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伤科风云》作者:程一诺 文案: 薄兆莛和陈纯然在医院烧伤科初遇那日——“天雷”勾动“地火” 薄兆莛: 不怼死你,爸爸就不是铁笔名记,首富儿子,万人迷。 怼人一时爽,追妻火葬场。 纯情富二代VS高冷女医生 宝贝们好~本文完结了,11月25号将开完结倒V~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业界精英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纯然 ┃ 配角:薄兆莛 ┃ 其它:医生文 一句话简介:白大褂的风情 立意:现实面前,理想如折翼的小鸟,但只要坚守初心,谨记使命与责任,最终定能得到救赎。 ================== 第1章 W市,中心医院,下午一点半,急诊室走廊停满烧伤病人,空气中充涨着物体焦味和皮肉熏烤味,患者痛苦的嘶叫哀嚎与护士医生急切的呼叫奔跑声混杂。 两小时前,W市Rely服装厂大火,火扑灭后,轻伤重伤烧伤者一百多人,分散到W市各医院,作为本市的三甲医院,中心医院接诊的烧伤病人最多。 “陈大夫,患者休克了……”一个实习医生喊。 陈大夫快步过来,身材高挑,削薄利落的短发,年轻光洁的脸庞,弯腰仔细检查了患者鼻孔口腔,清冷的年轻的女声在一片嘈杂中声镇静果断:“给患者面罩输氧,建立静脉通路,补充血容量……” “陈大夫,你过来看看……”一个护士喊。 “伤口较深,严重污染,肌注TAT1500u……” “陈大夫……” “局部烧伤部位用稀释的碱溶液冲洗……” 患者痛楚的□□和医生护士急切的叫喊声里,一个年轻男人在患者与医生护士中穿梭。 男人声音低沉醇厚,跟嗓音同样出色的令人目眩的容貌。 象牙白肤色,皮肤干净细腻,身上衣服连保洁阿姨都能看出价值不菲,一双媲美T台男模的笔直大长腿,粉红色天丝麻衬衫下收拢进酒红色纯棉休闲裤里,腰部线条精炼流畅,没半点赘肉。 那是一个不容忽略的男人。 明星都及不上的美貌和好身材。 许多人的目光随着他移动,特别是怀春年纪的小护士。 在给自己递器械的小护士又一次走神时,陈大夫皱了皱眉,起身,朝男人走去。 男人半弯着腰采访一个患者,眼角看到陈大夫走来,直起身。 简单宽松的白大褂没能遮掩住曲线玲珑的好身材,男人在心中吹了声口哨,身高168,三围……这个时候想三围不合适。 男人唇角往上牵起三十度,绽起一个弧度完美的微笑。 “你好!你在这里影响医务人员抢救患者,请你离开。”清冷的女声说。 男人笑容僵在脸上,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你好!你在这里影响医务人员抢救患者,请你离开。” 回答他的是一字不改的驱逐令,女人额头光洁白皙,大口罩上方,纤长黑浓的睫毛笼着一双没有半点温度的眼睛。 男人看向周围的医生护士。 四周相当安静,众人一齐低头,忙碌起来,用行动告诉他——他没幻听。 男人被无声地狠掴了一耳光,脸上开起染坊,一会儿辣椒红,一会儿茄子紫,挣扎着抬起胸前工作证,“我是大江电视台记者薄兆莛,过来跟踪报导火灾事故起因跟伤亡情况,这是我的工作证。” 满版水印纸,抬起的角度恰好可以看到纹路清晰的GAPP字样的浮雕底纹,上方英俊的二寸免冠照片,三七分头发打理得蓬松而有型,一双极好看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把人瞧着。 女人视线掠过,一秒的停顿都没有,冷冰冰说:“你在这里影响医务人员抢救患者,请你离开。” 薄兆莛矜持地咳了一声清清嗓子,保持风度,“新闻记者有责任有权利采访和获得……” 他的说话被打断。 “你的责任和权利与我无关,我只知道你妨碍我们抢救患者,请你离开。” 薄兆莛张嘴要反驳,手里录音笔被粗暴地抢走,啪答一声扔到地上,而后,一只穿着白色帆布鞋的脚踩了上去。 陪着薄兆莛出生入死,私人配置,市面最贵的录音笔四分五裂。 “你!你!”薄兆莛气得肝疼,面部表情一时没转换过来,撩着内眦分明的眼皮,还是笑意氤氲的慵懒风情。 女人瞟都不瞟他一眼,转身离开检查患者。 其他医生检查过等着她处理的仔细看过安排治疗方案,还没人处理的动作麻利而又温柔地剪开患者衣服察看。 薄兆莛呆呆看着窈窕的忙碌的身影。 无论是作为W市首富的儿子,还是媒体人交口称赞的铁笔名记,他都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被捧着宠着长大,只有他嚣张,只有他招摇的份儿,还从没试过被人踩。 急救推床骨辘辘响,几个白大褂推着急救推床朝电梯快速而去,里头就有那抹窈窕的身影。 “你必须给我道歉。”薄兆莛追上去。 女人冰冷的眸子看他,闪过一抹不耐,紧接着,极快地说:“对不起。” 她按他要求道歉了。 然而,他心中愤怒更甚。 那声道歉毫无诚意。 女人摁下电梯上升键,迫切地看着跳动的数字。 薄兆莛把手臂横到女人面前。 女人沉沉的眼睛跟他对视。 “救人要紧,你先让开吧。”女人身边小护士颤颤说,软绵绵的安抚目光。 薄兆莛咬牙,看一眼推床上身体烧成焦炭痛苦□□的患者,闪开身。 暂且放过她,回头再逼她赔他录音笔。 不,索要赔偿太铜臭味了。 首富的儿子不在乎那两个臭钱。 他要把这一切报导出去。 自以为是,骄傲自大,不把媒体人放在眼里,我让你见识见识铁笔名记的厉害。 电梯门打开,女人和同事推着急救推床进去。 大门匆匆奔进来一个男人,四十多岁,高而瘦,白衬衣,黑色西裤,清峻儒雅,大步走着,边走边穿白大褂。 “朗主任赶过来了。”小护士叫。 女人按住电梯门。 朗主任踏进电梯。 电梯门关上瞬间,薄兆莛听到那被唤朗主任的男人说:“小然,你又是值了大夜班没下班?” “不要紧的。” 一改冷漠,冰山融化,春暖花开。 冰冷刚硬的电梯门合上。 门诊大楼一楼墙上公告栏贴着各科医生照片名字,薄兆莛找到烧伤科,一眼看到一双寒浸浸的眼睛。 陈纯然,烧伤科主治医师。 女人生得挺好看,光洁饱满的额头,秀丽的小山眉,一双眼睛明澈黝黑,鼻子秀挺,嘴唇红润,脸颊微微泛光,即便是照片,也让人觉得她的皮肤很好,晶莹剔透。 薄兆莛鼻孔里哼了一声,目光移开,看到左侧第一人。 是那被称朗主任的男人。 郎泽,烧伤科主任医师。 男人长方脸,眉眼端正,紧抿着唇,一脸严肃地看着薄兆莛,目光说不上凌厉,也绝不和蔼。 “小然!” 他喊陈纯然小然,很亲昵的称呼。 薄兆莛觉得自己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喉头微微泛酸,再一想陈纯然那句软软的“不要紧的”,瞬间不只微酸,而是喝了一酝沉淀许久味道醇正的老陈醋。 出门诊楼大门时,薄兆莛停下脚步,双手半插进裤兜里,左腿微曲起,玻璃门反照出玉树临风的迷人身姿,自己都为之眼前一亮。 大江电视台在W市最繁华的滨江路上的新闻大厦里,占了一至十五层共十五层楼。 这栋大楼是薄家的三和地产开发承建的。 不只新闻大厦,W市过半数的房子打着三和的标签。 薄兆莛在电视台里没搞特殊待遇,跟同事一起呆在大办公室的格子间里。 把稿件发到新闻栏目组长杜守波邮箱,等不及他呼叫,薄兆莛直接过去敲门。 “我正要找你。”杜守波笑呵呵招呼薄兆莛坐下,亲自给他倒水,“稿件写的很好,不愧是铁笔,不过……” “不过什么?”薄兆莛霎地坐直身体,他的稿件从没听到转折评语。 “现在医患关系那么紧张,咱们媒体人是不是别添乱了?免得哪一天生病了都找不到医生给咱们看病。”杜守波笑得弥勒佛一般,谢顶的额头光鉴照人。 “治病救人是医生的天职,两码事。”薄兆莛倒靠椅背上,轻轻转动。 “Rely服装厂起火的原因,伤亡情况才是各界最关心的。” 杜守波为难地赔笑。 “每个人都这么想,W城电视台,W市电视台都会报导这些,大江再报导这些有什么意思?”薄兆莛反问。 杜守波沉默了,看显示屏上薄兆莛发来的稿件。 ——Rely服装厂突发大火,灾难面前,不同人在伤者面前的态度。 加粗加黑大字标题。 下面,洋洋洒洒五百字,夸媒体人在第一时间奔赴最前线,追踪真相,以期敲响警钟,免得相同事故再次发生,而身负救死扶伤天职的医生,却高傲自大目下无尘。 还有视频实录。 录音笔砸了,微型摄像机却在。 薄兆莛私人掏腰包配置的最先进的摄像机,像素极高清晰度良好,细致真实地拍摄下一切,也将他的美貌毫不打折地拍下。 杜守波权衡些时,还是点头。 薄兆莛说的有道理,况且,仅凭薄兆莛英俊的外表和不凡的家世,这条新闻稿就能得到很多颜狗的追捧,热销乃至脱销。 第2章 陈纯然跟同事和郎泽一起救治患者,初步处理后,是重患者的一个接一个手术,直到第二天早上七点才下手术台。 “什么都不要过问,回家睡觉。”郎泽强硬地把她赶走了。 “我们也是忙了一个通宵,朗主任就看不到。”住院医师方卉小声嘀咕。 郎泽走了十几步,很远了,忽地回头:“你之前上大夜班了吗?” 方卉急忙垂手乖乖领训。 “把这次接诊的所有患者的病历写完再下班。”郎泽毫无起伏的声音交待。 众人嗯嗯连声,郎泽转过走廊不见了,一齐哀嚎。 “我要是你我就在朗主任面前装隐形人,这都多少回了还不长记性。”主治医师苏北叹息。 他是陈纯然的同届同学,实习后留在烧伤科,方卉到烧伤科的这两年来,这样的对话天天听到。 “这怪不着方卉,方卉举止粗鲁像野猪格外与众不同,不吱声也是存在感满满。”住院医师严俊说,一张娃娃脸,眼睛又大又圆,唇边两个小酒窝。 “哈哈哈……”众人大笑。 严俊一脸莫名其妙。 “严俊,我哪里得罪你了。”方卉大叫,扑过去揪严俊耳朵。 烧伤科大办公室,入门一张白色十二座长方型小会议桌,往里,半人高隔断隔开十几个办公区间,郎泽进门,副主任医师孟涛从电脑显示屏后面探头,“严俊那个活宝又说了些什么把人逗笑了?” 郎泽一言不发,揉了揉眉心,在椅子上坐下。 “又担心纯然了?”孟涛了解地问,起身给郎泽倒了一杯水,劝道:“你这个做老师的是拼命三郎,也怪不得学生是拼命三郎了,以身作则很重要,不想纯然没日没夜呆在医院里,你也别以医院为家,我看着,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郎泽接过水,眉间细细的川字纹,眼眶青黑,皱着眉一口气把水喝完了,低声说:“她妈去世后,她就成一台会呼吸的机器了。” “你自己何曾不是,在学校里跟乔静初那么甜蜜,却弄得离婚收场,谁都想不到。”孟涛叹气,重重拍郎泽肩膀。 ** 大夜班后没下班,又碰上Rely服装厂送来的患者,两天两夜呆医院中,清晨柔和的阳光照来也觉有些刺眼,陈纯然在大楼门前眯眼站了好一会儿才抬步。 没打车,她住在离医院仅八百米的怡园小区里。 房子买的二手房,毕业后没有寝室可住,租房子不方便,郎泽要掏钱帮她买,她欠郎泽的太多,不想再拿他的钱,咬着牙跟她爸要钱,她爸推托不过,给她交了首付,她还月供。 七十多平的小二室,买过来后,按她的想法,有个住的地方就行,郎泽却非要装修,想让她住得好些,她拗不过只得同意,郎泽掏的装修款,墙面刷了白色乳胶漆,地面旧瓷砖扒了铺了米白色大理石纹玻化砖,客厅做了影视墙,厨房装了奶白色烤漆整体橱柜,室内房门买的带门框的奶白色烤漆门换上,简洁舒适。 她一个人居住,两个房间一间做卧室,跟医院病房一般的白色纯棉床品,床头柜墙壁没有年轻姑娘房间特有的小配饰,单调得落寞;另一间做书房,一整面墙的白色烤漆书架,填满医学相关书籍,烧伤科相关的最多。 厨房里头锅碗瓢盆什么的添置齐全,不过她从没开火过,都是外面随便买的快餐。 她不会做饭也没兴趣学做饭。 洗过澡,吃完回家路上随便买的豆浆油条,陈纯然没睡觉,查了一下银行卡里的余额,揣上卡,出门。 W市的九州商厦,薄兆莛来到四楼电子产品专柜。 记者离不开录音笔,得赶紧买一支。 “有没有……”一个女人在他旁边站定,跟营业员打听。 问的就是自己英勇就义的那款录音笔,薄兆莛侧头看去,白皙柔润的侧脸,鬓边细而软的绒毛,睫毛很长,像黑色的蝶翼扑扇着,鼻梁挺秀,没化妆,嘴唇天然的鲜艳的红。 “你说的是索尼SX2000吧?”薄兆莛凑了过去,唇角上挑三十度,招牌式微笑。 女人侧头看来,凉浸浸一双黝黑的眼睛。 薄兆莛脸上笑容僵住。 “是这种吗?”营业员拿了录音笔递过来。 女人收回目光,看一眼,“是的,多少钱?” 刷卡付款,从营业员手中接过录音笔,提袋都没要,直接收进背包里,动作麻利迅速。 薄兆莛飞快地往一旁咖啡色玻璃柱子瞥去。 柱子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宽松的浅麦色手工勾织网状圆领长袖衫,及膝米白色珠光绸短裤,大衫的左边勾起一角压进短裤裤腰里,袖子看似随意实则精心设计的半挽在肘弯处,三道摺痕,率性随意里透着高雅时尚。 薄兆莛暗暗庆幸今天穿着很好看,心念一转懊恼不已——自己哪时候穿得不好看了! 女人瞥都不瞥薄兆莛,抬步离开。 薄兆莛惊呆了,未料被漠视得如此彻底,一愣之后,垂死挣扎:“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陈纯然莫名其妙回头,黝黑清澈的眼眸,想了想,说:“谢谢!” “你买录音笔做什么?”薄兆莛丢下面子提示。 买跟他被踩坏的录音笔一模一样的,他不信她是买回去玩的。 “赔人家的。”陈纯然说,不负他厚望。 受害者就在你面前。 薄兆莛眨眼。 看在陈纯然主动买录音笔赔偿他的份上,他决定原谅她。 “你眼睛不舒服?”她问。 薄兆莛悲愤地发现。 陈纯然不认得他。 薄少爷长到二十九岁,第一次被人如此漠视。 人家那不叫漠视,根本是无视。 微博粉丝几千万,一大堆女孩哭着喊着叫老公要给他生猴子,出门经常不小心造成拥堵,情书收到手软的人,居然被如此无视。 周围相当的安静。 营业员见势不妙,把头埋进胸膛。 薄兆莛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总不能摆开姿势,迈着模特步走一圈提醒陈纯然吧? 他倒愿意走一圈,就怕他风姿绰约妙步生莲英俊潇洒雄性荷尔蒙气息弥漫整层大楼走一圈后人家还是不记得他,还把他当精神病人。 “怎么回事?”陈纯然深吸气,突地说:“有物体燃烧发出的异味。” 似是回答她的说话,寂静的大楼突然喧哗起来。 物体燃烧的哔叭声,叫喊声,哭骂声和说不清什么声的各种声音混杂,不过眨眼工夫,富丽堂皇明亮宽敞的商厦大楼变得灰蒙蒙,烟雾笼罩。 “快跑啊!”营业员尖叫,奔跑逃命。 陈纯然拉背包拉链。 “快走!”薄兆莛抓她胳膊。 “等一下。”陈纯然镇定地说,背包里摸出一块手巾一瓶水,浇湿,递给薄兆莛:“捂住口鼻。” 背包大敞,薄兆莛探头看,里头没手巾了。 “你自己呢?” 陈纯然不说话,哧一声,白T恤右下摆少了一角。 细白的腰肢,肚脐眼若隐若现。 B33/W22/H32,薄兆莛用他独特的堪比尺子的眼睛把昨天没目测的三围估了出来。 性感女神的尺寸。 “走吧。”陈纯然说,湿布捂住口鼻。 电梯口人群蜂挤。 陈纯然望一眼,大喊:“走安全梯,火灾时别乘电梯,万一电梯走到一半断电就困死在里面了。” 人群哗哗朝安全梯涌。 “你这一说咱们跑在后头了。”薄兆莛说。 陈纯然斜睨了他一眼。 冰刀子一般锋锐的眼神,不过片刻暖和下来,嘴角往上牵。 薄兆莛惊讶地发现,她在笑。 她听出自己不是抱怨,而是赞许。 薄兆莛脸颊飞起红霞,柔软了,娇羞了,春心荡漾了。 许多女人心仪,英俊潇洒的薄少爷其实从没谈过恋爱,不折不扣的纯情小C男。 安全梯人不多,也许商场刚开门顾客不多,也许大家都下意识跑去乘电梯了。 二楼转弯处,他们听到尖锐的叫骂声。 “开门,快开门!” “不至于吧!”薄兆莛喃喃。 作为W市数一数二的大商厦,一楼安全梯出口通向外面的门居然锁起来了。 黑压压几十个人挤在安全门前,前头的拼命撞门,后面的不住哭喊。 有人循着通道往商厦里头奔,又很快退回来。 浓烟滚滚,火星飞溅,着火的就是一楼。 有人往上奔向二楼,薄兆莛略一犹豫,也往上冲。 一级两级……五级台阶后,薄兆莛蓦地停下。 陈纯然还站在半楼梯那里,往上冲的人一个一个从她身边挤过,她的身体半挂在楼梯扶手上,摇摇欲坠。 “快走啊!”薄兆莛喊。 陈纯然一动不动,两眼空茫。 薄兆莛艰难地往回挤,换了左手按住湿手巾,右手一把抓住陈纯然空着的那只手。 像抓住一块刚从冷柜拿出来的冻肉,冰凉僵硬。 没空问什么,薄兆莛死死抓住,随着人潮往二楼奔。 电梯已经停了,人潮如无头苍蝇乱转,有人奔到窗前,欲跳楼逃生。 “这么大的商厦不可能只有一个安全梯。”薄兆莛耳边响起幽幽低语。 浓浓的烟雾弥漫,连身边的人眉眼都看不清了,隐约只见一片惨白,牙齿打颤格格作响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声冲进耳膜。 其他安全梯在哪里? 薄兆莛紧张地思索,刚才走过的安全梯在东南方向,商厦朝坐北朝南,门前道路,背后是一个居民小区,不通道路,迷糊的脑袋浮起一丝清明,抓起陈纯然朝西南方向冲去。 卖服装的楼层,一楼的大火已蔓延到二楼,浓烟、火苗,飞溅的火星,耳朵听不到正常声音,只有一阵一阵嗡嗡轰鸣,眼睛被烟熏得不停流泪,满脸的泪水在火光里很快升温,高热炙烤着皮肤。 西南角果然还有一个安全梯,其他楼层的人正往下涌,密密麻麻肉贴着肉。 从人潮涌动的情况看,这一个安全梯通外面的门是打开的。 薄兆莛紧攥着陈纯然的手冲进人潮里。 陈纯然止步不随他往下冲,颤抖的嗓子叫:“安全梯在这里!” 细软无力的声音刚出口就被物品灼烧的声音还有人潮奔涌的声音淹没。 薄兆莛其实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可他猜到了。 他移开捂着口鼻的毛巾,霹雳炸响似吼叫:“二楼还有一个安全梯,在这里!二楼还有一个安全梯,在这里!” 从另一个安全梯逃生的人循声涌了过来。 重见天日,阳光空气那么美好。 两人都是乱蓬蓬的头发,满面烟熏火燎的痕迹,汗水泪水冲刷出灰黑色沟沟壑壑,狼狈不堪。 薄兆莛深深呼吸。 陈纯然颤抖着看着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的商厦。 轰隆一声巨响,商厦里头不知什么爆炸开,地面震颤,大楼外墙幕墙玻璃在他们眼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离墙体,朝四面八方迸射。 “快跑!”薄兆莛大叫。 来不及了,大块大块的玻璃碎片朝他们飞过来。 薄兆莛抱住陈纯然朝地面扑倒。 玻璃碎片从他头顶擦过,高温和飞速带起的气流震得人气血翻涌,惨叫声在耳膜炸裂开,惊天动地的哭喊声里,薄兆莛似清晰又似模糊地听到一声低叫:“妈妈!” 许久,密集的玻璃雨停了。 仆倒的人爬起来惊慌失措往马路方向奔,远离商厦大楼。 薄兆莛没动。 陈纯然在他身底下缩成一团,面部肌肉抽搐,两眼空茫。 薄兆莛脑子里忽地想浮起PTSD这个词。 “陈纯然!”他大叫,重重拍陈纯然脸颊。 陈纯然涣散的目光缓缓聚拢。 “你没事吧?”薄兆莛问。 陈纯然沉默地看着他,乌黑的一双眼珠子映着他的脸。 周围人声鼎沸,薄兆莛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维持着把人地咚的姿态一动不动。 第3章 “起开。”陈纯然突地说。 薄兆莛这时才发现自己只是撑起上半身,下半身还紧贴着陈纯然。 软体如棉! 薄兆莛脑袋一片空白。 后背生疼,陈纯然把他掀倒地上。 真是翻脸如翻书的女人。 薄兆莛暗骂。 消防车过来了,消防队员跳下车,拉出高压水管,口中大叫:“退开退开。” 薄兆莛记起自己的职责,手机完好,飞快连接上微型摄像机,连网上大江电视台,又去抓陈纯然的包,准备拿录音笔现场采访直播。 “快去附近药店买纱布跟酒精药棉生理盐水……”陈纯然喊,大步朝从商厦里涌出来后聚在一起的人群走去。 那里,有的人皮肉焦赤,有的人头脸在滴血,有的人捂着眼睛嘶声哭,有的人在拼命咳嗽…… 薄兆莛掏出录音笔了,呆了呆搁回。 身为新闻记者,这时他应当赶快抢第一手新闻。 走进药店时,他还没想明白,自己怎么脑筋短路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薄兆莛来回奔跑,按陈纯然的指令给她或买药品或提清水过来。 先逃出来的这些人大多只是表皮轻微灼伤或轻度烧伤,清水持续大量冲洗创面,再用清洁敷料包扎预防再次损伤或污染即可,后来消防员从里头抬出来的却都很严重,有的半身烧成焦炭,有的头发烧光了,裸露着焦褐色头皮。 惨切的痛嚎哭叫一声比一声尖锐。 陈纯然神情越来越沉重。 越到后来,需要的药物越来越专业,薄兆莛已经无法从药店买到了。 除了烧伤,还有很多人因吸入了燃烧时产生的一氧化碳及其他有毒气体中毒昏迷,有两人抬出来时已窒息死亡。 救护车尖锐的鸣叫就在耳边,车却一直没开过来,被堵在几百米外。 马路上堵满了人和车,有过路行人好奇地停下,有过路车好奇地停下,有知道亲人过来商厦买东西,听说商厦着火,联系不上急忙赶过来的。 整个W市的人和车好像都涌到这里来了,水泄不通。 交警过来了,吹着哨子,艰难地疏散人群车流。 陈纯然抢救过程不停压太阳穴。 地面暗黑的泥水流淌,她身上的衣服脏得不成样子,脸上又是烟熏灰尘又是汗水。 薄兆莛看看人流车流,掏出手机打电话。 “爸,我在九州商厦这边,对,起火了,救护车进不来,我快要死了……” 喧闹的人声引擎声喇叭声里忽然响起响亮的喇叭广播:“金光路三和地产公司庆祝成立三十周年庆典派发红包,每个红包一百块钱,到者有份,大家快去抢!” 像发起冲锋号角,人群哗啦走得飞快,紧接着是车辆。 道路通了,救护车开了进来。 陈纯然站起来又往地上栽去,薄兆莛手里手机来不及收起,飞快冲过去托住。 轻飘飘没有重量的身体,托在臂湾如捧着柔软的细柳条,似有还无,似无还有,搂着了就不想松开。 来的是中心医院的救护车,严俊方卉就在其中。 严俊看一眼地上患者,熟悉的处理手法,目光朝四周扫,落在薄兆莛怀中的陈纯然脸上,大喊:“陈纯然。” 陈纯然密匝匝的睫毛眨动了一下,霎地睁开。 薄兆莛手里捧着火炉般,松开不愿意,搂紧不能够。 严俊冲到面前,薄兆莛杀人的目光瞪过去。 严俊视而不见,看着陈纯然哇哇大叫:“陈纯然,你怎么在这里?下了班没睡觉?你真厉害,连上了四十八小时没休息也行。” 行什么行,这不晕倒了么。 薄兆莛低哼,忽而呆住。 连上了四十八小时的班! 昨天抢救Rely服装厂患者时,她已经三十来个小时没休息了! 臂湾空了,陈纯然跟严俊一起朝患者冲去。 推床一辆辆从车上拉下来。 “一二三……”口号一声声喊起,两人三人合力,患者往推床上抬,又推上救护车。 鸣叫声响起,救护车呼啸而去。 薄兆莛拔足狂追。 行人、车辆、树木飞快后退。 上衣口袋里手机嘟嘟响。 来电是杜守波。 “太棒了,好样的,你这个点子好,无声胜有声,其他电视台都被咱们大江压下了。”杜守波高八度的兴奋声音。 说的什么? 薄兆莛不明所以,喘着气敷衍地嗯了一声,脚步不停。 “注意身体,别太拼命了。”杜守波关切道。 拼什么?他这会儿看得到自己? 薄兆莛左右张望。 “一期报导到这里就行,断网,把摄像机关了吧。”杜守波说。 “报导?断网?”薄兆莛低头,这时才想起,摄像机是开着的,连着手机,手机联网上了大江电视台了。 关摄像头的瞬间延误,救护车消失在视线里。 薄兆莛不甘不愿停下脚步,上大江电视台的微博查看重播。 几万的转发,十几万的评论和点赞。 “大江电视台就是与众不同!” “好样的,这才是媒体人应该做的,事故面前一心只想着救人,连报导都忘了。” “天啊!这来回跑了几十次上几万米了吧?” …… 一水儿都是称赞。 他不过出了点儿力,陈纯然比他辛苦多了。 薄兆莛在马路边蹲下,用手机哒哒打字写稿。 ——医者仁心,说说中心医院烧伤科的陈纯然大夫! 洋洋洒洒一千字,满溢出屏幕的赞美。 不知道的,看这尬吹,还以为是粉丝吹捧爱豆。 敲完,润色了一遍,满意地发给杜守波,“这篇稿子赶紧发。” 杜守波很快打了电话过来。 “昨天下午你才发了一篇抨击中心医院烧伤科大夫态度恶劣骄傲自大的稿子,今天就发这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实事求是是媒体人的基本素质,要勇于报导事实,把真相呈现在公众面前。”薄兆莛正气凛然说。 “大爷,这话很对,没错,可是。”杜守波对着薄少爷无奈的很,苦口婆心道:“改口太快,公众会以为我们大江电视台收了中心医院的改口费,对大江,对中心医院都不利。” 有道理。 不过,还是得赶紧发为陈纯然洗刷冤情。 薄兆莛沉吟片刻,说:“发,有人质疑的话我出面澄清就是。” 这哪能行! 杜守波张嘴,薄兆莛抢在他前头,不容反驳,强硬地说:“就这样决定。” “薄兆莛……”杜守波大叫。 嘟嘟嘟……薄兆莛挂电话了。 杜守波愁眉苦脸,团团转。 薄少爷想一出是一出,任性的很,工作对他来只是爱好和兴趣,他却不行,家里有八十岁老母和三岁小儿要养,他不能丢了工作。 开除薄兆莛也不行。 别的记者每月报销一大堆费用,薄少爷从录音笔摄像机到交通费住宿费什么费用都自抱腰包,进电视台五年从没报销过一毛钱,领的工资还没他倒贴的多。文笔犀利,目光敏锐,嗅觉灵敏,交游广泛,抓新闻一把好手,他一人就撑起大江电视台一半的流量了。 昨天的那个与众不同的报导掀起了狂风暴雨,大江电视台收视率大爆。 今天的这一个报导又把大江电视台推上W市新闻媒体的第一位,连W市官办电视台都只能在后头拍马急赶。 就算不考虑经济效益,也得考虑其他下属的情绪。 大江电视台上上下下所有人都通过薄兆莛从三和地产买到打折房子,已成家的因为有房子家庭稳定,没成家的单身小伙愉快地谈上女朋友,单身女孩也因为买了房子拥有婚前财产拥有了安全感。 逢薄兆莛没外出采访在电视台里的时间,全台上下人等的午餐晚餐宵夜都是他买单。 大江电视台从来不愁招聘,进来的人哭着喊着不肯离开。 这样的下属若是敢开除,杜守波相信自己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无计可施,杜守波直奔台长办公室。 “你最近辛苦了,病倒住院吧。”台长说。 杜守波心领神会,大赞高明,出门当即晕倒。 薄兆莛赶到中心医院已是下午六点。 九州商厦火灾受伤的患者轻伤的已处理好离开,重伤的或住院或进了手术室,陈纯然在烧伤科办公室里,仰面倒靠在椅子上,苍白的脸与背后洁白的墙壁相映,更加青白,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鼻翼不易觉察地翕动,也不知睡着还是闭目养神。 薄兆莛在门口站住,迟迟没抬步。 昨日安抚请求薄兆莛让开的小护士走了过来,蘑菇状短发,身体娇小玲珑,细软软的声音说:“陈大夫性子冷,眼里只有病人,昨日患者多伤势重,她很焦急,说话做事冲了些,你别怪她。” “不怪。”薄兆莛说,目不转睛看着陈纯然。 大火中奔出来,烟灰沾了一脸,后来来来回回跑,汗水冲刷,脸上黑灰深一片浅一片,眼睛充血发红,紧盯着人的样子有些碜人。 小护士激凌凌打了个寒颤,悄悄离开。 “张雅,他来干什么?报导了那么一篇稿子还不够,还要找陈大夫算账?”护理站里一个名唤叶佳音的护士问。 “不知道,样子怪吓人。”张雅环抱双臂,用力搓胳膊。 “有朗主任捧着,陈大夫狂的没边,也该有人治治她才行。”叶佳音说,说话的同时,手指没停,在手机上拔拉刷着微博。 “陈大夫也只是比较重视工作,说起来,我倒觉得她批评你的那些话说的很对。”张雅说。 叶佳音不以为然撇嘴。 张雅无可奈何摇头。 墙上病人呼叫铃响,三十七床要换点滴液。 叶佳音惊叫:“哎呀还没配药呢,张雅,快帮忙。” 张雅摇头:“叶佳音,你真得注意一下,进手术室头发没拢好从帽子里跑出来,给病人换错药,早该配好的药没配,这些都不是小事。” “行啦别唠叨了,陈纯然一天到晚开口闭口教训我,你也要来凑热闹是不是?”叶佳音不满叫,输液瓶弄得哐当响。 张雅看了她一眼,启唇又合上。 第4章 陈纯然在浅眠中睁开眼,睫毛眨了眨,有些迷糊地看着办公室门的人。 那人身上衣服黑一块灰一块,头发东歪西倒,乱糟糟像鸡窝窝。 这是九州商厦火灾伤者。 陈纯然眼神瞬间从迷茫到清晰,从椅子上站起来,极快冲到薄兆莛面前,问道:“哪里不舒服?去过急诊没?怎么一个人走到这里来了?” 薄兆莛不会说话了。 他发现,陈纯然又不记得他了。 薄少爷怀疑起自己的美貌——我难道长得很路人甲? 巨大的打击整得人痛不欲生,喉咙沙粒瓦砾磨过般难受的紧。 陈纯然拉开他衣裳袖子检查,又撩他眼皮,接着托起他下巴看鼻腔,最后是嘴巴。 卡着他下巴的那双手铁钳子似的,薄兆莛差点疼得叫起来。 “大火里大声呼喊吸入热焰,呼引道灼伤,充血水肿,拖的时间太长了,怎么不早点来……” 原来站在九州商厦二楼西南楼梯口放开喉咙大喊时受伤了。 陈纯然的声音很温柔,就像年轻的妈妈在哄只有几岁的孩子,身上残留着火灾现场的烧焦味浓烟味,无比亲切。 她的指尖接触他皮肤时,他的心脏一阵接一阵细细地颤栗。 下巴瞬间不疼了,喉咙的灼疼也好了。 晕晕乎乎被推进治疗室,到后来梦游一般去交费,拿了药再次站到陈纯然面前,薄兆莛还在不清醒中。 陈纯然接过药一一叮嘱。 内服用药量,喷药的用法,以及注意事项等等。 好吧,不记得就不记得。 薄兆莛想,陈纯然可能有脸盲症,他大人有大量原谅她。 刷存在感还是有必要的。 薄兆莛掏出手机,点开文件夹,把下午刚写的那篇通稿呈到陈纯然面前,个子高,半弯着腰,亮晶晶的邀功请赏眼神:“昨天我对你有误会,我亡羊补牢,给你写了一篇表扬稿。” 陈纯然看完稿子,眯起眼睛,把薄兆莛上下瞧。 薄兆莛深吸气,挺直胸膛,绽开完美的招牌笑容。 “是你!”陈纯然说,声音没有喜怒,走回办公桌,拿过背包:“赔你录音笔。” 果然是赔自己的。 负责任有担当,积极上进,职业道德高尚。 薄兆莛心花怒放,赞自己慧眼如炬有识人之明。 “那篇稿子不用发,医生的职责是治病救人,不需要作秀。”陈纯然淡淡说,提着背包走了出去。 薄兆莛被兜头泼了一缸冷水,从身到心凉透。 蹲在路边辛辛苦苦写了两个多小时,又豁了出去跟顶头上司较劲才得到发稿允许,在她眼里是却是作秀。 薄兆莛勾起唇角,快步追上陈纯然,兴致盎然的目光瞥了她一下,嗫唇吹了一声口哨,恰如其分地彰显了他富二代的嚣张,而后,踩着模特走T台的潇洒步子离开。 进电梯,薄兆莛打杜守波电话,大声吼:“老杜,那篇稿子不用发了。” 只是心中YY出气。 电话胡乱按的,根本不是杜守波的手机号码。 媒体人的基本素质是实事求是,薄少爷不是公报私仇的人。 不知杜守波“得急病晕倒了住进医院暂时不处理工作”,那篇稿子根本没发。 郎泽不让陈纯然上手术台,极度疲劳且又亲历了一遍火灾现场的身体也无法上手术台。 下班时间到,陈纯然到底还是回家了。 洗澡时陈纯然才发现自己左胳膊擦伤了。 热水淋上去细细的疼痛。 裹着浴巾出了浴室,陈纯然找出药箱。 药棉探进碘酒瓶里,细细抹伤口,抹得很仔细。 她的命是她妈用命换来的,不能不珍惜。 “妈妈!”幽幽寂寂里,陈纯然低喊。 夏日的夜,空气浮动着干燥的热流,令人窒息的暗沉。 闭上眼,脑子里腾空的火焰,裹着浓烟的血色火苗像一个个魔鬼飘荡,煤气罐震天的爆炸声里,妈妈尖声叫着“然然”扑进卧室,滚滚热潮袭面,她吓得哭起来,妈妈把她从床上拽下地冲出卧室,客厅已经着火了,沙发电视柜餐桌入门挂衣柜都烧了起来,一片血红的火海,妈妈拉着她退回卧室,重重关上房门,入侵的黑烟止步,妈妈飞快扯下窗帘,连结被单,一头绑到她腰上,推开窗户。 “妈妈,我下去了,你呢?”她扒着窗框不肯下去。 “妈再把布绳收回来,捆着床腿把自己放下去。”妈妈说。 她信了。 十二岁的她不知道,生机只在瞬息间。 她落地后抬头看,妈妈已成了火人。 为了不让火烧上被单窗帘免得烧到女儿,妈妈在她着地的瞬间就松开了布绳。 收拾好药箱,陈纯然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建成十几年的小区,楼间距很近,隔音也不好,对面那栋楼夫妻吵架的声音,还有楼下住户教训孩子的声音充斥耳膜。 夜深了,夜风清凉,却吹不走胸口那阵压抑的闷热。 妈妈去世仅半年,她爸再婚,一年后继母生了个儿子。 房子在她妈死后卖掉了,她爸另买了一套房子。 新房子没有妈妈,没有她出生到十二岁生活的痕迹。 她从高一起就住校,毕业后买了这套房子,一年回那个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茶几上手机响,陈纯然走过去,瞟了一眼,眉头轻皱了一下,没接。 她爸的手机号码。 “爸没忘记你妈,可是人总得朝前看不是?”再婚时,她爸对她说。 把她送到学校寄宿时,她爸说:“你是爸的女儿,爸永远爱你。” “我跟你阿姨把存款全部拿出来给你买房了,你弟弟都没有。”给她付房子首付时,她爸说。 实际上,她知道,她爸以继母生的弟弟的名字悄悄买了一套三百八十多平的三层别墅,新房,全款。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铃声响了十几声后停了,嘀一声,信息进来。 “然然,你二十九岁了,终身大事不能不考虑,听说你跟许桐见过一面后就没再约会,许桐性情不错,又知根知底……” 许桐,她继母的侄子,三十岁,一个健身教练。 长什么样子呢? 陈纯然想不起来。 她只记得病人,对其他人记不住。 没有脸盲症,只是纯粹地排斥,不想去记得。 熟悉一个人,就会投入感情,就会被伤得体无完肤。 就像对待她爸,她把她爸当陌生人,她就不会受伤害,不会去想着,她爸有新家庭,有儿子,她是她爸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就像她妈对卓曦,如果她妈只是把卓曦当普通学生,职业化对待卓曦,就不会被卓曦纵火烧死。 最近几年,她爸孜孜不倦想把她嫁出去。 她出嫁了,他对她的责任就完成了。 虽然她极少回那个家,可不回不代表这根刺不在。 陈纯然很想能跟她爸撇清,能让她爸不再认为自己是他的责任,胡乱找一个男人嫁了。 可是。 郎泽说:“小然,人生是你自己的,不要为旁的不相干的人委屈自己。” 指尖摁在关机键上又松开。 医院有规定,医生的手机得二十四小时开机待命。 手机铃声响起,来电人名字许桐。 陈纯然迟疑了一下接起。 “然然,我被我妈跟我姑逼婚逼得想跳楼了,救我一命,咱们约会行不行?”大大咧咧的宏亮声音。 陈纯然怔了怔。 “行啊,我上班时间不一定,等我给你电话。”她说。 “太谢谢你了,你是我祖宗,你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菩萨,你想要什么礼物,我给你买。”许桐欢喜地大叫。 “告诉你姑跟我爸咱们在约会就行。”陈纯然说。 “你爸也逼你啊!”许桐叹气,难兄难弟的了解口气,“没问题,我这就给我姑打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毅玖泠泠 1个; 谢谢毅玖对我的支持,感谢! 第5章 新的一天,烧伤科没有前两日的兵荒马乱。 衣物和皮肉灼烤的烧焦味消失,取而代之清冷的消毒水味,走廊的灯光青白地照着,病房里头,窗帘拉开了,阳光正好。 陈纯然拿着病历夹子,挨个病房检查问话。 六号病房三十五床前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满面泪水,含混不清说着话。 陈纯然走过去,听得她说:“我不在乎,就算你成了丑八怪我也爱你,只要你能活着,咱们家倾家荡产也无所谓……” 倾家荡产也无所谓,变成丑八怪也会一如既往爱他。 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三十五床病人名李根,三十八岁,农民,表弟是Rely服装厂的保安,农闲时间,表弟把他介绍进Rely做临时工,在仓库里搬货,不是合同工,Rely顶多赔付三五千元医药费,他没医保报销,新农合一年交费一百八十元,他舍不得交钱。 李根严重烧伤,烧伤面积高达90%,伴有撕脱伤和严重呼吸道吸入性损伤。 前期治疗后,即使保住命,还会有很多伤痛,皮肤软组织坏死以及皮肤感染如疖、痈、丹毒,湿疹合并皮肤感染、剥脱性皮炎、天疱疮等等,即便这些都捱过去了,各种创伤瘢痕也足以让人失去求生意志。 医药费的数目极大,别说农民家庭,城里工薪阶层都负担不起。 病房一圈走下来,陈纯然额头密密汗珠,鼻腔里都是异味。 烧伤病人即便治疗及时,刚接治的前几日创面都免不了有异味,烧伤科长期呆的还能忍,别的科室医护过来,很多受不了直接吐了。 经过护理站,陈纯然往里扫了一眼,停下脚步。 叶佳音又在上班时间玩手机。 咚一声,陈纯然手里病历砸到台面上。 叶佳音猝不及防,抬头,眼神闪烁,脸庞红一阵白一阵。 陈纯然抿紧嘴唇,冷浸浸的眸子定定看着她。 论理,叶佳音做得好不好有护士长教育,轮不到陈纯然开口,可她对于将病人生命视为儿戏的人零容忍,不该她管的也要管。 “陈大夫,我……我没在玩。”叶佳音结结巴巴说。 有着皎好五官白皙皮肤,不想大口罩遮掩住自己的美丽,经常不戴口罩,很喜欢玩手机,着迷抖音、快手、微博等等东西。 烧伤科护理烧伤病人的工作琐碎繁杂,每隔几小时就要给病人吸痰、翻身、给药等,时间长的四至六小时一次,短的至少也要半个小时,不能有半点疏忽。医护现场出急诊更是残酷,他们要直面爆炸现场和火灾现场,爆炸碎物、刺激性气体等等危险因素随时能夺去出诊医护人员的性命,跟其他科室相比,又累又危险,很多医护来了一段时间后就申请调岗,严重缺员,不能辞退叶佳音,只能紧盯着,尽量减少出差错。 叶佳音也不是只有缺点,专业技术很好。 只是纪律性差了些,自制力不足。 “真的,我……不是在玩,我在看新闻,跟咱们医院有关。”叶佳音分辩,开始说得磕巴,后面便流利了,挺直腰板,一副恩人模样,“陈大夫,这事跟你有关,你看……” 把手机举到陈纯然面前给她看。 加粗加黑大字标题。 ——Rely服装厂突发大火,灾难面前,不同人在伤者面前的态度。 转发点赞十几万,底下评论一边倒骂她。 “媒体记者面前就这样的大爷态度,可想而知在病人面前多嚣张。” “靠,她爸是李刚吗这么狂。” “薄兆莛的态度真好,换了我拳头撩向那医生面门了。” “该把她口罩扒下来,看看长什么样,人肉出来大家一起到医院唾骂。” “大家行动起来,给市卫生局打电话,这种败类绝不能留在医护前线。” …… 陈纯然眉头跳了跳。 “陈大夫,你要不要先找覃副院长解释一下。”叶佳音问。 关切的表面之下,掩不住幸灾乐祸。 陈纯然递回手机,淡淡说:“不用。”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紧盯着叶佳音:“上班时间别玩手机。” 叶佳音冲陈纯然背影啐了一口。 “呸,我不玩手机,你被人骂还不能知道呢。” 陈纯然整理完病历紧接着进手术室。 这一天她有四台手术,第一台是一个植皮手术。 九点半进手术室,出来时已是下午一点,来不及喝一口水紧接着又进手术室做第二台手术,接着第三第四台。 四台手术做完已是下午六点。 眼睛长时间在无影灯下聚精会神做缝皮等细致活儿,出手术室大门时,陈纯然扶住门框才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孟涛门外站着,急切说:“医务科找你,等了一下午了,估计是为你前天砸人家记者录音笔的事来着,我打电话给郎泽让他回来救命了,你别回办公室,出去吃饭,晃一圈再回来。” 陈纯然扶着门框的手紧了一下,摇头,面无表情说:“不用,我现在就过去。” “你呀!哎!”孟涛跺足。 陈纯然大步越过他往电梯方向走。 “回来。”孟涛小跑着追了上去,“等下,好歹先吃点东西垫肚子再过去。”拦住陈纯然不让进电梯,口中大喊:“严俊,把我给纯然买的午餐拿过来。” 素菜饭和鱼头汤,温度正好。 这是算准她出手术室时间先放微波炉加热了。 陈纯然轻闭了下眼,压下眼眶酸楚。 孟涛搓手,小声说:“你别跟医务科的人顶嘴,他们压力也很大。” 陈纯然点头。 其实不是她顶不顶嘴的问题。 医务科也不会想死逮着她不放。 根源在医院外头。 医务科有个别称叫孙子科。 意思是谁都是他们祖宗,见谁都得点头哈腰赔笑脸说好话。 医患关系日益紧张,各家医院外头不时可见聚集了一大班人拉横幅喊口号的医闹。 烧伤科相比而言是医院各科中最平静的。 入院的,重伤的面目皆非,中伤的也惨不忍睹,离开时,最差的也比入院时好了许多,病人和病人家属对医生感激的多,不满的少。 医闹最多的是妇产科和外科。 医生治病救人,却不是神仙,不能保证每一台手术都成功,每一个病人都没有术后并发症。 自从发现医疗事故能讹医院一大笔钱后,有些人便将之作为生财之道。 绝症古稀老人住院后跳楼,儿女告医院看护不周索赔;产妇剧痛不能忍受丈夫坚持不给剖腹产致一尸两命,然后索赔……主动或被动医疗事故三天两头发生,医生成了高危职业,本应一心一意注重医院医疗业务、医疗质量、医疗技术的医务科,主要精力变成对外公关,每日重要工作是处理医患矛盾。 中心医院的医务科科长由常务副院长覃清兼任,副科长是彭景星。 科室在医院门诊一楼西北,无遮无挡七十多平的大房间,白色墙壁,挂着各种标语写真块,白色长方型会议桌和十几把椅子堆放在角落,处理对外医患关系才会摆开,眼下只摆开一张办公桌,对面一米多远空旷的空间里摆着一张椅子,有点受审刑犯的味道。 医患关系一般都是彭景星处理,覃清很少露面。 陈纯然看到覃清时,微有意外。 覃清今年四十七岁,出身烧伤科,在一线时曾创下中心医院最长的吃住医院记录——五个月没离开过医院。 妻子入院分娩时他在手术台上,妻子难产,奄奄一息想见他最后一面,他跑去妇产科的半路上来了一个汽车自燃高度烧伤病人,他又急忙跑回烧伤科科,连妻子生前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妻子去世时三十岁,十七年过去,一直没有再婚。 这样的人总是值得尊敬的,陈纯然走到覃清面前,恭恭敬敬喊道:“覃副院长。” “坐吧。”覃清招手,等陈纯然坐下,单刀直入道:“你砸大江电视台记者录音笔一事影响极坏。” 放在以往陈纯然不知道影响如何,拜叶佳音给她看微博所赐,清楚明白,低头不说话。 “很多人打电话到卫生局投诉,说你没资格做救死扶伤的医生,要求吊销你的执业医师资格证。”覃清说。 陈纯然低垂下唇角,她有没有资格外面那些人不清楚,医院里的人还能不知道,说这话什么意思。 “院办开会讨论后,决定对你作停职一个月处理。”覃清说。 停职! 医院不愿向舆论屈服吊销她的执业医师资格证,于是采取了这个折衷处理么? 陈纯然怔了怔,说:“烧伤科医生本来就没满员,我再停职了,同事忙不过来。” 覃清按在文件上的手抖了抖,抬头看陈纯然,额头深刻两道抬头纹,眼尾细细的皱纹,目光慈爱而温和。 陈纯然祈盼地看着他。 “中心医院的影像楼是三和地产公司捐建的。”覃清突地说。 这跟她要被停职有什么关系? 陈纯然不明所以看他。 覃清低叹:“你太年轻了。” “我经手的手术从来没出过差错。”陈纯然说。 覃清不接她的话,沉声说:“你知道被你砸了录音笔的记者是谁吗?是三和地产的继承人,薄兆莛。” 除了舆论压力,还有来自上头卫生局的压力,以及人际关系网的压力。 陈纯然明白了,昂起头:“医生的职责是治病救人。” “薄兆莛风评不错,从没传过仗财势欺人的事。”覃清紧紧盯着她。 时光倒流,她还是会砸薄兆莛的录音笔,赶他走。 她不能容许一只骚孔雀留在抢救现场,影响医护人员注意力。 陈纯然无畏无惧:“一个医生不能专心致志救人心里只有病人,不配当医生。” 覃清摇了摇头:“院办的决定不容更改,你交上工作牌跟工作服吧。” “把我的也收了吧。”郎泽大步进门,啪一声,白大褂和工作牌扔到覃清面前办公桌面上。 “郎泽,你不要以为烧伤科没了你不行。”覃清拍桌子,霍地站起来。 “我知道,地球离了谁不转。”郎泽轻笑,头发有些乱,一绺斜斜垂到额头上,方正的长方脸形有些柔软,“覃副院长,咱们曾同事很多年,我的脾气你知道,对不起了。” “你……”覃清手指颤抖,指着郎泽说不出话。 陈纯然手机响了起来。 “一辆油罐车爆炸,司机和押车人员严重烧伤……好,我马上到。” 陈纯然往外狂奔,半路又跑回来,拉郎泽:“老师,孟副主任和苏北都在手术室里,不得空,你快来。” 郎泽不等她说完,抓起桌面工作服工作牌,两人一起往外奔。 “太任性了,院领导的处理意见居然敢不遵守。”彭景星怒道,追出门,陈纯然和郎泽已不见踪影,回过头,为难问:“就知道郎泽会包庇陈纯然,现在怎么办?” 覃清沉默片刻,说:“别停职了,内部通报批评吧。” “处理这么轻?”彭景星惊讶,“这样太不给三和面子了。” “就这样,三和有什么不满冲我来。”覃清坐下,在文件上刷刷修改,改完了,递给彭景星,“打印了盖上公章下发各科室。” 第6章 送来的三个患者烧伤极严重,有一个在路上已停止呼吸。 陈纯然和郎泽各奔向一个患者。 陈纯然负责的患者火海逃生中撞上钝器,除了烧伤,还伴胸口大出血。 止血,安排检查红细胞比容、血小板计数、血液生化、尿电解质等,肌肉注射TAT1500U,又安排输血、输液,同时烧伤部位用稀释的酸或碱溶液冲洗,建立紧急手术通道。 一台手术做下来,从前一天晚上的九点至第二天早上九点,持续十二个小时。 手术毕,陈纯然胳膊麻得抬不起来,给她做一助的严俊眼一闭,躺倒手术室地板,竟是霎忽间昏睡过去。 苏北在办公室中,昨晚十一点下的手术台,今早八点又来上班了。 陈纯然扫了一眼,没看到孟涛。 她的办公桌面上放着早点,和记的小笼包和鱼片粥,孟涛每次都从那里给她带早餐,应该来了的。 “朗主任还在手术室中还没出来,孟副主任来了后听说方卉跟的朗主任的台,进去帮忙了。”苏北说。 陈纯然“嗯”一声表示知道了,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狼吞虎咽。 苏北起身走到陈纯然身边,微微发胖的身体斜靠办公桌沿,脸上些许讨好的笑意,说:“方卉其实还不错,只是朗主任对她要求严了些,朗主任对你好,你能不能得空帮方卉美言几句,请朗主任不要动不动训她。” 陈纯然嘴里含着包子,腮帮子鼓鼓的,头也不抬说:“老师一向要求高,我做住院医那时老师对我怎么要求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能相提并论。 苏北启开嘴唇又合上,沉默了。 郎泽从没对陈纯然要求什么,只是把毕生所学尽传授给她。 陈纯然自己拼。 除了废寝忘食学专业知识,为了能在长时间操作的手术中坚持下来,她每天雷打不动五千米长跑,同时还做其他各种体能训练,如俯卧撑,负重越野,负重蹲起,提铃,抓举,弹跳等等。 要让方卉也跟陈纯然一样,那还不如现在这样。 好歹还有喘口气的时候。 陈纯然把包子吃完,鱼片粥吃得一口不剩,收拾干净桌面,望一眼苏北,“我不跟老师说,你也别说了,依我看,方卉天赋高,老师要重点培养她才会对她高要求。” “是这样吗?”苏北低喃。 陈纯然没细细解释,吃过饭精神好些,忙整理病历。 这天大查房时间,等会儿郎泽查房要用到。 “你不下班?”苏北诧异。 “等老师查完房再走。”陈纯然说。 跟着郎泽查房可以学到很多。 医护需要注意方方面面,微小的一个细节也得关注,很多地方都是前辈的经验之谈,流了无数汗水才积累下来的经验,听前辈讲解比自己摸索学习进步更快。 “服了你了,你这个样子就算结婚也得离婚。”苏北摇头。 陈纯然低眉,没接话。 查房后才下班,陈纯然到家时已是十一点,吃过饭睡了四个小时就起床做体能训练了。 陈纯然做着俯卧撑时,许桐的电话打了进来。 “然然,你是不是把我们要约会的事忘了?” 陈纯然抓起毛巾擦了擦汗,看看手表,五点半了,晚饭时间,今天的体能训练做完了,医院没来有急诊患者电话,也许今晚有空,于是说:“就今晚吧,六点整,上次见面的东来居见。” 东来居大堂,薄兆莛手里筷子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碟子。 对面,是妆容精致的W城次富纪大海的女儿纪灵灵。 这是一宗豪门相亲。 纪灵灵很满意。 薄兆莛很不满意,被念叨得耳朵长茧不得不来应付一下。 那天为了把商厦前面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弄走,骗他爸薄明光说他受伤了,薄明光急得要死,吩咐手下发红包为饵把人引走,自己抛下正在开的会议匆匆赶到九州商厦,薄兆莛离开了,没找到人,打电话,其时薄兆莛正在用手机写表扬陈纯然的稿件,听到有电话打进来也没想起要接。 薄明光急得几乎发疯,几个小时后接通,听说他撒谎骗人,气得把他大骂了一顿。 被老子骂对薄兆莛来说家常便饭,没往心上去。 不想这次假事故却把他妈何笑吓坏了,借题发挥,非逼他赶紧结婚生个儿子给老薄家传宗接代。 说什么万一他出事一命呜呼了,三和能有接班人。 “眉毛修得太细了,眼睛太妖媚了,嗓子太嗲了,粉擦得太厚了,都看不清皮肤本来面目,长头发一甩一甩也不怕掉两根到餐盘里……” 薄兆莛在心中评判,总结一句就是——眼前女人一无是处。 “然然,这里,这里。”隔壁桌一个男人站起来,朝大门招手大叫。 整个大堂的人目光都被男人的大嗓门吸引过来。 男人古铜色肌肤,浓眉大眼,身材比例极好,肩膀宽阔,紧绷的黑色T恤下八块腹肌若隐若现,一看就知常在健身房出入的。 薄兆莛用他精准如尺子的目光量过,确定男人身高一米八三,标准男神身高,只比自己矮了二公分。 “这个男人身材挺好看。”纪灵灵说,似有意似无意。 “喊他过来一起?”薄兆莛说。 没吃醋的意思,甚至还很欢喜,要掇合纪灵灵和肌肉男。 纪灵灵重重砸下汤勺。 薄兆莛听不到看不到,眼直直看着朝男人走来的女人。 是陈纯然。 一件白T恤,一条蓝色牛仔裤,跟那天在九州商厦碰到的穿着一模一样,不知是那一套,还是同款一买很多件。 陈纯然在男人对面坐下,迟疑着问:“许桐?” “是我是我。”许桐咧嘴笑。 然然!小然,怎么一个比一个喊得肉麻。 薄兆莛搓了搓手臂,想吐。 许桐递过菜谱,粗着嗓子说:“然然,多谢你救了我,你要吃什么只管点。” “海鲜烩饭吧,让上快点。”陈纯然说。 “好咧。”许桐笑嘻嘻点头,大着嗓门唤服务生。 薄兆莛刚才看着许桐壮实的胸肌有些羡慕,这当儿,撇嘴,不屑地想:“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蠢货。” 菜上得很快,陈纯然埋头苦吃。 薄兆莛不吃,竖起耳朵专注听,眼角四十度侧斜偷偷瞄着。 “跟我姑和我妈说咱俩开始约会了,好歹得了两天清静,你记得,以后有时间就给我打电话咱俩见面,一会我妈可能要查考勤,电话打到我手机上让你接或者打你手机让我接……”许桐噼噼啪啪说。 原来是刚认识不久的,相亲后第一次见面。 见面只是为了应付家长逼婚。 一个二缺。 薄兆莛在心中下断语,略略放松些。 陈纯然低嗯一声,嘴里咀嚼没停。 许桐叭啦叭啦说话。 讲他被逼婚的无奈,讲俱乐部里总有女顾客想拉他上床,被性骚扰好苦恼。 陈纯然惜字如金一言不发,最给面子时也不过抬起眼皮望他一眼。 很明显,陈纯然无意跟这个肌肉男发展超越友谊的感情。 薄兆莛心中快乐的歌儿哼也哼。 陈纯然面前一大盘海鲜烩饭很快见底。 “吃饱没?吃我的。”许桐把自己面前还没动的饭推到陈纯然面前。 “不要了,我吃水果拼盘。”陈纯然推了回去。 许桐也没见外,抓起勺子吃饭。 呼呼哧哧吃得极快,饿鬼投胎一般,看着他吃饭,薄兆莛觉得自己肚子也饿了。 陈纯然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市郊新新家具厂存放的香蕉水突然爆炸,引燃起大火,多人烧伤……好,我知道了,马上赶回医院。” 边接电话边往外走,电话挂断,回头问许桐:“你开车来没?送我去医院。” “开车了,可我还没吃完饭。”许桐看着面前盘子,纠结送不送。 陈纯然不等他想清楚,大步走了出去。 傻冒! 吃饭哪能跟送女朋友相比。 薄兆莛在心中嗤笑,抓起桌上车钥匙飞快追了出去。 纪灵灵目瞪口呆,细气秀致的眉毛蹙成八字,大喊:“薄兆莛。” 薄兆莛听不到,听到也不会停下。 华灯初上,下班高峰期,经过的出租车都有乘客。 滴滴许久没司机接单。 陈纯然略等了一下,不等了,拔足朝中心医院狂奔。 叭叭叭……一辆黑色奔驰S600贴着她滑行,车窗降下,驾驶座上的人大喊:“上车,我送你去医院。” 短短四日见了几次面,想不记得都难。 陈纯然没迟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薄兆莛心中快活的小泡泡直冒,把奔驰当直升飞机,开得飞起。 没想到陈纯然能不计前嫌坐他的车。 心胸宽大的女人。 很好,很难得。 不知这会儿谁开车要送陈纯然都会上车。 病人至上,为了抢时间救病人,没什么不可以。 第7章 中心医院到了。 陈纯然拉门下车,朝急诊楼疾走,连一声“谢谢”都没说。 “好样的,心里只有病人。”薄兆莛赞。 寻思着,医生为抓紧时间抢救病人总是疾步走,手术台一站数小时,体力消耗极大,要不要去买了宵夜等陈纯然下班给她吃。 转念间,狠狠一拍头。 怎么忘了自己是新闻记者了,这时该干的是赶紧抓新闻。 泊好车,薄兆莛匆匆赶往急诊科。 患者已转到烧伤科,薄兆莛急奔烧伤科。 烧伤科走廊混乱不堪,凄厉的哀嚎□□,推床飞快推行发出吱呀一声声急促声音,呼叫声夹杂在一起,薄兆莛打开摄像机,连网,镜头对准皮肤如焦炭的惨不忍睹的患者,忙着救治的医护人员,清了清嗓子,清正端方说:“各位观众好,我是大江电视台记者薄兆莛,我现在在市中心医院烧伤科,四十分钟前,本市市郊新新家具厂突发香蕉水爆炸事故……” 低沉醇厚的嗓音,顺服的奶黄色休闲裤完美地体现了一双大长腿的迷人,柔软光滑的浅绿色真丝衬衣,做工精细,袖口手工绣了一竿深绿色翠竹,别是一番光鲜亮丽,不需要开屏,只是站在那里,就是一只引人注目的美丽风骚的孔雀。 许多小护士走了神。 张雅更是差点把手里冲洗患者脸颊烧伤皮肤的淡盐水冲进患者眼睛。 “薄兆莛!”陈纯然咬牙,站了起来。 正在声情并茂实况播报的人怔住。 陈纯然缓缓朝薄兆莛走去,白大褂衣角随风摆动。 一步两步……距离越来越近。 孟涛一个箭步冲过去堵住陈纯然去路,“纯然,别冲动,你背着一个内部通报批评处分了,再生事就要被停职被吊销执业医师资格证了。” 陈纯然手肘一把顶开他,直直望薄兆莛。 薄兆莛不明所以望着陈纯然凉浸浸的双眼。 陈纯然紧咬着牙恶狠狠瞪他。 薄兆莛怒了,脸红脖子粗:“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陈纯然举起手,手指朝电梯方向指,用动作说着:“滚!” 薄兆莛气得脸颊肌肉抽搐,陈纯然的手指指到他眼皮底下,米白色医用胶手套上沾着暗红的血水与焦枯的皮肉,忽然泄了气,转身大步往外走。 “那个……记者同志,等等。”孟涛快步追上,喘着气,急促地说:“同志,陈大夫只是心急救患者,请你原谅。” “行,我原谅她。”薄兆莛说。 唇角浅浅勾着,磨着后槽牙,说原谅,更像在说会记住这笔账。 “同志,这真的不是我们大夫的错,您看,您长得这么好看,往那一站太醒目了,大家都被你吸引了,影响了工作……” 薄兆莛紧盯着孟涛,暴怒:“合着原来怪我咯,我长得太好看了,祸国殃民,害得你们走神,咋就没见陈纯然走神?” 孟涛哑口无言。 薄兆莛笑了,一口白牙,阴森吓人。 孟涛为难搓手,说:“你能不能把刚才这段视频删了,这个视频传播开,陈大夫又要被处分了。” “她被处分关我什么事。”薄兆莛冷哼,电梯开了,大步走进去,按下关门键。 孟涛看着冰冷的不锈钢门合上,苦笑不已。 薄兆莛坐进车里,发动引擎,狠狠踩下油门。 汽车上路,夜风从窗户吹进来,狂躁的心略略冷静了些。 “这个视频传播开,纯然又要被处分了。” 又?她之前被处分过了? 薄兆莛心脏颤了一下,猛地踩下刹车。 轮胎与地面急速磨擦发出粗重的声响,跟在后头许多辆车同时被逼急刹。 叭叭叭,众人狂按喇叭,有人摁下车窗,探出头愤怒地大骂:“神经病啊马路当中急刹车停车。” 薄兆莛听而不闻,急急关了摄像机,上微博,实况直播视频刚停,底下有几十条评论几十几条转发百多个点赞,手忙脚乱急删视频。 “同志,你违规停车,请出示您的行驶证和驾驶证。”交警过来敬礼。 “给你罚款,你慢慢开单。”薄兆莛从钱包里掏出一叠钱连同行驶证驾驶证塞进交警手里,低头急刷微博,摸去转发评论点赞的那些人的微博,私信,求人家不要扩散。 “我给发红包,拜托了。” 好话说尽再加上每个博主999元大红包,总算求得那些人答应闭口。 杜守波躺在医院中仍不忘时时注意前线战况。 薄兆莛刚连网直播他就知道了,穿着病号服目光灼灼看,连看边暗赞,薄兆莛真会抓新闻,哦,不,应该是真会制造新闻。 可以预见,明天大江电视台新闻联播,收视率肯定又上一个台阶。 正看得津津有味,直播忽然停了,紧接着,删了。 怎么回事? 杜守波顾不得自己正在“住院治疗”,给薄兆莛打电话。 “不删难道留着?人家医生废寝忘食抢救病人,咱们媒体人还在一旁添乱,成什么样。”薄兆莛口气很冲。 杜守波掐大腿,很疼,不是在做梦,不明白前两天还不顾自己劝说非要曝光中心医院医生狂妄自大的薄兆莛为何态度一百八十度变化,小心翼翼问:“你怎么啦?” 有什么怎么啦,被人家当垃圾往外扫了。 自出生起一直被追捧的薄少爷说不出这话,忒丢人,重重哼了哼,说:“你不是病得住院了吗?怎么还这么八卦,没事别浪费医药费了,赶紧出院。” 没事别浪费医药费! 薄少爷从来不谈钱的,谈钱多俗,怎么自己住院两天他就染上铜臭味了? 杜守波好奇的要死,勉强压下上蹿下跳的好奇小猫,顺着薄少爷的毛捋,说:“刚才那个直播挺好的,各方报导都是一本正经严肃呆板,你别出心裁更吸引人,要不要再放上去?” “存储都删了,找不回来,别做梦了。”薄兆莛懒洋洋说,不让杜守波再哆嗦,“我这就写稿去,明天新闻播报照样有料。” 那种修饰过的稿子四平八稳,有什么意思。 杜守波叹气。 薄少爷家里有钱也不全是好事,像这样的能让大江电视台爆红的新闻他居然毫不心疼说删就删。 薄兆莛朝前又开了两个红绿灯路口,忽地调头。 他得回去守着,争取拿最全面的报导。 陈纯然不想看到自己,大不了蹲墙角别给她看到。 走廊患者不见了,惨叫哀嚎没有了,医士护生大步走着,不见陈纯然,薄兆莛蹲墙角,小心探头。 “陈大夫进手术室了,不用怕。”护士站一小护士朝他招手。 薄兆莛直起腰,讪讪走过去,为自己挽尊:“我不是怕她,只是不想影响救人。” “了解,了解。”小护士笑呵呵说,话锋一转:“其实你就是怕她也没啥,整个烧伤科除了朗主任孟副主任就没有不怕她的。” 凑近薄兆莛,小小声说:“听说她妈是重度烧伤死的,陈大夫恨不能烧伤科零死亡,病人个个是她亲妈,对病人那个温柔啊,没看到只听说话还以为跟情人说话呢,对我们,谁偷懒或做错被她逮着,必定是骂个狗血喷头……” 小护士黄莺般的婉转清脆嗓子说着话。 薄兆莛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满心只有那句“她妈是重度烧伤死的”。 她才多少岁妈妈就死了? 重度烧伤,那么惨烈,不知她那会儿看到她妈遗体了吗? 肯定是看到了的,不然,不会对烧伤病人那么好那么着紧。 “叶佳音,你又在八卦了?小心陈大夫出来又挨训。”张雅从病房出来,远远见叶佳音口沫横飞,摇头不已,近了,看到薄兆莛,呆怔住,“你怎么来了?” 薄兆莛慷慨激昂:“跟踪新闻追踪报导是我们记者的职责。” 张雅往手术室方向看。 “陈大夫这一台手术没有十三个小时出不来。”叶佳音笑嘻嘻说,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之色。 “昨晚刚做了一台十二个小时的,上午十一点刚下的班,这时又上台做这么长时间的手术,不要命了么?”张雅喃喃。 “当医生这么辛苦?”薄兆莛呆滞。 “医护就没有不辛苦的,但是也不至于像我们烧伤科这么惨。”叶佳音埋怨。 陈纯然拼命三郎,凡事力求做到最好,每一个病人都要争取抢救过来不会死亡,还经常柔情蜜意安慰开解病人家属,烧伤科有她这个标杆在,大家都不得安生。 “也许手术做多了,熟能生巧,也不是很累。”薄兆莛挣扎。 叶佳音风情万种笑。 “是呀,熟能生巧,没啥。”张雅说,拍了一张纸到台面上,唤薄兆莛:“你可以试试,站直身体,眼睛看着这张纸,不要动,看看能坚持多久。” 十分钟后,薄兆莛问:“多长时间了?” 半小时后,薄兆莛又问。 一小时后,薄兆莛头昏目眩,只想移开视线,大字型瘫倒地上。 三个小时后,薄兆莛情愿上老虎凳也不想看着那张纸。 …… 张雅抽走那张纸。 薄兆莛长吁一口气,从十八层地狱重返生天。 “你瞧,你光看着纸都累的不行,上手术台的大夫可没这么简单,做缝皮等细致活儿时眼睛连眨一下都不行,长时间在无影灯下工作,下手术台看什么都是花的。”张雅笑道。 “了解了。”薄兆莛有气无力,仰面,上半身倒到接待台上,胸肌紧绷,修长一双腿微曲,无言的诱惑。 张雅眼睛掠过,眼神闪烁,微微红了脸。 叶佳音眼角斜睨她,嗤一声笑。 张雅脸更红了。 薄兆莛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姿势不雅,起身,站直身体,理理衣领,正襟危色,“你俩值夜班是不是?我请你们俩,不,请你们全科的人吃宵夜。” 叶佳音拍手叫好。 “这不好吧?让你太破费。”张雅迟疑。 “蠢。”叶佳音把张雅拉到一边嘀咕:“知道他是谁不?三和地产的继承人,只要我们不是吃直升飞机,想吃什么尽管点,吃不穷他。” “他是……薄明光……的儿子?”张雅结结巴巴很艰难才说出话。 叶佳音点头,撇嘴:“让你多刷微博你不干,跟陈纯然一样成深山朽木了,连薄少爷都不认识。” 第8章 陈纯然第二天上午八点出手术室。 眼眶发黑,面色青白,两条腿打摆飘着走路。 她是出得早的,孟涛和郎泽,以及烧伤科另一个主任医师和主治医师的手术还没结束。 办公室会议桌面中间摆着十几份早餐,粥香油条香牛奶香飘溢。 陈纯然眯着眼探出手。 “你的在这里。”薄兆莛小心翼翼凑上前,手里捧着砂锅海鲜粥,不是其他人的外卖包装。 “多谢!”陈纯然低低说,接过,坐下,舀了一小口试了试温度,温度正好,大口大口吃起来。 薄兆莛准备被她冷眼瞪的,不料她竟接了吃,霎时周身毛孔舒张,快活得差点放声高歌。 不知陈纯然一心只想补充体力以便应对随时可能要上的手术,没在意。 陈纯然吃完了,端着锅出去洗。 薄兆莛屁颠屁颠跟上。 “那两回对事不对人,不是针对你。”水龙头水声哗哗,陈纯然一边洗着锅一边解释,“抢救患者不容一丝半点分心,你要是还想现场采访,请换掉你那难看死的衣服。” 薄兆莛呆滞。 他的衣服都是世界顶级名牌,件件贴着时尚标签,卖价五位数以上,他的穿衣品味有目共睹,微博上每放一张自拍,多少迷妹舔屏,迷弟都不少,哪里难看了? “还有,你这脸……戴个黑框眼镜吧。”陈纯然说。 薄兆莛气笑了,呵呵数声:“你咋不说让我去整容,弄个金鱼眼朝天鼻暴牙兔唇再出来见人。” 陈纯然洗完锅了,把锅递给他,甩了甩手上水珠,专注看了他一眼,说:“要是能整,整一整也行。” 薄兆莛算是明白了。 一个人若是看你不顺眼,连你长得好看都是错。 陈纯然抬步,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给薄兆莛。 “叫你犯贱。”薄兆莛狠狠唾弃自己,把手里精美的景德镇砂锅重重搁水池边。 谁喜欢谁捡了去,薄少爷不想带着自己犯贱的证据走。 出门,该走电梯下停车场去的,一双腿却不听使唤又往烧伤科办公室走。 经过护理站,张雅喊住他:“一晚没睡你不困吗?” “没办法,做采访没日没夜的,习惯了。”薄兆莛绽开招牌微笑。 天知道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个通宵未睡。 张雅看他,欲言又止。 薄兆莛视而不见,往办公室去。 陈纯然仰面倒靠椅子上,紧闭着眼,下巴尖削,脸色苍白,眼眶深深的青黑色,样子楚楚可怜。 薄兆莛甩头。 那女人是只满嘴利牙的狮子,不是小白花。 离开的脚步却不自觉放轻了,只差没蹲下把鞋脱掉。 “她不下班吗?”经过护理站时,他停了下来,问张雅: 话出口,心中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怎么又犯贱了,那座冰山下不下班关你屁事。 “几位主任副主任大夫都在手术室里,主治大夫的医术没陈大夫好,逢这种时候陈大夫都会自觉留下来,遇到急诊要做大手术的就由她上了。”张雅小声说。 “不是吧?”薄兆莛瞠目,“她才下了一个做了十三个小时的手术,如果来大手术就要接着进手术室?” “这也没办法,总不能看着患者得不到及时救治送命吧。”张雅道。 薄兆莛沉默了,手指在台面来回抠。 一阵香风,叶佳音婀娜多姿走了来。 脱了白色工作服,一条红色铅笔裙,细跟高跟鞋,娇美又脱俗。 “你怎么来了?”张雅问。 “你到下班时间不下班,我怎么就不能来?”叶佳音反问,浅抹了唇彩,润泽的颜色。 张雅瞥了薄兆莛一眼,目光游移,讷讷:“你这个样子被陈大夫看到又要挨骂了。” “现在是下班时间,她管不着我。”叶佳音托腮一笑。 “大夫,大夫,快救救我老公。”一声嘶叫从电梯那头传来。 薄兆莛顺声看去,吸了口冷气。 女人挽扶着的男人一条手臂烧得不成样子,皮肉焦赤里透着血红,袖子布料烧开无数片粘在血肉上,惨不忍睹。 张雅按下呼叫机,高喊:“苏大夫,来急诊了。” “苏北不在。” 陈纯然冲了出来,仔细地看过伤者手臂,戴上手套,轻按伤处。 伤者惨叫。 陈纯然飞快说:“张雅,准备消毒生理盐水,叶佳音,送患者进治疗室,家属留下。” 语速很快,交待完,打开急诊病历,问话,病人姓名年龄既往病史药物禁忌等,在诊断上快速书写。 薄兆莛探头看。 龙飞凤舞的字,认得颇艰难,半蒙半猜看出写着:“沥青烧伤,1.5,1.75部位浅Ⅱ°烧伤,伤及真皮浅层,水泡较饱满,创面渗液明显,创底肿胀发红,有剧痛和感觉……” 还没看完,陈纯然合上病历。 苏北从走廊那头快步走过来,“又来患者了?” 陈纯然嗯一声,把病历递给他。 “你在,你来吧。”苏北推回病历。 陈纯然望了他一眼,说:“好。” 苏北长吁出一口气。 病人妻子视线在陈纯然和苏北脸上转了转,露出喜色。 薄兆莛瞥苏北工作牌,跟陈纯然一样是主治医师,暗骂:“废物。”鄙视苏北,又自豪, 看来,整个烧伤科技术比陈纯然好的只有寥寥可数两三位主任医师。 “然然,然然你在吗?”宏亮的大嗓门从走廊那头响起,顷刻到了跟前。 阴魂不散! 薄兆莛恨恨瞪许桐。 “然然你快看看他怎么样了,有救吗?”许桐大叫。 他手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目之可及没看到外伤。 薄兆莛瞥一眼,不以为然摇头。 为了搏佳人注意故意大惊小怪,不只二,还蠢。 陈纯然看一眼小男孩,黝黑的瞳仁缩了缩,小男孩面庞呈蓝黑色,紧闭着眼,躯体僵直,身上衣服湿淋淋淌着水,陈纯然手指搭上脉搏,探鼻息,摸颈动脉,翻小男孩眼皮,拍他脸颊,大喊:“小朋友,听到我说话吗?” 一连喊了好几声,小男孩一动不动。 陈纯然掀起小男孩身上套头小衫看身体,小男孩肚皮胸膛呈暗灰色,陈纯然嗓子变了调,唤一旁护士,急促说:“快,异丙肾上腺素1mg加5%葡萄糖300ml静滴,建立紧急手术通道……” 点滴注射挂上,推床过来,小男孩抬放到推床上,手术同意书都没签,陈纯然喊上护士推着小男孩快步走,口里喊苏北,“苏北,先来的那个患者你负责。” “怎么能这样!”先来的病人妻子大叫。 陈纯然脚步不停。 “我老公先来的。”妇女大哭,“大夫,你不能因为这个男孩有熟人关系就扔下我老公不管啊!”追着陈纯然去,一把抓住她袖子。 “你丈夫伤势轻,不碍事,这个孩子已经休克,迟一步就没命了。”陈纯然温柔地笑,“大姐,你放心,你丈夫不会有事的。” “真的?”妇女将信将疑。 “我可以保证。”陈纯然抬起工作牌给妇女看,“大姐,你看,我是主治医师,苏大夫也是,我们是一个级别的。” 妇女喃喃:“可是他看起来没你尽职认真,医术没你好。” 陈纯然没再解释,只说:“大姐,我再跟你多说几句话,这孩子就没命了,你也有孩子吧?你家小孩多大?” 妇女“啊”一声惊叫,看一眼推床上小男孩,松了陈纯然袖子,急切说:“我不说了,你快去。” “对病人真有耐心真温柔,怎么对我就那么简单粗暴!”薄兆莛腹诽。 “我是不是得去交费?”许桐问张雅。 “陈大夫什么单都没开,不好交,等她出来再去交吧。”张雅说。 叶佳音瞥一眼,问:“你是陈大夫什么人?” “我是她……”许桐挠头,“男朋友。” “你是陈大夫男朋友?”几个声音同时惊叫。 只有薄兆莛镇定,撇嘴:才见两次面,八字都没一撇就自称男朋友,傻冒就是傻冒。 忽而,一脚踹上墙壁。 墙壁震颤,地板颤动,护理台被带着晃了晃。 众人一齐朝他望来。 薄兆莛紧盯着许桐,恶狠狠要将他碎尸万段的目光。 许桐莫名其妙,身体颤了一下,对叶佳音说:“我先下去接人,然然出来了让她等我。”说着,飞快地跑开了。 “怎么啦?”张雅把头凑到薄兆莛面前,关切地看他面色。 薄兆莛咬牙。 他本来相信陈纯然对妇女说的话,陈纯然撇下先来的病人是因为小男孩病情更危及,许桐口中的“男朋友”一词让他产生怀疑。 叶佳音掏手机刷微博,拔拉了两下又抬头,若有所思望了薄兆莛一眼,噗哧一笑,含沙射影:“人吃五谷杂粮,谁还没个面热心软的时候,陌生人当然不如熟人送来的,尤其还是男朋友。” “别胡说。”张雅皱眉。 叶佳音挑眉,拿过纸笔,飞快写下几个字,递到张雅面前。 “薄少爷对陈纯然有意思,不想小意思变成大意思就配合我。” 张雅呆了呆,目光闪烁,不敢跟叶佳音对视。 薄兆莛来回踱步。 叶佳音唉一声长叹,“陈大夫那么敬业的人也会循私,真让人意外。” 薄兆莛猛地停下脚步,目光凛凛看她。 “我什么都没说。”叶佳音摊手。 薄兆莛看向张雅,急切问:“那个小男孩的伤重还是手臂烧伤病人伤势重?” 张雅低眉,瑟索说:“我急着去备消毒生理盐水,没注意。” “你何必为难张雅,陈大夫是烧伤科女王,朗主任捧着,孟副主任让着,她一个小护士敢说什么。” “女王么?”薄兆莛冷笑,“坐不端行不正的人,别说女王,连白大卦都不配穿。” 第9章 小男孩在极低温度环境下长时间停留,全身冻僵,大部分皮肤全层及皮下组织三度冻伤,皮肤已由苍白变为蓝色后又转为黑色,局部四度冻伤呈暗灰色,心跳、呼吸极微弱,心率每分钟不到四十次。 能不能救活陈纯然其实没把握。 急救持续八个小时,小男孩鼻翼翕动,胸膛微微起伏,心跳恢复。 陈纯然后背冷汗涔涔,双腿虚软,站立不稳。 许桐和一个女人外头等着。 “大夫,我儿子怎么样?”女人扑过来颤声问。 长长的走廊,空旷而安静,女人的声音幽幽传开,在陈纯然极度疲劳的耳朵里重重撞击着,陈纯然按了按眉心,深吸气,聚拢起精神,笑着说:“患者心跳已恢复,暂时脱离危险。” “太好了。”女人泪流满面,双腿软软跪了下去,“谢谢你医生,谢谢你救了我儿子!” 只是暂时脱离危险,能不能活下来还得看后面,电解质能不能恢复到正常水平,还有细胞损害情况等。 陈纯然没说,不忍心在女人血淋淋的心口上再补上一刀。 烧伤科其他大夫曾说过,陈纯然对病人家属总是报喜不报忧,迟早会惹麻烦。 当病人出现意外死亡,家属期望落空时,会把悲伤转化为愤怒,把病人的死亡视为意外,视为是医生失误。 陈纯然完全明白这一点,可她就是狠不下心,无法在最初告诉病人家属最坏情况,看着病人和病人家属在痛苦里煎熬。 女人转向许桐,连声道谢。 陈纯然这才知道,许桐也不认识病人。 他开车在路上行驶着,看到女人抱着男孩拦出租车,面色惶急,热心地靠过去问话,听说要送医院的,忙让女人抱着孩子上车,路上堵车,车子蜗牛走一般蠕动,女人急得哭起来,许桐看小男孩情况危急,把车停路中间,抱起小男孩跑步赶过来。 女人跑得慢,落在后面。 违规操作,在没下诊断,没有病人家属签手术同意书,没交费的情况下就先做手术,陈纯然强打精神,先进值班房写病历开收费单补手术同意书。 小男孩名林润,今年四岁,母亲开了一家糕点屋,忙碌顾及不到时林润爬进冰柜,也许开始觉得好玩凉快没喊,到后来想喊喊不出来想爬爬不出来,女人发现时,周身已冻得僵硬。 “孩子他爸呢?”陈纯然问。 “小润在我肚里刚三个月他爸就去世了。”林敏若无其事说。 陈纯然笔尖顿了一下,没再问下去。 “孩子还没出生你丈夫就去世了?才三个月,为什么不流产?”一旁许桐嚷嚷,陈纯然想阻止都来不及了。 “舍不得。”林敏笑笑,抚了抚肚子。 “也是哦!”许桐挠头尴尬地笑。 这就是母爱! 像她妈把生的机会留给她一般。 陈纯然视线没离开病历,写字的手却微微颤抖。 当时想必林敏的父母反对她生下孩子的。 陈纯然没问,林敏自己说了出来。 “我爸妈遏力反对,说带着孩子不好再婚,我丈夫父母年迈,也不能在经济上给我什么帮助,带着孩子没法上班,可想而知人生会很艰辛,让我流产,可我不舍得……” 丧偶,独自一人抚养孩子,从软弱到坚强,含血带泪,苦苦挣扎,道来不过几句话。 “小润就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我活下去的勇气,陈大夫,谢谢你救了小润。”林敏轻声说。 她理解,她也曾经历生离死别。 陈纯然突然有一股想倾诉的冲动,眼底浮起水雾,病历上的字模糊不清,也不过瞬间,软弱不见了,她笑了笑,说:“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不必在意。” 处理完已是清晨,郎泽不在,没人赶,陈纯然自己撑不下去,交班离开医院。 阳光晴好,绿化带树木扶疏,熙熙攘攘的人潮,城市充满勃发的生机,跟十几年前相比,似乎没有多大差别。 地球不会因某个人的离世而停止运转。 陈纯然想起妈妈,有些恍惚。 回到家中,洗澡了倒床上,明明极度疲倦,却怎么也睡不着。 迷迷糊糊中想,自己如果就这样死了,尸体腐烂了臭了,也没人知道吧? 不!不会,她爸和继母不知道,医院看她没上班,会找。 郎泽也会找她。 总算不是无人在意的孤魂野鬼。 这么一想,不那么难受了。 从来电铃声中醒来,陈纯然瞥一眼闹钟,早上十点,奇怪才睡了两三个小时,一怔之后才明白,自己这是昏睡了一天一夜了。 “陈纯然,请你马上到医院来。”电话那头是彭景星。 又出什么事了,陈纯然莫名其妙。 医务科调查室里,白色长方型会议桌摆开了,调查组阵容比那日只有覃清和彭景星及一位科员强大许多,有覃清、彭景星,还有四位陈纯然不认识的年纪五十开外的男人,陈纯然瞥一眼桌面台卡,是卫生局领导,身体不自觉绷紧。 “坐吧。”覃清说,指调查室中央椅子。 孤零零一把椅子,犯人一般,沉重的压力渗透在空气中。 陈纯然默默坐了下去。 “陈大夫母亲在烧伤事故中去世,当时她才十二岁,父亲过半年就再婚了,她进入高中后就一直一个人生活,几乎是孤儿一般长大。”覃清对卫生局几位领导说。 陈纯然讶然。 在他印象里,覃清不是爱八卦的人,更不说当着她的面揭她隐私了。 覃清说完,转身面向陈纯然,定定看着她:“领导们在这里,希望你能坦白一切,承认错误。” “我不知道我哪里错了。”陈纯然说。 “前天晚上,也就是六月五号晚上,你有没有扔下先来的病人而先救治你男朋友送来的病人?”覃清问。 居然是为这个。 那个患者的妻子当时接受她的安排了,难道转身又去投诉? 应该不会,看这阵仗也不是。 病人家属的投诉医院一般都会压下内部解决,尽量不给上头卫生局知道。 这是……那只骚孔雀又乱报导了一通吗? 问心无愧,陈纯然坦然道:“有这么一回事,可是先来那个患者只是烧伤了一只胳膊,伤势不严重,那个小病人却不然,深度冻伤,没有意识了,不赶紧抢救就没命了。” 卫生局一个领导眯起眼,紧盯陈纯然,“烧伤科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医生,让别人做就行,何必非得你抛下先来的烧伤病人亲自上台?” “当时几位主任和副主任都在手术室里,外头的主治医师里,我是专业技术最好的。”陈纯然说。 覃清眉头皱了一下松开,对那几位领导说:“陈大夫还年轻,年轻人未免心高气傲了些。” “医护是团体,需要协作团结,而不是孤胆英雄,你在我们面前就这样踩同事,背后是什么嚣张样子不难想像。”卫生局一位领导冷冷说。 “听说你是郎泽的亲传弟子,在烧伤科里除了郎泽就是你最大,是这样吗?”另一领导问。 陈纯然怔住,揣摩着这话,再迟钝再不通人情世故,也嗅出这次调查的不寻常味道。 调查组明着调查她的问题,暗里,矛头却对准郎泽。 郎泽十年前离婚,没儿女,孤家寡人,以医院为家,专业和医德品格无懈可击,这些人要做什么? 她一心想治病救人,在烧伤科,确实经常越级发号施令,要众人配合她,众人也开玩笑说过她是烧伤科的女王。 陈纯然明白覃清为什么那么紧张,为什么要讲八卦说隐私了。 原来是想打同情牌。 陈纯然斟酌着说:“我只知道治病救人,朗主任批评过我多次,要我改改暴脾气,跟同事和睦相处。” 领导似乎没想到她这么回答,几个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一人说:“这么说,你承认罔顾职业操守,为熟人开后门亮绿灯的事了?” 她什么时候承认罔顾职业操守,为熟人开后门亮绿灯了! 陈纯然缓缓说:“我不承认,我考虑的只有病人伤情的危急度,送小病人林润过来的许桐我只见过两回面,不熟,而许桐跟林润素不相识,只是路上遇到了热心相助,领导们可以喊病人家属过来问一问。” 几个领导一齐露出讥嘲的笑容,一人沉着脸说:“报纸微博都报导出来了,你当然要撇清关系了,早就跟他们串供过了。” 一人说:“我们查过了,你接收病人后,诊断没下,没出手术同意书让病人家属签字,费用也没让交就给病人做手术,不是熟人你会这么做?” 问话,却是肯定的口气,不准备听陈纯然分辩,也不容她分辩。 一分一秒就是一条生命,等走完手续,患者生命体征都消失了,救人高于一切,当时哪能按部就班走程序。 他们已作了有罪认定,自己说什么都不会被采信。 陈纯然抿紧唇不再开口。 第10章 长久的沉默后,一位领导挥手让陈纯然离开。 出门时,陈纯然听到覃清对那几位领导说:“陈大夫的敬业有目共睹,专业素质也非常高,兴许有什么误会。” “误会?”一领导不满地打断覃清:“烧伤科的人只差郎泽没喊来问过话了,除了孟涛,谁为她说一句好话了?她这种单兵作战一人孤勇的性格是执业医师的大忌……” 除了孟涛,没有一个人为自己说过一句好话么? 陈纯然苦涩地笑。 她不在乎人缘好不好,却不能不在乎同事居然连说实话都不肯。 她说其他主治医师医术不如她,还有一句话没说,那就是,进手术室一站几小时十多小时,太累了,昨晚那时,她如果把林润的手术推给苏北,苏北肯定会推诿,口舌争起来会延误救人。 她不想苏北在领导心中落下消极工作的印象没说出全部实情,所以,被认为狂妄自大是她活该。 大办公室里只有苏北在,木呆呆坐椅子上,脸色晦涩不明。 陈纯然瞥了他一眼,苏北没跟她打招呼,她也不想说话,拿过病历一本一本看过,把李根的病历抽了出来,出门去病房。 苏北在背后突然喊:“纯然,调查组找你了吧?” 陈纯然停下脚步,“嗯”一声算回应。 “听说閰副院长身体不好要提前内退,医院准备从各科的主任医师里提一位顶上去。”苏北说。 所以卫生局要考察备选各科主任医师的品行医德。 她这个郎泽的得意弟子“作公济私”,郎泽的医德品质跟着备受质疑了。 他告诉自己这个做什么? 陈纯然皱眉。 李根醒着,伤势并没有好转,不同层次的细胞因蛋白质变性和酶失活等短短几日变质,深部组织已出现炭化,烧伤皮肉毛细血管发生充血、渗出、血栓形成等变化,血容量减少,脱水严重,如果血容量持续减少超过机体代偿能力,随时会休克,免疫力的降低,并发感染的可能性极高。 李妻肖杏花面色枯黄,眼睛赤红,头发蓬乱,眼巴巴看着陈纯然:“大夫,我男人会好的对不对?” 陈纯然在病历上写字的手颤了一下,默看肖杏花。 李根的伤势不容乐观,生机有,危险更大。 片刻的沉默,陈纯然最后到底不忍心说实话,即便要说实话也不能当着病人说,牵起唇角挤出笑容,温声说:“有所好转。” 肉眼可见的判断看不到深层,陈纯然给李根开了做X线胸片和血气分析检查。 肖杏花爪篱一般枯瘦干裂的手接过检查单,望一眼,低声问:“又要做检查?” “不检查不知身体现阶段的情况。”陈纯然说,避开肖杏花悲苦无助的眼睛,转身出病房。 肖杏花流泪低叫:“才几天就交了七八万块,这一检查又得去交钱了。” 病床上的李根哦哦嘶哑地叫。 严重吸入损伤,说话艰难。 肖杏花凑过去,李根嘴唇蠕动,艰难地说话,肖杏花“哇”地一声哭,“不行,我不能撒手不救你。” “如果花了钱也不能活下来呢?不就白花钱了,刚才大夫的神情你也看到了,我是活不了的。”李根昏朦一双眼淌出泪水。 “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见死不救。”肖杏花呜呜哭。 “把存款花完了还负债累累,我死了后,你跟两个孩子怎么办?”李根胸膛起伏,急促地喘息。 肖杏花哑了,好一会儿,说:“现在都交了七八万块了,不行,我要救你。” 李根叹气,眼角浊泪,过些时,眨眼睫,肖杏花耳朵贴过去,李根嘴唇启启合合,肖杏花惊得眼睛瞪圆,流泪低呼:“这怎么行啊!” “不这样,家里一点钱没有你带着两个孩子日子怎么过?”李根狠狠瞪她。 肖杏花跌坐椅子上,手里检查单攥成一团。 陈纯然回到办公室,搁下李根病历,又去看林润。 林润在ICU里头。 林敏外头贴着玻璃直直站着,一瞬不瞬往里看。 陈纯然跟当班医生要了林润的白细胞分类计数(DC) 和血常规检查结果看过,略略松口气。 没有恶化。 “陈大夫,小润怎么样?”林敏眼巴巴看她,满怀希望问:“是不是再养几日就能出重症监护室了?” “情况还不错,能不能出ICU得看后面恢复的怎么样。”陈纯然笑道。 砰一声巨大的高空坠物的声响,整栋大楼为之震颤。 陈纯然呆了呆,匆匆把病历交给值班医生,朝发出声音的方向大步走。 沉寂的大楼嘈闹起来,走廊都是听到声音出来探看的人,有医生护士,有病人家属,有伤得轻能下床的病人,众人互相探听,不明所以,忽然间,三十五号病房里头传出凄厉的哭喊:“阿根……” 附近的人先冲进去了,陈纯然进去时窗台站满了人,肖杏花一双手探出窗外,无力抓捞着,病床空着,没有人,陈纯然挤到窗前,探头看,周身冰凉。 底下地面血肉模糊一摊物体。 这是七楼,一个重度烧伤病人,跳下去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都怪你都怪你……”肖杏花突然转向陈纯然,拼命捶打她,边哭边骂:“谁让你跟阿根说他的烧伤治不好的,治也是白花钱,你这个刽子手,你害死我男人,你逼死我男人,你还我男人命来……” 匪夷所思!荒谬至极! 陈纯然掉进无底深渊,死死抓住窗框,窗框在阳光暴晒下像刚从炼铁火炉里捞出的铁板,灼得掌心疼痛。 肖杏花的拳头雨点般落在陈纯然身上。 陈纯然头发乱了,眼眶青了,唇角破了,渗出细细的血珠。 一旁呆滞的医护回过神来,几个人上前拉肖杏花,肖杏花像角斗场上的疯牛,蛮力大得没人拉得住,哭骂不绝。 陈纯然默默看着她,在她又一次边号啕边往自己身上招呼拳头时,一把捉住她两只手手腕,目光沉沉:“大姐,说话要摸着良心,你颠倒是非黑白,捏造毁谤,你良心安吗?” 肖杏花怔了怔,探头看一眼楼外地上的碎尸,撕心裂肺大哭,“你害死我男人还恐吓我,我跟你拼了。” 低头,朝陈纯然胸口撞去。 陈纯然趔趄着退了好几步,胸口肋骨被撞断了般,疼得直哆嗦。 肖杏花一击得手,弯腰,紧又朝陈纯然撞去。 陈纯然胳膊一疼,一只大手把她拽开,白皙修长的一只手,无影灯下长时间握惯手术刀,白得发青,漂亮的手腕线条,肖杏花撞空,直直朝前冲撞上墙壁。 郎泽把陈纯然护在身后,盯着肖杏花,下颌紧绷,波澜不起一声笑,周身上下透着凛凛的寒意。 肖杏花叫骂嚎哭哽在喉间。 郎泽不再看她,转身帮陈纯然理了白大褂。 他一向克制,极少喜怒形于色,如此尖锐的神色陈纯然从没见过,胸口肋骨生疼,视线渐渐模糊。 “不要紧,你没说过要赖你也赖不上。”郎泽温声道,得讯匆匆赶过来的,没穿白大褂,家居灰色亚麻衬衫,黑色休闲裤,儒雅温和。 肖杏花看看郎泽看看陈纯然,看一眼屋里对她满是鄙夷之色的医护,奔了出去。 第11章 人潮散去,喧闹的病房沉寂下来。 窗外落日西斜,天空一片灿烂的火烧云,陈纯然茫然站着,想不明白人性为什么如此卑劣。 贫穷能让人抿灭本性,能使本来纯朴善良的人变成恶魔。 李根为什么要自杀,肖杏花为什么要冤枉她,在医院中见多了,再是不通人情世故也明白,他们为的是讹钱。 郎泽看一眼窗外天色,“你回去吧,这事我来处理。” 陈纯然摇头,她不能把烂摊子扔给郎泽一走了之。 也不容她一走了之了,彭景星呼叫,要她马上赶去医务科。 ——肖杏花把李根尸体抱到门诊大楼门前,嘶声哭喊着要医院还她一个公道。 门诊大楼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黑心肝的大夫,她要是不跟我男人说治不好再接着治也是白花钱,我男人就不会心灰意冷跳楼自杀,我两个孩子一个才七岁一个才五岁就没爸爸了,我砸锅卖铁也要救男人,家里没钱就借钱,住院费交了七万六千多块了,白扔了,阿根,你死的好惨啊,黑心肝大夫还我男人命来……” 肖杏花嘶声哭喊,哭声响彻云宵,人潮的缝隙,隐约可见李根血肉模糊的尸体。 “哪个医生说这话?好缺德,哪有这样跟病人说话的。” “真要治不好,开始也别收治了,让人交了七万多块就说治不好,这不是推卸责任吗!” “太可怜了,孩子那么小就没爸爸了。” …… 围观不明真相七嘴八舌,同情肖杏花,指责无良医生。 覃清不在医务科里,彭景星来回踱着步。 陈纯然进门,彭景星悻悻道:“怎么就你事多,为熟人开后门亮绿灯的事还没解决,这又出来一个逼死病人的大事。” “明显是病人家属撒谎想讹医院钱,跟小然有什么关系。”郎泽横眉以对。 彭景星冷笑,椅子上坐下,重重一巴掌拍到桌面上,“烧伤科那么多医生,人家为什么不栽赃别的医生偏栽赃陈纯然?” 因为她待病人热情真诚,病人最熟悉的就是她。 郎泽咬牙。 得尽快处理。 不然,媒体闻风而动赶来,见报了,后果不堪收拾。 不是医疗事故,也无法鉴定死者伤情撇清医院的责任。 因李根伤势严重,五号病房没有安排其他患者,也没人能给陈纯然作证她没说过那种话。 李根跳楼自杀的事实摆在那里。 民众总是同情弱者的。 拖的时间越久,对陈纯然越不利。 陈纯然没默着,有许多解释的言语,张口几次,喉咙却无法正常发声。 寂沉无声,似是许久,其实不过片刻。 郎泽说:“病人家属一直在那里哭嚎影响太坏了,跟她谈赔偿吧,这笔钱我个人出。” 陈纯然怔了怔,眼眶有些酸,略一停,摇头:“不行,明明不是医院的错,一闹就有钱拿,以后个个效仿怎么得了。” “那就由得那女人闹下去?”彭景星嗤笑,文件翻得哗哗响。 肯定不能由得肖杏花闹下去。 陈纯然深吸了口气,终于说出话来:“报警怎么样?” “报警你就得停职接受调查,这种事双方都没证人,有嘴说不清,不好查,一拖几个月半年一年都有可能,影响你的工作。”郎泽不甚赞成。 “报警吧,我相信陈纯然没说过那种话,我们不怕查,这事处理好的话,走后门开绿灯一事的处分就轻了。”覃清从外面大步走进来,手里拿着沉沉的文件夹子,“调查小组一致认定陈纯然违背职业道德,违反医院规定,为熟人开方便之门,影响极坏,要吊销她的执业医生资格证,我尽力擀旋,争取拖一拖。” “小然没违规,实事求是那么难么?”郎泽劈头盖脸问。 覃清看了郎泽一眼,平静的口气说:“不难是吧,明天我向余院长申请让你加入调查小组来,你看看难不难。” 郎泽张唇欲语,陈纯然一把打断他:“老师,我接受覃副院长的安排。” 她相信,覃清确实在尽力帮她。 覃清圆滑通透,却不是没有原则的人,一个在一线时那么拼命尽职的医生,她相信他。 陈纯然回烧伤科办工作交接,交上工作牌和工作服,赶到门诊楼大楼门口时,警车恰好到来。 肖杏花看到警车,死灰的暗淡脸庞变成惊恐的煞白。 警车上下来四个警察。 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群被轰走,警戒线拉起。 一个法医模样的警察提着箱子走近,看到陈纯然,咦了一声,嘴唇启开又合上,走到李根尸体前,戴上手套蹲了下去,拔拉皮肉骨骼仔细。 队长模样的人问了彭景星几句,冲陈纯然和肖杏花喊:“上车,跟我们到警局接受调查。” 肖杏花脸白得发青,尖着嗓子喊:“为什么要带我走?我男人是被逼死的,我是受害者,陈大夫陈大夫,你跟警察说清楚啊……”扑过去,抓救命稻草一般抓陈纯然。 她居然指望自己帮她! 陈纯然觉得好笑,掰开她的手,先一步上了警车。 警察喊肖杏花上车。 “我不去!”肖杏花惶恐地叫,被警察往车上拉,到车门边时,抓着门不上车,抓不住车门了,又躺地上打滚。 “死者不是跳楼自杀,而是被人扔下来坠亡的,死亡原因是他杀。”法医突地说。 “什么?”陈纯然惊叫,从警车里走出来。 “你胡说,我男人明明是听陈大夫说他身上的烧伤治不好心灰意冷跳楼自杀的。”肖杏花尖叫,伴着几声变调的哭泣。 “你说他是自己从病床下地,爬上窗台往下跳的?”法医笑吟吟一脸痞相问。 肖杏花目光闪了闪,说:“是的。” “那他脚底为什么一点灰尘都没有,还是软软的包扎后没踩过的样子。”法医问,工具箱遮住李根两只脚不让看,只侃侃而谈:“死者全身包扎了白棉纱,像个木乃伊,一双脚也没例外,脚掌脚背包得严实,脚掌心微微鼓起,松松软软,如果他曾在地上走,整个人的重量压下去,纱布肯定扁了下去,结实紧密,病房地面再干净,洁白的纱布踩上去也一定会有少许脏污,可白棉纱洁白如雪,没有半点污垢,这个就是他是被谋杀的有力证据。” “他穿鞋子了。”肖杏花结结巴巴说。 “多大号的鞋子呢?拿来给我看看,裹了那么厚的棉纱,鞋子应该是定制的吧?”法医缓条斯理,好整以暇看着肖杏花。 肖杏花语结。 “病房外面走廊有没有摄像头?”队长模样的警察问陈纯然。 “有。”陈纯然说。 “去保卫科调录相,我要看看出事前后进出6号病房的都有谁。”队长交待另一个警察。 肖杏花闻言,周身筛糠似不住发抖。 “凶手是谁很好找,从录相里看坠亡时病房中有谁就知道了,夏宇,收工了咱们去吃烧烤。”法医直起身,伸懒腰。 “就想着吃,吃货。”唤夏宇的队长模样的人警察瞪了他一眼,低眉看一眼李根尸体,自言自语道:“杀人偿命,得被判无期徒刑或死刑,一个重度烧伤病人,能不能救活难说,谁会处心积虑谋杀他呢?” 肖杏花满眼绝望。 “要是主动坦白,并且是死者自己要求迫不得已的,可以从轻量刑。”法医接口。 去取录相的警察回来了,录相取到。 “都上车。”夏宇大声吆喝。 肖杏花哇地一声大哭:“警察同志,我坦白,我交待。” 李根觉得自己治不好了,不想再花钱,决定跳楼自杀,让妻子借此讹医院一笔钱好抚养子女。 他周身的伤,别说下地,连坐起来都不能,肖杏花于是把他打横抱起来从窗户扔了出去。 她常年在家做农活,力气很大,抱一个男人并不困难。 水落石出,陈纯然没感到轻松,反而说不出的悲哀。 不过短短几天,肖杏花就从要砸锅卖铁倾家荡产救夫到亲手把丈夫扔下楼。 虽然是应李根的要求,可是。 那是活生生一条人命啊,同床共寝许多年的人,怎么下得了手。 法医和夏宇相视一笑,法医挪开工具箱。 李根脚上纱布被暗红色鲜血浸染,哪里来的洁白如雪一尘不染。 “你骗我!”肖杏花嘶声叫。 “不诈你一样能破案,只是不想破案时间太长影响陈大夫工作。”法医嘻笑,脱下手套,朝陈纯然伸手:“陈大夫你好!我是市局法医王翊。” “你好!”陈纯然回握,有些迷糊。 她不认识眼前这个叫王翊的法医。 “陈大夫曾经救过我妹妹。”王翊笑笑,望一眼肖杏花,说:“你的指控有漏洞,不认识陈大夫的人也许会相信,认识她的人却都知道她不可能说那种话……” 王翊的妹妹当时就医时,陈纯然每天都是报喜不报忧,安慰开解,他曾听到其他医生背后议论,说陈纯然这种行事风格早晚会惹上麻烦。 当病人意外死亡,病人家属无法接受时,会迁怒医生,认为病人的死是医生失职。 基于这一点,再加上肖杏花不肯上警车,惶恐之色甚明,很容易便推断出真相。 略诈一诈肖杏花就承受不住说了出来。 当然,肖杏花不说他们也是能查出真相,李根自杀是临时起意,肖杏花不是蓄意谋杀,没有给自己安排不在现场的证明,破绽百出。 “多谢你们还我清白。”陈纯然感慨不已。 “我们应该做的,有事只管找我。”王翊嘻嘻笑,“有机会为美女医生服务,我的荣幸。” “别嘻皮笑脸乱侃。”夏宇捶了他一把,对陈纯然说:“这小子四六不着,人家是说话,他是放屁,还是没机会为你服务好。” 可不是,需要报警找他们必是遇到大麻烦,不是好事。 陈纯然失笑。 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 陈纯然抬头看去,医院大门涌进来一班闻讯赶来的记者,高高矮矮一群人里,苹果绿短袖休闲连帽衫,纯白色九分裤,一双大长腿的薄兆莛分外招摇醒目。 视线对上,薄兆莛似乎没想到她会看过来,猝不及防的狼狈,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记者们涌过来,争先恐后采访夏宇和肖杏花,以及穿着白大褂本来要陪陈纯然去警局接受调查的彭景星。 薄兆莛落在后面,慢悠悠踱到陈纯然面前,鼻孔里哼了哼,不情不愿问:“我这身衣服够低调了吧?” 低调!他对低调有什么误解? 陈纯然嘴角抽搐,不想说话,敷衍地点了点头。 第12章 李根跳楼一事解决了,陈纯然是被冤枉的,对她的停职处理却没撤销。 调查组领导认定陈纯然为熟人走后门开绿灯,要吊销她的执业医师资格证。 明明问问林敏就能清楚的事实,卫生局领导为什么不问不查就对她作了有罪认定。 在陈纯然看来领导明知她冤枉,其实不然。 领导没有火眼金睛,又跟她不熟,哪知道她没假公济私,领导眼里,医务人员良莠不齐,为了整肃医务队伍树立医务新风,对于假公济私的医生向来是严惩不贷的。 陈纯然百思不得解。 最后归结为,事件得不到解决是因为薄兆莛对自己的嫌恶。 知道这么个人,后来网上搜了搜,陈纯然才知道三和地产财力有多么雄厚,薄兆莛在W市风头多么强劲,受关注度一点不比影视明星低。 骚孔雀,纨绔,人渣,垃圾。 陈纯然在心中不屑地下了评语。 千里不化冰山,茅坑里的臭石头! 薄兆莛也在心中骂她。 一边骂着,一边却又忍不住想见人。 自己也闹不明白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她没捧着自己,也许是她没在意他首富儿子的身份,也许是她对他俊美的容貌无动于衷。 他在她面前就是犯贱,面子尊严都碎成了烟灰,无迹可寻。 憋了几日,薄兆莛实在憋不下去。 像是被人摁住脖子,嘴巴鼻子都在,呼吸却被掐断了;又好像心脏被挖走了,胸腔里头空落落的。 哪种感觉都不好受。 薄兆莛别的新闻不跑了,一日一日往中心医院跑,然后假装有事路过去烧伤科。 横竖Rely服装厂事件影响很大,接着新新家具厂的事也是一条大新闻,后续跟踪报导很有必要。 没看到陈纯然,他拉不下脸打听,众人则不约而同提也不提。 烧伤科呆得久了,薄少爷顺便就叫外卖请大家吃饭。 首富儿子叫的外卖自然不是普通外卖,各种海鲜山货,花钱不少,味道也很鲜美, 烧伤科少了陈纯然,医生工作倍增,护士也不轻松,大家水深火热之余,对薄少爷雪中送炭义举感激不尽,女人春心荡漾,男人妒忌之余,跟薄少爷称兄道弟,交情一日千里。 只有郎泽是唯一的例外。 沉着脸,要求格外严厉,从不见一丝笑容。 这一天,连孟涛都看不下去郎泽的棺材板脸,劝道:“不然你找余院长求求情,请他过问一下。” 郎泽一言不发,重重揉眉心。 早在陈纯然被停职的第二天他就去找院长余远昆了。 凡人食五谷,免不了有七情六欲,有喜好有厌恶,仁心仁志医术精湛医德崇高的人也不例外。 郎泽是院长余远昆的嫡传弟子,天资聪颖,敬业爱岗,余远昆对他比待儿子还亲,人前从不避讳对郎泽的欣赏和器重。 想起三天前跟余远昆的对话,郎泽喉底满是苦涩。 “这件事我不可能出面,我没暗示重处陈纯然已经是坚守医务人员的底线了。”宽敞的办公室,余远昆的说话有些空谷回音,幽幽荡荡,“阿泽,我为什么这么做你明白,我知道你可怜她那么小失去母亲,你掏心挖肺对她好,你倾尽全力培养她,但是,你别忘了,人言可畏。” “老师,小然学医不易,她天分很高,勤奋敬业,她是个好医生。” “你自己呢?你学医就容易了?你天分就不高了?你就不勤奋不敬业了?” “老师,我对小然真的没别的想法,我当她妹妹当她女儿疼。” “我知道,可别人不知道,你在外头找个小二十岁的妻子都没问题,但是陈纯然不行,她实习是你带教,她是你学生,你跟她好,人家会往潜规则方面去想,质疑你的品格医德。” “老师,我……” “别说了,我执业三十多年,带过近百名实习医生,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我绝不能看着你因为作风问题而身败名裂。” 余远昆又说。 “你费尽心思培养她,到头来,是磨了一把好刀砍断自己的前途。” 他对陈纯然确实很好,好到有时他自己都迷惑,仅是同情和怜悯吗? 作茧自缚也好,挖坑自埋也好。 无论如何,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陈纯然的事业被毁。 她那么热爱工作,全部的心思只有工作,她妈死了,她爸再婚,形同孤儿,家已经没了,再没了工作让她怎么活。 郎泽起身往医务科去。 烟雾缭绕,只有覃清一个人,歪靠在椅背上,他面前桌面烟灰缸里压满烟蒂,十数个之多,郎泽胸中一口浊气,忽然就不知怎么说好。 他说他和覃清曾共事多年,覃清了解他,同样的,他也了解覃清。 奋斗在一线时,覃清比现在的陈纯然还拼命。 陈纯然是女人,每月总有几日身体不适无法坚持不得不回家休息,男人没有来例假的不适,二十四小时待命,从早到晚呆在医院中是常事。 当上领导后,他似乎闲下来了,可气色比在一线时却差了,短短几年老得很快,原来刚硬方正的性格渐渐被磨得圆滑通透,颇有几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悲哀。 覃清阖着眼,眼尾深重的皱纹。 郎泽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沉默无语。 覃清睁眼,迷蒙的目光看了郎泽一眼,缓缓清明,坐直身,嘶哑的嗓音问:“为陈纯然的事?” 郎泽低“嗯”了一声。 “这件事也怪不得卫生局领导,陈纯然没写诊断,没让病人家属签手术同意书,没让交费就做手术,谁相信她跟患者不认识?送患者过来的又确实是她男朋友,更说不清了。” “表面看是说不清,可是只要深入调查,不就真相大白了?”郎泽闷闷说。 “卫生系统的工作人员不是警察,有权力也有那个便利调查,而且专业特长查起来轻轻松松,像李根坠楼那件事,咱们愁的不知怎么好,人家警察同志一出马三两下就查出真相来了……”覃清蓦地顿住,若有所思。 郎泽眼睛一亮,跟他想到一处了:“咱们报案,请公安机关介入。” “这么做影响很不好。”覃清沉吟,略一顿,说:“要是余院长同意,情况又不同了。” 看着郎泽没往下说。 医院上下谁都知郎泽是余远昆得意弟子,两人关系密切。 想要余远昆同意,郎泽去说最合适。 余远昆不会同意。 家丑不外扬。 况且他对陈纯然好得过分,余远昆对此很是恼火,他去求情,不啻火上浇油。 从医务科出来,郎泽出了医院。 市公安局门前马路,行人车辆川流不息。 郎泽徘徊许久,几次往里走又转身。 “朗主任,你有事?”王翊从里头出来,喊住郎泽,见郎泽凝眉思索,笑道:“朗主任你不认识我,我妹妹在烧伤科住院过,我认得你跟陈大夫,前几天那个患者跳楼事件,我跟同事过去处理的,还碰到陈大夫了。” 郎泽眼睛一亮,“你觉得陈大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医术高明,医德高尚,对病人关怀亲切如待亲人,个个大夫都像她那样就没有医患矛盾了。”王翊说着,想起李根跳楼事件,尴尬一笑,“医患事件当然不都是医生的错,遇到不讲理的病患,医生做的再好也没用。” 郎泽毫不在意他的失言,抓住他胳膊往角落拉,“有件事拜托你……” 第13章 以前日夜上班,一天闲不了三四个小时,停职不用上班,如同高速运转的机器突然停下来,各种不适接踵而来。 陈纯然在床上直挺挺躺着。 沉寂的房间了无生气。 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被子枕头,白色烤漆床和床头柜。 窗外偶尔车辆经过,传来一两声喇叭声,隔壁在炒菜,蒜香肉香鱼香味飘过来,陈纯然才发现,自己还有五感,还活着。 这种时候分外想念妈妈。 父母原来都是老师,后来她爸陈继军嫌教师工资太低,辞职开了一家建材公司,早上她起床前爸爸已出门了,晚上她睡下了爸爸还没回家,有时出差十天半月不回家,偶尔一天在家,必是前一天应酬喝多了醉糊涂了起不来床,陈纯然印象里,爸爸就是一个名词和户口本上一个名字。 妈妈在世时真好,给她做香喷喷的饭菜,买漂亮的衣服,陪她玩耍,陪她做作业,她是如珠似宝的小公主。 妈妈去世了,她成了野草。 累了没人关心,病了没人过问,伤心没处诉说。 “妈妈!”低低叫着,抓着被子堵住嘴巴,在黑暗里无声地哭泣。 陈继军的电话打进来时,陈纯然在脆弱里按下接听键。 “然然,周末有没有时间回家一趟,爸让你阿姨买了小龙虾,做你喜欢吃的爆炒龙虾给你吃。” “爸,喜欢吃爆炒龙虾的是昊阳。”陈纯然毫不客气打断陈继军的话。 “啊……爸记错了。”陈继军有些讪然,“你喜欢吃的是烤羊肉,家里有无烟烤箱,爸让你阿姨给你烤羊肉。” “喜欢吃烤羊肉的不是我,烧伤科的医生护士看多了患者烧得黑焦的皮肉,都不吃烤肉。”陈纯然漠然道,后悔接通电话。 “爸年纪大了记不住。”陈继军干笑。 陈纯然冷笑,不愿意再听陈继军继续装慈父,“爸,昊阳生日是哪天?” “六月初八。”陈继军片刻的回想都不用。 “阿姨的生日呢?”陈纯然又问。 “八月十三。”陈继军接得很快,声音欢喜:“然然,你要给你阿姨和昊阳买生日礼物?” 陈纯然呵呵笑,“不是,我只想问,我的生日和我妈的生日是哪天爸知道吗?” 陈继军口结。 “我妈的忌日呢?” 生日不记得,忌日总该记得吧。 电话那头悄无声息。 “爸,父慈女孝的戏码就不要演了,我没兴趣陪你演。”陈纯然挂了电话。 满脸的泪,陈纯然用力抹了一下,从自怨自怜中醒来,起床,梳洗了,吃药,叫外卖,吃过饭,学习钻研专业。 没人疼,那就自己疼自己。 她的命是她妈舍命换来的,不能糟蹋。 陈继军没再打电话进来,陈纯然也不在意。 妈妈去世半年,陈继军跟许瑞琳结婚,婚礼很隆重,酒店里摆了一百多桌酒席,来的宾客都开着豪车,衣冠楚楚。 这时陈纯然才慒慒懂懂感觉到,他爸很有钱。 而在她妈住院时,她爸每次交住院费都一副割肉样子。 她妈在世时,她爸早出晚归,总是说生意忙,没空陪妻女,但是再婚后,他天天晚上回家,周末从来不出门,应酬都带着许瑞琳。 陈纯然隐约觉得,她爸在她妈还活着时,应该就勾搭上许瑞琳了。 甚至是已经背着她妈同居了。 生意很忙什么的都是借口,他另有一处家。 她高一才住校,在那之前,她在陈继军的再婚家庭里生活了一年半。 同学中也有生活在再婚家庭,大家同病相怜,有时会说说在家中的境况,基本上,继母或继父刚进门时,都会对前面的妻或夫所生儿女有一些讨好的言语动作,后来才会换了嘴脸。 许瑞琳从一开始就把她当空气,面上人情都不做,完全不在乎陈继军的想法,或者说,她笃定,不关心继女不会影响她跟陈继军的感情。 这不是认识半年就结合的半路夫妻会有的自信。 妈妈已经去世了,纠结这些没有意义。 她要好好活下去,开心快乐,让她妈在天之灵安心。 陈继军听着手机听筒里的嘟嘟声发呆。 “让你别打电话你非要打,这不,又找不自在了。”许瑞琳嗤笑,坐在沙发上,翘着腿,闲适而惬意。 四十岁的人了,因为生活优渥,舍得花钱美容花钱买名牌衣服,风韵楚楚,姿色不比年轻女孩差多少。 陈继军皱眉,看看四周,保姆在厨房里忙着,走到许瑞琳身边坐下,低声道:“然然对我态度差的有点怪,会不会是知道……” “她上哪知道,你做贼心虚了。”许瑞琳霎地打断他。 陈继军讷讷,手指在真皮沙发上扣来扣去,好一会儿,说:“要不,还是别搬家了,给然然知道我很有钱不好,毕竟我那公司是她妈在世时注册办的,本钱是我跟她妈的积蓄,细究起来,公司的盈利有一半是然然的。” “不搬?我们就一直住这老破小房子?”许瑞琳霎地提高嗓音,手指指厨房指卫生间指卧室:“你自己瞧瞧,又小又窄,我都不好意思请朋友到家里来,昊阳都十五岁了,来往的同学哪个家里穷的?让他住这种房子,他在同学面前怎么抬头。” “行!听你的,搬。”陈继军无奈道。 这套房子是再婚时刚买的新房,妻子死后半年才再婚,不是怕再婚太早被人议论女儿无法接受,而是当时新买了房子要装修,并不小,一百八十多平,只是不是别墅,没有花园没有庭院。 结婚后这些年房子没换,家具却换过好几回,坐着的这套米色真皮沙发花十七万买的。 女儿住的那房子才是真的老破小,才七十多平,而且只付了三成首付,贷款女儿自己还。 “你也别担心了,让她嫁给阿桐,后来就算她发现了,你是她爸,我是她男人的姑姑,她还能怎么样。”许瑞琳嗤道。 陈继军脸一白,摆手不让说,猫着腰往厨房走。 水龙头水声哗哗,保姆在洗抹布。 第14章 陈纯然做了五十个俯卧撑,出了一身汗,一身病疼也消失了。 人的自愈能力极强,意志有时能决定一个人的身体状况,自怨自怜身体便变得娇弱,一旦坚强起来,病魔也退避三舍。 进浴室,拧开花洒,舒舒服服洗澡。 楼下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幼儿啼哭,陈纯然一怔,职业反应,扯了浴巾飞快拭干身体,穿衣服,往外奔。 她虽然是烧伤科大夫,却在各科室轮转过,紧急处理各种伤病都会。 哭声从楼下东户邻居房子里传出来,陈纯然拍门。 没人开门,只听到有女人的声音哭着不住说:“你快回来,宝宝被开水烫到了,我一个人不行啊,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管,你赶紧回来,到医院里又要交费又要检查的,我还得抱着宝宝,一个人哪办得完……” 女人呜呜哭着不住催孩子爸回来,孩子的哭声从清脆到嘶哑,从嘹亮到虚弱。 陈纯然急得额头冒汗,重重拍门,大声喊:“我是大夫,开门,给我看看孩子怎么样。” 里头女人顾自跟孩子爸哭诉着,牛头不对马嘴回了一句:“我孩子烫伤了,哄不住……” “我是大夫,快开门……”陈纯然高喊。 对门都被吵得开门出来看怎么回事。 女人不开门。 陈纯然狠狠踹门:“快开门,我是大夫,给我看看孩子怎么样了。” 女人还是没开门。 陈纯然急得一脑门汗。 “那是个小三,私生的孩子,可能是怕你是大房那边的人。”对门悄声说。 原来如此,难怪坚持要男人回来。 借着孩子受伤的机会,让男人怜惜,又能顺势要一笔钱。 这种戏码医院里几天见一宗。 漫长的时间过去,孩子的哭声越发凄楚了,陈纯然咬牙,大声喊道:“我是中心医院烧伤科主治医师陈纯然,就住你家楼上,孩子小,受伤不及时救治的话会有生命危险的。” 房门总算打开了。 当妈的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孩子才得三岁,小男孩。 孩子母亲说他把桌子上开水壶打翻了,开水淋身上了,要掀衣服给陈纯然看。 陈纯然一把按住她,“别动。” 开水烫伤后皮肉和衣服粘在一起,幼儿的皮肤又薄又嫩,这时掀衣服,连皮一起揭起来了。 大塑料盆注满冷水,把孩子放冷水里降温,问得女人没车,陈纯然紧急呼叫中心医院急救中心,把孩子情况简明扼要说了,让赶紧派救护车过来。 离得很近,抱过去并不比救护车赶过来慢,只是拖了近半小时了,孩子此时口唇发绀,四肢冰冷,桡动脉搏动弱,肚皮和双腿烫伤严重,创面肿胀,边缘布满大大小小水泡,基底潮红,抱着在路上奔跑怕擦到烫伤皮肉加重伤势。 等救护车的空当,陈纯然急问孩子既往史,飞快记录下来,并帮孩子包扎好创面,保持孩子呼吸道通畅。 救护车很快过来,已听陈纯然介绍过伤情,孩子一上救护车迅速建立静脉输液通道,使用镇静和止痛药物,孩子哭声小了下来,慢慢地不哭了。 进医院后,马上进行血生化检测,予扩容抗休克抗感染治疗。 …… 孩子脱离危险,从急诊治疗室住进儿科病房。 陈纯然轻吁出一口气,转身要离开。 孩子母亲忽然抓住陈纯然,颤声叫:“大夫!” 陈纯然以为她要道谢,漠然摆了摆手。 “郭文英,原来真的是你!”咬牙切齿的怒骂,病房门口冲进来一个四十来岁胖女人,探手朝陈纯然身后抓,老鹰捉小鸡一般把孩子母亲拧过去,抬手就是一巴掌。 “妈妈……”病床上受伤幼儿惊恐地喊,哭叫起来。 “住手。”陈纯然冷喝,一把抓住胖女人手腕,把孩子母亲从她手底下抓出来护到身后。 “你知不知道她是个小三,插足人家家庭生了私生子。”胖女人赤红着眼大叫,视线落在受伤孩子脸上。 孩子在她怨恨凶狠的目光里瑟索,哭喊声更凄厉。 “医院只治病救人,不断家务事,不评是非黑白。”陈纯然冷冷地截住胖女人的谩骂,把她往病房外拖,回头叮嘱吓呆了的唤郭文英的女人:“哄哄孩子。” 走廊人来人往。 胖女人也不避讳,破口大骂,“你拿了郭文英好处是不是?还是你也是个三儿,不要脸……” “一个巴掌拍不响,她一个人就能破坏你家庭吗?男人心歪了,没有她也有别人,你最该骂最该打的难道不是男人?”陈纯然嗤笑。 胖女人被当头打了一大棒,脸涨得通红。 陈纯然放软了嗓子,柔声说:“吵闹于事无补,还是好好考虑要怎么做吧。” “我能怎么做?”胖女人捂脸嘶声哭:“他想要儿子,我就一个接一个地生,为了生孩子,工作也辞了,现在家里三个女儿要我照顾,我也没法出去上班,如果离婚,孩子没了爸怎么办?再说了,他不想要女儿不疼女儿,离婚三个女儿肯定都要甩给我的,也不知他肯不肯付抚养费付多少抚养费,我带三个女儿没钱日子怎么过?我也不甘心,我曾经也如花似玉,生孩子带孩子成黄脸婆了,他就到外面找年轻漂亮女人……” 陈纯然无语。 “医院不准闹事,你走吧,回头孩子出院了,三个人再坐下来好好谈谈。”陈纯然温声说,拉着女人进电梯,把她送出医院大门。 胖女人抽泣着走了,陈纯然摇头,转身,当头撞上一堵人墙。 薄兆莛在烧伤科蹲守了七天不见陈纯然,呆不下去,到处闲晃,不想就碰上了。 陈纯然鼻子额头撞得生疼,眼里生理性泪水迸出。 薄兆莛胸肌也很疼,不过疼得欢喜,嘴角快翘天上了,很快又敛下,恶狠狠问:“这几天你上哪去了,怎么不上班?” 怎么不上班还不是拜他所赐。 陈纯然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侧开身,抬步疾走。 “喂,你回家是不是?我开车送你。”薄兆莛大喊。 陈纯然头也不回。 薄兆莛眼直直看着她背影。 几日不见,她又瘦了,腰肢更细了。 刚才抬头时,眼里盈盈泪水,脸庞腻白,真好看。 薄兆莛转身直奔地下停车场,上车,一面在心里骂自己犯贱,一面猛踩油门,朝陈纯然离去的方向急追。 马路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有的面带笑容,有的一脸疲惫,引擎声喇叭声热热闹闹。 八百米距离不远,也不近。 两条腿到底没四个轮子快,薄兆莛在陈纯然进小区大门时追上来。 女人前头快步走,男人开着车蜗牛爬行似跟着,充满粉色泡泡的场景。 小区里路过的人一齐侧目。 老太太们敏感地闻到情-色的味道,眼睛发光,停下来,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好,毅玖宝贝好,26号的更新在26号下午3点,27号的更新是27号晚上9点。 第15章 陈纯然进楼洞,上楼。 薄兆莛也不找停车位了,楼道外潇洒地停下,下车,捏着车钥匙飞快地追上去。 陈纯然在家门口站住,两个裤袋摸过,没钥匙。 走得急,钥匙忘了拿。 “忘拿钥匙了?”薄兆莛了解地问,“我帮你。” 陈纯然不置可否。 薄兆莛摘下记者证,双面过胶证件,很硬,插进门缝里,上下滑动,嘴里嘿嘿笑:“我经常忘了带钥匙,这招是专门找开锁匠学的。” 门开了,里头水漫金山。 卫浴间里头哗哗水声。 陈纯然这时方想起,洗着澡听到幼儿啼哭胡乱穿了衣服出来,忘记关花洒了。 “大水降温,这下可凉快了。”薄兆莛啧啧叹。 陈纯然一言不发,进浴室关了花洒,又到阳台拿拖把。 出来时,薄兆莛还在玄关站着,东张西望。 “看完没?看完请离开。”陈纯然僵着脸说。 “我帮你清理。”薄兆莛答非所问,弯腰脱了鞋,大踏步过来,抢过陈纯然手里拖把,“你去歇着,我弄完了喊你。” 陈纯然觉得怪异。 奇怪他的自来熟,讶异这个公子哥儿居然会做家务。 薄兆莛一手握拖把一手卷袖子,赏心悦目的手,干净清润,拖把在他手里,恍如羊脂白玉盘里放着表面布满疙瘩的青皮野果。 美的美得炫目,丑的突破天际。 陈纯然在深青方格色布艺沙发上坐下,歪倒靠背上,闭目养神。 薄兆莛预着被她驱逐出境的,不意竟默许了,倒呆了,傻怔怔盯着陈纯然白得微透青的脸庞半晌,咧开嘴笑了。 用拖把把水赶进浴室,再拿抹布趴地上一寸一寸地儿抹拭干。 大床和沙发底下也没放过。 进门玄关和卫浴间门口的地垫手洗了,晾到阳台不锈钢横栏上。 活儿做得麻利漂亮,仅一个小时,屋子比原来还好看,干净清新,闷热的夏日里透着凉爽。 陈纯然等着看笑话的,笑话没看到,白使了一回劳动力。 “很意外吧?”薄兆莛得意地笑,没有当免费家政的羞耻,眼睛亮闪闪,汗水把额发打湿了,软软几绺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俊里透着几分慵懒的性感。 陈纯然默默看他,迟疑着,拿不准要不要请他吃饭表示感谢。 “我还有让你更想不到的。”薄兆莛穿上鞋,拉开门飞快往外走,口中说着:“我一会就回来,等着我。” 他想干什么? 陈纯然问:“你去哪儿?” 薄兆莛在将要合上的暗红色大门缝隙露出脸:“我去买食材。” “喂,别买,我不会做饭。”陈纯然喊。 “我会做。”薄兆莛喜滋滋说,关上门,脚步声响起,渐渐远去。 陈纯然拉开门,楼道已不见人。 薄兆莛哼着小调儿,胸腔里揣着一只名叫快乐的鸟儿,见什么都是好。 六月天的黄昏,太阳毒辣辣挂了一天,把水泥地面烤得热气腾腾,晚风带着滚烫的热汽,汽车前挡风玻璃雨刮器上压着一张小区通知:违规乱停车,罚款一百元。 薄兆莛拿过通知,出小区大门时,钱夹里抽了两张粉红票子递给保安:“一会就回来,还要乱停,先把罚款交了。” 保安目瞪口呆。 超市生鲜柜都是女人,寥寥几个男人也是陪着妻子一起来的。 薄兆莛挺起胸膛,不以为耻,自豪满足。 刚才抹拭时看过厨房东西,硬件设施齐全,软件一样没有,薄兆莛从油盐酱醋到花椒八角香叶红枣枸杞等等买了个齐全,然后精选了个头一样大小的鲜虾,一条鱿鱼,一只甲鱼,还有香菇青椒小葱红皮洋葱香稻米等等。 陈纯然好像喜欢吃海鲜烩饭,他要给她做海鲜烩饭。 她气色看起来不大好,在医院上班那么辛苦,再炖个甲鱼汤给她补补。 三毛钱一个的大袋子要了五个,每一个都装得满满的。 房门虚掩,陈纯然靠在沙发靠背上,眼睛紧闭,眉头微微蹙着,尖削的下巴,苍白的脸庞衬着深青色方格布艺沙发靠背的微微发青,楚楚可怜。 薄兆莛目不转睛看着。 不知睡着还是没有,陈纯然眼睫不时眨动一下,脸庞肌肉微微绷着,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头,防患的备战的姿态。 薄兆莛有些怔神。 她以往的日子怎么过的,怎么在自己家里还是一副神经紧绷的状态。 陈纯然蓦地睁开眼,轻皱眉,迷迷蒙蒙的眼神看薄兆莛,视线从他脸上下移,看着他手里袋子,问:“你买这么多做什么?” 薄兆莛哼了哼,越过她往厨房走,口中亲昵地抱怨:“你还好意思说,厨房空空的,油盐酱醋都得买,过日子过成这个样,也不知你怎么活下去的。” 陈纯然拍了拍脸颊,怀疑自己还在迷梦中。 薄兆莛把袋子放在料理台上,一样一样往外拿,一面问:“你有什么忌口的没?” 叮叮当当悉悉索索声阵阵。 陈纯然起身,厨房门口站着,惊奇地看着薄兆莛把空空如也的橱柜填满,他个子高,手长,顶端的吊柜也摆放得整整齐齐,又拿出一块围兜从头上套下,系腰间后带时,有些不顺手,喊她:“搭把手帮我系上。” 陈纯然一动不动,只拿黝黑的眼睛默默看他。 “快点啊!”薄兆莛催促。 陈纯然没动。 薄兆莛扭头看来,接触到陈纯然看怪物一样的眼神,两只手抓着围兜系带向后伸着,突地就僵住了。 才刚淌过水抹拭干的地面有些凉,凉意从脚底下渗到身体里,冷得人打哆嗦。 陈纯然移开视线,左右看了看,从空袋里拿起购物小票,摸出手机:“支付宝收款码给我,我还你钱。” “用不着。”薄兆莛转身往外走。 陈纯然追着他走,坚持:“我还给你。” “我不在意这点小钱。”薄兆莛说,围兜还挂在脖子上,开门,砰一声重重关上。 几个老太太围着薄兆莛的奔驰指指点点满脸亢奋之色。 一老太太口沫横飞:“看起来挺正经一个人,想不到是个三儿。” “也不一定,开这车那男人挺年轻的,不像有家室的人。”另一老太太说。 “不是三,男人那么有钱开奔驰,女人住这种地方?”先前说话的老太太撇嘴。 “而且整天不见人,要不就是早出晚归,要不就是出去好几天不回来。”一老太太附和。 薄兆莛沉着脸走过去。 老太太们一哄而散。 薄兆莛一脚踹上轮胎。 防盗报警器呜呜叫。 楼上窗户探出来几个人头,有人骂:“吵死人了,快摁熄。” 薄兆莛抬头。 那么多人头里没有陈纯然。 “叫你犯贱。”他狠狠地又踹上一脚。 报警器叫得更欢,招来更多痛骂。 第16章 薄兆莛接连几天没再去烧伤科。 吃过薄少爷请的美味大餐,回头再吃十几块钱的快餐,烧伤科众人生不如死。 张雅失魂落魄。 “你没指望的,薄少爷看不上你。”叶佳音毫不客气说。 张雅看着玻璃上映着的自己的脸,黯然失神。 她其实长得不错,皮肤很白,细而长的柳叶眉,眼睛不算大,也不小,鼻子挺秀,嘴唇红润健康,说不上绝色,也算清秀佳人,只是烧伤科好像集中了全院美女,陈纯然是冰山美人,叶佳音是性感娇娃,方卉眉目完全比照古典美人画拓的,精致得不像真人,其他人也是各有千秋。 她是踩着医院招聘的身高线进来的,才一米五八,别的人却都很高,方卉一米七二,陈纯然一米六八,叶佳音算矮的了,也有一米六五,置身一帮高个子中,她显得特别娇小——特别渺小,特别不起眼。 方卉时常被郎泽敲打,叶佳音更是被陈纯然三两日喝骂一顿,唯独她没被批评过——也没被表扬过。 心中无限委屈,手上却没停,张雅一丝不苟把药配好,端起药盘到病房护理病人。 “跟张雅一起值班就是好。”叶佳音舒服地喟叹。 这几日陈纯然不在,她穿起裙子化了妆,在一片雪白惨绿的烧伤科很是吸引人,前两天,有个过来探望病人的小伙被迷住了,送了好大一棒玫瑰花过来,乐得她一整天合不拢嘴。 张雅端着药刚要进四号病房,护士长从五号病房出来,皱眉问:“给三十二床换药是不是?怎么又是你来?叶佳音呢?” “她忙着别的事,我就替她来了。”张雅小声说。 护士长拧起眉,挥手,让张雅进去,心中忍不住叹气:陈纯然什么时候才来上班,她不来,没人管得住叶佳音。 张雅性子太好了,任劳任怨,被叶佳音吃得死死的。 三十二床是个才刚九岁的小女孩,留守儿童,奶奶嫌她是女孩不疼爱,经常不给饭吃,前日小孩饿得受不了趁家里没人想自己做饭吃,炒锅里倒了油烧热,往里搁切好的菜时手忙脚乱打翻炒锅,不知道危险还用手去接炒锅,右手掌心让热锅烫得赤红起泡,小臂被热油淋伤。当妈的听说了从外地赶回来,昨日在病房外走廊跟奶奶吵了许久,要不是医护拦着就跟奶奶撕打起来了。 小女孩的伤在烧伤科中属于轻的了,禁不得年纪小,又有亲妈在身边,格外娇气了,张雅才轻轻解开纱布,小女孩就疼得哇哇大哭。 药换完,女孩妈心疼得眼眶通红,张雅周身汗水涔涔,里面衣裳连外头护士服都湿透了。 张雅回到护理站,叶佳音没在刷手机,白着脸眼直直坐着。 难道陈纯然回来上班了? 张雅微诧,没在意,身上衣服湿淋淋的不舒服,拿了备用衣服进值班休息室换。 “张雅。”叶佳音鬼哭似叫,几步蹿到她跟前,死死抓住她手腕,嗓子变调:“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想被处分,也不想被解聘。” “早让你注意点你不听,又弄出什么事来了?” “医务科刚才通知朗主任和孟副主任去开会,说是公安机关介入,陈纯然假公济私给熟人走后门开绿灯的事调查结果出来了,陈纯然是被冤枉的,医务科要召开记者招待会澄清真相,还要薄少爷公开道歉为陈纯然恢复名誉。” “啊!”张雅呆滞,怔了怔,结结巴巴说:“那天晚上你在薄兆莛面前说了那些话……才……才让薄兆莛认定陈大夫假公济私,医院追责,薄兆莛说出来,你……你……” “我吃不了兜着走。”叶佳音痛不欲生。 如果薄兆莛没报导出去,或者没公安机关介入,也还好说,如今这局面,往轻了说是内部医护之间的矛盾,往重了说,是污蔑诽谤,要追究刑事责任的。 “那怎么办?要不,你赶紧去找薄兆莛解释,求他别把你说出来。”张雅说。 别看叶佳音穿戴新潮时尚,其实家里很穷,母亲是环卫工人一个月才一千多块钱,父亲半身不遂瘫痪在床没收入,叶佳音绝不能丢工作。 叶佳音爱面子,张雅是烧伤科医护里唯一知道她家庭真实境况的。 “对,解铃还需系铃人,薄少爷家里那么有钱,没谁能拿他怎么样,我去求他。”叶佳音眼睛一亮,拍手欢呼,抓起手袋就往外奔。 “现在是上班时间。”张雅大叫。 “帮我跟护士长请假,说我来例假不舒服。”叶佳音说,话音落,人进了电梯。 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张雅后悔不迭。 那天晚上不该不澄清而由得叶佳音抹黑陈纯然。 叶佳音最着迷豪门狗血,W市的富商巨贾如数家珍,薄兆莛的工作单位和家庭住址自然都知道,叶佳音先去大江电视台。 薄兆莛这时远离都市进了深山舔伤口,没上班,叶佳音没找到人。 等医院召开记者招待会就迟了,叶佳音急忙往薄家大宅赶。 薄家住在山顶大道上。 看不到其他道路拥堵的情况,大道宽阔干净,车辆稀少,偶尔驶过一辆,都是售价几百万以上的,路两白杨树笔直耸立,格外茁壮。 叶佳音忐忑不安,怕连大门都进不去,谁知保安按下对讲机,跟那边说了几句,当即请她进值班室,说薄兆莛不在家,让她等薄兆莛的母亲出来接她。 首富的夫人居然这么平易近人! 叶佳音手包差点没拿住。 忽地后悔起来,来前应该做一做头发,美容美容脸蛋,说不定入了薄太太法眼,逼着薄兆莛娶她,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第17章 何笑在儿子少年时,觉得白雪公主都配不上自己那么出色的儿子,严防死守,生怕儿子情窦初开被不知哪里钻出来的丑小鸭沾污了。等儿子二十二岁大学毕业还没谈过一个女朋友,她开始着急了。到薄兆莛二十五岁,还是一副没开窍的样子,对哪个女孩都没兴趣,她就急得睡不着了。 对媳妇的要求一降再降,等到薄兆莛二十九岁的这一年,降成只要是年轻女人就行。 前些日子逼着儿子跟纪灵灵相亲,儿子中途落跑,何笑更急了。 同阶层人家的儿子吃喝嫖赌,嫩模明星网红陪酒女一个接一个,她儿子作为首富的儿子,不吃不赌也罢了,怎么能不嫖呢! 何笑开始怀疑儿子有隐疾,她让丈夫在儿子面前旁敲侧击了解一下。 薄明光嗤之以鼻,不过,转身就吆喝着带儿子去海边游泳,趁游泳的工夫悄悄观察了一番,回来后告诉她,儿子硬件没问题,本钱很骄傲。 “那软件呢?”何笑着急问。 薄明光恼怒:“我总不能去猥亵自己儿子摸一把检查吧?” 听说有年轻女孩找儿子,何笑大喜。 这可是儿子二十九年人生中第一个找上门的,急急迎出来,一路做着儿子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女孩上门逼婚的美梦,到了值班室一看,心凉了半截。 女孩身段窈窕,细腰翘臀,怎么看都不可能怀孕。 再细一看女孩的脸,睫毛膏刷得很浓,口红抹得太艳,眼神很媚,手上拿着高仿香奈儿手袋,身上连衣裙……也是高仿名牌。 何笑觉得隔夜馊饭都要从胃里倒出来了。 贫穷并不可耻,可耻的是不安分,又作又虚荣。 要么拼搏奋斗,离开社会底层;要么安贫乐道,穷得有志气,淡泊安然。 叶佳音在何笑尖锐的目光射过来时,豪门梦就破碎了。 何笑既没有戴着粗重的金项链,也没有一身奢侈品,很亲民的白色纯棉家居直筒裙,一双黑色皮凉拖,身上也没有想像中阔太太们应有的高级香水味,可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高不可攀的气场,一下子就把她震住了。 “叶小姐找兆莛有事?”何笑有礼地问,没把人往家里迎。 “工作上的事,薄先生在家吗?”叶佳音问,听说薄兆莛不在家,又问手机号码,何笑自然不告诉她,叶佳音急了,说:“得赶紧找到薄先生,不然医院开记者招待会逼薄先生登声明道歉,对他的信誉影响很大的。” 并不说自己使薄兆莛误会,只是急人所急,说薄兆莛要面临的麻烦。 何笑静静听着,等叶佳音说完,闲闲说:“多谢叶小姐,叶小姐有心啦。” 不见喜怒,好像不当一回事。 叶佳音焦急道:“医院开过院务会后马上就要召开记者招待会了,不能拖……” “我知道了。”何笑打断叶佳音,矜持地笑:“这一路没公交车没出租车,叶小姐回去不易,请稍等,我让司机送你。” 转身就走。 叶佳音脸火辣辣的疼,比挨了耳光还难受。 薄家司机很快出来,开着一辆加长林肯。 没坐过这么高档的豪车,叶佳音不想失去享受的机会,弯腰坐了进去。 司机三十多岁,穿着白色制服,高傲地笑笑,递给叶佳音一个礼品盒,“太太送你的,谢谢你走这一趟。” 叶佳音打开,眼直了。 璀璨夺目,精致典雅,暗红的丝绒上面摆着一条蒂芙尼镶钻手链。 叶佳音迫不及待往手上戴,举起手,转来转去欣赏,欢喜不已说:“替我多谢薄太太。” 司机笑笑,眼底掠过鄙夷。 叶佳音眼角瞥到,脸一热,讪讪垂下手。 何笑在叶佳音面前滴水不漏,转身当即打电话。 护短的紧,儿子完美无缺的形象不容有失。 陈纯然在日历上打圈。 黑色的字,血红一个个圆圈。 停职十五天,这十五天过得恍如十五年。 接到覃清让她去医院的电话,说事件调查结果出来时,陈纯然一震,从迷蒙中醒来,匆匆换了衣服,出门,一路小跑到医院。 没有卫生局的领导,阵仗也不小,院长余远昆,采购副院长、后勤副院长、护理副院长、覃清,还有郎泽、彭景星以及各科室主任,整个医院的领导班子都来了。 余远昆坐在主位上,其他人四周围坐,郎泽和孟涛之间空着一个位子。 看这架式自己含冤大白了,陈纯然欢喜地走过去,走到挨着郎泽身边,喊道:“老师。” 郎泽低嗯了声,眼底愤怒的赤红。 陈纯然的好心情如潮水消退。 “坐吧。”余远昆指着空位说。 陈纯然坐了下去,双手交迭腿上,循规蹈矩。 余远昆朝覃清抬抬下巴:“老覃,你来说吧。” 事情没多复杂,覃清三言两语说完。 市局一支队队长夏宇看到大江电视台指责陈纯然假公济私为熟人走后门开绿灯一事,觉得陈纯然不是那样的人,介入调查,先走访林敏和许桐,林敏焦急地拦车,许桐靠边停下给她上车恰在路口,有录相,把录相调了出来。随后又分别走访林敏和许桐的熟人同事,取得证人证词,证明此前从没在两人周围见过另一个人。同时调取中心医院烧伤科病历,证实林润的伤情比手臂沥青烧伤病人严重许多。又调取了陈纯然和苏北工作以来的诊治手术记录,证实陈纯然的医术比苏北高明许多,当时情况下,陈纯然给林润做手术,林润生还的机会更大。 证据确凿,郎泽要求医务科召开记者招待会公开调查结果,责令大江电视台及薄兆莛发公告澄清事实,为陈纯然恢复名誉。 医院领导班子开会,一致通过郎泽的提议。 就在这时,三和地产公司打来电话,愿意出资一千万购进一批进口先进医疗设备捐赠给中心医院。 陈纯然交迭在腿上的一双手握紧,有瞬间想掀了桌子,有钱了不起,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不顾真相吗?最终,她却是在覃清话音刚落时,立即道:“我同意。” 她忘不了她妈去世时的痛苦,她要救很多人,让别的人不必像她那样无休无止地品尝失去亲人的痛苦。 “小然,你知道你要同意的是什么吗?”郎泽勃然变色。 “我知道。”陈纯然微微一笑,“老师,三和要的不就是维持原判么?这个锅我背。” “不澄清,这次事件会成为你履历上抹不掉的污点。”郎泽急道,失态地抓住陈纯然的手,抓得很紧。 “老师,谢谢你!”陈纯然眼眶一红,低下头,回握郎泽的手:“老师,有了这批设备,能救数不清的病人,我从医就是为了治病救人,只要能多救一些病人,我个人的履历再多的污点也无所谓。” “小然……”郎泽喉头哽咽。 众人一齐沉默。 在场的都是主任级别以上,背着这样一个处分对一个执业医师来说意味着什么一清二楚。 许久,余远昆开口:“既然陈大夫同意,那就这么办吧,对陈大夫做出停职反省三个月的处分。” “老师……”郎泽企盼地看余远昆,还想再争一争。 余远昆不看他,大声说:“散会。” 语毕,起身走了出去。 “老师。”郎泽追了出去。 余远昆脚步不停,电梯开了,进了电梯。 郎泽看一眼按键,转身疾走,从安全梯往上爬。 余远昆进办公室,他也赶到。 诺大的办公室,深棕色书柜里头摆满奖杯,墙上龙飞凤舞字幅——医者仁心。 “是个好孩子,你培养得很好。”余远昆叹了口气,鬓边稀疏白发,拍拍郎泽肩膀,低声说:“我同意并不是针对她,她说的也是我想说的,个人信誉跟病人相比无足重轻,一千万的医疗设备进来,能从死神手里抢回多少病人?你算算这笔账,这污水如果泼我头上能换来一千万设备,我也会毫不犹豫同意。” “可是,小然还那么年轻,那么小就没了妈,爸又不疼她,她已经够苦的了……” “她有你,你给了她双倍的父爱,足够了。”余远昆打断他。 郎泽嘴唇蠕动,还想再说,余远昆按住他肩膀,定定看他:“阿泽,你对陈纯然好的有些过了,注意一下尺度。” “我……我就是心疼她那么小没妈妈……” “我知道。”余远昆再次打断他,轻叹了口气,“你离婚十年了,静初看来是不会回来了,再找一个吧,还是有家有老婆孩子好。” 第18章 陈纯然是被冤枉的消息没在烧伤科造成多大轰动。 只要跟她相处上几日对她稍微有所了解的,都知道她不是会假公济私的人。 在经历了没有陈纯然的水深火热的半个月后,众人无比渴望她赶快回来。 “以前她在时只觉得她拼,她不在才发现,她一个人顶三四个人了。”郎泽不在,方卉躺到会议桌上,大字形摊着身体。 “方卉,你这个样子真酷,我拍个照片。”严俊说,拿出手机咔嚓。 “你拍人家女孩子做什么!”苏北大怒,扑过去抢了严俊手机,删除。 “我们是女孩子吗?畜牲还差不多。”方卉哼哼。 “病人这么多,到岗医护却不足,不当畜牲用当什么。”另一个医生说,捶了捶肩膀,叹道:“以往我眼红朗主任对陈纯然那么好,早知道没了她累成这样,那天在医务科我就不模棱两可说话,虽然不知道真相,我也会说以我对陈纯然的了解,她不是那种假公济私的人。” 苏北目光闪了闪,低眉。 “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问我我实话实说不知道。”方卉坐了起来,顶了苏北一肘子,“那天晚上你是在场的,你为什么也没说实话?” 苏北把手机扔还给严俊,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更年期了?还是来大姨妈了?这臭脸。”方卉切一声,跳下办公桌,“不聊了,我得去给五十八床做检查。” “五十八床?就是叫林润那个小病人是不是?”严俊问。 方卉点头。 “早上查房时,他的手足、鼻、脸颊有轻微肿胀,朗主任交待你给他涂片检查厌氧芽孢梭菌,你查了吗?”严俊问。 “我忘了。”方卉白了脸,喃喃道:“应该没事的,看他精神挺好。” 像是回答她的说话,呼叫机尖锐地响起,张雅在那头迫切地叫:“朗主任在吗?朗主任在吗?五十八床心动过速,体温升高,血压上升……” 一屋子的人惊呆了,苏北不知何时回来了,按下通话钮,应道:“知道了,马上过去。”往外快步走,口中交待方卉,“快,给朗主任打电话,请他回来。” “朗主任回来我要被骂死的。”方卉颤声说。 苏北已走远了,严俊小声说:“被骂死总好过被杀死吧?病人要是救不过来,朗主任会把你五马分尸的,手臂一块腿一块头一处,那时你会眼白外翻嘴唇死灰……” “严俊,我□□祖宗。”方卉大骂。 “好重口。”严俊嘀咕。 方卉气得发抖,没空跟他打嘴炮,颤抖着按下郎泽电话。 “行,我知道,马上赶回去,破伤风感染了应该也并发冻溶性损伤或继发性损伤,给病人做血管造影和磁共振检查……” 六个小时的急救,林润从ICU出来住了十天普通病房后又进了ICU。 夜里十一点,烧伤科白天当班的医生没人下班,垂着手,整齐地站在会议桌旁等着挨训。 郎泽脸上毫无表情,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说:“苏北这次处理的不错,及时给病人静脉输液恢复足够血容量使病人得以撑到手术结束脱离危险。” 苏北低垂着头,没半分得到表扬的得色。 郎泽定定盯着方卉。 方卉双腿打颤。 众人一齐噤声。 “早上查房后就给五十八床涂片检查厌氧芽孢梭菌,然后及时作出治疗,病人病情会恶化吗?”郎泽冷不丁问。 “不会,这时候我们大家也早就下班了,我已经吃上陈记羊肉炉饼了。”严俊响亮地说,咂嘴,一脸好想吃表情,小酒窝特别深。 众人噗哧齐笑,又急忙敛起笑容。 方卉狠狠剜了严俊一眼。 郎泽嘴角抽搐,说:“方卉留下,其他人先下班。” 大家作鸟兽散,跑得如有轻功傍身。 苏北没跑,等人都走了,迟迟疑疑说:“朗主任,今天这事也不能完全怪方卉,陈纯然不上班,方卉连日白加黑上班,太累了,一时疏忽也是有的。” 一条人命差点断送,用一句一时疏忽抹过去! 郎泽觉得不可理喻,可笑之余,无限失望:“怕累就别当医生,撑不住说,我可以让马上走人。” “撑得住。”方卉咬牙,“朗主任,是我错了,我接受批评。” “写份检讨交医务科处理。”郎泽冷冷说。 “交医务科?”方卉白了脸。 交医务科记档,这个月奖金肯定没了,以后评职称还会受影响。 苏北小声说:“能不能烧伤科内部处理?” “不能。”郎泽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收拾起桌面病历,走了出去。 方卉摊开纸,笔尖在纸张上不住戳。 “我帮你写吧。”苏北说,把纸笔抢了过去。 “老男人,欲求不满拿我撒火。”方卉悻悻说。 苏北惊得四周张望。 白班的都下班了,值夜班的在夜班办公室,诺大办公室只有他跟方卉。 “以后别说这种话了,记得夹紧尾巴做人,小心更惹恼朗主任。” “不惹恼他也没好果子吃。”方卉拍桌子,忽而,好看的大眼睛眯起,咯咯笑,“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用女人的武器。”方卉起身,婀娜多姿转了一圈,“都说我长得漂亮,我就不信猫儿能不偷腥。” “你想做什么?”苏北不敢置信。 方卉打了个响指,得意洋洋说:“勾引郎泽,让他拜倒在我石榴裙下。” 苏北手里握着笔,一动不动,僵得像塑像。 “拜托你啦,明早我上班验收。”方卉拍拍苏北肩膀,转身往外走。 苏北脸上红紫青绿,过片刻,追了出去,小声问:“方卉,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很好啊,对同事很热心。”方卉说,挥手拜拜:“多谢你帮我写检查,有空我请你吃外卖。” 径自离去。 苏北呆呆站着。 许久,掏出手机给陈纯然打电话。 陈纯然听了个开头便明白了,断然拒绝:“那是一条人命,写检讨反省是必须的,我不会找老师帮忙求情。” 不等苏北往下说挂了电话。 苏北不死心,又拔打。 陈纯然摁了不方便接听,他还打,陈纯然定定看了一会儿,关机。 停职了,不需要二十四小时开机待命。 第19章 无所事事的又一天,陈纯然把体能训练的时间加了又加。 再加时下去,不是训练身体而是折磨身体,这一日,绕小区跑了三圈约一万米,弹跳举重一小时,又做了一百个俯卧撑之后,陈纯然停了下来。 大门咚咚响,陈纯然下意识想起薄兆莛。 拉开门,门外是许桐,古铜色的皮肤渗着大颗大颗的汗水,黑色纯棉T恤衫贴在胸膛上,硬绷绷的胸肌,充满雄性味道。 “你怎么来了?”陈纯然问。 没问怎么知道她的住处。 这处房子她爸知道,许瑞琳当然也就知道了,许桐跟着知道不意外。 “你手机怎么打不通?”许桐吭哧喘着粗气问。 “不上班就关了。”陈纯然淡淡说。 “你不用上班?”许桐瞪圆眼,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惊讶表情。 陈纯然低嗯一声,并不解释。 “不上班那正好,林敏要请你吃饭,快走。”许桐眉开眼笑,伸手拉陈纯然。 陈纯然缩手避过,“我拿钥匙。” 在家中也无事,许多天没上班,也很想知道林润的情况。 还是东来居,午饭时间,客人不少,林敏消瘦了许多,说形销骨立也不为过。 见了面,也不吞吐含蓄,直接问:“陈大夫,你什么时候回去上班?希望能是你给小润做治疗。” 她经手的病人和病人家属都有这样的偏见,不信任别的医生。 陈纯然这几日反省过,卫生局领导说的话开始听着刺耳,细想却很有道理。 医护是最重团队合作的职业,手术前各项检查问诊,手术台上的配合,手术后换药护理治疗等等,都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 仅是医术高明还不够,仅是心中只有病人也不行。 陈纯然并不说自己因为她被处分了,只说:“我休假三个月,其他大夫会尽心救治小润的,你放心。” “我不放心,他们……他们……”林敏期期艾艾,不便说陈纯然同事的坏话,不知如何表达。 “其他人没你认真负责,医术没你高明,小润昨天差点就没命了。”许桐没那顾忌,嗓门大得整个大堂的人侧目。 领导听到这话,又要说自己踩同事了。 陈纯然苦笑,忍不住想仔细问林润的情况,又明知不能问,三个月停职才过去十六天,不可能回去上班,心思转了转,故作突然想起来:“跟人约了碰面忘记了,我得走了。” 歉然一笑,起身便走。 “哎,然然,你不能走啊!”许桐大叫,要拉陈纯然。 “陈大夫慢走。”林敏按住他,陈纯然不见了,小声道:“陈大夫可能遇到麻烦了,咱们别再给她添乱。” “麻烦?能有什么麻烦?”许桐浓眉紧皱,说得这么一句就丢开了,赞道:“你真细心,这也能发现。” 显而易见的事。 不是她细心,而是他实在粗枝大叶。 林敏莞尔,打趣道:“你这男朋友不称职哦。” 许桐憨憨挠头:“我俩是挂名男女朋友……” 薄兆莛在烧伤科被当垃圾赶,在陈纯然家被当成神经病,小心肝碎成无数瓣,矫情地跑深山里疗伤去了。 薄少爷在大江电视台上班五年,没有首富儿子的娇气傲气,敬业认真,为了跑新闻加班连轴转是常事,头一回旷工,电视台里上下人等大惊失色,杜守波深刻反省,却找不到自己哪里做错了。薄兆莛让他发吹捧陈纯然的稿子他是压下了,可后来薄兆莛自己又指名道姓指责陈纯然罔顾医生职业操守,为熟人走后门开绿灯,词锋尖锐,口气刻薄,不应该是怪他啊。 众人惴惴不安,却不知是另一段公案。 薄兆莛从山里出来,不回家,先到东来居吃饭。 他绝不会承认,跑东来居是想跟陈纯然偶遇。 看到许桐跟林敏坐在那晚的老位置上亲亲热热说着话,薄兆莛上前,一拳砸到桌面上。 “干嘛?”许桐讶异,跳起来,一把扯起林敏护到身后,抬头,认得在烧伤科见过,略略松口气:“哥们,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谁是你哥们,二逼。”薄兆莛哼了哼,教养使然,没骂出来,阴沉沉道:“陈纯然为你罔顾职业操守假公济私,你倒好,背着她跟别的女人约会,你还是不是男人?” “我是不是男人你要不要试试。”许桐不满地嘟嚷。 林敏一把捂住他的嘴,笑道:“这位先生,他说话直,请别介意。” 知道他说话直,就是一块笨石头。 薄兆莛没往心上放,一心一意为陈纯然抱打不平,刚说过的话又逼问了一遍。 “你说的什么?我怎么没听明白。”许桐糊涂。 林敏玲珑剔透,三两下听明白了,笑道:“您误会了。” 把自己和许桐原来素不相识,许桐只是路遇热心相助经过细细说了一遍,语毕,怔了怔,自言自语:“陈大夫刚才说她休假三个月,不会是因为这事被医院处理吧?” 薄兆莛一只手还按在桌面上,气势汹汹的问罪姿势,面上已呆成二傻子。 “我就奇怪,听我姑丈说然然是个工作狂,一年休上几天就是奢侈了,怎么有空休假三个月,原来是被处理了,然然工作那么尽职认真,哪不不长眼的处理她的。”许桐补刀。 薄兆莛脸很疼,被抽了耳光一般。 除了脸疼,还有别的一些什么,胸腔里头又酸又涩。 送林润到烧伤科的陈纯然认识的人,可在她眼里,送患者的不拘是谁,她看到的只是患者,自己误会她了。 第20章 薄兆莛直奔怡园小区,来到陈纯然家门口。 那天走时他发誓,再踏进这个地方他就是小狗。 “汪汪……”薄兆莛对着房门叫了两声,几可以假乱真,逗得楼上住户家的狗以为遇到同类,热情地“汪汪汪”回了几声。 深红色不锈钢门紧闭。 “陈纯然,开门。”薄兆莛拍门。 里头悄无声息。 薄兆莛掏出手机。 颓丧地发现,自己不知陈纯然手机号码。 上下楼邻居好奇探头探脑,一个妇女抱着小女孩经过,看了过来,薄兆莛下意识绽开招牌笑容。 “妖怪啊!”小女孩大哭。 “不怕不怕。”妈妈哄女孩,慌不择路。 薄兆莛掏出手机打开镜子。 里头一个山顶洞人,乱蓬蓬的头发,面上青一片红一片树叶花瓣汁液,胡子又青又硬又长。 鬼都比他体面。 刚才在东来居许桐怎么不提醒自己? 薄兆莛一面骂,一面羞耻地急奔回家。 家里只有佣人。 下午三点,这个时候薄明光不可能在家。 薄兆莛只奇怪母亲和妹妹怎么也不在家。 刚参加完高考,薄兆芬出去跟同学疯玩了一阵子就大喊没趣,这几天一天几通电话催他回来陪她玩。 兄妹俩相差十一岁,薄兆莛很宠妹妹。 外出舔伤也没忘给薄兆芬带礼物,一株绛珠草。 来不及洗澡打理形象,薄兆莛找出一个白胎花盆,把绛珠草种好,退后一步欣赏,啧啧赞叹,不愧是曹大大花了很多笔墨描绘的仙草,株体纤纤,几粒绛红果实点缀在绿叶间,姿态着实娇艳。 拿过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微信发给薄兆芬:“野丫头,还不快回来,看哥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洗澡颇费了一些时间,洗完刮完胡子,弄干头发喷了定型水,又是一英俊潇洒迷死人不偿命小伙。 吹了一声口哨,自觉能见人了,薄兆莛才拿起响个不停的手机。 “薄兆莛,你还好吧?”杜守波在那头小心翼翼问。 “很好,没死,明天就去上班。”薄兆莛懒洋洋说,插上耳机,把手机收进兜里,打开冰箱,拿了一听啤酒,拉开拉环,畅快地喝了一大口。 “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杜守波更小心了。 “有屁快放。”薄兆莛不耐烦,“要我今天下午就去上班没门,我多少天没见我宝贝妹妹了,晚上得跟我妹聚聚。” “薄兆莛。”杜守波嗓音有些哽咽,顿了一下,说:“你上网看看本地新闻吧。” “又要跟踪什么新闻?电视台里那么多同事,又不是只有我一个记者。”薄兆莛发牢骚,进书房,打开电脑,打开网页,输入关键字,一眼扫过,眼前一片空白。 ——滨江路与清河路交汇自北向南红绿灯路口一辆公交车爆炸,波及旁边等红绿灯的几辆私家车,其中一辆车牌号为XA8888的林肯车里面的伤员已确认为本市三和地产公司董事长薄明光的妻女,薄小姐不治身亡,薄太太尚在治疗中。 “薄兆莛……”杜守波喊。 “老杜,我眼花了,告诉我,我眼花了。”薄兆莛喃喃叫。 “是真的。”杜守波低声说。 “兆芬!兆芬不可能死的,兆芬她还没过十八岁生日啊!” 凄厉一声嚎叫,撕心裂肺。 杜守波握手机的手指颤了颤,许久才说出话来:“冯杰在跟踪报导,你妈和你妹妹在人民医院,听说你妈的情况也很不好,你快去。” “给我组律师团,我要告他们,我要他们给兆芬抵命。” 太平间门外,阴风阵阵,灯光昏暗,薄明光嘶哑着嗓子吼叫。 他的身边,停尸床上,薄兆芬静静躺着,白布遮到下巴,眼睛紧闭,面庞光洁,稚气未脱的眉眼,紧皱的眉头可以看出生前的痛苦。 “兆芬!”薄兆莛低叫,抱起妹妹,把脸贴了上去,肩膀抽搐,泪水倾洒,“兆芬,哥回来陪你玩了,你睁眼看看哥好不好?” “别哭,咱们不哭。”薄明光咬牙切齿说,鬓边几绺白发在惨白的白炽灯下格外青白,眼里凌厉的杀气:“兆芬本来可以不用死的,是那帮只顾明哲保身的庸医害死了她,我要上告,我要他们给兆芬抵命。” 家产以亿计,商场呼风唤雨,也不过一个可怜的失去女儿的父亲。 “兆莛,你看这事……”特助孙勇为难地搓手,望一眼集团律师董彬,示意他说话。 董彬走近薄兆莛,低声说:“人民医院也是按章办事……” 爆炸公交车在薄家的私家车左侧,薄兆芬坐在车后座右侧,何笑坐在左侧靠近公交车方向,公交车爆炸,燃烧的座椅碎片人肉碎片飞溅,有一块击穿林肯车的窗玻璃朝何笑砸来,薄兆芬按下何笑伸了左手去挡,灼烈的高温瞬间把她整条左臂烤成焦炭,送到人民医院时,手臂重度烧伤血栓堵塞肌肉缺血坏死,当时如果紧急截掉整条左臂封闭创面,避免感染,薄兆芬很大的机率能捡回一条命。 何笑昏迷,司机重伤人事不醒,没人签手术同意书,人民医院医生于是没马上动手术,等到薄明光得讯赶到医院签了手术同意书,已经迟了,薄兆芬刚上手术台就停止了呼吸。 按章办事!人命哪等得了按章办事! 陈纯然就不会拘泥于规矩。 Rely服装厂大火,她给患者动手术就没见她按部就班准备手术同意书,那晚林润很危险,林敏还在马路上往医院跑,如果等林敏过来签了手术同意书再施救,林润现在已不在人世。 “为什么不送中心医院?中心医院的大夫更好。”薄兆莛眉眼扭曲,一字一字从牙缝间狠狠挤出。 “救护车到时夫人还醒着,当时患者很多,几家医院的救护车都赶过去了,中心医院和人民医院的救护车同时到,本来是中心医院的医护要抬夫人跟小姐上车的,护士跟夫人认识,夫人一看,不肯上,坚持要上人民医院的救护车。”孙勇了解过情况,越说越艰难:“可能是前些日子你刚报导过中心医院两篇不大好的报导,夫人怕中心医院的大夫报复,不尽心。” 不!他相信,陈纯然不会报复谁,伤者最大,生命至上。 甚至一副棺材板脸从来没有表情的郎泽也不会。 可是他妈不知道,不了解。 薄兆莛在停尸床前跪下。 是他的鲁莽他的自以为是害死了他最疼爱的妹妹。 如花似玉的年纪。 刚刚参加完高考,美丽的人生在前面等着她,却就这样去了。 第21章 陈纯然出了东来居,不想回家闷着,随意闲走。 经过江华烧伤美容医院时,陈纯然被江华医院院长江华唤住。 江华是陈纯然高两届学长,出身医生世家,爷爷奶奶开着私人社区医院,父亲母亲也是医生,后来辞职办药厂,家境富裕,毕业后看准烧伤美容这方面巨大的市场前景,办了江华美容医院。 江华实习时也是师从郎泽,跟陈纯然是同校同门师兄妹。 “我在楼上看着就是你,急忙跑下来,真是你,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那么瘦,一点不长肉。”江华笑吟吟道,热情地往里迎陈纯然。 “师兄越来越有风度了。”陈纯然笑道。 “你就直接说我发福了就行,我经得住打击。”江华笑道。 陈纯然笑了笑,不知怎么接话。 江华确实发福了,才三十一岁,凸着啤酒肚,脸庞泛着油腻腻的红光,当年医学院风头强劲的校草,如今不过一个西装革履普通中年人。 不过,一举一动满是上位者的颐指气使,看起来事业发展很顺利。 江华医院里头整洁干净明丽堂皇,精致像样板间,来往医护从容闲适,面带笑容。 医生穿白大褂,护士穿粉红色护士服,制服看起来是量身定制的,男的高大帅气,女的身姿婀娜。 “在我这里啊工作轻松,收入却不低。”江华笑道。 一路行来,经过的恭恭敬敬喊江院长,错身过后,江华一一介绍给陈纯然听,那些人都在本市的高档住宅小区买房了,都开上豪车。 “以你的医术,要是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开年薪这个数。”江华比出七位数。 以前他说过这话,陈纯然榆木疙瘩不解其中之意,这些日子通透了些,明白过来,江华这是想挖角。 “我跟定朗老师,朗老师要是过来,我也过来。”陈纯然正式道。 “你这个人就是重情。”江华笑笑,惋惜不已。 郎泽是余远昆的得意弟子,余远昆在中心医院,郎泽就不可能离开,余远昆退休了,郎泽也升上去了,更不可能来了。 即使没升职,以郎泽的性格,治伤救人至上,不怕苦不怕累不图钱财不贪享乐,也不可能到以盈利为目的的私立医院来。 陈纯然这话拒绝得真彻底。 拉不到人,江华也没变脸,风度极佳。 “我这边治疗设备不如中心医院,创伤修复仪器却有很多中心医院没有的,要不要看看?” “师兄不藏私我当然要看了。”陈纯然笑道。 最初只想救活病人,烧伤科呆的时间久了,越来越觉得,除了治伤救人,如果能给病人恢复原来的样子更好。 治疗后,病人的身体功能恢复,伤残的外表却使他们出院后,无法像以前阳光开朗地生活,社会上投来异样的眼光让他们自卑,抬不起头来。 江华医院除了必备的烧伤修复红光治疗仪,清创床、大型红外线烤灯等,还有几台陈纯然没见过的设备。 医者都有职业痴病,江华也不例过,滔滔不绝讲解给陈纯然听。 后来又有几位医生听说江华推崇备至的陈纯然过来,过来跟陈纯然交换治伤心得。 中心医院有许多治疗病例,江华医院有修复美容成功案例,几个人相谈甚欢,晚上九上才想起要吃晚饭,江华请客,众人移步酒店,一边吃一边继续交流。 陈纯然到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 楼道的应声灯不是很亮,昏昏蒙蒙中看到家门口抱膝坐着一个人,陈纯然微有讶异。 薄兆莛抬头向上望,惨白的脸,通红通红的眼睛,眼底沉重的痛苦。 “我妹妹死了。”他哑着嗓子说。 陈纯然眼底冷漠倏地消退,伸手。 白得发青的手,手指纤细修长。 薄兆莛搭上去,她挽着他,把他拉了起来。 四目相对,暗黄的灯光下,她干干净净的眸子笔直看了他一会儿,打开门后,侧身让到一边。 薄兆莛心领神会,没等她邀请,抬脚走了进去。 房门合上,视线一片沉暗,只阳台照进来半明半寐一线光亮。 薄兆莛没想去开灯。 陈纯然也没去摁开关。 黑暗里,痛苦似乎略淡了。 过了好一会儿,陈纯然才摁亮了客厅吊灯。 明亮的灯光照亮了空间,也使痛苦无所遁形。 “晚饭吃了吗?没吃我给你泡一碗即食面。”陈纯然说,脸上没什么表情。 薄兆莛说:“我可以自己做饭……” 说一半顿住,想起来,陈纯然厨房什么都没有的。 陈纯然拉开冰箱。 他那天买的食材没扔,塞满了冰箱。 冰箱的冷汽使原本沉闷躁热的空间变得清新。 “才冻几天,还能吃。”薄兆莛挽起袖子。 淘米下锅,解冻食材,清洗,动作利索熟练。 陈纯然倚着厨房门,默默看着。 “有没有奇怪我家境那么好却能干家务能做饭?”薄兆莛问。 陈纯然不说话。 薄兆莛顾自说下去。 “我十一岁时兆芬才出生,小小的软软的,抱在手里只有一点点,我特别稀罕。兆芬渐渐长大,很调皮,爱捉弄人,非常粘我,变着花样想把我留家里,把屋子弄乱了不让保姆收拾要我收拾,不吃保姆做的饭菜非要吃我亲手做的……” 他像带女儿一样带大妹妹,临了,却连她生前最后一面都没见过。 海鲜烩饭喷香,将要搁上餐桌时,薄兆莛失手了。 清脆的咣当一声,盘子碎成几片,红黄绿白洒了一地。 陈纯然直直站着,没动。 薄兆莛缓缓蹲了下去,抱头,呜呜呜哭起来。 一室安静,男人压抑的哭声幽幽细细。 陈纯然想起医生宣布母亲不治那时的自己。 薄兆莛面前的水渍越来越多。 许久,呜咽声停了下来。 陈纯然插上水壶烧水。 水开了。 即食面冲泡开。 卷曲的泡面在汤里起伏,碎葱段和红萝卜飘飘在上面。 薄兆莛也把地面打扫干净,还用抹布拭抹了一遍。 陈纯然拿叉子搅了搅,把泡面碗推到餐桌对面上,说了今晚第二句话,很长一句话:“我妈去世时,我跟自己说,我妈在天有灵,一定不想看到我悲伤,我就不伤心,我要好好活着,我要救很多人,让别的人不像我那样品尝失去亲人的痛苦。” 第22章 塑料叉子柄留着她手指的温度,有些烫。 薄兆莛忽然想起九厦商厦外面,自己扑倒她后,她喃喃叫喊的那声妈妈。 PTSD!自己的直觉没错。 她在她妈妈去世后,患了PTSD。 拼命工作,既是救人,也是自救。 只有挽救无数生命,她才能不倒下去,才能在丧母的悲痛中坚强地活下去。 他呢? 兆芬的死可说是他的责任。 如果他没报导陈纯然“假公济私”,他妈就不会有心结不肯去中心医院,兆芬也许就不会死。 即食面噎在喉间吞不下去。 “你妹妹如果地下有知,肯定不想你伤心的。”陈纯然说,眼神温柔,面对病人时特有的温柔,脸颊在灯光下清浅一抹绯色,眸底没有平时的清冷,如有一汪秋水流转着。 薄兆莛心跳漏了半拍,呼吸有些急促。 “吃吧,泡久了糊了不好吃。”陈纯然微笑着说。 薄兆莛挑着即食面,没往嘴里送,下午之前跑怡园小区要对她说的话,这当儿才找到机会。 “我今天中午在东来居遇到许桐跟那天晚上你抢救的那个病人的母亲了,才知道许桐也不认识那个小病人,而那个小病人当时病情危急,比先到的那个看着伤势恐怖的烧伤病人伤情重多了。” 陈纯然“哦”一声。 薄兆莛说:“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他异常坦荡地看着她,一双眼睛明亮清澈,眼眦分明,灯光下格外好看。 捐赠一千万医疗设备换中心医院封口的事不是他干的! 陈纯然沉默,手指在餐桌面上一下一下敲击。 薄兆莛看着那几根白润纤长的手指,手很痒,想搭上去摸一摸。 “明天我就发声明澄清,向你赔你道歉。”不敢再看下去,他低头,往嘴里塞面。 澄清事实!向自己道歉! 一千万的医疗设备岂不是要泡汤? “你没误会,许桐跟林润不认识我当时可不知道,林润的伤情比沥青烧伤病人更重,可是苏北也是主治大夫,他给林润治疗也是可以的,我非得自己上,确实是因为林润是许桐送来的病人。”陈纯然缓缓说。 “你说什么?” 前一秒和谐温馨的气氛变得僵冷。 薄兆莛捧着即食面碗,在汤水的氤氲热汽后面呆呆看陈纯然。 陈纯然面无表情说:“你没误会,不用澄清。” 薄兆莛定定看着她的眼睛:“我不信。” 陈纯然笑了笑:“爱信不信。” 薄兆莛顿了一秒,霍地站起来,手里汤面碗狠狠砸下,汤水面条淌了一桌,有几点汤溅开,喷到陈纯然脸上。 陈纯然表情平静,一动不动。 薄兆莛大步往外走,拉门,砰一声重重关上。 桌面汁水横流,几点荤腥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陈纯然伸手,手指沾着汤水,无意识划写出“疾恶如仇”四个字。 她对那只骚孔雀似乎有什么误解。 咚咚拍门声。 陈纯然望着震颤的门板好一会儿才起身。 门拉开。 薄兆莛恶狠狠盯着她。 陈纯然沉默以对。 薄兆莛大步进门,脚步很重,地板一颤一颤。 他在茶几上抽了纸,走到餐面前,一手端即食面碗,一手拿纸巾抹拭桌面,抹得一尘不染,而后,带着那只边沿脏污的面碗往外走。 陈纯然扶着门板站着。 他经过她身边时,停了一下,眼角瞥她。 陈纯然一动不动,她知道他等她改口,可她什么都不想说。 薄兆莛走出去,下楼。 陈纯然走到餐桌前坐下,看着干净锃亮的桌面出神。 薄兆莛把即食面碗狠狠掼进楼洞前垃圾箱里。 楼道声控灯应声亮了。 薄兆莛抬头。 四楼窗户暗黑一片,没有人在探头往下看。 薄兆莛坐进车里,重重一拳击到方向盘上:“叫你犯贱,再来找她,你就是……” 上次发誓再来是小狗,还是来了,以后再来是什么? 薄兆莛按下车窗,夜风吹来,很凉爽,胸口的火更旺,探了头出去,大声吼:“陈纯然,我再来找你,我就是你孙子。” 四楼静悄悄的,无声无光。 其他楼层的灯倒亮了几家,不知哪一层楼有男人朝楼下喊:“这年头当孙子不稀奇了,你给人家当爸爸吧,好吃好喝好穿供着再主动找顶绿帽子给自己戴。” 薄兆莛一口老血哽在喉间吐不出。 出小区大门时,保安从岗亭里探出头往雨刮器上瞄。 薄兆莛这才发现,又收到乱停车罚款单了。 “呶,以后还要来,还要乱停,罚款一起交上。”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叠粉红票子递过去。 世界静止。 保安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 薄兆莛也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 前一秒才发誓再也不来的人是谁啊? “我叫你犯贱。”狠狠一巴掌抽上自己脸颊,下一秒,方向盘一转,往中心医院去。 他不相信陈纯然是假公济私的人,他要去问清楚。 中心医院烧伤科。 八九个小时的急救,这时候手术都做完了,烧伤科静悄悄的。 护理站里,叶佳音坐在护理台前不停刷着手机,张雅挨着她坐着,心不在焉,一时看看墙上呼叫铃,一时又瞥一眼叶佳音手里手机屏幕。 下午爆炸现场出急诊,因为是爆炸起火,烧伤科和急诊室联合出诊,她和叶佳音一起跟着医生去的。 叶佳音认出何笑,越过惨叫着的许多患者直接拉着推床就要抬何笑和薄兆芬上中心医院的救护车,何笑拒绝,要上人民医院的救护车,当时,中心医院一同出急诊的医生护士都胀红了脸。 没想到薄兆芬死了。 薄明光失去爱女悲伤难以自制,迁怒人民医院医生,发誓要让没有及时给薄兆芬做截肢手术的医生付出代价。 关系一条人命,众人虽说没有嗤笑,慨叹一句却免不了。 “薄太太怕薄兆莛报导陈纯然咱们报复,想多了,咱们敢记私怨不把病人当祖宗,朗主任饶不了咱们。”方卉说。 “这要是到咱们中心医院来,朗主任可不管什么病人家属签没签手术同意书,救人要紧,先截了再说,兴许就保住命了。”另一个医生说。 众人一起附和。 短短数小时,网上铺天盖地都是薄兆芬死亡的新闻。 薄兆芬的死,人民医院急诊科医生到底要不要负责任成了争论焦点。 《侵权责任法》第七章 第五十六条规定,因抢救生命垂危的患者等紧急情况,不能取得患者或者其近亲属意见的,经医疗机构负责人或者授权的负责人批准,可以立即实施相应的医疗措施。 按法律规定,在当时,薄兆芬的亲人没人到场签手术知情同意书时,接诊医生可以请医院负责人批准,立即实施手术。 然而实际操作中,进行这样的手术医院要冒着巨大的风险。 截肢不是小手术,且截的是一个未满十八周岁女孩的一条手臂,即便手术成功,薄兆芬保住了命,薄家人能不能接受也很难说。 过往的病例证明,没有家属签同意书的手术,不管手术有没有出现意外,医院十之八-九会被告上法庭。 网友各执一词。 站医院一边的说: “没有及时手术死了怪医生,那要是医生未经家属同意就做手术,截掉整一条手臂,是不是要怪医生弄残一个花季少女了?” “就算是及时截肢也不一定就把人救活,医生不是神仙。” “医生能治病救人却不能一定保住病人性命,怪医生没道理。” “未经家属签手术同意书就动手术,家属后来上告,处罚和赔偿谁来买单?” “人救活了当然皆大欢喜,如果没有呢?那时医院可就两面不是人了,理解医生的做法。” …… 站薄家一方的则一齐遣责医院见死不救。 “为了推卸责任明知患者伤情拖不得还等着家属过来签字,也是活久见。”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不应该眼睁睁看着病人生存的机会消失。” “那是一个十八周岁不到的女孩啊!因为救治不及时就这样死了,太惨了!” …… 第23章 “他现在一定很伤心。”张雅低喃。 叶佳音从手机屏上拉回视线,抬头:“那还用说,通共就兄妹俩人,能不伤心吗?” “他现在不知是不是在人民医院?”张雅自语似问。 叶佳音收起手机,重重拍她肩膀:“不管在不在你都别去了,他们那个阶层不是我们……”忽而顿住,结结巴巴喊:“薄先生,你……你怎么来了?” 薄兆莛直挺挺站着,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幽幽灯光下,脸庞沉在阴影里,有些碜人。 叶佳音胆怯,搓了搓手臂。 墙上呼叫铃响。 “啊!二十三床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我得赶紧去看。”叶佳音起身闪人。 薄兆莛默看着她心虚逃窜的背影,心中的猜测更坚定。 张雅怯软地关切地小声问:“薄先生,你还好吧?” “我想知道林润的事。”薄兆莛缓缓说。 张雅打了个寒颤。 薄兆莛个子很高,遮蔽了灯光,笼下阴沉沉的暗影,铺天盖地的压力。 张雅双手神经质不住抠着着桌面。 她能像那天晚上那样,用自己正忙没注意为自己开脱。 然而……她不想逃避。 这几日,良心备受遣责。 尤其在得知陈纯然为了医院能得到三和捐赠的医疗设备,明明真相大白却情愿背黑锅后。 “你误会陈大夫了。”她抬头,娇娇小小的个子,声音细软,言语却意外坚定,“不管送病人来的是谁,陈大夫眼里都只有病人……” 薄兆莛直愣愣看着张雅启启合合的嘴唇。 果然误会了。 “可是我刚刚问她,她为什么非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三和捐赠价值一千万的设备给中心医院作封口费的事他不知道! 张雅眼里薄兆莛更俊了。 那么好看。 她不觉得冷了,辛苦一天后还得上夜班的疲倦消退,看惯了的护理站的白色墙壁也格外美丽。 “具体过程我没资格参加院务会不知道,只是听说开始召集领导开会是要讨论开记者招待会,让大江电视台跟你发表声明澄清真相向陈大夫道歉,后来就变成还是陈大夫违反医院规定停职三个月处理了。”张雅说。 为什么会这样? 薄兆莛打电话给孙勇。 孙勇经办这件事,薄兆莛问,不敢隐瞒。 出中心医院已是夜里二点。 薄兆莛坐在车里,用手机打字,庄重地写了声明稿与道歉信,连夜发给杜守波。 薄兆芬的死在网上掀起狂风巨浪,最早报导相关新闻的大江电视台的微博人气最旺,杜守波还没睡,不停刷官博看网友反应。 看到薄兆莛发来邮件,打开一看,杜守波差点晕过去。 “薄兆莛,且不说反反复复会让观众对我们大江电视台失去信任,只说现在的情况,你妹妹在人民医院死了,你发声明捧中心医院的大夫,会让人以为咱们大江收了中心医院好处,中心医院在趁机踩人民医院上位。” 而且,你那稿子跪舔味儿太重了。 这话杜守波没说。 怕惹恼薄少爷。 “新闻单位的职业操守是实事求是,顾虑那么多别做媒体人。”薄兆莛冷冷道。 “我这是为你好,也是为中心医院跟陈大夫好。”杜守波分辩。 “电视台发不发?不发我个人微博发。”薄兆莛不容他讨价还价。 话说到这份上,杜守波能不发吗? 陈纯然这一晚睡得很不好。 一整晚都在火海里挣扎。 通红的火光,滚滚黑烟,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刺鼻气味,噼噼啪啪物体燃烧的声音充斥耳膜。 陈纯然痛苦地挣扎,伸手,拼命想把火海里的母亲拉出来。 好几次,她触到母亲的手了,却没能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在火海里痛苦的呻-吟,身体被烧成黑炭。 她在睡梦里痛苦地不住喊。 “妈妈!妈妈!” 天明醒来时,陈纯然鼻塞头重,走路摇晃,镜子里的人面青唇白像女鬼。 陈继军接连不断打了几通电话。 陈纯然没接。 他又发来了微信。 搬新家,今天进宅大喜,让陈纯然回去。 后面跟了个地址。 陈纯然瞥一眼地址,不是给陈昊阳买的那栋别墅,不过,在同一个小区内。 看来,父亲很有钱,比她能想像得到的还有钱。 陈纯然把手机扔到一边,吃过早餐,小区溜一圈消食,回家接着做体能煅练。 许桐十点过来敲门。 陈家进宅,许瑞琳的娘家人也受邀参加。 “然然,你陪我一起去行不行?都知道咱俩在交往,这种场合不一起露脸都不像在交往,回头又唠叨得没完要我去相亲了……” 许桐大着嗓门嚷嚷,比五百只鸭子还呱噪。 陈纯然被吵得不得安生,不得不答应:“去可以,吃过饭就走。” “当然没问题,我也不喜欢那种吵吵闹闹的场合,一大帮人,女的攀比首饰衣服,男的一个个挺着啤酒肚,谁肚子大谁就有钱似的。”许桐哼哼。 陈纯然莞尔。 许桐开着一辆吉普车。 这年头开吉普的年轻人跟恐龙一样稀有。 车的尊容还很……很是令人侧目。 车身和轮胎都是干涸的泥水,车头挡风玻璃的雨刮器上面,也不知怎么弄的,夏天满目青翠,居然积满黄色落叶。 陈纯然自己开的车门进车,自己系的安全带。 她没指望许桐绅士风度地给自己拉车门系安全带。 半路上经过加油站,许桐开进去加油。 二十分钟后才开了出来。 加油站搞活动,加油满三百元送一瓶矿泉水,他加了一百五十元,死乞白赖跟加油小妹磨嘴皮子,非要人家送他一瓶水。 “有这工夫磨嘴皮子咱们都开到家了想喝多少水没有?再不然,你就加三百块就是,我看油箱空了,加三百块也能加上。”陈纯然说。 “那可不行,我加一百五,要了一瓶水,送你回来时我再进去加一百五,又能得到一瓶水。”许桐两眼放光,哈哈大笑,兴致勃勃讲占便宜技巧。 陈纯然无语的紧。 路口,红灯,停下来等绿灯的空当,一个坐在木板四轮车的无腿残疾乞丐划拉着地面过来,停在副座门外,举起日晒雨淋暗黑嶙峋一双手。 陈纯然拉开背包,零钱还没掏出来,一张粉红百元大钞递到她眼皮底下。 “我这有钱,你拿给他。”许桐说。 陈纯然两眼瞪圆。 “怎么啦?”许桐不解,催她:“快点递给他,绿灯了。” 车子过了红绿灯路口,陈纯然忍不住说:“一百块可以买好多瓶水,你舍得给乞丐一百块,干嘛要为一瓶水磨那么久嘴皮子?” “那怎么一样呢!”许桐也很惊奇,“给乞丐钱是做善事,要水是占便宜,有便宜不占是傻瓜。” 陈纯然缄默。 人类不要试图和不同物种动物交流。 第24章 四百多平的白色三层欧式风情小楼,楼前一百多平的入户庭院,楼后还有小花园。 经过陈继军排场盛大的再婚婚礼,陈纯然已做好心理准备,参加一个衣香鬓影豪门聚会,到了门外微有意外。 院子里停的车辆不多,只有七八辆,没有豪车。 进门,屋里七八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陈昊阳不在,年纪大的只有四人,陈继军跟许瑞琳,还有许桐的父亲许国朋跟母亲霍双铃。 许国朋一双细细的三角眼,精明外露,在陈继军公司里做财务主管。 霍双铃是家庭主妇,白净面皮,圆圆的胖脸,模样和蔼。 陈纯然未开口,她已从沙发那头迎过来,亲热地拉起陈纯然的手,关切地说:“然然看起来又瘦了,得注意身体,要是有空跟阿桐回家来,我煲汤给你补一补。” 伸手不打笑脸人,陈纯然僵硬地笑了笑,说:“谢谢阿姨!” 霍双铃满意地笑,回头对陈继军道:“然然就是懂事,真是好孩子。” 陈继军干笑。 许国朋凑趣说了几句。 许瑞琳一言不发,翘着兰花指用牙签挑芒果丁吃。 “姑姑,姑丈。”许桐大着嗓门喊了一声,转头跟那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说笑。 陈纯然走到沙发静静坐下,听许桐跟那些年轻人说话,才知道今日不是进宅正日,昨天已设宴了,今天只是亲近的年轻一辈聚会。 来的那些人都是许家的亲戚,堂亲或是表亲,没有陈家这边的。 母亲去世后,陈纯然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中,没跟亲人来往,到了后来,也不知是人为还是走得少自然疏远了,少少几次家族聚会,出席的都是许家亲戚,不见她妈那边的亲戚,也不见她爸的。 她妈是独女,外公外婆已去世,亲戚也只是堂亲或表亲。 对此,她也没在意。 片刻的走神,只听那群年轻人齐声叫好,而后,众人纷纷掏出手机搁到茶几上。 “然然,掏啊。”许桐催陈纯然。 “做什么?” “到花园里烧烤,一边玩问答游戏,手机交出来不准上网搜答案。”许桐兴致勃勃说。 陈纯然对什么问答游戏不感兴趣,不过,看样子是年轻人聚到一处,能不看许瑞琳那张脸也轻松些,默默掏了手机搁上去。 小花园里已备了烧烤架和食材。 年轻人们似乎很兴奋,拿食物烤,一面玩问答游戏。 陈纯然不吃烧烤,瞥一眼,端了盘子装了水果和餐后茶点走到角落坐下,一个人慢慢吃。 许桐跟一帮年轻人嘻嘻哈哈玩得痛快。 厅里头,年轻人出去后,许瑞琳扔了牙签,对霍双铃和许国朋说:“你俩去楼梯后可以看到园子的窗户悄悄看着,有人回来了说一声。” 霍双铃呆了呆,许国朋拉她:“还不快走。” 夫妻俩走到窗前,霍双铃悄声问:“要咱们盯梢谁?然然吗?” “除了她还有谁。”许国朋嗤道。 “瑞琳要做什么?不是我说,她做的实在也够了,人家亲妈还没去世就跟人家爸勾搭上,小姑娘才十五岁就扔去学校寄宿,真狠心。”霍双铃悄声说。 “没有她的狠心,咱家能有今日。”许国朋狠狠瞪她。 霍双铃不说话了。 许国朋在陈继军公司做小会计,许瑞琳过来看望他,跟陈继军勾搭上,后来顺利小三上位,许国朋从小会计升财务主管,薪水翻几番,家里还由许瑞琳给钱买了大房子。 许瑞琳授意让许桐娶陈纯然,许国朋和霍双铃二话不说答应。 不敢逆许瑞琳的安排,再就是,许桐缺心眼,二的很,很多上年纪的富婆要包养他,却没一个年轻女孩看上他。 陈纯然人才学历都比许桐强,虽然性格冷些,可比时下那些好吃好买的女孩更适合居家过日子,霍双铃打心里对这个媳妇满意,巴不得尽快促成。 许瑞琳从茶几上一堆手机里头拿出陈纯然的手机,没上密码锁,没设指纹,轻易便划拉开了,许瑞琳瞥一眼,把手机扔回茶几。 “你不是说要查一查然然手机就能知道然然有没有发现……怎么又不查了?”陈继军小声问。 “连锁都不设,不可能藏着什么秘密。”许瑞琳说,翘起腿倒靠到沙发靠背上,“你现在可以安心了。” 陈继军还是不安。 女儿看他的眼神像刀子,每每剜得他心惊肉跳。 “她妈要是没死也罢了,可她妈死了,咱们却在她妈死之前就好上了,给她知道饶不了我。” “你那么担心,就赶紧让她嫁给阿桐好了,我是她男人的亲姑姑,她还能怎么样。”许瑞琳打断他。 “我看着难,她工作那么忙,根本没时间跟阿桐约会。”陈继军说。 “她不是被停职了么,你再使使劲,让她失去工作,就有时间了。”许瑞琳说了一半顿住。 茶几上那堆手机发出来电铃声,细一看,是陈纯然的手机。 “接听,开免提。”许瑞琳说。 陈继军望一眼楼后面,迟疑着拿起,摁下通话键跟免提。 电话那头的人不等这边出声,欢喜地说:“小然,太好了,薄兆莛在大江电视台上发表了声明澄清又道歉,而且到医务科找老覃了,要求医院撤销对你的处分,一千万的医疗设备按约定捐赠不反悔,医院已撤销对你的处分,你可以回来上班了。” 陈继军僵住,望许瑞琳,不知说些什么。 “小然,你在听吗?”电话那头的人问,听筒里忽而一声尖锐的叫喊,“朗主任,四十五床心脏室颤……” 电话霎地挂断了。 陈继军看着电话怔神。 “别告诉她医院让她上班。”许瑞琳压低声音说。 “然然没去上班,医院还会接着打电话给她,阻止不了她去上班。”陈继军搓着手机,为难。 许瑞琳皱眉头些时,低笑一声,说:“我有办法。” 第25章 陈纯然一个人悠然自得吃着,许桐也没想起要招呼她,跟一帮年轻人玩到下午三点,才想起自己“男朋友”的身份,想起来前的约定,大声吆喝:“然然,咱们走啦。” 两人进客厅,陈继军四个人坐在沙发上热热闹闹说着话。 陈纯然从茶几上一堆手机里拿起自己手机收进背包里。 霍双铃举着手机大叫:“然然,你是医生,还是烧伤科医生,你来看看有没有这么奇异的事。” 许家老家是山区的,很落后的深山老林,许家的一个在W市上班的亲戚刚给许国朋发微信,说他们老家一个小女孩玩火被烧伤,送医院救过来后,没钱做植皮手术整容直接回了家,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烧伤的皮肤居然自然恢复了,大家都在奇怪是不是吃了山里什么野果或者是泡山泉治好的。 微信还配有图片,烧伤后的皮肤和恢复后的皮肤。 烧伤的是大腿,没拍脸。 陈纯然注目看,觉得很神奇。 这要是网上看到的,自然认为是假的,因为是身边的人在说,没什么可怀疑的。 陈纯然很想知道其中缘由,问霍双铃要烧伤女孩的家庭地址和电话。 “我不知道,我问问亲戚。”霍双铃说。 那头也说不知道,只知道是他们隔壁一个村子的真人真事。 “要不,让阿桐送你过去看看。”霍双铃说。 三个月停职过去还不到一个月,在家无所事事熬得很难受,去看一看也好。 陈纯然看向许桐:“你有空吗?” “有啊!我业绩好,随便请假。”许桐说,行动派,当即请假。 两人回家拿了换洗衣服,许桐说他到他们老家那段盘山小路很远,不通车,那辆吉普二万五千里长征过,很实用,到老家只要一千五百里路,不如开车过去,陈纯然没意见。 两人也没乘火车飞机,直接开着吉普上路。 四十五床抢救过来在两个小时后,又检查其他病人,下午六点才得空,见陈纯然没来上班,郎泽又打陈纯然手机,已经关机,不觉奇怪又不安。 在得到通知取消处分后,以陈纯然的性格应是马上到医院上班的,况且一复职,手机就得进入二十四小时待命状态了,怎么会关机? 陈纯然的住处郎泽自然知道,过去敲门。 没人应。 门外一直等着,夜深了,整个小区寂静无声,楼道昏暗,大铁门在黑暗里像张开野兽的血盆大口。 郎泽周身冰凉,脑子里各种陈纯然出意外的想像。 晚上十一点,陈纯然还没回家。 郎泽疾走回医院,调出陈纯然档案,查到紧急联系人电话,打电话给陈继军。 “然然?没出什么事,跟男朋友回老家了,她男朋友手机号?对不起,朗主任,我不想告诉你,她不去上班,请医院解聘她好了,做医生太苦太累还没尊严,我不想让她做医生,医院不想解聘的话,我替她办离职……” “小然是成年人,谁也没权力替她做什么决定。”郎泽打断陈继军,挂了电话。 他不喜欢陈继军,很不喜欢。 陈纯然母亲烧伤住院治疗三个多月,那三个多月里,陈继军只是在要交费时才到医院走一趟,借口生意忙,不仅不在意垂危的妻子,连悲伤欲绝精神崩溃日夜趴妻子床前怔忡哭泣的年幼女儿都不关心。 陈纯然后来跟他更亲,他除了治病救人,其他心思都放在陈纯然身上,疏忽了妻子家庭,跟陈继军的不负责任脱不了关系。 小然没出什么事就好。 郎泽略略放心,做主替陈纯然向医院领导请了假。 两天、三天,陈纯然一直没回来上班。 郎泽又打过几次电话,手机一直关机。 烧伤科的气压更低了。 有关陈纯然要跳槽的消息在医护中悄悄流传开。 有鼻子有眼睛,最后,甚至连她要去江华烧伤整形美容医院的指名道姓证据确凿的消息都来了。 谣言是叶佳音传的。 薄兆莛没追究她撒谎骗人,她自己害怕。 怕陈纯然跟薄兆莛碰面,两下里说开,自己要负责任。 把陈纯然逼离中心医院,自己就安全了。 江华来过烧伤科晃过,借口是探望老师郎泽,跟陈纯然说了许久话,挖角之意甚明,叶佳音看在眼里,撒谎时便拿江华医院出来做幌子。 孟涛有些着急。 烧伤科没有陈纯然大家得累成什么样不说,光郎泽的低气压就没人承受得了。 孟涛去找覃清,把听到的流言跟覃清说了。 “陈纯然要跳槽?”覃清坐在办公桌后,身体微微后倾,闻言倏地坐直。 孟涛点头,说:“到底年轻,被冤枉还是有怨气的,江华医院待遇好工作轻松,咱们医院要是想留住她,除了撤消处分,是不是也得有什么补偿安抚?” “补偿安抚?”覃清冷笑,“一个医者如果心不纯,眼里黄白俗物比病人重要,也不配当医生了。” 孟涛呆住。 人吃五谷杂粮,谁又能不被世俗影响? 房子车子票子决定一个人的生活品质和社会地位,多脱俗的人也不可能不考虑。 再说,陈纯然即便能不计较黄白俗物,中心医院一时内部通报批评一时停职的,也忒寒人心。 弄巧成拙,不便再说下去,孟涛闷闷出了医务科。 覃清静静坐着,脸色越来越沉,许久,打内线给余远昆。 “中心医院培养了她那么久,郎泽更是费尽心思把毕生所学教她,现在可好,她翅膀硬了要飞了,咱们医院为人作嫁了。” 余远昆嗯嗯表示赞同,心中却另有想法。 陈纯然心中病人最重,其次就是郎泽,只要郎泽在中心医院,她就不可能离开中心医院。 不过,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把陈纯然从中心医院赶走。 他今年五十七岁了,很快就要退休,护不了郎泽多少年。 閰副院长身体不好要提前内退,他打算提升郎泽,郎泽从烧伤科出来,烧伤科的主任会是孟涛,孟涛是个老好人,镇不住人,等陈纯然资历够了,烧伤科的主任肯定是陈纯然。 当上烧伤科一把手,跟郎泽的接触并不会因郎泽调任而减少。 他决不允许郎泽的人生因陈纯然而沾上污点。 “不服从医院安排,无故旷工最严重是什么处理?”余远昆问。 “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卫生系统通报批评,解聘,不过那得至少两三个月没上班,陈纯然也不算旷工,郎泽给她请假了,她从实习开始,七年加起来没正常休班过,就因为四五天没上班就解聘说不过去。” 是的,说不过去,而且郎泽肯定不同意。 余远昆沉吟。 “不然找借口开除,抹黑弄臭她名声,让她在卫生系统呆不下去。”覃清说。 在中心医院呆了二十多年,心中,每一个人都得与中心医院共存亡,想跳槽的那就是叛徒,对叛徒零容忍。 真这么做,郎泽会找他拼命,玉石俱焚。 也不能做得那么阴狠决绝。 陈纯然毕竟没错。 “不行。”余远昆断然否定,心中赶陈纯然走的念头霎地消了,缓了口气,说:“兴许只是谣传,再等等吧。” 第26章 许桐把他那辆吉普车吹得像劳模,结果才上路三百多公里就罢工了,先是水箱开锅水温高得直达顶点,一查散热风扇坏了,前不着村后不靠店,好不容易才拦到一辆过路车把他们的车拉到前面小县城汽修店,再上路没多久车底大架轴承出问题。 轮胎爆胎好几次这种小问题都不值一提。 许桐乐观的很,一路跑着调唱歌,分毫没因车不停出问题而显得颓丧。 闲聊中陈纯然才知道,这次算是出状况少的了,据说以前每次开车上路跑长途,几十公里就停下修一次。 这就是他口中二万五千里长征过任劳任怨的爱车! 被气狠了,陈纯然气不起来了。 走了五天,磕磕碰碰进了山,盘山小路崎岖不平把人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 到了村里一问,根本没他们想打听的事。 从深山出来,牵挂着医院工作,虽然被停职了,可也许急诊患者多同事忙不过来,医院就通知她上班了,陈纯然不坐许桐的车,镇上坐中巴到县城,县城转车到省城,省城打出租到飞机场,买飞机票飞W市,两天时间回到家。 以往医院中呆着,难见天日,汽车中蒸了几天,回来转车数次,阳光下暴晒,面色赤红,脸颊微微脱皮。 没停下买药膏,陈纯然直奔家门。 在外面才知道在家好,大热的天,汗水没停过,能闻到身上的臭味了。 看到房门上贴上的小纸条,陈纯然坠进冰窟里,寒汽凉嗖嗖从脚底冒起,瞬间侵扰进全身。 “小然,我很担心你,回来了给我打电话。” 这几天,她的手机从没关机过。 陈纯然掏出手机,确认是自己的手机没错,调出本机号码一看,陌生的一串数字。 SIM卡被调换了。 手机离开身边只有那天到花园烧烤的三个多小时。 顾不上细思,开门进家,先拔打郎泽电话。 “你好!哪位?小然,是你!你还好吧?怎么手机关机那么多天?怎么换手机号了?”郎泽惊喜的变调的声音拔得很高,震荡着耳膜。 陈纯然在沙发坐下,抓起抱枕抱在怀里,这瞬间,难得的女儿娇态。 不想郎泽担心,只说:“有事跟许桐回他老家走了一趟,手机落我爸那边了。” “没事就好,我担心死了。”郎泽说,略一迟疑,问:“许桐?你跟他回他老家?你打算跟他定下来了?改天抽空一起吃顿饭。” “只是应付我爸,老师不用见他。” 郎泽的声音瞬间轻松起来:“要是跟谁定下来,记得带来老师给你把关。” “那是自然的。”陈纯然笑道。 她要嫁的那个人,可以不带给她爸看,却必定要郎泽同意才会嫁。 “回来了就赶紧上班,十一天了,也不好一直请假下去。”郎泽说。 “回去上班?我的处分停职三个月,这才过去一个月零几天。” “那天不是跟你说了么,医院撤销处分了。”郎泽说了一半顿住,诧异:“那天不是你接的电话?” 陈纯然明白了,怒火霍霍。 挂了电话,陈纯然打通讯服务电话询问。 她的这个新手机号码,是十一天前,那天烧烤的时间里办的。 他们办了一张新卡,换下她的手机卡。 不屑也不愿意再踏陈继军的家门,陈纯然带上身份证,直接到营业厅补办了手机卡,回到家后,给陈继军打电话。 陈继军从许桐那里知道陈纯然已回来了,忐忑不安着,正在跟许瑞琳叨念:“花那么多工夫把然然骗走也不能达到让她离职的目的,白费劲了。” “一回不成弄两回,两回不成三回,总是能搅黄她的工作的,急什么。”许瑞琳嗤笑。 “然然知道是我在搞鬼要生我的气。”陈继军无力道。 “你不搞鬼她也生你的气,有什么好在意的。”许瑞琳慢条斯理道。 陈继军怔神。 “有昊阳,你就当没生那个女儿就是。”许瑞琳笑笑,凑过去,啵一声响亮的亲了陈继军脸颊一下。 陈继军不焦躁了,抱住许瑞琳香软的身体,恩爱缠绵。 陈纯然电话打进来,陈继军过了好久才接。 “我补办手机卡了,你的做法已侵犯了我的人权,这次就算了,下次我必定报警。”陈纯然的声音毫无起伏,像机器人发出的。 陈继军身上寻欢作乐时出的热汗凝结成坚冰,结结巴巴说:“我是你爸,你怎么能对我说这种话。” “你配爸这个称呼吗?”陈纯然凉凉反问。 陈继军口结,好半晌,说:“我怎么不配了,你刚工作,我就拿出全部积蓄给你首付买房子……” “豪森华府A18号,你给陈昊阳全款买的复式别墅,交易日期在给我付首付后的第七天,房款八百三十万。”陈纯然打断他。 陈继军周身僵硬。 “有些事我不争,却不代表我无知。”陈纯然接着说:“你再婚时买的那房子,当时市价二百万,全款,你的父母当时已去世五年,无任何遗产,你没有兄弟姐妹,许瑞琳那年二十三岁,出身深山老坳,父母农民,一个哥哥在你公司做会计,月薪两千,你的亲友和你再婚妻子的家庭都没钱支持你买房,你买房的钱哪里来的?是你开的那个公司赚的?还是卓曦父母为卓曦纵火烧死我妈付的民事赔偿金?你开的公司是拿着你跟我妈的积蓄开的,我有继承权。我妈的身后民事赔偿金,我也有权利获得,初中在你家生活的那一年半伙食费多少可以算,上高中后,你一个月给我四百块生活费,学杂费每学期不到三千,我上大学后,每学期都拿到奖学金,你就再也没给过我生活费或其他什么钱,满打满算,我妈去世后,你在我身上花了不到五万块,再加上这个房子的首付二十万……” 陈纯然一条一条细数着,条理清晰,声音平静。 陈继军筛糠似抖个不停,额头汗水淋漓。 许瑞琳皱眉看他,要过手机,摁下免提。 “我不把你当父亲,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请不要逼我把你告上法庭。” 陈纯然幽冷的声音在空间里回响。 嘟嘟数声,电话挂了。 许瑞琳脸色很难看,刚刚纵情时弄乱了头发,蓬蓬散着,衬着扭曲的眉眼,像个恶巫婆。 “然然好像真的知道她妈没死我就出轨跟你好上了。”陈继军惶恐地叫,赤着身体,肚腩肥肉一颤一颤。 “顶多是猜测,以她的性格,要是确定了,哪里会忍气吞声容你逍遥快活。”许瑞琳冷冷道。 “她说话冷的当我仇人,怎么办?”陈继军抓救命浮木似紧紧抓住许瑞琳胳膊。 “她妈都死了,她还能怎么样。”许瑞琳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眉目沉了下去:“不过,你得考虑一下转移财产了。” 转移财产的话她说过很多次,自陈昊阳出生后她就一直提。 陈继军不愿意。 许瑞琳比他小了十五岁,老夫少妻,他怕女儿分家产,也怕许瑞琳弄了他辛辛苦苦赚的钱外头养小白脸。 “随你了,别到头来公司让你那好女儿弄走了,你什么都没有。”许瑞琳冷笑,起身进浴室。 陈继军点了烟,歪靠床头苦思。 陈纯然挂了电话出门往医院去。 下午三点,不上不下的时间,不过,在烧伤科,从来就没正常的上下班时间。 七月,太阳还很晒,汽车的车尾汽冒出来的轻烟也带着热气,女人或是打着遮阳伞,或是戴着宽边帽,青春靓丽。 陈纯然什么防晒防护都没有,快步走着。 离中心医院大门两百多米,陈纯然蓦地停了下来。 马路对面走着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穿着医院病号服的女人。 离中心医院很近,医院里病情轻的病人穿着病号服走出来买东西的也不是没有。 可那女人走路姿势僵硬,蹒跚艰难,明显伤势不轻,离得远,看不清眼神,看她的脸直直对着前方,似乎精神不正常。 女人脸庞不胖不瘦,身材却有些怪,病号服很大,手臂在宽大的袖子里像两根细麻杆,腰部却很粗,恰好撑起病号服,两条腿……一条粗一条细。 陈纯然快布走了过去。 她确定,女人身上包扎了厚重棉纱布,一条腿也包扎了,故而身材看起来很怪。 “兆芬!兆芬!”女人边走边喃喃叫着,眼神空茫没有焦距。 陈纯然听得“兆芬”咯噔了一下。 女人是薄兆莛的母亲何笑。 第27章 陈纯然略一思索,上前,微笑道:“阿姨,你怎么在这里,兆芬在到处找你呢。” “兆芬在找我?”何笑空茫的眼神聚拢,紧盯着陈纯然,眼底死灰消退,聚起明亮的光芒。 陈纯然仿佛看到十七年前的自己,坚定地点了点头,微笑道:“是的,阿姨,我陪你回去吧。” “好,好!我就知道兆芬没死,他们骗我的,兆芬怎么可能死呢,她还要我跟兆莛带她去巴厘岛玩呢。”何笑欢喜地拍手,像个几岁小孩。 陈纯然招了出租车,吩咐到人民医院,挽扶着何笑上车,扶她侧身半歪着,小心地避过她包扎得粗胖的左腿,自己蹲在座位前狭窄的空隙中。 何笑死死抓着陈纯然胳膊,指甲指掐进她肉里,似乎怕略松些,陈纯然不见了,女儿就真的死了。 炎热的天气,她的手指冰凉如刚从冰柜里拉出来。 “阿姨,兆芬很可爱吧?”陈纯然柔声问。 “是啊……”何笑滔滔不绝讲起来。 女儿是她三十八岁时意外怀上的,老来女,老俩口连同儿子都格外宝贝,宠着捧着,女儿却没有陋习,乖巧懂事,活泼可爱,“她跟我说,她高考成绩一定会不错,能考上帝都B大。” “兆芬真厉害。”陈纯然顺着何笑的话头说,一面摸背包准备掏手机,想找人问薄兆莛电话通知他。 何笑忽而眼直了,身体簌簌发抖,赤红着眼,尖声大叫:“他们骗我,说兆芬死了,今天要火化,要接我去看最后一眼,我不信,兆芬不可能死,我不看,我不看……” “咱们不看,他们撒谎。”陈纯然微微笑,伸进背包的手收回,抱住何笑轻拍后背,柔声说:“阿姨,你闭眼睡觉吧,一觉睡醒,兆芬就回来了。” “对,我睡觉,我睡觉,睡醒了兆芬就回来了。”何笑喃喃,闭上眼,胸膛起伏幅度却很大,额角太阳穴血管凸起如行走的蚯蚓。 陈纯然手指悄悄搭上何笑脉搏,面色一紧,把何笑平放椅子上,打开车窗让新鲜空气透进来,一面轻拍司机靠背,低声说:“开快点。” 薄兆芬今天要送殡仪馆火化,薄兆莛过来接何笑回家见她最后一面。 薄明光自女儿去世后,沉浸在悲伤愤怒中,一刻不离女儿。 薄兆莛带的人其实不少,司机和保姆还有在医护里请的两个特护,然而何笑却在他去办临时出院手续时,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不见了。 薄兆莛唤来许多人,薄明光也赶来了,人民医院翻遍了,没找到人,正要派人到外面找,门诊大楼雨篷下开来一辆出租车,陈纯然下车,两人目光对上,陈纯然朝他招手,薄兆莛快步走过去,看一眼车里面,刚要喊妈,陈纯然一把捂住他嘴巴,凑到他耳根边,压低声音说:“你妈情绪很不稳动,别喊她,快去请她的主治大夫,问下你妈这几天静注过安定没,如果注射过,你妈对苯二氮卓类药物不过敏,赶紧静注……” 捂着自己嘴巴的手柔软无骨,吹进耳朵的气息潮湿温热,薄兆莛整个人呆滞,怔怔看着陈纯然近在咫尺的脸,贴得太近,她的脸在他眼皮底下无限扩大,赤红的要脱皮的肌肤,他略略侧一下脸,就能亲上。 薄兆莛发疟疾似周身发抖。 “你……”陈纯然启唇欲问他怎么了,随即以为他是担心何笑,声音不自觉软了下去,柔声说:“不用担心,你妈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现在就发作反而比压抑心中好,快去请大夫过来。” 薄兆莛激凌凌颤了一下。 母亲危急,自己居然……羞愧欲死,顶着红苹果俊脸急往大楼里头奔。 薄明光由孙勇陪着赶过来,跟众人一起里外寻找,转一圈回门诊大楼,远远看到薄兆莛跟陈纯然凑得很近,耳语的样子亲密无间,脚步霎地顿住。 孙勇是他肚里的蛔虫,小声道:“那女人就是少爷报导指责又发声明道歉的中心医院烧伤科主治医生陈纯然。” 薄明光复抬步,一面问道:“兆莛跟她很熟?” “见过几次面。”孙勇细细说。 薄兆莛被砸录音笔,九州商厦一起逃出火灾现场又齐心合力救患者等等,除了东来居的见面和薄兆莛私下跑两次怡园小区,其他一清二楚。 薄明光表面上疼女儿不待见儿子,实际上把儿子当眼珠子。 孙勇做了他十几年特助,深深明白,公事上不出差错就行,私事上,薄少爷的一切薄明光问起来说不上来,绝对等着下岗。 说话间,两人走近出租车。 陈纯然要钻进出租车了,视线忽地瞥到他们,薄明光沉静深邃的眸子不动声色看着她,蓝色方格衬衫,深蓝色休闲裤,身材劲健,没有中老年人特有的啤酒肚,半头白发,额头浅浅的皱纹,广博睿智,眉眼跟薄兆莛极相似,陈纯然手臂伸直,手掌竖起,掌心面向薄明光,急打停住的手势。 薄明光站住,视线掠过出租车,一秒的判断,当即拉着孙勇后退。 “兆芬!兆芬!”何笑闭着眼,痛苦地叫,胸膛大幅度起伏,喘-息粗重急促。 “兆芬等你睡醒就来了。”陈纯然钻进出租车,半抱何笑,轻抚她后背,温柔地哄劝。 何笑呜咽了一声,眼角大颗大颗泪水滚出,喃喃道:“没错,我睡醒了兆芬就回来了。”紧闭眼,竭力要熟睡过去。 薄兆莛带着人赶过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医生,背后跟着两个护士,一人推着急救推床,一人提着点滴袋和针包。 医生望一眼陈纯然,眼神复杂。 陈纯然没注意,把何笑扶放椅背上,挽起她袖子,柔声道:“阿姨,给你扎一针让你快些睡,能快些见到兆芬好不好?” “好啊!好啊!”何笑快乐地连声应好。 第28章 何笑沉睡过去,抬上推床进了医院,薄兆莛跟着进去。 陈纯然四周看。 薄明光从绿化丛后走了出来。 “薄先生,我是中心医院烧伤科主治医师陈纯然。”陈纯然走过去,眼里没有见首富的激动谄媚忐忑,平静,冷淡,“薄太太应激性精神障碍,在她病情稳定下来前,最好别提起要火化薄小姐的事刺激她。” 薄明光不说话,定定看她。 陈纯然浅浅颔首,话交待了,转身便走。 薄明光朝孙勇抬抬下巴。 “陈大夫。”孙勇领会,唤住陈纯然,“太太之前虽然不相信小姐已经死了,但是看起来精神还好。” “那是因为她一直沉浸在自我编织的梦境里,在梦境里,女儿没死,你们一说火化跟见最后一面什么的,她立即受不了了,你们要么改口说薄小姐没死,要么别出现在她面前,不然,她还会跑掉,她认为只要躲着你们,不见你们,女儿就不会被火化,当然也就不会死。”陈纯然低声道。 何笑这时的心境跟她在她妈刚去世那时一样。 不过,何笑很幸运,儿子和丈夫看来都很在意她。 她那时……陈纯然昂头,大步离去。 薄明光若有所思看着陈纯然离去的背影,片刻后吩咐:“给夫人办转院手续,转去中心医院烧伤科。” “不是已经联系好帝都的仁光医院,小姐的丧事办完就把夫人转过去吗?帝都那边的医院应该比中心医院强。”孙勇迟疑着问。 “医术很重要,医者的仁心更重要。”薄明光淡淡说。 中心医院烧伤科大办公室。 方卉脱了白大褂,拿着两张音乐会入场劵晃到郎泽办公桌前。 郎泽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 方卉探头看,是林润的治疗方案。 林润在并发破伤风感染治愈后,又发生气性坏疽并发症。 方卉胆怯了一下,想想自己为了这个约会做的准备,连着好几晚舍弃了啃医书的时间,淘宝逛了许多个小时买了许多裙子,昨晚去做了三个小时头发,又是拉直板又是营养护理,话不说就白费力了,更加别想实现宏伟的攻略目标,深吸气,娇滴滴糯糯软软说:“朗主任,我请你听交响音乐会。” “不去,没时间没兴趣。”郎泽头都没抬,既不用考虑,也没有意外。 方卉舒出一口气,接着颓丧不已。 都说自己是中心医院院花,可这朵花在郎泽面前就是狗尾巴草。 “朗主任,工作太累了,放松一下很有必要,尤其是咱们做医生的,过劳死的太多了,还有的罹患心理疾病,音乐会能陶冶性情,调节内分泌……”方卉越说越快,慷慨激昂。 郎泽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望向方卉。 方卉习惯性垂手肃立,随即暗唾了自己一口,放松身体,抬手掠掠头发,风情漫溢地笑。 “听音乐会的作用真有那么大?”郎泽问。 “当然了,入场劵特别难搞,我托了很多人才买到这两张票的哦。”方卉中气十足声音宏亮,后面又急忙放软嗓子,尾音拉长嗲一把。 一面献宝似把票递到郎泽眼皮底下。 “你们年轻女孩很喜欢听音乐会?”郎泽又问。 主任原来也不是不解风情的木头,还会照顾她的爱好! 方卉狂点头:“可喜欢了。” 郎泽沉吟,片刻,从方卉手里抽走一张:“我要了。”看看价格:“三百八十块,回头我微信转账还你。” 好像走向不对。 方卉有些呆。 郎泽掏出机打电话。 陈纯然出人民医院,刚要上出租车,郎泽的电话打了进来。 “小然,在家吗?” “在路上,正准备回去上班。” “别来了,这几天科里患者不多,你明天再来上班,我给你送一张音乐票过去,你去听音乐,散散心。” “音乐票?老师你怎么有音乐票?”陈纯然不解,印象里,郎泽除了病人还是病人,从不关心其他。 “方卉拿来的,听说小女孩喜欢,我就要了一张,刚好下班了,我给你送家里去。”郎泽说。 方卉呆呆看着郎泽关了电脑,脱了白大褂,边和陈纯然通电话边走了出去。 苏北凑过来,低声问:“碰钉子了?” 该叫碰钉子吗? 郎泽根本没领会她送音乐票的用意。 方卉垂下头,看着手里孤零零的音乐票。 她是不是该庆幸,郎泽只是抽走一张,而不是两张都要了和陈纯然一起去看! 严俊也准备下班了,脱着白大褂看过来,赞道:“方卉,你今天穿得真好看,像小学课本上公鸡公鸡真美丽,大红冠子花外衣那只公鸡。” “严俊,我撕了你那张臭嘴。”方卉大叫,朝严俊扑过去。 “对不起我说错了。”严俊左躲右闪,口中求饶,“我不该说你是公鸡,你是母鸡母鸡真美丽。” “哈哈哈哈……”办公室众人一齐大笑,东歪西倒,连苏北都忍不住嘴角抽搐。 方卉看看自己身上彩色印花连衣裙,早上出门时,觉得肩带设计十分性感,凸显了她迷人的锁骨,雪纺面料飘逸典雅,走动间,唯美浪漫,将她的魅力展现的淋漓尽致,现在看自己,却真的是一只色彩斑斓的美丽公鸡了,大声哀嚎:“我没脸见人了。” 仰面躺倒严俊办公桌上。 “严俊,你搞出来的事你负责,快安抚方卉碎了一地的玻璃心哈哈哈……”众人大笑着撤退。 严俊见势不妙,也忙脚底抹油溜。 苏北看着方卉仰倒的身体,腰肢很细,胸脯……不敢看,移开眼神,哑着嗓子问:“音乐会听不成了,我请你吃饭。” “谁说听不成了,不是还有一张票吗?”方卉霍地起身,咚咚咚重重往外走:“我要去听。” “可是朗主任不去,去的是陈纯然,有什么意思。”苏北说。 “管他去的是谁,三百八十块一张,托了好几个人才买到的,不能不去。”方卉气势汹汹说。 “你喜欢听交响音乐吗?”苏北问。 “喜欢,可喜欢了。”方卉大声说。 交响音乐会,听众女的婀娜多姿,男的西装革履。 陈纯然还是白色纯棉T恤蓝色牛仔裤。 两人座位紧挨在一起。 陈纯然冲方卉点了点头,问:“这几天科里还好吧?” “还行,公交车爆炸事故收了七个患者,后来没再来重大事故患者,都是一个两个零散地收,不过林润病情反反复复的,亏得命大……”方卉细细说。 陈纯然专注地听。 方卉说完林润,又说其他病人,烧伤后皮肤感染疖、痈、丹毒,湿疹合并皮肤感染、剥脱性皮炎、天疱疮等,还有真菌感染焦痂创面上布满灰白斑点的,或是痂下出现脓液或脓肿,金葡菌感染的。 台上演奏着或激昂或悠扬的音乐。 她俩个却开起小型烧伤科治疗讨论会。 周围的人看神经病人一样看她们,俩人以为吵到别人了,声音压低,脑袋凑到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把文名改成《火光中的热吻》能不能吸引人一点? 第29章 从音乐会出来,两人意犹未尽,正准备找个地方坐下继续讨论,手机来电。 何笑从人民医院转到中心医院,余远昆非常重视,连夜召开领导班子会议,准备专门为何笑组专家治疗组。 郎泽点了陈纯然和方卉参加。 小型会议室,二十四座橡木会议桌两旁坐了不少人,医院各科主任医师都来了,烧伤科来了五个,郎泽、孟涛、陈纯然方卉和另一位主任医师。 除了院方的人,病人家属也列席了。 主位坐着余远昆,余远昆左手是覃清,右手是郎泽,他的对面,会议桌那头是薄明光,薄明光左右手下首各坐着薄兆莛与孙勇。 薄兆莛视线与陈纯然对上,霎地移开。 陈纯然没在意,紧挨着郎泽坐下。 按资历,郎泽下面应该是其他科的主任,余远昆抬起眼皮望了一眼,没出声。 方卉略通世故些,没敢挨着陈纯然坐,远离医院核心地段,挨着薄兆莛坐下。 何笑的病历打印了很多份,每个座位前都有一份,陈纯然拿起来,专注地看过,看到后面,眉头轻皱起。 何笑今年55岁,平常身体健康,刚送急诊时神志尚存,身体火焰烧伤,总面积45%,后腰浅Ⅱ°10%,深Ⅱ°10%,左大腿深Ⅱ15%,III°10%,吸入性损伤轻度,胸部X线片无异常发现,心电图正常,血常规、尿常规、血液生化检测等有异常值,在可控范围内。 伤势在烧伤病人中不算重,入院十一天了,何笑伤势却没好转,不仅没好转,反多次恶化。 第一次恶化是送急诊半个小时后,每二次是五个小时后……最后一次恶化是今天下午。 陈纯然推算了一下,第一次恶化是应该是听说薄兆芬伤得很重时,第二次,则是听说薄兆芬不治身亡,今天就更不用说了。 人民医院的治疗方案没问题。 想也知道,那是跟中心医院一样的三甲医院,病人又是本市首富的妻子,谁敢疏忽怠慢。 薄兆芬的死是个意外。 “病人的精神状况不好,我建议设特护病房,烧伤科跟精神科联合治疗。”普外科一位主任说。 余远昆看郎泽,郎泽低头看着病历不说话。 其他主任先后发言,看法跟普外科那位主任相同。 方卉看看病历,抬头看各位主任,张嘴又合上。 “我有不同看法。”陈纯然开口,清冷的嗓音如金玉撞击,头发略微长了,没修剪,有些乱,脸颊更显瘦削,一双大眼眼睛黝黑清澈,“我今天下午接触过病人,感觉病人只是暂时应激性精神障碍,算不上精神病,好好护理,过去那个坎就好了。如果以精神病人对待,反而会加重病人心理负担,真的变成精神病人走不出来了,当然,药物辅助治疗不能免,重要的还是烧伤,病人虽然烧伤伤势不算严重,但是具体问题得具体分析,病人生活优渥,养尊处优,家庭和睦幸福,受到的精神和□□上的伤害很少,对病痛的承受力比一般人差,再加上痛失爱女,精神脆弱……” 众人专注地听,并没因她只是主治医师而轻视她。 先前发言的主任也没因被她反驳而露不悦之色。 陈纯然说完,余远昆点名郎泽:“你有什么看法?” “小然虽然只是主治医师资历,但是医术顶得上主任医师了,我相信她的判断。”郎泽说。 余远昆望向薄明光。 薄明光沉默不语,目光幽深。 薄兆莛咳了咳,说:“陈大夫的提议我觉得很好。” “特护病房也不需要,病人也不要住VIP病房。”陈纯然又说。 “普通病房太闹太吵太脏了。”孙勇说。 薄明光和薄兆莛点头,赞成他的说话。 “病人现在最需要的是吵和闹,从象牙塔回到芸芸大众普通生活中,大家都知道,求生意志有时比药物还管用,逆境更能激发一个人的斗志。”陈纯然说。 “按你这么说,是不是告诉夫人三和出现危机对她病情恢复也有帮助?”孙勇唇角微微下垂。 “可以考虑。”陈纯然感觉不到他的讥讽之意。 医院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交流了一个‘就知道郎泽的弟子会这么没眼色’的眼神。 陈纯然接着又说:“病人烧伤整形我觉得可以请江华医院联合治疗,江华医院院长江华是朗老师的弟子,医术可以信任,江师兄那边有几台整形设备中心医院没有,我之前去过,听江师兄介绍……” 众人脸色微有变化,余远昆眼角瞄郎泽,覃清紧皱起眉头。 作为中心医院的医生说这话,可以扣顶吃里扒外的帽子了。 众人忍着没出声。 因陈纯然是郎泽的弟子,而郎泽是余远昆的心腹爱将。 “你那个江师兄的医院有什么设备你们中心医院没有?”薄兆莛蓦地打断陈纯然的说话。 陈纯然凉浸浸的眸子看他。 方卉紧挨着薄兆莛,抚了抚胳膊,悄悄挪开些。 “什么设备?说。”薄兆莛重重说,身体坐得笔直,紧盯着陈纯然,□□味很浓。 陈纯然说了五种设备名字。 专业名称,薄兆莛没记住,问孙勇:“记下没?” “记下了。”孙勇说,后背细细汗水。 “爸,这些设备咱们集团掏钱买了捐给中心医院吧,方便给我妈治疗,不用让我妈还要跑什么狗屁私立医院整形。”薄兆莛看向薄明光。 薄明光闲淡地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会议室寂然,只有笃笃笃声音响着。 许久,薄明光开口,看着余远昆:“这几台设备购置总金额大约需要多少钱?” “接近一个亿。”余远昆心跳有些快。 “M国产的?”薄明光又问。 余远昆喘-息,需要喝水镇定一下,一时没说话。 “是的。”覃清站起来,嗓音微微变调,“我电脑里搜集有详尽的相关资料,薄董,我去搬电脑来打开给您看?” “不用。”薄明光摆手,吩咐孙勇:“明天让律师起草个捐赠合约,派专人跟进。”又看向余远昆,“中心医院这方面,请余院长马上派相关专家会同三和的人到M国考察,以最快的速度购进这批设备。” “好的好的。”余远昆回答得很快,连再开会讨论都没有,越过采购副院长,指定覃清负责,让明日就点有护照的人随行,尽快办好签证跟三和的人出国。 覃清忙不迭接下命令。 再也无暇计较陈纯然吃里扒外。 第30章 薄明光把妻子转到中心医院,随后又捐了价值一亿元医疗设备给中心医院,消息没发媒体,却自然而然传开了。 中心医院声名鹊起,各科收治的病人数量狂涨,连会上被陈纯然提到的江华医院也跟着光芒万丈。 人民医院门可罗雀。 何笑要是转去帝都医院,人民医院不会掉面子。 转去本市同是三甲医院的中心医院,人民医院被打脸打得很疼。 人民医院院长罗贵祥召开领导班子开会。 那日接急诊负责薄兆芬手术的主任医师高硕已被停职,何笑的主治医生是人民医院烧伤科主任医师李轩,陈纯然送何笑过来时,跟她碰面的就是李轩。 陈纯然不认识李轩,李轩却知道她,此前,卫生系统的表彰大会上,他见过上台领奖的陈纯然。 “外面现在都在传,人民医院的医生都是庸医,连感冒发烧都不来咱们医院了,情愿去中心医院排长长的队。”罗贵祥拍桌子。 “感冒发烧可不是小病,也有可能危及生命。”一主任医生懒洋洋说。 “别跟我抬杠。”罗贵祥怒道,视线从众人脸上转了一遍,痛心疾首:“一个亿的医疗设备啊,本来有希望进咱们人民医院的,进来了能多救治多少病人哪!” “我怀疑,中心医院跟三和有勾结,故意拉踩我们医院。”李轩缓缓说。 “有什么证据?”众人一齐坐直身体。 “那天,高硕不敢在未经病人家属同意的情况下做手术,一是薄兆芬才十八岁,截一个花季少女的一条手臂实在太残忍;二是薄明光的儿子薄兆莛三番四次发稿抨击陈纯然,陈纯然这个人外面的人不知道,咱们一个系统的却清楚,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以医院为家,病人个个是她亲妈,这样的人都被薄兆莛挂出来鞭打,高硕能不发怵吗?可是现在看来,这也许是中心医院跟薄兆莛演的一出戏……”李轩这几日细想过,有理有据。 薄兆莛的澄清声明和道歉稿跪舔味道很明显,看过的人都感觉得到,又发在薄家要跟人民医院打官司之时,当时人民医院就有医生觉得怪异了,后来又出来三和捐赠一亿医疗设备的事,更觉不对劲,李轩这么一说,众人一齐点头,义愤填膺,异口同声指责中心医院不厚道。 罗贵祥细细一想也觉得有道理。 散会后,当即找卫生局领导哭诉。 除了后面一个亿的医疗设备,前面薄兆莛和中心医院剑弩拔张时三和就捐赠了一千万元设备了。 卫生局领导原来就觉得有些看不懂这骚操作,罗贵祥这一哭诉,恍然大悟,找余远昆谈话。 一亿的医疗设备进来能救多少病人,罗贵祥在算账,余远昆也在算账。 心情好,满面春风,领导批评也不在意。 一脸虚心接受坚不悔改态度。 当然不悔改,别说陈纯然没和薄兆莛演戏,就算是演戏,这样的戏多演几回他举双脚赞成。 领导没趣,总不好让中心医院拒绝接受三和的捐赠,训了几句放余远昆回去。 陈纯然没安排何笑住最差的十几个人的大通间病房,三人间,病房里有空调有卫生间,三张病床,另有三张陪护折叠床,晚上展开,陪床家属可以睡觉,白天收起来就是椅子。 同房病人一个是Rely服装厂火灾中的患者,名刘影,车间女工,才刚二十岁,送医后为了保住她性命,紧急截掉左腿,家是农村的,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父母务农,有两个弟弟,一家人的存款就是她打工几年寄回去的钱,她这一受伤,家里积蓄全填进去了,还到处借贷,刘影每天趁家属医护一个不注意就自杀,她爸在家中守两个弟弟,只能抽空过来看看就回去,她妈一个人看护,她自杀,她妈就哭,她跟着也哭,母女俩抱头痛哭,她妈凄凄哀求她活下去,她非要死,说失去一条腿活着有什么意思。 另一个病人是新新家具厂香蕉水爆炸事件中的受害者,名蒋瑜,四十岁,女性,财务主管,家境尚可,父母公婆丈夫姐妹兄弟数人一班轮流过来照顾,入院后做了许多次手术,整个人包得像木乃伊,无法正常进食,鼻饲,亲人小心翼翼照顾,说话很小心,生怕打击到她失去求生意志。 刘影睡着了母女不哭的时候,蒋瑜的亲人也塞满整个病房,使病房看起来嘈乱极了。 薄兆莛和薄明光俩人很不适应。 何笑显而易见的好转让他们没有说出转高级病房的话。 何笑的治疗小组七个人组成,主治大夫是郎泽,接下来是孟涛和一个麻醉师,陈纯然、方卉和烧伤科护士长及张雅。 如果做手术,七人就是一个班子。 余远昆授意,何笑住院期间,烧伤科不准给陈纯然安排其他病人,让她全部精力放在何笑身上。 陈纯然对此没有抗拒。 失去亲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她愿意帮何笑从悲伤中走出来。 刘影又一次自杀,继偷偷拔松静注点滴管使空气进静脉之后,这一天,拿不知何时弄到手藏起来的玻璃碎片在被子里悄悄划开手腕静脉,用了很大力气,还费尽心思悄悄藏了个塑料袋,用塑料袋紧包住手腕,使血流进袋子里,短时间内不被发觉。 发现时,鲜红一大袋鲜血,一只手掌浸泡在鲜血里头。 刘影又一次送急救室,刘影妈哭成泪人,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何笑默默看着,忽地对刘影妈说:“孩子活得那么苦,不如给她痛痛快快去吧。” “她去了我怎么办?我十月怀胎,一把屎一把尿养这么大,我怎么舍得!”刘影妈痛哭。 “你不舍得,就看她这样折磨自己。”何笑说。 “不是你闺女你当然说这话了,要是你闺女,你舍得给她去死?”刘影妈抽泣着反问。 “我舍不舍得?”何笑喃喃自问。 “做父母的爱孩子,孩子也爱父母,活着的人一定要珍惜生命,好好活着,才能对得起死去的亲人。”陈纯然若有所指说。 何笑震撼地看她。 这一夜,何笑翻来覆去没睡着。 第二天,何笑跟薄明光和薄兆莛说:“我回家看兆芬。” 薄兆芬停在冰棺里,容颜如生。 薄兆莛和薄明光颤颤惊惊,何笑扶着冰棺失声痛哭,几次哭得昏厥过去,却没再发病。 八月九号,薄兆芬在停止呼吸一个月后,火化安葬。 第31章 何笑临时出院回家,陈纯然也得到一天休息。 这些日子她跟特护一般,二十四小时呆医院陪何笑,虽然没进手术室,然而触景生情,总是想起她妈去世那时的情形,精神更倦,这日破天荒睡了一整天。 黄昏,跳广场舞大妈放的音乐清晰传来。 陈纯然起床,洗漱过,开了一碗即食面,拿起电热水壶又搁下,换了衣服出门。 楼道外停着许桐的吉普车,污水沟里钻出来一般,车身满是泥水印渍,前挡风玻璃灰蒙蒙一片,也不知他开车时怎么看清前方路况的,雨刮上的黄叶倒是没了。 “然然,这么巧你下来了,咱们一起去吃饭。”许桐推开车门走出来,扑面而来汗臭味,穿着一件发黄的白背心,结实的古铜色肌肉。 “你刚从老家回来?”陈纯然呆滞。 她回来一个月零几天了,许桐怎么走的,蜗牛爬都没那么慢。 “是啊。”许桐毫无羞色恼色,“车子坏的地方比较多,修修停停的。” “你的工作不受影响?”陈纯然问。 “催了我几次,我辞掉了,回头再找一个就是。”许桐满不在乎说,退回车里,“然然,你等我一下,我穿衣服。” 再出来时,加了一件胸前印着骷髅的大汗衫,粗着嗓子问:“然然,还去东来居怎么样?” 前两次碰面他虽然举止粗鲁,穿着也还整洁,这样子去东来居,只怕会被迎宾服务生拒绝入内。 陈纯然摇头,说:“不去了,小区门外小饭店随便吃一顿。” “那不行。”许桐大声否定。 陈纯然以为他要说小饭店饭菜不好吃环境不卫生,他却说:“我的顾客送我的代金劵没有小饭店的。” 掏出钱夹,把钱夹里的东西全倒驾驶座上,弯腰撅屁股查看。 一堆代金赠劵,还有许多张卡,翻了半天,哈哈大笑:“有了,有一张九州超市购物卡,然然,你们小区门口那个超市就是九州超市连锁店是吧?咱们去超市买菜自己回家做。” “你会做?”陈纯然讶异。 “会。”许桐胸膛拍得咚咚响。 肉菜要买什么陈纯然不知,由得许桐做主,嗖嗖往购物车里扔了一堆。 回到家里,许桐厨房里忙碌,陈纯然进书房里头看医书。 厨房里头叮叮当当巨大声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陈纯然想喊停,忍着没出声。 医书看起来沉迷进去,对周围发生的便无知无觉,直到烧焦味传来,滚滚浓烟漫进书房。 恍惚间又回到家里起火那一日,陈纯然身体僵硬,艰难地起身,想走出去,一双腿沉沉像失了知觉,抬不起来。 薄兆芬未成年,又兼怕刺激何笑,后事办得很简单,火化后当日便下葬。 晚上何笑没回医院,一家人吃过晚饭后,薄明光陪她着上了楼,夫妻两个说悄悄话。 保姆收拾完回房间了,诺大的客厅空寂清冷,落地窗外,天边残留着一抹霞彩,初秋的风透着浅浅凉意。 薄兆莛掏出手机,一下一下划拉。 看微信里跟薄兆芬的对话,看相册里薄兆芬的照片。 怎么也不愿相信,妹妹就这样永远离开了。 天黑了,客厅沉浸在黑暗中,手机屏幕幽幽亮光,薄兆莛抬头看一眼窗外,蓦地站起来。 奔驰停在院子里没开进车库,发动引擎,踩下油门,出了小区,直奔怡园小区。 小区大门许多慌慌张张往外奔的人,薄兆莛按喇叭。 “别进去了,倒出去。”保安手里拿着喇叭大声吆喝着维持秩序,认得他,挤过来,“6号楼起火,在往外疏散人呢。”说得这么一句,转头对着喇叭大喊:“大家不要急,让开一下,给这位先生往后倒车。” 6号楼!就是陈纯然住的那栋楼了。 薄兆莛下车,车门忘了关,挤开汹涌的人流往里狂奔。 “先生,把你的车开走啊,堵这里消防车进不来,先生,先生。”保安大喊。 老小区,出入只有一个门。 “没拔车钥匙,找人开走也行,把车掀倒一边让路也行。”薄兆莛叫,脚步不停。 6号楼到了,滚滚黑烟弥漫,不见血红的火光,也没闻到起火时物体燃烧特有的呛鼻味道。 薄兆莛略松口气。 看来火不大。 抬头看,面色蓦地一紧。 浓烟最重的楼层正是四楼,还是陈纯然家。 怎么上楼的薄兆莛没知觉,看到大铁门紧闭门,高悬的心跌入谷底,碎成无数瓣。 脑子有片刻的空白,而后,恐惧的变了调的喊叫冲出喉咙。 “陈纯然,陈纯然,快开门。” 薄兆莛拼命拍门。 “谁啊?”门里头拖沓脚步声,男人的声音问,紧接着,大门从里头拉开。 薄兆莛眼直直看着光着上身,一手拿着锅铲的许桐,发不出声音。 “是你。”许桐皱起粗浓的眉头不解看薄兆莛,“你找然然有事?” 浓烟从客厅里头漫延过来,顺着楼道的风往外飘,目之所及没看到明火,没闻到物体燃烧的呛人味道,空气里是炒焦的肉味菜味。 薄兆莛定了定神,拔开许桐冲进屋里。 “干嘛呢?私闯民宅是犯法的。”许桐大叫,追他。 黑烟熏得眼睛涩疼,鼻腔酸胀。 薄兆莛恍如不觉,冲进厨房。 灯光在浓烟里昏蒙不清,没有明火,煤气灶上的炒锅黑糊糊一片,灶台上几个盘子,里面是同样黑糊糊看不清本来面目的物体。 薄兆莛转身,客厅里不见陈纯然,卧室黑漆一团,书房里亮着灯,快步走进书房。 陈纯然在黑烟里摇摇欲坠站着,搭在椅子靠背上的一只手如十二级台风里枝头的树叶。 薄兆莛冲进去,紧紧抓住陈纯然的手。 那双手跟九州商厦里那时一般,冰凉僵硬,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肉。 “没着火,只是炒菜弄出来的烟太大了。”薄兆莛大喊,一面喊,一面扯着陈纯然出来,把她拉进厨房,进卧室,到客厅阳台给她察看。 恍如解开了魔咒,陈纯然不抖了。 消防车啸叫着来到楼下,消防队员拉出水管。 薄兆莛拉着陈纯然下楼。 许桐一脸不明所以之色跟在后面。 听说炒菜弄出来的浓烟引起大家以为着火了的恐慌,消防员气得把对他们解释的薄兆莛一顿教育。 罪魁祸首无知无觉,消防员车开走了,伸手要从薄兆莛手里拉回陈纯然,口中大叫:“然然,这个人是个暴力狂,精神不正常。” “傻逼!”薄兆莛终于不顾教养,骂出在心中盘旋许久的话。 第32章 “傻逼!”薄兆莛终于不顾教养,骂出在心中盘旋许久的话。 “暴力狂!精神病!”许桐回骂。 四周有片刻非常安静。 一会儿后。 薄兆莛杀人的目光死死盯着许桐,大吼:“你给我滚,以后不准你进陈纯然家厨房,不,不准你进她家。” “你凭什么说这话,然然家又不是你家。”许桐毫不示弱,回以更凶狠的目光。 比薄兆莛矮了两公分,一身肌肉,肩膀宽阔,气势不比他弱。 “你弄出那屋子黑烟,你还不知错?”薄兆莛咬牙切齿。 “不就一点黑烟吗,大惊小怪。”许桐嘟嚷。 “一点黑烟!不就一点黑烟!”薄兆莛气得快疯了,高声喊:“你知不知道陈纯然有……” “薄兆莛。”陈纯然蓦地打断他,低声对许桐说:“我有点不舒服,你先走吧。” “哪不舒服?”许桐关切问。 “哪里都不舒服。”薄兆莛恨恨说,手指下,陈纯然的手过去那么久还很凉,凉得他心口疼得慌。 陈纯然皱眉。 许桐看她,哼哼,转身走了。 “我真想揍这个傻逼。”薄兆莛骂了一句,低头看陈纯然,声音软了下去,“你怎么样?用不用上医院看医生?” 陈纯然摇头,抬步进楼洞,上楼。 屋里浓烟淡了些,还没全消。 “那个二傻子是怎么弄出这样子出来的。”薄兆莛恼怒又不解,进门后,左右看,问陈纯然:“有电风扇吗?” “没有。” 客厅房间都装了空调。 “我去买几台回来把烟吹走。”薄兆莛说,踏出大门又回来,一把抓住陈纯然手腕:“你跟我一起去,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呆屋里。” 陈纯然顺服地跟他走。 保安岗亭外伸长脖子往里瞧着,看到薄兆莛,扬扬手里一串钥匙,大喊:“先生,你的车刚才消防车进来时给你开马路一边去了。” “行,知道了。”薄兆莛接过钥匙,并不问车具体停哪里,径自拉着陈纯然离开。 “那么贵的车也不瞧瞧?”保安嘀咕。 超市里,薄兆莛一口气买了四台落地扇,又到生鲜区买食材,到洗化区买清洁剂、油污净、清洁布和空气清新剂,出超市,到隔壁烘焙店买了一块蛋糕塞到陈纯然手里。 “先吃块蛋糕垫肚子,一会我打扫完了再做饭给你吃。” 蛋糕刚出烤箱,温热,金黄色,喷香。 陈纯然接过,哆嗦了一下。 “不舒服?” 四台落地扇装了两个箱子,还有一大袋食材,薄兆莛把箱子重叠扛到肩膀上一只手扣着,一只手提着购物袋,搁下,关切看陈纯然。 “没事。”陈纯然低低说,把蛋糕捧到唇边,大口咬下去。 松松软软,入口即化,真好吃。 “有事一定要说,别以为自己是医生就不在意,听说过医者不能自医吧,别大意。”薄兆莛唠叨。 陈纯然轻点头。 窗户全部打开,四台落地风扇组装好,分搁客厅厨房书房卧室吹。 “你歇着,我来收拾。”薄兆莛挽起袖子,进厨房。 陈纯然在客厅过道呆呆站着。 灯光侧照过来,影子在地上细细小小。 “别呆了,去看书吧。”薄兆莛回头,语毕又改口,“你别进书房看,拿书出来客厅坐着,我抬头就能看到你,不然我不放心。” 陈纯然还是呆呆站着。 瞧吓成这样。 薄兆莛把许桐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进书房,扫一眼,拿了搁在书桌上那本医书出来,塞进陈纯然手里,把她拉到沙发按坐下。 把料理台面一盘盘不明物体倒进垃圾桶,薄兆莛边倒边忍不住骂:“还装盘,这些东西能吃吗?” 看到刚用过一次的五升花生油只剩桶底一点点,薄兆莛给跪了。 电饭锅里的饭煮得焦黑。 薄兆莛想像不出,电饭锅怎么能把饭煮成这么个样。 许桐的特异功能让人自叹弗如。 肉菜买的可真不少,清理了五大袋垃圾。 白色烤漆橱柜熏了厚厚的烟灰,抹布抹几下就得洗一次。 爵士白集成吊顶熏得又黄又黑,倒仰头擦不干净,只能一块一块拆下来抹干净再装回去。 幸而有先见之明,油污净清洁剂买了二十多瓶,清洁布买了好几包。 厨房里乒乒乓乓各种声响,透过玻璃推拉门,薄兆莛忙碌的身影有些模糊。 陈纯然拿着书,一个字没看进去。 薄兆莛整理完厨房出客厅。 自制了吸尘扫清洁客厅墙面屋顶。 客厅清理完进卧室。 刷完墙壁跟屋顶,他说:“床罩被子枕头套子都是黑灰,不能用了,有备用的没?” “有,在衣柜里。”陈纯然说,没动。 薄兆莛没吆喝让她进去换,柜门拉开了,接着布料悉悉索索声,哗哗抖被子声音,过片刻,他抱着换下的被套床罩枕头套出来,走到阳台上,塞进滚筒洗衣机里,倒洗衣液,按启动键。 陈纯然静静看着他。 他身上的白色天丝麻衬衣沾满烟灰,汗水半湿了额发,凌乱地贴在额前,脸上斑驳烟灰,没有原来的白皙光洁,却比平时更好看了,有一股触目惊心的居家性感。 薄兆莛从阳台出来进书房。 陈纯然搁下医书,抓起靠垫抱在怀里,身体不停哆嗦,又热又冷。 书房清理的时间比厨房还长。 清理过墙壁屋顶清理书柜,满书柜的医书,一本一本拿出来抹拭掉尘烟,再抹拭书柜,搁回去。 怕湿布浸湿了书籍,用的干清洁布,干布清理起来更难。 各处抹拭完了,拖地板。 屋子清洁如新。 再喷上茉莉花香味清新剂,老树逢春,枯木再生,满园春色。 看一眼手表,薄兆莛惊叹:“天,都十二点了。” 看陈纯然,“肚子很饿了吧?我身上太脏了,这么脏不能做饭,你稍等我一下,我洗个澡再做。” 说着进卫浴间,走到门口顿住,苦恼地拍头:“我没衣服换呢。”回头来,看着陈纯然,期期艾艾问:“我能让司机给我送衣服过来吗?” 陈纯然默默看着他。 妹妹去世,母亲重病,伤心又费神,他瘦了许多,脸庞轮廓比刚认识他时刚硬许多,眼窝有些深,眉棱有些高,鼻梁直而硬,准头高挺,金戈铁枪。 薄兆莛在她专注的目光里渐渐红了脸,先是脸颊,接着耳朵,最后,脖颈都红了,红彤彤像染了火烧云。 “薄兆莛,谢谢你!晚了,你回去吧。”陈纯然缓缓说。 薄兆莛顶着大红蕃茄脸蛋,莫名其妙看她,“我还没做饭给你吃呢。” 陈纯然一双手握紧,缓缓地重复了一遍,又说:“三更半夜瓜田李下的,请你避避嫌。” 薄兆莛脸上鲜艳的蕃茄红消退,换了惨淡的青紫茄子颜色。 陈纯然凉浸浸的眸子看他。 背光的脸晦涩不明,唯一双眼睛格外清明。 薄兆莛觉得几个小时前骂许桐的“傻逼”两字大大地写在自己脑门上。 空气清新剂似乎喷得多了,茉莉花香味浓郁得令人呼吸不畅。 沉闷、苦涩、羞恼、疼痛挥之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没榜居然有涨收藏,意外的惊喜。 宝贝们瞅瞅隔壁《探花郎与小媒婆》,若还顺眼收藏一个嘛~ 开了预收快一个月了,就我自己跟毅玖两个收藏,不知是不是晋江最悲催的,我想找生姜擦擦眼了。 第33章 窗外秋风吹过,幽幽细细风声。 静默里,薄兆莛吹了个响亮的忽哨,嚣张一声笑,“陈大夫说的有道理,我是得避嫌了。”语毕,不紧不慢往外走,步子潇洒如模特走T台,拉开门将要出去了,又蓦地回头。 陈纯然启唇,未及开口,薄兆莛越过她,大步进了厨房,提起硕大几袋垃圾。 大门砰一声大力合上。 陈纯然追上去,一只手抓住门把手又收回,转身,背靠门板,慢慢滑坐地上。 薄兆莛把垃圾重重扔进垃圾箱里。 闷闷的响声,一个黑不溜秋的生物从垃圾箱里头爬出来,飞快爬下,从薄兆莛鞋面上蹿过。 薄兆莛低头,不明生物不见了,才想起那是老鼠,周身恶寒,裤兜里摸出纸巾拭鞋面。 路灯下,鞋面变得锃亮,对比之下,拿着纸巾的手很脏,视线瞥过身上衣服,黑色烟灰一片一片,更脏。 薄兆莛皱起眉头。 无法容忍。 奔驰停在小区大门一侧马路边,雨刮器又压了一张违章停车罚款单。 交警开的。 保安从岗亭里出来,溜达溜达过来察看。 “先生,你常来常往的,干脆租个车位算了,一年才四千块,我知道你常乱停的6号楼那个单元楼洞前正好有个车位出租。” “行啊,你能不能帮我办?给你辛苦费。”薄兆莛掏出钱夹,摸出一叠钞票,数都不数递过去。 保安飞快数了数,四千八百块,笑开了,“没问题,我帮你办好,你下回过来时给你停车卡。” 薄兆莛木着脸上了车。 想不明白,被嫌弃成那个样子,不发誓再也不来了,自己居然还租车位准备常来常往。 走前还担心那几袋垃圾太重,陈纯然一个女人提太重了,夜深了,她下来扔垃圾也不方便,还不忘拧走。 现在还担心陈纯然今晚只吃了一块蛋糕,晚饭没吃,等下不知吃什么。 会不会什么都不吃就去睡觉。 工作量那么大,工作那么辛苦,不注意饮食怎么行。 “叫你贱。”薄兆莛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重重踩下油门。 陈纯然整晚无眠,第二天上班,脸色青白,眼底血丝密布。 她刚走进办公室,郎泽就发现她精神很差了,起身走过来,注目看她:“小然,你怎么啦?” “没事,就是没睡好。”陈纯然笑笑。 郎泽方正的眉头微微蹙起,把陈纯然拉到办公桌前,推她坐下,抓起她的手把脉。 方卉斜眼看着,哐咣当当整理办公桌。 “方卉,你是不是也想让朗主任给你把脉?”严俊大声问。 众人一齐侧目。 方卉磨牙,心思一转,“嗯”一声,娉娉婷婷走到郎泽身旁,刚上班,还没穿上白大褂,罗纹圆领雪纺衫,彩色格子拼接图案,七分袖,下面一条宽松的黑色九分裙裤,极富时尚感,一只手撑着办公桌,一只手托腮,爱娇问:“朗主任,我身体也有些不舒服,帮我把把脉行吗?” 郎泽抬头望了她一眼,说:“皮肤光洁,眼睛清亮,唇色红润,没病,很好。” “你还没给我把脉呢?”方卉嗲着嗓子说。 “望闻问切,你虽然是烧伤科大夫,各科也轮转过,还用我教你吗?”郎泽眼皮都不抬,拿笔,刷刷写字,对陈纯然说:“我去给你拿点调理身体的药,记得按时吃。” 起身走了,丢下方卉风情万种摆给空气看。 “方卉,你想干嘛?”陈纯然后知后觉感到不对劲。 “她想做你师娘。”一医生说。 陈纯然未出声,严俊惊叫:“啊?不是吧?方卉,你今年才二十六,朗主任四十一了,可以当你爹了。” “才大十五岁,怎么当爹啊?”方卉冲过去揪严俊耳朵。 “方女侠饶命。”严俊大叫,满办公室乱蹿。 众人大笑。 陈纯然也是忍俊不禁。 苏北坐在电脑前,手里抓着鼠标,几乎要把鼠标握成齑粉。 何笑九点时由薄兆莛和薄明光亲自送回烧伤科。 陈纯然一丝不苟给何笑做检查问话,目光掠过薄兆莛时,如往常一般,冷淡漠然,没有情绪。 何笑烧伤愈合得不错。身上浅Ⅱ°烧伤已痊愈,只是暂时性色素沉着,无瘢痕形成。深Ⅱ°烧伤累及真皮网状层,留下了瘢痕,不过皮肤功能基本保存,不做植皮整形也行,若是要美观,做也行。左大腿的那处III°烧伤累及皮肤的全层乃至皮下脂肪,创面焦黄炭化,愈后瘢痕增生,皮肤挛缩畸形,皮肤功能丧失,不植皮整形不行。 薄明光本人意思只做那块III°烧伤皮肤的植皮整形,何笑却想深Ⅱ°烧伤的地方也做手术,不想身上有难看的瘢痕。 三和行事雷厉风行,捐赠的最新设备进院了,何笑的植皮整形手术提上议程。 治疗小组开会讨论了一整天,提出了几个手术方案又一一完善,最后确定针对不同皮肤状况及所处不同地方,皮瓣移植术、皮肤扩张术和植皮整形术分别进行。 第一次手术确定在八月十二号进行,上午九点开始。 郎泽跟薄兆莛薄明光沟通,两人没有异议,签了手术同意书。 八月十一日晚九时,张雅给何笑灌肠,要进行半身麻醉,十二点后禁止进食,十二号早上八点半,何笑全身清洗干净,换上手术衣,打点滴,排空膀胱,准备进手术室。 陈纯然最后做检查时,忽地发现,器械护师本是张雅,临时却换成叶佳音。 “怎么是你?张雅呢?”陈纯然蓦然变色。 “叶佳音家境困难,母亲是环卫工人,父亲瘫痪在床,做七十八床的手术奖金会很丰厚,她想上,张雅答应给她替,她又求我,我就答应了。”孟涛有些为难道。 “不行。”陈纯然冷冷说,唤护士长,“叫张雅来。” “陈大夫,我会认认真真的,求您给我个机会。”叶佳音泪光盈盈,合掌求恳,楚楚可怜。 “不行。”陈纯然断然拒绝,不改口。 张雅小跑着过来,陈纯然紧盯她:“张雅,下回这种安排好的工作你临阵脱逃,讲什么朋友姐妹情谊,你也别再来上班了。” 张雅小脸煞白,讷讷解释:“叶佳音这阵子很用心,我以为……” “你以为?你的以为能改变一个人二十几年养成的懒散拖沓粗心大意习惯吗?”陈纯然冷冷打断她。 “这又不是什么大手术,以往比这重大的手术我也上过,为什么这台就不行?”叶佳音眼看哀兵政策无效,昂起头跟陈纯然较劲。 “就凭张雅在烧伤科上班四年从没出过差错,四年里替你值了一百二十多个夜班,主动揽下该你护理的七百多次病人换药,主动过问不是她责任的许多个病人的伤势。” 断金削玉的声音,清冷淡漠,不带一丝感情。 叶佳音哑口无言。 孟涛微有赧色。 张雅泪流满面,以为自己在烧伤科是隐形人,没想到最不关心人的陈纯然居然记住她的付出。 陈纯然接着说:“七十八床病人家属捐赠了一个亿医疗设备给医院,这些设备能救千千万万无数病人,冲那些受惠的病人,我也决不允许这台手术有万分之一的潜在人为失败因素。” 孟涛不由自主点头附和。 “病人至上,其他的不拘什么都得靠边。”陈纯然望着张雅,略略放软了声音。 张雅用力点头。 叶佳音羞愤跑开。 第34章 何笑的手术很顺利,术后情况良好,没有发生排斥,也没有发生并发症。 这个结果在烧伤科众人的意料之中。 郎泽的医术放在全国也是佼佼者,又有最先进的医疗设备,何笑的伤情在烧伤病人中又不算重,陈纯然对寻常人冷漠,对病人却无微不至呵护备至,细心耐心,病人得她救治如沐春风,心情好,自然伤势愈合也好;方卉生得美若天仙,悟性又极高,见微知著,病人跟她相处很轻松很愉快;孟涛是老好人,对谁都很好,更加不用说了;张雅工作认真负责,护士长是从业三十年的老人,护理过无数病人。 最拔尖的一拔人凑到一起,不可能出意外。 手术后,陈纯然安排何笑住进高级VIP病房。 三室一厅格局,厨卫齐全,洁净清静温馨舒适。 薄家有钱,何笑精神正常不需要外界刺激,没必要再住三人病房。 何笑后来又做了几次小手术,微创美容手术,激光治疗,整形也美容。 新年到,何笑可以短暂出院,在家里过了年再回来,她自己提出不出院。 以前丈夫儿子忙工作,一家人难得聚到一起吃个安闲饭,这段时间她住院,儿子丈夫以医院为家,下班就到医院陪她,薄明芬的死让薄家三人更珍惜亲人,生活惬意,幸福美满,在医院中与在家里无什么差别。 腊月二十八,还有两天过年,三和放假了,新闻单位没有假期,不过,杜守波体谅薄兆莛家庭遭逢巨变,过年特意给他批了七天假,初五再上班。 一家人吃过早餐说闲话时,纪灵灵来了。 病房里暖气十足,柔软的貂毛大衣脱下,里头一件正红色羊绒修身及膝直筒裙,洁白的病房,雪里红梅鲜艳耀眼。 “灵灵有心了。”何笑看到喜欢的媳妇人选,笑得合不拢嘴,招手纪灵灵到床前,一手拉儿子,一手拉纪灵灵,看看男的俊女的俏,金童玉女,恨不能立时送进洞房。 陈纯然和众人跟着郎泽一起进来查房,一眼看到眼前一家四口和乐融融情景。 薄兆莛看到她,触电似甩开何笑的手,起身退开数步,远离纪灵灵。 薄明光看在眼里,眼睛微微眯起。 人民医院门诊楼大门出租车旁,看儿子和陈纯然形容亲密,本以为两人有什么,谁知妻子在中心医院烧伤科住院这些时,儿子和陈纯然恍如陌生人,从未有交谈,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会儿看着,似乎不尽然。 郎泽一丝不苟问话,查看伤情,量压,测体温,听心跳,陈纯然记录,间或插嘴问几句。 检查结束,一行人出病房。 薄兆莛追了出来,大喊:“陈纯然。” 众人脚步停下,好奇地回头看一眼,迈步离开。 陈纯然站住,病历夹抱在胸前,白大褂衬着面部表情更加清冷,不言语。 薄兆莛呼吸有些急促,胸膛起伏,结结巴巴说:“我……我跟纪灵灵……没什么,是我妈剃头挑子一头热。” 陈纯然拿黝黑的眼睛看他,半晌,问:“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语毕,转身大步走了。 “是啊,我跟她说这个干嘛?”薄兆莛拍额,皱眉自问,自己也觉莫名其妙。 薄明光站在病房门口看着,唇角往上挑,轻骂一句:“傻儿子!” 查完房回到办公室,众人交换了一阵强烈璀璨的八卦目光,方卉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中,大义凛然走向陈纯然。 “陈大夫,薄少爷刚才跟你说了什么能透露吗?” “有什么不能透露的?”陈纯然反问,椅子上坐下,打开病历,口中闲闲说:“他问我你有男朋友没,我说我不知道,让他问你自己。” “真的?”方卉失望。 众人一脸竟是如此的表情。 “你们很意外?”严俊问。 “你不意外?”众人反问。 “我觉得没什么意外的,方卉是咱们烧伤科最美丽的母鸡,有男人想追她不是很正常么?”严俊头头是道。 “严俊,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方卉大骂。 众人大笑。 郎泽没笑,手指搭在电脑键盘上,眼睛却看着陈纯然。 陈纯然低着头专注认真写病历,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下午,陈纯然和同事交接工作,除夕和年初一她休班。 过年过节是意外事故最多病患最多的时候,吃撑了的,抽烟喝酒过度高血压倒下的,酒后驾驶出车祸的,吃火锅煤气爆炸玩鞭炮炸伤等等,一般都是单身的过年值班,陈纯然年年是当仁不让的值班医生,今年因着何笑住在烧伤科,她连着许多日子没休过,得了两天假期。 那一日那通电话后,陈继军不再装慈父,没再来电话或信息。 陈纯然乐得清静。 过年她不打算去陈继军家,不打算去走过场演父慈女孝,。 郎泽过年都去父母家,他也不知她跟父亲闹翻了,没叫她去他家过年。 北风肆虐,灰蒙蒙的天,树木干枯,花草萎顿。 从超市回家,进楼洞前,陈纯然脚步顿了一下,走向一侧停车位上的黑色奔驰。 薄兆莛没想到陈纯然竟然走过来。 降车窗的手都是抖的,脸热辣辣的,头晕,目眩,脑袋混乱,舌头打结。 “那个……你们这小区离医院近,医院停车位紧张,我就在这边租了个车位。” 陈纯然点了点头,凉浸浸的眸子看了他一会儿,说:“汽车行驶时尾气排出很多一氧化碳,熄火后如果长期停在汽车里,最好敞着车窗,别关得密密实实的。” 薄兆莛脸更热了。 他把车停这里,真的只是租了停车位后不想浪费,绝对不是过来偷窥她的。 医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过来偷窥不是么? 至于长时间坐车里,那是——太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陈纯然没再开口,薄兆莛也没说话。 北风呼呼刮着,枝头残留的枯黄一片叶子在挣扎许久后,飘飘落下,落在陈纯然头顶,去许桐老家时晒伤的皮肤已恢复,长期呆医院中不见日光,白得发青,光洁腻滑,削薄的短发黑而亮,一双纯澈的眼睛,那片黄叶意外地添了一分残缺美,打乱了清冷,难言的□□。 薄兆莛觉得自己可能车里呆久了,二氧化碳吸多了,中毒了,呼吸紊乱急促,脑袋空白,懵懵懂懂中,他推开车门下了车,伸手,掸去陈纯然头发上那片落叶。 第35章 陈纯然的头发不像她的性格冷且硬,很柔,很软,指尖一擦而过,身体触电似激凌凌不住颤,薄兆莛木呆呆看着陈纯然,无法动弹。 陈纯然蓦地转身,大步进楼洞。 大冷的天,只穿一件黑色毛衣,还是牛仔裤,腿瘦而长。 薄兆莛伸手,想拉陈纯然,手臂直直伸着,没拉住,没敢拉。 北风吹过,寒意袭人,空旷寂冷。 树枝沙沙响,伴着陈纯然的脚步声,又远又近。 陈纯然迈上楼梯了,薄兆莛大喊:“陈纯然。” 陈纯然停下,回头看他。 薄兆莛搜肠刮肚找话,飘忽的视线看到陈纯然手里提着的东西,脱口而出:“过年你就吃这些?” 快食面、榨菜、罐头、三明治、火腿、面包。 陈纯然举起袋子,看了看,诧异:“有什么不行?我吃了很多年了。” “这些东西没营养,还有各种添加剂防腐剂,你当医生的不知道吗?”薄兆莛快步走过去,怒气冲冲盯袋子。 陈纯然笑了,唇角上挑起细小的弧度,眼里莫名情绪:“薄兆莛,你很闲是吧?” “嗯我放假了,有空,要不,我去买菜买肉给你做好饭,大年夜我过不来要陪我爸妈,给你多做一些,你放冰箱里,要吃的时候拿出来微波炉里热一热就可以吃,比吃这些好……” 咚咚,陈纯然上楼了,留下一个清瘦冷漠的背影。 薄兆莛话说到一半,嘴巴大张着,不敢置信。 灰白的墙,暗沉的楼道,莫一不在嘲笑他。 “让你贱!”薄兆莛骂自己,转身,上车,点火,一刻不停离开。 大门值班的是帮他租车位的保安,从岗亭里出来,热情地迎上前:“薄先生,出去啊。” “废话,往外开不是出去是进去吗?”薄兆莛心中骂,虎着脸说:“那车位我不要了,你把它租出去。” “这大过年的,没听说有要租车位的。”保安有些为难。 “不要租金,只要有车停在那里就行。”薄兆莛说。 这样,自己再犯贱不知不觉又过来,没地方停车,无法逗留只能马上走。 保安大张嘴,理解不能。 薄兆莛轰一脚油门,扬长离去。 “贫穷限制了我的想像力。”保安喃喃。 薄兆莛陪父母过年,坚决不去想陈纯然吃着泡面嚼着火腿肠一个人过除夕的情形。 陈纯然除夕夜十点就赶回医院上班了。 不只她,整个烧伤科所有医护都紧急召回医院。 这一晚几个小时内烧伤科就接收了轻伤重伤五十多个患者。 有一家人吃火锅,用的酒精炉,加酒精时失手引起爆炸,一大家子都烧伤了,伤得最重的三岁孙女整个脸部烧伤,眼睛瞎了。 有小孩乱扔鞭炮扔进住宅窗户引起大火,楼上楼下多人烧伤。 有小情侣外出,汽车油管爆炸,肢体横飞半身焦炭。 还有家中没暖气,烧炭炉取暖,大人吃喝得太开心没注意,小孩把衣服扔火盆里引起大火,孩子重度烧伤,大人扑火救孩子也受了伤。 …… 正月初三傍晚,经过近七十个小时的紧急抢救,患者初步救治完毕,众人紧绷的神经才停了下来。 方卉大字型摊在会议桌上,有气无力嚷:“很多悲剧本来可以避免的,大众的安全防患意识太差了。” 她虽然只是住院医,因为悟性高,当主治医用了,这三日主刀了好几台手术。 “能有什么办法,悲剧没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总以为很遥远。”苏北说,走过去,脱了白大褂披到方卉身上,“天凉,你这样躺着会着凉的。” “着凉病了也好,就能请假休息了,我以前觉得自己是牲畜,这几天觉得错了,我就是一机器人了,还是不用上润滑油不用充电就能用的那种。” 众人深有同感,一齐叹气。 “治伤救人是治标,防患于未然才是治本。”陈纯然若有所思说。 “拍广告告诫大众防患?挺好的,像那个什么汇仁肾宝,腰好腿好身体好,连我五岁侄儿都知道。”严俊说。 “那是盖中盖。”方卉白了他一眼。 严俊不服气:“收礼只收脑白金总没错吧?” “医院有规定,不准收礼,谁收礼了?”郎泽进门,沉沉看众人。 众人嘴角抽搐,不敢笑,又憋不住笑。 “没谁收礼,大家在说拍宣传片的事……”陈纯然细声说。 “领导班子开会讨论过,成本太高,上头不拔款的话,医院承担不起费用。”郎泽说,瞥一眼方卉,问道:“病人的病历都写完了?” 方卉一个鲤鱼打挺坐起,垂头耷脑:“没有。” “没有还不去写?”郎泽低喝。 “那么多人都不说只盯着我。”方卉嘀咕。 苏北叹气。 “那么多人谁躺会议桌了?”郎泽厉声喝。 方卉颤了一下,站直身体,垂手挨训。 郎泽扫一眼众人,说:“都去整理病历,整理完下班,方卉,你留下值夜班。” 交待完又出去了。 众人飞快地坐回办公桌,有的写字有的打字,急急整理病历。 “我要是你我就把头埋起来努力做隐形人。”苏北叹气。 严俊睁圆乌溜溜一双大眼,酒窝深深,瞧瞧苏北瞧瞧方卉,说:“苏北,你帮方卉整理不就行了。” 苏北意动。 “别。”方卉瞪严俊,“你想害死我是不是,朗主任火眼金睛,被看出来我死定了。” 坐回办公桌,认命干活。 陈纯然不用郎泽交待,病人伤情在诊断和手术后都第一时间记录下,略整理了一下就完了,没下班,本子上无意识写字。 ——公益广告、演员、播放推广,钱。 接连写了许多遍。 “陈大夫,十一床病人突然休克,陈大夫,十一床病人突然休克……”呼叫机里张雅突然急切喊。 “马上到。”陈纯然起身,不及收起本子,快走出门。 第36章 薄兆莛发誓再也不去怡园小区了。 新年里,薄明光把应酬都推了,在医院陪何笑,老房子着火很是恩爱,薄兆莛不便留跟前做电灯泡,只能往外跑。 无处可去,便跑东来居,点了菜一个人发呆。 其实很多地方可以去,电视台同事都很喜欢他,大学同学也很喜欢他,三和公司里面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员工,或者老员工的儿子,和同是豪门的许多年轻人都对他发出邀请,只是他不想去。 东来居春节前重新装修了,桌子换了浅棕色原木桌面,暗黄色藤椅,放着厚厚的红色绣花坐垫,桌位与桌位之间增加了隔断,隔断上搁了铜钱草、滴水观音、绿萝等室内盆栽,因为是过年,天花板垂着一个个小灯笼,喜气洋洋。 薄兆莛拿着勺子,把勺子当叉子,面前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盘子里的海鲜烩饭。 传来许桐的大嗓门,薄兆莛霎地坐直身体。 透过滴水观音,只见一件黑色皮夹克的许桐和林敏走了进来。 这些日子烧伤科陪着母亲,出出入入见过林敏,知道是自己误会的那个小病人林润的妈妈。 不是陈纯然。 薄兆莛吁出一口气,紧接着,不经思索朝经过身边的服务生招手,递出一百粉红票子,指紧挨着自己的桌子,低声说:“这是小费,把那两人迎到那里坐。” “我听然然说,小润冻伤半年了,植皮手术得赶紧做,可你一直没答应,怎么想的?” 许桐大着嗓门嚷,用不着侧耳也听得一清二楚。 林敏低低应了一句。 薄兆莛没听清,把身体挪了挪靠近。 “你没做手术的钱了?那怎么不早说,要多少?”许桐大叫。 二傻子很有钱? 薄兆莛有些不是滋味,狠狠叉起一片蜜瓜往嘴里送。 “什么?一次手术要二十万?这么多?怎么不去抢啊!”许桐大叫,霹雳炸开。 薄兆莛叉子上蜜瓜掉落盘上。 不止他,许多人被那一声大喊震得掉了筷子勺子。 “先生,小声点,这里是公共场合。”服务生过去提醒。 “傻逼就是傻逼。”薄兆莛在心中说,鄙视许桐,同时,又为自己在金钱上的绝对优越得意。 林敏柔声道歉。 两人接着又说,许桐略略压低嗓子,不过,大嗓门再怎么压都是声若洪钟。 前面交林润的医疗费林敏就砸锅卖铁了。 为了照顾林润,糕点店也转让了,这半年没收入,眼下实在拿不出手术费。 “我去找然然,让她跟领导说说情,把小润的费用免了。”许桐说。 “这不行。”林敏惊得嗓子都尖了。 薄兆莛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 “你还是个男人吗?遇到事情自己不解决只会推给别人,医院又不是慈善机构,你让陈纯然去跟领导说减免医药费,会让她很为难的知道吗?” 许桐吓了一跳,随即大怒,站起来回骂:“暴力狂精神病,我跟然然说什么轮不到你插嘴,为不为难然然说了算,跟你无关” “傻逼,你还有理了啊?”薄兆莛怒不可遏。 “有没有理关你什么事,你是太平洋警察啊!”许桐更怒。 两人隔着隔断,你一言我一语幼稚无比大吵。 东来居装潢气派,环境优雅,吵架的两个像二傻子。 “两位息怒。”大堂经理过来,左右赔笑脸,“这是公众场合,两位有什么不平可以先买单出去慢慢吵。” “就不出去,就要在这里吵。”许桐脖子一梗说。 他不走,薄兆莛输人不输阵,也不走了,掏了金卡递给大堂经理:“影响大家用餐很抱歉,所有人的餐费我买单,再给每桌加个水果拼盘。” 经理笑眯了眼。 众食客大声鼓掌。 接下来,不用薄兆莛开口,众人的口水就把许桐淹没了。 许桐委屈的很,出东来居,跟林敏分手后,当即给陈纯然打电话哭诉。 前面要让陈纯然跟领导说给林润减免费用的话没说,因为林敏跟他说,这样会让陈纯然为难,不让他说,只捡了后面薄兆莛仗财欺人的事说:“整个东来居的人都在骂我,我点了饭还没吃完就被林敏拉走了。” 陈纯然刚抢救完休克的十一床病人。 从除夕夜忙到现在,傍晚松一口气又进手术室,现在是晚上九点,还没吃晚饭,太阳穴哔哔跳,眼前都是重影。 心不在焉安抚了许桐两句,挂了电话,陈纯然扶着墙慢慢挪。 雪白的墙壁,长长的走廊,走也走不完。 进办公室,当头看到站在她办公桌前的薄兆莛。 白底手工绣大红色玫瑰花羊绒衫,深红色侧边白色滚条聚酯纤维料子裤子,外面套一件灰蓝红相间格子中长大衣,隔得十来步远便闻到幽雅一股檀木香味,很潮,很风骚。 陈纯然皱起眉头,连日劳累的不适感加重。 “陈纯然,回来了。”薄兆莛笑呵呵喊,除夕前一日被无视的不快已不记得了,举起陈纯然的本子,一脸等着表扬的痴笑,“你们想拍公益片是不是?我刚跟方卉商量过了,我爸的三和来掏这个钱好了,也不用找影视公司,拍摄的摄影师找大江的就行,我跟老杜说,播放渠道大江电视台算一个,我再联系一些比较有影响力的微博大V,演员嘛你们烧伤科出来几个大夫说几句,方卉长得漂亮,她答应出镜,还有张雅,也答应了,再找哪些大夫说话你们科里商量一下,另外找几个病人现身说道劝诫,让林润跟林敏出演,给酬劳,林敏拿了钱可以解决林润治疗费,其他病人你看着安排……” “薄兆莛,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以财压人。”陈纯然霎地打断他。 “我哪里以财压人了?”薄兆莛莫名其妙。 “你没在东来居给所有客人买单?”陈纯然冷冷问。 “那傻逼找你告状了?”薄兆莛手里本子砸在桌面上,恼得嗓子都抖了:“他跟你说我给客人买单,那有没有说我为什么跟他吵起来?” 怎么吵起来陈纯然没兴趣知道,许桐那人一根筋通到底,没有花花肠子,只有别人欺负他的份,没有他欺负别人的,办公桌前椅子上坐下,把本子收进抽屉,不接薄兆蓬的茬,只说:“未经人同意偷翻看别人东西,很没教养的。” 她把本子大摊桌面上,根本不用他翻就看到了好不好? 况且刚才方卉在,他光明正大看,也不是偷看。 就跟他长得好看也是错一样,她看他横看竖看不顺眼,自己怕许桐那傻逼真的找她要她跟领导说情免林润医药费,绞尽脑汁想出一个让林润林敏演公益片得报酬解决医药费的方案,她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良苦用心,只想着帮许桐从自己这里找回面子! 第37章 再不管她的事了,爱咋咋滴。 薄兆莛发誓。 进了病房后,嘴巴却不受控制就跟薄明光提起赞助烧伤科拍公益广告的事。 “横竖咱们三和都要做慈善,赞助拍公益片还能增加知名度,爸,您说是不是?” 口沫横飞,只差没把手伸进他爸衣兜里掏支票。 薄明光床前坐着,手中给何笑削着苹果,停了下来,沉吟说:“也不是不可以。” “爸你真伟大。”薄兆莛大喜,忙递高帽子,又说:“爸,病人演员的报酬能不能先预付?” “不行,我只是说考虑,还没确定,费用多少得让孙勇安排好班子调查做报告估出预算来再决定。”薄明光说。 “可是林润的手术不能拖了。”薄兆莛紧追不舍。 怕许桐找陈纯然,陈纯然心中病人至上,真的找医院领导要求免林润医药费。 那样,医院领导会怎么看她——肯定是看她不顺眼。 “林润是谁?”薄明光问。 “一个冻伤患者,才四岁,好可怜。”薄兆莛说。 只是许桐送林润进院时见过一面,说不出许多,完全没说服力,语毕,暗暗后悔,应该先查查一林润的资料,这时能说得煽情一点。 “兆莛的想法挺好的。”何笑接口,说:“露面的病人再加上刘影吧,她的医药费要是解决了,也就不会整天要寻死了。” 同一个病房住着时就想过要赞助刘影医药费了,只是当时三和刚捐了一亿设备,怕三和资金吃紧。 公益片的赞助费相当于广告费,这个钱能掏。 老妻发话,薄明光当即点头。 三和地产公司赞助中心医院拍防火患公益短片的计划书递到余远昆案头,同时还有预付的一百万元病人片酬支票,计划书里标注了,刘影和林润的医疗费用全额赞助,其他出演病人酬劳十万,哪些病人出演由中心医院安排。 计划书很详尽,拍摄推广等事全由三和负责,中心医院只需安排参演的病人和医护。 余远昆即刻召开领导班子院务会。 宽大的会议桌,三十多人分坐两旁,余远昆正中。 院办来不及布置会议桌,中间没摆盆栽,桌上没矿泉水,众人接到电话匆匆赶来,许多人连白大褂都来不及脱。 计划书打印了人手一份。 覃清兴奋不已,额头皱纹舒展,计划书尚未看来,忍不住说:“公益片有助于让大众提高防火意识,减少不必要伤亡,又能提高咱们中心医院的形象,很好的提议。” 领导班子看法差不多,细声讨论,满面笑容。 在关于出演医护的人选上,众人各有想法。 覃清提议各科室主任和余远昆都露一下面,烧伤科里头,方卉长得漂亮,张雅长得亲和力十足,就她俩人加上本是科室主任要露面的郎泽三人。 郎泽和普外科主任江声以及妇产科主任即孟涛的妻子房艳建议加上陈纯然。 “陈纯然前阵子刚被大江报导过,影响不太好,不能给她露面。”覃清坚决反对,坐在余远昆左下首,挪了挪椅子凑近余远昆,小声说:“陈纯然跳槽江华的事虽然没成,但是不可不防患,咱们医院费心费力培养她,再给她树立形象,回头她跳槽了,白便宜江华医院。” 余远昆不置可否。 心中拿定主意也是不让陈纯然露面。 却不是怕陈纯然跳槽,而是怕陈纯然在公众面前混了个脸熟,后来万一跟郎泽万一闹出什么恋情,大众太过关注对郎泽职业前途影响太大。 网络发达的现代社会,很多时候,舆论几乎能掌控一切,不得不防。 房艳坚持:“我虽然不在烧伤科上班,却常听老孟提起陈纯然,我个人的看法,现在的年轻人太浮躁了,急功近利,好逸恶劳,很少有陈大夫那样以病人为天忘我工作的医者,让陈大夫出演公益片,不在于对外,而在于对内树立一个学习榜样。” 江声另有想法。 “三和这阵子对咱们医院的捐赠非常大手笔,大家不觉得有些意外吗?” 众人有同感,点头,一齐看他。 江声咳了咳,“薄兆莛为陈大夫澄清名誉的声明稿和道歉信大家都看过,有没有觉得怪怪的?” 众人都是四十多五十多的人,没有小年轻那么多心思,当时觉得有些怪,没放心上,江声这么一提,细想,那稿子写得确实有些尬。 江声含蓄地说:“我也只是猜测,陈大夫如果不出演,三和怕是会不高兴。” 众人明白了。 郎泽的脸色有些难看。 余远昆看着他,眸色沉了沉,略一沉吟,问道:“阿泽,你有什么看法?” 郎泽不语,手里抓着计划书,抓得有些紧。 “给陈纯然自己决定吧。”覃清说,当着众人的面拔通陈纯然手机,开了免提。 “出演公益短片?我没时间,科里院里那么多同事,让别人上。”陈纯然说,清冷的声音通过手机扩音器,在空旷的会议室幽幽荡荡回响。 “就这样吧,陈大夫自己不想出演,咱们也没办法。”余远昆一锤定音。 众人又讨论出演病人。 只林敏母子和刘影有些少,因为出演有酬劳拿,自然要照顾家庭困难的患者。 除了薄家那样的家底,高昂的医疗费用对其他患者都不轻松,让谁上颇费脑筋。 覃清手机震动,拿起来一看,陈纯然打过来的。 不知是不是改口要出演,接还是不接? 覃清犹豫。 震动停了。 斜对话郎泽接起电话。 “李根妻子?不行,好吧,我尽力帮她争取。” 挂了电话,郎泽缓缓说:“小然想让李根妻子在公益片里露面,拿点酬劳养孩子。” “不行。”许多个声音异口同声说。 “谋杀亲夫,诬赖医生,泼医院污水,讹赔偿,要不是警察查出真相,陈纯然的执业医师资格证就被吊销了,医院也声名扫地。”覃清的嗓音格外尖锐。 其他人一齐附和。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小然说,给人家一个活下去的希望吧。”郎泽低声道。 众人激昂愤懑的表情霎地消失,沉默起来。 人性本善,如果有路走,李根妻子也不会那么狠心。 李根死了,她坐牢,家里穷得叮当响,年仅七岁和五岁的两个孩子怎么办? “我同意。”房艳先举起手。 “我也同意。” 接二连三举起许多只手。 “以德报怨,医者仁心,我也同意。”余远昆表态。 第38章 大江电视台愿意做公益,提升电视台形象的好时机,只是,要出的力太多了。 杜守波颇犹豫。 薄兆莛怂恿薄明光在大江投放了五百万元的广告。 杜守波当即同意。 这年头拉广告很不容易,求爹爹告奶奶,能拉到几十万就很好了。 三和这么慷慨,大江当然全力支持。 贡献摄影师导演,还主动揽编剧工作,被薄兆莛拒绝了。 剧本他要自己写。 薄兆莛废寝忘餐写剧本。 背景,台词,动作,故事,细细推敲。 他给陈纯然设计了三句台词,三个镜头,正面、侧面和一个低头安慰病人的清浅笑容。 衣服自然是白大褂,陈纯然穿白大褂的样子最美丽。 因着这三句台词三个镜头,薄兆莛连吃饭喝水都顾不上。 中心医院交来出演名单,病人是三和集团指定的林敏母子和刘影,以及李根妻子,医护共十人,没有陈纯然的名字。 薄兆莛懵了,打电话给负责跟三和接洽的覃清。 “出演医护名单最初有陈大夫,她拒绝了。”覃清说。 烧伤科办公室里,众人忙忙碌碌,陈纯然坐在电脑前,紧盯着显示屏,轻蹙着眉,打几个字,沉吟一会儿。 她在做林润的手术方案。 林润冻伤的坏死痂皮清除处理了,健康肉芽出现上皮形成,需尽早植皮,之前林敏一直拖着没签同意书没交费,眼下费用到账,林敏签了手术同意书,最近几日就要做手术。 年纪太小了,此前数次发生并发症,手术风险极大,不得不细致到每一个环节。 薄兆莛进门。 严俊赞叹:“薄兆莛,你审美观真好,穿得真好看,哪买的衣服?我去买一套同样的穿。” 陈纯然打字的手顿住。 抬头看去,先看到半敞半露的胸肌,鹅黄色真丝和尚领印花衬衣,衣领开口直至肚脐眼上方,胸肌紧实,线条流畅,犹抱琵琶半遮面,更加诱人。 往下看,衬衣下摆扎在裤子里,白色纯棉九分阔腿裤,裤腰荷叶边,细带系着,外面一件宝蓝色风衣,陈纯然看一眼,觉得骚,看两眼,觉得很骚,看第三眼,觉得薄兆莛如果去夜店接客,肯定是头牌,客人前仆后继应接不暇。 薄兆莛矜持地笑着,想措词。 “严俊,说你不长眼真不长眼,薄少的衣服你买得起同款?你一年工资不吃不喝买片衣角。”方卉嗤笑。 “不是吧?就几片布这么贵,那我还不如裸奔算了。”严俊大叫。 陈纯然忍不住噗哧一笑。 众人笑得东歪西倒。 方卉鼓掌:“有请严大夫裸奔,大家热烈欢迎。” 严俊吭哧喘粗气红着脸遁了。 薄兆莛绽起嘴角上挑三十度的完美笑容,大长腿迈着模特步子,款款走到陈纯然办公桌前。 面对面,陈纯然更清楚地看清半敞的衬衣里头的风景,瞳仁骤然缩了一下。 薄兆莛按着桌面,半弯腰,“为什么你不出演公益宣传片?” “我为什么要演?”陈纯然反问,专注看他,黝黑的眼眸,清清冷冷。 薄兆莛有些热,上一次见面过去好几天了,那双眼睛仍是那么冷,却更好看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他说。 理所当然的事。 没有理由,只是这么认定,天经地义。 陈纯然不瞬不瞬看他,在他英俊的脸又成大红蕃茄时,低下头,边打字,边淡淡说:“我不喜欢作秀。” “作秀?”薄兆莛呆滞,直起身,“你的意思是我做公益是作秀?” 键盘哒哒响,过了好一会儿,陈纯然说:“我的想法微不足道,薄先生不必在意我的想法。” “陈纯然,你……你不用这么嚣张,你不就仗着……” 仗着我喜欢你么! 后面的话薄兆莛没吼出来,他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 “我喜欢陈纯然?” 怎么可能? 这个女人硬绷绷的言行举止没有一丝女人味。 还瞧不起他。 又没品味,一年到头夏天T恤牛仔裤冬天毛衣牛仔裤,土掉渣了,简直辣眼睛。 那么瘦,一身骨头,摸起来肯定很没味道。 可是为什么一想到“摸”这个字眼就想摸一摸? 手痒,身热,呼吸急促。 薄兆莛转身,快步走,凌乱迫切,好像后面有恶鬼追赶。 “薄少的脾气真好,被你那样呛也不回嘴。”方卉赞叹。 苏北若有所思看陈纯然。 陈纯然把林润手术方案完善确定了,点了打印。 打印机嚓嚓响,纸张一张一张滑出来。 陈纯然走过去,收迭起来,看一眼郎泽办公桌,郎泽不在,把方案拿文件夹夹好,搁到郎泽办公桌上,拿起病人病历走了出去。 方卉叹口气,低头忙碌开。 “晚上吃什么,我请客。”苏北晃悠到方卉办公桌前。 “不下班了。”方卉有气无力说。 “今晚不用你值夜班我应该没记错。”苏北拿起方卉桌上排班表,确定说:“你今晚没班。” “主动加班,然后看看撒撒娇能不能让朗主任送我回家。”方卉大声说。 苏北把排班表搁下,沉默着回了座位。 林润的手术第二天下午三点开始,过程很不顺利。 此前为他进行过动脉造影,肢端有血液循环,有活力组织,无需截肢,然而因为没在肉芽创面新鲜时尽快植皮,手术难度大大增加。 这台手术进行了三十个小时,后来郎泽和陈纯然体力坚持不下去,由孟涛和方卉接着顶上。 幸而陈纯然在制订手术计划时大胆采用了两套手术班子的方案,另一套班子随时待命,没出现意外。 方卉从手术室出来,大字形瘫倒会议桌面上,大喊:“我是一条死狗,我要睡一觉,谁也别喊我。” 苏北看一眼,走到办公桌前,从柜里拿出前几日从家里拿来的一条毛毯。 “林润有可能发生什么术后并发症?”郎泽平静无波的说话在办公室门外响起。 陈纯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最怕的是败血症……” “没问你。”郎泽摆手,“方卉,说。” 方卉从会议桌上飞快爬起来下地,圆头小皮鞋穿反了,结结巴巴说:“败血症。” “拾人牙慧。”郎泽眉眼沉沉说,快步走,手里病历夹重重砸到会议桌面上。 “怎么就是拾人牙慧?同一个病人,会发生的并发症本来就是单选项。”方卉紧盯着郎泽,拍会议桌,不提防拍在病历夹边夹子那一头,掌心生疼,生理性泪水不自觉流出来,觉得丢脸极了,抬手拭,指尖触到脸颊皮肤忽地顿住,鼻腔里假惺惺抽泣两声,任泪水挂在腮帮上,装了楚楚可怜,梨花带雨之态。 郎泽打着细摺的眉心皱得更紧,定定看她一会儿,走了出去。 “朗主任被你吓跑了。”严俊说。 “呸,是我施展美人计成功,他不忍心骂我了。”方卉成就感爆棚,得意洋洋。 苏北抿了抿唇,送了一面镜子到方卉面前。 镜子里的女人眼睑浮肿,眼眶青黑,面色青白,嘴唇死灰,眼神诡异的晶亮,脸颊一串泪水,看起来像电视剧里庆幸丧夫,装模作样号啕的黑寡妇。 “我不活了。”方卉大嚎,痛不欲生。 “想用什么方式自杀?记得自杀前把你的存款转给我。”严俊嘿嘿笑。 方卉一个无影腿飞了过去。 严俊哀嚎,抱头鼠窜。 第39章 薄兆莛把自己编写的公益片剧本撕了,让杜守波在电视台里找人当编剧。 想一出是一出的。 杜守波觉得薄兆莛像更年期妇女。 不过不敢批评。 这些日子薄兆莛跑新闻兴趣缺缺,没有他的新闻稿,大江电视台的收视率跌到谷底。 台长找了他几次,让他想办法调动薄兆莛的积极性。 等毕业季招聘几个小姑娘进电视台吧。 杜守波想。 以美貌为第一条件,争取招到几个能激发薄兆莛雄性荷尔蒙的美女。 三月底,公益短片拍摄完毕配乐剪辑完毕,在各媒体平台播出,不知三和背后使了多少力,连红绿灯路口的公示LED都在播放。 中心医院家喻户晓,声誉更上一层楼。 人民医院声誉跌到谷底。 罗贵祥召开领导班子紧急会议。 “再这么下去,咱们人民医院就不是三甲医院而是三流医院了。” “要不咱们也拍公益短片,中心医院拍的防火患的,咱们拍预防车祸的,每年车祸患者实在不少。”有科室主任建议。 “经费呢?经费哪里来?上头卫生局不拔款,医院上哪找这笔钱?”几张嘴同时反驳。 提议的人哑口无言。 “大家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拉到经费,咱们W市不只三和一家公司,不只薄明光兜里有钱。”罗贵祥说。 众人一起把头埋进胸膛装鸵鸟。 会议不欢而散。 四月三号,何笑痊愈出院。 薄明光通过医务科,公开送了一张一百万元的现金支票酬谢治疗小组的医护。 医院内部又发了五万元奖金给治疗小组。 奖金本来是按资排辈分,郎泽却说平分,于是七人每人十万,余下三十五万元平均发给烧伤科其他医护。 没出力的也有钱拿,皆大欢喜。 不高兴的只有叶佳音。 本来,她替张雅上手术台,后来的护理也就顺理成章换成她了,十万元奖金就是她的了。 而不是现在只拿了两万多元。 为了能得到替张雅上手术台的机会,她把一直死死捂着的家丑讲出来搏同情,目的没达到,家丑却再也捂不住,烧伤科的同事都知道她大手大脚花钱,爱美爱打扮,其实家里很穷,看她的目光未免带了异样。 叶佳音以前对陈纯然是又害怕又讨厌,现在则是恨之入骨。 何笑出院后薄兆莛没再来过中心医院。 不知是不是公益宣传起了作用,烧伤病人在一段时间里减少下来,烧伤科医护很轻松,大家都能正常时间上下班。 陈纯然偶尔会看向那个停车位,那上面一直空着,没车。 陈继军没再装慈父逼婚,许桐许久没打电话来。 陈纯然两点一线,走在医院和家之间,步子从没变动过。 五月一号是劳动节,同时又是中心医院成立四十周年庆典。 中心医院这一年可谓春风得意,又逢整十院庆,庆典办得格外热闹,门诊楼和住院大楼悬满庆祝条幅,楼顶插彩旗,地面系许多连着庆祝条幅的氢气球,迎风在空中招招摇摇。 上午全院职工和各界友好人士卫生局领导齐聚一堂开庆典大会,中午领导和各界人士酒店用餐,下午文体活动,晚上全院职工酒店自助餐酒会。 方卉作为烧伤科之花乃至整个中心医院的院花,午餐和晚餐都得参加。 陈纯然主动留下值班。 张雅出演了宣传片,本来得参加庆祝酒会的,叶佳音被安排值班,很想参加,跟张雅换了班去参加酒会。 为了参加酒会,叶佳音把刚得的两万多元奖金全花了整治行头。 晚礼服,小手包,何笑送的钻石手链,艳光逼人。 她今年二十七岁,父母整天念叨,女人不能拖,一拖就成拖成腌菜,要她留意着早点解决终身大事。 叶佳音不是没追求者,也交往过三个男朋友,然而,一到谈婚论嫁,男方一看她家境,当即撤退。 叶佳音在人群中转,跟年龄相当的未婚医生搭讪,人家只是微笑着礼貌地点点头便走开了。 在到处碰壁后,叶佳音明白过来。 关于她有一个瘫痪在床的父亲,一个环卫工人母亲的事,医院里每个人都知道了。 都是陈纯然害的。 害得她不仅没拿到丰厚的奖金,还成了医院的笑柄。 叶佳音大口大口喝酒。 一醉解千愁。 覃清很高兴,酒喝了不少。 中心医院在W市稳坐第一把交椅,同是三甲医院的人民医院拍马赶不上。 酒会散,覃清醉得迷迷糊糊,没回家,在酒店里开了个房间。 酒意上头,进门,没关房门就倒到床上去。 叶佳音醉蒙蒙东歪西倒走,烧伤科的人,苏北扶方卉,严俊和陈纯然张雅值班,年纪大的医护没注意年轻人说笑着走了,其他科室的,男的女的都躲着她,没人关心她,该出大门反摸到楼上客房部,扶着墙壁打转,一头栽进覃清房间。 覃清做了个梦,梦见去世十八年的妻子。 “阿芫,我想死你了。”他喃喃叫,沉浸在重逢的梦境里,无边快乐。 叶佳音迷迷糊糊迎合。 跟上一个男朋友分手两年了,寂寞空虚的心需要填满。 天明,两人差不多同时醒来。 满地衣服,凌乱的被子床单,身边一-丝-不-挂的人。 叶佳音一声惊叫。 覃清被意外震得说不出话。 第40章 薄兆莛之前像更年期妇女,最近这些日子,像精神病人了。 杜守波心惊肉跳。 有任务时机器人似拼命,连轴转采访写稿,连休息都不用,没任务时,就坐位子上发呆,两眼放空,一坐一两个小时一动不动。 杜守波怕极薄兆莛坐着坐着,跟高僧一样圆寂了。 接连三日天下太平,没哪里突发事故,薄兆莛在座位上坐了三日,连吃饭都是同事端到跟前喊了好几声才吃。 “老杜,兆莛这个样子是不是得劝他回家?听说薄家组了十二人律师团跟人民医院打官司,兆莛要是在咱们电视台里出什么事……”有职员欲言又止。 杜守波明白言下之意。 薄明光只一儿一女,女儿不幸花季年华身亡,儿子不能再出意外。 薄兆莛在电视台里有个三长两短,大江所有人吃不了兜着走。 杜守波很纠结。 想劝薄兆莛回家休息,又怕薄兆莛在家没事做被薄明光拉去三和上班,那样,大江就失去一名优秀员工以及薄兆莛背后丰富的人脉资源和财势。 薄兆莛当年跟薄明光较了很久的劲才得到自由选择职业的机会,虽然他迟早要回三和上班子承父业,可是能拖一年是一年啊。 这日早上刚上班,群众打热线报料,W市下属北莲县北莲山山林大火。 杜守波大喜。 把薄兆莛派出去,就不用纠结要不要劝他回家休息了。 听说有任务,火灾,火势极大,伤亡惨重,薄兆莛从椅子上一跳而起。 心脏突突跳,终于活过来了。 火灾,烧伤,有机会跟陈纯然碰面了。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自从他妈出院不用跑中心医院见不到陈纯然,心就没在胸腔里了。 明明最近这段时间天气很好,触目一片青翠,花香鸟语,就是觉得没劲。 每天早晨睁开眼睛的第一瞬间,不期然就想起陈纯然。 出门上班,电视台和中心医院不在同一方向,偏还要绕路经过中心医院,经过怡园小区。 怡园小区大门一点没变。 经常看到那个保安。 中心医院大门外绿化带的云杉长势极好。 一切十分熟悉。 却又是那么陌生。 刚认识陈纯然时是二十九岁,过完年,三十而立,而立之年没有立起来,颓丧无助如同潮水将他淹没,日子无趣得很。 有任务时累得半死还好,丢倒头,不想睡也会睡着了,日子不是那么难过。 没任务时。 薄兆莛很想做中心医院和怡园小区路边绿化带的一株云杉,风吹日晒仍长得茁壮茂盛。 他绝不承认,渴望做云杉是因为云杉能每天看到陈纯然。 北莲山山脚下上山被封锁了。 武警、消防官兵,当地人,还有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媒体人,密密麻麻人头攒动,汗水在人群里挥发,浓浓的臭味儿,偶尔一抹香水味,又很快被汗酸味掩盖。 火灾情况看不到,只见空中浓浓的黑烟,直升飞机在头顶轰鸣。 “情况怎么样?”记者们探着头,纷纷跟周围的人打听。 “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已经封山了。” “看这样子火势肯定不小,直升飞机都出动了。” …… 薄兆莛左右看了看,挤出人群,开车上路。 火势那么大,肯定有伤亡。 有伤亡免不了要送医院。 薄兆莛开车上路后,找当地人打听了一下,直奔最近的镇医院。 北莲是W市辖下一个县,县城离北莲山很远,在和W市的反方向十五公里,离北莲山最近的是一个名独峰的小镇。 患者果然送独峰小镇的医院来了,不及市里社区医院的规模,每层只两百来平方的三层小楼,医护加起来不到二十人。 伤患有数十个之多,门诊楼一楼都搁不开,外头地上躺着等候救治,伤势轻的烧伤了胳膊烧伤了腿,重的全身烧伤,血肉半是焦褐半是赤红,还有逃生过程摔断了胳膊和腿的,狭窄的方寸之地充斥着患者痛苦的哭嚎□□和皮肉布料火烧后的异味,一片混乱。 一个院长模样的五十多岁医生抓着手机打电话,白大褂沾满烟灰和焦褐血肉,额头布满汗水,凄厉的哭喊声淹盖了他的说话,他往一边走,再走,嗓音越来越高,声嘶力竭:“独峰镇医院请求支援,独峰镇医院请求支援……北莲山起火,烧伤三十多人,两名烧伤Ⅲ°血容量性休克患者已进手术室……还有三名急性呼吸衰竭患者急待抢救,多名患者出现急性肾功能衰竭和心肌功能降低搏出量可减少症状,深Ⅱ°烧伤患者十名,浅Ⅱ°十几名,有五名重烧伤的同时腿骨折手骨折……我院医疗条件有限,设备、药物、医护人员都不够……” 是向中心医院求助吗?陈纯然会来吗? 薄兆莛定了定神,连网,开摄像头,弯腰采访患者。 受伤的是组团进山游玩的驴友,一行四十人,起火时间是凌晨五点多,起火原因不明,只知是驴友睡觉的一个帐篷着火了,接着蔓延开,树木山草也跟着着火,火势极大,众人奔逃不及,或轻或重都受了伤,先进手术室的两个患者伤势最重,暂时没有死亡。 患者伤情统计完毕报导了,通稿也写完了,应该找警方采访了解起火原因,薄兆莛却迟迟没行动。 “不错,还是你机灵,大江是最先报导的。”杜守波打电话过来,欢天喜地。 薄兆莛兴致缺缺,应付地“嗯”一声,翘首朝着W市过来方向看。 “应该采访警方报导起火原因了。”杜守波听出他的魂不守舍,不得已提醒。 “火灾发生到现在时间这么短,这个时候肯定是事故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中。”薄兆莛懒洋洋说。 “就算这样,那也必须从警方口中说出来,新闻人不能用想当然的猜测做报导。”杜守波说。 薄兆莛很明白。 八点四十分到北莲山,九点赶过来镇医院,现在已经十点了,中心医院的人怎么还没过来? 职业操守逼迫他离开,心中的牵绊却让他迈不开步。 救护车的尖啸声由远及近,薄兆莛触电似颤了颤,埋头往外走,上车,奔驰驶离镇医院,与救护车擦肩而过。 小镇只一个红绿灯,车开得飞快,从镇派出所采访出来,才刚十一点。 “得去看看后续情况。”薄兆莛跟自己说,又开回镇医院。 楼外病人没见减少多少个,□□与嚎哭声比先前略低些,不是伤痛轻了,而是痛得没力气发出声音了,很多人面如死灰半晕半醒,医护加起来有七个人在救治患者,用灭菌盐水冲洗创面,抹拭创伤表面的沾附物,清除已破的水泡表皮等。 见过陈纯然救治病人时的果断明快利落,再看其他医护电影慢镜头似的动作,薄兆莛直皱眉,视线扫了一圈,眉头皱得更紧。 他发现,本应先施行急救处理的重烧伤和骨折等复合伤患者反而没处理,他记得,Rely火灾和新新家具厂爆炸时抢救患者,陈纯然在急救时交待过同事,让先抢救有复合伤的重伤患者和开放性气胸患者。 “为什么不先救那些人?”薄兆莛抓住身边一个医生问。 那人望一眼薄兆莛胸前记者证,嘴唇蠕动没说话,求救的目光投向旁边另一个医生。 那个医生抬头看来,打官腔:“记者同志,每个患者都很重要,都要抢救。” “这话没错,不过,难道不是先抢救重伤患者?”薄兆莛指向那些明眼可看出有复合伤的患者。 那医生似乎没想到薄兆莛居然有一些懂,一时哑口无言。 薄兆莛还要再说,那医生霎地站起来,脱了医用胶手套,拽着薄兆莛袖子往一边拉,远离了伤患,赔着笑脸小声说:“记者同志,请您包容包容,我们在小县城,医疗设备和治疗经验都不足,主任进手术室了,重伤病人我们不会治,不敢碰,得等主任出来……” 医患关系紧张,没有把握治好贸然上前救治,万一抢救不过来,后来就要被家属讹诈说是医疗事故了。 医院赔钱,医生本人吊销执业医师资格证,前途尽毁。 “你们是北莲县医院的?既然接诊不了这种大事故患者,怎么不向市中心医院求助?”薄兆莛大怒。 连网直播,毫不留情曝光那医生的话。 “……诚然,小医院设备不全病患少,实践经验不多,可是,一味的舍难就易的话,医术又如何得到提升?千百年前,没有医疗设备,我们的祖先只靠望闻问切,按这位医生的话,那时都不用治病救人了。” 那医生面如土色,闪躲着镜头。 委实没想到薄兆莛这么狠。 国内基层医院跟大城市的医院技术水平相距很大,人所共知,不然也没有镇县级医院接诊后没法治让往市里大医院送的病例了。 “迎着困难上,病患面前个人利益丢到一边,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医者,这一点,W市的中心医院烧伤科大夫就做的非常好,尤其是陈纯然大夫……”说起陈纯然,薄兆莛侃侃而谈,滔滔不绝。 从陈纯然高超的医术,到她夜以继日值班,眼中只有患者没有自身利益等等。 杜守波密切关注着报导,见薄兆莛开直播暗赞,再往下看,这不是新闻记者在报导新闻,而是中心医院的医托拿了好处不遗余力宣传推销蛊惑人心,急忙打薄兆莛手机,薄兆莛说得正起劲,没接,杜守波无奈,命技术赶紧信号干扰,中断直播。 回避薄兆莛问话的医生听他说了一半,丢下患者跑进医院大楼。 很快出来一个领导模样的医生,态度极好表态:“记者同志批评的对,我们一定改进缺点,更好服务病人。”吩咐把重伤患者抬上救护车,赶紧送W市中心医院,又向中心医院急救中心呼叫求助,报告患者伤情。 薄兆莛脸色略霁。 “记者同志,刚才那报导……”领导欲言又止。 “那是直播,没法删。”薄兆莛冷冷道。 领导瞥一眼被曝光的那个医生,叹口气,摇了摇头。 救护车呼啸着往中心医院而去。 薄兆莛上了奔驰,紧随其后。 中心医院急救中心把消息转给烧伤科,郎泽根据患者伤势交待建立紧急手术通道,重患者三个,安排手术班子,安排完,带着陈纯然方卉等人奔门诊大楼外准备接诊。 陈纯然一走,叶佳音长吁口气,掏手机刷微博。 大江的报导已中断,不过,前面的也没删,叶佳音啧啧叹:“薄兆莛可真会给陈纯然拉仇恨,这一捧一踩的,陈纯然不知得让多少人恨上。” “他只是实话实说。”张雅说。 “实话不是这么个说法。”叶佳音低哼,直播停了,把手机搁下,抽屉里摸出镜子,一面照镜子,一面从背包里摸出一管口红,往唇上轻轻涂。 张雅瞥一眼,嘴唇启合数次,忍不住说:“这是兰蔻最新款吗?你还是省着点花钱,攒点钱备急用好。” “啰嗦。”叶佳音撇嘴。 墙叫呼叫铃响,张雅不再言语,端起药盘到病房给病人换药。 叶佳音看着镜子里明亮的唇色,绽起一抹笑。 覃清内疚,在怡园小区全款买了一套房子送给她。 虽然只是小二室的二手房,比她家租住的又破又矮的城郊小平房不知好了多少,离医院又近,再也不用起早摸黑骑着电瓶车风里来雨里去了。 十二点半,救护车和薄兆莛同时赶到。 过去几个小时,患者的伤势更重了,空气里一股烧伤引起的难以描述的焦臭味,混杂在人群中的薄兆莛却清清爽爽,身上的檀木香味格外突出,这一日没穿明艳色彩的衣服,上身经典简约的POLO衫,下面一条到膝盖上的几何数字印花短裤,黑白相间,潮流时尚,一双腿修长笔直,配着英俊的一张脸,格外引人注目。 陈纯然瞥一眼即收回目光,戴口罩戴手套,检查患者伤势。 薄兆莛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她。 “疼不疼?疼得厉害吗?”陈纯然轻压患者手臂数个地方,问完话,”又剪开患者身上与皮肉粘在一起的衣服,患者头脸还好,胸前皮肤烧伤却可深达皮肤全层,皮肤脱水成焦痂,创面焦黄,触之如皮革。 陈纯然急促地吩咐身边护士:“先给患者静注广谱抗生素,安排除创面坏死组织手术,抽血检查红细胞比积(PCV)、血清钾(K+,K),通知骨科会诊……” 语毕,上下扫视患者全身,剪开他焦粘在腿上的裤子。 左腿裤管剪至膝盖上方,患者大腿与其他地方却不相同,新的烧伤里可见明显旧烧伤瘢痕。 陈纯然拿剪刀的手颤了一下,望患者脸庞。 患者紧闭着眼,眉头因痛楚而皱得很紧。 三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眉毛很浓,嘴唇略厚,微微外翻,肤色黝黑。 陈纯然从北莲送患者的医生手里拿过病历本,看一眼,瞳仁缩了缩,上面登记了,确认似颤着嗓子问:“姓名?” “卓曦。”患者低低说。 陈纯然握笔的手紧了紧,没落下一个字,失真的声音继续问:“年龄?” “33岁。” “家庭住址?” “东山路一巷23号。” 陈纯然手里病历夹脱手而出,跌在患者肚子上,患者惨叫。 许多双眼睛一齐看来。 陈纯然身体摇晃。 “陈纯然,你怎么啦?不舒服?”薄兆莛惊叫,近前扶住陈纯然。 患者蓦地睁眼,直直看陈纯然,眼神复杂。 作者有话要说:宝贝们好~最近这四天的更新全定时了0点。 第41章 陈纯然双腿发软,胸腔里像是揣了一个火炉烧沸了开水,又像是跌进冰窟透心的凉,冷冷热热,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撷住,闷得喘不过气来。 从医那么多年,眼里从来只有病患伤势,从没注意过患者身份,更加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见到纵火烧死她妈妈的凶手。 白大褂还穿在身上,医者之心却已剥离出去。 清朗的晴天,她却恍如置身浓烟弥漫的火海里,火星飞溅,皮肉灼疼,愤恨侵扰了感官意识。 “小然,不舒服?”郎泽快步走过来。 陈纯然摇头又点头,低声说:“老师,这个患者给你处理。” “行,我来。”郎泽片刻的迟疑没有,专注地望了陈纯然一眼,柔声说:“给你放假半天,这里不用你管,回家歇着。” 陈纯然站起来,推开薄兆莛搀扶的手往外走。 “陈纯然,你这是怎么啦?”薄兆莛追了上来。 陈纯然默默看他,在那双眼眦分明的眼里看到不解,还有浓浓的恼怒和失望。 潮起潮落,激荡的情绪在片刻后归于沉寂。 陈纯然一言不发,抬步继续走。 “陈纯然,你给我解释清楚。”薄兆莛狠狠拽住她胳膊。 如果身体不舒服,怎么不打针吃药,无事人一样。 如果没事,怎么不赶紧救治伤患? 郎泽问都不问原因的默契体贴态度更让人无名火起。 陈纯然往门诊里头瞥一眼,幽冷的憎恨的眼神。 薄兆莛呆住,抓着陈纯然胳膊的手不自觉松开。 陈纯然蓦地往回走,薄兆莛闪避不及,差点被撞倒地上,心中却是一松。 她没有让他失望,略作休息又要去救治伤患了。 出乎他意料,陈纯然进去后看一眼刚才那名患者,又大步出来,身上白大褂衣摆迎风飘扬,在薄兆莛目瞪口呆中,她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闪身坐了进去。 薄兆莛怔住,回过神来,追了上去,拍车窗,“陈纯然,你在出急诊,就这样走?” 陈纯然低眉,年轻的脸上充满疲倦,隔着窗玻璃,薄兆莛没看清,只见她一句解释都懒得给他,喊司机开车。 出租车尾气排出,扬起一阵灰尘。 薄兆莛追着跑,跑出一两百米,回转身要开车追,摁开遥控又停下,往门诊楼里面奔,冲到郎泽面前,怒冲冲问:“陈纯然怎么回事?怎么扔下患者跑了?” 郎泽抬眼皮,冷冽的目光:“薄记者,小然是人,不是机器,不舒服当然要停下了。” “你一句话都没问,怎么知道她不舒服?”薄兆莛厉声问。 “小然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不用问也知道。”郎泽眼底闪过一抹不耐与嫌恶。 很熟悉的神色。 跟陈纯然第一次见面,他追到电梯前要陈纯然道歉,她就是这样的眼神。 薄兆莛心中愤怒浪潮翻江倒海。 北莲医院跟着救护车过来两个人,回避薄兆莛问话以及被薄兆莛曝光的那医生,两人惊奇的目光看着薄兆莛,似乎在说: “这就是你极力吹捧的人?这么不负责任,这么任性,比我俩还不如。” 薄兆莛被狠扇了一记耳光,周身的血都往脑门涌,脸庞赤红。 被冷淡被无视,火热的脸蛋凑上去送给陈纯然踩到脚底下也罢了,更难以忍受的是心中高高在上的女神人设崩塌——陈纯然并不是病患至上! 甚至,职业素质和职业道德很差。 急救中扔下病患离去,比砸他录音笔还可恶。 郎泽包庇纵容她,就是叶佳音说的那样,她是烧伤科的女王,唯我独尊为所欲为。 想起叶佳音,薄兆莛突然就想起林润送医的误会。 拍了拍额头,没有连网报导曝光,上车。 薄兆莛狂飙到怡园小区,值班的是认识的那个保安,笑眯眯迎出来:“薄先生,你那天晚上没给我停车卡,车位没法出租,还空着,你可以停。” 薄兆莛哼了一声,大轰油门进去。 陈纯然没回家。 紧闭的暗红色不锈钢大门泛着清冷的光芒。 薄兆莛后知后觉想起,她从医院回家都是走路的,可刚才拦了出租车。 会去哪儿呢? 是不是去找许桐那个傻逼? 楼道吹来的风带着炎炎暑热,熏得人头昏脑胀之余,胸膛熊熊怒火。 她为什么对那个傻逼那么好? 傻逼差点把她的房子烧了,她不仅不生气,傻逼找她哭诉,她不分青红皂白就冲自己发火。 薄兆莛开车出了小区,直奔东来居。 陈纯然不在东来居。 不知陈纯然会去哪里,薄兆莛无头苍蝇似乱窜。 他一定要找到她问个明白。 漫无目的开了四五个小时,整个W市大街小巷走过,下班高峰时间到了,马路上车辆行人拥堵,红绿灯前长长的车龙,等两个绿灯也不能过去,轮到过了,违章的行人横穿马路,又急忙刹车。 夹在车流中间,四面八方都是沮丧和恼怒,理智濒界沸腾,自制力所剩无几。 临近怡园小区,又遇到一宗剐擦交通事故,双方各自电话召了亲友过来助阵,大声吵嚷,马路围得水泄不通,奔驰夹在车与车的缝隙里,进无门,退无路。 夜里八点,穿过重重车辆滚滚人流进了怡园小区,薄兆莛胸中怒火到达顶点。 陈纯然在家,拉开门,堵着房门,没有请薄兆莛入内的意思。 薄兆莛紧咬牙赤红眼看着她,像战场上硝烟里钻出来的战士,又像是深山密林里钻出来的野兽,恶狠狠说:“怎么回事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陈纯然揉了揉额角,眼底深深的疲倦,“我没什么要解释的,你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说着,退一步,重重关上房门。 薄兆莛呆呆看着闭合的冰冷的房门,寒光刺目,他想掩耳盗铃,给陈纯然找借口都找不到。 “陈纯然,你就这样对待我对你的信任吗?”他拍门,大声咆哮。 “你若对我有信任,就是老师那样,无理由无条件相信我。”陈纯然低喃,倚着门板,慢慢滑落地上,头埋进膝盖里。 她该解释的,但是她就是不想解释。 薄兆莛是新闻记者,发新闻稿抨击曝光她,她吃不了兜着走。 米白色大理石纹玻化砖地面光滑锃亮。 此前浸了水那次,还有许桐弄出弥天黑烟那次,薄兆莛很用心清理过,虽然隔了许久,她随便拖一拖地,地砖便光洁如新了。 陈纯然紧盯着砖面如山水的花纹,泪水从眼眶滑出。 没有很多,晶莹两滴,挂在苍白的脸颊上。 拍门声和喊话声持续了近半个小时,里头没开门,薄兆莛手掌发麻,喉咙酸颤。 “我算认清你了。”他恨恨骂。 陈纯然并不是什么高岭之花,清纯不做作都是装出来的。 什么敬业尽职,都是假的。 是他眼瞎,没看清。 薄兆莛奔回电视台,坐到电脑前,抬手要把下午所见所闻落实成文字,指名道姓抨击陈纯然没有职业道德,没有执业医师资格时,指尖落在键盘上又停下。 不! 也许有什么隐情。 陈纯然眼里病人至上,最初刚认识她时不了解误会,现在,不能再误会了。 要不再给她打个电话,问一问。 这个想法好。 有借口找陈纯然了。 明明对她很失望,很生气,偏还是很想跟她说话。 听她凉浸浸的声音,跟六月天吃冰淇淋一般,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嚷着舒服。 薄兆莛飞快掏出手机,拔打陈纯然电话。 电话通了,一声声响,薄兆莛心跳急速,空着的右手在键盘上胡乱敲打,一时重一时轻。 明明才分开没一会儿,明明恼的很,一想到要听到她说话了,又忍不住雀跃。 这已经不是一个“贱”字能概括的,还得加上“很”字。 想抽自己耳括子,抽也白抽,就是控制不住。 电话响了许久没人接听。 重拔,一遍又一遍,电脑显示屏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还是没人接听。 不会出什么事吧? 想起那一晚许桐搞出来的浓烟,薄兆莛急促的呼吸静止,心脏窒息。 尖锐的吱呀哗啦声交织,起身太急,座椅歪倒,电脑键盘和显示器带起摔落地上,薄兆莛看都不看一眼。 “陈纯然!陈纯然!”拍门的手在抖,嗓子眼发颤。 房门拉开,陈纯然漠淡的脸露出来。 薄兆莛感觉自己从地狱重回到生天,张大嘴,大口大口喘息。 陈纯然沉默地看着额头汗水细细的男人,用眼神问:“有事?” “你没出什么事?为什么不接电话?”薄兆莛恶狠狠抬手抵房门,不让陈纯然关门,眼睛不自觉扫视,想看一下证实她没事,视线瞥过,陈纯然没惯常那样白T恤牛仔裤,一条家居白色纯棉裙子,一双腿很长,黄昏暗淡的光亮里,白得灼眼,扎得人不敢看下去。 薄兆莛深呼吸,竭力让自己表情正常,控制着不让眼睛往那双长腿瞄。 陈纯然往屋里瞟了一眼,没关门,在薄兆莛眼皮底下回到沙发上,拿起手机,拔拉开,看一眼,“刚才在洗澡,没听到。” 她说,算是解释。 薄兆莛抬步要进门,她回转身,按着门板,堪堪堵住他前进的脚步。 一人门里一人门外,距离有些近,陈纯然头发凌乱,知道她刚洗过澡,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居然就闻到一股子清甜的带着沐浴乳味的体香。 薄兆莛有些慌,目光跟陈纯然接触,陈纯然眼神很冷,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尖锐,薄兆莛深吸气,徒劳地装出懒洋洋满不在乎的样子,然而连自己都骗不过。 四周很近,静得几乎能听到心跳声。 沉寂里,不知楼上还是楼下开了电视机,新闻播音员严正端方的声音传来。 薄兆莛猛然间想起过来的目的,找到话题,气势凌厉起来,“给你最后一个解释的机会,不然我就在媒体上曝光你不负责任的行为。” 陈纯然挑了挑眉毛,嘴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已经有人报导了,你报不报导一样。” “什么?”薄兆莛呆滞,预演了无数次,没想到是这样的走向,急忙搜索。 报导的是一个微博大V,话不多,不过配了视频,视频很长,从一开始看,镜头是追着薄兆莛拍的,等拍到薄兆莛微微变调的嗓了大叫“陈纯然你怎么啦?”冲过去扶她,镜头就换了,对准陈纯然。 因为没有前面陈纯然专业而认真的检查叩问,只后面这些,陈纯然的任性罢医无可辩驳。 第42章 薄兆莛呆呆看着。 光线昏蒙,背光的脸有些呆傻。 陈纯然从他手里拿过手机,手指拔拉了一下,转到中心医院官博,递给他看。 中心医院作出的反应迅速而果断,在微博上发表了《关于我院烧伤科主治医师陈纯然急诊现场罢医事件的声明》,暂扣陈纯然执业医师资格证,成立调查小组调查此事,一旦证实,将严肃处理,决不包庇。 “这还有什么好查的,一清二楚的事。” …… 底下的评论差不多是这样的论调。 薄兆莛想大声咆哮,反驳:“不,陈纯然不是置患者生命不顾的人!” 心脏被那些言论扭成麻花,很疼。 手机显示屏陷入黑暗。 “你有苦衷的是不是?”薄兆莛企盼的眼神看着陈纯然。 陈纯然默默看他,忽地明白,他遣责她,跟她骂叶佳音一样,对事不对人,她尊重医生这个职业,维护它的神圣。他也同样,他坚持媒体人实是求事的职业操守,坚持把真相呈现在公众面前。他不知道卓曦是害死她妈的凶手,也就不知她的痛苦与愤恨,从外人的角度看,她在急诊现场罢医确实失职了。 还是凉浸浸的眸子,只是,光线暗淡,冷漠里,还有些别的什么。 薄兆蓬勃心中燃起小火苗,身体莫名的热,呼哧呼哧,呼吸也带着炭火的热度。 陈纯然抿了抿唇,斟酌着问:“薄兆莛,你……”你有女朋友吗的问话在唇边打转,最后说出口的是:“你谈过恋爱吗?” “啊?”薄兆莛呆滞,结巴了:“我……我……” “没”字在喉咙底打转,从来没觉得没恋爱经历有什么,这会儿却觉得羞耻,似乎那个“没”字说出来,自己就要被扫进呆瓜男人行列。 很多想法在脑子里打转,男人的自尊使得装逼的念头占了上风。 薄兆莛咳一声清了清喉咙,尽量让自己显得像老司机,风流倜傥、万花丛中过的得意腔调说:“当然谈过,你有什么问题可以请教我。” 陈纯然“哦”一声,薄兆莛还没回过神来,面前的门咣当一声合上。 “等等……你没什么要问的吗?”他叫。 房门纹风不动。 说错了! 可是,女孩子不是喜欢经验丰富魅力无边的男人吗?不是喜欢做男人情场的终结者吗? 沮丧像潮水将薄兆莛整个人淹没。 浪头还没退,更大的打击浪潮接踵而来。 “我为什么要猜女孩子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我为什么要在意陈纯然的想法?” 陈纯然进书房,拿起医书看。 往常看起来沉醉而投入,这会儿,却一个字看不进去。 黑色铅字摇晃,渐渐变成薄兆莛的脸。 他微张着嘴粗喘着,额头润湿的汗水,那双内眦分明的极好看的眼睛紧张关切地看着她。 有人说,医生这个职业使人心细如发,尤其是烧伤科医生,他们操作轧皮刀、显微镊、显微剪、显微合拢器,取皮,植皮,不容许一毫米的误差,职业习惯养成了看事物纤毫分明的洞察力。 那个风骚酷炫的首富公子,他对她动了心而不自觉。 不! 也许那只是他情史多,勾引起女人清水出芙蓉,浑然天成。 他刚才也说了,他谈过恋爱。 陈纯然手指勾划,无意识地在纸上一笔一划写着“薄兆莛”三个字。 最后一笔落下,陈纯然惊了一下,合上医书,慌慌张张逃离书房。 只有一个人住的房子空寂得可怕。 陈纯然打开电视。 竭嘶底里哭喊着的八点档电视剧,换台,都差不多样子,看不进去,颓然关了电视。 以往除了上班还是上班,要不就啃医书,健身。 医书看不进去,健身?陈纯然目光落在哑铃上,放弃,到阳台,洗了拖把抹布,搞卫生,像许桐弄出一屋子黑烟那晚薄兆莛做的那样,一寸一寸抹拭,厨房吊顶也拆下来抹拭。 浩大的工程,即便很干净只做做样子,弄完是在三个小时以后。 能万米长跑,俯卧撑一口气做一百个的人,做完这些累得一动不想动,满身汗。 地面水渍未干,吊灯玻璃罩刚拭过,灯光分外明亮,细小的人影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变形失真,陈纯然直愣愣站着,想起那晚,薄兆莛弄了三个多小时卫生后,她赶人,薄兆莛冲口而出的是:“可是我还没做饭给你吃啊!” 手机来电,陈纯然看都没看,猛一下按了接听。 “小然,我刚从手术室出来,刚听说你被扣执业医师资格证的事,你还好吧?”郎泽急促而关切的声音。 陈纯然手指还在颤,蹦跳的心脏平复了,失落、委屈等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缠绕,一声“老师”喊出来,跟着,破笛之声逸出,泪水汹涌。 “小然!小然!”郎泽低叫,暗哑的嗓子急问:“你在家吗?” 陈纯然顾自哭,哽咽着,一言不发。 “别哭,没事的,老师会想办法解决的。”郎泽低声哄,刚从手术室出来,只除了外面手术罩衣,里头还是深绿色手术衣,不换了,一边说着话,一边疾走到电梯前。 陈纯然罢医的事影响出乎意料的大,中心医院官博那条声明下面一堆骂人的,如日中天的好声誉大受打击,这事马上处理还能略略消除影响,拖下去,连当时一句话不问就给陈纯然离开的郎泽都会被追责。 医务科连夜召开会议,请余远昆参加。 彭景星意思,陈纯然失职很明显,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能包庇,即刻吊销她的执业医师资格证,开除,丢卒保帅,免使中心医院信誉受影响。 覃清坚决不同意。 余远昆也有不同意见。 他深知郎泽性格,定会不顾一切保陈纯然。 覃清说:“陈纯然是个什么样的大夫外头的人不清楚,咱们医院里面的人难道不知道?”他播放了后来从保卫科调来的门诊大楼一楼录相,放大陈纯然接诊病人时的情形:“陈纯然最开始很尽职,变化在她剪开病人裤子查身上伤痕时,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 紧接着薄兆莛冲过去扶陈纯然,后来的镜头里,陈纯然的身子被遮了大半,看不清她脸上神色。 “就算有什么隐情,也不能急诊现场扔下病人吧?而且你们看,薄兆莛追着她问原因了,她不说。”彭景星说。 覃清无语。 余远昆紧盯着视频,让来回播放了几次,沉吟些时说:“先把这个完整视频放到微博上去。” “院长,你想保陈纯然?”彭景星问。 “没想保谁,只是让大众了解完整的真实的事件经过。”余远昆淡淡说,宣布散会。 出了医务科,余远昆在电梯口碰到匆匆往外奔的郎泽。 郎泽冲他点了一下头,脚步不停。 “阿泽,你去哪?”余远昆喊。 “小然情绪很不好,我去看看。”郎泽急匆匆说。 夜里,没有病患,只有导医台两个值夜班的工作人员,大楼空旷寂静,急促的咚咚脚步声格外响,话音落,人已奔出了大楼。 余远昆眉头拧成细结,阴沉沉站了一会,回转身往医务科去,半路上顿住,叹口气,又回电梯口。 电梯门打开,里面谈笑着出来房艳和妇产科几个女医生,齐声喊:“余院长。” 余远昆颔首,忽地眉心一动,喊道:“房主任,你等一下。” 房艳停下:“余院长,有事?” “我记得你们妇产科不少未婚女大夫?”余远昆问。 “是啊,不少,还都是三十好几大龄未婚,工作忙得有男朋友的都吹了,没男朋友的连相亲都没时间,上次院庆想借着机会内部消化,也有几对看上眼的,谁知后来又忙得没时间约会,不了了之。” 说起这个,房艳作为妇产科科室主任,操心的很。 余远昆问:“有没有跟郎泽相配的?” “朗主任?”房艳讶异,迟疑片刻,说:“听说静初在M国那边一直没再婚,怕是还在等着朗主任。” “不可能的事,她要是对阿泽还有意早就回来了。”余远昆微有不满。 房艳“嗯”一声,左右看了看,凑近余远昆,小声说:“静初要是不回来了,恐怕也用不着给朗主任介绍女朋友吧?陈纯然……” 没往下说。 余远昆面皮跳了跳,想不到连房艳都有这样的想法,嗓音带了怒气:“都在传阿泽和陈纯然的事?” “也不是,我因为老孟在烧伤科,听了一些。”房艳说。 “你觉得能行?”余远昆沉声问。 房艳沉默。 郎泽是陈纯然的带教老师,陈纯然实习后就留在中心医院,嫁给郎泽,即使没黑幕没潜规则,也会让人往这些方面想,郎泽若是一直只是医生也罢了,走仕途就不行了。 卫生局那边的政审过不了关。 但显然,余远昆想让郎泽接班,先是副院长,接着院长。 “留意一下,有合适的给阿泽介绍。”余远昆沉声说。 合适的肯定有,郎泽品貌端方,洁身自爱,医院里暗恋他的医生护士不少,只是……房艳叹气。 要相亲成功,那是痴心妄想。 陈纯然也不知自己怎么啦,忍不住就泪腺发达起来。 她妈去世那时,她也只是怔怔失神,呆呆坐着,泪水一滴一滴掉,不像这会儿,抱着沙发靠垫,失态地号啕大哭。 “没事的,老师一定会处理好。”郎泽笨拙地安慰。 陈纯然坐正中两人沙发,他坐左侧单人座,除了不停递纸巾,也不知能做什么。 想坐到陈纯然身边搂着她轻拍她后背安抚,又觉唐突。 虽然当陈纯然女儿妹妹,到底不是亲生的。 双手在膝盖上不住抓挠。 陈纯然哭了很久,后来,把纸巾堵住鼻子,连呼吸都困难,才算止住哭泣。 哭声刚停,肚子咕噜一声响。 郎泽“啊”一声,急掏手机:“我叫外卖。” “老师,我想吃海鲜烩饭。”陈纯然吸吸鼻子,软软的撒娇口气。 “好,想吃就叫。”郎泽说,划开手机顿住,为难道:“一点半了,这个时候只有永和或KFC和德克士那种快餐店有营业,叫不到海鲜烩饭。” 陈纯然冲口而出,随即后悔。 她要的不是叫外卖,而是郎泽做给她吃。 可是郎泽不会做饭。 而且他今天中午开始到现在连台手术,即使会做也不能要他给自己做饭。 肚子很饿,吃饭的兴致却没有了。 “不要了,这么晚也不叫外卖了,吃泡面就行,老师,你一起吃。” 两碗泡面,加了火腿肠加了凤爪卤蛋等包装熟食,然而加了再多辅料,味道也还是那种即食味儿。 面上吃得兴致,心中,却不期然渴望能吃家庭做的饭。 薄兆莛动作很熟练,做的饭想必很好吃。 除了妈妈,还没人在家里做饭给她吃过。 陈纯然走神了。 郎泽吃得很慢,默默看着她,忽地问:“薄兆莛会做饭?” “会,还很熟练。”陈纯然下意识应道,语毕,愣住了,叉子挑着快食面僵在唇边。 郎泽低眉,手里叉子有一下没一下翻搅着,许久,低声说:“他的家庭你走不进去的。” “我……我没那想法。”陈纯然胀红了脸。 “没有最好。”郎泽笑笑,掩住眼底失落,温声问道:“那个许桐怎么样?” “没联系。”陈纯然说,不由自主有些烦躁。 郎泽没再问。 并不宽敞的房子因寂静而格外空旷。 两点,两人吃完面,郎泽起身告辞,陈纯然从心底感到轻松。 郎泽下楼了,脚步声渐远,楼道声控灯亮了又灭。 陈纯然关上房门,蓦地又拉开。 五楼转角那里走下来一个人,看到她突然拉开门,僵住了。 陈纯然默默看他,不言语。 “我……我随意走走,就走到这边来了。”薄兆莛结结巴巴说,眼神闪烁,英俊的脸庞在说话的瞬间染上鲜艳的霞彩,还是白天那身黑白相间衣服,简约时尚,因着脸颊的酡红,竟添了妩媚与风流。 陈纯然视线从他脸上移到他手上,他一手提着一个不锈钢双层保温壶,一手提硕大一个购物袋,很沉,提带拉得有点长。 薄兆莛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脸更红了,举起保温壶,嗓子发颤,“这个……这个你要不要喝?保姆今晚做多了,没吃完,我就带了一盎过来,灵芝虫草花鸡汤,很滋补身体的……” 叭啦叭啦,搞传销似的说个没完。 其实灵芝虫草汤做得不多,他回家晚,何笑特意给他留的,只有一盎,他只吃了一口,想起陈纯然青白的脸,不吃了,装进保温壶急忙出门。 走到门前了,又退回去,想着陈纯然被指名道姓挂媒体,心情不好,也许没吃饭,光喝汤吃不饱,把冰箱打开,里面各种食材,看着都不错,展开袋子,装了一样又一样,最后,几乎把冰箱搬空了才罢手。 过来后,停车刚要下车,郎泽过来,他怒冲冲跟着上楼,慢了几步,郎泽进门了,隔着房门,他听到陈纯然撕心裂肺的哭声,霎时呆住了。 陈纯然哭了多久,他的心就疼多久。 这时不想追究陈纯然罢医了,只悔恨,怨自己没安慰她还咄咄逼人。 听得郎泽要走,忙躲起来。 陈纯然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走道的灯在无声中熄灭了,四周陷入暗黑中。 “你不想喝我就提走吧。”薄兆莛垂头丧气说。 楼下有人上楼,声控灯又亮了,他的背影有些萧瑟,走得有力无力。 陈纯然张嘴,想喊他,没喊出声。 上楼的人和薄兆莛擦肩而过时,脚步顿了一下。 薄兆莛埋着头,没注意。 第43章 郎泽沉着脸看着薄兆莛手里的保温壶和购物袋。 没想到这个目中无人骄傲不可一世的公子哥儿,居然能为陈纯然做到这一步。 这个地点,这个时间,他……好在陈纯然显然拒绝接受了。 郎泽没上楼,略站了站下楼,出了小区大门才给陈纯然打电话。 刚才心急,忘了问陈纯然罢医的原因。 他相信陈纯然绝不会无缘无故罢医。 “那个患者就是纵火烧死我妈的那个人。”陈纯然低低道。 “是那个畜牲!”郎泽咬牙,“早知道……早知道……” 早知道就不救治了。 可是,作为医疗工作者,显然不能。 这就是她罢医当时为什么不跟他说原因的缘故。 “其实我后来回去,是想接着救治那人的,可是我控制不住情绪,治疗过程中,医疗器械偏差一毫米都可能要了患者的命,我只能一走了之。”陈纯然哽咽着说。 郎泽死死抓着手机,心中说不出的愤怒与悲哀,许久,低声道:“我跟覃清说一下,在官博上说明,医生也是人。” “不,老师你别说,我记得你教我们时说过……” 穿上白大褂,不管是谁,就只有一个身份——医者,眼前的人不管是谁,都只有一个身份——病人。 “可是,不说明,就由得民众误会你?你会被吊销执业医师资格证的。”郎泽急切说。 “作为一个医生,我当时确实失职了,无可辩驳。”陈纯然轻声说。 “事出有因。”郎泽说。 “老师,在我眼里,那个人是我杀母仇人,可是在大众心里,那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人会理解我。”陈纯然轻叹了口气。 郎泽愣住,暗沉的夜色,路灯渺渺,路旁云杉毫无生气站着,回头望,离得远,陈纯然住的那栋楼都看不到。 “老师,我觉得好累。”陈纯然在电话幽幽说。 郎泽激凌凌打了个寒颤,“小然,你别想不开。” “不会,老师放心,我这条命是我妈舍命换来的,再怎么样,我都会珍惜。”陈纯然轻笑。 郎泽轻抹了一下额头,湿淋淋一手的冷汗。 即便不能公开,也要让余远昆了解。 夜里两点,郎泽拔打了余远昆的电话。 余远昆回家了,还没睡,焦躁不宁,坐在沙发上喝着酒,什么下酒菜都没有,就那样一口一口喝着,接了电话,轻吁出一口气,周身轻松。 “原来这样,难为她了。” “小然不想说出原因,大众肯定会追着不放,怎么办?”郎泽问。 “还是要说的,不过这时候就算说出来,民众也不会理解,就如陈纯然说的那样,患者是她仇人,可不是民众的仇人,他们不能对她那一刻的痛苦仇恨感同身受。”余远昆沉吟,许久,说:“先不澄清,由得发酵闹大,发展到不可收拾时,医院再托媒体把十八年前陈纯然家火灾的新闻曝出来,那时候,事情一定会反转,一边倒朝着陈纯然有利的方向发展。” 十八年前,一个尽心尽职的优秀教师被学生纵火烧死,媒体铺天盖地报导,当时,舆论哗然,一致要求严惩凶犯。 “这样做还是把小然不想曝露在大众面前的事曝露了。”郎泽迟疑。 “没有办法,不然,只能吊销陈纯然的执业医师资格证。”余远昆预演着事件的发展,胸有成竹说:“到时,再找几个这些年陈纯然救治过的病人在媒体面前露面有理有据夸她,陈纯然的敬业无可否认,事情就过去了。” 余远昆的计划很好,然而,事件的发展却脱出他的掌握。 抨击陈纯然的评论出乎意外的多,W市除大江电视台,其他媒体单位,电视台都报导了,紧接着,全国媒体也争先恐后转发。 网络发达的今天,一条新闻经过有意无意的炒作,很快就能渗透旮旯缝隙,人尽皆知。 余远昆正在思考要不要把计划提前时,大江电视台发声了。 不过,却不是跟其他媒体一般表面中立实则指责陈纯然,大江旗帜鲜明的支持陈纯然,在没有根据的情况下说陈纯然罢医肯定有原因的,并且,把余远昆另一个打算用上了,找了十多个陈纯然救治过的患者发声,声情并茂说陈纯然的尽职,表达对她的感谢,并说相信她罢医自有道理,支持她。 大江官博同时播出采访这些患者的视频,患者在镜头前都哭了,展示伤痕,泪雨滂涝诉说陈纯然救治他们的经过,情感真实,很煽情。 主持人就是薄兆莛。 舆论开始出现对陈纯然有利的喊声。 不过,敌不过铺天盖地对她的指责。 有一个大V号发表评论:“她以前做得好,不代表在罢医这件事上她没错。” 很多人附和。 支持陈纯然的声音开始摇摆并减弱。 大江又放上一个采访视频,视频里是肖杏花和王翊的说话。 肖杏花流着泪哽咽着说:“我丈夫在中心医院住院那些天,陈大夫细心细致,周到热情,我家负担不起我丈夫的医疗费,我鬼迷心窍害死我丈夫污赖陈大夫,想讹一笔赔偿,事败后,陈大夫不仅不怪罪我,还顶着重重压力帮我争取到出演公益片拿报酬的机会,以德报怨,这样的好大夫我相信她罢医一定是有原因。” 王翊一身警服,正气凛然,并没有提他妹妹曾在中心医院治疗一事,只大略讲了那日过来中心医院勘查现场的经过,别的一句话都没说。 因为没吹捧陈纯然,反而更真实。 那些患者的说话也许没有说服力,一个囚犯以及一个身着警服的在职警务人员的话,却没有人不相信。 舆论向陈纯然有利的一边倒。 就在这时,又有人放出一张照片,视频有些模糊,离得很远,人民医院门诊大楼门前,陈纯然和薄兆莛紧挨着,陈纯然凑在薄兆莛耳边说话,一辆出租车半挡着,两人看起来极亲密。 不用发照片的人说什么话,众人就领会了他要表达的意思——薄兆莛和陈纯然私交不寻常,虽然是大江电视台的记者,但是说的话完全不能相信。 薄兆莛被质疑,他背后的大江也跟着失去诚信。 支持陈纯然的声音几乎消失。 卫生局给中心医院下命令,限期五日内出调查结果,消除影响。 中心医院医务科再次召开会议。 卓曦是纵火烧死陈纯然母亲凶手的消息虽然没在网上公布,领导班子的人却都知道了。 “换了我我也无法为杀母仇人治伤,没一刀捅下去就是好的了。” “医生也是人,血肉之躯,不是金刚不坏之身。” 与会众人义愤填膺。 孟涛尤其愤怒。 陈纯然母亲住院时,孟涛已在烧伤科上班,虽然因为不是主治大夫不像郎泽对陈纯然关注那么多,却也清楚过程,当年回家时长吁短叹,房艳问,他拍了几张陈纯然的照片回家给房艳看,后来几次换手机,那些照片却还保留着,打开给同事看。 洁白的病房,小小的陈纯然趴在病床前,一瞬不瞬看着母亲,黑黝黝的眼睛,脆弱里带着倔强,可怜又可爱。 众人看了,更加气愤,连彭景星都骂娘:“这班人就唯恐天下不乱,哪时候所有医生罢医不干了,看他们找谁治病去。” 郎泽没开口,低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拔。 他手机里更多陈纯然的照片,从她妈住院那时起,到这些年,她如何刻苦学医,那些照片加起来,就是一部陈纯然的成长史。 余远昆敲桌面,止住众人的叫骂,看向郎泽:“这时候如果公布原因,虽然失职的处分是免不了的,但是不至于吊销执业医师资格证,阿泽,你怎么看?” “不公布,要吊销就吊销,医生这一行不做也罢。”郎泽冷冷道,蓦地起身,拂袖离去。 不仅不给众人面子,连余远昆的面子都没给。 众人瞠目结舌中,言语不能。 余远昆没怒色,任谁一心一意治病救人却被当过街老鼠打都会有不满情绪,低头沉吟些时,吩咐覃清:“把陈纯然罢医的原因悄悄透露给薄兆莛吧。” 现在的情况看来,薄兆莛在不遗余力洗白陈纯然,只是因为不知原因,说不到点子上,三和的财势寻常人拼不过,中心医院作为医疗机构,很多事受制擎,反而不如三和行事便利,由薄兆莛出面更好。 既是要悄悄的,就不能暴露出中心医院了。 散会后,覃清出门,准备找家商务网吧给薄兆莛爆料。 午餐时间,病人家属和医护或是外出买饭,或是买了饭回来,人来人往,覃清走得匆忙,出门诊大楼时,迎面遇上叶佳音。 叶佳音穿粉黄绿撞色条纹收腰连衣裙,大胆而鲜艳的颜色衬得皮肤更水嫩,格外吸引眼球。 覃清看一眼移开目光,那晚过去许多天,碰面了仍尴尬的紧。 叶佳音抬脚要错身过去了,看着覃清微带羞涩的表情,心脏动蹦跳了一下,手里的食盒递了过去:“你还没吃饭吧?给你。” 覃清下意识接了,问:“我要了你自己不又得出去买?” “给你就接,废话那么问。”叶佳音微嗔,抬眼皮撩了覃清一眼,擦身进门诊大楼。 家庭自己做的饭菜,亲切的居家味道。 覃清提着食盒怔神。 妻子去世后,再也没吃过家常便饭。 叶佳音走过大堂,进电梯前,回头望了覃清一眼,含情脉脉。 *** 陈纯然心浮气躁,医书看不进去,健身也懒洋洋的,江华打电话过来邀请她过去看他医院的烧伤整形病历提提意见时,她略思索了片刻同意下来。 闲着也是闲着,过去跟江华医院的医生交流烧伤整形心得也不错。 陈纯然在江华医院门外下出租车,江华竟是在门外等着她,修身的白大褂,乍一看,颇有几分当年大学里的校草风采。 看到陈纯然,江华璨然一笑,热情地步下台阶迎过来,“我寻思着还要抽根烟的工夫你才能到,不想来的这么快,你和上学时一个样,就不会摆女孩子的架子。” “倒是想摆,只是习惯了准时,在朗老师手下实习时,朗老师可是一分钟迟到都不允许的。”陈纯然笑道。 “别说迟到,每个人都至少提前十分钟到。”江华大笑。 同是毕业W市医大,同在郎泽手下实习,共同语言不会少,不知不觉就在大门口聊开了。 路上一辆救护车呼啸着警报,在车流里艰难地前进,病人家属是个中年男人,往窗外一瞥的瞬间看到陈纯然,脸上现了喜色,大叫:“快,靠过去,在那个医院门口停车。” 救护车司机怔了怔,一个急转弯,直冲到江华医院门前,中年男人拉开车门跳下车,变调的嗓子冲陈纯然喊:“你是中心医院的陈大夫是不是?你看看我太太怎么样?” 陈纯然往车里看,瞳仁缩了缩,快步过来,弯腰上车。 后厢推床上的中年妇女烧伤极严重,目测Ⅲ°烧伤面积高达30%,没有冲洗包扎等措施,裸着伤。 “为什么一点紧急救治措施都没做?”她看向车里头穿白大褂的医生,厉声问。 “我们是小乡镇医院,没接触过伤势这么严重的患者,就……” 陈纯然不等他往下说,急促地对江华道:“师兄,患者深昏迷,喘鸣缺氧,吸入性损伤因组织和粘膜水肿引起气道梗阻,得马上切开气管解除梗阻,快拿器械包来。” 江华大声喊导医台医生。 器械包拿过来,陈纯然戴上手套,打开器械包,酒精棉球消毒,用血管钳沿患者中线分离胸骨舌骨肌及胸骨甲状肌,尖刀切开气管……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病人气流恢复畅通。 中年男人敬畏地看着。 陈纯然摘下手套,交待那医生:“人民医院离这里最近,赶紧送人民医院。” 又对江华说:“患者Ⅲ°烧伤,会有脑供血不足、血压过低、酸中毒情况,给静脉补液着去人民医院,以免路上发生低血容量性休克撑不到医院……” “好……”江华飞快应下,身边刚才闻声出来几个医生,不等他交待,飞快跑进去。 陈纯然又催中年男人打人民医院急救中心电话,好让那边医生先做接诊准备。 “为什么还要去别的医院?你不是在这里吗?这里不是医院吗?”中年男人急切问。 “我的执业医师资格证被扣起来了,目前没有行医资格。”陈纯然耐心解释,又指身后江华医院招牌,“我师兄的医院是烧伤整形医院,就是烧伤伤势痊愈后,整形美容烧伤皮肤,不接诊像你太太这样刚烧伤的患者。” “可是我太太很危险,撑不到那个什么人民医院啊!”中年男人焦急地大叫。 目前看是撑得住,不过,深度烧伤病人病情变化极快极大。 陈纯然沉声说:“赶紧打电话,把伤势说一下,那边可以先建立紧急手术通道,到了马上救治不耽误。” “我不送别的医院,你救我太太行不行?”中年男人扑咚跪了下去,嘶声喊:“这几天电视微博报纸都是跟你有关的报导,我知道你医术很高明,比谁都强,对病人很好,求你救我太太。” 现代人不比古代,不兴下跪那一套,不是焦灼到极致不会下跪,何况是男人。 男人腕上克罗地亚手表,名牌衬衫,系领带开宝马,也算成功人士,居然愿意为太太下跪求人! 陈纯然微微失神,侧头看一眼推床上患者,又看江华。 “我医院的设备很齐全,烧伤急救药物也都有。”江华说。 “那太好了。”中年男人满面喜色,哀求:“陈大夫,求求你了,求你救救我太太。” “按规定,我现在是不能行医的。”陈纯然犹豫。 中年男人绝望看她。 “救人要紧,咱们学医不就是为了救人么?”江华低声说。 陈纯然抿了抿唇,看看中年男人,看看伤患,艰难地说:“好吧。” 生命面前,无证行医会带来的严重后果无暇顾及。 作者有话要说:宝贝们好,明天晚上起四天的更新时间定时在晚上9点。 第44章 紧急手术通道建立,手术班子很快配备。 换上手术服,看看一屋子嗷嗷待哺般等着观摩自己手术的医生,陈纯然微觉不妥。 她无证行医,能低调就低调,江华竟是把他医院的医师都喊来了。 “你的医术主任级别了,烧伤这一行里医生的佼佼者,很难看得到,都想学习。”江华笑道。 时间紧迫,没时间计较,陈纯然低“嗯”一声算是同意。 江华医院效率很快,短短的时间里,各种检查已出来。 陈纯然先看了胸部X线片,心电图,血常规、尿常规、血液生化检测等,而后,沉着地走到手术台前。 患者深度烧伤,皮肤焦痂,陈纯然熟练地切开焦痂松解下面的正常组织。 江华一旁讲解给观摩医生听。 陈纯然半点不受影响,眼里只有病患。 患者皮肤烧伤外,还伴有肺部受损,纤毛功能破坏,气道分泌物及大火中吸入异物不能排出等问题,在中心医院,这些都是呼叫外科和内科会诊,手术由外科和内科医生会同烧伤科医生一起主刀,江华医院没有普外科和呼吸内科,一台手术陈纯然自己完成。 下午三点开始,第二天凌晨六点结束。 江华医院没有ICU病房,江华在进手术室前已吩咐助手到各医院紧急调借设备,布置了一间重症监护室出来。 患者出手术室后进入重症监护室。 中年男人名罗斌,趴着玻璃墙上痴痴看,口中迫切问:“陈大夫,我太太怎么样?” “手术顺利,二十四小时内没排异没并发症,基本就稳定下来了。”陈纯然微笑着道,看一眼中年男人,又往病房里头看一眼,止不住羡慕,多嘴说了一句:“你跟你太太感情真好。” 罗斌挠头,憨憨笑:“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是特别稀罕她,要是没有她,我活不下去。” 情之所钟,没有缘由。 这就是爱情。 陈纯然有些片刻的疏神,不期然想起薄兆莛。 那个表面风骚酷炫的男人,其实很纯洁,很正直。 “我让人布置了一间休息室,你去歇一歇。”江华体贴说。 “不行,我不能走开,患者手术过后二十四小时内是最危险的,我得守着。”陈纯然说。 “可是,你刚站了十五个小时眼睛不眨做手术,太累了。”江华说。 “没事,等患者脱离危险我再去休息,师兄,你去休息吧。”陈纯然扶着墙壁强撑,很累,然而,在患者没安全之前,哪能离开。 中年男人感激不已。 江华深深看了她一眼,带着医生离开。 一行人转过走廊拐角,医生们七嘴八舌说起来。 “天啊,我算是知道了,那个‘病人个个是陈大夫亲妈’的传说果然不假。” “我只是一边看着都累得只想躺倒,她居然还要看守病人。” “就这样的医生还被媒体鞭笞成那个样,不可思议。” …… 江华只是听着,不表态。 院长办公室到了,院长助理庄浩外头等着,众医生散去。 八十多平的房间,墙上挂满锦旗,书柜里许多奖牌,真皮大沙发,橡木茶几和大班桌,不大像医院院长的办公室,倒有几分企业家的豪奢阔气。 “陈纯然的医术医德真没话说,要是能拉到咱们医院来,就是一块活招牌。”庄浩说。 “她现在在外头可是千夫所指。”江华微笑,黑色真皮沙发上坐下,微胖的身体沉陷下去。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陈纯然罢休肯定有原因的,再说了,薄兆莛在不遗余力洗白她,现在看来是还没想动用薄家三和的势力,等到动用薄家三和的势力了,所有问题都不成问题。” “不是他不想动用,而是薄明光不给他用。”江华笑道。 庄浩微有不解,皱了一下眉头,旋即想通,也笑了,凑近江华,压低声音道:“咱们要不要推波助澜,先把陈纯然从中心医院逼出来,再帮她澄清名誉?” “不行,你什么都不要做。”江华霎地坐直身体,摆手:“陈纯然那个人刚直清白,眼里揉得不沙子,动小心机以后泄露了连招呼都打不成。” “可是,郎泽在中心医院,她就不会走。”庄浩有些惋惜。 “顺其自然吧。”江华叹道,倒靠到沙发背上。 江华猜得没错,薄兆莛确是没用上薄家势力。 不是没想用,而是从不参与三和管理,不知三和有很多人脉资源可以利用,只在最开始跟他爸要了五百万的广告费给大江,换了台长点头同意他在大江电视台上为陈纯然发声。 薄明光商场摸爬滚打三十多年,该怎么做清楚,却不说。 儿子为陈纯然的事上蹿下跳目赤脸白,他看在眼底,作为过来人门儿清,儿子傻乎乎懵懂迷糊,他也不点明,不过却想借着这个机会让陈纯然失去工作。 烧伤科医生工作没日没夜连轴转,妻子在中心医院住院那么久很了解。 首富家庭不需要一个眼里只有病人没有家庭的媳妇。 薄明光也没阻止薄兆莛为洗白陈纯然殚精竭虑,他深谙堵不如疏的道理。 儿子也不是会听劝的人,一腔热血,不可能阻止得了他。 薄兆莛拼尽全力,好不容易才让舆论出现对陈纯然有利的声音,谁知一个视频把大好形势全面推翻。 黔驴技穷,苦思无计,收到覃清暗地里发来的邮件,打开看完,整个人呆滞。 薄兆莛冲出办公室。 这当儿,只想马上见陈纯然。 道歉还是做别的什么不知道,只是想见她。 陈纯然在江华医院,不在家。 重度烧伤病人很难避免发生并发症,罗斌妻子妻子Ⅲ°烧伤面积高达30%,在陈纯然严密监护和预防下,万幸没发生并发症,二十四小时后转到普通病房。 陈纯然精湛的医术对病人的病情救治起决定性作用,家属的支持功劳也很大。 罗斌是陈纯然见过的薄明光之外最肯砸钱的患者家属,第一天就预存住院费五十万元,第二天,不等江华医院下催款通知,又存了一百万元进去,对陈纯然和江华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谢谢,以及不用在乎钱,最好最贵的药只管用。 二十四小时没离开医院,病房里守着他太太,又请了两个特护。 陈纯然开始以为他家底很丰厚,后来才知道他的事业刚起步几年,并不是很有钱,跟她爸一样做钢材生意。 陈纯然没有通过他打听她爸的家底,她对她爸有多少钱不感兴趣。 早上八点,陈纯然回到怡园小区。 楼下停着薄兆莛的奔驰车,前挡风玻璃上面露水打湿了薄江的灰尘,引擎盖上调皮的小孩手指划了两个大头小人。 陈纯然脚步滞了一下。 看到倚着房门一侧墙壁的薄兆莛,陈纯然微有意外,又不甚意外。 楼道浮尘在清晨白色的阳光里飘浮,薄兆莛身上那一眼可看出是名牌的衣服有些摺皱,面色滞涩,几日不见,明显清瘦了,四目相对,眼底说不清什么意味,歉疚、悲伤、同情、怜悯,还有别的什么。 陈纯然看一眼移开视线,沉默着掏钥匙开门。 入门暗灰色地垫很厚,踩上去绵软失重,陈纯然小腿微颤,扶着门把的手略略用了力。 薄兆莛紧跟着她,一只脚踩了进来。 陈纯然侧转身,眼角看他。 薄兆莛有些贪婪地看她,声音很小:“我想跟你说说话。” 说话间,怕陈纯然关门,一把抓住陈纯然握门把那只手。 陈纯然不吭声,没扒开他的手,也没抽回自己的手,指尖微颤。 “对不起,我误会你了,我不该说那些话刺你。”薄兆莛视线游移,来回瞥紧搭在一起的两只手,第一次亲密接触,令人毛骨悚然的颤栗,电流从掌心皮扶表层直通心脏,没喝酒,脑袋和身体却麻痹了,感官从未有过的敏锐——皮肤相接的触感那么鲜明,周身细胞都感受到。 想抽回手,舍不得。 陈纯然愣愣好久,重重抽出手。 薄兆莛抖着手,不知再一次去抓她的手好,还是抓门不让她关门。 陈纯然默默看他,从他抖索的手,到他身上起皱的衣服,看着这个属于纨绔子弟花花公子行列的男人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笨拙和纯真。 “陈纯然,我……我真的很抱歉,我以为你是很尽职认真的医生,所以,对不起,我错了……”薄兆莛语无伦次,结结巴巴。 他为什么突然跑来说这些? 陈纯然沉默地看着他,黑黝黝的眸子无声地流露着疑惑。 “我……我……”薄兆莛看着她的眼睛,结巴得更厉害了,脸庞绯红,“对不起,我不该误会你,换了是我,面对害死母亲的人,我一刀捅过去了,你那时候很伤心,我却……我却还追着你逼你给我解释,我……” 他知道卓曦是纵火烧死她妈的凶手了。 心头突然有了大石落地的轻松,陈纯然摆手,牵起唇角,“你没错,作为一个医生,穿着白大褂,眼里就应该只有病人而无其他,我确实失职了。” “不,还是我错了,你后来又回去,那时你肯定是想接着救治那人的,可是你怕控制不住情绪,治疗过程中,医疗器械偏差一毫米都可能要了患者的命,所以你只能一走了之,是我糊涂,我居然不理解你。” 被误会的痛苦能忍,被理解的感动却很难克制。 眼睛涩痛,胸腔里莫名情绪激荡。 陈纯然深吸口气,轻声说:“我接受你的道歉,请回。” 房门缓缓关上,如电影慢镜头,薄兆莛一只脚还在门里头,随着房门缝隙越来越细,怔忡着缓缓退了出去。 啪嗒,门锁进锁洞,暗红色房门闭合。 陈纯然被那细小的一声惊着了,打了个哆嗦。 两天没人住的房子有一股异味,死气沉沉了无生机,陈纯然走了几步顿住,怔怔站着,就在客厅和厨房之间的过道上,看一眼深青色沙发,再看一眼厨房洁白的厨柜,孤独、无助、彷徨涌上心头。 许多年了,母亲去世后,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这当儿,因着门外那个人,忽然怯弱了。 陈纯然紧抓住钥匙,钥匙尖锐的边棱扎得掌心生疼。 门外响起拖沓脚步声,渐渐远去。 陈纯然抓住门把,身体发疟疾似哆嗦,许久,蓦地拉开房门。 楼道空无一人。 太阳戡破云层,从半楼梯处窗户照下,墙面斑驳。 陈纯然出门,快步下楼。 薄兆莛还没走,倚在车门上,一腿直立,一腿微曲起,消瘦了,个子显得更高,腿更长,手机在手里来回颠动,焦躁不宁的姿态。 看到陈纯然,眼睛一亮,手机收进裤兜里,飞快迎过来。 “要出去?” 陈纯然低“嗯”一声,垂下眼睑。 “上哪里?我送你。”薄兆莛殷勤地说。 陈纯然扫一眼奔驰,摇头。 “到小区门口的超市?”薄兆莛专注地看着她眼睛,黑黝黝的眸子,怎么看也看不够。 陈纯然抬头,视线停在他嘴唇上,他的唇形很好看,不厚不薄,唇线分明,四周浅浅一圈胡茬,很性感,很有男人味,脑子里有迷糊,脱口说:“我想吃海鲜烩饭。” “早餐吃汤汤水水的流质食物比较好。”薄兆莛傻乎乎说,紧接着,像得了百万大奖,喜气洋洋,一把拉开车门:“海鲜烩饭也挺好的,东来居就有,我们马上过去。” 陈纯然没动。 薄兆莛迟钝的脑袋难得一见地灵光:“我做给你吃。” 陈纯然沉默,抬脚往回走。 薄兆莛急促地跟上,上了两层楼,一把扯住陈纯然,“你家里没食材吧?” 陈纯然点头。 “我先出去买。”薄兆莛说得飞快,抓着陈纯然胳膊的手却没松开,期期艾艾说:“咱们一起去买好不好?” 陈纯然没拒绝,也没答应,直直站着。 “我怕我一会买回来了你不让我进屋。”薄兆莛委屈,湿漉漉的可怜兮兮眼神。 陈纯然下楼,往小区外走。 薄兆莛快步跟上。 清晨,小区很热闹,年轻人行色匆匆上班,买菜的家庭主妇提着大袋小袋,还有晨练的老头老太们。 陈纯然沉默着往外走,没有说话,视线却在每一个拐弯时不经意间落在身边人身上。 薄兆莛长得很好看,侧脸轮廓线与脖子连成完美的线条,肩膀宽阔坚定,腰线流畅,最好看是那双大长腿,步伐间洒脱优雅,一举一动非常吸引人,一路上,不少女孩投过来粘腻腻的目光,甚至还有中年少妇。 这个男人的雄性荷尔蒙从骨子里散发出来,不开屏也是一只无比风骚招摇张扬的孔雀。 陈纯然心口堵了堵,低眉不再看。 叶佳音上班,薄兆莛和陈纯然进超市,堪堪看到背影。 他俩居然这么要好! 总以为陈纯然是冰山,任何男人都不能融化她,没想到……叶佳音闪身躲到超市玻璃门一角,悄悄往里探头。 薄兆莛和陈纯进往生鲜区走去,两人挨得很近,步调一致,形容亲密。 叶佳音咬牙,妩媚的眼睛细眯。 网上指责陈纯然的那些声音有她一份。 陈纯然这些日子没上班,郎泽不注意护士,孟涛是老好人,另外两位主任医师年纪大了快退休了,不管事,护士长的唠叨她不放在心上,护理工作很多推给张雅,过得好不自在。 有多快活,就有多不想陈纯然回去上班。 叶佳音左右看,路边绿化带一棵云杉正对超市,闪身躲过去,拿出手机,调开照机对准超市大门。 陈纯然和薄兆莛并肩走了出来,薄兆莛手里提着两个购物袋。 叶佳音飞快按下拍照。 心事重重的两个人没有发觉。 叶佳音注册了个微博小号,把照片发给那个最早曝陈纯然罢医那个微博大V。 大V收到照片,笑咧开嘴,发给几个人看。 那几个人看过照片,不约而同请他发出去,按他的要求极快给他转了钱。 这几个人的小号这些天发评论抨击陈纯然都很活跃。 有北莲被薄兆莛当场曝光那个医生,有人民医院和北莲医院不满薄兆莛的人,有人民医院因没及时给薄兆芬动手术而被停职的高硕。 薄家跟人民医院的官司还没开庭,不过,可以预见,高硕肯定会被吊销执业医师资格证。 至于赔偿金,薄明光很有钱,可他一定会开一个极高的金额要让人民医院和“害死”他女儿的凶手一辈子生活在痛苦中。 本硕八年连读,又熬了许多年,论文和上台手术积攒才评上主任医师资格,却因一个偶然前途断送,心中的愤恨无法消除。 最初那个视频就是高硕拍的发给微博大V号的。 他那天看到薄兆莛在独峰医院的报导,当即赶去中心医院,开始只想抓薄兆莛短处跟薄明光谈条件换薄家撤诉,在看到薄兆莛很紧张陈纯然后就改变主意了。 果然,陈纯然被曝光后,薄兆莛使了浑身解数想洗白陈纯然,信誉备受质疑,虽然不明显,不过,网上已有了对薄家不满的声音。 第45章 薄兆莛系围兜时,眼角不自觉看陈纯然。 陈纯然倚着推拉门,眼睛看着他,思绪却跑开了。 “你走不进他的家庭。” 郎泽的话在耳际响起。 陈纯然激凌凌颤了一下:“我在做什么?我居然……” 上前一步,想从袋子里拿购物清单,还钱,赶人。 薄兆莛眼角瞥到她走过来,转身,两手抓着围兜系带朝她凑来 两人的手猝不及防碰到一起,如正负极电流相撞,没有滋滋声响,震动在心中。 薄兆莛慌慌张张松了系带,围兜不系了,舀米下锅,耳朵先是浅浅的红色,接着通红通红。 米淘得哗啦响,忘了要倒掉淘米水。 陈纯然忘了拿购物小票的初衷,呆呆看着他在水里米里翻动的那只手。 那只手无疑是漂亮的。 匀润的骨节,白皙干净的肌肤,奶白色淘米水在指缝中流淌,寻寻常常的动作也让看的人无端着迷。 怎么凑上去贴到薄兆莛背上的陈纯然想不起来,耳朵里只听得咣当一声响,薄兆莛手里电饭锅内胆跌落洗菜盆里,他转过身来,潮红的脸颊,鼻头汗珠细细,嘴唇微张,眼神意外而震惊,紧接着,是醉酒似的迷朦,一双手搭到她肩膀上。 水龙头的水还在流,哗哗声响,窗外的日光正烈,窗玻璃反射着点点光芒,两人缓缓凑近,近得脸与脸的距离只有一两寸,呼吸交缠,能感受到鼻息的滚烫。 薄兆莛眩眩晕晕,心脏剧跳,血液汹涌,雄性荷尔蒙沸腾,柔软、粗暴、征服等字眼在脑海里浮起,只是想着,便……兴……奋……了! 陈纯然在潮湿的颤抖的手抚上自己后颈时打了个寒颤,忽而从迷离中清醒过来。 “我还你钱。”她退开一步,抖索着去拉购物袋。 薄兆莛怔住,说不清什么感觉,有失落,有怅然,却不像上回那么难堪,心底某种迷迷朦朦的认知,身上湿淋淋的汗水,衬衣贴在皮肤上,热力没有消退反更高涨,也许是本能,也许是突然开窍,他伸手按住陈纯然颤抖的手,吞吞吐吐,体贴入微:“是我……太急了,你要是……要是不喜欢,我现在就走。”顶着大红蕃茄脸蛋急急往外走,口中说:“我给东来居打电话叫外卖送过来,你记得吃。” 房门轻细地嗒一声关上。 陈纯然垂着眼睛,怔怔看着水盆里淌得到处都是的米粒,睫毛细细地颤。 走回沙发不知是多久后,双腿微麻,精神恍惚。 海鲜饭送过来,还有一杯鲜榨蜜瓜汁。 早上在江华医院出来前,江华让人安排早餐了,吃过的,陈纯然还是端起饭,吃了个精光。 肚子吃得很撑,身体松散无力。 手机突然响了,薄兆莛三个字在屏幕上闪烁。 陈纯然迟疑了一下按了接听。 “海鲜饭吃了吗?”没叫名字,熟稔亲密的口气,薄兆莛的声音柔得滴得出水。 “吃过了。”陈纯然低声说。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薄兆莛结结巴巴问:“我……能上去找你吗?” 他还在楼下? 陈纯然走到窗前往下看。 薄兆莛车门边站着,两腿合拢,小学生一样站得笔直。 陈纯然空着的左手捂住脸颊,很热很烫的温度。 “我不知道。”她说。 短暂的安静。 “那我就不上去了,你好好休息。”薄兆莛缠缠绵绵说。 陈纯然想唤他上来,话到唇边打住。 她害怕。 未知的未来如幽深的黑洞。 她从没想到要跟这个公子哥儿发生什么,他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她的认知里,她和他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病房里,何笑笑呵呵拉着薄兆莛和纪灵灵的手搭在一起的情景在脑海里浮起。 心沉到谷底,唇边那句“上来吧”飞走了。 陈纯然挂掉电话。 电话又响了起来,还是薄兆莛。 陈纯然不想听,手指却不受控制按下接听。 “刚才忘了问你。”薄兆莛有些忸捏,“你罢医的原因要公布吗?你不肯跟我说,是不想被人家知道是吧?” 陈纯然抹了一把眼睛,指腹微湿,微热,低声说:“不想公布。” “那就不公布,我再想想办法。”薄兆莛极快地说。 陈纯然眼眶红了,无声地说:“谢谢!” 那头静默,过了许久,薄兆莛道:“我挂了,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陈纯然眼里泪水缓缓滑落。 这些日子心灰意冷时,也曾想过,执业医师资格证吊销就吊销,大不了过两年再考,然而,还是免不了烦躁、不安、恼怒、自怜,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薄兆莛上车,汽车开走了,阳光耀眼,热热闹闹的小区在过了早晨那段时间后静了下来。 陈纯然把额头抵到窗玻璃上,寂寂无声站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电话再次响起来。 郎泽打来的。 “小然,你跟薄兆莛在交往吗?” “没有。”陈纯然说,不是很有底气。 郎泽沉默,听筒静得只有轻颤的呼吸声,一会儿后,他说:“小然,要保护好自己。” 嘟嘟嘟……陈纯然听着盲音愣神。 她刚才差点就想问郎泽,她和薄兆莛交往行不行? 手机接二连三响。 方卉第一个打过来,接着是严俊,最后,连一向寡言的张雅都打来电话。 他们不约而同问她,是不是在和薄兆莛谈恋爱。 陈纯然莫名其妙,陈继军的电话打进来时,下意识的动作按了接听,来不及挂断,兴奋得微微变调的嗓子传进耳朵。 “然然,你和薄明光的儿子在交往?” “没有。”陈纯然毫不犹豫说。 “没有?那怎么大清早的两个人一起到超市买菜?”陈继军狐疑问。 陈纯然握手机的手紧了一下,进书房,打开电脑。 “薄明光儿子也不错,你要是跟他来往,爸不会反对。”陈继军笑呵呵说。 薄明光的儿子! W市首富的儿子! 这是薄兆莛身上的标签,撕不掉揭不开。 陈纯然摸到薄兆莛微博。 上面鬼哭狼嚎,许多小女生表示不想活了。 陈纯然循着评论找到发她罢医视频那个大V的微博,什么都明白了。 “然然,你跟薄兆莛发展到哪个阶段?”陈继军兴奋地问。 “我跟他没什么,就是刚好一起从超市出来。”陈纯然冷冷道。 “怎么可能?别骗爸了。”陈继军分毫感觉不到她的冷淡,笑意盎然:“要是没什么,他怎么会不遗余力又弄视频又发稿的为你辩护,大江电视台接连不断的报导,还有微博一直没停发声,三和至少投了五百万元的广告,我本来以为是你们医院在保你,今天看到微博放出来的照片才知道不是。” 陈纯然从不关心烧伤科病人之外的事,一时愣住了。 陈继军顾自往下说:“然然,现在钢材生意很难做,薄家的三和承建本市近一半的楼盘,钢材需求量特别大,虽然是钢铁厂直接供货,可是也有一些边角料小散单就近调货,爸一直接不到三和的单,你能不能跟薄兆莛讲一下,让薄明光关照一下咱家的友发公司,三和的小单也非同小可,而且,只要接到三和的单,咱们家公司的身价就不一样了。” 原来如此。 自己被媒体挂起来鞭笞他一清二楚,却连一个关心的微信都没有,直到以为她和薄兆莛有什么。 陈纯然冷笑,毫不犹豫挂了电话。 “挂了!居然挂了!”陈继军听着嘟嘟声大怒,“这个女儿白养了,她跟薄兆莛相好,提一提友发不过一句话的事,居然不愿意!” “早跟你说别打电话了,你非不听。”许瑞琳嗤笑,牙签插了一小块苹果喂进陈继军嘴里,见他还要接着再打陈纯然电话,一把按住:“别打,小心惹毛了她跟薄家打招呼让一定不要进友发的钢材。” “她敢!”陈继军咬牙,心中却知陈纯然完全做得出这种事,悻悻然收起手机。 “其实也不需要她跟三和说什么,你自己去套关系就行,薄明光只有一个儿子,三和谁敢得罪未来少奶奶的父亲,你找过去,他们少不得要给你面子,你再花点钱,给负责人一点好处……”许瑞琳胸有成竹,给陈继军支招。 陈继军细一思,大喜,抱住许瑞琳响亮地亲了一口:“还是你有主意,就这么办。” 当日即行动,几番摸底,挑中孙勇,约了孙勇见面,给了二十万元好处。 孙勇半推半就接了,回头并不跟薄明光提,只是暗示采购部总经理,友发公司是少奶奶家的,采购部总经理以为出自薄明光的授意,忙主动跟陈继军联系,很快在陈继军的友发公司下了订单。 陈纯然不知背后这些勾当,从不关心媒体上说什么的人,因着陈继军提起,刷微博看电视台新闻回放。 透过一个个视频,一条条采访稿,陈纯然恍恍惚惚看到薄兆莛深夜灯下专注地写稿的身影,看到他忙碌地到处走,找人,找关系,搜集资料,心脏被无形的大手撷住,忘了开空调,满头的汗,汗水淌进眼睛,一阵酸涩的蛰痛,心中坚强的防守堡垒倒塌。 许桐的电话,陈纯然心不在焉接了。 里头奇怪的没有大嗓门,声音压得很低,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 “然然快来救命,东来居。” 没前情没提要,惯有的一根筋。 “我有事去不了。”陈纯然懒洋洋说。 “不行,天大的事都得过来,你不来,我妈认为我们没在约会,又要逼我去相亲了。”许桐苦哈哈说。 “又有状况?”陈纯然坐直身体。 “我跟林敏在东来居吃饭,就只是吃饭,我妈就以为我跟林敏在约会。”许桐叹气,苦恼道:“我妈查户口一样不停盘问,一听说林敏有个儿子,脸就变了,再听说林润曾经冻伤,手术成功康复出院后,肌肉麻木,对寒冷过敏等后遗症也没法根除,一辈子只能娇养着,脸色更难看了,林敏刚才先走了,你快来,装出咱俩在交往的样子,不然,我妈一天啥事没有,肯定会二十四小时逼我到处相亲。” 陈纯然无语的紧,“你好像经常跟林敏一起吃饭,你是不是喜欢林敏?要是喜欢,也不用管你妈怎么想。” “就是普通朋友,还没喜欢你多,我热心送林润去医院救了林润,她请我吃饭表示感谢,我跟她清清白白的……” 不小声了,大着嗓门不住口说话。 陈纯然被吵得脑仁疼,“行,我这就去。” 薄兆莛满城跑。 跑医院,跑陈纯然母亲的学校,跑卓曦的亲友,跑当年报导卓曦纵火烧死陈纯然母亲的相关媒体以及记者,搜集资料,采访,写稿。 心情不好进山疗伤时,也曾负重几十公斤攀登十几个小时,和当下比小菜一碟,那只是虐身,这时是虐身也虐心,心急着,恨不能马上洗掉泼到陈纯然身上的污水,压力之大,靠着心中的甜蜜强撑着。 遇到不配合的,比如卓曦的亲友,只能耐心地劝说,一遍遍劝说宣扬正气大义。 至于陈纯然妈妈的同事,很多知情的退休了,还得一个个找到家里去。 找当年的媒体记者更不好找,同行是冤家,谁又愿意无条件曝料成全别人呢,都警觉地先把他审问了一番,问他查那年的事为的什么。 红包塞出去许多个,赔笑脸笑得脸颊肌肉生疼。 薄兆莛奇怪自己怎么熬过来的,从来没受过气,从小到大趾高气扬,只有别人拍他马屁奉承他的时候,每时都是大爷,居然能装低声下气装孙子。 接连跑了五天,将视频和采访稿整理好发到杜守波邮箱,薄兆莛打杜守波电话。 “我刚看了一半,真有你的,这些发出去,陈大夫罢医事件一定能解决。”杜守波赞叹。 这段时间舆论对薄兆莛和陈纯然很不利,大江也跟着备受质疑,有人甚至认为薄兆莛公器私用,大江管理层失职。 大江因着拿三和五百万广告费时签了合约,无法中途改口只得强撑着,没想到薄兆莛居然能翻出那么久远的信息。 第46章 大江又发声了。 并没有提陈纯然和卓曦的恩怨,只是深扒被她罢医的卓曦。 校园恶霸,欺凌敲诈勒索同学,学习成绩很烂,交赞助费上的高中,他的班主任关心他想挽救他,他父母忙生意整天不在家,班主任就把他接到自己家辅导教育,他嫌班主任管得太多,纵火烧死班主任。 当年他上高一,拧开煤气罐开关点上火,还倒汽油点燃客厅门沙发鞋柜等易燃物。 手段恶毒残忍,谋划周全,事后,因未成年,只是在少管所劳教三年就放出来了。 大江发出来的当年资料还有庭审时的录相,卓曦展示他腿部的伤,表示他也受到惩罚了,后悔了。 结合中心医院先前放出来的视频,陈纯然最开始积极救治,变化在剪开卓曦裤子看到他大腿的烧伤后,当即有人断定,陈纯然知道当年的案件,憎恨纵火凶犯所以才罢医。 比说卓曦是陈纯然杀母仇人更有效。 舆论翻天覆地变化,不用薄兆莛控场,许多人一起口诛笔伐卓曦。 指责陈纯然的声音被淹没。 中心医院联查小组发了调查结论,证实了网上的猜测,对陈纯然作出停职一个月处理。 这个处理相对前期引起的巨大声浪算是极轻的了,况且陈纯然已经停职了二十天,再有十天就能回医院上班了。 叶佳音极不满,潜在网络背后不停发消息,却未能煽动起围观者情绪。 郎泽紧绷的脸有了些许笑意,烧伤科众人长吁一口气,只有方卉还在水深火热中。 烧伤科这段时间患者不多,郎泽排手术时每次都让她主刀。 “我不想活了,求无痛死亡方式。”方卉哀嚎,觑着郎泽出去的空当又往会议桌上躺。 严俊手机咔嚓给方卉拍了张照片,腮帮配上两行清泪做了表情包发微信群给大家看。 “严俊,信不信我阉了你。”方卉大怒,跳下地追打严俊。 “咋的了?你现在的心情不是两行宽面条泪吗?”严俊一行逃一行叫。 众人哈哈大笑。 苏北上前拦方卉:“还不抓紧时间休息一下,一会有患者来又要上手术台了。” “但愿没有,算了,我还是眯会,你帮我把严俊皮剥了。”方卉哼哼,倒回会议桌,却不睡,瞪圆眼睛看着白色天花板,思索着勾引郎泽的办法。 不等她想出良策,急诊手机响了起来。 炼钢厂里铁水包倾倒,现场作业的两个工人当场死亡,附近一个工人被高温铁水严重烫伤,头发烧光了,颅骨裸露,受伤面积高达99%,伴有气管吸入性损伤。 “这还救得活吗?”方卉惊颤,不由自主看郎泽。 “有什么不能的,要相信自己。”郎泽淡淡说,斩钉截铁。 如果手术他上,自然能,可是……他看起来是要让自己主刀,方卉微一愣之后,胸腔饱胀,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身心充沛着无穷无尽的能量与动力。 “手术班子你点。”郎泽说,嘴角浅浅的笑意。 “朗主任给我做一助。”方卉冲口说。 “好。”郎泽毫不犹豫点头。 全麻,将烧伤皮肉切开至正常组织处,从基底分离,将无生机的组织彻底切除,伤口内入入抗菌素及引流条减张缝合,颅骨外板钻多个孔至板障层,放入抗菌素及油纱条填塞,敷以纱布包扎。 方卉做得十分漂亮,从容镇定,头脑清晰。 有郎泽在一旁,好像吃了定心丸,一点也不慌。 手术成功,病人进ICU。 出手术室,郎泽安排值班医生跟进,给方卉下班回家。 “朗主任,你送我回家好不好?夜里四点,最黑暗的时候,我害怕。”方卉嗲着嗓子说,接连数个小时的手术,面色苍白,眼眶青黑,伊人憔悴,楚楚可怜。 “害怕就别下班,去值班房睡觉,六点再走。”郎泽没有怜香惜玉之心,看都不看方卉一眼。 “你反正要回家,就送送我好吗?”方卉可怜兮兮说。 “我不回,一会天亮了才走,去看看小然。”郎泽淡淡说,径自进办公室,留方卉一人走廊中摆着美丽柔弱的身姿给空气看。 “不都说我是中心医院院花吗?怎么这么没魅力?”方卉垂头丧气,找人借镜子。 “叶佳音有。”张雅说。 叶佳音趴在台面上睡觉,雷打似叫了许多声很大声才把她喊醒,从包里摸出镜子,丢倒头又睡。 “你没事吧?最近怎么那么爱睡觉?”张雅担心问,口中说着,查工作表,叶佳音又有一个病人到时间换药没去换,忙配药。 方卉对着镜子左右瞧,忙里偷闲瞥叶佳音:“别是怀孕了吧?气色那么差。” 叶佳音一震,从手肘里抬起头。 “胡说什么,叶佳音连男朋友都没有。”张雅说,配好药了,药盘搁到推车上,去病房。 “开玩笑的,不要在意哈。”方卉笑道,把镜子还给叶佳音,拍拍她肩膀走了。 叶佳音泥塑一般不能动。 细一想,她的亲戚来报告的时间早过了,这几天胃口不好,嗜睡,微有作呕,真的有可能怀孕了。 叶佳音痴愣愣好久,颤抖着给覃清发信息:“我可能怀孕了。” 覃清直接打来电话。 “我那天太过震惊,接连几天恍恍惚惚,忘了吃事后避孕药。”叶佳音哭起来。 “先确定是不是再说吧,等你下班了我带你去做检查。”覃清说。 先买验孕棒回家检验,阳性。 接着到医院验尿查孕。 两个小时后,确认有孕。 地下停车场的空气有些呛人,光线沉暗,叶佳音直直坐在车里,覃清倚着驾驶室车门吸烟。 一根又一根,满地烟蒂。 一盒烟抽个精光,覃清扔了最后一支烟,鞋底踮了踮烟蒂,“如果你愿意,我们就结婚。” “结婚?”叶佳音愣愣看他。 覃清点头,眉眼笼在暗影里,看不出喜怒,只鬓边几绺白发很醒目。 叶佳音抬手轻抚肚子,不到两个月,没胎动,感觉不到什么。 接到医院处分通知,陈纯然犹如溺水得救。 这几日都到江华医院诊视,又给罗斌的妻子做了四次小手术,不算无事可做,只是,心里头总像失群的孤雁一般,时时感到失落无措。 在家里的时候总觉得屋子空空荡荡,难以忍受的寂静。 还有十日才能上班,值班行头就收拾好了,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提上包,医院里值班半个月不回家都没问题。 连轴转上手术台养成的习惯,身体沾床就睡觉,这一晚却失眠了,精神异常亢奋。 脑子里薄兆莛英俊的面庞来回闪放,漂亮好看的眼睛,光洁的汗珠细细的额头,半启的嘴唇,羞涩的表情,细数起来,见面的次数也不多,只不知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 窗外一片暗沉,黑鸦鸦看不见什么,陈纯然睁眼静静看着,等着天亮,天亮了……薄兆莛也许就来了。 想和他说话,抑或听他说话。 一个媒体记者,一个医生,最初相见剑弩拔张,相看两厌。 后来,怎么变了呢? 又是从什么时候起转变的? 那个男人看似飞扬跋扈自大骄傲,其实纯真洁白,正义热血。 陈纯然把手按到心脏上,感觉着起落跳荡,身体一阵冷一阵热。 窗外淡白的曙色,时间才五点,陈纯然起床了。 洗漱后下楼,树木楼宇隐在灰蒙蒙的晨曦中,陈纯然下意识朝停车位瞥去,抬起的脚忽地顿住,心跳突地加快。 薄兆莛那辆奔驰停在那里,引擎盖薄薄一层湿意,入夜前就来了。 陈纯然缓缓走过去,步履渐渐加快。 奔驰车车门一动不动。 没像以前那样她刚走近车门就拉开了。 陈纯然看着密闭的门窗,眉头微微蹙起。 车门玻璃贴了膜看不清,从前挡风玻璃往里看,驾驶位和副驾驶位没人,后座看得不甚清楚。 陈纯然探头,忽地,背后又惊又喜的喊声。 ——薄兆莛的声音。 陈纯然身体僵了一下,而后,以她自己都控制不住的速度飞快转头看去。 十几步远,薄兆莛圆睁着眼,嘴角似翘非翘,不敢置信的惊喜的目光看着她,身上玫红色暗花衬衫,奶白色休闲九分裤,明亮的对比强烈的颜色,潮流而时尚,不过皱巴巴的,两人目光相交片刻,薄兆莛脸颊浮起晕红,眼神游移,想看她又不敢看的样子,英俊阳刚的一个人,因着那抹羞涩天真,极是娇俏妩媚可口香甜,看得人想生吞了他。 片刻的静默相对,薄兆莛快步走来,大长腿甩开,眨眼工夫来到陈纯然面前。 很近的距离,超出异性之间的安全距离,他抬手就能搂住她,她往前半步就能扑进他怀里。 陈纯然默默看着他,心脏在胸骨下剧烈蹦跳。 薄兆莛微张着嘴,喜悦洋溢在那张俊美的脸上,几乎连空气都染上喜气,内眦分明的一双眼,漆黑、纯粹、明亮。 陈纯然嘴角缓缓往上挑,自己都没意识的欢欣。 薄兆莛得到鼓励,一双手搭上陈纯然肩膀。 薄薄的布料,阻挡似有还无,陈纯然清晰地感觉到薄兆莛掌心的温度,先是微凉,接着温热,最后是灼热,几乎要把她灼烧。 他的身上还是惯有的檀木香薰味,悠远清雅。 陈纯然在香味里迷失,脑袋迟钝,片刻的空白,一双手伸了出去。 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她就抱住眼前男人紧实的窄腰了。 “听说医院对你的处分是停职一个月,这处分还行吧?”薄兆莛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看着她,没发现底下的激流。 陈纯然收回手,沉默不语。 尴尬的气氛打断了无声无息的暧昧。 罪魁祸首还不知气氛为什么会变得冷漠,绞尽脑汁找话题:“你这几天都在做什么?还好吗?” “挺好的。”陈纯然说。 又一次冷场。 枝头鸟雀啾啾叫。 天空从蒙蒙亮到清亮,天际红云罩染,太阳在云层里头露出小小一个半弧。 薄兆莛的手一直搭在陈纯然肩膀上,舍不得收回,又不懂能做些别的什么。 地上两个人的影子从脚边短短的阴影到渐渐拉长。 薄兆莛搜肠刮肚活跃气氛:“烧伤科病患伤势那么恐怖,光是看着就发怵,很累吧?” 累吗? 陈纯然思绪不经意间回到医院。 烧伤、烫伤、冻伤,各种病人,救治时很累很疲倦,可看着一个个病患康复,那种满足的心情没有什么可比拟。 她摇了摇头。 又是沉默。 两人电线杆一样矗立着。 晨起的一个老太太经过,自为隐蔽的八卦的目光灼灼打量。 陈纯然瞥了老太太一眼。 老太太干咳了一声,收回目光。 陈纯然知道小区的老太太背后议论自己,说她是做色情服务的。 也难怪大家会这么想。 三五天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且经常都是三更半夜回,年轻独居,件件桩桩吻合。 不想在楼下站着接受八卦目光洗礼,陈纯然转身上楼。 “陈纯然……”薄兆莛大叫。 ——你回家了我怎么办的苦恼表情。 陈纯然踏上楼梯了,扭头望了他一眼,看白痴的眼神。 薄兆莛福至心灵——这是允许他登堂入室了,霎时轻飘飘像喝了酒,还是酒劲强烈,浑身软绵绵飘飘然那种。 陈纯然看着她,眉头舒展,微微一笑。 寒冰解冻,春暖花开,凉浸浸的眸子有了热度。 薄兆莛醉了醺了,心想陈纯然冷冰冰的样子好看,想不到笑起来的样子更好看。 猝不及防的变化,简直让人措手不及。 欢喜得灵魂要出窍了,整个人晕晕乎乎,从身到心都是鲜明的愉悦感。 曾把人拒之门外的暗红色的大门打开。 屋里比室外略高的温度,略微有些热,其实也不热,热的是进屋的人怦怦乱跳的心。 两人呆呆站着,把楼下的场景移到室内。 薄兆莛想找些话说,随便说些天气好热了天气预报明天要下雨什么的,无关紧要也行,只要不是这么静。 太静了,静得他一动不敢动,手脚都是多余的,不知搁哪里好。 除了尴尬,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好想做些什么。 心跳如擂鼓,万马奔腾,惊涛拍岸。 不敢做,也不懂。 第47章 石头雕塑一般呆站好久,粥味混着煸炒肉菜的味道传来,薄兆莛从塑像状态中回神,一拍额头,喜滋滋说:“我给你做早餐吃。” 陈纯然空洞洞的厨房数次做不成饭,东西很齐全了,油盐酱醋米面蛋俱全,一周前从超市买的食材还在冰箱里头。 鱿鱼、对虾、青贝、青椒、红椒、香菇等,做海鲜烩饭的食材。 前两回都没做成,薄兆莛对做海鲜烩饭有了阴影。 “早上吃流质食物好,煮个虾仁粥怎么样?”他问,眼巴巴看着陈纯然,深恐下一秒,陈纯然走过来,又说“我还你钱你走吧”。 陈纯然静静地凝视着他,在他又是胆战心惊又是血液沸腾中,轻点了点头。 薄兆莛睁圆眼,生怕自己出现幻觉,抑或迷朦间做了一个美梦。 陈纯然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看他,唇角往上挑,笑意越来越深。 薄兆莛像一只蒸熟的虾,脸庞耳朵脖颈,乃至身上看不到的皮肤都红了,扭头,挽起袖子干活。 流水哗哗,淘米下锅,食物解冻,手指修长匀润,小臂肌肉流畅紧致,异常的性感。 陈纯然移开目光,心慌意乱。 水声突地停了,薄兆莛回头,蚊子哼哼的音量,说:“你去歇着吧,可以吃了我喊你。” 陈纯然“嗯”了一声,脚下却没动,目光不自知的迷离。 薄兆莛开水解冻鲜虾的手顿住,松开,缓缓转过身,正对陈纯然。 奶白色橱柜,鲜艳的玫红色衬衫,红彤彤的脸庞,俊美的眉眼,艳色无边。 陈纯然面前突然一暗,薄兆莛走了过来。 他比她高了许多,遮蔽了光线,也遮盖了除了他之外的一切。 “陈纯然,你这样看着我我忍不住。”他低头,苦恼地叫,微微沙哑的嗓子,凑得很近,热热的呼吸喷到她脸颊上。 陈纯然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战栗,想后退,离他远远的,却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微微抬头,迎合的姿态。 “陈纯然!”薄兆莛颤声叫。 灼热的鼻息喷到脸上,柔软潮热的两片东西触了上来。 陈纯然短促地喘了一声。 手机突地响了,尖锐的来电铃声剖开几近沸腾的高温空间。 “小然,起来了吗?我过去看你。”郎泽温柔溺爱的声音问。 陈纯然僵了一下,燃烧的血液冷却,心虚慌乱,“还没有。”紧接着又改口:“不是,起床了,只是不在家。” “不在家就算了,你还好吧?”郎泽问,有些迟疑的口气。 陈纯然有股郎泽知道薄兆莛在她家的错觉,一只手握紧手机,另一只手手指不自觉绞衣角。 “我很好,老师不用担心。” 中气不是很足。 郎泽沉默,许久,低声说:“小然,要保护好自己。” 他真的知道薄兆莛在自己家里? 陈纯然几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往下看。 天边云霞灿烂,太阳整个升出云层,大地清晰明媚,楼下空地三三两两行人,目之所及不见郎泽。 郎泽挂了电话。 陈纯然如释重负。 “朗主任的电话?”薄兆莛酸溜溜问。 陈纯然心不在焉,颠动了会儿手机,推薄兆莛:“你走吧。” “我还没做好虾仁粥给你吃呢。”薄兆莛冲口而出。 陈纯然手机举在面前,呆愣愣看他。 差不多同样的话他之前也说话。 薄兆莛一语出也想起前事,扯围兜下摆,满脸沮丧:“我以为不做海鲜烩饭就不会被你赶了。” 陈纯然启嘴,“要不别走了”在喉间打转,说不出来。 “我走了。”薄兆莛扯围兜带子,围兜脱下来扔到灶台上,又抓起来收进橱柜里,砂锅里粥汤开了,淡淡的粥香,虾解冻了,水里半蜷着身体,青色的虾壳,薄兆莛瞥一眼,往外走几步又回头,拿起一只虾,缓缓掐头:“你自己弄一下吧,呶,这样,掐掉虾头的时候顺带把虾线扯出来,然后洗一下,滤干水分,料酒姜葱蒜腌上十分钟去腥味……” 啰啰嗦嗦,最开始交待一两句就走的样子,后来说了几近十分钟,示范着掐了好几个虾头,像在交待不懂事的小孩。 陈纯然静静听着,心头温水浸润一般绵软。 郎泽在楼下看到薄兆莛的奔驰车时心头咯噔了一下,抬头看一眼四楼,快步往上奔,越走越慢,到三楼时,脱力停下,扶着扶手怔站了一会儿,给陈纯然打电话。 薄兆莛这时显然就在陈纯然家里。 那个他从十二岁看着长大的孩子对他从来都有什么说什么,从无隐瞒,这当儿却因为薄兆莛欺骗他。 郎泽一步一步艰难往下走。 楼上传来开门声,接着是薄兆莛颓丧无力的声音:“我走啦,你记得把虾粥煮出来吃,比叫外卖有营养。” 又说:“油下一汤勺就行,盐一点一点加才不会弄得太咸了,不懂的就打电话问我……”啰嗦的很,唠叨个没完。 郎泽僵住,忽然想起陈纯然那句“老师,我想吃海鲜烩饭”。 脚步声往下传来,郎泽紧抓了一下扶手,那瞬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飞快下楼,到地上时往里头储藏室的楼道走,避开与薄兆莛打照面。 薄兆莛蔫头搭脑走着,走到奔驰车前,不上车,仰头痴痴看四楼,一双眼睛生得本就好看,阳光下璀璨明亮。 身上衣服皱巴巴的,因上乘的布料,精致的做工,并不因此而显得难看,反倒有几分随性的美感,首富的儿子再是没架子,金钱熏陶出来的贵气也由里及外从不经意的每一个细节中流露出来。 如果不问家庭不顾忌出身,这样的男人完全配得上陈纯然。 薄兆莛开车走了,郎泽还怔站在楼道里头一动不动。 本打算看过陈纯然就回家了,郎泽却又往医院走。 方卉在值班房睡了两个小时,刚入睡又得爬起来回家,周身不舒服,半眯着眼摇摇晃晃走路,医院大门一头撞上郎泽。 方卉瞌睡虫飞走,这些日子捏嗓子装嗲,习惯了,嗲着嗓子喊:“朗主任。” 接着挺直身板,垂手等教训。 郎泽心不在焉,“嗯”了一声往里走。 不教训自己走路莽撞就走,方卉挨训习惯了,望着郎泽背影惊奇不已。 “简直抖M。”狠狠骂了自己一句,方卉抬步走,错开已四五步远的郎泽忽地回头,没头没尾问:“一个男人如果愿意为女人洗手做羹汤,是不是就是很爱她?” “我又不是男人,咋知道男人的心理。”方卉莫名其妙。 郎泽哦一声,也没追问。 他为什么这样问? 方卉百思不解,郎泽走远了,掏手机把郎泽说的话发烧伤科微信群,请教众人。 “我也愿意为心爱的人洗手做肴汤。”苏北秒回。 “那当然,你想想,现在的男人五谷不分,愿意为女人下厨的男人像国宝熊猫一样稀罕,肯这么做的男人对女人绝对是真爱。”张雅说。 “如果是一个男人问你,我觉得他可能是在暗示你给他洗手做肴汤。”严俊很老司机地分析。 …… 方卉把其他人的说话自动屏蔽,紧盯着严俊的话,出神片刻,嘿嘿一笑,得意洋洋自语:“明白了,我就说嘛,我年轻貌美,哪有不偷吃腥的猫儿,郎泽不可能对我不动心。” 回家后,发奋努力,比上手术台还认真地学炒菜做饭。 陈纯然没吃成虾仁粥。 细致的切皮缝皮手术操作起来行云流水,对着几只大虾却束手无策。 霍双玲打电话来邀请她去许家做客时,陈纯然迟疑了片刻应下。 冰箱里头连同外面已解冻的都装进塑料袋里。 “空手就行,还买东西做什么。”许桐过来接她,接过袋子,粗鲁地扔进后备箱里。 陈纯然没解释这只是借花献佛,只是自己不想再看着薄兆莛带来的东西触物伤情,拉车门坐了进去,懒洋洋问:“你跟林敏还见面吗?” “我跟她又没啥你怎么不相信?比起她,我更喜欢你,不过你肯定不喜欢我的。”许桐唉声叹气,点火,轰一声,油门踩得很大,吉普车如飞冲出去,陈纯然吓了一跳,他一无所觉,口中苦恼不已说:“不知道怎么的,以前觉得咱俩是朋友,现在又不想只做朋友了,我看到你跟那个暴力狂一起上超市的报导了,心里很不舒服,虽然我知道你跟暴力狂没什么。” 她跟薄兆莛……也只有他这个直肠子一根筋认为她和薄兆莛没什么。 对于许桐说喜欢她的话,陈纯然半点没往心上搁,沉默,扭头看窗外。 许桐也不需要她回应,顾自滔滔不绝说话:“然然,怎么说都要多谢你,幸好你假装跟我约会我才能逃避相亲,一会把你送到我家,我去买样礼物送给你,你想要什么?” 陈纯然胡乱应好,说:“随便你送什么,不要太贵就好。” “送什么好呢?”许桐用他那一根筋的脑袋想,眼睛到处转,路边一商厦滚动播放的液晶电视播着卫生巾广告,顺口就说:“我给你买卫生巾吧。” “咳咳……”陈纯然被口水呛着,咳得脸红耳赤。 许家在一个中档小区里,楼间距比陈继军别墅所在的豪森华府小区窄,绿化也比不上,比怡园小区却好了不少,封闭小区,出入刷卡,三室二厅二卫的格局,南北通透全明户型,霍双玲没上班家庭主妇,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客厅墙上没有赶时髦装逼格挂名画,只一张西藏挂毯,许桐去西藏玩时带回来的,旁边几样小饰物,电视柜上的花瓶插着一大棒刚掐下来的新鲜玫瑰花,怀古的红木沙发和茶几,阳台花架二三十盆花草,姹紫嫣红,打理得极好。 “然然来啦,哎呀空手来就行,你工作那么忙还买什么东西。”霍双玲一身家居黄底青花棉布衫裤,白白胖胖的圆脸笑得像朵太阳花,把陈纯然迎进去,从厨房里端了一碗竹荪鸡汤,两个小馒头,一个荷包蛋出来,“然然,你还没吃早餐吧?吃过也吃一点,吃不完就搁那,阿姨再来收拾。” “谢谢阿姨!”陈纯然有些过意不去。 “客气什么,阿姨真心疼你,你就算做不成我媳妇,做我女儿也行。”霍双玲笑道,把陈纯然带来的东西归置进冰箱里头,口中问:“然然你中午想吃什么?阿姨提前准备。” “烤肉就行了,天气热,吃烤肉喝冰镇啤酒很不错。”许桐说。 “真胡扯,然然不吃烧烤弄什么烤肉。”霍双玲薄责。 陈纯然舀汤的手僵在半空中。 除了医院的同事,霍双玲是唯一没听她说就看出她不吃烧烤的人。 “海鲜烩饭吧。”陈纯然说。 “好啊!阿姨这就去买食材。”霍双玲欢喜说,说一半顿住,改口:“瞧我糊涂的,这材料都齐备了,还买什么买。” 陈纯然吃过饭,霍双玲不给她动,麻利收拾了碗箸:“阿姨来,你玩去,开电视或者玩电脑都行,刚吃过饭先不吃东西,一会阿姨切个水果拼盘给你吃。” 哗哗水声,咣当盘碗刷洗碰撞声,充满家庭气息的空间。 陈纯然站在厨房外,眼眶有些涩疼。 “去玩呀。”霍双玲笑道,回头看来,陈纯然眼眶通红,泪水打滚,吓了一跳,甩甩手上水珠冲过来:“然然,你怎么啦?” “没什么,突然想起我妈了。”陈纯然轻咬了咬唇。 霍双玲张嘴无言。 陈纯然母亲虽是烧伤去世的,可许瑞琳在她母亲未死时就和陈继军勾搭上了,作为知情人,面对陈纯然总觉心虚。 许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完全不知关心人为何物,大着嗓门问:“然然,我去给你买礼物。” 陈纯然吓一跳,生怕他真的帮自己买卫生巾,急忙说:“不要礼物,你到我家给我拿两本医书过来我看。” “快去快去。”霍双玲不知就里,催促。 许桐毫不见外地抓过陈纯然背包掏钥匙,乐滋滋出门。 霍双玲含笑看着,等许桐出门,转身进厨房忙碌。 除了海鲜烩饭,还得弄个汤,慢火小炖的汤最滋补,早些儿开始炖比较好,把汤炖上了,再给陈纯然切果盘正好。 陈纯然在沙发上坐下,耳中听着厨房声响,心思跑出很远。 如果没有薄兆莛,嫁给许桐其实也不错。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 第48章 薄兆莛一路上开得很慢,几乎兜遍整个W城才回到家中。 薄家大宅比陈继军豪森华府的别墅大了近百倍,中式四层小楼,超大花园,阳光健身房和游泳池,像个大庄园。 何笑还没起床,薄明光在吃早餐,宽大的米色大理石面圆餐桌,面前豆浆油条包子,左侧笔记本电脑,右侧日记本钢笔,往里一字儿摆了五份报纸,时尚和古老混合。 “昨晚去哪里了?怎么没回家?”薄明光问。 别的富二代逛夜店泡妞,外头几处小公馆,基本不回本家,薄兆莛不然,外头没有小公馆,也不住宾馆,薄兆芬缠着他,除非出差回不来,不然,晚上都回家睡的。 薄兆莛弯腰换鞋,拖拖沓沓换了许久,他爸目光炯炯看着,无精打采走过来,餐桌边坐下,不回答,没头没尾问:“爸,我是不是长得见不得人?” “咳咳……”薄明光刚端起豆浆喝,差点呛断气。 他的儿子如果长得见不得人,这世上就没有谁能走出家门见人了。 这是在陈纯然那里碰壁了。 薄明光随时关注着,知道陈纯然幸免了吊销执业资格证,很快要回医院上班了,对此不免失望,他希望陈纯然被吊销执业资格证,随后就在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心中所想却不说,装做不知道,搁下豆浆,翻着报纸闲闲说:“说什么傻话,微博那么多粉丝还不能给你信心吗?” “那么多人又不是陈纯然。”薄兆莛小声嘀咕。 薄明光听到了,只作没听到,缓悠悠说:“追女孩子要勇敢,送你七字真经,胆大心细脸皮厚,你得舍得了面皮拉得下脸,狗皮膏药一样,赶不走撕不开,最好是二十四小时粘着。” “真的么?”薄兆莛将信将疑。 “爸还能骗你?爸当年就是这样追到你妈妈的。”薄明光老神在在说。 薄兆莛起身,刚换下的鞋体温还没凉又套上脚,快步出门。 “你干嘛骗兆莛?当年咱们是一见钟情对上眼的,你都用不着追求我就点头了。”何笑从楼上下来,宽松的家居裙子,五十多岁的人,因着夫妻恩爱家庭和睦,一点不显老,皮肤白皙光滑,一举一动处处透着养尊处优的优雅。 薄明光笑了笑,吃完了,拿纸巾拭了拭嘴,起身,走到何笑身边,凑近她耳朵低低说话。 “啊?”何笑惊叫:“我在中心医院住院那么久,怎么没看出来?” “自然看不出来,是咱们傻儿子剃头挑子一头热,所以,我给他下毒药,他要么缠得陈纯然死心塌地爱上他,后来咱们提出要她辞职也同意,要么就断了。”薄明光闲闲说。 “以陈大夫的性子,我感觉要她辞职难。”何笑忧心忡忡。 “那薄家就不能要这个儿媳妇。”薄明光抬手,狠狠劈下,不容置喙。 上班时间,交通高峰期,车辆人流特别多,每个红绿灯都是长长的车流,等上三个红绿灯未必过得去,薄兆莛左手把方向盘,右手不停拿手机,手指贴上解开指纹锁又松开,按睡眠待机,过一会儿又贴上手指开锁,来来回回折腾。 想给陈纯然打电话,又底气不足,生怕被嫌弃。 玻璃心脆弱得经不起轻轻一触。 许桐那辆吉普车极具个人特色,瞥一眼,薄兆莛脑子里当即浮起许桐的大块头,八块腹肌,以及震耳欲聋的大嗓门。 许桐夹着两本书正要锁门,薄兆莛冲了上来。 “傻逼,你怎么有陈纯然家的钥匙?”薄兆莛厉声问,许桐锁门,陈纯然自然不在屋里的,也不喊人,伸手抢钥匙。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许桐把钥匙举到头顶不给抢,扯开嗓门大骂:“暴力狂,钥匙自然是然然给我的,怎么?眼红啦?” “我用得着眼红你个傻逼吗?”薄兆莛幼稚地回骂。 两人在狭窄的楼道腾挪追打,一人非要抢,一人不给抢。 鸡飞狗跳,噪音扰人。 邻居开门出来:“我家小孩刚睡着,你们能不能别嚷了?” 许桐还嚷。 薄兆莛做不到,先闭了嘴。 许桐得意地哼哼,一根筋的人恼起来也有心机,微信呼陈纯然:“然然,医书我拿了,有事找我妈,你让她回消息给我。” “找阿姨不呼阿姨微信呼我做什么?”陈纯然回语音,懒洋洋的全然放松的口气,口中嗔怪,却还是把手机递给霍双玲。 “什么事快说,我要炖汤给然然喝,刚弄了一半。”霍双玲急吼吼叫。 “没事了,妈你去忙吧。”许桐关了微信,昂头得意洋洋看薄兆莛,“然然在我家呢,她去过你家没?” 薄兆莛觉得眼前那张脸很欠扁,每次看到他就想揍人,真的要变成暴力狂了。 许桐把薄兆莛噎得说不出话了,哼着歌儿下楼。 薄兆莛一脚踹上墙壁。 尘烟飞扬,把人呛得一阵急咳,眼角溢泪。 回到车里,薄兆莛拉开车载冰箱,拿出冰凉的矿泉水,仰起脖子,把水当酒灌,倾倒得太快,大半洒到外面,淋淋漓漓顺着下巴淌进衣领里。 陈纯然为什么对那个傻逼那么宽容?明明看起来她没兴趣和傻逼发展超出友谊的关系,为什么又去傻逼家?还把家里钥匙毫无防备地给傻逼? 杜守波打电话来,有驴友爆料,九曲山里发现一个原始村落,电视台要派人去追踪采访,预计得很长时间,问他要不要去。 薄兆莛玻璃心碎了一地,正打算进深山疗伤,当即应道:“我去。” 许桐回到家时,把遇到薄兆莛的插曲早丢到九宵云外,也没和陈纯然提。 陈纯然在许家吃过午饭就走了,去江华医院。 罗斌妻子恢复良好,罗斌听说陈纯然要回去上班,想把妻子转去中心医院。 江华不愿意。 陈纯然也觉得没必要。 江华本身是郎泽的弟子,医术虽有所不及,后续治疗罗斌妻子却没问题,伤好后紧接着做烧伤美容手术,是江华医院擅长的。 陈纯然于是劝罗斌别转院。 回中心医院上班第一天,陈纯然遇上覃清和叶佳音结婚。 婚礼不算大办,规模也不小。 覃清作为医院的副院长,医生护士抽得出时间的都出席了,还有同行医院的医护也来捧场,上级单位领导,亲友,酒席摆了五十桌。 叶佳音一袭雪白的婚纱,美若天仙。 新郎新娘相差了二十一岁,许多年轻人却都是羡慕。 无论硬件还是软件,覃清都高出叶佳音许多,叶佳音有的只是年龄优势。 回到烧伤科,方卉咂嘴,无限向往:“不知什么时候我才能穿婚纱,好羡慕。” “你要是愿意,明天我就给你个世纪婚礼。”苏北凑过去。 “去你的,我的目标是嫁给朗主任,别添乱。”方卉一把推开他,一只脚豪迈地踩上会议桌面,举起一双手,细白纤长的一双手指肚掌心水泡刀痕密布,大声说:“看到没?这些伤是我这几天下厨弄的,我厨艺已有小成,等我练出大厨水平收买了朗主任的胃,你们就要叫我主任夫人了。” “主任夫人!”严俊甜甜叫,小酒窝深深。 “哎,乖!”主卉大模大样应,瞄陈纯然,“陈纯然,喊师娘。” 陈纯然滑动着鼠标查看自己不上班这些天烧伤科的病患情况,抬起眼皮望她一眼:“方卉,二十五床的救治我觉得你没用最好的手术方案。” “怎么可能?”方卉大叫,收回脚,冲到陈纯然桌边。 做铁水包高温烫伤那个病人的手术是郎泽给她做一助,她这些日子大受鼓励,一头扎进医海里,格外认真负责,连郎泽都每天少骂了她好几回。 “这个患者在坏死组织彻底切除后,可以应用游离大网膜将其血管与头皮血管施行吻合术。”陈纯然说。 “这个啊!”方卉看一眼,吁出一口气:“这个技术没几个医生会,主任医师都很少做这样的手术,我不敢,手术方案我提交朗主任看过,他没提。” “老师没提?”陈纯然有些讶然:“一般医生做不了不敢做,可老师在重点培养你,要把你培养为烧伤科第一把刀,怎么可能不提?” “你说什么?”方卉比她更惊诧,高八度的嗓音。 “朗主任这几天心事重重,骂她的次数都少了,可能不想培养了。”严俊说。 “严俊,你又想讨打了是不是?”方卉大怒。 被郎泽骂憋闷,被人说郎泽懒得骂她更闷,扑过去撕严俊脸颊。 严俊抱头大喊救命。 众人大笑,看惯的烧伤科一景,每次还是止不住乐。 只有苏北低眉,一点笑意亦无。 “别闹了,过来商量一下用吻合术的可能性,下回同样患者要不要用这种手术法。”陈纯然喊。 方卉悻悻停下。 严俊摸着被方卉揪得通红的耳朵,嘀咕:“我觉得陈纯然更像主任夫人。” “你说什么?”方卉尖叫。 “我什么都没说。”严俊大叫,逃也似出门。 “我得去看病人了。” “我也得去了。” 众人纷纷找借口离开。 方卉愣站一会儿,拍陈纯然肩膀:“陈纯然,朗主任对你那么好,不会是真的喜欢你吧?” “你要是看着一个人从小长大,你也会喜欢她。”陈纯然淡淡说。 “好像也是。”方卉皱眉。 严俊一干人奔出办公室,走到护士站还心有余悸。 “急匆匆的怎么啦?”叶佳音笑吟吟问。 结婚后少了浮躁多了骄矜,脸庞身材丰满圆润,衣服虽然没有花红柳绿的娇艳,不过都是一件大几千的,料子和做工都极好,颇有几分副院长夫人的架势。 “严俊跟方卉说朗主任喜欢陈纯然,这不是老虎头上捋须么?”一医生笑道。 “朗主任喜欢陈纯然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吗?”叶佳音诧异。 “我说的是那种喜欢,方卉想做朗主任夫人,但我觉得陈纯然更像主任夫人。”严俊咕哝。 叶佳音若有所思。 “急诊室呼叫烧伤科急诊室呼叫烧伤科……”急诊手机尖叫。 众人顾不上说闲话,忙碌起来。 患者才刚二十四岁,维修电网时变电箱爆炸,周身焦黑。 “这还能救活吗?”方卉惊叫,连孟涛都觉束手无策。 陈纯然检查了一下,患者强直性肌肉收缩,心跳及呼吸虽然极微弱,却还没完全停止,当即给患者穿刺置管建立静脉通路,吩咐:“马上补液。” 一般烧伤患者补充晶体-液、胶体-液和葡萄糖改善微循环,患者Ⅲ°烧伤面积超过50%且休克较深,陈纯然开出的补液单中又加了碳酸氢钠,用以纠正酸中毒、硷化尿液。 送患者来的是他单位的人,对患者身体状况不甚了解,还没联系上患者亲属,不知患者有没有心肺疾病,又来不及做心电图和肺部X光片,陈纯然特别叮嘱叶佳音,必须密切关注不错眼盯着滴注,必要时调慢滴注,防止过快输液引起心力衰竭、肺水肿等。 手术通道建立,马上要进手术室了,呼叫手机急切嘶叫,叶佳音颤声喊:“陈大夫,患者……患者……心跳停了。” 患者心力衰竭,抢救无效死亡。 原因应是有心肺疾病,输液过快造成。 “叶佳音……”陈纯然抬手,重重一巴掌朝叶佳音掴去。 “我就刷了一下手机,走神了不到五分钟。”叶佳音捂着脸流泪辩解。 “一分钟的走神都有可能要了一条人命,我说了你很么多次了,上班时间不能玩手机,医护工作不容疏忽,稍有不慎就会有人命断送在我们手里。”陈纯然眼睛赤红,扑过去,抓住叶佳音踢打。 “纯然,你别这样。”孟涛上前拦。 陈纯然气疯了,力气大得他也拦不住。 孟涛拦了许久没拦住,看看叶佳音披头散发,衣服凌乱,脖颈青紫伤痕,急得喊众人,“过来帮忙拉。”又喊苏北:“快给郎泽和覃副院长打电话。” 众人上前。 陈纯然厉声喊,“都站一边去。” 抓着叶佳音毫不留情接着暴打。 “何必这样。”孟涛叹气,劝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冲着覃副院长的面子,你快停手。” “做错的如果是覃副院长我也一样打。”陈纯然怒声道。 叶佳音原来惶恐地任由她踢打,霎地抬头,尖声对骂:“陈纯然,你不用一副普渡众生菩萨样,患者伤得那么重,就算输液没出意外也不一定就救得活,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你也不用借题发挥,我这就辞职。” “要辞职可以,领了处分,赔了人命钱再走。”沉沉一声低喝,覃清大步走过来,蓝色暗纹衬衣,黑色西裤,外面穿着白大褂,庄严肃穆。 “老覃!”叶佳音不敢置信,委屈看他。 “覃副院长。”陈纯然看着覃清,竭力忍着泪水倾泻,“我不是针对叶佳音,我只是……只是……” “我知道,你只是想尽力抢救每一个可能抢救的生命。”覃清温声说。 “那年,老师宣布我妈生命体征消失,我很想很想出现奇迹,我妈没有死,可是没有奇迹,我就想,我要当烧伤科医生,尽可能救活每一个患者。”陈纯然捂脸,清亮的泪水源源不绝从指缝滑落。 众人一阵沉默。 张雅先跟着哭起来。 方卉低垂头,眼眶也红了。 第49章 本以为嫁给覃清从此扬眉吐气,陈纯然不敢再喝斥自己,谁知变本加厉,不止挨骂,还挨打,更恼的是,覃清当众给自己没脸。 回到家中,叶佳音抑制不住怒气,尖声哭骂。 “陈纯然仗着郎泽宠着捧着不把人放眼里,自大骄傲,也罢了,我是你太太,你却帮着陈纯然!” “我是医务科科长,医院的副院长,不管是谁,只要犯错我都要批评。”覃清面色不变,无内疚也无安抚。 “你就这样对我?”叶佳音失望不已,本来还奢望着覃清顾虑身份,只是人前做做样子,想不到他内心也是这么想的,“我要把孩子打掉,我要离婚。” 覃清拿了杯子饮水机上接开水,闻言怔住,开水满溢出杯子,淋淋漓漓烫到手指上毫无知觉。 “我要把孩子打掉,我要离婚。”叶佳音咬牙切齿,再次喊。 覃清搁下杯子缓步走到窗前,入夜了,点点灯火,夜色总让人感到惆怅,当年,妻子在手术台上挣扎,他走到半路上又回了烧伤科,连她生前最后一面也没见过,手术结束赶过去,妻子和出生时已没有呼吸的孩子尸体已经僵硬了,这些年也曾想过,如果时间倒流,回到那一日,自己还会不会跑回烧伤科去抢救病人。 “如果你处理陈纯然,我就……我就不打胎不离婚。”叶佳音声音低了,软了。 覃清涩涩笑了。 时间过去十八年,不一样的枕边人,相同的选择。 “我不会处理陈纯然,她没错。”覃清缓缓说,转过头,定定看着叶佳音:“你如果不喜欢医护这一行,当年就不该干这个工作,你想打掉孩子离婚,我没异议。” “你连孩子都不要了?”叶佳音勃然变色。 “你还是没弄明白。”覃清低叹。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恪守医德,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 每一个医生一辈子都不能忘掉且必须遵守的誓言。 职业操守面前,个人的一切都要靠后。 覃清把叶佳音带走了,陈纯然没有从悲愤颓丧中走出来。 她觉得自己也失职了。 明知道叶佳音是什么性子,人命攸关的事就不应该交给她。 郎泽的安慰,同事的劝解没能让她释怀。 晚餐没吃,蜷着腿坐在沙发上,来回颠动着手机。 很想有一个人陪着自己说说话。 没开灯,四周幽黑,门窗桌影模糊的轮廓,只有手机屏幕闪烁着微弱的光亮。 手机静悄悄的。 薄兆莛没打电话来,也没发微信语音过来。 他好像把她遗忘了。 那一天早上他做虾仁粥被她赶走,到现在二十天过去,两人没再联系过。 陈纯然有股如释重负的轻松。 又有难以言说的失落。 她从来不是黏腻的人,母亲去世后,郎泽虽然疼她,到底不是亲人,无法任性随心,没想到跟薄兆莛相识短短时间,居然迟来的女儿娇弱起来。 “你走不进他的家庭。”郎泽的话在耳边响起。 还有更早些,苏北说的话:“服了你了,你这个样子就算结婚也得离婚。” 即使薄兆莛的家庭接纳了她,她工作忙起来没日没夜也顾不上家庭,最终会如苏北所说,结婚也会离婚。 明知结局是死路,何必还撞上去。 陈纯然把手机往单人沙发那头扔。 扔得远远的,拿不到看不到,就不会想了盼了。 接下来几天,陈纯然也没时间纠结。 患者意外身亡事件被曝光,闹得沸沸扬扬。 最先不知是烧伤科哪个住院患者的家属发了手机拍的视频到网上,视频里头,陈纯然高声怒骂,抓着叶佳音踢打。 敏感的媒体记者嗅到不寻常味道,潜入中心医院烧伤科悄悄找病人家属采访,很快,完整的事件经过发到各媒体上,最初那份摄相模糊声音不清的视频经过技术处理,画像清晰声音明朗,甚至覃清赶过来后,陈纯然捂脸流出的泪水在视频里都透着热度。 新闻人络绎不绝跑中心医院采访,作为事件的当事人之一,陈纯然每天应付完一波采访紧接着又来一波,不得片刻安宁。 事件在几天后平息。 患者父母亲在媒体上发声。 患者宣告死亡仅二十分钟,覃清就通过种种关系打听到他们电话,联系了他们,客观公正地在第一时间把情况通报他们知情。 他们拍了儿子遗体放到网上,坦言儿子伤势那么重,就算补液时没出意外,也不一定能活下来,对医院没有捂下真相主动坦白之举很感动。 监控显示,叶佳音疏神的时间确实如她所说,不到五分钟,她拿起手机拔拉了一会儿就搁回去了。 “医患不应该是对立的,大家互相理解。”患者父母说。 医院最后赔患者父母四十万,院方和叶佳音各负责一半。 陈纯然说自己也有责任,主动提出分担叶佳音那一半,出了十万。 “陈大夫真不错,你要是肯听她的,也不至于弄出这么大祸事,以后做事上心些,上班不要再玩手机了。”张雅劝道,知道叶佳音没什么钱,又问:“要不要我借钱给你?我攒的有五万多块。” “老覃都付了。”叶佳音无精打采,抚着肚子,犹豫不决。 那天要胁覃清,覃清不为所动,她跑回怡园小区住,这几天,覃清既没过来探望,也没打电话说软和话。 这还是怀着孩子呢,而且刚新婚,就被弃如敝履。 覃清没帮着她整治陈纯然的怨愤搁到一旁,担心起以后的处境。 不到四个月,还没胎动,感觉不到孩子的动静,再拖下去,月份越来越大,流产对母体影响越大,叶佳音抚了会儿肚子,起身往妇产科走去。 “流产?不行,得老覃签字。”房艳惊得大叫,没空纠结叶佳音结婚一个月不到孩子已三个月。 “你给他打电话。”叶佳音使性子。 房艳明白了,她打胎的心并不坚定,只是想逼覃清服软,不由得摇头。 孟涛在烧伤科,对叶佳音的事多少听说过,刚刚结束的医疗事故更是全院上下都知道,暗叹叶佳音走到这一步还不知错,还妄想借着孩子要胁覃清。 置之不理肯定不行,房艳给覃清打电话。 “随她,药流还是人流?人流,行,我过去签字。”覃清态度很坚决,赶过来,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叶佳音崩溃大哭。 宫腔镜人流,房艳亲自做的手术,全程什么感觉没有,只有器械拿起搁下的细小叮当声。 尘埃落地,空闲下来,陈纯然不自觉地又想起薄兆莛。 媒体蜂涌过来采访,大江也有记者过来,却不是薄兆莛。 薄兆莛是不是生气了,避开跟自己见面? 本来就沉默漠然,更加冷了,这一天没手术,诊视过原先住院的病患后,坐在电脑前两三个小时一言不发。 方卉从外头进来,大声嚷嚷:“叶佳音傻不傻,好好的副院长夫人不做,居然把孩子打掉要离婚。” “什么?”众人惊叫。 陈纯然从电脑屏幕上收回目光,惊讶地看方卉。 “你们都不知道啊,医院传开了,叶佳音就在咱们医院妇产科做的手术,覃副院长签字同意的。” 众人面面相觑。 苏北说:“可能是不满覃副院长没罩着她,陈纯然,说真的,你那天晚上有些过分,如果你不打骂叶佳音,事情也不至于闹得那么大,患者伤势严重,即便补液时没出意外,后面能抢救过来的机会也只有百分之几……” 陈纯然不等他说完,突地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苏北讪然。 走廊静悄悄的,软底帆布鞋落地的细微声响也很清晰。 陈纯然走到吸烟区,默默看外窗外。 时光倒流,她还是会指责叶佳音玩忽职守,然而,却不由自主地感到怅然。 覃清四十八岁了,为医疗事业贡献了半生,孩子却没了,以后差不多也不会有了。 如果自己那晚克制一下情绪,覃清没公开表态支持自己,叶佳音没生他的气,孩子就保住了,覃清和叶佳音的婚姻也不至于走到尽头。 半空中高楼大厦,底下,马路上行人车辆细如蝼蚁,飞快地移动着。 急诊手机响,陈纯然顷刻间将低压情绪抽离,进入备战状态。 “什么情况?” “一个热油烫伤大腿患者,陈大夫,是你?”呼叫机那头的人片刻的迟疑。 “是我,马上过去。”陈纯然说。 “受伤的是叶佳音,陈大夫,你要不要回避?”急诊科医生问。 为什么这样问? 陈纯然一怔之后,快步跑回办公室,孟涛和郎泽在手术室,苏北和方卉在,大喊:“叶佳音热油烫伤大腿,在急诊室。” 方卉像听到冲锋号角的战士,嗖一下奔出去。 苏北抓起办公桌上病历,说:“我有病人要检查,我就不去了。” 刚才也不见他忙,一有患者来就忙开了! 陈纯然抿了抿唇,无暇计较,热油烫伤患者得怎么救治心中有数,不能参与,却可以先做好准备。 叶佳音精神恍惚,炸鸡翅时把油锅打翻了,反应迟钝没避开,高温沸腾的一锅油尽倾洒大腿上,疼得惨嚎,强撑着拔打了120叫救护车,方卉冲到急诊室,叶佳音看到她,嘶声哭喊:“陈纯然呢?我要陈纯然给我治疗。” 急诊科医生怔住,本以为她跟陈纯然有过节才提醒陈纯然回避,没想到她指定陈纯然,急忙呼叫陈纯然。 “马上到。”陈纯然二话不说应下,又说:“把手机放到叶佳音耳朵边。” “陈大夫。”叶佳音哽咽着嗓子叫,已经注射了哌替啶,痛感不是很强烈,只是很伤心。 “我马上就到了,不要紧的,你坚持一小会就好了,对了,平时遇到热油烫伤患者,咱们要怎么处理?” “先处理创面,依烫伤情况区别对待,Ⅰ°烧伤创面只需保持清洁和防避再损伤,面积较大的冷湿敷。Ⅱ°以上烧伤创面需用清创术,尽量清除创面沾染……” “对,说得很对,你的专业技术掌握得很好,上班三年多,你护理过最重的患者是什么情况?” “前年三月收的那个Ⅲ°烧伤患者,叫郝刚,当时真没想到能把他救活,你那时只是住院总,就很强硬地说一定能治好。” “医学总是会出现奇迹的,我们要相信自己能创造奇迹。”陈纯然笑道。 “是啊!”叶佳音喃喃,情绪稳定了下来。 叶佳音的烫伤不算很严重,小面积Ⅱ°烧伤,大部分是Ⅰ°烧伤,烫伤地方在两条腿大腿根部到膝盖上方,陈纯然剪开她裤子时,目光不经意掠过叶佳音小腹,略略停了一下,接着若无其事操作,上的半麻,叶佳音精神清醒,温柔地和她说着话,趁她闭目喘口气时间,手肘撞了方卉一下,示意她凑近,咬耳朵:“打电话问房主任,是不是没给叶佳音做人流手术。” 许多药物孕妇禁用,不能疏忽。 怎么可能? 人流还有造假的? 方卉满脑门问号,悄悄退出去打电话。 “为什么这样问?”房艳问。 没否定?难道真的没做? 方卉差点拍案叫绝,简单说了经过,“陈纯然现在在给叶佳音清创,让我问你。” “的确没做,快跟陈纯然说。”房艳惊出一身冷汗。 可别她这头保住了,那头治烫伤时把孩子弄没了。 听得没做人流手术,陈纯然也没意外。 在烧伤科定下来前,妇产科轮转过,怀孕女人的小腹多次见过,叶佳音小腹隆起明显,看起来就是怀孕的样子。 叶佳音爱美,为显示身材美,经常穿修身连衣裙,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三年多,稍稍上点心,也能看出她身材的变化。 陈纯然手上不停,口中跟叶佳音说着闲话,拉了会儿闲话,话题引到林润身上:“林敏单亲妈妈带大林润,真不容易。” “她很伟大。”叶佳音黯然,一双手下意识抚肚子。 “你的孩子要是还在,你舍得不要孩子吗?”陈纯然闲淡的口气问。 “不舍得。”叶佳音刚止住的泪水汹涌。 “其实没有孩子也好,跟覃副院长离婚了,没孩子嫁人轻松,社会就是这么现实。”陈纯然叹道。 “就算跟他离婚我也要留下孩子。”叶佳音嘶哭出声。 “覃副院长年纪比你大太多了,你当时决定跟他结婚是错误的。”陈纯然说,清创毕,上药。 “也不算大很多,他人很好的。”叶佳音低声说。 “可是你是他妻子,他没护着你。” “原则问题,也不怪得他不肯让步。”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手术毕,陈纯然亲自推着叶佳音去病房,一路走一路不住说着知心话。 方卉目瞪口呆看着,回到办公室,直播刚才所见,啧啧叹:“不知道的还以为陈纯然跟叶佳音是从小一起长大情胜姐妹的闺蜜呢。” “陈纯然面对病人就换了张脸,病人个个是她亲妈,你今天才知道啊!”苏北垂下唇角。 “也是,所以叶佳音明明很讨厌陈纯然,却非得指定她救治自己。”方卉心中从不打小算盘,被叶佳音不信任也没太在意。 苏北看了她一眼,几不可察摇头。 第50章 叶佳音倦极睡下了,陈纯然出了病房,给覃清打电话。 听说孩子没流掉,覃清长久的沉默。 “叶佳音住的单人病房,38号病房,她不想通知她妈妈,现在没家属陪护。”陈纯然并不问覃副院长要不要过来看看叶佳音。 陈纯然挂电话了,覃清望着手机出了会儿神,出了办公室往烧伤科走。 完全不在意孩子不可能,不然,就不会跟叶佳音结婚。 要说对叶佳音一点感情没有也不尽然。 一个刚二十七岁的女孩愿意嫁给他一个年近半百的人,不可能不动心。 这个女孩还长得很漂亮,充满青春活力,跟她在一起,不知不觉也年轻了许多岁。 叶佳音睡了一会儿就醒了,撑着床板坐起来,倒靠床头,默默流泪。 在看到烧伤科来的是方卉时,满脑子都是她不要别人救治,只要陈纯然。 她只相信陈纯然,陈纯然才会尽心尽力救她。 陈纯然来了,如她想的那样,温柔而耐心地陪她说话,娴熟地清创治疗,那瞬间她不是医院护士,而是一个患者,没跟陈纯然站在对立面上,忽然间醍醐灌顶——自己真的错了。 诚如陈纯然骂她的。 “医护工作不容疏忽,稍有不慎就会有人命断送在我们手里。” 她一直以来只把工作当赚钱糊口的职业,从没意识到所在岗位的神圣。 覃清不肯护着她,并不是就对她不好,他只是在履行职责,维护这个行业的圣洁和荣誉。 赔偿款都是他付的。 结婚后,自己付出什么? 什么都没有,只享受结婚带来的好处。 房子,汽车,奢侈品,从容的经济,以及副院长夫人的荣耀。 覃清进病房,叶佳音哇地一声大哭:“老覃,对不起,我不该把孩子打掉,你原谅我,咱们不离婚行不行?”见覃清沉默不语,急得语无伦次:“老覃,我还年轻,我还能再怀孕的,你想要几个就生几个,好不好?” “再怀孕也不是这个孩子。”覃清有些伤感,床沿坐下,轻展开被子察看,叶佳音两条腿裹得密实,视线从大腿上掠过,落在她肚子上。 “是我不对,我太任性了。”叶佳音凄凄哭。 “你还年轻,有任性的资本。”覃清轻叹,别的事能容忍,独职业上相关的不能让步,孩子还在,叶佳音又后悔了,不想孩子成长在残缺家庭中,不能离婚,沉吟一会儿,说:“咱们的矛盾不是经济不是感情,而是三观,要不,你辞职吧,另找个别的工作也行,在家当家庭主妇也行。” “我不辞职。”叶佳音倏地坐直身体,牵动伤口,疼得眉头紧皱,抓住覃清急切说,“老覃,我知道自己错了,陈纯然批评的对,我以后一定好好对待工作。” “真的?”覃清没想到她能想通,愣住。 “真的。”叶佳音重重点头,羞愧不已,把短短时间里自己脑子里的天人交战经过小声讲给覃清听,悔恨不已,“轮到自己是病人了,才知道陈纯然的好,才知道以前自己多可恶。” “尽职的医护不但专业技术要强,精益求精,还要细致入微,密切关注患者,心里眼里都是病人,不仅治伤,也疗心。”覃清笑了笑,把手放叶佳音肚子上:“咱们孩子还在。” 房艳给了让他们考虑清楚的缓冲时间,陈纯然观察入微,避免了用错药的可能。 “真的,太好了!”叶佳音抱住覃清,失声痛哭。 *** 陈纯然回到家中,吃过外卖进书房。 整齐几排医书,书架在许桐闹出“火灾”那一晚薄兆莛刚抹拭了,过了这许多日还是洁净如新,陈纯然抽出一本《临床烧伤学》,翻了翻,看不进去,颓然搁下,楞楞坐了一会儿,打开电脑。 薄兆莛的微博许多天没更新过了,整个首页看过,恰是那天走后就消声匿迹了。 不会出什么事吧? 陈纯然握鼠标的手微颤,抓起手机,不需在通话记录里找薄兆莛手机号,不用查找电话簿,没刻意去记,不经意间,那十一个数字牢牢印在脑海里。 “你拔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机械的女声,陈纯然默默收起手机。 电脑屏幕进入休眠状态,黑漆漆一片。 楼上楼下炒菜的香味飘进来,还有楼下车辆喇叭声此起彼落,大人说话声,小孩打闹声,热热闹闹的世界,独她处在寂冷中。 陈纯然蓦地关了空调。 炎夏,高热的夜晚,很快闷出一身的汗。 大颗大颗的汗水从胸口滑落,房子成了蒸笼,呼吸艰难。 烦躁没有减弱,反而因高温而更甚。 昏昏沉沉中,陈纯然抓起鼠标敲醒了沉睡的电脑,摸到大江电视台官博去。 大江官博置顶一组新闻照片,低矮的黄土茅草屋,皮肤黝黑的六七岁还光着身体的孩童,满脸皱纹像老树皮的成年男女,绵延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山脉。 下面有采访稿,署名记者是薄兆莛,标题:你想像不到的贫困山区。 原来他进山采访了。 陈纯然专注地看。 离W市五百多公里,隶属W市,与北莲山相接的九曲山密林深处山村。 文明先进的二十一世纪,手机电脑各种家用电器普及到家家户户的时代,这个名灶下底村的山村还生活在原始社会。 没路通外界,几个进山的驴友偶然发现爆料给大江电视台的,采访的人翻山越岭人力开道进到村子里。 村里共三十来户一百六十多人,没有一人用手机,网络不通,电器一样没有,都用柴火土灶做饭,没有人外出,不跟外界接触,不上学不识字。 成年男女就在村子娶来嫁去,全村都是亲戚,不懂怎么避孕,女人一生都在生孩子,孩子成活率极低,大部分家庭生下十几个只活下来三两个,人口老龄化的今天,灶下底村没有寿命超过四十五岁的。 男女结婚的平均年龄在十四岁,女孩子初潮来了,跟牲□□配一般,就被父母送到也是刚成年的男人家里,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就算办完婚礼了。 这是一个需要普及知识,普及现代文明,更需要普及医疗卫生的村落。 稿子是薄兆莛写的,发给电视台的是他的同事冯杰,冯杰抱怨,从灶下底村出山发一次报导,能累得三天起不来床,又说,薄兆莛进灶下底村后第一次出山在林子里不慎踩进山民捕兽的陷阱中,右脚被捕兽夹夹得血肉模糊,无法两个人轮流出山发新闻,全是他一个人一遍一遍跑。 薄兆莛伤到腿了! 不知严重吗? 无医无药的深山老林里受伤,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那双大长腿若是受伤,那个英俊的男人如果变成瘸子……白璧生瑕,何等的遗憾。 陈纯然看着照片上的泥泞土路,看着破败的篱笆,看着灰扑扑的木板门,仿佛间看到薄兆莛倚门金鸡独立,朝着山外眺望。 心脏被不知名情绪勒绞住,很疼很疼。 静坐许久,陈纯然登陆了企鹅,把链接发给郎泽:“老师,我想去这个山村支医。” 郎泽打了电话过来。 “小然。”他微有踌躇,话说得很缓:“你想去支医改变贫困山区的医疗现状?还是……想去看薄兆莛?” 身上热烘烘的汗水,掌心也是汗,手机有些握不稳,嗓子发颤,陈纯然一再深吸气,“都有,老师。” 直面自己的感情,似乎很难。 又不难,话说出口,眼前豁然开朗。 郎泽沉默,许久后,说:“好,你明天上班填支医申请书吧。” 大江的报导影响极大,卫生局正在号召医护到灶下底村支医,郎泽以为陈纯然申请支医会得到批准,谁知院务会上,与会所有成员都反对。 “支医一般是临床医学生下乡锻练,或者是犯了错误的医生调职,陈纯然凑什么热闹。”覃清坚决反对。 “不会是因为跟叶佳音的矛盾想避开吧?”江声有些忧心。 “没有,她俩说开了,亲密好姐妹呢。”房艳说。 “小然医术医德都好,正应该下乡支医。”郎泽硬绷绷说。 余远昆眉心跳了一下,众人议论纷纷,掏手机给郎泽发信息:“贫困山区条件那么差,你舍得给她去受苦?” “她喜欢薄兆莛。”郎泽木着脸回道。 陈纯然喜欢薄兆莛,薄兆莛在山村里,郎泽无私地要成全她! 余远昆又是意外又是欣喜,一锤定音:“支医一般三年两年,陈大夫是中心医院的骨干,不能走这么久,给她三个月时间过去瞧瞧,不算支医,不用报卫生局批准。” 数百年与外界不通音讯的山坳,地图上也没有。 一座连一座的座陡峭的山峰,刚进山还有崎岖曲折的仅容一人步行的羊肠小道,后来就什么痕迹都没有了,地上厚厚的落叶,举目高远的苍穹,深绿浅绿的密林层层叠叠,遮蔽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山林静悄悄的,偶尔飞鸟从头顶掠过,脆鸣一声,极快扑打着翅膀进了密林。 大山深处的一处山坳,三十来间凌乱无序的低矮的黄土茅草屋,便是灶下底村。 薄兆莛三十年首富儿子身份养成的精致生活习惯在灶下底村颠覆。 沉甸甸的大粗碗,粗糙的竹筷,大锅的乱炖,大口喝农家自酿的米酒,大口吃带着腥味的烤肉。 身上穿着农家大汉借来的大裤衩汗衫,露着大长腿。 不是他想暴露,而是洗衣服极不方便,别说干洗店,洗衣机都没有,他虽然为了哄妹妹学会收拾屋子做饭炒菜,却从没洗过衣服,又不想给才十几岁的小媳妇帮忙洗衣服,自己动手洗实在太难为人,只能借大裤衩和汗衫穿,这两样随便搓一搓就好了。 晚上睡大土炕,风扇空调别指望,一把大蒲扇,蚊子在耳边嘤嘤嗡嗡。 薄兆莛只在第一晚失眠,其他时间倒头就睡。 太累了。 本来得到爆料只是想来采访这么一个神奇的原始村落,到了村子后,触目惊心的愚昧令人无法置之不理,不为名,不为利,主动负担起文明卫生的宣传和教育。 手机没信号,没网络,无法跟外界联系,每次发报导回大江,都是同行的冯杰翻山越岭走到九曲山外发。 养着伤不能出山,没法给陈纯然打电话,只能在心中默默思念,交待冯杰在山外把新闻用手机截图回来给他看,从W市新闻的蛛丝马迹里判断陈纯然是否安好。 这天傍晚冯杰从山外回来,一屁股坐嘎吱嘎吱响的木凳上,捶着腿大叫:“咱们的报导总算引起注意了,虽然来的只有一个医生,好歹有除了咱们电视台以外的人进山了。” “有医生进山来了?怎么没跟你们一路来?”薄兆莛对“医生”两字极敏感,视线从冯杰手机里头的新闻截图收回,灼灼看冯杰。 “我还没说呢你就知道是妹子,嗅觉这么灵敏啊。”冯杰打趣,比薄兆莛小五岁,关系极好。 不过大江里面就没有跟薄兆莛关系不好的。 薄兆莛阔气豪爽,大事小事不计较,没有架子,任劳任怨,单位如果搞评选,薄兆莛“十佳同事”头衔跑不了。 “女人?一个人进山?”薄兆莛身体不知不觉绷紧。 “是的,听说个子很高,长得很漂亮,就是气质很冷,头发很短,没什么女儿味。”冯杰笑道。 听起来像陈纯然! 薄兆莛呆滞,怔了好一会儿,失声问:“山里山外那么远,路又迷糊不清,你怎么不带着她一起进山?” “我去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啊,没遇上。”冯杰说,诧异地看着薄兆莛,“兆莛,你怎么啦?” “她比你先走?那怎么还没到?”薄兆莛慌了,起身,失措地急切地:“快,快叫上全村的人到林子里找,她可能迷路了。” “那女人在山下请了前些日子带咱们进山的本地人做向导了,还让向导带了猎狗。”冯杰笑道,把薄兆莛按座位上:“不用急。” 薄兆莛哪能不急。 只要想到陈纯然可能遇到危险,整颗心吊起。 山里的风格外大,一阵接一阵的呼呼风声,密林叶浪连绵起伏,村外一条小溪,溪水清澈纯净,月亮潜在水里,在风里摇动细碎的波光。 蛙声虫鸣此起彼伏,扰得人烦躁的心纠缠成一团乱麻,远眺沉暗的茂密的深林像巨兽,潜伏着,谁误入便张开血盆大口将人吞吃。 薄兆莛来回走动,伤腿还未痊愈,微跛,地上拖曳的影子飘忽不定,凌乱不堪。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分外难捱。 想进密林里找,却怕与陈纯然错过了。 静寂里,林子里不知发生什么,动物奔蹿,让人紧张得以为是远处有人过来了,却又不是,很快没了动静,空欢喜一场。 心口压了巨石,时间每过去一秒就往下沉一分,几乎令人窒息。 月上中天,夜深了,山下进村的方向寂然无声,村里响起狗吠声。 薄兆莛烦躁地回望一眼,嫌那些声音影响他凝神听陈纯然是否来了,黄土屋泥沙小路那头走来一个人,瘦削高挑个子,有些秀气,摄影师和冯杰都是大胖子,不是他们,薄兆莛想,这是村里哪个人?山村百来号人这几日都混熟了,里面好像没有身材这样的。 来人越走越近,削薄的短发,白T恤外头罩了件蓝色牛仔衣,下头牛仔裤,熟悉又陌生。 薄兆莛眼直了,呆呆不能动,嘴唇哆嗦得厉害,用力拧了手臂一下,生疼生疼,不是在做梦,勉强挤出笑容,抖着嗓子叫:“陈纯然。” 第51章 陈纯然不吱声,越走越近了,与薄兆莛面对面站住。 蛙声虫鸣消失。 薄兆莛眼前陈纯然的脸放大,山里的月光清亮柔和,陈纯然的眼睛很亮,纯粹的黑,脸颊皮肤像白色绸缎,光滑、柔顺。 总算没出事,安全到来了。 要是出什么?不敢想,只是想一想,整个人直直往下坠,彻骨的凉意从胸口渗透到四肢百骸。 薄兆莛转身就走。 陈纯然抬步疾走,几步越到他面前把他堵住。 她定定看着他,没有什么表情,黝黑的眼珠子在月光下像黑琉璃,一瞬不瞬,几乎要穿透薄兆莛的皮肉,直刺他的心脏。 薄兆莛咬牙,看到她,明明应该是快乐的,可这瞬间却觉得很委屈,手脚发软,几乎站不稳。 两人静静对视。 身旁小溪一尾游鱼高高蹦跳,波澜骤起,搅乱了平静的水面。 薄兆莛死死克制的情感喷礴,猛一下把陈纯然搂进怀里。 什么都不用说,也无需说,弩钝的脑袋忽然就开窍了,从来没做过的事也会了。 亲吻,爱抚。 月光很亮,亮得扎眼,夜风轻拂过,血液沸腾。 喘-息的空当,陈纯然在他的臂湾里细声说:“我请了向导了,不会有事的。” 声音传进耳朵,嗡嗡嗡的回响。 她了解他,亦且跟他一样的心思。 “我急死了……”薄兆莛手上猛然发力,死死扣住陈纯然肩膀。 陈纯然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怎么啦?”薄兆莛松开手,迟疑了一下,小心揭开她的领口查看。 圆润的肩胛青里透着淤红。 看一眼,疼得眼睛遽然收缩,看两眼,心脏也疼了起来, 薄兆莛低头,嘴唇凑过去。 滚烫的接触,皮肉在颤抖,深红的淤血在亲吻里散了,不一会儿又凝结起暗红。 陈纯然忽地推开他。 她的T恤衫领口被他推到胳膊上了,夜色下,半露的锁骨和肩窝散发着诱人的光芒,她的眼睛湿漉漉的,脸颊潮红,薄兆莛看着她,大脑一片空白。 等他意识回笼时,他已拉着陈纯然进了村子,进了他借住的房间。 屋里很闷热,昏了头的两个人毫不在意。 “陈纯然,我幸福得要死了。”薄兆莛颤声说。 陈纯然“嗯”了一声回应,不同平时的清冷,黏腻腻的鼻音,短短一个字拉得很长,甜得要把人融化。 薄兆莛觉得自己就是死在这一刻也愿意。 陈纯然一双手揽住他脖子,身体像软软的像没有骨头的藤蔓,紧缠着他,皮肤微凉、细滑。 裸-露在外的皮肤相触,一阵激烈的颤栗,薄兆莛急促地喘,觉得忍不住了。 如果忍不住冒犯了她,她会不会一怒之下,收紧柔软的手,像蛇一样温柔地绞杀了自己。 陈纯然低低说话,模糊不清,很短的音节,只有两个字,似乎是“傻瓜”,而后,她主动吻住他,很轻很轻,很软很软,她亲吻他的眉毛,他的眼睑,他的脸颊…… 不合时宜的冲动消失了,胸腔里满满的都是温软的柔情。 公鸡啼,天蒙蒙亮,亲得嘴唇红肿的两人才停了下来。 薄兆莛的伤腿没大碍,陈纯然带来的药没派上用场。 在灶下底村的医疗卫生宣传艰难。 落后和愚昧是如影随形的挛生姐妹,村民们听不懂陈纯然讲的,也没兴趣听。 陈纯然讲了几日理论后就改变了策略,转而跟村民探讨吃饭喝水睡觉生儿育女等琐事,谈话中无声地将卫生知识渗透进去。 每一个做父母的都无一例外希望孩子健康地活着,陪着自己变老,做儿女的也都会伤心父母早逝,陈纯然借一些极小的事状似不在意地说了讲卫生的好处,从简单的饭前便后洗手,到剪指甲脚甲除污垢避免细蓖,洗头洗澡等,到略复杂些的避孕,月子保养,夫妻生活卫生等。 她极有耐心,还亲自给脏兮兮心泥猴一样的孩子剪指甲脚甲洗头,大人和孩子看着好好儿的,不少身体有病不自知,陈纯然一一把脉,或是山里寻草药,或是让冯杰出山时买药回来。 买药的钱都是薄兆莛赞助,身边有个提款机,办起事来得心应手。 薄兆莛欢喜了几天就一肚子幽怨。 陈纯然忙起来完全无视他,两人天天见面,却没单独说上话,更不说亲热了。 再无知的人也分得清好歹,陈纯然真心为村民好,村民非常喜欢她,她的身边大人小孩一群没落单的时候,晚上忙到深夜才入睡,薄兆莛能偷偷去敲门,可看她整天那么累,舍不得吵她,憋得少年时都没长的青春痘如雨后春笋遍布额头。 陆续有支医支教的人员来到灶下底村,不过,村民们最喜欢的还是陈纯然,陈纯然仍是很忙。 陈纯然到灶下底村两个月,假期还有一个月时,冯杰出山时带回消息——中心医院通过大江传话,要求她马上回去。 “有没有说为什么事?”陈纯然微微变色,担心郎泽出什么事。 离开医院那么久,不应是工作上的事,生活上,除了郎泽,没别的牵挂。 “没说。”冯杰说。 陈纯然急急收拾了东西出山。 薄兆莛舍不得跟陈纯然分开,陪她一起出山。 新闻报导经过一段时间后,热度过了,有冯杰跟进就可以。 两人到山脚,手机信号通,嘀嘀嘀消息进来提示音不断。 陈纯然顾不上看信息,先打郎泽手机。 电话接通,传来郎泽温和的声音:“小然。” “老师我吓死了,以为你出什么事了。”陈纯然捂住胸膛,止不住流泪。 郎泽是她心理认知上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虽然现在有了薄兆莛,但郎泽是不一样的。 牵肠挂肚,听得这么一句,郎泽心中所有的不甘心烟消云散,微微笑:“是老师疏忽了,让大江的人传话时没说清。” 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罗斌妻子烧伤好了,数次整形美容,身上烧伤痕迹淡到可以忽略不计,大喜之余,做了两面锦旗,敲锣打鼓,一面送江华医院,一面送到中心医院烧伤科。 陈纯然救治他妻子时执业医师资格证被医院扣着,可算是无证行医,却又不完全是,中心医院不了解当时情况,陈纯然是辅助还是主刀性质也不一样,又不想找江华了解,都知道江华想挖陈纯然去江华医院,覃清甚至怀疑罗斌大张旗鼓送锦旗就是江华暗中授意的,要把陈纯然弄得在中心医院呆不下去,于是急忙召陈纯然回医院。 “我是主刀……”陈纯然把当时情况详细地毫无保留讲给郎泽听,“当时情况很危急,患者也许能捱到人民医院,也许不能,我心里只想着救人,就……” “你做得好,没错。”郎泽断然道,刚硬坚定的口气,“医生学医术就是为了救人,生命至上,当时你要是不救,患者在送别的医院路上心跳停止救不过来了,那才是错,而且是无法弥补无法挽回一辈子挥之不去的痛,这件事老师来处理,你不用担心。” “老师,对不起总是给你添麻烦。”陈纯然哽咽。 “这样的麻烦你如果不添老师才生气。”郎泽笑道。 陈纯然跟郎泽的电话通了近一个小时。 薄兆莛蹲墙角数蚂蚁,一面吃醋,一面自得。 郎泽对陈纯然再好也没用,陈纯然是自己的,郎泽抢不走。 两人第二天下午两点回到W市,陈纯然直奔医院,薄兆莛回家。 几个月没看到儿子,何笑眼眶濡湿,差点喊心肝肉,连薄明光都在听说儿子回家后,丢下公司的繁杂的事务急忙回家。 薄兆莛黑了,脸庞轮廓分明,鼻梁挺直,唇线分明,如山顶青松,崖上岩石,扑面锋锐气息,更有气概了。 薄明光满意看着。 儿子以前也很出色,看起来却还是男孩,这会儿才是男人。 环境还有女人给他带来的变化。 陈纯然去了灶下底村一清二楚,却不直接问儿子跟陈纯然的发展,招呼儿子沙发上坐下,迂回曲折:“回来了就别再走了,约灵灵吃饭看电影什么的,三十岁了,该结婚生子了。” 薄兆莛差点炸毛,跳起来,大叫:“爸,你可别搞破坏,陈纯然面前不准提什么纪灵灵。” 薄明光假装讶异,挑眉:“跟陈大夫有什么关系?” “我跟陈纯然……”薄兆莛忸捏,脸蛋红通通,差答答说:“我们谈恋爱了。” “你跟陈大夫谈恋爱?”薄明光声音高了八度,心中很喜欢陈纯然,面上却摇头:“不行,绝对不行,我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无所谓,反正我是一定要跟陈纯然在一起的。”薄兆莛丝毫不住心上放,往楼上走:“我去收拾东西,我自动扫自己出门。” “说的什么话,你妹妹不在了,你还要丢下我们两个老人吗?”何笑哭起来,“你爸是担心陈大夫工作太忙了,天天呆医院不顾家,你俩结了婚还跟单身一个样。” 结了婚还像单身一样! 薄兆莛在灶下底村那两个月深有体会,上楼梯的脚顿住。 “你妈说的就是我的心里话,我这是为你好。”薄明光说。 “回来,一家子商量一下,妈帮你劝你爸。”何笑哄薄兆莛,过去把儿子拉回沙发坐下。 这些日子跟薄明光商量过,两人唱起双簧,一人扮白脸,一人演黑脸,最后,薄明光勉强让步,答应陈纯然如果辞职,做家庭主妇也好,到三和上班也好,他就同意薄兆莛跟她结婚。 薄兆莛没注意到,自己刚说了跟陈纯然谈恋爱他爸就奔结婚上面去考虑了,坚决否定:“让陈纯然辞职?怎么可能!她那么热爱工作,心里眼里都是病人。” “她心里眼里只有病人,那你算什么?”薄明光反问。 薄兆莛如被戳了口子的皮球,霎地泄了气。 他真的不想像个深宫女子,长夜寂寂孤枕难眠,幽怨地等着陈纯然偶尔有空临幸自己。 从家里出来,薄兆莛到陈纯然家楼下等她。 陈纯然没有回家。 薄兆莛到医院找她,她先是在手术室里,接着要陪病人,连跟他说一句话的空当都没有。 满肚子委屈,不想回家,怕他爸说“看吧我没说错吧必须让陈纯然辞职”,薄兆莛转去单位报到。 杜守波在训人,看到薄兆莛,热泪盈眶。 “你再不回来咱们电视台就得倒闭了,这班人一点不会抓新闻,陈纯然无证行医,市电视台和其他媒体都报导了,咱们大江还蒙在鼓里。” “这事陈纯然又没错,生命至上,有什么好报导的。”薄兆莛不以为然说。 “是错是对咱们大江都得报导啊,不能对发生在眼皮底下的新闻触角那么钝。”杜守波痛心疾首。 “现在舆论怎么说?”薄兆莛问,边说边往里走,工作位上坐下,开电脑。 杜守波屁颠屁颠追过去:“四六开,六成的评论指责陈纯然无证行医,四成的人夸她,说她心中只有病人没有个人利益。” 私人高配置的电脑,开机只要十几秒,薄兆莛扫了一下各方新闻,打开文档飞快打字,须臾,一篇三百字的稿件成,“把这条新闻发出去。” 杜守波凑过去看,惊得瞪圆眼:“歪曲事实胡说八道,哪能行。” “先别说是不是胡说八道,不知道内幕只看表面,你会怀疑这个报导所说是假的吗?”薄兆莛闲闲问。 杜守波仔细看,摇头:“有理有据,连我都觉得陈纯然救治罗斌妻子不可信,这个报导才是事实。” 稿件上说: 据知情人爆料,罗斌妻子其实没救活,当日在江华医院门外,陈纯然以不能无证行医为由拒绝救治,救护车又往人民医院去,还没到人民医院他妻子就停止了呼吸,罗斌愤怒不已找江华医院说理,江华医院为了息事宁人,赔偿了他一百万,当然,一百万不能白给,罗斌敲罗打鼓送锦旗就是交换条件,为的是给江华医院脸上贴金。知情人说,江华医院挖陈纯然,陈纯然拒绝,为了断陈纯然行医之路,故而让罗斌也给陈纯然送锦旗。 要不然,罗斌明知陈纯然无证行医,为什么还大张旗鼓送锦旗,把救妻恩人推入水深火热中。 “所以,发吧。”薄兆莛起身,拍拍杜守波肩膀,“我现在去采访罗斌。” “可我们电视台不能报导不实新闻啊!”杜守波着急。 薄兆莛回转身,指稿件:“注意看。” 稿件抬头是据知情人爆料,后面说不知情况是否属实,本台记者薄兆莛正在追踪中。 “不错。这是免责声明啊!”杜守波面上愁云尽消,喜笑颜开。 失去报导新闻的先机,就制造一条新闻出来,紧接着,不用说,薄兆莛要为陈纯然翻案,大江的收视率又能更上一层楼了。 罗斌妻子虽然伤势接近痊愈,到底未痊愈,还在江华医院住院,薄兆莛到了江华医院,出示证件,却被拒绝入内采访。 被拒绝入内的还有其他记者,他们除了最早得到的消息,后面一无所知。 江华医院里头,院长办公室,此时,江华正在训斥庄浩。 “罗斌不知道陈纯然无证行医一事曝光的严重后果,你难道也不知道?我跟你说过,待人贵之以诚,别动手脚,你怎么不听?自作聪明,你太过分了。” 第52章 江华前几天到帝都参加烧伤整形美容行业交流会,不在W市,从媒体上听说罗斌后锦旗一事,大发雷霆,打电话回来禁止医院所有人接受媒体采访,又亲自打电话给罗斌,叮嘱他别再在媒体面前说什么。 今天交流会结束赶回来,什么事都顾不上做,先把庄浩喊来大骂。 “陈纯然跟郎泽感情很好,不这样做,不可能把她从中心医院拉出来。”庄浩垂着头,姿态驯服,却坚不认错。 江华胸膛起伏,紧抿唇,喘粗气半晌,坐到沙发上,低低叹息:“庄浩,你也是医学生,步入医学院时,你也曾庄严地发过誓,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恪守医德,救死扶伤。咱们虽然是私立医院,以盈利为主,但是医生这个职业该遵守的德行操守不应该丢,咱们救人虽然赚了钱,但是也帮助病人恢复了自信心,走出烧伤的阴影,跟公立医院治伤救人的目的是一致的。” 庄浩剧震,呆呆看他。 江华接着说:“陈纯然能来咱们医院固然是幸事,不能来,也不是坏事,以她精湛的医术,在中心医院能造福多少患者啊。” “我错了。”庄浩羞愧不已。 “想想怎么补救吧。”江华叹气。 记者们堵着江华医院大门死守,薄兆莛观察了一会儿,给陈纯然打电话,要罗斌手机号。 “院领导说这件事最好冷处理。”陈纯然说得一句,又转头哄病人,柔得滴水的声音,有孩子童稚的声音快活的跟她对话。 薄兆莛一肚子酸水,很想把自己弄出点伤来去做陈纯然的病人,自然是不能的,还有问题等着他解决呢。 “这事就交给我搞定好了,我一定完美解决。” “好!”陈纯然低笑,冰山融化。 薄兆莛身体麻痹,差点酥软倒。 罗斌电话占线,过了一会儿接通,薄兆莛才刚自报了家门,罗斌惶恐地问:“怎么办薄记者,我怎么办才能帮陈大夫?我只是想对陈大夫表示感谢,没想给她惹麻烦的。” 刚才占线的时间是陈纯然给他打电话通气了。 她看着冷,其实细致周到,体贴入微。 薄兆莛心花怒放,本来生着罗斌的气,嫌他给陈纯然惹麻烦,这时也不气了,温声说:“不要紧,你按我说的办就行。” 大江的报导如巨石投入水中,激起千重浪,群情沸腾。 舆论的变化在瞬息间,不再指责陈纯然无证行医了,众口一辞骂她见死不救,骂她拘泥于所谓的制度。 薄兆莛满意地看着一切。 “这个薄兆莛想做什么?这样污蔑咱们医院。”庄浩大怒,要召开记者招待会澄清。 “什么都不要做。”江华制止他。 置之死地而后生。 之前一直关注,薄兆莛为陈纯然抛头颅洒热血解决了她罢医带来的吊销执业医师资格证的危机,这时再看这样一篇报导,再清楚不过。 报导只说是据知情人爆料,又说真实性在调查中,等到公布真相时,江华医院的信誉就回来了,配合薄兆莛,后来薄兆莛在公布真相时,反而会帮江华医院正名,否则,记者手里一支笔抵千军万马,江华医院真的跌进谷底打捞不起了。 外面纷纷攘攘,陈纯然半点不在意,满心只有病人。 刚回医院就遇到指定要她救治的患者,是住她楼下当小三的郭文英母子两人。 郭文英嫖居那男人的妻子被陈纯然劝说一番后,回去痛定思痛,把孩子送幼儿园,自己出去找工作上班了,不是整天家里呆着照顾孩子,接触了社会,猛然间就懂了许多,如果离婚,由不得男人不付抚养费,离婚时,还能分割家产,于是到法院起诉离婚。 男人舍不得分家产给妻子,痛哭流涕表示悔过,跟郭文英说不要见面了,郭文英惊怕,抱着孩子跑到男人家门外纵火自焚想吓男人,不料水火无情,把自己和孩子烧伤了。 救护车接到医院,众医护知道她的“光辉事迹”,掩不住目光中鄙视,郭文英被害妄想症,觉得众人看不起自己要害自己,拒绝接受治疗,坚持要陈纯然救治自己和孩子。 好在陈纯然恰好回医院。 孩子被郭文英纵火的行为吓着,上次疼痛是陈纯然帮他免了痛楚,这次还是,紧黏着陈纯然,一时半会见不到她就哭。 郭文英更是觉得其他人都是要害自己的,只有陈纯然是真心救治自己,缠着陈纯然不放。 陈纯然没半点不耐烦,跟特护一般,有病患要治疗暂时离开,没病患时就呆病房中陪郭文英母子,说闲话,聊天。 郭文英絮絮叨叨,说自己做小三的无奈,控诉男人薄情。 当年家里穷,十七岁就缀学出来打工,餐厅里端盘子认识了男人,开始不知男人已婚,等到知道时,已怀了孩子,男人甜言蜜语许诺会离婚跟她结婚,糊里糊涂就生下孩子,到孩子出生了,想跟男人断也没法断。 “我知道都瞧不起我,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没文化,又要带孩子,如果没有他,没有经济来源,都不知日子怎么过。” 陈纯然静静听,并不反驳,也不说她没志气。 郭文英母子伤得不重,半个月后就好了,办出院这天,陈纯然蓦地问她,愿不愿意到医院做护工。 “孩子三岁了,可以送托儿所,你白天过来上班,晚上照顾孩子,护工工作很辛苦,不过报酬不错,我可以跟同事们打个招呼,有患者要请护工介绍你,上岗培训我可以帮你申请免费。” 郭文英呆滞,讷讷问:“我能行吗?” “很辛苦,就看你受不受得了苦了。”陈纯然微微笑。 “我能,我能,谢谢你陈大夫。”郭文英迭声说,连连鞠躬。 张雅和叶佳音护理站里看着,眼眶都红了。 叶佳音喃喃:“病人个个是陈大夫亲妈,我现在才算完全领会,陈大夫不仅治伤,还治心。” “就是,我真佩服陈大夫。”张雅轻叹,看叶佳音肚子,伸手跟她要她手里药盘:“你身子重,我去给病人换药。” “不用,多煅练身体好,以后生产时才容易。”叶佳音笑道,端稳药盘,步履轻快往病房走去。 陈纯然无证行医事件在媒体上曝光的二十天后,大江电视台播出薄兆莛采访罗斌的视频。 “哪个缺德的诬蔑陈大夫……”罗斌愤怒地说,详细地讲了那日求医的经过,包括陈纯然犹豫,他下跪,到后来手术毕,陈纯然很累,还守着ICU,确认他妻子脱离危险期才离开等事,末了说:“我不知道什么无证行医,我只知道陈大夫真是个好大夫,要是没有她,我妻子说不定已经死了。” 有了之前的反向铺垫,大众舆论已经没有指责陈纯然无证行医了,采访播出后,舆论一水儿庆幸罗斌妻子得救的欢欣,以及对陈纯然的赞扬。 无证行医事件风过水无痕,公众没再追究,卫生局最后也没追着要中心医院处理陈纯然。 中心医院对陈纯然做出的处分是扣一个季度的奖金。 陈纯然对此没有异议。 因着陈纯然对罗斌说“人民医院离这里最近,赶紧送人民医院”,人民医院的医疗水平无形中得到肯定,这阵子又有病人求诊了。 罗贵祥召开全院医护会议,号召医护向陈纯然学习。 晚上,李轩和高硕一起喝酒。 “人民医院离这里最近,赶紧送人民医院。”高硕仰脖子大口大口干了一瓶啤酒,扔了酒瓶,“我这几日一直在想这句话,感触很多。” “我也是。”李轩跟着叹气:“咱们虽然比陈纯然年纪大,执业时间更长,可是真的不如她。” “是啊,她心里,每时每刻只有患者。”高硕低叹。 在危急时刻,她想的是怎么对患者有利,半点没考虑人民医院跟中心医院暗中较劲的对立状态。 这才是一个称职的医者。 “她好像跟薄兆莛关系很好,你跟薄家的官司快开庭了,要不要找她,托她跟薄兆莛说说情。”李轩问。 薄家财大气粗,薄明光一副不搞死高硕不罢休的姿态,而《侵权责任法》有规定,抢救生命垂危的患者不能取得患者或者其近亲属意见的,可以报医疗机构负责人或者授权的负责人批准,立即实施相应的医疗措施。虽然现实中未经患者家属同意签字即实施手术事后都会引起纠纷,可法律并不衡量世俗会出现的意外,还未开庭,已是可以预见一定是高硕和人民医院输,如果能庭外和解再好不过。 高硕又开了一瓶啤酒,狠狠灌下,整瓶酒见底了,醉醺醺摇晃脑袋,“不,我要等开庭审判,输了也好,给大家提个醒。” 郭文英母子出院后,又来了新的患者,陈纯然很忙,没离开过医院,跟薄兆莛再次见面已是两个月后。 早上六点,没有太阳,枝头片片黄叶,天空灰蒙蒙的无精打采的颜色,恰如薄兆莛这些日子的心情。 昨晚给陈纯然发信息,听说她今天能回家,天蒙蒙亮就过来医院等着了。 他觉得自己比深宫中等着皇帝临幸的妃子还可怜。 满腹幽怨在对上陈纯然亮晶晶的眼睛时消散。 冰消雪融的人格外好看,皮肤水嫩光滑,眼睛水润润柔情漫溢,上挑的嘴角几分促狭几分顽皮,还有几分……妩媚。 薄兆莛觉得自己不安分起来。 很想二十四小时一刻不离呆在一起,把人搂在怀里,说话,亲吻,那样的场景,光是想着就觉得好幸福。 “咱们去买食材,不去超市了,到清河路的海鲜市场,那里的海鲜更多,我做饭给你吃。”这次不会被赶走了,薄兆莛信心十足。 “我先回家洗澡换衣服。”陈纯然说。 薄兆莛吸吸鼻子,狐疑:“沐浴乳香味,你下了夜班出来前刚洗过澡的啊,要是没洗澡,消毒水味免不了。” “傻瓜。”陈纯然乜斜眼睛撩了他一眼。 薄兆莛浑身血液往头上涌。 八百米的路程格外漫长,车辆人流格外多,薄兆莛只恨开的不是直升飞机,不能嗖一下飞到陈纯然家。 其实已听不到车声喇叭声人声,看不到车流马路树木,脑袋将周围的一切清空,只有灶下底村那一晚的记忆。 停车下车,磕磕碰碰上楼,走得像个刚学步的小孩,几次撞上墙点碰到楼梯扶手,陈纯然开门时,薄兆莛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进门了,却不敢做什么了,站在地垫上,身体笔直,两只手很乖地垂在身侧,紧贴着身体。 陈纯然关上门,咧嘴一笑,扑进他怀里勾住了他的脖子,送上嘴唇。 幸福来得太快,薄兆莛来不及有所反应,来不及感受,大厦倒塌般,耳朵轰隆隆的鸣音,想抓住,什么都没抓住,智商为负,理智当机,挣扎都是徒劳。 “换气呼吸。”陈纯然松然了开,酡红的脸,眼里波光流转,似喜似嗔瞪他。 薄兆莛傻呆呆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憋得胸闷,差点要断气了。 深吸气,重重把人按进怀里。 脑子里满天清亮的星星,两人紧紧搂在一起,紧得像是连结成一个人,激荡的快活在血管里冲撞,四肢百骸在欢乐里化成齑粉。 许久,久到两人的肚子叽咕叫,楼上楼下阵阵炒菜香味,往室外一瞥,肉眼就可看出是中午了。 “我……我糊涂了,忘了你还没吃早餐。”薄兆莛讷讷,羞涩而腼腆。 陈纯然微微笑,离得近,他脸颊浅浅的晕红也看出来了,俊美的眉眼,纯真的风情,非常可口。 不想出门了。 饿着肚子一直厮混下去更不错。 薄兆莛理了理微乱的衣服,说:“走吧。” 太实诚的娃,是好事,也是坏事,陈纯然在心中叹息。 除了海鲜烩饭要用的食材,薄兆莛还买了鲍鱼、海参、墨鱼、瑶柱、花菇、杏鲍菇、鱼唇、蹄筋、牦牛皮胶等做佛跳墙的食材。 “我手艺很好的,中午赶时间先做海鲜饭,晚上给你做佛跳墙吃。”他得意地说,两只手忙碌着,眼睛不时瞥陈纯然。 陈纯然倚着厨房门,含笑看他。 砂锅里头麦冬枸杞鸽子汤冒出香味,家居的亲切的妈妈味道,又不尽然,更精致。 “要是能天天在一起就好了。”薄兆莛满足地喟叹,这些日子压在心口拔河一般无法做出选择的话脱口而出:“陈纯然,你辞职行不行?咱们结婚后你不去上班做家庭主妇也行,找个清闲的工作或者去咱家公司上班也行,好不好?” “你说什么?”陈纯然蓦地站直身体,定定看薄兆莛。 空气里的温度瞬间下降,从三春暖阳至冰雪寒冬,薄兆莛剥对虾的手顿住,早上亲热缠绵的激荡还在心中,不愿以后又被打进冷宫,把虾搁下,洗了洗手,转身正对着陈纯然,把刚才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笑道:“你工作太忙了,要是不辞职,咱们一年到头都聚不了几天。” 陈纯然不说话,目光寒凉。 薄兆莛手足僵硬,无处可放。 狭窄的空间寂寂无声,气氛越来越冷,也不是,在之前那一刻就变冷了。 薄兆莛茫然想,陈纯然果然不可能辞职,不该提的。 可是,她不辞职,他们一两个月偶尔才见一面,那怎么行呢? 他们相爱,自然是要结婚的,结婚后,她工作那么忙,家成什么家呢? 她那么忙,可能也不会生孩子,没有孩子的婚姻和人生都不完美,他想要孩子,像兆芬小时那样,软乎乎的,那么可爱。 他想要他和陈纯然两个人的女儿或者儿子,像陈纯然也行,像他也行。 薄兆莛呆呆站着,想说些什么挽回,又不知能说什么。 陈纯然默默看着薄兆莛,他跟最初相见那时相比变化不小,皮肤黑了些,五官棱角分明,更有男子气概了,他好像又高了,身材更加挺拔,没穿颜色鲜艳的衣服,米色薄棉衫,外面一件驼色风衣,袖子高高挽起,完美雅致的一双手。 谁都无法否认,他是一个魅力十足的男人。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陈纯然低声说。 “你的意思……分手?”薄兆莛傻了眼,不相信陈纯然说出这样的话,一双内眦分明的眼睛浮起湿漉漉雾气。 “是的。”陈纯然淡淡说。 薄兆莛直呆呆站着不动。 砂锅里的汤咕噜噜冒泡,香味漫溢。 薄兆莛虚弱地挣扎:“我先做饭,咱们吃过饭再慢慢商量。” “没什么好商量。”陈纯然冷冷道,快走几步关上煤气灶开关,又拿出手机:“这些东西多少钱,支付宝收款码给我扫码,我还你钱。” “陈纯然,你!你!”薄兆莛周身发抖,脸庞因又悲又愤而五官扭曲,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眼底火光迸射,“咱们……咱们……你对咱们分手就这么无所谓?” “是。”陈纯然简短的说,声音无悲无喜,白得微微发青的脸庞,冷淡漠然一如那一日初见。 “我不同意,我不分手。”薄兆莛嘶声叫,冲近前死死抓住陈纯然胳膊,凶神恶煞:“陈纯然,我想要多些时间跟你在一起错了吗?从灶下底村到现在,四个月过去,咱们单独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两天,我……我捱的很辛苦,总想看到你,你知道吗?” 说到后面,气泄了,声音越来越小,嗓子嘶哑,喉间哽咽。 陈纯然缓缓掰开他的手,昂头,眼睛望天,片刻后低头,平视他,笑了笑,凉意渗人的笑容:“既然那么辛苦,何必还在一起。” “咱们可以好好商量,你不想辞职就不辞了,当我没说过。”薄兆莛喃喃。 “不能当没听过,入我耳了。”陈纯然越过他,走到大门后,拉开门:“薄先生,大家都是成年人,留点面子给彼此吧。” 薄兆莛还能说什么。 房门合上,里外两个世界。 没有脚步声响,薄兆莛没离开。 陈纯然倚靠门板上,头仰得很高,然而再高也止不住泪水滑落。 “你走不进他的家庭!” “服了你了,你这个样子就算结婚也得离婚。” 明知道没有好结局,为什么还要飞蛾扑火? 不该开始的,没有开始,就没有伤心。 薄兆莛没错,渴望多些时间跟相爱的人在一起,何错之有! 错的是她,既没有做好投入家庭牺牲工作的准备,就不该动心动情,不该去撩他。 呼吸越来越凉,身体僵硬,能站十几个小时手术台的双脚承受不住了,麻麻的钝疼,室内光线越来越暗,渐渐的伸手不见五指,食物的香味传来,外头人声喧哗,一天过去了,又入夜了。 外面响起脚步声,拖沓,沉重,薄兆莛走了。 陈纯然没动。 不敢开门。 只要拉开门,看他一眼,她就会忍不住喊住他不让他走,他那么好看,眼睛黑白分明,纯粹得不染半点尘埃,眼睛对上,就会让人陷进去,沉溺其中出不来。 母亲去世后,生活的世界就只有医院的白色,成为一个烧伤科医生,治伤救人,这个坚定的信念支撑着她活下来,她为这个信念而活,生活在光明里,也在黑暗中,像一台机器,会吃会喝,却没有思想没有感情,除了工作还是工作。认识薄兆莛后,她才是一个活的有血有肉的人,这四个月像浸在蜜缸里,只是想着他,就甜得身体都软了,无人时不自觉地微笑。 前两天出现场急诊,一对情侣反目成仇,男人纵火烧女朋友家,城郊乡间三层小楼,浓烟弥漫,她在浓烟未消时就跟在消防员后面冲进屋里搜寻抢救伤员,这一次,她没有像以往一样,在火灾现场身体僵硬,满身冷汗,手足不能动,她妈去世十八年了,纠缠了她十八年,看过无数次心理医生也无法治愈的PTSD不治而愈。 薄兆莛就是她的药。 沙发上手机嘀一声,微信消息进来。 手机屏幕细细一点光芒亮起后又趋向暗黑。 陈纯然抬步,僵硬的双脚笨拙恍如义肢,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地上。 薄兆莛的语音。 “陈纯然,我是真的喜欢你。” 声音低暗嘶哑,短短一句话许多个停顿,竭力维持也无法保住平静。 陈纯然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要不顾一切给他打电话,说:“回来,我还想吃你做的饭。” 只是想,到底没做。 她不可能辞职。 不辞职,矛盾一直在那里,像今天这样的争执在往后将会变成日常。 松开手机时,陈纯然脸上的泪水已经把脖颈皮肤也湿了。 薄兆莛游魂一般回到家中,脸色死灰,瘫坐沙发上一动不动。 何笑不在家,薄明光每天都起得早,早上看到儿子天不亮出门了,脸上那股子雀跃期待不用猜也知去见陈纯然,今天特意留家中等儿子,看这样子,心知肚明,并不意外,厨房里端来一碗鸡汤,静静搁到儿子面前。 麦冬枸杞鸽子汤,跟他在陈纯然家煲的汤一模一样。 薄兆莛泪水流了出来。 “我跟陈纯然提了让她辞职的事,她赶我走,让我不要再去找她。” 薄明光哦一声,老于世故,人心捉摸透彻,并不坚持要陈纯然辞职了,反而改了口,顺儿子心意:“你要是实在喜欢她,要不就不要她辞职了。” “我后来已经跟她说不要她辞职了,可她也不理我了。”薄兆莛委屈地说,叭答叭答掉眼泪,又觉得丢脸,抬手用力抹掉。 他薄明光的儿子多少女人为之疯狂,陈纯然却说断就断,毫不眷恋。 薄明光抑制不住恼火,抓住手机,想下达命令,把陈纯然的行医之路堵死,手机边棱分明,有些硌手,那一日女儿要下葬,妻子在人民医院失踪,遍寻不到人,抓着手机想打电话时,抬头看到陈纯然,她朝他打手势,冷静沉着,他手里抓着手机,就像这时,薄明光泄了气,低低叹道:“爸那天不该跟你提让陈大夫辞职,爸只是不想你结了婚还像孤单单像单身,老婆十天半月才见一面,更别说生孩子一起抚养孩子了。” 薄兆莛深有体会,沉默无言。 “陈大夫现在气头上,你先别去找她,过阵子再说。”薄明光安抚儿子。 只能如此了,过去找她也不一定找得到人。 薄兆莛无力地点头。 薄明光默默思索,怎么不动声色让陈纯然医生当不下去。 儿子三十岁才爱上一个女人,又是个死心眼,指望他移情别恋比盼着太阳从西方出来还难,只能在陈纯然这边动手脚了。 陈纯然不辞职绝对不行。 不辞职,工作那么忙,夫妻十天半月聚不了一回,生儿育女没指望。 女儿去世了,他只薄兆莛一个独子,盼着含饴弄孙呢。 只生一个还不行,孙子孙女越多越好,要不然出什么意外,像女儿一样突然死了,薄家就没血脉传承了。 不过,不能露出痕迹。 以免儿子发现跟自己闹别扭。 也不能让陈纯然对薄家生嫌隙。 哄着儿子喝汤吃过饭,儿子上楼洗澡了,薄明光出门,边开车边给孙勇打电话。 孙勇手机占线。 薄明光直打了近半个小时才打通。 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明显喝高了,强打精神仍然吐字不清晰。 商人出席宴会免不了要陪酒,不过,那是身处下位的人,以三和如今的地位,放眼整个W市,没有一人敢强迫三和的人喝酒,喝酒容易误事,三和有规定,不论身在哪个岗位上的职员,都不准醉酒。 脑子里搜索了一下,今晚孙勇没应酬,三十几年商海风风雨雨养成的敏锐触觉促使薄明光没有说出本来要交待孙勇办的事,改口问这几日的行程安排,最后,让他把明天的行程空出来,说明天有事不办理公事。 挂了电话,薄明光当即打给董事办经理,让他马上调查孙勇。 孙勇和陈继军在一起喝酒。 这段时间,他打着薄明光的令旗,让采购部把散单全交给友发,陈继军投桃报李,从最开始的送礼,改成每单给孙勇提10%的回扣。 金额相当大,孙勇短短时间里收受了近一千万元的贿赂。 钢材利润并没虚高很多,给了孙勇那么高的回扣,友发就没什么利润了,价格高了在三和采购部那一关也过不去,陈继军只能在品质上动手脚。 孙勇心知肚明,巨大的好处却使得他无法收手,今天采购部长找他,明确表示不会再给友发订单,孙勇着急,找陈继军,陈继军更急,请他喝酒吃饭,商量对策。 “让你女儿跟少爷赶紧结婚,再不然订婚也行,只要他们的关系明确了,下面的人就不能不卖这个面子。”孙勇说。 “好,我回去就给她打电话。”陈继军满口应好。 两人喝到夜深才散,陈继军回到家中,明知给陈纯然打电话没用,没办法还是打了。 陈纯然没接。 陈继军一个接一个打。 不能关机,医院随时会来急诊电话,陈纯然悻悻接通。 “你跟薄兆莛什么时候结婚?不结婚先订婚也行?”陈继军直直问。 “分手了。”陈纯然冷冷说,说没在一起陈继军也不相信,干脆说实话。 “分手了?”陈继军尖叫,“你什么脑子,薄明光的儿子你不好好捧着,分什么手?” “你眼里他是薄明光的儿子,我眼里他只是他自己,不合适就分手。”陈纯然挂了电话。 陈继军又打进来:“然然,你帮帮爸,别这么任性……” 心急,把自己通过孙勇跟三和搭上钩,供应劣质钢材获利的事都说了,“这阵子咱家的友发公司才算真的赚钱了,爸给你转一百万过去,然然,你要帮爸保住三和的订单啊……” “用劣质钢材建的豆腐渣工程出事故会弄出人命来的,你不知道吗?”陈纯然厉喝,止住陈继军,不听他唠叨,挂了电话,何笑住院时留了薄明光电话,作了治疗小组的成员,她存了薄明光手机号了,也不管现在夜里一点多,给薄明光打电话。 薄明光还没睡,三和的职员办事雷厉风行,孙勇和陈继军走得很近,收受陈继军贿赂一事的铁证已发到他邮箱。 看到来电号码是陈纯然,薄明光第一反应是儿子死缠不放去纠缠她,陈纯然恼不过让自己管教儿子,面皮赤热,犹豫了一会儿才接通。 “薄先生,对不起这么晚打扰你。”陈纯然一口气把陈继军所做的讲完,说:“请薄先生严厉查处,不必有所顾虑。” 电话挂了。 薄明光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陷入沉思中。 干脆、利落、果断、正直,是非分明,意志如钢铁一般的人,背后使黑手能折断她的翅膀吗? 或者说,真的要下黑手折断这个人的翅膀吗? 第二天意外的好天气,明朗的秋阳,不热也不冷,天空清爽的瓦蓝,云朵像棉花,柔柔软软,忙了一上午,午饭时分,陈纯然上了天台,怔怔出神。 脑子里很乱,各种声音混杂,嗡嗡作响。 空旷的天台,大楼底下离得很远,车声人声根本听不到,噪杂的是人心。 才不过一夜,已经难以忍受。 此前也没有整天黏在一起,然而只要想到有一个人爱着自己,与自己一起在城市的天空下,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便踏实而满足,甜蜜快活。 那样美好的缠绵,一辈子都不会有了。 手机在手里来回颠动,几次忍不住想给薄兆莛打电话,最终还是忍住了。 来电铃声响起时,陈纯然看也不看号码飞快按下接通。 “小然,你在哪里?”是郎泽。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不想郎泽担心自己,陈纯然说:“出来了,想买中午饭。” “别买了,回来,方卉做了好吃的。”郎泽说。 保温砂壶装着竹笋香菇丸子汤,另有一个五层不锈钢大食盒,有豆腐烧肉、油焖大虾、鱼香肉丝和白切鸡,泰国香米蒸的米饭,色香味俱全,陈纯然心情不好的人都闻着就食欲大振。 “方卉,这是哪家酒楼打包的?多少钱?”陈纯然问。 “方氏私房菜,不是外卖。”方卉有气无力说。 这些日子刻苦学习厨艺,自觉能收买郎泽的胃了,今天轮休,一大早起床去菜市买食材,回家后一刻不停忙乎起来,整弄了几个小时,送到医院来,会议桌上摆开,大声喊郎泽吃,谁知郎泽走过来,打开看了一眼,什么都不问就打陈纯然电话让她回来吃。 “方氏私房菜?”陈纯然皱眉头,拿起筷子夹起一只虾要往嘴里送了,顿住,僵僵看她,又望郎泽。 “快吃啊,闻起来很香,味道应该不错。”郎泽催促,坐在一旁,看着孩子吃饭的家长的表情。 “老师,这是师娘亲手做给你吃的,我不能吃。”陈纯然把菜往郎泽面前推,师娘两字脱口而出,说完了,意识到说错了,尴尬地哎一声,不小心嚼了自己舌头,疼得嘶嘶吸气。 “师娘?”郎泽楞然,看陈纯然半晌,视线移向方卉。 方卉眼神闪烁,不敢跟他对视,也只是瞬间,镇定了下来,直直看着郎泽,拍桌面,大声喊:“没错,陈纯然喊的师娘是我,朗主任,我要追求你。” 郎泽默默看她,端正严肃,眼珠子一瞬不瞬,像是在看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 方卉颤了一下,输人不输阵,昂头跟他对视,还假装热,缓缓拉开衣领,露出玲珑光润一片肌肤。 这个动作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了好久了,还专门拍了照传给男闺蜜看,男闺蜜表示看得喷鼻血了,几乎想兔子吃了她这棵窝边草,让她以后不要再拍这么撩人的照片,否则朋友没得做。 郎泽面无表情看了近十分钟,说:“方卉,建议你去看一下精神科。” 语毕,大踏步往外走。 “郎泽,你还是不是男人了?”方卉大喊,豁出去了,快步追上去,勾住郎泽脖子吻了上去。 陈纯然眼珠子几乎要掉下来,同样震惊的还有刚从外面回来的孟涛。 “快走,快走。”孟涛回神比陈纯然快,朝陈纯然拼命招手,无声地喊。 两人末路狂奔,护理台前好几个人,烧伤科的医生都在。 “你们怎么在这里?”陈纯然诧道。 “方卉提着食盒过来我们就出来避难了。”严俊笑嘻嘻道,娃娃脸嫩得出水,两个小酒窝一颤一颤很可爱。 话音未落,砰一声巨响,紧接着方卉一声尖叫:“郎泽,你……你居然把我过肩摔摔倒?” 众人面面相觑。 “我就知道会这样,幸好我们走了,不然方卉在我们面前丢脸太难堪了。”孟涛庆幸。 “方卉做我师娘其实不错。”陈纯然低语。 孟涛看了她一眼,刚要说话,急救中心急促尖锐地喊:“呼叫烧伤科呼叫烧伤科,金光路三和地产公司电线起火爆炸,火情严重,火场里已抬出一百多位伤员,消防队员还在源源不断往外抬伤员,科室主任留下通知所有休班医护回院,其他医生马上跟救护车出现场急诊。” “收到,马上过去。”孟涛应道,大喊:“大家快走。”带头往电梯奔。 三和! 薄明光的公司! 薄兆莛在不在那里?他会不会出事? 陈纯然僵僵抬不起步。 “快走啊陈纯然。”方卉从办公室冲出来,朝陈纯然大喊。 比九州商厦更严重的火灾事故,滚滚浓烟和通红的火苗直烧到半空中,在城市的哪个角落都看得到,救护车刚驶近,还没下车,裸露在外的皮肤就被高温灼得生疼,奔下车,见惯烧伤惨况的烧伤科医生都难以自控地面色大变。 满地伤员,断肢残骸,焦炭似的皮肉,有人抱着头,有人捂着腿,呻-吟和惨叫震荡着耳膜,死亡的阴影笼罩着这片大地,苦难没有尽头,人间地狱。 无暇感叹,众人分头开始急救。 伤势不算太严重的喂止疼片,剧疼无法承受的哌替啶肌注,根据不同烧伤情况喂口服淡盐水或烧伤饮料,伤口较深和被严重污染的患者肌注TAT1500U,局部烧伤部位用消毒的生理盐水降温,重伤者紧急处理后先抬上推床上救护车送医院。 一辆辆救护车鸣叫着开过来走又开走。 除了中心医院,人民医院和W市其他医院的救护车都来了。 大家紧张而有序地展开急救,各自为政,又协同作战。 路边数辆警车,薄明光在警员和手下的包围中,赤红着眼看着浓烟密布火光冲天的大厦,看着忙碌穿梭的医护。 “爸!”薄兆莛狂奔而来,只穿一件姜黄色针织开衫,办公室里听说匆匆赶过来,风衣也来不及穿,满头汗水,青白的脸,死死抓住薄明光,上下飞快打量,颤着嗓子:“爸,你没事吧?” “爸没事,起火时,爸心情不好,在天台吸烟,消防员过来,搭了云梯把我救了下来。”薄明光低低说,轻拍儿子手背。 薄兆莛移开目光,在一片白大褂里寻陈纯然。 看到了,陈纯然正给伤员包扎创面,侧脸对着他,光洁的额头,目光专注沉静,动作娴熟。 薄兆莛抬步。 “别去打扰她。”薄明光一把抓住他胳膊。 “我不说话,就过去给她看到我没事就行,我怕她担心我。”薄兆莛说。 薄明光抓着儿子胳膊的手紧了紧。 爱情,这就是爱情! 年过半百,忽然间又感受到爱情的震撼。 陈纯然单腿蹲跪地上,专注地给一个患者做焦痂切开减压术。 患者颈部胸腹环形焦痂压迫气道及血管,限制了胸廓及膈肌活动范围,呼吸困难,如果不及时切开焦痂减压,很可能脑部血液供应降低,造成脑缺氧。 薄兆莛过来,陈纯然抬起眼皮,眼睛星子聚拢,明亮璀璨,不过眨眼工夫,又低头救治伤员,薄兆莛小心穿过伤员回到薄明光身边。 自家的公司起火,实在没心情报导,大□□了别的记者。 伤员紧急处理后送上救护车送医院,先前救出来的伤员渐渐减少,大厦出口,消防员又朝外抬伤员,没担架了,抬着胳膊和腿,远远看去伤员伤势极重,焦红的血肉,双手软软随着,严俊拉过一个急救推床快步迎了过去。 大厦顶楼,摇摇欲坠的巨大霓虹广告牌在浓烟和火光里晃了几下,如断翅的大鸟坠落。 陈纯然给伤员完成焦痂切开减压术,包扎好,抬头间,眼睛睁圆,瞳仁紧缩,尖声叫:“严俊,快躲开!” 严俊回头看来,年轻的充满春春气息的娃娃脸,下一秒,轰隆一声巨响,硕大的广告牌挟着高空下坠的惊人力道直直砸到他身上。 大地颤动,器官在巨震中移位,身体站立不稳,陈纯然脑子里有瞬间空茫茫的,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片刻后,凄厉的嘶叫冲出喉咙:“严俊!” 朝着坠塌的广告牌冲过去。 “严俊!” “严俊!” …… 数声惨切的喊叫同时响起,方卉、孟涛、苏北……在陈纯然之后直直狂奔过去。 火光未散,浓烟肆虐,广告牌坍塌的地方离火场很近,往前每跨一步就离死亡近了一步,明知道生死瞬息,却没有一个人脚步迟疑,广告牌铁架高温滚烫,皮肉触上去,哧哧灼烧的焦味,几个人没有感觉,奋力往上抬钢架。 消防员过来帮忙,巨大的铁架移开,急救推床被砸成扁薄一摊废铁,严俊已没了人形,血水皮肉骨骼杂揉,那张稚气的娃娃脸,又大又圆的眼睛,还有可爱的小酒窝,再也看不到了,白大褂浸染成鲜红的血衣,诉说着主人的遗憾。 “严俊……啊!” 哭叫声嘶力竭,撕心裂肺,穿过浓烟直冲云宵,眼泪如决堤的水汹涌。 路边行人,消防官兵,无人指挥,不约而同肃立致敬。 十二岁就直面死亡,总以为足够坚强,其实没有,这一刻,严俊脆生生的声音,可爱的笑容,纯粹率直的言语,同事几年相处的点点滴滴在脑子里回放,欢乐的,流泪的,恼怒的,记得的和遗忘的场影一齐在陈纯然脑子里涌起,身心都在诉说悲痛,两手在空中抓挠,想抓住什么,却只是徒劳。 耳膜嗡嗡震荡,伤患痛楚的呻-吟入耳,烧焦味儿充斥着鼻腔,陈纯然咬牙,紧抿着唇,朝同事伸出手。 许多双手伸手交握在一起,紧紧握了一下,随即,一齐起身,转身,眼里泪水未干,又投入抢救伤员的战斗中。 一台接一台手术,轻伤中伤重伤病人都要照顾,所有医护连轴转,接连一个月,没有一人离开过医院。 累得撑不住时在值班室眯眼休息一会儿,接着又投入救治伤患中。 三和火灾事故因医护行动迅速,救治及时,烧伤患者三百六十七人,死亡人数仅五人。 十一月三日,中心医院举行严俊遗体告别仪式和追悼会。 黑白照片上,严俊稚气的娃娃脸,唇角酒窝深深,欢快地笑着看着众人。 众人失声痛哭。 “你后悔选择这个职业吗?”方卉在哭声里喃喃自语似问陈纯然。 “再给我一次选择,我还是会选择做烧伤科医生,我想严俊也是。”陈纯然哽着嗓子说。 “听说,你跟薄兆莛分手是因为薄家要你辞职,你不考虑辞职吗?”方卉看向灵堂一侧。 薄明光和薄兆莛都来了,薄兆莛一身黑色西装,清峻消瘦。 “有所得必有所失,我考虑的很清楚。”陈纯然没半丝的犹豫。 严俊死了,他的死没让大家退却,反而更加斗志昂扬。 伤患多,叶佳音肚子很大了,仍坚持上班不肯休产假,陈纯然不骂她偷懒走神了,总担心她太过负责身体承受不住,每次碰面就要叮嘱几句,要她注意身体,别太过劳累。 张雅更加不用说,以医院为家,一人顶两三人用,每每给病人换完药出来,一头的细汗,擦一擦,顾不上休息片刻,又忙配药往病房去。 苏北以前不动声色地明哲保身,生怕承担责任,现在却闷头救治伤员,从不去想伤患是不是刺儿挑,会不会救人反惹是非上身。 方卉忙得没时间煲汤炒菜收买郎泽的胃,大叹拿下郎泽任重道远。 三和火灾事件起因很快调查清楚。 薄明光查到孙勇与陈继军勾结收受贿赂,供应钢材以次充好,召开集团会议,解除孙勇职务,申请银行冻结他财产并报警,孙勇请求给他一个小时,他和家人告别,薄明光同意,孙勇在离开会议室后,利用解除他职务的文件尚未下达各部门的时间差,潜进三和大厦配电房,支走电工,制造了电线起火爆炸事件。 孙勇被判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三和将用劣质钢材建设的工程全部爆破重建,向陈继军索赔,陈继军破产,友发公司倒闭,公司和住宅拍卖还债。 陈继军给陈纯然打了许多电话,陈纯然没接。 早在母亲去世那年,她就没有父亲了。 一个没有公德心没有一点社会责任感的父亲,她也不想认。 许桐给陈纯然打电话,却没有帮陈继军说情请陈纯然找薄明光求情,而是大声叹息:“姑丈怎么能这样做,房子安危非同小可,豆腐渣工程会害死人的,然然,你不要烦恼,做人对得起自己良心就行。” 又骂他爸助纣为孽,活该。 许国朋失业了,年过半百的人,工作很不好找,每天灰头土脸到处奔波。 “对了,我姑姑和姑丈在打离婚官司你知道吗?我姑姑要离婚,姑丈不同意。”许桐又说,叭啦叭啦。 陈纯然没注意听,眼睛看着窗外,北风从枝头吹过,一声比一声急,风声里夹杂着鞭炮声,又一年过去,除夕到了。 这些日子遇到过薄兆莛几次,他过来探望三和烧伤住院的职员,两人淡淡颔首后擦肩而过。 陈纯然心里很清楚,薄兆莛还在等着自己,不需要她辞职,只要她一个眼神,跟他说一声“我想你了”,两人就能和好如初,但是她不想说。 甜蜜和美的家庭她也想要,却要不起,薄兆莛能为了跟她在一起不管不顾,她却不能。 年二十九过年,年二十七这天,烧伤科收治了一个冻僵老年女患者。 患者被发现时在室外低温环境下至少超过三十小时,神智不清,皮肤全层及皮下组织三度冻伤,皮肤呈黑色,冻伤周围组织出现水肿和水疱,部分组职四度冻伤坏死。 不知患者名姓,没有家属签字,什么都顾不得,陈纯然即展开急救,将患者置于水温38-43℃的大容器内温暖,目不转睛监测,等患者肌体回暖后,微波测温后,静脉滴注补液治脱水和血液浓缩,开放气道……急救持续了十五个小时,直至下半夜三点,患者才转危为安。 把患者交给同事,陈纯然连回家的力气都没有,值班室里洗过澡,一头栽倒床上。 很累,从三和大厦火灾起,接连三个月没好好休息,身体到了强弩之末,从手、肩、背、腰,到大腿,被打折了重新组装了一般,疼得麻麻的,呼吸牵动胸骨也在疼,喉咙烟熏火燎过一般,眼睛长时间无影灯照着,针扎的刺疼。 明明该挨着床就睡过去的,却昏昏沉沉睡不着。 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是惨白噩梦。 重重白雾里,薄兆莛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追,明明近在咫尺,伸手就能抓住他的背,却怎么追也追不上,许久白雾退散,又进入光怪陆离世界,一个个光裸的女人扭动着身体,露骨地勾引薄兆莛,她愤怒地转身,薄兆莛在背后大喊,她不理,忽然一声他惨叫,她扭头看去,哪有什么美艳的裸女,山妖树怪的长长的触手紧缠住薄兆莛,薄兆莛眼白外翻,嘴里鲜血喷礴。 她魂飞魄散,扑过去要把缠着薄兆莛的触手怪扒掉,哪扒得掉,薄兆莛越来越小,渐渐地,眼前只一堆白骨。 “薄兆莛!”凄厉一声惨叫,陈纯然从床上蹦起,一下子醒了过来。 天已经亮了,灰白的光芒,陈纯然攥着领口,急促喘气。 “小然,你怎么啦?”郎泽拍门。 “我没事。”陈纯然想装得平静,声音却出奇地嘶哑。 门外静默,过了一会儿,郎泽说:“开门我看看。” 陈纯然抹一把脸,潮热的湿,来回拭了几下,却怎么也拭不干,郎泽又开始拍门,粉饰不了太平,陈纯然无力地拉开门。 郎泽看着她,表情意外且震惊。 陈纯然有瞬间也不知怎么就不想控制了,垂下头默默流泪。 “想薄兆莛了?”郎泽低低问。 陈纯然不说话,只是无声地哭。 “老师这阵子看着,他好像并不想要你辞职了。”郎泽有些艰难地说。 “可是我不想耽误他。”陈纯然细声道。 “感情的事你情我愿,有什么谁耽误谁的。”郎泽笑笑,抬手为陈纯然擦去泪水,温声道:“回家去,今天起,加上明天和初一,给你放三天假,跟他聚一聚。” “没指望,说不定哪时就来急诊电话了。”陈纯然扁扁嘴,嗓子还带着哭音,心情却好了许多。 凌晨时分,天气很冷,树叶结着一层薄霜,楼下停车位不见薄兆莛的奔驰。 陈纯然楞楞站了很久才上楼,一步一步走得极缓。 薄兆莛这时起床了,像十几岁少年一般闹腾着要一家三口过年,保姆园丁司机清洁等人通通放假。 何笑和薄明光笑着同意了,除了前一日空运回来的新西兰牛肉,澳洲龙虾等等,一家子吃过早餐就出门,各菜市超市转悠,薄兆莛兴致极好,鱼翅海参干贝腊肉板鸭等等,有生鲜也有腌制的,恨不能把市面上有的食物都搬回家,除了食材还有零食饮料,后备箱每一回都装的满满的,跑了好几趟。 “这得吃到什么时候啊!” 何笑看着满满当当的冰箱唠叨。 薄明光笑笑,随性一条黑色休闲裤,宽松的家居灰色羊绒衣,没有半点首富的架子,招手儿子沙发上坐下,烧水,泡茶,父子一人占一边沙发,茶香里,薄明光端起茶杯浅抿了一口,缓缓说:“问问纯然过年要值班吗,如果不值班,请她到家里来一起过年吧。” 薄兆莛不说话,转动茶杯。 从厨房里端着果盘出来的何笑惊住了,果盘在半米高的空中直砸茶几上:“老薄,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样,不要纯然辞职了。”薄明光笑道,鬓边浅浅白发,饱经风霜后的豁达睿智。 “陈大夫很好,可是不辞职那么忙,顾不上家庭啊。”何笑喃喃, 实木茶几很结实,没磕出伤痕,果盘也好好的,把水果重新搁回盘里,要端到厨房洗,又迟疑不定。 薄兆莛接过,进厨房,流水哗哗,冲得很认真。 “不同意也得同意啊,你瞧瞧,儿子不管咱们怎么想呢,咱们要是反对,这是最后一个陪咱们过的年,以后他就要去陪纯然了。”薄明光说。 “不会吧?这些日子我瞧兆莛都不给陈大夫打电话,在医院里碰上也只是点个头,很冷淡。” “他要留着时间沉淀,时间越长,纯然越是觉得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儿子长大了。”薄明光轻叹。 何笑沉默,想想好像真的是这样。 儿子这些日子沉稳了许多,还没结婚,没孩子,却像挑着家庭重担的男人。 薄兆莛端了重洗过的水果出来,搁下,走过去,张臂抱住薄明光,低声道:“爸,谢谢你理解。”站起来,明亮坚定的眼神,落地窗照进来午后的阳光,笼在他身上,瘦了许多,也更英俊了,“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想,不是医生的陈纯然还是我爱的那个人吗?我爱的就是她的敬业尽职,她的正直坦荡,她对患者的无私奉献精神,失去这些品质的陈纯然,跟我以前遇到的那些女人有什么不同?有什么值得我动心的?” 薄兆莛说一句,何笑就点一下头,最后,噙泪道:“妈不反对了,说起来,我也觉得穿着白大褂的纯然最美丽。” “你还忘了一句。”薄明光起身,拍拍老妻肩膀,“那天在大厦前,看着大夫们抢救伤患,我就在想,没有他们的忘我付出,就没有许多烧伤患者家庭的幸福生活,咱们应该支持纯然。” “好,听你的。”何笑喜笑颜开,说开了,急切的不行,推儿子:“快给纯然打电话,问一问,要是不用值班,今天晚饭就过来一起吃。” 医院中住了三个月没回过家,屋里厚厚的灰尘,还有一股异味。 陈纯然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被套床套扔洗衣机洗了晾出去,收拾妥当,随便冲了碗泡面吃,出门上超市。 没有期盼,当看到停车位上的奔驰,以及倚着车门的薄兆莛时,陈纯然呆住了。 两人隔着十来步远,电线杆一线直直杵着,许久无言。 “不认得我了?”薄兆莛打破了沉默,踩着模特般的潇洒步子朝陈纯然走了。 一件简约时尚的白色羊绒衫,外面深蓝色连帽运动服套装,脚上穿着白色运动鞋,鞋子和内穿的羊绒衫颜色互相呼应,外头深蓝色配白色显得随性利落,还是张扬的模特步,比以前却多了干练和成熟。 “不要看,别被我迷住了。”他走到她跟前,抬手遮住她双眼,声音里都是笑意,仿佛他们从没发生龌龊,毫无嫌隙,还是在灶下底村那时,或者在那一天她赶他离开之前。 陈纯然隐约有一股预感,僵直着身体,不能动,不能说话。 “我爸妈想请你到我家过年,可是我想跟你过我们的二人世界,你来决定。”他在她耳边低声说。 陈纯然沉默不语,也没扒开他的手,静静的感受贴在自己眼睑上的那几根手指的热度。 “啾”地一声,麻雀从枝头飞上,活泼的声音打破沉静。 薄兆莛缓缓松开手。 陈纯然静静看着他,面色青白,眼底细细的血丝。 “对不起,要你辞职的话我以后再也不会说了。”薄兆莛声音很轻,语气中的坚定却如磐石。 陈纯然还是不说话。 薄兆莛面上笑容渐渐消失,漫长的静寂之后,他扣住陈纯然肩膀,粗暴地吻了下去。 已经过去三个月了,而在那之前,他们也不过亲热了两回,亲吻磕磕碰碰,乱无章法,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啃咬碰触,两人的嘴唇都磕破皮了,浅浅的血腥味,薄兆莛蛮横而凶猛,像捕捉猎物的猎人,企图将猎物收入网中,他不信陈纯然不喜欢自己,他要她回应自己,跟自己一样陶醉沉迷。 没有陶醉,更加没有沉迷。 陈纯然和他自己都是如此,这不是爱人的亲吻,而是两具没有血肉的机器在奋战,得不到回应,再浓的情,再烈的火焰也熄灭。 陈纯然肌肉僵硬,唇舌冰冷,无动于衷,好像旁观看戏的人。 薄兆莛终于坚持不下去了,他松开怀里的人,退后一步,急促地转身,朝奔驰疾行而去。 陈纯然比他更快,一只手越过他按住车门把。 薄兆莛怔住了,僵僵站着,不敢回头。 柔软的身体贴了上来,陈纯然从背后抱住他。 薄兆莛重重咬唇,疼痛,还有浓浓的血腥味,不是在做梦。 他的身体被扳转过来,后背重重撞上车门,哐一声响,不及感受疼痛,陈纯然吻了上来。 咬伤了的嘴唇很疼,疼痛里麻酥的感受更深,相思困苦远离,空落落的心填塞满,饱胀的幸福溢满胸膛。 后来怎么上楼的,又怎么再次吻到一起薄兆莛想不起来,脑袋一片空白,只知死死把陈纯然按在怀里,狠狠地吻,重重地揉。 亲吻爱抚渐渐已不能满足,两人倒到沙发上。 夜色深沉了,屋里陷入黑暗中,黑暗里快乐的烟花在眼前炸开,前一天还觉得遥不可及的东西忽然就得到了,那样鲜明刻骨。 手机来电铃声把两人从迷离中震醒,摁开吊灯开关一看,已是夜里八点。 两人的衣服都皱巴巴的,沙发靠垫扔了一地。 薄兆莛羞涩地难为情地笑,又掩不住得色。 陈纯然低哼,拿起手机,不是医院急诊,是许桐。 “然然,我突然发现,我很喜欢你,咱们不做朋友做情侣好不好?过年你来我家一起过年行吗?”许桐大着嗓门嚷,薄兆莛不用贴着手机也听到了了,脸色霎时成了灶下底村村民家烧得乌黑的锅底。 陈纯然失笑,把手机递给他。 薄兆莛脸色霎时不黑了,喜气洋洋,中气十足:“许桐,纯然过年要到我家过年,不去你家了。” “你是暴力狂?”许桐狐疑问,不等薄兆莛回答,大骂:“暴力狂,你怎么跟然然在一起?” “当然是纯然邀请我到她家做客所以在一起了,对了,纯然马上要跟我结婚了。”薄兆莛笑呵呵说。 终于报了许桐有钥匙进陈纯然家的仇了。 你有钥匙开门又如何,人嫁的是我。 许桐许久没声音。 估计太意外,懵得说不出话了。 薄兆莛满足地又补了一句“到时记得来喝喜酒”才挂电话。 陈纯然对他幼稚的言行很无语。 薄兆莛委屈地告状:“他拿着你家钥匙自自在在开门,我能不憋气吗?” “叫他过来帮我拿书而已。”陈纯然憋不住笑,进门鞋柜里摸出一套钥匙,“钥匙给你一套,自由出入行不行?” 当然行,太行了。 薄兆莛宝贝得不行,把钥匙小心翼翼收好。 陈纯然重重的一拳捶过去:“不早点来,我搞了一上午的卫生,累死了。” “我不是……”怕又被赶么?薄兆莛撅嘴。 “我肚子饿了,做饭给我吃。”陈纯然懒洋洋说。 “咱们出去吃吧,等以后结婚了,我天天做给你吃。”薄兆莛说。 不能怪他,他对于在陈纯然家做饭已有了阴影,生怕又一次被赶。 “不想出去吃,就要你做给我吃。”陈纯然在沙发上坐下,不动。 薄兆莛苦恼地挠头,忽地一拍手:“有了。” 不出去买食材了,给陈纯然泡即食面,搁两条火腿肠,也算是他做饭了。 时间这么短,不可能再出意外。 只要弄出来陈纯然吃了,就破了每次做饭都被赶的魔咒了。 即食面端到饭桌上,陈纯然拿起叉子。 薄兆莛合掌祈祷这次不要再出意外。 陈纯然没赶他,不过,手机响,医院呼她。 “不吃了,我得赶紧去医院。” “吃完再走不行吗?” “不行,病患伤情如火警,等不了。”陈纯然冲出门。 薄兆莛飞快跟上:“我送你。” 门诊楼前停车,陈纯然侧头亲了一下:“对不起,以后咱们的生活只怕都是这样。” “我甘之如饴。”薄兆莛深情款款说。 陈纯然没听到,已下车快步走到电梯前。 三年后,薄兆莛和陈纯然在无数次更改婚期后,终于顺利举行婚礼。 新婚夜,一通电话,烧伤科来重伤患,急召陈纯然回医院。 薄兆莛开车送她,目送陈纯然冲进门诊楼,冲到电梯前,进了电梯,无数个相同的场景,安慰自己,自己好歹把陈纯然娶回家了,看看方卉,因为太忙没时间施展美人计,追求郎泽的道路八字还没写出一撇,那才可怜呢。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了,开心,谢谢陪伴的宝贝们!特别特别感谢毅玖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