她还在忙着谈工作。”鱼野风笑嘻嘻地说。 晨来笑着跟明珰拥抱,“好久不见。” 明珰微笑着看看她,瞟了一眼堂哥。“这个人见了你才有笑脸。我们这些人来了这半天,连个笑模样儿都没讨到,简直成了不受欢迎的了。” 晨来笑,从明珰手里接了香槟。 鱼明珰抬头往外看看,回头招手让一旁的那个长发男生过来,说:“先给你介绍我搭档,摄影师詹彗星。” “我看过你们拍的纪录片。”晨来说。 詹彗星面无表情地“嗯”看一声,没有任何表示,转身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吃东西去了。 晨来被他的反应弄得有点儿尴尬,明珰说:“甭理他。他这人就不爱说话。刚才出去的那位……朱平霰。小霰!” 晨来知道她指的是刚刚跟她匆匆忙忙打招呼的那个大美人了。 野风回头看了一眼,笑着说:“Stephen 到哪儿都是被围堵的命,瞧瞧,这才进来多会儿工夫,又被围住了。” 明珰笑笑。 不知为何晨来看她这一笑,颇有点儿意味深长,果然顿了顿,听见明珰说:“今儿晚上来的人,不是手里大把项目等着投资,就是大把资金等着好项目,剩下的,除了想红的,就是红了还想更红的……他不被围堵就怪了。” “小霰可以解救他一下。”野风笑道。 “不害他更忙就不错了。”明珰笑着,拉晨来坐。 野风说话的工夫给晨来端了一碟食物来,晨来接了,边吃边听他们交谈——左边是鱼家兄妹,右边是 Henry 和 Michael……用不了多久,她就从左边知道了今晚明珰请来的大部分客人都是因为颁奖活动在纽约做短暂停留的,除了那几位最有名的漂亮面孔,多半都是幕后工作人员,算得上是专业人士,从右边知道了从今天早上进了手术室,野风他们连续做了两场紧急手术,耗时长久,只是很遗憾第二场手术的病人没能救回来……她不动声色,默默地吃着东西。 不一会儿野风被人叫出去,离开之前跟晨来说:“你自己照顾自己,随意点儿,不想应酬她就出去玩。” “嘿!”明珰瞪他。 晨来笑。 野风退了几步,揽了 Henry 肩膀说了会儿话才走。 晨来看 Henry 瞬间眉开眼笑,不禁抬了抬眉——野风心情不好,同事们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他会想法子让大家稍稍轻松些……她默默叹口气,呷了口酒。这酒甜度比较高,入口清冽,很好喝。她忍不住又喝了两口。 “酒是鱼野风挑的。吃喝他最在行。”明珰小声说。看晨来只是笑,粉白的面孔上已经有两坨淡淡的红晕,她顿了顿,才问:“野风说你快回国了?” 晨来点头。 来之前,觉得两年时间好长,可眨眼间就过了…… “有没有想过留下来?”明珰问。 “我得回去。我放不下国内的病人和工作。” 晨来没一丝犹豫,明珰似也不觉得意外,点了点头,“了解。这点你跟鱼野风很像。他心里最重要的就是病人……啊,对了,说重点。我在策划一个纪录片,拍医生的日常。目前只有一个想法,还没有定具体的方向,不知道方不方便跟你请教些问题。”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说好了。”晨来说。 “等我想想的。我会联系你的。”明珰说着,轻轻碰了下她的酒杯。“先谢谢你了。” “不要客气。”晨来说。明珰今晚看起来沉稳而端庄,聊起工作来极认真,比第一次见面时那有些洒脱不羁的模样有很大不同,想来也是个工作和生活的状态层次分明的人…… 两人说着话,晨来发现明珰的目光不时飘向她身后。她觉察了这一点,终于趁着整理裙摆的机会,迅速往门口看了一眼——在门外不远处,刚刚好可以看到客厅的一角,背对着他们站立的是罗焰火和一个矮胖的男人,他们对面则是朱平霰和另外一个妖娆的女子……那女子说话时的神气,简直要把面前的人吞了——她忙收回目光来。 “失陪一下。”明珰说。 “请便。”晨来说。 明珰换了杯香槟,走出去加入了那几个人。 晨来不太想动,仍坐在那里,继续喝着香槟。不时有人走进来,有的拿点东西吃,有的只是进来找人,看见她,无一例外都忍不住要站下来,但最终也无一例外都走开了,并没有过来搭讪——晨来又是好笑又是觉得轻松。果然她不说话不笑时,脸上就是写着“生人勿近”……她看看时间。野风出去以后就没回来过,这会儿不知道在干嘛,她想着,正要起身,就听见一阵呼噜声。 她微微一怔,四下里看看,判断出声音来源,起身沿着餐台一直往前走。厨房和阳台之间有一个窄窄的通道,里面是几间储物室。此时阳台地垫上躺着 Henry 和 Michael,储物间地上歪着的是詹彗星……三个人竞赛似的打着呼噜,此起彼伏。 屋子里相当热,他们这么和衣而卧除了不太舒服,倒也不会着凉的。 她也是工作一累随便哪里都能睡的人,很理解这种状态,但还是有些想笑。笑归笑,看见储物间架子上有薄毯,就抽了两条出来,抖开往 Henry 他们身上一扔,拍拍手准备走开,才回身就见罗焰火独自走了进来。 他看上去是在找什么,看到她,目光停下。 作者的话 尼卡 03-18 晚上加一更。八点见。 第四章 今夜有暴风雪 (八) 尼卡2021-03-18 晨来看他轻轻点了点头,也轻轻点了下头。 罗焰火转而看向餐台上那各式各样的酒,从中挑了一瓶。 晨来从他身旁走过,闻到他身上有香气,瞟了一眼他的肩膀处——白衬衫上蹭得有淡淡的玫红色,不晓得是谁的彩妆……她脚步未停。 罗焰火倒了杯红酒,再抬眼,晨来恰好走出了那扇门。 她的身形在薄而柔软的丝绸衬托下恰到好处地显出了纤弱和优雅来……她其实是相当纤瘦的了。纤瘦但有力量。 他呷了口酒,另拿了两只空杯和酒瓶出去,递了杯子给身边的男士。他们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听起来也还和刚才一样沉闷。明珰从他手中拿了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转头看看他,轻声说句谢谢。他笑笑。那么闷又听起来毫无前途的点子,难为明珰听得进去……不时有人过来跟他说话,他客气地应酬几句……野风这里厅堂空间阔大,他站在此处看外平台已觉得颇有点远。此时平台上有个歌手在唱歌,静静听歌的人里,有个稍稍疏离一些的身影。 她拿着一杯红酒在喝,脸上有微微的笑意。 她身边坐着的是鱼野风。 野风看上去是有些醉了…… 他喝了口酒。 明珰拎过酒瓶来示意他,他摆了下手。 明珰笑笑,往野风那边看了一眼,似不经意似地说:“他们好像计划一起去旅行。野风这个状态,跟合得来的朋友出去玩一趟也是个好主意。” “去哪里?”罗焰火顺口问道。 “阿拉斯加吧。正好我们有一些镜头要补拍,过几天我就过去。时间合适的话,我加入他们——你到时候还在那吗?”明珰问。 “不好说。”罗焰火认真想了下。“这个季节也还好。” “蒲医生要想回国之前成行,也只能这时候了。好在也不是马上去,天气会转暖些的。”明珰说着,又叹气,说我们就命苦了,说去就得义无反顾地去。 罗焰火笑而不语,接了酒瓶过来,替她添了点。 这时 Vicky 她们几个人过来,挤一挤,坐在了明珰和他身边,笑着跟他咬了一会儿耳朵,极开心的样子。他知道她们几个都有了酒意,醉后就难免失态。不过有时在他面前,也说不准是真的失态还是假的……她们这些人,公开场合与私底下,神情态度,举手投足,都带些表演性。 他今晚是来玩的,真真假假他不想费心去分辨。 不过女人们一来,男人们以投资和收益为中心的话题顿时就被扔开,聊天变得有趣起来,这倒是好事。 美人在侧,像美味当前一样,都是诱惑。明珰微笑着说。 他也笑了。杯底只剩浅浅一点酒,去碰了下明珰的酒杯,一饮而尽,说:“我准备走了,去跟野风说一声。” “小霰还要你等她回来呢。你走了,她要发脾气的。”明珰笑着说。 罗焰火一抬眉,一副绝对不会等一个一晚上会转两三个 party 的人回来的神气,看明珰只是笑,指指野风的位置,起了身。哪知要脱身可不易。有人发觉他要走,早一把拉住,塞了杯香槟过来……明珰看见,早笑弯了腰。 罗焰火虽没走得了,酒说不喝却是真不喝的。好在也没人真敢勉强他。继续坐了一会儿,将酒杯一放,起身离去。 此时音乐声不高,众人欢声笑语倒也没有盖过歌手嗓音的意思。晨来听着歌手一曲接一曲唱,已经连着唱了四五首歌。她不常听流行歌曲,只觉得曲调优美,而最难得的是,歌手唱得动情,大家听得动心……身旁的人在低声交谈,说这人迟早会爆红的,毕竟是有真材实料。另一人却说有才华的人如过江之鲫,能不能出头,还得看能不能打动金主重拳砸钱包装。你看今晚来的这些人,大部分人围着就围着小部分人讨好,为什么呢? 她听了这几句闲话,心一动,看向歌手。距离这么近,不知这个看起来细细瘦瘦、有点忧郁的年轻人会不会听见……野风却是听见了的,睁大眼瞪了说话的那人,闷声说了句“安静听歌不好么”。四周果然完全安静下来,只剩下歌手在吟唱。 晨来抬手拽了下野风那宽大的手术服下摆,看了他。野风这样子明显已经过量,人家被吼了不出声,恐怕不是敬他是主人家,而是怕他撒酒疯。 晨来知道自己的表情应该有点紧张。 她确实很怕人喝醉酒。 野风正要伸手去拿酒瓶,往她脸上看来,昏暗不明中倒也看清了她的神情,知道她有点担心,但伸向酒瓶的手却没停。 只是那瓶酒被人抢先一步拿在了手里。 晨来只看到那修长结实的小臂一晃,跟着转过头去看,就看罗焰火将酒瓶拿在手里,坐到了他们对面。 晨来看着罗焰火闪闪发光的眸子,含着笑意望着这边,虽然她知道他是看着野风的,但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他的目光其实是落在自己身上……她似乎是忽然之间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女人都肯放下身段围着罗焰火转……世道艰难、搵食不易,哪怕是再光鲜亮丽的职业,想做出成绩来也都得付出相当的努力。何况如果要讨好,讨好一个年轻英俊体面的,心里会更舒服一点吧。 她此时又觉得不远处,她们笑得没那么刺耳也没那么张狂了…… 罗焰火没看晨来。 鱼野风醉了,对他抢走面前这最后一瓶酒的行为显然有点恼火,盯着他的眼神都不像平常那么温和善意了。“那边酒多得是。”他说着,要从罗焰火手中拿回酒瓶。 焰火一抬手,躲开了。 他手臂很长,酒瓶瞬间就离开了几个人的视线。 鱼野风“嘿”了一声,“干嘛啊!” 晨来看罗焰火微笑着,将酒瓶拧开递过来,说:“过来跟你说一声,我该走了。” “干嘛这么早走?”野风接了酒瓶,笑出来。一张口,半瓶酒几乎是倒了进了胃里。 晨来看得眉头皱起来,罗焰火也是。但他没说什么,只伸手在鱼野风肩膀上按了按。 “晚安。”他说着,也看了晨来。 “晚安。”晨来说。 两人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咕咚”一声,就见鱼野风整个人从沙发上栽了下去。他的长手长脚伸展开来,像在水中游泳的八爪鱼似的在空中划了半个圈,滚到地毯上。 罗焰火和晨来几乎同时从座位上跳起来,过去查看野风的情况。野风蜷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出声,晨来抬头看一眼焰火。焰火帮她将野风身体摆正,看到他闭着眼睛,轻轻扶住他的头。 晨来伸手过来轻轻拍了拍野风的脸,“疯子,疯子?你怎样?” 她的手指触到焰火的手。他迅速移开了。鱼野风被拍了这几下,纹丝不动。她心里倒是明白野风应该只是喝醉了,平常又是个坚持健身、反应灵敏的人,不至于摔伤,但此时心里却极不安,按部就班地检查着。头顶的灯全亮了起来,人都聚在四周。罗焰火抬头看看,让大家退开些,又问晨来:“要不要请你们那两位同事过来帮忙?” 晨来按住野风的手腕,摇摇头,说:“体征都正常。他应该就是……睡着了。” 说完,她低下身,靠近野风的口鼻。野风呼吸中酒气浓重。此时四周安静,大家听见微微有鼾声起来,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等晨来抬头轻声说没事的、只要把他送到床上去睡觉就好了,忍不住都笑起来。 屋子里的气氛迅速恢复了原先的欢快。 罗焰火看晨来还跪在野风身边,等了片刻,也不见她动,抬头见明珰一脸诧异地走过来,说着我就出去接了个电话的工夫这是怎么了,又看看晨来,说:“别让他在这儿躺着了。他卧室在哪儿?” 晨来回头看明珰。 明珰说:“跟我来。” 晨来见罗焰火动作非常娴熟地让野风由躺姿变侧卧,知道他应该有些专业的救援知识的。她要搭把手来帮忙,罗焰火已经将野风拉起来背在身上。明珰在前面带路,罗焰火背着野风跟上去,晨来走在最后,看着罗焰火脚步沉稳而有力地走着,心里却有点紧张——她想起那日跟秦叔叔通话,问候他术后恢复情况,闲聊时还说起两年前受伤那次的事。秦叔叔开玩笑说这两年行动已经够小心的了,知道不能时时有小罗照应,谁能一把就把我这么沉的身子背起来呢?还是中招……比起秦叔叔,鱼野风这大块头,罗焰火像背了头棕熊吧……真受苦了。 明知道不是该笑的场合,晨来还是想笑。 看罗焰火将野风放在床上那样子,像极了丢沙包,她舌尖抵住上颚,才忍住了没笑出来。但罗焰火像是发觉,转头看她。 一瞬间,她知道他一定也想起了同一件事。 “可比秦先生沉多了。”果然罗焰火这么说。 “嗯。”晨来点头。 明珰给鱼野风盖着被子,诧异地看着他们俩。 两人沉默,过一会儿,明珰说:“外面有客人要走,我送送就回来。鱼野风……” 晨来说:“你去忙。我在这看他一会儿,确定他没事再走。” “谢谢你。”明珰看了焰火。“刚不是说要走吗?” 焰火将卷着的袖子整理好,跟明珰一起走了出去。在门口,他要关门,看了晨来,问:“需不需要什么?” “需要的话我自己会去找。谢谢。”晨来说。 罗焰火顺手关了门。 卧室里所有的声音都被抽走了似的顿时安静下来。 她站在床边发了会儿呆,又查看了下鱼野风的情况,见他安然无恙地酣睡,才放下心来,竟觉得腿软,于是在地毯上坐了下来。 她盘了下腿,发现自己的鞋子早不知道丢在哪儿了,倒也不介意。 四周都是酒气,其实也分不清到底是鱼野风还是她自己呼出来的,毕竟,今晚她也喝了不少酒。 她觉得自己应该走了,想了一会儿自己的衣服和手包都搁在哪里了,想了又想,就是想不起来……也许等明珰回来,她可以问一下,这么想着,人却也就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在她身边说话,跟她说不要在地上睡。她不耐烦地挥着手臂,恶声恶气说声“滚开”,但那人力气很大,硬是将她拉了起来……睁开眼看着眼前这张面孔,恍惚知道这是认识的人,抬手拍拍,说:“别管我……我就在这睡……我要看着疯子……” 那人说了句什么,似乎很没好气。 她听这语气,还知道自己许是挨了骂、应该骂回去的,但此时身上暖融融的,像被什么包裹住了,她动都不想动……于是舒舒服服地翻个身,继续睡起来。 外头“嘭”的一声响,晨来睁开了眼。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19 作者的话 尼卡 03-18 好险没过九点……明天早上见。各位晚安。 第四章 今夜有暴风雪 (九) 尼卡2021-03-19 屋子里黑漆漆的,床头的电子钟显示为“5:59”。还没等她完全清醒,爆炸声就响了起来。她急忙伸手按掉闹钟,把头埋进枕头里,哀嚎一声。外面“嘭嘭咔咔”声此起彼伏,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停歇。 晨来头痛欲裂,摸到遥控器开了窗帘,透明透亮的落地窗外,晨曦初露,风景宜人。这是个好天气。 她看了一下自己身上,裙子已经皱得不像样。还好是黑色的……可这幅样子也真是难看……她懊恼地从床上爬起来,开门走出去。 走廊上房门都关着,除了鱼野风的卧室。她走过去,敲敲门,冲里面喊了声疯子。没人回答,她探身往里看看,浴室门也开着,里面传出水声。鱼野风大概在洗澡。 她扫了一眼卧室里,目之所及已经有四五个闹铃,难怪刚才那一阵像是空袭来了。她揉揉额头,走开了。 本以为会看到一片狼藉,意外发现公寓里并不乱,没有寻常聚会后乌七八糟的空气、满地的污渍和堆积的酒瓶酒杯,也没在地毯、沙发或者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发现横七竖八睡着的宿醉的人。 她觉得口渴,去厨房接杯水喝。进去便看到从餐桌到台面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餐具……她拿了只玻璃杯,看着眼前的一切,忘了去接水。 这也太干净了吧……要说有什么不太协调的,那就是她的大衣和手包放在餐桌边的一张高背椅上。但仔细看也说不上不协调,因为这就是她昨晚随手放的位置。 她听见脚步声,看到鱼野风穿着 T 恤短裤晃过来,问:“要喝水吗?” “给我来一桶。”野风说着走过来,果然从冰箱里拿了那一桶,给她往杯子里倒了些,仰头咕咚咕咚喝起来……听见她说还以为今儿早上一起来准得对着一垃圾场,谁知道这么干净。他眼珠子往旁边一转,定住,似乎才反应过来,转着脑袋往四下里看看,拎着水桶走两步,这里那里看一圈儿,叫起来:“有鬼吧!” 晨来笑起来。这一笑震得额头又在疼了,放下杯子,拿起大衣和手包来,说:“你慢慢儿找鬼吧。我走了。” “急什么呀,天才刚亮……吃完早饭再走不好吗?我送你。”鱼野风拎着水桶跟她走到门边,边走边看边叽里咕噜说着“昨儿晚上是真的闹过鬼吧”,一脸的不可思议。 晨来穿上大衣,指了指自己身上,摆摆手,让野风别出来了,“周末好好休息一下。我还有事要做……疯子?” 野风扶着门,听她语气忽然正经起来,看她在电梯前站住。 “有时候我们确实是把该做的都做了,也并没有出什么错,如果结果不好,并不是我们的错。你明白的,是吧?”晨来说。 电梯门一开,她闪身走了进去。 “明天医院见!”她说。 鱼野风发了会儿呆,才关上门。看着窗明几净的、被自然光渐渐照亮的公寓,忍不住来了一句“这不是见鬼是什么”…… “会有什么鬼!”明珰蓬着头从他面前经过,抬手点着野风。“你和蒲医生……啧啧,平常斯斯文文的,喝上酒真的……你们两个也太离谱了……一个醉得像死过去一样,一个竟然还会打人——火火准是被打懵了,大半夜的非要拉着我清理现场。那会儿谁有那个力气啊……他硬是加了三倍工资让昨晚值班的清洁工人过来帮忙。有什么鬼!我才是见鬼了!” 鱼野风看着明珰果然鬼一样飘走了,停了一会儿,才笑起来。 “你还有脸笑!”明珰在里面喊起来。 野风笑着跟过去,把水桶放在台子上,看着面前这些亮晶晶的餐具,“这个罗焰火……他呢?” “垃圾堆打扫干净了还不是干净的垃圾堆——这他原话。清洁工人打扫完了,他验收完毕就走了。”明珰喝得还是啤酒。“他明早启程去费尔班克斯。” 野风点了点头,“你也要去?” “我们去安克雷奇,可能得去趟北极村,也可能不去——最近好累,很想泡泡温泉看看极光的尾巴。”明珰看了野风。“你该休个假了。不然等下我开车送你回家去过个周末。让老吴给你按摩一下……你这样下去说不定真的会成疯子,知道吗?” “好啊。”野风说。他看了下手机,“好。” 晨来站进电梯里,缓缓松了口气。 醒来时并不觉得,此时身上竟有些黏腻。她迫不及待想回去洗个澡。电梯门一开,她就走了出去。 没两步她就发觉不对,站下来,盯着面前这只乌漆墨黑的大狗。 狗看起来也像是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她吓了一跳,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她慌忙抬头看,就见大狗身后站着牵着绳的主人正看着自己,看样子对她的突然出现也有点儿意外。 “这……”她抬手挠了下额角,忽然汗出如浆。 罗焰火打量她一眼,牵着狗去按了下电梯键,慢条斯理地问:“是要下去吗?” “是。”晨来忙回答。她瞥了眼门牌号,发现印着花体的数字 17。她怔了下,完全没想到自己糊里糊涂到这个地步,在 17 楼下了电梯……她匆匆打量了两眼这门厅,除了地毯是奶白色的,四壁是淡淡的金色,印细细的黑色花纹,像是……她看着罗焰火身边那只乌漆墨黑的狗。这狗跟这里倒是颜色挺搭配。 “怕狗吗?”他问。 “哦不。”晨来说。 罗焰火看着她,脸上是“那你还不进来”的表情。 “不好意思。”晨来忙走了进去。她低头看看这只黑狗。这么近了看,狗狗的体型可真大,头顶几乎齐着她的腰,眉眼嘴鼻都有了白色的毛茬儿,是只老狗了……它安安静静地蹲在罗焰火身边,样子沉默而高贵。晨来看着它,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觉,似乎是对着一个老人……“它几岁了?”她问。 罗焰火沉默。 电梯到了底层,门开了。 “十二岁。”罗焰火让晨来先走,才回答她的问题。 晨来听他的语气,似乎并不太情愿,有点懊悔自己多话。两人沉默着走出大楼。道了别,晨来向右转,罗焰火向左转……晨来走了几步,拦下出租车,上车时,抬头看了一眼——罗焰火牵着那只狗,刚好转过了街角。 晨来坐在舷窗边,看着飞机缓缓降落。 野风和明珰仍在打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从安克雷奇到费尔班克斯,明珰输了一路,野风赢了一路,她就睡了一路。 前两天的行程有点密集,爬雪山的后遗症又太严重,她觉得累了。好在接下来的森林木屋之旅照野风跟明珰的描绘应该是优美又舒适的。 飞机停稳,野风才懒洋洋地把手里的牌轻轻放下,“不服到了目的地继续打。” 明珰翻了个白眼,“到了目的地谁有空看你。”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21 作者的话 尼卡 03-19 各位,明后两天改晚八点更新。提前祝大家周末愉快。我们明晚见。 第四章 今夜有暴风雪 (十) 尼卡2021-03-20 野风哈哈一笑,转头看向晨来,“睡了一路了,快醒醒——喂,不是你心心念念要来的?才看了几天雪山森林极光就嫌闷了?下面可还是这景儿。” 晨来笑笑。“哪有嫌闷。” “绝对不会闷。詹彗星去取过景儿,回来说恨不得余生都在那儿呆着。”明珰说。 晨来没出声。她丝毫不怀疑那里的景色之美,但从她知道此行最后一个落脚点,那个小木屋,也是罗焰火的,就隐隐有点不安,虽然一早了解到他本人并不在这里…… 飞机停稳了。 机长声音再次响起来,晨来开始收拾随身物品,停下来听。 “还是觉得好听吗?”明珰收拾着扑克牌,看了晨来,问。晨来点头。“确实……他好像很早就替姑婆工作了吧?” “到她去世前,服务二十三年。”野风说。 “所以啊,姑婆留这架小飞机给鱼野风的条件就是机组成员全部留用。” 晨来笑。鱼野风刚刚才说过这玩意儿自打到他手上,自己用了不超过三次,想起来就觉得亏得慌。 “如果姑婆写遗嘱时征求过我的意见,我会让她折现的。” “卖乖。”明珰把扑克牌仔细装回盒子里。看鱼野风在座位上摊开四肢不想动,她抬脚踢踢他,皱眉道:“快点儿,别耽误工夫儿。” 鱼野风不动。他伸了个懒腰,静静地看着舷窗外——停机坪看起来有点拥挤,一眼看过去,没有一个机位空闲……“如果咱们有一个月的假期就好了,满可以开着车子一步步走。起飞,降落,起飞,降落……点对点地接触,无趣。”他说。 “是啊。”晨来轻声说。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是该这样。 “我的意思是,这回你就先体验一下,喜欢哪儿,下回再来,多花点儿时间看看。然后再慢慢走走,去别的地方。”鱼野风说。 晨来正弯身看着舷窗外,听他这么说,轻轻应了一声。 下一回,就算有,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像昨晚他们在湖岸边看极光,有那么一会儿她想的甚至是如果这一生再也看不到眼前的美景,应该也没有遗憾了。 “距离很远吗?”晨来问。 “还好吧。”明珰说。 听她回答得有点迟疑,晨来就没问下去。野风看看晨来的神情,笑着说:“她自己也没去过,肯定没法儿跟你描绘得太详细。你就是不信摄影师的眼光,也得信 Stephen 的品味。他们这一年多老蹭人家 Stephen 山下的物业拍片,那么好的地方借给他们尽情拍还没拍够,还得惦记着山上的这小屋,也就猜得到肯定错不了了,对吧?” “就是更安静。”明珰说着,看晨来,笑了笑。“我最近特想找个地方清空一下头脑。” 她已经背好包准备下机,催着鱼野风快些。晨来拎起背包站在她身边,看见机长从驾驶舱走了出来,正和两位空乘说话——机长酷似海明威,也有一把白胡子,穿着制服,看起来极帅气。 明珰走过去,早早打过招呼第一个下了飞机,几乎是飞下了舷梯。晨来走在野风身后,两个人倒是没那么急,很客气地跟机组成员道谢道别。 野风临别跟机长拥抱了下,说过两天再见。 晨来背着她的大背包,看明珰小跑着上了一辆越野车,回头招手让他们两个快点儿,赶紧加快了脚步。鱼野风看了看天,说天气预报预告这两天有雪,下雪概率是百分之六十,但看样子不会下了。 “那可没准儿。”晨来说。 此时她对下雪倒没有特别的期待,毕竟从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延续过来的雪下个不停,尤其这里是阿拉斯加,根本不缺雪景,每走一步,雪都是视野中画面的一部分。 “快!”明珰在车上朝他们挥手。 晨来赶紧跑起来。 上了车,她以为他们会一路开车到达目的地,不想车子没开多久就停了下来。看到前方在停机坪上待命的直升机,她才知道他们还得换乘一次。 “WOW!”晨来故意夸张地一摊手。 野风笑着先下了车,扶了她一下。 晨来还没站稳,衣服就被螺旋桨搅起的大风吹得鼓了起来,围巾也被吹得贴在了脸上。她一手拉下围巾,一手按住帽子,跟在鱼野风身后来到了飞机前。明珰站在机舱里,正探身同飞行员说话。 一个戴着墨镜的高大年轻人站在那里,等野风和晨来登机。他看着晨来,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晨来看了他,也报以微笑。 她进舱门就赶紧坐下来,在年轻人帮助下将安全带系好,戴上头盔。野风看了看,又帮她紧了紧安全带才放心。机舱门关好,明珰退回来,在晨来对面坐下,看了眼晨来身上,倾身过来又替她紧了紧安全带,才系好自己的。这会儿工夫,野风起身过去和两位飞行员聊了几句,才面带笑容地坐回来。 晨来觉得安全带稍有点紧,但这也让她有种特别踏实的感觉。她看着表情放松、坐稳了就拿出相机来调试着准备拍照的明珰,还有慢慢晃动着脖子看起来准备闭目养神的野风,忽然觉得自己心里这点不安和紧张也太多余了……她忍不住笑起来,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直升机缓缓升起,在空中调转航向,很快离开机场,飞越陆地,穿行山间,似乎伸出手去,就能触摸到树梢。 驾驶舱里,机长正在和同伴交谈。晨来听不见他们说什么的,但她看到机长做了一个手势,忽然心一动。就在此时,机长侧了下脸。 她看着那张侧脸……其实她视力算不上顶好,然而这一瞬她甚至看清了墨镜后那长长的睫毛……很奇怪的是,她竟丝毫没有觉得意外。 那是罗焰火。 她慢慢地转开目光,重又看着窗外。坐在对面的明珰这时抱着相机似乎是发了呆,一动不动的,过了好一会儿,转过脸来看她一眼。她以为明珰有话要说,但并没有,只是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让她觉得像是在看陌生人。 经过这几天相处,晨来已经知道明珰的性格是有点忽冷忽热的,倒也不觉得奇怪,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座位里靠了靠,握紧了安全带。 野风转过脸来看看她,敲敲她头盔,拉了她的手,握住,无声地说了句“不用紧张”。 “OK”。她说。 大约又飞行了一刻钟,直升机开始准备降落。停机坪并不大,位于山间的岩石上。当直升机停稳,晨来向窗外瞥了一眼。原本只是想确认一下方位,目光却像是被吸住了似的,定定地望着眼前这壮丽的景色。 她看得入了神。野风下机时经过她身边,又敲了下她的头盔。她回神,见机舱里只剩下自己,赶忙解安全带。 “你们等等我啊……”一着急,她说。 安全带系得真紧。她一时找不到按扣的位置,试了几下都没能解开,正有点发急,有人过来,伸手轻轻一挑。带扣“啪”的一下轻响,安全带向两边弹开,肩膀处的也缩了回去。她瞬间就被解放了。 “谢谢。”她说着抬起头来。 罗焰火那方正的下巴略动了动,慢条斯理地说:“不谢。” 墨镜遮着他的眼,她不知道此时他是不是在看着她,但这个场景、这个对白,非常熟悉,甚至有点亲切……她没动,罗焰火等了片刻,又伸手过来,在她下巴处扯了一下搭扣,给她将头盔取了下来。 晨来的帽子被头盔带了出去。她只来得及拉住帽子上的绒球,扯回来扣到头顶,赶紧整理下。 “对不起。”罗焰火说。他把头盔挂在了一边。 “……没事。”晨来说着,摁住帽顶。不老实的绒球终于驯服了,她额上却冒了汗。 罗焰火伸手过来,示意她可以扶住自己的手臂。 她匆匆看了他一眼,果然握住他的手臂,起身跳了下去。 脚踏实地的感觉很好,她长出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来。 鱼家兄妹俩正与那位英俊的副驾驶在聊天,罗焰火和晨来走过去,听他们在谈论刚刚飞机经过的一个山头。 “那里最美了。”副驾驶眉飞色舞。“我可以带你们再飞一次去看……我们走吧,我来带路。” “还好还好,我还以为我们要一直站在这儿把每个山头都聊到再走。”鱼野风开玩笑。 “可别。这家伙可是祖祖辈辈都在这儿生活的,聊到天黑都不会没话讲。”焰火接着说。 副驾驶笑起来,回过头来问晨来,“你知道我叫 Max?” 晨来摇头。 “那现在你知道了。我为 Stephen 工作。我是这儿的管理员,很熟悉情况,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问我。”Max 说。 “等等,我也不知道你叫 Max,为什么不告诉我?”野风故意表示不满意。“你也没告诉我,你还是管理员,我以为你只会飞。” “你是女孩子吗?”Max 问。 “……” “我只跟女孩子讲的。” “Stephen,我觉得这个人你可以解雇了。”野风说。 罗焰火回头看了看他们,嘴角一弯。 Max 却大笑了起来。 他带路,从停机坪下来,走上了一条大约六英尺宽的小路。这条小路藏身于遮天蔽日的密林之中,如果从上空看,恐怕不容易发现。 树林里很静,偶尔听到鸟鸣,更显得这里宁谧安然。 晨来这会儿体力不是很好,渐渐在五个人里落在了最后。 她也不太介意,即便走得慢些,刚好可以好好看看这里的景色,只是小心不要掉队就是了……Max 和野风走在最前面,明珰走在罗焰火身边,晨来听着他们聊天,呼吸着林间清新的空气——空气里有松香,还有干燥的草香,细细分辨一下,似乎还有果香……她听见响动,转过脸去一看,果然就看到树上有只松鼠,正探头探脑往下看,根本不怕人的样子。 晨来跟着他们一路赶着走到这里已经满头大汗,正需要好好儿地喘口气,于是就站了下来。那几个人的身影很快不见,说话声也越来越远,野风的大笑声竟带了回音,晨来笑笑。 不一会儿,耳边就只有潺潺流水声和鸟鸣声了,更觉得幽静。山间此时只有细细的风,吹过来却带着深深的寒意,吹到脸上,也有轻轻的刺痛感。晨来抬手捂在脸上,正要往前走,就看到罗焰火的身影出现在转弯处。 看见她,他脚步慢下来。 晨来几乎能看到他整个人在那一刹那是放松了的,也就知道他应该因为发现她掉队有点紧张,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因此生气……这个时候她应该加快脚步的,但双腿的确有些无力,看罗焰火是慢慢走着的,她也慢下来。 作者的话 尼卡 03-20 明天仍然是晚上八点之后更新。应该会长一点。各位晚安。 第四章 今夜有暴风雪 (十一) 尼卡2021-03-21 “马上就到了。”等她走到近前,罗焰火转过身来,走在前面带路。 晨来舒了口气,心想幸好…… 幸好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住处附近,没走多远,已经能看到树木掩映下的建筑物。再走下去,在前面转了弯,那模模糊糊只看到个轮廓的建筑物就出现在眼前。罗焰火回头看了她一眼,听见鱼野风喊他,也就加快了脚步。晨来跟上去,看着眼前的建筑物,跟靠在前面树干上休息的明珰说:“你们管这种都叫‘小木屋’的?” 明珰笑起来。 晨来一摊手,“真是会开玩笑。” 当然,这的确是木屋,可并不是一般意义上也不是一般规模上的森林小屋,而她原以为他们将要住进去的是那样的房子,隐身在高壮的密林中,与山石和冰雪融为一体。当然眼前这建筑物也做到了这一点。木石结构的建筑,看体量就知道里面必定空间很大,但并不显山露水,起码走在密林中,当双眼看惯了参天大树,忽然看见这栋建筑,并不突兀。用来搭建木屋的那些形状不规则的石材像是从山顶随便滚下来堆在那里的,木材也像是废物利用,组合成一个个木石结构的方块,黏在一起,倒也有别样的美。 “这建筑师的品味有点独特啊。”她在轻声说。 明珰也在打量着建筑的外观,听见了,看她一眼,倒没说什么,走到石阶前,上去了。 晨来跟着爬上台阶,站在门前的平台上,回身望了一眼——那条六英尺宽的小路似乎被森林吞没了,而越过森林和高山,面前是深邃广阔的峡谷,和层峦叠嶂的群山……山顶有积雪,像蛋糕上堆着的奶油,美得诱人。 她禁不住叹气。 明珰叫了她一声,走过来站到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会儿,“太美了,是吧?” 晨来点头。 “不进去吗?里面一样观景。”明珰说。 “好……好冷。”晨来说。 明珰摸了下晨来的衣袖,说:“明天出门穿多些。山里还是冷些……带够衣服了吗?我问问火火这里有没有……” “不用。我带够了的。”晨来忙说。 罗焰火走出来,说野风已经到楼上他的房间去了。 “他刚刚就说身上痒,要洗澡。”明珰笑。 “你们也去房间休息下,还是先喝点东西?”罗焰火问。 明珰看看晨来,“我想上去换下衣服。” “一起吧。”晨来说。她看到门厅里有准备好的新毛皮拖鞋,主动走过去换。换鞋的工夫,打量了一眼屋内的陈设。客厅很大,但因为布置得当,并不显得空旷。原木的家具,巨大的树根做成的茶几和座椅,像是直接从野外取回来利用的,但打磨得很光滑,简直可容得小孩子在上面溜冰……她听明珰跟罗焰火说这儿怎么什么都大大的,会让人有种渺小的感觉哎,心说还真是这样的。 明珰倒不是抱怨的语气,只是说看照片已经有心理准备,可身处其中的感觉还是不一样。 罗焰火慢吞吞地说人在自然面前不就应该是这种感觉么。 晨来直起身来,看了他,轻轻转过脸去,从窗子里看了眼外面……明珰笑起来,说好吧,有道理。 罗焰火的手机响。他看了晨来和明珰,“抱歉,我接听下电话。Max 来了,让他带你们过去。” “OK 啦。”明珰说。 咚咚咚的沉重脚步声传过来,Max 的身影果然出现,问她们要不要先喝杯咖啡。明珰看晨来。晨来摇头。进门就闻到咖啡香了,但从浓郁程度来判断,距离有点远。她此时不太想动,只愿早点儿能进入属于她的临时栖身地。 Max 笑着说那跟我来。他要帮忙拿背包,提起明珰的来,晨来摆手表示不用。Max 笑笑,在前面带路,晨来一把拽起她的大背包来,不想力气没把握好,整个人跟着包退了好几步,眼看就要栽在地上,她心说这可坏了……罗焰火眼疾手快,两步跨过来,扯住了她的背包带,连人带包一把拽了过来。 晨来像个陀螺似的转了大半圈,抬眼看见罗焰火气不喘、色不变、看了她一眼,慢慢松开手,照旧转回身去接听电话。 她咽了口唾沫,连句谢谢都没来得及说,赶快去追 Max 和明珰了。没走几步发现帽子不见了,一回头就见罗焰火弯身捡了起来,拿在手里甩了下,看着像是甩灰尘……她忍了忍,决定先上楼去。 “晨来?”明珰发觉晨来没跟上,停下来叫她。 “来啦!”晨来跑过去。 Max 看了她,笑笑,仍在前面带路。知道她们都是第一次来,主动替她们介绍这里的情况。比如整栋木屋有多少个房间多少个卫生间,有几条走廊、都是什么样的形状以及为什么那么设计——木屋在山间,既要依山势而建好好利用天然的地理条件,又要保证居住的舒适、视野的开阔和观景的方便,那就只能独辟蹊径,这很考验设计师的功力。 “设计师设计过很多著名的建筑……他连什么季节站在哪个位置能看到怎样的景色,这里的哪些奇特的动物和植物都有什么特性,怎么能方便观察又不打扰那些生物,都要考虑进去,所以花了很长时间才出了设计图……这边走,楼梯在前面,走廊尽头。” 明珰此时似是无心观赏,走得很快,晨来适应她的步速,也得快些走。走廊很长,整面墙都是透明玻璃,这使得人走在其中,像是与外面的空间浑然一体,无所阻挡……她想等下一定要找时间慢慢走一遍这条路。 一路上她都听到水声,但这里距离河流很远,不知是哪儿传来的。 她边走边留意。 忽然听到明珰轻轻“啊”了一声,跟着就是 Max 的笑声,她看过去,也就知道为什么明珰都吃惊了——她满以为这样漂亮的一条走廊尽头,无非是段长长的楼梯,引向楼上的风景,但并不是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间,人走进去,再走深些,像是步入了草原,长颈鹿、大象、狮子、斑马……迎面走来。 晨来吸了口气,跟着便站下了。似乎再往前走一步,就会被大象踏出的烟尘呛到。 她转头看了眼明珰和 Max。 明珰并没有像她,显出惊讶来,反倒像是期待看到的东西终于看到了似的,有点儿兴奋。并且兴奋也没持续多久,就抬脚上楼梯。 倒是 Max 见晨来脸上露出有点疑惑的神情来,解释道:“是标本。” “所以都是活的动物?”晨来这下才真的吃惊了。 “曾经是。”Max 纠正她。 “不违法吗?”晨来问。 Max 笑着摇头道:“这是从一间倒闭的私人自然博物馆里买回来的。博物馆差不多存在了一百年了,要结束经营,所有资产都拍卖。可是这些标本当时状况已经很不好,如果没有人接手很可能就全毁了,Micelle 以很低的价格拍了回来,找人修复。她原本想捐赠给博物馆的,但……后来 Stephen 就把它们放在这里了。这儿室内的湿度和温度都严格控制,尽量给这些标本一个最合适的环境,也经常会有专业人员上来检查。” Micelle,罗焰火的母亲吗? 晨来站的这个位置,刚好跟长颈鹿平视。她似乎觉得长颈鹿跟她眨了下眼,急忙转开脸。 她忍住没有叹气,但还是说:“虽然……但是……好好儿地活在非洲草原上该多快活啊。” “是啊,所以也不能让它们白白死了吧,能有个地方让它们好好呆着也不错,是吧?”Max 说着又笑了。“来吧,到了。” 晨来按下心里的不平静,跟着上了楼,明珰已经站在扶栏边等了他们一会儿了,静静看着下面的小型野生动物园,不知在想什么。 Max 告诉她们这一层的空间比下面大一些,通常如果来得人多——人多的意思是会超过五个人,但自从木屋建成了这种事还没发生过……因为 Stephen 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想独处,他极少在这里招待朋友,如果要招待或者与在此地度假的朋友见面,他会选择在山下,就是刚刚接你们的地方——他在那里也有落脚点。 晨来并没有太仔细听 Max 说罗焰火的事。她被这里从窗户里看出去的景色迷住了——与楼下不同,这一层只开了些大小不一的窗。仔细看,这些窗子开的位置和角度是有讲究的,应该足以保证这一层的采光。她站在其中一扇窗前往外看,马上就看到了瀑布——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她在楼下就听到了水声。天气转暖的缘故,临近中午的时刻,雪融化得快了,雪水往低处流淌,在这里形成了瀑布。 瀑布并不太宽,水流很急,周围雾气蒙蒙的,像盖了一层纱……晨来拿出手机来拍了两张照片。听 Max 说让她们选房间,她看了明珰,微笑道:“你先选。” 明珰左右一看,选了北向的那间,“白天我喜欢暗一点。” 晨来听了这句话,要过一会儿才笑。 她没急着进房间去,而是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瀑布——那水汽袅袅的样子,真美……她想起 Max 还在这里,回头一看他果然笑着站在楼梯口,告诉她可以上去看看。 “上面有不一样的风景。” “好的。谢谢你。”晨来说。 Max 下楼了,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了眼通往楼上的楼梯。她把背包放在地上,一路向上走来。她转了两圈才看到出口,此时又气喘吁吁了。她深吸了几口气,拉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是个很大的平台,站在门口,面对着眼前的景色,她忍不住“WOW”了一声,心胸像是瞬间被打开了——站在这里,像站在了山巅,脚下是绿色的深渊,远处是无边无际的山峦、天空和云彩……此时有风,一团团绿色随着风涌动,她整个人像是浮于其上,很难抑制住那种似乎是面临危险可又极其渴望投入其中的激动。 这很像是梦中的景色,极美,又不可碰触,感觉它随时会消失,可一旦拥有过,又是再也不会失去的珍宝。 她双臂抬起来,让风穿透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有点冷,可她很喜欢,到底在平台上又走了好几圈。脚踏在木头地板上,发出嘭嘭嘭的轻响,树梢上有松鼠跳来跳去,很是活泼可爱……她望着远处山顶的雪,吸口气,都像是把洁白的雪吸进了身体里。 她看看时间,警觉自己在这里呆的够久了,是该快点回去收拾东西了。进门之前,她抬头往上看了看。上面还有两层。顶层应该是阁楼,窗子呈三角形,外面有弧形的小阳台……她想住在那有着尖尖的玻璃窗的阁楼房间里似乎也很不错。那里的视野一定是特别的。 不过现在也很好。 每一个位置都有它独特的风景。 她正要进门,就看那窗子被推开了,鱼野风从里面探出身子来,趴在阳台栏杆上,拿了毛巾擦头发,朝她挥了挥手。 “你住在那里吗?” “你要不要上来看看?” “怎么上去?” “从这边爬上来好了。”野风指指外墙。 她瞪了野风一眼。野风已经大笑起来,说这房子的设计很古怪,想到我这里来,你得先回到楼下,从另一边楼梯上来。 “那还是算了吧。” “可我这儿的风景很好呢,是你喜欢的。” “你又知道我喜欢了?” “我是你三十年的朋友,怎么会不知道?” “快别逗了……哪儿有三十年!”晨来想到自己的包还丢在地板上、房间都还没进,赶快下楼去了。 房子里安安静静的,越发显得外面的世界鸟语花香、充满诱惑力。她沿着楼梯一路往下走,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脚步是踏着节拍的,那声音就像一首曲子,非常动听……她的背包躺在地上,乖乖地等着她。她拎起来,进了暂时属于她的那间卧室——房间很亮堂,床又宽又大,床头对着宽大的窗子,趴在床上就能看到外面广袤的森林和雪山。只是此时天空的云层变厚了,阳光并不强烈。 “也许真的会下雪啊。”她拿过手机来,眯着眼睛拍了张窗子的照片。 她的拍照技术很不怎么样,可在这里随手一拍,定格的照片就像油画一样色彩斑斓,极富质感。 她坐在床边,看到有消息提示,打开来看是白北川,问她到哪里了。前几天北川来了纽约,本来想跟她见一面再走,没想到她出来旅行了。 晨来发了几张照片过去,说我现在在山里,呆两天就回去。 北川说好,我准备登机了。等你回国我们再见。 一路平安。她说。 北川发了张自拍过来。照片里北川笑微微地看着她,清澈的目光里有一贯的锐利。 她想起北川得知她旅行的目的地时那长久的沉默来。那天她跟北川说那是我必须去一次的地方。 北川说我希望你是去告别的。晨来,你也是时候送他走了。不要每一次尝试往前走,都被他拽回原地。我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说这些话…… 晨来将手机扣在了床上。 阳光虽然弱,晒在身上还是暖的,可心底有一丝丝的冷意,悠悠然升了起来……她握住手心,轻轻捶了捶床,像是积攒了足够的力量,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 她迅速把行李打开,拿出洗漱包来进了浴室。 明珰来敲门,见她还没收拾好,就说自己先下去,“我去外面转转,也到时间吃午饭了。你快点下来啊!” 她答应,匆忙洗好脸,换了件套头毛衣,下楼去。 走到楼梯口,她故意选了靠墙壁这一边。她总觉得那些动物像是随时会活过来似的……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她觉得这段楼梯实在是太长,而走廊竟比来时绕的弯子更多了似的。 来到厅里,空无一人。 空气里还有咖啡香,她沿着味道的痕迹往前走,颇走了一会儿才来到餐厅。她看着空荡荡的餐桌,回头望了眼厨房方向,以为这儿也没人,正要去找,看到罗焰火从外面走进来。 她顿了顿,问:“他们人呢?” “Max 带他们去瀑布那里了,很快回来。”罗焰火说。 晨来点头。 她看他将衬衫连毛衣的袖子一起卷上去,走到水池边洗手,一副准备下厨的样子,犹豫了下,问:“你会做饭吗?” “不会。”罗焰火回答。特别干脆,而且听起来还有点理直气壮。 “那你这是……”晨来看了眼厨房——这个开放式的厨房也特别大。这栋木屋里的一切都大大的。都超出了美式尺寸的 size。美式尺寸的 size 在她看来有时已经很夸张……她很想说不会做饭难道这是要上台表演吗?但她忍住了。事先已经知道这儿不会有厨师,虽然不知道罗焰火的情况,明珰是厨艺为零的,好在厨房里的事她和野风都可以应付,已经准备好做简单的饭菜给大家吃。可是看样子…… “有很多半成品。不过他们刚才说了不想吃披萨意面。”罗焰火说。 晨来走过去,隔了老远,看他站在两个巨大的冰箱前,面对着满坑满谷的半成品食物。 她抬了抬眉,速冻饺子、馄饨和包子都有,品种都分好几个,这选择可太多了…… “你想吃什么?”罗焰火问。 晨来来到他身边站下,看了看,问:“馄饨怎么样?鸡蛋紫菜虾皮什么都齐全。” “我也这么想。”罗焰火说。 “我来帮你。”晨来去水池洗手。 她看了眼罗焰火一气拿出五袋馄饨,估算了下,放回去一袋。就是这点差别,她心里也就有数,所谓做饭这回事,罗焰火说他不会,大概是真的不会——看他拿着刀准备切葱花那架势倒似模似样,很能唬人……她皱了下眉,说:“还是我来吧。” 罗焰火倒没跟她客套,马上把刀递给了她。 晨来接过刀来,手起刀落,“唰唰唰”几下葱花切好,该准备的食材也很快都预备好合适的分量,分到五只大汤碗里……她手上不停,看水已经烧开了,头都没抬地跟罗焰火说“差不多就喊他们回来吧,这个凉了可不好吃”……没听到回声,她皱了下眉,停下来转头看,就见罗焰火站在操作台边,正看着她。 她愣了下,迅速回过脸去,开了灶火,热气扑上来,脸顿时就热了。她没有重复刚才那句话。罗焰火一定是听到了的。她能感觉到他在走近……她要忍一下才没有往旁边撤开。 罗焰火站过来,把手里的围裙拿给她看,问:“需要这个吗?” 晨来点了下头,正要接,罗焰火做了个手势,站到她身后,抖开围裙,手臂绕过来,两下给她系好。 晨来回头看看,围裙漂亮,蝴蝶结也系得漂亮,“谢谢。” “不谢。”罗焰火拿毛巾擦了下手,看着这洁白的围裙,似乎很满意。 晨来听见脚步声,一回头,就见明珰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是野风和 Max。她不由看了眼罗焰火。他站在她身边,并没有刻意挪动地方,神态极坦然,这倒显得她那恨不得马上跳开三尺远的心有些多余……只是那三个人进来一看,几乎一齐笑出来,野风说就知道 Stephen 会抓晨来做壮丁……明珰笑笑,过来问需不需要帮忙。 晨来说不需要的,马上就好。 几个人就在餐台边坐下来,闲聊着等馄饨出锅。聊着聊着,就变成了一起欣赏晨来如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滚汤浇进汤碗里,馄饨捞出来,再浇汤、撒葱花、木耳和芫荽、滴麻油……还没忘了根据每个人不同的口味来调整配方。 “疯子不吃芫荽,明珰不要紫菜,Max 不要麻油……”晨来念着,剩下两碗是她和罗焰火的,什么都要,齐齐全全的。 作者的话 尼卡 03-21 明天恢复上午更新。九点以后。各位晚安。 第四章 今夜有暴风雪 (十二) 尼卡2021-03-22 她满意地看着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碗漂亮的馄饨,微笑。 鱼野风看着她脸上两团红晕,也笑,拿勺柄在她额头上轻敲了一下,说:“辛苦你了,晚饭我来做。开动!” “等等,先来点酒。”明珰拿了酒杯来。Max 不要,说他是在工作时间,而且下午要驾机返回镇上,于是剩下的四个人举了下杯子。 “这房子得过奖吧?”一顿饭吃到尾声,几个人开始聊天,明珰问。 “比较少公开展示。”焰火说。 “是杰作,不该埋没。”明珰道。 罗焰火没出声。 晨来看他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心想这个建筑对他来说肯定是有着特殊意义的。有特殊意义的东西,有人会选择把它捧到大庭广众之下广受赞誉,有人会珍藏在没人知道的地方,独自欣赏……这里对罗焰火来说应该就是后者吧。 她默默转着酒杯。酒在杯子里掀起小小的风浪。 果香一层层蔓延开来,她没喝酒,人似乎就已经有点醉了……面孔越来越热,热得让人心里发慌。她看到一旁的水杯,握了会儿,按在脸上。热度一点儿都没消退,肩膀却又隐隐作痛。 她微微皱了下眉,轻轻揉着肩膀。 他们在聊什么,她一时也没有注意到。过了一会儿再抬眼看时,这儿就只剩下她和罗焰火两个人了。 看她有点惊讶,罗焰火说:“他们去外面拍照了,趁这会儿阳光好。” 晨来看看外面。此时的天气有点奇怪,这边窗子看出去是阴云密布,这边则是阳光明媚……阴晴互现。 “也许要变天。”罗焰火说。 晨来轻轻点了点头。 难怪肩膀又痛。 罗焰火看看,倒没出声,见她要帮忙收拾桌子,摆摆手表示不用。晨来忽然想起自己有邮件等着收,跟罗焰火一说,起身准备回房间。 她走了没多远,就听见外面野风和 Max 大笑。门开着,他们三个就在平台上拍照。明珰拎着相机指挥他们站位……她笑笑,看了一会儿才走开。 野风和 Max 一样是开朗快活的性格。但野风是那种如果有人在,不管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总想令大家都快乐的人。有时候他看起来越快活,反而越令人不安。 她希望此时此刻他是真正轻松愉快的,起码最近这几天都是。 她走到走廊尽头,正要上楼梯,忽然发现下面有两团黑乎乎毛茸茸东西活动了一下,不等她看清,一跃而起,摇着尾巴就跑过来,一前一后将她围住。 她匆忙看了一眼,发现刚才它们趴卧的位置就在大象脚下、狮子旁边,总共三只,跑过来绕着她转圈的是两只看起来年纪较轻的,还有一只呆在原地没动,只是盯着她。 她认出来,这是那天罗焰火牵着的那只老龄犬。 虽然她是不怕狗的,但是被两个体型这么大的狗围住,心里还是有点儿发慌。她站着没动,也没有做出多余的动作,正想着下面要怎么做合适,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她没回头,听见那句“别怕”,知道罗焰火来了,松口气。 两只狗看她身后,照旧围着她,只是停了下,没有继续转圈了。 “Bobby,Belle,sit!”罗焰火发出了口令。 看两只狗虽然不太乐意,还是后退两步乖乖坐了下来,晨来笑了。她抬起手来,看罗焰火站下来,手里拎着牵引绳,皱眉的样子看起来真有点儿吓人……就问他是不是可以摸摸它们的头。 罗焰火顿了顿,点头。 晨来摸摸它们的头。看它们的尾巴不住地摇着,在光滑的地板上摆来摆去像大扫帚一样,她又忍不住笑了。 “我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偷跑过来的。”罗焰火说。“Lassie 是你吗?” 那只大狗里有一只听见这句话,低头趴在了地上。 “它叫 Lassie?”晨来问。 “是。它们的头儿。”罗焰火说着,指了下身后。“Lassie 带它们回去。Come on,Lassie!” “让它们在这里不好吗?”晨来问。她直觉这几只狗是喜欢这里的。两只狗爪子上都沾了泥土,拍的地上都是爪印,但看起来真的好开心。 罗焰火看看她。 她指了指前面这处“小动物园”,“它们应该觉得在这儿挺自在的……我没关系的。它们也很乖。” “珰珰怕狗。”罗焰火说。 晨来想了下,点头。 原来如此。 这时候老狗 Lassie 懒洋洋地从地上爬起来,慢吞吞走开了。罗焰火抬了下手,那两只小狗也跟了上去。 晨来趁它们经过自己身前,摸了摸狗头。 “它们要是打扰到你,跟我说。但一般不会的。”罗焰火说。 “没关系。不会打扰,我也不介意。”晨来说着搓搓手。狗毛柔滑,带一点点香气,许是刚洗过澡……她抬眼看着罗焰火,指指楼上,转身先上楼了。 回到房间里,不一会儿,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是明珰回来了。 脚步声经过她门口时显然慢了下来,她以为明珰要敲门,但那脚步声很快消失了……她不知为何忽然有点惆怅,幸而“嘟嘟嘟……”连续几下新收邮件提醒让她迅速抽离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她扫了眼这些新邮件的题目和来源,深吸了口气,赶快打开了第一封读起来。 她在书桌前足足坐了两个小时没有离开过。直到最后一封待回复的邮件写完,她才抬起头来,揉了揉越发酸痛的肩膀。 她看看窗外,天阴得更厉害了。此时不过下午三点半,室内就暗到不得不亮灯了。 “真的会下雪吗?”她去倒了杯水,坐到窗台上,看着外面黑压压的天空,和与天空亲密接触的墨绿色的山峦。 她把水杯抱在胸前,出了神。 手机在书桌上震动了下,过了一会儿,她才走过去把手机拿了过来。重新坐到窗台上,她打开手机看了下新来的信息。 遇蕤蕤给她发来了晚间聚餐的照片,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 “大家都很想念跟你一起吃火锅的日子。” 她看着镜头里的人,李曦、孙瑛、肖蔚……两年了他们的样子都有细微的变化,但笑容仍旧明亮又亲切。她忍不住跟着笑起来,放大了照片仔细看他们的面容。李曦瘦了很多,孙瑛和肖蔚年长了两岁,倒像是越来越年轻了,据说这三个人最近是约了一起做新近大热的美容项目的……看起来效果不错。遇蕤蕤的面孔占了照片四分之一幅,因为像素很高,连他眼角的笑纹都看得清清楚楚——有人说这里有笑纹,意味着一生情缘不断……这究竟有什么道理呢?大概是因为喜欢笑的人,总是更吸引人的缘故吧。 这古话放在蕤蕤身上是不成立的,但……另一个人的确是,情缘不断。 他问过这样子她担心不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他的笑会让太多的人沉沦,像她一样?担心这样的他,总有一天她会失去? 不,她并不担心。 她说是的,你的确会一生情缘不断,因为你的情缘全是我,而我一生都不会变的。 多么的自信又多么的痴心…… 她的确没说错。 她做到了。 但她常常会后悔曾经说过那样的话。 如果可以,她宁可自己从没有说过…… 她从对话退了出来,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有点冷,身子蜷了一下,扯开毛毯滚进去。柔软的毛毯蹭着下巴,让人觉得安宁。她抱着毛毯,安稳睡了过去。 只是过了不久,她又听到有人叫她,晨来晨来。 她坐起来,房门开着,声音在门外。 她跟着那声音走出门,又听见脚步声,晨来晨来,快点下来……她跟着跑下楼。一脚踏下去,脚下没有力气,她噗的一下摔在地上,抬起头来就看见一个黑黑的象鼻子在她面前晃动,她急忙一个翻身躲过去。四周烟尘四起,她被呛得咳嗽,抬起头来一看,大吃一惊,“非洲草原”竟然就在眼前?远处慢慢行走着的长颈鹿、迁徙的斑马群、趴在枯木上伺机行动的狮子,还有一踏步地动山摇的大象……她揉了下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我这是在做梦吧……”她喃喃地道。“……我明明在阿拉斯加不是吗?” 没有人回应她,只有震耳欲聋的狮吼和马嘶。 她回过头去寻找,可是找不到。 她想大声喊,可出不了声。 她知道是谁在这里,但他并不现身。 该怎么办呢,每一次,每一次他都不现身…… 她想哭,想喊,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晨来?”有人大声喊她,摇晃着她的身子。 晨来睁开眼。 明珰的面孔就在头顶。 因为是倒着看的,看起来有点奇怪。 她又闭了下眼,显得十分疲惫。“是你啊。” 她再睁开眼,坐了起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地上……她发了会儿呆。原来梦里一跤跌落,是真的……她笑起来。 “晨来,你没事吧?”明珰问。晨来眼眶发红,一头的汗,看起来是该哭的,可是竟然是笑,还笑得相当神经质。 晨来摇头。 会有什么事呢……她这样,已经过了这么久。 “我找你借东西……敲门发现你卧室门没关,听见声音不太对就进来了。”明珰说。 晨来点点头。 “你真的没事?”明珰问。 晨来又摇头。 “我的意思是……你没摔坏哪儿吧?”明珰扶了下窗台。 窗台并不高,可摔下来也挺疼的。 “没有。”晨来将缠在身上的毛毯扯了下来,肩膀酸痛,但这不是这一下摔的。“你需要什么?” “你这有抗过敏药吗?”明珰问。 “是你需要?哪里不对?”晨来几乎是立刻就完全清醒了,仔细看着明珰。 果然明珰脸上有红色斑点,眼皮也有点肿。原来刚才她看到她的脸觉得奇怪,并不仅仅是角度的原因。她拉了下明珰的衣领,发现脖子上也有红斑。 “你有过敏史吗?对什么过敏?”晨来追问。 “有。对花粉。”明珰说。 晨来查看她脸上的红斑,摇摇头说:“你这个反应不像是单纯的花粉过敏。你等一下,我叫鱼野风上来。”她说着就找手机。 明珰说:“应该没事吧……等下看看再说。鱼野风一听准让我下山。” 晨来看着她的脸,就这么会儿工夫,明珰下巴上那块红斑又大了。 “不行,不能耽误。”晨来拨通了鱼野风的电话,“疯子,你问一下罗焰……罗先生,这儿有没有简单的医疗设备?”她直觉这么一个设施齐全的建筑,不会没有医疗设施。果然她听见鱼野风马上在那边问,罗焰火回答他说地下室有一间治疗室,可以做基本的检查和简单外科手术。晨来看看明珰,说:“那你在我们这边楼下等等,我带明珰马上下去……明珰看起来像是过敏,但我担心还有更严重的问题。” 她挂断电话,把手机揣在裤兜里,蹬上靴子,也没顾上穿件外套,拉起明珰就走。 明珰不大在意地说你们医生就是习惯草木皆兵。 晨来走在前面,边走边说:“对病人负责是不能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 她一回头,看着明珰脸上连成一片、凸起的红斑,立即做了决定。 “不行,必须马上送你去医院。” 明珰还要说什么,一看晨来的脸色,闭嘴不提了。 晨来来到楼梯转角,就看到鱼野风站在下面,身后是罗焰火。 一看到明珰,野风眉头立即皱起来,拉她到灯下来仔细查看,晨来说不能在这耽搁了必须马上去医院,野风没反对。 “不用去医院吧,这么麻烦。我睡一觉也许就好了。”明珰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变调了。 鱼野风看着她,脸色异常严肃。“Stephen,最近的医院在哪里?我们得先联系医院,说明情况看他们是否收治。这是最节省时间的方式。” “最近的医院就在镇上。他们的医疗资源很棒。我刚打过电话给他们的医疗主任,他们的直升机出去救援还没回来,医生乘车上来需要三个多小时。这个天气状况,他们不能冒险。我让 Max 待命,随时可以起飞……”罗焰火说。 晨来趁他们商量,想起一件事来,让他们别啰嗦快点准备出发,然后一路跑去厨房里,从垃圾桶里把午饭用过的食材包装袋重新扒出来。虽然看起来还是很干净,她又赶忙冲洗了下擦干,拉了个袋子装好。这时候他们几个已经来到厅里了。 “我上去穿件衣服,马上下来。”晨来说着把袋子交给野风。 “你留下吧。我,专业的,还是哥哥。Stephen 你也不用去。”野风说。 “走吧。”罗焰火没打算跟鱼野风争执。他的飞行员夹克就挂在门边的衣架上,这会儿走过去拿了下来。 晨来见状,让明珰在这里等着,自己跑上楼去给她拿了外衣下来。明珰穿好衣服,鱼野风也下来了。 外面天阴沉沉的,一丝风都没有。 “下雪怎么办?”明珰忧心忡忡。 “下不大。”野风乐观地说。 只有罗焰火看了看天气,要出门时停了下脚步,跟晨来说:“你留意天气变化,如果出门不要走远,带上 Lassie。喊它们一声就行。它们在我那里。” “我不出门。”晨来忙说。 她没顾得上穿外衣,鱼野风回头看到,一把将她推了回去,“在这等我们。”他说完将门关好。晨来还是走了出来。她看着他们快步走远。没人回头,都只专心赶路,只有明珰在走进林子里之前回头冲她挥了挥手……她抬手拢在嘴边,大声喊:“明珰,别紧张!” “好的!”明珰说。 晨来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抬头看了看天,赶紧回到屋子里来。 她关好门,有些出神地在门后站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整栋房子就剩她一个人了……她搓了搓手,走到厨房里,接了杯水喝。 睡了浑浑噩噩的一觉,醒过来又忙了半天,她真的渴坏了。 靠在餐台边,她一杯接一杯喝水,喝到第三杯才缓过来一点。屋子里太安静了……她看到台子上放了一溜儿遥控器,找到电视机那个,按开。她喝着水,看了眼画面,是篮球比赛,但看场上队员的运动衣,是好久以前的了。 她并没有仔细看赛况,只是站在那里,无意识地盯着屏幕。那一个个晃动的人影、解说那激动的语气,瞬间仿佛就把她带到了赛场……忽然,屏幕下方出现了一个大脑袋。 过一会儿,又一颗大脑袋出现了,叠在另一颗上头……然后,又来一只。三只狗排成排,蹲在那里看着她。 她正在想它们是怎么突然出现的,看了眼电视机里播的篮球比赛,明白过来。这是它们主人在这里时常常做的事吧……听见熟悉的声音,它们就来了。 看它们趴在地上不动,她蹲下来挨个儿摸摸狗头,看了下表,估计这时候他们差不多该到达医院了,决定晚一点再问……每只狗脖子上都挂着名牌,她拿起来看看。Bobby,Belle,Lassie……Belle 忽然抬起头来,随即晨来就听到一声脆响,像是树枝折断的声音。 她听到呜呜风声,站起来,走到窗边去看看,发现外面起了风,风刮得树冠慢慢摇摆,雪片细细碎碎随着风飘……屋内光线透出窗子能照亮的范围内,已经白茫茫一片……哈出的水汽贴在玻璃上,有一层薄薄的雾,她伸手过去擦了擦。窗子都是双层玻璃的,保温效果很好,隔音效果也不错……她想到这么大的风雪,不知道屋子里的门窗是否都关好了,正准备去查看,就见手机亮了起来。她以为是野风的来电,赶忙接了起来,问:“疯子你们到了吗?情况怎么样?” “是我。”罗焰火声音低沉。 第四章 今夜有暴风雪 (十三) 尼卡2021-03-23 “哦。”晨来答应。“对不起。” “没事。我们刚到。野风陪珰珰进去了。我跟他要了号码。”他说。 “好。路上顺利吗?”她看着外面肆虐的风雪。 “顺利。”他说。 晨来松了口气。山上的风雪这么大,不知道山下如何……天气情况突然恶化成这样,她很担心。“那……” “你听我说,天气再坏下去,我们可能回不去,你自己在山上要小心。”罗焰火说。 “好。”晨来答应。 “保持手机畅通。要是没有了信号,楼上书房里有卫星电话。客厅电视机下面,有一摞资料,你先翻翻看,是怎么应对突发情况的。你可以看看新闻,还有注意下网络消息。” “好的。”晨来看了眼电视机,摸到遥控器,换台。 “天气有异常,门窗会自动关闭,你不用担心。你可以在室内自由活动,但别乱走动,万一安保系统把你当成入侵者,会有点麻烦。”罗焰火又说。 “明白。” “Lassie 它们是不是在你身边?” “对。”晨来回头看了一下。“它们都还好。” “它们几个受过野外救援训练。这种天气它们不怎么害怕。楼上有自动喂食器,到时间它们会自己找东西吃,你不用特别分心照顾它们。要是你不介意,就让它们在你身边。” “好……完全不介意。”晨来一声声应着。“你们是不是……” “能回去一定会回去的。”他说。 “这个天气,我觉得还是安全第一。” “只要不继续恶化就还好。随时打给我。”罗焰火说到这,停了停。“不要怕。” “我不怕的。”晨来干脆地说。“保持联系。” “好。再见。”罗焰火将电话挂断了。 晨来将手机放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台面。 这么说,今晚她八成得独自在这间木屋里过夜了? 她看看静静趴在地上的狗子们。 还好有它们…… 外面风声呼啸,越来越响,她站在那里看了会儿新闻,关掉了电视机,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啤酒出来,去客厅里找罗焰火说的资料。 她把啤酒放在桌子上,朝电视机看了一眼。这尺寸,要是看球赛一定很过瘾……她这么想着,走到电视机前,立即发现了放在台子上的那摞资料。最上面的一页是木屋的平面图,上面清楚地标出了安全通道和求生路线。她仔细看了看,记在心里。看到应急用品放置位置的标记,在周围看了看,很容易就找到了,便没再往下翻,将资料放回原处。电视机后的墙壁由几条完整的树干拼接而成。树干上挖出的方形孔洞里,整齐地摆着一张张碟片。她扫了一眼,有不少老电影,还有一些经典的比赛录像。仔细一看,也就知道这家的主人是哪支队的球迷了……她慢慢地移动着步子,从这头走到那头,站下来,看到台子上摆了几个相框,弯下身去看。 照片有单人也有合影。她一眼就认出来,单人照都是闵岳的。确切地说是年轻时的闵岳。有一张照片里,闵岳穿着雪白的毛衣,一头大波浪长发几乎齐了腰,眉黑发乌,唇红齿白,一眼看去,几乎会错认成是那一时期的港星,美艳夺目,英姿飒爽……旁边紧邻的相框里,是她怀抱一个幼儿。幼儿眉目如画,与她酷似。要是没猜错的话,这幼儿就是罗焰火了……照片里,母子俩都笑得很开怀。再往下看,全是合影。很明显有的是家族合照,人多一些,有的是朋友合影,三五成群。这一组照片看下来,差不多三十年的时光也就过去了……母亲在渐渐变得成熟起来,幼儿逐渐长大,由童年至少年至青年。不变的是母子二人脸上那始终如一的明朗笑容……晨来看着最后一张合影出了神。 成年后的罗焰火,没有幼儿时期那么像他母亲了。只看他如今的样子,也想不到他曾经是那么爱笑。 她轻轻叹口气。 旁边不远处是壁炉。她在这儿多站了一会儿,半边身子都热起来。她看看炉火,去加了几根木头,回来开了电视机。 电视新闻节目里继续直播本地暴风雪带来的影响,屏幕下方滚动的也都是相关讯息……暴风雪还在升级。手机响,她拿过来看消息,来自一个陌生号码,是罗焰火发的。 “储藏室里食物和水准备得很充足。如果出现意外情况断电,备用发电机会启动的。万一备用发电机启动不起来,不要紧张,到地下室暂避。”大概他觉得刚刚在电话里说得还不够清楚,又发来了图片,做了补充说明。那行文和语气,细致得恨不得手把手指点她怎么才能在暴风雪中来一场荒野求生。 晨来看了眼墙上那些碟片,犹豫了下,问:“我可不可以找部电影看?我看架子上有些老电影。” “可以。”罗焰火回复。 “你们都还好吗?明珰怎么样了?” “都还好。她看着情况是更严重了。不过很快结果就出来了,你不要担心。”罗焰火说。 晨来正准备回复,鱼野风的信息跳了出来。她一看,发了明珰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明珰换了病服,整个人都发红了,但对着镜头比了个“V”……她又是担心又是想笑,要打电话给鱼野风,可是信号很弱,于是放弃了。 鱼野风的信息发过来,说:“早知道天气是这样的,真不该拦着你上飞机。” “要有人留下来啊,还有三只狗狗呢。你照顾好明珰就行。我被困仨月都有吃的。这儿储备可算得上是顶级了,我都可以独享了。”晨来开着玩笑。信号不好,这条信息发了好几次都失败。 她皱皱眉,转过头去看向窗外——不住地有被吹断的树枝打到窗子上,因为隔音很好,那原本应该很响的声音变成了“噗噗”的没有什么力道的动静……新闻里说这暴风雪突如其来,持续的时间不可预测,不过气象专家说至少会在未来 24 小时之内造成很大的影响……她除了担心在医院里的明珰的情况,其他的倒并不觉得什么。 甚至也并不害怕。 如果这暴风雪再继续升级下去,将她携裹而去,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她看着窗子发了呆,手突然被凉凉的湿乎乎的东西碰了一下。她抬抬手,再放下来,就搁在了一个温暖的毛茸茸的大脑袋上。 “Bobby 和 Belle 呀。”晨来叫它们的名字。过来亲近她的是这两只年轻的纽芬兰。Lassie 则趴到壁炉边的垫子上去了。晨来看看那垫子的大小和形状,也就知道那必然是 Lassie 习惯的位置。 她笑笑,起身去找电影看。碟片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一个个格子,她摸不准排列的规律,想找一部自己感兴趣的电影还真有点儿困难……她忽然发现最下面一格的碟片摆得有点不太整齐。这可不像罗焰火的风格。她抬手往里推了推,让碟片归位。细一看,这一格大部分都是九十年代的港片,还有些看起来像是资料的碟片……她看了会儿,把最外面的一个盒子抽了出来。 碟片拿出来,她觉得有点不对,但也没多想,或者是原碟丢失了,重新刻录的也说不定。她将碟片放进机器里,等画面出现,立即发现这的确不是原碟。 这根本不是电影,而是家庭影像。 画面里出现的是闵岳和一个漂亮活泼的女孩子,正附身在画案边,拿着放大镜看画案上展开的那幅画,头碰头说着什么……女孩子抬头看了镜头方向,带着手套的手晃了晃,说哥哥你过来看嘛。 镜头略微抖动了一下,罗焰火在笑着说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老赵的画么,又不是没看过。 女孩子笑着说这是三伯母刚得的,正在兴头上,你别扫兴…… 晨来握着遥控器,急忙按暂停键。 突然的,眼前一片漆黑。 四周只剩发黄的光晕,那是壁炉火光。 她立即意识到,这是断电了。 她确定了下三只狗的位置。它们比她还要处变不惊,卧在地板上,姿势都没有变……过了几分钟,灯重新亮起来。但比先前的亮度低了些,也许是启动了节电模式。她去找了遥控器,把灯都关掉。外面的风声似乎小了些,但雪仍然很大……她去柜子里取了个应急包过来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坐进沙发里。手机的信号时断时续,已经有很久没有收到信息。 她握着手机,发了会儿呆,慢慢闭上眼睛。 炉火烧得很旺,烤到火的身前灼热,背后却觉得冷……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响动,是狗爪踏在木地板上那沙沙声。她睁眼一看座钟,竟已经深夜。 壁炉里的火几乎熄灭了,只有微微的红光。难怪她越睡越觉得冷……她吸了下鼻子,正要试着把火拨旺,就见 Bobby 往大门口跑去。 “Bobby 你去哪?”她拿起一根木头来,见 Belle 随后也跟了过去,接着是 Lassie。三只狗排好了队似的往大门方向跑,这有点不寻常。她把那根木头拿在手里,跟着过去。 她心砰砰跳得很剧烈,而且越来越剧烈。 这暴风雪的天气,按理说是不必担心会有什么人闯入的,可是……Bobby 忽然立了起来,扒在门上,对外面吠了两声,又转过头来冲她吠叫。 呼啸的风声里,这震耳欲聋的犬吠格外令人震撼。 她走到门边,从一侧的窗子里往外看。外面漆黑一片,除了深深浅浅的黑影,什么都看不到。但 Bobby 显得非常烦躁,不住地围着她转,吠叫着。 门前的积雪至少已经有两英尺厚,平台下的石阶都被埋了大半,Bobby 这样体量的狗,也只露个狗头在外面吧,根本寸步难行。罗焰火说 Bobby 它们受过救援训练的……难道是外面有什么人陷入危险了吗? 她查看了下门边的手动开关,门口的灯不知道是否损坏,但可以试着打开照亮,以便查看外头的情况。她正要按键,忽然看到屏幕亮了起来,红色的灯不住地闪动,那醒目的“Alarm”表示有人入侵……她额头上沁出一层汗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 她靠近屏幕仔细看,就见一团光出现在密林边缘,开始向这边缓慢移动。 有人来了。 雪非常深,风非常大,那个人移动起来很困难…… 她嘴巴有点发干,忽然意识到为什么 Bobby 它们这么着急。 她咬了下牙,跑到窗边去,似乎那里看得更清楚。 那团光不动了。 她心一紧,手忙脚乱的把衣架上挂着的风雪服套在身上,果断消除了警报,把帽子拉下来,套上手套,深吸了口气,打开了门。风携裹着雪冲进了屋内,三只狗从她身边闪电般地冲了出去。她抄了只雪铲走出去,艰难地将门口的雪往两边推着,跟在狗狗们辟出来的路上往前走。 她拿了雪铲尽力将雪往一旁赶,没有留意脚下,突然间一脚踏空,整个人就栽进了雪里,塌下来的雪盖住了她脸。冰凉的雪盖在脸上,捂住了她的口鼻和眼睛,她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不过也只有那么一会儿而已,她知道自己不能这个时候躺在这里不动。如果此时此刻只有她一个人,是怎样都没关系的。 她握住那只铲子,撑在地上借力爬起来,单膝跪地,看着前方。她看见 Bobby 它们已经冲到了那人身边,围着他疯狂地跳着,接着,那团光终于开始慢慢地向她移动……其中有一团快速跳动的黑影似乎是听到命令,回头往她这边冲过来——是 Lassie。 Lassie 跑过来,用头拱她、用身体给她支撑,她拍拍它的头,站了起来。风太大了,吹得她身子不住摇晃。 “不要往前走!回去!”那人冲她大声喊。 她没回去,而是朝着他慢慢走过去。手里的雪铲其实也没有什么用,但拿在手里推一推雪,似乎也是条生路。 风雪真的很大,她从没想到自己要站在野外承受这么大的风雪。也许她是有一点点胆量的,但这个独自穿过几乎齐腰的雪地走向她的男人,更加勇敢……她手扶着雪铲,看着终于走到她面前、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暴露在外的罗焰火。他带来的这团光,将两个人笼罩住。风镜后的他眼睛很亮,直直地看着她,仿佛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23 第四章 今夜有暴风雪 (十四) 尼卡2021-03-24 晨来喉咙里像被堵了一下。她手握着雪铲,突然恨不得这就挥出去将眼前这个人铲得不见踪影,手抬到半截,原本就不剩多少的力气又消失了大半。 罗焰火似是看出了她的意图。他迈步往前,拿了雪铲过来交到另一只手上,空出来的这只手,在半空中停了停,仍伸过来,将她环进怀里。这是个很有力量的拥抱,晨来觉得自己像被棉被突然包裹住似的。大风乱吹,雪粒子扑到脸上,像钢针刺面,此时全被他挡住了……然而就这片刻的工夫,那密集细碎的痛感一消失,她反倒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觉得疼。眼周像被什么在挤压,疼得尤其厉害。 罗焰火使劲儿拍了拍晨来的后背,放开手,拉过她的手臂,带着她往前走。 晨来努力跟上他的步子。因为是顺风,回去的路没有那么难了。但也许是因为身边这个人,把他的力气分给了她……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她的手臂。一路在雪地里跋涉着,几次摔倒,相互搀扶着起身……他们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精疲力尽。 好容易进了门,罗焰火费劲地关好门,回过身来。两人站在门厅里,四目相对。 罗焰火将手套摘下,把风镜推到了头顶,解开搭扣,将头盔整个揭下来,扔在地上。他喘息不定,胸口剧烈起伏,汗水也顺着额头在往下滚……三只狗不住地往罗焰火身上扑来,扑得他身体不住地摇晃。 “Sit。”他终于吐出一个词来。 晨来比它们坐得更快。好像刚刚那句“sit”也是跟她说的。 坚持了一个来回,她终于泄了劲儿。门厅里堆积了好些雪,被他们踩得凌乱不堪,正在融化……她也顾不得了。她抹了把脸上的汗,想脱掉身上的风雪服,手臂已经酸痛到抬不起来了。 她干脆躺倒在地。 离她最近的 Lassie 低下头照着她脸上舔了两下,她晃了晃脸,“我还活着,Lassie。” Lassie 坐了回去,晨来也爬起来,看了一眼站在那里像个沉默的影子的罗焰火。她这才看清他身上的装备。看上去,他的身型有平时的两倍大……即便如此,她仍然觉得,“太冒险了。” 她声音很低,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手套,头盔,背包,手杖、外衣……一样样东西被丢到地上,头盔上的灯还亮着,晃了下她的眼,随即被拿开了。她揉了下眼,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动了动,示意她握住。 手心手背都是汗水,像刚刚洗过一样。 她握住了这只手。罗焰火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我已经习惯了。”他说。 晨来看着他黑沉沉的眸子,那坚定而沉着的光,让她的心沉了下去。 “别觉得这世上就你一个人是不怕死的。” 晨来心里一震,再看他,他已经转身去开了柜子找东西。 他浑身都湿淋淋的,不过她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全身酸软,从头到脚都在往外渗水……她没出声。罗焰火的语气并不好,但听起来并无恶意。 罗焰火站回她面前,抖开一条毛巾递给她,“上去换一下衣服,不然等下会很冷。病比死可怕多了,蒲医生。” 这句话里竟有些戏谑的味道,只是晨来笑不出。 “但你刚才确实不应该出去。”他说。 她回头看他。 他弯腰将外衣和手套都捡起来,转身走开,招了招手,把狗带上楼去了。 晨来轻轻哼了一声。 浑身黏腻湿冷的滋味很不好受,的确应该快点上去换一下衣服。 但她站在原地没有动。罗焰火走得很快,像个在暗夜中飘忽前行的幽灵,但身形轮廓却似乎随着他走远越来越清晰……看着他的背影,她忽然想起那个雪地里的拥抱。 她急忙转开眼,抬起酸痛的腿脚回房去。 这过程比她预计的要困难。腿酸得打颤。上楼梯不得不走一段歇一段,简直是爬回了房间,别说去洗澡,根本连动都不想动了。趴在床尾歇了好一会儿,身上越来越冷,知道自己不能不动了,才又挪进浴室。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极大的考验,她像零件生锈的机器一样,每动一下,都延时三秒,每一个动作,也都要分好几步才能完成……擦洗过换了干松的衣服,整个人都清爽起来,她看了下表,已经十一点了。 此时手机不在身边,不过这会儿她也没有一定要用那个东西的意思。 她看了看外面,树枝扫着玻璃,那幅度和节奏,看起来风小了些,只是雪还在继续下,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不知道罗焰火此时怎样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下楼去看看。 这时候,木门“啪啪啪”响了三声。 晨来以为自己听错,紧接着又是三声。 她赶忙去开门,经过穿衣镜前,看了眼自己身上——随手换的毛衫长裤,虽然不够利落但也算得体……她一把拉开门,习惯性抬头仰望,却扑了个空。腿上被打了一下,她低头一看,Bobby 蹲在门口,张大嘴巴看着她,像在笑。它身边的地上放着一只式样古旧的托盘,放了三明治和牛奶。 晨来摸着 Bobby 的头,左右看看,走廊里空无一人,也没有脚步声……她把牛奶拿起来,还是热的,也许刚放下不久。 Bobby 没经她允许就只在门边呆着。她看着,忽然有点心疼,蹲下身靠在它身上,抱抱,然后说:“今晚谢谢你。” Bobby 舔了一下她的脸。她笑着,几口吃掉三明治,喝光牛奶,端了托盘下楼去。 她得去看看罗焰火的情况。 下楼比刚刚上楼还令她痛苦,不过还好终于是走了下来。Bobby 始终慢慢地跟在她身边,不时停下来等她。待她来到客厅,Bobby 摇摇尾巴,跑开了。 楼下一切都已经恢复了原状,地面干净,不但不见了雪水,连人和狗踩出来的一团团印渍也没了踪影。 她忽然想起那天早上在野风家里,像是遇见鬼一样的“干净”……只是这一回,她完全可以确定这是罗焰火干的。 她瞥见壁炉边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简易帐篷,轻轻咦了一声。Bobby 的脑袋从帐篷里钻出来。 她莞尔。看这样子,今晚罗焰火是打算在这里安营扎寨了……她找到自己的手机,果然没电了。 餐厅方向有灯光,她停了停,往那边走去。她走得很慢,来到餐厅时,身上又出了很多汗。 他背对这边,手扶着台面,在等咖啡做好。 四周全是咖啡香,让人觉得特别温暖。 晨来吸了口气,想弄出点动静来好提醒他一下,这样就免了她开口叫他……其实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不管是罗先生还是罗焰火,这个时候仿佛都不太合适,“Stephen”显然也太亲近……她还没行动,就听他问:“喝咖啡吗?” “嗯。”她答应。 他仍背对着她,又取了一个杯子,并排放好,几秒钟后,咖啡流进了杯子,香气更加浓郁。 晨来与他隔的很远,看着他被灰色羊绒衫包裹的上半身,宽肩、窄腰、肌肉纠结的臂膀……无论是体型还是比例都是上佳的……要是说完美有点太夸张的话。 她移开了目光。 咖啡机的嗡嗡响声停了下来,他问:“加点什么?” “不。”她说。 他将两杯咖啡端了过来,放在台子上。 她等了片刻,选了左边这个黄色的马克杯。 他没看她,“珰珰需要转到山下另一家医院。野风留在医院陪她。” “很严重吗?”晨来问。 “不。野风给你发了详细信息说病情的,你没回。医院容纳不了那么多病人……山路上出了几起车祸,还有被困等待救援的人。轻症可以转院的就安排转移了。”他说。 “Max 呢?”晨来又问。有野风陪着明珰,当然是可以放心的。 “没事。更恶劣的天气他也飞过,是很有经验的飞行员。刚才我们先去下个山口接了 Lewis 一家。在这放下我,他们飞回去。我让他在山下机场休息兼待命。可能还有很多人需要帮助。Max 经常参与救援的。”他静静地说着,啜了口咖啡。 晨来慢慢点了点头。 她忽然发现他的左手腕子似乎有点不灵活,“你受伤了吗?” 他抬起头来看她。她指了指他的手腕。 “下午在医院帮忙抬伤员的时候撞了一下。”他淡淡地说。 “我看看好吗?”晨来问。 罗焰火晃动了下手腕,说:“没事的。” 晨来绕过餐台,走到他身边去。伤处是在左手腕。看起来是不严重,只有一片皮肤发红,没有外伤。她捏着他手腕、手掌,一分分移动,好一会儿,说:“小心点,不要用力。” 她放开手,意识到自己站得离他太近了,稍稍退开些。 他看了她一眼,“好。谢谢。” 晨来轻声说:“有件事,得跟你道歉。” 罗焰火啜口咖啡,看她。 “我找电影看,但不小心看到了你的家庭影像。我不是故意的。就算没有突然停电,我也不会继续看下去的。”她说。 他一时没出声,眉尖轻轻动了动。 她轻声问:“那天你说,那幅画对你来说很重要,是因为……” 罗焰火的脸色看起来阴晴不定的,只消片刻,晨来就明白过来,不是他的脸色有点不对,而是又断电了……四周漆黑一片。她眼睛还在适应黑暗,心却陡得提了起来。 她的手被握住了。 作者的话 尼卡 03-24 晚上加一更。八点以后。 第四章 今夜有暴风雪 (十五) 尼卡2021-03-24 晨来觉得自己应该马上把手抽回来。此时罗焰火距离她是如此的近,以至于他的气息像无处不在,能把她整个人都网在里面……她于黑暗中轻轻闭了下眼,再睁开眼,已经适应了些。罗焰火没松手,也没动。他就坐在距离她只有几尺远的地方,仍然像个黑色的影子。 “我们最好不要继续这个话题。”他终于开口。 “为什么?” “再继续下去,我怕你会把我冒险回来的用意,解读成怕你出了事,我就再也找不到那幅画的下落。” “不是吗?”晨来盯着面前这个黑色的影子。 那个黑色的影子在笑。 “你这么想也不是不可以。”他说。 晨来不出声。 他的手心温暖而柔软,和他的语气截然相反。 “我已经告诉过你……” “我知道。”他打断了她的话。“我也说了,只要我想要的,一定会得到。” 晨来盯着他的眼睛。 他是在笑,但她完全感觉不到他有一丝一毫的愉快……甚至因为这笑,反而生出寒意来。 “有些负担你不必背的。”罗焰火说。 几乎是同时,他松开了手。 晨来怔了下,下意识反手握住他的手,黑暗中辨不明方位,手就扑了个空。 “我去地下室看看发电机是怎么回事,先送你回房间。”他身高臂长,稍一活动,已经离她远去。 晨来看他拿手机打开手电筒,一束光亮起来,映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有种令人胆寒的苍白。 她坐在那里,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她四下里看了看,轻声说:“你要是打算去修发电机的话,我倒觉得,不如等天亮再说。壁炉有火,有帐篷,有睡袋,足够取暖……” 罗焰火皱了下眉。 “你不是打算今晚在客厅睡帐篷吗?”她问。 “对。” “我也去支一个帐篷好了。”她的语气轻松了些。“我自己来。应急物品都放在哪里,我知道的。” 这会儿工夫,罗焰火已经从柜子里拿了蜡烛出来点上。晨来说完了,他隔着烛光看着她,似乎在判断可行性。最终他还是点了下头,说:“我帮你支。你的东西呢?要不要拿下来。” “不要。平常我睡前就是看文献,今儿这天气,我可不要看。我只要酒和坚果陪我。”她说。 然后,见罗焰火做了个“你随意”的手势,果然去挑了自己喜欢的酒和坚果,看了看罗焰火,多拿了一个杯子放在了篮子里。 她收拾食物的工夫,罗焰火已经走了出去。 她站在餐台边等了一会儿,连烛台一起拿起来,往客厅走去。 见厅里亮起来一盏应急灯,她把蜡烛放下,吹灭了。 那袅袅的烟气有点呛人,她咳嗽了一声,罗焰火扶了下刚刚支好的这个小帐篷,看了她。 她拧开一瓶啤酒递过去,他接了取了个玻璃杯倒出来喝。她看到,像是故意的,拿了酒瓶便喝了两口,弯身进帐篷看了看,里面睡袋都铺好了,很整洁舒适。她在里面打了个两个滚儿,爬出来看了罗焰火,说:“谢谢你呀。” 罗焰火在摇椅上坐了,举举杯,没出声。 晨来挪到壁炉前,在地毯上坐了下来。罗焰火从摇椅上拿了那条羊毛毯子来扔给她。她甩开来,披在身上。 两个帐篷和壁炉的距离看起来是相等的。 三只狗都趴在壁炉边,懒洋洋睡着觉。晨来在地垫上坐下来,喝着酒,看看它们,忽然发现它们反而距离她更近些……她想起罗焰火说过,小动物都不喜欢他。看这样子,有时或许是他成心不亲近它们。 这应该不是错觉。不管是 Lassie 还是 Bobby、Belle,除了罗焰火给出明确的信号,它们总是跟他保持适当的距离。但其实,起码两只幼犬,还是非常渴望他的注意力的。 “你为什么不跟它们亲近?它们不是你的狗吗?难道养它们,就只为了让它们工作?”晨来问。 罗焰火看看狗子们,慢慢地说:“它们其实不能算我的狗。” 晨来抬眼看他。 “Lassie 是我母亲的爱犬。Bobby 和 Belle,是 Lassie 自己选的伴儿。”罗焰火说。 晨来的手在抚摸着 Belle 的背毛,这时停了下来。 “每年这个季节,我都带 Lassie 到这里来住几天。不然她在纽约家里会非常焦躁。”罗焰火把剩下的半杯啤酒都喝了,手里拿着空杯子,慢慢转着。“我没想到,狗和人的记忆一样长久。它们真的会记住跟主人一起度过的特别的日子。” “对不起。”晨来轻声说。 罗焰火看了她一眼,说:“你没说错什么。” 晨来不出声了,默默喝了两大口酒。 罗焰火将酒杯放在一边,“我上去打几个电话。你要不要跟谁通话?” 晨来摇头。 “我会给野风打,要带什么话吗?” “就说我在这儿很安全,让他照顾好明珰和自己,别担心。”晨来说。 罗焰火走开了。 她坐了一会儿,喝光手里的啤酒,转身从篮子里拿出那瓶红酒来,倒了半杯。她抓过正在充电的手机来看看,没有信号,也没有网络,拿在手里像块砖头一样。她翻着这大半天来收到的信息,一口接一口喝着红酒……身上有点冷,炉火烤不到的位置,又有点凉,只是脸是滚烫的。她裹紧那条羊毛毯,喝光杯里的酒,还想再喝时,意识到自己要控制一下了。 红酒不知不觉被她喝了三分之一,再喝下去,恐怕要醉。 她扔了酒杯,准备回帐篷里睡觉。看着 Bobby 和 Belle 挨在一起的样子,忍不住整个人趴过去,挤在它们俩中间躺下来。它们毛茸茸的身体非常暖和,这让她觉得舒服。原本酸软无力的四肢,这会儿也想因为暖起来,轻飘飘的,像在云端。她忍不住呵呵笑起来……她也知道自己这会儿恐怕是有六七分醉了,幸好及时扔掉了酒杯,不然……她仰望着屋顶。 罗焰火的面孔出现在她视野中,似乎是在确认她是不是还清醒,蹲下身,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晨来的目光定住,看着他的脸。 她忽然坐了起来,罗焰火的面孔近在眼前。被炉火映亮的脸看起来有了些温度……她抬起手来,轻轻放在了他面颊上。跟想象中一样,的确是有温度的了……她反手轻轻蹭了下他的下巴。胡茬坚硬,这一蹭,像火苗燎了手背。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细小动作,两人的呼吸都有片刻的停滞。片刻而已,他伸手过来扶住了她颈子。他的手很大,这她知道,但她不知道的是,当他的手扶在她的颈子上,几乎完全包裹住的时候,会给她带来惊慌、刺痛甚至恐惧……然而同时竟也让她心底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快感。 他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低头亲在了她柔润的唇上……他将她抱起来,放到沙发上。亲吻在逐渐加深,身体的热度不断地上升,她的脸滚烫,他也是……隔着毛衣,他轻轻揉着她的身子。那纤细而有力量的身子,在他的手掌下渐渐由僵硬而放松下来、柔软下来…… 晨来闭着眼睛,咬住了嘴唇。 他的手沿着她的颈子、锁骨、胸……一路向下,扶在她的腰上。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以为自己的腰要被他揉断了……毛衣下沿卷了起来,曝露在空气中的一截皮肤感觉到了凉意,但他的亲吻印在那里,又像是被火苗舔了一下。 晨来咬紧了牙。 身体上的痛感突然清晰起来,越来越疼……她以为她能忍住,但每一寸皮肤、每一节骨头都疼起来的时候,那排山倒海的力量让她终于开始颤抖。 他觉察到她的异常,停了下来。只一会儿,他扶住她的脸,低声问:“不行吗?” 只有短短的三个字,像利刃似的,刺到了她身体最柔软的地方,疼痛再也难以忍耐。 “对不起,我不行。”她攥住手,已经不知道攥住的是什么。 只觉得身上没有一处不再疼……是的,这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然而不行就是不行。不管是清醒,还是迷醉。 他的动作完全停了下来,然而她还是觉得自己身体像是被刺穿了。暴风雪在肆虐,只是这一次,不是在外面,而是在她体内。 他轻轻将她的毛衣拉下来,将她搂在怀里,好一会儿,动都不动。 他的身体很暖,有她贪恋的温度。 她知道,但是……她转过脸去看着他,看他在微光中平静的脸,“对不起。不是因为你才不行。是……对不起。” 他似乎是犹豫了下,在她额头上印了一个吻。 很轻,很轻的。 “别道歉。我想我明白。”他拉过羊毛毯,给她盖在身上。“忘了吧。” 他坐了起来,背对着她,过一会儿才起身走开。 晨来听到脚步声,并没有走远。 她像僵住了一样,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此时并不觉得冷,疼痛也在慢慢减弱……她终于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她闻到淡淡的烟气,想回头找一下他所在的位置,但没有动。 悄无声息的,她起身走进了自己的帐篷。 钻进睡袋里,像是进了一个极温暖安全的所在。她已经筋疲力尽,缩了下身子,沉沉睡去…… 罗焰火站在窗前,回头看了一眼。 屋子里除了木材燃烧时那偶尔传出的“哔哔啵啵”的声响,一点声息也无。Lassie 已经十二岁了,像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平常的鼾声尤其扰人,然而此时竟也静悄悄的。 外面风小了些,雪还在继续下。 今夜的天空黑沉沉的,看不到极光。 一支雪茄抽完,他走回壁炉边。 她的帐篷里静悄悄的,也许已经睡着了。而 Lassie 恰好在此时睁开眼,看了他。 他伸手过去,轻轻摸了摸它的头。 他也不知道狗是怎么判断季节和怎么感受日夜的,但是 Lassie 非常明显地表现出来了它对此是有非常清晰且顽固的记忆和感知的。 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浅浅地舒了口气,往壁炉里添了几根柴火。 天总会亮的,可在此之前,必须熬过漫漫长夜,积攒起足够的温暖。 作者的话 尼卡 03-25 大家晚安。 第五章 在春日光阴里 (一) 尼卡2021-03-25 这一晚,晨来又是连梦都没有做,睡得格外踏实。 醒过来已经十点钟,卧室里仍然阴沉沉的。她转头看了看窗子——昨晚睡前忘记把窗帘关上,此时几扇窗外都被窗台上的积雪挡住了大半,朝向的不同积雪厚度也不同。她爬起来,跑到南向窗子前,翘脚往外看了看……这已经是他们被困在这里的第三天。夜里雪停了,这会儿风也停了。 屋子里很暖和。 前天罗焰火在地下室里捣鼓了大半天,终于让发电机启动了。 他没有让她下去帮忙,于是她负责做了两顿饭。虽然只是简单地将半成品做熟,她也很认真地做了。 罗焰火吃得不算多,也许是不怎么对胃口,但也没有露出不开心的样子来。 这让她觉得心里舒服了些……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像平白生出来的一颗暗疮,虽然极力想忽略它的存在,可仍不时碰到,就要疼一下。但罗焰火像是并不在意,对她的态度也没有什么改变,反而看起来,像是好相处些了似的。 她极度懊悔自己喝酒过量,发誓在这里的时候不再碰一滴酒……不,起码今年内,她都不碰酒了。 这段时间,她真的把借酒生事的配额都用光了,甚至还超标了。 虽然她并不在乎罗焰火怎么看自己,却也不能不在乎自己的状态。这样下去,她也许有一天会变成父亲的样子。 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意变成父亲的样子。为此做了多少努力,只有她自己知道…… 晨来听见门被拍响,忙跑过去开门。 不用看也知道准是 Bobby 来了。 “早啊 Bobby!”晨来把门打开,就去洗脸了。 已经这个时间,她得早点下去准备做午饭。 这两天不下去做饭吃饭的时候,她都窝在这间屋子里忙自己的事。为了不让自己有空胡思乱想,她开始修改论文。没想到被迫身处孤岛,去除了杂念之后,效率奇高,竟把两篇待投稿的论文都修改好了。罗焰火也里里外外地忙,不知在干嘛,像是巡视战场的将军一样,随时出现在木屋的任何一个角落。不过他们两人很有默契地分派好了做饭的次序——这顿饭你来做我洗碗、下一顿就换过来……而且到了用餐时,都让 Bobby 去做信使。以至于她每次看到 Bobby 摇着尾巴来到面前,就以为到了吃饭或者下午茶的时间……后来才发觉 Bobby 这个聪明的家伙,知道自己每次做信使都会吃到松子或者肉干,有事儿没事儿就跑来跑去两边讨好。 “贪吃鬼 Bobby。”晨来念着。 Bobby 来到她这里已经完全自由自在,总是进门就在她床脚边卧倒,找个最舒服的位置陪着她。但也陪不了多久,最多睡半小时就要挪一下地方。它跟 Belle 长得很像,偶尔 Belle 过来,她就会弄错。 但是 Bobby 没有进来,外面也没有声响。 晨来浸湿了脸才觉得不对劲儿,跑出来一看,果然罗焰火站在走廊上,不过是背对着门口。 她轻轻“啊”了一声,“找我有事吗?” 罗焰火回过头来。她擦着脸上的水,询问的眼神看着他。这还是他第一次来敲她的门。他脸上有汗,腮上还溅了两三个泥点子,虽然从神情上看不出什么异常来,但她直觉是有事。 “Belle 的脚受伤了,你能不能帮忙看一下?”罗焰火问。 晨来点头,毛巾就搭在颈上,将头发随便绕了两圈在头顶抓成个丸子,跟着罗焰火下楼去。 罗焰火走到楼梯口时,说:“你隔壁房间里有些衣服还有日常用品。需要什么就进去找。” “好。”晨来答应。她先下了楼梯,“暂时也没什么需要的。” “珰珰说你的衣服不够厚。”罗焰火说。 “够的。再说我也没出门。”晨来说着回头看他一眼。“谢谢。Belle 怎么受伤的?” “我刚才在外面铲雪,Belle 一路跟着跑。我是看见雪地上有血才发现它爪子被什么东西扎破了,赶紧抱回来。”他说。 他一说,完全没觉得特别,晨来听着心里却“嗯”了一声,心说 Belle 那大块头小公主,抱回来……“从哪儿抱回来的?” “树林。” 晨来从窗子里往外看了看,果然看到从门口到树林的路上,已经铲过雪。看样子,他是预备先把通往停机坪的路清理一下。这可是个大工程。原本他们的计划是今天早上返程的……昨晚通话的时候明珰和野风在山下跟 Max 一起吃火锅,还招待了一些“患难之交”,热闹得很。可是她竟然也并不觉得羡慕。 晨来看见 Belle 卧在门口的地垫上,Lassie 和 Bobby 守在一边。看见她,Bobby 跑过来。她摸摸 Bobby 的头,过去跪在地垫旁,扶住 Belle 的爪子来看。 罗焰火在一旁蹲了下来。 晨来轻声说:“伤口不算严重。我给它处理一下。”她看到一旁有药箱,还没伸手,罗焰火帮忙打开了。 “用不用挪它下去?”罗焰火问。 晨来想起他们提到过这儿还有个微型手术室,看看他,说:“简单处理就可以的。不过你要是不嫌麻烦,我也没意见。” 她见他没坚持,轻声说你还是得帮帮忙,扶好它的爪子,清理伤口应该会疼。她说着拿了那只巨大的伊丽莎白圈给 Belle 套上,安抚了它一会儿,跟罗焰火一起去洗了手,回来两人都戴了塑胶手套。晨来本来以为给 Belle 伤口消毒应该会让它有强烈的反应,但没想到,Belle 张大嘴巴喘着粗气,靠在罗焰火怀里,疼到前肢发颤,也没有表现出攻击性来…她有些吃惊,不禁手上的动作就愈加快起来。 “伤口不深,不用缝合的。”晨来清理完创口,松口气。看看眼泪汪汪的 Belle,她摸摸它的肚皮继续安抚它。“一会儿就好了,Belle,好样儿的……” 她拿了绷带很快将 Belle 的爪子包扎好,收拾器械的时候看罗焰火一动不动抱着 Belle 坐在地上,顿了顿,才说:“它很快好的,不用担心。” 罗焰火将 Belle 轻轻放下,过了会儿才说:“我没担心。” 晨来又看了他一眼,“把 Belle 挪到那边去吧……”她话音未落,就见 Belle 一个滚儿从地垫上爬起来。罗焰火一把搂住它,停了下,起身将它托起来,抱到壁炉边才放下来。 晨来拎着药箱跟过去,看 Belle 要啃爪子上的绷带怎么也啃不到的样子,笑了。罗焰火拍了拍 Belle 的头,命令它呆在这里别动,Belle 马上就安静了下来。晨来看着,不自觉轻叹。 她没出声,罗焰火站起来,却回头看了她。 她把药箱放在一旁,方便随时取用,蹲下来看看安静乖巧的 Belle,然后抱住 Belle 亲了它一下,“乖哦。” 罗焰火站在她身后,见她若无其事地将手套摘掉,回头问他:“要不要喝杯茶?” 她说着,抬手擦了下额头的汗。 他点了下头。 “那我去泡茶。”晨来说。毛巾落在门口地垫上了,她过去捡起来。“你要喝什么?” “跟你一样的吧。”罗焰火说。 “好。”晨来说着就走开了。 她去水池边仔细洗了手,又洗了把脸,才打开机器烧水。等水开的工夫,她看到餐台上摆得有餐具,还有保温罩盖着的盘子,犹豫了下,拎起罩子来一看,是余温尚存的早餐。虽然只是简单的熏肉煎蛋烤土司加牛奶,也让她瞬间觉得肚饿。 她看了看外面。 罗焰火没过来。不过这显然是给她留的早点了。 她坐下来,很快把这份早点吃完了,心满意足地洗了碟子,打开柜子取了茶叶罐来泡茶。 她留意过,昨天泡茶的时候,罗焰火拿的就是最外面的这个青瓷罐子,上面有个标签,雨前茶,去年的了……不过保存得极好,泡出的茶香气四溢。 她平常喝的咖啡远多于茶,偶尔喝一次茶,换了口味,那感觉是又新奇又愉悦,很难用言语表达。这个时候,倒也难免想起家中常备的茉莉花来。 这么想着,她翘脚往里面看了看,竟然真的看到一个贴着茉莉花茶标签的瓷罐,欣喜地取出来,打开一看,果然是上好的。 两杯花茶端出来时,她抬眼看到罗焰火坐在沙发上,正看电视节目。 散卧在周围的三只狗像王座前慵懒的狮子,看上去……他像是这个小王国里的国王。 余光扫见她走过来,他的目光短暂离开了下荧屏,要起身接茶,晨来示意他别动,将其中一杯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 她端着自己这杯,看了眼荧屏里的节目——是篮球比赛。 “很久以前的了。”他说。 “嗯。”晨来答应。她掀开杯盖,闻了下茶香,发现罗焰火伸向茶杯的手停了下来。“我泡的花茶……你是不是不喜欢啊?” “没有。”他说着,转头看看她。“不坐吗?” 晨来本来要准备上楼去呆着的,他这么问,她觉得就这么走开好像有点太刻意,况且她也有点不放心 Belle 的情况。 她看了看沙发,坐在了壁炉边那张摇椅上,离 Belle 近一点儿。 “野风可能有点麻烦。”罗焰火说。 晨来一惊,转头看他,“什么事?”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25 作者的话 尼卡 03-25 抱歉各位,今天有事情临时更改了更新时间。明天恢复早更新。各位晚安。 第五章 在春日光阴里 (二) 尼卡2021-03-26 “具体我不太清楚。昨晚通话的时候,珰珰提了一嘴说野风可能提早回纽约去。要是没什么急事,应该不至于。”罗焰火说。 晨来握紧茶杯,“所以他可能不跟我们会合,直接走是吗?” “倒也没这么讲。野风这几天心不在焉的。珰珰说他烦心事在工作上。”罗焰火说。 晨来点头。 她把茶杯放在一边,蹲下去看 Belle 的爪子,说:“可能还是前阵子那个手术。当时他们尽力了,人没能救回来……野风自己也很难过的。最近他情绪都不太好,就是因为这事儿的……那会儿病人家属就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已经解释过了,没想到最后还是要走诉讼。我没跟他讨论过具体情况,但是听其他同事说,事后他们复盘整个过程,讨论了好几轮,当然不能说毫无瑕疵,没人能做到这点,不过基本上可以说是没有问题的。要打官司,也就只好面对了。” 罗焰火没出声。 晨来轻叹,“都说做医生,要准备好一只脚在医院,一只脚在法院……遇上了,免不了心烦。” “野风是第一次牵涉诉讼吗?”焰火问。 晨来想了想,“我印象里的话,这是第一次。医院请的律师又贵又好,应该可以应付。而且野风,他又胆大又心细医术好还负责任,我对他有信心的。不过,我还是有点儿担心他。疯子看着嘻嘻哈哈的,他心思很细腻。他把病人和事业看得很重,可能远高于其他的。跟他比起来,我们其实只能算普通医生。” 他们有好一会儿没说话。 晨来握着 Belle 的爪子,轻轻梳理着它的背毛…… “你跟野风是怎么认识的?”焰火问。 晨来看他,微微皱了下眉。“好奇我们俩身在八竿子打不着的圈层怎么能融一处了?” 罗焰火看了她一眼,“单纯好奇。你不要曲解我的用意。” 晨来重新抓了下头顶那颗松软的丸子……心情像是被这几下抓松了。闲聊说到这里了,罗焰火确实未必有什么用意。她也有点过于敏感。 人和人的距离没有想象的那么远。她和野风的距离,就一定没有她和罗焰火的远。 “那认识很早了……我跟他出生在同一家医院,是同一个大夫接生的,生日相隔一天。所以我们老说可能那时候就认识了。” 罗焰火挑了下眉。 “这是后来才知道的。我们凑巧进了同一间小学嘛。我能进去是因为家里毕竟还住在那么个好地方。我跟他熟悉起来是因为有两个三年级的男孩子欺负我,野风过来帮我,就打起来了……谁知道我们俩小蹦豆子,把那俩死孩子给打得满地爬,有一个还掉了牙——不过那确实是无意的,他嘴巴刚好磕在楼梯上。”晨来说着,皱了下鼻子。“我一直说那是疯子的责任,是他一脚绊倒人家的。他不承认,硬说是我……Anyway,反正人家牙是掉了,老师觉得不管他们是不是欺负小朋友才被我们揍,总之流血事件的发生意味着我们两个很有点暴力倾向。那俩孩子……你知道啦,那学校里随便拎出一个来,看着都不起眼的,保不齐背后都挂着吓人一跳的名号。当然我们老师也很厉害,管你们谁家的孩子,犯错是一视同仁的。我妈妈呢……” 晨来转了下脸。 “嗯,小学打架被叫家长,总是我妈去。那是第一次,她可吓坏了……我还是小孩子啊,那时候我也吓坏了。不过不得不说鱼妈妈很有担当,那天承担了大部分的医药费和责任,还让我妈妈不要回家揍我。她们俩后来成了朋友,直到鱼妈妈带野风移民……那之前我们俩一直是同学。他走的时候哭好惨,说要带我一起走……简直撒泼。”晨来说着就笑了。“后来还不是一走很久没联络。不过他可真好,再联络上,感觉就像是一直都没有变过——不是说他还是很幼稚,而是,就让我觉得还是可以一起打架,然后一起挨骂,这样。” Belle 的爪子动了动,晨来托起来看看,摸摸它头。 她不知不觉就说了这么多……忽然想起来除夕夜里,她被堵在回家的路上,野风不放心她,一路跟她说了好些事。 “雪要多久才能化?”她问。如果野风提早回去,她也该早做打算……白雪皑皑的世外桃源,住几日也就够了,最终还是回到鸡飞狗跳的现实世界里去。 “现在这个季节,会化得快一点。”罗焰火转了下脸,往外看看。 晨来刚好看向他,发现他脸上的泥点竟然还在。 这让他的脸看起来没有那么精致了…… 可能是她看得太专注了,罗焰火回过身来,见她盯着自己,动作停在那里。 她有点儿窘,正要提醒他,就听他说:“等等。” 她看了他。 “直升机的声音……有人来了。”他说。 晨来反应过来,轻轻放下 Belle 的爪子,起身穿过大厅跑到前面去——远处停机坪的方向,的确有直升机飞来了。 “是 Max 吧?”她问。 罗焰火站在她身后。“是他。” “我们过去看看吗?”她又问。 罗焰火看她亮起来的脸色,说:“我去煮咖啡。” “呀,这个时间了,得准备午饭了。”她说。 心想 Max 过来的确是好事,总归这里不会是只有她和他两个人了……可是飞机还没降落,确实没必要巴巴地跑过去。 她跟在罗焰火身后进了门,看他去洗手了,主动拿了三个杯子。他看了她一眼,又拿了两个出来。她正想说用不了那么多,看罗焰火背转过身去,就没出声,只将杯子放在机器上预热,不时看看窗外——有好一会儿,咖啡机都开始研磨豆子了,那条穿过树林的六英尺的小路上始终没有出现人影……她忍不住开了门走出去。这一次,她终于看到了人。 她愣了一下,“罗焰火!野风也来了!” 鱼野风也看到了她,站下来,冲她挥了挥手。 她顾不得自己只穿了毛衫,飞一般地跑下台阶。 罗焰火走出来一看,正看见她差点儿被阶下的雪滑倒。他下意识想要拉她一把,就看她的身子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度,很努力地保持了平衡,继续往前跑去了……她看起来非常高兴。 鱼野风看起来也很高兴。 她跑向他的时候,他看到,站下来略停了停,摆了个超人的姿势,才继续往前走……等她来到面前,他张开双臂,将她抱了起来。 “哇,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说。 “发神经,又胡说什么!”晨来骂他。 “你没这么想过?”野风笑问。 “没有。”晨来否认。她赶快和 Max 打招呼,“你们怎么这么快就上来了?路上顺利吗?” “还不错。这个人一定要上来的。”Max 指着鱼野风。“我在山下休息得很好,Stephen 也没有要求我来,但是他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晨来说。 “还是有一点的。”野风笑道。 他抬头看着站在那里望着这边的罗焰火,也挥挥手打招呼。 罗焰火点了点头。 晨来这才觉得冷,赶快往回走。野风要脱外衣,被她骂肉麻,但接了他那条羊绒围巾来当披肩,加快了脚步。 “明珰怎么样了?”她问。 “差不多完全好了……她早上的航班飞纽约了。公司有急事,召她回去应付。”野风说着,上了台阶。他和焰火握了下手,肩膀撞在一起。“……明珰让我跟你们道歉,同时道谢。” 大家进了门,开始脱下外衣。 晨来问:“她吃得消吗?” “吃不消也得回去。他们的片子出了很严重的问题。明珰得亲自回去斡旋。昨晚接了电话之后,她就一直在开会商议对策。不管怎么说人得先回去,很多事得面谈。”野风摇摇头。“没有办法的事。” 他们在餐台边坐了下来,晨来从罗焰火手里接了咖啡,给他们端过去。 “她都不会担心自己的身体吗?”晨来皱眉。 “她这个人,只有担心自己的作品的时候。不过我确认过她没大问题才让她走的。药也带上了。”野风说着,捧起咖啡来喝了一口。“终于喝到像样的咖啡了,回魂!明珰上飞机前也这么说,不过大夫让她暂时停掉咖啡因饮品……Stephen,不好意思,这次给你添麻烦了。等回纽约,我好好请你吃饭。” 罗焰火喝着咖啡,“一起吃饭没问题,要谢就免了。” “道歉呢?”鱼野风问。他看看晨来,笑。“我们来给你添了多少麻烦。又是紧急入院,又是要你冒雪上山。” “你们不来,我一个人也得经历暴风雪。”罗焰火把杯子放下。 “至少不用跑来跑去。”鱼野风说。 “我的狗在家呢。”罗焰火说。 他话音一落,大家都静下来。 Max 第一个大笑出声,鱼野风也笑了,晨来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罗焰火抬了抬眉毛,举起杯子来,“为我们平安度过这次暴风雪。” 几个咖啡杯碰在一起。 晨来啜着咖啡,笑笑。 Bobby 不知什么时候又来到她身旁,她垂下手,它就把下巴放在她手心上了……她微笑。 是啊,虽然知道他是开玩笑的,可这么可爱的生灵,谁能把它们丢在危险中心安理得离开呢? 换了她,也一定是不管有多大的困难也要克服的…… 野风跟罗焰火讨论起这两天山上山下的情形、接下来的行程是不是很满,“昨晚闲着没事儿,我上博时网站掺和了一下线上拍卖,太刺激了。我还跟明珰说,春拍季节,Stephen 又要密集飞来飞去了……她说下周你们在费城有什么捐赠仪式还是什么的?给博物馆的还是给学校?” “都有。”罗焰火说。他背后的冰箱门上贴了一张磁力地图,上面有细小的标记。晨来看他回手在那几个标记上点了点,才知道这几天每天开冰箱门都担心会碰掉的那小旗子并不单纯是装饰品,而是他随手标的自己的行程……他动作很快,她也没细看,只是粗粗一算,心想这行程又长又密集,长期是这个工作状态,过于疲劳了。 她听见鱼野风在和 Max 讨论什么时候走。野风说天气转好的话,可以再呆上几天的……野风谈笑自如,起码此时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照他们原定计划,明天就该踏上归途了……“疯子,我们照原计划返回吧。”她走到水池边仔细洗手,抬眼透过厨房的窗子看看外面的雪景,轻声说。 讨论终止了。 晨来知道罗焰火看了她一眼。 他就站在她身边,和她望着同一个方向。她看到的,他也应该看到了。她没看到的,他应该也看到了吧……她很喜欢这里,尽管在这里经历了很可怕的恶劣天气。 但她必须返回了。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26 第五章 在春日光阴里 (三) 尼卡2021-03-27 从阿拉斯加回来之后,晨来很快恢复了正常的工作和生活。离她回国还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开始准备,将手上的工作和事情逐步收尾。有许多报告要赶,她排班减少了,去医院的时间也少了,跟野风见面的次数都减少了,反而跟国内同事因为要联系回国的工作交接,联络多了起来。晨来跟野风原本是几天不见面也不会觉得古怪疏离的,最近她只要想起来他,就要跟野风通个电话或留几条言。电话经常是打不通的,留言多半也没什么正经事要说,只是日常的琐碎而已。 野风故意笑她又成了罗里吧嗦的人,说她以前从不会这样,是不是眼看又要分别了,珍惜所剩无几的相聚时光。野风说如果实在是舍不得,大可以再申请项目多留些时间、或者干脆就留下来工作……他其实很明白她的用意。舍不得跟他这个朋友分别是真的,担心他也是真的,只是归心似箭更是真的。 阿拉斯加之行像是一场春梦,醒过来之后,晨来在真实的并不算美的现世中又生龙活虎了。斗志昂扬的蒲晨来很能给人些鼓舞。虽然看得出来,有时她也只是努力撑住不倒下而已。 野风开过玩笑又安慰她,说在做医生、做一个好医生的路上不可能没有磕绊。磕绊只会让我更谨慎更努力,并不会让我停下来。你不要怀疑我的意志力。这条路不好走。这个事实我在医学院入学的第一天就知道了,从来没有过丝毫怀疑。你对我的信心也不要动摇。 晨来跟野风说话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被他乐观坚定的语气感染。但毫无疑问眼下是野风并不好过的一段时间。 野风牵涉的医疗纠纷最终还是进入了诉讼程序,最快下周就会开庭。第一次听证的时候她去了。这也是她两年多来首次进入美国的法庭。她原本也想过真实感受一下美国法庭对医疗纠纷案件的审理,只是太忙也没有什么机会,没想到最终成行,却是为了好友而来。听证之后大家对赢下官司普遍持更乐观的态度,只有野风本人并不显得兴奋。野风出庭作证的日子,刚好是她启程回国那天。她想把机票延期,被野风阻止了。 野风的理由也比较充分。她的归期已定,但说不定他出庭的日期反而会有变,诉讼程序琐细又严格,枝节旁逸斜出的。再说,在他看来这也并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没有必要让她特地改行程。 “精神支持比什么都重要。”野风说。 他说这话时,跟她一起在长岛的家中。为了她要回国,鱼家奶奶和妈妈这阵子总是说要给她践行,也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间,让她和野风能凑齐了一起过去。没想到的野风就一直忙,待到不能再拖了,鱼妈妈让人来接她单独赴宴,野风又赶巧有了时间。回去的路上两人笑了一路,野风说这下好了,贪吃的馋猫名声更加坐实了。野风看起来有点累,但精神状态很不错,回到家里,显然也在为他担心的家人见了,像是一齐松了口气。 晨来好久不去鱼家,去了就像被看作这家里另一个孩子一样,一切都让她觉得自在。 鱼妈妈给她准备了一个小行李箱,里面塞满了礼物,说好了不是给她的,而是给她妈妈的。这让她没法儿拒绝。 鱼妈妈还是跟以前一样亲切而豪爽,又富态又慈祥,总是看着她笑。 看到鱼妈妈,也就知道为什么野风会是这样的一个人了。 晨来总是有点感慨。 野风在家里的样子就像是个最无忧无虑的孩子,在祖母和母亲面前尽情地撒娇耍赖、胡搅蛮缠。 鱼妈妈跟她开玩笑说要不然来来给我当儿媳妇吧,鱼野风这破孩子就算是有人牵着风筝线儿了。你看现如今还有谁能跟他说得上话,也就是你吧……满桌子的人都笑,是真的当玩笑在笑。 晨来也笑,野风甚至还跟母亲说好呀您再等等,回头我去北京给您把媳妇儿和芝麻酱一起带回来,行了吧?还风筝线儿呢,您这比喻也忒老旧了。 鱼妈妈说芝麻酱比媳妇儿还重要点儿,你真回去亲自给我驮回来,我保证一整年都不提媳妇儿的事儿。 满桌子的人又大笑,笑着说鱼家只有野风可怜,别人谁不是爱怎样怎样、只有野风会被奶奶和妈妈这么“关心”,难怪明珰动不动就说鱼家讲“男女平等”就是说说而已,“长孙”的地位不可动摇。 晨来听着觉得好笑,但也看得出来鱼家奶奶和妈妈并不真的把这事儿当正经催促野风,这更像是拿他开涮的一种方式。 野风看样子又不着急又不着恼,闷头吃东西任你们怎么说我才不接茬儿的样子特别有趣。 后来野风的一个堂姐又说起安排野风认识女孩子的事儿来,奶奶问野风要不要见一见。野风已经吃得半饱,这才接茬儿。他没答应,不过也没拒绝,只是说我什么时候还得用你们操心我认识女孩子的事儿呀……再说最近工作忙呀,还要准备出庭,哪儿有那个心思……鱼奶奶忙说那随你高兴好了,然后就没有人再提了。 野风悄声跟她说你看看,“长孙”的心情好坏还是第一位的吧?我不乐意谁也甭想勉强我干嘛,做“长孙”别的好处没有,这点儿好处一定要利用。 那一顿饭吃得很快活。饭后大家聚在一起又说了好久的话,每个人都抢着说抢着问,热闹得让那间暖暖和和的小厅里像是搁了一窝刚出壳小鸡的竹笼……离开鱼家时每个人都跟她拥抱,请她下次还来。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下次相聚遥遥无期,难免伤感,可总是温情脉脉的。 回来的路上野风问过她在走之前还有什么计划。她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了,就是去趟费城,如果还有空闲,可以去逛一下大都会博物馆和几个美术馆……但这也并不是必要的,毕竟还有好多细碎的小事情得处理。她可不想人走了,留下一些尾巴给人添麻烦。野风说那也没关系,不给人添麻烦就丢给我好了。到时候看我的时间,能赶上哪项就陪你去哪项行程。 说说而已,他忙得像只连轴转的陀螺。原本休息的时间就不太够,真有空闲,不如留给他补眠。 野风另说起来,罗焰火这段时间都没来纽约,说好请他吃饭的事儿,都没着落,要是你走前来得及,一起吃个饭也好…… 她觉得这顿饭还是等着野风自己有空单独跟罗焰火吃比较好。 她跟野风说何必急在一时,你总在纽约,他经常来纽约,一定有彼此时间都合适的时候。来日方长就是这个意思。 野风说这倒也是,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想起另外一句话来,叫“今日不知明日事”……野风还没说完就笑了。 那天野风送她到公寓楼下,停车时竟下起了小雪。两个人站在路边看着飘落的雪花,异口同声说今年的天气真的有点奇怪哦,明明春天来了,还是说下雪就下雪……她站在路边看着他乘车离开,忽然就有点伤感,在那里站了好久。 这是她住了大半年的地方,虽然感觉还是很陌生,但是有野风在,这儿从没让她觉得太孤单…… 晨来正式结束在医院的工作那天,同事们给她开了一个简单的送别会。 她是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同事会过来打招呼。大家都很忙,有的只是特地过来跟她说句话就走了。鱼野风也来露了个面。 他刚刚结束了一场大手术,又很快被叫走了,只在这里停了很短的一点时间,可还是吃了块蛋糕。被叫走时塞了满口蛋糕,还不忘跟她说你看看,以后谁要说你人缘儿不好,你就把今儿现场的照片扔过去……她确实拍了不少合影。 这两年经历了好几次送别会,她也拍了好些照片,简直比之前好多年拍的加起来都多。也许是因为换了全新的环境之后,周围都是新鲜的面孔,没有那么繁复又捉摸不定的上下级关系,她的人际交往压力瞬间减轻了,能让她更自由自在地跟人相处。 送别会结束后,她收拾好更衣柜,带上自己的一点点私人物品离开。从 PICU 到普通病房再到急诊室,将自己大半年来最常走的路线最后再走了一次。急诊室仍然是那么的忙碌,有同事看到她,顾不得打招呼,就急忙进入抢救病人的程序中去了……她站在医院门口回头看了一会儿整栋大楼,有点恋恋不舍地离开。 在地铁里,她收到野风的讯息,问她是不是有点难过。 是有一点。她说。说话的时候往周围看了一眼。她知道野风还没离开医院,还是险些以为他就在自己身边,能看得到她此时的神情。 他说不要难过,只要你想回来,随时可以回来的。 她看着地铁车厢里形形色色的人,轻轻舒了口气。 她想家了,她知道。 昨天妈妈发来的炸酱面的照片,看到桌上那些菜,她都想伸手去抓来吃了…… 她回复道:“嗯。我下周去费城。”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27 作者的话 尼卡 03-27 周末愉快,大家! 第五章 在春日光阴里 (四) 尼卡2021-03-28 “周末吗?我看下时间,能不能陪你去。”他说。 “不用。我不多耽搁,只过一夜就回来了。”她说。 野风没坚持,只说:“我得进手术室了。你自己小心些,昨天不是还说邻居遇到抢劫了。” “知道啦。好久才听见这一起,还是半夜,没事的。”晨来忙说。“早知道不跟你讲这些了,害你上心。” 野风倒笑了,说了句总之小心,挂断了电话。 晨来拿着手机在手心里转了两圈,笑笑。最近事无巨细总拿去当话题跟野风讲,这就来了副作用。 很快到站,她抱着纸箱走出地铁站。从走回公寓的路上,已经能感受到这个城市的春天确实在路上了……只不过今年这条路似乎格外难走,时不时一场春雪的降临,总会让稍稍抬一下头的气温被吓回去。 她裹紧大衣,走进旋转门。 守门人正在看报纸,看到她,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她也微笑回应。虽然抱着杂物箱有点不方便,她照旧走楼梯上去。 她进了门,轻轻松了口气。 杂物箱摆在桌子上,她先去烧了水,准备泡茶。 要去找茶叶才想起来,最后一撮儿两周前就已经用光了。她打开柜门看着已经清理了大半的储物格,上面只有一个没开封的小瓷罐,旁边是还没舍得扔的那个空盒子。她有点不甘心地拿起空盒子来晃了晃,一点声响也无。 这是姑姑去年给她邮寄来的茉莉花茶,最后一盒。寄到时刚好是她生日前夕,那一大箱她喜欢吃的东西都被算作生日礼物,一开箱就被鱼野风分走了一大半。又恰好赶上圣诞季,她包装好拿去当礼物送了好些同事和朋友。野风分走了零食又来分茶叶。看他喜欢,剩下的茶也都给他了,她只给自己留了这一小盒。于是野风那阵子整天拿瓷杯子泡了茉莉花茶四处晃,眉飞色舞的,其他所有的饮料都退了后。 很难理解鱼野风这个口味极其复杂宽容的人对茉莉花茶的偏爱。茶叶里他几乎只喝这一种。野风自然有他的理由,说虽然他离家去国几十年,但味觉记忆还是童年时决定的。他固执地认为茉莉香薰是最好喝的茶。 虽然海淘可以解决问题,亚洲超市可以解决问题,不是非要分走她的口粮……但是海淘需要时间,亚洲超市没有品质这么高的……以及,最重要的是,别人没有姑姑懂行。 真服了他…… 鱼野风换给她好多种品类的咖啡豆和茶。咖啡豆保证了她每天早上醒来都有一大壶新鲜的咖啡可以入口,足够她喝到回国还有剩,许多稀奇古怪的茶叶她就没开封,每样选了一点带回去给姑姑。 如果不是考虑行李不能超重太多、这两年攒的书海运要漂洋过海费时太久不能在包裹里塞这个,她一定要全都带上。 野风笑她是吝啬鬼,听说她要把带不走的东西想法子妥善安置,其中就包括了把没开封的、保质期还有至少半年的食物,给她出主意说不如问问公寓的管理员,他们有没有需要,或者有没有什么建议,比如捐赠的途径。 于是她橱柜里的东西就这么有了去处…… 水开了,她随手从最外面翻了一包茶出来。 包装看起来很精致,拆起来相当繁琐,她以为可能是某款日本茶,待打开了,那茶香溢出来,她才愣了一下,拿近看看包装。没有商标没有印记只在包装纸的接口处印了出产日期,看起来这不是市卖货。 她想起来了,这是从木屋带回来的。 他们离开那天,鱼野风问罗焰火他们早上喝的茶是哪儿来的,罗焰火说是朋友给的。没等鱼野风往下说,他去打开柜子,拿了两包茶出来。她本以为两包都是给鱼野风的,没想到他是一人给了一包。他说没开封的就这么多了……这个每年的量也不会太多,人也不能尽着他拿。野风高高兴兴道了谢,她推辞了下,因为喝得出来这茶的确很好,而且他也像是很喜欢的样子。 他没接回去,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跟鱼野风讨论起别的事来。 当时她站在那里有点儿尴尬,不知道为什么,跟他相对时,总是有种又别扭又时时想要生气的感觉,而且每次,准是以她的尴尬收场……但她记得几个人聊着天做好饭吃完了就去忙着收拾行李了,并没有带走那包茶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也许是最后离开时要收拾两个人的行李,拿来拿去,东西又多又杂,顺手带回来了也说不定……她轻轻叹了口气,有点后悔把这包茶打开了。 但她还是取了一撮茶放进杯子里,尽量照原状把剩下的重新包起来搁在一旁的托盘上。那些是她预备带走的东西。 她把温热的茶杯抱在怀里,走去书桌边坐下来。书桌上堆着信件,墙壁上插着无数的卡片,都等着收好。小朋友治愈出院时送给她的感谢卡尤其可爱。她放下茶杯,一边整理一边打开看卡片上那稚拙的图案和自己,脸上浮起了微笑。这个文件夹可无论如何都得随身携带。 整理信件的时候把沛栀寄来的都抽出来耽误放在一边。沛栀两个月每周都有明信片或信件寄过来。从信里她知道了她目前的学习情况、生活日常……还有感情状态。每次收到信她都只是简单用邮件回复沛栀。虽然她也很想像多年前一样,给她写信,但总没有时间。 沛栀在最近的一封信里问她能不能带自己的男朋友见她的时候,她确实有点受触动。她当然知道沛栀这个年纪如果突然告诉她已经结婚很久了都完全不该惊讶,可还是莫名有点意外。潜意识里她还是把沛栀当成那个小女孩——那个遇葳葳拿来的帮扶对象名单里剩下的唯一一个小女孩,因为别的孩子看起来都更弱小更需要帮助,而她年龄最大看起来身体又强壮……虽说当时要选也没得选了,但她后来再怎么想,也觉得自己会选沛栀的。 他们也还是学生,能支持的不过是文具书本和一点点情感。信是认认真真写的。葳葳他们趁暑假下乡去,也曾经探望过沛栀他们那些小孩。她没能去,但葳葳带回来好些沛栀给她画的小画。她一度以为沛栀也许将来会成为艺术家,不该浪费天赋,葳葳却觉得沛栀成绩优异,画画只作为爱好就可以了,不能谋生,还是应该脚踏实地,去学点儿能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长,比如学医……不过他们认得后没多久沛栀就被来自费城的琼斯夫妇收养,通信持续了很多年,看着沛栀这个聪慧的孩子迅速适应了这边的生活,成绩仍旧优异,也由少女逐渐长成……她也有学画画,可那只是帮助她申请学校的一项加成罢了,最终她果然是照着葳葳的建议成了医学生,而男朋友,也是医学生,就读宾大,非常优秀。 晨来给沛栀回信的时候忍不住想沛栀现在应该很快乐吧。沛栀在跟她约时间一起去看球赛的时候,发过来的句子里,每一个字符都像是在跳舞。 沛栀下周回费城家里,邀请她到家里做客。沛栀的养父母是非常温和善良的人,跟她通过两次电话,发出正式邀请,说可以住到他们家里去。她婉言谢绝了。她并不打算打扰他们的生活。 她重新确认了下行程,往来的航班、酒店地址……以及这几个地点相互之间最合理的路线。地图上有详尽的信息,她在虚拟空间里行走着,仔细看一下周边的环境。 其实只有一张机票或车票的距离,她竟拖了两年多才要走这一趟,听起来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她合上笔记本,端起茶杯来,慢慢踱到阳台上。 小小的阳台上还有一点积雪。爬满藤本月季的公寓外墙看上去像古老的城堡。她想着春天来了,这里会开满了鲜花吧。去年她抵达这里时,先看到的就是墙上、园中、阳台上盛开的花朵。白色、红色、粉色的花朵香气扑鼻,招了好多小蜜蜂。她推开窗子就能闻到花香,不管是在清晨还是深夜,迷人的花香都会令人精神放松。 她轻轻抚摸着带刺的爬藤。 今年她是来不及看到花开再离开了……她啜了口茶。 茶杯的热度温暖着她的手,她在阳台上站了好久。 下午两点半,航班顺利抵达费城国际机场。 晨来一身轻装,推着她小巧的行李箱,从机场出来,直接搭车去了下榻的酒店。酒店距离宾大很近,步行可到。她办好入住手续,要从前台走开,看到一旁柜台边,有个年轻的女子在轻声问询。她一眼扫过去,目光停了停,恰好服务生过来帮她提行李箱,这一错神,再回头,那女子已经不见了。 她谢了服务生,自己推着行李箱走向电梯,却在想那女子有些眼熟,长发,大波浪,明眸皓齿……对了,那个“小霰”! 她轻轻“哦”了一声,是她吧,只是没有那晚的浓妆,一张素面,简简单单的白衬衫搭着米色大衣,尤其那两道英气十足的眉,让她的面孔看上去少了些嚣张的美艳,多了些聪明和灵气。 她轻轻舒了口气。 电梯员帮她按了电梯,她点头微笑道谢,走了进去。 第五章 在春日光阴里 (五) 尼卡2021-03-29 跟着身后有人走进电梯,晨来见来人多,让了两步,占了一角。这一行人低声交谈着。晨来从缝隙中看见一点米色,细看,就看到了那张聪明而有灵气的面孔。这么近了看,她眼睛里闪动的光芒是自信又耀眼的,极好看。 但她完全专注于跟同伴交谈,根本没留意晨来。电梯很快在三楼停下,他们走出去时,她似是才意识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脚步略停顿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晨来原本就在犹豫要不要主动打招呼,只见她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除了睁大眼睛看了自己一眼,几乎做出没有任何其他能称得上是“反应”的表情,就迅速走出去了。 晨来脸上挂着微笑,抬眼往外看了看。外面略显嘈杂,看起来像是会场。她又笑了笑。看来,她能认出一张卸了妆的面孔,自己却没能在一众人中给人留下更深刻一些的印象……电梯再次停下,她走了出去。 进了房间,她休息了片刻,看看时间。沛栀说来酒店接她的。离约定时间还早,她的时间比较充裕。 她先将行李箱打开,把去沛栀家拜访要带的礼物拿出来。这样一来,行李箱就空了大半。她在这里只逗留到明天早上,也仅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去沛栀家要稍稍装扮一下,她将衬衫取出来,简单熨了熨,挂在衣架上。 听见响声,她回头找了下手机。忽的想起来,说好了到达之后要报平安的,竟然也忘了。拿起手机来一看是母亲发来的消息,她忙打开。这个时间国内还早,母亲偶尔会在清晨给她发条消息。 看着家门口胡同的影像,和小店门口那一团明亮的灯光,她心里一暖,跑去打开窗帘,拍了张此时窗外的景色发回去,告诉母亲自己此时在费城。 “没几天就见面了。”她跟着发过去的消息轻声说。“不要太辛苦了。” 母亲回复她道:“不辛苦。我还是只做半天嘛。最近家里没事,我就没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街坊都跟着高兴。” 晨来看着这几句话,轻轻舒了口气,回复道:“那您也早点儿回家。一日三餐及时吃,照着营养菜谱来……” 她多写了几句话发过去,还没等她问到今年的体检有没有去做、既然是员工福利又不花钱就别浪费了,我给姑姑也预约了,你们俩和我爸都得去……母亲只给了她一句“我要忙了,回头再说”便不说话了。她坐在那里继续发消息,先给野风留言说自己已经平安到达,入住酒店了。野风没及时回复,倒是母亲给她回了几句语音。夹杂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母亲的声音清脆而又有力量,晨来听着精神都一振。 “……快别说你那食谱了,我照着做了,你爸也得跟着吃啊……你看他这个高那个也高,让他注意注意、健康饮食,跟要谋他性命一样……这个四块五的进价你让我卖多少钱啊,又涨了……好么,健康食谱不够生气的,健康也变不健康了……我不跟他怄气。饭是我做,不能我和他还不一道儿吃饭,活儿就成了双份儿了,累得慌……就这样啊,我忙着呢,等你回来再说……好好儿的又跑到费县去干嘛……” 语音停了。最后一句不知道身边是谁,问了句你家医生女儿在费县啊,晨来反应过来,差点儿笑出声。 看看时间差不多,她起身准备赴约。洗脸更衣的过程里,手机就放在一边,反复听着母亲这段不到一分钟的语音消息。就像在家里,只有她和母亲两个人,母亲絮絮地和她说着话……其实也都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母女俩总是隔很久才能见一面,母亲积了不少话要和她说。她反而没有什么可以跟母亲说的。 晨来拿过背包、拎起礼物来,语音停在了“跑到费县去干嘛”。她将手机放进口袋里,照了照镜子。去沛栀家里尽管不必装扮得太过隆重,她还是精心搭配了下衣服,尽量显得大方得体——这是她来“费县”的重要日程。 晨来确定自己全身上下无懈可击,吸了口气,走出房门。 电梯一路下行,来到三楼时又涌进很多人来。看样子是散会了,晨来瞥了眼他们身上贴着的临时会标,原来是参加某个生物化学领域的学会活动。这回她可没看到熟悉的面孔了……她随着人流走出大堂,站下来看时间,还有十分钟。 此时天色暗了些,她抬眼看了下四周。人多,车子也多,一时没有看到沛栀。 初春的费城比纽约要暖一点,可这两天有寒流,又是一个随时都可能下雪的天气,晨来整理了下大衣,轻轻打了个喷嚏。 一辆半旧不新的小日本车子驶过来,她歪头看了看,见车子离那么远就停了,司机虽然看起来是亚裔但是个男生,就移开了目光。 车子里,亚裔少年回头看了看后座上的女孩子,问:“是不是那位?” “……应该是。现在怎么这么瘦了呀……”女孩子喃喃地道。 站在酒店门前那个高挑纤细的女人,大概是为了不妨碍别人又要尽量醒目些,选了个不错的位置,恰好站在一团光晕中,这让她看上去简直美极了。 “你早说她是大美人,我今天应该穿燕尾服来。”少年开玩笑,看看女孩子,“沛栀?干嘛,怯了?” 沛栀咽了口唾沫,“让我缓缓。” “你不是看过照片吗?” “最近的照片没看过了。”沛栀说。 蒲晨来的照片在她工作的医院网站上是有的。那证件照拍得不算好,依然看得出来她五官精致、相貌姣好……她也看到过其他的照片,已经料到自己今天一定会见到一位气质脱俗的美人,但没想到她真人比照片中、也比想象中还好看这么多……真不知道走到她面前去,又会是什么样子。 沛栀手扶在车门上,竟下不了决心去打开似的。 “你让我再缓缓。”沛栀轻声说。 “不然我直接开车过去吧……”少年说。 “你等下再开过来。”沛栀闭眼深吸一口气,打开车门朝蒲晨来走去。 这会儿工夫,晨来的注意力也始终没离开那辆小车。待看到车门打开,一个高高壮壮、健健康康、活力四射的女孩子朝她小跑着过来,她几乎可以立即确定那就是沛栀了。 她站定了,看着那女孩子朝她走来。 虽然已经有很久没有看见过沛栀的照片,也有很久不去想起她来了,对她的印象总还停留在她瘦瘦高高、戴着牙套、一脸可爱又甜蜜的笑容的样子上,不过是一瞬间,一个变化很大的沛栀向她走来,她也一眼就认出来了……很久了,时间在她们身上都留下了痕迹。 冷风吹过来,她轻轻缩了下肩膀,仍然露出微笑来。 “沛栀吗?”她先开了口。 沛栀使劲儿点头。 她距离晨来还有几步远了,明明可以站下来打招呼了,可是也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加速跑起来,冲到晨来面前,给了她一个很大力的拥抱……这个拥抱力气大到差点把晨来给撞开,但沛栀个子很高,又结实,是个大块头的女孩子。她很轻易就将晨来抱了起来,在地上转了好几个圈。 “我终于见到你了!蒲医生,你怎么可以这么好看呀!”沛栀叫起来。 晨来没想到跟沛栀的第一次见面是这样的。她在陌生人面前总有点拘谨,可是这突如其来的一个拥抱似乎刹那间就将她和沛栀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好些。 沛栀把晨来放下来,小心地给她整理下弄乱了的头发,看她脸都红了,很有点儿啼笑皆非的意思,忙说:“对不起,我不但迟到了,还把你头发给弄乱了。” 晨来笑着擦了下眼角,点着头,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不介意。你也没迟到。” 沛栀说:“我其实早到了一会儿……看到你忽然很紧张,就让李齐先停了车。他在那边。” 她说着,回头冲小车子招招手,示意他快过来。 晨来看过去,轻声问:“就是他吗?” “是。”沛栀迅速看了晨来一眼。“本来还想如果时间充裕,让他做向导,带你参观下宾大的……” 晨来看着从车子里下来的这个清瘦的少年,微笑,说:“以后有机会的。你好。” 她伸手过去,同李齐握了握手。 李齐身量不高,站在穿了平底鞋的沛栀身边,还要矮一两分,又因为廋,还一脸孩子气的笑容,看上去,沛栀竟像是一拳能把他揍趴下的样子……可是两个人样态眼神里流动的东西却很相似,表情都很同步,又显得极为合拍。 晨来不禁莞尔,跟他们一起上车。 “Laura 和 James 还有弟弟妹妹们在家里等我们……我们家里人多,平常特别热闹。他们人也都很好,可我知道你喜欢清静……”沛栀轻声说。她脸上的表情让她看起来有点腼腆。 晨来笑,轻声说:“我还挺期待的。“ 沛栀很高兴,回家的路上不住地跟她说这说那。偶尔李齐替她补一句,总是恰到好处。晨来看着这对小情侣,心里不知怎的就有种类似欣慰的情绪在涌动……她及时止住了这种情绪继续蔓延。 酒店距离沛栀家并不远,李齐车子开得不快,十来分钟时间也就到了。车子还没停稳,晨来就看到了早就等在门前的琼斯夫妇和家里另外三个肤色各异的孩子。看见他们来了,James 先走过来,冲车里挥挥手,招呼妻子和孩子们一起来迎接。 晨来下了车,跟他们一一打招呼。Laura 热情拥抱她,说欢迎你到家里来。 琼斯夫妇年约五旬,极普通的相貌,看起来平平无奇,性格平和,善良热情,在四个健康快乐的孩子身边,却又显得极不普通。 晨来由衷敬佩他们。 她把礼物交给 Laura。她只是带了最普通的伴手礼,几盒精挑细选的茶。Laura 却非常高兴,说她和 James 都很爱中国茶。 晨来暗暗松了口气,和沛栀相视一笑。 Laura 带晨来参观一下家里,孩子们在她们周围跑来跑去,对晨来很是好奇。晨来和 Laura 说话,偶尔会被他们打断。看得出来 Laura 并不是“虎妈”,倒是沛栀这个姐姐在弟弟妹妹们面前有些权威。她说你们不要打扰妈妈和蒲医生,弟弟妹妹们果然就会安静几分钟。 晨来觉得有趣,也并不觉得是被打扰了。 趁沛栀带弟弟妹妹们先下楼去了,Laura 跟晨来说 Angel 是最贴心最可爱的女儿,是我们的珍宝。 她们说这话时正从沛栀的卧室里走出来。这个位于家里最中心位置的布置得温馨极了的卧室,也可以看得出来沛栀的受宠爱程度。 晨来站在门口又回望了一眼——墙上桌上架子上挂了摆了好些沛栀获得的奖牌、奖杯和奖状,满满当当的,记录着这个女孩子一路的成长。她听见 Laura 说还有好些摆不开,被 Angel 塞到纸箱里放在阁楼上了,笑了。 门边柜子上摆了些小摆件儿,墙上钉了一些相框。晨来随手关门,目光停了停。摆件里有一个水晶玻璃球,被放在中心的位置。晨来的目光掠过那只玻璃球,看了眼墙上的照片,再停了停,将门轻轻关好,一回身,正要和 Laura 说话,看到沛栀上楼来,只笑了笑,没出声。 沛栀说 James 已经把晚饭摆好了,请她们下去。 Laura 边走边告诉晨来,James 今晚做中餐。“当年为了让 Angel 早点适应、少些思乡,James 专门去学习的。哪知道 Angel 来了以后适应得极快,他的用武之处就变成在家招待我们的朋友了……还记得那一年遇医生来探望我们,James 也特地做了一桌子菜的。遇医生那天很高兴。” 晨来轻轻点头。 她看到沛栀瞅了养母一眼。 Laura 会意,但仍看着晨来的眼睛,轻声说:“我很遗憾。他是个很好的人。我们会一直想念他的。” 晨来又点了点头,但没出声。 楼下餐厅里果然摆了满满一桌子的菜。James 微笑着站在桌边,神情间很有点儿得意。等大家依序坐下来,目光几乎都聚在晨来身上,等着她尝菜。晨来忍不住笑起来。 琼斯家的饭桌上又热闹又快乐,晨来不知不觉吃了很多,也说了不少话。 跟沛栀他们离开的时候,她想她大概过去两周加起来说的话,也没有这一顿饭时间多……她跟大家拥抱告别的时候,那句“再见”说得极真挚。 虽然,坐在车子上看着琼斯家漂亮的小房子远去,她也很清楚今后再见的可能性是很低的。 往球场走的路上,沛栀和李齐都显得沉默了些,倒是晨来因为晚饭时喝了一杯白葡萄酒,话多了一点点。 沛栀吐吐舌,轻声跟李齐说:“蒲医生的确是喝一点点酒,会变得有一点点不一样。” 晨来听见,笑起来。“这是谁揭穿我真面目了呢?” 沛栀不出声,李齐顿了顿,提醒道:“快到了,把东西拿出来。” “哦对。”沛栀从脚下的大包里拿出一个大袋子来给晨来。“等不到进场了……蒲医生,这个给你。” 挺大的一个袋子。晨来打开来看,里面还有好几个袋子。一个袋子里是印着宾大校名的连帽衫、马克杯还有一个小挂件。另一个袋子里是弗吉尼亚大学的连帽衫。最后一件,是 76 人主场队服。她向来喜欢收集这些小纪念品,当下就把小挂件挂在了包上,拨了拨给他们看,说:“谢谢你们,我可太喜欢了。” “我知道呀,所以催着李齐记得带来。”沛栀笑得眼睛都弯了。 她的眼睛细而长,性格很开朗,不说话不笑的时候,眼睛里也有笑,笑起来眼睛简直看不见……是个很秀气很有趣的孩子呢。 晨来伸手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谢谢。” 李齐把车停好,三个人往球场走去。此时离开赛时间还有二十多分钟,大量观众正排队入场,每个入口都排起长龙来。 晨来是第一次来沃乔维亚球馆,未免要细细打量,沛栀和李齐又对这极熟悉,不时指给她看这看那,排着队也并不觉得焦急和枯燥。她一眼看到纪念品店,惦记着中场休息的时候一定要出来买点纪念品……别人还好说,遇蕤蕤要是知道她来这看球一样纪念品都没给他带,还不得气好久? 她笑笑,跟着队伍往前挪,终于穿过了入口。待来到球场的入口,她一脚踏进去,简直有种一瞬就要被场内的热浪给掀翻的感觉。这里的现场气氛本身就极佳,加上她太久没到现场看球了,直到坐在座位上,李齐问她可不可以合个影,她还没缓过来似的。 “可以。”她答应。 李齐坐在沛栀身边,手臂不够长,拍照构图怎么都不合适。沛栀一把将他的手机拿过来,调整角度连着拍了几张还给他。 “笨。”沛栀说。 晨来听了就笑。李齐问她可不可以发社交网络,她点点头。过一会儿,李齐把他的手机屏幕举过来给晨来看。 “他们都在问这是哪位女同学,为什么从来没见过。”李齐笑。 晨来一看,底下果然有很多留言,不过她没仔细看,只笑道:“我看起来像是你们的同学吗?我明明是阿姨。” “不对,明明看起来跟我们差不多大。只不过你的心态是长辈。”沛栀笑着说。 晨来笑。 这一点沛栀是说得没错的。 沛栀转头让李齐把动态转私密,皱眉道:“别跟那些无聊的人似的,认识美人就发合照去炫耀……” “才不是因为是美人——虽然千真万确就是——是因为蒲医生是大牛好吧?”李齐翻了个白眼。 “好吧,你狡辩成功。”沛栀说。 晨来听他们两个斗嘴,笑笑,将球衣套在身上,拿了手机,也拍拍这里、拍拍那里,聊着天等开赛。 忽然,李齐拍了一下沛栀的手臂,喊着“快看屏幕快点快点”。沛栀抬头看向场内的大屏幕。听见沛栀“哇哦”一声,晨来也跟着看过去。 她以为是他们这边被镜头抓到了才让李齐这么兴奋,但不是的。那是内场的观众席,在主队后方。因为教练和队员都已经入场了,镜头给那个角度的时间有点久……镜头很快移开了,给了客队,但不一会儿,镜头又转了回去。这次没有拍主队,而是给了观众席几秒钟……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罗焰火的侧脸。 他正在同身旁的长发女子说话。那女子发觉自己被拍到,两道英气十足的眉扬了起来,对着镜头飞了一个吻。场内观众发出了笑声。很快镜头转了方向,给了球星太太特写…… 晨来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刚那是不是 Stephen luo?”沛栀问。 :“你看蒲姐姐也赞成我。” 沛栀也笑。 场内灯光暗了些,晨来靠在座位上,放松了下肩膀,捏捏有点酸痛的肩窝,看着已经清空的场上,那一个个活动的棋子般的球员……四周安静了些,沛栀和李齐还在闲聊,声音也轻了。 沛栀说罗先生身边那位应该是他朋友吧,好漂亮的。李齐问你说哪位,现在坐他身边的,一左一右都是好看的女士。 晨来的目光顿了顿,待要找罗焰火坐的位置,一时倒也找不到,反应过来,马上觉得自己多事,听见李齐说但是你要说刚才的飞吻女士,那我知道。那是 Amy Zhu。我看过资料,有时也写作 Zhu Pingji 的,或者名在前姓在后,字不知道怎么写,姓 Zhu 总是没错了。她是我老师 Ester E.Silver 的好朋友,也是她博士时的同学,药学领域的。最近上升势头蛮猛的,前阵子还有消息说她新成立了公司,但主要还从事学术研究。她的实验室招人可严格了。 沛栀忽然叹口气,说聪明漂亮的人总是扎堆出现。 李齐笑,说那倒也不一定。你看你身边不就有我。 两人笑起来,李齐停了会儿才说你看那个小朋友多可爱,沛栀哎呀一声,说隔这么远难道她能听见咱们议论她吗……她忍不住拉拉晨来的袖子,指给她看。 晨来顺着沛栀指的方向看看,果然看到一个小女孩儿伏在妈妈的肩膀上,正在往他们这边张望。看起来只是好奇而已,目光并没有聚焦在任何一点。 但她可以一眼就认出来,那是 CC,傅骞野。傅宁昂的女儿。小女孩儿长大了些,竟比印象里也更好看了似的…… 晨来摸了摸额头。 这又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可细想一下,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罗焰火度假的时候,看的都是比赛回放……他是球迷啊,傅宁昂也是……她额头上沁出密密的汗珠,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那几个席位。 沛栀发觉,递过水来,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有点热。”晨来忙说。她喝口清水,示意周围球迷坐得满满当当的、球员出场人的情绪都逐步被带起来,难免被热烈的气氛影响。 “要是觉得闷,我就陪你出去透口气。”沛栀说。 晨来笑着摇头。 要说哪里不舒服,她就是觉得肩膀酸痛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又要有变化的缘故。不过上一回导致她肩膀酸痛的原因可不堪回想……还好开场哨响了,她的精神马上集中到赛场上。 她虽然是第一次在这里看现场,并没有隔阂感,沛栀和李齐又都是资深球迷,三个人的情绪跟着场上的形势波动,经常还能跟周围的观众产生共鸣,一起笑、也一起叹气,偶尔还要一起骂一句……也就再没有心思去注意别的。 两节比赛结束,休息时间,晨来离开坐席。沛栀和李齐也一起出来。人流量一大,三个人不得不分头行动。 晨来从洗手间出来,看看还有点时间,询问了工作人员,跑去纪念品店购物了。 她边走边给沛栀发了条消息,告之自己的位置。 纪念品店里人却也不少,好在晨来事先已经做过功课,直奔目标物品。只是东西摆在货架上,看起来却是每样都超出预期的可爱,她就越拿越多,很快怀里就抱了一堆。她估摸着沛栀和李齐的身量和喜好,正打算选一套情侣球衣给他们,忽然看见一旁的儿童款,就想到刚刚远远看到的 CC,似乎没有见她穿球衣……她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那球衣。这时,她的衣襟儿被轻轻拉了拉。 她低头看时,就看到一只白白的小手攥着她的球衣下摆。见她低头了,小手松开,轻轻摆了摆。 “阿姨。”CC 仰着脸,清清楚楚地叫道。 晨来简直像被下了咒,顿时觉得眼前像是绽开了烟花,忍不住微笑起来,伸手握住她的小手,“你还记得我吗?” 她说着,倒没忘人这么多的地方,CC 一定不会是单独行动的,果然目光不过移了半尺,就看到罗焰火站在一旁。这时候他摸摸 CC 的后脑勺,轻声说了句“乖”。 “Hi!”晨来跟罗焰火打招呼。“这么巧。” 罗焰火还没说话,身后有人叫他。他看了晨来,说:“CC 的爸爸妈妈都在这。” 晨来点头,跟着看过去,果然傅宁昂夫妇往这边走来。看到她,傅宁昂是意外的神气,但马上微笑了,过来站下就说:“蒲医生,好巧,能在这儿遇到您……这是我太太。小纨,这是蒲医生……就是上次 CC 认错的那位医生——CC 这回没叫错吧?” 晨来看着他,目光定了定,摇头。 傅太太微笑,过来要同晨来握手,看她怀里一堆东西,于是改轻轻拥抱了下,说:“听说了上次的乌龙事件之后,就很好奇。CC 不怎么认生,可是也不会随便跟人亲近的。我想蒲医生一定是非常亲切的人。” 她声音柔和又动听,晨来听了微笑。她看看 CC 那可爱的样子,眨眨眼。CC 大大的眼睛一弯,也笑了,过来站在她身边,轻轻抱了抱她的腿。 罗焰火递过一个小篮筐来,让晨来把东西放进去。晨来道了谢,蹲下身,拥抱 CC。 小女孩儿身上有暖暖的香气,让她觉得感动……她直起身来,看了傅太太,“我想送 CC 一件礼物,不知道合不合适?” “不超过 15 美元好吗?”傅太太也大方,轻声笑问。 晨来笑了,点头。 傅太太弯身跟 CC 说了几句话,CC 抬头看晨来,点点头,回身从罗焰火手中的篮筐里拿了一个小小的玩偶,放在胸口,“我喜欢这个。谢谢阿姨。” “不谢。”晨来觉得自己的心简直就像在一汪春水中漂浮的冰块儿了…… “谢谢蒲医生。CC 今天赚到了。”傅宁昂微笑道。 “小霁好像还在帮 CC 找这个……”傅太太忙说。“小霁呢?” “在!我没找着 CC 说的那个又像鸡又像猫的玩偶……下半场马上开始了,咱们是不是该快点儿?”朱平霁走过来,站下一看,立即发现了晨来。她顿了顿,脸上就有了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的神气。晨来微微一笑,她轻轻“啊”了一声,“下午,酒店电梯里?” 晨来点头。 “这是朱平霁。她妹妹,小霰,你应该见过。那晚野风家,小霰也在。”罗焰火说着看向平霁,“蒲晨来医生。” 晨来心想这补充信息可太及时了……难怪这么相似的面貌,气质却南辕北辙。朱平霁这么近了看,更显得知性大方。 朱平霁过来同晨来简单打了个招呼,提醒大家比赛两分钟后就继续了。 晨来看她一脸的认真和严谨,不知为何觉得她很可爱。她想起自己那堆东西来,CC 的礼物也在里面,一转身看时,就见罗焰火一手拿着篮筐,一手牵着 CC 等在一旁。 见她看过来,CC 拉了她的手,于是三个人就一起往收银台走去。 傅太太碰了下傅宁昂的胳膊肘儿,“所以你真的要让蒲医生付钱吗?” “15 美元的话,蒲医生应该 OK 的。再说不是有火火吗?”傅宁昂笑着说。 “你们在说什么?”平霁好奇。“我才走开五分钟,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傅太太笑出来,摇头,“晚点儿跟你讲……” 他们说着话,走到一边去等候。 收银台那边,晨来发现罗焰火也准备支付,忙阻止他,抢先递过现金去。“说好我要送一样小礼物的,已经很便宜了……” 罗焰火抬了下手,将手中那件儿童款球衣亮给她看,“这是我给 CC 的礼物。” 晨来误会了他的意思,脸有点热,看着罗焰火付过钱,将小球衣递给 CC。CC 看了晨来。晨来明白过来,马上将标签撕掉,给 CC 套在身上。球衣稍有点大,但 CC 穿上显得极可爱。CC 指了指她身上的球衣,又指指自己的……是同款的主场球衣。她抬起手来,跟 CC 击了下掌。 CC 一直拉着晨来的手,回到母亲身边时才松开。 傅太太轻声问晨来什么时间离开,晨来说:“明天早上。” “我们也是明天就离开。希望早点有机会能再见到您。或者我回北京时?难得这么投缘,我也想 CC 能认识你多一点。她能有优秀的榜样,我很开心的。”傅太太说。 晨来轻轻点了点头。 跟他们告别,她赶着回场内,沛栀和李齐已经在入口处等得着急,正准备去找她了。看到她,沛栀松口气,赶紧拉她入场。走到门口,李齐先进去了,沛栀看晨来两手空空,随口笑道:“该不会是因为急着往回走,把买的纪念品扔在收银台了吧?” 晨来一脚都踏进门内了,听见这话回身就跑。 沛栀愣了下,见晨来跑了两步,似乎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又觉得好笑又是担心,正要跟上去,就见晨来冲前面挥了挥手——远处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往这边走来。 沛栀慢慢念了句“Oh My……”,听见李齐着急地喊了她一声,转身回来,伸手将李齐探出来的脑袋拍了回去,说:“蒲医生马上回来的,咱们先去坐下。” 第五章 在春日光阴里 (七) 尼卡2021-03-31 李齐拉住她的手,微微抬起下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笑了。沛栀有点心不在焉,一边走,一边又回头看了看。 李齐说:“她是大人了。你不用这么紧张她。” 沛栀抬眼看李齐。比赛重新开始了,场内光线暗了些,李齐细长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是在笑着的,然而眼中的神情却也看不清了……她没出声。李齐垂下手来握着她的手,拉她回座位去了。 那边晨来直跑到罗焰火面前才停下,看他把袋子递过来,忙接了道声谢,“真不好意思,我竟然把这个都忘了,还麻烦你给我送过来。” “是我忘记还给你。”罗焰火说。 晨来抱着袋子,看了他。她待要说不耽误他更多时间了,忽然发现他的脸色有点不好,身子轻轻往后退了退。随着光线移动,她也确定了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他看起来有点疲劳。 她想起他那密集的行程来…… 见她看着自己不出声,脸上有犹疑神色,罗焰火等了等,问:“散场后怎么走?” “我有朋友一起。他们开车来的,会送我回去。”晨来说着,再看他的脸色,觉得似乎好一点儿了。想了想,她决定还是不多话。 “那就好。”罗焰火说。 晨来又指了指身后,示意他。 罗焰火点点头,请她先离开。 晨来往后退了几步才转身,一路疾走,来到入口处,回头看时,罗焰火才转身离开。她推开门进去,找到位子坐下来,跟沛栀和李齐轻声说了句不好意思、刚才是买东西的时候遇见朋友了,还好落在他那里的。沛栀轻轻点点头,看了她,并没有多问。晨来敏感地觉察沛栀的目光里有探询的意味,想到她刚才应该看到罗焰火了,也只笑了笑,没有做解释。 好像,这也不是需要解释的事情。 李齐倒有点惊讶,笑着说刚刚我几个朋友联络我,他们也在现场看球,还问赛后要不要一起去喝杯啤酒…… 你要是不发动态,他们可能根本不知道你来了。沛栀笑他。 跟女朋友一起来看比赛不发动态,又是锦衣夜行。李齐笑。 晨来听着他们俩斗嘴,把手边的东西收好放在一边,转过脸去继续看比赛,目光往前方内场坐席扫了一下——罗焰火还没有回到座位上……也许在哪儿又耽搁了吧。但过了好一会儿,她再扫一眼,他仍然没有回来。 刚好场上有个暂停,大屏幕里出现了沛栀和李齐。 沛栀看了眼屏幕,伸手将李齐拉过来,吻他……李齐被吻到不住地跺脚,像极了扑棱翅膀的小鹦鹉。一对小情侣开心地对着镜头挥手,周围的人都笑起来。 晨来抬手扶额,笑。 这样开心的一对小朋友在身边,比赛又高潮迭起,这个晚上,起码比她预想的要开心……比赛结束时,她跟沛栀走下去些,在场边合了影才离开。观众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退去,几分钟前还人声鼎沸的球场渐渐安静下来。 走出球场,混在退场的人群中,他们还在热烈地讨论着刚刚的比赛。往停车场走的路上,李齐遇见了来取车的朋友。几个年轻人也正在兴头上,个个儿精神十足,聊起今晚的比赛来激动得摩拳擦掌。晨来听着,不时跟他们一起笑起来。 走在半路上,男孩子们果然提议大家一起去喝杯啤酒再走,说是庆祝今晚赢球,顺便互相恭喜最近都得了奖。沛栀马上问晨来的意见,时间有点晚了,累不累。几个人安静下来,站在路边一齐看着她。晨来看看他们的神气是很想大家聚一下的意思,也就点了头。 他们选了附近的一间酒吧。一走进去,晨来就知道,来这儿的多半是球迷。从穿着和气质来看,有白领有蓝领,有些人穿了球衣有些人只是日常的打扮。像他们这样几乎人人一件本赛季最新的主场球衣傍身,进门就很惹眼。不过再细看,还有人身上穿着有宾大标识的连帽衫或 T 恤,也就不难理解他们为什么会选这儿了。 但她一进门,就对这里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仔细看起来,从门窗、桌椅到柜台,还有那高高垒起的酒瓶,看上去都似曾相识……此时酒吧里人很多,摩肩接踵的。她被携裹着往前走,终于来到吧台前,已经一身汗。 李齐说,比赛日很多球迷也会在这里聚会,看球喝酒。他们几个经常在看完比赛后来这家酒馆喝酒。有时候也在这里看比赛。 晨来点头。吧台边刚好有张小桌子空了出来,她眼疾手快拉大家补位。几个年轻人大笑,说蒲医生要是打球准是好手。 晨来笑,“那有机会就比划比划啊。” “要不然等下球场见?”那个叫甄晓晓的胖乎乎的男孩子笑眯眯地撸了下衣袖。 大家又笑起来,非常开心地你一句我一句像真的要去打对抗赛一样说起来,好一会儿没出声的沛栀这时候说:“可以打三人对抗,就是缺一个人。” “说半天白说了……快快快,点酒。你们都要喝什么?”李齐笑着问。 沛栀问晨来喝什么,晨来说啤酒,听见三个男孩子在一旁商量着要李齐先付账,说回头他们三个 AA。晨来笑,挥挥手说我来付账,你们想要什么尽管点。沛栀拉着她的手不要,他们几个最近拿奖了嘛……晨来眨眨眼说,该我来的,算我们一起庆祝一下一年发三篇顶级期刊论文,好吧?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庆祝,真的,这种事情不庆祝一下,还是锦衣夜行。 沛栀噗嗤一声笑起来,李齐跟晨来拱拱手,拉着两个男生去端酒了。不一会儿,他们抱了啤酒和几样小吃回来。晨来看了看料着既不够吃也不够喝,回身找女侍来,多点了一些。沛栀又要拦着,晨来拍拍她手臂,说:“难得的。这样我们可以多呆一会儿。以后想要再见,都不知道哪年哪月。” 沛栀不出声了,小桌子上忽然安静了下来。晨来看到沛栀转开脸,很显然眼中有泪光,清了清喉咙,微笑道:“我的意思是,嗯,虽然机会很多,大家都忙,再聚是不容易的。” “明白的。”李齐看看沛栀,忙笑道。他很快起了话题,跟晨来聊了好一会儿她的研究方向和日常的工作,不久,话题又转到刚刚的比赛上去了。说起比赛来,自然比聊学业和工作更让人兴奋。 晨来看着这几个年轻人兴奋的样子,微笑。 一阵大笑传过来,她左右看看,看到对面的墙角,有几个人在掷飞镖。她看着悬挂在墙壁上的漂亮的飞镖盘——盘上的图案是航海图,看起来古老又陈旧,但是……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对这里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了。 虽然没有来过,可是在照片里见过这个角落。那张照片里有张眉飞色舞的面孔,飞镖盘上有他掷出的正中靶心的一记……晨来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口,慢慢往那边走去。 因为人多,每走一步都要侧身躲避,短短一截路,像是走了很久。沛栀发现她离开,怔了怔,要起身跟过去,李齐拉了她一下,说:“让蒲医生自由活动一会儿好吧?万一能认识新朋友呢?你不要碍事。” 沛栀盯了他,伸脚找到合适的位置,一脚踩下去。 对面的蒙正义一声惨叫,差点儿掀了桌。 沛栀忙道歉,又忙着寻找晨来的身影——晨来站下来,从一旁那帅气的光头黑人青年手里接了几只飞镖在手中……她马上起身。李齐一把没拉住她,无奈地拍了下桌面。甄晓晓看见,咦了一声,说我们也过去玩儿一把吗? “喂喂喂……先别管飞镖,你们快看谁来了。”甄晓晓抬手将身边两人的脑袋拧了一下,让他们看酒吧门口。“来,你们告诉我,是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位?” 李齐和蒙正义要过一会儿才说:“不是才怪。” 他们看着罗焰火跟几位朋友走进来,环视四周,很快就在门边找到了一张长桌。墙角玩飞镖的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和笑声,罗焰火往那边看了一眼,他的朋友先去坐了,他脚步停了下,才走开。 晨来手里总共三只飞镖,全部命中靶心。她搓搓手,看着飞镖盘上那簇在一处的红色翎羽,转头跟对手笑了下。 她赢了一瓶啤酒,拿在手里,转身要走,看到了站在身后围观人群里的沛栀,笑笑,走过去。 “蒲医生……”沛栀拉了她的手。 “喂喂喂,沛栀沛栀,我要要不要过去打招呼啊!”李齐分开人群跑过来,指指门边那张桌子。 晨来往那边看了一眼,正好罗焰火转身往这边走。目光相遇,她轻轻晃了下手里的啤酒瓶,他则点了点头,回头跟身后的人说了句什么,示意了下这边。 他身后是傅宁昂。 晨来以为还会看到他们的女伴,但并没有。同行的其他几位都是男士。 晨来看看李齐和沛栀,跟他们一起回到座位上。她听见李齐在小声念叨:“OMG!OMG!这不是真的吧,蒲医生你认识他吗……他们过来了,要干嘛?是过来打招呼吗?” “镇定。李齐先生,镇定。”沛栀忍无可忍。“您这心理素质、这表现,等会儿人家要把奖学金收回去,我看你怎么办。” 几个人本想忍住笑,可实在是忍不住了,正好罗焰火走过来时,一起笑了出来。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31 第五章 在春日光阴里 (八) 尼卡2021-04-01 罗焰火才站下,李齐像脚底装了弹簧似的,立即起身。罗焰火倒是不动声色,李齐已经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可也来不及了……几个人看着瘦瘦的他站在罗焰火身边,一对比像是缩了水似的小了一号,更像是个顽皮的小孩子了,想笑也只好忍住。好在李齐虽然有点紧张,口齿还是很清晰的,看着罗焰火,说:“罗先生,您好。我是李齐。您还记得我吗?您给我颁过奖学金。捐赠仪式那天我也在现场。” “我记得你。你代表这一届获奖学生发言的。你好。”罗焰火同李齐握了握手,拍拍他肩膀让他坐下。接着,他也认出了甄晓晓和蒙正义。 晨来默默坐在一边,看罗焰火一本正经地说着话,虽说没有故意端着架子,可跟朋友来酒吧放松的,就算被认出来也可以故意忽略,还是从从容容、和和气气地来应酬这几个孩子了。这在他来说,想来是额外的社交负担……不知道罗焰火会不会抱怨,这么大的球场,这么多观众,这么多酒吧和餐馆……他们偏偏走进了同一家。 她右手握着酒瓶,轻轻敲着左手心,看见傅宁昂过来,目光就落在了他身上。罗焰火侧了下脸,看看宁昂。 傅宁昂微笑道:“蒲医生,又见面了。” 晨来微笑点头。 “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坐?我们那边空位刚好够。”傅宁昂问。 晨来看看大家。 孩子们虽说看起来都挺高兴的,听了这个提议却与不约而同摇了摇头。“我们还是不打扰了。” 晨来微笑道:“傅先生,我们坐一会儿该走了。他们明天一早都有课。我的航班时间也很早。” “那就没办法了。让我看看……这几位小朋友瞅着怪眼熟的,都有得今年的奖学金是吗?”傅宁昂说着,转头看了罗焰火。 罗焰火还没回答,李齐他们就点头了。 傅宁昂笑道:“好样的。那今晚酒钱我来付。希望明年你们也取得好成绩。到时候再请你们喝一轮。” 他这么说着,忽然听见晨来问道:“傅先生也喝酒么?” 罗焰火看向晨来。 傅宁昂愣了愣,说:“不,我不喝酒。我不过就是喜欢在面前放一杯。不喝看看也好。”他笑着看晨来,似乎对她突然问这个问题的原因有点困惑。 晨来也知道自己这问题问得很突兀,但不问也问了,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还得忽略罗焰火的目光。 “好啦,就这么定了。同学们加油!”傅宁昂笑道。“对了,谁开车举下手……你,你不能喝酒,要负责把他们安全送回去。酒钱折算成现金给你。” 他开着玩笑,抽了张钞票放在桌上推到李齐面前。李齐忙推拒。 “那我们也不耽误你们,先过去了。”傅宁昂点点头,拍了下焰火的肩膀。 蒙正义这时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问:“罗先生,可不可以跟您二位合个影?” 晓晓提醒他:“阿蒙,你忘了规矩了。” “哦对不起。”正义忙说。 罗焰火顿了顿,说:“可以。”他说着看宁昂。 “我没问题的。”宁昂笑着说,跟远处的朋友做了个手势让他们稍等。晨来看见,轻声提醒大家动作快一点。 她悄悄站在身边,看了傅宁昂,不想正巧罗焰火看过来。她移开目光,背着手,轻轻捏了下手指。 傅宁昂没有察觉,罗焰火却看出来晨来不自在,而且,她脸红了。 “对了,我们都别 PO 出去。”晓晓叮嘱大家。 “啊,那不还是锦衣夜行!”正义立即叫起来。 大家都笑,说没有问题啦,不会 PO 出去的,都知道罗先生低调……他们高高兴兴地跟罗焰火合了影。罗焰火的朋友们发现他们在合影,一起过来帮忙拍照,又说是凑凑热闹,跟学霸们合影,与有荣焉。年轻人们到底单纯,这样又是褒奖又是玩笑的,让他们很是开心。晨来最后帮他们拍了大合影。 罗焰火同行的朋友自从过来就留意这沉默的女子,这会儿就主动让他介绍。 罗焰火看起来有点不情愿,但他看了一眼晨来,见她神态自若,大大方方地过来,轻声说了句我是蒲晨来,才将这几位男士简单给她介绍了一下。他们一听蒲晨来三个字,脸上的神情都有极细微的变化。 就是这点差异,让晨来如芒刺在背。他们是罗焰火的朋友,蒲这个姓,又不是很常见。他们也许已有耳闻,此时想得未必不是“原来这就是那个骗子的女儿”。 晨来心里是明白过了今晚、哪怕是出了这个门,再见面的机会微乎其微,可眼下就是不能不在意……只是那个叫秦朗的人看了她,笑着说上回看见蒲医生是好久以前了,您是不多不少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晨来看着他,确定自己跟他是初次见面。秦朗问起她还记不记得自己在球场救过人的事。她细一想,果然是很久以前了,她也忘得干干净净,没想到被人突然当面提起。这不是什么坏事,还是有点意外,但也让她心里的疙瘩瞬间解开了大半。 秦朗看她的神气,笑着说看来蒲医生对自己做过的善事很不放在心上,倒是我记了这么久。 晨来微笑,不出声。 秦朗看看焰火,跟晨来说我跟宁昂他们有事儿要谈,先失陪。蒲医生,等会儿有时间咱们再好好儿喝一杯。 还没等晨来答应,秦朗他们就走了。罗焰火待要一起走,看看晨来,淡淡地说:“不用理他‘喝一杯’那句。他今晚开车来的。” 晨来一笑,点头。 罗焰火他们离开,晨来招呼大家归位——孩子们脸上都难掩八卦的神气,一副想问她究竟怎么认识罗焰火和傅宁昂的,又不敢直接问的样子。 晨来倒不是有意要隐瞒,只是过往的细节自己都不愿去想,如何能跟认识才一个钟头的人讲?但,罗焰火是“朋友的朋友”这点总是没错的……她说着,突然想起鱼野风这家伙来。 她趁大家聊天,低头找过手机来,查看了下消息。 野风今天休息的,怎么一直在睡觉吗,还是在准备出庭的资料,并没回复她。 她放下手机,听他们还在聊罗焰火了,有点儿无奈,把那只小酒瓶放在面前,轻轻转动着。 沛栀插了句话,问正在聊奖学金的晓晓,听李齐说奖学金是纪念家人的? 李齐接口回答说是的,罗先生母亲当年以他的外曾祖母和外祖母的名义设立。后来她还以个人名义设立过几个奖,但是要论影响力大还是这个。这几年罗先生这边陆陆续续仍然有巨额的捐赠,基本上面对的都是国内来的学生。 “……一家人都很低调,虽然这些年一直在捐款,始终不做公开报道。因为太低调了,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这个奖学金设立者的具体背景……他的外曾祖母曾经是宾大的留学生,外祖母跟宾大也有很深的渊源,母亲是在宾大拿了硕士学位的……说真的他自己也蛮厉害的了。听说傅先生也不差。我本来对他们有点偏见,后来想想,这是不对的。”晓晓说。 “咱们算不算拿人家的手短。”正义小声说。 “拿奖学金凭本领啊,哪里短?”晓晓斜他一眼。“也不光是这件事上啊,以前老人家也说,‘一日不盖棺,一日不定论’,哪能随便就给人归类给人下判断了呢?” “不要扯远了,想想怎么再拿一次更实际。”李齐说。 “是,那样你又可以在罗先生面前表演一次‘手足无措’‘猴子跳舞’了。”沛栀轻声说。 桌子上静了静,大家又一起笑出来。李齐也觉得自己好笑,于是笑得最大声……他们立时变成了酒吧里最快活的一撮人。 晨来看看时间,说:“这么晚了,才说你们明天还要上课。我们该走了。” “您连半杯啤酒都没喝完!不能再聊一会儿吗?” “下次吧。以后不管你们什么时候回国,或者我有机会再过来,我都请你们吃好吃的。”晨来拿起大衣来。 她准备结账,女侍说那边的先生们说了这一桌的账单算给他们。她给了侍应生小费,和沛栀他们一起过去道别,谢了傅宁昂请酒。虽然位置在门边,可大概是这几位果然在谈事情的缘故,这一桌包括周围竟显得格外沉静,一时倒不像是在喧闹的酒吧里。桌上酒杯酒瓶都像是道具,几支笔和手机也堆在一处,显得有点凌乱,也显得这几个坐在这儿的男人像沙盘旁边审时度势的指挥官……晨来一看即懂不便多停留,沛栀他们也懂事,早就走开到门边等了。 她留意了下,傅宁昂手边果然是有一杯清水和一杯啤酒。那杯啤酒是完全没有动过的样子,不像其他人手边都有好几个空瓶…… 傅宁昂发觉晨来注意他的酒杯,笑着示意她,意思是你看,我并没有撒谎。 晨来笑着点头。 傅宁昂笑道:“CC 今晚很高兴,一直抱着你送她的玩偶。刚刚我太太来电话讲,CC 回去换衣服洗澡时玩偶都要放在眼睛能看到的地方。CC 是个很难讨好的孩子,谢谢你让她这么开心。” “我也没做什么。”晨来轻声说。“傅先生太客气了。” 傅宁昂看着她,微笑道:“蒲医生,希望下次见面至少可以叫我 Kevin。” 晨来顿了顿,轻轻点头。 “我送你出去。”傅宁昂说。晨来忙摆手表示不需要。 “各位晚安。”晨来说。 傅宁昂于是没动,离门边最近的罗焰火起了身,过来替她拉开了门。 晨来看他此时只穿了衬衫,袖子还卷起了半截,忙说不要送的,外面很冷。罗焰火还是走了出来。 李齐去取车了,几个年轻人站在路边,离他们有点远。 晨来要催罗焰火回去,见他手抄在口袋里,倒没有怕冷的样子,暂时没出声。还好停车场很近,李齐很快把车开了过来。 晨来上了车,在车窗内摆了摆手,“晚安。” “晚安。”罗焰火说着,走到驾驶位外。“小心开车。” “明白!”李齐马上说。 小车子开走了,罗焰火才转身。 那么小的车子,开起来跟驾驶位上坐着的那个年轻人一样,蹦蹦跳跳的,看着倒是快活得很…… 酒吧里的那几个人在他们走后也好一会儿没人说话。 傅宁昂往外看了看,沉默了片刻,说:“你们觉不觉得……” “什么?”秦朗正在面前这张纸上勾画,见他示意自己看外面,回了下头。“蒲医生吗?” “对,你没觉得蒲医生有点怪怪的?”傅宁昂问。 “你敢当着火火的面说她怪吗?” “确实不俗。” “当然不俗。毕竟是能让我们罗总二话不说一个电话就把新闻热度连降三级直到消失的人呢。”秦朗笑着说。他看了眼刚刚回来、带回来一身寒气、一脸嫌弃酒吧浑浊空气的罗焰火。“火火,这样啊,哥们儿下次再见蒲医生,可就不客气了。” “得了,干嘛呢这是。”一旁听了半天的几个人插嘴打断秦朗。 “不是,她是她,她爸是她爸——什么年月儿了,交个女朋友还得政审么?笑话儿。”秦朗笑着说。他伸手将面前这张白纸推到桌子中间。 几个人以为他把刚才讨论的事情画出了重点,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女人的侧脸。只有简单的几笔,但蒲晨来的形象是跃然纸上。 “刚才宁昂说人家怪……怪漂亮的是不是?” 傅宁昂说:“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 “觉得她美,是吧?” 傅宁昂喝了口白水,“你以为我是你!” “这话说的……” “不对吗?” “也就对一半儿吧。” 他们笑起来。 罗焰火没出声。 蒲晨来在那几个朝气蓬勃的学生中间也像个学生,甚至连脸上的神情也像。她有她独特的单纯专注的神情,甚至更像学生,也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学生们笑得那么无忧无虑,那么恣肆张扬,她也笑,只是……他看了傅宁昂,喝了口酒。 “聊正事儿。”他说。 回酒店的路上,年轻人们还在吵吵嚷嚷,声量大得让这个小车厢像是随时会被撑爆。 晨来微笑着,虽然在听他们聊天,却有点心不在焉。 沛栀靠在她肩膀上,一动不动的。 她才发觉沛栀也好一会儿没出声了……车子在酒店门口停下来,晨来推开车门下了车。她让大家都不必下来了,一回身却看见几个人都还是下车来送她。 沛栀就站在她面前。 站得近了,晨来更觉得沛栀真是高。 她微笑着,伸出手臂来,跟沛栀拥抱。 “好好照顾自己。”她说。一句“我们保持联络”要说出口,却又压在了舌下。她轻轻拍了拍沛栀的后背,要松开手,沛栀却将她抱得更紧了。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01 作者的话 尼卡 04-01 好吧今天只能比昨天多一点……那预告下明天两更。 第五章 在春日光阴里 (九) 尼卡2021-04-02 晨来等了片刻,见沛栀还没有要松手的意思,轻笑出声,又拍了拍她的背,只是没说什么,等着沛栀放下手臂。 “对不起。”沛栀吸了下鼻子,侧过脸按了按眼睛。 晨来顿了顿,抚抚她的手臂,“好啦。” 沛栀转回脸来看了她,轻声说:“蒲医生,您多保重。” 晨来点头,说:“你也是。学医很辛苦,有时候要坚持一下才能挺过去。不过不要只顾学习,不顾健康。” 她说着,握了沛栀的手,看看那几个男生。 “大家平常有什么问题,或者需要我帮忙的,尽管给我发邮件。” 男生们都答应。 晨来示意他们快点上车。她看了沛栀,抚抚她的手臂。“走吧。再见了。” “再见,蒲医生。”沛栀说。 晨来挥挥手,跟李齐说辛苦了,小心开车。 李齐答应,把车子开走了。 晨来站在酒店门前,看那小车子越跑越远……她能看到沛栀回了头,从后窗里望着自己。她抬起手来,轻轻挥了挥。 时近午夜,冷风一吹,还是冷的。只是春天的冷风,毕竟已经没了数九寒天的刺骨,并不难忍。 她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转身走进酒店大门。 她的脚步并不快,此时也没有急事等着做,漫步穿过大堂时,甚至有种出去时没有的轻松感。她将手里拎着的两个大袋子抱起来搂在怀里,在风中久立冷到有点僵直的身子渐渐暖起来、柔软下去……等电梯时,她伸手拨弄着袋子里毛茸茸的玩偶。放在最上面的那只,就是 CC 喜欢的“又像鸡又像猫”的玩偶。她想到这个形容,脸上不禁浮起一丝笑容来。 电梯来了,她走进去。 空荡荡的电梯里只有她一个客人。她礼貌地跟电梯员说晚上好、走出去时说谢谢,然而在走出轿厢的一刹那,走廊里只有她一个人了,笑容扔挂在脸上,眼睛里却还是有了些湿意。 她站在房门前,抬手摸了下脸。 回到房间里,她先去洗了澡。 屋子里很暖和,她仅裹了条毛巾在地毯上来回走着收拾行李箱。明天一早的班机,她醒来就要出发……她的手机整晚都安安静静的,像是全世界的人都在给她足够的空间和时间来度过这注定难忘的旅程。 终于收拾妥当,她坐下来,看到小群组里沛栀李齐他们纷纷发消息报平安,又想起来给野风发消息,问他是不是今天很忙,怎么一直不吭声。 鱼野风还是没有回话。 晨来微微皱了下眉。 她看了看时间,一时想不出一个更合适的联系野风又不让他觉得自己过于敏感担忧的方式……她有点坐立不安。 手机电池耗尽,她赶忙拿去充电,才起身,桌上的电话机突然响了起来。她没等响第二下,已经抓起了听筒,听到鱼野风那懒洋洋的声音,放下心来的同时也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 野风大笑起来,说我耳朵一直热,就知道肯定是你在背地里骂我。 晨来抹了下额头,听着野风慵懒的语调,问你是不是喝酒呢。 野风说没有喝酒,不过是喝了一点睡到这会儿才醒。你的电话怎么打不通。 刚刚没电了。晨来说着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心想白天就喝过量睡到午夜才醒,也许为了睡着又要再喝一点……她就问那你吃过东西没有? 野风说当然吃了一点,但不记得到底吃的是什么了,接着问起她今天顺利吗? 顺利。晨来说。 那就好。野风说。他没问下去。 晨来顿了顿,从下午自机场出来到这会儿的经历说了一遍,中间不忘提醒野风去吃点儿东西……野风偶尔插句话,像是“你竟然还见到小霰那神仙姐姐了怎么样人是不是很像小霰”“傅太太是不是也很特别啊我就是前阵子慈善晚会见过她”,惹她要仔细回想一下见到那二位时的情形。 奇怪,明明也就是几个小时前见过的人,印象竟很淡了,倒不如 CC 小朋友,睁眼闭眼,那可爱模样都在眼前。 野风笑得厉害,说你可别这样,感觉像是随时会拐卖儿童。你不要变成怪阿姨啊……人类幼崽看起来再乖巧可爱也都随时会炸毛让大人吃尽苦头,不要被他们的外表所欺骗,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来。 晨来说你快得了吧,自己看自己小时候的照片都能流口水完全失去对人类幼崽警惕性和抵抗力的人,有什么脸来笑我? 两个人相互开着玩笑,晨来问他弄了什么吃。 野风过了会儿才说煮几个饺子,只顾跟你说话,煮成了片儿汤。 晨来笑出声来。 她站在桌边,掀起一点窗帘来往外看了看。满天星斗,看了让人心里畅快。她想起来美国之前,跟野风通信时,野风总是开玩笑说让她用厨艺抵房租。两年多时间她极少有机会下厨,本来就说不上太好的厨艺自然是又退化了许多……“疯子,这几天有时间的话,我们就一起吃饭好不好?”晨来问。 “好。”鱼野风的声音里满是笑意。 “快点喝了你的片儿汤去洗洗睡,明天见。”晨来说。她将窗帘的褶皱整平。 “晚安,来来。”野风说。 “晚安,疯子。”晨来要挂电话,听见野风说了句“谢谢你”,嗤了一声。“不要发神经,有空想想有什么想吃的又不那么难做的菜报给我。” 野风答应,笑着挂断了电话。 晨来将听筒放回去,把手机打开一看,才几分钟而已,野风已经发了十几个菜名过来。她瞪着对话框里那密密麻麻的一团字,气得又骂了一句。 “得寸进尺的家伙。”她咕哝。 “你又骂我了对不对?耳朵烫得要化了。”野风发了两句话过来。 晨来发了个炸毛猫咪的表情过去,放下充电的手机,待要上床去,忽然想起来,犹豫了下,找到罗焰火的号码,给他发了条消息,说明安全抵达酒店。 “晚安。”她说。 屏幕在暗下去的一瞬亮了起来。 “晚安。”他回复。 晨来小心地将手机放回桌上,关了灯,爬上床去躺平。 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她闭上眼睛。 这一整天她的精神都异常紧张,入睡前,终于放松了下来,每一个骨节都在酸软和愉悦的快感中来回碰触……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至少,今晚她一定不会再被噩梦追上。 在回国前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晨来跟野风总共一起吃了三顿饭。这并没有花费她多少精力,不必利用野风家厨房的时候,她就泡在大都会博物馆里消磨时间。野风尽管对晨来的厨艺做出了“水平在米其林店行政总厨和苍蝇馆子学徒之间可以随时切换”的评价,但每一餐都把食物吃得精光,算是捧足了场。 她还陪野风去了两次律师事务所,参加庭前的演练。只是远远地观望着,她已经觉得压力巨大,但也许是“苍蝇馆子学徒”做出来的食物也能抚慰人的紧张心情,野风看起来既平静又有信心。 晨来不是没有想过安排好行程,在去机场前先到法庭看看野风,后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出发这天清晨就飘起了雪花,等晨来收拾好背包时,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 她看了会儿扑扑扬扬的雪片,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天气预报只预告今天会有大雪……她有点不安,只希望这种程度的天气还不至于影响飞机起飞。 行程早就定下来了,今天无论是风还是雪,她都将如期踏上归途…… 她推门将行李箱推出去,回头监视了一遍这住了一年的小公寓。昨晚她深夜未眠,将公寓好好收拾了一下。住进来之前是整洁漂亮的,希望她走的时候也是如此。 她写了字条留下来,贴在桌子上,向负责打扫公寓的清洁工人道谢。 离车子来接她还有十几分钟时间,她坐下来给母亲打电话。没通,给姑姑打,也没通。等了一会儿再打,还是没通,于是她接连拨了父亲的电话和家里的座机,仍然没有人接听。 她看了下时间,皱眉。因为天气情况变化带来的不安加重了些。 她低着头给母亲和姑姑留言,说自己马上出发去机场了…… 这时有人敲门,她跑出来一看,原来是管理员。 “我来帮忙拿行李,就这些么?”他微笑着问。 晨来忙点头说谢谢。 他于是就将行李箱推到了电梯前。 晨来把钥匙放在了桌子上,出来把门关好。等电梯来的工夫,管理员和她聊了会儿天——天气真的很不好,他认为是会演变成暴风雪的,“说不定你还得回来。”他开玩笑。 晨来笑道:“那待会儿再见了。” 两人笑着进了电梯。 守门人看到晨来出来了,告诉她车子来了,又问有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万一要来了暴风雪,该怎么办,“滞留机场可太糟糕了。” 晨来笑着说是不是大家真的这么舍不得我走,连天气都帮忙留我。 管理员很认真地说:“Dr.Pu 你是很好的房客,我们希望你一直住下去。” 晨来笑。 他们走出公寓,雪的确很大,晨来有种这时出发,像壮士出川一般勇敢无畏……但今年她经历过更严重的暴风雪,这等程度的大雪,不管是她还是机场,应该都只算是小小的考验。 司机和管理员帮忙把行李箱放到车子里,晨来跟守门人握手告别。 “再回纽约来,欢迎你还住在这里,像回家一样。”守门人说。 晨来点头。 管理员过来拥抱她,给她开了车门,“再见,Dr.Pu。” 晨来摆手。 出租车开进了风雪中,她回头从后车窗看了一眼——两个人高马大的大叔还站在雪里,她挥挥手,他们也挥挥手……她轻轻叹了口气。 大半年来,见他们的次数那么多,每一次都是很愉快的。她以为他们只是萍水相逢,是租客与工作人员间的客气礼貌,可不知不觉还是投注了很多的感情,现在竟这么伤感。 她揉了揉眼,平静下心情,拨弄着手机,给母亲和姑姑的留言都没人回复。她看看表,打算试着再给家里打个电话,再晚,夜就深了,他们该休息了。 她先拨了姑姑的号码,没想到立刻就通了。 “姑姑,我现在去机场的路上了……天气不是很好,不过应该没关系的吧,总之现在还没到航班取消的通知……姑姑?”她听出姑姑声音有点不太对。她顿了顿,等姑姑说话,但听筒里的声音有点嘈杂。她细听了下,“姑姑,现在在医院吗?是不是在我们医院?我听见医宝的声音了。” 蒲珍沉默了一会儿,说:“是。你冷静点听我说……” 作者的话 尼卡 04-02 晚上加一更。晚八点见。 第五章 在春日光阴里 (十) 尼卡2021-04-02 晨来只觉得后脑勺一凉。 “姑姑病了么?还是我爸爸出什么问题了?”她问。 “不是他。是你妈妈。急性心梗。现进手术室了。”蒲珍说。她的语气很镇定,甚至听不出情绪有什么大的波动。 晨来知道姑姑是越遇到大事越沉稳的性子,握着手机的手不由自主用了点儿力。“进去多久了?” “进去有一刻钟了……今儿我凑巧过去看她。她说胃疼得厉害。这两天她就老说胃疼,我突然想起来你跟我说的要注意这些异常的疼痛,马上带她来医院。正好蕤蕤在班上,一做检查不得了,赶紧联系专家安排手术了。”蒲珍说。 晨来握紧了手机,“动手术的是哪位医生?” “姓莫,叫莫道生。蕤蕤说他是权威,一般约都约不到的,赶上他在,听蕤蕤一说是你母亲,他就接过去了。蕤蕤就在这。你来跟他说吧?有些事我说不清楚。”蒲珍说。 “好。”晨来莫名就松了半口气。还好蕤蕤在。她刚刚心一慌,脑袋里有无数的念头,竟然没有一样是“马上找蕤蕤问问”。 “喂,晨来,我蕤蕤。” “嗯。我妈妈情况怎么样?” “送来的很及时,问题不大。总共需要放三个支架,等下我拍报告给你看看。今天刚好莫教授在,手术助手都是他最棒的班底……孙护士长也在,进手术室了。这手术由莫教授来做是求之不得的,是吧?”蕤蕤的声音非常冷静。他的叙述清晰而又平缓,像是在说最平常的小事。 “我明白。谢谢你,蕤蕤。”晨来的手紧攥着行李车把手,半口气也松不得。 “你那边天气情况不好吧?”蕤蕤问。 “是。我会尽快赶回去……” “我看新闻说突降暴雪。你注意安全。这边有姑姑在,还有我,你放心。你知道的,这不是大手术,不需要你必须立即赶回来。”蕤蕤说。 “暂时就拜托你了。”晨来说。 “客气什么呀。这儿都是你的自己人。蒲伯母在这儿是‘宾至如归’。”蕤蕤开了个小玩笑。 晨来笑不出。 “你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听出她紧张,蕤蕤也恢复了常态。 “没有了。”她想了想,确实没有了。 “那我把电话还给姑姑。你有什么事直接拨我手机好了。”蕤蕤很快把手机交还给了蒲珍。 “是不是放心一点了?蕤蕤说也可以不用马上跟你讲,可我觉得你还是早点知道的好。看你一个劲儿打电话、留言,要是联系不上我们准得多想。不过告诉你了,你也别慌,飞十几个小时,本来就很辛苦。”蒲珍说。 “嗯。”晨来答应。“我爸呢?” “上礼拜就去乡下了,还没回来。” 晨来抬手捏着眉心。 “你爸就算在家,也难指望得上。你先甭管那么多,一切等你回来再说。安安心心上飞机。” “好。谢谢姑姑。”晨来握着手机,不停地捏着自己的眉心。 过了一会儿,她才觉得疼。 雪下大了,车子行驶的并不快,与她此时的归心似箭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她原计划着到机场先看看能不能够快点改签,尽可能快地赶回去……但机场等待她的是大面积的航班和取消。她的航班也在取消之列。 她站在候机厅里看着外面白茫茫的机场,突然间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抓住了她。 广播全是航班取消,取消,取消……机场关闭,至少要到下午 15 时……不知何时会停止降雪……外面是纷飞的大雪,里面是大量滞留的旅客。 晨来扶着行李箱立在角落里,尽量不挪动,免得碰撞到近在咫尺的人。 她呆了好一会儿,手机响了,赶紧接听。 是鱼野风。 她打起精神来,问:“庭审结束了吗?顺利吗?” 野风的语气听起来还算轻松,看来庭上的情况应该不错。果然野风说挺顺利的,虽然比预计的时间要晚一点才结束,总的来说还好。 “那就好。”晨来说。 “你那边情况怎么样?”鱼野风问。“我刚出来就看到新闻了。这天气太邪了。” 晨来看看外面,说:“我看我今天是走不了了。” “走不了也别着急。不然我去接你回来吧?谁知道这鬼天气什么时候过去,航班恢复起来也有个过程,困在机场太难受了。”野风说。 “你可别了。出庭多累啊,剩下半天还不回家好好儿睡一觉,明儿又得上班了——我就在机场等着,不折腾了。一旦能飞我就马上飞,我必须尽快赶回去。”她语气里的沮丧和焦灼野风一定听出来了,因为他接着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顿了顿,说:“就是想早点回家。”野风说在庭上很顺利,可也许只是不想让她担心,同样的,这会儿也她不想放任情绪,增加他的烦恼。 “晨来,”野风的语气正经极了。“是家里有事吗?那就说吧,看我能不能帮上忙——不然我问问姑姑?” “我母亲急性心梗这会儿正在手术。我看了发过来的检查结果,危险性不大,可就是想能尽量早点儿见到她。”晨来说。 “这么大的事儿,你还要我问才讲?你等等,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你。”野风没等晨来再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 晨来再打过去,野风的手机占线。 有什么其他的办法的话……除了会魔法能让风雪停下来,就剩下转移到附近城市飞。可临时更改行程哪有那么方便,又是这么个天气。 晨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候机厅里到处都是人,有站有坐甚至还有躺着的。并不吵闹,但她觉得还不如身边有人吵闹呢,这样她也许会好过一点儿……她定了定神,开始搜索机票。 风雪让附近几个机场的航班也同样大面积取消,附近城市的航班已经一票难求,再远些的,如何抵达就是个难题。看来眼下她能做的就是等待……唯一的安慰是母亲的情况并不太糟糕。蕤蕤连续给她发了几条消息,都是“手术顺利”。 她看着外面的鹅毛大雪,心想今年的春天,留给她的记忆是一场又一场的风雪。 如果只是风雪也就罢了,她不要其他的…… 十分钟后蕤蕤的电话打回来了。他告诉她手术结束了,很顺利也很成功。 晨来握住拳,心里念了声“谢天谢地”。 “那什么,莫教授这会儿准备去下一场手术。你要打不通电话,别着急——阿姨运气真的不错,晨来。我才知道莫教授今儿有两个 VVVVIP 的手术安排,正好赶上他的手术空档了。”蕤蕤说。他语气里有些安慰也有点兴奋。 晨来放心了点,说:“那我晚点儿打电话给他。你先替我谢谢莫教授。” “我已经说了。他让你回来自己谢他。”蕤蕤过了一会儿说。 晨来掐了下眉心。 “我跟去病房看看……你不要着急。晚两天回来也没问题的。孙护士长说有她在你放心、你有什么话回来再说。她这会儿忙着没空回复你。”蕤蕤说完挂了电话。 晨来已经听见此时有电话打进来了,赶忙接通。 “来来,我问了一圈儿,有一个方案比较合适,你看怎么样。Stephen 也是今天回北京。他从费城走。那边天气还好,航班都正常起落。你看呢?赶去费城怎么样?”野风问。 晨来咽了口唾沫,刚要说话,野风已经接着说下去了。 “另外能联络到的公务机,有位置时间又合适的,都得明天。我跟 Stephen 讲了这边的情况。他说没有问题。如果你也觉得没问题,我现在来接你,直接送你去费城。” 晨来吃了一惊。野风说话语速极快,她完全插不上话。等他交代完,她说:“这样麻烦你们不合适。” “我这里不麻烦。Stephen 嘛,他说没问题那一定是没问题的。”野风说。 晨来还有点犹豫。 “嗯?怎么不说话?担心费用?我问过了他说不用的。你要是觉得有负担,就这么想,反正他这架私人飞机基本上就是货机,来来往往就是运东西。你就当自己是件行李。”野风说。 晨来听出来他的意思,是在极力宽慰她……能第一时间赶回去陪在母亲身边而不用麻烦人的话,她当然不计代价,可目前有别的选择吗? “就这样吧。你只要别弄坏了他运的那些货,一切都好说——要是弄坏也捡便宜的,不然我要跟你一起赔个底儿掉。”鱼野风笑道。 “好。”晨来说。她顿了顿,“疯子,你别来接我。你那边这会儿肯定也走不开,不要误了正事。我自己联络他确定时间……我这就出去,只要有勇士载我,我就转火车赶去费城。” “Stephen 这会儿正开会,你打过去也不方便。他说了会安排秘书联系你的。他的人办事很妥当,你放心。这样,我让 Jack 到机场接你。你认识 Jack 的,对吧?”鱼野风一一交代,有条不紊。 她看着人山人海的候机厅,说:“不要让 Jack 跑了,我自己可以的。我刚接到消息,我妈手术结束了的,很顺利。所以我今天真的赶不及的话,也……OK。我这边直接走更省时间,再说,我也不想大家冒险……” “蒲晨来。”野风打断了她的话。 晨来停住。 “蒲妈妈脱险那再好不过了。但是,能接受帮助的时候,你就接受帮助。懂我的意思吗?” “懂的。”晨来说。 “那就好。放心,晨来,一切都会好的。”野风说。 他匆匆挂了电话。 晨来缓了口气,看看周围的情况,决定在推着她的行李车挤出去之前,先给罗焰火发条消息。尽管他的秘书会联系她,野风也一定沟通好了,她还是得先联络他。 她正想着自己该怎么措辞,有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她料着这也许是罗焰火的下属打来的,一接通果然对方介绍自己是罗焰火的秘书葛铮。 葛铮很有礼貌地跟她沟通行程,知道她打算乘火车赶过去,说会在火车站接她。 “蒲医生,我们保持联络。请您注意安全。”葛铮说。 晨来挂断电话,以最快的速度编辑了条信息给罗焰火发了过去。她已经尽量冷静,可也知道自己恐怕仍然有些语无伦次,只是这时候也没有办法顾及什么面子不面子。她真的很想早点回国见到母亲……她推着行李车一路跟人道着歉,来到出口处。 雪继续下,但势头小了些。晨来确认这一点时,简直要跳起来,眼前排成长队等着乘出租车的人群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等好容易轮到她上了车,她才松了口气。 路自然并不好走,但好在雪势小了些,车子尽管行动缓慢,毕竟不再是困在机场干着急了……晨来擦着车窗上凝结的水雾,看着越来越远的空港,擦掉的雾气似乎全都涌进了她的眼睛里。 快到火车站时,她接到了野风的电话。 野风说我在车站了…… 晨来听着野风详细讲他的站位,扒着车座往前看,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路边的胖天使——此时穿着讲究、像是刚刚参加过婚宴回来的鱼野风,真的像是从天而降的天使……她吸了吸鼻子,把眼睛里的雾气也吸走了。 她告诉司机在前面那个“漂亮的男孩子跟前儿停车”。司机笑着转头看了她,说“遵命,女士”。 车子停下来,野风往车内看看,替她开了车门。他示意司机不必下车了,亲自去把晨来的行李箱取了出来。 “……从其他交通工具改乘火车的人多了好多,但是很幸运,我赶到的时候,刚好有人退票。”野风帮晨来推着行李箱,笑眯眯地说。 晨来看着他冻红的鼻尖,一个“谢”字真的说不出口。 “哎,你的行李就这么点儿么?”野风开着玩笑,一手拎了一个行李箱,轻轻松松往前走。 晨来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趟过熙熙攘攘赶路的人群。十分钟后就要开车,他们得分秒必争。 待终于将晨来送到车厢门口,把行李交给列车员,野风看着晨来,笑了。 “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他说。 晨来回身,站在他面前,忽然间,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鱼野风愣住。 晨来胡乱抹着脸上的泪,“对不起,我不想哭的!” 野风伸过手臂来,拥抱她。“都会好的,来来。都会好的。” 晨来点头。 野风松开手,给她拉了拉帽子,笑了。他示意晨来快去座位上坐好,自己跟着她的脚步往一旁走。看晨来坐下来,他走上前去,又笑笑。 晨来透过明净的玻璃窗看着野风那漂亮的面孔,抬起手来。 野风也抬起手来,轻轻一挥……车子启动了,他的身影很快就远去。 晨来面对窗子的坐姿有好一会儿没有改变。 车厢里座无虚席,可甚为安静。偶尔有婴儿咿咿呀呀的声响,可过一会儿又消失了,仿佛只是这安静空间里的调剂品,让旅途并不显得那么单调。 她很觉得有点累,只是闭上眼睛,大脑却在快速运转,丝毫没有睡意……她知道自己这是精神过于紧张了。 她等着野风告诉她安全到家,先收到了沛栀发来的信息,问她是否顺利起飞了。她也看了新闻。 晨来把情况简单地跟她说了一下。 沛栀赶着去上课,说好晚点再联系…… 晨来发了一会儿呆。 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可他们还是不忘关心她,尽自己所能给她帮助和安慰。 她实在是不能不觉得自己足够幸运……她问野风到家了没有。野风发来了自己在公寓里喝水的自拍。 她放下心来,听见野风叫她“鼻涕虫”,也不在意。野风回到家似乎完全放松下来了,整个人才显出一点疲色来。她催着野风快点去休息。 火车快到费城,她正准备联络葛铮,突然接到了罗焰火的电话。 罗焰火先跟她说了句抱歉,问了她母亲的情况,听说手术顺利,说了句太好了,才说之前一直在开会,没跟她通话。 晨来忙说:“没关系的,已经很麻烦您了。” “不麻烦的。”罗焰火顿了顿。“我这边还有点状况,可能会延后一点时间起飞。” 晨来看着窗外,轻声说:“今天能启程,已经非常幸运。我真的完全没关系。” “葛铮已经在车站了。他会接你去机场。我们晚点见。”罗焰火说。 电话挂断了,晨来一时没有挪动。她细想了下他们这段短暂的对话——罗焰火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如果不是她对他的声音已经有了记忆,也许会觉得刚才跟自己通话的人并不是他……他的嗓音有点粗糙和沙哑。 火车停下来,晨来也顾不得再多想,总归过不久就可以见到罗焰火本人了的……她赶忙收拾好东西,背起背包来,去取了那两个小行李箱。下了车,她像一个大力士一样,左右手各拎一个行李箱行走在乘客队伍中,以最快的速度往出口奔去。 作者的话 尼卡 04-02 各位晚安。 第五章 在春日光阴里 (十一) 尼卡2021-04-03 晨来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一身黑色羊绒大衣、高大清秀的年轻人,并且直觉他就是葛铮——他就像是罗焰火会留在身边的工作人员。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这像叼了两只小鸡的鹰似的姿势太显眼,还是怎么样,葛铮也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她,马上向她走来。 “蒲医生?”他问。晨来点头。他立即将行李箱接了过去,“您请这边走。” 车子就停在路边,他们很快就上了车,直奔机场。 葛铮在路上跟晨来说不好意思,罗总那边有点意外状况,可能要稍晚一点起飞。 晨来点头,说没关系。 尽管一直都在赶路,也尽量不浪费时间,她还是很担心耽误他们的行程……“搭便车”回国已经是额外的好意,让人延后起飞时间等她,实在是更过意不去。 而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是罗焰火。 这好意近乎恩惠,她怕她还不起。 葛铮一路上都没有打扰她,中途只接过两个电话,也尽量压低了声音。 晨来倒没有刻意去听他在电话里讲什么,但她猜其中一个电话应该是罗焰火打来的,因为葛铮除了“是,是,是,明白”就没有讲过其他的……她心一直很乱,精神也不好,在极其柔软舒适的车子里,她竟然开始觉得眩晕、恶心。 幸好没用多久就抵达了机场。经过几重关卡,车子直接开上了停机坪。晨来没等葛铮或司机过来开车,立即开了车门下车。停机坪上风很大,也下了雪,但呼吸到新鲜空气,让她马上舒服了许多。 葛铮说:“您可以直接登机,上去舒服一点。或者……这边休息室也可以。罗总还没到,休息室反正也是空着。” “不用麻烦了,我登机好了。” “我陪您上去。”葛铮替她拎了背包。有人搬走了行李箱。 她此时也顾不得什么。总之她知道这一路她一定会被照顾得很好的,其他的不必操心。 葛铮将就她的步速,走得慢一点。 有空乘站在舷梯下等他们,见他们走近,轻声问好。 晨来走上舷梯时,看到有车子开过来。她脚步未停,直接走进了机舱。等候在门口的空乘微笑点头,称呼她蒲医生。她点头回以微笑。 飞机里很宽敞,和她印象里的小型私人飞机有点不同。装饰称不上很豪华,可看起来极舒服。那沙发圆鼓鼓的,让她很想这就坐上去,舒舒服服睡一觉……葛铮轻声跟空乘说带蒲医生去客房休息。空乘忙点头答应,直接带晨来往机舱深处走去。 他们经过机舱中部时,路过一间挺大的会议室,椭圆大桌边,坐了四五个人,正在研究屏幕上展示的一款瓷器——那瓷器在屏幕中央慢慢旋转着……争论似乎有点激烈,只是外面的人听不见里面的声音,里面的人也没有发觉有人经过。 葛铮脚步慢下来,轻声说:“这是会议室。前面是休息区、就餐区和娱乐区。蒲医生如果在房间里闷了,可以出来走动走动。” 晨来点头。 他们走进一段弧形走廊,左手边是一个小型酒吧,右手边有道关闭的门。晨来左右看看,知道右边这间应该是罗焰火的休息室。从走廊出去,空乘站下来,推开右手边一扇门,轻声说:“蒲医生请。” 晨来站在门口向内看了看,待葛铮离开,她才进去。空乘并没有立即走,进来问过她需要什么。晨来看房间里应有尽有,桌上也已经摆了水果食物,想了下,说:“麻烦给我来一杯香槟。” 她需要一点点酒精来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 空乘答应,出去之前,给她将洗漱间的门打开了,说:“您可以先洗个澡,放松一下。您看上去有点累。” 晨来点头。 她站在床尾,大体看了看房内的布置,在那张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果然和想象的一样,这沙发极柔软舒适。她将沙发转了个方向,正对着舷窗。停机坪上停了好几辆厢式货车,搬运工人正小心地从车上往下搬箱子。 那箱子大小不一,包装严密,上面还贴着封条,看起来是装贵重物品。难怪野风调侃这是货机……她想起罗焰火在展示会上看到展品时那鹰一样的眼神,心想眼下是春拍旺季,也许这里头除了博时的、也有他自己的猎物吧。 去年她替秦先生在弗特尔先生藏品中做过标记的,基本上都归了罗焰火。包括她很喜欢的那套漆盒。她听秦叔叔说盒子被罗焰火拍下的时候,虽然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还是遗憾了好久。秦叔叔说文物和人一样,遇见已经是很美好的事,能不能拥有、能拥有多久,要看缘分的。 她想她跟那漂亮的漆盒应该就只有一面之缘吧。 那罗焰火跟它的缘分又能持续多久呢? 罗焰火在他真正喜欢的东西上是不惜成本的,包括时间和金钱……她知道秦叔叔说这话时是有点无奈的。尽管罗焰火是他的后辈也是朋友,但对看中的东西进行竞价,则是真金白眼要较量的。秦叔叔不止一次说起来,现如今不是当年他刚入行时的行情了。新人新钱太多,一掷千金的太多,这让他看中而买不起的东西也越来越多。这不是任何人凭一己之力能左右的潮流,他只能看开一点。罗焰火大概就是他说的“新人”,至于是不是“新钱”,那要看从哪儿论起了……秦叔叔其实算很看得开的,同样的话她父亲也说过,但那极度的鄙夷,让内容相似的话说出来有了不同的味道。 晨来盯了舷窗很久,起身拿了手机拨电话给她父亲。 她在房间里踱着步子,听着听筒里那单调的“嘟……嘟……”的响声,一次又一次地拨打同一个号码,始终没有接通。 她将手机扔在床上,握住拳头就想打到墙壁上,然而她还是忍住了,只是撑住了墙壁。那温暖而又厚实的触感,让她手心发热。她的额头抵在手背上,好久,一动不动。 眉心有点灼烧般地疼痛,她抬手揉了揉,觉得不对劲,转身进了洗漱间。正对门口那半人多高的镜子清晰地照出了她的身影。 她眉心有几道血痕,呈暗红色,像几个重叠的月牙……她不知不觉间将眉心掐出了血痕。油皮破了一点,沾了汗液会疼。她洗了把脸,眉心持续疼痛,这倒让她清醒多了,心里好像也舒服了些。 她走出来,看到桌子上已经放好了香槟和酒杯,还有几样食物,空乘问她还有什么需要。 “暂时没有。谢谢。”晨来说 “不客气,蒲医生。您需要什么随时呼叫我们。”空乘笑容甜美。她给晨来演示了下手边一排按键,说那就不打扰了,退了出去。 晨来看一眼那五花八门的按键,只认准了呼叫是哪一个,坐下来吃点东西。 她没什么胃口,但如果不吃东西,这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她将很难熬。 她不时看看手机。 母亲被转进病房安置好后,姑姑给她发过信息,之后就没有消息了。遇蕤蕤也没动静……此时已是深夜,他们应该在休息了吧。 她盯着手机,忽然眩晕了一下,反应过来,才知道是飞机开始滑动了。 机内广播响了起来,机长播报现在飞机即将进入跑道,准备起飞。 门被敲响,空乘过来告诉她马上就要起飞了,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她要在起飞后才能提供服务。 晨来说谢谢,不需要。 空乘出去了,将门关好。 晨来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飞机缓慢地滑行、转弯、继续滑行……雪花轻轻飞舞着,看起来像是灰色的幕布上点缀的白色花朵,有种很奇特的美……她发了会儿呆,忽的想起刚刚应该问一下空乘,罗焰火现在哪里。照理说,她应该先去跟他打个招呼的。 好容易等到飞机平稳下来,她从沙发上起了身,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按了呼叫铃。 空乘进来,听她问,轻声说罗先生这会儿可能不想让人打扰。他登机后就进房间休息了。 晨来点头,说:“那好。晚些时候罗先生要是有空,麻烦你告诉我一下。” 空乘答应。 晨来轻轻踱了几步,随后就坐了下来。 她知道自己必须找点事做,于是取了笔记本出来,继续写她没写完的文章。她随身带的有点资料,都从包里取出来摆在手边。幸好这张桌子够长,一边摆食物,还能放下她此刻所有的必需品。 她试着连了下网络,发现速度很快,就登录看了一会儿新闻。纽约的暴风雪已经停了,空港秩序还等待恢复。她轻轻摇了摇头,此时她已经在回国的途中,如果一直在机场等待,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她关了网页,开始写文章。需要翻查资料时,她就停下来,也不时看一眼手机,问问母亲的情况。 姑姑为免得她担心,录了一段视频给她。 晨来看着视频里母亲跟她轻轻摇手微笑,眼眶酸胀,但没有流泪……她轻声说那你们都好好休息吧,我很快就到家了。 放下手机她去洗了把脸,回来继续翻资料。 中间空乘来问过她是否需要用餐,她表示不需要,问起罗焰火来,空乘说罗先生还在休息。她看了下表,已经飞行了将近五个小时了……她微微皱了下眉。 空乘很体贴地告诉她如果想要去餐厅用餐,随时可以过去。还告诉她这会儿大家都在餐厅里用餐,欢迎她加入。 她答应,但暂时不打算过去。 这时候门被敲了一下,她一看,葛铮出现在空乘身后。 看葛铮露出礼貌的微笑和很明显有事相求的意思,她点点头。葛铮先问她是不是正忙着。 “不,并不忙。”晨来说。 葛铮就问她是不是能请她过去看一下罗先生。 她一问,才知道罗焰火上了飞机一直在睡觉,葛铮担心他病了。 “这几天就有点不舒服。想着有位医生在这里,不如就麻烦您一下。”葛铮说着看晨来。 晨来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跟着他们一道出了房门,往罗焰火的休息室走来。 门紧闭着,葛铮往前快走了两步,先去开了门,请她进去。晨来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才迈步进门。 晨来抬眼一看房内。 他的这间休息室比起她的那间可是大多了,单单一张床就尺寸惊人——这床看上去极柔软,罗焰火只占了一边,留下大半的空间,竟显得空荡荡的……晨来回头看了眼葛铮,没等他说什么,走到床边,低下身边看着罗焰火的脸,边伸手从床头摆放的药箱上取了一包手套撕开戴上,拿了体温计,在罗焰火额头上测了下。 体温的确有点高,可高得不明显。 她蹲下身,手指按在他颈边,抬腕看表计时,过了一会儿,回过身去,问了葛铮这几天罗焰火的作息和饮食情况,才说:“他应该只是疲劳过度。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葛铮想了想,说:“有过一回,也是连续工作很久,睡下就叫不醒……这么睡真的没事吗?” “没事。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在这里观察一会儿。” “那太谢谢您了。”葛铮说。 晨来摇头。 “那我等下再过来。”葛铮指了指外面,晨来明白他还有事做,点点头。葛铮又看了床上的罗焰火一眼,跟晨来说这儿就拜托您了,悄悄退出去,把门关上。房间里顿时更加安静,只听见轻微的嗡嗡声响,提醒她此时正在飞行过程中。 晨来舒了口气,转回身去,也看了罗焰火——他动都不动地躺在床上,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呼吸似乎都不会令他的身躯有任何的起伏……晨来四下里看了看,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坐下去的一瞬,她几乎又要叹息出声。 这沙发实在太柔软,像是会把她整个人包裹住……她撑起下巴,看着面前这个人。确切地说,是看着睡在这张床上的人……他一定是因为这张床太舒服了,想多睡会儿。 她嘴唇轻轻动了动,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坐了好一会儿,她的目光才从他脸上移开,打量起这间比起休息室更像是卧室而且是正儿八经的卧室的房间来——这间卧室的装饰当然是非常豪华的,可是并不显得过分,颜色是深深浅浅的咖啡色,这让穿着白衬衫的罗焰火很像是一团飘在咖啡上的奶沫……晨来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有点荒唐,也有点可笑,不由得又笑了笑。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罗焰火经常出差的缘故,卧室里的设施一应俱全。书桌上摞着一卷卷的字画和书籍,衣架上挂着他的衣服……东西多而杂,但并不乱。这让她想到在木屋里的那几天。罗焰火的私人物品总是显得品类分明,干净整洁。看样子他的确是一个高度自律的人……这也不难想象为什么他的随行会一脸无奈地说是累到病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起身过去看了看他。 他眉头紧锁,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不过也许他只是难得放松罢了,即便是在睡梦中。 她想了想,自从他们俩认识之后每一次遇到他,他的表情大都一板一眼的,明明是轻松的场合,也免不了有些暮气沉沉的严肃,而且总像是在跟谁斗气。 “你这样辛苦不辛苦呢?大概是辛苦的吧……”她自言自语,不知不觉伸手过去,可在伸手的一刹那她就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办,忙把手缩了回来。 还好罗焰火睡得人事不知…… 她想她总不能就这么坐在这里耗时间,不如趁这会儿工夫做点自己的事去。 她转身离开,手就要触到门柄的一瞬,忽然听到他大喊了一声“不会的”……她一惊,急忙回身看他——他身体僵直,一双手扣在一起,紧紧握着,似乎是有什么令他惊恐的事发生了……她犹豫了下,走过去,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 他额上有汗意,身体的僵直却在她轻柔的抚慰下慢慢放松下来,口中仍发出低低的咕哝声,倒听不清说什么。 好一会儿,他渐渐平静下来,再次进入深度睡眠中。 晨来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不但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背上也出了汗。 她没有立即起身,也没有松开手,就那么单膝跪在床边,看着呼吸匀净起来的罗焰火——像刚刚的情况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此时他的面容平静,样态甚至有一点点温柔……她这才放开手,按了下他的脉搏,沉稳有力,只是很缓慢……她放了心,起身把卷在一旁的绒毯拉开。 这时候,罗焰火翻了个身。 衬衫绷在他结实的背上,隐隐露出皮肤上深色的线条来,看不清是什么图案……晨来呆了一下,想看仔细些,惊觉自己不便这样探究一个男人的身体,脸一下子就热了,忙将绒毯拉起来,覆盖到他的肩头。 第五章 在春日光阴里 (十二) 尼卡2021-04-04 她在床边坐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臂膀,像拍抚一个幼童似的……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做得很自然,然后,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当。 从梦中惊醒的时刻,她是很渴望有人能这样安抚她的,哪怕她已经是老资格的成年人,偶尔也不得不承认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个幼童仍需要温暖的拥抱。 罗焰火好久都没有动一下。 葛铮敲门进来,问怎么样了。晨来轻声说还好,等下可以叫醒他吃点东西、补充点水……葛铮站了片刻,又问您是不是也该用餐了,换我在这陪着吧。 “让他好好睡一觉就好,不用陪也没关系。”晨来说。 她又看了看罗焰火,放慢脚步,轻轻走出房间。葛铮跟着走出来。 “我们也是有点紧张过度了。主要是罗先生轻易不生病的。” “轻易不生病的人,一有状况确实让人担心。”晨来说。 “谢谢您。有您在感觉太放心了。”葛铮说。 “不用谢。也没帮什么忙。” 葛铮离开了,晨来回了客房。她坐下来翻了会儿资料,隐隐有点不放心,于是拿上资料就走了出来。恰好遇见空乘进去给罗焰火送了食物和水刚出来,她问了下情况。 “叫不醒。”空乘轻声说。小心翼翼地,“也不敢硬是叫醒他。” 晨来点了下头,进去看了看,见他安然无恙只是沉睡,倒也并没有什么可过于担心的,于是也退了出来,到休息区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来,一抬头恰好能看到斜对面罗焰火的房门。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她就在这张沙发上翻阅资料,整理文稿,眼睛累了就休息一会儿,进去看看罗焰火,确定没有出现异常……除了葛铮偶尔过来询问一下,空乘过来给她补充饮品,几乎不受打扰。 大家都各寻去处休息或做事了,机舱非常安静,她的效率也高。当然她也没有想到,手上这篇已经完成了八成的文章,能在下飞机前就基本定型。 机舱里渐渐又有了隐隐约约的人声,她看了看表。离预计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才抵达北京……葛铮走过来,悄声问要不要叫醒罗总,这一觉睡了十多个小时了。 晨来说那之前他一个周只睡了不到二十个小时的话,最好还是让他睡到自然醒,这会儿应该也差不多了。 葛铮点了点头,看看她,问她是不是一直没睡,要不要去休息一下,然后用早餐。 晨来嘴上说我马上就去,仍坐在沙发上继续改稿子。葛铮等了下,见她旁若无人、聚精会神的,像是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起身,照旧悄悄走开了。 晨来干脆脱掉鞋子盘了腿坐,听见响动,才抬了下头,发现罗焰火房门开了…… 罗焰火没有料到自己会睡到了这会儿。 当然更没料到自己一觉醒来,开了门就看到蒲晨来——她盘腿坐在沙发上打字。他一推开房门,她就发觉了。她微笑了下,随手将笔记本合上,从沙发上下来,活动着腿脚,看样子在那里已经坐了很久了……机舱里光线充足,他从昏暗的房间里出来的,一时有点不适应。 晨来抱着一堆东西走过来,轻声说:“你最好喝点水,然后去吃点东西。” 罗焰火答应了一声,晨来就走开了。他看着晨来进了客房,略站了片刻,往机舱中部走去…… 晨来回到房内,还没站稳就打了个哈欠,将手边的东西塞进包里,看了眼那张看上去无比舒适的床、柔软的被子和丝绸睡衣……睡衣是无法享用了,她决定不放过这舒服的床和被子。 她刚爬上床,还没来得及躺下,听见门被敲了两下,忙起身去开门。 没有想到门口站着的是罗焰火,她愣了下。 比起刚才来,他显得精神多了,脸上似乎喷了水雾,肤色都亮了起来——这清爽劲儿真让她嫉妒……她听他在问:“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 她还没回答,他又说:“我听他们讲,你一直没吃饭。” 晨来想了下,果然。 虽然她好像一直有吃东西,但真的没坐下来正经吃过一顿饭。 他说:“我在餐厅等你。” 他说完就走了,也没给她机会拒绝。 晨来回身带上手机,随手关好了房门。这时候她才发现手机上有一个未读消息,是罗焰火的。 她抬头看了看他的背影,点开消息看一眼,将手机揣在了口袋里。 就餐区在飞机中部,她跟着走过去,发现大家都坐在那里用餐。看见她,微笑致意,算是打招呼。除了葛铮,她一个都不认得,但也微笑点头。罗焰火却不是在这边用餐。在往前走,有一个小餐厅,她被空乘引导过去,进门一看,桌上已经摆好了食物。只有他们两个人,罗焰火等她入座,才坐下来,边打开餐巾边说:“飞机上也只能简单点了,也没问你想吃什么,就要了中餐。” “我刚好也想吃这个。”晨来看着桌上的食物,说。清粥小菜,恰好能慰藉这长途飞行带来的枯竭感。拿着银匙轻轻撇了一勺粘稠得恰到好处的粥,她内心竟有些微的温暖和感动涌上来……她抬起眼来,看着他,轻声说:“谢谢你。” 他垂着眼帘,并没看她,说:“不谢。” 她也低下头,想到这一来一往的对白,是他们之间最常出现的,忍不住有点想笑。 “谢谢你照顾我。”他说。 她“嗯”了一声,“不算照顾,不用谢。”停了下,她抬眼看看他,问:“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吗?” “偶尔。”他也抬眼看了她。 晨来看着他的眼睛,没从他的目光里看出怪她多管闲事、侵犯隐私的意味来,说:“有时候我们同事累极了,随便哪里都能睡得特别香……如果有的选,还是不要等体力消耗到极点再休息,时间久了,身体受不了的。” “……嗯。”罗焰火应得缓慢,但没显得不愉快。他接着问起她母亲的情况,她简单说了下。 他不出声了,她也没有。 两人静静地吃完了这餐,各自走开了。 飞机很快降落。 罗焰火携带的特殊贵重物品清关缓慢,他知道晨来着急走,问她是不是直接去医院。 晨来点头。 罗焰火看看时间,还没等他说什么,葛铮在一旁轻声说:“我送蒲医生先出去吧。”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出去就好。”晨来说。 罗焰火看看葛铮,问:“公司的车都到了吧?” “到了。”葛铮回答。他忽然反应过来,“白夜带人来接手了,我们懂怎么处理。” 晨来心急,但也没想到罗焰火会说:“那好。这儿先交给你们,我送蒲医生去医院。” 他说着看看晨来,伸手将她那个大一点的行李箱接了过来,示意她跟自己走。 看晨来发愣,葛铮忙说:“蒲医生快去吧。再见。” 晨来匆忙跟他说了句谢谢你,他笑笑,摇头。 晨来看罗焰火已经走下了舷梯,赶快跟了出去。 外面风很大,罗焰火的衣襟被吹了起来。 晨来对这个公务机楼的路线并不熟悉,只好跟在罗焰火身后走。他们走进了一条专属通道,门口迎接他们的工作人员问罗先生好。罗焰火点点头,略停了下脚步,等晨来跟上。出关手续办得很快,有工作人员来接了行李箱,一直送他们来到停车场。 罗焰火径直走到一辆黑色的跑车跟前,按了下车匙。 晨来这才发现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这个东西的,可能她刚刚一直在集中精神走路,完全没有留意到其他的。车前盖升起来,罗焰火把手里的行李箱放进去,那工作人员放进去另一个,然后站到了一旁。他点点头说这儿不用你了,谢谢。然后他看了晨来,走到另一边去,请她上车。 晨来坐进车子里,等罗焰火也上车了,还是觉得这事儿有点儿不真实。 罗焰火开车驶离停车场,将车子开得飞快,她才说:“我觉得你最好慢一点。” “我以为你赶时间。”他果然将速度降下来一点。 “赶是赶,可还没到不要命的程度。”晨来说。 罗焰火顿了顿,嘴角一牵。 晨来看着他,虽然戴着墨镜,可也不难发现此时他眼中有笑意……他有电话进来,应了一声,简单地说我现在去医院,不用跟着我也没有问题。对方似乎不同意,他的语气有点无奈,说不让跟着就别跟来了,等下再说。 他挂断了电话,眉头皱了皱,见晨来沉默,说:“不是因为你。偶尔我也想把尾巴甩开一会儿。” 晨来轻声说:“我不想再多说谢谢你的话 了,好像又不能不说。” 罗焰火目视前方,过了会儿,才说:“不用放心上的。” 晨来没出声。 她紧握的手放在膝上,好半天都没动一下…… 也许是运气足够好,他们抵达医院前竟一路畅通无阻,连一个红灯的时间都没有耽误。当车子停在医院住院部的大楼前,罗焰火帮她取下行李箱,问需不需要送她上去,她使劲儿摇头。 “这儿不能久停的……我上去了。”她说着,看他点头,心突然跳得很急切。 后面有车子过来,罗焰火示意一下,转身上车。 晨来看着他发动车子,忽然,她弯下身,冲着车里说:“罗焰火,改天我请你吃饭好不好?我这还有你一个国内的号码,打那个找你可以吗?”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04 第五章 在春日光阴里 (十三) 尼卡2021-04-05 罗焰火似乎是愣了一下。 在停顿的这以两秒钟的时间里,晨来看着他被夕阳的淡淡光晕笼罩着的身影,忽然间非常担心自己的这个提议会被拒绝……可是他只简单地说了句“好”。 “那我再打给你!”她没等他车开走,一手拎了一个行李箱,往大楼里跑去。 迎面遇见的同事看到她,惊叫“蒲医生你回国啦”,她响亮地答应着,“是呀回来了!我去看我妈妈!” 她嗓门有点大,以至于大门外的罗焰火都听见了。 有电话进来,他接听,眉头皱了下,往前看了一眼,说:“……是吗……没什么事就好。我刚好在这,马上过去……你问下四婶想吃什么不?我带过去。” 后面有车子轻轻鸣笛催促他让位,他一踩油门…… 晨来冲进电梯里。一双手都被行李箱占着,她只好跟站在门边的那个年轻人说:“麻烦帮我按 17 楼。谢谢。” 电梯门即将合拢,忽然有人喊了声“等等”,年轻人忙拦了下。晨来气息未定,就看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走了进来,身边还有个高大的年轻人。那年轻人冲她一笑,说:“差点儿追不上你。” 晨来看看遇蕤蕤,转向他身边那个背对着她的男人,硬是吸了口气、按下自己起伏不平的心,叫了声“爸爸”。 “嗯。”蒲玺应了一声。他的声音很浑浊,喉头有痰的样子,态度也是爱答不理的。 门边的年轻人似乎有点吃惊,转过头来迅速看了他们一眼。 “看什么看?”蒲玺恶声恶气地道。 遇蕤蕤忙笑道:“我跟蒲伯伯在外面遇到的,刚好看见你跑进来……你到得真快。” 晨来说:“已经尽我所能了。” 她看了眼父亲的后脑勺。 不知道刚才父亲看没看见罗焰火……想必是没有的,不然就不是这个态度了。轿厢里弥漫着古怪的味道,她从头到脚打量着父亲——那头发不知道多久没洗了,一缕一缕黏在一起;冲锋衣和牛仔裤上布满污渍,一团一团的说不清是油腻还是尘土,把底色都遮住了;脚上的靴子上结了一层厚厚的油垢,像出土文物似的……他这幅打扮,很容易被认为是流浪汉。 晨来一路赶过来已经很疲劳,这味道让她有点恶心。她极力忽略同乘的年轻人那几欲作呕的表情,看了蕤蕤,小声问:“你刚下班是不是?” “嗯。我过来看看伯母再走。”遇蕤蕤说。他抬起手来,手里拿着两个袋子。 晨来看是粥,说:“费心。” 蕤蕤笑笑,说:“免得姑姑还跑来跑去。” 电梯到了 17 楼。蒲玺先走了出去。蕤蕤回身帮晨来拿了个行李箱,晨来出来时跟那年轻人轻声说了句抱歉。年轻人忙摆手说没事的。晨来定了定神,见父亲站在前面,左右看看,不知该往哪里走的样子,想起来他和自己一样是第一次来探视……她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是心酸还是愤怒的情绪来,然而此时她已经很累了,尤其这里是她工作的地方,她更不能在这里表现出任何情绪来。 遇蕤蕤机灵,拉着行李箱走到前面去,说着病房有点远呢,不过伯母真的运气很好,手术前还不知道能不能有床位,手术结束时刚好有空床……他说着回头看看晨来,说:“之前不知道会有空床,莫教授找裴主任,让他一定想办法给安排好。你回头一定要好好谢谢莫教授去。” 晨来知道他提醒的善意,点头。 蕤蕤先走到了病房门口,往里看了看,小声说:“好像在休息。” 他话音未落,蒲玺已经推门进去了。 晨来皱了下眉,也走进了病房,顺手把行李箱往门边一放。 这是个双人间。同病房的另一位病人此时不在,只有蒲珍陪着柳素因。看到他们进来,蒲珍惊喜地说:“呀,都来了!”她从床边椅子上站了起来,皱眉看了看站在床尾没有走近看他的妻子的哥哥,马上转向晨来。她拍着晨来的肩膀,小声说:“你妈妈一直在睡觉……没事的,大夫和护士过一会儿都来看看,说很稳定。你看看你这脸色……早知道不和你说了……是不是一路上都很担心?” 晨来抱了下蒲珍,然后走到床边去,看了母亲的睡容,抬眼看看一旁的仪器,然后,她附身轻轻靠在母亲身边,又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 “妈妈,我回来了。”她轻声说。 柳素因动了动,并没有醒。 晨来微笑。 她母亲是活得很粗糙的一个女人……有时她会觉得这是很大的缺点,然而此刻看她能睡得这么好,她又觉得这未尝不是好事。如果她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直起身来,看向已经在病床另一边的座椅上坐下来的父亲。 “爸,这有洗澡间,您可以去洗个澡。”她说。 蒲玺翻了个白眼,“才回来就嫌弃我。在这儿就让我洗澡?这是洗澡的时候吗?” “不洗也起码把头发整理下,换件干净的衣服。这是病房,对卫生有要求的。我妈这是住院,别给她添堵。”晨来说。 蒲玺哼了一声,悻悻地瞪了晨来一眼,没吭声,可也没去洗澡。 晨来待要再说,蕤蕤眼看着父女俩要吵起来,忙说:“晚点儿洗怕什么呢……伯母休息,蒲伯伯和姑姑先吃点儿饭吧。” 蒲珍拉了晨来一把,招呼蒲玺一起吃粥去了,留下晨来坐在病床边陪着柳素因。 探视时间快过了,晨来让姑姑和父亲回去,说晚上她留在这里陪床。蒲珍问她身体受得了吗?她说没有问题的。而且这几天她还不用上班,蛮可以休息。 蕤蕤说他负责送姑姑和伯伯回去,让她不要管了。 她点点头。 然后叫住蕤蕤,把行李箱打开,将带给他的礼物拿出来给他。 蕤蕤抬手撸了下头发,看着袋子里的东西,单单把那件球衣拿了出来。他眼里有什么在闪烁,但很快就抑住了情绪……“谢谢。”他说。 “谢什么。要谢呢,咱俩对着谢要谢到明天早上去。”晨来推他。“快点回去吧。你应该是 24 小时值班了吧?” “48 了。”蕤蕤说。 晨来说:“那还不快点走?” 蕤蕤拿好袋子,要走出门去了,又回头问她:“刚才送你过来的是罗焰火?” 晨来一惊。 “别害怕。蒲伯伯没发现。”他看着晨来。 “我着急回来,搭他的飞机。”晨来说。 “这样啊。”蕤蕤点头。他似乎还要问什么,但停了停,只是一笑。“我走了……姑姑,等等我!” 他跑开了。 晨来看他追上姑姑和父亲,三人一齐进了电梯,松了口气。 蕤蕤刚才问到罗焰火时,她怎么会那么紧张呢……她靠在扶手上,抬手揉了揉眉心。 伤口结痂了,那几道竖线在皮肤上成了清晰的凸起。 她靠在墙上,又站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来,先给鱼野风发了信息,告之平安抵达,这边情况还好,让他不要担心……野风没有立即回复。她看了下时间,那边已经是深夜了。 她接着不停地站在原地发了十几分钟同样的信息给不同的对象,有老师有同学有同事。直到她确定自己没有遗漏任何一个人,才转身回了病房。她先去洗了手,好好消了一下毒。 她的手机不停地响,收到她留言的人都在给她回复。她翻看着,往病房走。 “蒲医生!”还没到护士站,值班护士就喊她。 晨来忙走过去。 “找您的。”护士指了下面前这个人。“他说不清楚病床,只说找您,我就拦住了。” 晨来立时有点警惕,“我是蒲晨来。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她打量了下这个衣着整洁的中年人。他一身灰色西装戴着胸牌,只是字小她一时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但看起来不像是闲杂人等。 中年人忙回身将台子上的两个袋子取过来给她,说:“我是来给蒲医生送晚餐的。这是我的名片。” 晨来接了卡片接袋子,待要说自己没订餐,心一动,看了他,说声谢谢。 “祝您用餐愉快。”中年人客气地行了个礼。 晨来还礼的工夫就见他已经转身离开了。她拎着这两个沉重的袋子,回身看他急匆匆往电梯方向走了,听见护士笑,也笑笑,指指病房,先回去了。 这袋子颇有点沉,进了病房她在小桌子上仔细看了下,才发现这是两份,一份日料,一份中餐。分量十足。 袋子里还有张卡片,她拿起来,慢慢打开。 只有三个字,不客气。 第五章 在春日光阴里 (十四) 尼卡2021-04-06 晨来微笑。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她忙将卡片放进口袋里,回身一看是同病房的病人回来了。看见她,对方微微一笑,打了个招呼就去洗漱了。 晨来看时间不早,该叫醒母亲吃点东西了。她刚走到床边去,柳素因恰好睁开了眼。看见晨来,她就笑了。 “饿不饿?”晨来蹲下来,伏在床沿上,看着母亲。“有好多好吃的哎。” “还真饿了。哎呦,我就想啊,睡一觉醒过来,准能看见你。真的呢……”柳素因抬起手来,摸了摸晨来的脸。“这怎么了?自个儿掐的呀?你看你,害怕了?” 她的指尖触到晨来的眉心。晨来觉得痒痒的,就笑出来。 柳素因捏捏女儿的面颊,微笑道:“别怕。我现在感觉很好,立马儿就能出院。” 晨来看母亲那开心的样子,拍拍床沿起了身,把小桌子推过来,食物都摆在上面。“您看看,喜欢吃哪样就吃哪样。” “怎么这么多呀?又乱花钱了吧!”柳素因说着,指指那袋日料。“这个我不吃的。你吃吧。” “那您吃别的。”晨来把日料拿到一边去。她看看母亲,“妈,我爸来过了。” “我就说要是做梦的话,也不能那么真……他又脏了吧唧的来的吧?”柳素因问。 晨来笑。 “这出去一趟啊,也不知道到底去干嘛了,回来就能迎风臭十里。”柳素因说着就笑了。面前丰盛的食物让她一时不知从哪儿开始落筷子好,又催着晨来一起吃。 晨来照顾母亲吃饭,看她神情,确实是很高兴的。这固然是有美食当前、女儿在侧的缘故,但恐怕更多的却是因为丈夫平安归来……她在心里叹口气,趁母亲吃饭,将那一袋日料拿出去送到了护士站。 值班护士正忙,她抽了张便签留了字条。 一进病房,柳素因招手让晨来到跟前儿,“我有话嘱咐你。” 晨来要坐下听,刚好白北川打电话来。她看邻床已经躺下休息,走出病房去接电话。她待走得远一些,压低声音讲,那头白北川却声音响亮。 北川劈头问她怎么老太太住院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说一声儿,“还是我凑巧找遇蕤蕤问点儿事儿,都不知道呢。” “你找蕤蕤问什么事儿啊?又要挖人啊?你连急诊科都不放过,会不会太丧心病狂了。”晨来笑。 “不是,我是问他知不知道锦程要退役。到时候告别赛他去不去看——那年因为救人,你们不是一人一张终身 VIP 票吗?遇蕤蕤说他就没用过,你就更没可能了,真浪费。”白北川笑道。 晨来想起来,“还真是……怎么锦程要退役?” “是啊。伤病严重。这个赛季净坐板凳了。” “我记得你不看球啊。以前我迷锦程,你还笑话我。” “我帮人问的。”北川笑道。 “新男友?” “要你管——说正经事儿,老太太怎么样?我听说是莫道生给动手术的。” “对。”晨来知道北川应该从蕤蕤那儿听说了些,还是把母亲的病情讲了一下。北川静静听着,说了句“万幸发现得及时”,又说:“莫道生医术是没问题的,平时想拜托都未必拜托得到,你就当成是那次挨打换来的吧,别想多了。” 晨来笑了下。“我知道好歹的。一码归一码,该感谢的时候感谢,万一以后还要打架,也不能手软。“ “你们科有你们俩滚刀肉,裴老头真疼死了。”北川大笑。 “师姐,有好一点儿的餐馆介绍吗?像上回那家私房菜馆子那样的。那家是不是得提前约,临时约得到吗?”晨来问。 “琢磨贵价馆子,少见——跟什么人约饭这么上心?很重要的人啊?”北川问。 “是挺重要的。你帮我约?日期尽量近一点儿。”晨来笑。 北川忽然问是不是有私人飞机那主儿啊,要请他吃饭吗? 晨来没想到被北川一下子猜到了,“啊”了一声说师姐你怎么跟鬼一样灵。北川笑,说还不是蕤蕤那个八卦精么,我一说纽约暴雪航班大面积取消晨来还回来的这么及时,是不是换了城市飞的,他就别别扭扭说你不但换了城市还搭了私人飞机。 “这张机票值钱且不说,关键救了急,可不是钱的事儿了,难怪你重视。这类主儿说好打发也好打发,按理说是什么也吃过什么也见过了,吃什么倒也不那么重要。”北川说。 晨来想想,也是。晚上他让酒店送来的日料和中餐都是很好的如果有什么明显特征,那就是“贵”……就是不知道这是不是罗焰火一贯的口味。真不好猜,倒不如直接问他喜欢吃什么。 “不然我回头问一下他有没有什么偏好。”晨来说。 “行。那家我试试先约。人家不喜欢,咱们去吃。”北川说。 “好。对了,师姐,推荐馆子别管价格。”晨来补了一句。 “唷,真出息啦?”北川笑起来。 “大不了分期付款嘛。”晨来也笑。 北川笑着骂了一句,“得了,你刚回来,有时差,还得照顾老太太,辛苦了。先休息吧。明儿我去看老太太,咱们见了面再聊。” 晨来答应,挂断电话,挠了挠耳后。 手机震动起来,她看了眼,是日程提示。提醒她下周心理医生诊所的预约时间。她按掉闹铃,回到病房去,见母亲正要收拾小桌子,忙拦住她。她边收拾东西,边听母亲说有点儿放心不下她的小菜店,这两年附近有几家独居老人,每天都等着她的配菜呢……晨来洗好手,叹口气,轻声说姑姑早就料着你这一出儿,放心,这两天她会负责的,我也瞅空回去帮忙。 “妈妈,趁这个机会结业怎么样?” “两年多时间打下的江山,容易吗我?大不了我以后悠着点儿……可不能没事儿做。要不这样,我就干到有外孙子抱,行吧?你答应我,我就答应你。” 晨来掐着腰站在病床边,看着母亲中气十足跟自己讨价还价的样子,心说这要照以往,棒槌似的话早就递回去了,可这回,她得忍忍…… 楼下客厅里一阵笑语传上来,罗焰火抬手揉了下眉,听见傅宁昂笑着说我的天哪这要不知道这儿是医院,还以为是有什么喜事儿呢。 “不过也就是四舅妈虚惊一场,才能让我妈跟小姨一起来。”傅宁昂笑。 焰火没出声。 “下去吧?时间长了她们又说你躲骂。” “有什么可骂的?”焰火没好气。清明节没一起去墓园祭拜,姑姑们有话说是在意料之中。但是,他看了宁昂。“爷爷说什么了?” “那倒没有。不过也可能是当着我们不方便说,等你回去就该捶你了。”宁昂说。 焰火皱了下眉,将手里的烟放下来。 宁昂挥挥手,“你怎么最近又开始抽烟了?注意点儿啊,该休息就休息。” 焰火没理他,起身要下楼去。 宁昂手机响,示意他先走。 焰火走到半截儿,听见小姑罗晓丹突然喊了一声火火,声音高亢清脆。 “来了!”焰火应声。 “你最近见过小霁是吗?”罗晓丹靠在沙发上,回头看着焰火,问。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06 作者的话 尼卡 04-06 晚上加一更。晚八点见。 第五章 在春日光阴里 (十五) 尼卡2021-04-06 焰火走下来,慢条斯理地说:“都这会儿了,你们还不回家?让我四婶好好儿休息一下。难得能在这儿躲几天清静。” 罗晓丹转头跟罗青云和范榕榕说:“听见没,这小白眼儿狼——我说火火,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四婶还没烦我们呢,你先撵人了。” “我四婶好修养,你们不能不自觉。”罗焰火说。 罗晓丹指指自己身边的沙发,“坐下。你正经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走。你站着说话,我脖子仰得怪累的。” 罗青云笑起来,示意焰火坐。 罗焰火坐下来。 “见了小霁,有什么想法?”罗晓丹问。 “还是好朋友。”罗焰火说。 “就这?”罗晓丹眉抬起来。她一头短发几乎贴着头皮,眉眼却极妩媚。这弯弯的眉一动,像两条幼蛇,随时能咬人似的。 她通常不用开口,就凭这两道眉毛便能让人心生怯意,但这在罗焰火这儿却根本不奏效。 她点了点焰火,说:“总而言之,该说的都说过了,你要是……” “火火,你是不是有合心意的人了?”罗青云问。 焰火还没出声,听见宁昂在他身后笑起来。他回头看了宁昂一眼。也不知道宁昂什么时候下来的,这会儿正抱着手臂一脸笑。 宁昂看看他,笑着指指手表,说:“妈,时间差不多了,该回去给 CC 讲故事了——你们能不能放过火火啊?他左一件大事儿又一件大事儿地办,没见你们夸一句,净挑剔他这一样了——结婚有那么好?你们要不多结几次?” 罗青云拿起一个橙子来照着宁昂扔过来,“我让你胡说八道。你看看火火那脸,这阵子一忙,下巴颏儿都尖了。谁要他做什么大事儿?成个家有人知冷知热关心他也不至于让这些人一时见不着他就担心。” 宁昂接住橙子,“小霁一心扑在科研上,根本没心思成家呢,找她不找错人了吗?再说这俩,都是‘三分钟以后开赛’‘我给你一分钟阐述观点’‘五分钟后我要拿到数据’……太像了也太精确了,谈恋爱恐怕是有点难。” “你要这么说,倒是有理。”罗青云点头。她看看范榕榕,“可惜了。小霁又聪明又漂亮人品还端正,上上之选。” 范榕榕微笑,“我也是这么想。不过还是看他们自个儿的意思。认识这么多年了,不急在这一时。” “他们交女朋友的时候,谁也没先问我们意见,都是主意特正的,就等着吧。”罗青云说。 “女朋友是女朋友……”罗晓丹说。 “该带来的时候当然会带来的。”焰火说。 “这意思是有吗?”罗晓丹眉毛又抬起来。 罗青云看出焰火已经有了不耐烦的意思,见罗晓丹还想再问,拦了一下,“行啦。” “妈,小姨,走吧?”宁昂剥了橙子,分焰火一半,笑嘻嘻地又指指表,看了范榕榕,说:“四舅妈,我把这俩烦人的老太太带走,您清静清静。” “还早。再坐会儿吧,平常各忙各的,难得说会儿话。”范榕榕说。 “确实也该走了。”罗青云微笑道。“身体没什么大问题最好,趁这个机会休息几天。你平时也太忙了。” 罗焰火先起身,送姑姑们出门。 车子在门外排了一排,罗青云和罗晓丹跟范榕榕告了别,分别上车。罗青云看了焰火,笑问:“你要等会儿再走?” 焰火点头,说:“我等下四叔。” “乖。”罗青云说。 焰火说:“明儿我去您那儿吃饭。” 罗青云笑着点点头,“好。悄悄儿的,不带你小姑,省得她话多碍事。走了——你见了四叔早点儿回去休息。” 焰火答应。 宁昂的车子在最后,开过来时,冲焰火笑。焰火看他笑得不怀好意,起脚踢了下他的车门,“还不快滚回家讲故事去。” “我今儿的救命之恩你拿笔记下来,回头我一样样讨回来。你小子心里打什么鬼算盘,我妈她们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宁昂笑嘻嘻的。他跟范榕榕摆摆手,“四舅妈晚安。” “晚安。”范榕榕说。 焰火往后退了几步,站在四婶身边,没等车子都开出去,催着她快点进去,“晚上还是有点冷。” 范榕榕边走边看了看焰火,微笑着问:“昂昂刚才跟你嘀咕什么?” “跟我开玩笑呢。四婶,我和小霁会一直是很好的朋友的。” “明白了,不用特地解释。你和小霁合不来,我是有点失望。不过想想也是我一厢情愿,你不要放在心上。姑姑们也是挂心你才那么说的。”范榕榕说。 焰火顿了顿,说:“我最近太忙,过两天去看宝宝。我记得的。” “好啦。去也不用非得赶这个时候……爷爷是有点不高兴。你去见爷爷的时候,好好儿说话。”范榕榕说。 焰火点头。 四婶突然身体不适入院,除了操劳过度,未必不是因为清明临近,越发想念宝宝的缘故。每年这个时候,她总是要把日程安排得更密一些……他听见车声,站下来往远处望了望,轻声说:“应该是四叔来了。” 范榕榕也站下,果然不一会儿,车子驶过来,是罗耀震的车。 焰火快步走下台阶,穿过庭院来到门口,正好随行下车开了门。他走过去叫了声四叔。 罗耀震看见焰火,先一笑,接着问:“唷,大少爷今儿怎么没了阵仗,不见你的保镖?” “没让跟着。这儿进出多麻烦。”焰火忽然想起来,等下从这儿出去就去祖父那儿,得跟老温交代一声。再不让他跟着,老温怕是要告状去了。“唉……” 罗耀震进了门,冲妻子一摆手,看看焰火的神情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笑道:“得,也是难为你。不是找我有事情?进去聊。电话里说你要去欧洲?什么时候走?” “下周。我去一个礼拜。本来想回来再跟您聊。可是到时候您又不在国内。” “你今儿晚上还去爷爷那儿吗?不去的话咱们俩喝一杯。” “爷爷说等我。”罗焰火说。 罗耀震抬手,挽了妻子的手,道:“等着挨板子去吧。” “你这人。”范榕榕拉了一下丈夫的手。“别吓火火。” “他胆子比十个倭瓜还大,我能吓着他。” “爷爷自己都不喜欢那么多人凑一起……早说要学习人家朱家,清明节免了这俗礼。”焰火说。 “爷爷也就那么一说,咱们家要跟朱家似的前后有四个奶奶,你看免不免。”罗耀震说。 焰火听了,忍不住笑起来。 罗耀震待要说什么,看了他,忽然转头跟妻子道:“这小子跟小霁成了?” 范榕榕笑道:“好了换个话题,再说下去火火要呆不住了——刚才大姑和小姑轰炸火火半天了。” “那是没成啊?没成也好……” “为什么啊?” “理由参考前述。火火到时候单闹亲戚一时半会儿都闹不明白,怪累的。”罗耀震说。他一本正经的,范榕榕和罗焰火一时也弄不清他是不是认真的。“我开玩笑的。不过,我一直都说你们别瞎操心了,强扭的瓜不甜,你们偏等不得瓜熟蒂落。明年这时候,火火要没结婚你找我算账。” 范榕榕狠拍了下他的手臂。 罗焰火绷不住一下子笑出了声。 罗耀震夫妇倒愣了一下。 也不知多久了,他们没见过焰火这么轻松的笑容了…… 清晨,晨来就被说话声吵醒了。 她闭着眼睛,听母亲跟人说话,不用说,这位是邻床那位病友——两个中年妇女,说不上是哪一个更吵……她听了一会儿她们聊的,听到母亲开始跟人吹牛自己闺女多厉害,赶紧睁开了眼。 柳素因正盘腿坐在病床上,那精神头儿,一点都不像是刚动过手术的,邻床阿姨也不遑多让,看晨来起身,一脸的疲色,竟然还说现在的年轻人啊,身体真不济、可赶不上我们年轻那会儿了,也不知道怎么着,一天到晚没什么精神头儿。就您家闺女还情有可原,毕竟工作忙,我们家那胡同儿里开小卖部的闺女,也动不动哈欠连天。我且说你们晚上不睡、熬什么鹰呢,还跟我急……晨来听着,陪着笑,走到两张病床中间,看完了母亲的,顺便看了邻床的数据,一切正常,才去卫生间洗漱。 她走到门边,刚好外面有人进来。她一看就知道这是“胡同儿里开小卖部的闺女”,笑着打了个招呼。 那闺女是来送早餐的,看到屋里这场面,跟晨来笑笑,抱歉地问:“我妈那大嗓门,吵醒你了吧?” “没有没有。”晨来说着笑,赶紧进去洗脸了。 等她出来,蒲珍来送早点了。 蒲珍打开饭盒,晨来看到里头熬的很精细的白粥和香菇油菜包子,以及两样精致的咸菜,就明白这不是姑姑做的。 她看着母亲脸上的笑,没出声。 蒲珍让晨来吃点东西,晨来说刚醒,吃不下。 蒲珍笑道:“你就觉得这是你爸做的,不想吃是吧?那你饿着好了。” 晨来吸了下鼻子,说:“确实没胃口。我出去一下。” “这么早去哪儿?医生马上来查房了。”蒲珍问。 “我去下莫教授办公室。”晨来说。 她一走出病房,就看到莫道生带着一群医生和实习生走过来了。 她吃了一惊,心想这时间也太早了些。据她所知,莫道生在照顾病人上的确是很勤力的,但那仅限于 VIP 病患,普通病房的查房他向来是有些敷衍的……难怪孙瑛昨晚跟她聊天的时候,说最近莫教授跟“改常”了似的。 莫道生老远就看到了她。 来到跟前时,她大大方方地问莫教授早。 莫道生特地停了下来,“回来了?” “是。”晨来说。 “那等会儿查房见吧。没想到跟蒲医生还能有这样的缘分呢。”莫道生笑眯眯地说。他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幽默,但除了晨来微笑以对,其他人没人敢笑。 他说完点点头,先进了其他病房。 晨来吸了口气,回到病房里去了。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莫道生带着医生们进来了。 晨来站在病床边,看着莫道生细心又耐心地询问病情、仔细查看,又认真又和蔼,简直不像是她从前认得的那个人了……末了,她将莫道生送出门,向他表示了感谢。 莫道生看着她,说:“小蒲啊,这就见外了不是?谢什么?分内事……对了,对了,对了,等你销假回来,有几个复杂病例,给我做做助手,怎么样?你也恢复下手感。” “请莫教授多指教。”晨来答应。 莫道生似笑非笑的,“对了,等下裴主任应该会找你——特别病区有个小病人,指名找你看。本来说你没这么快回来,安排陈医生和我去参加会诊。我先查房去了,回头再说。” “莫教授慢走。”晨来目送他们一行离开。 跟在莫教授身边的医生们换了一批,只有几个熟面孔,临走跟她微微鞠躬说欢迎蒲医生回来。 她微笑点头,等他们离开,她眉头才皱了皱。 特别病区? “蒲晨来!” 晨来回头一看,笑了,看着跑过来的孙瑛,张臂以待。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06 作者的话 尼卡 04-06 不好意思又晚了,今天确实有点不舒服,也没剪到预估的位置。非常抱歉。各位晚安,明天见。 第五章 在春日光阴里 (十六) 尼卡2021-04-07 孙瑛跑过来,抱住晨来亲了一下,“哎呀,香软!” 晨来赶忙推开她,“色鬼!” 孙瑛笑,让她等等,说我先进去看看老太太。晨来跟着她进病房,站在一边儿听她跟母亲叽里呱啦说了一会儿话,跟喜鹊吵架似的……也忍不住笑。 蒲珍站在晨来身边儿,小声说:“你们孙护士长里外一把手。我们住进来,她来了两趟,没见她明着说什么,病房里气氛都不一样了。” “外科的隐形王者。我来这儿,初期多亏她照顾。”晨来轻声说。 蒲珍抬手抚抚晨来手臂。孙瑛刚好转过头来看晨来,跟柳素因说老太太好好儿养着,我把蒲医生借走一会儿。她说着把手里的袋子放下,说这是我们孩子爸爸做的小吃,给老太太添点儿零食。 她不等柳素因客气,拉晨来出来,先回头看了看,小声说:“我的天哪,蒲医生,姑姑真的是超级大美人啊……你知道吗这两天好多人都在打听姑姑。那些小年轻儿都没事儿往病房跑。我就说可算是知道蒲晨来怎么就这么好看了。” 晨来笑,心说你和姑姑对彼此的评价都挺高,而且也都很切中要害。 “来,说重点。有事儿?” “前天特别病区有个转院来的先天儿。病人家属原来指名要你看的。你不是没回国吗,就安排别人了。人家那边现得了信儿,跟裴主任要求让你参加会诊。老裴说了你刚回来,要是动手术也不会主刀,但那边坚持。”孙瑛把声量控制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程度,越说声音越轻。走廊上声音稍有点嘈杂,晨来必须竖起耳朵来听。 “我知道了。刚才莫教授来查房,提了一下。” 看她皱了下眉,孙瑛说病人家里有点关系,听说上面打电话直接找的陈副,陈副又压下来给老裴的,所以你掂量着。老太太这儿稳定,老裴找你,你就赶紧答应。早了事儿你也早点儿专心照顾老太太。” 晨来点了下头。 孙瑛看看她,笑笑,说:“没不耐烦,有进步。” 晨来知道孙瑛特地来提醒她的好意,又点了下头,说:“我等下就去办公室。” “也没想到也提前上班吧?”孙瑛笑。 这是司空见惯的。医生们除了要应付海量的门诊病人,还要应付不时出现的 VIP 病人,以及最难伺候的加塞 VIP 病人……蒲晨来医术精湛,口碑也很好,这让她的门诊号供不应求,找关系加塞的就太多了。 再任劳任怨的医生,也难免有不堪重负的时候,何况蒲晨来这样的性格。她对病人倒没的说,不管谁塞来的,来头多大,都一视同仁,只不过对加塞儿的源头常常不假以辞色。 “有这个心理准备。”晨来看孙瑛只是笑,大概也想得到她在琢磨什么。“你还不回去干活儿?怎么今儿你对我特别热情似的……哦礼物我还没给你,等着。” 晨来说着要进去,孙瑛一把拉住她。 “那个不急。倒是想问你啊,锦程要退役你知道吗?告别赛现在是一票难求,价格炒得很高了。我还想问你,你那个 VIP 资格还在吗?要是 VIP 包间的话,能带几个人进去吧?”孙瑛指指自己,眨眨眼。 “告别赛热度真有这么高吗?”晨来惊讶。 “你确认一下嘛。要是行的话,咱们省这笔钱吃顿好的不行吗?” “好。”晨来答应。 “那你要紧别忘了。”孙瑛说着高高兴兴地走了。 晨来回了病房,柳素因看她神情就说:“得,看这样子是得走了,是吧?快去吧,我这儿不用你。有事儿我自己会找护士。” “我也走了,还得回去给你妈跑腿儿。”蒲珍说。 晨来看着姑姑手里拿着的小本子,上头列着一长串的地址姓名和菜名,想起来这东西一早母亲跟邻床聊天的时候,就摆在手边了。她忙说:“等我这边事情结束了回去帮忙的……姑姑别来送饭了,我在这儿可以去食堂买。我们食堂的饭很好的。” “好。说不定你爸继续勤快呢?” “我看难。” “也是。”蒲珍笑笑。她嘱咐了下柳素因,跟晨来一起离开了病房。进了电梯,她吸了下鼻子,“你还说你爸,你这两天不洗澡,味道也好不到哪儿去。” 晨来抬起袖子来闻了闻,“哪有味儿啊?” 蒲珍叹口气,一头大波浪摇摆着,“出了趟国回来,头脑有长进没有我可不知道,衣着品味是越来越自由奔放了……瞧你穿的都什么呀!得了,等你回家,我好好儿收拾收拾你。” “哎呀对了,姑姑,我需要衣服。”晨来先到,边走边说。“要大方得体好看而且看起来就不便宜的……” 蒲珍斜睨了她一眼,挥挥手让她快走,“这又是有什么事儿才张罗弄衣服吧?平时让你选衣服,就会跟我说又没机会穿——你倒是穿白袍子去啊!” 晨来笑。 轿厢门快合拢了,她还冲里头说:“您别忘了帮我挑!到时候我回去拿!” “蒲医生早!” “蒲医生这么快回来啦?” 晨来一路往办公室走,不住地同事打招呼。来到办公室门前,一眼看到挂在门把手上套着罩子的崭新医生袍,一转头,果然看到孙瑛从休息室出来,说:“特意给你领了新的。” “谢谢!”晨来拎了新袍子开了门。扑面而来的熟悉的味道让她站在门口长出了一口气。 “还魂了吧?”孙瑛笑着问。 “唉,能让我洗个澡就好了。”晨来说着脱外衣。 “哪儿还给你这个空儿啊,等完事儿了,你有多少澡洗不得?”孙瑛说。 晨来还没说话,孙瑛身后的几个人一起笑出声来。 “笑什么?”孙瑛侧了身,看看张瑚她们。 “护士长您这话说的,难怪蒲医生老叫您‘色鬼’……蒲医生早!”张瑚哈哈笑着。几个人过来跟晨来打了招呼,赶紧走开了。 “不说你们想歪了,怪我哦!”孙瑛笑着回头看晨来,倒也忍不住啧啧两声。晨来伸出一根手指说你可别说了,办公室里随时开黄腔,你小心被告性骚扰。 孙瑛“嗤”了一声,说:“走了!” 晨来笑笑,换上白袍。桌上电话铃响,她走过去接听,顺手把电脑打开。电话是裴主任打的,问她准备好了没有,等下科里的晨会结束了,照安排去 A 区 2 栋参加会诊,下午有病例讨论会,也希望她参加。 晨来一一答应,说她先看一下转过来的病例。裴主任应该是很满意她的态度,语气里带着一点轻松和愉悦,挂电话时,特地说了句“欢迎归队”。 晨来放下听筒,没顾上喝口水,先坐下看病例。 患儿仅有十三周大,先天性心脏膜瓣缺失,病况虽然算复杂但并不算疑难。她有点奇怪为什么一定要辗转着找到自己来看诊。 她先确认了下患儿的信息,待看到患儿确诊医院的名字和医师签名时,心一动,也就大体有了数。 这是她几年前参与的先心病志愿者项目合作医院。 她仔细看着病例,马上注意到患儿母亲也有先天性心脏病史。她挠了下眉,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恐怕患儿的家庭情况会比较复杂。 她看看时间差不多,晨会该结束了,离开办公室。果然裴主任和莫道生在一起,看见她,简单打了个招呼,多余的话一句没有,一起乘电梯下楼,早有车子等在那里。 晨来心说这待遇还真不错,从前就是去特别病区会诊,也不见得次次都有车接。她没出声,坐在边角上,听莫道生和陈谦跟裴静晓闲聊,继续研究手中的平板上存的患儿病例。下车前,陈医生轻声说:“蒲医生有点心理准备,患儿家属有点特殊” 晨来点了下头,没作声。 莫道生看了看陈谦,又看晨来,说:“蒲医生前面走,这会儿我们都是陪你来的。” 晨来下了车,见他们虽然是开着玩笑,果然是让她走前面的样子,停了停,倒也没啰嗦,跟裴主任说着话,走在了前面。 裴主任问起她之前发表的一篇论文里的案例,这话题她说起来可就来劲了,走进 A 区院子里了,才停下来,看见院里几位心内的同事已经在等了,忙站到裴主任身后。 A 区是特别住院区里相对级别比较低的,平常也总是住得满满的,这会儿不知道是怎么着了,好像每一间病房都空着似的,非常安静。 他们要去的病房在一楼朝阳的那一面,门前站了几个人,看他们过来了,点点头打了个招呼,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群人里最年轻的蒲晨来身上,似乎有点疑虑。 晨来满不在乎这样的打量。 质疑和不信任在她来说是经常遇到的,通常都会在开始治疗之后消除。 他们被请进了病房。同事们都很有默契地让她往前一点,裴主任轻声说大家之前都来过了,小蒲等下你有问题尽管问。 晨来点头。她先换了防护服进去看了患儿,出来才去看也在病床上的患儿母亲和床边陪着的患儿父亲。她立即发现患儿母亲的状况并不是很好,精神似乎也有异常。这个发现让她心一震,忍住了没有回头立即去跟就在她身边的陈医生确认。陈医生却好像是明白她的意思,站过来些,对视时点了点头。 晨来见这一家都是一副老实巴交的农民模样,患儿的祖父母看起来更是普通,听说她就是蒲晨来,说话甚至有点结结巴巴的,非常紧张。 她压住心头的不平静,尽量语速放慢,把问题问得更好懂一些。她也知道今天自己来的主要作用其实在于跟患者家属解释下,因为刚回国,诊疗和手术她会参与但不会主刀,只是整个过程一定会尽自己所能提供专业支持。 “我们也不懂,就知道蒲医生是个好大夫……金子的病是在这里治好的,相信蒲医生也能把我们孩子的病治好。”患儿祖父说。 晨来问:“金子是金水菱智小朋友吗?” “是哟。就是听说她是蒲医生治好的,我们才想办法进京来求蒲医生给看的。”患儿祖父说。 晨来点头。 她转身看向裴主任,表示自己没有什么问题了,往后退了退。 裴静晓跟大家沟通了一下意见,带人退出病房。晨来走在最后,临出门时回头看了眼患儿母亲。这个时候,她才抬眼看着晨来,但看起来她像是并不太明白眼下是什么状况……晨来随手将病房门关好。 同事们也都没有出声。大家一起走出来,站在楼前,商量了下晚些时候再商定治疗方案,都是手上有很多事情的人,急匆匆分头离开。 晨来这才吐了口闷气。 莫道生和陈谦看了她,不约而同笑了笑。陈谦说:“事先提醒过了,蒲医生还是有点吃惊啊。皇帝也有草鞋亲不是?” 莫道生说:“蒲医生到底还是年轻。这样的病例和家庭情况,你应该接触的比我们多,怎么还是这么容易动感情。” 晨来不想解释。 裴静晓看了她,道:“晚点等几项检查结果出来,咱们再开会研究……情况你基本都了解了,病例虽然麻烦,最要紧的却是场外因素,不能出差错的。” “明白。不管谁主刀,我都做好辅助工作,您放心。”晨来说。 裴静晓顿了顿,说:“上车吧。” “我想走走。”晨来说。 裴静晓看出她情绪有点波动,抬手示意她不要太往心里去,然后问了她母亲的情况,叮嘱她自己也要休息好,才跟莫陈二人上车。 车子刚开动又停下来,车窗一开,裴静晓递了件毛衣出来,“新的。这天儿还冷,一件白袍可不行。“ 晨来道了谢。她站在路边,只觉得胸口一团闷气出不来,拉了下口罩深呼吸几口,还是不行。 她就在路边来回走了几步,想起快到午饭时间了,得去食堂给母亲买午饭,站下来,正好看到这条小路尽头的出口——有两年多的时间她没走过这条路,透过铁门看到对面街上那店招,一下子有了主意,想去打包两碗面再去食堂买营养餐,给母亲多一个选择也好。 她看看身上,把白袍脱下来叠好,穿上毛衣,往出口走去。 走到大门口时,正巧有辆车子要出门。门卫看看车牌,忙放行,晨来就从小侧门走了出去。那车子在转弯时停了下来,刚好停在了她面前。 晨来正要过马路,皱眉瞪了一眼这车。 车窗像是被她的眼神瞪开了似的,降了下来。她歪头往里看了看,就看到罗焰火将墨镜摘了下来。 她看着突然出现的他,愣了一下,“这不能停车。” “我知道。”他点头。 她眉抬起来,见他不大在意的样子,轻轻咬了下牙根。发现后面有车子跟过来,他也不着急,她心里却有点着急,心想这人真是的……“那你还不走,等我请你吃饭吗?”她轻声嘀咕。 “对啊,你有时间吗?”罗焰火问。 晨来呆了下,拉开车门上了车,“你要再不开车要被扣分了……往前面一点停下。” 罗焰火看了她,问:“要去哪儿?” 晨来指了下后面,“对面那家小面馆。要这会儿就让我请你吃饭,只能这家了。” “行。”罗焰火说。 “你认真的吗?”晨来看了他。 “走吧。”罗焰火说着准备下车。 “下车就下车。”晨来开了车门,见罗焰火果然跟着下来,冲后面跟着的车子里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原地待命,回身看了她。 晨来看看车子里的人,心想他们跟自己应该是一样的,完全没料到罗焰火这一出。她原本心里有点闷,不知为何到这会儿竟然舒服了好些。罗焰火在路边等她一起过了马路,走进此时还未到就餐高峰期显得很清静的小面馆,才看了她,问:“你这就上班了么?” 晨来轻声说:“有个病人需要会诊。” 罗焰火没出声,四下里看看,找了张看起来最干净的桌子,跟晨来一起坐下来。 晨来这时候才觉得有点儿不自在。她看了罗焰火,发现他看起来倒意外显得挺自在的……她轻声说:“我确实没打算在这儿请你吃碗面就算数的。你喜欢吃什么就告诉我。要是有特别喜欢的店,你来定时间,我也完全 OK……” “OK,我知道。”罗焰火说。 晨来点头。 她回了下头。 店里跟两年多前比几乎没有任何改变,比之前甚至还胖了一点显得更年轻了一点的老板娘看见她,过来说了声蒲医生好久不见,还是要你的经典套餐吗? 晨来点头,然后说:“等下给我打包一碗,我要带走。”她看了罗焰火。 罗焰火说:“我要跟她一样的。” 老板娘应一声,转身走了。 晨来把白袍放在腿上。 “这家面很好吃。”他不出声,她没话找话。 “我知道。”罗焰火说。 晨来顿了顿,问:“你怎么知道?” 罗焰火也顿了顿,说:“吃过。” 晨来忍住没有怪声反问一句“真的吗”。正好面上了桌,罗焰火抽了桌上的消毒湿巾擦擦手,很娴熟地拿起醋瓶来,晨来缓缓地问道:“我们以前,在哪儿见过吗?” 罗焰火看了她,眉微微一蹙。 “哦,肯定没见过……有件事想打听一下。”晨来看看他,“听说锦程要退役?” 罗焰火点头。“告别赛票很难买。你跟遇医生可以享受 VIP 待遇,到时候进包间多带几个朋友都没关系,提前报备就好。” “谢谢你!”晨来由衷地道。“你把我想问的都回答了。是不是最近找你要票的人很多?我不会带很多朋友去的……” “告别赛对手是全明星队,所以票会比较紧张一点。”罗焰火说。 晨来轻轻叹了口气,说:“你是个好老板哎。” 罗焰火过一会儿,抬眼看了看她。 “请我吃饭的事儿不用急。”他说。 晨来低头吃面,轻轻唔了一声。 “我下周出差。这阵子都不在。” “嗯,知道你忙……我会提前打电话的。总得你方便的时候再约啊。”晨来说。 罗焰火没出声。 晨来很快吃完面,发现他那碗才吃了一半,而且无声无息……她暗暗吐了吐舌。 离开面店时,罗焰火开车送晨来回医院。 “面不能拖久了再吃。”他说。 这个理由倒是很成立,但晨来还是没让他把车子开到住院部大楼前。 “已经省了很多时间了。谢谢你。”她说。 下车后,她目送他车子离开,赶去食堂买了营养餐马上去病房。 天气暖了,她一路疾走,到病房门口时,已经一身的汗。 推门看到换了干净衣服、理过发的父亲站在床尾,她微微一愣,还没开口说话,鼻尖突然痒了起来。 她一侧脸,抬手臂遮住口鼻,狠狠打了个喷嚏。 蒲玺抬抬眉看了女儿,没好气地说:“感冒了吧?还医生呢!” 晨来吸了下鼻子,走过去把手里的饭菜放到小桌上,看了父亲带来的虽然简单但精致的食盒,没出声。 蒲玺看了眼她拿回来的饭,撇了下嘴,打开面碗,唏哩呼噜吃起来。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07 第六章 美丽的夜晚 (一) 尼卡2021-04-08 晨来已经很久没有生病了。一开始,觉得只是打了个喷嚏而已,但还是把口罩戴上了,等喷嚏接二连三地打、头疼脑热症状都出来,她知道事儿不妙。不过还能坚持,只是开会时发表意见,所有的人都听出她声音不对。 会议室桌上就有个现成的体温计,晨来坐下拿过来量了下体温,38.3℃……这数字简直让她眼前一黑,顿时觉得各种症状更严重了三分。她不死心,又量了下,这回更差,多了 0.1℃。 这两年多,她几乎没有生过病,在这之前的几年,也是最多出现一点症状,睡一觉准好。这一回应该也是如此,只是喉咙里的异物感,让她觉得也许没有那么容易…… 散会时裴主任就说看样子小蒲得好好儿休息两天了,等手术安排出来,到时候看情况再上。莫道生正好经过,看看晨来,就说看这症状大概率是病毒性感冒,直接要求她不要接近病人,就算进病房探视去,最好也穿好防护服,免得传染了老太太,又转头跟裴主任说蒲医生下周一才上班,不然直接多批给蒲医生三天假好了,让她养好病再来。 裴主任笑着说应该不至于那么严重,“不过,小蒲快点回去吧。一个医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才谈得上照顾病人。” 晨来答应。 回办公室去的路上,她遇见的同事都以“蒲医生回来啦”开始打招呼、以“啊蒲医生你是不是感冒啦”结束,差不多每个人都要问她是不是最近太累了的缘故,最后还要补充一句“最近好像在国外稍稍待久一点回国的,都要病一场……神外的老李病毒性感冒在家躺了一个周了,你打算躺多久”……她有点哭笑不得。 她觉得自己不至于躺下。 她回办公室把刚才会上研讨的内容整理进笔记,站起来去倒水时就有点头重脚轻。拿水杯的手在发颤,每咽一口都像是受刑似的难受。她叹口气,一口气把水喝光,又喝了一杯,取了一片泡腾片,丢进去, 孙瑛敲门进来。 晨来马上说我感冒了。 孙瑛离她三尺远,口罩戴得严实,但笑得有点儿幸灾乐祸的,说听同事讲你感冒了,我来看看病秧子。她手里拿着口罩和一件防护服,笑着指给晨来看,说不能不去看老太太,那你全副武装吧。你今儿晚上还能陪床吗?她说着把东西放在门边架子上。 晨来说我现在也走不动,要不在这睡会儿。 她走这两步,已经一身虚汗,全身骨节都在疼。 孙瑛过来看看她,说:“你在这儿可睡不好。要不去休息室吧。这会儿空着也没人用。” 晨来本想说在这就行,话说出口却成了:“行。” 孙瑛摸摸她的额头,说:“我看你啊,这就是累的。来回奔波,又因为老太太提心吊胆的……你一个人呆着,怕你出什么事儿。” 晨来笑。 孙瑛说:“得了,你就去睡吧。我跟她们说别吵着你。等下班时候我叫你。” 她把晨来送去休息室,呼叫器响起来,她看晨来盖好被子躺好,关了灯离开。晨来浑身发冷,裹紧被子,摸了手机给母亲发了条消息说这边有点忙,要晚点儿再过去看她,就听见门外孙瑛在轻声跟人说蒲医生在里面休息,你等会儿进去看看她……她鼻尖要有点发酸,闭上眼睛,很快就睡了过去。 一觉睡醒,四周暗黑,极安静。 她坐起来,只觉得身上潮乎乎的,摸摸汗湿的额头,有点凉,头脑清明了许多。看了眼一旁的点子钟,已经七点了,心说还好没有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立时又想起误了母亲的晚饭,说了声糟糕,掀被下床,拉开门要出去,差点儿撞在门口的人身上。 孙瑛被晨来吓了一跳,“你醒啦?正要叫你起来吃点东西……怎么样?” “好多了。”晨来说。鼻音仍然重。 “别急。晚饭老爷子来送的,我没说你感冒,就说忙。老太太好着呢,我去的时候她正跟邻床阿姨商量怎么把两家的‘老姑娘’给嫁出去,老爷子听着不高兴,直瞪她。” 晨来听说母亲晚饭没耽误,缓口气,忍不住笑了。“你不是该下班了?” “对啊,先过来看看你。饿不饿?”孙瑛笑笑。 “不饿。”晨来说。 孙瑛笑着把手里的饭盒递给她。看她确实好多了的样子,放心些。“不然你去看看老太太就回去吧。我今儿开车了,可以送你。老爷子说今儿晚上他在这儿,老太太都不让,说他打呼噜能吵得四邻不安,说谁都不用陪床,一点儿事儿没有,把老爷子撵回去了。” 晨来发了会儿呆,换好衣服,跟孙瑛一起去病房。 看见她,柳素因轻轻“哟”了一声,马上明白她不太舒服,让她赶快回去,“洗洗澡好好儿睡一觉,明儿也不用来了——你好好儿的,比让我挂心可强多了。” 晨来要说什么,病房门响,遇蕤蕤走进来,看看她,笑着把水果放在桌上。晨来见蕤蕤换了衣服,知道他是趁下班前来看看母亲,忙说谢谢。 蕤蕤看了晨来笑,说:“怎么出了趟国别的没学会,先学会了客气了么?什么时候跟我还要这样了。” 柳素因听了,笑道:“蕤蕤你老来看我还老拿东西,我没出国也得学会客气。”笑了一会儿,才有催着他们回去,说探视时间马上结束,你们也都上了一天班,累得不得了还得来这儿看我,快回家去。这儿都是你们自己人,拿我也不当外人的,都放心……等我好了呀,做好吃的给你们。 孙瑛进来,跟晨来招招手,说:“你看你的行李都堆在这儿,也不像话。回去收拾下,明儿一早再来,行吧?” 晨来看了母亲,说:“那我回去了。” 蕤蕤过来帮忙,给她把行李箱推出去。 晨来站在门边跟母亲挥挥手,邻床的女儿笑着说放心好了,晚上我会照应阿姨的。她道了谢,这才走。 等电梯的工夫,她听见孙瑛和蕤蕤在讨论锦程的告别赛,就说:“VIP 包间可以带朋友的,我问过了。” 蕤蕤看了她一眼。 “那算我一个。”孙瑛很高兴。“遇蕤蕤你去吗?” “那天我值班。”遇蕤蕤说。 “希望到时候没有什么突发状况,能让我的追星之旅在锦程这里善始善终。”孙瑛笑道。 晨来也笑,“这可说不准。” 她有点儿没力气,也不太想说话,只听着孙瑛和蕤蕤闲聊……等到车子停在家门口,蕤蕤下车帮她把行李箱和背包都一气儿拿下来送进去了,她忽然意识到蕤蕤这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孙瑛倒是毫无察觉。她在车上等蕤蕤,催晨来快点儿进去。 晨来上了台阶,这时蕤蕤出来,说蒲伯伯在家,我把东西搬进门了。 晨来点头,说谢谢。 蕤蕤站了片刻,看了她,似是有话要说,但孙瑛催了他一句,于是他就只说了句好好休息、有事儿打电话,赶忙上了车。 “谢谢你们!”晨来大声说。 车子开走了。 她站在门口,看着这条安安静静的胡同,尽管晚风轻拂,凉意顿生,还是觉得自己的脚底踏在熟悉的地面上,心里无比舒畅…… 这一晚她睡在自己久违的木床上,也无比安稳。 清早醒来听见成奶奶的老猫喵喵叫着讨食、高爷的鸽子咕咕吵嘴、厨房里传出来的锅子落地嘭咔乱响和父亲的咒骂,她忍不住微笑,爬起来去院子里洗脸,高爷和成奶奶看见她,欢欢喜喜围过来问这问那,又悄悄儿问她母亲怎么样,感慨了半天,都说她回来就好了,还是闺女在身边儿踏实。 “是吧,小蒲?”成奶奶扬声问道。 蒲玺一手拎着饭盒一手端着盘子,却冲晨来说:“洗好了没有?快点儿给你妈送饭去。我今儿有事儿去不了……” “哎!”晨来应声。 等蒲玺进了屋,成奶奶悄声说:“你爸这两天我看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啧啧,人呐,还得看关键时刻。” “咱们别耽误来来正事儿——来来,过两天空了,高爷和成奶奶给你接风、给你妈妈压惊。快去吧!”高爷笑眯眯地说。 晨来答应,“谢谢高爷成奶奶。” 她擦干净脸回到屋子里,看见父亲正埋头吃蛋炒饭,留给她的那盘,多了一个煎荷包蛋。 她坐下来,闷头吃饭,忽然听见父亲说:“你妈妈生病归生病,你担心归担心,别她说什么都答应。那马大嘴巴专门保媒拉纤儿,三脚猫都能给她吹成御猫端出来,不靠谱儿。你要答应去见,回头把你腿打折了!” 晨来不出声。 “说话啊!” “我的事儿我自己会看着办的。”晨来放下勺子。 蒲玺瞪大眼,“屁!还有遇家的蕤蕤……我瞅这小子不地道。不行啊,没别人儿了吗,哥儿俩!像什么话!把你腿打折了!” 晨来见父亲说得起劲,也不打断他,默默吃完饭,收拾好带上食盒就走。 “我的话你听进去了没?”蒲玺大声问。 晨来不出声,迈步出门。 她想着或者至少得有只臭鞋子砸后背上,但她都走到院中了,也没有,倒是成奶奶的那只狮子猫从海棠树上跳下来,跟在她脚边溜达着,送她出了垂花门才又上了树…… 晨来在胡同口拦了辆车来了医院,进门见母亲才刚醒,照顾她洗了脸吃饭。 柳素因看晨来好多了,心情自然更好。 查过房,她没急着让晨来回去休息,倒拉着晨来让她坐好,“来来,咱们聊点儿别的。” 晨来看着母亲,心里“咚”的一声,有个声音在说“来了来了,要开始了”……“聊啊。”她说。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08 第六章 美丽的夜晚 (二) 尼卡2021-04-09 晨来看看母亲。母亲的脸色看起来很好。她工作忙并不总是能及时关心母亲的健康。这一回生病,她又远在万里之外,完全没有帮上忙,心里不是不愧疚的。 “蕤蕤这两天老来看我,我有点过意不去。”柳素因说。 晨来侧了脸,等母亲说下去。这个铺垫很寻常,往往意味着接下来的话不寻常……她母亲并不是容易“过意不去”的人。尤其,蕤蕤跟她可是好朋友。 不少同事知道她刚回国,因为母亲住院这几天就在病房住着,也都来探望过。白北川听说以后,已经连续两天不是人来就是礼到,也没见母亲特别过意不去。 她摸了摸眉头,果然听到母亲问:“我以前跟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蕤蕤和你还只是单纯的朋友和同事关系吗?” “那不然呢?”晨来微微皱了下眉。 柳素因不出声了。 晨来知道自己语气不太好,缓了缓,说:“对不起。可是,您是觉得,又两年过去了,我不但没进步还能再退了一大截?” “那为什么两年多你身边连个称得上男性朋友的人影儿都没半个?” “我有那个时间!不是,鱼野风不是人吗?” “你好意思提野风!我就知道你会拉野风垫背。你们俩一对活宝。” “听说蕤蕤有对象了。条件很好。。” 柳素因轻轻拍了下巴掌,然而随即又看了晨来。 “没骗您。” “要是真的就太好了……蕤蕤当然是个好孩子。跟你比,实在是强太多——我是说为人处世——蕤蕤多活泛哪!你看看,上上下下,没有他招呼不到的地方。蕤蕤将来成就肯定高于你。这你还甭不服气——这个社会从来就不是业务能力强就能做人上人的……来来你虽然不精明,可也不是很笨。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且别的咱们不说,他爸他妈他那个妹妹,都不是省油的灯。第一他们绝不会同意你跟蕤蕤交往。第二即便同意了,你想清楚将来你得照顾那么一大家子人的生活,做得到吗?人家打的谱儿就是儿子在哪儿,全家在哪儿,抱着团儿绝不散。这是人家的生活方式,跟咱们要是没关系咱们也管不着。可要有关系,就得掂量掂量了。我不说你也明白,要是没有葳葳那事儿,他们家也没这么快稳下来,什么都有了……就是因为这个,我死活都不能同意你再跟遇家有牵扯。你和葳葳在一起的时候,我不太赞成,也没反对。你一头扎进去,那是你的命。你做了那么多,他们家人也不感谢你。而且葳葳不在了,蕤蕤就是他们家的指望,这你看不透?还敢有什么想法,那你就糊涂到家了。蕤蕤和你相处得不错,行,很好,你还是得有分寸。” 听母亲说到这儿,晨来没法儿沉默了。 “我对蕤蕤完全没有别的意思。早两年我都已经说明白了。” 柳素因说:“是这样就最好了。我是你妈妈,我有责任提醒你。你也得防着外人怎么看你,是不是?来这家医院,过去的事儿人不了解,别生出新是非来。你们圈子也不大,同学同事都是流动的,一点点事情,就能传的到处都是。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晨来没出声。 她不怎么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不过,她看看母亲,清清楚楚地说:“我会跟蕤蕤不可能不见面不说话。除了同学、同事和朋友关系,不会再进一步。这话我以后再不会讲了。您没听烦,我也说烦了。” “我保证也不再提。”柳素因说。 晨来说:“您就等着我这个态度呢吧?” “要我说,你不如去相相亲。”柳素因靠在床头上,适时提出了关键问题。 晨来明白这场对话最终目的是要导向这里的。 她看着母亲,心想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做妈妈的都对女儿的命运操着生杀予夺的大权,或者她们起码是很自信认为理所当然如此的。这个生杀大权,从女儿幼年时期的货真价实,到女儿成年后仍然可以依仗亲情和道德实现,一直都是那么真实而又沉重。 她偶尔会成功逃离,可起码眼下,看着母亲在病床上,她唯有遵从她的意愿,起码表面上要遵从……“好啊。”她说。 可柳素因并不是那么好应付的母亲。她很清楚自己女儿的性格。 她一定要趁热打铁,把这事儿落到实处,不然前面那一大段可白说了。 “这事儿啊,福寿里你马大妈跟我提了有小一年了。我说你在美国,人家说在美国见见也可以的,反正经常去开会。我怕你跟我急,没敢答应……我容易吗我?你爸一辈子没听过我的话,这也就算了,你也不听。” “妈您摸着您刚修好了的心脏说句话,我这还算不听话?得,您出院我就去见这人,行吧?” “我住院你也可以去见。我这就给人打电话。” 晨来一把按住她的手,说:“我不会说话不算话。您等出了院再说。” 柳素因看着她,说:“那不让我打电话也成,你回家歇着去吧。” 晨来说:“我不回去。” “回去跟你爸没事儿说说话。别老跟你爸别扭……他这两年好多了——你秦叔叔来家里几次,跟他聊天儿,后来给他介绍了两个事儿做,手上这件他就做了一年多了……” “做什么?”晨来问。她有点怀疑,父亲会接受秦叔叔给介绍的工作。 “修古琴。”柳素因说,神情里有点兴奋。 晨来看着母亲的表情,心里暗暗叹息……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变过的是,母亲对父亲存在的那份感情,那点希冀。他只要变好一点点、他只要认真一点点,她都由衷地快活,相信他终于是变好了,而且会一直好下去,直到他再做出什么事来,把一切都打回原形。 她已经习惯了,也习惯了母亲会是这样的幼稚。 她沉默片刻,才说:“趁还没上班,我得去看看秦奶奶和叔叔。我这就回去,顺道看看姑姑那有没有要帮忙的。午饭时间我再来。” “你等等,我还有事儿交代你。”柳素因让晨来拿记事本出来,把回家要做的事都列上,包括把家里的水电费交了、给她父亲买点他喜欢吃的点心,防着他晚上饿了没东西吃……起码预备下三天的,因为再过三天她就出院回家了。。 熟食要哪家的、点心要哪家的什么,柳素因都列得清清楚楚的,末了还检查了一下晨来有没有记错。 晨来看她拿着花镜一行行地看着自己在手机上记录的这些注意事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离开病房时看母亲靠在床头上,拿着电视机的遥控器冲她挥手催促她,慢慢把门关好了…… 晨来乘了一站地铁,去母亲指定的铺子挑了几样点心。母亲没指定具体的点心种类,那是因为这完全不必强调,晨来也很清楚她父亲喜欢吃什么。几十年如一日,他的习惯从来没有改变过……父亲自来贪甜,这一点,也毫无疑问地写进了她的基因里。 她拎着点心包走出店铺,忍不住打开包拿了一块出来,边吃边往公交车站走去。正好有辆车子驶来,她赶快跑进站,不早不晚恰好最后一个上了车。一站地,她下了车,走拐进胡同里。 四月的北京白天已经很热了,很多人穿着短袖衫在游逛。 这儿已经是游客喜欢闲逛的地点,有时难免嘈杂,尤其是白天,那吵吵闹闹很让人心烦。晨来现在却觉得风吹得也暖,噪音也恰到好处……她走在这虽然显得有点破败可仍然整洁的老胡同里,才觉得自己真正是回到了家的。 尤其当她看到姑姑那小铺子的门脸儿,忍不住深吸了口气。 敲门,蒲珍在里头问是不是来来,她回答是,推开门,看蒲珍正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玩塔罗牌。 她笑问:“干嘛呢?” 蒲珍问:“你妈怎么样?她小菜店那一摊儿我都搞定了。” “还不错。谢谢姑姑。菜店的活儿明天归我吧,您也歇歇。” “我好容易摸着规律,你接过去又得乱忙一通。就这么几天,别麻烦了。忙不过来我就让你帮忙了。”蒲珍说。 晨来把点心放在桌子上,站在一边。 蒲珍瞄一眼,“给你爸买的吧?” “这给您的。”晨来说。她打量下店里。一切如故,并不显得旧,也没有什么新得扎眼的物件儿……“我帮您干点儿什么?” “闲得难受吗?”蒲珍瞪了晨来。“你看我都这样儿闲,能有什么事儿——从柏林来了一大家子要住半个月,今儿才第五天。好家伙,一家人都有洁癖似的,等他们走了我看清洁工的费用都能省了。” 晨来听了,一笑。 “啊,姑姑。衣服。”她说。 “自个儿去挑。里间儿挂着的都是没穿过的,看上什么拿什么。外间儿都是穿过一次预备处理了的,你要是有喜欢的也拿去,洗衣服你自己掏……要是都看不上,你去后院儿挑。”蒲珍低头洗牌,不在意地说。 “浪费。”晨来念了一句。 姑姑的衣柜对她来说就是个花花世界。她很少买衣服,一方面是节省,另一方面真的用不着买……购物狂姑姑有意无意“淘汰”下来的,她就取之不尽了。 她掀门帘往后走,从楼梯后头的小门儿钻进去,外间堆得满坑满谷的衣服简直要冲她扑过来。她在门口站了站,稳稳心神,才绕过一堆堆的衣服进里间。里间的衣服也是满坑满谷,但好歹都老老实实挂在衣橱里,鞋子也都老老实实放在鞋盒里。只是她站在屋子里,转身都困难,忍不住叹气。 “姑姑,真的好浪费啊!”晨来大声说。“你把理发店改成二手衣店都行哎。” “就活一回,不活得漂亮点儿?”蒲珍跟着过来,但没进门,指指左边柜子里的几件裙子让晨来试穿。晨来看了摇头说太性感了,她皱眉。 “你妈跟你说了相亲的事儿了是吧?” “嗯。不过挑衣服不是为了这事儿。”晨来说。 “那就好。不然不让你挑。”蒲珍见她目光只在套装上溜达,忍不住过来抽了件暗红色的长裙扔在她肩膀上。“又不是出家去,只看黑白灰!” 晨来笑,拿起裙子来看,点点头。“这件就好了。我配件小外套……” “这套拿好。回头销假上班去,就穿这个。当成第一天去报到,隆重点儿。”蒲珍把挑好的套装递给晨来。姑侄俩鞋码是一样的,她顺手把鞋子也给配好了。 “姑姑,拿不了了。”晨来说。 “那先搁楼上去。等你妈出院了,过来陪我住两晚。你不在这两年,我夜里偶尔能听见壁橱里有动静,老觉得你就在那儿。”蒲珍说着,拿了衣服和鞋子出来,放在门外的台子上。 晨来轻声说:“那是闹耗子吧……” “嘶!你个熊孩子,人家正抒情呢!”蒲珍空出手来,敲了晨来脑袋一记。 晨来笑着把衣服都拿上去,看了看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壁橱,挂好衣服下楼来,问蒲珍道:“姑姑,那个谁呢?” “哪个谁呀?人家有名有姓的。”蒲珍斜睨了晨来一眼,指了下面前的牌。“来,选一张。” 晨来随便抽了一张。 蒲珍看了看,咂咂嘴。 “有什么意思吗?”晨来看了下那张牌。她不懂这个,牌里的图案看着不复杂,是个背后全是星星、脚下堆满金币的国王。“看着真喜兴。” “来来,相亲你甭去了。你已经遇到真命天子了。”蒲珍道。 第六章 美丽的夜晚 (三) 尼卡2021-04-10 晨来笑起来,“我要抽到一张驴,您也得给它这个封号。逗我玩儿特开心是吗?” 蒲珍大笑,把牌收起来。 “姑姑我走啦。”晨来看到店门口一辆共享单车,心想省了自己脚程,扫码解锁,把包放进筐里,跟蒲珍挥挥手。 蒲珍抱着手臂,靠在门边目送晨来离去,微笑。 晨来拐弯时也回头看了眼姑姑——那一身黑色蕾丝长裙、高跟长筒靴、一头长发的姑姑,面容姣好、身材修长……一生都是美人的姑姑,在春光里尤其显得可爱。 她心想,谁会不心动呢,看到这样风情万种的女人……尤其,这又是春天。 春天就是恋爱的季节啊…… 她使劲儿踩了几下脚踏,自行车加速在胡同里穿梭。 春天的风柔软极了,像一只温柔的手…… 晨来特地拐到母亲那间小菜店去看一眼。 车铃叮铃铃一响,在胡同口正聊天的几位老太太老远就认出她来了,拍着手喊“来来”“来来回来了”……她笑着刹住车,两条长腿撑在地上,这个叫奶奶那个叫大妈。老太太们先问她妈妈怎么样了,她说恢复得不错、告诉她们下礼拜一就出院了。老太太们哎哟哟感慨了好一会儿,又说她妈妈有福气,幸好有个当医生的闺女,就是生病心里也有底儿不是? 晨来笑,说我也是福寿里之女。您几位健康长寿,是用不着我的,但是要用得着就别客气。 跟老太太们聊了一会儿天,晨来要走,马大妈听见动静从院子里出来,招招手让她等会儿,小声说:“你妈给我打电话了,等下我就把你的联系方式给人家。这人小伙子名片,上头有电话号码。” 晨来接了名片,微笑着说谢谢马大妈。 “得嘞。谢什么呀,快家去吧。”马大妈说着拍了拍自行车座让晨来走。 晨来骑车离开了,还听见马大妈那大嗓门儿说“这事儿准能成、太般配了”……车子拐了弯,她拿起名片来瞟了一眼,放进口袋里去了。 她把车停在院门口,又把名片往口袋深处塞了塞。 这事儿暂时不能让父亲知道。 她把东西拿好,先往院里看了看,静悄悄的,照壁上贴着春节时候的斗大的福字、敞开的大门上贴的对联——看笔迹当然是她父亲写的。这条胡同里,老人家走的走、搬的搬,留下来的很多人在春节,贴张保险公司送的印刷品就算是讲究的了,像这样年年动手写春联的,除了他们家,真的不多了……她看看这字。 可以很确定,起码在写对联的时候,父亲的身体和心情都不差。 她默默绕过影壁,穿过小径、前院、跨过垂花门,进了前院。成奶奶的狮子猫从盛开的海棠树上跳了下来,冲她“喵呜”了一声。 她笑笑,穿过前院,站在二门里,往里看看,这院也静悄悄的。 她沿着抄手游廊在往里走,忽然听见“嗡”的一声轻响。这声音很远,但仍听得出来是琴音。她想起母亲说起父亲这一年忙着给人修古琴的事。她在游廊里听了听,那琴音消失了。 她开了门把东西放下,听见一阵脚步声,回头看时,就见父亲正往厨房方向走。 “爸。”晨来叫道。 蒲玺点了点头。 他身上穿着藏蓝色的袍子。晨来认得那是他早年做工人时积攒下来的。家里大概存了足够他穿一辈子的蓝色袍子,弄脏弄坏一件,总有新的可以换。这件袍子上沾了不少油污,看来离被扔掉也不远了……他边走边将套袖扯下来,手一甩扔到凳子上,拿了烟出来点上,抽了两口才看了眼站在那里没动的女儿。 晨来顿了顿,说:“中午饭我来做。” 蒲玺看看晨来,没反对。 晨来去换了衣服,出来没见父亲,就去厨房洗了青菜,炒菜炖汤。等米饭好了,她盛出一份来准备带走,其余的都端到正屋去摆在桌上了。 她拎起饭盒,关好门,走到角门处,踌躇片刻,穿过角门,沿着廊子走了好长一段路,来到小院里,看了看这寂静的堆满杂物的地方,听见屋子里有低沉的琴音,知道父亲一定是在这里了…… 她的脚步声应该提醒了里面,琴音停下了。 她顿了顿,没再往里走,冲屋内说:“爸,饭在桌子上,趁热吃。” 里面没有动静。 她也没有继续等下去,只说:“我去医院了。” 仍然没有回音。 她又看了眼这小院儿,回身走了。 出来正好看见成奶奶,让她等会儿,进屋把自己刚做好酥酪带上两碗,“给你妈妈吃。她爱吃我做的这个。” 晨来谢了成奶奶,带上酥酪走出了院子。 单车不知被谁骑走了,她并不在意。毕竟很久不曾在自家门前走过了,就这样溜达一会儿也挺好的。 她拎着饭盒、背着包走在空无一人的胡同里,很像是小时候放学时候的样子……她想到小时候,站下来,回身拍了一张胡同的照片。两边停满了车子,大槐树钻出的新叶子是绿油油的,给古老的胡同敷上一层生气。她慢慢走出胡同,恰好看着一队队的小学生从面前经过,站下来等他们过去。她拐到一边,往隔壁胡同里看了看,小学生们源源不断地从学校大门里出来,她又随手拍了张照片,分享给鱼野风。 很多、很多年前,她和鱼野风就是这些小学生中的两个。 他们俩偶尔会聊起的从前,多数时候都跟这所小学有关。鱼野风总说他不像她,有老北京的自觉。但她觉得他是有的,比如有关这里的回忆。 那边是深夜,她以为野风还是会等清早起床时给她回复,没想到他立即就回了句话:“我刚好也想到咱们的小学了……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是吗?” “很不一样了。不过那几棵老树都在。它不是咱们小时候的样子了,咱们也不是小时候的样子了呀。” “有点想回去看看。“ “什么时候你回国,我陪你来看看。”她微笑。 “好。”他回复。“刚下手术台,累。” “休息吧。有空聊。” “妈妈这几天怎样?” “很好。可以开始管闲事了。” 鱼野风回了个大笑脸。 她也回了个同样的,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看到车子来了,赶快跑上去。 公车里人不多,她还有座位可以坐。 远处能看到医院的尖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恍惚记得什么时候,也是这样一个下午,同样的角度,她就这么看着那里,说我们的目标是进去工作,然后在那里努力工作一辈子吧……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她翻出手机来找到秦奶奶的联系方式。 秦老太太新换的头像是一簇漂亮的荷包牡丹。她先点进去看看老太太动态。最近的一条分享是展览信息。她打开一看,是秦先生博物馆的一个特展,主题是十二生肖。 “咦。”她觉得这个主题倒是有点儿意思,细细看起来,看到末尾,是特展的海报。海报的中央是一只玉质睡虎,看起来憨态可掬……她微笑,瞄了一眼展览信息——策展人:罗焰火。 作者的话 尼卡 04-10 先说晚上加更。再,在这一并感谢大家关心。大家也多保重身体,一起开开心心追文聊天啊。谢谢。 第六章 美丽的夜晚 (四) 尼卡2021-04-10 特展为期两个月,才刚刚开始……两个月里她怎么也能抽出时间去看展的。 晨来关掉页面,赶快给秦老太太留言去了。老太太反应机敏,一条条语音信息发过来,很快就跟她约好了拜访的时间。 下车时,晨来微笑着,心情很好。 一路快步走到医院大门口,突然有人拦住她问“要号吗”,她也很有礼貌地说“谢谢,不需要”……号贩子那黑红的脸上是木然的表情。这也给她非常真实的感觉。她回来了,一切都在回到正轨…… 柳素因出院回家后,女儿晨来在家里照顾她饮食起居,一周后才正式销假上班。柳素因知道晨来一上班必定忙得不可开交,趁她还在假期里,几次催促她跟那位相亲对象早点见面。这事儿要背着蒲玺,她就不能不格外小心些。后来得知是对方工作忙约在了下周末见面,才没有怪罪晨来不够主动,只是看晨来这般如此被催促,都丝毫没有表现出懊恼和不耐烦来,又觉得疑心。 晨来觉得好笑,特别跟她解释,说刚回医院正式报到才几天,事情安排得特别满,哪儿有工夫因为这事儿不耐烦?不耐烦的时间都要节省下来呢。 晨来跟北川聊天时说起来,两人都笑得很开心。北川知道她刚回国,单单官方安排的报告就有好几个,别提各种明目的会议和聚会了,有些她推得掉,有些就推不掉,于是就一再推迟私人约会时间,但这可不妨碍北川关心她的动向。北川问起相亲对象的具体情况,晨来就说还不太了解,只是有张名片、加了微信、聊过两次天总共不超过十分钟,然而内容其实并不太令人愉快。当然最后这一点,她既没跟母亲讲,也没有对北川吐露。 相亲对象姓周单名一个潺字,初次联系她,就在马大妈给她名片那天。她探视过母亲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周潺就主动加了她的微信。通过验证之后她礼貌地问了句好,周潺却没睬她的这句问候,直到晚上,她入睡前,他突然发了张照片过来,问这是不是她本人。照片是医院官网上的工作照。她回答说是,他才发了张自己的。半身照,很像是挂在网页上的那种个人简介标准照。看得出来照片精修过度,有点失真。当然也跟本人其实就是重妆出镜有关系。照片里的人,脸上那一层厚厚的油脂颜料,即便是隔着屏幕,也让人想拿手术刀刮一层去……她微微皱了下眉,尽量从这张脸上挑出优点来——容长脸,眉眼清晰,鼻若悬胆,只是嘴唇很薄……她知道这样的照片里的影像跟本人会有很大距离,倒也并不在意。她没有过相亲的经验,不知道这位周先生的表现算不算得上正常,因为接下来他并没有表现出希望进一步交流的意愿来,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他接下来的一个周工作都很忙,周末要加班,希望把见面时间推迟到下周末。她当然表示了同意,只说再联系,说了晚安,没有得到回复。这人比她还像是打算应付了事儿的架势,倒意外让她没了什么负担。再次联络,他也没有客套话,开门见山问她周末哪天有时间,听她说周六,便问她有没有兴趣看个展览。他喜欢逛博物馆,有个展出他很想去看。她确实有兴趣,于是就答应了,然后他像是很高兴,给她发了一个展览的介绍来,说就约在这家博物馆附近的咖啡馆见面吧,又发了咖啡馆的地址来。 她看了地址,才去看展览介绍,心说本来不怎么期待的约会,竟然变得有意思起来了——集萃博物馆,十二生肖主题文物特展。 这位还没见面、已经让她觉得可能跟自己一样特别不擅长跟人交往的周先生,尽管贡献了两次算不上愉快的交谈,却让她莫名有了点好感——起码业余爱好正常,品味也不错。 她原本不知道要从哪里才能抠出时间来去看的展,突然就有了机会去看,不能不觉得高兴…… 周五那天,晨来推掉了所有的聚会邀约,正点下班。 孙瑛跟她一起去乘地铁,在车厢里说起来明天的见面,开玩笑说大家最近不勉强约你,主要是因为都知道老太太才动过手术不久,你有时间一定是回家陪老太太的,其实你要是说去相亲,大家就更不会勉强你了……孙瑛说得声音很小,并没发现从车厢中部挤过来的站在她们身后的就是遇蕤蕤。 晨来觉得不对劲儿时,蕤蕤“哈哈”干笑了两声。 晨来看出来蕤蕤本来是想来个恶作剧的,可是没吓到她们,他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脸色都变了。 孙瑛笑着问蕤蕤周五晚上怎么没去约会,蕤蕤还没回答,晨来到站,挥挥手先下了车。 这一站又很挤,她回头看了眼车厢里被挤在人群里的孙瑛和蕤蕤——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看起来笑得很开心,没有往外看,应该也没发现她回头了……她莫名松了口气,走出地铁站时,发现孙瑛给她发来了信息,点开来看是祝她明天有好运气、到时候好好表现,然后说刚才不好意思,要早知道小遇医生在旁边,怎么也不会提这事儿的……“好事儿成了之前应该保密的,都是我多话。” 晨来忙回复了笑脸说完全没关系。 她是觉得没什么关系。虽然没想过宣扬,可是她母亲在病房里就张罗让她相亲的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没跟蕤蕤提起,让他以这种方式知道,那是因为,她跟蕤蕤已经很久没有自自在在地聊天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默默叹了口气。 她站在一排单车前扫了半天,不知为何运气似乎特别不好,竟没有一辆单车是能用的……她干脆停下来,正在琢磨是不是要改乘公交车,忽然收到了一条信息。屏幕上方的提示里很清楚地显示这是罗焰火发来的。她怔了下才解锁屏幕,看他回复的是“刚刚落地,下周的晚上都有空”,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上个周末她给他留言,问什么时候回国、什么时间有空一起吃饭。他简单回复了一句回国之后会联系她……她看了下表,说:“好的。我订好位子提前告诉你。下周见。” “好的。”他说。 晨来看着屏幕里简单的对话,仰头晃了下有点酸痛的颈子,直起身,坚持着又扫了一辆单车,终于打开了锁。 傍晚的凉风把她的围巾吹了起来,她骑上车,飞奔起来,发丝随风摇摆着。 她想了下,最好这两天抽点时间去找姑姑理一下发……要是姑姑有空的话。 她在胡同口刹住车,站在那儿就给姑姑发了条语音信息,告诉她自己想把头发修剪一下。 “还要保养保养……要最好的发膜!”她说。 “你是要去大会堂领奖么?”蒲珍问。 第六章 美丽的夜晚 (五) 尼卡2021-04-11 晨来笑。“比这可重要多了。您有空吗?” 蒲珍没马上回复,晨来骑上车子,猛蹬了几圈儿,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忽然看到门前有个身材修长的男人站在那里……她急忙握紧车把,车子还是晃了晃。几乎是瞬间额头就冒了汗,待认出那是谁,汗珠子都凝在额头上了——安稳了这么长时间,她看到陌生人在家门口,还是随时像惊弓之鸟。 这是皮云松,不像是来找茬儿的,要找也是……她下意识地往旁边一瞅,果然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停在前面大槐树下。车里有人。在她看向车子的同时,车里的人也在看她。 晨来两条长腿戳在地上,两只脚慢慢地往前移动——她的靠近引起了皮云松的警觉。他回过身来,迅速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了身后。 晨来眼神儿很好,立刻就发现被他藏在身后的是一束花。可能还有别的什么,这大汉身形宽大,手里的东西被他放在身后,捂得严严实实的。虽然没能精准探查出他的小秘密,这么一来她也完全可以确定他是在这里等姑姑的了。看来姑姑刚刚应该是在她家里给她回信息的喽…… 这时皮云松也认出了晨来,似乎脸上有一点腼腆,走下台阶来,站在那里,没有再走远。晨来把单车停在门边,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向皮云松微微一笑,上了台阶。 她跨步进大门时迎头遇上蒲珍,叫了声姑姑。蒲珍的黑色长裙随着她身姿摇曳,抬手摸了把她的脸,一挥手让她先进去,就出大门了。晨来知道自己最好快点走开,可还是忍不住倒退了两步,往外看去。哪知道蒲珍站在大门口,也刚好回头,冲她一指里面,意思是让她快点走……晨来笑,赶快走开了。 晨来进了里院,就见母亲戴着雪白的围裙,正在廊下往外看。看见她,招招手让她快些进门,小声说:“快去洗洗手准备吃饭。” 晨来回房间去把包放下,出来时看了眼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搁了三副碗筷。她洗过手出来,问母亲:“我爸不在家?” “被朋友叫出去参加个什么饭局了。我没问。”柳素因说。 晨来知道母亲就是问,父亲也准不会告诉她的。她又问:“姑姑什么时候来的?” “下午就来了,晚饭这几个菜都是她做的。最近她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这……我说我没事儿了,让她不用记挂。她老有点不放心。”柳素因说。 晨来笑笑。 想到外面那个人,又笑。 柳素因看她的神气,“咦!你在外头看见什么了?” “没有。” 柳素因把围裙解下来,有点儿烦恼地一边叠一边皱了眉。“作孽哟!” “她开心就好了呀。”晨来小声说。 柳素因瞪了她一眼,坐下来,往院子里看了看。“这是打不打算回来吃饭?怎么都找到咱们家门口来了,让邻居看见像什么话……” “在邻居眼里,咱家还有什么话可像,您真是掩耳盗铃。”晨来也坐下来。 柳素因泄气地看着晨来,“所以我一定要你正正经经谈恋爱结婚,好把这连续剧来个 Happy Ending!” 晨来听母亲说出 Happy Ending 来,忍不住笑,把自己手机拿过来,将周潺的照片给母亲看。她以为母亲看到周潺的照片会有点激动,没想到她特地拿过花镜来细细看了好一会儿,竟十分冷静。 晨来说:“怎么这么平静?” “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我还以为是天仙呢,结果长这个样子……赶不上你爸爸一根手指头。”柳素因说。 晨来笑道:“人再怎么着,也不能说比我爸差那么多吧……” “你爸爸年轻时候那是一般人能比的么?”柳素因斜了晨来一眼。 晨来笑。“要不我拒了?” “只不过那么一说,还是得去看看人——这也就很不错了,况且工作也好,收入又高,学历相当……你发照片给人家了吗?”柳素因问。 “没有。”晨来老实回答。她没提人家早把她的工作照都扒去了。“我手机里有照片都是合影。” “老马也要过,我没给。我怕人拿去做什么用……再说我也找不出来你单人照。真是没见过你这么不爱照相的孩子,又不是丑!”柳素因又端详了下这张照片里的人,“那也就是一般人……你呀,趁着你还年轻貌美,能让人忽略你各种毛病,快点儿把婚结了。我可不想下次生病的时候还在想万一翘辫子了,我闺女一个孤魂野鬼,放心不下。” 晨来怕她激动,忙比了个手势。“我这不跟人约了去见面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敷衍我!” “您这话说的!”晨来也皱了眉。 柳素因见自己把晨来说烦了,反而软和了些,说:“我是提醒你,要认真对待这个事。这事儿关着我的面子,还有马大妈的面子。你搞砸了,看以后街坊四邻谁给你介绍!” 晨来听见外头姑姑哼着歌进了院子,如蒙大赦,赶紧起身往外迎接姑姑。 蒲珍左手拿着一小捧花,右手提着一个小篮子,看见晨来,笑得简直要把这院子都照亮了……她把小篮子提了提,来到晨来面前,放到她手上,说:“洗洗去,做饭后水果。” “留下吃饭?”晨来看着小篮子里红盈盈的樱桃,晓得是人“一骑红尘”送来的,不可谓不上心了。 蒲珍嗔怪地斜了她一眼,说:“不然呢?我忙了一桌子菜,不吃一点就走,那不是亏了!” 她说着,把那一小捧花放到一旁的长条桌上。 晨来看了眼,是黄角兰。 姑姑喜欢这花。 真的很上心了…… 她心里莫名有点感动。 那个看着有点憨憨的还有点吓人的男人。 她去把樱桃洗了,控水,回到正屋里,就听见母亲和姑姑两人正在聊天,不知说到什么,两人在她进屋时同时停下来,转头看着她。她坐下来,“让我清静吃顿饭,好吧?” 蒲珍看看她,转头对柳素因说:“放心,我给她好好儿整整。” 蒲珍说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晨来笑起来。晨来被她笑得心里发毛,不知为何生怕她说出什么让人心惊肉跳的话来,忙夹了块糖醋排骨放姑姑碗里。 “乖。”蒲珍捏捏晨来的腮,笑得厉害。 她人极美艳,笑起来真正是花枝乱颤,非常令人心动……晨来看着她,心里叹了句怪不得她总嫌自己没有女人味呢。姑姑是美了一辈子,媚了一辈子的女人……要怎么能逃脱这样的美人的魔爪,大概是绝大多数男人一生的功课吧。 蒲珍没有多停,吃完饭后水果,略坐了一会儿,就准备走了。跟晨来说明天一早就过去,赶得及下午的约会。晨来却说不用急的,明天不成就后天。 蒲珍想了想,笑笑,没多问。 晨来也没解释,陪她从大门口直走到胡同口。原以为车停在胡同口的,没想到走出来,先看见皮云松手扶了两辆单车,站在蒲珍那辆看起来更加老旧的吉普车车边等着她呢……晨来几乎呆住。 蒲珍抬手臂揽过晨来,在她脸上亲了亲,“宝贝儿,快活一点。晚安。” “晚安。”晨来说。 她站在原地,看着姑姑娉娉婷婷地走向了那人。 那身姿,如果说是二八少女也一点都不为过……姑姑气质仪态都上佳,也有从小就跳芭蕾的缘故。 她小时候被姑姑送去当年她舞团的同事那里学跳舞,看好的就是她身体条件是非常好的,有培养前途。可她那时候年纪太小,并没来得及体会芭蕾带来的快乐,只觉得枯燥。学来学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宁可在家里看书写字,干脆放弃了。姑姑一直觉得遗憾。 此时她揉揉自己僵硬的肩膀,心里在想要不要重新把芭蕾捡起来……她看着那人扶着姑姑骑上了单车,笑着给她整理下长发,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她转过身去,长出了一口气。 不知道别人看了会怎么想,她早就接受,哪怕是八十岁,哪怕是八百岁,她的姑姑也是个有资格被任何人爱的女人。 她挺直了背。 也许真的可以考虑重新报个舞蹈班,去把丢下了很多年的芭蕾舞练起来,是不是? 就是为了肩膀和腰肢不那么僵硬,也值得…… 她在胡同里走着走着,跳了两跳。 遇见遛狗的麻大叔,她笑着打了个招呼。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一看是蕤蕤打来的,站了下来,犹豫了片刻才接。 蕤蕤问她吃过饭了吗。她听他那边有点回音,像是在一个很空旷的地方,果然他说下班后稍吃了点东西,现在球场。 “来打球吗?”蕤蕤问。 晨来笑了,说:“不。我得早点儿休息,明天有事。” 蕤蕤沉默了片刻,问:“相亲?为了在伯母那儿交差?” “我有认真对待明天的约会。”晨来说。 蕤蕤又沉默了片刻,才问:“现在方便见个面吗?我过来?我有话想和你当面说。” 一辆出租车开到院门口停了下来,车门开了,司机先下了车,有点儿气急败坏地绕到后门去。晨来看清司机开了车门往外拉的客人正是父亲,忙跟蕤蕤说:“我这边有事……我爸又喝多了。过两天见面再说,好吧?” 她匆匆挂了电话,跑过去一看,顿时气血上涌。 司机是个矮壮的中年男人,但是醉了酒的蒲玺是个又沉又重的大麻袋。他吐得车里到处都是,身上、鞋上全是污物,司机又恼恨又无奈简直要哭出来了,力气也只够把蒲玺拖到门边的。 晨来屏住呼吸,跟司机一道把蒲玺拉出来。看看车内,她好好跟司机道歉,给了车前,赔了洗车的费用。司机看起来对补偿还算满意,没有说多余的话,倒是问晨来自己能不能把蒲玺给拖进去。 晨来指了下门内过间,说:“不成就在这儿打地铺。” 司机听了信以为真,看她的眼神儿有点异样,赶紧上车走了。晨来叹口气,低头看了看半躺在台阶上的蒲玺。 “……不孝女……”蒲玺骂道。 晨来坐下来,发了会儿呆,看着昏沉沉的父亲,慢吞吞地问:“我不孝是跟谁学的呀?” 蒲玺不出声,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些什么。晨来听他含混地骂人,隐隐约约的竟有罗焰火的名字,但细听似乎又不是……她皱着眉,突然听见他说“混蛋东西”“就不给我留活路”,心一动,问道:“罗焰火怎么您了?” 蒲玺突然睁大眼,“……滚。” 晨来被酒气喷了一脸,脸就热了。她吐了口气,回头看看过间里,里头确实能打地铺,父亲喝得烂醉回家倒在这儿就睡的时候也不少……此时又不能叫母亲出来,让她生气伤心还不说,这对她身体也没好处。她想着,忍不住起脚碰了下父亲的腿。 “来来!”成奶奶的声音从过间里传出来,晨来吓一跳。“你爸又喝多了?” 晨来答应。 也习惯了,竟不觉得太尴尬。 成奶奶正好儿送两个孙子出门的,就命令俩小伙子帮忙,硬是把蒲玺架着回了屋子。这一通忙乱,几个人都出了一身汗。晨来好好儿谢过成家的两个小伙子,送他们出了门,才回来帮忙收拾。 这完全在柳素因的意料之中,她并不觉得意外,看晨来皱着眉把脏衣服扔到外面,叹口气,道:“这又不知道受什么委屈了……” 晨来咽了口唾沫,忍下了那句“他不给人委屈受就不错了”,没吭声,一气儿里里外外把该洗的东西都扒下来,抱出去洗了。 “妈您去我屋里睡。我睡客厅,晚上有动静我看着我爸。”她嘱咐道。 柳素因答应一声,进去给蒲玺送了水。 晨来洗了几桶衣服晾晒好,已经很晚了。她回屋一看,母亲还是睡在了自己卧室里,万幸的是,父亲这会儿睡得也安稳,并没有再耍酒疯……她退出来关好门,突然听见响动,一回头就见八仙桌上,狮子猫正把盖着饭碗的碟子拨开——那是母亲给父亲留的炸蛎蝗……“嘿你这小子。”晨来过去,从抽屉里拿了小鱼干出来给它吃。 狮子猫吃着鱼干就不捣乱了,晨来把桌子收拾好,坐下来,侧脸看到一旁小镜子里有个薄薄的、披头散发、一身凌乱旧衣服的影子,忽然有点恍惚,要仔细看,才认出是自己。 她凑近些看,因为眉心紧皱,整张脸看上去都苦哈哈的。 她抬手拉了拉嘴角…… 许是因为忙到了大半夜,第二天她睡到了自然醒……如果不是她父亲不知为何又吼了起来,她应该还可以多睡一会儿的。 她洗脸的工夫,父亲又吼了两句,这回她听清了。 他的确在骂罗焰火。 “……他算什么东西!不就仗着家里面有点儿背景,老子娘有点儿钱?要不是仗着上几辈子攒下来的那点儿底子,有他充大头蒜的机会嘛?他把我害成这样,还成了我舔着脸求他给口饭吃?我呸!” 晨来从窗子里往外看看,就见父亲一手拿着茶壶,一手拿着剪刀,骂一会儿,喝口茶,剪一片牡丹叶子……身上搭着白布衫子,脚上趿拉着内联升的千层底,这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旧社会穿越过来的什么人呢! 她母亲一个劲儿地让他小声点儿,“得,我就不该提这茬儿,我的错,行了吧?人家都睡着呢!” “你知道人家都睡着你还多嘴!”蒲玺这回倒没再多说,喝了一口茶水,丢下剪刀,趿拉着鞋往小院儿去了。 晨来轻轻将窗子推开,柳素因听见动静,轻声问:“吵醒你啦?” “没有。早醒了。我爸怎么了?”晨来问。 柳素因指了指屋里。晨来关好窗,从衣柜里把要穿的衣服拿出来,玫瑰灰色的丝质长裙、灰色的包和高跟鞋。手镯大的耳环和一挂漂亮的项链就在桌子上,晨来犹豫着要不要戴——戴上是美的,但有点嚣张。 “那件红色的裙子多好看。”柳素因进来看看,嫌素淡。 晨来笑。 姑姑贡献的这些衣服里,母亲最中意就是那件。 她看了母亲,听她小声说:“……早起就说修了一年多的那把古琴没通过验收,说是哪里不合规还是不合格的……他说是那个姓罗的使绊子。我也不知道,你说这古琴修复……有什么规章制度?要是说使绊子,有那个可能吗?这一年白忙活,没钱不说,主要是他心气儿一下子就泄了……你看要不要回头悄悄问问你秦叔叔,到底怎么回事?” 晨来沉默片刻,轻声说:“缓缓再问。既然是秦叔叔介绍的,他应该知道些内情。或者有什么误会呢?” 柳素因叹口气,说也只好这样,看看时间,又催着晨来快点吃饭就去蒲珍那里做头发去,“哎,该约了一起吃午饭,多聊会儿也好。” 她和那位周潺先生约在下午两点钟见面,有足够的时间。 晨来挨到一点多,踩着她那纤巧的鞋子出了门。 鞋跟不高但是纤细,她走起路来快不了,不得不放弃平日里那风风火火的步子,勉为其难优雅起来。 柳素因看着女儿的身影,心里是说不出的满意和骄傲,可没过十秒,还是忍不住追上去嘱咐了一句“不管人家怎么说,要紧绷住了别给人甩脸子”……晨来听清楚,笑着挥了挥手。 她出了大门,在胡同里遇见邻居,好像都知道她要去干什么,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忍不住又叹口气。 自打太爷住这儿,到她这一辈儿,在这胡同里更迭了四代了,有多少悲欢离合,就有多少欢声笑语……他们家和这胡同是分不开的。 下车时,她先看了眼博物馆旁边那家咖啡馆——门前有几个人,可都是两两成双,其中没有周潺。 她站在路边定了定神,微风吹过来,发丝和裙子一起飘动起来。她垂手轻轻拢了下裙摆。 博物馆大门口有很多参观者在合影,再远处有个侧门仅供工作人员出入的。她往咖啡馆走着,也只是瞥了一眼,就看见一辆银白色的敞篷跑车停在了侧门前。 她脚步顿了顿,立即发现跟在跑车后的两辆车分别找了合适的位置停了下来。 这阵仗……晨来忍不住嘴角一弯,赶忙低了低头,推门进了咖啡馆。 罗焰火应该没有、也最好是没有发现她。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11 第六章 美丽的夜晚 (六) 尼卡2021-04-12 还没等她站定,就见靠窗一张桌子后头有个中等身高的男人站了起来,叫她蒲小姐。她一望即知这就是周潺了,忙走了过去,说:“抱歉让您等了。” 她站到周潺面前,视线恰好与他相遇,看起来,她还要比他高一两公分的样子。 “没有,我习惯早到。”周潺伸出手来,同她相握。 晨来坐下,打量了下周潺。之前看过照片了,她对周潺的样子已经降低了预期。此时她得承认,周潺本人比照片里好看得多。这个看起来清清爽爽的三十五岁男人,外表至少可以打到七十五分……而且周潺是个很健谈的人,这一点也超出了她的预期。 从坐下来,周潺就开始介绍自己怎么出门、怎么来的这里,接着就问晨来问题,像在目前工作的情况、对未来有什么具体规划……他面前放了一个半新不旧的皮质封面笔记本,手里一支笔,说话时在指间盘弄、不说话时就写写画画。他每提出一个问题,等晨来说上两三句,就把话题接过去,自问自答,把自己的答案说出来。 晨来想想,这也挺好。她倒是很欣赏这位周先生的热情和勇于表现自己。这方面是她的短板。在讨论病例时她是个滔滔不绝的人,但私底下她就不是个很愿意表现的人了……她看着周潺,很专心地听他讲话。 周潺也许是觉得受到了鼓励,更加滔滔不绝起来。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他几乎是毫无预警地说:“我们该走了。再晚一点,恐怕不够时间看完展览。” “好。”晨来立即同意。 周潺像是巴不得她这个态度,迅速把桌上的东西收好塞进他的双肩包里,甩到背上背起来,晃动着肩膀适应肩带……不一会儿他就板板正正地站在了那里,西装都不带一丝皱褶,看来平常他便如此惯了的。 晨来有点好笑。脸上绷着不露出多余的笑容来,拿好东西起身。 周潺比她行动还快,先迈步往店外去,挥挥手让她跟上。 那白白的手挥得很快——晨来看着这个小动作才发觉周潺有点神经质。她再仔细观察周潺,越发认为自己这个判断有迹可循。这并不令人不适。也许周潺只是和她一样,面对陌生人时有一点紧张。 她应对紧张的机制是尽量保持沉默。周潺则恰好相反。话出奇得多。 侍应生恰好在往店里搬新送到的咖啡豆。袋子都堆在门前,他们要出门得绕开些。 见他们要出去,侍应生轻轻挡住门,说了声欢迎下次光临,晨来点点头,说声谢谢。周潺皱了下眉,跟侍应生说:“你们应该在开始营业之间就把这些事都做好,免得让客人不便。” 侍应生轻声道歉。 “没关系的。”晨来说着先出了门,等周潺走出来,淡淡地说:“这点不便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影响,何必让人不愉快,都是做工的人。” “不对。要是不指出他们的缺陷,他们怎么知道应该改正?睁一眼闭一眼宁可自己吃一点亏也要容忍的,叫滥好人,对社会毫无贡献。”周潺马上说。 晨来低头看见他干净的鞋子像是一尘不染,踩在同样干净的店门口地垫上,还轻轻蹭了蹭……轻声说:“周先生要是在国外,想必可以考虑竞选议员。” “我正在办移民,确实有这个想法。”周潺一本正经地说。 晨来微笑,“人尽其才。” 周潺指了指一旁的博物馆正门,道:“快走吧。我好久没有来,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变化。” 晨来打量了下四周,目光在路边静静停着的密密麻麻的车子上溜了一圈儿,说:“后面新建的三间新展厅,还有扩建的 3 号展厅,我上回来的时候,都还没有。” “那你确实很久没来了。我说的很久不过是两个月而已。”周潺说。 晨来没出声。两人往正门走,她听着周潺给她介绍这座私人博物馆有多么专业、创始人有多么的了不起、多么令人尊敬。听起来他对文物收藏非常的有兴趣,也有点研究,而对这里也很了解,一些轶事更如数家珍。晨来对这些了解得并不多,不过她多少对秦叔叔如何创办这家博物馆还是知道一点的。原本这里面就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艰难,秦叔叔是不会提及的,周潺这多半是道听途说……不过这无伤大雅,谁又没有一颗好奇心呢?但她不知为何听着听着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了……进博物馆要买票的,晨来有秦叔叔赠的年票,可惜竟没想起来要带在身上。 买票的时候,周潺付了钱。晨来赶紧在手机上给他转了账,把刚刚咖啡馆里那杯咖啡钱也算在了里面。 周潺把门票递给晨来,转身的工夫,收了钱。 晨来接过门票来看了看,正觉得这新版门票设计得比先前那一版更好看了,恰好有只肥大的蓝猫从她脚边蹿了过去,她下意识叫了声“蓝胖子”。那蓝猫停了下来,黄澄澄的一对猫眼瞅了瞅她,跑了。 晨来抬眼看了看院子里,并没有看到其他动物的身影。 她记得从前博物馆里还有两只收养来的流浪狗,被来参观的游客喂得很肥……她还跟秦叔叔建议最好让人挂个牌子在狗窝门口,写上‘禁止投喂’。这会儿不但狗不见影子,狗窝也没了…… “你喜欢猫?”周潺问。 “啊,还算喜欢小动物。”晨来说。 “以后打算在家里养吗?”周潺又问。 “有条件而且时间允许的话。”晨来说。 “真没想到你一医生竟然想在家里养宠物。”周潺说。 晨来看看他,“这跟职业有什么关系?我很多同事都养呢。再说有没有宠物都要保持好家里的清洁的。” “不嫌脏吗?人活动的空间里,这些家伙挤进来,拉屎撒尿……想想都恶心。”周潺眉头皱得像是能放进去一枚硬币。 晨来确实想摸出枚硬币来塞过去……当然此时包里确实没有硬币,她也忍住没有回嘴,迫不及待想进展馆去参观了。 周潺在前面带路,直奔十二生肖文物特展。她跟在他身后走,发现特展的展厅门前排了长长的队伍等待进入,而其他展厅,虽然因为周末人也不少,相比较而言还是清闲些。 晨来其实挺想一个一个展厅慢慢逛起的。毕竟很久没来了,她记得以前自己有时间的话,总是很喜欢从正门一直逛下去。博物馆很大,她能在里面呆一天。尤其书画展那一部分,她可以在一幅画前坐很久。 但今天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尽兴地逛博物馆。如果想要专心且尽兴地逛,她不如选一个清静的日子自己来。 排队的时候,她翻看着工作人员过来发的画册,周潺也翻看,跟她说等下该怎么看、重点看哪里……她只是应声,仔细看画册。 画册印制得很精美,对重要展品有详细的介绍。难得介绍性文字写得妙趣横生,她看着看着入了神——尤其有一件青铜卧虎,看起来憨态可掬,实在是很招人喜欢。 她想着等下一定要好好看看这件青铜器…… 周潺看她看得仔细,问她相不相信属相什么的。“很多人觉得属相多少能在人的性格上有一点体现。” “也许吧。这不是讲科学的领域,不然一个班里一个小龙女是矜贵,全班都是龙女龙子岂不是要闹海?” 周潺大笑,说你可真有趣。 晨来也笑了笑。 也太久没人说过她有趣了……周潺笑得声音很大,博物馆里太安静,没人大声喧哗,里外好些人都看过来,她忙轻轻摆摆手,让他注意。 好在轮到他们进展馆了,门内的两个工作人员看到晨来,微笑了下,虽然没出声打招呼,也是认出她来了的意思。晨来也点头微笑。发现他们留意身边四处张望的周潺,她也只是笑笑。周潺走得快些,去看展出的简介了,她慢下来,问工作人员道:“秦先生今儿在馆里吗?” 得到肯定答复,她道了谢,看了看周潺已经看完简介走进去了,似乎忘了身后还有她,不禁一笑,独自往里走。 这个展馆是专门辟出来的,里面空间虽然不大,但路径设计很巧妙,排队的观众进入展馆,很快就分散开,只偶尔才能遇上另外一两位参观者,显得馆内很是清静宜人。 晨来很喜欢静静参观,不过今天身边有一个极富表达欲的同行人,想静静参观是不可能的了。 周潺很喜欢就展出的这些文物发表些个人见解。可听起来,他的见解其实算不得高明,甚至错漏百出。晨来听着,并不怎么插话,只在他声音过高时轻声提醒一下——这要辩论起来自然是没完的,而且她得提醒自己,别变成母亲说的“给人甩脸子”…… 既然是十二生肖文物展,每一个生肖作为一个主题拥有专区。在每个主题开始的位置,都有一篇文章做简要的介绍。周潺匆匆瞥一眼就走开了,晨来则读得很仔细。 “这文案写得真好,简明扼要,词句讲究,文风典雅……展出做得这么棒,看来是个不错的团队。” 周潺皱了下眉,道:“文物是不错的,文案么……这不就是说明性文字么,让人搞得清楚就得了……来看展览的大多数人都不会仔细读文案的,费这劲干嘛?这不就是人说的,包饺子喂猪?” 周潺语气有点生硬,晨来顿了顿,还是说:“有一两个人仔细看,这工作也算没白做。” 此刻展厅里极静,静得像是就只有他们俩,周潺的高音量和她近乎私语的低声都像是被吸走了,影响不了别人……她注意到远处其实还有两个人,但因为离得远,应该也不至于听见他们的话。 晨来还没看到图册上那只憨厚的青铜卧虎,却有了快点离开这里的想法。接下来的时间对她来说有点难熬,她尽可能想要快点走,不时地看看时间,算着最多再坚持一刻钟,怎么也就把这个展看完了……这时候她手机震动起来,轻声跟周潺说了声抱歉,接了起来。 原来是值班医生向她确认一个病人的情况。 她见这里离侧门很近,索性走了出来,来到走廊上讲电话。 值班医生提供了一些最新数据给她看。她看了数据,打回电话去交代清楚。 一来一去大概花了十几分钟,她想着把周潺一个人扔在里面不太好,正要回去,有工作人员过来轻声提醒她这边不是公共开放区,请回到展馆参观。她道了歉,这才发现这边走廊很长,一边通往楼上,另一边有两扇巨大的黑色大门,敞开着,里头却黑乎乎的……楼上是办公区,另一边大概是库房一类的地方吧。 她看了眼走廊外面那个中式庭院,脚步停了下来。 廊上的门开着,吹进来的风带着一点青草气息,很好闻……庭院里小桥楼阁,假山流水,植物郁郁葱葱,繁花绽放,很是美好……她轻声道:“我记得这里有一片竹子,是在哪个位置来着……” “3 号展厅扩建的时候移走了。后院原本就有片竹林,把那块儿扩大了些,现在很成规模了。”工作人员很年轻,看看她,客气地请她进展馆去。 晨来从明亮的空间里回到昏暗的展馆中,眼睛要适应片刻。 她正要去找周潺,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她回了下头,她刚刚走进来的那扇门又打开了,有两个人走了进来——他们背着光,她看不到他们的面容,可只看身形就知道这两位是谁了——秦北海和罗焰火。 她愣了下,还没来得及再仔细确认,就听见秦北海叫她,“晨来?” “秦叔叔。”晨来迎着刺目的光走了过去,站在他们面前,轻轻侧了下身,避开那让她两眼刺痛的光线,也看清了他们的脸。 秦北海脸上全是慈祥温和,罗焰火冲她点了下头,低头翻了下手上的一叠资料,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急着去办什么事儿,很不耐烦被耽搁。 秦北海问晨来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又问是不是跟朋友一起来的。他说着往展馆里瞅了一眼,似乎在找晨来的同伴。 晨来忙说:“越到休息日您这儿越忙,不好耽搁您时间的。” “我这里的事总是没完没了的,要做永远也做不完。现如今我也学会偷懒了……你看了这个展览了?怎么样,很棒吧?”秦北海笑着问晨来。他又指指焰火,“策展人是焰火,要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跟他说。今儿他来就是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改进的地方的。” “暂时没有。我很喜欢。”晨来说,看看罗焰火。 他将手里的资料合起来,正好看着她,听了这话,微微一笑。 作者的话 尼卡 04-12 晚上加一更。 第六章 美丽的夜晚 (七) 尼卡2021-04-12 “好多精品,值得花时间好好看。”他说。 “我也这么觉得。”晨来说。当着策展人和博物馆长的面,她不会说不好听的话,何况她的确很喜欢。不过正因为喜欢,又是罗焰火在跟前,她反而不便表现得太明显。余光扫到周潺走到门边正望这边看,她惊觉自己离开好一会儿了,不太礼貌,忙说:“秦叔叔,我还有朋友在这……改天我再来参观,提前给您打电话。” 秦北海往那边看了一眼,见晨来没有要主动介绍的意思,像是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笑道: “好,你快去吧。过两天我再去看看你爸爸。最近见了几次面,总没机会好好聊聊。” “您不见他倒也好,省得生些闲气。”晨来轻声说。她虽是开玩笑的语气,可并不真的是开玩笑。她说这话时没有看罗焰火,但她知道罗焰火这时候是看着她的。 “哪儿的话,一时不见他,我都怪想的。我呀,也就是跟他吧……”秦北海笑道。 “谢谢秦叔叔。”晨来由衷地道。“我先走了。” 她说着也跟罗焰火说了声再见,赶快转身走开了。 周潺刚好从门后走出来,望着她身后,从眼神到表情都有非常明显的兴奋。她皱了下眉,加快脚步走过去…… 秦北海微笑目送晨来走远,才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 罗焰火翻着手里拿的资料,听了这虽然简单却包含着很复杂含义的三个字,慢慢抬起头来,看了眼晨来的背影,问:“楼上看看去?” 秦北海点点头。 但他走了没几步,特地停下来,往特展厅内看了看,自言自语道:“那男孩子是什么人?” 罗焰火跟着往那边看去,正好那男人也往这边看来……他问:“要不我先上去?” “等等。你怎么这么着急?不是说今儿都没什么事儿了么?”秦北海看看焰火,笑道。“我想知道来来带谁过来看展。我这儿她可轻易不带谁一起来……前儿她来家里看老太太,也没说有交往对象,我们还以为她仍然就是单着呢……” 他说到这儿,停住了。 “这可差远了。”他说。 罗焰火顿了顿,说:“要不您在这坐会儿?我去给您拿杯水。” 秦北海笑眯眯地点点头。 这儿离休息室不远,但要从特展厅里经过。罗焰火走进去,倒没有遇见蒲晨来和她的同伴。他来到休息室,在饮水机上接两杯水。 他来了就听说秦先生午后接连见了几波儿客人。客人们一茬儿接一茬儿,来去之间几乎没有空闲留给秦先生休息,紧接着就跟他来查看几个最新布展的展厅情况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老先生照顾不周,不禁有点懊恼,回头看了看,就见秦先生坐在外头走廊上——秦先生这两年老得快了些,坐在那里的姿势竟像个老太太。 等拿着两杯水走回来,就看秦先生还抻着脖子往展厅里头看呢,其实外面亮里头暗,能看见什么呢? 听见脚步声,他回过身来接了杯水,问:“这会儿要是提出来带他们看看展,是不是不太合适?” 罗焰火沉默片刻,说:“不如安排个人过去。您亲自去,再打扰人家。” “对哦,算了算了,也甭安排了……打扰不好。”秦北海喝了口水,这才转身。“我也是多年来头一回看晨来跟男性朋友约会,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罗焰火拿了水杯,却没喝。“男性朋友,她身边有的吧。” “哪有!听她妈妈说,这些年,她根本完全没心思跟人约会……那心思全放在工作上了。她妈妈是很着急的。我听着就觉得心疼这孩子……也不知道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唉……得,咱们还是悄悄儿走吧。”秦北海小口喝着水,跟罗焰火慢慢走开。 罗焰火看看秦先生,又看了眼展厅出口。 蒲晨来和那个男人正好往出口走去。 秦先生已经上了楼,他转身跟上。 到楼梯转角处,恰好看到他们两人通过休息室大门。 那男人走在前面,使劲儿拉了下玻璃门,没管跟在后面的晨来。晨来差点儿被玻璃门夹到手,不禁愣了下,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走出去……他皱了下眉。 晨来此时心里非常恼火。 刚才她回到展厅里,周潺就问她刚刚跟她讲话的是不是这间博物馆的馆长秦北海先生,她说是的。周潺问她认识秦先生么?她犹豫了下才说认识。 那给我介绍一下吧。周潺几乎是用不容拒绝的口气跟她说的。 她吃了一惊。她回头看了眼,秦先生和罗焰火还在展厅外没走开,要介绍不是不可以,但……周潺看她犹豫,拉起她就要过去。她反应极快,忙抽回手,很干脆地说秦先生很忙,不能在工作时间打扰他。再说咱们也说不上熟,我不方便这么做。 周潺笑着说你这就没意思了,我听说你们家跟秦先生家的关系可密切了。秦先生早些年就经常去你们家吃饭。你们家老爷子和老太爷要算起来也是业内大牛呢……不过你觉得不方便也就算了。只不过人跟人建立关系,要不是自己毛遂自荐,当然都是通过介绍互相认识的,比方说我和你不熟悉,可是今天之后就很有可能熟悉了,你的关系网和我的关系网就可以融合在一起、持续扩大、互惠互利,对不对? 她笑了笑,说我还真没想过要这么把人都用起来。这样吧,展览您也看得差不多了,不如咱们这就回去吧? 周潺变得有点气呼呼的,果然转身就走,推门时竟然都不管她就在身后了…… 晨来的性子当然算不上好,要在别的场合她恐怕早就爆发了,只是这周潺看起来的确有点神经质。她有点不安,不想在这里让大家都不愉快,于是硬是忍下不适。 他们一路穿过休息室走到出口,来到博物馆院子里了,周潺的脚步才慢下来些。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反应有点过分了,他有意缓和下气氛,问晨来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晨来怎么不知道这绝对是句客气话。要是她真的跟他一起去吃饭,这半日来努力维持的和气场面很可能前功尽弃,于是忙说以后再讲吧。 周潺于是连接下来那句送她回家的客气话也省掉了,走出博物馆门口,径直上了他早就叫好的出租车,扬长而去。 晨来站在路边,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真是难受极了。她明白大概是母亲或者马大妈把她介绍给对方时,有意或无意提到了秦北海……她有些恼火,决定跟母亲晚些时候一定要好好谈一谈这个问题。 她站在这里,看着静静的街道,想到好容易休息一天还耗费了半天在这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更加恼火。 抬腕子看看表,已经四点多了。 穿着高跟鞋走了这么久,她的脚可有点疼。她犹豫了下,看看周围有没有可以休息一下的地方,就看到咖啡馆门口,有个女侍应生站在门内。遇上她的目光,她回了下身,推门走了过来。 晨来看她手中拿了个纸杯,走到自己面前来,递上来,说:“这个给你。” 晨来接了。是一杯冰美式。在这个心里头一团火、又热得冒汗的时候,这饮品来得太及时了。“谢谢。我付钱……”晨来说着拿出钱夹子来。 侍应生笑。“送你喝的。” “这不合适。” “这是新到的咖啡豆,就当替我们试试这批咖啡豆质量了……怎么样?” 晨来又啜了一口,“酸度适中,苦味适中,有榛果、草莓、红酒香、焦糖味……再多我就喝不出了。” 侍应生一直笑,点头。“还不错。” “埃塞的豆?”晨来问。 “喝得出?” “不是,刚刚出来的时候看到麻袋上标注了。”晨来老实承认。 “哦……”侍应生笑着点头。“罗先生好。” “……”晨来转过身来,看到站在博物馆门口的罗焰火。 他点了点头,往这边走过来。晨来看着他,慢慢啜着口中的咖啡,以为他要进咖啡馆去,但他走到她面前来,站下,并且是看着她的,她才确定他过来可能就只是要跟自己说话。 咖啡的香气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但苦味和酸味也在蔓延。 “罗先生,我们今天来了新豆,都是上回您指名要的。”侍应生说。她跟罗焰火说着话,眼睛亮闪闪的。 晨来默默啜着咖啡,也看着罗焰火。 罗焰火问那侍应生:“能给我一杯一样的嘛?” 侍应生答应了一声,赶紧跑开了。 罗焰火看了晨来,问:“没事吧?” 晨来就知道之前在展馆内发生的事,没有逃出他的视野了。她咬了下吸管,摇头。 “秦先生有点担心。”罗焰火说。 晨来点点头。 罗焰火看了下表,晨来以为他赶时间,正要说自己该走了,就听见他问:“想把刚刚那个特展再看一遍吗?”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12 第六章 美丽的夜晚 (八) 尼卡2021-04-13 “现在四点多了,马上闭馆了。”晨来看看时间。“会不会来不及?” 罗焰火看着她,似乎对她觉得这是个问题感到有点惊奇。 晨来看着他的表情,心说要说想不想再看一遍……她当然是想的。而且还有几样图册里的珍品她她根本就没看到……这真是暴殄天物。尤其那个青铜睡虎,别的不看,也要看看的。 她一下子想起来秦先生说过罗焰火今天来就是看看展出有没有什么可以调整的地方的,也许他在这里有这个工作上的特别权限?她轻声问:“该不会是你在这儿也有特权吧?你有我可没有呀……” 罗焰火说:“谈不上特权,本来我也要在闭馆后留下来工作的。再说,没人打扰的情况下,四十五分钟时间足够你把遗漏的展品好好儿看一看了。” 晨来听出他话中有话,鼓了下腮,“这还不是特权。” 罗焰火单边眉一挑,转开脸,往咖啡馆里看了看。“你说是就是吧……我只是建议。你要不想沾特权的光,我这就送你回去。” 晨来看了他,“不用的……秦叔叔呢?” 焰火说:“刚刚有人来找秦先生谈事情。没有一两个小时这事儿谈不完。” 晨来点头。 这时侍应生跑出来,拎了一个盒子和一杯咖啡,说:“这是刚刚烤出来的蛋糕,罗先生尝一下。” “谢谢。”罗焰火接了过来。 “罗先生不客气。您需要什么尽管打我们店里电话。”侍应生笑得眼睛弯弯的,十分好看。 罗焰火点头。“记账上。” 他说完,示意晨来。 晨来跟在他身后,看他两条大长腿迈开来一步顶自己两步,快走两步追上去。脚上酸痛感更强了,她走着,忍不住跷脚。 罗焰火似乎觉察,慢下来,低头看了脚下一眼,又看看她。 晨来放下脚跟,若无其事地走在他身边,“没事。” 他点了下头,但看上去,似乎并没相信她的话。 晨来自己低头看看。这真的是一对太漂亮的鞋子,就算穿着使她的脚累了些,此时她也愿意付出这个代价……她抬眼看看罗焰火,看他表情平静而略有笑意,是难得一见的温和……她忽然想到飞机上她跟他单独相处时,他在睡梦中仍然紧皱的眉头,还有自己那蠢蠢欲动的手……她把手揣到口袋里,似乎一不小心这手就又会去摸他的眉了……她想焰火在秦叔叔面前谦和得像个学生,也真像个晚辈——这一点,和他在其他人面前的样子又不同了。 他是个多面人。她想。 罗焰火知道晨来在品度他,这他倒一点都不在意。 进了大门不远,有条原木搭建的长廊,晨来又看见了那只蓝猫,轻声问:“那到底是不是蓝胖子?” 罗焰火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皱了下眉,问:“你认得蓝胖子?” “很久以前见过。” “多久?” 晨来算着时间,“……很久了。三四年时间总有的。” “那应该就是它。”罗焰火说。 这时蓝胖子来到他们跟前,一下就躺倒翻肚皮了……晨来有点惊奇,因为她记得罗焰火并不怎么喜欢小动物。他说过小动物都不喜欢他……虽然时间有点久了,她也还记得 Bonnie 它们看他时那敬畏而又讨好的眼神,和他那疏离的态度。 罗焰火也有点无奈地看着这只已经很老了的蓝猫。 “你不能吃这个的。”他说。 “它要蛋糕吃对不对?”晨来明白过来。 “经常去咖啡馆后厨蹲着讨食吃。” 晨来顿了顿,笑起来。 这一笑便止不住似的,弯下了腰。身上的裙子轻轻抖动着,连颈上的项链也闪动着微微的光芒,这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光彩夺目……她笑着蹲下去,摸了摸蓝胖子的肚皮。 “其实吃一点点也没关系的。生而为人有时都难免放纵自己的嗜好,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见得立即就有恶果……何况猫呢。”她轻声说。 她知道她这想法一点都不科学也一点都不像个医生,但她不会永远理智、永远专业。 罗焰火看她这样,也就等在一边。 其实晨来只是耽搁了一两分钟而已,他却觉得时间忽然走得慢下来,以至于晨来要站起来时,那动作都像是慢了下来……他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伸出手去,搀了她一下。 晨来扶住他的手,轻声说说句谢谢。 他没出声,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应该说句不客气的,但居然有点懒得说出口,于是只“嗯”了一声,就扶着她往前走了几步,才放开手。 晨来轻轻搓了下手。 手指尖有点凉,可是……他的手臂会烫人似的,而且那热度还在扩散。 走到展厅门前,罗焰火提起袋子,将上面那一个盒子交给了在门厅里的工作人员。 “谢罗先生。”那小伙子笑着接过去,请他们进门。 “我要的东西呢?”罗焰火问。 “在这。”小伙子回身拿了只盒子过来交给他。 罗焰火等晨来进门,指了下门厅内那两把紫檀圈椅,示意她坐下,“试试看合适吗”。 晨来看清他手中拿着的是只鞋盒,微微一愣。 “纪念品店的布鞋。”焰火说。 晨来忽然觉得脚上的酸痛已经无法忍耐了,而此前她不知怎的竟然能够忽略……她从盒子里把鞋子取出来,坐下来甩开脚上的高跟鞋,看都没看鞋子的码数,直接伸脚套了上去,非常合脚,非常舒服……她两只脚并在一起,分开,又碰了碰,没抬眼看谁,只轻声说:“太舒服了。” 而且一定是特意选了大一码的鞋了……她站起来,轻轻踩了踩地面。 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她忽然玩心大起,做出溜冰的样子来,双臂展开,在溜滑的地面上“哧”的一下滑出去老远……裙摆在身后荡起来。 罗焰火弯身将地上的鞋子捡起来放进空鞋盒。晨来回头看见,急忙跑回来,“我来。” 可是他动作比较快,已经收好整整齐齐摆在圈椅上了,“等下走的时候带上,走吧。” 他说着,回身带她进展厅。 晨来抿了下唇,跟过来。 “你以前常来吗?” “不太有时间。就是……比如比较郁闷的日子。”晨来跟在罗焰火身后,走进昏暗的室内,像是披上了隐身衣,觉得放松多了。“秦叔叔这里初创的时候,我还很小,没什么印象了。后来就觉得每来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好了。以前去外地出诊,也会去看分馆的展览。那些都很好,可还是觉得这儿最有感情。” 焰火听她低声说着,等她停下来,才道:“眼下还有扩建计划,目前正在设计招标阶段。” “我看到报道了,说是旁边那块地,是吗?”晨来问。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段,能把旁边的大块地拿下来,实在是太不易了。 罗焰火点头。 “我记得原先秦叔叔也考虑过在外面选新址。”晨来说。 “能就近也不错。”罗焰火说。他没有多说,晨来也没再说下去。 多数她刚才参观时已经看过了,而罗焰火像是知道似的,虽然走得并不快,但似乎也不欲在这些展品前多停留。其实展品很丰富,尤其此时心情也之前不同,她的兴趣再次被激发了出来,尤其看到珍品,忍不住会停下来仔细看一会儿。有不明白的地方,她一问,罗焰火就会给她介绍一些背景知识。他的话都很简明扼要,用词也精准,很容易让她就听明白了。她不问,他也就不出声……晨来不知不觉就跟着他的路线和步速在参观了。他带着她参观,给她介绍展品,也会顺带介绍到博物馆的新情况——“……秦先生的目标当然是把集萃做成世界一流的私人博物馆。这次扩建之后,应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大兴土木了。秦先生觉得在他计划的任期之内,把现有的项目经营好就是成功。他这二十多年始终在开拓疆土,也是时候好好经营。将来希望能交到合适的人手上,继续发展下去。” 晨来觉得很有些感动。 秦叔叔没有子女。博物馆相当于他的孩子,倾注了无数的心血去培养的……这感受她没有讲出来,但焰火从她的表情里也看出来了,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俩都好久不再出声。 他们站在虎年主题的展区,晨来看见那只青铜卧虎,竟长出了一口气,说:“好像我今天来,专门就是遇见你一样。” 罗焰火转头看她。 见她是专注地看着那只卧虎的,不禁嘴角一牵。 晨来弯下身,细看卧虎。这青铜卧虎并不算大,她抬手比划了一下,说:“大概这么大啊……应该和那个孩儿枕差不多吧。” 罗焰火看了看,抬手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臂,“还要小一点。大概这么大。但很沉。” 他的手碰到了晨来的手臂,可她还是起了一层栗。 她放下手来,说:“啊,原来是这么大……” 她看着罗焰火,此时他正聚精会神看着那只卧虎,身子低下来,展柜里的光映着他的侧脸,让他身影半明半暗的,就像是她心里对他的看法——有时很明亮,可有时又深沉阴暗的看都看不到底……她不知不觉靠近了他,看着卧虎下方的标签,上面写着“私人收藏”四个字。 她不自觉地微微笑了笑,轻轻侧了下脸,“这是得多大的面子,能把如此重器借出来参展……” 她没想到罗焰火恰好在这时也侧了下脸。 带着咖啡香气的温暖气息,向她袭来。她看着他在昏暗的光线中仍然亮闪闪的眼睛,怔了怔,只觉得那股温暖的气息像是马上要转成热浪,将她推出去……她身子轻轻往后一退,脚下的地毯粘滞,竟让她噔噔噔连续后退了几步眼看要跌倒,罗焰火一步跨过来,拉住她的手臂就将她带到了身边。 他的手臂没有立即松开,而是轻轻扶着她。有力,而又温暖……晨来忽然间,心跳如雷。 她仰起脸来看看他,他看了她,这才抬手抚了抚她的后脑勺。 很轻、很轻地,手扶在了那里,然后,他低低地问道:“可以吗?” 晨来轻轻抿了下唇,抬手覆在在他眉上,轻轻抚了抚……指尖有点痒痒的,心跳似乎也在加快。她闭了下眼,翘翘脚,亲在了他的下巴上。 第六章 美丽的夜晚 (九) 尼卡2021-04-14 很轻很轻的碰触。 她的嘴唇只来得及感受到一点点的灼热和酥麻,便离开了他。然而不等她踮起的脚尖完全落地,他的吻便追到了。 也在下巴上。 跟她轻巧若蜻蜓点水般的碰触不同,他的亲吻,带着力量,像是能把她整个人都笼罩住似的。 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自己随着他半转了身,背就贴在了玻璃上。她的脚尖尚未落地,因为他的手臂绕在她腰上,轻松地将她托了起来……他低了低头,嘴唇印在她唇上,这亲吻,逐渐深入。 玻璃板很温暖……温暖得出奇……像他这个吻。 温暖中有一点点苦涩,还有一点点榛果香……啊……她长叹一声。原来是这样的,是这样的,他的吻是这样的……她的手起初是不知该放在哪里合适,后来,被那温暖和苦涩引导着,慢慢抬起来,扶在了他的背上。 很轻很轻地,放在那里,不动了。 他的嘴唇离开她,停了停,在她唇角轻轻亲了一下,然后,将她拥进怀里。 她的脚尖终于稳稳地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她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从他的胸腔里传出来,于是有好一会儿,她动都不动,像是在等待下一声叹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个亲吻仿佛等了很久很久了……为什么会这样……她想抬起眼来看他,但睫毛似乎突然变了有千斤重,完全不听从她的意志…… “天啊。”她心里轻轻喊了一声。 是的,她以为自己没有出声,但不是的。 她清晰地听到自己已经有点儿变调的嗓音……她接着便听到他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她的手,便被他攥在了手心里。 他拉着她的手,轻轻给她整理了一下有点凌乱的头发,“还继续看嘛?” 晨来抬起手来,轻轻掩了下嘴唇,点头。她想抽出被他攥着的那只手,反被握得更紧……她向前一步,一抬眼,恰好看到玻璃展柜上方的监控镜头,呆了呆,心里一急,忍不住“喂”了一声,“糟了……” 罗焰火也抬眼看了看,镇定地转身拉她走开。她的手蜷在他的手心里,此时紧张慌乱到僵硬,他感觉得到。再看她,在昏暗的灯光中都看出她满脸通红、额头鼻尖都已冒出细密的亮晶晶的汗珠了,他松开了手。 晨来微微瞪了他一眼——他的面孔在淡淡的光晕中,显得格外柔和些……她想起刚刚那个温暖而有力的亲吻,忍不住咬了下嘴唇……这一瞪便毫无力量。 她急忙转开脸。 两人慢慢地、并排走着,谁也没有再出声。 这四四方方的展厅里,眼前的路似乎能无限循环着走下去,只要走到转角处,轻轻转个弯、再转个弯……她想着走到下一个转角,一定要停下脚步,就看到有工作人员远远地走了过来。 她停了下来,罗焰火又向前走了几步,才站下。 那人来到罗焰火身边,轻声提醒说罗先生,闭馆时间已经到了,要预留多少时间给您? 晨来一看表,参观结束时间是四点五十,这会儿已经五点了……她听见罗焰火跟工作人员点点头,说:“我今儿的工作已经完成,不必预留了。我们这就出去。你们可以正常闭馆了。” “晚一点没关系的。但是这位女士没有提前备案权限,我是来问问是不是……” “不了。今儿就不破这个例了。谢谢。辛苦了。”罗焰火说。 “那好。罗先生再见。”工作人员离开了。 “再见。”罗焰火回过身来,看着晨来的眼睛,轻声问:“走吧?“ 晨来点头,“稍等一下。”她站在原地没动,从包里抽出消毒湿巾来迅速擦了几下,然后才走。 他愣了下,细看了下这个位置,才想明白她刚刚是在做什么,忍不住抬手蹭了下眉尖。 晨来走出去,见他没跟上,回头看了他,很显然他是想笑的……她轻轻跺了跺脚,抬手握住颈上的珠链,那力量简直能把珠子捏碎…… 罗焰火知道她尴尬,免得她更尴尬,只好不动声色地走在她身边。 闭馆后的博物馆里只有工作人员在忙碌,看到他们,都礼貌地打个招呼,叫声罗先生的同时,目光和微笑也都顾及到了罗焰火身边的晨来。 晨来听着罗焰火那一声接一声的沉稳而认真的“再见”“辛苦了”……被尴尬和不知所措鼓噪起来的心渐渐静了下来。罗焰火垂下手来,将她的手握住时,她也没有抽回来,而只是抬眼看了看他的侧脸——他鬓角若刀裁似的、有种凌厉的美感的侧脸,此时有种平和而又平静的神情。 她都没有发觉自己就这么看着他,跟着他一道走出了展厅、来到了博物馆院中的停车场里。 罗焰火按了下车匙,晨来才看到不远处那辆银色的跑车。她意识到他是打算载她离开的,轻声说:“今儿我得先回家。毕竟我今儿出来是有任务的。我自己乘车回去就好。” 她拒绝的神情很认真。认真到甚至有点过于正经。然而罗焰火看着她,丝毫没有觉得这理由牵强。他点了点头,说:“我送你。” “不……”她还要拒绝,罗焰火看着她,已经将车门拉开了,那架势,是不容她把这句话说完的。“那送到地铁站好吗?” “胡同口。”他说。 她没再讨价还价,坐进了车里。 罗焰火上了车,把手中的袋子放到后面。晨来看见,才又轻轻“啊”了一声——她漂亮的、愿意为之吃一点苦头的鞋子,竟然被她完全忘在了脑后……车子开出博物馆大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那缓缓关闭的黑漆大门。 这博物馆里一定是有什么怪物,会在她聚精会神的时候对她做法……她握住缠在胸前的安全带,轻轻咬了咬嘴唇。 她不出声,罗焰火也没有主动说话。 她靠在座椅上,这包裹性极佳的真皮座椅让她整个人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下来。这个时段,交通是习惯性的拥堵,车子走走停停,晃得她有点晕乎乎的,不一会儿,竟有了睡意…… 前方红灯,罗焰火停了车,转了下脸,就看到了打盹的晨来。 他确实也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打盹,当然,也从来没有人在这个位置上打过盹就是了……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敲,看到晨来的脑袋就要撞到车门,忙伸手过去。 晨来的额头碰到他的手掌,没撞疼,可也立即醒了。 她看着他这奇怪的姿势、看着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臂,似乎有点发懵。 “前面就到了。”焰火说。 “我就在这个路口下车好了。”晨来抹了下嘴角。 罗焰火看看她,依言在过了这个红绿灯之后,找到合适的位置停了车。 晨来踌躇了下,趁他回手拿纸袋的工夫,说了声谢谢。 罗焰火看看着她的眼睛,问:“明天晚上有空吗?”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14 作者的话 尼卡 04-14 明天也是晚上更新。各位晚安。 第六章 美丽的夜晚 (十) 尼卡2021-04-15 晨来点头,“有。” “一起吃晚饭吧。”他说。 “嗯。”她又点头。 “我来订位子。” “我来付钱。”她马上说。 他看了她,没反对,看看腕表说:“那明天大概这个时间,我来接你,还在这儿见。” 晨来看了那安静的胡同口,又回了下头,看到跟着停在后面的车子,摇了下头。罗焰火的表情此时倒没有什么变化,可也能看出来,眼神里是有点儿无奈。 晨来有点担心他会说出不让他们跟着的话来,马上说:“你把地址告诉我,我直接去就好了。” 罗焰火沉默片刻,也同意了。 晨来手扶在把手上,冲着光线看了看他的嘴唇,见并无明显异样,推门下车,回头说了句“路上小心,明天见”。 她没有停留,迅速转身离去。 罗焰火看着她那玫瑰灰色的裙子随着她转身,转出来一朵百合花形状,眉不自觉地舒展开来…… 他没有立即把车开走,尽管看得出来,晨来一步步疾走,未必不是担心他在这里,会被人遇到。 拥挤的街道上车子密密成行,驶来驶去,夜幕降临前的天空昏黄中透着些红光。 这让他想起那天他开车一路狂飙,想尽可能快点送她到医院去。她静静地坐在自己身边,说她的确是想快点,但还不想死……她脸上经常有一种视死如归的神气,包括暴风雪的那个夜晚。他在雪中跋涉,看到她倒在雪地里,有那么一会儿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马上就要被雪掩埋了,而她根本也不在乎。那一瞬间让他有种感觉,他冒险回去的确可能是多此一举。 人有牵挂,是不愿意离开的。蒲晨来看上去牵挂并不多。 在回国的飞机上,他睡得很沉。做了很多梦、看见了很多人,但始终跋涉在暴风雪中的森林里。 当他醒过来,看到她守在自己房间门口,很有点怔忡…… 蒲晨来。 她真的是很特别。 “罗总?”老温跑过来,敲了敲车窗。他看老温的神色就知道有事,降下车窗时,看了眼手机。有祖父那边的未接来电,想来是因为这个了……果然老温有点担心地看着他,问:“您还好吗?老爷子那边来电话,说打您电话打不通,问怎么回事。老爷子交代您要没特别重要的事儿,马上回家一趟,他等您吃饭。” 他点了点头。电话又打进来,他懒得接听,反而从储物盒里摸了烟盒出来。 “晚了老爷子又该不高兴了。”老温说着,眼神询问他需不需要自己开车。 焰火点燃了烟,摆了下手。 老温退到一旁去,他发动车子。 “四叔今天也回家吗?”他问。 “据说回不来。”老温说。 罗焰火没再问。 抬手示意他回车上去,开车上了路,倒给秦先生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得祖父家吃晚饭。“没办法,下了死命令。本来想跟您好好儿聊聊的,只能过几天了,真对不起。” 秦先生笑着说没关系,家里事要紧。他那边的客人也还没有,正好再聊一会儿,也就可以一起吃饭了,倒也热闹。 他将电话挂断,手机随手扔在座椅上。 又有一阵子没抽烟了,口腔至喉咙都有点灼痛感。他狠吸了两口,痛感更明显了。他莫名有点恼火,抬手按了下唇角,手指尖的烟气中混着一点点香气……愣了下,他转了下脸,车子加速往前驶去。 晨来走进胡同口时回了一下头的,看到了罗焰火的车子还静静停在那里没有动。两辆黑车跟在他灵巧漂亮的跑车后,像蝴蝶尾巴上坠了俩天牛……她加快脚步往家里走,路上给秦先生发了条语音信息,告诉他自己已经安全到家。今天观展体验很好,非常开心,日后再去会提前跟他讲的。 要是罗焰火传递的消息没有出入,秦先生这会儿应该还在见客。果然秦先生没有立即给她回复,等到她快到家门口了,才回复了一条消息,说知道了,改天一定好好儿招待她……她看着这行字,心里未免有点儿发虚,走着走着,脚步竟慢下来,抬手轻轻抚了抚嘴唇。 “来来?” 她听见母亲一声唤,吃惊地抬起头来,险些要接着回头看一下身后。但她马上镇定下来,舒了口气,看着站在大门口等她的母亲,只穿了一件衬衫,忙跑过去,问:“您怎么出来了?瞧就穿这么点儿,倒是加件坎肩儿啊!着急了?” 晨来握住母亲的手,发现手有点凉,心就没来由一沉,抬眼看母亲时,因她是背对着大门口的灯光的,一时却也看不清她的神情,待母女俩转过身来,她一看母亲的面孔,就知道不太妙,于是问:“您是担心我?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柳素因一挥手,先看了看女儿,见她脚上穿着布鞋,“咦,你这怎么还换了鞋回来的?脚太累了?” 晨来点头,提提手里的纸袋,扶着母亲一道往门内走,“穿高跟鞋走一下午,实在受不了了。” “可是,你不早就该回来了么?人说四点一过就跟你分手了……你自个儿走去哪儿了?”柳素因问。 晨来顿了顿,问:“您怎么知道的?” 柳素因忍不住叹口气,说:“还不是你马大妈吗?也不知道那边是怎么跟她说的,让她火急火燎地直接就奔咱们家来了,巧了不是,赶上她二门里,你爸从跨院儿出来上茅房,好家伙,正撞见——你爸一听说你去见那人了、人还没给好话,你想想那是个什么场面!二踢脚上天了!” 晨来有点儿头疼。 她在周潺面前已经多有忍耐,按理说不应该接到差评啊……但她细一想自己拒绝给人介绍秦先生时那坚决的态度,和周潺临走时那样子,似乎也不该出乎意料。 “……我还没问你马大妈到底怎么回事儿呢,你爸就把人撵出去了,在家气得骂我,也撵我走。”柳素因说着摊摊手。“我连个手机都没来得及拿,不然我给你打电话了。” “您就一直站在外头吹凉风来着?”晨来心里的火“噌”的一下就蹿起来了,“您就说是我乐意去的……” 她话音未落,就听“嘭”的一声巨响,什么东西直砸在了垂花门那破旧门板上。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15 作者的话 尼卡 04-15 各位,通知下明天停更。周六会补更、周日会加更。即周六周日都是朝九晚八双更。大家晚安。 第六章 美丽的夜晚 (十一) 尼卡2021-04-17 柳素因吓得一哆嗦,晨来立即感觉到了。她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一回手将母亲挡在自己身后,看向站在院中的父亲——只有一瞬间,她像是立即变成披了铠甲的将军,拦住母亲让她暂时不要进门。转身一看地上那只踩低了鞋帮的内联升千层底,捡起来就朝父亲走去。 越往前走,越觉得父亲那高壮胖大的身躯像个幻影似的不断地在扩张,给她无形的压力。她很清楚是刚才砸在门板上那一声响唤起了藏在身体里的恐惧。只不过转身的刹那,也就记起来了,自己已经不是三岁十三岁而是三十岁了,她有能力保护自己保护母亲。 蒲玺一只脚落地,一只脚光着,脚趾抠着脚背,似乎是很痒,嘴里仍骂骂咧咧的,看晨来走近了,以为她是把鞋子送回来给他的,立即伸出脚去,没想到晨来举起鞋子来,作势就要冲西窗下那只鱼缸扔进去。 蒲玺顿时急了,张开手臂灵活移动着脚步。“你个兔崽子!你要干嘛!把鞋还我……你敢动我的鱼缸!我跟你玩儿命!” 晨来停住手,指了下外面,“一缸鱼你还放心里,我妈刚大病一场,身体才好点儿,多大点儿事,你把她撵出去吹冷风?再病倒怎么办?” “我哪撵她出去了?是她自个儿要出门的……” “我知道是为什么。去相亲的是我,老早答应去见人家也是我,你打断我的腿好了!甭跟我妈来劲!甭跟人马大妈来劲,有什么账跟我算!”晨来大声说。 “小兔崽子!你给我等着……”蒲玺翻了个白眼,顺手就要找东西,左右转了两圈一时没找到能捞起来打人的,只有抬起脚来脱鞋了。柳素因一看不好,赶忙进院来。晨来听见她脚步声,摆手让她别进来,手里的鞋冲鱼缸就扔过去了。蒲玺一急,手里另一只鞋也忙扔出去,两只布鞋在半空中撞到一起。 蒲玺光着脚在石板地上跺了两下,指着晨来的鼻子骂声“兔崽子你真下狠手”……晨来回手拉着母亲往屋里走,边走边说:“要打断腿要撵出家门去都冲我来。我先说下,要走我就带我妈一起走。” 晨来感觉到母亲往下拉了拉她的手,其意思无非是让她不要把话说得太过分。她不理睬,听着父亲气急败坏乱骂一气,硬是握紧母亲的手,先把她推进屋里去,说:“有什么好怕的呢?我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叫板。他要再不讲理、再敢跟您动一次手,您就不同意,我也一定要带您离家出走的。” 她说完将门关好,回身看着刚把布鞋穿上的父亲。 成奶奶屋里传出欢笑声、还有咿咿呀呀的京剧,很热闹的开场锣鼓声让大半个院落都显得满满当当起来,那应该只是家庭聚会的背景声……他们父女俩吵成这样,成家纹丝不动该怎样怎样,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意思。她本来因为回家来就遇到这种情况很有点恼怒,这会儿竟又有点想笑,因此脸上的表情就有点古怪。 蒲玺特地去看了看自己那缸金鱼,才趿拉着布鞋上台阶。他本来肚子就有点不舒服,连跑了两趟茅厕还不是不大行,又很有点生气,上来正看到晨来的神情,未免当成是挑衅的意思——他这个闺女,脾气也是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是又臭又硬。他也太了解了……这几年越发像个地雷,不晓得什么时候就炸了……他一边儿往卫生间走一边儿指指晨来,“你甭炸毛儿。你还炸毛儿了!我那天跟你怎么说的?你给我等着,我先去趟茅房回来就跟你算账!” 他揉着肚子往卫生间走了,晨来站在廊下看着他一路小跑那背影,不知不觉牙咬得都酸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晨来转脸就看到母亲那满脸的忧愁。 她故作轻松地摊了下手,“哪,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我先去换件衣服。” 柳素因轻声说:“你看大周末的,左邻右舍又小团圆,就咱们家,又给人看狗血连续剧……” 晨来忍不住笑起来,柳素因看着女儿,叹口气道:“你还笑得出,老母亲心里甚是欣慰啊。” 晨来笑弯了腰。 柳素因伸手在她背上拍了两下,说:“快去换衣服——你瞧今儿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去……哎?你嘴巴怎么了?” 晨来抬手抹了下,“口红全吃掉了,没补妆也没涂润唇膏……这么干燥的天儿,皴了……好疼,全是小裂口……这款口红不行,拔干太厉害了。”她转身跑去照照镜子,细细碎碎地抱怨着。嘴唇红艳艳的,一眼看上去跟上了色似的,一碰还是有点疼。 她舌尖伸出来轻轻舔了下,母亲又推了她一把,念叨她几句,说这一看就是平常不习惯化妆也不知道保养的,姑娘家的像你这样儿也算是少见了……她笑着回头亲了母亲一口,回卧室将纸袋随手一放。 脱裙子时从镜中看到桌上的纸袋,忙又拿起来放地上——虽然自己的鞋子也不嫌弃,可怎么就顺手搁桌子上了呢……她刚脱下裙子来,卧室门被推开,母亲探身进来,要说什么,但看见她又长又直的线条、骨肉匀称的身子,先“啧”了一声,停下来。 晨来忙抓了旧 T 恤套身上,“妈您干嘛呢?敲门再进来……” 柳素因看着晨来白白的两条长腿跳来跳去装进宽大的裤腿里,才拍了下手,说:“唉,我刚想问你什么来着……哦对,在外头我就想问问你,进门儿被你爸这一吓,我没厥过去……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听你马大妈说,人对你长相职业没什么意见,就说你人太死板不知变通,没什么人情味儿……我寻思着这话打哪儿来的,不乐意就找个理由说不乐意得了,犯得着这么损吗?老马也不是上来就怪你的意思,就想问个究竟——你们是去看展,去的集萃是吧?是不是遇见你秦叔叔了?” “遇见了呀。”晨来点头,准备出去洗脸。她才看见饭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显然母亲已经做好晚饭了。 她让母亲坐着,说等下她来摆桌。 往外看了看,不见父亲的影子,又见母亲很是着急的样子,压低声音简洁地把从跟周潺见面到分手的整个过程都交代了一遍。她都有点吃惊自己竟然记得那么多的细节,包括周潺说话的动作和神情,甚至有些字句,她都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她看着母亲越来越凝重的表情,说:“我不知道您听了有什么其他的感觉没有,在我来说,我觉得他跟我约在那里见面,可能就有那个想法,遇见秦叔叔,也好借这个机会认识一下。这点儿让我觉得不太舒服。。” “不至于。”柳素因板着脸,说。 晨来沉默片刻,说:“可能是我多心。但即便不是,他后来那举动也有点儿过了。妈妈,以后不要跟别人讲咱们认识秦叔叔,这种身价不抬也罢,何况我爸那人,在这个圈子里也不是个省事的,回头不但给秦叔叔找麻烦,再牵涉了别的什么事,可就不好了。” 柳素因说:“咱们认识小秦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也没特地避讳过。再说他跟你爸,也不见外的。人家都生怕攀不上关系,就你一味撇清……” “您真跟马大妈提过?”晨来问。 “我不提她就不知道吗?单就小秦上回来,车就停在大门外,我们出去送他,老马看见了呀!难道看见了,我还要装不认识?那不矫情么!这么些年老街坊谁没见过小秦来咱们家?打老太爷在世,他就常来蹭饭、讨教,这有什么!他自个儿不也在电视上说,没老太爷早年指点,他还入不了门么……” “谁让你出去胡说八道的!”忽然间门外一声怒喝,蒲玺走了进来。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17 作者的话 尼卡 04-17 早上先更这点儿。晚上多点儿。晚上见,各位。周末愉快! 第六章 美丽的夜晚 (十二) 尼卡2021-04-17 晨来看母亲吓得一哆嗦,自己的心也是跟着一颤,立时埋怨自己不够谨慎,说着说着就忘了父亲可能随时进门。 蒲玺满脸通红,瞪着一双大眼睛,进得门来,真像个凶神恶煞。 晨来嘴巴发干,还是咽了口唾沫,看父亲朝母亲走去,迈了两步挡在前面。 蒲玺一把将她扒拉开,她回手拉住他的手臂,“爸爸!” “你一边儿去!”蒲玺甩开她的手,瞪了她一眼。 晨来心一急,拉住他手臂不放松。“别跟我妈急!” 她知道父亲清醒的时候顶多是脾气暴躁,会呼喊乱骂,但不会动手打人,可她还是觉得很紧张。额头上似乎有东西在敲打,一股锐痛隔几秒就来一下,她心跳更是急。 蒲玺看了她一眼,这次没甩开她的手,可是转而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桌上的碗筷跳起来。 “谁让你出去胡说八道的?这些事儿是你该出去胡吹海捧的吗?咱们什么人家儿,要靠别人来抬身价儿?我蒲家的闺女是嫁不出去了吗,要你去这么往外填?我告诉你,你要再敢这么着,我打断你的腿,把你扔护城河喂鱼去!”蒲玺瞪着柳素因,直到她点头。他转过脸来盯着晨来,“还有你!你妈说什么你听什么,你有脑子没有?!就你这样儿的,还给人治病,你有没有去照照 X 光看你的脑子是不是也锈成铁疙瘩了?!你是到没人要的地步了吗,要跟那种爬高踩低把结个婚当生意的东西混?你要再敢去见这样的人,我不光打断你的腿,真掰折了你脖子!” “去之前,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啊!”晨来忍不住道。 “睁大眼睛自个儿找,你还能找不着比这样强的?找不着你去你们医院挂眼科瞧瞧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蒲玺骂道。“等会儿我去马大裤衩儿家去,什么人呐这是……” “那去吧,我不拦着。可这事儿人也没逼着我去,从根儿上讲是好意。都是街坊,以后还见面不见了?”晨来问。 “就是说嘛……”柳素因小声道。 蒲玺瞪了母女俩好一会儿,“今儿这事儿没完。以后再让我知道,谁敢给你介绍这种不上道的奇怪物种,我上谁家吃饭去!三条腿的蛤蟆是见不大着,这样不着调儿的人怎么能捞来的?我就奇了怪了!这不成心找都难……” 柳素因缓了口气,说:“好好好,我再不张罗这事儿了,以后也绝对不跟任何人提小秦跟咱们家的关系、人家看见问起来,我也装糊涂,行吧?我保证。千真万确我是从来没拿这个跟谁吹牛去……我心里是念着人家的好的。不说别的,秦家老太太隔三差五就关心一下来来、关心下咱们,能不念这好?” “一码算一码,不念着好是不对,可这回这事儿也不对!”蒲玺气得这会儿才发现自己走得急了,脚上的鞋掉了一只。 晨来看见,过去把鞋捡了过来,给父亲放在脚边。 蒲玺动了动脚趾,搓搓脚背,才一脚踩进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晨来问他吃饭吧,他说:“气都气饱了,不吃!” 晨来转过身去,让母亲坐,自己去厨房端饭菜过来。她来回走了三趟,听着父亲絮絮叨叨的,似乎提起秦叔叔,又勾起最近的事儿来,觉得又冤枉又气愤,骂现在的古董行没一个好东西,全 tm 都是半桶水就出来充大头蒜。 “……就有些小年轻儿,三十郎当岁就跟专家似的,不把我们老一辈放眼里,真以为自己是业界大牛了,还不是因为家里有那么点儿资本,众人都捧着,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就那什么罗焰火,最 tm 不是东西,聪明是聪明……” 晨来听父亲骂罗焰火,骂来骂去,仍然是那一套说辞,没什么新鲜的。她将桌子摆好,回头看看父亲气得红彤彤的脸,心想父亲对罗焰火到底了解多少呢……她早上听见父亲大发雷霆还觉得心里乱七八糟的,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心里很平静。 蒲玺骂了半天,大概是真的饿了,吃起饭来。 骂人也是很耗费力气的,他多吃了半碗饭。 回小院儿继续捣鼓他的活儿之前,他站在门口又强调了一遍从今往后绝对不准出去说他们跟秦北海有什么瓜葛,更不准打着秦北海的旗号跟人攀交情,然后呼呼地拎上晨来给他续好的茶走了…… 晨来目送着父亲进了小院儿,才回头看了眼长出一口气的母亲。 “有时候啊,真觉得是没法儿过。”柳素因低声说。 晨来看母亲双眼含泪,过来轻轻拥抱了她一下,说:“您去休息吧,我来收拾。” 她很平静,甚至脸上带着一点点笑意。 柳素因抬手摸摸女儿的头,摇摇头,问:“我说,来来,你是不是被刺激着了?博物馆那地儿出土的东西多,该不是附着什么了吧?你看你这脸上红的,嘴也红……真没事儿?没发烧?” 晨来摇了摇头。“没事。不受刺激。再怪的人我也接触过。人性和人心,本来就是很难测的,我又不是不懂道理。马大妈那儿咱们就别多说什么了。给人留余地。再说,大家谁不是对有能力的人高看一眼?” “这我知道。可是就委屈你了。”柳素因叹气。她摸摸晨来的脸,“乖乖,脸真烫。你可别生病。你一生病,我牵肠挂肚的……你要紧好好儿的,我就指望你了。” 晨来点点头。“没事。就被我爸骂的,有点儿激动,一会儿就好。” “你爸骂得难听,可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柳素因轻声说。 “我说的跟我爸说的有哪儿不一样?” 柳素因瞪了晨来一眼,“以后还是得再仔细挑挑。” “我没关系。只是怕给别人惹麻烦。别怪马大婶,”晨来轻声说。 “那是,不怪她。”柳素因看看晨来。“那……真的不考虑这个人了吗?” 晨来差点儿笑出来,“妈,人家也不考虑我的。” 柳素因叹了口气,“来来,你上上心。这样不行,那还是考虑身边的男孩子吧——至少知根知底儿不是?” “嗯。”晨来应声。 她答应得有点儿痛快,柳素因倒觉得意外。她没言语,看着低头默默地收拾着桌子的晨来——这孩子今天多少有点儿反常…… 晨来收拾好桌子把碗筷洗好,出来就见母亲拎了把暖壶出来,忙问她要去哪儿。 柳素因说:“你爸爸气懵了,暖壶没拿。他不到半夜不会出来的,一杯茶哪够。” “我去送吧。”晨来说。 “得了,还是我去吧……他一开始干活儿就很专心了,不会再发脾气的。”柳素因说。 晨来没出声。她帮母亲提暖壶,直送到小院门口,等母亲进去了,就等在外面。 她慢慢地踱着步子, 成家的周末聚会还在继续,已经从听戏进入到了清唱的阶段。“成家班”的演出,她也跟着听了很多年。像成奶奶家积年累月如此和睦,真让她羡慕……她揉着有点酸痛的肩膀,心想刚才扔鞋那一下子,用力还真狠。 她出了会儿神,在廊下坐了,抬起腿来揉着小腿和脚踝。她动作很慢,一下一下揉着,想起上周抽空去邝医生诊所时,还被问起这旧伤来……邝医生总是心细,闲聊也不忘关心这些小事。 邝医生下周要出差,本来就很难约的就诊时间更紧张,特地给她安排到周末。明天她得先去趟诊所。周末应该不会遇见白北川了吧……她笑笑。北川惦记邝医生也不是一两日,总想把她也挖过去壮大自己的医院。 刚想到北川,忽然手机震了下。 她打开来看,就果然是白北川发来的消息,问她明天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原是约了两个朋友,特地订了日料的,但是临时被放鸽子。我想着怎么也不能浪费,先问问你。” “明天我有安排了。”她回答。 双手打字,很快发送出去。 “你?真的吗?约会?跟谁?”北川的惊奇简直要溢出屏幕。 晨来就笑了。“跟私人飞机。” “哇!那相当于公事……前儿问你还说没最后定好时间,我还想着得等你话再跟餐厅敲定。这样也行,回头咱俩挨家儿吃去……不过你要跟‘私人飞机’吃得高兴了再约下一顿,那也行,到时候预约就归你。”北川开玩笑道。 晨来笑。 下一次么?也许不是不可能……“好呀。就这么定了。”她打字慢下来,跟北川说谢谢她帮忙,回头一起吃饭,她买单。 北川看起来也很高兴,发过来的表情都是大笑的,让晨来看着又开心又感动。 北川去找别人约饭了,晨来停了会儿,想起野风的事来,留言给他问这几天情况怎么样了。要是没记错的话,野风下周二又要出庭。 野风说还不错,顺手发了两本书的过来,问她想不想看。她以为是最新的医学论著,不想是两本最新出版的非虚构作品,倒是她近来有些兴趣的题材,忙说你看完了给我留着。 野风笑着说那你有的等了。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晨来能感觉到野风的情绪是真不错,放心些,不料野风好像也感觉到了她心情不错,问:“回去见过心理医生了?最近心情还不错?” “嗯。还不错。”晨来说。她舔了下唇角,犹豫了下,没有说更多。 “那就好。有不开心的事,也别装开心。随时可以跟我聊天的。”野风说。 晨来看了会儿屏幕,眼眶不知不觉就有点酸胀。 “我去忙了,回头聊。”野风发过来。 “快去。”她回复。 野风一个小熊扭屁股的表情发回来,再没有话。晨来盯着屏幕,擦了下眼角,正要把手机放回口袋,看到一条消息通知,有好友申请。她心没来由就“咚”的一跳,点开申请看详情时,手心出了汗——“我是罗焰火。” 晨来几乎是立刻点了“同意”。看到罗焰火那头像,黑乎乎的不晓得是什么,却也顾不得马上去看,就见他发了个“hi”,然后提供了两个选择给她,都是她只听过没去过的餐厅。晨来轻轻咬了下嘴唇,选了日料。 “你习惯几点吃晚饭?”他问。 晨来想,她吃晚饭,还不是赶上几点算几点吗……但没有这么说,算了下时间,问他六点半方便吗? 他许是考虑到她的情况,选了离她家不远的餐厅。但她明天要去邝医生诊所,必须留出足够的时间来。 “可以。到了报我的名字。早一点晚一点都没关系。”他说。 “好的。” “晚安。”他说。 “晚安。”晨来马上回复。 罗焰火没有再发消息,晨来停了会儿,点开他的头像,原来是一张星空图。她对天文学没有什么研究,这也不像是仅凭她那点可怜的知识能一眼辨出来的像大熊星座小熊星座……她横看竖看,看了好久,还是放弃了。 她听见脚步声,叫了声妈妈。她看看母亲脸上表情平静,甚至还有点笑意,只挽了她的手臂,一起回房去了。 她特地抱出很久没用的大木桶来,烧了好多热水,跟母亲一起舒舒服服地泡了很久脚——她知道母亲这大半天一直挂心她去相亲的事,出了这么大的意外,心里一定不好受的。她应该找点儿轻松的事儿跟母亲说说,于是讲起来下午看到的那些好看的文物——幸好她下午拍了几张珍品的照片,给母亲讲讲,倒是很好的谈资。 柳素因看着照片里那些古玉、金器倒也罢了,待看到那只青铜卧虎,特地停下来让晨来细细给她讲讲来历,又拿过手机去看了半晌,才说:“这个可真好看,一定特别贵重。” 晨来凑到母亲身边,看了一会儿,点头道:“嗯。很贵重。算不上‘国之重器’,也差不太多。”她开玩笑。 柳素因知道女儿的意思,嗔怪地在水里踩踩她的脚,笑了,然后指着照片左下角,问:“这是那位周先生吗?” 晨来顿了顿,放大照片仔细看。 左下角阴影里,拍到一个人。这人垂在身侧的手上拿着资料,因为成了背景,整个影子都是虚的,只是她因为知道那是谁,一下子就认出来——浅色亚麻西装,白衬衫,右手腕戴着一枚表……他亲她的时候,手扶在她脸侧,有那么一会儿,手腕上的表贴在了她腮上,滚烫…… “不是。”她说。 她的声音有点变调,清了清喉。 好在母亲听到“不是”二字,也没有再细问。 她松了口气。 邝寻梅医生诊所里,晨来靠在躺椅上,以一个非常舒服的姿势。 窗外是一片青草地,远处有灌木丛,再往外,是一排银杏树,此时已是满绿——她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这里就诊,是深秋的一个下午,那叶子已经泛了黄,邝医生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再过不久,那黄澄澄的叶子会落下来……冬天就来了。”她则跟医生说,那难熬的日子也就来了……那语气,暮气沉沉,像行将就木的人。想到这,她转头看邝医生,笑笑,又转头看着窗外。 邝医生这儿真让人觉得放松。很久不来,倒是也会想念。 “这么快要入夏了。” 晨来说。 “今年的夏天又来得早。”邝医生说。 “是啊。”晨来说。 有只黑白相间的猫从草地上经过……她腿动了下。那只猫脚步停了停,往这边看了一眼,又走开了。 她舒了口气。“我有点怕热,但喜欢夏天的暴雨;更怕冷,可是又喜欢下雪,很矛盾。” “去年你怎么过的?纽约的冬天更冷,那么多场暴风雪,从冬天到春天。” “靠朋友,靠忙碌,靠没有时间胡思乱想……”晨来说。 “那今年可以试试别的方法。” “我也这么想的。”晨来抬起手臂来,“最近想去跳舞……不知道能不能挪出时间来。要是能的话,一定试试。” “这几天睡眠怎么样?” “还好。” “还好的意思是?” “睡得着,不太做梦。做梦也没有梦到什么特别可怕的……总之还好吧。” “梦里都有什么?” “风景。很美的风景。真奇怪,我好像从来都没见过那么美的风景,在真实的世界里,但最近在梦里会经常看见……”晨来想了想,停住,看向邝医生。 邝医生没有问下去,晨来松口气。 “上次来说想恢复运动?”邝医生换了个话题。 “对,可是这个周太忙了。下个周开始试着恢复,就恢复到以前的强度,一周三次。”晨来说。 “你运动很拿手。”邝医生微笑。 “是呀,以前做学生的时候不就很喜欢运动,有空就打球的。”晨来想了下,“那时候我们系女篮,我是主力呢。不过也真的很久不打球了……那年在西南一个县城医院呆了几个月,倒是也组织过女医生和护士打球,每周末都打。” 邝医生点头。 晨来从躺椅上坐正了,捋了下身上这件红裙子的纹路。其实她来了就很注意不要留下压痕,而邝医生也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只是不动声色——躺椅太舒服,晨来抗拒不了这诱惑,躺下来就没怎么挪动过。 “我觉得我现在有点太瘦了,打球对抗肯定不行。”晨来有点懊恼地说。 邝医生看了下她那纤细的腰和鼓得恰到好处的胸,笑了。“觉得精神好、有劲头就不错。” “这倒是能达到。”晨来说。她看着邝医生,“我上回跟您说过,我离开美国那天的经历?那天我哭的事?” 邝医生点头。 “最近也经常想流泪。可是总觉得,除了因为我妈妈生病、康复,其余都是些并不怎么值得流泪的事。偶尔看见我家院子里的老猫,我都觉得‘它一直活得这么自在真好啊’,眼睛就湿乎乎的。” “不用担心值不值得。有些事是自然而然 。像不饿,就不一定非要吃饭。” “这我懂。”晨来笑了。她看了看时间,“我到时间走了。” “可以再坐一会儿,我今天没有其他的约了。”邝医生说。 “我可不能让您加班太久……而且我下面有约嘛,还我想出去的时候慢慢走。”晨来指了指外面,“这么好的景色。” 邝医生笑,看着她明朗的笑容。“我觉得你不太需要我了……当然我欢迎你随时来。” “最近有空或者有需要我都会来的。我提前预约。总觉得每次在您这儿呆一会儿,什么不说我也会舒服很多。”晨来说着站起来。 随着裙摆瀑布般落下来,邝医生的眉毛整个都扬了起来。 晨来看到,微笑。 “你这个反应,真是让我自信心倍增,邝医生。” “难以抗拒。难以视而不见。”邝医生笑道。 “其实我今天有点儿紧张。我姑姑特地给我收拾的发型呢……很久没有跟谁认真吃顿饭……或者约会了。”晨来说。 是很久、很久了。她看着邝医生。邝医生知道的。 “认真生活就可以了。”邝医生说。 “您说得对。下周见。”晨来说。 “下周见。”邝医生送晨来出来。 晨来跟护士打过招呼,走出了诊所。 这条两边都是古老银杏树的胡同风景很美,她慢慢走着,脚步轻盈而有节奏……走出胡同,她看到自己约的车子已经到了,忙上车,把目的地告诉了司机。 车子穿梭在傍晚的街巷里,速度并不快。 待来到餐厅门外,车子停了,她一脚踏出车门时,忽然觉得原本有点紧张的心情,竟完全平静下来了似的。 她走进餐厅,立即有衣着整洁的经理过来询问有没有预约。她轻声说是罗焰火先生预约。经理告诉她罗先生已经到了的时候,她略有点惊讶。 此时六点一刻,她已经到得算早。 但想到罗焰火昨晚说早点晚点都没关系,那么他今天时间弹性应该比较大了……她走在经理身后,跟她穿过大厅,往包间走去。 她们先经过一个很小的日式庭院。这庭院很小,四四方方的,周围小小的雅室里此时都已经有客人,只有一间雅室的竹帘是卷起的,于是她就看到罗焰火坐在小桌边,正低头看着什么…… 罗焰火面前放着一些散碎的文件。 他看一样,收起来一样。 他今天下午都没有事,过来得早些,坐下来处理些文件,倒也好打发时间。 他抬腕子看看表,随意地瞥了眼庭院里,目光停住了——走在经理身后一个穿着红裙的女子娉娉婷婷走来,正抬手轻轻拂了下腮边翘起的卷发。因为发型变了,他一时竟没认出来那是蒲晨来。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17 作者的话 尼卡 04-17 各位,明天仍然两更。上午那更可能晚点,大家午后再刷新。大家晚安。 第六章 美丽的夜晚 (十三) 尼卡2021-04-18 罗焰火将手边的文件收了下,放到桌角,起身将外衣穿上,正要推开拉门,听见有人叫了声“晨来”。他动作一顿,站下来,慢慢扣着衣扣,看出去——晨来先往这边望了一眼,抬手轻轻跟他示意,才回过头去看身后。后面进来的三女三男,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很有点眼熟的女子。他细看,认出来是谁,脚步顿了顿,从容地将衣扣系好。 晨来原地回身,看向北川。她稍有点慌乱,忍不住又抬手拂了下耳边的卷发。北川发现她这个小动作,立即就笑了。 她走过来,不住打量着晨来,嘴里一连三声“WOW”送出去,她的同伴们也都站下来,站成一排看向晨来,微微笑着。 眼前的美人一头自然的波浪卷,随着步幅和微风轻轻晃动,身上的红裙色泽明艳,在这四四方方、有着雅洁而素淡布景的庭院里,像春日里初绽的一朵茶花,真美极了——然而这一切跟她脸上明媚的微笑比起来,又似乎是微不足道的。 北川过来,笑着拥抱晨来,自然看到了不远处刚刚推开拉门走出来的罗焰火。她是微微一怔,见罗焰火换了鞋子走了出来,才完全确定他就是跟晨来共进晚餐的对象……她放开晨来,看着她的眼睛,无声地问:“私人飞机?” 晨来笑出来,向北川身后的各位轻轻点了点头,听见脚步声,回头见罗焰火走过来,虽然有点意外,他竟要过来打招呼,但这也像是很自然应该会发生的事,于是轻轻侧了下身。 北川大方,微笑道:“不用介绍的,虽然跟罗总不算太熟悉,可也经常碰面——罗总,晚上好。” “晚上好,白医生。”罗焰火同白北川握手,客气地说。“等下一起坐?” 北川微笑道:“我们包间在里面,而且我们人多,吃饭同时还要开个小会,就不打扰了。” “那好。下次有机会的话。”罗焰火说。 北川看看站在一旁的晨来,微笑点头。“那不耽误你们。”她说着跟罗焰火一点头,从晨来身边经过时,拉了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道:“晚点儿找你——今晚不通电话不准睡觉。” 她带着一行人走开了,庭院里只剩下晨来和焰火两人。 晨来被北川逗得嘴角还挂着微笑,因此看向罗焰火时,脸上的表情非常明亮。罗焰火顿了顿,没出声,也没立即请她进雅室,反而是她先轻声问:“我们进去坐吧?” 罗焰火转了身,请她先走。 经理在前面先替他们推开了拉门,晨来走上平台,进门前将鞋子脱了下来,回身并排放好。她今天特地穿了双芭蕾鞋,走起路来非常舒适。 罗焰火进了房间,请晨来坐。 他跟着在她对面坐下,先问了下自己可不可以把外衣脱了。晨来看看他,点头。他一边脱外衣,一边示意经理将菜单给晨来。 晨来接了菜单,微笑道:“这儿我不熟,不过知道有一款鹅肝寿司很不错,今儿有吗?” 经理点头,轻声说:“罗先生昨天特地交代过。” 晨来看看罗焰火,见他此时只穿了件白衬衫,手按着菜单却没打开,听见这句话,点了点头,便跟经理笑道:“我一直想来尝尝这一道,有这个就 OK,其他请罗先生点。” “其他的随意吗?”罗焰火问。 晨来点头,“我不挑食的,而且也很喜欢尝试新鲜口味。”她说着,将手袋放到身边,拿了盘中的湿毛巾展开来擦擦手——手心还是有点湿润,擦来擦去,仍是湿润……她看着他,听他轻声跟经理交谈,这一样那一样点了一会儿,最后要了两样清酒,转眼看她,特地解释一句说有一样是新酿、还有一样是店里最负盛名的,可以都试试。她点头。等经理确认了下点单的内容离开,她再看他,发现他始终没有把菜单打开。 她微笑。 他发现,将菜单推到一旁,说:“常来,所以对什么季节该有什么差不多都记得的。” 她点头。 她的手机在震动。她听见,微微皱了下眉。罗焰火示意她接电话,“没关系,你随意。我正好出去一下。” 他说着起了身。 “不好意思。”晨来说着摸出手机来,看是遇蕤蕤的来电,接起来,听见他喂了一声,问她今晚回不回宿舍。她说:“回去的。但是几点钟我不能确定……这会儿我不太方便长时间通电话,蕤蕤。我们晚点儿聊行吗?” 遇蕤蕤顿了顿,说:“好的。” 晨来松口气,挂断电话。停了停,忽然很想将手机关掉。但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她仍将手机保持原样,放在了手袋上。 罗焰火还没有回来,雅室内很是安静。她托着腮,看向庭院里——这会儿起了风,院子里的罗汉松静静地立着,岿然不动……她觉得那圆头圆脑的松树都有点可爱。 这时门被推开,经理带着侍应生来上菜。罗焰火也走了进来,坐下时跟晨来道了个歉,说刚刚在外面遇见朋友,耽搁了一会儿。晨来点点头,注意力被那道鹅肝寿司吸引住,罗焰火看见,笑笑。 晨来刚好抬起头来,看见他嘴角的微笑,忍不住轻轻抿了下嘴唇。 罗焰火示意她先吃,拿起酒瓶来给她斟了浅浅一杯。 晨来当然没有那么不客气,果然先捡自己最感兴趣的先动筷子。她端了酒杯,轻声说:“还是要谢谢你帮忙,我才能第一时间赶回来见我母亲。” 罗焰火轻轻碰了下她的杯子,“谢谢那场暴风雪。” 晨来听了,忍不住笑起来。 罗焰火侧了下脸,啜口酒,拿起筷子来夹了块鹅肝寿司给晨来,“试试。” 晨来只浅浅喝了一点点酒,罗焰火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她咬了寿司,忙咽下去,犹豫了下,说:“我……其实,发誓今年不喝酒了的。” 鹅肝寿司外酥内嫩,加上米糠油的香味,在嘴里散出非常复杂的味道,但总得来说,就是鲜香甜糯……这简直是足以把人从尘世的烦恼中挽救出来的美味。 她脸上露出非常满足的神情,因此也没有注意,罗焰火听了她刚刚那句话,已经忍不住要大笑了。 罗焰火又啜了口酒,才问:“为什么呢?” 晨来把剩下的半颗寿司塞进嘴里,红艳艳的嘴唇沾了一点点油脂,亮晶晶的,随着她嘴唇的蠕动,闪闪发光……她咽下去,才咕哝着说:“就是……不想再惹事了嘛。” 罗焰火笑出来,把酒杯里的酒全喝光了。 晨来拿了酒瓶,替他满上。 罗焰火开始要拦住,但看着她这不熟练的动作,微笑,“你是不是基本上不参加酒局?” “嗯?”晨来拿着小酒瓶,想想,点头。“对。很讨厌应酬。而且尤其讨厌,如果有女性在场的场合,即便是有服务生也好像要变成替人端茶倒酒的那一个,不然就成了不懂事的人。” “你不用给我倒酒的。”罗焰火说。 晨来晃了下酒瓶,说:“可是这会儿我没觉得不愉快。而且,没拿你当那类人……我脾气很坏的,有过几次酒局上不愉快的经验,马上翻脸走人。然后传闻里,我就成了更坏更古怪更不易相处的那种人。” 罗焰火笑笑,没出声。 “觉得我不懂人情世故吧?”她问。表情是一点儿都不在乎。 “没有。有时候,是太懂了,也太清醒,不做,只是懒得做罢了。”罗焰火看她虽说了不喝酒,还是又浅浅地来了一小口。这一小口近乎于“舔”,像小猫一样……待她放下酒杯,他替她换了只杯子,斟了另一种清酒。“试试这个。这个更柔和一点,不过后劲儿有点大。你真的只能试一试。” “好呀。”晨来说。 她就这么跟他闲聊着,一边吃着美味的寿司,一边“舔”一点点清酒。外面已经暮色四合,而室内的光线渐渐明亮起来。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雅室,其实空间挺大的,但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刚刚好,一点都不觉得空旷……也许因为面前这个人,周身都散发着很让人放松的暖暖的气息,能将任何空间都填满吧。 也不知聊了有多久,桌上的寿司快被吃光了,晨来惊觉,听见罗焰火问她要不要再点一些,忙摇头,道:“当然要啊!是不是都被我吃了?你没怎么吃东西呢!” “我也吃了很多,是你没注意。”罗焰火说。其实这是他最近吃得时间最久、也吃得最舒心的一顿饭了。他一直很不喜欢马拉松似的餐聚,如非必要,总是速战速决。但今晚似乎觉得再久一点都没有关系……“我晚点儿还有一顿等着吃呢,不要担心我没的吃。”他说。 “啊。”晨来说。 他原来还有约么…… “我外公晚上到。我要陪他吃宵夜。”罗焰火解释道。 “那,是不是该走了?”晨来看下时间,吃惊地发现已经九点多钟了……她慢慢张张嘴巴,“我一直在说话吗?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罗焰火微笑,“因为没关系。我不赶时间。而且,你也不赶,是吧?” “这倒是。”晨来轻声说。“那咱们也该走了。”她往外看了一眼,目之所及的那些包间内,多半都空了。 罗焰火按铃叫了经理来,交代一声,说记账。 晨来瞪他一眼,他说:“你可以转账给我。” 经理微笑,把一个信封交给晨来,说里面是明细。她顺便将两个纸袋往前推了推,说这是罗先生交代要打包的鹅肝寿司。 “谢谢。”罗焰火说。停了停,他看着晨来,“这部分我来付钱。” 晨来正要起身,听见这句话,忍不住笑了,又坐回坐席上,仰头看他一本正经地穿好外衣,因为在一团暖光中,他看起来竟然又亲切了几分……她看着他有点出神,也就忘了站起来。 罗焰火弯身拿起那两只袋子,看她坐在那里不动,动作停了停,靠近她些,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然后伸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 第六章 美丽的夜晚 (十四) 尼卡2021-04-18 晨来身子极轻盈似的,像是飘了起来。其实飘起来的只是裙摆而已,但看上去,却是那朵初绽的山茶花在风中旋转着,灵动而美艳。 她看着他带着笑意的眼睛,心咚咚跳,手心不自觉地又有点湿漉漉的,担心被他发觉,及时抽回手来。 好在此时他拎了纸袋先走到了门边,轻轻推开门走到平台上换了鞋子,站在那里等她了。 她吸了口气,平抑下因心跳得急切而有点急促的呼吸,走了出去。 外头有点凉意,她一走出来就感觉到了。走到庭院里,又一阵风吹来,她手臂便起了一层栗……静美的庭院里,此时只有她和他两个人,但这凉意一起,慢慢走的心思便被驱散了大半。她只想快点去到室内或坐上车……这时候,罗焰火看了她,将手中的纸袋交到她手上,说麻烦帮我拿一下。 她应了一声,接过来。 她凉凉在指间碰到他温暖的手,竟有点想立即握住取暖了……随即她又觉得好笑——贪图漂亮的时候,可没想到晚上起风会怎么样……她低着头走在前面,片刻之后,立即觉察不太对劲儿。 罗焰火将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给她披在肩上,默默地将她手中的纸袋又接了回去,也不看她的表情,只淡淡地说:“先凑合着。我车上有盖毯,等下拿给你。” “谢谢。”晨来说。 罗焰火看看她,加快了脚步。 走到餐厅正门,值班经理很客气地送他们出来。罗焰火的车子已经在等。晨来先上了车,晨来看看前方,等罗焰火坐过来,轻声说:“你要是赶时间的话,在前面地铁站让我下车就可以了……” 罗焰火看了她,没理她这茬儿。 “说地址。”他说。 晨来看了他,只好把宿舍地址报了出来。 罗焰火敲了敲隔板,司机应了一声。 晨来能感觉出来有那么一瞬间罗焰火似乎不太高兴。她拢了下肩上这件衣服,一转脸,看到他正看着自己,轻声说:“让老人家等不太好哎。” 罗焰火顿了顿,才说:“不知道多少人等着被接见,才没空专门等我呢。” 晨来听了,只觉得他这句话说得虽然随意,甚至有点抱怨的味道,语气也淡淡的,可怎么听,怎么都觉得有些骄纵在里头。 她心想罗焰火跟外公的感情一定很好了……她不知为何会在此时想起他的母亲来。一念至此,倒没去看他的神情,反而轻轻转了下脸,看了眼窗外。 餐厅距离他们单身公寓并不远,此时交通顺畅,已经快到了。她于是在今晚第二次惊觉,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她要将外衣退下来给他,却听见他说:“先穿着。” 她点了下头。 身上很暖和,她有点贪恋这温度。 “前面路口停车就好。”她轻声说。 罗焰火看她一眼,这次没有反对。 车子慢慢停稳,他给司机做了个手势,于是司机没有动。他示意晨来稍等,打开后座椅的暗格,从里面拿了个袋子出来,打开取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盖毯来给晨来,等她脱了外衣披好,才开了车门。 晨来下车慢些,他等她的工夫,站在路边就将外衣穿上了。 她以为他这就该上车离去了,不想他又给司机做了个手势,一回身,拿了一个纸袋,将车门关好,牵了她的手,就往斑马线走去。 晨来立时明白过来,轻声说:“送到这里就可以的。” 罗焰火看着前方的指示灯,也轻声说:“送你到大门口。” 他说着才转头看看她,然后等绿灯一亮,仍牵着她的手,走上了斑马线。 过了马路,他和她的脚步几乎同时慢了下来。两人有好一会儿,谁也没出声。 晨来忽然不知该怎么告别合适,也不知道他此时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心情,于是看了他一眼,过一会儿,又看了一眼,眼看就到了大门口,才说:“我今天晚上很开心……” 罗焰火握着她的手,轻轻攥了攥。 她顿住,听他问:“你之前应该选过几个中意的餐厅想请我吃饭吧?” 晨来看着他,慢慢点了点头。 “这个周你要是有时间,我们再一起吃饭。去你想去的餐厅。”他说。 晨来停了会儿,又慢慢点了点头。“好呀。”她说。 她的语气是有些期待和隐隐的雀跃的,不知道他听没听出来……看样子是没有听出来,因为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她抿了下唇,低低头。 “我一直想问,周六锦程的告别赛,你想坐哪里?我是说,你心里最喜欢的位置。”他问。 晨来抬起头来看了他,停了会儿才轻声道:“你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呢。” “我在想,你可能原本有自己的打算。不考虑朋友的话,只是你自己。” 晨来有一会儿没说话。她对罗焰火竟然想到这一层略有点吃惊。停了会儿,她才坦白地说:“确实比起 VIP 包间,我更想坐在普通观众席——就是以前,我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只买最便宜的票……有时候会买到篮网后面呢。我想过这样的位置看告别赛,纪念意义也挺大的。不过球票不是早就卖完了?” 罗焰火点了点头,“是啊,很可惜。” 然后,他看着她,恶作剧似的笑了,说你只能在包间或内场观众席选了,糟糕。 晨来轻轻鼓了下腮,笑了。“嗯,我可有机会得了便宜卖乖了。这样的待遇我要敢去抱怨一句没法儿照自己想法儿做,可能会被痛打吧。” 罗焰火笑。 “我已经很满足了。”晨来说。虽然他没说,她也猜得到,他应该是想帮她实现一下这个想法的。她可不想让他还要做到这一步,“不要哦,我会有点负担。” “好。那天我应该比较忙,我们直接球场见吗?”他问。 晨来忙点头,“我要是没有别的事,就跟同事和朋友一起去——朋友就是白师姐。你认识白师姐了哦?” “对,但不熟。她母亲曾是我外婆的下属。这两年白医生有时候会捧场我们的小型拍卖会。”罗焰火简单地说。 “她喜欢珠宝。”晨来忍不住微笑。“我师姐是很好的人。” “我知道。”他说。 晨来微微一愣,下意识要问一句怎么这都知道,却听他说:“外面呆久了还是有点凉,进去吧。” 她点了点头,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大门前。 罗焰火将手中的纸袋交给她,“拿去当宵夜。” 她点头的工夫,抬眼看了他,“那就……” 他也看了她,然后抬起手臂,揽过她的肩膀,轻轻拥抱着她,带着她转了下身,又轻轻将她向大门方向推了一下,送出去,道:“进门给我发条消息。” “好呀。回去路上小心。”晨来快走几步,冲他挥挥手。 她刷了门禁卡,跟门口的警卫打过招呼,再回头时,见罗焰火还站在那里,又摆了摆手。 罗焰火见她站下,知道自己不走,她可能会觉得不安,于是点点头,转身离去。 晨来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他慢慢走远。这小薄毯当大披肩,拢在肩头,极暖,像他的拥抱……像刚刚那个拥抱,像他一直没有松开手臂……她轻轻闭了下眼,抬脚重新走出大门。 夜色中罗焰火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街边,脚步沉稳而缓慢。他那浅色的背影此时看起来很有点孤独……她有那么一股冲动,想追上去,也给他一个拥抱。就从背后,轻轻抱一下就松开,这样就好。 但是她克制住了……没关系的,她在心里说,等到下一次告别的时候吧。 眼眶有点酸胀,她不得不抬起手来按了按,轻轻地转回身来,往大门内走去。重新刷门禁卡时,值班的警卫看着她微笑。 她也微笑点头。 她知道自己的举动在别人看来一定是太奇怪了,但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她就是想那么做而已。 刚走进门,听见警卫说遇医生回来了,她脚步顿了顿,回头一看,就看到了正在刷卡进门的遇蕤蕤——他一身运动装,应该是刚刚打完球回来。她不自觉地又往他身后望了望,望见一辆车子停在大门前,车内同样穿着运动装的欧阳熠,见她看过来,抬手冲她挥了挥,算作打招呼了。 晨来也挥了挥手。 欧阳熠驱车离去,遇蕤蕤走进大门来,走到晨来身边,打量了她一眼,没作声。 两人并排往公寓楼走去,路上像是忽然间找不到话题似的,谁也没有开口。 晨来并非没有觉察气氛很有些疏离和尴尬,但她此时心思却不在这里。她裹紧披肩,加快脚步,很想能够快些回到自己那间小屋子里去……来到公寓楼前预备刷卡时,那门禁卡已经被她攥得有点发烫了——她发觉,无声地笑了笑。 拉开门,她先走了进去,几乎都忘了身边还有个蕤蕤,就在这时,蕤蕤忽然开了口,说:“晨来,你等一下。”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18 作者的话 尼卡 04-18 明天也是晚上更新。各位晚安。 第六章 美丽的夜晚 (十五) 尼卡2021-04-19 晨来微微皱了下眉,回头看了他。 “刚刚是谁送你回来的?”蕤蕤问。 晨来眉皱得更紧,脸色已经开始不好看。她忍了忍,说:“朋友。” “你跟罗焰火之间什么时候成了朋友的?”蕤蕤问。 晨来愣了下。认真打量蕤蕤。 大厅里的光是冷的,这让蕤蕤看上去脸色铁青。他刚刚那句话,近乎质问,这让她明白这也许不是错觉。她今晚浅尝辄止,并未过量,此时非常清醒。 “你知道罗焰火是什么人吗?”蕤蕤见晨来不出声,接着问道。“你跟他……” “蕤蕤。”晨来开了口。她很镇定,也非常冷静,语气不知不觉却像带了点尖刺。“跟谁交往,是我的私事。” “晨来!” “我很清楚我在干什么。”晨来说着,看了蕤蕤,半转了身子,要往电梯方向走。“你一直希望我好好的,我现在就是好好的。” “我一直都喜欢你。”蕤蕤说。 晨来看着蕤蕤。 “我一直、一直都喜欢你。从我第一眼看见你,到现在没变过。” “遇蕤蕤!”晨来忍不住大声。她随即深吸了口气。这是在大厅里,公共场合,她不想影响别人,也不想被人注意到,尤其她不想当众让蕤蕤也让自己难堪。她看着蕤蕤,声音低下来,说:“要是你那天说有话要当面说是想说这个,就别再说了。我的想法跟两年前一样。这事儿你别再提,我也忘记,我们还和从前一样相处。如果你做不到,那我只能跟你划清界线了……我不想走到这一步。你知道我性格,多绝我都做得出来。” “你跟他是认真的吗?”遇蕤蕤问。 “蕤蕤你真的过界了。”晨来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晨来!” “哥!” 晨来和蕤蕤同时向声音来源望去,就看到会客区里,一个清秀的女孩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晨来认出来,那正是遇萝萝。 “萝萝?”晨来叫道。 “晨来姐姐。”遇萝萝叫她,背起背包来,从小桌子上拎起一个很大的包来,从容地往这边走来。 晨来看了眼蕤蕤,见他脸色更难看,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两步。。 “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遇蕤蕤语气并不好。 萝萝过来,笑着说:“妈让我来给你送吃的。我知道你跟欧阳姐姐去打球,差不多快回来了,就没打扰你们。” 遇蕤蕤有点恼火,伸手要接萝萝手里的包。萝萝没给他,微微笑着道:“我跟你上去。有话跟你说。” “有什么话改天再说。我忙着呢。”蕤蕤生硬地道。 萝萝笑着,一点不生气,转向晨来,轻声笑道:“晨来姐姐,你看我二哥这态度。” 她一叫“二哥”,晨来和蕤蕤都怔了下。 晨来看着萝萝的眼睛,顿时了解了这女孩子的意图。自从葳葳去世,萝萝悄悄把对蕤蕤的称呼改成了一个字。大家都发觉了,但没有人指出来,都默默地接受了这一改变。仿佛这样,遇家经历过的那一场逝去就可以避而不谈。 而此时,萝萝什么都没有说,只用两个字,就提起了不在场的那个人,并且用他来点醒在场的人。 晨来不可能不领会到萝萝的用意。她慢慢地裹紧了身上的小毯子,往电梯那边走了两步,眼神询问遇家兄妹是不是一起上楼。 蕤蕤还没动,萝萝跟上来。 晨来按了下电梯键,很随意地问萝萝工作顺利吗,忙不忙。说话的工夫,她又裹了下毯子,干脆将纸袋和背包一起抱在怀里。 萝萝说话间不住地打量晨来,留意到这条薄毯,轻声一笑,道:“晨来姐姐也开始用奢侈品了吗?这条盖毯可贵了……上回我跟欧阳姐姐进店去开开眼界,柜姐拿出来给我们试了一下手感。我跟欧阳姐姐说哪怕只看不买,也很开心呢——欧阳姐姐是买了也不方便常用,干脆戒了,我现在还买不起,只能当奋斗目标。不过我记得晨来姐姐以前是很节俭的,现在不太一样了?” 晨来随着她的目光往身上看了看,低头看了眼薄毯上那大大的标记。薄毯暖和,她除了这点都没有注意其他的。罗焰火随便扔在车上的东西也不太可能是便宜货,这是当然的。她在这些小事上很粗线条,说起来应该算“牛嚼牡丹”了……她微笑着走进电梯,跟萝萝闲聊了几句,其实根本心不在焉,满心里都是萝萝如果不巧听到了刚才她和蕤蕤的话,该怎么想。 怎么想她是没关系的,蕤蕤恐怕要承受一点压力了。 她这么想着,忍住没有去看蕤蕤的脸色。 还好三楼很快就到了,她走出电梯时跟萝萝说今天有点晚了,就不请你过来坐了,晚安。 萝萝微笑着答应,说晨来姐姐晚安。 晨来走了,头都没有回。 电梯门合拢,萝萝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蕤蕤靠在轿厢壁上,一声不出。等门一开,他先走了出去,萝萝跟出来,两人仍然不言语。 进了门,蕤蕤去冰箱拿了一大瓶水出来,拧开就开始往嘴里灌。 萝萝这才开口道:“二哥,你有点儿分寸好嘛?要我告诉妈妈吗?你怎么能这样。你跟欧阳姐姐不是相处得很好嘛?” 蕤蕤将空瓶子扔到水池里,发出“嘭”的一声响,“你才该有点分寸。我们什么事儿的都没。你跟妈说什么?我和欧阳的事,也别跟妈胡说。挺晚了,你打车回去,注意安全。” 他从厨房进了卫生间,将门关上。 萝萝没有立即走。她将拿来的包打开,把里面的食物放进冰箱里。出来站在卫生间门口,听听里面毫无动静,沉着地说:“哥,你很清楚你跟晨来是没有希望的,又何必自寻烦恼呢?比起蒲晨来,欧阳熠才是你的正确选择,不是吗?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定下来呢?” 卫生间门“哗”的一下被拉开,遇蕤蕤站在门口,盯了萝萝。 萝萝并不害怕蕤蕤,“你又要说我年纪轻轻满脑子机关算计是吧?对。我承认我很现实。我这个人就是超级现实。不能变现的关系在我眼里屁都不值。别说我今年二十五了,我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这道理了。我是不可能像大哥像蒲晨来,还有你,活在肥皂泡里,动不动讲什么理想。你手里有多少资源就该把它想办法最大化才对。像你,长得好、有个好职业、好身体,有人追着你捧着你,能跟你结个帮你少奋斗大半辈子的婚,你为什么不结呢?就算不结这样的婚,总知道趋利避害吧?跟晨来姐姐在一起有什么好处?哥哥你必须马上把那心思断了,别让爸妈不安心。爸妈不安心什么后果你比我清楚。你老没空照顾他们,有什么事儿还得是我来操心——你什么都不干,安安生生把你的工作干好就算帮了大忙了,知道吗?行吗?” 遇蕤蕤指了下门,“走不走?” 萝萝背起包来,拉开门,回头看了蕤蕤,说:“她根本不适合你。我都怀疑能什么人能适合跟她在一起。哥你可别鬼迷心窍。求你了。” “遇萝萝你给我滚蛋!晨来不管怎么样,你都没资格批评她。没有她,有你人模狗样儿跟我这儿胡说的份儿?我明跟你说,她拒绝我了。是我追不到她,不是她非要跟我怎么样。” “她对你没意思就应该跟你保持距离。” “你有完没完?” “哥!” 蕤蕤回手将门关上。他知道萝萝没走,缓了口气,好容易恢复到正常音量,也不管萝萝在门外到底能不能听见,就说:“你要知道晨来走到今天不容易。她为什么会这样,你要是忘了,你是没良心的。” “那你也不能因为这个把自己填进去。”萝萝果然听得见。“哥,别跟她有什么瓜葛,各自安安生生过日子,对她对你对咱们家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心有她。这跟其他人也跟其他事没关系。”遇蕤蕤说。 外面没有动静了,过一会儿,听见细碎的脚步声。 遇蕤蕤拉开门,站在走廊上。他看着楼梯间的方向,往那边走了几步,又停下了…… 晨来进了门就倒在沙发上。 有好半天她动都不动。 薄毯被她拉起来盖在脸上,每呼吸一下,那柔软的毛茸茸的触感就碰一下她的嘴唇。 她渐渐出了汗,坐起来,将薄毯拉直,轻轻抖开,照着原先的折痕叠好。薄毯的右下角有字母缩写。S.L.……她想着萝萝刚才那语气,拍抚了下这两个字母,将薄毯放在沙发上,这才起身准备洗澡。 打开热水器时,她一下子想起来应该先给罗焰火发消息的,忙跑出去三两下写好内容发送出,停了下,翻出那个小信封来,看了下账单,算了整数给罗焰火转了账。等罗焰火回复的工夫,给母亲和姑姑留言道晚安。 跟罗焰火一样,她们两人都没回音。 晨来看看时间,也就不一味等了,看见新消息里有孙瑛的留言,问她昨天相亲怎么样,想了下,回复说不会有下文了。孙瑛还在线,即刻发回表情来,说虽然是预料之中吧,还是觉得挺可惜的。你别灰心,要这么想,在中大奖的路上总有那么几次一个号儿中不出的时候,对吧? 晨来微笑。 孙瑛的老公除了爱好做家务,还有一大爱好是买彩票。尽管每次都被孙瑛骂,说这是交智商税,仍然乐此不疲……没想到孙瑛还都用买彩票举例来安慰她了。 “遇到真爱的概率就像中大奖,遇到好的结婚对象虽然没有这么难,可也相当于中三等奖吧……别气馁啊,坚持买下去,幸运会来的。”孙瑛很正经地说。 晨来笑得眼睛发酸,发了个猛点头的表情过去,也不计较这类比到底对不对劲儿了。难得有人挖空心思安慰她。 孙瑛没再说话,只回了一个表情回来。晨来看那是个长腿细腰丰胸的妖娆美人,将身上衣衫左一件右一件脱下来、抬手关灯,笑了一会儿,觉得好玩,存图,回复一句“色鬼”。 晨来拿着手机靠在门边盯了屏幕好一会儿,罗焰火还没回消息。热水器发出滋滋的细微响声,她回头看了一眼,水已经热了……她退了两步,在门边的凳子上坐下来,发消息问北川睡了没有。 北川问你这会儿有时间了? 她说是的。 那通个电话吧。北川说。 电话立即接通了,晨来听见北川那一声“喂”,靠在了墙壁上,“师姐。” “我还以为你今晚可能没时间通电话。”北川说。她语气里听不出调侃来,倒是略有点严肃的意味。 晨来顿了顿,说:“我回宿舍了。周末没能好好儿休息,我回自己小窝里静静心。” “看你回来这阵子没停了忙,注意身体。” “没事的。工作状态也得快点儿恢复,一放松就容易懈怠。”晨来说。 “这一点你倒是真从不让人操心。” “师姐……” “开心吗?”北川没等她说完,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问。 “……嗯。” “那就好。别想太多。”北川说。到此时,才听出笑意来。“你知道我的想法,就想看你开开心心的。以前我想尽办法坑你一下,让你去 high 一把,从没成功过。现在啊,哪怕你跟野兽交往,只要你觉得值得觉得高兴,我都祝福。明白吗?” 晨来吸了下鼻子。“明白。” “唉,我也……你不用担心我的看法的。我是你这边的。” “知道。我应该早点儿跟你说他就是‘私人飞机’……可是不知道怎么就没说。” 北川笑起来,“这有什么。迟点儿知道也不影响。但是!下面的事儿不准瞒着我……” “下面什么事儿啊!”晨来差点儿叫起来。 北川笑得厉害。 晨来不自觉脸就热了,“师姐你太坏了。” 北川又笑了一会儿,说:“慢慢来。什么都别怕。走出第一步,剩下的就顺其自然好了。我支持你,来来。” “嗯。”晨来说。她可不想说跟北川说谢谢。她知道自己不用说,北川都能懂。“……师姐,这两年赚了不少钱嘛?” “哎?干嘛?小罗总这么快跟你八卦我了?” “说你会拍卖会。我说你喜欢珠宝。” “嚯!是呀,我经常捧博时小拍的场。”北川笑起来。“说真的,倒是希望有机会能看一场小罗总亲自主持的拍卖——可惜珠宝专场这类小拍,他是不会出手的。” 晨来也笑。 “很晚了,早点休息吧。来日方长,来来。我们有的是时间讲悄悄话。”北川轻声说。 “晚安。”晨来说着,顿了顿,叫了声师姐。 “嗯?” “我爱你哦。” 北川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发神经了蒲晨来,又吓我一跳,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挂了。 挂断前她的笑声传过来,晨来也微笑,看到对话框里,北川发过来一句“我也爱你啊”,然后说“下周没时间的话,下下周一起去看欧老吧,你回国还没去磕头呢是吧”。晨来说是,只打过电话,要预约时间去探望,开始助手说等安排,后来老师亲自回电话,说等她空了让人给我电话的……这个周没给我电话,我等着呢。北川说老太太这几个月深居简出的,该不会生病了吧,等我打探下消息。 晨来有点担心,忽然想起欧阳熠来,说不然我问问欧阳吧。北川就笑了,说她那个人,知道什么也不会说的,问她等于白问,除非你有等价可交换的信息。要真是生病了,老太太不让说,她也不敢乱说的。我去打探,你甭管了,等我消息好了。 晨来想想,说好。 北川说早点休息吧,你这两天应该是真的累了。 她没再发消息来,晨来坐在凳子上,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突然看到罗焰火回复了消息,很简单,OK。 她打了个哈欠,强挣着去洗了个热水澡,本打算看几页书再睡的,钻进被子里,还没等调整好姿势,已经睡着了……朦胧间听见手机震动了下,她摸了摸手机,眯了眼看是罗焰火发来的,很努力地睁开眼,见他发回来一笔转账。数额不大,但恰好是她多给的那部分。后面跟着一句晚安。 她闭上眼睛,将手机放在额头上,忍不住笑起来。 她翻了个身,收了款,随手发了个晚安表情过去,扔了手机便睡着了,听见震动声也没睁眼……她一觉睡到了天亮。 晨来听到外面的鸟鸣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手抓过手机来,先解锁看留言。 她扫了一眼消息列表,发现罗焰火的头像在前列,先点进去看。 对话框打开,她先揉了下眼。 他发的是一个微笑的表情,系统自带,最普通那种,可是……她那是发了什么给他呀! 晨来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在地板上猛跺了几下脚,“对不起我不是想发那个图的”一行字都写好了,又删掉,再写……突然,屏幕上弹出来一个字。 “早。” 作者的话 尼卡 04-19 各位,明天晚上见。这个大章节剩下不多了,干脆都晚上更新吧,也应“美丽的夜晚”这一景。尽量会在晚八点准时更。晚安。 第六章 美丽的夜晚 (十六) 尼卡2021-04-20 晨来差点儿把手机扔出去。 她又跺了两下脚,呼出一口气来,故作镇定地回复道:“早。” 她细看他两次回复自己的时间,心说这人是不用睡么……有心开句玩笑,可满脑门儿的尴尬还都堆在那儿,哪敢多说什么,见他回复的仍是笑脸,忙说我要准备上班去了。 说完也不等他回消息,扔下手机以极快的速度整理床铺、开窗通风、洗漱用餐……难得她出门前就把屋子收拾得利利落落的,站在门口看一眼,锁门离去时,心情大好。 今天时间宽裕,她也不想乘电梯,出门转弯走进楼梯间,边下楼边翻着手机。 罗焰火一句“好”,静静地落在列表的最上面,紧靠着置顶的工作群。 她将手机揣在口袋里,慢慢往下走。 听见脚步声,她抬头一望,见是蕤蕤,迟疑了下,还是跟往常一样,问了句早安。蕤蕤看着她,像是很意外这么早遇见她,很有点儿措手不及似的,一时倒愣了。 晨来不想他尴尬,只做若无其事的样子,照常下楼。不一会儿,就听见蕤蕤那熟悉的脚步声跟了下来。只是,她也听得出来,那脚步声像是带了心事,有点沉。 蕤蕤走在她身后几步远处,两人保持着这样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起去乘地铁。晨来几次以为他们俩都被人群冲散了,但过不久,又都再次发现蕤蕤就在自己不远处……地铁车厢里拥挤不堪,清早的人们脸上就都带着疲色。蕤蕤被挤在人群中,举着他随身携带的一本书在看——他脸上也带着疲色。这倒是很少见,想来昨晚睡得并不好。 晨来看着车窗外黑乎乎的隧道,决定暂时不主动跟蕤蕤攀谈了。 走进医院大楼时,蕤蕤跟上来。 晨来听见他说:“昨晚的事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以后不会了。” 不等她回应,他迈开大步超了过去。 晨来看着他越走越远,长出了一口气,然而心情却没有预计的轻松。她看看时间,刚要加快脚步,有人撞了她的肩膀一下。她转脸一看,是孙瑛,露出笑脸来,还没出声,一下子想到那个动图,伸手便捏住了孙瑛的胳膊,使劲儿捏住,摇了两下,道:“你这个色鬼加害人精!” 孙瑛满脸的笑,一边儿嚷着疼一边儿问怎么了,难道昨晚上做了什么带颜色的梦么?我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了?下这样的狠手…… 晨来脸一下子红了,咬牙切齿只是说不出来。 两人进了电梯,站在角落里,孙瑛看晨来拿出手机来翻看,突然凑到她耳边说:“给我一块钱。” “干嘛?”晨来问。 “今儿下班路上我买张彩票去——不是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说不定能中大奖。”孙瑛说。 晨来包里还真有几枚存了很久没花出去的硬币,出电梯时,一边一个一个往外摸一边念着“你不是整天骂姐夫拿钱去缴智商税么自个儿还干着个,被姐夫知道丢人不丢人”。 孙瑛笑着说偶尔缴一次有什么关系,就这样要中了大奖,我能笑话他一辈子……她说着把背包打开,让晨来把硬币扔进去,“我不摸钱,别把运气摸没了。” 晨来笑,也合该有事,本来是扔个硬币进去就算了的,可从来也没看过人家包里的东西,突然一瞥之间就看见孙瑛背包里好几个花花绿绿看起来非常漂亮的小盒子。 这一瞥,孙瑛拍了下巴掌,说:“给你一个……拿去玩。” “什么呀。”晨来接过来,看看,看不出。这包装很是别致,她抠了抠,没抠开,也没看到盒子上有什么明确信息表明内容。“嗯?” 孙瑛笑得神秘兮兮的,说:“说明书在里面嘛,晚点儿你有空再研究……这我表妹公司研发的。这一款产品是她们公司卖得最好的。今年她们又改版了,据说体验更好。我那天不是帮她转发了下公号推广文章吗?咱们科小姐妹们不少有兴趣的,我就让我表妹申请了几个,转发抽奖。这是中奖那几位的奖品……” 晨来听她说得热闹,只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但点着头,就擎着这个盒子走到了办公室门口。孙瑛早就转弯了,她也没发觉,开门时拿着盒子又看了看,听见张瑚跟她打招呼,忙说了声早。 张瑚“嗤”的一声笑了,说:“蒲医生也参加抽奖了?运气不错哦!这个很好用哎。” 她说着匆匆走开了,晨来进了门,换衣服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孙瑛说的那个表妹,难道是做女性情趣用品的那位? 她忙翻出手机来看孙瑛的朋友圈,果然第一条就是宣布中奖名单——奖品么,自然就是她预料之中的,一款造型非常可爱的……“小玩具”。 晨来本想立即给孙瑛发条消息再叫她一声“色鬼”的,一看列表里罗焰火的头像,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正好这会儿也到时间该去查房了,她可不敢再匆匆忙忙地发什么消息,一错尚可原谅,再错可怎么得了哦……她出门时赶忙将那“小玩具”塞进衣柜里锁起来,回手关门时,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轻轻抿了下唇,翻出北川给她的餐厅信息来看了看。 要是这个周能有哪天按时下班,而罗焰火的时间又确实配合,那就约他一起吃顿饭吧…… 然而从周一忙到周末,晨来始终没有空出时间来约罗焰火吃饭。 北川隔天问她一次“约会了吗”,她都无奈地回答一句“没有”……北川在对话框里用表情包把笑得花枝乱颤和幸灾乐祸表现得淋漓尽致,当然也尽可能地表示了同情。 虽然没有见面,晨来倒不觉得离罗焰火更远了。 这里面当然是有原因的。周三早上查房结束,有一个她的快递就显示门卫签收了。等到午休时候她下去拿,打开来一看,是两张周六晚上比赛的普通座席门票。票是 D 区最后一排,坐在那里看球,场上的球员大概只有蚂蚱大小的……但她拿在手里看了半天,忍不住站在大厅里就笑出了声。 她把球票夹在台式机的屏幕旁,这几天一抬眼就能看到。 她只跟罗焰火说收到了,也说了谢谢。他照常回复一句不客气,看起来像是完全不在意似的……孙瑛看见球票时说她奇奇怪怪的,但也没多问,只是说无论如何她要去 VIP 包间看个痛快的。 晨来帮孙瑛一家三口、北川和她的同伴报了备。其实加上她也不过是六个人而已。报备是葛铮处理的,罗焰火大概是听说了,特地跟她说包间空间很大,没关系的尽管请朋友去。她转达了这个意思,北川和孙瑛却都很克制地表示不需要的。 她想这真的有些浪费……然而也只好这样了。或许蕤蕤如果不值班,他会带朋友去的。但蕤蕤即便不值班,恐怕也不会去了吧…… 晨来周六早上才离开医院,回宿舍的路上在地铁车厢里就睡着了,险些坐过站。 她迷迷糊糊地走出地铁站,在路上呼吸了好一会儿并不算顶新鲜的空气,才觉得好些,于是打算回去饱饱地睡到下午,再精神十足地去看球赛。 这个难得的夜晚,她一定要在赛场里好好儿地、痛痛快快地喊几声,作为给自己一周辛苦工作的奖励。 她要刷卡进门,发现大厅里有点热闹。 一些年轻的医生穿着登山服聚在一起,此时显然人齐了,争先恐后地往大门外涌来。见她在门外,有人问蒲医生早上好。 “早上好。”晨来笑笑回应。 等他们一窝蜂散尽,才舒了口气,正要进门,听见有人叫“晨来”。 晨来听见这一声,脚步顿了顿,就在门槛处站下来,急忙回身,门就撞到了她背上。 她没在意,看着眼前这老妇人,叫了声“遇妈妈”。 “才下班吗?”遇蕤蕤的母亲走过来,看着晨来,轻声问。 晨来看着这瘦而高的老妇人,点头。 遇妈妈脸上露出心疼的神色来,伸手握了她的手臂,说:“太辛苦了……瞧你瘦的,小胳膊小腿儿的哪还有肉呢!” 晨来看她手里提着一个包袱,里头是四四方方的盒子,知道她是来给蕤蕤送吃的——只是,她搬来这宿舍也很久了,从来都是萝萝来送,从未见过遇妈妈来。她推着门,让遇妈妈先进去,想帮她拿一下包袱,遇妈妈摆手表示不用。 “不沉。”她说。 晨来便没有硬要帮忙。 她看了下时间,心想蕤蕤这会儿恐怕还没起床,遇妈妈这会儿就来了,有点早,但她也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邀请遇妈妈上她宿舍去坐坐。就这会儿工夫,遇妈妈似是看出来,微笑道:“我有蕤蕤门上的钥匙,等下开门进去悄悄放下东西就走的——本来该是萝萝来,可是她今儿要团建,来不了……我惦记蕤蕤一忙起来吃不好饭,这就来了。” 晨来点头,看遇妈妈的脸色不太好,问:“您身体怎么样?” 遇妈妈喘了口气,说:“还好。”她看看大厅里的沙发,轻声问晨来有没有空一起坐坐,“也好久没见你了。” 晨来听她这样讲,轻声说那不如上去我宿舍坐一会儿吧。遇妈妈点了点头。 晨来带她乘电梯上了楼,开门请她进来坐,稍稍收拾了一下,说对不起我这儿有点乱。 遇妈妈打量了下屋子内,倒微笑着说不怕的,这跟我想的一样,就是个工作忙起来根本没空收拾屋子的女医生的住处。 晨来忙去接了杯水来。 她记得遇妈妈喝水一定要热的。 “我该去探望您的,只是一直很忙,总抽不出时间来。”晨来把水放在遇妈妈面前,说。 这样近看一眼,遇妈妈的脸色的确很不好。 她想起之前听蕤蕤讲过,就是生病,遇妈妈也不想进医院,顶多在社区诊所拿药……这让他很苦恼。不过蕤蕤也不常跟她提起家里的事。 她看着遇妈妈。几年不见,她又老了许多。要是她没记错,她今年其实才六十三岁,可看上去却像是至少有七十多了。 葳葳说过,他母亲结婚生子都早,吃了很多苦,日后他一定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的。 葳葳说的那些话她还都记得呢……只是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起来了就是。 晨来轻声说:“遇妈妈,您得多保重。” 遇妈妈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说:“我知道的。晨来你也要多保重。你看你,比从前瘦了多少……我知道我不该提从前,可你那时候脸还有点圆圆的,多可爱呀。单看那时候的照片,跟你现在的比比,差多少……” 她的手极粗糙,也像以前一样。 晨来低下头,却没有敢细看这双手。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去遇家时被这双粗糙的手握住时那心里的震惊和疼痛。葳葳总说妈妈吃过很多苦,她没有什么概念,直到她看到这双手……她轻声说:“我真的太久没见到您了,遇妈妈,很抱歉。” “我听蕤蕤说了,你总是很忙,去进修又两年多。没关系,别放心上。以后有时间啊,我来看你也是一样的。”遇妈妈说。 晨来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又问:“您身体还好吗?” “好。”遇妈妈轻声说。“倒是他爸身体不大好。” “怎么了?”晨来一惊,问。 “还是老问题。心里的事一直没放下,影响了身体。” “从来没听蕤蕤说起过。” “蕤蕤那孩子随他爸,这些事儿爱放在心里,不太会讲出来的。”遇妈妈说。 晨来问:“有做详细检查吗?” “有。你不要担心,蕤蕤和萝萝把我们照顾得很好。蕤蕤忙一点,不太回家,可每天都有电话。萝萝住在家里,日常是她照顾我们……我听萝萝说,有时候她给蕤蕤来送东西,也能看见你。”遇妈妈看到晨来脸上来。 她的眼睛有点浑浊,似乎是要近一点才能看清晨来的表情,又或许是晨来每一点细微的反应她都不想错过。 “遇到过几次。”晨来说。 遇妈妈说萝萝遇见她……萝萝每次都不等她开口叫她,就匆匆走掉了,有一次甚至她都叫她的名字了,还是当作没听到,赶紧进了电梯。 这些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包括蕤蕤。 萝萝一直不喜欢她,她知道。这一点,她也没有跟任何人讲过。 晨来说:“遇爸爸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尽力的地方,您请尽管交代。我待您二位的心还是跟从前一样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遇妈妈说。 晨来看着她,点头。 遇妈妈终于喝了口热水。 晨来不知为何有种直觉,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才是今天的重点。 “晨来,你还没有交男朋友吗?”遇妈妈问。 她的普通话带着很重的乡音,但一点都不难懂。晨来从来没有听不懂她的话,这一次也没有。 她犹豫了下,摇了摇头。 有那么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了一个人的面容,一句“是的我有”几乎冲口而出了,但她忍住了。 遇妈妈叹口气,说:“你也不小了,该考虑结婚了。像你这样的条件,不愁没有人介绍吧……你妈妈也会着急的。” “有人介绍的。”晨来平静地说。她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上周还去相亲了呢。” “啊,是吗?”遇妈妈显然是没料到这个答案,可她的惊喜反应是真实的。 晨来看在眼里,竟有一点点的感动。 “人好吗?最要紧是人好……晨来,你有好归宿,我们也放心了。你知道吗?我是很担心你的。”遇妈妈说。 “您和遇爸爸好好照顾自己,就不要担心我了。我过得很好。”晨来说。 “这倒也是,你自来是个很坚强的孩子。不像我家的几个孩子,看着是很坚强,其实都是纸老虎,尤其是蕤蕤……蕤蕤很让我操心。最近他情绪很不好。我问他为什么,他是不说的,倒是萝萝和我说了些。”遇妈妈又喝了口茶。 晨来没出声。 “我这么讲你不要生气,要是错了的话,不要生我的气哦,晨来。”遇妈妈抬眼看着晨来。 晨来看着她的眼睛,点头。 “萝萝说蕤蕤是因为你才这样的。我骂她胡说八道。”遇妈妈说。她的语气很冷静。 晨来不出声,等她说下去。 这么冷静的遇妈妈她以前也看见过……遇妈妈在关键时刻关键问题上,头脑是非常清醒的。她的确是个农妇,然而这个农妇培养出了三个一流大学的高材生,其中两个还先后考入了国内最好的医科大学并且进入了最好的医院。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农妇,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母亲。 这一点,晨来总是忘记。 这时候,她想起来了。 很及时…… “遇妈妈,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她继续平静地说。她看着这双极有精神的看似浑浊的眼睛,很奇怪,她刚刚竟然还疑心她的视力是不是衰退了……“您放心。我刚才没跟您说实话,其实,我现在有交往的对象的……就是最近的事,没有几个人知道。我还没带他见父母。” “是吗?那就好、那就好……我就说嘛!晨来,我刚才说的你别放心上。我是想你们都好好的……”遇妈妈说。 晨来笑。 不知为何,她竟在此时打了个哈欠。虽然及时抬手掩住了嘴巴,这个哈欠还是打完整了,眼泪也顺着眼角流出来,她抽纸巾擦了下眼睛。 遇妈妈说:“看看我,你也才刚下夜班,说起来没完了!我这就走吧,蕤蕤也该起来了……对了,我这有样东西,应该是你的吧?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落在我们家里的……我前阵子凑巧翻出来看见,要蕤蕤带给你吧。他老不回家,一回家我又忘了,正好儿今天带来了,又正好见着你了……” 晨来看着她从身上那个看起来是萝萝淘汰了的背包里拿出来一个本子,翻了翻,露出里面一张照片来,递给晨来。 晨来拿在手里,愣了愣,轻声说:“还真是我的。谢谢您。” 遇妈妈握住她的手,用了用力,“以后等方便的时候,带男朋友给我见见。” “好呀。”晨来微笑。 遇妈妈起身,她跟着起来,开了门,送她去乘电梯。 电梯门一合拢,她就转身回了房间。 她站在屋内,才将一直拿在手里的那张照片举了起来——照片里的范锦程穿着球衣抱着篮球笑得非常灿烂,照片背面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迹,“TO 晨来:祝你有美好的未来。范锦程。” 范锦程三个字是特别设计过的,有点花哨但是很漂亮。 她记得,这是葳葳趁着锦程在他们医院治疗时拜托骨科主任去要来的签名照。葳葳送给她时,她开心得不得了,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她还伤心了一阵子呢。 失而复得,在这么一个时刻,让她此时的心情,翻江倒海。 她擦了下酸胀的眼,将照片放到桌上。 手机震了一下,她有点木然地拿起来,躺倒在床上,过一会儿才看消息。 罗焰火问她是不是还在加班,晚上的比赛如果赶不及的话,可以参加赛后的酒会。 她看着这几行字,慢慢模糊起来。 她擦了下眼睛,那些字还是模糊的……她索性回复了一条语音,语调尽量正常尽量欢快,说:“我下班了,已经回宿舍了。我会去的,说好咱们球场见,就球场见。” 罗焰火隔了一会儿才回复她,说:“好。” 晨来眼前清亮了……此时她的肉身已经不堪重负,四肢百骸都像是有蚂蚁在啮咬,说不出的酸痛也说不出的难受。她看着这个“好”字,明明白白地被提醒到,今晚有快乐的比赛在等着她看,有“美好的未来”在前方。 她决定这就好好睡一觉…… …… 比赛晚上七点半才正式开始,罗焰火却一早就到了。这场告别赛,球场内众星云集,球场外万众瞩目,还有很多平常绝不会到场的重量级来宾,都需要他亲自接待。他忙了半晌,偷空去自己的包间歇口气儿,也跟一早就聚在这里像等候一场狂欢似的朋友们打个招呼。 他一进来,秦朗先看见他了,递过一杯香槟来给他。 他接了,拍了下秦朗的肩膀,示意他等下,一路跟人打着招呼,站到玻璃墙前面去了。秦朗有点奇怪地跟着他走了过来,“找人啊?” 罗焰火的目光往上走,停了停,没有看到晨来。 他低头看了下表,说:“对。但是还没来。” “谁呀,这么上心?”秦朗笑着问。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20 作者的话 尼卡 04-20 不好意思晚了……先更新这些。明晚章节预计会比较肥。那,明晚见。各位晚安。 第六章 美丽的夜晚 (十七) 尼卡2021-04-21 罗焰火啜了口酒,又看了眼腕表,没出声。 秦朗慢条斯理地说:“嗯,还有时间,不急。”说着,他自己忍不住笑起来。焰火见他已经喝了不少酒的样子,脸上泛着红光,轻声提醒他等会儿还有酒会,别这就高了。 “放心,肯定不会喝到在这闹事的。”秦朗笑道。 “不是这意思。”焰火碰了下他的杯子。秦朗脸上还有伤,这是前几天在酒吧多喝了两杯跟人打架弄的。他也不是第一次喝了酒看球,在球场里就东倒西歪。 “没事儿,有我看着他,多不了。”傅宁昂站过来,笑着说。秦朗悻悻地你们哥们儿一个两个要没意思起来真是够了,说着又倒了一杯酒,走开了。宁昂见焰火又看时间,笑道:“你这是得掐着点儿挨个儿包间点卯啊?都走遍了吗?” “还没。”焰火说着,眉头微微皱了下。 “我就说,可算看见你的影儿了,合着也呆不久。得,这边我帮你招呼,你该忙什么就去吧——等下还进内场吗?” “看情况的。”焰火说着,举了举杯子。“喝完这杯再出去。” “你有多久没来现场了?”宁昂抱着手臂,站在焰火身边,看着场内欢乐的气氛。跟常规比赛或者季后赛的场内气氛想比,今晚的气氛可能要更热烈上几分,观众席上各大球星的后援会打出来的口号就够热闹的了……当然其中最惹眼、支持者数量最多的还是范锦程。这会儿锦程已经换了球衣在场边热身,但看起来,他身边的那些年轻的球星们的一举一动,比他更能吸引视线。 宁昂笑笑,听焰火说好久没来了,才说:“后浪推前浪……难得你们念旧,给前浪这么大排场。要不都说你们厚道呢。” 焰火一点头,对这个评价倒也不怎么在意。算了下,他这个赛季只来了现场三次,不过比上赛季还是强一点儿。“上赛季就来了两次……开场和决定冠亚军那场。”他算着。 宁昂哈哈一笑,说:“搞不好看美职联比自家球队比赛的次数都多了。” “可不是么。”焰火慢慢地道。他看着观众席。此时还不住地有人进场,坐席已经满了至少九成。球票早就售罄,今晚的应该是少有的全场满座。因此他也亲自参加了几次俱乐部的会议,每次会议上的第一项议题都是安全保障。今晚到场的贵宾格外多,安保级别大约也达到了俱乐部有史以来承办比赛的最高等级。 他不能不重视。 宁昂说他来得次数少,这倒也不能怪他。 这两个赛季,他的工作可太忙了。谁让这只是他工作里极小的一部分呢?不过一旦有空,他能到还是到的。毕竟,对他来说,除此之外,也难得有哪样工作,能让他喜欢的同时还可以放松一下了。只不过但凡他来,一般来就把包厢让给朋友用了,或者除非陪特别重要的人看球,他会坐在场地边。他当然不参与现场的指挥,其实平时的运营他也不干涉,但他坐在那里看一节比赛,就能知道球队和赛场上的一切,远比经理给他的报告生动甚至准确得多。 “……你不来,可便宜了我们。”宁昂看他喝光了酒,问他要不要再来一杯。 罗焰火拿着空酒杯,晃了下,摇头。“我还得去交际呢。” 他语气有点儿无奈,宁昂笑起来,说:“得了,今儿晚上不是正式比赛,你这交际压力反而大。不然人家还能关注下比赛过程和结果,你要多聊会儿,人家还未必有那个心思。” 焰火笑起来,停了停,道:“整个儿一大 party。” “赛后还有酒会,今儿晚上真不轻松。”宁昂说。 焰火点头。 好在酒会是另一波儿人了……他知道这会儿自己该出去了,剩下的几个包间里,都是极重要的人,不能不郑重。可他忽然有点儿懒懒的。宁昂看出来,手抄在口袋里,陪他站在玻璃墙前,并不出声。 一旁朋友们发觉,问他们俩干嘛呢,说着话好几位已经起身,预备进内场了。焰火挥挥手让他们随意,仍站在那里没动。 这里视野极佳。赛场里正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但因为这里隔音做得非常好,他们听在耳中只是很低的声响……宁昂看看时间差不过,也准备下去,转身时看见焰火低头看了眼手机,眉一动,待要问什么,焰火抬起头来,正好遇到他的目光。 “有事?”宁昂问。 “没有。”焰火说。 宁昂没问下去。 焰火在球场的时候,极少随身带着手机。这有点不寻常。宁昂待要仔细看一眼焰火的神色,又笑笑,觉得自己多心,“我下去了,哎,你先去隔壁啊,晚了叶家爷爷和朱家爷爷可挑理。这俩老头儿最难将就了。我才被他们秃噜了一顿出来,好家伙差点儿没被扒层皮!” “知道。”焰火答应。 说着两人往外走,宁昂说话间被朋友叫走,他出了包间,看了眼手机。此时场内已经开始介绍球员入场,蒲晨来还没有到,也没有消息。 他在门口略一站,正打算先去隔壁包间,前面电梯门一开,从里面走出一男一女。女子高挑秀美,看见他,微笑着打招呼,那是白北川和同伴。 他们客气地寒暄,北川便说不打扰他了,跟同伴一起往包间走去。 进门前,北川脚步停了停,看了罗焰火,想问什么,但没多话,进门一看,孙瑛一家三口已经来了,见她来了都起身打招呼。 北川坐下来问孙瑛道:“晨来到了吗?我怎么给她打电话也没接。” “正说呢!她说是不来包厢,要去普通观众席坐的。听说她今儿早上才下班,估计累得很,我担心她是不是睡过头来不了,多可惜啊。我们本来想顺路捎上她,可是她一直没回信息……我也有点儿担心她,睡过头倒算了,别有什么事儿。”孙瑛说。 北川轻轻摇了下头,“有紧急手术?” “没有。我在群里问了一嘴,值班同事说没有呼叫她。她这个周加班太多了,再呼叫她,她就是受得了,也有点儿太不人道了。”孙瑛说着无奈地摊了下手。 北川也无奈。 男伴给她拿了杯香槟,她笑着道谢,到底不放心晨来,拿了手机过来,连发几条消息给她:“来来,你到场了吗?坐在哪儿?中场休息过来聊会儿吧。”“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罗总了。”“睡过头了吗?别回头后悔到哭。”“出什么事儿了吗?看到留言赶快回复我”……她手中不停地发着消息,余光扫到身旁,男伴在与孙瑛的丈夫热络地聊球,孙瑛也低头在打字。不一会儿,两人抬起眼来,会心一笑。 “真让人担心啊。”北川忍不住说。 她拿着酒杯,跟孙瑛的果汁碰了碰。 “最近看起来倒是好的。”孙瑛说。 北川点了点头。 两人的手机几乎同时响了,都急忙拿起来看,原来晨来给她们回复了。 “我睡过头了,马上来。” “我应该至少赶得及下半场。” 北川看了,放下心来,忍不住说了句“这家伙除了学习和工作行,什么都不太行,简直就是个糊涂蛋”。孙瑛听了,噗嗤一声笑出来,使劲儿点头表示赞同…… 外面,焰火跟北川打过招呼之后,略停了下,刚要进包间去,就见葛铮匆匆走过来。他心知一定有事,站下来。 葛铮轻声说永恩的方副总来了,说有事跟您面谈。我请他去郑总办公室先坐了。 罗焰火皱了下眉。方正刚从来是极沉稳的性子,这时候突然来了一定有重要的突发事件,并不方便在电话里讲。他了下时间,问:“最近他那边没什么吧?” 葛铮顿了顿,说:“说不定是他的私事。您知道最近有点儿传闻,方副总私生活方面的,说不定……需要您帮忙。” 罗焰火看了葛铮。心说这小鬼……一般的危机永恩的公关都可以处理,他相信他们有这个能力。如果是他们自己处理不了的,恐怕牵涉得更广,可方正刚要是因为这个,找他不如找他外公更直接。外公还没回南,今儿晚上要不是因为感冒了不太舒服,也会来看比赛的。 葛铮慢吞吞地说:“您知道老爷子最恨这个。他敢找老爷子说?不想干了么。”只是他说完这句话,清了清喉。 闵老最恨这个,难道罗总不恨么……他不敢出声了。 罗焰火抬手在眉心划了两下,说:“你上去跟他说我这会儿脱不开身,等我一下。我料理完了手上这些事儿。” 葛铮答应着先走了,罗焰火抬手敲了敲门,进了隔壁包间。 包间里静静的,叶朱两家的老爷子正坐在最前排的沙发上低声说着什么,注意力似乎完全没在球场内,身边陪着的儿孙大气不出。十几个人稳稳当当地或坐或站,这气氛让罗焰火一进门简直以为自己走错地方,是进了什么重要会议的场所了。 但他一进门,到底是打破了寂静,众人几乎同时喜笑颜开,长辈叫着“火火过来给爷爷看看”、平辈趁他走过来起脚就踢说着“还知道来露个面啊你干脆等散场再来吧”……焰火挨个儿打招呼,少不了也要挨几下拳头。 焰火惦记着外面还有事,可来了也轻易脱不得身,到底坐下来喝了杯茶——好在有叶老在场,酒是一概不准碰的,不然他恐怕得竖着进来、横着出去……饶是这样,叶崇岩也还让他干了一杯茶,又给他续了一杯。 焰火当着长辈的面向来礼数周到,晓得崇岩是故意逗他,也得先忍着。 “今儿晚上热闹,不过啊,以后别人退役要比着这水准来可就不好办了。”叶老说。 “倒也不怕,别人是比不了的。锦程是职业生涯都贡献在这个俱乐部了。十年三冠的时候他就是主力。”朱老接口道。 焰火笑着点头。 “有跟他谈过退役后的打算吗?”朱老又问。 “说是想去上两年学,回来从助理教练开始做。”焰火回答。 “也好。”朱老很严肃地点了点头。“锦程今儿晚上手有点儿凉,瞧开场队友给他创造多少机会投篮了,一个没进。” “这样比赛才好看嘛,还怕那些人后头不让他得分哪? ”叶老说。 两位老人都是资深球迷,各有心头好,争起来就各不相让。焰火听着觉得好笑,再坐了一会儿,倒是叶老体贴他有多方来宾要照应,主动催他走了。 “爷爷,我们也下去看会儿球。”叶崇岩一开口,朱叶两家的小辈巴不得。 叶老挥了下手,崇岩他们就跟着焰火走出了包间。 “又拿我当枪使。”焰火斜了崇岩一眼。“哥哥你在爷爷跟前儿能站直了吗?还不如我!” “嚯,我能跟你比!你一八月十五不回去吃团圆饭、清明节不参加‘团拜’的主儿!”叶崇岩也没饶他。焰火没好气地瞪他,一众人都笑起来。崇岩说你去忙吧,我们老爷子我们自个儿会照料,回头赛后酒会上再聊……他说着看看焰火,走过来拉住他轻声说:“你不过来我也等不了就会再跟你说了——你们永恩那边的方正刚是不是惹事儿了?我刚收到消息有人要爆料,你别大意。” 罗焰火眉头一皱,知道叶家消息来源想来是又稳又准的,点了下头,说我知道了。 崇岩见他这么说,也就有数,拍了下他胸口,“得,不耽误你正事儿。” 焰火等他们进了电梯,提了半口气,转身往专用电梯走去。 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咬了下牙。 电梯里的屏幕上,比赛正在进行,已经是第二节的尾声,明星联队的教练叫了暂停。镜头给了锦程,他笑了笑,转头去听教练的战术布置……镜头慢慢拉远,在观众席上慢慢扫着。内场观众席、贵宾席上有很多都是各界的名人,不乏业界大佬。镜头给过去,场内不时发出一阵阵欢呼声……焰火低头看看时间,又皱了下眉。 他走出电梯,葛铮已经在门口等他。 他看看葛铮。 葛铮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机递了过来,“事情基本就是这样的。确实是因为私事,被对方抓住把柄,要是闹大,应该会牵涉到公司层面。是不是马上让人处理?”葛铮照旧脸色平平静静的,“对方”是谁不必明说,这是戳着罗总痛处的事。 罗焰火也很平静。 他一向是事情越大越稳的性情。 这会儿想了想,点了下头,说:“真是一刻也不消停啊……等下你跟老爷子那边先通个气儿。别惊动,但是有个准备。老爷子这两天不太舒服,再给气着……晚点儿我亲自打电话交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是。”葛铮答应。 罗焰火到底冷冷地哼了一声,等葛铮替他开了门,才迈步走进去。 总经理的这间办公室在球场的顶层,有整面墙是透明的,能居高临下看清整个球场。此时方正刚正等在里面,门一开,罗焰火走进去,他立即回了身。 罗焰火待方正刚向来礼貌又客气。这是从前他母亲的下属,也是永恩的干将。反过来说,方正刚在永恩的老臣子中,对他也显示出了足够的尊重。于是此时他看到方正刚这向来稳重的人此时脸色极差,心里多少有些震动。 他请他坐了,缓慢开口说:“方叔叔,咱们先喝杯茶吧。” 方正刚愣了下,随即似乎对他这一称呼表现出来的亲近有些感动,一时放松了下,点了点头。 罗焰火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等茶上来的工夫,他们两人谁都没有急着开口。 葛铮亲自把茶端来了。罗焰火等方正刚端起茶来的工夫,看了眼赛场内。此时正是中场休息,外面观众席上人头攒动,像一群群蚂蚁突然间涌出了蚁穴……他抬了抬眉,平移视线,停在正前方的某一点上——那两个座位仍然空着。 他听见方正刚开了口,正要转回脸来,忽然,就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 D 区 2 号出入口。 他的眉又抬了抬,转过脸去,注视着方正刚…… …… 晨来气喘吁吁地冲进球场,心脏跳得简直要冲出喉咙了。 她站在入口,从陡峭的通道顶部往下一看,简直像站在悬崖上。通风口吹出的大风和与她逆向而行的人流在她身边形成了两股巨大的力量,推着她往前走了几步,才靠着墙壁站下来。 心跳仍然剧烈,几乎要透过她的身体去撞击墙壁。 迟到了这么久,她也不必赶得这么急,然而她还是一路狂奔而来……她本不该睡过头的。 作者的话 尼卡 04-21 对不起你们了……后面写出来了但是不太满意。这样还是推迟一天,明晚八点准时更新。之后转入下一大章节了。非常抱歉。各位晚安。 第六章 美丽的夜晚 (十八) 尼卡2021-04-22 本已累极,她以为闭上眼睛,至少会有一场能修复她精神状态的睡眠。然而只睡了几个小时而已,不但极不安稳,还噩梦连连。梦中她已置身球场,却怎么也找不到球票上对应的座位。她在球场内一圈一圈地转着,想找到自己的座位,人太多、通道太窄,她不住地被人推搡,到最后甚至连球票上的数字都看不清了……手机那嗡嗡的震动声把她从梦中唤醒时,她一头一脸的汗,且泪流满面。 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红肿的眼睛、苍白的脸,像见了鬼。 邝医生打电话给她,是问她可不可以更改一下明天的预约时段,听出她声音不对,立即问她怎么了。 她问邝医生,能不能改到现在。 邝医生答应了。她出门前,把准备好的有锦程签名的旧球衣穿上,又脱下来,换上白衬衫……脱脱换换了几次,终于还是在球衣外面罩上了白衬衫。 白衬衫下摆扎进宽松的运动裤里,她吃惊地发现这条旧裤子竟宽松了这么多。难怪遇妈妈说,她比起以前来简直换了个样子。以前……她脸团团、软绵绵的时期。 走出门那会儿她想她尽管穿好球衣、背起了装满纪念品的双肩包,可手上那两张球票恐怕是要作废了……她那么期待的一场比赛。 天有点阴,她这么穿其实也有点冷,于是出了门,又退回去,到底加了件薄风衣。就这么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去了诊所,本应该出一身的汗,可是也并没有。 邝医生看到她时并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神情,相反却似比往常更显得平和些。她看到邝医生办公桌上有一盒新的拼图。 邝医生问她要不要一起玩一会儿拼图,她今天剩下的时间都没有安排,她可以多呆一会儿的。 她没有玩拼图,也不想说话,邝医生说你先休息一下。于是她毫不客气地爬上了那张躺椅,一觉睡过去,睁眼天都黑了。她知道她要晚了……心里竟有些轻松。 邝医生的拼图已经从办公桌上玩到了地毯上,看起来还是毫无头绪,一塌糊涂……但邝医生丝毫不觉得气馁。 她盘腿坐在地上看了一会儿,跟邝医生说我也有一副拼图,本来打算今天晚上拼完整的。 可是?邝医生看她一眼,问。 可是我却在这里。她说。我已经很努力地往前走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有什么事、什么人突然出现,给我当头一棒,又把我打回原形。这样反反复复,就算我自己不厌烦自己,别人也会厌烦我的吧。我可以不在意,可不想伤害别人……她说着把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最后拿出两张球票,小心翼翼地放在这一堆旧物的最上方,看着邝医生。 邝医生说我对篮球没研究也没兴趣,而且你原本也不是打算跟我一起看的。 她说是啊。给我球票的人,其实也没说,要和我一起坐在那里。他很忙的。是我自说自话,球场见。她说着深吸了口气,指了指一旁的很多旧球票,说,而很多年前想着会一直一起看球的人,又早就不在了……她慢慢把那些东西都收起来,抱着背包在地毯上坐着继续看邝医生优哉游哉地玩拼图,说我今天在这里也待了太久了。 邝医生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估计也不是最后一次,有什么关系。 她听了,竟然笑起来。 然后邝医生看看她,说没关系的,账单会发给你,一定是个让你心疼的数字。 她笑,只觉得眼皮又干又疼。 这哭过之后才有的独特的痛感,让她觉得又痛快了一点儿……她从来不是个遇事就哭的人,可也希望自己在能哭的时候痛快哭而不必强忍。 邝医生说你要是饿了,外面茶水间有吃的,我已经吃过了。 她不觉得饿。 又坐了一会儿,期间看着手机隔段时间就有消息进来……手机屏幕保护的照片是一个杯垫……她盯了杯垫的图案——这是费城看球之后在酒吧里聚会时随手拍的。她喜欢杯子和桌面形成的光影效果,就用作了屏保。很奇怪,即便看到这张照片她也总是一瞥而过,根本连想不到聚会上去,但明明那是很有意义的一个夜晚……她手指有点凉,伸手按一下触摸键,屏幕亮了。 她解了锁,随意地点着,查看留言,都是北川和孙瑛发来的,没有其他人。她扣住手机看着面前这乱成一锅粥的拼图,心里纷纷乱乱的,不知该从哪里回复起,心跳又是越来越急……仿佛有什么在催她。 邝医生拿了一块拼图左右都放不到合适的位置。她已经看了半天,早看出一点门路来,却忍住没有给邝医生指点。邝医生看了她笑笑,说你看,这种感觉就是,我知道关键在哪里,可以给你建议,很多建议,但最终问题是要靠你自己来解决。 邝医生问她,如果今天这块拼图完成不了,你会怎么样? 她坐在那里停了一会儿,说我要去看球。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先不说后事如何,眼下的约定该有始有终。她拎起背包穿好外衣就要往外走,邝医生说你等等。 时间已经很晚了,邝医生开车把她送到了球场外,在她下车前给了她一个微笑……她一路飞奔,从停车场冲到入口,大汗淋漓,待冲进球场内,心脏都快要炸开了…… 她浪费了半场的时间,站在这里,看着人潮涌动,庆幸自己还是来了。 她找到球票上对应的座位。座位上有几个包,她站在那里愣了一下,险些以为已经有人坐。一旁座位上的那位阿姨见她来了,说了声不好意思,拿走了自己的东西。她回身坐了下来。 一瞬间,眼泪几乎要立即涌出来。 她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良久,动也不动……下半场比赛开始前,她掏出手机来,迟疑了片刻,给罗焰火写了一条消息,说:“对不起,我迟到了,只来得及看下半场。我今天状态不太好,等下比赛结束就直接回去了。今天,多谢你。” 她写完之后,又迟疑了片刻,没有立刻发出去。过了一会儿,才点了发送。 罗焰火没有立即回复,大约十分钟后,他打过电话来,问她怎么样了,“等下我让人送你回去。我今天有点忙。” “我知道。你不必管我的。我可以的。”晨来弯下身,身子贴在腿上,几乎要钻到通道下方去了。她迅速而清楚地说着,在四周嘈杂的声响中,努力使不大的声音让他听得到。 他顿了顿,随后才挂断电话。 她攥着手机发了会儿呆,继续看比赛。 比赛越来越精彩,她的注意力也越来越集中。 锦程无疑是全场的焦点,越到比赛结束,他的队友、他的对手,越不停地给他制造机会,让他能痛快地投篮、得分、欢呼……享受比赛,享受全场观众给他的热爱。 待到终场哨响, 全场的观众早就起立,锦程抱住篮球,亲吻了一下,一声大吼之后抛向观众席,最热烈的掌声响了起来,经久不息。观众们不停地有节奏地喊着“锦程、锦程”……锦程朝观众挥手致意。 晨来也站了起来。 她看着锦程匍匐在地,队友们扑上去叠了罗汉,欢快地将他拉起来。他良久不动,最终克制着吻了下地板,起身向观众们再次挥手致意。 镜头给范锦程的时候,晨来盯着大屏幕里的那张熟悉的脸,一瞬不瞬。从进了场,她的目光就没离开过范锦程,看他跑动、投篮……看他流泪,看他告别。 大屏幕在播放着锦程职业生涯的精彩瞬间,俱乐部经理站在场地中央做最后的致辞,她坐在座椅上,看得很专心。那无数场的比赛,无数惊心动魄的瞬间……也都曾经是她青春年少的闪光点。 她的眼眶酸热,视线模糊。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流泪了,直到仪式结束,那长长的镜头跟着范锦程走到场边,镜头里的他脱下外衣,将毛巾盖在脸上,过了一会儿才拿下来……她眼中的镜像忽然扭曲了。 滚烫的液体从眼眶中落了下来,她片刻之后才知道自己又哭了。 眼泪滚滚而落,她来不及擦,只抬手蹭了下下巴。身旁那位阿姨递过来一张纸巾,她接了,来不及道谢就按在眼睛上……纸巾很快湿透了,她的眼泪还是没有停下。 她没想到自己不但会哭而且当众大哭。球场内此时不单是她一个人哭了,很多人都哭了,可是别人一定不像她,哭得这么投入且放肆,不管不顾。 跟邝医生面对面的时候她也想哭甚至是哭诉,这一周以来究竟有多辛苦甚至还有屈辱,但最终并没能够哭出来……是的,跟遇妈妈的对话完全称不上愉快,遇妈妈交给她签名照以此提醒她注意界线的同时也把痛苦的记忆唤回来了。她以为可以笑着送走遇妈妈,以为自己完全可以消化,可实际上并不那么容易。像是强颜欢笑之后必然会有一刻被糟糕的心情反噬,只是今天这一刻来得凶猛了些。 是的,因为她喜欢锦程,葳葳和她曾经约好一直看锦程的比赛,看到他退役为止。锦程第一次因伤住院时他想法子层层拜托拿海报去签名,可是被锦程的经纪人投诉打扰 VIP 病人,转头就被主任骂了个狗血淋头,可他揣着锦程签名的新海报拿给她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像是能照亮整个世界……数年后锦程第二次住院时他有了经验,拜托主任想办法去要了签名照,还好这一次没有再被投诉……那时候他们更年轻,办过很多愚蠢的事,因此受过的惩罚和承受的痛苦,后来都成了回忆。她背着这些一路向前走,太沉了……沉到压住了她的泪腺。 晨来哭了好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自己哭泣的脸被镜头捕捉到了。 也许是在众多流泪的面孔中,她的面孔格外引人瞩目,她的脸长久地定格在大屏幕上,场内也有瞬间的安静,连球员席上正在准备退场的范锦程也注意到了。他站了起来,往观众席上望去。 此时大屏幕上重新换了锦程职业生涯回顾。可很多人还是在寻找刚刚出现的那张面孔——也许并不只是因为那有多美,而是那张面孔上的神情,很让人心碎……但那张面孔像是凭空出现,又瞬间消失了。 观众席上此时根本没有那么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女子…… “罗总。”葛铮给罗焰火续了茶。他扫了眼球场内,没有马上催促。 方正刚已经离开,罗焰火该打的电话都打了,总算可以静一会儿,然而等下就是酒会,在那之前照惯例他该去一下更衣室,他得马不停蹄地赶过去。他喉咙有点发干,可能今晚他意外地说了太多的话的缘故……他接了茶在手里,目光在场内停了一会儿,视线略向上抬了抬。 他的目光定在那里,将茶杯一放,起了身。 他注视着场内,问了句各个包厢里的客人呢。葛铮很明白他的意思,说比赛还没结束就陆续离开了,在观众立场之前都已经走了,老温和白夜全程跟进,没出任何差错。傅先生说酒会那边他会帮郑总支应,让您放心处理手上的事儿。 焰火点点头,看着已经空了一半的球场,刹那间心好像也空了一下。 “罗总?”葛铮提醒他。“是不是这会儿下去?陈师傅已经就位了。” 酒会在球场附设的酒店举行,距离不远,跨过前面那个小公园就到了。 罗焰火点了下头。手机在茶几上震动了下,他回身拿起来,看到蒲晨来发来的消息。 她说:“我看完比赛了。非常精彩。今天晚上很开心的。谢谢你呀。晚安。” 他抬头来,看着葛铮,说:“我知道了。盯着永恩那边事情的进程,有变化马上给我电话。” 他说完,从沙发上拿起外衣,也不等葛铮再问什么,出门即进电梯。 出了电梯,他左右看了下,判断从 D 区 2 出口出来的观众大约会走哪个方向,顺着那个方向走着。他拿起手机来打给蒲晨来,并没有人接听。 他忽然听见有人大喊“下赛季一定要登顶夺冠……啊……”,站下来。身边都是喜气洋洋的球迷,他一张张面孔看过去,都不是熟悉的脸。 “罗总,这边!”俱乐部总经理郑飚看见他,立即过来拉了他往一旁特别通道走。比赛举办得这么成功且顺利,郑飚的情绪非常的高。他陪着罗焰火从 VIP 通道下去,来到球员休息室外。他们先去了明星队的休息室,这里比较安静,罗焰火和郑飚也比较客气,一一致意表示感谢,说了等下酒会见,退出来,来到自家球队休息室门口,就听见里面一片欢腾。 郑飚笑着看了罗焰火。两人待要进门,就听见锦程的声音响了起来,喊得竟也是“下赛季一定要登顶夺冠”……郑飚推开门,请罗焰火先走了进去。 里面仍是一片欢腾,看到他们进来,笑声掌声更响了。 “下赛季要能登顶夺冠,奖金三倍给。所以,下赛季都给我好好干!今晚特别,为了锦程,也为了更好的未来,批准你们痛痛快快玩一下——但是记住不能过量。你们过量,教练要罚我的。”罗焰火站在门口,微笑着说。主教练大笑。 欢呼声几乎把休息室掀翻。 罗焰火挥了下手,握拳同锦程碰了碰,“一会儿见。大家动作快一点儿,都等着你们呢!”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休息室。郑飚要照顾明星球员,请他先走。 罗焰火从球员通道一路往外走,他的车子已经等在那里。上了车,还没坐稳,宁昂打电话进来,说姥爷和二舅都来了,还有好多人等着见他。宁昂知道他这会儿忙,问是不是等下直接改成让郑飚致辞,不过今儿到场这些人,仅仅郑飚致辞,怕是不太够。 他抬手扶了下额角,说:“马上就到。” 说完这句话,他挂断电话,跟陈师傅说去酒店,“等等,车子绕体育场转一圈。” 陈师傅没多话。 有时候看完比赛,罗焰火是要在体育场四周绕一下的,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 罗焰火看了眼手机,顺手放在了一边。车子来到专用通道出口,已经看见保安在两边排起人墙,阻挡球迷过于接近。他们的车子开出去时,因为不是期待中的球员大巴,人群发出失望的叹息声,陈师傅轻轻“嘿”了一声,说了句这些小孩儿真是的……罗焰火往人群中看了一眼,这些球迷大部分都很年轻,里面又有相当一部分是女孩子,正是对什么事情都很容易投入和狂热的年龄。 他忽然想到蒲晨来,但此时,她应该不在其中吧……但这个念头刚一转,车子经过了人群,他忽然就看到了她。 她走得很慢,在那些身上还带着赛场里的热烈气氛的高兴或者不怎么高兴的人群里,她的身影非常出挑…… “停车。”罗焰火说。 陈师傅应声,忙刹车。 罗焰火开车门下去,大步走向蒲晨来。 人流在来到他面前时自觉地分向两边,也许是因为他的身形和气质太让人难以忽略了,人们离很远就发现了他,但晨来一直没有发现。 她低着头走,单手拿着手机,手指灵活地动着,应该在编辑信息。 罗焰火停下了脚步。他看了眼手机,又看向晨来。 球场周围的风总是很大,而此时,她身上的衣服被风吹得扬了起来,这让她显得凌乱而又迷茫……然而她还是看到了他。 她的脸有点浮肿,眼睛也发红,状态不好这句话,看来是客气了。他想。看到他,她似乎是想笑一下,可是没能笑出来,只是眼里的光芒微微闪动……他以为她又要哭了,可是并没有,她还是露出了笑容。 “真对不起……”她开口,嗓音已经沙哑。“我刚没听见动静,刚还在给你回复。” 焰火转了下脸,发现陈师傅把车倒了回来。他抬手示意了下,“现在去哪?送你。” “不,前面不远就是地铁站。”晨来忙说。风很大,有点凉,她说话的工夫,风直吹到她脸上来。有点疼。 她想,今晚她哭得实在太久了……她在卫生间洗过脸了,知道自己此时脸上有多难看。只是她没办法掩饰,也没必要掩饰……但这个样子,她其实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包括罗焰火。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显得狼狈不堪。 再多一次,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罗焰火没说话,只是走了过来,拉起她的手,将她带到了车边。 他没多话,晨来也没有。 焰火尽量不看她。车子开动,过了一会儿,他才问:“你想不想见见锦程?” 晨来转过脸来,看着他。她指了下自己的脸。“确实想。能保证没人注意我?” “这有什么关系。”焰火说着,转向陈师傅。“去酒店。” 他们已经看到地铁标志了,陈师傅就在这时转了方向。酒店距离极近,没用三分钟,车子就停在了大堂门前。罗焰火下了车,看着晨来说:“放心,等下我会负责送你去坐地铁的。” 等晨来出来,他弯身和陈师傅说:“陈师傅,下班吧。晚安。” “罗总晚安。”陈师傅忙说。 罗焰火看了眼晨来,转身往大堂内走去。 晨来停了停,跟了上来。 车子如梭般走走停停,门童忙碌着开了车门问候宾客,百忙中看到罗焰火从容不迫地说声罗总晚上好,并向晨来致意……晨来不是没看到四周的目光,也不是没看到只要是一男一女捉对前来的都是女人挽着男人并且都着装得体……她看了下罗焰火,心想好在罗焰火也没有燕尾礼服上身,这显得她的白衬衫运动裤也没有那么失礼,尽管看起来就像是大明星身后跟着助理。 “不是正式晚宴,不用担心。”罗焰火在晨来跟进电梯站下之后,说。 晨来轻轻嗯了一声。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和电梯员。 罗焰火抬腕子看了下时间,已经十点了……他垂下手,轻轻捻了下手指。 晨来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不知为何她就觉得他应该还有很重要的事,但他脸上那么平静,丝毫看不出来有什么事紧迫到等他马上就去做。电梯门一开,她先走出去,一脚就踏进了一个极尽奢华的世界。 虽然罗焰火说了这不是正式的晚宴,可衣香鬓影、纸醉金迷仍是不够形容眼前景象的,因为在此之外,这里还有欢乐。晨来几乎在每个人脸上都看到的是快活,这让她原本几乎已经像是结了冰的身子开始慢慢解冻……她没有随罗焰火走入场地中心,罗焰火似乎也没有要勉强带她进入漩涡中心的意思。晨来进门便自动跟他拉开了一点距离,渐渐越来越远。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她悄悄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在远离人群的位置坐了下来,停了停,才往前走去。 晨来将风衣和背包放在了一边。 外面那么凉,大厅里开了空调,可因为人多,还是显得有些热。她搓了下手,靠在沙发背上,让那服帖和温暖给自己一点支撑。侍应生过来,问她需要点什么,她看着盘中的香槟,伸手取了一杯。 浅黄色的液体里无数的气泡,她盯着酒杯,看那气泡一个一个破掉、消失……她抬起眼来,看着罗焰火在宾客中周旋。 他偶尔会转过脸来看看她,但视线很快移开了。 她也看到了锦程。 他跟队友们进场时酒会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从俱乐部总经理,到罗焰火,致辞都简短而热情。锦程的发言就更简短,像他的球风,效率极高。她看着锦程结束了发言很快走到一旁拿吃的去了,脸上露出笑容来——虽然他 37 岁了,还是像 17 岁出道的时候那样有孩子气、27 岁巅峰时期那样有朝气。不过他是没办法清静吃东西的,今晚他是主角。她看着他拿了一块寿司几次要填到嘴里之前,都被人打断,不是要求合影就是过来跟他说话,脸上的表情逐渐由无奈变成生气,终于忍不住笑了。 范锦程终于把那块寿司放进嘴里,很快嚼着,似乎这才高兴起来。一块又一块寿司被他狼吞虎咽下去,他边吃边往一旁退着,退出人群,想要坐下时,一转脸看到了晨来。他的目光凝了片刻,朝这边走来。 晨来看着他,见他目光很直接且坚定地投向自己,知道他是要过来搭讪了。 他来到她面前,她才觉得他的身高对普通人来说真的足够高了……这山一样的身形往她面前一站,大概马上就意识到这会给她压迫感,立即问了句可以坐下来吗? 她点头。 于是这山就矮了半截。 晨来看着他盘子里还有好多吃的,都是高热量的甜点,说:“是不是觉得这下总算可以随便吃了。” “对。”他说着,拿了块甜点,把盘子往晨来这边举了举。“吃嘛?” 晨来拿了一块蜜饯,“谢谢。” “我见过你。”锦程说。 “……今晚?”晨来问。难道是那个让她落荒而逃的镜头? “不。不光今晚,很早以前,那时候……你还是中学生吧?要十几年前了。”锦程说。 晨来微笑。 “因为太漂亮了,过目难忘。当然,你这会儿……”锦程说着,示意了下。他脸上的笑容很真挚。“我没想到今晚你会来,毕竟很多年没见过你了……” 晨来沉默片刻,说:“我想耽误你一会儿时间。” 锦程往嘴里放着食物,点头。 晨来把背包拿过来,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又摆了出来——成套的球星卡,签名海报,一张张不同时期的各色各样的球票……“这是某次比赛,你扔到观众席的护腕。”她把护腕摆在海报上,“这是签名照片……这是没用过的球票……嗯,因为确实有时候没时间去看。还有身上这件球衣,有你的签名。” 她说着,开始解衬衫扣子。 锦程动作停了停,身子后仰一下,发现她只是解了下摆几颗扣子,露出前襟的签名来,才笑了。他看了眼日期,说:“那年季后赛打得很艰苦。” “嗯。”晨来点头。她没说,那一年她过得也很艰难。 但锦程似乎看出来,点了点头,说:“总有那样的时候吧,扛过来了就好。” 他放下盘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来,说:“我帮你再签一个吧……签在哪里?” 晨来把球衣前襟扯出来展开,“这儿。谢谢。” “TO 晨来,谢谢你。范锦程。”他一边念着,一边写,最后写上了今天的日期。“对不起,我念书不多,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的都写不好,话也说不漂亮。” “是我该谢谢你。”晨来说。 “照理说,还是我该谢你。” “互相感谢。这么多年,多亏你一直在努力。”晨来轻声说。她的酒杯轻轻碰了下锦程的盘子边缘。“祝你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灿烂光明。” “谢谢。也祝你。”锦程微笑。他把盘子里的食物都扫光,看了看晨来。“那就再见了……我觉得咱们肯定还会再见的。” 晨来笑笑,点头。 虽然这句话她是不怎么相信的……可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他走开了,走进人群里去了。 晨来站起来,将空了的酒杯交还给侍应生,谢绝了再一杯。她拿起风衣来,掏出手机拿在手里,目光搜寻着罗焰火。她没发现他的身影,于是再等了一会儿,才准备往外走,走到僻静处,编辑留言。 她说,我走了。今天晚上很圆满了,我这会儿特别高兴。 她走出大厅,站下来,在要发送留言的一瞬,有片阴影遮了过来。她抬起头来,看到罗焰火站在她面前。 “见过了?”他问。 她点头。 罗焰火转过脸去跟葛铮说了几句话,然后向晨来示意。 “我可以自己走。”晨来说。 好像他才来不久,这样离开可以吗? 她脸上有疑问,罗焰火却没理。 进电梯他跟电梯员说去停车场,晨来就看电梯员按了 B2……她手攥了一下,罗焰火侧脸看看她。 电梯一停,他从她手里拿过风衣来,抖开给她披在肩上,然后他迈步先出了电梯。 “罗先生晚安。” “晚安。”罗焰火直接走到了一辆红色跑车前。 车门像蝶翼般缓缓飞了起来,他等晨来上了车,才坐进去。 晨来将安全带系好,说:“今晚,谢谢你。非常完美的追星经历了。” “不用。”他说。 她手仍放在安全带上没动。 一定是刚刚那杯香槟的缘故,她觉得身上开始暖起来了。一整天,到现在,她才觉得完全放松……但也不知为何,忽然又有点紧张。 她侧脸看了看罗焰火。 此时他只穿了衬衫长裤,倒一副挺自在的样子,只不知在想什么,看上去,也是略有些心事。这么想着,她的手攥紧了安全带。 车子在红灯处停了下,罗焰火转头看了眼已经静下来的球场——像个巨大而沉默的柱形巨人,很难想象在半个小时之前,那里还人声鼎沸……晨来也转过头去。 车子启动,这回行驶得有点慢。 好像要让她再细看看这球场。 前面就是地铁口了,晨来解了安全带。 罗焰火问:“你等下回宿舍还是回家?” 她想了下,说:“今天我休息。” 这答非所问的一句话,让空气像是凝固了。 车停下来,晨来没下车,焰火没开车门。 两人坐在车子里,注视着前方那个蓝色的地铁标志……然后罗焰火驱动了车子。 车子开了很久,他们还是谁都没说话。车就绕着球场慢慢地转着圈……在转到第三圈时,晨来轻声说:“我想喝口水。” 焰火从储物盒里拿了两瓶水给她。 她接过来,不知是不是手有点僵硬的缘故,竟然没拧开。 焰火将车子停了下来,将两瓶水拿回来,拧开一瓶递还给她。 晨来一口气喝光了,他又将第二瓶递了过去…… 晨来喝了两瓶水,还是觉得渴。 “今天失水太多了。”她说。 焰火没有说话,只是倾身过来亲了她…… 半小时后,晨来坐在焰火公寓的沙发上了,还在想他刚刚在车上是怎么突然亲了她的…… 她口干舌燥,但喉咙里有一点点的甜。 水很好喝……有种奇妙的回甘,像那个吻。 那会儿,她其实是想再要一瓶水的,但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打断了她……他的手伸过来,扶在她颈后——她不知道他的手这么大,可以将她颈子包裹住……他将她往身前揽了一下,稍稍靠近了些,灼热的嘴唇就贴在了她唇上。 他的吻很温柔但很有力量,而奇妙的是,这明明是突如其来的一个吻,她却觉得很顺理成章,因为……就像上一次,她也是突如其来地吻了他。这个吻和那一个不太一样,她也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总之,很不一样……没有一闪一闪的星星,也没有四处乱溅的火花,相反,有那么一会儿,不管是心里,还是脑海中,什么都没有…… 他吻了她很久,直到她喘不过气来。 他的手扶在她颈后,轻轻抚弄着,不知这是在安抚她的情绪,还是在压抑他心内的躁动……她额头抵在他的下巴处,轻轻蹭了下,只觉得额头有微微的刺痛,酥酥麻麻的。 她轻轻仰了下脸,手扶在他下巴处,晃了下,他低头亲在她手指上。 像留下火种,她的指尖有点发烫。 他拉下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然后一直握着,发动车子时,她的手心贴在手闸上,手背贴着他的手心……他把车子开得很快。她也不知道他要开去哪里,好像开去哪里都没有关系。沿途经过的地方,她似乎一个都认不出来,眼睛盯着前方,红红火火的一派朦胧……车子停下来时,他也没有问她什么,径直下车,过来将她拉出了车子。 她脚步有点飘忽,整个人像腾云驾雾一般。 被他带着一路往前走,之往前走,心无旁骛……事实上的确是心里什么都装不下了,甚至一个念头都没有。她不知道自己是完全不能思考了,还是故意不去思考,此刻到底要不要跟他走……在电梯里,她闭上眼睛。 电梯上行了很久。 究竟有多久,她不知道,只知道睁开眼时,他的脸近在咫尺。 她微微张开嘴,他的呼吸拂在她脸颊上。 她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翘起脚来,亲在他嘴唇上……她所有的怀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毫无疑问想要他,而他也想要她。 这就够了。 她被他抱起来,从电梯进公寓,走得很慢,可心跳得很急,终于进了门,却又紧紧拥抱着,在门厅的暗影中过了好久不曾挪过一寸。 他的身体很温暖,是她喜欢的温度。 她的手臂缠在他背上,轻轻滑动着……手下他的背肌像轻轻滚动的原木,结实极了。 他低声在她耳边说:“等我一下。” 她点头。 他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想这是个不得不接的电话……他垂下手,拉着她的手,将她按在沙发上。 她以为他要走开去接电话了,不想他走开片刻之后回来,将一杯清水放在她面前。 然后,他没有走远,回拨了电话。 她拿起水杯来,听到他说的下一句话就是“对不起”,语气说不上恶劣,至少是不愉快的……她闭上眼睛,陷进沙发里。 脑海中像是有一台幻灯机,每隔几秒,就有一个画面一闪而过。 刚刚喝下去的水像是根本没有在体内存留,她的嘴巴又开始发干…… 忽然,一阵暖暖的风拂过鼻尖,她睁开了眼。 他坐在茶几上,手臂撑在膝头。 他就那么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说:“要是你后悔……” “你就让我走吗?”她问。 她身子前倾,手臂也撑在了膝头。 “当然不。”他说。 她定定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她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她闭上眼睛,几乎是靠直觉准确地吻在了他的嘴唇上……他将她托起来,放在腿上,亲吻逐步深入……她喘息着,几乎无法正常呼吸,心跳得也越来越快,可是她说不出“等一下”这三个字……接下来要往哪里去,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衬衫下摆被他抽了出来,纽扣在他手中一粒粒被剥开,那点细微的声响,仿佛炒豆般爆开,一声比一声更能带来感官的刺激……他将她抱在怀里,放在柔软的床上,她整个人渐渐舒展开来。温暖的空间,温暖的抚触,温暖的人……在他温暖的掌心和亲吻中,她几乎要被熔成一汪水了。他进入之前,低声问她可不可以,她轻轻点头,手臂将他的腰圈紧些。她以为她接受起来会有些困难,可是并没有,甚至多等一会儿都不愿意……他的动作极有条理,且按部就班,总能让她在心满意足之后渴望更多一点。她完全是由他带着一步一步往前走,越走越远了…… 后来有那么一会儿,她只看得到他的胸膛。那时她是不敢看他的眼睛的,只好盯着眼前这有限的一点……他的肌肤上有一层雾似的汗,在柔柔的光晕里呈现出迷人的光泽……就在这里,有一只立于山岗上的猛虎。随着他的动作,这只几乎占满他整个胸膛的猛虎像是活了过来。 那威风凛凛的虎张开大口回首呼啸,让她耳边似乎起了一阵风,而脑海中有震耳欲聋的吼叫。虎啸山林,回音不绝……她的手抚上他的胸膛,那是他心脏的位置。 就在感受到他心跳的那一刻,她的心脏忽然抽痛。 疼痛从那一点渐渐蔓延…… 晨来沉沉睡去,在焰火的臂弯间。 他听着她匀净的呼吸,知道她睡沉了,看了看她。 她光洁的额头上发丝凌乱,他抬手轻轻替她拂开。他的动作很轻,完全没有惊动她……她是太累了。 她看起来太需要一场高质量的睡眠。 他停了一会儿,摸到遥控器,将灯关掉。 倦意与黑暗同时袭来,他也很快就睡着了…… 晨来听到闹钟响时,很困难地睁开了眼。 她在枕边摸了下,立即意识到这不是在自己的床上,而手机也还在遥远的不知哪个角落里。 她从床上爬起来,动作尽量地轻。饶是这样,床垫的每一下轻弹,都让她胆战心惊。她生怕他此时睁开眼,却也忍不住一直看着他——屋内很暗,借着床脚的小夜灯,能看到他宁静的睡颜,和裸露的肩膀,以及……胸膛。她停下来,将被单拉上去,遮到他肩头。 他睡着的样子,看起来毫无攻击性。一点也不像昨晚,虽然他一点蛮力都没用,可就是会让她觉得无处可逃……这张床此刻看起来是如此的大,那会儿却小得像只有巴掌大,她怎样辗转腾挪,都逃不出他身下。 她轻轻咬了下牙,赶紧下了床,弯身摸到自己的衣服,胡乱穿在身上,将门推成半开,走出去,在沙发上拿到那个仍旧在响动的手机,按掉一看时间,顿时有点着急了。她整理下衣服,确定自己没有穿错也没有穿少,四下里看看,确定了卫生间的位置,走进去整理下头发,匆匆洗了把脸,抽了挑毛巾擦脸的工夫,迅速瞥了眼镜中的自己——没错双眼是不出意料红肿得更厉害了,可脸色却不再难看……衣服还是昨天的,可也顾不得了。 她侧脸看了下颈上,再次确定身上没有不妥当。 她扶着台面,闭了下眼,深吸一口气,走出去拎起包来,迅速换鞋开门往电梯方向走去。 幸好罗焰火的住处,起码她来过的住处都是独门独户,否则她这样糊里糊涂一定会在逃离时耽误很多时间……不管昨晚是多么的不管不顾,多么的疯狂,此刻她只想快点逃走。 她甚至始终没敢回头,明知道在醒来前一刻,她的颈子还贴在他的手臂上……她转过身去,面对着厢壁,轻轻撞了下。 电梯门忽然开了,她吃惊地回头,看到只穿了 T 恤和长裤光着脚的罗焰火。 他拦住了电梯门,直视着她的眼睛。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22 作者的话 尼卡 04-22 各位晚安。明晚见。 第七章 低头只为吻你 (一) 尼卡2021-04-23 “对不起,是不是吵醒你了……我赶时间。”晨来不自觉地握住了扶手。 扶手上裹着红丝绒。此时丝绒那细细的纹路,像是突然变得尖锐起来,扎着她的手心……她咽了口唾沫——真的不知道在这样的早上该怎么面对这个刚刚有了肌肤之亲的男人。 不告而别是很没礼貌……但这个情形下,他就不能装成没有发觉,让她安静地走掉嘛……她手心开始出汗。 罗焰火仍盯着她的眼睛,问:“你还好吗?” “……还好。呃,很好……”她说。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她看上去像不好吗?她迅速看了下他的神情,看不出端倪。于是她又抬手按了下电梯键,同时重复了一遍“很好”,怕他不信似的。 他没出声,只是点了下头,“早饭呢?” “我可以去食堂吃。”晨来没想到他接下来问的是这句。她忽然觉得脚软了一下,使劲儿眨了下眼,才开口:“我不是……我是真的赶时间……我早上……呃,要去一下病房……下午门诊我有排班……” 她发觉自己开始语无伦次,马上停了下来。 罗焰火又点了下头,“等一下。我送你。” “不用的……”晨来马上说。她低了下头,看着他光着的脚……他的肤色和乳白色地毯几乎融为一体。“真的不用。” 也许是因为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清脆而拒绝得又很坚决,他放开了手。 电梯门合拢前的那点时间简直像一辈子那么漫长,晨来想。 她眼睛只好盯着那团数字,而他是在盯着她的脸的。待到电梯门合拢,她的眼睛已经给那团闪闪发光的数字刺痛了……她突然伸手出去重新按了下电梯键。 她侧身从那窄窄的空隙里钻了出去。 罗焰火还站在原地没动。她张开双臂,整个人扑到他身前,环住他的腰给了他一个拥抱。因为这一下冲得有点快,她几乎是撞到了他身上。他站得很稳,承受住了她这股突然而至的力量。 她拥抱着这坚实温暖的身体,仰头看着他——他脸上有新生的胡茬儿,这让他看上去多少有点儿颓废……她收了下手臂,放开,一边往后退一边说:“今天周日,你多睡一会儿。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电梯门合拢了,她长出了一口气。 想着罗焰火刚刚那有点错愕的表情,她往后一倒,靠在轿厢壁上,轻轻咬了下嘴唇……嘴唇有点灼痛感,她抬手轻轻蹭了蹭。 电梯停下来,她走出去,站下来辨别方位时,挺直了身体,慢慢舒展了下手臂。 时间还很早,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少数几个值班的工作人员,见了她,礼貌地问好。 在她走到门前时,替她开门的门童先问了早安,紧接着轻声问她是蒲小姐吗? 她怔了下,点头。 门童说罗先生替您叫了车,车已经到了。 晨来抬眼就看到一辆车子恰好停在了门前。 门童出去给她开了车门,车子迅速发动起来。 晨来闭上眼睛,听到司机问她是不是去医院,她点了点头。 她没有刻意留意这是哪里,反正是从没来过的陌生地点。她只觉得车子绕了好长一段路,才在大门口停下来,等门卫确认后稳稳地穿过大门,很快来到街面上……她睁开眼,看到了熟悉的街景。 她还是睡了一小会儿,在下车时已经觉得神清气爽。 她跟司机道了谢,从员工通道跑进医院侧门。 比起工作日,周末的早晨看起来要清闲一些,可仍然是忙碌的。 这条窄窄的通道里此时来来往往的不是上班的医护人员就是下班的。上班的一脸严肃,下班的一脸倦意……间或有几位拎着食盒的人同样脚步匆匆,那是图近便从这个侧门进出的病人家属。 晨来手抄在口袋里,今天的天气又不好,阴冷。她缩了下肩膀,走进医院大楼才觉得好些。 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她掏出来,原来是几颗糖果……她怔了怔,数了下,五颗。 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哪里拿过糖果了。 正发着怔,忽然身后伸过一只手来,把糖果一把拿走了。 晨来回头,看到孙瑛那张笑脸。大大的圆形镜片后,眼睛笑得弯弯的。她剥开一块糖果,先塞到晨来嘴里,“想什么呢?你这样走路上不得被人拐走啊?” 晨来微笑。 巧克力甜糯可口,入口即化。 她完全可以确定这不是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拿到的东西……昨晚她有点恍惚,也许自己顺手在哪里拿了几颗糖也不一定。 她出了神,孙瑛凑近点儿看她,有点儿太近了,她看得到她镜片上自己的倒影,赶忙往后退。孙瑛一把拉住她,吸了吸鼻子,又吸了吸鼻子……她仿佛看到了一只缉毒犬在搜寻目标。“你今儿值班吗?”她这句话问出来,差点儿就想吞了自己的舌头了。 孙瑛放开手,慢条斯理地剥开糖纸,打量她一眼,问:“早饭还没吃吧?” 晨来点头。 “饿不饿?”孙瑛又问。 晨来看着孙瑛,没出声。 她抬起手来,轻轻摸了下颈子…… “问你话呢!要是饿,咱俩一起吃饭去。我也没吃。”孙瑛说。 “很饿。”晨来坦白。 “走。”孙瑛说。 两人排队取餐的工夫,孙瑛把剩下的几颗糖果放回晨来口袋里。 “拿去吃嘛。”晨来说。 “留着哄小孩儿吧。”孙瑛笑道。“你一天天的要赔多少钱进去,你说说……准备差不多的糖果就行了,还要准备这么好的。” 晨来笑。 虽然不应该,但这糖果太好吃了,她有点后悔没抓两把揣兜里……她嘴角含笑。 孙瑛看了她,说:“差不多可以了啊,至于么。” 晨来抿抿唇。 她忍着没掏出镜子来照一下……她一样一样食物往餐盘里放,没意识到自己拿的有点多。等发觉盘子装不下了,轻轻“呀”了一声,但随即自言自语道:“嗯,我都能吃完。” 实在是饿了……早知道,昨晚他问她“饿不饿”的时候,她应该打起精神来说“饿”的。可当时太困太倦了,只想快点儿睡觉……她坐下来,低头咬了下嘴唇。 孙瑛“嗤”的一声笑了,低声问:“有那么好吗?”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23 作者的话 尼卡 04-23 明天继续晚上更新。大家晚安。 第七章 低头只为吻你 (二) 尼卡2021-04-24 晨来咬开半个馄饨,没抬眼,只是自己都发觉,睫毛在微微发颤。 “不说话啊,那看样子确实是不错……可是那么好,连饭都不管……哎哎哎!疼!”孙瑛叫起来。 晨来在桌下踩了她一脚。 孙瑛憋了好一会儿笑,才伸手过来扯了下她的衬衫,说:“得嘞,我本来还想问你昨儿晚上的球到底是怎么看的了……瞧这架势,我也甭问了。你这整个儿装备是从球场直接来上班了啊——可是你今儿不是休息吗?又主动加班?你是不是打算拿五一劳动奖章啊?” 晨来“嗯”了一声,“什么呀!昨天抢救的那小病人,我得回来看看情况。没什么特别的话,我就回家了。” 说到工作,她几乎一秒回魂。 她看看表,加快速度扫光餐盘里的食物。 孙瑛是知道她的饭量的,自己吃完了,坐在对面浏览着新闻,一边等,一边挑着有趣的新闻念给她听……“……昨晚锦程在记者招待会上说的那段话还真挺感人的……我觉得咱们这么多年,也算没爱错人。哎……你看人家隔壁医院这几位,昨晚吃顿饭遇上车祸,现场参与急救,视频传得铺天盖地……” 她说着把视频给晨来看。 晨来瞟了一眼,点点头,“挺好。” 孙瑛白了她一眼,说:“一样是救人,你么,就恨不得这事儿‘风过水无痕’,人家么,全面曝光、万众敬仰……还有人记得你救人的事儿吗?” “又不是一次两次,再说平常也救了那么多人,都让人记得,人不累,我都累。”晨来把馄饨碗里的汤都喝光了,摸摸胀鼓鼓的胃。 “啧,我还记得当时你说‘挨打的时候多点媒体跟踪报道一下多好’,裴主任气得骂你,说‘有你在,同事都不怕会挨打’……哈哈哈……”孙瑛笑起来,看晨来不在乎地摊了下手,才注意到她面前的食物几乎一点儿都没剩下,“啧啧,蒲医生,真的,没点儿家底的还真不敢娶你……” 她说着,急忙把脚往回一撤。晨来一脚踩空了,瞪她一眼。两人一齐笑起来,收拾了餐盘往外走。 “哎,‘小玩具’可以当夜灯用啊。”孙瑛说。 晨来看了她一眼。 “我的意思是,要是暂时闲置,也别浪费。”孙瑛小声说着,碰了碰她肩膀。 晨来又看她一眼,正要说她这个人真是越来越口没遮拦了,发现她抬了抬下巴,忙抬眼一看,遇蕤蕤和李曦正走进来,显然是刚下了夜班来吃早点。 看见她们,蕤蕤停下来打招呼。他看到晨来这一身打扮,似乎有点意外。晨来客气地说了声早,就要往外走,留意到蕤蕤的神情,她脚步慢了慢,虽然看出他是有话想说的样子来,并没停下来,只说:“我赶着去病房,你们快去吃饭吧。回见。” 蕤蕤顿了顿,点头。 晨来跟在孙瑛身后,快步离开。她脚步特别快,很快超过了孙瑛。遇蕤蕤看着她边走边将散着的头发扎了来,那马尾辫一甩一甩的,威风凛凛……李曦催了他两句,见他脸色不大好,也没出声,拉了他一把。 孙瑛回头看了看,又看看晨来,进电梯时,见只有她们两个人,才碰了碰她手臂,说:“组不成 CP 也不会成仇人的,大家都是成年人,道理都懂的,你不要有负担,开心一点儿……” 晨来有一会儿没出声,走出电梯时,斜了她一眼,道:“什么话都给你说了,色鬼。” 孙瑛大笑,挥挥手先走了。 晨来去办公室换过衣服,把包放进衣柜时,看到那个“小玩具”。她拿起来塞进背包里,整理了下,发现背包内侧的拉链开了。她伸手摸了下,里头空空如也。 她想起来,昨天出门的时候,顺手把门禁卡和宿舍钥匙一起塞到这里面的。但她明明记得自己是把拉链拉好了……她忽然脑门冒汗。 看看时间还早,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又找了一下,仍然没有找到。 她细想昨天都去过的地方,除了邝医生那里,就是球场和罗焰火的公寓……她吸了口凉气。再加上出租车,这么复杂的路线,果然丢了,基本上是有去无回了。 她赶时间,先申请了临时权限,去病房了查看病人情况了。还好一切顺利,她放心地离开。回办公室里,她先打电话去邝医生诊所询问。虽然也想过,如果落在邝医生诊所,应该早就接到电话了,果然护士接了之后告诉她暂时没有发现。挂断电话,晨来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儿,才拿起手机来,准备联系罗焰火。 她抬手挠挠眉,看看时间,心说这会儿时间还早,电话打过去,万一他还在睡觉呢……不如给他留言问问。他什么时候看到,什么时候回复就是了……反正她也不急着回去。 她正要编辑消息,突然有电话打进来了。 她看清是罗焰火来电,手心在胸口擦了擦,拿起手机来喂了一声,就听他在那边说:“你有东西落在我车上了。” “谢天谢地!”晨来不由自主地念了句。她立即发觉他刚刚这句话的语气似乎有点紧,于是顿住,没有立即再出声。果然听得到背景声里有人在说话,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了。“你这会儿是不是在忙?” “你在医院吗?”他反问。 “对。”晨来忙说。 罗焰火沉默了片刻,说:“你过来不太方便。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别特意麻烦人送了。在你那儿我就放心了。我晚点拿到没关系……或者发快递也行。”晨来说。 又是片刻的沉默,罗焰火说:“半小时后,医院停车场,昨晚那辆红色车。你要没时间下来拿,东西放门卫那里,给你电话。” “好。”晨来答应。她完全能想象得到罗焰火此时根本不想啰嗦的神情,不由得嘴巴又有点发干。 “没别的事我先挂断了。”他说。 “没有了。谢谢你呀。再见。”晨来一口气说完这三句话。 “再见。”罗焰火挂了电话。 晨来握着手机,发了会儿呆,才长出一口气。 时间过去了十分钟,她赶紧起身收拾好东西,脱了白袍下楼去,一路匆匆忙忙的,走出大楼时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五分钟,那辆红色的车子已经在楼前停车位上等她了。 车里的人应该看到她走近,很快车门就打开,看到是葛铮从车里出来,晨来微笑。 也不知为何,明明罗焰火说的是让人来送,她有那么一会儿竟然觉得也许他会亲自来…… 葛铮过来,先问了声好,将一个白色文件袋递了过来,说:“您看一下对不对。” 晨来打开,抽到挂绳拉出来,果然就是自己的门禁卡和钥匙包。 “谢谢。辛苦你跑一趟。”晨来说。 “不辛苦。”葛铮又递了一个小一点的文件袋过来。“这是我们最近几个展览和拍卖的邀请函。展览都是非公开的。您没时间来,送朋友或者同事也好。上面有备注,都是特邀,您跟我打个招呼就行。” “是拍卖预展吗?”晨来问。 “大部分都是。还有私人藏品展。不参与拍卖但可以出售。”葛铮微笑道。 晨来点头,说:“谢谢。” “您要是没别的事,我先走了。罗总等我回去交差。”葛铮说。 “今天很忙吗?真的麻烦你了。”晨来听他提到邀请函才意识到,此时春拍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博时的周末场和夜场拍卖安排得很密集,罗焰火和同事想必周末比平时更忙。 她有点不安。 “不麻烦的,您太客气了。罗总今儿是有点急事。有什么事儿您可以直接打给我的。”葛铮微笑道。 “好的。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晨来忙说。 “不会,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葛铮微笑。 晨来挥挥手,站到路边,看他上车离去。 她转身往回走,正要打开文件袋仔细看看都有什么展出,手机响起来,是北川的来电。 她把文件袋夹在腋下,赶紧接听。 作者的话 尼卡 04-24 明天还是晚上更新。晚安各位。 第七章 低头只为吻你 (三) 尼卡2021-04-25 听筒里北川的声音有点异样,晨来站下,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北川清了清喉咙,说昨晚没休息好,接着问她在上班吗。 “没有。我只是回来看看病人情况。出什么事了吗?”晨来问。 “那天不是跟你商议去看欧老的吗?没忘吧?” “这怎么会忘。我等你信儿呢。前天开会遇见欧院长,我问起过老师最近在忙什么,怎么我们老见不成面。欧院长就说老太太近期连家里人都限制来访,但也没什么,就是闭门写书。老太太有本著作一定要在这个月完成。不过我听着像是哪儿不太对劲儿,我还想着要是你这再没信儿,我抽空直接闯老师家里看看去……”晨来说。 打过去的电话总是新来的助手挡驾,客气得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沟通不顺畅,这让她想念起老师的前任助手,那么甜蜜温柔、做事周全的一个女生……老师也很喜欢她,很想让她在自己身边多工作几年的,只是人家为了准备一个完美婚礼,果断辞了职。 “嗨,我原来也这么想的。”北川咳嗽了两声,才说:“老太太月初动了个小手术。” 晨来一顿,问:“哪里的问题?” “声带上长了个小东西。老太太坚持不让惊动别人。手术都安排好了才告诉了家里一声,坚决不让外人知道,最近才慢慢儿恢复对外的活动。我现在才回过味儿来。月初我不是有个病例想请老太太会诊吗?新助手应付得滴水不漏。也是我粗心,当时没细问。今儿早上我又把电话打到家里,小富接的,可能老太太松口了,这才告诉我说欧老之前动了手术,现在已经基本恢复了。老太太精神很好,身体状况也很好。” “难怪老师总是回文字信息,很少出声。接我电话的时候,也没说几句就打发我了。” “老太太身体一向硬朗,应该问题不大……我这一得了确切的信儿赶紧找你——你今儿有空吗?我这会儿还有事没处理完,下午才得。” “我 OK 的。这样的话,我等下先回家一趟……师姐我们买点儿什么合适?你忙,我去买吧。”晨来说。 “那到时候我这边事情结束了,过去接你。东西我早准备好了,你甭操心了。先这样,挂了。”北川说。 “好。”晨来答应。 “等下,你声音怎么这样儿啊?”北川像是才回过神来,问。 “没怎么样,挺正常的啊”晨来说。 “不对,一定有问题。算了,等见了面再说。”北川挂断了电话。 晨来把手机揣到口袋里,抬手摸了摸喉咙……她今天的表现很反常吗?怎么她们个个儿跟突然通灵了似的……风有点凉,她进门前回头看了眼。这天气感觉是要下雨的样子。 没等回到办公室,她站在走廊上,给罗焰火发了消息,告诉他东西都已经拿到了。她想着也许这会儿他没那么快回复消息,但到底等了等。趁这会儿工夫,她把文件袋打开,翻看了下里面的邀请函。 别的倒罢了,里头有几场私人珠宝收藏展和拍卖看起来好极了。她想着北川一定有兴趣,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拿到内部邀请,也许见了面可以问问她……这时候罗焰火回复了一句“知道了”。 “好像要下雨了,外面有点凉。”她迅速打了一行字,发了出去,没等他回复消息,回身拿好文件袋,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点乱,她将文件书籍好好儿收拾了一番,正准备走,恰好值班的赵心扉有问题来请教。两人坐下来聊了半个多钟头。心扉走了,她看下时间,已经十二点多了。 临出门,忽然听见外面有人说马上要下雨了,真冷。 她站下来,往窗外看了一眼,天阴得更厉害了。她抽了把折伞塞进背包里,走出了办公室。路上看了眼手机,没有新消息。 雨一直要下不下的,直等她进了胡同,快到家门口了才开始掉雨点。 晨来赶紧冲进大门里,“哗”的一下在身后落下来。她拿出伞来,抬头看看,这势头竟有些像夏日的急雨了。 她随手关了大门,撑伞走进院中。内院里成奶奶和高爷在忙着往各自屋子里端东西。她扔下背包,左右帮了两趟,就妥当了。成奶奶端了碗酥酪给晨来。晨来看自己家屋子上了锁,又听成奶奶说母亲去姑姑那里理发了,刚走没一会儿,索性坐在成奶奶家屋檐下,跟她聊会儿天。 成奶奶坐下来,把狮子猫抱在膝上,一边抚弄着,一边跟晨来闲话。狮子猫觊觎晨来碗里的酥酪,隔一会儿,喵呜一声。晨来就笑了,成奶奶单给它拿了只碗来,晨来分给它一点儿,于是一人一猫,静静地吃着酥酪,谁也不出声。 “谢谢成奶奶。”晨来把两只碗都洗干净,说。 成奶奶坐在那儿,笑眯眯地看着她,招招手,让她近一些,小声说:“今儿一早有人在院门外探头探脑的,我问,他们也不说找谁。你留神些。” 晨来点头。 成奶奶抬手从她衣襟儿上捻下一根猫毛来,说:“快回屋去歇着吧。有什么事儿啊,招呼一声,甭跟我见外。” “嗯。知道。”晨来笑着说。 她沿着廊子往上房走,过一会儿,听见成奶奶屋子的门响了一下。成奶奶进屋了。她开了自家门,没急着进去,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一道道院门望出去,能看到垂花门外的竹子……家里静悄悄的,父母都不在。她坐在正屋里给母亲打电话,确定她的确在姑姑那里,才放下心来。 蒲珍把电话接过去,让她晚点儿过去一起吃饭。她答应了一声,解释了下等会儿还有事要出门,又问我爸人呢。蒲珍顿了顿,在那边问了问柳素因,才跟晨来说:“谁知道他去哪儿了。这两天又不见影子……晚点儿说,我这儿忙着呢。” 蒲珍说完就挂了电话,晨来皱了会儿眉,出了门,往后院走去。没想到一向不上锁的后院门竟然正正经经地挂了把大铜锁。她看了看,回身沿着廊子一路走,往跨院去,一看,也上了锁。她在院子里站了这一会儿,身上有点冷,赶快回屋拿了换洗的衣服,去浴室里洗了个澡。 热水澡一洗,她整个人都舒服多了。洗完澡出来,正要洗衣服,忽然听见外面有动静。她凝神细听,雨还下着,有人正穿过院子,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听声音不止一人。她先把手机拿过来,回身看了看,将一根晾衣杆拿过来,放在门后,这时候,听见外头高爷问你们找谁呀,来人回话说请问蒲玺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儿。 晨来推开门走了出去,看到两个撑着黑伞的约莫四十岁的男人正站在院中,高爷在自家门内,只探了身出来。看见晨来,高爷挥了下手。晨来说谢谢高爷,走过去,问:“我是蒲玺的女儿。他这会儿不在家,请问你们找他有事吗?” 她一身白色衫裤,散着头发,从幽暗深邃的回廊里走出来,无声无息的,恰巧又是阴雨天,其实是有些吓人的。 来人似乎也是愣了下,看着她,要过一会儿才忙掏出名片递上来,说:“我们是那个,瀚文文化公司的,来拜访蒲先生,有事求教。” 晨来接了名片,说:“我父亲现在不在家。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也不清楚。这样吧,我把名片转交给他,让他跟你们联络。” “谢谢蒲小姐。”来人客客气气地跟晨来说着,眼睛却瞄着她身后。 晨来淡淡地说:“我父亲确实不在家。” 他微笑着点头,看了晨来,说那以后再打扰。 晨来等他们走远了,又看了看手上这张名片。瀚文文化公司,经理乔亚。看着不像真的。凉风带着雨意肆意在她身边打转,她吸了下鼻子,赶快去吹干头发。名片被她随手插在了镜框上,想了想,拍了张照片存着。 晨来换了衬衫长裤,加了件薄针织衫出去,雨几乎已经停了。她锁好门离开家,刚进了姑姑店门,接到北川的电话,看看时间,已经将近四点钟。 她站在门口看着母亲和姑姑正说话,母亲刚理了发,整个人看上去又干净又清爽,且心绪郑佳。她忍了忍,暂没提有身份不明的人来找父亲这茬儿,只是问她们晚上吃什么,听姑姑说打算跟母亲两人吃火锅、喝酒,笑了,说:“那给我留一口,我晚点儿回来吃。” “不在老师家吃吗?”蒲珍笑问。“欧老什么时候还让你们混不上饭吃了。” “今儿是去探病嘛,打算坐坐就走的。”晨来说。 柳素因让晨来等等,从屋里拿了一个食盒出来,说刚好今儿中午蒸的面果子和豇豆丸子,本来是给你留的,欧老好这口儿,你带给她,就不能吃,看着也高兴不是? 晨来笑着接了,看看母亲,说:“您等我回来接您一起回家。等我啊。” 柳素因看了晨来,送她出来的工夫,问:“怎么了?” “刚有人来找我爸。”晨来说。 她看见北川的车子开过来了,招招手。 柳素因愣了下,说:“我说这两天老觉得有生人在咱们家附近瞎转。我跟你爸爸说,他也不在乎。来来,你小心些,不定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能是什么事儿啊?那人怎么说的?” “没说什么。说是请教。”晨来说。 “可别是又找他干什么不靠谱的事儿。你想想他如今……对了,修琴的那事儿你秦叔叔给沟通过了,说是里面有点误会,人把琴琴拿走了,可是钱还没给。最近就出去溜达溜达,没见他喝酒,也没什么不对劲的……我就没跟你说。” 晨来点头,“回来再细说。” 这时候北川停了车,要下来跟柳素因问好。 柳素因忙拦着,说:“又下雨了,别叨登得淋雨着凉……你们快去吧,路上开车慢着些。” “哎。”北川答应着,又问姑姑呢。 蒲珍从里头出来,看了北川,微笑。 北川又问过好,等晨来上了车,悄悄跟她说:“天哪,看姑姑一眼,人酥掉半边。” 晨来笑笑。 蒲珍挥挥手让她们快走,“下雨天,留神点儿。” 北川答应,把车开出胡同,缓了口气说:“今儿忙得我……刚在前面路口还跟人吵了一架,天气本来就不好,乱开……你干嘛呢!” 晨来感觉到震动,刚摸到手机,被北川这一声吼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才明白过来,旁边一辆车斜切过来,正好别住了她们的车。 北川降下车窗来一气儿骂,直把那司机骂得道歉才算。 晨来见北川完全能应付,就没出声,待看到罗焰火回复她“下午一直在开会”,盯了一会儿屏幕,嘴角微微动了动。北川刚骂完人,转头要说什么,看见晨来的表情,已经张开嘴了又合上。 晨来没发觉,低着头回复道:“没关系的。你忙吧。”停了停,她见此时车堵得纹丝不动,北川扶着方向盘像是出了神,从包里把那两张邀请函还有目录拿出来给她看。“师姐,这个你有兴趣吗?全是名贵首饰。” 北川接过去,一翻,笑着看她。“这个没有相当的身家或者合适的人介绍是不会受到邀请的。” “所以呢?”晨来问。 “我看看啊……今晚的,今晚就有一场啊?哦,还有下周的……当然要!”北川眉开眼笑。她把邀请函拿在手里,看着晨来。 “就知道。”晨来笑笑。北川空调开得是暖风,她觉得有点热。“要不要开小一点?” 北川调着温度,看看晨来。大概是真觉得热了,此时脸上微红。“喝咖啡不?这还有得堵呢,幸亏带了吃的喝的。” 她说着拿出曲奇饼和咖啡壶来,给晨来倒了一杯。 晨来卷起袖子来,露出雪白的一截手臂。北川啜了口咖啡,看了她的手腕子,“喂,我说,蒲医生。” “嗯?”晨来转头看她。 “你打不打算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了?” “嗯?”晨来端着咖啡,看她。 “不用分享细节,简单回答我一个问题——小罗总是什么样类型的呢?算不算得上‘有服务精神的’那类?”北川看着窗外,问。 晨来的动作停在那里,也看着窗外。 她想要是此刻有镜子可照,她恐怕从脚趾头到头发梢都是红的了……好想这时候冲进雨里去,给自己降降温。 作者的话 尼卡 04-25 明天开始恢复早更新。保险起见大家中午刷新。如果有变动会及时通知。各位晚安。 第七章 低头只为吻你 (四) 尼卡2021-04-26 她有点不敢看北川的表情,但分明是看到了北川手里的咖啡杯都在晃……幸亏咖啡只有浅浅一点。 咖啡香气四溢,似乎让原本就有些热的车厢里更闷了。 “什么叫‘有服务精神’啊……”她的声音细弱蚊蚋。“你这问题问得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你看你的手腕子。”北川说。 晨来一翻手腕,看到一条红痕,“哎,这不是……这我刚洗澡的时候弄的。” “哦洗澡的时候……怎么洗能洗成这样啊?油皮都搓破了?” “就那么……师姐你诈我!”晨来明白过来,脸上更热了。 北川忍笑忍得辛苦,索性放下杯子,认真大笑了起来。 “那不然嘞?你以为我是半仙么?能掐会算?当然也不是完全没谱儿乱猜——你这神不守舍的样儿,没事才怪。” “喂!” “……对不起,我这是……让我笑一会儿就好了。就一会儿……”北川笑道。“难得堵车没堵住心。” 晨来也忍不住笑了。 北川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撑着下巴,看了她的侧脸——阴雨天的缘故,车厢内有点暗,街上投进来的灯光交叉在一起,让晨来恰好处于一个朦胧而又明亮的光圈中,这让她面部的线条也有点朦胧……她的嘴角因为微笑呈现好看的弧度,因此原本明艳的容色,虽然略有倦色,却异常动人……北川轻轻叹了口气,说:“我是女人我都受不了。真的,偶尔我也会有把你办了的心,可真是有贼心没贼胆。” 晨来抬手轻轻捶了下额头,说:“别开玩笑了。真的,我已经……” 她看了北川一眼。 整整一天她都在想办法把时间挤满,让自己没空想其他的。可一旦有一个很细的缝隙,有根细细的针就钻进来,在她心上一刺,不疼,但就是会让她颤一下……她不太敢细想。 北川看她的眼神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怎么还后悔了吗?”她问。两条眉毛一动,脸上的表情生动起来。 “不。”晨来马上回答。回答得有点过于迅速,让她自己都有点儿吃惊。 “那是什么?” “因为是他。” 她声音很轻。 事情发生得自然而然,这在她预料之外。可也正是因为这样的顺理成章、毫无障碍,事后反而让她有一点点不自在……她不知道罗焰火是怎么想的,但很清楚自己昨晚还是有些脆弱。她每逢脆弱不堪的时候也想过用尽一切办法闯过去,包括放纵自己。但她总是能克制住。可偏偏昨天晚上没能克制住,偏偏罗焰火出现了…… “我反而觉得,恰恰对象是他,你就谢天谢地吧。”北川说。 晨来握着咖啡杯,手心又开始出汗。 “罗少颇交过几个女友,可从来没听说谁讲过他的坏话。他这方面风评不错的。从来不拖泥带水,也从来没亏待过谁。这年头,男女关系里常常满是算计,交往时斤斤计较,分手后一个不满便历历数臭,总看得人不寒而栗。这样的人已经难得。你说是不是?”北川说。 她的神色又变得很认真,像是在做病案分析。 晨来想也许她的确是个复杂的病例……“我不是担心这些。” “那你还担心什么?担心他就把这当 One Night Stand,还是担心他要跟你从 One Night Stand 发展成长期稳定的关系?”北川问。 晨来轻声说:“都有。” “患得患失。要我说,你倒不如担心一下昨晚上有没有给人家留下好印象。印象不好,嚯,你想有下次都悬了。我老早和你说过,找个靠谱的经验丰富的带带路……开头体验不好,多半会有阴影。来来来,要不然说说细节。帮你参考一下。” “喂!”晨来脸又红了。“你越来越过分了!等下我要告老师。” “你去告啊。”北川大笑。 晨来瞪她。 她们入学时就已经知道是所谓的“段子大师”了,专门会讲黄色笑话。虽然那时她也没什么经验,可是开起黄腔来毫无惧色,有时候连导师也不放过……曾经被欧老太太打得满头是包,骂她是老外科大夫也不敌的小流氓。 “快点,分享下细节……分享细节又不会死!我帮你分析下……” “才不要你分析。”晨来拍拍手,像是要拍掉北川的这个念头。“你会拿出去讲!” “不会!”北川说。 “那我也不讲。什么细节,完全想不起来。”晨来说。 “喂,咱们可是无话不说!” “……”晨来完全不想说。她当然不是完全想不起来,可……“反正我不会说的。” 北川笑起来,“好啦,逗你的啦……看起来是很不错哦,对吧?这就好。真的。肺腑之言,只顾自己开心和爽快的,不要给第二次机会。” 晨来不出声。 “真是,你的事我什么时候跟别人说过?什么可以开玩笑,什么不可以开,我还是知道的。”北川认真起来。她看看晨来,轻轻捏了下她的腮。“跟着你的心意走就好了,结果怎么样,哪有那么重要。这也是我看到罗焰火跟你在一起,会觉得‘啊这样也不错’的原因。其实就算不是他,换成任何一个人,能让你开心,我都会觉得 OK。” 晨来松口气。 “好了,你是个大人了,要像个大人那样做事。”北川说着,看前头车队松动,简直要高兴得多踩几脚油门。“总算上道了!” 晨来咬了下牙,要不是她在开车……真要掐住她脖子使劲儿晃几下。 北川一直笑,不住地跟晨来开玩笑。 说来也是奇怪,两人这样说说笑笑的,车子开到欧老家之前,竟一路顺畅,再没遇到阻碍…… “我刚跟你说的,可不光是笑话,很认真的。”北川把车停了下来,保安问过她是哪家的访客,给她刷了下门禁卡,让她带好,告诉她出门的时候要交还。 “欧老家的访客车子都停 E 区。”保安说。 北川答应着,进去却在经过 E 区时连减速都没减。晨来提醒她,她只管看着前方,在一栋又一动小楼间绕着,说:“放心,已经问过小富了,这会儿没别人来,车子直接开进院子里,不占他们公共空间还不行吗?那么多东西咱们俩跟屎壳郎似的扛进去么?” 晨来听着,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太烦人了,师姐。” “哟,真是的,这会儿又改烦我啦?”北川笑着把车停下来,拿手机对着讲了句小富帮我开下门谢谢,果然不一会儿大门就开了。她把车开进去,晨来就见楼里面跑出来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正是欧教授家的保姆小富。 看小富那高兴的样子,晨来啧啧称奇,“师姐你不去外交部真的是可惜了的。” 北川笑着把手上的大钻戒、腕子上的钻石镯子还有钻石表以及项链耳环全部摘下来,丢进她的铂金包里,就放在座椅上,说:“我别讨老太太的嫌了,说我把心思都放赚钱上。” “你不戴进去她就不知道了么。” “这不是不想送人头么?”北川说着开了车门,跟小富姑娘商量着怎么把东西都搬进去。后备箱开着,里头满满的。“你直接拿进去,甭跟老太太说……回头又骂我们瞎买东西了。” 晨来笑着说“不骂才怪”,伸手将后座椅上的那束花拿了出来。 “回头我算好钱跟你要账。一起瞎买的,必须有难同当。”北川笑道。 “你们是不是又瞎买东西了?”欧阳秀绮从屋里出来,说。 晨来和北川一齐回头,同时开口叫了声老师。 “我就说不让你们来,来就来,还拿这么多东西,你们是想埋了我?”欧阳教授皱眉。 北川推了晨来一把,小声说:“你先把老太太哄进去……瞧您说的,欧老师,我们这不是孝敬您来了吗。” “下雨呢,老师,先进去吧。”晨来小跑着上了台阶。 欧阳教授是个个子很高、腰背挺直的老太太,满头银发、精神矍铄。此时她看了看晨来,目光变得更加柔和,伸出手来,让晨来握着,转身往里走时,小声说:“你来了我就高兴了……快点,我刚刚泡了好茶。来。” 晨来微笑,回头跟北川比了个 OK 的手势,随欧阳教授进去了。 北川看着她们的背影,故意叹口气道:“看看,人比人真的气死人……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对吗?” 小富笑着轻声说:“老太太可喜欢蒲医生了。今儿还拿着蒲医生的论文跟人夸耀说关门弟子最让她长脸。” 北川笑着点头。这一点是晨来最让人服气。 小富手脚不停,和北川把东西拿进去一拨儿,再出来时,看晨来卷了袖子也在搬水果了,两人都忙拦着不让她动手。小富喊了警卫来帮忙,几个人一趟就把拿来的东西都放进了储藏室,这才进屋来。 欧阳教授在书房里等她们俩进来,说:“来看看我就好了,我这儿什么都不缺,下回甭花这冤枉钱……来,喝茶。” 晨来和北川坐了,先问了老太太的身体情况。 “没问题的。这种小手术,相当于切菜切到手。”欧阳教授大手一挥,让她们喝茶。 晨来小口喝着茶,连说好茶。欧阳教授眯眼笑起来。北川故意吃醋道:“您就不能收着点儿,看见晨来简直跟喝了蜜似的高兴。我还在这儿呢,您老也看看我。” “你有什么好看的。”欧阳教授瞪了她一眼。“你是不是进门把你的大金嘎子拴狗链都剥了?瞧瞧你这一身铜臭气。” 晨来笑,为免得撒了茶汤,赶忙放下来,北川皱了脸。 欧阳教授看着晨来,看了一会儿,才说:“瞅着这气色不错,要保持呀。” 北川看了看晨来,笑着拿起茶碗来。 晨来小声说最近还好,北川轻轻‘嗯’了一声,像配音似的。晨来脸红了,北川知道这会儿不能再逗她。 晨来定定神,问起欧阳教授的恢复情况来。 欧阳教授先叫了小富来,交代一声,说就煮面,让这俩孩子跟我一起吃顿饭。 “……我特地等你们的。如今我也得仔细遵医嘱,饮食休息都很小心。小熠每天晚上过来一趟,看看我的情况,你们不用不放心。小富 24 小时不离我身边,小熠和她父母呢一早一晚分别过来,我这里再没什么要紧事的。有什么要紧事我会通知你们的……工作都那么忙,不要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有空倒是应该多运动运动,像以前你们还经常打打球——我这些天早晚散步,走到球场的时候看孩子们打球,经常会想到你们。”欧阳教授语速很慢,声音也轻。 北川和晨来点头,动作也不由得跟着放轻了。 欧阳院长的家就在同个小区。这里离医学院不过一墙之隔,有道从前和现在都有人把守,但并不会锁上的大门。医学院的学生们常常跑到这边来打球,这边的住户也不是很计较,因为多半是教授或者教授家属以及曾经做过教授的老专家,即便不是这些身份,多多少少也跟医学院沾亲带故。 “想你们现在,能抽空跑跑步都不错了,想是再难得看你们打球了——还有啊,除了运动运动保持健康,也谈谈恋爱嘛……”欧阳教授倒不喝茶,拿起一杯清水来,慢慢地说着话,喝一口,看看北川和晨来。 说到谈恋爱,这两个人都哑了火。 北川看看晨来,晨来盯着茶碗。 欧阳教授摊了下手。 她是独身到八十五高龄的老人家,对这个话题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看着她们两个年轻人觉得可爱,忍不住要提一提。她看看眼前这两个漂亮的孩子——在她这个年纪,似乎任何人都可以被称作孩子或者小孩子——她们各有各的美,晨来甚至曾经恐怕现在也仍然是医学院公认建校来能排进前三名并且排名不分先后的校花,可都是至今单身……她叹口气。 晨来的事她很清楚,看她气色好,她已经很满意了。 “你们呀,事业心都重。小熠也是哦,也不谈恋爱。”欧阳教授说。 “欧阳熠有这么乖?”北川笑问。 “在我面前是乖的,离了我的眼就不知道了。每天过来打个卡说声晚安,也难为她了。她有时候加班很忙,也会跟小富确认。”欧阳教授说。 “她是很忙。”北川笑着说。“欧阳眼看着平步青云了。她们班同学里,学术成就拔尖儿的是晨来,官运亨通的是她。” 欧阳教授笑了笑,两道银灰色的眉毛向上一抬,“倒是符合他们那一房的传统。” 晨来也笑了。 欧阳教授是欧阳熠的堂姑婆。 欧阳熠的父母和祖父母都是学医的出身,但无一例外最终都转作了技术官员,蹑居高位,成就斐然。欧阳熠毕业后也做过一阵子临床,但很快就弃医从政,一路顺风顺水。欧阳教授自己是学者,对这一路线颇不以为然就是了。 吃饭的时候,欧阳教授问起两个人最近都在忙什么,晨来和北川挑着紧要的跟老师聊起来。比起北川医院里的情况,欧阳教授果然还是对晨来手上的工作更感兴趣。聊起晨来最新发表的论文,老太太来了精神,说起自己的意见来……晨来是很想跟老师多聊一会儿的,但她担心老太太术后需要好好恢复,尽量不要多说话,聊得差不多,就适时停了下来,跟北川一起告辞。 欧阳教授意犹未尽,对她们这么早就要走很有点不满意。不过她向来谁的话都不太听,偏偏对晨来是言听计从的,等晨来说过两天仍旧来的,才高兴起来,硬要晨来说准了哪天来,好泡上茶准备好甜点等她……北川听得笑到蹲在地上,还被老太太踢了一脚,差点儿真的倒地。 “没见过偏心偏得这么厉害的,您这回手术怕是做错了,该做心室矫正。”北川笑道。 晨来把北川拉起来,见外头凄风冷雨的,不让老太太出来。 欧阳教授特地让晨来回去谢谢她母亲,“谢谢她想着我。让她也好好儿保重身体。” 晨来答应。 她们的笑声很响,外头警卫很早就把大门敞开了。这院子不大,大门开了,正好看到外面有车停下。晨来认出那是欧阳熠的车,抬手打了个招呼。北川先上车将车子倒出去。这会儿工夫晨来跟欧阳教授挥挥手,走出了大门,欧阳熠叫住了她。 “来看姑婆?”欧阳熠问。 晨来点头。 “姑婆见过你就很开心。”欧阳熠说着,冲里面挥挥手。 晨来也回了下头,看到小富陪着欧阳教授还站在廊下,“快些回去啦,外面冷!” “没怪我没出声吧?”欧阳熠笑问。“不是不想说,是姑婆不准说——你们是她的心肝宝贝儿,生怕影响你们专心工作呢。” 晨来轻声说:“也怪我没及时问候,不然早该知道的。” “唉,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你忙成什么样,谁不知道似的。看过就放心了,没事的,小手术。”可能确实冷,欧阳熠说着话,缩了下肩膀。 她难得主动跟晨来说这么多话,而且态度还很好。 晨来多少有点意外。她轻声说:“老师有什么事,她不肯说,也麻烦你通知我们。” 北川轻轻按了下喇叭催促晨来,欧阳熠挥挥手示意。晨来就上车了。 “欧阳熠最近真是神采奕奕啊,就不知道是因为升官呢,还是因为爱情呢。”北川说。 车子离去,晨来看了眼外头。 看欧阳熠蹦蹦跳跳地往院子里去了……的确是心情很好啊。 她笑了笑,看看表。 七点一刻。 “回家?”北川问。 “嗯。”晨来答应。 “我说,这会儿回家是不是早了点儿?”北川把放在包里的邀请函抽出来,点了点。“时间来得及,一起去。嗯?” 晨来又看了下表,说:“好呀。一起去。” 第七章 低头只为吻你 (五) 尼卡2021-04-27 北川刚要说什么,晨来哎呀一声,说等下,我先打个电话。 她拿了手机过来,联系葛铮。虽然葛铮说过随时可以去,她也还是觉得提前联络一下会更好。葛铮很快接了电话,说完全没问题的,您跟朋友直接上去就可以,那边有工作人员接待。然后问她还需不需要什么。 “不需要。只是觉得还是得提前说一声。” “没关系的,您随时上去都可以。罗总这会儿正开会。”葛铮说。 晨来顿了顿,说:“好的。那我就先不打扰他了。谢谢你。” “不会。”葛铮说。 晨来挂了电话,摇了摇手机,“走啊!” 北川开心地敲了下方向盘,一根手指戳了下,很容易就找到了博时的定位。听见导航里那温柔低沉的男声念着目的地,晨来心突的一跳。 “哎,不能反悔。”北川说。 晨来笑笑。“才不会。” “那就好。”北川说着,也看了眼后视镜,轻轻舒了口气。“八十五了,时间过得真快。” 晨来没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从小区里出去,两人变得有点沉默。 晨来想得还是耄耋之年的老师。她料着北川也是一样的想法。虽然老太太看上去身体和精神都不错,但毕竟这个岁数了……北川说:“以后有空了就来陪陪老太太。” “以前总觉得她忙,咱们有空来,她也没空见。现在想想,时不我待。” “还惦着咱们呢。对了,上回你说想报芭蕾班,报了吗?” “选好几个班,还没去看。怕我报名成功,又没空去,高昂学费打水漂。”晨来老实地回答。 北川笑,“一狠心报了吧,为了高昂学费你也会去的。” “反正不是钱包疼就是肉疼呗……姑姑建议我还是肉疼一下。”晨来也笑。 “啊,其实姑姑教你也是可以的吧?”北川问。 晨来摇了下头,说:“理论上当然可以。可是你看她自己跳舞都不让人看的,教我?” 姑姑院子里有一间很大的练功房。别说她的院子轻易不开门,练功房更是谁也甭想轻易进去,尤其她自己在里面跳舞的时候。 “可惜。我常想啊,姑姑真是了不起。偶尔见她一次,总想着隔了很久不见,姑姑会变老一点吗?没有哎!竟然越活越有活力,越活越通透。我们比她年轻一半,天天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了,谈感情都如履薄冰,轻易不敢恣意投入……只怕有一点差错,毁了修行,万劫不复。”北川看着前方,轻声说。“要是能活成姑姑的样子,我愿意把修行都折进去。” 雨又开始下了,这连绵不断的春雨。 晨来顿了顿,“白素贞原来真是这么想的啊……” 北川也顿了顿,“小青,前面就是断桥了,我们去吧。” 晨来看了看前方,马上就到了博时广场了。 “好久没听人叫我白素贞了,亲切。”北川笑着说。 “今晚带伞的人要注意了,白娘娘要抓人了。”晨来笑。 她低低身,从窗子里往外看了看博时大厦——她偶尔在附近换乘,从地下通道经过时会仰头看一眼,只觉得这几栋漂亮大楼直插云霄,很有气势也很具现代风格。日间在四周错落有致的高楼大厦中显得沉稳且矜贵,夜晚则金碧辉煌,像皇宫似的。楼与楼之间的小广场是个小型的室内公园,在玻璃罩下有个很完整的生态空间,很多珍稀的植物让那里充满了神秘色彩,非常美……她轻叹,道:“好像……很喜欢搞绿化嘛。” 她想到了体育场附近那小公园。 “你别说,还真是。我们去年给分院选址的时候,接触的建筑师还拿这儿举例子呢。据他们说当初博时广场设计招标的时候,小罗总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带公园的方案,但当时他说得不算。幸好那时候也没有立即就动工。等后来他能做主了,拍板定了这一稿,连建设带装修花了三年多时间。同期的建筑里头,是耗时最久的,算得上精工细作吧?很漂亮了。”北川说。 晨来看着灯火中那层层递进的绿色,轻声说:“的确很漂亮。” 不知道站在高处看会是什么样子 ……她想应该更好看吧。水泥森林中的一片绿洲,能让人瞬间觉得身心放松的所在。 进停车场通道车速减慢了些,前后都有车子,但大家井然有序,不急不慢地往前走。晨来看了眼这微型森林外侧竖着的标记——博物馆和展馆位于 A 座,拍卖中心位于 B 座,行政楼在 C 座,余下三栋楼是商务酒店和会展中心。其实加上今天,晨来也不过是来了三次而已,距离上次过来,已经两年多,这儿的一切看上去仍然是陌生极了的。比起来,北川对这儿就熟悉多了,虽然她开玩笑说也只是以拍卖中心为原点的了解,连艺术中心都不曾摸到门路,但她开车每经过一栋楼,也还是能跟晨来说这是做什么的……晨来看看她,问:“导航都有提示。你别抢导航的饭碗。” 北川笑道:“我是给你介绍一下,免得你回头自己来迷路——哦对了,你要是来,用不着自己走路的。” 晨来气得想打她。“早知道不答应一起来了。” 北川笑,将车子停进停车场,从地下车库直达 B 座的 11 层。今晚的拍卖会安排在这里。 出了电梯,有工作人员过来接待她们。看了邀请函,客气地请她们入内。晨来接了目录,和北川慢慢步入展厅。展厅里人不多,三三两两或形只影单地在这暗暗的空间里漫步着。光亮都是属于展品的,那一个个明亮的光柱中间放置着一样样珠宝首饰,不用走近,都觉得光滑灿烂,璀璨夺目。北川眼中面上映着宝石那七彩的光,兴奋地拉着晨来一样样去看。 晨来翻着目录跟她讨论,看她开心地不停笑,也觉得有趣。 两人看前面几位贵妇围住一个展台笑着交谈,等她们走到下一处去了,也过去看——原来是一套翡翠蛋面首饰。款式简洁但翠色盈目,实在是令人一望就欲占为己有……北川看着看着倒静下来,不像刚刚那么兴奋了。晨来翻了下目录,轻声念道:“1940 年代卡地亚出品的翡翠镶双钻蛋面耳钉、戒指,私人收藏,估价……” “打住。”北川说。“让我幻想一会儿。” 晨来笑。“这估价果然让人冷静啊。” “不行我要这个。”北川睁开眼,说。 “好呀。”晨来把目录收起来。 “蒲医生?” 晨来一听声音就认出是葛铮,侧了下脸,看到展台后方走过来的果然是他,忙说:“您好。”见葛铮身旁还有同事,也在注视着她。她礼貌地回以微笑。 “您好。刚听说您已经到了。”葛铮微笑道。他替晨来介绍同事,说最近这一系列的拍卖和展出都是这位同事策划和负总责的。 “白夜。蒲医生晚上好。”白夜微笑道。 晨来看着白夜,只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她细想了下,轻轻点了点头。“我记得我们见过。” 白夜微笑道:“是。您在体育馆救人那晚我在。前阵子在机场也见过您。蒲医生好记性。” “哪里。”晨来笑笑。 白夜看向北川,微笑点头问候,说晚上好,我是白夜。 “白北川。”北川过来,同晨来站在一起,微笑着看了面前这两位气质出众、精明强干的年轻人。 “白院长前些天刚投得了一件漂亮的拍品。”葛铮笑道。“都说您有眼光。” “我到现在还肉痛,不知道今晚该不该来。”北川笑道。 “物有所值。相信您今晚一定有所斩获。”葛铮说。 北川听着这话心里很熨帖。她笑着看看晨来。晨来装作没看出她目光中调侃的意思来,听葛铮说如果二位有什么需要,尽管找白夜或者他,忙说:“好的。你们有工作要忙,不必特地招呼我们。” “招呼好客人也是我的工作。”葛铮笑着说。 晨来听着这耳熟的话,笑。她想再婉拒葛铮的特别招待,又觉得自己是同北川一道来的,总归不该自己一意孤行,剥夺北川这正牌客人的权利。于是她笑而不语,倒是北川看出来,笑着跟葛铮道:“真的不必客气。我们走走看看,有什么不懂的再请教你们。” “那不打扰二位。我就在这,随叫随到。”葛铮忙说。“今晚酒会的香槟很好,还有不错的鱼子酱。酒会现场就在前面厅里。” “谢谢。”晨来说。 他们走开了,她轻轻吐口气。 北川看着眼前的这套 1920 年代的钻石手镯和项链,说:“看身边的人这殷勤劲儿,罗总什么态度很明显了吧。” 晨来小声说:“我们是客人嘛。尤其你又是豪客。” “我算哪门子豪客?你寒碜我是不是?还是寒碜博时?人家一场小型拍卖都经常几亿的规模……”北川斜了晨来一眼。“你看是不是每个客人他都细心提醒香槟和鱼子酱很好?” “……真的,说起来也是高管了,可待人真和气。”晨来说。她对白夜和葛铮印象都上佳,可不光是看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对旁人的态度也好——葛铮跟机场普通保安讲话时也彬彬有礼,语气温和。 “这倒是。不晓得罗总怎么那么会挑人,他身边的人都看起来质量好高。我也想要这么出色的下属。” “送来给他带两年,出去准能做封疆大吏。”晨来说。 一个要求那么高的人,不给他逼疯就只能勉强自己跟上他的步调,不是不辛苦的…… 北川笑着看她,“这话有点儿意思了。” 晨来不出声了。 她觉得自己话里什么意思都没有,北川就什么意思都能听出来…… “讨厌不讨厌呀。”好一会儿,她才说。 北川噗嗤一笑,跟她说了声我去拿两杯“很好的香槟”,接着就走开了。晨来留在原地,面前是一只七彩宝石镶嵌的鹦鹉,看上去栩栩如生……她慢慢移动着脚步。这个小小的展台里的一组珠宝首饰都是动物题材的,有在巢中孵蛋的鸟儿,有趴在枝杈上的豹,有长颈鹿母子,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有只河狸正回过头来看人,那表情像是很惊讶。 晨来看着它微笑,轻声说:“原来你这么可爱啊。” 一杯香槟递到她面前,在她和河狸之间有了一团带着雾气的琥珀。她去接时,看到握着酒杯的那只手,心似跳漏一拍,接过来,才抬眼看身旁这人——罗焰火目光也落在这只河狸上,轻呷了一口香槟。 他一身黑色的西装,没有打领带,看上去整洁而又挺拔……她心里想着葛铮说他在开会,这是结束了吗?她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握紧酒杯,那一层雾气汇成细小的水滴滑下来,落进手心里。 “等下进场吗?”他问。 “嗯。”晨来明白过来,他是在说接下来的拍卖会。 “有喜欢的吗?”他又问。 晨来点点头,又摇了下头。“没有喜欢到想拥有的程度。” 他没再问。 晨来听见北川的声音,回头就看到她正轻声同那几位贵妇在聊天,并没有注意这边……倒是和她聊天的几个人里,有人往这边瞟了一眼。 罗焰火和她站在一处,旁人未免都留意些。晨来是有点不自在,但站在原地没动。好在这场合人实在算不上多,分散在偌大的展厅里,其实也只能算零星几点。她的心思在自己和身边的人身上,未免觉得自身就是焦点,在旁人或者还不如眼前珠宝来得重要呢。 她心里一个个念头转着,想说点什么,竟然一时想不出来,只好抬眼看看罗焰火。 罗焰火站在她身边,也没出声,一副蛮自在的神态。手里拿着香槟,但显然也并不怎么在意,轻轻晃着,让气泡一点点往外跑……过了一会儿,他垂下手来。晨来恰好抬手,换了只手拿杯子,两人手背蹭了下,晨来只觉得手背上像是噼里啪啦带了火星似的,愣了下。 罗焰火人没动,只是眉略抬了抬。 这时葛铮脚步匆匆走来似乎是要有事要说的样子,晨来默默往一旁退了两步。罗焰火看了她一眼,仍站在那里,等葛铮过来,却是在他身边低语几句。 晨来没有留意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看到罗焰火眉稍稍抬了抬,觉得他像是不太愉快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发火了。葛铮的反应却是从容的,看着罗焰火,等他的指示。 “还有谁在待命?” “曾睦和张老都在。我和白夜也随时可以上的。”葛铮说。 罗焰火沉吟片刻,看了葛铮。 葛铮说:“拍品资料我都很熟,这场备案名单里也有我,还是我上吧……再有十分钟就开始了,让他们上有点仓促,不如……” 罗焰火一抬手,葛铮住了口。 焰火回头问晨来:“会打领带吗?” 晨来点头。 他转回脸去点了下葛铮的领口。 葛铮忙动手把领带摘下来,他拿过来,转随身拉了晨来的手就走。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27 第七章 低头只为吻你 (六) 尼卡2021-04-28 晨来被他拽着,脚步一阵凌乱。还好他走得并不太快,她很快就能调整节奏跟上来。他们在昏暗的展厅里穿行,身边是华贵无比的珠宝,闪闪烁烁,仿佛星辰……间或有一两个人影,来不及看清面孔,就已经晃过了。晨来有点心慌,可忍住没有出声。她紧紧握着手中的酒杯,走得如此快,竟一滴都没有洒落……两人走出展厅,转到一处阔朗的空间,晨来眼前顿时一亮。 就像是在一个彩色肥皂泡里浮动着,她的脚下是夜色中的城市……罗焰火没有出声,手也没松开。晨来站在他身边,看了看那条领带,然后,仰仰脸,看了他。 手中的酒杯被拿走,换成了一条领带。她看看这领带,又看他,见他右边的眉轻轻抬了抬,她跟着轻轻抬了抬左边眉,然后,她将领带拆开,整理一下,走近他身前,将他衣领扶起来,瞥了他一眼,虽然只看到下巴处,问:“基本式样可以吗?” “只会这个吗?”他问。 她瞪他一眼,仍然只瞪到了下巴处。 “可以。”他说。 她细巧灵活的手指上下飞舞,三两下就把领带打好了。最后一下,她用力向上一推,紧紧卡住他的脖颈。这一下下手有点狠,她故意的,可没想到他纹丝未动,倒是她看到他喉结处被勒得泛了红,赶快替他整理了一下领口……他深吸了口气,这才轻轻转了下脖颈,仿佛解除了束缚。 她退后看看,又往前一步,整理下衬衫。手指触到贝壳纽扣时,有种温暖,这忽然就触发了她的记忆…… 罗焰火看着她的耳根都红起来,低了下头,吻在她唇上。 “结束后等我。”他说。 “我得……” 张口只说了两个字,嘴唇便被轻轻含住了,于是后半截话也只得先含住……她闭了眼睛,心内忍不住叹息。 “那我送你回去。”他又说。 酒杯被交还到她手上,他抽身离去。 她握住酒杯,忍住没有将两杯香槟一饮而尽。 果然像置身于肥皂泡中,四周有七彩的光,然而人也像是在空气中飘飘荡荡,于是脚下便有些虚浮……她看着外面。 灯光照亮的小森林在半空中看原来是这么的美,像玻璃缸里养成的绿色王国。那一个个行走其中的人影像小蚂蚁似的,让这小小的世界那么鲜活又那么生动,充满了生机……她心内忽然有点感动,像某一天在病房里看到手术后刚刚醒来的婴孩,亮亮的眼睛望着自己,那一刻她知道他的生命力足够旺盛,能够好好活下去。 她抿了下唇,拿起酒杯,轻轻地啜了一小口。 酒有点甜,但也说不准到底是什么甜……她被这个念头刺得指尖都麻酥酥的。 她赶紧甩了下头,好把这个念头抖落。可指尖的酥麻传播地好快,一路来到心尖儿,她走了几步,才将它压服下去。 遇到侍应生,她将酒杯归还。回到展厅,见里头已经空荡荡只剩了工作人员,反应过来应该去拍卖场了。她转身快步往拍卖场走去,在远处就见北川从里面出来,看到她,忙招招手。 北川等她来到身边,轻声说:“来,马上开始了。” “抱歉。”晨来说。她没解释,北川像是完全不在意,并没有问。 两人到位子上坐下来,晨来才松了口气。她看了下四周的环境。果然是非公开的小型拍,场内大约有五十个座位,虽然坐满了人,但因为座位排列松散,竞拍人之间有足够的空间,并不像平常的拍卖现场那样显得热闹拥挤甚至人满为患。她看了眼前方。她们的座位在第二排,距离拍卖席很近了。这时,右前方双人座位上的两位贵妇一齐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带动的钻石光辉像乱箭一样射过来,她微微眯了下眼。她并不认得这是谁,也不在意,但乱箭射到身上,一定不是毫无感觉的。 她微微皱了下眉,待要问问北川认不认得那两位是谁,又觉得其实完全不必在意这些。于是她定下心来,拿起北川放在手边的目录翻了两页,就听见北川轻轻“wow”了一声,接着场内一阵小小的骚动,随即完全安静下来。 晨来听见麦克风轻轻发出“噗噗”的声响,抬头往前看去,就见罗焰火站在拍卖席上,抬手扶着麦克风,说:“大家晚上好。我是主持这场拍卖的拍卖师罗焰火。首先欢迎大家的到来……” 晨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简单的开场白之后,是照惯例宣布本场拍卖的规则。那些听起来已经是说过了千万遍的套话,他一条条一样样从容讲来,入了耳,却像是有魔力似的,让人原本平静的心,一点点生出悸动来……直到他话音一落,停顿了一会儿,才开始展示第一件拍品的资料,是那套翡翠蛋面首饰。就这么一会儿停顿,场内寂然无声,所有人仿佛也都需要有那么一点冷静的空间,准备好进入下面更激烈的争夺。 罗焰火看了眼大屏幕,娴熟而精准地介绍拍品,从制作到传承,背景资料信手拈来。 晨来的身子原本靠在座椅上,是十分放松的,听着听着,便入了神,只觉得哪怕不能拥有这样名贵的东西、哪怕不能参与竞拍,听听故事,也不虚此行……其实罗焰火往拍卖席上一站,声音与平日里的低沉性感很不一样。此时他声线略高,充满磁性,隐隐能听出些令人鼓舞和诱惑的味道,可也知道这是经过人为设计和控制了的,只不过设计和控制得恰到好处、绝没有一丝油滑,反而令人觉得踏实可信……她看着他,心想作为拍卖师的一面,原来是这样的。 北川靠近她些,轻声说:“厉害吧?真要谢谢你,赶上小罗总今晚亲自上场……眼福耳福都有了。” 晨来笑了笑,没出声。 罗焰火介绍完拍品,宣布竞价开始。场内气氛随着他的语气瞬间紧张起来,一轮一轮竞价随着他快节奏的话语、冷静又不失激昂的语气渐渐推高。竞价超过两千万之后,加价幅度变成了一百万,参与竞价者逐步减少,终于集中在少数几个人之间,竞争却更加激烈了……晨来忽然体会到了刚刚他被勒住喉咙时的窒息感。 “……三千一百万,还有加价吗?三千一百万一次,三千一百万两次……13 号先生竞价,三千二百万……一号拍品目前出价是达到三千二百万!1 号先生竞价,三千三百万……16 号女士竞价三千四百万……1 号先生竞价,三千五百万……现在的出价达到了三千五百万。各位还有没有加价?……16 号女士竞价,三千六百万……1 号先生竞价!三千七百万……还有加价么?16 号女士,三千八百万……请问,还有没有加价?好的,目前出价到三千八百万……三千八百万一次,三千八百万两次,三千八百万三次,成交!一号拍品归 16 号女士。恭喜您!” 落槌的一瞬掌声响起来,晨来额上冒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整个过程其实非常快,几乎没有给人喘息的空间。 没有停多久,二号拍品迅速被推了上来。罗焰火开始介绍拍品。此时他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 “太刺激了。”北川轻声说。“我手心都出汗了。” 晨来也展开手掌给她看。北川笑。 “心脏弱一点都不要来的。”北川翻了下目录。“不晓得等下是个什么战况,第一件拍品比估价高了这么多倍,恐怖……总觉得今晚来的这些人,本来没有要买的意思,也被罗总激励得要出手了。” 晨来轻轻搓了下手。罗焰火的声音无处不在,真有点蛊惑人心…… 拍卖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成交价格一再刷新,场内的气氛逐渐火热起来,很多人都忍不住起立举牌,后排的几位甚至都站起来了。晨来和北川向来算是心理素质很好的,尤其晨来更是冷静,可在这种气氛推动下也都有点激动。好容易轮到北川看中的蓝宝石首饰出场,她又是眼馋,又要压抑住这份渴望不让人看出来自己志在必得,过了一会儿,悄声跟晨来说:“要是我失去理智,你千万拦着我一点儿……不然拍下来没钱去交,那要丢人的……要不干脆你帮我举牌吧。” “可是我也不……” “你至少知道我赚多少吧!” “加上分红吗?” “那不行!”北川瞪她一眼,“反正最高不能超过年薪一半。” “……好吧,我控制在这个价格上帮你竞价。”晨来说。 那套蓝宝石镶钻耳钉和戒指正在展示,3D 画面极其逼真,连光泽都分毫不差……她听见罗焰火宣布竞价开始,第一个举了牌。罗焰火的手势和目光一齐向她转来,那如鹰隼般锐利而火热的目光,和漂亮潇洒的手势,一瞬间指引着所有的目光来到她周遭,让她忍不住吸了口凉气。但随即这所有的关注都转向了第二位竞价者——坐在第一排始终没有举过牌的一位贵妇人轻轻抬起了手。 晨来也忍不住看了那只手一眼——实在是很漂亮的一只手啊……不过她果断再举牌。经过几轮竞价,价格已经逼近了她为北川设定的价格,竞争就在她和那位贵妇之间进行,她手心渐渐出汗,在罗焰火说出最新价格之后,她看都没看北川一眼,再举了一下牌子。 “好,目前的价格是二百八十万……还有没有加价?如果没有加价,这套完美蓝宝石首饰就将归属于 11 号女士……还有没有加价?3 号女士竞价,二百九十万……7 号女士竞价,三百万……目前竞价达到三百万,请问还有没有加价?”罗焰火的目光看着场内。 北川握住了晨来的手。晨来将牌子牢牢握在手中,没有再举起来。 她听着罗焰火在念了三遍成交价格之后,稳重落槌,长出了一口气。 北川手也松开了,过一会儿,冲她翘了下大拇指,“稳。” 晨来把号牌还给她,说:“我出去一下。” “怎么?”北川问。 “有电话。”晨来拿起包来,起身弯腰从另一侧悄悄走出拍卖场。 一出门,她深吸了口气。 清冽新鲜的空气冲进肺里,她整个人冷静了下来……刚刚她也是用了很大的自制力才克制住没有不管不顾加价。那火热的气氛、竞争者的挑衅,很难让人不失去理智。 她看了下来电显示。 刚刚手机就在包里震动,她没顾得上查看,此时一看是母亲打来的,同时还有另一通是姑姑打的,心就一跳,忙拨了回去。她先回拨了母亲的号码,接电话的却是姑姑。 “喂,怎么了?我妈呢?”晨来着急地问道。 “没什么,你妈妈喝了酒,想起以前的事来,有点难过。没关系的,有我在。你再晚点回来也可以。你们今晚就住我这吧。”蒲珍说。 晨来差点虚脱。她不由自主扶住一旁的柱子。她看了眼手表。“我还得一会儿才回去……姑姑,真没什么事儿吗?” “不算大事儿,我给你发个链接,你有空就看看。你爸呀,唉,得了,什么都别说了。”蒲珍说。 晨来问:“姑姑,你那里这两天有没有奇怪的人来?” “这倒没有。不然,我看你今晚先别回来了,等看看情况再说。反正你妈妈在我这,你可以放心。”蒲珍道。 “我会看着办的。姑姑再见。”晨来说完挂了电话。 她有点站不稳。 身上汗出如浆,衬衫似乎都变得潮湿紧缩起来,贴在身上很难受。她往旁边闪了下身,靠在柱子上。姑姑发来的链接,看到题目是《是修复,还是造假?揭露书画圈子的终极秘密》,咽了口唾沫,没急着打开,四下里看了看,找到卫生间的标志,快步往那边走去。 她进去之后先洗了把脸,缓了口气,走进一间化妆间坐了下来。 她确认手机在静音模式,才把链接打开——这是一条长度约为五分钟的视频,看起来很简短。这是隐蔽拍摄的,因此画面有点模糊,她要细看才能看清。画外音讲,日前传说有高手重出江湖,这人不但有一手修复古书画的好手艺,在模仿几位近代著名画家的手笔上几乎惟妙惟肖。据说这人家中几代都是经营古书画的,见过的书画不计其数,珍品也如恒河沙数,深谙其中的门道……目前此人挂名是在一家装裱行替客人修复破损书画,但实际上客人可以根据需求,定制所需画作。这些画作足以以假乱真,流入市场,贻害无穷……虽然面部打了码,声音也经过了处理,晨来听见那人一开口,还是吸了口凉气。 即便声音处理过,她也不可能认不出那人手上的扳指……因为发胖,那扳指现在很难脱下来了,索性她父亲就一直戴着了。 晨来关掉视频,呆坐在化妆间里,半晌都没动一下。隐隐约约的,她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一时又说不出来。 她正要重新看一遍视频,外面有人敲门,叫晨来,“你在里面吗?你没事吧?” 是北川。 晨来起身开了门,看北川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勉强笑了下,说:“没事。突然肚子有点不舒服。” “难怪你脸色这么不好。我看你好久没回去,有点担心。”北川说。 “结束了吗?”晨来看看时间,问。 “嗯,结束了。我拍到这个了……很便宜的价格,全场最低了。”北川有点兴奋,指着画册里一个翡翠戒指给她看。 晨来看了眼,点头。 “我得去办手续,你等我下……那边酒会还没结束,你过去玩一会儿嘛。”北川说。 晨来洗了手,跟她一道出来。 站在厅里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人高谈阔论,有人谈笑风生,酒会大厅门敞开着,里头更是欢声笑语。晨来站在那里,只觉得仿佛每个人都在看她,每个看她的人眼光里都有着复杂的含义……她现在特别想找个地方靠一靠,或者藏一下,可答应了北川,还不能走。 她手机震动,一阵心惊。 电话却是医院打来的,通知她 PICU 的小病人有异常情况。 正是她这两天一直挂在心上的小病人。她的心神迅速被拉了回来,一边给北川打电话,一边往电梯那边跑去。她穿过人群,来到电梯前刚刚好门打开了,她说句抱歉,分开人群走进去。进电梯前她回了下头,恰好看到罗焰火往这边走来。他还没有发现她,但是他应该是在找她的……他高大的身形在人群中特别醒目。她目光一凝,还是走进了电梯。 过一会儿,过一会儿她一定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她得先离开。 电梯下行的瞬间,让她的心脏跟着向下一坠,她伸手扶住把手。 电话里,北川让她稍等一下自己马上就出来开车送她,她说不用了这会儿快到楼下了,可以叫到车子的。 她缓了口气,从电梯里出来,急匆匆往外赶。 走出大厦时,罗焰火的电话打来了。 “你在哪?”他问。直白的没有丝毫矫饰的成分。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29 第七章 低头只为吻你 (七) 尼卡2021-04-29 她喉咙几乎是哽了一下,要吸口气才能出声,“对不起。” 他没出声。 “病人有状况,我必须马上回医院。对不起。”她没有说再见,挂断电话,加快脚步跑进了小森林……她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冲。此时她特别想把这里当成真正的热带雨林,在遮天蔽日的密林中,只有她一个人的话,她要尽情地喊出声……可这不是。再美的人造森林也只能给人一时的幻想,毕竟不是真的。 她穿过森林来到街上,正好有辆出租车。她抬手拦下,钻进车子里,告诉司机去医院。“快一点。”她说。 她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给姑姑发了条信息,说病人有情况必须先回医院去。 “我觉得视频有哪儿不太对劲儿。你们先不要太担心,照顾好自己。医院的事情结束了我马上回去。”她将手机扣在腿上。 手机震动,她翻开看,是姑姑回复她,说知道了。她仔细看了视频,也觉得有点蹊跷。详细的等见面再说,也得问问她父亲,让她先不用太担心。 “工作第一,来来。”蒲珍说。 晨来闭了下眼睛。 五分钟后车子停在医院大楼门前,她下了车就往里冲。 急得仿佛肺都要炸开了的时候她真的无比感谢自己这份忙碌的工作,以至于想在逃离的时候能够有片刻可以离开让自己窒息的生活…… 这一晚晨来在 PICU 和手术室之间穿梭往来,凌晨四点病人的情况稳定下来,她才得以在办公室沙发上躺下来。离上班时间还有几个小时,她其实可以睡一会儿……但她坐在那里眯眼,马上起身,披上外衣就走了出去。 她必须回家一趟。 如果不见到父亲,是不能安心的。 她看了下时间,估算了下自己在家里最多能停留多久。 路上很顺利,十分钟后她就到了家门口。大门还关着,她站在门前石阶上细看了看,并没有发现破坏性痕迹,心略安顿了些。这起码说明,昨天的消息曝光后暂时还没有人上门来找麻烦……她抱着手臂,低头盯腕表。 过去的两年多里,五点钟,父亲会准时起床小解,五点半,父亲会准时把大门敞开,有时他会去帮母亲看一会儿店,因为这个时间小商贩会来送货,母亲要忙着清点货物,可能顾不过来……更多的时候他会回去睡回笼觉,直到日上三竿,被母亲叫起来吃早饭。 现在菜店还没营业,此时母亲在姑姑那里,也许没人会在这个时间开大门了。 天还没亮,胡同里静得只能听到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雨后特有的潮湿温润应该让她感觉到这个季节的暖意,可一点都不。心里一团火从昨夜烧到现在,已经不能再旺了……她深吸了口气,从口袋里拿了一把小手术刀出来,插进门缝里,开始拨门栓。 但,卡住了。 昨晚父亲没忘记把门栓后插销插上……这时候又谨慎小心了。 晨来冷笑一声。 握着手术刀站在门前,正要另想办法,就听见里头咔哒一声响。她站在原地没动。门上的那个观察孔忽然打开了,里头有个黑影晃了一下,接着她就听到门栓被推开了。大门吱扭一声响,开了一道缝,她看到父亲的脸出现在门缝中。 门又开了些,晨来纹丝不动。 “大清早堵门哪?”蒲玺拉开半扇大门,翻了个白眼。 晨来闻到他身上隔夜的酒气,那污浊的味道让她难受。 她打量了下父亲,看到他背着一个登山包,全身上下也是换了登山服……这些装备倒是崭新的。他看到她好像也很不高兴,把帽檐往下压了压。 晨来看着父亲占了半扇门的肥硕壮大的身躯就要挤出来,不禁往前走了半步,果然堵在了门口,道:“等下。” “让开,我赶车。”蒲玺一步没迈出来,脸就沉了。 “不差这会儿。”晨来仍旧堵在门口,打量着父亲。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爸你这是在躲什么吗?是不是又骗人了?乔装打扮人家就认不出骗子来了?躲什么呢?躲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蒲玺脸一沉,恶声恶气地说:“你说什么呢!还真管起我来了?问东问西的……” “我不问东问西,出了事我知道要怎么办吗?那装裱行是怎么回事?”晨来想压低声音,可是压不住。她一着急,翻手机调出消息来点开链接,却发现链接失效了……她愣了下,握紧手机,“是不是又借着装裱当幌子?” “我就知道!听风就是雨!那他妈都是哪年的图像了,现在给我剪进去编故事糊弄傻子……这他妈都是什么高科技,剪吧剪吧编故事骗那什么,什么……流量!再说了,就里头那话,我哪句是骗人?装裱我不行呢,还是画画我不行?几代人都混这行儿不对呢,还是我经过见过的多了去了不对?你说我讲得哪句不对?要你在家两三年没收入,干那么一票大的,到了儿人还难为你拖着不给钱,吃软饭!你行?我去找熟朋友接点儿修旧画、装裱的事儿干,碍着谁了?” 蒲玺一步跨出大门,推开晨来就下了台阶。“说我是骗子又不报警抓我,就单坏我名声,还不是赶尽杀绝?这他妈的让我知道是谁干的,我饶不了他!” “等等!”晨来被推了个趔趄,赶紧追上去。她一把拽住蒲玺的背包,“爸!确实没干吗?就只是做装裱和修复?” “这都还没干成,就给我把路堵死了!你哪只眼睛看我干坏事了?”蒲玺甩开晨来的手。“这他妈的是构陷!构陷!这跟罗焰火那个小兔崽子绝对脱不了关系!那他妈的就是个狼崽子,小王八蛋……秦北海还他妈的想给说和,说和个屁!幸亏我还没接成装裱古画的活儿,要接了,说不定这回就真他妈的掉里面,这辈子就彻底甭想在这行混了……” “你有什么证据就是罗焰火干的!你没坏心谁能害了你!” “放屁!有人存心要害你还能没办法?那小子他妈的要是想,他就能一手遮天,你懂个屁啊!你给我滚滚滚……别管我。”蒲玺大手一挥,把晨来推到一边。“警告你不准跟着我了!我他妈这回一没欠钱要你还,二没掉进去让你捞,三没跟你妈吵架动手的……你就看了个捕风捉影的东西,回来找我的晦气?” 晨来气得手脚冰凉。“那你鬼鬼祟祟这儿锁上那儿锁上的,干什么呢?还有不清不楚的人上门来找你,又是干什么呢?” “我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呐?知道不清不楚不理不得了吗?我要出门,防着我那些宝贝被人偷了不行啊?我倒想把大门一锁就出去呢,高爷成奶奶怎么着,让他们飞呀?蒲晨来你甭跟我这样儿,你要嫌我给你丢人,登报脱离父女关系去!我从此以后干什么跟你蒲晨来都没半点儿关系,行啦吧?没大没小没上没下的,闺女还他妈真管起老子来了。”蒲玺怒气冲冲的,咳了两声,一转头冲地上就要来一口。他看晨来那脸色,又咳了两声。“瞪我干嘛?你要一眼能瞪死我,咱俩两清了!” 他说着转身就走,越走越快。 晨来紧跟着他,胡同里极安静,只有父女俩的脚步声。 “到底要去哪?”来到胡同口,晨来问。 “你管我去哪!” “是不是又要去乡下?去多久?跟我妈说了吗?”晨来问。 蒲玺恶狠狠地瞪着晨来,一招手,一辆出租车停下来。他要上车,晨来拉住了车门。他甩开晨来坐进车里,要关车门的时候看着晨来把住车门,扒开她的手狠狠甩上门,隔着玻璃说:“我不跟你妈说话!我修一把琴就得费大半年劲,到了一分钱没落我手里,都归了她!气不死我……我想法子挣钱怎么了?又没谋财害命!” “爸爸!” “呵,你还知道你管我叫爸爸?你教训起我来的时候,横是不能我管你叫爸爸!得嘞,你也甭瞎操心,我爱去哪儿去哪儿,横是不能在这儿呆着……” “你去乡下可以,但是不能再干那些缺德事儿了!你以前答应我的!这才多久……” “缺德事儿?你知道什么是缺德事儿?我挣俩苦力钱儿算缺德吗?整天说我这那的——那帮瞎疤掉钱眼子里,看什么都是文物什么都是古董,我说几句真话简直跟要了他们命一样……能怪我吗?他们安好心了么?这一行谁比谁高贵多少?”蒲玺终于咳出一口浓痰来,照着晨来脚下一吐。 晨来一口恶气堵在胸口,看着眼前这个混不讲理的人——这是她父亲。 “你要把太爷留给你的画给我吐出来,我这辈子啥活儿不干了!你肯吗?”蒲玺翻着白眼点着晨来。“不肯吐出来你就别怨我……师傅,走,西站。” 出租车开走,晨来站在原地吸了满满一口尾气,恶心得喉咙一紧。她忍着没吐在街上,一路跑回家里,到底趴在水龙头跟前吐了个痛快。一整宿她连口水都没喝,吐的全是液体,吐到嘴里发苦,蹲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拧开水龙头接水漱口洗脸……她看了眼上了锁的房门,本想进门去看看,可时间来不及了。 她待要走,东厢房门一开,成奶奶走了出来。 看见她,老太太招招手,让她过去,递了一个布包给她。“这就得走啊?拿去吃。” 晨来拿到这温热的东西,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不过她向来不是在人前流露出脆弱的人,还是笑着跟成奶奶说:“谢谢成奶奶。我赶着上班。” 成奶奶摸摸她脸和肩膀,说:“好,快去吧……今儿天儿凉,多穿点儿。当心别感冒!这孩子……来来,出门儿甭担心家里。有我看着门儿!” 晨来已经走出院门了,还听见成奶奶在说话,她应了一声,加快脚步…… 她上了车,特地让车子从姑姑家门口走。看四周安宁静谧毫无异常,她只给姑姑发了两条语音消息,让她放心。清晨路上空旷,她比预计的时间更早回到医院,还有一个多钟头可以休息。 她又困又乏,什么都来不及想,倒在沙发上就睡过去了。 被敲门声叫醒时她犹在梦中,睁眼就看到一个穿白色衬衫、医生袍的人走了进来。她一惊,朦朦胧胧间还来不及看清来人的面孔,忙从沙发上爬起来,将身上的毯子扯了一下。 “心扉?”她搓了下脸。“小元元怎么样?” “这会儿挺好的。辛苦了,蒲医生。”心扉轻声说着,把早餐放在了茶几上,“您吃点东西。这是孙护士长给您带的早餐。她听说您通宵了。今儿一来特忙,她过不来。” 晨来此时胃里空空如也,可一点胃口都没有。“好。谢谢你。等下我跟她讲。” 心扉轻声说:“孙护士长说,让您多吃点儿。这一天无数病人等着呢,还得去战斗,没粮草可不行。这要万一在手术台上昏过去,那可是您职业生涯最丢脸时刻就不说了,也太危险。” “我才不会。放心。”晨来一笑。 “是,您是‘钢铁姑娘’——这是裴主任上周大查房时候说的。”心扉笑笑,“裴主任说请各同事不管男女都学习一下您的意志品质。不过我觉得……您该休息就休息。蒲医生我走了,不耽误您宝贵时间。” 晨来笑笑,又谢了她。 心扉走了,她裹着毯子闭眼又睡了半小时,醒了微微有点头疼,先去拿了颗止疼片吞下去。 虽然没有胃口,也尽量把所有的食物都吃了下去,包括成奶奶给她的两块得胜糕……她吃完打了个电话给母亲,听她声音如常,放下心来,又听见人声嘈杂,问她是不是去菜店了。 “您还好吗?”晨来叹口气,问。 “好。又不是头一回遇见事儿。这回跟先前的比起来,都不能叫事儿……放心,我好着呢。没什么活儿。” “我早上回去见爸爸了,他出门了,但没说去哪。”晨来说。 “还能去哪?哪回出了事儿不是回那里去窝藏着,把烂摊子留下来给咱们。” “妈妈,我爸说他没收到修琴的钱,怎么回事?”晨来问。 “这话不假。不过钱还没到账。你秦叔叔这回让人直接把钱打到我账户上,可是我觉得,搁我这儿啊,也不安生,就给了你姑姑的账号。这是你爸爱干的活儿,当初讲定的时候定金也没收,具体的什么都没谈,说接就接了。我瞅了个空子就这么办了。他知道了气得跳脚,可我说这钱等拿到手,咱们谁都不准动,除了还欠的债、这回做工的工本,剩下的得给来来留着置办嫁妆……我可不能临了嫁闺女,什么都不陪送!他就没话说了。前阵子他以为这笔钱肯定拿不到手了,确实说要另想辙挣钱,谁知道又出这幺蛾子……好了就这么回事儿,街坊来拿菜了,不跟你说了……来来,你自个儿当心点儿。眼下是没什么事儿,可保不齐后头又闹妖……唉……好好儿上班,别操心家里……操心也没用!” 晨来听到听筒里没了声音,站了片刻,穿上白大褂拎起听诊器挂在脖子上就出了办公室。 她是得去战斗了…… 晨来从门诊出来,回办公室的路上遇见孙瑛。 “无惊无险又一天。”孙瑛笑道。“可以下班了吧?晚上有约会吗?”她说着挤挤眼,眉飞色舞的。 晨来摇摇头。 孙瑛看着她笑,说:“得,不招你了,眼看你就又一个 24 小时了,快点回去吧……就这么忙,干点儿什么坏事儿都得争分夺秒……倒是刺激!” 晨来咬了下牙,手里一摞病历本照着她就打。 孙瑛笑着走开了。 晨来脚步顿了顿,回办公室里,先将水杯清洗好放在架子上晾干。 看了眼那银白的杯子上淡粉色的樱花,伸手摸了摸——杯子是野风送的呢。去年樱花季他去不成京都看花,疯狂买了好些樱花元素物品……她叹口气。最近自己的问题一大堆,想关心下朋友都显得有心无力。她想着,捞过手机来,顺手翻了下野风的几个账号——已经好久没有更新,最后一条是两周前,发的是在波士顿参加学术会议时的场内照片。没有正面照。 她靠在门上,给野风留言。正常来说,这会儿野风应该在睡觉,但……谁知道呢。 走廊上有人经过,说说笑笑的。下班时间,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变得轻盈一些了。 科室群里静悄悄的。工作群里没有在线讨论也让人下班下得比较安心一点,但小群组里却不停有消息提示,有人艾特她。她进去看了一眼,原来大家在约晚上一起吃火锅问她去不去。 “能走了吗?一起吃火锅去?大不了你早点儿走,回去睡觉。我提议吃重庆火锅,你最喜欢的那家。”孙瑛单独问她。 晨来想了想,拒绝了。“要回去睡觉。明天早上我是第一台手术。” “好吧。你好好儿休息。”孙瑛说。 晨来见没有别的事,放下手机,换了一下衣服。 手机在一旁静静的,静得让人有点不适应。这一天来似乎只有这么一会儿工夫,她完全放空了……可心里也空荡荡的,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无法形容。 柜子里的几件衣服都该拿去洗了。 她翻检了下,拿出来叠好,放进一个大袋子里,背好包,拎在手上,锁门离开。 进电梯时,看到野风回了信息。她换算下时间,问:“是不是通宵了?” “没有。失眠。”野风回复一个大大的黑眼圈小熊表情。 晨来看着想笑,又觉得有点心酸,说:“为什么失眠。大熊怎么会失眠的。”她心里有点猜测,但觉得还是铺垫下再问比较好。 “因为上年纪了啊……” “才比我大那么点儿就敢说上年纪,叉出去。”晨来笑道。 “胜诉了,病人家属也表示了不上诉,但我一点都不开心。所以也没跟任何人聊这事。”野风说。 晨来却松了口气,一句“恭喜”说不得,但发了个拥抱的表情过来,“要是这会儿能见面,我请你吃火锅——我们科里同事刚才喊我去吃火锅,我困得要死,去不成。要是你在,我怎么也去。” “Sad……但你不去是对的,要一头栽火锅里,浪费人一锅汤底。”野风说。 晨来连发了五个狗熊扇巴掌的表情过去。 野风回了个哭唧唧,紧接着跟了个大笑的……晨来看着这两个表情,不知为何觉得哭唧唧这个更可爱些,当然,可能也更贴切些,不管是对野风还是对她来说。 “疯子,你随时可以跟我聊天。随时。随时都可以。”她说。 低着头,边走边输入,余光扫着地面上人的脚步,当心不要撞到踩到谁……她忽然发现一双棕色的鞋子出现在视野中。那鞋子的主人没有避开,而是正正地对着她。她抬头的同时向一旁闪避,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面前的是罗焰火。她心一慌,和对面来人撞在一起,手机没拿稳,一下子就脱了手。 罗焰火手一伸,就把手机捞了过去。她伸手去拿,被他避开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脸,听他说:“一起吃饭吧。” 医院大厅里已经不像日间那样繁忙拥挤,可来来往往还是有不少人。 “手机先还我。”晨来说着,伸出手来。她声音有点异样,她想大概是……今天说了太多话的缘故。但喉咙有点硬,就不知是怎么回事了…… 罗焰火看了眼她细白的手掌,慢吞吞地将手机放上去。晨来握住手机,他却握住了她的手。他没再说话,拉着她转身就走。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29 第七章 低头只为吻你 (八) 尼卡2021-04-30 晨来心一慌,袋子挽在手腕上,忙去推他的手,说:“你先放手……难看。” 罗焰火没放手,斜眼看了看她,粉白的脸上布满红晕,显见是有些急了。他长臂一伸,从她手上把那个大袋子拎了过去,手握得更紧些,一路拉着她走出了大楼。 车子就停在门外。晨来有点吃惊地看着这辆停在这里显得无比张扬的车。这车这人再加上这不管不顾的劲儿,真的有些耀武扬威了……她没来由的有些生气,想夺手走开,可他手劲儿极大,一时又走不掉,只得瞪了他。偏偏他这会儿根本就不看她,瞪也是白费力气。 “先上车。”罗焰火拉她站到副驾这边,说。 晨来看着他的眼睛,黑沉沉的眸子看上去极深。她忽然有点软弱,很想就那么靠上去……她忙挺直了后背,可一瞬间额头上还是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楼底风大,吹在身上带来一层又一层的凉,她忍不住有些战栗。 罗焰火看看她,松开了手。 她握紧手机,放到口袋里。 他打开车门时,她却趁他不注意,灵活地往旁边一闪身,拉开后门,忽然又想起来,回手把那只袋子也夺回来,才钻进车里去。 罗焰火停了停,将车门一关,从车前绕过来,也上了车。 晨来本以为这个把他当司机的举动足以惹恼他,可罗焰火不动声色,上了车也不着急开,还抽了条麂皮擦了下崭新的亮晶晶的仪表盘……然后似乎是为了欣赏那块名厂表似的,专门多擦了一下。 反是晨来见他不紧不慢的,有点急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好排队等着位子的车子轻轻鸣笛,忍不住说:“开车啊!停在这开车展吗?你不怕豪车占路上热搜?” 其实也不过是一两分钟的事儿,她不知为何心里极为焦灼。尤其说到热搜这个词的瞬间,她立即觉察罗焰火是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的,想到父亲今早那些话,他这一眼像是把图钉扎进了她指尖……她抬手按住门把手,发现车门锁住了。 她愣了下,手握紧了把手。 “又不是紧急通道,谁会因为这上什么热搜。”罗焰火这才不紧不慢地抬起手来,车子“轰”的一下便开了出去。幸亏前面开阔,不然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惊险的场面。 “你慢些!”晨来大声。罗焰火果然慢下来,晨来还是瞪了他一眼。“在医院停车场不准开这么快。不然我以后再不坐你的车了。” 过了一会儿,罗焰火才说:“好啊。” 车子离开停车场,开出侧门,晨来才放松了下来。她往里挪了挪,靠在那一袋脏衣服上。这洁净到纤尘不染的空间里,这袋子显得真不协调。此时她的手还放在把手上,那温润的质感让她觉得舒服。 座椅也软和得很,她又动了动身子,觉得自己甚至像一只被喂饱后圈在怀里舔毛的小猫崽,因疲劳、饥饿、惊讶和凉意带来的不适被这温暖柔软驱散,就想蜷缩起来好好睡一觉……她晃了下颈子,将手机拿过来看了看。 野风回复她:甭担心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找你聊天。今儿吃不成火锅也没什么可惜的,挑自己爱吃的好好吃一顿。我起床跑步去了。 她说:好。 她看着对话框,野风不一会儿发了几张照片来。是野风公寓窗子望出去的晨间风景——壮阔,优美,充满希望……她仿佛此时就站在那里,能呼吸到凉爽湿润而又清新的空气。 她抬起眼来,看了罗焰火,轻声问:“等下吃什么呢?” 交通是拥堵的,这么漂亮的车子,也得像积木一样被挤在狭窄的车道里,不能随意动弹。隔着车窗玻璃,也仿佛能闻到外面浓浓的汽车尾气……她想,不管吃什么,恐怕一时半会儿都是吃不到的了。 “我选地方吧。”他说。 “好。”她答应。 “远一点可以吗?”他问。 他说着,回手递过来一样东西。 她下意识就接了,拿过来一看,是一盒糖果和饼干……他没回头,她轻声说了声谢谢,掰了块饼干放进嘴巴里。 不怎么甜,但很香。她用了点儿力气才没让自己发出赞叹的声音。 “你要不要?”她问。 “不,我不饿。”他说。 她吃了两块饼干,把盒子放在了搁板上,出神地看着车外,很快发现罗焰火是要开车出城。 他究竟要带她去哪里,到底有多远,并不清楚。 他没说,她此时也不想问。 她已经工作了一天一夜,并没有好好休息,甚至多说一句话都有点费劲。 但其实应该问一下的,万一要是出什么事,报警也该有方位提供……她这么想着,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 她撑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闭上了眼睛。 罗焰火见晨来半晌不出声,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她歪在一边,果然是睡着了……从车窗外射进来的光照在她脸上,那脸白的让人眼睛疼……他看着前方,把车子开上出城的路,再看她时,她已经歪在后座上,就枕着那个袋子。那个姿势其实不能算舒服,但她像是完全不在意。手机和背包还抱在怀里,仿佛随时要接听电话,随时去工作…… 她身上还是昨晚他们见面时穿的那一套。这让他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是……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来苏水味。这味道总让他想起小时候打针的情形来。他对医院的记忆不多,但都不怎么好。这里面就包括了打针。 他有点不舒服,伸手摸到烟盒,看了一眼后视镜,烟盒打开又合上,顺手丢在了储物箱里。 喉咙也有点不舒服,他清了清,听见她轻轻嗯了一声,想来是醒了。不过她醒了也没再出声……他知道她其实算个沉默的人,在……没被惹到的时候。 他嘴角轻轻上扬,伸手拨了个电话,简单交代了几句。 晨来听见动静,睁开眼,看到前方那白色衣袖,片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是歪在后座上睡着的。但这一觉睡得很舒服,她有点舍不得就起来……可不一会儿她就从车窗里看到掠过的山岭和树影,愣了一下,从座椅上爬起来,确认过方向和路标,才问:“怎么都到这儿了……你要带我去长城上野餐?” “想去吗?”他问。像是理所当然的。 晨来张了张嘴,刚睡醒那一刻的温暖和柔软瞬间像是被吓跑了大半……她故作镇定地整理了下衣服,抓了下头发,才说:“这天儿爬长城,我就穿这个,不得冻死在山上?” “那不至于。”他说。 “那我也不愿意。”她说。 罗焰火没出声。 晨来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其实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和右半边臂膀。白衬衫,映着晚霞的白衬衫,染上了淡淡的红色……霞飞色吧,这叫做。她想。这是她自己给颜色起的名字。小时候看爷爷画画儿,这个是什么颜色、那个是什么颜色……爷爷教给她,她记不住,就开始照着自己眼睛看到的编派。 “霞飞色是什么色?”爷爷笑着问她。 “就是晚霞飞起来时候的颜色。”她指着墙壁说。 爷爷就笑得非常高兴…… 她本想开口提醒他别跑太远,明天一早她有手术,今晚必须养好精神,可是这会儿她就那么看着他的侧影,没有说出话来。于是车子就在他们两人的沉默中飞驰在灰色丝带一样的高速路上……她换了个姿势,又睡了过去。睡着前,她想,管他呢……管他是带她去爬长城还是要把她大卸八块,能多睡一会儿就能多恢复一点精神。 她实在是太累了。 但罗焰火并没有真的带她去爬长城,只是也差不了多少,因为车子一停,他下车,敲敲车窗叫醒她,她一只脚踏出来,抬眼一看便看到了长城。 山间风很凉,从温暖如襁褓的车厢里出来,这一下便足以让人被动地打起精神来。 罗焰火从车里拿出自己的上衣,递给了晨来。 晨来没有接,只将身上的开衫裹紧些,说:“不用。” 焰火把外衣搭在手臂上,见晨来手抄在口袋里,一副显然很冷却表现得没所谓的样子,微微仰起脸来,望着前方在暮色中巍峨挺立的山峦和长城,似有些出神,便说:“走吧,就在前面。” 晨来应了一声,才发现其实车子停在了一个虽然不太规则但显然是经过了精心修葺的空地上,这应该算是一个小型的停车场,而远处隐隐约约有灯光,想必有建筑物。只是这里的树高而且密,不太容易发现其后掩藏的是什么所在……这地方似曾相识,但仔细辨认,便知道并不是上回来过的那一处私密停车场了,而且,也没有多余的车子和多余的人。 她算是知道一点罗焰火狡兔三窟的习性,觉得自己应该见怪不怪,可还是难免有些到了陌生地点的不安。 她左右看了看,轻声问:“很远吗?” “不。五百米。”他说。 晨来没有再问。 她见罗焰火在前面带路,隔了两三步的距离,跟了上去,走进了树林中——这条穿过树林的小路很窄,地上铺的是细碎的石子,走上去,沙沙作响,触感和声音都让人觉得很舒服……只是天色越来越暗,即便是只有不到五百米,恐怕不等走出树林,天也就全黑了。风从在树林间轻来轻去,吹起她的发丝,让她脸上痒痒的,她抬起手来把头发抿到耳后,刚想要掏出手机来找手电筒照亮,就见路边原先不知藏在何处的灯亮了起来。 “咦。”她不由得有点惊奇。 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奇怪的。既然这里是人工改造过的工程,一定会有方便人行走的设施,只是那一盏盏距离恰到好处、又隐蔽在草丛、树后和枯叶中的小小的路灯,看上去是与自然那么的浑然一体,实在是让人有些喜欢。 “太阳能蓄电,会根据昼夜长短的变化自动调整亮起和熄灭的时间。或者有人走在这条路上的话,它们也会亮起。但光线不会太强,持续时间也很短,因为林子里有不少动物,灯光也会破坏它们的生存环境。”罗焰火说。 他没有回头,声音有点低,但是足够让她听清的音量,似乎是怕惊扰了这可爱的路灯……或者是这林中可爱的动物吧。 “有心。”晨来半晌才说出这么一个词儿来。 两人已经走到林边,焰火这才看了她一眼。 “怎么?”她只觉得他这一眼有些刻意,便问。 “从我认得你,这大概是你第一次对我的做法明确表示赞成。”他说。 晨来想了想,说:“你也不需要我明确赞成你什么吧。” “来。”他没继续这个话题。 “嗯。”她应声。随即她愣了下,说:“你不可以这么叫我。” “我是说跟我来。”他语气中似乎有些无奈,但又不想跟她争辩。 晨来明白自己会错了意,就有点窘。 罗焰火在前面带路。晨来看他的衬衫被穿过林间的风吹得鼓了起来,不知怎的有点担心他会冷……她走快些,来到他身旁,轻声问:“今儿怎么不见人跟着?” 罗焰火顿了,看她一眼,说:“你没看见不代表没有。” 晨来想想,也是。可他的语气怎么这么讨厌呢……于是她原本想提醒他穿好衣服的话就咽了下去。 她抬眼看看前方,柔和的光照着地上这窄窄的小路,静谧而又美好。她有点希望这点距离不止 500 米……但罗焰火的叙述几乎从不出现偏差,这段路实在。他们很快走出林子,她就看到了眼前的建筑物。房子并不高,地上部分被树木包围着,低调,朴素,但……很优雅。再走近些,能看到一旁有通道向地下延展,想来还有地下部分 晨来轻轻叹了口气,说:“这地方真是清闲幽静。” “偶尔想静一静,或者就想一个人呆会儿的时候,是需要这么一个地方的。” “长途奔袭可以甩开喧嚣,到了这儿已经有点累,火气基本没了,正好坐下来喝杯茶,想想事情,然后精神抖擞地回到尘世中去……”晨来站在建筑前,像只大象面前的松鼠那样,仰头看着,轻声道。 “差不多吧。”罗焰火说着,按了下门铃。 晨来看了下表,说:“我今晚必须得赶回去。明天早上第一台手术,得早点回去睡……” 罗焰火忽然站到她面前来,一低头便亲在她唇上。 山间的风真的很凉。晨来想。他的气息只有一点点的暖,但他的吻却炽热……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吻弄得愣在那里,以至于门开了,里面的人看到他们又急忙往后退,被罗焰火一抬手制止,说了句我们在楼上用晚餐,她还在发愣,但脸已经像被那吻中的炽热点燃了一样,滚烫滚烫的。 作者的话 尼卡 04-30 据说今天是连载第100天……那晚上给加一个小小更吧,也算提前祝大家劳动节假期愉快。晚上见。 第七章 低头只为吻你 (九) 尼卡2021-04-30 罗焰火转了下身,背对门内,看了晨来,然后伸手扶了她一下,请她进门。 晨来站在门前没动,脸上的热度丝毫没有要褪去的意思,看着罗焰火明亮的眼睛,却有了种果真要被一把火烧成粉末的感觉……她轻轻咬了下牙根。 “蒲小姐,晚上好,您里面请。”一位眉目清朗的中年男子走过来,站到罗焰火身后。晨来看他的打扮,衬衫西裤外加剪裁精良的背心,看起来就像是在家中招待客人的主人,但仔细看神情就知道并不是的。 “晚上好。”晨来轻声说。她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些。 她进了门,换鞋的工夫,一转身,发现罗焰火已经走开了。 他边走边低声那中年男人交代着什么。她看着他的背影,那无比自然又坦然的架势……仿佛刚刚在门前的突袭亲吻在他来说也是极自然的——为什么那么自然呢……她抬手按了按眉心,在门厅里站了片刻,才往里走。 她走得很慢。 来到陌生环境,她需要适应。尤其这里,比起私宅,更像是博物馆,艺术品和古董俯拾皆是,她也不能不小心一些。 罗焰火交代完事情,等其他人都走开了,才发现晨来没有在身边。他一回身,看见晨来正在看墙上的一把旧琵琶,等了等,等到她转过脸来,才说:“上楼吧。晚饭马上就好。” “这儿……难道是个私人博物馆吗?”晨来问。 焰火说:“只是放一些用不着的东西。” 晨来差点儿就笑了,不过没笑出来,见他是真不在意的样子,也就不说什么,跟他一起上了楼。 墙壁上悬挂了各色藏品,她很难不留意。只是,大概这些真的是“用不着的东西”,看起来有点杂,虽然都是乐器,可从古到今、由东亚到西洋,虽然有趣,也显得毫无章法……也她有那么几次,都想开口问,这些东西,是不是其他地方怎么放都不合适的,只好堆在这儿了?这许是之前她去过的他所有的私人空间里,这是难得显露出一点点杂乱的地方,竟因此让她觉得多了那么一点点难得一见的烟火气和亲切感来。 她边走边看,就落在了后面。罗焰火也不催促她,等了片刻,见她看得认真,也就先走了上去。 晨来走到楼梯口时,停了停。 上一次,她也像这样慢慢地走上来,走进一个阔大空旷的大厅里去,那经历并不美好。不过也只是略一停,她站到了楼梯口,发现眼前的空间虽也开阔敞亮,却并不空旷。比起楼下来,这儿更像展厅了。四周的玻璃展柜里错落有致地摆放悬挂着琳琅满目的藏品,只不过安放了一些像沙发这样的家具,倒像把客厅安放在了博物馆里似的。 她慢慢往客厅深处走,走几步,停下来看看玻璃格子中存放的藏品。这些藏品的摆放看上去也没有一定的规律,甚至有点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感觉,比如这一步看见了一只宣德炉,下一步就看到了一把战国刀,再走一步,竟然是一把不知哪个年代的弯弓……如果非要找规律,那大概就是依着主人此时最方便查看的原则来摆放吧。说不定明天一早高兴了就换一批,这也符合狡兔的习性……她这么想着,转头寻找狡兔的身影,还没看见,便闻到食物的香气。 罗焰火见晨来回头,说了声“随意坐”。 晨来循着声音看过去,见他正弯身在一张长案上写着什么,就站在原地没动。此时她真有些饿了,看到沙发也不想坐,只想马上能有晚饭吃。她轻轻嗅了下,立即发现刚刚在楼下见过的那位中年男子带着两个人各推了一台餐车走近了,食物的香气应该是他们带来的。 罗焰火直起身来,将手里的那张字条交给那中年男子,往晨来这边看了看,端了杯茶走过来,说:“晚饭在这吃,还是去那面?” 晨来看了眼远处那玻璃花房似的小偏厅,虽然看起来很漂亮,但不知怎的立时觉得冷,摇了下头,说:“就在这里吧。” 于是罗焰火回头跟那中年男子说:“老贝,在这吃。” 老贝点头,非常利落地转身。几个人迅速将台布铺开,长案立时就变成了餐桌。 晨来接过茶,先看了杯子,想起那次用过的鸡缸杯,虽然罗焰火说是假货,可她总觉得那句话都可能是假的……她看了手中这只粉彩瓷杯。 罗焰火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指了下一旁的沙发。 晨来坐下来,喝了口茶,抬眼看看周围的藏品,最终目光落在远处的落地窗上,问:“从这里也能看到长城么?” “这里每一个窗口看出去,都能看到长城。”罗焰火说。 “啊。”晨来轻叹。她轻轻啜了口茶,握住茶杯。 罗焰火坐在一旁,看她低垂着头,细巧的手指轻轻在茶杯上滑动着……她的手很灵巧,看起来纤细,但非常有力量。那茶杯仿佛随时会被她捏碎……“要不要去看一看?”他问。 “每一扇窗吗?”她愣了下,问。 “不,就这扇。”他说。说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来。 晨来又窘了一下,忙转过头去,看着那落地窗。 那窗子透明透亮的,像一块水晶的断面……她放下茶杯,起身走到窗前,两扇窗自动打开了,凉风吹进来,她打了个寒战,仍迈步到平台上去了。 罗焰火说得没错,从这里抬眼一望,越过树林,越过山峦,那清晰的轮廓,分明是长城……尽管此时暮色四合,但即将消退的红霞映照下,仍然能看到那雄伟壮阔的长城。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清凉的空气灌进鼻腔,真冷。 肩头一暖,柔软的披肩盖在了她的身上。 她抬手握住一角,轻轻地扯了一下。果不其然,没扯动。罗焰火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握了握,然后,将她拥在怀里。 他的怀抱非常温暖。靠在他身上时,她的心底似乎也有一股暖流涌了上来。她不动,就那么靠着他。 晚霞的余光渐渐淡了,微风吹到脸上,带着细细的沙沙的声响,更凉了些,但是她并不觉得冷了……她抬起手来,覆在他手背上。 他的皮肤温暖而细腻,有一点点毛茸茸的感觉,像是扫到了心尖上。 眼前静谧美丽的夜色,和身后坚实温暖的胸怀,同时拥有,简直奢侈。她轻轻叹了口气,说:“我觉得我得回去了。” “饭都还没吃,回哪里去?”他问。 声音极平静,听起来是没有什么情绪,但实际上不可能没有情绪。她也知道。 “昨晚在电话里,你没有说再见。”他说。 晨来听见这句话,心一惊,手随即便从他手背上滑下去,然而却被他反手握住了。她想转身,他手臂收紧了一点,于是她只能站在那里不动。 他身子低了低,接下来的话,几乎是从他喉间直接送进了她的耳蜗……他说:“跟我在一起,你不需要有什么负担。” “罗焰火……”晨来开口。 罗焰火手臂收紧了一下,嘴唇碰了下她的耳垂。 晨来停下来,良久才轻声道:“我是需要一点儿时间。而且我,觉得你和我之间,太不一样了,尤其你知道我……” “喜欢我吗?”他问。 “喜欢的。”这她倒没有犹豫。 “那就可以了。”他说。 晨来转过身来,看了他的眼睛。 “还要马上回去吗?”他问。问得很认真,似乎在等一个合理的有说服力的能接受的理由。而这理由如果成立,她就可以走了。 在他的注视下,晨来的脸越来越热了。 她终于先转开了脸,“我今天必须早点儿休息。不然明天状态不好,上手术台很危险的……” “嗯。”他应着。 她低了下头。 平台上灯光很暗,但她能看到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 他手很暖,手心甚至是烫的……她忽然想到了这温度几乎和他的嘴唇一模一样,不禁心一抖,手也就颤了下。 “那就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送你上班。”他说。 晨来听了,心里一个念头是为什么“早点休息”……他的手轻轻一带,就把发着呆毫无防备的她带进了怀里。 作者的话 尼卡 04-30 各位晚安。 第七章 低头只为吻你 (十) 尼卡2021-05-01 他的胸膛、他的身体、他的手以及他的嘴唇……她所能触到的他的一切都是热的,滚烫的,能带给她温暖的。 她手臂环住他的腰,攥住了他的衬衫。 就在她觉得,两个人的亲吻再深入下去,恐怕真的就得“早点休息”了的时候,罗焰火停了停,将她拥在怀里,似乎是想让两人的心跳平缓一点,之后,他轻轻将她托了起来,慢慢地走回室内,走了好一段,才放下来。 她的脸埋在他胸前,站稳后,都一动不动。 玻璃窗紧闭,沙沙的声响被隔在了外头,刚刚那仿佛能把带着凉意的空气给点燃的火花似乎也扑灭了一些……她轻轻舒了口气,抬起头来。 罗焰火伸手抚了抚她的后脑勺,“你说过不挑食的?” “嗯。”晨来点头。这会儿忽然觉得真的好饿……“洗手间在哪里?” 罗焰火带着她往前走了几步,给她指了方向,“一直往前走,那架老斯坦威旁边。” 晨来想这可真是个指路的好办法。她将披肩拿下来,经过沙发旁时搭在了扶手上,朝罗焰火说的那架老斯坦威三角钢琴走去。走到琴边时,她停下来看了看。琴虽然很旧了但保养得极好。琴前放着的琴凳也是古旧的样子,看上去可以随时坐下来弹一首曲子……她进洗手间前抬眼看了,这一角放置了好几架旧琴,看起来有点挤挤挨挨的,仿佛随时会吵架的样子。 她走进卫生间,认真洗了把脸。洗手的时候听见外面有动静,她停了下,走出来时,往这一侧的小阳台上看了一眼,忽然有个影子闪过。她眨了下眼,想走过去细看看,还是先返回了。经过沙发时,她看到自己随意搭在那里的披肩被叠好了,稍稍愣了下,抬眼看看背对这边正在打电话的罗焰火,笑笑。 她脚步故意放重一点,罗焰火回了下头,示意她先坐,然后将手机放在肩上,轻声说:“先吃。” 晨来坐下来,看着桌上丰富的大餐,见罗焰火走远了,等了他一会儿,实在忍不住肚饿,拿起刀叉来从面前的盘子里叉了一整块烤羊排过来。原本该斯斯文文切着吃的,她皱了下眉,瞥一眼不见罗焰火的身影,干脆伸手拿起来直接啃了……罗焰火坐下来时,看了眼晨来手边的杯子,像是一滴酒都没有碰的样子,抬眼看她。 两块羊排下肚,晨来面对食物已经镇定多了,可以慢条斯理地将小土豆和彩椒切开一点点送进口中。罗焰火挑的酒也很好,只是她浅尝辄止。 罗焰火知道她挂着明天的工作,并没有劝她多喝一口。 这餐晚饭吃得平静又安静,两人似乎并没有很多话要讲,可是看上去,又像是说了很多似的,这让晨来感觉越来越放松……不过晨来心里一直惦记着刚刚那个影子,忍到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忽然看到纱帘上树影晃动,实在忍不住,干脆走过去,将纱帘一把推开。 阳台上空荡荡的,除了座椅和遮阳伞,空无一物。 月光照在竹林树木上,投下来影子随着风微微晃动……晨来听不见声响,但总觉得刚刚那个影子并不像是树影。 忽然,她听见背后有动静,猛得回头,就见房门开了,罗焰火走了进来。 他换了简单宽松的毛衫长裤,头发看起来还没有完全干,这让他一眼看上去像枚刚刚洗干净的青果……晨来的动作停在那里,而罗焰火看到她受惊的神情时,眉抬了抬。 他没出声,只是走过来,看了她。 她此时只穿了一件浴袍,光脚站在地毯上。手里还捏着纱帘,看他走近了,一时忘了松手,就那么看着他。 罗焰火往窗外看了看,手扶在了她腰上,将她拉近一点,“在看什么?” 晨来松了手,纱帘合拢,但她有点心神不定,轻声问:“我刚看到外面有东西……那影子跑来跑去的,不像人,可是……” “多大?”罗焰火问。晨来神情十分严肃,也过于认真了些,连他手指勾住腰带都没发现,只是抬起手来比划着有多大、移动有多迅速……腰带一开,衣襟也散了,她吸了口凉气,忙扯住袍子。他靠过来,将她揽腰贴身托住,慢慢移动到床边去。“是菜菜,或者菜菜的儿子肉肉。”他低声说,没误了将她放倒。 “啊?”晨来手按在他胸口,想让他停一下,把话说清楚,什么菜菜肉肉……可是他看了她,低声说了句“等下再细说”,附身亲在她唇上。 这个时候,她不“等”也没办法了。除掉她和他自己身上的束缚时,他的行动迅速而直接,但接下来,他却不那么着急了。 床头灯还亮着,她本想关的,但听到他问要不要关灯时,她犹豫了下,看着他的脸,说了不用。 但灯光后来还是暗了些,暗到仅仅能看到近在咫尺的彼此的面孔和身体,暗到刚刚好的程度,能把极细微的神态表情和身体的反应都看清楚,却又不至于太清楚……后来有那么一会儿,她的嘴唇贴在他胸上,牙齿碰到他的肌肤时,轻轻咬了一下,于是那只凶猛的虎似乎生气了……贴在她背上的手差点儿把她给揉碎了。 他知道如何让她舒服,也知道如何让她难过……她全部所要做的无非是跟上他的节奏,或者说她全部所要做的只是等待就好了,等待焦灼、痛苦的结束和甜蜜的顶点…… 她躺在他的怀里,静静等待心中和身体内的潮水褪去。 她应该马上起床去洗澡,但她完全不想动。 他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套上衣服起身去洗澡了。她听到微细的水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细不可闻……而且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一片沉静中,有人叫晨来。她只应了一声,翻了个身,将被子拉过来,抱在怀里,踏踏实实睡过去了…… 可不久她就做了梦。 梦里是一个空旷的篮球场。 她从通道里往内场走,只听得嘭嘭嘭的篮球撞击地板的声音,但并不见球员……她有些着急,也有些恐惧,想喊却喊不出声来。 慌乱中跌倒在地,只觉得浑身都在发疼,可怎么也起不来。 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将她轻轻拉了起来,她的身子在半空中漂浮着,紧紧抓住那只手,好像就安全了……她低头看时,下面却是海面,颜色近乎黑色海水,平静得让人害怕。就在这时候那只手忽然松开了她,她整个人都往下坠落。 “啊!”晨来一声惊呼,猛的睁开了眼。 昏暗中她紧抓着身上的被子,只听到自己带着颤音的呼吸声。 她忽的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酸涩的眼眶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热了……身旁的人似乎是犹豫了一下,那长长的手臂伸过来将她拥住,轻轻搂进怀里,搂紧,将被子拉上来,盖住她的肩膀。 她汗湿的额头,头发都黏住了,他就那么让她的额头贴在他的胸口。 她想睁开,他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背,轻声说:“睡吧。” 低低的嗓音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似的,她竟果然又睡了过去,这一回极其安稳,没有再做梦。 她再醒来天已经蒙蒙亮,床上只有她一个人。 她抬了抬身子,摸到手机的同时也看到了床头的时钟,刚刚好五点钟,还早。她跌回床上,查看了下手机的信息。还好,一夜无事。她呼了口气,翻身伏在床上,这才觉得这房间也是大的离谱而床也是尺寸夸张……她多少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感觉,只记得似乎是跟着走了很远的路……她的脸埋在枕间 枕上有好闻的棉花的味道,洁净而清爽,还有一点点温暖。 她睁开眼,忽然看到枕套上有一根头发。 短短的。捡起来,掐了下,有点硬,像是这么看着就能扎的人手心酥麻……她听见外面有声音,忽然就有点心里发慌,伸手摸了一下身边,下意识是要找衣服,才发现自己的衣服都放在一旁的沙发上,整整齐齐的。她正在想如果进来的是罗焰火,她是这么装睡合适呢还是趁这点儿时间把衣服穿上合适,手机就响了。她赶紧摸起来,一看是罗焰火打来的,接了。 “该起床了,我让人给你送衣服上去。一会儿有人敲门,不用紧张。”他说。 听得出来他声音有点微微喘息……她握着手机没出声,他又喂了一声。 “又睡过去了吗?”这一回声音里含着一丝笑意了。 “没有。” “不是说早上第一台手术就是你的?”他说。 “是。” “一会儿见。” “你现在哪儿呢?”她问。 “我?篮球场。”他说。 第七章 低头只为吻你 (十一) 尼卡2021-05-02 “哪儿?”晨来怔了怔,问。“这儿还有球场?” “有。从你房间窗子就能看见。”他说。 “哦。先挂了。”她放下手机,拥着被子坐起来。 窗帘合着,外面的光透进来一点点……她听见房间门被敲响了,应了一声,外面立即有人说:“蒲小姐,罗先生交代给您送衣服过来。您还需要什么就拨内线电话或者按铃。” “好的。谢谢。”晨来说。 她看了眼床头柜上的那一排按钮和电话机。过了一会儿,她披上浴袍开门出去一看,果然门前一台小小的推车,挂着给她准备好的衣服和一些小东西,而走廊上空荡荡的不见一人。她看了眼深邃的走廊,灰蒙蒙的像是时光隧道似的,两边的门都紧闭,尽头则是未知的世界……她将推车拉了进来,关好门。遥控器放在床头,她将遮光帘打开,只随意往外一望,隔了薄薄的纱帘,便看到晨光中那调和了深深浅浅的绿色的山岭和灰色的蜿蜒崎岖的长城……像一幅巨大的油画似的挂在那里。 推车架子上挂着的衣服很齐全,小到内衣,大到外套一应俱全,甚至还放着搭配衣物的配饰——首饰盒子里是一套款式简洁的钻饰,耳钉项链加手链和胸针,但没有戒指。另外还有一块蚝式手表。她将盒子合上,只拿了内衣和衬衫长裤走进浴室里,匆匆洗了个澡出来换好,戴上自己的表和手机,看到落地窗外的阳台,她推开窗子走了出去。 果然一眼就看到不远处有几块标准球场,包括篮球场和网球场……其中一块球场的灯还亮着,但已经没有人影。 她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的长城。 此时晨曦初露,山脊上蜿蜒的一条灰线,在朦朦胧胧的霞光里渐渐清晰起来。 夜晚和清晨看过去是让人感受完全不同的景色,却一样的美好。 她手机响了,接起来,是罗焰火让她下来吃早饭。“我发给你定位。跟着定位过来。” “好。”她答应。 果然他挂断电话,不一会儿她就收到了一条信息。 看了定位的距离其实并不算远,但曲曲折折的,如果自己摸索恐怕要走很多冤枉路的……她回身从推车上拿了一只布袋,将自己的衣服放进去,走出房间,跟着导航一路走出去。这条路线果然不太好走,待好容易下了楼,她忽然站住了。 她又像是走进了博物馆的展厅,然而这一次更有点惊人,这条极宽的走廊两边放着触手可及的青铜器和化石。青铜器很大,从质地粗糙到纹饰精美,可以看出来是覆盖了一个个重要朝代,按照历史沿革顺序摆放的。她吃惊地看着这些青铜器,尽管还是在跟着导航的指引往前走,但与其说是如此,不如说她是再一次穿越了时间隧道。 她站在一套巨大的编钟前,仰头仔细看了一会儿,若不是意识到自己不能在这里耽误很多时间,她很想再多看一会儿……她又转了几次弯,这才顺利到了餐厅。 这一路上她始终没有看到别人,到达餐厅的时候就见罗焰火坐在餐桌的一端,正在看新闻。她一走进来,他就抬了头,顺手按了下屏幕。 晨来略低了下头,看到的是他蓝色的西装裤。修长结实的腿藏在西裤里,看上去一点都不显山露水……她轻轻攥了下手中的布袋。 “早!”他站了起来,把自己右手边的座位给她拉开。 “谢谢。”晨来将外衣搭在椅背上,坐了下来,将布袋放在身后。 罗焰火显然也刚刚沐浴更衣完毕,整个人神清气爽的……白衬衫搭了黄色领带,晨来瞥了一眼,没看清领带上的图案。罗焰火倒像是没有注意到她换了什么衣服也没有留意她拿了什么,跟着坐下来,便示意她吃早饭。 晨来点点头,看了面前的食物。不知是不是考虑到她今天很需要体力和能量,早餐看起来非常丰盛,也让人非常有食欲,而且从餐厅望出去,景色非常优美——她可以一边吃着美味的早点,一边观赏着长城……她不知不觉把盘子里的食物都吃光了,听见他问:“还要再来点儿什么吗?” “不用了。已经吃得很多了。”晨来忙说。 她发现自己吃光了一盘食物,而他几乎没怎么动刀叉,看上去似乎他就只是想坐在那里,陪着她吃完早点,顺便做点工作——她忽然意识到他一直在写写画画,像是很忙碌的样子。 但或许是……他已发觉她还不能在这样一个早晨非常自在地跟单独相处。她心一动,看着他的侧脸,有点出神。 “我早上一向吃的不多。”他抬眼看了她,说。 “哦。”她有点儿窘,脸上略微发热,低头看了看表。 “走吧。”他说。他说着走过来,将她的外衣拿在手里。“这边早起要凉一点。”见她想把衣服拿过去,示意她转身。 晨来把手臂伸进衣袖的那一刻,柔软而温暖的开司米服帖地覆过来,顿时让她觉得舒服极了。她回手拿起背包和布袋,跟着他往门外走去。 走到门边换鞋的时候,发现地垫上放着的鞋也是新的,当然仍是和身上这套衣服搭配的。新鞋子看起来既柔软又舒适,旧鞋子被收起来,放在一旁的袋子里……罗焰火开了门等她。她犹豫了下,伸脚穿进去。 很合脚,且稍稍有一点富余,非常舒服。 罗焰火看她在地毯上踩了踩,那动作,像是如果面前没有别人,也许要跳几下的……他眉抬了抬,伸手过来替她拿了袋子。 “我自己来拿。”晨来说。罗焰火将袋子拿远些,她的手扑了空,忍住没有瞪他。 罗焰火抬了下手腕,她忙走出来,回头看了一眼——来的时候还有人迎接,走的时候竟然像是离开了一个空无一人的博物馆……她刚刚想到博物馆这个词,就看到了门口在非常隐蔽的位置有两个摄像头,不禁愣了愣。 她应该早就发现的。这儿这么多古代器物,虽然没有看见什么显眼的保护措施,就该猜到这里的安保系统是极严密的。她忽的想起来昨晚,从进门的一刻开始,到楼上那间阔大的陈列厅里,他们两人走过的长长的路……她转脸望着他,脸腾的一下红透了。 罗焰火看着她粉白的面孔透了红,随即便发现她的视线刚刚指向哪里,看了眼镜头,淡淡地说:“关掉了的。” 晨来咬了咬牙根,转身要走,被他一把拉住了手臂。 “这边。”罗焰火说。 晨来脸顿时红透了,尤其看到他那忍住笑的表情,更觉得窘。 罗焰火不出声,只是拉着她的手,从门前坡道上走了下来,才松开手。许是不想让她更窘,他走在了前面。 晨来距离他只有两三步远,稍稍低了头,就能看到他轻捷又稳健的脚步。她几乎能想象出这样的脚步在跑动起来时是怎样的灵活有力……他就踩着这样的脚步穿过了树林,走到林间空地上去了——阳光照在他身上,让他的身影像是镶了金边……他站在车边,回头看了她,那侧脸极其清晰,尤其是他高高的鼻梁……她低了下头,快步走过去。 这一次她坐在了副驾驶位子上。 罗焰火上车坐下,问:“喝咖啡吗?” 一边问,一边将手边的一个银白色保温杯拿起来递给了她。 “喝!”晨来接了,“谢谢。” 他沉默着把安全带系上,见她打开了保温杯,却没系安全带,伸手过来替她系了。 晨来两只手都被占了,他亲自动手给她系安全带的时候她当然也只能享受这个的待遇,“呀,对不起,忘了。” 他发动车子,看了她一眼,说:“没关系。” 晨来深吸了口气,将热乎乎的咖啡香气一口吸了个饱……咖啡太香了,她禁不住闭上了眼睛。嘴唇被轻轻碰了一下,那是个很轻的亲吻,她知道,但她没睁眼,听见像是一声轻笑的声音,也没有,不过嘟了嘟嘴。 车子里的温度似乎在慢慢上升,真暖…… 车子开出林间公路的时候都不快,过了一会儿晨来才知道为什么,因为前方有一头母鹿带着一头小鹿慢悠悠地横穿公路,神情镇定而悠闲,根本把车子不当一回事。晨来看着那两只鹿消失在密林中,轻声说:“林深时见鹿,原来是真的……” “它们比我们更早生活在这片丛林中,也更适合这里。”他说。 她点头。 “菜菜是只猕猴。肉肉是菜菜的儿子,不到一岁。”他说。 晨来想起来那灵活的影子,原来是小猴子,只可惜没看清楚,“很可爱吧。”她说。 也许是语气里的遗憾有点明显,他顿了顿,说:“下次介绍给你认识。” 晨来也顿了顿,忽然笑出声来。 “很皮的。无法无天。”他摇了摇头,无奈地说。 他有电话进来,跟晨来示意了下,接通了。 晨来仍笑着,慢慢喝了咖啡,从包里拿出她的平板,从头到尾演示一遍今天要进行的手术过程。过一会儿,她闭上眼睛,在脑海中一个接一个过着手术步骤……等到车子停下来,她发现已经到了医院附近。车行缓慢,还好并没有阻滞。她本想跟罗焰火说这就把她放下来好了,但看了看他,没出声。 待到来到大楼前,罗焰火停了车,说:“我要出差,十天左右,也可能更久。” “嗯。”晨来点头,看了他。她稍稍停了停,回身拉了一下他的领带,让他过来一点,在他腮上亲了一下。“等你回来再见。” 作者的话 尼卡 05-02 各位,通知下明天停更。后天照常日间更新。 第七章 低头只为吻你 (十二) 尼卡2021-05-04 她抬手在他腮上轻轻抚了一下,就在她刚刚亲过的位置。 他歪了下头,学着她的样子,在她腮上同样的位置也亲了一下,手指刮了下她的鼻梁。 “我走了。”晨来清了清喉,赶忙把背包布袋都抱起来。看他准备下车,忙阻止。“不要下来了。” 罗焰火坐着没有动,只是点了下头。 他看着晨来推车门下去,有点手忙脚乱地拿好自己的东西。风吹起她的发丝,遮住额头和眉眼……他重新系好安全带,低低身,说:“顺利。” 晨来听见,弯身向内看了他,嘴角漾起微笑,点点头。“你也是。那我……走了。” “再见。” “再见。”她说完才转身离去。 罗焰火没立即走。此时时间还算早,往医院大楼里走的人并不算多,但在一众色泽略显灰暗的人当中,晨来的身影极其清晰……她忽然站住了,他以为她要回头,可是她只是从包里摸出了手机来接听,然后照旧急匆匆地赶路了。 他轻轻吐了口气,整理了下领带。 有车子滴滴作响,是后面在催促他快些离开。 他抬手示意一下,很快把车开走了…… 晨来急急忙忙地来到办公室。距离上班时间还早,她换了白袍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整理了一下病例资料,便去病房确认一下即将做手术的病人情况,出门时发现笔少了一支,顺手从包里摸了笔袋和手帕出来,揣到口袋里。背包一旁堆着她放脏衣服的两个袋子,她看看,自己都觉得邋遢,赶忙拿起来塞进柜子里锁好。 走在路上,不时有病人家属和同事和她打招呼,也有人很友好地夸她“蒲医生今天真美”……她起初并没有在意,直到她从病房出来,准备进手术室,在等电梯的工夫,又一个小病人看到她,仰头跟她说“医生阿姨好漂亮啊”,她才笑着说声谢谢,随后抬眼看了看轿厢门那明亮的反光玻璃中的自己。 “今天气色是格外好。”PICU 的肖护士长从她身后经过,笑着说。 “是吗?”晨来随口应着,回头笑笑。见肖护士长眉飞色舞兼一脸暧昧,觉得不太妙……还好这时“叮”的一声,电梯到了,她微笑着进了电梯。 “什么时候谈恋爱的,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是不是准备到时候直接给喜糖?给喜蛋也行的,我们都都可以!”护士长这回声音特别洪亮,轿厢内外都有人,都被逗笑了。 晨来拼命按着合拢按钮。 她往旁边站了站,就听见身后有人笑问:“小蒲谈恋爱啦?” 晨来一惊,忙回头,仔细一看轿厢最里侧站着的竟是两位老教授。两位七旬年纪的女教授,神外的陈教授和心内的葛教授。她们笑眯眯地看着晨来,看起来像婆婆一般慈祥。 晨来忙问好,又忙摆手,说:“不是的,肖护士长开我玩笑呢。” “还在保密阶段?”陈教授笑问。见晨来只是笑,她看看葛教授,两人愉快地笑起来。“正在最好的年纪,多让人羡慕。” 电梯停了两次,轿厢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晨来和陈教授。两人都要去手术室,互相聊了下病人的情形。 走出电梯时,陈教授微笑道: “我和葛教授今儿算为老不尊,开开你的玩笑,会不会生气?这是你的私生活。” “不会。没关系的。我只是……”晨来抬手碰了下眉。 “我们有时候也议论议论,老觉得你大概也是会被耽误的,那就太可惜了……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的时候,应该好好谈谈恋爱。生活里不光是有工作、病人和手术,还有美食和爱情。”陈教授微笑道。 “谢谢陈老师。”晨来心里是感动的,只是一时有些五味杂陈。她一向不太会说话,还好这个时候,只要微笑就好。 “欧老最近身体好吗?”陈教授换了话题。 “还不错。”晨来谨慎回答。 陈教授点头微笑,道:“很久没见到她了。见面替我问候。” “好的,陈老师。”晨来答应。 与陈教授分手,她掏出手帕擦了下手心。擦了没两下,她才觉得不太对劲。这不是她的东西——淡黄色和咖啡色格纹手帕,纹路细密而柔软……看样子不是新的,握在手中真舒服。她想了下,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在哪里顺手牵羊的了……这几天她是不是过于心不在焉了,口袋里怎么随时会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轻轻摇了下头,急匆匆赶往手术室做准备。 更衣室里空荡荡的,她走到自己那个格子,刚打开,听见里头有人说话,声音很轻而且清脆。她听出来那是赵心扉。今天她的手术助手就是心扉。许是正在打电话,只有心扉一个人的声音。她听见心扉说是吗,那难怪看她都爱笑了,好像从美国回来以后状态就跟以前很不一样,我们都以为是上了个台阶心情大好,原来更可能是恋爱的功效啊……晨来加快速度换好手术服,动作有点重,但是心扉显然没有听见这边的动静,停了会儿,那边的语音外放,笑着说终于冰山也有融化的一天,不过老房子着火不得了的,小心这一化冻引起环境灾害来…… 晨来抬了抬眉,将柜门关好,叫了声心扉,听见那边啪嗒一声响,心扉应了一声,“蒲老师?” “动作快点儿啊,怎么等下让我进去等你吗?”晨来说完,也不等赵心扉回答,就走出了更衣室。 出来,她忍不住吐了下舌尖,接着便绷起脸来,进了准备室。 里面正在做准备的还有好几位医生,正在聊天。看到她进来,竟停了下来,准备室里顿时安静了,只剩下流水声。片刻之后,大家才跟她打招呼。 晨来倒是从来不在乎刚刚那短暂而略显尴尬的沉默。她总是很习惯自己出现之后可能会有的冷场,这反而意味着她是真正回到了自己熟悉的职场和生活,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变化,比如……她听见匆促的脚步声,看到心扉像是一头撞了进来,赶忙跑去消毒,而差点儿被心扉撞到的陈教授不紧不慢地走进来,对她点头微笑,才回应各位向她问早安。 晨来一边洗手消毒,一边集中精神,将手术步骤再过一遍,随后她也不管其他人还在不在、在做什么,直接进了手术室。 手术台上病人已经在等她,参与手术的麻醉师和护士各就其位,见她进来,跟她打招呼。她站在手术台前,抬眼看了看站在对面的赵心扉,再次确认了患者和手术信息,才说:“开始吧。” 作者的话 尼卡 05-04 晚上加个小小更。 第七章 低头只为吻你 (十三) 尼卡2021-05-04 晨来并不迷信。不过这一天她做了三台手术,包括最后一台紧急手术结束后,离开手术室去洗了个澡,过程里忽然觉得,也许罗焰火今早临别的祝福起了那么一点点微小的作用。她今天所有的手术过程都非常顺利。紧急手术也是有惊无险。 这让她的心情非常好。当她下班走出医院大楼,站在傍晚那略有点凉飕飕的风里,决定奖励自己坐出租车回家,不挤地铁了。 手机握在手里,手揣在兜里,她站在大楼前,没急着走。 “等人来接啊?”孙瑛的车子忽然停在了她面前,冲着她挥挥手。 晨来半蹲身子看着孙瑛那笑得成了两条弯弯的细线的眼睛,拉开车门上了车。 “哟,这倒不客气了。”孙瑛笑着发动车子,歪头看看晨来。“今儿一天都没正经跟你说话……” “不然咱今儿就别说了,一说准不正经。”晨来在包里扒拉了一下,抓出一把糖果来,先给孙瑛剥了一颗塞嘴里,剩下的都给她放储物盒了。 孙瑛嘴里塞着糖,又要笑又想说话,但看晨来那样子,就只是笑着夸张地动着腮帮子。 晨来也剥了颗糖,却停了一会儿才放进嘴里,靠在车窗边,看着外头半晌不出声。又结束了很辛苦的一天,明天会怎样忙还不知道,但这会儿至少可以放松一下了……她听见孙瑛问她回家还是回宿舍,回过神来,见地铁站已经过了,忙说我回家的,刚怎么不停车呀。 孙瑛笑笑,说:“你家那还不是顺路嘛,停什么。” 晨来刚要说谢谢,手机响了。 看她赶忙把手机拿起来,动作快得跟猫被烫了爪一样,孙瑛“嗤”的一声笑出来。 晨来忙说:“是我姑姑的电话!” “哦对不起,误会了。”孙瑛大笑。 晨来叫了声姑姑,听见蒲珍那边应了一声,慢条斯理的并不像有急事的样子,突然提起来的心就放下来些,果然姑姑问她下班了没、有没有空过来帮个忙。 “有。”晨来说。“您在店里吗?” “不在。你等下进院里来……这东西是不是也太他妈的难为人了。”姑姑忍不住爆粗口了。 晨来知道姑姑的性子,只要一有点搞不定的事,哪怕鸡毛蒜皮那样小,说发脾气也要发脾气的。 她答应着,说那您别着急,我一会儿就到了。 她挂断电话,小声跟孙瑛说前面路口给我搁下就得,我去姑姑那里,走进去就是了。 孙瑛很痛快地答应了,但到了路口,也没停车,拐了弯,直接把晨来送到了蒲珍家门口。晨来阻止无效,轻声道:“怎么都不听我话呢。”虽然是抱怨的语气,但很柔和,甚至有点温柔。 孙瑛看了她,一把撸起自己的衣袖来给她看,“得了啊,蒲医生。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除了我,还有谁呀,这么不听话!” “我不是怕耽误你回家么?”晨来笑出来,解开安全带,伸手过去给了孙瑛一个拥抱。“回去路上慢点开车——明儿我给你带好吃的。我妈说今儿她做了卤味,我给你带你最爱吃的猪尾巴棍儿,成吧?” 孙瑛笑着点头,看着晨来下了车,跟她挥挥手,“明儿见。” “明儿见。”晨来站在路边,等她的车出了胡同口,才转身从大院正门进去。 这处四合院比她父母住的那个要大一些。是横跨两个胡同的规模。只不过这里一边给姑姑封起来不用,一边改造成了民宿,临另一条胡同的那一片本来是后罩房,另开了门,姑姑用作理发店的门脸。 晨来走出过间,就看见倒座里走出几个年轻的外国人来,见了她,笑笑。她也笑笑。她听出来他们讲得是法语,看打扮也很有法式的浪漫和优雅,样子又漂亮,是十分可爱的年轻人了……她往一旁让了让,等他们出去,才往倒座那边看了看——这边房子收拾得很好,门前放着遮阳伞和桌椅。很多住客会选择在这里坐一会儿聊聊天。再往里面有个月洞门,那是另一个小院,早前是车马房,现如今是没车马了,就改成了个小餐厅,完全自助式,民宿的客人们可以自己在这里动手做点吃的,来点喝的。平常也是小院里最热闹的一个地方。 晨来听见“呀”的一声,正是姑姑的声音,忙跑了过去,站在月洞门那里一看,院子里没人,倒是餐厅里听见哗啦哗啦响,赶紧进了门,一看姑姑正没好气地把一盒子玻璃杯推来推去,弄得哗哗响。 “您干嘛呢?”晨来笑问。她把包放在门口的桌子上,走近了看,发现地上有刚拆开的纸箱,还有一台崭新的机器。“买了咖啡机?” 蒲珍说:“下午刚送来的,我试试自己安装,谁知道搞不定。” 晨来看看机器,“您可真舍得下血本,买这么高级的咖啡机给客人用——厂家不是会安排人上门调试吗?” “可是我想这个也没什么难的,而且还想来杯咖啡。”蒲珍说。 “您坐。我来看看。”晨来说着把袖口的扣子解开,卷了上去。 她拿过说明书来看了一会儿,又搜索了个安装调试的视频来看,不一会儿就抓到要领,很快把机器给调试好了,倒入清水先让机器自动清洗,趁这工夫去打开了一包新豆。 咖啡豆香气扑鼻,她忍不住赞叹。“太香了。” 蒲珍坐在沙发里,看着晨来忙了这半天。她本来只是想休息一下再接着动手收拾的,但晨来手脚不停,不但将机器安装好了,还把一些包装盒、塑胶袋和封条一类的垃圾都收拾好了叠起来,丢到外面杂物间去了……晨来进门时是个端庄优雅的淑女,这会儿干起活来又是个美丽的灰姑娘了……咦,今天竟然是收拾得很利落的样子,难得肯打扮。上回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去,还是相亲那日。 蒲珍心一动,笑了笑。她听到晨来说过两天该喊个收废品的大爷来把杂物间里那些纸壳酒瓶都收走了,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说:“来来,你干脆别去做那累死人还挣不了俩钱儿的活儿了,这儿交给你做好不好?” 晨来舀了咖啡豆放进机器里,“您这也挣不了俩钱儿,也是要累死人的,还得随时看您脸色,我才不干。我宁可看病人脸色。” “看脸色也只看我一个人的嘛,而且起码没有生命危险对不对?你看最近隔三差五又有人伤医。不说新闻,你不也没少遇上?你有把握每次都躲过去?” “那也不能说不干就不干了。我十几年不就学会了怎么治病救人么?”晨来把台面擦干净,赞了句保洁阿姨挺靠谱的,这儿一点灰尘都没存下。她靠在台子边,松弛下来。 大腿有点酸痛……她轻轻捶了捶,弯身下去捏着小腿和脚踝。 “这不是心疼你么。”蒲珍看着她那纤细的脚踝,笑笑。 “我干劲儿足着呢,您放心。”晨来笑着起身,洗了手,把温好的咖啡杯拿下来放过去接咖啡,“我今儿才发现病房里多了两个人高马大的年轻男护士。回头我鼓动他们好好儿健身、学学泰拳,起码到时候反应能力强一点儿,多少能顶点儿事。” 蒲珍撇了下嘴,“自己打架就算了,还带坏别人家孩子。” 晨来看着杯子里那厚厚的油脂,吸了一大口气,把这新鲜温暖的咖啡香都吸进鼻腔……“一天辛苦之后,来一杯美味的咖啡,太幸福了。” “所以要不惜血本来一台啊。你知道住客们出去玩很久回来,或者早起要出去一天,有一杯好咖啡多重要……尤其这儿的客人又大多数是外国人。” “也是。”晨来把两杯咖啡端过来。“在这儿喝,还是换个地方?” 她看了眼外面,正好看到墙边的木制阶梯。 蒲珍也看了出去,“走吧,上天台去坐会儿。” 晨来拿了个圆盘把咖啡杯放上去,顺跟着姑姑上了天台——说是天台,不过就是借着原来车马房的地步搭建出来一个大约五十平米的平台。四面有原木的围栏,有小桌椅,也有遮阳伞,还有花……当年改造,姑姑虽然请的是不知名的设计师,可设计方案意外实用,最关键的是搭建出来,与原先的风格一点都不冲突,反而相辅相成,成了这一片老宅改造里最成功的范例。 这一代的老屋子,有些因为产权早就七零八落,一个院儿里被分割出无数的空间,在没有统一改造的方案可以达成、只得各自为政的情况下,就每家都造出了适合自己家的风格,所以要站在高处一眼望出去,四周的院落像墙壁上的涂鸦一样,五花八门……虽然单看起来并非不是很棒的改造案例,可总体上看总觉得杂乱无章。 晨来最满意的就是姑姑的“无为而治”。姑姑这散淡随意的性子,反而有助于这栋老宅的保护。后院姑姑自留但不怎么使用的那部分,则完全保留了原先的样貌,只是显得没有那么容易让人亲近,可能是少了所谓的“人间烟火气”的缘故。 “坐呀。”蒲珍说。 这时平台上又上来几个外国人,看来也是上来看风景的。他们跟蒲珍打过招呼,走到了另一边的角落里,坐下来拍起照来——这个位置,护城河就在眼前,宫墙角楼,尽收眼底,观景极佳。 晨来喝了口咖啡,看着落日余晖下的角楼,拿起手机来随意拍了几张,轻声说:“要是每天能在这里看看日落,也是很好啊。” “让你来干又不肯,这会儿说这个话。”蒲珍轻轻哼了一声。她看看晨来,似乎不愿意触及往事,但还是摇了下头。 晨来却是明白姑姑的意思的。 那一年,姑姑也说过,如果想辞职,也是可以的。姑姑养你……这句话在她苦撑的日子里,多有分量,她形容不出。 “想想这是我的退路,很幸福、很幸福。”晨来说着笑了。 她啜了口咖啡,将刚拍的照片发送出去。放杯子时,不小心咖啡溅出来一点,她从口袋里掏了手帕出来擦擦手。 蒲珍瞥了一眼,说:“这是男人用的啊。” 晨来手指在屏幕上停了下,看着姑姑,“嗯?” “我就问问,你干嘛吓成这样?又不是偷情去了。” “姑姑!” “好好好,我胡说的——就是觉得有点奇怪而已,又不是女的不能用这款式,你干嘛这么大反应?”蒲珍慢慢啜着咖啡,脸上漾起微笑来。“卫道士!” 晨来看了眼那手帕,没出声。 蒲珍笑着,忽然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景色,出了会儿神,才道:“我就是让你知道,你呀,尽管去做你喜欢做的事。至不济,姑姑这儿给你留一张床、留一双筷子。” 晨来点点头。 “但你要注意安全。”蒲珍说。 晨来又点点头。 喝完咖啡,晨来和蒲珍一道走下平台。 柳素因打电话给晨来,知道她在蒲珍这里,让她叫上姑姑一起回家吃饭,“正好儿,我也不用打给她了……你们快点儿。” 晨来跟蒲珍一说,蒲珍拍手笑道:“有没有发现,只要你爸不在家,你妈妈简直成了最可爱的人了……晓得为什么今儿做卤味吗?说是预支你爸那工钱——好么,人家钱还没到账,她先要要高高兴兴花一笔了。” 晨来跟蒲珍往外走,上了车,两人又叹了口气。 “也是节省惯了,能想得到大手大脚地花钱,竟然也就是做点儿好吃的。”蒲珍叹口气。 晨来没出声。 她当然了解母亲…… 她们回家去的路上,蒲珍绕回理发店,进去拿了点东西出来。 晨来在车上等的工夫,接了罗焰火的电话。 一整天他都没有动静,想来是很忙的了,接起电话来,她听见他的声音,顿了顿,并没有问他此时在哪里,只是问这会儿能休息了是不是? 虽然不太明显,但她听得出来他是笑了。 听筒里极安静,车子里也极安静,因此她能将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刚才看到你动态里的照片,那个位置观景真好。”他说。 “嗯。”她应声,点头。蒲珍开车门上来,发动车子就走,随手将一个大纸袋丢到晨来膝上。晨来抱住袋子,“……是在我姑姑家屋顶上拍的。” 他像是又笑了,但其实也只是顿了顿,说:“我得去工作了。” “好。那你吃过晚饭了吗?”晨来看看时间,问。“哦,你那边是晚上吗?” “还没有。等下有个晚宴。我这两天在香港的。”他说。 “嗯。” “Bye!” “Bye!”晨来挂断电话,握着手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出声…… “下车啊。”蒲珍说。 晨来这才发现车子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她竟完全没发觉。 “啊!”她叫了一声,抱着纸袋跳下车,“您干嘛不出声啊!” 她背起包抱着纸袋绕到车前去了,蒲珍才锁了车,慢吞吞地说:“不知道大小姐您出的是哪门子神,万一给您吓掉魂儿,还得费劲又烧纸又烧香给喊回来。” 晨来吸了下鼻子,也不看姑姑,低了头往院里走。 蒲珍只管笑。进了二门里正巧碰见柳素因给成奶奶送了卤味去,两人正在闲聊,晨来打过招呼先回了屋,蒲珍站下来和成奶奶说话,不一会儿,忽然听见晨来在房间里大叫一声。 “哟,有耗子呀?”成奶奶说。 蒲珍笑了,说:“兴许还真是有耗子……” 成奶奶和柳素因正经说起这院儿里自打养了那狮子猫可真没怎么闹过耗子……蒲珍只是笑。 屋子里,晨来正把蒲珍给她的袋子塞进衣柜里去——她起初以为姑姑给她的只是新衣服,拿出来看时,一件是睡衣,两件还是睡衣……拿到最后,是一件黑色蕾丝款内衣,非常暴露……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什么。 “出来吃饭啦。”蒲珍推开半扇门,笑嘻嘻地看着晨来。“怎样,还满意吗?” “姑姑你坏死了!谁要那个!”晨来气得叫道。 蒲珍看着过了而立之年、跟她生起气来仍像是小朋友的侄女,不禁哈哈大笑……她挤挤眼,说:“又不是让你干嘛穿。你好好儿泡个澡,穿给自己看不也很棒么!” 她说完,闪身就走。 “这要是有‘用武之地’,那我这会儿就去烧香!” 晨来站在原地,握着拳头又大叫了一声“姑姑”!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5-05 作者的话 尼卡 05-04 晚安各位。 第七章 低头只为吻你 (十四) 尼卡2021-05-05 蒲珍笑得越发大声。柳素因端了一盆卤牛肉进来,见蒲珍自顾自大笑、晨来一头从屋子里撞出来满脸通红的样子,问:“你们俩搞什么?” 蒲珍笑着说:“来来屋里有耗子。” 晨来几步蹦过来,站到蒲珍身边,“在哪?”她卷了卷袖子,拿筷子夹了块牛尾。 蒲珍手指在空气里划了一圈,点到晨来心口窝,“这儿。”她说着趁晨来愣神,一抻脖子把那块牛尾咬到嘴里,冲柳素因竖了下大拇指。“绝!” 柳素因笑眯眯地看着这姑侄俩,“奇奇怪怪的……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吧?要真有耗子,就把成奶奶狮子猫放进来……快坐下吃饭——老蒲可喜欢吃热乎乎的卤味了。今儿他是吃不着了,咱们多吃点儿……” 晨来被姑姑逗得心里七上八下的,真有点儿担心她当着母亲的面再问什么。可等坐下来,姑姑埋头吃饭,连母亲念叨父亲这个那个的小事儿,仿佛都完全当成了耳旁风……晨来倒是很认真地听母亲说话。 “蒲玺不在家,你去我那边儿睡嘛。”蒲珍慢慢吐出一块小骨头来。 晨来看着姑姑盘子里那一块块咬得干干净净、被她用筷子摆得整整齐齐、拼回原状的牛尾和猪尾……拿了勺子过去给她一下子拨乱了。 蒲珍顿了顿,狠敲了下她的手背,“坏东西……回头民宿那儿,我加个服务项目,要是住客想品尝地道的北京菜,咱们合伙儿来一桌——你那小菜店,不开也罢了。” “你们辛苦哎。”晨来说。 “俩人合伙儿没什么问题,不过小菜店我可不想扔——你懂那个,就是你进了手术室全是你说了算,那个感觉吗?我在我那几平方米里,就那样。”柳素因说。 晨来看着母亲,忽然觉得她脸上发光。 “掌控感,对吧?啧!终于从您那大清朝迈出了半只脚……就这么着,等我好好儿琢磨琢磨。”蒲珍说话间,又把骨头都摆整齐了。她看晨来笑得贼兮兮的,抬手护住,看看座钟。“我得走了。” “有约会啊?”晨来问。 蒲珍慢慢地眨了眨她那对美丽的眼睛,眼角的鱼尾纹都像是挂上了蜜,“要……你……管!” 晨来要起身送她,被她一把摁住,说甭起来了,吃完早点儿休息。你这工作一回正常状态,人就忙得不正常了,悠着点儿……她说完接过柳素因递来的一大盒卤味和火烧,笑着说了声谢,迈着轻巧的步子跨出房门去。 晨来到底起了身,站在廊下看着姑姑走远——走到院中,还来了个旋转和跳跃,身姿非常轻盈优美……她叹了口气,听母亲催她回来吃饭,应了一声。 “我爸不在家这段时间,您就去姑姑那儿住嘛。我下面也忙,不会每天都回来的。”晨来说。 “还是自个儿家自在呀,你爸不在家,我把家里翻过来也没人吭声,多棒啊。”柳素因笑道。 晨来也笑笑,“我主要不放心您一人儿……” “可是我去你姑姑那里,那要是人家来了,不也不方便嘛。”柳素因小声说。 晨来笑出来,“您住院儿里去。” “那跟在咱们家里有什么区别!”柳素因说。 晨来低头继续吃饭,柳素因说了一阵儿闲话,问起她这周哪天休息,说趁她休息的时候一起去一趟秦家。 “……也好些日子没去看看老太太了。前儿老太太发语音给我聊了会儿天,勾起我那些心事来。去看看老太太吧,也这个岁数了……” 晨来点头。 母亲只是碎碎地念叨了几句,并没有说太多。 她母亲不是喜欢回忆的人,尤其不喜欢回忆那些吃过的苦。 这有时倒能算得上是一样好处。 “蒲医生明儿可以休息啦?”傅瑜负责收尾,晨来站在一旁看。听见傅瑜问,她点了点头。傅瑜说:“连续两周顺利休息,值得睡一整天庆祝。” 晨来抬了下眉,又点点头。 她正是这么打算的。 这个周手术不算多,但每一场手术都是持久战,说不累是假的,往往从手术室出来,她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此时她看着傅瑜手非常灵活地打结,不由得点了点头,虽然没有立时出声表扬,心里却很有些欣慰。 出了手术室,她往更衣室走的路上,遇见神外的彭思远。 “蒲医生,我们几个要去吃日料,要不要一起?”彭思远喊晨来。 晨来站下,说:“不了。我等下随便吃点儿就好了。” “累了一天,吃点好的嘛!”彭思远笑,但也没勉强,说了句下次一起啊,就跟同伴一起走了。 她进门开柜子拿了手机出来,并没有新消息,只有几个电话是病房那边打来的。她靠在柜门上,马上先给病房回了电话,问清楚是什么情况,知道值班医生已经处理好了,才放心。 她忽然想到刚才彭思远说的话,看看时间,已经八点半了,想着傅瑜今晚还是夜班,打开 APP 叫了份四人份日料套餐,留了傅瑜的电话号码。处理完这些,她去冲了个热水澡。 回到办公室那边收拾了下东西,已经九点钟。听到肚子咕咕叫,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这就走。 这个时间的医院几乎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 她走在灯都熄灭了大半的大楼里,穿过走廊,进电梯,行走在大厅里,像个穿过水晶洞的寂寞疲劳的旅人,已经无心再看四周的景色。 自动门在她面前敞开,她不由自主地舒展了下肩膀,看看外面,才往院门外走去。 她盘算着等下要吃什么,忽然就想起后街的面馆子来……天气热起来了,再热下去,吃面就像吃火锅,都需要点勇气了。 那碗面也很久没去吃了……上一回,还是跟罗焰火一起。 她低了低头,脚步慢下来。 罗焰火应该今天回来。这些天他特别忙,偶尔聊几句,都匆匆忙忙的,不过却是说过回来一起吃晚饭的。到这会儿没有消息,应该指的不是今天……她走着走着,发觉脚下的路面很明亮,才意识到身后不远处有一辆车。那车开得很慢,灯光照亮她脚下,这让她觉得有安全感。快走到小侧门了,那辆车子还没有超过她,她忽觉得有点奇怪,心一动,才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瞥得很迅速,原来只不过是出于好奇心想要看看这人是怎么开车的,等回过头来立即觉得有些不对——车子和罗焰火那款相同,似乎车牌号的尾数也相同……她站了下来,车子滑到她身旁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了。 她看了车内的罗焰火。 他伸手过来,轻轻拍了拍副驾的座椅。“请。” 晨来弯身上了车。 车门合拢,车厢里的空气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她耳膜忽的一痛。系安全带的工夫,她抬手按了按耳朵,余光扫到他的肩膀臂膊——他稳稳地坐着,没有动,但她心跳刚刚的确是忽然加速了的…… 出了侧门转弯,正好遇到一个长长的红灯,两人沉默地坐在车里,像是被红灯打断了什么,突然间谁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了……盯了红灯十秒之后,晨来问:“等了多久啊?” “没多久。”他说着,看看她。 “我以为这么晚了,你没打电话,应该……”她停下来。 他不像是有耐心等人的。而她,对他的突然出现,仍然不能马上适应。 “你们科里说你还没下手术,我就没打给你。”他说。 晨来看了他,说:“手术时间有点长。” “顺利吗?”他问。 “顺利。”她点头。 “那就好。”他看了眼红灯的秒数,松了下安全带,侧过身来,亲了她一下,顿了顿,深吻……她的手扣在安全带上,被他轻轻拉下来,握在手心里。他的手心很烫,和他的嘴唇一样烫,也和记忆中一样。她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罗焰火轻轻抚抚晨来的脸颊,坐回去,发动起车子来。 “想吃什么?”他问,声音里带着笑意。 可能还有一点点的满足……晨来抿了下嘴唇,目光一转,刚好看到能绕到医院后面那条街的胡同,说:“刚才我就在想,是不是去吃牛肉面。” “那就去吃。还是那家吧?”罗焰火问。他抬了抬下巴。 第七章 低头只为吻你 (十五) 尼卡2021-05-06 绿灯亮了,他毫不犹豫地转了弯,轻车熟路地开了过去,可此处街巷狭窄,停车位却是很难找,眼看着面馆子就在跟前儿,却不得不一圈儿又一圈儿地兜着圈子,好容易看到了一个空出来的车位,又被前面的一辆车捷足先登。 罗焰火忍不住“咝”的一声,眉便皱了起来。晨来忍不住笑,心知要不是克制,恐怕忍不住要来个脏字儿了…… 焰火看她一眼,说了句 sorry,“很饿了吧?不如你先进去,我停好车来找你。” “也好,节省点时间。”晨来看看面馆门面。里头人影幢幢,客人不少的样子。“你吃什么?” “你帮我点吧。”罗焰火转开脸,寻找着停车位。 “要是面上了你还没找到位置呢?” “不可能。”他说。 晨来笑笑,便下了车。 她看着罗焰火把车开走,想起他刚刚的样子来,有点好笑。她转身微笑着进了面馆,一看,果然还有人没有位置。她过去排了好一会儿队,点餐拿号之后恰好有了两个空位,赶忙过去先坐了下来。再等了大约五分钟,面好了。 可罗焰火还没能进来,她便给他打了个电话。 号码还没拨出去,罗焰火进了门。 晨来拿着手机的手也还没来得及晃一晃招呼他,他已经看到她,径直走了过来。这小桌子在小店的角落里,但以他的步幅,仿佛也只用几步便可以跨过来了……店里的食客有几位抬眼看他,晨来也才正面打量他——在拥挤嘈杂的小店里,他的身影显得尤为出挑。其实只是穿了看起来很平常的衣服,但身高臂长,比例极好,肩膀又宽,即便只是最简单的衬衫西裤也非常得体和优雅。 晨来忽然发觉自己只擦了桌面,忘记擦凳子,焰火却不在意,过来就坐下,但看了面,立即说:“我不要吃毛细。” 晨来看了他,说:“那是我的。这碗宽的给你。” 焰火就把面碗换了一下。 面很香,牛肉也很香,两个人都饿了,对着一碗面和一大盘牛肉,实在是毫无抵抗之力……店里等候的人很多,两人吃完面,赶快撤退。 出了面馆,晨来问:“你把车停哪儿了?” 焰火指了指前面,晨来一看,就停在路边。 等走到了车前,晨来看了眼地面上的线,又看到前面那个非常显眼的摄像头,说:“这面吃的可贵了……还好咱们速战速决。” “走吧。”焰火不在意地说。 车子开出胡同,焰火问:“送你回宿舍?” “嗯。”晨来点头。 他没再问,也没用导航,像是已经很熟悉这条路了似的,直接开到了目的地。路上他除了接了两个简短的电话,几乎没出声。晨来看他那沉默而又略有些严肃的神情,也没有主动说话。但刚刚吃面时他那样子,实在是有点儿……可爱。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恰好他停下车来,也看了她。 她见车子停在小区门前了,正要说话,听见他说:“我送你进去。”说着话,他降下车窗,跟要求他登记的门卫打了招呼。 门卫看看车内的蒲晨来,微笑。晨来把门禁卡递过去,刷了一下。门卫一放行,罗焰火就把车子开了进去。 时间不算晚,小区里安安静静的,。路边的树和灌木很茂密,遮挡着路灯,往公寓楼去的路上,车子缓缓行驶,只有一点点光偶尔投进来。 四周静得仿佛什么声音都消失了,晨来觉得似乎这里从未这么静过。 车子停下来,她看了眼公寓楼前那昏黄的一团灯光。一只小狗蹲在灌木丛边,眼巴巴地看着大厅里,似乎在等什么……她轻轻呼了口气,解开安全带。 “稍等。”罗焰火下了车,绕到这边来给她开了车门。 晨来没立即下车,而是在车内看了罗焰火。他静静立在车边,她看着在暗影中他的脸,心跳似乎缓了下来。 罗焰火见她坐在那里只管看了自己,伸手过来。晨来握住他的手,从车子里出来。他没松手,反而握紧了些。晨来站在他身边,抬眼看看他。 罗焰火仰头看了一眼这栋九十年代初建的高层建筑,仿佛随时会往下掉渣儿,说:“我送你上去。” 他说着,转眼看看晨来,先松开了手,走在前面。 公寓楼前那只小狗这时回了下头,仿佛是受到了惊吓,一溜烟儿跑开,钻进灌木丛不见了。这时门开了,管理员拿了一个盒子走出来,看见罗焰火,多看了一眼,随即看到他身后的晨来,忙打招呼。 晨来发现她拿的盒子里有食物,轻声问:“是喂小狗狗吗?” 管理员笑笑,没出声。 晨来指了下灌木丛,说:“刚才还在这里,可能看到生人害怕,跑进去了。” “它等下看到我会来的。”管理员说。 晨来点点头,微笑,看罗焰火站在门前等她,忙走去刷卡开门。 “这位管理员姐姐很喜欢小动物的。最近她在给这只小狗找领养……她都会带小狗去做免疫和绝育的,很讲究卫生。”晨来轻声说。 罗焰火慢慢地点了点头。他看了眼电梯方向,问:“几楼?” “二楼……我走楼梯上就可以了。”晨来说着,还没等她说接下来那句“送到这就行”,罗焰火已经往楼梯间走去。 晨来停了停,跟着走过去。 明明已经是她走了千百遍的路线,这会儿却仿佛要去探险似的……他走到那扇淡绿色的宽大的木门前,似乎是打量了一下,才推开,等了下她。 晨来闪身进门,走在了前面。 楼梯间狭窄逼仄,声控灯一亮,则更显得拥挤。晨来走上楼梯,每走一步,就觉得自己呼吸要急促一些似的……身后的罗焰火却无声无息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都细不可闻。 她有一瞬间几乎以为他已经离开了,终于在转弯处回了下头。 罗焰火慢慢上着台阶,似乎要小心地避过台阶上的灰尘……她怔了下,咬住嘴唇没笑出来。 来到走廊上,罗焰火问:“哪个房间?” “223。”晨来说着指了指前方。 走廊曲曲折折的,她住的那间小公寓在前方拐角处,极为僻静。 他点了点头,朝前方走去,这一回,他垂下手来,握住了她的手……他们走得很慢,仿佛安心要把这一点点的距离,要走出千百倍的长度来似的……终于站在 223 门前,他也没松手,晨来只好单手从包里摸出了钥匙。 等她开了门,他静立片刻,才说:“好好休息。” 晨来点点头。 他拉起她的手来,嘴唇在她手背上碰了碰,下巴一抬示意她先进门。 “晚安。”她进了门。 “晚安。”他往前一步,替她把门关好。 隔了一道门,他没动,也没听到门内有脚步声传出,就知道她其实也还站在门厅内。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觉得其实她还在面前站着。 但这当然不是真的……他待要转身离开,门忽然开了。 她伸手拉住他的手臂,默默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 她没有收回手去,于是他一步踏进了房门。 门在背后关上了,窄窄的门厅里,两人只能这么相对站立,距离极近。 他手臂围住她的腰身,将她拥进怀里,低头在她耳边说:“我洗个澡。” “嗯……可是我这没有你用的东西。”她说。 “我可以用你的。”他说。 他忽然意识到她可能还有别的意思,但这会儿却是不能再说下去的,不然在这儿就得擦枪走火……他强制性转头看了一眼卫生间的位置,松开手臂。 晨来把包放在门边的架子上,说:“你先坐会儿。” 她卷起衣袖进了卫生间。 他当然没有进去坐下,尽管站在这里他已经看清了她这间小小的公寓的所有布局,不过是一条窄窄的走廊兼门厅,一间小小的客厅和卧室,还有仅仅容身的卫生间兼浴室,厨房也只有小小一间不会超过四平——但她收拾得非常干净。是医生职业的那种干净,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可又不会像医院似的一切都是冷色的,她用了鹅黄和深紫,显得非常温暖……他走过去,看着她在小小的浴室里手忙脚乱地找着什么,那样子,是完全没有准备的。 余光发现他靠近,她侧了下脸,匆促地说:“……热水很快好的。” 罗焰火走过去,在她腮上亲了下。“不急。你等我下。” 晨来手放在柜门上,看他要往外走,愣了下,回身趴在门边,果然看他开了门……她立时意识到他要去干嘛,心一慌,说:“我跟你一起……我去吧……” “还是我去。”他说着,顺手拿了她的钥匙,开门走出去。 柜子里的毛巾“哗啦”一下整团地落下来,刚好掉在晨来头顶。她急忙抓住,抱在怀里,把脸埋进去,忍不住低低“啊”了一声……三分钟不到,她听到门响,赶忙把毛巾塞回柜子里,给他把毛巾牙刷漱口杯放在洗脸台上。 她退出来时,看他一眼。 罗焰火将钥匙放回去,径直走进浴室里,抬手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下,关好了门。 晨来定了定神,隔了门问他要喝什么。家里应该有绿茶。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他说只需要一杯白水。她走进厨房里,开始烧水。热水器发出轰鸣声,那是卫生间再用热水的缘故……她站在那里,等水烧开。 她从架子上取了两只杯子,分别放进去一撮绿茶。冲进热水后,她站在那里看着一个杯子里茶叶沉沉浮浮,默默地小口小口地喝着另一个杯子里的茶水……茶叶的清香和水的温暖让她周身舒泰,连卫生间里什么时候水声消失了,她都没有发觉,直到她身前的那杯绿茶被拿走。 他的手臂裸着,还带着一层水雾,身上更是有些湿气……他身上只围了一条浴巾。是她平常用的鹅黄色波点的花色。她用起来就是大大的足够把自己大半个身子裹住的尺寸,挂在他身上却有些局促,以及……滑稽。 她口中含着茶,看到他的样子,忍不住想笑,可怕呛了,脸就憋得通红。 他上半身裸着,胸大肌纠结,形状完美,再往下,腹肌的纹路更是清晰,简直一点多余的脂肪都没有……她转开眼,眼前却仿佛仍是他的身体,那凶猛中有点可爱的虎……她又喝了一口茶。 他将她手中的茶杯拿开,低头亲在她唇上。 她险些呛到,他便轻轻抚着她的背,亲吻却一点都没有松懈……她听到清晰的茶杯落地的声响,不知道碎成了几片……碎的不成样子的还有她的心吧,一点一点地碎成海上飘拂的泡沫,在一浪一浪的激情过去,终于消失在海面上…… 罗焰火的耐力极强,若不是晨来体力实在不支,他大概还可以做得更久些。 但她已经困得告饶,他也就速战速决放她休息。 她几乎是在高潮之后完全没有间歇便坠入梦乡,而他也仅仅来得及将她拥抱在怀里。 要过好久,他才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恰好以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躺在他身边。 她的小床有点窄。 他能记得起来在像这样一张窄窄的小床上睡觉的次数,大概不会超过三次。 她的身体和她的床一样都窄窄的,似乎是容不下他,但也都容下了。 他有好一会儿头脑极其清醒,只听着她匀净的呼吸声,想着自己从来不在外面过夜的习惯,再躺一会儿也起来洗个澡走了……然而一会儿之后又一会儿,他竟也就那样睡了过去。怀里的人似乎起来过又重新躺回去,他也只是翻了下身,将她抱得更紧……她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干净、潮润…… “笃笃”,“笃笃”,“笃笃笃”……有敲门声。伴随着一声“晨来”,罗焰火先醒了。他一睁眼,顿时意识到此时正身处何处。 晨来蜷缩在他怀里,睡得正香,然而下一秒她仿佛一条落网的鱼儿似的从床上弹跳起来。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5-06 第七章 低头只为吻你 (十六) 尼卡2021-05-07 “是谁?”他问。 “我妈。”晨来压低声音,却难以掩饰慌张。“怎么办?” “见家长我没有问题。”他看她跳下床,雪白的小腿轻轻晃动着。 “我也没有!但是!”晨来那灵巧的手指在两人之间滑动着。“你……我……这样子……” “难道还能装不在?”他嘴角微微颤动。 “笃笃笃”“蒲晨来!”伴着敲门声,外面又喊了一声,已经不耐烦了。 “这怎么装……”晨来睁大眼。她脑中一片空白: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要是直接开门,妈妈会昏过去的吧……她脸越来越红。“你真的没问题吗?” 敲门声又响起来,但这回只是敲了两下就停了,随即晨来的手机便在不知何处嗡嗡震动……她又想去找手机又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恨不得眨眼之间就把他变没了…… “你先冷静点儿。”他坐了起来,迅速往身上套着衣服,语气却是不紧不慢的。 晨来身上只穿着一层薄薄的睡衣。尽管窗帘密密地遮蔽了阳光,在微弱的光线下,她身体的轮廓还是很清晰……她此时当然是来不及顾这些的。 她在原地转了一圈,拎起被子来,“你能藏在被子里不要动吗?要不……阳台!” 罗焰火瞪她。 “拜托。”她声音软下来。 “怎么补偿我?”他趁机问。 “随你……快点儿啊。”晨来速度极快,将他的手机手表一股脑塞到枕下。这会儿工夫,罗焰火已经走出去了。“来了!” 她要关阳台门,却被罗焰火拽回去,来了一个超级结实的吻,才放手。 她被吻得眼神迷离起来……可床边几乎要跳到地板上的手机把她拉扯回来,她轻轻咬了他一下,被他成功躲开。 “呀!你!”她跺脚。 这人真是……都火烧眉毛了!她要跑开,他拉住她,抬手在她下巴上捏了下。 晨来一边抿着唇,一边将阳台门上的锁扣住,拉上了窗帘,才去开门。 门外柳素因果然已经等得不耐烦。 但她拿着手机看着披头散发的晨来,愣了一下,才问:“怎么睡这么沉?我差点儿以为你出去了……我忘带钥匙了,要不然我也不吵你了……” 晨来闪开些,抽了根发圈把头发挽起来。 柳素因进了屋,直接进了去厨房把东西放下,却看到地上有碎成几片的茶杯。“哟!你怎么摔碎了杯子也不管哪?伤着脚怎么办?” “昨晚回来太困了……没事儿您搁着,我来。”晨来说。 “你别动手了……我放下东西就走,不扰你休息。”柳素因说着,拿起屋角的扫帚就把破玻璃杯给扫了起来。“你睡你的去……我就是给你送点儿吃的……你姑姑在下面等我。我们俩今儿去给秦老太太的画会捧个场,再去逛逛街。” 晨来紧张地拦住她,“妈您就别动手了……我睡醒了自己收拾。您……坐会儿。” 晨来过去,将碎玻璃用胶带缠好,放进垃圾桶。 柳素因没去坐,洗了洗手,把带来的食物放进冰箱。她把空了的食盒拿出来,放进新的,絮絮地和晨来说着话。晨来努力集中精神不让自己的心思跑到阳台上去,接了空盒放到包里。 “……昨晚你爸打过电话回来,说他还得待一阵子……这回不错,晓得跟我说一声。你瞧你,这些都没吃……这个不要了,我做了新的。你吃新鲜的。”柳素因说。 晨来问:“姑姑跟您一起去画展?” 上周休息日,她和母亲去看秦奶奶,老太太很高兴地告诉她们自己参与的画会马上就有展览,从上周末开幕,为期一个月。她是计划找个休息日去参观的。没想到母亲和姑姑竟然捷足先登……且不说母亲,姑姑想来是陪母亲而已。她不喜欢这些的。 “说是没兴趣,但总归该捧个场。老太太这岁数,年年办画展,也不知道还能办几回,何况也不可能年年办……你姑姑呀,这些事上是周到的。”柳素因说着把冰箱整理好,又拉开冷冻抽屉看了看,很不满意上回送来的菜都还原封未动。“……你这周都吃的外面的?真是让人不放心……你呀,什么时候能有个人在身边儿照顾你,我也就……” “妈!”晨来给母亲倒了杯水,及时拦截了母亲接下来可能说的话——母亲说话嗓门向来大,就是不大,这么近的距离,在阳台上也听的一清二楚的……“我不是有您这专属营养补充站嘛!再说食堂的存在和外卖的便利就是我们职业女性最好的帮手,别担心我一个人真的会营养不良……” “嚯,你这小嘴儿真是巴巴的,说不过你。我一张嘴,你准有一车等着我——是,现如今想是结了婚也未必指望得上谁照顾谁。你就是想明白了这点儿才口口声声不结是吧?我看你坚持到几时!”柳素因接过杯子来喝了两口水。 “您这几天身体怎么样?”晨来忍住没有继续跟母亲分辩。她更关心这个。 “放心,硬朗着呢。”柳素因接过杯子来喝了两口水就要往外走。晨来刚要松口气,就见母亲在走廊里站了下来,往屋子里看了。她心一提,“我要说你又嫌我絮叨了……每回看着你这乱糟糟的屋子啊……什么味儿啊?” “没……”晨来一慌,吸了下鼻子。哪有什么味道……可也许是她久处其中闻不出来……她皱了下眉,道:“瞧您就待这么一会儿,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嘿,除了我,谁认真挑剔你呀!睡够了起来好好儿收拾一下。你这楼层又不高,小心招耗子。这儿可没嘉宝帮你!”柳素因说着去开门。 “知道。”晨来说。 柳素因看晨来拎着包跟在身后,看了一眼她身上,“我怎么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劲儿呢。” 晨来看着她,不出声。她悬着的一颗心简直堵在了嗓子眼儿。 “对了!你那阳台,又没封闭,雾霾啊,分分钟透进来,特别脏!你得勤收拾……还有,防盗网你要是再不记得申请安装,下回我就去替你去办。”柳素因说着指了指阳台,回身走到门外,跟晨来说休息日也不要只顾补觉不吃饭。“吃饱再睡……身体不要只用不保养,都那么搞坏了。得了,我走了,你再睡会儿……你看看你这脸色!天天就知道问我身体怎么样,你看看你!别回头我身体好着呢,你先垮了,我还得白发人伺候黑发人……” “不会的。”晨来轻声。 “那你来,给我抱抱。”柳素因说。 晨来抱住了母亲。 “瘦得这鬼样子。我那胖嘟嘟肉乎乎的女儿哪儿去了呢,现在就是个浑身是刺的瘦刺猬……”柳素因这么一说,晨来笑出来。“你呀,也是长大了,不愿意听妈妈的话了,是吧?” “没有的事。我听的。”晨来说。 “那你要好好的。”柳素因摸摸晨来的脸。 晨来答应。 柳素因见晨来拿了件外衣要出来送她,笑笑,说:“得了,穿成这样就别出来了。我得快点儿下去。你姑姑就给我五分钟,都要超时了……” 晨来到底将母亲送到了楼梯间门口。 等听着她下了楼梯,她忙回来将门反锁上,冲过去推开拉门,“罗焰火”三个字就含在口中,看到他站在栏杆处,手臂撑在那里,在耀眼的阳光中,忽然就停了下来——这挺拔的身姿,即便是闲闲的样子,也像棵松树…… “警报解除?”罗焰火没回头。 “嗯。”晨来说。 他伸过手来,轻轻动了下手指示意她。“你来。” 她愣了下,走出来,握住他的手,站到他身边去。“看什么呢?”她问完这句话,就看到了楼前树荫下,那辆虽然旧了些但仍然耀武扬威的越野车。 姑姑的座驾。 从这儿刚刚好能看到姑姑坐在驾驶座上,正在抽烟……这不是问题,问题是,姑姑那夹着烟的手,恰好在这个时候抬了起来,冲着她,一挥手。 晨来只觉得一把火从脚底烧起来,瞬间席卷了全身。 她人像是被定住了,但也没松开握着罗焰火手指的手,声音极其轻盈地说:“……早知道,也不用躲了……” “那不一样。姑姑的心脏是要强一些。”罗焰火也轻声说。 晨来忽然看到母亲从单元门里走了出去,急忙拉了罗焰火要进屋。 他伸手臂将她拦腰勒了起来,抱在怀里,很快闪身进了屋内。 窗帘被拉开了,此时满室的阳光,充盈而又温暖……晨来心跳加速,多少有些头晕。他的手轻轻将她睡衣撩起,而她轻轻摇着头,看了他。 “你刚说补偿我。”他低声道。 “喂!又没成功!而且……” 罗焰火低低身子,亲在她唇上。“成功一半,那就补偿一半。” “你是不是该走了……”她被他放在床上,有些无力地说。 “我有时间。”他说。 是的,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时间从从容容地将昨晚因为不忍她太困倦而缩短的战线拉到他愿意、而她也会觉得满足的长度…… 晨来也有点疯狂。 罗焰火的颈子被她吸咬得疼痛酥麻,这给他也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刺激。两人在这个休息日的上午,一次又一次地共赴巫山,直到筋疲力尽,沉沉睡去……这一觉晨来睡得很甜。 甜到梦里都是蛋糕的香气。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夕阳已经落满屋了。 罗焰火并不在床上,她抬头看了看,发现他晃动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 她轻手轻脚起了床,走过去看时,发现他在厨房里准备食物,看样子十分丰盛……他听见声响,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冰箱里好多食物,自己动手热一热,刚刚好。不过,我只会做这个。” 她点了点头,看到了豆腐汤。 “妈妈很关心你。”过了一会儿,他说。 晨来没出声,走过去,手臂环着他的腰,轻轻在他背上亲了一下,整个人贴在他身上。“对不起,今天搞成这样。” “没关系。”他说着,反手拍拍她头顶。“我觉得妈妈也是知道的。” 晨来沉默了片刻,咬了下嘴唇。 她听到罗焰火闷声一笑,显然是忍住了的……她张口咬了他一口。 “有个问题昨天就想问你了。”他说。 “嗯?” “你床头上那个小夜灯……好用吗?”他说着,转过脸来, 晨来愣了下,一下子想起来他指的是什么,差点儿尖叫出声。她踮起脚,双手把他的脸掰回去,“不准问!不准看!” 罗焰火转回脸去,笑起来,“去洗洗脸,一会儿就有的吃了。” 晨来去洗了把脸。面孔浸在凉水里好一会儿,仍然是热的……回来就看到小餐桌上摆了食物,虽然都是现成的,看上去却也像模像样。她坐下来,埋头喝了口汤。 豆腐汤清淡极了,很好喝。 罗焰火坐在她对面,却不吃,只问:“味道还行吗?” 晨来点头,想问他怎么不吃。 “我刚接了电话,晚上有点事,这会儿得走了。”他说。 她又点点头。她看看他的神情,一瞬间闪过的,是她早已熟悉的偶尔会在他身上发现的倦怠……她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罗焰火这就起了身,拿起手机来往外走,走到门边,才说:“明天让人来给你安防盗网。” “不用。”晨来马上说。 他眉一挑。 “都是统一安装的。我早该申请,总是忘。” “已经安排好了,这一溜儿没装的都装上,行吗?你那个阳台,根本就是招贼。”他沉着声音,开门就走了。 晨来坐在那里,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什么叫一溜儿没装的都装上……她反应过来,赶快追出去。 “罗焰火,这样不行!”她叫道。 他正要推门走进楼梯间,见她急匆匆赶出来,对这边大叫起来,显然是真有点急了。 “有规定的,不能擅自安装。”她解释道。“赶快把你的安排取消……谢谢你,但真的不用。” 她说话间,脸又红了。 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答应了。 “谢谢。”她松了口气。“路上注意安全。” 他点头,让她快点回去。她匆忙间只套了件球衣就出来了…… “我看你走。”晨来走过来,看焰火走下楼梯。 走过转角处,他抬头看她仍站在那里,停下来。“还不回去吗?” 他的眼睛好亮……晨来想。 她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偶尔她会有个念头,这个人也许是超人……但其实不是的。 她踩着人字拖噼里啪啦地跑下去,越过楼梯扶手,轻轻在他下巴处亲了亲,然后灵巧绕过转角处,拉了他的手,一直将他送到了单元门外。 她没有再往外走,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走远……上了车,驱车离去。 此时已暮色四合,车子似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中,好久,她才觉得凉风袭来,身上有些冷。待转身,忽然看到门口灌木丛中探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来……是只那只小狗。 她笑笑,不惊动它,转身上楼。 走进楼梯间时,她听到脚步声,抬眼一看,正看到遇蕤蕤走下来。 “Hi,夜班吗?”经过他身边时,她主动打了招呼。 蕤蕤点了下头。 晨来跑上楼梯,见蕤蕤还抬头看她,愣了下,“嗯?” “回见。”蕤蕤转身便走,低下头,迅速下了楼梯。 晨来倒在那里又站了会儿,才回房间去。 她背靠在门上,看着这间小小的公寓。 半晌,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第八章 斯人若彩虹 (一) 尼卡2021-05-08 蒲晨来下班前接到母亲的电话。听说晚饭有好吃的藤萝饼,便痛痛快快地答应回家吃饭了。 母亲说接着说叫了姑姑来吃饭,但姑姑晚上不一定有空,晨来倒没在意。 她最近的心思除了在工作上,满满的都是罗焰火……这在之前,也就是一个月前都是不可想象的。不过罗焰火忙得很,照他的时间表,接下来的几周有一半多的时间都不在北京。她也忙,可总觉得心是被占得满满的,根本没有其他的想法。 其实母亲这几日每到下班前都会问她有没有空回家吃饭,她隐约觉得这顿饭大概会是“鸿门宴”,可临了还是逃不过藤萝饼的诱惑。 晨来到家发现母亲果然是准备了一桌子的菜。 她细看了下,没有一样不是她爱吃的……她洗了手,过来伸手就要拿烤排骨吃,被母亲从身后一巴掌拍在了手上。“偷吃!” “家里就咱俩!”晨来捂住手。手背红了起来,母亲这下打得挺狠。她吸着凉气,看了母亲的脸色,立时感觉到了低气压。“怎么了?” “吃完饭再说。”柳素因说着给晨来盛了一碗米饭。 晨来又看看她的脸色,问:“我爸回来了?”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回来了……早上天没亮进的门,往小跨院里搬了三趟东西,雇的小货车在外头等着,他没停下又走了。”柳素因淡淡地说。 晨来皱眉,“什么东西?” “一些破破烂烂的纸,还有几个樟木箱子……要不懂的准以为樟木箱子最值钱,剩下的都是破烂。我看那些纸啊什么的,应该是真的好东西,就是不知道他这回是怎么弄回来的……你还知道惦着你爸啊?这么多天我要不提,你都不主动问。”柳素因说着,看看晨来。 晨来见母亲没笑,知道这话茬儿不妙,没出声。 母亲的心思不好琢磨。明明也恨她父亲不成材,又总是要护着的……她还记得自己因为父亲喝醉了跟母亲动手,抄了把剔骨刀跟父亲对峙,父亲没怎么样,她被母亲打得一身青紫。 她晃了下肩膀, “吃饭吧。”柳素因看着晨来,轻轻叹了口气。 “有什么话您就说吧。我哪儿做得不对了?” 柳素因抬手轻轻捏了下晨来的脸,“先吃饭。” 晨来见母亲这会儿不想说话,只好低下头默默吃饭。 她的手机放在一边,震动起来时她连忙拿起来。 是罗焰火的来电。 她放下碗筷起了身,走回房间里去接听。 她回手把房门带上,正好看到母亲直起身来,只看背影,也知道她又叹了口气……她愣了下下,才问:“到了吗?” 他今天晚上飞香港。接下来几天都有重要的行程安排。他问过她周末有没有时间,一起上太平山看夜景……其实是有时间的,不过她最近总觉得有点累,想趁周末好好休息下。 听他“嗯”了一声,她微笑。 “你在干嘛?”他问。 “回家来吃晚饭了。”她说。 “吃完了吗?” “嗯。” 他笑了。“明明没有。快回去吃吧。我只是想打个电话给你。” “好。” “周末真的不来吗?我……”他说到这儿,被晨来“哎呀我真的不去啦”打断了,又笑起来。“那算了。回去见。” “嗯。晚安。”她说。 “这么早跟我说晚安?” “……你今晚还有空跟我通话吗?” “晚点再说。挂了。”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晨来看看手机屏,笑了笑。 她一转身,就看到母亲抱着手臂站在房门口。 “妈!您吓我这一大跳!干嘛呢这是?”她差点儿手机都扔出去了。“魂儿都给你吓没了!” “跟谁通电话呢?”柳素因问。 “……一朋友。”晨来避开母亲的审视。 “什么朋友啊?饭吃到半截儿扔下碗接电话?这么会儿都等不了?”柳素因问。 晨来意识到哪儿不对劲儿,看向母亲,问:“您到底想说什么?” 柳素因指着床沿让晨来坐,“我有话问你。。” 晨来坐下来,“您问。” 柳素因也坐了,看了晨来,“那天早上我去你宿舍,屋里有别人,对吗?” 晨来脸一下就热了。 “我不是要干涉你交朋友。你这么大了,尤其有些事你比我要明白利害轻重……但是你不能随便,知道吗?”柳素看晨来的反应。 晨来没出声。 她扭开脸,不看母亲的眼睛。“我没随便。” “那是认真的?认真的就把人带回来给我们看看……等你爸回来,就带来。” “罗焰火。”晨来说。她心平气和地看着母亲。“还要我把他带回来吗?” 柳素因怔住。 她把这事儿揣在心里好几天,终于探知确有其人、这人却又是罗焰火,此时心情之复杂难以言说。好一会儿,她才问:“怎么会是他?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 晨来轻轻叹了口气,“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喜欢他。我不要求您和我爸也喜欢他,只希望你们别干涉我。” “来来,女孩子千万不能跟错了人。” “什么叫跟错了人?难道我自己不能对自己负责?” “你是不是故意跟你爸作对?” “没有!我说了我喜欢他。” “你喜欢他什么?你爸说他欺行霸市无恶不作、他名声不好你知道吗?” “我爸名声也不好,你还不是跟他在一起。” “我跟你爸多少年了!再说你爸也不是外面传得那么坏……” “他也不是外面传得那么坏。” “来来!” “妈,我只是跟喜欢的人谈个恋爱,没有作恶也没有妨碍什么人,为什么不能随我去?” “因为你是蒲玺的女儿。因为那是罗焰火。” “我是蒲玺的女儿,这是原罪吗?他是罗焰火,这是他的原罪吗?” “别跟我扯我听不懂的词儿……总之罗焰火不行。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必须马上分手。你爸爸对罗焰火什么看法,罗焰火对你爸爸是什么态度,这你太明白了吧?你是不是故意的?你爸爸往左你一定往右……”柳素因有点慌乱,同时想到这个可能性又很生气。她伸手拽住晨来的手。“听话,马上分手。这要让你爸爸知道了可不得了……他那个脾气什么事儿干不出来?我是担心你!” 晨来低了下头,说:“他一开始也不喜欢葳葳……后来还不是认可了。” “葳葳和罗焰火能比吗?”柳素因甩开晨来的手。“你糊涂了吗?葳葳顶多让你爸爸挑剔一个门第,罗焰火……来来来你跟我说说,你是不是疯了?” “我也觉得我是疯了。”晨来说。 柳素因瞪着晨来。 晨来笑了笑,“没关系的妈妈,什么后果我都认。我爸爸……您真的觉得对我来说我爸爸的看法重要?” “你真的是疯了,来来。”柳素因摇着头。“在你爸爸回来之前,你必须把这段关系结束掉。” “要是我不呢?”晨来问。 “你敢!”柳素因高声。 晨来舒了口气,不出声了。 柳素因知道晨来的性子,强压是不会有效果的,可是一时之间她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表示自己的态度。她忍了一会儿,才说:“这家里已经够乱的了,你就别再添乱了……清清静静的日子才过了几天?又要闹腾得一塌糊涂是不是?你呀……你跟你爸爸真的太像了。你们父女俩,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要遇上你们俩……你们俩就是来跟我索命的黑白无常!” “妈!” “没有一个省心的,没有一个!”柳素因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晨来向来是不怕打也不怕骂的,但唯独母亲落泪她没法抵挡。 “你信不信你爸要是知道了你和罗焰火在一起,能宰了你?” 晨来不出声。 “你十岁就敢跟他硬杠,你就能护着我……我知道你不怕他,可是我怕呀!我不光怕他,我还怕他伤着你,怕你伤着他!你到底……你让不让我过安生日子了?” 晨来一直不出声,等母亲说了一气,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去拿了毛巾给她。 柳素因推开她的手不肯用,缓了口气,继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数落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被她捡出来讲,晨来耐着性子听。终于等到母亲平静些,她才轻声说:“您还记得我十岁就敢跟他杠,那您记不记得我当时就问过您,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要挨打?为什么要我和您一起受这份儿罪?” “他就只有喝酒的时候才这样。” “对啊,您也这么跟街坊四邻说,跟警察说……结果呢?您继续挨打挨骂,街坊四邻再没有管闲事儿的,警察再也不出警了。为什么?挨打挨骂的是您,是我,回头护着他的也是您,替我原谅他的也是您。妈妈,”晨来叹了口气。“您知道为什么我早早就计划着毕了业就跟葳葳结婚吗?” 柳素因看了晨来。 “我想从学校宿舍可以搬到自己的家里去,那样我就不用回家来住了。”晨来的嘴角有一丝微笑。那像是对一种全新的甜蜜的生活的向往。很快那一丝微笑就消失了。“……可是也做不到。打那以后,过了快十年了,情况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除了葳葳已经不在了而我终于可以不用住在家里了……我终于有地方躲藏了。可是人有地方躲了,心没有。您在这个家里一天,我心就没有安定过。多少回我做噩梦,梦见的都是您出了事……我自己躲好了,藏好了,可我有负罪感。我是把您扔下一个人走了的。” 柳素因眼泪不住地流下来,“那你是怪我吗?你一直怪我对不对?” “怪过。但是我现在可以理解您了。只不过我想我已经有能力照顾您,也有能力照顾自己了……我想要的生活我自己可以争取,不怕任何人,包括我爸爸。”晨来说。 “那你想过没有……” “我没想那么远。”晨来低了下头。“说不定明天、下个礼拜……就分手了呢?但是我知道现在我喜欢他。” 柳素因呆了一下,“晨来,我真的要不认识你了。” “早了您担心我陷在过去走不出来,我走出来了您又不认识我了……妈妈,您真是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晨来握住母亲的手。“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这怎么瞒得住你爸!” 晨来搂住母亲。 柳素因反握着晨来冰凉的手,“来来,我是真的担心你……你爸爸对罗焰火的看法,你也要听一听的。罗焰火不是善类,你跟他走在一起,要吃亏的……吃亏怎么办?一个遇葳葳让你栽进一个坑里十年八年爬出不来,罗焰火那个人,不得害你一辈子?” 晨来居然笑了笑,“妈您真是的……现在的我啊,这儿。” 她直起身来,点了点胸口。 “钢筋铁骨,不怕的。”她说。 柳素因看着晨来脸上的微笑,轻轻摇了摇头。“你好好考虑一下妈妈的话……过几天咱们再好好儿谈谈。来来,我必须提醒你,千万不要为了跟你爸爸作对,做了错事。这不是斗气的事儿,绝对不行……” 晨来点了点头。 柳素因长久地看着晨来,问:“是真的喜欢吗?” 晨来又点了下头。 柳素因抬起手来,使劲儿捏了晨来的腮,半晌才松开手,晨来腮上留下了一个白印子,迅速变红……她说:“喜欢这两个字,真的是要命啊。” 晨来听了,要过一会儿,才笑出来。但她眼睛有点酸胀,于是很快低下头去,把脸埋在母亲怀里…… 这天晚上,母女俩都睡得很早。 晨来睡在自己的房间里,辗转反侧,良久未眠。 手机在枕边震动,她侧过脸去看着那亮起来的屏幕,翻身趴在床上,轻轻点了一下屏幕,接通了电话。 “你真的打过来啊。”她说。 听到轻轻的一声,她知道他是笑了一下的。 作者的话 尼卡 23 小时前 各位,最近几天更新可能会慢一点、少一点,要一点时间理顺一下情节。谢谢。明天见。 第八章 斯人若彩虹 (二) 尼卡2021-05-09 “忙完了吗?”她问。 “嗯。”他应声。 “是不是很累?” “不。” “早点休息啦。”她说。就算精神再好,马不停蹄忙到这个时间也该累了。她知道的。“你不用随口讲一句就一定要做到。” 他沉默片刻,“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她说。手臂软了下,她伏在枕头上。“就算有什么事……” “有事要和我讲,看我能不能帮到你。”他说。 “可你这会儿远在千里之外。”她说完,听他轻声笑了下,发觉自己刚刚的语气实在是有点像……撒娇。她呼了口气,“睡了。晚安。” 她说完不等他回应,马上挂断了电话。 手扣在枕边,半晌都没动。这个姿势保持久了,手指尖有点麻痹……指尖的刺痛一点点扩散到全身,她才展开手臂,活动下身体。 她半晌没再动,只盯着顶棚。黑暗中的旧顶棚呈现极深的灰色,上面的花纹模模糊糊的,她看着看着,面前幻化出来罗焰火那似笑非笑的面孔……她拿起手机来,搜索了下去香港的机票,选好了往返的套票。在付款的一瞬间,她的手指顿住了,只思考了半秒钟,就点了下去。 她把手机扔在枕边,听到震动声,知道那是系统确认的信息。 购买成功还是不成功,此时她不想去看。 闭上眼睛,眼前还是那个人似笑非笑的面孔……在睡过去的刹那,她脑海中有个念头闪过——危险……但是这危险此时令她倍觉快乐。 晨来原本跟北川约好这个周末一起去欧阳老师家里陪她一天的。北川听说她忽然周末要出门,笑了半天,只说那老师要失望了。晨来就打算提前去看望欧阳老师。 这天晨来下了班,先去买东西。 她提前问过小富,老太太这几天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小富说没有,不过边说边笑。她知道欧老一定在电话旁,不让小富多话。小富挂电话前小声迅速地跟她说老太太今儿念叨想吃柿饼……她问了好几个人,才问出来哪儿有好吃的柿饼卖。 她在超市里推着小推车转了半圈,买好了柿饼又去买了水果,正要离开时,忽然发现了站在水产区有个人影看起来很眼熟。 她走近些,确定这个正在看甲鱼游泳的女子确实是鱼明珰。 明珰手扶着一个几乎空无一物的手推车,歪着头看得非常入神。晨来和她打招呼,她慢慢地转过脸来,反应平平淡淡的,轻轻 Hi 了一声,继续转头回去盯着那几只很自在地游着泳的甲鱼,问:“你看它们,还蛮可爱的,对吧?” 晨来看着那肥嘟嘟的甲鱼,心想可爱当然是可爱的,生灵皆有可爱之处,但……“要是打算买回去的话……看着可爱是个很大的问题啊。” “我又不要买,只是看看而已。”鱼明珰说着才转过脸来看晨来,笑了。“我刚才就看见你了,打算跟你打招呼的,可是先看见甲鱼了。” “……就先跟它们打招呼了?”晨来问。 明珰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说:“我怎么觉得你比我上回见你有幽默感了。” 晨来微笑。 明珰也微笑,看看她满满当当的购物车,“哗”了一声,说:“丰盛。是不是准备去付款了?” 晨来点头。 “我也去。一起走吧。”明珰说。 晨来看看她的手推车,明珰也看一眼,笑道:“其实就是想推一个。” 晨来也了解一点她的性情了,并不觉得太奇怪,两人一起往收款台走去。晨来见明珰不出声,问:“最近忙什么?过敏犯过吗?” 她还想着明珰上回说正在筹拍个纪录片,有问题想问她,都没有下文了。 “完全没有忙。”明珰叹口气。“闲的我,倒是想犯一下过敏。之前那部片子命运多舛,忙得太过了,现在慢下来,正好也有时间筹备下面的项目——我之前跟你提过想咨询一点工作上的问题?” 晨来点头,“随时可以找我的。” 明珰看了她,笑。“反映国内女性医务工作者日常的题材。如果你作为主要人物出镜,会不会有问题?” 晨来想了想,问:“要拍很久吗?时间短的话我没问题的。不过我们医院要求还蛮严格的。我身边很多优秀女医务工作者,可以推荐给你。” “嗯,难度肯定小不了。”明珰若有所思,轻轻摇了摇头。“审批已经要了半条命,唉。”她说着,从架子上拿了两瓶白葡萄酒。 晨来看她像是极随意的样子,看了眼酒标。 明珰笑道:“这支牌子的酒随便买都不会出问题,所以我就随手拿了。你晚上约了人么?不然一起吃饭,请你尝一下这款酒。” 晨来笑道:“我得去探望老师。” 明珰点点头,说:“那好吧。下次约。” 付款时两人一前一后。晨来见明珰只有两瓶酒,让她先付。明珰却不着急,等付过款,将其中一瓶放到晨来的车子里。 “请你喝一杯。”明珰微笑道。 “那,一起吃饭就算我的。”晨来倒也没有太客气。 明珰点头,边走边问她最近跟野风有联络吗。晨来说有,差不多隔天就要说几句话的。“怎么了?” “鱼野风前阵子因为官司的事压力蛮大的。他看起来完全没问题,但是就很让人担心。他有事不太会跟人讲的,不过我猜他也许会跟你聊。” 晨来点头。“我也这么想的,所以没事儿也要找出事儿来跟他扯一会儿闲话。” 明珰看她,笑笑,道:“我也有发小儿,可还是很羡慕你们。” 晨来笑,“我的运气。” 她们走进停车场,明珰开车来的,说起来刚好顺路,便将晨来直接送到了欧老家小区门口。 晨来跟明珰告了别,往欧老家来。 小富开开心心给她开了门,跑出来接了东西,跟她说晚饭已经预备好了,老太太一会儿出来看一眼,一直问你怎么还不来。 晨来笑着说要不是搭了顺风车,恐怕还得晚几分钟。 两人进了门,果然欧阳教授站在门厅里,看晨来拎着大包的东西就皱皱眉,刚要批评她买东西,一看晨来从里头把一盒柿饼先拎了出来,眉开眼笑,嗔怪地点点小富,说一定是你这个小鬼递消息出去了……晨来先去洗手,笑着说:“您可不能多吃。这个糖分很高。现在不要吃!” 欧阳教授正打算剥开包装纸,听见这话悻悻地停了手。小富忍不住笑出声来,替她把柿饼收了,“还是得蒲医生说话。” 晨来也笑,出来帮忙摆桌时,小富悄悄跟她说:“奶奶这次生病之后,不像以前那么克制了,您得空说说奶奶……别人的话她不太听。” 晨来点头,“我知道的。” 她端了盘子出去,欧阳教授看她和小富的神情,就知道怎么回事,说:“小富又告状……我知道错了。我会少吃甜食……那你陪我少吃。” “您这倒好,还拉我一道儿。”晨来笑。欧老从前就时常爱开玩笑,说关门弟子什么都像她,嗜甜也像。 欧阳教授笑起来。 晨来和小富一起陪她吃完饭,小富去收拾桌子了,晨来陪欧阳教授坐下来聊天。 欧阳教授抬手给晨来整理下碎发,端详她一会儿,道:“现在好像流行短发。” 晨来说:“嗯……改天让我姑姑给剪。我从小到大都是姑姑给剪发。” “听白医生说,蒲医生姑姑是大美人?”小富过来倒水,轻声问。 晨来点头。 欧阳教授也笑着点头。 “怎样的大美人啊?蒲医生已经大美人了……”小富说完,笑着走开了。 “可惜手机里没有姑姑最近的照片。”晨来轻声说。她见老师看着自己嘀嘀咕咕,笑着解释。 “我们都不太喜欢照相……我姑姑比我可好看得多了,可是她也不怎么爱照相。她年轻时候有很多照片和录影带留下来……小时候我经常偷偷翻看,被她发现了挨过揍。咦,不对,有一张。” 她拿过手机来,从对话记录里找到了姑姑的一张自拍照,拿给老师看。 欧阳教授戴起花镜来,看了照片,有一会儿没出声。晨来倒没在意。她很习惯人们在姑姑的美貌面前忽然静默。 “简直没有变化,一直是美人。”欧阳教授托了托花镜,说。 “嗯。”晨来应了一声,问:“咦,您见过我姑姑的照片吗?” “哦,我看过她演出的。”欧阳教授说着,轻轻摇了摇头,“这该是多少年前了……你姑姑后来组织家庭了吗?” 第八章 斯人若彩虹 (三) 尼卡2021-05-10 晨来愣了一下。 欧阳教授看着晨来的反应,迟疑着道:“……我记得当时人家说他们是领了结婚证的。” 晨来说:“从我记事起,她就是一个人。”她心突突跳了两下,虽然很肯定姑姑的确是单身的状况,可不止为何有点发慌。好像突然间面对了一个秘境,是她从未发现过的,有些不知所措。 欧阳教授轻轻点了点头,说:“应该是我弄混了。” 晨来没出声。 她知道老师的记性非常好。耄耋之年的她与他们这些年轻人相比,思维之敏捷、记忆力之强毫不逊色,应该不可能记混了,但是……她看着欧阳教授,说:“我姑姑不愿意跟我讲她以前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可是也不多。在家里这是个禁忌,没人敢说的。” 欧阳教授显然也不想多谈,只说:“她年轻时候非常美,也很出名——我听说人家叫她‘X 城之花’,我想是名副其实的。” 晨来慢慢地眨了眨眼。姑姑的美貌自然不容置疑,不过向来但凡被冠以“某某之花”的名头的,听上去虽然有煊赫的味道,总让人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她倒是常听人叫姑姑一声“珍姑娘”的,那多半是有点老派的又有些江湖气的。虽然每次听到都觉得有点好笑,但也不敢真取笑,姑姑他们有自己生活的世界……她看着欧阳教授,说:“我姑姑有太多我不知道的秘密了。” “你若真想知道,她未必不肯告诉你。”欧阳教授慢慢地说。“当只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也肯定有不必跟任何人交代来龙去脉的部分。你姑姑有,我有,你也有啊。” 晨来想想,可不是么……她看看欧阳教授,微笑。 欧阳教授扶了扶花镜,仔细看着蒲珍的照片。 “现在上点儿岁数的人提起来应该也还是有人记得蒲珍的。她先时是很有名的芭蕾舞演员。那时候特殊年代刚刚结束,大家好容易又看上了芭蕾舞剧,我的心情都很激动呢。我看过她的演出,很棒。后来一直很遗憾,她的舞台表演曾经轰动一时,可真称得上是昙花一现……” 晨来想老师这句话应该不是客套。 她看到过姑姑的独舞录像,虽然一片雪花,人影都有点模糊,可仍能看出姑姑的功底……她不是不好奇姑姑年轻时候的经历,但是怕触及到什么让她伤心的事。以自己所知的皮毛去刺探一个巨大的未知的谜团,这很冒险。她在年纪小的时候,远比现在胆子要大得多,偶尔含混地试探一下,像什么小动物一样伸展开触须,但不是自己主动收回了,就是被那强大的保护罩给反弹了回来。至于现在,她已经知道每个人都有不可碰触的伤……她回避自己的伤口被碰触的机会,也不愿意揭开任何其他人的面纱。 更何况姑姑是她最亲近的人之一,一向都愿意保护她的。 “如果她不愿意提,那不妨让往事就那么过去吧。我也是一时口快,抱歉啦。”欧阳教授微微欠身。 晨来忙道:“您千万别这么说。” 欧阳教授看着晨来,出了会儿神,轻声道:“晨来你是很有几分像姑姑的。” 晨来听了这话,一时也有些感触。 她父亲醉酒以后会朝她发脾气,也骂过她像姑姑……骂姑姑没人比她父亲狠,但外人谁要敢议论她姑姑一个字儿,怕不是要被他堵门骂街的……这么多年,老街坊们都搬了出去,留下来的,不就是成奶奶这样厚道而且嘴巴极严的,就是根本并不敢多口……都怕她父亲发酒疯。 她想到这些便不想继续往下想。 欧阳教授见晨来若有所思,笑着把手机还给她,道:“以后有合适的时机,你再跟姑姑好好儿聊聊——谈心是讲天时地利人和的。” “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晨来也笑了。 这时外面门铃响,晨来回了下头,见小富正在忙,便起身去开门。从屏幕里看到白北川时,她笑出来。给她开了门,先去跟欧阳教授说了一声是白师姐来了。 欧阳教授笑道:“怎么回事,难道这年月了还怕我给你吃小灶么?” “真说不定。”晨来笑着,想起白师姐从前不管老师指点谁的学业,只要有空就一定挤过去听一耳朵的习惯,不禁笑出声来。 北川进门时就看她笑成这个样子,嚯了一声,道:“准是在说我坏话对不对?等下不准你吃这个。” 晨来从打开门就闻到了浓烈的榴莲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北川给老师带榴莲披萨来了,赶忙说:“我不吃,你快里面请。” 北川故意把盒子往她面前晃了晃,笑道:“还治不了你了!我有事儿找老师谈。” 后一句说得很认真,晨来让她走在前面。欧阳教授是北川那家医院的高级顾问,北川这个时间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她过去,果然看她们说笑了两句,便往里面书房去了,转眼看到小富出来问是不是白医生来了,点点头,去帮忙泡茶了。 “好重的榴莲味。”小富说。 晨来拿了北川爱喝的茶,笑。“对了,那这几天给欧老吃东西的时候,千万注意些,免得糖分摄取过量。” 小富点头。 晨来判断里面的事情没这么快谈完,站在厨房里看了一会儿小富贴在冰箱门上的一周饮食安排,跟小富细聊了聊欧阳教授这几天的身体状况,听见书房门开,北川的笑声传出来,把茶端了出去。 她这才发现北川今天衣着打扮算得上是相当简单朴素,忍不住笑出来。北川知道她笑什么,比划了一下,接了她端过来的茶,喝了两口就说要走,“今儿得回家点卯。” “哦,原来是回自己家。我还以为这是刚见了谁的家长……”晨来说。 北川把茶杯塞回她手上,瞪她一眼,问:“你走不走?要是回宿舍我可以捎你一段。” 晨来看看时间,点头说走。 两个人又陪欧阳教授说了会儿话,一起告辞。 小富看她们走出院子,轻声跟欧阳教授说:“蒲医生可真细心。奶奶,这么多人来探望您,每次来都记得看看营养餐内容、从饮食情况问到大小便的,只有蒲医生……白医生也好,可是表达方式就是只管买买买。她们俩简直最佳 CP。” 欧阳教授听了,无声地笑起来,“走,吃榴莲披萨去。” 晨来坐进车子里,看看北川,不像在老师家里那样谈笑风生了,晓得她有点心事,就没出声。恰好这时她收到蒲珍的语音信息,用听筒模式听了内容。 “这两天都没空回家吗?来我这儿可不算回家呢,怎么样,周末要休息的话,就过来吧。我受人所托,想跟你聊两句。”姑姑那懒洋洋的很有点性感的嗓音传过来,晨来觉得耳廓都有点酥软发热了。 姑姑不用说别的,她也知道是受谁所托。 母亲倒没有继续直接给她施加压力……她顿了顿,拨通语音电话,上来先说:“姑姑,我周末有安排了。” “嗯。”蒲珍应声,没问她有什么安排。“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就来我这一趟。” “好。”晨来目视前方。“您这会儿干嘛呢?” “我啊?刚擦完地板。本来想跳会儿舞,没劲儿了。”蒲珍说着笑了,“得了,我也没别的事儿,先这样。” “姑姑。”晨来又顿了顿。蒲珍似乎在等她说下去,但她只问:“要不要买什么东西?我周末是去香港。” “不用。难得出去玩,好好放松下。”蒲珍声音里带着笑意,晨来听了却吸了下鼻子。“少买点儿书,死沉死沉的。” “知道。”晨来说了晚安,挂断电话。 她拿着手机看了一会儿联系人列表,一动不动。 “怎么了?”北川转头看看她。 “我可能还是低估了我姑姑。”晨来说。 “哪方面?”北川看下后视镜。“我每次听你提起她来,都觉得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用神奇来形容都不过分。我觉得你没有低估她,反而是很尊敬。” “就是在这个基础上,感觉也还是低估了……” “他们那一代人,有不少人的经历都是跌宕起伏的,随便拉出来就够拍一部电影,只是很多人选择了闭口不言而已。姑姑说不准就是这样的人。她不肯说,也不要追问。”北川轻声说。 “我姑姑啊,”晨来想了下,微笑。“我的感觉,虽然不一定准确,但要是拍电影,那得拍成一个系列。连老师都知道她……”她跟北川说了欧阳教授看到姑姑照片说起从前的逸闻来。 北川有点惊讶,“不过谁家里没有点儿压箱底儿的老故事呢?别介意……老师就那么顺口一提,你偏就是心重。” “是没想到老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竟然会一眼认出姑姑来。”晨来感慨。 不知该感慨老师的记性好,还是姑姑青春永驻……或者是心里那隐藏得很深的想一探究竟的意思又被怂恿了起来,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往事什么样的人,给了姑姑这么大的影响。 曾经也是芭蕾舞团的领舞啊,有机会站在业界顶尖位置的人。 “那是什么样的人啊?”北川摇了下头。 “我也想知道。”晨来叹气。她看看北川,“有什么麻烦事吗?我能不能帮上忙?” 北川是当她有麻烦时会挺身而出站在她身边的人。反过来说也是如此。 “有事,但说不上麻烦。放心。”北川微笑着看看她。车子停在小区门口,告别时北川看了晨来,仍是微笑着,却不像是平常那样调侃她,道:“一个忠告,轻易不要玩惊喜。” 晨来笑,“我明白。我首先是去度周末的。” “明白就好。晚安。”北川开车走了。 晨来等车子走远才回身,走了没几步,忽然想起北川刚刚说话时那神情,似乎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站在大门口,重新想了一遍北川的话,才掏出门禁卡来。 她看了下表,已经马上九点了。 这几天,罗焰火都差不多会在这个时间给她打个电话,或者发条消息。今天还没有,但应该很快了……她进了大门,手机就震动了。 果然是他。 晨来在机场出闸后,往迎接到达旅客的人群中看了一眼。 她有点好笑自己这个举动——出发时她没告诉别人此行的目的地,到达时这里没有人知道她的到来,难道还有谁会来接她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就好像这一路上虽然一直在看书,心里却仍然是有点忐忑的……当然她将前几次来香港时累积的经验都整理在了这次的攻略里。以前来都是学术交流,根本也没有时间自由行动。 万一……她就独自玩两天。 她策划了很久却始终没有成行的自由行,就在一时冲动之下来临了。 晨来坐在出租车上,看着车窗外这洁净、繁华、现代、五颜六色却也光怪陆离的都市——距离第一次来香港,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十年。那时她还是学生,作为暑期访问团成员在港大医学院交流学习了大约两周。活动安排很丰富,也参观了很多地方,只是现在想起来,似乎并没有特别值得留恋之处,反而是很多不经意驻足的地方,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和整个城市一起让她时时惦念。 博时的分公司在中环。今天有拍卖会,她知道。罗焰火出差之前念叨了一遍,她是过耳不忘的记性,记在了心里。 出租车停在大厦前,晨来下了车。 她在大厦前站了片刻。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就不停有豪车驶入,工作人员很有秩序地上前迎接,根本无暇他顾。但她这样看起来无所事事的人,很容易引起保安的注意。有位普通话很好的保安过来询问她,她只微笑着说路过,趁机问他附近有什么可以推荐的咖啡馆。保安一定觉得她奇怪,但仍然很有礼貌地给她指了一下方向。 晨来转身走开时,仰头看了眼大厦。 罗焰火此时说不定就在这里工作……不过此时她又渴又饿又累,不如坐下来吃点喝点就去酒店休息,晚些时候再打给他。她拿定主意,向仍在留意她动静的那位清秀帅气的保安微笑着点了点头,过了马路。 她很快找到了一家开在书店楼下的咖啡厅。 走进咖啡馆顿时被扑鼻的香气迷住了。她深吸了口气,面露微笑,先到楼上的书店里去逛了一会儿,选了几本喜欢的书。书店的窗台上也堆满了书,她从半人高的书堆后望了眼外头——也许是周末的缘故,这金融中心显得有些清静,街上行走的人们也没有那么匆忙。她拿了书下楼来,往柜台走去。 咖啡馆里没有放音乐声,人也很多,但不嘈杂。她一早出门赶飞机,经历了延误和等候,此时已相当饿,自柜台点了蛋糕和咖啡,来到座位上等候着。她特地挑了临街的位置,坐在这里,可以看到博时那简洁却有醒目的标志。想到在这光鲜亮丽充满现代感的大厦里,此时有一场主角是千百年前画作的拍卖会正在进行,让人难免有种奇特的心情……她轻轻啜着咖啡,抽出本书来放在小桌子上翻看起来。 她想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或者可以给罗焰火发条消息,问问他在干什么……她这么想着,并没有留意周围的情况。身旁的客人来了又走了,她手中的书一页页翻过,天色渐渐暗下来,她抬腕子看了眼表,又看了眼华灯初上的街市,正要拿手机过来,忽然有只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她的心“咚”的一跳,微笑了。“被你发现了呀?”她叹气。 “不是说不来吗?”他问着,在她发顶吻了一下。 她拉下他的手,抬眼看他。“又不是来看你。” 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长手长脚的,桌子和椅子被他庞大的身躯一对比显得小巧了好些,她看着就想笑。书收起来,遮住了嘴角的笑意,默默打量他——他一身灰色的西服,看上去神采奕奕的。 他只是看着她,并不说话。她脸热起来,转开眼。 他握住她的手,“走吧。” “去哪儿?”她问。 “你介不介意跟公司的同事见面?”他问。 晨来说:“要是你公事还没结束就去办。我还是不参与你的公务活动的好。” “那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去。我这边还得晚点才能结束。” 晨来笑,“不用送,我定了酒店,步行十分钟就到。”她说着把手机给他看。Google 地图是这么说的。 “取消预定。”他说。看都没看她的手机屏。 “喂!” 他拉起她来,轻轻抱她一下,在她耳边说:“今天听我的。” 第八章 斯人若彩虹 (四) 尼卡2021-05-11 他不由分说抽了两张纸币放在桌子上,拉住她的手走出了咖啡馆,径自走到路边来,司机早等在那里开了车门。他让晨来上了车,轻轻敲了下车门,示意司机把车开走。 晨来从车窗里探出头去看了他——他站在路边,向她挥了下手,接着便小跑着过了马路……他行动敏捷,脚步踏实有力,像座会移动的山……晨来坐回去,靠在椅背上。 车子在繁华的街头走走停停,不久就驶入僻静的街道。他们是在往山上走,晨来看了路边的街名。车速很慢,她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看清街边的风景……当然事实上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看的,这边是海,另一边是山和树,还有不时闪过的大门和隐藏屋顶。街上很安静,他们始终没有遇到对面驶来的车,想必是因为这里应该算人烟稀少。在人口如此密集的本城,也有这样的地段……终于到了目的地,车子在大门口略停了下。门上的摄像头转了下方向,停住了,随后黑色的大门才向一旁移开,车子马上开了进去。这是一个有点陡的坡道。车子开到坡道顶端,来到平地上,晨来立即从另一侧车窗里看到了海……这里的观景角度极佳,灯火阑珊的城市和美丽的海面近在咫尺,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地段了。 车子停了下来,有位花甲老者来开了车门,问声蒲小姐好。 晨来有点意外,但并没有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来,将外套和手袋交了过去,走进了这栋大屋。 房子像是有点年代了,可看上去极为舒适——是舒适,并不显得过于奢华,让人有种亲切的感觉……晨来反倒对自己产生的这种感觉有点惊讶,明明才是第一次来。 算起来她也到过罗焰火多处“宿营地”了,奢华有之,令人惊艳者有之,令人震惊者有之,还真没有哪里是这么让她感觉到特别舒适甚至亲切的。 她走进客厅,立即明白了原因。她想一定不是她一个人会有这种感受吧,大概每一个人走进这扇门,都会这么想——这客厅并不大,家具错落有致,整个空间干净整洁,配色淡雅……没有什么是崭新的,但也没有什么显得落伍。她留意到沙发旁的小圆桌、壁炉边的长案上,有许许多多的相架。大大小小的,甚至摆得有些拥挤。她没有细看,目光稍稍抬起来些,停在一幅画像上。画像尺寸不大,放在那些相架中并不太显眼,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很想走近些去看,但也只是让脚步慢了慢而已——那眉眼神情,画中人分明是罗焰火的母亲闵岳了……晨来定定地看着她。 那美丽的面孔因为是微笑的,显得温柔而妩媚,但其中隐隐含着的刚强、欲望和野心让这幅画像都极为生动和令人过目难忘。 晨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画中的闵岳,忽觉得似乎她也在看自己,那目光是温柔可亲中又有那么几分敏锐和威严,明明很轻易能让人无所遁形,然而她却收敛着,甚至有点温情脉脉的意思。晨来不知不觉就被她的目光和微笑吸引着往前走,走到她面前去,等着她开口问话…… “蒲小姐,这边请。”管家轻声说。 晨来阒然一省,这一刹那间,她似是看到画像中的闵岳含着笑对她点了点头——那笑容美丽又温暖,还有点纵容……她轻轻晃了晃头,忍不住抬手按了下胸口。 好逼真的一幅画像! 管家在等着给她带路,她略带歉意地点了点头,随着他往里走去。 她安安静静地走着,宅子里随处可见、摆放得恰到好处的艺术品没有再引起她的兴趣和注意。虽然也是第一次来,她倒并不觉得陌生和拘谨,也许是因为,一进门,就被罗妈妈“检阅”过了,像是过了一大关……就连走在前面的这位面貌清癯、态度不卑不亢的管家,也像是已经认识了许久似的。她听他轻声说着“蒲小姐这边走”“蒲小姐留意脚下”……她总是轻轻应一声,跟着走过去。 听到他说“这边是 Stephen 日常读书喝茶的地方”,晨来马上望了一眼——本来也就是出于礼貌望一眼而已,不想却看到了个极清静舒适的所在——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小屋子,临近走廊的这一面镂空的格栅将屋子遮了半边,里面东西两面墙是花梨书架,却没放几本书,搁的都是文房清玩,屋子中央一张长方桌案上倒是垒满了书籍。线装古籍居多,也有英文的精装本……晨来停下脚步。 管家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她也微笑,抬眼看看窗外,就看到外面满庭老树枯藤,遮天蔽日,想必白天坐在这间小屋子里也是绿荫满地……待走出去,发现桌案上东西可真多,当然并不乱。桌子右上角放着一只玻璃球,在灯光下,绿意盎然。她弯身细看,原来是个青苔盆栽。那青苔养得极好,绿油油、湿润润的,漂亮的岩石造出山景,山上的小松树形状古朴,大有意趣……再细看,山上还有小路、凉亭、背包客……那背包客身上还扛着一只小松鼠呢! 她禁不住笑起来,“真有趣。” “Stephen 很喜欢这个盆景。”管家见她喜欢,轻声道。 晨来直起身来,这才发现一旁的书架上还有几个青苔盆景。看来这是罗焰火的小爱好,只是在别处没有见过……她看了一会儿这小小的盆景,越发觉得可爱。心里倒有个念头冒出来——这里让她觉得亲切,也许恰恰就是有这样看起来生机盎然又寻常的小东西吧……是生活的迹象。 见管家在微笑等候,她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停留的时间有点长了。她轻迈脚步走了出来。这才细细留意这宅子,果然又发现了一些长久生活的痕迹……这会不会是罗焰火和父母一同生活过的家?这个念头让她有点紧张。 “这里平常没有人住的。Stephen 忙,虽然经常会因为公务过来,如果时间短,多半也是住公司的。”来到一间小厅里,管家请晨来坐,不露声色地解释道。 晨来微笑。 这管家察言观色的能力是一流的,居然也猜得到她心里在想什么……这倒并不令她不快,坐下来时,心更安定了些。 管家悄悄退了出去,一会儿有位白衫黑裤的中年女佣来上了茶,一言不发地照样退了出去。晨来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长出了一口气。窗半开着,有海浪声隐隐约约传来,风有点凉,吹到脸上又觉得恰到好处。她端了那杯茶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踱到窗边,轻轻将落地窗再推开些,走了出去。 她靠在栏杆上,举目远眺。 四周灯火阑珊,远处的海面上渔火点点,伴着海浪声,越发显得此处静谧。 风吹着她额前的散发,遮了她的眼。她将茶杯放下,轻轻拂开。手遮住视线的一瞬,她想起刚刚在咖啡馆里,他就那么伸手过来遮挡在她面前……他手掌的纹路极为清晰,看上去温润宽厚,很是可爱……可爱到想咬一口,留下牙印。她微笑,转过身来,背靠着山河星海,看着眼前被微风吹拂着荡来飘去极是自在的白纱,宛若仙境一般……她啜了口茶,很香,有点凉了,入口却更添了几分清冽,回味无穷。 她在阳台上站了很久,直到听见脚步声,接着就是罗焰火的声音,回了下头。 他出现在白纱帘后,抬手拂开纱帘,看了她。 她将茶喝光,笑笑。 “等这么久,烦了吗?”他问。 “不。”她说。 他走出来,过来站在她身边,往远处看了看,像是要看一下她站在这儿会看到什么样的风景,然后他问:“饿不饿?” “不。”她说。 他眉抬起来,“酒店房间取消了吗?” 她刚张开嘴,看他的表情。 “再回答一个‘不’字试试的?”他说。 她微笑。“没。” 他看着她,似有点无奈。“晚饭准备好了,走吧。” “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她问。他一身西装还整整齐齐的,看上去一本正经。 他一边解着领结,一边说:“拍卖会结束了。” “其他的行程呢?”她又问。 他不出声,只是看了她一眼。 她也不出声了。 他低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清凉的海风将她脸上的潮湿温热吹散了些,可是这一吻,却又升了温……她轻轻咬了下他的嘴唇。 他微笑,揽腰将她抱起来,几步跨进了室内。 窗子一关,屋子里迅速恢复了干燥清凉。晨来看着罗焰火随手合拢纱帘,走到一旁,示意她也过去。她站到他身边,发现隔壁是一间小巧精致的餐厅,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餐具和红酒。罗焰火走过去,拿起醒酒器来往两只酒杯里各添了一点,回手交给她一杯。 他轻轻嗅了下,问:“就吃和牛没问题吧?” “嗯。” “还想吃什么,让他们准备。晚点回来当宵夜。”他说。 她坐下来,看着灯下他棱角分明的脸……越发觉得他的气质几乎完全随了他母亲。她也见过他父亲,可不知为何,那总像是个模糊的影子,即便此时刻意想回忆一下,也并不清晰。 罗焰火见晨来不出声,只是看着自己,抬眼看她,“累了吗?” 晨来摇头。 菜上来,他动手切着牛肉,抬眼看看她,见她还没拿刀叉,将自己切好的这盘换过去。 “我自己来就好了。”她说。 他不语,继续切面前这盘牛肉。 肉烤得很嫩,晨来吃着这入口即化的和牛,忽然意识到就连烤几分熟也没有人问过她……但是这恰好是她喜欢的程度。 他将酒杯拿起来,轻轻碰了一下她的。 酒杯发出嗡嗡铮铮的细响,听在耳中,像海浪的余韵……晨来的心底逸出一声叹息。 美食美色美景当前,怎么能不令人意志薄弱呢? “在想什么?”他问。 “要是‘狡兔三窟’,你是不是狡猾到成精了?”她说。 他顿了顿,笑了。 柔和的灯光下,他这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宛若编贝般的牙齿令他的笑容添色许多,晨来看着,心想原来明眸皓齿是可以形容男人的……成熟的男人。也可以秀色可餐。 “我小时候一年总有几个月是在这边的。”他说。 晨来没出声。 他极少说他自己的事,偶尔提及,只是一语带过,并不想多言。她听到也只做没听到,是不插话的……她从不追问也从不主动探究,而他似乎也无意袒露,即便她看上去已经算是登堂入室,走进了他的生活。那也只是看上去而已,这点程度远远够不上了解。她知道,想必这一点他也极为清楚。 她轻轻啜了口酒,看着他那修长白皙的手。刀叉在他手上像是玩具,从容地左一下、右一下,将面前的食物归置好,像是能够分毫不差…… “我外公一退下来,照老规矩,和太外公一样回乡养老。那儿离这边也近。我母亲是独生女,很挂住他,经常往南边跑。但她不太喜欢老家的氛围,多半在广州或者香港停留。我小时候一放假,就会被送过来。小孩子嘛,不是很懂事,在乡下闹个一刻不停,别人拿我没办法,闹到太外公跟前儿去,经常要挨揍的。”他切着牛肉,停下来,像是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形。“太外公脾气火爆,早年间是有名的‘天不怕’。若是我惹了祸,他揍我是真的揍,外公也不敢拦的。” 他说着笑了。 “你是得有多皮呀。”晨来轻声说。 他想了想,“很皮。要是我有那样的儿子,怕是也要揍的。” 晨来不出声。 他也没有说下去。 两人默默地吃着饭,过一会儿,管家过来轻声说有电话找,请他去接。罗焰火起身走了出去。 晨来将盘中最后一块牛肉吃掉,慢慢咀嚼的同时,回味着刚刚管家刚刚给罗焰火的那声称呼,很轻,近乎耳语,她开始是没听清的,但这会儿那一声像是被用什么放大了……她忍不住微笑。比起 Stephen 来,这声称呼在这儿大概更合理。这本来就是个传统和现代并存的城市。而罗焰火像是被推回了上个世纪,可很奇怪,竟也不让人觉得意外。 这个电话接得时间有点长,罗焰火回来的时候轻声说了句抱歉,坐下来喝了口酒。 晨来看他脸色虽如常,眼中的笑意却消减了许多,心知这个电话的内容恐怕不是那么令人愉快的。不过他再抬眼看她时,眼神的温度已恢复如常了。她轻声说:“要是有事你尽管去,我自己呆着没有问题……” 他点了点头,下巴轻轻抽紧,忽然放下刀叉,拿了餐巾轻轻擦拭了下就放在桌上,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问:“吃好了吗?” 晨来点头。 他站起来,拉了她的手往外走。 他们没有照她来时的路返回,而是来到先前她驻足过的那间小小的书房里。他带她从书房穿过,推开拉门,来到庭院里。晨来走进庭院向前一望。这里果然就像她猜想的那样,满庭古树老藤,缠缠绕绕,弯弯曲曲,大有遮天蔽日之势。人行走在其中,闻着古老的植物散发出来的那阵阵清香,心旷神怡……她以为他要带她来庭院里散散步,没想到他攥着她的手,从蜿蜒的小径上走出去,推开一扇半人高的木门,走上一段很陡的石阶。他的手很有力量,晨来借力使力,并不觉得这段长而陡的石阶上得太费劲。两边的建筑物和庭院随着石阶的上升而渐渐被他们甩在身后,当他们站下来,又是一个铺满青草地的阔大空间。晨来喘着气,看了眼远处那座的灯火通明的建筑。 这里的视野更加开阔,虽然只是升上了一点点,可看起来风景却有些很不一样。 晨来气息才平定些,罗焰火就问:“休息好了?” “嗯……嗯?”她看他。 “好了就继续走。”他拉着她的手,穿过草地,来到另一截石阶前。 晨来忍不住笑起来,问:“到底还要走多久?” “来吧。”他说。 这一回他走得慢了些。 晨来看他脚步如此轻捷有力,放慢脚步很显然是适应她的体力,这会儿,她确实有点脚软,但怎么能轻易认输呢?她一步一步上着台阶,心情竟越来越轻松和愉快,像是被风涤荡过的海面,广阔而明净,空无一物。 好容易停下来,她发现他们来到了一扇小门前,罗焰火带她从门里走出去,外面是一条窄窄的弯弯的路。 她左右看了看,笑了,“你还真是说话算话啊。” 说想要周末跟她约会上山看夜景,还真的要来。 “累了吗?”他问。 “还好。”她笑。 就是累,已经到了这里,不怕再走远些了……她的手被他握住,已经很久了,他一刻都没松开,她也没有。两人拉着手,慢慢在小路上走着。不久遇到下山的人,看到罗焰火,礼貌地打招呼。 晨来自然不认得,罗焰火说:“邻居。” 晨来点头。 这里不是寻常上山顶的路,能在夜晚徒步登山的邻居也是好兴致的……不过她马上发现了紧跟在这位邻居身后有两个中年男人,衣着普通,并不显眼,但看身形脚步,很显然是保镖了。她心一动,回头望了望,发现不远处也有两个人跟在他们身后。她看罗焰火。 他说:“自己人。” 晨来知道罗焰火平常身边总会有人跟着的,不过起码最近她没有看到行迹。可能这里刚刚好是人迹罕至的位置,务必要注意安全。 她忽然开起玩笑来,问:“你不会让人先上去探路了吧?” 罗焰火缓缓地道:“不用说,奎叔自然交代过了的。奎叔就是老管家……” “你……” “怎么?” “身娇肉贵。”晨来说完,笑起来。 他攥着她的手用了点儿力气,握得越发紧了。她有点吃痛,轻轻呀了一声。 “敢笑我,嗯?” “不敢……怎么可能。”她笑声大了些。 她清脆的笑声在这安静的小路上并不显得突兀。树壮林密,像是吸附杂音的天然物质,把她的笑声吸走了大半……而剩下的,就在两人之间飘来荡去,一会儿撞一下她的耳朵,一会儿撞一下他的……撞得人心神荡漾起来,只觉得此地便是仙境,哪儿还要去看什么风景……晨来一念至此,轻轻叹了口气。 罗焰火停了下脚步,亲在她唇上。 这一声叹息戛然而止,她咬了下嘴唇,想起身后还有人,忍不住瞪他。 其实两人正好在转弯处,刚刚好这古树垂下的枝杈能遮挡住身后人的视线,但他们一发现视线受阻,马上就加快脚步跟上来了……晨来咬咬牙,又瞪他一眼。 罗焰火拉着她继续往前走,“要是不喜欢,下回不让人跟着就是了。” “不用。”晨来轻声说。她的手指动了动,挠了挠他的手背。“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他没有说话。 前方树木逐渐稀疏,山下的城市景象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晨来也不出声,只默默地走着,看着这不夜城……星星点点的灯光汇在一处,流火一般,美到炫目,让人忍不住想要碰触,却又不忍心,生怕破坏掉那点点的光芒。 “是个光芒万丈的城市。”晨来站下来。 这有个小小的平台,两人站在这里,前面毫无遮挡,视线极为通达,仿佛全世界都拥到眼前来,伸出手臂就能拥抱所有的光……罗焰火松开了她的手,她果然伸出双臂。然而光和夜都是看得见而摸不着的东西,她知道自己这只是徒劳的拥抱。 他轻轻握住她的指尖,让她转了半圈,然后,手臂圈住她的腰,让她整个人靠在自己怀里。 夜有点凉了,他的怀抱真温柔…… 她闭上眼睛。 夜和光都在她怀里了…… 第八章 斯人若彩虹 (五) 尼卡2021-05-12 晨来很久没有睡到自然醒了。 窗外的鸟鸣声传进来,她歪着头看看窗子,伸了个懒腰,从床上爬起来,把窗帘推开。在枝头跳跃鸣叫的小鸟儿受到惊吓,扑棱棱拍着翅膀飞走了,但过了一会儿似乎觉察这里并没有危险,又纷纷飞了回来,照旧落在树枝上,蹦蹦跳跳的,很是可爱。 晨来下巴放在手臂上,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绿油油的树。树上那白色的鸟儿,脸颊有着两团绯红色,看起来又俏皮又机灵,对了,这是凤头鹦鹉……罗焰火说这个位置临近一处栖息地,若是凑巧,刚好能看到呢。 她想到罗焰火,忙回头看了下床头柜上的时钟,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她得赶紧准备了。 昨晚下山之后,在她的坚持下,他还是送她来了酒店。 半山的豪宅固然舒适宜人,她仍选了住到自己预定的酒店房间里。他没再勉强她,亲自开车送她过来。他从从容容地载她夜游车河,吃了好吃的甜品……哦,还特地去皇后码头逛了一会儿。虽然游客太多了,他们并没有逛很久,不过站在海边吹着风,换个角度看维港的夜景,聊聊天,也别有一番味道。 接近午夜,他才送她来到下榻处。 他没进房间,在房门外道了别,临走告诉她今天早上会过来接她回去吃早饭,然后跟她说这里环境很好,也许运气好早上能看到那很可爱的鸟儿……他走后,她从从容容地泡了个热水澡,安稳睡去。 今早醒来毫不意外地发现双腿果然有点酸软,但并非难以忍受……最近恢复了每周两次的健身,虽然并不算多,到底还是有点用的。 她拿了手机小心地接近窗口,悄悄拍了两张鹦鹉的照片发给罗焰火。 “早。”她说。 “早。”他很快回复了,“看来是很有运气的一天。” 她看了这两句话,笑笑,赶快去洗了个澡,出来换了套衣服,上身仍然是白衬衫,不过把长裤换成了裙子。她没有带特别正式的衣服,但他昨晚说过早餐可能会有年长者在。虽然他谨慎地使用了“可能”一词,她想尽可能地表示一点礼貌。他没有讲那会是谁,但她想应该不会是至亲。 照他的习惯,如果见至亲应该不会不明确告诉她。 他的时间安排得很紧,早餐时或者有什么事情要谈也不一定…… 她确认了下航班信息,准备出门。 听见有人敲门,她挽好手袋,从猫眼往外看了看,发现站在门口的是罗焰火,马上打开门。他背着手站在门外,淡青色的西装外衣加白衬衫,看上去极是清爽。衬衫开了两颗纽扣,露出恰好的一点肌肤,又显得随意,耳后的蜷发很俏皮地弯出一个弧度,像只小猫爪……晨来走出来,攀着他的颈子,在那个小猫爪上印了个吻。 罗焰火似是没想到她的热情,愣了下,待她站回原处,才有所反应。他仍背着手,身子稍稍低了低,嘴唇印在她唇上,低声问:“早饭还吃不吃了?” 她笑,纤长的手臂绕到他身后,握在他手腕处,躲开了他进一步的索取,将他手中那一小把姜花拿在了手里。 “好漂亮。”她说。 他笑微微地看着她,她忽的想起来他刚刚说的话,忙挽起他的手来,“走啦。” 他没出声,由着她挽着自己往走廊另一端走去,快走到尽头了,听见她“咦”了一声,问“电梯哪里去了”,他才慢条斯理地说:“在另一边。”看她睁大眼睛,拿着花的手一下子捶在自己胸口上,花香随着这个小动作浓烈起来……他微微笑着。她气恼地说着你看你也不提醒我,还要走到那边去呢……他拉住她,推开了面前的这扇门。 “走楼梯下。”他说。 她惊讶地看着他,“喂,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好笑地指了下墙上的标记,“写着呢。” 她咬了下嘴唇。 看她红彤彤鲜艳欲滴的嘴唇被洁白的贝齿咬住,他笑着捏了下她的下巴,附身亲了亲她,“我发现你真的很迷糊……经常这样吗?” “不经常。”晨来懊恼。 她倒是经常自诩眼睛里有照相机、身体里有指南针、大脑里有计算器的,可……在他面前大概是吹不了这个牛了。 “有待观察。”他说着,拉着她下楼梯。 楼梯间很暗,她跺了下脚,除了灰尘,并没有其他什么出现……她听见他闷声而笑,道:“这旅馆几十年了,一直说要改造,但推进得特别慢。” “为什么?” “因为每样改造都要经过业主同意,还有房屋署审批,以及很多部门的审核,一跺脚就能亮起来是那么简单的事吗?凡事要讲程序的。” “可是……好慢。” “高效有时不是第一位的。”他说。 晨来不言语了。 楼梯间虽然暗一些,可有他走在前面……她一走神,忽然一脚踩空,整个人跌了出去,果然罗焰火反应极快,根本没转身,完全靠着感觉,稍稍侧了下身就将她抱在了怀里,眼看她差点要跌了,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束花,待站稳了,拍着胸口小声说着“幸好有你,不然我准把这花扔了……多可惜呀”,他好笑地看着她,手臂没有松开,反而圈紧了些,稍稍退了两步,退到墙角,借着转角窗子投进来那一点点映着绿色的暗光,看着她,然后,他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 晨来被他这样搂住,渐渐透不过气来。她心里有点乱,还有点不知所措,轻声问着怎么了,你到底…… “别动。”他说。 她的额角抵住他的下颌,果然不动了。 “要小心些,知道吗?”他说。 “知道了……”她说。 虽然应着他的话,可她总觉得这句话并不像是对她说的。她仰起脸来看着他,却发现他转开脸,看向了窗外……这窗子被一棵大树像张开双手捂住眼睛那样遮住了,阳光很难透过稠密的叶子射进来,因而这楼梯间就格外阴暗。她轻轻戳了戳他的胸口,说:“走吧。” “几点的飞机?”他问。 “下午三点钟。你忙你的,我自己可以打发时间的。” “要怎么打发?” “逛一下二手书店和唱片店,还有小古董店。”她说。 他看了下表。 她立即说:“你不要再特地拨时间陪我。” 他看了她一眼。 她觉得自己这语气有点儿太过于斩钉截铁了,忙说:“我的意思是……工作比较重要。昨晚已经玩得很开心。再说我只是……” 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并没有一定要做一个尽兴的游客。 这是事实,但她没有说出来。还好他没有再说什么,看样子也并非坚持要陪她去逛街。 跟着她走出旅馆,上了车,她把姜花放在膝上。卡其色的长裙上放了洁白的花,花柄上缠着白色的丝带,这花束有点像新娘的捧花……车子开出去,那后坐力将她往后一推,心脏“咚”的一下,来了猛烈的一跳。 她轻轻晃着头,让从车窗吹进来的风替她将头发理顺些…… 日间重走昨晚的路,风景完全不一样了似的,她看得有些出神,罗焰火偶尔跟她说什么,她总是要反应一下才回答。渐渐地,罗焰火就不问了,只是车子停下来,他就不急着下车去,而是看了她,慢慢地问道:“你是昨晚没睡好么?” “嗯?”晨来的手被他拉过去,抬眼看他。 时间还早,初夏的清晨,日头初升,气温还不算高……但她看着他的眼睛,仿佛此时阳光都跑到他的眸子里去了,那目光明亮又热烈,脸上有笑微微的神情……她刚想说话,才张口,就见他笑着靠近了些。她以为他要说什么,不想他只是迅速地亲了她一下……他的舌尖轻轻碰了下她的,像调皮的小猫伸爪碰了下金鱼的背鳍……他顺手解开她的安全带,笑着放开手,开车门下去了。 晨来轻轻咬了下舌尖,目光跟着他的身影绕了半个圈,待下了车,忽然看到站在客厅落地窗前聊着天的两位长者一同向他们点头微笑,心略微有点慌。罗焰火拉着她的手,带她走近正屋大门,轻声说:“你就管好好儿吃饭,其他的不用理。” 晨来挑了下眉,焰火看见,嘴角一弯,露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只不过转瞬即逝,大门敞开时,他就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了。那两位长者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其中一位问这位就是蒲小姐了是不是?罗焰火看看晨来,说:“方叔叔,裴叔叔,晨来。” 方正刚和裴永济先后同晨来握手,微笑着与她寒暄一会儿,一起往餐厅走去。早餐已经预备好,几个人次第落座。晨来等两位长者先坐了,才坐下来。她看罗焰火,他一副很自在的样子,反而那两位长者显得客气些。这两位尤其是方正刚,她并不十分陌生,当然也没想过有一日会跟他们坐下来一同吃早餐就是了……他们罗焰火闲聊着,也不冷落她,聊天的话题听起来都很日常,并不让她觉得无法参与。这餐饭吃得很是轻松。 不过晨来多数时间都在默默吃着盘中不断增加的食物——罗焰火在听着两位长者说话时,给自己取食物的同时会顺手给她一份,有时甚至都不看她,因此她盘子里各色的食物没有断过,好容易吃完一份,又迅速被添上了别的……罗焰火的这个小举动看在两位长者眼里,未免含笑对望一眼,交流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大约半小时后,他们就告辞了。 罗焰火和晨来送他们出门。 他们的车子等在门外。方正刚先上车离去,裴永济在上车前,单独和焰火聊了几句。晨来站得远些,可也发觉他们在说话的时候,是看了她一眼的……她心头突突一跳,略微转了下脸,装作去看窗前花圃中都有些什么植物,因此就没有看到裴永济那变得严肃起来的神情。 罗焰火将车门关上,挥手示意司机。 车子很快开走了,他目送车子驶出大门,转身回来,揽了晨来的腰走回屋内。 “要不要再吃点?”他问。语气轻松。 晨来笑了,“早餐桌上的食物快有一半是我消耗的了。” “有吗?”焰火站下来。 “有。幸亏我不是来见家长拿入场券的,不然这会儿一定全员否决——哪有女孩子这么能吃的,又不是饿了三年!”晨来故意道。 罗焰火看了她,笑起来。 他抬手扶了她的颈子,轻轻揉搓一下,说:“不怕。才吃这么点儿东西,养活起来没难度。” “我可不怕。我有一技傍身,要是你愿意降低点生活水准,养你的钱也是有的。”晨来眨了下眼睛,眉轻轻挑了挑。 罗焰火仰了下头,这回是真的笑出来了。 他笑了一会儿,将她轻轻拥住,“谢谢。我知道你是逗我开心的。” “所以你确实是有点不高兴?”她问。 “有一点,但不是问题。”他拍拍她后背,放开手。“来杯咖啡?我的时间只够陪你喝杯咖啡的。要是……你坚持去书店而不是陪我去上班的话。” 他看着她,眼睛极亮。 晨来摇摇头,说:“你去工作。专心。” 他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餐桌上的食物已经被水果和咖啡换掉,晨来坐下来,喝了口咖啡,看看罗焰火。 “他们不喜欢我吗?”她问。 罗焰火说:“他们在公事上帮我很多。但私事上,他们从不逾矩。”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晨来说。 罗焰火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我回答了。其实你不在乎答案,何必问我?” 晨来想了想,没出声。 罗焰火没喝咖啡,只是坐在那里出了会儿神,就上楼去换衣服了。 晨来默默地把一杯咖啡喝光,看着阳光从室外慢慢投进来,四处蔓延,终于到处都是浓烈的阳光了……她回头看着换了西装的罗焰火,有瞬时的怔忡。 他的领带拿在手中,看见她,轻轻晃了下。 她一笑,站了起来,向他走去。 她从他手中接过领带来,轻轻绕在衬衫领口处,然后她收紧些手上的领带,将他颈子拉下些……他实在高得有些过分,她偏偏又没穿高跟鞋,只得一再踮起脚尖来,但这个亲吻又热烈又疯狂,完全让人忽略掉任何的不便……末了她轻轻咬了下他的嘴唇,抽了手帕给他擦下嘴角,迅速将领带给他系好,退后些看看他。 完美。 她在心里说。 罗焰火看晨来看着他微微一笑,虽然什么都没说,可她的目光柔得像春水……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轻轻轻轻地走来走去,拿好她的背包,整理下因为刚刚那个热烈到几乎让他们失去理智的吻而被他揉乱的头发,回过身来挥挥手,催促他快些出门。 “不是说十点钟要到公司?再不出门要晚了。”她说着就要往外走,又停下来。“最不喜欢人迟到。” 那神态可太认真了,他看了想笑。出门时他问,要有好多天见不到面,就这么回北京了,会不会后悔啊? 她站在楼梯上,停了一下,回头瞪了他一眼,伸手戳了下他的腰带,说你这个人真的是顶着一张漂亮面孔的魔鬼……她说完有点儿气哼哼地加快脚步下楼,把他甩开了,好像怕他做什么,走到客厅里,他看她站下来,往某个方向看了看,才又继续往外走,用很轻的声音说:“看过了那样的夜景,谁还惦记其他的呀。” 他抬手整理了下领口,看到了母亲的画像。 他脚步停了停,看了眼走到门口正在换鞋的她。 她没有忘记拿上那束姜花,他发现了。 今天的阳光算不上顶好,但他心情还不错。 他想她也是如此。 裴叔叔提醒他,要想清楚些……他知道他在提示他什么。自从他临危受命进入公司,很是吃了些苦头。方叔叔和裴叔叔始终尽心尽力辅佐他,就像当年与他母亲并肩作战、开疆拓土时一样,但该他面对的困难,他一样躲不掉。总算走到了今天,已经没有人轻易能挑战他,他们也露出了能放心退休的意愿。他很明白即便是这样,他们仍然对他有些担心的。这当然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但也一定出于对子侄辈的关心,这他知道。 他把车子停在这老旧的旅馆前,看着晨来敞开车门……他知道她不需要他遵守时时处处给她开车门的礼仪,也知道她准会忘记亲他一下再下车……她果然是这么做了,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没有告诉裴叔叔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蒲晨来……在他们的关系中,她至少现在,还没有什么野心要更进一步。 不过,她这次下车也没有忘记拿那束姜花。 从后视镜中看着她挥动那束姜花,快乐的像是站在树梢上马上就要振翅飞翔的鸟儿,没等他走远,她已经转身跑进了旅馆大门,看样子是迫不及待要准备去她想去的地方了。 罗焰火将车停了下来,看着斑马线上匆匆的人群。 香港的街道窄的似乎从车子里伸出手臂,随时能触到两边的建筑物,总给人逼仄之感,他以为他已经很习惯了。这逼仄然而却通行顺畅的街巷,他来去自如,但这会儿他忽然觉得有些不顺眼起来……他不自在地转开脸,看到街边那间小小的诊所,招牌简洁明了,某某某外科——他忽的想到她刚刚很有点儿得意地说自己有一技傍身、也可以养他的话来……他发动车子,越开,越忍不住要笑起来。 晨来把两本精美的诗集放和三张黑胶唱片放在桌子上,看着姑姑,说:“您喜欢的。” 蒲珍正在泡茶,瞥了眼诗集和唱片,面露喜色。她继续冲泡她刚刚洗过一遍的普洱,“这趟去香港,玩儿得不错?” “嗯……还好。”晨来说着,懒洋洋躺在了沙发上。两条骨肉匀称的长腿搭在一起,轻轻晃了晃,也懒洋洋的。 她在回程的飞机上睡了一路,睡得极为香甜。 在她,这是难得的放纵……只是短短两天时间而已,像是放了一个长假,回到家里继续甜睡一整晚,早上精神抖擞去上班,每个人见了她都说气色好极了。 “连去带回都不到两天,能玩儿出什么花来?亏你还觉得好。”蒲珍说。 她没看晨来。 不用看,也知道晨来脸上是发着光的……已经很久没有在晨来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了,像只飨足盛宴的猫,每一根头发都闪闪发光。 她暗暗叹了口气。 “我听你妈妈说了。”她倒了杯茶,放到晨来面前,仍然没看她,而是专注地准备给自己再倒一杯。 这茶具很有年代了,茶也是,真正是喝一次少一点,不能不细细伺候、慢慢品味,才够自己享用余生的。 晨来没出声。她也不觉得意外。 作者的话 尼卡 14 小时前 抱歉今天因为犯了个低级错误更新调整到现在了。明天恢复日间更新。各位晚安。 第八章 斯人若彩虹 (六) 尼卡2021-05-13 “你妈妈那天是不是吓得不轻?”蒲珍微笑。 晨来慢慢地说:“好像也气得不轻。” 蒲珍想了想,又笑笑。“那来跟我讲的时候可能已经过了那劲儿了,倒是挺平静的。先前你一个人总单着,她就着急忙慌地想让你谈恋爱,好么,真谈恋爱了,又变卦了……” 晨来坐起来,“因为跟她想得有点不一样吧。” “我跟她说,别激动。才动过手术没多久,也不那么经折腾。也甭害怕,你爸爸还不晓得哪天再回来呢。他就是回来也不定知道……不让他知道不得了吗?想瞒总有办法瞒住的,你说是吧?”蒲珍慢慢地将茶汤倒进杯子里。 晨来捧着小小的茶杯在手中,嘴唇轻轻碰到杯沿,那带着茶香的热乎乎的水汽扑到鼻尖上,她轻轻吸了下鼻子。 “我没打算瞒着。” “看出来了。”蒲珍笑笑,慢慢地叹了口气。“你妈妈让我劝劝你,说实话我是不想揽这活儿的。我想来想去,不劝吧,她肯定饶不了我;劝吧,其实你也知道,我的话也没什么说服力——我自己个儿还不是一塌糊涂?” 晨来不出声。 “感情的事儿上,我从不劝人。唯独那么一次破例,就是在葳葳这里呢,我提醒过你,有些问题要仔细考虑,你没听。你这些年起起伏伏的,我有时候会想推你一把,让你去玩一下,你也一直没……难道这次是听了我的话,奔火坑去了?”蒲珍看了晨来。 晨来轻声说:“也不能说没您鼓励的功劳。” “哟,这话可不敢让你妈妈知道,她能吃了我!”蒲珍故意夸张地摊开手,道。“你知道我可怕她了。” 晨来说:“您怕我妈,我妈也就不算不怕您了,您二位是麻杆儿打狼——两头害怕。” 蒲珍笑起来,喝了口茶,摇摇头,道:“你呀,是个聪明孩子,但脾气倔,自己认准的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这我很清楚。老规矩,我不劝你什么,就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有一个朋友,这种?”晨来问。 “算是吧。”蒲珍说着,抬腿坐到沙发上,蜷起腿来,抱膝而坐。 晨来斜靠着沙发背,看着姑姑那一头大波浪卷发垂下来,瀑布一般,映着从窗户投进来的阳光,闪着细细碎碎的金光,美得让人心里发紧……她托着腮,直勾勾地看着姑姑,见她像是陷入沉思,轻声说:“听说您年轻的时候号称‘X 城之花’……那时候您几岁?” 蒲珍愣了下,抬起头来,“那是他们瞎叫的,什么东城西城什么花的……你听谁说的?” “就偶尔听人提了一句。”晨来说。她没把欧阳老师“供出来”。她拿过茶杯来喝了口茶,看姑姑似乎被这意外的一问打断了思绪,愣在那里,又问:“您不高兴人家提这个?我从没听您提过以前的事儿。” “也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好事儿坏事儿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儿,我可从来没否认过自己的历史。我没提过主要是觉得不值得一提,再就是,我这个人,旁人说起来是‘东城之花’,细讲究起来,哪儿是什么好话了?外面不论,在蒲家门儿里,这不是耻辱也是污点,起码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谁乐意提啊?不提不提的,你爸爸还时不时地骂我把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尽了,要是提了,那不是找不自在?”蒲珍平静地说。 晨来沉默片刻,轻声说:“他哪儿有资格说您呀……您要给我讲什么故事来着?” “瞧被你这一打岔,都混忘了……是这么个事儿。”蒲珍在沙发上挪了挪,又出了会儿神。“这打哪儿说起呢……忽然要讲,我还真不知道从何说起……就,有那么一个女孩子,在几十年前吧,你知道的,就是那很混乱的年代末期了,有那么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女孩子……那女孩子从小就能歌善舞,论起来,他们家里可没有什么人有这方面的特长,不是,应该说从来没人往这方面发展过,所以这女孩子被挑去跳芭蕾的时候,家里也就随她去了。她跳舞是有点儿天赋的,虽然家庭成分不好,可等她能进舞团的时候已经不太讲究这个了。要说啊,她还算是幸运的,那年代开始的时候她还小,后来环境宽松了,她也赶上了好时候。在舞团她很受赏识,没几年就被当成重点培养对象了,可以说前程大好……那时候她家里也好起来了,总算熬过了最困难的日子。不过这女孩子的性格真是个很虎也很单纯的,要跳舞就一门心思跳舞,平常不琢磨其他的,满心里都是跳舞……姑娘要长得水灵,难免很多人追求。舞团里有喜欢她的,外面就更不用说了,而且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说出来也许都没人信,那时候看起来在云上的人呢,也有往下看的时候。不过她没动过心思,因为就想好好儿跳舞……同时期也有不少姑娘都跳得很好,竞争很激烈的。那会儿,那个岁数儿,哪个姑娘心气儿不高?起早贪黑练功,还生怕给人落下……命运呢,从来不会说一个人打算怎么样,就任他打算的。这姑娘自己打算得很好,跳舞一直跳到最高荣誉,在那之前什么都不想……年轻人哟,从来不会想自己会有跳不动的那一天,不会想一旦跳不动了将来要做什么,就以为自己可以永远跳下去,永远站在巅峰,风光无限……真是幼稚啊,可是,这也是年轻的好处,对不对?这姑娘那时候就那么单纯。她不跳舞的时候也玩。那时候流行舞会,其实就是私人聚会,到了周六晚上,礼拜天,有点儿条件的人就组织舞会……舞会上什么人都有,朋友带朋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相互根本不认识,就能带着去玩儿……舞团的女孩子们招人喜欢,漂亮,会跳舞,很出风头的。这女孩子就跟她的朋友一起去玩儿,就在舞会上,认识了一个人——说是改变了她命运的人吧,有点儿严重,她可不愿意这么说。她总觉得她的命运始终是把握在她自己手上的,但那是很重要的一个人,特别重要的一人……” 蒲珍顿了顿,晨来把茶杯递过去,问:“真命天子?” 蒲珍瞪了她一眼,“不准插话。” 晨来等她喝完,把茶杯接了过来,放回茶几上。 “那姑娘在舞会上见到他的,其实他不会跳舞,但是看见她之后,就过去请她跳舞。姑娘也没理他,净跟别人跳舞了。他长得挺好看的可是很凶,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儿……小姑娘胆子也挺大的其实,也不在乎是不是惹恼了他,就看着很多人对他态度挺特别的,好像挺有威信——后来才知道可不是有威信嘛,号称四九城里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儿,其实就是个货真价实的流氓头子……不过要从他出身算起来,确实也是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儿,只不过他不是从这儿论,他从打架斗殴那儿论。他手下有好些个人呢,干什么一呼百应的。小姑娘原来就不想理他,那么多追求她的,何必理一个流氓呢?还老大岁数了……年轻人就是残忍,好像自己永远是十八岁,而过了这个岁数就都是老人了,就没有生命力了似的,对吧?那人也有意思,也追她,可追得并不算紧。有她的演出他就去看,穿得整整齐齐的像个绅士;她去的舞会他也去,认真学跳舞,跳得像个熊瞎子,又蠢又笨还特认真……还有什么聚会,什么电影品鉴会,什么什么的活动,只要她去的他也去,就那么一来二去的,两人就好上了……她不大过问他的事儿,只知道他经常失踪一段时间,去干什么她也不知道。有些不好的传闻会传到她耳朵里来,她的老师啊领导啊也让她注意影响,她都没往心里去。她的老师,就是打小儿把她挖掘出来培养的,跟她感情很深的,说如父如母都不为过……就是这样的长辈说话,听不进去,更别说父母了。人嘛,就是爱上了,就死心塌地了,就九牛拉不转了……她隐隐约约知道他事儿做得越来越大,那时候有个词儿叫投机倒把,其实就是走私什么的……他很容易就能拿到些紧俏的货的,说到底,真没什么他要不来一张批条的。他是挺有本事的,张罗的摊子很大,养得人也很多,不管是台面上还是台面下的事儿都招呼……对她也好,很疼她,什么事儿都想着她,天天念着等她不想跳舞了就结婚,然后生个闺女给他宠……她二十出头嘛,二十岁的人谁想着结婚生孩子?她还得跳舞呢!他岁数大,家里也逼着结婚,然后他就扛着不肯。她也知道他的家庭,上上下下不仅是反对他干的那些事儿,还反对他娶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也没什么很高的文化、只知道跳舞的姑娘……他带她回家,结果不欢而散;她带他回家,也是不欢而散——她家里是那种老派家庭,从没想过要高攀,更不可能让女儿跟个臭名昭著的男人。她哥哥是上山下乡吃过苦的,最恨的就是靠家里逃过一劫的那些特权子弟,尤其他也见识过不少利用背景骗姑娘的混蛋,就不想跟这些人沾边儿,当然也是觉得妹妹太单纯或者说愚蠢,放着大好前途不好好经营,跟一流氓混,迟早毁了自己……大家都反对,好了,这俩人反而爱得更不管不顾了,黏得更紧了。为了他,她开始缺勤,前途也不管了……他说他完全养得起她,跳舞只要她喜欢跳,就跳,可是不用太吃苦……他可以送她去英国,去皇家芭蕾舞学院,只要她考得上。那会儿啊……她觉得跟定他就是一辈子了。他真是个有气概的男人,什么都办得到。最重要的是,真爱她。她心里也没别人,只有他。两个人傻里傻气的,在感情上这一块儿,两人都傻里傻气的……那个人是经历过一次婚姻的,但不幸福,前妻是他父亲老战友的女儿,很优秀,很漂亮,但他们不幸福。婚姻没有爱情只能是坟墓,他们有个女儿……离婚后前妻不让他见女儿,带着去了法国。他到死也没能再见到女儿……哦,他后来死了。” 蒲珍说。 晨来听得身上有点发冷。“怎么死的?” 蒲珍叹了口气,“流氓罪,投机倒把,赶上严打……那一年的严打真的很严。按说……可是没人能保下他。批捕很快,执行更快。他被执行死刑前她去见他。他提了离婚,她没同意。他们家一直反对他们在一起的,但最后还是给她了一些便利,让她能多去看看他。她也没有办法救他,只能跟他说对不起,要是早点结婚就好了,她可以给他生个女儿的。最后他让她答应他一件事,她以为他有什么放不下的,谁知道他说让她不要伤心太久,伤心几天之后,要照样好好儿地活下去,去谈恋爱,去嫁人,去生个女儿……去好好地活。后来他就死了……她再也没有被允许去见过他——他被埋在哪儿了他们家不肯告诉她,其实他们从来没有接纳过她。但她觉得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他被她埋在了心口窝里,是吧?那儿可只有他……后来她不跳舞了,生活有段时间很艰难。他有些兄弟一起判了死刑缓期,也有十年二十年的……他们的人脉还在,经常有人会照顾她。他曾经有话留下来,说过,照顾她一辈子。一辈子……那是她跟他的一辈子,让别人照顾算怎么码子事儿呢?她不接受。总归家里还有点底子,她就慢慢找事做。人嘛,总要活下去的,怎么不是一生呢?” 晨来听得眼眶发热。她转过脸去,轻轻蹭了下鼻尖。 “我给你讲这个故事,就是想跟你说……”蒲珍看着晨来,微微一笑。 这笑容极美,晨来看了却有点想哭。 蒲珍停了一会儿,说:“都年轻过,知道感情是怎么回事儿,心动是怎么回事儿……你要知道有个人因为一场恋爱付出了一生,这是幸运的可也是很痛苦的。我不希望你走一条相同的路,这是我的心里话。” 晨来吸着鼻子,点头。 “现在要说的是更现实的考虑,那就是像罗焰火这样的人,跟他们在一起还是风险的。我不是说他们没有真心,有,但你要做好这样一个心理准备,那就是感情随时会被现实给击溃,到时候被牺牲掉的会是谁,这很清楚。有时他们连自己都无法保全,丢车保帅是最寻常不过的了。是那个圈子里的人,从小耳濡目染,到时临危不乱,自然会做出符合规则的选择,可不是在那个规则下长大的人,要面临更多的困难……这一条路,我也不希望你走。我不想你吃这份儿苦,这仍然是我的心里话。晨来,”蒲珍看着晨来的眼睛。“感情是感情,现实是现实——如果你只是想谈一场单纯的恋爱,那你也要懂得及时抽身。” 晨来不语。 蒲珍把腿从沙发上放下来,“你从小就乖,性格没那么张扬,我们都以为你乖巧,可这些年一件件事看下来,知道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这得分什么事儿。今儿故事就讲这么多,我相信你听明白了,该怎么做你也很清楚,我就不多说了。” 她拿起茶碗来,添了点热水。 晨来看着那透明透亮的茶汤,有点出神。 “东城之花……多少年没人提了。倒是那年还有人叫我一声‘珍姑娘’……东城之花,哈哈!”蒲珍轻声笑道。“听着还挺帅的,是不是?” 晨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下头。 “你不是担不了事儿的孩子。这一点你像我。想清楚就做,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蒲珍看着晨来的眼睛,微笑。“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任何时候,不要耽误工作,还有就是,过得开心一点儿。” 晨来点头。“姑姑,我回头好好儿上课,就是,芭蕾舞课。” “嗯?”蒲珍没想到她接下来会说到这个。 “我还是该好好儿去上课的。”晨来说。 “去吧,老曹天天跟我这儿念叨,说你学费交了也不去上课,她怪不落忍的。”蒲珍笑起来。 “您不跟我一起吗?”晨来问。 “我去那儿当学生?我去当艺术总监还差不多。”蒲珍撇了下嘴。 晨来笑。 蒲珍想了想,念起来,她们同期那几位,后来都有什么样的成就。晨来听着,其实很想问,这些人都站在了行业的巅峰位置,如果姑姑也像她们那样坚定地在职业道路上目不斜视走下去,也许成就并不亚于她们……但她绝对不会问这个问题的。今天的故事,其实就是答案。 蒲珍问起晨来准备舞衣和舞鞋了没有,又指点了一下该做什么其他的预备,让晨来记好了,需要什么,尽管在她这里拿。 姑侄俩说起跳舞的事儿来,又聊到新买回来的这几张老唱片。蒲珍拆了套封,把黑胶唱片放到机子上。唱针缓缓移动着,歌声飘了出来……是邓丽君的《似是故人来》。 “我好喜欢这首歌。”蒲珍轻声说着,微微闭上双眼,握着茶杯,小口啜着茶。 晨来知道。 这首歌她无比熟悉,只因为从小听到大。 姑姑会轻声哼这首歌的旋律,每当这时候,她就知道,姑姑心情很好…… 晨来希望常常听到这首歌。 蒲珍后来躺在沙发上和晨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晨来发觉姑姑有好一会儿没出声了,细一看,原来姑姑睡着了。她轻轻挪到她身边去,给她盖了条薄毯。唱片空转,屋子里很静,只有水壶里的热水冒着汩汩的气泡,好似这宁静的空间里唯一会活动的东西。晨来坐在地毯上,看着那一颗颗气泡从透明的玻璃器皿底部聚集、上升、跳跃……破裂,看得出了神。身后姑姑的呼吸声很轻也很缓,偶尔外面传来鸽哨声,这是久已不曾听闻的声响,这让她在这古老的屋子里产生了一种时光凝滞之感,就像是被树脂滴下定格住的昆虫,看眼前沧海桑田,自己却无能为力。 晨来靠在沙发上,直到时钟敲响,她惊觉时间不早了。 第八章 斯人若彩虹 (七) 尼卡2021-05-14 她转头看姑姑还在睡,轻手轻脚从地上爬起来,才过来轻轻推了推姑姑,问:“饿不饿,想吃点儿什么?” 蒲珍闭着眼睛,伸伸懒腰,含混地说:“有点儿饿……不过想不出来要吃什么……你决定吧……”她说着,把身上的薄毯裹了裹。 晨来看着姑姑那慵懒又娇媚的样子,忍不住伸手过去,摸摸她的下巴。 蒲珍轻轻“哼”了一声,说:“别闹。” 晨来手臂撑在沙发上,看了姑姑,好一会儿没动。蒲珍却像是睡不着了,睁眼看看她这呆样子,从薄毯下抬起脚来踢了她手臂一下,晨来没提防,一下子趴在了沙发上。 “傻兮兮的。”蒲珍坐起来,缩了下肩膀。“有点儿冷?怎么这会儿这么暗?” 晨来回头看看窗外,原以为是天要黑了,不想却是晴转阴,看样子,马上要下雨了……她听见姑姑像是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窗边,正听到噼里啪啦雨点打下来,说:“这雨说下就下啊……果然夏天了。” “你还记得那年夏天的暴雨吗?”蒲珍裹着薄毯,站在晨来身边,看着窗外。不过她的目光落在院中那几棵柿子树上——柿子树可有年头了,长得甚为茂盛。她这院子里,没什么花草,可有果树。海棠果和柿子是晨来最喜欢的。前两年晨来不在家,很多果子都浪费了……她听晨来说不记得了,看看她,说:“你这点还不错,是不是也得了一点你妈妈的真传,一般人都是不好的事会记得更清楚,你们只记得好事……我最不喜欢夏天,就是因为总是无缘无故就来了大暴雨。哗的一下,毁好多东西。” 晨来皱了下鼻子,“我去做饭。” 蒲珍回到沙发上,说:“你看冰箱里有什么就处理一下,简单吃……大部分都是你妈妈准备的。” 晨来没出声。 她们的冰箱都是她妈妈负责的…… “做好了叫我吃饭……吃完饭要是还下雨,就留下来过夜好了。要是不过夜,该滚蛋滚蛋。”蒲珍说着,歪着身子躺下来。 “我有论文要写,是得回去。”晨来说着,倒没有立即就走。她看着姑姑净白的面孔、精致的眉眼和眼角那细细的鱼尾纹……蜷发遮了半边脸,像睡着的洋娃娃那金棕的长发,显得又无辜又可爱,让人心疼。她走过去,低头在姑姑脸上亲了一下,转身时听见姑姑笑了一声,咕哝了一句别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她也笑了笑,但没出声。 小桌子上手机响了起来,晨来停了一下。她和姑姑的手机都在桌上,响的不是她的。 蒲珍拿起晨来的手机来扔过去,笑了笑,才接听电话。 晨来走出房门,恰好听见姑姑轻轻“喂”了一声。她笑笑,站在屋檐下,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雨忽然下得这样大,简直像是盛夏一般……手机振动,她拿起来看看,是母亲问她晚饭吃了没有。 她回复道:“还没有。我在姑姑这里。正准备做饭,您吃了么?” 消息刚发送出去,恰好有新消息进来,她一看,是罗焰火。 他发了三张风景照。 一张是山顶的夜景,一张是维港的夜景……还有一张,大概是此时他眼前的夜景。竟然也在下雨,玻璃上有细碎的雨滴,但仍能看到远处的东京塔。 他今天飞东京的……她轻轻叹了口气。 屋子里姑姑在低声笑,不知对方说了什么,她顿了顿,说了声“那是真不行”……她关好门,走了出去,一路随手开门关门,都是轻手轻脚的。这院子里总静得像寂寞的宫廷,每次来,她都忍不住要放慢脚步、轻拿轻放,像生怕弄坏了什么。 晨来走出院子,拐到外面厨房去,才收到母亲的回复,说:“我刚吃完,你们也早点儿吃——今晚住姑姑那里吗?雨下得太大就别走了。” “嗯。妈妈早点休息。”晨来回复。 “好。” 晨来看着这个字,能想象得出此时母亲的表情和眼神。母亲应该是期待她能多说几句话的吧,比如在姑姑这里做什么、都说了什么……她也想多说几句,但此时可说不出母亲期待的那些话。 她看着手机屏,站在厨房里,一时发了愣,罗焰火打电话过来时,手机振动了好一会儿她才接听。 “在忙吗?”他问。 “……没有。东京在下雨?”她问。 “嗯。刚才那阵儿雨特大。北京也在下?”他问。 “嗯。这会儿还很大,能听见吗?”她把手机拿远一些,靠近窗户。 “你在看雨吗?”他笑。 “看了一会儿,现正准备做饭……”她说。开了冰箱,看着里头摆得整整齐齐的储物盒,备得各色各样的食物,心里忽然有点发酸。不过罗焰火问她准备做什么吃时,她仍是尽量语气欢快地说:“……豆腐汤啊!把焦溜丸子回回锅……切一盘卤牛肉……” 他笑。 晨来顿住。听筒里这笑声实在是很让人觉得愉快……他说不知道你做的豆腐汤什么味道,但看来我做得一定没让这道菜给你留下什么阴影,挺好。 “下回你试试我的。”她也笑了。“晚上还有行程吗?” “难得没有。今晚我可以自己呆着,想干嘛都行。” “那你要干嘛呢?”她问。把豆腐和青菜放在案上。 “要是你在这就好了。”他说。 晨来拧开了水喉,正好水声响起来,这句话听得并不清楚,“什么?”她问。 “做饭吧。小心拿刀。”他笑着说。 “嗯……做好拍照给你看。四舍五入等于一起吃晚饭了。”她说。 “好。”他挂断了电话。 她握了握手机,轻轻放在一边。 听到脚步声,她回回头,看到姑姑披着那条薄毯走了进来,边走边打了个喷嚏,说快给我煮柠檬可乐,我感冒了……她说话的工夫又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声音已经带了鼻音。 晨来忙去拿可乐和柠檬,看姑姑鼻子眼睛都红红的,问:“怎么了……” 蒲珍又打了个喷嚏,说:“我这把年纪,结婚的话……” “嘭”“嘭”两声,晨来把柠檬掉进了水池里。 第八章 斯人若彩虹 (八) 尼卡2021-05-15 蒲珍又打了个喷嚏,接上后半句:“……是不是就是人家说的‘老房子着火’?” 晨来把柠檬捡起来,回头看了姑姑。“啊?不算。” 蒲珍看看她,“那你这表情是怎么回事?不行么?” “不是,有点儿突然嘛……真的?”晨来继续洗柠檬。 “假的。我有那么想不开么,结婚。”蒲珍说话鼻音很重。 晨来迅速看了她一眼,“那您什么意思?您不想结婚,他想?” 蒲珍背对着晨来,“就话赶话就赶到这儿了。” 晨来听姑姑说得淡淡的,但语气里有点笑意,不禁也笑了。她退回去,靠着姑姑后背,撞了她一下,说:“考虑一下啦。又不是小孩子,张口这么说了,一定是认真想过的。” 她拿了毛巾仔细擦着柠檬上的水渍,想着皮云松那憨直又帅气的样子,默默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那看起来都是个蛮有担当的男人。嗯……她看看姑姑。 “考虑个屁。这不是拍脑袋决定的,是拍屁股决定的。结婚!”蒲珍撇了下嘴,“快点儿,给我煮可乐……你怎么半天没做好饭,接那小子电话了?” “有那么快!我又不是火箭军!”晨来拿了刀,把柠檬一剁两半,“什么那小子?人家有名有姓的。” “哦,罗焰火那小子。”蒲珍故意说。 晨来嘭嘭咔咔切着柠檬,瞪了姑姑一眼。 蒲珍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叹气,“老房子着火……” “我给你做伴娘。”晨来说。 “谢谢了。婚姻不是必需品。我不需要这个。结婚不在我人生计划内,其实他那情况也不适合结婚,不必为了我改变。”蒲珍笑道。 晨来把可乐倒进小奶锅里,开了火,说:“我希望姑姑幸福。他应该也是。” “我现在就挺幸福的,不用锦上添花。”蒲珍说。 可乐烧开了,有股甜甜的气味,仔细一闻,又有一点酸气。那酸气钻到鼻子里,晨来按了下鼻梁,不让它再往里走。 蒲珍喝着可乐,看看晨来,没再出声。 晨来用刀极利落,切豆腐块细薄匀称,放进滚水中,煮成的汤,清清白白,味道鲜美,品相上佳。 她看着晨来把汤碗左摆右摆,在餐桌上、吊灯下摆出个拍照的最佳位置,来了一张照片,坐下来吃饭前,先发了出去。 做这些时,晨来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甚至都没有很明显的笑,但是,谁能说她这个时候不快乐呢? 手机屏幕亮起来的瞬间,晨来的眼睛和面庞都是亮的。 蒲珍慢慢尝了口豆腐汤,又要叹气但忍住了,只是微微一笑。 她今天和晨来说的话,九成九的可能性是打了水漂。不过她一点儿都不觉得不高兴,反而踏实多了…… 晨来倒也不是没把姑姑的话放在心上,只是下意识地不愿意去细想这个问题。 这个周罗焰火在香港东京新加坡和东京之间来回飞,忙是实在太忙,他们联系得很少。有时候她抬起头来看一眼天空,看见飞过的鸟儿,会想他是不是正在飞往哪个城市的路途中。 这天她在办公室换衣服时,看到柜子里放着的那两本口袋本旧医书,心突如其来悠悠一荡……她背着包在二手书店那窄窄的通道间,找到自己要的书时欣喜若狂,没有听见他打进电话来。直到付款时才看到,回电话已经无人接听,她只好发信息给他,告诉他刚才在做什么、现在在去机场的路上了,时间已经有点紧,在旧唱片店花费的时间有点多了……她拍了照片给他看。买到喜欢的书和找到适合的唱片当礼物总是很开心的,她跟他分享了那份开心。起飞前,他才回消息给她,说以后要是没时间去找什么书,就告诉他,他可以帮她去淘。她说淘书的快乐不止是书,更加在“淘”。他说他知道,但她不是很忙么。 但以后有时间,可以一起去淘。他说。 这是起飞前看到的最后一条消息。关机之前她反复看了一会儿两人的对话,睡着了,落地后她报平安时说好呀,以后一起淘遍全世界的二手书店……不知他在屏幕那头看到这条消息时是什么表情,但她是微笑的。 他回了个“好呀”。 好呀,好呀…… 晨来挑了本口袋书和手机一起放在白大褂布袋里,走出办公室,还没站稳就听到呼叫,请心外蒲晨来医生到急诊室。她跑着进了电梯……急诊室送来的是个先天性心室缺损发病的十个月大的女婴。值班的遇蕤蕤把基本情况通报给她,紧接着就协助送进了手术室。 晨来在做手术准备的时候看到遇蕤蕤走了过来,跟她说家长不见了,找不到人签手术同意书。 晨来愣了一下,“先救人吧。” 遇蕤蕤看着她,那句这肯定是个麻烦案例没说出来。 晨来知道他的意思,说又不是第一次,怕么? 她说完就进了手术室,麻醉医生和做她助手的赵心扉也许都听说了这个情况,有点担心地看着她,她摆摆手说不要想那些杂七杂八的,做完手术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的,大数据时代谁还能在这个里里外外每个角落都被摄像头覆盖的地方把孩子给成功遗弃了么,真是开玩笑……可能她的话真的起了点作用,大家都笑了笑,说声蒲医生真乐观,也不看看关键时刻多少摄像头坏掉了、硬盘崩掉了。她说放心咱们医院设备一流,不会有这种事的……你们谁还记得那年把彭思远打到流鼻血就跑的那人么?还不是找着了。来吧咱们全力以赴。 孩子太小,手术过程很有些凶险,几次陷入险境,她都成功地救了回来,待到手术结束时,看到生命体征稳定的孩子,她长出了一口气。 “谢谢各位。大家都辛苦了。”她说。 麻醉医生冲她比了个 V,接着翘了下大拇指。 她笑笑,走出手术室。 按理说这时候就应该去跟家属解释下情况的,可走廊上空荡荡的,等着她的是一脸无奈的遇蕤蕤……她摊了下手,他耸了下肩。 “手术很成功。”她说。 “可惜无法看到家属欣喜若狂。”他说。 “危险期还没过,也许过了他们就出现了。”晨来开玩笑。 “已经跟警察报备了。”蕤蕤说。 晨来点头。 楼下大厅如今有了派出所的常驻警察,这倒是方便得很。之所以有这个常驻的小组,全因为近两年频发的伤医事件……说起来也是很令人心酸,实际上也不知能有多大作用,但多一点保障也是好的。晨来自己是没有留下太大的阴影,不过她也总下意识地跟病人和家属保持足够自己反应的距离。 “都这个时间了。”晨来看了下表。 难怪觉得饿了。 “晚饭就没吃吧?”蕤蕤问她。 晨来摇头。“你不回去?” “这就回去。想在这等你出来,告诉你最新进展。”蕤蕤说。 晨来点头。“谢谢。” 蕤蕤沉默片刻,说:“以前你不会跟我这么客气的。” “啊……啊?”晨来笑。 她笑得毫无心机,是最直接最单纯的反应,反而让蕤蕤有点不自在,面皮渐渐泛了红。 沉默蔓延了一会儿,两人似乎都想说点儿什么,但彼此看了看对方的眼睛,很默契地笑了笑。 晨来暗暗松了口气。想必遇蕤蕤也是如此。 “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点东西?”蕤蕤问。 晨来摇摇头,“饿了再说。我先去换衣服,马上去 PICU 看看情况。时间也就差不多了。你先走嘛,都这么晚了。” 蕤蕤站在原地,看着她走开,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晨来走着走着,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回头见蕤蕤还在那里望着自己,怔了怔。蕤蕤脸上的表情甚至有点阴郁……她没来由的心里一惊,微微侧了下脸,看到蕤蕤脸上再次泛起的笑意,心想刚刚一定是光线的原因,才让蕤蕤的脸色难看。 “还有事?”她忍不住问。 蕤蕤走过来,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她面前,低头看了眼脚尖。 她穿着洞洞鞋,身上的手术服领口都湿了,但看起来神采奕奕的……“没什么事。”他说。 晨来点点头,微笑。两人站在电梯前,一梯上行,一梯下行,刚好供他们两人一上一下,分道扬镳。 晨来看看遇蕤蕤,抬起手肘来碰了碰他,说:“李曦昨儿还说约着吃火锅,倒是约啊!” “他还说约着打球呢,你跟老孙都不敢应声。”遇蕤蕤笑道。 “谁不敢!到时候打掉你们牙,不准哭!”晨来先进了电梯,跟蕤蕤摆摆手。“再见!” 电梯门合拢,她想着刚刚蕤蕤那笑容,有点儿不太自然……但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吧,会好起来的。 走出电梯,迎面遇到值班护士,笑着跟她打招呼,说蒲医生下手术了,她点头回以微笑,赶紧去病房。今晚值班的傅瑜见她来了,也赶忙跟过去。她一直等到交接完毕,确认完小病人的情况,才离开病房。 她在走廊长凳上坐下来,想休息一会儿再走。 傅瑜刚才还跟她开玩笑,说像她这样职级的大佬早就该很多事不用亲力亲为了,搞到这么晚还没下班的,太罕见,珍贵程度直逼保护动物……这个傅瑜,现在越来越敢拿老师开玩笑了。 不过也许是因为她最近给他们好脸色多起来了吧…… 晨来闭了下眼睛,轻轻仰起头来,手插进口袋里,碰到了那本小小的旧书——是的,她又忽然开始想他。 她拿起手机来,打开微信,迅速打了几行字:“还在京都吗?见到那幅画了?有希望拿到吗?” 他昨天到京都的。这次去京都还有个特别的行程,要去见一位老藏家。老藏家手中有几幅宋画,是他一直想访得的。他们说起来时,他语气很松弛但有点志在必得的意思,她不禁想到他们之前也聊到过类似的话题…… 她看着对话框里这三句话。后两句话似乎不必发出去,但……她的拇指轻轻触了下屏幕,发出去了。 她忽然就看到对话框上方出现了“正在输入中”的提示。她呆了一下,屏幕拿近些看。 “还没有。”他回复道。 晨来念出这三个字,跟着叹了口气。 她似乎能看到他脸上那有些失望的神情。她一字一字打出去:“那有点可惜。慢慢来。” “这得看机缘。”他说。 她笑了笑,看他仍然在输入状态,说:“你等等,先别说话,让我把话说完……我突然有点想念在香港的那两天……早上窗外会有鸟叫,空气清新极了……” 她的字还没打完,他的信息就发过来了。 “你今天值班吗?”他问。 “不值。不过刚下手术。”她回答。 “顺利吗?” “顺利。” “吃饭了吗?” “没有。”她说。手指向上划了下,自己打了那两句话过去,他是不是没看见? “有什么想吃的?” “这会儿?”她想了下。“火锅。”这两个字发出去,她笑了起来,也觉得饿了。“可惜食堂没有,不然我一定去吃。” “那下班就吃。什么时间能走?”他问。 “现在就可以。不过我还想再待会儿,总觉得可能会有什么事儿。”她说。 她刚把这条发出去,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是 PICU 的呼叫,马上接起来。 “我马上回来。”晨来起身就往回走,看了眼屏幕,罗焰火没回复她。 她把手机揣到口袋里,加快脚步往病房跑去…… 等病人情况稳定,晨来走出病房,扯了下领口,坐下来。 护士看看她,默默给她倒了杯水放在台子上,她一边在电脑中输入记录和最新医嘱,一边说了声谢谢,抓过来一口气喝光……她叼着杯沿,输入最后一个标点符号,抬起手臂来伸了个懒腰,瞥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十一点钟了。她揉了揉肚子,问护士有没有可以吃的东西。护士把柜子拉开,扔了一包果汁软糖给她,小声说这是护士长去日本旅行背回来的……“据说因为吃了这个,治好了便秘。”护士笑道。 晨来撕开包装,倒了几颗给她,剩下的全都倒进嘴里,笑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开心,笑得忍都忍不住。护士吃着糖,看了她,说:“蒲医生,我觉得你好像变了个人。” “嗯?”晨来双脚点地,轻轻转动着椅子……她可能真的是换了个人吧,以前护士们也是很难搞的,好像总是跟她作对,她们最近对她都好多了。 “最近经常笑,非常和气。实习医生闯祸也还是骂,但是骂得好温柔……她们说你是去了趟美国之后回来变了的,不过我觉得肯定不是。”护士轻声说。 晨来笑着摇摇头,“还是老样子啦。” 护士也笑,没再说什么。 晨来才想起来自己该查看下罗焰火的信息,掏出手机来看时,就见对话框里他发了张图,一个精巧的红油火锅,四周摆满了各色肉和蔬菜,还有她喜欢的菌子……“喂!”她打了个大大的叹号过去。 “露天停车场,D 区 19 号停车位。”他说。 晨来一抬脚,椅子滑了出去,整个人撞在墙上,“呀!”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5-15 作者的话 尼卡 05-15 各位,通知下明天停更,周一会补更的。各位周末愉快! 第八章 斯人若彩虹 (九) 尼卡2021-05-17 护士回头看她,她摆摆手,说:“我先离开下,有事呼叫……” “好的。”护士微笑,“您放心。傅医生 OK 的。” 晨来从椅子上跳起来,迅速往电梯跑去。电梯恰好停在这一层,她忙按键。跑进电梯里,心跳都在加速。她深吸口气,想平抑下心跳,但不奏效……她盯着那不断变化的数字,觉得这会儿电梯跑得也太慢了些……门一开,她冲了出去,直接右转,往露天停车场方向跑去。她跑得很快,穿过长长的走廊,快要出门时,反而慢下来。她攥紧了手,努力让自己的呼吸正常些,不会喘得太厉害……她的目光穿过玻璃墙看着夜里的停车场,空旷而安静,停车位上停得满满的都是车,她一时没法辨认出来哪一辆是他的。 她刷了下门禁卡,走出去。 午夜清凉的风吹在身上,她吸了口气,整个人精神一震,就要往 D 区走,看见一旁有个高大的身影往这边走来。她怔了怔,立即认出是他来——只穿了衬衫和长裤,在午夜仿佛黑色巨人般的楼体阴影中,这身影显得比平常要单薄似的,看得人心莫名有点发疼……她轻声说:“你怎么来了……” 她还没有说完,他已经来到她面前,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下,攥了她的手。他的手心灼热,她心往下落了落,微笑看着他。 “走吧。”他说着,看着她。 她还穿着手术服和白大褂,就这么跑出来了……这会儿不管是谁看见他们,必然会说他们真是两个傻兮兮的人吧。 “违反规定了是吧?”他说着,伸手过来,轻轻拉了拉白袍的衣领。 晨来看着他,这副神情,严肃中已经露出掩饰不了的顽皮,好像是既然已经犯错了、就不如把错误犯得更不可饶恕一点儿……她慢条斯理地说:“当然如果从字面上研究,我既没有去食堂、也没有去购物,还……不是不可原谅。当然被发现肯定会受点儿惩罚,不过……” 他笑出来。 她看着他笑,一时有点失神。 “怎么就来了呢?”她轻声问。这不太像句问话,反而像是叹气。 “你能去陪我看夜景,为什么我不能来陪你吃夜宵?”他轻声回答,伴着一个细细的吻……然后,他抚抚她的下巴。“来。” 晨来听见这个字,轻轻抿了下唇,还是笑了。 他抬抬眉,“啊”了一声,“跟我来。” “好呀。”她笑。 这笑声很轻,温柔的夏夜的稍稍带点凉意的风里,只够飘到他耳中。 他拉着她的手,一路往停车位走去。 晨来立即发现了一辆小型房车,笑道:“呀,难怪。不过怎么开进来的?” “来吧。”罗焰火拉开了车门,让她上车。 车门一开,火锅味扑面而来,晨来开心得搓搓手。他笑笑,轻轻推了推她的背。她索性往后一靠,让他推着上了车,坐到车座里,看着面前这张小桌子上丰盛的食材,小锅子里已经沸腾起来,汩汩地冒着热气……她抬眼看看坐在自己对面的罗焰火。他袖子卷起,给自己倒了杯酒,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她将医生袍脱下来,叠好放在一边,拿起筷子来,已经眉开眼笑,吃一口,笑容更加灿烂……她吃着东西,不时抬眼看他。 他并不像是准备吃东西的样子,小口啜着酒,看她开开心心地大快朵颐,微笑。偶尔问她要吃什么,帮她放进锅子里,对她给自己夹的肉和蔬菜也只是稍稍吃一点。好像他坐在这里就只是想看她吃似的……她发觉,问:“你不要只喝酒……不多吃一点?” 她仔细看了他,发现他的脸比几天前见到他时候确实是瘦了点。 她放下筷子,伸手过来。他似乎没有想到她忽然会这么做,下意识避了下,听她说了句“别动,让我看看”,才转回脸来,看了她——她手托在他腮边,因为看不很仔细,换了下座位,离他近一点,“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你怎么瘦了?”她放下手,但没有坐回去,看着他。 “可能有点累。”他说。 “每天都说让你好好休息的……”她轻声说。此时她后悔自己说想吃火锅了。她工作忙吃不上饭是没错,他还不是一样忙吗? “哪儿有那么不经折腾,睡一觉马上就好了。”他不在意地说。 她近在咫尺,身上淡淡的来苏水味被温暖热辣的火锅味盖掉了……他还记得她在工作环境里的样子,会显得冷淡而又距离遥远,但此时完全不会……他伸手臂过来,环住她的腰,轻轻将她拥入怀中。他只是那么拥抱着她,下巴放在她肩膀上。她没有动,就这样让他拥抱着,过了一会儿,才轻声笑道:“你可别这样睡过去。” 他闷声笑了笑,放开手。 她看看时间,“回去休息吧。我认真说的。” 他点了点头。 “还得工作吗?”她问。 他想了下,没说话。她抬手将他的腮捧住,使劲儿一挤,说:“应该也让你受点儿惩罚,为了跟女朋友吃夜宵,打乱工作计划……累到睁不开眼,受受罪。” “这算什么惩罚。你今晚走不了?”他的嘴唇在她两手之间变成红润润的樱桃状,声音也变得有些奇怪,但……非常的诱人也非常的可爱。 她忍不住笑,马上放开了手。 “都这时间了。不过明天我可以休息。”晨来说着看他。见他眉又挑了挑,马上将手指一伸,比在他嘴唇处,“打住。你呀,不是太急的工作可以推到明天早上,今晚一定要休息了。你看看你的脸……” 他像是认真想了下,才点头,然后看一眼桌上这些食物。“不吃了吗?” “吃饱了。”她说。她摸摸胃部。 他看了眼,微笑。“明天要是来得及,一起吃早饭。我来接你。” “别。这个车目标太大了。”她开玩笑。 “换普通的。”他认真地说。 她笑出来,额头在他膊头碰了碰。他身体的温热,隔着衬衫传过来。她有点舍不得马上离开……他没有动,她也那么停了一会儿,盯着他裸露的手臂,暖光下皮肤呈象牙白色,温柔又有力量……她低头,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 他笑,轻轻拍拍她后脑勺。 “我宁愿你多睡会儿。那我走了……”她拿过来干净毛巾给他擦了下手臂,这才看了下车厢里。“功能好全好漂亮啊……新的?” “不算。就是不常用。”罗焰火说。 晨来打量着旁边的小厨房、后面敞开的门内是卧室……“好棒。” “改天有时间开去远一点的地方。”他说。 “好呀。”晨来要动手收拾下桌子,他拦住了。“回去吧,离开久了不好。不忙也早点儿休息。” “那……我走了。”她说。 他点头,送她下车,要送远些,被她往回推。 “我认得路的。你快回去。” 他有点无奈,说:“……等下,这个拿上。”他回身把两个很大的袋子拿过来。 晨来看里面全都是好吃的,“呀!” “带给同事。”他帮她拎住,到底和她一起走到大楼里。她几次想让他回去,但看着他拎着那两个大大的袋子走在身边,要说出口的话就忍住了……他陪她走到门前刷卡,门很快打开了。她从他手里拿过袋子来,因为双手都被占了,没办法摆摆手,只好晃了晃身子。 他点点头。 他过来帮她扶住门,看她退进去。门合拢,她看着他双手插在裤兜里,静静地看着自己。她慢慢地往后退着走,不知为何,他的身影越远,越像是要被身后巨大的黑影吞没……她突然站下,将袋子放下,开了门跑出去,双臂环住他的手臂和腰背,紧紧箍了一下,然后不等他反应过来,闪身回去,冲他摆摆手,门已经合拢了 她这回没再回头,拎起那两个沉重的大袋子就跑,直到跑进电梯里。 她喘息不定,想到刚刚看到他那有点错愕的表情,忽然想放声大笑。 但她没有笑,反而心脏像受到了重压。她靠在角落里,要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当她走出电梯,看到空荡荡的长廊,乳白色的墙壁和地面洁净到能照见人影,想起平常的夜班,有时她忙到根本注意不到灯光有多明亮,环境有多洁净,偶尔闲下来,只会觉得这些构成了这个环境的部件总是冷冰冰的,冷到令人生厌……这会儿她甚至觉得连墙壁上的把杆摸起来都是温柔的带着暖意的。 她走到护士站,把一袋子食物放在台子上,跟值班护士指了指,轻声说:“请你们吃。” 然后她在她们咕咕哝哝的笑声里拎了另一袋食物走开,悄悄放到值班室的食品架子上。值班室里静悄悄的,傅瑜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其他位子都空着。她没惊动傅瑜,满意地看了看这些漂亮的糖果点心盒子,取了最小一袋糖果放在口袋里。过一会儿,她开门出去,走在路上,忍不住撕开一个小口子,很想一口全吞掉,但,还是只拿了一颗糖放在舌尖上……甜。 她是贪甜的人,一点点的甜和很多很多的甜,她都要。 “谢谢你。晚安。”她说。 这句话也是带着甜味的。 她站在走廊上,看着外面的灯火……夜半的京城仍灯火通明,街上川流不息的车子像流火。 她想起那天在山顶看到的夜景,还有更早些,看到曼哈顿的夜,那么繁华又那么耀眼。 一样的灯火,不一样的风情。 还有一样的……身边的人。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认识了这么久了。 她的手指逗弄着口袋里的糖袋,咔哒,咔哒……像时钟走过的声音。 手机震了震,她拿出来看一眼。 不是罗焰火,是鱼野风。 “会不会还在值班?”野风问。 “不,但在医院。你呢?上班了?”她问。换算了下时间,野风应该刚刚上班吧,或者根本还没下班。“最近都没你的消息。” 他发来一个笑脸,“这才几天!好好好,怪我疏于问候。怎样?” “过得去。你呢?” “也还过得去。” “我们的‘过得去’约等于‘还活着’……哼。”她说。 野风大笑,一整段语音,全是他的笑声,简直能把这个空间填满。 她轻轻踮着脚,站在窗边,微笑。 她忽然想起来,前几天看到鱼野风获得杰出青年勋章,刚刚竟然忘了祝贺他……她双手打字,赶快说恭喜。 他发了个笑脸,打回电话来,说:“谢谢。一个小奖而已。” “这个小奖要是你不要,转送我可好?”她笑问。 “那不成。人家也是认真奋斗了很多年的。这样吧,回头请你吃火锅。” 她哑然失笑,“好啊……可怎么是火锅 ?” “冷的时候,累的时候,最开心就是一起吃点热乎乎的食物。那还有什么比火锅更适合的?”他说。 “这话好耳熟。”她笑。 “你说的嘛,金科玉律。”他笑。 两人笑了一会儿,互相说着鼓励的话,要加油熬下去,一定要一起变成“业界大牛”、“泰山北斗”……鱼野风笑得夸张,说现在的目标仍然还只是做个帅气的外科医生,保持住能让护士们不那么甩臭脸的魅力。 晨来笑到弯腰。 她转身靠在窗台上,忍住不让自己声音响起来……挂断电话前,有句话到舌尖了,忽然又忍住了。野风像是觉察,问她还有什么事。她顿了顿,说改天跟你聊,快上班去吧。野风笑着说好,那晚点儿说。 她把手机拿稳,看了下界面。 罗焰火有发消息过来,她看是照片,点开来看。照片中央是一本书,她看清,摸了摸口袋,果然那本小书不在了……一定是刚才在车上穿穿脱脱掉出来了,她都没发觉。 “你的书落在车上了。明早给你。”他说。 书旁放着两枚袖扣,她细看,是虎爪形状的……再细看照片里的背景,口袋书放在一摞厚厚的书本最上面。这像是某间卧室的床头柜,书是某人的床头书……她微笑,说:“书先放在你那里吧。我还有一本,不急用。晚安。” “晚安。”他说。 晨来微笑着,等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开。 他没有再发信息来,也许这会儿果然乖乖去睡了吧…… 这一晚剩下的时间风平浪静,晨来早间巡过房、开过会,收拾好东西离开时,时间还早。 她走出医院大楼时,看了看前方。脚步匆匆的人群、依次经过的车子,没有熟悉的影子。 罗焰火说早上来接她下班一起吃早饭的,但早上进病房前,她特地给他发消息说早安时,让他多睡会儿,就不要来了……“等你这段时间出差结束,我们天天一起吃早餐还不行么”?她说。他到现在都没回复,应该还没醒。想想他也是太辛苦,就算再不需要自己亲力亲为的职位,也有操不完的心,何况他看起来真的有点疲倦……不过,她直觉他的疲倦不只是连日出差,按说他已经算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年里有大半的时间都在飞来飞去,也许这疲倦是来自心里——那么有什么能影响他的心理状态呢?一定是大事儿了吧。 她兀自琢磨着,沿着坡道走下来,拐到小路上。篮球场上有医学生在打球,里面有熟悉的实习生,到场边来捡球,称呼她蒲老师。她笑着点点头。老院址那绿色的琉璃瓦顶屋子衬得这边斑驳的墙壁越发显得古旧和破败,然而年轻人们无穷的活力又让这儿充满了生命力。上班的同事们擦肩而过,她都微笑点头。 走出巷口,突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蒲晨来”……她抬起头来,就看到街边停着一辆白色的跑车。她下意识以为那是罗焰火又换了辆车,但车里没人。 “这儿!”声音从街对面传来。 她转头看过去,愣了下,顿时“啊”了一声。这一声又惊又喜,像爆仗一样响,只是她自己并不觉得。 “鱼野风!”她原地跳了起来,挥着手。“你这个坏蛋,怎么来了!” 鱼野风站在街对面,笑。 “你在那里别动,我过来。”晨来看看左右的车子,等街上空了,冲过去。 作者的话 尼卡 05-17 晚上补更。 第八章 斯人若彩虹 (十) 尼卡2021-05-17 鱼野风早就张开双臂,她直接跑到他身前,两人击了下掌,来了个大大的拥抱。鱼野风抱起晨来,紧紧箍了箍,放下,摸摸她的头,把她的头发搞得乱七八糟的,“哇,刚下班的脸,像只鬼。” “你才像鬼。”晨来看着鱼野风这一脸的胡子。“野人。” “我是野风嘛,不野怎么行?”鱼野风笑道。 晨来一拳打在他胸口,“你也太过分了,怎么昨晚不告诉我?” “你在忙啊,再说我那会儿在首尔经停。”他笑。 “你这是?” “不是放假。要去新德里,时间比较宽裕,我在这转机,顺便看你一眼。”鱼野风说。 “好吧。什么时候的飞机?”晨来有点失望,可看到野风毕竟很高兴。她拿肩膀碰碰他手臂,“时间来得及的话,吃火锅?” 野风大笑。“下午六点的飞机。一起吃早饭吧,然后你去休息。” “我没关系的。昨晚有睡一点。”晨来说。 “那好。”野风说着,指指身后。“我就住这里。” 晨来仰起头来,看着洲际酒店的高楼,笑。“好方便。” “从后门出来,就来到你们医院后门,图近便。”野风笑道。“走吧。” 晨来点头。 她边走边转了下脸,看到街对面新停了辆褐色的轿车。她站下来,仔细看了一眼,略张了张嘴,听见鱼野风问她看什么呢,说:“稍等……” 那车门打开了,从驾驶位下来的人,赫然是罗焰火。 鱼野风也没想到,愣了下,“Stephen?” 晨来点了下头。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罗焰火,忽然不知道下一句该怎么说,尤其当罗焰火朝这边走来,鱼野风又问:“这不是巧合吧?他接你下班?” 她听见自己声音虽低但很清楚地回答了一个“是”字,罗焰火已经走到了跟前。他的目光始终是落在鱼野风身上的,脸上笑容可掬,伸手过来和鱼野风握了下,两人肩膀撞了下,很典型的一个男人见面方式……她听见他们俩笑着寒暄,似乎都有点意外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遇见对方。但……比较起来,罗焰火的意外程度似乎要远低于鱼野风。 罗焰火这才看了晨来,说:“正要给你打电话。” 她点点头,也看了他。“我以为你不会过来了。” “说好的。”罗焰火微笑。 晨来总觉得他今早的笑容有点多……平常他可不怎么容易笑。当然这会儿他的气色看起来也好多了,这说明昨晚休息的不错。 “有点急事,这就得走。我先去广州。” 晨来看着他。“你赶时间就先走呀,不用管我的。” “来得及的话,一起吃早饭?”鱼野风提议。“应该都没吃吧?我凌晨才下飞机的。” “不了,那边在等我了。”罗焰火说着看看时间。“不过我已经让人准备好早点了,不如顺路先送你们过去。” 鱼野风笑道:“听起来很不错。本来是想在酒店用就好了,我也预定了早点。” “洲际的早点很不错。”罗焰火说着看晨来,意思是让她决定。 晨来看看鱼野风,问:“你今天还有其他的安排吗?” “中午我得去一下小姨那里吃饭。”鱼野风说。 “那我们就近原则好嘛?”晨来说着看罗焰火。“疯子下午的飞机去新德里,时间挺紧的。” “好。那我先走。”罗焰火说着看了鱼野风。“不好意思,这么匆匆忙忙的,下回见好好聊。” 鱼野风同他握了握手。“你忙你的。晨来照顾我就 OK。” 罗焰火点了点头。 晨来抬手,轻轻挥了挥。“一路平安。” 他又点点头,转身穿过马路,上了车,鸣笛离去……鱼野风看着那扬长而去的车,轻声笑道:“WOW!” 晨来转过身来,“走呀。” 往酒店去的路上,野风都在笑。晨来被他笑得心里有点发毛,“不准笑了。” “好。”野风答应。 他果然就不笑了,两人进了餐厅,坐下来时,反而晨来忍不住笑了。“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儿跟你说。” “相处得还好吗?”野风展开餐巾,看晨来。 晨来垂下眼帘,整理着餐巾的一角——其实有什么好整理的,还不是方方正正,平平整整的么……她点了点头,“还好。” “看得出来。”野风说着,笑了笑。“当然有点意外。” “我其实也……有点意外。”晨来坦白说。 野风一笑。 “聊点别的吧。”晨来抬手扇了扇风。她脸有点热,“最近都有忙什么?” 野风想了下,就从自己最近做得最成功的手术案例开始讲了……晨来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分享自己的想法。两人聊得投机,脸上都闪闪发光,偶尔说到高兴的地方,一起笑起来。因为是在公共空间里,又不得不压低声音,就像两个在课堂上偏要嘀嘀咕咕的小孩儿,躲开老师的目光和同学耳朵,聊得十分高兴。用完早餐,两人看看时间,一时兴起,叫了车子一起回小学母校去。 此时学校内外的树绿油油的,树阴满地。野风和晨来绕着学校走了一圈,在窄窄的胡同里,边走边聊着天。晨来给野风买了糖葫芦,野风给晨来买了糖炒栗子和烤红薯。虽然并不是吃这些食物的最好的季节,两人还是捧在手里开开心心地拍照……野风说,既然都到了这儿,没有不去拜见长辈的道理,晨来点头。 她问过母亲这会儿还在菜店,跟野风一起过去。 距离还远,晨来就看见母亲站在菜店门口跟几位大妈聊天。大妈们每个人手里都拎着菜篮子。说是聊天呢,可都耳听六路,早就有人发现了他们,说着“来来来啦”“不耽误你们娘儿俩说话”……可是谁也没走,倒是都盯着鱼野风看,脸上笑眯眯的,明摆着都想知道这是谁。 柳素因看清楚是野风来了,拍了一下巴掌,正要摘围裙洗手去,野风早就过去给了她一个拥抱。柳素因拍着野风的手臂,说:“这孩子!怎么也不说一声儿?阿姨给你准备好吃的呀!” 野风攀着她的肩膀,问这问那问她身体怎么样。 晨来站在一边儿看着野风亲亲热热地跟母亲说话,两人熟稔地仿佛见天儿都能见面似的,不禁有点出神。听见母亲让他们回家去,中午留野风吃饭,她才笑道:“疯子中午有安排的,妈妈。” 柳素因看野风,“真的吗?不是客气?” “我什么时候跟您客气过啊!真的。而且今儿时间确实太紧了,下回好嘛?我一定提前跟您说。这次太仓促了。”野风又抱抱柳素因。“您可不知道我有多想吃您做的饭!晨来说得您真传,我看还是差点儿意思。” “那是。啧!她那几下子,唬人还差不多。” “我还在这儿呢!”晨来故意皱眉。 柳素因见留不住,让晨来照顾好野风,听他们说要去看看姑姑,说:“去吧。去姑姑那儿坐会儿。” 野风和晨来帮她把门口的空箱子搬进店里,又站了会儿才走。 柳素因站在门前看他们俩走远,老街坊看见,问刚才那漂亮孩子是谁,柳素因微笑道:“晨来的发小儿。跟她一样,都是医生——不过孩子老早移民了,在美国当医生……也是辛苦的差事哦……这孩子啊,也是有捷径不会走,选难走的路……” 她念着,听人家说还以为是来来的男朋友,笑了笑,没出声。 送走街坊,她站在店门口出了会儿神…… 晨来带野风去姑姑家里,可姑姑既没在店里,也没在家。这几天民宿没有住客,晨来给姑姑留了条言,开了大门,带野风进去喝杯咖啡休息一下。晨来煮了咖啡,两人上了平台,把遮阳伞收了,并排坐着,闲聊。 野风看着阳光下漂亮的角楼,叹道:“我记得它原来不这样啊。” 晨来笑。“我有时候看着也这么觉得……但变得是我们,不是它。只不过周边环境的确是在变,参照物变了,看上去它就有点不一样了。” “明明从这个角度看,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参照物。”野风说。 “你一二十多年没回过几回北京的老华侨,得了哈。”晨来拿咖啡杯碰了下他的。“等下去小姨那里?” “真不想去。”野风叹气。 “为什么?”晨来问。 野风别别扭扭地翻了个白眼。晨来啊了一声,“是不是相亲?” 野风瞪她。“你这么大声儿干嘛?” 晨来笑。 “你笑成这样,不怕我打你哦?”野风斜她一眼。 “你敢打我?长本事了是吗?你从小就打不过我,忘了?”晨来把糖葫芦举到他面前去。 那糖差一点儿贴到野风鼻尖上,野风瞪了她一眼,把刚剥好的一个栗子塞到她嘴里。“小时候打不过你,现在还打不过吗?” “打不过的。不信试试。”晨来说。“你打架还是我教的呢……” “你教我的!” “是呀,你小时候写信回来跟我说白人小孩黑人小孩还有其他亚裔小孩欺负你,我教你打回去……你不是打回去了?” “打回去了,然后留堂了。”野风笑起来。 “对啊,是不是很厉害?”晨来说。 野风哈哈大笑,“咱俩好幼稚。” “感恩吧,到这年纪能让咱们幼稚起来的只能是发小儿。”晨来咬一口糖葫芦。“哎真是的,这些东西还是小时候的味道……也可能只是因为跟你在一起吃,才觉得特别有小时候的味道吧。” 野风伸了个懒腰,笑。他转头看看院子里,“真想见见姑姑呢,怎么不在家?” “不知道……也许有什么事儿吧。”晨来说。 野风看着一重重的院落和屋顶,说:“这么完整的院子,现在也不多了。” “这块儿还是有不少的,不过除了被弄成大杂院儿了,就是被改成豪宅了……原汁原味保持原样的,这差不多是仅有的几个了。”晨来说。 “这儿才是真正的天子脚下。” “曾经。”晨来说。 野风笑了。“我该走了。” “约了午饭时间见?”晨来问。 “是啊。”野风笑道。 晨来看看他,“可是你搞成个野人的样子……要不这样吧,我托大,帮你理发刮脸,怎样?” 野风忙摆手,“你快算了吧。我可不敢劳您大驾。你还记得那时候你拿姑姑的剪刀给我把头发弄成狗啃式?我养了多久才养回来的!我姥爷的理发师说‘费了老鼻子劲’了……” 两人又笑起来。 下楼梯时笑得简直木板都在发颤…… 野风叫了车子,就停在大门外。 上车前,他回身看着晨来,站了会儿,过来轻轻抱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说:“你要好好的,就一直像今天这样好好的。” 晨来眼眶发热,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知道。” 野风紧了紧手臂,下巴碰了下她的额角。“那我走了。回头给你电话。” 晨来点头。 她眼睛湿了,鼻子也有点塞……她看着野风上了车,在关门的刹那,他看到她脸上来,也看到了她眼里有泪,他愣了下,随即露出了笑容。 “傻瓜,别这样。我们很快会再见的……有空视频啊打电话啊,随时。”他说。 她点头。 眼里的泪不知不觉落下来了,然而他转过脸去,大手一挥,车门关好,车子也很快开走了。 她站在门边,看着车尾甩了下,离开了胡同,才抬起手来擦了下眼角。 晨来转身走上台阶,摸了手机出来给姑姑发了信息,跟她说野风离开了,没见到姑姑觉得特别遗憾。 姑姑没回复。 她走进院中,里外查看了下,将大门锁好,也离开了。 这个时间,地铁有点挤。车厢里大部分都是游客,人一多,有点闷热。她被挤在门边,看着前方的玻璃……玻璃中她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像是被车厢里的复杂气味冲散了。 她看了下手机里的消息。 从早上分开,他没再发过消息或者打过电话……她轻轻呼了口气。车子到站,她走出地铁站,站在树荫下,给他发了条消息问他是不是该抵达广州。 回到宿舍里,她洗过脸躺到床上,也没收到他的消息……她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了傍晚,被手机震动声惊醒。她迷迷糊糊地摸到手机打开来看,是鱼野风发了在机场的定位给她,告诉她已经过了安检,马上就登机了。 她问:“还顺利吗?” “顺利。”野风说。 她看着这两个字,笑笑。“那就好。一路平安。” “嗯。到了跟你说。晚安。”野风说。 她戳了一个极可爱的“抱抱”表情过去,他也回了一个。她看着这两个无比可爱的表情,眼眶又有点发热了。她忙抬手按一下……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容易多愁善感起来。 她应该起来吃饭的,可是身上有点酸软无力,也没什么胃口,干脆继续睡吧。 她睡前又翻了下通讯记录。 看着罗焰火的头像,和自己发过去的孤零零的照片,突然有点生气,手指戳着屏幕,念着“就这么忙么回复我一个字的工夫都没有”……突然有电话进来,完全没有停顿的,手指就戳在了接听按钮上,那边一声低沉“喂”响了起来。 第八章 斯人若彩虹 (十一) 尼卡2021-05-18 晨来呆了呆,才把手机拿过来,“……喂,是我。” “嗯。”他应声。“刚才在说什么?” “你听见了吗?”晨来问。 “没听清。”他说。 “那没事了。”她摸摸胸口。“今天一直很忙?” “嗯。你呢?” “我倒是睡了大半天。本来打算睡饱了晚上写论文的,可是现在只想一觉到天亮……能睡整觉好幸福的。”她说。 他轻声笑了,“不吃晚饭了?” “不想吃了。” “那不行。” “……好吧。我可能今天杂七杂八吃得太多了,现在都不饿。”她的手滑下去,摸摸胃部。听他笑着问都吃了什么,她开始数:“烤红薯、糖葫芦、糖炒栗子……应该是栗子吃太多了,不消化。这些东西冬天吃就太幸福了,现在吃只是解乡愁。” 他轻轻嗯了一声,说:“野风好久没回来了。” “是啊。可怜巴巴的,转个机还要被抓包……”她倏地停了下来。不知不觉就说到了这儿,野风被捉去相亲的事,是不是不该说……“总之可怜巴巴的。” “他中午被安排去相亲了对吧?”罗焰火问。 “我没说!” “这又不难猜。这种安排挺正常的。”他笑道。 “那你呢?”她问。 “我?飞机马上起飞。我临时飞一趟罗马,返回来先去台北……”他开始念行程。 晨来笑起来,“罗焰火,你不老实。” 他沉默片刻,也笑了。 “你今天有点不高兴,是吗?”她轻声问。他没回答,也就是默认了。“疯子对我来说是非常特别的朋友。” 她顿了顿。其实要说野风是兄弟也不为过。那么多困难的日子,即便再忙、即便不能常常联络,但每一次、几乎每一次,他都会在关键时刻联络她,给她把背上那棵稻草挪开些,让她能缓口气儿…… “我还没跟他说我跟你在一起,只是因为没有合适的机会开口。”她说。朋友是珍重和珍惜的朋友,事情,也是重要的事情,反而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说出口。 “了解的。我没有因为这个不高兴。” 晨来笑,“你哪天回来,我去接机好不好?” “真的吗?”他问。 “当然真的……万一要加班那就没办法了,不然我说话算话。接机,吃饭,约会,好不好?”她坐在床头,能够到书桌上的资料和书籍了。 “一言为定。”他说。 她笑了会儿,轻轻哼了一声,听见背景音里的广播,说:“一路平安。” “谢谢。晚安。”他说。 晨来挂断电话,把温热的手机左右手倒来倒去玩了一会儿,抽了份资料来看。到底是睡了大半天,这会儿精神多了。她去洗了个澡,回来坐到书桌前,待要把手机拿远一点,又拿起来翻了翻。 姑姑回消息了,说没什么事,就是开车出去兜了一天风,现在回城的路上。姑姑发了水景的照片。照片里除了风景没有人,但看上去画面辽阔,让人心情很好……姑姑说刚才野风登机前他们通过电话了,说好了冬天的时候他再来。 晨来微笑。冬天么?她笑了一会儿,想问姑姑是自己去的吗,再一想,就没问。 不管是自己去兜风,还是跟恋人一起,能看到这样的风景,都很幸福了……她默默存了图,转发给罗焰火。 这才看到罗焰火给她的留言,说:“这个我也要吃。” 她翻看着前面图里的食物,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呀。等天冷的时候买给你吃。虽然身娇肉贵,希望你铜肠铁胃。” “好呀。”他回复。“有空我们也去密云。” 她微笑。 有空,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给。”孙瑛把一包喜糖放在晨来桌上。 “谁的?”晨来拿过来。包装盒非常好看,她拿在手里欣赏了下,打开来一看是地道的比利时巧克力,拿了一块。 “神外的丁护士长喽。”孙瑛一屁股坐在晨来的办公桌上,毫不客气地把那块晨来刚剥开的巧克力拿走了。“你呢?” 晨来嘴巴闭得紧紧的,伸手去拿另一块巧克力,被孙瑛拍了一下手背,但顽强地把巧克力拿到手了。孙瑛看着她笑,说问到重点就绝对不出声,真有你的。 “丁护士长结婚?怎么没……”晨来想了下,神外的丁护士长岁数好像不小了,不过她看看孙瑛。她们年龄不相上下。 “四十岁结婚,上来直接就扔喜糖。这哪是喜糖,根本就是炸弹嘛!虽然晚点儿,嫁得很好,就更让人高兴……还是奉子成婚。”孙瑛小声说。她说着笑了,“你结婚的时候,我自掏腰包买糖给大家吃。” 晨来嘴巴又闭得紧紧的了。 孙瑛看看她,说:“瞧你这点儿出息——上回大家都看见的那个人呢?大家都在传,说人物有多漂亮……你捂着自己欣赏啊?” 晨来笑。 她看看时间……罗焰火今天早上回来的。今天他的日程安排得很满,接机、吃饭和约会这三样,连约会可能都有点悬……因为晚上他有个宴会要出席。 看她笑,孙瑛恨得踢了她一脚。 “啊呀,好疼。”晨来夸张地说。 “据说某天晚上你值班,人家还来探班了?还请同事吃了好吃的?某人穿着工作服跑出工作区,还被主任批评啦?是不是真的啊?”孙瑛转身趴在桌子上。“你悄悄儿和我说,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晨来就笑,把手里这颗巧克力剥开送到孙瑛嘴边。 “行,你捂着吧。哎你知道吗,她们说像你这样很好。”孙瑛轻声道。 “嗯?”晨来看她。 “不将就嘛。” 晨来想想,又笑笑。 “将就有将就得好的,也有将就不好的……那到底是还要看人对不对?可是你呢,我始终认为不该将就。”孙瑛说。 “所以我要是结婚,你一定要自掏腰包请大家吃糖对不对?”晨来笑道。 呼叫器在口袋里震动,她摸出来一看,是急诊呼唤,忙把糖果一推,说别都吃光了给我留几块……被孙瑛拍了一巴掌,赶紧跑了。孙瑛在她身后追了一句“到时候直接请吃喜蛋也可以的”,她都没顾得上回头瞪她一眼。进了电梯才气得跺脚,孙瑛这家伙,迟早要想办法敲敲她的牙! 下来到了急诊室,她有点吃惊。 见惯了急诊室忙碌和嘈杂,但人这么多、这么安静还是让她本能警惕了起来……上回经历这么大的场面,还是小学生遇袭那一次,但那回情况比较特殊,一个小学生身后就是至少两名家长,有些还是五六名、七八名。再就是某些时候遇到大人物来就诊,可他们有特别的通道,并不会惊动到普通门诊的急诊室……她往外看了一眼,那些人站在走廊上,似乎并不想造成什么麻烦,可警务室值班的警察已经过来了,想要查身份证的样子……她皱了下眉,看到神外的同事都在,赶忙往里走。 遇蕤蕤看到她,招手说:“快,赶紧来。” “什么情况?”晨来问。 “成年男子遇袭重伤,送医途中发生车祸,撞到了过马路的祖孙俩。老人已经进手术室了,婴儿只有十六个月大,在婴儿车里被撞击飞出二十米去,目前有严重脑部损伤、心脏和肾脏都不同程度受伤……” “明白。”晨来呼了口气,靠近屏幕看伤者的检查结果。一边看,一边跟一旁神外的同事沟通。这手术很复杂,需要多科协作。 负责抢救的王医生过来说手术室准备好了,伤者马上送上去。 遇蕤蕤正在接手新来的伤者,冲他们说:“硬仗。加油。” “尽力。”晨来说。 她跟王医生一起送伤者上楼。 从走廊上经过,忽然看到罗焰火从外面走了进来,那些等候的人里立即有人走了过去……他没看见她,此时她也没有时间跟他打招呼,马上冲进电梯,跟伤者一道上楼,直奔手术室。 两个小时之后,她结束自己的这部分手术,从手术室里出来,王医生正要去跟伤者家属通报手术进程,见她出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说刚才家属说过想见见主刀大夫。她点点头,转身往等候区走来。 她看王医生打了个哈欠,说:“你不然去休息几分钟吧,这手术时间太长了。我自己过去可以的。” 王医生看看她,说:“不差这会儿。我们一起吧。” 晨来没再多说。 他们穿过两道自动门,来到走廊上。家属等候区在左侧,但也有人在走廊上踱步,这是很常见的,至亲在手术中,许多人根本坐不住……她瞥了一眼走廊上,才明白王医生的担心是很有必要的——她没见过走廊上有这么多人在等候。齐刷刷站在一起,不像是等手术结果,倒像是等谁一声令下就要上战场……她刚想问这是怎么回事,王医生轻声说:“就是这场车祸,司机在 2 号手术室,车上的伤者在 4 号手术室……这些人是伤者那边的。咱们小伤者的奶奶在 3 号手术室,家属都在等候室……这连环车祸也是太严重,除了这几个伤者,还有几个伤得情况不同,有的已经出院了,还有两个伤得也重,手术没结束。别的家属都没事,我就感觉这拨儿人随时要跟人火拼似的,好紧张。” 晨来一进门看到警务室的石警官也在等候室。他有点孤单地坐在门边的一张小桌子边,看起来有点紧张……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有点想笑,走进去时跟他点了点头,“石警官。” 石警官笑笑。“辛苦了。” “你也辛苦了。”晨来说。她转向石警官身后那张桌子边的一家人。 王医生跟他们说这是负责心脏部分手术的蒲医生,小伤者的家属早已经站起来了,跟她致谢。晨来看这一家人都斯斯文文的,虽然在悲痛和震惊中,但显得很冷静,是一家体面人家。她轻声解释了手术过程,尽量把话说得和缓些,解释得清楚些……小伤者的妈妈哭起来,但很快被爸爸制止了,让她不要哭。 晨来顿了顿,说:“要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会尽力的。” “谢谢蒲医生。”这对年轻夫妇轻声说。 晨来又点了点头,跟他们道别。她急着去病房,正要转身往外走,忽然留意到休息室里还有其他人。她怔了怔,跟王医生摆了摆手,让他先走,“我还有点事。”她停下脚步,往等候室里面走去。 几乎在等候室最里面的位置上,蒲珍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第八章 斯人若彩虹 (十二) 尼卡2021-05-19 晨来往蒲珍身边走去。这是段不短的距离,要穿过几拨人群。她倒是心无旁骛,只看着姑姑。他们的目光却都随着她的脚步移动。这些人跟外面那些是不是一伙的,她不清楚,但很显然是同一类人。 晨来站到蒲珍面前,休息室里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她们身上。 “姑姑。”晨来说。 蒲珍慢慢睁开眼,看着晨来。 晨来心里顿时有种异样的感觉——姑姑的脸,平常那样光彩夺目的面孔,像蒙了一层沙尘玫瑰,沧桑又颓败……很显然这是拜焦虑、紧张和担忧引所赐。 晨来坐下来,“您还好嘛?怎么来了也不找我?” “我没事儿。”蒲珍抬眼看着晨来,“你不是也进手术室了吗?打扰你干嘛。” “皮云松在里面手术?哪一个?”晨来问。不远处坐着的人全部往她这边看来,她没理会。 她看着姑姑神情,明白了些。在这里既没时间也不方便问个详细,但她很担心姑姑。 “你去忙吧。这儿不会有事的。他们都不是会在这闹事的人。”蒲珍说。“也不敢。” 晨来看了下时间。“您真不跟我来吗?到我办公室休息一会儿。” 蒲珍点头。 晨来心内叹了口气。 是的,这是她那身经百战、历尽沧桑的姑姑。身经百战历尽沧桑的人是不需要她担心的……她可以给别人建议,别人不能插手她的事。 她起身去饮水机那边给姑姑接了杯冷水,过来放到她面前的小桌子上,握了握她的小臂,没再出声,转身离开。 她走时看了一眼那几个始终留意她的人……在看到其中一个人的眼神时,她皱了下眉。 这人有着和皮云松极为相似的面孔,甚至连神情也相似,不同的是,他比皮云松年长一些,多几分成熟和沉稳,少几分憨厚和耿直,但看起来,也不是穷凶极恶的样子……晨来又回头看了眼姑姑,加快脚步往外走。 身后的脚步声响起来,她知道有人跟着她走出了休息室。 她停下脚步,在转身的一刹,看到了那张“成熟版皮云松”的面孔。 也许是她的目光过于敏感和警惕,他竟然愣了下,随即脚步便慢了下来。 晨来站下,他脚步未停,继续往前走,身后跟着的人经过她身边时,打量了她两眼。晨来见他们是要去乘电梯,舒了口气,就要去更衣室。 这时电梯门开了,里面的人涌了出来,前面几位急匆匆地往休息室赶去,后面几位较为从容。她待走开,却看到了白夜,随后是罗焰火。 “蒲医生。”白夜忙打招呼。 晨来点头微笑,看看他,才看罗焰火。 “罗总。”那位“成熟版皮云松”跟罗焰火打了招呼。 罗焰火点点头,等他们进了电梯,才转头看了晨来。“下手术了?” “嗯。刚下。”晨来说。 她立即发觉今天跟着罗焰火的人多了好几个。除了白夜和那位她见过几次的老温,还有两个生面孔。电梯门开着,他们的站位相当于形成了屏障。轿厢里外的人看起来都表情轻松,可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情绪,她很容易就能感受到。 电梯门关了,她看看罗焰火。 “我下午在急诊看见你了,赶着上手术,没来得及叫你。”晨来说。她嘴唇有点发干。好像眼下的情况有点复杂,可也不是弄不明白——皮云松是姑姑的小男友……那个跟皮云松长得很像的人想必是他的哥哥,但看上去,他跟罗焰火又是相互防备着……“刚那人你认识?那是皮四的哥哥?” “堂哥。”罗焰火说。 “你怎么会在这?”晨来问。她看看他,一身礼服,像是从宴会现场出来的。 “有个受伤的司机是我们公司的人。他是在接我的路上出的事。”罗焰火说。 “不会是陈师傅吧?”晨来一惊,问道。 “不,不是他。陈师傅最近休假。”罗焰火有点意外晨来记得司机的姓。“是另外一位。他伤得不太重,不过手术还没结束。这么严重的事故,我过来看看是应该的。” 晨来嗯了一声。 其实他完全不必亲自出面的…… “今天上手术的都是各科的好手。我们主任也在里面。”晨来说。 罗焰火点了下头。 “怎么会出这么严重的事故。”晨来说。 “听说小四有点麻烦,最近都在想办法解决。看样子今天应该是事情没谈拢。他开车往医院来的路上车子失控。”他说着,看看她,问:“累不累?去休息一下吧。” “嗯。”晨来看看他身上的礼服,“你这是?” “这儿的事结束了,我还得赶过去。”他说着,握住她的手,拉近一些。“晚点给你电话。” 她点点头,但仰头看看他眼中的神情,忙松开手,挥挥手跑开了。 罗焰火看她飞也似地跑远了,很快闪进了一扇门内,略站了片刻,才往休息室走去。站在不远处的老温跟白夜示意,白夜赶快跟上去。 两个穿着礼服的身高臂长的男人走在这走廊上,既显眼又不协调,可因为人物漂亮,竟好像也不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大约一小时后,晨来在 PICU 看着结束了手术的小伤者,听说车祸所有伤者的手术都已顺利结束,微微松了口气。她多停留了一会儿,见小伤者情况稳定,才准备离开。 她走出来,在护士站打听了下另外几名伤者的情况。得知小伤者的奶奶也已经脱离危险,不过那位肇事司机的情况不太乐观,目前在 ICU。她站了片刻,摇摇头,更新了医嘱,往其他病房去巡视了一圈。今晚值班的赵心扉看到她,要跟她一起,她轻声说不用,让她休息一会儿。 夜间的病房总是很多突发情况需要值班医生集中精神、快速反应,他们很辛苦,能稍微休息一下总归是好的。 她一间间病房看过去,确信并没有异常情况,才放心离开。 她查看下手机里,没有姑姑的消息。皮云松在 ICU,也许姑姑会在那里。她来到 ICU,但很意外,在皮云松的病房外并没有见到姑姑。这里极安静也没有其他闲杂人等,除了皮云松的堂哥。他独自坐在病床边,抱着手臂看着浑身插满管子、昏迷不醒的皮云松。护士忙碌着,他则岿然不动,也没有显得碍事……发觉外面有人注视,他转过脸来。 晨来看到他那方正的脸上严肃到有些刻板的表情,不知怎的想到了姑姑欣赏的日本老牌硬汉派影星高仓健。只是穿了防护服戴着防护帽的高仓健失去了几分硬朗,看起来有点滑稽。 晨来点了点头,他也点点头,随即起身往外面走来。里头的护士也看到了晨来,目光只是停了片刻,继续工作。晨来舒了口气,看着“高仓健”出了病房,来到自己面前。 “皮云波。”他伸手过来。“云松是我堂弟。刚才仓促,没自我介绍。” 晨来握住他的手,“蒲晨来。” “我请蒲珍小姐回去了。我觉得她在这里不太方便。”皮云波坦白地说。 晨来慢慢地点了点头。 “有件事,虽然唐突,还是想跟蒲医生您说一说——他们打算结婚你知道吗?”皮云波问。 晨来皱了下眉。 “能不能劝劝?这……恋爱已经惊人,结婚是不是太过分了?” “皮先生,只要他们觉得没问题,这事儿就没问题。”她看了眼病房里。“其实,等他脱离危险再讨论这些也不晚。能不能活下去都难说,先别自寻烦恼。” 她这话说得不可谓没心,换了任何人听着都可能觉得她冷血、讲话触霉头,但皮云波看着她,却笑了笑,点头。 “蒲医生说的是。”皮云波说。“不愧是敢跟人动刀子的人。” 晨来看了他,对这句褒贬不明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也许应该生气,可此时此刻她并不想把多余的气力分配在这件在她看来并不值得过多做出反应的事上。她轻声道:“那,再会了——希望不会有什么触发我这一爱好动机的事儿发生。” 她说完转身就走了。 她给姑姑打电话,但好一会儿没有人接听。她挂断,回了办公室换好衣服走出来。一进电梯,姑姑的电话却打过来了,她听着听筒里姑姑那沙哑的嗓音,顿了顿,问:“回家了吗?怎么样?” “嗯,手术结束后我就回来了。我要休息一下。我没事,放心。”蒲珍说。 “我过来陪您吧?”她又问。听见姑姑说不用,她并不意外。姑姑这会儿可能需要一个人呆着。“好,我挂电话了。” 她进了电梯,轻轻晃动了下有点僵硬的颈子。 突然想起来罗焰火说晚点给她打电话的,至今也没有联系……她呼了口气。想到他那一身礼服,她摇了摇头……这么来来回回的,亏他应付得来。 “晨来!”遇蕤蕤看到晨来从电梯里出来,叫她。 晨来看他正跟王医生李曦他们一起,一人手边一杯水,像是正在聊什么,比比划划的,问:“可以缓口气了?” 他们点头。“今天可忙坏了。”“你可以走了啊?羡慕。”“蒲医生今天那袖珍心脏修补得太漂亮了。”七嘴八舌的。 晨来也点头,笑笑。 手机震了下,挠着她的手掌心。她接听,听见罗焰火说:“我在侧门外等你。”她答应一声,收线。 “有约啊,快走吧。”王医生笑道。 晨来笑笑。 蕤蕤喝了口茶,似不经意似的往她脸上看来。她若无其事地摆摆手,“明儿见。” “明儿见。”他们笑道,然后嚷着还有一晚上要熬,太苦了……她走出大楼侧门,往小巷走来。 她走了没几步就发觉有人跟着她。她加快脚步,身后的人也快些。虽然路上还有人,但只是稀稀落落的几个脚步匆匆只顾低头赶路的。她站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觉得异常,只是后面那个人像是被她盯了这一眼有点意外,也站了下来。就是一瞬间的工夫,她认出来了,是罗焰火身边的人——心里立时涌动着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她点了点头,转回身来。离巷口只有几步,她已经能看到车子尾部的红灯……还没有看清车子,她已经能确认那就是罗焰火的车。她走出去,果然看他站在车边,正在抽烟。 看见她,他把烟熄灭了。 她走过去,回头看了看,果然看到那个人向这边望了一眼,转身上了不远处的一辆轿车。她这才看着罗焰火。他说:“先上车吧。” 她看看他这平整的礼服,伸手从他手里把烟蒂取了过来,扔到垃圾箱里去。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做了这些,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上了车,晨来看了他一眼。他敲了下隔板,说:“小杨。” 司机回头,笑笑,“蒲医生。” 晨来点点头。 罗焰火说:“先开车吧。” 晨来说:“你不用担心我安全的。” “今天特殊。事发突然,大家精神都紧张,不定因为什么一触即发。真出了意外就晚了。”他说。 晨来顿了顿,不得不承认他顾虑得有点道理。但她嘴上不想承认,看他,说:“就只是今天,好嘛?不要成惯例。” “OK。”他说。 “我还没吃晚饭。” “我知道。你选地方。” “你还吃得下?我可以回去吃泡面。”晨来说。 他抬手蹭了下她的下巴,“到这会儿我就只喝了几杯酒,你说我吃得下吗?” “怎么这么惨?” “因为一起吃饭的人不对胃口。”他说。 晨来想了想,笑了。她搓搓手,“可是你不要空腹喝酒,多少都得吃点东西……” 他伸手过来捏住她的嘴唇。 她笑起来,拉开他的手,瞪他一眼。“那这会儿吃什么好……我们去吃羊肉汤好不好?嫌不嫌热?” “不嫌。”他说。 “苍蝇馆子哦。”她说。 他眉抬了抬,示意她报地址,“小杨听好了,别走错。” “这还有我能走错的地儿吗?蒲医生您说。”小杨爽快。 晨来笑笑,报了店名。“他们家就从这会儿开始营业,到凌晨收工。”她说。 “地儿知道,馆子不知道。”小杨轻声笑道。说完这句话,他就不出声了。 晨来活动下手腕,只动了动,手就被罗焰火拉过去了,他握住她的手,轻轻给她捏着手指,说:“等下多吃点。” 他捏得力道刚刚好,但一节一节从指尖捏到指根、再到掌心,那温柔的酥麻也像是一节一节地推进到她体内……她反手握住他的手。 他看着她,微微一笑。 车子停在小店门前,晨来放开手,先下了车。她待要走,被罗焰火拉住,十指扣住,紧紧一握,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她靠在他身前站稳。 这兵荒马乱的一天,两度匆匆见面,心始终悬浮着,忐忐忑忑,一时不能安稳……就这样,轻轻的一点点的碰触,像有一只手,托住了她的心。 店门外有人在排队,门内更是拥挤,人当然又多又嘈杂,他们此时也不在意这些,他拉着她的手,走到队尾。 等了一会儿,晨来转脸看罗焰火,问:“要等很久……要不要换个地儿?” “你想吃吗?”他问。 “想。” “那等一会儿好了。”他说着攥了攥她的手,拉她靠近自己一点,一起排队。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小店里没开空调,有点蒸笼的意思了。他的手很柔软,也厚实,还很大,把她的手几乎可以整个裹住……他们的手就这样握在一起,温柔贴合。她没看他,只是望着这小店里的灯光,他也没有看她,静静站着,像是在想什么事,想到入了神……中间他只换了下站立的位置,顺便亲了她一下,轻轻的一下,然后看着她的眼睛。又亲了她一下,只是这回亲得比较重。 等到轮到他们坐下,老板过来打了个招呼,往外看了看,才看到晨来,“唷”了一声说“可有日子没来了”。焰火看看晨来,晨来笑笑,说可不是有日子了么,这话说着得有三四年了吧……老板笑着点点头,站在桌边,兜着手看看她,又看看罗焰火,倒没多话,只是眯眯眼,又问你爸爸也有日子没来了,最近忙啊? 晨来顿了顿,点头。 老板说得了,我替你们做主,就一人一碗羊肉汤,一人一个火烧,来点儿羊肉串儿,怎么样?我看小伙子块儿不小,胃口应该也不小吧?多加个火烧。 晨来看焰火,焰火点头。 结账是当场结,晨来抢着付了钱。“请你吃。” 焰火看她把钱包折好放回背包里。那钱夹子有点旧了,皮子磨损得厉害……她身上很多小物件看着都是有点年头的,品质很好,耐用。她不是个对品质没有要求的人,只是不过度,反倒是很多地方看得出来极节俭。 “干嘛?”晨来看他。 “皮三儿确实没难为你吧?”焰火问。 晨来笑笑,“难为我干嘛呢?挺客气的。他看着不是拎不清的人,哪能在医院犯浑。谈恋爱的那俩,又不是十几岁,几十岁了!再说,十几岁,也不是大人说一句就能分开的……是吧?” 焰火没出声。 晨来拿了两根筷子并在一处,盯了筷子尖儿,说:“他着急是因为听说他们有结婚的打算。” 焰火眉尖动了下,还是没出声,只是听。 晨来说:“我有点恼火……听他那意思,谈恋爱就算了,结婚不行——为什么,他倒没说,应该也是不好把理由说出来——两人差不少岁数呢,要是男比女大二十多,虽然夸张些,可这个社会毕竟是这样的,笑一笑就过去了;反过来,这俩人能被人耻笑一辈子带拐弯儿的……” “你什么想法?”焰火拿起杯子来,看她一眼。她垂着眼帘,两只手不停地把那双筷子分开又并拢。 “我啊……我姑姑没要结婚的意思呢。可又不是杀人放火,碍着谁了,结个婚还得看这个那个的脸色?”晨来双手合在一处。“再说我是晚辈,轮得到我说话么?反过来还差不多……就是姑姑劝我,我也不见得听呢。” 焰火放下杯子。 “皮四这次就算活过来了,这么大一事故,还不得关上一阵子?到时候,谁知道他还想不想结婚。”晨来说。她语速很慢,仿佛并不是在跟焰火说话,而只是想通过说话来整理思路。 “那边会给他处理的。不过事儿这么大,尤其皮三儿也可能出于其他的考虑,就让他进去关一阵子,降降温。”罗焰火说。 晨来不出声了。 她把筷子并在一起,好一会儿没动。 他语气很轻,倒也说不上是轻描淡写,但……她想到自己同死神斗了几个小时才抢救回来的那个婴孩,觉得后背有点冷。 羊肉汤上来了,焰火给她撒了一点胡椒粉。他也没说话,大概又知道她在想事情了。 晨来低头看着汤上浮着的翠绿的芫荽,心情又起起伏伏的。她略抬了下眼,看到焰火那领结,说:“我找手帕给你……” “没关系。”罗焰火说着,把礼服脱了下来,顺手摘了领结交给她收着。 晨来觉得好笑,说:“难怪大家都看你……你好像刚刚登台演出完毕。” 焰火眉抬了抬,示意她快点吃。“这是你爸爸喜欢的馆子吧?” 晨来看他。 “这样的地儿,得老饕领路。”他说。 晨来点头。“他最喜欢的。我小时候他就常带我来……就他心情好的日子。” 焰火伸手过来给她把头发往后撩了一下,她赶紧将头发扎了起来,就在脑后挽了一下。她微微侧了下脸,从一旁的镜面上看了一下,然后,她就呆了呆,转过脸来,看着走到他们桌边的蒲玺。 “爸爸。”她叫道。 蒲玺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就像是背了全副家当一样,站在这狭小的店里,让空间更加逼仄。他没搭理老板一叠声热情地喊他“蒲先生”说着”蒲先生来了,好久没见着您了”“您老最近忙什么呢”……他瞪着晨来,又看了眼罗焰火,双手往下一沉,“呼”的一下就把小桌子给掀翻了。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5-19 第八章 斯人若彩虹 (十三) 尼卡2021-05-20 两碗热汤劈头盖脸奔罗焰火就去了。 罗焰火反应极敏捷,还是没能躲过去。就连他身后的那两个客人也被淋了一身,急忙跳起来。 “干嘛呢!”那俩人叫道。 “爸爸!”晨来顾不上自己被溅了一身,拎起纸巾盒整个儿倒出来按在罗焰火身上,让他快些脱了免得烫伤……回头瞪着父亲,“这是干什么!” 罗焰火按住她的手,回身对那两位客人轻声道歉。老温一言不发人已经到了跟前儿,他摇了下头示意老温不要过来。老温站着没动。小馆子里气氛顿时有些紧张怪异起来,已经吃完饭的赶忙结账出门、还没吃完的加快了速度……老板从后厨跑出来劝架,赔着笑脸拉住蒲玺叫蒲先生说您来得可太巧了刚好有事儿要麻烦您…… 蒲玺兀自喘粗气,但跟老板还算客气,摆了下手说不好意思,正要骂晨来,听见罗焰火跟那俩客人在说“衣服的费用我来付,抱歉”,抬脚就踹翻了罗焰火身边的凳子,“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我弄坏了的不会赔吗?你瞧不起谁呢?小王八蛋,在我跟前儿摆谱儿是吧?那我今儿砸了这个店,你也赔吗?” “蒲先生,您可千万别……您老这么多年一直照顾我们生意,这怎么话儿说的!您老在气头儿上也别吓我,成吗?”老板一直赔笑脸。 蒲玺抬手指了指罗焰火,“你小子好,给我来这个……蒲晨来!” 他转脸看着女儿。 晨来站在他和罗焰火中间,像两座山间的溪流,冷静极了,然而也未免显出细弱了。她看着父亲,点点头。 蒲玺看了老板,说:“今儿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蒲晨来你给我出来!” 他说着一转身往店外走去,看都不看罗焰火。 晨来跟着转身,看了罗焰火,看他衬衫湿了大片,一头一脸的汤水,抬手按了下眉眼,轻声说:“你先把衬衫脱了,等下我帮你处理……” 罗焰火拉住她的手。 她抽手,没出声,跟着走了出去。 蒲玺站在店门口,见晨来走出来,沉声道:“你他妈的怎么和这个小王八蛋混一起的?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没有的事。”晨来说。街上车水马龙,人行道上人来人往,店前等候的客人排着长长的队伍,挤挤挨挨,充满烟火气的寻常的夜晚,此时都不在她心上……她看着父亲,有点脏兮兮的衣服和鞋子,晒黑了的脸。像刚出土的暴躁的陶狮,带着数千年的怒火。 “说话!你不说话你以为我就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了?就这小王八蛋!这小王八蛋害我身败名裂、东躲西藏,是不是?你是不知道吗?你知道!你就成心跟他搅在一起气我的,是不是?”蒲玺手指到晨来鼻尖。 晨来转了下脸,“有些事您不能赖别人的……” 她话还没说完,蒲玺一个耳光扇了过来。 她分明听见了那巴掌扇出来的无比熟悉的风声,可一声脆响过后,却不是脸上火辣辣的疼。她呆了下,就看到罗焰火的手臂挡在了她身前。那一巴掌,他替她挨了。她一把拉住罗焰火。 罗焰火将她往身后推了下,站在了她和蒲玺中间,说:“蒲先生,您要有火冲我撒。晨来没什么错。” 他几乎完全将晨来挡住了,晨来要推开他,他岿然不动。 “罗焰火!” “好小子!”蒲玺的手掌火辣辣的,盯着罗焰火,“好小子!跟我这儿横!你……” “蒲先生,晨来说这儿是她小时候您常带她来吃饭的地方。咱们至少别在这儿闹得太不愉快。”罗焰火说。 蒲玺愣了下,已经攥起来的拳头就没挥出来。他的目光越过罗焰火,盯住晨来,一时没出声。这时候老板满头大汗从店里跑出来,拉着蒲玺往里走,说蒲先生过来帮我个忙儿,您瞧瞧那风炉怎么回事儿……我老哥半天搞不定,还得您给指点指点。他说着连推带拉把蒲玺拖走。蒲玺走到店门口,回头看了一眼。 “蒲晨来你马上给我回家!回家我跟你算账!” 老板不等他说完又下死力气拖了他一把,人就进了门。 晨来看着父亲背着那个大背包,跟着老板往那白布帘子后头去了。 她定定神,见刚才被淋了一身汤的客人走了出来,过去跟人道了歉,说:“对不起,衣服钱我赔您。” 那两个人抬起眼来看看她,又看了眼罗焰火,摆摆手说不用,洗洗就行了,没事儿。 “洗衣费你男朋友给过了。老爷子刚才也说要给,可我们不能要三份儿啊。”他们俩笑道。 晨来又道歉,等他们走了,她看着罗焰火——这一身的汤水,按说看着该是无比狼狈的,可他站在那里,从从容容的,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是刚刚受了这么大侮辱……见她看着自己,他抬抬眉,满不在乎的神气。“没事。” “哪能没事。”晨来拉住他的手,要看他手臂。他反手抬了抬,躲开了,说:“这儿这么暗,你想看也看不清啊。” 晨来听他开玩笑,鼻尖有点发酸,吸了下,才说:“本来只是想好好吃顿饭的,是我考虑不周……” 罗焰火轻轻抚抚她后脑勺,说:“没关系的。” 晨来又吸了下鼻子,仰头看他。 “现在呢?”他问。 “我进去看下里面有什么要赔的……” “就碎了俩碗。我已经给过钱了。”他说着,整理了下领口。 晨来闻到他身上的羊汤味。衬衫已经半干,可是味道仍浓郁。 “送你回家?”他问。 晨来抬手给他整了整衬衫,看看他露在外面的皮肤,倒没有异常……她轻声说:“先不回。你等我下,我去拿我的背包。” 罗焰火点了下头。 晨来跑进店内,看到她的东西仍放在原来那张小桌子上。老板和父亲都没在,不知道是不是在后厨……她犹豫了下,正要往后走,老板从白布帘子后头探出头来,看见她,眯眼一笑,摆摆手。 她点了下头,转身离去。 罗焰火站在车边等她,看她跑出来,替她开了车门。晨来进了车里坐稳,等罗焰火也进来,顿时车厢内像端进来一碗羊汤。 罗焰火自己是闻不到,看了晨来的表情,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晨来看看他,跟小杨说:“去对面的商场。” “干嘛?”罗焰火问。 “给你买衣服,换掉这一身。”她说。 他微笑。 “我来付你的洗衣费……”她看了眼这件礼服上衣。“如果清洗解决不了问题,我来赔偿你。” 焰火手掌向上,放在大腿上,轻轻勾了下手指。她把手放上去。他握住她的手,说:“我为这套礼服付的钱里,有一部分就是后续维护。这点小事难不倒他们的。不用你操心这个。” 晨来说:“算我的。这是我的责任。” 焰火说:“没关系,衣服有人会专门处理。何况你也是受害人。” 晨来看着他的手,轻轻叹口气,说:“你看,这是你和我的差别……我在意的事,你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这算什么差别。”焰火攥了下她的手,看到她脸上。她很平静……起码脸上的表情是这样的。他慢吞吞地问:“我倒是在想,你爸爸是不是经常打你?” 晨来轻声说:“我劝你,好奇心到此为止。” 他看着她的眼睛。 晨来抬手擦了下他的下巴,那里沾了一小块芫荽。他笑起来,抽了消毒湿巾开始擦拭。 晨来这才看见他的手臂上有一片红印子——那是父亲的大掌留下的印记。她拿了毛巾裹了冰块摁在那里。“疼吗?” “换个人得骨裂。”他说。 她微微瞪他一眼,一句“夸张”到了嘴边,咽下去了。她看着他,手指蹭到他的嘴唇,轻轻拨弄了下,“你知道吗……现在要是有一锅汤,我就能把你涮一下吃了……”她说着说着就觉得好笑,忍不住笑起来。 罗焰火也笑,松开手,轻轻骚了下她的肋骨处,“嗯?是吗?那你说下,先从哪儿开始吃……嗯?” “喂喂喂,别闹……真的好痒……”晨来拦着他的手。“好了好了,我错了……我不说了……” 两个人笑了一会儿,对视一眼,又开始笑。 晨来笑得眼中泛着泪花,不住地抽着鼻子。 焰火伸过手臂来,将她揽到怀里,没说话。 车子停在商场的停车场,距离打烊只剩下半个小时,他们俩必须迅速行动。晨来拉着焰火冲进电梯,直奔男装部。 她看了下门可罗雀的商场,奔着她觉得还不错的一支牌子去,“在我的支付能力范围内给你从里到外换一遍。” “啊,里面不用。”他看了眼外面模特身上的这套藏青色西装,“没湿……恭喜你可以省下两百块。就这套吧。” 店员过来看了他身材,说:“衬衫有合适的,但是裤子恐怕会短。” “我试穿下再说。”罗焰火说。他看看晨来,叫住店员,“衬衫要最贵的。我太太说今天刷她的卡。” “喂!”晨来扯他一下。 “太太嫌贵,那要第二贵的。”他说。 店员笑着进去取货了,他看晨来。 “皮,嗯?知道我在这儿不会收拾你?你给我等着……”晨来捏了他的脸颊。 焰火在她鼻尖上啄了一下。“等着。你怎么收拾都行。” 店员恰好出来,把衬衫拆开给他。 他拿了衬衫和西服进去试。晨来在外面等。她有点无聊,随意看着架子上的衣服。店员耐心给她解释面料和成分,还有款式和优点……她也耐心听。这些对她来说理解起来并不难,只是从前并不太放心上……男装她只有给父亲买过,但买得比较随意,因为多数时候,拿到他面前去,也听不到一句好话。 “晨来!”罗焰火推开试衣间门,“进来一下。” 晨来看店员,“方便吗?” “没关系。”店员说。 晨来进去,看他衬衫敞着怀,低低“呀”了一声,赶紧抓住衣襟儿来给他挡在胸前,等低头看了他身上,却忍不住笑起来——他这两条大长腿,果然穿上这条裤子有点短……看起来很好笑。她把衬衫按在他胸前,说:“我让店员给你换大一码……” “不是说这是最大码了吗?”他皱眉。 “那怎么办?”她低头看看。“好像……也没有太短。这款式本来就这样……裤脚放下来一点点,就可以。” 他套上衬衫,系着扣子,皱眉道:“凑合穿好了,回去让人给我改。” 晨来往后退了退,背贴在墙壁上了,看他系着衬衫扣子,这会儿还有点手忙脚乱的,倒是很有趣。看她笑,他眉抬了抬,松开手,手臂一伸就撑在了她身侧,附身亲在她唇上。 亲得她嘴唇发疼,身子发软……他手扶在她腰上,将这柔软的一把腰肢轻轻一握。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5-20 作者的话 尼卡 05-20 晚上加一个小小更。 第八章 斯人若彩虹 (十四) 尼卡2021-05-20 晨来咬了下嘴唇,阻住他的手,低声说:“你要再这样下去,咱俩可就要凭这个出大名了……” 他闷声一笑,松开手,继续系着扣子。 晨来进来时还打算趁这会儿工夫再细看看他有没有烫伤,这时早就把这念头丢到不知哪里去了,拿了他换下来的衣服赶忙走出试衣间,只丢下一句“快点,别耽误人家下班”,差不多是落荒而逃……关门时似还听见他的笑声。 店员在外面整理模特身上的西装,发现她出来了,问:“是不是不太合适?我猜裤子会有点短……不过现在的款式是这样的,裤脚都很利落。” 晨来点点头,说:“是有点儿。” 店员继续去忙着盘点库存了,晨来抱着焰火这有这肉汤味的衣服等在外面。她嘴唇还有点疼,轻轻舔了舔,想起刚刚那情形,忍不住跺脚……可终于还是笑了。 她轻轻叹口气。 和他在一起时,她有时甚至会变得有些没心没肺……她转脸往外面望了一眼,看到不远处的保镖。 对保镖们来说,她应该也算是一个安全隐患了吧……她轻轻叹了口气。 她听见店员轻轻“唷”了一声,回过身去,看到罗焰火已经出来了。这身西装穿在他身上倒很衬他白皙的肤色,裤子固然是有点短,可效果也不错,露出一点点脚踝来,竟然还蛮性感……晨来看得入神,也没理会店员的夸奖和询问,直到焰火扣好西装扣子,转身向她,问:“可以吗?” 她点点头。“我去刷卡。” “等等。”焰火叫住她。“我还要挑一条领带。” 晨来瞪他。 他从一旁的领带展示区挑了条黄色和灰色斜纹款的领带,让店员开票,然后递过来给她。“帮我系上。” 晨来气得打他的手。“得寸进尺。” “里面没买外面总要凑齐了吧?”他说。 晨来把领带搭到他脖子上,作势要勒他。等店员过来,她把领带随手一抛,取了单据就去交款了……距离商场结束营业还有不到十分钟,他们选衣服还算是迅速,这也是托了罗焰火不挑剔的福——当然在别处他肯定不是这样的。这会儿不挑剔,是因为他不想也没有必要挑剔罢了。 等待交款时她转头看了眼柜台方向。 罗焰火不知在和店员说什么,店员一脸的惊讶,继而微笑……她也有点儿惊讶。看他穿着一身稍微不那么合身的新衣服,站在个看起来他并不太会出现的位置,跟陌生人闲聊,竟显得有些亲切和轻松……她接过单据,转身往回走,他恰好往这边看,一直看着她走到面前来。 晨来把单据交过去,见店员已经把换下来的衣服都叠好放进了袋子里,伸手要拿,罗焰火先接了。 “谢谢。”他们异口同声。 “不客气。欢迎再次光临。”店员笑着鞠躬送客。 晨来走出来,看领带还那么随意搭在颈上,气得又瞪他一眼。 难道这样子很好看么……邋里邋遢的。 走进电梯里,他低低身,指了指领带。 晨来无奈地看了他,转过身来要动手动打领带,忽然停了手,看了他一下,反而抽下领带来,又给他解开了一颗领扣,再看看,拍了拍他的胸口,“这样好看。” 他眉一动,“偷懒。” 她把领带卷好,放进他的口袋里,笑。 他看她抬腕子看看表,本想开口说什么,又顿住了。电梯门一开,他们走出去,就听她说:“等下我自己走。” 他没出声,只是走在她身边。 她看了他一眼,解释道:“我得回家。今天发生很多事,我得回家去看看。” “吃点东西再走……我送你回去。”他说。 晨来笑,说:“吃东西可以。我真的很饿。送就不必了,什么叫火上浇油?” “你明天上午不是可以休息?”他问。 “嗯,所以……” “明天早上再回去吧。”他说。这近乎耍赖了,晨来看着他,微笑。 明天早上再回去……她怕不是要被父亲抓去浸猪笼。 她微笑,说:“今晚必须回家,但是……” 但是可以多陪你一会儿。 这句话她没说出来,不过他应该也是明白了。 “我们回去吃饭。”罗焰火说。 晨来看着他,点点头。 难为这个爱干净的男人,忍到现在不洗澡……在车上,她靠在他身边,拿了手机发消息,听见他打电话让送餐。他问过她想吃什么,她说想不出来,让他拿主意,于是他让人送了羊肉汤和饺子……她听见他一本正经地点餐,有点儿哭笑不得。 进了电梯,她看了眼轿厢里的装潢,轻轻“哦”了一声。这里她来过。果然电梯停了,一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乳白色的地毯。她低了低头,看到罗焰火那白皙的脚踝……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来。 啊,是这里了…… 只是上一次,不管是来,还是去,那慌乱和窘迫,都让她像腾云驾雾……其实记不太清了。不过,他跟她相处的空间,这应该是第一次“故地重游”…… 罗焰火走出去,回头见她低头浅笑,抬了抬眉,伸手过去。 “我挑了个最近的地儿。你要不喜欢,下回换别处。”他说。 晨来看看他,慢慢地吐出三个字来:“兔子精。” 罗焰火毫无反应,走在前头,穿过宽阔的门厅,伸手按在门锁上。晨来跟在他身后,从包里把手机摸出来,进门时,忽然被他整个儿托起来,“啊!” “兔子精要吃人了。”他说。 她心砰砰跳,使劲儿捶了他一下,说:“还不去洗澡!你现在整个儿一碗羊肉汤。” “你不也是。”他笑。把她身子往上再托一托,“一起洗?” “胡说!”她脸红了。可是,还是扶了他的肩膀,在他唇上印了一个吻……“去洗澡,我看看你身上有没有烫伤。” “没有。你刚不看过了吗?那汤不热。”焰火说。 晨来没出声,只是看着他。 他有点儿无奈,脱了外衣,开始解衬衫纽扣。 “等下。”晨来转身把背包手机都放下,退开些。“进浴室再脱……” 罗焰火笑,停了手。 晨来肚子咕咕叫起来,同时门铃也响了。 焰火去开了门,是外送到了。 晨来手机响,他示意她先接电话,没让她动手,把食物拿进了餐厅。晨来看着他走进去,在离她最近的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 是母亲打来的,回复她刚才在车上的留言。她告诉母亲,刚才在饭馆里遇见父亲了,跟罗焰火一起。她以为母亲会有点惊慌,但竟然没有。 “……你爸爸已经到家有一会儿了。”柳素因说。 “没说什么?”晨来问。 “问过我知不知道你跟罗焰火在……嗯,‘鬼混’。我说我知道。” 晨来觉得像是被人在眉心弹了一个榧子。 “他什么也没说,就去洗澡了。这会儿刚洗完澡,躺下了。” “我晚点儿回家。”晨来说。她听见声响,看见罗焰火开了瓶红酒。 “挺晚了别跑回来了。我看你要不就过几天再回来,你好好儿想想,也让你爸爸冷静冷静……他今天没怎么样吧?”柳素因问。 晨来没出声。 柳素因叹口气,说:“我看他挺累的,你也挺累,今儿晚上就且这么着吧。别本来能摁下去的火儿,再给搓起来。你说呢?” 晨来轻轻“嗯”了一声,说:“妈妈,那您小心点儿……有事打给我。” “我没事的。来来,”柳素因顿了顿,“晚饭吃了吗?” 晨来直觉母亲其实是想问别的,但她还是老实回答这个问题,说:“还没吃。马上吃。” “去吃吧,别饿肚子。” “妈妈晚安。”晨来说。 “嗯。”柳素因挂断了电话。 晨来拿着手机坐在那里,翻了下通讯记录和留言,余光扫到罗焰火的小腿,抬起头来,见他刚好把衬衫脱下来,像是被定住了,看着他蹲了下来。 “来,看看有没有问题。”他说着,靠近些。 晨来赶忙伸手按住他肩膀,仔细看了他胸腹、手臂,确实没有什么问题。她往前挪了挪,手指拨着他的头发,看看头皮,也没问题,再看颈后……她让他别动,挪了下位置,看到他后背。 手指轻轻按在他背上,好一会儿没动,然后,轻轻滑了下去……皮肤光滑而有光泽,温热而又极富弹性,这触感让人贪恋。但此时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背上的图案,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微笑。 “好可爱。”她说。 他握住她的手腕子,将她抵在了沙发上,“可爱?谁?” “这个啊!”她的手从他腋下钻过去,轻轻拂了下他的背。只轻轻一下,她灵活地从他身下溜走,笑着退开。“好了,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他也笑了,说:“真的好饿,先吃点东西再去洗。” “嗯。”晨来点头。看他裸着上半身就往餐厅走,轻轻啊了一声。他回头看她一眼,笑,把衬衫穿上,慢慢系着扣子。 “很舒服。”他说。 “衬衫吗?” “那不然是什么?”他回头看她。 她脸一热,不出声。 餐桌上摆着热乎乎的食物,晨来看着,肚子又咕咕叫了。焰火给她倒了一点点红酒,见她先喝了口汤,脸上露出非常满足的表情,微笑。 “野风回纽约了么?”焰火问。 “回了。”晨来说。她想想,“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的。本来计划去泰姬陵,完全没有时间,最后好歹有当地同事陪着去拍了张照,你看……”她说着把手机拿出来,把保存下来的这张照片给焰火看。 照片里鱼野风穿得西装革履,坐在那张长凳上,后面就是泰姬陵……不过那边空气似乎也不大好,但因此图像中的泰姬陵呈现一种粉橙色,倒显得有点浪漫。 “像个野人吧?”晨来问。 “嗯?”焰火啜了口酒。 “头发胡子眉毛都缠在一起了……我说要帮他剪一下,他说不要。他还记得小时候我给他把头发剪坏的事……吓得跟什么似的,赶紧拒绝。”晨来笑。羊肉馅儿饺子很好吃,她连吃了三个,罗焰火还在看着她,见她抬头又喝了口酒,问你真的会理发吗? “会一点啊。我姑姑开理发店的嘛,小时候我总趁她不注意拿剪刀玩。理发店的剪刀没有那么尖,被发现顶多批评几句……所以我就经常玩。有一次放学,野风家的司机来接他,他不想回去,要跟我回家,我就把他带回家,吃了好多我爸的蜜饯,然后我拿从姑姑那里偷出来的剪子给他剪头发——哇,好糟糕……他倒是没怎样,但是他妈妈那天找不到他,急死了,最后想起来可能在我家,找来的时候,看到他时候就哭了,怎么一会儿不见变这么丑……呀,她一哭,害我被我妈揍了一顿。”晨来笑,放大下野风的照片。 “你小时候就经常挨揍吗?”焰火问。 “嗯……嗯?”晨来把照片缩回原样。“……也没有。我是有点调皮……” 焰火沉默片刻,才说:“你现在长大了。” “是啊,长大了。”晨来轻声说。 她知道罗焰火沉默的那片刻,是把“调皮不是小孩子挨揍的理由”咽下去了。 啊,她的童年…… “小时候还是很快活的。太爷去世的时候我比较小,不记得了,就知道我的出生让他很高兴——爷爷奶奶蛮疼我的。他们脾气性格都好,也有学问,讲究。太爷和他们,就是穷过富过,享过福也遭过罪。”晨来说。已经吃了八分饱,可以慢下来了。她把酒喝光,抬眼看他已经吃好了,正抬手摸着他的发顶。她忽然说要不我帮你洗洗头发吧。 焰火很明显是愣了一下,然后慢慢地问:“洗完之后呢?帮我剪头发吗?” 他坐在那里,她站起来看了看他的发型,说:“不长不短刚刚好,剪什么呀?洗洗好了。” “好呀。”他说。 盥洗室里有一张躺椅,是可以躺下来洗头的。那椅子带按摩功能,可以在洗头的同时进行按摩。她上次用盥洗室时无意中瞥见的,还觉得有趣。不过此时细看,这东西还很新,像是拆封不久,根本没用过的样子。说明书就放在一旁的台子上,她认真研究了下,才打得开。 “东西买回来不用到底买来干什么?”她在他乖乖躺下时,调着水温,问。 他闭上眼睛,说:“我要告诉你我连这儿的浴缸都没用过,你信么?” “信。”她说。 他睁开眼,看看她。 “顶着一头羊肉汤跟我逛了半天商场的人,这会儿说什么我都信。” 他笑,“有些东西是标配。用不用都要有,到时候及时更换。仅此而已。” 她听了,笑笑。 喷头喷出来的水很柔和也很暖,她是调整到 soft 模式的,担心他觉得不舒服。水流打湿他的头发,变成了一个个发卷儿,她有点惊讶,仔细看看,发现他的确是有点天然卷,但一定是经过处理了,因此平时并不太明显。她的手指轻轻给他按摩下头皮,穿过不长不短的头发,细细地洗着……她是忽然有点留恋这种感觉。他柔软的头发像附着在礁石上的海草,随着水流晃动着,触感异常舒服。 他好像没发觉她花费了相比正常洗头要多得多的时间来做这件事,整个过程里始终闭着眼睛,甚至也没说话,有那么两次,她都以为他睡着了,但其实没有。他可能正在静静地想事情……那会儿除了水流的声响,没有其他任何动静。 楼很高,整个城市的喧嚣仿佛都不会侵入这个空间。 这也给她远离尘世的感觉……可能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一点点远离尘世的感觉。 她低头看着他,这样倒着看他的脸,有点奇怪,可这仍然是一张无一处不精致的脸。她忍不住低头亲了下他的鼻梁,在他睁开眼之前,赶忙拿了条毛巾,给他擦拭着头发,等他坐起来,她已经走了出去。 他推开门,看了她,说:“我很快好的。你等我。” 她点头,走出了卧室,将门关好。 她没想他的话是什么意思,穿过走廊回到餐厅,把酒杯中剩下的红酒喝了,开始洗碗和收拾餐桌。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洗过餐具了,虽然在这里其实也不必这么做,可她想在离开之前收拾好一点儿,这是该有的礼貌吧……她拿着毛巾仔细擦着酒杯,杯子有点像亮晶晶的瞳仁,映着她变形的身影。 她听见脚步声,很快就闻到了清爽的味道,是已经有点熟悉的他在沐浴后那洁净的还有些湿润的身体上会散发出来的味道。 她的心跳忽然就加速了,忙把酒杯挂到架子上,待转身而未转身的工夫,他来到近前,将她拥进了怀里。 “你也是太快了些。”她说。 他的下巴搁在她肩窝处,“慢了怕来不及送你……”他低声说着,微微一侧脸,将她的耳垂含了含。 这一送,可要送到什么地方去呢……她轻叹一声。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5-20 作者的话 尼卡 05-20 明天尽量早更新。各位晚安。 第八章 斯人若彩虹 (十五) 尼卡2021-05-21 他的手臂向上抬了抬,拢在她肩头。她低头看着这一节结实的小臂,在灯光下那层绒毛会有淡淡的金光……她弯下颈子,轻轻咬了一口。 他手臂紧了紧,让她靠在自己身前,轻轻晃了晃,带着她一步一步往后退。她看着那亮晶晶的酒杯渐渐远了,那变形的身影就看不见了……她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他们的脚步很慢很慢,她可以从从容容地看他,他可以从从容容地将她的衣扣一颗一颗解开……可解到胸衣扣子时,遇到了困难。 她的胸衣很薄,像一层纱覆在那里。 他抬眼看看她,见她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左边眉轻轻抬了抬,嘴唇在她唇上轻轻一点,迅速向下,隔着那层纱,将她含在了唇间……几乎能听到她吸了口气,他便也轻轻咬了咬。脚步只在这时停了停,继续向前。 进了卧室,看到那张床时,她也停了停,看他带着自己往相反的方向走,她忙按住他的手。 “礼尚往来。”他低声说。 她闪身进了浴室,将门关好。 隔着门,听到他低沉的笑声,轻轻咬了咬牙,回身看到那张按摩椅,忍不住微笑,走了进去……浴室里有一丝潮气,但几乎没有水渍,这仍然让她联想到他刚刚在这里洗澡的样子,胸口有一点酥麻,只有一点,也催着她赶紧进了淋浴间。 这个澡洗得有点久。她总觉得身上该有些肉汤味,于是洗了又洗。其实跟他比起来,她身上沾到的汤汁可以忽略不计,但她仍觉得有必要花多一点时间彻底洗净。她走出去时,他正准备敲门,看着她安然无恙,松了口气。 “以后洗澡时别锁门。”他说。 “没锁呀。”她说。 他瞪了她一眼。 她笑了,点了点他的胸口,“是不是后悔自己刚刚也太君子了……” 他看着她那灵巧调皮的手指,慢条斯理地说:“那这会儿我就不客气了。” 这句话都还没说完,他已经将她扛了起来。她的身子柔软地折叠了一下,随即被扔到了床上……他控制了下力量,她感觉得出来。这床很舒服,舒服到唤醒她的记忆……她看着他站在床尾,抬手将 T 恤剥掉,闭了闭眼,喉间忍不住逸出一声……不,半声叹息,因为剩下那一半,被他吸走了……他的手探下去,温柔地触到她的温暖和湿润,知道她已经跟他一样准备好了,于是接下去,他果然一点都没客气……有一会儿,他甚至弄得她有点疼,但她没出声,只是回以更深更缠绵的吻……亲吻,偶尔啃咬,也会用力,只是没有将他咬疼,反而像是给了他挑逗,后果还是得她来承受……这样甜蜜又隐隐有些痛苦的会令人上瘾的后果啊,让她又多洗了一次澡。 如果不是她说“不要了”,他还会继续。 但她像树袋熊一样趴在他后背上紧紧搂住他,那全心全意的满足和依赖,也让他不想在动了。她从他背上滑下来,他也有一会儿没动。她的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背,他不得不抓住她的手,按在身下。 她靠近他,在他肩头印了一吻。脸贴在那里,不动了。 “睡着了?”他问。 在午夜,在事后,他的声音显得无比性感也无比温柔……她嘴唇轻触他肩头。他翻过身来,将她拥入怀中。 身体都有点倦怠,人也有点慵懒,这样严丝合缝的拥抱,在情欲退潮之后,温暖又珍重。 她轻轻吸了下鼻子,手指抚着他那椭圆形的漂亮的有光泽的指甲,眼前是他背上那可爱的睡虎……他刚刚趴在那里,下巴枕在手臂上,就像那憨态可掬的有点胖嘟嘟毛茸茸的酣睡的老虎……“真的是两个样子呢。”她含笑低声道。 他紧了紧手臂,嘴唇轻轻碰了下她的耳朵。 “有那么一阵子,外公看我二十四小时是‘啸虎’,担心我,说,收一收。我就去纹了这个。”他说。 她轻轻抚着他的手臂,转过脸去,亲亲他。 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下,不出声,呼吸是渐渐沉了下去,再过一会儿,睡沉了。她反而有好久没有睡着…… 早上她醒得很早。 透过窗子的缝隙投进来隐隐的光,她看了下床头的时间。还不到六点钟。她已经睡不着了,悄悄起身去洗漱……她很小心,尽量不弄出声响来。 她站在洗脸台前,看着昨晚自己用过的洗漱用品和化妆品——昨晚还是有点儿急,倒没留意到,这些东西,是她上回用过之后就搁在那里的,几乎保持了原样。 她有点儿发怔,胸口就那么紧了一下。 这时候门被敲响,她条件反射般说了句“请进”,接着门开了,罗焰火扶着门框,眼睛还闭着,说我是不是忘了说,白色的都是我的…… “哦,吵醒你了?”她问。她有点想笑。 他进来,从她身后经过,开门进去了。 她脸有点发热,但里面很安静,从他进去到出来,都没有一点声音。她却拿着牙刷站在那里纹丝未动。他过来,站到旁边那个洗脸池前洗手,看她睁大眼睛站在那,问:“没睡醒呀?那干嘛起那么早。” 他开始洗脸。 “你起这么早干嘛?”她问。 “看日出。”他说。 她轻轻哼了一声,按了下键,刷头迅速转动起来。 他动作很快,洗脸刷牙加刮脸,十分钟搞定,走出去之前,扶着她的下巴亲了她一下,“我去煮咖啡。” “好。”她说。 她行动比平时慢上了半拍,也许是严重睡眠不足导致的……她收拾好出来时,满屋子都是咖啡香。她走过去,看他拿了壶来过来给她倒了一杯咖啡,顺手把一碟烤土司培根加煎蛋放到她面前。她有点吃惊地看着他,才五分钟而已,他效率这么高?他一手扶着台子一手端了咖啡杯,见她不动,问:“没胃口?” “嗯。” “那运动一下再吃?”他问。 她刚拿起吐司来,看他问的一本正经,见她愣住似的,他看了她,指了下前方。她回头看了眼,大大的落地窗前单独放置着一台跑步机……可以跑着步看朝阳,的确很惬意。她轻轻咬了一口吐司,摇摇头。 “你去跑吧。”她说。 她吃得很快,盘子里的食物都被他吃光了。虽然简单但味道很好,也许是因为她饿了,也许不是。最近她胃口时好时坏,但有胃口的时候就会吃得很多。 “要不要再来点别的?”他把酸奶坚果给她。 “够了。我得克制,不然会一直吃下去的。”她自言自语。 “胃口好是好事。我喜欢看你吃东西。”他说。 她吃口酸奶,没看他,但心是悠悠荡了一下,这是无比真实的……她默默把酸奶吃完,看看表,也还不到七点。她看看他。“我得走了。” “嗯。”他点头,放下咖啡杯,转身先走开了。 晨来背上包,去换鞋准备出门。她坐在门厅里,把鞋子穿好,冲里面说了一声罗焰火我走了,拉开了房门。 罗焰火套了件连帽衫,从里面跟出来。 她推推他,说:“不用。” 他一副懒得再多说的样子,走过去按电梯。她笑笑,跟进去。 他头发还没打理,有点软趴趴的覆盖在额前,因为卷翘,还显得有点儿乱,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个没睡醒但偏要清早出门打球去的学生……“以前你在高中篮球队里,是不是主力队员?”她问。 “嗯。”他应。 “后卫?” “嗯?” “你这个子也只好后卫了……” “你嫌我矮?”他终于来了点儿精神。 “不是……看你在哪读书嘛。”她补充道。 他晃了下肩膀,靠近她,在她颈上吮了一口。 好痒,她笑。 电梯门开了,他让她先出去。他去取车。 “一起嘛。” “停车场比较远。”他说。 他神色里有很执拗的意思,晨来笑着点点头,说那我等你。她走出去,回头跟他摆摆手。 “我车开过来你再出来。”他说。 晨来又点点头。 她回身看看空旷的大厅,除了她,就只有当班的管家和门童。她不想在这里枯等,索性穿过大厅,出去呼吸下清晨的空气……空气算不上清新,即便是在这个时间。这天气她应该戴口罩的。不过不戴口罩也好,即便不够清新的空气,也让她头脑清醒很多。 如果说刚刚她是从一个温暖舒适的地方走出来,身上还带着粉色的泡泡或光环,此时这冰冷的现实世界足以替她驱散这些不切实际的幻觉。 她深吸了口气,缩了下肩膀。 她忽然发现门边空地上站着一位穿着对襟棉衫、胁下夹着报纸的年逾花甲的老伯。那老伯也发现了她,转过脸来看看她,这当儿就把报纸给掉地上了。他要弯身捡起,晨来发现他一只手扶着手杖,忙走两步过去帮他捡起来,这时她次发现老伯另一只袖管里半截是空的……他松开手杖,将报纸接过去,点点头,说谢谢。这时门童要过来,他摆手制止了。 他神态有点冷漠,即便说谢谢的时候也是如此,好像眼前这个女孩子帮助他这件事有点可疑似的。他打量了下晨来,把报纸照样夹到胁下,慢慢转身往坡道下走。 晨来看着他,发现他的一条腿安装了假肢。假肢很高级,但他行动起来仍有不便。她轻声说:“您慢一点,早上路面有露水。” 他回过头来,微微瞪了她一眼,“我知道。” 有点气呼呼的。晨来晓得他是怪自己是多话了,抱歉地笑笑,不再说什么。这个岁数的老伯,说老并不能算太老,对年轻人的善意提醒总是格外不服气。她目送他慢慢走下了坡道,才放下心来。这时她发现有人从身边走过,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跟着老伯,不禁笑了笑——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老伯有人近身保护的。这也难怪老伯有点生气,她真的是多管闲事了。 她又笑笑。 罗焰火的车子开过来了,见她站在外面,皱了下眉,等她上车才说:“让你在里面等的嘛。” “出来透口气。”她说。 他看看她,发动车子。 车子往前开了一段,就看到那个老伯坐在长椅上……晨来轻轻呀了一声,罗焰火把车子停了下来,降下车窗,冲那老伯说:“二伯早。” 老伯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 “怎么今儿改坐这儿啦?”罗焰火说着往车后看了看。“走这么远,又不坐轮椅是吧?您可别摔喽……” “你小子就盼着我摔喽!” “瞧您说的!” “走走走走……” 罗焰火有点无奈,“要不您上车?我陪您吃早饭去?” 晨来明显看出老伯眼睛一亮,突然来了光彩,但随即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不去!走走走……” “那我走了?” “谁让你停下来着?” 罗焰火跟晨来说:“我二伯。二伯,这是晨来。”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5-21 第八章 斯人若彩虹 (十六) 尼卡2021-05-22 “伯父好。”晨来没想到这会是罗焰火的伯父、而且他还介绍了。这老伯看起来脾气不大好,也不大喜欢她……他板着脸,还是应了一声。只不过那神情完全称不上慈祥,也不友善。 “还不走?”罗耀荣没好气地说。 罗焰火笑笑,果然开车走了。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没事吗?”晨来问。她回头看了看。 “没事儿。有人跟着他的。不过他脾气就这样,方圆百米之内都能被他的暴脾气烧成碳。” “哦对。这么早出来……看报?” “嗯。差不多每天吧,不过每天的位置不一样。” “冬天也出来?”晨来想说的是那也得看得清啊……冬天这时间外面黑乎乎的,报纸掉地上都不一定马上能找到。 “做做样子而已。”罗焰火不说话了。 晨来想起老伯那手臂,“你送我到地铁站,赶快回去吧。” 他看看她。 “我觉得他是高兴你说陪他一起吃早饭的。要是我没在车上,他准上车。”晨来说。 “你怎么知道的?” “你没注意看他眼神吗?” 罗焰火顿了顿,说:“看了呀。” “那你要反省一下,怎么会没发现的。”晨来说。这里离地铁站不远,晨来看到标记时就让他停车。焰火不同意,她说:“打个赌,要是你回去,二伯跟你一起出来吃早饭……” “你就陪我吃晚饭。”罗焰火说。 “行……不对!”晨来叫道。 罗焰火笑起来。他没在地铁站停车,反而加快了速度……很快车子停到了姑姑家胡同口,晨来看看远处的角楼,听他说了句每天早上出门就能看到角楼,这景色给个皇帝都不换,她脱口而出:“疯子那天也这么说。” “嗯?” “那天我们在姑姑家喝咖啡,观景平台上的位置就能看见角楼嘛,他还说角楼不是他小时候认识的样子了。我说那是因为我们也都不是小时候的样子了……”晨来拿起背包来。 “这样吧。”罗焰火说着,按住晨来的手。“要是二伯肯跟我一起吃早饭,算你赢,你请我上去喝杯咖啡。” “哪有人赢了还得请客的!” “赢了就要庆祝一下。”他说。 晨来看着他的眼睛。晨曦映在他瞳仁里,有微微的光芒……她不由自主地叹口气,说:“好呀。” 他这才放开手,但随即又拉住她。 她瞪了他,“怎么?” 他的手指在她小臂上轻轻滑动了下,像是安慰。 “晚点给我电话。我希望确认你安全。”他说。 她犹豫了下,点点头。“不会有事的。” 他脸色有点不好,但她这么说了,就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她下了车,摆摆手走进了胡同里……他要好一会儿才开车离去。 他把车子开得很快,进了大门,往长凳上一瞥,没有发现二伯,正要开过去,却发现在通道的另一边的花园里,二伯正站在那里活动手脚。二伯的左腿和右臂都只剩残肢,这会儿带着左腿假肢,右臂活动起来,那袖管轻飘飘的……他把车靠边停下,下了车,喊了声二伯。 罗耀荣回过头来看看,松动下筋骨,“干嘛?” “吃早饭去吧?”焰火笑问。“好久没陪您吃饭了。今儿忙,就只有早上这点儿空。”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罗耀荣虽然这么说着,却也站定了看了往这边走的焰火。连帽衫穿在身上,又大又松垮,小伙子显得有点随意,走到跟前儿来,先替他拿了手杖,又收了报纸,拍一拍,拿在手里,过来扶他。 “我不光知道吃,还惦记您不是?这报纸您又不看,见天儿拿在手里干嘛?不累赘?”焰火问。 罗耀荣“哈”了一声,说:“你还别小看这报纸……刚刚送走的那是什么人呐?没见过。” “不给您介绍了吗?” “姓都没有,就说个名字。跟我这儿打马虎眼?” “姓蒲。菖蒲的蒲。” “蒲草韧如丝,那个蒲?倒是好姓儿。”罗耀荣说。他把报纸拿回去,照旧夹在胁下。 焰火笑笑,没出声。 报纸是当天的,必定是二伯一早起来出来遛弯儿,从报箱里拿的……几十年固执地坚持订报,取报是每天雷打不动的日程。 “去爷爷那儿还是我那儿?”他问。 “不去老爷子那。最近他不到十一点不会起的……上去触霉头么?挨骂没挨够?” “您又跟爷爷斗气了?” “没有。” “那要不咱们出去吃吧……您想吃什么,我带您去。” “不去。想吃的几个小店都被拆没了,要不小老板就回老家了,想起来就窝囊,这破地儿越来越没意思了。走,上去,小李一早把早餐准备好了。我昨儿跟他说我要吃包子和小米粥。”罗耀荣说。 二伯主动邀请他上去吃早点,焰火有点喜出望外,不过尽量不露出来……二伯的脾气相当孤僻和古怪,轻易不让人进他的公寓,里里外外只有一个跟了他多年的老战士帮他打点。跟爷爷那儿的规整隆重相比,人员精简到了寒素的地步。两人生活习惯如此不同,互相看不上是应当应分的。不过有一点,二伯跟爷爷倒是很像,那就是很迷恋现代舒适的居住环境,不管口味上是不是还停留在老味道、传统食物上,生活方式却是很现代化的,能用智能产品替代,绝不浪费人工,能乘电梯住公寓,绝不迷恋“接地气”。古老的宅邸对他们来说毫无诱惑。 “你小子,也老大不小的了,成天不着调。”罗耀荣皱眉。 “这话不是爷爷说您的吗?”焰火搀着二伯,慢慢走着,弯身看看他的假肢,问怎么样。 二伯的残疾是早年战场上受伤的结果。去年新换的假肢是目前来说很高级的了,这把年纪,行动起来腿脚也还算利落,不硬比较,跟正常人并没有很明显的差异。焰火却总忍不住要小心些照顾他。 “臭小子。”罗耀荣骂道。 焰火只是笑。 进了电梯,罗耀荣推开他,提起手杖来,敲了敲他的屁股和腰,“你就干点儿好事儿吧。好好儿的一个姑娘,咳咳。” 焰火愣了下,要过一会儿才意识到二伯说的是晨来。他想了想,问:“不是,您这话什么意思啊?” “这姑娘人不错。你别胡来。”罗耀荣走出电梯前,又敲了焰火一下。 焰火跟出来,就看老李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跟二伯常年一身对襟大褂一样,老李常年一套绿军装,只是没有领章帽徽而已。这两人像还是活在四十年前似的。焰火习惯了,跟过来叫声李叔叔,“我来蹭饭的。” 老李笑眯眯地点头,不声不响先进了门,退着给罗耀荣把要换的鞋放好,但没管焰火。 焰火自己拿了鞋换上,很自然地走进去洗手。 二伯这里从来不惯任何人的毛病,老李只照顾他一个人起居,谁来了都得自己招呼自己。 饭桌上摆了简单的早饭,确实只有有包子和小米粥。 焰火是习惯了西式早餐的,偶尔吃一次也觉得新鲜。罗耀荣抬眼瞅瞅他,说:“不顺口吧?让你上赶着跟我来吃饭。我这儿可没别的给你吃。” 焰火笑笑。 “小李包包子那是一绝。你小子就是这点儿不错——运气好。”罗耀荣说。 焰火点头,“知道。” “让爷爷知道了,你有官司可打了。”罗耀荣慢慢把包子掰开,看了眼里头的馅儿,抬眼瞅了瞅厨房里,抬高声浪道:“这肉丸儿不错,提出表扬!” 焰火笑。 “包子这东西,好吃,有肉不在褶儿上,还是得掰开来看馅儿,晓得伐?” 焰火听着,忍住不问二伯到底想说什么。 “得,我呀,懒得说你。我还是吃我的包子吧。”罗耀荣看焰火的眼神是一副“你就是朽木不可雕也”,果然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起包子来。 焰火陪着二伯吃完早饭又坐了一会儿,看看时间差不多该去上班了,这才告辞。 罗耀荣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开始看早间新闻节目,听见焰火说要走,只抬起手来一挥。老李要送焰火,罗耀荣说:“他个臭小子,楼上楼下住着,能几个月不来吃顿饭……当他香饽饽呢?让他自个儿滚蛋。罗耀震来了你也就才送到门口,送他!” “您这话有点儿亏心啊,可没几个月这么久。两周前?火火那天还来送过水果,您嫌他刚下飞机没换衣服有细菌不让进门的不是?水果您倒不嫌弃有细菌了。”老李笑道。 “屁咧,我不让他干的事儿多了去了,他哪样少干了?”罗耀荣把电视机声音调大一点,自己的声音比电视机还响。“罗焰火!” “有!” “今儿这小姑娘人不错,回头带她来吃包子。我考察考察。”罗耀荣说。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5-22 作者的话 尼卡 05-22 明天是晚上更新。各位周末愉快! 第八章 斯人若彩虹 (十七) 尼卡2021-05-23 焰火愣了一会儿,才说:“啊,好。” “滚吧。”罗耀荣说。 老李轻声说:“有时间常来。首长最近念叨你好几次了,说老不见人。” 焰火笑笑,说:“李叔我走了。您甭送我。” 老李还是送他出门,看他进了电梯,回来小声问:“首长,火火谈恋爱了吗?” “谁知道他!”罗耀荣没好气地说。“混蛋小子,就这点儿跟他爹一个德行……” 老李见他不高兴,也不敢出声,小心翼翼地躲到一边去了。 罗耀荣看了会儿新闻,皱着眉说:“不过也说不准。这儿可没见他带人回来过,是吧?是吧?!” 老李隔老远说:“反正我没见过。您和老爷子都住这儿,肯定不是差不多的人,不会带来的。” “混蛋小子。” “那天老爷子不是说让火火慎重?会不会是那位?” 罗耀荣眉头皱得更紧,没言语。 半晌,他鼻孔出气,哼了一声…… 罗焰火出来没去乘电梯,转身往楼梯间来。走了两层楼下来,进门就看见门厅里,那对小码的拖鞋有一只歪了。 他换鞋的时候,把那只拖鞋摆正,看看表。 晨来没有来电话,也没有消息。 他又去煮了了杯咖啡,等电脑开机的工夫,给晨来发了条消息:“我刚跟二伯吃完早饭下来。” 晨来听见手机震动,没有立即拿出来看。 她坐在廊下,听着练功房里的钢琴声叮叮咚咚响,曲子节奏很激烈,她已经听了一会儿了,见里面没有要结束的意思,起身离开,去厨房里拿了个罩子把早点盖上,留了张字条给姑姑,刚准备离开,餐厅门一开,蒲珍从外头进来了。 晨来看她一身练功服,腰上围了件衣服就进来,额角下巴都是汗,显见着今天练舞的强度不小。 蒲珍看看晨来,倒了杯清水,咕咚咕咚喝完,问:“刚回来?” 晨来点头。 蒲珍扯了下她身上的运动衣,摸摸她下巴,“这么早,不多睡会儿。” “我给您买了早点。我等下回家的。”晨来说。 “没胃口。” “那也得吃点儿。去医院探视也得有力气。” “探什么视啊,找不自在吗?”蒲珍说。 晨来想到皮云波那态度和说辞,沉默不语。 蒲珍看看她,“你在医院帮我留意下。我确实也不太方便过去……不会影响你吧?” “不会。”晨来说。 “不放心我?”蒲珍从桌上拿了烟过来就要点上,晨来给她夺了过来。“我是多么经折腾的人呐,你甭担心……还有什么事儿吗?” “我爸回来了。”晨来道。 蒲珍并不觉得意外,说:“也该回来了。”她又看看晨来。 晨来说:“您这要是没别的事儿,我回家了。” 蒲珍说你等等,坐直了,看到晨来脸上来,问:“你爸发现了?” 晨来又点点头。“我回来跟他谈一下。” “嚯!谈!”蒲珍说。她没问蒲玺是怎么知道的,好像也并不关心,只是看看晨来,从她手里把烟拿过去,慢吞吞地说:“你爸爸一定不会没话讲的。你跟他,能谈就谈,不能谈也甭硬来。他说话难听,” 晨来站起来,“姑姑,在我这个年纪,不管什么事儿,有胆做,就有胆承担后果。这是应当应分的。” 蒲珍点了烟,白了她一眼,说:“你这话显得跟说我似的。” “绝没有。”晨来笑笑。“走了。” 蒲珍挥了下手,示意她可以走了。晨来过来抱抱她,背起包来转身就走。蒲珍狠吸了口烟,喊了她一声,听没走远,追出来,“别跟你爸硬杠……你个狗脾气!我可不想给你收尸……我这几天已经受够了,你这别出事儿了。” 晨来点点头。 她会出什么事? 罗焰火也好,姑姑也好,都担心她出事……她脚步停了停,皱皱眉。 “不至于因为这,真把我怎么样的。”她说。 蒲珍说:“别的事情我没把握,你爸要反对你跟罗焰火交往,一定不光是因为罗焰火让他在这一行混不下去——你得有数儿,我说你别硬杠,听我的没错儿。” “好。”晨来说。 蒲珍又吸了口烟,有些烦躁地吐了出来。烟雾呈直线状,喷得很远,可见有一股气郁结于胸。晨来看着,慢慢地又说了声“好”,然后问:“我爸对某类人有很深的成见,不光是因为您?” “不。成见在前,所以当时反对我。因为我的事,又加深了成见。有空儿我再跟你说,我现在没这个心情。”蒲珍说。 “好。我明白了。”晨来说着,笑了笑。 蒲珍吸着烟,看着晨来这一笑,一动不动地靠在廊柱上,好一会儿才把嘴里的烟跟那个词儿一起吐出来。 晨来回头,瞪她。 “卫道士。”蒲珍挥挥手让她快走,就看着她快步往院外走去——身上那件运动服当然不是她的,袖子得挽起来好大一截,才露出雪白的手臂……这手臂在跨出院门前挥了挥,显然是知道她在目送她走出去的……“妖精啊简直……”蒲珍说。 一支烟抽完了,她嘴巴里又干又苦还有点疼,应该去洗澡,但完全不想动。 今天这天气看起来并不是很好,也许会下雨。 她将烟蒂扔在脚下,踩上去,捻一下。 想起晨来那一瞪眼的样态,她叹口气,弯身捡起来。 这么规整端正的孩子……确实是蒲玺能养出来的。蒲玺这棵老歪脖树,自然不是起根儿就歪了的。 她又叹了口气,才把烟蒂扔进了垃圾桶。 晨来出了院门,没走几步还没到胡同口拦车,先看见了一辆自行车。她骑上车子一路风驰电掣,先去了菜店。看到菜店门口攒动的人影,她松了口气——菜店照常营业。她停了车,往菜店走来。来买菜的顾客都认识她,打招呼叫她来来或者小蒲,都说好久不见了,“又来帮你妈干活儿啊,真是孝顺”“老柳你是有福的,闺女有出息又懂事”……柳素因笑嘻嘻地跟老街坊说笑,客气地说哪儿呀哪儿呀……打发走了这波儿客人,她才缓了口气,数落晨来:“你呀,不是告诉你没事儿吗?这么早回来干嘛,有那时间你不多睡会儿……你爸都睡得天昏地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呢。得了,你快别动手了……你昨晚也没睡踏实吧?你看你的脸……” 柳素因看看晨来,忽然顿住了。晨来也不吭声,低了头,帮忙把菜筐里乱了的小油菜摆整齐。有的街坊买几棵小油菜也要从底下挖他认为最好的,才不管是不是把码整齐的菜都弄乱了呢。她看看门内小黑板上写的字,问:“这些都是要送的?我去送吧。” “得了,你快回家吧。” “没事儿,又不费劲。”晨来说。 门内码着一摞白色泡沫盒子,盒盖上贴着标签。晨来照着标签核对了下里面的菜,放到小推车里去,准备去送菜。柳素因拦了一下没拦住,索性由她去。小店里早上这段时间难免有点忙,有晨来搭把手她的确轻松好些……晨来送菜送到最后一份是马大妈家。进了院子里,马大妈正在屋檐下给她的鹦鹉喂食。鹦鹉见人来,昂头来了一句“早上好”。 “早上好!”晨来笑道。“大妈,您家的菜,我给搁哪儿?” “就搁这儿得了,还麻烦大医生给送货上门,不好意思……我说搁那儿我自己去拿的。”马大婶笑道。 “就搁这儿得了”“不好意思”……鹦鹉说。 晨来听它的腔调像足了马大妈,忍不住想笑。 “这家伙可爱学舌了。”马大妈跟晨来说。晨来笑笑,告辞出去。马大婶送她到门口,问她最近不常回家来,是不是很忙,“……还是没空谈恋爱么?对了,你还记得上回给你介绍的那位?你要学习一下人家的精神,认准目标,锲而不舍,一定会成功——人家找着了!” “那可太好了。”晨来微笑。 马大妈笑道:“找了位护士。看来他还是中意医务工作者啊,也对,你们这一行,特受人尊敬不是?” 晨来只是笑。 “你也得抓紧时间啊,来来!你也别太挑剔了!”马大妈冲着晨来的背影喊道。 晨来推着推车都走远了,又回过头去挥挥手。 在这胡同里进进出出搬搬抬抬,她都觉得累了,深深体会到母亲的不易,哪儿还顾得上计较人家说的什么话、又是什么意思……不过她看到母亲时,忽然又想到马大妈这些话说不定已经在母亲面前说过了,不知道母亲听了是什么心情。 “回来啦?你看你这一头汗,快擦擦。”柳素因抽了条毛巾给晨来。“累不累?你脸都白了!” “不累。这点儿活儿算什么。”晨来说着擦汗。 柳素因把自己的水杯递过去。 杯子里泡了枸杞菊花和红枣,晨来喝了一口,觉得味道怪怪的,“您这枸杞红枣要是搁时间久了就扔掉吧,泡出来都不是味儿……”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5-23 第八章 斯人若彩虹 (十八) 尼卡2021-05-24 “胡说!杭菊和红枣都是刚买的,枸杞也刚拆封,哪儿会坏?你嘴巴怎么越来越刁了,还挑剔我的东西……不喝拉倒,还我。”柳素因瞪了晨来一眼,把杯子夺回去了。“你那味蕾,见天儿论壶喝咖啡红茶,刺激得阈值那么高,对我们这一口儿适应不了了。” 晨来听母亲用“阈值”这个词儿,忍不住笑出来, 柳素因自己喝了一口,咂吧了下滋味,又哼一声。“哎?” “我说什么来着?”晨来笑。 “味儿是不大对。” 晨来看着母亲。 “好像还真是枸杞的毛病。可我一直都搁冰箱里啊,按理说没事儿啊!你呀……你爸的好处你一点儿都不随。脾气坏,嘴巴刁,一样没逃过去。越大越像!”柳素因念叨着,又喝两口水,看有客人来,正要过去,晨来已经去招呼了。看晨来麻利地给人包装称重算钱,她慢慢地咂摸着这味道确实有点儿不太对但又并不太影响饮用的水,脸上渐渐聚拢起笑意,等客人笑着跟她打个招呼满载而去、晨来又继续整理起货架来,才说:“你是打算磨蹭到什么时候回家?要是早知道怕,你也不至于到今天,是不是?” 晨来说:“我没怕。我就想帮您干会儿活……您要不用我,我这就走。” “你有理。”柳素因把杯子放下。 晨来不想惹母亲生气,默默做事。 柳素因反而沉不住气,不一会儿就跟晨来说起蒲玺昨晚回家后的情况,原来电话里是没跟晨来说……“昨晚上我挂了电话,才收拾好要去睡觉,你爸爸又起来了。我也闹不清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反正一个字儿没提你的事儿,倒跟我唠叨了半天他这趟出去都干了什么——其实也没干什么,就在那漫山遍野地跑呗,听说哪儿有好东西就去看。得嘞,现如今还有什么好东西剩下?多半是挖好了坑等着人跳的,但凡是真的早就被人抢先了……他倒是背回来几样小东西,摆出来给我看。玉器我不懂。他说也不值钱。前阵子不是回来过一趟送东西吗?那批老纸,是他帮人长眼,淘换回来的。人给了点儿车马费,他买了几样小玩意儿。嗯,还给了我两千块钱……” 晨来顿了顿,说:“这是怎么了。” “这不是要改常了吧?老话说人要改常,可不大好……”柳素因皱了下眉。 “迷信。对了,最近要有什么事儿,您别麻烦姑姑。”晨来说。 柳素因又皱下眉,“她这几天是不太对劲儿。昨儿电话都不接,我正惦记着等会儿先过去看看。” “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没事儿您别打扰姑姑就行,让她休息休息。我爸这回出去这一趟,跟谁一起去的呀?”晨来问。 “就他自己。也到了老怪的忌日了,他每年这个时候不都回去住一阵子吗。你忘了?”柳素因问。 晨来怔了下,点头。“是忘了。” 柳素因叹了口气。 晨来听得出来这一声叹息中的复杂情感。 “乡下”对她来说只是个模糊的概念。对父亲来说是葬送了一大段青春的地方,但也的确有人是葬在了那里。她从第一次知道那个地方,要到很多年以后,才明白很可能父亲有一部分也葬在了那里,不知是情感,还是灵魂,还是什么…… “你爸爸也难得和我说那么些话。我就不算摸不透他脾气了,越是这样,越不知道后面要怎么尥蹶子呢……我跟你说这些也是想你有个心理准备。”柳素因说。 “知道了。妈,我先回家去看看吧。”晨来说。 “回吧。就剩这点儿我弄完了也回去。”柳素因说。 晨来点点头。 她背起包来,听见母亲问她中午能在家吃饭吗,想吃什么,站下来,笑笑,说:“让我想想,等会儿再跟您说。” 柳素因看晨来走了,过一会儿才回过味来,追出去,看着晨来骑上自行车“滋溜”一下就蹬出去,头发被风拽起来,飘得高高的,原本想说什么竟然一下忘了,只叫了声“来来”。 声音本来不大,晨来却偏偏听见了。 她刹住车子,两条细长的腿撑在地上,回身看了母亲。“干嘛?” “中午给你炒藕带!我留了一把新鲜的!” 晨来停在那儿,片刻之后,才说:“我当什么事儿呢……好呀!”她蹬上车子,松开车把,双手在空气里挥了挥。 “小心点儿!又贪玩儿……你这孩子!”柳素因拍围裙上的浮土,看着晨来扶好车把一溜烟儿跑远了…… 晨来在胡同口拐弯儿,很快到了家门口。 有一早逛街的游客在大门外的石狮子旁边摆造型,看见她,笑笑。她把自行车停得远一点,开了大门进去,听见游客开口问可不可以进院参观,她礼貌地拒绝了。 关好门转过身来,轻轻舒口气。 往日里或者还可偶尔让游客进门一观,今天是万万不行的。她穿过黑洞洞的过间往里走,安静的院落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她跨入院门的一刹,突然听到上房里一声咳嗽。这一声她再熟悉不过了,是她父亲。她站定些,就看上房门一开,父亲从门里走了出来。晨来见他并不是刚起床的样子,穿着短袖对襟蓝布衫子,趿拉着布鞋,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从廊子上走下来,抬眼往这边一看,显然是看见她了,但面无表情,拎起他的茶壶往院中走来。 晨来走下来,站下看着父亲叫了一声。 蒲玺斜了她一眼,“你还知道回来呀?我以为你不等着给我摔瓦盆不会进家门了呢!”他话说得不算不狠了,晨来只当没听懂。他见晨来一副不动声色却绵里藏针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把手里那个茶壶照着她身上就扔过来。 晨来没躲。她伸手就把茶壶接住了。茶壶连盖都没落下来,被她稳稳地抱在手里。尽管壶有点烫,她也忍着没表现出来。 手上这把壶有点年份了,是太爷用过的,父亲还是很当回事也很爱惜的,这会儿拿了就当武器打她,显见是气得不能自已了……她镇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今天回来,打定主意就是不示弱。她不打算跟父亲低头。 蒲玺看晨来这神情,不由得就吸了口凉气,“你他妈的真打算气死我是不是?你跟那个姓罗的小王八蛋在一块儿鬼混,打的就是不怕跟我断绝关系的谱儿是不是?那你他妈的还回家来干什么?” “这是我家。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我不回这儿来,回哪?”晨来清清楚楚地说。 “好,终于还是有这么一天。你个小白眼儿狼,下一步你是要把我扫地出门了是不是?” “不是看在我妈的份儿上,早就这么办了。”晨来说。 蒲玺手一抬就挥了过来。 晨来也没有躲。 这一巴掌扇过来的时候,她有那么一会儿耳鸣心跳眼冒金星,要等了等才听清父亲的谩骂。 她有点恶心,也要过一会儿才能感觉到疼痛,还有一个清晰的念头,那就是父亲骂来骂去,并没有什么新词儿……她抱着那把壶,很想照准了脚下这青石地砸下去,来个痛快,但不知为什么,父亲这样的谩骂和气急败坏的样子,竟让她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痛快来,以至于疼痛都像是完全微不足道了……她没低头,只是看了父亲,突然觉得鼻子里有液体流出,抬手背擦了下,黏糊糊的,那自然是流血了。 她没管,把茶壶稳稳地放在了旁边的小桌子上,仰起脸来看了父亲,问:“打够了吗?” 蒲玺看着她,眼睑颤动。 “打够了进屋吧,在外面说不太方便。”晨来说。 “你还知道要脸啊!” “我一直要脸。只不过有时候要不上。”晨来说。 院子里极静,高爷的鸽子和成奶奶的猫都在院中,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坏了,像石塑似的,悄没声息。 她半边腮已经红了,鼻子流血,滴滴答答的,看上去很是吓人。 蒲玺看到她这个样子不禁也是愣了下,但听她接下来说我要不上脸的时候都是因为您。他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指着晨来鼻子语无伦次地骂道:“你他妈到底是不是我闺女?说话跟我妈似的?我是不是得喊你爹?” “我也不是没想过,有你这样的儿子,我替爷爷奶奶难过。”晨来说。 “小白眼儿狼,胳膊肘儿往外撇,外人恨我,你比外人还恨!”蒲玺咬着牙,一抬手掐住了晨来的脖子,“我他妈今天就掐死你得了,让你给爷爷奶奶做伴儿去……” 晨来扣住父亲的手腕子。 蒲玺手劲儿很大,晨来算有点力气的,可一时也挣脱不了。 这时候突然听见一声大喊“老蒲你干什么”,她听出是母亲的声音,心一慌,这一分神,脖子被卡得更紧。 柳素因一看这情形魂飞魄散,扑过来照着蒲玺就打,嘴里说着你这是干什么你要把孩子杀了吗。 “放着她落不着个好结果,还不如我现在杀了她……”蒲玺说着回手推了柳素因一把。 柳素因没站稳,身子一歪摔在地上。 晨来余光看见母亲摔了,心一急,抬手肘在父亲手肘上用力一压,趁机转身背着他的身子就用力一甩。虽然这个背摔没有完全成功,蒲玺到底是七十岁的人了,身体反应能力已经不那么强,趔趔趄趄地一边走了好几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身体完全失控,直接摔了个大马趴。 他正好摔在柳素因身边,柳素因爬起来,猛拍着他后背,“你凭什么这么对待孩子啊……她都多大了你这么动手打?她还要上班还得见病人见领导……你让不让她做人了……” 晨来经过这一下,胃里翻江倒海,极度难受。她忍着不舒服,慢慢往后退了两步,本想站稳的,可眼前一黑,跌坐在石桌上。 鼻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已经有一会儿了,她懒得管。 柳素因一看晨来这一脸血,忙过来给她捏住鼻子,仔细看她有没有手上,一看脖子上都是红印,气得顿时就哭出声来了,“这怎么见人,怎么见人啊!” 晨来喘口气,说:“没事。我没什么要藏着掖着见不得人的。” 她满眼是泪,忍了好一会儿眼泪还是落下来了……她看母亲吓坏了,抹一把脸,轻声说没事儿,小意思。 她扶着母亲坐下来,转过脸去看着坐在地上的父亲,说:“如果你再这样,敢动我妈一下,她要是因为受气、有点儿什么事,我跟你同归于尽。你不信试试。” “来来!”柳素因拉住晨来。 晨来转向母亲,又看向父亲,“我妈两边都想护着。我不让她为难。我知道您就没在乎过我这个女儿,不在乎就不在乎吧……” 蒲玺冷笑了一声,“我他妈的不在乎,不在乎我管你跟谁在一起干嘛?蒲晨来,你真是糊涂油蒙了心,打错了算盘!那罗焰火是什么好东西?能是你玩儿得过人?” 晨来听着父亲说,完全说不出话来。 她脸色越来越白。 蒲玺看着她的脸色,竟露出痛快的神色来,越发说得不堪入耳了,急得柳素因在一边忙拉着他的手不让他继续往下讲。他这回倒没咕推啾开妻子,只是一味想骂得痛快,“你以为你跟罗焰火那是什么正经关系?你知道他什么身份什么名声?再说!撇开其他的不讲,他接近你完全就是为了那幅画!秦北海跟他是什么关系?既是老师又是朋友,那关系深了去了!你以为!秦北海对咱们家的底儿不说知道个十成,八成是有的吧?这两年他不只一次试探过我的口风,想知道太爷和爷爷经手的那批画的下落。罗焰火在这些事上跟他一定是有默契的,不管是我,还是你,都是他网里的鱼……你个愚蠢的东西,还以为在谈恋爱了是吗?我呸!我怎么生出你这么蠢的闺女来!你呀,你迟早会把蒲家的家底儿给败掉……我不打你?我打不死你!要是你真把家底儿败给了罗焰火那个败类,我明着告诉你,那就是你的死期!我能生出你来,就能把你给弄死……你跟我同归于尽!” 晨来看着父亲那张不断一张一合的嘴,那里头吐出来的不是什么话语,是利剑。 剑上还有毒,见血封喉。 她又开始恶心了…… “老蒲你闭嘴不闭嘴?哪有骂自个儿闺女骂这么难听的?”柳素因也气得脸色煞白。 “蠢材,地地道道地蠢材!”蒲玺骂道。他看着晨来,似乎忍下了更恶毒的诅咒,可还是说:“你他妈要不吃亏,是不知道罗焰火那个圈子里的人是有多脏多不是人多翻脸无情多腐烂朽坏的!你迟早被玩儿得团团转最后连一张皮都剩不下!你……” “他不是这样的人。”晨来终于喘了口气,说。 蒲玺冷笑一声,说:“那是因为目的还没达到。蒲珍怎么样?蒲珍不比你聪明、不比你潇洒?结果呢?!就你那点儿心智水平,比你姑姑差得不知道到哪儿去了,遇葳葳那点斤两就让你死心塌地,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念念不忘。为了他你差点儿连前程都葬送了,还不长记性!到罗焰火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回头我想给你收尸都没地儿去!话说回来我也没你这样的闺女,敢跟你爹动手……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被罗焰火给害了,别跟我这儿哭,别回来我家给我添晦气!” 晨来说:“真有这么一天,我死在外面也不会回家哭的。” “来来!胡说什么!”柳素因心惊肉跳。“快别说了……” “你,自以为聪明,可是看上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爸爸!”晨来喝道。 晨来看着父亲的脸,那脸在她眼前一个劲儿地转。 “来来,来来!”柳素因看晨来脸色完全不对了,“老蒲,老蒲别说了……” 晨来喘了口气,父亲的脸终于停止了旋转。 她看着父亲那因为愤怒变得黑红的面孔,和突然停止了口出恶言而显得怪异起来的表情,轻声说:“我看上的都不是好东西?爸爸,你看得上的人,都是好的?” 蒲玺盯着晨来。 “那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朋友,对我做过什么?” 第九章 遥远的笛声,淡白的星 (一) 尼卡2021-05-25 四周霎时静下来。 能听到遥远的鸽哨和街上的人声,很轻,竟并不显得嘈杂……晨来抬手抹了下鼻子。已经不流血了,可仍堵得慌。她从背包里抽了条手帕擦擦脸。血都凝在皮肤上了,干涩而粘滞,像她的记忆,轻易洗不掉,一旦瞥见,又恐惧又恶心。 “你说的是谁?”蒲玺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肥硕的身躯像个吊在半空中打晃的沙袋,“谁,干什么了?” 柳素因盯着晨来,像是木了似的。 “来来!” 晨来听见姑姑的声音,抬眼一看果然姑姑跨进了院门。她身后是拎着一兜水果的成奶奶。 晨来觉得耳边嗡的一下,可随即对成奶奶笑了笑,叫了声成奶奶。 “乖宝。”成奶奶说。 晨来并没有什么尴尬的神色,成奶奶也没有。老太太异常镇定,拄着拐棍儿,比蒲珍走得还快些,边走边说:“小蒲啊,你呀,多久不着家了?一着家就是鸡飞狗跳……我也不敢管你的事儿,省得你哪天喝多了想起来,再堵着我老太婆的门儿唱戏——我还不能跟一醉汉计较,白生气不是?我就说一句啊,就一句——你们家老太爷在的日子,我们老家儿就租你们家的房子了,到我这儿,到我儿子闺女,一住也住了这么多年,可是看着你们家一步步过来的,尤其来来这孩子,是你爸妈捧手心儿里疼的,你动不动打她?这算什么呀!你甭说咱们这院儿里、就是街坊这么多孩子拎一拎,有没有更强的?你不知道走了什么运了,得这么一好孩子,还没有数!” 成奶奶说着话走到蒲玺身边去,看到他脸上。 蒲玺一动不动。 “寒碜不寒碜?嗯?寒碜不寒碜?我活这么大岁数也没见比你犯起浑来还不是东西的了……你多大委屈啊?你委屈得过你爷爷、你爹妈?搁着好好儿的日子不过,瞎胡闹什么呀!你都多大岁数了?我老太太不识数了,说一句来着,说这么多……我也不爱管你的闲事儿,这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了。小蒲,六十耳顺七十古稀了,有什么过不去的?看看来来,你这辈子有这么一孩子你还不值?值啦!”成奶奶说完,摆了下手,捏了晨来的手臂指指上房,示意她进屋去,然后拎着水果就回家了。 晨来看着嘉宝跟着成奶奶进了屋,门一关,她转回脸来看了父亲、母亲和姑姑。三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神态竟几乎从未有过的同步。 “姑姑怎么来了。”晨来说。 蒲珍脸色极难看,过来攥着晨来的手臂,问:“你怎么样?难受吗?” 晨来摇摇头,说:“没事。” “还没事!”蒲珍看清晨来脸上脖子上的伤痕,立刻就跟头炸毛的母狮子似的,转眼朝着蒲玺就去了。“蒲玺你他妈的!你还是人不是?你把来来打成这样?” 她一转身看见旁边几个沤肥的水桶,里头灌满了水泡着黄豆,拿起来冲着蒲玺就扔过去了。那臭水连着捅砸在蒲玺身上。蒲玺没动,也没出声。肥水泼了一地,院子里顿时臭气熏天。 蒲珍看了柳素因,有心骂一句“你在这儿管什么用”,想到她的身体,忍了忍,到底没忍下,说:“这种日子你要是还能过下去,就在这儿过吧。来来,跟姑姑走。” “等等。”蒲玺说。 晨来看着父亲。 “刚才那话没说完。” 晨来站着没动,点了点头。 “庞人和。” 蒲玺黑红的脸一瞬像被照头顶倒了一盆草木灰。“庞人和?” “天啊……”柳素因抬手,抓住了蒲珍的手臂。“天啊!” “庞人和?!”蒲玺转了下身,也像是要抓住什么但是没有东西可抓。“他干什么了?说!” “来来,要不要进屋说?”蒲珍问。 晨来摇头。 她看着父亲那灰败的脸色,“我是受害者,没什么怕的了。爸爸,你还记得有一年你喝醉了,跟我妈动手,我拿了刀?我妈揍我,因为我小小年纪敢动刀……她后来说的话我也记得很清楚,说拿着刀万一被人夺走,更危险。我没跟她说,那不是我第一次动刀。” 晨来看看母亲,咽了口唾沫。 “那年夏天,有个晚上,你跟庞人和在家里喝酒……一直喝一直喝……没完没了……我妈那天为什么不在家我不记得了……我半夜起来上厕所,你们还在喝……我从厕所出来没走两步被拖进夹道里了……那会儿你在干嘛?你烂醉!他妈的那是我叫一声叔叔的人,怎么能对我下手!那臭嘴那臭手那酒臭味儿这辈子我都忘不了……有多少年我都觉得雄性人类就是恶臭肮脏的畜生……第二天你酒醒了问庞人和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我睡到中午不起来,怎么地上有血……我本来想这辈子你也不会知道,庞人和那天晚上没把命丢在咱们家,是因为我第一次拿刀没经验、我太害怕太气愤太屈辱了……他到死都没敢再进咱们家门是因为他做了亏心事!我说过我有长大那一天,他敢让我再看见他,我剁掉他的手!爸爸会知道这些吗?不会知道的,因为你心里最重要的就是你自己,自己受过的苦遭过的罪遇到的不公平大过天……但在这家里你还可以称王称霸……可是那一天我第一次知道我就算年纪小,拿了菜刀,大人也怕……庞人和这三个字我根本不愿意想起来。爸爸要是不骂我识人不清,我也不提。要说识人不清,那爸爸没什么资格说我。我不知道庞人和跟爸爸到底有什么恩怨让你对他有求必应。在我这儿他就是个猥亵幼女的垃圾,我把他剁成肉泥都不解恨…… “爸爸,罗焰火……和我都是成年人。他没勉强过我半点儿……到目前为止我不认为我们有做错什么。我没有,他也没有。感情的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在一起不要留遗憾,分手了互不拖欠……我跟葳葳是另一回事。没错儿,他有他的问题,我也有我的。葳葳是尊重我的,这我也很清楚。我不愿意,他不强迫,就是这么回事。现在他已经不在了,他的事可以不用再提,都过去了。 “我们就说我们自己的事。爸爸我一直想跟您好好儿谈一谈……今天也是这个打算回来的,但是我没想到又成了这样……我拜托您戒酒,去看心理医生……我可以说出来了,是因为我已经可以面对。爸爸你这样下去不行。你赌博酗酒滥用暴力,不会因此过得更舒服,还害得我妈和我还有姑姑不得安宁。几十年了,够了。我们够了,你也够了……你要解决你自己的问题,而不是解决了我们——这个家我可以不回来,过去这些年我也都尽量这么做了。断绝父女关系我也没有意见,我已经成年,早就可以养活自己,我甚至可以养活我妈我姑姑,还有你。爸爸,我很久以来特别想能有机会心平气和地跟您说的话……” 晨来声音有点变调,顿了顿。 她紧了一下背包带子。 蒲玺一言不发,看着晨来。 晨来也看着父亲,说:“我说完了,这就走。” 她转脸看看母亲和姑姑,发现她们泪流满面。这会儿她却没有泪意,反而笑了笑,想再说点儿什么,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忽然看见落在地上的那一把藕带,轻轻“啊”了一声。 天气热了,肥水在地面上被太阳一烘,那臭气一浪一浪照着人扑过来。她实在忍不住,转身趴到水池边,吐了起来……蒲珍过来拍着她的背,柳素因赶紧去拿了清水,让她漱漱口,待她缓过来一点儿,两人一边一个扶了她回到屋里坐下来。这会儿工夫,蒲玺已经不见了人影。谁也没有问他去哪儿了,此时也并不关心。 晨来把一条冷毛巾敷在左半边脸上。 柳素因和蒲珍一站一坐,谁也不出声。蒲珍有点儿受不了这沉默,点了支烟,走到外面去抽。晨来闻到烟味,转脸看向外头,但没看到姑姑的身影。没多久,烟气散了,听见了哗哗的水声……晨来知道那是姑姑在拿着水管冲洗地面。只是那恶臭不知何时才能彻底散去,大概也需要一点儿时间吧……她把毛巾拿下来,抬头看着母亲,说:“妈妈,我一会儿就走。我走了您再给我爸打电话。这段时间我不会回来的……您说得对的,我爸其实胆儿特小,头脑一热做事的时候又胆儿特大,唯一的好处是还算惜命……” 柳素因看着晨来半晌没出声,只是伸手握着她的手,“对不起,来来……为什么不告诉妈妈呢……” “妈妈有妈妈的麻烦。”晨来眼里含着泪,但还是笑了一下。“我挺过来了,还可以给妈妈解决麻烦。” “以后不要管我了。依着你自己的心,过你想过的日子。”柳素因倒没有掉眼泪了。她出神地看着晨来,“当时你……” “妈妈我发起疯来力气很大的。”晨来微笑着说,但是眼泪却完全止不住。“知道吗,后来,有一次葳葳要摸我的腰,就这儿,我差点儿把他的手指头掰折了……外科医生的手指头啊,掰折了怎么赔得起……” 柳素因捂了脸。 晨来犹豫了下,没有伸出手臂去像往常那样搂住母亲的肩膀。 “你真的好了吗?”柳素因问。 “现在吗?好了。”晨来点点头。这会儿倒是还有一点头晕恶心,只不过她不想让母亲太过担心。 柳素因看着晨来肿起来的脸,眼泪止不住往下滚。 “您别哭了。您放心我真的没关系了。”晨来吸了下鼻子。 嘴里有股血腥味……她自来就有一紧张就胃痉挛的毛病。曾经试过重大考试里突发状况,可总是意志力强过身体,每次都能撑过来。她像一只顽强的蟑螂一样,在最阴暗的地方最肮脏的时候也撑下来了。 “我不会不管您的。”她抬起脸来看着母亲。“我再不是打不过他的小孩儿了。” “他也快打不动了。这种会家庭暴力的男人,根本上说就是怂货……你比他强,他就弱了。变成今天这样儿,不知道是不是祖坟风水出了毛病。”蒲珍卷起袖子来,倚在门框上,看了晨来。“再请半天假休息一下吧,伤筋动骨的。也别在家呆了,去我那。” 晨来不出声。 蒲珍叹口气,看看晨来,转开脸,“我前阵子还想不然把壁橱拆了,可又觉得你喜欢,那就不拆,好好儿重新装饰装饰……我也不知道咱们娘儿们还能一起混日子混多久。在我那儿给你留个地儿,就好像有个退步。来来,不该不告诉姑姑啊……” 晨来看着姑姑,“后来再有麻烦,不是都跟姑姑说的吗?姑姑和妈妈,还不是各有各的不易。” 蒲珍背对着她们,抬手拉了下眼角,没回头。 晨来听见手机响,忙摸出来,看了一眼,拿起来走回卧室去,但没接听。 手机又响,那执拗的态度活脱脱是罗焰火本人……她和父亲对峙的时候气势汹汹的,挨打也没显出软弱来,可是他的电话打来了,她忽然就觉得心里那坚冰覆盖的堡垒,忽然塌了一角。 她闭了下眼,蓄了两泡泪在眼中,那泪滴顺势就滚落了……她终于接起电话来,尽量让自己像平常一样,“喂?” 他顿了顿,等她又喂了一声,才问:“你怎么了?在哭?” “没有的事。”她忙说。脸上做出微笑的样子来。脸上有笑容,声音是会松弛的……可是脸上肌肉像被撕扯,疼得钻心。“我有点儿不太舒服,就……” “晨来,”他叫她的名字。 她顿住了。 “晚点我来接你上班?”他问。 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要过来看她,是的。可她现在……她转了下脸,终于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不用。我在家呢……不太方便。”她索性直说了。 他沉默片刻,问:“那什么时候方便?” “这几天怕是都不方便。”她说着,转眼看看窗外。高爷鸽子笼里的鸽子“咕咕”叫起来,终于也返魂儿了。高爷要是知道鸽子今儿受惊,想必不知道怎么心疼呢……她听不见罗焰火的声音,“还在听吗?” “在听。” “你今儿很忙是不是?”她问。他语气已经不太好,她听得出来。 他没出声。 “你去忙你的事,等空了再见面。我这会儿有事,先挂电话了……再见。”她没等他说什么就抢先挂断了电话,赶忙把手机摁在了桌子上。像手机突然变成了烫手的烙铁。 她站起来,找了衣服换上,出去洗了把脸。 柳素因和蒲珍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晨来。 “妈妈,我先走了。”晨来拿起背包来,看着母亲。 柳素因过来,抱抱晨来,仍然没有说什么。 “我送她。你放心。”蒲珍说。 晨来跟姑姑一道走出去,下台阶时,她听见动静,知道母亲跟着走出来了,想回头,但站了站,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径自穿过院子。 她从包里取出口罩来戴上,坐进车里。 蒲珍发动车子,说:“你爸爸跟庞家的事,他跟‘天时地利人和’的事儿,以后你想知道的话,再去问他。他不会主动讲的,我确实也不知道详情。问你妈妈也可以。你妈妈是不愿意提及的,不过为了你,她应该会说的。” 晨来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姑姑我好累啊。” 蒲珍伸手过来,轻轻摸摸她的肩膀,“姑姑也对不起你……” “姑姑没有对不起我。我的爸爸妈妈没照顾好那个没长大的蒲晨来。现在是长大了的蒲晨来在这,虽然累,可觉得也还行……因为……”她看着前方。 她忽然哽住了。 第九章 遥远的笛声,淡白的星 (二) 尼卡2021-05-26 罗焰火的车子刚刚停下来,就卡在胡同中间。左右两边都停了车,要错车,简直像玩俄罗斯方块那样得精准算计空间、灵活地左右腾挪。 她听见姑姑低声说“这小子”,忙转了下脸,吸了下鼻子,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罗焰火也下了车,朝她走来。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他的身影在她眼中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她不住地吸着鼻子,氧气却好像不太够用,胸口闷得厉害,等到终于距离他只有两步远,才慢下来,站住了。 “……不是跟你说……”她一开口,像是有飞絮从口罩和面颊的缝隙钻了进来,呛得她喉咙发痒,只得咳嗽起来。这一下不止震得面颊疼,心口窝也疼…… 罗焰火没出声,走过来,看了她片刻,伸手将她搂了过来,搂进怀里。 他没用力气,因此其实她也只是虚虚地靠在了他的身前,面孔甚至没有像之前任何一次拥抱那样,贴住他的身体……她闭了闭眼,颈子被他的大手扶住,轻轻抚了抚。 她有好一会儿一动都不动,他也不动,就保持着那个姿势。 偶尔能听见有人经过,脚步声细细碎碎,自行车铃叮叮当当……她知道像这样站在这儿堵住人家的去路是很不好的,但这会儿她像做做这种程度的坏事,应该是会被原谅的吧……她低了低头,额头抵在他胸口。 “不是跟你说不要来吗?”她轻声道。 “让我看下。”他说。 “不要。”她干脆利落地说。 他的手没有乱动,仍扶在她颈上。天气真的热起来了,他温热的掌心贴在她颈后,久了,稍有点潮湿。 他的呼吸有点急促,胸口一起一伏……他应该也是花了点力气控制住了情绪,她看得出来。在走到她面前之前,应该已经做了心理准备,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仍然超出了他的想象。 毕竟,从前她出现在他面前时哪怕再狼狈,也断然没有过这幅样子。 “回去吧。”她说。 “还要上班去吗?”他问。 “嗯。”她点头。然后稍稍仰起脸来,但没有去看他的神情。她清了清喉咙,“我去姑姑那里休息一会儿,然后去上班。姑姑会照顾我的。” 他好一会儿没言语,只是将双臂围拢,把她整个人拥进怀里。这一次,他抱得很紧。 她抬起手臂,手在他背上抚了抚,轻声说:“你要再把车堵在这儿,以后都不准你来接我了……” 他松了下手臂,侧脸在她发顶轻轻印了一吻。她停下来,耳朵尖儿瞬间已经红了。他握了她的手,点点头,放开时,又抬手蹭了下她的下巴。 手指在那里停了一下,像是被黏住了,一时挣脱不了…… “想我来,随时打给我。”他说。 她吸了下鼻子,闪亮的瞳蒙了一层雾,点了下头,“我会的。放心。” 罗焰火侧了下身,朝蒲珍的车子方向行了个礼。 晨来站在他身旁,看着姑姑从车窗里伸出手来,轻轻摆了摆,算作回礼。她拖了他的手,等他上了车,轻声说:“路上注意安全。” 他看着她,点头,发动车子。 晨来轻轻摆摆手,看着他的车子无声无息地向前滑动,慢慢地像流水似的滑远了……车子在经过姑姑车边时略停了下,然后安安静静地加速,离开了。 她站在胡同中央,直到那车子消失在视野中,都一动不动。 近午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晒在身上,久了,也有点疼……但是还好。她深吸了口气,转身慢慢地走着。 蒲珍开着车子跟在晨来身后,直到出了胡同,晨来站下,她才停了车。 晨来上了车,一声不出,静静地坐在那里,系好了安全带,过一会儿才轻声说:“姑姑,我饿了。” 蒲珍把烟和打火机一起丢进储物盒里,“走,带你去吃战斧牛排。” 晨来嗯了一声,转过脸去看着车窗外。 熟悉的街景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一定说有,那就是今天在她眼里,看起来都是变形的、模糊的……口罩不知什么时候湿透了,她默默换了个新的,但很快又湿透了。 …… 下午上班,晨来仍戴了口罩。虽然大半张脸的都被遮住了,但她这个状态很难掩人耳目,留意到的人未免又吃了一惊,有人以为她这是又受到了袭击,不免关心一下,她忙否认。 孙护士长一听说,抽空跑过来看她,把两个冰袋扔到办公桌上,劈头就问:“男朋友干的?” 晨来愣了下,才说:“不是。” “要是那个男的,管他是谁,我要打到他进 ICU。”孙瑛说完皱了眉。她看看晨来的脸和脖子,“不是他,那是谁?你爸爸?又喝多了?” “倒不是喝多了。”晨来说。原因是有些难以启齿,何况上班时间也没空细讲,她看了孙瑛,摇了摇头。 孙瑛叹口气,说:“这真也不是个事儿……我那边忙着,先走。有什么需要就找我。” 晨来忙说:“好。谢谢你。” “谢什么谢,你这一天到晚的挂彩真是让人操不完这心……”孙瑛皱皱眉,走到门口,要关门时扶了把手,轻轻晃了晃。“男朋友那身板儿是打得过你爸的吧?” 晨来看她那神情,一时分不出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但她关门离去,她坐在那里,倒有些想笑,只是笑不出来。 一下午她借着忙碌,完全无暇顾及其他,情绪稳定得自己都有些吃惊,效率也特别高,从门诊到病房一应事务极其顺利,下班前竟还有空去 ICU 看了看皮云松的情况,出来给姑姑打了电话,告诉她情况稳定,没有明显好转但也没有恶化。 姑姑冷静地回答说知道了,再没有多余的话。 回到办公室里她喝了好多的水,坐下来整理完了病例和资料,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孙瑛来问她要不要一起走,她摇摇头说再等会儿,把论文资料整理出来,今晚回去要用。 孙瑛看着她,走之前说:“遇医生刚才问我你怎么样了,我照实说了。他没说什么别的。你要不坐我车,我就走了。” “嗯。明儿见。”晨来微笑。 孙瑛替她关好了门。门外下班的同事相互打着招呼,稍有点嘈杂,但几分钟后,也就安静了下来……她继续整理资料,一边翻找归类,一边坐着笔记。等弄利落了,一抬头,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快七点钟了……她一点儿都不觉得饿,可见中午那顿战斧牛排功不可没。 她把笔记本和资料都塞进背包里,换衣服时看了眼安安静静的手机,拿起来揣到口袋里,回手锁了门。 从电梯里出来,她抬头就看到了站在那里低头拨弄手机的遇蕤蕤。听见电梯声响,他也抬了头。就是这一瞬间,不用说,她也知道这不是巧合。 蕤蕤走在她身边,并不说什么。 晨来起先并不觉得有什么,可走着走着,硬是觉得别扭起来——从前他们不管是约好一起回公寓还是偶然遇到,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此时两人就是想说什么,却都没有聊天的心情。 从医院到地铁站还有一段路,晨来走着走着就觉得胸口发闷。她知道不是身边这个人的问题。她晚走,就是想尽量在人少的时候离开,会觉得舒服一点的。 在过马路的时候,他们站在人群里,晨来看了蕤蕤一眼。 蕤蕤说:“我约了小熠,就和你一起走到地铁站。” 晨来点点头。“她来接你下班?” “嗯。约好去个聚会……陈晨组织的。小熠说叫了你,可你说没时间。”蕤蕤看看她。 晨来想起来了,点头道:“当时是这么说的。” 蕤蕤又看看她。 晨来就说:“这会儿就是想去也不合适。我还不得成为全场焦点啊?免了吧。” “你去不去,都是焦点。”蕤蕤说。 晨来过了一会儿才笑,“瞧这话说的。” 他们过了马路,就听见一声“滴滴”响,一转头果然看到欧阳熠的车子停在路边。晨来冲那边摆摆手,跟蕤蕤说了声我走了,急匆匆赶路去了。倒是蕤蕤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些,才上了欧阳熠的车。 欧阳熠看了他,问:“路上遇见的?” 遇蕤蕤系着安全带,应了一声。 欧阳熠看了眼人流中的蒲晨来,没出声。 蒲晨来啊……即便是一身黑衣,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匆匆的行人中,那背影也是出挑的…… 她轻声道:“蒲晨来……要让我说,不管是谁讲‘曾经沧海难为水’,那个人得是蒲晨来,才有足够的说服力。” 遇蕤蕤把安全带已经系好了,可手里还攥着。欧阳熠说这话时声音很轻,不过他可听得清清楚楚的。 “不开车吗?”他问。 欧阳熠看看他,这才发动车子。 前方有个人急匆匆地从斑马线上穿过,那身影移动得极迅速,即便在人群中也很难不让人注意。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怔了怔。 “这确实没想到。”欧阳熠低声说。 蕤蕤放开安全带,说:“走吧。” 他转了下脸,看到那人已经走到了晨来身后,那是只要一伸手,就能拉住她的手的距离了……就在这个时候,晨来回了下头。 她似乎愣住了,站下来,定定地看着她身后的人。 “……罗焰火么?是不是该在适当的时候提醒下晨来?”欧阳熠问。 蕤蕤看她一眼,说:“晨来有数的。” “我是不想多事的。”欧阳熠淡淡地说。 车子汇入拥堵的车流,两人都不说话了…… 罗焰火站在晨来面前,看着她。 她对他的突然出现显然准备不足,有一会儿甚至有点儿恼,但他握住她的手时,她细巧灵活的手瞬间柔软下来,于是他知道她的心也软下来了。 他的手攥得更紧些。 身边的人来去匆匆,站在人行道中央的两个人阻挡了他们的去路,难免惹人侧目。晨来反手拉住焰火的手,拉他往一边走了几步,避开人群。 “真是的,站在那里挡人去路最讨厌了。”她说。 语气里有嗔怪的意思,听起来甚至是有点撒娇。她顿了顿。明明要说的是很正经的话,怎么成了这样……她鼓了下腮,口罩也跟着鼓了鼓,瞪他。“都没给你打电话。不请自到。讨厌。” “明明早上说好一起吃晚饭的。” 她愣了下,随即笑道:“对哦,二伯跟你一起吃早饭的。” 他点头。 “赖皮。我只答应了请你喝咖啡。”她说。 “走吧。”他说。 “喝咖啡去?”她问。 “随便做什么。”他说。 “今儿真不能带你回家喝咖啡。”她说。 “我知道。”他说。 “以后。”她说。 “好。” “……也不能跟你一起吃晚饭。”她说。 “那你打算吃晚饭吗?” “打算……可是跟你一起的话,我不想摘口罩——又不能隔着口罩吃饭。”她说。 罗焰火看了她一会儿,抬手扶住她的脸颊。晨来按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 “别……你再这样,我就忍不住了。别让我在这儿哭。” 他停住手,放在那里没有动。 他掌心灼热,隔着薄薄的无纺布口罩,把灼热传递到她皮肤上,慢慢渗透进肌理中……她嘴唇轻轻动了下,口罩又一鼓一鼓的了。 他低低头,嘴唇碰在那鼓鼓的地方。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5-26 第九章 遥远的笛声,淡白的星 (三) 尼卡2021-05-27 晨来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焰火将她轻轻拥进怀里。 好久,两人都一动不动。 晨来的脸埋在焰火的胸口。她不敢动,一动脸会疼……她明知道这样站在这里,实在是不怎么像样,还有点儿傻,即便如此,她也不想动,就想这么站一会儿。罗焰火也不动。两人就像被安放错误的雕塑一样立在花坛边。 晨来终于抬起脸来,说:“我们走吧。” 焰火看她。 她在他的注视下,有点窘,问:“你老实交代,这几天很忙是不是瞎说的?” “不。”他说。 “那你……”她眨了眨眼。 “你晚上还有其他安排吗?”他问。 她摇头。要算有,就是回到小窝里,继续查资料、写论文……养伤。 “那你陪我加班去吧。”他说。 晨来看他。 “没人打扰我们的。你还可以一直戴着口罩。”他补充。 晨来想笑,但脸上疼,于是想了想,点点头。“有饭吃嘛?” “我们公司食堂可出了名的好吃,你说呢?”他说着,拉着她的手。“我陪你坐地铁去。” “你的车呢?不会走路来的吧?”她笑。 “扔那儿好了。回去取好麻烦。晚点儿随便谁给我开回来就行。”他不在意地说。 她笑笑,想来他的车是扔在医院停车场了。 她看看他,说你等等,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密封袋,抽了个新口罩出来,一脚踏上花坛边缘,给他戴上口罩,熟练地在他耳后打着结……她单脚站在那里,身子摇摇晃晃的,他站着不动,只是扶了她的腰。等她手指在他鼻梁上轻轻一捏,固定好口罩,很满意地拍拍手,隔了口罩在那里轻轻亲了一下,说:“好啦。” 他两手托住她的腰,将她抱下来,牵着她的手,一起往地铁站内走去。 进了地铁站,看排队过安检的人那么多,晨来看看罗焰火,忽然发现他打的领带是昨晚买的……她吃了这一惊,抬头看他,见他在四处张望,问:“干嘛?” “买张票去。” “啊,”晨来反应过来,“你没有交通卡是吧……” 他看看她,似乎有点窘。 “大少爷,你真是……给你。”她把自己的交通卡放到他手上。“我刷 app 好了。” 他把她的交通卡拿在手里。卡片的外面是毛茸茸的一个卡套,粉蓝色的,刺绣是一个卡通医生,看起来很可爱。 “医师节的小礼物。”晨来说。 他点头。 他们顺利过安检,在通勤高峰期排队乘车。在车厢里,晨来站在车门边的位置,罗焰火转过身来,抓住横梁。晨来抬抬头,就见他的手很随意地搭在那里……这个人个子还是有点高啊。罗焰火抓了她的手扶在自己腰间,拍拍她后脑勺,示意她站稳就好。晨来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她看着车窗里两人叠在一处的身影。他肩膀宽,身材高,像是能把她给装进去……这场景很是熟悉。他低低身,下巴碰了下她的发顶,也从倒影中看着她。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到了同一时刻,但此时她想着那个时候,嘴角微微上扬……隔了口罩,他是看不到的,也看不到她此时心底那一点点的波澜。 出了地铁站,他们往博时大厦走来。 晨来看着小森林,轻声问:“你是不是把这儿当成苔藓盆景看了?” 他转头看看她,问:“你见过我的苔藓盆景了?” “什么记性。”晨来说。他是忘了她去过他半山的别墅了吗……“奎叔带我参观你书房的时候看见的。” “哦,奎叔可没提。”他说。 他拉着她的手,两人一起走进了森林公园的入口。空气顿时变得清新湿润又温暖。晨来深吸了两口气,眉眼间有了喜色。焰火看看她,没出声。 晨来说:“奎叔说你一个人的时候喜欢在那间小书房呆着。” “嗯。”他应声。看看这森林公园,点了点头。“从我办公室往下看,这儿的确也就只是个苔藓盆景的规模。” “很养眼,不是吗?”晨来赞道。虽然从空中俯瞰感觉会规模会小很多,可身处其中并不觉得。如果安心散散步、游玩一番,也是能花一点时间的。 “你喜欢?” “喜欢绿色。”她说。也喜欢他捣鼓的苔藓盆景。不过这话她没说出来。发现他的这个小爱好纯属偶然,并不打算再往深处了解……她总是下意识地在发现他的一些兴趣爱好性格特点之后,让自己的好奇心适可而止。 “这几座楼里都有空中花园……这座还有两个。”焰火指了指他们头顶的这座大厦。 这也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晨来认得这里,交还袖扣那天,她曾经在这里喝过一杯咖啡。快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那时可没想过,有一天,她会跟他一起走进去。 晨来不出声,焰火看看她,带她走出森林公园,走进大厦。 一进门,晨来已经觉察室内环境有了一些变化,假山还在,山水画也在,但看上去,图书馆的规模似乎更大了些——她数了下,四壁十二层,每一层都有宽阔的走廊,且一层比一层要大。整个空间像个倒放的金字塔,又很像印度的月亮井,只不过那是砖石砌成,这是图书砌成。想象一下行走其间,图书触手可及,简直不能更美妙了……“都说‘天堂是图书馆的样子’,一进门就进了天堂,真壮观。不过好像,比上次来,哪里不一样了?”她问。 “去年扩建了一下。虽然很多资料网络上查看很方便,但这也相当于是我们自己的资料库——这里头有一部分是博时历年制作和出版的画册,很珍贵。”罗焰火说。 “会向公众开放吗?”晨来问。她果然看到有人在上面走动,有人推着小推车,有人站在扶梯上,还有人就是站在书架前翻书……她有点想扔下罗焰火,这就上去参观一下。她转头看看他,他好像知道她的心思,指了下电梯。 “目前就只供公司员工使用,暂时不承担社会功能。”罗焰火微笑。然后他低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但是欢迎你随时借阅,你可以用我的借阅卡。” 晨来微笑。 他们来到电梯前,电梯员问罗先生好,请他们入内。 晨来恋恋不舍地看着这漂亮的图书馆式的大厅,进了电梯才问:“等会儿我能下来看看嘛?” “随你。”罗焰火微笑。 电梯上行,只有他们两人在这里,他看看晨来。 他们走了这么久,晨来应该有点热了,刘海受了点潮,有一撮儿弯弯曲曲地贴在额角……她眼睛里有了神采。 他心里忽然有点异样,原来让这个女孩子快乐真的就是这么的简单……他清了清喉咙,将她搂过来,使劲儿箍了下她的肩膀。口罩贴着嘴唇,时间久了,有点灼热的微痛,他轻轻吻了下她的额角,“你也可以先看看我的小图书馆。可能更喜欢也说不定。” “还有吗?”晨来惊讶。“等等,你这儿到底是办公室还是游乐场?” “你们医院还不是大大小小的图书馆好几个?每个科室都有自己的资料室不是吗?书画部瓷器部杂项部……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资料室,我有自己的资料室有什么奇怪。”他说。 “奢侈。”晨来憋了半天,冒出这个词来。 焰火眉抬起来,斜了她一眼。 她吸了下鼻子,不出声了。 “累么?”走出电梯,他问。 她摇头。“还好。” “我办公室有很舒服的沙发……床。”罗焰火说着,招招手让她跟自己走。看她睁大眼睛,露出“你是不是骗我上来做坏事”的神情,又说:“仅做客观描述。我有时候会睡在办公室,必须有个休息的地方。” “啊……”晨来慢慢地说。脸当然是发热了。“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的。” 罗焰火捏了下她的下巴,没言语。 “我现在随时能睡着。”晨来走在他身后,已经看见了他说的那个小图书馆——罗焰火的办公室是开放式的,并不算大,但外部空间很大,看功能分隔应该是几个会议室包括会客室平常都是开放式的,一旦需要利用,马上就会成为独立空间,互不干扰。从办公室门前走过去,是个很大的透明的平台,有一个旋转楼梯。从这里走下去,就是一个下沉的空间,同样的四壁六层都是书籍。旋转楼梯在每一层都有出口,走出去就是环绕的走廊,可以任意选择图书。 晨来从楼梯口往下看,底部的空间很大,有陈列的玻璃柜台,方形、长条形各一个,上面放着展开的画册和书籍。还有方桌和椅子,可供人随时使用。 “这儿,你自己用?”晨来问。 焰火站在她身边,像是跟她一样媌首媌次峥来荔参观似的,看着这小型的资料室,“能进来使用的人不多……先吃点东西?我们去食堂,还是让送进来?食堂在顶楼,风景非常好。”他说着看了看外面。“Terresa 已经下班了……你见过我秘书吧?” “见过。不去可以吗?”晨来小声问。 “嗯?” “我想下去看看。”晨来拍拍背包。在这儿看会儿书写写文章一定很美气……“我也可以不吃晚饭。” 罗焰火沉默片刻,提议道:“吃披萨可以吗?” “榴莲的?”晨来问。罗焰火又沉默,虽然脸上没露出古怪的神情来,但显然是有点儿为难……她笑起来。“逗你的。有什么吃什么,我 OK 的。” “那你先下去玩吧,我就在办公室。披萨来了咱们再开饭。”焰火说。 “好。”晨来说完摆摆手,开开心心就往楼下走去。 焰火站在那里看她下楼,想叮嘱一句留心脚下,又觉得自己啰嗦,就忍着没出声。晨来的身影在楼梯转弯处消失了一会儿,接着就出现在下面那层的走廊上。她慢慢地沿着靠近书柜的这边走着,细看着柜子里的图书,“这些影印本很珍贵哎……” “喜欢可以拿走。”他说。 “你当我来打劫的么?”晨来笑道。 他没出声,可能走开了。她也没留意,全副心神此时都在眼前这些让人眼花缭乱又心花怒放的图书上。 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宋版图书的拓本,放在面前专门放置图书的阅读架上,看一边有白手套,取了一副新的戴上,轻轻翻动着书籍。虽然只是拓本,但印制得很精致,应该尽可能地保护好。 她把拓本放回去,沿着走廊转了一圈,没再把书拿下来看。书籍分门别类,很是齐全,真令人叹为观止……来到这之前,她并不知道一个公司可以做得这么有文化氛围,也没有想到私人资料室完全专业化程度这么高。 “孤陋寡闻了吧。给自己翻一个大白眼吧。”她轻声笑起来。这个兔子精似的人,在他的“洞窟”里发现什么似乎都不用太奇怪。 从前去参观那些数百年的城堡,有的贵族之家书房就像是一个小型图书馆,像这样规模的也不多见。有了古书和古画,即便创建的时间短一点,到底也不能算没有积淀,说起来还是文化历史久远占了便宜……她笑笑,从楼梯一直走了下去,来到底部。 从这儿回望上方,已经让人有点目眩。 此时灯光照射下来,这里灯火通明。从图书馆设计来看,这里日间采光应该也是非常好的。若白天天气够好,这儿几乎不需要补充照明。 她走到玻璃柜台边,见里面陈列了几幅手卷,刚要细看,罗焰火出现在楼梯上方,问:“上来点吃东西吧?” 她答应一声,离开陈列柜,走上来。 罗焰火已经脱去外衣,只穿了衬衫,袖子卷起至手肘处,露出结实的小臂,领带也松了松,这样子就比刚才随意多了。他手臂撑在栏杆上,等着晨来走上来。 晨来说:“这个地方我能呆一整天都不腻。” 焰火听了,微微一笑。他抬手在她后脑勺扶了一下,及时阻止她走错方向。两人往他办公室走着,他说:“你可以随时来。” 晨来顿了顿,轻声笑道:“罗焰火,你知不知道这句话有多严重?” 第九章 遥远的笛声,淡白的星 (四) 尼卡2021-05-28 “怎么就严重了?”他反问。 “这是你工作的地方,随时来?会让你分心的。”她说着,一径往里走去。 焰火看看她,招呼她走到玻璃墙边的长条桌前。这儿有两张高脚凳,桌子上放着两只杯子,一盘披萨,还有水果和沙拉。晨来坐到高脚凳上,焰火扶住凳子,给她转了下方向。她望出去,叹道:“无敌夜景。” 她分辨着这是哪儿、那是哪儿……黑漆漆的是什么地方,一片灯火的又是什么地方,“哟,那个角上,我们家。”她笑道。说着话,她把口罩摘了下来,拿在手里,“我去洗洗手。” 罗焰火指了下洗手间的位置,她就走过去了。她往洗手台前一站,就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比起早上来,这会儿淤青看起来更严重了。她洗手的时候看着自己这张脸,有点担心等下罗焰火看到会吓一跳。 等她回来坐下,罗焰火却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只管递给她一块披萨,“尝一下味道。这位厨师是新请的,来了才三个礼拜。” 是虾仁披萨。热乎乎的,烤虾仁的味道混着其他香料和芝士的味道,很是迷人。 晨来咬了一口,就说味道好极了,“真地道。” 吃起东西来,咬肌有些疼,她得慢着些。不过美食当前,她来了又只管爬上爬下,确有些饿了,就吃起来……罗焰火问她要不要来点酒。她摇摇头,他就给她倒了杯可乐。 “哪里请来的厨师?”她问。这披萨好吃的可疑。 “佛罗伦萨。”焰火说。 “哎?”晨来咬了一口披萨。“你要不要这么讲究?” “也不是……在那边有个项目,刚好遇到一位爱旅行的年轻人。他家里好几代都是开披萨店的,打算来亚洲住一两年。这儿的工作又不算辛苦,每天他就做半天,剩下半天和周末都出去玩。”焰火说。 晨来叹气,“有手艺傍身就是好。” 焰火笑,“这位厨师最近我看干活也有点心不在焉。” “嗯?” “据说认识了一个很漂亮的北京姑娘,患得患失的。这披萨的水准就维持在‘不错’的基本水平,再没有超常发挥过。” “可是,不一般而言,谈恋爱都让人亢奋吗?反而工作起来会有无穷动力。他该不是并不是坠入爱河,是单相思吧?”晨来问。 “啊……等 Terresa 或者葛铮打听来最新进展再跟你说。”罗焰火说。 晨来这才知道他这只是二手八卦,不禁笑起来,“公司里的小道消息你都从葛铮那里听来的吗?” “有时候白夜也会讲一点。不过最多的是小杨。他给我开车这阵子,我听的小道消息比过去两年都多。葛铮说小杨是车队里有名的‘广播电台’。”焰火说。 晨来笑得打颤,“那你要小心。” “没关系。他过来替班的第一天,一边跟我八卦一边跟我表过忠心了。我也说了,这阵子要是有什么我的流言蜚语在公司里传播,我就唯他是问。”焰火说。 晨来大笑,“你有多少事儿可给人议论呀?” 焰火顿了顿,“那倒也没有多少。” 晨来看着他的眉轻轻抬了抬,也跟着抬眉。 不可能少的嘛,这么一个人……但像被人淋热汤这种事,应该是极其罕见的,如果不是空前绝后的话。她的眉心微微作痛,沉默下来。 罗焰火拿湿毛巾擦了下手,在她眉心轻轻点了下,再擦擦手,又切了一块披萨给她,“吃东西别胡思乱想,影响消化。” 她接过披萨,转开了脸。 她自在地吃吃喝喝,两只脚慢慢踩着他的凳子,轻轻转动着,偶尔会碰到他的小腿,马上弹开……他的手机在办公桌上嗡嗡响,他起身走开。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喝着可乐,看着夜景,轻声说:“有一天,我会怀念这个视野的吧。” “嗯?”焰火刚好走回来,给她添了一点可乐,看了她。 “我是说,视野真好。如果‘无限风光在险峰’,这里可以说‘无限风光在高楼’了。”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焰火也改了喝可乐,慢悠悠地说。 晨来看看他,笑。“有时常思无时。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是这么想的——在我手里,至少要打下博时百年的基础。” “祝你心想事成。”她拿了玻璃杯,碰了一下他的杯子。 “想不想跟我一起看到这一天?”他问。 晨来愣了一下,“现代医学昌明,人活过 120 岁不成问题,我肯定会看到这一天。” 焰火听了,喝口可乐,并没有再说什么。 晨来默默松口气。 过了一会儿,焰火要去工作,问:“给你要按摩师来好不好?” “不好。”晨来就笑了。“你工作去,我也有论文要啃。你不用担心我闷。” “我很快好的。”焰火说。 他走开了,她坐在原处继续看了会儿夜景,将盒子收起来,玻璃杯拿去小厨房洗净,放到架子上。她擦手的时候看到焰火说的床,是在书架后隐藏的一扇门内,有一张单人床……她没走过去。这看起来像是他加班偶尔留宿时用的小卧室。至于办公室里的沙发,的确很舒服。她坐进去,拿出笔记本来看了一会儿资料,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在变得模糊……她打了个哈欠,合上笔记本,歪了下头,闭眼睡起来。 焰火不久就发现晨来睡着了。 她身体陷在沙发里。宽大的沙发显得她人很娇小。他站起来,从身后拿了自己的一条薄毯,过来给她盖在身上。才不过这么会儿工夫,她睡得很沉。他给她盖了毯子,她一点都没受到惊扰,睡得很香甜。他蹲下来,看了她的脸颊。这脸颊碰到垫子应该会疼,她睡着了也避免碰到,因此就歪着头,靠在另一边。不过这样的姿势就不会很舒服……他想搬动她一下,让她平躺,可又担心这样会弄醒她。他伸出手来,想尝试下,可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照旧回到办公桌边,继续没做完的工作去了。 有电话打进来时,他抬眼看了看晨来,见她依旧睡着,起身走出去,接听了这个电话。 听筒里很嘈杂,宁昂问他有没有空,出来喝酒。 他慢慢踱着步子,转头看了眼躺在沙发里的晨来,说:“加班呢。” “你这阵子怎么整天加班,不得了了,你比四舅还忙。”宁昂笑道。“出来放松下嘛。” 焰火说:“单就是喝酒的话,我就不来了。咱们改天约。” “我们正聊着呢。他们说好久没打球了,要约一下,这个周末还是下个。”宁昂说。 “都可以,这个周我都在的。”焰火说。 “那好……哎,对了,崇岩说他看见你跟一女的一起往你们公司那边走。你小子到底是真加班还是假的?” “加班是真的。”焰火说。 “假公济私也是真的吧?”宁昂的声音替换成了崇岩。这一问,那边笑声一片。焰火微笑不语。崇岩说:“我可看清楚那是谁了……你够可以的啊!得了,不影响你暗度陈仓,下礼拜约打球,到时候再拷问你。” “谁呀到底,叶崇岩卖关子不肯说是谁,我认识吗?哥哥们都问了,叶崇岩这混蛋死活不说。”秦朗接过电话去接着问。 焰火不出声。 “得,要论嘴巴紧,你是得进前三名——到时候我们一起严刑逼供,看你说不说……先放你一马!等下,先别急着挂电话,你老实交代这会儿是不是……” “德行。挂了。”焰火不等他把话说完,挂断了电话。 他看了下时间,给四叔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很快转给了四婶,一问,果然四叔还没回家。四婶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什么,就是问候一下,这阵子因为忙,好久都没过来了。四婶接着说那你明天早上过来吃早饭。他答应了。四婶又说正好你四叔也想你了,早上还念叨了一下好多天没见了,有话想跟你说也抓不着人,好在不是什么急事。 焰火笑了,“哪有很多天。” “二十三天,挺久了。就这样,明天早上见,给你准备好吃的。”四婶说。 四婶向来言简意赅,行事利落干脆,几乎从来不讲边角料似的废话。她每一句话都精准且高效,能把语言的效率提高到相当的程度。 焰火想到这儿微笑了下。 很多人觉得四婶难以接近,但对他来说,她是亲切的四婶,这些年则越来越像是母亲了。 他慢慢踱着步子,和四婶又聊了两句,挂断电话后就在走廊上溜达了一会儿。因为忽然想到了他母亲,他心情有点异样。攥着手机在静静的会议室里迈着步子,竟然好一会儿才发现手机屏亮了。他有点意外这个时间爷爷那边会来电话,心一惊,忙接听,听到是爷爷本人,心放下一半来。爷爷要他明天早上上去吃早饭。 焰火了, “对不起,爷爷,明天早餐已经有约了。” “后天呢?” “后天有早餐会……不过可以在那之前陪您吃早饭。”焰火说。 “免了吧,吃两顿,难为你。怎么最近这么忙?”罗爷爷问。 焰火说:“赶巧了不是?要不这样吧,后天晚上我有时间,陪您吃晚饭好不好?” 罗爷爷想了下,说:“不成,那天我要去京剧院玩儿。” “跟我吃晚饭的时间都没有吗?”焰火笑问。 “你要想参加也可以。” “还是免了吧。您好好儿玩。” “你小子!得了吧,看你哪天有空就过来陪我吃个饭,也甭管早午晚了。” “好。我知道了。”焰火说。 等爷爷挂断电话,他看了下时间,快步走回办公室。坐下来时,看了眼沉睡的晨来。也许是空调温度有点低了,她将毯子裹得很紧。他将温度稍稍调高了一点,继续做事…… 晨来睁开眼,发现身上盖了毯子。 她身子动了一下,往办公桌方向一看,见罗焰火手臂撑在桌上,看一眼电脑屏幕、低头写一会儿……那样子非常认真且专注。她一瞬不瞬地看了好一会儿,不知为何,心里竟有种类似于感动的情绪……她转开脸,平躺在沙发上。这一觉睡得虽然短暂但很香甜,且过于舒服了,让她不太想这就离开这暖意融融的临时小窝,于是她蜷了下腿,又伸开,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她就这么伸展着四肢,撑开毯子,像只蝙蝠似的,还没等收回翅膀,刚好罗焰火抬起头来。她动作停顿在那里,片刻之后,迅速收回,果然又像一只小蝙蝠,裹成一个卷筒。 焰火笑笑,说:“你继续睡,等会儿我叫你。” “你还要很久吗?”晨来问。她裹着毯子从沙发上站起来,往这边挪动,像只毛毛虫。 焰火视线没有离开电脑屏幕,点头道:“再有半小时。” “你经常这样加班?”晨来坐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焰火沉默了下,说:“对。不过偶尔也可能只是想在这里呆着。” 晨来坐在那里出了会儿神,才轻声道:“我有时候下了班也喜欢在更衣室坐一会儿,或者办公室。” 焰火看看她。 她下巴缩进毯子里,不出声了。 她没再说话,大概是不想打扰他做事。 其实他的事已经做完了,这会儿正回复几封并不很紧要的电邮……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想早点离开这里。 “罗焰火,你早就可以走了对不对?”晨来慢吞吞地问。 焰火从屏幕上方看了她一眼,眉一抬。 “人在做正经事的时候,散发出来的味道会不太一样。”晨来看着他。“我没事的。通常这种情况发生之后……一个人呆着也没事的。我习惯了。” 焰火没出声。 晨来看着他,他也看着她。这是今晚她第一次正面向他袒露脸上的伤。这当然不是他见过的伤痕里最严重的,甚至也够不上严重,但是在这张面孔上,任何一点伤都让人难以忍受……“打回去了吗?”他问。 他伸手过来,她把手放上去。 两人掌心的温度几乎一样。他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笑了笑,说:“没有。不过,不会有下一次。如果有,我会反抗到底的。” 他握起她的手来,亲了下她的手指。 晨来闭上眼睛,不看他。她完全像是在自言自语,轻声道:“我的要求不高的,只是希望他能和别人的父亲一样,是个令人尊敬的人……没有钱没关系,没有势没关系,没文化没关系,只要是个正常的人。尊重妻子,疼爱孩子,自己健康快乐些,仅此而已。” 焰火没打断她。 但她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仍闭着眼睛,在椅子上轻轻晃动着身子,真的像只胖胖的毛毛虫了……他的手指在她手背上滑动着,问:“要不要喝杯酒?” 晨来摇头,“不喝都很困了,喝了酒要在这里睡过去了。” “那就在这里睡好了。”他说。 “不。我得回去。”她说。眼睛亮闪闪的。 他看她,微笑。眼睛也亮闪闪的。 她点点头,抬手遮住他的眼睛,重复了一遍:“我得回去。” “好。我送你。”他说着起身,穿上外衣。 晨来把毯子叠好,拿了背包过来,看他回身收拾了下办公桌。其实他只不过是把笔记本合上,将纸笔书画推到了一边,可每个动作都很轻缓柔和,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她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也很轻。 是的,这样的时光,原本就是轻柔到极致,仿佛蒙了一层蝉翼纱一般,吐气重了些,似乎都能把纱撕裂,破坏掉一整晚的气氛……所以他们都必须轻一点,再轻一点。 走出去时,她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扶在他腰间,踮脚在他腮上亲了一下。 “快走,我要争取在十一点上床睡觉。”她说。 她一路小跑往电梯去了,罗焰火也往这边走来。 他微微笑了一笑。 走进电梯时,他的手机亮了。他看了看,犹豫片刻,还是接了。 晨来发觉他似乎不太情愿接这个电话。他在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眉心出现了一道竖纹……她不知道这是谁打来的,只觉得他看到这个来电似乎并不太开心。 晨来抬起手来,握住罗焰火的大手。 第九章 遥远的笛声,淡白的星 (五) 尼卡2021-05-29 焰火还在听电话。 晨来的手钻到他手心里,像只小猫找到了合适的取暖处,团了团,不动了……他托住这只小猫,很轻也很缓,以至于听筒里那几乎不带感情和温度的声音在讲述的事,都没让他立即产生厌恶。 他直截了当地回答了“不”“不用”“不可能”。 走出电梯时电话终于挂断了,他没说再见。晨来仍然握着他的手。两人都不出声。大厅里寂静,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各据其位,互不扰攘。比起进来时,灯光是暗了许多,四周的光景朦朦胧胧的,竟又添了几分美感。 罗焰火的车子已经停在大厅门前,出门时他跟值班保安点点头,说声辛苦了。上车后晨来轻轻打了个喷嚏。他看看她,她摇头说没事,只是车子里好像有点奇怪的味道……他想了下,这车今天才开第二次,但已经是半年前买的了,按理说没什么怪味。非要有味道,除了皮革本身的味道,那除非是他身上的什么味道刺激了她的嗅觉。他用的东西并没有任何改变,从她认识他的那天开始。 “啊。”他回过头去,看了眼后座。“是这个吧?” 晨来也回过头去,看到后座上放了个很古朴的篮子。篮子里五花八门的有很多说不出名目的小东西,看起来都是某种风干了的植物。这一转头,距离更近了点儿,她忍不住又要打个喷嚏,及时按住了鼻尖。 “我答应了我家阿姨给她带的东西。这几天太忙了,老忘记交代一声。想着今儿晚上我还是回去一趟,自己交给她吧。”焰火说着,看看她又要打喷嚏。“我拿出去。” “不用!”晨来摸了个新口罩出来戴上。“就一会儿嘛,没关系……” 焰火还是开了车门,把篮子拿出去,放到后备箱了。 “不好意思。”晨来说。 “没关系,是我没留意。”焰火说着看看她,“我家阿姨做什么吃的都是一流的,改天带你回去尝尝。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告诉她,没有她做不来的……” 晨来看看焰火,微笑。 他提到阿姨的口气又自然又亲切,好像……还没有在提到别人的时候用过这种语气,当然,他也很少提到身边的什么人就是了。 焰火见她这是看着自己笑,伸手过来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脑勺,并没说什么,开车驶离博时广场。 晨来靠在座椅上,拿了手机出来,翻看下消息。姑姑发了她和母亲的晚饭,很简单的饭菜,但是有酒……她抬手按了按眉,回复了微笑的表情。 她把列表下拉一段,看了看没有需要回复的消息,翻了一眼朋友圈,顶头第一条就是彭思远转发的消息,是帮公寓管理员阿姨转的领养信息,就是那条聪明的小狗子。 “……六月龄,母犬,黄色,田园犬……国际领养惯例……”她轻轻念着,“要转发一下……”她手指轻轻点着图片,看着那胖嘟嘟的小黄狗。平时它只在夜间才在公寓楼前跟阿姨玩一会儿,难得看到它的正面照,没想到还挺标致的。 他们在等红灯,晨来看看焰火,把照片拿给他看,“还蛮可爱的,是吧?” “是那只吗?”罗焰火问。 “嗯。”晨来点头。 罗焰火就着她的手,细看了看照片里的小狗。晨来看他的表情,笑了笑,问:“你要不要帮忙转发?” “要。”罗焰火说着拿出手机来,似乎要熟悉一下步骤。这会儿工夫,绿灯就亮了。 晨来笑笑,过了一会儿,轻声问:“我在你资料室看到有好些宋版书。你喜欢收集古书?” “对。不过资料室那些,大部分都是当破烂收回来的。修补是很难修,随便扔着又可惜,先存放好,有机会再说。” “有一套瓷器谱和绣谱很珍贵。”晨来说。看着存放在很好的环境里的“破烂儿”,她觉得又震撼又心疼。如果修补得法,这两套书不止可以焕发出迷人的光彩,身价不菲,本身的研究价值也相当高的。只不过,可真是需要高超的技艺和非凡的耐心。 “懂行的老人儿这几年走得走,老的老,年轻人多在专业机构,数量也很少……我们的老顾问老了好几位,现有两位又病了一位,另一位手上的事多得忙不过来,暂时就只能这样了。”罗焰火说着,看看她。“你有人选可推荐?” 晨来摇了下头。“随便问问。” “放心。那些破烂儿迟早有惊艳世人的一天。”罗焰火说。 晨来听这语气,又自负又骄傲,要轻轻咬下嘴唇,才没笑出声。虽然没笑,但她的神情早就暴露了想法,罗焰火看看她,伸手过来扯了下她柔软的肉嘟嘟的耳垂……晨来拍掉他的手,“专心开车!” 焰火微笑。 晨来看了一会儿他的侧脸,闭上眼睛。 车子时快时慢,她又开始打瞌睡。 焰火见她迷迷糊糊的样子,有点好笑,但尽量将车子开得稳些,让她睡得舒服点儿。快到目的地了,他还在想是不是再转一圈,让她再睡会儿,可是她竟及时醒过来了。 “就送我到这吧,快回去吧。我上楼就洗洗睡了。”晨来看着他。 罗焰火靠近她些,“真的不需要我陪你?” 晨来伸出手臂来,环住他的颈子,将他拉近些,就这么拥抱着他。他的手扶在她背上,温暖而可靠。她吸了口气,脸贴在他腮上,轻轻蹭了蹭,说:“今天真的、真的、真的很……好。” 他拍拍她的背,“好。” 她按住他的手臂,说:“不用下车。我猜你还有事得处理,忙完了,早点休息。睡前发消息给我,打卡,看咱俩谁先睡。” 焰火嘴角微微一翘,点点头。 她拉了下把手,“走啦。赢了的人可以满足对方一个小要求。” 焰火的眉抬了起来,她马上补充道:“但是不能是邪恶的要求。” 他笑出来。 门开了道缝隙,风吹进来,将她的头发吹了起来。他看着她恣意飞扬的头发,说:“那我得好好儿想想。” 她回头,瞪了他一眼,回过身来,将口罩拉下,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使劲儿咬了他嘴唇一口,摆摆手,赶紧溜下了车。焰火还是下了车,看着她跑进大门去了。大门口值班的保安跟她打过招呼,往这边看了一眼。 他往前走了两步,隔着铁门看着她。她一回身见他还站在那里,隔着栏杆挥挥手,才转身跑掉了……看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还保持着那个站姿,好一会儿没动。待回过神来,看了下周围——幸好这会儿没有别车子,不然又要被她批评没有公德心了。 他笑笑,上车驶离。 时间还不算晚,想了下,还是没去宁昂崇岩他们那个局。如果是非去不可或者没他不行的局,他们会让他知道的。有时候他需要独处,他们也是知道的。好朋友就是如此,不管做什么,他们自然有那么几分不可言喻的默契。 车子开得不算快,在交通情况如此复杂的城市,想快也实在快不起来。 如果他想跑一下车,应该调头出城去,但他这会儿不想。他应该是被晨来传染了吧,这会儿就想早点回去睡一觉。 他看着前方的红灯,停下来,轻轻摸着方向盘上细细的花纹。 绿灯一亮,他踩油门在大道上直行,连过两个路口,引得摄像头连续闪烁,闪得他眼前一片白光。他有点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但速度丝毫不减。只是在下一个路口他必须减速左传,驶上一条僻静些的小路。路边的柳树枝条柔软,在夜风里尽情舒展着,像一个舞着黑纱的仙人……他看了眼公园大门,灯都关闭了,只留着门前两盏灯,里头黑漆漆一片,不知道有多少黑衣仙人呢——他眉动了动,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时,年纪还小些,并不觉得喜欢,夜里太静,四处都黑漆漆的。 母亲说:“夜嘛,就要黑漆漆的呀。有些精灵是要在夜里才四处走动的,觅食,玩耍……恋爱。” 他当时就笑得很厉害。 他母亲有时会显得很幼稚,一点都不像个少小时便离家求学、青年期已经很有成就的女人。 想想很觉得好笑,可再也不觉得这到了夜里就黑漆漆的地方有什么让人不自在的地方了,甚至在多年之后,他已经有点喜欢在楼顶静静地面对这一点点的黑暗。隔着这黑暗,他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不夜城,头脑中的清明总会占了上风。 车子驶进大门,沿着弯道盘旋上行。经过了两个岔口,他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减速,反而更快地往前跑。除了车灯,这一路上的灯光甚少,在密密的林子后头的住宅也显得极隐蔽,轻易是看不到什么的。他心越来越静,当车子跑到弯道尽头,来到一扇黑铁大门前时,他停下车,轻轻晃了下手腕。门口的摄像头动了下,大门随即缓缓开启。他把车子开进去,门又缓缓合拢。院子里、路面上极安静,若在深秋,这里会有堆积的黄叶,车子开上去,像人走在厚厚的地毯上。 这是他的要求,入秋之后,落叶不要扫。 他很少回来,但这个规定是严格执行的。 山上的树种以雪松、水杉和银杏居多,也有漂亮的红枫,这个季节是满眼的绿,可到了深秋,色彩斑斓,是极美的景致,但又少人欣赏,不可谓不寂寞。 他停下车,站在车边,看了眼静静的院落,伸了个懒腰。 就听许阿姨从里面出来,笑道:“又抻懒筋了是嘛?” 他笑笑。 许阿姨看了他,说:“又瘦了!让你按时回来吃饭,不然我做了让人送过去,总是不听……” “不是经常送嘛,我也常吃的。”他说着走到后备箱处,打开把篮子拿出来。 许阿姨等他走近,唷了一声,说:“我天天念叨这个怎么还不给我送过来!小白说东西在你车里,他提醒了两回了都!” “我说要自己拿回来的。买都是我亲自去买的呢。”焰火说着,跟许阿姨一起往屋里走。 许阿姨要接篮子,他没让,自己拎了,问许阿姨最近腿有没有疼。 “基本不疼了。”许阿姨笑着说。“你甭操心我。我不舒服了会随时去看医生的。那么忙,你呀,多上心点儿自己就好了……你看看你,又瘦了。” “真没瘦。”焰火说。 他跟着许阿姨往餐厅走,走着走着,许阿姨让他坐下,他没坐,反而跟她到厨房里来了——灶上炖着汤,香喷喷的,他问是什么,把篮子放在操作台上。操作台光可鉴人,这古朴的篮子放在上面,有个好看的倒影……他听见许阿姨说就猜到他今晚会回来,炖了点花胶百合,这个点儿刚刚好可以吃。如果他不回来,明儿一早让齐师傅送过去。 “听说你最近都住在融园?”许阿姨问。 焰火坐下来,点头。 许阿姨说:“一个人孤单单地住在那里做什么……这儿才是你的家。” 焰火笑笑。 “你又要说那儿有爷爷有二伯了是吧?住一栋楼里,一两个月见不着面——你跟我说孤单不孤单?”许阿姨关了火,回头看了他一眼,去拿了碗。“我要说你又不爱听了……到底还是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才行。” 焰火嗤的一声笑出来。 许阿姨瞪了他,“你就笑!” 她把汤碗端过来,放到他面前。 “小心烫。”她说着,在他身边坐下来。 焰火笑着拿汤勺搅动着碗里的汤,很轻缓,一点也不急着入口……他有点儿出神。许久没听许阿姨这么唠叨他了……自然她一向也是很少唠叨的,但凡唠叨,内容大同小异,然而绝对没有一句闲话或者是不该说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许阿姨还是拿捏得很准的。即便偶尔越界,在她的地位,也绝不是不能容许的。许阿姨是这所空洞洞的房子里隐形的统帅和无冕之王,这是他妈妈在的时候就确定了的。 “一起吃。”他说。 许阿姨摇摇头。“给你炖的,你吃。” “一个人吃没意思啦。”他说。 “唷,你也有这样的时候!”许阿姨啧啧。“新鲜!” 焰火无奈。“不然我不吃了。” 许阿姨看他这表情,又是好笑又是生气,说:“又撒赖!你到底要怎么着?都几岁了……出去么也像个大人,一回家没点样子。” 她虽是这么说着,也没有去盛汤。 焰火要动手给她盛,她阻止了。 “上年纪了,吃不动了。不是不想陪你吃,火火,阿姨是真的没胃口。”许阿姨微笑着说。 焰火坐下来,看着她。“可是体检报告我看过,都没有问题。” “体检报告是告诉你,对一个六十岁的人来说,那是很不错的,但胃口啊精神啊,是比不了从前了。火火,阿姨也在你身边工作不了很久了……” 焰火沉默片刻,才说:“那你要去哪?当然是一直在这儿。” “哪有一直在这儿的道理?你说说?能工作的时候当然是在这,不能工作了我在这做什么?”许阿姨看着他,笑道。 焰火盯着面前的这碗汤,“那到时候谁给我炖汤?” “我会找好继任,教导好了我再走。你不用担心。我到时候会倾囊传授,毕竟这身本事也是几十年来在这家里练就的。”许阿姨轻声说。 “我妈说过会给你养老,对吧?” “退休金够的。” “退休后去哪?” “回老家。我老家在海边,山清水秀,四季分明……” “不准。不准你回去。”焰火说。 许阿姨看着他,微笑。“小孩子脾气。” 焰火有点烦躁。 他抬起头来,看着许阿姨,“你是故意的吧,哄我快点结婚?” 许阿姨又瞪他一眼,“不想理你了。快点吃完上去休息。” 焰火不出声。 他默默吃着碗里的汤。 许阿姨就坐在一边陪着他。许阿姨手里有个钩针,正在钩棉线。这手活儿现在没什么人干了。许阿姨总是说她平常没什么事儿的时候,拿着个打发时间用。双手灵活,抵抗衰老……她钩出来的活计是很漂亮的,不过范围从来不出她的房间和厨房等等她的主要活动范围。 焰火吃完汤,把碗拿去洗了下,塞进消毒柜里了。 他站在洗手池边洗手,看着戴了花镜在钩线的许阿姨,说:“我爸爸,刚给我打电话了。” 许阿姨停下来,回过头来看他。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5-29 第九章 遥远的笛声,淡白的星 (六) 尼卡2021-05-30 “他最近可能回来。”他说。 许阿姨点头。顿了顿,看看焰火的神色,“有讲怎么安排吗?” 焰火沉默片刻,明白许阿姨的意思是问他父亲是不是要住过来。“这倒没有。好像只是礼节上通知我一下。” “哦。”许阿姨手中的钩针加速钩了几下,线团滴溜溜转。 焰火看着,心想许阿姨也许听了这消息也是心烦的。 “要是回官帽胡同儿,得让人提前收拾一下。那房子空了太久了。”许阿姨低着头,理顺着手里的线。 “应该不会。”焰火竟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极浅,瞬间消失了……“这里和官帽胡同他都不会住的。他给我打电话,应该是另有意图。” “那他是想……”许阿姨小心翼翼试探着问。 “我没让他说出口。这事儿没得商量,我不同意,别人邬休鳇想推动。那是我妈妈。”焰火没等许阿姨说出下面的话,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许阿姨手上的钩针动得越发快,那线是红色的,像被针划破的血痕,刷刷刷在空中飞舞,汇成红彤彤一片……焰火出了会儿神,才说:“他也许是忘了吧。” “忘是不会忘的,毕竟二十多年夫妻。”许阿姨轻声说。 这下换焰火不出声了。 许阿姨看看他,抬手托了托花镜。显然焰火并不同意她的看法,但他没有反驳。这是火火厚道的地方。她看着这孩子,想找几句话安慰他,又想不出来,说:“这几天你也别太累了。你老这样,老人家们都不放心的。” “都约着我吃饭呢,知道到了这时候我就拼命工作。”焰火说。 许阿姨把钩针放下,肩膀塌了塌,又支起来。 焰火走到她身后,给她捏着肩膀。许阿姨笑起来,说:“得嘞,这要让你妈妈看见,准又吃醋,说你跟我的感情比跟她还好……你说是不是?” 焰火笑,“谁让她为了工作顾不得我嘞?二十天给儿子断奶的是谁呀?” 许阿姨笑,抬手擦下眼角,“好了,咱们说坏话趁早,别等她过生日的时候说,要托梦回来骂我们了。” 焰火敲着许阿姨的肩膀,“我都梦不到她。” 许阿姨不出声。 “所以今年送她什么生日礼物呢?都没灵感了。”焰火说完,沉默下来。 许阿姨拿钩针敲敲他手腕子,说:“慢慢儿想。你呀,送她什么,她都高兴的……你小时候捏个橡皮泥给她,她都当宝贝——你还记得那橡皮泥捏的什么吗?你妈妈说是大象,你说是狗,我瞧着是什么都不像……” 焰火过了会儿才笑出来,“阿姨,阿福哪年没的来着?” “哦,两年两个月……最近想起阿福来,我心口窝没那么酸了。” “要不要再养一只?”焰火问。 许阿姨停下手,转头看他,“嗯?” “你看像不像。”焰火回手拿了手机来。他先看了一眼消息,晨来说她去洗澡了,这是十五分钟前发的了。他回了个“嗯”,找出领养消息来给许阿姨看。 许阿姨戴好花镜,看着他把手机拿过来,先问了句“你这什么时候开始用这个了”,焰火没回答,她也没细问,待看清照片里的小狗模样,身子向后仰了仰,再把照片放大些,凑近了看,好一会儿才说:“像。不过它可没阿福胖。” “到你手里什么不得增肥啊?” “哦哟,你可不。”许阿姨说。焰火看她。她笑起来,过了会儿才说:“我养阿福的时候你不喜欢阿福。阿福老讨好你,你就是不亲近它。” “有吗?”焰火不承认。许阿姨喂养的小猫小狗都只在她那个小院子里活动,印象里不太到他跟前儿来。“我一直以为阿福不喜欢我。” 许阿姨叹口气,说:“也难怪。那几年,谁会喜欢你!” 焰火看看照片里的小狗,问:“养不养?” “怎么领养?” “这里面有领养信息。” “发给我。我去联系。”许阿姨干脆地说。她说着看看焰火,“你这孩子,奇奇怪怪的……还不去睡?看你这样子就知道最近既没好好吃饭,又没好好睡觉。” “这才几点。”焰火指了指手表。 “又不出去玩,在家也没得玩,不睡觉做什么?”许阿姨笑问。 焰火恰好看到表盘上的时针指向了十一点半,沉默了片刻,说:“我上去了。” 许阿姨手中的钩针又飞舞起来,冷不丁地说:“准有情况。” 焰火没出声,待要走,又停下,过来抱了抱许阿姨,“一直都说要帮我带小火火的,现在突然说什么退休,说话不算话。” 许阿姨拿着钩针戳了下他的手背,“就说话不算话,你能怎么我?去,赶紧睡觉去。” 焰火站在那,默不做声地站了一会儿,还是不走。 许阿姨也不看他,说:“那你三年内要是能结婚生小孩,我就帮你们带小火火——前提是小火火妈妈也同意我帮忙。” “她不会不同意的。”焰火说。 “怎么了,小火火有妈妈了呀?”许阿姨抑制住一脸喜色,瞥了焰火一眼。 焰火一脸懊恼。 “骗我!嗯?那么多好姑娘你一个都没谈成,气死人了……所以你现在就跟我说空话对不对?”许阿姨真有点生气了,抓起钩针和线团,狠狠地瞪了焰火一眼,转身往外走去。从这里出去有个平台,走下去是小偏院,另有一所小住宅,许阿姨的卧室在那里。 她气呼呼地走了,焰火有点不放心,跟到平台上嘱咐她走慢些。 “我每天走好几遍这路,会摔了才奇怪!”许阿姨大声说。 她脚步稳健灵活兼声若洪钟,焰火倚在廊柱上,微微一笑。他等到小楼里的灯光亮了起来,才回到屋里。 大屋里此时应该只有他一个人了,静得很,除了座钟滴滴答答的声响就是鱼缸里那咕噜咕噜的水声。其实没有这点声响倒还好些,有了,反而更显得寂静。 他往楼上走着,灯在他离开后一盏盏陆续熄灭。 他站在房间里,四下里看了看。灯没有全开,光线明明暗暗的,把屋子里的摆设隐藏得恰到好处,也把房里映得暖融融的,倒不显得空旷冷清。他慢慢地在房里走着。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落地窗前,推开拉门走了出去。望着眼前的杉树和远处那片黑暗的地带,他想着那里都是什么……唯一能映出亮光来的地方是水域,很大的湖泊……再远些是假山,丛林,亭台楼阁……一片片一块块的精致的人造景观,城市里仅存的绿色空间。他偶尔早上跑步会跑远些,就跑进去来两圈。这段距离很远,可是跑完之后心里会很畅快。 夜晚的风有点硬,穿过林子呜呜作响。 他抬手扯了下领带,将已经松了的领带再扯松一点,可还是有点闷。他想抽烟,手边却没有,回了下头,看到放雪茄和烟卷的柜子,又懒得走这几步去拿,于是就站在原地,深吸了几口气……这么多年来,头一次觉得这儿有点太大了。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最近反而常去融园吧。 在一个进了门,一眼能看到公寓大部分空间的门、看不见也马上能反应出方位的地方,近来竟会觉得更舒服,这在以前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不过,他想这也许不光是空间大小的原因。 他走回房间里,在厅里坐下来。 宽大的书桌上放着他上回回来正在读的书,原封未动,书签还插在那里。他坐下来,看了一眼,此时没有继续往下翻的想法。厅门敞开着,坐在这里,能看到卧室。这会儿就上床,实在是有点早。按照他平时的习惯,如果没有应酬,不加班,在家里的时间是要翻一点资料的——总有补不完的功课,做不完的项目,看不完的书籍和资料…… 他坐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来,看了看,发现晨来又给他发了条信息,就在五分钟前。 “在干嘛?”她问。 “准备洗澡。”他看看时间,“你要睡了吗?” “还没。有点睡不着。” “那在干嘛?” “在看你的采访。” “什么采访?” “很久以前的了,有讲你怎么入这行的……大学时候你是学数学的啊。” “我的高中出过很多世界级的数学家,我尊敬的哥哥也是这个专业的,我受了点影响。” “你那时候有立志当数学家的吗?” “嗯。” “你后来修的学位,都是因为工作的关系?” “有这个原因。” “不过,艺术史应该也很好玩的。”她说。 焰火握着手机,看着屏上这句话。他其实想不起来这会是什么时候的采访提及的了,也许是早年间的。互联网的记忆比人的记忆要长久的多。那时刚毕业,对行业对社会对面对的人群都显得青涩,连接受采访都更坦诚实在……二伯说他是个“青瓜蛋子”,一点不假。原以为会按部就班成熟起来,哪里想得到事情从不按计划进行?他是被催熟的青瓜。现在想起来,都不知道他是怎么闯过来的,可能“青瓜蛋子”就是有那么一股子傻劲儿吧。后来这些年他极少接受采访,也习惯了只跟记者简单就提纲列出的问题进行讨论,私人背景严禁提及……简单来说,他对记者或者说某些记者是充满警惕的。在他刚刚接手公司的时候吃过一次亏,所说的话被掐头去尾还当做大标题登了出去,引发了一系列的矛盾……他已经扛过来了那十分艰难的日子,可不信任感仍然保留到现在。究竟会继续到什么时候,他还不清楚。谨慎一些总是好的,他不希望本人比做的事更加吸引公众注意力,被利用为博取注意力的筹码就更不愿意。 可能是他好一会儿没回复,她说:“我是不是太好奇了?刚才是突然刷到这篇文章的,就一直读下来了。” “没关系。”他说。他伸直了双腿……还是不问到底是什么采访了,这好像是很无关紧要的事。“艺术史是挺好玩的。” “嗯,我猜也是。”她说。紧接着下一行,她说:“刚才明珰联络我。” “嗯?”他有点惊讶。原来这才是她一直没睡的原因么? “之前在纽约,她有提到过想做一个纪录片,记录医生的工作……你记得吗?” “听她讲过。怎么?”他等了下,干脆打电话过去。晨来迅速接了。“聊一会儿吧。” “你不困吗?”她笑问。 “不。” “你是精力超常的人。” “嗯?” “我是说,你是超人。” “你这个评价我就笑纳了。”他微笑。“明珰怎么说的?” “项目已经基本定下来。目前需要确定一个主要科室和主要人物。”晨来说。 “你?”他明白过来。 “嗯。我之前遇到她,也说过说如果我们医院方面没有问题,我可以配合,也可以提供尽可能的帮助,但不想作为主要人物。” “为什么?” “有点……我是专业医生,不是演员。” “纪录片记录的是真实,并不需要你表演。” “理论上来说是的。但成片需要导演的剪辑,每一个镜头每一句话呈现出来的东西经过导演的手,只会变成他需要的那个意思,不一定是我的本意……你看,记者也不是编小说的,你说的也是实话,他也可能截取你的几句话做出完全不符合你本意的文章来,对不对?”她说。 “采访后的稿子是会有专门审核的,有问题可以拒绝刊登。纪录片也可以看成片,导演应该会尽量客观,呈现本来状态。明珰的专业操守我觉得你可以不必担心。” “嗯,可我还是有点儿……” “你是不想过度曝光吧?”他问。晨来的本性是到了人群里拼命想被忽略的那类人。可是偏偏又属于只要一出现,无论如何都会被人一眼就挑出来的类型……这个矛盾几乎是不可调和的。 他脸上慢慢浮起一点笑意。 “嗯。”她说。就这一个字。不用讲,如果她在他面前,一定是要露出一点懊恼的神情的。 “可以试试推荐其他人。”他建议。 “明珰说她倒是还有其他的人选,不过不可避免会拍到我。我想只要不是主要人物就没有问题。” “治病救人,应该受到多一点关注。” “不,就想好好儿做好本职内的工作就好了。”她说。 “是不是她一个电话打给你,你就不困了?” “还是困的……被你一说又困起来了。” “那睡吧。”他说。 “嗯,晚安。” “晚安。”焰火挂了电话,刚要放下手机,看到她又发一条信息过来,说:“谢谢你给我意见。” 焰火看了一会儿这几个字,问:“明晚有空吗?” “不确定。”她说。 “有空就打给我。”他说。 “好。”她答应。 “还有,你想了解我什么的话,可以问我。”他发过去。她没回复。 焰火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等屏幕暗了,才起身去洗澡。 回来才发现,她回复了一句“好呀”。 “你还没睡?” “在看论文。”她说。 “我睡了……我赢了。”他说。 “使诈。行,算你赢。晚安。”她回复。 看着这几个简短的字句,他微笑,看看时间,问她:“确实是在看论文吗?没事吧?有没有上点药?” “有。我这里有药的。”晨来回答焰火。“没什么事,快睡吧。” 她看着屏幕上方的“正在输入”状态,等着他再发一句“晚安”……今晚的不知第几句“晚安”……她轻轻抚着面颊,盯着屏幕,不想过一会儿,他发过来的却是“这会儿我要过去找你,是不是得翻墙”? 她愣了下,发送了视频通话请求。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5-30 第九章 遥远的笛声,淡白的星 (七) 尼卡2021-05-31 罗焰火过了片刻才接受了请求。画面里出现他靠在床头的样子时,晨来轻轻含了下嘴唇。他外了下头,看着她,问:“这个米妮很可爱,没见过。” “废话。”晨来说。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件宽大的棉 T 恤,穿了很多年了,洗得只剩原先的二分之一厚薄,仿佛一扯都能碎掉……可是穿着太舒服了,她舍不得换。“你总共才来过几次啊……” 她顿住了。 他们总共也没有几次,而他在她这里,仅有一次而已…… “现在要过去,就第二次了。”他说。 “你敢!”晨来手指戳了下镜头。“给你看看我在干嘛。” 她把镜头转了下,给他看自己的书桌——桌上密密麻麻地堆着好些资料和书籍,笔记本打开,放在支架上,像栽进了纸堆。 “你这也太乱了。不行,我要过去给你收拾一下。”他说。 晨来笑出声,知道他是开玩笑的,冲他鼓了下腮——是肿起的那一面。在镜头里本来就有点变形的面孔,这样一来,显得又滑稽又可怜……可是他不笑了。 “干嘛?”她外头看他。“忽然不说话了。” “想亲你一下。”他说着,在自己腮上点了点。“亲在这。” 晨来看着他,靠在床头上,这么认真地说着话。白色 T 恤和白色的床品融为一体,他裸着手臂和漂亮的面孔极为显眼。 “欠着。下回见面给你亲。”她吸了下鼻子,说。 “好呀。”他说。 “刚不是说睡了吗?还赢了?坐着睡的?” 他笑了,“原来是想看我躺着的样子?那好……” “不用!这样就可以了!”晨来忙说。 他笑得镜头抖动。 “睡吧,别胡思乱想,不然更睡不着。”晨来笑着说。 “好。”他答应。 晨来看着镜头里,不知为何看他一动不动望着自己的样子,心里陡的一酸,忙清了清喉,拿了一叠资料敲敲桌子,“不然我念论文给你催眠吧。我跟你讲,真的,精神百倍一看论文也准打瞌睡……就算你能撑过关键词和摘要,读不过三段你准睡着……” 看她翻开论文,他笑,轻声说:“不用。你看吧。” “那你不要挂断……我看看,放在哪里合适……”晨来的目光转了转,想在书桌上找个合适的位置固定住,可是并没有,随即看到墙上的背板——又贴又挂又钉,背板也密密麻麻的,也找不到,“我等下买个支架……” “帮我也买一个。”他说。 晨来点头,看他果然躺了下来,笑笑,把几本书摞起来,撑住手机,“闭上眼睛,我给唱首歌吧。” “嗯?” “想听什么?” “都可以。” “哪有这个名字……”晨来笑笑,瞥了眼屏幕。他已经闭上眼睛了。镜头有点远,光线很暗,他的面孔有点朦胧,但仍能看清他那卷翘的睫毛,和微微的笑意。他轻轻拉了下被子,齐着下巴,不动了。 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清了清喉咙,一边翻看着资料,一边随意地哼起了歌,哼了两句,才意识到是《似是故人来》……歌词是记不清了,她哼到半截,无奈换了首歌,又换一首,最后只有一首歌唱全了,《摇篮曲》。 她放下资料,忽然觉得好笑。 他没有出声,她看看镜头里,知道他一定是睡着了的,轻轻将视频链接断开。 “晚安,罗焰火。”她说。 她轻轻舒了口气,关掉笔记本,爬上床去。 睡前翻了翻进门之后跟母亲的对话。母亲让她放心,家里没什么事,让她好好休息。她主动问了父亲的情况,母亲告诉她,父亲晚上九点半才回来的,吃了饭就去后院忙着锯木头了,没说什么……这样平静可以算作异常。要在往日,她应该会觉得很不安,可今天,她只是担心了那么一会儿。 她躺倒在床上,时钟恰好发出“滴”的一声轻响,已经凌晨一点钟。阳台的门关着,小屋子密不透风,有点闷热,她一时也睡不着,索性将薄被掀到一旁,在温热的空气中袒露着身体。 她轻轻抬了抬下巴,脸已经不疼了,只是还有点僵。 许久以来,第一次,她在夜里睁大双眼,知道自己的恐惧又少了几分…… 罗焰火睁开眼,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伸手摸到手机,拿过来,给晨来发了一条消息:“你唱歌可真难听。” 时间还早,她应该没醒。 他看着最后的通话时长,算了算她最早是几点睡的,起身去洗漱,换了运动装下楼去。 许阿姨看见他,知道他要去户外运动,说今天指数有点高,让他改室内。他还是出去了。许阿姨养的一只小黑猫不知从哪跳出来,跟在他身后,一直把他送出了大门,探头探脑不敢跟出来,被门口的警卫哄回去了。 他一路跑到公园,在河边活动了一会儿,看晨练的老爷子们在河边打了会儿拳。里面有先前时常遇到的熟面孔,问他小伙子怎么这么久不见了,是不是久疏战阵,他笑着说最近忙,没怎么锻炼……老先生耄耋之年,精神矍铄,人显得倍儿硬朗,他看着心里很舒服,就多站了一会才走。 回去的路上他跑得比较慢,到家时,那只小黑猫竟然还蹲在那里等他。值班警卫说这小猫好奇怪,赶了好几次都仍然跑回来,就在这不动了。 罗焰火看着这个毛茸茸的小胖墩儿,顺手就把它给拎起来了。小家伙看着不大,这一身肉可很结实,胖嘟嘟的。他抱着小黑猫走回去。一路上这小东西乖巧得很,不像是猫,倒有点儿像狗……他拎起来看看,的确是猫。 他一直把小黑猫抱进了餐厅,许阿姨正在准备早餐,看见了像是吓了一跳,说:“赶紧放下,怎么带进屋子来了……我一早发现它不在窝里,找了半天。” 焰火问了它的窝在哪,送过去,找到零食罐抓了一把零食给它。 许阿姨跟过来,看着他笑道:“好了,这下你可要被黏上了……” 焰火蹲在那里,摸摸小黑猫的头,“哪儿来的呀?” “上礼拜小齐开车经过公园门口,有人扔在那儿的。他就连笼子带回来了。哦对了,我早上联系人家了,约好了今儿去宠物医院见面。得签领养协议,还有给它再做一下身体检查……我要请假。”许阿姨说。 焰火回头看看她,“批了。” 两人都一本正经的,眼睛里都是忍都快要忍不住的笑。 焰火手机震动,拿出来一看,是晨来回复他了。 “你想挨揍的话可以直接说。” 他笑出来,把手机放回去。 “早饭我去四叔那边吃。”他站起来。 “约好了?”许阿姨看他笑,也微笑。 “嗯,昨晚跟四婶通过电话。”焰火说。 听说他是去四叔家,许阿姨就不再多话了。焰火同四叔夫妇的感情不错,被叫到身边去是常事,但她看看焰火,“是不是有事情要跟你谈?” “可能也只是想一起吃顿饭,关照关照我。毕竟到了这段时间,大家都会比较想着我。这么算算,我也替大伙儿累。我这儿雷区也确实多了些。”焰火说。 许阿姨又看看他神色,不出声了。 倒是焰火喝了杯水,若无其事地说句我去准备出门了,就走开上了楼。许阿姨跟出来,往楼上看看,一回身就发现那小黑猫又跟出来了,忙撵它出去。焰火很快从楼上下来,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许阿姨看着焰火,简直心花怒放——她心说哪儿还有这么精神的小伙子呢!长得又高模样又漂亮,气度更是不用说,往这里一站,不必出声,显得就是那么卓尔不群……她双手合掌,看着焰火只是笑。 焰火把袖扣整理下,看看许阿姨,微笑道:“我出门了。” “下回哪天回来?”许阿姨跟出来。 焰火要上车,忽然看到许阿姨身后有个黑色的毛茸茸的东西在滚动……是那个小煤球。不过许阿姨没发现,他看见了,没吱声,只是笑了笑。 “啧啧,这一笑就知道最近是没戏了。”许阿姨说。 焰火上了车,说:“阿姨,我改天带人回来吃饭。” 许阿姨轻轻一拍巴掌,说:“好!我等着!要是再没个正经宴席来练手,我的手艺都要废了,就这么着!” 焰火点点头,上车离去。 许阿姨跟着车子走了几步,才站下,“也不知道带谁回来吃饭……” 她站在大屋门口,看了看这寂静空旷的屋子,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火火的妈妈还在,不知道会不会催火火成家? 像她那么酷的妈妈,应该不会吧,可谁又知道呢? 许阿姨又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了…… “这么多年了,也是时候考虑这个问题了。你父亲这次说的有道理,没有别的意思。”罗耀震说。 他刚熬夜散会,这会儿坐在餐桌边,眼睛都是红的,不过精神仍然极好,跟焰火说话,一如既往,条理清楚,言简意赅。 焰火听了没出声,只慢慢地切着蛋皮。罗耀震看着,转眼看了妻子一眼。 范榕榕低着头,似并没有在听叔侄俩的对话。她也慢慢地切着蛋皮……罗耀震皱了皱眉,抬眼看到秘书的人影在外头一晃,晓得有事情了,将餐巾摘下来放在餐桌上,起身走了出去。 焰火欠了欠身要起来,被他一把按住。 “火火吃饭。”范榕榕抬起头来,轻声说。她看看焰火的盘子,将鳄梨酱拿给他,看看他神色。“火火,叔叔的心思你明白吧?不是要你听他的,只是想让你考虑一下。没有人有资格替你做决定,除了你父亲。” 她说着,顿了顿。 焰火微微一笑。 严格来说,他父亲也没有资格替他做决定,哪怕是在这件事上。父子俩向来隔阂甚深,就此不可能轻易达成一致意见,这在他们家里是众所周知的……他低了低头,拿了盐轻轻撒在蛋皮上。 “四叔和我父亲谈过吗?”焰火问。 “没有。”范榕榕有点无奈,微笑道。“他们两人的意见向来相左的时候多,总是谈不拢。他是听爷爷说的,你父亲希望给你母亲定下墓地、做衣冠冢、竖个碑,也是方便纪念的意思。” 焰火点点头,“我知道他的意思。他给打过电话。我拒绝了。我认为这是多此一举。” 范榕榕听了,注视了焰火一会儿,轻声说:“我尊重你的想法也尊重你的感情。如果你认为现在还不是时候,那就再等等。” “谢谢您。”焰火说。他的面容很平静。这是预料之中的对话,没有什么超出预计的。但以他对父亲的了解,这一举动想来不过是又一次试探。推动了这一步,还有下一步……他的眉轻轻一颤。“在我这,我母亲一天没找到,任何人都不能跟我提什么葬礼墓地。我没有这个计划,谁也别想让我有。” “我很明白的。火火,不用谢我。唯独在这件事上,我帮不到你。”范榕榕说。 焰火没出声。 自小叔叔婶婶对他视如己出,这份感情甚至胜过他同父亲的父子情谊,尤其这几年,他也几乎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如果说他的概念里还有同父母在一起才能称作的那样一个家的话,也只有这里。但要让他嘴上说出来,他说不出。 范榕榕了解地看着焰火,轻声问:“咱们聊点儿别的?听说你最近和一个女孩子走得很近?” 第九章 遥远的笛声,淡白的星 (八) 尼卡2021-06-01 焰火看了小婶,“您听说啦?” “是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是多人心里的的乘龙快婿,见天儿有人跟我打听你的情况。再说,多少人盯着你呢,你那边动静稍大点儿,就传到我耳朵里了。你又不爱说这些,我可不是得随时收集信息,做情报分析啊?”范榕榕微笑道。 焰火笑而不语。 范榕榕看着他,笑道:“不肯说啊?” “时间合适会给您和叔叔介绍的。”焰火说。 范榕榕细看焰火的神情。 焰火低头吃着东西,面前盘子里的食物整整齐齐的,分毫不乱,蛋皮都切得边角俱全……他那样子极认真。 范榕榕有一会儿没出声,想说什么,但看看焰火,把话又咽了下去,只是边喝咖啡,边打量焰火。 不一会儿,罗耀震走进来,说:“你们不要等我了,我那边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他说完一摆手,转身走了出去。 范榕榕叹口气,说:“饭也不好好吃。” “身体还好吗?”焰火问。 “还好。我也是盯得紧些。稍微多问一嘴,就嫌我啰嗦,说别人的爱人哪有这么夸张的,嫌我给他丢人。”范榕榕说着笑起来。“好嘛,发脾气也不要紧,只要确认他没问题就行。” “您工作也忙,也要注意身体。”焰火说。 “我自己很注意的了。就算我一时留意不到,你们也都替我留意到了。”范榕榕微笑道。“我有时候想啊,宝宝要是还在,不知道会不会有你这么细心、懂事……她走的时候,还在张牙舞爪的年纪,可没少跟我们怄气。” 焰火轻声说:“我那时才叫不像样。二伯老看不上我,经常拎过去教训。他可疼宝宝了,说宝宝贴心,我万不及一。” “二伯那是说反话呢。二伯重感情,年年宝宝生日忌日,他都上心。倒是我们,经常会忘了……算了,不提了。”范榕榕轻声说。“趁叔叔不在,说他的坏话吧。” 焰火一笑。 “他说的话你要听,但是决定要你自己做。这些年你跟他意见相左的很多事,最终都证明你是对的。现在他也经常说就得跟你聊聊天,了解一下年轻人是怎么想的,更新一下他的思想。” “四叔这一点很了不起。” “说是这么说,有时候也未免专断独行。”范榕榕说。她看了焰火,“上了年纪,比方我们,或者更年长一辈的,思想会固化,会固执己见,但很多问题上未必比年轻人看得准、看得清。所以火火啊,更多的时候要靠你自己判断。老人家的话,我说句过分些的,仅供参考。” 焰火点头。“我明白的。” 他心里忽觉有点异样。小婶看起来并没有所指,可这样正经地说出来,让他不能不去想其中的深意。 他看着小婶,小婶轻轻点了点头,他知道这话题已到此为止。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别的,范榕榕的秘书进来,提醒她该准备出门了。焰火先站起来,范榕榕看看他,轻轻拥抱了他一下,说:“能像这样坐下来说会儿话真好。你知道我们就是很想见到你……让你牺牲自己的时间陪我们,是自私了点儿,不过我偶尔就是想自私一下,希望多看到你。火火,小婶是很高兴你有喜欢的人。不管怎么样,都可以带来给我认识认识。” “知道。我会。”焰火说。 范榕榕轻轻拍拍他的手臂,嘱咐他走的时候带上她准备好的东西。焰火答应,送她出门。 焰火没再走进餐厅,转身往外走来。 勤务员给他取了手机和外衣过来,又把给带上的东西送出来。他接过来,放进车里,上了车才看了看,原来是衣服……他开车离开,路上有点心神不定。 四婶会在换季的时节记得给他买几件衣服。 她的品位向来好,送的衣服从不须担心不适合。 收下后他都会穿一下,尤其是在公开场合。 这些衣服不会昂贵,多半还是她喜欢的小众品牌,质量上乘,仅此一件,不必担心撞衫,可是又低调到不过于引人注意。有时穿上四婶送的衣服,偶尔也会想如果宝宝还在,四婶的母爱不知道会不会延展到这一部分?他记得宝宝自来不喜欢穿四婶给她买的衣服,嫌老土……他没嫌过。 不像宝宝,张口就是“妈妈的眼光向来不好”,没大没小的,满身满面的恃宠而骄。 如果妈妈还在,他如果嫌弃她的品位,她会伤心的吧? 只是这个问题,也许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 前方红灯,他停下车,恰好有电话进来,见是白夜打来的,忙接听了。 电话一通,他就听出来了,白夜的声音稍有点紧。他直觉发生了不太好的事情。绿灯一亮,他边听着白夜汇报,边将车子在前方靠边停了。 白夜说昨天刚刚揭幕的那位桂姓海外收藏家藏品拍卖专场预展,今天早上展厅刚刚开放五分钟,就出了事——有贵宾携带两名幼童参观,幼童将一幅元代画作扯成了两半……“现场已经封了。罗总,我们照正常程序处理,虽然是贵宾,也没有破坏规则的道理。我赶紧跟您汇报的意思是,这事儿肇事方的意思是不要曝光,闹大了会很不好看,该怎么赔偿就怎么赔偿,他们不会推脱责任的……可是现在麻烦的不是这个,是这画……” “赶紧联系桂先生,将情况如实告知。我们不会推卸责任的。我马上就到了,晚点我亲自跟他通话。现在要紧的是想尽一些办法弥补损失……通知下去,半小时后我跟技术部同事开会,看有没有办法补救。”罗焰火沉着地说。 “是,罗先生。”白夜说。 “哪家的孩子啊?”罗焰火交代完了,才想起来问。听白夜报了名字,他顿了顿,哼了一声。白夜又说他们在会议室等着呢,问是不是需要告诉他们您晚点儿过去。他淡淡地说:“让他们先等着吧。老温在吗?这家来,想必前呼后拥的,等不及要走,保不齐要发脾气的。你跟老温说,他知道我的规矩,让他看着办。” 他的语气不知不觉就透出阴狠来了,意识到了,也没想控制一下。 白夜答应,挂了电话。 罗焰火在这里坐了片刻,发动车子赶回了公司,直奔现场。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01 作者的话 尼卡 06-01 小小更。晚上加个小小更。各位大宝宝们儿童节快乐! 第九章 遥远的笛声,淡白的星 (九) 尼卡2021-06-01 预展设在 3 号展厅。此时展厅已经清场,警察也已经到了,门口拉起了警戒带,有警卫在看守。里外人这么多又很杂,却显得极安静。 白夜等在展厅门前。罗焰火一来,他忙迎上去,将一张名牌帮他贴在胸前,转身请他走在前,跟在他身后低声说明现场的情况。罗焰火过安检门走进展厅,一眼就看到了东北角处悬挂那幅古画的位置,周围也拉了警戒带,有警方人员正在现场勘验。博时的工作人员在葛铮带领下维护着现场秩序,看上去一切都按部就班,但空气里有种凝重,每个人看起来表情都不轻松。 罗焰火走到近前,看着这裂成两半的古画——上半截仍悬在空中,下半截被收起来,放在一块专门取来的搁板上……他再走近些,接了手套,虽然没有去触摸什么,还是戴上了。 他侧脸看看白夜。 白夜上前一步,低声说肇事幼童原本是跟在大人身边的,因为他们的随员有点多,靠近古画时咱们的工作人员提醒他们保持距离,还被随员阻拦了一下,说工作人员突然进入了安全距离内。双方当时有点争执,咱们工作人员当时也有及时呼叫警卫来维持秩序,就是那个工夫,俩幼童趁大家不注意上了手。整个过程都被监控录下来了。刚刚警方已经调取了录像,现在正在那边做笔录。我们上了巨额保险的。保险公司的人也已经到了,葛铮会负责接洽……白夜语速很快,说起来条理清晰。罗焰火听着,觉得处理过程没有什么特别要交代的,看看白夜。 此时白夜的脸色很不好。这次的专场拍卖是他策划的,预展也是他亲手布置,如果顺利的话,这次拍卖结束,他就可以放个长假休息一下了。 罗焰火抬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说:“能补救尽量补救,有事我担着。你先处理善后,不要先只顾着生气。” “是,罗总。”白夜有点沮丧。 罗焰火抬腕子看看表,说:“我到时间上去跟技术部同事开会。打起精神来,我可不想看见你这样。”他说着,狠拍了下白夜的后背。 白夜被他拍得身子往前一倾,忙稳住,说:“还有,罗总。桂老那边是助手接的电话,只说桂老知道了,晚点儿桂老跟您通电话再细讲。这次的拍卖中间人是秦先生,我也跟秦先生说了。秦先生说他马上赶过来,可是他这会儿有点儿事,会稍微晚一些。” 罗焰火点头。 白夜送他出来。走到展厅门口正遇到警方负责人,罗焰火特地站下来说声辛苦,简单沟通了几句,告了别,赶着上了楼。技术部的头头们都到了,按他的要求,古书画部的同事,除了两位正在休假的,只要手上没有急活儿的也都到了。罗焰火等人齐的工夫,先进办公室往桂老家中打了个电话。电话仍是桂老助手接的,让焰火稍等。这一等等了足足五分钟,焰火站在办公桌边,始终静静等候。 他的心里非常平静。趁着这五分钟,他将此事的整个过程理顺了一遍,顺便也将各种可能的处理方案在脑海中推演了一番,但都不怎么样。无论如何,他一定要争取把这件事妥善处理好。 他抬手捏了下眉,电话那端传来桂老温和的声音,“桂老您好。我先跟您道歉,非常对不起。这是我们安保措施的重大失误,我们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解决方案。桂老您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来……” 他说到这,听见桂老叫了他一声小罗,就顿了顿。这一声一如既往的亲切和亲近,并没有因为这突发事件显出愠怒和责怪来。他不由得立即叹了一声,耄耋之年的老人,毕竟是见过大风浪的,涵养和气度的确不寻常。 “是,桂老,我在听。”他说。语气尽量谦恭。 “我刚刚和秦先生通过电话。他说手上有事情,等一下就会赶到博时。这会儿我有点儿累了,就不再重复跟他讲过的那些话,等他到了,自然跟你讲。我简单说,赔偿什么的,我知道以博时负责的态度和完整的制度措施,是不会亏待我的藏品的。但是,这是后面的事,首先要做的是尽量把画恢复原状。这是我最关心的。”桂老平和地表达着自己的意见。 罗焰火答应。这是应当的,也是预料之中桂老会提的要求。 “这幅画刚到我手上的时候,远不是现在的样子。但是十五年前,我很幸运遇到了技艺高超的师傅,给它做过一次修复。这位师傅是秦先生介绍的,我也非常信任。这一次,我希望还是能请他出手。我已经拜托了秦先生。秦先生说他会尽力促成。”桂老说。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桂老,我们公司技术部门的专家和同事也非常专业,随时准备提供技术支持的。” “我知道。我也很相信你们有这个实力。如果我的身体状况允许,我会马上飞北京的,但现在不行。” “对不起,桂老,本不该出这样的意外,给您增加了负担。”罗焰火说。 桂老竟呵呵笑了两声,气喘声中有了杂音,罗焰火忙请他保重。他说:“我先去休息了,希望一觉醒来有好消息。小罗,再见。” “再见,桂老。”罗焰火等他挂断电话,才慢慢放下听筒。 他转过身去,看着远处的大屏幕——3 号展厅内已经清了场,此时只有零星几个工作人员……他抬眼看看会议室,人还没有齐,而秦先生也没有到。他往会议室走着,给秦先生打了电话。电话接通时,秦先生也有些气喘。他忙问怎么样了,请他不要着急。秦先生说没关系,并不是因为你这儿的事才着急忙慌的,等我到了再说,你也不要急。 秦先生说完就先挂了电话,罗焰火走到办公室门口,Teressa 替他推开门,里面的嗡嗡声消失了,大家暂时安静下来。他走进去,见一块屏幕上正展示那幅古画损毁的情况,另一边则是它的资料图片,这样一对比,更显得这毁损让人难以接受。显然之前大家正在讨论,他站下来,看了看,说情况大家大体都了解了,请发表一下专业意见。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资格最老的修复专家杜教授先开口。罗焰火没坐下来,站在杜先生身旁,看着他一边讲解自己的修复方案,一边在图纸上写写画画,给出示意图……杜教授是博时特聘专家里最资深的。他的方案一提出来,别人基本上都在点头附和,提了些补充意见,也都大同小异。罗焰火以他自己对古画修复技术的了解,知道杜教授和各位专家能提供的最稳妥的方案了。他点了点头,跟技术部主管汤增宁说赶紧把方案定下来,等进一步的沟通结果出来,能第一时间实施。 这时 Teressa 进来,轻声说秦先生来了,在办公室等您。 罗焰火见大家还想要继续讨论一下这个方案,跟汤增宁交代一声,赶快回了办公室。 隔着透明玻璃,罗焰火看到秦先生坐在自己办公桌前,一边喝水一边擦汗,看样子是急急忙忙赶过来的,不禁更觉得不安。他推门进去,秦先生回头,忙把茶杯放下,一看他神情,就说:“哎呀,不用觉得抱歉,客套话也不必讲了——我直截了当地说,桂老的意思是赶紧找先前替他给这幅画作修复的那位师傅去。” 罗焰火看秦先生皱了眉,只当他是犯了难。 秦先生看看他,说:“这事儿,恐怕你得先帮我一个忙。” “怎么?人现在哪?”罗焰火问。 “看守所。”秦先生说着叹口气。 罗焰火眉头皱了皱,“您说的这人不会是……” “哎,是,蒲玺。”秦先生无奈地说。 作者的话 尼卡 06-01 抱歉更新稍微晚了点儿。各位晚安,明天见。 第九章 遥远的笛声,淡白的星 (十) 尼卡2021-06-02 罗焰火不经意地微微皱了下眉,看着秦先生那神情是无奈中又有些为难,一时没有出声。他给秦先生茶杯续了水,在一旁坐下来,等秦先生再喝两口水,缓一缓。 “您最近身体还好吗?”罗焰火先问。 秦北海见问,点头,倒笑了笑,说:“还可以。腿上是老毛病,手术也不彻底解决问题,总归是老化了的零件,换了新的又不是原装,还是会有这样那样不方便的时候。” 他看罗焰火不急着问蒲玺的情况,也停了一下。这期间 Teressa 进来送了文件和咖啡。罗焰火签了文件,Teressa 轻声说肇事幼童一家已经做完笔录了,问罗总什么时候能见。他们等得不耐烦了,要不是老温在场,恐怕要闹的……“还说要给罗老打电话。”Teressa 说。 罗焰火笑了笑,说:“这会儿工夫都等不了啊?怪不得教出这种孩子来。” Teressa 不出声。 “告诉他们就说我说的,愿意等就等,不愿意等这会儿就尽管走。我准能让他吃不了兜着。”他端起咖啡杯来啜了一口,见 Teressa 要走,示意她稍等。“让车队备车。” Teressa 答应着出去了。 罗焰火跟秦北海轻声说您稍等,然后给老温打了个电话。 秦北海喝着茶,听罗焰火很平静地交代了两句话“你们注意安全。他们哪怕敢跟咱们的清洁工人使性子,也给我揍”。他说完将手机放在桌上,才转过脸来微微一笑,问:“秦先生,您是不是去见过蒲先生了?” “唉,哪儿啊!没见着——我接了桂先生的电话,就找蒲玺。他电话打不通,我打给家里人,一问,才知道昨儿夜里他出了点儿事。”秦北海眉拧起来,似乎对这件事非常不能理解。 罗焰火看他不停转着手中的茶杯,显然有些烦躁。“干嘛了能被逮起来?” 早上晨来回复他消息的时候看起来情绪还不错,想来那会儿她并不知道她父亲的情况。他抬手按了下眉尖。 秦北海犹豫了下,才说:“他给人把坟给刨了,墓碑也给砸了。据警方说,他昨天去过一趟,可能是勘察环境了。夜里翻墙过去,直奔目的地。砸完了天还没亮。墓地管理处看监控发现不对,赶快报警。那还能找不找人么!” 罗焰火眉头也皱了起来,掘人坟墓、挫骨扬灰么?多大的冤仇……“仇人么?” “按理说不该。我要见面问问,他不肯见人。来来妈妈和姑姑都去了,也不见,说不用麻烦了,就在里面呆一阵子。我去更不用说了……我这火急火燎的,让民警带话说今儿咱们这是怎么回事儿,这等着他救急呢!再带话,想了解下究竟为了什么——他这些年好些事情,该做的不该做的,都是为了庞家……我从前就说,帮人也没这么帮的,都帮的把自己要搭进去了,就是不听。那人都已经没了,为什么到了来这一出呢?”秦北海把茶杯一搁,摊了手,又拍一拍。“他也让民警带话,说这事儿跟我没关系,让我别管了。有什么急事儿也等他出来再说……” 罗焰火听秦先生最后这句话说得有点儿含糊,抬眼看了他,问:“蒲先生原话说的该不是这急事儿出在博时,他是不会管的吧?” 秦北海又摊了下手,“我想办法再劝劝。这幅画,他当年是非常重视的,做得非常精,可以说,是生平得意之作。我了解他性情,不会不管的,就是这眼看吧,在里头呆着……我们想办法,总归是隔几道手,你看是不是?” 罗焰火说:“那也得先让他点头。桂老那边还等着信儿呢,拖不得。” “就是考虑到这一层,我也担心——桂老的身体,也很难说。他已经承受不了长途飞行了。我前两天跟桂老女公子通过电话,说得不保险一点儿,老人家或者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儿了,不然也不会处理手上的藏品。” 罗焰火沉吟片刻,问:“您方便跟我一起去趟看守所吗?我想见见蒲先生,有些话跟他当面讲比较好。” 秦北海有点儿吃惊。他随即点头,但又犹豫了片刻,“你要不再想想?倒也不用这会儿亲自去。” “没关系。这事儿我要不出面,可能是个死结。蒲先生对我有看法,我对蒲先生也不是没成见。如果只是我们之间的恩怨,我是不会拜托他什么的,但这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退一步说,古画的命运如果也有幸运和不幸,那不能放着幸运的路不走。”罗焰火说。 秦北海看着罗焰火,轻轻抬起手来,竖了大拇哥,“小罗你这一样,我没话讲。” “那请您稍等我一会儿。我去处理一下那边。车子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很快出发。” “麻烦吗?”秦北海问。 罗焰火笑笑,说:“不会比蒲先生那里更麻烦。这边毕竟理亏。我让法务部派律师跟咱们去一趟吧……墓主的亲属有什么要求没有?” “家人不在国内。他早年出国,在外面结婚生子又离婚,后来自己回国来的。其实他出国是蒲玺帮了一把,这墓地也是蒲玺帮忙置办的,这家呀,唉,这怎么说呢,孽缘吧。你先去吧,得空咱们再说。”秦北海叹气。 罗焰火只觉得秦先生说出来的这部分事实就像海面上漂浮的那冰山一角,就已经够复杂,但没说出来的恐怕是那海面下八分之一……他浑身不自在,但还是转身出了办公室,交代 Teressa 等下送秦先生下楼,便直奔楼下会议室去了。 秦北海坐在那里,稍等了一会儿,给蒲珍打了电话,问蒲玺的态度有没有松动。蒲珍的声音听起来很疲乏,只说并没有,“要不是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倒是不如让他在里头反省反省算了。” 蒲珍说的固然是气话,秦北海却知道这也是肺腑之言。他有心问问为什么蒲玺会这么做,顿了顿。蒲珍是极通透的人,他一犹豫,她也便知道了意思,道:“北海哥,我跟蒲玺打了一辈子,可是这回我就不骂他了。这事儿从法律层面上来说他是错了,不过换了我,我也会这么做的。庞人和这狗东西,他这会儿要不死,我捅了他的心都有。具体你就别问了……蒲玺进局子的事儿要紧别让来来知道。我们都是这个意思。等下我和嫂子先回去,看这样子有的耗了,让我嫂子回去歇口气儿。” “好。”秦北海答应,跟蒲珍说等下自己会和罗焰火一起过去。 蒲珍是顿了顿,才说:“这是送上门去挨骂的么?” 秦北海无声叹了口气。挂断电话,他看 Teressa 敲门进来,说罗先生在楼下等您了,我送您上车。他忙拿起手杖来。坐久了,膝盖着实疼痛。他缓了口气,忍着疼赶忙走出门去。Teressa 一路送他下来,罗焰火果然已经在车边等了。 秦北海看他脸色如常,知道刚才的事处理得应该很顺利。毕竟需要拿跟罗老通话告状来要挟罗焰火的人,更是深知最好不要轻易得罪他,能过得去,自然是要过去的。他心里却还是觉得别扭。 等开了车,罗焰火才说:“秦先生,蒲先生有时候说的话是有道理的。有权势的人尤其该谨言慎行,因为一旦权欲膨胀,破坏力极大。这事儿今儿先搁着,要紧处先行,后面我慢慢儿收拾。您放心。” 秦北海沉默良久,才说:“那庞家跟蒲玺的关系太深了。‘天时地利人和’,三兄妹。庞天时跟我们是同学,蒂莉是妹妹,老二,跟蒲玺那要算不得青梅竹马,也是年轻时候特别纯洁的感情。这两位,蒲玺是一直放在心里的。尤其天时,当年在生产队修水库,土石塌方,一把推开蒲玺,救了他一命,自己落了个残疾,最后是死在了那里……救命之恩,蒲玺是还了大半辈子才还完啊。庞家老太太是他送终的。人和到死前都跟水蛭似的吸他血,予取予求。至于蒂莉,她是另一个悲剧了。” 罗焰火不出声。 秦北海叹口气,“人生啊,是没法儿计划,也没办法掌握的。你看蒲玺如今,能信他当年有聪明多意气风发?老师说那是清华的苗子……呵!但是后来呀,人当然是拗不过大环境。他一步错,步步错,没赶上过好时候,性格委实就有些古怪——但为什么我始终都还拿他当朋友呢?我老想着,我在他的位置上,说不定早就撑不住了。” “今儿的事儿,晨来不知道吧?”焰火问。 “不知道。敢让她知道么!上班呢,让她分心可不得了,那是天天儿跟死神搏命的活儿,分了心万一出点儿事呢……她妈妈和姑姑都说不能跟她讲。她爸爸也就这一个要求。”秦北海说。 罗焰火点头,没再出声。 等到了看守所,罗焰火站在一边,让律师申请会见。等申请填完了,他跟交接的民警说:“麻烦您带个话儿,就说如果他不见我们,我这就打电话让晨来过来跟他谈。谢谢。” 第九章 遥远的笛声,淡白的星 (十一) 尼卡2021-06-03 民警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个晨来是什么人呐,你们一个两个的全拿她说事儿,要不然让她本人来一趟得了,省得我这儿里外传话,怪累的。 罗焰火说麻烦您了。 民警进去了,罗焰火站在那里,看了眼手表。律师郑放在一旁安静等候,秦北海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过了差不多有五分钟,民警出来了。三个人一齐抬头,民警说:“请吧。” 郑放看看罗焰火。罗焰火点头,让他走在前。见三个人都要进去,民警拦了一下,说不能一次进去这么多人。罗焰火看了看,请秦先生往前两步,说:“郑放办事很牢靠的,您放心。有什么情况大可以提出来,他会提供专业意见的。我在这等。” 秦北海看着罗焰火,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臂,跟民警进去了。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警卫将门关好,上了锁。 罗焰火在等候室站了一会儿,慢慢踱到外头走廊上。远处有几个民警聚在一起抽烟说话,烟气飘过来,让他也有种想抽一支的想法。他转了下身,走远些。 “罗总。”郑放向他走来。 罗焰火见他这么快就出来了,立时明白结果不会太好。果然郑放来到面前,很直接地告诉他,蒲玺说辛苦了但是没有必要这么麻烦,就请他出来了,不过秦先生要跟他聊几句,倒是没拒绝。 罗焰火点了下头。这是意料之中的。 看蒲玺,也就知道晨来那硬脾气是从哪儿来的。 郑放看看他脸色,说:“罗总,蒲先生这样很麻烦的。他怎么也不说原因。墓主生前还是他朋友。从管理处的记录来看,墓主和其父母姐姐墓地维护的费用都还是蒲先生在交,根本也没有其他亲属在管,所以后续这赔偿,其实目前来说可能也不会涉及太多,主要就是恢复原状……但是他完全没有悔过的态度,尤其提到恢复原状,反应非常强烈。事儿不算大,就是麻烦。蒲先生这脾气大的……宁可在里头呆着呀?牢饭虽然不差,可也不好吃啊。” 郑放连说了几个麻烦,罗焰火都没出声。 罗焰火当然知道蒲玺就是个大麻烦。 “看秦先生能不能劝一劝了。秦先生这儿走到哪儿都能让人认出来的人,来了这儿认领蒲先生这朋友,也不是不跌份儿的。秦先生真好气度。看在秦先生大热的天儿跑前跑后的,怎么也该服个软的。” 罗焰火点了点头。 郑放看看时间,跟罗焰火交代一声,到一旁打电话去了。 罗焰火又踱了会儿步子,见刚才接待他们的那位民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站下来。 “你可以进去了。”民警等罗焰火走近,说。 这时候秦北海也已经结束会见走了出来。罗焰火看他脸色不佳,忙先扶他坐了,示意郑放去接杯水来,问:“您不舒服吗?让司机先送您回去吧?” 秦北海说:“我没事儿。蒲玺这狗脾气,气死人不带偿命的。你要去见他,悠着点儿——我看他是不打算出来了。” 罗焰火点了下头,让郑放照顾秦北海,自己跟民警去了会见室。 门一开,一股冷气扑出来。 今天天气很热,会见室的冷气开得太足了。罗焰火只觉得寒毛都竖起来了。他在门口略一站,听民警说注意时间限制,答应一声。门在身后关好,他冲里面坐着的民警点头示意,这才看蒲玺——蒲玺那庞大肥硕的身躯塞在椅子里,看起来让人替他憋屈和别扭。他的手放在桌子上,交握在一起,一对大眼盯着他,没出声,但那铁青的脸色和发红的眼,很明显地表示此时他肝火极旺。 “蒲先生。”罗焰火先开了口。 蒲玺没应声。他突然站了起来,把身前的桌子冲焰火猛得一推,随即拎起身后的椅子就要甩过来。罗焰火伸手挡住桌子,坐在屋角的民警立时就喊了起来,外头的人也推门进来。 “干什么这是!” 蒲玺扔下椅子,一屁股坐在上头。 罗焰火把桌子推回原位,也坐了下来。两位民警警告蒲玺不要乱动,一边一个守在了会见室里。 “小王八蛋你是真狠。拿晨来威胁我是吗?” “您要不见,我也不会给她打电话的。”罗焰火平静地说。 蒲玺那铁青的脸色更阴沉了。 “我说的不是人话还是怎么着?我的意思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冲你我是不会……” “您这是为了晨来吗?”罗焰火问。 蒲玺停下来。 “难道那个庞人和伤害过晨来吗?”罗焰火又问。 蒲玺吸了口气,说:“你来是为了古画修复,我知道。我说了,要冲你,这活儿我不会接的。你们博时也不缺修复师,都是业界大拿,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干了这活儿。跟他们比,我这就是二把刀的手艺……但是,冲那古画,我答应。退一步说,冲桂老和秦北海,我答应。只不过得麻烦桂老等等。桂老通情达理,不会不谅解我的情况。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您说。除了让我跟晨来分手,都可以谈。”罗焰火说。 蒲玺盯着他。 罗焰火见他不说话,清了下喉咙,说:“过去,一些让您不过得那么舒服的事儿,有些确实是我做的。为什么,您心里应该明白。不算其他的,单单就是商老那一桩,我让您在这圈子混不下去,也不算无理取闹。这话我放过,没什么不能承认的。您骂我一手遮天,这就过了。真要一手遮天,我把您也挫骨扬灰。您只要清清白白做事,我没有不让您吃饭的道理。” “我信你能做到。”蒲玺冷笑一声。 “蒲先生,我认得晨来这个人,比听说您的名字还早。您可以不信任我,但是我想您不应该不信任晨来的头脑和眼光——起码有一点我不会做。我不会动手打她。让她脸上带着我打的巴掌印上手术台,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蒲先生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看见您这么伤害她。她是您女儿没错,但首先是个人。” “这我承认我是错了。”蒲玺说。 罗焰火眉抬了抬。 “罗焰火,你的家庭我也多少了解过一点。晨来的经历你知道多少我不清楚,我想你这样的人,不会完全不做背景调查就轻易跟人在一起。所以我觉得,她将来不受伤害是不可能的。我女儿因为我,因为其他一些事情,走到今天是非常不容易的。我今天能保证以后不成为她的负担,你能保证不给她带来任何额外的伤害吗?” 罗焰火看着蒲玺,“蒲先生,很多事情不能预料。我只能说我不会故意伤害晨来。我会尽量保护她。” 蒲玺盯了焰火,好久没出声。 “蒲先生,桂老情况不是很乐观。桂老信任您,愿意把这工作交给您来完成,这是非常不容易的。我想您也是知道这其中的分量。如果您能尽快修复古画,那是最好的。我请您认真考虑一下。做错事能认错、承担责任并不是软弱和怯懦的表现。”罗焰火看看表。会见时间马上就到了。他看着蒲玺,见他没有松口的意思,手掌按在桌面上,“那么,我先走了。您多保重。今天的事我保证不会跟晨来提的。” “敢提一个字试试的。”蒲玺说。 罗焰火站起来之前,停了停,“所以您确实是为了晨来才干的,是吗?” 他的语气已经有八分确定,静得出奇,也冷得出奇。 “你要敢伤害晨来,我就让你跟那块墓碑一样碎成八瓣。”蒲玺说。 罗焰火站得直直的,民警催他走。他又看了看蒲玺,终于走了出去。往外走的路上,他只觉得闷热异常。再来到接待室,简直像进了蒸笼。他身上立时就有了些汗意。 秦北海和郑放看见他,也起了身,一看他神情,两个人就明白了,都没说什么,跟接待的民警礼貌地告了别,鱼贯而出。等走出院门来,上了车,郑放才看看罗焰火,问:“罗总,这样的话,硬来是不是……” 罗焰火看了秦北海,说:“秦先生,麻烦您跟桂老好好儿说说。我们也提供我们的修复方案给桂老做选择。我们等桂老的意见,再做下一步的努力。” 秦北海点头,说:“我尽力。” 车厢里安静下来。 罗焰火手机不停地响。他转头看看,秦先生靠在座椅上睡着了,给他在腿上盖了条毯子,让小杨把空调温度调高些……他尽量低声讲着电话,处理一桩接一桩的事情,见郑放回了两次头,知道他有话说,抬手示意他等等。这个电话有些长,等结束时,车子已经到了集萃博物馆附近。 罗焰火收了线,正要问郑放有什么事,秦北海刚好醒了,一看来了博物馆,就说:“我怎么睡着了……我跟你们一起回博时,再细看看那幅画。” “我们技术部门的同事已经把画妥善保存了。您放心。这会儿那边也晚了,您也休息休息,休息好了再沟通。秦先生,”罗焰火非常抱歉地看着他。“给您添麻烦了。” “罗总,秦先生,我打断一下。”郑放示意一下。“看守所那边来电话找我,说蒲先生要求见律师。” “我就说蒲玺这狗脾气!”秦北海脱口而出。 罗焰火让小杨开车把秦北海送进门,自己跟着下了车,让小杨开车送郑放折返。等车子走了,他送秦北海进去休息。两人聊了一会儿,约好等郑放那边有了消息再通话。他等秦北海休息了,才走出来。老温的车子在外头等他。 他上了车,半晌才说:“老温,你帮我查个人。名字我发给你。资料尽量详细。” 老温答应。 罗焰火发了消息,看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快到午休时间了。他翻了下消息列表,晨来的头像上没有红点,最后发来的消息还是那一条……他停了半晌才问:“午饭想吃什么呀?买给你吃。” 他进了办公室,才收到晨来的回信:“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刚下手术,同事说帮我带食堂的虾饺,我回去吃。你忙不忙?好好吃饭呀。” 他看着她这一条条消息发过来,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好。 他清了下喉咙,才回复道:“好。” 此时晨来刚从更衣室出来,走了没几步,觉得有人跟着。 她站下来,回头看看。 走廊上空荡荡的,她一眼就锁定了一个长发的男青年。 第九章 遥远的笛声,淡白的星 (十二) 尼卡2021-06-04 那男青年手中拿着一台小巧的摄录机,对准这边拍摄。从镜头里发现她回头,停下来,抬头,看看她,打了个招呼。晨来皱了下眉,虽然认出这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摄影师詹彗星,可他出现在这里仍然出乎意料,而且……她四下里看了看,这才发现他身后跟着医务科的同事。 她再留意下周围,没发现明珰,于是走过去,跟詹彗星点点头。走近了,才看到詹彗星胸前挂着临时访客的名牌。詹彗星的长发像是好几天没洗了,一缕一缕的,脑袋后头还抓了个小揪揪,看起来有点好笑。晨来看看他手里端着的摄录机,再看看詹彗星——看起来跟上次见面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也还是一副没怎么睡醒、不爱搭理人的样子。虽然如此,他的目光还是在她脸上停了停。 晨来若无其事,确定他不是无端闯入工作区域,倒也没有一定要跟他攀谈的意思,加上医务科的同事轻声跟她说这是事先定好的、在正式开拍前进行少量取材,他们陪同过来,不会影响正常工作的。晨来点点头。她手放在口袋里,轻轻撑了撑,说:“那我不耽误你们了。” 詹彗星见晨来瞥了眼自己手上的摄录机,将机器挪过来给她看,说:“只是拍了些背影和环境,没有拍到正脸。” 晨来看着镜头里那些迅速移动的腿脚,点点头,问:“明珰没来吗?” “她还在跟领导谈。中午应该会一起吃饭。鱼导说要给你打电话的,可能中午一起吃饭吧。”詹彗星说。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句话,晨来看看他,点点头。她没发现手机里有鱼明珰的未接来电。 “我不耽误你们,先走了。我得抓紧时间午休,下午好些事呢。”她说着跟他们摆摆手,急匆匆地走了。 进了电梯,才拿了手机看消息。罗焰火回答了那个“好”字之后,没有再说什么。她看看时间也到了午休的时候,说不定他这会儿还得跟谁一起吃饭谈事情呢。她想了想,把手机揣到口袋里。还没放好,突然手机振动,她一看是孙瑛打来的,忙接了。孙瑛那大嗓门从听筒里钻出来,震得她耳朵一麻,于是整个轿厢里所有的人差不多都听见那一句“喂我说蒲晨来,你要成了明星医生可别忘了我啊……”她嗤的一笑,电梯停了,走出来才说:“我还不够算明星医生啊?只不过算不上有公众影响力的大 V 而已。要不然我也像我师姐那样经营经营好了……”她看见孙瑛就站在前面,就把电话挂断了。 孙瑛一手拎着饭盒,一手拿着手机卡在腰间,看见她便拿了手机指指她,让她快点儿过来,“你还说呢!你这脸快点儿好吧,要不然出镜这么办哪?你看你!” 她说着过来拉了下晨来的口罩,啧啧两声。这会儿倒也没说什么,拉着晨来一起去她办公室,把饭盒放下,洗手的工夫跟晨来说:“我上午手术跟的是裴主任。中间听他说的,有个纪录片要在咱们医院拍,让各科推荐几个重点拍摄对象。咱们科以年轻、女性为主。对了,神外推了彭思远,我跟裴主任建议咱们一定把你放第一个推上去——虽然彭思远跟你同一年来的,可是论资历、能力、口碑,还有颜值,完全可以……” “打住打住,怎么还来颜值了,这要搞竞争么?彭思远为主我完全没有意见。”晨来笑。她擦干手,来不及拿筷子先抓了一个虾饺吃。孙瑛叹口气说虽然这么说过分了,可是咱们科不能输啊!晨来笑得差点儿喷出来,忙掩住嘴,“得了得了,这儿还有胜负心了……” 孙瑛还在嘀咕,晨来看一眼手机,明珰打来了电话,跟她摆摆手,说制片人来电话了。她接听了,明珰问她要不要下来一起吃饭,似乎是很明白她的心理,直说医院主要领导来了两位。明珰说着就笑了,晨来也笑,说:“我已经开始吃了。午休时间很短,下午还有重要的工作,就不去了。谢谢你。有什么事儿咱们回头再说,随时打给我。” 明珰也不强求,很快挂了电话。晨来把手机扔一边,想到之前遇到明珰,在超市里闲逛,看甲鱼游泳,人也像神游太虚……这会儿却要跟方方面面的人吃饭谈事情,即便是为了工作不得不为之,一定也有觉得厌烦的时候。她叹口气,又拿一个虾饺。 孙瑛看看她的脸,问:“这个制片人,该不会就是要拍纪录片的这位吧?” “嗯,好像策划、监制、制片、导演……都是她吧。” “那你不是妥妥的第一女主角!” “纪录片……你说咱们科医生护士哪儿有绝对的主角配角?上手术缺个助手缺个麻醉医试试的?真是。”晨来笑道。“我没什么兴趣。” 孙瑛气得牙痒,大口吃了三个虾饺,才说:“那我要争取多出镜几次。到时候我让我们家祖孙三代都守在电视机前面看我。你不要这戏份儿拉倒,都归我……” 晨来笑。 是哦,到时候可以一家人坐下来看自己工作中的样子,想来也是很骄傲和幸福的吧。但是,她脸上受伤的地方有点痒,抬起手背来蹭了蹭……她哪儿有这个运气呢。一家人再坐在一起和和气气吃顿饭,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她眼皮突然像是跳了两跳,忙闭上眼,可是还是很不舒服。 孙瑛见她不说话,晓得她心里别扭,只看了她的眼睛和脸颊,突然咂咂嘴,“哎呀,这下那什么生活可要受到影响了……” “什么生活?”晨来眼皮正跳得发慌,心说要是姑姑知道了准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儿,突然反应过来孙瑛的意思,瞪着她,“那会有什么影响!” “不是你这脸,是不是不想见人家啊?这不得好几天见不着么……” 晨来吸了口气,过了会儿才说:“也是。” 大概她的语气有点儿沮丧,孙瑛笑起来止不住。 晨来被她取笑惯了,倒也没有那么不好意思。 罗焰火大概会照顾她的情绪,这几天不会太主动约她见面吧……“可以视频通话啊,多方便。”她说。 孙瑛笑嘻嘻地收着餐盒,看了她那粉嘟嘟的脸,故意不洗手就去捏了一下,说:“两情相悦时,你脸肿成龙猫,他也当你是天仙。见面吧,别浪费好时光。” 她说着,不等晨来撵,拎着垃圾就出门了,笑得走廊里都是回声……晨来靠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才伸了个懒腰。 她想着要是下班时罗焰火再问她要吃什么,就说见面一起吃饭吧。 不过直到下班时间,罗焰火没打电话也没消息。 她觉得略有点累,去探视了下皮云松,打听了一点他的恢复情况,回公寓的路上给姑姑打了电话。皮云松今天凌晨醒了过来,目前基本上脱离危险了。姑姑说知道了,语气平静中透出点儿心不在焉来。 晨来觉得有点儿不对劲,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姑姑说没事,问她有没有好点儿。听说好多了,让她回去早点儿休息。 晨来挂断电话,慢慢溜达进小区,站在单元门前在找门禁卡的工夫,忽然想起那只小黄狗来。她抬眼看到灌木丛内给小黄狗放的水碗不见了,轻轻啊了一声,刷了门禁卡赶快去值班室问阿黄哪里去了,值班阿姨笑着说今儿上午被领养了,这会儿已经去新家了!晨来听了这消息跟着就笑起来,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说:“感觉这是……这几天最好的消息了。” 她跟阿姨又聊了几句,要转身上楼,阿姨喊了她一声说等等。她回身的工夫,就看玻璃门外,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正朝她摆摆手。 “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了。”阿姨笑着说。 晨来站在原地没有动,隔着玻璃门,隔着这半个大厅,看着黄昏中那静静站立的身影——他像是一点儿都不着急,她不走过去,他也不急着进来,只是那样看着她……她忽然觉得眼睛有点发酸,下午隔一会儿就呼呼跳跳让她心烦意乱的眼皮也安静了。 她朝门口走去,隔着明净的玻璃,她看看他。 然后抬起手臂,把手掌印在玻璃上。 他静默无声地看着她,也轻轻印了一下。 她笑了,他也笑了。 “啧啧,上楼再起腻行不行啊?”清洁阿姨过来,拿了她的门禁卡一刷,走开了。 晨来笑出声来,看着罗焰火。 他走进来,来到她面前,忽然就伸出手臂,将她揽腰抱了起来。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04 作者的话 尼卡 06-04 各位,通知下明天停更。周日恢复更新。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九章 遥远的笛声,淡白的星 (十三) 尼卡2021-06-06 晨来下意识搂住他的肩膀,轻轻“喂”了一声,笑起来,待要说好了好了放下我、别在公共场合这样啊……但他手臂收了收,就将她整个人抱得特别紧。于是她就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是那样也搂紧了他的肩膀,然后面颊贴了贴他的。 罗焰火将晨来放下来,握了她的手,说:“给我解决晚饭吧。” 晨来抬眼看了他。他表情一本正经的。她舌尖轻轻弹了下嘴唇,口罩就鼓了鼓。他看着她,眉一抬,作势要亲她。她笑着后仰身子,点点头说:“好。你想吃什么?我们去买菜。” “吃面。”罗焰火说。 “要求倒是不高……你怎么知道我今儿按时下班了?又是打埋伏、偷偷跟着我了?还是怎么着?你到底有没有正经事做啊,好歹是个‘总’。”晨来开他的玩笑。她盘算着该去小区的超市买菜、还是走远些,看看他。她能看出来虽然他表现的很轻松,可其实有点勉强。见她看着自己,他笑笑,没解释。她晃了下他的手,问:“走出去大概三分钟到超市,去吧?” “冰箱里还有存货吗?”他问。 晨来慢吞吞地说:“要是你不觉得我这样太慢待和敷衍你的话……有很多。” “那就走吧,不用麻烦去买了。”焰火拉起她的手来,往电梯走去。 晨来听见值班室有笑声,转头看清洁阿姨也站在值班室窗口,两个人正笑眯眯地看着这边。她大大方方地跟她们摆摆手。管理员阿姨笑得更大声了。 电梯恰好停在一楼,罗焰火拉着她走进去。 后面有人跟着进来,晨来回身站定,见是彭思远和李曦,笑着打招呼。彭李二人跟她说着话,似是完全没注意到一旁的罗焰火。彭思远很高兴地跟晨来说你知道了吧,阿黄被领养了。彭思远眉开眼笑。李曦在一边看了她也笑。 罗焰火轻轻捏了下晨来的手指。 晨来只觉得酥麻酸软,赶紧抓住他的手,微微瞪了他一眼。电梯到了,他们走出去。彭思远忽然冲她大声说蒲晨来你回头必须带男朋友请我们吃饭! 晨来回身的工夫,只看到电梯门合拢,彭思远和李曦在里面摇手跺脚跟顽童似的冲她做鬼脸。 她抓紧时间瞪了他们俩一眼,电梯已经上行了,“这俩人太能装了。我还以为他们对你根本没兴趣。” 罗焰火也慢条斯理地说:“你的事,大家会没兴趣吗?” 晨来摸出钥匙来,在指尖晃了晃,笑笑。 开了门进去,她趁罗焰火换鞋的工夫,先把沙发上的衣服和书籍杂物抱起来扔到床上去,干脆拉开一条毯子盖上,打开窗子通通风,随手开了空调。她回过头来看时,罗焰火刚换好鞋站在门廊处——那双鞋子是她新买的,看起来还挺合适。淡蓝色,崭新的,干干净净的,很衬他……“舒不舒服?我选最软的买的。”她说。 罗焰火的脚趾在拖鞋里动了动,点头。 “你先坐。”晨来去洗手。罗焰火却没有去坐。他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开了冰箱查看里面都有什么食材。她回了下脸,问他:“云吞面,还是打卤面?” “云吞。”他说。 她很轻快地应了一声,嘀咕了一句多加点青菜吧、你要多吃青菜……小厨房真小,她也真的有些瘦,就这样在里面灵活地走动忙碌,竟显得空间都大了。她看他站在那里不动,伸手过来推推他,“去休息一会儿。” “我来帮你。”他洗过手了,将衣袖卷起来,站到她身边。 “也没什么要帮忙的,都是现成的。”她看看他,“煮好就可以吃。哦,洗锅子,煮开水,你来。” 罗焰火从架子上把小锅取下来,清洗的工夫,听她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他拿了毛巾擦干水渍,转脸看她,正在他身边,拿了刀切葱花。他顿了顿,这会儿工夫,她把葱花都切好了,又快又薄又整齐的一组葱花呈长条状躺在砧板上……他说:“今天是我妈生日。” 晨来停了下,将刀子利落地收起,手肘碰碰他的,接了锅子过去,搁在灶上加水的工夫,轻声说:“那我们多煮一碗吧……我再拿一点面出来。” “她蛮喜欢吃云吞面的。”罗焰火说。 晨来轻轻嗯了一声,多拿了一份面和云吞备着,又打开柜子,另拿了一个汤碗——她的餐具都不成套,都是零零碎碎收的,有的是同事旅行背回来的土耳其货,有的是她都不记得从哪里淘来的便宜货了,看起来每个都不一样,但都还算漂亮……她有点犹豫不决,问:“妈妈喜欢什么颜色?” 罗焰火想了想,说:“鲜艳一点的。比如翠绿色……她很喜欢翡翠。” 他看晨来站在那里不动,补充了句“没关系的漂亮的颜色她都喜欢”……话音未落,晨来把一个绿色的、有着繁复的花纹的汤碗捧了下来。他略怔了怔,看她小心地拿去冲洗。 “这个碗到我手上,一次都没用过。”她拿毛巾擦拭着水渍,“孙护士长不远万里从土耳其背回来的。” 她妥当地把碗放在台子上,跟另外两个汤碗呈品字状。三只碗恰好是红黄绿三色,摆在一起非常漂亮。 罗焰火没出声,跟晨来在这又小又局促的空间里,一起把水煮开、煮面、盛出来……他们俩都有些沉默,靠手势和眼神,竟也非常自然而又有效。 面被端到小桌子上,两人并排坐了,看看桌上也是呈品字状的三只汤碗。绿色汤碗里的云吞面少一些但汤很宽,因为罗焰火说妈妈饭量不大,但喜欢汤水……白瓷勺子放在碗中,筷子放在一旁,用了一只青菜形状的筷架,配色很和谐。 晨来看焰火不动,像是坐在那里发了呆,自己也没动,就是把手抬了抬,过一会儿,才轻轻在他手背上划了两下。他抬头来看着她,“谢谢你。” 晨来看了他,挪了下板凳,再靠近他一点,嘴唇在他肩膀上碰了碰,说:“你要好好吃饭,不然妈妈会担心你的。” 罗焰火转开脸,拿起勺子来。 晨来看着他,忽然很想抱抱他,但是她没有动。面是她母亲给她冷冻的手擀面,云吞也是母亲亲手包的,食材是上佳的,但也许罗焰火并不会觉得味道该有多美多地道,只是他低头认真吃面的样子,很难不让人动容……她忽然看见一旁杂物篮里洗净还没有叠好的两条手帕,拿过来,放在他手边。 “我被你影响的,现在很习惯用手帕了。”她轻声说。 罗焰火看着这条浅黄色格子条纹手帕,说:“你留着用吧。我有很多。” “嗯。” “我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我妈会给我准备好多。现在家里还有好多,有一部分是她用旧了的……她的东西我都保存好了。”他将手帕往晨来手边推了推。 晨来收了,看看那碗没动的面,“你知道吗,我在纽约的时候,那位房东太太很有意思的。有一次我看到她家里的女佣晾晒被子,发现有一条被子很特别,就是一条条手帕拼接的。女佣说老太太很节俭,旧手帕没有用坏也舍不得扔,这样就可以利用起来。而且旧手帕里有一部分是老太太的父母亲用过的,盖这样的被子,应该会幸福吧……” 罗焰火轻轻点了点头,“第一次听说,还可以这样。” “我妈妈前阵子还说,现如今有谁家还动手做被子,那真是难得了……”晨来说着停了停。因为她想起来,母亲说这话时,正在翻晒买回来的新棉花。那是优质的新疆棉花,母亲买回来仔细收着,说女儿将来出嫁,无论如何要给做一床被褥的……姑姑又笑母亲老古董,说现如今年轻人谁要这种东西呢?卖得贵价货当陪嫁都嫌啰嗦。母亲就执着地说要不要在来来、准不准备在我啊……她慢慢吸了下鼻子,“针线活儿呢,我还可以的。以后,有机会呢,可以试试。我学习一下怎么缝被子……” 罗焰火看了她,没出声。 晨来很豪气地拍拍他的背,“好啦,你去洗碗。我得去洗把脸。” 她说着赶快起来,钻进卫生间去拧开了水喉。 她捧起水来往脸上泼着,要好一会儿才觉得脸没那么烫了……她听见罗焰火那轻细的脚步声,走来走去。隔壁厨房的水开了又关了,他的声音响起来时,她正好走出去,听他在讲电话。 他背对着她,一手擎着手机一手放在身侧,那手指轻轻敲着大腿——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有这样的小小的一个动作……她听见他说:“……对,跟她在一起。” 她的心往下落了落,明知道自己该避开,但犹豫了片刻,却往前走了几步。 她的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腰,从后背抱住了他。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06 作者的话 尼卡 06-06 晚上加一小小更。 第九章 遥远的笛声,淡白的星 (十四) 尼卡2021-06-06 她的下巴抵在他背上。他的背绷得很直很紧,她用下巴轻轻碰了碰他。他没出声,抬手覆在她的小臂上。他的掌心灼热,像是能把他手臂烫化了……电话并没有挂断,听筒里也没有一丝声响传出来。晨来反手握了握他的手臂,正要放开他,听见他开了口,说:“外公,我先挂电话了。” 他抓住晨来的手,握紧,但没有回身。他顿了顿,又说:“我今晚确实还有工作,等下我就回博时……是,有这事儿。就是因为这事儿,我也得加班……我知道,我有分寸。” 他的手越握越紧,晨来的手臂被捏得有点疼。他发觉,松了一下,轻轻抚了抚,才说:“外公再见。” 晨来看着他将手机拿在手里,屏幕亮着,能看到他那简洁的桌面——跟他的头像一致,是一张星空图……他将手机随手放在一边,低头看了她的手臂。被他攥得久了,留下手印,有点发红。他又抚了抚,说:“对不起。不小心就使劲儿了。” 晨来没出声,抬手摸摸他的下巴,看了他,手臂勾住他的颈子,整个人像只顽皮的小猴子似的,挂在他身前。 听见他低沉的笑声从头顶传来,她仰头。 他的手扶住她的腰,低低头,在她发顶蹭了蹭,说:“你这么皮,我可要不老实了。” 晨来收紧了手臂,仍静静地依靠着他的身体。但,虽然他是那么说了,但也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身体,并没有很不老实。隔着薄薄的丝绸衬衫,她的身体和他的手之间,几乎像是没有阻碍,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她轻声问:“工作上的事很麻烦吗?” 他沉默了片刻,看了她,说:“我先用下洗手间。” 她点头。 他进了门,她转了下身,把刚刚随手扔在鞋凳上的背包挂了起来。回身看到他的手机屏亮了一下,有电话进来,她忙冲卫生间里喊了一声罗焰火你有电话。 隔着门,他大声说:“不用管。我等下会打回去。” 她看看来电显示,说:“是秦叔叔电话。” 罗焰火拉开门,她看了他湿淋淋的脸,把手机递了过去。她看看他的神情,指了指阳台方向,轻声说:“你去那边接……我给你泡杯茶。” 他握着手机,拉住她的手,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才转身走开。 晨来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抿了下唇。清爽的薄荷味。 他果然走到阳台上去了。红色霞光将阳台映成了橙红色,他就站在那一团红光中……他微微低了下头,看起来是很认真在听电话。她看着这个背影,心口微微有点发闷。她赶忙转身进了厨房,拿了纯净水去烧。找茶叶时,她忽然看到柜子里那罐茉莉花,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拿了下来。茶杯也拿了三个,放在托盘里。 水开了,静置的工夫,她就站在厨房里等着。 罗焰火这个电话打得有点久,茶泡好了,仍没打完。 她看着茶杯里在热水中慢慢舒展开的叶片——干枯而脆弱的一团,汲取了丰沛的水分和热度,恢复了生命力,正渐渐把自己生命中最精华的东西散发出去……香气袅袅升起,她轻轻吸了一口。 听见脚步声,她回头。 罗焰火站在门口,看了她。 “要走了是吗?”她问。 他走过来,看看她的脸,在她腮上亲了一下,“可以再待会儿。” “喝完这杯茶吧。”晨来说。她说着看了他,“我们出去喝。” “怕我砸了杯子吗?”他端起托盘来,看看这三杯茶。背上挨了一记巴掌,火辣辣的,杯里的茶也开始波涛汹涌,但还好他手极稳。“好疼啊!” 她轻轻哼了一声,先走了出去。 “今天夕阳真好。”她抬眼看着外面。天边仅剩暗红色,但被暮色完全吞噬之前,像是更要疯狂地美一场……“你记得有一次我问你,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就是很早以前,不是两三年前那时候,更早。” 他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怎么?” 她端了茶杯,啜一口,轻声说:“我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但应该是我的臆想,总觉得不太可能。” 罗焰火坐在她身边,靠得很近,近到她的身子只要稍稍一歪,就会贴在他身上。她小口小口啜着香茶。霞光渐渐淡了,屋子里暗了下来,没开灯,但仍能看清彼此的轮廓。她在暗影中看着他,知道他靠近了,知道他要吻她了……她的呼吸里有茶香,可很快就混进了薄荷香……他的舌尖挑动她的,那酥麻感渐渐从那里开始扩散,蔓延至全身……她低低地喘息着,深深地回吻他。 茶杯被他拿开,她的手心空了,继而握住他的手,仍紧紧地攥着。这个亲吻绵长而深久,仿佛永远也到不了尽头……“对不起,我今天不能……”他低声说着,她轻轻点头,嘴唇贴在他唇上,没让他说下去。 “我懂。”她说。她的下巴搁在他肩上,手臂圈紧。“我可以陪你去加班。今天可以一直陪着你。” “不用。这样就可以了。”他将她拥在怀里,拥抱了很久,才轻声说:“我得走了。” “嗯。”她点头。“真的不用我陪你吗?” “真的不用。”他说着,将她的手臂拉下来。他的手抚抚她的面颊,又在那里亲了一下。“这几天你该好好休息。” “那我送你。”她说。 他没有拒绝,也没立即起身,坐在那里,把他那杯茶喝光。 她牵着他的手一起走出宿舍,下楼梯时,两人走得很慢,脚步也很轻,感应灯都没有被惊动,于是他们两个像是一起在暗夜中结伴飞舞的精灵。她从来没觉得这三层楼的楼梯是这么的短……待来到大厅里,她看看他的表情,知道他也是这么想的。 她微微一笑,跟他一起穿过大厅,走了出去。 他的车子停得有点远,她陪着他慢慢走着,他也没有反对。 “回去吧。”他拿出车匙按了一下,看了她。 “我看你离开再上去。”她说。 他往前迈了两步,站下来,看了她。 她看出他有话要说,点点头。 “那年宁昂突然住院,我每天都去看他。”罗焰火打开了车门,“他的管床医生,那时候也还很年轻,特别负责任,好像老是在医院,随时过去看看宁昂情况。那位医生很喜欢打球,有空就在医院那个小球场跟同事打……宁昂身体好的时候特别爱好篮球,我陪他下去散步,遇见他们打球,临时有人被呼叫走了,凑不够人手,宁昂就怂恿我上。后来我跟朋友还跟医生们约过打对抗,互有胜负。应该是在那时候,我们见过的。” 作者的话 尼卡 06-06 各位晚安!明天见~~ 第九章 遥远的笛声,淡白的星(十五) 尼卡2021-06-07 晨来缓缓地点了点头,又摇了下头。罗焰火看着她,说:“我不是很愿意回想那段时间。我想你也是的。宁昂对你没有什么印象,不过那你对他应该记忆会比较深。” 晨来没出声。 罗焰火的手扶在车门上,这时轻轻弹了两下。 “我表哥挺粗心的。对有过一两面之缘的人,有人会一眼认出来,他就不会。我姑姑说因此他的人生更轻松和快乐。我倒觉得,可能经过生死考验了,变得更豁达。”罗焰火的语气很平淡,但听在晨来耳中,这几句话却极沉。 晨来的手机在振动。她看了一眼,是白北川的电话。她没有立即接听,轻轻按了挂断。手心慢慢沁出汗来,她缓了口气,才说:“我确实模模糊糊有一点感觉,好像很早就见过你。” 罗焰火慢慢点了点头,说:“这没什么要紧的。你接电话吧。我先走了。” 他说着坐进车子里,晨来走过去,握了握他的手,“路上小心开车。” “知道。”他说。 她亲了他一下,挥挥手,站在路边,看着他驱车离去……车子开得很慢,转弯时那红彤彤的尾灯划出了漂亮的弧线。她看着车子消失在林荫道的那一端,胸口像被什么压住了,越来越闷。她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来,往后退了两步,坐在了一条长凳上。被太阳晒了一天的木条,坐上去滚烫。她没动,身上被这热攻出一层汗来。她摸了摸额头,掏了下口袋,没带手帕。她缓了口气,正要给北川回电话,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次显示的是欧老家的座机。她愣了下,心跳突然加速,赶忙接听。当听筒里传来老师那熟悉的声音,她低低地“啊”了一声,心里冒出三个字“太好了”,语气却不自觉地显示出紧张。欧老听出来,倒是笑了,问她有没有时间过来一起吃夜宵。她有点忐忑,不知该不该答应老师,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不想让老师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她听见欧老说不能来也没关系,最近有空了就过来,有话和你说。 晨来答应。她坦白跟老师说这两天她不太方便过去。欧老豁达而开朗,很快说知道了,注意休息,上班时集中精神。 电话挂断了,她出了好一会儿神,再打给北川时,声音却仍然透出了一点疲倦。北川这个时间还在办公室加班,可仍然精神百倍,因为手上有事要做,简洁地问她又没有跟老师通电话。 晨来心一动,问:“怎么?” “老师给我电话,让过去吃夜宵。不过我觉得老师那个电话的重点不在这儿,因为她问了句你最近怎么样。来,你最近闯什么祸了吗?”北川倒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晨来听得出来。 她想了想,说:“没有。”但随即她就把这两天家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北川。她三言两语把这个能拍至少五集电视剧的狗血桥段讲完了,北川一时没出声。她知道这短暂的沉默意味这审美。北川能理解她此时的心情,而她跟学姐之间也该有这种程度的坦诚。“……也没有别的事了。可能我顶着脸上的伤去医院,传到老师那里去了?” 北川又沉默了片刻才说:“那有可能。要是这事儿就也没什么。” “嗯。我至少消了肿再去吧,不想让老人家看了难受。”晨来的手撑在长凳上。滚烫的木条此时倒像是熨斗,能熨平些忐忑。老师那句“有事和你说”,听起来不太妙,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多心的缘故。 “也好。你可是老太太的心头肉,舍不得你受半点儿委屈。你还行吗?要不要我来跟你喝一杯?就是得晚点儿……啊,刚才你没接电话,我还以为你身边有人陪,不乐意被打扰。”北川说着说着就开始开玩笑了,很明显是想让晨来心情好一点儿。 “嗯,刚才他是在这。现在已经走了。”晨来说。 “好家伙,小师妹又开始重色轻师姐了……你这肿脸不敢见老师,倒敢见男朋友,嗯?” “本来也不想见的。”晨来轻声说。 “可是,我听着心里真舒坦。这时候身边有个人安慰你,也是很好的,很让人放心。”北川说着,停了停。晨来听见一旁有人在说话,忙说你在忙的话咱们回头再聊。北川答应,说要跟同事讨论点事情。她挂电话前嘱咐了晨来两句,“改天见面喝一杯的。挂了!” 晨来一声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完,北川已经收了线。 她坐在长凳上,一时也不想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就看看手机屏,一直到罗焰火发了一条“已经回公司了。早点休息。晚安。” 她回复过后,才起身往回走。 管理员阿姨正拿了手电筒往灌木丛下扫视,看见晨来,笑笑,说蒲医生给你看照片,阿黄去新家有点不适应,幸亏给它把平时用的水碗和饭碗都带上了,还有它那条小毯子……晨来站在阿姨身边,看她把照片调出来,果然阿黄蜷在一个铺着红色小毯子的狗窝里,那样子有点瑟缩和委屈。她看着照片里的环境,轻声说这是去了好人家吧,看起来很不错。 阿姨说是啊,领养人说话办事都挺利落的,人也和气。您不知道,她给阿黄准备的狗包啊项圈啊都是贵价货,就他们说的那驴牌。哎呀我还是第二回见这样的情况,上次我和清洁老唐给一土猫找领养,那领养人小姑娘就是带着驴牌猫包来的,吓我们一跳,后来更夸张,回家专门给备了一间屋子当卧室……不过也不在这个上,关键得对它们好,您说是不是?我们会定期回访的。 晨来点头,说等着看回访视频。 她说话的工夫,抬头看了眼自己宿舍的阳台——还是光秃秃的,不过,也多亏了这样,不管是晨曦还是落日,都能一览无余,罗焰火站在那里时,背影看上去也格外清晰和完整。她大概就是不知从何时起,对他的背影有了印象吧…… 罗焰火下车,进电梯上行,先回了办公室换了衣服。 他本想洗个澡,但电话响起来,古书画修复专家杜教授往他办公室打了电话。杜教授和技术部的很多同事这时都还没走。蒲玺被郑放接出来,快七点钟才到,直接就去看了那幅受损的古画。罗焰火知道杜教授是有些不放心的,不管是出于专业考虑,还是自尊心使然。他看看时间,已经九点了,说今天忙了一天了,您也很辛苦,让车队派车送您回家。杜教授语气比起白天他们开会研究解决方案时听上去轻松多了,说不辛苦,事儿能解决就最好。蒲先生这人我以前只是耳闻,没有接触过。今天一起探讨问题,怎么讲,罗总您这个决定还是对的。我今儿也跟蒲先生说了,需要什么辅助工作,尽管提出来,我们全力配合。罗总您就放心吧,我打个电话给您说一下。秦先生陪着蒲先生还在研究,我这身体实在陪不了,先走了。 罗焰火忙说请他回去好好休息。等他挂断电话,他接通餐饮部的值班室,让准备下夜宵,等会儿送一下技术部。 他交代好了,收拾了下办公桌,也往技术部去。 秦先生给他打电话,后半截是让蒲玺跟他讲的。他已经知道了蒲玺在看过画之后主要的修复思路。博时的工作环境和设备都是非常好的,但是他有他的技术、材料和工具,这是博时没有的。蒲玺会从明天开始正式过来工作。 他们约好了跟桂老通话的时间,现在还不到。 他得赶快过去看看。 他转过身去,从透明的电梯里看着外面的夜景,这很像是从半空中坠入深渊,但深渊的底部,有明亮的灯火,还是很美很有诱惑力…… 秦北海陪着蒲玺跟在白夜身后,从重重关卡的工作间往外走。每到一个自动门跟前,都要白夜演示一下,该怎么用手里的门禁卡。白夜很有耐心,跟蒲玺解释这是公司安保规定,您这是临时的门禁卡,该怎么用。蒲玺很别扭地看着那滴滴作响的仪器,对手里这张卡片显然也很不适应。等他们走出去,白夜请他们去一旁的接待室坐一会儿,说罗先生让人准备了宵夜,您二位吃点儿再回去,已经安排了车。 蒲玺确实也饿了,根本不客气。但是坐下来,等白夜出去接电话了,只有他和秦北海两个人,他也不想开口说话似的,静默地坐在那里。秦北海也不出声。两人干脆很默契地看着玻璃墙外。 过好一会儿,蒲玺才问:“你腿还行吗?” “你这老狗东西,还知道我腿不行啊?”秦北海没好气地说。他被拴在这里一整天了,老朋友之间,也不必捡好听地说了。“怎么样啊?你看看这儿,这条件,服不服啊?天天骂人家小王八蛋一手遮天不干好事儿……” 蒲玺翻了个白眼。 秦北海笑笑,说:“也挺不容易的。不过你也挺能端,多少人一进来,看这情况,啧,小腿肚子先转筋儿。” 蒲玺沉默了片刻,才说:“拿我跟没见过世面的比?泼天富贵,也不是千年万年,有什么了不得的?我只看出来小小年纪扛这么大的扁担,也太他妈的惨了。”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08 第九章 遥远的笛声,淡白的星 (十六) 尼卡2021-06-08 “人各有难处,很多不足为外人道,就是这样了。”秦北海说着,将手杖转了转。他看看蒲玺,见他闭上眼睛,便没有再说什么。 蒲玺肚子咕咕叫,秦北海听了,笑起来。 蒲玺没好气地说:“晚饭都没吃好……人要吃不好饭没法儿干好活儿。” “来来的好胃口是遗传了你。”秦北海笑着说,“应该马上就来了。谁知道你是这么饿的?你从年轻时候就是吃饭一点儿都不落人后。饿起来脾气尤其坏。” 蒲玺吸一口气,看到一旁柜子上有糖果盒和点心,去拿了两颗糖,给了秦北海一颗。秦北海摆手说不要,上岁数了吃不了甜了,“倒是你,这身体倍儿棒,能吃能喝的。不过我得劝你一句,嗜甜该适可而止……” “你这辈子净给我忠告了。管好自己好吧?整天养生,你看看你养得这好,腿不是腿,胳膊不是胳膊的,一动换没有不疼的地儿……给我忠告!”蒲玺把糖果塞嘴里,话开始含糊。 秦北海笑了会儿,也不介意他说话难听。看他吃完了这颗吃那颗,才说:“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因为两块巧克力被骗进学校乐团的事儿吗?蒂莉那时候吹长笛的,帮老师招募团员。咱同学很多家里条件都好,钢琴小提琴人选多,可是其他偏门的乐器就少,也没人爱去……” 蒲玺不言语。 “我可能上岁数了,偶尔做梦会梦见以前。倒不是在学校里,而是后来去了乡下——我有次放假去看你,老远看见你们在排练,当时有个宣传队的活动。农民和知青一圈一圈儿地坐在场院上,蒂莉就站在中间……她吹得是什么来着,你还记得吗?”秦北海问。 “她自己编排的《北京金山上》。”蒲玺说。 秦北海叹了口气,手杖转了转。 “对庞家你算尽了心的,可以了,老蒲,欠多少也还完了,都忘了吧。” “我这两天想过了,不算计别的什么,就老太太那年生重病、老三要出国没钱、十年前他做生意失败欠了老大一笔债,这几桩事,是需要大钱的……我呢,能有什么辙弄钱呢?走歪路不能怨别人,还是我自个儿托大,一定要担下来。偷过我父亲的藏画去卖,也偷干过作伪。我没心安过,该还的债我想迟早要来的。如今我作过的恶都冒出来了,我也不怕什么,可是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老秦,要是我有个好歹,这些年我总归没给你添过什么堵,看在同学一场的份儿上,来来和她妈妈有难处,能伸把手就伸把手。” “说这个干嘛呢?你这老狗发疯的时候多了,我什么时候跟你计较过?都是你不乐意跟我好……得了啊,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你吧,可能前面几辈子做过不少好事儿,来来就是你的福报。真的,往下的事儿走一步算一步……我答应你还不行吗?”秦北海伸手出去,蒲玺握了握他的手。 “罗焰火这小王八蛋,不行。”蒲玺突然说。 “还能比你更差劲啊?”秦北海皱眉。 “你知道我的意思。论理儿,你比我明白,不可能看不透,对吧?”蒲玺低声说。 秦北海抬起头来看着外头,灯火阑珊。两人的倒影映在精明透亮的玻璃墙上,看起来异常虚弱和疲倦……“年轻人的事儿就不要管那么多了。他们自己会看着办的。现在也不作兴老一辈那一套,不灵了。”他也低声说。 外面传来轻细的脚步和说话声,他停下来,看看门口。不一会儿,罗焰火的身影出现在那里。 罗焰火往门口一站,客气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往旁边走了两步,身后跟着白夜和葛铮,再后面就是餐车。 食物的香气随着一个个盘子端上桌渐渐散发出来,原本寂静的屋子里,有些拘谨和紧张的气氛,很快被美味打破了。 罗焰火坐得稍远些。宵夜备的有酒,是他交代的。秦先生晚间喜欢小小来一杯红酒,他知道这习惯。但他给秦先生斟酒,问蒲玺要不要时,蒲玺很干脆地说不要了。 秦先生像是吓了一跳,继而笑起来,拿酒杯碰了下蒲玺手边的空酒杯。 夜宵丰富,蒲玺像是饿了三天,低头只顾吃,几乎从头至尾都没有参与过大家的谈话。待转到会议室,跟桂老通话时,他才开了口。算不上滔滔不绝,可一句是一句,屏幕里的桂老看起来精神都好了许多,谈完了正事,跟秦北海和蒲玺闲聊了一会儿。 罗焰火没插话,在一边静静陪同。 通话结束、要离开之前,蒲玺很正经地跟罗焰火谈了一下明天开始要做什么、预计会完成到什么程度,清晰而又严谨。 罗焰火等他说完了,点点头,说:“照您的方法来吧。需要什么支援您尽管提出来。” 晨来把水杯放下来,硬是把口里的水咽了下去。咽个水都这么难受,她气得抱怨了两句。她忍不住把杯子里外都看了看,又确认了下饮水机上的桶装矿泉水是不是还是那个牌子的。 当然一切都没有异常,异常的是她的肠胃。 看来该早点去做个胃镜,可是预约了还是得排期……她想到那麻烦劲儿就提不起精神来。真是郁闷。 “蒲晨来!”孙瑛坐在里面沙发上,也是才下手术。 “嗯?”晨来走过去。 孙瑛拉过她的手腕来,手指并在一起,在她眼前亮了一下。 “干嘛啊这是?”晨来看着她把手指放在自己腕子上。 “不懂啊?号脉啊!”孙瑛笑道。 “你会号脉!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一套?”晨来抽手,被孙瑛一把按住。 孙瑛揉着她手腕子,“那你是胃病犯了吗?我来号一号脉看看……圣僧万一是喜脉,早点儿去找泉水……” 晨来咬着牙,抬手去掐她的脖子。“你见天儿地来我这儿讨打。不打一顿实在说不过去了。” 她手劲儿大,不敢真用力,孙瑛还是作出了吐舌的样子来。 “不是,我是开玩笑的,你注意点儿身体啊。我看你最近动不动就不消化……怎么了,有消化不了的事儿啊?”孙瑛让她坐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吃个饭都赶时间,吞的比嚼的多,怎么可能舒服了。” “去开点药。” “我有数。回头我去药店买点就行。”晨来说。 “顺便买个那个。”孙瑛说。 “什么?” “那个啊,就那个……”孙瑛比划了下。 晨来瞪着眼睛,伸过手来掐她的脖子。 孙瑛笑起来,“哎哎哎,别闹……出人命的……不是,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晨来说:“你要是再敢开这个玩笑,我准能把你膀子卸下来。” 孙瑛笑个不停。 “把膀子给你卸下来”是从前她的口头禅。晨来他们还是实习医生的时候,也是受够了她们这些老护士们的刁难,尤其她,脾气很暴躁,对冒冒失失的实习医生们又严格又经常会对他们显出不耐烦,一旦出错,总是拿这句话来吓唬他们……她看晨来学得惟妙惟肖,更是笑得厉害。 她看看时间,又拍了下晨来,看了她,“我逗你呢,怕你因为最近这接二连三的事儿不开心。” “有什么不开心的。”晨来喝着水,淡淡地说。 不回家,还是每天跟母亲和姑姑互发消息,彼此都捡对方爱听的说,日子仿佛从未如此安静而顺遂,其实彼此之间都知道那个疤还在。她跟母亲说得少些,跟姑姑说得多些,但随着皮云松脱离危险、日渐恢复,待他转院后,这个话题也可以终止了。 除此之外……她看看孙瑛。“你想说什么啊?” “跟我不用这样儿。”孙瑛笑。休息室里这会儿还有别人,不过距离都远,看起来也是累得不行,谁也顾不上别人的事儿……她看看晨来已经恢复原状的脸。因为刚下手术,脸上微有汗意,显得水润润的,只是大概最近都没休息好,黑眼圈有点重。 晨来不出声。 孙瑛大大咧咧的,该上心的事情绝不含糊。鱼明珰他们的纪录片拍摄还在进行,不过涉及他们科室的部分上周就拍完了。这周他们转战神经外科,正拍得热热闹闹的。尽管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可在心外拍摄期间,情况多少有点微妙。取材时间长度比在其他科室短多了,原定以她为主的方案,看来是有了不小的变化。不过看到摄影师跟拍赵心扉她们这些年轻医生和孙瑛她们这些护士,她觉得也很好。 拍摄纪录片原本就是要以不打扰他们正常工作为第一要素。最近她手术安排尤其紧,没有受到一丝干扰,这一样她尤其满意。明珰工作起来很投入的。她们见面时也没空聊天,倒是通过一次电话,明珰说该拍的都拍到了,谢谢她配合,还有提供了那么多宝贵意见。 明珰是客气了…… 晨来坐在那里喝水,有点出神。 孙瑛说:“对了,最近怎么没见那个人来接你啊?” 晨来回神,说:“哦,最近他很忙……这个周还去上海和香港三天。他不忙,我也忙啊。” 不过他今天回来。约好了一起吃晚饭的,要是他们都能按时下班的话。他们通电话时他人还在香港。本来说在香港就停半天,可是一天半了都还在那里……她看着杯子里的水,轻轻晃了下。 “注意安全啊。别忙昏了头,算错了日子。”孙瑛笑起来。看晨来那漂亮的眼睛闪闪发光,简直全是火星子,赶快起身往外走。走开了,还回头跟晨来挤了下眼睛。 晨来无奈地看着她,把手里的杯子拿起来。里头还剩下一点点水,她刚要喝,忽然瞥见墙上贴着的排班表。她盯了那个日期一会儿,额头上滋出了一层汗……她晃了下头,抬手挠挠眉心。 不会吧…… 她心里一慌,忙摸出手机来要翻看记录,这时候呼叫来了。 她拿着空水杯一路往外走,走着走着渐渐心就放了下来。这都是被孙瑛这家伙搞怪吓得……所以她来到护士站外头,看见孙瑛在里头忙,正好抬眼看看她,就剜了她一眼。孙瑛却笑了,抬手打了个响指,低头继续做事了。 “蒲医生,这个您看一下。”护士把电脑屏幕转向她。晨来走过去,弯身输入密码权限,仔细看了下病人的病例,才跟护士说要注意哪些情况。护士点着头,等她说完,问:“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怎么脸都白了?生理痛啊?” “不是。”晨来说。 “我记得好像您生理痛蛮严重的是不是?” “是啊,不过现在幸好有药。” “动个手术?永除后患。”护士问。 “哪有那个时间。”晨来微笑道。 “也是……忙起来简直不要说生理期,真正是‘病死梦中惊坐起’啊。”护士轻声说。 晨来笑笑。 她还有点心神不定。虽然有点疑惑,但总归还是有点信心的。她细想了想,心又放下来些,这才发现自己把休息室的杯子拿出来了,赶快送回去。 正在交接班的护士闲聊着,突然有人问你们听说没,昨儿晚上急诊接了个 13 岁的小姑娘,以为是急性阑尾炎,结果是宫外孕……俩家长还没等孩子进手术室,就在外面吵起来了,两人吵架吵到互扇耳光,把遇医生给气的——你们说这什么家长啊!命要紧脸要紧?脸真要紧,根本不会在急诊室就吵那么凶…… 晨来洗杯子的工夫,就听她们从这桩“事故”聊到青少年性教育。不管是医生还是护士,聊起天来是上天入地无所不及的,不管什么题材不管什么尺度,都能说开了聊很深。像这类话题本来也是司空见惯的,这会儿晨来听着却有点别扭。 倒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别扭,本来就没什么相干的。 “蒲医生今天能正点儿下班吧?”张瑚经过她身后,微笑着说。 “嗯。”晨来点点头。 “难得正点下班。”她们说着出门去了。 晨来回办公室换了衣服,看了下没有罗焰火的电话,从柜子里拿出背包来……她翻了下背包,碰到钱夹子。要不等下还是先去一趟药店吧,她想。 保险。 虽然这样有点儿神经质,对自己也太没信心了,但是这个时候小心些总归是好的……她背起包来走出办公室,忽然听见孙瑛叫她。 一回头,孙瑛从口袋里拿了一个小包塞到她背包里去,眨眨眼。 晨来还没开口问干嘛,孙瑛说巧了呗,前几天我“诈和”,剩下的也用不上了,给你。晨来正要说话,孙瑛笑起来,说反正你去看哪科大夫也得细问,就当先排雷了。她笑着说早上还有小姑娘跟我要了一个呢,我看你准是抹不开脸自己去买……孙瑛说完就溜了,脚底腾挪得极快,像逃命。 晨来冲她喊了声谢谢啊。 孙瑛刹住脚步,回头无声地来了一句“Good Luck”。 晨来整理好背包带子,低低头走开了。进电梯时罗焰火的电话来了,听说她可以走了,说正好他也到附近了,那等下侧门路口见。 她收了线,握着手机靠在轿厢壁上。 晨来走出巷口,没看到罗焰火的车子。她松了口气,看了眼斜对面的药店,一辆银灰色的车子慢慢滑到她面前停了下来。是辆没见过的车子,她站下来。看车窗缓缓降下来,罗焰火示意她上车。 晨来上了车,焰火看看她,问:“很热吧?你一脸的汗。” 他说着递了条手帕过来。晨来接手帕,他连她的手一起握住,拥抱了她一会儿才放开。她一身暑气,他身上干燥而凉爽,这一抱,像是把她身上的溽热潮湿都吸走了。 晨来擦着额头上的汗,听他边开车边问:“想吃什么?” 晨来看看焰火,“你决定吧。我今天想早点回去……” 焰火开着车子,慢慢地问:“早点儿……是多早?”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08 第九章 遥远的笛声,淡白的星 (十七) 尼卡2021-06-09 “吃完晚饭吧。”她轻声说。 她说完就停了下来。焰火待要说什么,看看她,没出声。她抬手轻轻摸了摸颈后,将手帕按在那里。焰火将空调调低了点。 车子行驶得很缓慢,晨来吸了下鼻子,分辨出这新车的味道。要在平常,她又要开他的玩笑了,不过出了趟差回来,又给自己一份礼物……但今天她又有点懒懒的,想跟他聊天,脑筋似乎变得迟钝了。过了一会儿,她察觉他今天也有点不对劲,转过头去细看他——他的鬓角修剪得很整齐,被白皙的皮肤衬得黑白分明……她克制住要伸手过去摸摸他那像是新剃过的靑虚虚的腮的冲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回见面,他亲她的时候,她开玩笑说他须发长得太快了,怎么傍晚便这样扎人,只是亲一下而已,脸痛嘴巴也痛……他记在心里了?她又吸了下鼻子,轻声问:“这次出差顺利吗?” 他点了点头,才说:“顺利。” “比预计时间久。”她轻声说。 他转头看看她,说:“有点计划外的情况。你休息一会儿。”正好是红灯,他停下车,手背碰了碰她的面颊。 她点头。她没问他这会儿他们要去哪儿,好像他总有层出不穷的主意,以至于每次约会,都像是一次小小的探险。反正在他来说是娴熟的常规的全部都在掌控中的,在她来说也肯定是陌生的新鲜的几乎全部都在意料外的。 只要……别来太意外的事件。 “有什么事儿让你不开心吗?”焰火问。 “没有……”晨来心一惊,忙摇头。不过她的手不自觉地攥了下背包带。 焰火余光瞥见这个小动作,又看了她一眼,慢慢点了点头,没出声。 等到了目的地,他把车子停下来时,才侧过身来看了晨来,似乎是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晨来以为他要说什么,也专注地看着他。他今天西装革履,端庄正式,又精神抖擞……还真是好看啊。她这么想着,脸上有点发热,但他没说什么,只先下了车,替她开了车门。 专用电梯前有接待员在等他们,看到他们走近,行了个礼说声罗先生晚上好。 罗焰火点点头说晚上好。 晨来进了电梯,站在焰火身边。 接待员跟进来直接按了 66,得体地站到了门边。 晨来看了眼标记,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吃晚饭。这里是她第一次来,但她知道这个餐厅的程度。她整理了下背包,手还没等垂下,就被他捉住。十指紧扣,电梯门开,他就牵着她的手走了出去。 晨来低头看看两人握在一起的手,那句到这里来吃饭是不是该提前跟我说、至少我该换件裙子,咽了下去。焰火看上去不是很在意,那她最好也别在意那些。 她再看看他,不知为何,她觉得今天晚上焰火的态度也有点特别——或者是她心中忐忑,看他的眼光和心绪都有点不一样吧。 焰火牵着晨来的手,带她走进餐厅,轻声和前来招呼的经理交谈了几句,往预订好的座位走去,看起来是非常熟悉的样子。罗焰火好像还交代了几句什么,晨来就没留神听。 餐厅的环境十分好,并没有多少座位,客人也并不多,零散地坐着,占据的位置都有上佳的观景角度,互不干扰。即便如此,他们走进来,还是有人特地转过脸来看——她最近也渐渐习惯,若是走在他身边,总是有人会特别注意一下。只是一下,并不令人过于不悦,好像他身边的人值得特别留意。 距离他们的座位最近的一桌客人是一家三口。一对看起来年纪不过是二十出头的漂亮男女带着一个粉装玉裹的幼儿。幼儿在专用座椅中,看到有活动的人影,忍不住转过头来看。晨来看着那幼儿,目光停滞了一下……幼儿“哦”的一声,很轻,但晨来听得很清楚了,知道它是在跟自己打招呼,于是抬手挥了挥。那幼儿的胖手胖脚舞动起来,极可爱。幼儿的父母一个在忙着拍照,一个在低头玩手机,没有理会。 晨来转开脸,吸了口气。 停下来时,她抬头看焰火,恰好他也看向她,给她拉开了座椅。 晨来坐下,待他坐下来,两人在经历恰到好处的插科打诨中愉快地点了菜、跟英俊的侍酒师聊了会儿酒点好了适合的酒之后,才看了眼外面的夜景。 天还没有黑透,华灯初上,车水马龙,因空气质量的原因竟有一点点朦胧的橙色,意外多了一层浪漫色彩。 焰火拿起水杯来,看着沉默不语、望着窗外出神的晨来。她高高的鼻梁和线条优美的下巴被柔和的光线勾勒出来,比平时看起来要温柔一点……且她看上去比他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稍稍圆润了一点,这就让她显得别具一番美感。 他喜欢看她好好吃饭、不在意是不是会长脂肪的样子,因为已经够瘦了,再瘦下去,那么高强度的工作,会吃不消的。这一点他是有体会的。 “在想什么?”他问。 “在想……”晨来仍望着窗外,“如果就这样一直坐下去,看斗转星移,晨曦初露,朝阳升起……好像也很好。” “跟我一起吗?”他又问。 “是呀,跟你一起。”晨来转回脸来,看着他,微笑。 那眼睛里似乎有星光。焰火看着,也微笑。 侍应生上了汤,焰火示意她。 晨来将餐巾铺好,拿起勺子来轻轻撇了一点点,尝了下……她拿勺子的手有点抖。 她看起来像是不太满意今晚的菜。每道都只是吃了一点点,几乎原封未动撤下去了。酒也没有喝,看起来这些东西似乎都不合口味。而且,话也很少。吃饭的时候他们是很少说话的,但像这样一句两句往外蹦还从没有过……焰火看了晨来一眼,不动声色的继续吃饭。面前的龙虾被他很利落地处理着,还分了一点肉给晨来。 晨来硬是吃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罗焰火抬手招呼侍应生。 晨来抬起头来看他,见他示意侍应生把菜单交给她,愣了下。 罗焰火说:“把这些撤掉,再点其他的。” “不用。”晨来忙示意侍应生。 焰火眉一抬。 “我不是觉得不好吃,是胃口不太好。”晨来说。 侍应生又看罗焰火。 晨来说:“对不起,不是食物的问题。今天确实不太舒服。” 罗焰火挥挥手,侍应生鞠了个躬下去了。 “你这是干嘛啊。我又不是那种特别矫情的人,想吃什么会说的。”晨来说着,只觉得口渴,伸手拿起杯子来。 焰火看着她不出声。 晨来喝了两口清水,觉得舒服了点。“我饱了,真的。” “早知道喝水能喝饱,我就请你喝水好了。”焰火说。 晨来笑了。 “这是今天我见了你之后,你第一个真心的笑。”焰火说。 晨来微微一怔。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今天心不在焉,但总觉得已经尽量不表现出来,没想到他还是觉察了……她心里有点异样,看了他,不出声。 “有心事?”焰火拿了酒杯,轻轻晃了晃,啜一口。“刚才问你又说没有。” “嗯,是有点儿。”晨来说。她手仍握着杯子。说这话时,杯子里的水随之微微晃动了一下。罗焰火看了一眼那杯子。她放开杯子,攥了攥手指。 “说来听听。看我能不能帮你。”焰火说。 晨来看着他,很慢很慢地说:“这个事,你还真帮不了我。” “你不说是什么事,怎见得我帮不了?”焰火问。 晨来又笑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句话心情还蛮好的。大概是罗焰火脸上的神情吧——她喜欢他这副“这世上大概没有什么是我办不到的事”的神情。非常自信,自信到有些狂妄。不过,因为确实极少的事是钱办不到的,恰好他又特别有钱;钱办不到的事里极少是权势解决不了的,恰好他又背靠权势……这份狂妄显得很现实。现实到甚至是残酷的。对罗焰火来说,办不到的事微乎其微,而这微乎其微的“办不到”,也许就是所谓的“上帝的公平”,总不会让一个人的人生太圆满。 她笑着摇头,“是真的。我没骗你。” 焰火沉默了一会儿,隔着桌子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此时她的手有点凉,汗津津的,大异于常。她有一双标准的外科医生的手,灵巧修长,干燥而稳定。而他的手恰好相反,很热,与平时并无不同。 他将她的手握起来,扣在桌上。 “你看着我,晨来。”他说。 晨来看他。 “两只眼睛都看着我。”他说。 “乱讲。我还能一只眼睛看天,一只眼睛看地么?”她要抽回手来,他不让。 餐厅里似乎只有低回的若有若无的音乐和玻璃窗外无尽的夜色陪伴他们——66 层的高楼,足以俯视大半个京城。而这间餐厅就像是银河中的一颗星星,从这里可以看到整条银河……她只觉得此时此刻身边星光闪烁,暖光中看着他的脸,会觉得比平常更加的好看……如果不是更加美丽的话。 他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她不自觉地一直瞅着他,忘了自己在烦恼的事。 “晨来,”罗焰火缓缓地念出她的名字。 “嗯。”她答应。 她低了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她的视线落在一旁那张餐桌上——幼儿的父母仍在低头玩着手机,那可爱的幼儿手脚乱抖、身子打挺儿……她脸色一变,抽手便站起身来,冲了过去。 罗焰火一惊,就看她像灵猫一样早就蹿出很远去,跑到了邻桌那婴儿座椅前,一把将那幼儿从座椅中捞了出来。周围的人似乎都没反应过来,只有幼儿的父亲大叫一声“你干嘛呢”、抓起面前的盘子照着晨来就扔了过去。 晨来急忙背转身,盘子砸在后背上特别疼,但她顾不得。幼儿脸已经憋得发青,她动作毫无停顿地将它扣在手臂上,有节奏地以掌根拍着它的后背,然后翻转过来,一看口腔里,异物已经出来了。她急忙把异物掏出来,幼儿这口气上来,尖声哭叫、声嘶力竭……晨来将孩子抱在怀里,手中那一小块牛肉放在了桌上。 她安抚了下孩子,还给妈妈,说:“带小孩子,一定要集中精神。这太危险了。” 幼儿妈妈抱紧孩子,脸色煞白,呆若木鸡,过一会儿才哭出来。那爸爸推了她一把,“让你好好儿看着它你干嘛呢?保姆不在这儿,没你事儿吗?你干什么吃的呀?” 罗焰火伸手拦住他,说:“你是干什么吃的呀?这孩子谁的?你是爸爸吗?还不快点儿带去医院检查一下有没有问题!” 他手劲儿很大,这一下虽然没用上力气,也够有威慑力的。 幼儿爸爸脸色不大好看,但也没敢高声。两人慌乱着收拾东西,在餐厅经理和侍应生帮助下带孩子走。幼儿妈妈跟晨来道谢,晨来给她留了电话,说如果有什么问题就打给她。 罗焰火听幼儿爸爸打电话让保姆上来抱孩子,皱了下眉,说:“等下。” 幼儿爸爸很不耐烦地回头,听见罗焰火说你还没道歉,愣了下,才看到晨来那白衬衫上沾的酱汁。 他从手拿包里抽了张名片出来递给晨来,说:“不好意思,刚才没弄清楚情况。您马上下楼去任何一家名店,从头到脚换一遍,记我账上。这是我的名片。” 晨来抬起头来,看见罗焰火那脸色,冲他微微一笑,摇了下头,将名片推了回去。 “先生,衣服洗干净就可以再穿。小朋友遇险真的不是每次都那么幸运可以挽回。”她说着,转身看看那幼儿,跟幼儿妈妈点点头,轻声说快去医院,不要耽误时间,过来拉了罗焰火的手,回他们的座位上去。 她坐下来,喝了一大杯水。 焰火问晨来要不要紧,衣服都脏了。晨来抖了一下衬衫,说没关系,我缓口气儿咱们就走。 她很镇定,刚才那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行动,根本来不及想,此时只觉得庆幸。 经理过来,满脸的歉意加很谦恭的微笑。只是这一次,他把罗焰火撂在一旁,专对晨来。他轻声说多谢您援救,也很抱歉就餐时间出了这样的意外,今晚您二位的消费免单,另外再送您特别消费券,永久有效。不打扰您二位用餐了,有什么需要尽管招呼。 经理走开,罗焰火才笑了出来。 他看着晨来,慢条斯理地问:“我们要不要点瓶贵一点的酒,让他们破费一下?” 晨来笑。她拿了餐巾擦了下自己能看见的污渍,轻轻说了句也不是很脏,比那回你羊汤淋头好多了……罗焰火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说:“刚才咱们的话没说完。” 晨来心一顿。 罗焰火望着她的眼睛,将她的手轻轻托起来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他说。 他的声音里带一点蛊惑的力量,她不知不觉就沉溺其中,在意识到自己被蛊惑之前,她已经说了出来:“我只是有点儿担心我这个症状是初期妊娠反应。” 空气像是凝固了,星星也不再闪烁。 甚至恰好此时音乐也停了下来,于是她这句话无论如何他都能听清楚,非常清楚。 他似乎是愣住了,但也只是片刻,他握紧了她想要抽回去的手,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她不出声。 他低着头,看着她的手。 “难怪你看着脸色不好……能确定吗?”他抬眼问她。 “只是担心。我想自己先排除一下可能性的。不过我觉得是万中无一的事儿,大概率是疑神疑鬼。我不应该这样就说出来了,可是你一个劲儿问我,我又不想撒谎……” “不管是万一还是什么,怀疑也好,你都应该告诉我。难怪你说要早点儿回去。我们现在就去医院。”他说。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09 作者的话 尼卡 06-09 晚上加一小小更。 第九章 遥远的笛声,淡白的星 (十八) 尼卡2021-06-09 “不需要马上去医院。”她有点错愕。 “要。你有熟悉的专科医生吗?不然我来联系。我有熟悉的医院和可靠的产科医生。”他说。 晨来一时又愣了下……她没想到他的思维转得这么迅速,一下子就考虑到了这里。是的,不但是她,还有他,都要考虑到这个“事故”的后续影响。 她轻轻抽了下手。 “我们先离开这吧。”晨来觉得他们有必要换个地方谈。她被他的连续反应弄得不知所措……这不太像平时的他。连带她也被他影响的心跳加速,慌乱起来。她极力保持镇定,无比后悔自己孟浪……“要是现在马上想知道结果,我这就可以去一下洗手间。不然的话,咱们就先走。我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 他应该也需要。 她想。 “好。”焰火说。 然后他起身过来将她的椅子拉开,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肩上,手扶在她肘部,几乎是搀着她往外走。 “罗焰火,不用这样……”她忙说。 他却没听。 晨来还想说什么,但看罗焰火的神情,便没出声。出来餐厅,他们乘电梯一路下行直接到了停车场。小杨已经把车开过来了。 晨来看到小杨,放心了些。 罗焰火这一点做得好极了。他喝酒之后一定不会再自己开车。 小杨问了声蒲医生好,给她开了车门。 “去养和。”罗焰火说。 晨来停下来,回头看着他,没动。 看看两人的脸色,小杨乖觉地转向罗焰火。果然罗焰火给了他一个手势,他等罗焰火上了车,把车门关上,自己站在外面等候。 罗焰火坐稳了,看向晨来。 晨来轻声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鲁莽……现在突然大张旗鼓去诊所,不如先测一下。我就是这么计划的,现在包里就有验孕棒……我更可能是因为最近压力大,身体不太舒服。我知道这个测出来的结果也不是最准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到时候检查结果是阳性,我会跟你讲的。然后咱们再……商量。”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脸上的表情又尴尬又抱歉。 焰火看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也许是她的措辞让他不愉快,他的脸色有点阴沉。 他敲了下车窗,小杨这才上了车。 停车场太大,车道一圈又一圈,车子还没开出去,晨来已经觉得发晕……她听罗焰火说了句“小杨,车开慢一点”,不禁看了他一眼。 他没看她,但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车子开出停车场,开得又稳又慢。晨来看着焰火。她的眼神很清澈,比起刚才略显慌乱羞涩和尴尬,此时已经镇定多了……她其实不太害怕接下来的事情。无论如何,作为成年人,这小概率事件也并不是不会遇到,总要学会在突如其来的状况面前及时稳住自己的情绪,再采取下一步行动。 焰火看着她,目光也慢慢变得柔和起来。 “小杨,前面停一下车。”他说。 小杨答应了。 这一区都是高级购物中心,停车倒是方便。小杨找到空位把车停下来,坐在那里不出声地等着。 “等我下。”罗焰火说着就下了车。 晨来皱了下眉。还没等她弄明白他要干什么,他已经绕过车尾来到这一侧开了车门。 “下车。先陪我去个地方。”他说。 晨来看着他,“非要这会儿吗?” 他一点头。 晨来眉头皱紧。罗焰火也不给她犹豫和拒绝的时间,拉了她的手。晨来无奈迈腿下车。他等她站稳,拉着她一路往前走。晨来左右看看,正不知他要带自己走到哪儿去,抬眼便看到正前方就是 HW 的店面——她吃了一惊,再看罗焰火,果然是直线往那里去的。 她立即意识到他的意图。 “罗焰火,你等等。”她拉住他。 他力气很大,她必须使劲些才能引起他的注意,不然就只能一路跟他往前走。 “罗焰火!”她见拉不住他,索性快一步来到他身前。“你等等!” 两人站下,高楼间的热风劈头盖面而来,四周像有火在燃烧。 “你这是带我去哪?”她看着他的眼问。 “你跟我来就是了。”他说。 “你……”她一张口,风猛猛地往她嘴里灌,几乎呛住。 他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背对着风,“有话等下说。有的是时间。” 晨来盯着罗焰火,“就在这说。你什么意思?” “去选戒指。”罗焰火说。 晨来抽手,说:“你去选吧,我要回去了——我自己会回去的……这事儿你别管了。” “什么叫这事儿我别管了?”罗焰火问。 “罗焰火你这样解决问题的?我说我可能、可能、仅仅是可能怀孕了……OK,我们结婚?”晨来看着他。 “对。”罗焰火一点儿没犹豫。 “你开什么玩笑!”晨来大声。 “我没开玩笑。”罗焰火压低嗓音。 晨来张了张嘴,“可是……这是意外,不能因为这就结婚。” “是我的我会负责。带你来选戒指是想告诉你我会娶你的,你不用担心。”他说。 “我不担心你负不负责。我不是一定要你负什么责,也不要戒指。我……”晨来看着他沉下来的脸。“咱们能不能先把状况确认下来?OK,你要买戒指。你去买就好了……不管你买什么东西,别说要拿来跟我求婚的。罗焰火,我现在很不舒服。我不是吓你,要万一是真的,你是不是想看我……” 罗焰火一把将她抱起来。“别胡说!” “那你冷静!”晨来说。 她身子在发颤,焰火没放下她。她挣了下没挣开,又担心这样难看,只好由他。她把脸埋在他颈窝里,想想眼下这情形,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去我那里。”过了好久,他松开手。 “我想回宿舍……”晨来说。 焰火看着她。 晨来也看着他。广场上灯火通明,可是他的面容就有有那么一点模糊……她忽然间心就一酸软,轻声说:“我明天早上在医学院有堂课,得早起……” “那今晚就早点睡。”他说。看着她,他又强调一遍:“我保证会让你早点睡的。” 晨来没做声。 他见她不再反对,拉着她的手带她上车。 这回上了车,两人都没再说话。 晨来是有些紧张。焰火的心情她不清楚,她此时非常懊悔,怎么就一不留神把情况搞成了这样……她只顾懊恼,也没留意焰火跟小杨说了什么。等车子慢下来,她看看车窗外的环境,立即意识到这又是个陌生之地。 车子进了大门之后走了很长一段,感觉像是在爬山。爬过了半山腰才停了车,焰火跟小杨说可以下班了。晨来下车时说了声谢谢,焰火站在门边等她。她等车子开走才轻声问:“又一窟?” 焰火垂下手来握住她的手,说:“对。是个早就想带你来的地方。进去吧。” 晨来晓得此时也只好他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了。 “我觉得咱们倒适合玩那个游戏。”她说。 焰火看她。 “……打地鼠。”她小声说。 焰火眼轻轻眯了眯,“有心情开玩笑了,好现象。” “谁让你有这么多藏身之处的。”她说。 “这是老巢。找不到我的时候,可以来这里。”焰火说。 他的神色不像是在开玩笑。晨来看着他,忽然意识到鉴于此时的气氛,他这话应该是有十成的认真的……她轻声说:“我哪儿会有什么必须找到你的时候呀。” 他沉默,过一会儿,转开了脸。“来吧。” 从深且阔的拱形门廊里走进去,他们来到大屋正门前。门没有上锁,焰火一推就开了。厅里开着灯,但并不太明亮。焰火顺手将灯光调亮些。他往餐厅方向看了看,见厨房里亮着灯,站了下来,回头看看晨来。 晨来刚走出门厅,此时正打量着这所屋子。 他没催她,站在那里稍等了会儿。 晨来一进门就发现这里不像以前去过的罗焰火的任何一处落脚地,明显这里处处透着一种温暖和安乐……她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轻声问:“这到底是哪?” 她真有些心慌了。 今天晚上的罗焰火,给她一种什么荒唐事都可能做出来的感觉…… 焰火也轻声说:“这儿原本是给我外公养老的地方。他不用,就归了我妈妈。我妈妈很喜欢这儿。她只要在北京,基本都住这儿。我嫌这儿太静,平常也不太来。” “最热闹的地方有这么静的地儿,你还嫌弃,是不是也太……” “咱们俩要站在这讨论这个?” 晨来摇摇头。 是的,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我给你介绍一个人。”罗焰火说。 “火火?你回来啦?”这时自餐厅里走出一位年过五旬、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子。 焰火跟晨来说:“这是许阿姨。” “许阿姨好。”晨来打招呼。 “这是晨来,蒲晨来。”焰火说。 “蒲小姐好。”许阿姨温和地看着晨来,微笑。 “叫我晨来好了,阿姨。”晨来忙说。看样子这位阿姨在焰火心目中的地位不会低。这个人……平常在人前总是冷冷淡淡的,哪怕高兴的时候也不太形于色,可跟许阿姨说话,神态间是亲切的,这不是装就能装出来,而是日积月累的。 她不禁又看看许阿姨——普普通通的一位中年妇女,但看着又忠厚又利落。 许阿姨看看焰火和晨来,微笑着问:“想吃点儿什么?给你们准备。” “现在不用的。”焰火说。 “你们需要什么就按铃。”许阿姨说。 焰火点点头。 许阿姨走开了。 “许阿姨一直照顾我的。”焰火说。 晨来点头。她看看自己身上,披着焰火的外衣,但没完全遮住衣服上的污渍……这初次见面,可以说这样实在是非常糟糕的了。她默默地叹口气,迫不及待地要处理好眼下的状况。 焰火指指楼上,在前面带路。 两人走上去,焰火带着晨来进了一间巨大的客厅,穿过客厅,经过两道门,才是一间起居室,连着卧室和书房。 “卫生间和浴室在里面。”焰火说。 晨来点头。 焰火站在她面前,她仰脸看着他。 经过刚刚那一阵子兵荒马乱,到这会儿他们都平静了许多。 她说:“我去一下。” 焰火拉住她的手,说:“要不,我们再等等?” “等什么?” “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说。” “现在这个样子,哪儿还能睡得着呢?”晨来道。 她拎着背包。东西在背包里,掏出来很容易,可她觉得当着他的面子这么做有些窘……她要抽手离开,焰火按住她的手,陪她走进去,给她指了卫生间的位置。 她回手带上门。 站下来,看了眼这阔大的卫生间——外面这间是化妆间,里面是洗脸台,马桶在最里面。她去洗过手,掏出包里那个小袋子来,打开包装,仔细读了使用说明,再洗了一遍手…… 焰火在外面踱着步子。 晨来进去就锁了门。 他听见那很细的一声响。 他慢慢转过身,来来回回踱了不知几趟,忽然想抽烟,但身上没有。他回身就看到茶几上的烟盒,又意识到这会儿并不方便抽烟。 他想了一会儿,似乎是突然间意识到晨来就在他身后,就回了下头。 卫生间门开了,晨来走了出来。 他看着她。 卧室里只开了壁灯,卫生间里灯光明亮,晨来像是从光源里走出来的女神……他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么个念头。 晨来见他站在窗前,似乎有点意外他守在这儿。 她脚步停了停,也走了过来,站在他身边,望着窗外。 “要等一会儿。”她说。 他点了下头,“你还好吗?” “镇定多了。”她说,但没看他。 她知道自己不够镇定,而他也是。而且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这会儿放松下来,她也大概了解了这儿的基本状况。别墅依山而建,因为是山上,树又多,这一片极少灯光,被茂林淹没,而山下就是公园,夜里灯光也浅,要隔了很远才是闹市区的密集的灯光,所以这里的夜景倒真像是山里的景色……极静,又安逸。 “好美的夜景。”她说。 焰火点了点头。 这他同意。 “哎,这儿好几处地标看得很清楚……家里看得这么好的景儿,干嘛跑那么远呢?搬张椅子坐在这阳台上,点上蜡烛吃饭,就很棒。”她说。 语气有些紧,他听出来了。 “还可以在床上吃。”他说。 晨来顿了顿,没出声,但脸就热了…… “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我猜许阿姨会送吃的上来。”他说。 走到门口,他回头。 “你要是觉得累,先上床躺一下。这我房间,你可以随意的。”罗焰火看看晨来,轻轻“啊”了一声,指了下衣帽间。“这儿只有我的衣服。你先凑合换一件……” “好。”晨来说。 焰火走了出去。 果然许阿姨已经把宵夜送上来了,就放在外面客厅旁的小偏厅里。许阿姨还周到地将烛台也摆上了。 他站在那里,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手机响了两声,一看是隐藏号码,忙接了起来,是爷爷打来的。爷爷问他明天有没有时间过去一起吃早点,他想了想,看到晨来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轻声说:“晚上行不行?我明天有个早餐会。” 爷爷倒没坚持,只说好,那就晚上见。晚上一定要过来,因为有事儿找他。 他问爷爷是不是很重要的事,爷爷说比较重要。 他等爷爷挂断电话之后,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看着晨来。 应该是看到他在打电话,她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他视力是很好的,隔了这么远,也能看清她的表情——没错是一种如释重负。当然说不上是欣喜,但一定是如释重负的。他看着她,她举起手里那个白色的小东西。 “虚惊一场。”她说。 他停了一会儿,才“哦”了一声。 “嗯。”她示意了下要扔掉,指了指里面。 “等一下。”他说。 她站住,看着他。 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过来。 验孕棒在她手里,他就把她的手托起来看了一眼。 那个小窗口里只有一条线,很淡很淡的一条红色的线。 他的脸色很平静,但内心却一阵阵起了波澜……他很难解释这种心情。其实也不该有什么期待,本来这就是个意外,可这会儿确定是什么都没有……他抬眼看了她,又觉得心里有些失落 “我拿去丢掉。”晨来说。 焰火松开手,站在那里等她再出来。 但她过了很久也没有出来,他站在外面,忍不住去敲了敲门。她过了一会儿才应声,接着便听到了水声。她开门出来,脸上一层水珠,还没来得及擦掉。 两人默默地看着对方,空气里有着说不出的微妙的气息。 晨来略转了转脸,不看焰火。 他却抬起手来,扶住她的面庞,让她转过脸来看着自己。 晨来微微仰着脸。 她脸色绯红,也许是因为紧张之后的骤然放松,整个人看上去都是松弛的……像一颗饱满的果子。 焰火轻轻拥抱她。 他没有出声,只是抱着。 晨来的双手起初只是垂在身侧,渐渐抬起来,环住了他的腰。 第九章 遥远的笛声,淡白的星 (十九) 尼卡2021-06-10 “去吃点东西。你晚上都没吃什么。”焰火放开了手,说。 晨来没出声,默默跟在他身后,走到餐桌边。她看着满满一桌子的食物,有点吃惊。罗焰火看了看,说:“许阿姨不知道你喜好,看着准备,就准备了这么多。她平常不这样的。” 晨来点头。 食物都很精致。但她唯独看着清粥有了食欲。罗焰火见她的目光在粥碗处停了停,拿起了汤勺。 “我自己来。”晨来忙说。 罗焰火没让,只说:“你这会儿想吃什么就说。许阿姨没那么早休息。” 晨来想想,摇了摇头。“很够了。再说都这时间了。” “不算晚。我有时候下半夜到家,她也给我准备吃的。”他说。 “照顾你很细心。”晨来说。 “在我妈身边工作很多年的。原先是在我外婆身边。是外婆和妈妈都很信任的人。有她,我妈才能全力以赴工作去,走到哪儿都不用太挂着我。”罗焰火语气平和,将粥碗递给晨来。 他没吃什么,看起来不太有胃口,于是给晨来和自己倒了茶。 晨来知道罗焰火是个在饮食上很讲究然而同时也是非常克制的人,而她则恰好相反。但他坐在那里,细心地给她盛了粥,挑她喜欢吃的点心给她放在面前的盘子里,然后陪着她吃……也许这里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回家”,他很自觉地履行待客之道。但即便如此,他今晚也实在是太过于……温柔了。虽然这会儿的确恢复了常态,可她也忘不了他刚才的失态。 她忽然想到,也许那是他身体里一直被他压制住的那个不成熟的自己,被她叫醒了那么一小会儿…… “吃不下?”罗焰火发现晨来端着小瓷碗只管默不做声地看着自己,问。 晨来摇摇头,吃了两口粥。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他问。一碟肉松推到她面前去。 “忽然觉得你真的是好可爱。”她说。 焰火看她。 “是我的我会负责的!我会娶你的你不用担心!”晨来学着他的语气,说。“头一次觉得你也是很憨很傻的……你不怕我算计你?” 焰火慢慢合了合眼皮,没做声。 他见她把瓷碗放下,又给她添了一点粥。 “你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她问。 “别人或许可能,你不会。”他说。 “别人?”晨来故意问来。 他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没有别人。我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怎么做合适,也没数。” “我不是那个意思……” “对不起,吓着你了。”他说。 “没关系啊……哎,你知道吗,这会儿我冷静下来了,觉得有点可惜。刚才我要是跟你一起去看戒指了,说不定真能拿一颗麻将牌……”晨来说。 “回头去店里选个合心意的样式。要是没有,就定制。不过要等几个月,设计制作总得要点儿时间。这家才不接急单。”焰火说着看她手指。“想要什么样的,都随你喜欢。” 晨来啜了口茶,听了这话看他,“你说什么?” “压压惊。”他轻声说。 “不要。”她干脆地回答。 “礼物而已。” “谁要这种俗不可耐的玩意儿……有心送,你怎么不送我星星?” “钻石就是女人的星星。” “胡说,钻石怎么能跟星星比。” “星星只是看得见,钻石可是摸得着。” “那我也喜欢星星。” “真要星星?”他问。 “嗯。”她点头。 “你跟我来。”焰火说。 晨来疑惑地看着他从座位上起身,见她愣着,他招手让她跟上。 她只好放下茶杯。 焰火在前面带路。 他们两人走在哪里,哪里的灯就会渐渐亮起。这宅子的布局相当复杂,而且太大,焰火带着她走了好久,才来到一个双开大门前。他推开了大门。里面是一个非常大的大厅,走进去,才发现这简直就是小型教堂大厅的规模,所不同的是,穹顶不是绘着宗教画,而是星空。大厅的灯慢慢暗下去,星星亮了起来,人就像是置身于星空之下,一颗颗星星闪闪烁烁的……晨来仰头看着。 “告诉我,你要哪一颗?”罗焰火从背后抱住了她。“你看亮度比其他星星高的那几颗……那些都是我有命名权的。你喜欢哪一颗,送你。” 晨来看着头顶的“星空”,背靠着这个温暖的胸怀,忽然间眼眶发热。“好多啊……” “其实也没有几颗……我妈妈是天文爱好者。她很喜欢观星,发现过几颗星星。我整理她的东西时才认真了解她的爱好,有几年也喜欢观星。不过后来太忙了,放弃了。”他说着,下巴搁在她发顶。 晨来不动。 原来这就是他头像和桌面照片的来源…… “那一颗。”她抬手指着西南角的位置。 “为什么是它?”他问。 “因为它看上去最孤单。”她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就是它吧。” “你真的把它给我啊?”她问。 “真的。”他说。 她吸吸鼻子,说:“哎,这个礼物我喜欢。谢谢你。” 他手臂紧了紧,“不客气。” “罗焰火,你要浪漫起来,真是很要命的。”她叹了口气,说。 罗焰火没说话。 事实上那一晚他再也没说话。 他将她拥在怀里,欣赏了好久的夜空,然后他就开始亲吻她……吻到她心醉神迷,不知所以。 但后来他们并没有进一步的亲密举动,只是在同一张床上睡了过去。 晨来脑海中并没有什么绮念,奇怪的是好像罗焰火也没有。 一整晚她像是走入仙境的凡人,由他带着在静静的宅子里走来走去,把这个有着很多有趣的东西的地方走了大半。大概是走得太多,而紧张之后的放松又让人嗜睡,她睡得很好。好极了,以至于早上醒来,看到满室微微的晨光,都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侧床头柜上有一摞书。她一本一本细看着书名。她没有从这个角度看到过这些书,此时看起来,觉得它们的样子都有点亲切。她看看沉睡的罗焰火,轻轻挪过去,在他腮上亲了一下。他没有动,呼吸匀净而平稳,看上去睡得很沉。 她的手指慢慢地拨了下他额角的蜷发……指尖触到他腮上的胡茬时,微微一笑。接着她缩了手,轻轻翻身坐了起来,把那摞书上最小巧的那本旧书拿了过来,翻了翻,放在一旁。这是她的书,等下记得带走。 她看了眼时间,要起床,被罗焰火拉住了手。 “等一下。”他说。 手扣在一起,她也动不了。 她看着他。没睁眼,大概是早就醒了……她握了握他的手。 “我觉得要是再不起床,咱们肯定都得迟到。”她说。 “没事儿,我送你。”他睁开眼,看着她。 “你送我……早上堵车怎么办?我要去搭地铁。这儿最近的地铁站是……等等,我定位一下……”她捞过手机,单手开机,迅速点着屏幕。 “晨来,不如我们真的结婚吧。”他说。 第九章 遥远的笛声,淡白的星 (二十) 尼卡2021-06-11 “怎么定位不了……”她忽然不出声了。 他等了一会儿,她还是不出声,只是握着手机,仿佛那手机上有着不容错过的最重要的信息,比他正在说的还重要,而她的人也像是被定住了似的,如果不是她的睫毛在簌簌地轻轻发颤,他会以为时间都停滞了…… 晨来终于动了一下,但仍是垂着眼帘,并不看他。 “婚房也有了,星星也给你了……怎么样?”他问。 晨来闭了下眼,翻身拿了枕头一下子捂在了罗焰火脸上。她并没有用力,但他的呼吸还是一滞。 他抬手握住她细细的腰。 他的手轻轻滑动了下,她的手就一软,枕头被他拂开了。 他可以看到她绯红的面颊和亮晶晶的眼了……作为一张刚刚醒来的面孔,这可以说是极好看的了。 她轻轻拍拍他胸口,说:“去洗把脸清醒清醒,罗先生。” 她不等他说什么,翻身下床,进了卫生间便将门带上。 像是立即进入了一个完全静止的空间,她靠在门上定了定神。她仍然听得见自己心头和脑海中呼啸的声响……那是罗焰火的话。 她要很努力才能不让这几句话将她的心神完全扰乱。她上午有很重要的课,下午还有手术……她有很多事情等着去做,却在最需要平静的时候听到了没想到会听到的话。她走到洗脸台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看了好一会儿,她抬起手来,将里面那个人影的面部完全遮住……她深吸了口气,将余下的两个验孕棒全拆了,拿着进了卫生间……待出来时,她将它们放在台子上,抓紧时间洗漱。随着水汽的蒸发,皮肤干的有了微微刺痛。她看了架子上那一排护肤品,选了一样基础护理的,往脸上涂了一层。 时间一到,她看了结果。仍然是一道竖线。 她轻轻呼了口气,拿起来放回包装袋里,封好扔进了垃圾桶。 她还是站在那里出了会儿神,转身待出门,门被敲了两下。她忙按住把手,看到罗焰火拎了两件衬衫和西裤站在外面。 她怔了下,看到他手里的女式衣服。 “我去楼上找了两件。衣服没穿过。你试试看。”他说。 晨来犹豫了下,接了过来。他没说这是谁的衣服,但楼上,毫无疑问是从他母亲的衣橱里借来的。 “我在外面等你。”他说。 晨来点头。 她掩好门,看着手中这一深一浅两件绿色的丝绸衬衫,和浅色的长裤。她选了那件深绿色的衬衫和白色长裤换上,将另外一套小心地收起来,拿出去挂在了衣架上。衣服出奇得合身,除了腰部稍微富余一点,简直是量体裁衣的。 她背好包走出去,看到罗焰火坐在沙发上。 他正在讲电话,已经换了衬衫西裤,一身清爽。她脚步声几近于无,但他几乎是在她走出房门那一刻便抬起头来了。她觉察他似乎是怔了下,目光定定地停在了她身上。 他说了句“我马上安排”就挂断了电话。 晨来轻声说:“衣服我暂时借用。晚点儿会洗好送回来的。” “不用的。”他说。 他没起身,只是看着她。 她知道他有话要说,轻轻点了点头。 “我刚才的问题你没回答我。”他说。他看着她,似乎一定要等到她的答案。“如果答案是不可以,是因为我不可以,还是因为其他的?” 晨来并不答。 “你对我,也是‘喜欢,但并没有想要拥有’的程度,是吗?”他又问。 晨来不做声。 背包带忽然滑了下来,她重新背好。手指扣住肩带,有点用力。她没有立即回答罗焰火的问题。 停了好一会儿,她慢慢走开。罗焰火的目光跟着她的脚步移动。 晨来去开了门,走出去时,脚步顿了顿,转回身看着焰火。 他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看着她的神情若有所思,但对她这态度也许是意料之中,并没有做出强烈的反应。他在等着她说下面的话,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料中了她想说什么。 她知道自己看起来非常平静,但也知道自己心在发颤。 她放慢呼吸,轻声说:“我不会结婚的。不是因为谁,是我不想。我喜欢你是事实,不想结婚、不敢生孩子、怕承担抚育责任、不愿意过婚姻生活也是事实。我不想骗你,更不想瞒着真实想法跟你继续走下去,因为很明显你和我的目标已经不一致。对不起。我们就到这里吧。” 她说完,往后退了两步。 “你不用送我。我可以自己走出去。再见,罗焰火。”她的声音更轻了。 焰火看着她的身影退进门框画成的暗影中,并没有出声。 门关好了。 罗焰火站起来。 他要往外走,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没选领带,走进衣帽间去选。 左一条不合适,右一条不合适……他忽然将拿出来的几条领带一下子扫在了地上,随便抽了一条银灰色的就出了门。外衣搭在客厅沙发背上,他拿起来穿上,边走边系着领带,行动如风。 下来就看到许阿姨在等他,看那神情显然是有话要说。 “我不在家吃早饭,回公司吃。”他说。 他料得到许阿姨要说什么,甚至连她想说而碍于身份不会说的话也料得到。这些,他一个字都不想听。 可是许阿姨站在那里没动,也没有要彻底保持沉默的意思。 “蒲小姐走了有五分钟了。”她说。 罗焰火点了下头,表示知道的。 “我刚请她用早点,她谢绝了,也没让司机送。这会儿她应该还没走出大门去,你看你是不是……”许阿姨说。 罗焰火没出声,径直往餐厅走去。 餐厅桌上已经摆好了早点。 两人份。 他坐下来,看了眼面前的食物,拿起勺子来。 许阿姨见他迟迟不用,想说什么,又看了眼他的脸色,悄悄退出去了。 罗焰火放下勺子,站起来就往外走。 “火火,这个带上。”许阿姨追上来,把两个便当袋子递给他。“你的,还有蒲小姐的——拿去给她。闹脾气就不吃早饭,一个样子!” 罗焰火微微皱皱眉,还是接了。 许阿姨在他家工作这么多年,除了不懂事的幼年时期,他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情绪跟她使过性子。 “路上开车慢点儿。别使性子、别生气……大早上的,一整天的工作要做呢。”许阿姨送焰火出来。 焰火点点头,上了车。 他看着车边望着他,一脸关心的许阿姨,原本想跟她解释两句,但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发动了车子。 下山的路左旋右绕,距离大门还有五百米的地方,他看到了步行的晨来。她走得很快。如果走得不快,这会儿工夫应该还到不了这儿。他车子经过她身边,不但没停,连车速都没减就过去了。 晨来的长裤被车子带起来的风卷起,打在腿上时让她一愣。 罗焰火的车子正好转过前面弯道,她能看到他的侧脸——那板着的脸,很显然是非常生气的……气到不想顾及什么风度了。 她脚步顿了顿,定定神,继续往前走。 如果不是一味赶路且心乱如麻,这条路真适合慢慢走走……但这条路真的长。 她看看表,就这么走下去,今天能在规定时间内赶到医学院就算顶幸运了。 她叹了口气。 从昨晚到现在,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吹出来的一个彩虹泡泡,而这会儿赶时间去上班的现实终于把这泡泡彻底击碎。无论曾经有过多么美好的梦境,始终还是现实会令人清醒。 她加快脚步,终于在几分钟后看到了大门。警卫站在门边,站姿标准,像是早就在等她了似的。待她快走到大门口,有人从警亭里走出来,主动过去开了那扇专供人步行进出的小侧门。警卫很有礼貌,虽然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只在她道谢的时候轻轻点了点头。她走出大门的一刻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像是脱离了一团忽然间乱掉的麻线。 从大门出来是条挺宽的路,仍是弯曲盘旋的样子。两旁全是银杏树,可以想象待到深秋,地上落了许多金黄的叶子,这条路一定美极了……她沿着路边走着,无心欣赏美景,只是不住地看着手机。很明显这条路只连通了主干道和山上几处住宅,除了这里的住户的车子,根本不可能有多少其他车子上来。她的手机信号始终不好,网络也链接不上,临时叫车都不可能,这真是让她无奈极了……她边走边尝试连接网络,心情却是越来越糟糕,就在她烦躁到想要放弃的时候,忽然看到了罗焰火的车子就停在距离她十米远处。 她刚想要绕过去,车门开了。 罗焰火站在车边,等她走近。 “上车。”他说。 她没出声,也没停下脚步。 “离下山还有段距离。我送你到地铁站。不然你今天肯定迟到。”他说。 倒是不带一丝情绪。 晨来想了想,走到车子另一边开车门上车。 罗焰火上了车,一言不发地发动车子,很快开到了地铁站附近。 “谢谢你。”晨来说完就要下车。 “拿上这个。”罗焰火将手边的两个袋子都给她。“早点。许阿姨准备的。” 他说着话的时候并不看她。 晨来于是接了过来,“谢谢。回头替我谢谢阿姨。” 她下车前看了看他,关车门的时候,冲他说:“你领带和西装颜色不配。要是今天见重要的人,还是换一条。” 她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罗焰火坐在车里,看着她一路小跑——她一身雪白翠绿,即便是在五彩缤纷的盛夏,身影仍极其出挑,而她飞扬的发丝让她整个人显得朝气蓬勃……是的,她说了就到这里。 她的意思是这段关系到此为止,他明白。 这一天迟早要来的,他也明白。 只不过……他的手机响了,是晨来打来的。 他接通了电话。 “火火,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你说——这段时间谢谢你。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是我非常开心的。这是这些年来我最轻松愉快的一段日子。谢谢你。”她说。 听筒里传来尖啸,应该是地铁进站了。 “没有别的事,我挂了。” “等下。” 她于是等了。 “今天早上的问题,如果三天后我再问你一遍呢?”他问。 她不出声。 “我有急事上午就飞纽约。回来我联络你。” “罗焰火……我的回答不会有任何改变。到此为止是最好的结果,请你相信我。”她说。 “我相信你。安心工作。再见。” 罗焰火平静地将手机放在了一边。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12 第十章 我拥有的那条平行线 (一) 尼卡2021-06-12 拉筋的时候,蒲晨来低头,很大颗的水滴落在了舞蹈室的地板上。不知为何今天拉筋的疼痛特别尖锐,她不但控制不住汗水,竟然也控制不住眼泪了。老师板着脸,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用力没有减半分。 晨来脸上倒还挂着微笑,最后伏在地板上,半晌没起来。老师拍拍她后背,说小朋友,家长来接你了。她身子动不得,像只被一脚踩扁了的青蛙,只有脑袋能微微动一动,于是只抬了下巴看向门外——芭蕾舞校的凌信子校长和蒲珍站在那里,见她看过去,凌校长微笑点头,蒲珍偏了下脸,示意她可以出来了,那一头乱草似的长发里,手镯大的耳环精光闪亮……晨来看着这两位体态优雅但性情各异的女士,再伸展了下腰腿,很努力地慢慢爬了起来。 刚起身时,她走路的姿势有点别扭,走到门口时,恰好听见蒲珍笑着跟凌校长说:“……尽管练她。让她小时候不好好儿练舞,到这会儿心甘情愿落咱们手里,不修理她,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凌校长笑起来声音清脆悦耳,看看晨来,微笑着说你们姑侄俩在浪费天赋上不相伯仲,来来不要急,慢慢儿来……不一会儿她先离开,晨来拿手帕擦着汗,看了蒲珍问姑姑怎么来了。 蒲珍说我约了人在楼下谈事情,想起来你在小凌这儿上课,上来看看,让她关照关照你。她说着话靠近些看晨来的眼睛,“嚯,关照得相当不错,我等下跟她一起吃饭,去贵一点的地方。” 晨来笑了笑,看看姑姑的神情,问:“凌校长找你有事吧?我就不去了。” “本来也没算你。你在不方便。”蒲珍很干脆地说。她回头看了下站在走廊那头正在打电话的凌信子,眉头微微皱了下。“她要离婚。” 晨来不出声。蒲珍声音极低,但听得出来还是有些怒意,刚刚当着凌信子倒没有表现出来。晨来只知道凌校长和她丈夫是青梅竹马,几十年婚姻堪称典范,从前经常在杂志上、电视节目上一同出现。两人是丁克家庭,非常自由自在。 晨来没有问,蒲珍也不想说,只是看看晨来,道:“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紧的是好合好散。晚点儿我陪她见律师去。她人再精明,遇到分财产这种必须瞪起眼睛来的事儿也还是得有厉害帮手……你怎么着,我顺路送你回宿舍?” “不用。下去就地铁。” “这么热的天儿,难为你来来回回练腿脚——你等下出去这么走道儿,人还以为你怎么着了呢……男朋友这是吹了,不吹这黑锅背得也有点儿怨。”蒲珍说。 晨来顿了顿,不出声。 蒲珍抬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个榧子,“什么时候走?” “月底。这阵子空闲了就得做准备工作,所以还是比较忙。”晨来说。她想姑姑应该是从母亲那里听说的。前天她回家给母亲送药,本想放下药就走的,可突然下了暴雨,母女俩坐在店门内的小马扎上看门前雨水成河,说了好久的话。 酷暑中的暴雨,一场接一场,令人生厌。 她跟母亲说了接下来工作上的一些安排,包括需要去曾经工作过的西南县城待一阵子。这个医疗援助项目从三年前确立,她一直有不同程度的参与。跟以前不太一样的是,这次她是负责人。此前的负责人身体突然出现异常,必须有人接手,基金会从候选人中联络了她。项目还有很短的时间就结束,欧阳老师是项目顾问之一,也建议她接手。 欧阳老师自然有她的考虑,但仅从工作本身来说,她也没有犹豫。毕竟这个项目对她来说也有很大的意义。 母亲没有多问什么,只嘱咐她当心身体,过后也许是跟姑姑说了什么吧……她不知道如今母亲是不是心思细密得多了,能及时发觉她情绪上的微小变化,其实她只聊了工作上的事。 晨来看看姑姑,笑笑。“是真的忙。” “这么忙竟然还把芭蕾捡起来了,可见也是真不想有一点儿余下的时间呐。”蒲珍微笑。她看着晨来的下巴,比上回见面好像尖了点儿,也许是健身和跳舞的结果……她没多话。 晨来说:“家里有什么事儿您联系我。最近平静得让人不适应了。” 她没提父亲,不过姑姑一定明白她的意思——白师姐上周约她吃饭,婉转地问起她父亲怎么突然转变那么大……难道打她那一巴掌,打得自己反倒清醒了?可以前也不是没打过……白师姐的意思是,她三天之内连续遇到接受戒酒治疗和见心理医生的蒲玺,总不会是因为她们医院有就诊优惠券吧……晨来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但知道了,竟然也没有太意外。可是跟白师姐分手之后回到宿舍里,独自坐了很久之后才觉得胸口发闷,又好一阵子之后才能集中精神开始工作。 她见母亲的时候忍住了没有问父亲最近在做什么。 “我也这么觉得。前儿成奶奶还说,如今院儿里除了高爷那鸽子咕咕咕就是嘉宝喵喵喵……年年你爸编蝈蝈儿笼子挂窗外头,今年也不干这个了,成天在家糊那几张烂纸,太安静了……我寻思是不是他在看守所待那大半天,确实被教育好了?”蒲珍说着看凌信子往这边走来,看看窗外。“今儿外面天气可太闷了,一准儿还得来场暴雨。你要不用我送,早点儿下去打一车走,不然被暴雨拦路上……” “姑姑。”晨来叫住蒲珍。 “嗯?” “我爸什么时候进过看守所?”晨来问。 蒲珍站下来,看着晨来,“这事儿都过去了,你别理了。唉,我这也就那么一说,小事儿,真的。” 蒲珍的神色丝毫不见异常,边说边跟凌信子摆摆手。晨来是见惯姑姑这种从容镇定的,知道再大的事儿在她那里也不一定会听见个响儿,既然不留神说溜了嘴,想知道究竟就不能放过。 “为什么进去的?怎么半天出来的?是本来就没什么大事儿,还是姑姑想办法捞的?”晨来轻声问。 她声音特别轻柔。 但凡一来上芭蕾舞课,听着优美的曲子、身边被优雅的同学和老师围绕,她总不自觉会变得柔软一点。这会儿她看着姑姑,轻声问:“真的过去了,啊?” “真的过去了。”蒲珍说。她尽量压着心里头翻涌的懊悔,“我先走了……回头再说,好嘛?” “好。您要实在不想说就算了。”晨来点头,微微一笑。“您跟信子阿姨好好儿吃饭。” 蒲珍看了她,摆摆手,转身离去。 晨来站在那里,看姑姑和凌信子手挽手走远,走到电梯处还一起回头看了看这边……她站了这么一会儿,才觉得从脚后跟到大腿根,每一条肌肉都像是被什么挑动一样,又酸又疼。 她回身靠在扶栏处,出了一会儿神,才去更衣室拿了东西去洗了个澡,出来换衣服时,手机在柜子里振动,她拿起来看看,是姑姑的电话。 她嘴角不自觉地就轻轻抽动了一下,当然知道这个电话的内容不可能让人愉快,其实也笑不出来。她接听起来,听姑姑说:“说半截子话也挺难受的。既然是我多嘴,就干脆说完了吧——就那天,你爸打你那天,后来他心里头就是过不去,在外头发疯惹了点事,被警察逮着了。秦北海刚好有事情找你爸爸帮忙,知道他人在看守所,就赶过去了。那事情好像挺着急的,他们就想办法把他捞出来了——是罗焰火让律师操办的。没让你知道主要是,大家都觉得既然能解决,没必要让你也着急,本来工作就特别忙,事儿一桩接一桩的,太影响你心情……当然我是这个看法,罗焰火不可能没考虑到你才帮忙的。我和秦北海捞人是都能捞但都费点儿劲,而且你爸当时也不愿意出来……你爸这精神病人是得好好儿治治的。姑姑给你道个歉,第一这事儿瞒着你了,第二今儿嘴上没把门儿的,你要生气就跟我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谢谢姑姑告诉我。”晨来轻声说,“您跟信子阿姨先吃饭吧。我没事儿,知道了就行了。” “真没事儿吗?”蒲珍不放心。 “真的。”晨来轻声说。 蒲珍说我们等座儿呢,马上就到我们。我出来打个电话给你,不然心里老不安。 晨来等她挂了电话,将手机放进包里,走出了更衣室。她头发半干,大厦里空调温度很低,一走起来,凉风贴着头皮,身上迅速起了一层栗……她迫不及待地走出大厦,来到户外被闷热潮湿的空气抱住,又打了个寒战。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往地铁站走去。大厦距离地铁站很近,在地铁口,她要下去时,抬头看了眼对面——博时广场那明亮的大楼在阴沉沉的天气里仍然极耀眼。 她跟罗焰火已经有十七天没有见面了。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13 第十章 我拥有的那条平行线 (二) 尼卡2021-06-13 奇怪,这个日子她记得很清楚,但最后见他那天的情形很模糊,只想着似乎有个三日之约。他没有联络她。那天她很忙,但应该没有错过电话或信息……晨来看看天气,撑起遮阳伞走进地铁站。从地下钻出来时,恰好下起了雨。这一阵雨又急又大,仿佛追着她的脚步回宿舍,偏偏她身上到处都疼,跑不快,等进了门,雨却停了。她身上湿淋淋的,看着从乌云缝隙里透出来的那几缕像是嘲笑她的阳光,有些生气地把伞放进门边的桶里。 她抽了条毛巾擦着身上的水渍,屋子里凉爽干燥,与外面那重又阴沉闷热起来世界完全是两个样子。 手机屏亮起来时,她侧脸看了看。 鱼野风新换的头像和他发来的消息挂在那里,第一句是:“蒲晨来我让 Stephen 给你捎了东西啊。” 她的动作定在那里,肌肉从肩膀到腰部往下一直疼到小腿和脚踝,看着一条条的消息弹过来。 “有上周参加学会拿的目录和资料,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可申请的基金。” “最近我看完的觉得还不错几本书。“ “还有送你的小礼物……前天明珰找我要资料,说可以让他带回国。那正好啊……我之前一个多礼拜没见着他,以为他早回北京了。” 晨来拿起手机来拨了语音通话过去,野风马上就接听了,笑着问她这会儿不忙么。 “我今儿休息……他哪天回国?” “你问我?”野风笑起来。“我只管让他带东西给你,可不管帮你盯人啊。你是不是太忙了?Stephen 前几天还生病了你知道吗?怎么这么不关心……” 晨来沉默片刻,正想要怎么说,野风轻轻“咦”了一声,问怎么了。 “我们没在一起了。”晨来说。这句话说出来,她一下子轻松了好些,但背上的酸痛像是突然加剧。 “啊……啊?”野风像是突然被卡住了喉咙,顿了顿才咳了咳。“这事儿办的……这会儿不说他走没走,也不好把东西要回来吧?不至于吧?显得咱们矫情、人家没风度,是吧?” “嗯。就是以后尽量不麻烦他。我已经给他添了很多麻烦了。”晨来说。 野风沉默了片刻,才问:“出什么毛病了吗?” “你这么问,是知道点儿什么吗?”晨来靠在沙发背上,轻声问。 “那倒没有。”野风马上说。晨来没吭声,他过了会儿才继续道:“难怪了……他刚回来那天,我跟他喝了回酒。我问起你来,他也没说什么。我以为他没心情聊天,就只跟他喝酒,不说话好了——那你知道他过来吧?” “我知道他出差。” “不是出差。”野风停了下,“他这次过来其实主要是去阿拉斯加。好像是抱着挺大希望来的,但是结果又不好。确认找到的残骸是同机乘客的,没有他母亲。人情绪不好是容易生病。他差不多病了有一个周吧,这是好差不多了才要回北京——这工作狂要不是真撑不住,哪能呢。” 晨来不出声。 她慢慢坐直了。 桌子上放着一个白色的盒子,里面是那套她借来的衣服。已经洗干净叠好放在那里半个月了……她轻声问:“他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很严重。应该是在野外时间久了,本身没休息好抵抗力也弱,扁桃体发炎。已经好了,你不用担心。”野风说完,稍一顿,“还担心吗?” “有点儿。”晨来说。 野风笑了笑,问:“那你还好吗?” “还好。” “想聊天随时找我。我得休息了,这会儿不想当垃圾桶。”野风说。 “晚安。”晨来说着要挂电话,又停了下,才说:“谢谢你,疯子。东西拿到我跟你说。” “好。哎对了,我看过明珰分享的动态,没看到里面有你,等着看正片……回头我让她把有你的镜头剪出来,给我们制作个专辑。正片给观众看,专辑咱们私享,她答应了……好了不说了,我睡了。”野风说起这些小事来兴高采烈的,挂断电话前却又说了一遍休息日你就好好儿睡一觉吧,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 挂断电话,晨来坐在那里半晌没有动。发觉自己出了好久的神,屋子里光线很暗,还以为一坐已经几个小时,但其实只是天气又阴沉下来。 她站起来,把盛着衣服的盒子放进一个袋子里系好,转身靠在桌上,找罗焰火的 ID……要向下滑动好一会儿才看到那张星空图。她点开来,一个字一个字输入:“野风刚跟我说托你给我带了东西。谢谢你。东西到时候我自己来取,正好可以把衣服也还回来。衣服已经洗干净。我本来想发快递,但是觉得还是亲手交回去比较合适。方便的时候再回我信息。辛苦了。好好休息。” 就几句话而已,她翻来覆去删删减减,检查了好一会儿有没有不妥当的地方,才发了出去。然而立即发现自己应该先问他什么时候回国……她正犹豫要不要补一句,会不会显得拖泥带水,看到对话框上方“正在输入”的状态,停了下来。 很快,他回复:“不客气。衣服可以交给许阿姨。等下我把东西交给她,你到时一起拿。” “好。”晨来看了下他的措辞,立即明白他已经回国了。“我怎么联络许阿姨?” “你随时可以过来。她都在的。我跟她交代一下。”他说。 “现在可以吗?”她问。 “可以。” “那我等下过去。谢谢。” “不客气。” 晨来重新看了一遍他们的对话,起身换过衣服,背好包拿起那个袋子另套了一层袋子,保证如果下雨也不会淋湿,才拿起伞出了门。她看看时间,约了车子,等来到小区门口,立即就上了那辆等在那里的车。因为知道那边没有定位,她只能在公园附近下了车,徒步往上走。 天气闷热,她撑着遮阳伞走在满是绿荫的路上,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她知道如果此时从背影看起来,自己这姿态准像是老太太,实在有些勉强。 听到车声时,她往路边避了避。 走了好半晌一辆车子都没有,越来越往静僻处去了,她不知不觉已经横着走到了路中间。车子是从背后驶来的,她没有回头,但那车子在经过她身边之后,停了下来。 她看了眼车牌,心一动。罗焰火的车子,她从来不记车牌,因为记也没有用。 她慢慢往前走,车子没动,司机开车门下来了。她认出是小杨,并不太意外。小杨叫了声蒲医生,问:“您是上去吗?” 晨来点头。 “那您快上车,正好把您捎上去。”小杨过来替她开了车门。晨来谢了他,坐进去。小杨上了车,笑着说老远看背影像是您,可又不太敢认。 晨来笑笑。 车厢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她往前看了眼,副驾位子上放着花。 小杨没再多话,开车往前走,很快开进了大门。车子静静驶入,在绿荫中穿行,越往里走越宁谧。等车子停下来,晨来看看外面,许阿姨正站在那里,看了她微笑。她没等小杨来开车门,自己推开车门下去,正好许阿姨也走了过来。 “火火说你要来,我就在这儿等了。今儿这天儿太闷了,快进去坐会儿,等下让小杨送你回去。”许阿姨说着看向小杨,“蒲医生的东西在桌子上,一会儿你搬上车——东西送到了?” “嗯。我上去跟罗总说。这是鱼小姐让带回来的。”小杨说。 许阿姨挥挥手让他麻利些,然后看了晨来,说:“蒲医生您里面请。火火这会儿在书房跟人开会,等下才有时间。” 晨来张了张口,许阿姨却已经转身先在前面带路了。她没想到自己不但要多逗留一阵子,而且罗焰火还在家里……她愣了一下,小杨抱着花和两个小纸盒在她身后,看起来很沉但她不走他也不方便超过去,于是干脆跟上许阿姨。 进了门,许阿姨看看晨来,轻声问她先喝点什么。 “清水就行。谢谢阿姨。”晨来说。 许阿姨点点头,请她先坐。“蒲医生您随意点儿。” 晨来没有在这阔大的仿佛能把人瞬间吞掉的客厅里停留,而是跟许阿姨往前走了一段路,在一个小偏厅处停了下来。她一路走得累了,四下里无人,在沙发上坐下来,偷偷舒展了下四肢。 她突然听见犬吠,抬起头来往声音来处看了看,只见许阿姨端了一只盘子回身喝呼了一声,才转身往这边来,见她坐在这里,微笑着说:“给您泡了茶,这会儿不烫口,刚刚好。这是冰咖啡和清水……蒲医生,等下见了火火,您千万说他几句,不舒服就别一个劲儿咖啡和烟不离手了,那喉咙就跟堵了的烟囱似的,能舒服吗!” 晨来正口渴难耐,果然看了冰咖啡就喜欢,端起来喝着,听许阿姨这么说,正要说什么,又听见小狗哼哼唧唧的声音,就见许阿姨拍了下手,说不好意思,太没规矩了,让您笑话了。晨来忙说不会。许阿姨说小狗是刚领养的,可能特别没安全感,看不见我就叫。我也是看它可怜老带在身边儿,得亏火火好说话,搁谁家里能容得下呀……晨来听了心一动,忽然看一个黄色的影子怯怯地出现在门边,愣了下,“阿黄?” 那小黄狗耳朵竖了起来,看见她了,但许阿姨轻喝了一声“欢欢回去”,调头就跑。许阿姨不好意思,让晨来坐,她得把欢欢带小院子里去。晨来轻声说:“我没关系的。” 许阿姨看了她微笑,轻声说:“火火在书房。从这儿过去,走廊尽头那间。他这会开了有一会儿了,该散了。” 晨来答应。 许阿姨很快走开了。 她坐在那里喝完了冰咖啡,又喝了半杯茶,一身的汗意早已消失不见,许阿姨不见回来,也没有其他人出现。时间其实并不长,但外面天气更阴沉起来,好像很快又要下暴雨,她就有些坐不住。 再过一会儿,她终于还是站了起来,往走廊那边走去。 无论如何在告辞之前,应该去见一见他……这条走廊很长,窗外绿荫透过窗子映进来,地上的花砖都像长了青苔一样,满目暗绿,仿佛走得快一些都会被滑倒。她于是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往前走,耳边有笃笃笃的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在敲打。走廊尽头那有着繁复花纹的两扇房门紧闭着,越来越近,越来越显得巨大而令人不安……她站下来,抬手待要敲门,门开了。 罗焰火从里面走出来,看到她,脚步停下。 晨来闻到淡淡的烟气,抬眼看他,只觉得他人也像是被一层烟雾笼罩着似的……但其实只是光线不好而已。走廊里没开灯,书房里也没有,他们这样近的距离对面而立,彼此的面目看起来也会模糊不清。 她听见罗焰火说了声“请进。”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13 第十章 我拥有的那条平行线 (三) 尼卡2021-06-15 “打扰你了吧?”晨来问。看样子很快要下雨,必须早些离开,只是她还有话想跟他当面讲。 “不打扰。会十分钟前就结束了。”焰火看了眼她的神情。见她像是有点犹豫,将两扇门都推开了,回身先入内。“有点乱,随便坐。” 晨来略一站,跟着走了进去。 书房里确实有点乱,这让她觉得很意外。只要是罗焰火居住的地方,无论空间大小,她几乎从未见过哪里真正称得上“乱”……这书房连着外头的花厅,若不是阴天,想必那满是绿意的花厅也会把这里遮蔽得光线不足。此时只亮了书桌上的一盏台灯,四壁的书脊像是能吸走光,屋内非常昏暗,又因为有着淡淡的烟气,这屋子里显得十分沉郁,不过书桌上有一只小小的苔藓盆景,就搁在电脑旁。盈盈的一团绿,生机勃勃的。 见晨来看着盆景,罗焰火请她书桌前坐了。 晨来没有坐,站在原地看了他。 罗焰火回手将窗子推开些,见她没坐,也就罢了。 晨来见他要伸手拿烟,想起刚刚许阿姨说的,正要开口,却见他连烟盒带打火机一把推到抽屉里去,合上抽屉的同时问道:“有事跟我说?” 晨来点头,“就是谢谢你。” 罗焰火眉头一皱,“你已经谢过好几次了。” “不是因为这个。我中午才刚知道我爸前阵子出事,是你帮的忙。我先不问究竟又是出了什么事了吧。”晨来说。她看了罗焰火,然后稍稍低了头。目光落在书桌上,凝住了。“……我知道你是怎么看待他的。这样帮忙肯定不是出自你本意。我还是该当面谢谢你的。” 罗焰火没出声。 晨来看他两道眉平整而端直地横在那里,并没有像往常不耐烦时便要皱一下的样子,知道自己道谢,他听着应该没有不舒服。可是她仍然觉得不太安定,总觉得这整件事不知哪里不对劲…… “捞他出来是因为有件事客户指定了他,没有别的意思。不用谢我。”罗焰火说。 晨来才要张口,听见他说:“也不必放心上。这回算是我有求于他。所以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晨来沉默片刻,说:“对不起,那天早上我不知道你是要去阿拉斯加。” 罗焰火坐在那里,手指敲了下扶手。 他似乎是笑了笑,“那你的回答会有什么不一样么?” “不会。但会更婉转一点。”她说。 停了停,他这一回分明是笑了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你那样子很干脆很好。” 晨来往后退了两步,说:“那我走了。你多保重……” “我问过你几次是不是有什么事,其实意思是有没有人给你压力,因为我的原因。你都否认了。” 晨来不出声。 “有没有?” “……” “如果有,告诉我。我知道你不是顶不住压力的人。但我也知道你为了你爱的人会怎么做。你的回答在我意料之中,一点都不意外……” “罗焰火。”晨来打断了他。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没有骗你。” “但你也没说实话。” “不想告诉你是因为没必要。至于我的过去,我没有瞒过任何人,也没瞒过你什么。对吧?”晨来轻轻地出声。那声音很细但一点不弱,相反更加沉着而有力量,而她的眼睛,像暗夜里的星星,闪闪烁烁。“我喜欢你是真的。我现在还是喜欢你的,只是不能跟你走下去了,更不能跟你结婚……我们要清算什么?清算我为了别人的事可以命都不要,但就是不愿意跟你结婚?是的,我受到压力了。不只是我受到压力了,我导师、我领导、明珰……将来想在纪录片里看到我?那是不可能的。罗焰火,你知道,我也知道,只要你罗家闵家还有一个人有权势,我蒲晨来三个字连片尾角落都不可能出现。我没有讲,是因为没有用,而且也不愿意你和我的关系走到这一步。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些……跟你更不可能提,因为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那些让你沉默的电话意味着什么。罗焰火,我工作可能也没有那么重要。我的人也没有那么重要。可我从泥淖里爬出来到现在这个地步,我老师差不多用尽全力。她用了她能用的一切手段和办法,不惜被称作我的保护伞,赌上了她的荣誉,护我周全。我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是任性,可我想我谈场恋爱,不是犯了死罪啊……但她这个年纪如果再因为我的缘故承受压力,我的良心不允许。这你不会不知道……我让你相信我,你说相信。我也信了你是跟我心照不宣……为了遇葳葳我曾经做过的一切都不后悔,那不只是为了一个人,甚至不止因为是我爱过的人,还有我做人的基本良知。” “你很勇敢。”罗焰火慢慢地说。 晨来怔了下。 “你那天问我,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 “你说是在医院球场。但不是的,罗焰火。”晨来说着清了下喉咙。她忽然眼前出现了一片幻影,但瞬间即逝。她看着罗焰火的眼睛,知道他也想起了同一件事。她轻声说:“医学院现在那块空地上,曾经有一个看着特别棒的体育馆。有一天我从实验室出来,葳葳说他们约了在那里打球。我去的时候他们比赛都要打完了……” 她缓了缓。 那天她走得很急,往场边走的时候找葳葳的身影,才看见他的 19 号球衣,刚坐下,就听见有人喊快点快点有人倒地……倒地的是 19 号,她扔下东西从看台上翻下去,推开人就喊葳葳你怎么样。她一只手摁在那人背上,招呼大家快点儿看看怎么样了说你们怎么一点儿不着急,另一只手被人拉住,把她拉起来,然后哄堂大笑。把她拉起来的是遇葳葳,一脸的汗水滴滴答答,跟她说,我在这。她看清楚葳葳是穿了与平常不一样的球衣,而身边的人她也不认识。葳葳回身跟人笑着说这么混编打球很有意思,过两天再来,然后拉着她走,笑她一着急认错人……葳葳笑得可太好看了,眼角的笑纹成了一簇水草花似的。 她回了下头看到场地上那几个人懒洋洋地说笑着,那里面有葳葳的同班同学,也有她不认识的人。 “……我现在能记得倒地那人背上有一点花纹。”她说。 “对,是我。” “啊……”晨来慢慢地发出这一声感叹。“偶尔我会想起来那天那个情形,那是我印象里最后一次看到葳葳在篮球场上。” 因为几天以后,同样的场地,因为球场垮塌,葳葳因此而死,她并没有在场,是在急救中心看到他的……从那一刻之后她的人生之路像是走着走着前方突然出现了一道鸿沟,她就那么栽了下去。再爬上来,已经是再世为人。 她不愿意回想那段时间的经历,可是肩膀隐隐作痛,提醒她曾经有多危险多艰难。 罗焰火看着她手稍稍抬了抬,像是要抚摸肩膀,顿了顿,说:“其实我对你真正留下印象,倒不是因为在球场或者遇葳葳。” 晨来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肩膀。 她心头一震。 “你那天拦车被撞的那一下不算狠,但你差点儿被特勤毙了,知道吗?”他语气淡淡的,波澜不惊。 然而无疑是在她心里掀起了滔滔巨浪。 她看着罗焰火,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没认识过这个人。 “我在车上。”罗焰火慢慢地将抽屉拉开,把烟取出来。他没看她,也没问她可不可以,直接把烟点燃了。 晨来看着那烟被点燃,一点猩红明亮闪烁。 “在我外公身边。他和我都没料到,那个时候,还会有人做出‘拦轿喊冤’的事来。”罗焰火再吸了口烟,这才转向她。“你很勇敢。” 大概那个样子可以称作鲁莽和愚蠢,因为没有人会那么做,除非孤注一掷。 他在球场上倒地不起,其实是拼得太凶了,倒地时可以休息片刻也不错。她冲过来都来不及看清楚人,着急忙慌的,真是慌乱不已……他想她将来要做医生的,性情急躁而莽撞,恐怕不容易合格。倒是没想到再见到她,是在那样一个情形下……外公后来是让特勤把她要递的材料收了,但当时并没有看,因为没有心情。 外公那几天都会去医院探视密友,而他则刚刚探视过才动完肾脏移植手术的宁昂,但当时外公是要送他去机场。 他们刚刚收到母亲飞机失事的消息,外公走不开,也不方便即刻动身,他心急如焚,必须尽快赶到……在候机时祖孙俩很久没有说一句话,像是突然想到的,外公说那个女孩子要在战争年代,怕是能干出堵抢眼的事来。 勇敢在这个年代,是稀缺品质。 他心不在焉,连外公说的话也听不进去,但这几句话是听见了,只是没想到多年之后,外公仍清楚地记得蒲晨来的样子和自己说过的话,而对她的判断和评价却大相径庭…… 晨来看着慢条斯理抽着烟的焰火,轻声说:“我不希望任何人因为我再受到伤害……我想到的是你比我更清楚其中的利害,但没想到你会求婚。你和我都该清楚,你和我之间的问题,不是‘勇敢’就够了的。你求婚,不过是扯一下这层纱。与其让你说,不如我说。我没后悔爱过谁也没后悔过喜欢谁,对你也一样……我根本没有想过也没承诺过要跟你一直走下去。我没骗你。你若因为我不够爱你责怪我,那我也认了。” 罗焰火看着她,“所以你真的不过是拿我当一剂药。” 晨来没有看他的眼睛。她的目光一直落下去,“罗焰火,我就是不想走到这一步。我从你这里得到过疗愈和快乐,从来没想过要否认这一点。我甚至想过能在你身边待多久就待多久,直到待不下去,但实际上我确实不可能这么做,也不会隐瞒我真实意图……可是罗焰火,你呢?” 她目光向下,落在书桌上,这时才问:“那枚书签我能看一下吗?” 罗焰火看了桌角那摞古书上放着的那枚书签,点了点头。 晨来拿起来,翻过背面看去,停了停,看他。 “这是我的东西。三年前一场大雨那日我去博时参观拍卖预展,回去我才发现把它丢了。我想过如果是丢在展览馆,那就是另外一种方式让我太爷和爷爷跟我一起去看了画了……我回去找过,也登记过,但是没有结果。它为什么会在你这里?”晨来的声音非常冷静。 第十章 我拥有的那条平行线 (四) 尼卡2021-06-15 “你说呢?”罗焰火看了她。 “因为我姓蒲。因为那幅画。因为我是蒲玺的女儿。”晨来说。 罗焰火没出声。 晨来把书签翻过来,看着正面这小小的山水画。“我太爷晚景说不上凄凉,除了不能行动,整天只能呆在他的房间里……爷爷和奶奶待他很好。画这种书签,差不多是他们那时候能糊口的唯一能做的事……我爷爷还留了几张,说怎么也不能忘那些年。我小时候不懂事,才学写字,到处乱画乱写,还特别爱写自己的名字……这书签丢了的时候,我也想过就是冥冥中注定吧,找不到也算了。” 她抬眼看着罗焰火。 “森下先生那幅画,是我爸爸偷我太爷的藏画去转手的。太爷当年经营的有书画铺子,跟那时候的画家多有往来。后来太爷还在的日子,画家人在海外多年,知道太爷和爷爷的情况,还托人从海外捎过画作过来,辗转几道手,层层审查,等太爷收到,已经是几年之后,三幅竟不见了两幅……”晨来说着忍不住露出讥讽的笑来,“最后一幅还被我爸爸偷出去卖掉了。太爷幸好一生经历太多动荡,看得开。” 罗焰火另点了一支烟。他看看晨来,将烟盒往她面前推了推。晨来没有动,摇了摇头。 “我在你那里看到那幅伪作的时候,跟你说过你要的画不在蒲家,那是真的。” 罗焰火吸了口烟。 “我不想知道你是不是因为那幅画动了接近我的心思。即便开始是的,我这会儿也不介意。”晨来低垂眼帘,没有看他的反应和神情。她慢慢地将书签放回了原来的位置。“我想知道的是……我记得在阿拉斯加那晚我看的录像里,有一段罗妈妈在看画。” “是那幅。”罗焰火说。他弹了下烟灰,“能拿到那幅画她花了大价钱。博时当时的资金并不算很充裕,但是那幅画她极喜欢。拿到之后很高兴的。” 晨来看了他。他声音平稳中有些微异样……她的喉咙有点干涩,这不是因为烟气,她知道。 她轻声问:“我想知道你那么想拿到真迹,是因为罗妈妈喜欢,还是因为……” “如果不是因为证实是伪作,她急着赶回国,应该不会出事。那天的天气情况并不太好。”罗焰火说。 忽然一道闪电劈来,屋子里瞬间亮了起来,晨来看着罗焰火那发白的面孔。闪电之后便是惊雷。雷声倒是听起来有点远,但其实不是的,是她耳中嗡嗡作响。紧接着暴雨如瀑,那声音如同擂鼓,急切又响亮。 罗焰火狠吸了一口烟,几乎吸掉了半截。他将剩下的小半截直接摁在了烟灰缸里,那动作有点凶狠,像是要一把掐死什么。 晨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烟灰缸里那袅袅升起的扭曲的一缕烟,像是苟延残喘的魂魄。 她有点呼吸困难。 罗焰火说:“我找了很久没能找到作伪的人。中间陆续听说过蒲玺其人,但他做得那些充其量雕虫小技,这么大的活儿,他没接过——直到商老上那一当。他的技巧非常高超,而且非常谨慎。两幅画几乎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只除了一点,我想那是他故意留的一点印记,也是他仅剩的良心了——有一枚藏印上某个字,多留了一截。” “这我看不出。” “但你是知道的。因为原作,我猜原作还有一幅较早的仿作,你都见过真迹——蒲先生是从仿作上扒了一层,在那基础上做的,这说简单是要简单一些,但要说难也很难。只是我确定是他之后觉得有一件事很奇怪,就是他并没有从这两幅画上获得什么好处。”罗焰火的眉头皱得紧。 晨来把手扶在了桌上。罗焰火看了她,停下来。 “两幅画都曾经流出到海外,再回流到国内。中间转手多次,溯源非常难。”罗焰火看看晨来,转开了眼。 闪电和雷声接踵而至,书房里一会儿亮如白昼一会儿暗如深夜。 晨来一动不动的,从头到脚觉得冷。 “我不至于恨什么人,还要怪到人家女儿头上。”罗焰火说着站了起来。 晨来隔着桌子看着他。 “即便我不是完全没动过那心思。”罗焰火说。 晨来背后沁出冷汗来。 “我也不会因为你,轻易就原谅这种行为。”罗焰火慢慢地走到了窗前去。 晨来看着他的背影。 还没落雨,因此这闷热潮湿的感觉不住地在加剧,让人呼吸更加困难。 她听见罗焰火说:“这件事我暂时不会跟外人提的。” “对不起……” “为什么是你道歉?”罗焰火背对着晨来,问。 他的语气仍平平淡淡的。 “你付出的代价够多了,晨来。我当然不会轻易原谅他,但这不是你做什么就能弥合的。” “那……” “也许我找到我妈那天,我会考虑完全放下的。毕竟挫骨扬灰,也于事无补。在那之前,要是他出一点毛病,我都不会放过他。”他慢慢地说着,侧了下身。 晨来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但他转身,也没有看她。尽管他知道只要他回头,一定能遇到她的目光。 “要是这些都不计较呢?”停了好久,他终于看向她。 她定定地望着他,摇了摇头。 “那我们确实只能到此为止了。”他说着,转回身去,照旧看着窗外。“对不起,我就不送你出去了。” 他没有再说话。 晨来也没有。 她慢慢地转过身去,走到书房门口时,听见一声咳嗽。她站下来,没有回头,但还是说了句“病好之前别抽烟了”。他没有应声。她回手将门关好,转身疾步离去。 从走廊到大厅,她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一个人。 她站在门厅里,看着外面。雨已经停了,天还是阴沉沉的,但有阳光透过云层的裂缝露出了淡淡的光芒……她听见有人叫她蒲医生,说雨刚停,看样子也许还会下的,还是别急着走吧,稍等一下。 她回过身去,看清是许阿姨,轻声说我正要去跟您说,我还是快点儿走吧。她说没关系的,太阳都要出来了。 许阿姨也许是看到了她神情有异,看起来是非常担心的样子,说还是再等一等吧。 她摇了摇头说我还是走吧,回去还有事情要做,不能再耽搁了。 许阿姨沉默了片刻,看出她是一定要这时候走的了,轻声说蒲医生等一下,我让小杨来。 晨来说不用送的,我可以自己走的。 许阿姨已经伸手按了旁边的一个按钮。她微笑着说就算是不用送,您的东西还在车上。火火交代让送的,您别客气。要不然火火回头要说的,这点事交代了都做不到。 晨来没出声。 她这时才想起来自己两手空空的,许阿姨却早就发现了,让她在这里稍等,去替她把背包取了过来,陪她走出门去,小杨已经到了,站在车边等着。 晨来回身看了许阿姨,然后朝书房的方向看了看,轻声说:“他身体的问题不大。不过最好多留心一下,有什么异常请医生来看看或者去医院。” 许阿姨点头,轻声说:“知道了。谢谢蒲医生。” 两人说话的工夫,听见车响。 晨来转了下脸,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前方车道驶入。 她看许阿姨的神情像是知道会有客人来访,非常镇定从容地请她上车先走,说:“抱歉蒲医生,我得去接待客人。您慢走。” 晨来说了声谢谢,上了车。 那辆车子在他们驶离之后,停在了相同的位置。她趁车子转弯时,往后看了一眼。 先下车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她认得出来,那是傅宁昂。他往这边看了看,随后伸手扶了下跟着下车的一位夫人……小杨把车子开得很快,她没看清那是谁,但惊鸿一瞥,罗焰火也是出来迎接了,那想来是位长辈了。 晨来靠在后座上,此时才有种虚脱的感觉。 她攥紧了拳头让自己必须再镇定一些,只要能撑到回到自己的小屋子,就能继续再撑下去…… 她拎着那个沉重的袋子下了车,跟小杨道了谢,在阴沉沉的天空下疾步行走,汗如雨下,但雨点竟熬到她进入地铁站口的一刹那,随着一声惊雷轰然降落,大雨瓢泼。 她回身看着烟状的大雨,忽然间感觉到了真实的、尖锐的痛楚。 作者的话 尼卡 06-15 大家晚安。我们明天见。 第十章 我拥有的那条平行线 (五) 尼卡2021-06-16 她转身下楼梯。 地铁里冷气很足,她越往下走越能感觉到那潮湿阴冷之气,混杂着暧昧不明的气味,每走一步都像是往更灰暗的深渊里去。她站在站台上,看着那黑洞洞的隧道,一动不动的。过了一会儿,有人请她再往后站一点。她转过脸去,说了声不好意思。 站台上的屏障已十分严密,但想必她的神情样态已经显得很不健康。 她往后退了退,但随着地铁到站,后面排队的人涌上来。她随着人流进了车厢,站到角落里。手里的袋子很沉,她看看地面,虽然并不显得有多脏,却也不想就这么放下。她将袋子往怀里抱了抱,感觉到包里手机在震动,靠在车厢壁上,单手将手机拿了出来,看了眼是北川的电话,接了起来。听见北川声音的一刹,她清了清喉咙。北川在那边也顿了顿,才问她在哪里。 “在回宿舍的路上,地铁里。”她说。 “我记得你今天应该休息。去上课了吗?今天是不是又被老师练得特别狠?”北川问。 “嗯。”晨来说。此时四肢百骸的酸软疼痛,由外而内、由上到下,甚至发根都刺痛,应该是练得过火了……她忽然觉得鼻子有点痒,吸了一下,照肩窝打了个喷嚏。“对不起。” “是不是要感冒?你这阵子可没休息好。” “没事的。” “得了,要再感冒一次,以后可别吹牛说抵抗力好了——你别生病啊,眼看要出发,病着走可让人不放心。”北川说。 “不会。我回去就洗个热水澡睡一觉,明儿一早准好。”晨来说。她又打了两个喷嚏,喉咙也有点紧。 北川沉默了片刻,说:“那你回去就睡吧。我下班过来看看你。” “不用的,师姐。我……”晨来停了下来。因为北川说了句“听话”,她忽然像是被这两个字击中了。“可是下大雨。” “又不用走路。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北川说着,念叨了两句,因为赶着去开会,挂断了电话。 地铁快到站了,晨来抱着那只大袋子慢慢换位挪出去,终于来到了门口。 门一开,她随着人流涌了出去。自动扶梯很挤,她看了看,决定走台阶。她的腿脚是有点软,一步一步往上走,走得很慢。匆匆经过她身边的人,有的会不耐烦撞到她的肩膀。她也没在意。外面雨仍然下得很大,她站在那里等了好一会儿,雨势都不见小,于是撑了伞冒雨走回了宿舍。 她站在单元门口,管理员阿姨正在里面往布告栏里贴通知,一转脸看到她,忙过来帮她刷开了门,轻轻哟了一声说下这么大雨您这是走回来的么。 晨来身上的衣服湿了大半,伞几乎只保护了她的抱在胸前的袋子。 这会儿她脸头发梢儿都是湿的,简直像刚洗了个澡。 她看到管理员阿姨,想起那只小黄狗来,眼睛睁大一点,要问她阿黄的事,缓了缓,没有问,轻声说没想到今天的雨下这么大还这么久,没完没了了……阿姨看看她,没出声。 这时候有人走到她们身边来,没开口,但伸手就把晨来手里的袋子拿了过去。晨来看清手上的腕表就知道是蕤蕤,顿了顿,问:“你这是下班了吗?” “是。”蕤蕤说。他看看晨来脸上,示意她把背包也给自己。“我帮你拿上去。” 晨来摇头,“我自己可以的。” 蕤蕤又看看她,没有出声,跟阿姨点点头,先走在前面,等着晨来。 晨来走得很慢,走到电梯门前,忽然觉得没了力气。她盯着电梯门一动不动,听见蕤蕤问她:“很不舒服吗?” 她摇了下头,说:“早知道芭蕾舞再捡起来这么费劲,我可不要一下子交半年的学费。” 要搁以前,蕤蕤这会儿应该大笑了,至少该笑话她这只铁公鸡竟然肯一下子掏出半年的学费,除非买半年赠送半年、有大便宜可占……但蕤蕤没有笑,不但没笑,看着她的目光里都有了特别复杂的情绪和意味。她抬眼看了看他,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没有出声。她的神情也告诉了蕤蕤,这时候,最好什么都别说。 进电梯时她走在前面,蕤蕤应该是想扶她一下,不过克制住了,也克制住了没有再出声。他坚持把她送到了宿舍门口,看她进了门才准备走。 晨来说了声谢谢,对他笑了笑,“我没事的。等下白师姐会来,放心吧。” 蕤蕤点点头,到底还是说:“我今晚都在宿舍的。你要需要什么随时打给我。” 晨来点头,“应该不需要。谢谢你。” 蕤蕤看了她,像是忍了又忍才把心里的话都压了下去,只说:“你要多关心自己。” 晨来没吭声,等他走了,才关好门。她站在门厅里,将湿了的鞋子脱下来,低头时看到鞋凳下摆着的那双大拖鞋,定住了……已经很多天了,她像是已经忘记了这里还有这么一双鞋子,就像完全没有发现房间里其实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是他用过而又没有收起来的。她像是忽然有点不知所措,是不是该立即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清理掉,还是任其存在,不去看就好了……她没有换鞋,直接走进了卫生间。 这个热水澡洗得时间有点久,听见手机响时她才裹了毛巾走出来。还好只是姑姑问她回来了没有。她钻进被子里,说早就回来了,正要睡一觉,姑姑就马上说那你睡吧,挂断了电话。她将手机放到枕头边,胡乱裹了下头发,闭上眼睛,身体在被底渐渐蜷缩成了一团……睡着之前有个念头钻了出来,要是这会儿,能在姑姑的壁橱里睡一觉该多好。她应该去姑姑那里的……她这段时间不单没有回家,连姑姑那里都没有去,只有一次,她下班早,打车时让司机绕了一下路。 车子在离菜店不远的位置停了一会儿。那位司机自从她上了车,就试图跟她讨论一个很严肃的公共话题,当然所谓的讨论只是他在讲,而她只是听。车子停下来时,司机也没有终止发言,而她远远地看着菜店,犹豫了下要不要下车去。车子停下来的位置刚好能清楚地看到店门口且又不易被发现,那个位置,真的是刚刚好……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有一天罗焰火开着车子载着她,经过这个巷口时,就曾经在这里停了一下,只是当时,仅仅是停了一下而已。她以为他是无意的,而她能看到母亲的小店时心里就觉得有点安心,但再想起来,才意识到他也许不是无意的,或者是知道她忙得没时间回家的时候,看到母亲小铺子的门头也会是一点点的安慰和鼓励吧……她那会儿突然就觉得,罗焰火真的是一个细致到在针孔里能放下整个世界的人啊……她看到母亲正在锁店门,跟隔壁卖馒头的山东人说话……她当然听不太清楚,也许是在讨论要买什么,因为后来母亲拿了两个馒头走了。母亲的脚步虽不至于蹒跚,但看起来有点行动缓慢。那会儿她就想,就算不回家,出发之前也要跟母亲和姑姑好好聚一下,吃顿饭……虽然这趟出远门,并不是一去很久不会回来,两边的工作要兼顾,一定是得来回飞的,可应该也会有很长时间见不到亲爱的人了……出租车司机情绪激昂而热烈的发言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了,也许是在她视线开始模糊的那一刻吧。那天她回到宿舍后心情倒是很平静,做的事甚至比平常更多。实际上这段时间,她的确多做了许多、许多的事。多到很多人都知道她不太好了……可这也没有什么关系。 不太好的蒲晨来仍然是钢铁战士…… 晨来昏沉沉地睡了很久,听见门被敲响、手机同时振动,知道一定是白北川来了,爬起来裹好被子去开门。 白北川手里拎着食物、脚下放着一个大行李箱,看到晨来披头散发像个鬼一样在打开的门内闪了一下又飘走,连话都没有说,跟着进来就看到她爬上了床,那两条雪白的腿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发亮,就更像鬼了……她把行李箱拉进门、食物放进厨房里,去看看晨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忍不住叹口气。 她起身去给晨来倒了杯水、拿了药过来,一巴掌拍在晨来的屁股上,说:“你他妈的能不能有点儿出息。你先给我起来把药吃了。” 晨来在被底打了个滚儿,将被子裹紧坐了起来,闭着眼睛吞下药,还要继续睡,被北川拎起来让她吃点东西。 “穿上件衣服。要不我可不保证看见你这样儿能做出什么事儿来……你这胆子,闭着眼、光溜溜地就敢给人开门去。”北川回过身去把灯都打开,进厨房忙了一通端出来带来的食物,都摆在小桌子上,看见晨来穿好 T 恤长裤扎好丸子头戴了副圆框眼镜整理着床铺,停了停才问:“难受吗?” 晨来停下手,回头坐在桌边,拉了拉北川,“饿死了,吃饭。” 她嗓音沙哑,鼻音很重,北川听了,叹口气。 晨来没有像平常那样,等着北川动筷子才开始吃。她像是饿了好几天一样,把面前的食物一样样填进胃里……北川不出声,不住地把食物送到她的碗里,“我不是跟你说过么……” “师姐,”晨来吸了下鼻子。“你有没有后悔过?”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16 第十章 我拥有的那条平行线 (六) 尼卡2021-06-17 北川斜了她一眼,把手放在了桌沿上。她右手中指上戴了一只镶钻祖母绿方戒,那绿莹莹的宝石比她的中指还要宽一些……晨来盯着这华贵的戒指,眼睛像是被刺痛似的,转开眼,听到北川说:“你都没后悔,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晨来没出声。 面前两根筷子没摆齐,她平伸手指,让它们躺得齐齐整整的。 北川看着她的小动作,过了会儿才说:“以后别问我这种问题。后悔个屁。大事儿不提,就说感情上,你会后悔爱过遇葳葳么?你会后悔爱过罗焰火吗?” 晨来的手指摁在筷子上,忽然一颤,筷子就歪了。 她还是没出声。 北川伸手拨了一下那筷子,“你命都可以不要的时候,我帮你一把,那点儿劲儿微不足道,老惦记着干嘛,累不累?” “不是的,师姐。”晨来轻声说。“有你,我知道自己不是孤军作战。” 她看了北川一眼。 她眼前出现的不是北川如今这成熟精明漂亮的面孔,而是多年前更年轻更有朝气也更英气勃勃的样子。 那是参与过抢救葳葳的北川,也是重情重义明白事理同时也深知全局利害的北川……那时的北川就不像她,出事以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整个人是懵的,直到事情的发展一步步走向异常。那本该至少屹立百年稳固不倒的建筑轰然倒塌,随之被葬送的不止是葳葳的生命,还有幸福圆满的家庭,以及一些她被奉为圭臬的信仰,和依附在信仰上曾经仰望的人……这些东西的垮塌,几乎一夜之间逼得她成为一个战士。 但她的武器除了勇气,其实几近于赤手空拳。 她信赖的同学、老师、同事甚至那些居于高位的人,不是沉默便是撒谎,眼看着事实和真相就要随着倒塌建筑被夷为平地,永远被掩埋掉了,她在沉默和战斗中选择了勇往直前。 “……可最后冲上去的只有你啊,晨来。连蕤蕤都没有扛得住压力,只有你啊!”北川眼里亮闪闪的。 晨来眼里也亮闪闪的。 北川看着她,这张脸今天看起来有点浮肿,不知是不是因为哭过……事故发生之前,有那么一段时间晨来有些消瘦,可是看起来还是健康又很有干劲儿的,脸有时甚至是圆嘟嘟的。在那之后,晨来迅速瘦下去……看着晨来无头苍蝇似的想不出办法,她知道自己得帮她一点忙。 晨来不缺胆量,缺的是一个突破口。而她恰好知道突破口可能在哪里。 她母亲总是说做医生好,希望她一直做个快乐的小医生,治病救人就好……老太太大半生看惯了争来斗去,习以为常,难得的是始终保持清醒和正直。因此她向母亲隐晦地寻求建议时,母亲也隐晦地指了一条小路。 北川叹道:“谁知道呢,也许冥冥之中,罗焰火的外婆是帮了你一把吧。我母亲常说,老太太是难得又难得的好人,做事公平,做人正派,对她影响太深了。不然,我想我母亲的态度,必然不是那样的。”北川看晨来沉默不语,轻轻将她手边的杯子推过去。“我母亲人在局中,是头脑非常清楚的。当然,如果事情没有发生在那么个敏感时期,你那一闯,恐怕也很难成功。可是偏偏就是那么巧。” 晨来轻轻点了点头。 肩膀处隐隐作痛,提醒她那天有多么惊险。她后来被审查了很久,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根本就不清楚,直到欧阳老师把她保出来。有那么一阵子,她以为外面风平浪静一切如常,自己的孤注一掷尤其显得愚蠢和鲁莽,像蚍蜉撼大树……工程的直接责任人自杀身亡,贪赃的受贿的一概不提,利益链上所有的果子仍岿然不动,然而遇家和其他伤者家属已接受和解的条件,遇葳葳的告别式都举行过了……风波之后的阳光像是格外灿烂,因此那些阴霾就格外扎眼。她的所有努力看着都像是笑话。她知道接下来自己会面对什么,并不很害怕。因为连死都不怕的人,没什么更让她恐惧的。可是真正的震动其实才刚刚开始。从医学院到医院再到系统最上层,层层震动,免职调职撤职,换了一大批人,被称为“血洗”一点都不为过,简直像换了人间,自然是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失意、有人得意。而这些在以后的传说里,起源不止在一个豆腐渣工程的坍塌,更在于一个叫蒲晨来的疯子。 “看得见的东西多半都经过了矫饰,水面下的暗潮才是真正恐怖的。我理解你的心情。我没有失去爱人,但我第一次对尊敬的信仰的东西产生了怀疑,这是我离开的真正原因。你也不是单单因为葳葳做出了那样勇敢的举动,而是因为真相不该被掩埋。我们是救死扶伤的一群人,双手沾血只应因为救治,而不是权力和金钱。所以你问我后悔吗?我绝不。再问一次的话,我会认为你是在侮辱我。我就不会问你这样的问题。”北川说。 晨来默默地点了点头。 “比起你来,我的处境强太多了?不是天壤之别也差不多,起码没人能一手掐断我前途。退一万步讲,我不做医生,做什么也行。没彻底转行是因为还爱这一行,也有利可图。我可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你看,这会儿要是收入买不起祖母绿大彩钻,我会不会寻摸别的出路。” 晨来吸了下鼻子,笑出来。她轻轻摇了摇头。 北川在开玩笑她知道的。她是不想此时她们的对话更沉重和压抑。已经够了……只是有一样,北川说得很对,如果不是热爱,一早就彻底转行了。以北川的能力和资源,做什么不比如今更好呢? “我有一次跟老师说,为什么蒲晨来这个人我会认定了呢?说出来都是矫情,但这是实话。晨来,我的一部分良知保存在你身上。你如果倒下,我也死了一部分,知道吗?这话我跟你说,是最后一次,以后不会再讲。当年我的选择很清楚,大家都主动或被迫保持沉默的时候,我没有足够的动力实际上也没有勇气站出来。我知道蚂蚁和大象对抗的结果。这里面有家庭的原因,我要顾及的东西太多。我知道这是借口,真的站出去,也没人能把我真的怎么样了,但你知道,从我父母往上数,盘根错节的关系太多了。一群白羊里如果有一只黑羊不是问题,只要这只黑羊保持沉默,大家一起多多吃草,和和气气的,仍然是好羊……可如果这只黑羊冲出去了,把羊群里的规矩都踩碎了呢?羊不会咬人,但挤也挤得死人、踩也踩得死人。所以我能做的只是把我看到的事实说出来,我不会沉默,但也仅此而已。我是唯一一个敢于第一时间说出事实的人,可被下令封口之后,我也就止步于此。”北川转动着手上的方戒,动作极慢。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她偶尔会从头至尾理顺一遍,理顺到每一个细节。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段时间,单单只是想想,都会惊出一身冷汗。她往往要用掉至少半瓶酒去让自己恢复平静……后悔么?当然不。 她看着晨来平静的面孔——这张面孔她看了十几年了,若说美实在是美,但一看十几年,已经熟悉到有时意识不到其美丽,但这张面孔上时常会有的那种无惧无畏的光彩,太让人着迷了……她抬手握了下晨来的肩膀,“那天,你去见老师,谈过话之后,老师见过我。老师说,晨来这孩子,我在一日,能护她一时,就护一时,这责无旁贷。这世上聪明的孩子太多了,晨来如果只是聪明,我们也不一定能看得上她。她身上的愚、直和拙的部分,才真正让人欣赏。老师说照现在流行的话说,晨来是可以拿女主角的剧本一路开挂的,我作为一个老人一生最后的任性,愿意做她开挂的保护伞。护犊子我是护定了。但能走多远,看她自己。” 晨来转了下脸,肩膀轻颤。 “老师知道你现在压力太大了,有部分原因是怕她受影响。她不怕的。今天你不选跟罗焰火分手,她也不会说什么。你跟罗焰火在一起这段时间,有多开心我们都看得出来。晨来,如果真的难过舍不得,也不要硬逼自己,知道吗?”北川抚了抚晨来的肩膀,“就是别熬着……早知道你陷得这么深,享受恋爱这种话我就不说了……你要说后悔,我有点后悔这个……但是你知道吗,就是你们第一次约饭那次,我看到你们在一起吃饭聊天……我就想,X,怎么那么多话说啊这两个人,X,谈个恋爱又不会死……多美好的人儿啊,太值得冒险了。” 北川说着,重重地敲了下晨来的后背。 “到现在,大不了就算是失恋而已,能怎么着?别哭丧着脸,该干嘛干嘛去。拼了那么多年,拼死守住的东西,不好好儿地做下去,对不起自己吃过的苦,对不对?别觉得牵累了那些人,老师不会介意,欧阳院长他也不会介意,你们老裴早不就知道你是刺猬吗,不也接了么……你呀,真的是‘生产队的驴也不过如此’,怕什么?等你技术不精进,成为可被替换的零件的时候,你猜会怎么样?没人肯多看你一眼了。所以别在没用的事情上耽误时间,你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做。”北川站起来收拾桌子,抬脚踢了踢晨来的凳子腿。“你知道我跟你聊这么久,值多少钱吗?别让我时间白白浪费啊,不然真生气了。” 晨来点点头,不出声。 北川端了这一叠空盘子,看看她,说:“我今儿晚上要睡这儿。” “好。”晨来接了盘子,去洗好,擦干晾起来,出来看到北川蹲在地上,把她带来的行李箱打开了,招手让她去看。她过去,蹲在北川对面,看着箱子里摆得满满当当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户外运动用品,其实是考虑到她要去的山区环境情况,替她预备的衣服鞋子还有应急物资,虽然不多,但考虑得极其周到,有些甚至都没有出现在她自己的购物列表上……她鼻尖忽然又酸了,只好狠吸了一下。 “出息。”北川又骂了一句。“钱是老师给的,腿是我跑的。你回头去老太太那儿,给我说两句好话。她怪我不够关心你……偏心眼儿的老太太,气死人了。” 晨来又想笑了。 北川帮她把行李箱锁好放在一边,摘了首饰往晨来书桌上一扔,就去洗澡了。 晨来把屋子里收拾了一下,将沙发拉开,准备把床让给北川,自己睡沙发。这会儿时间还早,她坐在书桌前,拿了个小盒子来,小心地把北川的首饰和手表放进去。拿到那枚祖母绿方戒时,她停了停。 戒指拿在手里很有点分量。 她看了一会儿,只觉得那满目的翠绿不住地蔓延开来,眼前像是出现了一个绿色的湖泊……她听见北川问你的吹风机呢,忙把戒指放进盒子里,跑去拿给她。 北川露出半截身子来,接了吹风机,笑笑,说:“哎,那个谁,在这洗澡的话,是不是转不开身啊?” 晨来瞪着她,抬手摁在她脸上,把她推了进去,狠狠把门关上。 她站在那里,转了下身,走到门厅里,把那双大拖鞋拿了起来,找了只布袋放进去。 她抱着布袋在这狭小的屋子里转了两圈,想起床下有空置的盒子,拖出来塞进去,重新推回床底……她扶着床沿有一会儿没起来。 外面雨下得很大,不知何时能停。 她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 阳台上有一点积水,扑面而来的是带着雨丝的风。 她看着那瓢泼般的大雨,轻轻打了个寒战…… …… “雨还没停吗?”罗青云正在切水果,许阿姨给她打下手,听见问,应了声还在下。罗青云点头,看看许阿姨,微笑道:“小许,火火最近的饮食你多上上心。” 许阿姨点头,没有多话。 听见脚步声,罗青云抬头看了一眼,见是宁昂来了,不见焰火,说:“去叫火火来吃水果。” 宁昂说:“您就让他自己呆着不好么?他又不是三岁,给个桃儿吃就高兴了——他三岁的时候就主意很正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何苦来的。” 罗青云瞪他,“你去不去?” “老让我去给他当出气筒……妈,我可不是冲你们啊,我是冲火火——你们也真的很过分。明知道这时候他不好过,还来这一出。要你们这么对小纨,我跟你们没完。”宁昂说着转身就走。 罗青云说:“我可没啊。我要不心疼火火我今儿来让他给我脸色瞧么?你快去,少废话。” 宁昂转身往外走,慢腾腾的,正想着等会儿怎么能少碰点儿钉子,就看焰火从对面走过来了。 看见他,焰火跟没看见一样,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就跟一阵风儿一样。 宁昂跟着转身,看着他走进厨房去。 他母亲见了焰火,就跟见了活宝贝一样的,啧啧——这就是罗家唯一的孙子的待遇,在罗青云女士眼里,侄子有时候比儿子还重要呢……儿子敢给个脸色瞧试试的,分分钟挨揍……他走过去,离焰火稍远一点儿坐下,刚好能看清焰火的脸。 刚才他在书房陪焰火坐了挺久的时间。晚饭吃得很沉默,他母亲想说的话都说了,焰火一句话都没回,只是脸色很阴沉。这会儿看上去,他有点心惊——焰火整个脸都是灰暗阴沉的。 “大姑,”罗焰火接了罗青云递过来的盘子。盘子里有切好的蜜瓜,那淡淡的绿色看起来非常的柔软又美味。他没有拿水果叉,而是从架子上拿了把餐刀过来。 “嗯。”罗青云看着他的动作。 屋子里所有的人,目光都在焰火的手上。 “我们分手了。”焰火说。 “嗯。”罗青云本该是松了口气,但她看着焰火。她可太了解她的侄子了,下文才更重要。 “我不管别人,咱们家有谁敢动她,我可不客气。” 餐刀落下去,蜜瓜利落地断成了两截。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18 第十章 我拥有的那条平行线 (七) 尼卡2021-06-18 浅绿色的碎块在雪白的盘子里,看上去整齐而又决绝,同时也令人全无食欲。 没人出声,罗焰火将餐刀一放,发出轻细的“叮”的一声响。 罗青云不动声色地另换了一盘蜜瓜来,摆在焰火面前。 焰火停了一会儿,抬眼看向罗青云,说:“其他的事我不能保证。” “火火,”罗青云缓慢地开了口。“好了。既然分手了,事儿就过去了。爷爷他们是各有立场,这你没有什么不懂的。就我个人来说,你喜欢的,我就喜欢。我今儿来主要是因为担心你。” 罗焰火不出声。 宁昂悄悄伸手从他母亲手边拿过那碟被切成八瓣儿的蜜瓜,眼睛却看着他母亲。罗青云发觉,宁昂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罗青云眉头皱了皱,果然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大姑,我爸和我妈的结婚誓词您还记得吧?”罗焰火问。 他抱着手臂,坐在高脚凳上,目光落在台面上,脸上似乎有笑意,但那笑意看起来却让人胆寒……罗青云点了下头,说:“记得。你爸把两人的誓词和请柬都裱在相框里,放在家里显眼的位置。那是他们第一个家。” “结果怎么样呢?”罗焰火果然微微一笑。“大姑,人心是最难料的。” 他顿了顿,说了句谢谢大姑,但我真的吃不下。 外面座机响,许阿姨悄悄走了出去。 罗青云伸手过来,轻轻拍了拍焰火的手臂。她腕上戴着一只西瓜镯,手一动,温润的镯子碰着焰火的手臂。她问:“要不要放个假?你看宁昂一年有一半时间在放假,整天像个快乐的小猴子。” “妈!”宁昂不满意。 焰火看看姑姑,摇了下头。罗青云了解地点了点头,颇有点无奈地又拍了拍他,说:“那你也要好好休息。注意身体。” 许阿姨进来,轻声说火火去接电话吧,是外公的。 罗青云说快去接,焰火起身走开了。她看看焰火的背影,转回脸来,叹了口气,看到宁昂,微微皱眉道:“你怎么就一点儿不着急呢?” 宁昂顿了顿,才说:“着急有什么用?再说,我是看不明白吗?谁是真为了火火好才这样的?还不都是为了自己那点儿私心私利。” “昂昂!”罗青云瞪他。 宁昂把水果叉放下来,拿了餐巾细细擦了擦嘴和手,叠起来往台子上一放,说:“我去看看火火。”他说着站起来,慢慢走开了。罗青云看着人高马大的儿子,那沉稳的脚步,确实看上去也很让人放心。宁昂表面上是个有礼貌且非常随和的性子,可骨子里头跟焰火是有些像的。两人合得来也不是没有原因。今天她无论如何都要把宁昂拎过来,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有些话,毕竟年轻人之间更好沟通一点。 她坐着出神,好一会儿才发觉这儿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抬头见许阿姨正在收拾他们今天带来的水果,想了想,轻声问:“小许,火火带那孩子回来过吗?” 许阿姨点了下头。 罗青云看了她,倒没往下问。许阿姨看着像是松了口气,罗青云心里明白,知道也不必再问了。她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倒确实是个很好的孩子,是吧。” 许阿姨知道她不是问自己的意见,便是问,这问题也不能回答。她不出声,继续麻利地将水果分门别类放好。 罗青云转头往外看了看,不见宁昂回来,也不见焰火,四下里只听得到哗哗的雨声。 “今年雨可真多。”她抬眼看到墙壁上的那幅油画,目光定了定。她记得这是焰火母亲早年买入的,十分喜欢的一幅现代画作。当时画家还寂寂无名,如今也已经是蜚声画坛,画作早已价值不菲……她想起焰火刚才说的话,气没叹出声,但在心底长长地叹了一句可惜。“火火妈妈要是在这,不知道会是什么意见。”她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许阿姨给罗青云倒了杯水,放在她手边。 罗青云看看她,微笑道:“多亏有你在火火身边照顾他。” “应该的。”许阿姨说。 罗青云看了下时间…… 傅宁昂穿过走廊来到客厅里,焰火刚刚把听筒放下。宁昂站了下,看他立在那里有一会儿没动,似乎是想要找烟,才说:“差不多得了啊,你要把屋子点着了还是怎么着?” 焰火回过头来看了他,问:“你还不走吗?” “咱俩喝一杯吧。”宁昂就当没听出他撵人的意思来。 焰火没动,知道宁昂是不能喝酒的,也就是说说。他不想喝。 两个人隔着老远站了一会儿,很默契地一起往外走去。穿过大厅,经过一段走廊,走进花厅里,从那热带雨林般的植物间穿过,开了门,走到外面去了。外面下着大雨,花园里的草几乎被淹没了,雨滴砸下来,水面上有了一层白色的水花……他们俩在长椅上坐了下来。椅子上有点潮湿,谁都没在意。宁昂把刚才顺手拿过来的烟和打火机给了焰火。焰火接了,却没抽,放在了一旁。 “谢谢。”他说。 “矫情。”宁昂说。 焰火没出声。 “我妈其实是站在你这边的。不过她的角色一向是和稀泥。大家在一条船上,不希望有分歧。这不用说。尤其因为这件事,小姨和小姨父受到的影响很大。那一次,把他们多年的布局一把清空,到现在也没反过乏来,这仇不可能不记在心里。还有,你这回跟她发那么大的火儿,她也是没想到,反应大了点儿。在她,你为了一个外人跟她硬杠,这是不值得的。不过她生你的气,也就是气一阵子,不能是一辈子。既然你们分了手了,这边不会真对人怎么样的……这点儿数小姨还是有的。她还是顾忌你的,火火。”宁昂说着,看看焰火。 焰火看雨,不看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什么都不在心上。 他这样子非常罕见…… “好像时间也不算长,是真的放不下吗?还是不甘心?”宁昂问。 焰火把手边的烟拿起来,点了两下才点燃。 宁昂也有一会儿不说话。 他看着焰火。 焰火这会儿就像是落在蜘蛛网上的一只大蛾子。蜘蛛网那么密,他一时之间是动不了,可能也是飞累了,不想动,且让蜘蛛网安逸那么一会儿,因为一旦煽动翅膀挣脱,那蜘蛛网可要破一大洞……蜘蛛网再有用,黏住的也只是小飞虫。 焰火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烟抽了两口,往旁边吐了吐,说:“差不多就送大姑回去吧。跟她说我有数。别让她担心。她也这个岁数了。” “你姥爷那边呢?”宁昂问。 比起罗家来,闵家那边的态度对焰火来说压力才更大。 焰火把烟捻灭,说:“我怎么跟大姑说的,就怎么跟外公说的。” 宁昂顿了顿,说:“可就是得把‘不客气’,换成‘撂挑子’。是吧?你真的是打算气死一个两个。” 焰火抬了抬眉,伸手拍了下座椅。表哥这人,看着嘻嘻哈哈的,其实心里门儿清。 “那倒不至于。给了我的,哪儿那么容易拿回去。”他说。 “你小子,伤起人心来,眼都不眨。要我是闵爷爷,崩了你的心都有——他和姥爷还不一样。这俩老头现如今也就在对你的心上能取得一致了吧,不过心思也还有分别的。所以你伤你姥爷的心,比伤我姥爷的心,可重多了。” 焰火不语。 宁昂看看他,说:“慢慢儿来。会过去的。” “你不是说今天有个重要聚会?”焰火送他出去的时候,问。 宁昂没好气地说:“那可不!被我妈一个电话打过去,我就得赶快来。你的事儿,真是从来都比天大,你这祸害,就恃宠而骄吧——我几年才见一次病友,被你小子搅黄了。” 焰火看他。 “我跟老太太是同一供体。当时她的情况就比我好,出院比我快、恢复也比我快,气不气人?”宁昂说起这个来,应该也是为了让焰火转移下注意力,就多说了点儿。 焰火点头。 宁昂身体恢复以后就回了英国继续读学位,之后按部就班工作、结婚、生女……眼看又要添一个宝宝了,看起来是越来越好的了。焰火心里是觉得高兴的,可这会儿听着宁昂说,也笑不出来,于是他就静静听着,照原路返回,再见了大姑,他看起来就平和多了,所以大姑走得时候也放心多了。 他站在院子里看着大姑的车子慢慢驶离,雨丝毫不见小,红色的车尾灯在雨中红得耀眼。 许阿姨提醒他早点休息,他点了点头。 许阿姨没多话,他也不想说什么,倒是乖乖在许阿姨监督下吃了药才回到房间里。 他洗过澡上床,习惯性伸手去拿书,但手在那摞书上停了停,没有拿,随手关了灯。 晨来直到出发那天,感冒仍然没有完全好。她戴着口罩,站在候机厅里,拿着一摞表格,一一核对着团队成员的信息。这次带队去西南,团队成员里除了她所在医院的几位同事,其余的分别来自数个不同的医疗机构。出发前虽然开过几次会,彼此熟悉起来还需要一点时间,临行在这里集合,她要再谨慎一点核对人员和物资信息,免得出错。 此时他们出发的地点在公务机楼。 原本他们是要搭乘普通航班启程的,但临行前两日,突然接到通知,基金会给另外的合作项目提供一批重要物资,要用专机运送,刚好可以把他们带上,于是他们一早就在这里集合了。 晨来看着坐在候机厅里的同事们。早前在医院里,领导们送行的时候,大家都表现得极严肃认真,这会儿放松下来,说说笑笑,看上去亲切得多了。接下来的几个月,她要和他们一起并肩作战了……她心里有点紧张,更多的是兴奋和期待。 “领导。”一杯冰咖啡递过来,赵心扉那可爱的圆脸出现在她面前。“杜 sir 请喝咖啡,这是您的。”心扉说着指指身后。来自著名儿科医院心外科的杜医生笑着举了举手里的咖啡。晨来接了,也笑笑。她微微瞪了心扉一眼,“P 个领导,喊蒲医生。” 心扉笑着走开了,“遇医生说让喊领导的,这样显得有范儿。” 晨来咬住吸管儿喝了一大口咖啡,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出发前送行,遇蕤蕤刚下夜班,赶过去在医院派来送他们的车前跟她告别,跟赵心扉嘀嘀咕咕也说了一会儿话,原来是开这样的玩笑去了……她喝着咖啡,拿出手机来,回复一下消息。这会儿总算不用应答科室的呼叫,可好些同事都在给她留言祝她一路平安……离登机还有点时间,她赶忙回复。 给家里人和野风的回复留在最后。 听到母亲的语音消息里最后说的是“家里的事你不用挂着,我和你爸会互相照顾、照顾好姑姑的”,她喉咙有点儿硬,要再喝一口咖啡才能发回语音去。 前天她回家跟父母和姑姑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饭,是父亲掌勺。全程父女俩都没说过一句话,但她发现父亲胖了一些。姑姑说他最近不是戒酒戒烟么,想喝酒抽烟了就吃点心,快把点心铺子门槛儿踩破了……她离开的时候跟母亲说,还是要限制一下父亲吃甜食。 眉心处跳动了下,她抬手按住,闭上眼睛。 “阿姨。”一个稚嫩的声音近在耳畔。 晨来睁开眼,稍稍一转脸,就看见了一张粉嘟嘟的极好看的面孔。她心跳几乎都停了一下,一伸手,“CC?”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18 第十章 我拥有的那条平行线 (八) 尼卡2021-06-19 这小女孩睁着圆溜溜的、满是笑意的大眼睛看着她,使劲儿点了点头,又叫了一声“阿姨”。 晨来胸口像被捶了一拳,有点闷也有一点痛,但她微笑着,将手中的东西往旁边一搁,伸出手去,托住 CC 的小手。她随即抬眼一望,果然看见不远处,傅太太正往这边走来。她拉住 CC 的手,站起来,向傅太太点点头。 跟着傅太太过来的人在她轻轻摆手示意之后,在候机厅门口站下来等候。傅太太脚步轻盈,跟 CC 穿着同样的藏青色套装。晨来一看她身形便明白她的情形,低头看看 CC,边走边轻声问:“傅骞野小朋友过来找蒲晨来阿姨的时候,是不是没有跟妈妈讲?” CC 仰头看她,那透明的粉色嘴唇嘟了一下,说:“保镖叔叔知道啊。” “那你也应该跟妈妈讲的,不然她看不到你会着急。”晨来握握 CC 的手。 傅太太来到她们面前,看了她们,轻轻摸摸 CC 的后脑勺,眼睛是看着晨来的,说:“不好意思,蒲医生,CC 有没有给您添麻烦?这孩子身上像装了雷达,随时都能发现你。” 晨来笑了,晃了晃 CC 的手,轻声说:“可能是缘分吧。” 傅太太看了她,问:“还有多久起飞?” “刚才说二十五分钟,很快了。”晨来说。 “还想说时间充裕的话,一起喝杯咖啡。我还有一会儿才飞。上次说过有时间一起吃饭的,时机总是不合适。”傅太太看着晨来。 CC 乖巧地不出声,靠在晨来身边,紧握着她的手。傅太太没有把她拉回身边,温和地看着眼前这美丽的女子跟自己可爱的女儿并立一处。 晨来顿了顿,轻声说:“以后有机会的吧。像这样,总能遇到。” “我今儿带 CC 飞香港的。我一年大半时间在那边的。蒲医生要是过来,联络我。”傅太太轻声说着,很认真地跟晨来交换了电话号码,然后问过 CC 之后,把 CC 的号码也跟晨来交换了。傅太太看着女儿的神情,小声跟晨来说:“我有时候拿她没什么办法的。她爸爸更是。我们俩是粗心大意的父母。蒲医生您要是愿意,就应酬应酬 CC……她个性有一点点特别,不太容易交到朋友。” 晨来低头看 CC,微笑点头,“我很愿意。” 这时,赵心扉跑过来,提醒晨来准备登机了。晨来抬头看看,大家已经都起身带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出发。CC 攥着她的手,这会儿也没松开。 “CC?”傅太太拍拍女儿的后背。“跟阿姨说再见好嘛?下回我们见面好好聊。” 晨来看了 CC,片刻之后,她弯身将 CC 抱了起来。CC 的手臂圈住她的脖颈,亲亲她,说:“阿姨再见。” 晨来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抱 CC 时候的情形,CC 无疑是长大了许多,每一次见面,都比记忆中的样子要大一点了,可是她还是记得那会儿自己像被小象鼻子圈拢身子的感觉。她也亲了亲 CC,说:“再见,CC。” “给你们拍张照好不好?”赵心扉忽然问。 “好呀。抓紧时间。”傅太太笑着说。她很快站到晨来身边,拍了一张照之后,请赵心扉给晨来和 CC 多拍了两张。她要把 CC 接过来,晨来看看她,笑笑,然后看了 CC,问自己走好吗?CC 点头,于是晨来把她放下,交回傅太太手上。 傅太太有点感慨,拉着 CC 的手,轻声说:“蒲医生,一路平安。我们再联络。”然后她伸出手臂,没有和晨来握手,而是轻轻拥抱了一下,“后会有期。” 晨来点点头,跟母女俩挥手告别,从心扉手里拿过自己的东西,最后通过登机口。 她回头看了看,见傅太太和 CC 身边又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禁愣了一下。 傅宁昂将 CC 抱在怀里,看她回头,抬手挥了挥手,点头致意。 她看着那并立在一处的一家三口,画面极其和谐美好,甚至看上去,是如此的令人动容……她也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上了飞机,她坐在前面自己的位子上,透过舷窗看着停机坪上静静停着的飞机。今天天气不错,同事们此时情绪也都不错,正在议论这架飞机的豪华内饰,还有停机坪上那些各种型号的私人飞机。她听见有人说前面那架太豪气了,,你们看那涂装,卡通虎,又豪气又可爱……她没有去看。她拿出耳塞和眼罩,准备这就睡一觉。 赵心扉过来,坐到她身边,把刚才拍的照片都发给她。 其实照片在线上发送就可以,她猜心扉一定是有什么想说的。她等着心扉问,想着是不是要借着开玩笑,摆摆老师或前辈的谱儿,说一句把聊八卦、谈绯闻的心思放在多研究几个病例上……不过心扉大概是看出来她这会儿没心情闲聊,当着她的面把手机里的照片都删除了,只笑着说蒲医生,刚刚那一家三口尤其是小女孩,可太美了。 “不过蒲医生要是有女儿,一定也是那样好看吧。”心扉说完,笑了笑,回到她的座位上去了。 机长广播马上起飞,晨来坐在那里盯着自己的手机一动不动有好一会儿,才把照片发给了傅太太。 “谢谢。太美了。下回见面请叫我小纨吧。我叫郑小纨。除了傅太太,我还是郑小姐。一路平安。”她回复道。 “谢谢。”晨来马上回复了。 飞机在跑道上开始滑行,晨来看了一眼手机里的合影,关了机。 她拉下眼罩,戴上耳塞,因此没有看到刚刚经过的那架飞机上,那奔跑起来的卡通老虎有多漂亮、多可爱…… 这西南小城是极美丽的。 任何时候,蒲晨来向亲朋好友、师长同事描述它的时候,都极尽溢美之词,还担心词不达意,因为它是如此的山清水秀,让人着迷。除了物质条件不够好,它天生的一切都无可挑剔。当然,需要准备很多、很多内衣以防着因为潮湿无可更换这回事,也可以顺便提一提,当做日常生活中有趣的事。 来这里两个月了,天气渐渐凉下来,比起酷暑天时常大雨倾盆,连绵的秋雨温柔多了。这段时间,晨来和同事除了长期驻扎在县城医院,行动还辐射到了附近的县城,最远还到过临近省份位于深山中的小镇。辛苦是很辛苦的,可是快乐也非常快乐。 这一天,晨来结束了一天的手术,回到她那间临时办公室,看到门口聚着一些人,正不知道在议论什么。她的办公室如今可不上锁,有时候甚至是大家开茶话会的场所。北京亲友寄来的东西,她总是放在那里供大家一起分享。她以为看这样子,也许是又送来快递了吧。待走近些,听见他们笑,就问:“干嘛呢你们?还不下班儿?” “哗”的一声,大家一起转回身来笑,都说蒲医生快看,好东西哎。 晨来走近些,看看走廊上、办公室里堆着的大纸箱,一个一个摆得很整齐,还没数究竟有多少个,先看到是烘干机,忍不住啊呀一声跟着叫起来,“这是谁做好事了!不枉我明示暗示唠叨了这么久!等我回头统计一下,给大家分一分。” 杜医生和赵心扉笑得最开心,说:“谢谢领导努力给大家解决现实困难。” 晨来还不知道烘干机的来路,但看他们这么高兴,笑了笑,慢慢挥了下手。等大家都散了,她站在办公室里清点了一下,拿了表格来,仔细盘算了一番分配方案……“还是不够分。”她说。 真是贪心不足,她暗笑。 正好这时候手机振动,她拿过来一看消息,是白北川问她收到烘干机了吧,这是第一批,还有一批在路上。 她跳起来,打过电话回去,笑着说我就知道是你,祝师姐财源广进、大发横财,要是能…… 白北川笑着说你打住,再往下你好让我捐医院了。 晨来笑了好一会儿,才正经说谢谢。 北川笑着说不用谢,稍稍解决一点生活问题的能力还是有的。 两人闲聊了两句,北川嘱咐她注意身体,挂断电话前问她最近会不会回北京,听说并没有,也没有说什么,就说要是有点时间空闲,就好好玩一下嘛,那么美的地方。 晨来说这个周末计划去看一下之前救助过的一个小病人。虽然定期回访是工作的一部分,但这位小病人总归是有点额外的情感在里面的。北川说那你出入注意安全。山区多雨,不过你们经常遇到小困难,也习以为常了。 晨来笑着说是啊,没问题的。 她挂断电话,看了下桌上的台历。 来了这么久,因为工作需要回北京去只有两次,来去匆匆的,有一次甚至连家都没有回。下周的日程安排非常密集,除了手术,还有一次比较重要的接待。FDC 基金会作为这个儿童先心病医疗救助计划最大的支持者,会派专员来考察。她得提前准备资料。 作者的话 尼卡 06-19 童鞋们,请个假,明天停更一天。后天恢复正常更新。周末愉快! 第十章 我拥有的那条平行线 (九) 尼卡2021-06-21 晨来看看时间,把手机放在一旁。她的办公桌上有很多杂物,每次坐下来做事之前,都要花一点时间给自己挪出空间来——也就是说,往左边推一推、再往右边推一推,不碍事就好。有一次跟北川来了一个几分钟的视频通话,挂断前北川说你那办公桌乱得简直戳人眼睛,我这种不怎么爱整洁的都恨不得从屏幕里伸手过去给你整理一下,你这活脱脱能逼死整理癖……当时正坐在对面办公桌上的杜再萌笑得像打鸣儿的公鸡,忙过来帮忙抱走了几摞书。 她也是很无奈的。 她很忙,同事们也都忙,这里的清洁工大姐只负责卫生,别的东西因为知道没有不重要的,一概不敢动,不乱又能怎样呢? 不过这会儿她觉得实在是有必要整理一下,明天出发去金水菱智小朋友家,周日回来,可没时间收拾办公室。周一就要接待考察团了,如果他们想来这狭小的办公区看一下大家的工作环境,那看到这个样子的办公桌,实在是有点失礼。 于是她抓紧时间把资料整理好,分别保存了几个位置,免得丢失,才关机,开始整理办公室里。杂物、书籍、资料和病例都得分门别类放好。她将一排柜子打开,照着标签把它们分别放进去。她一边归类一边翻看,收拾到最近完成的几宗手术资料时,停下来翻看了好久——为了解释清楚手术的过程,她花了一点时间手绘人体和心脏的图片。图案线条简单,构图也不复杂,简单写几个字在上头,也尽量工整,因为考虑解释手术方案的对象是识字不多的人……她把这几张图片拿去复印了一份,将原件放回文件夹里保存好。 复印件装到包里,预备等下回宿舍交给赵心扉。心扉说她今晚准备演讲资料。明天到了镇上,赵心扉会给小镇学校的学生们做演讲,也许到时候用得上。镇上那所小学里加起来总共也不过八十个学生,绝大部分都是留守儿童。金水菱智的伯父金老师是那所小学的教师,想请他们去做个演讲。在考虑人选时,她跟金老师讨论了一下,在赵心扉和杜再萌之间选了前者。因为他们都觉得,一个女医生,一个从西北县城考进首都著名医科大学的女生,很能给孩子们尤其女孩子们鼓励。 晨来锁门前又看了看这些新送来的烘干机,脸上有种特别满足和幸福的笑容。 她下了楼,值班室里的保安大爷问她蒲医生下班了,她忙说是的,辛苦了。她往外走着,看到外面又在下雨,叹了口气。保安大爷追出来给她一个塑料袋,说是家里带来的。她看是洗好的一兜枣,道了谢,先拿了一个吃。 保安大爷看着挺高兴的,让她快点回去休息。 晨来背好包,拎着这袋枣,撑了伞走下台阶。 宿舍不远,出了医院大门,过马路往右边一拐就是医院的职工宿舍。这是能给他们提供的相对最便利也是最合适的住处了。她一点都不介意,因为这周边几条街临近县政府,是县城里交通最便利、最繁华的地带,尤其又有很多特别棒的小吃店,随便走进一家去,就能吃到美味的食物。 这会儿她有点饿了,还没走出医院去,就似乎已经闻到那各种各样的鲜香麻辣引人流口水的味道了……她丢了一颗枣放进嘴里,太甜了。 医院门口亮着灯,保安亭里有人影晃动。 她每天进进出出,早就混了个脸熟,这会儿走近了,里面有人出来喊了一声蒲医生。她答应,心说今儿大概算是运气极好的一天了,不但收大礼包,还有小礼物,看这样子,再收一份礼物也不是不可能……她走近些,看到保安亭里走出一个人来,背了个大大的登山包,站在那里,连伞都没打,笑眯眯地冲她挥手。她愣了下,“嚯”了一声,说:“遇蕤蕤你怎么来了。” 蕤蕤的长发散着,淋了雨,飞扬不起来了,但看上去有点儿颓废的帅气,还是很好看的。 他笑,说:“我就知道你见了我准是这句话——我休假,过来玩,顺便看看你。” 他说着来到晨来面前,伸手从袋子里拿了两个枣,把她手里的伞拿了过去。 “刚到吗?”晨来走在他身边,跟保安亭里熟识的警察和保安打了个招呼。看他们笑嘻嘻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指了下遇蕤蕤,说:“我们同事。” “哦……他也这么说的。”那位刚才喊她蒲医生的老警察笑得慈眉善目的,点头道。 晨来也笑,跟他们说再见。 遇蕤蕤跟着晨来走出大门,斜她一眼,道:“没表示惊喜也就算了,用不用撇这么清?怕死了是吧?就怕人传你是第三者。” 晨来在路边站下,等着穿梭般的电动车过去,带着蕤蕤过马路,直奔她最喜欢的一家米粉店。她不用问也知道蕤蕤肯定还没吃晚饭,也知道蕤蕤的口味,这家店的米粉一定能让他开心得恨不得在店里安营扎寨。 “得了哈,哪儿有疤戳哪儿,让我不开心,你就开心了?”晨来走进店里,趁蕤蕤坐下,照他头上来了一记,回头麻利地点了米粉、牛肉、小菜……“等下你 AA。本来想请你吃一顿的,现在不请了。德行!” 蕤蕤笑,“开个玩笑嘛。又不是真的。多大点儿事儿啊。” 晨来呼了口气,把枣子放在桌上。 她做人第三者的传闻是最近一段时间才有的。孙瑛当笑话跟她讲,她也当笑话听的。孙瑛问她为什么不生气,她说因为不是真的,也不重要——傅宁昂和罗焰火的身型体态的确是有点像,外人弄不清楚谁是谁,这也是很正常的。应该是在机场遇到 CC 和小纨那次,让想象力丰富的人有了谈资,好些事情,口耳相传,每传一次,真实性就削减一分,计较什么呢……本来“疯子”蒲晨来就是个有争议的人。 孙瑛那会儿倒好久没出声,只是说有点相信美貌不一定是祝福,更可能是障碍这回事了。其实大家都不信你是这样的人,但就是要议论,之前来接你的那位,神神秘秘的,看太让人有想象空间了。 她就没出声。 有那么一瞬间,忽然觉得心像被什么戳了一下。 后来孙瑛没再说下去,问她有没有好一点,山区的水和风,空气和森林,是不是很治愈? 她说因为忙着治愈病人,倒没空去想自己是不是被治愈了……但要被问起来,她就回答是的吧。 蕤蕤见晨来不说话,好一会儿没出声。 晨来忽然皱了下眉,问:“你来之前跟欧阳请假了吗?” 她问得很自然。来之前,她有一次清早在宿舍楼前看到欧阳熠的车停在那里。蕤蕤跟欧阳的关系到哪一步了,不用问也知道。 蕤蕤拿了筷子要在杯子里烫一烫,晨来摆手表示不用。他慢条斯理地涮着,淡淡地说:“我们分手了。” 晨来眉头皱得更紧,“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蕤蕤说。 晨来拿了一颗枣,咬开,慢慢嚼着,说:“真以为这儿是什么治疗失恋的地方啊。” “不是。我就是想透口气。”蕤蕤把筷子擦干净。 米粉和牛肉都上了桌,那味道是“吓煞人香”。晨来看蕤蕤见到食物两眼放光,笑了笑。她也很饿了,并且根本不想追问别人分手的理由,低头吃起来。倒是蕤蕤吃完一碗米粉又要一碗,第二碗快吃完时,来了一句“她想结婚,我不想。我觉得只能分手了。” 晨来像被人在后脑勺敲了一记,脑袋瓜“嗡”的响了一声似的。 “是不是觉得我挺王八蛋的?”蕤蕤问。 作者的话 尼卡 06-21 夏至,安。(* ̄︶ ̄) 第十章 我拥有的那条平行线 (十) 尼卡2021-06-22 晨来挪了一下凳子,靠近桌子一点,低头,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快点儿吃。吃完早点儿滚蛋。” 她低着头,也不看蕤蕤,继续吃枣。 枣核一个一个吃得干干净净,一点果肉不剩,然后一个一个摆整齐……等蕤蕤吃完剩下的半碗米粉,又扫光了盘子里的牛肉,她面前的枣核摆了两行半,一共十一个。 蕤蕤回头看了眼店外,雨比刚才下得大了些。 他问:“这儿有什么地方可以坐着喝杯咖啡吗?” 晨来瞪了他一眼,抬手把那十一个枣核扫进空盘子里,拿手机扫码付账,“等下记得给我转账,少一分钱打断你腿。” 蕤蕤笑笑,背起包跟着她走出小店。 雨水顺着路边流淌。晨来穿着洞洞鞋,在雨中来去自如的,看蕤蕤有点儿不自在的样子,说:“你这哪是来透气的,明明是找罪受呢。听我劝,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就回去吧。好不容易休几天假,在家睡觉也比这样强。” 蕤蕤撑着伞,说:“在家哪呆得住。” 晨来想想,也是。 他这分手,指不定在家里闹出什么风波来呢……她没有往下细想。这跟她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就呆这个周末。你周末干嘛?”蕤蕤说。 “我们明天去邻县,在那里过夜,后天回来。邻县有个我以前治疗过的小病人。我去探望一下,顺便做一下义诊。”晨来慢慢地说着这两天的安排,蕤蕤听着,说:“那我可以一起去吗?” 晨来想了想,说:“那地方是个很偏僻的小村镇,比这儿的条件还差。你不如就在这附近玩一下好了——这儿虽然不是什么旅游区,可是随便走走也很不错的。” “多我一个是不是很不方便?”蕤蕤问。 晨来看看他,说:“你这不是废话吗?突然多个赖皮给打乱计划,谁会觉得方便?。” 蕤蕤不吭声,过一会儿,撇了下嘴。“我可以食宿自理。” “主要人家那的条件也不是很宽裕。我和心扉、杜医生去,已经挺给人家添麻烦了……晚点儿我问问吧。你去能干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又不是让你去动手术……” “你们不是有义诊吗?我起码不是冒充的医生啊。再不,我可以教急救术啊!”蕤蕤说。 晨来气得又瞪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问他住在哪里。蕤蕤指了指前面那家宾馆,说:“就那吧。” “你连酒店都没定么?真有你的。”晨来没好气。 蕤蕤看她眉毛都要翘起来了,没出声。 晨来想了想,说你等等。他们站在路边一个卖水果的小店旁,蕤蕤在一边等着,回身看到好些新鲜又漂亮的水果,等她打电话的工夫,开始挑水果。晨来打给杜再萌,张口问阿萌介不介意有个人过来跟你挤一晚?蕤蕤听见,看看她,只听她嗯了两声,挂断电话,跟他说杜医生那边有张空床,你要是觉得可以的话就过去睡,然后明天就拎包滚蛋。 蕤蕤把水果拎起来,晨来还要说什么,一看他买了这么多水果,“喂!” “那总不好空着手去人家宿舍。我包里还有好东西,等会儿到了再拿出来。”蕤蕤说。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真的,透过气就回北京去吧。你也知道,其实这样不解决什么问题。”晨来说。 她走得很慢,蕤蕤走在她身边,大半的身子都在伞外。 晨来发觉,把伞往他那边挪了挪,看他湿淋淋的头发,忍住没叹气。蕤蕤虽然一直在笑,但非常明显情绪并不好。她有点不忍心再挤兑他,收了伞,从包里抽了条手帕给他。 “你先擦下脸。”她说。 遇蕤蕤拎起手帕往脸上一印,“哇,你什么时候变这么精致的?” 晨来转开眼。 她听见楼上有人开窗,抬头看看,刚好杜再萌探身出来,冲他们挥挥手,喊了声快点儿上来啊,我买了啤酒和鸭脖……晨来答应,带蕤蕤上楼。 这楼并不旧,但单身宿舍的设计是高级不到哪里去,仿佛大学里旧式的学生楼,每一层只有单面朝阳的房间,走廊上挂满了因为下雨不得不收进来的衣服和鞋子,潮湿得走上去就要打滑的地面,还有空气里淡淡的霉味和来苏水味,复杂而混沌。 蕤蕤在楼梯上忍不住叹了口气,看着晨来那薄薄的背影,轻声说:“你才是何苦来的。” 晨来转弯时回头看了看他,说:“废话真多。” 杜再萌的宿舍在二楼。他早把门敞开了,说晾一下散散味道。他过来帮晨来接了袋子,说已经喊了赵医生下来,一起喝酒打牌好不好? 晨来说了句你这个赌鬼……但是我们不要喝酒了,明天你还要开车,山路本来就难走,安全第一。 “几个人分一瓶啤酒还不行吗?”杜再萌笑嘻嘻的。他一张娃娃脸,看起来非常年轻,其实他是他们几个人里最年长的,当然算起来也只不过比遇蕤蕤大两个月。他一笑,虎牙露出来,笑容非常可爱,晨来看着他,忍不住让了步,说那好吧。 蕤蕤笑出来。 杜再萌让他们进了门。 虽然只是一个单间,但屋子很大,除了两架高低床,沙发餐桌一应俱全,当然还有一张麻将桌。杜再萌见蕤蕤留意,笑着说虽然来了两个月只打了一回麻将,但仪式感不能没有。 晨来笑着在沙发上坐下来,蕤蕤坐在了沙发扶手上,杜再萌给他们俩一人一瓶矿泉水。 “天哪,遇医生?”赵心扉从外面进来,看清是遇蕤蕤,大叫一声。 蕤蕤正把背包打开,从里面往外拿他千里迢迢背来的咖啡和茶,还有李曦的奶奶亲自给他寄的、被他抢来的几袋风干牛肉,听见这一声,抬头看了心扉,笑着点头。 赵心扉哦哟哇啦感慨了半天才坐下来,这会儿工夫,晨来去阳台上打了两个电话,回来很平静地看着他们三个。她还没开口,杜再萌就说明天带上遇医生去呗,咱们多一个人也多份儿保障,起码开车可以换换手,不至于疲劳驾驶。晨来心说一共才一百公里的距离又不是去拉萨,还疲劳驾驶呢,这理由实在是牵强……不过她看看他们的神情,点了点头说:“我刚才去联络了菱智妈妈和金老师,多一个人 OK 的。不过,遇蕤蕤你的费用自己交。” “知道了,铁公鸡。”遇蕤蕤把肉干递给心扉,说。 晨来坐下,从背包里拿出那几张手绘图来,也递给心扉。 心扉费劲地咬着风干肉,看了手绘图,说:“我刚写好演讲稿……我给你们先来一遍好不好?你们帮我把把关。我还真有点儿紧张。” “你来。”晨来说。 心扉喝了两口啤酒,站到了屋子中间,看着手绘图,酝酿了好一会儿情绪,才开口。 晨来坐在一边听着,手机在口袋里振动。她开始没理,不想干扰心扉的演讲。不过正好心扉讲到一半忘词儿了,主动说我再想想啊,拿着手绘图,听杜再萌给她提意见,晨来掏出手机来,刚好又有电话打进来了。 她看了下,是欧阳熠的号码。 她停了停,拿着手机走出了房间。 赵心扉刚好用她新学的本地方言说了句什么,三个人忽然一起笑起来……晨来稍走远些,接听了电话。 欧阳熠的声音有点醉意,问她:“蒲晨来,遇蕤蕤在你那里吗?” 晨来吸了口气,清楚地说:“在。” “你让他接电话。”欧阳熠咄咄逼人的语气,从听筒里传出来。“他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晨来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见是蕤蕤走了出来,正看着她。他皱了下眉,问:“欧阳吗?” 晨来没出声,见蕤蕤指了指他自己,轻声说我来跟她讲,你挂断吧。 晨来摇了下头,跟欧阳熠说:“欧阳,你要是找蕤蕤,打他的电话。不好意思,我先挂断了。” 她收了线,将手机握在手里,吸了口气,才抬头看蕤蕤。 “对不起。我们俩话已经说得很透彻了,没想到……” “蕤蕤,”晨来看着他,“你该接电话就接。欧阳没错是很强大,但是分什么事情。我不想卷进你们之间这复杂的情况里。我自己的事儿处理得就很差劲,不想你们也是这样的。” 她说着拍了拍蕤蕤的手臂,过去跟心扉他们说自己先上去了,突然有点儿头疼,然后跟杜再萌说:“拜托你照顾遇蕤蕤啊……明天早上七点准时出发,谁也不准赖床。” 他们笑着答应,晨来就先上楼了。 她看了眼蕤蕤,见他在走廊上踱着步子,正在接听电话,缓了口气。 上去洗了个澡,她坐在书桌前擦着头发,心扉才回来,带着一身的酒气。她转头看看,心扉说:“杜 Sir 跟遇医生聊 high 了,俩人喝酒呢。我也喝了一小杯。” 晨来点点头,没说什么。 心扉去洗澡了,浴室里传出哗哗的水声,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上,她抬眼看看,抬手揉了下眼睛。 手机振动了一下,屏幕亮了。 “蒲晨来,你睡了没?有八卦,听吗?”是北川。 第十章 我拥有的那条平行线 (十一) 尼卡2021-06-22 晨来趴到桌上,手指戳着屏幕,回复了个“听”。 对话框里弹出一张接一张的照片来。她眯了下眼,把照片点开——前面几张照片里全是珠宝首饰,确切地说,全是翡翠。以她不算太丰富的知识来看,也知道这些都挺贵的了……就她自己来说,九张图里最后一张那翡翠蛋面戒指,是唯一买得起、可也不会买的首饰了。她把最后一张照片放大些看,心里夸了句真是漂亮呢。她细看了下底下的标牌,上面写着首饰的基本信息,右下角有博时的标志,也就知道这是博时首饰拍卖专场的预展了。看来北川最近又没抵得住诱惑,跑去拍卖会了……她出了会儿神,把照片缩回原状,正要问北川是不是拍下哪一样了,北川又发了两张照片过来,一张是合影,里面的人她一个都不认得,另一张看着像是酒会现场,仔细看看,认出来里面穿着衬衫西裤的中年男子是莫道生教授……她轻轻咦了一声,见北川拨过语音电话来,忙接通了。 这时心扉洗完澡回来了,晨来听见她那踢踢拖拖的动静儿,站起来,慢慢走出了房间,问:“怎么回事啊?这几张照片有什么联系吗?” “首饰漂亮吧?”北川不急着回答,先问。 “漂亮。”晨来说。 “你听我说啊……这小拍是上个月的事儿了。我就是去凑个热闹,没想到在现场遇见莫教授了,后来还在酒会上跟他打了个招呼才走的。那天我颗粒无收——本来那翡翠蛋面戒指我有可能拿下,谁知道莫教授举牌那么凶。我想反正也可要可不要,后来就没跟进,那戒指就被他拍走了。本来这事儿我也没往心里去,结果你知道怎么着,隔没几天,我跟同事又去吃日料……我就看莫教授跟一特漂亮的姑娘在包间吃饭。我还想说莫教授这是跟谁啊,这么好看……然后那包间百叶窗就合上了。后来我去洗手间,碰到那姑娘。本来我还模模糊糊不敢确定,结果她一伸手,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戒指了……我觉得这事肯定不太对,就搁在心里头,哎呦,这个难受啊……然后就昨天,我突然听他们说莫教授在闹离婚,据说是为了一个女演员。他们俩交往时间不长,是被莫教授夫人撞破了。听说教授夫人追着莫教授在小区地下停车场跟老鼠似的蹿了十八圈儿,最后把他打得跟猪头似的。现在莫教授夫人要他净身出户,‘爽滚’,把离婚协议书拍照发朋友圈,大家都在讨论莫教授两口子买房买得真早、真多、真是时候啊……然后又猜到底是哪个女演员。这几天是不是天象不好,不是闹分手就是闹离婚,这一出儿牵涉女演员,有点儿新闻价值——他们猜那么久,怎么还没猜出来是谁,给我急的呀!” 晨来听着,慢吞吞地点着头,上着楼梯。 她们住在三楼,整栋宿舍楼也不过是四层,顶楼平台平时供大家晾晒,此时下着雨,平台上空荡荡的,不过还有谁忘记收起来的 T 恤,沉甸甸的……晨来站下来,看着雨。 莫教授要离婚的事儿她模模糊糊听谁说过,大概不是心扉就是孙瑛——好像也有人提过是因为婚外情。她总不太上心这些事,尽管以前也有所耳闻。 “急什么呀!”晨来慢条斯理地说。 “那能不急吗?我知道是谁,又不能随便往外说,大家都在猜,猜得那个离谱,越绕越远,可憋死我了……我就想到了你这个八卦终点站。你看到倒数第二张照片里那个女演员了吗?”北川问。 “看到了……她是演员?”晨来反问。 北川的兴奋劲儿顿时消减了三分之一,“哎呀她以前还挺有名的。现在是年纪大了点儿,可是在正常人群还算是年轻的呀……你真讨厌。你看照片里,她手上那个戒指,还戴在无名指。莫教授这是认真呢!” 晨来靠在栏杆上,想着莫教授那样子,笑笑,说:“女演员能看上知识分子,是不是还算是有眼光?” 北川顿了顿,才说:“你这角度,刁钻。” “她们身边有钱有貌的太多了嘛,莫教授虽然收入不低,社会地位也还可以,可是跟那些人比不了,再说年纪也不小了——图他什么呀?还做了第三者了,得不偿失。”晨来说。 “谁知道呢?感情的事儿,说不准的。哎,你那‘第三者’的名声可纯属是冤枉啊,谁要敢跟你这儿嚼蛆,大嘴巴子直接上去。”北川说。 晨来笑笑,不说什么。 北川叹气,说:“想想也真没意思。不过我听说莫教授被追着打,好几天没上班,手术全都取消了,想着他那年把你打成那样,还真有点儿幸灾乐祸。” 北川说着,笑出声来。 晨来也笑了,“莫教授专业是够强的,私生活也是真的精彩。” “你太客气了,蒲医生。”北川哼了一声。“哦对了,欧阳熠又升了你听说了吗?” 晨来顿了顿,说:“这倒没有。” “这家伙真的拼。跟她同期另外两个男的,背景资历比她都不弱,硬是让她挤下去了……咦,那你听说的是什么?”北川问。 晨来也没想瞒着北川,就把遇蕤蕤来了这边的事说了。北川有一会儿没出声,晨来都能想象出来她皱眉的样子。 “都没正式表示过在一起,就说分手了,年轻人!”北川打鼻孔里出了一股气儿。“欧阳喜欢蕤蕤那么多年,又是那么个性格,这个结果,恐怕不会甘心——他们俩有得缠了。遇蕤蕤是该的,让他招惹欧阳,就是别给你引火上身。你这儿已经够多事儿的了,还搁得住别人再往上加码啊?” “又不是小孩儿,有些事怪不得别人,这道理总归是懂的吧。”晨来说。 也不知道是给自己吃定心丸,还是让北川放心。 “算了吧,可别那么自信。动到感情,几个人真能手起刀落,干脆利索?你倒是行,不还得一跑几千公里?”北川说。 晨来沉默,“师姐,可太讨厌了。” 北川长长地“嗯”了一声,“是,我就是这么讨厌。我还能更讨厌呢,想听吗?” 晨来伸手出去,清凉的雨滴从遮阳板边缘落下来,打到手指尖上。 她听着北川叹了口气,说算了吧,不招你了,你早点儿休息,跑那么远,劳心劳力的……她心口不禁紧了紧。 清凉的雨滴像是从心口窝落进了身体里。 “他怎么了吗?”她问。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23 第十章 我拥有的那条平行线 (十二) 尼卡2021-06-23 “说起来还不错。”北川说。 晨来轻声说:“那就好。” “我去拍卖会,还想着最好不要撞上他。虽然没什么,我去的又是小拍,哪儿那么巧的事儿啊?这时候我确实也不太想见到他。那晚招待会是白夜主持的,我听有人问他,,知道他这阵子都没怎么在北京呆。后来我们老太太说起来,闵老生了场病,把他叫回身边了。” 晨来吸了口气。 “这个卡口病了,也是微妙。说是未必不因为外孙气的,不过我们老太太说,闵老这辈子什么没见过,哪儿至于是被气的,应该主要还是身体出了问题……具体是什么毛病,都挺忌讳的,我母亲也没问。探望一下是尽一下心,他们这些人,身体状况都是高度机密,问不得。罗焰火见了我母亲是很客气的。他对外婆和他母亲身边工作过的人都客气——当然该下手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手软。我给你捋捋,你当成财经新闻听听好了。”北川说。 晨来走到雨里去,把那几件被遗忘在雨中的 T 恤取下来。雨落得急,打在身上添一层凉。她把 T 恤拿到遮阳棚下挂好。街上的灯光映过来,把她的影子印在这滴着雨水的 T 恤上,惨白与灰黑叠在一处……北川的语气不疾不徐的,比说莫教授那段八卦来可沉多了,没那么绘声绘色,但听起来却让人惊心。 北川说小罗总人年轻,办事儿可真老道,到底是闵老一手教出来的。他以前在永恩是担着副职,事不少做的,不过名头就没那么正。永恩掌舵的和关键位置上都是他母亲从前的下属,其实从根儿上说也都是闵老的人。这些年除了罗焰火父亲经常兴风作浪,倒也没弄出什么大的麻烦来,永恩的结构一直都很稳固。闵老有个堂侄,比小罗总大那么七八岁,在永恩下属的永恩建设做到了副总的位置。前段时间人事变动,这位就被提到总公司了,听说是闵老的意思……老爷子这一动,才看出来小罗总这些年真没白经营,不光马上就把人踢走了,高层除了一两个是他十拿九稳的基本盘,连方永刚都被他挪走了……高层震动归震动,倒算是平稳过渡了,小罗总现在名副其实掌控永恩,暂时可能都顾不上博时。我一条条新闻扒拉着看,爬梳信息,就看上个月永恩按部就班发公告,一步一个脚印,清清楚楚,爽爽利利,真是看得人又心惊又感慨。我琢磨着闵老生气归生气,心里可能也是得意的。这一病恰逢其时,小罗总回去略低个头,台阶就都有了。 晨来轻轻点了点头。 “闵老的病应该确实有一阵子相当凶险。他病了,罗焰火就没在公开场合出现。就是永恩建设最近的大项目、大动作特别多,还是经常上财经头条。西南有他们几个重点工程。他上周就陪同在西南视察呢,露了个面,新闻里镜头给了十几秒。我一看,嚯,真是有派头。我就想啊,也 确实不容易……我跟你说呢,想你心里有数。你现在,心思放在工作上,太好了。要是还在心上,就偶尔想起来,看看新闻就是了,当故事看好了,多精彩呢……不上娱乐圈新闻,只在关键时候才上政经重磅,这是人厉害之处。我母亲去探望闵老,闵老也和气,说了不少话。祖孙俩还是贴心,闵老一病,罗焰火是真着急。那会儿就有他要订婚的消息,不过可能只是为了让闵老安心……我听说这些,剩下的就不关心了。跟你没什么关系了,我也没必要打听那么细。要正经论起来,欺负你的老莫出乖露丑,我更感兴趣——话说回来,你们科有几位大佬,要是还那么荤素不忌,将来给我八卦的机会可不要太多!” “到时候再说。”晨来说。 “唉……本来就只想跟你讲莫老怪,结果被你勾的,多转了一大圈——哦对了,蒲叔最近还蛮好的嘛,我看他定期就诊。人戒烟戒酒,气色好多了,不过就是胖了好些。我那天请他到我办公室喝了杯茶,劝他接下去减重,他倒是答应了。”北川笑道。 “听我妈说了。这俩月,他也就跟姑姑拌了会儿嘴,我听了过程,是姑姑心情不好找茬儿。”晨来说。 皮云松身体恢复得不错,被判负刑责。姑姑虽然跟他分手了,还去探望过他。回来之后心情就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这是母亲悄悄告诉她的。 姑姑跟她通话的时候倒是照样又开朗又开心,可能也是因为她在外面,不想她有多余的负担。 北川笑了笑,自然是明白其中的周折,又叹气。 晨来看着这没完没了的雨,说了句希望明天至少能晴半天,好让他们把该做的事儿都做完,再要怎么下,都随便。 北川听着她语气里的认真和小小的抱怨,笑了好一会儿,说祝你愿望达成。 晨来跟她说了晚安,挂断电话。 她没有立即下楼。 在空无一人的屋顶,享受下孤独和安静,这是她偶尔会做的事。 她独自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身上新换的这套 T 恤长裤都潮湿起来,手臂上也被蚊子咬了一串包,才转身走进了室内。 宿舍里只有她书桌上那盏台灯还亮着,笔记本屏幕上仍然是她打开没看完的新闻,心扉已经开始打呼噜,手边放着她准备的演讲稿……她坐下来,盯着新闻发了好一会儿呆。 她看了眼天气预报。 明天白天每一个整点的刻度上都是小太阳的标记,看样子会是一个不错的天气。 她又坐了好一会儿,才关了灯。 第二天清早,晨来他们一行四人乘着一辆租来的越野车奔赴邻县。杜再萌开车,晨来坐在了副驾的位置,赵心扉和遇蕤蕤坐在后面,车子还没开出县城,他们俩的呼噜声就此起彼伏了……杜再萌笑着说小赵不愧是蒲医生的学生,这随时都能睡着的本事可不是容易学到手的。 晨来笑笑,看看遇蕤蕤。 蕤蕤早起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刚才他们搬搬抬抬,把要带的东西都搬上车,他有说有笑,一点都不惜力。 “你们俩昨晚几点睡的?”晨来问。她睡下后,还听见楼下有动静,模模糊糊听得是有他们俩的说话声。 “差不多一点吧。聊着聊着就高兴了,隔壁项护士和张医生也过来,我们打了会儿牌才睡——遇医生牌品不错,输得贴满头小纸条也不急。哈哈……”杜再萌笑道。 “谁跟你似的,才输两把就急眼。”遇蕤蕤在后座上插了句话,换个方向,继续睡。 杜再萌笑。 他们虽然初识,已俨然老友。 晨来看看蕤蕤,问杜再萌:“你困不困?慢一点儿开,困了可以停下休息会儿。” “没事。睡了六个小时呢,足够。”杜再萌不在意地说。他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两根棒棒糖来,递给晨来。“这个菠萝味好好吃的。” 晨来接了,微笑。剥开一个,正要吃,看看杜医生,给他了。 车子在崎岖而略显狭窄的路上行驶着,树木遮天蔽日,从窗子里吹进来的风清新而又凉爽,很让人觉得舒服。两个人吃着糖,偶尔聊一句,很轻松自在。 只是行程过半,天就阴了下来,很快开始掉雨点。雨淅淅沥沥一直送他们到达目的地。导航显示还有一段距离才到金水菱智家,晨来打眼一看,在镇口路边的大树底下,菱智和妈妈已经在等他们了。 晨来忙让杜再萌停车。 她才开了车门,菱智已经跑过来了。 晨来在照片和视频里见过的小姑娘忽然真实地出现在面前,个子比从前高了许多,是健康又活泼的样子,这一高兴,就伸出手臂给了她一个大拥抱。 大家看着她们,也都笑了。 晨来招呼菱智和妈妈上车,杜再萌先去菱智家。他们把带来的东西搬进屋子里,除了给菱智的衣服文具和书,还有一些常用的药品、饮用水和食物,另外就是菱智妈妈之前提到过需要的一点物资。 金家的房子虽然是楼房,但只有常住的几间修整出来了,外墙还露着砖,看起来非常简陋。菱智妈妈说如果她也出去打工,家里情况会好一点,但菱智现在还需要照顾,或者等再过两年,可以带她一起出门,到时候会回来把房子修好的。 菱智妈妈的乐观让她看起来是个快活的女人。她带着晨来他们到楼上去,给他们看准备好的两间屋子。虽然只有简单的木床和家具,看上去这家人为了招待他们,也已经尽力了。 晨来拉着菱智的手,还没说话,蕤蕤和再萌两人已经迫不及待进了他们的屋子,还到床上躺了躺,从后窗看到成片的竹林,就像是第一次看到那样茂盛和高大的竹子似的,故意大惊小怪,直夸环境太好了。 晨来微笑。闻到竹叶那清新的香气,的确令人心旷神怡。 他们正说着话,听见心扉在楼下喊他们下去吃东西,说奶奶做了好吃的冰粉,她已经吃了好几碗。 几个人一起下楼,吃过冰粉,上车去镇上小学。 虽然是周末的上午,因为他们要来,小镇名人金老师早就大力宣传过,这会儿小学里聚集了好些镇上的居民。晨来看除了孩子们,来的人多半都是老人,青壮年像菱智妈妈这样留在镇上的实在不多。金老师带着孩子们去听心扉的演讲了,晨来跟杜再萌就在教室外头的走廊上,给老人们提供咨询。 他们能听见教室里孩子们一阵阵的笑声。外面下着雨,可孩子们的笑声是完全不会被稀释的,一浪高过一浪,等遇蕤蕤进去给他们讲基本的急救知识时,不光孩子们,连大人们都被吸引过去了。 金老师很高兴地跑出来跟晨来和再萌说哎呀这位遇医生又漂亮又会讲,我们镇上的干部都夸厉害哩……他说完又跑回去了。 晨来笑。 蕤蕤可是非常有魅力、有感染力的人呢……她听见杜再萌笑着说:“这可是特别难得的经验。其实参与先心病儿童救助工作,在我来说,以为就是极限了。也没有想到跟着蒲医生再往乡下走,还能突破一点。” 晨来正在给面前这位老人写日常的注意事项,抬眼看看杜再萌的娃娃脸。 “蒲医生,我很喜欢跟你一起工作。”杜再萌转开脸,示意下一位咨询的老人坐过来些,自己也欠欠身。 晨来还没等说什么,他又补充了一句。 “简单说就是喜欢你。”他说。 晨来把注意事项写完,让菱智妈妈用方言跟老人解释清楚,才转脸瞪了杜再萌一眼,“跟领导这么说话,要造反啊!” “这会儿又成领导了。”杜再萌只是笑,很认真地给老人咨询去了。 晨来没料到会突然遇到这种状况,有点不自在。杜医生是很大方的人,平常对她的关心就点到为止,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什么。 杜再萌看看她,忙低声跟她说:“我知道你肯定会说现在工作很忙、谈恋爱是没空的,好的,我就这会儿突然一感性,就说出来了。” 晨来沉默好一会儿才说:“你真的是很会吓人啊。” 杜再萌停了停,笑起来,低声道:“你真的是很可爱。” 明明下着雨,清凉的风在身边旋转,是很适宜的温度,晨来还是多少觉得有点热……这时孩子们从教室里呼啦啦一起涌出来,吵吵闹闹的,将他们分别围起来,很好奇地看着他们工作。晨来招手让蕤蕤和心扉加入,四个人忙到午后才去吃饭,下午的义诊小桌子就设在了菱智家里,零零散散的居民来来去去,待到晚饭时分,还有人上门来。 晨来他们表现了非常的耐心,一整天忙下来,夜幕降临时,都已经很累了。在菱智家的堂屋里,围着茶炉说了好久的话,才各自散去。 菱智送晨来进卧室,停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晨来看着她下楼,回身在走廊上踱了会儿步子,把白天拍的跟菱智一家的合影发给欧阳老师看。然后仔细挑选了一下照片,发了一组分享出去。走廊尽头是个小阳台,正对着竹林。雨滴打在竹叶上,沙沙响作响,像是天然的音乐,能让人心安宁。 她发了会儿呆,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雨又下大了。”遇蕤蕤过来,坐在她旁边。 他刚洗过澡,身上有柠檬皂香。 晨来看他手里拿了两罐啤酒,点了点头。蕤蕤分给她一罐,说:“这儿听雨特别棒。” 晨来把啤酒打开,喝了一口。看到手机有提示消息,是老师发来的,夸他们做得好。合影中有蕤蕤,但老师没有问什么。 她默默喝着酒,忽然她和蕤蕤的手机同时响起信息提示音,打开来看,是通知今晚会有暴雨,警示居民小心自然灾害。读这条的工夫,又接连来了两条警示短信。 这样的消息经常收到,晨来已经有点习惯了。她起身看了看外面,果然雨下得很大,如果今晚继续下雨,有短时强降雨,确实很容易有灾害发生……她有点不安,遇蕤蕤却说没事的吧,你看人家本地人都安稳睡觉。 他话音未落,听见外面有车声,接着便听见大门响。 晨来从阳台往下看,见菱智的爷爷走了出去,听声音来了至少两个人,有普通话有方言,喊得声音很大。晨来听出说普通话的那位喊得是不要睡得太死了、你们家的位置很不安全、一定要注意听广播收消息、要是不好招呼你们转移……那是扶贫办的干部,白天见过的。 “小心点没错的。”晨来说。 啤酒喝了三分之一,她觉得不能再喝了。 下面大门关上了,不一会儿,楼下传来说话声,那是菱智妈妈和爷爷奶奶。 “哪儿那么夸张,像我,千里迢迢来一趟,还能赶上泥石流?”蕤蕤笑起来。“你现在怎么这么胆小。” 晨来没笑,虽然不吉利,但她心里还是冒出了个念头:明天和死亡,永远不知道哪一个先来……这里光线很暗,但她能看清蕤蕤的身影和轮廓。 “在我心里,你是最勇敢的,晨来。”蕤蕤说。 “也不总是勇敢啊,上手术台之前绝对是个胆小鬼。”晨来说。 “昨晚杜医生跟我聊好久。聊那么久都是聊你。我就跟回了大学宿舍似的,睡前卧谈会,主题蒲晨来……”蕤蕤微笑,黑影中露出亮白的牙齿。“我就特别难过。因为每一次我都说不出来,哇,我有多喜欢蒲晨来。” 晨来没出声。竹叶沙沙作响,但好像有什么在断裂。 “喜欢可能不准确,应该是我有多爱蒲晨来。” “等等。”晨来忽然抬手。 蕤蕤愣了一下,晨来回头看的工夫,突然“咔嚓”一声脆响,几棵毛竹向阳台这边倒来。晨来反应极快,往后一退,顺便一把将蕤蕤推开了。 第十章 我拥有的那条平行线 (十三) 尼卡2021-06-24 蕤蕤冷不防被推这一把,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晨来跨进门槛,将他拉起来,回头看了眼砸在阳台上的毛竹——断枝覆盖在半敞开的阳台上,幸好她躲得及时。 “伤着没有?”蕤蕤问。 “没事。”晨来拂了一下手臂。毛竹带着雨水砸过来,甩了她一头一脸。“你能听见奇怪的声音?” “什么?”蕤蕤侧耳。“没有啊。” “不太对。”晨来翻着手机,查看有没有最新的信息。外面雨声越来越大,遮盖了她觉得异常的那些细小的声音。她边往里走边说:“蕤蕤你去把杜 Sir 和心扉叫起来,让他们先收拾好东西——我下去问问情况。” “不至于吧!”蕤蕤笑起来,“你怎么这么神经质啊!” “你 tmd 给我闭嘴——你们是我带来的,出了事我怎么跟家里交代!”晨来突然有些烦躁,“快点儿去,留神外面的动静——别不当回事,雨下这么大,万一出事不会是小事的。别喝酒了!” 蕤蕤被晨来一骂,不出声了。 晨来脚步极快,下楼时她回头看蕤蕤,“快点啊!” “知道了。”蕤蕤站在楼梯口,看晨来一路往下走。楼梯也简陋,连个像样的扶手都没有,转身快些都像是随时会被自己的大动作甩下楼……晨来一点都不在意。 他一巴掌拍在腿上。 这儿蚊子又多下口又狠,被咬了一整天,实在是痛苦,真不知道晨来是怎么对这些毫不在意的……突然他听见杜再萌一声大叫,哇啦哇啦不知道在说什么,跑过去一看,原来蚊帐上掉下来一只壁虎。 杜再萌拿着手机又是拍照又是叫,看见他忙问喝酒吗? “晨来让咱们收拾一下东西。她觉得会有危险,让警惕一点。你先收拾一下,这会儿先别睡了。我也觉得雨下这么大,有点儿不安全。我去跟小赵说下。”蕤蕤说完,转身去隔壁。 门上只挂了个简单的布帘子,赵心扉在里头早听见他说的话了,这时探身出来,说:“知道了,我这就收拾。我相信蒲医生的判断。刚才我看地质灾害预警消息,就有点儿犯嘀咕。” 遇蕤蕤本来不以为然,见心扉也这么说,就笑了笑,回到房间里收拾东西,杜再萌还在念叨那只壁虎,说:“真要是出了事,壁虎怎么办呀?” 蕤蕤笑出声来,说:“你放心,一般来说,在自然环境下,小动物比人类要顽强。壁虎先生肯定比咱们要跑得快……” 他们俩说笑着,外头雨声和水声越发大了——金家门前有个斜坡,下去之后便是一条窄窄的路,再往下就是穿过镇子的河流。镇子在山谷之间,居民房舍依河岸、傍山坡而建,安全无虞时是山清水秀的地方,但此时,隐隐让人觉得是危机四伏的。 蕤蕤听见脚步,回头一看,晨来在外面喊了一声蕤蕤,撩门帘往里走了一步,说:“收拾好了吗?镇上干部又来了一趟,说是让赶紧转移。上游有两股泥石流,附近也有零星山体滑坡,距离虽然挺远,但是县里通知有条件的尽快转移到安全地带——镇上安置点在镇小学,就咱们白天去的那地方。你们俩快点儿,下去帮帮忙。” “我好了。我下去开车。”杜再萌拍了下他的包。 他一身长裤 T 恤,连领巾和帽子都戴好了,而一边的遇蕤蕤看上去跟在沙滩晒太阳似的,宽松的大裤衩加 T 恤,长发还散着……晨来指指蕤蕤的腿脚,说:“遇蕤蕤你看看阿萌,你学习一下。你这样等会儿就等着喂蚊子好了。安置点的蚊子都归你。” 杜再萌背了包先出来,哈哈大笑。 遇蕤蕤哼了一声,作势这就要脱裤子,晨来站着不动,他就下不去手脱。杜再萌笑得人都要跌下去了,晨来才撇了下嘴,回房间去一看,心扉已经帮她把东西都收好了,一手拎一个背包,正要往外走。 晨来接了自己的包,和心扉一道把铺盖卷起来,归置到一处。两人出来,见遇蕤蕤还在收拾东西,晨来又催了他一声。 “蕤蕤你快点儿,再等会儿你孩子都该生出来了。”她说着就下楼梯,遇蕤蕤踢踢拖拖地跟出来。 “X,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遇蕤蕤说。 晨来看他换了长裤和靴子,才没说什么。这时金家一家已经在堂屋聚集,要带走的东西也都堆在这里。杜再萌和金爷爷忙着往越野车、电动车上搬东西,晨来挥挥手示意大家都快点帮忙。 大门口冲进来一个穿雨衣的人,大喊着快点儿啊赶紧走,东西不要带太多,人安全是第一的。那人喊了这几句就走了,晨来把菱智抱上车,看看车里心扉、菱智妈妈和奶奶都在,还能塞下一个人,就让蕤蕤上车。 蕤蕤说:“我跟爷爷的电动车。你上吧。” 此时暴雨如注,时间紧迫,的确也没有多余时间可以浪费在这些客套上。晨来上了车,嘱咐一句“小心”。 蕤蕤站在门楼檐下,笑着挥挥手。 杜再萌发动车子,说:“咱们抓紧时间。等下看看还有没有别人需要帮忙转移,多跑几趟。” 晨来看他。娃娃脸上全是镇定和冷静,话是微笑着说的,但眼神很严肃了。她点点头,说:“小心开车。” “这倒是十拿九稳的。坐稳了啊,开动!”杜再萌把车子开下坡,为了缓和下有点紧张的气氛,说起了自己跟朋友们夏季在阿拉斯加徒步时的经历。“夏季嘛,阿拉斯加连续天晴的时候不多,可跟我们那趟似的,十来天全是阴雨,每一步路走得都那么难的,可能也不多——所以我朋友都说我这人吧,人家是龙女,行动就带雨,我是敖丙,不能跟我一起旅行……这把大雨可能是我带来的,我得多出把力气。” 晨来忍不住笑出来。 赵心扉笑得更厉害,说:“这都什么朋友啊……” “前女友。要不能变成‘前’嘛,嘴太毒了。”杜再萌也笑,车子转弯,开上桥面,他也转过脸来跟晨来笑笑,眨眨眼。 “蒲医生春天在阿拉斯加还遇到暴风雪了。蒲医生也是龙女。”赵心扉笑着说。“你们俩今儿晚上都得担点儿责任。” “哦对,我之前翻蒲医生的朋友圈看到照片了——那鬼地方,美是真美,气候也是真糟糕……蒲医生应该多发朋友圈。你拍照太好看了。一片叶子拍得也比别人拍得有味道……”杜再萌说。车子过了桥,离镇小学距离也近了,遇上往那里转移的居民也多起来。 窄窄的路上稍有点拥堵。 晨来回头看了一眼,此时河水暴涨,眼看就漫过了桥面。桥上有零星的人影和车子,但没有看到菱智爷爷和蕤蕤。她有点不安。 路边有位老人背着一只背篓,晨来看见里面有只小黄狗,轻轻唷了一声。菱智妈妈说,这是对岸的一位独居老人。杜再萌停了下车,晨来下去,让老人上了车。 她把雨衣帽子扶起来,趟着过脚踝的雨水往小学走。到大门口时,看到杜再萌车子调了头,车上坐了金老师,看到她,他们说现在折回去接两户独居老人。 “阿萌你注意安全。”晨来追着车子喊了一声。 “知道。”杜再萌说。 “蒲医生!”赵心扉在院子里冲晨来大喊,“快点过来帮一下忙,有人受伤!” 晨来撒腿便跑。 心扉说有个孩子被落石砸伤头部,可是我找不到急救包……晨来想着他们刚才从菱智家撤离的时候把急救包是塞在哪里了,让心扉先过去,自己跑去找菱智妈妈。菱智一家被安置在一楼的一个教室里。晨来一眼看到菱智,跑去找到自己的背包,把急救包拿出来,赶过去找心扉。 她到近前一看,发现受伤的不止一个孩子,总共有四个年岁不一的孩子或坐或躺,被一群老人围在中间。 晨来让心扉招呼大家后退一些,让出空间来,两人分别给受伤的孩子处理伤口。最严重的那个孩子是从家里跑出来时不小心跌落,伤了手肘。晨来抬头往外看看。这时候如果蕤蕤在就好了……她定定神,让心扉过来帮忙,用简单的器具把孩子的手臂固定住。 “等天好一点得去医院。”晨来说。 她从裤袋里摸了手机出来。刚才在处理伤口时,手机振动了好几次,她没空接。这时一看号码,不禁愣了下。有金老师的一个电话,有欧阳熠的两个电话,还有……她把手机屏拿近一些,在另外三个未接来电里,两个同样的陌生号码之下,是罗焰火的。 她抬起头来,看了下这挤满了老老少少、因为人群的聚集而显得闷热的环境。这些陌生的面孔,看着她的或明亮或浑浊的眼睛,让她忽然有种不知身处何处的感觉。 她吸了口气,先给遇蕤蕤打电话,通了,但没人接;再给杜再萌打,通了,也没人接……她站起来,继续打,杜再萌电话终于通了,喊了声“我们马上就到救助点了,不要担心!马上……” 声音断了。 她以为是杜再萌挂断了电话,拿起来一看,手机信号非常弱。 她心一紧,等信号好一点,给欧阳熠回了个电话,听筒里声音断断续续的,欧阳熠在问他们是不是安全……她说目前还安全,没等到说出“但是”来,通话中断了。 她看了下手机,一格的信号,拨出罗焰火的号码时,她有点犹豫。 电话没能接通。 她看着手机上那个小叉号,愣了有一两秒,将手机握在手中。 镇上的干部从教室外冲进来,看到晨来点点头,往屋子里看着,手里拿了皱巴巴的白纸对着喊名字。 晨来舒口气,问心扉你的手机有信号么。心扉看了一眼说没有。她让心扉在这稍等,说我出去试试看,起身分过人群,走出教室。手机仍然没有信号,她问了下身边的人,都说自己的手机也是一样。有位扶贫干部听见,过来和她说,前面好多地方塌方,有可能是基站被毁坏了。 他说话的工夫还是很镇定的,显然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险境,但晨来此时挂着蕤蕤的安全,心里非常不安。 扶贫干部轻声说不要担心,刚收到预报,强降雨在半个小时之内就会缓解。雨停了情况会好转一些的。县里和上级的应急预案都做得很完备,马上救援就会进来的。 晨来心想半个小时……半个小时的强降雨会造成什么样程度的破坏,真的很难估计。 她看着大雨急落,心里的焦急不住地累积。 此时居民基本上都已经转移完毕,校园里停了很多车子,密密麻麻的,但并不见几个人影,大家都在廊下、室内避雨了,几乎每间教室里都在喊名字、“到”……孩子们不知危险,还在跑来跑去尖叫打闹,偶尔有大人的呼喝充斥其中。 她顺着走廊走远一些,正要往校门外去,看到杜再萌开着越野车出现在校门口。她略松口气,见车子没法往里开了,就停在大门内,赶忙过去,帮忙把车上的老人扶下来,送到走廊上避雨。 金老师和镇干部核对了下人员名单,说除了两户联系不上,目前基本上人员都转移过来了。 “路上看到蕤蕤了吗?”晨来问。 杜再萌愣了下,“他还没来吗?我们出去的时候正好遇见他们。蕤蕤让爷爷先过桥,说那边有个老太太和她儿子电动车坏了,他去帮忙了……” 晨来只觉得头皮一麻,还没等她出声,就听见轰隆隆的响声,在暴雨中是如此响亮和令人恐惧。 她脚步一顿,往外面跑去。 “蒲晨来!”杜再萌急忙跟上去。 雨下得极大,两人冲进雨瀑,身后跟着金老师和几个干部,一行人跑到校门口,往外一看,顿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对面山体像被用刀切的豆腐似的大块大块地往下掉,最先掉下来的那块整个推移到桥口,很块大量碎石和接踵而至的泥沙就将不堪重负的桥体压垮,河水冲击下来,形成的巨大力量,把垮塌的桥体和泥沙向前退去…… “遇蕤蕤!”晨来向河边冲去。 杜再萌一把拉住了她,“蒲晨来!” “遇蕤蕤!”晨来大声喊。 暴雨和垮塌的山石发出的巨响把她的声音吞没了……金老师和大家一起喊着“不能再往前了”、“大家撤到安全地带”、“蒲医生后退、快后退”……杜再萌几乎是特别粗暴地将晨来的手臂扯住,拖着她往回学校里退。 晨来知道这时候不能让更多人陷入险境,但那被吞噬的石桥、瞬间消失的房屋和塌了半边的山,实在是让她完全无法平静,更何况,还有遇蕤蕤…… “遇蕤蕤!你他妈的在哪!” 她站在雨里,大声吼着。 “我的妈呀,蒲晨来,你用不用这样?”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楼上传下来。 晨来仰起头来,看着伏在栏杆上的遇蕤蕤。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25 第十章 我拥有的那条平行线 (十四) 尼卡2021-06-25 大雨直落到脸上来,砸得人脸疼。 杜再萌把晨来拉到走廊上,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接过旁边的人递来的毛巾,先给了晨来。 晨来推了一下,让他先用,一言不发地直接冲上楼梯,奔了二楼去了。遇蕤蕤站在那里,看着她跑到自己面前,还没等开口,晨来揪住他的 T 恤把他摁在栏杆上,狠狠地捶了几下。 “喂喂喂喂……”遇蕤蕤趴在栏杆上,不住声地叫起来。“疼……疼死了……肋骨要断了!” 晨来收住手,站在那里,一头一脸的汗。 遇蕤蕤揉着后背,看她这神情,愣了下。 “怎么不早点儿报平安?这会儿缺一个人,大家都担心死了,你知不知道?”晨来说。满头满脸的雨水汗水顺着下巴流下来。她将雨衣一脱,里面的衣服也早就湿透了,实在是太难受。可是身上的难受远不及心里的。 “对不起,我没来得及……”遇蕤蕤过来,低下身,看了晨来。他指了指身后的教室,“刚才在路上帮那大妈忙,把电动车硬是扛过来的。下面没地方了,我又帮着他们安置到二楼。大妈儿子还摔了一跤,我刚要下去找你们要急救包……” 晨来不出声。她这会儿头疼欲裂。 她把雨衣往旁边一扔,说:“你等着。”转身下了楼梯。杜再萌正在楼梯口拿了叠不知道哪儿来的报纸扇风,看见她下来问要什么,让她在这等等,回身去找心扉拿了急救包来。 “在这休息一下吧,我上去帮忙。”杜再萌说着把那叠报纸和一瓶水给了晨来。晨来点了下头,说声谢谢。杜再萌拿急救包拍了下她肩膀,笑笑,说:“小事。” 他跑上楼去了,晨来拿着报纸在楼梯上坐下来。头疼没有缓解,还好随身的药盒里有止疼药,她拧开瓶子灌了大半瓶水下去。 雨势小了些,四周人声也低了些,已经深夜,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晨来活动了下腿脚,看着镇干部拿了手电筒在走廊上走来走去,想是不险境不过去,人是无法放松警惕的。 她这会儿才觉得手有点发抖,轻轻攥了攥,恢复了正常。 听见脚步声,她没回头,过了一会儿,杜再萌先下来,随后,是遇蕤蕤。 两人擦着脸上的汗,看了晨来,问她想不想喝一杯。 “劫后余生,好像该庆祝一下。”杜再萌说。 晨来知道他开玩笑,于是笑了笑。 “我去歇会儿。”杜再萌拍了遇蕤蕤一下,走开了。 蕤蕤看看晨来,过来坐在她身边。他手边一瓶矿泉水,拿起来拧了半天没拧开,晨来斜他一眼,拿过来拧了两下,瓶盖开了,递回去。 “还生气啊?”蕤蕤喝了口水,问。他声音很松弛。“杜 Sir 说你刚才在外面喊我的时候,那样子可吓人了。” 晨来抬了抬脚尖。 “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对不起。”蕤蕤说。 晨来低了下头,说:“我已经很长时间不做那种噩梦了,但最开始那几年,老做噩梦——每一次都是来不及救他。” “我知道。我也会做这样的梦。”遇蕤蕤慢慢地喝着水。说话间呼出来的气体钻进瓶口,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怪。“但我跟你不一样,开始的时候不那么严重,反而是这两年,频繁梦见他。” 晨来侧了下脸。 蕤蕤把头发束起来了,这让他看上去样子也有点跟平时不同。但是,这侧脸,像极了葳葳。她看着他,一动不动。 “我刚才帮大妈扛着家当过桥。那洪水就漫过来,力量特别大。我身上背着那么多东西,还是觉得随时会被冲走。那会儿我就想,幸亏我在这里,跟你在一起。我其实胆子特别小,真的……我哥出事的时候,咳。”蕤蕤清了清喉咙。“我应该扛住压力的,但是我就没有。我没能跟你站在一起,这是我心里一个特别大的疤。” “蕤蕤,”晨来轻声开口,“别说了。” “后来说什么都迟了,没必要了。你来西南那几年,我其实也特别想来找你。不过我就总找借口。在急诊特别忙,家里事情很多,父母、妹妹,都得照顾……我走不开,而且你也不希望被打扰。我们都需要时间平复伤口。我就这么想……等你正正常常回去了,来咱们医院了,我看着你,嗯,真好。蒲晨来看着是变得越来越强大了。不过我知道,其实你也没有那么强,多数时候还是硬撑的。我想你要是撑不住的时候,能想到我就好了。我这些年也一直在努力。” “我可以是自己的依靠,蕤蕤。我如果不是从来没有,也基本上没有想过,要完全依靠谁。” “我知道。我心里的疤呢,得我自己慢慢儿补。我明白你其实最近情况不是太好。我也能猜到是为什么。我就总是想,如果当年,至少跟你一起冲上去,那会不会好一点?尤其看你到现在还被那件事影响。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但是我就想来看看你,因为对我来说,你太重要了。” “谢谢你,蕤蕤。那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到今天没有后悔过。现在可以说都过去了,我不会被这件事所累,你也不要。”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问吧。” “葳葳如果还在,你们其实也未必能走到最后,是不是?” 晨来看着蕤蕤的眼睛,“没有人能保证一直不变。我爱过他。因为他我变得更强大。这一点永远不会变。至于其他的,我想我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蕤蕤将手里的水喝光,拧了下瓶子。 “咱们大学报到那天,我走在你身后。那会儿你自己去报到的,不跟别的女生似的,至少一拖二,多得是一拖四……签到领被褥的时候,你旁边站着一个女生,好久拧不开手里那瓶水。负责签到的学长伸手帮忙,也没拧开。我想帮忙的时候,就看你把手里的签字笔一扔,拿过去给她拧开了。我当时想哇这个女生好帅……我也没想到,从那天之后,我就总是在心里或者嘴上,说,‘这个女生好帅’!”他慢慢地说着,说到最后一句话,转头看了晨来。“我以前只知道你勇敢,现在知道你变得谨慎了,很高兴。” 晨来喝了口水。 “要是还在乎,就不如学习一下以前的你,勇敢一点。像我,虽然知道结果不会好,也还是来了。”蕤蕤说。 晨来没出声。 蕤蕤伸手臂过来,揽过她肩膀,使劲儿箍了箍。 “你有没有接欧阳电话?”晨来忽然想起来,问。 “没接到。开始没顾上,后来没信号。有信号我会给她回电话的。”蕤蕤说。他看着晨来的神情,“我会跟她好好沟通的。” “有时候怎么开始的不重要,怎么结束才重要。”晨来轻声说。 蕤蕤看着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好半晌都没再出声,一人拿了一个砖头一样的手机,看着外面的大雨,偶尔远处传来轰鸣声,不知是哪里又在断裂,在这样嘈杂的声音里,还有鼾声,和低低的笑声……晨来解锁了屏幕,看着通话列表。 好久,她动都不动。 突然,遇蕤蕤碰了碰她肩膀,说了声“快,有人来了,应该需要帮忙”……她抬头一看,果然校门口出现了七八个人,分别抬着一个简易的担架,喊着快点快点……他们急忙跑过去,帮忙把人先抬到了走廊里。 抬伤员进来的人说这是从上游冲下来的,两个人抱着半截大树在洪水里。人还活着,但是伤得挺重。 晨来看蕤蕤过去检查伤者,自己去查看另一位。两人的年纪都在五十左右,看起来是夫妻俩。两人身上都有多处外伤,男性伤者身上的伤口较少,但伤在头部,昏迷不醒。晨来跟蕤蕤交换了下意见,把杜再萌和赵心扉叫过来,四个人通力合作,先给这两位伤者做最基本的处理。 晨来听见有人问镇上的医生找见没?才知道夜里说起过的失去联系的人里,有一位就是镇上唯一的医生,昨晚是去给山里的老人打针。目前两人都处于失联状态。 晨来听见心扉轻声说,知不知道算不算医者的命数,希望人平安,以后继续跟死神争夺病人。心扉向来开朗,难得听见她做如此感叹,可见这一回面临险境,给每个人都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她看着心扉,没有说什么。 此时说什么都像是多余的。 晨来跟镇干部沟通,得想办法把伤者送走。他们急需手术。但目前这里的情况危险,进出镇子的路都已经被堵住。天气状况不稳定下来,外部的救援也无法进行,只能等待。 雨渐渐小了,天渐渐亮了,学校里避难的人们开始醒过来、慢慢恢复活动。有些人彻夜未眠,此时才安心睡去。 晨来去教室里看了看那四位小伤者,见他们情况稳定,安心一些。再回来时,便听见有人在喊外面有直升机。 她跟着出去,果然听到轰隆隆的声响,一架涂满迷彩的直升机自远处飞来。 镇干部冒着细雨跑到院子里,带着一路往高处去。直升机盘旋了好久,显然找不到合适的位置降落。 晨来跟着大家一起走出校门,这才看清这里被破坏成了什么样子——对岸的房屋全然不见,垮塌下来的山石和泥浆灌进河流里,堵了大半个河道……如果不是一天前还看到过这小镇的模样,完全难以相信它曾经是那么的美丽和安静。 镇干部判断出直升机降落的位置,带着人赶过去。晨来追上去,请他先去沟通能不能马上把伤者运出去。他们需要紧急手术。她随后回到学校里,让蕤蕤他们赶快准备转移伤者。 好在他们一直是在等待救援到来的,这会儿行动极利落。等镇干部带着救援部队的人过来说,除了伤员可以走,最好跟着医生,途中保障伤者情况稳定。 晨来确定了转移的伤者人数之后,跟心扉他们说:“我留下,你们跟伤员走。” 蕤蕤抬眼看她。杜再萌马上说不行。 晨来说:“这儿也应该留一个医生。万一有人受伤,外面的人暂时进不来,很麻烦的。” “那我留下。”杜再萌说。 “我。我留下。”赵心扉说。 “这你们得听我的安排。”晨来说。 “这次出来咱们是私人行为,你领导身份真没用。这边交通和通讯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你必须早点出去,再想办法赶回去。明天还得接待考察团。那也很重要。我们和之前的同事做了那么多事,不能最后一哆嗦玩儿完——考察团不光是 FDC 成员,还有更高级别的国际组织观察员,要是出岔子,这太不应该了。”杜再萌说着,指了一下院子里停着的那辆越野车。“再说咱们的车也得有人开回去。” “两个伤员,用不着三个医生。我和杜医生一起留下。有救援力量进来了,您也不用担心我们没法儿出去。”赵心扉说。 晨来缓了口气。 蕤蕤推了推晨来和心扉,说:“我跟小杜留下。咱们都别争了。把时间浪费在争这个上,不如早点儿走。这时候走的和留下的,一样都是救命的。” 晨来看着他们俩,“你们注意安全。” “得了,说不定一会儿就见面了。”杜再萌说。 救援部队的军官催促他们快点,赶紧上飞机。几个人一起跟着担架赶往直升机降落点。等上了飞机,雨停了,却起了雾。 晨来最后一个上了飞机。 她看着跟镇干部一起退远了的蕤蕤和再萌,深吸了口气。直升机缓缓起飞,在雾中前行,很快,弥漫的大雾将小镇和山谷封闭住了。 晨来坐在伤者身旁,极力集中精神。 直升机一个小时之后,降落在市立医院的顶楼。伤者被等在这里的医护人员紧急接应下去,晨来和心扉一人跟随一位伤者,将基本情况与接应的医生沟通,直到送到手术室外,两人才止步。 一整晚没有入眠,两人都累极。 在急诊室外的长凳上,她们俩久坐不起。过了好久,才有人过来找他们,说安排了住处,请她们休息一下,再送回县里去。 晨来问镇上的情况怎么样了,对方回答说目前雨停了,接下来至少两天不会有降雨,目前正调集救援力量往那边赶,还需要点时间。除了政府和军队,现在已经有民间的救援团队到了。 晨来心一动。 他们走出医院大门,晨来抬头,看到一架直升机飞来。她站下来,问身边的工作人员,这是不是也是从镇上来的。工作人员说是的,你们起飞后,那边又发现两名重伤员,幸亏留在当地的两名医生救助及时…… 晨来说那我们等等再走。 她原路折返,心扉也跟着回来。 两人在直升机隆隆的声响中,走进医院大楼。 过不久,果然紧急通道里有伤员送了出来。晨来一眼看到遇蕤蕤,紧跟着另一张担架后,是杜再萌。她松了一口气,向他们挥了挥手。 遇蕤蕤和杜再萌跟到急诊室外就停了下来,这才转身向她们走来。两人脸上有如释重负的微笑,见了面,四个人相互拥抱着。心扉忍不住哭起来。 “是那位医生吗?”晨来问。 遇蕤蕤点头,“镇干部先发现的。那位医生背着老人一路下山,快走到桥头的时候泥石流来了。再晚发现一点,两人恐怕都救不回来了……我们俩幸亏留下了。镇干部说,这一次没有死人,多亏有咱们。” 晨来看着他,张开手臂,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蕤蕤将她抱起来,双脚离地。 晨来眼中充泪,“谢谢你。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都好好活着。不然我,就糟糕了!” 几个人一起笑起来。 笑声回荡在忙碌的医院大厅里,有点突兀,但非常有感染力。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医护人员看着这四个浑身脏兮兮的奇奇怪怪的人,都忍不住微笑。 “劫后余生。”杜再萌说,“我们去喝一杯。” “先睡一觉吧。他们给咱们安排了住处。下午会有人送咱们回去。”心扉说。 于是他们跟着工作人员一起上了车,来到安排的宾馆。 晨来看看这宾馆,已觉得条件很很好。 工作人员带他们先去吃饭。 晨来走在最后。 她在车上编辑好了信息,还没能发出去。这时,他们几个迫不及待地赶去餐厅吃饭,她挥挥手说你们先去。 她站在大厅里,看着外面阳光明媚,心想等一下,再等一下。 来的路上,工作人员给他们介绍昨晚的恶劣天气造成了多大的影响。除了他们遇险的小镇,还有多处山体滑坡……“永恩建设在本地正在修建的三个项目,其中一个项目周围险情不断。他们出工出力的,抢救了好些人员和财物。可能是危机意识比较强吧,他们公司有自己的救援队,直升机、挖掘机,能出动的都出动了……哦,他们老总就在这里,昨晚亲自从省城赶过来坐镇的。可能是怕项目受影响,不能及时完工还好说,万一出现员工伤亡,那可是大事……” 她默默听着,心像是被扎住了口的袋子,系得太紧了,一时想解都解不开。 她低头将那条信息发出去。 这是她手机有信号以来,发出的第一条消息。 她默默地看着消息发送成功,要稳一下心神才抬起头来。她辨别了一下方向,准备往餐厅去。 她走了没两步,站住了。 从电梯里走出来一行人,正穿过大堂。 她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罗焰火。他正在跟身旁的人说什么,并没有看见她。手机在振动,她拿起来,看到是欧阳熠,先接听了。 欧阳熠问她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安全。 她简单回复她说是,蕤蕤也安全,请她放心。然后她说对不起,这两天的态度很不好。 欧阳熠顿了顿,才说没关系。你们都安全就太好了。之前是我急躁,我该说对不起。 晨来站在那里,看着罗焰火一行从面前走过。她说对不起,我先挂电话了,我这里有点事。 她拿着手机,追着他们走了几步,要喊罗焰火,又意识到这样喊有点不合适。 她犹豫了下,站住了。 而几乎是同时,罗焰火回了一下头。 他的目光落在晨来身上,定住了。 晨来抬手,握着手机的手向他挥了挥。 他点了下头,示意随行先走,慢慢地转回身来,但站在那里,没有动。 晨来也没有动。 片刻之后,她指了指手机,向他走来。 在距离两步远的位置,她站了下来,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微笑,“对不起,昨晚电话没能打通。那边的通讯中断了。我刚才给你发了消息。是不是还没看到?” 罗焰火点了点头,看着她,问:“你没事吧?方叔叔是从 FDC 那边得到的消息。他明天会跟 FDC 的人一起去考察。” 晨来点头,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知道她遇险了。 “没事的。我们是送伤员过来的。这会儿可以去休息了。下午我们就回下面县医院了。” 罗焰火又点了点头。“没事就好。” 晨来看着他,慢慢攥紧了手。 他整个人看上去沉默和瘦削了很多……他的眼睛,看着她时,看上去并没有情绪的波动,但那么深、那么沉的目光,像是能把她拉进去的深渊。 “罗总。” “马上来。”罗焰火说着,看向晨来。 “我也该走了。”晨来说。 罗焰火点了下头。 “你……多保重。”她说。 她尽量保持着声线的平稳。 她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又是非常狼狈了,泥浆汗水,满面尘色……但没有关系,他看过她更狼狈的样子。 “注意安全。”他说。 她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去。 他走得步履平稳,一步一个脚印。 走出大堂,上了车,身影消失在车门后。 她看着那黑色的玻璃,不知道那玻璃后的人,有没有像她一样,也默默地看着她……她站立不动,突然听见有人喊蒲医生。 她转了下脸,杜再萌跑过来,手里拿着一把糖果,说先吃颗糖定定惊,自助餐菜品还可以,赶紧来。 她接了糖,看着,抬头往外看去。 杜再萌发觉,站在她身边,问她看什么那么出神。 他一脸的笑意,在明媚的阳光里,灿烂极了。 晨来摇头。 门前的车子缓缓驶离,一辆接一辆。 她转回身,慢慢地往餐厅走去。 她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拿起来看时,有一条新的信息。 “不客气。你也多保重。”他说。 这是他回复给她的消息。 她在信息里是这么写的:“对不起,昨晚遇到一点意外情况,通讯中断了,现在才联络你。这几天天气很不好,听说你也在本地,注意安全,多保重。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谢谢你。” 她剥了颗糖,放进口中。 也许一夜未眠,味蕾也疲倦至极了,这糖果,竟能尝出苦味来。 苦得让人眼里充泪…… 她在座位上坐下来,低头看着眼前的盘子里的食物,很快抬起头来,微笑道:“我们好好吃一顿吧。”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25 第十章 我拥有的那条平行线 (十五) 尼卡2021-06-26 心扉坐在她对面,看看她,说:“蒲医生你出了好多汗。”她说着就要抽纸巾给晨来,看晨来从手腕上解下手帕来,笑了笑。 晨来把手帕叠好在额头上按了按,放在一边。手帕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灰,那黄色的细格子看起来有点窝囊……她吃了几口东西,起身说:“我去洗把脸。” 桌上三个人一齐抬头看她,蕤蕤说我也去。 晨来站起来走得非常快。 进了洗手间,先把手帕洗干净,仔细洗了把脸。其实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但她把洗干净了的手帕重新系在手腕上之后,长出了一口气,这才觉得饥饿。 遇蕤蕤在走廊上等她。 跟她一起走回座位的路上,他一言不发。 晨来也不语,但坐下来之后,大口吃着食物,让其他几个人看着轻松起来。心扉过了一会儿才说刚才蒲医生进来的时候脸色很吓人,果然美食才是拯救情绪的灵丹……晨来笑笑,又去拿了两块牛排。 切牛排的工夫听着蕤蕤他们闲聊,说到来时路上那位乡镇医生虽然受了重伤,可头脑极清醒,跟他们闲聊时将二十年乡间行医的经历都概括了去……听得胆战心惊,这一夜他们经历的惊险似乎都微不足道似的。 她大吃了一顿,恢复了些体力,等进了房间,才发觉有多疲劳。心扉也只是简单冲了个凉,连头发都不及吹干,只念叨了一句等下醒了要是衣服不干得去买新的,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晨来没急着洗澡,又把手帕洗了一遍,夹起来晾着。 洗澡间里水滴滴答答的,像下雨。 刚经历过一整夜暴雨,这轻细的声响听起来是如此温柔……野风电话打进来,她接听,嗓音也挺温柔。 野风在那头顿了顿,问她怎么样了,“我今儿这一天心老悬着。” “不是跟你说了已经转移到安全区域了?”晨来稍有点儿恍惚,险些以为自己忘了回复野风的留言。通讯回复正常之后,她手机里涌进来好些留言和电话,空下来的时候都尽量回复了。野风从凌晨开始给她电话和留言,大概是数量最多的……他总是能及时觉察她处境不妙。 她心里一暖,轻声说没事了,现在出太阳了。 她说着往外看了看,透过纱帘,能看到外面又是阴天……这地方,果然天无半日晴。 她问过野风下班了没有,听说已经回公寓了,絮絮地和他聊起来。野风没有问她这一夜的经历,听着她说些这几日的见闻,都是琐细的小事,听到有趣之处,会笑起来。 “好久没有这样聊天了,是吧?”她忽然意识到。 来了西南之后,比在北京时更忙碌,野风好像也特别忙,两人很久没通话了,隔着时差相互留言,倒是和以前一样密集。 野风问:“心情好些了?” 晨来沉默片刻,缓缓地回答:“还可以的。” “晨来,”野风轻声叫她。 “嗯?” “你结束这边的工作之后,要不要休个长假?一起去旅行。”野风说。 晨来想了想,说:“哪有那个命哦!” 她的语气能在野风听来非常滑稽吧,野风大笑起来。她也笑了,过了会儿才说:“谢谢你啊,疯子。心意领了,休长假太难了。不过我会好好的,该休息就休息。” “还有多久回北京?”野风问。 “四十五天。北京冷起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回去了。”晨来说。从如此湿润的西南小城回到干燥而又寒冷的大都会,想起来心情偶尔会有点复杂,只是不愿意去想到底是因为气候,工作,还是其他。 “回去可以吃烤红薯,记得拍照馋我。”野风笑着说。 晨来也笑,“好,做直播。” 她看看时间,知道他那边夜深了,让他快点去休息。挂断电话前,野风照样说了句你要好好的,她答应。 她听见外面有人按门铃,突然意识到门外没有挂“请勿打扰”,忙跑出去。幸好心扉睡得沉,没有醒。 她开了房门一看是酒店服务员,送来的东西却让人有点意外,是四套衣服。杜再萌听见动静从隔壁房间出来,说小赵刚才打电话来说让人给咱们送下衣服。他们刚接了救灾物资,是人家捐赠的,看咱们几个太狼狈了,允许咱们占用一下。 杜再萌说着就笑了,过来把两套男式服装拿走了。晨来谢过服务员,把两套女式接了,跟杜再萌确认了下午出发的时间,回到房间里。 衣服只是简单的深蓝色长袖 T 恤灰色长裤还有一顶软沿遮阳帽和一条红色的领巾。她看了下尺码,两个相差不大。待发现衣服内侧印的标志时,她拿近了些。那个清晰的印章在不起眼处,可能不留意是不会发现的。 “救灾专用。Y.EN 提供。”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个缩写字母代表的意义。 她将衣服放到床头柜上,去洗了个澡。 出来时心扉已经醒了,选了自己穿着合适的中码那套,把大码留给了她。于是下午她就穿着这套明显大一码、在身上有点打晃的衣服走出了酒店,上车回县城。 离开酒店前,他们跟小赵和司机合了张影,又单独合了张影。 四个人清一色的服饰,看起来整齐又漂亮。 他们刚上车坐稳,就落了雨点。 车子驶离酒店,转弯时,雨已经下大了……车窗上有水汽,晨来伸手擦了擦,刚好对面有车队过来,前面是警车开道。 他们的车子往一旁避让了下,很快,车队就过去了。 透过车窗,晨来看着那队车子走远。那暗色的车窗,像一只只睁大的眼睛,在看着她,也审视着她……她轻轻活动了下手腕,把手帕系紧些……车子很空,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占一排座。心扉他们继续睡觉,她睡不着,跟小赵借了充电宝,给手机充着电,翻看存在手机里的资料。 明天她要做的报告,虽然内容已经烂熟于心,还是要再仔细点。 何况此时,她不能闲下来…… 一路风雨兼程回到县里,平安归来的他们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晨来比往常醒得还早,下楼叫醒遇蕤蕤,带他去吃了一顿美味的早餐,送他上了出租车。 蕤蕤要去看瀑布。他还有剩余的假期要享受。 临走蕤蕤给了晨来一个拥抱,说回北京见。 晨来站在路边看着他离开铲屎官,没有时间多想,赶回办公室做准备。 上午十点钟,考察团准时抵达了。 虽然有心理准备,事先也有数次沟通,考察团的规模还是让大家有点吃惊。FDC 派出了三名专员和数位重量级专家,加上他们的合作伙伴像永恩集团的代表方正刚等人,以及陪同前来的各级政府相关部门负责人,让本地接待的工作人员险些乱了阵脚。好在大家的工作是做熟了的,对这次考察也做了充分的准备,并没有出什么纰漏。 考察团在结束参观之后,到会议室里听取报考。晨来站到前方,甚至觉得这次报告,尽管是在一个如此简单的环境里,面对的人群又是这么的复杂和多样,但仿佛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从容和自如。 她没有特别留意和照顾方正刚。而他也像个完全的陌生人一样出现在她面前,似乎他的身份就只是考察团普通的一员。 直到接待结束,考察团要离开时,晨来和同事一道送他们上车,方正刚才停下脚步来,同晨来握手告别。 他看着晨来,微笑道:“辛苦了,蒲医生。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你在这里的工作非常出色,很令我佩服。” “谢谢方先生。”晨来没有客套,也没有多说什么。 方正刚看她的眼神是温和的,但除此之外,一定还有些什么。她没有也不想细究。 “多保重。”方正刚点头。“再会,蒲医生。” “再会,方先生。”晨来说。 她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送行的人群前方。但她站得位置并不突出,甚至一眼看过来,也许都不会立即发现她。 考察团的车子缓缓离去,晨来跟接待的本地领导和同事打了个招呼,就带着大家离开了——接待考察团不过是他们今天繁忙的工作中的一项,下面的接诊和手术仍然排得密密麻麻。 晨来回办公室的路上跟再萌商量着马上要来的另外一个高级别考察团的接待任务。 “下回你上。资料我帮你准备。”晨来说。 “不不不,还是你上。轻车熟路,省时省力,我还得背稿子,有这空不如多研究下病例。”杜再萌说。 两人相互推让着,一路走一路笑,说起来越野车还留在小镇上,彼此扮个哭脸。 晨来的手机响起来,看是菱智妈妈的电话,还没接听先觉得应该有好消息。 果然菱智妈妈告诉她,虽然还不时下雨,但是救援很及时,他们目前很好,让她放心。她把电话给晨来,让菱智跟晨来通话。 晨来听着菱智那清晰又欢快的笑声,脸上露出微笑来。 挂断电话,她站在走廊上,看着外面。 又下起了雨,很快便大雨如注。 秋凉泛起,空气中的冷意让她禁不住抚了抚手臂。 她只是站了片刻,就赶忙走开了。 再大的风雨都会过去,等着她去做的事太多、太多,留给她悲风伤秋的时间可没有多少。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26 第十一章 若清晨代表夜晚 (一) 尼卡2021-06-27 “今儿会下雪吗?” 一杯热咖啡跟这句问话一起过来。 蒲晨来接了,说:“天气预报说不会。” 孙瑛笑笑,说:“这么冷的天不下雪,有违天意。” 晨来嗤的一声笑出来,“不下雪不就是天意么?” “好冷啊……下雪那天,咱们吃火锅去吧?你回来都这么长时间了,咱们也没约饭。你看人家小赵,今儿这个请、明儿那个请,一个月饭局不断,你显得跟人缘儿不好似的。”孙瑛说着,起脚踢了踢晨来。 “我人缘儿是不好啊。”晨来笑。 孙瑛斜了她一眼,指了指桌上那几个新相框——很难得蒲晨来办公桌上肯放点儿多余的东西。这次从西南回来,她完全没有过渡期,就像是过了一个周末一样,照常上班。医务科的同事替她去表彰大会领的证书和奖章,又替她放在柜子里。要不是这几张合影,过去将近四个月的工作经历像是没存在过似的……“哎,那张,人杜医生站你旁边的大合影,挂在医院网页上,都说杜医生跟你在一起跟中学生暗恋老师似的……娃娃脸太吃亏了!”孙瑛看着合影笑。 晨来回了下头,挠挠耳后。 合影和相框都是杜再萌送的,当然是快递过来的。回来以后大家都忙,每天在群组里喊着聚餐,总凑不齐人。她自己最忙,但也不能都怪她。回北京个把月,她除了探望过欧阳老师几次,连白师姐的面也没见着。按理说,大家见不着面,也不该有什么传言,可亏得赵心扉这张嘴,加上孙瑛那特别长的耳朵,杜再萌的小心思是藏也藏不住的……晨来刚要跟孙瑛说别乱开玩笑啊,已经跟杜医生说得很清楚了,大家是战友、同事和朋友,忽然有电话进来。 孙瑛笑着出去了,说最好是小萌萌啊,喂你要开始新恋爱,就当送自己生日礼物嘛……她见晨来边接电话边从桌子上拿起一把尺子扔过来,一把接住放在门边的架子上,笑着关好门了。 “姑姑,什么事?”晨来起身,把桌子上的东西归置一下。相框被孙瑛碰歪了,她拿起来,放到身后柜子里去。听到姑姑问她今儿正常下班吗,她看看窗外已经黑透了天,“能。我这就准备走了。怎么?” 蒲珍很利落地说:“那正好。有件事儿跟你说——秦家老太太前儿摔了一跤,挺严重,就在你们那住院……今儿秦北海找你爸有急事儿,说漏了嘴,你爸才知道。你爸走不开,我和你妈先去看了下老太太。情况不是那么好。老人家怕摔,这一下都特担心。” “是。”晨来心里一阵难过。 “得,你今儿有空就正好,赶紧过去看看。且不说老太太人特好,就一普通晚辈这会儿也该尽快去探望。你回来还没去看过老太太,那都这会儿了,就尽早去,别失礼……老太太一直特疼你。这小半年儿,你爸跟秦北海那儿往来多,经常在老太太那儿蹭饭,听说老太太老念叨你。”蒲珍多讲了几句。 晨来明白姑姑提醒的用意,应着,问姑姑记得老太太住哪一区么,听说是住在 C 区,就说知道了,那我去了一问就得。她挂断电话,赶紧找孙瑛,问她走了没有。孙瑛刚换好衣服要下楼取车去,她急匆匆追上去,搭了孙瑛的便车去买了伴手礼。她本想打车回医院的,孙瑛看她有点着急,刚好她有时间,干脆直接把她送去了 C 区。 晨来在车里给孙瑛剥了个柚子,下车时说:“那个小奶酪蛋糕带回去给宝贝……谢谢你!下雪那天请你吃火锅。” 孙瑛笑,趴在车窗上跟她摆摆手,“就一顿火锅打发我?不行,你得把杜医生带上……有帅哥下饭我才能满意。” 晨来拎着果篮和奶酪蛋糕,站在车边跺跺脚。 天气可真冷,寒风灌进衣领,冻得她一哆嗦……她出来得太匆忙,忘了戴围巾。 孙瑛笑得很响,安静的 C 区大门前,好像只有她一个发声点。 晨来笑着晃晃身子,等她开车离去,才回身往大门处走。 她把东西放在台阶上,把证件递过去,仔细填表格。警卫倒是认得她,只是得按规矩来。她填表的工夫,警卫和她聊了几句,告诉她秦老太太住在哪栋楼哪一层,“老太太今儿的访客不少。” 晨来放下笔,往上面看了两行,跟警卫微笑点头,拎了东西进大门去。 秦老太太住在 C 区 2 栋。她快步往里走着,来到小楼前,看见前面停了几辆车。她本来是没有留意那车子的,可是就在她经过车边时,刚好有人从车里下来,正打了个照面。 她怔了一下,认出是罗焰火身边的人。 她脚步一滞,对方很礼貌地打招呼,问蒲医生好。 她点点头,轻声说了句你好,就继续往前走了。来到楼下,她抬眼看了看二楼的窗子——尽头两扇窗亮着,那应该就是秦老太太住的病房了。她本来应该很快就上去的,但往里走着,脚步却比刚才慢了许多。 室内很暖和,楼下大厅里除了值班护士,没有别人。护士看见她,微笑着打招呼。 她没乘电梯,走楼梯。刚上二楼,就听见有说话声。声音很远,也不响,是从右手边走廊尽头那间病房里传出来的。她略站了站,才往前走。说话声渐渐响了些,能听出来有秦叔叔、秦奶奶……但似乎没有别人。 她慢慢呼了口气,来到门前,见门敞开着,正要敲门,听见“吱扭”一声响,略转了下脸,看过去——走廊尽头是一个圆形的平台,此时门被推开,有人从阳台上走了进来。阳台上没有亮灯,那人的身影有点暗,要再走近一点才看得清他的面孔……但哪怕看不清,她只要看身型和动作,也知道那是罗焰火。 有淡淡的烟气随着他一起过来了,也许他刚才就是去阳台上抽烟的。 看见她,他好像并不很意外,来到近前,点了点头。 他没出声,她也没有。 两人站在病房前这团明亮的灯光里,相互打量着。 “来看秦奶奶?”晨来先开了口。 罗焰火点了下头,看她手里拎的东西,伸手过来,帮她拿了那只很沉的果篮,这时候,房内的说话声停了下来。 “焰火?” “谁来了?” 晨来听出来这是秦叔叔和秦奶奶一人一句,忙向内应了一声,说:“奶奶,秦叔,是我,来来。” 秦北海拄着拐杖出现在门口,“哟”的一声,说:“快快快,快进啦——妈,来来来了……你这孩子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儿啊?又买东西!你妈妈和姑姑刚来过,还说你忙别告儿你,这下好!” 秦北海又是笑又是感慨,把晨来让进去,一行又跟躺在床上的老母亲说快看,您真是惦记谁、谁就到了。他回头看了焰火跟晨来,和晨来说:“手术那天麻药劲儿没过,老太太神志不清的,杂七杂八说好些话……我都不知道你们俩在老太太心里这么重——我是老太太亲儿子,那会儿都没想起来念叨我。一会儿说来来怎么不来家吃饭啦?一会儿说小罗是不是因为怕狗老不来了?” 晨来笑,将蛋糕放在桌子上,回身跟罗焰火说声谢谢。 不谢。罗焰火说。 她走到病床边,按了几下消毒液仔细搓过手,才握住秦老太太的手,轻声问奶奶怎么样了。 秦老太太看起来精神不错,但明显消瘦和憔悴了,只是一对眼睛仍闪闪发光。她看着晨来,先不说自己怎么样,问:“你是谁呀?” 晨来看了她。 “又黑又瘦……你可不是来来。我那又白净又漂亮的胖乎乎的来来哪儿去了?你给我还回来。”秦老太太眼睛里全是笑意,紧握着晨来的手。晨来心里泛酸,伸手臂轻轻拥抱她。老太太拍拍她肩膀,小声问:“商量件事儿,给奶奶加点儿止疼药行吗?” “那可不行。”晨来在床边坐下来,这才把大衣脱了。“这得您主治医生来掌握……疼得厉害吗?” 脱了外衣,她更显出瘦来了。 “哎呀瘦得硌眼睛了。”秦老太太心疼,也不提止疼药的事儿了,拉着晨来的手。“你到底是去工作了呢,还是卖苦力去了?去劳改也不能这么累吧?” “不累的。就是晒黑了显瘦。”晨来笑着说。 秦北海在一边笑,想起来该给晨来倒茶,正要回身,罗焰火看见,让他坐,自己走出去了。秦北海看着他的背影,没跟着出去,再转脸看着跟老太太轻声说话、询问病情的晨来,心一动。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瞧我们家,儿子摔完了妈妈摔……今年是两连摔,差不多了吧?我呀,那天摔倒那会儿,眼前黑乎乎的半晌,心说算了,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也够了,醒不过来也很可以啦……”秦老太太说着话,伤处应该还是疼的,虽是笑着,笑容就时不时被疼痛打断。“你能来看奶奶,奶奶特高兴……你帮我跟主治医生说说,加点儿止疼药?等我出了院,我帮他介绍对象。” 晨来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了。 秦老太太也笑,“我开玩笑的。” “我待会儿去问问情况。”晨来轻声说。 “不用。忍得。”老太太说着,看看走到近前来的罗焰火,笑了。“还麻烦小罗动手泡茶了……” 晨来转了下身,正好一杯茶递了过来。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27 第十一章 若清晨代表夜晚 (二) 尼卡2021-06-28 晨来忙起身接了。 幸而茶并不太满,这样仓促接过来,微微起了点浪,并没漾出来……她看着罗焰火,道了声谢。 罗焰火点了下头,转而向秦老太太微笑道:“您这会儿不能喝茶,就没给您泡。” “多谢你想着我。”秦老太太看着罗焰火,笑眯眯的。她再看看晨来,又看看焰火,“你们都忙,还来看我……看看就放心了,早点儿回去吧。” 晨来端稳茶杯,慢慢坐下来,轻轻点了点头,说:“可我才刚来一会儿,茶都没喝呢。这边探视时间宽松,可以晚点儿走没关系。我今儿没事。” 秦老太太笑了。 晨来知道她看着精神不错,其实也是因为他们在这里的缘故。因此她也不引着老太太多说话了,倒是这会儿秦北海跟老太太念叨着这两天的安排。老太太跟儿子说起话来就没那么耐烦了,皱着眉让他快点儿走,说保姆等会儿就回来了,不用他老在跟前儿。 “忙你的事儿去吧。”秦老太太看看罗焰火跟秦北海,“你们刚才不是还说有事儿?那就早点儿走吧。来来,让他们送你回家去……医院又没意思,上班在这儿,下班还来。” “得,您又轰我们——我们可真走了?”秦北海微笑着跟母亲说。见老太太摆手,他看了晨来,说:“我们还真有点儿事急着走。老太太也该休息了。来来跟我们一起走吧。” “阿姨去哪儿了?晚上她在这儿陪着吗?”晨来问。 “在来的路上了,马上就到。今儿她家里有点儿事,回去半天。”秦北海说。 “那我等阿姨来了再走。”晨来轻声说。 “方便吗?”秦北海显然是有点意外,但同时也觉得挺高兴的。他表现得如此明显,晨来和秦老太太都笑了。 晨来点头,说:“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我陪奶奶多待会儿。” “那叔叔谢谢你了。”秦北海说着,弯身去跟老母亲说话。晨来看他握着老太太的手,要好一会儿才放开,知道他其实是很不安心的。 晨来不出声。她往后退了退,感觉到身旁的人也退了退,便站下不动了。也不知是身后的暖气片散发的热力,还是罗焰火身上的,她站了一会儿,就觉得发根在滋滋冒汗……她抬手摸了摸颈后。 罗焰火看看她——黑色的樽领毛衫,领口几乎齐着下巴,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张黑色的薄片纸……他听见秦先生说我们走吧,点了点头。 他跟秦老太太说改天再来,帮秦先生拿了他的包。秦先生的包鼓鼓囊囊的,有点沉。他拎着包走在前面,听着秦先生和晨来说话。 从病房出来到客厅,他们声音低了好些,再往外走,确定里面听不见了,才谈到老太太的伤情。秦先生此时脸上敛了笑意,也去了那层轻松,跟晨来说着话,显出疲惫来。 晨来抬手扶了秦先生,轻声宽慰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您自己也要多保重。老太太很明白的,您要是太累了,她压力会大一些,不利恢复。” 秦先生点头,说:“那你在这儿再坐会儿。陪老太太聊点儿轻松的。” 晨来点头。 秦先生临走,来到电梯口了,又回头看了晨来。 晨来站在走廊上,并没有马上进去…… 罗焰火按住电梯键等着秦先生,走进去时,倒没有再回头。 他站在秦先生身边,忽的听他叹了口气。他说:“您别太担心了。手术很成功,就是老太太上了年纪,恢复得要慢一些……” “我倒是不怕这个。我就是突然有点儿难受。”秦北海长出了口气。电梯到一楼,开门他慢慢走出去,才说:“我这辈子要说有什么对不起老母亲的,可能就是……老太太要是有这么个亲孙女儿在跟前儿,不知道什么心情……再好也是人家的,不能见天儿来不是?走吧,还要麻烦你送我回去。” 罗焰火亲自开了车门,请他先上车。 老温过来问是不是先送秦先生,他点了下头,说:“跟上就行了。” 上了车,秦北海前后看了看,轻轻“唷”了一声,不过没说什么。罗焰火出行阵仗大,这他也习惯了,因此轻易也不怎么愿意麻烦他。不过有一阵子,安保似乎降级了,进出都利落,有时候甚至看不到身边有保镖……其实保镖也不过是保持了距离,尽量隐身,但他身边人员一简化,连他本人看起来也轻松自在多了。只不过那段时间太短了……秦北海扶着手杖,下巴搁在手背上,像个白发老翁似的。 罗焰火接听了两个电话,一转脸才看到他这样子,停了停,才帮他把安全带系好,问:“您等会儿想吃点儿什么?我一会儿让人送来。” “不用不用。我过去会有饭吃的。老蒲说了他下午干活儿前焖上了羊排。你还有事儿,把我搁下就走——要是时间充裕,一起看看。怎么样?”秦北海问。 罗焰火停了停,点头。 车子开到距博物馆不远的一条安静的街道上。这附近的几条街上多是经营古董字画的店面。秦北海早年在这里盘下来一间老旧的破厂房,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囤放他四处搜罗来的古董的。博物馆开张之后,有了专门的库房,这儿就租出去了。去年底租约到期,收回来之后一直空闲,几个月前,蒲玺开始在这里干活儿。他装裱的手艺极好,只做这一样就准能顾客盈门。不过他不是什么活儿都接,多半接得还是有难度的古书画修复任务,就是这样,也不是谁介绍来的都能让他出手,要价还特别高。照秦北海的说法就是,“狗脾气有狗脾气的路子”。只不过他手艺确实好,凡能请动他的,过后对成品没有不满意的……要说狗脾气还有点儿怪的地方,就是人家明明没请他的,要是他有兴趣,倒也会主动帮忙,收得钱就“意思意思”了。 “所以难怪没发达。”秦先生半真半假地调侃,倒也是实情。 罗焰火来过这儿一次。那次是接待桂老的女公子一行。他们特地登门感谢蒲玺,他陪着来了。当时蒲玺正在工作间忙着。他做活儿倒不背着人的。工作间从前是厂房,大而空旷,他身高体胖,穿着灰色的工作服挂着围裙,在里头活动着,倒像是个灵活的小耗子——他拎着一把旧燎壶往一幅古画上浇热水……热气腾腾的,那阵势很有点儿吓人。 一行人只觉得吃惊,好一会儿就看他那优美潇洒的动作,一双手在操作台上腾来挪去,行云流水一般……让人吃惊之余,也有种赏心悦目之感。 蒲玺那天让他们颇等了一会儿才从工作间出来。桂老女公子带了两匣古书来,拜托蒲玺修补,说是桂老的心头好,请他帮帮忙。古书原本品相是极好的,可是因为换了柜子收藏,被白蚁蛀了……蒲玺接了这活儿,忙了将近一个月才补好。他刚好要去美国出差,亲自帮忙带过去了。 桂老有回礼给蒲玺,这次他带过来了。 他本来是想让人送过来的,可是想想,到底还是该亲自来一趟…… 下了车,他看大门就那么敞开着,微微皱了下眉。 秦北海看出他的意思来,说:“他有时候是不拘小节一点儿。” 罗焰火让人帮忙把后备箱里的一只层层包裹的木箱抬了出来,跟着一同进大门。他们顺着中轴线一直往里走,穿过两进院子才来到工作间外。工作间里灯火通明,走到门前,往里看看,里头倒没有人。 罗焰火让人把木箱放在廊下的长条桌案上,一回身看到走廊尽头的灯影下,蒲玺那硕大的脑袋探了出来。蒲玺应该是没料到他会来,于是正要冲秦先生喊的那一声,就吞了下去,只是“嗯”了一长声。 秦北海问:“弄好了吗?” 蒲玺搓着手走过来,没好气地说:“周扒皮也没你狠,给我交代活儿才多会儿啊,这就要好?老太太怎么样?我明儿一早去看她。” “得慢慢儿恢复。我不是着急吗!”秦北海说。“我们来的时候,来来去了——我不是说了嘛,不让跟家里讲,晚点儿出院了再说,让她们着急!来来这会儿还在医院陪老太太呢……” 蒲玺这时看了罗焰火一眼,听见他称呼一声蒲先生,点点头,伸手往门锁上摁了一下,验证指纹之后,带着他们进了工作间。 蒲玺跟秦北海说着话,走在前头,罗焰火慢一点,细看着一张张长条桌案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的一页页刚修复的图谱——这是秦先生花了很少的一点钱买回来的一堆“废纸”。拿回来给蒲玺看,两人确定是一本非常重要的元代古书,最要紧的是记录的内容非常有价值。这是非常罕见的瓷器图谱。 他弯身看着,找了一副新手套戴上,从一旁拿了只放大镜来。这会儿工夫他听见秦先生不停地“啊哟啊哟好好好”……显然是对蒲玺的工作很满意的了。秦先生这会儿要的急活儿是一幅字。有人辗转找到他托付拿来修补的。他没问这是谁的事儿,秦先生也没说,但看来是极重要的了。 他站得远一点,看着两人凑在工作台前说话,蒲玺抬起头来,像是把他忘了似的,皱眉问:“找我有事儿是吧?” 罗焰火一点头,让人将木箱子送进来。 他说这是桂老交代一定面交蒲先生的。蒲玺过来看了看,那上面的标记,像是忽然有了很大的感触,拍拍那木箱子,拿了工具撬开。木箱里还有木盒。一看到木盒,他们就明白这是什么了。蒲玺小心地把木盒取出来,打开一看,是一把二胡。 他轻轻摸了摸琴弦,笑了笑,说:“桂老还想着呢。” 罗焰火倒不明白这礼物的意义,不过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余下的也不必细究。他看看表,待要说什么,听见蒲玺问:“你们吃饭了没?”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28 第十一章 若清晨代表夜晚 (三) 尼卡2021-06-29 秦北海“啊”了一声,说:“当然没吃!你不是说焖了羊排?那你跟我说是为了馋我的?” 蒲玺斜睨了他。 秦北海转向焰火,说:“蒲先生厨艺很不错的,吃点儿再走?” “我另外还有事。那边等我呢。谢谢蒲先生。”罗焰火向蒲玺道。 蒲玺无可无不可,点了点头。罗焰火稍一停,也就告辞了。蒲玺和秦北海没远送,走出工作间,站在廊下,看着罗焰火走远。一进进院落,敞开的门,暗淡的灯光,像一个个画框套在一起,行走在画框里,那身影异常孤独……秦北海转脸看看蒲玺,见他朝自己示意去吃饭,跟着他一道往餐厅走去。 厨房和餐厅跟工作间一样,空旷而阔朗,不过那有数的暖气片就约等于无,屋内有点冷。秦北海坐下来,搓搓手。他转头看看窗外,说这个天儿还就得吃羊肉……你还记得那年冬天,咱们俩约好了跑县城打牙祭去?天寒地冻的,羊汤清得能看见底儿,也没什么肉,可我还是觉得那是这辈子喝过的最好的羊汤了。 蒲玺把一旁的一大盆羊排端过来,“吃吧。” “你这是焖了几只羊啊。”秦北海动了手,张口就说太香了,“可惜了,小罗吃点儿再走多好……” “又不是什么特好的饭。”蒲玺说。 “难得你愿意动手做不是?这独一份儿,哪儿也寻摸不着。”秦北海转头看蒲玺,见他正小心地把羊排从一个瓷碗里装到保温盒里去,笑了。“带回家去的呀?来来爱吃羊肉,是吧?我记得来来爱吃。” 蒲玺没理他。他把保温盒放进便当包里,给秦北海盛了米饭,在他旁边坐下来。 “你们父女俩,哎哟。”秦北海叹口气。 “喝口酒就带劲了。”蒲玺忽然说。 “那抿一口?”秦北海问。 蒲玺摇了下头,“就当喝过了吧。” “可以啊。”秦北海看看蒲玺。他是没想到蒲玺说戒酒就果真戒了。不过这饭量可见长,人也越发白白胖胖的……他想着蒲玺年轻时候那模样儿,啧啧两声,“现如今就是看着来来,能想象你年轻时候——来来这趟离家那么长时间,回来你们关系有没有好点儿?” 蒲玺不吭声。 秦北海连吃了几块羊排,又看看他,说:“我上回跟你说,小罗那儿的那些宋版书……” “不管。”蒲玺斩钉截铁地冒出这俩字来。 “我还没说完呢!” “你一撅,我就知道。上回我就说了他的事儿我不掺和。”蒲玺说着,起身去把茶闷上了。回来就听秦北海说其实小罗也不是要拿那些书赚钱,他是喜欢。修复难度大,一般人儿干不了这活儿。你看博时的硬性条件那么好,也不是没人,他还是先存着没随便就让人动,就是因为好东西该被好好儿对待……蒲玺闷声问他吃好了吗,听说吃好了,把碗筷取走,塞洗碗机里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抱起茶壶来,跟秦北海一道回工作间去。 秦北海见他不出声,两人进了工作间,在一角的小桌边坐下来。 蒲玺给秦北海倒了茶,自己又洗了洗手,把那把二胡取了出来,调了调,琴弓一拉,他听见这脆亮的声响,眉就扬了起来。 秦北海听他拉了一段儿二黄,问:“桂老怎么送你这个?” “看见没?”蒲玺把琴放回盒子里,指了指盒子底下刻得那标记。“这把琴来头可大了。这是桂老的好意。他还想着我们俩头回见面,一起唱了一段儿《空城计》——那回我给临渊阁的老板修了张画,去的时候挺高兴。办交接的时候,旁边一老先生溜溜达达的,看了一会儿那画。后来出了门儿,兜里有俩钢镚儿了,就溜溜达达逛地摊儿。那会儿其实地摊儿上捡漏也不太容易了,我就瞎逛。后来哼了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听见身边儿有人接了句‘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我一看,嘿,这不刚那老先生吗?就桂老。我俩那会儿也有意思,当街就唱了一段儿,巧了一边摆摊儿的刚好就有人有琴,就那样唱上了。我们俩一先一后逛了会儿地摊儿,桂老挑了点儿碎瓷片子,后来说‘请教’……这一请教啊,这缘分就续上了。我一早看得出来这老先生虽然穿着不那么显眼,可不是一般老头儿。他也没想到我是蒲家的后人就是了。唉,反正人呐,这缘分是说不清的……”蒲玺轻轻摸着胡琴,小心地放回去。“桂老也问起过,说我祖父和父亲,经营一辈子,收的东西真就全毁了吗?嘿,我说那可不……不甘心呐,我也不甘心。老觉得不能吧?不能吧?我不成材,我家来来还成哪……结果,也只是我不甘心而已。话又说回来,就算还有画留下来,又能怎么样呢?” “能够你那些年多捅几个娄子、多惹点儿祸。”秦北海说。 蒲玺沉默片刻,说:“你个老东西。不揭我伤疤难受。” “得时不时提醒提醒你。” 蒲玺喝了口茶,脸色一时有点不好看。 他回头看了看那琴盒,“罗焰火再没问过那画的事?” “没有。”秦北海说着,看看蒲玺。 蒲玺又喝了口茶,出神。 “我就知道你认识桂老是机缘巧合,还不知道你们竟然当街就能来一段儿,好玩儿。” “我就瞎唱。桂老是真拜过师的,正经谭派唱腔。”蒲玺说。他抬手摸摸脖子后头。秦北海问他怎么了,他说:“这两天睡得少,有点儿头昏。” “你该歇着就歇着。” “嘿,看我活儿都干完了,让我歇着了!” 秦北海笑。他看着蒲玺仔细地收拾着东西,知道他准备回家了。两人一道走出来,秦北海说:“修古书那事儿你再琢磨琢磨嘛。这桩事儿虽然不急,我也搁心里了,老惦记着。” 蒲玺把背包背好,回身锁好大门,转回身来,才说:“再说吧。” “小罗这阵子也挺辛苦的……” “他什么时候结婚啊?”蒲玺翻了下白眼。 “……这我哪知道啊!” “这么着吧,他什么时候结婚,我什么时候帮这个忙。”蒲玺说着,招手拦车。他看着秦北海脸上那神情,听他说“你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怎么能扯一起说,简直神逻辑”,笑了笑,才说:“蒂莉和蒲珍,都没落着好结果,这在我心里就是一根刺儿。来来不走这条路,挺好。等有空了,我去看看那批书——不是冲他啊,冲那书。” “狗脾气。”秦北海先上了车。“改天我约时间,陪你上博时——等老太太好点儿。小罗现在基本上不去博时办公了。” “好么,我说什么来着?这小子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 秦北海学他,翻了个白眼,让司机开车。 车子开走,他看看蒲玺站在路边冲他一摆手,那高大肥壮的身躯跟半扇铁门似的,只是看起来强大,其实也上了岁数,经不起摔打了……他看蒲玺又拦了辆车,转回脸去让司机开慢点儿,摸出手机来往病房拨了个电话,却没想接电话的是晨来,就问阿姨还没来么。 晨来看了下时间,已经八点四十了,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回头看时,是秦家的保姆阿姨来了。她把听筒交给阿姨,自己回到病房里。 半个小时之前,秦老太太疼痛难忍,主治医生来给调整了止痛药的剂量。她精神恢复了些,正在闭目养神。晨来等阿姨进来,轻声跟她说明了下情况。有几样注意事项,她写在便利贴上,贴在了床头。 秦老太太睁开眼,示意晨来过去,轻声说:“回去吧。” 晨来看着她,也轻声说:“我等您睡了就走。我明天再来看您。想我了,随时让阿姨打给我。” 秦老太太笑了。 她握住晨来的手,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晨来确定她睡着了,才慢慢抽出手来。她把杯子里的茶喝光了,拿去茶水间把茶叶倒掉,洗干净杯子挂在了架子上,出来拿了大衣和背包,穿戴好,跟阿姨说声辛苦了,有事尽管打电话,走出了病房。 她走了几步,站在走廊上,缓了缓。 秦叔叔走后,老太太跟她聊了会儿天,说跟她商量一件大事儿。她看老太太神情特别认真,正襟危坐,倒确实没想到,老太太让她帮忙挑一张照片。 做遗像用。老太太说。 老太太专门建了个文件夹,放了好多照片。其中有不少是她年轻时的影像。有好些她以前在秦家做客的时候,已经看过了,但这回再看,心里五味杂陈……其中有一张照片,是老太太中学毕业时照的,戴着方帽子,非常神气。她就说这张很好,老太太看了好一会儿,说我也中意这张。那就选定这张吧。 老太太把照片从微信上传给了她,说到时候你记得提醒北海。你那个秦叔叔,我打赌他肯定只顾得哭,想不到这上头来。 她尽量微笑,说您想得也太长远了……老太太也微笑,拍拍她的手,说现在看年轻时候,隔了八十年,经历了那么多,还是觉得一晃而过。老太太说来来,人生在世,日子是不经混的,一眨眼,不见了,你呀,还年轻,也趁年轻,想过怎么样的日子,就奔着去,不然等你到了九十岁一百岁,可要后悔的。 她没看老人家的眼睛,只是点头答应。 老太太说照片这事儿就交代给你了…… 晨来听见阿姨追出来,心一顿,但见阿姨是笑着的,手里拿着一条围巾过来,先松了口气。阿姨说老太太刚醒了问你走了没有,说你今儿穿得单薄了,这两天外头特冷,怕你感冒,让把这个给你……她说着把围巾递给晨来。 晨来接了。 是条棕色羊绒围巾,又轻又软。她抱在怀里,跟阿姨说声谢谢,让她照顾好老太太,才转身往前走。 电梯门开了,她走进去。 一阵淡而清爽的香气跟随着她。这香气太熟悉,她微微怔了怔,才将手臂向上抬了抬。是围巾上的味道。 作者的话 尼卡 06-29 各位,请两天假。2号早上恢复更新。会补更的。 第十一章 若清晨代表夜晚 (四) 尼卡2021-07-02 香气里有淡得几乎分辨不出的烟草味……围巾柔软极了,贴在皮肤上像温暖的水。她的动作像定格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她才按了键。 楼下寂静无声,淡而柔和的灯光像是能铺满每一个角落,但仍然显得极为冷清。她慢慢往外走,除了她的脚步声,听不到一丝声响。 室外寒意逼人,她在楼前站了片刻,才走下台阶。围巾仍然在她手臂间,走了一段路,才将它放进背包里。 冷当然是很冷的,可也并不是受不了。 她走出院区,拦车回家。 路上,她将秦老太太的照片看了又看——类似的照片,她的祖母也有,只是很久没翻看家里的相册了……祖母过世的时候,遗像也是自己选的。祖母也选了自己觉得最满意的照片,不是少女时期,而是中年发福后的……她抬手揉揉眉,看到母亲发来消息,问她什么时候到家,说自己还在菜店,要等会儿才能回去。 “你爸爸也说了要晚点儿才能回家。”母亲说。 晨来抬眼看看,让司机在前面路口左转。 五分钟后,晨来在小菜店门口下了车。一旁的馒头铺子里刚好有一屉花卷新出锅,从窗子里散出白汽,老板娘拿了袋子给客人抓花卷,看到她,冲她笑笑。她笑着打过招呼。 菜店已经装上了棉帘子,她掀开沉重的帘子走进去,正好看到母亲在搬动白菜,忙过去说:“我来。” 柳素因见是女儿,笑道:“你怎么来了?我这就回去了……今儿不是因为去医院关了会儿店吗?还有人来取菜……买菜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儿也特别多,弄到现在也晚了……” “您可不能老这么晚啊,注意身体。先前就半天半天的,现在关店门时间越来越晚。”晨来说着,把白菜摆摆好,看架子上蔬菜已经所剩无几,有些耐储存的菜还鲜鲜亮亮、整整齐齐地码在盒子里。她深吸了口气。小屋子里有泥土和各种植物混合的味道,很好闻。 柳素因回头看看她,笑。她想了想,还是说:“今儿要不是有事儿,你爸就来帮我了。” 晨来没出声。 搬搬抬抬好一会儿,她身上发热。她去洗了手,回来跟母亲讲去看秦奶奶的事儿。 听说秦老太太选了遗照,柳素因点钱的动作停了停,“我们去探视的时候看着还好。不过……也这个岁数了。老人最经不起摔。你奶奶那时候,就说‘熟透了的瓜’,谁晓得什么时候落哦……”她点着钱,伸手摸了摸一边的木头。“秦老太太刚强了一辈子,可不愿意最后落个卧床不起。” “看恢复吧。最近我有空就去。”晨来说。 “应该。”柳素因说。 晨来陪着母亲清点完货物,关了店门,一起回到家里。她们前脚刚进门,蒲玺后脚就回来了。晨来看他照旧背着个大背包,进了正屋就扔下,直接进了卧室。她回房间里换了衣服出来,那只大背包还放在那儿。她看着碍眼,想挪开,母亲摆摆手让她不要动。 “不知道里头会有什么古怪东西,让他自己收吧。”柳素因说。 晨来皱了下眉,正好父亲踢踢拖拖从房间里出来,眼睛不看母女俩任何一个,过来把背包拎一边去,指了指他回来就放在桌子上的那个便当包。 “羊排。热的。”他说完,抽了毛巾端着脸盆去洗澡了。 柳素因和晨来面面相觑,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吃点儿?”柳素因问。 晨来摇头,说:“在秦奶奶那儿被她看着吃了好些东西,这会儿不饿。不过……” 不过毕竟是羊排。她吸了下鼻子。 柳素因微笑,去把便当包打开。里面有两个大饭盒。她打开一看,说:“另一盒估计是留给你姑姑的。” 晨来伸手抓了一块来吃,默不做声。柳素因看看她的表情,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晨来看看时间,说:“等会儿我问问姑姑要不要吃,我给送去。” “太冷了。”柳素因看看外头。“你要出去把帽子围巾都戴好……瞧你刚才回来,露着脖子多冷啊。” 晨来摸了摸颈后,沉默片刻,说:“我想让姑姑给我理理发。” 柳素因看看晨来半长不短的头发,点了点头。 外面浴室门“咣”的一声响,晨来接着就听见父亲的脚步声,和成奶奶说了句“您家这猫祖宗越来越横了”,倒不是不愉快的声气,反而唱了起来……她听出来是《空城计》。她起身回房间去,听见父亲进了门。 她给姑姑留言问她这会儿在不在,姑姑没回复。她坐下来,整理书桌,听着父亲和母亲开始闲聊。 聊天是母亲先起的头,说的是今年天气冷得早,都说是极寒天气,不知道天气果然冷,菜价会不会涨,父亲就说菜价涨你的进价也涨,还是没什么赚头……倒是没提让她把菜店关了的事儿,反而问起来这几天这个菜多少钱那个菜多少钱……他们就坐在正屋里絮絮地说着话。 晨来揉了揉眉心。 她的房间里并不太暖和,呆久了腿脚都有点冷。但此时外面这平静而安详的气氛,已经是多年未见、而她印象里甚至几乎是没有的,也许应该让它持续一会儿。 她把桌上的杂物整理了出来,再仔细翻检一遍,确认可以收起来。她想了想,环顾房内,琢磨着哪里还能找到多余的存储空间。她的目光落在衣柜上,打开了衣柜上的一个抽屉。 紫檀顶箱大柜子极沉,抽屉拉开都要费点劲。 这抽屉很大,只放了一个盒子。她盯了会儿盒子上的花纹。淡青色的盒子上系着白纱的蝴蝶结,因为时间久了,盒子有点褪色,白纱也泛了黄。她将蝴蝶结拉开,小心地团了起来。盒盖取下,先看到了一张卡片。她把卡片拿出来,轻轻打开。卡片上那遒劲的字体龙飞凤舞,像是匆匆忙忙写就的……她将卡片放在一边,掀起那层白色的薄纱来。里面是一件白色睡裙。精致的蕾丝边柔软极了,丝绸摸上去滑若凝脂……她手指挑起睡裙那细细的肩带,轻轻把它抖开。 丝绸仿佛水一般垂落,丝光摇曳。 晨来双手举高些,看着这件睡裙。 裙子很长,几乎要垂到脚面,轻得像一阵风,毫无重量……手机这时候振动了下,她侧脸看看,姑姑回复她一条消息。 “在。来吧。”她说。 外面的说话声不知何时停下来了,她清楚得听到母亲的脚步声,过来敲了下门,问她什么时候去姑姑那里。她忙应了一声,说这就走的。 这会儿工夫,柳素因已经推门进来了,看见晨来一收手臂,像是把一道白光揽了起来,就觉得眼前一花,定了定神才看清晨来正在叠东西。“什么呀?新买的裙子?” “不是。”晨来说着就把睡裙叠了两下。 这裙子极薄极轻,要细细地摆弄才会恢复原状。她慌乱间将它揉成一团,实在是不像样……但她不愿意让母亲看到这件睡裙。偏偏柳素因觉得好奇,走过来看,晨来索性把睡裙展开。 柳素因手上皮肤粗糙,轻轻一摸,只觉得手上的倒刺像是勾起了丝线,赶快收回手来,“哟,这么娇贵的东西呀,你不早说。” “没事儿。”晨来轻声说。 柳素因搓搓手,弯腰看了下铺在床上的这件裙子,“这得什么时候穿合适呢?” 晨来不语。 她背对着母亲,仔细把睡裙照原来的痕迹叠好,一转身,却看见母亲把颈上的花镜戴上,正在看桌上的那张卡片。卡片没打开,母亲也没去动,但上面一行英文是“Happy Birthday”,多少总能窥出些端倪……她心里莫名一乱,想要马上收起来,手却停在那里。 柳素因摘下花镜,叹口气道:“这生日礼物,你留到现在才拆?” 晨来握了卡片,没出声。 柳素因没看晨来,只道:“话说着,马上要过生日了……又长一岁喽。” 晨来把卡片插进口袋里,匆促地将盒子收好,放回柜子里。 “生日那天回家来吃饭。我给你做好吃的。”柳素因说。 “嗯……要是能顺利下班的话。”晨来说。 “老天开眼让你那天能好好儿吃顿饭。”柳素因说着,想了想。“不过那天要是有朋友同事约你,你就跟他们玩儿去——咱们家里吃饭,哪天都能吃。” 晨来笑着点点头。 “睡裙挺好看,你就穿吧。真丝娇贵,一不留神虫蛀了,可惜了的……什么东西也经不住搁。你当是宝贝的,搁来搁去,糟烂了,也不值什么了。”柳素因轻声道。 晨来眼帘垂下来,睫毛簌簌抖动,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也想收拾下,有些该处理就处理掉,或者捐了或者扔了。” 她脸上很平静,看起来像是跟母亲在说很寻常很不起眼的话题。 柳素因心里却仍是一惊。 她往晨来脸上又看了看,却是看不出什么来。这会儿工夫晨来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准备走了。她起身和晨来出了房门,看蒲玺正在把一把古琴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也已经修复如初盒子里去。晨来以为父亲已经去睡了,没想到他还在这里。她张目一望,只看到古琴和琴盒油光铮亮,看起来虽然是古旧得很,但特别美……她一时站着没有动。 蒲玺拿过一个织锦缎琴囊来,再将琴盒盖上,把那铜锁合拢,扣上锁,装进琴囊里去,这才拍了拍手,长出一口气,说:“瞧我这工夫,没白费吧?就这琴盒,整花了我半个月的工夫修复,不说别的,就这边角的皮子,谁看得出来是百十来年前的玩意儿?就只当是新的!得,明儿一早人家来家里拿。我等着人收货再出门。明儿不用准备我的早饭,我出去吃……” 他说完也不看人,晃着胖大的身躯进屋去了。 晨来看他踢踢拖拖弄得这青砖地上一滩水渍,皱了皱眉,顺手拿了拖把来。柳素因诧异地接了过来,说:“你这什么时候儿变得这么勤快了……怪吓人的。你去姑姑那儿吧,都这时候了……要是晚了,姑姑留你,你就在那睡,跟她说说话……最近我看她,说不上哪儿不太对劲儿。” “身体,还是精神?”晨来穿好羽绒服,拿起饭盒来揣在兜里,问。 “我看都不大好。你去吧,不回来跟我说一声。我好关大门。”柳素因说。 晨来点了下头,开门走了出去。 她出院门时又回头看了看,正好看到母亲把门合上。她转身低了头看看时间,加快脚步走出院子。单车还在原地,她掏手帕擦了下座椅。 胡同里安安静静的,偶尔街坊家窗子里有电视机的声音传出来,但不比车轮压在黄叶上的声音更大……晨来骑上车,风把黄叶带了起来,不时甩进车轮里。 她想大概不用等黄叶落尽,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该来了。 她骑着车子穿行在胡同里,偶尔左右晃晃,躲过行人,像一阵风一样刮到了姑姑的小店门前。 她老远就看到姑姑站在门口。仔细一看,竟然只是站在那里出神,手里没有烟。她轻轻咦了一声。 看到她,蒲珍的手慢慢地扬了起来,像柳枝般柔软的手臂,动作优美,看上去飘飘渺渺的,她刹住车,站在那儿看着姑姑。 “怎么又傻头傻脑的了。”蒲珍走了过来,一手拎了车里的布兜,一手拎起晨来的发梢。“你这发型,难看死了……进来,我给你收拾一下。” 晨来任她揉着头发,把车子锁好,跟着进了门。 “关门吧。”蒲珍打开饭盒看了一眼。听见晨来问万一还有人来呢,随口道:“谁来也不理了……你爸最近也不抽风了,没人来借着理发砸场子了。” 她像是开玩笑的,晨来的动作停顿了半拍,瞥了眼檐下——有风,但风铃不响,原来内里的铁片不见了……她关好门,回头看姑姑。 蒲珍拿了一块排骨放进嘴里,点头道:“你爸手艺还在。” 晨来笑笑。 蒲珍去洗了手,让晨来躺到椅子上。 “我自己来吧。”晨来说。 “少废话。”蒲珍坐下来,等着晨来。 晨来走过来,把头发打开,躺下。这躺椅新换的,很舒服,她叹了口气。蒲珍按了下她的肩膀,轻声说:“放松……你肩膀硬的跟铁似的……天天这么紧张干嘛?躺好……给你试一下这椅子的按摩功能……好家伙,这东西可花了我大价钱了。你睡一会儿。” 晨来嗯了一声,果然闭上了眼睛,但她说不用按摩功能。 姑姑的手法很柔和,手指穿过她的头发,轻轻转着圈……她半晌不出声,听见姑姑微笑着问让你睡还真的睡呀? 她笑。 “还没过去吗?”蒲珍问。 晨来闭着眼睛,没出声。 “那天我在前面胡同儿里看见罗焰火的车了——看见他,我才想起来,也很长时间了……我遇见他那天,回来就发现檐下铁马坏了。可能坏了有一阵子了,老没听见响儿,就那天发现,我想,哎哟,可能真的是,不对付吧……”蒲珍说着,语气里有一丝笑意。 “看错人了吧。”晨来半晌才说。这时她听见手机的振动声,摸过来看了一眼。 彭思远问她:“蒲晨来,能给我做伴娘吗?” 她愣了下,眯眯眼看清楚发来消息的 ID 和头像,确认没错,才回复:“没问题。你要结婚了?” 她心不知为何突突跳起来。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7-03 作者的话 尼卡 昨天 晚八点还有一更。今天开始到周日都是两更。 第十一章 若清晨代表夜晚 (五) 尼卡2021-07-02 “已经结啦!”彭思远发过这句话来,附上了一张照片,里面是两个结婚证的封皮,红彤彤的。 晨来又眯眯眼,彭思远又发了张照片来。 她看着照片里穿着白衬衫的两个笑眯眯的人儿,轻声说:“你这效率……恭喜你呀!” 接二连三有消息进来,她看看,李曦、孙瑛、遇蕤蕤、肖护士长……她忍不住微笑,先不去回复他们,问彭思远:“那你们什么时候办仪式?” “选一个咱们都没手术的日子。”彭思远说。 这句话发回来,晨来微笑,蒲珍也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你们这些人啊!不过这也挺好。” “什么婚纱照啊婚宴啊复杂仪式的,一切从简。我们刚好接手一顿预定了好的酒席,请大家一起做个见证,回头该干嘛干嘛去。”彭思远声音清脆,语调轻盈。她仿佛说的不是人生大事,而只是安排一顿简单的聚餐。 “那你还需要伴娘?”晨来开玩笑。 “要!不要复杂的仪式,但简单仪式总是要的。说好了哦!看在咱们俩这些年交情的份儿上,你怎么也得陪我走这一趟。”彭思远笑起来。 晨来答应。 “我们俩上回在电梯里遇见你……后来我跟李曦说,这几年我跟晨来什么事儿都挺同步的。有一次咱们俩说起来,都没有结婚的计划,满脑子是怎么发论文……不过我结婚了也不会耽误发论文的。” 晨来不住地笑。 她问了彭思远日期,先在日程上做了个标记,赶忙回复了李曦:“恭喜你!” 李曦平常是很有趣的一个人,发来告之喜讯的消息却中规中矩,严肃得很不像他。 晨来微笑,把彭思远和李曦的合照给姑姑看。顺手回复孙瑛他们的消息。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又吃惊又兴奋。只有遇蕤蕤看起来心情略复杂。他要做伴郎的……“结婚这事儿,是不是真得冲动一点。”蕤蕤说。 蒲珍给晨来擦着头发,细看看照片,说:“挺合适。不过这男孩儿一准儿很听女孩儿话。” 晨来听着姑姑这断语,有点儿诧异,嘴里说着您怎么知道的,想了想,却笑出来,点头。 李曦总是看着思远的,笑笑的,并不过分,凡事想在她前面。他们俩交往确实也没有多久……说结婚,竟然就结婚了。 “想什么呢?”蒲珍让晨来坐在椅子上,调整着椅子的高度,从镜子里看看晨来的神色。“没心理准备啊?” 晨来点头。 她出了会儿神,听见姑姑问你要给人家做伴娘,不然头发再留一阵子?可能需要做造型呢?她摇头,在下颌处比划了一下。 “再短点儿也行。”她说。这婚宴和仪式听起来就像是非常自由的样子,她不如也自在一点儿。 蒲珍手扶在晨来肩膀上,握了握,拿起剪刀来,这就下了手。 晨来只听着细细的“咔嚓咔嚓”的响声。她微微闭着眼,姑姑温柔又温暖的手指不时碰触着她,混合着烟草味的香气,忽远忽近,总是笼罩在她四周……她吸了下鼻子。 蒲珍歪头看看晨来,抽了张纸巾按在她鼻子上,给她擦了擦,问:“要睡一下壁橱吗?” 晨来睁开眼。她的头发剪短好些,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 “不要。我明天早起帮我妈开店去。”她说。中气十足。 蒲珍笑笑,给她吹散碎发,使劲儿在她后背上拍了一巴掌,说:“小兔崽子。” “不过我可以晚点儿回去,多陪你一会儿。”晨来说。 “要你陪!”蒲珍撇了下嘴。 晨来起身,拿了扫帚来,回头看姑姑仔细收着理发工具,那样子极是仔细……她动作慢下来。 发觉她看着自己,蒲珍头也没抬,问:“今年生日,想要什么礼物吗?” “姑姑,这几天没见你抽烟?”晨来问。 “啊,喉咙不舒服,少抽了。”蒲珍说。 “哦。”晨来点头。 “问你呢,要什么生日礼物——给个具体的东西,别让我费神琢磨。”蒲珍去洗了手,打开饭盒吃羊排。 她笑微微地看着晨来。 晨来看着姑姑眉梢眼角的笑意,也笑,说:“我预约了两个体检套餐,最贵的那种,您跟我妈一起去——今年的生日礼物,我要你们健康的体检报告。” “没你爸的份儿啊?”蒲珍仍笑微微的。 “有。但这个套餐好贵,下个月轮到他。”晨来说。 蒲珍细嚼慢咽,看着晨来仔细地拖着地,仿佛要把地砖缝隙里每一点灰尘都弄干净……“蒲晨来,你这个小兔崽子。”她说。 晨来停下手,去洗干净拖把。背对着姑姑,她说:“姑姑,疾病没什么可怕的。如果有怀疑,就去确认。悬而未决的时候,才是最煎熬最揪心的。” “我知道。我听你的。”蒲珍微笑道。 晨来将拖把沥干水,挂起来,好一会儿没回头。 “要是有个万一,你得在我嗝儿屁之前结婚,能答应我吗?”蒲珍笑眯眯地,又夹了块羊排。“我肺上那块东西要不是好玩意儿,怎么着也得度个劫——你就让我有点儿高兴事儿嘛。” 晨来回过身来,冲着大快朵颐的姑姑瞪了一眼,“你少绑架我。真是会开玩笑。” 蒲珍大笑。 她笑得束在脑后的发髻不住地晃悠,看起来,是那么的可爱又美丽……晨来过去,坐在她身边,摸摸她的脸,说:“姑姑,听话。有我呢,不怕。” 蒲珍点头,看了晨来,“你怎么这么灵呢?” “我妈说您最近不太对劲儿。”晨来说。 蒲珍出了会儿神,说:“先别告诉她。我本来想有结果了再跟你们说的。你看我都没去你们医院,就怕漏了风——谁知道你妈这老妖怪,这些地方偏偏就细心了。” 晨来顿了顿,说:“体检照做。回头我请假陪您去见医生。结果没出来之前,不要胡思乱想。” “我才不乱想。”蒲珍夹了块肉多的羊排塞进晨来嘴里,趁她说不了话,笑着说:“我活到现在都随着自己的性子来的猫饼,不亏了。刚跟你说,我看见罗焰火的车了不是?直线距离一公里,他们家在这有个大院子——哎,不用说你也知道是在哪块儿。以前可能也遇见过他,可是没注意。” 晨来看着姑姑,看得眼眶酸胀,心里非常难受。 “我吃好了,先去洗澡,准备睡觉——你走的时候锁好门。”蒲珍说着,两手捏了晨来的腮,看看自己给她剪得新发型,非常满意。“想想这么好看的姑娘是我侄女儿,真是来这世上一遭太值得了。” 她笑着,在晨来额头上印了一个吻。 “对不起啦,带着肉汤味儿。”她哈哈笑着,揉揉晨来的额头,转身走开了。 晨来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掀门帘往里看了看,听见洗澡间里哗哗水声,就站在那里,等了好久,直到看见姑姑裹着一条浴巾、光着两条腿蹦蹦跳跳地出来,看到她还在这儿,像从树林子里跑出来的小鹿那样,瞪大眼睛……她才清了清喉咙,说:“我回家了,姑姑。” “回吧!”蒲珍晃着她柔软的手臂,噔噔噔走开了。 晨来靠在门框上,看着她上阁楼,那窈窕美好的身姿,简直……蒲珍忽然站下来,看了她,说:“又不是第一次看,还没看够么?讨厌!” 晨来“嗤”的一下笑出来,吸了下鼻子,“我真的走了。” “快滚吧!有什么事儿明儿再说!”蒲珍说着继续上楼梯了。 晨来看着姑姑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听着她哼起了歌,还是那首《似是故人来》。她慢慢舒了口气,随手关了灯,走出去,关好门,回手推了推,确定门已经锁好了。 她站在檐下,好一会儿没动。 头顶的风铃晃着,但寂寂无声。 她仰头看了看,心想无论如何,要是找不到缺失的那个铁片,怎么也要配上一个合适的……她踮起脚来,伸直手臂,轻轻拍拍它。真有点分量。 她骑上车子,回头看了眼小店的门脸,紧蹬了几下,自行车在胡同里飞起来。 要过好一会儿,她才觉得脸上疼,停下来时,摸一把脸上,还好,只是风割的,并没有流泪……她双腿撑在地上,看看前方。 她已经错过了回家的那个路口,这儿,是“直线距离一公里”的位置。 心神不定,双腿就不知道会把人带到哪里……她收起腿来,慢慢地骑着自行车,辨别着方位。她得快点儿回家去。 这条胡同很宽,也很洁净,因为每个宅子都很大,其实没有几户人家。 她从前就不太往这边走,因为时不时就会封路,反而要绕更远的路才能通过。但此时,安安静静的胡同里,连车子都没有几辆,只有高大沉默的银杏树,和她这个孤孤单单的人影,竟意外让她的心安稳多了……她原本以为,自己今晚到家之前,都很难平静下来,需要多一点自制力,才能若无其事地面对母亲。 看到前面有车子停在路边,车尾灯红彤彤的,老远便能看见,她慢下来,前后观望一下。那车子停在一个大门前。 从树影间望过去,门前的石狮子耀武扬威的。 她加速经过,正好有人从大门里出来。 清脆的笑声在身后,一长串,悦耳动听。她忍不住回了下头,有这样动人的笑声,一定是可爱的人……大门前的灯光很暖很柔和,在这样的冬夜里,像两团火。 一个高挑的长发女子,从台阶上走下来,笑着,停住脚步,回头看着身后的那个高大的男人。她说了句什么,又笑起来,倒退回去,拥抱他一下…… 晨来转回脸来,镇定地加速离开。 像暴风雨前低速掠过的燕子,冬夜寂静的胡同里,风驰电掣。 “好帅呀!”长发女子看着晨来的背影,叹道。 罗焰火走下台阶,替她开了车门,抬眼一望,低声说:“晚安。” “晚安。” 车子慢慢启动,无声无息地滑远了。 罗焰火站在台阶下,看着车子离开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应该快点儿回去,外面非常冷,但他站在这里,一时不太想动。 他走到一辆车子前,敲了敲窗子。 “有烟吗?”他问。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7-03 作者的话 尼卡 昨天 各位晚安。明天见。 第十一章 若清晨代表夜晚 (六) 尼卡2021-07-03 “有。”里面的人赶紧拿了烟和打火机给他。递过来的时候犹豫了下,看了他。 罗焰火接了,说声谢谢。 他打开烟盒抽了一根出来,点上,吸一口,抬手示意一下,慢慢走开了。 车上的人下了车,保持一段距离,在后面跟着,一点声息也无。罗焰火知道,但没回头。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条胡同上步行过了,更别说在晚上,还穿着单衣 他吸了口烟,拿在手里看看。这烟不错。因为知道他们辛苦,他交代过老温,烟一定要好的。吸烟有害健康,他知道……他又吸了一大口。 胡同里完全没有风,但冷得刺骨。他只穿了一件衬衫,在户外久了,确实有点受不了。 他就快走到胡同口了,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听出来是老温,略转了转身,果然看到老温跟上来,手里拿着一件外套。走过来,老温也只是将外套递上,并没有开口说话。既没劝他这就穿上,也没劝他返回——劝也是没有用的。 罗焰火看看老温,知道自己走远了,会让他难为,转过身来往回走,将手里的烟冲他示意一下。 老温摆手。 罗焰火将烟收了回来。 一支烟吸完,他才发现胡同里满地黄叶,掐灭烟蒂,拿在手里,没急着点第二支……这金黄色的叶子,脚步走快了些,也能带得起来。他想着那风驰电掣的身影,过了会儿,看已走回了大门口,站下来,将烟还回去。 老温送他进大门,看他将手里那个烟蒂放进过间的烟灰缸里,像是一件大事落了地,松口气。他跟着罗焰火穿过过间,走进院中,罗焰火拿了手帕慢慢擦着手,问他:“你现在打靶还能左右手都十环吗?” 老温点头,“能。上周去练习,还打出过这个成绩。” 院子里的灯并没有全亮,看起来多少有点昏暗。他看着罗焰火的侧脸,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但小罗总最近的脾气有些不好,突然问这话,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那过几天咱们去俱乐部,比试比试。”罗焰火说。他看看老温,“没事,我就是突然想骑骑马、打打枪。” “您最近是太忙了。”老温又松口气。罗焰火这样看着他,他有点紧张,尽管他没有半点儿可值得紧张之事。 罗焰火整理了下手里这件外套,往院子里看了看——这一重一重的院落,比外头那洁净寂然的胡同更像个洞穴,灯光昏暗时尤其像,倒是适合冬季藏身其中……“忙一点也好。”他说。听见老温说闵老明天到,来开会的、订好了晚上一起吃饭,您别忘了。他略皱了下眉,看了看老温。“我记得。怎么?” “我听说闵老让恽小姐也过去。”老温说。 罗焰火顿了顿,眉头都没皱一下,看了他,问:“外公那边最近有让问起我的事?” 老温的表情神态都四平八稳的,这种侦察和反侦察显然是驾轻就熟,而他是可以信任他的。 老温点头,说:“隔三差五吧。不明显,但肯定是这个意思。” “那你怎么说的?”罗焰火问。 “正常交往中。”老温回答。 罗焰火看他。他一本正经的。 “你这等于什么都没说呀。”罗焰火忍不住道。 “您日程都可以查。闵老身边儿的人,也不好蒙,就得这么说。我这么说,那边挺满意的。”老温说。 罗焰火的呼吸重了点儿,面前一团白汽。 挺满意的……不知道是装作满意,还是真的很满意。 他没再说什么,跟老温点点头,意思是这样他也很满意。老温直送他进了里院,才回去了。他在廊下站了一会儿,进书房去。这边书房他不常来,东西都有点不顺手,但有工作要做,必须坐下来。 书桌上摞着一些资料和书籍,整整齐齐的,是晚上刚送到的。最上面放了一个很厚的文件袋。他看了看,拿过来,将棉线解开。里头是一叠照片。今天去公司开会,方正刚的秘书送到他办公室的。永恩总经理办公室也不是一个让他觉得舒适的环境,这么长时间了,他办公都宁可到小会议室里去。他们提议给重新装修,他想了下说不用,回头抽半天工夫上下里外再转一转,在哪儿觉得舒服就换到哪儿去办公好了,这没什么要紧的……他将照片拿出来。照片全都是大合照,好些一半以上都是各种肤色的外国人。 他看完了一遍,再看第二遍时,挪到第二张,就定住了。 他盯了照片一会儿,放在了一边。 有电话进来,他看了一眼,等了等才接听。 “……是吗?有时间你就应酬下外公,没时间就算了……”他手指轻轻敲着笔记本。屏幕上的光点跟着一蹦一跳的。“我应该会晚到。” 蜜蜜说了句“你真够可以的……你可别害我坐蜡”,听他说“不会”,大笑起来,说声“明儿晚上再见”,挂断了电话。 焰火把手机放一边,打开文件来看。 蜜蜜笑声清脆,震得他耳膜略有点疼……不过这多半是前阵子生病落下的后遗症,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伸手拿书时,碰到了照片。 最上面那张掉在地上,捡起来时,他又看了看。 今天晚上见到她的时候,头发还比照片里长。 晨来把琉璃厂、潘家园和能想到的地方都摸了一遍,贩卖杂项的古董商,操着各路口音,把“铁马”和“风铃”灌了她一耳朵,谁都没给她提供跟姑姑店门口挂着的那个一样的,但谁都想让她掏钱。 晨来买东西时一向是铁公鸡,在对待古物上尤其门槛精刮,尽管几次都想随意买一个、哪怕是新仿的只要形制还可以、或差不离儿能把那个缺损了的换掉就得了,临了也没那么干。 这十天,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她在天寒地冻里,东奔西跑——陪妈妈体检,陪姑姑看医生,每天还抽时间去看秦奶奶……多年来第一次请半天假,就是在姑姑的检查结果出来、确诊是恶性肿瘤之后。她们总共就见了三位权威专家。他们给出的治疗方案基本一致。姑姑很豁达,说那就在确诊的医院继续治疗好了,不必麻烦,更不必特意出国去治。 好在情况并不太严重,有药可吃。 北川尽心地在她们医院安排了一次专家会诊,很尊重姑姑的决定。 结果出来那天,他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多少年了,蒲家从来没有这样心平气和的、全部家庭成员都坐下来谈点事情,她以为在姑姑发言之后,至少母亲会哭、父亲要不是跳脚骂命运不公责怪姑姑瞎折腾搞坏了身体就一定也是会显得很暴躁,但结果并没有。她的父母比较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只问了句“钱够吗”,因为听说靶向药非常贵,但即便是贵,也一定要用最好的……姑姑大笑,又大哭。后来,欧阳老师联系姑姑的主治大夫,亲自拜托,姑姑跟她一起去欧阳老师家,看到欧阳老师收藏的几十年前的演出海报时,又哭了一回。 北川说姑姑哭起来,能让人理解为什么古代会有“烽火戏诸侯”这回事,被欧阳老师照脑袋上敲了一记…… 事情这么多,她并没有耽误工作,也没有把情绪带出去。医院里的同事们因为彭思远要结婚的消息这几天都有点儿喜气洋洋的,她完全不想破坏气氛。 周日休息,她早早起来帮母亲把菜店打理好,又去潘家园扫了一遍地摊,还是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决定放弃,买了秦老太太爱吃的点心,去医院探视。老太太下周再做一次全面检查,就可以出院静养了。 晨来一路走进 C 区,忽然觉得气氛有点肃杀。门口除了警卫,多了便衣,且隔几步就有明岗暗哨,虽然没有拦下她再查证件,可她走在路上,便仿佛有很多双眼睛盯着。今天有零下十度,感觉上仿佛更冷。 2 栋楼前空荡荡的,一辆车子也没有。 她紧走几步,赶紧进了门。 第十一章 若清晨代表夜晚 (七) 尼卡2021-07-03 楼里极安静。她因为走快了些,额上冒汗。她心没来由得砰砰跳得厉害,想着或许是这些天没有睡好的缘故,行动总觉得心慌气短。 电梯门开,她缓了口气,走出来,恰好看到秦老太太的主治医生从病房里出来。一行人脚步匆匆的往电梯这边来。他们边走边低声交谈,神情语气看起来都与平时不同。她忽觉得或者秦奶奶的伤情突然有了变化,但黎主任抬眼看见她,微笑点头,站下来打了个招呼。黎主任没等她询问,说老太太今儿情况也不错。 电梯来了,黎主任点点头,带着同事们快步走进了电梯。 晨来站在那里舒了口气,等电梯门合拢,才抬脚往病房里去。 秦老太太正在病房里跟保姆交代什么,见晨来进门,眉开眼笑,轻声说黎主任刚才来过。晨来点头,去洗过手,回来一边细问刚刚黎主任在这怎么说的,一边从保姆手里接了早饭,照顾老太太吃了饭,才在一旁坐下来,陪她聊会儿天。 秦老太太听她慢声细语地讲着一早在古董摊上的经历,听她惟妙惟肖地学着那来自五湖四海的不同口音,不停地笑。 “铁马这么难找吗?跟你秦叔叔说去。”秦老太太说。 “说难也不难。我不是总想着得差不多嘛?我慢慢儿找好了。”晨来微笑着说。她看秦老太太手上的指甲略长了点儿,回身去找了指甲钳来,抬眼看到柜子上,那条围巾仍然摆在那里,动作稍稍停了停。围巾她早就还回来了,这些天她每天都来,可心思总有点儿飘忽,没注意这些……她听见老太太说你自己慢慢儿找得找到什么时候,有照片么,发给我一张。 “不然不让你给我剪了。”秦老太太佯做生气。 晨来笑,果然发了照片过去,然后细心地给老太太剪指甲。老太太右手有几根手指有点变形了,指甲也不是正常形状,修剪起来要格外留神。她知道这是年轻时下放劳动时受伤的结果。她小心翼翼地剪好,让老太太看看,说:“下回,我从我姑姑那儿拿最贵的指甲油,给您涂个最漂亮的颜色。” 老太太抬手摸摸她下巴,点头微笑。 这时保姆进来给晨来续水,轻声说:“蒲医生您今儿进大门儿有没有遇见什么麻烦?我听护士说,今儿安保升级到最高等。刚才进来还容易,等下进出都费事了……秦先生还不知道这事儿,是不是跟他说一声?别忘带证件什么的,抓瞎。” 晨来说:“刚来的时候还好。我们也习惯了。这一区是经常的。阿姨出入仔细点儿就可以,没事儿别下楼,跟护士和大夫说。”她没说,即便习惯了这一区严格的安保,但升到最高等级的时候,也不是常遇到,不知这是谁住进来了……她看看秦老太太,微笑。 “今儿黎主任也像是赶时间的样子,待得比平常时候都短,我琢磨着也许还有别的病人。”老太太语气淡淡的,看了晨来。“还好我马上就出院了。” 晨来笑笑。 她跟秦奶奶闲聊了一会儿,等到秦北海来了才走。 她看出秦北海是生过气的样子,当着秦奶奶,忍住没有问。 秦北海送晨来出来,才问:“家里最近有什么事儿吗?” 晨来摇摇头。她并不打算把姑姑生病的事说出去。姑姑也不想让更多人知道。不过她还是说:“没什么大事儿,您别担心。我爸 OK,我们家一切 OK。”她开了句玩笑,看看秦叔叔的神情,心里咯噔一下。“我爸怎么了?” “你爸这周连接了好多平常人求他都坚决不接的活儿。我问他是不是缺钱,他说不是。我还不了解他么……” “多接活儿,要价还很高,是吗?”晨来猜测。 秦北海笑笑,“他本来要价就高。多接活儿是有点儿反常。” 晨来轻声说:“家里有点事,我爸应该是知道钱重要了。我跟他聊聊去。叔叔别担心了。” “我也有点儿担心他身体吃不消。有事儿千万别不吱声,知道吗?”秦北海说。他松口气,一拍巴掌,“那个铁马,老太太刚跟我说了,你等我给你找找看。” “您顺带着帮我留意就很感谢了。您快点儿进去陪奶奶坐会儿吧……刚才您在外头跟谁生气了吗?”晨来问。 “还不是……唉,算了。我们在这儿也就再住几天,麻烦就麻烦点儿吧,忍忍就过去了。”秦北海说着又笑了,亲自把晨来送进电梯才回来。 秦老太太也早看出他气色不太对,问起来怎么回事儿。秦北海这才说,刚才进门被盘查了好长时间,进来又因为车子开得慢了挡住特勤视线,被借故教训了好一会儿,硬是让把车停远一点儿。司机也生气,他也生气,吵了两句,不了了之。 “您说,又不是住这一栋,至于这边也关着?不然把这一区都封了,别让别人住——气人是有点儿气人,可这种事儿多了,不忍能怎么样?但话说回来,对我们都如此,何况其他人?不是我说,虽然我看在焰火的份儿上,不想忍也忍忍,这等回头见了面,我也没好话。”秦北海说。 秦老太太皱眉问:“住院的是小罗家的谁?” “罗老。昨儿晚上在京剧院看演出,在后台慰问演员,跌了一下。昨晚上就把焰火叫过来了。我是有事儿找焰火,才听说的。想到了阵势会不一般,也没想到阵势摆到我头上来了。”秦北海说。 他说着,心一动,拍了一巴掌,说您先等会儿,我下去看看来来走远了没…… 晨来走得很快。 因为多少有点心神不宁,开始脚底觉得不太舒服的时候,她以为是心理作用。可拐过小花园时,突然觉得脚边一凉,翘脚看时,原来侧边开了一道大缝……她单脚蹦了两下,抬手把鞋脱下来,仔细看看。 这十来年的老鞋,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这都怪最近总在街巷里串,踏了太多不平之地。 她拿出手机来,对着鞋子拍了两张照片。她把鞋扣在脚上,还没等站稳,只觉得有人靠近,背后忽然就有种凉意,抬头看时,身后的那条小路上开过来几辆黑色的车子,靠近她的是两个身着深色衣服的特勤。 “您好。麻烦您手机交过来。”其中一位先开了口。 晨来站住没有动,看他脸上的神色,知道不是开玩笑的。她把手机攥紧了,略抬头看了眼后面的车子。 “滴”的一声响,催命似的。 她的目光非常冷静同时也非常冷漠,转向面前这两个人,问:“为什么要我手机交出来?” “这里不能随便拍照。” “有挂警示牌吗?还是今天特别?我是访客,也在这工作,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情况,能给我个合理解释吗?”晨来眉头皱起来。“不然谁也不能让我把私人物品交出去。” 她说着要走,其中一人伸手拦住她,说:“请您配合一下。” 他手上力量很大,应该也没有想到晨来看起来瘦瘦的,但劲儿并不小。他一把没有拦住,晨来紧攥着手机,推开了他。另一人见状上前,伸手控住晨来的手腕,用力向下一掰,瞬间就将手机夺走了。 “请您配合一下。”他重复了一遍同伴的话。 晨来手臂发麻,一口气还没提上来,但反应极快,空着的那只手,一巴掌将手机从对方手里拍了出去,只听得一声脆响,手机落了地。 她没顾上看手机落在哪里,这口气总算提上来,盯了对方的眼睛说:“没法儿配合。” 她心口像是被装进了一个泵,里面的血液拼了命的被挤出去……她听见有个沉稳的脚步声来到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后一拉,挡在了她和特勤之间。她下意识要甩开,那只手抓得更紧。对面这两个人虽然没退后,其中一人语气和缓多了,说:“这位女士刚才在拍照。我们需要查看一下她拍了什么。她这个态度,我们怀疑她也是应该的。” “知道你们谨慎,但麻烦注意一下方式。你们确实没有必要这么做,太过了。这会造成很多不便。”罗焰火说。他转回头来,看了晨来,问:“有没有受伤?” 晨来将手臂抽出来,看看罗焰火,说:“没有。” 罗焰火看着她,放开手,走过去将她的手机捡起来,交还过来。她没接,他就那么拿着。 车子又“滴”的响了一声,罗焰火转过脸去,冲那边喊了一声“等着”!他转回脸来,看看晨来。 晨来没有看他,将手机拿了回来。 她转向那两位特勤,说:“你们这种行为,真的很让人觉得羞耻。我不管你们代表谁、为谁工作,都不能这么对待我。这里是医院,不是谁一家一户的私人场所。如果我今天的行为有任何违规违法的地方,你们可以跟有关部门提出告诉。我叫蒲晨来。我随时奉陪。” 她看了眼手机屏。 虽然只裂了一条纹路,但又深又长,斜劈了整个屏幕……屏幕上,那漂亮的雪景,像是被斧头劈开了。 她一时气愤难耐,抬脚将鞋子脱了下来,几下将手机解锁,将照片亮出来。两样摆在一起,她说:“告诉我!我他妈的拍了张鞋子的照片而已,需要这么被对待吗?你们眼里有人没有人?告诉我!” 作者的话 尼卡 43 分钟前 大家晚安哦~~明天见!(* ̄︶ ̄) 第十一章 若清晨代表夜晚 (八) 尼卡2021-07-04 她将鞋子扔在地上,一脚踩进去。在寒冷的空气里暴露了这么一会儿,鞋底的皮子就冰脚心。 但她一点儿都不在乎。 她转了下身,向车子停靠的方向看了一眼。 没有车子再催促,但车里的人肯定是看着也等着的。她很清楚车子里的人可能都是谁,但同样一点儿都不在乎。 她耳边听得见有什么在沙沙作响,余光也能扫到两位特勤凝神在听耳机里的声音,依旧像道闸门似的挡在她的去路上。 “手机我不会交。照片也不会删。现在麻烦你们让开。我要从这儿走出去。”她说。 他们没挪动,似乎在等指示。 “让蒲医生走。我担保她没有问题。今儿是麦组长值班吗?有什么事我来跟他讲。”罗焰火说。 他们迟疑了下,还是没动。 晨来看向罗焰火。 只看得到侧脸,但也知道他这会儿非常不愉快。 “你不要管。”她说。声音很轻,清清楚楚,罗焰火一定听得见。他耳后那弯弯的小发卷儿微微动了动……耳朵红了。 可见是非常生气的,但应该不是因为她。 她听见对面这两个人应了一声“是”,但显然不是回应她或者是罗焰火的。四周零星有人声和脚步声,有人叫“来来”“蒲医生”,散碎而细微,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遥不可及。 她吸了口气,先看到了秦北海,又看到了医院的保安,还有,同样是深色外衣看起来级别要高不少的便衣……她沉住气,先跟秦北海摇摇头,示意他别过来,转头看了来到近前的这位被称呼为“麦组长”的便衣。 “蒲医生,误会。您可以离开了。”麦组长说着,看向罗焰火。“我刚才接到报告。昨天晚上出状况之后,大家都很紧张,今天执行就严格了一点。蒲医生应该可以理解吧?” 他虽是看着罗焰火说话的,但讲到最后一句,重新转向了晨来。 晨来微微一笑,道:“不好意思,理解不了。我一个普通人,在这里,今天,没做过危害任何人安全和利益的事,何况是公共安全。你们就这么对待我,起码欠我一句‘对不起’。我这么说你们可能觉得我特傻 X。什么人来你们跟前儿都得低头,是吗?你们面对的是一个个的人——就是动物也不能随便对待。这真的很可耻。” “我们以后工作中会注意的。蒲医生请。”麦组长矜持地说。 晨来拿起手机来,屏幕亮了一下,那道伤痕清晰可见。 “希望说到做到。我以后再也不想遇见你们。”她说完,将手机揣到口袋里,抬脚就走。 “来来!”秦北海喊她。 晨来小跑几步,在路边站下,隔了灌木丛向他笑笑,说:“叔叔我没事儿。我这会儿赶时间,得马上走……您别跟奶奶说啊!” “路上小心。叫车了吗?”秦北海跟着她的脚步,沿着灌木丛走了脚步。他腿脚不灵便,跟不上。 “出去再拦。您快回去。今儿太冷了!”晨来摆摆手,继续往前走了。 前面保卫科的同事看见她过来,都是松口气的样子,陪着她往外走,都没说什么,只是送她出了大门。 蒲晨来踩着这透风的鞋,却不知为何,那背影极像是哪吒踩着风火轮…… 罗焰火看着麦组长,问:“这是谁安排的?” 麦组长没出声,只是摆手,让下属都散了。 罗焰火停了停,说:“你们工作有你们的规矩。我从来不指手画脚。今儿实在是觉得过了。” 麦组长还是没出声,但点了下头。 罗焰知道他的工作性质,确实也不方便多话。而且他们家里,关系错综复杂,在这儿工作,的确也有些为难之处。他想想,也点了下头,转身朝离自己最近的那辆车走去。 他往车边一站,后车窗两秒钟后降了下来。 罗晓丹那弯而细的两条青蛇样的眉几乎拧在了一起,看着焰火。没等她开口,罗焰火说:“爷爷就是轻伤,只住两天院,别搞得草木皆兵、怨声载道的。这对谁都没好处。” 他说完就走,罗晓丹说:“等等。好你个罗焰火!你真是翅膀儿硬了,跟谁这么说话呢?你站住!” 罗焰火半侧了下身,没看车内,但就是朝车内说的:“还有,爷爷身边的人,你不要瞎指挥。这种狐假虎威的事儿少干——太难看了。” 罗晓丹抻头出来,看着焰火走到后面车边了,身边的人拉了她一把,跟她说算了,交代司机开车。 “这混蛋小子是疯了吗!你是不是觉得这家里得你说了算了?”罗晓丹气得脸色煞白。 车子一开,她转头道:“刚那什么话啊,加强安保也不是我要求的,是他爸要求的,有火儿冲他爸撒去呀……不就拦着那姓蒲的姑娘了吗,至于么!” “他爸不是不在眼么前儿么?算了,回头再说。” 车子启动了,罗晓丹停了停,气狠狠地说:“难怪闵老也反对,虎起来简直是疯的!你刚看她那样儿了吗?” 没得到回应,她又念了几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紧随其后那辆车——焰火亲自开车的。她副驾驶位置上坐着人,哼了一声,说:“得了,这下二哥又有话说了。” 几辆车子开出院门,分道扬镳。 焰火的车子转弯之后,他看了眼后视镜。他特意没让老温跟着,就是知道今天这边的安保情况,再加上他的人,累赘臃肿。 他转脸看看二伯,问:“直接送您回去?” 昨晚他在这陪了一夜,早上开车去接了二伯来探视老爷子。 罗耀荣抹搭了下眼睛,“你今儿去哪办公?” “博时。”罗焰火说。他看了下表。 “我跟你去玩儿一会儿。中午你请我吃饭吧。你那办公室……” “食堂吃。答应就带您去,不答应就送您回去,吃李叔叔蒸的包子去。”罗焰火说。 “你今儿这邪火儿可以啊!”罗耀荣反而笑了。“答应。就食堂吃。” 罗焰火有电话进来。他跟二伯示意了下,直接开了外放,于是罗耀荣也听见了正在东京出差的白夜以什么价格拿到了他们之前志在必得的那两样东西。罗焰火简单说了句“辛苦了”,挂断电话。 罗耀荣说:“这么贵,你说要就要,不怕砸手里?” “不怕。我等了好久了。”罗焰火转着方向盘,淡淡地说。“这价格已经很便宜了。您是不知道他们开价多少……白夜谈判技巧比我好。当然,也是等到了机会,藏家也有需要大钱的时候了。有些机会,确实是熬出来的。” 罗耀荣抬手捋顺着他刚长出来的这几根寿眉,突然骂了句“小兔崽子”,“幸亏没跟你爸似的,要他有你这性子和心思,那他妈的不得坏事做绝啊?嘿……” 罗焰火开车进了停车场,下来扶了二伯。 他路上交代过 Teresa,果然她就带着一辆功能非常先进的轮椅在等着了。罗耀荣坐进去,倒是意外很满意这个安排。轮椅的操控非常方便,他跟 Teresa 学了一下, 就自己开进轿厢了。 罗焰火站在外侧,听 Teresa 说蒲先生今儿晚半个小时到的,说是会晚半个小时走,我照您交代的,跟他讲工作时间弹性很大,让他随意一点儿,他没说什么。这两天看蒲先生确实是那种干起活儿来不惜力气的,书画部的同事挺多想过去观摩的,我也照您交代拦下了。 罗焰火点了下头,说:“餐饮及时送。他不问也不用提我,就当我不在。” “是。”Teresa 应声。 出了电梯,罗耀荣跟着罗焰火进办公室,才问:“请了什么人干嘛呢?这么大谱儿?” “修古书。”罗焰火说。 “又姓蒲啊……你是跟姓蒲的特别有缘是吗?”罗耀荣晃着他的轮椅跑到一边去了,在大屏幕上看着此时各个展厅里的情况,想选个自己有兴趣的展览。他没听见焰火的回答,回头看时,就见他坐在办公桌前,很认真地打字,应该是在回复邮件了。 他的电动轮椅滑过去,悄无声息。出了办公室,焰火也没发现。 Teresa 看到罗耀荣,忙站了起来。 “那个修古书的地方在哪儿?能去看看吗?”罗耀荣问。 …… 晨来从欧阳老师家出来,一路步行,走了很远,也没看见一家修鞋铺。 她看着这满眼的繁华,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跟北川在老师家吃过午饭,消磨半日。北川先走,看见她的鞋子,又是笑又是叹气,说这个牌子的鞋子真的耐穿,可你也太夸张了。 北川说今年的生日礼物就送你一双同款鞋子吧。 虽然这么说,能修还是想修一下的……她到底扛不住冷,先买了双雪地靴穿上,拎着旧鞋子从店里出来,抬头看见了头顶的路标。往东转是回家,往西转那条路,能到父亲的工作室去。 她拦了辆车,奔西边去了。 十分钟后,她站在了那个小院门口,正好有人从里头出来。那人不认识她,但似乎对她不陌生,开口问她是不是找蒲先生。 “对。我是他女儿。他在吗?”晨来问。 “是蒲医生啊,您跟您父亲还挺像的……蒲先生今儿不在。他这几天在外头有工作。我是他雇来打理杂务的,这会儿刚好要下班儿了。您进来吗?”那人微笑着问。 晨来摇头,问您贵姓,听说姓孙,说原来是孙师傅。 孙师傅仔细把大门锁好,“您着急找蒲先生吗?他这会儿应该在博时。” 晨来稍稍一怔,问:“博时吗?哪个博时,是艺术品拍卖的那个?” “对。”孙师傅微笑道。 晨来跟他道了别,站在路边,抬头看了这陈旧的、很有些年代感但很整洁的院门,好一会儿才把她裂了屏的手机掏出来,在寒风中,用她冻得有点儿僵硬的手指,翻出好久没有打过的父亲的电话号码。 好些时候,父亲才接了电话,语气倒没有不耐烦,听见她问爸爸这会儿在博时吗,顿了顿,说是。然后补充了一句,有点儿活在这做。 “什么时候能走?”晨来问。 “过一会儿吧。”蒲玺有点儿不确定。“今儿晚来了一阵儿,得给人补上……再有半个钟头吧。” “爸爸。”晨来吸了口气。“我过来接您吧。行政楼是吗?等会儿我到了打电话。” “不用!有事儿吗你?”蒲玺马上问。“有事儿回家再说……” “等会儿见。”晨来挂断了电话,招手拦车。 第十一章 若清晨代表夜晚 (九) 尼卡2021-07-04 上车后晨来看了看时间,五点刚过。天早就黑透了,这会儿又起了点风,冷得刺骨。出租车到了目的地,在博时广场前停了车,她步行穿过广场,四周都是高楼,风更大,更觉得冷。 她的短发被风吹起来,等来到行政楼前,脖子上就像顶了一颗蒲公英了,乱糟糟的很不像样。她没在意,随手只是把额前刘海拨了拨,隔了大门往里看看。 值班的保安倒是还认得她,很客气地称呼一声蒲医生,知道她来接人,请她进门避下风。 晨来婉拒。 她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在楼下等。父亲答应得很痛快,说马上就走。可是这个“马上”很不靠谱,十五分钟后,她仍站在寒风里等……蒲公英快被吹秃了。 她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远处那仍然绿意盎然的“小森林”,发了会儿呆。 “来来?” 听见父亲叫她,她回头。 蒲玺从大门里走了出来。他背着自己那个百宝囊似的大背包,身上的衣服是很简单、看起来有点单薄的外套,头发胡子都长了点儿,但因为洗得干干净净的,看上去倒也体面……晨来看着父亲,突然起了呆。 “冷不冷啊?”父女俩同时开口问对方。 “不冷。”又一起回答。 这时候蒲玺回了下身,晨来才看到大门内有辆电动轮椅滑了出来。 “跟了我大半天了,不烦啊?”蒲玺回头道。虽然是这么说的,语气却有点儿戏谑。 晨来看着轮椅上的罗耀荣,沉默片刻,轻声叫罗先生。 “嚯,上回你可不是这么称呼的——我跟你爸爸这就算认识了,你叫我一声伯伯也是应该的——叫什么罗先生啊!我都起鸡皮疙瘩了。”罗耀荣那长长的眉毛抖啊抖的,措辞是有些阴阳怪气的,可听起来只是调侃。 “谁跟你认识了。是你死乞白赖地非得看我收拾破烂儿。我闺女爱怎么称呼你那是她自由,你少倚老卖老……闺女,走。”蒲玺说着,倒也没真拔脚就走。 晨来轻声问罗耀荣:“您怎么回去呀?” “火火的车一会儿就过来。我说让他送,你爸爸硬是不乐意。”罗耀荣说着笑了。他看看蒲玺,“都没吃饭哪,咱们要不一块儿去喝羊汤呗?你说的那家我还没去过,带个路?我请还不行吗!” “今儿就算了,改天吧,就咱俩。”蒲玺说。 罗耀荣听了,一笑。 晨来听见“羊汤”已经不自在。她没看父亲,转头看看一旁,一辆白色的保姆车跟在一辆藏青色的跑车后开过来,停在他们面前。 前面跑车的司机还没下来,她已经知道是罗焰火无疑。 果然他下车过来,跟蒲玺和她打了个招呼,转向罗耀荣,“上这辆吧?宽敞些。” 罗耀荣看了看,说:“是够宽敞,我一人坐浪费啊……” “你就上车吧。”蒲玺说着大手一挥,就要走。 “蒲先生您也上车吧。跟司机交代了,先送您回家——不好意思,我另外还有事,不能送你们。”罗焰火说着转向罗耀荣。“二伯,我刚接电话,得回趟医院去。” “你走你的。”罗耀荣很痛快。他看着蒲玺父女,“咱们上车。这儿可太冷了——非不用送,捎你们一段儿吧?我还有问题跟蒲先生您请教。” “行。”蒲玺倒不扭捏,看他从轮椅上起身,搭了把手,扶他上车。 罗焰火见状,站在一旁没动。 等他们两位上了车,他才看晨来。 晨来已经被冻得口鼻发僵。 他略低了下头,看到她脚上的鞋子,回手将车门推了下,于是他们两个人跟车内的人就有了屏障。 晨来看着他,明白他已经知道自己的来意。 “我没想到我爸爸会在这替你工作。我有点着急,过来接他,想跟他谈谈。”她慢慢地说。看他点了下头,她轻声道:“希望是我多心了。再多些枝杈,对谁都没有好处。” “工作是秦先生牵线的。整件事他都了解。蒲先生接手的这份工作,正式签了合约。你可以跟他拿来看看条款。我不会拿我的藏品开玩笑。这是价值高昂的藏品,不信任蒲先生手艺,我也不会付那么高的对价。”罗焰火说。他语气淡淡的,极是冷静,几乎完全不带一点情绪波动,但在寒风里多呆一会儿,恐怕都能带上冰碴儿。 车子里传出笑声,罗焰火伸手拉开车门,示意晨来上车。 晨来说了声谢谢,上了车。 罗焰火站在车门外,跟车内的人摆了摆手,交代司机一声慢点开车,关了车门,转身上车,先走了。 晨来坐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慢慢搓着冰冷的手,听着父亲和罗耀荣闲聊,聊得是某款像章的收集……罗耀荣说改天你上我那儿看看我的收藏去,我跟你说,我绝对够得上开个小藏品展的水准。 她没有听清父亲怎么说的,车子开出博时广场,罗焰火的车就往东转了。 “滴”的一声脆响,他鸣笛示意。 晨来慢慢舒了口气。 车子几分钟后就停在了他们家的胡同口,父女俩下车,跟罗耀荣道谢。 “说好了啊,改天一起喝羊汤去。”罗耀荣很爽朗地笑着,特意又跟晨来摆手。 等车子开走,父女俩在胡同口站了片刻,才转身往家里走。 快走到家门口了,父女俩谁也没出声,好像都有些心事重重。 “爸爸,”还是晨来先开了口。她看着父亲,“因为姑姑生病吗?说了不用担心费用的。” “我乐意干这活儿不行吗?人给钱给够了不行吗?那么大笔钱呢,谁会跟钱过不去。有这笔钱干嘛不成?”蒲玺掏出手帕擤鼻子,在台阶上跺跺脚,“这天儿要冻坏人了……走走走回家吃饭去。非得跟这儿问我!回头合同给你看行吧?” 晨来走得慢,看父亲不耐烦,一路疾走进院门。 她心里还是不安。 晚些时候,看了那条款清楚的合约,要仔细数一下才能相信的丰厚报酬数额,以及甲方代表的签名,那遒劲的“罗焰火”三个字……仍然觉得不安。 可事已至此,只能盼着诸事顺利了。 晨来看看时间,父亲还没回家……她翻了一页论文,抬眼看看挂在衣架上的新羽绒服。 这两天她都回家住。今天下班之后,她特地跑到专卖店,排了好久的队,斥巨资买了这件羽绒服。今年冬天的确冷,她也好久没给父亲买衣服了。 她正想着,忽然就听见外面有动静,还没等她站起来,听见父亲喊了声“柳素因”!声量不大,但让她心一颤。 这声音……难道父亲又喝酒了?这才好了几天啊……她心尖儿像被扎了一下,额头上不禁出了一层薄汗,也没顾上找件外衣披,穿上拖鞋就往外走。 “妈,我爸回来了。”她边走边说,去开了正房门。 院子里很静。东西厢的灯都已经熄了。 她开了门,却足足愣了有好几秒。 她父亲正被人搀扶着走到院中,搀着他的人,是罗焰火和他的司机小杨。 这简直不能更让她意外了。 第十一章 若清晨代表夜晚 (十) 尼卡2021-07-05 看见她出来,那三个人也停了停。 小杨先开口叫蒲医生。 晨来应着,赶快跑了下来。 “为什么又喝酒啊!”她语气并不好,几个人一时谁都没出声。等她来到近前,却没有闻到酒气,愣了愣。“怎么了这是?” “没事儿。出电梯的时候不小心崴了一下。”蒲玺说。 晨来低头看,裤脚挽上去一截,脚腕上缠着绷带,应该有敷药,但这会儿也闻不到药气。 “在公司医务室看过的。没伤到筋骨。”罗焰火说。 “怎么会崴到的。”她轻声说。 “吃饭还有可能噎着呢,哪那么多‘怎么会’……”蒲玺没好气地说。“很轻的,明儿我就能跑能跳了。 晨来也有点儿后悔刚才那语气。她抬头看看罗焰火和小杨,说:“谢谢你们送我爸爸回来。” 她过来,想从罗焰火手上想接过父亲的手臂。 “我们来吧。”罗焰火说。 “蒲医生,我来吧。”小杨也说。 “都放手吧,我自己行。被你们这一路扶着,我都不会走了。”蒲玺说。 晨来看着他,说:“那还不是因为怕你再出点儿毛病?怎么就不能让人省点儿心呢!” 小杨松开手,往后退了退。晨来扶住父亲。这会儿工夫,柳素因从屋子里出来。要照往常,她早就该大惊小怪了,可看着眼前这情形,也不知是过于惊讶,还是怎么样,了解了情况之后,谢了小杨和罗焰火,竟没有多余的话,招呼大家进屋。 “今儿太冷了,还辛苦你们送老蒲回来,太谢谢了。”她说。 “应该的。”罗焰火说。 柳素因看看他,说:“还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妈妈。”晨来示意母亲。“我爸的拐杖在哪?” “对了!一直搁在那儿没收呢,正好儿……”柳素因让开,回身先进去找拐杖了。 蒲玺推开晨来,跟罗焰火摆手,说:“我慢慢儿挪就成。” “听话吧。”晨来搀住他。 罗焰火没有放手,走到台阶前,蒲玺喘了口粗气。罗焰火做了个手势,让晨来别管了,他直接托住蒲玺那粗壮的手臂和水缸似的腰,上了几个台阶。 晨来赶忙跟上去,接了母亲递过来的拐杖交给父亲。 罗焰火将蒲玺扶进门,这才放开手,但仍跟着走到了房间门口。 他没有在往里走。房间里开着灯,但是有着这种老房子特有的昏暗,带着些许的神秘气息。他几乎能辨别出来那陈年的纸浆的味道,果然一眼就看到了堆在一旁的线装书……他看晨来扶着蒲玺坐到床沿上,帮她父亲脱掉鞋子,查看了下情况,好像这才放心了些,可是人还蹲在地上,就抬起脸来说“以后进出电梯、上下台阶这种类似的事儿,别那么着急,慢个一会儿半会儿能怎么样啊,您还能抢回来十年八年是怎么着”。 蒲玺翻了下他的大眼,难得没犟嘴。 柳素因泡了茶,招呼罗焰火和小杨喝茶。小杨站在外面没有进门,只说了谢谢,仍然在外面等。 “谢谢伯母,不用的。”罗焰火说。 他待要告辞,晨来从里屋走出来,看了他,一停,又说了声谢谢。 “没有。在我们公司受伤的,应该的。蒲先生有什么事,尽管打给我。”他看着晨来说。 晨来脸颊像敷了一层胭脂,很红。可能是真的着急了。 他顿了顿,转向柳素因,说:“挺晚了,我们告辞了。谢谢您的茶。” 他说着转身出门,见柳素因和晨来送出来,回身说请留步。 柳素因停了下,晨来说:“妈妈,我送吧。” 罗焰火回头看她,待说不需要,但看了她的眼睛,就只跟柳素因说了晚安。 柳素因从门内衣架上随手拿了件外衣给晨来。晨来接了,边穿边跟着走下台阶。柳素因站在那里没动,看着女儿穿好那件运动外套,走在那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身边……她听见蒲玺叫她,应了一声赶紧进去。 罗焰火跨出院门,抬眼看了看这空荡荡、黑漆漆的外院,回了下脸,看晨来抱着手臂也跨出院门,站下来,说:“这些天不要让蒲先生出门了。我交代了暂时停了他门禁卡的使用权限,进不了工作室。工作不那么急,让他好好休息。” 晨来点了下头。 她继续往外走,见他站着不动,说:“一般院门都是我爸关。今儿得是我了。” 她脚步没停,走到大门外,看看小杨在车边等着,特地往下走了走,跟他说声辛苦了。小杨笑笑摇头,说蒲医生太客气了,应该的。然后他看看罗焰火,先上了车等着。 晨来站在阶下看了罗焰火,说:“我劝下我爸不要去工作了。不过不一定管用。他不怎么听我话的……他可能也想早点儿完工。” 罗焰火沉默了片刻,才说:“他可能有其他的考虑。” 晨来也沉默。 两人迅速看了眼对方,目光一碰,又转开。 只是一瞬间而已,彼此很明白对方想到了什么,又在顾忌什么。 晨来低了下头,看着自己踏在石阶上的脚。她光脚穿了人字拖……竟也还不觉得冷,可能太过紧张的缘故。 “其实我也希望他早点儿完工。看这情况,虽然会延误,应该也不会太久。”晨来说着,抬起头来看着罗焰火,“快上车吧。今天真的很冷。” 罗焰火打开车门,看了她,点了点头。 两人都没有说再见。 晨来站在台阶上,等车子驶离,又站了一会儿,才回身进大门,把门闩上。 走出过间,一阵小风吹过来,她浑身一哆嗦,抱住手臂……她看了下身上这件运动外套,怔了怔。母亲随手拿给她的,竟然就是这件。这倒没什么,只是不知道罗焰火有没有留意。她总是一件东西用很多年……她低头看看,意识到自己穿得实在很随意。光着脚,人字拖还有点歪了,长裤 T 恤都是又旧又薄的……在外人眼里看来是邋遢,自己看来,也实在是太凑合。也许以后不必总是这么节俭。 她快步穿过院子,进了屋,听见父母亲在说话。 她敲了下门探身进去,他们俩同时停住了。只看他们的神情,她就知道刚才他们聊的话题,多半跟她有关系。两位都不是善于掩饰的人。她若无其事地问他们要不要喝茶,“泡了茶都没人喝。” “这么晚了喝茶,只有你这被咖啡因惯得神经变粗了的人才敢。你喝吧,都给你。”蒲玺哼了一声,可能脚腕子疼,咝咝吸着凉气。 晨来走进来,看了他,问:“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蒲玺说:“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儿好!崴了脚还要怎么着啊?” 晨来说:“这样,我给您约体检,等脚稍微好一点儿,马上去——您这血压高了点儿,我听我妈说的。说了多少次,少吃甜食,少油腻,少盐……哪样您都做不到,哪样您都不控制。今儿崴脚,明儿要是出点儿别的岔儿,怎么着啊?要把我妈累坏了——您挣这俩钱都不够治病的。听话,别这么拼。” 柳素因在一边儿听着,嗤的笑了一声。蒲玺瞪她一眼。她撇嘴说:“你也就敢瞪我……来来,今儿晚了,你先睡。明儿咱们再说。” “说好了啊。人家给把门禁卡权限都改了,您就是去了也进不了工作间。省省力气。”晨来说着起身走出房门。 她去倒了杯茶,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见母亲出来了,也给她倒了一杯。 母女俩站在八仙桌边,默默地喝着茶,都满腹心事的样子。要好一会儿,柳素因才放下茶杯,看了晨来。 晨来看出母亲欲言又止,淡淡地说:“没什么啦……您记得看牢了我爸,别让他溜出去。” 柳素因叹口气,说要我能看得住他、那明儿太阳不定打哪儿出来呢。晨来笑笑,吸了下鼻子,去洗了把脸,回房间胡乱收拾了下桌上的书和资料,关灯往床上一躺。 闭上眼睛,可睡不着。 手机在枕边嗡嗡振动,她拿起来,野风问她:“今年生日礼物有指定的么?”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7-05 第十一章 若清晨代表夜晚 (十一) 尼卡2021-07-06 晨来看着他的头像,倒真的认真想了一会儿,才说:“没有。” 野风发了个大笑的表情,“循例问问而已。” 这个大笑的表情是胖头鱼张大嘴巴吐泡泡,可爱的不得了,晨来从没见过这组表情包。这会儿看着,可真像野风……只不过眼下任何漂亮的东西在她这裂了一条大缝的屏幕上,都显得有种奇异的割裂感。 她问你这会儿不忙么? 野风说很忙,然后发了一张照片过来。 晨来看了,就知道野风此时正坐在他们两人以前经常会坐在那里喝咖啡、休息一会儿的位置——窗外白茫茫一片,正下着大雪……她伸手擦了下屏幕,好像这样能把裂痕擦掉,说:“北京一直没下雪。” “都被我吸到纽约来了。等我给你做个法,你生日那天,给你下场大雪。” “用意念就可以送礼物可真划算——省下来的钱你记得捐给圣诞老人做慈善。”晨来说。 野风传过来的语音里笑得虽然有点响,可听得出来是控制在了不会影响其他人的声量,因此晨来也听得到背景音里的广播,在呼叫野风到急诊……野风的笑声被呼叫掐断了,只说了句回头说。 晨来知道这一回头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的,将手机放下来。 听见外面有轻细的脚步声,知道是母亲还没睡,不知道进进出出在忙什么,也许父亲又要什么了……她有点不想动,过了一会儿,还是爬起来,果然开门便看见母亲端了一个托盘进了门。托盘里两只碗,热气腾腾的。 看见晨来,柳素因轻声问:“你吃不吃?刚才听见你屋里有声音,就知道你没睡。” 晨来摇头说不饿,但是看看碗里卧的蛋,伸手端了一碗看起来最少的——那卧了两个蛋的肯定是给父亲的,“我爸又饿了?” 父亲肚子饿了是睡不着的,母亲刚好相反,再饿也不会睡前加餐。这一点,她像父亲。但是不饿也能再吃口。 柳素因笑笑,点头。 晨来没回房间,就坐在八仙桌旁吃起面来。 柳素因过了一会儿,端了空碗回来,坐在晨来旁边。忽然她发现晨来的手机屏幕碎了,问这是什么时候摔的。 “好几天了。不妨碍。”晨来说。 柳素因看看晨来,轻声说:“本人比照片还好看。我以为照片就很好看了。” 晨来抬起头来,但目光仍垂下去,盯着碗沿上那锯过的痕迹……是呀,很好看、很好看的。她慢慢站起来,将碗盘收了,拿出去洗干净。厨房里冷,滴水成冰。她洗好碗,擦干净,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才去又洗了把脸。 出来时嘉宝从屋檐下蹿到了她面前,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晨来吸了口气,看看黑幕般的天空——寒冷而洁净,没有星星,也看不到月,云都没有……她走到门外,听见嗡嗡的振动声,赶忙推门进去。 电话是医院的打来的,急诊要接的外地重病患,联系她回去做紧急手术。 她三两下换了衣服出来,写了张字条贴在八仙桌上,赶快出了门。 听见门响,柳素因起床看看,正好看到晨来走出院门。 她知道蒲玺也没睡,轻声说:“来来老这么没命地工作……以前哪,我就特想她工作出色,家庭美满……现在想想,唉,哪儿那么多好事儿,让人都占全了。工作出色,平平安安的,到欧老那岁数,成业界泰斗,就很好……不过我们是看不见那天了。” “得嘞,铆足劲儿多活几年吧,肯定能看到。”蒲玺翻了下身,碰到伤脚,啧了一声。“这几天在家能干嘛呢……我让孙师傅把活儿给搬家来吧……那边去不成,家里总可以的……” “你又欠来来说你了。”柳素因拉好窗帘,听蒲玺没了话,回头看看他。“你这回给人博时干活,除了钱上的考虑,还琢磨什么了?” “我能琢磨什么呀……”蒲玺闭上眼,不出声了。 他最近每天去博时开工,早去晚归,活动范围就仅限工作间,从不出界。差不多快一周了,总共就见了罗焰火两回。 “……他们家人要都跟罗耀荣似的,那还成。”蒲玺说。 “长得是真好……比你年轻时候强。” “你这老太太是真能胡说啊……”蒲玺沉默半晌,才道。 “可惜了。不过这样也好。”柳素因说。 院子里忽然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两人谁都没出声,见怪不怪。末了蒲玺还是念了句这嘉宝真的是祖宗啊,又给我把什么蹬下来了……他问晨来明儿早上还能回来吃早饭吗。 柳素因说,够呛。 “那我要吃油炸糕、麻团、糖火烧……”蒲玺数了一堆早点,全是甜的。数完了,也睡着了。 柳素因睡不着,拿了手机过来,给晨来留言,让她忙完了记得睡一会儿。 “当心身体。”她说。 晨来这会儿刚到医院,在急诊跟遇蕤蕤交代清楚,跟着便去准备手术了。她在更衣室里换了手术服,把手机放进柜子里之前,匆匆看了一眼。给母亲回复了一个字“好”,便把手机扔进了柜子里,往手术室赶去…… 晨来隔了一天才又回家。 这天阴沉沉的,进门儿时听见高爷站在院子里,正跟上方门内的父亲说指不定这几天能下雪。她问了高爷好,知道高爷是给她父亲送了自己焖的黄豆猪蹄、好以形补形,笑着跟高爷道谢。 高爷说着客气什么样老街坊了。他回屋了,晨来也赶忙回家。 她这两天就睡了几个小时,恨不得马上栽倒在床上,赶回来是有点不放心父亲的伤,待进了门看他已经算是行动自如、脚踝基本上消了肿,放心多了。 “体检套餐预约好了,随时可以去——这两天就去吧,正好没那么忙。”晨来说。 蒲玺没出声,给晨来盛了一碗猪蹄。 晨来接了,忽然发现他戴着套袖、袖口沾着浆糊,吸了鼻子。焖猪蹄的香味可盖不住浆糊味道。她看了父亲,问:“这两天在家干活儿了?” “闲不住啊。”蒲玺坐下来。 晨来站在屋子当间儿,停了停,刚要说他,忽然发现一旁的长桌上放了好些东西,问:“谁来过吗?” “小秦来过,那个小杨带人来过……”蒲玺慢慢地说。 小秦肯定是指的秦先生,晨来明白。小杨……她看了父亲。 蒲玺有点儿不情愿地说:“罗焰火司机。他带路,带着古书画部的一专家一经理来送慰问品。坐了会儿就走了。这摞儿是小秦拿的,那摞儿是他们拿的……”他说着,指了指南北两侧的东西。 晨来扫了一眼,目光落在长桌中间的一个盒子上。跟左右的名贵营养品比起来,那个盒子看上去很不起眼,甚至显得不合时宜。她放下碗,走了过去。这是个瓦楞纸盒,摸上去就觉得很厚实。她从底下把盒子掀起来,里头是用亚麻布包裹着的东西。 她还没揭开,只看这形状,心一动,问:“这是秦叔叔带来的嘛?” “不是。那是小杨后来又进来一趟,送的。那个说是给你的。什么呀?说是给你的,我跟你妈妈就没碰。”蒲玺说。 晨来把亚麻布揭开,就看到了一个很古朴的铁马。跟姑姑店门屋檐下悬挂的那一个,几乎一模一样。 她隔着布将铁马拿了起来。这东西很有点分量,她知道,但这会儿拿在手里,更觉得沉。 她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将铁马包好放回去,尽量语气平稳地说:“我等下打电话问问……我是托秦叔叔帮忙找的东西,大概他另托了人吧。” 蒲玺吃着东西,看看女儿。 晨来这会儿却吃不下,回房间先给秦北海拨了电话,问了秦奶奶好,再问起来这事。秦北海也有点儿意外地说这么快吗,然后爽快地承认他是特地跟罗焰火提了提,“我其实想着我这儿的杂项里要是没有,以我在这行儿里的资源也找不着,那问他一问也是十有八九是没影儿的了,可多一个人多一条路不是?嘿,还真给他找着了!焰火还没跟我说呢……” 晨来谢过了秦北海,挂断电话,马上给罗焰火发了消息。 她说谢谢你帮我找到我要的铁马,花了多少钱我来支付。 他没马上回复。 她心咚咚跳,想他这会儿可能正忙,庆幸没有贸然打电话过去…… 她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趟,没有收到回信,可是等来了回电。 她听见他低沉的一声“喂,是我”,脚步停了下来,忽然间手心冒汗。 “不用了。没花钱。”他说。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7-07 作者的话 尼卡 07-06 各位,文还是正常一天一更新。更新有变动都会在作话跟大家讲的。昨天很晚发现大家还有在刷第二更,在这儿再说一下。 第十一章 若清晨代表夜晚 (十二) 尼卡2021-07-07 没花钱……晨来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不知不觉的,嘴里也说出来了。她顿了顿,听见罗焰火说:“对,没花钱。秦先生说你找得挺急的。是为姑姑找的吗?” 晨来没想到他会问起缘由来,但还是说:“对。” 也许他记性特别好,记得那撞了他一下的东西…… “姑姑还好吗?”他问。 晨来有些吃惊,但他问得很含糊,于是她也含糊地回答:“还好。谢谢关心。” 他顿了顿,她也没出声,正在想该怎么提议,才能把这铁马的对价还给他、又不显得特别生硬,就这会儿工夫,听筒里有人叫火火……她稍稍一顿,说:“那我先不打扰你了。总之谢谢你。我会记心上的。” “不用。我这边现在有点事情,先挂了。”他说完,几乎是同步,那边的人在催他说快点来。他果然匆匆挂了电话。 晨来握着手机,站在那里,半晌才呼了口气。 那是个女声,急促而略显慌张,虽然声音很小,可很好听……她将手机揣进口袋里,走出房门,看到父母都坐在桌边,而桌上已经摆了满满一桌子的饭菜,香气四溢。 她有点夸张地“哇”了一声,“这么多!起码够七八个人吃!” “预备你姑姑的了。等下你给她送去,顺便看看她。我下午看她还好。”柳素因说着,看了晨来。见她低了头只顾吃,闷声应着,转眼看看蒲玺。蒲玺也闷头扒米饭,一声不吭。她心内纳罕,皱了下眉。“来来,你今儿晚上去陪姑姑吗?” “够呛留我。”晨来说。现在姑姑最烦他们一家人总拿她当病人,尤其不喜欢他们有事没事儿就去看看她怎么样了。 “她明天该去住院了。” “记得。我明天正好休息,陪她去。”晨来说完,把碗里饭很快吃光了,拿起母亲给姑姑准备的饭,听见她说你跟姑姑讲不要定医院的餐,这几天我给她送饭,答应一声,背上那只铁马,出了门。 蒲珍这会儿没在店里。 民宿最近生意特别好,一天都没空闲过。她端着杯清水站在大门口看着客人们出门去拍夜间的城墙了,笑眯眯的。 晨来到了,看姑姑穿得跟只企鹅一样、还捧着保温杯,忍不住要笑。 她趁姑姑吃饭的工夫,问了她这几天感觉怎么样,听说都还不错,看她吃饭吃得很香,先扔下她,跑去她的化妆间搜罗了一包指甲油。 蒲珍小口喝着汤,看她一个一个把指甲油摆在桌上,问:“干嘛呀这是?过眼瘾哪?好像你能涂了上班去似的。” “也不是不行……”晨来笑笑,跟姑姑说借去用用。“我答应秦奶奶给她弄个漂亮颜色。” “老太太还好吗?”蒲珍问。 “她自己说不错,秦叔叔说没有在医院时候状态好……我明天陪你做完检查之后,去看看。”晨来说。 她把指甲油重新摆整齐放进袋子里装好,才去把装铁马的纸盒子搬过来,神神秘秘地要姑姑猜是什么。 “骨灰盒?”蒲珍问。 晨来瞪了她一样,“铁马!” “哦那个呀……”蒲珍没显出高兴的样子来,好像是铁马不是骨灰盒让她有点失望。晨来看她绷着脸,悻悻地说早知道不费这劲了,还欠人老大人情。蒲珍听她咕咕哝哝的,跟只小鸽子似的,回过身去收拾了桌子又洗碗,笑了笑,把盒盖掀开,打开布包,摸了摸那铁家伙……听见晨来问姑姑,最近在又哪儿见过罗焰火吗?蒲珍忙收回手来,把东西恢复原状,若无其事地皱了下眉,说:“不记得了。我最近都没出门儿……哦!那天啊……见过,但是没打招呼。本来么…怎么你们俩最近又有联系?” 晨来回过身来,靠在水池边,说:“也不算。我就觉得有点儿奇怪。” 蒲珍淡淡地说:“我倒没往心里去。那天做完检查去康医生办公室,遇见他和一女孩子,陪一老太太正好也是去见康医生的。应该是那老太太病了。” 晨来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把橡胶手套洗干净摘下来挂好。 “这铁马打他那儿来的呀?”蒲珍敲了盒子一下。 “嗯。”晨来应声。 蒲珍没出声,接了晨来给她递过来的保温杯,伸手摸摸晨来那滚烫的耳垂。时间差不多,她就赶晨来回家了,看晨来骑着单车在寒风里一眨眼就没了影儿,她才走回院里。 当着晨来,她是不想说什么。 罗焰火那天在医院里遇见她,还是很有礼貌。尽管看得出来他得照顾病人一行,还是跟她打了招呼。那老太太看着眼熟,虽是瘦得已经脱了形、异常憔悴,仍然是很有气度、且气质极佳的老人。她后来从康医生办公室出来,才想起来那老太太是什么人……从前她也是见过一面的,只是许多年过去了,老人未必记得她,她一时也是认不出来了。罗焰火跟老人的孙辈年龄相仿……“那应该叫珠联璧合好呢,还是门当户对好?”蒲珍看着桌上的纸盒子。 晨来把铁马拿来,可也没急着去挂。 不知道是忘了,还是真的不急…… 闹钟和鸽哨几乎同时响起来,晨来马上就醒了。 她昨晚睡得早,特意没关闹铃是因为一早就得出门,陪姑姑去住院。 她动作极迅速,穿好衣服出来洗脸,刚好撞见父亲站在廊下活动腿脚。她看了眼父亲的动作,慢慢的,也慢慢地说了句“爸爸早”。 “……早。”蒲玺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晨来这一声吓了一跳。 晨来没理会,上厕所洗脸一套动作下来,十几分钟搞定,跑去厨房帮母亲端了早点回房,见父亲还站在那里出神,这会儿觉得不对,问:“您是不是琢磨今儿要出门了?” 蒲玺不出声,背着手去卫生间了。 晨来看他走得慢,脚还不十分敢用力,说:“再等一两天吧——万一今天下雪呢?” “这天能下雪!”蒲玺在卫生间里回了一句。 晨来回了屋,赶忙吃了早饭,拎了饭盒就走。 柳素因问:“东西都拿了?” “姑姑那儿都有。”晨来穿好外套,看着母亲。“别紧张。有什么事儿我打电话回来的……您再跟我爸说说,再恢复两天——哦对给姑姑送饭,别预备我的。我中午去秦叔叔家吃。” “好。”柳素因说着,送晨来出了门。 晨来走到院中还逗了下嘉宝,一路小跑,出大门刚好叫的车也到了,赶到姑姑那里,就看她拎着自己的小行李箱,散着长发、穿着高跟鞋和漂亮的羊绒大衣站在店门口等着了。 看到晨来,她潇洒地挥了下手,示意她不用下车。 出租车司机却跑下去,帮忙把行李箱搬进后备箱放好。 蒲珍坐到晨来身边,指了指店门口屋檐下,“瞧,漂亮吧?” 晨来看出去,果然铁马已经挂上去了,“好看。我姑姑最能干了!” “那是。”蒲珍戴上墨镜,嘴角一丝笑,跟司机示意。“开车吧,师傅。” 车子启动,晨来片刻之后,又回头看了看——车窗有点脏,此时天也未大亮,那铁马在檐下,有点模模糊糊的……不过她知道那东西是完整的,就在那儿,便觉得很安心。 她回身坐好,蒲珍伸手过来,握了下她的手…… 她们到医院等了一会儿,病房才空出来,安排好开始做体检,天才亮透。晨来陪着姑姑做各种检查,繁琐而又细致,一样样一项项的。因为她们来得早,每项检查都排在前面,可蒲珍的急脾气,还是常常不耐烦,晨来需要安抚她的情绪,此时已很能体会病人家属的心情。待检查完毕,回到病房,晨来陪了姑姑一会儿,让她休息,看时间已近中午,准备离开。 离开前,她得去一趟康医生办公室。有几项检查报告应该已经出来了,她想早点儿知道情况。 康医生办公室外有几位病人和家属在等候,人虽不多,大家的脸色看起来都不怎么好,显得气氛非常沉重。她站下来,自觉排了下顺序,等候在一旁。 她的手机振了一下,一看是秦北海打来的,忙接听,就在这时,她听见康医生办公室里传出哭声……不知是谁,忍不住哭了。她心神一滞,听见秦北海喂了两声叫来来,才回神,忙说对不起。她马上听出秦北海的声音有点不对劲,“秦叔叔,怎么了?” “哦没什么,想问你等下会来,是吧?”秦北海问。 “对,我现在医院。这就可以走了……十一点半应该会到的。”晨来看看表,说。 秦北海说好,来了再说。他挂断了电话。 晨来又看看表。 这个电话打得她心忽然有些乱……这时候康医生办公室门开了,康医生亲自送访客出来的。晨来细看了下,是个身材高挑的长发女子,双眼通红,不住地跟康医生点头说着什么。那么刚才大概是她在哭了……晨来觉得这种情况自己盯着人看实在不礼貌,忙转开脸。但她停了停,又回过脸去。她看着站在那女子身后的罗焰火,竟然并不觉得十分意外。 罗焰火扶了下那女子,跟康医生告别。 康医生点点头,转脸看见晨来,让其他人等一下,说:“蒲医生先进来吧。” “对不起各位,我赶时间,几分钟就好。”晨来跟大家道了个歉,进门前,跟罗焰火也点了下头,但没说什么,赶快走了进去。 第十一章 若清晨代表夜晚 (十三) 尼卡2021-07-08 “请坐。”康医生示意晨来,顺手给她拿了一小瓶水。“等急了吗?坐下说。” 晨来坐下来,看到面前桌上两瓶原封未动的水,将自己手中的这瓶拧开,喝了一口。她从早上到现在,一口水都没有喝过,却说了很多话,口干舌燥……座椅还残留着温度,她挪动了下。康医生一句多余的话也无,从电脑上读着检查报告上的数据,跟她说从这个疗程的检查结果看,目前的治疗方案和药物是有效的,等全部的报告都出来,会根据病人的情况做一点微小的调整……康医生看了晨来,说病人看起来挺乐观,家属也要乐观一点,这不是一个短时间就能结束的治疗过程,心理上的调试很重要,蒲医生自己就是医生,这话应该经常跟家属讲。 轮到自己会难一点。晨来说。她停了停,又问了康医生几个问题,告辞离开。 从康医生办公室走出来,晨来看了看走廊上等待着的这些神情焦灼的人们,加快脚步走向电梯。此时她迫不及待要赶紧走出医院,室外的空气比室内的虽然好不到哪里去,可至少空间开阔,眼前没有这么多惶惶然不知所措的面孔……从医院大楼出来刚好有一辆出租车卸下客人,她赶忙上了车,将秦家的地址报给司机,定了定神,给母亲留了条言,把姑姑目前的情况跟她说一说。这算是能让人松一点点闷气的消息。 “……全部结果下午才能出来。姑姑下午开始用药,明天住一天,后天上午出院……”她重复一遍这几天的安排,看到母亲回了消息,说知道了。 她放下手机,轻轻攥了攥手。 车子停在秦家楼下,她下车去按门铃,上了楼,是秦北海亲自开的门。 晨来看看秦叔叔的神情。此时他并不像平时见了她,总是笑眯眯的,一脸喜色。他看上去有点累,倒也是平静温和的。见她留意自己,他轻声说快进来,老太太等你呢。 晨来换拖鞋,低头看到一旁还有两双男式皮鞋,知道另有访客,于是也没多话。跟着秦北海走进门,果然看到客厅里坐着两个中年男人。秦北海没介绍,等晨来将大衣脱了,去洗了手,就引晨来去秦老太太的卧室了。 保姆正在给老太太喂水,见他们进门,忙起了身。 晨来在门口一望,心就一沉。不过几天没见,老太太精神看上去差多了。她忍住没有看向秦北海,轻声叫了声奶奶。 秦老太太微笑。 晨来走近她,看了她消瘦的面容,突然便一阵心酸。她将手里的一只小袋子拎起来,让秦老太太看看,轻声说瞧我给您带什么来了、等下您挑个喜欢的颜色。 秦老太太微笑点头,抬手握住她的手,转脸跟保姆和秦北海说你们先出去,我跟来来单独呆一会儿。晨来从保姆手里接了水碗,坐下来,小心地给老太太喂了几口。 “好啦,来来。你坐好。奶奶有话跟你说。”秦老太太说。 晨来伸手给她整了整背后的依靠,坐正了。 秦老太太看着晨来。她面容平静而慈祥,略停了片刻才说:“不知不觉也过了这些年了,这些话到了不能不说的时候。来来,我受你祖父母所托,替他们保管了一点东西。蒲老先生和老太太在世的时候,给过我们很多的帮助,我一直记在心里,可以说,无以为报。蒙他们信任,我终于能替他们、替蒲家做点事。” 晨来的呼吸都放轻了。 她看着秦老太太,点点头。 她并不太意外。 秦老太太说:“蒲老先生心思缜密,这事儿交代给了两个人。另一位你也认识的,是他至交好友艾功三先生。艾先生五年前过世,知道这事儿的就只剩下我和律师了——蒲老先生的意思是,在你三十岁之前,东西是无论如何不能交到你手上的。” “爷爷只和我说,那些东西都是身外物,他自有安排,让我好好学习,做个好医生,以此安身立命,不要指望那些。我明白爷爷的用意。爷爷的要求我做到了。”晨来看着秦老太太。“谢谢奶奶。这些年多亏您。” “蒲老先生的苦心你是能理解的。” “是。” “这个秘密我保守了很多年,现在终于可以交付给你。东西呢,等你签署文件,律师会陪同你去清点。物品清单都在文件里列明了,到时你仔细看。那些东西先是保存在银行保险柜。考虑到专业程度,挑选了最合适的机构。趁着我还清醒,把这件事办明白,我也可以放心了——来来,将来要怎么做,看你的了。奶奶答应你祖父母的时候,还同他们说笑,说我和艾老那把年纪了,可够呛活到来来满三十……说笑是说笑,奶奶算高寿,一年一年看着你,长成了能让人依靠的大树,总算可以放心。艾老也是这么说的。我想,你太爷、爷爷和奶奶,都会很欣慰的。好啦……不要哭。”秦老太太看晨来眼里含泪,微笑。她抽了张棉纸给晨来。“擦擦眼睛,平静一下,去把律师请进来。他们两个也等了好久了,得按小时缴费呢,咱们快点儿。” 晨来揉了下眼睛,要好一会儿才能抑制住泪水。她起身去开了门。秦北海在客厅里陪着两位中年男子说话,看到她,马上示意那两位。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两位过来跟晨来正式打了招呼,递上名片,才进门去。 晨来看了两人的名片。名片上印着律所的标记,两位都是著名事务所的高级律师,一位姓陈,一位姓倪。两位跟秦老太太简单说了几句话,一位走到屋角,把早就放在那边的三脚架移到合适位置,放上摄像机,一位走到临窗那张长条桌案旁,将随身携带的文件取了出来,放在桌子上,请晨来看。晨来和两位律师各据一边坐下,从左至右开始看这些密密麻麻的文件。文件里有祖父的几份手书,有艾先生和秦奶奶的证明文件,还有非常重要的几份清单……她一份份看下来,虽然极力保持镇定,仍禁不住心惊。 等文件全部核对无误,陈律师请她和秦老太太分别在文件上签字、按手印,小心地封存。陈律师看看秦老太太和晨来,说:“请蒲小姐尽快照文件上的时间跟我们预约去核对物品。” 晨来答应。 他们停了停,请秦老太太好好休息,告辞了。 晨来送了他们出门,跟秦北海一道回来,站在客厅里,两人一时都无话。大厅里静得出奇,连秦奶奶养得小狗都趴在窝里不出声。 “去跟奶奶说会儿话吧,等下可以吃饭了。”秦北海说。 晨来看他,轻声问:“是不是应该去医院?” “老太太说不想去了。她心里很明白。”秦北海低声道。 晨来手攥了攥,才发现自己手指冰凉又僵硬。 她又缓了一会儿,才进房间去,见秦老太太把她带来的那一包指甲油都放在面前的小桌子上,看见她回来,笑眯眯地问:“这些颜色我都喜欢,能不能每个指甲涂一个颜色啊?” “怎么不能啊!来,我来给您涂。”晨来过去,把椅子往床边拖了拖,靠近些。 她细细地给老太太修剪着指甲,低着头,跟她说些闲话。话题轻松,一会儿想起来一个,就说几句,不想让老太太费神……听见老太太说,你爷爷奶奶呀,真的是好人,也为了你们,操碎了心……她吸了下鼻子,开玩笑说:“可是也把难题扔给咱们了呀……太爷和爷爷还不如把那些全都毁了呢,到这会儿,都清静。” “毁得还不够多呀?”秦老太太也笑,戳戳晨来的额头。她叹口气。晨来看看她,继续低头给她修指甲边缘,极慢、极仔细,轻声说:“我是没想到。我以为爷爷说的画,也就是那一两幅……这么说,早年间有些传说,还真有可信度?这确实出乎意料。” 秦老太太笑笑,说:“这我可不懂。不过呀,你秦叔叔倒是偶尔会跟人念叨,说当年清宫散轶的那些呀,一定不会永远石沉大海。他就老说听从前老古玩行儿的人说,五十年代,那会儿那些琉璃厂老掌柜们,不是有的公私合营,有的进公家做事了吗?他们替公家收文物,经常能遇见好东西。有几件现在特别出名的物件儿,就是那时候人拿到文物店卖的——有的看不准,也不收。不是就有一年,有个东北口音的中年妇女拿了一包字画去店里,说是特地跑北京来看病,卖了换钱的。要价很低,没几个钱。当时店里的店员看着说不像好东西,没收。后来人都说,其实应该收下,那批东西从那年再没见影儿,真的假的,没留下来谁知道究竟啊?瞧!蒲老先生那会儿还年轻着呢,一直就是心软,说就算不是真的,也没多少钱儿,打水漂就打水漂了。他就当做善事了。其实他是有眼光,也有知识,只不过他在文物店里说了不算。到了他说就当收破烂儿,给了那妇女钱,拿了那一包东西回家。回家也没提,撂了很长时间,才被你太爷发现。你太爷说好家伙这可不得了,早年在琉璃厂就有专门跑去东北收的,真有挣了好钱的……可是那会儿啊,风向开始变了,这些东西谁敢说是十拿九稳保真呢?他们也不敢出声儿了。再往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晨来点点头。 家里的收藏不是十之八九,而是绝大多数都毁了……虽然她从未指望过靠这些东西生存,想起来总归是痛心的。 “蒲老先生曾经和我说,按理说不该麻烦我们这些外人。可是呀,他太了解自家的孩子们了……也是因为你总是心软,不能不考虑得多一些。”秦老太太说。 她抬手看看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微笑。 晨来看着这慈祥老人,低了下头,伏在她腿上,好久,一动不动。 生日这天,终于下了雪。 晨来在办公室里看着阴沉沉的天空落下来雪花,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盼了很久的东西终于等到,反而没有什么惊喜。 “蒲晨来,快点,火锅在等我们了!”孙瑛敲门进来,冲晨来喊了一声,关门走了。 “来了。”晨来答应着,一边穿大衣,一边看了看手机里有没有最新消息——这几天她的手机时刻不离身,生怕错过什么似的。 屏幕弹出来一条消息,是姑姑发的一张截图。她点开看,是几分钟前的一个新闻。这条新闻的主角,那天早上在病房里,姑姑还和她提过。她们都是康医生的病人,不提老太太的家庭,单她本人都是响当当的……“上新闻打头要从‘久经考验’开始的。”姑姑当时说。这会儿,姑姑说:“还是走了啊。这么快……” 她一时不知回复什么合适。 老人是陌生人,只是听姑姑当闲话提起来过,知道是好人,也知道她的孙女是谁,就是在康医生办公室里痛哭失声的那个女孩子……她发了会儿呆,回复了个难过的表情。但她不想让姑姑心情低落。老人是癌症复发,姑姑特别上心,未必不是想到了自己的将来。 “外面下雪了,姑姑。竟然真的赶在我生日这天下雪哎……我们约了一起吃火锅的。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晚点儿我带给你。”她迅速打了几行字,走出办公室。 “蒲医生,生日快乐啊!”经过的同事大声说。 第十一章 若清晨代表夜晚 (十四) 尼卡2021-07-09 “谢谢啊!”晨来抬头。 “谢谢你的蛋糕!”同事们笑着跟她说。 晨来也微笑。“不客气呀!明年再请大家吃。” 孙瑛在护士站那边跟晨来招手,催她快一点儿。进了电梯,孙瑛挽住她的胳膊,说:“好像你过生日,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吧?今天光蛋糕就分享了好几个。” 晨来想想,笑。 科室给准备了一个,FDC 照例替专家庆生,送来一个……杜再萌也送了一个特别可爱的哆啦 A 梦造型的蛋糕,开玩笑说是久不见面,怕她忘了自己。 晚上一起吃火锅的人不多,蕤蕤一早就喊着叫上阿萌。她早上跟杜再萌说的时候他答应了,可不能保证按时到,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彭思远也没下手术,不过李曦能来。今儿晚上,要是就咱们几个,特想你去进修之前那顿火锅。”孙瑛笑着说。 晨来数了数人头,可不是么……三年了呀,这么快的。 她默默地叹了口气。 说短不短、说长也很长的一段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也足够带来很多改变……走出大楼,雪下得扑扑扬扬的,地上积了一层雪,往来的车子都开得很小心。孙瑛在交通状况有点混乱的路上慢慢地开着车,遇蕤蕤发消息问她们到哪里了,让她们不要着急,因为至少还要等半个小时才能轮到他们……晨来回了消息,跟孙瑛说着话,看姑姑回复她说没什么想吃的,默默地吐了口气。姑姑今天还硬是和父母一起去秦家看老太太了,应该会觉得累。 她发了会儿呆,给秦北海留言,问奶奶今天怎么样。 孙瑛看看她,说:“你最近事情有点多啊。” “是啊。”晨来点头。律师提醒过她两次让她预约时间去核对物品清单,她还没有时间去。这个周去不成,下个周一定得挤出时间来安排了……另外也得考虑一下是不是召集一次家庭会议。满打满算成员只有四位的家庭会议……希望不会吓着他们。她听孙瑛说你也到了是家里中流砥柱的岁数了,一定得保重身体,虽然你今儿生日,不该说这么严肃的话题,还是想说你一下,不要像二十来岁小年轻那样不惜命不惜健康地拼了……晨来等她停了车,两人往火锅店里走的时候,给了孙瑛一个大大的拥抱。 此时飘着雪,店门口灯光明亮,这个拥抱特别的温暖。 孙瑛也没像平常那样开玩笑,倒是很温柔地给晨来拂了拂落了满头的雪花,说:“要照电视剧里的词儿,叫雪落在肩膀上,幸福也落在了肩膀上……蒲晨来医生,你是值得的。” 晨来微笑,上两级台阶,整个人挂在了孙瑛背上,让她背着自己走了几步。两人这样子特别好玩儿,店员给她们开门的时候也忍不住笑。正好遇蕤蕤从从包间里出来等她们,看到这样,大笑起来。 他带她们去包间,往门外看了看,说:“今儿这雪要下到几时啊?没想到下这么久还下这么大。” 晨来也回头看了看,刚刚好,有两个年轻女子出现在门外。她认出来,走在前面的是欧阳熠,另一位则不认识。欧阳熠看到她,稍稍愣了下,随即看到了遇蕤蕤。她倒是很大方,进了门,跟他们都点点头打招呼,跟同伴也一起往包间走。 遇蕤蕤没有出声,走在最后,晨来和欧阳并排走在前面。 “好久不见了。平常开会也不怎么能碰见你,还是那样啊,开会发言就只管发言,结束了就走。”欧阳熠说。 晨来笑笑,“时间紧嘛。” 她看看欧阳熠。她们上回有机会这样并排走在一起,还是她在西南做支援的时候。欧阳陪同 WHO 的官员下去视察。杜再萌他们开玩笑说是欧阳高升后第一次南巡,看样子是非常重视他们的援助项目的了……也就是那一次,她跟欧阳在毕业之后,非常难得地相处了几乎一整天。虽然只是谈工作,没有涉及任何私事,但那时欧阳跟蕤蕤刚分手不久,气急败坏打电话到她手机上也不过是几天前的事,但工作中丝毫不见异状,极显精明干练和游刃有余,她很佩服。 大概也是因为那一段心照不宣的不愉快经历,她们两人如今却像是多了些默契…… 欧阳和同伴要去的包间先到,两下里分开。晨来看看蕤蕤,蕤蕤说:“我们没事啊。” “分手分得不够漂亮,就是这么个结果。欧长官看遇医生那眼神儿,啧……”孙瑛随手关了门,笑嘻嘻地说。 “什么呀!”遇蕤蕤笑。他有点儿尴尬,但并不回避。 李曦和肖护士长见他们这才来,嚷着快些点菜、好饿……三个人赶快坐下来,等上菜的工夫,闲聊着。晨来没等到秦北海的回信,总觉得是件心事,趁上了菜,大家开动起来,起身出去,想打个电话。门一拉开,外面站着的人“呀”了一声,笑着说:“蒲医生不要这么多礼,亲自给我开门,当不起。” 晨来见是杜再萌,笑起来,赶忙让他进来坐。 “生日快乐!”杜再萌笑着说。他低低身,看着晨来笑。“果然还是我最喜欢的、可爱的蒲医生。” 晨来刚喝了半杯啤酒,脸上却已经红了,被他一说,挥挥手,让他快点进去,里面蕤蕤已经在喊阿萌快来了。 晨来看了下手机,有电话进来,是秦北海的号码。 杜再萌示意她接电话,自己先走了进去。 晨来轻声说了句不好意思,走出包间,顺手将门带上。包间里因为杜再萌的到来,突然热闹起来,隔着门,都能听到里头的笑声。晨来走得稍远些,接听了电话。秦北海跟她说刚才忙了一阵子,没空回消息。他说没事的,家里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担心。 “生日快乐,来来。”秦北海说。 他语气很轻松。晨来听了,顿了顿,说声谢谢叔叔,然后问:“表姑姑到了吗?” 秦老太太的状况不太好,在海外的亲戚都很关心,但只有一位从前跟她最亲近的侄女要回来探望。她应该今天会到。 秦北海说飞机晚点,可能得深夜才能到了。 晨来停了一会儿,才说您注意休息。 秦北海答应,很快挂断了电话。 晨来站在走廊上,看着窗子上那一层白雾,伸手推了下窗,外面雪花飘进来几颗,落在脸上,有一丝凉意……她回到包间里,几个人好像就是要等这一刻,一齐叫起来,让她喝酒……她把杯子里剩下的半杯喝了,直言今晚不能再喝了,“我等下还要去个地方,要是一身酒气不太礼貌。” “谁会跟寿星计较礼貌不礼貌啊!”李曦本来要开她玩笑,看她神情,忽然觉得不太对,又忙说那还是多吃点儿吧。 晨来笑着点头。 她尽量表现得一切如常,其他人似乎也没有察觉她有点异样,照旧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杜再萌跟在座其他几位虽然是初次见面,可是开玩笑讲起来就是“彼此神交已久”,倒没什么距离感,相处得非常融洽。他也没喝酒,蕤蕤怎么劝也不喝,于是等大家酒足饭饱、齐齐唱过了荒腔走板的《生日歌》,离开的时候,他笑着说我送蒲医生。 “这可太奸诈了。”遇蕤蕤有些醉意了,笑着挥手拍他。 大家七嘴八舌开着玩笑,一起走出店门,冒着雪,往停车场走去。除了晨来,其他人都上了孙瑛的车。晨来等孙瑛的车开走,才跟杜再萌说:“天气不好,让你送我有点过分了——到前面地铁站。我要去的地方离这里很近。” “既然近那就更不用客气了。何必费那个周折,有进出地铁站的工夫,都把你送到了。”杜再萌给她开了车门。“走吧!好久不见,多聊五分钟天儿的快乐都要被剥夺,太残忍了。” 晨来上了车,跟他说了目的地。 “真的很近。”杜再萌一副你果然没骗我的神情。晨来笑笑,看外面这雪一点没有要停的意思,提醒他慢点开车。杜再萌看看她,问:“事情很麻烦吗?” 晨来轻声说:“不能说是麻烦。” 生老病死,只是不能避免的事件。 她看看他,说:“不好意思,扫兴了。” “没有。就是本来希望你今天特别开心。”杜再萌没有继续问下去。他把车子开得很稳。 到秦家居住的小区外时,杜再萌想把晨来送进去。晨来说进去出来太麻烦了,这个天气,你早点回去休息。 杜再萌点了下头,说你稍等。他把车子停在小区门口的空地上,下车给晨来开了车门,顺手从车门上拿了一把伞给她撑开,说:“生日快乐,蒲医生。” 雪簌簌地落下来,晨来看着杜再萌,一瞬间,有点怔忡。 杜再萌微笑,把伞给她,“拥抱下?可以吗?” 晨来犹豫了下,点头。 杜再萌轻轻抱了抱她,说:“不管什么事,都会过去的。” “谢谢你。”晨来说。 有车子鸣笛,杜再萌从伞下钻了出去,回手冲那边示意,然后跟晨来摆摆手说回见,赶快上了车,说:“你快点进去吧,别等我走了,太冷了!” 晨来点头,转身往小区大门里走去。 她登记的工夫,大门开了,有车子缓缓地开进去。 雪下得越发大了,四周白茫茫一片,除了眼前这一点距离,什么都看不清。晨来进了大门,沿着小路往里走。身边先开过去一辆车,紧接着又一辆。车子在前方几米处停了下来,她抬眼看看,快步往前走。车门开了,司机从车上下来。她再看一眼,稍稍一怔,脚步不由自主停下来。 罗焰火只穿了衬衫长裤,伸手将车门打开,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冲她示意了一下,让她上车。 晨来看着他,大雪落下来,就这一会儿工夫,落了他满头满肩,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她完全没有多想,收了伞,几步跑过去,坐到了后座上。车门一关,罗焰火随即上了车。 他仍然没管落了那一头一肩的雪,发动了车子。 晨来看着他,雪化得很快,他的头顶很快有了一层晶莹的水珠……他耳后的小发卷儿被打湿了,更像个问号了。晨来转开眼,看到放在副驾位子上的黑色外衣,心一顿,在熟悉的清爽的味道里,有淡淡的线香气息。 她没出声,他也没有,但似乎也仍然是完全不必说什么。 车子停在单元门前,晨来没等他给自己开车门,说:“我自己来。” 罗焰火回了下头,说:“秦先生这会儿在楼下他的公寓里。有几个朋友和博物馆的同事过来了,在商量事情。你先上去吧。” 晨来推开了车门,心又一顿,点点头,下了车。 她没撑伞,风携裹着雪吹到脸上,非常疼。 她走到单元门口,回头看了一下,罗焰火上了跟在他车后的那辆保姆车。 楼里有住客走出来,她扶住门,走了进去。 等电梯的工夫,她只觉得心里慢慢地有些什么在涌动,直涌到鼻尖处……她听见脚步声,侧了下脸,看到罗焰火走了过来。这会儿工夫,他换了套衣服,仍然是衬衫长裤,但换成了灰色,看起来,就没那么让人难过了。 电梯门开了,他们走进去。 晨来看他按了电梯键,吸了下鼻子。 他侧脸看了看她,将手帕递了过来。 第十一章 若清晨代表夜晚 (十五) 尼卡2021-07-10 晨来轻声说:“不用。谢谢。我有。等下我去洗把脸。” 罗焰火又看了看她,将手帕收了回来。 他的手插在裤袋里,站在她身旁。 电梯在 7 楼停了一下。轿厢门一开,站在外面的几个人往里一看,并没有立即进来。晨来看过去,只认得秦北海,忙叫了声秦叔叔。 秦北海点点头,回身同另几位说:“那先这样,稍等我再下来。” 罗焰火跟那几位打了个招呼,说:“我也先上去看看老太太再来。” 轿厢门关了,秦北海看了晨来,说:“你这孩子……不是都和你说了吗?今儿这日子,你还真来了。” “我就是想来看看奶奶。”晨来说。 出了电梯,晨来走在秦北海身后,很清楚地听他喘了两声粗气。她略停了下,轻声问:“您有没有休息一会儿?” “哪敢休息。”秦北海说。他说着站了下来。罗焰火也停下了。 “您得休息一下。”晨来说。三个人就站在昏暗的走廊上,她说话声音很低,他们声音都很低,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好,等会儿我就去。”秦北海点头。他看看走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焰火,“你这些天也忙坏了,让小白他们来帮忙就很可以了。我们这边没什么大事,老太太也不是好排场的人,搞得大发了,回头跟老太太也交代不过去。你放心,人手足够。你尽着你的事儿,别耽误了……” 罗焰火低声说:“耽误不了。基本上都安排好了。先前几天是有些事得协调安排。” 晨来往前走了两步,轻轻敲了下门。 秦北海看着焰火,说:“就是这点麻烦,讲究太多。我们老太太和我都是经过的,哪个名字放在哪,都得考虑到,一个不谨慎,就出了大毛病。所以我们老太太就说,一切从简。不过那边是再简也简不得了……后天是吗?我这些天看什么都没心思,恍惚记得。” “是。”焰火说。 “来看看老太太就回去吧。没什么事儿你也该休息休息。让你惦记着了。”秦北海低声说。 “应该的。我这几天脱不开身,总想来的。”焰火说。 保姆来开了门,晨来走进去,看了保姆的神态还算平和,没出声,先去洗了把脸,出来就见客厅里只有保姆等在那里。保姆阿姨给她端了杯茶,轻声说秦先生和罗先生进去看老太太了。晨来点点头,看了保姆。保姆声音更轻一些,说老太太这两天睡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晚上医生刚来看过……老太太知道你们要来似的,昏睡了一天,刚才醒了……她说老太太早上还提过您跟罗先生。老太太说要不是您今儿生日,她挺想见您的……老太太看见您肯定高兴。 晨来喉咙硬了一下,借着喝茶,把这阵儿难受压了下去。 过不一会儿,秦北海陪着罗焰火出来了。 晨来没看秦叔叔的脸,只轻声说:“我在这多陪奶奶一会儿。” 秦北海说:“老太太知道你来了。她不让你在这多呆,说你要上班的,休息不好不行……刚医生来看,说老太太这两天是没事的。我们预备预备,也想冲一冲。” 晨来看着他,说:“我懂。那我等表姑姑到了就走。” 她没等秦北海答应就走开了。 秦北海轻轻叹了口气,抬头看看罗焰火,说:“我们下去吧,他们还等着呢……我表姐他们下飞机了,路上不好走,可能得多花点儿时间。我刚才问过你,你晚上没有别的安排了是吧?” “没有。”罗焰火回答。 “那你早点回去休息……不过,麻烦你先把来来送回去。”秦北海说着就往外走。 “好。”罗焰火跟了过来,替他把手杖拿好。他看了看时间,十点多了……他将手杖递给秦北海,见他看着自己像是忽然出了神,轻声问:“怎么?” 秦北海看了他,说:“没什么……谢谢你,还有来来,今天能来……总算没让老太太觉得太凄凉。我是亏欠老太太的。” 他说着走出了门。 罗焰火略发了会儿愣,想起来,回身跟保姆嘱咐了几句,才追上去…… 晨来坐在秦老太太床边,两只手握着她的手。 老太太跟她说了没几句话就睡着了,呼吸匀净,神态安详。她的小狗就卧在她床头柜前,安安稳稳的,一声不出。卧室里除了加湿器喷出来水雾,此时没有什么是在动的……晨来的手机在口袋里振动。她过一会儿,轻轻撤下一只手来,看看不是医院的紧急呼叫,就没有立即回复——是野风的语音消息。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小狗警醒地坐了起来,随即卧室门被轻轻推开。她抬头看时,见一位年过七旬的白发妇人走了进来。一瞬间,她以为看到的是年轻了二十多岁的秦奶奶。她知道这是老人的外甥女了。她轻轻放开老人的手,站了起来。这时候,秦老太太慢慢睁开了眼。 白发妇人走过来,轻轻跟晨来说了声谢谢,再趋前来床头,附身叫了声姨姨……晨来退开些,过了一会儿,走出了卧室。 秦北海在外面跟几位客人说话。 客厅里此时或站或坐,都是秦家的亲属。虽然他们也是刚到,但看着他们在秦叔叔身边,晨来莫名觉得安心好些。她看了看时间,马上十二点钟了。她悄悄走到门厅,将背包和大衣拿下来。保姆阿姨发觉,问她这就走么。她点点头,想起来,轻声问阿姨,东西在哪里都记清楚了吧?阿姨点头说知道的,到时候会提醒他们的。 她再想了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了。 阿姨说我跟秦先生说一下,他刚才还嘱咐让人送您的。 晨来轻声说不用的。他这会儿正忙,小事别让他操心了,等我走了你悄悄跟他说一下就好。她看看阿姨说辛苦了,伸手将门推开。没等阿姨送她出门,将门关上。 她在门外将大衣穿好,经过静静的仍旧昏暗的走廊,恰好电梯停在这一层,就走了进去。只是她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没有按键。 她看看自己的手,突然,眼泪就涌了上来。 但她忍住,没有落泪。 秦奶奶看到她时,握着她的手,说来来今天生日,可不要哭。哭的话,会难过一年哪,得明年生日才能缓过来啦……她就说了这几句话,就睡过去了。她没哭,但是再过几分钟,应该就可以哭了吧……她深吸了两口气,把眼泪忍了回去。 走出单元门,发现雪还在下。 积雪有几寸厚了,单元门前的雪被清扫过,但还是落了薄薄的一层,印着杂乱的脚印。 她抬起头来,正要走,单元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 她侧了下脸,看到罗焰火。 他站在她身边,按了下车匙。停在前方不远处的车子亮起了灯,他说:“上车吧。秦先生交代我送你回去。” 身后响起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不少人陆陆续续走了出来,跟罗焰火打个招呼,走进雪里,分别上车离去。这么多辆车子,离去时井然有序,几乎没有声响,可见此时大家的心情……晨来看看罗焰火,点了点头。 走到车边,罗焰火仍给她拉开了后面车门。她看看他,坐了进去。 车子开出小区大门,罗焰火才问送她回哪里。 “我回宿舍。”晨来说。 他没出声,出了大门转弯。 晨来看着前方,雪花不住地扑到挡风玻璃上,被雨刮碾碎……她看得出神,坐在那里一动都不动。车子里暖得出奇,座椅是足够让人出汗的热度,但是她一点都没觉得热,只是喉咙开始灼热而干涩。 罗焰火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她,趁红灯停车的间隙,拿了瓶水出来,拧开瓶盖递给了她。 晨来看着他的手——托住瓶身下方,小心拿取,碰不到她的手……她说声谢谢,将水接了过来,一气喝了半瓶,已经看到医院家属区大门。她将剩下的半瓶水拿在手里,轻声说:“就在这停车吧。很晚了,进去很麻烦的……谢谢你送我回来。” 他终于应了一声。 但车子却没有马上停下,直到几乎碰到横杆上、值班的门卫大喊一声,才停住,晨来已经惊出一身冷汗。她看着罗焰火,正要开口问他,门卫走了过来,看看车里,回手示意值班室,然后挥挥手,说:“开进去吧。今儿太冷了。” “不用的。”晨来说着要下车,这时横杆抬起,罗焰火一踩油门,车子便开了进去。 晨来看着沉默的罗焰火,忍下了就要冲出口的问题。 院中小路上撒了融雪剂,湿乎乎的,又结了一层冰。车子开在这样的路上,像是在水面上滑行。晨来不知不觉额头上沁汗了……罗焰火终于将车子停在了公寓楼前。 晨来坐在那里没有立即下车。她轻声问:“你这几天根本没休息好,是不是?” 罗焰火没出声。 晨来缓了口气,问:“有人跟着你的,对吧?等下回去,别自己开车,行吗?” 罗焰火略一停,说:“好。” 晨来盯着他的后脑勺,顿了顿,说:“罗焰火,这个天气开车本来就要小心……我不想你因为送我回来,出点什么意外状况。我这么说,可能……” “我等下让别人开车。你不用担心。”罗焰火说。 “那我相信你了?”晨来问。 罗焰火点了下头。 “晚安。”晨来轻声说。她开车门下车。 罗焰火也下了车。她关车门的动作顿了顿,看着他。 雪后的清寒让人冷得打寒战,但是他们两人似乎都没有感觉到。 楼前的微光映过来,她能看到他消瘦的面容,和面上那沉静中带着倦怠的神情。那神情看了让人觉得难过,她想他此时应该是难过的,而她之所以能体会到,是因为她也同样难过……远处有笑声传来,有人在打雪仗。深夜了,还有这样快乐的、无忧无虑的人在恣意玩耍……她看了他,往前走了两步,替他开了车门,说:“上车吧。我看着你走了再进去。” 罗焰火抬起手来,扶在车门上。 她看了他。寒风吹来,将他的衬衫吹得贴在了身上……她眼眶酸胀,轻轻攥了攥,咬住牙根。 一阵笑语近了,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来,喊蒲医生的、喊蒲晨来的……晨来转过脸去,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李曦、彭思远、赵心扉……遇蕤蕤走在最后,然而其他人都是一脸的笑意和好奇,只有他,眉头皱紧了。 第十一章 若清晨代表夜晚 (十六) 尼卡2021-07-11 晨来微笑,轻声说原来大半夜扰民的是你们。这么晚打雪仗,真有你们的。 他们微笑着说就是高兴了嘛,放肆一下,现在准备回去了。 彭思远挽着李曦的手臂,抬手比了个喝酒的动作,说我们还有没喝完的酒,你要不要来?晨来摇了下头。赵心扉轻声说明天早上蒲老师有课吧。晨来点头。 他们说话的工夫,罗焰火站在车边,没有动。他们或有意或无意地打量他,他只点了点头,看到遇蕤蕤时,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有挪开。遇蕤蕤的目光并不善意,罗焰火看得出来。他没有退缩,直到遇蕤蕤走过去,眉才微微动了动。 晨来转回脸来,恰好看到他的神情。她轻声说:“他没恶意的。” 罗焰火看了眼遇蕤蕤的背影,淡淡地说:“有也没什么。我没有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站在这里的理由。” 他的目光落下来,看着晨来的眼睛。 “你也好好休息。往下,可能要帮忙的事还有不少,不能先垮掉。”他说。 晨来点头。 “我知道你难过。多保重,晨来。”他说着,伸手过来,拢住她的肩膀,轻轻拥抱了她一下。“虽然晚了,但是,生日快乐。” “……谢谢。”晨来哽住了。 这个拥抱特别短暂,甚至她完全来不及感受到他的体温。 他退后了一步,没再看她,上了车。 车子慢慢地开走了,晨来才挪动步子。地上结了冰,她得小心些走,才不至于滑倒。刷卡进门时,她忍不住转头看了眼车子离去的方向——只有一团微微的红光越跑越远……门被拉开了,她转回脸来,见是蕤蕤,轻声问怎么还没上去,低头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 蕤蕤替她拉住门,等她进来,才说:“等你呢。” 晨来搓了下冻僵的手,看看他,没言语。 门口铺了一些地巾,已经被人踩得踢得凌乱了,东一块西一块,布满了黑色的污渍……她轻轻跺了跺脚,蹭了下鞋底的泥水,用脚尖将地巾摆整齐。 蕤蕤站在一旁,看着她做这种看上去多余又无关紧要的事,烦躁地说:“蒲晨来,你是不是嫌日子过得顺当了?得自己找点儿刺激是不是?我早问过你罗焰火是什么人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你还跟他在一起……正常生活工作都被打乱了节奏,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好了点儿,你又来了!好好儿地过个生日,前一会儿还跟阿萌有说有笑,眨眼工夫怎么又跟罗焰火混到一起了……” 晨来站直了。 也许是因为这一场雪,午夜的大厅里显得热闹,配合着迎接圣诞节和元旦的装饰物,显得非常喜庆……会客区里坐着好几桌男男女女,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打牌,没人注意他们。她略转了下脸,看到彭思远他们跟几个同事在等电梯。他们不知在聊什么,都在笑,也没有人注意他们。 晨来吸口气。刚才在外面没有发觉,此时她闻到蕤蕤身上的酒气了——今晚一起吃饭时,蕤蕤就喝了不少酒的。 她仔细看蕤蕤发红的脸和眼睛,淡淡地说:“你喝多了吧?忘了我跟他已经分手,也忘了这是我的私事儿。你刚说的这些话,够得上侮辱了,遇蕤蕤。谁给你的权利,跟我这么说话的?” “这是你的私事,可我是你的朋友。我觉得有问题的地方,必须提醒你。晨来,你别头脑发昏,又一头扎下去,最后难堪的还是你。”蕤蕤说。 “电梯来啦。”彭思远冲他们俩喊了一声。 遇蕤蕤看看晨来,见她面容平静,以为她听进去自己说的话了,松了口气,说:“走吧。” 晨来大声朝彭思远说:“我走楼梯。”她说完,看都没看蕤蕤,抬脚就往楼梯间走去。遇蕤蕤都走开了,见状又转身跟了过来。 “晨来!蒲晨来!” 晨来一把推开楼梯间的门,迅速走进去。她一步两级台阶,疾步上楼,没做理会。她听得到蕤蕤那沉重的脚步和粗重的呼吸,距离越来越近……即便知道那是遇蕤蕤,在这昏暗的楼梯间里,仍然有种不安从心底钻了出来。她脚步越来越快,就在她抓到木门把手的一瞬,遇蕤蕤追了上来。 他一把按住了门。 晨来条件反射似的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蕤蕤被她的眼神弄得一愣。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喘着粗气,说:“你不用怕我。我喝酒了但是我也不是借酒装疯、滥用暴力的人。” 晨来咽了口唾沫,说:“蕤蕤,我这会儿很累了。明天我得早起,还有很多事等我做。不管是明天,还是以后,短时期内,我的日子都不可能舒服,也好过不了……我没心情也没时间理睬那些无关紧要的事。而且,今晚罗焰火只是送我回来……” “别扯淡了。你是当别人是瞎子吗?你看他,他看你,‘只是’?晨来,我话说得不好听,但你别不听劝。罗焰火现在有未婚妻。你要不信你问问欧阳,问问白师姐……你是觉得做第三者好玩儿吗?你自己没受够第三者吗?” “闭嘴!”晨来大叫一声。她抬起手来,指了指蕤蕤。她的手指在颤抖,“遇蕤蕤,你太过分了。” “过分就过分了。你以后不拿我当朋友我也要说——蒲晨来你什么都好,但你爱上一个人,就会无限度退让……你这样下去会吃大亏的。如果没有尊重和诚实,爱也不过是遮羞布,只能藏污纳垢而已。我说的是什么你很清楚。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明白说出来过,可是你真的不能这样……你是值得珍惜的,也值得更好的感情。知道吗?”蕤蕤说。 晨来沉默着,盯着他。 门上那窄窄的窗口里,透过来光,全照在他身上。 他们两个人吵得声音太大了,楼下有脚步声,楼上也有,但没有一个人出现……走廊里的感应灯熄灭了,两人被脚下绿悠悠的微光罩住了半截身子,像被坟头鬼火照出来的鬼影子……晨来清楚而冷静的声音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响了起来,她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蕤蕤说。 晨来沉默片刻,问:“你也知道我知道?” “是。” “所以你当我是傻逼是吗?”晨来盯着蕤蕤的眼睛,“如果没有,你就给我闭嘴。” 蕤蕤果然没出声。 “事情发生过。他承认了,我原谅了。还能不能跟他继续,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可不止一次两次,不是吗?你原谅的是哪一次?你退了多少次,记得清吗?晨来,葳葳是过去了,我知道你已经往前走了。往前走如果遇到坑洼,要小心一点。等摔伤了,就迟了。你是医生,可有些伤你自己也治不了。我担心的是这个。要不是这样,我何必提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永远不要再提。遇葳葳是什么样的人,盖棺定论了。旧事重提,毫无意义。不管你用意如何,再提,别怪我跟你割袍断义。另外,我的感情我很清楚。我爱过的人是什么样的,即便我不能了解全部,至少也是了解的。没有毫无瑕疵的人。葳葳不是,我不是,你不是,没有人是。但我们,都还算是个人,正直的人,也是值得爱和被爱的人。谢谢你,蕤蕤。你做到这一步就足够了,再往前,越界了。”晨来说。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喉咙痛得厉害,可她并不在意。 蕤蕤的眼睛里闪着光,她想她的眼睛里也是。 “我最近过得很艰难,蕤蕤。我不想承认,因为我是大树,要给人遮风避雨了。只要不是被连根拔起、拦腰折断,我就要好好儿地活下去。过去的事和过去的人,我不会再回头看。” “我就是知道……” “你知道个屁。你从来没有真正了解和理解过我,现在要是连尊重都做不到了的话,我只能把你给剔除了。”晨来缓缓地说。“现在你给我滚。明天早上酒醒了,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觉得有脸见我。” 蕤蕤站着没动。 “要道歉也等你酒醒了。”晨来说。 蕤蕤犹豫了下,要给她拉开门。 晨来看着他垂下来的乱糟糟的长发,示意他先上楼去。 蕤蕤走了,她站在楼梯间里,好一会儿没有动。蕤蕤沉重的脚步声一点点远了,她松了口气。刚才发了那么大的火,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她这会儿只觉得累,一点也没有情绪宣泄后的轻松……她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半瓶水……她在楼梯上坐下来,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她看看腕表。 才过了十几分钟吗……她拿瓶盖挠了挠眉,拿出手机来看看。 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消息。野风的语音信息还挂在那里,她轻轻点了一点。 野风祝她生日快乐。 “听说北京下了很大的雪。纽约也下了雪。就当我在你身边一起庆生了吧。说起来,今年咱们一起经历的风雪很多,都顺利过来了,以后也会顺利的。” 一本正经的。难得一本正经。嗓音温暖,富有磁性,每一个字都像是一个音符,被他组合出美妙的旋律……寒风吹在她背上,她又点了一下他的留言,重复了一遍,再重复一遍。 她清了清喉咙,回复他:“谢谢你呀……” “我差点儿以为,下半辈子所有的风雪都已经被清算过了,所以北京这个冬天,才一直不下雪。” “谢谢你做法……谢谢你每次都在我身边。今天也是。” 几句话,她分了几次说。因为每说一句,都要缓口气。 野风回话,笑得很响,说给她唱生日歌,然后果然唱了起来……“晚安,晨来。”他说。 晨来听着听着,眼泪不期然地落了下来…… 有电话进来,是罗焰火。 她也来不及再调整一下情绪和声音,接听便问:“是不是安全到家了?” 他没有立即回答,反问:“你呢?” 晨来抬起头来。 楼梯间黑乎乎的,仍然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灯那绿莹莹一线光。 仍然像坟头的鬼火,能把人心里最隐秘的魂魄勾引出来……她轻轻揉着眼睛,说:“是。” “我也是。”他说。 “晚安,罗焰火。”晨来轻声说。 她没等他说晚安,挂断了电话。 他没说实话,听筒里有风声。他应该知道,她也没说实话,因为她一开口,楼梯间里都有回音……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彼此欺骗的,又何止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知道他此时安然无恙,已经足够了。 晨来从楼梯上站起来,稳稳地走了回去。 秦奶奶过世的消息,晨来是在课间休息时收到的。 她父亲打来电话。一早,他们赶去秦家,赶上了跟老太太见最后一面。父亲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这让她有点恍惚,但她挂断电话,在走廊上站到上课铃响,还是镇定地上完了第二堂课。只不过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课后留下来答疑,而是收拾好东西便离开了教室。 下午她照常坐门诊,结束后还去了病房,看了推迟到后天手术的病人——也许是冥冥中的巧合,如果按照原定的手术时间,她明天早上进了手术室,应该是来不及送秦奶奶最后一程了。 秦叔叔说,老太太交代,不守夜,不举行仪式,不保留骨灰,彻彻底底一切从简。 但明天,会在殡仪馆有个简单的告别。 这个仪式,她一定得去。 她走出医院时,天黑透了,但没想到的是,她回到家,在大门口下车时,一抬头,竟然看到了天上有星星。 雪后的大风天,刮得树上的叶子、天上的云都一丝儿不剩,空气冷得彻骨,可天空也净得透亮。 那么透明透亮的天,像秦奶奶的性子…… 晨来走进家门口时,脸上是挂着一丝微笑的。 虽然在情绪低落的蒲玺夫妇看来,女儿这微笑有点诡异,可谁也没有说什么。 这晚晨来准备好了明天告别仪式上要穿的衣服,也去父母房间里,帮他们搭配好了一身的穿着,早早就睡下了。这是最近她睡得最早、也最安稳的一觉。 清早他们一家就出门,走出来,蒲珍的车子已经停在大门口,跟晨来约好的出租车一起到了。 原本他们已经商量好,让蒲珍不必去了。她自己也是病人。可是她决定的事,那有人阻止得了。于是仍旧由她开了车,往殡仪馆来。离得越近,越体会出肃杀之气来。一路上车里的人都没有说过话,四个人看着四个不同的方向,于是从四个不同方向看到了今天非同一般级别的安保。 晨来非常有耐性。因为有了心理准备,对一切的检查和盘问都很配合。 往秦家预定好的告别厅去的路上,非常拥挤。一路上不停地看到指示牌,比指示牌更多的是安保人员。这么多人,在路口分了流,往最大的告别厅去了,那条路上,有更多的指示牌和便衣,也更安静。这显得秦家要举行仪式的告别厅极是清净,因为布置得并不豪华,完全照着秦老太太生前自己定下来的图样分毫不差地摆放了紫色玫瑰、香薰蜡烛和她喜爱的画作,围绕在她少女时代极美的照片周围,竟显得十分温馨……晨来也难解释自己的心情,不过她可没空多想。再简单的告别仪式,再精简的人员,也需要人手帮忙接待。于是她戴上黑纱,站在了签到处。 告别厅里安安静静的,来宾很多都是老太太画会里的朋友,和从前的老同事,斯斯文文的,行过礼便各寻座位坐了,交谈也都轻声细语,于是远处那熙来攘往的告别厅里那反复播放的摇滚版《国际歌》,在这里就听得几乎是清清楚楚。 “怎么形容呢,恽家老太太,也算是硬核老太了。”秦北海听了好一会儿,慢慢地说。 晨来不出声。 两家赶到了一起,一是一切尽快、从简、绝不拖沓,一是细致安排、平衡利益、极尽哀荣……规格和级别不提,起码风格是泾渭分明的。 “老太太自己说的,这也不错,有来往的老朋友,起码不用跑两趟了。”秦北海慢条斯理地说。 晨来有点想笑,因为秦奶奶那诙谐的语气,秦北海学得惟妙惟肖。然而笑没笑出来,眼泪却落下来了。 她掏手帕擦泪的工夫,听见一旁有人走过来,提醒秦北海,说秦先生,闵老到了,您亲自出去接一下吧。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7-11 第十一章 若清晨代表夜晚 (十七) 尼卡2021-07-12 秦北海抬起头来,稍稍停了片刻才起身。晨来听他轻轻叹了口气,并没有出声。她跟着站了起来,往大厅外看了一眼——门前开阔的空地上,此时竟黑压压一片,从走在前面的那位高瘦的老者到随行,一概是黑色衣装,看上去像一团团乌云……高瘦的老者往前一望,脚步未停。他身旁紧跟的那位高大的年轻人上前要搀他,他摆了下手。年轻人也抬头向内一望,看到这边,目光是停了停,轻轻点点头。他转头看了看身后,请同行的年长者上前……晨来看看他,转脸看向秦北海。 来的几位长者都是德高望重的老人,秦北海不慌不忙,整理了下仪容,才准备上前。 晨来向后退了半步,看着秦北海。这份儿不卑不亢和得体从容,在此时此地,尤其显得尊贵。这时,秦北海忽然侧了下身,说:“来来,等下就站在我身边,不要走开。” 晨来没出声,点了下头。 她低头看看秦北海的腿脚,见他正要迈步,一回手将手杖交到一旁的工作人员手中,有点担心,但也很知道他这要强的性子,于是站到他身后,随着他走上前去。 闵老很远便伸出手来,到近前来,听秦北海说闵老您怎么来了,他握住秦北海的双手,说我是应该来、可是您不应该出来接我,今天这场合,您不要跟我们客气了。他紧握着秦北海的手,低声劝慰一番,与同行的几位长者依次上前,到灵前献花。 晨来扶了秦北海,站到家属位上。 随后,她站在了秦北海下手。 闵老献过花,又是走在最前面。他过来同秦北海再次握手。罗焰火随在他身侧,轻轻搀了他的手臂。闵老同秦北海说话的工夫,目光略转了一下,看看晨来。非常短暂的半秒不到的工夫,晨来觉得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夜空似的……她非常沉着,似乎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这位老人,以及和他同行的这些,都是什么样的人。只不过有一瞬间,她以为他们或者会直接略过她的存在走开,但并没有。 闵老迈步走了过来,看着她,伸出了手。 晨来双手轻轻托住这只手,非常得体地握了一下。这一下,短暂而又漫长。她抬起头来,遇上闵老的目光。这目光清澈而又深沉。对视的瞬间,她听见罗焰火在闵老身侧低声说“这是晨来,外公”。他的声音非常低,然而她听得非常清楚。她看着他的眼睛,看到看他平静的目光……她也看到闵老的神情,丝毫未见异样。来到她面前时什么样子,此时仍是什么样子。她心想从这位老人看她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他不可能不清楚她是谁……她以为他会马上离去,但他看着她,略点了点头,开口道:“辛苦了。” “应该做的。”晨来这时才略低了下头。 闵老看着她,表情出现了一丝松动。罗焰火搀住他的手臂提醒他该走了。他便迈步走开了。 晨来看着眼前这两对几乎同样大小的脚挪开,来不及想什么,马上又有长者来到她面前。他们都把她当做了家属来慰问,只是再没有人同他们介绍一声“这是晨来”……她随在秦叔叔身边,陪着他将这些重要来宾送走,看着他们如云一般慢慢散去。她听见秦叔叔长出一口气,知道他也不是不紧张的。看他脸色发白,额角流汗,她忙示意工作人员把拐杖拿过来,扶他去坐席上坐下来,确定他没事,才起身离开。一些琐细的安排要有人跟进,她顾不得想其他的……在忙碌的间隙,她偶尔抬起头来,看一眼前方悬挂的秦奶奶那张巨幅相片,会觉得她慈祥而和善的目光,是始终跟随着她的。 后来,是她捧着秦奶奶的照片,走在秦叔叔身后,送她去了墓园。 秦家的墓地不大,但四周松柏围绕,以此为屏障,像一方净土。 晨来在仪式结束后,郑重给秦奶奶磕了头。 离开墓地时,照规矩是不能回头的,但她回了下头——在苍松翠柏之间,安安静静的所在,是这位令人尊敬的老人最后的归属地……她站下,默默地说以后会常来看您的,奶奶。她又停了会儿,才转了身。 墓园里太安静了,有一点声响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她看着父亲挽着秦叔叔的手臂,依偎在一起,慢慢走在前。两人这把年纪,刚才哭得太伤心,此时需要彼此安慰……母亲和姑姑沉默着,走在他们身后。 她不是第一次意识到,他们都已经老去,然而此时他们的白发和单薄的有些佝偻的身影,竟尤其清晰和醒目,让她心酸。 离开墓园时,晨来再三确认秦北海身体无恙。等他乘车离去,晨来才准备上车。 “蒲医生。” 晨来抬头看驾驶位,看到是白夜,微微怔了怔,立即转头,发现姑姑坐在后座上,闭目养神,忙问怎么了。 白夜没说什么,只道:“我来开车吧。” 晨来上了车,看看白夜,说:“辛苦你了。 白夜这几天被罗焰火派过来帮忙,做了很多事,却又像个隐形人,但总会在需要的时候和合适的位置出现。可是亲自开车送他们,这也……她很抱歉地看着白夜,说:“真不好意思,还得麻烦你。” “不会。”白夜轻声说。 同行的车都陆续离去,他们的车子才跟上去。 蒲珍这时轻声说:“蒲晨来,你必须抓紧时间拿驾照。” “是。姑姑。”晨来郑重其事地回答。 回城里的路有点远,一路上他们都不怎么出声,偶尔白夜和蒲玺交谈两句,无非是蒲玺惦记手上那份儿工作——自从他脚伤了,还没能去博时开过工……白夜轻声说罗总不批,谁也不敢给升权限,您还是再休息几天吧。 晨来回头看看父亲。 蒲玺就不出声了,只是抬起脚来拍了拍,表示自己已经完全没事了。 车子停在蒲家大门口,晨来请白夜下车,进去喝口茶。 白夜婉拒。 晨来知道他还有事得处理,也不能勉强。 白夜的车子停在一旁,他客气地告别,上了车。 晨来看着他的车子开走,站在大门口,一时没有动。 早上出门时,晴空万里,此时,天气有点阴沉沉的,像是随时会飘雪。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回身进了院子里,看到父亲坐在檐下,母亲和姑姑已经不见了影子,知道她们是去休息了,倒也没问,默默地去泡了一壶茶,端过来,坐在了父亲身边。 “这个秦北海啊……我从前说他钻营,这会儿啊,不能不承认,为人处世,是他强……要不是这样,今儿你看,老太太的事儿,叶家啊什么的,那些个老人儿,要来也是派个人代表……再有老朋友的告别式,也未必会拐个弯儿过来站一站……”蒲玺喝着茶,慢慢地念着。 晨来听着,父亲数说,但漏了两家没提。 她只当没听出来毛病,就像,她只当不知道为什么回程的时候,白夜都会注意到姑姑的情况、特地替姑姑开车……她是不是得特地跟罗焰火表示下感谢……茶泡得有点酽,入口苦涩。 “要是还惦记着,你也不用顾虑那么多。”蒲玺说。 晨来看着手里的茶。 那苦涩在口中慢慢地蔓延开来。 她听见自己用很轻的声音,说:“可是爸爸,有些事是没办法抹掉的。” 半晌,父女俩又没出声了。 她以为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了,也不必继续下去。 茶是冷了,她起身要替父亲换一杯,就听父亲问:“难道是因为我从前做下的事吗?” 晨来将父亲手里的茶杯拿了过来。 天空果然飘起了雪花,轻灵而又美丽。 第十二章 心上的芭蕾 (一) 尼卡2021-07-13 “又下雪了。” 晨来从病房出来,恰好听见经过的护士笑着说。 她心里跟着念了一句“不然就不下,下起来没完”……这两天的天气,不是大雪纷飞,就是阴云密布,完全没有见过阳光,让人干什么都有点儿提不起精神来。 她看了看表。 今天她休息,不过她要等查房之后再离开医院。现在还早,她有时间去好好儿吃顿早饭。 她进护士站用电脑,更新医嘱,值班护士抬起头来问:“蒲医生,蔓越莓饼干还有,来一块吗?” “哪儿来的?”晨来问着,已经给手消毒,从饼干盒里拿了两块。差不多忙了整夜没吃什么东西,她饥肠辘辘,顾不得客气。 护士讶异地看着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说:“您忘啦?昨儿您八床那小病人菲菲出院,家长自制的饼干请咱们吃的——不能让您一口没吃着,全被我们瓜分了。” 晨来笑,又抓了两块,说:“这两天忙得我……我倒是记得前儿家属自己家包的那白菜饺子,嚯,真好吃……辛苦了,我先下去吃早饭了。” 她擦干净手,离开护士站。 出来等电梯的工夫,看到手机里有母亲打来的未接来电,回过电话去。她昨天早上离家时,在饭桌上跟父母约好了,叫上姑姑,今晚在家一起吃饭。她有话说,一家人得聚齐了。父母亲都答应了,没问她有什么事得开家庭会议;跟姑姑说的时候,姑姑却一本正经地问她怎么着,是要宣布脱单呢还是奉子成婚,不然要她冒着鹅毛大雪出门去开什么会,太不值当的了,不去……她这辈子是拿这个姑姑没什么办法的了。 她听见母亲说又下雪了,这两天的菜可贵多了,跟她报菜名儿,问她想吃什么,留出来最好的,做给她吃,然后告诉她:“你让我盯着你爸,我可盯不住了……昨儿晚上快一点才回来,今儿早上六点就给我留言说出门儿了——我说那几本古书里是有婴宁呢还是小倩?他魂儿都不在家了!我怕他饭吃不好,他倒是把人博时提供的餐饮给我拍了发过来……我知道人家吃的东西都不错,可是他也得按点儿吃饭休息呀!晚上开会你说说他吧……我得嘱咐你,下班儿回来别过来了。今儿菜上得少,我一会儿就回家了。你直接回去睡觉……” 晨来听着母亲絮絮地念叨着,配着背景音里街坊问早安和菜价的声音,吵闹得她走进电梯里,像是走进了那间小菜店。 电话挂断了,她微微皱了下眉,看着手机里父亲的电话号码。 这两天她虽然在家住,但跟父亲就没碰着面,也没再说上话……今晚开过家庭会议,她得跟父亲好好儿谈谈。 电梯停了下,有个年轻的爸爸背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儿走了进来。父女俩都戴着口罩,笑眯眯的,看到晨来,微微笑着。晨来问他们上几楼,他们一起摇摇头。小女孩儿轻声说:“医生阿姨去几楼我们就去几楼。” “啊……这样啊。”晨来微笑。 年轻的爸爸轻声解释:“小朋友一早醒了,想活动下,可是我们也不能出去……就换一层楼,从不同的窗口看看雪。” “这样看到的雪就是不一样的啦,医生阿姨!”小女孩儿说。 “是呀,不一样的。”晨来忍不住附和。笑意从心里蔓延到脸上。她看着这可爱的小女孩儿——口罩遮着大半张面孔,只露出眉眼额头来,也知道是极好看的……父女俩极像,尤其神态里那自自在在……住院的孩子和家长,很少看到有如此轻松快活的。她留意了下孩子手腕上的标记。 父女俩果然和她一起走出了电梯。 父亲把女儿放下来,跟她说再见,往窗子那边走去。 她没立即离开,看着父女俩轻声说着话,小女孩儿牵着父亲的手,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做出了一个虽然不算太标准、但看上去轻盈又美妙的阿拉贝斯克舞姿……那父亲笑着,放开手,也做了一个阿拉贝斯克舞姿。 手机刚好拿在掌中,她几乎是本能地连拍了两张照片。 父女俩觉察,回头冲她微笑,摆了摆手。 晨来也摆了摆手。 她边走边回头,刚好张瑚早到,也看见了,小声说:“肿瘤科的小病人,这两天都是这样看雪的。活泼好动的年纪,困在病房里,真是受不了……以后有的熬了……小朋友很喜欢跳舞哎。她爸爸好像也有点儿基础?” “好像是。”晨来再回头,那对父女已经不见人了。“什么病啊?” “这不清楚。”张瑚说着走开了。 晨来把医生袍放下,去楼下餐厅吃饭。 还没进门,就看见遇蕤蕤和李曦正在吃饭,向她招手示意。她点点头,取了餐端了过去,坐下看了看蕤蕤,问:“什么时候请客?” “铁公鸡如我,一毛钱都不乱花的,不会因为这种事请客的。”遇蕤蕤说。 李曦笑道:“我们跟蒲医生混了这么多年,别的没学会,净学怎么抠门儿省钱了。” “我可从来不会发了 C 刊还捂着消息不请客……遇蕤蕤你去进修之前至少请一顿啊,不像话。”晨来皱眉。 “请请请……好像我请吃饭你们就肯定有空来吃似的。”蕤蕤吃完了饭,端了盘子就走,临走特地冲晨来哼了一声。“谁捂着不说了?那天晚上本来想说的……” 晨来瞪了他一眼。 蕤蕤要去英国进修半年和论文发表的消息都是她生日那天收到的好消息。后来,好消息和道歉一起跟她讲的。 “蒲医生的生日是黄道吉日。”李曦跟着站起来,笑着说。“我们走了,蒲医生慢点儿吃。” 晨来点头。 有电话进来,她看是倪律师打来的,忙接听。倪律师跟她确认下午预约的行程。因为之前两次预约都因为她临时有事不得不取消了。她跟倪律师说真的很抱歉,希望今天能够成行。倪律师倒是很和气,说没有关系的,这是我们的工作。倪律师挂断电话,晨来看时间差不多,风卷残云一般把盘中食物一扫而光,赶着去查房了…… 等她忙完,从医院里走出去,雪刚好停了。 她回到家里,将院中的积雪扫干净,坐在廊下父亲常坐的那个位子上,看了会儿整洁的院落。 此时虽然没有太阳,院子里的植物也都光秃秃的,还围着有点难看的屏障,可好些年了,她没觉得家里这个院落是如此的温馨……她有点儿盼着阳光普照的日子了。 她回到房里,戴上眼罩,钻进暖和的被窝里。 今天接下来的事都很重要,她得养足精神。 中间手机振动过一次,她朦胧间看了一眼,是野风发了什么图片,可是她太困了,没点开,只翻个身,又睡着了……手机又振动起来,像是故意阻挠她补眠似的,她无奈抓起来,也没看是哪里打来的,喂了一声。 她听见罗焰火的声音,说:“晨来,是我。你现在哪里?蒲先生突发急症,我们在去你们医院的路上。大概五分钟后就到。” 晨来把眼罩揪下来,沉着地问:“我现在家里。怎么回事?” “在工作间晕倒。目前医生判断可能是脑出血。”罗焰火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沉着,但听筒里伴随的急救车的呼啸声,让人难免有些窒息感。 晨来缓了口气,说:“我马上来。” “你不要慌。” “好。谢谢你。”晨来挂断电话。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下来,没站稳,一下子跪在了床边。 膝盖磕在青石地上,疼得她眼前一黑。 第十二章 心上的芭蕾 (二) 尼卡2021-07-14 她马上起身,赶紧换衣服。这会儿工夫,她看了眼时间,给母亲拨了电话。母亲的手机在屋外响了起来。晨来推门出去,正好柳素因从门外跨进来,手里拿着洗好的青菜。 “醒啦?我手机呢?”柳素因往围裙上擦了下手,忽然看到晨来的神情,愣了下。“怎么了?” “妈妈您先坐。”晨来说着过去把菜接了放到一边。柳素因皱眉,说有什么话就说吧,坐什么坐。她这么说着,再看晨来的神情,没等晨来说,问你爸爸出意外了吗?晨来握着母亲的手臂,点了下头,说:“他在工作间昏倒,现在去医院的路上。我马上赶过去。妈妈?您能行吗?能行跟我一起去。” 柳素因将套袖撸下来,说:“我怎么能不行?行!我们这就走……我就说我这一早,心里老七上八下,这个眼皮跳了那个眼皮跳,没完没了的,不晓得能应在哪儿呢!” 晨来给她拿了外套过来,让她穿好,一边帮她系扣子,一边看了看她。 “我带上钱。”柳素因说着要进卧室去。 晨来一把拉住她,说:“我有。走吧。” 她拉住母亲的手。沾着水,不像平常那样粗糙,还有点儿凉,但这会儿却让她觉得踏实……她回身锁门的时候说:“妈妈,要是不舒服,千万马上和我说。” “我知道。你爸出毛病,我不能再出毛病。哎哟,要紧先别让你姑姑知道。”柳素因说着,迈步下台阶。她走得比晨来还快些,伸手摆了两下,让她跟上。等出了门,上车的工夫,她才看了晨来,说:“别慌。你看你,脸都白了。” “我是没睡好。”晨来说。 “怎么能在博时出事儿呢……”柳素因叹气。 “幸亏吧。他们医务室的配置挺高级的,反应很快。”晨来停了停,才说。 她缓了口气,刚拿起手机来,看到遇蕤蕤的电话进来了。她沉住气,赶紧接听。蕤蕤跟她说了蒲玺的情况,说人刚刚送到急诊的时候短暂恢复意识,状态虽然危急,发现得早,博时那边的大夫也很专业,救助挺及时。你不要慌,现在人送去做 CT 了,结果马上出来……神内的庞主任和神外的巩教授都在……晨来听到这几句话,顿时觉得安心了些。蕤蕤说我们都在,你跟伯母一起来是吗?照顾好伯母,告诉她这边接手的都是最厉害的医生,让她放心一点。 “我知道。”晨来说。她又问了几个问题,蕤蕤都解答了。她也知道蕤蕤这会儿忙,赶紧说:“谢谢你,蕤蕤,等下见。” “客气什么呀。”蕤蕤挂断了电话。 晨来转头跟母亲说,父亲送去做 CT,要等结果出来才能判断精确的出血位置和原因。她让母亲放心。 柳素因显得非常镇定,点头。晨来看了她。她总觉得母亲遇事特别容易着急忙慌。柳素因看了晨来一眼,说:“这一年哪,算是苦了你了。” “我没关系的,妈妈。”晨来握住母亲的手。 车子很快到了医院。她让母亲稍慢点儿走,一路急奔到了急诊。急诊忙碌又嘈杂,她一眼竟先看到了罗焰火和葛铮。他们正在跟几位医生说着什么。晨来见庞主任、巩教授和彭思远都在,略定了定神,赶忙过去。这时,罗焰火转了下脸,看到了她。 他目光一凝,其他人也发觉。彭思远先抬了下手。 晨来过来,先跟大家说麻烦各位了,稍一缓,问情况怎么样了。 罗焰火往一旁退了退,让她站得往前一点。她顾不得跟谁客气,眼前哪位医生说话,她的目光就转到谁那里去……她听着他们分析父亲目前的情况,从 CT 结果看,出血量比较大,是静脉血管瘤破裂导致的……他们的语速很快,但听起来语气特别的平静。这是她所非常熟悉的,哪怕再危急的情况,他们也会表现得自信又镇定。她集中精神跟上他们的速度,偶尔转过身来跟母亲解释眼下的情形。告诉她,父亲的情况很危急,需要动个“小手术”……她说得时候看着母亲的眼睛。 柳素因不住地点头,小声跟晨来说我听不太懂,你都懂,需要的话你来签同意书。 晨来答应。 彭思远站得离晨来近。两位专家交换意见的时候,她没插话,这时伸手碰了碰晨来。 晨来看了她,点头,轻声说:“拜托你了。” 彭思远也点头,说:“那我们先上去准备了。伯母,我们会尽力的。”她说着,跟巩教授先离开了。 晨来看着彭思远的背影,跟母亲说:“我们也上去。” 柳素因拉了一下晨来的手,示意她。 晨来知道母亲的意思,顿了顿,看向罗焰火。她赶到之后,没听他开过口。但他站在她身后,稳稳当当的,屏障一样。她看着他,轻声说:“谢谢你们送我爸爸过来。我和妈妈在这就可以的,你们回去吧。后面有什么事情,我会打电话给你的……谢谢。” 葛铮没出声,看了看罗焰火。 罗焰火转头跟葛铮说:“你们先回去吧。留个人在这待命就行。” 葛铮应声,跟晨来和柳素因点点头,先离开了。 罗焰火看了晨来。 晨来别说已经听见他怎么交代葛铮的,就只看他的眼神,也知道他是不打算这就走的了。 “我等蒲先生手术结束再走。”他说。不等晨来说话,他转向柳素因,非常郑重地说:“蒲伯母,很抱歉,蒲先生在我那里出意外的,我有责任的。” 柳素因也先看了看晨来,轻声说:“老蒲的身体我们知道。这是意外,不能怪你。我们还得谢谢你及时送老蒲过来呢。我和来来在这就好……” “妈妈。”晨来示意母亲跟自己来。 她看了罗焰火,想再说一次让他不必留在这里的了,忽然看见他额头上那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意,就没出声。眼下也没有那么多时间说些多余的话,于是她扶了母亲,跟急诊的同事打过招呼,一起往电梯走去。 等电梯的人很多,进去之后,也挤挤挨挨的。 罗焰火站在外侧,转了下身,将晨来和柳素因隔在了角落里。晨来抬头,正看到他肩膀处。这才发现,他又是只穿了一件衬衫。在轿厢里这些几乎都穿得鼓鼓囊囊的、热得满头大汗的人中间,他这样子,太扎眼了……而他们距离太近,轿厢又热又闷,各种奇奇怪怪的污浊的味道里,他身上清爽的气息就笼罩在她面前。她不得不暂时屏住呼吸。 电梯快到了,罗焰火跟面前挤在门口的两位礼貌地说了声借过一下,侧身换位时,让出一点空间,伸手拉住了晨来的手臂。晨来愣了下,但没抽手。门一开,她跟着走了出去,这时,他也松开手了。 来到走廊上,到了非常熟悉的环境了,晨来缓了口气,走在前面,带着他们往手术室方向去。平常她总是作为主刀大夫走在这条路上,此时却是病人家属,这个心情,实在是复杂又忐忑。 她在预定手术室的液晶屏上看到了父亲的名字。很快,父亲就被送了上来。 晨来看着昏迷不醒的父亲,一路跟着到了手术室门口,看他被推进去,站在那里,有一会儿没动。巩教授和彭思远进去之前,跟她打了个招呼,麻醉医刘柳还跟她比了个“V”,特地说了声“蒲医生也加油”。 晨来点点头,站在手术室外,给他们鞠了个躬。 她抬起头来时,手术室门已经闭合了。 她缓了口气。 那里面那一个位置有什么器械,每一个人会站在什么位置,她闭上眼睛,都不会说错,但此时站在外面,手术床上躺着的是至亲的人,她忽然觉得一切都不确定了……可此时母亲就在身边,她可不能露出胆怯来。 她转了下身,发现母亲没在身边,再转半圈,就看到罗焰火正好扶着母亲坐在了长椅上。 她保持着那个姿势,要片刻之后,才向他们走去。 作者的话 尼卡 昨天 各位,请一天假,明天停更。后天恢复更新。 第十二章 心上的芭蕾 (三) 尼卡2021-07-16 柳素因坐稳了,抬头看看罗焰火,轻声跟他说声谢谢,示意他也坐。 罗焰火没立即坐下。 他转了下身,看着晨来往这边走来。 晨来没看他,走到母亲面前,弯下身,手扶在膝盖上。这一阵忙碌,她忘了这里还有一处伤。她挪了下手,若无其事地跟母亲说手术时间不会很长,不过您在这一直等着会很累的,要是等下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好不好?她好声好气地跟母亲商议。 柳素因轻声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等你爸出来。” 意料之中的答案,但晨来还是被母亲这坚定而又显得有点憨气的口吻神情震了一下。她慢慢直起身,这才看了罗焰火。 两人对视片刻,谁都没出声。但片刻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往一旁走了几步,离柳素因远了些。 罗焰火知道晨来是有话想说,并且不想让她母亲听见。 他们站在窗前,外面灰蒙蒙一片,城市像在一团灰尘笼罩下的模型……他没等晨来开口,先问:“腿上怎么了?” 晨来略一怔,轻轻“哦”了一声。膝盖隐隐作痛,仿佛还有哪里,也在隐隐作痛,但她觉得此时那无关紧要。她轻声说:“不小心磕了一下,没关系的……你不要觉得抱歉。我爸爸……” “你跟他说过什么吗?”罗焰火问。 晨来的手背在身后,这时,手指绞在了一起。 “蒲先生昨天晚上来过我办公室。”罗焰火说。他站在晨来身边。两人的距离不过半尺远。他声音很低,但她一定能听见……他稍稍侧了下脸,看到她微红的面颊。他慢慢地说:“他先问起那幅画……” 晨来觉得心跳都缓下来了。 她松开手指,轻声说:“我没跟他说闵阿姨的事故。” 她语速也必须缓下来。 “我也没有提。”罗焰火仍然是慢慢地说。“可我觉得他也许猜到了。” 晨来抬起手来,捏了下眉心。 她父亲其实是个极聪明的人,虽然这聪明经常跑错了方向。可是他总有用心和细心的时候。秦奶奶丧礼回来,她同父亲谈过一次。那是多年来父女少见的心平气和的交流,没有火冒三丈、没有恨不得拼出你死我活的劲儿……她能觉察父亲态度的松动,也能推测出父亲接受罗焰火的委托,除了出于经济上的考虑,必定也有一部分是想挽回些做人的尊严。这层考虑,至少有一部分是为了她的……那天父亲问她,是不是因为他从前做下的那些事,阻碍了她和罗焰火。她否认了。但父亲看起来并不相信。他又问了一遍,她不回答,父亲就没有再问下去。 她后来给父亲重新沏了杯茶,他又在廊下独自坐了一会儿,就回房休息去了。这两天他早出晚归,她以为他也是借着工作,能排遣下心里的悲伤。秦奶奶在世的时候,他们并没有觉察她有这么重要,这一走,像是把心掏空了一块,家里每个人都不同程度的失魂落魄……她吸了口气,垂下手来,慢慢攥了攥,轻声问:“说什么了吗?” 罗焰火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气,说:“他说那幅画的真迹他无能为力。即便是有真迹在手上,有些事做错了,也不是拿这个就能弥补的。但是他不管做了什么,跟你是没有关系的,不要怪到你身上。因为这世上,什么都可以选,父母没得选。因为他,你已经吃了很多的苦,不该继续受累。” 晨来转开了脸。 “他说得很清楚,有什么账跟他算,说以后博时用得着他的地方,尽管开口。能做到的自然是义不容辞,做不到的也尽量帮忙。”罗焰火说。他没动,仍然望着窗外。“昨晚我加班到很晚,并不知道他等了我好久。如果知道他身体情况,不会让他这么劳累……我真的很抱歉。” “他还说别的了吧?”晨来转回脸来,问。 罗焰火沉默。 晨来余光看到母亲稳坐不动,似根本没有留意他们的举动。 她抬起眼来,看着罗焰火平静的面孔,低声道:“他应该告诉你,当时他这么做的原因了。” “告诉我了。”罗焰火说。 “你不觉得意外?”晨来侧了下脸。心头是有点震颤,忍住不表现出来情绪的波动,只是手指不自觉地又绞在了一起。 “并不很意外。蒲先生那次进看守所,虽然他口风很紧,多余的一点没讲,我还是有点起疑,事后多少解了一点墓主的信息……晨来,我们不提这个了好么?”罗焰火忽然道。 “我没关系的。那个人的名字现在对我造不成伤害。我爸做得那些事,一大半要拜他所赐,这也没什么好回避的。”晨来的目光垂下去,盯着地面。她她出来得匆忙,蹬上雪地靴就出来了。圆圆的鞋头齐着地砖缝,中规中矩的……罗焰火的鞋尖朝向她,似乎比刚才距离近了些。她顿了顿,轻轻往一旁挪了挪,拉开了些距离。“我有时也希望所有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可毕竟发生了……罗焰火,我爸爸生病,你不要觉得抱歉。也不用因为这个多做什么。没关系的,我爸爸会挺过来的。里面给他动手术的可是最优秀的医生。他将来肯定有机会实现他的承诺的。我爸爸这样的人,用我爷爷的话讲,早去阎王殿,阎王都不收的……他不是个好人。好人才不长命,是不是?” 罗焰火看着她。 她的声线微微发颤,心情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另外,虽然你有选择谅不谅解他的自由,我还是想说,你不要轻易谅解他。他现在后悔了,改过了,要做正经事了……那是应当应分的。他生病了我也要这么说。他可不能生一场病,就此躺倒,什么都赖掉。我不会让他这样的。”晨来抬起头来。 手机在口袋里振动,她突然想起什么来,掏出来一看,果然是倪律师的电话。 看她脸上的神情,罗焰火示意了下,先避开了。 晨来接听电话,开口先跟倪律师道歉,说很对不起,家里突然发生点事情,今天又要失约了……倪律师似乎对此并不意外,倒是关心地问起家里有什么事、需不需要帮忙。她忙说不需要的。倪律师又问她什么时候有时间,她沉吟片刻,说下周同一时间,风雨无阻。倪律师笑了,说先给您约上,到时希望能成行。您这事儿实在是太重要,稍有点儿波折我们也都能理解。 挂断电话,晨来又捏了捏眉心。 她有点头疼。 她在背包里翻出药盒,还没打开就想起来,止疼片已经没有了……她早上还记得要及时补充药盒,一忙就忘了。 “来来。”柳素因叫了晨来一声。 晨来答应。 “过来坐。”柳素因说。 晨来抬头看看,不见罗焰火。她走过去,在母亲身边坐了下来。 柳素因转过脸来,仔细看着晨来,好一会儿没说话。晨来被母亲看得心里有点儿忐忑,轻声问:“您干吗这么看着我啊?” “你别怕。你爸呀,那么混蛋的时候都没被爷奶带走,这会儿更不能了。”柳素因说。晨来吸了下鼻子。柳素因抬眼看看,小声说:“以前我奶奶形容谁长得好看,就说‘简直画儿上下来的’……能当得起这句话的,可真没几个。”她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又叹口气。 晨来也抬眼,看见罗焰火站在远处休息室门口,正在听电话。他似乎觉察她在看他,略转了下身,于是他的面孔身形,就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她视野中。 是吗,这是从画儿上下来的人吗……她鼻尖微酸,轻声道:“妈妈您啊,一辈子看人只看表面。” “胡说。你爸爸要不是对庞家老太太和蒂莉姐姐那么好,当年我会跟了他呀?人长再好,心地差,没用……后来他学坏了,那是后来。我也不算走眼,他本质不坏不是?”柳素因说。 晨来看看母亲,小声说了句“真会强词夺理”。她又转脸看了罗焰火,看他往这边走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袋子。等他走过来,先从袋子里拿了水,拧开递给柳素因,再递给晨来时,多了盒药。晨来接过药,迅速瞥了他一眼。 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隔了一个位子。 晨来看着手里的药,一时没有打开。他没问她是不是需要这个也没问药对不对,不知是不是很笃定,这就是她常用的那一种……头疼得越来越厉害,她迅速抠出一粒来,和着水吞了下去,晃了晃药盒,装进包里,很清楚地跟罗焰火说了声谢谢。 “不谢。你要不要跟伯母去休息室躺一会儿?”罗焰火问。 晨来脸色极差。 她摇了下头,说:“吃过药就没事的了。” 罗焰火没再出声,她也没有,只有柳素因,在几秒钟后,轻轻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在寂静的走廊上,显得尤为绵长,似乎有无尽的遗憾。 晨来回过头去,看了看窗外。 天色渐渐暗下来,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 晨来原想着雪大概是下不大的,没想到父亲的手术都结束了,雪也没停。 巩教授从手术室出来,跟他们细讲手术过程和结果时,平静中有点欣慰。晨来细问术中情况,柳素因单听着“手术成功”四个字,已经于愿足矣,余下的都交给晨来去操心了。罗焰火站得远些,听着晨来跟巩教授交谈,看到她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放松的表情……他等到蒲玺被送进加护病房,一切都安排妥帖,晨来遵母亲的叮嘱,请他快些回去,才准备离开。 晨来一直将他送到电梯前。 她走在他身侧,非常安静。 等电梯时,她才看了他,轻声说:“罗焰火,今天谢谢你,一直在这里。往下,你不用再特意过来了……过阵子,我爸爸情况稳定了,我就有时间了……等你方便的时候,我们见一面——我有话要跟你说。” 罗焰火看着她,眼睛黑沉沉的。 第十二章 心上的芭蕾 (四) 尼卡2021-07-17 他没有立即做出反应,晨来看了眼电梯上方的数字,才又看了他。 罗焰火点了下头,说:“好。等下会有人过来送晚餐。还需要什么,随时给我电话。” 并没有很出乎意料,可是晨来看着他,一瞬间还是顿住了,最终说出口的也只是一句谢谢。他看起来完全不在意,说:“这些小事不用放在心上。” “叮”的一声响,电梯停了下来。 “回去吧。最好别离开病房太远,随时可能需要你。”罗焰火说。 晨来点头,但站在原地没有动。 电梯门一开,从轿厢里走出两个人来。晨来见是孙瑛和张瑚,微笑点头,轻声说不是跟你们说没关系了嘛、下班快回家休息。她说着话,看了罗焰火走进电梯。 孙瑛回头看了看,恰好电梯门合拢,罗焰火端正地站在那里,目光遇上她的,礼貌地点了下头。孙瑛低低地“哦哟”一声,听见张瑚跟晨来说就是来看看蒲伯伯怎么样、有没有要帮忙的、然后送点儿吃的来,说:“蒲医生家属住院,那是从欧院长到老裴再到咱们科普通护士都牵挂的事。” 晨来小声说:“真的太不好意思了,瞧今年单我们家,就给大家添了多少麻烦。” “麻烦不怕,能帮上忙就很安慰了。”孙瑛挽着晨来的手臂往病房走,发觉她手冰凉,握了握她的手,有心问她什么,想想刚才她站在电梯门口时的神情,觉得此时可真不便问及些无关紧要的事儿。“瞧这手凉的。咱们这儿空调开得能煮熟鸡蛋,你跟个冰棍儿似的。” 晨来攥攥手。 孙瑛和张瑚问起蒲玺的情况来,晨来简单地讲了下。这半天工夫,父亲意外入院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她还没时间一一回复,好在大家都能体谅她的境况,多半只是留言问候。 来到病房外,晨来发现里面除了她母亲和护士,彭思远也过来了,正在查看数据。彭思远转头往外看了一眼,向她们点点头,又交代了护士一番,才出了病房。她看看晨来的脸色,说:“我今晚值班的,有事随时呼叫我。我去看看其他病人,过会儿再来。”她跟孙瑛她们打了个招呼,转身走了。看她忙碌的样子,孙瑛小声说:“彭医生也挺帅的。” 晨来笑笑,点头。孙瑛问起晚上你跟伯母是不是都在这里陪床,晨来看了她,轻声说那我麻烦你一件事儿吧。她们正商量着,柳素因在里面孙瑛她们来了,忙走了出来,谢谢她们关心。孙瑛拉了她的手说伯母千万别客气,我们都在的,会帮蒲医生的,您别担心。 晨来看看母亲,轻声说晚上我在这儿守着爸爸,您回去吧,我请孙护士长送您回家。 柳素因待要说让晨来回去,孙瑛拉了她的手说今儿晚上还是让蒲医生在这儿吧,我送您回家、明儿一早负责接您来医院,保准不耽误探视时间,还有早饭你们别操心,我老公说他负责……孙瑛说着又劝柳素因,说:“您心疼下蒲医生。您要再累着,她可就真受不住了。” 晨来看了母亲,没多说什么。她知道母亲都明白。果然母亲只是再坚持了一下,同意跟孙瑛她们一起离开。这时晨来接了个电话,说是罗先生交代过来给蒲医生送晚餐的,但是探视时间已经结束,他们上不来。晨来正好送母亲她们下楼来,果然在楼底看到了等在外头的两个穿酒店制服的职员。她接了他们送来的晚餐,再三道谢。可是晚餐数量着实有些多,她就地给母亲和孙瑛她们带上,余下的拎着回了病房。她先给了值班护士一份,又给彭思远放了一份在值班室。 她在走廊上给罗焰火发了消息,告诉他晚餐已经收到。他过了一会儿回复她一个字,好。 她慢慢地踱着步子,不时看一眼病房里的父亲……手机振动起来,她看清是鱼野风的消息,呼了口气。她点开对话框。距离野风上次发来消息,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这十几个小时的煎熬,简直无法言说。可是在她看到野风的头像、看到他发来的图片里堆出来的那巨大的可爱的财神造型雪人的时候,仍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只是笑着笑着,她眼睛湿润了。 野风问她这会儿在做什么,她拨回语音电话去,跟他说:“我还在医院的。不过我这会儿不能长时间通话,等我空了打给你。” “看到财神爷有没有很开心?新的一年多多发财呀。”野风开玩笑。他说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堆出来的,几个休息日都耗在这儿了……他说着说着,忽然问晨来,你在医院,不是加班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晨来吸了下鼻子,问干嘛这么问。 野风停了停,说:“因为昨晚我梦见你在哭。我给你发照片,有你喜欢的雪和雪人,就算忙,看到一定会回复的,可是你没回复,这会儿你还在医院……谁出问题了?” 晨来说:“我爸爸。” 野风问情况怎么样,听她慢慢地解释着父亲的病情,又问她还好吗,末了才说:“我这会儿帮不了你什么,晨来。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不要一个人死撑,知道吗?我最担心你这一点。” “不会。”晨来说。“没事的。现在我就等爸爸醒……他会醒的。哎,疯子,你可真的太神了……” “谢谢你。要换个思路,你怕不是要骂我是衰神,为什么每次你有事,我都刚刚好感觉到。”鱼野风有点儿懊恼地说。 晨来笑。 野风叹口气,又叮嘱她好好休息、有事要跟他讲,挂断了电话。 晨来靠在墙上,站了一会儿,才走进病房去。她在病床边慢慢走了一圈,细细查看下情况,才在父亲身边坐了下来。晨来看了父亲好久,伸手过去,很轻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下午,在手术室外等候的时候,罗焰火曾经告诉她,说蒲先生被送到医院之后有短暂的清醒,曾经唤过晨来。当时医生护士正在忙着确认病情,他们没办法靠前,只知道蒲先生又唤了两次晨来,但一次比一次微弱和含糊。罗焰火说,蒲先生大概当时是有事情想交代的。 晨来低下头,靠近父亲一些,轻声说:“我知道的,爸爸。我会照顾好妈妈和姑姑。” 她看着父亲的脸,惨白的,有点浮肿的脸,即便是在昏迷中,这张脸上仍有那么一股不服气的、倔强的、不合作似的气质,永远像是跟谁在生气……只不过如今看上去,那股气是弱多了。她看到父亲的眼球微微动了动。也许是无意识的,但这仍然让她精神一振。 “不过,该您做的事儿,可别想赖给我……”她握着父亲的手,声音很轻、很轻地,絮絮地说着话。 长夜漫漫,她有很多时间跟父亲说几句以前从来没有说过的话。 晨来去请了假,起码接下来三天她能全天候陪在父亲病床边照顾。她没有想到,自己刚从裴主任办公室走出来,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听筒里母亲的声音因为激动,都变得尖细起来。她听见那句“你爸爸刚才醒了”,撒腿就跑。 等她跑回病房,刚好巩教授接到报告赶了过来。虽然父亲又再度昏睡过去,但是他各项指标恢复得都比较不错,有几样甚至还超出预期。 柳素因喜极而泣,晨来还算镇定,能将巩教授送出病房,尽量平静地跟他交流了一下父亲的情况,然后才将好消息告诉那些该告诉的人。 又过了二十多个小时,蒲玺才完全清醒过来。 虽然他有些口齿不清,还是很努力地说了他此时最想说的话,第一句是“幸亏把书差不多都补完了”,第二句是“住这儿一天得花多少钱啊,我得快点儿搬出去”,隔了好久看着守在自己床边的柳素因,说了第三句话:“还能看见你可真是太好了”……晨来看母亲又哭又笑,悄悄退了出去。 刚下夜班的遇蕤蕤正好过来探视,赶上这个时刻,开心地在病房门口跳了一段太空舞。经过的家属和护士看到,都笑。走廊里响起难得的轻松的低低的笑声,虽然持续时间很短,可在这样一个早上,无疑给了很多人一点点安慰。 蕤蕤走后,晨来特地给罗焰火打了个电话。 尽管她说过请罗焰火不必再特地过来了,但他昨天还是来探视过,只是当时父亲仍在昏睡。知道他要去秦叔叔那里,她犹豫了下,还是请罗焰火暂时保密,毕竟秦叔叔眼下这情况,悲伤之余再为老友担心,太不合适了。她才知道秦北海这几天患了重感冒,在家中卧床不起。罗焰火除了要到医院来,还要去秦家看看,再帮秦北海处理些杂事。罗焰火说秦先生这两天还念叨过,为什么蒲先生的电话都老打不通、给晨来留言也总回复的那么慢,看起来心不在焉的……晨来叹口气,听到罗焰火在电话里说醒过来就好,替我问候蒲先生,她轻声说好的,谢谢你。 她站在窗前看到外面下了很大的雪,这一年在雪中走远,又在雪中迎来新的一年,尽管是在病房中、几乎毫无心情庆祝新一年的到来的,还是希望新的一年里,能够顺利。 她轻声说罗焰火,新年快乐。 他顿了顿,说,新年快乐,晨来。 这么大的雪,要小心开车。她说完,挂断了电话。 他在去博物馆的路上,这么大的雪,路上是不太好走的……晨来站在窗前看了会儿雪,听到有人喊她来来,她才回身。 柳素因招手让晨来过去,说你爸爸刚刚嘱咐,让咱们这就回家,尤其晨来得赶紧休息,不然恢复上班身体受不了……“可不能让你耽误工作。你爸爸说的。”柳素因眼睛发红。 晨来微笑,点点头。 父亲病情稳定下来,她是要照常上班的了。 三天后,蒲玺转入普通病房,晨来终于也在约定时间同两位律师一道去开了保险柜。清点核对完所有藏品,仍照原样封存。 生活里似乎多了点东西,可这点东西并不成为负累,她的日子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蒲玺在普通病房又住了两周,终于获准出院休养。出院的前一天晚上,晨来和母亲、姑姑聚在父亲的病床前,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她原打算从祖父母的遗嘱说起,交代到传承到自己手上的藏品……哪知道才刚说完秦奶奶接受祖父母嘱托这一段,拿出祖父遗嘱的影印件来,就被蒲珍打断了。 蒲珍不耐烦地说:“我当什么事儿,这么正经地开会。这个我不关心。既然留给你了,你自己看着办。” 柳素因没出声,跟着点了点头。 蒲玺却正经沉默了好久。蒲珍嗤的一声,说:“哎,最吃心的就是你了吧?眼巴巴的惦记了那么多年。”这时候了,她仍然不忘拿蒲玺开涮。 柳素因看看蒲玺,见他不出声,捏捏他的小腿,问:“姑姑说对了吧?” “对什么对呀……”蒲玺的言语能力没有受很大影响,这会儿却真有点儿口吃似的。他慢慢地说:“不留给我确实对了……咱爸妈有识人之明。这事儿交代给秦北海也好,早早儿交给来来也好,这俩心软的,迟早坏菜,哪儿还留得到现在……给来来,就来来看着办。我也没有意见。” “不,您得有个意见。”晨来也捏了捏父亲的小腿。 父亲的后遗症主要在肢体的灵活性上,他的手和腿目前的活动能力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她希望父亲早点儿开始复健,但父亲有点懒懒的,只是答应,不见行动。 “爷爷留下的东西里有一些是有破损的。这个任务不能交给别人,得您亲自动手。”晨来说。 蒲玺的眼睛亮了起来,不过尽量表现得不那么在意,好一会儿才说:“我就知道你准有办法治我!得,我答应了……好,我乖乖听医生的,准备开始复健,争取早点儿能复工,行了吧?你真是你爹的好闺女,喘口气儿、犯个懒都不让!” “您不能单说不练。”晨来微笑。 “我是那种人么!” “你还真是!”蒲珍和柳素因打趣蒲玺。柳素因说这回可算是给捏着七寸了。蒲珍又揭蒲玺老底儿,嘱咐晨来说给你爸爸这活儿,得多配几个保安看着,不然东西越修补越少,没地儿说理去不提,损失不可估量……病房里只有他们一家人,不住地发出笑声。窗子上凝着霜花,外面寒气逼人,然而屋子里却温暖极了……离探视时间结束还有半小时,蒲珍和柳素因先离开,晨来多停留了一会儿。蒲玺撵她快走,说你走吧,让我自己清静会儿。 晨来起身,但仍没有立即走。 蒲玺知道晨来的意思,道:“你不用顾及我的想法。你怎么想,就怎么做。” 她坐在父亲身边,看着父亲,说:“爸爸,那我就拿主意了。” 蒲玺也看着女儿,点了点头。 他抬手摸了摸心口窝,用比较灵活的左手抽了条毛巾过来,按在眼睛上……晨来看着父亲肩头颤动,并没有出声。 病房门被敲响了,她忙抬头,往外一望,只看到人影一闪。她怔了下,心一动,起身往病房外走去。 她拉开门,抬眼一看,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站在走廊中央,正看着她笑。 “疯子!”她极力压住声量,还是叫了一声。 “嘘!”鱼野风比了一下手势,张开手臂,把朝他扑过来的晨来一把抱了起来。“哈哈……看见我这么开心啊!” 他抱住晨来,在原地转着圈圈。 晨来眼眶酸涩,一边说着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儿啊,一边眼泪就开始往下落。 野风抱稳她,放在地上,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了一会儿低声说早就想回国来啦,你生日的时候就想给你惊喜,可是不小心受了伤,这阵子担心你啊担心蒲伯伯啊,我又有假期,就回来了。再说,你说的嘛,冬天请我吃糖葫芦……他说着,轻轻将她拥抱。 晨来听到“受了伤”,退后些看他,问哪儿受伤了。 鱼野风抻了下脖子,说刚摘了脖套…… 晨来踮起脚来拉拉他衣领要看,他干脆把外套脱下来。听见蒲玺在病房里问谁来了,野风叫一声蒲伯伯,晨来忙冲里面说爸爸是鱼野风来看您了。 野风笑着往病房里走,晨来跟在他身后,正要往里走,忽然,她站住了。 她转了下身,看到不远处,罗焰火正往这边走来。 见她看到了自己,他点了点头,脚步仍然不疾不徐的。 晨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来到面前,还没等她开口,罗焰火说:“我来看看蒲先生。” 晨来点了点头,让开了点空间,请他走在前。 病房里传出笑声,晨来抬手轻轻抿了下耳边的碎发,说:“请进吧。” 作者的话 尼卡 07-17 各位,最近身体状况不佳,很难保证每日更新。跟大家约定,接下来一周,每天若有更新,就在早上九点放出。如果九点没更新就不更了。非常抱歉。 第十二章 心上的芭蕾 (五) 尼卡2021-07-23 罗焰火进了病房,就见鱼野风正在跟蒲玺说话。野风的左手握住蒲玺的左手,两人做出掰手腕的姿势,野风手腕一软,笑着说哎呀蒲伯伯恢复得不错嘛手腕这么有劲儿……蒲玺笑着说你这个小家伙就是会哄人高兴。 “爸爸。”晨来站在罗焰火身后,叫了父亲一声。 蒲玺和鱼野风一齐回头。 野风看到罗焰火,微笑着打招呼,过来跟他握了下手说声好久不见,就往一旁退了退,从晨来手里接了外套,搭在手臂上。晨来看他自自在在地退到床尾看着父亲和罗焰火说话,一脸的笑意,不禁也微笑。 蒲玺抬头看看晨来,晨来立即走开了。野风见她是要接水,忙说不用给我了。 “要的。”晨来冲他笑笑,仍是拿了两个杯子。野风过来站在她身旁,回头看看跟蒲玺轻声交谈的罗焰火,无声地问她“怎么回事儿”,晨来动动嘴唇,也无声地回答他“要你管”。野风笑出声来,晨来也看看罗焰火,才说“回头跟你讲”。她接了两杯水,先给野风一杯,走到罗焰火身边去。 罗焰火发觉她来到近前,一侧身,看到水杯,接了说声谢谢,顿了顿,才转脸跟蒲玺说:“……如果您没有意见,明天见了森下先生,就这么跟他讲了。” 蒲玺点头,“代我问他好。谢谢他这么多年都没忘了我。他把画作保存得那么好,我没看错人。” “森下先生有礼物给您,暂存在我这里。森下先生也见了秦先生。秦先生是不知道您病着,您电话又老打不通,有点儿着急。” “慢郎中秦北海也有着急的这一天。早知道我早点儿病一场。”蒲玺笑出来。 “爸爸。”晨来嗔怪地看着他。 “说笑嘛!”蒲玺看着罗焰火,问他是要跟森下一起去京都吗。罗焰火点头。他没有说去做什么,蒲玺也不问。晨来手扶着床尾的栏杆,轻轻抚了抚,看了罗焰火的侧脸——从他的神情看不出什么来,但也许又有什么志在必得的东西给他访到了吧……她听着他跟蒲玺讲蒲先生您出院就安心休息。 “我还真惦着工作间里那些东西,只要是一想起来呀,怎么都安不了心。”蒲玺说。晨来听了,微微瞪了父亲一眼。蒲玺看见她的神情,停下来。罗焰火也转脸看看晨来。 晨来跟罗焰火说:“你别管我爸说什么。照他的心,他能屠龙,可这会儿连泥鳅都抓不着。” 野风笑。 罗焰火也笑了,看向蒲玺,道:“您那间工作间照原样封存了。等您什么时候恢复好了,随时可以上去看看。蒲先生,我二伯一直想来探望您的。” “哟,让他惦记了。你替我跟他说,我好多了……瞧我生个病,上上下下惊动这些人。” “二伯的意思是,您恢复中,不便打扰。等您方便的时候,他再探望。”罗焰火说。 蒲玺听了,点点头。 他看了罗焰火,目光稍一停,又看看晨来和野风。 野风笑微微的,站在晨来身旁,头发稍有点长,腮上胡子连着眉毛和头发,整个人看上去毛茸茸的,像只小狮子……蒲玺看着就打心里要笑出来,于是果然笑了,道:“小鱼儿还特意来看我……我明儿就出院了,你们工作都忙,甭费心了。等我好了,请你们吃好吃的,谢谢你们一直担待我……” “蒲伯伯,我要吃您做的栗子鸡。”鱼野风喝口水,笑道。 “哎?”晨来转头看他。罗焰火也转过脸去。 “您准不记得,有一回放学,我跟晨来回家,赶上您做了这道菜,又有事儿急着出门,就便宜了我啦!那栗子鸡可好吃了,我吃了好多……” “你这个小家伙,打小儿在我们家没少吃好吃的。”蒲玺微笑道。他转而看了罗焰火,“都快回去吧。天儿还这么冷。” “您好好休息。”罗焰火说。 蒲玺慢慢点了点头。 晨来等罗焰火和鱼野风出去了,收拾了下床头柜上的东西。罗焰火将他带来的一个纸袋放在一旁,里面是蒲玺喜欢吃的点心。他临走说明了是低糖版。晨来还是只给父亲留了一块放在外面,其余的都放进了冰箱里,说明天带回家,慢慢儿吃。蒲玺撇了下嘴,轻声说:“替我再道个谢,刚才只顾着说话了,不记得说没说了。” 晨来看看他,点头。 罗焰火跟父亲都聊了什么,她没太留意内容,总归一些书画上的事……其实也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来探视而已,显得没有那么刻意,就免得父亲有负担。这是他的好意,也是他细致的地方。 晨来跟父亲说了晚安,走出病房,罗焰火和鱼野风正在说话,见她出来,两人停下来,都看向她。往电梯走的路上,晨来跟罗焰火说谢谢他带的点心。 “他前天说想吃来着。”晨来说。 罗焰火应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只点了点头。晨来却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转开眼。她想起母亲和姑姑来,野风说她们说在楼下等。 “我刚才上来的时候刚好碰见姑姑和妈妈。” “嗯。”晨来点头。进了电梯,她问:“你住酒店吗?” “不,回家。我提前打过招呼了。姑姑刚才也问我,说可以住她那儿。我还真是想过,可是不好给她添麻烦。”野风笑着说。 “也不会很麻烦。”晨来轻声说。野风轻轻晃着他那毛茸茸的脑袋,她看了,忍不住想要笑。但她看到站在外侧的罗焰火,忍住了。野风发觉,无声地笑了笑。他站得离罗焰火更近些,看了他,问最近有没有空闲, “等你出差回来吧,要是有空,改天约了喝一杯吧。我没那么快走。”野风说。 罗焰火点了下头。 他们走出大楼,寒风吹过来。野风侧了下身,给晨来遮了下风,说:“我送你回去。放心,明珰开车。” “姑姑开车来的。”晨来指了指正前方。 蒲珍的车子停在前方。后面一溜儿,除了明珰的,就是罗焰火的车子了。晨来看看罗焰火,轻声说:“谢谢你过来看我爸爸。”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7-23 第十二章 心上的芭蕾 (六) 尼卡2021-07-25 罗焰火点头,说:“有什么事就打给我。如果我不在,打给白夜或者葛铮也一样。” “有事我会的。希望没有。”晨来轻声说。她想了下,才问:“出差不用很久吧?” “一周左右。”罗焰火说。他看了晨来。 晨来点点头,说:“那我跟你办公室约时间。” “我回来给你电话。”罗焰火说。 他说完,往蒲珍车子那边看了看,过去跟蒲珍和柳素因打了个招呼。回来上车前,经过明珰车前,朝车内挥了下手,但没有停。鱼野风看着他走开,看了晨来。 晨来缩了下肩膀,说:“走吧。好冷。” 晨来往前走了走,也跟车里的明珰挥挥手。明珰戴着口罩,但戴得相当敷衍,只遮住了下巴。 明珰降下车窗,示意他们上车。野风说:“给蒲伯伯带的东西在明珰车上。我们负责送货上门。”他说着话去前面跟蒲珍说请她先开车,他们在后面跟上,过来给晨来开了车门,示意她上车。 晨来上了车,明珰回头看了她,只笑了笑,没说什么,开车跟上蒲珍的车子。 晨来坐在后排座上,看着前方。明珰和野风也看着前面,野风过了会儿,笑道:“Stephen 的阵势还是这么大。我刚和他开玩笑说好久没见面,快忘了一下楼大堂里总坐着一溜儿保镖是什么感觉了。” “他最近是没空。”明珰说。 晨来不出声。三个人沉默了片刻,晨来问明珰是不是感冒了,“最近流感很严重。你得好好儿休息。” 明珰往上拉拉口罩,看了她笑笑,点头,说其实前两天喝酒喝多了,大雪天大家一起裸奔,冻的。 野风敲了她一下,说:“真是一句‘活该’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明珰说嚯你有脸说我。 晨来笑眯眯地问起野风怎么受伤的。明珰笑出声,野风也笑了一会儿才说:“还不是因为堆雪人嘛……” “还不是因为给晨来堆雪人嘛。”明珰小声说。 “啊?”晨来往前挪了挪,看着野风。“那我请你吃饭吧。你们没吃晚饭吧?我想想咱们吃什么好……吃点儿热的?” “不用客气。我也没什么胃口。”明珰说。 “我在飞机上吃饱了才来的。”野风爽朗地笑着,回手拍拍晨来的额头。“你不用着急请我吃饭。等我想好了,敲你一顿大的。” 晨来笑,点头。 她靠在座椅边,跟野风和明珰说着话,偶尔往前看一眼——前后的这几辆车子都往同一方向去,过了他们家的胡同口,罗焰火的车子继续向前,明珰跟着蒲珍的车拐进胡同。停下车,柳素因招呼野风和明珰进去坐,野风让明珰先开后备箱,从里面搬出几个很沉的大纸箱来。晨来吃惊地看着他,问这是什么。野风说是给蒲伯伯复健用的几台小仪器,先带过来了。想着明天蒲伯伯就出院,复健得尽早开始,尽量少耽误点儿时间。还有几台大的在路上,过几天到了再送来,安装调试的事我会负责,你不用操心。他说着,也不让晨来她们动手,准备自己把几个大箱子搬进院中。晨来没有跟他客套,让母亲和姑姑招呼明珰进去坐,自己去把父亲平常用来搬抬东西的拖车拉了出来,跟野风一道把大纸箱运了进去。 站在院中,晨来看着纸箱上的标记,叹道:“疯子,你这礼物送得可是下血本了……不行,我得给你钱。分期付款,一气儿给我这年甭过了。” 野风笑出声来,道:“我跟你这么多年的交情,要是计较这些,可就没意思了。蒲伯伯恢复身体机能要紧,需要什么东西,你就尽管开口。蒲伯伯恢复得快,伯母跟你少受累。” 晨来看着他,忽然抬手揪了下他腮边的胡子,“笨熊。” 野风笑。 “谢谢。”她站在他身边,这时撞了下他的肩膀。 野风身子歪向一旁,笑起来,“谢什么呀……你能让你这礼貌累死。” 晨来也笑了。 “会慢慢儿恢复的。就算难一点,只要肯坚持也好。我看蒲伯伯不是意志力薄弱的样子。他自己乐观,你就不要悲观。”野风说。 晨来知道他见了父亲,是了解了不少情况的。她轻声说:“我爸爸那双灵巧的手,是一生的骄傲。我想他也不会甘心就只恢复到生活基本自理。” 野风沉默片刻,抬手臂箍箍她肩膀。 屋子里传出笑声来,虽然不响,可听得出来里面三个女人正聊得快活。晨来看了看屋内,并不见人影,这时门一开,明珰出来,笑着说:“晨来,你家里好有气氛——我们手上有个年代片,正在选取景地,能借地取景么?姑姑和妈妈说这得你拍板儿决定。” 晨来问:“给钱吗?” 明珰大笑,野风呼噜了下晨来的后脑勺,柳素因笑着说:“我们来来算钱可是一把好手。”蒲珍跟着出来说说早年这院儿里真拍过电影,那时候来来还没出生呢……明珰出来帮忙抬箱子,晨来小声和她说:“拍好电影的话才借,不好的不借。” 明珰笑得眉眼弯弯的,点头。 大纸箱堆在正间里,柳素因和蒲珍围着箱子看那上面的英文,研究了好一会儿,总结出来这东西一定是很贵的,把野风叫过去,问他这里头都是什么……晨来和明珰看野风耐心地跟两位解释,微笑。 明珰看看晨来,把茶杯放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来,说:“有些话想当面跟你讲。” 晨来接了。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明珰重感冒了,还要陪野风来一趟。 明珰轻声说:“下周纪录片上映。到时候会有一个正式的发布会。这是首映式的邀请函,还有一套电影票。我们邀请了参与拍摄的医务工作者参加发布会和首映式,但是大部分人都因为工作忙没有办法来。我猜你应该没空,有空可能也根本不想来,但还是希望能跟你分享工作成果。从策划到拍摄,我们从你这里得到了最多的帮助……最终成片因为很多方面的因素,不那么圆满,我觉得很遗憾,但主要是觉得对你很抱歉。” 晨来抬起头来,看着明珰说:“没关系的。我本来也想自己买票去看片的,你送我套票,开心都来不及。我能理解这个情况,你不要介意我的想法。” “不能完全照自己的想法创作,对艺术家来说这是非常可悲的,甚至是可耻的。这个题材我一直很想拍更想拍好。我们前期就投入了很多,无数人做了非常多工作,不能完全不顾。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明珰轻声说。 晨来笑笑。 “这里面还有个 U 盘。我们拍的很多素材,用上的没用上的,还有许多现场抓拍的照片,只要跟你有关的,基本上都在里面。詹彗星特别跟我讲,一定要保证交到你手上。他说最后那组照片是他特地为你拍的,让你看看。” “谢谢你们。”晨来看看信封里那个小小的 U 盘,露出高兴的样子来。 明珰看着她,很认真地问:“你是真的高兴吗?” 晨来点头,“我不介意自己不是主角。片子能拍出来、能公映,就很好。” “这很不公平的。” 晨来晃晃信封,“在我遇到的不公平里,这件事的结果是让我比较能接受的。这件事对我没有什么影响,我还很乐意我们这个群体被看见,而且,片子的一位主角还是我的好同事——哎呀,首映那天她办酒席!” 明珰看了晨来。晨来的面孔在明亮的灯光下,发光发亮,眼睛里一点阴霾都没有。她看得入神,过一会儿,笑着摇摇头,轻轻抱了下晨来的肩膀,说:“总有一天,我会出一个完整版本的纪录片。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还你一个公道。” 晨来笑了,小声说:“那我祝你拿个大奖回来。” “到时候带你去领奖。”明珰也小声说。 “就这么说定了。你得包机票酒店费用,自费我可不去。”晨来马上说。 明珰笑。 过不久,她和野风告辞出来,听见野风跟送他们出来的晨来讲明天会帮忙接蒲玺出院。晨来站在车边摇手说不用的,野风笑着说反正回来也没别的事,就这么定了,然后野风让她开车。 她开车驶离蒲家大门,从后视镜里看着站在胡同里目送车子的晨来——大门口的灯光就照亮那么一团,晨来站在那团光的中间,天气冷,她抱着手臂,因此就显得有点单薄……可是蒲晨来,她从见她第一眼,就觉得这姑娘的硬朗是远超表面、也远超她的想象的。 人如其名,她就是照亮黑暗的一片晨光…… 野风提醒明珰小心开车,“这胡同两边的车停的……明儿我是自己开车呢,还是让小郭开……” “没别的事?都回国了你会没事。”明珰嗤之以鼻。 鱼野风懒洋洋地伸了下手臂,说:“都可以推。” 明珰看看他,“你也得推得掉。” 野风笑笑,又伸了个懒腰,转头看着这窄窄的胡同。 “你还真会见缝插针,好像真有电影要拍似的。” “我是有电影要拍。那天还跟火火提过,想借他的院子。可是他家,要拍的话,地方虽然齐整,可是涉及的东西太多了,很麻烦……” “那你就麻烦晨来啊?” “我就那么一提。片子立项了再说。”明珰又看了眼野风,笑笑,不说什么了。 “她很累的,别给她增加负担。”野风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知道啦。”明珰答应。 “你们那片子,能收回成本吗?”野风问。 “……要你管。投资方都没要求收回成本。”明珰没好气。 野风睁开眼,看看后视镜,见晨来还没回去,降下车窗,冲她挥了挥手。 “傻瓜。”他说。 晨来站在胡同里,看着明珰的车子拐了弯,转身上台阶。 门边不知谁放了一堆捆绑好的旧杂志。她左右看看,拎起来放进门内。关大门的工夫,她往外头看了看——姑姑的车子停在斜对面,两棵国槐中间,停得可真妥帖……前面有两辆车子,看着眼生,不像是这胡同里谁家的……她探身出去再看看,只觉得有点冷,忙缩回来,关好了大门。 她进了内院,蒲珍恰好走出来探看,瞧见她,朝里面说了句回来了,等她进了门,说:“正在跟你妈商量,看是不是在前院儿弄出间健身房来。你算算那些仪器,小鱼儿的,加上北川送的,和你自己买的,组装个健身房也够了。” 晨来想想可不是。 前天北川让人送了健身器材来,临时开了前院厢房门,先搁在里面了。 “下周我休息,动手收拾。”晨来说。 “自己来?没有壮劳力可用吗?小鱼儿呢?”蒲珍笑眯眯地问。柳素因拿了杯牛奶给她,轻轻推了她一下。 晨来知道姑姑又要开她玩笑了,说:“人家疯子那手,是珍贵的外科医生的手。” “嗯,你的手不是。你的手是卖苦力的手。”蒲珍笑。 “又不是真的要干什么重活儿。”晨来也笑。 柳素因说:“正经的,来来,收拾这个还不着急,你先趁着休息日去欧阳老师那里看看,也快过春节了——你爸爸生病,欧老也没少关心。这阵子家里忙乱顾不上,得闲儿先去看看老人家。东西我都准备好了。” “知道。还有秦叔叔那。”晨来说。 年年都要去秦家,今年更不能落下。 “老太太乍一没,这个年难过。”柳素因叹道。 “秦叔叔就是精神不济,这感冒一茬儿一茬儿地重叠。我等会儿问问他今儿怎么样了。”晨来说着,拿了手机先回房间换衣服了。听见外面姑姑和母亲不知道在嘀咕什么,说一会儿话,笑起来——姑姑的笑声尤其响亮爽朗,母亲在说她“拿什么打赌不好赌这个”,一时也笑了……她发了会儿呆,莞尔,看手机里野风发消息来,说这会儿已经到家,拍了几张照片给她看。有一张是家里的简易篮球场,墙上的网篮、地上的球筐、光可鉴人的地板,看上去让人有种想运动一下的冲动。 “除了这儿,四白落地,要长住还得慢慢儿添置。”他说。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7-25 第十二章 心上的芭蕾 (七) 尼卡2021-07-26 晨来心一动,看他接着发了句“早点休息,明天见”,先回了句“晚安”。 她盯了会儿对话框,想起来要问候秦叔叔,看看时间,赶忙给他留言问身体有没有好些。 秦北海片刻之后就回了消息,说好多了,让她甭惦记。 晨来让他发语音来听听声音,他也马上发回来,开头是一串爽朗的笑声,但一开口说话,仍然鼻音很重。晨来忍住没有叹气。 秦北海知道她担心自己,笑着说没关系的,只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感冒。 晨来问过他的病情,叮嘱了一番,约好去秦家探望的时间,才挂断电话。 她把桌上的台历拿起来,翻了一下。最近太忙碌,她没在台历上做任何标记。只是每一个重要的日子,都随着她的目光移动,像是标上了巨大的红圈或叉号……她随手在笔筒里拿了支记号笔。 廊下的灯关了,院子里暗下来。她随即听到门响,回头看见了姑姑。 蒲珍看晨来将台历放下,说:“农历年眼看就到了。”她说着将手里那个信封递给晨来,“就那么顺手搁在外头,收好。” “嗯。”晨来接了,放到桌上。她替姑姑铺好了床,等她躺好,才预备去洗脸。 蒲珍撑着手臂,歪在那儿看着晨来,忽然伸手过来,按在她心口窝。 晨来正想着心事,被偷袭,呆了下,睁大眼睛看着姑姑,“这样吓人,心脏会爆掉的。” 蒲珍笑问:“真会胡说。想什么呢?心跳这么快?想今年快过去了,还是没完成任务?” 晨来换了拖鞋,附身在姑姑脸上亲了一下,说:“在算钱——算我什么时候能提早退休周游世界,不用每天睁眼后就是手术、闭眼前全是文献……” 蒲珍看着晨来一跳一跳地走出房门去了,轻声说了句你卖一幅画不就实现财务自由了了么。她笑着从晨来放在枕边的一摞书里抽了一本看起来最不像医书的,看了看,是医学史。 她摸出花镜来戴上,一翻就翻到了晨来标记的位置。 晨来用了枚旧书签。 她拿起来看看,放在一边,慢慢读下来。 晨来回房时,带着一股清新而又凌冽的味道,洁净透明。她看看晨来,将书签放了回去,问:“这书签你这儿竟然还有?” 晨来说:“仿制品。” 蒲珍点头道:“我说呢。可是你这仿得也挺像。看来啊,你爸就算是手再不能动,指点指点你,你迟早也能有他的功力——做这个是得有点儿天分。我就没天分。从小既不爱画、也不爱写,更别说琢磨着里头的道道儿了。我就爱跳舞,用力量、用身体去表达。” 晨来舒展着手臂,说:“我们肿瘤病房收了位小病人,特别爱跳芭蕾。不知道她的情况有没有好转。” 晨来说着,跟蒲珍比划,小女孩儿和爸爸是怎么一起做出来阿拉贝斯克舞姿的、又是怎么旁若无人地在病房外悄然跳舞的……她又有阵子没去练舞了,做出的动作稍有点僵硬。 蒲珍看着,随手拍了几张照片。等晨来躺到她身边,她把照片丢给晨来,让她自己看——她在照片里把晨来动作细部的瑕疵都标出来了。 “照着改。改不掉,看我拿不拿戒尺打你。”蒲珍关了灯。 黑影中,晨来小声道:“可怕,想把您免费送给那个小女孩儿当教练。” 蒲珍笑,说等我有空去会会那小朋友,“小鱼儿回来还走不走了?” “年前吗?他没说住多久,应该是回纽约过年吧。明珰不回去没什么,他要不回去,鱼奶奶可不会放过他。”晨来开了盏阅读灯,把刚才那本书拿了起来。她想着明珰笑话野风在鱼家的地位那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蒲珍没出声。 晨来知道姑姑没睡,也不出声。 书签在她手里捏着,她看着看着,出了神——这是很久以前她动手仿的了,运笔幼稚,画风生涩……但不细看,也能以假乱真。 “今儿晚上在医院,我看你们一块儿走出来,还想呢,要赶上遇蕤蕤也在,弄不好来一出三英战吕布,热闹了。”蒲珍和缓的语气里,睡意和笑意一样浓,后面几个字,晨来勉强能听清,再一看,姑姑已经睡着了。 晨来想,哪儿来的三英、又哪儿来的吕布哦。 她将书签放回去,合上书。 手机屏亮了,她看到彭思远给她发来了消息,是让她选礼服的颜色和款式。她看着,虽然彭思远说一切从简,果然就只是简简单单招待大家吃顿饭,可是细节上一点都不含糊。彭思远给自己定好了白色西装配头纱款式的新娘礼服,提供给她备选的样子却风格迥异,但看上去都很美……她比较了一会儿,选了最简单的一款,玫瑰灰色西装上衣加纱裙,既满足保暖需求看上去也不惹眼。看了她的回复,彭思远说我们都希望你选一字领编织款那件,你穿上一定很美,可是也都猜你会选这款,因为这款美得比较收敛,你真是太贴心了,晨来。 她笑笑,说这件暖和。她看着彭思远说要穿着她的礼服先去出席纪录片发布会、把礼服的功用开发到极处,刚好也不用操心到时该穿什么,忍不住笑出声。 笑声惊动了蒲珍。她翻了个身,闭着眼睛拍了晨来一巴掌。 晨来忍住笑。 “真的不一起去吗?”彭思远问。 像明珰问她,是不是真的很高兴一样。 “真的不去了。我好多事情呢,准时出席你的婚礼更重要。”晨来微笑着回答。 结束对话,她把手机放在一边。 明明已经累极了,这会儿却也睡不着。 姑姑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她看看姑姑……窗帘没有完全合拢,有一道窄窄的光透进来,她看着淡淡的光影中姑姑的脸。 这一程父亲病着,她有空的时候都在陪伴父亲。虽然为了方便,姑姑住过来,她跟姑姑相处的时间却没增加。 她靠近姑姑一点,“我是没机会做个您这样又帅又酷的姑姑喽……” “可是你的女儿有机会啊。”蒲珍轻声说。 晨来怔了怔,伸手咯吱蒲珍,“好呀,装睡!” “可我还是又酷又帅的姑姑啊……”蒲珍闭着眼睛,将晨来搂进怀里,脸贴着她的额头。“快睡觉……别咯吱我了……笑岔气儿了。” 晨来钻进蒲珍被窝里,枕在她的枕头上。 姑侄俩低低的笑声传出去,传到东屋柳素因的卧室里。 她正拿了小账本记账,听见这笑声,停下来,抬头看了一会儿墙上自己的影子,微笑着,低头继续在小本子上写字。 鱼野风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探访名单上,有点儿醒目。 她看了一会儿,心一动,忍不住轻轻数着探访次数,终于“啧”了一声。 晨来换好衣服准备出门,来到东屋门口敲了下门,探身一看,见父亲正在窗前晒太阳,过去看看他,见他不太想动换的样子,说:“今儿疯子没空过来陪您复健,我也得去集萃,您自个儿看着办……别偷懒。” 蒲玺正在数窗外电线上那麻雀,听见晨来的话,嗯了一声,说:“我眼瞅着外面这撮儿麻雀一天比一天少,嘉宝捕猎能力没见衰退哎,真励志。” 晨来看着父亲,给他把水杯端到手边,看看趴在屋檐下也瞅着麻雀一动不动的嘉宝。廊子上悬挂着母亲准备的年货,风干的鸡鸭鱼和香肠……成奶奶和高爷屋檐下也是一样,这对嘉宝的考验可比麻雀大多了。 “我这就出门了,爸爸。”她说。 “回来吃晚饭吗?要是不回来跟你妈妈说一声,让她少忙一下。你去秦北海那儿,保不齐留你吃饭。”蒲玺说。 晨来点头,说:“秦叔叔昨儿才开始上班。今儿也不一定在。不过也不用他陪着。我去正常办业务嘛。” 她定好去集萃,确实是有正经事要办。保存在银行保险柜的那批藏品,她想转存到集萃。集萃能提供更专业更好的保存条件。秦北海知道她有这个想法,很愿意帮忙,但让她多考察几家专业机构再做决定。出于慎重,她也确实想多看两家。可是仔细搜集下资料,发现其实可以供她选择的余地并不大。 她父亲,据他讲这是依他客观而不带私人情感给出来的建议,是在集萃和博时之间选一家。集萃他是很了解的,博时前阵子也没少观察,这两家的硬件是不相伯仲的……这个建议倒是挺中肯的,但既然是不相伯仲,博时便可以排除了。这个建议她没采纳,父亲又提醒她一件事,就是梳理一下目前藏品上的所有保险,觉得不够就再上几份。毕竟涉及到迁移,安全第一。 晨来摸了把小鱼干拿在手里,出来招呼嘉宝来吃,嘱咐它吃饱了不要抓麻雀、不要偷鱼,拍拍手,回头看了眼父亲卧室的窗子,笑了笑,出了门。 冬日午后的阳光很温暖。 她穿过胡同,坐进车子里时,觉得身上暖洋洋的,忽然非常理解了父亲晒着太阳不想勉强自己去运动的心。她靠在车窗边看着街上,有点想睡,手机振动起来时,过了片刻才接,听见罗焰火的声音,有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但很快她就清醒过来。其实他除了一声“喂”还什么都没说,但她直觉他就在离自己很近了的地方,于是她没有一丝犹疑地问:“是不是已经回国了?回京了?” 他也没有丝毫停顿,说:“上午回来的。我现在秦先生办公室。秦先生刚才说你下午过来办点事。” 晨来反而顿了顿,说:“嗯。我已经在车上了,最多十五分钟就到。” “我跟秦先生也有点事要谈。” “你急着走吗”晨来问。 “不。”他说。 “那我们……”晨来看着车窗外迅速掠过的摩天大楼,“等下秦叔叔办公室见吧。” “好。”罗焰火很痛快地答应了。 他听见晨来嗯了一声,说声再见,挂断了电话,将手机放在了桌案上。 面前一摞策展资料,都是这阵子积压的工作。秦北海一生病,他一忙碌,原先预定的工作安排有些不得不押后……他归拢了下资料,听见外面有咳嗽声,就知道秦北海回来了。果然门一开,秦北海抱着几幅卷轴走进来。 他忙戴上手套,过去帮忙接了,放在一旁的大画案上。 秦北海病体初愈,精神也不太好,走这一趟,回来脸色发白。罗焰火要扶他坐,他不肯,亲手给罗焰火将画轴打开。 这几幅画是他新近帮罗焰火收的民国时期画家的画。 “谢谢您,秦先生。”罗焰火看着这精细的设色花鸟,脸上露出微笑来。这是他预备给四婶的生日礼物。“您还是应该多休息。” “心里放不下这儿。”秦北海也看着这画,心满意足。他看看罗焰火,“你这一阵子也清减好些……这一趟跟森下先生谈妥了,也算没白忙。他的收藏也不容小觑,难得信任你。” 罗焰火点头。 森下先生不光是把他收藏里的精品预备转手给他,还给他介绍了几位他的老朋友,如今已经深居简出、很少露面参与收藏界事务的老人。他们手上有他感兴趣的藏品,只是相互间的了解和信任还需要时间。 这一样,他并不着急。 秦北海看看焰火,打心眼儿替焰火高兴。他自己年轻时候就会为了心仪的古董一趟一趟不厌其烦地拜访藏家,能把人磨得没了脾气、磨得买卖不成却成了忘年交……焰火身上就有这股劲儿。 他听着焰火慢慢地跟他讲这趟出门的收获,不住地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焰火给他拿了杯水来,他才反应过来,“哟,只顾跟你说话了……不知道来来到了没有?她应该先去办事了。我交代小邓照顾她。” 罗焰火看了看时间,没出声。 秦北海拿过手机来,果然看到晨来打来的未接来电,还有留言,告诉他,小邓一早在博物馆门口等她,他们先去库房了,等下再来办公室。 这已经是四十分钟前的事儿了。 秦北海说:“那差不多该到了。” 他喝口茶,小声说被来来看见我这样子又要批评我了。 罗焰火抬起头来,看了眼窗外——正对窗子有一片竹林,寒冬腊月,竹叶虽看上去有点萧瑟,可仍然是一丛深碧,根根直立,自由风骨……从竹林旁的弯道尽头,走过来一个高挑纤细的女子。 她低着头,正在讲电话,脸上挂着笑意。 笑容温柔而甜蜜……他心顿了顿。 秦北海慢慢地将卷轴卷起来,看了看罗焰火,似漫不经心地问:“前阵子都在传说你订婚了,我总没听你提,这事儿?” 罗焰火看着窗外,她刚好挂断电话,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窗子透明透亮的,她的目光可以毫无阻碍地到达室内。看到他时,她的目光停了停,抬手轻轻挥了挥,转而看向他身边的秦北海,那温柔而甜蜜的笑变得活泼灵动起来……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7-26 作者的话 尼卡 07-26 这个周跟上周一样,有更新就早上九点更。这会儿更新一下正式通知。大家晚安。 第十二章 心上的芭蕾 (八) 尼卡2021-07-28 “来来过来了。”秦北海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他看看表,将卷轴交到罗焰火手上。 焰火拿稳收好,见秦北海含笑看着自己,说:“夏天那会儿,我外公一度病得太凶险。只是没想到,外公闯过来了,恽奶奶的病复发了。” 他语气沉沉的,秦北海看了他,慢慢点了点头,说:“老人家考虑得总是比较多。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讲究边界感,不过你这儿,我还是想关心关心,偶尔越界一两次,应该不会被你讨厌吧——说句玩笑话,风儿吹来吹去,跟你好的那几位比如小叶,虽说都不是碎嘴,可恽家也不是没名没姓的,你们两家结亲,这该是很大的事儿,他们在我这儿来来往往的,怎么从没往嘴上提呢?我就寻思这事儿恐怕是二二乎乎的……” “恽奶奶跟我外婆是过命的交情。”罗焰火将卷轴都收好。 秦北海沉默片刻,才说:“说起来,命运也有些相似。我听说,老人家特别满意,就是因为当年极力想撮合你母亲和蜜蜜父亲,结果没成。” 罗焰火点了下头。 秦北海也没说什么,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晨来到了。他看看焰火,心想恽家老太太一生跌宕起伏,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独生子夫妇都是英年早逝,只有一个宝贝孙女,自然是希望能托付给靠得住的人……焰火是极靠得住的了,不过看这样子,老人家临终不过是得了个虚幻的圆满。 他心内轻叹。 罗焰火似是明白他在感慨什么,低声道:“老人家未必不清楚我们的事。” 蜜蜜乐观、独立、事业成功,完全可以照顾自己,不必依附任何人。肯给她祖母一个明面上的交代,无非是出于祖孙间深厚的感情,和根深蒂固改变不了的传统观念意义上的孝顺……这说起来,既无奈,也有些心酸。 “老人家什么没见过啊,不说穿,也是想着有个万一呢?难为你们上这戏码儿。”秦北海低声说。 “没有万一。”罗焰火说。 秦北海看了他,听见敲门声,忙说:“请进。” 门被推开的瞬间,他看看焰火——焰火是稍停了一会儿才转向门口的,此时晨来已经走了进来,被冷风吹得雪白的脸上有两团红晕,眼睛也亮晶晶的,闪着兴奋的光,看起来此时心情是很好的了……他微笑着问:“考察过了?还满意吗?” 晨来没戴手套,进门就搓着冻僵的手指,点头说满意,差点儿就签合约了,但是小邓说您交代了,一定要让我多想几天再决定,不准接受我当场拍板……“可是秦叔叔,您这样做合规矩吗?” “那有什么不合规矩的?给客户留多点儿余地想清楚不好么?”秦北海笑,转身看了看罗焰火,道:“我可不搞恶意竞争那回事儿。业内大拿我都了解一点儿,我们确实能进 TOP3,且排名不分先后。你在做决定之前,可都要走遍了。” 晨来微笑。 秦北海让她坐,亲手给她倒了杯茶,被她认真盘问过这两天身体的情况,又闲话了几句,看看时间,跟晨来和焰火说:“你们俩坐会儿,我去隔壁拿几样好东西来给你们看。” 他说着看了晨来。 晨来点头。 她知道秦叔叔这是特地留空间给她和罗焰火谈事情。她和罗焰火不约而同地欠了欠身,秦北海摆手让他们坐,这时有博物馆的职员有事来找他,他赶忙出去了。 门外说话声渐渐远了,坐在桌前的两个人都没出声,越发显得屋子里安静。 晨来转头看了眼窗外。 有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听在耳中,让人心里有点莫名的焦躁感……她浅浅地吸了口气,看向罗焰火。 罗焰火手指轻轻敲了下扶手。 晨来注意到,目光一停,视线抬起来,看着他的侧脸,也没有马上开口,倒是罗焰火,被她注视良久,转过脸来,看了她的眼睛,问:“要跟我谈什么?” 晨来把茶杯放回桌上,轻轻搓着手指,说:“我长话短说吧——三年前我爸爸被丁一樵扣住那回,我第一次在你的住处见到那幅画。当时你说你一定要拿到真迹,而我跟你说过,那幅画不在蒲家。现在,它回到蒲家了。” 罗焰火纹丝不动。 晨来说:“虽然以我的专业知识,无法做出它就是真迹的保证,但它的确是蒲家当做真迹收藏的。我知道它对你的意义。对我来说,它也同样重要。现在,我希望把它交到你手上,但我有条件。” 罗焰火点了下头。 “拿它换回你手上的赝品。”晨来说着,攥紧了手。她看着罗焰火的眼睛。 “还有其他的条件吗?”罗焰火问。他的声音平静如常。 晨来稍停了一下,道:“从情感意义来讲,在我有生之年,我愿一直保有它。如果做不到,那就把它交给会珍惜它的人。既然交付的对象是你,我很清楚你会好好对待它。我想我没有其他条件了。” 她说完这段话,陷入良久的沉默。 罗焰火的转了下脸,手指轻轻敲了下扶手,才转回脸来,“你清楚真迹的价值吧?” “再清楚不过了。”晨来回答得毫不犹豫。不管从哪个层面来讲,这都是意义非凡的作品。罗焰火用了价值而没用价格,她明白他跟她一样清楚这一点。也许除了她,没有人比他会更重视这幅画作了,她想。 她没有再多强调什么,没有这个必要了。 罗焰火看着她,像是在考虑这个提议的可行性。他看得非常专注,甚至晨来脸上极细微的表情变化也看得清……看清了,也就明白晨来脸上非同一般的平静并不是做出来的样子。这应该是她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 “你不用马上给我答复。这只是我从自己的立场提出的,我想你也需要考虑一下。本来这件事,电话里讲也是完全可以的,可我总觉得,应该跟你坐下来面对面讲,不然不够郑重。”晨来轻声说。 罗焰火点了下头,又敲了下扶手。 晨来看着他的手,听见他说:“那么我也有个提议。如果你也赞成,这件事就可以敲定了。” 晨来点头。 “请专家估价,参照目前市场交易价格,定下一个合适的数字。当年我母亲买入时的价格,和估价之间的差额,我希望你能接受。” 第十二章 心上的芭蕾 (九) 尼卡2021-07-31 晨来把罗焰火的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才慢慢地说:“你也很清楚它的价值。以现在市面上的成交价格参考,这个差额不会是个小数字,而且这么多年了,当时的价格不能跟现在的比,至少应该考虑通货膨胀……” 罗焰火说:“如果要考虑那么多,很多因素都该考虑进去,比如只做估价是不是过于草率?进行公开拍卖是不是更合适?” “不。”晨来急道。“拍卖的话,变数太多了。” 这画放到市场上,就成为被许多老饕觊觎的猎物,他即便能拿到手,也会付出更多的金钱代价。那就违背了她的初衷。 “那你考虑我的提议就好。”罗焰火说。 他语气仍是很平静。 “其实你这个提议,我几乎没有拒绝的余地。”晨来说。 罗焰火看着她,点了下头,“那就这么定了。我建议你请好一点的律师参与整个交易过程。你知道我的律师是顶尖的,他们在维护我的利益上是会尽全力的。” “我有。” “好。”罗焰火说。 “希望一切顺利。”晨来轻声说。她伸手要去拿茶杯,发现茶已经喝光了。她的手停在半空中,稍过了一会儿,想再说点儿什么,却也只是停在了那里……她没有想象中那样变得轻松起来。 从走进这间屋子,到开口跟他说话,直到此刻,要谈的事情都谈了,她的心还是一直提着……明明事情谈妥了,也没有缓解。 她听见罗焰火说了声抱歉我接个电话,就站了起来,片刻之后才意识到他的手机刚才响过。她点头,听见他应了一声,转身走开了。她的目光跟着他,看他走到窗前才站了下来,而她并没有听到他应声之后再开过口。 她拿起茶壶来,瞥了眼他那只茶杯。茶还满着,他一点都没动。她摸了摸他的茶杯,已经凉了,倒掉,重新给他斟满。 清凌凌的茶倾倒进杯中,香气四溢。 她静静地看着桌上这并排的两杯茶。紫砂杯,小小的、圆圆的,一本正经的……她拿起自己这杯,啜了口热茶,顿时一身暖意。她看了看表,将茶喝光,过了一会儿,才转脸看看仍在接电话的罗焰火。 他背对着这边,因此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而看在眼中,她就知道自己有多熟悉他的背影。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是他站在她那小小的宿舍小小的阳台上,火红的晚霞中,那个样子,她竟记得清清楚楚。 就像现在,衬衫西裤,雪白墨黑,分分明明……此时天色暗了许多,窗外一丛翠绿的色泽也深了些。他这黑白分明的身影像是印在了墨绿色的画布上。这静静的一幅画,看上去,像是永恒的印记……她意识到自己看了太久,正要转开目光,他回了下头。 她清楚地听到他说:“我等你消息。” 他很快转回脸去。他的左手扶在在窗台上,像是要寻找一点点支撑,不一会儿收了线,还保持着那个姿势,良久不动。 墨绿的画布色泽在加深,他的身影显得更为清晰。 不知为何,晨来忽然有种感觉,此时罗焰火的心情波动非常大……她向他提出真迹换赝品的时候,她跟他讨价还价的时候,他看起来心情都很平静,甚至有那么一点不耐烦,也还是在可控范围内。那让她觉得,她看得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在他来说,已经简单到只需要讲定价格、迅速交易、收入囊中,而这些都不会影响到他的情绪。但这会儿,他的心情却出现了波动。 她不自觉地心头一震,慢慢地将茶杯放回桌上。 “出什么事了吗?”她问。 罗焰火又回了下头,看了看她,说:“没有。”他低下头,修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灵活地滑动着,像是在回复消息。 她看着他的神情,轻声问道:“是有消息了吧?” 罗焰火的手指在屏幕上一顿,抬起头来,平静地说:“还要等 DNA 的比对结果。没有那么快。” 他的表情和声音仍然很平静,但她听得出来也看得出来,他是在极力保持平静。她心头的震动非常强烈,也需要极力压制,才能足够镇定地坐在椅子上。但只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了。 她站了起来。 手机在桌子上振动。她看了一眼,没立即接听。 她向他走去,来到他面前。这样近地看着他,她问:“你要不要先坐下?” 他摇了下头。 她没有再提建议。 她知道这种情况他已经遇到过很多次、这样的电话也接到过很多次了,而且,也失望过很多次了……每一次他都抱着希望,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能等到一个确定的结果,等到一个尘埃落定。只不过,他从没有等到过。这是怎样的折磨,她难以想象,但起码此时,她能体会到一点点。 “我可以应付。”他说。 晨来点了下头。 当然,这毫无疑问。 “你想自己待会儿吗?”她轻声问。 “不。”他看看她。 她转了下身,站在他身旁,也靠在窗台上。这时能感觉到玻璃窗密封性不太好,冷风从狭小的细不可见的缝隙吹进来,这一点点的冷意让人清醒……他们离得很近,谁也不说话。只有冷风从他们之间穿过,可是也并不觉得有必要躲开。 她多少有点庆幸这个时候她在这里。 她看了他一眼,看着他耳后的小发卷儿,轻声问:“我知道这是巧合……可是,你说,闵阿姨是不是真的很喜欢这幅山水画?” 罗焰火看她。 他沉静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丝的暖意。她知道他被安慰到了。 她吸了下鼻子,说:“我给你换了杯热茶。你喝一口。” 她说着转身。 “晨来。”罗焰火叫她。 晨来的手刚触到茶杯,回头看他。手机几乎同时振动起来。 罗焰火再开口,嗓音低沉而沙哑,“它对我来说就只是一幅画而已。很多东西都比它重要得多。这个道理我不是今天才懂,但我一定要今天跟你说。” “我明白的。”晨来说着,避开了他的目光。“我很明白。” 手机在持续振动,她说了声抱歉,接了起来。 野风问她可以走了吗。 她“嗯”了一声,看看表,说:“你稍等我一下。” 野风说:“你不要着急。正好我没来过这边,可以看看。” “好。”晨来答应,挂断了电话。她转向罗焰火,“我得走了。白师姐约了我们吃饭……我跟疯子约好来接我。” 她说话的工夫,罗焰火走了过来。 她手中还托着那杯茶,就向前递了递。 他接了,手指触到她的。 她垂下手,将背包拎了起来,轻轻攥了下手。 “你真的还好吗?”她问。 他又点了下头。 “那我先走。我这就去跟秦叔叔说……你不用送我出去了。在这儿咱们都是客人。”晨来背好包,看着他,退着走了几步。看他放下茶杯,果然要送她,她停下来,微微叹了口气。 她看着他周正漂亮的面孔。在最难过的时候,他也极少表现出情绪来,这让她觉得难过。 她停下脚步,向他走去,过来轻轻抱住他的身子。 他温暖的身体在她手臂间,她能感受到他瞬间的僵直,旋即,他的手臂拢在她肩膀上。这个拥抱,于是变得紧密而有力。 她的脸贴在他胸膛上,轻声说:“不管结果怎么样,你要好好的……希望你从此以后,都好好的。很多事不是人力能改变,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相信你一定会等到、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但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说完,放开了手臂,但他却没有。 他的手臂反而收紧了。 作者的话 尼卡 07-31 要有更新还是九点准时,今天例个外。 第十二章 心上的芭蕾 (十) 尼卡2021-08-02 晨来抬起手来,在半空中停了片刻,轻轻拍抚着他的背膀。手掌下织物的纹路细腻而又温柔,像此刻她的心……她的手印在他的背上。 他低了下头,她轻轻避开。 “我没有订婚,也没有女朋友。”他说。 她紧紧箍了箍他的身子,轻轻将他推开,但她的手滑下来,仍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心一向热,有时能烫得人心发颤,可这会儿反是有点微凉。 门外有脚步声,和细细碎碎的笑语,她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随时打给我。我在的。”她说。她柔软的手再握握他的,视线却没有再上移。“再见,罗焰火。” 她没等他说什么,回手拧开门柄,转身离开。 出门迎面便看到秦北海跟两位同事往这边走来,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个锦盒。看到她出来,秦北海问这就要走了么,目光很自然投向她身后,说:“我还想留你和焰火一起吃晚饭呢,怎么有约会吗?早知道我就该动作快点儿,这不刚才有事情耽搁了,去找这个东西又找了很久……新寻来的,还没入库,就不好找。” 晨来笑着点头,说:“下回我来再看。” “这不新入手的嘛?热乎着呢,等不及献宝……等我攒够了数儿,给你爸看,让他眼馋个够。”秦北海抱着锦盒,笑得走廊里都是回音。 他的笑声和笑容可真有感染力,晨来看着他,不自觉的,笑容也在脸上挂住了。 罗焰火也走了出来,就站在她身旁,这时从秦北海手里接了锦盒。那锦盒看起来有点沉。他问道:“这就是您上月得的那香炉?” “就是它。本来想让你们都看看,掌掌眼。”秦北海笑。 晨来皱了下鼻子,故意道:“秦叔叔您就拿我开涮好了——什么时候这东西我能掌眼了,那我准可以辞职来博物馆应征了。” 秦北海哈哈大笑,看看她和罗焰火的神色,问清楚晨来有人来接,没有再多话,等晨来走了,推着罗焰火进了办公室门。等职员也离开了,他再看看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打开的罗焰火,故意问:“怎么都不帮我送来来出去了?因为人家有人来接?” 罗焰火将那铜香炉取出来,端端正正地放在专用的垫子上,将四周的灯调整一下角度和亮度,这样,这古老的铜炉便在柔和的光线下,焕发出了迷人的光彩……他看了一会儿,才说:“秦先生,今儿晨来找我有重要的事谈。” 秦北海点头,“虽然不知道究竟什么事儿……是不是那幅画有结果了?好久都没听你提,我知道你这心思是淡了。” 罗焰火点了点头。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一时无话。 “因为晨来,这事儿很为难吧?”秦北海问。 “我不希望她为难。”罗焰火收回目光。他看向秦北海,和缓地说:“秦先生,您是我跟晨来都特别信任的人,这桩事我想委托给您来办交割。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秦北海坐在那里,一时没出声。他只是看着罗焰火。 “晨来应该不希望拖延,可我很可能最近一段时间都没办法脱身。”罗焰火的喉咙有点干涩。 “我当然很愿意帮这个忙。但这是很大的事,能从容点儿尽量从容。晨来性子是急了些,不过她不会不明白就算大家办事儿再痛快,也需要走程序。哪一样也得花时间。” “那麻烦您尽快推进。我这边完全没有问题。具体事项我会交代给白夜和律师。这几个人您都熟,有什么事儿尽管交代。”罗焰火说。秦北海给他续了茶,他接了,喝了一口,这才觉得喉咙火烧火燎的。他清了清喉,但似乎加重了那异物感。 “不舒服吗?”秦北海发觉,问道。 “没有。是有点儿口渴。”罗焰火掩饰道。 秦北海喝了两口茶,叹道:“真没想到是这么个了局。” 罗焰火握着茶杯。 秦北海这个“了局”指的是什么,他没明说。他没有细想。这会儿,他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他听见秦北海问他,今晚要去俱乐部看球吗?他才想起来,今晚有场重要比赛,老郑早上还特地打电话给他,说晚上有时间的话,请他去观战。这个赛季球队的状态起起伏伏的,最近才稳定下来,可此前又遭两连败,今晚碰的球队偏又上升势头正猛,一个不好就是三连败……他本来是不打算去的,这会儿忽然觉得,去看看球好像也不错。 他点点头,问秦先生要不要一起去。 秦北海双手抬起来一起摇摆,说:“不去了。我才刚被来来教育了一顿说我不听话不好好儿休息。看完球儿一激动,今儿晚上准失眠,我可不想招她!你一交代事儿给我,最近我还得老跟她碰面不是?有点儿不对,她马上就知道了。来来那脾气,我可不敢惹她上火。” 罗焰火点头,“我陪您吃过晚饭再去。” “不用回家点卯吗?”秦北海打趣道。 “不用。”罗焰火说。他出了会儿神,“我要去球场的话,想见我的,等下都能见着。” “你呀。”秦北海点了点他。要周全是最能周全的,可是不想应付谁的时候,也绝不妥协。“也好。” 罗焰火看他的神情,有那么一丝丝的遗憾的意味,知道他的心思,于是借着跟他讨论那只铜炉的细部特征,问这问那,岔开了话题…… 晨来走出集萃大门,走到一辆灰色的跑车旁,站下来弯身往里一看,发现司机位上并没有人,愣了下,立即明白过来,自己找错了车。 她盯着车窗里自己那模糊的倒影,一时没有动。 听见“滴”的一声轻响,她忙直起身来。 鱼野风从车上下来,跑到这一侧,替她开了车门。 晨来看他的样子,特地换了比较正式的衣服,也精心整理过仪容,看上去又清爽又漂亮,站在夜幕刚刚降临的冬日街头,像一束极暖极明亮的阳光似的,照亮了眼前……她看他微笑示意,深吸了口气。隔着口罩,她都很清楚自己吸进了一大团脏兮兮的、暧昧不明的空气,胸口也有很明显的闷痛。但她也微笑,向野风走去。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8-03 第十二章 心上的芭蕾 (十一) 尼卡2021-08-03 野风等她走近,转身朝向集萃的大门,问:“事儿办妥了?” 晨来点头。 她在车门边站下,也看了看那边。这时间早已闭馆。集萃里外都没有做夜间亮化工程,因此看上去乌黑一片,甚是神秘,倒刚刚好符合一家低调踏实的博物馆的气质。 “可惜今天晚了,不然可以带你参观。最近有几个展特别好。”晨来说。 “我也这么想的。目前的私人博物馆里,我最喜欢集萃。它能达到这个水平就很了不起了。”野风说着,看晨来没有戴手套,催她上车。“手套呢?落在里面了?” “好像出门就没戴出来。”晨来看看自己的手。 “快上车。拿东西给你暖手。”野风说。 晨来回身钻进车里。 野风上车坐稳,笑问:“刚才想什么呢,能找错车子。不是把车型颜色和牌号都发给你了吗?” 晨来搓搓手。 是啊,怎么就还是认错了呢……她从后视镜里看着那辆灰色的跑车。颜色普普通通,款式也中规中矩,虽然是崭新的,可以一点都不显眼。 “Stephen 也在这?”野风随口问道。他在导航里选定了目的地,发动了车子。 晨来的动作停了下来,看了他,“在。你怎么知道的?” 野风说:“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晨来怔了下,随即道:“鬼扯!” 野风笑,朝前后一指,驱车离去,道:“当然是开玩笑啦!我发现他身边那位负责安保的老大了。刚停了车,我在附近溜达了两趟,他看见我,还跟我点了点头。他在,Stephen 肯定不远。” 晨来吸了下鼻子,闻到甜兮兮的味儿,问:“你买烤红薯了对不对?” 野风笑嘻嘻地看着她,从一旁拿出一个纸包来,递给晨来。 晨来把热乎乎的烤红薯捧在手里,眉眼一弯。 野风看了她只是笑,过一会儿才说:“刚才等你的工夫,我开车在附近转了转。正好看见这家门口没有排队的,扔了车跑过去买了几个小小的。” 晨来轻声说:“我忍住,不吃。白师姐请的这顿可是又贵又美味,现在就吃饱了,不划算。” 野风大笑着伸手过来呼噜了一下她的头发。 晨来看看纸包上印的店名和地址,说:“这家店就在前面啊……它那个位置往前一走,再一拐进的那条街,我爸爸现在工作的地方就在那里。我跟你提过没?以前秦叔叔没办集萃的时候,也总在那儿活动。” “我知道那条街,刚才路过,还想说实在漂亮。夏秋两季,还不知道怎么好看呢。”野风说着话,看看晨来。他听她说了会儿话,问:“心情不太好吗?” “嗯。虽然是解决了一件特别大的事儿,可是没有我想象的,人会轻松点。” “那可能,你真正介意的在这件事之外吧。”野风说。他语气平和,没有惯常的玩笑口吻。 晨来把纸包拿近些,鼻尖轻轻碰了碰,香甜的味道更浓了些……余光扫到街上,她注意到野风没有照导航的指引来,而是在前面路口转了弯。导航提示他已经偏离航线,他笑着跟导航说好了我知道,偶尔我们就是要走走自己想走的路、算不上最合理最高效也没关系。 晨来笑着把烤红薯抱在怀里,跟他讲街上这一处是干什么的、那一处又是经营哪一类的。偶尔野风问得仔细了,她就答不上来,野风便笑她也略懂皮毛而已。 “是因为蒲伯伯在这里做事,你要了解下周边的情况吧?”野风笑问。 车子刚好到了工作室附近,晨来看大门口亮着灯,说:“嗯,免得他在这儿惹出什么事来,我措手不及……这样日子,总算过去了。”想起那些灰暗的日子,她忍不住叹息。 野风说:“你要相信蒲伯伯。” “嗯。”晨来笑笑。 “就是这里?”野风将车停了下来。晨来趴在车窗上,看着紧闭的大门。她那蓬松柔软的头发覆在脑袋上,显得圆圆的……野风跟她开玩笑,伸手推了推她的后脑勺。晨来没提防,额头鼻尖整个贴在车窗上,明净的玻璃上于是有了个清晰的印子……她一边回手拍鱼野风、骂他作死,一边拉了下衣袖,在车窗上擦一擦……野风有电话进来,笑着接了,说我这会儿跟晨来在一起、准备一起吃晚饭……晨来回头看他,他示意是明珰打来的。 “问你好。”野风说。 “也问她好。”晨来笑。 “听见了?晨来也问你好……对啊,首映相关活动我确定一项不落都去……那还能不去吗?奶奶没嘱咐一千次也有八百次,我敢不去给她宝贝孙女的片子捧场?今晚?干嘛……是吗?有兴趣是很有……”野风转头看看晨来。她趴在窗边往外看。他笑笑。“如果结束的早的话,可能过来,一般不会……嗯,就这样,我要来给你电话。我开车呢!挂了!” 晨来听他挂了电话,指指外面,“看这门脸不太起眼,但里面特别棒。以前也是老宅子,宽敞,后来做了工厂,黄了,又出租,又出售……” 这时大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瘦瘦的中年人来。晨来认出是看门的老孙师傅,见他出门左右看了看,以为他会注意到这辆车,于是降下车窗,抬手准备打招呼,但他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回身仔细地锁了门,看样子是赶着下班,没有留意四周。 晨来看他拎着一个便当包,转身下台阶,回头看了看,正好一辆车子从相反方向驶来,停在路对面的树影下。孙师傅过了马路,打开车门上了车……晨来看那车子开走了,又转头看看大门,把降了半截的车窗升上去,说:“好冷……咱们也走吧。白师姐该到了。” 野风答应,问:“刚那人在这工作吗?” “对。平时做做杂务。我爸不能来,这儿也得有人看着……下回休息我过来仔细看看。”晨来低头看了下手机,见有新消息,点开来看。 她以为一定是北川发来的,可看清楚头像,脸上不禁露出微笑来,抬眼看看刚好到了路口在排队转弯,马上把对话框里那段视频点开,拉了野风一起看,说:“CC 真的好棒啊!” 野风看着视频里那个从从容容地拉着小提琴的极漂亮的小姑娘,在几个与她一同演奏的成年人中间,她就像个小萝卜头儿,胖嘟嘟的、圆滚滚的,然而神态又极认真,太可爱了……他听了听曲子,WOW 一声,说这才几岁啊,琴拉成这样不得了。 晨来说:“不到六岁。厉害吧?” 她看着 CC 给她发了照片,是跟她妈妈还有一个小婴儿的合影,告诉她,刚才自己给小妹妹和妈妈拉琴听了,就是视频里这支曲子。 “妈妈的手机被爸爸没收了,没办法给我拍下来。”CC 清脆的童音响起来,车厢里的两个大人听得心肝儿都颤了颤。 野风被后面车子催促,急忙开车,“这小朋友声音有魔力。” 晨来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 CC 时的情形,笑着点头,回复 CC:“CC 的琴拉得棒极了。” 她跟 CC 说了几句话,又找出小纨的账号来,恭喜她顺利生产。 她看看照片里婴儿的样子,还有四周的环境,推测小纨分娩不久。 襁褓中的婴儿红彤彤、皱巴巴的,可是不久,也会长成粉妆玉琢的样子,像 CC 那样可爱吧……她微笑。 野风问起这是谁,她想了想,说是罗焰火的表侄女。 “小朋友如果都是这么可爱乖巧,哪有人会恐婚恐育。”野风笑道。 “代价巨大,还是不要。”晨来说。几乎没有犹豫。 野风对她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很熟悉了,只是笑了笑。目的地已到,他将车子开进胡同里。 他们要去的餐厅,晨来和北川常来。晨来很熟悉这里的环境。她看见北川的车已经停在了前面,先下了车,指挥着野风的车子,见缝插针,停在北川的车后,稳稳妥妥的。 野风跟晨来一道往院中走,还没进包厢,就听见北川在里面大声讲电话,声音很大,像是在跟谁发脾气。野风看看晨来,晨来笑道:“没见过师姐这么威风吗?” “没有。上回见面,匆匆忙忙的,她一副温文尔雅的职业女性的样子,特别像女议员。” “晨来野风?进来呀!”北川在里面喊了一声。 晨来推门进去,一看北川正撸起袖子来,把手机扔在桌上,果然是刚发完脾气的样子,但北川看见他们就笑了,说:“没吓着你们吧?这就是我这几天的日常——马上两家诊所开张,可是好多意外情况,打乱了我春节前的安排,琐琐碎碎的事情一大堆……来来来快坐下。我们好久没见了吧,野风?” 野风笑着请她先坐了,点头道:“在波士顿见过之后没再见了。快三年了吧?” “好记性!我对波士顿的记忆就是暴雪封门,捂在室内像热锅蚂蚁。”北川笑着看看野风。 晨来在野风身边,显得娇小。 她看了,总想要笑。 其实野风这两年瘦了些,她第一次见晨来带着这个好朋友来见面,这个感觉更明显。她招呼他们俩赶快点菜,让服务生上茶。晨来随口点了自己想吃的一道菜,让野风看菜单。野风却说她们点什么他吃什么,没意见。她是能把这儿的菜单已经背过的程度,一边报菜名,一边让野风翻菜单对照。野风夸张地惊叹她的记忆力,她就笑。三个人说笑着商量着点菜的工夫,她看到野风细心地给晨来把茶杯放到手边,不禁莞尔……等上菜的工夫,她们闲聊着,她看看晨来,转向野风,问:“你有没有考虑过回国执业?” 晨来啜着茶,看看北川,正想说野风费那么大劲好容易得到了这个地步,回来岂不是从头开始?何必呢?何况眼下国内医生的执业环境和地位……这口茶还没咽下去,听见野风说:“考虑过。现在也在认真考虑这个可能性。”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8-03 第十二章 心上的芭蕾 (十二) 尼卡2021-08-05 晨来看着他。 他瞥了眼她手里的茶杯,拿起茶壶来给她续茶。看了她的神情,他一笑,转向北川道:“我知道师姐您医院有外籍执业医师的。” 北川也看看晨来,说:“有。数量还不少。不然这样,我正儿八经地给你介绍下我们医院的情况吧。” 晨来没出声。 北川总是不遗余力地网罗人才到她的医院里去工作。她身边就有不少人被他们挖走了。就是这回,遇蕤蕤去英国进修,听说也考虑回来就辞职加入……她没动过这个心思,但是也能理解他们的选择。可是野风……她看着野风很认真地听北川讲他们医院外科目前的情况。野风绝不像是开玩笑的,北川也不像有枣没枣打三竿的……她听着听着,竟然也把北川的话都听进去了。 “……我安排时间带你参观一下我们的手术室。这样你会有一个比较直观的感受。不谦虚地讲,我们的硬件设施是顶尖的,不会输给国内任何医疗机构,也不会次于欧美顶尖医院。”北川说。 “能带我一个吗?我也去参观。”晨来待她的演讲告一段落,轻声接上去问。 菜已经上了一半,三个人只顾说话,谁也没动筷子。这会儿北川拿起手边的湿毛巾来,照晨来额头拍了一下,说:“不带你!我以前没邀请过你参观我们手术室吗?你态度那个敷衍!” “我那不是怕自己动心吗?”晨来开玩笑。 “你就哄我吧,我还不知道你么。”北川催他们俩快点趁热吃。她有点儿高兴,不在意自己是开车来的,决定喝几杯。野风不喝,但主动给她斟酒。北川看着野风,打心眼儿里喜欢,再说话,越发眉开眼笑的。 晨来看她的样子,说师姐有点儿慈眉善目的意思了。 北川刚把一杯酒喝光,笑眯眯地说:“没大没小的。” 晨来笑。 她手机响时,野风先听见,马上提醒她。 她一看是医院打来的,赶紧放了筷子,示意下北川和野风,接起来没等发问,听见对方急促的语调,眉头就皱了起来。 野风看看她,给她续了茶。 北川慢慢地啜着酒,看到野风照顾晨来,微微一笑。野风恰好也要给她续茶,见她脸上的笑意,也笑笑,示意她要不要茶。 北川摇摇头,轻声说:“看样子晨来得回医院去。我喝酒了,不能送她,你送吧。开车慢一点,不要急。” 野风没出声,只点了点头。 果然晨来问了句“病人大概什么时间到”,伸手就扶在了椅背上。野风替她把背包拿下来。她点点头,说我尽快赶过来。挂断电话,她看看野风和北川,道:“有个刚满周岁的患儿,我今年刚回国那时候来这边动过手术的。现在出了意外。” “你主刀的嘛?”北川问。 “不是。不过当时是指明让我参加会诊的。”晨来说。 北川一脸的明了,“有点儿关系。” “可是那时候我刚回国没几天,状态不在最佳。莫教授主刀,我做的助手。这个病例我印象很深,患儿的情况其实不算太严重。患儿母亲也是先心病,还有精神疾病。第一眼在病房看到她,那样子我记到现在。上个月我还跟莫教授讨论过这个患儿的病例,看了最新的体检报告,还说恢复得相当不错。不知怎么出了意外,患儿现在脑部受伤,还有多处内外伤,情况很不乐观……” “怎么会这样。”北川皱眉。 “这种情况会比较难办。”野风说。 “这是莫教授的病人呀。” “没错儿,但现在联系不到莫教授。莫教授最近,经常把别人推荐来找他的病人推给我,跟要退隐江湖似的。” “那是。这把年纪奉子成婚不是谁都能有的喜事,工作上的心思暂时淡了点儿也正常。”北川淡淡地说。看晨来一挑眉,问:“患儿妈妈呢?” 晨来说:“她动过心脏手术之后,恢复得也很不错。” “精神病人,还有先天疾病……”北川摇了摇头,没说下去。 晨来看了她,说:“师姐,我得走了。” 野风马上说:“我送你去。” “我叫车吧。你都没吃什么。”晨来说。 “你点的那盘梅菜扣肉,我消灭了半盘,这都算没吃什么,还要怎样。”野风开玩笑,起身给晨来拉开椅子,跟北川道个歉,去拿了外衣来,递给晨来。他这行动速度又快,看起来又极娴熟,北川看他照顾晨来这么周到,心里自然熨帖,只是笑着摆手,脸上的神情越发慈祥了。 晨来穿上大衣,过来抱了抱北川,说:“回见,师姐。” “路上小心。”北川拍拍她的肩膀,起身送他们出去。 晨来走得特别快,几步便走到了院中,像只灵活的兔子;野风走在她身旁,步子沉稳有力,的确有点像大熊……北川目送他们走出了院门,才回了包房,此时她也没有了食欲,直接按铃叫服务生来结账。 外面晨来上了野风的车。野风动作娴熟而流畅地将车子移出那略显逼仄的位置,听着晨来跟同事在电话里沟通,语速极快,冷静又专业。 他不出声,等晨来挂了电话,才说:“真辛苦啊。” “也没有。像这样的急诊不算多。我只是放心不下这个孩子。”晨来轻声说。她看看野风,“你刚才跟师姐说的是认真的?” “什么时候见我拿工作的事开过玩笑?”野风反问。 “所以才觉得吃惊啊。这事儿不能轻率。咱们以前聊过,做这一行,始于热爱、终于责任……熬这么多年,尤其你一步一步走过来,太不易了。”晨来语速很慢,但说得很清楚。 “我不是不做医生,而是换个地方继续做医生。你瞎担心什么呀。”野风看看前面。他们已经到了医院大门口附近。 “我这会儿没法儿跟你细说。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我出去进修一阵子,回来都要适应,你得多花多少时间?还有考试什么的,花费的这些时间,用在精进技术上不好吗?你现在正在上升期……算了,晚点儿再说。”晨来眉心出现细细的纹路,那是她有点烦恼的表现。她看野风只是不出声,靠近他一点儿,大声说:“你不要一拍脑袋就决定这么重要的事情,回头要后悔,你这体重,可没合适的歪脖儿树给你挂。” 野风斜了她一眼。 她一笑。 野风停车,说:“不管多晚都给我来个信儿。我来接你。” “不用。晚了我就找地儿凑合睡了。”晨来说着推开车门。她一条腿已经伸出去了,脸还朝着野风。 野风知道她的意思,于是伸手推了下她的脑袋,“走吧!” “小心开车。”晨来伸手臂勾住他的,“我是你的乡愁。你要是回来,乡愁就成了一碗炸酱面了。” 她松开手臂,跳下车,可没忘了顺手把那包已经凉透了的烤红薯拿走。 “这我要了,等我给你买更好吃的。” 野风看着她冲刺似的速度往大楼里跑去,轻声一笑,“真有你的,蒲晨来。”他看下时间,拨了明珰的号码,发动车子。 明珰那边背景音又是很吵闹,问他是不是要过去,“跟晨来一起吗?” “不。就我自己。”鱼野风说。 明珰让他稍等了一会儿,然后告诉他应该怎么走,车子具体停在哪个位置,“赶快上来,半场刚结束,正打得好看的时候。” 野风挂了电话,从医院大门出去,看了眼后视镜。 这是晨来每天上班的地方,夜晚除了急诊部门,其余部分都灰暗无光,像灰色的不透明的盒子堆起来的,体积庞大而臃肿……前方红灯,他停下来。街两旁的建筑多半都是这样的风格,要说喜欢,绝称不上喜欢,但这也没有什么关系。 这时路上车还是很多,他想快也快不起来,有点惦记晨来那边怎么样了,发了条小心问她,她没回复,等到他把车停在了体育馆地下停车场指定的位置,才收到她一条消息。 晨来说她准备进手术室了,看这样子最早也得凌晨结束,提前说晚安了。 他发了句“祝好运”过去,下车看了看方位,找到指向专用电梯的标记,锁车往前走了一段,便看见了电梯。 电梯门口站着人,正在抽烟。 野风看清是罗焰火,叫了声“Stephen”。罗焰火转过脸来,看见他,点了下头,顺手将烟按进了烟灰缸,按了下电梯键。 “来得蛮快。”他说。一开口,嗓音沙哑。 “身体不舒服?”野风问。他看看焰火,只穿了衬衫长裤,袖子还卷到手肘。“什么症状?” “就喉咙有点儿不舒服,没事。”罗焰火不在意地说。 “那暂时先别抽烟了。最近流感很严重,不要仗着年轻体壮不在意……打过流感疫苗吗?”野风跟着焰火走进电梯,问。 罗焰火停了停,似乎在认真想这个问题。野风看他脸上泛红,说:“要是发烧了,就早点回去休息。感冒要紧的是休息好。” “知道。谢谢。”罗焰火看看他。 野风笑笑,问:“你刚难道特地下来接我的?拖着病体,真不好意思。我也是临时起意。” 焰火也笑笑,说:“下来送客人,正好的。” 电梯门开,焰火请野风先走。 包厢里人不算多,可喊声此起彼伏的,明珰的声音最大,正跳起来指着场内比划什么,一群人在议论刚刚主队进的那个超远距离三分,很是振奋的样子……谁都没注意他们进来了。 焰火示意野风,两人在吧台边坐了下来。 焰火问野风喝什么。 野风看看这仿佛会涌到面前来的各式各样的名酒,摇了下头,说:“我开车来的,不喝含酒精的,苏打水——你最好也别喝。” 焰火手里刚刚拿起一瓶威士忌,看了他,倒是没停下来,往冰块上浇了一点,另拿了两瓶苏打水。 野风不动声色,拿了一瓶拧开,说:“我刚送晨来去医院,有个紧急手术。” 罗焰火停了停,一点头。 野风把手里这瓶苏打水推到焰火面前,将那杯威士忌推远,刚好有人过来,笑着说了声谢谢,拿走了。 野风再拧开一瓶,喝一口,座椅转了转,看向场内,停了下,转回来,说:“咱们也认识挺久了,虽然不是很亲密的朋友,说不上肝胆相照。所以有什么话,我想当面说也比较好。” 罗焰火看他。 野风点了下头,问:“你跟晨来是彻底结束了是吗?” 第十二章 心上的芭蕾 (十三) 尼卡2021-08-06 罗焰火似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但也没有立即回答。 “要是结束了,我可就不客气了。我这人不喜欢拖泥带水,也不喜欢不清不楚。以后还是不是朋友那另说另道,眼下我把你当朋友,不能不问。”野风轻轻转了下座椅,朝向前方玻璃墙,看着场内的比赛。 吧台旁的墙壁上悬挂着数块屏幕,显示场内不同角度景象,从这里看直播,更清楚也更方便。他瞥了一眼,屏幕上那五颜六色的光映在身上,像错乱的霓虹灯,让人心烦意乱的……野风慢慢地喝着苏打水。比赛分数胶着,包厢内的空气似乎也凝固了,好一会儿没什么声响,只偶尔有人拍下手掌,同时发出遗憾的一声叹息……野风笑笑,看见明珰回了下头,发现他来了,露出笑容,却不打算过来,只招招手示意他过去。她身旁的沙发上还有个空位。旁边的人都心无旁骛,他们这样隔空无声交流,也没有人在意。 野风晃晃手里的瓶子,摆摆头朝向罗焰火,表示不过去了。明珰点头一笑,看了他和罗焰火片刻,跟身边的朋友说了句话,起身往这边走来。 罗焰火从吧台后走出来,在野风身旁的座椅上坐下。 野风盯着场内,手中的瓶子准确地碰了下他的,“说了约酒,一直就没约上。可惜今天你不舒服,我开车。” “以后。有的是机会。”罗焰火说。 此时刚好客队叫了暂停,包厢里气氛稍稍松弛了些。明珰一起身,其他人纷纷喊她帮忙拿饮品,回头看见新来的鱼野风,有认识他的,举手打招呼。 “你这屁股可真沉。人跟你打招呼呢,就坐这儿不动。”明珰过来,笑嘻嘻地说。她听野风说都是平辈朋友就不用拜见了,影响看球,再说我跟 Stephen 聊天呢。明珰看看罗焰火,笑着说难得亲自动手招待朋友,我的我自己来。她绕到吧台里,自己调酒去了。 野风看她倒酒的架势,皱了下眉说:“悠着点儿。我可没准备扛醉猫回去。” 明珰不理他,照旧倒酒,然后招呼人过来帮忙端走。呼呼啦啦闹腾了一阵子,包厢里又恢复了安静,跟刚才不同的是,空气里弥漫的酒香浓了许多,像是有人随意打个火,就能燃起来,跟场内比赛的热烈相得益彰。 野风微笑,道:“难怪听说经营俱乐部其实也不怎么赚钱,可能还赔钱,但你一直就留着……这感觉可太迷人了。拥有一支自己精心打造的球队,将来还可以传承下去,太棒了!” 罗焰火也拿瓶子碰了下他的。 “肯定有人说,这是烧钱买名声,图个好看好听。可单‘喜欢’这一样,就值得了,谁计较那些。看你们俱乐部这成绩,这球员培养体系,繁荣昌盛能保持很久。你可真没白花时间和钱财。”野风说着,开了句玩笑。“不过大把的钱花出去,肯定有不能立即见成效的时候,也会觉得肉疼吗?” “会。”罗焰火干脆地说。 因为喉咙疼,他讲话尽量简洁。一个字能说清的,不想多加一个字。 野风知道,忍不住笑。 罗焰火淡淡地道:“你挺了解情况。” “对竞争对手,至少应该做到这一步。”鱼野风说。 罗焰火没出声。 野风笑道:“这句是开玩笑的。我们以前有空聊天的时候,不就聊这些吗?我们聊球聊天气聊事儿,除了不聊感情,其他都聊。” 罗焰火想想,也是。可是,很久没有那样聊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有点出神地看着场内站上罚球线的主队中锋——身高两米一十一的青年,年轻,身体条件不错但还需要磨炼……看他将球举起来,镜头给到他脸上,看了那神情,他舒了口气,心想这个球进不了。果然一罚不中,球场内观众遗憾的叹息和对手球迷的欢呼蔓延到包厢里来,翘着脚看球的秦朗在半空里踢了两下大喊一声“火火这场赢下来你也要把这豆芽菜这场的奖金扣了啊,让他每天专门练立定投篮,这也太气人了,十罚就九不中的主儿”……他骂了一声“闭嘴”,秦朗更气,抓了个东西就扔过来。 他手上很有准头,鱼野风反应很快,身子稍微一低,伸手接住了。 秦朗大笑说少侠好身手,顺手一抓又扔来一个,野风也接住了。两人相视一笑。罗焰火目不斜视地照旧看着场内,根本没在意这俩人在他身边的一番你来我往。 “嘭”的一下,引发包厢里一阵掌声,“豆芽儿菜”第二罚总算中了。比赛还剩下三分半,主队第一次领先。 鱼野风把接到的李子拿在手里掂了掂,看看罗焰火——罗焰火的脸上倒没有不快,比起包厢里这些被比赛牵动情绪的朋友们,他看起来像是局外人,但要留心看他的眼睛,就会知道他并不是不在意这场球队的表现和结果……他将另一个李子递给焰火。 焰火接了。 “焰火。”鱼野风说。 罗焰火点头。 他印象里,野风极少叫他的中文名字,这样听起来有点陌生。 “晨来是最好的。她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不过什么是最好,得由她来定义。我很愿意多给她一个可能性。作为她的朋友,我肯定会是终生的。追求不成,仍然会是朋友,这确信无疑。”野风一气儿苏打水喝光,拿着空瓶子,目光转向远方。“其实结束也可以是开始,如果你没办法忘记她。” “我没忘记她。”罗焰火说。 野风将空瓶放在吧台上。 “我们分手,分得并不漂亮。” “看得出来。”野风说。 “但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她。” 野风看着焰火。 嗓音沙哑而低沉,目光深邃但明亮。他知道罗焰火说的是实话。 这时包厢门开了,他看到罗焰火的助理进来。罗焰火往门口看了一眼,跟他示意自己离开一下,起身时,看了他的眼睛。包厢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赢啦”……震耳欲聋。 野风跟着起身,跟罗焰火击掌,握手,撞了下他的肩膀。 罗焰火拍了下他的手臂,转身匆匆离去。 野风看着他走出去,长出一口气。 “你们说什么呢?怎么看着那么不对劲儿。”耳边忽然响起明珰的声音。 野风拿过手机来,看到晨来回复的消息,一边点开,一边低声道:“宣战。” “什……么?!” 野风低头看手机屏。 晨来的消息内容很简单:“没救回来。” 野风看着这四个字,马上回复:“你怎么样?能走了吗?我来接你。” 第十二章 心上的芭蕾 (十四) 尼卡2021-08-07 “还可以。别来了。我这有点情况,晚点再跟你说。”晨来回复了消息。 野风看着这条消息。晨来等于什么都没告诉他,但他不能追着一个劲儿地问。明珰看看他脸上,皱眉问怎么了,见他不回答,又问刚那话什么意思,“跟火火起冲突了吗?” 包厢里的客人们都活动起来,聊天的、碰杯的,跟从场内传来的节奏明快的音乐混到一处,轻松而又活跃,透着那么一股让人身上发热的力量……野风呼了口气,推开明珰凑过来的脑袋,抬眼看看她,问:“你没开车来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明珰看着他笑,摇头,说:“一看就是假客气。你要干嘛就去吧。我有的是车可搭。” 这时秦朗过来,跟野风击了下掌,指着他,问明珰:“你堂哥打球水平怎么样?” “凑合事儿吧。对付你应该问题不大。”明珰笑道。 “太小瞧我了。咱们总算是碰着面儿了。老听他们提起你来,就老没机会见。”秦朗握住野风的手,出其不意捶了下他的胸,“嚯!”他说着,甩甩手。“有机会一起打球……我找合适的搭子对抗火火已经找很久了。北京约不着,纽约见,好吧?我听说你特忙。” 野风笑着点头。 明珰看出野风急着走,推推他说赶紧去吧。 野风跟秦朗一点头,和明珰说:“等下帮我跟 Stephen 说下。” “好。我们也准备走了。”明珰跟野风挥挥手,送他到门口。“这会儿周边肯定有点儿堵车,别着急。” 野风笑下,说:“OK,不着急。” “不着急才怪。”明珰也笑。 “克制一点儿,喝多了就早点儿回去睡——你这几天行程都很重要,别因为醉酒误事。”野风说完就走了。 明珰撇了下嘴。知道野风提醒她是对的,有点悻悻然。 “你堂哥年纪轻轻的,跟老头子似的。”秦朗还没走,笑道。 明珰皱眉,斜他一眼,问:“怎么着,不行啊?” “太行了!他说的很对啊。我最喜欢什么时候干什么事儿,明明白白的人。他打球肯定脑子特清楚吧?那我跟他组队组定了……”秦朗说着话,见明珰兴趣缺缺的,“嘿!话说他这赶着干嘛去啊?” “既然宣战了,应该是上战场了吧。”明珰开玩笑,看见吧台上的李子,拿起来扔了一个给秦朗,自己拿了另一个,边走边啃一口…… 野风走出包厢,等电梯时四下看了看,也没看到罗焰火的身影。 他想走之前果然是见不着他了,进了电梯,到底翻出罗焰火的手机号来,正准备给他发条消息,电梯停下来,门一开,正好看到罗焰火就在前面不远处,正送人上车。 他没留意车里人是谁,只是见随行甚多,料着得罗焰火亲自送的,不会是一般的来宾。他略等了下,看车队开走,罗焰火回了身,才打了招呼。 “改天见。”他同罗焰火握了下手,没多说什么,向自己车子走去。 罗焰火也转身往电梯这边来。但他走了两步,站下来。 葛铮按了电梯键在等他,“罗总?” “稍等。”罗焰火说完就转了身,“野风!” 鱼野风刚走到车边,听见罗焰火喊他,站下来。 罗焰火走得很快,来到他面前,问:“你这会儿有空去接晨来吗?” “她说不用的,但是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准备过去看看。刚才看她说实施紧急手术的那个孩子没救回来。”野风说。 罗焰火点了下头。 野风眉头微皱,“你像是知道什么?” 罗焰火清了下喉咙,说:“我简单讲。如果没什么严重的事儿就算了,要是有麻烦,你帮个忙敲掉。” “会有什么麻烦?”野风眉头皱得更紧,“啊……明白了。来,给我指个路,这是哪边的关系。我琢磨下该给谁打电话。” 罗焰火在他手机上调了个电话号码出来,复制发给野风,说:“等下我打个招呼。希望这是多此一举,但有备无患。” 野风开了车门,看了焰火,问:“你这么关心晨来,是不是应该让她知道?” 罗焰火示意他先上车。 野风坐进车里,焰火手扶在车门上,轻轻敲了下,说:“晨来其实很讨厌这样。” 野风瞪他,“让我去干她讨厌的事儿?” 罗焰火笑了下,“我不出面,对她来说是好事。不太大的麻烦,会有人保她,但能快点儿解决,就不要拖。道理你明白的。” 他敛了笑,示意野风开车。 “谢了。”野风说。 “谢什么。”罗焰火说。当然野风也不是帮不上忙,只不过他刚回来,可能还要多绕几个圈子,没有他这么方便。“你帮忙还是我帮忙,都没关系。她没事就行。” 他摆了下头,脸上虽然没有露出不耐烦再说的神气,可人已经准备走开了。 “我是替晨来先谢谢你。。”野风说着,发动了车子。 “别告诉她。”罗焰火说。 野风的车子开出去了,转弯的时候冲他比了个手势,大声说:“快点儿回去加衣服,冻得你轻了!” 罗焰火看着他的车子加速离去,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显见着是很着急了。 “罗总?”葛铮过来,给他递了件外套。“我让人上去拿的。” 他接了,但没穿,搭在手臂上。 这停车场里通风很好,但还是会有残留的汽车尾气。平常这点气味可以忽略不计,但这会儿,让他非常不舒服。 葛铮看看他脸色,轻声说:“罗总,您是不是先回去?闵老还等您一起宵夜,这边没有什么非得您处理的事了。” 罗焰火点了下头,但他没有走。 并不是没有什么非他处理不可的事了,今晚的对手很强,球队能终结连败显得尤其不容易。他应该出现在更衣室里,给大家一点鼓励。 “走吧,去更衣室。”他将外套穿上,看看葛铮,说了声谢谢,走在了前面。 葛铮紧随其后,留意他的步伐。 看到步伐稳健如常,却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 此时在医院里,晨来正给彭思远处理伤口。 最长的一道伤口从肩膀一直划到手肘,不算深但看起来很可怕。思远身上的手术服沾了很多血,晨来也不消说。 晨来看看思远。 处理伤口非常的疼,但思远始终没出声。 “你还行吗?”晨来问。 “不太行。婚纱来不及换款式了,得顶着这些伤上阵了。”彭思远这才开口。她抬眼看晨来,愣了下,忽然按住晨来的手。“我天,蒲晨来,你不知道疼吗?” 作者的话 尼卡 08-07 各位晚安。明天见。 第十二章 心上的芭蕾 (十五) 尼卡2021-08-08 晨来抬手看了下,不在意地说:“没事,又没破皮。” 她的右手指关节处红得发紫,已经肿起来了。手臂上和颈上也有两道划痕,但不很明显,刚才被护士抓过去先给伤口消过毒了。不过要是这样子出去给人看见,还是有点吓人,幸好是冬天。 彭思远就惨了,婚纱虽说是西装款,能露出来的地方都有伤。 “刚才多亏你。这是救命之恩。”彭思远说。脸上的神情除了心有余悸和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多少有点儿崇拜。“我都没看清你从哪儿跑出来的,就已经把那个人揍趴下了。” 晨来摊了下手。 当时的情况当然不是彭思远说的那么神奇。她哪有那样的本事啊。不过刚才给她处理伤口的护士也说喊保安报警都来不及,蒲医生冲得最快,真不愧是心外第一高手……这怎么听着就不太像好话了。 她到了医院才知道,患儿是和母亲同时送来的。患儿母亲经抢救无效死亡,患儿也没能救回来。母女俩离世时间相差不到一小时。宣告死亡之后,巩教授和彭思远先去见病人家属。她没上手术台,但陪了全程。到底是她救治过的小病人,她准备送她最后一程。患儿还留在手术台上,忙碌着做余下收尾工作的医护都有些沮丧,因此手术室里鸦雀无声。负责麻醉的刘柳和他的同伴也没急着走,还跟她讨论了下上回给患儿动的那场大手术……她站在一旁仔细看着患儿身上的伤。才一岁的孩子,身上伤痕累累。新伤盖着旧伤,看着惊心之余,让她头皮发麻。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有了不好的念头。 突然听见外面有响动,有护士喊出事儿了、快点儿叫警卫来、赶紧报警……她马上就冲出去了。 走廊上已经一片混乱,巩教授趴在地上、彭思远被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抓住脖子卡在长椅上,地上有血迹,不知道是谁的,她完全来不及想什么,手边正好有一块金属夹板,拿起来冲过去,照着那男人后颈就劈了上去。她也没想到,当初这能把她脸打肿的夹板,这会儿还能当武器救命。那男人没提防被从身后攻击,动作稍微缓了一下,她趁这一点空隙,抓住他后脖领揪住变往后拽、边踢他腿弯处,空着的那只手握成拳头照准他的脸上猛揍……身边一片混乱,家属见自己人被打,上来帮忙,反应过来的同事围过来。有个年轻的男护士才来没多久,年纪虽然小,手也不软……医院警卫来的很快,警察也很快赶到了。几个家属包括行凶的那个男人,赖在地上又哭又闹,说好好儿的人送进来还活着,这下母女俩都死在了手术台上,医生还打人……场面一度失控,她看着只觉得匪夷所思。 虽然知道这一家人不是好惹的,可当初指名道姓要她参与手术,她去病房拜访时,他们看起来,还是有足够的体面的。 她做了医生这么多年,自认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病人和家属了,也算经历过无数考验,但这么翻脸无情的,仍是罕见…… 警方做笔录时,在她这里耗时最久。她如实做了陈述,尽量详细。 做完笔录,她没急着走,跟警察聊了两句。警察没有透露什么关键信息,但她心里有些猜测——恐怕这母女俩的死因,要深究起来,不是那么简单。 她看着彭思远青肿的下巴和手术服上的血迹,说:“你今儿不太冷静啊。” 今晚是彭思远休婚假之前的最后一个夜班,没想到做完这个紧急手术,就出了事。录完口供过来,她才知道是彭思远先动的手。只不过思远那么斯文的人,所谓的动手也不过就是因为家属先对巩教授口出恶言,推了那男人一把。 彭思远呼了口气,说:“也想冷静,这不没忍住嘛。什么男人啊,老婆精神病、先心病,还要生孩子、还要挨打……换我,我才不抱孩子跳楼,我先宰了他!” 她拉了晨来的手,仔细看看,让她活动下手指关节。 “真不要紧。放心,我的手我比谁都爱护。要是不对了,我还在这儿给你上药呢?”晨来说。 “那你以前跟人动手的时候呢?”彭思远看她。 “啊,”晨来想了想,“算比较幸运,手没受过什么严重的伤。” 挂彩大多数时候都挂在明处,想掩饰都难。不过她也没想过要掩饰就是了。自己面对危险的时候没怕过,看到同事受到攻击还是会觉得心惊。 “你休息会儿。我去问问巩教授怎么样了。”她转头看了下墙上的挂钟,十一点多了。 “一起去吧。”彭思远要站起来,晨来抬抬下巴,示意她身上,让她不用着急,先换件衣服。 这时门被敲了两下,晨来去开了门,见门外站的是院办何主任和保卫科的同事,点了点头。何主任问彭医生在吗?晨来点头,说得换一下衣服。何主任也点了点头。晨来看他的神情,往休息室里看了一眼,走出来,把门带上。何主任往一旁走了几步,等晨来走到他面前,看着她,好像在想该怎么措辞。 晨来还算沉着。毕竟在她来说,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她料着情况不会很好,毕竟牵涉这么多人,尤其家属又有点特殊。 她慢慢地说:“今儿这事儿虽然我们动手不对,可也得看具体情况吧?手术本身就很复杂,巩教授、彭医生还有各科同事们都尽力抢救了,家属不能不讲道理,上来就威胁医护。我们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不准还击这就太说不过去了。” 何主任看看她,说:“你说的有道理。” “那,家属要告吗?”晨来问。 “目前是这个意思。” “何主任,患儿和患儿的母亲身上都有旧伤,合理怀疑受过虐待,而且时间不短。小彭为什么没绷住呀?不说看着两个伤者是这种情况,作为医生,两场手术,妈妈没抢救回来、患儿也没抢救回来,家属还是那个反应,很难保持冷静。我们治病救人没有不尽全力的,可真不能任打任骂。退一步,就算是任打任骂,也不能任杀。”晨来说。 何主任说:“你们今天做得没有太过火的地方。既然报了警,那剩下的交给警方调查。” 晨来看着他,有点意外。 何主任点头,说:“这是欧院长的意思。他说今天各位同事没有大错。有什么责任都由他来承担。案件不是咱们的专业,让你们配合警方做调查。早点回去休息,今天很晚了,其他的事,上班再说。” “好。”晨来答应。 何主任看着晨来,又说:“蒲医生,我就直说了。其他人可能问题都不大,但是你可能会有点麻烦。” 晨来对这个倒不意外,说:“是,打人的主要是我。这我认。” “这不能认。”彭思远走了过来,恰好听见晨来的话。她拉了晨来一把。 晨来反手握住她的手,说:“没事儿,有监控有人证,该是怎样的就是怎么样,警方调查不会忽略这些关键证据的……你得了,这事儿我比你有经验。” “嚯!这互相关心帮助的劲儿,感人嗨!可是,爱打架还能传染吗?怎么彭医生这方面跟蒲医生越来越像了?”何主任看着晨来和思远,一本正经地问。他不等她们俩说什么,摆摆手,“我过来就是告诉你们,不用太担心——主要现在担心也没用——不过,这件事医院会处理好,不会让你们受委屈的。你们俩都受伤了,伤口处理好,回去休息吧。小彭也回去,你可以提早休假了——提前祝你新婚快乐!” 说到最后一句,他先笑起来。虽然是有点故作轻松的笑容,但还是真心的祝福。他示意自己还得去处理些事情,带着保卫科的同事先走了。 等他们走远,晨来长出一口气,看彭思远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道:“听见没?可以提早休假了……走,换衣服下班。” “你怎么办?”彭思远问。 晨来看她肿起来的下巴,说:“我看你先想想你怎么办吧——你这下巴,多好的化妆师能给你把这肿起来的部分遮掉?说了担心没用,今儿先别想了。” 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振动的手机,看是鱼野风打来的电话,接起来,野风马上说他就在急诊中心这里。 “什么时候能走,就下来。我等你。”他说。 晨来站在休息室门口,侧身让思远先进去。 野风声音沉静而稳妥,低沉而富有磁性,这让她那有些兵荒马乱的心,迅速跟着往下沉……她笑笑,说:“你怎么这么及时啊?我这就可以走了。不过等会儿你见了我,可别吓着……” “你受伤了是吗?伤在哪?伤口处理了吗?”野风连续问。 “见面再说。”晨来忙道。“哎,等下帮忙送一下我们同事行吗?地铁停了,这会儿让她自己打车我不放心。” “没问题。”野风说。 “等会儿见。”晨来挂断电话,进了门跟思远说我哥们儿来接,我跟他讲了先送你……她听着思远说那怎么好意思,赶忙去换衣服了,系着扣子的时候,忽然意识到,鱼野风怎么那么快问她是不是受伤了……她迅速换好衣服,和彭思远一起下来。 远远地看见野风站在大厅里,晨来举手挥了挥。 她看到大门外停着的警车,还有不断闪烁的警灯,跟救护车的灯光交汇在一起,寒夜里让人多生出些冷意来。 她忍不住缩了下肩膀,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野风面前时,给他介绍思远。 野风先看看她,很和气地说我认识彭医生,“看过纪录片的样片……我是鱼明珰的堂哥。” “糟了!我这个样子,怎么去首映!”彭思远才想起这茬儿来,忍不住跺脚。 晨来笑笑。 等上了车,鱼野风看她手还插在口袋里,没作声,只问该怎么走。 晨来说:“我来指路。我这个样儿,今儿晚上也回宿舍住吧,这两天找个借口少回家……” 野风答应,开车驶出医院。 一路上,三个人都没有什么兴致聊天。 晨来呆坐了好一会儿,回头看看,发现彭思远已经睡着了。 车子停在路口,红灯有 120 秒。 晨来攥了攥拳头。 这会儿心神定下来了,疼痛感尖锐了……她呼了口气,听见野风问:“伤着手了吗?” “嗯。”晨来停了下,但没伸手出来。“疯子,我问你啊。” 她侧过脸,看着野风。 “问啊。”野风说。 “我怎么有种感觉,都不用我说,你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了呢?” 作者的话 尼卡 08-08 各位晚安。明天见。 第十二章 心上的芭蕾 (十六) 尼卡2021-08-09 晨来靠近野风一点。安全带绷在胸口,有种微微的窒息感。 “又作法了?还是给我装监听软件了?”她开玩笑。 要在平常,野风就该笑了,但这会儿他没笑。不但如此,脸上眼中,都没有笑意。晨来看了,微微一怔。 “我好歹也是个外科医生。你就想装得一点儿事没有,可是你哪儿疼,是有表现的。”野风说。 晨来的手在口袋里展开,可没掏出来,笑了笑。 野风顿了顿,想说什么,看了眼后视镜。 晨来意识到他想说的当着第三人不太方便,但野风摇了下头。 他说:“开玩笑归开玩笑,我想知道你受没受伤,除了用眼看,不是还有耳朵吗?我在急诊部呆了一会儿,警察进进出出,上面出了什么事儿,多少都有点儿风声露下来。。” “哦……对。你这个解释很合理。”晨来说。 野风顿了顿,瞪了她一眼,说:“你们医院今晚值班的医护和警卫的精神都很紧张,听说上面没出大事儿,挺高兴的。” “最近防范也开始严了。这回的家属不是善茬儿,挺突然的。”晨来说。她回头看看彭思远。见她睡得香,给她拉了拉身上盖的外套。 野风发动了车子,说:“环境就是这样的环境,防范机制再严密,防不了万一。” “刚才着急了吧?”晨来轻声问。 “这种时候,别人急有什么用啊?又不能在你身边救你。”野风说着,并不看她,手一抬,迅速胡噜了一下她的发顶。“我不劝你把自己摆在最前面,可是你得量力而行。你出了事,从哪儿论,都是很大的损失啊。” 他跟晨来说话,像这样正经是比较少见的,但这些话,他觉得这会儿还是得说。 “我会的。”晨来一眼瞥见储物盒里放着的一张票据,稍稍一顿,问:“你去看球了?赢了吗?” “对。赢了。”野风说。 “之前两连败了。”晨来叹气。“不过我就知道今晚会赢的。” “为什么?”野风问。 “前面一个阶段的比赛打得不好,有年轻球员经验不足的关系,也有老球员伤病的问题,现在阵容比较齐整了,心气儿也到了这个地步,再输下去,不说管理层,球员自己就受不了了。求胜心也能帮他们一把。”晨来说着,把那张票据拿起来,看看上面的时间,叠好放进抽屉里。 野风瞥见她的手,眉微微一动,只说:“你是真球迷。” “老听孙护士长念叨嘛……我爸在家复健,电视机开着就是体育频道。他这会儿都能当解说员了。”晨来说。 野风终于露出笑容来。 晨来看见,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前面不远就到了,野风示意晨来早点把证件拿出来。 “我送你们到楼下。下去走这一段太冷了。进大门怎么走你告诉我。”野风很有条理地交代着。 晨来不跟他客气,很痛快地掏出门禁卡来,等车子来到大门口,做了登记,很快车便开了进去。晨来跟野风说着该怎么走,回手拍拍思远的膝盖,叫醒她。 彭思远睡眼惺忪,抱着外套发了会儿呆,说:“睡这一觉,身上好疼——这就叫地道的被人打了一顿。” 晨来笑笑,远远地看到单元门里出来一个人,正低着头急匆匆赶路,手里还拿着手机,看样子在发消息,认出来是李曦,忙让思远看。 思远微笑,道:“我家傻老公,急着去医院看我吧。”她说着说着,已经带了鼻音。 野风和晨来都没出声。车子停了下来,思远跟野风道过谢,先下车,没等站稳便跑起来,奔到李曦面前,飞扑到他身上……晨来看着李曦显示吃惊然后急忙把思远抱在怀里,好久一会儿一动不动,就那么站在寒风里。她和野风坐在那里,看着车外那两个人,又过了一会儿,他们俩才放开手,一起转身朝这边挥手致意。 晨来看他们走了没几步,李曦把思远背了起来……李曦个子不高,背起思远来,双脚不过才离地,可是那两条有力的腿不停地倒腾着,步速极快,像在冰上奔跑的帝企鹅,又可爱又有点滑稽……晨来和野风终于笑出声来。 “好幸福啊。”晨来说。 野风点头。 晨来转向他,道:“进去喝杯热的?” 野风笑。 晨来说:“楼下大厅,自动贩售机。我怕我宿舍门一开,跑出耗子来。” 野风点了下头,跟晨来同时开车门下车。外面非常冷,晨来被风一吹,像缩小了一码,等了等野风,一起往公寓楼里跑去。两人进了门,在暖气里蹦蹦跳跳了几下。晨来果然要去买饮料,野风拉住她,说不用了,我送你到宿舍门口,你赶紧休息。他拉住的是晨来的手腕子,顺势拎起来看了看伤处。 “还可以。你这几天小心点,好好养一下。”野风放开手。 “知道。”晨来搓了下手背,“不用上去了。早知道你一罐饮料都不喝,都不让你下车。” 野风笑笑,示意她上楼去。 晨来却转了身,往门口走,“我看你上车。” 野风大笑,过来揽住她肩膀,硬是带着她走到电梯处,按了键。“我就送到这里。” “单身宿舍,有点不太方便,对不起。” “我知道。这么晚了,我也不会上去的。”野风碰了下晨来的肩膀。 正好碰到晨来伤处,她脸色稍稍一变。 “对不起。”野风看了她,停一停,伸出手臂拢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要是不打架不可能,那希望你每次都这么幸运。” “我也这么希望。毕竟不是每次都有人帮忙。”晨来轻声说。 野风放开手,照她额头拍了一下,“刚在车上,当着彭医生,咱俩话说得云里雾里的——我得跟你讲,今天,确实是有人关心你,也确实是有人想着,万一事情到了很难收拾的地步,要保住你……但是,主要还是你们欧阳院长态度非常鲜明和强硬。‘我们医护今天没有大错。有一切的责任,我来承担。’这是他的态度。后面会怎么样发展,还是得看下去,不过我想,他既然这样讲了,应该会保护你们不受不公平的待遇。我说明白了吧?你可以安心睡了,是吧?” 晨来看着他的眼睛。 野风说:“我都动了什么时候你们医院心外招人,我投个简历的心。”他开玩笑。 “想都别想。”晨来说。胸口好像还是被安全带勒着,她深吸口气。“谢谢你,疯子。谢谢‘有人’。不过,以后不用这样紧张,也不用这样麻烦——我可以的。有错我会认,没错我会扛。” 野风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说:“Stephen 说你很讨厌这样。他没说错。他很了解你。” 晨来停了停,点头。 这点,她否认不了,也不想否认。 在野风面前,她可以坦然一些。 “他给我指了路。他知道他要出面,可能效果不会太好,对你也不好。他考虑得很周到。”野风说。 晨来看着野风, 野风笑,“这是你应该知道的。” 电梯门开了,他把晨来推进去。 “我走了。好好休息。晚安。”他说。 晨来扶住门,说:“慢点开车。记得报平安。” 野风把她的手掰开也推进去,“小心伤口……还有,心里要是有什么,不要忍着不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电梯门合拢了,他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出门前,他跟值班的阿姨打了个招呼。值班室里两位阿姨看着他,笑眉笑眼的。他出了门,站在车边,抬头看了看——晨来的宿舍是哪一间,他并不知道,只晓得是在三楼。这时候,忽然一间宿舍亮起了灯,很快,那个阳台上出现了一个灵巧纤细的身影,冲着他使劲儿挥手。 “晚安!”晨来声音不大,他也听得很清楚。 他挥了挥手,上了车。 热车的工夫,他给罗焰火打了电话。 罗焰火很快接听了,嗓音还是那样沙哑,语气平平的,不带什么情绪,但还算轻松。通话时间也就是那么一两分钟,主要是他在讲,听筒里安静得有那么一会儿让他怀疑是不是电话挂断了。 “我跟晨来讲了。她应该知道的。你声音很不对,早点休息。晚安。”野风说完,等焰火那句晚安,但等来了一句“谢谢,改天一起吃饭”。他挂断电话,探身往窗外看看——晨来还站在阳台上,看见他露头,做了个扔石头砸他的动作,“还不快点滚回去?要冻死我么。” “谁让你傻站在外面了。”野风咕哝,赶快驱车离去。 晨来在阳台上不住地跺着脚,见车子开走了,跑回房间去。 刚在等野风离去的工夫,她迅速给母亲和姑姑留了言,说今晚不回家睡,不要担心。她们没回信儿,应该是休息了……户外寒冷,冻得她头脑越发清明。 她给罗焰火打电话,但显示正在通话中。 野风的车子开走了,她再打,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听……她靠在暖气片上,让热力早点把身子暖过来。她的手疼,打字不太困难,但最好不要,于是给罗焰火发了语音消息。 “谢谢你,罗焰火。野风和我说了。我没事的。但还是要谢谢你关心。”她说。 她等了一会儿,罗焰火回复了一条文字消息。 “没事就好。并没有帮你什么。问题能解决,是因为你没做错什么。”他说。 晨来看着这一串字,眼前忽然模糊了一下。 第十二章 心上的芭蕾 (十七) 尼卡2021-08-10 整个后背都贴在暖气片上,时间久了,烫得半截身子发疼。 她抬手按了下眼眶,刚好碰到伤处。 这一疼,反而把眼泪逼了回去。 她使劲儿吸了两下鼻子,还是能感觉到细微的水汽冲进鼻腔,那股酸痛,真提神……她的身子慢慢滑下去,坐在地上,过了一会儿才给罗焰火发了消息。 她也换了文字,问:“你还好吗?” “还好。”他说。 她盯着这两个字,慢慢点了点头。 会好才怪……是吧?会好才怪。 “早点休息。晚安。”他说。 “晚安。”她回复。 屏幕上那道清晰的裂痕把简洁的对话劈开,他在这边,她在那边……这距离,不过几英寸而已,却像是永恒。 她把手机放在地板上,抱着膝盖坐了很久,终于等到野风报平安的消息。 “平安到家。晚安。” 平安两个字,多么珍贵。她舒口气,回复野风一句晚安,从地上爬了起来。 书桌上放着一张白色的纸,是贴在门上的通知。终于要安装防盗网了……她转头看了看窗外。窗帘没拉,透过玻璃看出去,阳台虽然光秃秃的,可是很敞亮。其实没有防盗网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了。这么久,她都习惯了,似乎从没有觉得害怕过,每次,都要别人提醒,才觉得这里是缺了很重要的、别人都有而她没有的东西。 她把通知钉在了板子上,走过去将窗帘拉好。 在推拉门前,她站了好一会儿。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样想起来,像是上辈子——他站在这里,说我让人来给你装上……他有时候,说话做事非常直接,想怎样就怎样,不考虑前因、不计算后果。这对他来说是很简单的事,而能这样做,本身就意味着奢侈和特权。但她想起来,并不觉得为她做这些是有多难得,而是,当她拒绝他的时候,他也并没有按照他的想法,硬要塞给她……她轻轻将窗帘拉好,特地留下了一点点的缝隙,这样,等下关了灯,月光,还能毫无阻碍地跑进来。 晚安,罗焰火。 她轻声说。 “这个拿去用。”白北川从她的铂金包里拿出一个盒子来,推到晨来面前。 晨来正在给欧老倒茶,看到手机,忍不住笑出声来。北川看她什么都不说先笑,瞪了她一眼,跟欧老告状,说老师这家伙太给师门丢人了,手机屏碎了那么长时间、拿着到处去,就是不修也不换,谁看见不说句邋遢、抠门儿啊?晨来把茶碗放到欧老面前,小声说上回老师的手机屏也碎了很久没换,节俭是师门传统。 欧教授端起茶来,看着北川笑。 北川又瞪晨来一眼,才跟老师笑着说对不起老师,把这茬儿忘了…… 晨来笑着把手机推回去,说:“我已经预约了换屏,不要你送。” “过年的礼物。”北川说。 晨来又笑,掰着手指头给她数,说这是我这两天收到的第三部手机了,同款同色,都说是过年的礼物。你们真的是太替我着想了。 欧老和北川一起“咦”了一声,欧老先说那里头一定有一部是小鱼儿送的吧。欧老说着微笑,又点了点头,看着是很高兴的样子。 晨来笑着点头。 她和野风去参观过北川他们医院之后,跟北川一起来老师家吃过饭。老师很喜欢野风,一直在跟他聊天,把她和北川都冷落了…… 北川说那我猜另一部是秦先生送的。甭说秦先生待你跟自家孩子似的,就这回居间保成了这么大的交易,单这成就感恐怕往后多少年提起来都是美事,一高兴,星星都能摘下来给你……晨来又笑,说:“你们怎么这样儿啊!全猜对了。” 北川笑着笑着就叹气,转向欧老,说:“老师,我越想越觉得委屈。” “你委屈什么呀?”欧老多少猜到了北川的意思,故意问。 “您说,晨来是不是真傻。她哪怕给自己留个零头,别说这种手机想买多少买多少了,那一套小房子的首付也有了呀……” “姐姐,您这零头可没少算。”晨来说。 欧老笑起来。 北川一脸吃了颗酸枣的样子,“总而言之,视钱财为粪土,我是做不到的。这事儿要搁我,我捐零头,留大头——实现财务自由不好么?自从知道了这桩事,我连着两晚睡不好了,做梦都是晨来在铺满金币的水池子里划船,我喊她快点儿捞金币啊,她就划着船看星星,越划越远……气得我一蹬腿,醒了。” 晨来只是笑。 欧老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看着晨来,伸手过来捏捏她的腮,说:“我觉得晨来做得挺好。” “晨来,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的。等下才去签字不是?咱别去了。”北川正经地说。 晨来摇头。 古画交易推进得比她预计得还要快,他们双方包括秦北海的效率都很高。下午三点在博时会有个正式的签字仪式,虽然不公开举行,也还是挺严肃的。她去签过字,就得马上赶去彭思远和李曦的婚宴,时间安排得有点紧,但她看过流程表,整个过程,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完全来得及。而且彭思远这个新娘子,自己都要先赶着去参加首映式,跟她说,如果迟到了,要她这个伴娘和伴郎先撑一下场子,招待好为数不多的客人……这真是忙碌的一天啊! 晨来没有告诉老师和师姐交易的背景和细节,她们也没有问。以她们对她的了解,多少总会猜得到她做事的缘由。不过交易获得的对价,她一分不留,肯定是超过她们预料了,就像她姑姑摸着胸口说“再怎么想得开还是会肉痛三秒钟”一样……这笔钱,一分为二,一半捐给 FDC,用于先心病儿童救助和支援贫困地区小儿心外医生的培养,一半捐给集萃,专门用于古书画的保护。她自己,一分不留,还要赔上一大笔律师费。 要算钱的话,说不心疼是假的,不过她觉得自己该这么做。 钱还可以赚,她会努力工作的。 秦叔叔说,捐给集萃的这笔钱,会以蒲老先生的号“松庭”设立专项。太爷留下来的画,将来经修复后,也会在集萃保存和展出。有专项基金的维护,算是一个长久之策。 她想如果太爷和爷爷还在,应该也会赞成这一安排。反正,她父亲是没有一字反对的…… “总而言之,多少有些傻气就是了。”北川连着喝了两杯茶,看看表,催着晨来去换衣服。“我算下时间,先送你去博时,我再去首映——化妆师快来了,时间点儿你赶紧先去换礼服。” “知道啦。”晨来说。听北川说等下首映遇见彭思远,要跟她合影——真有人穿着婚纱去参加仪式的!她笑着说思远自己说的,礼服那么贵,款式又不夸张,正好能提高利用率、摊薄成本。北川啧啧两声说你看看,一样是医生,人家这头脑,你看看你!她笑着说:“我也一样啊——而且我的伴娘礼服还是思远掏钱!今天请化妆师的钱是师姐拿,我,零成本!” “你就抠吧!人家抠门儿都能成富婆,你好,你负婆……快去。”北川催她。“化妆师还有十分钟就到了。” “老师我去洗脸换衣服了。”晨来起身。 欧老笑着点头。 晨来的伤还是有些显眼,但她自己已经不怎么在意。 看她走开,北川喝了口茶,看看表,抬眼见欧老若有所思的样子,轻声问:“您挂着她等下去博时会见小罗总是吗?” 欧老轻轻一点头。 北川回头看看,又轻声说:“这是公事嘛。不过老师,我想着,晨来其实放不下罗焰火的——您看她身边这么多优秀的美男子,看都不看。小罗总现在也是单身嘛……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顺其自然。” 欧老想了想,除了念一句“他那个家庭”,接着道:“今天你们都忙,一会儿什么首映一会儿什么婚宴,小熠爸爸还要去做证婚人——他前儿说什么时候你们俩需要证婚人,他一定抢到手。我说这也罢了,什么年头儿了别学老腐朽,换花样儿催婚。” 北川笑,听见门铃响,知道是化妆师来了,跟欧老说我去开门,然后也去换衣服准备一下。 欧老点头,微微瞪了她一眼说就你讲究,就去个活动,都不是主角,还要正经请化妆师上门,在我眼前儿玩儿花活儿。北川笑着跑开了,过一会儿,让小富带化妆师进来,自己去敲门问晨来换好衣服没有。 晨来在门里应了一声,说:“好啦!” 北川一推门,看见门里的晨来,竟然一时没说出话来。 作者的话 尼卡 08-10 各位晚上好。想跟大家说,最近的更新争取恢复日更。咱们约定一下,如果早上九点没有刷到更新,就晚八点。如果有其他变动,我会尽量提前通知。谢谢大家。晚安。 第十二章 心上的芭蕾 (十八) 尼卡2021-08-11 晨来抚了抚衣领,按在胸口,冲她微笑。 北川才笑道:“彭医生看见了,搞不好要把你扔湖里去的。” 晨来笑。 北川靠在门边,看着晨来脸上温柔的笑意。那张面孔,仿佛一颗圆润的珍珠,一笑,光泽流动,宝光四溢……她抱住手臂,只想多看一会儿。 “这是她钦定的款式,要把我扔湖里,我就拉着她,今晚休想洞房花烛。”晨来在镜子前转了转身。纱裙如一团云雾,垂至脚踝处,高跟鞋上细细的鞋带绕至小腿,行动起来,那双小腿像在云雾中腾挪……美得腾云驾雾。晨来转向北川,“可以吧?” 北川已经好一会儿没说话,正想开口,欧老在那边问晨来好了没有、化妆师在等你们了,她回身笑道:“您老来看看,不然我给您形容,您要说我太夸张的。” 晨来听见,赶忙跑了出来。 她往前一站,转了个圈,回来看着老师微笑。厅里几个人,欧老,小富,化妆师和助理,目光都聚集在了她身上,只有小富没忍住赞道“天啊蒲医生好漂亮哦”,欧老倒没显出觉得特别惊艳,轻声道:“蛮不错。不晓得专业意见会怎样,我想晨来不需要浓妆。” “我也是这么想的。”北川笑着说。 晨来点头,向化妆师说声拜托了,要效果最自然的妆容。 她知道这个要求很简单,化妆师要耗费的时间却一点都不会少。她照着要求坐下来,配合化妆师的工作,北川也赶忙去换衣服了,剩下欧老和小富,一个像好奇的老小孩儿,坐在晨来旁边的椅子上看化妆师和助理怎么工作,看到他们随身携带的大箱子和工具,忍不住啧啧称奇,另一个则热情地负责本职工作——不停地端茶送水,时不时关心一下大家都需要什么东西,以保持自己能留在这里参观的合法性……晨来的妆化到八成时,北川的发型妆容就已经完成,于是大家都围坐在四周等候。 晨来难得肯老老实实地坐这么久,还是听人摆布,不过到这会儿也有点失去耐心了。 欧老离得近,看出来些,说:“在坚持一会儿……晨来呀,去了先吃点东西,免不了要喝酒,小心别过量。要是有人闹腾,不要客气” “嗯。”晨来动不得,只出声答应。北川笑着说今晚的客人应该不会闹的,好好儿吃饭是正经,又问彭思远他们怎么这样肯下血本,婚宴地点选得又高级又私密,菜式绝佳,没有特别的关照,很难订到酒席……晨来想了下才说,思远讲过是捡漏,好像是谁订了宴席又取消,低价转让的。 “不然他们俩才不会订那么贵的地方……我们随份子的那点钱,都不够人均消费的。”晨来笑。思远和李曦家庭条件都不算差,可两人都是精打细算的人,不该多花钱的地方绝对不会多花。瞧他们单身宿舍都要住到不能住为止的劲儿……她忽然笑得很开心,化妆师不得不扶住她的下巴颏儿。“哦对不起。” 她忙道歉。 化妆师笑着摇摇头,拿了毛刷在她脸上扫去浮粉,再看看,点头说完成了。像是画家完成了得意画作的最后一笔,她脸上露出完全放松的笑容来。晨来道过谢,起身照照镜子,果然妆容自然又漂亮。她松口气,走到北川身边,跟北川并排站在老师面前。 她一身玫瑰灰的礼服,北川一身黑色的套装,一柔美一庄重,都好看极了。 欧老看着这两个漂亮的弟子,点点头说:“可以出厂了。今儿的场合都很重要,去了好好表现,多拍照片,发朋友圈记得艾特老师。” 北川大笑,拉晨来跟老师一起合了张影,准备出发。 晨来上了车,坐在北川身旁。天气寒冷,有羊绒大衣做战袍,还抵挡得住。北川跟司机说先去博时,车子开了,和晨来说,等下司机送完我,回去接你,刚刚好你也该签完字了。晨来刚要张口,北川比了下手势,说:“就这么着,手机不收,让我宠你一下,总是要的吧?” 晨来笑着靠近她,说:“我是想说,谢谢。今儿我就一事不烦二主了。” 北川拍她一下,看看她脸,问:“好像体重恢复了点儿?前阵子瘦得厉害。” “姑姑刚确诊那阵子,我一周不到,跌了七八斤,刚好点儿,我爸又生病,又跌……好容易啊,这一关一关过来了,昨天称重,恢复到正常水平了。跟我妈说,她高兴的要命,说要继续给我补。我觉得过个年,让我妈那些年菜给我揣一阵子,肯定会长上五六斤……有点儿期待呢。”晨来轻声说。 北川在她耳边小声说:“我跟你说,还是得有点儿肉……而且这肉啊,要紧长在关键部位,不然白长了。” 晨来先是坐着没动,过一会儿,趁着车子等红灯,掐着北川的脖子使劲儿晃……直到北川告饶,她才松手。北川笑着说好家伙这手劲儿可真大,不愧是武林高手。 晨来搓搓手,把手上的淤青展示出来,说:“经此一役,裴主任开晨会号召我科全体同事坚持健身,保持身体强壮、健康和灵活,关键时刻,打不得,要跑得。” 北川笑,握住她的手,点头,“你以后,第一选择也是跑,知道吗?” “哎,看情况嘛。”晨来说。 司机将车子开进博时广场,停在了行政楼前。晨来拿起大衣和背包来,抱抱北川,跟司机说声辛苦,下了车。 她转身等车子开走,才进了门。门卫跟打招呼,问蒲医生好,很快 Teressa 就走了出来,也问蒲医生好,笑眯眯的,眼睛一亮,但很得体地并没有什么夸张的反应。 晨来特地比预定时间提早了十分钟,没想到 Teressa 早就在等她了。她知道 Teressa 很忙的,轻声说给你添麻烦了。Teressa 忙说完全不会,我们今天的日程最重要的就这一样,其他的都要往后排,这样反而一点都不忙。她交给晨来张临时出入证。晨来接过来便挂在了颈上。Teressa 每次见晨来,晨来的穿着都只是得体而整洁,从没见她像今天这样身着礼服、化了精致的妆,但看她仍是这样随和,只在心里一叹,脸上保持着微笑。晨来接了倪律师的电话,知道他们五分钟后就到,便和 Teressa 一道等在大厅里。晨来细看,才注意到今天博时里外的安保都升级了。 Teressa 说罗总讲过,确保万无一失。 晨来点头。 她倒并不觉得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可能是事先就知道,整个交易过程一定会被保护得密不透风的缘故,不过也更可能,这事是由罗焰火和他的博时来负责,就特别让人放心。 她默默地站在那里,出了会儿神。忽然发觉值班的警卫都往大门口聚集,看过去,就见远远地有车子开了上来,那架势,仿佛押送的是什么国宝……当然说是国宝也并不过分,可是当她看到警卫从车上下来之后,那迅速分散开,他们前后左右的站位,以及白夜和倪律师那警惕和严肃的神情,还是不自觉就跟着紧张起来。倪律师先看到她,抬抬手打招呼。她点点头。有两位身着深色外衣的职员抬着一只银色的保险箱,走在他身后。她看了一眼,目光便移开了。 倪律师带人走得快些,进门很快来到她面前,站下来又点了点头,说:“路上很顺利。不过没想到罗总亲自去接了。” 晨来怔了怔,下意识转向 Teressa。 Teressa 顿了顿,轻声说:“罗总这两天有点不太舒服,也没安排别的行程。” 晨来轻声问:“严重吗?” “不。”Teressa 说。晨来没再出声问。知道再问下去,Teressa 恐怕也不太方便讲了,毕竟这是上司的私事。她看向大门处,果然就看到罗焰火才刚从后面的车上下来。他站下来,向内一望,看见她了,轻轻一点头,转过脸去,跟身边的人交代了句什么,才转身往里走。看他的样子,倒看不出异样来……恰好白夜一行也走了过来,她微笑同他们点头,说声辛苦。 “不会。”白夜轻声说着,回身看看,带人往前走,等电梯去了。 晨来由 Teressa 陪着,稍稍一停,罗焰火也就来到了她们面前。两人只是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主动开口。罗焰火抬手示意晨来在前走,自己走在她身后。轿厢虽然足够宽敞,这一行人还是主动分乘了两部电梯。晨来和罗焰火跟古画同乘一部,站在了最外侧。电梯门合拢时,她看到守在外面的警卫,深吸了口气,轻轻摇了下头。 罗焰火不动声色地道:“不是单为这幅画。平常我们就是这么个程序。” 晨来听他开口,抬眼看了他,点了下头,说:“知道。” 电梯没有停顿,直接向下,抵达了库房。晨来走出电梯,发现秦北海已经由葛铮和博时的一些相关的工作人员陪着等在这里了。人员很多,每一步都按部就班。这么多人在这里参与交接,仿佛都很清楚今天的主要角色只有那幅不会说话的古画,全程安静极了,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声响……晨来偶尔会怀疑是不是所有的声音都被吸走了,后来才察觉,库房里出于安全考虑的许多设施,确实起到了这种效果。但当保险箱轻轻开启时,那细微的声响,听在她耳中,却仍然像是惊雷——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画被移出来、展示、做最后确认。偌大的空间里,随着长轴被小心翼翼地展开、卷起,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似乎生怕呼吸重了,会对它造成损伤……它是如此坚强,在战火和劫难中得以幸存;它又是如此脆弱,只需稍稍用力,便可能化为碎片……她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到它,如果能看到,又将是多久以后的事,此时此刻,能与它好好告别,她很难过,但同时也觉得幸运。 她知道自己眼里一定是噙着泪,因为有那么一会儿,画里的云和水,似乎扑到了她面前、来到她眼中……她极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看着它被妥善收藏,锁进专属于它的保险柜里去,坐下来,拿起笔,在协议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蒲晨来。 幸而如今不兴到祠堂跪祖宗了,不然,她大概要归于得受鞭挞的不肖子孙……这三个字,她签了两遍,才放下笔来。 她看着眼前自己的名字和罗焰火的摆在一起。 比起他的字来,她的字要差一点,可是……他的也不见得很好。 这个发现,倒让她在这个时刻,心情稍稍轻松了一点。 她抬起头来,伸手过去,跟罗焰火轻轻一握,“拜托了。” “我会照顾好它。这幅画,博时永不出售。”罗焰火说。 他的手心很烫,像是会把这两句话烙在她手心里。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8-11 第十二章 心上的芭蕾 (十九) 尼卡2021-08-12 她轻轻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立时就放开手。 其实不过是说话的工夫,她却觉得十分漫长……稀奇的是,他们就这样相对而立,也并没有人来打断他们。但很快,所有人手上的工作都已经做完。 “罗总。”Teressa 过来,轻轻示意。“下午茶已经准备好了。” 门打开,大家鱼贯而出。 秦先生由白夜和律师们陪着走在前,罗焰火和晨来又压了后。 晨来看看时间,刚好半个小时。 见她看表,罗焰火轻声说:“上去喝杯茶再走。” “不了。我赶着去同事婚礼现场做准备。”晨来说。她看向等在电梯门前的秦北海,向罗焰火点点头,走过去,跟秦北海说自己另外还有事,就不上去了。“辛苦您了,秦叔叔。” 她说着,拥抱了下秦北海。 秦北海答应着,觉得有点儿可惜,说这个事儿办完了,心情一时半会儿不大容易平复,正想着大家坐下来聊一聊,放松放松,可是既然另外有事儿,那咱们改天……他看着晨来,小声说:“我坐会儿也就走啦。焰火不大舒服,也得休息。你哩,手怎么受伤了?要紧小心意外情况。” “没事儿,就不小心磕了下。”晨来笑着说。羊绒大衣搭在手臂上,受伤的手始终想办法遮住,可签字的时候毕竟是不能这么办,想来大家都看在眼里了……她有时候就是这样要掩耳盗铃。“这两天冷,您进出穿暖和点儿。我走了。” “去吧。有车子来接吗?”秦先生说着,转眼看看焰火。“我直接上去了。你是主人家,送送来来。” 倪律师他们也另有行程,跟晨来一道走。 晨来看罗焰火要送,本意是要拒绝的,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想拒绝得太过生硬,让他尴尬,于是她没有出声。进了电梯,她站在罗焰火身旁。轿厢里安安静静的,她看看他,轻声问:“你有没有去看医生?” 罗焰火顿了顿,才说:“有的。” 她仍然看着他。 他的嗓音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人……她轻声说:“你的扁桃体问题是个地雷。要是不想一劳永逸,就要注意休息。” “知道。”他说。 电梯停下来,大家走出去,倪律师他们赶时间,没走几步,匆匆告别,出大门便上车离去。晨来见接她的车子也已经到了,回身看了罗焰火,还没等她开口,罗焰火说你稍等一下,Teressa 马上下来。 晨来这才注意到,Teressa 没在身边了。 罗焰火的目光垂下去,看着她托在身前的手臂。手被大衣遮着,此时是看不到的淤青的……他说:“我听说后续处理的结果还算公正。” 晨来知道他指的什么,点头。 欧阳院长的态度非常强硬,客观上也形成了“保护伞”。对方不知是顾忌影响,还是不想硬碰硬,再造成更恶劣的影响,这两天医院里风平浪静,当然此事尽管发生的当时非常激烈,影响消失得却迅速而无声无息……晨来看了焰火,说:“应该不会有大的风波了。” 焰火点头,“有也不怕。” 晨来略低了下头,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映着她裙摆的影子,那玫瑰灰色的纤巧鞋尖,刚好被影子围在其中,而影子的外沿,齐着他的鞋头……他鞋头挪动了下,于是她手臂上的大衣被拿了起来。 她抬头,看他把大衣展开,示意她。 她略停了停,转过身去,伸出手臂。 转身的工夫,她似乎觉得颈后有一股灼热的微风拂过……她克制住没有抬手,而是迅速转回了身,“谢谢。” “自己注意安全。”看着她将腰带系好,他低声说。 她点头。 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她知道是 Teressa 来了,轻轻地跟罗焰火说:“保重。” 罗焰火一点头。 Teressa 已经来到近前,将手上的一个袋子双手递过来交给晨来。她没有解释是什么,而是向后退了退,站到罗焰火身后去了。晨来立即明白过来,这是罗焰火要她交给自己的东西。罗焰火没等她看,示意外面司机等了很久了。 晨来忙向 Teressa 道了谢,转身往大厅外走。 她的脚步很快,而且越走越快,但罗焰火总能毫不费力地就跟她走成并排。当他们来到门前,在大门开启的一刹,她终于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阻止他再往外走——他脸色不太好,室内太暖,再吹冷风,不是开玩笑的……她的手紧紧一握,隔着衣物,似能感受到他臂上坚硬的肌肉线条和力量,“再见。” 她不等他回答,迅速穿过大门,上车前,她回了下头。 见他果然没有走出来,她松了口气,露出笑容来,赶紧上了车。 车子迅速驶离,她坐在那里,看着膝上放着的这个袋子。她将袋子打开,里面的东西用柔软的纱包裹着,上面系着丝带。她把上面这个小的打开,发现是一副薄而柔软的羊绒手套……浅浅的卡其色,款式非常简单。她戴上一只试了试,不大不小,刚刚合适。右手受了伤,还没完全消肿,但戴上它,丝毫不觉得紧绷和束缚,因为柔软,也没有发疼……另一个包裹,她没有打开。猜得出来,是披肩。 戴手套的手握成拳,暖意从手心里,渐渐蔓延开……她回了下头。 楼前大厅门口,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了。 她吸了口气,坐端正些,不再东张西望…… 罗焰火确实没等车子走远,就转身往回走。 Teressa 有点跟不上他的脚步,一路小跑来到电梯前,才努力吸了两口气,轻声说:“秦先生在您办公室等您。文件照您的交代,已经交给秦先生看。白夜和律师陪他,跟他初步解释了下您的意思。秦先生说等您上去之后再详细谈。秦先生说他很意外。” 罗焰火走进电梯,没出声。 秦先生觉得意外这件事,他倒不会觉得意外。 晨来将古画的对价一分为二,一半捐给了集萃,他也没有觉得意外。而他要跟秦先生谈的是,他将以他母亲的名义,补足另外一半。秦先生了解内情,想必尽管会觉得意外,但应该不会拒绝。 他看看表。 Teressa 问:“晚上行程还继续取消吗?” 罗焰火摇了下头,说:“不。晚餐约照旧。叶先生他们也难得抽出时间来。其余的一概替我取消。” Teressa 答应,不再出声。 罗焰火的手轻轻攥了攥,再放开,似乎手中仍握着什么,于是他保持着那个手势,背着手,走出了电梯,一路往办公室来。 办公室里的人聚在沙发前正讨论什么,没有人抬头,他的目光从他们身上越过去,看到玻璃墙前那长桌和高脚凳上——今天天气还算不错,那个位置明亮极了……然而也空荡荡的,像他此时的心。 他看了一会儿,才推门走了进去。 他的手机亮了下屏幕,横幅上是显示的消息是“晨来:谢谢。” 消息很快消失了,屏幕仍然亮着,简洁的桌面上没有几个图标,因此桌面图片的雪山清晰而完整,且美不胜收……他回复道:“保护好你的手。”将手机放在一旁,向招手喊他快点过去的秦先生走去。 此时晨来下了车,看到这条回复,深吸了口气,说:“嗯。” 她回身跟司机道谢,等他离开,才看了看眼前这古老宅邸改装的低调而奢侈的酒店。 作者的话 尼卡 08-12 各位晚安。明天见。 第十二章 心上的芭蕾 (二十) 尼卡2021-08-13 天气很冷,幸好身上的战袍足够保暖。她握了握手,快步上阶。酒店大门敞亮,在门边放置着一个并不太醒目但看上去很精致的提示牌,上书彭李联姻,下面便是婚宴的信息,标明了宴会举行的具体地点。路线图已经在她脑海中,但她还是停下来,再次确认了一下位置。 她迈步走进大门,向门卫出示了请柬。 虽然只是家酒店,进门的手续却有点像国家机关。尽管她从衣着打扮上已经足以表明自己是来参加婚宴的,门卫还是不厌其烦地确认身份,当然态度是极好的,既有耐心,又有礼貌,不住地道歉,为耽误的时间,和给她添的麻烦……她并没有不耐烦,相反还有点奇怪的安全感。如果守卫做到这种程度,那在这里吃饭,发生意外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吧……她这么想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来。 证件请柬核对了半晌,终于确认无误,有工作人员来请她上车,说今儿太冷,这里准备的有专门接送客人的车子。她原已经准备好冒着寒风步行一段不近的距离,也正好可以欣赏下酒店内的风景,不想竟还有这样周到的安排。工作人员疾走几步,下去替她把车门打开,轻声说司机师傅在酒店内会控制车速,您如果想参观,他会选更合理的路线带您观光。 晨来道了谢,坐进车里,并没有提出观光的要求,直接跟司机师傅说了目的地。车子果然开得很慢,路上司机也没有出声。晨来默默地坐在后座上,看着路边掠过的景色——安静而略显古旧,像个沉默的老人……这类古宅中最常见的长廊、檐下五彩斑斓的彩画、形状古怪的湖石、正在绽放的腊梅、还有一丛一丛沾了一层薄尘的翠竹和松柏,看久了,像是走进古画里。但这古宅的确是被静心修复和改建过的,不然很难融入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她下了车,经过一段弯曲的小径,来到宴会厅所在的院落,看着门前已经搭起的花架子,那粉色和紫色玫瑰堆成的拱门,散发着淡淡的清新的香气,看起来很快,这里就会成了鲜花铺路的地方……她站在门外看着婚庆公司的职员在忙碌地布置现场——里面的空间很大,可着地步摆了六张大圆桌,还没有布置完全,但已现雏形。她的目光转了转,透过东边的窗子看出去,外面是一大片水域,想来是片湖,从这里再往外走,是长廊和水阁,阁子有桥,弯弯曲曲地穿过那湖,往远处去了……湖水结了冰,淡淡的阳光照在上面,树影斑驳,看起来有些冷,但仍然美不胜收……她忽然想,如果是夏季,在水阁里摆酒席似乎也不错。外面会是大片的荷花,凉风习习,谈笑风生……宾主也会尽欢。原本喜宴,就该是喜气洋洋的。 她站在那里想得出了神,听见音乐声,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也站了太久了,刚想要退出去,看到职员在调试机器,准备播放给宾客看的视频。思远他们的婚纱照拍得很有趣,她已经看过了,本不预备再看,但此时屏幕上放的却不是那些有趣的相片,而是工作场景照——她有点意外,也觉得惊喜。毕竟今晚来参加婚宴的基本上都是医务工作者,看到这些一定会觉得亲切吧……她看了一会儿,一动不动。 她几乎是立即就认出来,这些照片都是在纪录片拍摄期间摄取的。 在视频里,今天结婚的主角还没有出现,但她已经出现了好几次——那些忙碌的瞬间,在小病人床前的低语、跟病人家属沟通的认真、在诊室中被围在中央的瞬间、手术室里表情凝重的脸……这样看着,那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并不是她自己,反而其他同事出现的画面,更让她有真实感。比如孙瑛对着镜头比心、张瑚躺在椅子上累积而眠脸上被画了小猪佩奇……可爱而又让人感动。 她不知不觉叹了口气,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人,也跟着她叹了口气。 她转过脸去,看到穿着隆重的遇蕤蕤,“嚯!”她叹道。难得看见这个邋遢大王这样打扮起来,记忆中,也只有那么几回,西装革履,神情庄重……她看着蕤蕤的脸,有点出神。蕤蕤的眉动了动,靠近她一点。她点头,说:“你脸上有皱纹了,蕤蕤。” “长年纪就会长皱纹,永远年轻代表英年早逝……”蕤蕤随口就接上了。他停在那里,看着晨来。“对不起。” “没事。你说得对。”晨来抬起手来,撞了下蕤蕤的肩膀。 蕤蕤笑笑,小声问:“视频不错吧?我搞的。” “不错。有时间了哈?”晨来笑问。蕤蕤明天的航班飞伦敦,两天前已经开始休假。朋友圈和群组里,这几天发的都是吃吃喝喝聚会的照片,热闹极了,没有一点离别的伤感。李曦的婚宴,他也出力很多。“一样是帮忙,我是挂名的。” 蕤蕤笑,指指屏幕,说:“我在群里搜集照片,彭思远和孙姐提供的最多。你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孙姐拍的——人都说,从一张照片里,既能看出拍摄者的审美,也能看出爱意……要这么说,她们俩都都很爱你。你看我和李曦拍的,你不是闭眼睛,就是歪嘴,再不就是腿短……我都没采用啊,不敢。” 晨来笑起来。 她看着屏幕,此时一张照片定格在那里,是她的背影。从背影和动作来看,也知道她的脚步是急匆匆的……刚从手术室出来吧,衣服都没有换,藏在帽子里的头发,都湿漉漉的……她看着这干净的画面,目光却定在右上角——远处的影子有点模糊,可不管怎样模糊,她都不会认错人……视频应该没有播完,可画面就卡在了这里,一动不动。 蕤蕤说:“这张照片好像也是孙姐提供的,不知道她从哪儿来的……我觉得拍得太艺术了,也真是巧。” 晨来慢慢地点了点头,说:“我去下休息室看看,是不是东西都齐了,等下思远要在那里化妆的——这儿你先看着,有什么问题叫我,我马上来。” “去吧,不用出来了。这儿我盯着,放心。哎对了,晚上咱们班同学喊着一起喝一杯,你来吗?” “给你送行吗?”晨来问。 “算是吧,也很久没聚了。”蕤蕤说。 晨来点头,“看情况,要没别的事的话。” 蕤蕤笑笑,她也笑笑,转身走开了。 休息室就在一边,游廊的另一端。晨来穿过游廊,来到门前,看见门边挂着的漂亮花环和标识,拧开门柄走了进去。屋子里布置得漂亮又温馨,需要用的东西,已经送来。屋子里很暖和,她把大衣脱下来挂好,这才发现颈上还挂着博时的临时出入证。她将证件取下来,看了看。没有照片,只有一个编码。她拿着带子在卡片上缠了两圈,想扔进一旁的垃圾箱里,手已经举到了半空,却停了停,最后还是回手塞进了背包里——不能把这个扔在陌生的地方。她搓搓手,开始照着思远发给自己的清单,一一核对物品,待确认完全无误,才放下心来,坐在了沙发上。 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她长出一口气。 她翻了下对话记录。 从刚才开始,手机里就不断涌进消息。今天去参加首映的同事很多,现场气氛很好,大家都很高兴,不住地分享图片和信息,群组里、私人间,提示消息密密麻麻的,好几个群组的图标上,都已经是几百条未读消息了……她只打开了婚礼筹备小组的页面,李曦坐在观众席上,拍了好多现场的图片。李曦的拍照技术不敢恭维,但主创集体登台亮相的那一张,拍得非常棒。她能看清每一个人的神情,思远当然是李曦眼中绝对的主角,但明珰和詹彗星的面孔也拍得很清楚,几乎每一张脸上,都是认真又骄傲的样子……她微笑。 李曦还分享了一段明珰的演讲,专门艾特了她。说蒲医生听听这几句,版权原因,录得不全。 晨来点开,刚好是明珰的致谢部分。 “……在这里向为这部片子做出特别贡献但没有出现在片中的每一位医务工作者表示敬意。他们的工作不仅治愈我们的肉身,还经常治愈我们的灵魂。谢谢你们。” 她发了个微笑的表情出去,说:“仪式结束后赶紧过来。” 群里的大家要过一会儿才有反应,这会儿工夫,她看了看野风账号。比起她的同事们来,他倒是显得平静多了,只发来两条消息,问她今天的事情顺利吗? “今儿可真冷。”他说。附上一张穿着礼服跟明珰的合影。 明珰一身工装,样子利落又干练。 “顺利。”晨来回复他。细看看照片,又说:“帅的要命哎,疯子。” 野风发过一张笑得满地打滚儿的表情来,晨来莞尔。 这时候外面有人敲门,她放下手机去开了门,是蕤蕤来跟她确认一下流程。他们没有时间彩排,想来今天会多少出点状况,但是他们还是想着尽量能把意外减少到最低……天色渐渐暗了,来参加婚宴的客人开始到达。现场的气氛很轻松,许多同事都是下了班直接过来的,距离开席还有一段时间,大家闲聊着,随意取用茶点。 晨来也有点饿,帮忙招待客人,抽空也塞几口小蛋糕。 思远和李曦赶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客人也到了八成。晨来陪思远去化妆,给她将腕花戴好。思远趁机捏捏她的腮,小声说你今天美的要人命啦……她拉过思远的手使劲儿拍了两巴掌。她站在一旁等着思远,不时帮忙递递东西……思远有点儿兴奋,断断续续地和她说着话,很高兴的样子。她看着思远,轻声问就这么开心吗? 思远嘟了下红艳艳的、果冻一样的双唇,笑着说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当然开心啊。 晨来笑着点头。 真好。这样子真好。 她想。 思远看着她笑,说:“你不要想永远,没有永远这回事……就想,我爱这个人,想跟他在一起,能多久就多久,也许是一辈子,也许半辈子,谁知道呢,可眼前不能没有他……对吧?而且他也不能没有我……喂你有消息进来。”思远敲敲她的腿。 晨来拿过手机来看,是姑姑发消息来,上来便是一张图,家里的八仙桌上,鸳鸯锅,羊肉,蔬菜,应有尽有,热气腾腾。 姑姑说知道你这会儿肯定忙着,晚上也不一定回来,就想发张图馋馋你,告诉你,我们趁你不在家,大吃特吃专门吃你不让吃的胆固醇高的东西……姑姑接着附上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 她简直听得到姑姑那爽朗的笑声。 “吃就吃吧,多吃点儿蔬菜——等我回家再说,给你们一天时间狂欢。不要过分哦!”她发了一句语音过去,带着满满的笑意。威胁裹了糖霜,一点儿力量都没有。她忽然留意到桌上摆了四副碗筷,“都知道我不回家吃了,怎么还多预备一双筷子?” 姑姑接着发了张合影过来。她一看,秦叔叔也在其中,笑得见牙不见眼,满面红光。 “原来如此。四个人半斤八两,都是病号儿,全部给我注意点儿。”她故意凶巴巴地道。 “知道了。让一家之主蒲医生操心了,对不住。我们会好好儿吃饭的。”姑姑笑着说。 晨来放下手机,见思远和化妆师都看着她笑,一摊手,说:“见笑。这就是我家。” 她看看时间,离仪式开始只有一刻钟了,看向思远——思远已经准备妥当,站起身来。门外传来李曦的声音,问好了没有,外面客人已经到齐,蕤蕤补了一句欧阳院长迫不及待要证婚了。思远噗嗤一笑,也不矜持,拉起晨来,开门走了出去,并不理会自己刚化好的妆、才整理好的礼服,松开晨来的手,整个儿扑到李曦身上,像只白色的大大的蜘蛛,抓住了一只黑色的打苍蝇一样,将他裹了起来……这场面有点好笑,晨来和蕤蕤忍不住大笑起来。那对新人更是笑得停不下来,于是这四个漂亮的年轻人,一齐出现在宴会厅里时,就是这样脸上挂着开朗的笑容,轻松得像是这果然只是一个普通的聚会,可他们看上去是那样的漂亮,大家忍不住发出赞叹和笑声,齐齐鼓起掌来。 仪式非常简单,但谁也不会觉得这样一对望向彼此的目光里全是信赖和爱意的新人,感情会不真挚。这样轻松的气氛下,就连向来严肃郑重的证婚词,担任证婚人的欧阳功,也讲得简洁而有趣,只在最后结尾时,特地让思远和晨来往前走了两步。 他站在她们两个旁边,等了片刻,才说:“这两位是我们医院最优秀的年轻医生的代表。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尤其想办个简单的婚礼,不大爱请我这样的老人到场,可我还是硬要来,而且硬要在这儿补充几句多余的话——最近发生的事,在座各位应该也都有所耳闻,她们两个,还有当天在场的各位医生和护士,都是好样的。谢谢你们的勇敢。另外,彭医生和蒲医生,两人是同期进入咱们医院,现在,彭医生先进一步,蒲医生要瞪我了……瞪我也要说,证婚词我不会就准备一份儿,到时候改改名字和日期就行了的,到你,我一定备上一箩筐好听的话。” 下面宾客笑成一片,掌声又七零八落到齐刷刷像潮水一般涌来。 晨来笑得脸上泛红,眼眶不自觉是有点酸胀。 她转脸看看思远,果然她也抬手拭了下眼角,两人相视一笑…… 简单的仪式举行完毕,晚宴正式开始。今晚并没有安排一般婚宴中的敬酒环节,大家轻松地用着餐,热闹而愉快。欧阳功只坐了坐,没耽搁太久,便借故悄然离去。晨来陪思远和李曦送他离开,还被他嘱咐多吃一点儿,“我说要做证婚人的事儿,别跟老太太讲,不然又要骂我多事。”欧阳功上车前,和晨来说。“但是你要抓紧些!我就催婚,嫌弃我,我也要催。” “准备给我做证婚人的,能从这儿排到颐和园,您跟排前面的先打一架,打得赢再说。”晨来替他关了车门,笑着说。 “太会气人了!”欧阳功大笑,让司机开车。临走他点了点晨来,笑着摇头,“过得开心就好。” 车子开走了,思远和李曦转头看她,“有对象了吗?证婚人就排到颐和园了?” “反正证婚人是不缺。”晨来说着,自己也笑。 她走在思远和李曦身后,那两位手拉着手,嘀嘀咕咕说着话,像两只亲密的鸽子,过一会儿,要互相啄一下……她笑,低头看到手机里有信息进来,看看是姑姑发来的,脚步慢下来。思远喊她快点儿,她挥挥手说马上来。 她站在廊下,点开姑姑的消息,听见姑姑清晰的声音,说来来你知道吗,罗焰火那小子啊,你给集萃和 FDC 捐多少,他补多少,这是什么意思呢? 清冷的空气里,姑姑那带点儿感慨和迷茫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像带着火星。 晨来抬起头来,看着远处结冰的湖面。 湖面上有人在跳舞,那人影移来移去,迅速,飘忽,美丽,而又虚幻……她的心跟着那舞步飘来荡去,要好一会儿,才稳下来。她将手机按在胸口,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寂静的空无一人的湖面,一动不动。 “晨来?”遇蕤蕤从大厅里走出来,看到晨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喊了她一声。 晨来过了一会儿才转回来,“嗯?” “等下我先走了,他们已经坐下先喝了……你确定不来吗?”蕤蕤问。 晨来说:“我结束后看看思远还有没有事。要去我给你电话。” “好。我们在医学院老院儿的‘小小饭店’,记得吧?”蕤蕤又问。他脸上全是兴奋而又幸福的笑容,似乎已经回到了跟一帮同学打完球去“小小”撮一顿的日子,可以想象那痛快和酣畅了。 晨来点头。 她当然记得。那里也有她无数的快乐时光,只是,已经远去了……她笑笑,跟着蕤蕤走回了大厅里。 差不多九点半,宴席便结束了。 只有晨来和孙瑛留下来,帮思远和李曦收尾。好在其余的都有酒店职员来做,他们只需要结账和拿好自己的物品便罢了,饶是这样,也忙了半天。孙瑛把车子开过来,几个人把剩下的东西搬上车,坐进车里时,累瘫了的彭思远,没等孙瑛把车子开出酒店院门,已经睡着了。 孙瑛笑着说:“今儿晚上这洞房花烛夜,新娘子恐怕要睡过去了,啧啧……可惜了。” “那就睡嘛,睡觉要紧。”李曦憨厚地说。 孙瑛噗嗤一笑,想说什么,晨来照着她的腿上来了一下,于是她咬住了嘴唇,过一会儿才问:“顺路先送你吧?你们不是还有一场?” 晨来回头看看李曦,问:“你能把她背上去吗?” “我能走。”彭思远说。她转了头,靠在李曦肩膀上,继续睡。 晨来笑笑,说:“那在家属区路口放我下来。” “难得你肯去你们班同学的聚会。”孙瑛笑。 “蕤蕤要出国好久嘛。”晨来说。 “其实,是想喝酒了,对吧?”孙瑛轻声问。 晨来想了想,皱了下鼻子。 “悠着点儿。”孙瑛停下车,示意晨来。“记得给我报平安……到酒店还有晚上回宿舍都报。不然我杀过来确认你人身安全。” “知道啦!”晨来答应。她回身看看思远,跟李曦点点头,“早点儿休息。” “还用你说!也不看看今儿什么日子!”孙瑛推了晨来一把,没好气地说。 晨来借力下了车,笑着挥挥手,等车子开走了,才转身往家属区里走去。 要去“小小”,得穿过家属区,路过医学院男生宿舍楼,还有……篮球场。 已经很久没有走过这条路了。篮球场,更是太久没有去过。这个学期,即便她来上课,即便是有点空闲的时间,也从来没有取道这条路,似乎也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要到这边来看一看。 可是今晚,就这么很自然地,她同孙瑛讲目的地时,就说出了这个地点。 时间已经晚了,可是路上的车子和行人都不少。行人里看得出来多数都是学生样子,不知是她的装扮,还是气质显得有些不一样,经过她身边的人,几乎都要停下来回头看她一眼。 她并没有在意,仍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鞋子跟很高,又单薄,在户外呆的久了,其实会冷,但不知为何,也许今晚喝得那一点点酒,此时发挥了效力,她只觉得体内像有那么一小捧火,在不停地散发着热力。 篮球场边的布告栏里,贴满了海报。她经过时,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盯着这花里胡哨又充满着青春气息的联赛广告,看了好一会儿,她轻轻闭上眼睛——旁边的球场上,篮球撞击地面,在那声音,在冬夜清冽的空气中要尖锐上许多。那节奏几乎和心跳同步,没得让她有点紧张。她呼了口气,走过布告栏,向球场内看了一眼。 那迅速移动、位置不断交错在一起的身影被球场边明亮的灯光劈成了无数道长而细的影子,这场景像武侠片里高手斗剑。 她看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也许是因为天气冷,时间又晚了些,练球的人并不多,不过每一块球场都被占据了。这所医学院的学生向来是忙碌的,也向来注重体育锻炼。他们读书的时候,只要功课能应付得了,总是要踢踢球、打打球的。她就很习惯从图书馆出来,直接来练习场边等待……她站了下来。 离她最近的这块球场上,有一个男生在运球。他的动作很漂亮,行云流水一般。 她看着,忍不住微笑。 男生看到她,节奏慢了下来——“啪……啪……啪……”,悠闲的,极富耐心的,慢吞吞的。男生说话也慢吞吞的,问她:“打球吗?” 她点点头。 “你的鞋不太行哎。”男生单手叉着腰,微笑道。另一只手仍拍着皮球。 晨来笑笑,干脆拉开铁门走了进去,把包扔在场边,三两下脱了大衣。篮球“嗖”的一下冲她飞过来。她伸手接住。球带来的冲击力让手腕微微疼了一下,可她还是稳稳接住了,试着活动了下有点僵硬的手脚,运运球。 “还不错哎。”男生轻声笑道。他轻轻击掌。 晨来运球,划过半场,轻巧上篮,球在篮筐上转了半圈,稳稳落入袋中……她接了球,将它抛还给男生。两人你来我往打了几个回合,晨来自然不是对手,即使男生只使出了两三分的力气和技巧。她站在篮下喘着粗气,摆手说不来了。 “哇,上年纪了,不得不服老。”她开玩笑道。 男生抱着球,看了她一会儿,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蒲学姐,您要上课也这么可爱,恐怕走廊上都要站满学生。” “你认识我?” “医学院有不认识您的吗?”男生笑道。 “我的学生?” “不。那我就该叫您蒲老师了,不好跟您开玩笑了。”男生只管笑。“不过希望下学期能选上您的课。您的课不太好选,这学期我就选课失败了。” “啊……这样啊。” “能一起打球更好哎。不过您这球技……”男生笑道。 晨来也笑。 “但是看得出来是久疏战阵,勤加练习肯定会不一样……以后随时欢迎您来跟我们打球啊,听说您以前也是女篮队员。”男生笑着说。 晨来点了点头,走到场边,穿起大衣来。“你还要再打一会儿吗?” “我在等同伴……他们要下晚自习才来。我们的对手这会儿就在那边场地跟人玩。”男生笑着指了下旁边球场。 “你呢?” “拜托!都放假啦,马上回家过年啦!再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一两天是不想去图书馆的吧。” 晨来想想,也对。“谢谢你。” “不谢啦。我的荣幸。”男生说着,做了个非常漂亮的手势表示感谢。 晨来这才看清楚这男孩子,真有一副非常机灵的眼睛。她点点头,道:“再见。” “再见,蒲学姐。”男生说。 晨来还没走出门,身后已经再次传来清晰的运球声。她回头看了一眼这块场地,随手把铁网门带上,准备离开球场。 她忽的停住了脚步。 她才注意到旁边球场上有不少人。场内运球的人姿势潇洒而灵活,只是穿得有点不像样——不是不好,而是不像专门来打球的。跟保暖衣加上短衫短裤全副武装的学生们相比,那几个人像是从办公室里出来就抢过了篮球强行上场投篮的,西装革履的。可他们的技术真好,勾手投篮,空中转身……“哇!” 连对手都停下来鼓掌了。 晨来站在那里,不自觉就看得呆了。 这情形似曾相识……比赛结束了,那些人相互击掌庆贺胜利,与对手握手致意,气氛在冬夜里热络的像燃起了篝火。 她站在那里没动,先行离开的学生们走出球场,看到她,有人认出来,喊一声“蒲学姐”。 她细看一眼,也不认得这是谁,但点了点头,微笑着说:“球打得很不错。” “还是输了啊。”那学生说。 有点不服气的样子。 “没关系,约了下星期球馆见嘛,到时候咱们好好打。”同伴笑着拍他的背。 “学姐我们走了。”几个人说笑着离开了。 晨来轻轻舒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也该走了。她看向球场内那站在中央的几个人。那几个人个子真高……他们像是因为赢了球,正高兴地站在那比比划划,回味刚才的比赛。 还是有点孩子气的…… 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人身上,脚步顿住了。 “罗焰火?”她声音很轻,在这此起彼伏的吆喝和运球声里,几乎细不可闻。 可是他回过头来了。 即便他不回头,她也不会认错。 是他……她站在那里,只停了片刻,就向他走去。 罗焰火站在那里,没有动。他身边的同伴见他说着话突然走了神,也一起回头,看到了走进球场的晨来,有人轻声问这谁啊,认识的?另一人默不作声张开手臂,像老母鸡赶小鸡似的,将几位同伴赶到了场边长椅上。 罗焰火抬手弹了一下滑到眉梢的汗珠。 运动了没有多久,量却不小。 他手卡在腰间,微微喘着粗气,目光定定地瞅着走向自己的这个女人——她仍穿着那件玫瑰灰色的礼服,大衣草草地系着带子,看起来,像是随时会松开……裙摆如烟雾一般,随着她的步子,飘散开来,在夜晚,在这有些昏暗的光影中,让她看起来,格外像是个幻影……但并不是的,他知道她不是。 他想开口,但此时喘息不定,且有点发怔,需要一点时间调匀呼吸,就这会儿工夫,她已经来到他面前。 非常突然的,她伸出手臂来抱住了他。 球场上没有其他的声音了,除了他们的心跳和呼吸声。 她的拥抱非常紧密,几乎不给身体贴合部分任何缝隙。 寒风在身边肆虐,焰火禁不住打了个冷颤。晨来抬起头来看着他,轻轻哦了一声,说:“对不起,我……” 焰火低低头,亲在她唇上。 身体因为寒冷在战栗,亲吻却火热无比。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8-14 作者的话 尼卡 昨天 这章可能会有不少错字,晚些时候会稍微修改和润色一下。晚安各位。周末愉快。 第十三章 在这里,在你身边 (一) 尼卡2021-08-14 晨来分明觉得藏在胸口的那一小把火焰,渐渐有了燎原之势。火像是从那里迅速蔓延开来,从心里,到指尖、发梢……到她脑海中,甚至她的每一点呼吸和她周围的空气,还有他……都是热烈的,熊熊燃烧的……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放开她。 她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这一团昏黄光晕中的他。明亮的,一团火一样的人儿。 “有没有想我?”他嗓音低哑。 晨来轻轻摇了摇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没有。” 焰火也看着她,看她在自己的注视下那平静而略带羞涩的脸。他再度低下头,嘴唇轻轻碰了下她的面颊,滚烫,像是从他的唇上直抵他的心……他嘴唇印在她唇上。亲吻从刚刚那火热而激烈,变得细碎而温柔。好久,他们一动不动……晨来的双臂环着他的腰,他身体的颤动突然间唤醒了她,“哎呀,你要冷坏了!” 她松开手臂,要离开他身畔些,他手臂却收紧了。 “现在才关心我是不是冷坏了,是不是有点晚。”焰火低声说。 “谁说的,我刚才就……”晨来瞪他一眼——他身上只有衬衫长裤,一身的汗意,这样久地站立在寒风里,很快就成冰棍了……就是她,一对单鞋而已,此时也冻得脚痛了。但她刚才明明已经意识到了,可是被他打断了……看他只管看着她,嘴角轻颤,她心率在瞬间急速加快……她急忙转眼看向场边。“你的外衣呢?” 她轻轻跺跺脚。光裸的小腿在纱裙里摇摇摆摆的,寒风穿过腿间,冷得刺骨了。 焰火拉着她的手,走向空荡荡已经没有人影的场边长椅。那里放着他的外套。 “其他人呢?”晨来站在他身前,搓了搓手,握握他的手。他的手心灼热,指尖却冰凉。 焰火反握住她的手,很轻,并没有碰到她手背上的伤。 “他们是不是……”晨来又往一旁看了看,咽了口唾沫。一时情不自禁,完全忽略了外界……原先球场上可还有好几位呢!她顿时窘起来。 “哥哥们看不了咱们起腻,跑了吧。”焰火说着,拉着她的手一道揣进自己口袋里,往球场外走去。“我刚刚还想把你介绍给他们。” “嗯。”晨来片刻之后,才应了一声。 他们走到球场边,跨出门的一刹,焰火低头看了她,将她的手又攥了攥。 晨来抬起头来,迅速看他一眼,又点了点头,像是再次确认。 焰火没有出声,只是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球场上又热闹起来了。篮球撞击地面的嘭嘭嘭声响此起彼伏,呼喝声和笑声间或还有脏话,连绵不绝……像是久违了的熟悉的背景音乐,跟随着他们两人沉默的脚步。 晨来要好一会儿以后,才意识到焰火走得有些慢。 而她,其实不知道此时到底他们要往哪里去……她的手指轻轻地动了动,在他手心里。他的手干燥而温暖,这时,团了团,再张开,于是他们变成十指相扣。 他们来到他的车边,焰火替她开了车门。 晨来坐进车子里,手机在大衣口袋里振动了下。车门关好,她看着罗焰火从车前绕过来,拿出手机。天气太冷,手机的电量只剩下一点点。她有点冻僵的手指伸出去,刚解锁,只来得及看到遇蕤蕤问她:“在路上了么?阿萌也在……”手机的屏幕便黑了。 她把砖头一样的手机握在手里,系上安全带。 焰火坐进来,看到她这个小动作,但只是系上安全带,发动了车子。晨来坐在这个感觉已经好久没有坐过的位置上,却觉得无比熟悉和自在,像是离开很久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似的……这个念头刺了她一下,她动了动身子。 座位加热到有点发烫了,她想让他降低点温度,但看了他一眼,想到他刚刚在球场吹的冷风,话却没说出口,只是问道:“你干嘛不问我为什么会去那儿?” “因为那样就不用解释我为什么会去那儿了。”他说。 晨来沉默了片刻,转脸望着他的侧脸。 路边的灯光透进来,光影让他的面部轮廓更加分明……他伸过手来,她把手放了上去,被他轻轻握住。 “有约会是吗?”他问。 晨来点头,“蕤蕤明天飞伦敦。去培训半年。老同学替他送行。就在前面的‘小小’。” 罗焰火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不去也没关系。这几天已经送过好几次行了。”晨来舒了口气,看看前方。“走吧。你得早点儿回去休息。” 罗焰火没出声,松开她的手,发动车子。 “我先送你。”他说。 晨来顿了顿,点头。“我回宿舍。” “好。”他应声。 车子要驶出医学院区域,只要直行就可以了,但他在前面第一个路口左转。晨来怔了下,才意会过来,他已经将车停在了“小小”门前。就是这样的巧合,偏偏就留给他们一个合适的停车位。 “去吧。”罗焰火说。“我在车上等你。不要着急,我等多久都没关系。今晚我没有别的事。” 晨来顿了顿,轻声问:“你……”她指了指外面。 “以后。”罗焰火说着,指了下喉咙,和自己身上。 晨来点头。 见他要下车,她忙按住他的手,自己推车门就下去了。她把背包留在了车座上,迈着轻巧的步子往小饭店跑去。已近午夜,可小店里仍然热热闹闹的,门上的玻璃被一层白汽蒙着,看得见里头人影幢幢……她听见里头在唱歌,哪里是唱,简直是在吼……声音最大的那个就是遇蕤蕤。她拉开门的工夫,回头看了眼——罗焰火坐在车子上,正在接电话,见她回头,他抬手向她轻轻一挥。 她迅速进了门。 一股热气加酒气菜香向她涌来,她轻轻“哦”了一声,看到店里小桌拼成长桌,一群年过三旬的男女围坐着,也都已经满面红光……她走近些,他们发现了她,小店里静了静,又爆发出一阵掌声和笑声,有人敲桌子有人站起来,七嘴八舌地说欢迎蒲晨来、喊着天哪大美人这样走进来跟嫦娥下凡一样……笑声就更热烈了。 晨来笑着摆手,一一打招呼。杜再萌过来,给她一个拥抱,笑着说还以为今晚见不到你了。蕤蕤已经喝得眼睛乜斜了,拉了再萌一把说我就说她会来的。 杜再萌笑着让晨来坐,大家也说赶紧空一个位子给蒲晨来。 晨来缓了口气,说不好意思,我另外还有点事,得赶紧走,可是已经到了这儿了,跟你们打个招呼,道个歉。 许是她的神情又恳切又认真,又或者是看着她这样子,谁都不忍心这会儿再闹她一下,只说那很可惜了,不过来了就好啊,大家见一面,以后有机会再聚。 杜再萌站在晨来身边,只是看着她,微笑。 晨来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再萌像是猜到了什么,也只是笑笑。她看蕤蕤从一旁拿了杯酒来,再萌拦了一下说蒲医生这杯我替她,别让她喝了,她还有伤。蕤蕤才“哦”了一声,一群人又起哄。 “那晨来也别喝了。心意我领了。”蕤蕤大手一挥,说。 晨来看了他,到底把那杯酒拿了过来,一口气喝下去,才说:“明天不能送机,祝你一路平安。”她手握成拳,伸过去,蕤蕤愣了下,手也握成拳,跟她轻轻一碰。 晨来看着他,分明看到他有些醉意的眼里,闪动了细细的光。她轻轻拥抱了他一下,转身跟大家示意,说抱歉我先走了,你们玩得开心一点。 “我送你。”杜再萌笑着说。 一大帮同学纷纷站了起来,晨来极力请他们仍坐了,一边也让再萌不要送了。 “我这样来一下,倒是打扰你们了。”晨来轻声说。 杜再萌笑道:“没有,你能来,蕤蕤和大家都很高兴的。” 他坚持将晨来送到门口,但也只是送到了门口,往路边望了望,向晨来一笑。 晨来看到车边站着的罗焰火,也一笑。 “走吧。”杜再萌说。 晨来走下台阶,回头看看他,摆手。 杜再萌点头,说:“好冷,快上车吧。” 晨来这才转身,快步离去。 杜再萌看着车边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往这边看来,向自己点了点头,也点头回礼。等他们上了车,他吸了口气,一转身,看到门后站着的遇蕤蕤,吓了一跳,忍不住骂了句“见鬼”哦,推门进去。 遇蕤蕤往外看了一眼,哼一声。 杜再萌哈哈大笑,拉着他,仍喝酒去了。 车子里,晨来按着滚烫的面颊,不住地喝水。 分明只是一小杯啤酒而已,却让她耳热心跳。 “还好吗?”罗焰火问。 晨来点头,又喝一口水,抬起手来,轻轻扇着风。 她忽然听见一声沉闷的笑声,转过脸去,看了他——他的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看上去,闲适而放松,并没有在笑,那么刚刚,也许是她的幻觉……她已经好久没有坐在这个位置上,从这个角度,看他了……他目视前方,似全副心神都在把握方向盘上。看到他轻轻抿了下唇,她的心砰砰地跳,跳得有点急切。 车子停了下来,她看了眼前方,指示灯显示他们还需要等候 30 秒,于是她重又转过脸去,刚想要伸手拉过他,却发现的他的脸已经近在咫尺。她愣了下,嘴唇已经被他吮了一下、又一下……听到后方车子催促,他心满意足地放开她,脚踩油门,疾驰而去。 很快,车子开到小区大门,正巧前面有几辆车要驶入,罗焰火直接跟进,对门卫说了声“放下人马上就出来”,就将车开了进去。晨来听见门卫还在说“哟可有阵子没见您来送蒲医生了嘿”,忙说了声谢谢。门卫挥挥手。 车子开进院内,速度便慢了下来。 晨来抬起手来,握着安全带。手掌恰好靠近心脏的位置。心跳也终于缓了些,她松口气。 焰火把车停在晨来公寓楼下。 “我送你上去。”他说。 “不要了……”晨来轻声说。她没有看他的眼睛。“你还跟人说马上就出去……而且我明天早上有手术……” “我又不会整晚不让你睡。”他说。 作者的话 尼卡 11 小时前 各位晚安。明天见。 第十三章 在这里,在你身边 (二) 尼卡2021-08-15 晨来瞪他。 他嘴角在颤动……她明白过来,他这是在逗她。她莫名松口气,可接着,又瞪他一眼。 “你今天很累了。”罗焰火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她张口要说的话,就停在了唇舌间。他靠近她些,扶住她颈子,深吻……好久,他才将放松些,但手臂仍圈住她肩膀。“这样就很好。”他说。 晨来没出声,静静地被他拥在怀里,只觉得仿佛进入了一个温暖的气泡里。每一下呼吸,都好像在消耗有限的氧气、在消耗生命……可是很奇怪,并不觉得恐惧。她侧了下脸,亲在他腮上,停了停,又亲在他下巴上,然后抬手,揉了揉那里。 她眼睛水汪汪的,看着他的眼神,也像水,温柔,煦暖,令人沉溺……他胸口像是被这水涨满了,一点漫上来,整个人一时都动不得。 晨来摇摇他的手,拿起背包来。 “那我上去了。”她说。 “等下,我送你。”他说。 “你别下车了。”她说着,抬手摸摸他额头。“回去洗个热水澡,早点休息。我怕你这样会加重。” “还不是因为你。”他说。 晨来默默看了他,半晌才说:“是,都是因为我。” 她说完,他似乎怔住了。 她轻轻拍了下包,迅速攥了下他的手指、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开车门下了车,一路小跑着,像在风中翩然起舞的蝴蝶一样,头也不回地跑到单元门口,刷了下门禁卡,进门去了……罗焰火看着她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嘴角不禁又微微一颤……她那样子,仿佛有什么在她身后追逐,下一秒就会把她捉住一样。 今晚,他们相处的时间其实很短,可又像是经历了漫长。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们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可又像是已经说了很多很多…… 他猛地打了个喷嚏。 紧接着又打了一个。在他拿手帕擦鼻子的时候,有电话打进来,他一开口就已经带了鼻音…… 晨来跑上楼,站在自己那小窝门口的时候依然心跳如雷。 她急需马上进门,来一杯冰水,好让自己再镇定一点。她在背包里摸着钥匙,好一会儿都没摸到。她明明刚刚拿着刷开了单元门的,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便不见影了。 她心跳越来越快,手都开始发颤,不得不暂时放弃了寻找,平抑下呼吸,回过身来,背靠在门上,闭上眼睛。 一切发生的太快,而她也来不及思考。热情、激动、还有完全的冲动,始终推着她往前走,从她忽然间再次看到罗焰火的那一刻起……她早早已经做出的决定,不管何时何地再见到他,都要平平静静的、心里眼中都没有一丝波澜地客客气气地打招呼、然后走开,像两个只是认得罢了的普通男女。可是,有些决定,就是那么的不堪一击,甚至只需要多看他一眼而已……看到他在球场上的身影,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喜欢看到他的那个样子。又有多想念他的拥抱…… 在那个时候,她的眼里就只有他。 她有点想哭……手紧紧地握成了拳,掌心的硬物硌着手心,有点疼。 她张开手,原来钥匙就在手上。 钥匙插进门锁的一刹,她忽然泪流满面。 眼泪就像肆虐的洪水,不可遏止地从眼中流出来……她无声地流着泪,在凳子上坐了下来。眼泪落得很急,很快就从下巴滴到了胸前,凉凉的,让她清醒,也让她觉得痛快了很多。 她抬手抹抹下巴,解开鞋带。 腿脚冰凉。到底是经过一番剧烈运动,脚上的皮肤磨出了红痕。还好没有破皮……她轻轻揉了揉,将衣服脱下来,慢慢走回房间内,每脱掉一件,随手扔一件,仅着内衣,“扑通”一下直直地倒在了床上。眼眶中残存的眼泪随着这一倒像是被泼出去的水,她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枕头里。柔软的棉布吸走了她脸上的水分。她动都不想动。 突然救护车的呼啸从远处传来,她猛地睁开眼,整个人忽然紧绷起来。听那声音远去了,她舒了口气,爬起来,给手机充上电,去洗把脸。洗去妆容,她脸越发的白净,皮肤明亮,透着好看的肉色……只是刚刚痛哭过,眼部发红。她拿了冷毛巾按在眼睛上,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听见手机响。 她想都没想就跑过去接了起来,对方却沉默了一会儿,才问:“是在哭吗?” “没有。已经哭过了。”她说。听到他那鼻音很重的声音,却有点哽咽。 “晨来?”他叫她。 “……”她抬手按了下嘴巴,“嗯,我在。我没事啦。你怎么样?听声音不太好。” “不要紧。要我过来吗?”他问。 她摇头。 “晨来?” “不用的。我刚只是忽然想哭一下……哭一下而已。”她放下手,轻声说。 “好。那我明天早上给你电话。”他说。 他的声音很沉也很温柔。 像厚厚的又很柔软的毯子,让她想抱在怀里……她点着头,擦去脸上的泪。 “睡吧。晚安。”他说。 “晚安。”她说。 电话挂断了,四周一派安宁。她将手机放回原处,过了一会儿,干脆挪到枕边。 她缩进被子里。干松柔软的被子又轻又暖,她长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倦意将她席卷,她很快就睡了过去。 这一晚她睡得很沉,可醒得却早。她翻了个身,想再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天还没完全亮,路灯的暖光从窗帘缝隙闯进来,落在被子上。她发了会儿呆,想起醒来前是在做梦——她像是在一条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小巷里行走,阴雨天,路面湿滑,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可还是摔得东倒西歪……她好容易看到一点点光,顾不得腿脚酸痛,急急忙忙追过去……她踢开被子,露出腿脚来。 淡淡的光影中,昨天脚上痕迹大半都消失不见,只有磨得厉害的几处还有浅浅的红色,腿有点酸痛。 昨天站了太久,也走了很多路,还穿着那样高的鞋子。 她翻身趴在枕上,看着被她甩脱在门厅里的漂亮的高跟鞋,礼服和衬裙也散落在地上,粗粗一看,凌乱的像是做过什么坏事。 她把脸埋在温暖的枕上,后背像滚过一团火。 片刻,她从被下滑到床下,将衣服一件件收好挂起来,去厨房烧上热水,钻进浴室洗了个澡。她把手机拿进浴室,放在架子上。 手机静静的,一丝儿响动都没有。她吹着头发,无意识地抚弄着柔软的发丝,只管盯着它……她忽然听见一声轻响,关掉吹风机,又一声。声音从窗边传来,她正要走过去,又有什么打在了玻璃上。 她眉头一皱,嘴里念着“这防盗网不装是不行了是吗”,一把拉开窗帘,推开玻璃门就走了出去。 她来到栏杆边,附身往下一看。 正对着她的阳台,穿着运动员宽大黑袍、兜着连帽衫的身材高大的男人看见她出现,将手里的东西提了提。 晨来几乎呆住,手扶在栏杆上,看着淡淡的晨曦中的罗焰火。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晨来看他指了指单元门的方向,才回过神来,说你等等我。 她回身进屋,来不及换衣服,拿起大衣来裹上。厨房里热水早就烧开了,水汽氤氲,让她脸上蒙了一层水雾。 一出门,凉意袭来,她打了个寒战,可也来不及再回去添衣服了。她下楼梯的脚步越来越快,心也越跳越急……公寓楼里极安静,值班室的窗帘也合拢着,值班的管理员尚在休息。晨来穿着拖鞋就下来了,跑起来踢踢拖拖的有点响,也顾不得。 她打开门,看着站在门外的罗焰火。 还没等她问你怎么这会儿就来了,他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就摸摸她额前的乱发,抬脚便往里走。进了门,他向下一看,目光停了片刻——她光脚穿了拖鞋,十趾如豆……他牵起她的手来,快步穿过大厅往楼梯间里来,把手里的盒子交给她,扶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举起来,跑上楼梯。 “喂!” 晨来叫起来。 她还得紧紧抓牢手里的盒子,只能由他去。他跑得很快,来到房门口才放下她,已经有些气喘。她开门时,回头瞪了他一眼。 “发炎还没好利索,又添了感冒,还这样……你可真能干!” 他轻轻摇了下头,听着她抱怨,根本不辩解,身子向前挤了挤,便趁势将她腰揽过来,几乎是抱着她一起进了门,脚一勾一踢,将门关好,又亲了她一下,才放下她来,转身便进了厨房,说:“我给你带了早餐来……现在吃还是等一会儿?” 他脱下外衣递给她,把盒子拿进去。 晨来站在厨房门口,看他在狭小的空间里自如地挪动着,找了碗和盘子出来,打开食盒的盖子,亮了下里面的食物——南瓜粥和包子,热气腾腾的,闻起来有麦香味和甜甜的味道……晨来看着他。这一身运动装,显然是刚刚运动……或者假托运动出来的。 她轻声问:“现在吃和一会儿吃有什么区别呀?” “现在吃,我们就一会儿再运动;等一会儿吃,那我们就现在运动。”他说完,转回身来,手扶在她腰上,将她一下子托了起来。 晨来低头,额头抵在他额上,“发烧呢,运动什么呀。”喉咙有点干涩,因此嗓音听上去,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影响。”他说着,将她抱紧。 他身体的热度果然比平常要高一些,这也让她觉得有点热。 她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发脚,没出声。 他看着她的脸,目光炽热而又审慎。她下意识想转开脸,因为知道夜里哭那一场,眼是肿的,喝了太多水,脸也是肿的,是有些难看……可是到底没转开。他也没有动,仍然这样托着她的身子,稳稳地抱着他。 他低声说:“要是你后悔了,可以跟我坦白讲。” 晨来静静地靠在他身上,也低声说:“没有后悔。” 他的手臂收紧了些,她的身子更贴近他了。其实已经紧密得不能再紧密,但好像再怎样,也是不够的……她的手臂松开些,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他将她放下来,放在了台面上。厨房里仍然水汽氤氲,两人的面孔上、眼睛里,都有着湿润的雾气。晨来抬手,将柔软的发丝拂开,轻轻抚了抚滚烫的面颊,微微闭了闭眼。她浅浅地吸着气,像是生怕在这一刻惊动了什么……她翻过手来,攥住了他棉衫的下摆,身子轻轻滑下去,灵活地钻到了他宽大的衫子里。 罗焰火没提防她这一下,站着没有动。她身体薄薄的,但很有力量,手臂环住他的腰,柔软的胸贴在他身上,两具身子紧紧贴在一处。她的手并没有停在那里不动,而是轻轻地抚弄着他的背……从领口钻出来的毛茸茸的脑袋有点调皮地左右摇摆了下,脸上的神情是极认真的,与她手上挑逗的动作恰恰相反。 他吸了口气。 她身上有淡淡的清洁的香气,熟悉的,久违了的,令人心安的……也是新鲜的,似乎从未相遇过的,味道。 她向后退了退,他的身子跟着向前,被她纤长的腿缠住。他扯住棉衫脱了下来,里面只有一件薄薄的 T 恤,薄得像水膜一样落在身上,身形曲线,一览无余……晨来盯着他的眼睛,伸手将 T 恤下摆扯了出来,手心贴在他腰间,只稍稍一停,拉住了他的裤带。手指只需轻轻一动就好了,但,她没有继续,他也没行动,只是也看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水润润的瞳仁里,只有他的身影。那个影子也一动不动。 “要上班的,是不是?”他低声在她耳边问。她柔软的耳廓、圆润的耳垂,被他一张一翕的嘴唇轻轻蹭了,渐渐由粉变红。 “那你能快一点吗?”她反问。 他强健的手臂缠住她的身子,将她抱起来,由着她在他颈间吸吮啃咬,那微微的酥麻和疼痛,从颈间扩开,经过心脏,那刺激一路向下。这会儿若让他再等待犹豫,也是不能够了。他将她放在窄窄的床上,那一瞬间,像是到了什么极安全同时又及危险的地方,他知道自己可以勇往直前、同时也必须小心翼翼……他没急着脱掉她的衣服。隔着薄薄的睡衣,他的手、和他的吻,落在每一处他此时想去、也是想念而又渴望的地方,准确,也缠绵,令人难以抗拒……不管他怎样动作,她总没有出声,甚至连呼吸都极浅,但她的反应,每一点应和,都跟他几乎完美同步……他的手轻轻握着她的,一松一紧;他在她里面,一进一退,一点点向内、再一点点……他轻轻亲在她鼻尖、眉心,停下来,看着她,低声问:“是真的没有想我吗?” 她的手指扣在他的手背上,感受到他再一点点地深入。 “没有。”她说。这缓慢的过程、一点点等待的感觉,不激烈,可极难耐……她慢慢抬了抬下巴,蹭到他的,慢慢摇摆了两下,轻吻他。“因为一旦开始想,就没完没了了……” 她的眼眶里又有了泪意,但脸上是挂着微笑的。 他扣紧她的手,再深入一点,一点点……她始终没有出声。她将他紧紧拥抱,良久不曾松开。 这个拥抱像是可以天长地久一般,而他也可以在她身体内,住到天长地久……他后来有点累了,躺在了她身边。 她的手在被底轻轻移过来,握住他的。 他拉起她的手来,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闭上了眼睛。她湿润的嘴唇轻轻碰了碰他的膊头,有点痒……他握紧了她的手,将她拉近些。 第十三章 在这里,在你身边 (三) 尼卡2021-08-17 她侧了下身,柔软的手臂围住他的腰,纤长的腿勾住他的,紧紧地缠住他。 “别动。”她低声说。嗓音也有点低哑,显然是在压抑什么。 他果然没动。 随着呼吸,他的胸膛一起一伏的……她的手臂松开些,慢慢移动着,掌心贴在了他心脏处。他的皮肤微有汗意……她身子滑下去,滑进被底,在他心口处印了一吻。 他抬起手臂来,勾住了她的颈子,一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她微微抬了抬下巴,整个人在他身下舒展开来…… 闹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呀,要迟到了!”晨来像是被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把将罗焰火推开。 焰火看着她生龙活虎地从床上跳下去,随便捞起一件什么衣服来套上,两条长腿鹿一般轻巧地在床边空地上腾挪着……空间那样狭小,东西那样多,她的脚总能灵活地找到最合适的位置落下去、再找到最妥当的方向转开……他歪在枕头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晨来很快拿了个药箱来,翻出体温计,照着他额头来了一下,看看温度,把药箱放在床头柜上。 “还是有点发烧,还好不高。等下再测一次……我先去洗澡。”她说完,跑进浴室去了。 他慵懒地躺在床上,动都不想动。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他听着,想起床,但不想动。很快,水声消失了,她跑了出来,像带着一团淡淡的轻雾,来到床边。看他醒着,她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蹲下身去。她手臂上还有没擦去的水珠,他伸手过去,轻轻划了一下。 她觉得痒,反手握住他的手,扣在床沿上。 他微笑,看她低了头,接着半边身子都低下去了,终于从床下拖出一个箱子来。想来在床底放得时间有点久了,箱子上面一层薄尘。她松开他的手,拿了条毛巾将灰擦去,撕开胶带,伸手进去拿了样东西出来,剥去一层又一层的棉纸。 原来是对拖鞋。 他的拖鞋…… 她并没有看他,只是仔细看了看鞋子,摆在地上,但只过了片刻,立即又拿了起来,跑去给鞋子上喷了一层消毒液,放在架子上晾干。 她后仰着身子,转头看着仍躺在床上的焰火,问:“还不起来吗?” “不想。”他说。 “赖皮。”她说着,走了过来。“我要迟到了。你不想起,就在这里睡吧。” “嗯。”他应声。 晨来看他闭上眼睛,在床边坐了下来,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他没动,呼吸匀净而缓慢。 她看着他,手指轻轻地沿着他的额头游走,走过他漂亮的眉,挺秀的鼻梁和完美的嘴巴……她拿了体温计在他额上又测了下,体温比刚才稍稍降了一点,但还是发烧。 他确实更需要好好睡一觉。 她将被子拉高些,手背蹭到他的下巴,手像是黏在了那里。 “你要一直这样看我,准迟到。”他仍闭着眼睛,低声说。 她捏了下他的下巴,“起来吃点东西,吃过药再睡。”说完,她看着他脸上浮起的笑意,也微笑,隔着被子,拍拍他的胸膛,起身去厨房把粥盛出来。 听到细细碎碎的细微声响,她又拿起一个碗,给他也盛了粥。 她能听到他沉而实的踩踏着地板的声音,这一步挪到了哪里、哪一步又挪到了哪里……房间真的很小,小到让她即便看不到他、也能毫无障碍地辨别出他的位置,但同时也足够大了,那么多、那么多……多到似乎会击碎墙壁冲出去的热力和情感,也都盛了下来。 她舒了口气,往外挪了几步,想叫他来吃饭。 还没走出去,就听到罗焰火在打电话。他的声音不高不低的,嗓音听起来比刚刚来时还要沙哑,鼻音更重了。 她皱了下眉,走出去,站在门边看着他——罗焰火站在阳台落地窗前。窗帘拉开了,阳光进来,照在他身上,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的。听见她的脚步声,他回了下头,收了线,说:“我今天不想去上班了。” 她点头,“吃饭吧。” “嗯。”他应声,把手机随手一放,走了过来。 晨来看他还光着脚,忙去把拖鞋给他拿下来,洗手的工夫,看他把鞋子放在一边,仍旧光着脚,自自在在地踩在地板上,“嗯?” “还没干,凉。”他说。 她张了张口,“娇贵,又娇……弱。” “娇弱?你认真的?”他抓住她的手腕子,把她拉到怀里来。“嗯?” 晨来笑着躲开他,微微一瞪他,示意他快些来吃饭,“饭才要凉了呢。” 罗焰火跟着进去,看她已经把两张高脚凳放在台边,自己占据了其中一张,另一张显然是给他留的……他走进来,这里又显得满满当当的了——他一向不喜欢没有回旋余地,却唯独在她这里,只觉得哪怕是再狭小逼仄,也是可以接受的。他在她身边坐下来,她拿了筷子对齐了给他,台面上除了他带来的包子和粥,还有一样小菜。 他尝了尝,晓得这是“妈妈牌”的。 因为感冒,他的味觉有点失灵。可这酸香麻辣的味道,像是把他的感官瞬间都唤醒了……他有点出神地看着这个小盘子。 晨来见他发呆,轻轻碰了碰他,“怎么了?不好吃吗?” “好吃。”他说。 从前也吃过的,只是没有把握,会再吃到罢了……他看看她。 她赶时间,拿起包子来,大口咬下去。 他微笑。 她还是这样好胃口。 他带来的包子,她咬一口就赞美味,而且差不多吃一口,就要“唔”一声……看她开心的样子,他脸上的笑意不住地加深,简直算得上眉开眼笑了。 她肯定是不知道的,这是他这些天来笑得次数最多的时刻了。看她嘴角沾了汤汁,他拿了毛巾给她擦擦。她笑笑,吃完一个包子,又拿了一个……包子包得很漂亮,在她漂亮的手上,好像会显得加倍美味。 她问他为什么不吃,其实他不是很有胃口,但就着她的手,一口把她手上那个还没来得及下嘴的包子咬去了三分之一。 “喂!要吃你自己拿!”她叫起来。 他边吃边笑,要给她换一个,她瞪了他一眼,也一口咬了下去。看她吃得开心,他默默给她又拿了一个放在手边。 包子是他从二伯那里拿来的。昨晚他在二伯那里留宿。早上李叔叔蒸好了包子、熬好了粥,他装上拎了就走。二伯问他去哪里,他说请晨来吃包子。要在往常,二伯准骂他“抖擞”,可是今天没有,一声都没出,就挥挥手,意思让他“快点儿滚蛋”…… 晨来吃饱了,他主动把洗碗的活儿揽过去了,晃晃脑袋,示意她可以走了。 晨来没着急走,接了半杯水,打开药盒取了一片丢进水里。泡腾片在水中翻腾着,制造出无数细小的泡沫,龙卷风一样旋转着……她盯着这小小的龙卷风,等风刮过了,把杯子递给焰火。“喝了。” 焰火张张嘴。 她瞪他,随即无奈地靠近他,让他就着她的手喝。 “谢谢。”他说。 呼吸中有好闻的柠檬味,这是药的味道。 她知道。 可她的心忽然被这好闻的味道搅动,身体禁不住酥软了一下。她转脸在他唇上亲一下。 “要不,你也请假?”他低声问。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8-17 作者的话 尼卡 08-17 晚八点更一个。 第十三章 在这里,在你身边 (四) 尼卡2021-08-17 “让我看看你哪里皮痒。”她低声说。 他闷声笑出来。 “确定要在这儿、不回家睡?”她问。 “确定。”他说着,走出来,要拿外套。“我送你出门。” “你的车呢?”她先问。 “早起不让进大门,停在外面了。” 晨来看着他,抬起手来在他胸口轻捶了一下,“走出去再回来,说得好像我们公寓楼管理那么宽松似的,让你来去自如。就呆这儿,手机保持开机状态,好让我随时能找到你……不舒服不要忍。座机拨 0 就能联线楼下值班室,求个救很方便。” 罗焰火也抬起手来。 晨来看着他的手掌心。 他见她不动,从裤袋里摸了一张门禁卡出来,放到她手上,“我的。密码在卡上。地址你知道。这里你要不满意,说你想要哪里的?” 晨来把门禁卡放回他口袋里,转身走开。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走到门后,正要开口,就见她从门后挂着的一个小袋子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一套备用钥匙来,扬手一抛,他接住,在手里晃了晃,顿时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她还站在门后,默默地望着他。清晨的阳光越过他,投到她身上,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又暖又好。 她穿上大衣背好包,穿鞋子的工夫,说:“冰箱里有吃的有喝的,还想要什么随时告诉我。我下班带回来……密码我记住了啦,谁要多拿一张门禁卡那么麻烦……万一丢了还得赔。” 她拉开门,他拉住她的手。 她回头看他,倾身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就要走,却被他牢牢攥住手重又拽回去,深吻她……她耳边能听到邻居开门关门和脚步声经过身后的动静,要在以往她恐怕早就急了,可此时她的脸越来越热、心却是极平静的……他离开她唇畔,看着她的眼睛,说:“下班早点回来。” 晨来吸了吸鼻子,点点头,走了。 她和往常一样没有乘电梯,但经过电梯往楼梯间走的时候,仍然感受到了在等电梯的那几个同僚有意无意的打量……她知道这大概只是开始。她也许又有一段时间要成为大家议论的对象了。 好吧…… 她从楼里走出去。 今天没什么风,难得天空澄净些,没有霾。 她仰头看看天,忽然站住,回头看了下自己住所的阳台方向——罗焰火果然站在那里,见她回头,抬手轻轻晃了晃……阳光并不强烈,像个弱小的婴儿似的正在慢慢变得强大的过程里,这样在他身上就产生一种很柔和的光晕。 她也抬手。 没戴手套,她细白的手指在寒风中动了动,冷得像是被冰刀割了几下,赶紧缩回大衣口袋里。 她看到他微笑了。 是啊,她这样子看着他,傻里傻气的,而且又忘了戴手套……明明他刚刚送给她一副。 她赶忙在包里摸了摸,把那副新手套摸出来,拿在手里挥了挥。他也挥挥手。 她戴上手套,转身离去。 手套柔软而温暖,她把手插进大衣口袋里。手指尖触到了什么,怔了下,但没有拿出来看……她也忍住没有再回头。 时间还早,小区绿地上,早起锻炼的老人慢悠悠地移动着脚步,缓慢得像是把时间都拉长了。晨来看着他们,忽然想如果时间就定格在这一刻,似乎也不错……走出小区大门,她果然看到不远处停车位上停着他的那辆车子。那辆灰色的车子看上去很平实,并不怎么显眼。她下意识地往周围看了看,没有看到另外的车守在附近。这让她觉得轻松。 她看看表,加快脚步,正巧有辆空驶的出租车,急忙招手拦住。 上了车才坐稳,刚跟司机说完目的地,手机振动了下。她看到是母亲发来的消息,问她今晚有没有时间回家吃饭,说今天有很好的云南菌子,准备晚上吃菌子火锅,弥补昨天家里大吃特吃、她却错过的遗憾……晨来看着照片里那新鲜的菌子,似乎闻到了香味,但她忍了忍,还是说今晚可能回不了。母亲只是说,这可以放一两天再吃也没关系。不过你要是不回来,我们喊小鱼儿来吃……你爸爸跟小鱼儿天天视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想得慌。 晨来微笑。 野风真的很讨人喜欢啊,真的…… 母亲又说你安心上班。 她又忍了忍,才忍住没有跟母亲说什么,也只是说明天应该能回家的,回家再说。 母亲顿了顿问她怎么了,有什么事不顺利吗?语气里很有些担心,像是惊弓之鸟。 晨来说没有,好几天没回家了,想您了。 母亲发回来一段特别响亮的笑声,夹杂着别人的笑语,细听都是胡同里邻居大妈大婶们清脆的京片子、竟然还有一闪而过的鸽哨声……笑声之后,又发来一段话说家里什么都挺好的,就是你爸爸想着去工作室瞧瞧。等你哪天休班,快陪他去一趟吧。他在家闷着也确实难受,跟嘉宝吵架都成了乐子了……晨来微笑,笑得鼻尖有点儿泛酸。 母亲说她去忙了,她正要把手机收起来,罗焰火的消息发过来了,问她晚上想吃什么,“中餐,还是西餐?” “中餐。”她立即回复。 天太冷,她想吃热乎乎的东西。 “好。到哪儿了?”他问。 “马上就到。你睡吧。” “这会儿有点儿睡不着。” “刚才还犯困,这会儿又睡不着了。闭眼,数羊……我到了。”她说完,付钱下车。 往大楼里走的路上,发了几句话给他,又嘱咐了一遍该注意什么。他没立时回复,可能翻个身就睡过去了……其实他该又累又困的,但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显得很有精神。想着他此时在她那小小的屋子、小小的床上,她忽然有点惆怅,心弦像是被什么勾了一下,颤了颤,赶忙抬起头来,看了眼大楼上火红的红十字。 进了大门,走了没几步,看到医宝往这边来。医宝脑袋上蓝色的光闪了闪,认出她,问蒲医生早上好。她声音轻快地说医宝早上好。医宝的眼睛眨了眨,迅速跑开,说蒲医生今天心情很好。她微笑,小精灵医宝……看着医宝往急诊部去了,她脚步稍停了下,看看时间。有时,她上班时正好遇到蕤蕤或李曦去餐厅吃早饭,今天,他们一个休假一个出发……她往电梯方向走去,边走边给蕤蕤发了消息。蕤蕤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了,接到问候,给她回复了一张一家四口在国际出发那里的合影。 她看着照片里哭红了眼睛的遇妈妈和遇爸爸、笑得很快活的萝萝,还有显然是宿醉的蕤蕤。蕤蕤的眼睛几乎要睁不开了,有点萎靡不振,但还是尽量 笑着的……她看着这些面孔,除了看蕤蕤会觉得亲切些,竟然已经有些陌生,胸口也没有那样明显的闷痛了。 她有点发呆,深深地吸了口气。在意识到这一变化的时刻,还是有些难过的。但是,看着他们这样幸福,她和他们变得陌生,对他们彼此来说,应该是更好吧。 “落地再报平安。”蕤蕤说。 群组里不住地有人给蕤蕤发消息祝他一路平安,蕤蕤应接不暇。晨来见他忙,况且也没有什么可多说的,就将手机揣到了口袋里。进了电梯,正要按键,外面一个人影哧溜一下钻进来,喊着好彩赶得及,一下子站到她身边来。 晨来看看气喘吁吁的孙瑛,笑笑,伸手按键。孙瑛披头散发的,戴着口罩,看得出来是一早出门太赶了,别说妆没来得及化,脸也洗得很草率……晨来看着她,她看起来困极了,靠在她的肩膀上,“别看了,纵欲过度的结果。不服老是不行的……” 晨来眨了眨眼,想起北川说过的话,差点儿笑出声来。 突然,她想起来,问:“我昨晚有没有给你发消息确认安全到家?” 孙瑛斜了她一眼,忽然抽了下鼻子,说:“发了呀。发是发了,但是发得有点奇怪哎……我正想着今儿来了问你一下,昨儿晚上有人在朋友圈发视频,说医学院老院区啊,篮球场上有人穿礼服打篮球……后来呀……” 晨来看着她脸上浮起笑意来,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来扒开塞她嘴里。 孙瑛一边吃一边点着她,正好这时候电梯到了,晨来也哧溜一下钻出门去,先溜了。 孙瑛在后头笑着喊了声你跑什么呀,我又没让你交代情况……晨来跺了下脚,回头瞪了她一眼,进了办公室。 幸好这会儿早,走廊里也没有几位同事,但还是响起了一串笑声。 晨来换好衣服准备去查房,出了电梯,赵心扉他们已经集合完毕在等她。那么多人站在一处,小声说着什么,一见她出现,瞬间安静下来,齐齐地问蒲医生早、蒲老师早……她看看他们,心扉反应快,跟着往病房走的路上,小声说我们刚才没有聊八卦。“比如我们没在议论……昨晚有个大美人,穿礼服打篮球,惊艳医学院。”心扉声音极低,几乎是在她耳边说的。 晨来抬手一比,心扉住了口。 她头皮有点儿发麻……她没时间顾及朋友圈的消息,竟也没有人来跟她求证……呀! “其实我们是在讨论肿瘤科那个小姑娘的病例。一早听说那个特别喜欢跳芭蕾的小姑娘情况不太好,都挺挂着的。”心扉正经起来。 “恶化了吗?”晨来问。这不是她们科的病人,但最近很多人都关注这个孩子。他们日常能接触到的很多可怜的病孩,一定程度上是有些免疫力了的,这个孩子得到他们普遍的关注,有部分原因是他们一家人都太可爱了。 “嗯。得尽快移植了。”心扉说着,叹口气。“听说她爸爸昨晚在顶楼哭得可伤心了……那么小的小朋友,那么可爱。” 晨来想想,那漂亮的孩子、温和而善良的父亲,慢慢点了点头。 她定了定神,走进病房里去了…… 她这忙碌的一天从查房开始,到从手术室出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她在 ICU 等到一切都安排妥当,病人处于安稳的状态,才回办公室写完了手术报告。 今天没有什么突发事件,所有的工作都在下班后半小时内完成了,她关上电脑去换衣服准备离开的时候,忙了一天像陀螺一样旋转的身体才出现了饥饿、酸痛等等症状。 她进电梯时,又看了一遍手机。手机的内容干干净净的,甚至多余的一个来电都没有。从手术室出来她就给罗焰火留言了,他一直没有回复她的消息和接电话。 她忽然有点担心。 也许他还在昏睡,可能睡一天的话,若不是症状加重了,就是他实在太累了……她想着,出了电梯,加快脚步。 回宿舍的路上,她经过水果店,买了含 VC 丰富的水果,又去隔壁菜店买了新鲜蔬菜……大包小包提到楼下,仰头看了眼自己的小屋。灯没有亮,窗子黑漆漆的。 她心一顿。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吧,有个人在等她下班回去,一起吃饭……她心口紧了一下。恰好有人出门,她抓紧时间跑进了单元门。 要开门时,她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忽然意识到另一个可能性,就是罗焰火已经走了……她怔了怔。钥匙插进锁孔,一转,门就开了。屋子里的热气扑出来,暖暖的带着香甜的气息。她推开门,摸到灯掣,开了灯回身把袋子都拿进来,一股脑堆在门口的架子上。有两颗橙子很不老实地从袋子里滚出来,落在地上。她坐到鞋凳上,看着落在地上相距甚远的那两颗橙子,发了一会儿呆,才打量一下自己的小屋子——今儿早上出去的时候简直像换了一间公寓,整洁极了。 她想象着那个人,晃着高大的身躯,在这窄窄的空间里,擦擦这里、摆摆那里……忍不住笑起来,“生病了还这样。”她低声抱怨。 她捏了捏酸软的手臂,脱了靴子,脱掉大衣,把橙子捡起来放回袋子里,走进厨房,开了灯,忽然愣了下。 台子上放着一个蛋糕盒子。 这应该就是那香甜味道的来源吧……她转头看了下冰箱门上,果然贴着一张便利贴。 “饿了吧?先吃点蛋糕。等我一起吃晚饭。焰火。” 她伸手拿下来又仔细看了两遍,把蛋糕盒子打开了。 是芝士蛋糕。 她切了一小块,站在那里吃掉。 香浓的芝士驱散了她的饥饿感,也让她因为疲劳有些僵硬的身子柔软了许多。 她拿着手机,等了一会儿,给他打电话,通了之后问他:“感冒有没有好点?” “一点都没有。”他说。 果然一点都没有好。鼻音更重,嗓音更哑。 “那你现在在哪里?”她问。看了眼芝士蛋糕,“要不你别乱跑了,你在哪里,我过来。” “在你门外。快给我开门。”他说。 她愣了下,走到门口,开了门一看,果然他站在外面。 他一身黑色衣装,发型整齐,看上去郑重其事,脸上的神情也显得有些冷峻而严肃,但在看到她的一瞬,面容松动下来。 晨来看着他,这跟早上的那个他,差别也太大了些……她并不意外,但心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她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他。 他说:“对不起,下午回去开了个会。本来赶得及早点过来,可是有点事,路上耽搁了……” 她伸出手臂来挂在他颈上,紧紧地拥抱了他好一会儿,才放开他,让他进门。 他把酒瓶递给她,冰凉的酒瓶在她手里立刻起了一层水雾。 他脱外套的工夫,她抬手按在他额头上。 “好像比早上热。”她皱眉。 “可能下午出去的时候又着凉了。”他说。 她看看他,倒了杯水给他。 看他脱下西装上衣、解开领带、卷起袖子来……他接过水杯,大口喝下去。她看着他领带的颜色,看着他握着水杯的手,微微发颤。 他拿着空杯子,站在那里有一会儿没动,然后他转头看着她。 一刹那,她看到了他眼睛里闪动的光。 她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 “晨来。”他开口,低哑而沉重。 她点头。 “对不起,我等下就得走。”他说。 她看着他,点头。 “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可以接妈妈回家了。”他说。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8-17 作者的话 尼卡 08-17 各位晚安。明天见。 第十三章 在这里,在你身边 (五) 尼卡2021-08-18 晨来松开手,一步上前,拥抱他。 他的身子有点微微发颤,而拥抱太紧密,也让她的身子微微发颤……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长久的拥抱之后,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背,才抬头看他,轻声说:“其实你不用特地过来跟我说。我都明白的。你这样太辛苦了……” 他低了下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不,走之前,我想见见你。而且这个消息,我想当面、亲口告诉你。” 晨来的手停在那里,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那么,你……” 她吸了下鼻子。 此时她要很克制,才能忍住自己不要落泪。她担心自己若是哭了,会让他更难过。 “我从这里直接去机场。宁昂会陪我去。”焰火说。 “我去送你。”她说。 焰火摸摸她的脸,“不用的。” 晨来慢慢点了点头。 她忽然意识到,以焰火做事的低调,这次出发想必是会尽量保密,但这么重要的事情,送行的即便没有外人,自家人是少不了的……她顿了顿,松开手臂,轻声说:“那你想吃什么,我来做。” “我来做。”焰火卷起袖子来,走进厨房去洗手。晨来在门边看着他。看他低下头,捧了一把水拍到脸上,扶着水池站了片刻,才抽了毛巾按在脸上……她走过去,从背后紧紧箍了箍他的腰。 他身体的温度有点高。情绪有这样大的波动,实在不利于身体的恢复。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推他到身后,说:“去休息一会儿……得了,以后,你给我补做十顿补上,行吧?” “行。”他说。 晨来看他拎来的食物里,有腌制好的和牛,搓搓手,说这个简单。“最好最新鲜的食材就用最简单的处理方式好了……你出去呀……”她抬手肘轻轻碰碰他的腰,见他退出去,但没走开,而是坐在了鞋凳上,又给他倒了杯水。“你去的路上,好好睡一觉,知道吗?我知道这一程会很辛苦,你得撑下来……没有体力怎么行?你不想妈妈担心吧。” 罗焰火接了杯子,看她等着他的回答,点了点头。 晨来看了他一会儿,回身进去拿了自己那个仅有的小煎锅,洗好放一边,转身看了看盒子里的牛肉,拿刀片成合适的大小,把牛肉放进煎锅里。 小小的厨房里不一会儿便散发出迷人的香味,她先夹了一小块给他,“尝一下。” “好香。”他说。 “老实说,你是不是根本就闻不到什么味道?”她故意问。 “还是能闻到一点的。”他老实回答。 她又夹一块肉,吹吹凉给他吃。看他眉毛抬起来,吃完还要,又夹一块……他干脆就站在她身边,陪着她煎肉、切土豆圆葱,看她被圆葱熏得眼睛通红。 外面起了风。风声有点大,听得到附近不知什么被刮得在风中疯狂摆动,发出“嘎嘎咔咔”的声响……她听着风声,不时看看身边的焰火——这么冷的夜晚,要是能躲在这暖和的小屋子里呆着该多好。可是不行,他得冒着寒风出发……她又吸了下鼻子,把食物装好盘。 “风这么大,等下飞机会延误吗?”她轻声问。 “这点风,没要紧。”焰火看看外头。 晨来点点头。 因为这小厨房里的暖意,她全身上下从内到外都在发热。她想他也是的吧,因为他的脸也泛红了,而一对眼水汪汪的,像是春水一般,让她想脱掉身上累赘的衣服,跳进去痛快地游泳……她拿手背碰碰他的鼻尖,轻声说:“吃饭。” 简单也是太简单了些,一人一只盘子,除了牛肉,只有小土豆。 可是他一点都不介意,就跟她坐在高脚凳上,拿起叉子来,开始吃。吃第一口,他忽然问:“你要不要喝酒?” 美食美酒,他都带来了,原本,的确是预备一起好好吃一顿饭的。 她摇头,“等你回来再开。” 他眼神又柔和了些,“我不在这几天……” “我会想着你的。”她说。叉子想叉一颗小土豆,可不小心一下子叉偏了,小土豆飞了出去,正好朝他飞过去……她目瞪口呆,连一声哎呀糟糕都来不及说,就见他奇迹般地身子一偏,准确地咬住了那颗小土豆。 他一本正经地吃下去,看着她脸上的神情由惊讶到微笑,笑着笑着竟然眼泪落下来了。他忙将盘子放到一边,把她手里的盘子也拿开,让她的额头抵在自己胸膛上,轻轻抚着她的肩膀。 她刚才就想哭的,他知道。她是怕他更难过,才表现得尽量轻松些。他的晨来,真是善良而心底柔软的晨来……“你想我的时候可别哭。”他掏出手帕来给她。 “嗯……对不起。”晨来抬起头来,接了手帕按在脸上。这两天成了哭包了,真是不好……“我好了。” “我也好了。”他说。 她将手帕叠好,握住他的手。 她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得走了。 他握握她的手,起身出去,很快洗了把脸出来。 晨来给他把外套拿好,看着他穿好西装、系好领带。 他弯身换了鞋,接过外套来。 她以为他要穿上就走,但他接了过去先在口袋里摸了一下,拿出一个灰色的丝绒袋子来,向她面前一递。她只看那灰色丝绒带子上的标记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没有马上接,他却直接塞到她手里。 “礼物而已。”他说着,穿好外套。“我选的时候有点拿不定主意,后来三个都拿了。” 晨来犹豫了下,打开袋子,往手心里一倒,三个沉甸甸的不同款式的戒指滚到手心里,不动了。 她抬眼看他,“哪有你这样的……” “不是让你三选一,三个都归你。” “罗焰火,你知道……” 戒指很沉,不光是因为它们的自重就够了,还有其他附加在上头的意义。 “我知道。我知道有的问题仍然存在。也知道你需要一点时间,所以也没打算现在要一个答案。你只要不后悔昨晚的决定就好。”他说着,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开了门。“别出来送我了,车停得不远。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她说。 门在她面前合上,她听着他沉稳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手心仍然被沉甸甸地压着,像是他的脚步踩在了那里。 她将戒指放回袋子里,握着,走到阳台上。 寒风卷起了她的头发。她拂开,看到他走了出去。 他没有回头看她。 她就站在阳台上看着他一直走远,看着他的身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那“咔咔嘎嘎”的声响越来越大,此刻听起来,像战鼓。 她攥着手里那沉沉的硬物,一动不动。 早上,他也是站在这里,像这样看着她离开……风把什么吹进眼睛里来,有点疼。她抬手按住眼眶,闭眼再睁眼,已经看不到罗焰火的身影了。 她心一顿,回身跑进房间里,抓了大衣换好鞋子关了门就冲了出去。一路急跑来到楼下,正好看到他已经走到了车边。她一着急,大喊了一声“罗焰火”,以最快的速度超他跑去。 罗焰火开车的动作停在那里,转头便看见晨来往这边跑来。 小路上有点昏暗,她像是从一团火光中冲出来,冲进了黑暗中……她来到他面前,气喘吁吁的,使劲儿抱了他一下,说:“我陪你去机场。” 她说着,先一步上了车。 第十三章 在这里,在你身边 (六) 尼卡2021-08-19 (六) 晨来坐进车子里,往里挪了一下。看到前面开车的是小杨,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小杨回身点头问好,一句话没多说,转回身去,坐稳了。罗焰火上了车,小杨就发动了车子。隔板升了起来,罗焰火侧了下身,将晨来搂进了怀里……他好半天一动不动。晨来也不动。刚才跑得太急了,她这会儿气息不定。但罗焰火抱她抱得太紧了,她真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罗焰火才坐直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手仍是握着她的手,就扣在一起,搁在他腿上。 他转过脸来,看看她。 他的手心很烫、隔着绵密的织物,腿也热,她轻声说:“路上时间挺长的,你睡一会儿吧。” “睡不着。”他低声说。 她拉起他的手来,在手背上亲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肩膀。他看了她一会儿,果然调整了下坐姿,靠在了她的肩膀上。他身子很沉,尽量不让自己的重量成为她的负担。 晨来过了不一会儿,就感觉到他的身子变沉了,知道他是睡着了的。她就那样坐着,尽量不动弹。车子在夜晚并不算拥挤的马路上走走停停,始终行驶得很平稳,起步停车,几乎没有感觉……晨来过那么一会儿,就抬手轻轻摸一下焰火的额头,有时指尖会碰到他的发梢。他的额头温热,微微有汗意。她想等下下车之前,一定要提醒他擦把脸。 被他压住的手臂渐渐有点酸麻,不过她并不介意。她看着他的手,车厢里没有开灯,只有外头的光投进来,淡淡的,这让他白皙修长的手看上去像乳白色的牙雕,细腻而又珍贵……但食指和中指上有淡淡的烟熏的痕迹,她记得,从前是没有的。 她的手指轻轻动了动,触到那痕迹。 罗焰火的手指也轻轻一动,接着便醒过来了。他看了下外面,发觉还没有到机场,身子软了下来,转了转头,把脸埋在晨来的肩窝里。他灼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上,痒痒的。她正后悔这么快把他弄醒了,听见他说:“对不起,没想到真睡着了。” 可是这一觉虽然短,真的很舒服。 “快到了。”晨来说着,摸摸他的额头。“等下擦把脸再下车……这几天别抽烟。以后也少抽烟。” 他点了下头,算答应了。 晨来看他往车外看了一眼,又回了下头,眉头似不经意地皱了下,没有出声。车子往公务机楼这边来,越靠近,越觉得清静空旷,前面有些什么,看得就越清楚。 发觉她不出声,他缓了下,说:“等下让小杨送你回去。你不用等飞机起飞。还有,不用理会其他人。” 他交代得特别简洁,语速并不快。听起来像是有点随意,但怎么听,怎么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晨来点了下头,仍然没出声。 车子很快停了下来。但罗焰火没有立即开车门下车,而过来站在车边的老温,也没有立即打开车门,过了一会儿,才轻轻敲了下车窗示意,拉开了门。冷风吹进来,罗焰火一激灵。他下车系好衣扣,回手示意晨来。晨来看到他伸手过来,停在半空中,便拉住了他的手。他稍稍一用力,将她带到身边来,拉着她的手,一直往前走。 风很大,到候机厅大门也不过一点距离而已,罗焰火走得极快,简直像是要带着晨来飞起来。晨来跟着他疾步前进,虽然走得太快,也不知为何,心跳不停在加速,却没有忽略周边的环境——她上次来这里,还是跟他一道回国。已经是不断的一段日子了,像是眨眼之间就过去了。此时虽然是夜晚,可里外的车辆和人员看起来都很多。她能非常明显地感觉到罗焰火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要扫过来一下……她抬眼看看他——他泰然自若,脸上的神情,越发沉静。 走进大厅里,顿时没有那么冷了。焰火攥了下她的手,脚步没有停,接着往里走。很快,葛铮迎过来,交给他一摞什么东西,他停下来,这才松开手,示意下晨来,接过笔来在上面签了几个字,又都交给葛铮。葛铮跟晨来问过好,匆匆走开了。晨来看他走开,再往前望去,看到明亮的休息室里还有些人,或坐或站,此时也都往这边看过来。几乎所有的人,她都能认出来,罗焰火的大姑、二伯、傅宁昂……还有坐在最中央位置的老人,是他的外公。而闵老身边,陪着的是方正刚,和几个生面孔。他们并没有在谈话,似乎要谈,也应该跟罗焰火有关,于是在看到罗焰火和她一起出现的一刻,谈话就停止了。 晨来在出发之前,就已经有了完全的心理准备。她以为自己多少总会有些紧张,但起码此刻并没有。她也来不及想清楚为什么会这样,罗焰火看看她,似乎是要再次确认她是不是想跟自己走进那扇门。她点了下头,他便拉着她的手,直往前走去。 傅宁昂先走了出来,看着他们,先跟晨来问了晚上好。他平时总是文雅而随和的,也总是笑微微的,今晚却显得庄重严肃多了。他侧身请晨来进来,看了看焰火。 焰火没理会他的眼神,也没理会晨来让他松一下手的暗示,径自带她一道走到了外祖父面前。他没有说什么,在座的各位都已经正式或非正式地见过晨来了。他简单交代着行程,不管是外祖父还是姑母、或是方正刚问他具体的事项,他的回答都尽量快速而直接,而他也始终没有放开晨来的手。 短短几分钟而已,晨来的确觉得极为漫长。 休息室里明明很暖和、明明有不少人,她却觉得极为空旷,像是八面来风,都凉飕飕的。但这是应该的,此时这里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好。焰火是他们关心的人,要看到他平安出发,他们才会放心一些……而她也是一样的。 只有罗耀荣的目光看上去轻松而慈和。焰火跟外祖父说话的工夫,他提醒他们坐,然后又补充了一句“火火不坐,小蒲坐”。晨来轻声说不用的,二伯,谢谢您。 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非常轻,但那一会儿,四周的声响似乎完全消失殆尽,于是这对话显得极清晰,应该每个人都听到了。晨来确信自己在那一刻,有一种窒息感,但是她脸上毫无异样,仍旧从从容容地站在罗焰火身边。 “罗总,到时间登机了。”葛铮过来,站得远远地提醒一句。 罗焰火看了晨来。 晨来点头,抽了下手。 所有人都起了身,跟着焰火往外走。晨来很自觉地慢了下来,走在最后面,跟他们保持了一点距离。她看着焰火,忽然觉得他这样高大真是太好了,因为她只要目光稍稍一抬,眼里就可以只有他一个人了……焰火在出口站下来,依次跟家人拥抱告别。他最后才走到晨来面前。他没有拥抱她,而是低头将额头印在她额前,很轻的一下。 他没出声,只是看着她。 她说:“一路平安。我等你和妈妈回来。” 他点了下头,转身离去。 同行的人除了葛铮,都已经出去了,他加快脚步,没有再回头…… 晨来往一旁走了走,越走越偏,站到了清净无人的位置。 她看着焰火走上舷梯,舱门关闭,飞机慢慢滑动。 整个过程,流畅得有点不可思议。其实这是段不短的时间,但她丝毫不觉得。直到飞机进入跑道,腾空而起,她才感觉到腿脚有点酥软,而一回身,发现所有人都没有离开。他们像是约好了一样,要等她一起出门。这时候,她才有了那么一点点紧张感。她定了定神,挺直后背,朝他们走去。 罗耀荣看着这个高挑纤细而又显得勇往直前的姑娘走过来,转头看了看面目严肃的闵老,说:“闵伯伯,火火出发了,您也该回去歇着了,走吧?小蒲,火火的车在外头吗?没在的话你坐我们的车回去。” “在的,伯伯。”晨来轻声说。 “那就好。”罗青云看着晨来,轻声道。她也看着闵老,“闵伯伯,回去休息吧。火火到了会来电话的。” 闵老这才起了身,“都辛苦了。回去替我问你们父亲好。我们改天再见。” 他说着,看向晨来,目光一定,虽没有说什么,但点了点头,才由方正刚他们陪着,先走一步。 他们一走,休息室里外的人少了大半。晨来也松了半口气。 罗青云陪在罗耀荣身边,一起往外走,晨来慢一些,落在了后面。出了门,罗耀荣先看了看果然小杨站在车边等着,点点头,露出微笑来,问了晨来:“你爸爸最近好嘛?” 罗青云看了他一眼,他不理睬,只看着晨来。 晨来点头,罗耀荣说:“那就好。回头我看他去。上车吧,怪冷的。” “您先。”晨来说。 罗耀荣点头,和罗青云一道上了车。 晨来站在原地,看着那一辆接一辆的车子驶离。 车队像蜈蚣似的,移动迅速,一直看着,令人产生一种奇怪的恐惧感……她慢慢地吸了口气,看到小杨还站在寒风里等着她,赶忙跑过去,说声抱歉,上了车。 上车坐稳,要好一会儿,她才发觉自己的腿脚都已经僵硬了。 她轻轻搓着手。 又忘了戴手套出来,手指也有些僵硬了……手机振动了下,她忙掏出来看。 罗焰火说:“到家记得报平安。” 作者的话 尼卡 08-19 抱歉更晚了。各位晚安,明天见。 第十三章 在这里,在你身边 (七) 尼卡2021-08-20 她的手指轻轻在屏幕上划了一下,还没等她回复,他又说:“刚才那场合,辛苦了。” “不会啊。”她说。 她能想象此时他对着屏幕那神情——也许两道眉毛起码有一道要抬起来的……那些人里,单独挑出哪一位来,要应付都要打起精神,何况那么多人一起出现。只是她的心思并不在怎样应付、也不在怎么赢得他们的好感上,她过来,只是想陪他而已。 “我可以的。你不要放心上。”她又说。看看时间,“去睡吧,记得吃药。等下到家,我会给你留言的。” “好。”他回复。 她看着他的头像,看了好一会儿,才将手机揣进口袋里。手碰到口袋里的东西,轻轻碰了碰。隔着袋子,仍然感受到它们的坚硬……她想着他说“只是礼物”时的样子,手指慢慢地拨动着袋子上的细绳。那细绳像是系在她心上,另一端,大概是牵在他手上……手机振动,她掏手机的时候顺带将仅剩的一颗糖果也掏了出来。 剥开糖纸塞到嘴里,看着新进来的消息,遇蕤蕤在群组里一并通知大家,他已经安全抵达伦敦。这一程非常顺利,就只是在出海关的时候遇到了点儿麻烦。 晨来看着大家七嘴八舌地回复他,正要跟上,突然有新消息进来。她看是野风发的,退出来去读。野风就只发了一张照片。她不用点开,只看小图,就知道那是自家的饭桌——桌上摆着锅子和无数的盘子……鱼野风这家伙果不其然在她家里吃菌子呢! 她似乎闻到了菌子的香味,发回消息去道:“这都几点了你还在我们家骗吃骗喝!” “不好意思,伯父伯母姑姑恩准的。不服气呀,憋着。”野风说。 晨来发了个挥舞的铁锤给他。 她看了看外面的街巷,辨认下环境,发现已经到了自家附近,想跟小杨说改变下目的地,一时没找到隔板升降按钮,只好敲了两下。小杨很快将隔板降下,她说不好意思,能送我回家吗。小杨马上说可以,就在前面转了弯。晨来忙在群组里给蕤蕤发了条消息,这时候车子已经进了胡同。晨来抬起头来看看前方。虽然知道小杨不是第一次来,可还觉得他很是轻车熟路,不过再一想,罗焰火在附近也有住处,小杨应该是对这一区的路很熟的了……倒是小杨轻声说了句,罗总最近常往这边来,有时候会经过您家这条胡同。 “不过一次都没遇见过您。”小杨说。 晨来沉默片刻,才“嗯”了一声。 胡同里今晚又停满了车子。晨来看到野风的车只好挤在垃圾桶旁边的空隙里,有点好笑——这个家伙,也是能屈能伸的,从小到大,来到她家,里里外外的,从来没嫌弃过局促和凌乱……她这么想着,心有点酸软,低头看野风问她这会儿干嘛呢、有没有空一起喝一杯?她说:“你给我等着。我到家门口了。” 前方有辆车子开得很慢,开过了蒲家门口,停了下来。小杨将车停在了大门前,看看前面的车,要下车给晨来开门,晨来摆手说不用。 “谢谢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晨来忙说。她掀了下门柄。 “您要用车随时打给我。”小杨说。 “啊……”晨来微笑。这应该是罗焰火交代的吧。“要是有需要我会的。谢谢。晚安。” “蒲医生晚安。”小杨说着,还是下了车。 晨来往前看了看,见那辆车子没有开走的意思,皱了下眉。胡同很窄,小杨要把车开过去,多少有点麻烦。小杨从容地说:“蒲医生您进门吧。我等一下没关系的。” 晨来点头,正要转身,看到前面车子上下来一个人。一身黑衣,身材高大,看着多少有点像穷凶极恶之徒。 “蒲医生,回去吧。”小杨说。 晨来转了下头,明显看出小杨眼神里的警惕。她摇了下头,说:“没关系,是认识的。” 她站在阶前,看着皮云波向她走来,不动声色,也没有先开口。 究竟有多久没有见到这个人,她想不起来了,但也无关紧要。 也许是她的神情过于冷淡疏离,皮云波走过来站下,脸上有点尴尬,顿了下才说:“您好,蒲医生。好久不见了。” 晨来慢慢点了点头,打量他一眼,道:“您好。有事?” “我替云松跑腿的。可是蒲小姐没在家。那边的邻居告诉我这边的地址,说最近她都在这儿。”皮云波说着,看了晨来。“您方便把东西带给蒲小姐吗?她不接我的电话。” “不方便。我姑姑不接您电话应该有她的理由。”晨来很干脆地说。她听见脚步声,没回头就知道是鱼野风出来了。果然马上就听见野风笑着说好家伙真在家门口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晨来转头看他一眼,见他下意识地将毛衣袖子向上撸了下,露出漂亮的肌肉来,嘴角一牵,摇了下头,看着皮云波说:“今天挺晚的了。这个时间我姑姑一般都休息了。如果她想见您,应该会回电话……” “我听说她前阵子身体不太好。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替云松送一下东西。云松的原话是,如果她不想要,就当垃圾扔掉——蒲医生,我没有恶意。如果之前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跟您道歉。对不起您了。”皮云波说着,很郑重地低了下头。 晨来反应快,身子是侧了下,避了避。她沉默片刻,才点了下头。皮云波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袋子,双手递过来,交给晨来。 晨来接了,发现袋子虽然小,但还有点分量。 “谢谢蒲医生了。”皮云波说。他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蒲医生平常出入注意下安全。” “谢谢。”晨来道。她心一动,也看了皮云波。“这儿平常治安很好的。不过谢谢您提醒。东西我会转交。” 皮云波点头,“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蒲医生尽管开口。” 晨来微笑,并没有特别表示什么。 皮云波转身上车离去。晨来跟小杨摆摆手,等他也开车走了,又提了提手里这个袋子,左右看了看这条胡同——静谧而安宁,是她从小走到大的地方…… 鱼野风站到她身边,跟着她左右看了看,问:“刚才那人是黑社会吗?”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8-21 作者的话 尼卡 08-20 各位晚安。明天见。周末愉快哦! 第十三章 在这里,在你身边 (八) 尼卡2021-08-21 晨来抬手肘捣了他一下,“你准备好跟人动手了吗?” “刚才一看这阵仗,是准备来一架了。”野风说着看看她手上提的袋子。“姑姑还没休息呢,不过确实不接电话。这是她那位男朋友的什么人?” 晨来看着他,“鱼野风你不去从事某些特殊职业真的是屈才了。” “只需要大脑对信息进行简单处理分类存储而已,要什么特殊技能么?”野风笑道。他转身和晨来一道走进大门,看她拿着手机输入消息,不声不响,落后了半步,保持些距离。 晨来没发觉,只顾给罗焰火留言说自己已经到家了,顺便解释了下是回了哪里。 她以为罗焰火应该去休息了,不会马上回话,没想到她刚刚把消息发出去,他就回复过来,说:“好。” “你是不是等我的消息才没睡?”她问。 “对。”他说。 “那现在可以睡了。晚安。”她说。 “晚安。” 晨来将手机放回口袋里,两手揣在兜里,低着头往前走,走到垂花门处,才回头看看走在身边但一言不发的鱼野风。野风见她回头,步子迈得大一些,跟她一道跨过垂花门。两人不约而同在跨进门槛的一刹那停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野风来了,抄手游廊亮着灯,前院厢房用作康复室的那一侧也亮着灯……晨来手肘抬了抬,碰到野风,下巴向那边一指,说:“太能干了啊。” 野风来陪她父亲复健时,顺便把家里能修能补的地方都修补了,主要是老朽的电线和灯。他那双外科医生的灵巧的手,竟然既做得了搬运工,也做得了电工……野风小声说:“做伐木工、管道工……差不多的修理工作,都可以的。不光可以修理这些,也可以修理心脏。” “还可以修理心灵。”晨来看着因为亮了灯、清扫过而显得整洁多了的前院。 好些年了,她没有看到这里是这么的像样。 她听见野风笑,转脸看他。 野风说:“我可不是什么人的心灵都修理。” 晨来沉默片刻,道:“知道。” “知道就好。”野风说着,抬脚下台阶,转头示意晨来跟上。“你刚才是打哪儿回来?有什么事儿吗?看着你情绪像是不大好。” “机场。”晨来说。她的手指在口袋里动了动,碰到那只丝绒袋子……野风没回头,就直往前走,但像是后脑勺上长眼睛,问道:“去送机呀?Stephen 吗?” “是。”晨来回答。 野风没出声。 晨来走快些,跟他并肩。她有点不知道接下去要说什么,好在野风也没问。跨二进院门时,野风撞了下她的肩膀,差点儿把她撞得趴门上去,“喂!” 野风拉住她胳膊,扶她站稳,说:“你也太不顶事儿了。” “有你这样儿的么。”晨来踢他一脚。野风没躲开,幸好她这一下也就是做做样子。她呀的一声,“你怎么不躲呀!” “花拳绣腿的。”野风伸手臂过来,越过肩膀直接勒住了她脖子,带着她往上房走。晨来刚还有点儿不自在,这会儿被他这样带着,气得上面出拳下面出脚,可野风身高臂长又强壮,总能成功躲避开,于是拎着晨来像是拎着一只颈子细细的小天鹅似的,穿过院子来到廊下,都听见里头蒲玺夫妇和蒲珍说话了,才放开手。 “我跟你说。”野风站在晨来对面,声音沉沉的。 晨来正要骂他作,看看他神情,顿住了。 “像你刚才踢我那下,就是那种程度的劲儿,要是有人对你这样,除了确实是开玩笑的,都不行啊……还有,以后谁敢跟你动手,告诉我。我帮你揍那兔崽子。”野风说。 晨来看着他。 已经这样晚了,天气越发的冷。空荡荡的院子里,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一门之隔,室内温暖如春,户外却极冷。野风也不过只是穿了件毛衣而已,看上去却热气腾腾的,像是头顶都在冒着热气……晨来鼻尖发酸。 “你喝了多少酒啊?”她声音有点颤了。 是的,一定是因为户外太冷了…… “一小杯大概是三钱?两杯。一杯替蒲伯伯喝的。他馋酒,又不能喝。”野风说。 晨来咕哝一声,看着野风。 他的脑袋又毛茸茸的了……她走过去,踮起脚来使劲儿揉着他的脑袋。野风没躲避,还低了低头。她停下手,抱住他的肩膀,又吸鼻子。 野风默默地掏出手帕来按在她脸上,说:“动不动甩俩大鼻涕,脏唧唧的。” 晨来把手帕拿下来,“你才脏唧唧的。” “Stephen 怎么晚上飞,有急事?”野风问。 “嗯。先飞纽约,然后去阿拉斯加。”晨来说。 她想不用多说,野风会明白的。果然野风稍一怔,无声地问 :“是有结果了?” 晨来点头。 野风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片刻,慢慢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他应该非常难过。”他说。他算是能体会罗焰火心情的人了。这几年跟罗焰火做邻居,见惯他来来往往,满怀希望而去、失望而归,那过程之折磨痛苦,即便罗焰火极少流露出来情绪,他作为朋友,能体会十之一二,已经足够理解他的处境。 他看了晨来。她沉默不语,想来此时心情也极不平静。 他抬手摸摸晨来的发顶,说:“做得好。他需要支持。” 晨来没出声。 屋里笑语停歇,姑姑扬声问道:“你们俩在外头嘀咕什么哪?打算冻成冰溜子滚进来吗?” “来啦。”晨来应声,看了野风。野风抬手在嘴唇处一比划,推门先进了屋子。门一开,热气扑面而来,晨来打了个喷嚏,涕泗具下。屋里的几位长辈一齐笑出来,作势又要躲避又要消毒又要赶她出门。 蒲珍笑着说:“好么,昨儿才笑话我们都是病号儿,今儿特地携病毒回来祸害我们是吗?小鱼儿,快,把这个病毒载体叉出去,保护咱们的菌子……” 鱼野风笑着回过身来,箍住晨来的手臂将她举起来扔到门外,屋子里静了一下,又爆出一阵大笑来。晨来哭笑不得说疯子你就作吧,真扔我出门啊。野风也笑,站到她身后,帮她除了外衣,挂到架子上。晨来过来,把手里的袋子往蒲珍面前一放,先去洗手了。 蒲珍问了句这什么呀,像是马上意识到了,转头看着晨来。 晨来擦干净手,坐到桌旁,野风递了一个盘子过来,里面是刚刚煎好的松茸,还有从锅子里捞出来的菌子。她口水差点儿流出来,拿起筷子来,见姑姑只是看着她,才说:“人都到了家门口了……” “谁呀?”柳素因轻声问。 “电视连续剧。”晨来说。 “哦。”柳素因不出声了。 “什么剧?”蒲玺没明白,赶紧问。 “言情剧。”野风捡了松茸给他,很小心地回答。 “哦……”蒲玺接了盘子,点头。“明白了。” 蒲珍瞪着他们。 他们不看她,交头接耳,晨来夸菌子好吃、野风问晨来喝不喝酒、柳素因问野风是不是留宿、蒲玺问柳素因看没看见他下午翻出来的那张名片、等下给晨来看看……叽叽喳喳的,只有四五个人,像是有上百只麻雀钻进一棵灌木里在吵架。 蒲珍有点头疼,但面上也并没有露出什么不快,只是将袋子放到一边去,支使野风也给自己捡几片松茸,“熊孩子,这家好的你不学……算了,这家没什么好的可学。吃!” 野风笑着点头,转脸跟柳素因说伯母我留宿,蒲伯伯睡午觉那炕行吗? 晨来转脸看他,说:“嘿!你倒不客气!惦记上那炕了……”康复室南屋里盘得有火炕。她母亲也不知听谁说的偏方儿,讲睡热炕有助于病人康复,还真就收拾了下烟道,用起来了。不过她父亲每天也就是在那边睡睡午觉而已……她听母亲说行啊,今儿下午才换了新铺盖,又暖和又干净,又听父亲说正好,明儿辞灶,小鱼儿咱俩熬麦芽糖! 辞灶了嘛……这不还有一个礼拜就要除夕了。 晨来出神。 罗焰火没有说他要过多久才回来……她看看旁边小锅子里炖的清淡美味的菌菇汤,给姑姑舀了一碗放在面前,再给自己盛一碗,喝下去,很快见了汗。她捧着手里的碗,看看表,心想这会儿也不算太晚,不知道罗焰火睡了没有、要是没睡是不是该用夜宵了……有这样一碗热汤喝,大概会让他从胃里到身体,都熨帖一点吧……她出着神,听见手机嗡嗡响,放下碗马上就站起来去拿,原来只是北川问她有没有空出去喝一杯。 她站在那里回消息,说不出去了,今天有点累。 北川发了个 OK 的表情回来。 她翻了下通讯记录,确定没有错过消息和电话,才将手机放进裤袋里,抬头看时,就见桌边的几位都笑微微地看着她呢。 作者的话 尼卡 08-21 大家晚安。明天见。 第十三章 在这里,在你身边 (九) 尼卡2021-08-22 她平静地坐回去。 她没出声,谁也没主动问。 桌上的锅子咕嘟咕嘟响,水汽升腾起来,很快消散……看起来,他们像是被一团金色的光罩住了。 后来蒲玺先去休息了,蒲珍也回了房。 晨来和野风坐在那里,打扫战场之前,晨来给野风倒了一小杯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难怪我爸馋,这是他的珍藏了。”晨来拿起那小瓷瓶来看了看,笑笑。这瓶酒比他们俩的岁数都大得多。父亲戒了酒,也是时常摩挲着酒瓶跟它们聊天的,竟舍得拿出来请野风喝,可见有多看重他……她把酒瓶放在野风面前,抬眼看了他。 野风微笑,道:“就是因为是珍藏,我才没忍住,都不顾自己是开车来的了。” 晨来拿起酒杯来,轻轻碰了下他的。 两人默默地把酒喝掉,相视一笑。 虽然只有小小一杯,毕竟是陈年的酒,晨来立时觉得头发梢儿都在冒火星,浑身发热。 野风笑,将酒瓶收起来放在一边,给她倒了茶,开始帮忙收拾桌子。这时柳素因从外头进来,笑着说就搁着吧,野风你这孩子,再怎么样也是客人,搁着……野风微笑着说:“伯母,我这会儿可不是客人,是家人。” 晨来刚好拿来了垃圾桶,听见这话,轻轻晃了下脑袋,等母亲走开去找干净抹布了,才“啧”了一声,但没说旁的。野风将她手里的空盘子接过来,和和缓缓地说:“‘啧’什么呢?干活的时候是家人,其他时候不是。” 晨来一笑,看着他,使劲儿点了下头。 两人安安静静地、配合默契地收拾着桌上的残局,柳素因回来时,看这俩孩子已经基本打扫干净,不禁有些惊讶。野风拎着垃圾袋,笑着说:“我跟晨来这打扫卫生的水平基本上算糊弄……” 晨来要从他手里接垃圾袋,他看晨来瞪他,笑起来,抢着送出门去。晨来到底追上去帮忙,野风给了她一个最轻的。两人说着话,往院外走。柳素因往外看了看,微笑着,只是过了一会儿,又轻轻叹了口气…… 扔了垃圾回来,晨来和野风把大门关好。野风拍着手,看着门闩,笑着问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来玩,头顶还到不了门闩这儿呢,皮起来就吊在这儿打晃儿,蒲伯伯看着我就说小皮猴子……他跟我瞪眼,我从来不觉得害怕。都说蒲伯伯脾气不好,其实他对小孩子还都蛮好的,也就瞪瞪眼……他说着,慢慢停下来,看看晨来。 晨来低着头,手插在口袋里,这会儿才嗯了一声,说是啊,也是看跟谁、还有什么时候。她长出了一口气,“现在我看着他,偶尔还是会想起来以前。” 野风肩膀碰了碰她的,“对不起。” “道什么歉哪,我是什么都可以跟你说的。” “不能完全谅解吧?” “不能。”晨来坦白地说。“我也不勉强自己这么做。倒有一样,我现在可以跟爸爸直说我是怎么想的……还有就是,提醒自己永远都不要变成那个样子。” “你不会的。”野风说。 “但愿。”晨来说。 她跟野风走到了厢房门口,推开门往里看看,并没有走进去。屋子里暖暖的、干燥的空气飘出来,她嗅了嗅,轻声说:“睡个好觉吧,明儿你不用早起,多睡会儿——在我们家,你自在一点儿……等回美国,你又要过那种水深火热的苦日子了。” 野风听着,点了点头。 晨来抬手在他胸口捶了一拳,说:“咱们俩早讲定了的,一起做到业界权威、泰山北斗。我肯定照这个目标去,你别落下。” “不可能输给你,开玩笑!”野风立即说。 晨来顿了顿,笑出声来。 野风迈步进门,抬手摁住她脑袋让她转了半个身,“快回去睡吧,明儿见。” “明儿见。”晨来笑着示意他,帮忙把门关好了。她没听见里面锁门的动静,又提醒一句。野风答应,门锁“咔哒”响了一声,然后有锁链滑动的声响。 她原本该转身就走的,可是不知为何,她并没有立即走开。 已经接近零点,也接近了一天当中气温最低的时候,她穿得不够多,因为并没有打算在户外呆多久,只是扔个垃圾、送她挚爱的朋友回房间休息的工夫罢了……大概是喝下去的那一小杯陈年的酒,让她心里火热,足够多抵御一会儿寒冷。 她眼睛里湿意,忙抬手按了下眼眶。 她正要走开,听见门内哗啦啦响了一会儿,野风开了门,看着她。 他脸上有微微的笑意,轻声问:“要我送你回家吗?” 她一笑,眼泪忽然流了出来。 野风仍是笑着,迈步走出来,看看她,然后抬手拎着自己毛衣的领子揪下来,披在她肩膀上,使劲儿抱了抱她,握住她肩膀,说:“晨来。” 晨来点头。 “我会一直是你的朋友的,知道吗?”他看着她的眼睛。“你不用担心失去我。” 晨来又点头。 “我会长命百岁的。你别输给我。”野风说。 晨来笑出来,使劲儿点头。 野风放开手,拥抱她。 “Stephen 是个不错的人。好好在一起,但不要受委屈。我爱护了很多年的姑娘,不能被人苛待。我会生气的,知道?” “知道。”晨来点头。 “以前我就是这么办的,以后也一样。我可不管那是谁。还有,以后失恋了呀,难过了呀,记得早点儿告诉我。我回来陪你晒太阳、喝咖啡……你还给我买糖炒栗子、烤红薯,好吧?”野风说。 他的神气里有种认真和郑重,晨来笑着笑着,眼泪又来了。 野风反而大笑起来。 他笑着,陪晨来往里院走。 两人并肩走在游廊上,灯光暖暖的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 晨来进了院子里,等野风转身走了,才进门去。 想起厨房里有一摞锅碗瓢盆等着洗,她又跑出去,以最快的速度洗干净擦干晾好。她看着整洁的厨房,长出了一口气。 野风的毛衣挂在椅子上,她拿起来叠好,抱着回了上房。 父母亲房间里的灯已经熄了,她轻手轻脚地去洗了个澡,上床时就见姑姑翻了个身,没出声,但看起来像是醒着。她将手机放在枕边,看看姑姑,决定当做没发现她失眠。 熄了灯,她躺好,要过一会儿,才觉得自己浑身的骨节都在酸痛。眼睛也有点疼……这两天,她未免也哭得太多了些……她可是钢铁姑娘,怎么能动不动就哭? 她慢慢调整着呼吸,轻轻活动下四肢,翻个身,又把手机拿了过来。 她点开罗焰火的头像,轻轻滑动着,看着两人的对话记录——她一点一点往上翻,看着他发来的那些简短的句子。他低沉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每一句话,都有着极强的节奏,短促,有力……不知看了多久,她才有了倦意。 她看了眼时间,还没计算出他此时飞到哪里了,已经睡了过去。 清晨,她被外面的鸽子咕咕叫声吵醒,还没睁开眼,先把手机抓了起来。 没有什么消息。 她倒是觉得这样才好,至少说明他应该听了她的建议,路上尽量好好休息了。她问过,他带了助眠的药物,是医生给他开的,可以安心服用。她长出一口气,正要爬起来,忽然手机在手心里振了下。 她拿起来,就看到罗焰火的消息:“早。” “早……你没有好好休息嘛?有没有好一点?”她有点懊恼。不知道她的文字是不是准确地将她的情绪反映了出来,他过了一会儿才回复她。 “有。睡得很好,刚醒。好多了。忘了告诉你,如果快的话,也可能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才能回国。”他说。 “嗯。”她回复。 慢的话,他要在美国过年了……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平安无事,只要他好好的。 “知道了。你再睡会儿吧。随时联系。”她说。 “好。”他说。 她深吸一口气,从床上爬起来。 身上仍是酸痛,看来这几天,她也要好好休息一下……她这才发现姑姑已经不在床上。 从生病之后,姑姑的作息比从前改变了不少,可早上仍然不会起得这么早。她仔细留意下,发现姑姑的东西都在,放心了些,赶快起床收拾了下去洗脸。 一出门,看到姑姑站在门外,正伸展着手臂。 那姿态,又美又优雅……可是,在这寒冷的早上,清冽的阳光和空气里,显得特别孤独,但是,也特别坚强。 她看了一会儿,没立即出声。 “起来啦?”蒲珍回了下头,微笑着问。 “姑姑怎么这么早。”她说。 “睡不着。”蒲珍照旧回过身去。 晨来看看姑姑,正要开口问,听见母亲在里面叫她,忙回身。 柳素因从卧室里出来,拿过来的一张名片给晨来,“昨晚你爸就让我问你这个你有没有印象。” 晨来接了一看,说:“是我收下的,很久了吧……那人来家里找我爸,说是干嘛来着,具体记不清了。” “你爸昨儿整理那些名片,看见这张了。说最近这人打过电话给他,问能不能帮忙鉴定几幅画。可是这公司名字眼生,问问你有印象没有。你爸搜了下,说人公司网站做得挺正经的,像个做正经生意的。”柳素因说着,将名片收了起来。“你爸爸说现在动手的活儿做不了,动脑动眼没问题。” 晨来说:“让他别那么着急——恢复得好,也得等着过了年、出了正月,再看看。” “我也是这么说。快过年了嘛。”柳素因脸上浮起一层喜气来。 晨来看着母亲。 她心里有点感慨。从前,又是从前,母亲总是怕过年——要是有没还上的钱,债主堵门,是加倍难堪又难过的。可最怕的,是过年总是免不了聚会喝酒……年过成关,那些日子,但愿永不再来。 柳素因见女儿只是看着自己,半晌不言语,叫声来来,“怎么了?” 作者的话 尼卡 08-22 各位,通知下明天停更。后天开始恢复正常。大结局之前应该不会停更了(希望如此)。晚安。祝新一周顺利。 第十三章 在这里,在你身边 (十) 尼卡2021-08-24 “没事儿……妈,我不能在家吃早饭了。我的东西都在宿舍,得回去拿。”晨来说。 “我知道。我给你准备好了早饭了,等会儿带上——蕤蕤到英国了?”柳素因说着往厨房走。“昨儿临走给我发了消息。” “到了。”晨来跟在母亲身后。“这会儿应该倒时差呢。他这回去时间也挺紧凑的。” “他妈妈该牵肠挂肚了。”柳素因念叨着,走开了。 晨来笑笑,转头看看姑姑。蒲珍正轻轻转动着身子,刚好转过来,说:“你听听你妈,别人家的孩子出个门儿,她连人家老母亲的心情都操心上了。” “姑姑,还想在外头多站会儿,就加件衣服。”晨来说着,推开卫生间的门。她正要往里走,听见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回头便看见野风只穿着一件短袖 T 恤从二门外跑进来,直奔卫生间。 “姑姑早!”野风跑过来,撞开晨来,进卫生间就关好了门。 晨来“嗨”了一声。 野风又把门打开,毛茸茸的脑袋像挂在门上,两只亮晶晶的大眼有点迷迷蒙蒙的,冲着晨来说:“外头那间锁着门哪!” 毛茸茸的脑袋缩进去,门又关好了。 晨来踢了下门板,掐着腰,无奈转身回屋去拿了盆,跑到院子里接水洗脸。蒲珍看着晨来接了冰凉的水,哆里哆嗦往屋里去洗漱,跟着进了门,给晨来往脸盆里加了热水,站在一边,看她洗脸——晨来眼睛是肿的。 “小鱼儿是真的好。”蒲珍拿毛巾擦手,似不经意地说。“简直是个完美的孩子。” 晨来洗脸的动作稍稍停了停,又猛搓了两下脸,才抬头。洗面奶在手心里打泡,下巴上的水滴滴答答的,她蹭了下,才说:“就是那么好,才一星半点儿的险都不能冒。” 蒲珍拍了她后背一下,进卧室去了。 晨来迅速洗干净脸,刷牙的工夫,听见野风和母亲在外面说话。她往外看了看,没看到人影,正要转身,看到野风抱着嘉宝走了进来。野风带着一股薄荷香,湿润清爽,看样子已经洗漱过了——毛茸茸的头发梳起,露出饱满的额头,那眉眼清朗得像是早晨的阳光……只是胡茬没刮,可是一点儿都不难看,反而带一点点随意和颓废的美。 “伯母说家里有小鱼干?”野风问。 晨来指了指身后,看着他将嘉宝扛在肩膀上,找到盛小鱼干的罐子,拿给嘉宝吃……她抬手挠了挠发顶,看着野风拍拍嘉宝的脑袋,笑。野风这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野风把嘉宝放下,过来从架子上拿了自己的毛衣套上身,示意晨来,“我送你。” “不用。你留下吃早饭吧。”晨来收拾好了,穿好大衣。 “伯母也给我打包了。”野风眉眼一弯。 晨来看了他,说:“你在我家,就快成宝贝疙瘩了。”她回身敲敲卧室门,探身进去,见姑姑站在窗前,手里拿了只腕表,正在发呆。她本想跟姑姑说一声走了,看到姑姑这样子,停在那里。蒲珍把表放回盒子里,挥挥手示意她。晨来顿了顿,才说:“我有皮云波的电话。您要觉得不合适,我负责还回去。” 蒲珍淡淡地说:“不用。以后我自己还。” “姑姑……” “就是收下也没什么。我还当得起这样一件小礼物。”蒲珍拉开抽屉,将盒子放了进去。她看看晨来,“去上班吧。我再眯一会儿。” 晨来答应一声,将门掩好。她转头看野风在门外等了,跑出来,两人一起拎着便当往外走。柳素因站在廊下,恰好成奶奶从屋里出来,叫嘉宝吃早饭,看见野风跟晨来出了门,笑眯眯地跟她说:“这小伙子真不错……来来妈妈,我们嘉宝看人是不会错的。瞧这孩子最近来,嘉宝都要成他毛尾巴了!” 柳素因笑起来,轻声说:“来来的发小儿啊,到如今就剩这一个,硕果仅存,得好好儿地待着……今儿可真冷啊!是不是要下雪?” “可不是怎么的?”成奶奶看看天,接着叫嘉宝。 柳素因看嘉宝那圆鼓鼓的肚子,笑着拍了下巴掌。 野风这孩子,心地真没得说,成奶奶看人也是错不了的,对小动物都温柔,要说起来,那就是和晨来一样,善良是透进骨子里了…… 晨来坐在野风车里,等热车的工夫,两人已经吃了好几个麻团。 “我明天一早的飞机。”野风说。 晨来张大嘴巴,转头看他。 野风抽了张棉纸,给她擦一下下巴上的芝麻粒,从从容容地说:“没法改签,退票重买。我还剩几天假期,回去陪我奶奶——她也感冒了。连线的时候,声音都不对了。” “这么快。”晨来终于说。 野风擦擦手,发动车子,说:“还好啦。这天气,明天别来一场暴风雪,让我也难走。”他说着,看看外面。 天气确实不大好,也有要下雪的意思了。晨来不出声,手里的麻团有点不香了……野风笑笑,道:“我得回去陪奶奶过年。” “嗯。”晨来点头,收拾好便当盒子。“明天我送你。” “不用。你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睡一会儿。”野风说。 “要送。”晨来说。 “那你要不送我回纽约吧。”野风开玩笑。“小心我把你拐回家送给我奶奶当新年礼物。” 晨来皱了下鼻子,不出声了。 野风也不出声,车子在静静的街道上飞驰,很快就到了。晨来让野风走,自己等下坐地铁去上班,野风答应了。 晨来一路疾走回到宿舍里,换衣服时,想起口袋里的那个小丝绒袋子。她抬头看看那光秃秃的阳台,往口袋里摸了摸,吃了一惊——口袋里空空如也。 她额上冒汗,翻了又翻,还是没有。 这大衣口袋很深,像两个面口袋。 这时候,她手机响了,一看是野风打来的,忙接了,只听野风问:“还不下来吗?不怕迟到?” 晨来一脑门汗,说:“怕。可是我有东西找不到了,等会儿……” “什么东西?”野风问。 “一个灰色的小丝绒袋子……里面有戒指。”晨来说。 野风顿了顿,说:“你先别急。先去上班,路上好好回忆一下。有可能放在哪儿,但是你忘了。” 晨来挂断电话,定定神,背起包先出了门。 走在路上,她尽量回忆一些细节,可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丢。但万一真的丢了呢? 她心“扑通扑通”跳着,虽然“只是礼物”,随随便便就把“礼物”丢了,也太不像话……她走出大门,看野风将车门推开了,示意她快上车,赶紧跳上车。 野风看看她的脸,摇摇头,道:“看来真是惨了,你一副‘要弄丢了只能以身相许’的样子。” “别开玩笑了,我真的要哭了。”晨来后悔极了。早知道,无论如何昨晚该把戒指放在家里锁好……“我给姑姑留言了,让她帮我里外找找。” “那你快跟姑姑说,大冷天儿别忙了。”野风说着,将手一伸,伸到晨来面前。 晨来愣了下,看到他手掌托着的丝绒袋子,差点儿叫起来。 野风微笑道:“应该是刚才你下车前掏门禁卡,被带出来的,就掉在车座底下。看看东西对不对,我没打开。” 晨来握住这丝绒袋子,轻轻拥抱他,“疯子,你,我的幸运星。” 野风笑,拍拍她肩膀,放开她,赶紧发动车子。 晨来没有打开袋子看。 袋子在她手中,捏一下这里那里,三颗形状不一的宝石,清清楚楚……只不过陪伴了她不到一天的工夫,她对它们已经很熟悉了。 到医院时,已经有些晚。 晨来还是给了野风一个大大的拥抱,才跑下车。 野风看她下了车,像一阵风一样往大楼里冲去,看了一会儿,直到后面车子催促他,他才驱车离去。 车子才开出没多久,天空就飘起了雪花。 红灯停车的工夫,他降下车窗。雪花随着风吹进车子里来,只有丝丝的凉意,比起纽约动不动的暴雪,这简直连毛毛雨都算不上……尽管他见惯暴风雪,但春天里,晨来回程经历的那场,在他印象里,仍然是极为深刻的。并不是风雪有多大,而是,冒雪前行的晨来,那勇敢和无畏,实在令他难忘…… 晨来进了办公室,换了白袍子,心情才平静下来。 她这回很小心地将丝绒袋子专门锁进了衣柜里……这珍贵的赘物,在罗焰火回来之前,她要妥善保存。 她走出办公室,预备去查房,路上,收到姑姑教训她“迷糊蛋”的消息。她皱了下鼻子,看了看罗焰火的头像,算算时间,他没有那么快抵达,收了下心神,进入工作状态。 没有手术安排的日子,她可以更从容一点查房。经过护士站时,忽然听见孙瑛和张瑚“哇”的一声叫起来,随即压低声音,说太好了怎么这么好啊……她站下来,问:“有什么好事儿吗?” 张瑚眼里竟然闪着泪光,拿纸巾擦了下,说:“蒲医生,记得那个芭蕾舞小女孩儿吗?” 晨来点头,“有好消息?” “刚听说配型成功了。” “那确实是好消息。”晨来微笑。 “不过,好容易联系上捐赠人了,可人不在国内……这变数还很多。小女孩儿情况很不好,但愿来得及……”张瑚说。 晨来听着,手轻轻拍了拍桌面。 心里莫名像被什么牵动了一下。 第十三章 在这里,在你身边 (十一) 尼卡2021-08-25 孙瑛拍了下手,说:“有好消息总比没有好,对吧?好了好了,到时间工作了!蒲晨来?”她看晨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照着她面门拍了下巴掌,笑着问想什么去了呀,“你不是也挺留意那孩子的嘛?” 晨来点头。是啊,从第一眼看见,就莫名上了心。她看看表,示意自己去病房,转身要走,孙瑛叫住她,说:“16 床的那个小病人。”她看着晨来。 “啊。”晨来点头。16 床的小病人明天一早的手术。小病人的母亲是孙瑛老公的学妹。“我记得的。” “她妈妈说这两天小家伙心情特别不好,很害怕。”孙瑛走在晨来身边,小声说。 “她平时喜欢什么?”晨来问。 “画画。”孙瑛说。 “知道了。我想想办法。”晨来走到电梯前,按了键。她见孙瑛还没走开,问:“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要嘱咐我?” 孙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灰色的小东西来,拎着举到晨来面前。晨来看看,是个大象玩偶,巴掌大小,毛茸茸的非常可爱。她接过来,笑道:“怎么还送我小礼物了?” “我从人家医生大 V 的微博上看到的,人家在国外医院进修的时候,看到儿科医生在听诊器或者衣服上挂这种小玩偶,缓解小病人紧张情绪……我跟我家小宝儿商量了下,先借了这个来,你挂上试试?就今天嘛!”孙瑛微笑着说。 晨来扯了下白袍的衣襟儿,先把小象放在了口袋里,说:“行,试试。” 孙瑛摆摆手,很高兴的样子,靠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人有爱情滋润真的是不一样哦。你看你这会儿,心和人都软得跟一泡水一样,有求必应的。” 晨来顿了顿,掏出小象来就要扔回来给孙瑛。 恰好电梯门开了,孙瑛将她推进去,笑嘻嘻地说:“蒲医生,今儿立春哦,蒲医生的春天也来了哦!” 轿厢里医生护士人挤人,晨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故作镇定地也挤了进去,回过身来瞪了孙瑛一眼,孙瑛笑着跟她比了个心。大家一阵笑,说孙护士长今儿怎么了。晨来听见熟悉的笑声,回头看见了赵心扉,也微微一笑。 心扉出电梯也跟晨来说了 16 床小病人的心理状态。心扉昨晚值班,小病人没睡好,一直哭,弄得她也不安生,隔一会儿就去看看,“好在指标还都不错。” 晨来点头,等人齐了,一起去查房。进病房前,她果然将小象挂在了听诊器上。因为太可爱,同行的医生护士看到了都夸好玩儿,来到小病人面前,大家脸上比平时都多了些微笑,小病人和家属看到他们,显得也放松一些……晨来倒没想到效果还真不错,偶尔有小病人胆子大些,伸手摸摸小象,她也随他们去。 16 床的小病人叫肖恩菲,看到他们来到自己病床边时,本来就眼泪汪汪的,忽然泪珠子就滚下来了。菲菲妈妈很抱歉地跟晨来说对不起蒲医生,菲菲这两天情绪很不好。 晨来点点头。进来之前,她就尽量让自己显得比平时和颜悦色一些。她也知道自己板起脸来、风风火火查房的样子,有时候会给人过于严肃的印象。她看着躺在病床上哭唧唧的小姑娘,对她笑笑,听完赵心扉说明的基本情况,仔细给小姑娘检查了一下。听诊器在小姑娘胸口移动的时候,她留意到她虽然还抽抽噎噎的,眼睛却看着小毛绒象……她微微笑着,把小毛绒象在小姑娘面前有意无意晃动着,轻声跟家属解释目前的情况。 菲菲的手术是明天早上第一台,她走出病房时,交代心扉今天一定做好准备。这是查房的最后一站,在病房门口就地解散,她停了一下,转身回去,心扉愣了下,急忙跟上。菲菲和妈妈看到晨来,顿时有点发慌,晨来笑笑,说没什么特别的情况的。 她向菲菲妈妈点头示意,看到她病床旁边摆着画笔和画板,自己把一张圆凳拖到病床边,坐下来。她问菲菲平时是不是很喜欢画画,看她点头,说:“好巧,我也很喜欢画画。小时候呀,经常拿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画画很有意思,对不对?” 菲菲看着她,不吭声,但又点了点头。 晨来拿起画笔来,说那我给你也画点儿什么吧……“你看,这是什么?”她轻声问。 “树叶。” “对。那这个呢?”她又画了两笔。 “熊猫。我最喜欢熊猫了。妈妈老带我去看的……” “这个呢?” “小女孩……是我吗?” “是你。你看这不还梳着俩小辫儿呢嘛?”晨来微笑。 “我不要穿这样的衣服。”菲菲指着画板上小女孩的病号服,小眉头皱了起来。 晨来把病号服抹掉,画了公主裙。菲菲才满意地点头,“妈妈说我出院就可以穿好看的衣服了。” “是呀,明天咱们的手术做完了,再过一段时间,恢复健康以后,你就能出院啦,可以穿漂亮衣服,可以去看熊猫……可以上学,可以做好多好多有趣的事。”晨来把画板握紧,轻声说。 “可是手术很疼。” “不手术就很难受,是不是?你住院这段时间,还有你住院之前的那几年,每天都不舒服的,对不对?” “……对。” “医生阿姨之前和你解释过,让你不舒服的是心脏的一点小问题。手术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我和你,还有手术室的一些叔叔阿姨,一起来解决。你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姥姥姥爷,很多爱你的人,都会等着你出来。我跟你保证,你在动手术的时候并不会有感觉,为什么呢?你看,有这个。”晨来在画板上画着,“这是手术室,等你进了这里,有位伯伯会给你戴上这个,让你和平常一样吸气呼气,你就会睡一个很长的觉——这个过程叫麻醉。麻醉之后,人是感觉不到疼痛的。所以你在手术时不会疼。但是手术后会有点疼,那时候你就用的是这个了……这叫镇痛泵。护士阿姨会根据我开的药,按照你的体重给你用镇痛药,这可以缓解你的疼痛。” “那手术是什么样子的?”菲菲慢慢地移动过来,几乎和晨来头碰头了。 心扉站在床尾,微笑着看蒲医生耐心地写写画画。邻床的家属也好奇地围过来,隔得远远儿地观望。 晨来的注意力全在菲菲身上。她摸摸菲菲的头,说:“来,看,这是你心脏。是这里、这里有一点问题,这里有两个缺口,导致了你的心脏很难把足够的血液输送到全身。这次的手术,就是要把这两个洞修补好……像这样。我会先补这个,再补这个。看,修补之后,这就是完整完美的心脏了。你有了这样的心脏,就可以去上学了。知道了吗?” “知道了。”菲菲点头。她的手摸摸晨来的手,指指画板上的心脏。“阿姨画得丑丑的……” 赵心扉嗤的一声笑出来。 晨来也笑,看着菲菲,“还怕吗?” “还有一点儿……不过我感觉好多了。医生阿姨,你能拉着我的手进手术室吗?到时候我要把我的小熊交给你,你帮我好好看着它,等我醒了以后还给我。” 晨来看着菲菲的眼睛,慢慢点了点头,说:“好。我答应你。菲菲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让妈妈打电话给我。” “好。”菲菲说。 “谢谢蒲医生。”菲菲妈妈站在晨来身后,这时轻声说。 晨来摸摸菲菲的头,转脸看她脸上的疲色,点点头说:“不用客气的。” 她把画板放回原处,站起来,走出病房。 赵心扉追上来,笑着说:“蒲医生,了不起。我昨晚想了好多办法都没成功。” 晨来回头看看,没有家属在附近,指了指自己后背,说:“安抚小朋友,比动场小手术还累。” 心扉笑着走开了。晨来转身往回走,赶着去门诊。 她今天虽然没有手术,但上午有门诊。 去诊室的路上,她看着科室群里的通知事项,忙着回复,坐下来时,收到罗焰火发来的消息,说很快就落地了。 “这几天忙,自己多保重。不用总是给我消息的。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就安心了。”她迅速打着字。 她的听诊器放在手边,那小象歪着头,对着她笑。她拍了张照片发过去,告诉他,自己要开始工作了。 “可爱。”他说。 “小朋友都喜欢。”她回复。 回了这句话,她停了一会儿,才露出一丝微笑来。 她想起一件事来,问:“罗焰火,你公寓里有旧手帕吗?” 第十三章 在这里,在你身边 (十二) 尼卡2021-08-26 “有。用来做什么?”他问。 “你先别管,反正我有用处。”她说着,看到时间了,忙回复道:“我先工作。” “你要多少?我可以让许阿姨找一些给你送过去。你自己过去拿也可以。”他说。 晨来想了下,说:“那等我有时间给许阿姨打电话。” “好。工作吧。”他说。 晨来移动了下鼠标,点了第一个来问诊的病人,等候的工夫,她给他发了个拥抱的表情。两只小兔子拥抱在一起,看起来,这个拥抱又紧密又温暖……她将手机放到桌子上,抬眼看看门口。忽觉得室内光线暗了些,转头看看窗外——外面飘起了雪。她起身去开了灯,走到窗前,看一眼那飘舞的雪花……天气预报预告今天纽约是个晴天,而阿拉斯加会有大雪。无论如何,希望他的旅程能够顺利。 手机在桌上振动了一下,一定是他回消息了。 与此同时诊室门被敲响,她脸上忙露出微笑来,说了声“请进。” 她轻轻舒了半口气,坐下来,将手机推到一旁,余光瞥见他回了一个同样的拥抱。 她向进门来的病患和家属点了点头,微笑着说早上好、请坐,将听诊器挂在了颈上。 毛绒小象贴在她胸前,挪动的时候,像带着暖暖的风。晨来看到十岁的小病人眼睛里瞬间闪过的光,脸上的笑意也加深了…… 腊月二十六,下午五点四十分。 晨来下了手术,进更衣室第一件事不是找东西吃,尽管结束了七个半小时的手术她饥肠辘辘,也不是把身上这套湿哒哒的手术服扒下来赶快去洗个澡,而是打开柜子先把手机拿出来。 她那迫不及待的样子让更衣室里的几位外科同事大为惊诧,小声问蒲医生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她摇摇头说没有,见除了科室群组没有新消息、除了病房没有新电话,喘口气,赶忙处理了这些,将手机装进密封袋里封好,拎着进了洗澡间。 赵心扉进了门,刚好看到这一幕,张大嘴巴忍了好一会儿才没说出什么来,倒是很自觉地拿了两个杯面,给晨来选了她喜好的口味。泡面的工夫孙瑛推门进来问蒲医生在不在,心扉指了下洗澡间。 这时候晨来走了出来,孙瑛见她手里拎着的东西,“哈哈”一笑,因为还有其他同事在,她也忍住了没有开玩笑。心扉笑着端走了自己那杯泡面,晃到一边跟普外的两位同事聊天去了,孙瑛等晨来坐下来,伸手给她捏着肩膀,说:“你过分……明明把手机都拿进去了,不接我电话?害我上来找你。” 晨来说:“我是打算一出来就给你回电话的。什么事儿啊?” “这两天有空没有?一起吃个饭。”孙瑛轻声说。 晨来侧脸看看她神情,明白过来,拍掉她的手,说:“快过年了,都忙得要命,谁这会儿凑一起吃饭啊——得了,你跟姐夫说,请不请吃饭,我的病人我肯定是尽心的,不用特别感谢我,而且我确实没有这个时间。” 孙瑛继续给她捏着肩膀,说:“我都说了,菲菲爸妈特别感激,而且是老家儿交代的,务必好好儿谢谢你。你要不去吃饭,那就……” “别,千万别。”晨来按住孙瑛的手。“你知道我的。” 孙瑛点头,说:“话我是必须带到。我照你的意思回话。” 晨来点头,拿过泡面来。孙瑛看着她,啧啧两声。 “能走了吗?换衣服下去,我送你回家。”孙瑛说。 “等下我还得去趟病房。我回家有好吃的。”晨来说着扒了两口面。 孙瑛摸摸她头发,嘱咐她把头发吹干再出去,“……你这么盯着手机,人那边儿天都还没亮呢,不会这么早打电话的——真服了你!这还是冰山女神吗?” 晨来口里全是面,只瞪了她一眼。 “不过话说,看你这几天牵肠挂肚的,我都跟着产生幻觉了——刚在楼下看一人怎么那么像你那位呢……走了啊!慢点儿吃,再噎着!”孙瑛拍了下晨来的后脑勺,看她瞪自己,笑。“吓你的,我都说了是眼花了嘛!” 她笑着走了。 晨来刚才那一口吃得确实急了点儿,被噎得脖子都直了,好容易咽下去,坐在那里发了会儿呆。 明知道罗焰火不可能这会儿出现在医院里,孙瑛开她玩笑的时候,她还是一下子心跳就急了。她起身将垃圾收好丢弃,拿起手机来往外走。这几天手机不离身,也不光是因为罗焰火。野风昨天到家,许是旅途劳累,到家就发烧了。好在他现在长岛家里,跟家人在一起,有人照顾,不然,她又要多一层担心……明珰和野风一起回去的。野风昏睡的工夫,是明珰跟她通的话,还告诉她,野风带回去的礼物,一家人都可喜欢了,特别高兴,开玩笑说她买的东西也都差不多,可是从没有得到过这样热烈的反应……明珰还跟她说,他们决定把纪录片的加长版拿去参赛,希望过不久可以跟她分享好消息。之后,明珰也去休息了。野风应该也睡得很好……晨来走在路上,心里叹了口气。 还好她前天给野风送机了,不然知道他生病,更得难受。 野风倒是一直开开心心的样子,就算回去发烧必须卧床了,发过来的视频也是笑眯眯的。 晨来站在电梯前出了会儿神,觉得后脑勺发凉,才意识到自己果然没有顾上把头发再弄干一些。她从口袋里掏了皮筋儿将头发一束,进电梯赶去病房了。 在病房里忙碌半天,回到办公室换了衣服准备离开,她手机也安安静静的,始终没响。 这倒是件好事,起码病人此时不需要她,而她可以回去好好儿睡一觉了——跟许阿姨通过电话之后,这几天就没有时间过去,今天也有点晚了……她犹豫了下,决定先打个电话联络。 她站在门内,明明该拨电话给许阿姨,神使鬼差地又点开了微信,待意识到,已经戳到了罗焰火的头像。 她呆了一下,抬手挠挠眉心,干脆给他发了条消息,问:“你还好么?” 这几天除了偶尔的问候,还总是错开很久的时间,他们没有什么机会通话。这也让她一想起他来,总有些不安。 消息发出去,她原没指望他立即回复,但对话框上方忽然出现了“正在输入中……” 她的手都触到棉门帘了,又收回来,但他并没有发过消息来。 她心跳几乎停了停,站在那里,一时没有动。 屏幕突然变色,他拨了语音通话。 她的一声“喂”,多少带着点颤音。 他顿了顿,轻声问:“冷吗?” “嗯……不,不冷的。”晨来忙说。“这么早就醒了?昨晚睡得好吗?”她细想着,刚才他那句“冷吗”,嗓音倒不像是带着刚刚睡醒的沙哑,虽然低沉,但清晰,听起来,身体是没有大的问题了……她放心了些,抬手掀开棉门帘。 冷风拂面,她的头发没有干,这一下,更觉得冷。她于是低了下头,将大衣帽子甩到脑袋上。 “你还好吗?”她又问了一遍。仿佛一定要从他嘴里听到确切的答案,因为眼睛看不见,才需要一遍一遍用言语来确认。 帽子几下没有能甩到头顶,她边走边空出一只手来扯着帽子。 “你抬头看路。”他说。 “啊?”晨来站了下来。愣了片刻,她猛地抬头,左右看看。“你在哪呢?” “回头吧。“他说。 晨来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手机离开耳畔,立即听到了脚步声。 她马上转身,就见罗焰火快步向她走来。 “就在这里。”他说着,才把手机放下,人也来到了她面前。 晨来仰头看他。 他伸手过来,给她把帽子扶上来。隔着柔软的毛料,他揉了揉她的耳朵,手就覆在那里,轻轻一用力,她的腮凹进去、嘴巴凸出来……他低头,亲在她唇上。 第十三章 在这里,在你身边 (十三) 尼卡2021-08-28 她的手臂围住他的身子,仍然仰头看着他,雪花随着轻风在他们周围旋转,扑到脸上、身上,很快被火热的气息融化,碎成细细的水珠。 “这么快就回来了?”她轻声问。没等他回答,她挪动了一下,额头抵在他胸前,手臂使劲儿箍了箍他。 天气真冷,可这样抱住他,又真暖。 “顺利吗?身体没问题了?”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先上车?”他问。 “好。”她握住他的手。 车子停得稍有点远。两人手拉着手,走在停车场里。地面上有一层积雪,他们走得慢一些。她的靴子有点打滑,得小心行走。焰火发现,低头看看,攥紧她的手。 来到车边,晨来习惯性地往左右看了看,待上了车,才问:“你自己来的吗?” 罗焰火一点头。 晨来顿了顿,看了他。 “提早两天给他们放假了。”他说着,看她一眼,带着“反正你也觉得有他们在很麻烦”的味道。 晨来轻轻摇了下头,说:“我其实没关系的。”那是他的生活方式,改变并不是必须的。 罗焰火一点头,没多解释。 晨来伸手过来,放在他额头上。在外面走得久了些,额上的皮肤反是有点微微的凉意,但很快便暖了过来。 没有发烧。很好。她松口气,已经从包里掏出来的小急救包便没打开。倒是焰火看见,双眉一展,觉得她夸张了,但,看看她,亲了她一下,才坐回去,把安全带系上。 晨来轻轻舔了下嘴唇,抬手按住。 有种幸好没有涂口红习惯的庆幸,不然这会儿,两人都糟糕……她整理好背包,看了他。 “挺顺利的。”焰火说。 她点头。 匆匆忙忙的,这一程,他全在赶路了……这样近地看他,只觉得又疲倦又消瘦,可是,幸好看起来很有精神。 “你安排好了,该先回去休息的。”她说。 “我赶回来是因为另外有急事。”焰火说。晨来静听,有些意外。 焰火没有说那是什么事,她没问。 “……从纽约入境,再赶过去,在变天之前到达。很幸运,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他说。这让他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办完了手续。他说着,停了下来。 那不是容易的事。 他转过脸去,看着车外。车顶上一层雪,有一指厚了……他托着母亲的骸骨走出那个密闭的空间,走到户外,四周白雪皑皑,那一刻,天极晴朗。他也不知为何,那么冷,没有戴手套,也没有让任何人帮忙,就一直往等在路边的车子上走去,走到车边却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往前又走了一段路。 随行的人和车子,就静静地跟着他,走了很远。 他停下来时,身体像是已经成了冰雕。 那么晴的天气,飘起了零星的雪花……他想他心里的问题,母亲给了他回答。 他回身看了走在他身后的宁昂,说我自己马上回北京,这里托付给你。 宁昂点头。 紧要的时候,宁昂是值得托付的人…… “我在庄园呆了小半天,仔细托付给宁昂,就搭最早的航班回来了。晚两天他们回来,我会去机场接。”罗焰火说。 晨来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他的语气照旧冷静,只是手搁在方向盘上,望着车外飞舞的雪花。 她伸手过去,覆在他手背上。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她这才觉察他的手有点发颤。她松开安全带,搂住他,好久,一动不动……听到手机响,她才放开他。 焰火看了下来电显示,低声说:“四婶。” 晨来点头,系好安全带。他很快接起电话来,空着的那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 她听见他叫了声四婶,温和极了……他的手像是也随着这一声而更柔软了些。她想罗焰火对婶婶的确是很孝敬的。印象里她并没有跟罗焰火谈及多少家里人的私事,但对他的四叔四婶总归有一点了解的…… 罗焰火见晨来低头只管看着他的手,轻轻晃了下他的手掌。 “是……是……我直接来医院了……对,”罗焰火应着声,看着晨来。“我现在跟晨来在一起……是。我问下晨来的意思。她今晚有安排了。等下给您回电话,行吗?” 晨来冷不防听见他跟四婶提到自己,抬起头来。他并没有马上挂电话,那边不知又说起了什么,他听得非常认真。过了一会儿,他才挂断了电话。 晨来看他在手机里翻了一下,似乎是要确认什么,就没有出声打扰他。他的手握着她的,很紧,像是怕她推开车门跑掉似的……她轻轻晃了下他的手,他看着她,说:“四婶知道我提前回来了。她知道我跟你在一起,问方不方便回去吃饭。你的想法呢?去不去都没关系。四婶知道你,也知道我……” 晨来的手指动了动,敲敲他的手背。 他停下来,看到她点头。 晨来看他像是反而有点意外,说:“要是你觉得我不去更好,那我就不去。” “只是吃顿饭,你不要有压力。” 晨来摇头。 她当然知道这段时间罗焰火的心情,更知道他这一趟旅程的艰难,真正了解他、担心他的人,这个时候是会关心他的。四婶看来就是这样的人……她说:“不会。不过我这样子去,会不会失礼?” “不会。你这样子就很好。”焰火说。 虽然他是这么说了,等他打过电话跟唔西迪西四婶确认、发动车子后,她还是扒拉了一下背包。幸好背包里还有个小化妆包。她稍稍修饰了一下面孔。 距离并不远,罗焰火一路将车子开得又快又稳,倒是并没有太多阻碍,只是遇到岗哨,总是要慢一些通过。 晨来并没有过多注意四周的环境,只是偶尔和罗焰火说句话。终于到了目的地,她看看明亮灯光下眼前的图景,忽然觉得,这样细雪霏霏,从前画册里,那些古老的建筑,一下子活了……她轻轻吸了口气。 罗焰火看她出神,伸手摸了摸她颈后。手停在那里,手指爬了两爬,爬到她的头发里。 她忙拉下他的手。 门前有执勤的卫士,这时往这边看了一眼的……看她瞪眼,他微笑,放下手。 下车时,他说:“以后你的头发得吹干再出门。” 要在平常,晨来大概会回他一句啰嗦,这会儿却没出声。她定定神,跟着焰火下了车。 焰火伸手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往里走。 在门口跟卫士打过招呼,他们进了大门。此处肃静,走了好长一段路都没见人影,但就是让人觉得戒备森严,无端就生出些紧张感来……罗焰火的手攥紧了些,她抬眼看他,恰好他低头看她,两人正走进院中,他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说:“你连二伯都不怕,四婶四叔就更不用怕了。” 晨来想说没怕,忽然听见有脚步声,有人叫火火。 作者的话 尼卡 08-28 晚八点见。 第十三章 在这里,在你身边 (十四) 尼卡2021-08-28 那声音柔婉清脆,带着温和的笑意。 晨来循着声音看过去,就见上房屋内走出一位年长女性。她一望即知,那是范榕榕——即便在家中,她的样子仍然是优雅而得体,丝毫不见懈怠,神情中多多少少还有那么一点威严,眼神中也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锐利……晨来心略沉了沉,几乎同时,罗焰火攥了攥她的手。 他们没有出声,也么有并没有对视,就只是这样轻轻一下,晨来知道焰火是很明白她的。 范榕榕没有走下台阶,而是在廊下站住了,笑微微地看着焰火和晨来走近。 焰火立即答应了一声,叫声四婶。 “你这孩子,车子是不是开得太快了?才这会儿工夫就到了。下雪呢!”声音里仍带着笑意,但责备的意思也有了,只是听起来,让人心里熨帖。 “没有很快。怕您等得着急。”罗焰火说。 “多等一会儿怕什么,我们又没什么事。”范榕榕轻声说着,嗔怪地看看焰火。“车上不单有你。” “是。”焰火答应。 范榕榕转向晨来,微笑地看着她。 晨来知道范榕榕是在打量她。她那被罗焰火短暂安抚的紧张感又回来了……但是,当她和焰火离范榕榕越近,越能清楚地看到范榕榕的面容和神情、甚至能听清她和身边工作人员的低语了,她的紧张感竟跑了大半——她能感受到那打量的目光里是善意和温柔。 “小婶,这晨来。”焰火拉着晨来上了台阶,站稳了,介绍道。 范榕榕点头,微笑着看晨来。 罗焰火转头跟晨来说:“这是四婶。” “欢迎你,晨来。跟火火叫我就好,或者叫我范阿姨,一样的,随意些。”范榕榕说着,握了下晨来的手。她并没有立即放开手,而是握着晨来的手,拉着她往屋内走来。她边走,边转头看了看罗焰火,“特地让你过来一趟,叔叔找你有事情说。你等下去趟办公室。” “四叔在家?”罗焰火有点儿吃惊。他看了眼晨来。 晨来没有理会他。 她能觉察出来焰火不想放她一个人跟四婶单独在一起。他的意思表现得也太明显了些,不光他自己,范榕榕也微笑了。 “我以为四叔这会儿还回不来。”焰火说。 范榕榕说:“今晚的活动临时取消了,他在家办公。刚才就是他来和我说你回来了……来来,我们先坐。” “您先请。”晨来说。她随即意识到,范榕榕并不是叫她,立时发窘。范榕榕走在前,背对他们,焰火就趁机抬手撸了下晨来的颈后。他一本正经的,脸上却不带出什么来。晨来抿了下唇。还好范榕榕并没有觉得异样,进屋内请晨来坐了,说稍等一下咱们就开饭——“晨来工作一天很辛苦吧?先喝口茶吃点东西。” 晨来将大衣脱了,和背包一起交给一旁的工作人员。范榕榕已经坐下,笑微微地看着她和焰火,又示意她坐。晨来就坐在了沙发上。一旁的小茶几上放了一盆半开的水仙。香气四溢。只是也许距离太近了些,闻起来味道过于浓郁,她略有点介意,不禁多看了一眼——花和叶都水灵灵的,漂亮得不像真的,像琉璃制品…… 焰火跟她隔着茶几,坐在了一旁的单人沙发上,看她留意水仙,说:“一摆上这个,就知道马上过年了。” 范榕榕听了,微微一笑,轻声道:“今儿才换的。我刚才还想着让搬走几盆——也是太多了些,这屋子里全是香气。你叔叔回来的时候还训人,说弄得屋子里像打翻了花露水瓶子——小秦,来,帮帮忙。” 她示意倒完茶的工作人员把临近的几盆水仙花搬走。 听见她接着嘱咐小秦去请罗耀震来吃晚饭,罗焰火就说:“我去吧。” 他说着,手敲了下沙发扶手,才站起来。 晨来看着他走出门去——外衣一脱,只穿了衬衫西裤,身材越发显得修长挺拔,又因为瘦了些,一转身,侧影添了些凌厉的意思,像刀锋……她转回脸来,看着手上这杯茶。 “火火最近瘦了好些。”范榕榕轻声说。 晨来抬头,看她微笑着望向自己,脸上热烘烘的,但点了点头。 “本来也不是个能吃能睡心宽体胖的孩子。这一样啊,让人操心。我总挂着他吃不好,所以你看,今儿一听说他回来了,就着急叫过来——火火说你原先有安排?家里吃饭简单的,不会耽误你很久。”范榕榕轻声细语地道。 “没关系,可以推迟的,只是一点私事。”晨来忙说。 范榕榕看着晨来只是喝茶,请她尝一下点心。晨来从离她最近的位置拿了一块,吃到嘴里,酸甜可口,十分美味。她有点饿了,又吃了一块。 范榕榕看她胃口很好的样子,很有些高兴,问:“平时工作很忙吧?” “还能应付。”晨来说。 “火火也忙,不过他总算自由度高一点……让他多适应你的节奏。”范榕榕微笑道。她看着晨来,看她脸上露出腼腆的微笑,慢慢点了点头,轻声问起她工作的情况,都喜欢些什么……她们简单聊着天,周围极安静,里外稍有点声响都听得到,非常突然的,外面传来高声。很短暂,只在耳朵捕捉到的一瞬,又消失了。 晨来正低头喝茶,分明听见了但不动声色,慢慢将茶杯放回桌上。刚才范榕榕在问她有没有什么爱好,这时她慢条斯理地回答:“有时间就会去运动。有一阵子很喜欢搏击,也会去跳跳芭蕾舞……” 范榕榕一样的不动声色,但晨来的反应她是看在眼里的。 只过了不一会儿,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 晨来听出来的不是一个人,但其中是有罗焰火的。果然稍等了一下,门开了,罗耀震先走了进来,罗焰火紧随其后。她一眼即知,两人的气色都不十分好……她的目光落在罗焰火脸上——他脸色发白,衬得他的眸子冷森森的,只是眼神在对上她的一瞬,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不深,但足够明显到让她知道他没事。 她暗松了口气,跟着起了身。 罗耀震进了门,先和妻子说你们该先用晚饭的,等我们等这么久,多失礼……他看向晨来,点点头,温和地说:“是晨来吧?我是火火的叔叔。欢迎你来。” “罗叔叔好。”晨来忙说。看得出来,罗耀震已经尽可能表现得和蔼可亲了,就是那温和的语调,有些不自然,可能是严肃惯了。 “知道晚了还不快些来。饭已经准备好了,走吧。”范榕榕说着,看了罗耀震。 他们俩都看了看这两位年轻人。范榕榕笑笑,挽了丈夫走在前。转身的一瞬,她向丈夫微微皱了下眉,神色间很有些不满意。罗耀震发觉妻子不快,没说什么,一起迈步往餐厅走去。 晨来看看焰火。 焰火伸手过来,拉了她的手。 他的手有点凉,她抚抚他的手臂,提醒他加件衣服。 “不用。”罗焰火说。 “好歹感冒才好些。”她说。 罗焰火像是忽然反应过来,将她带到桌边坐好,跟秦阿姨说麻烦去我房间里拿件开衫来,就是挂在外面的那件就可以……他坐下来,往晨来这边挪了下椅子,很自然地。 罗耀震和范榕榕看着他,一时谁都没有出声。 桌上餐具和冷盘已经摆好,正陆续上热菜,范榕榕让晨来和焰火先喝点儿汤,“暖和一下。来来喜欢汤水吗?我们家里吃饭是少不了汤水的——火火不怎么爱喝汤,总是要提醒。” “喜欢的。”晨来轻声说。 罗焰火看看她,跟四婶说:“她不挑食的。” 罗耀震慢慢地说:“火火啊。” 焰火坐正些,看着四叔。晨来也抬起头来。饭桌上的气氛忽然有点不对似的,范榕榕抬手扶住罗耀震的手臂,看着他,微笑。 罗耀震只是看了焰火,说:“你不要抢话,我们想听晨来说——听你说话听了三十年了,谁耐烦!” 他说着,先微笑了,向晨来道:“火火平常话多起来的时候,也是很烦人吧?” 晨来看看罗焰火,轻声说:“不会——他的话都留在拍卖会上说了。” 罗耀震听了,笑起来,抬手示意,“来,我们吃饭。” 晨来这才拿起勺子来,先喝了汤。 秦阿姨给罗焰火拿来了开衫,他穿上。开衫有点旧了的、亚麻色,看上去很柔软,也很家常。他穿上又觉得热,解开衬衫袖扣,将袖子卷了起来……晨来看他将一对袖钮拿下来,放在手边。 虎爪形状,亮闪闪的,非常可爱。 她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罗焰火跟四婶说着话,刚好转过脸来看她,停了下,给她添了一点汤。 用过晚饭,稍坐了一会儿,焰火和晨来就准备告辞。 范榕榕让他们稍等,这会儿工夫,焰火带晨来参观了下后面的小花园,顺便还有他的住处——晨来看到他的房间时,莞尔。这个人,不管在哪里,就算是大家都住山洞里,他的洞穴也一定是最整洁的……她没有在房间里停多久,看着他从抽屉里拿了一打手帕出来,接了过来。 手帕都是用过的,柔软极了。 “差点儿忘了,我在这也有不少。”焰火说着,跟晨来往外走时,指了下窗外。“从这里看花园里的景色是最好的——四婶特地留给我的。” “四婶真疼你。”晨来轻声说。 焰火走出来,将房门带上,看了下隔壁房间紧闭的门。晨来见他短暂沉默,也看了眼那扇门,听他说:“那原来是我妹妹的房间……跟四婶说话没有什么禁忌。偶尔提我妹也没关系。她其实还挺愿意有人会跟她聊聊的……” “嗯。”晨来答应。“那,以后多了解一点再讲。” 罗焰火揽过她肩膀,慢慢穿过走廊。 走出去时,晨来轻轻挣脱他,两人正正经经地保持着一点距离回到上房。 范榕榕从秦阿姨手里拿过两个袋子来,说是给晨来的礼物,但交到了焰火手上,让他拎着,开玩笑说晨来的手不是提重物的、是要拿手术刀的,珍贵呢……然后她看着晨来,轻声说以后常来,火火没时间,就自己来。 晨来点头,说谢谢范阿姨,谢谢罗叔叔。 焰火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范榕榕嘱咐焰火注意身体,这几天一定要休息好。焰火答应,让他们留步。 “走吧。”范榕榕挥挥手,到底和罗耀震一道送到院门外,看他们走出了大门,两人又一起往外走来。她这才皱了下眉,低声问:“怎么跟火火说着话,你又那么大声?说了多少次了,他都那么大了……我最反对的就是你们动不动教训火火,小时候打,长大了骂。” “我什么时候跟孩子动过手啊?”罗耀震说。 “那方式也没有很好。”范榕榕皱眉。“谈崩了?” “这个小子,下嘴毒着呢。根本没让我有机会开口。” “三嫂的身后事,确实要尊重火火的意见。劝不了就罢了。最难过的是闵伯伯和火火。火火要怎么办,我是一定支持的。” “他对三哥也是太过火。”罗耀震说。 范榕榕没有出声。她的意见显然有所保留。罗耀震很清楚,也不欲与妻子在这个问题上有冲突。 “可是,我说什么来着?当初我就坚持该让火火从政,不要去搞其他那些。他不要,也该勉强他一下。可惜了……其实倒也来得及。”罗耀震说。 “你怎么就不死心呢?还有父亲,晓丹,都是这样……那会儿,还动心思让他找个从政的。火火态度多坚决。他都不愿意,这一步路不就封死了吗?怎样又想起来了?”范榕榕起初皱眉,说着又觉得好笑起来。“这么些人,哪个真为了火火着想了?” “这话说的!我没有勉强嘛!你看这个女孩子呢?”罗耀震问。 “做技术官僚?不是没这个能力,但勉强不了。她是优秀的外科医生,别耽误人。” “跟火火一样,也不是肯听话的。”罗耀震停了一会儿,断言。 两人走出大门,站在那里,看着车子里的焰火和晨来——两个年轻人不知在说什么,像巢穴里一对毛茸茸的小鸟,嘀嘀咕咕的,没有发现外面有人看着他们……那样子,实在是可爱极了。 “把火火位置替换成宝宝,只要她还在,哪儿还舍得勉强?早知道缘分那么浅,让她快乐比什么都重要,对不对?”范榕榕问。 罗耀震不出声。 车子里,晨来先抬头,看到他们,忙碰碰焰火,一起跟他们摆手。 范榕榕和罗耀震也摆手,看着焰火驱车离去,直到车子消失在前方,才转身往院中走。走了没几步,罗耀震看看表,说:“算了,我今晚也早点儿睡——走,咱们俩弹会儿琴去……” 范榕榕看了他,微笑。 “那个臭小子!”他走着走着,忽然又骂了一句。“怪不得二哥说他会气人,太会气人了……” 此时车子拐了弯,罗焰火看了眼大门处,见叔叔婶婶已经回去了,才看晨来。 晨来手边放着四婶送的礼物,袋子里是衣服。他们没来得及细看,也知道不是太贵重的东西,但应该是很实用的。当然,晨来是有一点意外,没想到头一次见面,四婶会送她衣服……自然到像是她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已经熟悉彼此的习惯和喜好了。 “四婶经常买这个牌子的东西。”罗焰火说。 “嗯?” “以前宝宝只穿这个牌子的羊绒,说舒服。” 晨来点了点头。 她反应过来,自己身上这件上衣,就是这个牌子的……只不过是几年前的款式了。 “四婶心细。”焰火说。 晨来又点头。她稍稍侧了下身,看着他。 “罗焰火。” “嗯?”焰火被她郑重一叫,认真看她一眼。 “你今天去医院,是不是有什么事?四婶嘱咐你注意身体,怎么,你生病了吗?”晨来问。 第十三章 在这里,在你身边 (十五) 尼卡2021-08-29 “没有。我身体很好,不是这方面的问题。”罗焰火说。 “那就好。要是有不方便跟我讲的事,就当我没问。我是觉得有点儿蹊跷,担心你身体情况……”晨来解释道。 罗焰火看了看前方,将车子靠边停了下来。 晨来看他,眉头略微皱了皱,将手中的袋子放在了脚边。 “我本来打算晚点儿跟你说。”罗焰火说。 他半转身子,面对晨来。 “只是晚点儿说吗?还是只跟我晚点儿说?”晨来问。 “要是能等事情过去再提就最好了。可是时间赶得太巧,我突然扔下那边那么大的事儿提前回来了,没有合理解释,是说不过去的。暂时只有宁昂知道,四婶和四叔知道……就算我不说,晚点儿家里应该也就都知道了。不过得我亲口说的,就是外公和你。”罗焰火慢慢地说着。 晨来看着他手臂搭在方向盘上,看上去神情虽然也郑重其事,姿态却是很放松的,语气也不自觉软了些,道:“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我要为某个患者捐献造血干细胞。手续还没有办完,我得体检,看看身体状况是否符合要求。今天先去了血液中心……”罗焰火尽量说得慢一些。他看着晨来。晨来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半侧身保持久了,应该会有点累。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这让他忽然有点儿忐忑。“晨来?” “嗯。”晨来点头。她看着他眼睛,“体检要住院吗?在我们医院?” “对。明天。我也刚好借这个机会做个全面检查。上次体检还是去年冬天,也超过了……”他正说着,就看晨来忽然将安全带解开了。她伸手臂过来搂住了他。这一下搂得特别紧,她半个身子都贴在了他身上……他听见她吸鼻子,抬手轻轻抚着她的背,轻笑。“蒲医生,幸亏我还算是心理素质不错的人。要不然您这反应,我马上就得给医生打电话,说我好害怕、我不捐了……唔……” 晨来的手臂松了一下,手扶住他的颈子,将他的身子勾下来一点,亲在他唇上……他沉沉地“唔”了一声,像迷雾中海上的航船,唇齿忽然找到了最合适最安全的停留地带。 “理智上和情感上,接受起来是有点差异的。”晨来的额头抵在他额头上,轻声说。 焰火闭上眼睛,“嗯”了一声,“我没有问你的意见,是因为我觉得我这么做了,你应该可以理解。” 晨来点了下头。 哪怕是理智上她是认同的,也知道这其实是安全的,可她的第一反应,仍然是脑海中刹那间便出现可能会有的轻微不良反应和尽管罕见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后果……要说不紧张那是假话。 “还没确定具体捐赠时间吧?”晨来看焰火点头,跟着点了下头。“也要看受捐赠者的情况才能最终确定……还有时间。” “我不会反悔的。小事情,真的。”焰火说。他侧了下脸,嘴唇轻轻碰了下她的耳垂。“我答应捐赠的时候,已经提出来全过程完全保密,也没想着惊动更多人。” “我尊重你的决定。任何的。”她说。 她亲吻了下他的面颊,又搂紧了他。 “我会在你身边陪你的。你要是反悔了,我也陪着你。没关系的,火。”她的手臂越收越紧。 她忽然想如果他不是这么高大结实就好了,或者他的身体可以折叠一下也好,那样她就可以把他整个儿地搂进怀里,妥善收藏……她的身体微微震颤,待意识到,极力克制,让自己冷静一点。 “不是大事儿。”他说。 她没出声。 她当然知道…… “那现在咱们去哪?”他轻声问。 她放开他,坐好,“你突然出现之前,我刚好要给许阿姨打电话。我想可以拿了手帕之后再回家……家里应该有好吃的。往下几天,我妈每天都会做不同的东西,准备过年……”她低头系着安全带。 现在……她握着安全带,看着他。 “现在只想跟你在一起。”她说。 焰火慢慢地点了点头。 “但是,”她伸出手来,竖起食指。“这几天你得好好儿休息……” “我又没说什么。” 晨来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开车。 他们在这儿呆的时间有点久了,隔一会儿,就有便衣看似漫不经心地从车边经过。尽管没人打扰,可这感觉并不是太好。 罗焰火开着车子,看晨来整理了下背包,就坐在座椅里,沉默地看着前方,偶尔,会转过脸来,迅速看他一眼……后来,车子往山上开时,她就不动了,看着车外。 这条路安静,灯光也有些暗,这么看着外面,除了一片片宁谧的树林,和乱舞的雪,什么也看不到的。晨来就那么看了半天,车子在大门前停下来等的时候,才转回脸来。 距离上次来,已经过了很久。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今天……雪也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焰火停了车,跟晨来一道下了车,还没站稳,就听见一阵犬吠。那吠叫声有点远,晨来听了听,看了焰火。 “欢欢。在许阿姨小院儿里。”焰火伸手,拉住晨来的手,一起往屋里走。 “长成大狗了吧?”晨来问。 焰火嗯了一声,“凡听见我车声必定叫。” 这时门开了,许阿姨走出来,让他们快些进去。看到晨来,许阿姨一脸的笑意。晨来进了门,听见许阿姨问焰火,怎么回来的这么快、刚才门卫打电话进来,我以为听错了……她显然是吃惊的,忙着问他们吃晚饭没有、想吃点儿什么。 焰火看看晨来,晨来摇头,但轻轻攥了下他的手,他顿了顿,没急着走开,仍拉着晨来,跟许阿姨一道,慢慢走到餐厅里来。 晨来将大衣和背包放在一边,洗了手。许阿姨去拿了一个布袋来交给她,说这是之前火火说要我收拾出来交给你的东西。 晨来知道是旧手帕了,接了过来,跟大衣放在一起。 这会儿工夫,焰火自己动手泡了茶,给晨来一杯,给许阿姨一杯。他跟晨来在餐台边坐下来。 许阿姨切水果的工夫,不时转头看看焰火和晨来——两个年轻人坐在一起,都眉目如画,哪怕不说话,只是在一处,看上去都让人舒心极了……不过她惦记着焰火这一趟要办的大事,却又不便这就问起,只好忍住。 晨来发觉,轻轻碰了碰焰火。 焰火点头,主动跟许阿姨解释了下。他讲得很简单,也没有说自己提早回来的原因,只说有急事。 许阿姨答应,但显然并不是很理解还有什么急事,能让他放下那么重的事情赶回来,反而有些紧张。但她修养很好,并没有问。 晨来默默喝着茶,听着焰火和许阿姨说话,心想许阿姨一定是非常信任焰火的,而焰火……她看着焰火的侧脸。他跟许阿姨说话的样子,让人感动。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也多亏有许阿姨在他身边照顾他吧……这么想着,她再看许阿姨时,目光中又多了份温柔。 许阿姨没留意,但焰火是发觉了。 他微微怔了怔,随即,他的手垂下来,握住她的手。 两人的手在餐台上叠在一处,目光交织在一起,半晌,谁都不动……许阿姨仿佛完全没看到,将厨房里刚刚用过的餐具收拾妥当,问过他们不需要什么了,说声晚安,从侧门走了。 她一走,四周完全安静了下来。 焰火靠近晨来,嘴唇印在她唇上。 “你真的要好好休息。”她说。 他没出声,只是又亲了她一下,拉起她的手,替她拿好了东西,“我上去洗澡。” 他没松开她的手,一路随手关着灯,慢慢往楼上走来。 四周的环境似曾相识,晨来并不觉得陌生,尽管前两次来,总有些兵荒马乱,未及细看,而此时,心砰砰跳着,还有些莫名的焦躁和担忧,也无暇他顾,只想多陪他一会儿罢了……他不时会再慢一点,看看她,并不出声,好像这会儿沉默和安静就是理所当然的。 上了楼,他将她的衣物放在沙发上,亲了她一下,先进房间去了。 晨来在沙发上坐下来。她斜靠在那里,发了会儿呆,想起该给母亲打个电话。她看看时间,手伸进背包里,摸到手机的同时,触到硬物,想起夹层里放置的东西,略停了下,才拿手机来拨号。 母亲很快接了电话。知道她已经准备休息,她只问了问这两天家里是不是都好。母亲说很好,倒问她说好这两天有空就回来吃饭的,是不是忙得顾不上。她顿了顿,嗯了一声。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是快活的,她轻声叮嘱,不要太操劳,“……我明天下班回家帮忙。” 母亲的笑声很清脆爽快,一副根本不信她能做到的样子,说忙年做好吃的根本不累,要她有空多睡会儿才是,很快挂了电话。 晨来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放在背包上,隔着那柔软的皮子,轻轻勾画着纹路……过一会儿,一阵暖暖的呼吸伴着清爽气息和湿润的空气,拂到面前来。 她闭上眼睛,听见他问:“困了么?” “嗯。”她应声。 鼻尖上印了一吻,接着,是嘴唇上、下巴上……手机从她手上滑下去,掉落在地上,几乎无声无息的。就像他的亲吻和对她呼吸的侵占,也是无声无息的。 她睁开眼睛,看着他。 干净,清澈,却显得无边无际的瞳仁,闪闪发光……她伸出手臂,拥抱他。两人的身子紧密地贴合在一起,过了一会儿,他将她抱了起来,慢慢地,往卧室走去。 她的后背贴在柔软的床上时,心里的叹息忍不住逸了出来。 他吻她,低声在她耳边说:“就这一次。” 作者的话 尼卡 昨天 明天是晚上更新。各位晚安。 第十三章 在这里,在你身边 (十六) 尼卡2021-08-30 晨来睁开眼睛,看着他。他的头发没有全干,因此稍稍带着点儿卷儿,随着他身体的运动,发卷儿轻轻晃着。 她抬抬下巴,咬了下他的嘴唇,按住了他的手。 “等下。”她说。 他停下来,手臂撑在了她身侧。只是稍稍一停,他低下身子,“等不了。” 她的手臂缠在他腰上,听见这话,脸上像是被撒了一层火种。她咬了下牙根,伸手扯住他的腰带,用力将他推了一把,低声说,“躺下。” 他身子没动,她静静地看着他,手撩起他棉衫的下摆,伸了进去。她的手非常灵巧,指尖轻轻敲在他身上,像是在他身上探索着,寻找未曾解密的位置。敲过一根肋骨,再敲下一根,一根、一根肋骨,慢慢地、轻轻地抚触……嘴唇,偶尔配合着,这里碰一下、那里碰一下。 他呼出一口气来,终于从她身上翻下来,跌进了柔软的床上。她一点儿都没犹豫,轻灵地挪动着,修长的腿贴着他的身子,划过去,跨在了他身上。他的棉衫被她一点点卷起来。他结实的腹部、胸部那白皙的肌肤裸露在空气里,渐渐的,露得面积越来越大,随着他的呼吸,肌肉的线条清晰可见……她剥掉他的衣服,倒没有急着进行下一步。 她的手按在他的胸膛上,看着那细密繁复的纹样。 雪白的,细腻的,迷人的皮肤上,美得不可思议的纹样……她深吸了一口气,俯下身,舌尖轻轻在他胸口触了触。手底下他的腹肌明显收紧,她张开口,咬住了他的肌肤。 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腰,这时用了一下力。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柔和的光晕中,他的脸像是会发光……她抬起手臂,将毛衫脱了下来。一瞬间,她那乳白色的肌肤,将他眼前也映亮了……他没等她俯下身,挽住她的手,用力一握,顺势将再次压在了身下。他的腿脚勾住她的,挪动下,将她的腿分开。手从她柔软的腰滑下去,试探着……她分明已经准备好,他也没再等待。进入的这一下有点粗暴,她忍不住出声。他停了停,稍等了片刻,等她适应……他的动作很快,像是想要跟她证明什么,因此未免有些过于刚猛。 她终于忍不住张口咬在他肩膀上,半晌,都没松口。 他紧紧拥抱着她,也半晌没有松开…… 确实只有一次,他说到做到。 只是这一次,也足够让人神魂颠倒……她侧过身来,环住他的腰,听着他匀净的呼吸,过了好久,才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 他很快就睡沉了,她轻柔的抚触,并没有惊醒他。 她动都不想动一下,只想把这个拥抱无限延长…… 这一晚焰火睡得很好,晨来倒是醒过几次。每次,她都先伸手摸摸他的脸——他整晚都没有换过姿势,的确是累积而眠了……还好,他只是睡得特别安稳和香甜。 闹铃响起时,晨来惊醒,马上意识到手机是隔着门,在外面响。 她轻轻挪动着身子,从被底滑下床,快步跑出去,将手机从地毯上捡了起来。关掉闹铃,她站在原地,查看了下手机。没有新消息。时间还早,厅里却有些异常的明亮。她抬起头来,看向窗外,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她快步跑到窗前——这一夜,雪没有停,此时外面白雪皑皑,密林被厚厚的雪覆盖着,一眼望不到尽头……没有风,雪花簌簌地落着,看样子,还会继续下。 她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发了呆。 听到有细微的响动,她回了下身。原以为可能惊动了罗焰火,但并不是。她松口气,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里去。他仍保持着那个姿势,动都不动。她去洗了脸回来,坐到床边,手在被底暖了一会儿,才摸了摸他的脸,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道:“都说让你好好儿休息了,只是不听……啊!” 冷不防手被他使劲儿抓住,用力一拽,整个人便扑在了他身上。 她的心急切地跳起来,看着他的脸——他微微闭着眼,看样子还想要再睡一会儿……她在他鼻尖上亲了一下,说:“你再睡一会儿,我叫起床。” 焰火睁开眼,看着她,问:“睡得好吗?” “很好。”她又在他鼻尖上亲了一下,发觉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腰,警觉地从他身边弹开。 看她灵巧地旋转了下身子,站在床边,他伸直手臂,伸了个懒腰。 随着他的动作,被子滑下去一些,胸前的虎头露了出来……晨来转开眼,找到遥控器,将窗帘打开。她分明听见他轻笑了一声,忍不住扯起被子来,盖在他脸上,使劲儿压了一下才松开,“今天不忙的时候,我就过去看你——我不能陪你办住院手续,但是可以陪你吃饭……要是我有时间的话。” 最后这句话,说得未免太没有底气,她轻轻叹了口气。 “不用。”焰火说着,抓了棉衫长裤套在身上。 见晨来早就转过身去,装作换衣服不看他,他莞尔。走过来,从背后轻轻拥抱她,在她发顶印了一吻,转身进了浴室。 晨来发了会儿呆,将床铺简单收拾了下。 忽然卫生间的门开了,罗焰火大半张脸上涂着泡沫,指着衣帽间跟她说:“里面有你的衣服……你自己选。”说完又进去了。 晨来愣了一下,才走进衣帽间去。 至少有一个衣柜里挂满了女装……她走过去,看了看,黑白灰外加卡其色,倒都是她习惯的颜色,从内到外一应俱全,细看,是她的码数。 “我们分手的时候,是夏天吧?”她听见他走进来的脚步声,问。 “是啊,可是换季的时候,也可以换一下的。”他说。 她长出了一口气,侧脸看看他那一本正经的神情,说:“生怕人不管你叫……” 他拿出衬衫来,靠近她,吻在她唇上,“换衣服,下去吃饭——晚了,许阿姨要骂懒蛋的。” 晨来原本鼻尖有点发酸,被他一提醒,哎呀一声,赶紧随手抓了两件衣服,套在身上,很快换好。 她拎起背包要下楼时,想起包里的东西,站在那里,一时没动。 焰火系着袖钮,看她的神情,问:“怎么了?” 她伸手进包,从夹层里拿出那个灰色的丝绒袋子来,看了他。 他慢慢地点了点头,“我就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把它们还给我。” 晨来看着他的眼睛,慢慢朝他走来。 作者的话 尼卡 19 分钟前 明天还是晚上更新。晚安各位。 第十四章 此心安处 (一) 尼卡2021-08-31 晨来走到焰火面前站下。 有好一会儿,她没有抬头看他。 她细白的手掌托着这个灰色丝绒袋子,看起来像拿不定主意该用什么样的姿势扔出去……焰火看着她,没出声。两人就这么站在门口,一里一外,静静地,像是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我不是想要还给你。”晨来轻声说。 她垂下手,将罗焰火的手托起来,把袋子放到他手上。 “可是我确实觉得它们好累赘。”她轻轻拨了下那蝴蝶结。袋子确实有点分量,纹丝不动。罗焰火的手也纹丝不动。她没有抬眼看他的脸色和眼神。“这几天我把它拿进拿出,放到哪儿都觉得不安全——放在家里怕老鼠啃穿了柜子,放在宿舍怕防盗网没装好万一进了贼,在办公室柜子里,白天还可以,过夜不行……你帮我保管好。” “保管到什么时候?”焰火问。 “‘一生’太模糊,‘永远’太遥远……保管到我需要的时候吧。”晨来轻声说。她将他的手指合拢,两只手尽力将他的手包裹住。这时,她才抬眼看了他的眼睛。“其实,我更喜欢那颗星星。有它就够了。” 罗焰火低下头,吻住她。 好久,他才抬起头来,看着她。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像星星。 “对不起,我应该辜负了你的好意,可我不是会喜欢钻石和什么郑重其事的什么隆重的仪式的女人……” “没关系。我就喜欢你本来的样子。”焰火低声说。“你只要在我身边就够了。” 晨来抱住焰火。 她有一会儿没出声,只是静静地抱住他。 他摸摸她的后脑勺,说:“我把这个放起来。” 晨来松开手手臂。 焰火摸摸她的后脑勺,迈步回到厅里。 他没有走远,转进书房里,很快就出来了。 看晨来还站在门边看着自己,他抬了抬眉,说:“你没把它们扔了我就挺高兴的。” “才不会扔呢。”晨来轻声说。她向他伸出手去,“那么贵……” 他走过来,握了她的手,抬起来,蹭了下她的鼻尖,戏谑地道:“就是因为贵呀?” 她踮起脚尖,亲了他一下,拉住他的手,走了没几步,说:“当然不……是因为,我可能比我想的还要爱你。” 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心脏像是跳停了。 罗焰火没有出声,甚至他的手仍然也只是被她握住,毫无反应……她看着面前的楼梯。 螺旋形的楼梯往下延伸,像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的一条蜿蜒崎岖的路,一瞬间,让她有点儿眩晕。她突然反应过来,并不是因为楼梯太长、台阶太多或旋转太频繁,而是罗焰火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整个儿转了个身,扛着她,迅速地往楼下跑去……她伏在他肩膀上,差点儿惊叫出声,回过神来,照着他的后背使劲儿拍了一下,可他丝毫没有把她这就放下来的意思,于是她只能尽量保持平衡,眼前那一层层的台阶上,地毯上漂亮的花朵像是会飘起来,带着迷人的香气,飘到眼前来…… 下了楼,焰火才将晨来放下。 晨来握起拳头照着他胸口就要来一下,忽然看到许阿姨的身影出现在走廊里。她迅速瞪了焰火一眼,整理下头发,站在了他身边。 许阿姨看着他们笑,说:“正要叫你们下来吃早饭。” 她说完,先转身往回走了。 晨来跟上去,见焰火没跟上来,回头看他。 见他已经迅速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她嘴角微微一牵……他两步追上来,拉住她的手,将她往身边带了带。 “刚才的话能再说一遍吗?”他低声问。 “哪句?” “我爱你……那句。”他说。 “我也爱你。”她说。 她又觉得全身都像是被撒了一层火种了……她赶忙松开手,加快脚步往餐厅里走来。 她走得快,焰火也走得快。 两人像是在比赛,待来到餐厅门口,已经有些气喘吁吁,忍不住相视一笑。 焰火低低身,看着晨来的眼睛。 晨来捏捏他的下巴,扔下他,赶忙先溜进去了。 餐厅里,许阿姨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早点,见他们进来了,笑笑。 晨来忽然听见犬吠声,看了焰火。 焰火就跟许阿姨说:“让欢欢进来吧。” “它会捣乱的。”许阿姨说。 “没关系。”焰火和晨来异口同声。 “下回。”许阿姨微笑道。 晨来见她是看着自己说的,点点头。 她坐下来,看看时间,谢过许阿姨辛苦准备早餐,赶快吃饭。看她大口吃饭,且每样都试试,许阿姨不出声,可笑得极开心,倒是看着焰火慢条斯理没有什么胃口的模样,皱起眉来,那神情,恨不得掰开他的嘴给他塞几口……晨来有点想笑。 焰火似浑然不觉,坐下来就边吃东西,边看着手边的 pad,像是在读什么重要的资讯。东西没吃多少,咖啡很快就喝光了。晨来看看他,见他是很认真的样子,没打扰他,只是帮他添了咖啡。 焰火察觉,抬头看看她拿着咖啡壶,面前刚才还满满的餐盘已经空了、刀叉也已归位,轻声问:“吃饱了?” 晨来点头。 “OK,我们走吧。”焰火啜口咖啡。 晨来一下子按住他的手,眼神示意他盘子里的食物还没吃光。 “没什么胃口。”焰火说。 晨来手没动,他有点儿无奈,拿起叉子来,把盘子里的煎蛋和培根吃了。 晨来见他吃得实在勉强,倒也知道他胃口确实不大,可是吃这么少……她看看许阿姨,暂时忍了,到底等着两人出门上了车,才说:“早餐一定要重视。你吃得这样少……” “今天早上运动量不够,才没胃口的。”焰火发动车子,轻声说。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像是灌进她耳中来……她顿了顿,才说:“我看你是欠收拾了……走吧,要迟到了。” 她听见他笑出声,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 她轻轻揉了下他的手臂,看着前方。 雪还在下,路上倒没有积雪,可是一定不太好走……她轻声说:“其实迟到也没关系。工作这么多年,还没试过迟到呢。你不要着急,安全第一。” “好。我送你去医院之后,先回趟公司——今天公司开始放假。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情,然后就去办住院手续。”焰火说着,发动车子。 作者的话 尼卡 08-31 最后一个大章节。不长,但放进前一章会让那个章节太长,就分开了。晚安各位。明天晚上见。 第十四章 此心安处 (二) 尼卡2021-09-01 “等等。”晨来突然轻声说。她回头,“那个是不是欢欢?” 焰火跟着回头,果然不远处,一团黄色的绒球在雪地里翻滚着,看样子玩得特别高兴。 “小傻狗。”焰火说。他轻轻鸣笛,欢欢翻滚着爬起来,往这边看。它正要做出跑动的姿势来,许阿姨从后面追过来,一边喊着欢欢一边招手……焰火开了车,说:“我让宁昂把 Lassie 它们三个一起带回来。Max 不放心,会跟着一起来,路上照顾它们,跟它们一起适应一阵子。” 晨来默默点了点头。 车子开出大门,再回头看,许阿姨和欢欢还在那里……她转过脸来,看着焰火。 焰火目视前方,也知道她在默默看着自己,“在想什么?” “什么时候到?时间确定了吗?”晨来问。 “不出意外就是明天。看那边的天气情况。我等下回办公室跟宁昂通电话。”焰火说。车子转弯,他看了晨来一眼。“别担心。” “嗯。你也是,别担心。会顺利的。”晨来说。心里莫名有点忐忑,不过她没有说什么。罗焰火车子开得有点快,她忍了下,也没提醒他。车子在林间公路上快速行驶,很快就离开了那个冰雪覆盖的琉璃世界,进入市井街巷。四周的积雪有点肮脏,天空也灰蒙蒙的。她看着,轻轻摇了下头,这似乎是不得不面对的真实世界……焰火趁着红灯,伸手过来摸摸她颈后。 他没说话,但这轻柔的抚慰,让她心里安定。 “痒。”她轻声说着,拉下他的手。 她转脸看看他耳后的发卷儿——他的头发稍有点长了。她抬手在他鬓边、额头处比划了下。 “新年是不是该理个发?”她问。 “嗯。”焰火应声。晨来往前看看,让他在大门口附近停车,自己走进去就好了。下雪天,这交通多少有点混乱。他看了看,还是照旧把车开进了大门。 他以为晨来一定会瞪他,但是并没有,只是神情有点儿无奈。 他说:“我去外公那儿,赶上了就使唤他的理发师。赶不上就算了。” 车停了下来,晨来看着他,点点头,拥抱了他一下,轻声说:“你这样子也不错……慢点儿开车。等下住上院,给我发消息。我抽空会去看你——你要什么就跟我讲……” 她推开车门,跟焰火摆摆手。一回身的工夫,看焰火张嘴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来,“啰嗦”,也摆摆手,很快把车子开走了。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车子慢慢地开下去,因为雪天路滑,这会儿来往的车子又多,完全没有以往那随时随地可以“扬长而去”的气势,有点想笑,但也只是牵了牵嘴角,赶快往大楼里走去……再晚那么几分钟,她蒲晨来就真的要迟到了。 晚这样几分钟,晨来一个早上不管在做什么,都像是急行军,赶着去打仗。还好,虽然忙碌不堪,可都非常顺利。这让她心底渐渐生出一些异常而隐秘的快乐,特别有干劲儿。她今天有两台手术。手术间隙休息,她没能去看罗焰火。前一台手术结束得比预计要晚一些,她得接着再进手术室。但看到罗焰火两个小时前发消息说入院顺利,准备开始做检查了,也就放心些……焰火给她发了病房号,没再发别的消息来。等她结束手术,天都黑了,他也没有再发消息来。 晨来问他,是不是在休息,他也没有回复。 她还忙着,顾不得多问,只是给他留言,说等会儿结束手上的工作过去看他,问他要什么不要。 他的头像暗着,并没有回音。 晨来起初并不觉得什么,待她确定刚刚结束手术的小病人情况稳定、从 PICU 离开,站在轿厢里,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她盯着电梯的数字,恨不得这就马上冲出去找他……可是她还没有换衣服,不能穿着这一身儿走出去。 轿厢门一开,她撒腿就跑,一路上遇见下班的同事,也只是匆匆打个招呼。孙护士长喊她,问要不要顺路载她,“还是有人来接呀?” 她摆摆手,顾不得跟她解释,也理会不了她语气里的调侃。孙瑛还是冲着她的背影开了句玩笑,说蒲晨来你今儿跟脚底下着火了似的,干什么都在赶,不过赶着下班跑路倒是情有可原啊……“真的不用捎你一段儿?省点儿时间多约会一会儿也好……”孙瑛话音未落,晨来已经从办公室跑出来了。 她一边儿跑一边儿挽着头发,过来抓起孙瑛的手就往电梯里来,说:“快,拐个弯儿,送我去 A 区。我赶时间。” 孙瑛看看她,因为电梯里有其他同事在,忍住了没出声。等上了车,她才问:“又是谁住院了么?你怎么那么多住特别病房的亲戚朋友啊……” 晨来抓了下头发,低头看着静悄悄的手机,想了下,说:“哪有!先前秦奶奶住院,我多跑了几趟。这回,他就是体检……” “哦,他,哪个他啊,那个他?”孙瑛慢条斯理地问。 晨来顿了顿,又抓了下头发。 心还是有点乱,不过点点头,“就是他。” 孙瑛这回倒不开玩笑了。 她稳稳地开着车,速度很快。本来距离也近,转弯直行,几分钟就到了。车停下,她才看看晨来,头一歪,示意她下车。 晨来倒踌躇,反不知该跟这个关心自己的姐妹说点儿什么,好像也不必说太多,只是看着她,手摸摸大衣口袋,掏出几颗糖果来,塞到孙瑛手上,“给你吃。” “嗯,真正的甜心先生啊。”孙瑛一本正经地说。“去吧。” “谢谢你。”晨来抱了她一下。“明儿见。” “明儿见。”孙瑛微笑着,看着晨来下了车。她顺手拿了颗糖果,剥开塞嘴里,目送晨来往前走,发动车子,念了一句“蒲晨来要狠狠地幸福呀”……车子嗖的一下开过去了,晨来正拿出证件来给门卫查验,回头看了眼孙瑛的车。 这时有车子驶来,门卫请她入内,抬手示意让后面的车停下来。 晨来快步往前走,拿手机拨了号。 电话通了,响了好一会儿,才接通。 晨来“喂”了一声,叫“焰火”,听到他“嗯”一声,才说:“你总算接电话了。你怎么样?我现在快到 3 栋楼下了……” “我睡着了……我下来接你。”焰火忙说。 他声音有种初醒的沙哑,晨来听着,心放下来,同时也变得酸软了些。 她轻声说:“睡着了呀?那就好……” 她没说下去。一时联络不到,就突然想到了坏处,这实在也有点儿不应该。 “你等我。我这就上来了。外面太冷了。”晨来挂断了电话,舒了口气。 刚下过雪,虽然没有风,可极冷。 她这会儿身上正发热,倒不觉得冷。跟在她身后进大门的那辆车,仍然跟在后面。她脚步越来越快,那车子开得慢,始终没有超过她。 她来到 3 栋楼前,看到那车子也开过来,想来也是到这边来的。 她进了门,那车子停下,可没有人下车。 不知为何,她觉得那黑色的、根本看不到里面的人、甚至司机也只像是个黑色影子的车子,看上去令人十分不安。 作者的话 尼卡 09-01 各位晚安。明天晚上见。 第十四章 此心安处 (三) 尼卡2021-09-02 “蒲医生。”值班警卫见她进门,主动打招呼。他很客气地请她刷一下卡,再做个访客登记。晨来很配合地走到值班室门口,一旁护士站里正在说话的值班医护看见她,也笑着打了个招呼。 晨来在访客表上签了字,看着表格被收起,跟警卫点点头。 上楼前,她余光扫了下门外——耽搁了这会儿工夫,那辆车上仍没有人下来,司机也照旧一动不动的,像是车上根本没有乘客。 室内的温度有点高,她等电梯的工夫,已经热得额头冒汗。电梯门一开,她正要迈步往里走,就见罗焰火站在门框内。看见她,他伸手拉她进来。 晨来看他没穿病服,还好在简单的衬衫西裤外,肩膀上披了件羊绒衫。 “不是说不要下来吗……”她刚开口,他侧脸低了地身,亲她。 他的嘴唇贴住她的,这个吻,温柔而用力……他抬起头来,握紧她的手,没出声。 晨来也握紧他的手,走出轿厢,才问他:“晚饭想吃什么?刚才电话没打通,本来想带给你的。” 两人走在静静的走廊上,四周空无一人,静得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她轻轻嗅了嗅,闻到他身上干爽好闻的味道……抬眼看了他,见他看着前方,那神情像是在想什么问题,便没有追问。 走到病房门口了,焰火才说:“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这儿的伙食很好,想吃什么都行……你想吃什么?我看看晚餐供应有没有。” 两人进了门,晨来看看焰火,轻声问:“是不是今天的检查项目结束之后,你出去过?” 焰火看她。 他帮晨来拿了背包和大衣,没出声,当然也就没否认。 晨来站在原地,等他把东西放好,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轻声说:“我不会因为你没好好儿休息教训你的。你这样子,一看就是没睡饱。早知道了,我就不一个劲儿打电话吵醒你了……” 她说着话,手臂抬起来,绕在他颈后,轻轻抚弄着他的发脚。手腕贴在他肩上,羊绒织物柔滑而温暖,像他的另一层肌肤…… 焰火点了下头,刚要解释,一旁小几上电话铃响了。 “等我下。”他说着,一伸手拿起听筒来。“您好……我就是。” 晨来垂下手臂,待要起身走开,他伸手拉住她的手,示意不用。于是晨来就能听见听筒里一个男声在说楼下有访客,问您方不方便见。 罗焰火很温和地说:“我记得我交代过,今晚不接受探访。麻烦您替我拦一下,我需要休息。谢谢。” 晨来想,这应该是楼下警卫室打来的电话了……她心一动,几乎与此同时,看到焰火的眉毛动了动。他脸上的神情还是平和的,但目光略向下一垂。她立时就觉察他此时非常不快。 焰火顿了顿,听筒里没有声响,应该是在等他回应。他看了晨来,片刻之后才说:“让他上来吧。” 他将听筒放回去。 “咔哒”一声,从从容容的。 晨来心一沉。明明他没有使性子摔电话,她却分明感觉到了他的怒气。 “我回避一下?”她轻声问。 “不用的。”焰火立即说。他将羊绒衫扯了下来,往旁边一放。晨来看着,眉微微一皱,听见他说:“是我父亲。” 晨来不语。 她脑海中立即映现出从前见过的焰火和父亲见面时剑拔弩张的场面,那气氛之恶劣,足以让她产生非常不妙的联想……她轻声说:“我不在场比较好,是吧?” “不。不过我确实不想让你跟着难堪。但是,你也不是没见过。不会比那更糟了。”焰火知道晨来在想什么,非常直截了当地说。 晨来握住他的手,点头。 也许是她目光中的体谅和温存太明显,焰火脸上闪过非常短暂而迅速的别扭和痛苦。他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说:“按理来说,是应该给你们做一个正式的介绍……” “没关系的。你就照你的想法做。”晨来握握他的手,先站了起来。“我去泡杯茶。” 看到他那不赞成的神色,她忙说“我口渴”。这会工夫,已经听到脚步声。脚步声很轻,但因为这里太安静了,清晰地传进他们的耳中。晨来看了看,一旁的小厨房开着门,略等了下,罗耀南就出现在了门外,抬手敲了敲门。他的目光先落在晨来身上,对她在这里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晨来看他向自己点了点头,礼貌地问了声好,看看焰火,等他点头,转身走开了。 罗焰火坐在那里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罗耀南走进来,他才慢慢站了起来,但他没出声。罗耀南看上去也没有立即要坐下的想法。父子俩四目相对,立在当场,一言不发……晨来走出来时,就看到这两个身材同样高大的男人像两块巨石一样竖在客厅里,将这算不上很大的空间给挤占得令人产生窒息感。 罗焰火看她手中端着一个托盘,过来接了,回手放在了茶几上,拿了一杯给她。 晨来轻声说:“我去回个电话。” 焰火点头,看着她走进里屋去了。 他这才看了罗耀南,说:“等下我跟晨来还有事,有什么要说的,长话短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态度不会有任何改变。” 罗耀南坐了下来,说:“你现在连一声爸爸都不叫了,是吧?架子大到这个地步,还得我求着见你。你威风啊!” “不敢。你之所以还要面见我,恐怕也不是要我改变什么态度。实话讲,当初如果配型成功,我会做移植的。你不必因此记恨我或者其他人。”罗焰火淡淡地说。“父子情份,在我妈妈失踪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这个时候,也不用表演什么父慈子孝。我没有这个意愿,你也不要有这个指望……” 罗耀南看着焰火,一抬手将茶盘给掀了起来。 茶水泼了焰火一头一脸,杯子落在地上,滚来滚去……罗焰火看着地毯上洇湿了一片,未完全舒展开的茶叶在水渗下去之后,徒劳地黏在他衣服上,抬手拂了一下,抬眼看着父亲。 罗耀南被这冷森森的眸子盯着,倒也没有露出意外和恼怒来。 “我跟你妈妈是二十多年的夫妻。无论如何,她去世的时候是我的妻子,别说将她尸骨接回来的事,你不让我插手,现在连告别仪式和葬礼都不让我参加?你够狠啊,火火。”罗耀南一字一句,每个字都像是从炼钢炉里蹦出的火星子,随时都能把人的皮肉烫出洞来,见肉见骨。 罗焰火垂下眼帘,慢条斯理地说:“别叫我火火,怪恶心的。” “罗焰火!” “别的事,我可以不计较。我妈的葬礼,跟你没关系——她出事的时候,你跟谁在一起?事后我联络你,电话关机,你又在干什么?寻找尸骨这些年,你有真心关注过吗?我让你站在我妈灵前,你有那个胆子看她骸骨吗?”罗焰火的语气冷得像冰。他不急不躁,甚至脸上露着微微的残忍的笑意。“罗耀南,这些问题,回答一下?” “非要撕破脸皮是不是?” “不,我不想。爷爷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内容你肯定也知道。不撕破脸,是最后的底线。我妈留下的遗产,该你的,一分不会少。这需要时间也需要走程序……除非你等不及,不然有你的。其他的,不准你干涉。”罗焰火说完,看了看表。他见罗耀南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先起了身。“我妈出事的时候,你跟那位在一起。我联系不到你,是因为你给那位的儿子庆生……我作为我妈妈的儿子,做到肯去配型这一步,我认为已经是仁至义尽——我妈妈可没教我像畜生一样活。我身上有你的基因,我妈不在了,管不了我,随时像畜生那样咬人,我是做得出来的。你算清楚,哪头划算……我跟我未婚妻有约会,不送。” 罗耀南慢慢地站了起来,盯着焰火,“那后面发生什么事,不要怪我。” 罗焰火微笑,“我们走着瞧。” “罗焰火,你好样的。” “谢谢你贡献一半基因。当然,也恭喜你喜添千金。”罗焰火平静地说。 罗耀南的脸,由红转白,突然抬起手来,照着焰火就扇了过来。罗焰火丝毫没有犹豫,手臂一抬,硬接了这一巴掌,随即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爸爸,别这样。你应该知道,十六七岁的时候,你动手打我,就已经不行了——那个时候,我知道我的力气比你大很多的时候,还怕过。我怕我控制不好我的力气,反击的时候会打伤你……你猜我现在还怕吗?” 他手像铁钳一样,紧紧握着罗耀南的手腕。 半晌,他松开手,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罗耀南盯了他好久,镇定地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装,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里屋,抬手点了点焰火,说:“你不要太嚣张。” “你也是。慢走,不送。”罗焰火说。 罗耀南转了身,在原地稍稍停了下,出门前,慢慢地说:“我深爱过你母亲。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我是希望能送她最后一程的。” “这话等有一天你见了她,自己跟她讲。可是你猜她想不想听?不要欺负过世的人不能开口说话。”罗焰火说。 罗耀南站立良久,没有再出声,迈步走了出去。 直到脚步声消失,罗焰火站在原地始终没有动。 他看着那扇门,突然地,转身往卫生间跑去。 他回手关门,附身在马桶上吐了起来……他听见外面门被拍响,晨来焦急地叫着他的名字。 火火、火火…… 作者的话 尼卡 09-02 各位晚安。明天见。 第十四章 此心安处 (四) 尼卡2021-09-03 他一晃神,马上说:“我没事,马上出来。你等我几分钟。” “我不进去,但你得把门锁打开。”晨来在外面说。 焰火站起来,按了下马桶按钮,起身洗了手,把门锁开了。晨来果然没有推门进来,而且也没有再出声。他洗了把脸,临出门前,看了眼镜子——脸色出奇的白,白到发青。 他推开门走出去,发现晨来并没有在客厅里。不过客厅里已经被收拾干净,除了地毯上留有茶渍,还能让人联想到刚才那丑陋的一幕,其他一切都洁净如初……他站了片刻,刚要开口叫晨来,听见外面有很轻的说话声。门虚掩着,只留了条缝隙,从这里看不到什么。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叫晨来。 “在这儿!”晨来清脆的声音立即响了起来。 门立即开了,她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个油亮的藤编食盒。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大姑的东西,果然没等他问,她示意下门外,轻声说:“是大姑姑来了。” 焰火赶快走出来,看到罗青云站在门外,“姑姑您怎么来了?” 罗青云看了焰火脸上,示意他不用出来了,转脸和晨来说:“进去吃饭吧,都这会儿了。工作一天不及时吃饭怎么行。”她说着又看焰火,待要转身走,焰火一把拉住她。 “您进来坐。”焰火握紧姑姑的手臂。罗青云拍拍他的手,发觉他手冰凉,有一会儿没动。焰火另一只手赶紧攥了攥,覆在姑姑手背上,“嗨,我刚冷水洗手了……瞧您,这干嘛呢!我真没事儿……” 他脸上露出笑来,看到罗青云脸上,松开手,抱了下姑姑的肩膀。 晨来见状,悄悄拎着食盒走进去了。 焰火问:“您给我送什么好吃的呀?” “也没什么。你这个挑嘴的小东西,送什么能讨好你呀?”罗青云小点点眼眶红了,但她克制住了情绪。她拍拍焰火的手臂,示意一下,“去吧。我不进去了。你好好儿休息。” 焰火拉了姑姑进门,“您晚会儿再走。” 他这么一说,罗青云也就知道他的意思了。她跟着焰火进了门,见晨来把食盒放在餐桌上,手里拿着茶杯,像是在犹豫该不该泡茶的样子,露出笑容来,说:“不用的,我坐坐就走。” 焰火却知道晨来犹豫的原因,反而微笑道:“没关系,姑姑不会动手的……不过这回我来吧。” 他将罗青云按在沙发上,从晨来手里拿了茶杯过来,低声跟她说:“但是还得谢谢你,泡茶没用滚水。” 晨来要瞪他,看他衬衫上的茶渍,“你要不要换件衣服?” “要。”焰火说。身上湿哒哒的,很不舒服。 晨来站在他身旁,看着他动作极快地取茶叶、倒水……看起来,已经没有什么异样。她不出声,他很快转脸看她,伸手过来,握了下她的,端起茶杯来递给她,说:“帮我给姑姑……我去换衣服。” 晨来端稳了茶杯,看他快步穿过客厅回病房去,经过罗青云身边时,停下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惹得罗青云抬手给了他一巴掌,转头看见晨来,欠了欠身,将茶杯接了,说声谢谢,示意她先去吃饭,“不用等火火的。” “我还是等等他。”晨来说。 这时罗焰火穿着一身病服卷着袖子从房间里出来了。病服应该是超大号的了,他穿着还是有点儿显小。晨来和罗青云看着他,两人的心情都有点五味杂陈的。 焰火倒显得自在些,说:“到什么地儿就得穿什么衣服。这衣服一换,才像那么回事儿了……要不我正经住几天吧。” 罗青云照着他腿上拍了一巴掌,“没点儿忌讳,张嘴就来——去,快吃饭去。我亲自动手做的虾饺,不给我吃完了有你好看的。”她说着起身,轰这俩孩子去吃饭。她一边儿啜着茶,一边儿踱着步子,看焰火把食盒打开,晨来去取了碗碟来……她心想幸好也不知为何准备食物的时候,灵机一动,多预备了好些。此时看他们俩一起吃饭的样子,她有点欣慰。她慢慢走过来,伸手摸了摸焰火的后脑勺,坐在了他身边。 焰火说姑姑的虾饺太美味了,可是他也只吃了两个,倒是把这碗鱼片粥都喝了。罗青云和晨来看出他吃这些也是因为不想她们担心,都没有硬劝他多吃。 晨来轻声说:“放在保温箱里,晚点儿饿了再吃。” 焰火点点头,动手把用过的餐具收起来,拿去洗。晨来把食物取出来,放进保温箱,回身看时,罗青云已经将食盒收好,说:“我带回去就好。” 罗青云看看晨来,微笑,向里面说:“火火,我先走了。” “我送您下去。”焰火说。 “不用。”罗青云说。 晨来看着焰火,焰火也看她,两人一时没有出声。 罗青云说:“晨来多呆一会儿吧。这边探视时间宽松。” “反正要走,这就走吧。姑姑,帮我送她回家——是回家吧?”焰火问。 晨来点头,但忙说:“不用的,我等下自己走……” “别等下了,我这就洗澡睡觉了。”焰火握着她的手,攥了攥。 晨来看着他的眼睛,轻声答应,看了罗青云,说:“麻烦姑姑,不好意思的。” “那我送你?”焰火问。 晨来眼睛睁大些,抽手出来,进去拿背包和大衣了。 焰火嘴角翘了翘,转回脸来,见姑姑正看着自己,说:“我想一个人冷静一下。” 罗青云慢慢点了点头,说:“我来看看你,也是不放心——既不放心你的身体,也不放心你这心情。今儿在爷爷那儿,我没说什么……” “姑姑我明白您的意思的。刚才他也来过,我不知道您碰见没有。” “你爸爸是不对的。我不站在他那边。今儿是在这儿,晨来也在,我也暂时不说什么了。找个时间,我得去骂他一顿的。太不像话了。”罗青云脸色很难看。她克制了一下情绪,“火火,你的难为,大姑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怕,你也有能力把事情处理好。那些乱七八糟的先扔一边儿,明儿好好儿地接你妈妈回来。明儿我会去接机的。” 她抬手握了握焰火的手。 焰火给了姑姑一个拥抱,没出声。 “得,我把晨来带走了。”罗青云拍拍焰火,向等在一边的晨来招招手。 焰火过来,拉了晨来,走在罗青云身后。 他就把她们送到楼下,隔着门看她们上了车,摆摆手。等车子开走,他站在那里半晌没有动,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他转过身,边走边看着手机里的未接来电,眉头皱了起来…… 在车子里,晨来坐在罗青云身边,并没有觉得不自在。 她能感觉得出来,起码这一次见面,罗青云身上有种温暖的气息。而且这是疼爱焰火的大姑姑……只是她们并不熟悉,她也不是多话的人,这个情形下,少开口是最好的。 车子快到蒲家门口了,罗青云转脸看了晨来,轻声说:“谢谢你,晨来。” 晨来看着她,一时没出声。 “我这几年常想,火火以前是个多风风火火的、调皮捣蛋的孩子啊,现在能看他偶尔这样,挺好的。”罗青云说。 她声音极温和,向晨来点了点头。待车子停下,她轻声说再见。 晨来跟她道了晚安,下了车。 她站在阶前,等车子离去,长出一口气……手机在口袋里振动,她拿出来,是焰火问她:“安全到家了吗?” 作者的话 尼卡 09-03 各位晚安。明天见。 第十四章 此心安处 (五) 尼卡2021-09-04 晨来回身准备进门,忽看到胡同口一辆车开过来,远远看去,认出是姑姑的车,站在原地没动,给焰火拨回电话去:“到家了。大姑姑的车子还没转弯呢……你的点儿卡得也太准了。” 外面冷得很,她站在阶上,轻轻跺跺脚。说话的工夫,面前飘起一团又一团的白汽,嘴唇却冻到有点麻木……她听见他说:“就是估计也该到了。快进门吧,你冷得声音都发颤了。” “也没有那么冷。”晨来轻声说。“你不是要马上休息?” 他沉默了片刻,才说:“马上。” “这个‘马上’可圈可点呐。”晨来有点无奈地说。听筒里传来他一声短而沉郁的“嗯”,她顿了顿,说:“能休息的时候就休息吧。对了,明天……” 她刚说出这两个字,就听他也说了“明天”。她停下来,于是两人又同时说“你先说”。她吐了一团白汽,说:“我就是想起来,忘了告诉你,我明天休班。明天早饭想吃什么?我带给你。” “我明天一早再抽个血,就直接出院了。外公等我一起吃早餐。”焰火说。 晨来从他的语气里倒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但好像能想象出他此时的神情……“好。那我睡个懒觉好了,我好久没有睡过懒觉了。然后,我起床还可以帮我妈做点儿家务。另外,焰火,”晨来叫他的名字,顿了顿,没有再犹豫,说了下面的话:“你专心做你要做的事。我就想跟你说,不管我人在哪儿,都是跟你在一起的……希望明天一切都顺利。那样你就不会太累。我也就安心了。” 罗焰火没有立即出声。 晨来催促他,说:“听到了吗?听到请回答。” “好。”焰火说。 “得了,我姑姑回来了,我先挂电话了……忙完之后,睡个好觉。”晨来说。她声音尽量轻快些,听起来是愉悦而毫无负担的。 “你也是。明天通电话。”焰火说。 晨来答应,挂了电话。 她盯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片刻之后,抬眼看蒲珍把车子开过来了,忙给她指了下前面空出来的停车位。蒲珍冲她摆了下手,迅速且利落地把车子停了进去,利剑入鞘一样。晨来站在台阶上,忽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她回头看了一眼,大门开着,过间的灯没亮,黑洞洞的,但能借着街上的灯光看到院里去……大门洞里飘出一团小小的阴影,她立即认出是嘉宝。 嘉宝慢慢地踱过来,蹭她的腿。 她弯身摸摸嘉宝的背毛,猫梢柔软、微凉……她轻声说:“就知道是你。” “怎么这会儿回来了?”蒲珍走过来,问晨来。 晨来将嘉宝抱起来,托到肩上,轻轻拍抚着,看姑姑穿着长斗篷、下摆落在膝下,只看到裹在靴子里的细细的腿迅速移动着,往这边走来,那样子,活脱脱是帅气的魔法师……她轻声说:“这几天都是想回来可是回不来,再不回我妈要把我扫地出门了。您怎么也这会儿才回?” 蒲珍笑眯眯地扯了下嘉宝下巴上的长毛儿,惹得这老猫冲她哈气。晨来忙抱着嘉宝躲避开,瞪了姑姑一眼。蒲珍笑起来,先起脚上了台阶,说:“你妈妈舍得把你这个大宝贝儿扫地出门哪?那回头可没有让她得意的女婿可跟街坊四邻炫耀了……我呐,就算再懒散,临春节前这阵子也得开开门儿——附近老人家还就认死理儿,你给他多少钱去高级美发沙龙,也不如我那把剃刀理出来的好看不是?瞧这两天把我给忙的,一早开门儿,不到这会儿停不下来。” “您可悠着点儿。”晨来有点儿担心姑姑,进了大门,趁关门的工夫,开了灯看看她。 “累是真的累,可是工作带来的满足感可是什么都换不来的。我觉得这比吃药还能帮我。我这几天睡得特别好。”蒲珍说。 晨来抱着嘉宝,有一会儿没说话。 蒲珍轻轻摸了下嘉宝,说:“话说着,成奶奶今儿早上跟我们说了这么个话儿——过了年,她可能得去住养老院了。去那儿什么都好,可是宠物不让带。嘉宝又是满院儿乱跑,自由惯了的。她问咱们能不能收留嘉宝。” 嘉宝在晨来怀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晨来借着院子里的灯光看看它发亮的眼睛,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说:“我来养它。” 蒲珍笑笑,说:“行,就这么着——我和成奶奶说的是,要是你不养,我来养。可是我跟嘉宝呀,难保谁给谁送终,所以还是你来养比较合适。” 晨来知道姑姑是说笑惯了的,听见这话还是哼了一声。 走进内院里,她看见上房和厨房里都亮着灯,再走近些,闻到油炸食物的香气,把嘉宝放下来,先往厨房跑去。嘉宝脚跟脚紧随其后,晨来到了厨房门口,嘉宝也到了。 厨房里油锅“哧啦哧啦”正响,柳素因轻快地哼着歌儿,听见晨来叫她,一回身倒先看见嘉宝了,笑着说:“看好了嘉宝,我这儿正做熏鱼呢……来一块儿?” 不用她说,晨来已经伸手从旁边的大盆里拿了两块,回手递给蒲珍一块,说:“您怎么能忙到这会儿啊!” “就这点儿了。没有很晚嘛。”柳素因笑着看看晨来和蒲珍,“你们俩倒是一起回来了——来来你这件大衣不错啊!” 晨来塞了满嘴的鱼,被母亲一说,还没等出声,姑姑的手已经伸过来,轻轻抚着大衣的面料,长长地“嗯”了一声,说:“这是相当不错——以我对你女儿选衣服眼光、和抠门儿程度的了解,这件大衣,不,还有里外里的这衣服,来路可疑……” “可疑什么可疑,过年了买新衣服不行啊?”晨来终于空出嘴来,急忙道。 “不是不行,而是,你什么时候要舍得这么花钱了,那我得去雍和宫烧香了!”蒲珍笑道。 晨来也笑,“有人给买,行了吧?就等着我这句话!” “谁呀?”蒲珍和柳素因异口同声。 晨来想了想,说:“过阵子带回来给你们看看。这会儿别问了,好吧?怪难为情的——我爸睡了吗?” 柳素因和蒲珍交换了个“早知道你会转移话题”的眼神,说:“睡了,今儿有点儿费神,睡得早。” “我先去换衣服了。”蒲珍说着要走,晨来把大衣和背包交给姑姑,只留下了手机。蒲珍笑笑,先走了。 晨来去洗了手,回来帮母亲拿着笊篱,问:“爸爸是复健累着了?疯子今儿还特地给我留言,说让我看着点儿爸爸,运动别过量,别有损伤……疯子回去就病了,还惦记我爸。”她说着顿了顿。 “小鱼儿怎么了?他晚上看了我发朋友圈晒做得年货,还留言说幸好走的时候从咱们家拐走好些东西,要不然要馋死了——唉,怎么说呢,到底不如这样现做的好吃不是?我还说等下回回来,让他再来,想吃什么就给他做什么。可是话是这么说,又不知道什么年月喽……在那边也是辛辛苦苦当医生,哪儿能老像这次似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柳素因自顾自说着,给油锅里的鱼翻着个儿。“你爸爸呀,倒不是复健累着了。他没人盯着,可会偷懒,美其名曰是快过年了得放放假,什么事儿都得过了年!可是你看,人家找他做鉴定,他可从不说过了年。今儿下午人带着两幅画上门来给他瞧,在外头院儿里谈了好久。人走了,他就有点儿累。你琢磨呀,这可不是!别说这东西本来就费神,他从生了病到现在,也没一坐好几个钟头,不累怎么着?” 晨来皱了下眉,说:“我不是说……” “人家事儿挺着急的……我知道你不放心。他们看画的工夫,我也在场,倒没有什么。我还拍照了。你看看我手机。”柳素因向晨来转了转身,示意手机在围裙兜里。 晨来伸手拿了,翻看照片。母亲知道规矩,没有拍画作,正经拍了客人和父亲的合影。她看着客人的相貌,非常端正,且似曾相似。 “人的谈吐很文雅,也很客气,对你爸爸很尊重的……他明儿下午再来一趟,还有一幅画想请你爸爸掌掌眼。今儿的劳务费人家付的现金。不太多,不过也不少。”柳素因见晨来不出声,又说。 晨来眉皱起来就没松开过,但看看母亲的神色,知道她有些怕自己发脾气,想了想,好像除了担心父亲累着,并没有什么错处……她把手机放回母亲兜里,说:“嘿,现如今大笔支付用现金的可不多见了啊……能过个肥年了吗?” 柳素因微笑,说:“能。” 晨来笑出声来,靠近母亲些。 柳素因看她身上的衣服,手肘推推她,说:“去把衣服换下来吧,这么贵的衣服,进来烟熏火燎的。” “不要紧。”晨来说着,从一旁拿了围裙来挂脖子上。 她不出声,安安静静地帮着忙。 柳素因看她像是有点心事的样子,想问什么,又担心自己多话,惹她不高兴,想了想,说:“你那天让我帮你找点儿棉花出来不是?我给你拿了一包,干嘛使啊?” “做床小被子……” “你会絮棉花?”柳素因惊讶。 “不是,我不会您会啊!明儿您教我呗。”晨来沉着地说。 柳素因张大嘴巴合不拢,“……大过年的忙得都这样儿了,你好容易休息一天,干这个?小鱼儿是隔着太平洋把感冒传染给你了吗?” “反正……有用。您帮忙不帮?要不帮的话,今年压岁钱不给了……” “帮帮帮。”柳素因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晨来也笑笑。等帮着母亲把厨房收拾好,确定嘉宝没有被关在厨房里,才去洗脸换衣服,准备休息。她回到房间里,看到放在桌子上的一包棉花,拿起来,轻轻嗅了嗅,有香气。母亲想必是把棉花收在樟木箱子里了……她看看姑姑已经睡沉了,悄悄爬上床。 睡觉之前,她靠在床头,看完科室群组里的最新消息,才点了下罗焰火的头像。 外面起了风,院子里桄榔一声响,越发显得屋子里安安静静的。 他的头像,也安安静静的。 “一定要顺利啊,罗焰火。”晨来将手机放在枕边,默念着。 躺下来,闭上眼睛,耳边的风声像是突然变得尖利起来。她屏住呼吸。她心里明白那不是风声,那是心底的波澜——在今晚之前,她就算是明白他的处境,也没有了解得这么深、深到感同身受……她像站在深渊边缘,只是看到浅浅的一层、两层,已经有些胆寒,不知道纵身一跃,会怎么样……她睁开眼,侧过脸去,看了看姑姑。 姑姑从前跟她说过些什么,奇怪的是,她都记不起来了。姑姑的那些话当然是很重要的,可是……她拥紧了被子,闭上眼睛。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咕哝着。 他已经在那里,她只要陪着他就好了,管它是深渊还是桃源…… 虽是这么说着,毕竟有心事,这一晚,她隔不久便要醒一次,每次都摸手机看时间,两点、三点、四点……天蒙蒙亮,她才睡沉了,再睁眼,已经八点半了。 她看着外头阴沉沉的天,心想怎么连闹钟都没能听见,卧室门被敲响,蒲珍进来,说:“看你昨晚没睡好,我给你把闹钟关了——我去店里了。你要理发吗?要的话随时过来。还想睡的话吃完早饭再睡。” 晨来握着手机,点头,打了个哈欠。 蒲珍看着她,说:“这么牵肠挂肚的,该同居就考虑同居吧。平常还都忙得要死,哪儿耐得住这么虚耗时间。” 她说完,关上门就走了。 晨来还没完全清醒,要反应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攥着手机在半空里挥舞半天,总算忍住没喊出声来。姑姑这会儿已经走到院子里,正在跟她母亲和成奶奶说话,听起来,心情极好……她不急着下床,先伏在被子上翻看了下消息。 罗焰火发了两条消息给她,告诉她这会儿刚离开医院,正在去外公那里的路上,“你多睡会儿。”他说。 她发了个“嗯”回去,“外面冷。你小心不要感冒。” “知道。你也是。” 她将手机放下,赶快起了床。 天气虽然阴沉沉的,也冷得厉害,可她许是一心放在要做的事上,倒也并不介意。她吃过早饭,做了些清洁的活儿,就一头扎进自己房间里,很仔细地从带回来的那叠手帕里,挑选了合适的花色,将它们拼接起来。总共有二十条手帕,但她只挑了九条,连缀起来,再用细纹做边,连成被面。虽然她的针线活儿是很不错的,这毕竟是第一次做,拆了缝、缝了拆,花了好长的工夫才满意……絮棉花更是个技术活儿,她早早把母亲请过来帮忙。 柳素因没问晨来做这么古怪的事情是为什么,很干脆地帮着将棉花一点点均匀铺开,教给晨来怎么将被面被里缝起来、从哪里到哪里怎么走线,剩下的,就由晨来自己动手了。 晨来从上午一直忙到下午,等把这小被子缝好,整个人已经头晕眼花、腰酸背痛了。 她小心地把被子叠起来、包好,放到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布袋子里,才伸了个懒腰,走出去,活动下四肢。 这时,她才意识到,今天家里很安静,从早上她就没有见过父亲。 “妈,我爸呢?”晨来去倒了杯水,问坐在沙发上叠毛巾的母亲。 柳素因说:“在外面哪。一早给街坊写了几幅春联儿,又嚷嚷累,吃了午饭就睡觉去了。” 晨来出了会儿神,哑然失笑。 想是今年父亲显出了多年难得一见的亲和力,给自己家院门外写,也乐意给别人写……“可不是累怎么着,写多了也是体力活儿。”她说。 “让他当运动吧。他那手,能拿笔就挺高兴,难得街坊不嫌弃——你姑姑说,早几年他见天儿散德行,快被街坊都拉黑了,让他干点儿这个也不屈……他还想着今儿的事儿完了,去趟工作室那边,也给那边贴一下对联。好歹那也是挣钱吃饭的地儿,讨个吉利,来年顺顺利利的……我说你在家,这得你同意才行。”柳素因说。 “下午不是还有客人?几点来着?”晨来看看表,两点了。听母亲说约了三点,说:“我去贴对联吧。正好儿,等我回来,客人也该到了。” 柳素因答应,说:“你爸就是想去看看。孙师傅是从今儿开始放假。你爸多少天没去了,没人看着吧,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晨来念叨一句,换过衣服,去前院儿看看,见父亲已经起来了,敲门进去。 蒲玺听说她要去贴春联,立即反对。不过他是拧不过晨来的,几个回合下来,只得妥协,让晨来拿了春联,交代给她哪幅是贴大门上的,哪幅是贴里面门上的……还有给蒲珍的也拿了出来,让晨来顺路先给送去,说:“免得忘了。” 晨来答应,把两份春联带好,拎了一桶浆糊,出了门。 她叫的出租车已经在大门口等,出来便上了车,先去姑姑那里。 车子开出胡同,刚好对面有车子拐进来,错车的工夫,差点儿刮擦,司机骂了一句怎么开车的、大过年的赶着投胎呢?晨来心一跳,没来由觉得有点儿不安。 她回头看了下,那车子进了胡同倒慢下来了……她转回身,定了定神。 出租车停在理发店门口,晨来让司机稍等一下,下去看到店门上了锁,退后再看,发现窗子紧闭。她给姑姑打了个电话,姑姑没接。她看看时间,先上了车。在路上又给姑姑发了消息,问她这会儿在哪。姑姑没回消息,她等了等,皱了下眉。 她抬起头来,看着前面。 她突然发现,副驾驶位子上,多了一个人。 作者的话 尼卡 09-04 各位晚安。明天见。 第十四章 此心安处 (六) 尼卡2021-09-05 晨来下意识地一手按住了门上把手。车门是被锁住了的。这时候那个人偏了偏身子,虽然没有回头,晨来还是认出了他。他戴着帽子,抬手用手机碰了碰帽檐,说:“好久不见,蒲医生。” 晨来没有出声。 她看着丁一樵的手机。屏幕里是实时画面,她父亲正和几个人在说话、母亲端了茶进来,招呼他们坐下……她的手机握在手,还没有动,丁一樵伸手过来,示意她把手机交过去。 “放心,蒲医生,我不是非想要谁的命。做生意,我一直是求财的。” 晨来将手机放在他手上,问:“理发店里也有你的人?” “聪明。毕竟是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珍姑娘的重要性,不说超出您母亲,起码是超过您父亲的。蒲医生好好配合,他们谁都不会有事——快过年了,是不是?”丁一樵静静地说。 他没有关掉对话框,而是将手机放在了前面的架子上。 司机一声不吭。 晨来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脸。他目不斜视,但眉毛上方已经沁出汗珠来。她沉着地说:“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不要伤害到无辜的人。” “没有问题。”丁一樵慢慢地说。 晨来看着前方,发现车子仍在既定的路线上行驶。前后都有车子跟随他们,不管快还是慢,始终保持合适的车距……她心跳得很快,脑海中翻转着无数的念头,想着下一步会怎么样。 丁一樵看出来,说:“蒲医生别费劲。周围都是我的人。我今儿不是冲着您,是想请您搭把手。” 晨来看着前方,已经到了父亲工作室附近。司机这时候犹豫了下,车速慢下来,丁一樵伸手一示意,让他跟上前面的车。这一下,晨来看清楚,他的手覆着一条手巾。 他带着枪。 晨来反而镇定下来。车子在前面巷口转了弯,开到巷子中央,停了下来。前后的车子将出租车夹住,下来的人封住了去路。晨来看了眼车门正对的位置,是一扇小门——她父亲还嘱咐她,这扇小门上也不要忘了贴春联……小门开了,里面的人露出脸来。她吸了口凉气,反而笑了,说:“搞这么大阵势,又何必呢。” 丁一樵微笑。 外面有人过来给晨来开了门。晨来舒了口气,将浆糊和春联拿好,下了车。 丁一樵这才跟着下车。 晨来回了下身,跟司机说了声不好意思。那司机脸色煞白,近乎呆若木鸡。晨来叹口气,迈步进了这扇门。进门时,她看了一眼开门的孙师傅——她的确很少来父亲这个工作室,对这个人印象也并不太深刻,甚至此时看起来,他也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孙师傅没有与她对视,侧身走在前面。她的脚步也没有停下,跟着向前走。这里是后院,这时节下过雪,没有人行走其间,满院子里积雪厚厚的,雪白一片,又空旷又孤寂……晨来慢慢走着,倒也不觉得恐惧。她边走边留心观察环境和身边的人,但尽量不露声色——身边这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看起来都有点眼熟……她不免想起这几个人上回被打翻在地的情形,到底忍不住轻轻抬了抬眉,将手中的东西拿稳。 丁一樵走在她身旁,看到她的神情,似乎是猜到了她的想法,说:“让蒲医生见笑了,好几年了,我身边还是这些人。幸好蒲医生也是。咱们彼此彼此,都算是长情的人。” 晨来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哪里敢跟丁先生说一句‘彼此彼此’。丁先生现如今做事手段可强得多了。我还是原地踏步,是个小外科大夫而已。” 丁一樵听出这讥刺的意思来,丝毫不介意,说:“蒲医生请。” 他们已经穿过后院来到工作间门前。前庭比起后院来显得更亮堂也更开阔。只是天气阴沉沉的,看着仍让人觉得心里发冷。孙师傅将工作间的门打开,站在了一边。他并不和晨来对视,看向丁一樵。丁一樵示意他让开,跟在晨来身后进了工作间。门在他们身后关闭了。晨来听着室内的声响几乎完全消失,知道此时这个空间近乎密闭。因为里面经常要修复一些价值高昂的书画,这里的安全措施算是做得很不错了,虽然父亲没钱像博时或集萃那样弄成最高级的,可多亏秦叔叔帮忙,这儿的设备也不错……晨来在心里叹口气。 宁愿这儿是四处漏风什么安全措施都没有的一间破屋子。 她小心地将浆糊和春联放下,看着除了工具,几乎空荡荡的操作台和储物架,又回头看了眼外面。那几个壮汉和孙师傅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这边。这让她有种感觉,自己和丁一樵是动物园里被圈禁的猴子——另一只猴子显然对她很不放心,进了工作间,始终跟她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也就是两条桌案。 她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来,在父亲平常书写画画用的圈椅上坐了下来。 她看着面前桌案上散落的工具,心里一时气愤难耐——她见过母亲拍的父亲工作台,哪是这种光秃秃空无一物,被洗劫一空的样子? 她按捺住愤怒,又看了眼空荡荡的架子,问:“盯了这儿多久了?那些破书烂纸能值几个钱?也看在眼里,眼皮子够浅的。” 她抬手在桌案上滑了一段,停下来。 丁一樵看了她,说:“那张桌子下面有个报警器,已经破坏掉了。您别费劲了,你看见老孙心里应该门儿清,今儿别说报警器,这儿所有的监控镜头都已经没用了,其他的更不用说——您呐,真会开玩笑。在您眼里值不了几个钱的东西,拿出去就卖不了好价钱?小瞧我姓丁的了。您别急,我还没开价呢。” 晨来的手指碰到桌下的按钮,身子后仰,看到果然是已经被毁坏了,眉又抬了抬。 她一点儿都不见慌乱,问:“我们家现如今还有什么能让你惦记的?” 丁一樵看着她,笑笑,“我要那幅山水画。” 晨来轻轻摇了摇头,说:“不在我手上。” “我知道。”丁一樵将他的手机仍放在桌上,静音状态,画面里蒲玺拿着放大镜在长案上仔细看着,像在表演哑剧。他看了一会儿,将手里的枪放在手机旁,把晨来的手机拿了起来,对着她晃了晃。“这幅画现世,拢共也没经几个人的手。您把它交给谁了,我当然知道。” 晨来说:“我劝你别动这个心思。实话实说,你只要不动我家人、不打扰他,但凡我手上有的,我能做主交换的,都可以谈……今天这个日子,你别惹他。我不光是投鼠忌器,怕你动我父母姑妈,这是替他考虑,也是警告你。那个后果不是你能承担得了的。” “可是要不是这个日子,我应该也没这么大的机会。你以为我等这么长时间,等什么呢?”丁一樵微笑道。“您手上的东西要动,惊动的人太多。秦先生不是简单人物,我也尽量不惹他。小罗总处置自己手上这点儿财物,动动手指而已,简单——除非您觉得,您这一家子,在他眼里还不值一幅画。” “丁一樵,我再说一遍,你不要动这个心思……” “您别急。”丁一樵向她摆摆手,手指点了下屏幕,电话拨了出去,很快,那边接了电话。他盖住听筒,似笑非笑地跟晨来说:“小罗总相当看重蒲医生啊……我先谢谢他了。” 晨来听到了罗焰火那声“喂”。 她按住桌案,尽量保持镇定。 丁一樵盯着她,对着话筒说:“小罗总,好久不见。不麻烦您猜了,我是丁一樵。还记得我吧?” 他停下来,听筒里没有动静。 片刻之后,罗焰火才说:“当然。晨来人呢?” “人在我手上。小罗总,我不兜圈子,我要那幅赵氏的山水画。我知道您今儿的行程,也知道这会儿您有时间了。从博时到蒲玺工作室,加上开库房取画,用不了一小时。我就给您一小时。晚一分钟,我也不等。那昨天晚上就是您跟蒲医生最后一面了。您考虑清楚。”丁一樵说着,要挂电话。 罗焰火说:“等一下。” “您请讲。” “那幅画对我来说,除了值钱,其实没什么太大价值。我可以给你。” “罗总痛快人。” “把电话给晨来。” “没有问题。”丁一樵站起身,走了过来。他仍然很谨慎,隔着桌案,将手机放在中间,另一只手里拿着枪。 晨来拿起手机来,“是我。”她说。 她自己是觉得声音足够镇定了,不知道罗焰火听起来如何。 “对不起。”他说。 “这句话应该我说。”她轻声道。他停住没有出声,她舒了口气,看着丁一樵,说:“他们没为难我。我这会儿很安全的,你不用担心——现在这样儿,倒是让我想起来,我第一次求你帮忙,你请我喝了杯茶,那时候你说的那些话……那会儿我心里也慌,不知道我爸怎么样了,不知道你会不会帮我。但是这会儿我不怕。你不要担心。” “知道了。你把电话外放。”罗焰火说。 晨来将手机放在桌上,点了外放。 “丁一樵,这个电话要保持畅通。等下我到了,会给你电话。你保证晨来的人身安全,我保证你拿到你要的东西。” “不惊动警方。” “不惊动。你可以相信我。”罗焰火说。 “可以。从现在开始,一小时。提醒小罗总一句,不要耍花样。没有完全的措施,我不会走这一步棋的。” “当然。你等着。”罗焰火挂断了电话。 工作间里恢复了寂静。 晨来盯着手机屏,那美丽的雪景……此时工作间里温度很低,屏幕里的雪像是飘到了外面。她轻轻打了个寒战,抬起头来看着外面。冬日的下午,到这个时间,就算是有阳光,此时也很微弱了。何况今天一直阴沉沉的,只是不知会不会下雪……她坐在那里半晌不动,手被冻得有点僵硬,不得不活动着手指。 外面走廊上,那几个壮汉不住地来回踱步,目光随时投过来。 晨来看了看沉默的丁一樵——他连发型都跟从前一样…… “要不是知道蒲医生和小罗总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你们这么冷静,我一定以为这里头有什么猫腻。”丁一樵小心地往后退,又退到了跟晨来相隔两张长案的距离。 晨来看着他放在桌上的手机,那哑剧还在继续,她的心已经渐渐感觉到焦躁和痛苦。她不得不慢慢做着深呼吸,过一会儿才说:“不冷静又有什么办法,弱点被你攥在手里。你可真卑鄙。”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算得上什么卑鄙?掌握人的弱点,不就是有朝一日捅刀子吗?不然谁费那劲呢,对不对?再说,当初小罗总把我们连锅端的时候,也没手软过。现如今我就是让他不痛快一下、出点儿血而已——这么长时间在里面,我亏了多少钱,不拿回点儿来能行吗?”丁一樵慢慢地说着。 晨来冷笑了下,没出声。 “小罗总对付绑架应该是有点儿经验的,所以这次我也做足了准备。你不要心存侥幸,没有那回事。” “我没做任何反抗,还不够配合?这会儿这么说,是讽刺我呢?”晨来心一动,看着丁一樵。“你挺了解罗焰火。” 丁一樵笑了笑,“那看来您还不够了解他——小罗总曾经在一年间遇到过两次绑架,一次比一次严重……但他也是好样儿的。一次被他逃脱,一次被扣了三四天没有动静,后来他外公动用当地人脉,把人救了出来。我是很佩服小罗总的,一般人经历这样的事,得从里到外崩溃。你看他,就还好。” 晨来半晌没作声。 丁一樵干笑了两声,惊动她。 她说:“那你可以说是与虎谋皮了。” “赌一把而已。谁知道等下是个什么结果呢?一个小时……哦不,还有四十七分钟,小罗总出不出现,也两说。搞不好来的是警察,那你想想有什么遗言,可以现在写下来。”丁一樵笑着说。 晨来看着他,发现他是真的在笑。这让人有点毛骨悚然,但她也笑了笑,说:“我不需要。你如果需要的话,请便。” 丁一樵惨白瘦削的面孔上露出一丝狰狞来,随即又换上了笑脸,手里盘弄着那把枪,不出声了。 晨来继续慢慢揉着手指,丁一樵扫了一眼她的手,忽然问:“对外科医生来说,比死更惨的,是不是失去手?” “也许吧。”晨来也看了看自己的手,耸了下肩。“我不对未发生的事担忧。也许到时候,我发现人生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呢?” 丁一樵停了会儿,脸上露出笑容来,这一次,像是由衷的。 晨来不理会他。 丁一樵禁止她离开座位,她就坐在那里,用桌上仅剩的碎纸片和画笔,随意地写写画画,过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看手机里那出“哑剧”……有一阵子,信号时断时续,她让丁一樵看看。丁一樵也不理会她。 她知道丁一樵是怕她有什么花样,忍了忍,等着画面恢复正常的工夫,极是煎熬。 这一定是她生命中最漫长的四十七分钟……但不知是不是罗焰火与她心有灵犀,他缩短了她等待的过程。 他打来电话的时间,提前了五分钟。 手机铃响起时,她和丁一樵同时吃了一惊。 丁一樵比她看起来还要意外,通电话时,甚至有些烦躁,像是罗焰火打乱了他的节奏,让他非常不愉快。他让罗焰火把画交给外面的手下拿进来,但罗焰火要求当面交货。他盯了晨来一会儿,说:“只准你一个人进来。把你的手机交给你面前随便哪个人……放他进来。仔细搜身。小心,他身手很好。要是有不对劲,不要手软。” 他挂断电话,盯着晨来,慢慢点了点头,指着她,让她别动。 晨来没动。 她手里还握着画笔,只是咽了口唾沫。 她此时嘴巴发干,并不是渴,而是紧张的……她放下画笔,抬头看向门口。 没用多久,罗焰火的身影出现在窗外。 此时天色已暗,外面廊下没有亮灯,从室内投出去的光,照亮那一点距离,其实并不足以让她看清什么,但她就是立即看到了他——他的视线也立即与她的相遇,那一刻,她甚至看得清他眼中的担忧和欣慰……不一会儿,门开了,他走了进来。 门立即被关上,外面的人可不像先前那样遮遮掩掩了。从他们的站位来看,晨来就知道,此时他们俩才真正有了生命危险。她看着罗焰火,点了点头。 罗焰火也点点头,向她笑了笑,然后将手里那个皮筒子横过来,放在了面前的长案上,这才看了丁一樵,说:“这是你要的东西。” 丁一樵没动,距离他有几米远,用手中的枪像是很随意地指点了下,“麻烦罗总亲手帮我打开。” 罗焰火早有准备,不急不躁。 他把面前的长案清理干净,将皮筒上的密码锁慢慢打开,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手套来,将画轴缓缓地抽了出来,固定住一端,从左至右,将画轴慢慢打开……晨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画,额头上渐渐沁出汗来。 罗焰火将画展开,退后两步,让丁一樵上前看。 丁一樵指着他,让他再退,退到他满意的距离,走上前去。 他甫一站定,只停了不足半秒,突然抬起手来,将枪口对准了罗焰火。 “罗总,这可是赝品。”他说。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9-06 作者的话 尼卡 09-05 各位晚安。明天早上见。 第十四章 此心安处 (七) 尼卡2021-09-06 罗焰火抬起手来,白手套被他的一身墨色衬得尤其醒目。他看着丁一樵的眼睛,只当没有看到他脸上的恼羞成怒,沉着地说:“这就是真品。” 丁一樵盯着他的眼,脸上露出狰狞之色来,“我说过你别耍花样,要不就后果自负。看样子你是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罗焰火没有动,丁一樵抬手向外面示意,晨来看着焰火,余光扫到外面晃动的人影,乌黑枪管对准室内,随时都可能开枪。屋子里静得怕人,但只能听到丁一樵由于恼怒而骤然粗重起来的呼吸声。她知道丁一樵此时的精神极度紧张,一点点不慎,就会引爆他这颗炸弹……可是罗焰火还是很镇定。他没有看晨来,目光仍在丁一樵脸上,似乎是不想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慢慢地说:“你错了,丁一樵。你要真品,这就是。我答应的事,不会反悔。” “你他妈的还胡说!”丁一樵起脚将面前一个木凳朝罗焰火踹了过去。这一下力气极大,木凳正砸在罗焰火小腿上。 焰火纹丝不动,受了这一下,晨来看见,脸却偏了一下,扶在长案上的手握了起来。焰火看见,向她摇了摇头。 丁一樵手里的枪指向晨来,朝着罗焰火骂道:“你们他妈的少在我眼前眉来眼去,看我笑话是吧?觉得我棒槌是吧?罗焰火你再说一句这是真品,我就朝她身上来一枪——你他妈的再说!” 罗焰火举起的手,轻轻一摆,做出停止的意思。 晨来却轻轻吐了口气,说:“可是丁一樵,你杀了我们,这也是真品。” 罗焰火点了下头,没出声。 丁一樵摆手示意罗焰火不要动,“动一下你们都是筛子。”他转向晨来,拍了下身边的长案,“你给我过来……你说什么?你过来给我看清楚,罗焰火这王八蛋拿假画来蒙我,是想让你也死呢!” 晨来瞥了眼桌上手机里的画面,深吸了口气,像是要把刚才吐出的那一点生命力赶紧吸回来,快步往丁一樵身边走来。丁一樵后退两步,让她走在前,来到古画前,他将枪口抵在了晨来后脑勺上,使劲儿压了压,说:“看看,看清楚再跟我说话。” 晨来低下头,片刻之后,肩膀垂下去,做出了放松的动作。她抬起头来,枪口又一次抵在了后脑勺上。她看着罗焰火,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处,她极轻地摇了下头,说:“看清楚了也得说,这就是真品。” 她能明显感觉到丁一樵的呼吸停滞了片刻,紧接着他像是被触到了机关,枪口“咣咣咣”连续戳着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点着画的右下角,说:“还他妈的骗我!真品怎么会有这块污渍!这是咖啡……” 他忽然停住了,盯着罗焰火。 罗焰火点了点头,说:“这一行你混了这么多年,皮毛是懂一点儿可你还真是个棒槌。” “你动了手脚?”丁一樵说着,伸手过去,但他没有接触古画,只在上空虚虚一点,再细看,愣在那里。“你给我下套?” 罗焰火迈步向前,轻轻从古画旁抽出一条丝线来,小心翼翼地提起来,于是宣纸沿着边缘翘起一点。他将那宣纸捏住,小心地扯开。古画恢复如初,丝毫不见异样。他抬起头来,看着丁一樵,说:“我不是给你下套。” “你是想知道今儿这一出,是谁在幕后。”丁一樵说。 罗焰火看着他,淡淡地说:“过去那些年你身后是谁,我一直都知道。做得过分了,我会敲打你们。上一次我放你一马,让你轻轻松松两年多就出来了,以为是我怕事吗?你成了弃子,还看不清?不知悔改,不知收手,不知死活。” 丁一樵笑了下,叹气。 罗焰火小心地将古画卷起来,装入皮筒中,推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这幅画,知道有赝品存世的就不多。而这块污渍,知道来源的人更是极少。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当然,我原来指望的是,今儿大不了就损失一幅画而已……“ “小罗总财大气粗,这幅画,‘而已’……”丁一樵笑起来。他一把抓住皮筒上的带子,扯到怀里来。可没等他说完话,突然间眼前人影晃动。他下意识就要扣动扳机,可是已经来不及。他右手被抓住狠狠地磕在长案上,剧痛之下,枪就脱了手。他既舍不得松开皮筒,就显得反抗无力。犹豫间,他腿上挨了一记,惨叫着跪在地上,一把带着温度的切纸刀就抵在了他脖子上。他的脸被摁在长案上,听见了蒲晨来那冷静的声音:“这儿是颈部大动脉。上一次没给你切开,看来你是觉得可惜了。别动,动一下,你就成喷泉了。” 丁一樵瞪着眼睛,双手被一双铁钳似的手扣在身后,就是想动也完全动不了。 他大喊:“你们是真要同归于尽是不是!” “你想得美。”晨来照着他脑袋上来了一巴掌。 焰火把丁一樵的手绑住,顺手那把手枪递给晨来。 晨来右手拿刀,左手拿枪。枪很沉,可她不会开,只觉得麻烦。听着丁一樵骂他们诡计多端,心里一烦,将枪托照着他的脑袋就砸了下去。 丁一樵一声惨叫,昏了过去。 工作室的门开了,老温走进来,向罗焰火和晨来点头,一声不响,站在那里。 罗焰火将丁一樵一脚踹倒,示意老温让人把他抬出去,“这里你善后。” “是。”老温答应。 挥手示意,进来几个人。 罗焰火将手套摘下来,放在长案上,转了下身,挡住晨来的视线。他搓了下手,覆在晨来的耳朵上。温热的手心和冰凉的手指像冰火两重天,紧贴在晨来脸上。他将晨来拥入怀里,用力地抱住她,等到周围静下来,他长出了一口气,低头看着她含泪的眼睛,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你没事就太好了。”他说。 晨来要开口,他攥了下她的手,说:“我们路上说。我先送你回家。家里都平安,放心。”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9-06 作者的话 尼卡 09-06 晚上加一小小更。老时间老地点,不见不散。祝各位新一周顺利! 第十四章 此心安处 (八) 尼卡2021-09-06 感觉到晨来的手有点发颤,他攥得更紧些。 工作间门开着,外面的冷风吹进来,屋子里越发冷得像冰窖。焰火拉着晨来的手往外走,老温仍旧带着人回来,气定神闲地站在门口,见他们要走,示意人回避。晨来见这里基本上已经恢复原状,不单那些闲杂人等不见踪影,里里外外也不见凌乱,很像是刚刚打扫完毕,专门迎接春节了……她站下来,从焰火手中抽出手来,郑重向老温道谢,轻声说:“辛苦各位了。多亏你们。” 老温这时反有点局促,但很快恢复常态,只说:“应该的。不过以后您如果不是十拿九稳,千万不要冒险行动。出了偏差,我们反而很被动。” 晨来点头,说:“知道了。我是确定你们控制住了局面,而且那会儿,机不可失。”她看了看罗焰火。 焰火拍拍她后背,跟老温点点头,拖着她的手,照旧从侧门出来,上了车。 晨来坐进车子里,看到前排开车的小杨,才有种真实的感觉。罗焰火没有松开她的手,这时候问她:“还好嘛?” 晨来点头。 “老温说话直,但他说得对。在安保上,他是最专业的,我们要听他的。知道吗?”焰火说。 “说给老温放假了,是烟幕弹?”晨来问。 焰火看看前面,示意小杨开车,才说:“丁一樵要出狱,老温不可能不警惕。丁做了人家多年白手套,这是多大的财路。那年是我把他的老巢连锅端了。白手套脏了,人家大不了换一副。在丁一樵这,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仇,哪儿那么容易过。” 晨来握住他的手。两人十指相扣,对望了一会儿,脸上都有点无奈的神情。晨来轻声问:“前阵子,皮云波曾经提醒过我要小心点儿,可是我没太往心里去。你那会儿就知道了?” “说起来还得谢谢他们。” “他们?” “你不会以为皮云波能直接和我说上话吧?”罗焰火看晨来,似笑非笑的。晨来看他这神情,忽然气得牙根痒,扣住他的手使劲儿一捏。焰火张了张口,才说:“丁一樵行动很隐秘,布局也很长远。那边给我的消息,包括丁一樵定了今天晚上离京、目的地是澳门、要搭乘的公务机是挂在谁名下的。实际上等于告诉我,丁一樵是跟谁搭上线了。这幅画出不了境,他带不走的。他敢干这一票,除了报复我,还因为有人给他撑腰。这一来,我是真不能不小心,也不能饶他了。” 焰火的语气很平静,晨来听着,转脸看他,说:“所以你拿了真品来?丁一樵没动杀机。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赝品足够应付他,拖延点儿时间,把他拿下。谁知道你来真的……我冷汗都出来了。”她故意说得轻松些。 焰火看着她,轻声说:“我就没打算听你的。我知道他不至于动杀机,但是,这幅画,是今天万一出点事,我能付出的最小、最可以忽略不计的代价。你出的什么鬼主意!” 晨来轻轻抿了下嘴唇。 焰火看起来有点生气,但肯定不是因为她。 车子开进胡同里,她往前看看,门前靠南墙停了几辆陌生的车子。 焰火说:“蒲先生和伯母是老温的人救下来的。姑姑那边有皮三儿。这会儿姑姑也到家了,老温的人会在这守着。等所有的事处理完了,他们就撤了。你不用管他们。后勤保障会给他们补给……”他的手机震动了下,打开看时,眉皱了皱。 晨来看他脸上露出有点奇怪的神色,随即将手机屏幕转向她,让她自己看。晨来看着短信里的图片,原来是贴好的春联——大门上、工作间、厨房、还有侧门……一处都没落下。她轻轻呀了一声,说:“我把这事儿完全忘了。” 焰火把手机收回去,说:“剩下的让他晚点儿送回来。” 晨来说:“这些小事……” 焰火抬起头来,看着她,说:“对不起,我不能久停。” “知道。”晨来点头。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天,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汤姆布利伯惊涛骇浪等着他。她看着他的神情,有些明白,这会儿不管是谁想息事宁人,都不可能是他罗焰火——他才是那个掀起风暴的人。她握紧他的手,“你小心些。有句话,你也许这个时候听不得。可是,火火,得饶人处且饶人。” 罗焰火点了下头,“我有分寸。” 停了下,他又说:“我也有把握。你放心。” “你别下车了。你这样子,不适合见家长。”晨来看他准备下车,忙阻止。她抬手抚抚他的面颊,靠近些,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你下面先去机场对不对?” 焰火点头,“航班延误。差不多要一个小时以后才能降落。现在赶过去,时间刚刚好……你照顾好家里。他们也受惊了。” “你等我三分钟。”晨来推开车门,冲前方的小杨说句辛苦了,赶忙下了车。她飞快地跑上台阶,消失在大门内。 罗焰火跟着下了车,站在阶前等候。 很快,门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回过身去,看到晨来抱着一个大布包跑了出来,来到他面前,将布包推到他怀里。 “这个,拿上,给妈妈的。”她说,喘着气,指指袋子封口的绳结。“等上车再打开看。你的手帕,陪妈妈。” 罗焰火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什么。他连着被子将晨来抱进怀里,“谢谢。我替妈妈谢谢你。” “谢什么……去吧……我等你电话。如果今晚还有空的话。”晨来说。她推了推他,让快走。“别耽误时间。” 焰火让她先回去,看着她关好大门,在阶下立了片刻,回身迈步上车。 “开车。”他说。 布包放在腿上,并不沉。 他按开顶灯,小心地打开绳结,将里面的那床小被子取了出来。温柔的灯光照在这珍贵的礼物上,他一时觉得心潮澎湃……似乎这一天经历的所有的事带来的冲击,能承受和难以承受的,都暂时得到了抚慰。 车子疾驰在公路上,一路畅通无阻来到机场。 他抱着一床小被子出现在候机厅里的亲友面前时,大家看着他这样子,都略显得有些意外和不解。只有范榕榕看清楚他手中拿的被面时,仔细问了这是谁做的,得知是晨来,轻声说有心了,难为怎么想得到……他站在玻璃墙前,看着飞机降落,缓缓在跑道上滑行、停稳。秦朗和几位朋友站在他身后,穿着和他一样的黑色西装。等舱门打开,他们陪着他登机。 宁昂在机上等候,看见他,过来拥抱了一下。 他一个人往机舱中部走去。 站在母亲那小小的灵柩前,他弯身轻轻地拥抱了一会儿,将手中的小被子展开,盖在了上面。 良久,他才回过身来,向朋友们点了点头,等他们过来,一起将灵柩抬下飞机……外公站在舷梯下,看到灵柩的一刻,终于落泪。 焰火一路走得非常慢,也非常稳。 今天来接机的人不多,除了家中至亲,就是他最亲近、最值得信任的朋友。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偶尔会想象这么一个时刻,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心此时非常平静。 待将灵柩送至郊外别墅里暂时存放,等待日后举行仪式,亲友们才陆续乘车离去。 焰火亲自送朋友们上车,等面前只剩下自家人,他定了神,先将外祖父送上车。他叮嘱老人身边的工作人员小心照顾,关车门前,看着老人,轻声说:“我有点事,回爷爷家一趟。晚点儿我过来看您。” 闵老已经平静了好多,看他的神情,点了点头。 焰火将车门关好,看着车队离去。 他站在原地,等着大姑和宁昂的车过来,问:“这会儿他们都在爷爷那里,是吧?” 罗青云点头。 “那就好。”罗焰火说。 宁昂看他,问:“你要过去吗?” “大姑,您要不想在场,可以不用去。不过我觉得您最好也在。”罗焰火说着,向姑姑点点头,转身往后面车边走去。 范榕榕降下车窗,看了焰火说:“我晚上还有活动,这就得去。火火,你回去早点休息,保重身体,知道吗?” “知道。”焰火勉强露出微笑来。 范榕榕看他的眼神里有了解和疼爱,伸手出来拍拍他的手,“有什么要我们做的,随时打电话来。我和你四叔多晚都等你。” 焰火点头,抬手敲敲司机侧的车窗,看着车子驶离。 终于这里只剩下了他的车。 他上了车,跟小杨说:“我睡一觉,到了叫醒我。” 他说完,将上衣一脱,在后座上躺了下来。 他原本只预备小憩片刻,没想到不但很快睡着了,还睡得很沉。当车子停在地下车库,小杨轻声叫醒他时,他睁开眼坐起来,缓了片刻,才拎起外套,下车直接进了电梯。 电梯到达祖父居所这一层,门一开,他走出去。门厅里空荡荡的,他来到门前,抬手按门铃。 来开门的是祖父的警卫员。看见他,很客气地问好,告诉他罗老在书房。他也客气地点点头,没有换鞋,踩着光洁的地板走了进去。客厅里,早到一步的宁昂看见他,先站了起来。他看着坐在沙发上,同时望向自己的大姑、小姑、姑父们,微微一笑,问了声好,说:“我去见爷爷。” 宁昂走了过来,问:“我陪你进去?三舅跟姥爷在里面。” 焰火摆手示意他不用,这时罗青云也叫了声昂昂,说:“火火去吧。” 焰火没再停,转身直接往祖父书房来,抬手敲了两下门,听见里面说“进来”,没有丝毫停顿,将门推开了。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9-06 作者的话 尼卡 09-06 各位晚安。明天早上见。 第十四章 此心安处 (九) 尼卡2021-09-07 书房里,罗鼎一正在跟三子罗耀南下围棋。门开了,两人没动。罗焰火站在门口,也没有马上走进去。他看着这气定神闲的父子俩,像看一组雕塑——他们极其相像,而这种相像,也很容易令他想到自己。 罗鼎一伸手落了一子,说了句“你输了啊”,淡淡的。他的手扶了下膝盖,抬起头来,看向焰火,微笑着点点头,说:“进来吧。我也等了你一阵子了。” 罗耀南要起身,罗鼎一抬手轻轻做了个向下的手势,他重又坐了下来。 罗鼎一手向旁边一指,说:“把门带上。过来坐下说话。没有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讲的嘛……” 罗焰火往前走了几步,但没有照祖父的吩咐关门。 他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这个位置,刚好在祖父和父亲中间,不偏不倚,只要他想,不会错过他们两人的任何反应。他的这个举动显然令祖父不快。他不太在意,因为祖父应该了解,他从来不是他驯服听话的孙子。 “门就不必关了。外面都不是外人——今儿晚上没来的,我已经预先谈过话,很清楚我的想法和态度;来的,也正好借这个机会了解下,也省得以后我多费口舌。”罗焰火说着,手肘撑在膝上,看着面前这局棋。 罗耀南脸上阴沉沉的,看着儿子的侧脸,突然心头怒火起来,刚要开口,就看到对面父亲的眼神,像被兜头泼了冷水,按捺住脾气。 “有什么话,尽管说。我们家里,没有不能敞开说的话。”罗鼎一道。 焰火指了一下棋盘,说:“爷爷您下棋,多数时候就是玩儿人家——这种臭手,您拖到中盘才让他认输?有这工夫,听会儿二胡不好吗?真是恶趣味。” 罗鼎一笑起来。 罗耀南脸色越发难看。 罗焰火将棋盘拂了一下,转脸看向罗耀南,说:“我很小就被逼着学围棋。我小时候皮,坐不住,不想学,你就打我……我一直是不符合你要求的儿子。这件事我不想道歉,因为符合你的要求,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算是这样,我仍然认为,你也并不想我死。” “你这是什么话!”罗鼎一喝道。 罗焰火没看祖父,而是看着父亲的眼睛。罗耀南没回避他的目光,只是眉头微微皱了皱。 “我今儿去机场之前,刚处理了一件急事——发生得太急了,来不及跟各方打个招呼,我就照着我的想法做了。不过我想,就算我不来说,用不多久,你们也该有所耳闻,不管是从什么渠道听说的。爷爷,”罗焰火转向祖父。“不让我父亲去机场,是出于对我母亲的尊重。我不认为我父亲所作所为还配得上作为我母亲的配偶出现在那样一个场合。这一点,我跟您表明过态度。您表示过理解。” 罗鼎一点头。 罗耀南伸手抓住一盒棋子照着焰火就扔过来。 焰火躲开,棋子撒了一地。他看着在地板上滚动的棋子,那细碎的声音连绵不绝,在寂静的屋子里,像是会没完没了地被拖长……他听见罗耀南骂他小白眼儿狼,父母的事情你有什么权力做决定、干涉,朝着祖父淡淡地说:“您看,我父亲从来不觉得他有错。他做任何事都觉得理所应当。我是白眼儿狼的话,有这样尽心尽力为罗家做事、为我父亲收拾烂摊子的白眼儿狼?” “耀南,你冷静一点。”罗鼎一说。他看着焰火,“发生什么事了?” “爷爷,这些年我不管做什么,都用尽全力。从我母亲不在那日起,我没有一天不在努力工作。我母亲在日,我无忧无虑;她不在之后,我扛起她留下来的担子,这在我是理所当然的,况且我一直在等她回来……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希望她回来,但我不知道的是,我也是眼中钉。我数次遇险,都侥幸逃过,可能就更成了肉中刺……最严重的两次,都发生在香港,这你们都知道。” “没有人不希望你母亲回来,火火。”罗鼎一道。“你母亲不管是对闵家还是罗家,哪怕只是在她自己的工作领域,对她的朋友、同事而言,都是绝对不可替代的。” “是的,爷爷,这毫无疑问。”罗焰火说。“我今天并不是想强调我母亲有多重要。即便对谁都不重要,她是我母亲。对我来说是重要的,就足够了。因此谁要借她的身后事给我找麻烦,我都不会让步。这一点,我早就说明白的。可是我今儿仍然差点儿丢了命。” 罗鼎一眉一皱,目光射向罗耀南。 罗耀南看着焰火,“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在我母亲回家的这天,有人设局,想谋财害命。选在今天,绑架我未婚妻,跟我要赵氏那幅山水画,知道有咖啡污渍的画是赝品……要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这是巧合么?那一滴咖啡,是妈妈看画的时候,宝宝给妈妈端咖啡,不小心碰桌角、撒了咖啡。妈妈反应很快,把画挪开,可还是溅了一滴在上头……宝宝因为这件事自责很久,妈妈一直说没关系可以修复。妈妈和宝宝感情那么好,画再珍贵,也绝对没有因为这一点点事情就责怪她,但那天你在场,你跟宝宝发了很大的脾气……不过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因为我母亲过世之后,这幅画就销声匿迹。再现世,就是最近,我请人鉴定画作,这才有了真伪之分。这事因为牵涉到晨来,也为了我母亲的声誉,做得极细密……那么爸爸,这件事,不是你,你跟谁提过?”罗焰火盯着罗耀南的眼睛。一瞬间,罗耀南脸上肌肉抽搐。焰火点头,“你明白会是谁就行。” 他停了停,看着罗鼎一。 “爷爷,您说过,在咱们家,家事往往也会是公事,不撕破脸是底线,其余的,由着我。我也不是没有底线。晨来是我爱的人。不动她,现在就是我的底线。您是知道的,我有这个能力保护她。我也有能力把任何想动她的人砸个粉碎,包括在这里的每一位。” “罗焰火,你住嘴!你太狂了!当着谁的面,你就敢放这样的话?”罗耀南喝道。“什么设局谋财害命,捕风捉影的事……” “没有证据我不会来这里。你要想知道,等下打电话给令千金的母亲,问个明白——你只问她两个问题,丁一樵进了局子,她怕不怕?远的先不提,三年前在狮子山下,我险遭不测,她知不知情?或者,这两个问题您来回答,如果她怕、她知情,您要怎么办?您,是不是这些年,一丝一毫都不曾察觉?”罗焰火看着父亲。 他脸色极其平静,但并不冷酷,甚至带着温和,只是看上去,温和到近乎残忍。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9-07 作者的话 尼卡 09-07 明天早上见吧。 第十四章 此心安处 (十) 尼卡2021-09-08 可是罗耀南的脸却煞白。他盯着焰火,像是盯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在今天之前,他像是从未想过会与儿子以这种方式对峙。他试图保持风度,但这种努力不太奏效。 “那是个有能力有野心的人。你也知道很多事让她做更方便。可是没有那个本领在该让毒蛇盘起来的时候盘起来、让它咬人再咬人,就不要学人家做耍蛇人。”罗焰火慢慢地说。“出身也不坏,没名没分一跟你这么多年,怎么可能甘心?” “火火啊,”罗鼎一抬起手来,再次阻止了罗耀南发作,“有话好好说。你爸爸虽然有时很不像话,可不会对你有什么恶意。你是他的儿子……” “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爷爷。自己的身家性命总要摆在最前头,为了自己的前程利益,出卖父母兄弟子女朋友,这一点儿都不鲜见。爷爷随便一想,眼前儿冒出来的例子一只手就数不过来吧?何必用这句话来堵我的嘴?何况若说翻脸不认人,也不是我先。我做事的原则,爷爷知道。。让我在这个位子上,我就要说的算。有些事过了分,我不会做,谁要做,我也要拦一下,这不光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这个,也没少惹气,爷爷心里该有数。嫌我碍事,我可以退出,但是,今儿我把话放在这里,有的人如果不收敛,大家一起完蛋的日子也有,而且很快。”罗焰火看着祖父,语气沉下来。 罗鼎一看着他,点头。。 罗耀南脸色越发难看。 罗焰火转向他,说:“跟我母亲有关的一切利益联系,包括财产继承,请你退出、放弃。从今天起,请你开始处理那边的事,包括她和她家族成员,尤其是她兄姐借你或罗家的关系做成的事业。那个摊子有多大、气焰多嚣张,我不信你们不知道、不顾忌。至于她本人,请她呆在国外不要回来。我暂时就只能想到这几样,请你,全部照做。这不是条件,这是通知——我说了我如果没有证据不会坐在这里。如果你不处理,我来。那可就别怪我不给人留活路。” “你真是个狼崽子啊!”罗耀南骂道。“你手上有什么,拿来……威胁我!你这么多年做事,全部都干净吗?你以为我治不了你吗?你靠什么这么嚣张?又靠你姥爷吗?” 罗焰火微微一笑,照样温和地说:“爸爸,如果不是妈妈出事,我被迫走现在这条路,我可能会是个快乐的数学老师——什么事情,我都算计得清清楚楚的。我的手干不干净,看你们这么多年都没办法奈何我,还不够清楚吗?这点小事,我用得着麻烦我姥爷吗?要是我姥爷不是顾忌大家的颜面,顾忌我母亲的颜面,会让你有机会听我这些话?这是我处理罗家的家事,跟闵家没有关系,别扯那些。” 罗耀南坐在沙发上,一双手握住扶手,忍耐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他喘着粗气,尽量平抑呼吸,不让自己过于失态。他转身看着稳稳地坐在那里的父亲,指着罗焰火,问:“爸,这狼崽子这么说话办事儿,您就看着?他今儿能当着您的面儿这么给我泼脏水,明儿您的话还能管用吗?要在这么纵容他,这家里还有能制住他的了吗?还有,我二哥和老四什么意思啊?躲背地里给他撑腰,看我家变、看我闹笑话?有什么好处?咱们还是一家人,是一条船上的人嘛?” 罗鼎一面对儿子质问,并不急着回应。他看了焰火,说:“你爸爸会处理好的。该收的收,该放的放,该了断的了断。” “爸!”罗耀南一听这话,脸色大变。 “我看你是昏了头了!”罗鼎一手一挥,棋盘上的棋子冲罗耀南就飞了过去。这一下不重,可他向来极少动怒,已经算是很重的表示了。罗耀南没想到父亲一表态,完全站在了焰火那边,一时怔住。罗鼎一慢慢靠在沙发背上,恢复了原状,慢条斯理地说:“火火有今天,谁要说是我纵容的,可以。要说是我教出来的,不敢当。有你这个不成器的在眼前,我自问教子不能算成功。火火替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你是不知道吗?你们给他找了多少麻烦,自己没数吗?”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盯着面前七零八落的棋盘。 焰火纹丝不动,听着祖父说下去。 “到我这个岁数,求的不是大富大贵,是求平安,求善终。谁也不能碍着我实现这个愿望。我这个想法不过分吧?”罗鼎一问。 他语气淡而沉着,仔细听,已经带了杀气。 焰火仍然纹丝不动,静等下文。 停了片刻,似乎是让罗耀南消化一下前面说的话,罗鼎一才说:“你不要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我们都不清楚。外头打着你的旗号乱来的,都算在你头上,将来未必不算在我头上。说到底,怪不了别人,都要怪你。身边的人,必须约束好。你约束不了,一定有人替你约束。火火做事,我是放心的。至于你,好自为之。” “爸!”罗耀南还要说什么,罗鼎一不耐烦地阻止了他。 “你不要胡来。还有,不要惊动火火外公。火火外公是体面人,等到他发话,什么都晚了。我也保不了你们。”罗鼎一沉声道。 罗耀南待要张口,看到父亲的眼神,也不禁觉得胆寒。 “你先去吧,我今儿很乏了。回去好好儿想想我说的话,该怎么办,你早做决断。”他说。 罗耀南站了片刻,拂袖而去。 罗鼎一等他走了,才看了焰火,问:“还有话要说?” “跟罗家有关的所有事业,我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办交接。”罗焰火说。 罗鼎一看着他,抬手轻轻点了点,道:“年轻,能干,有锋芒,有勇气,有谋略,这是好事。不要因为我支持你,就做得过火。你知道我没有留后手培养其他人?” “您今天支持我,不是因为我是您孙子,是您扶植的继承人,而是因为我占理。爷爷,这些东西我并不那么看重,您另外有人选,我求之不得。不说培养别人,找个合适的职业经理人,也不是难事。在那之前,我暂时做好守门人。关于这一点,我跟四叔也谈过了。他会尊重我的选择。”罗焰火说。 罗鼎一沉默良久,点了下头。 “另外我还有一件事要跟您打个招呼。我跟晨来不管将来如何,现阶段会在一起生活。这个决定我做出了,不会轻易改变。如果您有不同意见,我提前说一句抱歉。这家里有谁不欢迎她,等于不欢迎我,那日后我疏于问候,别怪我失礼。”罗焰火说完,看了祖父。“我要说的就这些。时间不早,爷爷应该也累了,我先告辞。” “等等。”罗鼎一说。 “是。”焰火坐着没起身。 罗鼎一看着焰火,非常仔细。他良久未出声,焰火镇定自若,丝毫不觉得局促。他点了点头,说:“你不像你父亲,我很高兴。去吧。” 罗焰火起身,给祖父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他走得非常快,穿过走廊来到客厅里,发现已经空无一人。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他自己,脚步声都带着回音,显得有些怪异。可他并不在意,疾步来到门口。警卫员来给他开了门,请他慢走。 他走出来,看到站在电梯前的傅宁昂。 宁昂看见他,回手按了下电梯键。等他过去,陪着他走进轿厢。 兄弟俩并排站在一处,少有的沉默和严肃。 快到底层,焰火才问:“大姑他们呢?” “去二舅那里了。”宁昂说。 “躲我呀?” “你这炮火太猛,不躲一下不太行。”宁昂说。 焰火不出声。 轿厢门开,宁昂跟着他走出来,送他上车,才说:“小纨刚才打电话来,她明天带 CC 和妹妹回来,让我跟你说,舅妈的告别式,她带 CC 去。没别的事儿,我就想送你下来……”他说着,过来抱了下焰火。“我在你战壕里,不用选边。” 焰火看了他,点头。 车子开出去好远,他还能看到宁昂站在那里,像是出了神……他眼眶有点发热,将车窗降下来一些。车子恰好冲出地面,冷风带着雪花吹进来。他看着窗外飘着的零星的雪,跟小杨说:“等会儿把我送到地儿,你就直接下班吧。车子等你上班再开回来好了。” 小杨答应一声,说:“那您今儿晚上还有其他安排吗?我晚点儿走没关系。” “不用。”罗焰火说。 小杨又答应。 罗焰火没等车子开到居所门前,在附近岗亭就让小杨停了车。他拿外套时,看见座位下方放着的皮筒,伸手拎过来。皮筒很沉,他背起来,通过岗亭,一路往里走。雪花继续飘,下得不大,可让夜晚显得更寂静。这条路他走了很多年,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不过也不知为何,今晚他每走一段路,都要看一眼左右,确定自己没走错……他进了大门,见院内寂静,便也将脚步放得更轻。看见他来,不管是警卫还是秘书,都悄悄打招呼,并不多话。 焰火问明白外祖父在哪里,直接就过去了。 此时闵老正在后花园的暖房里。焰火跟守在门口的警卫点点头,隔着玻璃窗子往里看看,见老人坐在小桌旁,正拿了镊子给兰花去杂叶,站了片刻,才故意弄出点声响来。 “进来吧。”闵老在里面说。 “外公。”焰火进了门。暖房里的小气候很舒适,他略放松了下。 闵老将镊子放在工具箱里,把兰花盆转了转,推到一旁,摘下花镜来,看了焰火。 焰火见他神色已恢复如常,放下心来,又见他没有要起身的意思,跟着便坐在了他身旁的椅子上。 “方叔叔他们走了?”焰火问。 闵老点头,“晚上一起吃了饭。都没什么胃口。” 焰火不语。 “去那边扔炸弹了吗?”闵老看着焰火。“那边扔完了,回来再给我一颗?” 老爷子的语气平静中有几分戏谑,听起来是在跟外孙开玩笑,不过他没笑,焰火也没笑。 焰火说:“只是说了些早就该说的话。接下来要做一些早就该做的事。不过今晚我不是来您这儿给您添堵的。我就想陪陪您。” 闵老慢慢点了点头,说:“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咱们祖孙俩没有不能说的话。” “外公,”焰火看着外祖父的手。白皙、修长、皮肉有些松弛、此时沾了一点点绿色汁液,看上去比平常要显得平易近人。“我要跟晨来在一起。” 第十四章 此心安处 (十一) 尼卡2021-09-09 闵老的手搁在桌子上,没动。 焰火说:“外公,晨来可能不是您心目中作为外孙媳妇的最佳人选。其实那个最佳人选到底是不是存在也两说,是不是?晨来不用符合任何人的标准和期待。她只要是她自己就可以了……” “你,有些地方,尤其是对待感情,简直跟你妈妈一个样。你不要犯跟你妈妈一样的错误。” 焰火停了停,说:“我知道您担心我。可是我不是我妈妈,晨来也绝不会像我爸。” “你父亲也不是自始就那样糟。人是会变的。” “当然。可是我也会变。万一有一天,是我变成我爸那样呢?”焰火看着外祖父。 闵老瞪了焰火一眼。 焰火低声说:“人的事,总是很难讲。” “你从小到大,受你妈妈和我们的影响多。你要变成那样,是我们的失败。我不满意你父亲,自来就很反对你母亲跟他结合。你母亲是非常固执而且有主见的人。她的选择我必须尊重。哪怕可能让我抱憾终生。身为父母,如果看出问题来,不给予忠告是失职的。” “我明白。” “我只提醒你一点。那就是如果婚姻出现问题,诚实面对。分分合合是寻常事。给人留足脸面,给自己留足退步,好合好散。” “明白。我会做到的。” “好在你们都是三十出头的人了。你妈妈结婚时既年轻又冲动……再晚几年,她的选择或许完全不同。”闵老语速极慢,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前的兰花轻轻动了动,似乎被他的气息惊扰了。他看着这纤弱优雅的兰花,“但是,你妈妈的人生是非常成功的。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讲,都值得我们为她骄傲。” 焰火看着外祖父,点头。 “外公,年后上班,我会递交辞呈。”他说。 闵老看向他,眉头微微皱了皱。 “当初跟您置气,您要我在两者之间选,我偏不。是我的,我全都要攥在手里。那阵子,也做了很多特别绝特别不计后果的事。外公,权力和财富能让我快乐,这不假,但是并不长久。”焰火见外祖父要起身,忙跟着起来,搀扶他。 闵老摆了下手,举步走出了暖房。 焰火跟在他身后,在门前檐下站了下来。 雪比他刚来时大了许多,雪花簌簌落下来,地上已经一层白。 “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闵老背着手,仰头看向空中。 “不久。”焰火说。他看外祖父慢慢迈着步子顺着檐下往游廊走去,忙跟上——去年一场大病来得凶险,外祖父扛了过来,原以为他元气大伤,身体需要很长时间来恢复,也许也很难恢复到从前的状态,没想到,他不但恢复了,精神像是更胜从前了……此时看他的步履,虽然及不上年轻人灵便,可在同龄老人中,应该算是稳健的。他这样看着,只觉得心里安慰。 外祖父很久以前说过,有时想想,他母亲刚失踪时,他没日没夜忙于公务,也是有些逃避的心理,到后来,一日比一日见了衰老,留一口气在,仿佛是一定要等到他母亲的消息的…… 来到台阶前,他走上前,搀住外祖父的手臂,扶他迈步上来,走进游廊。 祖孙俩在游廊里慢慢走,隔着玻璃,看雪花飞舞。 “你妈妈尤其喜欢下雪天。”闵老说。 焰火点头。 “那是个很勇敢的姑娘。” “是。” “我也说过,有时未免显得莽撞。” “外公,这是她身上无数优点中,我最先注意到的。这一样我不像我妈妈,贪靓。”听闵老“啧”了一声,焰火低了下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继续道:“我妈妈心地好……晨来也是。” 闵老慢慢地走了一会儿,看了眼身边的外孙子,“辞职倒也不必。” 焰火抬起头来,“那……” 他们走出游廊,来到屋前檐下。闵老站下来,问:“说到结婚了吗?” “这倒还没有。”焰火说。 闵老不言语。过一会儿,他轻轻“哼”了一声,“年轻人。” “嗯?”焰火愣了下。 “什么都没有打算,来跟老人家摊牌。” 警卫过来替他们推开房门,闵老迈步走了进去,见焰火要跟进来,皱眉道:“我还有事要办,你去忙你的——看你的样子,也是呆不住的。说是来陪我,心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得去看看 Lassie 它们,今儿匆匆忙忙的,就只看了一眼。”焰火忙说。他看了眼手表,“我回来肯定得过零点了……” 闵老挥了下手,示意警卫关门。 焰火看他转身往书房去了,门在他面前合拢,又喊了一句“您别太晚,等会儿回来陪您吃夜宵……” “少废话!快去快回!”里头传来一声呵斥。 焰火在廊下站了一会儿,这才觉得身上有点黏腻。他回到自己房间去,简单洗了下,才拿了车匙出门。后院里停了辆他许久没开过的车子。上了车,发动起来,他坐在那里好一会儿一动都不动。 他把手机拿在手里,给晨来发了消息:“没睡吧?还好吗?” 对话框上方立即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中”,看到这几个字,他只觉得心里发热,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来,看到她说:“没有。还好。我等你电话呢,忙好了?” 他拨了电话给她,开口就说:“我想见你。马上。你方便出来吗?” “行。你要过来吗?那你现在哪里?”晨来问。 他说了的地点,听见晨来顿了顿,才说虽然不远,但是你肯定等会儿还得回去,这样进进出出的跟耗子似的,不怕被盯住……他抬手揉了揉眉毛,露出一丝笑意来,说:“盯就盯嘛,怕什么。” “那一刻钟后,大门口见。下雪了,你慢点开车。”晨来说。 “好。”焰火挂断了电话,将车子开了出去…… 晨来将手机放在桌上,拿起针,继续缝手帕。 父母亲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已经有一会儿没有传出说话声,但也没有鼾声,应该还没睡,想必一时也是睡不着的,毕竟经历了这样的一天;她的卧室里,姑姑在用小音箱外放老歌,此时《似是故人来》正唱到半截儿,显见着此时也毫无睡意;嘉宝卧在她身旁的圈椅上,下巴下压着她毛线帽……自从她说会养它,它像是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不把自己当这个家的编外成员了。 缝好了这一条,她在笸箩里整理了一下旧手帕,又挑了一条出来……这些旧手帕都是焰火母亲用过的,有些图案非常独特,看上去美极了。 “要出去吗?”蒲珍推开门,看了晨来,问。“不是说一刻钟?” “还有五分钟。”柳素因也推开门,说。 晨来慢慢地把手上的东西收好,放进笸箩里,说:“这家里还能不能有点儿隐私了。” 她不理母亲和姑姑,戴上带着嘉宝体温的毛线帽,穿好外衣,走了出去,才笑了笑。听见母亲说“家里有好吃的哦”,应了一声,穿过院子,走出来。院中寂静,雪落无声,只有她踩在雪上,那轻微的咯吱咯吱响声……还有她自己的心跳声,缓慢,但有力量。像是鼓点,一下下的。 大门上了栓,她拉开门前,往外看了看。 看到大门口已经停了辆车,稍一怔,手机在口袋里振动起来。拉开门,就见罗焰火从车上下来了,看见她,将手机放下,走了过来。 她跑出去,从台阶上起跳,扑到他怀里去了。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9-09 作者的话 尼卡 09-09 各位,明天早上见! 第十四章 此心安处 (十二) 尼卡2021-09-10 焰火将晨来抱住,紧紧箍着她的身子,好久才左右晃了晃,将她放下来。 她站在台阶上,视线跟他平行。 他抬手拉了拉她的帽子,盖住她的耳垂,仔细看了看她,像是要看清楚什么。晨来也看着他,雪花落在他头上,迅速在发梢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她抬起手来遮住他的发顶。 “外面太冷了,你……”她张开口,他亲过来。 他的呼吸和嘴唇带着一点点的凉意,轻轻一碰她的,两团白汽融在一处,又让人暖得脸上发热。 “唔……”她眨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 “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在她鼻梁上啄了一下。 “……哪里?”她又眨眼。 “来吧。”他拉着她的手,让她下台阶。见她不动,他说:“等下就送你回来。不过,走过去也不远,不然我背你?” “那不用!”晨来忙说。她赶忙回身去把大门关好。 她身子灵活地转来转去,再回身,头顶的毛线帽子上绒球跳来跳去,显得活泼又可爱。 焰火看着她,一时有点出神,她发觉,问:“怎么?” “这个帽子有点眼熟。”他说。再仔细看,心里轻轻“啊”了一声……他记起来什么时候看她戴过了。难怪。他略偏了下头,“东西不用坏,你是不会扔掉的,是吧?” “修修补补能继续用当然不会扔……这帽子呀,有年头了,我戴着它漂洋过海,它对我不离不弃。”晨来说。帽子有点旧了,但仍然很暖和,也跟她去过很多地方了……她看到他忽然靠近,站住没有动。他抬起手来,从帽子上揪下一根长长的灰色的毛来,她看清楚,拍了一下他的手,“吓我一跳……这是嘉宝的毛。它刚才趴在我帽子上。” “嘉宝是谁?猫吗?”他问。 “嗯,是成奶奶的老猫……回头介绍给你认识。”晨来吹口气,把那根猫毛吹走,拉了他的手。“我打算养嘉宝了。成奶奶春天要去住养老院,不能带嘉宝去。我答应她,让嘉宝在这养老,经常给她看嘉宝的照片和视频……” 罗焰火点了点头,打开车门让她坐进去。 上车前,跟停在那里的车子摆手示意。 晨来坐进车里,也看了看外面,轻声说:“已经很晚了,让人撤了吧。” “再观察下,稍晚点儿就撤。这事儿交给老温处理。”焰火说。 他没急着开车走,看了晨来。 从他们见了面,她看上去确实毫无异样……这个女人,无疑是有颗强心脏。但是,说不担心她的情况,这是假话。 他慢慢地说:“你要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别瞒着我。” “没什么不对劲儿。我可以消化……晚上我就在家里坐着,心里是有点乱,就拿针线出来做手工活儿……人的精神集中在一针一线上的时候,心很容易静下来。我坐在正屋里,听爸妈在东间说话、姑姑在西间放老歌……就慢慢儿地缓过来了。”晨来说着话,攥住焰火的手指,看了他。“反而是比较担心你。那你呢,还好吗?” 焰火点头,“我就真的还好。爸妈一直这么镇定吗?” “可能这会儿还有点儿懵,睡一觉起来,明天才觉得害怕也不一定。”晨来说。 焰火不语。 晨来又晃了下他的手,“我开玩笑的。反正血压都正常呢,我观察一整晚了,没有异常。说实话,今儿家里这边的场面算很平和了。我爸和姑姑就不说了,尤其姑姑,什么场面没见过?遇到债主上门,妈妈也不是没有见过恶人。所以……就还好。你不要担心。回去以后,我把前因后果大体讲了讲,就是我了解的情况,姑姑还把爸爸骂了一通,说起根儿上还是他作孽。爸爸就叹气啊,说难怪觉得怎么大年下的好事儿接连登门儿,果真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说着有点无奈地笑了笑。 “这一次确实不能怪他的。”焰火说。 晨来看看他神情,说:“先别说这个了……你要带我去哪儿?难道就是带我上车?” 焰火抽手,捏了下她的鼻子,说:“安全带系好。” 晨来系安全带,他发动车子。 车子慢慢地开出胡同。往前开出去不久,晨来就知道他要去哪里了……直线距离一公里的地方,果然是走走路也就到了。其实在这样雪花纷飞的安静美丽的夜晚,能跟他拉着手慢慢走走,也就很满足了……她这么想着,听见他说:“以后啊,我们可以在这条路上散步、骑车……” 说到骑车,他转脸看看她。 她笑笑,亲了他一下。 车在大门前停下来,院门就开了。晨来转头看看,并没有看见人影,但也没有开口问。只是跟焰火一道下了车,再一起往院中走来。她并没有太留意院中的情况,只是觉得整洁而优雅,想着他近来经常住在这里,只觉得这儿也是很符合他的习惯和气质的了……她微微笑了,心像被什么牵动,略有点酸软。 焰火见她良久不出声,转头看她。 正好遇到她温柔的目光,忍不住要站下来,这时,忽然听见一声、两声低沉的犬吠,他有点儿懊恼地皱了下眉,说:“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几道黑色的闪电从内院冲了出来,到了这儿,倒不声不响的,只带着呼呼的风声,携着雪花,绕着他们两人转起圈子来……晨来“啊”了一声,还没等站稳,Belle 已经在她面前躺倒露出了肚皮。她蹲下身,抚弄着它的大狗头,看它不住地把自己的前爪伸过来给她,忙握住,要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 Belle 曾经受过伤的那只手……“你还记得我给你包扎吗?”晨来手掌搓搓它的大爪子,沾了雪的毛湿漉漉的。“好样儿的 Belle……Bobby 过来……Lassie……” 焰火看她蹲下去,被大狗围住,像是被困在里面的小兽,可满脸的笑意,这应该是被幸福困住的样子了……他伸手拉住 Lassie,给了它们指令。可因为太兴奋了,除了 Lassie,那两个小家伙要哼哼几声才坐稳。 晨来的帽子都掉在地上了,这会儿喘着气,看着端坐在自己面前的三只“巨兽”,虽然自己被它们突然出现弄得有点狼狈,还是笑了。 她往前挪动了下,挨个儿抚弄着它们的脑袋,亲亲,说:“真想你们啊……我跟你们分开的时候,可没想过有机会再见面。” 焰火弯身给她把帽子捡起来,扣在她脑袋上,说:“它们可能也没想到吧。” 听见脚步声,两人转头,就见 Max 从里面跑了出来,看到晨来,他很热情地过来跟她拥抱。 看着凌晨还精神百倍的 Max,见了焰火就不住地夸这儿可太漂亮了我太喜欢了……她忍不住微笑。一起往院里走,焰火轻声跟晨来说:“他第一次来中国,说要住最地道的中式住宅……我以为他会不适应,看这样子担心是多余的了。” “说不定倒要担心他舍不得走。”晨来也轻声说。 Max 打过招呼就把 Lassie 它们带进去,晨来和焰火跟着,看它们进了专门准备好的临时狗窝和帐篷,看上去很舒适。Max 说这一路上它们也很辛苦,晚上请动物医生来看过,没有大的问题,只是 Lassie 有点不太舒服,没吃东西。明天一早医生还会来的……Max 轻声交代着,焰火和晨来不住点头。 晨来看 Lassie 懒洋洋地趴在帐篷里,只露了头在外,却要翻着小眼睛看着他们,那样子极依恋。她干脆在 Lassie 的帐篷前坐了下来,过一会儿,焰火也坐下了。Max 看着他们笑笑,说那你们陪它们一会儿,我去休息了。 “谢谢你。”焰火说。 Max 拍了下他的肩膀,临走看着晨来微笑道:“很高兴再见到你。” “我也是。”晨来说。 Max 走了,晨来和焰火并排坐在地板上,看着安静下来的大狗。Belle 又把爪子伸出来,搁在晨来面前。晨来有点好笑,又觉得心酸,伸手握住,摸摸它的头……“乖啦,以后都不会受伤了……你好会撒娇啊,Belle。”她轻声安抚它。“以后我们好好照顾它们吧。” “嗯。”焰火点头。 晨来回头,看了他,轻轻亲了他一下。 “晨来,我有话跟你说。”焰火低声道。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9-10 作者的话 尼卡 09-10 晚上加一小小更。 第十四章 此心安处 (十三) 尼卡2021-09-10 “我同意。”晨来说。 焰火盯着她的后脑勺,伸手过去,抚了抚。 “我说正经的。”他说。 “知道。”晨来说着,手臂撑在地板上,整个人挪了下,转回身来,盘腿坐好,面对他。她神情严肃而认真,跟他一样。“说吧,我听着呢。” 焰火把手伸出来,手掌向上。 她低垂目光,将手放了上去,被他握住。 “我体检报告下午出来了,还没来得及跟你讲。”他说。手心里她的手指明显僵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也有一丝紧张。他摇了下头,攥紧她的手,说:“没事,一切正常。健康得有点超出我预期。” 晨来舒了口气,差点儿伸直腿踹他一脚,“等报告送来,拿给我看。” “好。等受捐赠人的情况稳定,我就入院。看目前的安排,可能不用等春节假期结束,我就得为捐赠做准备。”焰火说。 晨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说一句,她慢慢点一下头。 “捐赠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我知道要是没有这个突发新闻,那天你是打算把戒指还给我的。”焰火看着晨来的眼睛。见她要开口否认,他摇了摇头,“你听我说完……哪怕就在半年前,我动了念头,就算勉强,也觉得只要我开了口,你就只有同意一条路可走。我并没有考虑你的心理。可其实是,婚姻的确不是我们面前唯一的一条路。” 他顿了顿,略低了下头。 晨来没出声。 他看着晨来的手,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爱你,而你也爱我,在一起就好。将来是不是要结婚,是不是会共同养育后代,那是将来的事。如果走到那一步,我希望是水到渠成的,你和我都没有半点犹豫和勉强的,也是不需要考虑任何其他因素的。我对自己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并没有什么信心,也不觉得我身上有什么了不起的优质基因,一定要传承下去。虽然从前也不是没想过,愿望总不是那么强烈,跟你在一起倒是突然有过一点幻想。那也只是一点幻想而已。对你来说这是更难做出的决定,我理解,并且尊重。” 晨来像是听得入了神,只管看着焰火。 焰火说:“这是我的想法,可能晚一点说也没什么,但是今天对你我来说,应该都算是很重要、很困难的一天。哪怕已经很晚了,我也想见你、想跟你说这些话。可能从来也没有过这么希望,在我想见你、想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就能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晨来,我并不希望跟你一起面临生死考验、尤其是因为我的原因导致的,可是我们今天就是一起面临了考验。你可能并不会因为经历了这样的考验更爱我,也许恰好相反,说不定我给你时间仔细考虑一下,你得打退堂鼓了。我实在不愿意再给你这样的机会。我更不愿意也不想要求你放弃什么,来迁就我、成全我们俩的生活。” 晨来的手在他手心里动了动。他松了下手,旋即又握紧。 “从我们认识到现在,遇到过很多阻碍,还好都过来了。往后,我不能保证不会有其他阻碍,但我会尽力,不让它们影响我们。至于危险……可能也不能完全避免,我也会尽力,不再让你陷入险境。”焰火说。 “什么阻碍啊,危险啊,这倒是最无关紧要的。”晨来轻声说。 焰火抬起眼来,看着她。 温暖的灯光下,晨来的眼睛闪闪发光——这真是一对光芒四射的美丽的眸子,智慧,勇敢,毫无畏惧……他要克制再克制,才能保持住此时的矜持和镇定,不去吻这双眼睛。 “晨来,妈妈的告别式,我会把身边的位置留给你。如果你决定了,到时就站在我身边,陪我送妈妈最后一程。而且从此以后,不管大事小事,现在,将来……所有的一切,我们都一起面对。”他说着,抬起眼来。 晨来点头。 “你不必再孤单一个人去勇敢。有些重量,你可以分给我了。”他说。 晨来又点头。 他看着她,身子轻轻靠过来一些,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我要说的就这些。” “轮到我了?”晨来看着他,皱了下鼻子。 她圆圆的鼻头上有一星两点的汗珠,像极细的星光。他顿时知道,他说了这么多,固然并不容易,在她听来,恐怕也不是轻松的……他顿时心里有些闷痛,攥紧了她的手。 晨来看着他,问:“我可以随时反悔吧?” 他的目光凝了片刻,点头,说:“当然。” “明白了。”她说着,抽出手来。 他坐在那里,看着她慢慢攥手、松开……突然,她伸出手臂来,将他紧紧拥抱。 她的心跳和呼吸都急促而又热烈,他能明显地感觉到。 “罗焰火,别的,什么结婚,什么一起养育后代……我可能不完全确定,可我,一定、一定……一定,一定不会玛卡巴卡后悔爱上你。”她说着,偏了头,在他腮上吻了一下。他的手臂收紧些,让她的身子完全地、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她喉咙有点硬,要缓一下,才继续道:“仅凭爱你解决不了所有问题,我知道,但是我愿意试试。谢谢你愿意等我……” 他紧紧拥抱着她。 她的身体单薄,但却像是有着无穷的力量,无论在哪里,都会放光、发热,像是能够照亮他,照亮所有阴霾……他低声说:“我爱你,晨来。” “我爱你,焰火。”她也低声说。 她轻轻松开手臂,扣住他的手,紧紧握着。 “我送你回家。”他轻声说。 “嗯。”她点头。 “以后……”他停下来,看着她。今晚,他说过“以后”,她也说过“以后”,从前,他们也曾经说过“以后”……可是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对这个词是如此的确信。“我们可以住这里的。” “以后再说,这会儿,你先想办法把我拉起来吧……”晨来说。 拥抱的姿势保持得太久了,她的腿脚早就酸麻。 焰火看着她那别扭的姿势,忍不住微笑。他坐下来,轻轻给她揉着腿脚,听着她不住地“啊啊”、“你轻点儿”……手上的力道忽轻忽重,心就像是海上的浮子,一起一伏的。 他按住她的小腿,倾身过来,深吻她…… 作者的话 尼卡 09-10 各位晚安。明天见。 第十四章 此心安处 (十四) 尼卡2021-09-11 晨来的身子软下来,缓缓地躺在地板上。她扣住他的手,轻轻咬了他的嘴唇一下。轻微的咬痛更像是挠痒,倒是也足以提醒他……良久,他在她身边躺下来,轻轻呼出一口气来。她换了下位置,头枕在他胸口,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跟和缓的呼吸……他的手抚着她的颈子,也痒痒的。就这样,他们静静地望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的彩绘繁复而精致,色彩明艳,描金更显得富丽堂皇……晨来看得入神,好一会儿轻叹一声。经过改造了的适应现代生活的老宅邸,这些保留下来的传统,仍毫不犹豫地向人展示着金马玉堂的气势。 她轻轻转了下头,耳朵贴在他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忽然,耳边传来两声呼噜,她怔了下,翻身坐起来,果然看到 Belle 半个身子已经在它的小帐篷外,睡得四爪朝天。她伸手摸摸它的爪子。这厚实的大爪子,一只手握不过来。 焰火坐过来,推开 Belle 的爪子,拉住她的手。 晨来瞪他一眼,瞥见屋角的落地钟,眼看快十二点了,忙说:“哎呀,真得回家了。” 她要爬起来,手被焰火扯住,没能起身,倒是 Lassie 被惊动,抬起头来看着他们,脑袋伸过来,碰了碰焰火的手肘。焰火摸摸它的头,起身蹲在地板上,拍拍自己的肩膀。 她看着他宽厚的背,没动,轻声说:“我自己走啦。” 他又拍拍肩膀,她干脆利落地起身,拉起他的手臂来,搭在自己肩膀上,说:“走……今儿都累成什么样儿了,还逞能。” 焰火不出声,揽着她的肩膀出了门,趁她小心翼翼地关好门、一回身下阶的工夫,将她背了起来。 “呀!”她轻轻敲了下他的肩膀。帽顶的毛球垂下来,她扶好,攀住他的颈子。“……就到大门口!” 从这里走出去,是长长的一段路。还好清清静静的,无人打扰。他不出声,也没答应她。她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偶尔抬手蹭一下他的下巴——胡茬硬硬的,手指麻酥酥的……这触感却很让人上瘾。 积雪已经给院子里铺上了一层白色的绒毯,他们走进来时的脚印已了无痕迹,看上去,一切都是洁白的、新的……她收紧手臂,牢牢地贴在他背上。 出了大门,来到车边,他也没放下她。 “罗焰火!”她挣着跳下来,跳到他面前。像只蹦蹦跳跳的兔子,头顶的绒球晃来晃去,就是兔子耳朵了……他低头亲在她鼻梁上,让她住了嘴。 “我以前没背过你。”他说。 她点头。 “背着你的时候,感觉你比我想得还要轻。”他说着,给她拉开车门。“以后在我身边的时候,要拉紧我的手。” 车门关好,晨来看着他回手向门内示意了一下。她这才注意到有警卫在,这时行了个礼,将大门关好了。她咬了下牙,等焰火从车前绕过来上了车,有点懊恼地伸手要拍他一巴掌,忽然看到他发顶细碎的水珠和雪屑,忙从储物盒里拿了毛巾给他擦一下,说:“回去早点休息……这些年千万别生病。” “知道。我跟外公约好了,除了年初一陪他参加团拜,其余时间我们都闭门谢客。”他发动车子,低声说。 晨来轻轻“嗯”了一声。 这个春节,想来除了极信任和亲密的人和必要的往来,谁也不想给这祖孙俩添些额外的情感负担。免他们应酬,就是体贴了。 焰火转过脸来,看看她,问:“初一要值班?” “除夕也值班。”晨来说。 焰火点点头,开车往前走。晨来见他神色自若,反倒有点惊奇,问:“你不觉得我这样值班奇奇怪怪的嘛?” “不觉得。你就会是那种,就算不赶巧派给你除夕值班,也会主动要求的人。” 晨来气馁,“你好烦。” 焰火看看她,伸手揉了下她的帽子,“休息日都不放心病人会回去加班的人,有什么好说的。” 他说着,笑了笑。 晨来皱了下鼻子。 焰火隔了会儿,才说:“外公就这样……从年轻时候一直到中年,在单位值班,经常是节假日跟同事换班……到现在,也是会特别注意年节尽量让身边的人能回家去,所以到年节,我们家里就格外清静。” 晨来慢慢地点头。 他们不出声了,车厢里静静的,似乎能听见外面雪落的声响……车子开得极慢,可这点距离,仍然很快也就到了。 晨来本想让焰火把车停在胡同就好,他不肯,于是只得同意他开进来。才进胡同,一抬眼就看见自家大门口灯火通明、人影晃动、热气腾腾……他们两人心里都一惊,不约而同地提了口气,然而仔细一看,又忍不住一齐笑出来——要不是午夜时分,准以为这是什么晓市的早餐摊子出来营业了。蒲玺夫妇和蒲珍、老温以及值守的几位年轻人,把一辆房车开到大门口,聚在一起吃夜宵……嘉宝蹲在门边东侧石狮子的底座上,晃着脑袋,用它宝石一样亮闪闪的眸子看着这些人类。 “准是我妈的主意。”晨来叹气。语气里有许多无奈。“他们违反规定了吧?你不要发火……” “我是这种翻脸不认人的人吗?”焰火停了车,看大家一齐看过来,像是要马上一齐逃跑的架势,再听晨来毫不犹豫地说“你是”,哼了一声,先开车门走了下去。他站在车边,跟蒲玺夫妇和蒲珍先问了好,看老温他们还在吃东西,表情别别扭扭的,笑了笑,过来要给晨来开车门。晨来已经先一步下了车。 他站在晨来身边,站在蒲家门前明亮的光团中,整个人看上去,光芒四射的。站在门楼下的蒲玺夫妇和蒲珍这些人看着他,一时都没有出声。他虽然不是第一次同他们在同一场合出现,但像这样与晨来并肩而立,样态亲密而又和谐,就是第一次。他转头看看晨来,晨来看出他有点不知所措,忍住笑,抬手握住他的手,跟母亲说:“妈妈,百合粥还有吗?给他带一点,让他回去吃好了。太晚了,他在这儿吃完该天亮了……”她说着,朝他眨眨眼。 柳素因微笑,让晨来进门拿,说:“早准备好了的。”她说着也向焰火微笑,轻声说改天来做客,喜欢吃什么,尽管告诉来来。 焰火答应,道谢。 蒲珍看着他们,微微笑着。焰火被姑姑这么打量,格外有点紧张,好在蒲珍极明白的人,看他们的情形,有什么不知道的,晓得这会儿开玩笑,焰火没什么,她的宝贝侄女见心爱的人受窘,怕是要炸毛儿的,于是向焰火点点头,回身扶了蒲玺,一道先进了门。 蒲玺走得慢,从刚才开始,也只是答应了罗焰火的问候,没有多言。 蒲珍见晨来和她母亲走得快,已经不见影儿,笑着同蒲玺道:“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来来喜欢,又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蒲玺不出声,走出过间,回头看了一眼——光团里的焰火,正把石狮子上蹲着的嘉宝给抱起来……“嘿,这小子!”他也没再说下去,不一会儿,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是晨来拎着一个食盒出来了。 “两情若是久长时,就是想朝朝暮暮……真好啊。”蒲珍低声笑道。 看着晨来摆摆手,走出去了,脸上笑意更深。 晨来听见姑姑和父亲的笑语,轻轻舒口气,出来就看罗焰火站在那里,嘉宝蹲在他肩膀上,惊讶地差点儿脚下一绊。 焰火镇定自若地将嘉宝交给她,拿过那沉重的食盒,在她唇上亲了一下,说:“晚安。” “晚安。”晨来摸着嘉宝温暖的背毛,发现老温他们已经不见踪影,跟着焰火走下来,说:“你把人都带走。快。不然我睡不安稳。” 焰火看着她,到底倾身过来,发狠咬了她嘴唇一下,才说:“好。” 晨来抿了下唇,抱稳嘉宝,看着焰火的车子带着前后几辆车缓慢移动,这才知道,不光是她认得出的车子、还有她没认出的车子……他们一走,胡同儿都显得宽敞了。 她出了会儿神,赶忙回身进了门,将大门关好。稳稳当当的。 站在门内,她好久没有动,脸上唇上还有余温,像是他并不曾走开……她低头,把脸埋在嘉宝厚厚的背毛里。 嘉宝的身上有淡淡的清爽的味道,是他的…… 焰火将车子停进车库,也在车里坐了好久才下来。 路上他已经给老温下了指令,送他到外面第一道暗哨处,他们就可以回去休息,正式开始放假了。 晨来发过消息来,问他有没有安全到家。 他回复:“到了。”然后拎着食盒走进院子里,抬眼看看外祖父的办公室。不出意料,窗子里透着光。 他走过去,敲了敲门,外祖父让他进来,看见他,放下手里的文件,花镜也取了下来。 他一样样从食盒里把夜宵取了出来,除了百合粥,还有非常精致的点心。粗粗一看,已知是很合外祖父口味的了。他并没有跟晨来提过什么,这完全是巧合,但是……看着外祖父脸上露出的微笑,他心里有种难言的欣慰。 多么美妙的巧合。 他坐下来,陪外祖父吃粥。 老人家尝一样,点头,喜爱表达得极含蓄,不过是再吃一点、又吃一点……当然适可而止。他没有问这是哪里来的,大约看这绝不会是从外面随便哪家酒楼就会有的古朴食盒,就猜得到来源了。 “下次去,记得替我道谢。还回食盒去,不要空着,免得失礼……新年记得问好。”闵老慢慢地说。 焰火脸上是一副“我怎么可能失礼”的神情,却不住地点头,一下子想起来,说:“外公,晨来除夕和初一都要值班的……总共七天家假期她竟然一半多时间都值班。” 闵老顿了顿,才说:“这份工作的确忙,让晨来注意休息。” 焰火片刻之后,才意识到,外公第一次称呼了晨来的名字……然而祖孙俩都不露声色,又说起了其他的事。 焰火等外祖父休息了,才回到自己房间里。 手机里有晨来的消息,说:“我又想了一下,还是选那个方形的。” 他看着这几个字,微笑。 他就知道她会选方形的……像她的人,方正,刚直,正派……可爱。 可爱到璀璨夺目。 “雪化净了吗?” “差不多了……剩下的也灰不溜丢,脏兮兮的了。这几天暖和,化得快。” “应该不会再下雪了吧?” “谁知道呢,可能有春雪呢……” 焰火听见护士们在外面聊天,起身往窗外看了看。 住院以来,天气都很晴朗,偶尔有雾霾,也很快就散了。晨来说,这天气像是懂得他的心思,生怕他住院期间嫌闷……闷当然是有点闷的。因为保密,既没有亲友来探望,也没有照例可能会有的媒体来采访,每天见到的除了医护,也只有附近病房里的病人和家属。 作者的话 尼卡 09-11 各位咱们明天早上见! 第十四章 此心安处 (十五) 尼卡2021-09-12 但是好在,晨来是每天都会来的。就是她也太忙了,除了昨天抽血,她请假半天全程陪同,其他时候来看他总是匆匆忙忙的。有一次,人才刚进门,还没站稳,呼叫就跟进来了……幸好这种情况下入院,他们的心情都还算是比较放松,他不让晨来总是跑来跑去,晨来也没有表现出过于担心的样子来,偶尔还会跟他开开玩笑,说他是趁机住院休养——正好注射药物期间他也会觉得不适,干脆中断了手上所有的工作,只要能睡着的时候,就睡……他好像把攒了很久的睡眠都放到这几天了,睡到有时医生会特地过来看看他的情况,确认他一切正常。 晨来不出现的时候,也不妨碍他作为“蒲医生家属”受到这里医护人员的特别关注。 蒲医生家属……晨来在医院里简直像明星。她来病房是一定会换掉医生袍、尽量低调的,可还是在第一次探视时就被护士认了出来。不过她这颗明星显然并不是那种平易近人型的,人家看他们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分明有好奇和探询,就是没人敢开口问。晨来自己也觉得好笑,偷偷跟他讲,其实医院里早就在传说她有个特别好看的男朋友了,但是未经证实,就是流言,这一次,总算是给了他们确凿的证据——那天她离开时,他送她出去,临进电梯,她遇到相熟的同事,像是顺口问她来干嘛,她很轻快地回答“来看我未婚夫”……那句话说的又轻又快又自然当然也许是第一次从她嘴里说出来,听起来又有些奇奇怪怪的。她根本不管他们,赶着要走,跟他摆摆手说去好好儿休息吧。 他回到病房,就已经成了“蒲医生家属”,连“未来”俩字都省略了…… 焰火微笑。 护士敲敲门进来,问他感觉怎么样。 他还是有点儿不舒服,不过比起昨天来已经好很多。护士给他测量时,轻声问今儿早上蒲医生来接您出院吗,昨天您抽血,蒲医生看着可担心了……他抬眼看看护士,说:“不,她今天一早有手术。我等下做完检查就可以走了。” 他心里顿了顿,想着昨天抽完血出来,晨来等在外面,看见他时脸上那一瞬间如释重负、随即露出微笑来。他当时不太舒服,只是握了握她的手,回到病房就睡了。昨天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看看表,探视时间快结束了,他以为她没在,不想心念未了,她就走了进来,带着家里做的精细饭菜。他胃口仍然不是很好,她也没硬逼着他吃,只让他挑可口的多吃一点,仔细观察他的反应,确定没有大的问题。 她陪他说话,到探视时间结束才走。 送她出去的时候,他就动了跟她一起离开的念头,被她坚决推了回来,眼睛瞪大说既然住院就好好儿守规矩,这是普通病房,别胡来……她一本正经起来的时候,眼神特别有威慑力。 这会儿想起来,觉得有点好笑。 等护士离开,焰火闭上眼睛,准备再睡一觉……耳边是琐细的声响。还没到探视时间,虽然有人声可都低低的。再过一会儿,走廊上就该出现密集的脚步声和间或一两句高声了……他想着等办好出院手续,就得回办公室上班,大脑似乎接收到了指令,全身的肌肉骨节都开始紧张起来,像是随时可以进入战斗状态,只要一想,脑海中已经映出来几样要紧待他亲自办的事项……他默默地盘算着,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有轻细的脚步声,来到床边,停下来。 他没睁眼,靠着嗅觉,闻到淡淡的清爽气息……鼻头被温柔的指肚摁了下,痒痒的。指肚挪开,亲吻落在那里。 “哪里不舒服吗?为什么叹气?”晨来将带来的饭盒放在床头柜上,揉揉焰火的脸,仔细看他——看起来倒是神清气爽的,刚刚刮过的下巴靑虚虚的。看他睁开眼,只是看着自己,神情专注又认真,靠近些。“我就待几分钟,马上就走。给你带了早点,慢慢吃……哪里不舒服,及时跟护士讲……” 他亲她一下,说:“我好得很。小杨来接我,直接回去办公了——晚上一起吃饭好么?” “好。”她答应。看看表,她就准备走,“要是我能准时下班,就去公司接你。你乖乖在办公室等我,不要乱跑……这段时间你还是得注意休息和补充营养。” 焰火正好要打开饭盒,听见这话,抬眼看她。 “虽然准时下班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不存在……让你等,你就等。”她说着,挥了下手。 他看着她的手,一把握住,看着她左手无名指,忍不住笑出来,“这个洗不掉了吗?” 手指上粗粗一看像是纹了戒指的图样,其实是拿黑色油笔画上去的……昨天看他实在不舒服,她守在他身边、陪他说话时,开玩笑画上去的。要上班,钻戒摘摘戴戴实在不方便,她说不然以后你每天早上给我画一个吧……她一笔一笔画着,还没画完,他就睡过去了。此时看着她细白的手指上淡淡的痕迹,竟有种别样的美。 “有点麻烦。”她故意做了个哭脸,握握他的手。“你得给我换颗大钻石才能遮住。” “好啊,鸽子蛋不够,麻将牌吧。”他说。 “真会顺杆爬!”她抽手,瞪他一眼。“吃饭吧,我得走了……” 她说着,拎起背包来转身就走。 走出没两步,想起来,又跑回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刚回去上班不要太拼!累病了没人替你难受!” 她挥挥手跑出病房,出门时才听见他不情不愿地应了那一声“好啊”,忍不住回头说了句“工作狂”……听见他的笑声,她也微笑,疾步在走廊上穿行,等电梯的工夫,才舒了口气,脸上的微笑敛了去。 回到办公室,去查房前,还有十来分钟,她给闵老办公室打了电话,仔细汇报了下焰火的情况。随后,她又给四婶、二伯和许阿姨打了电话,让他们放心。其实说是放心,多半在见不到焰火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之前,心都还是悬着的。尤其闵老,特地问她的意见,说这周五举行告别式,焰火的身体情况是不是完全没问题。日子是特地选定的,焰火坚持如期举行。她将医生的意见和焰火的情况跟闵老如实讲了,告别式如期举行是完全可以的。焰火最近的抵抗力可能会下降,仔细些就好。闵老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其实他们都知道,以焰火的性格,自然是决定了,除非万不得已,就一定要推行的。 早日让母亲入土为安,也是他的愿望…… 挂断电话,她还有时间喝杯咖啡,定定神,给母亲发了条消息,告诉她早点给焰火送到了,让她放心。 早上出门时,看她脸色又青又白的,母亲说了句“关心则乱”,她嘴硬不肯承认,说只是这些天太忙……毕竟这么多年的金刚不坏身,轻易不肯露出弱点来,母亲笑着点她……其实再不承认,这也是事实。 “蒲医生早。”赵心扉敲门进来,问她是不是这就走。 “走。”晨来放下杯子,顺手拿起听诊器来。 心扉眼尖,看见她手指上画的戒指,忍了下,才笑问:“蒲医生,真的订婚了呀?” “是呀。”晨来干脆地回答。 孙瑛从她们身边经过,特地倒回来,撞了一下晨来的肩膀,说:“喜糖喜蛋预备,发射!” 晨来瞪她。 她不以为意,冲心扉抬抬下巴,“小赵,要不要跟蒲医生说?“ 晨来看心扉,发现她脸红了,“怎么了?” “就是……那我就要去跟杜医生表白了。”赵心扉大声说。声音响亮极了,痛快又兴奋。 “这就对了!祝你成功。”孙瑛拍了下心扉的肩膀,笑着走开了。 晨来看着心扉,微笑,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也许是早上比了个胜利的手势的缘故,晨来觉得一整天都很顺利,而且,她果然能够按时下班。得知焰火还在开会,她竟然有些暗暗高兴。孙护士长开车送她到博时,笑了一路,说哪有这样的未婚妻,论加班时间还得跟未婚夫 PK 的……她下车,等孙瑛走了,才挂上临时出入证,进了博时行政楼。 这一回,倒是没有人下来接她了。 她直接上到罗焰火办公楼层,出了轿厢,Teressa 远远看见她,就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轻声跟她打招呼。她问罗先生可以下班了吗?看 Teressa 微笑的样子,又有点欲言又止,心忽然沉了一下,忙问:“怎么了?”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9-13 作者的话 尼卡 昨天 Sorry……更晚了。晚上哦。 第十四章 此心安处 (十六) 尼卡2021-09-12 她忍着没立即追问罗焰火是不是在办公室。Teressa 看出她突然有点紧张,也赶紧说:“罗总开了一下午会,刚回来,交待说不让人打扰,要休息会儿。不过也说了,我下班前要是您来了,赶紧通知他。” “开会的时候有什么异常吗?没有叫医生过来?”晨来轻声问。仿佛怕声音高了,惊动了旁人。 Teressa 摇头,说:“开会的时候我就坐在罗总身后,没有什么异常,也没提叫医生。” 晨来点了下头,看着 Teressa,问:“我方便这就进去看看他吗?” Teressa 走在前,循例轻轻敲了下门,略等了片刻,才开门请晨来进去。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办公桌上的笔记本和文件摊在那里,却并不见罗焰火。晨来在门口站了站,往休息间方向看去。Teressa 轻声说我给您倒茶,并没有陪她往里走。晨来说声谢谢,看着 Teressa 退出去,将门合拢。她赶快往休息间这边走来。越走近些,她心里越有点紧张。休息间门虚掩着,她抬起手来,手指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下,门就慢慢滑开了……室内窗帘紧闭,没开灯,接着外面的光线,她能看到罗焰火斜躺在床上,穿着衬衫长裤,鞋子都没脱,看样子是困极了,来不及找个更舒服的姿势。 她没有停,走过去,靠近他些,试了下自己手上的温度,才摸摸他的额头面颊颈部,随即在床边蹲下来,扣住他的手腕,试了下脉搏……她不自觉地吐了一口气,将他的手握了握,放开。这几步走得急了,额头上微有汗意。 她没立时就起来,干脆将背包大衣一扔,盘腿坐在了床边。她的手臂搭在床沿上,靠近他,不动了。就这样,能感觉到他呼吸均匀、脉搏沉稳,整个人是健康有力的……过一会儿,她听见外面有细微的声响,想起 Teressa 说要送茶来,忙起身走出来。 Teressa 将托盘放在茶几上,看见她,微微一笑。 她轻声说:“罗先生没事,只是睡着了。您是不是到时间下班了?耽误你了。” Teressa 摇头,说:“没关系,很高兴等到您来。不然我该请公司的医生来看看罗先生了。我还有点工作,做完再走。您请便。” “辛苦。”晨来轻声说。 Teressa 看着她,微笑摇头。 晨来目送她出去,端了茶杯,回到休息间来。 焰火还在睡,一时也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她坐在地毯上,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来,开始工作。每隔一会儿,她都要转头看看他——睡得无知无觉的,都不曾翻身……听见被单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她转脸看时,就见焰火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醒啦?”她把笔记本合上,看了他。 他翻身,侧脸看了她,点点头,“什么时候来的?” 看他有点迷迷糊糊的样子,她摸摸他额头,说:“不到六点钟……累吗?Teressa 放我进来的。” “她还没下班吗?” “可能还没有。我没出去过。” 他立即坐起来,随手在床头按了个键,响了两声之后,Teressa 的声音响起来,他立即说:“下班吧。” “是。”Teressa 答应,没有多余的话。 晨来看他揉着额头,一时没出声。 “我没想到会睡这么久。”他放下手,轻轻晃了晃头。看着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给她一个询问的眼神。 “你在办公室里的样子有点可怕。”她说。 他顿了顿,才说:“这是我工作这么多年,第一次在开会的时候差点儿睡着。” “Teressa 说你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她摸摸他的手背,以示安慰。虽然她真的有点想笑,可也知道这时候最好不要火上浇油。这个人看起来真的很介意…… “全靠意志力撑着。” “这会儿呢?” “倒是好多了。”焰火说。 “让你注意休息并没有在说笑。你饿不饿?Teressa 之前送了点心来。” 焰火摇头,看了她,问:“你呢?” “没觉得饿。”她说。 “都这会儿了,哄我呢?”他看看表。“我去洗把脸换件衣服,带你去吃饭。” “远吗?要不要直接回去?”晨来跟着他站起来,弯身收着笔记本。 “不。吃完饭再回。”他说。 晨来将背包和大衣都拿起来,看他有点固执的样子,又觉得好笑,跟在他身后,看他进了洗漱间,略等了下,才走开。她将茶杯放回原处,另拿了一瓶水,在空地上慢慢踱着步子……焰火出来时,就见她坐在高脚凳上,正看窗外的夜景。 他看了一会儿,走过去,站在她身后。 她没回头,身子往后靠了靠,靠在他身上,轻声说:“真美啊……听说这栋大楼在当初招标的时候,要求的设计使用寿命就远超一般水准。” “毕竟我的目标,是百年博时。”他的下巴搁在她发顶,声音里带着笑意。 听到“百年”二字,她顿了顿,点头,“嗯。” 他的下巴在她头顶轻轻蹭了下,说:“走吧,我们去吃饭。” “等等。”晨来说着,从桌上笔筒里抽了只水笔出来,拉过他的左手,在他的无名指上,三两笔便也画出了一个戒指来。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上,满意地看了看,“这样就对了。” 罗焰火看看自己的手,揉了下她的额发,没说什么,牵了她的手,一道走出了办公室。 Teressa 的位子已经空了。他们走出来,一路上除了巡视的保安组,也没有遇到几个人。下来上了车,焰火就跟小杨说了目的地,晨来听了,看看他,心想这顿饭又简单不了了,不自觉就要叹气。 焰火握了她的手放到膝上,问:“不想去吗?” “没有。想起上次去,还是思远婚礼。”晨来说。她心一动,看了他。 他点头。 “其实我也只去过那一次。在那里办酒席,本来是超出思远他们预算的。可是思远就很偶然拿到了一个低价转让。”晨来说。 “一折转让宴席,附赠所有酒水和酒店服务,是吗?”焰火问。 “对。”晨来有点吃惊地看着他,“这……” “蜜蜜早一年就预订的订婚宴。本来那点损失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可是她说,那是个很好的日子,有人能在那个日子,用她精挑细选的一切幸福结合也很好。”焰火摊了下手。 晨来心想,恽蜜蜜还真是个潇洒的人儿啊。她有心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看看焰火,又觉得这毕竟是隐私,忍住没有问下去。 倒是焰火看看她,说:“蜜蜜因为奶奶病危,要提早结婚,对方反悔了。” 晨来半晌才说:“原来如此。” 焰火攥紧她的手,说:“我们真没什么。” “知道啊。”看他抬了抬眉,她也抬了抬,“想知道,像蜜蜜这样的好朋友,是不是还有?” “有……还挺多的。”他慢慢地说,看着她的眉越抬越高,忍不住伸手过来按住她的眉心。“就是朋友。喜欢我,也会喜欢你和尊重你的,那样的朋友。” 晨来拉下他的手,点了下头。 车子开进大门,一路向内行驶,在一丛竹林前停了下来。 他们下车,穿过这片竹林,来到一个小院子里。院子很静,走进屋子里,桌上已经摆好的餐具。小轩窗外对着静静的一泊湖,坐下来,能看到结了冰的湖面上有积雪……晨来轻声问:“怎么有还有雪?像是刚刚下过雪的样子?” “造雪机的功劳。想吃什么?”焰火看晨来。 晨来点头。“你做主。” 焰火示意侍应生说照今天推荐的菜单来。侍应生出去了,他看晨来望着窗外的湖泊出神,说:“想看雪,我让他们给你安排。” 晨来转回脸来,摇头道:“不用。我就是想起来,思远婚礼那天,我从宴会厅方向看这泊湖,觉得又静又美……夏天有荷花的时候,一定更美。” 焰火点了下头,“上菜还等一会儿,出去看看雪?” “好呀。”晨来要起身,又看他。 焰火有点儿无奈,说:“我睡饱了。哪有那么娇弱。” 晨来拉了他的手,跟他走出房门。 外面是一条蜿蜒的长廊。长廊的这边是小巧的院落,另一边就是那个湖泊了。他们慢慢地走着,来到长廊中段,晨来回头看一眼,能看到他们刚刚坐着的位置……焰火牵着她的手,从长廊的月洞门穿过,顺着小路往下走,不久就来到平地上,一排穿了冬衣的柳树后,就是结了冰的湖面了。他们走到一个小巧的木质码头上,湖面上吹来的风带着细雪屑,吹到脸上凉凉的……晨来看了眼码头边的木船。船上还有积雪……晨来轻声说:“虽然是人为的雪景,可也很美啊。” 焰火问:“上去走走?” “万一裂了掉下去呢?”晨来问。 “哪儿那么多万一。”他说着,自己先迈步走了下去,一把把她拉下来。“万一,还有我呢!” 冰面上有积雪,不算滑,可她还是站立不稳,忙扯住他的手臂扶好。还好这个人下盘极稳,站在这里像跟树桩似的。她忍不住笑,由着他牵着自己的手,小心翼翼走在冰面上……她看着他那坚定的脚步,一步步踏出去,虽是如履薄冰,可看上去宛若踏在实地。她的胆子渐渐大了些,放开他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玩心大起,连续向前跳跃,像冰上舞蹈的精灵……焰火看着,起初想提醒她慢一点、小心不要摔跤,渐渐看得入神。 晨来停下来,站在原地,喘着粗气,说:“有阵子没去练舞了,好累。我得恢复练功了。” 他走过去,伸手握住她的手。 “去年这个时候,纽约总是大雪、大雪、暴风雪,我觉得一个冬天加一个春天,好像要把一辈子看雪的配额都用光了。”她说。 他低声说:“那时候,你常常会有‘一辈子’马上过完的念头。” 她想了想,“嗯。那时候,我不太在意一辈子的长短哎……” 她站下来,手臂环住他的腰,过一会儿,才仰头看他。 看着淡淡的光影中,他尤其俊美的面容。 “可是现在不那么想了,开始贪心,希望能长命百岁,因为跟你在一起,一起要做的事很多……”她说。 他停了会儿,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脚底的冰突然“咔嚓”一声响。两人身子僵了僵,对视着,不约而同地攥住对方的手,轻轻拉开些距离,伸展双臂,尽量保持平衡,缓慢地滑动着步子,往岸边走来。 好在他们并没有跑到湖心去,饶是这样,酒店负责安全的工作人员也早就在附近待命了,看到他们安全上岸,悄悄走远了。 他们对视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焰火牵着晨来的手,沿着长廊往回走。晨来的手温暖极了,他的也是。 “罗焰火,”晨来叫他。 “嗯?” “这里的酒席,提前一年订的话,能订到夏天的吗?”晨来问。 焰火看她。 “我觉得夏天比较好。”晨来说着,拉起他的手来,戳戳他的无名指。 焰火仍然看着她,慢慢地、慢慢地点了下头,说:“OK。”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9-13 作者的话 尼卡 昨天 晚安,各位。明天早上见! 第十四章 此心安处 (十七) 尼卡2021-09-13 “OK。”晨来扣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继续往前走。 焰火不出声,拉起她的手,在她手指上吻了一下。 晨来低下头。 面前这条石板路窄窄的、弯弯曲曲的,因为年代久远了,有些砖块的表面显得格外光滑……他的步子比较大,此时适应她,要迈得慢一点、小一点。看着他那柔软光洁的鞋尖,正好与她的在一条线上,这感觉,虽然并不陌生,还是有点奇妙。 她眼前忽然有一点点模糊,不过克制住了。 “以后的路很长,希望你一直在我身边。”进门时,他低声在她耳边说。 屋子里的温暖扑面而来,一瞬间仿佛从冬天迈进了春天。 她点头,回头吻他,紧紧拥抱。 天气预报预告今天是多云,但一早便阴沉沉的。天空中聚集着阴云,沉得仿佛随时就要落下来。 罗焰火从站在平台上,看着远处蜿蜒起伏的山脉。在阴云笼罩下的山峰,显得格外险峻陡峭。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还是不想动。听见脚步声,他略侧了下脸,说:“我这就下去。” 从这边看不到前方庭院里的仪仗,他也知道这个时间,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只等时间到就出发了。 他以为上来催促他的是葛铮,看清是宁昂,点了下头。 宁昂跟他一样,一身黑衣,也跟他一样,一夜未眠,脸色倒是还好。他点点头,宁昂默不作声地走到他身边来,也看着他刚才远望的方向。 焰火整理了下领带。 天气太过阴沉,他有些气闷。 宁昂看看他,说:“还有时间,再等等。” 焰火的手抄在裤袋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说:“都已经定好了,照常进行。” 宁昂点了下头,不再出声。 焰火抬腕看表,拍了下宁昂的手臂,转身往室内走来。他的手机放在桌子上,静静的。他走过去,拿起来看了一眼,回电话之前,给晨来发了消息,说:“照咱们商量好的来。别赶过来了。妈妈会理解的。” 宁昂进门,看他默不作声地发了消息,回拨电话。他一听焰火在跟外祖父通话,忙将门关好,指了指楼下的方向,先走开了。他轻拍了下焰火的肩膀,这不知是安慰还是鼓励的一下,让焰火说着话,顿了顿。他加快脚步下了楼。 焰火看着宁昂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听见外祖父叫他,忙应声,片刻之后才说:“……晨来可能来不了了……对……不,不是的。昨晚她也在这守夜的,差不多两点,昨天手术的病人出了点状况……对,现在还没有消息……是,我明白的……不会。当然不会……好,等下见。” 他深吸了口气,细看了下通讯记录,回了两个电话,再看看,晨来没有回消息。 他站到穿衣镜前,整理着领带,想着他们昨晚最后的对话。 “到医院了。” “那就好。等下要专心。病人和工作第一。”他说。处理这样的突发在她来说是寻常事,但她离开时心情是有些波动的。 “明白的。我马上进手术室了……对不起,火火,我担心明天赶不及。”她说。 “没关系的。去吧。”他说。 电话挂断了,他停了停,给她发了两个字。 “爱你。” 对话就停止在这一刻…… 昨天的手术结束得有点晚。七点钟,她站在医院大门口等他时,人看上去很有些疲劳。他原本打算送她回家,让她早上再过来。她没同意,来的路上,躺在后座上睡了一路。 焰火穿上外套,出门前,看了眼桌子上的相框。母亲穿着红毛衣、披散着长而蜷曲的头发,笑得恣意张扬,看上去,又幸福,又自由……旁边的相框里,是他和晨来的一张合影。那是去年在阿拉斯加的木屋拍的。巧合的是,他们站在了跟母亲同一个位置。 他看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从此以后,母亲又完全自由了,也是幸福的……他退出来,轻轻关好门,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他转身下楼,脚步沉稳。 楼下静静的,参加仪式的亲友多数都会直接去现场,在这里的,除了宁昂一家,就只有他和几位亲近的朋友。此时时间已经差不多,他们见他下来,陆续走出去,上了车。 他慢慢地走到车队前方,看着前面的灵车,停下脚步,手放在车窗上,片刻之后移开,向前方前导车挥了下手,转身上车。 车子缓缓启动,一辆接一辆,驶出大门。 他慢慢闭上眼睛…… 这里距离墓园并不算远,大约只有十分钟的路程。 很快了……他的心慢慢往下沉,只觉得有种坠痛,难以言说。 他抬手按住胸口,心跳还算正常,但每一下都让他疼痛。他不得不深呼吸,并不太见效,于是他转头看着车窗外……越靠近墓园,路旁的树越茂密。都是多年的松柏,看上去更像是屏障,密实又牢固地守护着安居在这里的灵魂。 车子停下来,不住地有人影从车边经过。 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他没有理会。 有人拉开了车门,他也没动,只是点了下头,说:“马上。” 一只温暖的手放在他面颊上,轻声问:“你还好吗?” 他转过脸来,看见晨来半蹲在车门前,睁大眼睛,担心地看着她——她一身黑衣,面色苍白,衣襟上那朵白色的茶花都显得失色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全是关心,握紧他的手。 “还好。”他说。 胸口的闷痛并没有减弱,但看见她,知道接下来,不会那么难熬了。 “对不起,刚才路上又睡着了……”她低声道歉。 “没关系。”他忙说。 “下车吧,大家都等你了。”她这才催促他。 焰火下了车,晨来往后退了退,替他整理了一下,然后站在了他身旁,陪着他走在队伍的前方,往墓地走去…… 在墓地的草坪上临时搭建的帐篷里,闵岳生前最亲密和信任的亲友们坐在几排座位上,看她被她最喜欢的鲜花围绕着,棺木上盖着那一床别致的小被子,给这个悲伤的场合增添了几分温馨。 从仪式开始到结束,直到站在墓穴旁,等待黄土围拢……晨来始终站在焰火身边。 当亲友们离去,这新筑成的墓前,只剩下他们两人,他们独立良久,才一起给墓中的母亲行礼告别。 在他们站起来的一刻,天空飘起了雪花。 雪花落在他们身上,这极黑的底色,让晶莹剔透的雪花显得尤其美丽。 他们仰起脸来,雪花落在额头上,清凉中竟有那么一丝丝的暖意…… 他们在飞舞的雪花中,转身离去。 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心也像这样,紧紧靠在一起。 这一生将会很漫长,未来会发生什么,完全不得而知。 他们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彼此相爱,坚定不移,会相互扶持着,走这段长长的路……自由地、幸福地、勇敢地走下去。 作者的话 尼卡 昨天 各位,明天早上发本文最后一章节《尾声》。我们明天见。 尾声 尼卡2021-09-14 “叮,叮叮叮……” 极细的金属器械撞击的声响。 晨来立即醒了过来,有一瞬间,恍惚以为自己是在手术室。待看清四周墙壁上排列整齐的书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在家中书房,马上就放松下来。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那声响消失了,书房里静静的。她要起身,手边的书滑下去。她忙伸手抓住。尽管没掉地上,拿起来还是轻轻拍抚了下……一本小巧而古老的羊皮封面古老药典,是昨天在晓市地摊上淘到的。很难想象晓市地摊上会出现这样的旧书,可是他像是不经意地眼风一扫,便把它拿在了手里,甚至没等她完全反应过来,已经完成了询价和交易。药典被塞到她手里时,天光还微微亮。她得借着手电筒的光翻看,待发现这是多么美丽而脆弱的珍贵书籍,不得不佩服他的眼光——有时候必须信服这个人的专业素养,就是会在一堆看起来乱七八糟、鱼龙混杂简直是垃圾的东西里,迅速挑出他想要的、有价值的那一样。 几乎从不出错。 晨来微笑,小心地将药典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 手机屏亮起来,她拿过来看,是科室群组里的消息。看完待要回复,她才想起来,自己正在休假。 她将手机扔在一旁。 从忙得团团转的生活里抽离,实在需要一点时间适应……这不过是休假的第二天,她连觉都没睡饱。若不是昨天就想趁假期跟他去晓市探险,她一定一觉睡到大天光……当然昨天回来之后,的确从早睡到晚,姑姑和北川都留言抱怨她放假就像是消失,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人影不见……她很厚脸皮地回复说不这样的话放假有什么意义。 “叮……” 又一声。 她在沙发上坐了片刻,判断了下声音的来源,喊了一声罗焰火,没有回应,跳起来跑出书房。 外面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她出来才发现,此时正下着大雨……已经接近暴雨的量级了……今年夏天,北京被这一场又一场的暴雨变成了水都……差不多是她有记忆以来,下雨最多的一个夏天。但她的记忆也许会有偏差。 走了没几步,她才意识到自己忘记拿手机了,想折回去,再一想,就这样吧。 此时除了找到他,她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 走着走着,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来,廊子上像挂着水晶帘,没有风,雾气蒙蒙的,美极了……她站下,看着院中浅浅的积水。想起花园池塘里的水鸭子,不知道这样的大雨,它们怎么样了,正要移动脚步,忽然看到一颗大狗头从廊子尽头闪出来。 是 Belle。 她微笑,拍拍手,但没出声。 Belle 没有过来。一只都没有。 她轻轻哼了一声……这一年多,比较起来,他在家陪它们的时间多些,小家伙们看起来爱他更多了。可不比从前……从前,比方说,他们举行婚礼那时。Lassie 叼着花篮给他们送戒指去。他张臂以待,等了好久,Lassie 还是毫不犹豫地走向她,连他伸手去拿,都不给。那是婚礼上,大家笑得最响、最开怀的一刻了吧……那一天也下了雨。湖里大片的荷花,正在盛放,雨滴落在荷叶上,伴着轻快的音乐和宾客的欢声笑语,那画面,美得难以言喻。以至于让她觉得,即便多年之后,她和他老得忘记彼此的昵称,也会记得两人在那一刻拥吻时的幸福。 她突然站下来,看了下腕表上的日期。 “哎……呀……”她扶了下额头。 再有两天,就是结婚纪念日了。 还好及时想了起来。 她最近格外忙,虽然还没到丢三落四、做这个忘那个的程度,再不好好休息一下,也不怕没有这一天……从单身变已婚也不过才第三年,年年都差点儿忘记结婚纪念日,实在是说不过去。 还好只是“差点儿”。 她微笑,继而,轻轻叹了口气。 他总是说平常她工作忙,旅行的机会不多,如果年假能休足,就可以计划远一些的旅行。今年,又没能实现。 说起来,蜜月旅行是他们最后一次远行。他们很默契地做了同样的选择,一起回了阿拉斯加木屋。他们的婚礼虽然尽量简单,可还有很多琐细的事情要操心,那些几乎全部由他承担了,她像是只需要到时间出席一下而已,可是仍然觉得很耗费精神,因此就对他格外感激。他倒觉得没关系,说是喜欢每一个细节都亲自确认的感觉,其实是不想她有负担……后来,从北京到香港,两场婚宴都是低调而又隆重的。宴请范围不大,可该到的也都到了,他们也不是不辛苦的。待到了木屋,进门她便躺到了地板上,怎么到房间里去的都不记得了。再后来,她几乎睡了一整个蜜月……他就陪着她,一切都由着她去。那些天,他们经常一整天都说不了几句话,除了吃饭、睡觉、偶尔散散步,就是一起发呆。在木屋里换着位置和角度,望着一眼看不到边的高山和森林,发呆。只有离开的前一天,他们稍忙碌一点。那天他驾着直升机和她一起飞了好远的距离。从空中俯瞰海洋、山峦、湖泊和森林,辽阔的风景让她的眼睛她的心都敞开了……他们决定那年冬季再回去,一起看雪看山看极光,一起发长长久久的呆,一起醒过来,一起做缠缠绵绵的爱,一起睡着,一起做梦,在梦里也吻彼此的嘴唇和面颊……可是没能实现。 野风说,整个世界突然静止下来的时候,我们却变成了最忙的人。 再见野风,也不知要什么时候了…… 晨来看着雨帘,这口气叹得重了一点。 “叮叮叮……” 她一省,转头往廊子另一端看了一眼,迈开步子,将脚步放轻些。走到廊子尽头,转了弯,只看了一眼,便站了下来。后院宽敞平整,一眼望去,几乎毫无遮挡,因此就能透过窗子,看到室内——亮着灯,虽然看不到人影,但那“叮叮叮”的声响无疑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了。她皱了下眉,沿着廊子,快步往那边走去。 长时间居家隔离的日子,他虽然手上还有忙不完的事,却突然动了在家里修个室内篮球场的心思。工程倒是不复杂,只是在这里进行猫猫鱼这样大规模的改造,到底还是复杂些。不管是从程序上还是实践上来讲,都复杂。可他就是那样只要有了计划,不管多麻烦,总会想尽办法实施。既不破坏建筑本身,又要达到他的要求,谈何容易……但就这样,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愣是给他实现了。球场很漂亮,也可以随时拆除,环保又实用。工程完成那天,刚好是她生日,家里只有他们俩。他们玩儿了会儿投篮比赛,席地而坐,喝了一杯葡萄酒……也许是做了一天手术太累,也许是能那样子跟他放松地一起打球太高兴,也许是酒太好了……她有那么一会儿,忽然把他抱在怀里的篮球看成了一个幼儿。 她马上清醒过来,觉得好笑。只是笑,没有告诉他……这个问题,他们从没有再谈过。去登记的前夜,他们在四叔家里吃饭,大姑二伯都在场,他很明确地说过,结婚只是他们两人决定一起生活之后的另一个阶段的开始。这个阶段里可没有其他的什么。 “什么”……他说这话的当时和之后,都没有人再主动提及。好像这就是理所当然的。 倒是有一次,CC 问小婶婶是不是跟火叔叔把彼此当自己的孩子,她想了下说不是的。小纨开她玩笑,说 CC 不晓得挺谁说的,你们两个那彼此宠爱的样子像宠小朋友,希望你别介意……她没有介意,倒也不是敷衍,跟小纨说,等我升正高再考虑。小纨说那就很快了。 那会儿大概是看着 CC 和妹妹可爱的样子头脑发昏了…… 她一累就容易发昏。 篮球场目前的利用率还不高,落成后,甚至连朋友们也还没来正经打过球。只是春天里俱乐部的球员带着家人来做客,庆祝夺冠,小孩子们在球场上玩得不亦乐乎,跟大狗子们滚在一起,像一群小狗子……看起来太有趣了。当然,也实在是太吵闹了……她觉得很头疼,他倒是很有耐心,身上挂了四五个“小狗子”的时候,也完全没有不耐烦,反而像是个金刚,能很轻易地把孩子们举高高、逗他们咯咯笑……那天二伯、宁昂小纨带着 CC 和妹妹也在。二伯说,吵得头疼,果然还是不要小孩的好。他很随意地说就是,被 CC 捂嘴,又大笑。 平时家里安静惯了,突然挤满了人和声音,像是滚油里蹦进了水滴,那爆炸般的音量让她必须调动耐性去适应……那天等客人们都走了,只有二伯和他们俩一起吃晚饭,安安静静的。她忽然觉得那安静有点怪了,可是他看上去毫无异样,累了一天,反而显得极松弛、极自在。嘉宝跳到他肩膀上等鱼吃,看得二伯直皱眉头,他也不在意。 这个人……这一两年,这个世界变得快极了,经常使人有应接不暇之感,可是他却像是定海神针,始终,稳稳地,立在那里。 她只要看到他,就觉得,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叮叮,叮叮,叮……” 晨来走到门边,探身向里看。 雨天潮润的空气会放大一切气息。球场里有着新鲜的松木香,平时并不明显。她站在那里好久没有动,只是倚在了门框上,看着他。过一会儿,她跨了一步,坐在了宽宽的门槛上,看着他拿了一个小锤子,坐在梯子上,敲敲打打……那样子可认真极了,也看得出来,尽量不弄出大的声响。梯子下方,三只大狗紧张地抬头看着他,而嘉宝,稳稳地坐在梯子中央,看起来神情也认真极了……她托着腮,微笑,慢慢地闭上眼睛。 身后是雨声,偶尔有“叮叮叮”的声响,细碎又密集,简直是最好的催眠曲。 按理说,她不该这么困的…… 焰火停下手,回了下头,看到晨来坐在门槛上,像是睡着了。 他低低身,绕开嘉宝,从梯子的另一边下来,穿过球场,走到她身边。 雨下得很大,有点凉意,她穿着长衫长裤,就这样睡着,怕还是会着凉。他蹲下来,手扶在她膝上,轻轻晃了晃。 她没睁眼,但是伸出手臂,准确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微笑,抚抚她的手臂,轻叹一声,将她抱了起来。 重了。 他心想。 真好……她从前就是太瘦,以至于,他觉得有必要嘱咐她,在他身边的时候,记得拉住他的手,免得风一大,会被吹跑。 他低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看她露出微笑,他脸上的笑意也深了。 起风了,雨势收了些,濡湿的空气里凉意也重了……这不像盛夏的盛夏,眼看也就要过了。 如今他对季节和时日的变迁似乎没有从前那么介意了,大概全赖身边这个人。 有她在,风风雨雨,日日夜夜,都成了平常,也期待,会是永远。 ~~全文完~~ 作者的话 尼卡 14 分钟前 接下来停两天,周五早上发番外。周五见。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