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焰火晚餐 作者:达闻西 文案 一起做一场梦吗?在梦里,焰火是你的晚餐。 ———————————— 现代公路文 避雷:男主有孩子,有年龄差,内含软科幻元素,非善男信女 背景算是架空现代,野性游民x天真姑娘 内容标签: 时代奇缘 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压星,清梦 ┃ 配角:甲,乙,丙,丁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她如焰火般美丽 立意:在险境之中也要奋力求得一线生机 第1章 第001秒 天气很好,太阳高悬,大晴。 从江北域域城的城区通往郊外安置区的道路设了很多个进出站口,顾压星的目的地是41号安置区。 他的摩托刚刚在城区的加油站里加满了油,这年头城区的加油站几乎快要拆光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的充电站。这不难理解,随着电动力车产业的壮大,油动力机动车越来越少。原本的加油站突然失去了存在的必要,纷纷转行换代。 摩托车一油箱的油钱比顾压星预料的又低了不少。油价一跌再跌,他自认为常开燃油摩托的自己算是受利者,毕竟这一箱油几乎抵不上一壶牛奶的价钱。 不知世道是怎么了,食物的价格高过了一切。大米,奢侈品;面包,安置区太少见;土豆不算贵得离谱,安置区捡八个小时的垃圾就能吃上两颗;牛奶,大概只存在梦里;蔬菜倒是最亲民的,毕竟城郊废土多,虽然旧工业污染过的泥土养不活有营养价值的好菜,但野草野花沦落到厨房,也能被做成玉盘珍馐。 好在顾压星算是安置区的大富,前些年胆大妄为的嚣张经历让他兜里还有点零碎,在从城里回41号区前,至少能填饱肚子一回。 公路上十分之八是无人驾驶的自动电动力车,十分之一是为了安全被要求必须有驾驶员的货车,另外十分之一是摩托车。他的摩托车在一众四轮车边上骑得飞快,开着一半窗户的货车驾驶员听见车后传来“呜”的响声,随后一个戴着纯黑色头盔的男人骑着摩托从车边窜过,又“呜”的一声飞远。 虽然骑得快,但顾压星从不随意变道,这么多年来,骑着摩托不曾出过一场意外,因而艺高人胆大,骑得越来越快。 老实说,虽然小时候也是长在城里的,但在41号区野蛮生长了这么多年,他早已不能适应城区的那股子傲慢奢靡气。只有被钢棚的锈气、潮湿的阴冷气环绕的安置区才能让他舒心。因此虽然称不上是归心似箭,他也想尽快回去。 没办法,粗子就是这样。野蛮又随性。 随着公路距离城区中心越来越远,进出站口也越来越多。货车们是不会在这些出站口下站的,从江北域开出的货车,目的地多数在沪城,或是首都。毕竟江北域的安置区并不需要任何一辆货车上载着的生产力材料。电动力车们也很少出站,没多少城里人愿意从这些出站口前去安置区。城里人从来不愿意忍受安置区那永不消散的弥漫在空中的怪味,至少顾压星这么觉得。 所以这些出站口基本只是为了摩托车们而建。 很快,41号区出站口到了。 五车道夹杂着绿化带旁边还有隔音墙的公路,拐一个弯,就到了沥青浇灌得坑坑洼洼、上附有鸡鸭牛马排泄物的出站口。这里压根没有人看守、收费,闸机也成了摆设,顾压星的摩托车丝毫没有减速,高速滚动的轮胎卷起了地上的尘土,噪音随着风一晃而过。 这条通往41号区的路越来越窄,直到路边写着“江北域41号区”的边界牌正式出现,这条路完全告别了沥青,成为了泥泞不堪的乡野小路。 两个汉子正在小路一旁,抬着一副看着就很脆弱的塑料担架往外头走。好在担架上躺着的人足够瘦小,塑料完全支撑得起他的体重。 汉子们也不比得这担架上的瘦子壮实多少,但好歹还能见到包着骨头的肉。夏日的太阳烤得两人头上冒着汗,给他们增加了不少男子气概。不过相比于天生骨架子就是猛汉的顾压星,那还是显得瘦削了。 顾压星视力不错,远远看到他们,放慢了车速。 反正前面一丁点儿路就进区了,慢一点儿也不碍事。 抬担架的汉子听到了摩托车的声音,眼里都泛起了光。 走在前面的小平头兴奋地转头道:“星…星哥回…回来…来了!” 显而易见,他的口吃蛮严重。 走在后面的光头佬更机灵些,抢在同伴前头朝着顾压星打招呼:“星哥好!” 顾压星的车速慢到了零,停下车回道:“好。” 小平头和光头佬满面笑意。两人一笑,面黄肌瘦的脸更加有沧桑的狰狞感,不过顾压星也习以为常。他瞄了眼担架,问:“什么时候死的?” 小平头:“昨…” 他刚开口,光头佬又抢答:“昨天晚上死的,死在水沟边上了,今天凌晨发觉的。” 小平头点点头,说:“是,是。” 顾压星下车,把盖在死着脸上的抹布揭开。 这人死得一脸安详,嘴角还带着笑。 顾压星于是又看这人的左胳膊,一小片绿色和一块芯片接种痕迹很好地解释了这死鬼含笑饿死的原因。 “发觉得早,你们做得不错。”顾压星夸赞小平头和光头佬。 两人眉开眼笑。 尸体在41号区不算少见,但隔了一夜就被发觉的尸体不多。有时候从人死到被别人发现,这中间要隔着漫长的一周。于是乎一股恶心的臭味会逐渐飘散,住在边上的人会怨声载道。 顾压星却笑不出来。 又有人接种了这芯片,又有人笑着饿死,说明他的命令在41号区是越来越不管用了。有人把他的话当耳旁风,黑市卖芯片的洪冷也越来越嚣张。 他下过很多次命令,整个41号区不准任何人接种饱腹芯片,大部分人严格地遵守、活得好好的、至少死得没那么快,但偏偏有蠢货不听他的,偏要去信洪冷的鬼话,一个接一个地送死。 饱腹芯片,民间俗称“糯米丸子”,黑市里叫它“凉妞”。 很少有人知道它是怎么诞生的,但是很少有人不知道它的奇妙作用。 它能让接种了的人在看见美的事物时产生饱腹感。眼前所见越美,饱腹感越强烈。 当人饿的时候,看一个美女,饥饿感和食欲统统消失。尽管胃里依旧是空空如也,但大脑的神经会告诉你,你不饿,你不饿。尽管无食物摄入让你浑身失去了力气,但仿佛吃过了满汉全席的你依然不会察觉自己的腹胃到底有多么空虚。饱腹感让人忘了饥饿,只享受着万分美好的充实。 顾压星都数不清这是第几个死在饱腹感中的饿死鬼了。 有人会在接种前问卖芯片的,那什么才是美呢? 卖芯片的喋喋不休:什么都可以是美。只要你觉得好看,你的头脑兴奋,芯片就察觉得到。也别问它怎么察觉到的,反正它是高科技,它一瞬间就能让你不饿啦。你喜欢花,看见花,你就不饿;你喜欢妞,看见美女,你就不饿;甚至你爱臭水沟,随便去咱们区里找一条沟渠,包你活在饱肚子的幸福里。 这一套话术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 顾压星知道这玩意儿害人,他在41号区有地位,所以他禁止41号区的人接种。 顾压星当然不是这世上最有地位的人,也不是这国度最有地位的人。奇怪的是,这国度最有地位的人也知道这芯片害人,也颁布法令禁止人们接种,甚至设立纠察处专项整治芯片问题,但芯片从来就没有消失过一天。 贵得要死的芯片比食物要奢侈,可总有人坑蒙拐骗凑齐钱来买它接种。屡禁不止,不止又禁,边禁边盛行,上头禁了也白禁。倒是41号区不听顾压星话的人比例低一些。 小平头问顾压星:“星哥,您…您是不是…要…要去找东…东梁…东梁叔?” 星哥每次回区,第一个必找东梁,全区人都知道。 “对,他在哪儿?” “三沟子边儿小砖房。” 东梁又换地方了,顾压星心里琢磨。砖房在41号区是珍稀的,整个区没几间。这回不知道他打了什么主意,狡兔三窟地又挪窝。 “行,我先进区,你们记着把人抬远点儿再烧。” “诶,好。”小平头和光头佬抬着担架又走了,“星哥再会。” 顾压星骑上摩托,往41号安置区的方向中速前进。 摩托沿着小路越往里走,路边零散的钢棚破屋子就越多。脏乱垃圾堆也成群地出现,苍蝇围绕着垃圾堆打转。在垃圾中找废品和可食用物的小孩们成为了苍蝇的最大竞争者。从城里倾倒过来的垃圾往往藏着小孩们喜欢的东西。 顾压星鸣两声喇叭就能把小孩们的目光完全吸引。他们暂时放弃了垃圾,转而拔腿就跑,在路边的烂泥和碎石地里飞奔,跑在摩托后面,争先恐后地追逐着摩托。 “是星哥!是星哥!” 小孩们尖叫、兴奋,全然不顾自己与顾压星之间越拉越大的差距。 顾压星的痞气上头。明明知道小孩们跟着他跑会无端端累着,但今日心情不佳,看着一群人追着自己跑,能让他快乐一些。他行驶一段,就慢下来一阵,鸣一声喇叭。喇叭跟随的又是小孩儿们兴奋的叫嚷。 他就是这样,见不得手下的人死于非命,但能见得他们的小孩饿着肚子追着自己跑。 -------------------- 作者有话要说: 《焰火晚餐》的故事从今日开始连载,每日固定更新时间为下午15点整。有时候灵感爆发也许会不定期更新。 故事发生的背景可以理解为架空现代/平行时空,涉及的意识形态问题、非意识形态问题都与现实生活无关。虽然写的是男主视角,但这还是个言情故事(也就是说是有女主的!)。 一些繁琐的设定会在文中慢慢介绍的。 来看甜甜的恋爱的朋友,可以等养肥了再来。 第2章 第002秒 顾压星轻车熟路地骑着摩托到了三沟子。 他可以在41号区任何一个地方随便地停放自己的坐骑,在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破坏它、偷走它。恰恰相反,倘若他的车停在了粗子们挤在一块的居住棚边儿,总有人拿着家里仅存的干净抹布给它擦拭擦拭。 这样做虽然在顾压星面前讨不到好,因为顾压星对他的风里来雨里去的摩托并没有恋物癖,但41号区的粗子们唯一的尊敬心需要一个人、一个载体来存放。 星哥就成了这个人。 “东梁在哪儿?” 顾压星走在三沟子边儿,随便问了个过路的抱着小孩儿的妇人。 没记错的话,这是她第五个孩子了。 “星哥,东梁叔在西面那间砖房。” “好,我知道了。” 妇人怀里抱着的小孩哇哇大哭,很是吵闹。 顾压星挥挥手,让妇人赶紧把小孩儿抱走。 三沟子西面的砖房一共两间,妇人之所以没有指明东梁到底在哪一间,当然是因为那两间砖房此时都属于东梁。 顾压星从三沟子上面架着的破竹板桥上走过。 三沟子味道越来越熏人了,顾压星捂住口鼻。 穿着越野靴的脚落在年份已久的竹板之上,“嘎吱嘎吱”的声音令人烦躁不安。竹板上下颤动,显然它在哭诉自己的脆弱不堪。没人知道自己的下一脚会不会把它踩碎,然后整个人掉进沟里。 “妈的,都这样了还没人来修。”顾压星心里暗骂。 砖房有门。关着的。 41号区的规矩,有门的屋,关上了门,除了屋主之外谁都不能推门闯入。 没门的屋,挂个布头在门口,跟关上了门一样,杂人不准进。 谁要是坏了规矩,屋主可以直接把闯入者打死。 这规矩是顾压星定的,他自个儿也得遵守。 “东梁,我回来了。” 顾压星重重地敲门,或者说是拍门。 他当然知道作为退伍特种兵的东梁耳力极好,但他向来用重力气发泄自己的不耐心。 门开了,不过不是顾压星拍门的这一间。 五米外的另一间砖房,东梁把门掀开,朝着走错门的顾压星喊:“小子,这间!” 顾压星扭头看去,东梁还是那个熟悉的东梁,满脸的胡茬,高大的身材,头上一顶破了四五个洞的迷彩鸭舌帽,一身永远不干净的没袖子的旧汗衫。 没人知道东梁到底多大了,反正从顾压星被丢进41号区开始,东梁就长这样。区里的人都管东梁叫叔。 “来了。”顾压星道。 “你车呢?” “停沟子对面了。” 东梁这次搬进的砖房并不比他上一间大,门也不比上一间严实,但胜在两间砖房靠在一起,给他了一个仓库的空间。 顾压星拍门的那一间砖房,东梁用来当仓库。 顾压星进门的这一间,东梁用来住。 没有衣柜,没有床,有一张桌子当作工作台,桌子上摆着载着土的中型塑料盆。地上整齐地叠放着沾满泥灰的汗衫和裤子,一张露出棉絮的毯子铺在一边。 椅子倒是有两张,一张东梁坐,一张顾压星坐。 两人坐下之后,气氛沉默而诡异。东梁上下打量着顾压星,顾压星则盯着桌上的那盆土。 东梁率先问话:“小子,这趟进域城,听说你是给人当保镖去的?” “嗯。” “41号区的老大,去城里给人使唤,你不嫌丢人啊?” “有钱赚,不丢人。再说,区里没人知道这事。” 东梁伸腿踢了一脚顾压星的椅子:“上赶着去给城佬们做事,以后你别说是我带出来的。” “这回不是城佬,是一家娃娃爷。” “还嘴硬,给城佬做事,跟给娃娃爷做事,有差别吗?” 差别还是有的。 城佬,城里最有钱的人。他们是大企业家,官员,顶尖的军工人才,物联网开发商…… 娃娃爷,是住在城里但不如城佬们有钱的那批人。小连锁店的老板,为城佬们奔走的打工仔,食品加工厂的机器人操控员,或者是城里那屈指可数的学校的老师们…… 娃娃爷可以说是城佬和粗子们的过渡,但过得比粗子们好上不只一星半点。 当然,粗子指的就是住在各大域各大安置区的没钱鬼们。即使是没钱鬼粗子中的富佬顾压星,浑身上下的家当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城佬半天的饭钱。 不过顾压星明白东梁的意思。东梁从来都不愿意顾压星进城里,跟城里的任何人扯上关系。无论是城佬还是娃娃爷。 他解释道:“下次不去了。这回就是去挣笔块钱,我养着顾辰也不容易。” 东梁则轻蔑一笑:“‘下回不去了’,这话我都记不清你说过几回了。” “几回不重要,重要的是下一回真不去了。” 东梁显然是不信顾压星这轻飘飘的承诺的。粗子们最轻而易举可以送给别人的东西就是承诺,顾压星如此,东梁自己也不例外。 “行了,这话你说给我听没用,有用的是你说给自己听。整日混在城里,迟早出事,我还得给你收尸。早知道这么麻烦,当初你被你爹妈丢进区里的时候我就不该管你,你早点饿死我也早点省事。” 顾压星摇着头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你那盆土里种了什么?” “土豆。” 顾压星哐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拖出“嘎”的噪音。 东梁翘起二郎腿看着他。 顾压星走到桌边,用手指拨了拨盆里的泥土,露出尚未出土的土豆芽子。 他撇过头来问东梁:“洪冷那边买的?” “嗯。” “多少钱?” “四十一颗。” “疯了,我一箱油一共才六十多块,你拿四十一颗的价买土豆芽子?这么有钱不如把钱给我。” 东梁哼了声:“土豆种出来能吃,你一箱机油能喝吗?” “你真觉得这些土还能种出菜来?” “种了才知道。” 顾压星觉得东梁真是越老越疯了,手头统共只剩几百块,还花这些钱买根本种不出来的土豆芽子。黑市的洪冷也确实越来越欠教训了,不要脸的黑钱竟敢挣到东梁头上了。 东梁何尝不知道顾压星在想什么,他自嘲道:“这年头,拿钱换种子,就是拿钱换点盼头,日子才能好好过下去。等哪一天想不开了,一想到家里还种着没长成的洋芋,都不舍得死了。” “嚯,你还会想不开。” “谁知道呢。” 顾压星又乖乖坐下,跟东梁面对面地比谁的坐姿更颓唐。 东梁是不会想不开的,顾压星知道。就算这世上的粗子们都想不开了,东梁也不会想不开。东梁的丧气永远只停留在嘴里,他现实做的一切都饱含着对将来的期望。 若是没有期望,也不会搬到新的砖房里来。 坐了一会儿,顾压星和东梁都觉得一时无话想聊。 “滚吧。” 东梁赶人。 顾压星于是走了,出门前不忘转头说一句:“爱种就种着吧。” 东梁:“记得关门。” 顾压星用沉重的“彭”的关门声回应他。 摩托车还在三沟子对面,但顾压星暂时不想去骑上它。在泥地坑洼不平、钢棚房凌乱排列的安置区里,骑着摩托的速度还不如两条腿的速度。 黑市在41号区的中心。顾压星朝那里快步走去。 一路上遇见不少人,统统和顾压星打招呼:“星哥好。” 顾压星点头回应。 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顾压星心情不好,那经典的舔后槽牙的动作告诉着每一个路过的人此时最好别去招惹星哥。 一路上,直到踏入黑市专属的两条交叉弄堂,顾压星都没说一句话。 黑市的看门仔远远地看见顾压星,带上一脸谄媚笑意迎了上来,眯着眼问他:“星哥,星哥怎么来了,星哥这是来看些什么……” 顾压星冷冷地瞥他一眼,看门仔怔怔地闭上了嘴。 顾压星问:“洪冷呢?” 看门仔巴巴地说:“原来星哥是来找洪哥的。行,行,星哥,我这就带你去找洪哥。” 顾压星冷笑:“我上门来了,不该是他出来见我?” 看门仔“啊啊”了两声,明白了顾压星的意思,一路小跑地去把洪冷叫来。 肥胖的洪冷跟着看门仔快步赶来,一边走着,肚子上的肉一边颤抖。 “星哥,诶呀,星哥!”洪冷的谄媚绝对比看门仔更甚一筹,但若说看门仔的殷勤献媚尚有几分真心的话,洪冷这满面春风的假笑则令顾压星一看就觉得假。 假得过头,但洪冷接着假:“什么风把我们星哥吹来了!诶呦,星哥这一趟去了城里,回来更精神更神气了咯!” 顾压星单手插兜:“洪哥,你也神气不少嘛。” “诶,星哥这是什么话,我哪里能和您比呀。您这难得到我这来大驾光临一次,我真是罪该万死,没早早出来迎您。”说着,洪冷还伸手重重地拍击了看门仔的后脑勺,“这蠢货,看见星哥来了都不知道先来叫我。” “我哪有这么大脸,哪能让洪哥来迎我。” “哎哟,星哥真是折煞我了。” 顾压星一笑,不再跟他绕圈子,直说:“听说你这里土豆芽卖到一百块了?” “一百块?”,洪冷眼睛微微睁大,转过头问看门仔:“管种子的老王今天在区里吗?” 看门仔道:“在在在。” 洪冷:“去把他找来。” 看门仔“诶”了一声,跑去找老王。 洪冷对顾压星道:“星哥,照理说土豆不是这个价。星哥是打哪儿听说一百这数的?” 顾压星:“不是听说的。” 洪冷:“啊?” 顾压星:“是我自己乱说的。” 洪冷松了一口气。老王要是真糊涂到把土豆芽子卖到一百,他洪冷这黑市生意是不用再做下去了。但顾压星这一套让他心生迷惑。好端端地,怎么吃个空来这里胡说八道。 但表面工夫要做足:“哈哈,原来星哥是逗我玩呢。” 顾压星则道:“不是我逗你玩,洪哥,这不是你逗我玩么?” “啊?” “卖给东梁的土豆芽子,四十一颗,你说是不是你逗我玩?” 洪冷脸上的假笑一下子挂不住了。 第3章 第003秒 “星哥,这这,你知道的,现在的行情,种子不好弄,我们这卖四十一颗也是没办法…”洪冷解释道。 顾压星“嗯”了一声,开始舔后槽牙。 洪冷偷瞄着顾压星的神情,知道这大爷今儿真是来找事的。 老王把土豆卖到四十是他授意的,纠察处现在对种植用土管得越来越严,种子芽子一律难从城里搞到手。虽然四十块钱确实能让他赚到不少,但这赚的都是风险钱,不算亏心。 顾压星这茬找的,实属不近人情了。 洪冷在41号区做生意的年份好歹比顾压星来这儿的年份都长,赔笑道歉的面上功夫也练就得不错。再怎么说,不能当面下了顾压星的面子,赔礼道:“不过卖给东梁叔能跟卖给别人一个价吗,这道理别人若是不懂,我老洪也是懂的。星哥放心,我待会儿就把东梁叔买芽子的钱原封不动给他老人家送回去。不说四十了,就是四块都不收他的,那几颗芽子就当孝敬东梁叔了。” 黑市里专管作物种子的老王赶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洪冷看见他来,抬起胖脚踹去:“你个王老不死,几天不教训你,竟然练了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脸皮!” 老王紧急被看门仔叫来,一路急奔,正在气喘吁吁,又被实打实踹了一脚,头脑正云里雾里,不知该说些什么。 洪冷接着骂道:“东梁叔的钱都敢多收,逆了天了造了反了你!” 老王这才反应过来洪冷骂的是东梁来买土豆这事。可洪哥明明交代过,无论是谁来买种子芽子,该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一分都不能少。他照着洪哥说的做,反倒挨脚丫子了。 顾压星在一旁默默看着不说话,跟随洪冷多年的老王也不是没眼力见的,再怎么委屈,此时也忍了下来,跟洪冷唱起了双簧:“哥,哥,我错了,下次再不敢跟东梁叔耍滑头了,洪哥,星哥,你们消消气。我老王给二位哥赔礼了。” 洪冷瞥瞥顾压星,他还是插着兜沉默着。 看来星哥这气是消不了了。 洪冷作势又要狠踹老王。 顾压星终于出声制止:“行了,洪哥,这点小事,没必要跟底下人动气,差不多得了。” 洪冷心里阴狠:你才差不多得了! 顾压星:“钱不钱的,反正东梁都付给你们了,没有再让你们送回来的道理。” 洪冷附和:“是,是。” 老王也附和:“是,是。” 顾压星话题一转:“诶洪哥,你发觉没,三沟子上头搭桥的几块竹板,年份都长了吧?” 洪冷:“好像…是,是长了。星哥放心,我洪冷在41号区挣钱,也要为41号区办事,明天,哦不,待会儿就叫人去铺新的竹板子。” 漂亮话还是洪冷会说。这一点顾压星甘拜下风。 “哪敢让洪哥吩咐人做事啊,我也就跟洪哥随口一提。不过说起铺新竹板,全区十几条沟子都得轮一轮吧。” “星哥说的对,实在都得重新铺一回了。对了星哥,隔壁区新来了几个笑女,我亲眼见过,个顶个的漂亮,哪天带您去看看?” “洪哥真是客气,不过笑女这事就算了。‘糯米丸子’在41号区都禁了好些年,笑女也不该跟41号区再扯上关系。” 洪冷点头应是。 顾压星把手从兜里拿了出来。 洪冷四面看看,突然挥手赶走了地位最低的看门仔,凑到顾压星身边低着声音说:“星哥,还有件事,您不过来找我,我正也要去找您。” “嗯?” “最近有笔货车上的大生意,价格给的很高。雇主是打燕城来的,要寻咱们江北域最能应付事的行家送一批货到燕城。来去不过一个月的事儿,给这个数。” 洪冷伸出了五根手指。 顾压星撇嘴一笑,转身欲走。 洪冷忙跟上去说:“这个数只是定金,等货送到了,再给这个数。” 这回洪冷动用起左右手的食指,比出了一个“十”。 顾压星道:“一来一回这么点路,给十五万,倒是大方。” “是是是,还是星哥眼光毒。这次的雇主真是难得一见的大方,不过您不在区里的这段时日,这单子在江北域辗转了几天了,都没寻到合适的人接。我寻思着,整个江北域,也就咱们区的星哥,您,最有能耐,最该挣这笔钱,就把单子在手头留了留,等您回来。” “等我回来?”顾压星笑,“洪哥倒是有心的。” “哎,为星哥做事,该用心。” 顾压星脑海里飞快地盘算着,若是接了单,雇主前后要付给自个儿十五万,而洪冷作为介绍人拿到的少说也有五万。上下加起来二十万的钱,这单子的雇主是真大方。 反常的大方。 顾压星深信事出反常必有妖,不是有天大的风险,没人会用这么高的价格请个司机开货车送货。 这批货,估计是那些个禁、品中的禁、品了。 换做是几年前的顾压星,单子说接也就接了。那时他胆大妄为,只要有钱挣,天都敢捅破。但自从小取失踪,他成了顾辰的唯一依靠之后,命也成了他珍惜之物。 极高的佣金,意味着极高的风险。 他想,自己没必要接这一单。 上一单挣的钱还在他口袋里热乎着呢。 于是顾压星直截了当:“我怕是不堪此任,洪哥最好另寻他贤。” 顾压星说完这句就走,洪冷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目光阴测测的。 老王瞥着洪冷的神色,在一旁骂顾压星道:“这不识好歹的小兔崽子,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洪冷阴冷地骂他:“人家是41号区的星哥,你算老几?也配说他不识好歹?” 但洪冷不过是表面上骂了老王,打心底里,他还是认同老王的话的。顾压星,小兔崽子,仗着自己有几分本领,真是越来越嚣张了。 今天是上门来指使他铺竹板,明天说不准又蹬鼻子上脸了。 还假惺惺地说禁了芯片、不看笑女,当谁不知道他顾压星手臂上就种着芯片呢? 自己种着芯片,自己跟笑女鬼混过,倒是逞英雄地在41号区禁了别人种芯片,断了黑市的一大条财路。 洪冷的眼神越来越凶狠。 老王悄悄地问洪冷:“洪哥,他不肯接这单,那要把单子退回去吗?” 洪冷阴笑:“星哥不接,咱们区不还有个小成哥么?” 顾压星从黑市出来,又走过一条沟子,当然,是从沟子上头的竹板桥上走的。 这块竹板桥的老况比三沟子上的更糟糕,一脚不慎,就有可能从竹板的漏洞上掉下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黑市的方向,算了算今天的日子。 十天之内,洪冷一定会找人来把竹板铺好。 没有否则。 41号区正中心的大钟响了三声。 从上午六点开始,钟每六个小时响一次。响三声的钟声意味着夜晚即将来临。虽然夜晚在粗子们的聚集地里并不代表着休息,但夜晚却实实在在地代表着危险。 偷鸡摸狗的小盗小娼自不用说,真正的危险在于杀人放火的丧心病狂。 六年前,中历36年乙巳年,环都域04号区一夜之间被一把大火烧光,六万余人尸骨无存,幸存的三四百人逃亡到临近的区里,纷纷形容那场大火“如同地狱”。 这场火从何而来? 舆论的讨论从未停止,有人试图捂上人们的嘴巴,但真相总会随着时间的行进而暴露无遗:一场被当场抓获的盗窃引发了一场动用□□的搏斗,□□又引起了火灾,火灾在易燃塑料的加持下迅速蔓延,如炼狱一般的夜晚被窃匪和被窃者拉开序幕。 但是江北域41号区的夜晚并不像其他区那样危险。 一个人数从来都不固定、从前由东梁此时由顾压星领导的安保队已经保护了41号区的夜晚十六年。 三声钟声的响起从来不会引起41号区粗子们的恐慌,因为安保队的暴力执勤换来了十六年来这里的和平。顾压星只要一想起此事,就会觉得自己真是功德无量。 不止顾压星,整个41号区的人一想起此事,都会觉得东梁和顾压星当着41号区的两任老大确实无愧。 不过对顾压星来说,无论身上多么风尘仆仆、无论紧绷的神经多久没有松懈过,回到41号区的第一天的硬性任务就是去安保队转一转。当41号区的老大,就得时不时在41号区转转。当安保队的老大,当然也得时不时去安保队督一督。 安保队,训练场的位置变幻莫测,三日一小换、十日一大动。可谁也不明白为什么顾压星每次都能精准的找上门。 有人说,大概是顾压星在安保队二把手褚越身上装了定位仪,但无论是顾压星还是褚越对这一说法的回应都只是淡漠一笑。 安保队一把手二把手之间的小默契从不为人道。 顾压星找到褚越时,安保队正在练擒拿术。百来号人两两组合,在褚越的口号下练着动作。 褚越一丝不苟地带着队员们训练,明明听到顾压星走近的脚步声,却头也不转一回。 顾压星不发一词地站到了褚越身边,瞄他的头顶,觉得褚越又长高了。上一回见面的时候,小越长到了他鼻子;这一次见到,小越竟然到了他眼睛。 这小孩,都快二十岁了,怎么还这么能长,跟窜天猴子似的往上疯蹿。 “可别哪一天长得比我高了。”顾压星暗暗琢磨。作为江北域的男人,能长到顾压星的高度实属不易,他很见不得从前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口一个星哥喊着的小矮子比自己高大。 “怎么练得软绵绵的,一群大男人,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顾压星突然说道。 褚越这才扭头看他:“星哥,哪一个练得软绵绵了?” 他问得一脸认真。语气中带着一点不服。 顾压星随手指了一个队员:“你,出来。” 队员“啊”了一声,愣在原地,搭档在他身后推了一把,他踉跄到了顾压星面前。 三十秒后,褚越的不服彻底变成了羞愧。 自己辛辛苦苦带出来的队员,集中练了几个月的近身搏斗和擒拿,竟然被顾压星两招制服在地。 倒在地上的队员咬着牙憋着一个“疼”字。他知道自己不能在顾压星面前叫疼,不然顾压星只会让他更疼。 褚越则死死地盯着地面,有点想哭。 顾压星看也不用看,就知道小越的眼眶肯定红了。 第4章 第004秒 顾压星拍拍袖子上的浮尘,单手插兜,微微歪着头看向褚越:“下盘不稳,浑身轻浮;腕上没劲,收臂太慢。小越,你就是这么教他们的?” 褚越低着脑袋,暗暗咬着自己的腮帮子。 顾压星伸手轻轻拍他的脑袋,笑道:“这就委屈上了?你多大了?” 褚越更委屈了。星哥怎么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拍他的脑袋!他又不是小孩子了,就因为星哥老把他当小孩儿看,安保队的其他成员都不管他叫哥,一个个“以下犯上”,整天一口一个“小越”地叫他。 有安保队的队员看见褚越这小孩儿般的委屈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顾压星脸上的笑一下子收了,换上严肃的脸,目光在人群中锁定在人群中笑的那个。 “你,也出来。” 星哥在安保队有着绝对的不怒自威的地位,那笑的人乖乖地上前几步来。 “你叫什么?” “星哥,我关虎。” “在笑什么?” “笑…笑小越…” “小越?”顾压星嘴角抽搐了几下,看向褚越,“你混得这么差?活到二十岁了,别人还不管你叫哥?” 关虎紧急补救:“星哥,这小越哥,我们叫哥的。” 褚越抬起头,叹了声气,低声:“星哥……” 星哥,给我点面子吧。 顾压星看看关虎,看看褚越,又看看人群,亮声道:“41号区的规矩,谁强,谁能护着全区安危,谁就是老大,就是哥,都没忘记吧?” 众人异口同声:“没忘!” 顾压星:“喊他什么?” “越哥!” 褚越感觉自己脸快要烧起来。 他正在想,自己怎么这么没用,还要星哥帮忙立威。 但他不知道的是,几年前,东梁也是这么帮顾压星立威的。 年少管事的弊端就在此,尽管本领在身,但总有人不服被比自己年纪小的小子管着。 按东梁的理论,要管着一群汉子,首先先要立足了威信,把脚跟站稳了。只要身上有真功夫,再不服的人慢慢也会乖乖认服的。顾压星刚管事的时候,因为不服而闹着要退出安保队的人可不在少数,但不到一年时间,镇服了几次区内骚乱和区际矛盾的顾压星就成了全区人的大哥。 有人说,褚越没有顾压星当年的乖张恣意,身上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敏感多愁,将来这老大当不长久。顾压星却是力排众议,坚称褚越能成大器。 顾压星又拍拍褚越的肩膀,扬了扬下巴道:“越哥,接着训练吧。” 他的一声“越哥”,令场上的每一个人都微微震惊。这是顾压星第一次这么喊褚越,不仅是给足了年纪轻轻的褚越面子,更是相当于在众人面前承认了他的下一个接班人会是褚越无疑。 有人面面相觑,有人深吸冷气,有人面露喜色。 褚越调整了几次呼吸,让被顾压星揪出来的两个人先归队,随即又喊起了训练的口号。 顾压星则走到人群里,看着有动作不对的,一个个上手去教。 褚越心里默默记下顾压星说话的口吻和指导的方式。 等这一轮的训练结束,队员们解散休息的时候,褚越跟到了顾压星背后。 “星哥,你下一回来的时候,他们肯定会让你满意。”小孩儿跟星哥保证。 星哥对小孩儿语重心长:“不是他们让我满意,是你要让我满意。” 小孩儿秒懂,点头:“一定。” “小越,以后要记着了,做事别总是太温和,该硬气的时候必须要硬气,否则怎么能让别人信你能扛事呢?” “嗯。星哥,我明白的。” 顾压星又伸手想摸他的头,但在碰到他头发的前一刻又缩了回来。以后不能当众摸他脑袋了。他心里提醒自己。 “其实今天倒称不上不满意,这批人是上一轮新加进来的吧?这么点时间,练成这样蛮不错了。刚刚我也看了一遍,没一个偷偷种过芯片的,你做的还不错。” “啊?”褚越一愣,“谢谢星哥。” “行了,讲讲我不在的这几天,区里的事情吧。” “喔,好。” 褚越开始有条不紊地跟顾压星汇报: “这段时间,区里死的人一共六十二个,我每个都察过,因为‘糯米丸子’死的人是十九个。十九个里头,只有九个是以前就种着的,剩下十个都是种的新款芯片。大多还是饿死的。 纠察队来过五次,因为没查到笑女,还给区里发了块‘文明区域’的锦旗,我叫人烧了。有一回来的时候在洪冷那儿查到了芯片壳子,被洪冷塞了两把小米糊弄走了。 十天前从域城新搬来一对夫妻,两个以前都是娃娃爷,男的斯斯文文的,女的大着个肚子,三大箱子行李。我叫人去问过,这两个都是教书的,学校裁□□把两个都裁了,家里那点存款用完之后也找不到新活,城里过不下去了,就到咱们这儿了。” “程成呢?” “小成哥前几天去沪城了,还没回来。” “别人管程成叫小成哥,你也这么叫他?” 褚越坦荡地说:“他走之前我们打过一回,我没打赢。” “哟?”顾压星笑了,“敢跟程成打架?你胆子大。就程成那不共戴天断子绝孙掏心挠肝的打法,今天能看见你好端端站着也不容易。” 褚越低低附和:“小成哥打架确实猛。” “没伤着骨头吧?” “没。” 其实伤着了,但褚越伤好得快,恢复得差不多了,就不跟星哥报备了。 顾压星放下心来,嘱咐道:“程成是嚣张起来了,但他心肠不坏,你没事别跟他对着干。” “嗯,知道了。” 顾压星往天上看,星月已现。 他拆了一包兜里装着的压缩饼干,掰一半给褚越,另一半扔进自己嘴里。 褚越吃得比他斯文不少。 顾压星嘴边沾着的碎屑被一手抹去,从脸上落到地上。“入夜了,带着人好好巡逻,我去看看那新来的小夫妻。” 交代完,他在褚越的目送中离开。 褚越告诉他的地址在区的边缘,顾压星懒得走路上门,于是骑上了自己的摩托,一路中速到了新来的小夫妻的新家门口。 管你是不是从城里搬来的,管你是城佬还是娃娃爷,反正踏进41区,一律就成了粗子,一律得住在风一大就担心会被吹走的钢棚里头。 小两口运道不错,初来乍到,就能两人单独住一间小钢棚。虽然这是间刚死了人的屋子,但已经算条件不差了。桌子椅子柜子虽然统统发霉,但好歹还能勉强住下。 这间钢棚没门,小夫妻在门口挂着一块布,以示“非请勿入”。 顾压星站到了布头边,用最礼貌的力气弯曲手指叩了叩钢棚,发出“噔噔”的沉响。 一会儿,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出现在门口,问眼前来客:“您是?” “顾压星。” 男人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问:“您…您是…星哥?” 到了41号区,没人不知道星哥的大名。早有人告诉他们夫妻41号区的头号人物就是他。虽然也有人告诉过他们,除了顾压星之外,还有个小成哥势头也如日中天,但夫妻两个不会蠢到不好好招待鼎鼎大名的星哥。 顾压星不说话,默认。 于是男人匆忙地叫来大肚子的妻子,夫妻俩一起把顾压星迎进屋。 顾压星这趟过来,虽然没做什么准备,但能当见面礼拿出来的东西也不是没有。 当他拿给小夫妻一小袋麦粉的时候,很明显,两人都快要哭了。 从前在域城谋生时习以为常的吃食,到了这里就像是饕餮盛宴。 男人对顾压星连连道谢,顾压星懒得跟他们寒暄,随口问了几句基本情况后就说出来意:“先生,你是从域城来的,行李里该有几件像样的衣服吧?” 无论是西装还是常服,只要看起来不像是粗子会穿的,都是顾压星口中的“像样的衣服”。 男人反应老半天:“啊啊,有的。” “在41号区,像样的衣服没什么用场吧?” “啊啊,是的。” 男人的妻子,那位怀着孕的女士倒是机灵地说:“星哥,我们带来的行李里是有蛮多不合时宜的衣服,星哥觉得怎么处理合适?” “谈不上处理,你们若觉得不合时宜,便拿给我,我要派点用场。可以吗?” 男人女人异常默契:“可以可以。” 于是顾压星婉拒了女士的几条连衣裙和孕妇裙,带着男人拿来的西装西裤和几件衬衫跨上了摩托车。 今天够忙了,该回家了。 夏日的炎热已然让奔波一天的他出了一身的汗,他应该庆幸自己的地位让他住在整个区硬件设施最好的房子里,享受着为数不多的自来水水龙头和电力供应。尽管房子依然很小,可一旦对比起普通人住的钢棚,他已经够满足了。 打开门掉了一半的衣柜,他把今天拿来的西装挂了进去。 衣柜的画风及其诡异。 里头的衣服,一半是陈旧感十足的汗衫、破了又补的夹克或者棉服,另一半是崭新的笔挺的光鲜亮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正装。 深夜,很深的夜。 褚越带着的安保队在区里巡逻,手电筒的光有时透过窗子,照在内墙上。 顾压星看着光。 明天该做什么?他并没有一个完整的计划。 生活在安置区,没有人会对未来有清晰的规划。 世界每天都在变,社会的规则也日新月异,唯一不变的就是粗子们永远是穷困潦倒的粗子们。 即使是粗子们的翘楚顾压星,在睡前也难免唉声叹气一阵。 死亡在这里如影随形,但除了死亡之外,日子似乎失去了盼头。 -------------------- 作者有话要说: 唔,说一件众所周知的事: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文章思想不代表作者思想。 第5章 第005秒 41号区是有学校的,只不过没多少人家会让小孩子进安置区的学校上学。 清晨,大人们尚未从梦中转醒,成群结队的小孩儿们已经在乱窜着寻觅一日食物和玩具了。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一律操持着尖尖的嗓门,或是笑或是哭地穿越整个区。 顾压星向来早起,窗帘透明得遮不住任何一点光,晨曦随着孩子们的吵闹声一起涌入。 他不愿空躺着,三两下翻身下床。 从昨日上午离开域城以来,他一共只吃了两个半块的压缩饼干和小半包麦粉,再钢铁的腹胃也难以毫无饿意。 尽管顾压星的积蓄和食物储备远远高于41号区的平均水平,但一日三餐在他这儿仍旧是一种奢望。没有任何一个粗子可以奢侈地一天吃三顿,当然,顿顿都吃土和草的人除外。被工业废物养出来的野花野草在区外的荒郊并不难找,常有实在食不果腹的人去挖来吃。若吃杂草,一天别说是三顿,就算是三十顿也是毫无问题。 只要这人的身体还没被重金属元素拖垮、或是还没被花里胡哨的毒花毒草给害死,那就大可以一辈子食用这些。 顾压星幼年最潦倒的时候,常常自己挖野草吃。也是他命大,能一路活到被东梁发现。 破烂的毯子凌乱地摊在床上,它从来没有被顾压星叠过一回。 背心将顾压星臂上的肌肉暴露无遗,城里的城佬一定不愿意相信这样均匀健美的身材会出现在一个粗子身上。粗子不该都是面黄肌瘦的样子吗?城佬们想。 可惜他的左臂并不是完美无缺,小臂上一道浅浅的疤以及一块方方正正的突兀的橙色区域打破了肌肉与皮肤的平衡。 顾压星往那一块橙色看去。 显色区域变橙了,代表他的饥饿程度已经不轻。 于是他拆了一包燕麦片,细嚼慢咽地干吞下去,再打开水壶谨慎地灌了自己几口。 燕麦片是在域城当保镖时给雇主防了一刀,雇主大方地给的。他一共拿了六包,自己却不敢多吃。 “给顾辰留着,他肯定喜欢这个。”他如是想。 一包燕麦片下肚,小臂上的显色区域已经不再是橙色,而是逐渐往绿色靠拢。 这颜色给顾压星提供了许多的安心,但如果能再选一次,顾压星但愿手臂上永远会不出现这些颜色。 十六七岁的时候,叛逆期,他做下了一个违背东梁的决定,犯了一个让自己后悔一生的错误。 手臂上的刀疤也是为了弥补这种悔意而诞生的。 出门的时候,看见两个安保队的队员捆了一个脸上一大块紫色胎记的人正在往他这儿送。 被安保队捆着送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人,非奸即盗。 队员看见他出来,打招呼:“星哥。” 顾压星点头回应,问:“偷窃还是抢劫?” 偷窃就打出去,抢劫就打死。 队员道:“偷窃。拿了三包玉米粒,被主人家发现,追着跑呢,给我们逮着了。” 那贼嘴硬:“你们乱讲!老子没偷窃,老子就是刚好路过!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还污蔑老子!” 队员一折他的胳膊,贼大叫一声。 队员威胁:“敢在星哥面前胡说八道?” 贼抬头一看,看到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站在他面前。 星哥?这人就是顾压星?贼两眼怔怔。 顾压星大步走到贼面前,居高临下地问:“不是41号区的人吧?” 安保队队员道:“似乎没见过这贼。” 贼说:“老子…我…我怎么不是41号区的了?我就是。” “嘴倒蛮硬。”顾压星微微地舔了舔后槽牙,指使两个队员,“你们先让开。” 两个队员面面相觑,心里为这贼默哀一秒,然后默契地一同松开手,站到了边上。 那贼没了束缚,伸腿就想跑,但他哪里能快得过顾压星,还没迈出两步就被拽了回来。 顾压星一手拽着贼的短短的头发,一手把贼脸上的灰土拍散。 明明他没用上什么力气,几掌下去,贼还是感觉脑袋嗡嗡地响。 “不是。”顾压星淡淡地下结论,“说吧,你是哪个区的?” 贼还想狡辩:“41号区的。” 顾压星冷笑一声,不再给他轻手,一拳砸到他脸上。 贼惨叫着,头晕眼花了一阵。 两个安保队队员微微瑟缩,那一拳,若是落在他们脸上,估计也很难再站住。 好在贼的头发还在顾压星手里,他想倒地也没办法。 “哪个区的?” “三……三十……三十三区。” 又没打他喉咙,怎么说话这么含糊?顾压星根本没听清,扬起拳头威胁:“说清楚,哪儿?” 贼有气无力:“三十三。” 正好无聊,事儿就来了。 “你们快交班了,先走吧,我把这小贼扔回33号区去。” 顾压星吩咐安保队队员。 两队员应声离去,贼被顾压星抓着衣领瑟瑟发抖。 这贼多么希望自己破布头拼起来的衣服赶紧破碎,让那衣领如变色龙的尾巴一般脱落,他才有赶紧一跑了之的机会。 倒大霉了,头一次大着胆子来偷41号区,竟然就被发现了,还被拳头比铁硬的顾压星揍了。 贼弱弱地问:“星哥,能别杀我么?” 顾压星不理他。 贼着急了:“星哥,不,星爷,你会杀我吗?能不能不要杀我?” 顾压星拽着他往外走:“你没听着我跟他们说的话?” 贼问:“什么?” “把你扔回33号区去。” 贼又问:“活着扔还是死着扔?” 顾压星:“你想要活着还是死着?” 贼:“活着!活着活着活着!” 顾压星:“那就闭嘴。” 见鬼了,头一次见到挨了揍还这么多话的贼。 41号区和33号区隔着不远,揪着贼的衣领一路拖过去并不是一件难以实现的事。 顾压星拽着贼,贼双脚时而着地,时而离地,脖子也逐渐充血。 “星哥,星爷,能…咳咳…能不能……” 能不能让我自个儿走? 顾压星无情打断:“不能。” 贼讪讪地闭上了嘴。 快走出41号区的时候,碰上了出门的东梁。 东梁问:“这人怎么?是个贼?” 顾压星道:“偷玉米粒,被人当场逮着,我给他扔回33号区去。” 东梁上去拍拍贼的脸,笑道:“要当贼还得跟咱们星哥学学,当年他当小贼的时候可没被人逮着过。” 顾压星顿时脸黑,舔舔后槽牙。 东梁丝毫不顾顾压星面子,接着笑:“不过后来倒是落到我手里。” 贼完全没心思听东梁说了什么,东梁轻轻的巴掌落在脸上,换来了他重重的疼痛。 顾压星为了打断东梁的追忆往事,没事找事地问他:“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去33号区?” 东梁抬头看看天色:“去,一块儿。” 一路上,东梁问贼:“怎么胆子大到来41号区?没听说过星哥的名号?” 贼抬眼看顾压星。 顾压星之前让他闭嘴,所以他不敢讲话。 “东梁问你话呢,说话!”顾压星压着怒意。感觉这贼好点蠢。 贼又抬头看东梁。 这又是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 之前不知道这人就是东梁,贼还以为他不过是41号区的常人。没想到竟然会是东梁。 这一趟,真的,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了,竟然让他接连遇上顾压星和东梁。 要知道,对于贼们来说,曾经当过贼的顾压星可谓是偶像;对于男人来说,曾经当过特种兵的东梁也是偶像。 他颤巍巍地说:“快饿死了,来随便偷点。” 无论是顾压星还是东梁,听到这简单却真实的理由,都难免微微动容。 东梁于是撩起贼的松垮垮的袖管,看了看、摸了摸他的左手小臂。 东梁这一动,随意别在裤腰带上的枪兀地显露出来。他自己没发现,顾压星倒是察觉到了。 他往左右看了看,没人在附近,于是放任自流。东梁的事,尤其是涉及军、火的事,他管不了。 东梁查看完,说:“还行,没种过糯米丸子。” 糯米丸子,也就是饱腹芯片。 顾压星“哦”了一声。没种过糯米丸子,这倒不错。这贼看来没完全蠢。 东梁又箍着贼的下巴,左右翻看他的面容。 眉目真称不上好看,搭配着一大块胎记,也许能吓哭小孩。 东梁问他:“多大了?” 贼:“忘了。” 东梁:“说个大概。” 贼:“十二三四五六七岁吧。” 东梁:“那就十五。” 顾压星猛地转眼去看东梁。 东梁神色如故,顾压星却是面露诧异。 东梁这话,他听着耳熟得很。 贼倒没意识到东梁问他年纪是什么意思。 他也没意识到,这一问一答之间,自己的后来全然改变。 贼回道:“十六行不行?十六好听点儿。” 东梁:“不行,还是十五岁来的好。” 贼:“哦。” 反正待会儿东梁和顾压星把他扔回33号区了,谁还管他是十五还是十六。 东梁又问:“有爹妈吗?” 贼:“没,早饿死了。” 东梁:“有兄弟姐妹吗?” 贼:“没,估计也饿死了。” 东梁:“有老婆孩子吗?” 贼的内心:查户口呢? 贼所答的:“没,我才多大。” 东梁戏谑地瞥了顾压星一眼,笑:“是呀,你才多大,哪该有老婆孩子。” 顾压星仍旧舔着后槽牙,黑着脸不说话。 这一场问答还在继续。 东梁每多问一句,顾压星心中的猜测就肯定几分。 东梁:“上过学吗?” 贼:“没有。” 东梁:“杀过人吗?” 贼:“没有。” 东梁:“有名字吗?” 贼:“这还是有的。” 东梁:“叫什么?” 贼:“忘了。” 东梁:“那就叫东忘。” 贼:“哦……啊?” 第6章 第006秒 贼还愣愣的,不明白东梁给他取名字的意思。 顾压星问东梁:“你认真的?” 东梁:“怎么?他不好吗?” 顾压星上下打量这贼。瘦瘦小小,肤色蜡黄,不说是贼眉鼠眼,反正这张脸每一处好看的地儿。看着也不像聪明人,真不知道东梁看中他哪儿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挺一般的。” 东梁:“你看走眼了。” 顾压星:…… 贼:“东忘不太好听。” 怪怪的,不像个活人名。 顾压星冷笑:“哪有你选的份。” 贼:“哦。” 顾压星又问东梁:“那还去33号区吗?” 东梁道:“不去了,回家吧。” 贼一脸懵,问:“两位大爷终于决定要杀了我吗?” 东梁:“不杀你,你跟我回41号区,我给你口饭吃。” 贼用平仄上去四声连续读了“啊啊啊啊”,但东梁那认真的神色让他不敢不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天,东梁,是东梁!东梁说要给他口饭吃! 江北域各大安置区都流传过顾压星的故事,想当年,顾压星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东梁也是这么对他说的。“我给你口饭吃”,东梁一句话,养出了顾压星! 此时此刻,这句话,东梁对他说了! 贼两眼汪汪,不敢置信。 顾压星道:“不愿意跟着东梁?” 贼:“不,不。” 顾压星:“不?真不愿意?” 贼:“不不不,是愿意,愿意!” 当然愿意。 东梁笑了,一挥手:“行了,那就跟我走。我把你送到安保队,你去好好练练身体,以后练得好了就跟着我混了。” 东忘感动得五体投地,不敢再说个不字。 东梁带着东忘找到了褚越,交代他好好训练东忘。 顾压星交代:“小越,你别看这小子是我们带来的就关照他,该怎么练还怎么练昂。” 其实不必顾压星特地交代,就褚越这较真的劲儿,对谁都是一套标准,绝无特例。 褚越问东忘:“你多大了?” 东忘挠挠头,说:“十五。” 又问:“叫什么?” 东忘:“东忘。” 褚越问:“姓东?”随之看向东梁。 东梁点点头:“我给他取的名,刚才。” 东忘跟着褚越进了安保队,东梁跟顾压星一同走去三沟子。 顾压星问:“你挑人挑了这么多年,挑三拣四的,怎么今天一眼相中就选了这小贼?” 东梁:“别小贼了,给他取名了。” 顾压星:…… 这就开始护短了? 东梁:“我一眼看他,就感觉他身上有种韧劲,像沟子里死不绝的藓,看着就能活很久。” 顾压星:“那也就是苟且偷生地活罢了。” 东梁:“能苟且偷生地活也是活。我就想找个能活得很久的人,等我老死了,还能给我收个尸。” 顾压星:“你当我和小越都死得比你早吗?” 东梁:“你们都是41号区的老大。老大是不该给老死的人收尸的,老大只给舍生忘死的兄弟收尸。反正你看着吧,我这双眼睛从来没看错过人。” 顾压星舔舔后槽牙,不再跟他反驳。 “对了,小子,你儿子快放假了吧?”东梁问。 顾辰在域城城里上学,每个月的最初七天放假。顾压星每个月月底去接顾辰回41号区。 要不是东梁提醒,顾压星都忘了此事。 明天就是这个月的最后一日了。 明日三十,后日初一。明日下午就该接顾辰了。 “嗯。我明天去接回来。” “顾辰投胎投得真好,有你这么个爹给他送进城里的学校。” “投胎投得好的小孩都当城佬的孩子呢,就不会管我叫爹了。” 东梁笑道:“能上学就不差了,你看看咱们区,多少小娃没书读。” “我让顾辰到城里读书,就是想让他以后能不过粗子的日子。将来活到城里,活出点意思来,别跟我一样烂死在安置区。” 东梁摇摇头,叹道:“小子,粗子要活进城里,没那可能。每天多少城里的人被驱逐到区里,但又有多少人能从区里搬到城里?” 顾压星不以为然:“总要有点指望。” 东梁:“城里人还整日指望着粗子们赶紧死绝呢。” 顾压星开始舔后槽牙。 东梁就知道这话戳中他脊梁骨了。 他说的是实话。在这个年代,穷人,粗子,想一朝翻身当城佬?痴心妄想。倒是娃娃爷们,一个不小心就沦落成了破产户,被赶到安置区当粗子了。 城佬们希望粗子死绝,这也是实话。 东梁刚从特种部队退下来的时候,也活在城里。城里人的思想,也曾是他的思想。 比起幼年就沦落安置区的顾压星,东梁对城里的看法消极得多。 今日大概是巧合之日,路上又碰上熟人。 迎面走来了洪冷,前头还有个程成。 程成,刚从沪城回来,也是风尘仆仆。还没回到自己家门,就被洪冷截在半路了。 顾压星看见程成就觉得眼睛骨头疼。为什么?因为程成,41号区的小成哥,长得实在太漂亮了。 漂亮得像个女人,阴柔又妖冶,狭长的凤眼搭配白皙的肌肤,每一寸骨头都镶嵌了万种风情。漂亮得雌雄莫辨,漂亮得惊心动魄。 可偏偏这样的一个漂亮男人,动起手来却是不一般得狠戾。 若说顾压星跟人动手还能有几分分寸,这程成就可说是毫无软手了。跟小成哥动过手的人通常都以瘫倒在地告终。 洪冷正和程成说着话,眼看着顾压星和东梁在前头,愣愣地住了嘴。 程成冷笑道:“怕他们干什么?你接着讲。” 顾压星也熟视无睹,跟东梁边走边聊,与程成洪冷擦肩而过。 只听得依稀几句。洪冷说:“就一个月功夫,四万定金,送到后还能拿八万,雇主可不是一般的大方。” 两方走过,顾压星便听不到其他了。 东梁问顾压星:“你听见了么?” 顾压星点头:“听见一点。” “洪冷又接了大活,前后加起来十二万的生意,怎么不找你,倒是找了程成?” “他来找过我,我没接。不过他给程成的价格是给我的八折。” “没接好。这活不该接。送货到燕城,哼,燕城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嗯?你还听见洪冷说是燕城?” 东梁笑了:“小子,我这耳力比常人好着呢。” “好,好。” “要是程成也不接,洪冷回来找你,给你加钱,加到十八万,你接吗?” 顾压星云淡风轻地说:“说不准。” 东梁拍他一掌:“燕城是秦氏的地盘,你还说不准?” 顾压星依然云淡风轻:“行,那就不去。” 送东梁回三沟子砖房之后,顾压星便在41号区随便转转。 他的生活也就是这样了,抓个贼,谈个天,从白天混到黑夜,在淡淡的饥饿中入睡。 今天41号区又死了六个人,勉强打平了半年来的单日最高记录,安保队到处收尸。 睡前顾压星什么都不必多想,梦境会告诉他应该思考什么。 熟悉的早晨,手臂上的显色区域成了红色。 红色,极度饥饿。顾压星体会过太多回,习以为常。 他不紧不慢地拉开窗帘。 今日有朝霞,漫天。烧红的云从半空一路盘旋到天际线,野鸟飞在无际的霞辉之中。 仅仅一瞬,手臂上的红色,变成了绿色。 不饿了。 顾压星觉得腹胃饱极了。 即使头脑依旧因为缺乏营养而有些晕眩,但顾压星硬生生地在饱腹感中丧失了一切食欲。 这种感受其实是美好的。饥饿中长大的人,没有人不爱这种饱腹感。 但顾压星知道,这种饱腹感可以夺人性命。 无数的人曾因为沉溺于饱腹感,遗忘了进食的必要,而在饱腹中饿死。空空如也的肠胃并不会被芯片填满,即使它叫做“糯米丸子”。 早餐,也是中餐,也是晚餐。 顾压星吃的并不奢侈,但已经好过了绝大多数的粗子们。 在毫无食欲的时候进餐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但依然,顾压星习惯了。 早餐过后,他打开衣柜,从一众收集的体面的衣服中挑一套看得顺眼的出来。 男士的衬衫他有不少,但由于体型,能穿得上的也不多。 试了试,最后穿了一件还算得体的黑衬衫。 去城里接顾辰,会被顾辰的同学们见着,不能打扮得像个粗子,否则顾辰在城里的书会读不下去。 他原本嫌热,把衬衫的袖口解了,袖子撩到了上臂,但思考过后还是决定把袖子放下。 摩托车飞驰在从41号区进城的小路上。 从41号区到公路进站口的小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摩托车席卷而过,将泥尘溅起。 油门的轰鸣声是顾压星在路上的符号,谁知下一刻,摩托竟被另一辆摩托给别了。 那张昨日才见过的漂亮脸出现在顾压星的车前。 “星哥,一大早出门,做什么去啊?” 该死,要不是顾压星刹车刹得猛,两辆摩托就撞了。 程成一脸嚣张,顾压星也没个好脸:“让开。” “星哥,几个月不见,不认得我了?” 顾压星怎么会不认得他。化成灰了都能认得。这张脸,实在很难忘掉。 但程成这拦车纯属是来挑事的,他在区里也属于游民,或者说全区的人都是游民,谁都有没事做想挑事的时候。但程成想挑顾压星的事的时候格外得多。 --------------------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读者们能通过这些浅薄的文字认识一些乱世中的灵魂。 第7章 第007秒 “小成哥,劝你让开。”顾压星冷着声音。 程成当然不会轻易给顾压星让路。挑衅顾压星已经成了他在41区生活的动力之一。 他的摩托是从沪城新买的,锃亮的外表涂上了鲜艳的红漆,骷髅头的头盔被他摘下,随意地挂在车把手上。 “星哥,是去城里吧?好巧,我也是去城里。” 程成操持着一脸流里流气的笑,上扬的凤眼让顾压星的不耐烦更胜一筹。 顾压星也摘下了头盔,翻身从摩托上下来,站到了程成面前:“打架,不是今天。” 无奈程成从来不会因为顾压星的三两句话而停下作死步伐,他上前一步,贴得离顾压星近极了:“星哥,去城里接顾辰对吧?你还真是个好父亲呢。” 顾压星深吸一口气,给他下最后通牒:“让开。” 程成继续嚣张:“可惜你这个好父亲,辜负了你儿子的母亲。” 一颗石子落进池塘里,激起涟漪层层。 一句话落进顾压星耳里,激起他的回忆。 小取,小取。 年少时第一个让他心动的丽人,她和程成有着一样的凤眼,一样的白皙皮肤。 顾压星曾为她与东梁决裂,为她与顾辰的将来在刀山火海中拼命。 但他的小取走了,无声无息,在一场争执之后。 顾压星找遍了江北域的每一寸土地,没有小取,没有她。 他自此失去了她,失去了夜晚的呢喃。 他的孩子失去了母亲,失去了轻柔的摇篮。 程成不该拿小取挑衅他的。 顾压星多次劝褚越不要跟程成打架,但当程成横亘在自己面前时,他的怒气完全冲散了理智。 跳过了舔后槽牙的步骤,他微微地松动了一番手腕,随即一拳冲向程成的面颊。 程成是了解顾压星的身手的。这一拳,他躲避地很及时。 但顾压星的一拳并不是为了到位的攻击,而只是宣布这一场斗争的开始。 程成也露出了拳脚。 比起程成,顾压星的身法更加老练,他在躲避几击重拳的同时也主动进攻,一个肘击令程成挂上了今天的初彩。 “星哥,宝刀未老啊。”程成言辞依旧嚣张。 他不会因自己先挂彩而气馁,他的拳头在两人一来一往之间没少砸到顾压星身上。 这一场搏斗如果放到城里的地下搏斗场,门票估计会被黄牛炒上天。 可惜这只是一条泥泞的小路,两辆摩托暂且搭起了拳击台。 拳拳到肉的、夹杂着风的呼啸的搏斗暂时没有观众,直到一辆黑白条纹的车逐渐靠近。 黑白条纹,纠察队的标志。 城佬们会吐槽这标志像一匹斑马,但好在纠察队不多管城佬的闲事,而被管着的粗子们又从没有见过什么是斑马。 纠察队的两名纠察把车停在路边,摇下车窗看两人打架。 狠戾的拳风把这两个擅长用电击棍的城里来的纠察看呆了,直到程成吐出了一小口血,负责维护安定的纠察才急匆匆地赶下车制止。 “两位先生,快别打了!” 纠察高喊。 纠察队对待粗子们绝不会这么客气,“先生”并不是他们称呼粗子的口吻。 只不过顾压星今日穿着一件粗子们不配拥有的高档衬衫,程成又骑着一辆飞腾集团售出高价的摩托,纠察们便下意识地把这场争斗的主人认成了城里人。 更何况程成的一张好脸,不像是阴沟遍野的安置区能生长出来的。 无论这抡着拳头的两人是城佬还是娃娃爷,反正都不会是粗子。 “两位先生,别打了,别打了!” 纠察见劝导无果,大着胆子,一人拉一个,把顾压星和程成拉开。 顾压星甩开纠察的手,自顾自地理着衣领。 程成则往地上呸出一口血沫子,不屑地看着顾压星。 纠察好声好气地劝道:“先生们,有话好好说嘛,何必动手打人呢,对吧。” 程成咒道:“关你们屁事!” 纠察:“先生,我们是纠察队的,维护安定是我们的责任嘛。两位先生,再往前头去一点就是安置区了,您二位在这里挺不安全的。” 顾压星冷笑一声。他此时丝毫不想跟纠察队的人废话。他也知道,倘若这俩纠察把话再讲下去几句,一旁眼睛冒火的程成就要憋不住了。 程成则怒:“怎么,安置区怎么了?安置区能让我们怎么不安全?” 纠察憨憨地笑:“先生,安置区里都是粗子。粗子们一个个都粗鲁野蛮,从小学的就是偷鸡摸狗,您二位小心被他们偷了骗了。” 顾压星和程成对视一眼。 这一眼,顾压星就知道程成火气上头了。 刚才他们两人的对打,虽然程成逐渐落了下风,但也算是把筋骨活动开了。 纠察队的一番话,可谓是完美地踩中了程成的雷区。 可怜的两个纠察尚未发现程成变了的脸色,还在一唱一和地介绍:“前天刚有两位先生报案,说在咱们域29号区被一群粗子抢劫了。” “这世上最卑鄙恶心的就是安置区的粗子们了,两位先生还是赶紧离开吧。” “是呀,两位先生要打架也别在这里打。” 程成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把揪住了一个纠察的衣领。 “他妈的,你再说一次!” 纠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懵懂地说:“先生,我说的都是真的。” 另一个纠察“诶”了一声,上来拉开程成。 顾压星默默后退几步,他知道,另一场好戏即将开始。 这两个纠察算是彻底把程成激怒了。 敢在程成和他、这两个土生土长的粗子面前大骂粗子,两个纠察确实是倒了大霉嫌命长了。 好在顾压星今日尚有任务在身,城里的儿子还要去接。刚才跟程成打了一架,已经耗费了一点儿时间,他没空也没兴趣跟两个纠察对打。 被程成激起的愤怒在刚刚已经消化完毕,他是时候离开了。 在顾压星悄悄地带上头盔,发动摩托车的时候,程成已经跟纠察们动起手来了。 尽管纠察们后知后觉地发现程成身上的戾气似极了粗子,但为时已晚。粗子程成的两拳完胜他们的四臂。 “叫你们尝尝粗子的拳头!” 程成边骂边打。 顾压星也不作壁上观,他选择扬长而去。 程成瞄到了他飞驰而过的背影,心里骂道:“混蛋,被人指着鼻梁骂了还能走!” 顾压星何尝不知道程成脑子里在骂他些什么,但他毫不在乎。他被程成咒骂并痛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差这一回。 上了进城的公路之后,顾压星把摩托的车速飙高,在一众四轮车中飞速穿梭。 公路上的豪车不少,每每路过一辆,顾压星都侧头瞄一眼,然后在头盔里啧舌,想着:“哪天也弄一辆跑车开开。” 他已经这么想了十年了,但再怎么上刀山下火海地挣钱,也挣不到一辆能让他在公路上威风的豪车。退一万步讲,就算真赚到了能买豪车的钱,他也不会舍得买下它们。 食物才是刚需,有那钱,不如让自己和顾辰吃得好些,不用顿顿都吃压缩饼干。 一辆车身涂满镭□□料的车,副驾驶座的车窗缓缓打开。 涂满美甲油的白皙秀手从窗中伸出,往空中洒下一地瓜子壳。轻飘飘的瓜子壳裹挟着没吃干净的果仁以及那位女士的口水一同在公路的风中飘扬。 顾压星跟这辆镭射车隔着一个车道,但将这位副驾驶座女士的举止看得一清二楚。 她扔出的瓜子壳,让顾压星一瞬间恍惚。 那一把瓜子,放到41号区,可以卖到天价。为了买上几粒,甚至会有人铤而走险或是大打出手。 这女士就这样随心所欲地嗑开,扔出车窗了么? 但顾压星很快明白,那位女士是位城佬。城佬们随意地消遣粗子们眼中的奢侈品,这是这世道的常态。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 他一个还算见过世面的粗子,把事情想通得很容易。 顾压星的摩托在进城后的第一个出站口出站。 顾辰的学校没在这么偏的位置,顾压星选择在此处出站的理由很简单:只有这里有一所仅存的加油站。 他的摩托没高科技到能用电飞驰,它是吃油的。 油价又跌了,可就算它不要钱了,也没人会再买燃油机车了,毕竟在飞腾集团的引领下,众多车企都用电能车取缔了燃油车。买主想买都买不到,还有什么办法呢? 给摩托加满油,总共花了不到三十块钱。 在加油站的便利店里买了一块巧克力,打八折,七十二块。 顾压星习以为常,幸好他生逢其时,若是再迟生个几十年,估计连巧克力是什么东西都没机会知道了。 手头上的巧克力当然不是他吃的,重金买它,自然是有用的。 加油站往城市中心的马路边,顾压星进了个公共厕所。 摩托车自然可以随意地停在一边,只要在城里,360度24小时的监控摄像头可以完美地保护好一切居民的一切财产。 厕所里,头顶的吊灯富丽堂皇,每一根挂下吊坠都像水晶一般亮闪闪;镜子被自动清洁器擦得一尘不染,连排的洗手台前齐整地摆放着高档洗护用品。尽管洗护用品们因从没有人使用而落寞地没拆过封,但淡淡的清香依然从它们的瓶身中散发。 第8章 第008秒 顾压星在镜子前,仔细地用清水洗去脖子上和眼眶边沾染的点点血迹。不知道这是他的血还是程成的血,反正鲜艳的红不应该在此时出现在他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 幸好身上穿的衬衫是黑色的,不凑近看,几乎看不出上面的血斑。正在他清理完毕,准备洗手出去时,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地从厕所门口进来。 很远就能听到他们嘴里肮脏的词汇和轻狂的语气。 看见顾压星在里头,三人丝毫不收敛自己嘴上的脏话。 “那两个老东西真是蠢得他妈的可以,cao,老子就随口说说要跳楼,他们立马慌得要死给老子打钱了。煞笔玩意儿,要早知道这么容易,我用得着去抢我舅舅么。” 说这话的是走在三人中间的男孩。他左手手臂上纹着一串英文字母,锁骨边纹着一只蝴蝶。另两个男孩跟着他的破口大骂而附和。 这三个,显而易见,有钱人的孩子们。 顾压星通过镜子匆匆扫了他们一眼。 那纹身男孩的左臂显露在外,繁琐的英文字母图案占据了左手小臂的大部分区域,但一块隐隐约约的绿色区域仍然让顾压星敏锐地察觉到。 他实在看过太多接种芯片的人,这男孩在手臂上使用的小心机被他一眼识破。 城里的孩子,竟然也偷偷地种过芯片。 怎么,他也会饿着吗?也要靠美感来填腹么? 顾压星对此嗤之以鼻。估计是小男孩叛逆期,对什么都新鲜,没意识到芯片会给他带来什么危害,竟然真学着粗子们往身上种了。 要是让他那城佬的爸妈知道,估计得痛心疾首好一阵。毕竟这玩意儿,一旦种进身体里,是很难再拿出来的。顾压星曾经试过,但失败了。 男孩们进了隔间,但聊天尚未停止。顾压星留心听了一会儿。 “你们还记得上学期隔壁班那个唯一没去游学的那谁吧?” “记得。”“怎么了?” “就前几天,被查出来户口不是咱们域城的,是安置区的,学籍被他妈的开除了,笑死个人。” “哟,我就说嘛,怎么一身土气,卧槽,原来真是个粗子。什么时代了,粗子还敢到城里来上学。” “是啊。对了,说起这个,跟你们透露透露,我爸前几天跟我妈说,我家的一个项目要被天利收购了。” “卧槽,牛b啊。” 小伙子们肆意的大笑洋溢在厕所内外,顾压星舔舔后槽牙,甩干手上的水,从厕所中出来。 他慢条斯理地扣上衬衫的袖口,戴上头盔,跨上摩托,发动。 时间已经快到正午了,太阳烘烤之下,黑色的衬衫令他烦躁着这无尽的酷暑。 夏天似乎永远都难以过去,蝉噪不断,汗流不止。 好在摩托一飞驰,与风打了个照面后,热意也消散了大半。 今天是城里大部分学校的放假日,中学的六个年级早放,小学的六个年级随后。 这个点进城,恰好中学放得差不多了,道路并不很拥堵。 即使来过再多次,顾压星每一次踏足域城,内心还是止不住地震动。 一栋倒U型的高楼,两脚横跨在道路的两侧,上端的联合处高耸入云,玻璃窗拼成了一块硕大的电子屏,正在播放着高档餐厅的广告。 金灿灿的炸酥鱼搭配上深海鱼籽酱,一刀切下,鱼肉的鲜嫩展露无遗,淡红的汁水从刀口处流出,在盘子上流淌成片。 顾压星扫了一眼,咽了咽口水,接着专心开车。 高楼大厦的数量随着越来越靠近城中心而骤增。 商业区车水马龙,年轻的男男女女成为了人流的符号,在摩托上快速穿梭的顾压星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可何须看清脸呢?只需看到一个身影,便能想象他们脸上那种傲然又快乐的神色。 这座城里平均海拔最低的一处恐怕要算是城中湖的沿岸了。 那里是居民区,是城佬们的别墅。 顾压星有时也会想,住在居民楼的娃娃爷们会不会对这片寸土寸金的别墅区眼红,正如住在钢棚里的粗子们眼红他们的居民楼一样。 老城区之中,架着的脚手架明显增多。这里总是被拆了建,建了拆,工地遍布,永远没有完工的一天。房地产开发商们多次谋划着这片土地,但各种各样的因素总是阻挡了他们把这片地建成高科技新城的步伐。 在新老城区的交界之处,连片的黑白教学楼便是顾压星的目的地。 看了看教学楼上的大挂钟,放学的时间还有几分钟。 看来跟程成打了一架,倒是没耽误事,还省了他在炎热的盛夏的下午等待多时的苦闷。 顾压星把摩托停在学校门口。 边上豪车不少,看来都是来接孩子放假的。 他不知道,有人正在旁边的车里打量他。毕竟用摩托来接小孩的人不多,他也算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不过这样扎眼的载具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学校门口,有一位男士曾多次见过顾压星。他摇下车窗,与顾压星一招手,算是打了招呼。 顾压星认得这位男士。他是顾辰一个同班同学的父亲。他微笑,点头示意。 跟眼熟的人打完招呼之后,顾压星拿出了刚才在加油站买的巧克力。 他娴熟地拆开巧克力的层层包装。塑料外壳,纸壳,金箔纸,三层保护之下,巧克力小巧的真身暴露,被他放进嘴里。 先苦后甜的滋味,很奇妙。 暗暗打量顾压星、怀疑他是不是城里人的家长们顿时放下心来。 虽然他骑着城里少见的摩托车,虽然他的肤色比城里人黝黑一些,但他那身还算得体的衣服以及刚下口的巧克力都把他和粗子划开了界限。 吃巧克力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安置区的粗子呢? 不是粗子就好。家长们可不能忍受自己的孩子和粗子的孩子在同一个教室上课。 城里的学校,顾压星其实并不陌生。 每个月接送顾辰不论,就单说他自己。在还没被父母丢到41号区之前,顾压星是个城里小孩,也在学校里好好读过书。 那时候城里的小孩读书早,在上小学之前,各种早教班接连不断。顾压星的父母开着小文娱公司,在他淡淡的印象里,父母总是在公司里忙得焦头烂额。他的幼年记忆基本都由早教班组成。 算数,识字,都是在那时候渐渐学会的。 相比于安置区土生土长的粗子们,顾压星的教育经历可谓是鹤立鸡群。 尽管安置区也有一些“学校”,一批受过教育的粗子们勉强当了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但教学效果不尽如人意。 一阵放学铃后,教室的大门放开。 用不着老师们宣布下课,急着回家的小孩们抓起书包便从教室里冲出来。 学校的栅栏门也缓缓打开,等在车里的父母或是司机们统统从车上下来,踮脚张望着自己的孩子。 不少家长的手上都拿着带给孩子的牛奶或水果,顾压星强迫自己不把目光落在那一盒盒牛奶上。 最先跑出学校的女孩儿洋洋得意,她用一口尖细的嗓音朝着门口等待的父亲高喊:“爸爸,你看我,跑得比男孩子还快!” 爸爸一把接住飞奔过来的女儿,笑着说:“我家囡囡跑得真快!囡囡,这个月上的课有意思吗?” “蛮有意思的!小赵老师早上教我们怎么包饺子来着呢!”小女孩笑得欢腾,转身看看自己背着的书包。她把包着的饺子放在书包里了。 诶?书包呢?背后怎么什么都没有? 哦!刚才跑得太快,把书包落在教室里了! “爸爸,饺子在书包里,书包落在教室啦。” 爸爸牵着女儿的手,往车上走。 “落了就落了吧。” “那就不能给你看我包的饺子了!” “没事,囡囡回家再包给爸爸妈妈看。落在教室里的就不要了,好不好?” “好!”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牵着爸爸的手,旁边一心想生个女儿的却生了双胞胎男孩的妈妈羡慕地看着这对父女离开。 她身边的双胞胎男孩一个比一个淘气,奶油蛋糕也不专心吃,乱往兄弟脸上涂奶油。 “别乱玩了!要么吃掉,要么扔掉!涂来涂去多恶心!”愤怒的妈妈怒吼。 男孩们丝毫不理会妈妈的愤怒。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妈妈怒火中烧,亮出终极武器:“我数三下!一……二……” 不用数到三,双胞胎男孩已经收手,在一边乖乖站好。妈妈把他们满脸的奶油擦干净,再不耐烦地没收了他们手上残存的奶油蛋糕,一把扔进垃圾桶。 “回家再教训你们!” 顾压星把巧克力的包装壳也扔进垃圾桶。 他的目光在出校的一众小孩之中搜索。顾辰总是出来得蛮晚。听他的班主任说,他每次放假都会仔仔细细地理好书包,检查好几遍才从教室里出来。出教室的时候,也会把自己的桌椅摆放整齐。 老师们都夸顾辰是个认真仔细的小孩。顾压星与有荣焉。 第9章 第009秒 也有高年级的小孩,不必父母来接送的,成群结队地从栅栏门里涌出。 三五个孩子,有男有女,看见顾压星的摩托,发出惊叹:“哇,好酷!” 对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高大的摩托当然是酷的,哪像他们家里的车,规规矩矩工工整整,除了价钱,没有一点炫酷的地方。 顾压星也听见一个男孩跟同伴窃窃私语:“我哥也弄了一辆摩托车,上个月被我爸发现了……” 说着,男孩走远了。 巧克力在嘴里化得一干二净,差不多了,顾辰该出来了。 顾压星抬眼望去,小小的人儿果然出现在了人群的后头。 书包是学校发的,身上穿的从头到脚都是校服,小孩儿们的个子也差不了多少,但顾压星就是能一眼认出他来。 或许这就是血脉的力量。 顾辰也在一众的汽车和家长中努力寻找,视线从顾压星身上跳过来跳过去,却始终没意识到顾压星就在前面。 顾压星笑了,唤他:“顾辰!” 顾辰似乎听到爸爸的声音,顺着声音定睛一看,惊喜:“爸爸!” 小腿儿一撒开,飞奔而来。不过不似幼童,顾辰已经不会再一下子飞扑进顾压星的怀抱里,而是在间隔半米的地方缓缓地刹住车。 顾压星伸出手,顾辰自然地把书包递给他,又牵住了他的手。 “爸爸,你来接我?” 一次明知故问。 顾压星明知他明知故问,接着明知故答:“嗯,我来接你。” “好。” “好。” 顾压星牵着顾辰走到了摩托车边,先将书包放好,再变魔术似的变出一个小头盔和一包燕麦片。 顾辰惊喜地“哇”了一声。 顾压星问他:“想要哪个?” 纯黑色的小头盔拉风极了,但燕麦片也是稀罕玩意儿。顾辰小眉一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半分钟过后,他做了选择:“这个吧!” 手指点了点头盔。 顾压星笑了,先把燕麦片递给他:“怕摔不怕饿?两个都给你,先把这个吃了。” “喔。” 燕麦片掺了酸奶粉,酥酥脆脆,又酸酸甜甜,没人不爱吃。 顾压星就知道顾辰会喜欢。 等他吃完,顾压星给他戴上了小头盔。 上一回送顾辰上学的时候,他问:“爸爸,为什么你有头盔、我没有呢?” 顾压星一想,确实。摩托在公路上飞驰,对一个小朋友来说是怪危险的。于是便给他买了。 由于记不清顾辰头围大小,他挑的是小孩用的均码,没想到竟然刚刚好。 “戴着难受吗?”他问。 顾辰转转头,感受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压耳朵,但笑着答:“不难受。” 父子俩骑上摩托,顾压星在前,顾辰在后。小胳膊环着爸爸的腰,头盔贴在爸爸的背上。 “坐好了吗?” “嗯。” 于是摩托发动,一声短促的轰鸣,不少学生纷纷转头来看。 又有人说:“好帅。” 也许说的不只是摩托,还有车上那一大一小。 戴上头盔的顾压星,挺拔的身材和隐藏在衬衫下的肌肉,值得起那好帅二字。至于顾辰,尽管年纪小,但坐在顾压星后头,身上也镀了层炫酷的彩。 当然,这“帅”的前提是,这父子俩不是粗子。 “走了?” “嗯。” 摩托车扬长而去,顾压星不再和儿子交流,毕竟在风中,声音并不能很好地传递到对方的耳中。 因为车上多了一个孩子,他的油门不能再肆无忌惮地放开。 上公路,直到41号区的出站口,车速始终均匀地保持着。 或许对于顾辰来说,想明白为什么城里的环境和家里的环境差距那么大,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尽管回家可以见到爸爸,但每次放假,他都会小小地,在心里失落一阵。 学校里,每个人都穿得干干净净,老师们脸上都带着明媚和善的笑容,食堂里供应的饭菜也那么清爽可口。每个月的郊游,在城市里跟着带队老师走走逛逛,看到的高楼大厦那么多,靓丽的服装,公园的小游乐场,玩具店的新奇玩具,一切都能让他眼里有光。 而他的家在哪儿呢?在距离城市一个半小时摩托车车程的安置区,在钢棚和水沟中间。他当然知道安置区的人们都不敢招惹他的爸爸,但那有什么用呢? 住在家里,总能闻到隐隐的霉味,走在小路上,还得随时小心窜出来的野狗。爸爸告诉过他,野狗没什么可怕的,但他怎么可能做到一点都不怕呢?上一回,爸爸让他把一袋子纸拿去给东梁爷爷,一只黄白色的土狗一直围在他的腿边呲牙咧嘴。要不是东梁爷爷看到,估计他都要被咬了。他怎么能做到一点都不怕呢? 爸爸也告诉过他,在学校里,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是从41号区来的,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小小年纪的顾辰,脑袋里装了太多的疑惑。 在课业之外,他要思考的事情太多太多。 也许在学校里他不会想着这些,但坐在长长车程的摩托上,贴在爸爸的身后,他开始思考。 一动不动,顾压星以为他睡着了。 顾辰还没想通呢,摩托已经停了。 “到了。”顾压星轻轻拍他。 顾辰是醒着的,当然一拍就起。 顾压星先下,随后把顾辰抱下。 小脑袋转了两圈,发觉这地方陌生,问爸爸:“这是哪儿?” “三沟子。你东梁爷爷搬到这里来了。” “哦。”顾辰点点头。 顾压星伸手指了指沟子对面的两件砖房,告诉顾辰:“那间是东梁爷爷的仓库,那间是东梁爷爷住的地方。” “哦哦。”顾辰又点点头。 他不喜欢这里,水沟弥漫出的臭味几乎要熏死他。但他不说。 顾辰小跑,从三沟子上头的竹板桥上走过。 竹板桥已经换成了新的,踩在上面十分安心。顾压星在顾辰身后喊:“你东梁爷爷在仓库那间!” 顾辰于是往仓库那间跑去。 还没等到他跑到,仓库的门已经开了。东梁一脸灰尘从仓库里出来,朝顾压星喊:“你是算命的吗?这都说得准!?” 顾辰跑到东梁面前,笑嘻嘻地喊他:“东梁爷爷!” “诶!”东梁笑嘻嘻地回应。他想伸手抱一抱顾辰,但看看手上的灰,决定先把灰拍到自己裤子上再动手抱小孩,谁知顾辰这小滑头竟然退后一步。 “爷爷,你身上有股味道。”顾辰皱着眉头说。 倒不是嫌弃,而是陌生,是恐惧。 是刻在基因里的恐惧。 东梁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领。味道?哪有味道? 顾压星迈着大步姗姗来迟,问:“怎么了?” 东梁问:“我身上有味道吗?” 顾辰坚持:“有!” 顾压星凑近了闻,摇头:“没有。” 其实有一点点味道,只是不明显,所以他很给面子地说了没有。 他跟东梁对视一眼。 东梁对顾辰打哈哈:“你看,你爹都说没有了,你闻错了。” 顾辰又用力嗅了嗅。没有,他没有闻错。刚从仓库里出来的东梁爷爷就是有一股味道。这是一种他完全陌生的味道,他不曾在任何地方闻到过,所以无法形容它像什么。 但既然爸爸和东梁爷爷都说没有,他也不能接着坚持,转而说:“那就是我弄错啦。” 顾压星摸摸他的脑袋。 东梁锁好仓库的门,跟顾压星父子俩在门口露天聊天。 “考试了没?”东梁问。 顾辰点头,不待他再问,把一切全盘托出:“廿日考的,考了三门课,我两门是满分,但我总分不是第一名,有人三门都是满分。下一回我考得肯定比他好。” 东梁大笑,看着顾压星调侃:“小子,你儿子到底是你儿子,脾气跟你小时候真像。” 顾压星一笑了之,告诉顾辰:“不拿第一名也没关系。” 城里学校的第二名,已经远远好过安置区粗制滥造的“学校”的第一名了。 东梁则说:“不拿第一名没关系,拿第二名没关系,拿第三名也没关系,就算拿最后一名被学校赶出来都没关系,我跟你爹都能教你。” 顾辰摇摇头:“我不会拿最后一名的。” 又聊了会儿顾辰在学校里的事,东梁看看时间,发话赶人:“你们爹俩先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忙。” “行,你忙吧。” 顾压星带着顾辰回家去。 父子俩手牵着手,一个衬衫,一个校服,在一众粗子之间扎眼得很。 一路上不少人跟他们打招呼:“星哥好。” 顾压星一一回应,顾辰则默默地辨识他们身上的味道。太好了,没闻到谁身上有野狗的气味,这儿应该没人养狗。 快到家门时,顾辰告诉顾压星:“爸爸,老师说我们下个月的学费要改了。” 顾压星问:“嗯?要改成多少?” 顾辰:“五万六千。” 顾压星说:“好,爸爸知道了。” 顾辰嗯了一声。就算爸爸脸上什么表情都没变化,语气照样很平静,他也能感受到爸爸情绪的变化,因为他牵着他的大手刚刚无意识地紧了紧。 一个月交一次的学费这两年已经改了三次,每次都要加上好几千。这一次甚至直接增加了一万。 虽然学费包括了学籍费、住宿费、饮食费和郊游费,但对于顾压星来说,这不是一笔能轻易拿出来的钱。 上次到城里给人当保镖,出生入死,挣的还不够他一个月的学费。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顾辰要在城里读书,他这个当爹的就得拼了老命地给他挣学费。 不在城里读书,顾辰将来怎样进到城里生活呢? 不去城里生活,难道他要跟自己一样,半辈子腐烂在安置区吗? 不行的。他的儿子,不能成为社会的痈疽,不能。 就算他是41号区的老大又怎样,一国之中,五大域四大城,有无数个安置区,就有无数个老大。他顾压星再了不得,这辈子也摆脱不了“粗子”两个字。在首都的任何一个城佬看来,遥远的江北域的一个平平无奇的安置区里的一个所谓的“星哥”,跟其他粗子有任何不同吗? 没有。没有的。顾压星知道的。 他不过一个粗子而已。 但顾辰不一样。顾辰的将来,会和他不一样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想要看男女主角甜甜蜜蜜的,过一个月再来哟~ 这个故事会比料青山长很多,建议囤一段时间一口气来看(怕你们嫌我进度慢)。 第10章 第010秒 进了熟悉的家门,顾辰悄悄地问爸爸:“妈妈还没回来吗?” 顾压星摸摸他的发顶:“还没。” “哦,好吧。”顾辰点点头。 他很想再问爸爸一句,妈妈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但他没问出口。既是因为他知道问题的答案,也因为他不能让爸爸发觉,自己已经明白了很多残酷的真相。 妈妈已经不见了很多年,对他来说,妈妈已经成了记忆里模糊的形象。妈妈到底在不在家里,于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分别。可他却习惯于每次回家都问上一句“妈妈还没回来吗”。 爸爸听到这句话,才会觉得他没有忘了妈妈。 小孩子也是会装傻的,尽管大人们自以为是地认为他们是真的“童言无忌”。 顾压星从衣柜底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叠现金,细细地数了清楚。 这些钱还不足五万六千。 原本是准备的顾辰的学费,没想到涨了,于是这笔钱便欠缺了。好在口袋里还能摸出几张纸币来,跟抽屉里取出的钱凑在一块,刚好到了数字。 “你的学费,到书包里去放好。”顾压星把钱拿给顾辰。 顾辰的书包是学校发的,有一层拉链袋是专门用来放学费的。听说那层的拉链锁扣用了些高科技,除了经过认证的指纹可以拉开它,其他的指纹一律打不开。 等下一次去上学时,学生们先到学校的财务处排队交了学费,才会被班主任领到教室里。 哪个孩子若是这个月交不出学费,那便是连学校也进不了了。 若是连着两个月没交出学费,学籍便会被学校开除。 这样的事这几年常有发生,顾辰所在的班级一共二十来个学生,光是过去三个月,已经开除了两个学生了。 不过未交学费才开除学籍的前提是拥有城市籍贯。若是哪个学生被发现是个粗子,管你交没交学费,一律连人带桌扔出学校。 东梁问过顾压星是怎么给顾辰弄到城市籍贯的。顾压星故作神秘,笑而不答,挨了东梁重重一腿。 顾辰小心翼翼地把学费放进书包里。 顾压星则从橱柜里取出一个小封口袋,拿到顾辰面前。 封口袋里装着黑色的颗粒,细细麻麻,颗颗分明。 “闻一闻,刚才你在东梁爷爷那里闻到的是不是这个味道?”顾压星把封口袋递给顾辰,“小心点,不要撒出来。” 顾辰接过,打开一个小口,嗅了嗅,接着点点头。 “是。就是这个味道。” “好,我知道了。”顾压星拿回封口袋,仔细地重新封好,原路摆回橱柜里。橱柜很高,顾辰是够不到的,放在这个地方他才放心。 小小的封口袋里,装着的是火、药。 顾辰这孩子,嗅觉总是比一般人灵敏。顾压星向来是知道的。 顾辰说东梁身上是这个味道,意味着东梁身上沾着火、药。 顾压星既是意外,又是不意外的。 从他知道东梁在三沟子边专门做了一间仓库开始,他就隐隐有了猜测。退役特种兵东梁对某些管控物品有收集癖。尽管管控越来越严格,但东梁的收集从未止步。 上次他看见了东梁腰上别着的手、枪,但这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东梁的大仓库里,估计有很多更重量级的玩意儿。 顾辰的鼻子不会错,他的判断也不会错。 至于东梁要干什么,他没有办法了解,也没有兴趣了解。41号区的前任老大办事,不必事事都和现任老大交代。 “爸爸。”顾辰突然叫他。 “嗯?” “我的学费是不是太贵了?” 顾压星有点惊讶,从来没听过顾辰这样问他。他答:“爸爸付得起。” 顾辰:“爸爸,其实我也可以不在城里读书的。” “嗯?城里不好吗?” 顾压星看向顾辰的眼神带上了一分审视。谁跟他说了什么吗? “不好。”顾辰说。 怎么会不好呢。顾辰心里想。 城里的学校什么都好,吃得好喝得好睡得好,气味都是香的。 跟家里比,没有一个地方不好。 怎么会不好呢? 但他说——“不好。” “怎么不好了?”顾压星问。 顾辰一一列举:“有些同学问我家住在哪里,爸爸,你跟我说过,不能说我们住在安置区。但你没跟我讲应该怎么回答他们。我每次都要撒谎,这不好。” “老师说要去每次考试考得第一名的同学家里做当面表扬,其实我也可以考三门满分的,但我怕老师发现我们住在安置区,所以每一次都要故意做错一些题目,故意把第一名让给别人当,这也不好。” “爸爸,我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告诉任何人我们住在安置区呢?为什么学校要把家在安置区的同学都赶出去呢?有时候睡觉的时候我也在想这件事,老是想不明白。这是不是不好?” “还有,爸爸,我们41号区里不是也有一些学校吗,大家不是都在安置区里上学吗,就我一个人在城里上学,我感觉这也不好。” 顾压星如果能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其实继承了自己的脾气和智力这件事,其实他很容易就能想明白为什么顾辰要突然跟他说这些。 可惜顾压星太容易得把顾辰的年纪和他的心智作了匹配。他以为顾辰说的“可以不在城里读书”,是儿子的懂事,是儿子长期自卑与自尊抗衡的结果,为此,他以眼眶湿润的铁汉柔情作了回应。 “顾辰,爸爸跟你认真地讲。”顾压星拉着顾辰面对面坐下。 “安置区有安置区的规矩,城里有城里的规矩。城里的规矩就是,住在安置区的居民,也就是粗子,是不能在城里上学的。因为城里的孩子跟安置区的孩子见识不一样,智力不一样,他们很容易发生冲突,万一发生冲突,就会影响学习,这对谁都不好。所以城里的孩子凑在城里的学校上课,安置区的孩子在安置区里上课,各上各的,这理所当然。但是,你虽然生在安置区,可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爸爸也觉得你是个有见识的孩子,你不比任何一个城里的孩子差,所以才把你送到城里上课。” “你要记得,你跟安置区的孩子们是不一样的,你将来也会活得跟他们不一样。为什么不让你告诉别人家住在安置区,其实也是给你自己一个保护。在城里,没有人会像爸爸一样,仔细地判断你聪不聪明,有没有见识,以后有没有前途。他们会因为你家住在安置区就一下子否定你的一切。所以不告诉别人你住在安置区,虽然是撒谎,但这也是善意的谎言。” “你一直做得很好,爸爸以你为骄傲,你要好好地读书,超过那些城里的同学,证明给别人也是证明给自己看,我们粗子之中长大的顾辰也能在城里混出个名堂来。至于学费的事,爸爸肯定有办法解决的,你不用替爸爸担心。” 顾压星跟顾辰讲一遍这些道理,其实也是跟自己讲了一遍。 说服顾辰的同时,其实也在说服自己。 他在安置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无论是以理服人,还是以拳头服人,“说”服人从来不是一件难事。但说服自己是困难的。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很难再担负顾辰天价的学费,但顾辰是他的儿子啊!顾辰聪明,懂事,既继承了他的心性,又继承了小取好看的基因。这样优秀的小孩,怎么能跟他一样、跟安置区成群的粗子一样,将来只活在41号区呢? 死亡,腐烂,阴暗,潮湿的41号区,一半人靠捡城里来的垃圾填腹的41号区,大部分人住在没有门的钢棚里、刮风下雨天还要担心自家不保的41号区,曾经充斥着作奸犯科的盗匪狂徒的41号区。 东梁来到这里,没有办法走出去。他来到这里,没有办法走出去。褚越生在这里,没有办法走出去。他们在41号区的地位就算比天高,那也只是城里人看不起的粗子。 顾辰不可以重蹈覆辙。他想让顾辰走出去。 哪怕学费要用他这条命来拼,也要给顾辰拼来。 这一番话讲完,顾压星已经在心里做了些决定。 顾辰若有所思地听完,认真地点了点头,告诉他:“爸爸,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也放心了。 爸爸是一定会让他接着读书的。即使这次涨学费之后,估计又有不少同学不会接着来上学了,他也能接着读书的。 上次涨学费时,他亲眼看着班里一个没带钱的女同学的书包被老师扔出学校。任凭那个成绩不错的女同学哭喊,平常和蔼可亲的老师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管不顾地拽着她到了学校栅栏外边。 顾辰那时候就想,不行,他不可以被这样赶出去。 他不知道“欲擒故纵”四个字怎么写,但他懂怎么做。 只要让爸爸心疼他,他就一定还能在这里读书。 顾压星又问:“你在学校的时候,舅舅有没有来看过你?” 顾辰点点头:“看过我一次。在上次回学校之后的第二天。” 顾压星:“舅舅跟你说什么吗?” 顾辰:“舅舅说他要去沪城,叫我好好读书。” 顾压星:“嗯。你舅舅说得对。”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可爱的读者留下的评论!谢谢喜欢,你的喜欢是我的文字的荣幸和雀跃。 第11章 第011秒 江北域纠察处丙分处,两个身负电击棍的纠察守着大门。 程成两日来都没有得到过能够擦拭身上血迹的清水,因而从纠察处出来时,脸上和衣服上都是结了块的黑斑。 “快走吧,下回别让我们再逮着你!”一个纠察推搡着程成。 程成回头怒瞪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纠察心惊于他男女通吃的美貌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依然保持,却也不会被他的怒意吓到。再怎么说,他身上都带着电击棍,可以放心大胆地威胁他:“这次算你运道好,就关你两天。若是运道不好一点儿,你这当街与公职人员互殴,可以判你吃几年牢饭了!” 程成冷哼。 背脊隐隐作痛,腹中一片空荡。 两天前,他去挑衅骑摩托车去城里的顾压星,跟顾压星打了一架。紧接着来了两个纠察,一边劝架,一边辱骂着粗子。 怒火战胜了理智,他当场痛扁了两纠察一顿。后果就是被随后赶到的十几个纠察轮番用电击棍攻击,直到晕倒在地。然后被纠察带到了纠察处丙分处。 他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身上全是血,被丢在纠察处的看管室里。黑白条纹的墙面令他涌起了不小的怒火。 “他妈的,敢关老子!?知道老子是谁吗?” 程成的嚣张换来了另一顿电击棍的折磨。 虽然据纠察们之口,那两个因为侮辱粗子而被程成攻击的不幸的纠察都还在医院里抢救,但程成还是觉得自己很亏。 于是他又把另一个给他送电击棍套餐的纠察打成了骨折。 不过程成说的对,纠察们确实不知道他是谁。 纠察们没料到这相貌堂堂的青年这么棘手。 采集他的指纹,没有匹配。 采集他的血液,查无此人。 问他是谁,从哪里来,他也一个字都不肯说。 若证实程成是个粗子,纠察们早就把他打死了。嚣张的粗子在纠察处从来活不过一天。 但程成的那张脸实在不像一个粗子该长的样子。 有个纠察说,附近不是41号区嘛,听说41号区有个人物,好像叫什么小成哥,就长了一张好脸。这人会不会是那人? 于是纠察们绕着程成围了一圈,不间断地盘问:“你是不是41号区的人?” 程成的回答始终如一:“呸!” 直到纠察处丙分处的老大进门,如何处置程成才有了定论。 “放咯。”老大说。 纠察们悄悄问:“放了?他打了我们这么多人,就这么放了?” “对,放咯。” “老大,这人什么来头啊?” 老大白他们一眼:“什么来头要你管哦?反正,现在就去把他放咯。” 纠察们撇撇嘴,走到属于程成的那间看管室,用钥匙打开了层层的锁。 “出来吧,你可以走了。”纠察告诉程成。 程成皱眉瞪眼:“你们搞什么花头?” 纠察也没个好气:“我们老大说了,你可以走了!快滚!” 程成被推搡着出了纠察处。他的摩托倒在纠察处的门口,是刚刚两个纠察抬着扔出来的。 好在摩托够新,还算结实,这么一扔不会有什么损伤。 而在纠察处之中,老大甩开一众手下,独自进了办公室,拨通一个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的男声低沉而隐忍:“放他出去了吗?” 老大语气淡淡:“放咯。” “行。” “顾压星,你没有一句谢谢的莫?你小舅子这次把我三个人打进医院咯你知道喔?” “兄弟,大恩不言谢。你手底下人没把他打残吧?” “没。他筋骨硬得很,吃了电击棍都没事喔。” “这人是筋骨硬,也欠教训。” “好咯好咯,整天不是你出事就是你身边的人出事,我看你身上是带了点晦气的咯。不跟你多说咯,省得传染给我哦。” 不等一句回应,电话已经挂了。 “我靠喔!”老大低声咒骂,“再见也不说就挂咯?” 正骑着摩托回41号区的程成并不知道此时纠察处里发生了什么,他只以为自己真是“运道好”,进看管室一趟,两天就放出来了。 以前认识的人,进了看管室,就没几个能再走出来的。 要么被抬着扔出来,要么坐着车被押走。 哼。 不过说起来,他最近确实颇有几分运道。 上沪城一趟,赚了辆摩托车钱。 回41号区,跟洪冷谈了笔大生意。 被抓进纠察处了,还能莫名其妙地被放出来。 都说风水轮流转,这下是不是转到他了? 程成嘴里嚼着饼干,嘴角勾起了弧度。骷髅的头盔和身上的血斑极其般配,若不是衣衫褴褛显得有些狼狈,他简直像个从地狱里出来的劣童,来人间胡作非为。 洪冷找程成找得快要疯掉,明明约好了这天下午在黑市的巷口见面,没想到他却迟迟不现身。 雇主派人来跟他洽谈了!佣金这么高的一笔生意,程成明明应下了,怎么会不来! 看着雇主派来的代表脸上逐渐扬起的烦躁,洪冷挥挥手,招来看门仔,贴耳吩咐:“你现在去小成哥住的地方再找他一回。如果还找不着他,就去找星哥,跟星哥说,钱提到十八万,无论如何把他请来。” 看门仔“嗯”了两声,拔腿要走。 一阵摩托的轰鸣响起,几人都抬眼往声音的来源望去。 看门仔适时住腿。 “先生,小成哥来了!” 洪冷一脸谄媚地给代表介绍。 代表不耐烦地说“哦”,等着程成停到他们面前。 心里想着:果然粗子就是粗子,一点儿都不守时,还一副流里流气的做派。要不是老板派我过来,谁乐意来这种恶心的安置区。 洪冷招呼程成:“小成哥,快来,我跟先生都等你一会儿了。” 程成把摩托停稳,摘头盔下车。 代表看了眼他的相貌,咋了咋舌。这大男人,怎么长了一张好看得过了头的脸?他有点难以置信。 洪冷敏锐地察觉到了代表的细微的神情变化,低声告诉他:“先生,我们小成哥虽然长得像个柔柔的美人,但办事可是雷厉风行的,谁都夸他有本事。您的任务交给他,可以放心。” 代表撇撇嘴:“有没有本事,不靠嘴巴说了算。” 程成的迟到已经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对此,他自然没个好气。 洪冷:“是,是。” 程成走近,洪冷介绍:“小成哥,这位就是雇主派来的代表先生了。先生,这位是程成。” 代表深吸口气,然后伸出右手,准备和程成握手。 虽然他嫌弃粗子,但为了任务,握一下手还是可以忍受的。 谁知程成竟迟迟不伸手,莫名地痞笑着说:“先生,不好意思,我手脏,就不握了。” 代表内心:还给脸不要脸了? 他的面色当场就不好看了。 程成没有察觉,但洪冷察觉了,适时憨笑着打圆场道:“小成哥向来细心,怕先生您弄脏了手没地方洗呢。我们安置区不比城里,找个能洗手的地方不容易。” 代表“哼”了一声,看看周围的矮平房,问道:“洪先生,你这里有没有能让我们坐下来谈谈的地方?” “哦哦,有的有的。您跟我来。” 几人一谈就谈到了晚上。 代表走前交代:“过几天我也许再来一趟。程先生虽然看着年轻,没想到去过的地方还不少嘛,挺有见识的。” 程成得意地笑,丝毫不谦虚。 洪冷也笑着说:“代表觉得程先生合适这笔生意的话,何必过几天再过来劳累呢,不妨今天咱们把字签了,手印摁了,该接洽的不是都接洽得差不多了?” 代表把桌上的几样文件收到公文包里,摇摇头道:“洪先生太着急了吧,这笔单子对我老板很重要,到底要什么时候送,怎么送,由谁送,我不过是一个出面传话的人,真正做决定的不是我,是我老板。” 意思是今天回去,还要跟老板再报备。 等老板点头了,他才会再来,再把单子真正地交给他。 程成于是问:“那怎么不让你老板过来?” 此话一出,洪冷眼皮一跳,忙对他挤眉弄眼,要他别再问下去。 这个数额的单子,一看就不是为一般人服务的。这个代表身后的老板,不必猜测是个娃娃爷,那一定是某位稍有地位的城佬了。况且这单一趟货车送到燕城,说不准还是送到燕城秦氏的。 如果代表是秦氏的人,那么代表身后的老板,很有可能是在秦氏蛮有地位的人。 在秦氏蛮有地位的人,怎么可能会亲自到江北域的一个安置区来? 派个代表来,已经算是给这单生意的重视了。 小成哥说话未免太不过脑子。 当初这单子交到他洪冷手上的时候,人家明明确确地说过,这单不简单,雇主要求蛮高。接单的可不能是个光会动拳头不会动脑子的人,得要有应付事的本事。 也正是因为这个,当初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顾压星。 顾压星不接,才轮到了第二选择程成。 一晚上的交谈,在他的长袖善舞之下,好不容易让代表对程成刚刚有了点好印象,怎么能一句话又摧毁了成交的可能性。 洪冷闪过一个念头,今天如果是顾压星在这儿,估计跟代表也不用谈这么久,说不准讲上没几句,代表便去请示他老板了。 可惜面前这个人是程成。 洪冷阅人无数,他何尝不知道顾压星的能力远胜过程成。 代表看了程成一眼,又看洪冷一眼,蹙着眉道:“洪先生,程先生,我老板认为派我过来已经很有诚意了。” 洪冷点头哈腰:“是是是,先生您过来,我们都知道您的诚意。” 程成死性不改:“先生,我也没说你没诚意。不过你没觉得,今天你跟我谈了这么久,还拍不了板做不了决定,这样有些麻烦吗?” 洪冷恨不得堵上程成的嘴,补救道:“小成哥,代表的意思就是让你别着急嘛。这么大的单,我们多商量几回也是正常的。代表先生,现在时间也迟了,我们安置区不比城里安稳,夜里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事,要不我送您出去?” 最好代表赶紧走,反正下回还会来。再待下去,程成还得展示展示他莽撞的一面,弄不好这生意也就吹了。 第12章 第012秒 程成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之前送走了代表,他去安置区唯一的一家饭店吃了一顿晚饭,心里美滋滋地构想着拿到这笔佣金之后的生活。 反正即将拿到大钱,何必在乎一顿饭钱,他放开了手脚点餐,把自己许久没有满足过的胃好好填满。 “小成哥,下次再来啊!”饭店老板乐呵呵地送程成出门。 在安置区开饭店不容易,毕竟这地方没什么主顾,只有偶尔发了横财的人才会来消遣消遣。 开饭店的人,说不准什么时候也就饿死了。不过程成这一顿吃饱,可以换他全家吃饱两天了。 他当然高兴,送程成出门的时候,脸上那股笑意完全发自真心。 回到住处,发觉屋门口站了个人。 程成不比顾压星,他没有自己单独的屋子。他的住处属于安置区的标配,铁皮子拼贴出的钢棚覆盖了毫无牢固性可言的破砖烂瓦做的屋顶,谁家纵把火可以把连排几十户人家全烧了。 他的钢棚同样也没有门,在屋口挂块布,以示这钢棚有人住,闲杂人等概不准入。 “舅舅!” 一个小人儿站在他门前,眼睛亮亮的。 程成的心情更加美好:“顾辰!你放假了?” 顾辰哒哒地跑了过来,笑着说:“舅舅,我每个月的前七天都放假的。” “哦哦,舅舅忘了。”程成乐道。 “舅舅,你这么晚才回来吗?你做什么去了?” “舅舅谈大事去了。舅舅马上要去挣大钱了,等舅舅挣了钱回来,带你去城里吃饭。” 顾辰摇摇头:“不用带我去城里吃饭,舅舅给我买这个就好。”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燕麦片,塞到程成手里:“这包先给你,等你回来,翻了倍再还我好了。” 黑灯瞎火,程成看不清顾辰塞给他了什么,问:“这是什么?” “燕麦片。很好吃的。” 程成摸摸他脑袋,心里温暖无比。小家伙还会给他塞吃的了。果然继承姐姐一样的脾气,对他真是好。 “学校里发的吗?”他问。 顾辰点头:“嗯,学校发的,我觉得好吃,就给舅舅留了一包。” 程成抱起顾辰,一手撩开门口挂着的布,两人进了屋。 “你怎么知道舅舅今天回来啊?”程成问。 顾辰:“爸爸告诉我的。” “哦。”提到顾压星,程成便不再问了。 也不管顾压星怎么知道他今天回来的。 他把顾辰放在地上,然后自己在屋里翻箱倒柜,告诉他:“你等等啊,舅舅从沪城带了点好玩的东西给你,但是舅舅忘了放在哪儿了。舅舅先找找啊。” “好。” 与此同时,顾压星出现在黑市的巷口。 洪冷已经休息了,听到看门仔急促的拍门声,他咒骂一声,气哄哄地问:“什么事?” 看门仔道:“洪哥,星哥来了,说要见您!” 洪冷提溜着裤子从床上起来,走到门边问:“谁?” 看门仔:“星哥!” 洪冷“啧”了一声。 顾压星?他怎么过来了? 今天在代表面前绷紧神经,他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下,怎么深更半夜地顾压星会过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洪冷麻利地把衣服穿好。屋里还有个女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问他:“怎么了?你要出去啊?” 洪冷头也不回,开门走了。 女人暗暗骂他:“死样。” 骂完接着睡了。 洪冷跟着看门仔到了巷口。 看门仔小心翼翼地用手遮住手电筒一半的光,以免过强的灯光晃了两位大佬的眼。 顾压星不跟洪冷绕圈子,见他过来,上去直言:“洪哥,这么晚过来,我有事要说。” 洪冷客气至极:“星哥,您下回有什么事,派个人来叫我过去就行,省得您半夜还来跑一趟。什么事,您说吧。” “洪哥上回跟我讲的事,我改主意了。” 洪冷双眉一挑。 上次讲的事?改主意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送批货到燕城的事嘛! 顾压星竟然改主意了!?可今天代表都来和程成见过面了,顾压星现在还改什么主意? 是,这单生意能挣的是多,可洪冷认识的顾压星,从来就不是个会轻易改主意的人。白天的时候,程成珊珊来迟时,他想着要请顾压星来顶一顶,还打算好给顾压星再加三万块钱。怎么现在顾压星主动找上门,说要做这单生意? 洪冷不明白。 于是他装傻:“星哥,您这不是跟我开玩笑吗?上次我跟您说,要把全区的竹板桥都换成新的,我可是说到做到,当天就派人去做了。您现在改主意了,难道我还得把旧竹板再铺回去吗?” 顾压星就知道他会装傻,轻笑一声,把话锋猛地一转:“洪哥,屋里的女人不是大嫂吧?” 洪冷一愣,随后用刀子般的目光劈向看门仔。 看门仔无辜地瞪着眼摇着头,每一个细胞都在告诉洪冷:我没把这事告诉过任何人啊! 顾压星原本还不能确定,看洪冷反应这么激烈,“嘿”地笑出声。 洪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顾压星套了。 “洪哥,大嫂难得回一趟娘家,您不乐意见她一回来就发火吧?” 顾压星模仿洪冷平常的样子,笑得一脸谄媚。 洪冷爱美女,谁都知道。 洪冷怕老婆,谁也都知道。 尽管怕老婆和爱美女之间不是你死我活的冲突关系,但若是洪冷的老婆在他身边时,他是万万不敢找其他女人的。 只有老婆难得出门一趟,才敢把外面养的美女们往自己床上带。 至于顾压星是怎么知道洪冷老婆出门,洪冷把人带到房里的? 那便得问问他手底下最得力的人褚越了。 天天领着安保队在区里巡逻,虽然不是说任何风吹草动的消息都能捕捉到,但黑市这一块可是顾压星嘱咐过要“重点关注”的,褚越不发现这事儿才奇怪呢。 平日里黑市发生的大小事,褚越都默默记在心里。有该汇报给顾压星的,他一件不落地报告过。 因而,站在黑市的巷口,顾压星笑得有些欠揍。 喜怒形于色,这不好,可顾压星暂时抛弃了“收敛”的念头。 洪冷挥挥手,把看门仔赶走,令巷口只剩下这一高一矮俩人。 “星哥,凭咱俩的关系,咱就不绕弯子有话直说了。星哥,您想要做什么?” 顾压星低声道:“我要抢程成的饭碗。” 洪冷:“这事不好谈。今天雇主已经派人和小成哥见过了。没有中途换人的道理。” “雇主只说要的是个送货的人,可没点名道姓他程成吧?” “星哥,就算雇主答应,小成哥那里,我不好交代啊。” “嗯。”顾压星舔舔后槽牙,“确实,不能让洪哥在小成哥那里为难。再怎么说,这单给我,拿十五万。这单给他,他挣十二万。差的这三万,确实不能让洪哥为难啊,小成哥那里也难交代吧。” 洪冷却笑了:“星哥,这种见不得光的生意,向来都是一人一个价。” “是,确实,我当然知道这规矩。不过洪哥,我是知道规矩的人,但咱们小成哥不一定知道规矩啊。就小成哥那脾气,不说是三万了,就算是差了三块……” 尤其是差了他顾压星三万…… 别说再让程成做这活儿了,没跳起来揍洪冷一顿都算他冷静理智客观了。 洪冷一想到程成的拳头,直觉得牙齿发酸。他的手指在裤缝边悄悄揉搓,这是他处于思考状态的习惯。 “星哥,今天有备而来啊。” 洪冷皮笑肉不笑。 顾压星皮笑肉也笑:“洪哥,为了见您,不做点准备说不过去啊。” 洪冷:“行,星哥,咱也不说大话了。洪冷活了这么多年,生意做了这么多年,比这单还大的单子也不是没做过,让您替了小成哥,这点事还是做办得成的。” “洪哥,您说办得成,那就一定办得成,顾压星信您!” “星哥,您信我,我也信您,屋里的女人的事……?” “屋里的女人?”顾压星摸摸脑袋,“什么屋里的女人啊?洪哥,我听说大嫂不是回娘家了吗,您屋里哪来的女人啊?” 洪冷朝自己屋里望了一眼,再看看顾压星这装模作样的姿态,无奈地笑了。 “程成,哼,这小子要赶上顾压星,还得再修炼个十年八载。”他心中想着。 月初的月亮并不显眼,一弯小芽藏在厚重的阴云之后。 明天,或者是一会儿,就会有一场暴雨到来。 黑市的巷口由看门仔守着。 平日里,因为黑市外有安保队巡逻,内有畜狗,夜间的看门仔并不需打起十分精神来看手这两条交叉的巷子。 但今日情景特殊。 深更半夜,整个41号区说话最有分量的两个人都聚在一块,他可不敢不精神了。兜里揣着蜂鸣器,身板挺得笔直,两眼炯炯有神,似乎一只苍蝇的飞过都逃不出他的法眼。 谁都睡了,毕竟饥饿和困倦不应该同时到来。黑市的狗睡着,洪冷床上的女人睡着,程成和顾辰挤在一张床上睡着,东梁种的土豆睡着。 但是顾压星和洪冷清醒着,他们头脑里乱飞的思绪也清醒着。 第13章 第013秒 几日后,下雨天 顾压星将顾辰送回城里上学。 临分别前,他交代儿子道:“爸爸月底不一定能过来接你,到时候东梁爷爷或者小越叔叔会过来,你乖乖地上学哦。” 顾辰背着书包,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顾压星笑了,从口袋里取出一块凤玉佩,挂在他的脖子上:“好了,交学费去吧,爸爸走了。” “嗯,爸爸再见。” 小人儿校服精致而干净,一把雨伞撑在头顶,为他遮去了天上落下的雨水。 看着他走进学校,一步一步,越走越远,顾压星猛然觉得心中抽搐。 像有一只大手,忽得伸进了他的胸膛,攥紧了他的心脏。 舌尖发麻,喉头发紧,眼睛里也似蒙了一层雾。 有点喘不过来气。 他用手捂住左心口,腰背弓了起来。 “怎么回事?”他想。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也没有人能够帮助他。除了有意识地调整呼吸,强忍不适,他没有任何办法。 好在这样的状况只持续了一会儿,几次深呼吸后,一切难受都化作灰尘散尽。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又落到了校园里。 可是在一众学生之间,他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小孩儿。 找不到,于是便不必在找。 顾辰,好好上学,爸爸走了。 张望几眼,随即转身上了摩托。 为什么刚刚心脏会一紧呢?他没有办法弄明白,于是便不想弄明白。 也许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谁知道呢,他的心脏又不会突然开口讲话,提醒他“兄弟,我得病了,赶紧给我治治吧”。就算心脏真讲话了,他也没钱去医院治它。 难受,忍着,当没事发生就好,于是便不难受了。 事情总赶在一天。 正在顾压星顶着雨回到41号区时,一辆货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41号区边际的一个野尸坑边。 腐朽的臭气自地下三丈开始腾空,长久地萦绕在空中,将这一片的居民统统赶走,倒是召唤来了不少乌鸦。 地上,天上,数不清多少只,也分不清多少团。“嗄”“嗄”的乌鸦叫声如同尸身们的哀嚎。 其实能埋在这里的尸身大可不必哀嚎。还有人能愿意扛着他们到这里来埋了,这已经算得了善终了。无亲无故悄然死去的人,哪能享受入土为安的乐趣,多半都以被安保队抬去火化为终。他们的归处,不在土里,而在漫山遍野之中。 不过尸身也不是埋在这里就能安心投胎了。要知道,安置区里大有吃不饱饭的人在。再怎么说,这里埋着的也是个曾经活过的人。活过的人,身上就有骨头就有肉。 这里的许多土地,也有被铲子撬开过的痕迹。 阴霾笼罩的天空在乌鸦的衬托下显得有些可怖,在货车之后,跟随的是一辆高档的无人驾驶商务车。 粗子们没见过多少高档车,也不知道无人驾驶是什么高科技。因而这么一辆车停在这儿,就算让全区的人都来认认车标,也没人认得出这是什么牌子。 也许是为了驱散这一片弥漫不开的阴气,大白天的,货车和商务车都打开了前车灯。明黄色瞬时成为了两道光剑,劈开了滚尘与雨幕。 货车驾驶室里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人。 一开车门,眉头一皱,显然是被气味熏着了。但为人工作,没办法,就算快被熏死,他也得小跑几步赶到下一辆车的后座,低头哈腰地为车上的人掀开车门,并伸手挡在车框上,以免那人撞到这辆要价不菲的豪车。 当然,伸手挡车框,保护的是人,而非车。 “代表!” 几刻钟前,洪冷就候在这里了。 看见这两辆车的到来,他仿佛已经看见了即将拿到手的巨额中介费,脸上的笑容止也止不住。 商务车上下来的人,当然便是他久久等候的代表了。 这一单的雇主依然没有露面,来接洽单子的依然是雇主派来的代表。 没事,雇主神秘而已,钱不神秘就行。洪冷乐呵呵地迎了上去。 “洪先生。”代表头上顶着把货车司机撑着的伞,伸出手跟洪冷相握。 与洪冷胖乎乎还布满老茧的手比起来,代表的手就像百合的花瓣一般白白嫩嫩。握在一起,集中展示了两人天差地别的过往。 看见代表另一只手拿着的鼓囊囊的公文包,洪冷脸上的笑容更甚一筹:“代表,这里味道重,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代表却说:“洪先生,不必了,咱们就在这里把东西对接了,把手印摁了就好。” 他当然也嫌此处阴气十足,怪味阵阵,但安置区内部其实也没比这里好到哪里去。与其换个地方交接,不如在这里速战速决。 只不过左右看了看,没看到单子的主人公程成。 “洪先生,程成呢?” 洪冷“啧”地一声,又长长一“嘶”,露出为难的神色。 “洪先生?”代表疑惑。 “是这样的代表,有一件事鄙人觉得还是要告诉您一声?” “洪先生您说?” “小成哥他,不久之前因为跟纠察队闹事,进过纠察处分处的看管室一回。虽然是给放出来了,但……” “纠察处?”代表一愣,“那您上回怎么不说?程先生进了纠察处,他有没有被录进记录?” 洪冷:“唉,代表,鄙人也是昨天才刚知道这事。至于有没有被录进记录,这…这这,都进看管室了,应该…应该是录了的。不过,这大概也不影响这笔生意的吧?” 代表面色如铁,有股子郁结之气缓缓升起。 他压抑着愤怒,牙齿都在颤抖:“洪先生,录进过纠察队记录的人,要跟我们合作,是有一定难度的。我今天还有事,先行离开了。” 对于程成这个人选,其实代表和雇主都并不是完全满意。毕竟程成的年轻气盛四字就差写在脸上了,既不怎么沉得住气,也没什么与人打交道的本事。好在他多少走过暗货交易的公路,见过几分世面,拳头又够硬,他们才勉强决定把单子交给他。 谁知这人,竟还是个进过纠察处的! 前些年还好,这年头的人,若是进过纠察处的看管室,被录在纠察记录里,那无论在哪里行走,但凡遇到纠察,都躲不开繁琐的盘问。 这样的麻烦,是不能在运送这批货时遇到的。 代表要走,但走得没底气。 这批货其实是紧货,燕城要得很急。若不是货厢里的玩意儿实在走不了空路和铁轨,也不会沦落到这么原始的货运车厢之中。 雇主给代表的期限迫在眉睫,今天他这么一走,明天该去哪里找到合适的替代者呢? 江北域这么多安置区,哪里又能找到一个挑得起这担子的人呢? 这趟货,必须要尽快送出了。 洪冷拦下要走的代表,劝道:“代表,这小成哥也不一定就真的被录了,要不,要不我带着您去他那里先问问?” 代表道:“程先生果然傲慢,还要我去找他。” 他离开的步子迈得更大。 就在打伞人即将为他打开车门的一瞬,一个黑影从代表身边闪过。 电光火石之间,人影一闪而没。代表还没反应过来,那一团黑色已经跑远。 与之一同跑远的,还有代表手里的公文包。 “哎哎!这是怎么回事!!!” 代表目瞪口呆,愣了好一会才拔腿去追。 打伞人把伞扔了,一同去追。 跟在他们后面的洪冷,浑身的肉随着步伐的迈动而不住颤抖。 “小贼!站住!别跑!”三人一同呐喊。 那肥硕的公文包,里头装的是什么,三人都心知肚明, 可无论他们怎么喊,那小贼也只是越跑越远,一路往41号区内的方向飞奔。 等小贼完全消失于三人的视野,代表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就知道在粗子区,准没有什么好事! 今天这一趟来,既没把事情办妥,又丢了公文包,真是诸事不顺。 跑了这么些路,给他累坏了,扶着腰上气不接下气了。 老板给了他一百二十万,要他找到个合适人选。他决定拿十万付定金,二十万付尾款。至于中介费,便由中介人自己跟程成商讨了,不关他的事。 但哪知道,今天拿来的十万,竟然就这么被抢走了。 真让他头疼!本来能捞九十万油水,现在只能挣个八十万,亏大了! 早知道今天就多带点人来了,好歹带个跑得快的,还能把钱追回来。 这下可好! 洪冷问代表:“您,这,这,还追吗?” 代表冷哼,嘲讽道:“贵区真是人才辈出啊。” 说完,他转身就走。 洪冷追上来,一步一回头。 突然,他似乎看到了什么,惊喜地说:“哎哎,代表,您看!” 远处,一高一矮两个人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走过一块小小的竹板桥,从一条沟子上,顾压星高大的身影无疑成为了不容忽视的焦点。 至于那矮的人是谁? 顾压星一手拿着公文包,一手拽着他的衣领往这里拖着。 看仔细了,仔细看着,那人,似乎是才来到41号区没多长时间的东忘。 当然,洪冷并不认识东忘。 更当然,代表也不认识他。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成为了飞窜而来的小贼,洪冷却是知道的。 因为,这正是他和顾压星商量的结果。 第14章 第014秒 顾压星把公文包朝着洪冷一扔,被他稳稳地接住。 “洪哥,查查,东西没少吧?” 洪冷面上装出万分惊喜,接过包,递给代表:“您查查。” 代表不看包一眼:“不会少的,这是指纹拉链,要破开没这么快。”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顾压星身上。 洪冷假装意外顾压星的出现,感激地喊:“星哥,多谢了!” “洪哥哪用跟我客气,41号区的安保本就该我管着。” 顾压星说完,痞痞地单手插兜、一手拽着东忘往回走。 头顶上下着的雨似乎对他毫无影响。 “这小贼我帮您去教训了!” 他头也不回地喊道。 洪冷接着大喊:“星哥,多谢了!” 洪冷声音过于洪亮,以至于一地的乌鸦都被它惊起。 半空马上被黑色的成群的鸟影占领。 代表问:“洪先生,这位‘星哥’是?” “先生,您到我们41号区来,没听说过星哥?” “哦?”代表起了好奇,“很有名吗?” 洪冷笑了:“代表先生,星哥可不能说是有名了。这么跟您说吧,整个41号区,说话最有分量,大家最能服气的人就是星哥了。在41号区,他想做什么,就没有做不成的。” “哟?洪先生夸张了吧,星哥是你们的土皇帝?” 洪冷嘿嘿地笑:“代表,可不敢这么说,现代国家,哪还有什么皇帝不皇帝的。” 代表先生看了看自己的公文包,看了看洪冷,看了看顾压星走远的方向,招了招手,令身后给他撑伞的助手靠近。 两三句交代后,助理把伞递给了代表,拔腿往顾压星那儿跑去。 洪冷问:“诶?代表,您这是做什么?” 明知故问。 代表还特地解释:“小贼什么也没偷走,可以放了。星哥帮我拿回了包,不可以不谢。” 意思是,他让助理去把顾压星追回来了。 西装笔挺的助理跑起来的步子倒迈得不小,一会儿过去,他不辱使命地带回了顾压星。 东忘已经被放走。 毫无疑问,助理并不是个身上带功夫的大汉,他走在顾压星前面,实打实地比顾压星矮了一个脑袋。代表看在眼里,暗道这‘星哥’倒是高大。 洪冷适时补充介绍:“星哥好像今天才从城里回来,倒是碰巧了。” 暗示代表,顾压星是常去城里,见过世面的。 顾压星到来,洪冷为他介绍:“星哥,这位是域城过来的代表先生。刚才那个包就是代表先生的。” 助理接过代表的伞,为他撑上。代表手指一挥,让他给顾压星撑上。 代表伸出了手:“星哥,谢谢你为我拿回了包。” 顾压星也伸出手,和他相握,客气道:“先生不必叫我‘星哥’,叫我顾压星就好。也不用说谢谢。” 两手碰触,代表能感受到对方手中的力量。 他直视着顾压星的眼睛又说:“听说顾先生刚从城里回来,您是在城里工作吗?” 顾压星的目光毫不躲闪:“先生高看我,进城办点私事罢了。” 进城办私事,嚯,粗子还有私事要在城里办?代表心里琢磨,眼前这人不简单。 两方收回手,顾压星问:“先生是燕城人?” 代表笑了:“刚才洪先生不是说过,我是从江北域域城过来的。” 顾压星也笑:“您的口音不属于江北域。” “还是顾先生耳朵厉害。”代表跳过这个话题,“顾先生,初次见面,这么说估计有些唐突,但我手头有一笔生意想和您做。” “生意?”顾压星瞥了眼洪冷,告诉代表,“先生,洪哥才是生意人,我可不是。” 代表不紧不慢地指了指一旁停着的货车:“顾先生,是这个上头的生意。不知道顾先生会不会开车?” 不劳顾压星回答,洪冷已经告诉他:“代表先生,我们星哥十六岁就能开货车到首都了。” 此话当真,没有吹牛的意思。 这年头,世道乱,哪有人活到十八岁才霍然开窍当成年人的。几十年前就有红头文件告诉广大人民群众“成年年龄是十五岁”了,顾压星也用不着去学开车,一小叠钞票扔在□□桌子上,驾驶证就给十五岁的他办下来了。 顾压星问:“货车上的生意,走明路还是暗路啊?” “暗的。” “代表先生,我不走暗路多年了。”顾压星笑笑。 代表报之以同样的笑:“顾先生应该掂量得出我这包的分量吧?也不瞒您,包里装着的都是现金,纸钞。这还只是定钱。等您把这辆货车开到燕城,还有两倍的钞票付给您。” 至于包里到底有多少钱,代表则不说具体数字。因为如果事成,顾压星能拿到的也不是包里的全部。洪冷是要抽成的。怎么个抽法,他便管不着了。 顾压星叹道:“代表的手笔不小嘛!” 洪冷附和:“那是,那是。” 代表:“顾先生考虑考虑?” 洪冷附和:“星哥,代表确实是真心想和您做生意的!” 顾压星:“先生,让我想想。” 洪冷:“诶,诶,星哥好好想想。” 代表:“好。顾先生考虑考虑。我也去打个电话。” 洪冷:“喔,喔,您去打电话吧!” 一刻钟后,助理先生拉开了货车的车厢门。 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与这里的阴森气氛交相辉映。 车厢一开,自动灯也随之亮起。助理摁下内壁上的一个按钮,厢尾落下一个小梯。 “顾先生,上来看看。” 代表先走上了小梯子,进入车厢内部。 顾压星随后。 货车看着不大,但车厢的里头倒是蛮有空间。一堆黑色的箱子堆砌,还留有了站人的余地。虽然高大的顾压星不得不佝偻着背。 顾压星伸手摸上箱子的外壳,硬的。不是纸箱。而且质感很特别,像是某种防爆材料。 代表先生说:“顾先生,车厢里头有自动制冷系统和除湿系统,效力还不错。” 顾压星感受到了。大夏天的,在车厢里头待了这么一会儿,竟觉得浑身有些寒气。 自动灯,制冷,除湿,还有升降梯子,这车倒是够科技的。 他问:“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尽管这是暗路的货,雇主没有必要告诉他货品的内容。 但直觉告诉他,这些东西不简单。如果不问清楚,他送得不安心。 代表挑了挑眉:“顾先生不知道暗路的规矩?” “那我换个问法,先生,运送许可证上写的,箱子里的是什么?” “干花。” “干花里头放了什么?” “顾先生真想知道?” “这箱子是防爆箱,我也怕死在半路上了。” “嚯,顾先生连防爆箱都能认出来。行,老板交代过,这是什么也不必瞒着顾先生。”代表凑近,在顾压星耳边轻说二字——“焰火”。 顾压星愣了愣,头皮发麻。 焰火!? 这个雇主究竟是什么人!在整个国家都严令禁止焰火的生产、运输、燃放的年代,竟然还敢运送这么一大车的焰火到燕城! 难怪给的价钱这么高,原来这算是赌命钱了! 饱腹芯片盛行,众人对什么是美各有判断,但唯一能让所有种过芯片的人都觉得美丽,都摆脱饥饿的事物,就藏在他身边的箱子里。 看见漫天盛放的焰火,饱腹感会直冲头脑。但凡体格稍差,可能在那一瞬的充实之中直接刺激过度一命呜呼;而没有立刻死去的人也算不上幸运,因为紧随其后的饱腹感与实体饥饿的抗衡会使人生不如死。毕竟谁能够在极度充足之下再吃下东西,谁又能在几日不吃东西的状态下成功幸存呢? 没人可以。 因此,焰火被严令打击。决不允许生产,决不允许运输,决不允许燃放。 但凡有人挑战这个底线,那么将迎接严厉的制裁。 见顾压星久久不语,代表问:“顾先生,您后悔了?” 顾压星实话实说:“很多年没见过这样大胆的雇主了。” 洪冷并不知道代表在顾压星耳边说了什么。他以为这个车厢里头装着的暗货,大不了就是些走、私货。江北域靠着海,常有海外偷偷进来的货船。送这些海外来货到燕城的货车,在公路上其实并不少见。 但顾压星的反应令他也暗自吃惊:“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怎么让顾压星都这么为难?” 代表拍了拍顾压星的肩膀,告诉他:“顾先生,我们老板蛮欣赏您的。实话跟您讲,就凭您今儿跟洪先生打配合演的这出双簧,哪怕程先生没进过纠察处,这单子也要交到您手里。” 什么小贼抢劫,什么完璧归赵,顾压星和洪冷的一唱一和,代表先生明白得清清楚楚,也清清楚楚地汇报给了自己的老板。 但顾压星言辞之间透露出来的脾气与做派,他和他的老板也是真的欣赏。 就是要这样的人,才堪当此任,才有最大的可能把这批焰火完完整整地送到燕城去。 弄来这批货不容易,就算做不到万无一失,雇主当然也渴望把风险降到最低。 第15章 第015秒 “原来代表先生知道。”顾压星勾唇一笑。 其实在场的,无论是他,还是洪冷,或是代表先生,都是老江湖了,这点小把戏要说真一点儿都看不出来,那也不太可能。 尤其是代表先生,常年被老板派去当中间人与各方交谈,心里敞亮得跟明镜似的。洪冷、顾压星和那个小贼三人,早就串通好了,为的就是让顾压星取代了程成。 倒不知道顾压星许了洪冷什么好处,这老奸巨猾的黑市老大会来帮他这个忙。 不过代表也懒得弄清楚这些。老板交代给他的任务,只是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送这批焰火。至于这个人是谁,那当然要选最有本事的那一个。 显然,程成的本领远不如顾压星。 此时反正已经与顾压星摁了手印,钥匙也交接了,他的任务已经完成。 “顾先生是聪明人,我们就是想跟聪明人合作。”代表说。 洪冷乐呵呵地笑,夸赞道:“这一笔生意,聪明人碰上了聪明人,肯定做得稳稳当当顺顺利利。” “那就借洪先生吉言了。”代表把公文包交给洪冷,“两位先生,指纹锁已经打开,里面是这一次的定金,两位自便。” “诶,诶,好!”洪冷笑得脸上的肥肉挤成一团。 代表离开之前,反复强调,这生意虽然没规定违约金的事,但一旦出什么问题,顾压星将来很难在能挣钱的大单子上得到机会。 言辞不乏威胁之意,却用了无比客气的口吻。 顾压星与他最后确认:“燕城城区风起路16号,大燕仓库。最迟期限21天,对吗?” 代表伸出手,顾压星与他握手。 “对。顾先生记性不差。”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代表走了,剩下顾压星和洪冷两人站在货车边上。 “洪哥,公文包太沉了吧。”顾压星戏谑。 洪冷秒懂:“沉,太沉了,星哥帮我分担点吧。” 说着,他打开了公文包。 包里塞满了钱,一叠叠。 洪冷做惯了生意,手头上流过的钱比水还多,只消一眼,就能看出包里一共多少数目。他数出五万块,交给顾压星。 顾压星往包里望去。手上拿的和包里剩的,竟是差不多的。 “洪哥,介绍费拿一半了一半,您倒是有胃口的。”他声音冷冷。 “星哥,这单子毕竟不是专给咱们41号区的,我从别人手里拿来,也是要点成本的嘛。” “那真是辛苦洪哥了。” “诶诶,不敢当不敢当。” “洪哥,我也不跟你要多的,四六,一句话,行不行?” 洪冷又从包里拿了一万块钱给顾压星。 “洪哥是爽快人。” “星哥,那小成哥那里?” “明天见到他,便都推给我就是了,说是我逼你的。” 洪冷道“好”,心里想着,不就是你逼我的吗? 货车停在这里,洪冷回了黑市,顾压星直奔安保队。 褚越并不在,东忘却在。 “星哥,我刚刚装的不错吧?”东忘嬉皮笑脸地凑上来。 顾压星拍他脑袋:“你这没一点装的成分啊,小贼装贼,浑然天成。” 东忘哪里就当顾压星在夸他了。 “小越呢?” “星哥,越哥昨天晚上巡逻来着,今儿白天睡觉去了。我去叫他?” “不用,让小越多睡会儿。你先去把东梁叫来。告诉东梁我有事情要讲。” “哦好。” 东忘难得不用辛苦训练,今天接连被顾压星派遣任务,心情愉悦得很,小跑着往三沟子去了。 等到东梁姗姗来迟之际,褚越已经站到了顾压星的边上。 “东梁,你走不动路了吗,来得这么慢?”顾压星玩笑地骂他。 东梁将双手摊出来给他看:“满手的土,不得擦擦干净才能来见星哥?” 褚越恭恭敬敬地打招呼:“东梁叔。” “哟!”东梁露出了意外的神色,“小越几天没见又长高了,已经超过你星哥了。” 顾压星撇撇嘴:“你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吧。” 褚越自觉得站得离顾压星近了点,认真地比了比自己和他的身高,说:“还是星哥高。” 东梁笑了。就知道小褚越无论怎么都是帮着顾压星的。 东忘则默默退后一步。跟这三人站在一块儿,他跟个小孩儿似的。 尽管他的年纪本来就是几人之中最小的,但还是下意识地把自己当成是个完完全全的大人了。 顾压星让东忘先走,被东梁喝止:“东忘留下!什么破事,神秘兮兮的,还要让他走开?” 顾压星说:“听了会掉脑袋的事。” 东梁立马改口:“小忘,你先走吧。” 东忘:“诶,好。” 听了会掉脑袋的事,他根本不想听。 顾压星咳了咳,清一清嗓子,褚越便知道事情不小。 东梁“啧”一声,斥他:“快说!我那里还有土豆要移盆子呢!” “行行行。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接了个到燕城的货车生意,要把一批货送到燕城去,一个来月能回来吧。” “燕城?这个生意,洪冷给你介绍的?”东梁问。 顾压星点头。 “哼。”东梁冷哼。 上一次他还特地跟顾压星说过别去接这单生意,燕城是秦氏的地盘,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顾压星一边说好,一边上赶着把这活儿从程成手里抢来。 褚越问:“星哥,如果你月底没回来,我去接顾辰吗?” “嗯。” 顾压星还拿出五万六千块钱给他:“顾辰下个月的学费。” “好。” 东梁瞥了瞥那一大叠钱,问他:“你送的是什么?” 普通的货,哪里可能有这么多钱。这批货肯定不寻常。 顾压星说:“焰火。” 褚越神色无异,东梁却是眯了眯眼睛,问:“你说什么?焰火?” “对。” 东梁气极反笑,拍了拍褚越的肩膀,告诉他:“你星哥这是给你让路呢,他这趟估计回不来了,你可得做好当41号区老大的准备。” 顾压星也笑。 笑得有点心虚。毕竟他确实答应过东梁不去送这趟货,出尔反尔,毕竟不是他乐意对东梁做的。 焰火,多少年没人敢做这生意了,顾压星竟然要去运它。 也难怪他神秘兮兮地把东梁和褚越都叫在一块儿。东梁知道,这有点吩咐后事的意思,尽管他既然接下这活,就有把握好端端地回来。 褚越仍旧一脸认真,跟顾压星讲:“星哥,你放心。你去燕城这几天,41号区我会好好看着的。” 小越,做什么事都要强,都一丝不苟,顾压星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不提焰火的事,只因为他知道,星哥既然接下这单生意,就一定有做好它的把握。从小到大,在褚越心里,顾压星就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东梁长叹一声:“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下午。” “我明天去你那儿见你最后一面。” “好。” 刚回来没几天,顾压星又要出门,确实有很多东西要跟褚越交代。 无论是安保队的训练项目,还是接下来一个月怎么处理区里的问题,这些都需要一一交代好。褚越还年轻,还需要再磨砺几年才能真正地独当一面。 “少跟程成起冲突,但要把洪冷那里看好,不准他卖芯片。”顾压星着重强调。 这是他每次都会强调的事。 褚越认真地点头。 东梁补充:“要是洪冷趁他不在,在你们面前嚣张,你们就来找我。” 褚越也点点头。 顾压星却笑道:“找你有什么用,土豆芽子都能骗你四十块钱。” 东梁踹他一脚。 三人讲了好一会儿话才分开。 夜幕降临,梦境也降临。 这是顾压星在出发前的最后一晚。接下来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他都要在外奔波,所以格外珍视这一夜的睡眠。 梦境不会辜负任何一个与夜晚相拥而眠的人,无论他身处哪里,也无论他是否饥饿。与谁共眠都是与梦共眠,顾压星也偶遇了一个令他恍惚回到童年的梦。 是家。 有爸爸妈妈的家。 是爸爸教他背诵古诗,也是妈妈教他算数。 是邻里夸赞他这个小孩真聪明。 梦是不会讲究逻辑的。 无论多聪明的小孩,在梦里,上一刻还在吃裱花精致的生日蛋糕,下一刻已经来到了荒郊野岭的安置区,在垃圾堆里寻找半口能下咽的食物。 当然,现实远比梦荒唐。 这一夜的梦并没有成功留存在顾压星的头脑里,当第二天程成把他吵醒时,他已经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顾压星,一声不吭地抢走了我的生意,你真他妈行啊!” 程成气焰十足地拍响了顾压星的屋门。 “有种的,你就出来,躲在屋子里算什么男人!” 程成叫嚣着。 他原本跟洪冷约好今天早上在黑市跟代表做交接的。谁知到了黑市,只见到一脸谄笑的洪冷,告诉他:“代表是来了,但他人一到区里,就被星哥半道劫走了。星哥说,这生意他来做。我也不敢去跟星哥唱反调啊,那代表又赶时间,觉得星哥行,就跟星哥把手印都摁了。” 程成气得要死,不管不顾地冲到顾压星这里来。 顾压星早知道他会过来,衣服裤子一套就过去给程成开门。 程成当面就是一拳,实打实地落在顾压星脸上,他一点儿没躲。 见自己的拳头打中了顾压星,程成更加亢奋,又是一拳往他门面上冲。 这一拳,顾压星闪开了。 一单生意换程成的一拳已经足够。 程成的硬拳头实在不好受,光挨打不还手也不是顾压星的做派。 第16章 第016秒 程成的拳头虽硬,但比起身法的灵活和老练,那与顾压星是差了几个台阶的。 没过多久,顾压星就把程成又一次击倒在了地上。 “程成,我实话实说,你做不来那生意的。”顾压星道。 程成从地上爬起来,怒目而视:“你抢我生意,倒还有理了?” “你我是讲理的人?”顾压星反问。 程成无言以对。 他和他倒的确不是讲理的人。他们向来讲拳头。尽管程成一次都没有赢过顾压星,但他还是隔三差五的就会跟顾压星打一架。 总有一天能赢过他。 “还打吗?”顾压星问。 程成用进攻的姿态回答了他。 与是顾压星又耗费了时间制服了程成。 “行了,走吧,我还要收拾东西,没空跟你打。” 顾压星把程成赶出了门。 程成在外面咬牙切齿。 为什么顾压星总是不把他当回事!?那种轻蔑的语气,让他不爽得浑身颤栗。 是不是要他真正地击败过顾压星一次,才能让顾压星不这么瞧不起自己? 程成气愤,快要气疯,但他也毫无办法。 就这么把到手的生意让给他?就这么把十几万让给他?这不公道! 程成不服气,不甘心,不乐意。但不服气甘心乐意又用什么用?在安置区,从来就没有公道可言。 公道?公道算个屁!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水喝!只有等人人都能吃饱肚子活下去了,才会有人跳出来说该捡起公道咯。在饥饿和贫穷之中生活的人,最不能奢望的就是公道,最不该恪守的也是公道。谁想要公道谁就会饿死,那谁还愿意守着高高在上的公道。 顾压星能让区里的人不那么容易饿死,整个区就愿意两只耳朵全听他的。管他说的话做的事公不公道,星哥就是老大,星哥永远是对的。 就连城里来的代表,觉得顾压星比他更适合这单生意,也会不顾他程成的公道,一面之缘就把手印摁了,他技不如人,就该服气甘心乐意。 下午,东梁来了。 正好赶上顾压星收拾了行囊打算放到车上去的时候。顾压星于是丢给东梁一个袋子,让他帮个忙,一起拿到车上。 两个人一共拿了三个袋子,都装着顾压星的行李。 东梁问:“你怎么这么多东西?” “要出门一个月呢,不得多拿点么。” “以前也没见你拿过这么多。” “应急用。” “顾压星。” “嗯?” 顾压星转头看东梁。东梁那顶破烂不堪的迷彩帽下,神色因光线遮挡而昏暗不清。但他知道,当东梁叫出他的全名的时候,他的心境是不寻常的。 “我怎么就把你的心养得这么野,胆子养得这么大了?” 东梁的话语不乏感慨之意。顾压星笑出了声,反问他:“你今天才发现?” “你这小子。”东梁叹了口气,“焰火都敢去送,以后要造反吧。” “不是你以前教我的么,胆子要大。” “没教你去送焰火吧!” “放心,不会造反的。” 两人各说各的。 东梁想到了什么,凑近一步,又叮嘱他:“这次去燕城,不出意外你要路过首都。有些有的没的的事,不该你插手的就别多管,别生造反的心。” 顾压星把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点头以示自己还没聋。 东梁又说:“往前数几十年,五大域四大城三次造反,上头二话不说,一概除光。” 顾压星只觉得东梁担心的事儿太多。什么造反不造反的,如果城里人被造反的人杀了,城市被造反派占了,顾辰去哪里上学去,出路又到哪里去?谁乐意造反?反正他不乐意,也不会去造反。 两人把手头的三包行李丢进货车的车厢之中。 东梁熟门熟路地摁下了车厢壁上控制小楼梯升降的开关。一个小梯子从里头放下。 “我上去看看。”他说。 顾压星说好。 车厢里的恒温制冷效果强悍,东梁的无袖显然与这里的气温不搭。但他虽然年纪不小,体格却是不差,丝毫没察觉半分冷意。 箱子堆在一起,他伸手去摸。 防爆材料。 看来生意的雇主确实权势不小,连被飞腾集团几乎垄断了的防爆材料都能弄来这么多。若不是这生意是顾压星在做,要保护顾压星的安危,他真想偷一个箱子走。 他那仓库里正缺着这种材料呢。 顾压星在车外头喊:“别碰坏了!” 东梁回他:“碰坏了正好!” 顾压星轻笑,把目光转向车外。 东梁看到他扭头,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在顾压星的三袋行李下面放了点东西。 从前的服役经历令他有足够的把握能在顾压星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藏好要藏的东西。他希望顾压星这趟出门最好用不上,但一旦要动用它,也希望它能帮上他。 年纪大了,就是爱瞎操心。 放好东西之后,东梁又在车厢里上下看了一圈,然后从梯子上下来。 顾压星伸手要去扶他,却被他直愣愣忽视了。 “滚吧。”他头也不回地与顾压星擦肩而过。 顾压星喊道:“那我走了!” 东梁不回头。 “我不在的时候,帮着褚越,照顾好顾辰!” 东梁仍旧不回头。 顾压星便把小梯子收了回去,关上了车厢的厢门,从裤袋里掏出驾驶座的钥匙,还在手上扔几下掂量掂量。 不轻不重,能被高高抛起,也能被稳稳接住。 走了,上车。顾压星坐进了驾驶室。 东梁尚未走远,只是不回头看他和车。 货车高级得很,一键启动。还是电动力车,都没有顾压星最熟悉的打火声。 中控台是电子屏幕,顾压星随手划了两下,认了认屏幕上各个图标的功能。远光灯近光灯大灯双跳广播全挤在了一块小小的电子屏之中。 好在喇叭尚处在方向盘的正中央,顾压星透过挡风玻璃看着东梁走远,摁下了车喇叭。 货车“嘟”声响起,刺耳又惊悚。 没能让东梁转过脑袋,却让乌鸦们纷纷窜逃。 行吧,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不转头就不转头吧。 也不差见他这一眼。 电动力货车起步的顺滑程度远超乎顾压星的想象。 倒退,掉头,加速,一气呵成。 车轮滚滚,烟尘洋溢。 地底下不知埋藏了多少完整的或者不完整的尸身,但他们早就魂飞魄散,没有任何一个在地府生存的鬼乐意再来安置区看一眼,也没有鬼会因为生前的一具□□隔着黄土地被车轮碾压而对着车主破口大骂。 乌鸦还在头顶上盘旋,一团白色的粪液莫名地砸中了货车的挡风玻璃。 顾压星在中控台上好不容易找到了雨刷器的开关,抬头却发觉那团粪液早已被自动感应的玻璃水喷头和雨刷消灭殆尽。 东梁并不是没有回头。 在顾压星的车越开越远,超出了视野范围的时候,他那常年落枕的脖子转了转,以便让他的目光能追随货车远去的方向而远去。 只不过,顾压星并不知道。 他也没有见到一丁点货车的影子。 这一场旅程并没有一个轰轰烈烈的开端。没有狂风暴雨,也没有太阳高悬。刚刚经过连绵的阴雨的多云日子最是常见,乌鸦与寻常别无二致,泥泞的小路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新的故事从这一天开始,但此时的顾压星当然还没有意识到。 天平的倾斜,巨轮的转动,链条的崩溃,狂风的诞生,从来都始于某个看似寻常的一天。可当几十年后,或者几年后,甚至是几天后,回过头来看,却发觉这一日在时间的进程中显得那样不同。 这个日子,被打上了太多的绳结,死死地拽紧了后来的每一日。 顾压星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个日子,程成又来找他打架,东梁来给他送行,中餐到濒临倒闭的安置区饭店里吃了顿好的,下午他头一回发动了电动力的货车。这一日,这车还被乌鸦屎淋了个当头。 打呗、送呗、吃呗、发呗、淋呗,多么简单的小事啊,一桩桩一件件地,构成了今天。 可是新的故事真的只是从这一天开始吗? 并不见得。 更久的从前,故事便被埋下了太多的伏笔。 泥泞的小路通往康庄的大道,顾压星驾驶着货车从41号区的进站口上了公路,货车的速度又可以往上提一提。 这一趟货的目的地是燕城。燕城,他不是没去过。年轻的时候往燕城走过好几回,只不过近几年燕城愈发受到秦氏集团的影响,能做的生意越来越少,他也就去的少了。 但路还是认得了。 尽管电子中控台里“地图”的图标格外显眼,但他认定了自己不需要它。 车载广播一打开,人工智能播音员的声音就填满了整个驾驶室的空间。 太响了了,响过头了,响得顾压星耳朵轰轰,响得隔壁车道的车都转头看他一眼。 他赶紧把声音调轻。 好一阵子过后,听力才恢复了正常,他才能听懂播音员正在广播里说什么:“中历42年辛亥年,本年度第五百七十二号通缉令:李鑫,男,十九岁,五月廿五日于矩州域08号安置区盗售饱腹芯片三枚,今潜逃在外。如有提供线索帮助捉拿归案者,奖金六百元;赵自立,男,四十六岁,四年间于环都域域城进行无证绘画创作并售卖盈利,具有重大变质嫌疑,今潜逃在外。如有提供线索帮助捉拿归案者,奖金四千元……” 听了好一会儿,广播里放的都是通缉令的内容。 顾压星没有兴趣,把它关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了,新的征程。 第17章 第017秒 明明是夏日,天却黑得很快。 公路上穿行如云的车辆往往会选择在通往城区的路口出站,货车的中控台十分人性化地在日落时分发声提醒他:“亲爱的主人,天色昏暗,请注意行驶安全哦。” 机械女声的声音中没有一点儿感情,突如其来的提醒也让顾压星吓了一跳。高科技也不能高科技得这么惊悚,就算货车装了人工智能的播报和语音系统,顾压星却没有任何一丁点儿运用它的想法。 他趁着这段路上车辆少,前方一片坦途,分心在中控台上找到了“设置”按钮,关闭了货车自带的人智语音系统。 摁下关闭键,那个机械女声却又出现:“主人,您真的要关闭我吗?您可以对我说,‘继续开启’。” 顾压星毫不犹豫:“关闭。” 机械女声:“好的,主人。” 不是没听说过人工智能语音助手这种东西,但顾压星是真的从来没用过。 第一次与它打交道,总觉得这玩意有点瘆人。 好好的货车,为什么需要会讲话呢? 连货车都会讲话了,人还存在做什么? 况且他真的不想下回再开着开着这车,突然被响起的女声吓到。尽管这女声的音色不算难听,但机械的味道始终别扭得很。 路过两车追尾,顾压星觉得新奇,放慢了车速多看了几眼。 两辆自动驾驶的小轿车竟然也会追尾,他行走这条公路多年,向来只见过货车、摩托车之间任意搭配的追尾事件,小轿车就连刮碰都是少见,这场事故竟然直接撞掉了前车的保险杠。 后车更是受损严重,两个大灯碎了一地,保险杠半挂半吊,安全气囊都弹了出来。 幸好车主坐在后排,无人驾驶的汽车,前排受伤的只有真皮座椅。 不过两车的车主都没有下车处理的意思,坐在车上,车载的自动报警系统和保险评估系统会很快帮他们解决一切问题。受损程度多少,车主需不需要医疗救助,警察还有多久赶到,最近的修理厂在哪里,拖车服务的号码,凡是一场意外会带来的麻烦,车主统统可以在车上,通过几个按钮依靠中控台解决。 大夏天的,下车多热啊。 只要车上的制冷空调没坏,傻子才下车呢。 出了一场交通事故,责任双方从头到尾甚至可以不见一面。天利集团和飞腾集团联合开发的车载物联网系统让无接触的事故处理模式成为了常态和惯例。 当然,顾压星行驶的这辆货车上也装载了物联网系统。万物物联,虽然从没有联到安置区过一回,但却实实在在地改变了生活的很多方式。 过了通往域城的出站口,夜里公路上本就稀稀拉拉的车流量骤减。 再开下去,路过的就全是安置区的出站口了。 没有多少车辆,尤其是城里出来的车辆会选择在安置区出站。 从江北域通往燕城,按照顾压星的规划,要纵向穿过江北域、环都域、首都。 贯穿江北域、通往环都域的公路,也就是顾压星正在行驶的这条公路,叫做“越前公路”。 越前公路在经过环都域时骤然向西一转,直通占地面积辽阔的岭北域南部而去。因而在沿路北上、抵达环都域时,货车需要转一次道,踏上环都域通往首都和燕城的“远北公路”。 顾压星听东梁说,几十年前,在他还没有出生的年代,无论什么车辆,上公路还得交过路费。顾压星问过他:“过路费有多贵?”,东梁摇头说他也不知道。 顾压星觉得不会便宜,但他无从得知具体数目。但是幸而这个国家之中,过路费早已成为了历史。出站口和入站口的闸机形同虚设,要想上下,直接横冲直撞便是,没有任何人或是钱会成为行走于公路里外的障碍。 出行的第一夜,饥饿感如期而至。 顾压星穿了件短袖,手抓着方向盘的姿态可以让他清晰地看见左手小臂的显色区域正在由黄绿色转为橙色。 橙色,不要紧,今夜可以不吃东西。这一趟出门,总共带着的食物和钱都不多,从雇主那儿拿了的六万定金,有五万六千给了顾辰交学费,他身上统共还没万把块钱。 这一路到燕城,少说也要两个来星期,要尽量减少不必要的支出。 越前公路沿线,最近的有充电站的安置区是01号区,今夜肯定是赶不到那里了。 随着夜色的深沉愈演愈烈,公路边的路灯已经不足以明亮到顾压星完全状态十足地驾驶货车。抵达下一个出站口,07号区时,他适时地变道出站。 与通往41号区的小路类似,出了出站口,通往07号区的小路泥泞而坑洼,甚至比41号区那条还要逼仄。路的左边有一片废弃的工厂,围墙破破烂烂,满是疮疤,路的右边照样是臭气熏天的垃圾堆。 幸好对面没有来车,不然顾压星的货车压根无法与其在小路上交汇。 每个区都会有平常人很少踏足的阴气十足的地方,比如乱葬岗,比如闹鬼的破院子。 阴气重,就没人愿意去,就没有偷鸡摸狗的人,也就没人会打扰到顾压星和货车的旅程初憩。 这是顾压星保持了多年的习惯,但凡出门,就常选阴气重的地方落脚休息。当然,如果在城里休息那就另当别论。城里哪有阴气重的地方,城里处处是阳光,处处是花香,处处是明媚灿烂。 他把车停稳,看了看时间。 还行,不算晚也不算早。此时睡下,明天起个大早,开一天的车,明晚就能赶到01号区。 作为江北域数一数二的大安置区,01号区的基础设施算是最充分的。什么洗漱啊休整啊买点东西啊,他就不在07号区进行了,统统留到明晚再说。 中控台里可以调节座椅的角度和前后位置,顾压星自己调了调,怎么躺着都不舒服。 下午那个被顾压星无情关闭的机械女声毫无防备地又出现:“主人,需要开启睡眠模式吗?” 开货车的,哪有不在车上睡觉的。 这辆货车配备的物联网系统和人工智能系统非常周到地考虑到了睡眠模式存在的必要性。 顾压星顾不上再去关了这女声,冷冷淡淡地说了声“需要”。 于是座椅开始慢慢地自行转动角度,降低高度,让人躺上去能在心理和人体工学两重角度都舒舒服服。车窗的颜色陡然变深,让窗内窗外更像是两个世界。前后左右的车门锁都紧紧锁死,车厢厢门当然也被电子锁牢牢保护。 车内的内灯熄灭,好一个睡觉全套套餐,果真是周全又安全。 顾压星不会辜负这高科技,毕竟享受一次也不容易。如果在货车里睡觉也能叫享受的话。 斜躺在倾斜角度不小的座椅上,他很快沉沉地睡熟。 有没有做梦,做了几个梦,梦见了谁,梦了多久,统统不重要,反正醒来也不会记得。 醒来能记得的,只有前方的路该怎么走,今日的目的地是哪里。 顾压星醒得比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早。 左手小臂上的显色区域已经变成了深红色,警告他身体已经极度饥饿。除非看见美丽的事物,或者摄入食物,这红色才有可能转变成生机勃勃的绿色。 这是一片死寂的荒地,这里没有美丽,只有阴魂不散的乱葬坟头和一辆外表毫无特殊的货车,实在无法让饱腹芯片发挥作用。想要满足胃的欲求,还是得吃。 就算是口味始终单一且难吃的压缩饼干,也得当作玉盘珍馐吃进嘴里,窜进胃里。 至于早起的洗漱,忘了这件事吧。 除非在城里,或者是大的安置区,不然在07号区这类没有清水的地方,洗漱只会越洗越脏。 显色区域的绿色渐渐出现,他打开车门,往车后走去。 车厢门上的锁在他关闭睡眠模式的时候顺手打开过,拉开厢门,冷气仍然扑面而来。 检查运送的货物是他每天早上都要做的事,无论这批货的重要程度如何,只要顾压星接了运货的生意,就会尽自己的最大可能把货物送到。 早上的清查是必要的。 他从小梯子上车厢,数清了焰火箱子的个数,一一查看箱子的密封。 当然,没有差错。 下车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自己放在车厢里的一个行李袋,似乎有什么东西,把袋子顶起来一小块儿。 他上前查看,把行李袋子掀开,看见了地下压着的一个黑色的物体。沉重,冰冷,边上还放着一个小盒子。 “啧啧。”他把那黑色物体在手里转了一圈。这是一把性能很好的枪,配了性能同样很好的精英子弹。他把它们分开装进自己的左右裤兜,回到驾驶室后又装进了一个黑色的袋子。 黑色的袋子放在副驾驶室前面的小柜里。小柜上了锁。 东梁那天在他车上原来留下了这个。 顾压星颇为哭笑不得。 这玩意儿可不一定会让他的旅程更加安全,倘若他没有发现行李包底下的它们,路上随便碰上一个搜车厢的纠察队,纠察队在车厢里随便一翻,发现了它们,顾压星更是百口莫辩的危险分子。 第18章 第018秒 “把我们的知识、经验、技能和生命献给国家,让我们用双手创造国家更美好的未来!” 江北域01号区,平房遍地,人畜共路。 小广场上的电子屏幕24小时不停歇地播放着内容类似的短宣传片,而宣传片中的口号被演员们喊得抑扬顿挫激情澎湃,吸引了不少过路人的耳朵。 尽管这电子屏幕从来都在这里,宣传片从来都在播放,不过每隔几天播放的宣传片就会翻新一回,因而观众们很有福气,总是能看见新花样。 一个女人,其实算是女孩,站在小广场的人流之中,认真地抬起头看着屏幕上的画面。 她的神情是如此的专注,以至于路过她的人都不忍心打扰到她,即使她堵在了路的中央,让交通本就不顺畅的小广场更加拥挤。 也有人会驻足停下来一会儿,不过不是为了看宣传片,而是为了看那个女孩。 有文化的人也许会有“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来形容这个女孩。可惜在安置区,哪怕是01号安置区,文化也只是个稀罕物,人们看见她,只能由衷地说一句:“妈的,怎么有人能长得这么漂亮。” 一眼就能把人惊艳,那白白润润的肌肤完全不似安置区女人该有的皮肤状态,而精致的妆容与这儿的粗糙气息也好不相配。秀色可餐变成了现实,接种了芯片的男人,看见她的那一瞬,直觉得腹胃被饕餮盛宴填满。 可惜这样的美貌没法让路过的带孩子的妈妈们赏心悦目,她们看见她,连忙遮住小孩儿的眼睛,扯着小孩儿的手,告诉他们“离那女的远点!”。小孩儿们问妈妈们“为什么”,妈妈们从来不给出答案,只牵着小孩们赶紧走开。 当然,那个女孩并不知道妈妈们对她莫名其妙的恶意。 宣传片更新了。 年轻的夫妻从矩州域努力打拼,搬家到了首都。坐车抵达首都的时候,两口子相拥痛哭,一同泪眼婆娑对着镜头喊出:“感谢时代,给每一个人拥有美好生活的机会!” 女孩看着年轻的夫妻感慨时代,心里也微动,嘴角提起的同时眼眶逐渐湿润。 真好呀,搬去首都了呢。 虽然她不知道首都在哪儿,距离这里有多远,但她知道首都是个很好很好的城市,里面有高楼,有轿车,有欢声笑语。她从宣传片里看到的。 “清梦,清梦!”由远及近地,一个颇为沙哑的女声正在呼唤着。 女孩似乎听见了一声声的“清梦”,把注意力从电子显示屏上移开,回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清梦,是你吗?” 女孩远远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吱吱姐,是我!”女孩挥手示意。 吱吱姐看清了前头的清梦,气冲冲地踩着高跟鞋大踏步走来,风风火火的样子让清梦瑟缩了一下。 “大白天的,你出门干什么?”吱吱姐在清梦面前立定,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愠怒道,“找你老半天了!” “姐。”清梦弱弱地喊她一声。 “喊姐也没用,你怎么整天偷跑出来?”吱吱姐弹她脑门。 清梦吃痛地“嘶”了一声。 吱吱姐又问:“这回跑出来干嘛?” “看电视。”清梦如实招来。 “电视?”吱吱姐抬头往放着宣传片的大电子屏幕望去,“就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挺感动的。” 吱吱姐冷笑一声,又看了几眼宣传片,有些话到了嘴边,最终却没说出口。 清梦又弱弱地问道:“姐,那,那我们现在回去吗?” “当然回去,你还想在外面干嘛?抛头露面的,男人们要是在大街上见够了你,谁晚上还到院子里付钱见你啊?而且,你不看看这太阳多毒,把你的白脸晒黑了,我还得买东西给你抹脸。” 吱吱姐没个好气,扯着清梦的胳膊把她带到了几间平房围成的小院子。 院门是木板做的,门上挂着一块阴阳小牌,阴面朝外。门口小板凳上坐着一个精壮的小伙儿,看见吱吱姐回来,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喊道“姐”。 吱吱姐不搭理她,带着清梦径直进了院子,把她塞回了她那间屋子。 “好好呆着吧,别整天往外跑!你下次再偷偷溜出去,我就让紫烟替了你做头号,让你从你这间好屋子里搬出去!”吱吱姐威胁道。 清梦被她说得不敢抬头,生怕看见她脸上生气的表情。明明知道吱吱姐会因为她走出院子而生气,但她每次看见院门口经过的人,总会想着,大家在外面走来走去做什么,大家看到了什么,她也想去看看。忍不住的,就走出院子了。 院子好像从来不该关着她,但围墙似乎从来没有放过她。 “知道了。”清梦轻声说。 吱吱姐把屋子里的灯打开。 粉色的单人小床上堆着一堆猫猫狗狗的玩偶,蕾丝边的枕头虽然有破损之处,但仍能见其可爱的绣花。唯一能荣幸地坐在枕头上的是一只小猪娃娃,通身□□色的猪身和短短翘翘的尾巴十分可爱。 衣柜关着柜门,看不见里面塞满了的衣服。衣柜边的全身镜擦得一干二净。化妆桌的一个桌脚断了,不知谁给它用铁棍当了义肢,牢牢地站立在地上。瓶瓶罐罐堆满了桌子,鲜艳的化妆用品挤在一块儿,霉味和颜料夹杂的味道扑鼻。化妆桌的抽屉半开半闭,里面塞着的杂物若隐若现。 清梦坐在床上,看着吱吱姐在她屋子里转悠。 “清梦,你有空出去,没空理一下自己的抽屉么?这么乱?”吱吱姐站到了化妆桌前,看着鼓鼓囊囊的抽屉连关都关不上了,十分头痛。 好歹也是她带出来的姑娘,怎么连个抽屉都收拾不好。 清梦“啊”了一声,告诉吱吱:“我昨天晚上收拾到一半,你就叫我去南边的院子了。回来太晚了,我就忘了接着收拾。” 吱吱叹了声气,把抽屉用力往外一拉,拉到了极点,大刀阔斧地帮她整理。 抽屉里真是什么都有:剪刀,指甲钳,卫生巾,劣质的香水,四五片假发片,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绳子,缝到一半的猪猪娃娃的小衣服,半块摔碎的镜子,空的塑封袋。 以及铺底的纸。 等等,吱吱姐心头一紧。 这纸上,怎么还画了东西? 她把铺底的几张纸一下子抽了出来,拿在手里。 是画,这是清梦画的画! 一张画了清梦自己的脸,一张画了院子的模样,一张画了她的猪猪娃娃。一共三张,有色彩,有线条,逼真得吱吱有些恍惚。 “吱吱姐……”清梦当然看到了吱吱拿着的画,她开口试图解释。 但还没等她解释,吱吱已经动手把她的画毫不客气地撕了。撕成两半、四半、八半,直至成为了碎片,难以拼贴在一块儿。 “你不要命了?”吱吱异常愤怒,“没有文艺创作许可证是不能画画的,你不知道吗?” 她几乎是怒吼,但却拼命地压低着声音,生怕此话被院子外面的人听见。 “知道。”清梦乖巧地点头。 “那你还敢画画?要是被别人看见了,你这辈子也就完了!好话跟你说你不听,我这不是第一次发现你的画了吧?下一次倘若再让我…” “下一次不敢了。”清梦打断吱吱的狠话。 “下一次倘若再让我看见,我就把你赶到紫烟住的那间屋子去,让紫烟来住这一个人的屋。这么不听话!” “真的不敢了。”清梦低头扣着手指,余光却看向地上那三张已经被撕得粉碎了的画作。 她偷偷画了很久才画好的。用化妆品画画不是件容易的事,纸还是从翠竹姐姐那里用一个小猫玩偶换的。怎么今天就被吱吱姐发现了呢! 早知道放在抽屉里要被她看见撕了,她就把它们放到枕头下面去! 吱吱也没心思再给她收拾抽屉了,今天非被这小姑娘气死不可。她当起了甩手掌柜,撂下一句“你自己好好反思反思,把屋子也收拾干净”,于是出了门。 清梦去捡地上的碎片。 她试图拼了拼,没用,撕得太没有规律,拼不起来。没办法,清梦只好把碎片一收,放进废品袋里。 抽屉还是混乱的,之前吱吱姐把抽屉里大部分东西都拿到了化妆桌上,于是本就拥挤的化妆桌成功进入了混乱的行列。 确实有点看不过去了。清梦作为所有这些东西的拥有者,实在也难以忍受它们以丑陋的凌乱姿态出现,便下定决心,好好地把它们收拾一下。 这一收拾,就到了太阳将要落下之际。 吱吱姐在院子里喊:“都到南边院子门口来吃饭,晚到的就不用吃了!” 随着她一声令下,东南西北各个院子都涌出来形形色色的女孩和女人,一同嘈嘈杂杂地往南边的院子走去。 有人穿了件开衩的旗袍,腰肢扭得像是河边的杨柳枝;有人睡眼朦胧,长得要拖地的长裙把脚步也困得细小;有人一出门就骂骂咧咧,手指指着身边女人的脸,嘴里吐出恶俗的脏话。 清梦刚好收拾完,没想到这么巧也就放饭了。 她匆匆地坐到了化妆桌前头,熟练地把两种液体状的化妆品混在一起,调出皮肤的颜色,往左边耳朵后面抹去。那里原来有一块不太明显的紫色胎记,被她一遮,什么都不见了。 随后她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跟着姐姐妹妹们一起走去南边院子。 第19章 第019秒 南边屋子的小厅子里,摆上了两桌饭。一桌四五个人,围在一起吃饭。 一日一顿,薄粥配蔬菜。错过了这一顿,就要足足捱到第二天的晚上才有东西吃,因而没有人会晚到。 女人们都坐下,目光都看着吱吱,没人动碗筷一下。 “吃吧。”吱吱说。 于是女人们纷纷动筷。 粥虽薄,米虽少,但远胜于无。而小碟子里装着的蔬菜也是多么得珍稀,院子外的人家一个月也吃不上几顿这么清爽的小菜,而她们倒是天天都能吃上一点。多么幸运的一群女人! 清梦的粥很快喝完,她目光往碟子里看去。一条带叶子的菜静静地躺在那儿,绿油油的,似乎在说“快来吃我”。于是她伸出筷子夹它。 可还没等她夹上那条可爱的小菜,它却忽得被对面来的筷子抢走了。 好吧,那就算了。她转而夹另一条菜。 坐在她对面的女人是故意夹走她想要的菜的,但看见清梦压根不在意,觉得没意思,也就不再折腾了。吱吱坐在一边儿,把刚刚发生的小事儿看得一清二楚。 “吃不下了,剩半碗粥,你们谁要?” 吱吱姐忽然放下了筷子,问桌上的另外三个女人。 坐在清梦对面的紫烟两眼放光,看向吱吱:“姐,我正好没吃饱。” 吱吱却啧了一声,吐槽道:“紫烟小姐,你什么时候吃饱过了?看你自己的小肚子,都成了球了。清梦,你要不要?” 清梦没想到这粥能轮到自己,连忙点头:“要,要!” 吱吱把剩下半碗的粥推给清梦,自己起身走了。 走前不忘留下话:“回去换好衣服,照安排好的时间过来。还有,都给我少吃点,靠一张小脸吃饭呢,吃肥了谁还给你们饭吃。” 众人面面相觑,等她走远,扒拉几口饭菜也就都回房去了。 两个人留下来收拾碗筷。当然,碗碟里是不会有剩饭剩菜的。 清梦小一点的时候还会被留下来收拾,但自从她住进了一人间的屋子之后,再也没人会叫她留下来了。 尽管清梦年纪小,但她长得好看,最好看,她的场子来的人最多,吱吱姐也最关照她,她便是那个最不用劳动的人,收拾碗筷、打扫卫生,统统轮不上她。显然,她自己也没有义务劳动的意愿。什么洗碗拖地的,多累人呐。 当浓云再也遮不住漫天星星的时候来临,守院子的小伙子将院门上的木牌翻成阳面。 门口早就排起了一条毫无秩序的小队,男人们,甚至有个剃了寸头的女人,在队伍里面探头探脑,推推搡搡。 “翻了吗?翻了吗?”人们张望着院门上的木牌。 当阳面出现,院门打开,本就混乱的队伍更加嘈杂,蜂拥着涌进了院子里。 吱吱姐穿了条干练的包臀短裙,站在院子中央,身边摆着一张桌子。 “各位先生们排队交了钱再进。价格按老规矩,今天第一批是翠竹,紫烟,玉絮,小蕊。第二批要再等一个时辰,可别来错点了。” 男人们,和那个寸头女人争先恐后地交了钱,熟门熟路地挤到了南边屋子的外头。 此时来的都是常来的,常来的都知道规矩,屋子门没开,他们只能等着。不过反正等也不会等太久,那就等着呗。 有人着急,在外头喊:“紫烟妹妹,快把门开开。” 当然,喊翠竹、玉絮和小蕊名字的人也不是没有,只不过远远没有喊“紫烟”名字的人多。 还没到一炷香的时间,“咔哒”一声,屋子的门轻轻打开。 一阵烟雾缭绕在门中,站在门外的众人尽目张望,只见里头隐隐约约摆着四张桌子。 桌子上仿佛是坐了人,可烟雾未散,人是什么人,长什么样,统统看不清楚。 只听见里头四位美人齐齐地喊了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随着话音的落下,屋中的迷雾迅速散尽,将美人们共同打造的如仙境般的场景毫无掩饰地展露给看客们。 一袭红棉袍的“昭君”斜撑在矮桌上,目光看着四十五度方向的上空,眼角泪珠欲滴未滴,让人望而生怜;“西施”服饰清丽,腰间用红绳系紧,勒出纤细的腰肢,手里还拿着一块翠色纱布,好一副春秋美人的姿态;“貂蝉”更似个情窦未开的少女,趴在桌上,两支小腿翘起摇摆,双手托起下巴,头饰也摇摇晃晃,娇俏可人;“杨玉环”却是端庄极了,正襟危坐在矮桌上,手里拿着一把团扇,裙摆拖在地上,盖住了她的双脚。 看客们眼睛都看直了,手臂那块显色区域纷纷变成了绿色。 有人喟叹:“真是大饱眼福!” 也有人满足地揉起了肚子。 这样四位各不相同的美人,共同呈现出的画面,足够让芯片令他们饱腹两天。 这也就是笑女得以存在的原因。 安置区有太多吃不上饭的穷人,在穷人之中,总有一些是接种过饱腹芯片的。 可是接种了饱腹芯片,却找不到任何足以唤醒饱腹感的美丽事物,饥饿还是不会放过他们。与其花大钱去弄到真正的事物,还不如花更少的钱来买一张笑女院子的门票,看看赏心悦目的美丽女人,肚子这不就饱了么。 站在后头没看清的人,拼了命往前冒一个脑袋。 可哪需要完全看清呢?但凡看见了半个女孩的姿态,那显色区域也就噌噌地往绿色上靠。 吱吱在一边数钱,看都不看这些人们一眼。把钱数干净了,拿出对讲机轻轻地说一声“关门”,那南边屋子的门也就一下子关了。 “先生们,这一场结束了,您从原路返回出院子就行。没看过瘾的先生也可以再续一场的费用。” 吱吱冷冷淡淡地赶人。 来看笑女的,都是装了芯片的人。装了芯片的人,多半不是什么好人。吱吱自恃身份,不愿向这批不是什么好人的粗子们腆着脸挣钱。不过当然,做笑女生意,哪需要腆着脸挣钱,自有顾客巴巴地凑上来交钱。 这一批人走了,下一批早就等在院子外面的人又会进来。就像狗厂放饭似的,哈巴狗们争先恐后地抢一碗饭,永远喂不饱它们,它们永远是狗,喂它们的永远是人。 四大美女上演一个时辰也就歇下了。第二轮开始,清梦和另两个女孩一块儿,简简单单地拉出了红红绿绿的幕布,站在幕布前头说说笑笑。 她们三个是这里能出场的女孩之中年纪最小的,眉目都才刚刚长开,稚嫩之感写在脸上。穿着吊带连衣裙,不用换夸张的服饰、准备各种道具,也不用摆出各种姿态,只要站在那里,把笑容挂在脸上,把神采飞起来,就已经能把看客们的饱腹感唤醒了。 同样是一个时辰,三位女孩结束表演时,时间已经来到了深夜。 今天轮不到清梦洗澡,从南边屋子出来之后,她去匆匆漱了个口洗了个脸,也就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有点困,但不知为什么,却也有点兴奋。 不是喜悦的那种兴奋,清梦自己也说不上来,更不知道为什么,心跳总是很快,自己几乎能从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感受到血脉的跳动,尤其是十指的指尖。 她坐在化妆桌前,右手支在桌子上托住了下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因穿着拖鞋而露在外头脚趾们异常活跃,上上下下地蹿动着。 每一天都一样,从梦里醒来,起床,洗漱,化妆,早上给别人看两个小时,下午睡觉,晚上再给别人看两个小时。 她是一个笑女。从有记忆以来就是了。 她知道,笑女的一天就是该这么度过的,笑女的人生也是该这么度过的。 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清梦在想,如果我不是个笑女,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想不出来。 她偶尔溜出院子一趟,看见的区里的其他女人,几乎个个都骨瘦如柴,脸上暗沉而长满了皱褶,身边拖着两三个小孩,一脸看不见明天的太阳的灰丧气。她也见过宣传片上的那些女孩儿,穿着精致的衣服,拿着书本,很神气地在高楼大厦之中行走。 她不知道自己会是哪一种。 哦,她知道了。她最终还是哪一种都不是,她是个笑女。 笑女,顾名思义,卖笑为生的女人。 做笑女没什么不好的,每天都有东西吃,有屋子住,还有完整的衣服可以穿。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被遮挡在了厚厚的窗帘和门板之外。清梦从来不会这么早醒来,按她自己的话说,她还在长身体呢,该多睡一会儿。 等到吱吱姐来拍她房门了,她才会一个激灵地从床上惊醒,松开自己抱得紧紧的小猪娃娃,飞速地冲出屋子洗脸刷牙化个妆,然后冲到南边屋子里和姐姐妹妹们一起准备准备。 吱吱姐气道:“你就不能早起一回?非得让我来叫?” 清梦撒娇:“姐姐,好姐姐,你叫叫我也不吃力吧。” “吃力,吃力死了,我把门拍得手都红了,喉咙喊得都哑了。”吱吱扭过头去,不看她那一脸天真无辜的讪笑。 清梦嘿嘿地到一边儿去站好了。 吱吱随后出了屋子,顺手把门带上,并用对讲机通知守门的小伙子:“把人放进来吧”。 守院子门的小伙子立马把门上的木牌放个面,把木门打开,看着又一批人涌进院子里。 偌大的一个01号区,要是说到要寻找美,还是得来这里。人来人往,日复一日。 -------------------- 作者有话要说: 头疼了好几天,肚子也不舒服,写文有点儿不顺畅,快把存着的文都发光了qaq 第20章 第020秒 抵达01号区的时间比顾压星预估的早了不少。此时天色还没有暗下,他从出站口将货车开出,一路进了区,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区里的充电站。 江北域各大安置区的充电站总共加起来也没几个,顾压星几乎都走过一趟,因而都认得路。 01号区比41号区大上不少,居民数量也要多上许多。偌大的货车行走在01号区,总是会被路上的行人扰乱了前进的速度。 他不耐烦地摁响了货车的喇叭,走在他货车前方的人这才微微散开,给他让出一条去往充电站的路。 01号区的充电站没有深入区内而建,大概它被建成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服务区中之人,只不过是为了越前公路的车辆们提供电力罢了。而从公路上绕个弯专程出站来充电的车主们,通常也不会很想要深入安置区里体验一把民生。 顾压星把车开到充电桩边上停稳,充电站的员工问:“充满吗?” 顾压星点头:“嗯。” 当货车中控台上的电量显示回到了百分之一百,他问道:“多少钱?” 员工告诉他:“一共是八十五块,费用从您车辆的充电储值里头扣除了。” 顾压星正在数钱,听他这么讲,不由得疑惑地抬起了头:“这车的充电储值还有多少钱?” “四千九百一十五元。” 雇主是真的大手笔,竟然连这货车的充电钱都给他提前算好账报销了。 顾压星把车开出充电站,寻找一个能停一晚上车的安静地。 老样子,乱葬岗或者旧坟场,任选其一停了车就行。 原本他手头那点钱要花上一个月是蛮拮据的,但今日突然知道这车自带了五千块钱的充电储值,也就是说接下来的路程的充电费不用用他手头的钱,他顿时觉得倒能好好过这一个月了。 肚子已经空了很久了,刚才一路上看见的瘦骨嶙峋的01号区的人们让他更有饥饿感,把车停好锁好后,他便往01号区内部走去。 这里的乌鸦倒是比41号区的少了很多,没有盘旋在头顶的“嗄嗄”叫声,直觉得阴气都少了许多。 与41号区也不尽相同,01号区的小平房多过了钢棚房。大概是因为这里土壤蛮适合烧砖,劳动人民的天赋点使得这里的砖产量也大大高出其他安置区,居民们有福气住上了砖头搭的平房。 要是让41号区的人们看见了这连片的砖头屋子,不知道该羡慕成什么样。 顾压星几乎能够想象他们眼神里的光芒和嘴里的念念有词。 泥泞的小道上落满了脚印和狗粪,骑着破脚踏车从顾压星身边擦肩而过的人也许已经是01号区的大富。 顾压星一身还算干净的衣服在脏乱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而他左手小臂上的一块橙色更是吸引了蹲在路边的一个男人的注意。 男人从看见那块橙色开始,目光就没离开过顾压星,几次想要站起来去搭话。 顾压星看见了,但当作自己没看见,不报以任何的反馈,只是自己往前走。 那男人站了起来,揉了揉发麻的大腿,小跑着到了顾压星身边,用很低的声音说:“先生是从城里来的吧?先生知道我们区的笑女院子在哪里么?我们区的笑女可是出了名的好看,要不要我带着先生过去?” 顾压星瞄了他一眼,告诉他:“我认得路,不劳你带路。” 那男人又说:“那先生晚上还没吃饭吧,我可以带您去我们区最好的餐馆。” 顾压星笑了,问道:“你带路费多少啊?” “先生,我把您先带到餐馆,您再给我钱好了。”男人讪讪。 顾压星不再理他,快步自个儿往前走去。男人跟不上顾压星的步伐,又觉得难从他身上赚到钱,也就不再盯着他了。 01号区算是整个江北域最大的安置区,虽然离域城城区不近,但区里的一些小广场颇有些城里的味道。至少这里的电力工程做得不错,广场边上都装了路灯,巨型的电子屏幕立在一旁,吸引着过路人的目光。 日暮带来了晚霞,天边的云红而艳丽,飞鸟掠过云间。 与其看电子屏幕上矫揉造作的宣传片,不如转过身去看瑰丽的暮景。 顾压星想起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古语,觉得与此情此景格外相衬。但他不知此语的出处,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记下的这一句。大概是小时候还读书的时候背过的。 当时有书读,有人督着他背古诗,可以只是背下来罢了,至于字句是什么意思,他一概不知。 如今距离当年在城里读书的岁月已经过了许多年岁,倒是突然能明白几千年前那字字句句里的意蕴了。 落霞与孤鹜齐飞,美确实是很美。 腹胃的饱涨感很快涌起。 不过也不知这一群飞鸟是否还能等到下一次落霞出现,毕竟除了乌鸦以外,没有任何一种无毒的鸟兽不会被饥肠辘辘的人盯上打下。 到底是个大区,餐馆和洗浴室都不曾因倒闭而消失殆尽。 即使一天到晚也没多少人会到餐馆吃一顿饱饭,但墙壁上贴满了政治宣传广告的餐馆老板受到了一些资助,还能勉强地支撑着这一家生意衰落的饭店。 食材并不新鲜,娃娃菜的叶子蔫得发黑,可顾压星也不会在意,三下五除二地将点来的饭菜吃完,付了账就去了洗浴室。 过了01号区,明日就要开出江北域,驶进环都域了。环都域对顾压星来说其实并不熟悉,他不知道下一个能让他洗上清水澡,吃上一口热饭的地方在哪里,因而格外珍惜今晚的短暂舒适。 夏日的夜晚并没有阵阵凉风,吱吱站在院子外面,背倚着院墙,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确定周围没人之后,小心翼翼地接起了电话。 它已经响了很久,吱吱原本想在院子里面接起的,但看清了来电的名字,还是决定出院子再来接通。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个苍老却又沉稳的声音:“吱吱。” 吱吱恭敬地称呼对方:“曾老,是我,您说。” “今夜有大风,速归燕城暂避。” 吱吱的目光霎时间闪烁起来,难以置信地问:“风从哪里来?我这里房梁坚固,或许不用回燕城……” “吱吱,首都吹去的风,不会照料你江北域的屋子。” 吱吱低下头沉默良久,想叹一口气,却又生生憋住,只说:“知道了,曾老放心,我马上出发去燕城。” 吱吱挂了电话,抬起头,发现不远处站着清梦。 “吱吱姐,大家等你吃饭呢!” 清梦喊她。 姐妹们等在南边屋子许久了,粥和菜都摆齐了,可不见吱吱,大家都不敢动筷,只得推了个跟吱吱最亲近的清梦出来喊她。 吱吱把手机收起来,装作无事发生地走到了清梦身边:“走吧。” 清梦瞄了一眼吱吱姐的脸色,觉得不太对劲,问道:“姐,怎么了吗?” 怎么面色灰沉沉的,不似平常神气。 吱吱看着清梦的小脸,苦笑着摇摇头说:“没事。” 南边屋子里的女人们等吱吱好一会儿了,肚子饿得难受,嘴里抱怨纷纷。但看见吱吱进了院子,立马乖乖地闭上嘴巴,站起来恭敬道:“吱吱姐。” 吱吱说:“都坐下吃饭吧,清梦,你也先去坐下,我有事出去一趟。” 大家早已饿了,一听吱吱发话,没人再愿意看着眼前的粥和菜白白变冷。 碗筷声叮叮当当,吃得不太文雅。 清梦也饿了,快步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就开动了。 吱吱常常不和大家一起吃饭,大家也都习惯了她说句话就走的晚餐。 清梦专心吃饭,菜烧得咸了,她就少吃了几筷,只喝清粥。 吱吱踱到了自己的屋子里,打开衣柜,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箱。 小箱上了锁,她又从口袋里取出钥匙开箱。 箱子雕花精致,但里头摆着的东西可比箱子贵重不少:这是吱吱在江北域多年经营笑女生意赚到的钱。一本本存折,记录的不只是这一场场生意的份额,也是吱吱在江北域风生水起的过去。 曾老的一通召她回去的电话生生斩断了吱吱与江北域牵扯多年的缘分。拿上这些存折,其他什么都不必带,她从这间屋子出去,从这个院子出去,会有车来接她去域城,也会有飞机把她从江北域域城带到燕城。 看着这间生活了多年的屋子,离别之际,难免不舍。 但大风将至,不能不走。 她雷厉风行地把存折装进包里挎上,关上灯锁上门,匆匆地走出了院门。 清梦还在喝她的清水粥,桌边的女人们边吃边聊得起劲,守院门的小伙子坐在门口,看见刚走出去的吱吱又快步折了回来。 “清梦,你出来一下!”吱吱站在院门口,朝着南边屋子大喊。 无论是守门小伙还是屋子里的姑娘们,甚至是吱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嗓门能有这么大。 扒拉着自己碗里落下的米粒的清梦愣了愣,反倒是同桌的翠竹轻轻推她的肩,告诉她:“吱吱姐喊你呢,快出去!” 清梦这才放下碗筷站起来,懵懂地跑出了院子。 第21章 第021秒 “姐,怎么了?” 清梦跑到院子门口,吱吱正从包里拿出一叠东西。还没等清梦看清这是什么,吱吱已把东西塞到她手里:“清梦,我说的话你要听好了。” 有点莫名其妙,清梦觉得,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吱吱用极低地声音告诉她:“今天夜里,会有纠察队来搜捕01号区,不是以前那些说两句话就能打发走的纠察队,这批人是从首都来的,大概是专程来查抄我们的。如果被他们抓住带去了首都,一辈子都没办法从监狱里出来了。你待会儿回院子,谁都不要告诉,去自己的屋子把东西收拾好就走,悄悄地,离开01号区。” 清梦听得糊里糊涂,问她:“那你呢?” “我要去燕城。” “那翠竹姐姐她们呢?” “没空管她们了,清梦,姐把手头的一点零钱给你,听姐的话,待会儿把行李收拾好就走。我先走了。” “喔。”清梦依旧懵懂,但吱吱姐把包的拉链拉上,没有一句告别便离开了。 “姐!”清梦喊她。她还有事想问问她呢!离开了01号区,她要去哪里!? 吱吱回过头怒道:“别喊!还不快去!” “喔。”清梦目送着吱吱姐走远。 “清梦,吱吱姐喊你什么事儿啊?” 南边屋子里,紫烟朝着院子里的清梦喊。 清梦回道:“没什么事!” 吱吱姐说,不能把这事儿告诉其他姐妹的。 翠竹喊:“你还来吃饭吗?” “不吃了!” 清梦进了自己屋子,在床上呆坐了好一会儿,细细琢磨吱吱姐跟她说的话。 吱吱姐说,今天夜里会有纠察队来抓她们,要她赶紧收拾东西跑。 清梦不是没见过纠察队,相反,从小到大,她见过许多回了。每一回有纠察队过来,她们的演出就要停一次。纠察队一群人,穿着黑白条纹的衣服,手上拿着棍子,进院子来看一圈就出去了,什么其他事都不会发生。 有时候,吱吱姐还会和那些纠察说说笑笑几句,氛围很是轻松。 为什么这一次就不一样了呢?对了,吱吱姐说了,这次的纠察队是从首都来的。以前来的纠察队都是江北域的。可是听说首都离这里蛮远的,为什么首都的纠察队要到这里来呢? 吱吱姐让她跑,她又要跑到哪里去呢? 吱吱姐去了燕城,燕城在哪里呢?吱吱姐为什么不带上她呢? 她什么都想不明白,想不清楚。床上的小猪娃娃静静地坐在她的枕头上,化妆桌上的瓶瓶罐罐放得杂乱无章,发生了什么,即将发生什么,她一无所知。 从小活在这个院子里,她从来都被吱吱教导“不要随便走出这个院子”。当吱吱告诉她“拿着东西离开这里”的时候,她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带上什么呢? 她找遍整个屋子,才找到一个不太结实的塑料袋,把化妆桌上的几种她最常用的化妆品扔进去。拉开抽屉,里面的杂物她才刚刚整理过。思来想去,什么都想带,又觉得什么都没必要带。衣柜里的衣服太大了,塑料袋装不下几件,她只好挑了最喜欢的两条裙子和一些贴身衣物硬塞了进去。 收拾东西的时候,清梦觉得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几乎是直觉在指引她行动。 东西都收拾好了,她一手拿着袋子,一手抱着自己的小猪娃娃,在屋子里徘徊了一圈,不明白自己该去哪里。 出了屋子,听见南边屋子里的姐妹们还在说说笑笑,守门的哥哥换班了,院门敞开着,也没人出入。吱吱姐为什么走得那么急呢,她不明白她的话呀!要是吱吱姐能告诉她该去哪里该多好! 懵懂的少女悄悄地带着袋子和小猪娃娃出了院子。 即使从小生活在01号区,但除了有电视可以看的小广场,她哪儿的路都不认得,更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方向。 当四辆涂有黑白条纹油漆的纠察车开进01号区的时候,院子里的女人们正凑在一起讨论为什么吱吱姐还不回来。 这个点正是第一场演出将要开始的时间,院子的门外已经聚集起了一堆男人,但吱吱姐迟迟未出现,清梦也连带着不见了。 清梦不见了不要紧,吱吱不见了,女人们像被抽去了脊椎似的,不知该做些什么。 紫烟资历最大,她说了算:“跟守门的哥哥说声,等吱吱姐回来了再开门。我们就在这里等吱吱姐回来。” 毕竟吱吱不在,连收钱的人都没有。 大家说好。 门口一阵嘈杂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在意,以为只是排队的男人们在闹事。 可是当一群拿着棍子的纠察冲进来时,响起的阵阵尖叫证明了她们的惊恐。 谁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以往会跟吱吱姐说说笑笑的纠察队换了面孔,凶神恶煞地给每个见到的人带上铁手铐。守门的哥哥甚至被他们打晕在地。 “都别动!谁敢逃,一律打晕了!”纠察队的队长冷血又暴力,拿着根棍子无情地缉拿着这些笑女。 他们从首都赶来,风尘仆仆了数日,只为了抓这些女人回去,以儆效尤。 没有一个纠察队队员会怜香惜玉,他们手劲十足,女人们丝毫没有挣脱的余地。 逃进小厕所的紫烟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怎么会这样,她想不明白。 吱吱姐曾经说过,江北域的纠察队不会拿她们怎么样,也不敢拿她们怎么样。 她不知道的是,今夜闯入她们院子的,压根就不是江北域的纠察队。他们从首都来,直接受到纠察总处的指派,来查处江北域01号区这一被人举报的笑女窝点。 纠察队员们听命行事,没人会去过问这个存在了多年的窝点究竟是被谁举报的。不过倒是有人知道,这个窝点的主管人其实是燕城秦氏集团曾老的手下。他们也会猜测举报这里的人是不是秦氏的对头,但这样的猜测毫无意义,因为与他们毫无相干。 紫烟听着门外众多姐妹们的尖叫声,心里一阵阵发麻。 吱吱姐不见了,清梦也不见了,会不会是她们早就知道纠察队要来,所以早走了? 一阵悲凉逐渐涌来。 她紫烟是这一批笑女之中跟着吱吱最久的那个,熬走了上一批女人,总算混出了资历,帮着吱吱不知赚了多少钱,可一旦有了危难,吱吱竟然只顾着清梦! 吱吱把清梦带走了,一逃了之了,那她怎么办!被纠察队抓走,抓去坐牢么!? 小厕所的门被纠察队员一脚踹开,紫烟被拽着头发扔到了院子中央,姐妹们都被铐着,挤在了一起。 队长点了点人数,问道:“你们谁是管事的?” 没人应答。 队长拿出了棍子,一个女人看向紫烟,说:“她!” 吱吱姐不在,紫烟资历最老,要说是管事的,本就该是她。 队长问紫烟:“你就是管事的?” 紫烟拼命摇头:“不,不是,我是紫烟。我们管事的人是吱吱姐,但吱吱,她她早就跑了。” “跑了?跑去哪了?”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问她们!” 紫烟的声音中掺杂了太多的恐惧,泪水随着颤抖的声线一同让队长觉得头疼。 不知道这群女人说的是不是真话。这次的任务来得突然,他们听命行事,但上头只说了把这里的人都带走,却根本没说这里有几个人。 只能抓到几个算几个了。 “带走!”队长吩咐。 “是!” 01号区的人议论纷纷,都在谈论纠察队把笑女院子查抄了这件事。 清梦迷茫地走在区里,丝毫没有心思听过路人们在讲什么。吱吱姐告诉她的话,此时正在她头脑里无限循环播放。 离开01号区?要怎么离开?离开之后她要去哪里?谁能够告诉她?夜色已晚,今夜她又要睡在哪里?她不知道。 一张好脸给她的问路提供了便利,路人指点她:“你顺着这条路走,一直走,看到一条水沟再左转,就出了01号区。” 清梦道谢,按他说的走。 可一直顺着路走,看到了水沟,却又忘了是要左转还是右转。 直觉告诉她,向右走。 于是清梦来到了一片阴森森的地方。 四下已经看不到路灯了,地上都是一个接一个的小土包,上头寸草不生。 这里没有人,甚至没有活物。 她觉得不对,想要回去,绕了一圈,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除了手上的小猪娃娃能给她一点慰藉之外,极大的后知后觉而来的恐惧感让她的脚步越来越小。 她以为自己不怕黑,不怕鬼,但她现在才发现,她不怕的只不过是自己屋子的黑和院子里的鬼。真正到了空无一人的阴森地方,就连一阵吹过的风都会让她忍不住地颤抖。 方向已经迷失,走不回去,也不敢停在这里。 只能硬着头皮往前。 吱吱姐为什么要让她走呢? 眼泪来得太快,泪珠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打在她的小猪娃娃上。 泪水也模糊了她的视线,黑乎乎的夜色之中,没察觉前头竟然停了一辆货车。 当她一头撞在货车车厢上的时候,小猪娃娃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 她没有见过货车。 偌大的一个车厢,像个屋子一样,她以为这就是个屋子。 轻轻地拉了拉车厢上的一个把手,门竟然开了! 里面的灯也顿时间亮起,一下子驱散了眼前的黑暗。 清梦顿时萌生了进去的想法。尽管车厢很高,但在她不懈努力的跳跃之下,总算把自己弄进了这个光亮的“小屋子”里。 这里的明亮与外面黑黢黢的阴森丝毫不同,她往外望了望,随即决定把门拉上。 终于到了能歇一歇脚的光亮地方,清梦松了一口气。可是巨大的无措感仍然统治着她的情绪。陪着她的只有小猪娃娃。 这是她人生头一回不在院子里过夜。 她无力地坐在车厢里,呜呜地啜泣。 要怪就怪这车的质量太好,连车厢都做了隔音,从边上林子里上厕所回来的顾压星回到了驾驶室,压根就没有听见后面车厢里传来的动静。 他点开中控台上的睡眠模式,驾驶室的灯光熄灭,整辆车的每一个门都被锁上。 当然,车厢也落入了昏暗之中,每盏灯都进入了睡眠。 清梦被突如其来的黑暗惊吓,明亮度的反差太大,她什么都看不见。 试着去推开车厢的门,可无奈刚刚它也落了锁,任凭她用尽力气去推,也只是徒劳。 车厢里的冷气这时才让清梦感受到凉意,大概寒冷天生就该搭配着黑暗,她抱着小猪娃娃,在车厢里缩成了一团。 坐在车上,她又一次回想着吱吱姐今天说的话。 有纠察队要来抓她,不要被抓住,她要离开01号区,还不能告诉别人。 对了,吱吱姐还给了她一叠钱。钱呢?她在塑料袋里摸黑找了一圈,什么都没有找到。 哦!她想起来了!钱被她落在屋子的床上了! 清梦在饥饿、寒冷、困顿、黑暗之中缓缓入睡。 她哭得累了,原本想着再想想办法把门弄开的,没想到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从来没有睡得这么落魄过,因而睡眠也实在很浅。 大约是早上,不知具体是几点,车厢门竟然忽得被拉了开,一道刺眼的白光晃在她的眼前。 -------------------- 作者有话要说: 越写越迷茫,希望读者原谅我文笔的拙劣吧。 第22章 第022秒 突如其来的晃眼的白光让清梦瞬间离开了混沌的乱梦,她朦朦胧胧地想起自己的处境。看着站在车厢门口那个因逆光而并不清晰的高大身影,下意识地攥紧了小猪娃娃,缩了缩身子。 惊讶的人不止清梦一个。 顾压星站在车厢门口,本只是早上出发前的例行检查,没想到车厢里竟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一个陌生女孩,怎么会在他的车里? 意外之余,他抓紧这女孩愣神的时间判断她的身份。 眼前的女孩长了张精致漂亮的脸,白白净净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身上的衣服虽也花哨好看,但不难看出陈旧的痕迹。她手里紧紧握着的娃娃更是灰扑扑的,像是已经用了多年了。 她是安置区的人。 他也察觉到,在自己看到她脸的那一瞬,自己手臂上的那块橙色的显色区域迅速变成了绿色。 心跳不自觉地加速。 “你是谁?”顾压星问。 清梦瑟缩着开口:“我是清梦。” “为什么在我的车上?” “车?什么车?我没在你的车上。我都没见过你的车。” 清梦不知道货车是什么,昨日乌漆麻黑的,也没看清着大厢子底下还有四个轮子。要是知道这是一辆车,她估计也就不会上来了。 顾压星站在车厢门口,晨光将他的影子投进车厢里,笼罩在她的身上。压迫感让她的声音都带着颤抖。 顾压星舔舔后槽牙,问她:“你以为你现在在哪里?” 清梦懵了一会儿,转转脑袋看了看车厢内部,告诉他:“一个很冷的屋子里。” 顾压星腹诽:这小姑娘跟他装傻有用么。他也不再客气,冷冰冰地命令她:“下来。” 清梦摇摇头。 她根本看不清眼前这人长什么样,但凭直觉,这人蛮凶神恶煞的,怪可怕,不下去为妙。 但她忘了,自己不下去,人家可以上来。 顾压星摁下了升降梯的按钮,小梯子从车厢口降下,顾压星一步跨上厢子,大跨步地走到了清梦边上。 清梦这才看见,原来这人长得没那么可怕。但顾压星哪里会给她留下思考可不可怕的时间,他拽着她的胳膊便往外面拖,一直拖下了货车才放手。 清梦抱怨:“好痛!” 不痛才怪,顾压星的手劲多大呀! 但怜香惜玉在此时并不可取。他把清梦扔在了外头,自己又上车检查了货物和行李是否有被翻动的迹象。 清梦刚刚被拖拽的时候紧紧地抱着小猪娃娃,完全忘了装载了自己全部家当的大塑料袋。 她用手揉了揉自己被拽疼的胳膊,打量起这个借住了一夜的寒冷小屋子。 看了一圈才明白,这小屋子还真是一辆车。底下有轮子的! 难以相信,她昨晚竟然在一辆好大的车上睡了一宿!刚刚那个男人说,这辆大车是他的车,她竟然在别人的车上睡了一宿!要是让吱吱姐知道了,肯定要关她一个月禁闭了! 哦不对,吱吱姐已经走了。 不用关禁闭了,清梦紧张的情绪却丝毫没有缓解,反倒多了一分失落。 顾压星查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于是便下了车,顺便把清梦落在车上的那一大袋乱七八糟的东西带了下来。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顾压星问。 语气比之前要缓和了不少。 毕竟东西没异常,姑娘又漂亮。而且这姑娘细细看来,年纪还真的不大。 清梦“啊”了一声,解释道:“我是清梦,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到这里来的,昨天晚上天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清楚,就你的车上有光,我就进你的车里了。” 她的解释等于没解释,顾压星叹了口气,循循善诱地问:“你是不是01号区的人?” 有点像哄孩子的语气。 “嗯。” “多大了?” “不知道。吱吱姐说我十九。” “吱吱姐是谁?” “我姐姐。” “你爸妈还在吗?” “不知道,我没见过。” “住在哪儿?” “院子里。” “01号区的院子里?” “嗯。” 嚯,住在安置区的院子里,不是大户人家,就是笑女。 安置区没几户大户人家,那就是笑女。 他心里有了猜测。 只是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在他的车上。 总觉得自己突然增长了耐心,想把事情弄个明白。 顾压星又问:“除了吱吱姐,还有谁跟你一起住?” “还有翠竹姐姐,小蕊姐姐,浮生姐姐,紫烟姐……” 这么多姐姐,那就是笑女。那个吱吱姐,估计就是笑女院子里的管事了。 顾压星打断她:“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跑出院子?你吱吱姐罚你了?” 笑女被管事处罚是很常见的,不听话的笑女,管事动辄打骂。眼前的小姑娘看起来娇娇弱弱,估计是受不了吱吱姐的罚骂,一气之下收拾东西跑出来了。 他在心里笑她的幼稚。做笑女,虽然总是被管事的欺凌,但好歹也有口饭吃,指着她们赚钱的管事们又不会真把她们饿死。可逃了出来,外头的世界又何曾被常年不出门的笑女们所感知过。饥饿与贫困会成为始终悬挂在她头上的两把大刀,随时随地都有落下取她性命的风险。 估计她这会儿逃了出来,不出三天,又得乖乖地回去。 以前小取告诉他,她当年其实也逃过,只不过两天没吃上饭也就回去接着当笑女了。他的小取多机灵啊,从笑女院子里出来,也仅仅撑了两天。眼前的清梦看上去傻乎乎的,恐怕连两天都撑不了。 清梦却摇摇头:“不是。” “那你跑出来干嘛?”还跑到了他的车上。 “是吱吱姐她让我收拾东西离开01号区的。她说昨天晚上……”清梦突然住了嘴。昨天吱吱姐好像嘱咐过她不能跟别人讲纠察队的事。 顾压星问:“昨天晚上怎么了?” 清梦摇摇头:“没什么。” 她除了说“没什么”,却是不知道怎么圆话了。 可顾压星要听到的却不是一句没什么:“你不告诉我,我就把你绑了,扔回你的院子里去。” “啊?啊!不行不行!”清梦拼命地摇头,解释,“吱吱姐说过不能跟别人说的。她就是说要我昨天赶紧离开01号区,我听她的话就跑出来了,但不知道怎么样走出01号区,乱七八糟就到了这里。” 她说得诚恳。 顾压星便又问她:“那你知道你吱吱姐现在在哪儿吗?” “她昨天就走了。” “哦。” 顾压星于是把事情搞明白了。 八成是昨夜有纠察队来01号区纠察笑女,那吱吱提前得到了消息离开了01号区避避风头,顺带好心地提醒了清梦出去躲躲。 顾压星早就对这个存在了多年的01号区笑女院子有所耳闻,也知道这个院子多年未被查封是因为管事有点背景,但再强的背景哪里能抢得过纠察队去,一朝被上门,他毫不意外。 但是一夜过去,应该也就没事了。被当场查到的笑女们顶多也就被纠察们记进档案里。毕竟能屹立多年不倒的院子,保下手底下笑女平安的本事总还是要有的。 他提出:“我送你回院子吧。” 多管闲事并不是他一贯的风格。但清梦让他想起了年少时候的小取,她们同是笑女,都是这样美艳动人。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流落在外可不好,容易被别有心思的人拐走。送她回去也就一会儿的功夫,这一点善事他还是愿意做的。 清梦瞪大了眼睛,问他:“你知道我的院子在哪里?” 她圆圆的眼睛瞪得老大,有一种蠢蠢的可爱。顾压星一笑:“跟我来。” “可是吱吱姐说过要我走的!” “放心,院子里的纠察队肯定走了,现在回去没事的。” 鬼使神差地,大概是被顾压星的笑容蛊惑,清梦真的跟着他往01号区的内部走去。 顾压星在前面带路,步子大大的。清梦拎着袋子抱着娃娃,跟得有些吃力。 塑料袋也因为她的紧赶慢赶发出“稀哗稀哗”的声音,十分嘈杂。 他回过头看了清梦一眼,朝她伸出手。 清梦:? 顾压星:“把你的袋子给我。” 清梦:“不给。”语气坚决。 里面都是她最喜欢的东西,不能送给他。 顾压星舔了舔后槽牙,告诉她:“我帮你拿,又不是要抢你的。” 清梦“哦”了一声,这才把袋子递给顾压星。 她还以为他要抢走她的一大袋东西呢!原来如此,她又说了声“谢谢。” 走着走着,清梦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你叫什么名字?” 顾压星告诉她:“叫我星哥。” “星哥?好奇怪。你的大名就叫做星哥?” “嗯。”顾压星唬她。 “哦,星哥。”清梦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竟然渐渐放松,跟着顾压星走,完全忘了吱吱姐交代的“离开01号区。” 回院子,蛮好,她觉得。 顾压星心里却在笑。 这小姑娘原来是真的天真到了极点,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没有自己的判断能力,还有些木讷笨拙。 把这么个笨姑娘养到这么大,估计费了不少头脑。 正当两人慢慢走去院子,一个剃了个寸头,长得有些雌雄莫辨的人看见了抱着小猪娃娃的清梦,疑惑地皱了皱眉,凑上去看。 “清梦妹妹,你怎么在这?” 一开口,倒能判断这个寸头是个女人了。 顾压星转过身来看被人认出来的清梦。 清梦一脸懵,问:“姐姐,你是?” 寸头女:“妹妹不认识我了?我可常去看你呢!” 清梦于是憨憨地笑了笑。常来看她的人实在太多了,她哪里记得过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真的,很感谢! 第23章 第023秒 寸头姐姐好心告诉清梦:“你们院子里昨天晚上被纠察队查了,纠察队抓走好多人呢。” 清梦问:“诶?你怎么知道的?” 寸头姐姐轻声说:“整个区都传开了。妹妹,你怎么在这里?你昨天躲起来没被发现么?” 清梦点点头。 “那你运气真好!可惜了,这批好看的妹妹都被抓走了,院子都空了。” “姐姐们都会回来的,院子不会空的!”清梦笃定地说。 寸头姐姐笑了:“清梦妹妹,你是没看见,昨天纠察队上门的时候,把那个叫翠竹的妹妹的腿都打断了。拖上车的时候,半身都是血呢。这次纠察队来得这么凶,哪里可能再把人放回来。” 清梦听得心惊胆战,不自觉地放开了手里的小猪娃娃。 原来吱吱姐昨天告诉她的是真的,这次来的纠察队,真的跟以前来的不一样!以前来的纠察队,何曾对她们动过手脚呢?可…翠竹姐姐!天呐!翠竹姐姐平时对她最好了! 刚才星哥说,现在回院子里去已经没事了。可是现在是没事,那昨天晚上肯定发生了大事! 不行不行,她得回去看看去! 顾压星已经把她带到了01号区的内部,走到这儿,从小在01号区长大的清梦也能认得回院子的路了。 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撒开脚丫子就往院子的方向跑去。 小猪娃娃落在地上,沾上了一片泥。 寸头姐姐喊她:“清梦妹妹,没地方去就跟姐姐回家呗!” 顾压星看了眼这小寸头,第一次察觉女人也能有着男人般色眯眯的眼神,倒是开了眼界。 他捡起地上的娃娃,大步地跟在清梦之后。 若是不懂行的新人新开的笑女院子,被纠察队查封了,很说得过去。 毕竟自从芯片在黑市盛行之后,纠察队打击笑女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01号区的笑女院子已经存在了多年,一定是有着够硬的后台,也算得上是根深蒂固,怎么会被一下子端得如此干净。 还打断了一个笑女的腿,这已经算是不小的纠察力度了。江北域各分处出来的纠察们怎么会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下这种手? 顾压星也很好奇,他也想去那间院子里看看究竟。 他大步流星地走,没比跑步的清梦晚到多少。 院子门的正中有个硕大的洞,看起来像是被人踹开的,整个门从框上脱落,歪歪斜斜地扭在一边。原本应该挂在门上的阴阳木牌已经破碎成一块,零散地躺在地上。 进门,院子里面一片狼藉。 花里胡哨的衣服,短腿的桌椅,锅碗瓢棚,这些本应分布在各个屋子里的零碎统统出现在了院子的正中间,像是被人精心布置过的灾难现场一般狼狈而凌乱。 看着眼前的光景,不难想象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女人们的无措和纠察队趾高气昂的模样,屋子里遭遇的浩劫,张头张脑围观的过客,哪里用得着亲眼看到。 清梦在乱七八糟的成堆衣服前蹲了下来。她用手轻轻拨开,看见了地上早已变成黑色的血迹。 翠竹姐姐是会跳舞的。 只不过文艺创作法颁布之后,她再也不被允许跳舞了。 但她常常拉着清梦到院子的角落里,给清梦偷偷地跳上一小段新编的舞蹈。清梦不知道她跳的是什么舞种,可却能感受到翠竹姐姐蕴含在那双腿中的跳动的生命力。 她的双腿不像是人的血肉组成的,倒像是翩翩起舞的蝴蝶搭成的。 翠竹姐姐的腿,划一道小口子都要心疼老半天,说打断就打断了? 清梦摸上地上的血迹。 黑色的,用手触碰,能感到黏稠而粘地。 这真的是血。 而且地上的血迹,还不止这么一滩。 清梦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想去自己的屋子也看一眼。 但她失败了。 在晕厥倒地的那一刻,她想着,我真没用,连路都走不好,平地都能摔。 随后她便失去了知觉。 顾压星是眼睁睁瞧着清梦倒在地上的。跟清梦失去意识前的想法一样,他也以为她只是走路不稳摔了罢了。来不及扶稳她便想拉她起来,却发现她倒在地上闭了眼睛。 实在是顾压星见过太多因饥饿而倒地一睡不再醒的人,发现清梦的眼睛闭上了,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摸一摸她的手腕,感受一下她是否还有脉搏。 如果就这么死了,那也太可惜了,她才多大呀! 她的手腕也是细细白白的,一看就是常年待在屋子里不出来的。 还好,幸好,脉搏还是有的,虽然有些虚弱。 顾压星不会看病,摸到她的脉搏,除了她还是个活人之外,什么都诊断不出来,因此提起来的心也很容易地就放下了。 红颜薄命总是让人惋叹,况且是美人倒在自己的眼前。 不知多久之后。 清梦的意识恢复先于她睁开眼皮。 迷迷糊糊之中,她只觉得全身都正在微弱的颤动,有嗡嗡的声音微微地卷过她的耳廓,还有一个男人低沉又粗糙的声音在左侧。 “知道是谁干的么?纠察们下手很重。”男人说。 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清梦尚未完全清醒,眼睛没有睁开,她甚至不确定这声音是不是来自于梦境。 一会儿过后,男人又说:“我就是路过,早上才知道的这件事。对了,我在01号区捡了个娃娃,放你那里去?” 娃娃?清梦要素察觉。她有很多娃娃!有小兔,有小狗,有小猫,但她最喜欢的还是那个小猪! “十八九岁的样子,不太聪明。” 娃娃还能看出来聪不聪明?清梦头脑越来越清醒,在脑海里盘算什么样的娃娃是聪明的。 “行,先挂了,我在开车。” 当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竟然在一条有很多车的大路上。 这是条公路,凭她多年在电子屏幕上看宣传片的经验,她很好地判断出来,自己已经不在01号区了。因为01号区根本没有这么宽敞的大路。 她坐着的椅子令她奇怪。这,好像是……好像是一辆车的座位吗?她没有办法判断,因为宣传片里的车的座位不长这样,但又好像就是这个样子的。 而她身前绑着一条粗粗的黑带子,勒得她胸口难受。她凭本能轻轻扯动,可以扯开一点儿。但一松手,黑带子又骤然锁紧回去。她又轻轻一扯,带子松了。放开手,“啪”一声缩了回去,打在她身上略微疼痛。于是她下了狠手,狠狠地把黑带子往下一拉,却意外地发现这次根本拉不动它。 “别扯安全带。” 那个刚刚在说话的男声再次在左边响起,清梦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左手边坐着顾压星。 “星…星哥?”清梦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自己又出现在了顾压星的车上。 “嗯?” “我怎么在这?” “你死了。”顾压星告诉她,“我把你送到阎王爷那里去。” “啊啊?我死了?我怎么会死了?”清梦跳起来,又被安全带扯了回去。 顾压星扭头看她一眼,心里憋着笑。说她天真确实是说好听了,这哪里是天真,这不就是傻么。他说什么她都信。 于是他接着唬她:“你在刚才那个院子里看见一滩血,被吓到了,吓过头了,一下子就吓死了。” 清梦的眼睛肉眼可见地越瞪越大。 “星哥,你骗我吧?” “没骗你,我骗你做什么。” 清梦往自己的腿上捏了一把,一点都没留轻手。捏完后,她转过头怒视顾压星:“你就是骗我!我如果死了,怎么还会这么痛呢?” 顾压星的笑终于憋不住了,他笑出声,笑得放肆。 清梦又问:“你笑什么呢?” “笑你傻。”顾压星直言不讳。 “我可不傻。”清梦撇嘴,“我都知道你是在骗我。” “你不傻,倒是说说现在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啊?” 顾压星接着逗她。这是件蛮有意思的事。 “啊什么啊,你知道自己现在在我的车上吗?小姑娘,坐在陌生男人的车上,你怎么回事?” 清梦转头看看窗外,车流来往。在看看车内,顾压星手上拿着的方向盘,她只在电视上见过。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车里面的样子,第一次见到真的方向盘。 新鲜是一回事,疑惑是另一回事,她思考了一会儿,问顾压星:“是不是我晕倒了,然后你见义勇为把我带到你的车上来了,然后你现在要把我送到医院去,对不对?” 话一出口,她觉得一定就是这样。 她看过很多很多关于见义勇为的宣传片。有女人救男人的,有男人救女人的,有老人救小孩的,也有小孩救老人的。甚至有些时候还有猫猫狗狗救人的。宣传片说,善良和爱心已经成为了这个时代的代名词,没想到这次真让她给碰上了! 尤其是看到顾压星嘴角又噙起的那抹笑,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说对了。还没等他开口回答到底是不是如此,她已经向他表示衷心的谢意了:“太谢谢你了!我还没坐过车,也没有去过医院,但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车和医院。谢谢你救我哦!” 第24章 第024秒 顾压星回以一笑,暂且不聊什么死不死救不救的事儿,提醒清梦:“坐稳了。” 清梦“啊”了一声,不等她理解什么叫做“坐稳了”,顾压星猛地摁响了喇叭,一脚油门下去,方向盘微微一侧,从侧面的车道超越了前面那辆开得磨磨叽叽的小车。 突然袭击的推背感使头一回坐车的清梦吓了一跳,她从窗口回过头看刚刚被超越的那辆车,又转头看顾压星,问他:“刚…刚才那一下是怎么了?” “没什么,加了个速。” “哦,这样就叫做超车吗?” “嗯,你怎么知道‘超车’这个词的?” 清梦回忆:“电视上经常说‘努力奋斗,实现弯道超车’什么的话呀,问我老是偷偷跑出院子去广场看电视。” “好看吗?” “嗯?” “电视好看吗?” “好看!” 顾压星当然知道清梦所说的电视不过是电子屏幕上循环播放的政治宣传片罢了。为了宣传一些“正能量”,城里人倒是舍得花钱在一些大的安置区里装电子屏幕。 清梦问他:“你没看过吗?” “什么?” “宣传片呀?讲见义勇为的、讲乐于奉献的、讲努力奋斗的,可多种类了。” 顾压星咋了咋舌,反问她:“宣传片是不是告诉你,一个人晕倒了,是会被救她的人送到医院去的?” “对。” “那如果我告诉你,我没钱送你去医院,我现在是去把你卖掉,你还信那些宣传片吗?” “没钱去医院?……卖掉?啊?你要把我卖掉?卖去哪里?我又不值钱!你别把我卖掉!我…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你快把你的车停下来,我要回去!” 一开始,清梦的情绪还颇为冷静,但她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被她喊出来的。 车内顿时变得嘈杂了。 清梦甚至大胆地抠着车门上每一个看起来像门把手的东西,试图自己打开车门跳下去。先不论此地距离01号区已经有有些路程,但是车门上的锁和绑着她的安全带就已经斩断了她的希望。 顾压星没想到这小姑娘情绪变化能这么快,轻声提醒她“别乱动”无果,只得重重地又摁响喇叭。 “哔”一声,让小姑娘安分了下来。 “说了别乱动,公路上头,你跳下去就是个死。舍得死,不舍得被卖掉啊?” 清梦怔怔地看着顾压星,问:“你要把我卖到哪里去?” 以前在院子里的时候,吱吱姐常年用“再不听话就把你卖到城里,给人配阴婚去”作为威慑,恐吓那些吵着要离开院子的姐姐们。 清梦也问过吱吱姐什么叫做“配阴婚”,吱吱姐说,就是城里人给死掉的儿子买女粗子做老婆,把女的弄死,埋到他们儿子的坟里头,和他们儿子躺在一起,让他们儿子在地下有个女人。 想起这个,清梦就毛骨悚然。 顾压星看见她的两眼汪汪,决定还是别再吓她,跟她实话实说:“你现在也无家可归了,我有个朋友有个小工厂,在环都域的乡下,我把你送到那里去打工,行吗?” 清梦问:“环都域在哪?” 完美地错过重点,顾压星扶额:“我们过几天就到环都域了。环都域就在我们江北域的北边,邻着的。” “哦哦。那我不能回01号区了么?” “你回01号区干什么?” “01号区是我家啊。” 顾压星突然觉得自己把她带出来真的是多管闲事了。 他耐着性子告诉清梦:“你家被纠察队抄了,管你的吱吱姐跑了,你回家只能饿死。” 尤其是她这么蠢笨的性子,被饿死还算好的。要是运气不好,说不准还被人杀了炖肉吃。 一些治安不好的安置区,吃人肉的人比比皆是。 随后良久,顾压星都没有再听到清梦的任何动静。他侧转头去看副驾驶座上的小姑娘,发觉她正垂着头抱着脸哭。 肩膀一抖一抖地,脏兮兮的衣服被溅上了湿答答的泪水。就像是一只落了水却因饥饿而无力挣扎的小猫,正在向生命的最后抗衡而妥协。不知她是否接受了自己的家已经破散的事实。 也是,从小长在笑女院子里,不知道外头的凶险,骤然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换做是谁都会接受不了。哭也很正常。 美人垂泪,尤其耐看,他不厚道地多看了她几眼,才告诉她:“座位前面有一个小柜子,你拉一下那个拉手,看看柜子里的东西。” 清梦揉了揉眼睛,红肿脆弱的眼眶和湿润的眼瞳似乎被蒙上了一层薄雾,她看不清眼前哪里有个小柜子,伸手摸了摸,都没摸到顾压星说的拉手。 尾音发颤,她问:“在哪儿?” 顾压星只好分心,伸出右手跨过中控台去帮她拉开那个柜门。 小柜子的“小”字名副其实,里头放不下多少东西,顶多放一些随车的文件。 清梦却在里头惊喜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物件。 “啊!我的小猪!” 她的胖乎乎的小猪娃娃被泥尘沾染了半片,加上原本的灰脏感,早已与可爱相离甚远。但清梦还是很喜欢它,就算它再脏,她也很喜欢它,大概这就是她与它的一些缘分,从第一眼见到它的时候开始就注定了,她会喜欢它一辈子的。 清梦眼神里那惊喜又兴奋的光芒挡也挡不住,她一把把小猪抱进怀里。 真是个小孩,一个娃娃就能哄好。“把那个门关上。”顾压星说。 清梦哪有心思管什么门不门的,上下检查着小猪的状况,确保它没有缺胳膊少腿。顾压星于是又无奈地伸出长长的手臂,去够那个柜子的门,用力把它关紧。 确定了小猪完好无损之后,清梦才有空问一问:“‘你怎么会有我的小猪的?” “……”顾压星一阵无语。这么快就忘了她刚刚自己在哭什么吗?话题怎么转变得这么快? “谢谢你!”她说。 “别说谢了,你还没回答我呢。”顾压星顺手又超了一辆开得慢慢悠悠的豪车,“我把你送到我朋友的工厂去打工,他那边要一个接线员,吃喝肯定没你以前院子里好,但不会饿死,你去不去?” “什么是接线员?” “就是接电话的人。” “我不会接电话。” “……”顾压星沉默良久,又突然想到一件事,“你认识字吗?” 清梦给他的答案是:不认识。 顾压星早该想到的。 出身于安置区的人,真正像他一样认识字的人没多少。不过时他身边最常接触的那几个人,东梁也好、褚越也好,甚至是程成都认得字,因而先入为主地产生了大家都认识字的错觉。 再仔细想想,是啊,这小姑娘是笑女院子出来的笑女,能有什么学认字的机会呢? 那把她送去工厂这件事,估计就得重新再考虑考虑了。 “星哥,我不会接电话,不认识字,是不是就不能去你说的地方了?” “嗯。” “那我要去哪里?吱吱姐只跟我说,叫我离开01号区,她没告诉我我该去哪里。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去哪儿?” 顾压星扭过头来:“你想去哪儿?” 清梦看着他半侧的面容,棱角分明,眉目刚毅,莫名其妙地给她一种可信任的感觉。她手紧紧地握着小猪的身体,认真道:“我想去找吱吱姐。” “你知道你吱吱姐在哪儿?” 清梦却摇摇头。 “那你上哪里去找她。”顾压星很不屑地笑了。她真的是天真到家了。 清梦又低下头思索起来,回忆着昨晚吱吱姐走之前跟她说的话。 她记得吱吱姐好像说过一个地方来着的。 昨晚,吱吱姐先告诉她会有纠察队来01号区,又叫她赶紧收拾好东西离开。然后她问吱吱姐要去哪,吱吱姐说了一个地名。 是哪里来着? 清梦记得,那是一个经常在电视上听到的地名,应该是个很大的城市,叫什么城吗? 昨晚匆忙的交谈被她又一遍从头到尾地回忆,终于,她轻轻地说出了那个地名。 “燕城。” 清梦声音很小,但很笃定。 顾压星听清了,但他有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清梦把声音放大:“燕城。吱吱姐在燕城,她走之前告诉我的。” 嚯,燕城。 这倒真是巧了。 顾压星放在方向盘的手摩挲了一下,深深地看了清梦一眼,又不动声色地转回去看前挡风玻璃后的路况。 自己的车道前头远远地都望不到车,他便又转过头来看清梦一眼。 左手小臂上那块显示饥饿程度地显色区域早已变成了深绿色,她的貌美对他而言的确受用。饱腹芯片是最诚实的,她的美被他看在眼里,他的肚子就被它用虚假的饱腹感填满。 趁着自己还没对内心轻易下好的决定后悔,顾压星告知清梦:“我这辆车就是开到燕城去的。” 我这辆车就是开到燕城去的,你也要去燕城,不妨…… 但顾压星没把话讲全。 清梦闻言,悄悄地放下了手中正在摆弄的小猪娃娃,将脑袋愣愣地转了九十度,直直地看向开着车的顾压星。 一向不怎么机灵的小清梦,竟然猜到了顾压星的言外之意。她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意思是,能带着我一起去吗?” 顾压星果然一下子就后悔了。 他与她无亲无故,为什么要让自己的一路上多出这么大的负担? 把她带上自己的车,他已经觉得自己是有些不可理喻的多此一举了,怎么还要带着她去燕城! 她虽然无家可归,但无家可归的人多着去了,他顾压星照顾得过来吗? 但他的嘴巴动得比脑子快,话脱口而出:“对。” 对,我是要载你去燕城。 带着你一块儿。 大抵因为她秀色可餐,而他身侧又太久没有出现过一个好看的女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救命,我怎么把小清梦写得跟个傻子似的。 第25章 第025秒 目的地同样是燕城,在顾压星和清梦坐在货车上时,连夜从江北域撤回到燕城的吱吱早已下了飞机,躺在自家宽宽软软的床上胡思乱想。 她回忆着这几年在江北域的经历,想到跟着她的众多女孩,以及唯一的那个由她亲手带大的清梦,万千思绪都化成了一声叹息。 本不该对她们有什么怜惜的,不过是挣钱的工具罢了,可真的把她们甩手出去了,吱吱还是会稍稍叹一口气。毕竟那是已经习惯了的生活,一时抛弃,真当是难以适应。 上司曾老告诉她,一夜奔波不易,她今日可以在家里好好休息休息,隔日再去述职。 吱吱早已把一身的浮尘洗去,扔掉了在安置区穿了多年的那一套旧衣服,换上一条真丝的睡裙,打开空调的冷气。 在安置区的夏天是很难熬的,太阳火辣辣得能杀人,她自己的那间屋子里虽然装了风扇,可夏日的夜晚三天两头停电,总是热得她难以入眠。 此时此刻躺在空调房里,身上的裙子贴身而舒适,轻轻薄薄的空调被为睡眠也提供了良好的保障。她再也不想其他,只安安心心地进入了睡眠。 半睡半醒之时,隐隐约约地见到了小时候的清梦。 是个春天。 家徒四壁的屋子,铺天盖地的腐臭。 小小的女孩瑟瑟缩缩地蹲在屋子的角落里。 年龄太小,根本不明白躺在床上的父母早已去了黄泉彼岸。 吱吱走向她,抱起她,用手摸上她左耳后的一块红色胎记…… 顾压星正在开车,但目光总是难以控制地瞟向身边的清梦。 新鲜感正盛,多看几眼也是在所难免。 清梦从来没有跟院子之外的人,尤其是男人单独讲过几句话,她的新鲜感不亚于顾压星。 她问:“星哥,我们到燕城,需要几天啊?” 顾压星思索一会儿,告诉她:“不一定。如果只是开车,五六天也就差不多能到了。但一路上总要停停歇歇,路上还要经过首都,很多手续都会有点儿麻烦。” “喔!”清梦对一切都新鲜。 右边车道飞过去一辆速度飙得相当高的摩托。 还没等清梦看清那骑摩托的人的头盔是什么图案,那人和车已经飞远去了。 顾压星的车开得不慢,但比起那辆摩托,简直就像乌龟爬一般。 摩托的“嗡”声也不低,一路飙过,一路响过。 清梦的注意力于是完全被它吸引,目光锁定,直到它消失在路的尽头。 “没见过摩托车?” “嗯。”清梦点点头,“原来这叫做‘摩托车’啊!” 顾压星便说:“我也有一辆。” “哇!星哥,那你怎么不骑那个摩托车去燕城?摩托车比你的这辆大车快多了!” 如果副驾驶座上坐的是别人,而非从头到尾都傻里傻气的清梦,顾压星一定会把那人丢进后头的车厢,并且没个好气地问他“瞧瞧,我骑个摩托,怎么把这些玩意儿送到燕城去?扛在头顶吗?” 但无奈这个笨笨的问题出自清梦之口,他顿时萌生的满腔的无语也排遣不了,只好耐心地说:“我这辆车是个货车,是送货用的。你昨天晚上就睡在我要运的货旁边。我骑摩托车,不就运不了那些货了吗?” 这番温吞吞的话说下来,他有一种正在与顾辰讲话的错觉。 哄小孩也是这么哄的,好爸爸顾压星颇有经验。 “哦!原来你的车叫做货车哇!哦哦哦,那你运的是什么?”清梦很是好奇。 “干花。” “干花?哇,送到燕城去的吗?肯定很漂亮吧?你见过吗?我还没见过呢!” “没见过。” “哦哦,我也没见过。” 清梦抱着小猪娃娃,除了偶尔和顾压星对话,大部分时间都在注视着窗外路过的车。 这天以前一辈子看到的车,都没有这一天看到的多。 在顾压星原本的计划之中,今日夜里应该可以抵达环都域和江北域之间交界的城市——海阳市。 但在越前公路江北域范围内的最后一个安置区,即89号安置区出口前,车辆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长长的车辆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越前公路的全程都是五车道,几乎从来不会随便堵车,能让车辆拥挤如此的,只可能是遇上了临时路检。 路检队属于交通局管辖,在公路上临时搭建检查口,要检查过路车辆的通行证,如若是货车,也要检查运送许可证。除此之外,为了保障道路安全,路检队更是要检查车辆的轮胎、电箱或者油箱、发动机的状况。这是他们的重点任务。 一旦检查出车辆状况不对,路检队会当即要求车辆靠边检修。他们既然来拦路检查,自然是带满了可供车辆替换的各种零部件。为了能够通行,被拦下的车主们只好用高于汽车修理厂数倍的价格请求路检队的维修小队帮忙把车辆修好了。 路检队大费周章地拦路检查,总要赚点油水,谁都心知肚明。碰上路检,碰上几乎近似于敲诈的配换检修的价钱,车主们不得不忍气吞声,不然可不会被放行呢。 越前公路的路检抽检并不常见,也不知江北域最近是怎么了,总是成为各种临时检查的众矢之的。 车辆缓缓地停下,清梦疑惑地看了看顾压星,问:“怎么了?” 刚刚这车还开得通通畅畅的,怎么一下子又都停下来了。 顾压星便简单地给她介绍一下什么叫做“路检”。 清梦恍然大悟:“哦!他们是来赚钱的!” 她说得简单直白,把顾压星逗乐了。 原本以为她就是蠢蠢傻傻的天真小姑娘,没想到还能一语道出路检队的本质。 但待会儿轮到自己的车受检时,话可不能乱讲了。顾压星提醒她:“等会儿轮到我们的时候,路检队问起我们去哪儿,就说是燕城。” “我们不是本来就要去燕城么?” “对,提醒你一下。问起你我的关系,你就说是我的妹妹。我们从江北域域城来,到燕城去。他们也不一定就回问这个。问起其他的话,你就不要说话,我会应付的。” “喔,好好。” 遥远的前面,路检队一口气把五个车道占完了。 最中间那个车道用来检测,旁边四个车道用来维修问题车辆。 过路的车流量大,因而一辆辆检测下来,队伍已经拖得老长了。 等轮到顾压星的车估计还得很久,今日也是赶不到海阳城的。运气好的话,早早结束路检,还能赶到一个规模大一点儿的安置区去休息。运气不好,估计车得停到某个充电站去将就一晚了。 清梦无聊地开始探索副驾驶座上的一切玩意儿。头顶的车把手,前面的挡光扇,小柜子的门,车门边的按钮,统统摸索了一遍。即使顾压星一直告诫她“别乱动”,但清梦仍然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 摁下了车窗的按钮,窗子“簌”地往下缩,把她吓了一跳,又觉得更奇特了:“原来这个窗户是能开开的啊!” 顾压星不理她,只在中控台上又把她的车窗给关上了。 “啊?”清梦不解,扭头看他,“怎么它自己关掉了?” “车里有冷气,开窗太热了,它就自己关了。” “喔喔。”清梦转而来看中控台,“这个又是什么?” 中控台上的电子操作屏虽有图标,但图标都是抽象的,而清梦又不认得字,只好由顾压星一一告诉她:“这个是地图,这个是广播,这个是冷气,这个是座椅……” 结合了顾压星的配文,那些图标也更好理解了。清梦问:“我能点开试试吗?” 顾压星很想反问,我说不行你就不试了么。但毕竟人家还是个小姑娘,他也不想自己说话太刻薄,于是点头道:“行。” 一阵喇叭声响起。 前方的车开动了,这个车道整体往前挪了一点点儿。顾压星便也收回视线,把车的挡位调好,准备往前开。清梦自顾自玩着中控台。 正在顾压星把脚落在油门上时,他的全身忽然向后倒去。 清梦在一旁叫嚷:“啊啊?这是怎么了?” 顾压星很快意识过来是自己的座椅被清梦往后调斜了。他连忙制止清梦,并把自己的座椅角度调好,告诫她:“我在开车的时候,调我的座椅是很危险的事。” 清梦大概也发觉了其中的危险性,喃喃地说:“喔,不会了。” 车往前挪了一点点,聊胜于无罢了。 鉴于清梦上车之后短短的一点儿时间里,实在做了一些有危险性的事,顾压星决定给她好好讲一讲坐他车的一些规矩。 “不准去碰后面车厢里的箱子,这是关键。做不到就下车,我就不带你去燕城了。开车的时候不准拉车门,就算知道它已经锁了也不行……” 清梦仔细地听着,听完了还不忘问一句:“星哥,你怎么突然这么严肃啊?” “嫌我凶?” 他明明已经很不凶了好吗?顾压星自觉自己已经很不像自己了。按照41号区星哥的性格,他哪有这么多耐心和细心,一一教导一个比他不到十岁的儿子还要懵懂的小姑娘。 -------------------- 作者有话要说: 星哥化身顾老师,手把手教小孩生活ing。 第26章 第026秒 清梦摇摇头:“不是,不是嫌你凶。就是…嗯,怎么说呢,感觉你有点儿不太一样?” “不一样?详细说说?” “我本来以为你蛮凶的,但你又没有特别凶。可说你不凶吧,明明刚才还在笑,一转脸又变得怪严肃的。总是就是不太一样。” 顾压星舔舔后槽牙,不知道该说什么。 清梦突然想起:“星哥,对了,你是江北域的人吗?” 这话题转变的速度让顾压星都有些意外了。他如实道来:“对。” 清梦于是笑了:“喔,那我们算是老乡的吧?” 顾压星发现,清梦笑的时候,会露出两颗小虎牙,给她本就稚嫩的脸庞添上一笔娇俏。 这是很好看的一幕,可惜她说的话实在是有些让他无法作答。 老乡?这个年头,哪里还有老乡不老乡的说法。就算是同一个安置区出来的人,也多的是邻里相残人吃人的,更何况他们俩人一个来自01号区,一个来自41号区,只能说来自同一个域。 “不算。你的区和我的区隔着不少路呢,我讲方言你都听不懂,算什么老乡。” “喔。” 趁着车再一次发动后又停了下来,顾压星终于想起给自己的友人回一个电话。 清梦这一回则无所事事地听起了广播。 她以前在院子里的时候也有一个老收音机,但有一回被她不小心摔坏了,也没人会修,此后她就没有收音机了,也再也没有听过广播。 顾压星正打着电话,她听的广播声音太响了,很是干扰,他便在中控台上把声音调低一点儿。清梦嫌听不清,便把脑袋往音响那儿凑了凑,让耳朵正对着音响口。像只伸出脖子待宰的兔子。 电话那头是个慵懒的男声:“怎么了莫?又打电话,不知道我很忙喔?” 顾压星:“之前跟你说的,要送到你那里去的女孩,她不适合你那里,就不送过去了。” “喔。就这点小事喔?” “嗯。” “好喔,那我挂电话咯?” “别这么着急。跟你讲一声,我感觉最近江北域不太平。”顾压星瞥一眼旁边的清梦,压低了声音,“你个公职人员,挣外快办工厂不是不行,但也得小心点儿,别惹得一身臊。” “行行行,顾大妈,没想到你都有念叨我的一天喔。不跟你说了,我纠察队里老忙咯,挂电话了喔!” 也不必等顾压星答复,对方早已摁下了挂断键。顾压星还有话想说,但电话那头传来的只剩下“嘟嘟嘟”的断线音。 放下电话,车又往前挪了一点点儿。 这个车道的运气不错,挪动的速度一直比另外几个车道快不少。 由于各个车道不是同步往前移动的,因而顾压星的左右车道的车已经换了很多批。 这一次挪动,让他停到了一辆加长版的豪车边上。 低调的漆色一点儿都掩盖不住它高调的本质,光是车窗上那层防弹夹层就能显示出车主身份的不平凡。顾压星从车里往左边望着,其实很希望边上的那辆车可以把毫不透光的窗户摇下来哪怕一点点,好让他看看这样的车里头会坐着什么样的人。 即使是41号区鼎鼎大名的顾压星,也从来没亲眼见过城市里哪位真正有地位的大人物。他是会跟城里人打交道,但多数时候也只会跟娃娃爷们打交道。虽是接触过一些城佬,但在城佬之上的那些人,从来只活在传闻里,没有出现在他的世界之中过。 顾压星是不喜欢城市的那股子傲慢奢靡气的。可这种不喜欢,大概只建立在自己得不到的状况上。 正如他的货车——其实不算他的,等单子做完,这车是要还回去的——停在了一辆整个41号区所有有力气干活的人,拼命干一辈子活都凑不够钱的豪车边上时,他的内心迸发出的也是一种矛盾的好奇和厌惧。 既想看看,又嗤之以鼻。 还间杂着一点点向往:顾辰以后若是有出息,会不会能坐上这种车? 他盯了好几眼,又强迫自己把目光转开,别去看它,别去想它。 清梦正在听广播,广播里的机器播音员没有感情地朗读着一篇时事短评。 顾压星的电话早就打完了,其实她没必要还让广播保持着这么个低音量的状态,以至于自己要伸长脖子凑着脑袋在音响旁边听。 他便悄悄把中控台上的音量调大。 突然变大的声音让清梦的脑袋像受惊的小猫似的忽然蹿了回来。 顾压星不由得笑了。捉弄人还是蛮有意思的。确实能让他忘了什么豪车不豪车的事。 没等清梦质问他音量的事,他先发制人地问:“广播都说了什么?” 一些时事短评里用的字句,对于清梦来说其实有些难以理解。但大体还是能描述描述:“最开始说好像有台风要登陆了,我只听了一半。刚才在讲文艺创作许可证的事,说从明年正月初一开始,古诗词解读员也需要考文艺创作许可证了 。没有许可证不准解读古诗词。一旦被发现,统统要坐牢;然后现在是在讲南海域打击海外贸易的事,说是抓了一些人,具体怎么样还没仔细说呢。” “哦。”顾压星点点头。 其实广播会讲什么他也能猜到,这些千篇一律的时事短评,不是跟破产制度有关,就是在讲什么文艺创作许可证,或者海外贸易的事,翻过来翻过去就是这么些主题,听来也没什么意思。 但对于许久没听过广播的清梦来说,这听着也是蛮好打发时间的。 等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时,路检的工作人员们才总算敲开了顾压星的车窗。 由于这辆货车由飞腾集团制造,很有经验的路检队一眼就明白此车的承包者来头不小。 “先生,出示一下车辆的通行证和货物的运送许可证。” 第一步是查明证件,他们客客气气地进行。 看到运送许可证上的“干花”二字,他们便对顾压星更加客气。 如今人们能见到的花多数是仿真花,用鲜花制成的干花几乎成为了奢侈品。毕竟能种出饱满的作物的土壤实在太少。很多城佬都爱用干花当摆件,哪户人家若是家里摆了几个花瓶,花瓶里都插满了干花,这也算是种隐形的炫耀了。 这一个车厢里装满了干花,运到燕城去,能做一笔很大的生意了。 货车的雇主肯定是个富商。 路检队不会再细查证件和人员,开始查看货车本身的状况。 四个轮胎和一个备胎都一一查看,没有一个有任何瑕疵。他们又掀开前车盖,把里头的发动机、电箱等等都仔细检查了一遍。 飞腾集团制造的最新款的货车,在质量上绝对不会出现问题。 尤其这车还装有天利与飞腾联合开发的物联网系统,智能轮胎、发动机、引擎等设施,统统能被实时监控状况。一旦出现什么问题,中控台就会提醒驾驶员。 只要中控台上没显示有问题,就代表擅长挑刺的路检队也查不出什么毛病。 “先生,查到什么问题了吗?”良久以后,顾压星问。 路检队的工作人员无奈地摇头,表示:“没什么问题,您可以走了。” 在这个闸口的后方,连路的车辆排起长长的队伍。 但在前方,却又是一片几乎看不到前车的坦途。 可惜夜色已深,车上的二人都颇为饥饿,困倦也即将缠上身,这车是无法开落夜的,只得找前面的最近的安置区出口出站,去休整一夜。 清梦看顾压星把车开出了宽敞的公路,开进了一条小岔道,惊讶地问:“我们去哪儿?” 顾压星言简意赅:“去睡觉。” 然后又觉得自己这话有点不对劲,便改口:“去找个地方停车,休息一晚上。” 清梦点点头,丝毫不担心身边这人会把自己整到哪个偏僻的地方卖了。她是一个太容易轻信别人的人,顾压星仅仅一天功夫就认识到了这一点。这样的人在自己身边,他倒难说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衬得他像个诱拐犯子。但也减少了不少让她相信自己的麻烦。 这个出站口通向的是这条路上的最后一个江北域安置区89号区。 越前公路上的路灯在出站口之外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这个安置区不需要任何一点光亮,这条通往安置区的路上黑暗一片。 货车有自动开启的大灯,在检测到前方乌漆麻黑的状况的时候,明亮也就随之出现了。 大灯骤然开启,前方亮堂堂的,开车也开得更安心些。 只不过这条路终归还是太小,即使路亮了,体量偏大的货车也不能开得太快。更何况顾压星对于这个89号区并不算太熟悉,这车开到哪里,他也得仔细想一想。 速度控制得蛮低。 大概也是这种低速给了别人碰瓷的勇气。 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突然莫名其妙地从路边蹿了出来,又莫名其妙地突然倒在了货车前面二三十米的位置。 顾压星猛然急刹。 幸好清梦和他都系着安全带,才免去了磕着撞着的疼痛。 -------------------- 作者有话要说: 快期末了,愿星哥和清梦保佑我不要挂科,求求了! 第27章 第027秒 顾压星在车上匆匆留下一句“坐着别动”,就解开安全带下车去了。 这种夜黑风高之时的碰瓷他不是没遇见过,但前来碰瓷的人多半不是单单为了点医药费的钱。那些心思不正之徒常常团伙作案,蹲守在夜路边上,一旦见到了看起来昂贵的车,便又会有一个人跳出来躺倒路上。没有防备的车主以为遇上了碰瓷,下车跟人理论之时,那同伙们就会趁机抢车逃跑。他们有一套成熟的作案方法,甚至能够破解很多车辆的物联网系统,转手就把车卖了,能挣很大一笔钱。 顾压星听说过,甚至帮人解决过许多起这样的抢车事件,因此当自己在夜黑风高时遇上了这样的事,他自然有了些许防备与怒气。 一下车,就把车门落了锁。 车前面躺着的那个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但单从背面也能看出来这是个不怎么修边幅的成年男人。头发半长,沾着一些布絮与土块,身上的衣服裤子虽然完整,但也已经很旧了。左脚上穿着一只破了一小块的皮鞋,右脚是光着的,连袜子都不见了。 仅仅看他的穿着,不难判断出他是个粗子。但这人身上的一股酒味,却不像是粗子该拥有的。 粗子之中,自然有倾家荡产买酒喝、终日里醉生梦死的酒鬼。为了酒,当然也会有冒大风险来路上躺着碰瓷的人。 但躺在地上的这个碰瓷佬,身上那种特殊的酒味却让顾压星觉得十分名贵,不似粗子酒鬼们会喝的劣酒。即使劣酒也有着高价。 这种名贵,顾压星曾经在城里做事时似乎闻到过,却没机会尝到过。 是娃娃爷们藏在自家酒窖里从来不舍得拿出来喝上一杯的名贵,也是城佬们宴会上侍者小心翼翼端在盘子里的名贵。只有最好的粮食酿出来的陈年酒,才有这种名贵气息。 粮食已然是稀罕物,这种酒,便是更加稀罕了。 这样的酒气实在不该出现在这条通往89号区的破路上,不该出现在顾压星的货车前。 他回头看了一眼货车,也扫了一眼周围,才试着蹲下来把躺着的碰瓷佬翻了个面。 这一翻面,刚刚闻到的酒气更加浓烈。 他的眼皮十分沉重,拨开一点,眼神无光。 口鼻还有着混乱的呼吸,他每吐一口气,顾压星都觉得周边的酒气更稠了一分。 原来不是来碰瓷,竟是倒在这儿烂醉如泥的醉鬼。 只不过碰巧倒在了他的车前。 顾压星翻了翻他的裤袋,想找找是否有他的什么身份信息,但两个裤袋摸下来,也只摸到了一张软趴趴的小纸片。 打开它,纸片上只有用铅笔写的几行字。 字迹飘逸而俊秀,不过因纸质太差,倒有了几分模糊与蹭痕,竟令顾压星有些惋惜。 [‘给我孤勇者的酒呵天’] [‘给我狂狷者的偏狭呵地’] [‘给我一把足够杀死自己的刀呵’] [‘让我把性命握在手上’] 如果顾压星的想法没错,这大概是一首诗。 尽管他并没有看懂这首破破碎碎的诗到底写了什么,可这“碰瓷佬”身上藏诗的行为,已经让他大吃一惊了。 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怎么胆子竟有如此之大,竟敢把诗让自己裤兜里头塞!但凡被查到,只要拿不出文艺创作许可证,那就是无证作诗,可是要以“变质”为由被判入狱的。 江北域这些年虽然因无证创作而抓的人并不多,可是他知道,作为无证创作重灾区的首都,每年都要抓起一大批人。情节严重者甚至也有被毙的,真也算是血肉教训了。 好大的胆子,喝得烂醉躺在路上,裤袋里放了诗! 这样有恃无恐的人若是个清醒的汉子,顾压星一定会想要跟他交谈交谈,试探试探他的身份。但可惜他此时是个醉汉,连神志都还不清呢。 把他就留在路边,万一待会儿有车辆路过,估计他有被压死的可能。 顾压星站在这一动不动的“躺尸”边上,思考该怎么处理他。 清梦在车里看着前面的顾压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是万分好奇,在自己瞎琢磨瞎折腾之下,竟然也解开了安全带。 学着刚才顾压星开门的样子,她也去抠门把手,发觉门竟然锁住了,怎么拉都拉不开。 无奈之下,只好乖乖地坐在座椅上。 车辆的大灯并没有关,明晃晃的灯光照亮了车前面站着和躺着的两个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顾压星又是给他翻身,又是翻他裤子,又是拿出了什么东西。 她真的也很想下车去看看的。躺着的那个男人之前莫名其妙地在路上倒下,真是把她吓了一跳。他是怎么了?病了,还是死了?如果是死了,怎么会死了呢?如果是病了,那她应该去救救他啊。 即使不知道怎么救,也应该下车去看一眼的。 刚才顾压星匆匆下了车时,她就应该跟着下车的,也不会被锁在这里了。 顾压星把小纸片又折好,原路塞进原先的口袋里,佯装自己没有看见过它。 紧接着,他抓住了这人的两只手臂,把人一路往货车车厢的方向拖。 这人毕竟是个大男人,体重不算轻。一路拖着,地上被划出了几道泥土痕迹。越靠近货车,车灯就越刺眼。顾压星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等把人拖到车厢后头的时候,他又摁了摁钥匙,把锁开了,拉开车厢后把车厢的小梯子放下来。 今天估计是有捡人的运道,早上捡一个,晚上捡一个。 人贩子见了他,估计都得说一声佩服。 他把人丢进车厢,关好厢门时,自己也在心里笑自己。 回到驾驶室,清梦很惊奇地问:“那个人怎么了?你把他怎么了?” “他喝醉了,我怕他躺在这里被压死,把他放到车厢里去了。” “你认识他啊?” “不认识。” “啊?不认识的人,那你怎么把他放到车厢里去了?” “我跟你之前认识么?你不照样到了我的车厢里来了么?” “喔。”清梦挠挠自己的脑袋,“你把他放在车厢里,然后呢?他是谁啊?他是哪里人啊?他要跟我们一起去燕城吗?” 顾压星深深地看了清梦一眼。 清梦顿时住了嘴,因为她就算再不懂事,也能明白顾压星这一眼之中的无语之意。 “他喝醉了,现在在昏睡。你的问题等他醒了才能问他。现在我们是去89号区休息一晚上,所以我才把他放到车厢里,免得他被过路的车压死。” “喔。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到89号区。” “马上。” “喔。那我能不能去看看这个人?” “你要去看?现在?” “对。你接着开车,我就去后面的车厢里看看。等到了89号区,你停了车我再出来。反正马上就快到了嘛。” 顾压星于是再度下车,清梦也终于遂了下车的愿。 他手把手地教清梦怎么拉开车厢的门,怎么放下车厢边的小梯子。 “你进去吧,有点冷,不过待会儿也就到了。” 反正里面的人神智不清,让没有什么见识的清梦见识见识世上各种各样的人也挺好,他便心大地让清梦进了车厢。 酒气,对于清梦来说是陌生的。 只不过她不觉得这味道熏人,倒是在冷气弥漫的车厢里,因为醇厚的酒气而感到了一丝暖意。 车厢里躺着的人只穿了一只鞋,一只脚光着露在外头,眼睛闭得死死的,嘴巴和鼻子竟然在一起呼吸。 清梦在车厢里朝他挪近,步子迈得小心翼翼地,唯恐惊醒了沉睡之中的人。 直到挪到了他的身边,她才慢悠悠地蹲下来,近距离地打量这个突然倒下了的怪人。 没见过这样的人呢,竟然倒在大路上! 这可要好好看看! 等货车停稳了,顾压星去把车厢里的清梦带出来,顺便再把这个醉生梦死的酒鬼拖下车。 刚才在大路上,怕他躺一晚会被压死。此时已经到了89号偏僻的一处废弃停车场里,周边寂静一片,他也没有继续待在冷冰冰的车厢里的必要了。 顾压星把他从车厢里拖出来,放到一片平坦的地上。 “就这么放着就行了?” 清梦问。 “对,放着就行了。” 顾压星答。 “喔。” 车厢里有顾压星自己的行李,行李里头有吃的。天色已晚,深入89号区去找点食物并不现实,顾压星便给自己和清梦都各拿了一包压缩饼干。 清梦从来没吃到过这种东西,一口下去,硬邦邦的,并不合她胃口。 她有点想喝粥。 但也只是想罢了。她知道自己现在只是个搭车的人,星哥能好心带她一起去燕城,还给她点吃的,已经算是对她相当不错了,不要奢求太多为好。 但还是想喝粥,软软的粥,清清的粥。 想到了粥,就还想喝水。 刚想着要喝水,顾压星就给了她一个大水壶。 “里面是水,一天没喝了吧,赶紧喝一些。明天到海阳城了再好好吃一点。” “喔,谢谢!”清梦接过水壶。 很明显,这个水壶原本是属于顾压星一个人的。他一个人出的门,自然想不到会遇上清梦这样的变数。但清梦丝毫没有在意顾压星有没有喝过它,毕竟食物珍贵,水也珍贵。能有水喝已经不容易,谁还去在意这点儿小事。 第28章 第028秒 夏日炎热,夜晚无风。 乌云堆砌在天上,把星星与人世生生地隔绝开,只剩下浓厚的夜色掩盖着荒凉的土地。 重重的云也使得空气格外得闷热,出了汗的身体万分的黏,可在没地方洗澡的夜晚,这种令人难受的黏也只能被忍受。 驾驶室里,顾压星给车辆打开了睡眠模式。 睡眠模式之下,灯光皆被关闭,座椅自动向后倾斜,前后左右的门、窗都上了锁。 清梦感受着自己的座椅逐渐向后倒去,意外地问:“它是要变成床吗?” 顾压星回答:“算是吧。” 座椅毕竟没有床的舒坦,角度只能尽可能得调后,但不能摊平。顾压星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睡眠状态,可是清梦却一时不能适应。 她抱起了小猪娃娃,仰面躺在倒下的座椅上,睁着眼睛,好几次想说话,但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倒是顾压星率先开口:“不早了,睡觉吧。” “喔。晚安。”清梦道。 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清梦不知道,一句晚安,却令顾压星不能安。 与她相反,顾压星原本闭着的眼睛因为她的两个字而骤然睁开。 晚安,晚安。 这两个字,在他的记忆里面,就没有人对他说过。 因为陌生,所以他压根就不知道这两个字只是睡前的习惯之语罢了,反倒觉得更有深意,细细品味了起来。 断章取义,晚安,夜晚安宁,这真是个美好的祝愿啊。 安置区的夜晚少有安宁的,在顾压星刚流落到41号区的时候,夜晚对他来说最是难熬。夜晚的到来会带来寒冷,也会带来危机,他必须在浅浅睡眠之中也保持警惕,以防自己单薄的躯体被人杀死拿去炖肉。 夜晚安宁,晚安,真好。 良久,久到清梦几乎以为顾压星已经睡着了之后,她听到了他轻轻的一句——“晚安”。 嗯,晚安。 不管今日发生了什么,也不管明日即将发生什么。不管自己的腹胃有多么饥饿,也不管这世上是否有人在吃饕餮盛宴。不管自己身处于何地,也不管目的地在多远的地方。不管是不是背井离乡,也不管是不是孑然一身。 躺在夜晚之中,闭上眼睛,说一声晚安,就睡觉吧。 在饥饿和贫穷如影随形的世道,只有睡眠是沟通现实与浪漫幻想乡的桥梁。 这是清梦离开院子的第二个晚上。 从昨天吱吱姐单独找她讲话开始,她的一切生活节奏和规律都被彻底打碎。 她并不复杂的头脑其实理不清楚很多事的原因和目的,但却能分析出自己当下的处境:她要去燕城。遇见了一个也要去燕城的人,叫做星哥。星哥是个好人,他说可以带她去燕城,还给了她食物和水。 别的事都没有去燕城大,头脑装不下那么多琐事,她也就只想着这一样。 星哥为什么愿意带着她,她不确定。但她知道,有很多男人都愿意帮她的忙是因为她有一副好看的容貌。星哥估计也是如此。 她没有去思考过自己的前路在哪里,将来到了燕城要去做什么。能把当下正在发生什么想明白已经蛮不容易。 在思索之中,睡眠瞧瞧地造访了她。 第二天醒转之时,晨光并未像以往那样大亮。 积压了一晚上的乌云尚未散尽,只有些许的微光证明的黎明的到来。 车里的光亮不足,不过清梦尚且睡着,顾压星没直接关了睡眠模式,摸黑开了车门,下车去检查车厢了。 昨夜丢在边上的醉鬼还在呼呼大睡,毕竟是宿醉,睡眠的时长总要对得起美酒之中的酒精含量。顾压星也不去在意他,自己上了车厢,查验着车厢里的一切是否有异常。 箱子完整,行李都在,冷气十足。 一切都完好,他也就下了车。 没想到刚从车厢里下来,脸上就沾了几滴水。抬头看去,是雨水从天而降,且越来越大。 起初还是窸窸窣窣的雨滴,没过几秒,雨一下子便大得让顾压星浑身湿了个透。 天就像忽然破了个窟窿似的,水从洞里瓢泼而下。 雨这么大,货车开在公路上没什么问题,但要开在安置区的小路上,实在有些危险。 清梦还在驾驶室里睡着,顾压星无心去打扰她的梦境,于是就坐在车厢里避一避雨,也当休闲放松一会儿。 躲雨的时候顾压星依然全然忘记了躺在边上的醉鬼,因此那醉鬼因为被大雨当头劈醒而惊坐起的时候,顾压星实打实地被吓了一跳。 雨幕成为了两个男人之间视线的阻碍,一个坐在车厢里,一个坐在地上,不过都在看对方。 醉鬼脱离了醉,倒还是个清醒的人。他看了看顾压星的货车,想了想昨夜自己喝酒的地方,也知道自己估计是醉倒了被顾压星带到这里来的。 醉鬼高喊一句:“哥们,你把我带到这儿来的?” 他的声音也似一杯醇厚的老酒,很有沧桑的味道。 顾压星在车里喊话回他:“你昨晚倒在路上了,差点被轧死,我就把你捎到这里了。” 雨声滂渤而嘈杂,但两人的声音都不小,还是能让对方听清。 醉鬼突然笑了。头顶着雨势,笑声依旧肆意:“谢谢了,兄弟。昨晚我喝多了,麻烦你了!” 说话爽朗,对顾压星的胃口。他于是招呼他:“举手之劳。先生要不要来避避雨。” 醉鬼兄弟没有客气,从地上站起来,快步走到了车厢边上。 不必再多此一举地放下小梯子,顾压星伸出手,就能把他拉上车上。 “谢谢了。” “没什么。” 外头的雨丝毫没有小下来的趋势,车厢里虽然冷气十足,但敞开的门使得内外的空气流通,带来几分难得的舒爽惬意。 刚上车厢的醉鬼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周围一圈,感受到车厢里的冷意和干燥,又看到里头堆砌的一层层箱子。他的目光最后回到顾压星身上,用弥漫在眼角的肆意的笑来掩盖心中的一分凌厉。 顾压星同样有一双打量人的眼睛,在与他面对面的时候,他当然也在思考眼前这人的身份。是个粗人,但不是个粗子。 “先生,怎么称呼?”顾压星问。 “琴风。琴瑟的琴,风雅的风。” 顾压星横眉一挑。琴风,这样的名字,有种莫名的虚幻感,不似一个人名。也许是他的化名,这也说不准。就像清梦的名字原也不会就叫做清梦。 “顾压星。”他却坦陈相告。 “幸会。”琴风伸出右手,顾压星与他相握。 两只手握在一起,用的每一分力量其实也都是对对方的试探。 琴风的手上有茧,拇指和食指的两侧有,指节处也有薄薄的一层。 顾压星心里敲了敲警钟。 这样的茧,只有常年握枪的人才会拥有。 此人真的不简单。 当然,顾压星一车的焰火也不简单。 琴风身上止不住地往下滴水,水滴砸在车厢的底上,滴答滴答地蛮有节奏感。 顾压星的衣服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同样湿漉漉的,只不过滴水没有那么快。 其实他的行李包里是有能更换的衣服的,但此时并没有更换掉它们的必要,便勉强这么穿着,接着跟琴风讲话。 “琴先生,昨晚怎么会醉成那样?”顾压星问。 “兄弟别太客气了,叫我琴风就行。”琴风扯了扯粘在身上的衣裳,“昨天弄了些好酒,没忍住,就喝倒了。我喝酒一向又爱乱走,每次喝得烂醉,醒来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在哪儿。” “嚯。”顾压星想起昨晚在自己车前忽然倒下的他,但凡自己稍微分点神,这人也就一命呜呼了。 “说起来也是命大。还是得谢谢你。昨天是在进区的路上捡着我的么?” “对。” “幸好没被你压死。” 确实,顾压星心里想。 琴风的目光顺其自然地往车厢里的那对箱子转去,他用手指虚虚地向顾压星指了指,笑着问:“兄弟,你这车里运的是什么?” 他的年龄比顾压星大上不少,胡茬子挂满了嘴侧,笑起来时眼角的褶皱也层层叠叠。但这男人身上却只有成熟而沧桑的意蕴,而非苍老的无力。 顾压星同样也是笑:“干花。” “干花,原来如此。”琴风点点头,“这可要小心点,贵重着呢。” “的确。” “这是要运到哪儿去啊?” 顾压星毫不犹豫地回答:“岭北域域城。” “喔,蛮远的。怪不得用飞腾新造的货车呢,得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好好地给人家送到了。” 两人正聊着,外面忽然站了个人。 热烈的雨声把清梦本就轻盈的脚步声完全遮盖,因此即使是向来敏锐的顾压星也没有察觉她的靠近。 刚才,清梦悠悠地醒转,却发觉身边没有顾压星的踪影。无助感无端端地席卷了她,矇昧的起床气也一扫而空,赶紧下来寻一寻顾压星。 第一个寻的地方自然是车厢。 顾压星和琴风一同转头。 雨中的女子衣衫尽湿,发丝凌乱地铺在肩上,张皇的神情似乎在寻觅着什么,而在看见他们之时,眉头那股愁思又瞬息间散尽,只剩下舒然的轻松与俏丽。 一切仿佛都在此刻慢了下来。从天而降的暴雨在慢时光的缝隙显现出温柔与浪漫,落脚处溅起的泥水更像是轻轻敲击的鼓点,落在了诗人的心头。 “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 琴风在见到清梦之前,从不曾体会过何为沉鱼落雁之姿,只觉得那是古人意淫过度的溢美之词。然见到了在雨中的她,竟然自己也会轻轻地念出这十四个字。 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 第29章 第029章 清梦昨天好奇,到车厢里看过酣眠中的琴风一眼,因而见到他在这里,也谈不上多惊讶。 顾压星帮她把梯子放下,拉着她上了车。 “早。”清梦抹了一把肩上的水。睫毛上沾染的雨滴悬挂着,眼睛一眨一眨地想把它甩开。 琴风的目光深邃而专一,自从看见清梦开始,就没有离开过她。 顾压星当然也瞥见了他这样的痴态。但他没有立场笑话他,毕竟自己也是众多对清梦见色起意的男人之一。于是便当自己没有看见。 “早”。他回清梦,并往车厢里头走了几步,去自己行李袋子里取出一块毛巾来递给她,“擦擦。” “谢谢星哥。”清梦不客气地接过了。 她并没有过多少被大雨淋湿的经历。尽管整个江北域都雨水丰富,但几乎不怎么出门的她,在下雨天当然也只是待在院子里。 身上湿漉漉的感觉蛮不好受的,用毛巾擦一擦,能舒服不少。 直到清梦拿着毛巾往自己身上单薄的衣服上擦拭时,琴风才转开了视线,问顾压星:“这位是?” 顾压星:“清梦,我妹妹。” 清梦听到自己的名字,友好地对琴风露出了一个微笑。琴风也笑着点点头:“你好,我是琴风。琴瑟的琴,风雅的风。” “哇,先生,你的名字很有意思诶!你就姓琴吗?” “我没有姓。” “喔喔。”清梦笑了,“我也……” “咳咳。”顾压星咳嗽两声打断了她的话。她原本想说她也没有姓,但顾压星说清梦是自己的妹妹,总不能哥哥有姓,妹妹就没有吧。 琴风没意识到清梦原来想说的话,就着名字,他也有所调侃:“两位的父母好有情调。顾压星,顾清梦,一个压星,一个清梦。唐温如的‘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倒也能取出一对好名字来。” 顾压星却是和清梦面面相觑。 他们不是真的兄妹,甚至也只是昨天才认识,都没读过什么书,哪里知道两人的名字可以凑出什么唐温如的诗。这琴风,琴瑟的琴,风雅的风,当真是个有点风雅的文化人喔! 不过清梦其实更加懵懂,在她的脑海里,顾压星的名字也只是昨日他告诉自己的“星哥”。原来他叫做顾压星!她竟然从一个更陌生的人口中得到了他的名字。 她与顾压星对视一眼,不知道对方心里想了什么。 顾压星不是没读过书,也不是没认过字,更不是没读过诗。但当琴风讲起什么“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时候,他也只能尴尬地“嗯”一声。 两句诗易懂,但问题并不是顾压星能不能听懂,而是曾不曾听过。 琴风许是看明白了两人的无言与尴尬,主动地转了话题,讲起门外的这一场大雨:“好像是因为台风快到了。” 清梦回忆道:“我听车上的广播,好像的确提起过台风快到了。下场大雨真好,下完雨就不会太热了。” 顾压星微微皱眉。江北域每年夏天都要被台风侵袭多次,来一次台风也没什么。只不过今日天气如此沉闷,显然台风尚未登陆。 尚未登陆之时,竟有一场这么大的雨。 等到台风登陆时,交加的风雨估计更是不得了了。 不过毕竟风圈尚在海上,大风雨前的闷雨虽大,但却是来得快去得快。 安置区的小路都一样,泥泞而狭窄,体量庞大的货车走在雨天并不安全。此时雨停,顾压星便打算开车走人了。 琴风看出顾压星的去意,眼光瞥向一边的清梦,开口邀道:“兄弟,我住的地方就在89号区里。昨天我弄到了一些好酒,你不介意的话,带着妹妹跟我一起去区里取一瓶,就当作昨夜的谢礼了。” 不等顾压星说同意或否,清梦惊讶地问:“原来你有住的地方哇?我昨夜见到你躺在路上,还以为你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呢!” 琴风闻言,畅快地笑了一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得也没错,我也算个流浪汉。” 清梦原也跟着他笑,笑着笑着,她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僵硬。 其实,要说起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她自己不正是么! 但多年的笑女生涯让清梦的笑容无论何时都像是真诚的。即使笑意已经被她凝固在了嘴角,但那双弯弯的眼睛就像是在告诉别人“我真的在开心地笑喔”一般动人。 顾压星不嗜酒。嗜酒是城佬们的习惯、娃娃爷的癖好和粗子们的奢靡,对于顾压星来说,好酒高不可攀,劣酒食之无味。 但琴风的邀约却是有效的。 琴风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无论是他身上名贵的酒气、手上的枪茧,还是随口就能说出的诗句,都能证明他不仅仅是个粗子。 这样有故事的人,顾压星是有兴趣交往的。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多结交一个身份不简单的人,也许日后遇上麻烦,就能多一个解决问题的途径。 不过显然脑袋简单的清梦还以为顾压星真的只是去拿酒,一路上兴致勃勃地问琴风酒该怎么喝。 琴风走在前面,清梦跟在他边上。顾压星走在后头,看着前面的两个人。 有说有笑的,越走越靠拢。 顾压星又习惯性地去舔后槽牙。这姑娘不愧是笑女院子里出来的,真是一点都不怕陌生男人。才刚认识就能跟人家走得这么近。 琴风看向清梦的那种侵略性的眼神,连他都感受到了,清梦难道会无所察觉么? 真不知道该说她是被保护得太好而过分得天真,还是自幼处境都太险恶,早已对这些都习以为常。 她若是他的女儿,一定现在就会被他一把拉回身边。 89号区并不大,对于01号区长大的清梦和41号区的顾压星来说,这里是陌生的。但安置区之间又会有多少区别呢,苍蝇和臭水沟总是存在,早起而出门翻垃圾找食物的小孩也是三两成群。 老人拄着骨头拼起来的拐杖一瘸一瘸地不知要走向哪里,躺在墙角的皮包骨头的人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呼吸。 与01号区一样,89号区也安装着播放宣传片的电子屏幕。01号区因为大,而这里则是因为与邻域相近。 清梦路过电子屏幕的时候,自然会多看上几眼。 顾压星的视线跟着她往上瞟,看见了宣传片里拉着手一齐在阳光下蹦蹦跳跳的小孩子们。 万里无云的蓝天和明灿灿的太阳,碧绿而苍翠的草地上长着几朵黄色的花。阳光是真的,蓝天也是真的,但草与花却是仿生的。不过仿生又怎么能阻挡孩子们的玩耍呢?他们活泼乱动的小脚丫踩在柔软的草地里没有一丝不适,左右牵起的小手们前前后后地甩荡在空中。童谣是他们欢乐的背景音乐,而笑容是他们永远的神情。 大而鲜红的字幕渐入地出现在了屏幕中央,伴随着孩子们的欢笑声,一句中气十足的“与时偕行,让孩子们享受美好的未来”徐徐响起。 顾压星看了看屏幕里的小孩们,又转过头去看了看从身后走过的身上围着两百只苍蝇的小孩们。 有个小孩摔了,由于浑身的骨头没有一丝肉的保护,一跤足够他捂着骨头疼好一会儿。但他不敢耽误一点儿时间,摔倒了,就得赶紧爬起来,接着走。为了去抢夺最新鲜的城里来的垃圾们,安置区的孩子们不得不起得很早,赶在垃圾中的可食用物尚未被人一抢而空之前扑进臭气熏天的垃圾山里。 安置区的孩子们会有朋友,但他们天生就对周边的人带着敌意与戾气。为了不被饿死,他们也要学会打架。最狠的拳头或是最亮的眼睛,才能让他们的肚子支撑着他们长大。 顾压星的指尖竟微微地发麻。 有股电流隐隐地刺激了他的心脏。 他察觉到有事发生,但似乎又无事发生。 摔倒的孩子跟着同伴已经走远;清梦仰着脑袋看着电视屏幕,正如她在01号区常做的;琴风则似乎对这些宣传片嗤之以鼻,不屑投去哪怕一个眼神。 的确无事发生,行,那就接着走吧。 跟着琴风,几人到了一座山的山脚。 89号区算是临山而建,边上也有着一挑尚且没被污染透的小河。 但安置区真正有人居住的地方多半不挨着山,琴风把他们带来的这里已经算是偏僻,前前后后只有十几间钢棚盖的屋子。 有人进出,看见琴风也会主动打个招呼:“琴风!” 不过奇怪的是,明明是有人烟的地方,偏偏这一块地界有着莫名其妙的静谧。 顾压星环视一圈,不知这是为何。 琴风领着他和清梦进了这十几间屋子中的一间。因为门并没有锁,因此也根本用不着钥匙,推门便是了。 屋子里的摆设不多,但物品却杂乱,毫无章法地堆在各处。 顾压星进门的那一刹,首先看见的是一副小黑板,带三脚架的立式小黑板,摆在地上。小黑板上有着粉笔字,但字迹被随意地擦去了一半,无法辨认其中写了什么。 而黑板旁边散落了一地的粉笔和粉笔灰,更给屋子增添了凌乱之感。 第30章 第030秒 “进来就行。屋子乱了点儿。” 琴风先进了屋子,很有主人家风范地为两位来客用脚踢开地上的杂物,清理出一条道路。 清梦看着地上杂乱扔着的的酒瓶,罐头,塑料袋,纸张和粉笔头等,发出一声喟叹:“你这里好乱哦!” 比她自己的屋子还乱。要是吱吱姐见到了这样一间屋子,一定会当场发飙的。 这么乱的屋子,应该要收拾一下! 琴风把地上丢着的几件破衣服捡了起来丢到床上,又到屋子的角落里翻出了一只鞋子,套在自己光了多时的脚上。 “我找找那瓶酒。你们随便坐吧。”琴风又招呼道。 顾压星道“好”,但他环视一圈,这整个屋子里头哪里有能落座的地方? 清梦对什么都好奇,屋子里蛮多东西是她不曾见过的。琴风在找酒,她便从地上捡起一个粉笔头,问顾压星:“星哥,这是什么?” 顾压星走过去,从地上也捡了一个,蹲下来在那块小黑板上写下一个“星”字。 清梦看得入神,怔怔地盯着顾压星写的字:“这又是什么?” 顾压星把粉笔轻松地抛起又接住,告诉她:“这个东西叫做粉笔,可以在板上写字画画。我刚才写的这个字,就是‘星’字。我的名字。” “喔喔!星,原来是这么写的喔!”清梦用手指在空中依葫芦画瓢地比划着横竖,比划完了,又看向他,“那我的名字怎么写?” 她的眼睛之中似乎有光芒正在闪烁。 顾压星用粉笔在小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清”字。清梦蹲在一边,和顾压星一同挤在小小的黑板前头,看着顾压星的笔画。 他写一笔,她跟着写一笔。 他写完第一个字,告诉她,这是“清”。 清梦点点头,认真地记住“清”这个字的模样。 清梦的身材本不算特别娇小,跟安置区大多数成长在营养不良之中的女孩比起来,她的个头和体型都还算健康。但蹲在地上时,尤其是蹲在顾压星身边时,便只有小小一团了。 顾压星瞥了瞥自己边上的她。 头发还没干透,衣服也尚泛潮,但脸颊却是无比的清爽与娇美。她的脖颈白皙又纤细,很像是画报里的舞蹈演员。如若她生长在城里,去考个舞蹈属性的文艺创作许可证或许还蛮容易。 他的视线从她的秀发、面颊、脖颈又自然而然地到了她的耳后。 白皙而没有瑕疵的肌肤似乎被下了诅咒一般,在她的耳后突然崩裂。一层淡薄而裂缝不少的,类似于涂料一般的黄色已经几乎消失殆尽,露出了试图被它掩盖的一片刺眼的红。 那是清梦左耳后头的胎记,红色的与生俱来的印记。 在院子里生活时,她隔一段日子就会用她那些劣质的化妆品一层层地涂抹遮住这层胎记。 一般七天,这层掩盖就会逐渐消退,于是就需要她的再一次遮蔽。 刚才下雨之时,她浑身都被雨水打湿,也无以阻拦雨水冲洗她的耳后。在她尚未察觉之际,这一片被她掩盖着的胎记瞧瞧地重见天日。 顾压星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而清梦此时也已经在好奇“梦”字的写法了。 他便又一笔一划地在黑板上写下“梦”。 “记得住吗?”顾压星问。 清梦跟着写了一遍,又在心里写了一遍,没什么把握能这么快记住,便老实地摇摇头:“估计一会儿就忘了。” 顾压星笑了,跟她讲:“不记也没关系。” 他把粉笔头丢在一旁,手撑了撑膝盖站了起来,去看东翻西找中的琴风。 琴风喃喃着:“被我放哪儿去了……” 昨日才弄到手的好酒,今日要找却已经非常困难。 若是屋子再乱上三分,估计这几瓶酒得把钢棚都掀开才能寻着了。 顾压星道:“兄弟,找不着就不用找了,我也不怎么喝酒。” 琴风闻言,唰地站起来。 “兄弟,你这倒是提醒我了!”他异常激动地走到自己床边趴下,从床底下拉出了一个沾了灰尘的酒瓶,“昨天晚上,我开始喝酒之前,怕自己一下子把好酒都喝完了,特地藏了一瓶到床底下。嘿,这下给我找着了。” 琴风把酒瓶子塞进顾压星的手里。 顾压星打量了这瓶酒一圈,发现酒瓶上面写的所有字都是洋文。他一个都看不懂。 他舔了舔后槽牙,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这瓶酒,肯定不是国内生产的。不是国内产的,就代表着它来自海外。在国家严厉打击对外贸易的当下,这琴风手里竟然有海外来的好酒,还这么若无其事地交到了他的手里。 颇有几分有恃无恐的意思啊。 而一旁,琴风却是讶异地看着蹲在地上拿着粉笔的清梦。 她正在黑板上画画。 画的是这间凌乱无序的屋子。 也许称不上是栩栩如生,但粉笔勾勒出的线条清晰直观,能让人一眼就看出她在画什么。 “妹妹,你还会画画呢?”琴风站在她身后,出声询问。 清梦回过头扬起脑袋去看站着的琴风,犹豫道:“我,我还是把它擦掉吧。” 以前她也喜欢在自己的屋子里偷偷画画,但总是会被吱吱姐严厉地喝止。一旦吱吱姐发现她又画了画,那些可怜的画纸只有被撕掉一个结局。 刚才只不过是顾压星提到了粉笔能写字画画,她便心痒,很想上手试一试。没想到随手一画也就停不下来了。 说罢,她便伸手打算去擦。 琴风忙去阻止:“妹妹,擦掉它做什么?这不挺好看的。把它留在这儿。” 顾压星看见这幅粉笔作的画,内心里也是意外的。 看起来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竟然还有这这样不为人知的技能。 她不是个笑女吗?这是从哪儿学会的画画? 清梦只不过随手之作,没料想能得到一个“挺好看”的评价,顿时有几分开心,问道:“真的可以不擦掉吗?” “为什么要擦掉。”琴风乐了,“妹妹,你等等,我送你个东西。” 他绕过顾压星,拔腿往角落里走去,掀开角落里盖着的一块黑布,拎出了一个小盒子。 盒子是长方形的,扁扁长长,带一个小把手。盒面通体漆黑,其上并没有什么光泽,但拿近了看便能看到上头浮雕式的暗纹。 “哇!” 清梦受宠若惊地接过,一手托着盒子,一手轻轻抚摸着凹凸不平的暗纹。从左至右,盒子上浮雕着一张长长的盖着布的饭桌,而桌后站着十三个神态各异的人物。 “这是什么?”清梦对此万分珍爱,一双手丝毫没有短暂离开过它。 “打开看看吧。”琴风噙着笑。 盒子的侧面有两片搭扣,清梦没有见过这样子的盒子,但上手试着掰了掰,搭扣也就松开了。 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渐渐萦鼻而上,在古朴又精致的盒子之中,清梦首先看到的是一排整齐地摆放着的五彩斑斓的管状颜料。 颜料之下有一层隔板,清梦微微掀开一角,看见了其下的四支画笔。 “画画用的,给你了。”琴风慷慨道。 眼看着清梦高高兴兴地就要收下,顾压星的眉头直跳。 刚才就猜到琴风会拿出跟画画有关的东西了,但真的看见了颜料和画笔,他仍旧觉得不可思议。这琴风是见鬼了,如今什么东西抓得严,他就拿出什么东西来。酒如此,颜料也是如此。没有文艺创作许可证,私藏颜料、画笔,甚至是画纸,可都会因“变质嫌疑”而被处罚的。情节严重的,名字还得等上通缉令。 “清梦。”顾压星打断了清梦刚想开口说的话,“这个太贵重了,不能收。” 其实更贵重的是他手上的酒。可酒扒了皮也就看不出是洋酒了,颜料和画笔却不一样。 清梦“啊”了一声,又点点头,说了句“是太贵重了”,把盒子的盖子盖好,把它递给琴风。 但她眼神中的那种依依不舍,又好似在挽留它。 琴风自然没接,把它推了回去,又突然凑近清梦:“妹妹,别听你哥哥的,听我的,喜欢就拿着。叔叔把它给你了。” 妹妹、哥哥、叔叔、兄弟。辈份乱得一塌糊涂了,但没人在意。 清梦有些不知所措,看看手上的盒子,又看着眼前的琴风。 琴风不比顾压星高大,但他醇厚如美酒的嗓音就在清梦的面前响起,而一副深沉的眸子又低低地凝视着她。这是一种蛊惑,以一盒正合她心意的颜料为饵,把她这只小鱼钩得死死的。 她无助地又转头看向顾压星。她当然知道颜料是违禁品,可当这样一个盒子摆在她面前时,谁能把拒绝的话说出口呢? 顾压星觉得头疼。 他既然决定带着清梦去燕城,便是做好了处理麻烦的打算。只不过这才第二天,清梦就给了他一个小难题。 他看得出她很喜欢,也看得出她正在为难。 两眼汪汪的,仿佛他说不行,她就要哭了。 罢了罢了,焰火都在送,还在乎一盒颜料和画笔么。 于是他问她:“你很喜欢吗?” 清梦由衷地点头。 “那就收下吧。”他说。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琴风:你管我叫叔,我管你叫妹,咋俩各论各的。 清梦:好的,琴爷爷! 顾压星:…… 第31章 第031秒 清梦大感意外,惊讶地问顾压星:“真的可以吗?” 不用顾压星回答,琴风依然抢过了话语的主导权,强势道:“妹妹,让你收下就收下,拿好了。” 清梦顿时感到手里捧着的盒子沉重了几分。其实盒子本身用料讲究,原就不轻,更何况装满了颜料和画笔,手感断不会是轻飘飘的。只不过它原本不属于清梦,她拿着时,对重量的感知便薄弱了。此时此刻它正式地到了她的手上,才能实打实地体会到分量。 她双手捧着它,两只拇指在盒子的两侧不自觉地轻轻摩挲,显然是对它爱若珍宝的。 对着琴风,她真诚地道谢:“谢谢!” 从小到大她都喜欢画画,可无奈这个爱好并不被允许。她一没有画笔,二没有颜料,难得弄到了一些纸张,也只能用手指或是细棍棒沾了各种花哨的彩色化妆品涂抹。 她也设想过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拥有属于自己的第一支画笔,可没有想到的是,惊喜来得猝不及防。第一支画笔扩充了四倍,连带着这么多的颜料一齐进入了她的怀抱。 顾压星往门外看看,早晨虽然正在慢慢到来,可天色却又阴沉下来。 刚才下过一场短暂的暴雨,可风雨来临之前的灰暗从来不会因为暂时的爆发而有所缓释。刚才的雨只不过是序曲,真正的狂风暴雨正在酝酿之中,即将到来。 风也逐渐扬起,把一扇铁门吹得摇摇摆摆。 该走了,不然待会儿又有大雨,出安置区就成问题了。 琴风也顺着顾压星的视线往屋外看。他知道顾压星在想什么,他也不是那种没有眼色的人,风雨将至,没有再留人的道理。 于是他主动开口道:“马上又要下雨了。” 顾压星顺理成章地提出:“我们得走了,雨下大了,安置区的路就不好开了。” “好,我送你们回货车那里。” 毕竟是地主,琴风把人邀来,总得把人再送出去。不过顾压星却说:“不用了,我们自己出去吧,我记得路。” “好。”琴风不强求。 顾压星带着清梦走出了琴风的钢棚房。 琴风站在门口,斜倚着门框看着顾压星走远。之前领着他走过来一趟,没想到他能自信地说出一句“我记得路”。89号区的路并不是很好记,他倒是个记性不错的。 清梦跟着顾压星,走出了几步,还特地回过头来看琴风一眼,留给他一个明艳的笑容。 “琴风先生,谢谢了,再见!”清梦喊道。 琴风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也勾起了嘴角。 再见了。 等走到了琴风的视野范围之外时,路边的屋子院子明显地多了起来。 顾压星把脚步一停,清梦正抱着盒子出神,反应不怎么迅速,一头撞在他身上。 “怎么了?”她问。 顾压星把手一摊。 清梦不知所以,疑惑地伸出一只手,盖在顾压星摊平的手上,然后用那无辜的眼神仰视着他。 顾压星无奈地说:“把你的盒子给我。” “喔喔。”清梦乖乖照做,把盒子工工整整地摆在了他的手上。 顾压星上下翻了翻,找到了有浮雕的那一面,告诉清梦:“抱着它走,把这一面贴紧你的身体,不要露在外面。” 清梦懵懂地问:“为什么?” “这上面的纹路是一副画。” “喔喔。” 清梦于是按顾压星说的做,把盒子上有浮雕的那一面贴紧自己,搂抱着盒子跟着他走。 顾压星对于路的记忆力很强,无论是大方向上的记忆,还是小路小岔口的辨别,他都有自己的识别方式。一路跟着琴风进区时,他就在默默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每个转弯口有什么标志性的标识物,他基本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别说是现在走回头的路了,就算过一年再进89号区来找琴风,他都有八成的把握能一下子找准地方走对路。 清梦跟在他后面,不时地感叹一句:“星哥,你记性真好。” 顾压星对此还是颇为受用的,虽然嘴上并不应承,但心里已经在得意地说“当然”了。 清梦还注意到,顾压星一只手抓着那酒瓶子的脖子,另一只手似乎在酒瓶子上撕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从他手中脱落了一张纸,施施然飘到了地上。 她就看着它缓缓落地,疑惑十足地看了看顾压星的背影,见他毫不在意,便自己蹲下来把那张纸捡了起来。本以为是一张普通的纸,上手之后却发觉它有一面是黏的。 “这是什么?”清梦打量着它。 纸上写着她看不懂的文字,尽管她中文和洋文一律不认得,但她毕竟能辨识这些文字并不是本国语言。 顾压星也停下脚步,转过身:“扔了,没用的。” 清梦便听话地要把它扔下。不过这纸有粘性的那一面粘在了她的手上,她手指不停地甩动了一会儿,才勉强把纸给甩开。 顾压星并不吝啬让清梦长点心眼的机会,告知她:“这个酒是洋酒,所以我把酒瓶上的标签撕了。现在贸易局打击外来贸易很厉害,把标签撕了,就不太看得出这就是洋货了。” 清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顾压星觉得跟她讲明白了,便招了招手,示意她接着走。 清梦把盒子重新抱好,揣进怀里之后,还特地低下头看了看带浮雕的那一面是不是贴紧了自己。 走了没几步,她又把步子迈大了,用近似于小跑的速度赶到了顾压星的身边,跟他并行。 顾压星微微撇头,低眼看了看她。小姑娘为了跟上他的步子,特地把脚步迈得挺大。 若不是天色越来越沉,为了配合她的速度,他倒愿意把步子迈小一点儿。 清梦赶到顾压星身边并没有其他意思,只不过她并没有想明白刚才顾压星的话。 她问:“星哥,那你说这洋酒,是怎么到琴风的手上的啊?” “你对这个感兴趣?” “也不算感兴趣,就是不太明白。” “一般这种洋货都是走私进来的,从边境或者货船里,由人带进来,卖到黑市。黑市再把酒卖给别人。我不知道琴风是不是从黑市买的酒。” “喔。”清梦又问,“那既然贴着这标签才能知道这酒是洋酒,卖洋酒又很危险,那为什么不直接撕了标签再卖呢?这样不就没什么危险了吗?就当作它是一般的酒,这样总不会被查吧?” 顾压星笑了:“打个比方,一瓶洋酒在黑市能卖两千,你把标签撕了,没人知道这酒是漂洋过海进来的,就只能卖半千了。你是黑市老板,你撕不撕?” “哦!原来是这样!”清梦恍然大悟。 江北域是不常刮风的,除了沿海的地界,大风在整个域里都不常见。 但台风来临时的风终归还是可怖,连带着在此时,台风尚未抵达,风力已然有了几分强悍。 安置区的腐臭味可以暂时被风带走,但怪异的是,大清早的,风力竟然夹杂了一些肉味。 不是普通的肉味,这是能十里飘香的烤肉味。 肉,多么稀罕的字眼,代表着的是奢侈的生命。 不用说清梦了,就连顾压星这样一向半饱的人,闻到了这一股隐隐约约的肉味,都不禁地咽了口口水。 89号区连路都是最最普通的钢棚房和茅草院子,显然这里是没什么独特的富贵户的,可这么富贵的烤肉味却正来自于这里。 清梦馋了,她开始了张头胀脑,寻觅这股肉香的来源。 顾压星也馋了,但他保持了自己面上的镇定。 越往前走,肉香越浓厚。直到走到了一间小茅草院子前头,烤肉的味道达到了巅峰的浓郁。 清梦对于这样浓郁的味道丝毫没有抵抗力,或许这是人类作为动物而拥有的摄食本能,她的腹胃很不争气地开始嚎叫,以示她由内而外对这烤肉的渴望。 “想吃?”顾压星问。 他这是明知故问。没有任何人会不想吃的! 清梦毫不客气地点头,告诉他:“想!” 而且是很想。 但顾压星的一句话,又让清梦顿时失去了一切进食的欲望。 他告诉她关于这股烤肉味的事实。他相信她不知道。 “这烤的是人肉。” 清梦的眼睛在肉眼可见地瞪圆。 烤的是人肉? 人……人的肉? 她以为,烤的应该是些动物,比如猪,比如牛。肉虽然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但在01号区的笑女院子里,她也不是没吃到过猪肉牛肉。吱吱姐还常以这事儿要挟她们,说什么“不听话的,下次吃肉的时候就不准上桌。” 可是,怎么会是人肉? 原来……人也能吃人吗? 一股罪恶感从她脑海中升起。她刚刚竟然觉得很馋,竟然也想要尝一尝这烤肉。 在知道了真相后,这种尝一尝的念头一扫而空,她只觉得浑身恶心。 顾压星叹了口气,没有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在不吃人肉就要饿死的境况下,这其实是一件可以被理解的事。 把一个死去的人烤了,能让几个人不会因饥饿而沦为死人,这有错么? 虽然在很多情况下,人们吃的那个人不一定已经死了。 若是嗅觉灵敏的顾辰在此,他或许能补充一下顾压星的话——“这烤的是人肉。不仅是人肉,还是从活人身上割下来的肉。” 死人肉和活人肉,气味是不一样的。 第32章 第032秒 清梦一刻都不想在这肉味中逗留,她巴巴地看着顾压星,弱弱地问:“我们能不能走快点儿?” 赶紧走,就闻不到人肉的香味了。 顾压星嘴角露出了一个不明显的弧度,但很快又被他压下去,神色如故地说了句“行”,于是便加快了脚下的速度。清梦紧紧地跟在他身边,实在跟不上了,就往前跑几步。 好在89号区并不大,走过了这一段,停放了货车的废弃停车场已经到了眼前,而肉味早已烟消云散。 “上车。” 顾压星把车锁打开,自己先上了驾驶座。 清梦抱着盒子有些吃力地从车下登上半截脚蹬,再进了副驾驶室。 因为货车本身的高度,驾驶室并不像普通轿车那样开了门就能进。但凡是个正常身高的人,要进驾驶室,都得先用车边的小脚蹬垫个脚。 清梦不常上下货车,对于上下车时巧妙的重心控制也并不熟练。钻进副驾驶室的时候,她整个人呈现的是一种狼狈的前倾状态。 “坐好了就系安全带。”顾压星并不会在上下车这么简单的事儿上给清梦提出什么意见或建议,谁都是熟能生巧的。 “喔喔。” 清梦虽然“喔”了,可她脑袋转了一圈,没找到安全带在哪里。 明明之前她系过,也解开过,但那是顾压星给她系上的。若是让她自己系,寻找安全带也成了一个很大的难题。 顾压星把车都发动了,清梦的眼睛还没有察觉到门边的安全带卷收器。她几度想开口询问,可也都欲言又止,总觉得自己再找找就能找着。 可惜眼睛总是和她开玩笑,像是故意地一般,总是直接忽视了正在视野中央的黑色带子。 顾压星撇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觉得她是真的找不着了,只好自己做个好心人,探出上半身,俯到她座位上,帮她扯出安全带,扣在安全带扣上。 他的身体在一个瞬间距离清梦只有几厘米,清梦被他吓了一跳,连气都不敢喘一口。 顾压星则淡定多了,帮她系上了安全带,就坐回自己座位了。 “这下找得到它在哪儿了吧?下次自己系。”他说。 清梦愣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连忙点头说:“喔喔喔喔,记住了!” 电动力货车到底要比老式的燃油车更加丝滑,发动时不必忍受难听的发动机轰鸣的噪音,倒车和前进也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 乌云漫天,很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氛围。风力也越来越强劲,吹得路上尘沙阵阵,可怖万分。 趁着这场大雨还没有正式落下,顾压星赶紧把车开到了越前公路的大道上。 大概是台风将至的缘故,越前公路的五车道上几乎见不到除了货车之外的其他车种,尤其是平日里最嚣张的摩托们,此时纷纷隐匿了自己的行踪,再也寻不到一辆。 清梦看着窗外,仰着脑袋观察着天上的乌云。 “这场雨会很大吧。”她说。 顾压星“嗯”了一声。 一片黑色的布块在空中四处飞舞,从前车的车顶上绕着飞了一圈,然后又被风一把拍在了顾压星眼前的挡风玻璃上,遮挡了视线。 他不疾不徐地打开雨刷器,而玻璃清洁水已经自动喷出。雨刷配合着喷出的水,可怜的布块被沾湿又刷跑,重新回归了风的怀抱。 而还没等顾压星把雨刷器关闭,瓢泼的大雨已经盖头而下。 好在货车的车皮足够厚实,不然这如刀子一般的大雨落在车顶的噼啪声就足够让没有这种体会的清梦恐惧了。 自动调节模式的雨刷器在大雨的号召下左右摇摆地飞快,雨点落在挡风玻璃上,即使很快就滑落或被擦去,但驾驶员的视线依旧被遮挡了七八成。 车胎在湿润的公路上很容易打滑,虽然它们产自国内最好的工厂飞腾,但顾压星并没有对它们潜在的危险放松警惕。这样的风雨之下,他把车速放得很低。 然而这样谨慎的开法还是横遭了一场差点发生的意外。 前面一辆大卡车轮胎打滑,整辆车在车道中间扭来扭去,如跳舞一般,最后撞上了路边的围栏。幸好这车本就开得不快,撞上护栏后,车身并没有危险地半挂在外,而是歪歪斜斜地卡在了边上。 卡车很长,车头卡在护栏里,车身斜着铺陈在车道上。 顾压星察觉到大卡车正横亘在路上时,货车离它已经没剩下多少距离了。眼瞧着就要撞上,他喊了句“坐稳”,猛地把方向盘向内一打,货车往内车道猛然撇去。 清梦反应不及,当她连连抓上车把手时,顾压星的紧急变道已经执行完毕了。 危险暂时远去,顾压星松了一口气,把自己的车速往下又降了一筹。 清梦则捏了捏自己紧张的胳膊,转过脑袋通过货车边上的反光镜张望着卡车的情形。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她几乎什么都没有看清楚。 而暴雨却把能见度降到了最低程度,任凭她怎么张望,再也看不见后头的路况了。 她只好问顾压星:“刚才那辆很大的车,它怎么了?” 顾压星无心跟她细讲,只笼统地说:“车打滑了,撞了护栏。” 清梦叹道:“好危险,吓我一跳!” 确实,也吓顾压星一跳。 为了安全,他让清梦帮他打开双跳灯。 这一款货车的双跳灯开关在中控台上,顾压星要专心致志地盯着前方路况,不敢分这个心去中控台上打开它。 但清梦在中控台上划拉了几下,吞吞吐吐地告诉顾压星:“我不知道哪个是双跳灯。” 顾压星突然想起来,清梦既不认识图标,又不认识字。让她找双跳灯确实是为难了。 “你找一下红色的三角形的图形。”他说。 清梦于是在中控台上滑动。因为有上一次不小心调节了顾压星座椅的经历,她这次操作中控台,显得格外小心翼翼。 “找到了吗?”顾压星问。 “是有一个红色的三角形,但我不知道这个是不是就是双跳……” “找到了就是,摁一下,把它开了就行。” 有了顾压星的话,清梦放心大胆地点开了那个红色三角形的按钮。 车前后左右的四个转向灯同时开始闪烁,伴随着车内“噔咚噔咚”的声音,双跳灯开始工作。 在大雨天中,开启双跳灯能让顾压星安心不少。 大风把雨水卷成了一块一块的雨团,不定时地从空中瞬息间砸下。海阳城距离89号区并没有太长的距离,按平时正常的车速来说,他们早就应该抵达了。 不过骤雨使得低效行驶有了被谅解的理由。 直到雨势逐渐减缓,顾压星才敢把车速再往上加。 清梦尚未从刚才暴雨行车的惊慌中缓过神来,她的呼吸声逐渐回响在驾驶室里,伴随着双跳闪烁的声音,让人一听便知她的紧张。 “把广播打开吧。”顾压星说。 听着广播,她应该能放松一些。 清梦在中控台上唯一能准确认得的图标就是喇叭状的广播,他如是说,她便如是做。 江北域交通广播的播音员们都是机器人,或者说是人工智能合成人声。他们的播报声没有一丝的情感,中规中矩,一字一顿,毫无悦耳之感。 尤其是受到台风的干扰,广播的无线电信号也时断时续,机器人本就机械的声音磕磕绊绊,有时还被拖出了长音,显得更加枯燥而恼人。 “据气象…象…估计,本次台风‘利桑’…于…下午……时登陆,江北域…” “这是在说台风吧!”清梦从机器播音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拼凑出意思,跟顾压星讲。 顾压星:“嗯。” “提醒……减少外出,不要前往…置区。遭遇险情时,可以拨打电……五八幺零……” 显然,这广播通知是针对城里人讲的。对于安置区的人来说,在台风天遇上了险情,根本也没有拨打电话的机会。钢棚被吹翻,茅草被掀飞,没等他们能抱住什么可以固定身体的物什,人已经被山上滚下来的泥水卷进废墟中了。 台风,要么不来,一旦来临,安置区就没有不死人的。 拨打电话?既是来不及,又是没有用。 且不说城里的救援队会不会好心地赶到安置区去实施救援,就算他们去了,也总是迟到几步,只能拼命地抢救几具断气多时的尸体了。 41号区当然也会受到台风的侵袭,但早在顾压星成为星哥之前,东梁便大面积地在区里修筑过防台风的工事。 沙袋、堤栏常年准备着,家家户户的钢棚之间也用钢钉铁链相连接,还给受风大的棚子加固了“地基”。东梁用了整整一个冬天在区里操持防台风工作,等到第二年的夏季来临,台风天的伤亡人数大大降低,东梁在区里的威望更甚。 也可以说,东梁正是有当年为了防台风而日夜操劳的经历,才能把足立稳,同时也给顾压星铺了路。 出门在外,风暴将至,顾压星对于41号区当然还是有所牵挂的。但他知道,有东梁和褚越坐镇,区里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第33章 第033秒 通往海阳城的出站口就在眼前,顾压星把双跳关了,打起了向右的转向灯。 海阳城出站口建造得大气又有派头,城楼式的门洞设计搭配左右延伸的围墙,威严之中带着古城的古朴。篆书写就的“海阳城”三字高高地挂在城楼之上,而在阴雨天中,字上的灯带让它们变得显眼万分。车辆通行,从门洞之中穿过,有如穿越了一条昏暗的隧道。 远远地看见这座城楼,清梦已然呆了,问顾压星道:“这是哪里啊?” 她不认识那三个“海阳城”的字,也并没有什么方向感,对于陌生的城市和景观,她所能做的只有兴奋又好奇地询问身边的人。 “这就是海阳城。江北域与环都域的交界城市。” 清梦不自觉地向前微微探出身子,眼睛在越来越接近的城楼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心中想着,倘若能把它画下来,那该有多么美好。 画纸上若有这样一座宏伟的城楼建筑,也就相当于清梦人生中的一场震撼得到了保存。她无法跟顾压星描述自己此时的心情。她没有见识,没有文化,但她有眼睛和记忆。当眼睛所看到的完全颠覆了记忆所认同的,心就会止不住地震颤。 光是一座大城楼就令清梦目瞪口呆了,而在进入城楼后,透过厚厚的雨帘,越过路边树木的阻碍,她所看见的,则是连片的高楼,闪烁的霓虹灯,招摇的铺面和不息的车流。 此后的清梦在回忆人生时,常把这一天挂在嘴边。她说,在这一天之前,她以为整个世界都被饥馑围绕,她是在众生皆苦中的幸运儿;而进入海阳城的这一天让她彻底地从过去中剥离。世界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现出了不同的模样。 雨还在下。 从乌云之上落下的水滴在风力的推动下斜斜地敲打在路边楼层的窗户上,窗户玻璃的特殊材质使得雨滴完全无法挂在其上,只能再次回到空中,任凭风把它带往何处。 全息投影形成的巨龙围绕着两栋高耸入云的双子楼盘旋而上,龙爪飞扬在空中,鳞片也片片清晰。自然的力量在此时竟然敌不过科技,雨滴根本无法打散光影构成的庞然大物。 路面上逐渐出现了积水,然而路边绵延的下水网又将洼水渗透到地底下的排水体系之中。人行道上也有人撑着伞在狂奔,风将他柔弱的伞骨吹得七零八散,而他身上那一套从帽子到脚踝全覆盖的雨衣才得以发挥它的最大功效。 橙黄色的出租车胆子最大,即使阴雨如注,司机依旧敢于为了金钱把速度提到限定车速,而交通疏导队的公车则是慢悠悠地开在路上,用车顶的扩音器大喊着“雨天路滑,请小心行驶”。 正式驶入了海阳城的管辖范围内,车载广播的信号都加强了不少。断断续续的机器人总算可以正常地说话,而它播报的内容也重新回归于每日都要重复数次的各种通缉令。 清梦无心去听广播究竟讲了什么,她双手交叠撑在车门边,用那双灵动的眼睛往车窗外观察着每一件能看见的事物。无论是楼宇还是交通信号灯,凡是她不曾亲眼见过的,就都是她此时好奇的。 遇上了红灯,顾压星把车停了下来。她刚才便觉得他把车开得太快,令她都没有充足的时间观察窗外的景物。此时他停了车,她便有了绝佳的观察时机。 路边的电线杆子是什么,地上的路面交通灯带是什么,高高耸立的尖塔是什么,她一概不知道,也一概都想知道。 而当红灯转为绿灯,货车重新启动之时,清梦才意识到这车刚刚停了一会儿。 她问:“诶?刚才怎么停下来了?” 顾压星心里感慨着清梦这超长的反射弧,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往前指了指红绿灯杆子,教导她:“这个灯叫做红绿灯,用来控制车和人的。遇到红灯就要停下来,等到绿灯才能动。” “喔喔!好有意思!”清梦说。 顾压星不明白红绿灯有什么意思。雨并没有停,但随着货车的前进,雨势已经小了不少。 清梦第一次进入一座城市,万事好奇,万物新鲜,对于今日的行程还是一无所知的。顾压星便给她讲:“我们现在已经在江北域的边境了,过了海阳城,就是环都域。从一个域进到另一个域需要去通行管理处办理通行证,待会儿我先去停车场把车停了,然后去办通行证。通行证不一定几天能办下来,运气好的话明天早上就能拿到。晚上带你去吃点东西。” 他想着,让清梦好好见识一下。 城市对于顾压星来说并不陌生,甚至于,他的头脑中尚且保留了幼年时生长在城市中的记忆。但是对清梦来说,这些完全都是陌生的。她或许只在电视上见到过,或许连电视都没有教过她什么叫做都市。 也许是优越感作祟,也许是教导欲上头,他觉得把这些与安置区不一样的事物一一讲给清梦听,倒是一件很想做的事。清梦脸上的惊讶和兴奋都是不加隐藏和掩饰的,她把一切的表情写在脸上,让他可以完全了解到她的心情。 是雀跃,是惊奇,也是不可思议。 原来在这人世中,还有这样的一番天地。 活在这番天地之中的人,该是怎么活着的呢? 他们会去争抢破碎的玻璃、肮脏的废品之中的一点点菜叶肉末吗?他们会在乱葬坟头摸着黑寻找一具可以食用的尸身吗?他们会冒着生命的危险到黑市倾家荡产买一片小小的饱腹芯片吗? 清梦呆呆地望着窗外,顾压星见她出神,悄悄地在中控台上打开了她那侧的车窗。 雨点很快就随风飘进来,而灌进来的风也将她的发丝吹得凌乱,翻飞在肩上。但风和雨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她能更加清楚地看一看窗外的一切。 顾压星微微笑了。 他想,清梦在整个江北域的安置区居民之中,应该排在最幸运的一批人之中。不知有多少生长在安置区的人,一辈子都只活在那方寸土地之中,半死不活地过几十年,然后瘦骨嶙峋地死在哪个早已发烂发臭的角落。 若他是现在的清梦,他一定会感慨一句——“死也无憾了!” 多少人能有他和她的幸运呢? 清梦当然注意到的车窗的摇下。在风雨的作用下,窗外的空气少了几分闷热,多了一丝凉意。 她试探着将右手伸出窗外。 雨滴点点地落在她虚握的拳头上,又从她的皮肉上滚下,砸到车轮碾压过的马路上。 感受到了手上的湿润,她缓缓地将右手摊开,手心对着天空。 雨水落在她手心之中,几秒过去,她的掌心已然接起了一小汪水,斑驳着她淡淡的掌纹。 “这城里下的雨” 她轻声喃喃,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话 “和01号区不一样吗?” 顾压星并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看见她伸出手,提醒道:“不要把手伸到外面,很危险的。” 清梦“啊”了一声,随即把手里的水倒掉,甩一甩,缩回了窗子里面。 这一侧的窗户就这样一直开着,尽管风和雨都通过大开的窗门而毫无阻拦地长驱直入,但没有人提出要关了它,也没有人想到要关了它。 仿佛它生来就该是敞开着的,为清梦敞开,也为她湿润的掌心敞开,为她眼里的那分异样光芒敞开。 海阳城的通行管理处就落在城市中心大道边上,每日都有无数过路的车辆前来办理前往环都域的通行证。无论是货车、小轿车还是摩托车,凡是要通过关口的,都需要这一份时效三天的证明。 但货车的通行证办理总是要比小车麻烦一些。碰上顶好的运道,上午去办理,下午就能把通行证办下来。运道差一些,隔一天能拿到手;运道再差,就像四五年前顾压星经历过的一回,一连五天,办理处的人都说“明天再来拿”。 不知道这一回他的运道怎么样。 通行管理处是有地下停车场的。因为过路的车辆众多,每辆车或多或少都要在海阳城滞留等待一段时间,地下停车场就成为了车主们休憩的最好场所。 虽然停车场的收费不菲,但为了车有个安安稳稳的停泊处,这个钱,车主们还是甘愿掏的。 顾压星每次要进环都域而来办通行证时,都会把车停到地下停车场。 但今日不同了。 路上的小水洼被轮胎冲破,下水道似堵非堵、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还有浅浅的水流被风吹动,往地下停车场的方向流淌,却被地下停车场前的高地而阻挠。 顾压星咋了咋舌,在驶入地下停车场的下坡之前放慢了车速,给自己几秒钟的思考时间。 显然,这几秒钟并不充分。犹豫之下,他还是把车往前开动了。 下坡并不算陡峭,但距离很长。货车从阴暗进入了昏暗,好在停车场的灯光足够照亮前方的路。 -------------------- 作者有话要说: 解锁新存档~ 第34章 第034秒 地下停车场的入场闸口和收费闸口都设置在坡道之下,车辆开到闸口前头,闸口会自动感应车牌信息,记录进场时间。等到车开出去时,再比对车牌信息计算收费。 进场闸口窄小而逼仄,它微薄的空间感仿佛在催人赶紧进去把车停下。 顾压星把车开到闸口前,物联网系统帮助了车辆将自身的车牌等信息在瞬息之间传输给闸口机器。 闸口渐渐开启,地刺收回了地下,通往停车场的路为顾压星通畅地敞开。 但顾压星却犹豫再三,迟迟不把车往前开。 后头还有车排队等着进场,看到顾压星的磨磨蹭蹭,纷纷响起了喇叭,催他快往里去。 顾压星叹了口气,随后把手压在方向盘正中间的喇叭上,久久摁下,“叭”声响彻在回音充沛的地下室之中。 不仅后车被他惊呆了,清梦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顾压星却知道。 他将货车往后斜方一倒,运用高超的车技将体型庞大的货车从停车场的入场道上掉头去了出场的道。 不停这里了,他想。 刚下的坡又被轮胎肆意地征服,飞腾集团研发的货车,在功能上不会有什么硬毛病,爬坡当然也不是难事。 他驾驶着货车,从地下回到了地上,回到了城市中心大道上。 若是平时,地下停车场一定是顾压星停车的第一选择。 但今天,他选择开出这里。 在中控台上找到“地图”,搜索最近的立体停车场,距离当前位置仅有三公里不到。顾压星果断地决定把车停到那里去。 清梦问顾压星:“什么是立体停车场?” 顾压星答:“到了你就知道了。” “喔。” 三公里不到的距离是直线距离,海阳城路况复杂,道路阡陌纵横,货车盘盘璇璇绕了十几里路才抵达了立体停车场。 停车场一共六层,虽然不高,但占地面积大,想必能停的车也很多。 比起地下停车场,这里的收费更加昂贵。 清梦眼瞧着车经过了一个与地下停车场别无二致的自动感应闸门,但接下来的进场的路却不是像地下停车场那样往下迈进。路盘旋着向上通行,每到一层,都有一条车道能通往该层停车场。 顾压星一路把车开到了四层,在四层的区域找了个带充电桩的位置,又前后检查了一下车停得位置,随后熄火,告诉清梦:“我们就停这里了。” 清梦当然无异议,乖巧地点点头。 顾压星便玩笑心作祟,明知她会答错,故意问她:“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吗?” 清梦只道:“你跟我说过,我们要去办那个什么通行证,对吗?” 谁知这答案只能得到顾压星的摇头。 “不是,你再想想。” “啊?”清梦懵了。 若是他没跟她说过要去办通行证,他这么问,她可以想出一百个答案来。但他明明就说过,既然说过,还要她想什么呢?她已经答了她知道的了。 她的眉头也逐渐凑紧,疑惑和不解写在了脸上。 顾压星笑了,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顺手摁开了她的安全带搭扣。 “诶?做什么?”她问。 “下车。”他答。 “哦。”清梦乖乖照做,打开了车门,从脚蹬上踩了一脚,稳住重心,再把上头那只脚落在实地上。 顾压星的下车方式则简单粗暴得多,拉开车门,跳下去,完事。 他下车后,走到车厢后头,把车厢拉了开来。 “进去。”顾压星把升降小梯子放了下来,催清梦上去。 清梦用迷离又疑惑的表情看向顾压星。但无奈他实在让清梦信任,完全不用再给出更多的解释,清梦已收回了诧异,把脚往小梯子上放了。 车厢本就不算太高,清梦很快就进到了车厢里。 她站在车厢里,站在高处,俯视着站在底下的顾压星。 她问:“要做什么?你上来吗?” 顾压星说:“我不上去。你不是带了行李吗?现在去你那一大包东西里面找一套还能见人的衣服,在车厢里换上。” “什么叫‘还能见人’的衣服?” ‘最好看又端庄的那件。’ “喔喔!明白了!”清梦展颜一笑,往车厢里走了几步,站在自己装了行李的塑料袋前蹲下来,仔细地掏着里面的两条裙子。 当时整理这些行李的时候,时间比较急迫,袋子也不够大,她只带上了自己最喜欢的两条小裙。一条宝蓝色,一条碎花的,版型差不多,都是半长袖连衣裙,腰间微微向内收拢,衬托她作为少女紧致又娇俏的身材容颜。 她把两条裙子同时举起来给顾压星看。 “星哥,哪条好一些?” 顾压星对于女人的衣服的抉择更是一窍不通,凭借着作为人类而存在的审美能力和判断能力,他用手指了指拿在清梦左手上的那条宝蓝色裙子。 “喔好。”清梦把小碎花裙子塞回了袋子里,“那我换上它?” 先不用弄明白为什么顾压星让自己换衣服。反正换就完了。 顾压星点头。 他把车厢门关上,清梦就开始换衣服了。 她身上这套衣裤虽然行动起来相对于裙子要方便,但毕竟穿了好些日子,泥灰沾在上面几乎要覆盖了它原本的颜色。 脱下衣裤并不费力,但穿上裙子并不省力。 这条宝蓝色裙子对于清梦来讲不算紧身,因此套上它毫无问题。可问题在于,它拥有了一条几乎贯穿整个后背的拉链,清梦无法独自拉上它。 以前在院子里的时候,她每次穿这条裙子,要么吱吱姐,要么翠竹姐,总会来帮她的忙。但现在她在车厢里换衣服,车厢里除了她,也就只有一堆箱子了。 箱子又不会帮她拉拉链。 自己也做不到。 好吧,她把车厢打开,将后背露给了车往外头的顾压星,弱弱地说了句:“能帮我拉个拉链吗?” 她白皙的皮肤正在拉链缝中有所体现,一个人难以完成的拉链任务也在她的背上展现得清清楚楚。 只要顾压星帮忙把它拉到头,她也就完整地穿上这条裙子了。 可惜两人一个在车厢里,一个在车厢外,高度差距有点大,就算顾压星将手臂伸到最高,也完全不能够到拉链的一分一寸。 于是他登上了车厢,站在了清梦的背后。 清梦扭过头来,顾压星的高大身躯近在眼前。 她很果断地又把头扭了回去。 拉上拉链的过程虽短,但顾压星在低头呼吸时打在她肩上的热意却是持久不散的。 他没有意识到,她却感受到了。 或许这种热气在冷气漫灌的车厢里面更能让人有所体会,清梦只觉得由肩膀到全身都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不讨厌这种异状,只觉得新鲜极了。 以前她又不是没见到过男人,可是顾压星这样会跟她好好讲话,会跟她靠得如此近的男人倒是确实没存在过。 因为任何一个想要接近她的男人,都得先经过吱吱姐的同意。然而,吱吱姐从来没有理会过提出要和清梦大胆见面的男人。 “好了。”顾压星说。 清梦伸出手,从肩上绕过,轻轻地摸了摸拉链的顶端。它被顾压星完全拉到了顶,严丝合缝。 “谢谢啊!”她边说边转身。 顾压星轻笑,眼神在她这一身裙子上上下逡巡。 清梦本就是个很好看的姑娘,但这一条裙子既成熟又带着点清新脱俗的意蕴,颜色也很衬她的肤色,穿上身,令她通身漂亮了许多。 顾压星的眼神总是带有侵略性,在安置区如此,出来混如此,跟别人讲话对视也是如此。这是他养成的习惯,很难更改。 在扫视清梦的这几眼之中,他的侵略性还在,可却少了几分恐吓的意思。不过即使如此,捕捉到他眼神的清梦还是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总觉得他眼色一下子变昏暗了。 不等清梦再开口,顾压星已经下达了下一个命令: “你先下车,在车厢外面等我,我也要换个衣服,马上就下来。你别乱跑。” 清梦道“喔”,提着裙子走下车厢去了。 在车厢门口,她问:“要给你关门吗?” 顾压星戏谑道:“你要看的话可以不关。” 清梦于是把车厢的门关上。她很少有开闭这种沉重的厢门的经验,因此在她用大力气关上门时,“彭”的声响瞬间回荡在整层停车场里。 顾压星在车厢里暗自咋舌。 这小姑娘怎么下手没个轻重的,好好的门这么折腾。 但想归想,他手上的效率不能降低。找到了他该换上的衣服,脱下现在身上这一套,换上新的衣服。把清梦弄乱的行李袋子整理好堆在边上,他自己打开车门下了车。 “知道为什么要换衣服吗?” 顾压星问清梦。 清梦诚实地摇头说不知道。 顾压星起了故事:“从前海阳城里头是有乞丐的。乞丐,就是自己没钱,没本事赚钱,只好在街上求路人打发点钱的那种人。这种人身上总是脏脏臭臭的,城里的城佬们和娃娃爷们都不喜欢他们,城市管理处的人就把乞丐们都赶到安置区去。” 第35章 第035章 “从前海阳城里头是有乞丐的。乞丐,就是自己没钱,没本事赚钱,只好在街上求路人打发点钱的那种人。这种人身上总是脏脏臭臭的,城里的城佬们和娃娃爷们都不喜欢他们,要城市管理处的人把他们都赶到安置区去。 乞丐没钱,身上穿的都破破烂烂,整天脏兮兮的,一眼就能认出来。城市管理处就专门在路上找衣服脏兮兮,头发乱蓬蓬的人,见到就认定他是乞丐,话也不多问一句,立马便给他扔到安置区去。后来城里的人怕被认作是安置区出来的乞丐,出门前都不敢不打扮,一定要穿件看得过眼的衣服。 我们如果不换衣服,就穿之前那身,估计在海阳城里寸步难行。被城市管理处的人见着,就要被抓去89号区了。” 清梦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这条裙子。虽然裙子不算新,但它的配色和款式实在好看,穿在她身上丝毫没有廉价感。她单独走在海阳城的大路上,没有一个路人会认为她是从安置区出来的人。 安置区出来的女人,从来都是面黄肌瘦,驼背含胸,年纪轻轻也许就已经走路蹒跚了。 年轻貌美的姑娘,怎么会不是城里人呢? 而再看顾压星,他换上了一件黑色的短袖,将大块的手臂肌肉隐藏其中。他生得高大,休闲的一身衣裤让他看起来是个顶健康顶魁梧的汉子。站在清梦旁边,更是妥妥的城中人。 “那我们这样,应该不会被认成乞丐吧?”清梦问。 “不会。”顾压星说。 顾压星带着清梦坐电梯下楼。 电梯位于立体停车场的边缘,垂直式观光电梯的厢身是透明的,站在电梯厢里,可以透过透明的玻璃看见楼外的街道和车流。 清梦看着电梯里的按键和显示屏,问他:“这是什么?” “这些是按钮,你要去哪层,就摁哪层。上面是显示屏,数字是几,就代表你到了哪层。” “喔喔!”清梦伸手摸了摸按钮,也抬眼去看显示屏,“那现在那个显示的数字就是‘4’吗?” 她不问这么一句,顾压星简直都要忘了她根本不认识字,哪怕是数字。 反正电梯里只有他们二人,给她讲讲这些也不要紧。他把从按钮上“1”到“6”的每个数字都教给她,她学得认真,在电梯下行的短短时间里,已经差不多都记全了数字的样子。 “这些数字还有另一种写法,以后再教你。”顾压星说。 电梯门开启,顾压星先出了电梯厢,清梦却还站在原地迟迟不动。 他叫她:“怎么不出来?” 清梦不说话,在电梯厢里环视了一圈,用最后的几秒时间再欣赏欣赏这好看又神奇的大玻璃笼子。 顾压星对她的心思了然,单手插兜站在门口等她。为了防止电梯门因长时间而关闭,他还特地伸出一只手臂挡在电梯门处,让它保持开启的状态。 等到清梦欣赏完,走出电梯,走出立体停车场,门口就有一个地铁站。 顾压星本想着带清梦也坐一坐城市里的地铁,这毕竟也算是安置区不可设想的交通工具,但走到地铁站口了,他又中途折了返。 从这里到通行管理处的直线距离只有不到三公里,虽然开车需要绕远路,但步行过去,也就不到一个小时的脚程。清梦没有进过城市,步行显然比地铁更能够完全体会城市的风景。 即使雨还在下,而且不算小,他还是把自己和清梦带到了地上的人行道上。 好在他在41号区给自己收拾行李的时候拿上了两把伞,不然这样的天气,两人一起撑一把伞肯定会淋湿的。 他的两把伞都是黑色的,一把稍大,一把稍小。 风不曾停过,尽管力度比刚才小上不少,但至少不会把伞骨吹折吹飞了。 清梦耳后的碎发也被风吹起,她的胎记暴露在外。或许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给它上的伪装早已消失,也或许在这样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之中,她所要考虑的已全然不是自己身上的这点小瑕疵。 比起眼中的震撼,耳后的一块红色胎记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顾压星对于气象毫无研究,他不明白台风的形成原理、移动路线或是风力等级,但他就是有莫名的好运,带着清梦走路的这段时间,风和雨都很识相得变得温和起来。 在他们穿过了商业区、公园和中心大道之后,此前曾路过的通行管理处就在眼前了。 若是正常天气,来通行管理处办理通行证的人数会非常多。但想要在台风天冒着风雨前往环都域的人数显然比平日少了不止一星半点。 整个通行管理处里坐满了工作人员,但来□□的人却几乎只有工作人员数量的一半。 进门前,顾压星交代清梦:“待会儿就在大厅里坐着等我,我一个人去□□,办好了我们一起出去。” 清梦问:“我不能跟你一块儿去□□吗?” 顾压星问:“你想一块儿?” 清梦点头。 她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通行证是什么,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流程,但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不想只是坐着等他。跟在他身边,总能学到一些东西。 学到一些她从来没接触过的东西。 清梦也好奇过顾压星的来历。 他的见识和经历远超于她之上,不仅跟她,几乎跟所有粗子们都有着天壤之别。但他的一些言辞与行为又是带有如此浓厚的粗子味。 他说过他也是江北域的人,但她并不知道他就是来自江北域的哪里。 江北域很大,大得无数人一辈子都走不出这里。 她想,他会不会来自于江北域最最像城市的一个安置区。那个区里生活的粗子,都会像城佬或者娃娃爷们一样有见识、有学问。可她忘记了,自己生活的那个人人都没见识没学问的01号区,其实正是江北域那个最最大、最最“富足”的安置区。 顾压星舔了舔后槽牙,最后答应她:“行,那你就跟着我一起去□□。跟在我后面就行,不要乱说话。” 清梦不是一个会乱说话的人,跟她相处几日,顾压星其实早就意识到了。她虽然年轻而有些活泼,但该收敛的时候绝不多说一句话。 当时琴风误以为他们是兄妹俩的时候,说起他们的名字的事,清梦没有出声反驳,也不当面对他叫做“顾压星”而非“星哥”的事产生惊诧,顾压星便隐隐摸到了她的一些性格。 通行管理处的一层是办事大厅,有办理通行证的柜台,有处理通行纠纷的柜台,也有供排队的人休息的座椅。比起室外乌云滚滚下的灰暗天色,办事大厅里头灯光明亮,地砖干净得反光。 柜台后面的工作人员们正襟危坐,因为制度规定,即使清闲,她们也不能随意地相互交谈。 顾压星带着清梦一进门,就有一个站在门口工作人员迎上来问:“您要办理什么业务?” 对着衣着清爽的两人,工作人员脸上的笑容有着恰到好处的甜美与温柔。 清梦也回笑给她。 顾压星说:“办通行证。” 工作人员又问:“是私家车还是?” “货车。” 听到“货车”二字,工作人员脸上明媚的笑容瞬间消失了,那温和的语气也变得冷淡了起来,与刚刚仿佛是不同的两个人。她说:“货车通行证去右边3号柜台办理。” 顾压星对这些人变脸的速度见怪不怪,她既然指了路,他一声不吭地便往那边走去。 清梦匆匆说了声“谢谢”,然后小跑几步,跟到顾压星后面。 她对于那工作人员前后态度的大转变是看得清清楚楚,在顾压星背后轻声问:“她怎么突然变样子了?” “你要是说是来办轿车通行证,她保准不会变。”顾压星轻声告诉她。 清梦“喔”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 顾压星在柜台办通行证,把货车的运送许可证拿给柜台的工作人员,又在工作人员给的文件上签了名。 无论顾压星和工作人员说了什么,清梦都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后面,默默地听着。 她也在想,轿车和货车为什么会让同一个人露出两幅不同的样子呢? 她没有追问,因为她觉得自己仔细想想应该会弄明白。 把资料和文件都填写好提交好,柜台的工作人员告诉顾压星:“这两天人少,你的通行证大概明天下午能办出来。明天到这里二楼来拿。” 顾压星点头道谢,喊了喊愣神的清梦:“好了,走吧。” 清梦从自己一个人的头脑风暴中清醒过来,跟在顾压星后面,把他的伞递给他。 门外的雨在刚才□□件的时候也转变了模样。 夏日的雨总是这样,时小时大,无法捉摸。在台风天尤其,上一秒还风和日丽,说不准下一秒的天骤然会破了个窟窿。 两人才刚一出门,就体会到了暴雨的恐怖。 即使打上了伞,硕大的雨点依然会从四面八方防无可防地打到人的身上。 顶着这样的暴雨要走回立体停车场显然并不可取,眼下能去的地方,除了刚出了门的办事大厅,就是分布在城市中心大道两侧的商场了。 开车进海阳城的时候路过时,清梦看得眼睛都直了的那些高楼大厦,成为了他们暂时避雨的目的地。 第36章 第036秒 海阳城的中心大道是整座城市最寸土寸金的地盘。 这里分布着商业办公楼、各类机关办事处、几栋城佬们歇脚的高层住宅,以及到了夜晚便霓虹灿烂的商业区。 江北域域城是多中心分布的城市格局,每块地界都有自己的商业中心,最昂贵的住宅楼也并不集中在一个地方。但海阳城却不一样。 这里充分利用了与环都域交界的优势,凭借着每辆车都要到中心大道通行管理处来办理通行证的条件,在中心大道的两侧集中堆砌了这成群的用来发财的建筑物。 凡是过路的车,为了等通行证,都要在这里停驻几天。停在这儿,就在中心大道附近吃喝玩乐几天,足够这里的人赚够钱了。毕竟一年到头这钱的来路也不会断,只要通行管理处还存在一天,他们的钱就能源源不断地进账。 因而,通行管理处的对面,就是海阳城里规模数一数二的大型购物商场。 从奢侈品牌到大众品牌,从高端餐饮到快餐小店,商场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店铺货摊。本地的城佬们不太过来消费,他们的消费另有去处。但过路的游客和娃娃爷们倒是钟爱于这里应有尽有的消费感。 早些年商场里倒还有几家洋货店,随着上头对对外贸易的打击,洋货店无一例外地关了门。只有国内自产自销的商品店铺才能在大商场里立足。 不必说是清梦,就连顾压星,其实也并没有进过几回这样规模的商业区。 其实海阳城里的物价也不算贵,服装与百货也只是正常价格。而生命所必需的食物,在安置区是昂贵的、粗子们吃不起的,在海阳城照样是粗子们吃不起的。 一顿饱饭,足够买数件大品牌的好衣服了。 一顿饱饭,也足够吊着一个饿死鬼几天的寿命了。 无论是安置区还是海阳城,食物永远是最贵的,最稀缺的,最让人朝思夜想的。 商场上高十一层,正面的外墙是一块布满LED灯的电子屏,另外三面则是反光的玻璃墙。只有一层临街的店面用的是透明玻璃,站在外头,可以看见里面橱窗里陈设的商品。单从一楼来看,便可见服装店,电器店,以及出售干果杂粮的铺子等。 虽然商品各不相同,但一层玻璃窗之中,店铺们营造的精致氛围都是一样的。粗子们会因为这些店铺华丽又奢侈的装修风格而不敢入内,而娃娃爷们则会为了能成为这里的消费者而一掷千金。只有城佬们会冷静地微笑,因为这些店或许都属于他们。他们要的,就是那些一掷千金的人包里的那孔方兄。 正值夏日,商场在玻璃门内装上了一层厚厚的隔热帘,谨防室内的冷气由于玻璃门的开闭而外泄。顾压星推开玻璃门,掀开帘子,清梦紧随其后入内。 帘子后头,有专门的服务员迎上来,递上纸巾供他们擦拭,并把二人手上的伞接过,套上伞套再递回来。 清梦有些诧异,拿着自己的雨伞,对服务员说:“谢谢。” 服务员用最最标准的微笑回她:“应该的。” 商场的中心大厅内装了一排垂直升降梯,而升降梯的厢身布满了荧光灯,在厅内组建了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幕,循环播放着商场内各种品牌的广告。 化妆品的专柜不似其他品牌有着临界的店面,它们分布在大厅之中,弥漫着各种香味的化妆品琳琅满目。而服装店更加绚丽,或是简约或是花哨的衣服填满了所有单调的货架。 有智能引导功能的机器人滚着轮子在商场里漫步,与顾客们打着招呼,用可爱的声音询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您想要去哪一家店铺?”。 顾压星进门不过是为了躲雨,而清梦却实打实地被眼中所见吸引。导购机器人走到了她的面前,问她:“姐姐,你想逛逛什么店铺呢?” 虽然是机器人,但它的动画大眼睛和软萌男孩音着实与一般的机器人有着天壤之别,清梦最爱可爱的东西,看它一眼,便觉得心都要化了。可它问她想逛逛什么,她却答不上来。 答不上来,只好转头看了看身后的顾压星。 顾压星撇嘴一笑道:“你想逛什么就跟它说,看我做什么。” 清梦犹豫了一下,轻声问他:“我能问它这里有没有洗澡的地方吗?” 顾压星:…… 清梦又问:“不行吗?” 顾压星:“你想问就问。” 于是清梦转向小机器人,俯下来问它:“这里有洗澡的地方吗?” 机器人无声了良久。 顾压星叹了口气,清梦疑惑地“诶”了一声,不明白它为什么不说话。明明之前看它跟其他人说话时顺畅得很,怎么现在倒卡住了。 就在清梦以为它出了故障之时,在脑内完全搜索不到跟洗澡有关的店铺的小机器人终于有所反应。它左右摇了摇脑袋,用懊恼的语气告诉清梦:“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呢。请再试试别的问题吧!” 清梦气馁地说了声“哦”。 顾压星跟小机器人讲:“没别的事了,你先走吧。” 小机器人大眼一眨,也不再讲话,掉了头滚着脚下的轮子便走远了。商场里顾客永远比机器人多,它也是辛苦,从顾压星和清梦身边离开,马不停蹄地赶往另外的顾客身边。 清梦目送着它走远,跟顾压星讲:“我只在电视上看到过会讲话的机器人,也在广播里听到过,但这还是我第一次跟它们讲话呢!” 顾压星对于人工智能技术也只是停留在耳闻层面,但清梦提起,他倒是想起来,货车上好像也装了个人工智能对话机器人。他之前开车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被那机器人吓了一跳,于是便把它关了。 若是清梦觉得好玩,路途无聊,到时候让她再打开玩玩也不错。 商场的占地面积很广大,光是一层楼,就足够两人瞎逛的。 清梦看见女装店里新款的天鹅绒连衣裙,眼里的光瞬间迸发,语气中的兴奋如何都掩盖不住。她指了指那家挂满了裙子的店面,问顾压星:“我能去那里看看吗?” 或许对女人来说,逛街是天生的禀赋,并不需要任何经验,只要踏进商业区,就会萌生逛逛看看试试买买的冲动。即使是从来都不曾踏足过城市商场的清梦,似乎一置身于这里,就瞬间明了了自己作为顾客的使命。 顾压星不曾回答她,只是摆了摆下巴,示意她往那里走,而他则跟在她身后。 清梦后背上还沾染着刚刚淋雨的水滴,衣服尚且潮潮的,难怪她想着要去洗个澡。 想来笑女出身的女孩终归是要比安置区的其他女人更讲究干净的,毕竟没有男人乐意花钱去看一个浑身泛臭的女人卖笑。她连日奔波下来,身上淋过雨,脚下踩过泥,的确是有清洗的必要了。 女装店的导购员无疑把他与清梦当成了城里人,热热切切地给清梦推荐当季新款的衣服和配饰。见到清梦目光紧锁着一条天鹅绒裙子,便把它取下来,给清梦介绍:“这是我们店刚到的新款,整个海阳城只有三条,今天早上刚卖出去了两条,现在就剩这一件了。” 她虽这么说,顾压星却亲眼所见,在不远处的货架上还挂着条一模一样的。导购员的话术露了马脚,但清梦全然不知,只觉得这衣服果然既好看又稀罕,只可惜自己身上没什么钱,只能看看,没有买下它的可能。 清梦伸出手摸了摸连衣裙,它细腻的质地和柔软的手感都令她无比心动。 导购问:“您要试一试吗?” 清梦问:“可以吗?” 导购笑了,引着她进了更衣室。清梦身上裙子的拉链没法一个人拉开,导购便跟了进去,帮她穿脱这两条都很美观的裙子。 看到清梦肤白若雪的后背,导购不由得感慨:“您的皮肤真好啊!” 清梦不由得自豪起来。她的皮肤想来都是顶好的。吱吱姐以前不准她乱出门,督着她往皮肤上抹各种各样的膏、泥,就是为了让她这浑身的皮肉都白白净净,没有一寸瑕疵。 除了她耳后的那一块胎记。那需要她用化妆品把它遮住。 顾压星曾经给自己和顾辰都在城里买过衣服。顾辰要在城里上学,他要去接送,不能穿着在安置区的那些衣服就大大咧咧地进城去。因而他并不是全然没有在城里的服装店消费的经验。 说实在的,其实无论是在城里还是安置区里,衣服都算不上是奢侈品。比起食物,一件好看的裙子并不要多少价钱。而清梦看中的那条天鹅绒裙子,其实也就值两包压缩饼干。 物价总是如此诡异,不过粗子们为了点口粮总也倾家荡产,哪里还会愿意抽出钱来买一套不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衣服呢? 从通行管理处出来的时候,顾压星其实便发现自己手臂上的显色区域变成橙色了。 在大雨里赶路,他没在意自己肚子里的空荡感。 而他无所事事地等在店铺中时,饥饿之意便愈加旺盛。对他来说,饥饿是一件常事,本不必去在乎。 但当清梦换好衣服从更衣室出来的时候,他眼中所见的美丽瞬间化为了饱腹感,充盈了他的头脑,让他的腹胃顿时餍足。 尽管在几日前还与清梦夙不相识,在认识后也几度后悔携她同行,但在这一瞬,他把自己内心里那份带着她一起去燕城的念头牢牢坚定了。 就算她再懵懂无知、需要教化,至少她那明艳动人的面孔和玲珑有致的身材,能让他在饥饿时暂时满足口腹之欲。 清梦刚想问他“好看吗”,顾压星已开口问了导购:“这衣服多少钱?” 第37章 第037秒 台风的风圈由南至北席卷而上,方才海阳城下的时强时弱的雨不过是大风圈到来前的小食,真正的狂风骤雨此时降临在了江北域89号区的山脚。 山地遇雨,本就是有着大风险的。如注的暴雨一旦久积成涝,席卷了坡上的泥石冲刷下来,不止山脚的几户人家,整个89号区都要遭殃。 89号区临山,但在琴风到来之前,住在山脚的人家几乎人人经历过几回大的泥石流冲洗,如何预警、如何逃生都了解得轻轻楚楚。 琴风到来之后,这山脚的几栋屋子,住的都是琴风带来的人。 琴风终日饮酒,在区里或是区外游荡,邻里见他的次数不少,都能认得他。但那些跟着琴风一同搬来的人们却是不怎么露面的,没人说得上来他们究竟是不出门还是不回家。只有少数见过那些人的粗子们说,那些跟着琴风的人各个都穿着黑衣,做派讲究。 有人说,琴风是别的安置区的老大,被新势力排挤出了区,带着小弟躲到了89号区。 也有人隐隐猜测,这琴风肯定不是个普通的粗子。若只是一个粗子,跟随他的那些人不过是跟随大哥的小弟的话,哪用得着如此神秘。况且,不论琴风,单论那些黑衣人的气度,没有一个不是精神矍铄的。 倘若真是出身于安置区的,哪里来这么多好精神的大汉,跟着一个成天酗酒的琴风。 黑衣人们却不知道周遭邻居们对他们的议论。 今日暴雨反常,他们虽然知道有台风将至,但他们、包括琴风在内,都来自于北方,哪里体会过南方这说来就来的大台风。 何况这次的台风“利桑”被报导为十四年来所有登陆江北域的台风中,等级最高,风力最凶,雨势最大的一个。89号区没有如41号区那样的防备台风的工事。骤雨倾盆之下,山体已然出现了滑坡的先兆。落石大块大块地滑下,预示着一场灾难即将随着暴雨而到来。 这是安置区躲不过的祸事。有经验的人,站在山脚下,看见漫天乌云,早早地就逃生去了。 琴风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两腿岔开大咧咧地坐在地下,丝毫不管窗外的风吹雨打,只愣愣地看着清梦留在他黑板上的那幅粉笔画。 虽然画得粗糙,但却画出了韵味。 只要看见这些粉笔的痕迹,他就会想起先前分别的那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少女。 都说江北域水土宜人,能养出水润有灵气的美女。早前他是不信的,只觉得北方,无论是首都、环都域、燕城,甚至是在岭北域都会有水灵灵的美人,可真见到了清梦,见到了如此合他胃口的美人,才知道传言竟然都是真的。 江北域的美人,足够他念念不忘好一阵子了。 门口风吹雨打,又时不时传来重重的敲门声,他一律不管,沉迷于自己脑中臆想的与美人共游于天地之间的画面。 而在他这间小屋的对面,一间几乎同样大小的屋子中,搭建屋子的铁板正被大风吹得前后晃荡,咣呲作响。十余个黑衣人集聚一堂,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该如何应对这一场暴雨。 原本遇到暴雨,要离开这山脚,去到个安全的地界并不是难事。可今日的难就在于琴风不知怎么了,非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任凭他们谁去叫都不肯出来。如果再不走,恐怕真有危险了。 黑衣人们越讨论越激烈,他们各个都是身强力壮的大汉,声音洪亮,使得小小的屋子里吵闹不堪。但突然出现的一阵男童声,却顿时镇住了他们。 “吵什么吵,不就是下个雨么。都给小爷闭嘴!淹不死你们的!” 这自称小爷的人一开口,原本吵闹的黑衣人们瞬时间闭上了嘴巴,纷纷看向他。 在众多黑衣人中间摆着一张带靠背的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大概十一二岁的男孩子,翘着二郎腿,屈肘撑着面颊,语气吊儿郎当的,却有镇得住人的霸气。 他一发话,黑衣人们都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有人问那男童:“小哥,这雨下个不停,掉了好几块石头下来了。您再去叫叫二爷,我们去避一避吧。” 男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疾不徐地说道:“二爷早上见到了个女人,魂不守舍的,我去叫有什么用。况且昨晚二爷喝得烂醉,神志不清呢。” 黑衣人纷纷点头。他们也正担心这个。二爷不酗酒的时候,最是英明可敬,说话做事都让他们钦佩,因而众人才心甘情愿地追随二爷琴风从北方到了这江北域。要知道,江北域虽然带了个北字,却地处于本国的东南方,距离众人的家乡有着千里之遥。 但二爷唯二的毛病,一是好酒,二是多情。没想到这骤雨突袭,果然是这两个小毛病令二爷失了方寸,把自己锁在山脚的铁皮屋子里头了。 可那男童却不似众人心急如焚,他点了两个人吩咐道:“二爷把老范派出去了,那就由你们两个,动动你们的贵足把二爷那门踹开,把二爷带出来。二爷今天脑子糊涂,要是不肯走,拿板子把他敲晕了扛着就行。” 被男童点到的那俩黑衣人面面相觑,不动一步。直到男童呵斥“还不快去!”,那两人才跑出了屋。男童又点一人:“二爷最喜欢他那块破板子,还有他床头抽屉里的纸条子,你拿个袋子去,要防水的,把那些板子条子都装好。等二爷明天不发疯了,要是没看见这些东西,得气死。” “你们四个,去扛范爷屋子里的东西。你们几个,把我屋子里的箱子都扛好。都把自己要带的东西带好之后,都往我们停车的地方走,那里不怕落雨。二爷之前就跟我说,我们在89号区已经待够了。风头避够了,该出门做事去了。” 男童虽然音色稚嫩,但他语气铿锵,吐字纳句中气十足,也有着远超乎他长相年龄的成熟之感。 而且这一屋子高大魁梧的黑衣男人们,在听完他的吩咐之后没有任何的反驳,当即就去做了。 破开锁了的门,扛上琴风,带上该带的东西,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在暴风雨来临之时走出了89号区,只为了去制造一场更大的风雨。 这一场暴雨,终于还是逐渐下到了比89号区更北一些的海阳城。 顾压星正和清梦在化妆品柜台前晃荡,顾压星手里提着一个装衣服的袋子,而清梦则被柜台的柜姐们涂了不少的试用化妆品。 清梦自小便接触过各种用途的化妆用品,吱吱姐也补贴过她不少护肤品。但在她的印象里头,化妆品总是有着刺鼻的异味,抹在脸上总会引起瘙痒,运气不好还要起几天的红疹。即使这样,为了见客人时自己的美丽动人,她还是会坚持每天都上一些妆。 可这些柜台上的化妆品却打开了清梦新世界的大门。 她头一回知道,原来一些化妆品也可以香喷喷、润溜溜的,涂在面颊上半点不适都没有,反而有一种凉凉的舒爽感。售货的姐姐们给她试的一款口红更是好看极了,擦在嘴唇上薄薄的一层,既有明暗变化,又均匀自然,不似从前吱吱姐丢给她的那些,一抹便如吃了辣椒似的,满嘴泛红得显得臃肿。 清梦原以为所有的化妆品都是自己原来用的那种质量,以为自己能用上那些,已然算是女人中的佼佼者了,毕竟院子里有蛮多姐姐都没机会用上稀有的化妆品。可这城里的化妆品却让她大大地开了眼。 进入海阳城尚且未到一天,清梦的世界已经颠覆了数次。 没亲眼见过城市面貌的人,一定不会相信在安置区外的世界是这样的光景。 尽管她经历的都只是细枝末节的小事,可就单单从一支小小的口红之中,她也可以窥见天壤的区别,体悟什么叫做城里人,而什么又叫做粗子。 不知为何,清梦开始低落下来。原本因兴奋而上扬的眉眼往下垂落,话也忽然少了下来。 售货员们没有察觉,只自顾自地讲解着各种护肤品的用法和好处。清梦虽然听进去了,但默默把脑袋低下,似是兴趣顿失。 顾压星想问她一句怎么了,但一个路过柜台的顾客的声音尖锐地刺入了众人的耳朵。 “什么?被淹了?” 那个尖锐的声音来自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不听他说话,还以为他该有一副粗沉稳重的嗓门,可没想到他的声音确实出奇的锐利。 “你在哪个路口?好,好,我马上叫人去救你……” 中年男人眉头紧簇,神色紧张,匆忙挂断电话后,手忙脚乱地又拨通了另一通电话。 顾压星留神听了听,他的第二通电话里说,自己的老婆开车遇到了深水洼,车开进去就开不出来了,现在正被困在某某路口,亟待着人去救。这中年男人还对着电话那头厉声提醒,无论如何不计财力也要把他老婆救出来。 第38章 第038秒 这男人的话仿佛一记警钟敲打了顾压星的心。他转头往大门处望去,却因为一层厚厚的隔热帘而见不到窗外的光景。外头的雨该是很大的,而且从他们出通行管理处开始,这瓢泼的暴雨还未曾停过。 江北域每年都会受到台风的侵袭,就算没有台风,光是梅雨季节连绵的阴雨,就能让每座城市的下水管道都受尽苦楚了。风是不怕的,城市的高楼大厦不会被风吹去,安置区的破铜烂铁虽会被吹走,但吹没吹走也没什么两样。 但雨却可怖。不仅仅在安置区,城市里也是如此。 清梦尚且沉浸在感慨世上众人境遇如此差距的失落感之中,化妆品柜台的售货员也还在一个劲儿地推荐适合她的种类。有啃着冰淇淋的小孩儿牵着保姆的手在大厅里随意逛游,也有踏着恨天高的女人两手拎了满满当当十几个袋子。 顾压星凑近,跟清梦讲:“我走开一下。” 清梦微微点头,也不问他要去哪里。 他是要去看看商场外面的状况。站在大厅中央,看不清外面。他便走进了一家靠窗的杂食店。 杂食店暖黄色的灯光使人一进去就产生了食欲,那些金灿灿或是甜滋滋的小食也令人望而生津。售货员更是有着极好的口才,只要踏入他的店里,就没人能忍住不买一些走。 尽管每样食物的标价都高得惊人,但谁又能不吃东西呢? 粗子们吃垃圾堆里淘来的,娃娃爷们吃杂食店里购置的。 顾压星看着架子上满当当的杂食,心里也痒得难受,但他进来,可不是为了让自己嘴馋的。 这家杂食店的店面是临街的,靠外的一层用的是透明的玻璃。站在玻璃前,顾压星眉头紧皱,目光沉重地看着窗外的景象。 刚才二人在外面顶雨走路时,天色虽然昏暗,不至于完全看不清前路。但此时此刻的天色,却是如同夜晚一样,自上而下只是乌漆麻黑一片,丝毫没有白天该有的光亮。 只有临街闪耀的灯光照亮了中心大道的路面,也照亮了空中像刀子一样劈下的水滴,以及打在地上溅起一片的滚滚落雨。 路上的积水已经不止堆在路侧,顾压星无法光靠肉眼判断积水到底有多深,反正只要过路的车在路上行驶,它们的轮胎一定有一半没在了水里。 中心大道在整个海阳城之中不算地势低的地方,这里都尚且如此,难以想象海阳城本就低洼的地方,该有了多深的积水。 这场由台风带来的内涝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人们不过以为它是暴雨的附加物。 直到有水从商场玻璃门的底缝之中漫进来,站在门口的招待员才意外地给商场经理打了个电话。 商场经理骂道:“有水进来,叫人拖掉不就行了吗!” 招待员挂了电话,用对讲机叫来清洁工拖地。可没想到这水是越拖越多,越漫越盛,从玻璃门外头源源不断地涌入,甚至于把隔热帘子都冲撞开一点儿。 清洁工的拖把瞬间吸满了水,变得沉重无比,再也吸不了一滴了。招待员又开始忙手忙脚地向经理请示。 水漫来得太快,快得站在门边的机器人都来不及跑,底下的滚动轮子就被水浸没了。 它试图从水里抽身,但轮子在水中转得艰难。还没等它离开水面,检测到底部有水侵入的系统为了保护自身,已经将它休眠了。 动画大眼睛眨巴了两下后无力地息了屏,本没讲完的那句“有什么可以帮您”也戛然而止。 顾压星从杂食店里出来,看见了商场正门口漫进来的一大滩水,快步走到了清梦旁边。 清梦早就逛完了化妆品店,身上没有一分钱,她什么也不想买。刚才顾压星给她买了一条天鹅绒的裙子已经让她很不好意思了。 不过她虽然逛完了柜台,但顾压星没回来,她也不敢乱走,生怕顾压星回来后找不到她。 看到顾压星来了,她便问:“怎么了?” 顾压星眉头紧锁。清梦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心里有几分忐忑。 难道是他觉得刚才给她买裙子,花了钱,现在后悔了? 也对,他们两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人罢了,她厚着脸皮搭他的车去燕城,吃他的用他的,还让他花钱买了裙子,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可顾压星烦恼的却是其他:“外面一直在下暴雨,海阳城起内涝了。” 清梦知道暴雨,但不知道什么叫做内涝。 顾压星说:“路上有积水,很深。而且只要雨不停下来,水只会越积越深。门口已经有水漫进来。” 清梦向门口张望,什么都没看到。她问:“有积水,是因为大台风吗?” “对,应该是。”顾压星环视一圈,看到了指示牌指引的电梯方向,“走,我们先去二楼。” 清梦紧紧地跟在顾压星后头,两人往电梯方向走去。 可他们还没迈出几步,整个商场突然间陷入了黑暗之中。 每一盏散发光芒的灯,无论它被吊在哪一块天花板上,在此时统统失效。不是因为它们集体罢工,而是商场突然失去了电力。 突如其来的黑暗向来为人所惧怕,大人们能知道这不过是停电所导致的,但小孩子们却是哇哇地哭起来,只觉得身边飘满了鬼。如果是平常的白天停了电,好歹商场外面的光照还能让室内借光而明亮一些。但此时此刻,窗内窗外的暗淡竟是一样的。 清梦没有过断电的经历,她只觉得天地一下子昏暗了,看不见周遭的任何事物,心情难免紧张起来。慌乱之中,她步子错杂,一头撞在前面的顾压星后背上。 顾压星人高马大,她撞了一头,捂着脑袋嫌疼,头也晕了站不太稳。顾压星在黑暗中扶住他。 在顾压星小时候,他住的就是41号区还没有通电的破棚子里。一到晚上,漆黑一片就是常态。他不会因为黑暗而恐惧,他的眼睛也可以尽快地适应黑暗。 有小孩发出刺耳的哭声,也有工作人员扯着嗓子喊:“各位顾客们不要惊慌,我们商场的备用电源马上就打开了,电力马上就会恢复的!” 这是当然,哪个有点规模的建筑物会不配备备用的电源。 即使商场断电,备用电源也会尽快顶上,没人愿意耽搁挣顾客钱的任何一分一秒。 暂时断电,商场里的顾客们和工作人员们反应过来,便纷纷打开了手电筒。、顾压星也打开了手机手电筒,只不过他的手机已经有年份了,手电筒的光也不再强烈,只能勉强照亮脚下的路。 电力尚未恢复供应,电梯也不能去坐,只好在一楼再等一等。 商场门口的水并没有停止往里面迈进。到了此时,已经不止商场大门处有水灌进来,任何一个临街店面的玻璃门下都有往里涌现的积水。 一些店面的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地收拾摆在地上的商品,谨防它们被水浸了,那就卖不出去了。 一个正啃着冰淇淋的小孩,刚刚突然停电的时候,吓得冰淇淋掉在了地上。他边上的保姆把手电筒打开,可小孩还是被这黑暗的环境吓怕了。 数道发自手电筒的光柱穿梭在偌大的商场大厅里面,所有人都静静等待着电力恢复,这失去冰淇淋的小孩却突然甩开他保姆的手,绕开阻拦,往商场外面跑去。 年纪不小的保姆愣神了一两秒才去追,她的老腿脚跑得哪有小孩子灵活。小孩不管门口积的一大滩水,撒开脚丫子要往外面跑。他用小手掀开帘子,推开那道作为屏障的玻璃门,一个劲儿地往外冲。 保姆在后头追,却因湿滑地地面而狠狠地摔了一跤。 一位女士看见这往外冲的小孩,竟然尖声惊叫:“啊啊!” 她惊地说不上其他话来,只用手指着大门处。 其他顾客们纷纷好奇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去看那里。那小孩刚掀开厚帘子,打开玻璃门,自己迈出脚步踏出这个商场,就被门口自左向右翻滚的水流掀翻在地。 商场门口的人行道是有一定的坡度的,雨大风大,积水流动,虽然不算湍急,但足以卷走一个毫无防备又身材弱小的小孩了。 那小孩整个人都倒在水里,眼看着就要被水流冲走了。他急迫地伸出手,抓紧了边上的玻璃门和厚帘子。小小的手,力量虽然薄弱,但也支撑了好一会儿。 与此同时,因为玻璃门大开,帘子亦是掀起的状态,门外滚动的水流也开始肆无忌惮地往室内涌进。若说刚才溢进来的水还只是门缝下的浅淡一点,那么现在的水,却是力道十足地猛冲而入。 小孩转眼就被水流带走了,那只攥在帘子的小手也不见了。帘子又落下,好歹阻拦了一些水的飙入,但众人再也看不见那个小孩的去向。 没有人曾注意到积水是如何涨到这个高度的,但刚刚的惊魂一幕,足以让他们发现屋外的雨与水有多么可怖惊人。 那个摔倒了的保姆爬了起来,不顾众人叫唤着“别出去”,偏要掀开帘子往外看一眼。 帘子处的积水已经到了她的膝盖,而她却顾不上这些,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门外那个自己带大的小公子在流水里扑腾。 都说上善若水,但当水流裹挟着那个小小的身躯落入一个深深的洼滩之时,谁都不会再称赞水的本善。 第39章 第039秒 那个一把年纪的保姆泪眼婆娑地跑回商场里,抓着看见的第一个男人求救:“先生,帮帮忙,救救我家小公子吧!” 那男人却是嫌恶地甩开老妇的手,一脸的不想多管闲事。 有女人说:“快去个人看看什么情况啊!” 一个活生生的小孩,被水冲走了,就在门外,哪能置之不理呢? 可话虽这么说,这女人却丝毫没有自己去看看的意思,反而因为有水漫到了她的脚边而后退了一步。 老保姆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因惊吓而呼吸愈发急促,又匆匆地跑到另一个看起来身强体壮的汉子面前,几乎要下跪:“我家先生太太就这一个儿子,救他一把,一定有重谢的啊!” “重谢”二字,听起来太虚幻。 商场的电力尚且没有恢复,门外的大水越发蔓延。看这老妇的穿着打扮,实在也不像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的保姆。 没有人乐意冒这个风险,去救这么个小孩子。 清梦在黑暗中顺着手电筒的光看向顾压星,见他没什么反应,大着胆子拉了拉他的袖子:“那个小孩被水冲走了?” 顾压星说:“嗯。” 清梦问:“没人去救他,他就要死了?” 那也死得太迅速,太容易了吧! 顾压星说:“不一定。” 但有可能。 他刚才看到了,门外的积水顺流而下形成的流势确实可以带走一个这般身材的小孩,而若是这个小孩没有水性,一旦落入流水之中,将很难再爬起身子来,只能任由水将他带到一个水潭,或是将他撞向路边的灯柱。运气差点儿,把他卷到车辆来往的路面上,被车辆的轮胎碾压。而他因为处于水中,将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 与清梦不同,在顾压星的世界里,他目睹过太多的死亡。任何的死亡都可能在短暂的片刻之间发生,上一秒欢天喜地,下一秒生死别离,这很正常。 眼见到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小男孩自己作死时,他的恻隐之心也只存在了一小会儿,转瞬即逝。 可以救,但也可以不救。 既然可以选择不救,就没有人会去救。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迷幻,清梦失去了真实感。 她觉得头有一阵虚虚的晕,似乎眼前的一切,这几天的遭遇都只是一场梦,而她已经到了清醒的边际。 顾压星站在她边上,听见她微弱的喃喃自语,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不远处求助无果的保姆打算自己顶着不怎么矫健的腿脚去救自家小孩儿,却又再一次狼狈地摔倒在地。 整个商场一楼弥漫着叹息声,交谈声,打电话的声音,和保姆抽抽噎噎的哭声。 清梦还在低声自语,她将自己的手指塞进头发之中,停顿了两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于是便有把手指拿了出来。 “别死啊……” 顾压星终于听清了清梦在说什么。 他转眼看向她。她的肩膀正在颤抖,一只手愣在身侧,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裙子。 他问:“没见过死人?” 清梦不理他。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只是自顾自地说:“别死啊……” 顾压星觉得她反常,便拿手电筒的光照了照她的面颊。 她的神色,虽然紧张,却有着一分从未见过的坚毅。 不管他打来的那一束灯光,她蹲下,三两下脱掉了脚上那双鞋。 在顾压星反应过来清梦要去做什么之时,这曾经从来没有出过01号区的小笑女已经赤着脚狂奔向门外。 有人惊呼,也有人摇头。 瘫坐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保姆看得呆了。 她没有胆子自己迈入水里救人,求助了一圈也无果,没想到最后冲出商场大门的,竟是一个看起来比她自己还娇弱的小姑娘。 若要此时狂奔的清梦说一说自己为什么选择冲出去救人,她一定解释不清自己心里头的想法。 她只是觉得,没有人应该这么轻易地死去。 不管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不管那人是饿死还是淹死,只要不是正常死亡,那就不该死去。 谁都想要活着,她亲眼见过无数费劲活着的人,摸爬滚打着一次次从死亡的边缘拉扯着自己回到人世,拼尽一切,不过也只是想要活着罢了。 谁是该死的呢?没有人。 那个小孩不该死,至少不该这么轻而易举地去死。她想。 保姆后知后觉地拿出了手机,打报警电话,又给自家先生太太打电话。 小公子是她带大的,虽然小孩儿总是闹腾、爱乱跑,但也没出过什么大事。今天她因停电而走神,竟然让他出了这么大个岔子。 如果不及时跟小孩儿的爸爸妈妈汇报,不仅是会被辞退甚至起诉,她这辈子的良心都会难以安定。 尽管汇报了,小孩儿也不一定能救得回来。 在商场内的众人都还不知道,几分钟之前,就在电力尚未骤停、大家都还安安心心地逛街购物之时,由于短时间内降雨量过大,中心大道与边上岔路的交叉口处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地面塌陷。 当时在这段路上的几辆车统统掉进了塌陷形成的大洞之中,而周边路段的路面也多多少少产生了一些凹陷甚至坍塌。 那个小孩正是被卷入了一块因路面凹陷而形成的水潭里。 清梦初生牛犊不怕虎,从来没有游过泳,也没有涉过深水,却敢掀开帘子,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冲到了水潭里。 一出门,她就感受到了水的冲击力。 她几乎要站不稳,全靠拽了一把边上玻璃门的把手才得以不被水流击倒。淹没到她大腿处的急流从左边一阵阵激荡而来,推着她往水流动的方向而去。 之前车水马龙而繁华有序的街道现在已经成为了水中的狼藉。道路完全被水淹没,抛锚了的汽车无力地躺在路的中央,车主艰难地打开车门,痛苦地爬上车顶等待救援。也有行人正往商场大门的方向逆水狂奔,企图来寻找一片可栖之处。 路面的水深已经难以目测,幸而人行道本就高出道路路面一大截。 枝叶、塑料瓶、木板,乃至于轮胎,目光所见的水面之上,杂乱的零碎物件应有尽有。视线越过主干道路,便能看见对面的人行道有窨井盖被地下水的剧烈撞击而高高顶起、弹开,滚黄色的地下水如同喷泉一般从空荡荡的井盖处喷涌而出。 风力当然也算是强劲,漫天飞舞的塑料袋子和纸张胡乱地拍在任何一幢大楼之上,积水成河的状况下,任何人想要自由地移动,那都是痴心妄想。 更何况清梦这样一个从来没有过涉水经验的女孩,冲动之下跑了出来,勉强地迈了几步,才知道要救一条性命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但困难又有什么办法? 她看过很多电子屏幕上放的宣传片,每当人们遇到困难的时候,总会出现一个乐于助人的英雄,迎着千难万险而上,救人于生死边缘。 既然没人愿意当这个克服困难的英雄,那就她来! 清梦看见那个小孩儿了。 下半身卷在水潭之中,上半身抱着边上坚强挺立的消防栓,水流从他面上一层层打去而淌过,他正在呛水,咳嗽地上气不接下气,浑身的力气仿佛都已经被剥离。但求生的本能使他明确地知道:此时放手,他就会死。 情况危急,清梦悬着的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 她高喊:“小弟弟,抱紧柱子!姐姐来帮你了!” 她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消防栓。 但那个小孩深陷险境,哪能听见远处的清梦在喊些什么。他短暂的人生几乎已经要形成走马灯,只差他放下最后一口气,就会在他脑内自动循环播放。 清梦涉水前行,迈出的每一步都像走在沼泽之中。抽腿像是在与水面做角力,而迈动的腿更像是老旧的发动机失去了动力。往前进成为了难题,而更大的难题在于这积水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变深。 城市下水道的下水量已经饱和,现在每下的一滴雨,都会变成深深的积水中的一滴水,成为路上每个行人头上的一把刀,成为收割海阳城万千性命的一位死神。 一块铁皮从清梦背后顺水而来,而她却没有一丁点儿察觉。 铁皮在水面上飘下,移动的速度比她迈腿的速度快上不少。而铁皮子的边缘极其锋利,在它靠近清梦之前,早已割伤了路边几颗绿化树的树皮。 若是顾压星出手的速度慢上一分,清梦那纤纤细腰就要被它割破了。 “小心!” 顾压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现在了清梦的斜后方,他一边喊出声来提醒清梦,一边伸手拦截这一块即将伤害她的铁皮子。 原本铁制品该是沉在水底的,但这铁皮子中央凹成了碗状的模样,才得以顺水漂浮。 清梦惊讶地转过头来,便看见顾压星一手抓着这片如指甲厚但周围布满毛刺和锐缘的“伤人凶手”。他的手因为刚才毫无顾忌地抓紧它而被划出了一大道血口子,从虎口一直延伸到手心,鲜红的血流了一片。 “你……”清梦显然是吓到了,“你没事吧?” 顾压星把这块铁皮往无人处扔远,无暇顾及自己的手到底有没有事,只说:“先救人要紧。” 小孩抱着消防栓的手臂已经脱力,就在顾压星靠近的过程中,他彻底松开了手,向水潭深处倒去。 清梦“啊”地尖叫起来。 眼看着自己和顾压星都即将抵达他了,可他的坠落却又发生得那么快,那么不及防备。 明明只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可以! 她发了狠,疯狂地往前冲。 第40章 第040秒 顾压星一把拉住她,声音凶狠地骂道:“看着脚下!” 清梦一门心思只顾着往前冲,却没看见自己脚前水面下的地面已经塌陷。她这一步迈下去,可就要落入大洞之中了。 城市的地下空间利用率很高,地铁、地下车库、地下储物室、下水管道,各种各样的工事早已把这座城市的土壤挖得七零八碎。原本的水泥路下只有薄薄的一层土,暴雨冲刷,表层塌陷,便出现深坑巨洞,不知它的底在哪里。 幸好有顾压星这么一拉,清梦才不至于在救人性命之前先弄丢自己的小命。 顾压星声音依然凶恶:“在这里呆着别动,我去救他!” 清梦怔怔地看着顾压星。这一块地面塌陷所涉及的范围不小,若要绕过去,一定会耽误很多时间,便来不及救人了。她不知道他要怎么做。 顾压星是会游泳的。他这辈子大多数技能都是在安置区内学会的。东梁教给了他绝大多数的生存技能,教会了他如何在人兽不分的吃人世道里谋得一席之地。而他自己掌握了41号区之后,也摸索出了如何识友辨敌。 但只有游泳,这个他向来没有看在眼里过的鸡肋技能,是在他进入安置区之前掌握的。 城市里的小孩要学会游泳实在太容易了。他们有水、有教练、有生命的保障,当然可以随心所欲地锻炼好这个颇为奢侈的技能。顾压星幼时是在城里生长的,那时学会了。但进了41号区之后,便再也没有机会找到一片能游泳的地方了。 安置区里的水沟子臭气熏天,早就没有潺潺流水,只剩下腐烂的残肢和弃掷的废品。 江北域也不是没有江河,但江河自有江河的作用,总不能让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粗子占了货轮和游船航运的通道,也不能让三天都没喝过一口水的渴死鬼们把纯洁的江水河水灌进他们肮脏的嘴巴里了。 很多年没有再试过的无用之技,竟然在重新拾起时,出了奇地顺利。 顾压星从塌陷的洞上跃起,他本就长手长腿,身材高大,在水面之上半生半熟地划拉流水,再顺着水流的带动,很快便划过了大洞,重新站回到被水淹没的路面上。 距离那个孩子落入的水潭只剩下几步之遥,他也不再考虑其他,大步子往前迈去。 清梦也不乖乖地真站在原地等着,既然人行道的路面坍塌了,她便冒着风险从车行道上绕路。 车行道比人行道原本就要矮上一截,一走到那儿,淹了她的水便更深一截。 而车行道上飘着的杂物比起人行道只多不少,但清梦没有其他的办法穿过那个地洞了。眼瞧着只有几步路就能救到一条性命,她不可能就停在这里。 而正在她绕路的时候,顾压星已经到了水潭边。 那根被小孩儿曾紧紧抱着的消防栓此时已经完全被积水浸没,而要不是站在潭边,顾压星根本察觉不到这个小小的潭子里竟然能淹了个小男孩。 他憋足一口气,蹲下伸手去试着够他,但奈何水有浮力,肮脏的水又刺痛了他的眼睛,顾压星尝试了两次,都没能触碰到完全失去意识了的男孩。 要是再够不着,这已经断气了的小孩就彻底救不回来了。 他狠下心豁出去,生怕自己再被迫浮起来,索性连一口气都不吸了,死命睁大了双眼潜到水潭之中,往男孩的方向探出自己的长臂。 男孩虽然沉在水潭底,但他的两条胳膊却是浮起来的。顾压星便要抓住他胳膊的时候,头脑已经因为缺氧而感到窒息了。他的水性到底不算好,在水下憋不了多少的气。浑身的力气正在快速地丧失,仅存的理智告诉他,忍过这一阵就是两条活命,熬不过就是两具死尸。 该怎么做,他的求生本能告诉了他。 双手勒住男孩的腋窝,双腿用力一蹬,他迅速地上浮。也许过了半秒,也许过了一个世纪,在恍惚迷离之中的顾压星失去了时间观念,只知道他的脑袋出水了。 大口的呼吸第一次成为了一种近乎于奢侈的享受,他每急促地吸进一口气,就觉得自己离死亡远了一步。而当脑袋真的冒在水面上时,他才有心志来后怕自己刚刚的莽撞与莫名的菩萨心肠。 清梦已经到了马路中央,刚绕开那段塌陷的路。看到顾压星手上高高托起的小孩,她悬着的心也松了下来。 风声呼啸,雨声磅礴,她紧紧地望着顾压星的方向,感觉顾压星正在朝她喊什么,但她却难以听清,只得回了一句含含糊糊的:“你说什么?” 顾压星手上托举着小男孩,拔高声音又喊一遍:“爬上你后面那辆车的车顶!” 顾压星也往马路中央走去。 他抱着小孩,能明显地察觉他此刻依然没有了呼吸。若要涉水走回商场再对小孩进行急救的话,那什么都来不及了。阎王爷早已把他送到了往生殿,任是如何妙手都难以回春。 而当他看见清梦正处在道路中央的位置,并且身后正有一辆车顶平坦又较大的轿车时,主意也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他对着清梦高喊:“爬上你后面那辆车的车顶!” 清梦急急转头,看见了身后那辆宽宽大大的平顶车。她视线往上瞟,看了看那个足以站立十个人的车顶,又犹豫地扭头看向顾压星。 顾压星始终把小孩高高托举过水面,甚至托举过头顶,而他的每一个迈步又显得既吃力又卖力。清梦也正在水中,她知道在这样的水流冲击下,想站稳都是实属不易的,更何况是要逆水而来。 她不敢打扰顾压星,便把想要问的那句“怎么爬上去”吞进了腹中,不再迟疑,仔仔细细地观察起这车辆来。 这车很大,因而车顶很高。 清梦在女人之中不算事娇小玲珑的身材,但要能爬上一辆与自己身高差不离、车面又十分光滑的轿车,确实是很有些难度的。 驾驶座的车窗玻璃已经碎了,里头空无一人,大概是车主破窗逃生去了。 车内的中控台顽强地显示出一片亮光,只是显示器的防水终究做得不够到位,除了亮光之外,电子屏再也显示不出其他什么了。 车把手是内嵌式的,可以落脚,但落脚点太小。清梦觉得自己难以借它攀登,于是转眼去看其他地方。 上下扫视一圈,看准了那扇碎了玻璃的车窗。 车窗的玻璃虽然碎了,但仍然有没掉干净的残渣长在窗缝里。清梦把手放上去的时候,小玻璃碎屑便深深地刺进了她手心的血肉。 都怪它们落在了水里,玻璃变得太不显眼。 眼泪生理性地滑落下来,与漫天的雨一起构成了她脸上的色彩。她吃痛地惊呼,但风雨声中,人的呼喊显得万分无力。 仿佛人此时此刻就是上天的玩物。上天降下风雨不过是他的消遣任性,而为此受苦受痛的人们到像是活该。惨叫不会被除了她自己以外的旁人听到,也别奢望能传到上天的耳朵里去。 但清梦没有就此收回手,既然已经被扎了,那就发挥这一扎的功效。 她借助手上撑窗台而产生的劲道,加上水带给她的浮力,重重地往上提起身子,侧扭着身子让一条腿同样搁到窗台上。 这个支力点的位置恰到好处,腿到位后,虽然姿态狼狈,但她固定好重心,再向上一探,双手便够到了车顶,牢牢地扒住。 紧接着又是一撑,身子便又起来了。灵活地往里一挤,全身便挤上了车顶。 清梦长舒一口气,才得闲看自己双手的手心。 玻璃渣子都还嵌在手心内,因为没□□,血也并不能流出来。 她来不及去拔出它们,只见着车下的顾压星已经举着孩子一步步走近。 她大喊:“先把他递上来!” 顾压星当然也是这么想的。他将手里举着的男孩递给清梦,清梦接过,当即把他放在车顶。 其实清梦的力气并不大,平日里要她抱起一个这般大小的男孩,实在是要费点劲儿的。 但今日,她想也没想地从顾压星手机抱过他,却丝毫感觉不到重量。 她感受到的,是即将逝去的这条生命的轻盈。伸手都要抓不住的轻盈。 对顾压星来说,爬上车顶并不困难。没等清梦看清他的动作,他已经翻身上来了,蹲坐在小孩的边上。 他问她:“该怎么救?” 小孩已经晕厥了,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了。顾压星知道,刚刚溺水的小孩在失去心跳的前几分钟还是可以救回来的,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救。 刚刚下水捞人的时候,他只想着把他捞起来,也不管自己到底能不能给他救醒。此时已经到了不能忽略“怎么救”的关头,人捞起来了,放在暂时安全的地方了,但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他问怎么救,不止是在问清梦,也是在问自己。 现在该做什么呢? 顾压星蹲在小孩边上,看见他稚嫩的面庞,眉间紧紧地蹙起。 他并不是没有下水,也不是没有豁出去捞他。恰恰相反,他在做了一切努力之后,却忽略了一件事——自己根本不知该如何急救一个溺水的小孩!最后且最关键的一步,他无能为力。 他迷茫地看着这个男孩,无力感油然而生。 他能强烈地感知到活气的流失,死气的侵入。这种感受,他十分熟悉。但当这份感受以一种“明明就可以,可是……”的姿态出现时,因此而产生的晕眩与恶心便会被放大十倍。 直到他听见清梦在一旁说:“ 当溺水者昏迷时,应清理其口腔异物……” 他猛地看向她。 --------------------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不专业不合理的营救、急救技巧敬请大家见谅! 第41章 第041秒 顾压星诧异地抬头看向清梦。 清梦双眼直直地往左上方凝视,似乎在艰难地做着回忆。 她口中轻轻又快速地说出:“当溺水者昏迷时,应清理其口腔异物。开放气道并保持通畅,急救者位于伤员一侧,托起伤员下颌,捏住伤员鼻孔,进行心肺复苏。” 顾压星木讷地呆滞了两秒,而后迅速回过神来,按照清梦所说抠开了小男孩的嘴巴,在他嘴里挖出了一小片顺水流入的树叶子。他按指示托起了他的下颚,捏紧鼻孔,等待她的后话。 清梦接着说:“心肺复苏时,首先从人工呼吸开始,先给予5次人工呼吸,再开始胸外按压,随后按压通气30:2配合。” 人工呼吸是什么,不必清梦再解释,顾压星还是明白的。他捏住小孩的鼻头,嘴对嘴给小孩换气,又不怎么标准地摁压起他的胸腔。 三十次按压接两次换气,接着又是三十次按压,又是两次换气。清梦站在一边看着,没注意到自己手心正在紧张地冒汗。 “怎么还不醒来!”她心里急躁。 顾压星也急躁,手上使的劲道就大了点。没想到再次按下,小孩猛地吐出一口气,开始呼吸了。 顾压星还没察觉到,保持着匀速又快速的速度按压,清梦则在一边喊:“醒了!醒了!” 顾压星这才停手,一只手托起小孩的后脑勺,一只手拍拍他的脸。 小孩正在呼吸,意识尚且涣散。好一会儿后睁开了眼睛,但眼神无光,想必是看不清眼中所见的。 清梦蹲了下来,拿手在他眼前晃,看他是否有反应。但无论她怎么摇摆,他的眼神都是一如所见的迟滞,毫无任何反应。 她便看向顾压星,问道:“这是算醒了吗?” 顾压星摆摆头,他也不知道。他毫无急救一个溺水者的经验与知识,若不是刚才清梦的指引,他根本不会用心肺复苏的方法把他弄醒。他还在奇怪呢,怎么清梦刚刚能说出那些话来。 顾压星坐在车顶,把小孩抱着放在自己的腿上,清梦坐在他边上。 他们已经仁至义尽,把小孩捞了起来,又想法设法恢复了他的心跳与呼吸。现在孩子是睁开眼了,虽然这迷离之态确实也诡异。除此之外,他们再也做不了其他了。 顾压星深深地看向边上乖巧地盘腿坐着的清梦,开口想问她为什么知道急救方法,但又觉得没必要问这个,便只是看着她,不说一句话。 清梦当然知道他正在看自己,可她却不去看他,只是把自己的手摊开在面前,一颗一颗地挑出陷在自己手心里的玻璃渣。 刚才紧张时,手心出了汗,让这些玻璃渣刺进的地方更疼了。现在她一颗颗挑出来,难免痛得直倒吸凉气。 顾压星静静地看着,而清梦一边吃痛,一边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会知道怎么救淹死的小孩。” “我本来以为我不知道的,但刚才突然就想起来,这是宣传片里面经常放的内容。” “去年夏天的时候,不是说矩州域域城淹死了十几个小孩吗,那段时间宣传片里就天天讲该怎么救溺水者。我天天跑去看,它天天放,我天天听,听着听着就记住了。原本以为早就忘了,原来还没忘啊。” 清梦乐呵呵地笑了,但笑着笑着,手上拔出了一颗大点儿的玻璃渣子,又痛得“嘶”了一声,眼泪流了出来。 雨水、汗水、泪水都打在她满是小洞的手心,疼痛感的强烈是逐渐递加的。 顾压星见她实在难受,跟她讲:“你先别动,等我们到安全的地方我再给你弄出来。” 她现在自己这么瞎拔,不仅笨拙,且容易感染。 清梦听话地停了手。 顾压星看了看四周,他们现在虽然处在一辆车的车顶,但马路上的积水只会越来越多,车被淹的部分也只会越来越多。小孩已经醒了,那么无论是抱着他、举着他还是背着他,他们总要回到一个没有危险的地方去。 呆在这里可不是个办法。 台风中的暴雨从来不会给人留情面,也不会给任何人开后门。 刚才他们所在的那个商场此时此刻也正受到大水的冲击,积水成洪的水流源源不断地从商场的玻璃门外滚过,自然也往玻璃门内涌进。 越来越多的漫进来的水终于引起了人们的恐惧。眼看着刚才工作人员口口声声说的马上就会开启的备用电源迟迟不现身,眼看着众人的双腿都被水和黑暗浸泡,没有人敢再小瞧这风雨大作的时刻。 门口的玻璃门被水流汹涌地撞击到半开,原本没有人勇于上前去把它顶住。但半开的玻璃门导致积水更加肆无忌惮地奔驰而入时,就有三五个人一起去裹着帘子用侧肩牢牢抵住玻璃门。 水被大部分隔绝在了玻璃门外,难以通过玻璃门的敞开而侵略。但玻璃门下的缝隙却是防无可防的。即使有人匆匆忙忙去仓库里取出放水沙袋,但也难以填补商场一楼环绕一圈的沿街店面数量众多的玻璃门缝。 他们能做的,就是延缓水的漫入。 有察觉情况不对的人,已经拽着身边人从扶梯和安全楼梯跑去楼上了。 此时,跑得越高,心里的安全感也会越强。 丢失了小孩的保姆抽抽噎噎地瘫坐在地上,水已经完全没过了她的大腿,几乎贴近于腰身,但她却迟迟不肯起来,只对着堵门的几人喊:“别顶着门啊!我家小公子还要进来呢!” 没有人再去理她。什么要进来的人都没有先保住自己安全要紧。 一楼的人陆陆续续地都跑上楼了,几个堵门地使出天大的劲儿,却也只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水流的冲击力隔着玻璃击在他们的侧身,肩膀和大臂骨头都在发痛。 他们几人相视一眼,默契地一齐数了“一、二、三”,于是撒手转身逃跑。 原是两方搏斗的玻璃门失去了一边的支撑,飞速地被水掀开。外界早已比内部高的水位疯狂地涌入商场之内,追赶着前面在浅水中狂奔的堵门众人。 幸而安全通道不远,在被水追赶上之前,他们已经跑上了楼梯,气喘吁吁地庆幸自己安全了。 那个坐在地上的老妇丝毫没有料到堵门的人会轻易放手,进门不打招呼的大水将她吓得在地上瑟缩了几步。求生欲在一瞬间发挥到了极致,她挣扎地在水中站起,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迈动老腿冲向那个安全楼梯。 她还有几十年想要活呢,怎么能死在这里? 大水毫无阻拦地冲破大门的那一幕也落在了清梦眼里。 第一扇玻璃门被冲破,紧接着就是联排的其他玻璃门。沿街店铺的门也难以幸存,于是本该是门的任何地方此时都成为了入水口,打通了商场内外液体流通的通道。 她拍了拍正在寻找水面漂浮物的顾压星,用手指向商场:“星哥,那里!” 顾压星放眼望去,将商场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他本打算先回到商场里,去到商场的楼上避过这一阵暴雨。但如此一来,商场是根本进不去了。 清梦看得呆了。 这个商场的原本模样,她已经刻入了头脑深处。因为它的壮观和繁华完全超乎了她过去的想象。 但她没有料到,这个模样会以一种极其狼藉的状态被击碎。 这辆拥有大车顶的轿车成为了水中的孤岛,它的身侧漂浮过许许多多的杂物,但没有一样是顾压星觉得有用的。 没有绳子,没有木板,没有钢丝,车身逐渐在没入水中,照这样下去,这辆车的结局要么是顺水被冲走,要么是被大水完全淹没。 距离这辆车大约五十米处停了一辆车身较高的大卡车,顾压星便把它当作了目标,决定转移到那里去。一来去到卡车那里是顺水的方向,移动可以省点劲儿,尽管风险颇大;二来就算这雨再有滔天之势,也不至于淹了这么高的卡车。 若是连这样的大卡车都要淹了的话,那就真是命该绝矣,再怎么求生都是徒劳了。 顾压星告诉了清梦自己的计划,并且鼓励她:“也不算很远,我先带你过去,再来抱小孩儿过去,肯定可以的。” 清梦脸上的犹疑难以掩盖。 说到底,她不过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姑娘罢了。光是这半天经历的风雨就已经能抵过她前半生的全部惊心动魄,她当然不想命丧在这场台风之中,但她本就不旺盛的坚毅与勇气正在倾盆而下的大雨中渐渐消耗。 一旦恐惧和不安产生,如何克服它便成为了新的恐惧与不安的来源。 她便是纠结在这样的恐惧与不安之中,陷入了死循环,难以迈出那一步。 顾压星耐下性子跟她讲:“真的不远。你相信我,我带你蹚水过去,很快就到了。” 清梦看着那卡车的高度,摇摇头:“就算过去了,我也爬不上去!我们…我们就呆在这里吧……” 第42章 第042秒 清梦说完这句话,特地看了看顾压星的表情。她希望自己呆在这里的提议得到他的认同,但顾压星却说:“呆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你抬头看看天,这雨还要下很久,久到能淹死我们。” “可是…可是我不敢……” “……”顾压星一时无语。 明明之前冲出去救人时,她胆子大得很呢,现在救了别人,救自己倒是不敢了。 清梦又弱弱地问:“要不,你抱着小孩过去,我就等在这…” 她的问话并没有说完,因为就在她说话之时,三人坐着的这辆轿车车身忽然剧烈的摆动了一下。虽然仅此一下之后,车很快稳住了,但这一次晃动已经充分地说明了几人处境的危险。 水涨得太高,水流得太快,车已经快要被冲走了。 没有时间再纠结到底要不要离开这辆车了,顾压星瞧向神情慌张的清梦,问她:“你想活还是想死?” 清梦当然不会给出另一个答案,她说:“想活。” 顾压星看着她,眼神能冒出火来。他不擅长安慰人,这已经是他最后的耐心了:“想活就跟着我爬下车!” 清梦被他的眼神吓到。刚才车辆的晃动也让她明白顾压星的话并不是唬人的。她并没有克服自己的胆怯,但也没有克服自己怕死的心。两害相权取其轻,她决定还是乖乖听话,跟着顾压星爬下车去。 清梦照着自己爬上车的原路,把脚落在了驾驶座的车窗玻璃台子上。顾压星本是从车前盖上爬上车的,但为了护住清梦,他紧紧地跟在清梦上边儿,她动一下,他也动一下。 可谁知清梦刚刚踩在水地里,全身的重量完全脱离于这车,车便随着水流飘了起来。 她起初没意识到是车在动,还以为是自己正在往后退。但顾压星却因这车辆运动状态的骤然变化而失去了稳定,差点摔下车去。 顾压星一手扶在车顶,一脚踩在窗台上,一脚轻轻地贴在一边的车身上。 车被水推着走了,他也站不稳。双腿摇摇晃晃了一阵,好在手上还有些力度,紧紧地扒着车皮,最终还是挺直了身板打直了双腿。 清梦也是此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自己要在水中站稳也是艰难的,但不忘朝顾压星喊出一句迟到了的“小心!” 车被水冲走,虽然危险,但速度并不算快。 顾压星本想着自己和清梦先下车,他把她送到卡车顶上之后,再来抱小孩去卡车顶。但他忽略了这车在水流的冲击之下本就岌岌可危,一旦他和清梦两个成年人下了车,车失去了这两人份的重量,便更容易被水冲走了。 如此时刻,他不可能丢下车顶刚刚转醒的小孩而独自下车,索性便再次扒上了车顶,用单臂紧紧抱住了眼睛眨巴眨巴却不说话的小男孩。 清梦喊他:“星哥,快下来!” 明明自己刚才不敢下来,现在真下来了,她才觉得这么辆轿车的车顶当真是顶危险的地方了。 单手抱一个小孩本不是什么难事,但在一只手抱着小孩的状态下从一辆移动的车下到积水深深的水路上倒也不容易。 顾压星转变了路线,抱着小孩,他大胆地从前挡风玻璃上借路而下。 挡风玻璃和前车盖都蛮牢固,被他踩踏也丝毫没有破损或塌陷的危险。 横扫了大半个江北域的台风“利桑”在短短的一天之内造成了江北域数座大城难以预测的财产损失,而江北域边上不幸被波及的沪城也遭到了暴雨的袭击。 破了个洞的天没有神仙去把它补上,落在水里的人也没有神仙来伸出援手。 顾压星抱着小男孩,微微搂着清梦,三人艰难地朝着卡车的方向挪动。不敢不动,因为涨水的速度实在令人恐惧;不敢动得太快,因为担心太仓促而没有准备的移动会让自己被水流冲倒。 短短几十米路,大有一种永远走不到头的错觉。 莫名其妙地,清梦想起了自己的小猪娃娃。 她记得,货车停在了立体停车场的四楼,小猪娃娃放在了副驾驶座的座位上。 她的小猪娃娃是她在众多娃娃之中最偏爱的那一个。只有它被允许坐在她的枕头上,也只有它被她随身带在了身边。只要是她难受的时候,看见小猪娃娃就会瞬间开心的。 哪怕天塌下来了,要是有它,她也不怕。 有人相信神,有人相信鬼,有人迷信权力或是金钱,她可不一样。她一门心思笃信着她的小猪娃娃。 只要她的小猪娃娃在,一切都会变好的。 但很可惜,粉红色的小猪并没有这个机会陪伴清梦真的度过如此天塌下来般的时刻。 打在她脸上的雨滴和她不自觉流淌的泪水混在一起,没有人安慰,也没有它陪伴。 此时此刻不是小猪娃娃,而是顾压星默默地伸手护着她,在她屡次差点跌倒时用强有力的手搂紧她的腰身,又在她站稳的时候放松。这是第一次她在吱吱姐和小猪娃娃之外的其他事物中感受到了妥妥的安心。 远处出现了一个黑点。 起初,顾压星和清梦都没有在意,一直到黑点因靠近而在视野中被放大。 黑点展示出了它本身胖鼓鼓的身体和圆润的前端,以及坐在它之上的两个男人。 那是一辆冲锋舟,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 顾压星再次搂紧了清梦,但与之前不同,他并不再朝着卡车方向前进,而是对清梦说:“等一等。” 清梦看着越来越近的冲锋舟,问:“那是什么?” 他说:“快船,救人用的。” “救我们的吗?” 顾压星没有回答。 虽然他的直觉告诉他,这辆不知从何而来的冲锋舟的目标就是他们几人,但在它完全停下之前,这直觉并没有任何的依据。 这条中心大道上,亟待冲锋舟救助的人何止他、清梦和这个小男孩,但直觉告诉他,它就是奔着他们来的。或者说,就是奔着这个小男孩来的。 这种直觉是不需要理由的,而且往往是正确的。 冲锋舟上二人,都是成年男子,都穿着黄色的救生马甲。一个掌着舵,一个趴在船头一副忧思重重又望眼欲穿的模样。 在这二人得以看清顾压星手上抱着的小孩、而顾压星也得以看清他们的长相模样的时候,这趴在船头的男人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音:“普普!普普!爸爸来了!” 因为激动,他浑身做紧了筋骨,每一寸骨头都用上了十寸的劲儿,使得冲锋舟的船头猛地沉了一下。 驾船的男人提醒:“先生小心!” 船头男人激动不减,转过头对他说:“普普就在那里,快点,开快点!” 这已经是能保证安全之下的最快速度了,驾船男人别无办法,便是阳奉阴违地说好,实则反而为了安全,把速度悄悄地减慢了点儿。 原本傻傻睁着眼又眨着眼不说话的小男孩听见了自己爸爸的声音,竟然顿时有了生机,伸出手指指向冲锋舟,“咿咿唔唔”地嘤咛起来。 顾压星听见了那船头男人的喊话,也目睹了小男孩的反应。这辆冲锋舟的目标果然是他,他的直觉是准的。 原本该是松口气了。既然男孩的父亲都开着冲锋舟来了,那便说明他门算是获救了。可顾压星却不敢有获救了的释然。 男孩的父亲驾着冲锋舟来,救的人只是男孩一个罢了。 等船停到了面前,他是否会让顾压星和清梦登船,其实是说不准的。 不必说他和顾压星、清梦素不相识,尽管他是刚刚救了他儿子的救命恩人,他不认,抱着儿子便扬长而去,顾压星又能拿他怎么办呢? 这辆冲锋舟显然是这男孩父亲私有之物,私有的船,何必无私地载上两个陌路人逃离危机呢? 顾压星自从很小的时候便明白了一个道理:永远不要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 他对于这船能顺手救上自己和清梦几乎不抱有任何的期望。 在他的打算之中,待会儿船停了,他把小男孩交给他的父亲,便帮扶着清梦接着往卡车那儿走。现在距离卡车只剩下没几米路了,只要上了卡车顶,等到雨停,等到水位退散,他们再下来,去找个地方洗个澡换身衣服,这场危机也就过去了。 这般期望本是可以实现,但等到冲锋舟真正来到面前之时,船上的那个父亲却让顾压星意外了。 顾压星把那个叫做普普的小男孩举向他的父亲,那男人接过他,把他放在船上,又对顾压星伸出了他的手掌。 “您快上来吧!” 没有别的话,就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也没有别的动作,就是向顾压星伸出了援手。 此情此景之下,顾压星难得地感受到了自己鼻头的酸涩。 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抓住男人的手登上船,而是双手同时去抱住清梦,把她往上一提,湿漉漉地托出了水面。男人搭了把手,接住她,放在冲锋舟的小位上。 顾压星随后才登上了船。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厚爱,感激不尽。 第43章 第043秒 冲锋舟在水面上扬长而去,那个救子心切的爸爸把名叫普普的小孩儿抱在腿上,感恩戴德地对顾压星和清梦说:“谢谢两位把普普救起来!” 他虽然不在现场,没有亲眼看见普普落水和清梦、顾压星救人,但他之前接到了自家保姆的电话,刚才又见到顾压星护着小孩的样子,一切便都能想得通。 顾压星不冒认功劳,下巴往清梦那儿一扬,轻松道:“刚才你孩子从商场里冲出去掉进了水坑,我妹妹看见了,不管不顾地就要去救他。她去救你儿子,我是去救我妹妹的。” 那爸爸只道顾压星这是客气两句,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哽咽着说:“如果没有你们二位,普普今天还不知会怎样呢。” 清梦是个一旦受到一点点感动就会热泪盈眶的人,无论刚才经历了多么有惊无险的事儿,现如今感受到了自己得救了,心便放松了,有闲心去感受眼前的父子情深了。 她亦是流了一大把眼泪,只不过混在了雨点之中。对着重新得到团聚的普普和他父亲,她觉得人间最美好的事也莫过于此了。 她问:“叔叔,他的名字就叫做普普吗?” 顾压星瞥她一眼,提醒她:“叫先生。” 清梦反应过来:“先生,他的名字……” 普普爸爸边流眼泪边露出笑容,回答她:“普普是他的小名,他的大名叫宋天野。两位别对我这么客气,叫我老宋就好了。” 顾压星道:“宋先生,我们兄妹俩姓顾。” 宋爸爸伸出右手想与两人握手,但想到自己刚用手擦过眼泪,还是缩了回去。 “顾先生、顾小姐,你们住在哪里?雨这么大,我送两位回家吧。” 宋爸爸对顾压星和清梦的第一印象出奇得好,觉得这两人既懂礼貌又有爱心,英勇无畏地救了自己的儿子,肯定也是海阳城里人。 既然是海阳城的人,那就总有个住处。冲锋舟把他们送回家并不麻烦。 顾压星道:“我们是从域城过来的。” “哦哦!”宋爸爸恍然大悟,明白了这两人只是要去环都域而路过海阳城,又问,“那顾先生,寒舍就在中心大道边上,离这里不远。你们衣服都湿了,要不去寒舍换一下吧。你们是普普的恩人,我和内人也要请你们吃一顿饭的。” 食物匮乏的年代,请人吃一顿饭便是莫大的心意了。 清梦在边上不怎么说话,专心地听着宋爸爸和顾压星讲话。顾压星答应下来,宋爸爸又是一番万分客套的感激之语。 她听在耳朵里,记在心里。 城里人说话也是真讲究,简单的“感谢”二字,可以变换着许多花样表达。 等到宋爸爸终于把话讲完,注意力从顾压星转移到自己的儿子身上时,清梦悄悄地凑近顾压星,轻声问他:“星哥,寒舍是哪里啊?” 顾压星笑了,没想到她连这个都不知道,便也用旁人听不见的气音告诉她:“寒舍,就是自己家的意思。” 自己家?那不说我家,反而管它叫寒舍?真有意思。清梦“哦”了一声,点点头。 开船的人是宋爸爸家的雇人,万事都听宋爸爸的,有什么问题都要他拿主意。 他问:“先生,那现在我们是去?” 宋爸爸对他,语气完全没有对顾压星的那种尊敬客气,倒是换上了冷淡不耐:“回家。” “哦好。” 宋爸爸说的没错,他家便是住在中心大道边上。 中心大道两侧有许多住宅高楼,但宋家并不在其中。他家住的是独门独院的别墅,而别墅群占地广大,不在主干道两侧,而是在主干道与岔路交界的地方。一大片土地,只住了十几户人家。 中心大道的道路已经全然被积水给淹没了,但别墅群所在的小区却是滴水不积。冲锋舟在一个上坡前停稳,众人下船之时,顾压星便默默地观察起了这处的地面。 整小区的入口处是一段缓且长的上坡,这一片地都比周围高出一截。积水便是短暂出现,也会顺着坡面流淌下来。而这个上坡的路面更是暗藏玄机,每隔几米就有一条横向细长的小下水口,将积水层层引到地下去。 而这般路面必然承受不了车辆的重量,因而这个小区是不允许车辆在地面上行驶的。人们要进入,要回家,必须步行而入。至于私家车,便需要停在周边配套的停车场里。 清梦察觉不到这样细枝末节的事,她所见的,只是别墅群的华丽和壮观。 她并不知道,其实这一片别墅群并不是整个海阳城最好的住宅。海阳城真正处于顶层的人往往不会住在这里。 小区被高墙和铁栅栏门包围,守门的保安见到宋爸爸,恭恭敬敬地开了门,并从保安室里拿来几把伞:“宋先生快撑着伞吧。” 刚刚开船的人替宋爸爸和普普打着伞,顾压星和清梦各自撑起一把。 宋爸爸一家算是城佬,但在城佬之中并不算高层,顶多就是中等偏下的水准。 但城佬中的中等偏下,就要远胜于娃娃爷们许多了,更不必说比安置区的粗子们高出多少。 清梦从没有见过这般好看的屋子。宋家在小区的深处,因而她和顾压星跟着老宋进小区,一路路过了不少种满了花花草草的院子,也瞧见了蛮多院子里的流水小桥和假山。她从来不知道人住的地方可以好看别致到这种程度。 因为能出入这里的都是海阳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各家各户常常也不必防贼而装上围墙栏杆,清梦把每户人家院落的装扮都看得清清楚楚。 遇上精巧美丽的院落,她就连眼睛都转不开了。 真想把它们都画下来。 看见好看的院落,顾压星虽然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变化,腹胃却也有所感应。 饱腹芯片永远忠诚于他的眼睛,眼睛看见了美丽,它便把美丽化作饱腹感。 永远不会有差错。 显色区域当然也默默地变化了颜色。 宋爸爸不好意思地转过来说:“寒舍偏僻,辛苦二位了。” 顾压星一笑:“宋先生太客气了。” 普普的惊悸正在逐渐恢复,窝在自己父亲的怀里总是格外安心些,他神志也清明起来,会跟老宋短短地沟通了。 宋爸爸问他:“普普,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呀?” 普普轻轻说:“肚子痛。” “那除了肚子痛之外,头痛不痛呢?” “不痛。就是肚子痛。” “哦哦,爸爸知道了。爸爸刚才已经打电话给医生阿姨了,她待会儿就会到家里来,等她来了,就让她给你看看肚子好不好?” “好。” 普普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从溺水状态下醒来,也就忘了自己曾经到过阎王殿这件事,只觉得是做了一场格外难受的梦。现在醒来了,还在爸爸的怀抱之中,之前发生的一切便都印象模模糊糊了。 宋爸爸抱着安然无恙的儿子,对顾压星和清梦更是感激。 “普普你看,就是这个叔叔和这个姐姐救了你,你要好好地谢谢他们。”宋爸爸侧转身子,让普普能看见顾压星同清梦。 普普不明所以,问:“他们怎么救了我?” 宋爸爸说:“你忘记了吗?之前你掉在水潭里面了,是叔叔和姐姐把你救起来的。” 普普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宋爸爸有点尴尬,对着普普佯怒:“你这个捣蛋鬼,快说谢谢!” 清梦倒是劝道:“普普之前在昏迷,肯定是不知道我们怎么救了他的。” 这话其实没错。 顾压星倒不在意这个小孩到底知不知道谁救了他,他却是钻进了牛角尖。 这宋先生,让小孩管他叫叔叔,却管清梦叫姐姐? 他不是跟宋先生说,自己和清梦是兄妹吗?那照例来讲,应该叫叔叔阿姨才对,怎么会是这么个叫法? 想来也是,琴风不也把辈分乱说吗?他跟琴风用同辈的叫法,琴风却在清梦面前自称“叔叔”。 好像旁人总是会把清梦看作比她小一辈。 他虽然已经有了儿子,虽然在41号区当老大也当了不少年头,可若真算起年纪,他也不到三十岁呢。清梦看着年纪虽然不大,但也不至于比他小上一辈啊! 看来真是他这几年常年奔波,整个人都沧桑了吧。 这么想着想着,宋爸爸引着几人走进了一户院子。 宋家的院子在别墅群中不算精致也不算简陋,该有的花草不曾缺了,但装饰也没有什么别出心裁的地方。总体而言算是中规中矩。 与其他的房屋一样,屋子本体是三层小洋楼加一层地下室的格局,一面的墙壁上爬着爬山虎还算清新,而屋前的五排艳色花朵倒有些流于俗气了。 可顾压星和清梦都是住惯了安置区的人,在这样的院落之中,哪里去管花花草草是否是俗气的。尤其是清梦,目不暇接地跟着前人往前走,一路都扭着脑袋看着各处的风光。 她画都不敢画出这样富丽堂皇的美丽的屋子院子,居然有人直接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第44章 第044秒 普普的妈妈在会客厅里早就等得焦急了,听得雇人们说“先生带着普普回来了”,宋妈妈拿了张纸巾把脸上的眼泪擦了干净,踩着一双七八米高的高跟鞋哒哒哒地跑出来。 “妈妈!”比起旁人,总是亲生的儿子最能感受到母亲的到来。普普远远地喊了一声,然后又伸出双臂,做出一副等着妈妈来抱的姿态。 宋妈妈跑来,将普普从他爸爸怀里抱走。 宋爸爸介绍道:“顾先生,顾小姐,这是我内人。”又对着宋妈妈说,“这二位是域城来的顾先生和顾小姐,就是他们把普普救起来的。” 宋妈妈伸出她的纤纤玉手,跟顾压星短暂相握。 她手上戴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钻石十分耀眼,而两手相接之时,他自然也感受到了戒指的冰凉。 这样一颗钻石,不知要花多少钱,也不知能换几顿饭。 从前小取还在的时候,他曾开玩笑地说,总有一天要给她买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钻石。小取就问他什么是钻石,而鸽子蛋又是多大。 想来数年过去,物是人非,倒是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手上看见了年少时的憧憬。 清梦其实并不知道握手算什么礼节的。她从前常年住在笑女院子里,跟客人们总是隔着门而见,从没有近了接触的机会,更不用说握个手了。吱吱姐没有教过她什么是握手,也没在宣传片里看到过,便对此万分懵懂。 怎么这宋妈妈伸出了手,星哥便也默契地伸出手去。两只手贴到一块儿去了,还上下摆动了一下。 当真是奇怪极了,这是在做什么? 难道宋妈妈原先和星哥认识吗?看着也不像啊。 没想到她尚未想通,宋妈妈和顾压星的手已经握完了,那只带着戒指的柔荑已经伸到了清梦的面前。 清梦盯着她的手瞧了两秒,又抬眼去看宋妈妈的脸。 顾压星在一旁腹诽:这傻丫头不会连握手都不会吧! 但清梦就算此前不知道,见过顾压星与宋妈妈握手了,不至于还是一窍不通。尽管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可人家把手都送到面前来了,她便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只不过毕竟是第一次尝试这种与人打招呼的方式,宋妈妈给了她一只右手,她却傻乎乎地伸出了左手。伸到一半察觉到不对,左手跟右手面对面根本握不了,才懵懵懂懂地换了只手伸出去。 顾压星这才松了一口气。 此时宋爸爸宋妈妈对他和清梦以礼相待,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救了普普,更是因为这夫妻俩把他们也当作了城里人。 报答同为城里人的恩人,这夫妻俩会好好地安排一顿晚饭,会给他们拿几件换洗的衣服,待会儿临走时,说不准还会给他们捎点心意。为了救他们孩子,顾压星和清梦可是亲身涉水。原本裤带里、口袋里放着的东西全都湿透了。 但他与清梦如果只是安置区来的粗子,这夫妻俩恐怕就不会这般客气了。在他们心中,粗子永远不会成为救了城里小孩的好心人。粗子就算是做好事,也是为了以此要挟城里人,好讨得一口饭吃,接着在这世上苟延残喘。 顾压星和许多城里人打过交道,城里人是怎么看待粗子的,他知晓得一清二楚。这也就是他谎称自己和清梦来自于域城的原因。 本以为清梦不会握手,这事儿就要露馅了。谁知清梦倒真是个关键时刻不会掉链子的人,有样学样的,倒真把手给握上了。 清梦握手时,尽量把自己的手心凹下去,以免手心里的玻璃渣子因握手而扎得更深。 家庭医生匆匆拎着医药箱赶来,宋妈妈抱着普普去小间里头检查身体。 孩子的身体耽误不得,顾压星看着那小药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就叫住医生。宋爸爸带着他和清梦去了会客厅。 一张红棕色的茶台配上一把主椅,几把客椅摆在会客厅靠窗的地方,而几人在边上的沙发处落了座。 宋爸爸开口就说:“已经叫人去拿干净的衣服来了,两位不嫌弃的话,就在寒舍沐浴更衣吧。今日匆忙之下相邀,真也是不好意思了,家里也没什么能招待二位的。晚些再用些便菜便饭吧。外面雨大,行路不便,大半个海阳城都淹掉了,寒舍空着的客房也有几间,或许今夜便留宿一夜?” 清梦看看顾压星,自己心里说了好,但不知道顾压星会不会应下来。 顾压星却问清梦:“你觉得呢?” 清梦说不了太客气的话,顾压星问她的意思,她就只会讲一个“好”字。 宋爸爸便叫人去收拾客房了。 他正还想再问问顾压星普普落水的细节,两个雇人已经各捧着一堆衣服站到了会客厅的门口。 “先生,给客人换洗的衣服准备好了。” 宋爸爸便站了起来。顾压星同清梦一道站起。 “顾先生,顾小姐,那二位先去沐浴?刚才在外头淋了雨,我也要去冲洗一下。”宋爸爸说。 清梦又是满肚子的疑惑。照宋爸爸的意思,现在是到了洗澡的时候是吗?可是顾压星要洗澡,她自己要洗澡,宋爸爸也要洗澡。难道三个人一起洗澡吗? 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这里可是城里人的家里,家里应该不止一个洗澡的地方吧! 哪像她们那个院子,就一个小小破破的浴室,热水不足,地方也不足,每天顶多就两三个人轮着洗澡。有时大夏天的出了一身的汗,晚上没有澡洗,还得熬到明天后天,真是难受得要命。 还是城里好啊! 捧着一堆衣服的阿姨领着清梦到了二楼客房里的一间浴室。 阿姨尊敬地说:“小姐,这个浴室蛮久没有人用了,我帮您把换气扇打开吧。” 清梦说好。 整个别墅都用了新风系统,即使再久没人使用的浴室也是不会积灰的。但阿姨总归是要告诉清梦一句,把该做的都做了,才算好好招待了客人。 能上家门的客人非富即贵,这些雇人们都清楚得很。尤其是今日,听说这兄妹俩还是救了普普的人,那就是家里的贵客呢。 阿姨把衣服放在置物架上便要走,清梦倒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平时没人到这里洗澡吗?” 阿姨连忙摇头:“没有的没有的。里面的浴巾、沐浴露、护肤品什么的都是新的,没人用过的。您放心用就是了。” 她还以为清梦是担心前头有人用过这些,会不太卫生。 阿姨退了出去,清梦站在浴室里头。 墙壁上是干净得能反光的瓷砖,脚下的地砖虽然光亮,但赤脚踩上去却是防滑的。全身式的大镜子立在洗手台的上头,而洗手台金灿灿的水龙头竟然也有着雕刻的花样。 置物架的最顶上一层摆着刚刚拿进来的衣服,第二层摆满了瓶瓶罐罐。清梦认得它们。 今日在商场里逛那些化妆品柜台时,就见过它们!这个小绿罐,当时柜台的售货员还推销来着,价钱可贵了。当时她一听到那数字,心里直打着鼓。摆在这里,原原本本的,没拆过封的。刚才那阿姨还轻飘飘地告诉她“随便用”!她俯在置物架前,把每个罐子瓶子都摸了一遍。 浴室往里摆着一个马桶。智能的马桶有着一个先进的马桶盖,清梦走近,它就把盖子掀开。她一走远,盖子又施施然盖上了。这玩意儿新奇好玩,她便走近一步,看盖子慢慢掀开,又突然跳远,看盖子笨笨地呆滞两秒,再缓缓合上。 玩够了,她才把浑身湿漉漉的衣服都扒下来,进了干湿分离做得极其巧妙的淋浴间洗头洗澡。 沐浴露和洗发水都摆在淋浴间里头,她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便把两个都挤一点,在手心里混匀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往头上身上抹。 这个澡洗得急匆匆的,因为她实在等不及把头发吹干,把身体擦干之后,好端端地试一试置物架上的那些个瓶瓶罐罐了。之前售货员介绍的时候,她也算有仔细地听着。刚才看了看那些瓶罐,有好些熟悉的,她都还能想起售货员说的该怎么用呢! 顾压星洗澡洗头便没有清梦那样精致了。 吹完头换上衣服出来,回到一楼,刚好撞见医生给普普做完检查,跟宋妈妈说:“过几天就不要去学校了,连着这几天假期,好好在家里休息一下。吃得清淡点儿,睡得早点儿。普普运气好,当时就被救回来了,也是有福气的。” 宋妈妈抱着普普,一个劲儿地说:“是啊,我想想真后怕。早上他吵着要去吃那边商场里的冰淇淋,我就让李阿姨带他过去。哪里晓得李阿姨这么不当心,好让普普跑走了!我刚才接电话的时候真是魂也吓出了,赶紧从局里回来。幸好局里到家里一路上水还不深。看着老吓人了!” 医生跟宋妈妈相熟,无话不讲:“你幸好是回来得早。哎呦,你不晓得诶,今天那地铁几号线来着,在洛平路那一段,整段给淹掉了。淹掉的时候,里面还有不少人呢!” 宋妈妈诧异:“那人呢?救没救出来?还是淹死了?” 医生摇头:“这我哪里晓得。” 两个年龄相仿的女人聊了一会儿,普普趴在妈妈的肩头睡着了,医生便要走了。 顾压星叫住她:“医生,您有镊子和碘酒吗?” 医生:“诶?” “我妹妹刚才在水里,手被玻璃扎了,还有小玻璃渣子在手心里头没取出来呢。” 医生便问:“那她人呢?” “去洗澡了。” 医生整张脸挎下来:“手心有玻璃渣子就去洗澡了!?心也是真大!” 清梦从浴室里出来,下楼梯走到一楼的时候,便看见宋爸爸宋妈妈顾压星和医生齐刷刷地看着她。 顾压星说:“你手上还有小玻璃渣子,让医生给你取出来吧。” 清梦说“好”。 虽然玻璃渣确实是要取出来的,但也不用动这么大阵仗吧! 她坐在沙发上,医生搬了个小凳坐在一边。 医生一边用镊子夹她手心的玻璃渣,一边说道:“手受伤了,本来就不该碰水的,你还洗了个澡!” 清梦被她说得有些心虚,可伤也不是她乐意受的,澡也不是她主动提出要去洗的。更何况,她哪儿知道受伤了就不能洗澡的?这是城里人的讲究,她是安置区长大的,也不知道这个呀! 顾压星坐在她身边,替她说道:“确实是粗心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打算开新文预收了。 北宋少女的日常《满天风雨下西楼》,共同见证名臣荟萃、繁花似锦的仁宗盛世。梦华东京、寻欢汴梁,皇城之外京城之中,遍看万家灯花、对门儿郎。 第45章 第045章 晚饭的阵仗更加大,若不是真真切切地和城里人一道上桌吃了饭,清梦都不知道这世上吃饭还有这么多讲究和规矩。 上桌之前,顾压星跟她轻声说:“少说话,多看别人在做什么。” 当时她还不知道顾压星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上桌之后,看着宋爸爸宋妈妈万分熟练地接过雇人递过来的毛巾净手,看着他们用筷子、叉子、勺子、小刀等种种餐具分别吃不同的菜,她才明白过来这句“多看别人在做什么”是什么意思。 本以为就吃饭这件事来说,无论是安置区还是城里,大体上的流程总还是一样的。坐在餐桌上之后,她明白自己还是天真了。幸而她还有一些学习和模仿的能力,看着宋妈妈怎么做,她也怎么做。 第一轮菜不过是前菜罢了,呈上来一些开胃的小碟,勉强占据了半张桌子。 可就这么几个小菜,清梦还以为就是晚餐的全部内容了。 吃惯了清粥小菜的她对于食物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把肚子填七分饱,就已经是莫大的快乐。每个凉菜夹了一筷,就当都尝尝城里的味道,她也觉得吃得差不多了。 宋爸爸宋妈妈两人都不怎么动筷,她还以为是主人家不舍得自家菜被吃得太多,心疼菜钱才不怎么吃。顾压星也只吃了一点。她便瞧着他们的样子,把筷子搁在了架子上。 可是小碟子里的黄黄的酥饼真的太好吃,她放下了筷子,眼睛却一直盯着。 盯着它,就像吃了它似的。 谁知道下一秒,那盘小碟子就突然凌空而起了。围着围裙的雇人收走了这盘碟子,也收走了桌上的其他碟子。收完之后,还收走了她的盘子与碗。 清梦以为,这就代表着晚餐结束了。 可用过的盘子和碗被收走了,他们又端来了新的盘子和碗。 清梦见过01号区的水沟子飘垃圾。在沟子的上游,有人倾倒了一桶废品垃圾下水。清梦站在下游的沟子边,就能看见水里的塑料一件件飘过。 它们顺水而下,没有停留,没有阻拦,每一件都各不相同,却也让岸上的人无法分辨它们到底是什么。上一件刚刚从她眼前流过,下一件已经到了。 就这么飘着飘着,一件接着一件,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水面上才会没有它们的身影。 各色菜品一件接着一件,被人端到了餐桌上。 清梦坐在椅子上,却感觉自己是站在沟子边。 她的目光不知道该停留在哪件上头,只觉得每一盘菜都一样,哪管它叫做麻酥油卷儿还是江米酿鸭子,哪管它是炒的卤的熏的醉的,它们只是在水面上飘过,她一样样看过,看得目瞪口呆,看得头晕眼花。 没看过时不知道,看过了,又不相信。不相信这世上原来是有这么多食物的,不相信原来清粥小菜真的算不上饕餮盛宴。常年萎缩的胃部不可能骤然膨胀,她拿起了筷子,看见旁边的人都在夹菜入口,却不知道该吃些什么。 桌上摆着的菜碟子她一概没动,可别人都在吃,她也不好就此结束晚餐。 一人一盅的佛跳墙端了上来,她的那份就摆在她眼前。 盅长得像粥碗,她才用勺子舀着吃了一口。 一口下去,竟是超乎她想象的鲜美味道,眼睛一下子便亮了。 大概也是吃得差不多了,宋家人又开始和顾压星攀谈起来。 清梦是顾压星的“妹妹”,跟在顾压星身边就像个小孩儿似的。宋爸爸宋妈妈都是为人父母的人,也把清梦当作了小辈,而把顾压星当作平辈,有什么话都跟他说。 清梦于是一边吃着饭菜,一边听顾压星扯淡。 宋爸爸问顾压星为什么会到海阳城。他说,他和妹妹是出门想去环都域域城旅行的,没想到会在海阳城遇到大台风。 宋妈妈问他家里是做什么的。他说,家父是江北大学的教授,家母在域城做点“小”生意。 顾压星说得言之凿凿,别说是宋爸爸宋妈妈,就连清梦都要相信了。 宋家人一堆有的没的问完,顾压星才松了一口气,只是不露在面上。 刚才热热闹闹的饭桌讨论忽然没人说话了,清梦倒是有话想问:“为什么普普叫做‘普普’啊?有什么来源吗?” 宋爸爸微笑:“其实也没什么来源,只不过是因为我和他妈妈,都想要他以后过得普通一点,不求大富大贵,就盼着普普通通生活。所以就叫他普普了。” 清梦“哦”了声,笑笑。 顾压星扯着嘴角,也跟着笑。 普普通通……城佬的小孩,过得普普通通……? 他倒也想顾辰能过得这么普普通通! 今日对众人来说都是劳碌的一夜。 晚饭结束后,清梦盯了一会儿那些剩了一大半的菜碟子,又看着他们被收走,心里疑惑:这些菜会被放到哪儿呢?吃饭的时候,边上站着的人,他们什么时候去吃饭呢?那盘黄黄的酥饼,她还有没有机会再去吃呢? 但没有人会给她解释这些疑惑。 门外的暴雨还在持续,台风虽然已经穿过了海阳城,但它的余力依旧强猛。 普普躺在大客厅间的沙发上看电视,新闻正报道着江北域各大城市的受灾情况。他摁下遥控器,把新闻切换成了动画片。 动画片跟清梦从前看的宣传片其实没什么不同,每天循环播放,讲来讲去也不过讲一些见义勇为好人好报的故事,没什么新意。可普普到底还小,跟清梦喜欢看宣传片一样,他也喜欢看这些动画片。 保姆蹲在沙发边上一口一口地喂饭喂菜。当然,这个保姆已不是顾压星和清梦曾在商场里见到的那个保姆李阿姨。商场里的李阿姨,现在还不知所踪了。宋家人也没有要去找一找她的意思。 别墅的主卧和儿童房都在三楼,清梦和顾压星被安排在了二楼的客房。清梦暂住的是一间自带卫生间的套间,也就是她刚才洗过澡的房间。顾压星则住在她边上。两个房间的阳台是互通的。宋家人以为他们是真兄妹,便没给他们考虑什么避讳。 不过就算不是真兄妹又有什么关系,他二人也不是没在一辆车上共眠过。 顾压星进了房间,坐在房间里摆着的一张贵妃椅上,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 贵妃椅本该如贵妃般斜躺其上,顾压星却是挺直了腰板坐着。 城里的傲慢奢靡气他一向都不太喜欢,即使有机会过一把城里人的生活,他也觉得自己无福消受。在这里睡一觉只是睡一觉罢了,没心思去享受其中的乐趣以及与平日的不同。 他只愿今日这般的惊险在这趟旅程之中不要再发生,就让他平平安安地送完货,平平安安地回41号区,给顾辰赚到学费。 该享受的,让顾辰将来享受去。 可屁股下头的椅子太软,坐着他难受。知道这房间里还有个阳台,便走几步到阳台去了。 他的上一单生意是在江北域域城做的,给一户娃娃爷当保镖,住在人家娃娃爷家里,24小时贴身保护。 那家娃娃爷的先生胆子大,抢了一位城佬的生意,想要给自己家里的积蓄添个零,又怕人家肆意报复,才请了顾压星这样的能手去当保镖。 给人家当保镖的时候,也住在人家家里,虽然是跟另一个保镖住在一间房间,但却也体会过城里人的生活模式。 那户人家算是娃娃爷中的顶端,又生活在域城,过得实际和宋家差不多。他想想今天,又想想过去,坐在阳台上摆着的桌椅上,看着栏杆之外的风雨交加。 当然也有雨滴被风卷着打进阳台,但他并无所谓。他是糙惯了的,不怕风吹雨打。 昏暗的月色隐藏于云层之后,他刚坐下时尚未发现,等到眼睛适应了阳台的亮度,才看清桌上摆着一小盒烟,烟里面还藏着一个电子打火机。 大概是宋爸爸放在这里的。 他不客气地抽出一根,用火机点上。 城里的烟他分不出是什么牌子,总之味道也蛮对他胃口。 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烟雾从他的口中漫出,似流云散于微风,似滴血混入清流,很快也在空中弥散了。 烟头的一点红星在他每每吸气时才发亮,暴露出它作为火的最后一点尊严。可惜在它的尊严始终时短暂而易逝的,他每深吸一口,它便把自己的底线后撤几分,直到燃尽了烟卷,被他丢到地板上踩烂。 坐了一会儿,心情平复了,他才想进房间睡觉去。 刚打开房门,听得身后阳台咔哒一声,又是一扇门开了。 回过头,便看见清梦从旁边房间冒了个脑袋。她房间里亮着灯,房间通往阳台的门又开了,灯光把原本晦暗的阳台照了个通亮,也把顾压星照亮。 “咦?星哥?”清梦傻傻地笑,说,“你也睡不着吗?” 她出来,把门又关上,阳台重新回到了黑暗。见阳台上摆着椅子,她也不顾椅子被打进来的雨淋湿了,一屁股便坐了下去。 顾压星便把自己这边的门关上,重新坐回椅子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满天风雨下西楼》预收中。 北宋仁宗年间,名臣荟萃,文化繁荣。 姑娘是名门小娘子,郎君是豪家大官人。 日常向的故事,不宅斗,不宫斗,借名门闺秀的故事看一看一千年前的盛世云烟。 (当然啦,焰火晚餐还要一段时间才能结束呢哈哈) 第46章 第046章 “嗯,睡不着,出来坐一会儿。”顾压星重新坐下。 清梦坐在另一边,隔了张桌子,他也能看出清梦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怎么了?”他问。 但清梦咬了咬嘴唇,他却没看到。一会儿过后,她才说:“之前医生给我弄手的时候,我忘记了,你的手也受伤了吧?” “……”顾压星沉默,随后轻笑一声,伸出自己的左手摊开一看。之前清梦在水里,差点被一块铁皮子划了的时候,是他徒手把带边刺的铁皮扔开的。 夜色深沉,没有灯光,他看不清手心的细节,但作为它的主人,当然知道它早已止住了血。洗澡的时候伤口进了水,但过了这几个小时,痂都快结全了。 之前他流血的时候不问,医生给她拔玻璃渣子的时候不问,现在倒想起来问这么一句了。顾压星不由得笑了。 手心割了这么一下,其实也不深,只是当时血流得夸张了点儿罢了。 刚才清梦躺在床上,感受到自己的手心在隐隐作痛,便想起了那个女医生给自己弄手的事,想起自己手是怎么伤的,随后回想自己在水里的英勇经历,边想边觉得自己还是蛮了不得的,嘴角也不自觉地扬起来一些。 但想着水中的经历,难免想到屡次在水中伸出援手的顾压星,想到他为自己挡开的铁皮。 然后她勾起来的嘴角就放下了。因为若不是这样的联想,她几乎要忘记了顾压星的手也受伤了。她受伤了,他叫医生给她处理。他自己受伤了,却一声不吭的。 他也是为她才受的伤,她事后连一句关心都没有,总觉得不太妥当。 这么想着想着,就睡不着了。 睡不着之后,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便在脑子里打了结,怎么都扯不开。 知道这个房间有个阳台,纠结了几分钟要不要去阳台坐坐之后,她便从床上爬起来。 本是为了坐一会儿,忘一忘脑子里的杂事,好让自己安心睡觉,哪知道一开门就看见了顾压星。 清梦见顾压星不说话,上身往中间的桌子上一靠,凑得离顾压星更近了,以表示自己此刻真真切切的关切:“星哥,那你现在还痛不痛?” 顾压星闻言,又是笑了一声,把左手摊到她眼前,给她仔细地瞧瞧:“你自己看痛不痛。” 清梦才刚出来,眼睛尚未适应阳台的黑暗,比顾压星更看不清他的手心。 况且,她又没有通感能力,怎么能通过眼睛看看就知道他痛不痛呢?她眼睛死死盯着那黑不隆冬的手,脑袋微微地向左偏了三十度。 顾压星腹诽着:这傻姑娘,不会把这话也当真了吧? 下一秒,清梦用两手捧起了他的左手,把他的手完完全全地放到了面前,试图看个仔细。就算看不出他痛不痛,至少也得看出他伤得重不重吧! 她的手指细长白皙,但并不是十分柔软。毕竟人瘦,在指节分明的手上,骨相更加明显。而她两只小手捧着他一只粗粒的大手,违和感不言而喻。 顾压星笑问:“看出什么了?” 清梦仍旧盯着,一丝不苟地,让顾压星产生了一种她真的看出了什么的错觉。但清梦倒是又诚实地摇摇头,把他的手还了回去。 “不知道你痛不痛,我根本看不清。但你手上也结痂了,应该很快就会不痛了。” 她又伸出自己被医生缠了两层纱布的右手,给顾压星看:“我的手头一回被包起来呢!虽然外面包起来了,但我知道这里面的小伤口也快要结痂了,因为现在已经不怎么痛了。” “你之前不痛吗?就是洗澡,和还有刚到宋家的时候。” “痛啊,又痒又痛,可难受了。” “那怎么不说一声,也不处理一下,就直接洗澡去了?” “啊?”清梦换只手挠挠头,“是你跟我说不要自己弄它的,你说,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你会给我来弄的呀!” “……”顾压星失语。 清梦又挠了挠头,问:“难道不是吗?” 顾压星:“是。” 清梦:“那是你没给我弄呀!” 顾压星:…… 这么说来倒是他的错了。 清梦突然兴奋起来:“星哥,你是不是也忘了这件事?” 顾压星不知道她兴奋的点在哪里,只是说:“是是,是我忘了。” 清梦更加兴奋:“那我们扯平了!” 顾压星:? “你忘了我手上的玻璃渣,我忘了你手上的划痕,我们各忘各的,各痛各的,扯平了。” 顾压星确实不了解年轻姑娘的想法,也没办法完全听懂清梦在讲什么。 大概就是小孩子家那么点心思,一点小事,心里可以念念不忘地牵绊着。不说通的时候,就万分纠结。真说通了,就一下子又释怀了。 清梦这半分城府都没有的人,一会儿喜一会儿怒,一天可以大喜大悲无数次,想法又出了奇地跳脱。 他当哄小孩:“嗯嗯,扯平了。” “扯平了。”清梦悄悄念着,把刚才的兴奋又渐渐收回去,只是笑着看着他。 顾压星转头看她一眼,不知她在笑什么,也不知她在看什么。 就这么坐着,实在有些尴尬,便把目光投向阳台以外,看着雨夜冲刷城市,看着阵风吹过矮树。 谁都没说话,一分钟,两分钟,他却也看不住那些雨景,倒是好奇清梦在做什么,是不是还在看着他。又不好明目张胆地转头去看她,便假装去拿桌上的烟,顺便错眼看看她。 可他看向桌上时,那烟盒却不见了,竟是到了清梦手上。 顾压星心里一震,看着清梦在上下拨弄烟盒的盖子,把它弹起又盖上,强按住心里的诧异问她:“你抽烟?” 比起食物,烟的价格并不奢侈。但对于安置区的普通百姓来说,这已经是不敢沾染之物了。这玩意儿一旦沾上,极易上瘾。虽然一包的价格不贵,可有了瘾头之后,在这上头花的钱,又何止一包呢? 家破人亡在安置区太常见,哪户人家没死过人,可哪户人家又会主动想自己或家人死呢?除了那些永远正经不起来的老混账——便是坑蒙拐骗为了一时之快接芯片的那些混账的同一批人——没多少正常的安置区土生土长的人有这样的破习惯。 顾压星当然以为清梦不会抽烟,或者根本不认识烟。她是女孩儿,又是年纪颇小的姑娘,哪里会有抽烟的可能呢? 可看见她手上拿着烟盒,他却突然意识到,这个年纪颇小的女孩可不是普通人。她是笑女院子里出来的。一个乱点儿的安置区,最鱼龙混杂的地方莫过于黑市,其下便是笑女院子了。 清梦倒是真有可能…… 顾压星自己是抽烟的,所以抽烟这件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只不过清梦在他心里牢牢树立起的天真痴傻的形象,实在和“烟”这个词匹配不起来。 真要抽,确实也没什么。他心里已经开始自我疏导了。 但清梦争气地维持了自己的形象:“我不抽的。” 顾压星莫名其妙地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赶紧问她拿回烟盒:“不抽就别玩这个,给我。” 清梦乖乖地递回去。 顾压星拿出一根叼住,点上火,但用手指又夹了出来,告诉她:“抽烟不好。不要抽烟。” 说完,自己把烟又塞进嘴里,慢慢地吸了一口。清梦坐他的右侧,他便往自己的左侧吐出烟圈。可惜他的用心全被乱风毁了,一阵风吹去,那些二手烟照样落入清梦的口鼻。 她却是见怪不怪了,跟顾压星说起往事:“吱吱姐也这么跟我讲,跟你现在一模一样。一边自己抽着烟,一边说‘抽烟不好,不要抽烟’。却不跟我讲抽烟到底哪里不好。” 城市里是有蝉的,不似安置区的蝉早已消失殆尽。这时候,若是有蝉鸣,夜景会更加耐看。 可惜雨天的蝉是要休息的。 他两指夹着烟,慵懒地靠在椅子的后背上,头微微往她那儿侧转,目光沉沉地锁定着她,问:“你想知道抽烟哪里不好?” 清梦点头。 顾压星靠着后背坐了一会儿,突然调整坐姿,身体顺着桌子的方向一侧,与本就侧身的清梦几乎要面对面,两臂支撑在桌子上。 他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那电子打火机。 电子打火机的按键灵敏极了,他一摁下,火光便霎那间燃起。即使微小,也是唯一的光亮来源,顿时照亮了一小片区域。 他把那支抽了一半的烟递到清梦面前,轻声说“张嘴”。清梦没反应过来,那支烟沾上了她的嘴唇。 顾压星说:“叼着。” 清梦照做,又学着他刚才的动作,用两只手指夹着烟,不让它轻易下坠。 这样的动作瞧起来,真是有几分模样的。 他又把燃着的电子打火机往清梦的面颊边凑近,小火苗在风中上下蹿动,左右摇摆。红艳艳的光芒打在清梦的脸上,使她的面颊显得半明半暗,反倒凸显了棱角。嘴里的那支烟,又给她增了恰到好处妖冶。 顾压星紧紧地盯着她,嗓音低沉得发涩:“吸一口。” 他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他说吸一口,她就老老实实地猛吸了一口。吸完之后,腮帮子半鼓,喉咙里有股苦味,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她紧闭着嘴巴,瞪着眼睛看着顾压星,用眼神问他:然后呢?然后呢? “咽下去。” 顾压星说。 她便一口把满嘴的烟往下咽。 可喉咙刚动,那咽下的烟却被她飞快地咳了出来。紧接着便是她一阵久久没有缓和的咳嗽与喘气。 -------------------- 作者有话要说: 唔,我没有微博,也不是什么职业作者。如果喜欢,万望多多关注我的作品。 感谢厚爱! 第47章 第047秒 顾压星不厚道地笑了,想到夜已深,又是借宿别人家,才没有笑得太大声。 清梦的咳嗽总算止住,她一边气喘,一边用手给自己顺气。但一时没注意,竟用自己受伤了的手拍击了自己的胸肺,又是一阵小小的疼痛。 顾压星问她:“知道抽烟的不好了吧?” 他说话带着笑意,清梦倒没听出戏弄的意思,还以为抽烟本就是如此呛人、难受的,以为他真的只是好心让她体验正常的过程。 她说:“这么呛,也太不好了吧!” “是很不好,所以你别抽。”他勾勾手指,“把它还给我吧。” 她便把半支烟还给他。 他重新把烟叼到嘴里,斜睨她,又痞痞地把背贴上后靠背,笑着把视线转走。 清梦便盯着他抽烟的动作,看看他自己抽的时候,会不会像她这样呛着。 可顾压星抽起来,却是悠悠闲闲,一口吸进,一口吐出,烟雾缭绕,随风弥散。他一点都没有被呛着的迹象。 她一直盯着,他便问:“怎么,还想试试?” 她赶紧摇头:“不了不了。” 顾压星便又微微笑了。 半晌,忽地开口说:“有时候觉得你挺聪明的,有时候又觉得你蛮笨。” 清梦眨巴着眼睛,像盯着炒青菜一样盯着顾压星,问:“我哪里笨了?” “你要是不笨,就该问‘你觉得我哪里聪明’。” “那你觉得我哪里聪明?” “你不笨的地方都蛮聪明。”他说。 “那我哪里不笨?” 说完,她愣了愣。感觉自己掉进了语言的陷阱里了。 顾压星顺话锋而道:“你看,你自己都觉得自己笨了。” 清梦说不过顾压星,于是便不说话了。 她也学着他的坐姿,滩在靠背上,看着栏杆以外的风景。 顾压星问:“这就不问下去了?不想知道自己聪明在哪儿?” “你又不肯告诉我。” 他啼笑皆非:“你不说话的时候都蛮聪明的。知道学一学自己不会的事,也分得清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关键是,知道该闭嘴的时候就闭嘴。” “……” 清梦听了前几句,刚想谢谢他夸赞,又听得他说“该闭嘴的时候闭嘴”,突然便不知道这时候是不是也应该闭嘴了。 “你觉得呢?”顾压星问她。 “啊?…喔喔!谢谢啊!我都不知道我这么聪明!”她说。 顾压星一口烟“噗呲”地笑吐了。 这小姑娘…真是。 跟清梦比起来,他儿子顾辰真也能算是小大人了。至少顾辰说话做事都比她成熟得多。 但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毫无与年龄匹配的说话能力。 所以他说,她不说话的时候都蛮聪明的。 想到这些,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清梦,你会握手吗?” “握手?这是什么?” 这是清梦给的答案。 于是顾压星便明白了当时跟宋妈妈握手时她的笨拙了。其实那时他就已经猜到,清梦估计是不知道握手的礼数的。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跟她讲:“右手伸出来。” 清梦不会去问为什么,只是乖乖照做,把包着纱布的右手伸了出来。 顾压星看见那层纱布,考虑一秒,换成了左手,并告诉她“换只手”。 清梦莫名其妙地缩回了右手,伸出了完好无损的左手。 “教你怎么握手。”顾压星说,“这是与人见面时的礼节,两只手相握就叫做握手。一般都是长辈或者地位高的人先伸手。” “喔喔喔!就是今天下午宋妈妈伸手那个……?” “对。来,握住。”他把手往前送。 他的左手放在了她的左手的面前,像是递上了邀约。 清梦犹豫:“你手心受伤着呢。” “没事,握吧。” “喔。”清梦把左手贴住他的手,回忆着下午顾压星和宋妈妈握手的场景,用自己的虎口扣住他的,四指从下抱住他的手掌。 “然后呢?”她问。 顾压星不急着告诉她然后该怎么做,两手相握,他提醒她:“一般来说,握手的时候,握的都会是右手。” “那怎么让我伸左手呢?” “……你右手受伤了。” “喔喔!” “还有,称呼别人,别开口闭口就是哥哥姐姐叔叔阿姨。见到男人要叫先生,见到女的就叫女士,或者太太。握手的时候,就说‘某某先生,你好’、‘某某女士,你好’。” “喔喔!” 还算孺子可教,至少“喔”得倒快。 顾压星接着讲:“握住了之后,上下晃一两下,晃好了就分开。” 清梦便切身实践,将左手上下摇摆起来。 “幅度别这么大。”顾压星无语。 “喔。” “然后放手。” “喔。” 清梦把手收回去。掌握了一个新技能的感觉很不错。 顾压星叫她再来一次。 于是他伸出手,她握住。 “清梦小姐,你好。” “顾先生,你好。” 两只手上下摇动了一下,轻微地,却是有力度的。她能感受到他掌心因受伤而发烫的热度,能感受到他搭在她手背上的拇指指腹的粗粝,而他也能感受到她因为不敢接触他掌心而屈起的手背。 手晃动,把潮湿的空气也摇曳了一番。 第二日的清晨,顾压星比飞鸟早一步醒来。 一夜过去,台风已经远去,城市的排水系统正在逐渐恢复。 昨夜对于海阳城来说,是艰难的一夜。 越来越小的风雨让各路救援队越来越快地找到漂浮在任何地方的尸身们。这恐怕是近十几年来海阳城因自然灾害而死伤的人数最多的一回,也打破了台风造成的城市受损记录。 地铁更加是重灾区,洛平路出站口一带,整条线路都被水淹没。有人在大水漫灌到自己胸部位置时拨出最后一通电话留下遗言,也有人在侥幸逃生的时候哭诉地下的修罗惨境。 中心大道的电力被阻断了足足六个小时,水漫金山的情况下,就算拥有备用电源,为了人身安全,也不敢再次将电力轻易供应上来。直到深晚降临,那些地标性的建筑物才再次恢复光明。 而受损最惨烈的地方莫过于各种地下停车场。排水的崩溃使得任何“地下室”都成为了水的好去处,通行管理处的地下停车场中,大把的车辆因被浸泡而将近于报废。 当然,顾压星睁开眼睛,看见的只是带着夸张流苏的吊灯和装饰得花里胡哨的天花板。城市各处的状况并不为他所得知。 灾难降临不到自己头上时,对灾难的体会是空泛而模糊的。 而灾难降临到了自身,可自身却并未受到太大的搓磨,对它的体会照样是虚浮而不着心的。 昨日虽然惊险,倒也不至于让他体会生死一线的感觉,因而一觉醒来便觉得人间太平,无事发生了。 不过他实在太了解自己的生物钟,也知道城里人不可能这么早醒来,因而不打算就此出房间下楼。在洗手间里洗漱完,又到阳台抽烟去了。 时光难得清闲,哪里能不享受享受呢。 而清梦醒得虽早,没感觉到天亮,便又闭上了眼睛做了个清明梦。 等彻底醒来时,已经又是几个小时过去。 宋家人在楼下吃早饭,大家不晓得这顾家兄妹的作息规律,便没人上楼去叫他们。 直到顾压星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才去敲清梦的门,带着她一道下楼去。 有过了昨日晚饭的经历,清梦对于城里人竟然一天吃三顿饭这件事也不算震惊了。 就昨晚那一桌子菜,放到安置区,可让她们一个院子吃十天的。 现在眼前又是一桌子早饭,她也能安安心心坦坦荡荡地吃了。 毕竟昨天她真的认认真真救了普普,对宋家来说是有恩情的,这也不算无功不受禄。 方才下楼梯的时候,顾压星提醒过她“待会儿多吃点”。最好是吃了这一顿,可以三两天不吃饭都不嫌饿,那便是真赚到了。 而吃完早饭之后,宋家父母又都要去工作了。顾压星便趁机告辞。 宋妈妈叫来一个阿姨:“把叫你准备的东西给顾小姐拿来。” 阿姨诶了一声,往围裙上擦擦手,跑去拿了一个大纸袋子来,沉甸甸的,交到清梦手上。 “顾小姐,昨天您去救普普的时候在购物吧。不知道您昨天买了些什么,唉,都被这场大水糟蹋了。我备了些小玩意儿,虽然不贵重,但您旅途少不了用到这些。”宋妈妈客气地说。 清梦拿着袋子,很想往袋子里头望一眼,或者当场掏一掏里面到底有什么。但顾压星在旁边,她什么也不敢做。连到底要不要拿着都不知道。 还是顾压星发话:“宋太太,您客气了。小妹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要说客气,顾压星当之无愧。清梦觉得自己是壮怀激烈的英勇之举,被他轻描淡写成“举手之劳”。清梦不懂这些话术,但动顾压星说话的方式。他种种谦词,她都默默记下,并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宋妈妈态度坚决:“真的就是一点小心意,您不拿着,叫我的心里也过意不去。普普贪玩,倒是让二位处处为他折损了。” 清梦看了看顾压星,拎了拎手上的纸袋。 顾压星对她道:“还不谢谢宋太太!” 清梦便展颜而笑,甜甜地说:“谢谢您!”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清梦:噜啦啦噜啦啦噜啦噜啦嘞!学会了握手,我就是天才! 顾压星:…… 第48章 第048秒 水位退了,雨也停了,宋先生派辆车送顾压星和清梦到立体停车场。 而宋先生自己,则和太太坐着同一辆车,顺路去各自的办公室。 车上,宋太太把无人驾驶车的自动录音系统关了,神秘兮兮地跟宋先生讲:“那个顾小姐,你真觉得她不是域城人?” 宋先生笑着揽住了自己的太太:“你先生的判断会错吗?” “我昨天其实也觉得她不太像城里的,但也不像区里出来的。她漂亮得我见犹怜,但说话做事总让人觉得轻浮。长这么漂亮,又这个脾性,不像是有教养的。” “那个顾先生,也不是城里人,但是个顶世故圆滑的。开始我还只是隐隐猜测,到昨天吃饭的时候,我就能确定了。” “吃饭的时候?” 宋先生曾多次前往安置区,作为城佬,他也算蛮了解城、区两地差别的。 他说:“安置区的人,看见饭菜,眼睛就冒光。跟原始人头回见着火种似的,那光怎么也熄不灭。顾先生以为他们高明得很。” 宋太太呵呵地笑了:“你认定他们不是城里人,连娃娃爷都算不上。哦!所以你才让我给顾小姐准备点东西!又是化妆品,又是钱的,我还说呢,这样显得我们看不起人似的。” 宋先生叹道:“当给普普积福了。不过你也别跟普普讲那两兄妹不是城里人,以后他要是知道自己小时候被两个粗子救过,肯定会自卑的。” 宋太太记在心里了。 “哇!” 清梦回到了货车上,打开纸袋子,发出了惊叹。 顾压星去车厢里检查货箱了,她便一直保持着赞叹状态,对纸袋里头的每一样东西都惊叹不已。 从护肤品到化妆品,凡是女孩保养和打扮能用到的,几乎一样一件地塞满了袋子。清梦的快乐来得太快,快得她不敢相信这是现实,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而顾压星回到驾驶室里时,便看到“哇”个不停的她把头都要埋进了袋子里。 “怎么了?里面都有什么?” “不知道!”袋子里传来了清梦雀跃的声音。 “不知道,那你哇什么?” “我不认识字,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但我知道这些是什么!”清梦咧着嘴,傻乎乎地掏出两个罐子给顾压星看,“你帮我看看,这个上面写了什么?” 顾压星帮她看了看罐子上的字:“眼霜。” “喔喔!”清梦换了个瓶子,“这个呢?” “爽肤水。” “这个呢?” “补水喷雾。” …… 等一众瓶瓶罐罐都拥有了自己在清梦心中的姓名之后,她终于掏出了一直没被察觉的、塞在袋子底部的一沓纸币。 “诶?”清梦大疑惑,“这个……?” 一堆化妆品的下面,突然出现了不是化妆品的东西。 顾压星也大疑惑。 “给我看看。” 清梦把钱递给他。 他快速地数了数,估计了一番钱的数额,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清梦。 清梦不解:“怎么?” 顾压星问:“你猜这里有多少钱?” “啊?我猜?怎么猜?随便猜吗?” “算了。”他叹气,直接告诉她数字。 清梦又是大震撼:“这么多!!!?” 她对钱没什么概念,因为平时没有要花钱的地方。院子里的财务都是由吱吱姐管理的,吱吱姐也不怎么让她碰钱。但她没概念的,只是安置区常见的金钱数额。几块,十几块,或是几十块。但当数字远远大过她的预判时,再没概念也知道其分量了。 顾压星把钱整理好,分了一半塞进自己口袋:“这一半我拿着了。” 宋妈妈说是给清梦的,他倒是拿得自然,也不用问一问清梦给不给。 这傻姑娘哪里知道钱的妙用,只觉得这么多钱受之有愧,就算只拿到一半,也还是觉得太多了。顾压星把另一半给她,她又推了回去,“你都拿着吧。我也不会用钱,你拿着还有点用。” “真不要?” “嗯。” “一点都不要?” “嗯。” 顾压星突然开始好奇清梦到底是怎样长大的。 他曾经常去看笑女,在41号区还有笑女院子的时候,他跟里头的几个女人也都算熟络。他原本认识的那些笑女,虽然同清梦一样满腹没见地的天真想法,但对于市侩的事儿可是都通识的。 就算不识字的,也能识硬币和钞票上的数字。 哪里有清梦这样当真对钱财没概念的人。 把钱塞到她手上,也能就这样拱手让人。 他很好奇,是谁把清梦养大的。养大她的人,把她养得这么天真,这么无瑕,就是为了培养一个笑女么? 培养一个笑女,最好的方式,该是让她学得势利、学得媚俗,而不是学得像个白痴幼女。 但钞票既然是在他手上,他也不客气。反正没有他,那小孩也救不出来,该拿的就拿着。他伸手打开了清梦座椅前的小柜子,把剩下一半的钞票塞进了柜子里,又重重地把柜门关上。 “那些喷雾什么的,你会用吗?”他问。 “会的。应该会的。”她答。 “行。” 其实在看到这些钱的时候,顾压星便知道自己和清梦并不是城里人这件事已经暴露了。 若宋家人相信了他们是从域城来的,给清梦送化妆品是客气,但送钱就是大可不必。对城佬们来说,这样数量的钱拿出手,不过是侮辱人罢了。逢年过节给了红包都不止这个数目,何况是报答对独生儿子的救命之恩。 他并不知道自己和清梦是哪里暴露了身份,可就凭宋家人表面不戳穿,背地里默默塞钱这件事,已经够他揣摩一会儿了。 这家人,似乎跟他印象中的城里人不太一样。 其实,能跟顾压星打上交道的城里人,多半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想想也知道,哪个正派的城里人,会通过各种途径认识一个小安置区的“老大”,这么个相当于混混的角色。 便是他认识的那些不怎么正经的城里人,常常用粗子,又常常看不起粗子。 而那些心地不一样的城佬们,他曾经也没机会认识过。 此次见到了这么户人家,倒是改变了他的一些想法。 或许身为粗子,也不至于就那样被城里人看不起。 他把货车的发动机启动,清梦才想着问一句:“我们去哪儿?是去环都域了吗?” 顾压星笑道:“昨天才跟你说过,离开海阳城去到环都域是要通行证的。我们昨天去办,今天下午才能拿到。没有通行证,我们飞过去吗?” “那我们去哪儿?” “新衣服也换上了,好东西也拿到了。带你去兜一圈风。” 正好这个停车场的车位是有充电桩的。昨日暴雨并没有影响立体停车场太多,一晚上的时间,早就让货车的电箱重归于饱满。 下午再去通行管理处拿通行证,那么这段时间,便可以随意安排了。 比起域城,海阳城并不大。但身为两域交接的城市,海阳城却是繁荣的。除了中心大道这大商业区之外,纵横交错的各条街道边也分布着不少小店面。 带清梦去转转,也好叫他再显摆显摆自己的见识。 谁知清梦却问:“什么叫兜风?把风装进兜里?” “就是去闲逛的意思。” “喔喔。” “把安全带系上。” “喔喔。”清梦照做,但系上安全带之后,又忍不住问:“那为什么把闲逛叫做兜风呢?” 顾压星想开口解释,但却发现这个问题他自己也回答不了,于是便说:“名字都是没有为什么的。我叫顾压星,你叫清梦,闲逛叫‘兜风’,哪有什么为什么。” “有为什么的吧!你叫顾压星,我叫清梦。那个琴…琴风先生不是说,我们是什么‘满船清梦压星河’么,这不就是为什么吗?那闲逛和兜风,是不是也有‘满船闲逛兜风河’这样两个名字拼起来的好听的话?” “……你倒是记性好。”满船清梦压星河都能记得清。顾压星早就记不清了。也不知道清梦说得准不准确。 “嘿嘿。”清梦挠挠脑袋。 于是顾压星便把货车开下了立体停车场。盘旋下降的缓坡开得清梦头晕,顾压星就把她窗户开了点儿。 车开着,窗也开着,风吹了进来,把她的头发和衣服吹得摇晃起来。 “喔喔喔喔!这就是兜风的意思吧!”她叹道。 海阳城经历了大水的冲刷,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恢复元气。 顾压星便把广播打开,调到海阳城广播台的频道,听一听广播里的报导。如他所料,广播果然在提醒广大市民哪些路段还有积水,尽量不要前往。 而听到通行管理处的地下停车场也名列积水“路段”之中时,他莫名地开始幸灾乐祸。因为昨日差点就要停在那里。若不是他当时想了想暴雨可能会造成的积水问题,真把车停到了地下去,那这车恐怕就要蒙受大灾难了。 其他都好说,车里的焰火可不能轻易浸了水。 因为自己的“深思熟虑”而躲过了一场附加于大水的灾难,他甚是欣慰。 开着车,绕着那些尚有积水的低洼路段走,在海阳城里闲逛,感觉心情倒也明朗。 看见一家书店,本已经开过了,想了想后,又掉头回来,停在门口的停车位上。 第49章 第049秒 他把车停下,看了看副驾驶座上的清梦,叫她“下车。” 清梦正侧着半身,把上挡光板掀下,用自己的耳朵对着挡光板上镜子。手里拿着一把小刷子,蘸了点罐子里的黄黄白白的东西往耳朵后面的胎记上刷。 听到顾压星叫她,她道:“等等,我马上就好。” “你在做什么?” “我把红红遮住。” 她管胎记叫做“红红”,虽然幼稚,倒也形象。 顾压星乐了,看着她用刷子涂涂抹抹,还真把自己的胎记遮得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他倒是好奇,这涂了这么些东西的皮肤,摸起来会不会比其他地方厚一截。 “好了。”清梦把刷子、罐子都收起来,再把挡光板翻回去,“刚才是说要下车吗?” “对。诶,等等。”顾压星把手指探出去,趁她没什么防备,在她耳后刚涂了东西的地方轻轻一摸。 然后沾了一指腹的遮瑕膏。 清梦疑惑地转过来,问他:“你做什么?” 顾压星两指把遮瑕膏搓开,告诉她:“你再画一次吧。” “啊?” 他帮她把带镜子的遮光板又翻了下来,从纸袋子里主动掏出了她刚刚用过的刷子罐子,交到她手上。 清梦连忙照镜子,看到耳后刚涂上还没干的遮瑕已经凭空少了一块,终于明白刚才怎么顾压星无缘无故摸她一下。 她气鼓鼓地瞪他一眼。 顾压星又乐了。 这还是第一次从清梦脸上看到这么生动的表情。原本就是他手贱,好端端地非得上手摸她一下,被她瞪了也没有什么话说。 清梦又得把剩下的遮瑕膏都擦掉,然后重新拿小刷子画上去。 “这个能遮多久啊?你几天画一次?” “等它掉了就画呀。” “多久会掉?” “不一定。没人摸的话,五六七八天才会掉。有人摸它一下,半分钟就掉了。” “哈。”顾压星笑着摇头。本以为清梦一点儿都不是能说会道的人,没想到倒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讽刺他。不过清梦的话哪里会有什么恶意,不过调侃调侃罢了。他又说,“那倒是方便的。” “嗯嗯。”清梦专心画着,一层一层往耳朵后面涂上去。 顾压星就非得打扰她,又问:“那除了红红,这个能遮住其他颜色吗?” 清梦有一说一:“不知道,我也没试过。” 好一阵后,清梦终于画完了,顾压星没再一次手贱地去摸一把,两人才顺利地下了车。 路边还是有浅浅的积水,也有清洁工拿着大苕帚在一下一下地把积水扫到下水口去。 清梦抬头看了看顾压星要带她去的地方的招牌,问他:“这是哪里?” 顾压星对着那电子店招,一个字一个字告诉她:“太、白、书、屋。” “嗯?”清梦奇怪,“太白书屋?这又是什么?” “太白是一个人的名字,书屋,就是书店,卖书的地方。” “喔!什么人?” “一个唐代的人,很会写诗。” “喔喔!就是一个诗人。那这家书店是太白开的吗?” “不是,他早就死了。书店用了用他的名字而已。” “喔。” 清梦跟在顾压星后头进了书店。 书店没多少员工,一个机器人导购躺在柜台上充着电,收银台后头空空如也,一个员工在玻璃门边整理着被水浸湿了的一众图书,心疼地不停“啧啧”。 还有一个机器人导购,大概是昨天在泡水的时候彻底报废了,被无情地丢在门外,等着废品回收车把它接走。 进门,只有穿着件中山装的斯文老板在书柜边说了声“欢迎光临”。 顾压星开门见山:“老板,你这里有没有教小孩子认字的书?” 老板朝着玻璃门那儿喊道:“小赵,你帮人找找。” 看来老板也不知道认字的书在哪儿。 小赵就是那个正在整理泡水书的员工,一脸遗憾地站起来,告诉顾压星:“先生,有倒是有,但是……” 他的目光看向了地上那堆被泡得皱皱巴巴的还没有干透的书。 顾压星会意,又问:“没有其他的吗?” “先生,你家小孩子多大了?”小赵问。 顾压星“呃”了一声,看了身后的清梦一眼,胡诌:“三…三、四岁吧。” “哦!那就是基本上零基础吧!先生,除了这些被泡了的书之外,我们这里倒是有认字板。” “认字板?” “就是只有幼儿识字功能的平板电脑,不用担心小孩儿会沉迷电子设备,只能地教小孩子认字。我给您看看样品?” 顾压星:……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幼儿识字还能够运用这种科技手段。为了给清梦买本识字书,倒是长了点见识。要是早些年知道,就早早地给顾辰也买上了,省得自己费尽心思地给他一个一个对着书教字。 碰上生僻字,他也不至于还得去问东梁。 不等顾压星答应,小赵已经去某个柜台里来了台识字板的样机出来。 开屏,果然如他所说,这就是一块只有幼儿识字功能的智能平板。 有看图识字、有看视频识字、还有默写拼音、听写汉字的模块。几乎就是一本只能的带声音带图像的大辞典,功能很是齐全。 不说为了清梦,光是顾压星这么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看了都想要弄一块玩玩儿。 清梦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丝毫没有意识到顾压星这是在给她买东西呢。 “多少钱?”顾压星问小赵。 书店今早开张的第一笔生意就这样完成的,小赵去仓库拿新机去了,顾压星对清梦讲:“给你买了,就要好好用起来,争取到燕城的时候已经能认识几百个字了。” 清梦懵了:“啊?给我买的?什么东西?给我买的?” “你以为呢?” “给我买那个做什么?” “让你认字,省得整天这个不认识、那个不认识,统统得问我。” 其实他花点钱,倒也是有私心的。 大字不识的女孩儿,出门在外,尤其是到时候去了燕城,找她那什么吱吱姐,没他在边上了,容易找不着路,更容易被骗。 再怎么说,也是一路同行的漂亮姑娘,总盼着人家能好端端的。他就当送佛送到西了,也对得起她交到他手上的那点钱。 况且跟食物比起来,一块识字板也不贵。 小赵拿出新的未拆封的识字板,给顾压星前后左右都看了看,证明是全新的,然后拆开了它。 他教顾压星怎么开机,怎么调节音量。虽然他觉得顾压星肯定是会这些的,但作为店家,还是得一一教一下顾客。但其实听者并不是顾压星,而是他身后一直不怎么讲话的女孩。 小赵不敢多看清梦,因为只要视线落在她身上,就会不自主地分心,说话都要结结巴巴。 等他终于把该介绍的都给顾客介绍完了,才松了口气。老板今天在店里呢,他可不敢出错。 等客人走前,小赵送客人出门,还不忘接着推销:“先生,光给您家小孩买东西了,不如您自己也买点书走吧。我们店卖的小说、诗集,那都是有文艺创作许可证的作者创作的。都是正版书,您要不要看看。” 顾压星微笑着摆摆手:“不用了。” 他自认不是什么风雅人,认得字,就比绝大多数粗子们有文化多了。看小说看诗有什么用?能当饭吃? 于是领着清梦出门,回到了车上。 清梦终于有机会跟他道谢,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把识字板放在自己的腿上,手不自主地抠着安全带,说了好几声“那个…”,但是“谢”字始终没说出口。 不是含羞地不敢说“谢”,而是顾压星实在为她做了太多。他们只是初识罢了,这样的帮助,令她不知该怎么开口。一个“谢谢”,会不会太轻了。 但顾压星倒是丝毫不客气:“不谢谢我?” “喔喔!”清梦这就妥协,“谢谢!星哥,太谢谢你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 顾压星痞痞地笑了,舔着后槽牙,把车发动,开离了这里。 “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兜风。” “哦。” “你自己玩一会儿,要不要开窗?” “要。” 顾压星把她那侧的窗户半开,她则很好学地真的开始玩识字板。 可惜识字板一登陆进去,就要她选择年龄。 她没有怎么接触过智能设备,只不过之前玩中控台,晓得了世界上还有东西是可以划划手指就控制的。但看着这识字板一进来就卡住了,她便奇怪地“咦”了一声。 顾压星瞥了眼,告诉她:“选3。” 但说完,他便想起来,清梦不识字呢,估计不晓得“3”是哪个。这么想着,打算等下个红绿灯停了车再帮她选,可见她已经自己选上了。“3”,还选准了呢。 “你认识‘3’?” “啊?”清梦挠挠头,“昨天在那个停车场的电梯,你不是跟我讲过吗?” 若不是她提起,他都要忘了这事。 怪就怪这一天之中发生的事太多,他这才想起来,在停车场的电梯里头,他对着电梯按钮给她读了一遍123456。 没想到她真的记性这样好,这么说一遍,还真就记住了。 可既然记性那么好,怎么在她以前的日子里,身边人事物的耳濡目染之下,也没有稍微弄懂些简单的字词吗。 看来身边真是文盲聚集,而难得有点文化的人,又吝啬地一点都不肯说,才让她长到这么大,才开始慢慢地接触“认字”这一本该放在幼童时期的事。 -------------------- 作者有话要说: 曾经的识字板os:我的主人肯定会是个小孩子,肯定是! 第50章 第050秒 选择了年龄之后,识字板突然进入了一段以童谣为背景音乐的动画。眼睛有半张脸大的人形狗嬉皮笑脸地跳出来说:“小朋友,欢迎来到小狗识字,我是你的好伙伴汪汪。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陪伴你一起学汉字,一起唱儿歌哦!” 清梦按照“汪汪”的提示,选择了“零基础”的模块。 于是顾压星便听着识字板开始教清梦学拼音。 “跟我读,a——a——a——,张大嘴巴aaa——” 顾压星无语:“其实你不用学拼音。小孩子刚学字才学这个,你不用学。” 包括他自己,其实对拼音这种东西早就忘光光了。 “喔。” 他分神去看那块平板的屏幕,指点她:“点右下角的那个‘跳过这课’。” “喔。” 一连跳过了好多课,识字板终于开始教汉字数字。 汪汪还提示她可以在空中用手比划着。 一二三四是简单的,底下还有对应的阿拉伯数字,清梦很快就记住了。 平日里其实是常常见到这些字的,以前虽然不认识,好歹都有个印象。 认字板是专门开发用来认字的,其中不知囊括了多少教育专家的心血。课时的设计、学习热情的调动、滚动的复习、随堂的小测,以及整个系统都装置的点读功能,使得它确实非常适合各个年龄段的人使用、学习。 在这块板里头,看见任何不认识的字、词,都可以长按三秒,系统就会自动读出这个词,以及它的释义。 清梦简直爱不释手,虽然顾压星带她兜风,兜到了市民公园门口,她也没心思抬头看一看窗外难得一见的郁郁葱葱的绿意。 顾压星边开车边欣赏,肚子都有了充盈的感觉。 他本想着她随时抬头,看见了公园的美景,会惊叹一声。谁承想清梦就是埋头于识字板了。 他开着车绕了公园一圈,她还没抬过一次头。 没办法,只好出声:“看看外面。” 清梦这才抬起头,往窗外的风景看去。随后,不出意料,她果然发出了赞叹:“哇!” 顾压星笑问:“怎么样?漂亮…” 话被打断。 “那个小孩坐的车子好可爱啊!” 她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树木丛生的树林,也不是藏在树林深处的喷泉,反倒是公园小路上一个奶奶推着的小孩儿推车。 推车里坐着一个襁褓婴儿,而推车是小恐龙形状的,上头还有一排三角形的触角。 看着那恐龙小推车,清梦从柜子里赶紧拿出自己的小猪娃娃,以平衡自己被可爱到了却难以拥有的内心。 顾压星又是无语,一脚油门下去,车飞也似的离开了公园。 清梦趴到窗户外头往后看,目光还在风中追着那小推车。 “头伸回来!”顾压星朝她喊。 清梦这才悻悻地坐了回来,听顾压星训:“不准把头伸出去。但凡边上来个车,或者前头撞个墙,你脑袋和脖子就分开了。我还得给你收尸。” “喔喔!”清梦乖巧地点头。 “下次再让我看见,就把你赶下车。” 这事儿确实太危险,不放狠话不行。 “喔。”清梦讪讪。仔细想想,自己脑袋脖子分离的样子确实不太美观,而且听着就很痛。 所以还是听话一点,好好坐着,好好抱着小猪认字吧。 这么兜风,兜着兜着,就到了中午。 海阳城是逛遍了,现在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他便寻了个露天停车场把车停了。这停车场虽然地处偏僻,但临时停一会儿倒也没什么。关键是它带了个公共厕所。 回到货车上,顾压星把睡眠模式打开。两个车座被自动调到了摊平状态,顾压星躺下睡午觉,清梦躺着玩识字板。 玩着玩着,突然跳出来一个没电了的提示。她看不懂字,只知道是一个弹窗弹出来,挡在屏幕正中间。她长按,平板就开始朗诵“电量仅剩百分之十五”。 顾压星此时尚没有睡着,只是有些恍惚。一听这声音,立马醒了过来,坐了起来。 清梦吓了一跳,直直地盯着他要做什么。 他从识字板的包装盒里拿出充电器,一头接上平板,一头往中控台下面的一堆洞里选了一个接上,平板的低电量提示就自动消失了。 “那个没电的时候,就这么充电。看懂了吗?”他跟清梦讲解。 清梦点点头。然后两个人又都躺下。 顾压星接着睡觉,她接着识字。 而顾压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出头了。 清梦正在边上睡着,手里还捧着识字板,识字板里还放着识字教程。她是看着看着迷迷糊糊之间睡着的,一直都没有按过暂停。顾压星便给她按了暂停,把屏幕熄了,放到中间的平台上。 她还没醒,但也差不多到了该去拿通行证的时候,他便把车发动了起来。 本想让汽车点火的声音叫醒她的,但他忘了,这是电动力的货车,发动的时候几乎没多大噪音。睡得熟熟的清梦还在酣眠,他只好在边上轻轻叫她:“清梦,该醒了。” 然而清梦只是翻了个身,并没有任何转醒的迹象。 于是他便直接在中控台上关闭了睡眠模式。 两个座椅都缓缓地调回了坐姿,清梦的重心发生了骤变,位觉提醒她赶快醒来,这才睁开了眼。 迷迷蒙蒙地问:“啊?怎么了?” “差不多该走了。你睡了多久?” “啊?”清梦神志未清,“什么睡多久?” “你什么时候睡着的?” “啊?我不知道啊。” 顾压星无奈地苦笑,不再纠结这个,告诉她系上安全带,便要发车开去通行管理处了。 清梦念念不忘的就是识字板,醒来之后第一件事也是重新抱上它,认认真真地开始学习。 但明明之前学到“山”字,醒来打开它,它却在讲“海”。 她问顾压星:“怎么不是我睡着前看的那个了?” 顾压星问:“你睡着前在看什么?” “在看这个啊。” “我是问,你睡着前,这个在教你什么字?” “山。大山的山。” “你会写了吗?” 清梦自信地点头:“这个又不难。”她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顾压星调笑道:“我看不清,你在我手上写。要你写对了,我就帮你把它调回去。” 说罢,他把右手摊在了清梦的面前。 清梦脑子单纯,以为顾压星说他看不清就是真的看不清。他把手伸过来,她还真就伸出手指,在他掌心里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这个“山”字。 她指心触在掌中,酥酥痒痒。 顾压星不看字,只看她。 赏心悦目四个字,忽然有了含义。 他向来都承认自己是好美色的,若不是好美色,也不至于当初种了饱腹芯片,更不至于有了顾辰。 但近些年来他也算是悔过自新,不仅再没有光顾过任何笑女院子,也没有跟哪个女人有过交集。 遇上清梦固然是个意外,但这个意外却是不差。 清梦写完了“山”字,得意洋洋地问顾压星:“你看,对不对?” 顾压星一笑:“现在是写对了,可别过几天就忘了。” “那应该不会的。我记性虽然没你好,但也没那么差吧。” “这可说不准。你现在只学了几个字,当然还记得住。等学的字多了,肯定就要开始忘了。” “啊,这样啊!”清梦飞扬的神色便落寞下来。 她的快乐几乎都来自于学到了新知识的满足感,然而这种满足感过于脆弱,顾压星轻飘飘一句“肯定会忘”,就让她不那么开心了。 顾压星说到做到,帮她把课程往前调,调到“山”那一课。 她在边上看着,也就学会了怎么选择课程。 “下回我就会自己调了。” “下回别看着看着就睡着就行。” “喔。” 车往通行管理处开去,那里的地下停车场的积水尚且没有排干净,顾压星绕了一圈,找了个稍微远点的地上车位把车停了。 “坐着等我,别动啊。别给陌生人开门。” 顾压星自己步行去通行管理处,清梦坐在车上。 “喔。” 她接着学字。 “这个是‘大’!跟我读,的啊‘大’!” “这个是‘小’,跟我读,西一奥‘小’!” “小朋友,请给这两个苹果连线,选一选哪个是大苹果,哪个是小苹果!” “恭喜你选对啦!真聪明,快来跟汪汪一起唱大小歌吧!” “我是一只小狗,我的声音很小,我的尾巴也很小!它是一只大狗,它的声音很大,它的鼻子也很大!这个是大!这个是小!聪明的宝贝不要弄错啦!” 清梦看得津津有味,什么时候窗边站了两个人,她都浑然不知。 那两个穿着黑白条纹的人敲了敲窗,她转过来看,才被吓了一跳。 “女士,请出示一下运送许可证。” 隔着一扇窗户,清梦并不能听清楚窗外的人正在喊什么。 她喊:“啊?” 窗外的人也听不清她说的话。 她想拉开车门,下车去跟他们说话,却想到顾压星说的“别给陌生人开门”,便在中控台上开了窗户。 窗户敞开,清梦见着窗外两个拿着执法记录仪的人。 穿着黑白条纹,一看就知道是纠察队的。 她原本只知道纠察队会管笑女院子,知道纠察队会管安置区的黑市,没想到纠察队也会到城市里来管城里停的车,这倒是稀奇。 她问:“两位先生说什么?” 纠察队是在城里随机抽查货车的运送许可证,毕竟海阳城是交界城市,难免有无证运输的黑货从这个域运到另一个域去。 防患于未然,就要加强排查。这是上头的想法,打算在通行证这道门槛之外再加一道检查,这才有了抽查货车的制度。只不过执行下来,变成了例行公事。 “女士,请出示一下运送许可证。”纠察说。 “喔喔!”清梦把手头的板子放到一边。 运送许可证,她是知道这玩意儿的。昨天去办通行证的时候,她看见顾压星把它从小柜子里拿出来过。现在,她便也在小柜子里找。 --------------------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说了,2022快乐喔! 第51章 第051秒 这个原本就不算大的柜子承受了太多它不该承受的拥挤。 它本来是上了锁的,但清梦坐在这个位置之后,这个锁就撤了。 顾压星把重要的文件、钞票和一些随身用品都放在这里,清梦也往这里塞了不少化妆品,更是塞了秦风给她的那个装着画笔、颜料的箱子。清梦下车不在车上的时候,也会把小猪娃娃塞在里面。 突然需要打开这个柜子,她完全没意识到柜子里的那盒画具可能会引起纠察队的注意。 当然,她更不知道的是,在柜子深处里头有一个黑色的小袋子。而袋子里面,放着更危险的东西。 她没什么防备,在柜子里翻翻找找,找到了一堆文件。 好在她不是开着门的,单单一个窗户,纠察们没这么好本事,能从中窥见柜子的里头藏着这么个奇怪又别致的箱子。 一堆文件之中,运送许可证就摆在最上头。 一个夹子夹着它们,而许可证的粉红色格外显眼。 不用清梦费尽地回忆到底谁才是纠察们要查的东西,光是这个颜色,就足以让她和两个纠察都辨识出来了。 “女士,就是这个。”一个纠察在窗外说。 于是清梦轻轻松开夹子,把那张许可证单独拿出来,递到窗外。 许可证上有编号,纠察们用机器一核对,就知道这证是正规合法的。但毕竟是例行公事,他们还是要问:“女士,您车辆上运输的货物是什么?” 清梦毫不犹豫:“干花。” 干花,对,符合许可证的信息。 “这批干花是要送到哪里的?” “域城。” 域城,对,符合许可证的信息。 “方便我们进车厢查看一下货物吗?” “啊!”清梦咋咋舌,“原本是方便的,不过星…我哥哥才是车主,他去那边办通行证去了,走之前把车厢锁住了,我没办法打开诶!” 两个纠察对视一眼。 他们只是按照惯例问这么一句,其实要不要进车厢查看,对他们来说真无所谓。他们不过是吃铁饭碗的,每天的任务就是在街上随便查查,在填一填报告单罢了。把该问的问清楚了,他们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清梦说“门锁了”,他们倒乐得清闲,直接随手写上“已查无误”就能走了。 今日的指标又完成了一辆。 清梦问:“那…怎么办?” 一个纠察说:“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话还没说完,清梦忽然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往货车走近。 她眼力不算很好,但辨识一个顾压星还是绰绰有余的。毕竟他的身量在人群中也不常见,就是远望,她便知道是他回来了。 她指了指顾压星的方向,说道:“好巧,我哥哥回来了!” 纠察们又面面相觑。行吧,偷懒无果,还是得上去查一查。 顾压星也是远远就望见这两个纠察站在副驾驶座门口的。 第一反应,车上的焰火暴露了,俩纠察在盘问清梦呢。 那就太糟了。 可顾压星再想,若是真这样,纠察早就该破门而入拽着清梦出来了,哪里会客客气气地站在窗外。 于是他想,大概只是例行检查罢了。 整个江北域最近都深陷于“例行检查”和“突击检查”的风波,不只是犯了什么太岁,还是有人蓄意为之,似乎有只大手正对准了江北域下巴掌。 各个区、甚至于各大城市都被各路纠察们盯上了,有的纠察甚至不是本域派出的,竟然直接来自更高一层。 顾压星心跳砰砰。他没想到在海阳城的大街上货车还能被突击检查了。 若是他在倒还好,至少还能扯几句应付过去。可偏偏这检查好死不死地挑在了只有清梦在的时候。 清梦虽然不知道车里运的是能要人命的焰火,但只要纠察们一细问她一些问题,她若是答不上来,或是支支吾吾,便很容易引起怀疑。 他开始后悔没有尽早教她一些应付人的话术,只想着只要有他在,谁都能应付得了。原来还真能碰上光光她一个人的局面。 他越走近,心跳越快。 而看见清梦伸出手指指着他的那一瞬间,心脏几乎要骤停。 顾压星,冷静,淡定。 什么样的情况,在纠察面前,一个人会指着他? 他遇到过的。背叛,指认,举报,求援。 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事。 再走近一点,就听见清梦在说:“我让他给你们开厢门。” 呼。 冷静。 顾压星。 清梦对纠察说:“我让他给你们开厢门。” 纠察道:“好。” 然后他们把运送许可证还给了她,她把它原模原样地夹好,再原模原样地放回到柜子里。 她倒是淡定得很,一点也没察觉到潜伏着的危险。 便正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车厢里那些箱子里头,只有最上面几层摆了干花。在干花下面,摆着的却是当今打击得最严厉的焰火。 等顾压星到了跟前,她便隔着窗户对顾压星说:“哥,这两个先生刚才检查了那个…那个什么许可证,然后说要查一下车厢。本来你不在,我也不会开那个门。现在你回来了,就带两位先生去车厢里看一下吧。” 在清梦眼里,车厢里头进过顾压星、进过她、甚至进过琴风,本就不是什么禁地。虽然顾压星告诉过她不准动那里的箱子,但她只认为这是干花的贵重,顾压星不让她有损毁的机会罢了。 顾压星身上穿着宋家准备的衣服,海阳城的纠察们见多了三教九流的人,一眼便知道这身衣服不便宜,对顾压星这个虽然只是货车司机却也有点气质的人不敢失礼。 他过来,他们便说声“您好”。 顾压星也点头示意。 在清梦之外,纠察们也要解释工作:“先生,我们这是例行检查。刚才已经核实过了您的运送许可证,现在请您打开后车厢,以便我们检查您运送的货物是否符合规范。” 顾压星一口气松下来,又提上去。 转身去开车厢之前,他看了清梦一眼。那一眼,清梦看了,感觉自己鼻头泛酸。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的眼神中,有一种淡淡的欣慰呢。 是不是她对着纠察说话还算得当,他觉得她不错啊! 那可真不错! 车厢门再一次打开。 光亮和冷意同时扑面而来,两个纠察都被这寒冷吓到。 一个问:“怎么这么冷。” 其实也不是问,不过就是自言自语罢了。顾压星解释道:“干花储存条件高。制冷抽湿都要做。” 没有多的话,他也怕自己说错。 放下小梯子,领着两个纠察上去。 三人都站在车厢里时,顾压星转头看了一眼车厢门。 那一刻,他正在考虑自己要不要把门给关上、锁上。那样的话,就算待会儿两个纠察发现了什么,他也有把握把这两人在车里撂倒。撂倒之后,一切就又都好说了。 但关上门这件事本就让人怀疑,也许这两个纠察不过就是上来走个过场,随便看一眼便走了。而他一关上门,又恰恰坏了事,平白惹人怀疑。 况且海阳城内到处都有可能在监控之下,如果被拍到两个纠察队员上了他的车,就再也没下来过,那么他会受到的后果恐怕不会亚于被当场发现。 纠结之下,两个纠察正在前后看着车厢里摆放的箱子。 “先生,这个盖子能打开吗?” 一个纠察指着其中一个箱子的上头问。 顾压星啧了一声,皱了皱眉,强忍住自己舔后槽牙的坏习惯,为难地说:“这,唉,老板之前也交待过的,干花毕竟特殊,储存得不好就要发霉的,叮嘱我千万不能打开。” 纠察也啧一声,两人对视,于是愉快地决定:“那就算了吧。这箱子倒做得够扎实。” 执板的纠察在单子上写下“已查无误”,顺着小梯子下车了。 车厢里又干又冷,正常人都不愿意多待。刚进去时,觉得里头是消了消暑气。但待够几分钟,毕竟身上穿的是单衣,冷气还是渐渐入侵到了骨头。 顾压星站在车下,重新关上了车厢,对纠察道:“还有别的检查吗?” “啊,已经都查完了。麻烦您了。祝您一路顺风。” 例行检查,要看指标的。 这指标只标所查的车数,登记运送许可证编号,但却不标查到有问题的车的数量。 只要不查到,不报道,这城市就是个太平文明城市了。 纠察走了,顾压心开始舔后槽牙。 坐进驾驶座,他先把拿到的通行证插在前挡风玻璃上,然后系好安全带。 清梦问他道:“他们走了吗?” 顾压星不答,只问:“之前我不在的时候,他们问过你什么?” “就问了车里运了什么,还有…还有我们要到哪里去。” “你怎么答的?” “啊?就,就那样答啊。干花,燕城……不对吗?” “……”顾压星叹出一口气,“对。” 有些事,她不必要知道。她知道了,以后在遇到盘问的时候,就不能答得这么自然了。若是不那么自然,靠着清梦这点功力,一开口,准就被发觉不对劲。 -------------------- 作者有话要说: 考试周破防了……求求不要挂科qaq 第52章 第052秒 过了海阳城,就进入了环都域的境内。 环都域,顾名思义,包围着都城的一个域。 整个都城的四面八方都被环都域裹挟,没有一丝开口的地方。 从海阳城进环都域有两条大型公路,一条是越前公路,便是顾压星从41号区一直往这里开着的这条。不过越前公路过了海阳城,进了环都域后,把方向一转,往西北去了。 要去北方的燕城,不能走越前公路。 岔道口,顾压星驱车上了往北方长驱直入的远北公路。 远北公路并没有像越前公路那样豪华地拥有双向五车道,但它的三车道也基本够用。 不过越前公路连路出站口不少,要出个站去充电、加油或者上个厕所吃个饭都蛮方便。而一路直愣愣往北的远北公路却是没那么多出站口。 入站之后,有人检查了通行证。核对无误之后放行。 清梦问:“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不在江北域了?” 顾压星道:“对。过了海阳城,就是环都域了。” “哇!”清梦兴奋起来,“我从来都没有出过江北域!之前我听翠竹姐姐说,江北域外面还有环都域,还有矩州域,还有那个…什么南海域,我当听天书一样。没想到还真的能到江北域外头看看。” “除了这些,再往北去,还有岭北域。除了五大域,还有四大城。沪城、燕城、渝城、首都,多得是你没去过的地方。” “啊,真的…我都没有离开过江北域。那,那你,星哥,你都去过吗?” 顾压星吹嘘:“都去过。” 其实也有他没去过的,例如渝城。 清梦两眼放光:“真好!那那些地方跟江北域一样吗?” “你的‘一样’是指?” “吃的一样吗?住的一样吗?讲一样的话吗?” “差不了多少,但还是有点区别的。每个地方都不太一样。” 清梦接着问:“那你说一说渝城吧!沪城、燕城、首都我都听说过,但渝城,听起来跟域城好像哦,但就是陌生。” 顾压星舔舔后槽牙,反问她:“那你知道渝城在江北域的哪个方向吗?” “方向?” “就是东西南北。知道吗?” “诶?不知道啊!” 关于渝城,顾压星能肯定地说出来的就是:“它在江北域的西边,在环都域的西南边,也在首都的西南边。” “哦哦!那首都就是在渝城的…东南?不不,东北?” “对。”顾压星笑了,转移话题成功,“你分得清东南西北吗?” “汪汪教你辨方向~东在右,这是右!西在左,这是左!北在上,这是上!南在下,这是下!跟着汪汪唱一唱吧,东西北南~右左上下~” 巧极了,刚好聊到方向,识字板就刚好在放方向歌。 清梦看着顾压星笑了,顾压星也忍俊不禁。这教小孩识字的“汪汪”唱起歌来确实蛮有感染力,重复了两遍之后,第三遍开始,清梦就开始轻轻跟着唱。 没想到它还会重复第四遍。 都怪它实在太有旋律,太过于洗脑,顾压星脑子里也重复播放着小片段。 “东西北南~” “右左上下~” 车里弥漫着幼稚的空气。 关于渝城,什么都忘了。 这种时候,想着渝城做什么呢? 不如一起来唱方向歌。 东西北南~右左上下~ 台风过后的夜晚,万里无云,只留小半个月亮勉强躺在虚空。 过路人不敢在月下太多停留。月亮在空中实在孤单,没有云和星把它拖着,它仿佛脆弱得随时都有砸下来的可能。 远北公路的两侧并不像越前公路那样布满亮度十足的路灯,在这条路上,昏黄的路灯似乎在向过往的车辆显摆自己的阅历。它们见过了太多一模一样的车和一模一样的人在一模一样的年岁里走过这条一模一样的路。它们来自局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模样愚蠢地为生计奔波,还乐在其中。 车开过,月亮不够亮,连影子都不配制造。 经过一盏路灯,车的影子便开始变化。变短,变长,变角度,再消失。 然后下一盏灯接踵而至,又让影子变短,变长,消失。 如此变化,始终不变的变化,送着这些车顺路远去。 41号区的水沟子总算有活水流动了,那夏天最难捱的暑气和臭气都被一场暴风雨稀释,褚越带着安保队四处救灾,倒也有条不紊。 东梁的两间砖房在台风天算是安置区最稳当的地方,狂风卷走一排铁皮屋子的那晚,他自己住的那间砖房同时挤了三十来个人。这屋子本来也不算大,东梁一个人住是绰绰有余,三十来个人一起睡,那就是脸贴着脚,脚瞪着鼻了。还有乱喊乱叫的小孩,尖锐的声音简直比雨声风声还要大十倍,直冲人耳膜。 隔了一夜,雨就停了。东梁回到屋子里,久久地开着门,散一散人多了就会弥漫开的一股汗臭。 坐在门口,东梁也在想前一天的事。 这场台风席卷而来的水汽比他预料的更多,难怪广播数次提醒广大市民要提前做好防汛准备。然而41号又能做什么呢?作为一个安置区,没有足够的防汛物资,没有足够的救援人手待命,区里粗子们能做的,就是在家里躲着,顺便祈祷历任老大们主持修建的防汛工事能有点用场。 在这场风雨还没有北上到海阳城,还没有在顾压星面前出现的时候,硕大的雨滴已经被狂风吹得漫天飞舞了。打在41号区连片的铁皮子房里,噼里啪啦,像是连珠炮。 马毛猬磔,疾风冲塞,有人落在沟子里头。 沟子底躺着的臭气来源们已经被涨起的水位冲刷得浮起,掉进去的人张口就吃了一嘴的毛发,恶心地发吐。 然而沟子不浅,水流也不小,就算勉勉强强站了起来,也很难再爬到沟子上头去。 掉在沟子里的人挥舞着手臂呼救,但此时此刻,能保住自身都也不错了,除了安保队的人,哪个莽汉会冲出来救人? 一只手从沟子上面往下伸出。 猿臂长长地把有力的手掌伸到了落难者的面前,只待落难者轻轻握住这只援手。 掉在里头的倒霉鬼向上看去,雨太大,打得他睁不开眼,看不清那人是谁。 “蠢死了,赶紧上来!”那伸援手的人声音年轻极了,虽然他喊得不轻,但声波被风阻断了大半,那倒霉鬼再一次错失了通过声音辨识恩人的好机会。 抓住手,借力,爬上沟子的上沿。把身上沾的不知属于谁的残骸和毛发都清理干净,想赶紧跪拜恩公,那恩公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大概是去救别人去了。 倒霉鬼没空细想,赶紧往家里跑。跑回了家门口,谢天谢地,家还没被吹走,六个孩子也都还活着。他赶紧跟老婆一起固定着铁皮,终于有空告诉老婆:“我掉到沟子里去了,不知被谁救了!” “是不是星哥?” “不知道!好像不是。星哥块头要比他大!” “那就是安保队的人!” “大概吧!” “哎哎哎,别说了,那里飞起来了,快去拉住!老大,赶紧跟妹妹到你爹的位置来!” 一家人手忙脚乱保住自己安身的铁皮,而东梁穿着雨披,跟褚越、东忘等人在一块守着。 他抱着一个落单的小女孩。 区里小孩太多,刚出生的,带弟弟妹妹的,断了个胳膊的,四肢健全但痴痴傻傻的,活了三五岁突然死了的,东梁从来分不清谁是谁家的小孩。当然,除了小孩父母,也没人能分清。或许有时候连父母都分不清。 抱着个小女孩,没办法,不知道送回哪家去,只好往自己那间塞满了人的砖房里放。 路过三沟子的时候,看见了浑身湿透了的一个男人,蹲在沟子边上,面朝沟子底下。 他驻足看了几眼,见那个男人拉起了另一个男人,然后转身就走。 就是这个转身,让眼力极好的东梁,隐隐约约看见了一张美得雌雄莫辨的脸。 东忘问他:“那是程成吗?” 东梁说:“除了他,还有谁呢。” 隔了一天,风平浪静之后,东梁坐在砖房门口叹气。 他跟程成不熟,但要说起程成,便想到他跟顾压星那小子之间的恩恩怨怨。 两个大小伙子,他看来,都是不错的人物。41号区能出了这两个小子,再加个顾压星一眼相中的后辈褚越,保准能守着区里太太平平几十年。 等这回顾压星回来,他想,一定要再给两人说和说和。 叹气无用,屋子里的味道散得差不多了。 他搬着小凳子进屋,把凳子放在种土豆的盆子边上。 然后诧异地发现,原本满满地盆子,竟然空了一半。 种着的土豆倒是原原本本地在里头,但土却凭空少了。 东梁扶额。 挤在这屋子里的人们,明明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却偏偏还要想着偷拿一点能种出可食用蔬菜的无毒土壤。拿就拿吧,都是饿得虚脱的粗子们,东梁也可怜他们。可偏偏这群粗子,又太有礼貌地给他留下了最该吃了的土豆,还有剩下的半盆土。 第53章 第053秒 货车中控台不停地闪烁着亮光,顾压星开着夜路,无暇顾及,便让清梦帮忙看看怎么回事。 清梦说:“我不认识字啊!” “这个需要认识字吗?” “需要需要!这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我不认识。哦,也不是完全不认识。第一个字是风。后面…这个是不,这个是七。这个是一!”清梦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倒也认识了几个。 她认字的速度真快,可就是不知道她以这样快的速度记住了,之后不学的时候,会不会也很快就忘了。 顾压星变了道,放慢速度,让跟在自己后头的那辆车超越了自己,然后再开回慢车道。清理了潜在危险之后才分出神来看中控台的情况。 是收到消息了。 在他拿到钥匙的时候,雇主确实告诉过他货车的系统很高级,有接收信息的功能。但他那时便想,上了路便是替人做事,谁会闲着没事给他发消息。本以为这功能是鸡肋罢了,没想到自己还真收到这么条消息。 消息来自于雇主。他记得雇主派出的代表给的号码。这也是顾压星原本觉得不会用到的东西。 他读给清梦听: “风雨将扰,为保货物安全无恙,不必着急赶路。送货时间放宽七日。一定要保证货物安全抵达燕城!!!” 车速度慢,夜色黑,后头有快车逼近,“哔”的一声重重喇叭也没打扰了顾压星对清梦的启蒙教学。后车无奈,只好绕道而行。 清梦指着消息的最后三个感叹号问:“这三根棒棒是什么东西?” “这个是感叹号,很重要的话后面,就加上这个,显得它太重要。” “喔。” 顾压星看到这样的一条消息,心里也生出了疑惑。 风雨将扰……这个“将”字,用得太怪。明明已经过了,雇主这时候来说风雨要到了,让他不必急着赶路?不是雇主疯了,就是他记忆错乱了。 于是奇怪地把消息往上划,却看到了消息的发送时间:两天前。 哦,这倒是错怪雇主了。 不过这么一来,顾压星倒是更加奇怪了。这么高科技的货车,这么高科技的中控系统,接受个短消息,怎么跟几十年前送信似的。两天前的消息,现在才送到…… 清梦不知晓这种消息的分量轻重,但听了顾压星对感叹号的解释,举一反三地问他:“也就是说这些话是很重要的对吧?” “对。但也没那么重要。这些话不过就是听起来重要罢了,但其实听不听这话,倒也没什么影响。” “啊?”清梦没完全听懂,“那到底听不听呢?” “它让我慢慢开车。我如果听它的,就是这个速度开。要是不听它的,照样还是这个速度开。快是快不起来的,但慢也慢不下来。所以听不听都一样,这些不过是场面话客套话罢了。” “喔喔!那就是说,这个棒棒,不不,感叹号,也不一定就是加在很重要的话后面的咯?” “嗯。天黑了,你看你的字吧,待会儿我们找个出口出站。” 清梦“喔”了声,听话地开始看她的识字板。 顾压星对于环都域的熟悉程度远不如生养他长大的江北域。凭他的记忆,这段路上该是有一个出站口通往环都域73号区的,但路过那处,却只见公路边岔出去一条被堵住了的小路。 放着两个交叉的大路障,看来是不许人通行。 于是顾压星便道是自己记错了,通往73号区的出站口应该还在前面,放心往前开。 直到走过了十几公里都没有再见到那个记忆中的出站口,他才敢认定,之前路过的那被堵住的路正是去向73号区的。 可是为什么,要堵住呢? 国朝上下,安置区的数量数不胜数。 但凡有公路穿过的安置区,例如江北域的41号区、01号区,或是曾经环都域的73号区,那都是安置区里头与外交通比较方便而又因此相对繁荣的区。还有太多没有大路通过的安置区,因为区里的人们难以与区外交流,而成为了如古时五柳先生写的桃花源之中的绝境之民。 只不过,桃花源之中,那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那是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安置区中的光景,恐怕是永远没法与桃花源相提并论的。 若是桃花源是跟安置区一样的地方,那些守着村庄不与外人往来的桃花村民们,估计也要纷纷穿过那桃花林逃出来寻一条生路。 73号区,怎么断了路呢? 顾压星信不过自己的记忆,于是打开了中控台上自带的地图,查一查那路和那区到底是怎么回事。 结果在地图软件上,那条小路确实标注了“73号区出站口”的名称,却已然被标成了黑色。 这就意味着此路不通。 而他再去看73号区,明明就该是这条小路通向的西边那一块区域,却凭空消失了。 73号区,虽然不大,却也不小,所以顾压星才决定今晚去那里休息。可是,它去哪里了? 顾压星滑动地图显示的区域,在那一片的上下左右寻找,可是周边的72号区、75号区都出现了,却偏偏没有了73号区。 顾压星忽然觉得车里的空气都阴飕飕的,明明从来不怕鬼,但此时却觉得脊背发凉。一整个安置区,就这样凭空在地图上消失了?他知道,现在的卫星地图都高级得很,拍到什么,就在图纸上标出什么,从来没有出过差错。那一片本该属于73号区的地方,在每日更新的地图上消失了,是否就意味着,它也在土地之上实实在在地消失了? 他舔了舔后槽牙,又看了一眼清梦,有些庆幸车里还有另一个活人。 不然,他很难不怀疑自己是不是经历了什么时空错乱。 识字板里头的人形狗说起话、唱起歌来滔滔不绝,阴森森的感觉很快也就被虽然幼稚但至少单纯有趣的识字教学冲淡。 清梦学完了手头的这一课,脑子有些混乱。半天下来,她一直学着认字都没有停过,满脑子都是新学到的汉字,却没有时间对这一大堆新鲜字词进行沉淀。 这课结束,人形狗说了句“小朋友,恭喜你又学会了六个汉字”之后,她便把板收了起来,趴在窗户边看着外面。 顾压星问:“不学了?” 清梦说:“嗯,刚才学了好多,我要仔细理一理。” 顾压星又问:“困不困?” 清梦摇摇头:“不困。” 她早上起得也不算早,睡得也不算差,虽然今天也算奔波了一天,但夜色沉沉之中,她的困倦还没有到来。 “那饿不饿?” 清梦又摇摇头:“不饿。” “那待会儿我把车停下来,我们就直接在车里休息了,不去吃晚饭了。” “喔。” 73号区已经过了,夜也已经深了。 清梦在窗户玻璃上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今天学到的汉字,便写便读出来,加强记忆。 写着写着,觉得无聊了,又开始在玻璃上随手画画。 透明的玻璃除了指纹之外,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清梦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用手指随意画出心中所想。她的头脑里面,永远有数不清的图景等待她一幅一幅地画出来。 然后她就想起了自己的那个盒子,装满画具的盒子。 里头的颜料和笔,她还没有用过呢!甚至还没拿出来看过呢! 她从来没有用过专业的绘画材料画画,以前在笑女院子里画过的画,都是用她那些花里胡哨的劣质化妆品凑数画的。而今有了正经颜料,她倒是把它暂时忘记了! 都怪风雨太大,宋家太大,汉字太多,她小小的头脑也装不下这样丰富的经历。而今心情平淡下来,才终于想起了它。 她的身体像兔子一样蹦回座位上,高高兴兴地打开柜子的门,拨开一堆文件和纸袋子里拿出来的杂物,从柜子的深处去掏那个盒子。 然后掏到了一个手感怪怪的东西。 这东西,是个不规则形状的,铁定不是她规规整整的画料盒子。但这不规则形状是什么,她却说不上来。而包裹着这不规则物体的,倒是她熟悉无比的塑料袋。 清梦听着塑料袋在柜子里面传来的轻轻的唏哗声,没按耐住自己的好奇心,一把将它连外带里抽了出来。 顾压星在地图上找着合适的出站口,没看见清梦在捣腾什么。 而清梦也没在意这玩意儿是不是顾压星特地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的。她想着,既然是放在柜子里,不是放在后面车厢的箱子里,就不是什么顶顶重要的,也就没作他虑,直接便打开了它,拿出了里面那个不规则物体。 然后就呆住了。 东西拿在手上,只觉得手在发烫。 “星哥……”清梦叫顾压星。 “嗯?”顾压星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当他把视线转到清梦,放到清梦手上的时候,他便明白为什么清梦的一声“星哥”里头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 他心里镇定着,不过在暗笑:看来这小姑娘也不是完全不谙世事,居然连枪都是认识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清梦:这啥玩意儿!?我以为你是个正经做生意的正经人,没想到你竟然……!? 顾压星:呵呵,妹妹,我要是个正经人,能让你上车吗? 第54章 第054秒 顾压星撇着嘴笑问她:“认识这个吗?” 还搭配了一个邪性的挑眉。 他倒是不担心这东西被她发现会有什么后果,清梦的傻不是装出来的,那是从小被熏陶到大的傻里傻气。自己藏的武器被她发现,顶多让她吓一大跳,她照样会守口如瓶。 因而就显得异常淡定,甚至被她的反应逗乐了。 清梦手上拿着一把货真价实的枪,脑子里更加混乱。 她…她该说什么…… 这东西,她是认识的。 曾经在宣传片上看到过很多次。宣传片说,枪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之一,一旦发现有谁有这个东西,必须立马汇报。私下拥有或者藏着这东西的人,一定是最恐怖最危险的坏蛋。 宣传片还展示过,这东西瞬间杀死一个人的威力。 她一直坚信这种东西是离自己很遥远的,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这东西就出现在了自己手上。 她不知道怎么辨别这种东西的真假,而正因为不会辨别,所以拿到它,下意识就认为这是一把真的。 当然,这确实是真的。 顾压星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她来不及思考这么多。 但它确实太危险了,她又不知道这玩意儿的结构。现在拿在手里倒是好端端的,可也不敢轻易就放下,生怕怎样动了动,子弹就发射出来了。 顾压星对着她笑。 这笑她见过不少次,但从前只觉得他笑起来还蛮好看,现在却觉得阴森森的。 虽然不大,但它是重的。 她拿着,觉得手又酸又烫,诚实地说:“认识。” “它是什么?”顾压星明知故问。 清梦试探着说:“是…是要藏起来的东西。” 顾压星笑出了声,又问:“对啊,是要藏起来的东西,我好端端地藏着,你怎么把它拿出来了?” 清梦懵了,瞪圆了双眼,目光在手头和旁边的顾压星身上跳来跳去。 “好了,乖,把它装到袋子里,再原模原样放回去吧。”顾压星笑着摇头。小姑娘是不经吓的,自己挖了不该挖出来的东西,还得让他来安慰,“这没那么吓人,别一惊一乍的。它要发射,还得先上膛,先开保险。现在它就是一块废铁,你怎么拿出来的就怎么放回去,真没事的。” 就算是哄顾辰都不会这么温柔的。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这只受惊了的小兔子镇静下来。 清梦弱弱地问:“真的吗?” 这真的就是块废铁吗? “真的。听话,把它放回去。” “喔……” 清梦把原先那个塑料袋撑开,把东西放进去。打开柜子的门,笨手笨脚地弄掉了里面放着的文件,又把它们捡起来,才成功地把塑料袋塞回柜子的最里头。 “好了吗?”她关上柜子,问顾压星。 顾压星笑了:“好了好了。坐好,开车呢。” 原本清梦打开柜子,是想要掏出那个画具盒子的。没想到有这么一个插曲。 插曲结束,画具盒子早已被她抛掷脑后,坐在座位上,满脑子都在想顾压星为什么会有这么个东西。 她的目光忍不住飘向那个柜子。 虽然柜子门已经关上了,可她现在仿佛长了双透视眼一般,隔着一道门还能看见里头藏着的那个黑色塑料袋。 手感仍然异常清晰。 然后又屡次偷瞄顾压星,几度想要开口问一问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从见到顾压星开始,她一直都觉得他是个乐于助人的好人。 把昏倒的她带出院子,主动提出要带她去燕城,把路边的醉汉琴风带到安全的地方,把掉在水里的小孩捞出来。凡此种种,都证明了他是个实打实的好人。 何况他做事这么靠谱,长得这么高大,仿佛待在他身边,什么都不用她操心。 若是没有他,清梦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在哪里。 可是这样的一个好人,却拥有这种不是好人该拥有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是她对于顾压星的判断错了,是枪错了,还是宣传片教会她的道理错了? 她并不明白,“好”和“坏”不过是两个标签。贴上去,不过是给人看的。 撕下来,没有人的脸上会写着“我是好人”或者“我是坏人”。 一个乐于助人的人,可能是个滥杀动物的人。一个为了私仇灭人满门的人,也可能在灾难来临时徒手扛起倒下的房梁。人本没有好坏,要贴标签可以,却不能轻易地定性。 顾压星原本清晰的形象,忽然在清梦心中模糊了。 “在想什么?” 就在清梦胡思乱想的时候,顾压星突然出声问她。 清梦被突然的一句话吓得抖了抖,感觉像个放在桌角的玻璃杯,一碰就要摔下去砸碎了。 顾压星又放低声音,问她:“还在想那个东西的事儿?” “嗯。”清梦吐出一口气。顾压星的温柔是故意做出来的,他并不是个温柔的人,这样粗糙的汉子放低了声音轻声轻气地哄她,她是能感受到这份善意的。 好吧,他就是个好人。她把提起来的那口气松了。 顾压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说了一句话,清梦的神色就放松了不少,赶紧趁热打铁,把她心里的那些不明了都给说明了,免得她多胡思乱想:“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车上会有一把枪?” “嗯。”清梦点头。 到了地图指出的路口,顾压星开车出站,同时又分出心来跟清梦讲话。 清梦则完全没注意车已经开出了公路,一门心思听顾压星解释。 “你没出过门,不知道这世上的危险。但我常年出门,我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带着它。” 明明不是他自己带的,而是东梁塞给他的。但他不想把事情说复杂。 “你可能听说过,上个月在矩州域境内,一家子域城的娃娃爷去安置区看亲戚。一家四口进了区,两天后只剩下一个爸爸出来。出来之后就疯了,疯疯癫癫地去找了纠察处,说自己老婆和一双儿女都被吃了。纠察处以为他说疯话,结果去了安置区找人,真就从一个大锅里捞出了他儿子的半截手臂。” 清梦想吐,但顾压星的话并没有说完。 “也有反过来的事。沪城你知道的吧,离我们江北域近得很。中历39年戊申年,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伙子,是沪城边上的安置区的,与你一样喜欢画画,就借了钱去沪城考艺术创作许可证。许可证是考出来了,结果被其他去考试的人却没考上的人在大路上活活打死。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他是安置区出来的粗子,城里人觉得粗子根本不配考上这么张证件。人打死了就死了,反正是个粗子,粗子死得还不够多么,根本没人会给他收尸,也没人会给他伸冤,死尸丢回安置区去,已经算是城里人多此一举的好心了。” “世道就是这样,粗子出门,就得是脏兮兮的,就得是面黄肌瘦快要饿死的。粗子看见城里人,就想着要炖了他们吃。城里人看见了粗子,就觉得这些都是人下人,觉得他们本该苟且偷生地在臭水沟子发烂,千万不能爬到他们头上来。一旦粗子有比他们好的地方,这粗子就该赶紧去死,不准再活着了。” “我们从江北域出发,一路开车开到燕城,路上要经过很多安置区,也会经过很多大城市。路过安置区,我们就是城里来的人。穿得干干净净,开着一大辆车,管它是不是货车,反正是飞腾造的,终归是辆好车。脸不黄,皮不皱,又没有缺胳膊少腿。粗子看到跟自己不像的人,哪管你是不是安置区出生安置区长大的,那就都是有钱人,是城佬,是娃娃爷,是城里来的,不是自己人。饿得快死的人,见到一两个不是自己人的人出现在自己的领地里头,那他们就不会是人了。他们会变成动物,便成野兽。野兽是要吃人的,不用火烧火烤,直接生吃了都不稀奇。” “而进了城里,城里人见到开着货车的,那就是给别人打工的人,给别人拉货的下等人。别想着自己穿得粗子就不是粗子了。安置区浇养出来的粗子气从来不会因为一两件衣服、一两句客套话而完全掩盖过去,你一举一动从来都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学别人,说错一句话,人家就一下子就知道你不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了。你以为那些光鲜亮丽的城里人见到了粗子会怎么想?嘲讽?鄙夷?看不起?这算好的。一个粗子在城里,没钱吃没钱喝,走在大街上还会被当成乞丐扔回安置区,若是招惹了人,或者只是不小心撞谁枪口上了,小命得从阎王爷手里去抢。穷就是罪,生在安置区就是罪,你越穷,那就越是罪该万死。” “我们这样的人,进安置区和进城里都是一样的光景,两头都不见得能得好。所以,出门带把枪,还觉得奇怪吗?这不是为了杀人害人,带着它,也就图自保罢了。被人欺凌的时候,陷入绝境的时候,掏出它,至少还有还手之力。别觉得身上带它的都是坏人。” 清梦已经听得愣住了,迟迟讲不出话来。 顾压星这番话,当然有为了恐吓她而夸张的部分。 但清梦却清楚地知道,他的这番话,讲的恰恰正是世界的真相。 在这个只有城市与安置区的世界,在这个粗子们吃不起食物而只能靠芯片虚假饱腹的世界,在这个有人不吃人就会活不下去的世界,顾压星是穿梭其中的游民,早已摸到了其中的一些门道。 他说了这一大堆,不过是把这万般门道中最直接也最浅显的部分血淋淋地剖给了清梦。 在清梦此前的人生里头,她始终被一圈围墙围在了一个小院子里。 而此刻,院子的墙塌了。 这是顾压星亲手推塌的, 此后,墙塌了,阴阳木牌碎了,茅草和瓦片通通飞上了天。 这个世界,才终于被清梦发现。 第55章 第055秒 车已经开进了一个安置区的里头。 路边木牌标明了这是环都域54号区,对顾压星来讲这里是陌生的。 要不是地图上有一大片黑黢黢的荒地十分明显,他这车都不知道要停到哪里去。 这片荒地很明显便是这个区的坟群所在地,不知是不是文化传统的缘故,国度上下无论哪里的安置区,只要成点规模,那就一定会有一片大一点儿的荒地被当作乱葬岗。 这里的地下往往密密麻麻埋了好几层人,但能长久留在地下的尸身那都是幸运的。他们没有被时常光顾的铲子发掘,也没有被乌鸦掀开表层那松松垮垮的碎土。 顾压星把车停下,解开了安全带,跟清梦讲:“下去上个厕所,再回来睡觉吧。” 清梦还沉浸在顾压星刚刚讲的那一大堆话之中。 她正在试图把顾压星给她描绘的现实图景和自己对于社会的印象对应起来,重构自己的观念,但屡次尝试屡次失败。在他把车停稳之前,她都完全没有发现车已经开出了远北公路。 公路上的路灯虽然稀疏而暗淡,但至少还是有的。 而这个地方,别说是路灯了,连月亮都显得暗淡了几分。 空气中似乎也有奇怪的味道,顾压星开了一点儿窗,这味道就淡淡地飘了过来。 她出神,顾压星又叫她:“听见了吗?” 于是她“啊”了一声,看了看四周问道:“这是到哪里了?” “环都域54号区。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个晚上。” “哦哦。” 顾压星没告诉她这片地方是乱葬岗,只怕她今夜受到的惊吓过度,晚上不仅要做噩梦,还有可能会哭呢。 梨花带雨,虽然好看,但也麻烦。 而事情也没完全脱离顾压星所料。 清梦再怎样迟钝,下了车之后,在坟地的阴气之中,也能隐隐猜到这是什么地方。 寂静无声之地,藏污纳垢之地,空中弥漫的气息,几乎能让她的心神也在这里溃烂了。 好在台风过后的地界终归无风无雨,此时若是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她都会吓得尖叫着跳回到车上。 可她却也要故作镇定坚强地在无名的尸身所在的土壤之上独处片刻,顾压星毕竟不可能时时刻刻在她边上。 回到车上,她先自我平静,再问顾压星:“这里是不是坟啊?” 顾压星不瞒她:“应该是。阴气很重。” “喔喔。”清梦赶紧在中控台上把门锁了,再把窗关上。 她已经可以熟练地在中控台上进行一些基础操作了,但顾压星告诉她:“你直接开睡眠模式,窗和门就都关了,还会自动调座位。” “喔喔。”清梦应着,但明显是心不在焉的。她从来没有见过鬼,但当然听说过坟地会有鬼魂出没。也偏偏就是没见过鬼,才会心里发怵恐惧。 再加上顾压星此前又说了一大堆足够让她细细思考,慢慢恐慌的事情。 锅里捞出半只手臂的场景还在她脑海中萦绕盘旋,挥散不去。 顾压星也能猜到她现在的心情,虽然不能完全共情,但差不多可以用自己做爸爸的经验来体谅一个小孩。于是帮她收拾了她座位上、大腿上摊着的一些东西,又把识字板拿开,再开启了睡眠模式。 里里外外的车灯都一下子歇了,坟地回归到夜晚本该拥有的黑暗的怀抱之中。 清梦肯定是知道睡眠模式的功能的,她在这车里也不是没睡过觉,只是在这时脑子全然一团乱麻。 座椅缓缓倒下去,她整个人随着座椅的倾斜而放松,又把脑袋偏向了左边,看着顾压星。 他本是正面朝上躺着的,知道清梦在看他,于是转向了右边。 车内完全熄灭了灯光,而车外更是没有一点亮光。可是他觉得,清梦的眼睛莫名其妙地亮着。就像最阴寂的地方会冒出的鬼火,他不知道其来源,只觉得那亮光既诡异又动人心魄。 “别胡思乱想了,有我在呢。睡觉吧。”他说,然后闭上了眼睛。 清梦的眼力没有顾压星好,她看不见顾压星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当然也见不到什么眼神光。她还是直直地看着顾压星所在的位置,哪怕那个位置此时也是一片漆黑。 “喔,晚安。”她说。 其实并没有什么睡意,她之前也说过自己不困。 于是就一直睁着眼,直到眼睛适应了黑暗,能渐渐地看清顾压星的轮廓。 棱角分明、面目刚毅的轮廓。 脑子里依然很乱,乱七八糟之中,又开始想吱吱姐。 她在想吱吱姐曾经对一些男人的评价。那些男人都是经常光顾院子的人,院子里的姐姐妹妹都对他们熟悉,凑在一块聊天时,就会通过面貌的记忆一一评论。 比如哪个男人长得俊朗,哪个男人肚腩大得像个城佬,哪个男人一看就是个猥琐的。 当然,前面两者出现的概率太少,后者才是常态。 吱吱姐虽然不常参与她们没有意义的讨论,但偶尔听见,也是会说上一两句话的。 清梦每次听吱吱姐讲话,都觉得她讲得真好。 所以看着顾压星,想到吱吱姐,她就在想若是吱吱姐在这里,会对顾压星下一个什么样的评价。 她明明还能清晰地记得吱吱姐那种略显粗哑的嗓音,却怎么也想不出吱吱姐会就着顾压星说些什么。 仿佛从前在院子里时,就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 黑夜给顾压星身上蒙了一层雾,而时间正在一点点擦去雾气。 过得越久,他在她眼中就越清晰。 她不知道其实顾压星也没有真正入睡,就这样一直盯着他,出着神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每过一段时间就回过神来一次,眼珠子骨碌碌转一圈,然后便又再次出神进入思考了。 这样许久,一直也没有睡着。 顾压星今早起得比清梦早很多,又开了一天的车,其实已经是困倦的了。 清梦躺着一动不动,他便以为她已经睡着了,自己也放下心进入了梦乡。 而到了他黎明醒来时,清梦其实才刚刚睡着。 等他把该做的事,例如检查车厢等等都做完了,回到车上,清梦也还睡着。 时间虽然还早,但顾压星不知道昨夜她失眠,只道两人是同时睡下去的,睡到这个点,也差不多睡够了时间,便出声去叫她:“清梦,醒醒,天快亮了。” 清梦不醒,也没有一点反应。 他便再喊她:“清梦,清梦。” 还是不应。 于是他上手去拍她的肩膀,虽然他尽量轻柔,但他毕竟不习惯这样的力道。一掌下去,清梦一个激灵便惊醒了。 “唔……”她睡眼朦胧,是困倦而又迷茫的反应,一声呢喃之中甚至还带着哭腔。 “还想睡也先醒醒,座椅要调回去了,你坐着再睡。” “嗯。”清梦眉头皱得紧紧的。 座椅缓缓地回归到坐姿,清梦被推着后背,本就不太清明的头脑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难受地啜泣起来,支支吾吾地小声哭泣。 “怎么了?”顾压星问。 清梦哪里说得上来自己是怎么了,无非就是起床气加上一夜乱想后的思绪错乱,不知所谓地就开始哭了。但顾压星问了,她就说“我困”。 说完之后,又撒泼似地哭道:“困,我不要坐起来,我要躺着。” 还越哭越大声。 顾压星无奈,只好又把座位调回去。 算了算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车程。 接着睡就接着睡吧,他也躺了下来,又把车门锁好,睡个回笼觉。 但充分的睡眠之后的回笼觉怎么能轻易睡着,他也就是单躺着,脑子里想着接下来的路程。 清梦本也没醒全,重新躺下之后,很快也就又睡熟了。 断断续续地做了几个梦,说的几句梦话都被顾压星听去了。 日头越来越旺,清梦还迟迟没有醒转。顾压星看了看时间,觉得她不该再赖床了,便又把她叫醒。 这次是不哭了,下车迷迷蒙蒙地上了个厕所,踉踉跄跄地回来,坐在座位上发呆,看着顾压星把车开出了这个此生都没有再来过一回的环都域53号区。 发了好一会儿呆,想起了识字板,开始学字。 昨夜脑子里狂轰乱炸的想法都被睡眠和梦境冲淡,识字板玩着玩着也就回到汉字世界里去了。 开到了中午,货车开始跳电量提示,顾压星便在地图上找下一个大一点儿的安置区。 从地图上看,下一个会路过的安置区便是52号区。而两只手指放大地图,也能明显地看见一个充电站在区里。 所以到了通往52号区的出站口时,他便将车一拐,开进了小路,开向地图里的那一片充电站。 可他却没想到,车到了充电站,却加不上电。 工作人员告诉他:“因为前两天有台风,我们站的供电也停了,还没恢复呢。” 顾压星便问:“那离这里最近的充电站在哪里?” “沿着远北公路上去吗?” “对。” “那就是66号区了。66号区的加油站大着呢,供电肯定没有停。” 第56章 第056秒 货车重新开回远北公路,车轮接着北向而行。 已经开到了环都域的这个地界,路边开始逐渐出现独属于这个区域的丘陵群落。 山连着山,水连着水,和公路一起把这一片土地画上了几道不可磨灭的痕迹。 暑气随着半下午而来,一两点钟的光景,头顶的太阳烤得公路的路面都在发烫。幸而物件没有感受滚烫的知觉,不然这路上的一辆辆车该是抱怨连天了。 空气似乎也正被太阳灼烧着,潮润的湿气和越来越高的温度斗智斗勇,比较着谁才能在烈日之中幸存在天地之间。 顾压星本是开着窗的,车开得不算慢,便会有风从窗外吹进来。 尤其这还是大风雨过后的日子,风该是清清凉凉的,谁知日头竟然道高一筹,把所有的该有的清凉都裹挟到了九霄云外,只给贪图风凉的人们蓬勃的热气,叫热气去扑打人的面颊。 风不再清凉,吹进车窗里头的只有了滚滚热浪,顾压星便把窗关了,把车内的凉空调开着。 车载空调的出风口正对的清梦,小姑娘贪凉,不肯把风板调偏,直直地吹了好一阵子,然后不幸地打了个喷嚏。 生病是一件容易夺人性命的事,而吹冷风是一件容易让人生病的事。贪凉的清梦此时大概是更加贪生,总算把风板往上调了调,让风口对着车顶。 冷风打到车顶,再弹回来凉她,总比直吹冷风要好一些。 但这空调一开,货车中控台上便又跳低电量提醒了。 顾压星这才想到,空调也是要费电的。车的电量本来就不算充沛,驾驶室的空调,后面车厢里的冷气、抽湿,都是电力的去处。 尽管他是熟悉66号区的,也估计得出电量板上显示的剩余里程数能够他把车开到66号区的停车场,但他还是想着小心为上,把空调又给关了。 万一这车到时候真开着开着没电了,停到了半路上,或者更糟糕一点儿,停到了出站口之外的安置区小路上,那恐怕是连拖车都叫不到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了防止这么点万一的发生,顾压星还是得把空调关了。 于是车里头关了空调,刚开始还有点凉气剩余,算不上是闷热,但车越开越久,原本的那点凉气也就无影无踪了。车内车外几乎成了一个温度,顾压星头上冒汗,清梦也热得用手扇起风来。 有汗滴在顾压星额头上形成,往下流淌,又从他鼻尖或是面颊上滑落。 车里热得像个烤炉,开窗不行,不开窗也不行。 就这样被折磨了好一段路,终于也是到了通向66号区的出站口。 66号区地处特殊。它的东、北、南三面都是山,好在西面邻着一座大城市,靠着城市里出来的废料和废人,还能养育了一大帮聚集在此的粗子们。 从远北公路出站,向西北开到一条小路。这条小路会把车往山脚带。而开过这段小路便入了山路,先是盘旋上山,又是盘旋下山,此后才能进66号区的门。 顾压星以前来往于远北公路的时候常常以66号区作为休憩点,一来这里既有充电站和加油站,二来这里毕竟人口众多,安保队是有的,供人们吃个饭、洗个澡的地方也是有的。 但如果不是车快没电了,现在还远远不到吃晚饭或是入夜的时间,顾压星也不会把车开出公路。虽然66号区是个休整一晚的好地方,可远北公路沿路的前头也不可能找不到一个能让车停下来、让人睡个觉的地方。 货车开在小路上,顾压星把这条小路跟自己的记忆对比,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他的记忆之中,这小路明明只是窄窄的两条小车道。有时双向的车交汇,司机的车技若不是上好,那就得有一方倒车,倒去宽阔的地界再开出。 但现在开着,这路怎么忽然宽了这么多。双向交汇肯定是没问题,甚至于路边还能停下两辆并排的车呢。 顾压星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有到过这一块儿,不知道原来环都域已经有了这么多看似微微小小的变化。 而车开到山脚下,小路即将转为山路之时,一个变化又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山脚原本只有一条路往山上的上坡走,但开近了,便发现这山被掏了一个洞,竟是做了条隧道出来。 小路变成了分岔路,一条往山上走,一条从隧道里钻。 顾压星在分叉路口停了一会儿。他去看地图,地图上的确标明了这有个隧道,隧道的那一端的确也是66号区,但他却不太乐意直接从隧道里头走。 在以前他还没太多处世经历的时候,看见能避开山路而快速穿过一座山脉的隧道,总是毫不犹豫地便往里头进。但在隧道里头吃过了几次哑巴亏之后,他便也不再乐意走隧道了。 毕竟隧道是人造的,造它的人不会白白地费劲。把它造出来,给它在里头设置道闸门,但凡走进隧道的车统统给闸住,交了隧道通行费才让走。这样收个半年的通行费,这隧道的造价成本也就收回来了。 而这样的生意,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新建的隧道之中。 顾压星没来过这里,不知道这条隧道是不是也有着这样的闸门,不知道隧道的目的是赚钱还是方便通行。 他看了看电量剩余里程,想着山路的距离,应该是够他开完的。 车停了一会儿,于是便又重新发动。 清梦问:“不走这里吗?” 她还是知道什么是隧道的,但不知道隧道里头的别有洞天。 顾压星说:“不走。我们往山上走,绕点路。” “喔。是因为通向的不是同一个地方吗?那个66号区。” “都是去66号区的。” “喔。啊,那为什么要绕路呢?” 顾压星便跟她解释自己的顾虑。隧道的通行费一向是漫天要价,且越是偏僻的地方,敢收的就越高,料定了自己不会被检举查处,数字都是毫不留情地定下来的。 清梦听了,还是疑惑:“就是这个隧道乱收费吗?” 顾压星摇头:“不是。是我以前去过的一些地方。这个隧道我没来过,不确定是不是就有这种闸口了。但一旦要碰上,那个闸口是两头拦车的。你不交钱,往前去不了,就是倒车或掉头也走不回来。我们便不去冒这个险了。” “喔喔。”清梦点点头。 车便往山路上开了。 清梦回头朝隧道的方向望去。这一路上跟着顾压星从江北域到了环都域,她走过城市的大道,走过宽敞的公路,走过安置区的小路,走过跨江跨河的大桥,但独独还没有走过隧道。 只在宣传片里见到过,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光景呢。 因为打心底里想进去隧道看一下,所以她心里便暗想着这隧道星哥也没走过,不一定就有那个要钱的机器啊。先是觉得不一定有,想着想着,便把这“不一定”再进化了,变成了大概就是没有。 所以看着越来越远的隧道,她的目光始终不舍得离开。走了这几天才遇上了第一个可以进去的隧道,这样走过了,还不知道下一个在哪里呢。 顾压星一眼看透她的想法,告诉她:“远北公路到了环都域这一块儿,连路的山不少,这是头一个遇见的隧道,之后还会遇见好些呢。等遇到了公路上的那几个我常走的隧道,就带你慢慢地从里面开一遍。” 清梦闻言,连连点头:“好!” 可没想到顾压星的承诺兑现得太快。 这条原本通向66号区的山路竟然在上坡到了一半的地方突然断了头,好端端的路上平白堆起了一座石墙,把路生生地切断。 顾压星不知道这算什么情况,但走到了断头路,除了掉头回去,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在山路上扭转了自己货车肥胖的身体,让它重新原路返回,又开到了隧道口。 清梦暗自有点小得意,看到那断头路,觉得这算是“天助我也”,让她能够提前拥有了去隧道里头看一看的机会。但这小得意真的太小,小到她自己都没察觉。心情莫名地愉悦起来,她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顾压星把车开回了隧道,没办法,叹口气,硬着头皮开了进去。 因为车的电量刚刚被山路无端消耗了不少,再不走这通向66号区的隧道,再回到远北公路找下一个充电站,那是不现实的。电量告急的状态下,车还是得向前开。 开进隧道,黑暗便降临了。 车里一直都蛮闷热,进了隧道,终于感受到了阴凉。顾压星不知这隧道有多长,反正刚开来进时一眼也望不到出口,是要开好一会儿的,他便把两边的窗都开了半扇,让隧道里因为没有光照而产生的潮湿和凉爽在半扇窗外逸来。 清梦把脖子伸长,让脸处在那半扇窗的位置,好让吹过来的风最大程度地拍一拍她的热脸。 当真是给她热坏了。 第57章 第057秒 隧道里头的灯光不知是不是还没装好,左右两侧只亮了左边一半,行驶其中很是昏暗。 顾压星把大灯打开,隧道里便突然亮了起来。 清梦通过窗户往外面张望,顾压星看着她这副好奇的样子,跟她讲:“你别把头伸出去,我就把窗户给你打开。” 清梦当然不会拒绝。 但顾压星把窗户大开之后,清梦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伸出了一只手指,也当摸一摸隧道里面的空气了。 顾压星看见了,但后面确实没有来车,前面也没有前车,伸手指就伸手指吧,危险不到哪里去。 他自己也是个爱触摸迎面而来的风尘的人。 隧道的内壁刷了层白色的漆,味道虽有但却不重,被两人通通忽略。 而随着车开到了隧道的正中间,顾压星担心的事儿还没有发生,没有闸口,也没有拦路的人,他便放心了。 顾压星开得不快,清梦扒着窗户“咦”了一声。 “怎么了?” 清梦转过头说:“那边的墙上好像有东西!” 顾压星便往清梦那侧的窗外看去,没察觉有什么。 清梦又说:“是有的!虽然不清楚,但真的有!” 顾压星又转头去看。 他放慢车速,景象也就清晰一点,果真看见了内墙上有着一条条的纹路。像是用什么黑色的东西勾勒上去的图形。 而车越往前开,这些黑白的线条之中,逐渐又出现了色彩。 鲜红的血色在墙壁上出现的面积最大,而放慢的车速让两人都能看清楚这些图形是什么。 或许,不能称之为图形。 这些,竟是一幅幅用颜料画在墙面上的画。 每幅画大约高两米宽三米,一幅连着一幅,在没有亮灯的右半侧墙壁上连番出现。 看仔细点儿,就能看出画的内容。 一幅,画了伸长了舌头的人,被两个青色皮肤的半人半鬼用剪刀剪去了舌头。而被裁减的舌头又被种在地里,长出了树。 又一幅,画了一个硕大的油锅,里头全是燃得鼎沸的滚油。头上长牛角的恶灵正把一个个人扒光了衣服丢进滚油锅里。油锅下大火正旺,油锅内众人生不如死。 再一幅,画了台子一般庞大的磨盘,九匹骡子拉着转动。而磨盘里磨的却不是豆子芝麻,而是活生生的人,流出来的是鲜艳的浓稠的血浆。 清梦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画作。 因为是画,所以她第一眼见到,获得的感受并不是恐惧,而是震撼。 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绘画可以画出这样的壮观场面。树、锅子、磨盘,都是简单的图样符号,拼在一起,倒有了宏伟之感。 顾压星看她不怕,就好心告诉她:“这画的是十八层地狱。” 不知道是谁画的,总之,能画出这些的,一定是个既有本领又有胆子的人。 没有本领,画不得如此栩栩如生。 没有胆子,不可能在隧道里画这种被严令禁止的题材。艺术创作是要考许可证的,没有许可证的人不能购买、持有画具,而就算有了许可证,也绝不可以绘画那些血、腥或是色、情的内容。 胆子大的,当然也有无证绘画的,正如以前的清梦。或是有画违规题材的。但大多数画者,都不过是偷偷私下里画,哪有到这种地方大大方方来画的。 或许真是艺高人胆大吧。 清梦看得入了神,每一幅都那么鲜活。 因为这只是画作,所以她不怕。 也因为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些画里面的那些半生不死的生物,其实是被丑化了的人。 然而清梦这样着迷地看着画,顾压星却是要开车的。 他的目光回到了正前方,隧道口已然出现,前方的光一层层铺盖而来。 在明暗转折之处,他却看到了一个人影。 那人,就在右侧的隧道墙边,拿着大刷子,往墙上绘画着颜色。 顾压星的车慢慢开近,那人有所察觉,拉了拉头上的帽子遮盖住自己的上半张脸,往隧道外头走去。他的位置本就不显眼,动作又这样隐秘迅捷,若不是顾压星眼力好,或许就这样开过去,也察觉不到他。 车忽然一个急刹,清梦被安全带固定在了座位上,但头在窗框上磕了一下。 是有点痛的,她用手捂住了脑袋。 顾压星也被安全带勒着,问她:“没事吧?” 清梦摇摇头。脑袋虽疼,但事应该是没有的。 她问:“怎么了?” 顾压星检查了一下仪表盘,然后宣布:“可能是没电了。” “啊?那怎么办?” “等会儿。” 中控台上显示明明还有几公里可以开,顾压星便把车重新启动了一回,踩下油门,果然又能正常行驶了。 一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太多,但电力不足确实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空调也关了,车灯也没开,顾压星更是让车尽量走了直线,以免增加路程。 但心里确实不怎么有底。 刚才车的骤停的确因为电力不足,而他的确也不知道货车会不会在里程跳到零之前就行驶不了了。 眼见着开出了隧道,热浪再次从两边窗户扑过来,顾压星也不敢动用一丁点而电力把窗户再关上。 好在船到桥头自然直,当车一点儿电力都没有了的时候,它已经出现在了充电站。 顾压星松了一口气,看着中控台上的低电量提示消失,他感慨于自己的运气。 刚好到站,电才用完就又充上了,这运气是极好的。 但要说他的运气好,刚才上了山路,走了一半又回来,这又算运气差了。 好在这总算也是到了66号区的充电站,把电充上之后,多付点钱便可以把车停在这里。货车的车牌是带着充电储值的,这便是说充电、停车的费用都可以在储值里头扣,并不花他的钱。 充电不像加油那样方便,尽管现在电动力的车辆充电速度已经一再提高,但真正把一辆车充满也需要二十到四十分钟。 一般没什么事儿的车主,在车里坐一坐等一等,也就到充完再开车走了。不过距离顾压星和清梦的上一顿饭还是在昨天上午吃的。那顿早饭虽然算是吃得撑了,但时间已经过了一天半,再怎么说,也是要饿的。 车上也吃过一点压缩饼干,可也不怎么管用,该饿还是得饿。 两人下车,清梦跟在顾压星后头。 “星哥,你是不是经常来这个66号区啊?你认识路吧?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她总是一下子抛出很多问题,顾压星一个个回答她:“我以前来过这里,路还是认识的。现在我们去吃点东西。你不饿吗?” “饿的!但去吃饭,为什么要带上换洗的衣服呢?” “吃完去洗个澡。天热,你不打算洗?” “喔喔,洗,洗!” “走吧。”顾压星笑了,带着她,从充电站步行到66号区里头。 66号区也有一支与江北域41号区类似的安保队。 但凡有安保队的安置区,区里的老大往往便是安保队的组织者或是老大。这里也一样,一向由安保队控制着区里的大小事宜。 进区之后,便没见着大区里常见的那些电子显示屏,也是这区的老大强硬,不许城里来的上头人为了某些宣传目的来这里安装。 顾压星曾和这里的老大见过一面,两人虽然脾气相投,却因为两区隔着路段,没什么来往的机会,便没有相熟过。若是见了面也许认得出来,但仅仅是路过这里,全然没有去拜访一下的必要。 66号区并没有禁过饱腹芯片,黑市和笑女在这个区中也是被允许的。 路边有趴在地上的人,清梦见着,以为那人摔倒了,上去搀扶,发现这人竟然已经死了。 脸上是自然的微笑,而身体已经硬了,显然是死了一段时间的。 她被吓了一跳,连连躲到顾压星身后。顾压星便把这死尸重新翻回去,让他脸朝下地接着趴着,省得四脚朝天地吓到别人。 翻好之后,还得告诉清梦:“死掉的人没什么可怕的,又不会活过来打你。” 清梦心惊胆战,指着死尸问:“他怎么是笑着死掉的?” 顾压星皱了皱眉,反问她:“你不知道他为什么死成这样?” “啊?我应该知道吗?”清梦瞪大了眼睛,像只猫。 懵懂和疑惑写在了她的眼中,骗不了人。 不应该啊。 清梦是笑女出身,身为笑女,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死的呢? 这人含笑而亡,分明就是被饱腹芯片欺骗了自己的腹胃,以为自己饱着肚子,便长长久久地不吃东西,最后饿死了。或许也是知道自己该吃东西的,但却没有钱吃。 总之,是跟饱腹芯片有关。 而清梦原来的营生不也和饱腹芯片有关么。她们笑女,卖弄着自己天生的或是后天的美貌,来让吃不起饭的人看她们来饱腹。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不是应该见惯了,看惯了,最是知道的吗? 顾压星皱着眉头又问了一句:“你真的不知道?” 清梦的眼睛瞪得不能再大:“我真的应该知道?” 第58章 第058秒 顾压星把左臂的衬衫袖子撩起来,露出小臂上那一片显色区域,问她:“知道这一片为什么是橙色的吗?” 清梦反倒咦了一下:“这不是种了糯米丸子的缘故吗?” 顾压星顺势就把袖子这样撩着,散散热气。 “嗯,是糯米丸子。”他指了指地上趴着的死尸,“这人也种着糯米丸子。那你知道糯米丸子的作用么?” “糯米丸子的作用?我知道的,糯米丸子其实就是饱腹芯片。种了糯米丸子的人,看见好看的东西,肚子就会饱了,就不用吃饭了。” “不用吃饭了?为什么不用吃饭了?”顾压星明知故问地追问她。 “嗯?肚子都饱了,所以不用吃饭了啊。” “哦?这是谁告诉你的?” “大家不都这样说吗?” 顾压星莫名有些生气,却又有点想笑。 他又蹲下来,把死尸翻过来,拉着清梦蹲下来看:“你看看,他死的时候,整个人身上都没有二两肉。” 清梦被他一拉,重心是低了,也算是半蹲下了,但却不敢靠近。 顾压星便重了语气:“过来看看。” 像是在凶她。 清梦便往前挪了几下小碎步,蹲在顾压星身边。 他捏起了那死尸的脸,转过来给清梦看:“这张脸上,除了皮和骨头,看得见一点肉吗?” 她眯着眼睛摇头。 “这就是种了糯米丸子的后果。” 清梦忽地睁开眼去看他。 糯米丸子,饱腹芯片,她是认识的。但她不能理解,为什么死成这个模样会是因为种了糯米丸子。 顾压星瞧她的样子,竟是真的不知这轻重的。 把清梦从地上拉起来,他苦口婆心地讲给她听:“种了饱腹芯片,正如你所说,见到好看的人、东西,肚子就会不饿了。你把头发放下来,给我笑一个。” 清梦莫名其妙地照做,扯掉了头上的小皮筋,在露了个浅浅的笑。 顾压星上前把她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又退后一步,把左臂上的显色区域凹给她看。 她指着说:“诶诶!它变绿了。” “嗯。看你笑,就感觉饱了。但你觉得我这样饱了,就不用吃东西了吗?” “啊,不是吗?” “当然不是。糯米丸子让人产生的饱腹感只是一种错觉罢了,它欺骗了你的肚子,让你觉得自己吃过东西了,不用再吃了。这样以来,你就真的不吃饭了。肚子明明是空的,却以为是满的。一直不吃饭、不喝水,不用两三天也就死了。” 清梦:! 大震撼。 她一直都不知道,原来糯米丸子种下去之后,竟然还是要吃饭的! 她以前对于糯米丸子的印象,一下子又被顾压星颠覆了。在她心目中,它一直都是昂贵但好用的东西。她知道很多人耗尽家产才能买到一个糯米丸子种进身体里,但贵总有贵的道理,毕竟种了它之后就再也不用吃饭了,那样就省了老大一笔买食物的钱了。 糯米丸子虽然贵,但食物不是更贵吗? 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种了它之后,还是要吃饭的。 那种它干嘛!?就为了一点短暂的虚假的饱腹感吗? 她很想问问顾压星,问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有人蠢蠢地花大价钱去种饱腹芯片。 但她突然想到,顾压星手臂上不是也有种了饱腹芯片后才会有的显色区域吗? 她这么问,好像在骂他蠢笨似的。 可他明明一点儿都不蠢。 顾压星不再说话,只带着她接着往66号区里头走。 他的沉默,是为了给她一点儿时间消化消化。 清梦时快时慢地跟着,憋了半天,才问出口:“星哥,那为什么……?” 她没有把话问全,可又何必问全呢。顾压星猜也猜得到她要说什么:“很多粗子种糯米丸子,也不知道种了它还要吃饭。他们有些是被卖芯片的人骗了,有些是自己太无知。但也有些人是知道糯米丸子治标不治本的。可是与其饿一辈子,永远都被饥饿折磨,不如用它体会一下吃饱的感觉。” “那你是哪种人呢?”她终于问出来想问的。 “我?”顾压星苦笑,回忆起自己最愚蠢又最后悔的往事,“哪种都不算吧。” 十六岁,顾压星整日在41号区的笑女院子里厮混。 东梁就像个老父亲般天天去院子里逮他。 他早就厌烦了东梁的管教,觉得自己早就长大了,早就能独当一面了,一心想要离开41号区,自己去外面闯荡一番。 靠着自己的一点本事,也靠着黑市洪冷的“举荐”,倒也是真走南闯北赚着一点钱。回到了41号区,想方设法在东梁面前显摆。 东梁最不许他做的事,一件是去城里挣钱,他做了。另一件是去接种饱腹芯片,他也幼稚地去做了。 哪有什么为什么,当时还是小孩子脾气,就是想种给东梁看,让他看看自己长大了呗。 他还记得,那个冬天,江北域难得下了一阵雪。 地上积不起厚厚的雪层,倒是有脏兮兮的融水和浮冰,踩上去嘎嘎作响。 东梁坐在安保队当时的训练场里,他兴冲冲地进去显摆,却被东梁拿着条长棍打得倒在了地上。破碎的冰块被他的身体碾压得分崩离析,而冰水从他新上身的棉袄下慢慢渗上。 他从来没有想过对他有养育之恩的东梁会在那一天真下了死手。棍棒无情,操在手里时呼呼生风,但打在脊背上时,便是断人性命。 他趴在地上,嘴角渐渐流出血来,口气却还硬着:“凭什么别人都可以去种,我就不行?” 东梁气急,把棍子都丢了,直接上脚,一脚踹在他背上:“别人是别人,你是我东梁养的,我会害你?你自己种了,才会知道什么叫做杀人于无形!” 安保队的其他人都看得呆了,没人敢去劝,也没人敢走开去。 看着顾压星被暴揍,他们万分庆幸东梁的拳脚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也是顾压星骨头硬,这样被打了,还能留一口气爬起来,自己去找了个赤脚郎中上药。 他当然还是不服气的,觉得种了糯米丸子的人那么多,东梁偏偏要跟他过不去。他还怀疑,是不是因为41号区越来越多人开始叫他“星哥”,开始听他的话,而让东梁不爽了。 但自己切身经历了一次命悬一线之后,才知道东梁说的都是真的。 当自己的头脑被饱腹芯片控制,对于饥饿失去了感受之后,对于食物的需求便不再强烈。 刚种下芯片之后,顾压星还以为自己是聪明人,不会像那些蠢蛋一样沉迷于这种虚幻的错觉。但他确实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当他沉迷于眼前的美丽和肚中的满足之时,脑海里就只剩下惫懒的心思了。就这样吧,就享受吧,不用离开这里,不用去吃任何东西。享受在这里就行,每天这样过着,也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不仅在笑女院子里不可自拔,当出门在外之时,也数次因为沉迷饱腹芯片带来的畅快而遗忘了进食。 而真正让他死里逃生的,还是在41号区里的一回,整整两日两夜没有吃东西。 当自己察觉到长期不进食而带来的无力和混沌的时候,尽管还有买食物的钱财,但却没有一丁点力气出门了。倒在地上,若不是东梁带着汤水破门而入,强行给他灌下去,他这条命就被自己折腾没了。 那次康复之后,他自己割开手臂,试图把已经种下去很久了的饱腹芯片取出来。 小刀血淋淋地割开了皮肉,却没法触碰到早已与经脉融为一体的细小的高科技芯片。 他失败了,又尝试了,然后又失败了。 东梁给他把皮□□起来,不责备,不嘲讽,只是用一针一线把他割开的小臂重新缝好,然后微笑着悄然离去。 顾压星看着那笑,觉得怪异极了。 顾压星的苦笑让清梦摸不着头脑。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臂,喃喃自语道:“幸好我以前都没有钱。如果我以前有点钱,我肯定自己就去种糯米丸子了。那我说不准早就死了。” 她能这样想,顾压星是乐得看见的。 他的苦笑突然有了真切的喜悦,然后突然明白了当年的东梁为什么会笑成那个样子。 原来是,看见又有一个人从饱腹芯片的骗局之中醒悟,而诚心的欣慰呢。 “对,不能去种糯米丸子。不论在任何境地,任何人叫你去种,都不许。” 他用了“不许”,这是好心的劝导和提醒。他也知道,清梦从前对于糯米丸子的印象是根深蒂固的,他骤然的一番话,清梦不一定会全信。 但只要撬动了清梦对它的想法,将来她如果面临种不种的抉择之时,心里总会想起今天的这番话。 相识一场,告诉她这些,也算是顾压星的真心实意了。 “好了,想死尸想久了,倒又吃不下饭了。走吧。” 他照样是走在清梦前面的那个,清梦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的左臂。 顾压星并没有告诉她他接种芯片的原因,只是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告诉她不许去接种。她其实也可以接着追问下去,把顾压星那些往事都问个清楚。 可是看见顾压星的笑,又感觉追问是一件太蠢的事。 他曾经说过的,她不说话的时候,是聪明的。但也其实正因为骨子里的几分聪明,她才会在不该说话的时候选择沉默。 --------------------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在这样不现实的故事里头,能浅浅地写出一点现实吧。 第59章 第059秒 这具死尸出现在这里,其实也代表着他们到了66号区有人烟的地方了。 若是没有人烟的地方,便不会有人死。 哪怕是死相再惨,一具死尸,也能证明这个地方还算“繁荣”了。如果不“繁荣”,那恐怕就是一具斗见不到的。 见着人烟了,清梦便又开始左顾右盼起来。 她向来都喜欢观察周围环境,但和顾压星的默默观察心里盘算不同,她的观察是□□裸的,是左右扭头上下打量的。顾压星没有提醒她不要东张西望,她就会大着胆子地到处乱看。 对她而言,当然是眼中所见都新鲜,但也会看到一些以前江北域01号区的影子。譬如前前后后一共带着四五个小孩出门的老妈妈,譬如断了条腿在向穷粗子讨饭吃的更穷的粗子,又譬如满区都是的茅草屋、破砖房、铁皮子做的家。 66号区算好的,环都域没有江北域“富庶”,这里已经算是能让人活下来的地方了。江北域大体位于江南一带,虽然也有向西延伸的区域,但那边也是常年温温热热的气候,不至于在冬天冻死人,也不至于在夏天长久地干旱。 但环都域却不一样了。清梦能看见的,是还算好的66号区,但心里和之前见到的海阳城所比较,还是会有所震动。 大概是城市与安置区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没见过城市时,只觉得世界就是安置区的样子,饿肚子就是常态,路上遇到的都是脏兮兮臭烘烘的人,也不会觉得奇怪。但去过了海阳城,知道了原来城里人一天不止吃一顿饭,原来城里人一个家里可以有很多个洗澡的地方,原来城里人化妆的东西会是香香的润润的,才突然醒悟了什么叫做贫穷。 贫穷的人,如果没有见过富裕,是不会知道什么叫做贫困,也不会知道自己正处于穷途的。 只有见识过了,才能有一点拨开云雾的清明感。 而见过了,再回到像自己一贯生活的地方,两种对安置区的感受包夹着一次对城市生活的体验,这样的云雾,拨开得就更加彻底。 好像是早就该明白的道理,推迟了十几年才明白,因而心中有着几分感慨,又有着几分庆幸。庆幸自己幸运地走出了01号区,也庆幸自己碰到的人是顾压星。 庆幸自己在最走投无路的时候,碰到的是他。 但她没有把这分庆幸说出来,因为她知道,在这分庆幸背后,是自己十几年视作亲人的姐妹的散亡,是原来的生活秩序的崩塌。她不敢说出来,因为这分庆幸的底色,其实也是悲凉的。 就像看见的66号区的人烟一样。她看见了为了活下去而不停奔走的活人们,可活人们的背后,却是安置区里不停飘荡的鬼魂们。 她突然就很想知道,顾压星去过那么多的地方,那么他每次进入一座城市,或者进到一个像这里一样的安置区,或者比这里还要不堪的安置区,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想法。 她才体会,就觉得这种想法真是让人难受的。就像喉管里本来堵着一颗石子,长年累月下来,早就习惯了石子的存在了。突然,这颗石子被取出来了,常年的阻塞突然畅通了,可是却又突然适应不了了。明明知道喉管里本不该有一颗石头,如果有了就应该拿出来的,但卡在那里这么长时间了,心里其实把它当作理所当然的存在了。不取,是不会难受的。取了出来,反倒觉得怪异,觉得空荡,觉得喉管不是自己的了。 她没有办法知道顾压星的想法,但她想,如果是他,在第一次从安置区进入到城市的时候,应该与她是一样的兴奋,又一样的失落吧。 可这样的想法,其实是她下意识地把顾压星当作了安置区里土生土长的粗子的缘故。对于顾压星来说,去到城市的体验,其实是更不堪的。他是一个被城市抛弃的幼童,回到那里,除了兴奋和失落之外,更多的则是触目惊心的回忆。 走着走着,顾压星忽然停了下来,清梦正在漫天飘荡自己的视线和思绪,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停下的脚步,成功地一头撞了上去。 顾压星人高马大,立在那里就像个柱子,清梦重心不稳地向后倾倒。 好在她苗条,他一拉就拉回来了。只不过转身和伸手都紧急,一时没控制好力道,拽着她纤细的手腕把她拽回来,但也矫枉过正,直接把人拉到自己怀抱里头了。 这下好了,清梦刚刚撞疼的额头又撞了他的胸膛一回,痛得她惨叫一声。 都怪顾压星太结实,这样撞上,痛的只有清梦。他不痛不痒的,只感受到了薄薄的衣服之外贴着一个软软的小姑娘,人都快要热起来了。 于是赶紧退后一步,把她贴在额头上的手拿下,说道:“我看看。” 清梦便把额头扬起来给他看,谁知他完全忽略了她的额头,要看的竟然是她的手。 刚才拽那么一下,他没控制好自己握着的力道,她的手腕上果然出现了一圈白痕。而这白痕,又在慢慢地变成红色。估计到了晚上,就会出现青痕。 他觉得自己真是有毛病,想让清梦不摔跤,却让她手腕被他握伤,那还不如刚才就让她摔着呢。 这只手,本来就包着因玻璃渣而缠上的纱布,现在又伤上加伤,她可以算个半残了。 他和清梦同时说出一句“对不起”,可同时都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清梦感觉手麻麻的,不知道自己还能被“握伤”,便没怎么重视,又把手抽了回来,去捂自己的额头。 说来她的额头也是惨的,在车上的时候,就撞在窗框上过。现在又撞在顾压星身上,两者说不上来谁更好受。 不过这回碰撞的起因全是顾压星的骤停,作为受害者,她伤而不自知地问他:“星哥,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啧”。顾压星砸一咋舌,心里纠结了一秒要不要告诉清梦原因。 他刚才是看见了一个特别的地方,挂着特别的牌子,便产生了些特别的想法。 他自认不是个伪君子,在有些方面,他从不作伪,也没有作伪的必要。这一回出门之后,长久跟清梦这样清纯似水的姑娘朝夕相处,他毕竟也是个正常年纪的男人…… 这种特别的地方,在66号区有,在江北域有,在他的41号区其实也有。 笑女院子,是被他命令禁止的,因为那会跟饱腹芯片扯上关系。而这种特别地方里的女人们,从来都没有笑女们的美貌,不可能像笑女们那样靠美丽而谋生。她们的谋生之道,比笑女们低贱太多。 顾压星禁了41号区的笑女院子,却不禁这些地方,其实也是他知道。安置区里的一些女人,如果不做这种营生,那是一天都活不下去的。 66号区有这样的地方,他知道,也曾来过。 原本今天到66号区,他并没有打算光顾一下这地方。但路过了,看见了,想法便随之而来了。 若是今天没带着清梦,他想也不会多想,吃完饭洗完澡就去这里消遣消遣,明天早上又是精神焕发地开车上路去了。 但今天带着清梦,所以他看见了,就停下来了。这脚步的一顿,其实是头脑的一转。 他思考思考晚上要不要去一趟。 而清梦现在问他怎么突然停下来了,他的头脑就又得转一次。 不说破,也不瞒着,只告诉她:“这个地方我来过。” 追问不追问,全看清梦。清梦要是问,就告诉她这是什么地方。不追问,那他也不再解释。 清梦扭头去看,就看见一间碎砖乱瓦夹杂着土坯子盖出来的小房,边上拥簇者三两桌子椅子,像是平常会有人坐着的。 顾压星看着她,就看她问不问出来这句。 等了一会儿,终于,她还是开口问了:“这是什么地方?” 但等到她开口问,他倒又犹豫了。 一个不识字也从来没有出过江北域01号区的女孩,虽然年纪也不算太小,但真的会知道他要说的事情吗? 她可能,连男女之间的事都未必会知道。 那么就算他告诉她,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她是不是,也不会明白的? 清梦疑惑了。 怎么顾压星刚才还是一副吊她胃口引她追问的模样,现在又突然犹犹豫豫不开口,反倒皱起眉头来了。 她觉得他奇怪,就连带着觉得这个地方奇怪。于是便问:“这里闹鬼吗?” 顾压星一下被她逗笑,摇头说:“不是。” “那这个地方是什么地方?” 顾压星便决定吞下本来想说的话,糊弄她:“你还小,不用知道。” “啊?啊!”清梦倒是莫名地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知道的!虽然我也不小了,但每次问起,就会有人说我还小、还不用知道的地方,不就是妓、女们住的地方嘛!” 顾压星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到了什么。 “妓、女”这个词,从清梦嘴巴里说出来,显得多么违和。 但一想她的笑女身份,却也觉得不奇怪了。 也是,是她一向表现得天真懵懂。真要算起来,她是个笑女,本也是沾染了风尘气的,又不是真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天上仙女。 但他真没想到,原来她竟然也是懂这些的。而且就凭一句“还小,不用知道”,就能说出这地方是个什么场所,看来是没少问过,在意过。 原来小姑娘还真不只是个小姑娘。 第60章 第060秒 他摆出一个坏气的笑,问她:“你这都知道?自己进去过?” 清梦摇摇头,却没有其他意思,反倒认认真真地告诉顾压星:“我以前除了在院子里头,就是去小广场上看看电视,没有机会进妓、女的屋子看看。” “那怎么我一说,你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啊?”清梦挠挠脑袋,抬起手腕才觉得确实在发酸发胀,但没空管它,努力地回想着自己以前关于这种地方的事,“我们院子里面,有好几个姐姐以前是做妓、女的,但吱吱姐看她们漂亮,就带到院子里来了。我也问过一个姐姐妓、女是什么,那个姐姐就说我还小,不用知道。我去问吱吱姐,她也说我年纪小,不该知道。但我后来还是知道了妓、女是怎么回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中丝毫不见扭捏和鄙夷,仿佛是在风轻云淡地讲一些琐事。顾压星便再问她:“真知道是怎么回事?” 清梦歪了脑袋,又把圆圆的眼睛往大了瞪:“我不该知道?” “你真知道?” “真知道呀。” “行,行,你聪明。吃饭去吧,走吧。” 顾压星摇着头走开了。 她说知道那就知道吧,他也没必要问得太清楚。 但好不容易找着了一家饭馆,却是关着门的。门上贴着个条子,条子上写着字。 若是安置区吃得起饭的,八成都是认得了字的。 顾压星招招手,让清梦来认。 清梦才学认字多久,哪里会认得出来,只认得出“回来”两个字。 因为“回”字长得特别,很好记,而“来”又搭在回后面。虽然她还不会写,但看见了就能认出来。 顾压星把整个条子念给她:“店主暂时离开,稍后回来。” “哦哦!稍后回来,那我们等一会儿吧。” 顾压星看看天色,已经不迟了。也不知道这稍后是要稍到什么时候,便带着她先去找个洗澡的地方了。 小破澡堂子有单人浴室也有大浴室,一个头发白了大半的老头坐在门口管着,既不能让没交钱的人进去,也不能让男的进了女浴室、女的进了男浴室。 尽管这样的一个瘦弱老头,坐在椅子上都怕被风吹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本事真管得住。 安置区里面,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电有水的。一些没有通水的人家,那都得倒实在臭得能熏死人了才会到澡堂里来洗个澡。而澡堂里的水,单人浴室用的是自来水,大浴室用的则是积起来的雨水。其实雨水也不见得有多干净,一些澡堂,还会把用过的洗澡水再接一遍,重新倒进雨水桶里。 顾压星倒是不介意水干不干净,只要比身上干净就行了。但就怕清梦受不了这样,也怕她从来没洗过大澡堂。 老头子问:“洗澡吗?” 顾压星问:“单人的多少钱?” “单人的三块,两个人五块。水就那么点,用多了要加钱的。” 顾压星回头看了看清梦,从裤袋里掏出零钱,凑出六块钱给老头,老头就给他俩打开了大门。 清梦问:“那为什么不用两个人的。五块,还比六块便宜一块呢。” 顾压星戏谑:“想跟我一块儿洗澡?” “啊?不不!” 清梦以为老头说两个人五块的意思,是两个单人浴室一起付钱,就给便宜一块钱。顾压星这样一说,她明白过来自己的误解。原来两个人五块,就是两个人在一起洗的意思。 顾压星笑容难抑,伸手拍在她头顶,胡乱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推她进门去。 因为老头说了,水不能多用,用多了就要多付钱,清梦洗头洗澡都用得节省。但她节省水却节省不了时间,之前宋妈妈给她的那个纸袋子里装了很好用的洗漱用品,也装了点衣服。她好不容易洗个澡,总要往身上涂涂抹抹的。 而她的那间浴室里有正好有半块满是裂缝的镜子,就照着镜子又拿了个膏把耳朵后面的胎记给遮了。 浴室里充满了常年潮湿而产生的霉味,墙壁也好,水泥地板也好,都布满了斑斑点点,不知道是霉痕还是苔藓。而清梦不晓得的是,她照着的这面镜子背后,其实是两条墙壁的大裂缝。为了遮掉这裂缝,才贴了块破镜子上去。 阴潮气把这地方的一切都腐蚀了,用不了多久,这里或许也会坍塌。但只要坍塌的那一天还没有到来,该来洗澡的人还是会源源不断地来,老头子的钱永远收不完。若是真坍了,就拿这点钱再把它盖起来,然后再收钱,再赚钱。 老天爷把雨下下来,既然土地都长不出该让雨滋润的作物了,那就让雨滋润滋润这座澡堂。 清梦顺便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洗了,拧了几下才出来,走过只靠一盏昏暗的灯提供光源的走廊,出了门,看见顾压星早已在外头等着了。 他知道女孩子洗澡慢,倒不知道能慢成这个样子。 清梦换下来的衣服刚洗好,虽然拧过了,但她力气小,搭在手上,还是在往下滴水。顾压星就把自己的东西让清梦拿着,自己拿过清梦没拧干的衣服。 他手上力气大,左右一旋,水便滴滴流下。 那门口的老头看见了,查了查他们两间浴室的用水量,倒是没超标。他心里嘀咕着:“怎么不在浴室里头挤水。挤在这外面多浪费啊。” 如果挤在浴室里面了,顺着地板的下水,还能留到积水槽里头,再到大浴室里当“雨水”呢。 这时距离他们刚刚在饭店门口吃了闭门羹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了,再回到那里去,早就不再是“稍后”了。如果店主不是胡乱写个条子应付,那这时候也该回来了。 他领着清梦往那边走,走了没几步,突然有兴致跟清梦开开玩笑,告诉她:“我们要去刚才去过的那家餐馆,但我不记得路了,你来带我去吧。” 清梦不敢置信:“星哥,你不是记性很好的吗?” 她还记得,当时在江北域89号区的时候,他走过一遍的路,回过头全能够记住。当时可是隔了一夜呢,他都能带着她走出去。现在就隔着一个澡的时间,他现在就忘了该怎么走了? “记性好是一回事,现在又忘了就是另一回事。” 清梦不知道他是开玩笑,当然当了真。两边都是堆积在一块儿的烂房子屋子,两人正站在一条逼仄的小巷之中,前面便是岔路。她摸摸头,然后选了自己眼熟的一条,跟他讲:“那,应该是这么走的。” 她本来不觉得自己能记得路,因为她一向都是跟着顾压星走的,走时走马观花,心思完全不在记路上头。有顾压星在,她完全就不用记路。 但现在顾压星让她认路,她便有了拼命思索回想的机会。这样逼一逼,倒是逼出了记性来。路过不少岔路口,她凭着一路走过来到处乱看的印象,硬是带着顾压星走回到了店门口。 顾压星当然还是记得路的,跟在清梦后面一直默不作声,就等着她带错路,然后他好领着她走回正途,却没想到她一路都走对了方向做对了决定。 回头路,路上的“风景”都没变,甚至到了小餐馆门口,紧闭的门和门上的条子也还没变。 安置区里没多少人家是通了电的,这个时候,上面没有太阳光,地上没有人造光,整个66号区总体而言都是昏暗的。即使有些地方点着灯,但也照亮不了这整个区。 餐馆门口也暗,既然老板还没有回来,总不好再在这里饿着肚子等下去,顾压星便打算好再找个地方去吃点东西了。可刚要走开,就见到一个慢慢走过来的男人。 那人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头发也乱糟糟的,看起来跟东梁竟然有些类似。但越走越近,便看到他脸上全没有东梁那样的凌乱的胡茬。一张脸在黑暗之中显得很是干净,尽管粗糙的纹路也体现着他的年纪不算年轻。 远远地看,顾压星觉得这人看起来好熟悉。原本只觉得是因为他的那顶帽子跟东梁的相似,但他走近了,顾压星就认出来了:这是隧道里画画的那个人。 真是巧了,倒在这里又见到。 他掏出钥匙走到店门口,看见顾压星和清梦在边上,头也不回,只自己用钥匙开着门,一边问他们:“来吃饭?” 顾压星问:“有东西吃么?” “有。” “行,我们吃。” 于是这帽子男把门打开,又把小餐馆的灯打开。 顾压星其实来过这家店,但以前见到的老板并不是这帽子男,便随心地问了:“原来的那个老板呢?” 显得自己是常来的。 帽子男桌上拿了块毛巾擦了擦手,转过头来看顾压星,问道:“先生不是66号区的人吧?” 顾压星点头。 “原来的老板把这家店买给我了,连同后面那间屋子。老板虽然换了,但价格不变,您放心吃就是了。” 话说成这样,顾压星一笑,也不再问下去,只说:“好。我们两个人,弄点能填肚子的。” 第61章 第061秒 清梦看着这家小饭店虽然没什么生意,里面的摆设倒是齐全。上面有挂灯吊扇,通向后厨还有扇完整的门。 66号区虽然不止这一家饭店,但每家都是差不多的生意。只不过顾压星头一回到66号区的时候进了这一家的门,之后每一回来就都直奔这里了。清梦不知道,刚才听顾压星提起原来的老板,还以为他和原来的老板有些交情,才领着她到这里来吃饭。 跟顾压星在一块儿这么几天,她也是看出来了,顾压星不是个穷光蛋,也不是个普通人。至少他能带着她一起吃饭,还不用问她要钱。但她也不知道这饭店到底贵不贵,万一让顾压星又为她多花了钱,她实在也是不好意思。 因此在老板进后厨做饭的时候,清梦就悄悄地问他:“能填肚子的饭菜会贵吗?” “废话。什么饭菜不贵?” “啊?”清梦挠挠头,“贵的话,那我们还吃?” “那你打算饿死么?” 清梦摇头。 “所以得吃啊。” “那要是有人没钱,或者钱不够呢?” “那就饿死。” 顾压星一点不藏着掖着,话都挑难听的说。 清梦又问:“除了饿死呢?” “要么挣钱,要么饿死。” “可食物太贵了,我虽然不知道,但我也大概能知道,食物的价格比什么东西都贵啊。挣钱…挣不够呢?” “那就还是饿死。” “喔。” “一个人挣不够钱,一个人饿死。一家人挣不够钱,一家人饿死。一家人要是只有一个人能挣钱,那就总得先饿死几个,然后再盼着这个能挣钱的不要生病也不要饿死,不然一家人还是全得饿死。” “喔。” “不过,也有不挣钱但也不饿死的。” “喔?” “就是到各个沟子,各个垃圾堆里去找东西吃。运气不好的人,吃一口就被毒死。如果运气好,倒也能填填肚子活下来。但能活多久,全看身上有多少福气。福气用完了,还是得饿死的。” “喔。” 说来说去,还是离不开“饿死”二字。 清梦越听,这头低得越下。 顾压星问他:“你活到这么大,挨过饿吗?” 清梦先是摇头,摇了头之后又点点头。 “到底有没有?” “有,是有的。”她开始回忆,“以前我们都是一天吃一顿的,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吱吱姐都在院子里喊一声‘吃饭了’。如果去得晚了,就没有饭吃。我有时候睡午觉睡得晚了,一觉醒来天黑了,然后那天晚饭就没有了。就算姐姐们还没吃完,桌上还有菜,吱吱姐也不许我上桌。我的那一份就分给其他人吃了。不吃晚饭,当天晚上还不算饿,但第二天一觉醒来就开始难受,到了下午更加,感觉自己人都要飘起来了。因为我们以前一天一顿,但一顿的粥和菜都很少,所以一天都难撑。不像在城里头吃的饭,一顿可以撑三天。” “那你觉得挨饿是什么感觉?” “感觉?就是,肚子空空的,有时候还会痛,特别想吃东西,看到别人在吃东西就会特别馋。” 顾压星突然笑了,对她讲:“那就不是真的挨饿。真的挨饿的时候,特别馋的也不是看见别人吃的东西了。” “啊?” “你要是真的饿昏头了,你馋的,就是别人的肉。你看见一个人,就会想该怎么吃了他。脸要怎么吃,手要怎么吃,肠子要怎么吃。或者索性这些也都不想了,就想着冲上去,抱着那个人就啃,啃他一个头破血流,恨不得做只蚊子长根刺出来专门吸他的血。” 这番话,他是有感而发,本来只是说给清梦听的,倒是让别的人听了去。 后厨虽然有扇门,但关上了跟没关上一个样,顾压星和清梦说了什么,除了最小声的几句,通通都传到了后厨那位老板的耳朵里头。 清梦骇然时,老板竟然在偷偷抹眼泪。眼眶湿润了,就赶紧擦干净,以免眼泪落到刚烧出来的菜里头。 这么个大男人,原来也是个多愁善感的。感伤的是,顾压星说的每一句话都如此真实,正好说出了他心中对于安置区的苦与痛。 好在还是顾及自己的形象,端着菜盘子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出来有流过泪的痕迹。 上的两道菜,一道是清淡的小菜,大概是凉拌刚拌出来的,还有一道是碗肉,冒着热气,看起来是耐吃的。肉烧起来麻烦,几人进店才这么点时间,肯定是不够这碗菜从头到脚做出来的。店主下午不在店里时,这肉就一直炖在锅里了。 老板放下菜,又去拿了两套餐具过来。 清梦看着肉,看了眼顾压星就想下筷了。顾压星用自己的筷子挡住了她伸出来的筷子,又转头看看走回后厨去的老板,告诉清梦:“你先等等。” “喔。”清梦不知道要等什么,但乖乖照做。 只看着顾压星用筷子把两道菜都搅拌了一遍,然后拿着盘子,先夹了一小块肉,再夹了一筷子菜。盘子里一下子又有菜又有了肉,他便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往店外面走。 清梦也一下子站了起来,要跟着他一起走。虽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顾压星不回头:“坐那儿别动。” “喔喔。”清梦坐了回去,但把头转向外面,一边用小绳把自己散下来的头发扎起来。 顾压星拿着装着肉菜的盘子到了店外,走了没几步,见到了一个坐在路边的小孩。 分不清是男是女,脸上全是黑色的泥土和不明物体,大概已经饿了很久了,坐着一动不动的,像是没了灵魂。 顾压星向他走来,他本来没想着是向他而来的,只是敷衍地喊一喊“给口饭吃吧”,也算不辜负自己这一条即将消失的生命。 但顾压星走近,手上的菜香和肉香也飘近了。小孩闻到这浓烈的气味,一时兴奋,却干呕起来,大概是太久没有进食的缘故。 虽然浑身没有力气,但他看着顾压星,眼睛里还是会冒着精光。就像在说“给我吃”一样,不知他要吃的是顾压星这个人,还是他手上的东西。 而当顾压星真的蹲下来,把盘子里的东西放到他眼前时,他只觉得自己的今日完全就是一场梦。 完全不尝味道,东西进嘴巴就吞了下去。盘子里的一点菜和肉,被这小孩三两下全部吃光。 也不用任何餐具,他就是靠手抓的。谁也不知道这手在之前抓过什么。 “还有吗?”他舔着手指问顾压星。 “没了。”顾压星蹲着,看着小孩的反应。 看了一分钟,看得这小孩浑身毛骨悚然,他才拿着盘子又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说了声“谢谢”。 小孩在地上仰着头看高高大大的顾压星,怀疑刚才那声“谢谢”是他的错觉。 顾压星拿着盘子开门进来。 清梦问:“你去做什么了?” 此时在人家店里,他总不好直言不讳地说“我去找了个人试试这菜里有没有毒”,便说了句“对面有个小孩快饿死了,看着很可怜,给他喂了点。” “喔喔!” 在后厨的老板当然知道顾压星这一进一出,原本他也想着这人端着个盘子出去做什么,但听顾压星这么一说,顿时对这一男一女生出了不小的好感。 这两人,看着打扮不像是粗子,但谈吐之间倒是透露出身份。女的说也挨过饿,男的也能把安置区的饥饿与贫困说得这样“绘声绘色”,也绝不可能是养尊处优的城里人。 顾压星知道自己和清梦穿得像是有钱人的样子,所以在这里吃饭,见到饭店老板不是自己原来认识的那一个,便心里敲了敲警钟,怕人家给自己的菜里下东西。 警惕是好事,发现饭菜是干净的,这更是件好事。 他拿着盘子重新坐回来,就和清梦一起开始吃了。 清梦的胃被以前的生活磨练得小小的,虽然饿,但不可能真吃下太多。而顾压星尽管人高马大,毕竟也是个粗子,从来没有在饮食上真正奢侈过。这么一菜一肉,还没有个主食,两个人倒也真的就能填肚子了。 肉味道重,两人还要了一大杯水。杯子跟海碗似的,一杯就是不少的量了。两个人谁也不嫌弃谁,就喝这么一个杯子的水,反正在车上的时候,两人也是共用一个水壶的。 他们正在饭店里面这样吃着,没有多出来看一看饭店外面的事。 刚刚顾压星给个小孩吃东西的事,可不止顾压星和小孩知道。边上另外有几双眼睛,自从饭店的灯光亮了起来,就一直盯在这里。 “去,你进去那店里看看,刚才出来的这个人边上还有没有人了。如果能把他劫了,这就是票大的。”一个主谋者汲汲营营地策划着,“就假装是去讨饭吃的,看看清楚他身边有几个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们抢不抢得过。” 一个看起来是个小弟的人唯唯诺诺又战战兢兢:“真的可以劫了他们吗?万一,万一让老丁知道,那我们要被……” “这是城里来的人,我们又不抢粗子的。赶紧去!”主谋者接着策划,“还有你,去把我们的刀都拿出来。待会儿他把人看好了,等他们出来,我们就悄悄地把他们劫了,抢了他们的衣服和钱!” --------------------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的筹备好艰难,史料整了一堆还没理清楚。 第62章 第062秒 两人吃着饭,肚子被填充了,清梦是餍足的,但顾压星却有点撑得难受,想起来走动走动,消化消化。 他之前为了给清梦看一看饱腹芯片的效果,特地把自己的肚子弄“饱”了。现在又吃着,感觉虽然吃不下,但还是要勉勉强强按照自己平常的胃口塞下去一点东西。 正吃着,饭店的门“嘎吱”一声忽然开了。 走进来一个矮矮的男人,话也不说一句,就左右看了一圈。 老板从后厨开门出来,本以为又有客人来了,却见到来的是这个矮汉子,叹了声气便回到厨房里去了。 清梦是背对门坐的,顾压星的朝向则令他可以一眼看到来者。清梦当然听到有人进来,自然而然地就转过头想去看看进来的人。谁知她刚一转头,顾压星就责令她:“别乱看,好好吃饭。” “喔喔。”清梦把脑袋扭回来。 那个矮矮的人却不是真的上门来吃饭的。 他看见顾压星,便装出一副两眼放光的样子,凑到桌前面来,问顾压星道:“先生,能不能可怜可怜我,给我点东西吃?” 顾压星冷声:“滚。” 清梦两眼看着顾压星,像是奇怪他这副冰冷的模样。 矮汉子不依不饶,见顾压星是块铁板,就转眼去看清梦。眼睛都看直了,口水都快流出来,憨笑着说:“漂亮妹妹,你给我点东西吃吧。” 清梦筷子里正夹着块肉,一时不知道放到谁嘴巴里。 顾压星发了话:“别把东西喂了狗。” 清梦便自己吃了肉,又两眼看向那个桌边的矮子,意思是她也没东西能给他吃。 但大概是欺负女孩子心软,矮汉子又说:“妹妹,我再不吃东西就要饿死了,求求你给我点吃的吧!” 清梦便问:“星哥?” 星哥哪里有清梦这样的好脾气。从这矮子进来的那一刹那,他就知道了对方的来意。来者不善,他还客气什么:“你再不滚,我就把你脑袋拧下来。” 说着,还把筷子拍在了桌上。 那矮子像是突然受了惊吓,手忙脚乱地跑了。 老板在后厨,贴着门板偷听。 清梦问:“怎么这么凶啊?” 顾压星道:“这种人没必要给他们好脸色。” “啊?”清梦挠挠头。明明顾压星刚才还主动出去给人东西吃呢,现在有人讨上门,却赶走得这么凶狠。 “你看那个人,虽然矮,但像是快要饿死的样子吗?” “啊?”清梦还是挠头,“好像确实不像哦。快饿死的人,看上去没有这么…这么…就是怎么说,怪精神的。” “嚯,倒是聪明起来了。” 顾压星夹了一口菜,一边嚼着一边勾起嘴角,在笑清梦,也在笑打鬼主意的人的不自量力。 清梦也嘿嘿地笑。 一笑莞尔,两靥生辉。虽然人被这笑衬托得有些痴傻,但无奈她圆圆的眼睛笑时弯弯的,鼻梁泛着粉嫩的红光,嘴角的弧度没有顾压星那样的犀利,尽是女孩子的娇俏和女人的柔婉。 真的很好看,顾压星心里想。 胃里一下子又像是被填满了,实在是吃不下了。 他看着清梦,问她:“怎么把头发扎上去了?” 如果不扎上去会更好看。 清梦的头发很好,虽然不是很长,可发色乌黑发亮,又浓又密。再加上这是刚洗完的头发,半干之中有种潮湿感,更彰显它们主人的纯纯美貌。 “吃饭的话,如果不扎起来,头发就飘到菜里了。” “那就扎一半吧。” “嗯?扎一半?” 顾压星便站了起来,绕到她身后,不等她开口说话,先拉下了她头上的那根发绳。清梦转过脑袋来看他。她是坐着的,他是站着的。板凳矮,他人高,她转得脖子都费劲。 “做什么?”她问。 “给你扎一半。你不会扎,我来给你扎。” 清梦两眼迷糊地瞪圆:“我会扎啊。我怎么不会了?” “别吵,吃你的,我给你扎。”顾压星手上已经开始了动作,捞起了她上半截的头发攥在手里,用发绳套了进去。 他手里没个轻重,扯着清梦了却不自知。清梦既不能动筷子吃饭,怕自己脑袋一动又扯痛了,又不能阻止顾压星的手痒。 她的头发生得也太好,顾压星捞着一把都觉得羡慕。就没见过哪个安置区的女人有这么好的头发。长在安置区的人,多半都会因为吃的不够好,生一头枯草一样的破烂头发。不仅脆弱分叉,还容易掉。通常二三十岁的女人,头顶都没有多少头发了。 生得好头发的人,无论男女,基本都当自己是福气人,毕竟把头发养长,再一刀剪了拿去卖,多少都能换一点钱来。 清梦的头发也是被剪过换钱的。她的头发虽然好,却总是养不长,也是因为头发太好了的缘故。这么好的头发白白剪掉也可惜,不如剪了再拿去卖掉,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顾压星问她:“你从小头发就这么好吗?” “啊?我的头发很好吗?” 这话气死人。 顾压星本打算把发绳给她缠四圈,但缠了三圈,因为她一半的头发已经很多了,便缠不上了。于是三圈扎完,他就甩甩手走开了。 坐回到清梦对面。 “不好,太差了,没见过这么差的。”他说。 清梦又嘿嘿得笑了。这么明显的反话她还是听得懂的。 菜盘子里还剩下最后一块肉,顾压星让清梦吃了,清梦也不客气,一口一大块,嚼得味道都没了才咽下去。 下一次吃肉还不知道要在什么时候。 顾压星转头喊老板出来结账。 老板报了价钱,贵是贵的,但也是顾压星预期之内。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叠钱,把最小的那些零碎纸笔先摆在桌上免得碍事,专拿整钞大的钱。整的凑完,还有一点零碎,再从桌子上的零钱里头凑。 老板说:“零的就算了,给你抹掉好了。” 顾压星不贪这便宜。这家店以后他估计也是要来的,便宜不能贪一时的。 老板也不坚持,顾压星多付一点,他就能多挣一点。 清梦则正在处理菜盘子里的一点肉汁。 付完了钱,老板竟然忽然低下了头,悄悄地对二人说了一句:“两位,出门的时候要小心啊。” 说完就转身走了。 清梦听着,莫名其妙的。她本来以为这是个莫名的祝福,但怎么想怎么不对。祝人“一路平安”是有的,哪有祝人“出门小心”的。到底是这几天出门在外有了点见识,心地也又了长进,听得出这是句警告了。 她问顾压星:“这什么意思?” 顾压星反问她:“你觉得呢?” “他在提醒我们什么,对吧?但他什么意思?出门的时候要小心?”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清梦不明所以,但见顾压星站了起来,走到了后厨门口。 且说刚才两人吃饭的时候,那个进来又出去的矮汉子,在见到顾压星和清梦之后就出去复命了。 他对着一伙人的老大说:“看见了看见了,那个男人身边没其他人,就是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啧啧,不知道是他老婆还是他妹妹,看起来水灵水灵的,叫一个漂亮。” “叫你进去看人,你就去看漂亮女人了?” “啊呀,那女人确实漂亮,你见到了你也会挪不开眼睛的。不过我也看清楚了,他们也就是两个人,一男一女,没有别人了。” “两个人,哈哈,这还不是轻轻松松。来拿着,这刀,一人一把,把那两人都砍翻了,我们拿钱去吃饭!” “别别,别都砍翻了。男的捅了就捅了,女的可不行。那小娘们,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 “呸,城里来的娘们你都喜欢?最脏最恶心的女人就是城里来的娘们,那都是吃人的妖怪,你看着她们人长得漂亮,其实心底里都是烂疮。谁碰了都要倒血霉的。” 顾压星敲了敲后厨的门,老板把门开了条缝,问顾压星什么事。 “菜刀有吗?借我一把。” 老板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个聪明人,但是…我要是把菜刀借你了,今天有人来找你麻烦,明天就有人来找我麻烦。” “多少钱?”顾压星又问。 “不是钱的事。” “行。我知道了。” 顾压星舔了舔后槽牙,又活动活动关节手腕,松着脖子转过了身,朝店门口大跨步的走去。 清梦问他:“怎么了?” 他看着像是要打人的样子。 她也想对了。他就是要打人。 身上穿着的这件衬衫还是新换上去的,不能脏了。他原本只是撩起了袖子,但想了想,还是解开了扣子把衣服从身上扯下来,让清梦拿着。 上半身赤膊,腹部的肌肉块块分明,手臂的线条彰显着他的力量。而他本来就高,这样露出筋肉,更显得魁梧。 光看那胳膊,清梦感觉他一拳就能把自己抡死。 “在这里别动,我待会儿就回来。” 他留下这么一句话就开门出去了。 清梦听他的话,虽然好奇他去干嘛,还是乖乖地坐在了这里。 不一会,听到了外面有喊叫的声音,她唰地站了起来。 那喊叫声太过痛苦,明显是在挨打。 听着不像是顾压星的声音,于是她又坐下。 喊叫声不绝于耳,后来出现的就是求饶的声音。 还有顾压星的话:“你们胆子倒大,在老丁的地盘上做自己的盘算?” 老丁,就是66号区的老大。顾压星曾与他相识,只是没有深交。 又一会儿,清梦便见着顾压星从门口走了回来,手里拿着四把刀。一进门,通通丢在了地上。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顾压星:(脱衣服) 清梦:? 顾压星:我要去打架了。嘿嘿,你看我这一身肌肉,牛不牛? 清梦:啊?哦。牛,牛。 顾压星:真诚一点好吗? 清梦:我不够真诚么?好好,你是飞机上的畜生——牛上了天。 顾压星:……你这谚语,怎么还土洋结合的? 清梦:哈哈,我现在可不是大字不识的人了。不过,这叫做歇后语,才不是谚语呢! 顾压星:…… 第63章 第063秒 清梦愣了好一会儿才问:“这么多…刀,这是刀还是剑,我也不认得…星哥,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还有,刚才你在外面做了什么,怎么外面这么吵?” 顾压星扭头看一眼,确认那几个人都倒地不起了,便让清梦再去见见世面:“你自己去门口看看吧。” 后厨里的老板已经出来了,看见进来的是毫发无伤的顾压星,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刀好一会儿,才走上来跟顾压星讲话。 清梦出门看看去了,老板就问顾压星:“你,你…把人都打倒了?” 顾压星轻笑:“你也出去看看?” 老板叹气:“这几个人不是第一次在我店门口打劫了,每次都是一样的招式,就劫城里来的人。” 顾压星问:“你跟他们是一伙的吗?” 说这话时,顾压星早就知道老板并不是这样的人,但还是要发一发刚才打架时没用完的戾气。 老板赶紧摇头:“不是,不是。” “既然不是一伙的,又知道他们专劫城里人,你还这样照常开着生意?你这是打着招牌等人进来,自己先赚一笔钱,再让外面的人宰人,一条龙服务啊。 老板懊恼地拍脑袋:“我其实也都尽可能提醒了,但人家要打劫,我有什么办法啊。” “你没有办法,不会找安保队啊?如果不是我自己块头大,今天我和我妹妹就要被人在外面砍了。不过那群人是专抢城里人的,这次倒是抢错了。 “啧,先生,”老板越想越懊恼,“你没有把人打死吧?” “没有没有。”清梦跑进来说,“外面那几个人,虽然躺着,但都还在呼吸呢。 当然没有打死呢。这是人家的地盘,顾压星不可能在这里真打死了人。打得各个断点骨头就差不多了。刚才还有一个跑了,一点伤都没挨。 老板一拍大腿,叹道:“完了完了,你这次没把人打死,等他们下次再来,就要把我打死了。你有条理地出门,一出门就知道是要打架,他们肯定觉得又是我跟你们讲的。” 顾压星长舒口气,动了动手脚,感觉胃没有那么胀了,火气也散了。 他拍拍这老板的肩,放低声音讲:“我看你在隧道里画十八层地狱,还以为你是个胆大妄为的人,没想到这么软弱谨慎吗?” 老板悚然,不可置信地问他:“什么十八层地狱?” 清梦更加悚然:“是你画的?” 顾压星学着他们俩的样子,把眼睛瞪大了,把眉毛挑起来,装作震惊地问:“不是你画的吗?” 老板慌忙地摇头,但他的慌忙解释了他的谎言。清梦也看出来他的心虚,赶紧追问他:“老板,不不,先生,您那个大锅子煮人那幅画,那个火焰,画得太好了,能不能……” “清梦。”顾压星赶紧打断她。 这傻姑娘,好端端的要把自己手里的话头塞到别人手里。 谁知老板就吃这一套,顾压星套他的话没用,清梦一提到画画的事,他却有了兴头,立马承认了:“啊,你也觉得我的火焰画得好!” 他的十八地狱图,画得最满意的一幅就是《油锅地狱》。《油锅地狱》一图之中,最满意的就是那油锅下旺盛跳动的火焰。 这是顾压星没有天分也看不懂的事,可清梦当时一眼看到,就深深地被那窜动的盛火震撼了。 大概有些怪人就是会这样,平时万分谨小慎微,不敢说错一句话,不敢做错一件事。什么事情都藏着掖着,整天把自己的帽子拉得低低的,让阴影布满自己的一整张脸。 可是一旦遇到了一句话戳中内心的人,便会把一切防备都撤下了。不是把这人完全当作了知己,而是觉得既然能说出对他心意的话,那就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很显然,顾压星和清梦之间,让他一下子信任的人是清梦。 尽管顾压星之前对于安置区的几番感慨已经让他数次泪目,但他画了一辈子的画,最欣赏的,就是能欣赏他画作的人。 他瞬间遗忘了此身所处,竟然伸出了一只手,要跟清梦相握。 清梦看了一眼顾压星,顾压星没有反应,她就大胆地也伸出了手,跟老板握上。 老板说:“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清梦的“清梦”二字到了嘴边,忽然又改口称:“我们两个都姓顾。” “顾小姐您好。叫我南荣就行了。” “喔喔!”清梦之前跟顾压星学会了握手,现在自己实践上了,感觉顺利,心情也很好,笑着说,“南荣你好。” 顾压星又指正她:“叫南先生。” 清梦便称:“喔喔,南先生,你好。” 南荣的表情板了板。 他转而又跟顾压星握手。 “顾先生你好。” “南先生你好。” 南荣的表情又板了板。 他心里感慨着,是不是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姓不是南,而是南荣。 为了让别人直接叫他南荣,他每次介绍自己,都只说自己叫南荣,而不是南荣克,就是想让别人把他的姓读完整。谁知道就这样,还是没有人称呼他南荣。 一口一个南先生,总有种对不起祖宗的感觉。 但没办法,就这样吧。能纠正一个,但不能纠正全世界。 还不如就这样吧,索性不去纠正了。 南先生就南先生吧。 南先生是个没什么胆子,也没有什么大特点的人,唯一所爱就是画画。 虽然他一向都是无证绘画,也已经为此吃过了牢饭。但他那副不大的胆子肯为了画画强撑大来,也肯为了画画的事暴露自己。 顾压星跟他握了握手,就知道他是个斯文人,从来都没有打过架,也不像是会用什么武器的。 所以南荣克跟清梦一见如故,要拉着她去店后面的小房间里面说一说那火怎么好的时候,顾压星就算是一千万个无语,但也没拦着他把小姑娘带走。 反正有他看着,也出不了什么事。 南荣先把碗筷子收到后厨去,又把店门锁了,带着顾压星和清梦从后厨出了门,没几步路就到了一间小屋子。 进门才发现这是个套间,里面干干净净的,卧室关着门,几人坐在了客厅间里。 顾压星给看呆了。 他也算是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到过很多安置区,但是从来都没有见过哪个安置区会有这样的一间屋子。外面看上去也是破烂创痕无数,但是进门居然别有洞天。 客厅加卧室,卧室边上还有卫生间,这真是…豪奢之家的派头。 他一直都享受着给清梦介绍没她见过的东西时的那份小骄傲,等到了见到了自己都没有见过的场面,他的脸色真的绷不住了。 这都什么啊。 干净得不像是安置区,甚至都不像是城里,倒像是个天堂。 南荣招呼他俩:“随便坐。” 这倒是让顾压星这么粗糙的人都不好意思真的随便坐了。他现在赤着上半身,裤子上刚才也沾了灰,“随便”坐在这里,都有点不好意思。 脸皮再厚的人,碰到这种情况,都不会想把自己的屁股放在那张洁净得像医院盖尸布的沙发上的。 他尽力地藏住自己的惊诧,但内心里还是觉得自己是不是突然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一路上的遭遇,若要说起来,这一幕是他迄今为止见过最离谱的。 原本他以为,安置区就是安置区的样子,穷,粗,懒,饿,脏。可没想到,原来安置区里面,也可以有不穷,不粗,不懒,不饿,不脏的人家。 他先是震撼,然后又想通了。 不粗,不懒,不饿,不脏,大概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南先生不穷吧。 看着这屋子里面的一套摆设,足以见他家底的殷实。况且他也说过,这个屋子和这家店都是原来的老板卖给他的。买的下一间饭店,又经营得起的人,也不会是个穷人。 奇了怪了,这次出门,接连在江北域和环都域碰上明明不似粗子的人。 南荣克拿出来几张纸,给清梦看。 清梦看了,兴奋地问:“这些都是南先生画的吗?” “对。” 清梦大胆地问:“你是不是有艺术创作许可证呀?” “呃…呃…” “喔。” 既然是呃呃,那就是没有。清梦知道了。 “我也喜欢画画来着,我也没有证,所以不怎么画。” 南荣克问:“顾小姐喜欢画什么?我的意思是,是油画,还是?” “啊?油画?油还能画画?” 顾压星站在一边,替她说:“她乱说的,她不会画画。” “喔喔,我不会画画,不画画。”清梦应和。 南荣克听到顾压星插嘴,就绕开这个话题,转而跟清梦讲起了《油锅地狱》那幅画里的火焰的画法。顾压星听不懂,也没兴趣听。清梦也听不懂他那些专有名词,但依旧是认认真真的,听了个七七八八。手已经开始痒了,想着要动手试试了。 想到车上还放着一盒很好看的颜料,她就有些迫不及待。 碰上南荣克是巧合,但南荣克喜欢画画,她也喜欢画画,这却不是巧合。因为世上喜欢画画的人实在很多,只不过因为一纸艺术创作许可证,才让真的热爱,变成了遮遮掩掩的小偷小摸。 难得碰上两边都肯敞开心胸说话的人,清梦和南荣克聊得甚是起劲。 也不用顾压星帮她遮掩了,她兴奋起来,一开口,自己对于绘画的那些见解就暴露了她的天赋和喜欢。如果没有亲手画过画的人,是绝对不可能说出这样独到的话的。 --------------------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取名的后果,就是创建了个达闻西宇宙哈哈哈哈 第64章 第064秒 南荣克喜欢画火,在隧道里画地狱图,一来是感慨安置区的生活正如地狱,二来是地狱图中能画的火最多。在他这里,虽然谨慎地把画完的成品画作都小心收好了,但清梦瞬时间取得了他的信任,因此他把原先画的那些“好火”都拿了出来。 清梦看了,赞不绝口。 南荣克就说,这些画他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全都让清梦拿走。 顾压星长了个心眼,替清梦回绝,可是南荣克却说:“如果觉得不太好拿,那就路上随便扔了好了,或者找个人卖掉。经过你的手了,也不算这些画一辈子没见过天日。” 这话说的,清梦和顾压星能扔了卖了,怎么他南荣就不行吗。顾压星想着自己大概是也摸清楚了这人的用意目的,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南先生,你是要借我妹妹的手处理了自己不舍得处理的东西吗?” 南荣克没想到这么快就被顾压星看透了,伸出去递画的手愣在空中,不知该不该收回来。 清梦看着那些画,实在也是太喜欢了。反正之前那些画具都收了,她想,再收下这个也不太要紧,于是也不管顾压星说什么,直接拿了过来,说道:“谢谢南先生。” 顾压星脸都黑了。 清梦之前是拿过一套画具,他也拿过琴风的一瓶洋酒。而且清梦自己喜欢画画,如果要在他车上画画,也不是不可以。 没用过的画具,剥了皮的洋酒,和清梦画的那些玩意儿,虽然被查到了,照样也是要抓起来的。可是哪里比得上南荣克这下拿给她的这些画。 画的不是杀人放火就是地狱阎王,也不知道这南荣克看起来卑卑诺诺的表皮底下藏着一个怎么样的人,画出来的东西都是这种玩意儿。 要是这样的画被人查到了,真是要有大麻烦的。 清梦手里拿了厚厚的一叠,她每张都看了。看了一遍不够,还反反复复地翻看着。 安置区的夜路难走,一不小心就会磕了碰了,或者直接掉到水沟子里面。顾压星在前面走着,威胁她:“你再一门心思看那些画,我就全部给你撕光。” 清梦抬起头,低低地说道:“星哥,你脑袋后面长眼睛了吗?” “长了,你看不见而已。” “喔。” 刚才从南荣克那里出来,他心里有些盘算,没直接跟清梦讲。但是心里的话实在想赶紧说出口,省得自己忘了,所以想带着清梦赶紧到车上。到了车上车门一锁再讲,既安静又安全。 但清梦眼睛只放在画上,就算安置区黑灯瞎火的,她是眼睛里冒出火了都要看,看个没完了,路也不看了。好在顾压星这么一威胁,她也真怕他把这些画撕了,就收了起来。 顾压星那里还拎着衣服袋子,他自己身上那件衣服脱下来之后也没穿上。清梦小跑两步跟到他边上,在他身边走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竟然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气。 天气也是热的,人也是热的。 走了几步路,清梦觉得越来越热,一下子忘了手上拿着的是刚才多么宝贝的一叠画作,直接把这些后纸头当作是扇子开始摇着扇风。 好在从66号区这么一路走出去,走着走着也就到了停车的地方。 顾压星用车钥匙遥控开了门,她就一溜烟蹿上了车。 比起她刚刚遇到顾压星的时候,她现在上车可利索多了。 那时候她上车要费很大的劲,两只脚不知道往哪里踩。货车车身高,她一下子肯定上不去驾驶座,也老是踩不准专门用来放脚的踏板。上车的时候人像个倒下的麦子,蔫蔫地趴在座位上。 现在是熟练了,右脚先踩在踏板上,手抓着上面的车框,重心一提,左脚再直接伸到座位前面。然后屁股坐稳了,这车也就上去了。 什么事情都是先难后易的,上车是这样,其他也是这样。 但她只敢先溜上车,不能自己动手把车发动,把空调打开。 中控台上的那些按钮和字,她每次都要靠顾压星给她说一遍才敢去碰。有些常用的按键她已经熟练了,但是打开空调并不熟练,因此坐在车上也是先进了一个大闷炉,没有先乘到凉,自己完全不敢随便去开,就怕按错了什么按键。 顾压星则没她这么轻松,他开了车门,却不直接上车,先去了后面的车厢。车厢的壁上有几个挂钩,他就把两人换下来洗掉的衣服都挂了起来,又把脱掉的衬衫重新穿回去,再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货物,确认无误后锁好厢门,坐进了驾驶座里。 清梦还用一叠画纸扇着风,顾压星进来就发笑:“灯也不开,摸黑,不怕鬼啊?” “啊?喔喔。”清梦立马伸出手,在车顶把内灯给开了。 顾压星把车发着,空调就自动开了,清梦赶紧凑到出风口去乘凉。顾压星也热,不过他刚才在后面的车厢里凉了下来,现在就没这么热得烦躁,静下心跟清梦讲道理:“这些画,我们不能留着。” 刚才在南荣克那里,他没有直接让清梦拒收这几张画。但现在出来了,就得跟她讲明白。 “这些画都血腥,而且邪乎乎的,要是下次遇到检查,它们被查出来了,我们肯定会被判成‘变质’。” “啊?那,那你不会,真的要撕了它们吧?” 清梦瞬间开始心疼手上的这“扇子”。无论怎么说,这些画真的很好看。她没有读过书,没有文化,不会那些花里胡哨的夸人的画。刚才在南荣克面前,她真是夸这些画夸到词穷了都不想住口。 好在顾压星摇了头:“不至于。这么多画,要是一下子都撕了,怪可惜的。” “对对。”顾压星摇头,清梦则是一个劲点头,“怪可惜的,怪可惜的。” “所以我想着,我们明天应该就能到环都域的域城。在这里的域城,我知道一个拍卖场。” “啊?” 清梦不知道什么是拍卖场。 于是横生枝节,顾压星先给清梦解释了什么叫做拍卖,又解释了他知道的那个拍卖场是个不太正规的,专门收一些作者不明的画作,私底下拍卖给喜欢的人。 “所以,是要卖给别人?” “嗯。” “那,那,那钱怎么办?” “嚯。”顾压星笑了,“我本来以为要费点功夫才能说服你,你怎么一下子就同意了,还问起钱了。” 清梦问起钱,原本是没有同意的意思的。但顾压星这么说,她也被绕进去了,挠挠头道:“能卖多少钱啊?” 顾压星笑道:“卖多少钱不重要,我们去燕城,一路上用的钱是够的。重要的是,明天就能把这些隐患脱手了。如果全撕掉或者扔掉,白白浪费了。这样,这么好的画都能到能欣赏的人手里。” 清梦这个傻姑娘,也不多考虑考虑,听顾压星说得这么有板有眼的,立马就点头了。 原本她刚才问到钱,是想问问这个钱要不要还给南荣的。这么一来,直接就忘了。 顾压星没有想到说服清梦这么轻松,看来她也不是特别喜欢这些画,不然哪里会这么容易就同意把画弄走。 但他不知道,清梦的确是喜欢这些画的,只是她的喜欢并没有生出独占欲。 南荣克的画于她,其实高出了很大的境界。虽然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但是她自己长着两只眼睛,知道自己的画实在与这些差得远。因此对这些画,她是真心喜欢,又真心崇拜。 崇拜,敬畏,因而一点独占的想法都没有,反倒是觉得惋惜,这么好看的东西,怎么能够就她一个人欣赏。如果没有更多的真心喜欢的人能看见,这些画实在是愧对于大胆画出它们的南荣克了。 美丽,该是让世界都看见的。 如果清梦也种了饱腹芯片,那么在她一遍遍看这些画的时候,肚子便该被填满了。顾压星是那个确确实实种了芯片的人,可惜他没有长出一双欣赏这些画作的眼睛,实在不能接受这些血腥的画是“美丽”。 说完了该说的,他要去做一些事儿了。 “今天晚上我不在这里睡觉了。我待会儿给你把车门全锁好,你在车里面玩一会儿识字板,想睡的时候就按这个睡眠模式,自己睡觉吧。” 清梦诧异了,问他:“你要去哪里?” 顾压星故意使坏:“去杀人放火。” “啊啊啊啊?杀人放火?你要杀谁?” 清梦进入了巨大的震惊之中。她一时没反应过来顾压星是在开玩笑,眼睛瞪圆了,嘴巴也自然而然地闭不拢。下巴都要惊掉了。 实在可爱。顾压星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清梦已经被揉过好几次,习惯了头顶这只大手的摧残,直接忽略不管,接着问:“杀人不好吧?” 太可爱了。顾压星的手痒又上头了,把手从她头顶撤下来,却捏上了她的脸。 少女的肌肤细腻光滑,他的手指却是粗糙的,捏着她,虽然没有用上多大的力气,但他感受到了柔和,她倒是感受到了疼痛,赶紧伸手拍开。 -------------------- 作者有话要说: 冬天到了,键盘冬眠了。好困好想睡觉,但是还是要做勤劳的码字工(其实就是库存没了要赶紧多写一点了) 第65章 第065秒 顾压星瞧着自己的手被无情地拍开,叛逆劲头上来了,又增加了一只手。朝着清梦的脸颊一边一只柔柔地捏了起来,把她的脸蛋捏成了一个球。 清梦皮肤软,他轻轻松松就能扯一扯她的脸。 但她却不乐意了,脸这么被捏着,就算顾压星觉得自己一点都没有用力,但还是很痛的。她见自己甩不开他的手,为了让他能够知道自己的疼痛,便也大胆伸出手去,从顾压星伸过来的手臂下面窜进去,捏住了顾压星的脸。 两边互相捏着,像是架起了一座桥。 她有意识地让自己的手指带点劲,可是顾压星皮糙肉厚的,哪里会感到疼痛。 他感到的分明就是滑稽和幼稚。 有点想笑。 清梦也不放手,头顶有车的内灯照耀下来,把两个人照得清清楚楚的。 一双透澈的圆眼,对上他的眼睛。大眼瞪小眼,像在较劲。 最后还是顾压星先绷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松开了手,但清梦的手还捏在他脸上。他笑得实在夸张,害得刚才还严肃认真的清梦也跟着破防,缩回了手又笑得前仰后合。 他在笑两人的幼稚举动,她在笑自己莫名的冲动。 车里充满了快乐的空气。 顾压星用手无意地摸自己的脸。刚才清梦的手就这么捏了上来。虽然她的手指并没有她的脸那样柔软,可跟他的粗粝大手比起来,那纤纤玉葱便成了柔荑了。清梦笑倒在座椅上,问他:“被捏脸,还是痛的吧?” 一点都不痛。他说:“痛,痛。” 下次还敢。他又说:“下次不捏了。” 清梦也在揉自己的脸:“也不是完全不能捏,但就是…你不要这么用力,我脸疼。只要你能轻一点,下次你捏我脸的话,我就不捏你的脸了。” 顾压星又憋不住了。清梦就是有这个本事,就算说着正经话,但也能让他乐起来。大概也是因为清梦处在懵懂与懂事的交界线上,说出来的话总是既有小孩子的童趣,又有知性的温柔。是他捡着宝了,原本以为就是捎了个很漂亮的姑娘一起去燕城,没想到她竟是这么有意思的人。 于是他梅开二度,又一次动起了手,两边夹击,袭击了她的脸蛋。 不同于上次,这一回他伸出手就只是轻轻地碰触,一点力气都不敢下。 他很好奇清梦的反应,也做了不少的预设,但还是没料到清梦会说一句:“这还差不多。” 完了,他又爆笑一场。 如果一个人因为常笑就会被别人认为好惹的话,顾压星在清梦面前就丝毫没有威严的形象可言了。 她看着这么个大块头,刚开始还以为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相处了几天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气氛已经完全放松下来,或者说也根本没有紧张过,她就想起了刚才那个话题。 “所以,你其实不是去杀人的吗?” 顾压星一挑眉,诧异着她话题转变之快,也诧异着她心思还算活络。 不必瞒她:“对,我就是骗你的。” “那你去做什么?” “去……”他停顿一下,舔舔后槽牙,随后微笑着摇了摇头,改口道:“算了,不去了。” “啊?为什么?” “没兴趣去了。” 清梦更加好奇:“那你本来打算去做什么啊?” 顾压星轻笑:“小孩子不要问。” “喔。”清梦也笑,“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了嘛。但是,我真的不是小孩子了。” “最幼稚的小孩子才会说自己不是小孩子。” “那你是小孩子吗?” “我当然不是啊。” “最幼稚的小孩子才会说自己不是小孩子。” 顾压星没想到会被清梦噎这么一句,直扶额,嘴角又在暗笑。 既然决定不出去了,现在也还没到睡觉的时候,就总要找点事情做。 清梦不会无聊,她有识字板,有画具,还有刚刚拿到手的画,再怎么说也有事情做。 要是顾压星是一个人出门的话,晚上到车上就是睡觉,也不会觉得无聊。 可跟清梦凑在一块了,就觉得该找点乐趣,不能平白这么呆着。 两个人逐渐没话讲了,清梦就开始珍惜自己和手头这些画作的最后相处时间,赶在明天把它们卖到拍卖场之前赶紧多看几眼,但求自己也可以画出这样的东西来。 顾压星把脑袋歪过去看,实在没法从这些画里面看出什么花样,便没话找话地问:“你最喜欢哪一张?” 清梦挑来挑去,挑了一张出来,又摇了摇头换了另一张。把另一张拿出来,不到两秒钟,又放了回去,告诉顾压星:“挑不出来最喜欢的。” “那就挑最不喜欢的。” “那也不行。如果这些画是我画的,我就能挑了。是别人画出来的,我就挑不出来。总觉得每一笔画得都比我好很多,分不出高下的。” “说起来一套一套的。”顾压星笑了,“那你是觉得,这个南荣画画要比你好吗?” “嗯。”清梦点点头。 顾压星知道她不是在谦虚,虽然他难以欣赏南荣克这样邪门的画风,但水平他还是能够分辨的。若不是南荣的水平实在已经出神入化,他也不会看着几幅画就觉得邪门难受了。 而时间很快就过去,两个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差不多也就到了该睡觉的时候。 车上的空调把温度控制地很舒服,穿着短袖不会觉得热,而躺一晚上睡觉也不会冷。 顾压星让清梦在中控台里找睡眠模式,她也不负所望,顺利地把睡眠模式开了起来。车顶的灯一下子熄灭了,各个门窗都锁上了,座位往后倒去,舒服的睡眠环境一下子就创建出来了。 最大的缺点就是空间狭小,不然睡在这个驾驶室里头跟睡在床上也没什么区别。不过空间狭小也有狭小的好处,两个人分别躺着,却有着盖着一条被子聊天似的距离,轻声讲话也是方便的。 清梦睡前脑子乱糟糟,很多疑惑都随着黑夜而浮出来,控制着她的嘴巴去问顾压星。 “明天我们要去哪里?”她问。 之前他已经告诉过她了,但他再次回答:“域城。环都域的域城。” “域城不是我们江北域的吗?”她又问。 不用看见,在黑暗之中,她都能感受到顾压星又笑了。 他说:“每个域都有一个域城。管理这个域的各种部门基本都在域城,域城是一个域的中心。江北域有域城,其他域也都有域城的。” “喔喔!原来是这样!我倒是一直不知道呢。” 这是废话。如果知道也就不会问了。 顾压星问:“你想不想在环都域域城住一个晚上?” 清梦闻言,一下子兴奋起来,用手支起半个身体,问他:“环都域域城?可以吗?住在城里吗?” “对。”他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赶路也不用急,总归是来得及的。我们上午就能到域城,要住的话,我们下午还能在城里逛逛。” 清梦又躺了回去,念道:“我当然是想住的。我也想看看环都域的域城是什么样子呢。我们江北域的域城我也没去过,没想到能去环都域的域城。星哥,你去过那么多地方,那么多城市,那个环都域的域城是不是跟海阳城差不多啊?” “差不多…什么叫差不多?” “就是,大家住的地方差不多,那些房子差不多,路上那些红色蓝色的车差不多,一天也是吃三餐饭,小孩子也都是有书读的?” “那确实是差不多。城市都是这样,城市里生活的人也算是差不多吧。” “喔。”清梦莫名地失落,“那就是说,城市和城市都差不多,区与区也都差不多,但是城市和安置区就差很多吧?” “嗯。”顾压星道。 “城里人与区里人也差很多?” “嗯。不过,城里人之间的差别,倒是比区里人之间的差别大上不少。区里的人,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全都叫做粗子。城里的人就不是一个叫法,有些人是娃娃爷,有些人是城佬。娃娃爷比粗子们过得好一百倍,城佬又比娃娃爷过得好一百倍。差来差去,说差不多的,其实也都差了很多。” “可为什么呢?” 清梦侧身躺着,轻飘飘地问。 顾压星也是侧身躺着,告诉她:“因为粗子活在安置区,娃娃爷和城佬们都活在城里。” “那为什么不是粗子活在城里,娃娃爷和城佬们活在安置区呢?” “因为活在安置区的人才能叫粗子。你让娃娃爷们和城佬们离开城市,全都活到安置区来,他们也都变成粗子了。” “娃娃爷和城佬们怎么会离开城市呢……他们不会离开城市,粗子们也离不开安置区,大家永远都差很多。那,粗子就永远都是粗子了吧。” “粗子也不是就真的不能离开安置区。只要有本事,安置区长大的粗子,也能到城市里面去生活的。” 顾压星就是给顾辰这样筹划的。千辛万苦送他去城里上学,打的就是让他将来在城市生活的主意。 “喔喔!”清梦激动起来,“我也看到过这样的宣传片。一对年轻夫妻,一起打拼,从矩州域打拼进了首都呢!” 那个宣传片里头,年轻夫妻抵达首都的时候抱在一起哭。她一回想到那一幕,又觉得心里酸酸涩涩怪感动的。但感动之余,她却想到了宋家的那个小孩。 普普,宋家爸妈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普普通通过一辈子。 但他普普通通地住在海阳城,对他而言,是与生俱来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可对于粗子的人来说,是需要打拼的,需要像顾压星所说的“本事”的。 她又问:“为什么城里人是城里人,而粗子是粗子呢?” 第66章 第066秒 顾压星是个读过书的人,幼年生活在城里时就启蒙读过书识过字会算数会背诗,后来碰见了东梁,也被教诲了许多年。 在安置区里算起来,他也算是最有文化的一类人了。 但再怎样有文化的人,大约也是听不出清梦话语里的本意的。他是读过书,可是清梦却没有读过。她听了顾压星对于城里人和粗子们的解释,疑惑不曾解开,倒是更有满肚子新生出来的困惑。 可惜她辞不达意,话问不清楚。 为什么城里人是城里人,粗子是粗子? 顾压星听起来,这话跟她前面问的那几句大同小异,他早就回答过了。 城里人因为住在城里,所以是城里人。无论是娃娃爷还是城佬。 粗子因为住在安置区,所以是粗子。 而其实,倘若清梦和顾压星往前翻两千年的史书,或许就能看见,早在千年以前就有人问出过清梦想问的话。 乌天黑地,连绵大雨,破烂的粮车堵在了腌胙的道上,赤背的汉子登上小丘,站在乌压压的浓云之下,早就喊出过那句话。 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那句总是萦绕在一代又一代人心头的话。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可惜,清梦没有读过书,顾压星虽然读过,但也只是比一众粗子们好上一点,跟真正读过书的城里人相比,那也是差了远了。 他们说到底还是一种人。 城里人给他们这种人造了一个蔑称,叫做“粗子”。 粗子们也许也想过,凭什么自己一辈子就是个粗子,而有些人生来就是城佬。他们或许也想要改变,想要读书识字,想要发家致富,想要挤到一个城市里面,给自己给家人创造一席之地。 可是没有办法,他们生在了安置区。 明明都是人,安置区出生的,就是没有食物,没有教育,没有山清水秀,更没有什么出人头地。出门闯荡,因为没有读过书,得不到好的工作,城市里活不下去,照样要回到安置区里。回到安置区里,也是照样吃不饱饭,那就只能坑蒙拐骗。整个安置区,越坑越穷,越蒙越破。就像一个无底的黑洞,每个安置区出生的人,生来就掉在了洞口。越活越大,那也只是越掉越深。 没有翻身的日子,看不见未来的好日子在哪里,只求着能就这样活下去,活到敢去死的那一天。 什么最新的科技啊,什么外交啊,什么军事啊,都只是宣传片里放着的,粗子们听着就像听故事,觉得精彩万分,但不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与他们有关系的,是永远降不下价钱的柴米油盐,是日复一日严苛的纠察通缉,是台风天要被吹走的铁皮,是在别人家里顺走的一点净土。 明明就是一个国度里,但粗子和娃娃爷、和城佬们,见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有人问过“凭什么”,不少人。声嘶力竭,呼天抢地。 但没有人“做什么”。 好像规则就该是这样,城里人就该是城里人,粗子就该是粗子。 清梦问这样一句,顾压星就该答她一句:“没有什么为什么,本来就是这样的。” 清梦翻了个身,趴在座椅上,又扭过脑袋去看顾压星。 黑漆漆的,她看不清什么。 但她动静不小,顾压星听声音就能知道她是把自己翻了个面。 “就像这样。” 他听见清梦轻轻地说。 他问:“什么?” 清梦又说:“就像这样,本来是躺着的,现在是趴着了。本来是粗子,现在是城里人了。” 顾压星笑道:“你就是你,躺着的是你,趴着的还是你,翻了个身也只能是你,不会变的。” “不会变吗?” “不会的。” 他说得笃定,完全忘了,自己把顾辰送到城里去上学,就是为了让他能翻过这个身来。 如果是普通的平整床板上,趴着睡一会儿也是不会累的。她这下趴着的,毕竟是倒平了的座椅,上下略有起伏。睡觉躺着不嫌难受,要是趴着,就容易硌着了。 清梦觉得手脚都难受了,也就翻回来了。 反正聊到了城市,顾压星就告诉她:“海阳城并不是最富裕的城市,沪城、首都、江北域的域城,都要比海阳城繁华。以后有机会的话,我都带着你…不是,等你到燕城之后,找到了你那个吱吱姐,让她多带你去看看,你就会知道了。” “吱吱姐从来不让我出门的,她不会带我去看的。” “那就…”顾压星思索一会儿,“等你以后嫁人了,让你丈夫带着你去。” “我就不能自己去吗?” “你?你要是一个人去,半路上就被人骗走了。” 就像他把她骗走一样。 清梦岔开了话题,问他:“你结婚了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是因为他刚才讲到了嫁人,清梦才会这样问一句。 “想到了就问。” 顾压星道:“没有。没结婚,但是我有个小孩。” 清梦一听,唰地又坐了起来,伸手直接把车顶的灯给开了。驾驶室内瞬间有了光亮,还闪了顾压星的眼睛。 她两眼盯着他,问道:“你有个小孩?” 顾压星笑:“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因为在清梦的心里,顾压星虽然看上去比她要大上几岁,但远远不到有个小孩的年纪。 她的诧异难以释怀,只能开了灯,看着顾压星亲口回答她。 她问:“你真的有个小孩?” “真有啊,骗你做什么。我儿子,快十岁了。” 顾压星也坐起来,把灯关了。 车内又是一片黑暗。 “快十岁了?那…那你几岁了?” “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就生了我儿子,你自己算我几岁了吧。” 清梦突然有些生气,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从顾压星的语气里面,她听得出来,这件事情他压根就不打算瞒着她。 她一问,他什么都说了。 可是她以前没有问过,所以一直就不知道他有个儿子。 所以就觉得他好像骗了她。 感觉被骗了,所以有些生气。 顾压星就问她:“我没跟你说过吗?” 她气呼呼地说:“没有!” “怎么生气了?” 她还是气呼呼地:“没有!” “好好好,没有没有,躺下吧躺下吧,别咋咋唬唬了。” 清梦感觉自己每天都在接受太多新的东西,因此晚上睡觉都不太安稳。 梦境是情绪最真实又最虚幻的反应,这样的夜晚,清梦的梦也是一个接一个的,一个比一个光怪陆离。做一夜的梦,精神也不好,第二天早上就难以醒来。 顾压星当然醒得比她早,下车去把该做的事做好了,回来的时候,她还在睡觉。 他已经知道了她贪睡的脾气,知道她早上起不来,强行叫醒,她还要哭着有起床气,就索性不叫醒她,在边上眯着眼睛躺回去,算是睡个回笼觉。 既然决定了今晚睡在环都域的域城,那就不着急走。这里到域城的路途不远,就算睡到了中午,下午的时间也能赶过去了。 他睡个回笼觉,就导致了清梦醒来时候的小得意。 看见顾压星还睡在边上,她以为现在还很早,自己醒得早过了星哥,真是出息了。 但一看车外的日头,这么高,这么盛,也不见得就很早了。 她赶紧伸手推了推顾压星。 顾压星正在回笼觉的梦里头,被她一推,梦境烟消云散。 “你怎么醒得比我还迟了?”清梦问。 顾压星夸张地“哟”了一声,问道:“那你怕是还在做梦吧?” 66号区到域城的路并不遥远,清梦在识字,顾压星专心致志地把车开在远北公路上。 这年头的小轿车基本都是自动驾驶的,自动驾驶,出交通事故的概率就不高,因此公路因为一起小车祸而开始堵车的时候,顾压星觉得很是稀奇。 车祸就发生在他开着的这条车道上,前前后后塞满了车,两分钟挪一挪,龟速前进。 旁边的那条车道虽然也拥堵,但前进速度比他在的这条车道快上一点。 自己的车没怎么挪动,边上的车倒是一辆接一辆地往前开。 “咦?”清梦忽然看向了窗外。 顾压星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问她:“怎么了?” 清梦指了指边上车道的那辆车:“这辆车,我好像见到过。” “这种车不是挺常见的。” 他说的是车的样式。白色的小轿车,四个轮子,乌漆麻黑的车窗膜。 清梦说的却是车本身。 “不常见,就是这辆,就是这一辆车,我见到过。” 顾压星便问:“在哪里见到过?” “在海阳城。” 顾压星又问她怎么认出来的,清梦指了指它开远去留下的车牌的远影,告诉他,是她在海阳城刚学会认数字的时候恰好看见了后面有这么一辆车,就认了认它车牌上的数字。 她知道,这些车的车牌号码都是独一无二的。当时认了这个车牌,也算是记住了这辆车。本来这样的记忆是该逐渐就消失的,但现在忽然又看见了这么一辆车,记忆就又清晰了起来。 顾压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里感慨:“记性也是真好。识字这么快,记数字也能这么厉害。” 嘴上却说:“可能你记错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第67章 第067秒 清梦又把头往自己那边的窗户上贴,眼睛朝前头张望,将那辆车的后车牌看得清清楚楚。 “也许是我记错了吧。”她说。 顾压星再次警告她:“不准把你的头和手伸出窗户。” 清梦于是便把脑袋收了回来,后背贴着座椅安安分分地坐好,接着识字。 识字板里的人型狗不厌其烦地唱着幼稚的童歌,这段堵车的路看着也难以过去,顾压星往边上的车道强势地一插,总算不耽误在这条车道上面。 前头那辆被清梦指认为见过一次的白车已经逐渐开远去了,没入车流之中。顾压星只能不怎么清晰地瞥那里几眼,有意识地看着它的去向,却也难以再看得真切了。 从旁边的车道开上去,就能看见公路上出的车祸。货车撞了小轿车,货车看起来毫发无损,小轿车半个车屁股都没了。货车的车身斜着,占据了一个半车道,大概是两辆车相撞之前避让前车的缘故才猛打了方向盘,但小轿车倒是停得笔直。 好在看起来没什么伤亡,轿车车主坐在车的副驾驶室里,压根就不用下车看一眼。车辆的损伤都能由智能系统算出来,他完全没有下车受热的必要。货车司机则站在车下,太阳烤着他,把他的心也烤焦了。 顾压星看见了,虽然很快就开了过去,但心里还是笑了一句:车大就是好,能把小车撞成这样。 清梦倒是好奇地问了:“这样撞车,那辆大车是不是要赔钱的啊?” 顾压星从反光镜里面追看一眼,告诉她:“肯定是大车赔钱,而且要赔不少。” 它撞的那辆车,好死不死是一辆要点价格的好车。幸亏是没把人撞伤,不然倾家荡产都不够赔的。 清梦更加好奇:“那要赔多少钱啊?” 顾压星信口报价:“几十万吧。” 不知道他说的准不准,可能少了几个零,也可能多了几倍,总之他是信口,就不能保证准确率。清梦倒是信以为真,不知为什么,竟然为那个货车司机捏了一把汗。 “这么贵…那那个人赔得起吗?” “呵。”顾压星笑了,“赔不赔的起,车总是撞了的,难道还能因为赔不起,就不赔了?” “那,那如果真的没有钱,该怎么办呢?” 顾压星看她一眼,知道她是认真发问,也把自己随意的态度转变了,认真回答她:“好像现在这种意外赔偿都能去办贷款的。贷款你知道吗?就是借钱,也要还的。如果发生了事故,是要赔钱的那一方,又临时赔不起钱,就可以去办一个贷款。几年之后等有钱了再去还这个贷款。” “喔喔。这个贷款还蛮好的,一时没钱都不用怕了。” “但借钱也不是白借的,这是要利息的。” “喔喔。” “你借得越久,时间越长,这个要交的利息就越来越多。很多人的钱借着借着,利息就要比欠着的本金还高了。一旦欠下了第一笔钱,后面就总是还不清,一辈子都要还账还利息,没个消停的。欠几十万的话,普通人,赚的估计都没有利息高。” “啊?那就是说,刚才那个货车司机,他这么撞了车,要赔几十万,如果他又赔不出来,就去贷款了。贷款了,就要还钱还利息,可是赚的没有还的多,那就是没有尽头一直要这么被这笔钱折腾下去咯?一直一直,没有尽头?” “对,一直一直,没有尽头,直到死了。” “啊?喔!我知道了。” “你又知道什么了?” 清梦挠挠头:“我知道了,要想不陷入这样的处境,就要很小心,最开始就不能撞这个车。” 顾压星轻笑。 开过了这一段,道路就通畅了。 远北公路的基础设施没有越前公路那样完善齐全,不过通向域城的出站口倒也是修缮地大气有派头。 清梦总是忘不掉海阳城进城时见到的宏伟大气的城墙,尤其过了城墙,就见了那样改天换地般的繁荣城市。她对于城市的第一印象停留在那里,就以为所有城市都跟海阳城一个样子。 见到了出站口的漂亮,总想着接下来就能见到环都域域城的模样,却不知道过了这个气派的出站口,见到的仍旧是一条公路。 比远北公路的三车道还要窄上一点,路边没有什么高楼大厦,也没有什么房屋楼宇,只见到连片的废弃工厂,灰色的墙黄色的大烟囱,四面联结的管道钢筋,满地的废渣狼藉。 清梦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问道:“这…这就是…环都域的域城?” 怎么跟安置区一样破破烂烂的。域城,是这个样子的? “傻姑娘。”顾压星嘴角上扬,“我们还没有进域城呢。这条路是往域城开去的,边上这些是以前在域城边上的工厂,老早就倒闭光了,所以看上去荒荒凉凉的。环都域的域城虽然在整个国度以内不算什么大城市,也没有江北域的域城好,可还算是富足的,不会是这个样子的。” “喔喔!” 清梦还是看着窗外,刚才她以为域城就要到了,便把识字板充上电放到了一边。现在知道了这还没到域城,也不打算再接着识字了,就再打扰打扰顾压星,接着问:“我之前在宣传片里面看到过工厂,里面有车间,有流水线,有工人,看起来可厉害了。这些工厂原来也是那样的吗?” “以前的工厂是那样的。这些工厂是不是我不清楚,但现在绝大多数工厂都不是了。哪里还有什么工人,工厂里面从头到脚的工作都是机器人做的。机械臂可比人厉害多了,干活精准又高效。如果是坚持用人工而不用机器的工厂,八成都倒闭了。这里连片的这些说不定也还真是。” 清梦想起来自己也是见过机器人的。海阳城里面,她见过好几次商场里巡逻的机器人。在宋家的家里,也见到过房间里摆着的机器人。她知道这些东西智能,却没有想到智能得可以代替了人工。 顾压星突然开始操作中控台,清梦好奇地看。她还不能认全字,不知道顾压星做了什么操作,中控台竟然突然说话了。 “主人,您找我有什么事?” 清梦又是一个大震撼。 原来这辆车竟然会说话!说话声音还这么好听!还是个女声! 虽然她听广播,分辨得出机器人的声音和真实人类的声音,此时也分辨得出这个车发出的声音并不是人声,可这分惊讶倒是扎扎实实的。 顾压星告诉她:“这就是机器人,顶聪明的,你跟她说话,她就会跟你说话,跟人一样。” 那中控台又说话了:“主人,我没有听懂您在说什么。您可以再说一遍吗?” 清梦问它:“你是谁?” “我是您的货车智能语音系统,您还没有给我取名字。您想叫我什么?” 清梦就看向了顾压星。 他刚才调出这个人工智能语音系统,就是承着工厂智能机器人的话题,弄出来给清梦看看的。 他说:“它很智能的,你给它取个名字,以后直接叫它,能开空调、调座位什么的。平常也能跟你聊天。” 它把顾压星这么几句话都听去了,紧接着告诉他:“主人,‘它很智能的你给它取个名字以后直接叫它能开空调调座位什么的平常也能跟你聊天’这个名字实在太长了,您还是换一个短一点的名字吧!” 清梦噗嗤一声笑出来,由衷感叹道:“好好笑!它搞错了!” “主人,‘好好笑’这个名字长度正好哦。以后您就可以叫我‘好好笑’了!” 大概是清梦正在大笑,明明说了七个字,后面那句“它搞错了”被她掺杂着的笑声掩盖了,因此这不怎么只能的智能语音系统就只识别了前面三个字。 清梦越笑越离谱,感染得顾压星也笑。 肚子笑得疼了,她捧着肚子试试:“好好笑,你好好笑哦!” 好好笑说:“主人,有什么好笑的事,说出来一起笑吧!” 清梦笑抽过去了,倒在座椅上,顾压星赶紧把语音系统的界面关了,跟清梦讲:“你叫它的名字,它就会冒出来了。” 她之前一直不知道,原来车上还有这样一个好玩的东西。如果早就知道了,那早早地就能给它取名,跟它聊天。 终归是贪玩好奇的,她趁热打铁,哪管顾压星在边上,一个劲地就喊它:“好好笑,把左边的车窗打开。” “好的主人。” 左边的车窗缓缓打开,热风从窗外扑打进来,扇在顾压星脸上。 “好好笑,把窗户关上。”清梦又说。 “好的主人。” 窗户缓缓地关上。 “好好笑,放一下广播。” 于是广播响起。正在放通缉令,无聊得很,她说:“好好笑,把广播关了。” 但是广播也在讲话,她的讲话声就被广播声淹没了,好好笑并没有辨别出她的指令。 还是顾压星“伸出援手”,在中控台上把广播关了。 “快要到了,别玩了。”他说。 响了响喇叭,清梦便向前看去。 天降似的高楼忽然就在视野中取代了废弃的工厂,没有丝毫的过渡,上一秒眼见的废铜烂铁,这一秒看见的就是钢筋水泥搭建起来的摩登城市。 “这就是环都域,域城。”他又说。 -------------------- 作者有话要说: 人工智能:真的好好笑哦:( 第68章 第068秒 环都域没有江北域富庶、岭北域辽阔,但好歹是包裹着一个完整的首都,往北又接上了燕城,一个域之中的最大城市域城还是很发达富足的。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这些自然不用说,单论路边的公共厕所,那也是像个天堂般干净整洁卫生华丽的。顾压星把车停稳锁好,跟清梦两人分头进了男女厕所。 清梦之前在海阳城时,对于城市就有了干净的概念。 宋家让她坚定了这个想法,而域城的公共卫生间再一次让她为自己此前想象力的薄弱而汗颜。 她从来没有想过,一个路边的厕所,能装潢得像一个宴会厅的门户,上有挂灯流苏,下有琉璃地砖。 或许是人们意识到了装点城市门面的重要脉门就在解决内急的地方,因而但凡是有点实力的大城市,都会想尽办法把境内的这些公共场所装饰得尽善尽美,让人上个厕所,感觉灵魂都能升华上天去。 她推门进去,都忘了自己进的是什么地方,首先就被巨大的一面镜子震慑住了。‘金闪闪的水龙头和亮晶晶的天花板都在镜子里面发光,洗手台边上的石砖竟然有着花朵一般的纹面,而墙壁上也装了一块显示屏,用电子的方式展示着哪些隔间已经被人占用。 清梦的字认不全,看不明白显示屏上写的哪一间是有人正在使用的。但是每一间都是绿色的,她有没有在室内听到其他人的声音动静,便下意识地以为这厕所里只有她一个人了。 先在镜子面前照了好一会儿,左右看看自己脸上有没有什么冒出来的痘痘或者新发现的瑕疵。难得遇到这么大、这么干净的大镜子,不多照一下,都觉得对不起自己这张脸。 等她照完镜子的时候,顾压星在隔壁都洗手出门了。 清梦以为每一间隔间都是空闲的,也没有什么纠结,就直接走到了厕所的角落,拉开了门。 然后在门口等清梦的顾压星就听到了一声尖叫。 这里不算是人来人往的路口,他刚才看过了,这个厕所几乎就没有什么人进来。除了他和清梦,应该就没有别的人会出现了。女士的尖叫在足够细锐的时候是难以分辨的,他不确定这声尖叫属不属于清梦,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就是清梦在大叫。 叫喊声中,是恐惧,与求助。 她知道他会听见,所以才叫喊,让他听见。 他于是冲了进去,冲到了清梦在的位置,知道了她尖叫的原因。 清梦指着隔间里躺着的一个老妇,告诉顾压星:“她…她没有呼吸了!” 顾压星赶紧凑上去瞧。 这个老妇,身上穿着的衣服几乎不能遮盖自己的身体,胸脯都有半个露在外面。面色苍老,头发半黑半白都是枯草状,脸上的皱纹要比眉毛还多,枯瘦得像根朽枝。 他伸手去摸脉搏,确实是没有的了。 她的身体也是硬的,是死了一阵时间了,好在这里的冷气打得足,香水有喷得猛,才没有让死尸的味道臭出来。 清梦又问:“她是死了吗?” 顾压星退后一步,把这间隔间的门关上,扯着清梦站到了一边。 “死是死了,你要是不敢在这里上厕所,我带你去别的地方。” 有他在边上,清梦感觉心安不少。但他这话说的,却让她又有了惶恐:“那这人怎么办?就让她死在这里?” “你就当没看见。这种公共卫生间,最多一天就会有人过来清理卫生,到时候就会处理掉的。” “处理掉?处理到哪里去?她是什么人啊?为什么会死在这里啊?” 她这接连的问题抛出来,顾压星也不是都能回答:“处理掉,估计就是报给纠察处,让那里的人拖去烧掉。这死尸一看就是安置区出来的,至于怎么会死在这里,那我就不知道了。” 清梦觉得毛骨悚然,这么一个富丽堂皇的地方,角落里居然躺了个衣冠不整的死尸,还是个老妇人,想着就吓人。好在顾压星就在门口,她一叫他就进来了,不然她惊慌失措地跑出去,还得惊魂未定好一阵子。 没有一点防备之下看见死尸,死状还挺凄惨,当然是怕的,也嫌恶心。顾压星赶紧带她出去了,回到外面,好言好语劝她:“不用管了,这种事也是常见的。你别看这城市繁荣,角角落落里面,不知道有多少安置区来的人在用性命换一口饭吃。吃不上饭,没有地方住,就只能睡到这种地方来。眼睛闭上,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多得很,我估计这死尸也是。” 清梦站在货车底下不肯上车,脸色变得很差。顾压星伸出手去揉她的头发,想要安抚安抚她的情绪,她却把头扭开了。 眼睛往厕所那边望去。 “星哥,要不,我们把那个人处理掉了吧?” “处理了?你认真的?” “嗯。” “你想怎么处理?”顾压星倒是疑惑起来。清梦胆子说大不大,见到死尸会怕。说小也不小,之前发大水的时候还能冲出去救人。 “反正她被打扫卫生的人发现,就是要报给纠察处的,那不如我们去纠察处一趟,说一说这里有个死掉的人。不然,就让她这么在这里的话,万一之后还有别的人去上厕所,也会被吓到的。” 清梦一通解释完,顾压星才明白过来。她的胆子要在发善心的时候才会大起来。 自己被吓到了,就担心别的人之后看见也会被吓到,就打算直接去纠察处报案了。 他想要试一试她是不是真打算做这么件好事,便道:“行,那你去纠察处吧,我在这里等你。” 清梦懵了:“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你说要去,我可没说要去。” “啊?但是,我不知道路怎么走啊?” “那就别去了。早晚都会有人来处理掉的,你掺一脚做什么?” “那不行。”清梦摇头,“如果有小孩子,小孩子也是要上厕所的嘛,来这里看见了,多不好啊?又不是在敞开的地方,死在沟子里,死在路边,那都没这么吓人。这是在一个小小的隔间里面,要拉开门才能看到。” 简单来说,就是开门才能看见的死尸,太具有惊喜感,比其他都要吓人多了。 “那也简单,我把她拖出来,放到路边就行了。” “?” 清梦和顾压星互相不理解对方的脑回路是怎么生长的。 她眼瞧着是说服不了他去纠察处报案了,便挠了挠头,虚虚地跺了跺脚,才下好决心要自己步行去找纠察处。沿着马路,她在人行道上迈开了大步子。 顾压星在后面喊她:“你要去哪儿?” 她回过头:“我要去找纠察处。” “你傻不傻?字不认识,路不认识,这个死尸你也不认识,你就去找纠察处?你图什么?”他问。话语中虽有诘责,却没有嘲讽。 她认真地回答:“字我正在认识,路不认识我可以问。我去纠察处,是不想这个人再吓到别人。” 顾压星发觉了,她称呼那个死去的老妇,每一句都是说的“这个人”。而他,开口就是“这死尸”,显得晦气又不尊重死者,因此也改了口:“你自己也被这个人吓到了,还管得着别人?” 清梦又是万分认真:“就是因为自己吓到了,所以才怕别人也吓到啊。” 她的声音娇柔,但语气却铿锵。 顾压星因为自己比她大几岁,个子也高出一大截,就常常有种她就是个小女孩的错觉。 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出自这么一个他以为的小女孩之口,倒能让他的内心为之一震。 就是因为她自己吓到了,所以知道这样开门乍现的惊吓有多恐怖,所以不想让别人也受到同样的惊吓。 “推己及人”这四个字,原来真的可以被放置到现实又浅显的语境,产生抽象又深远的激荡。 “好,我陪你去。”顾压星说。 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再说这话的时候,他用上了和她一样坚定的语气。 她朴素的善意拥有了不简单的感染力,而他与她都浑然不知。 两个人都坐回到车上,顾压星把车重新启动,在地图上找好最近的纠察处办事点的位置,开着车直奔那里。 到了纠察处,满眼所见都是熟悉又难看的黑白条纹。 若说起来,车上这样几箱焰火、一叠乱画,一盒画具,都是纠察处抓得严实的东西,顾压星这么开车直奔,颇有几分投案自首的意思。但他到底还有点分寸,到纠察处边上找了一个停车场先把车停掉,在充电桩上接上电源,跟清梦再步行到了黑白条纹遍布的地方。 “待会儿别乱说话,事情我都会说清楚的,那个人,纠察们都会处理掉的。要是问起来,你就是顾清梦,我的妹妹。我们两个都是住在江北域域城的,这次是要去燕城游玩,路过环都域而已。”顾压星交代。到了纠察处,虽说清梦可以尽可能少说话,但基本的信息两人还是要通一通。 -------------------- 作者有话要说: 救…卡文了… 第69章 第069秒 纠察们其实是最爱管这种既耗费时间,又没什么风险的小事的。 在城市的边边角角发现了一些死掉的粗子,他们就能离开枯坐的办事处,开着车舒舒坦坦地去把死尸弄走。丢到附近的安置区去,车一来一回之间,几个小时过去了,回到办事处稍微再坐一会儿就能下班,何乐而不为。 如果死了个城佬,那可就麻烦了。首先要查明身份,然后要通知家属,判断死亡原因。要是排除自杀,那就更麻烦了,还得跟其他部门去配合调查。但顾压星领着他们到了女厕所,见到的明显是个来自于安置区的老妇人,他们心里可是轻轻松松快快活活的。 顾压星和清梦,不必问,一看就不怎么像粗子,纠察们对他们是怎么客气怎么来。 但对于一个已经死了的老太婆,他们的客气就收敛得不剩一丝。三个纠察,一个拍了两张照片当作案件记录,一个在边上跟顾压星说着“小姐受了惊吓,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还有一个拖着死者的两只胳膊将她往外拽,拽上了黑白条纹车。 不用检查身上有没有伤痕,不用排查死亡原因,也不用对照身份信息。拖上车,再用公共卫生间里摆放着的香水冲着那间隔间狂喷几下,事情就解决了。 清梦看着纠察们把那老妇拖走。 “他们要把她带到哪里?” 刚才顾压星在和纠察们说话,清梦没有听清,但知道是关于这老妇的去处的。 “附近的安置区。” “为什么要拖去安置区?” “安置区方便,扔那里就行了。” “喔喔。” 清梦看着黑白条纹车开远,又进了卫生间,把刚才没上的厕所给上了。 只不过,她可不会再去拉开最里面那个隔间的门板。 出来洗手的时候,她认真地搓了好久。 顾压星则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纠察队的车,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视野之外。 他的拳头,在裤侧捏紧又放松。 车停在了停车场里。刚才回到这个公共卫生间,是坐着纠察队的车出来的。现在纠察们把车开走了,他们只能自己回到停车场。 今天还要去那个拍卖场。 顾压星认路是个好手,这座城市他来过几回,大致的方向却是了然于心。 只不过城市始终都在建设,道路修修补补,楼宇建建拆拆,走在人行道上,走到了十字路口,顾压星也是会分不清哪条路通往哪里的。 之前纠察队开着车,一路弯弯绕绕过来,路口太多,这一块儿又有封闭施工的路段,他走着也怕自己走迷糊了,于是带着清梦坐了回地铁。 因为之前停车的时候,看到了停车场边上有一个地铁站。 清梦对于地铁这种交通工具是完全陌生的。 在自动售票机前买票选站,清梦勉勉强强能认识几个站名,但一些复杂的名字她还是看着像天书。 顾压星便趁着边上没有什么人,给清梦把那些她不认识的地名一个一个读过去。 每一个站点名底下都有拼音标注,顾压星这时候才意识到,当时让清梦跳过了拼音学习并不是个明智的决定。如果之前让她学了点拼音,那么走到哪里,就算不认识字,对着底下的拼音也能拼出字来。 毕竟拼音用的字母就那么几个,而汉字有千千万万。她认得再快,也没办法在几天的时间里面认全。 有个站叫做三清河,倒是巧了,三个字都是清梦认识的。抢在顾压星前头,她就把这三个字读了出来。 顾压星看她一眼,有种“我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感。 识字板当然没这么快教到“清”字,但之前遇到琴风的时候,顾压星曾用小黑板给她写过她的名字。当时她就认真地记过了,毕竟名字是独属于自己的,确实也该好好记住。 顾压星先示范一遍,买了一张单程票,又让清梦自己操作。 清梦依样画葫芦,成功地把票买到手,两人就上了地铁。 这又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清梦只在电视上看到过铁路与列车,一旦电视上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突然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的时候,心情就会激动起来。 因为是工作日的白天,这个城市里面,这种时段有空的人不会选择坐地铁出行,没空的人不会出现在这里,因而偌大一个候车区只有不到十个人在等开往两个方向的列车。 清梦在两个方向中选择了一个,问他:“对吗?” “对。” 不知道她是刚才记住了站名,还是二选一的抉择之中运气发挥了作用。 身后的那趟反方向的地铁先进站。 清梦远远地就听见了高速列车疾驰而来的声音,惊讶地转过头去,看到银白色的大大长长的地铁车厢飞也似的冲过来,又稳当当地停下。几个候车的人上了车之后,那车又飞也似的开走了。 她嘴巴微张,大抵是没见过这么快的东西。 不过很快,比起刚才的扭头远望,本方向的地铁也又飞也似的进了站,更近更响。防护门把高速移动带来的气流排除在外,而声音未被消除干净。她听见“嗡嗡”的声音,就知道又是一辆地铁过来了。 顾压星并不常坐地铁,但比起清梦,倒也算是熟门熟路了。他没有清梦这样的诧异,领着清梦上了车。 车厢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清梦挑了个位置坐,抬头看了眼顾压星,示意他坐到边上。他却笑了:“就两站路,很快就到了。” 于是抓着上面的扶手站在清梦身前。 清梦奇怪了。刚才开着车过去停车场,明明花了好一阵子,怎么说很快就到呢? 但地铁一驰行起来她就知道了速度的力量。 毫无防备的筋骨没有做牢,在光滑的座椅上往旁边滑去。转瞬之间,手臂为往后面撑住重心而伸了出来,但被顾压星率先截胡。 “坐稳。”他握住她的手腕,把她从边上拉回来。 之前她的手腕就被他握伤过。巧得很,他伸出去的手就是被铁皮割伤的那只,而他握住的手腕就是她被勒出一圈青痕的那只。伤上加伤,也算是一种莫名的缘分。 清梦很快调整过来,他就把手松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有在痛了的手腕,忽然又热了起来。 清梦仰起脸,对着顾压星一笑。 圆圆的眼睛眯起半扇,又甜又傻。 顾压星本想绷住表情的,但被她这么盯着笑,实在也是忍俊不禁了,嘴角一扬,撇过头去了。 而地铁到站之后,清梦又舍不得下车。 这次坐过了地铁,还不知道下一回是什么时候呢。 顾压星看一眼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告诉她:“下次有机会的。” 清梦依依不舍地走下了车厢。 出站,去停车场开车,前往拍卖场。没想到这么短短的停车时间居然花了一顿饭钱,顾压星略觉心痛,又想到之前宋妈妈给清梦塞的那一大叠纸币,忽然也就不心痛了。 顾压星之所以知道环都域域城的这家地下拍卖场,便是因为他从前的“工作经历”。 他经常做一些高风险又高收益的事,例如当高危保镖,例如当打手,例如为这种见不得光的生意奔走。当然,他也在这家拍卖场做过活。 当时这家拍卖场的规模还没有现在这样庞大,来交易的人也不多,手头的优良的画作也不多。自从前年国度内最大的文娱企业云利通在域城开设了分公司之后,拍卖场的生意才越加红火。 云利通本是互联网企业,立稳脚跟之后,长臂伸向了文化、娱乐产业。又赶上了文艺创作领域的动荡,文艺创作许可证的出现让云利通更是加强了对文娱产业的垄断。 如今市面上文娱产品的流通,或多或少都要经过云利通的巨手。 但为什么宣扬自己一切行为都合格合规的云利通在域城开设分公司之后,一切都不合格合规的三无地下画作拍卖场却可以兴旺发达,顾压星心里自然有答案。 他在拍卖场还有熟人。 熟门熟路地进了一个看似正常的商业楼,打了个电话,就有个美艳的女人乘着电梯到了他们面前。 “压星,好久不见。” 美艳的女人开口,声音更加迷人。清清冷冷的嗓音带着笑意,随着高跟鞋的“哒哒”声越走越近。 “是好久不见,我还怕你认不出我了。” “认不出谁也不能认不出我们压星啊。”女人笑着站在顾压星面前,看了看边上清梦,“不介绍一下?” 长的好看的女孩总是受人喜欢,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对清梦这样人畜无害的美貌没什么抵抗力。这个女人也不例外。 “清梦,我妹妹。”顾压星介绍,又对清梦讲“这位是李兰,我多年的好友。” 李兰和顾压星认识的年份不少了。当年顾压星在这里工作的时候,与她,还有另一个男人混得最相熟。那时三个人都是青春年少,彻夜凑在一块总有聊不完的话,他们可谓是把彼此的底都摸透了。顾压星有没有个妹妹,她怎么会不知道。 只不过后来,顾压星觉得在这里挣不到出路就离开了,另一个男人遇到了更好的机会,摇身一变进了纠察处,只剩李兰留在了这里。 她当然知道顾压星曾有过一个相好的人,也生过一个儿子,可顾压星在这些年的孑然一身之后,身边又出现了一个姑娘。 换做是从前的李兰,恐怕是要吃醋的。 但现在的李兰不会了。她友善地伸出手,与清梦相握。 “你好。”她们同时说。 第70章 第070秒 李兰带着两人进了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沙发,顾压星一进门,就随意地坐下了,半躺靠着背。 清梦也坐,当然,坐姿比顾压星端庄得多。 “看看。”李兰微笑。 顾压星便把手上的一叠纸递给她。 她接过,随便看了两眼,脸上的微笑就僵硬了。 顾压星问:“怎么样?” 清梦也很好奇她的评价,她觉得这些画真的很好,也希望别人能夸夸它。 李兰从中抽出了一张,告诉他们:“就这一张,拍出去的价钱就能抵得过我们三天的成交额。” 拍卖场是冒风险做的生意,交易的作品都是宜精不宜滥,只有精品才能被贴上起拍价进入厅堂。因此每一件拍品,只要不流拍,就算起拍价售卖,也是不小的价钱。 三天的成交额。若不是与李兰相熟,顾压星一定觉得这人在诓他。 他与清梦对视一眼。清梦虽然从没有接触过这些交易,但是她能听得出来,李兰这话明显是在夸这些画。 李兰深吸一口气,报了个价格给顾压星。 “这些全部给我。” 于是顾压星和清梦都深吸了一口气。 这笔钱,够他们吃一个星期了。 不是吃七顿晚饭,是一周七天,一日三餐。 清梦突然明白了顾压星为什么坚持要处理掉这些画,再怎么说,她这个爱画的人原本也是舍不得它们的。可是,她如今彻底动摇了。 没有什么是比金钱的数字更能震慑人的。 不过,顾压星好歹也算是个老江湖。 数字虽大,但李兰既然报出这个数字,就代表这些画的价值远远在这个数字之上。 拍卖场倒卖画作的利润,他是知道的。 胃口也要适当地放大。 “两倍。”他适当地说。 “成交。”李兰一口同意下来。 顾压星便笑了,李兰也跟着笑。清梦在边上,发觉这两个人竟然笑到了同一个频率。果然是多年的旧友,连笑声都这么有默契。 笑罢了,李兰摇着头说:“我本以为你开口就会是五倍十倍,没想到你现在这么收敛了,叫价这么给我面子。” 顾压星下巴往清梦一撇。 “叫得太大,怕吓到她。” “就算是十倍,也不至于把这么个漂亮小姑娘吓到吧,你看小姑娘现在多冷静啊。” 顾压星便笑了:“我是怕叫得太大,你一巴掌就扇过来了,吓到她。” 清梦践行不开口说话以保证自己“聪明”的原则,在边上一直都只是默默听着,不讲话。但听见顾压星和李兰这样调侃对方,又捎带了自己,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有点难以想象,像李兰这样城里的漂亮女人,也会用巴掌这样老套的武器打人。 还以为只有一文不名的粗子们才这样动粗呢。 送走了顾压星和清梦,李兰便拿着这一叠纸上了楼。 若非跟顾压星曾经有不浅的交情,在她料定对方不知道这些画的真实价值的情况下,她给出的报价一定还会更低一些。 刚才双方的交流极其高效,她不必详细询问画作的来历,两人也不必叙旧寒暄,看了东西,报出价钱,双方成交,拿钱走人就行。 顾压星知道李兰的工作,本就没打算多耽误时间。 画的作者是谁,什么时候画的,在哪里画的,统统不重要。这些内容都是能够捏造出来的,不必费这个心思去弄清楚。 一个秘书迎了上来,李兰便从一叠纸中拿出四张交给她。 “这四张先去保护一下。” 秘书皱眉:“这些画…这么好的画,怎么都是折痕,太暴殄天物了。” “所以要你拿去做保护。快去吧!” 秘书将画小心翼翼地摊平,小跑着离开了。 李兰随后便进了上司的办公室,将剩下的那一些放到了上司的手上。 上司看着,眼睛一眯,知道财源来了。 李兰坐在了上司办公桌的对面,一挑眉,问他:“怎么样?这几张我们都可以留在场子里,虽然之前用的‘赵自立’这个署名已经废了,但我已经安排下去再去准备一个名字了。” “好。” 上司言简意赅,李兰也笑了。 “除了这些之外,更好的还有四张,我叫小肖拿去保护了。” “好好!” 上司更加兴奋地言简意赅。 “我看,我们可以去联系云利通了。我挑出来的那四张,云利通肯定会喜欢。” “好好好!” 上司也笑了,坐在旋转的办公椅上转了个圈。 李兰心里叹道:顾压星,这么久没见,居然给我送了这么大个惊喜。 她不知下一次见到顾压星会是什么时候。反正无论什么时候,这个人情她记下了。 被李兰第一时间挑出来的四张画并没有进入拍卖流程,而是直接转手给了云利通环都域分部。 剩下的画,有三张因为前期保护不当而报废,其他全都经过拍卖,到了不同的人手上。 而云利通手上的那四张并没有就这样留在环都域。 分部分部,毕竟只是总部的分支。手头上进了什么好东西,他们总归是要呈到总部去的。 环都域的车要进首都,本是需要办理通行证的。但是云利通的专车通行于两地之间并不需要。 长长的黑车,载着四个大保险柜。 每个保险柜都装着一幅画。 自动驾驶的车,原本是不需要司机的,但黑车上除了保险柜,还坐了好些人,专门保护这些保险柜。 很快,画也就到了首都,比顾压星他们快多了。 四个保险柜外形一模一样,进了首都之后,顺理成章地进了云利通的大门。 大厦,安检,密码,电梯,高层。 本该是要送到“书画部”的,但保险柜却被一个女人拦截了下来。 “等等,这些是什么?这么大的箱子?是新来的画吗?” 女人站在走廊上,嘴角沾了点牛奶渍,拦下了四个大汉扛着的四个保险柜。 其中一个领头的大汉解释道:“小姐,这些是刚刚从环都域运过来的画。要先送到您哪里去吗?” 他当然是认识这个女人的。二十来岁的年纪,其实也还算是个女孩,穿得花里胡哨,头上整天戴着从不重样的帽子,眼角有颗漂亮的痣。 除了北北,还会有谁? “哪次进来的画不是先送到我那里的?这还用问?快送过去。”女人手一挥,指挥着大汉们将保险柜放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云利通,上上下下规矩分明。偌大一个公司要运行得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岗位,不能脱离自己的轨道。谁脱离了轨道,就会被云利通抛弃。 但是唯一一个从来都没有在轨道之上的人,就是这个姑娘,北北。 她一句话,就能截胡了刚送来的画。 一个电话,就能问来四个保险柜的密码。 管它什么规章制度,那些在她身上通通不管用。并不是她对于云利通的贡献能够达到横行霸道的地步,而是北北此人,实在投了个好胎。 生在了一个成功女人的肚子里,落地开始,她就是云利通的小公主,被成千上万人捧在云端的千金。 好在这富家千金并不是一事无成的小衙内,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了不赖的绘画天赋。与其他喜欢画画的人相比,她拥有着最好的条件。什么名贵的画作,什么稀罕的展览,什么大师,什么颜料,她想要的全都能弄到手。 名贵?稀罕?不存在的。 教导她的,也全都是最顶尖的画家。 她想要四幅刚送到总部来的画,确实就是一句话的事。 北北的办公室,挂着“办公”的名字,其实没有什么公务是要她来完成的。 整体以橙色为主色的云利通大楼,只有她这一间办公室的墙面颜色不是由橙色和白色组成。 她的墙壁上,都是她亲手画上去的画。 四面墙是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粉、绿、黄、白四个主色,用色夸张却不违和,把这间大大的办公室填充得五彩斑斓。办公室的空调开在十六度,而她又习惯赤脚在办公室内活动,因而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 地毯的绒毛轻柔又温暖,她有时甚至会躺在这里。 保险柜摆在了地毯上,北北满意地蹲下,输入密码,亲手打开了第一个箱子。 一幅画被她拿出。 是火焰、亡灵和骷髅。 她一下子怔住。 火焰,好熟悉的火焰。 曾经看到过,又好像不止看到过。 边上还有三个保险柜,北北的呼吸几乎已经要凝滞,在极快的速度中拿出了三个保险柜中的另外三张画作。 没有了拿出第一张时的小心翼翼,一举一动反倒全是急切的痕迹。 四张画被她平摊在地上,虽然画的内容各不相同,但是风格明显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而且,四幅画之中,有三幅都出现了明艳的火焰。 可以看得出,这些画的作者,极擅画火焰。 这几团火,不止是存在于纸上,也燃到了她的心里。 失望和悔恨,遗憾与痛苦,是修罗地狱,也是无边烈火,将心里埋藏着的种种情绪全部揉成一团,被画纸上的火焰点燃。 灰烬拼出了她的回忆。 火焰,好熟悉的火焰。 曾经有过一个人,轻轻握着她的手,在画布上画出过,这样的火焰。 眼泪比清晰的记忆早一步寻上了她。当她想起这样的火焰出自何人之手时,早已是两行清泪挂在脸上了。 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为了他再哭了。 南荣克。 我还是,找到你了。 -------------------- 作者有话要说: Q:作为一个取名废,请问您是如何给自己的角色命名的? A:大多数情况都是取用古诗或者格言里面的一些字词作为名字,如果是无关紧要的角色,那就随心所欲想到什么叫什么。 Q:那请问为什么您有两部小说里都出现了南荣克这个名字呢?这两个角色其实是同一个人吗? A:都用南荣克这个名字,是因为我想不出更好的名字。这两个角色,算是平行世界的两个人吧哈哈。 Q:那么北北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吗? A:这个名字取自诗句“南山之北北山南”。 第71章 第071秒 从来都没有一个人告诉过南荣克,他的妻子和孩子会丧命于一个小姑娘之手。 第一次见到北北的时候,她才八岁。 天真又骄傲的小姑娘,把他当作了刚上任的司机,用小小的鞋子踹他刚买的裤子,叫他“赶紧把车开来”。 他站在庄园门口,手上拎着个小皮箱。 不知道这小姑娘是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但她头发上随意别着的宝石发卡让他明白,无论她是谁,都是他惹不起的人。 女孩力气不大也不小,这么踢了一脚,他却没有一点儿反应,她便觉得他这人奇怪。 “你怎么还不去啊?” 保姆从身后的庄园里面匆匆跑出来,对小女孩说:“小姐,这是董事长新给您找的老师,今天开始就由他来教您画画了。南先生,您好,董事长请您进去呢。” 他低身拍掉了裤子上鞋印,笑着对她说:“您就是北北小姐啊,我是您的绘…画画老师,我叫南荣克,您叫我南荣就行。” 他还试着伸出一只手,想要握一握这位小小姐。虽然跋扈,但他知道,他惹不起她,毕恭毕敬的总没有错。 小小姐却直接忽视他的手,念叨着:“什么新老师,我不用新老师,我今天一定要去燕城找镇燕哥哥。” 保姆劝不住临时起意打算出行的小北北,她的司机把车开到了庄园门口。 那时的车还是燃油的,油门一踩,小北北就往北走了。 学生走了,留下来“教画画”的老师愣在原地。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 南荣克将一条穿了十几年的裤子装进了行李箱。 那条裤子上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脚印,不过十几年过去,裤子也缩水了,脚印也消失了。 行李箱已经满得快要盖不上了,他半个身体压倒在上面,才把箱子勉强扣上。 再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该带的都带了,不该带的都解决干净了,他拎着行李箱出门“南老板,您这店和屋子卖的,可比买进的时候便宜了一半呢,您图什么啊?”黑市商人得了便宜还卖乖,钥匙在手,笑眯眯地问。 南荣克叹了声气,摇摇头就想走。 黑市商人接着耍贱:“不就是几个小混子嘛,没想到南老板这么怂啊。人家帮您教训了他们,您倒是跑了。我原来还以为您一直都是在装孙子呢,没想到您还是真孙子啊。” “您还有事吗?”南荣克眼神中是止不住的疲惫。他还要去收拾行李,不想跟人起什么争执。 “没了,没了,您走吧。您南老板这眼看着就要走了,我这不多说几句,当作欢送您嘛!” 商人掂着手里的钥匙,脸上全是得意。南荣克捏紧了拳头,拎着箱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的屋子,他的店,全在他的身后,越来越远。 能把这样破烂的屋子装修成这样是不容易的。 他刚离开首都的时候,一心想要再找个大城市生活。但他无论走到那里,燕城也好,沪城也好,总是离不开那个人的监视。 他也到过南海域的鹏城,在那里住了风平浪静的半个月,以为那人终于放过他了,可没有想到,监视他的摄像头还是装到了他家门口。 只要他在任何一座城市,都会有一把利剑,随时准备划开他的喉咙。 他终于明白过来,他逃的地方不对。城市,太容易被发现了。 他该去的是安置区,是没有人在意的安置区,是肮脏鄙陋的粗子们摩肩接踵的安置区,是臭气熏天的安置区。只有在最不堪最喧哗的地方,他才能得到他想要的安宁。 那些人才不会找上门来。 于是他费尽心思,终于打听到了两个合适的地方,相对安定。 一个是江北域41号区。 还有一个,就是环都域的66号区。 如果为了安全起见,后者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相比较而言,江北域距离首都更远,不容易被发现。而且江北域41号区的管理者听说是个年少有为的年轻人,组织的安保队很是厉害。 但是,他还是选择了环都域66号区。 不为别的,就为了环都域离他的家更近一些。 明知道是有风险的,但在二选一之中,他选择了环都域。 就像万千人之中他遇到了北北一样,有些命定的缘分实在是奇妙得不太真实。 南荣克也不知道,他要搬离环都域66号区的直接导火索顾压星,就是那个江北域41号区的“年少有为”“组织了安保队”的年轻人。 顾压星在他店里吃饭,在他店门口打了一次架,他就担心着那群小混子以后会上门报复他,赶在自己被报复之前,赶紧收拾行李走人。 店面卖出去,屋子卖出去,行李都带着,直接走人。 他已经很习惯这样的流程了。 但是离开这里,又要去哪里呢? 他不知道,也不敢再做什么决定。 拖着行李箱走出66号区,走出这半包围着整个区的大山。走过一条只装了半边灯的隧道,半明半暗之下,他一边走着,一边看着墙壁上的地狱图。 他还没有画完它们,就要离开它们了。 就像他还没有教完北北他的毕生所学,没有践行完当初“一辈子都当你老师”的承诺,就匆匆地离开了北北一样。 可是他以后怎么会忘得掉自己曾经在隧道里面偷偷摸摸地画过的画呢? 他又怎么会忘得掉北北呢? 那个起初嚣张跋扈、从来都是仰着头颅的女孩,也是后来安静地拿着画笔模仿他的画作的女孩。 他曾经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笔地,画下了一朵朵火焰。火焰,盛开得像花,是他最擅长画的东西。可当他的手包裹着她的手,隔着她的血肉执起画笔的时候,他却在微微颤抖,几乎要下不去笔。 他在平心静气,在克制激动,在阻止内心的火花盛放在错位的生命中。 他更加不会忘掉的,是她热烈又强势的献吻,是她莽撞又愤怒的表白。 “我不信你不爱我!” “这么多年了,你如果对我一点都不动心,又凭什么对我这么好!一个老师,怎么会对他的学生好成这样!” “你以为我没有发现吗,你偷偷画过我,在秋千上的我,在画室里的我,在车里的我,不止一张!” “如果真的只是随手画的,那你又为什么要撕掉它们?你知不知道我把它们一张张拼出来画了多长时间!” “我们都接吻了,你必须对我负责!你,明天,哦不,今天,就去跟你妻子离婚,把你女儿也让她养。你必须对我负责,你必须娶我!” “我才不管你有没有家庭,才不管你比我大多少,我就是爱你,你肯定也爱我,我们既然相爱,为什么不能结婚!” 那是北北这辈子把姿态放得最低的一天。 这位从小要什么都是呼之即得的小公主,第一次遭受了重大挫折。 南荣克拒绝了她。 他拒绝了她无理取闹的要求,离开了她的庄园。 但是他没有把拒绝做完整,因为他并没有离开首都。 首都是他的家,是他的家庭在的地方。他不愿意离开这座城市,当然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妻儿。 他太贪心,既想要逃离北北给他布置的精美绝伦的陷阱,又贪恋着这座城市里给他带来的令人窒息的迟到的爱情。 他想着,要对妻儿负责,因此拒绝了一次又一次的诱惑。无论是北北的惊心动魄的爱意表达,还是北北母亲,那位董事长因爱子心切而抛出的名利诱饵。可是他并没有想到,这首都,竟然也会发生残忍的灭门凶杀案。 妻子,身中十二刀,死在了厨房里。 女儿,半个脑袋被削开,死在了放学回家的路上。 岳母,心脏被扎穿。岳父,肚子里没有一个完整的器官。老夫妻一起,死在了他们住了几十年的家里。 他血红着双眼,去云利通的大楼里质问北北,为什么? 为什么,就因为他不肯离开他的妻儿,她便要下这样的狠手? 北北那颗高傲的头颅不曾为他低下,保镖把他摁在地上,她却仰着脸看着天花板,轻飘飘地说:“我说过了,不是我。” 他没有看见她眼角滑下来的泪。挣扎,咆哮,却不能上前动她分毫。 这个原来什么都有的男人,南荣克,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 妻子,女儿,家庭,什么都没有了。 连内心最深处珍藏的那份爱,也被凶狠地抹杀。 离开了首都的南荣克后来也想明白了,或许这件事确实不是北北做的。 十几年的相处,他认识的北北,虽然跋扈又有些顽劣,但她的内心绝没有这样的邪恶。 更关键的是,她从小养出来的高傲,其实并不容忍她做这样毫无底线的下作的事。 可是,就算她并不是这四场死亡的谋划者,他的妻儿老小并不会无缘无故地被残忍地杀害。 云利通是首都最大的企业,云利通董事长独一无二的掌上明珠,也是整个首都争相献谄的对象。 她北北想要的,就算自己不开口去要,自然有一群察言观色的人,会帮着她拿到心心念念的东西。 她想要南荣克离开他的妻子,当然也会有人,为了讨好她,而下了杀手。 南荣克一家是城里人又怎样。当利刃刺来的时候,没有绝对钱权优势做成的盾牌,照样会被捅出血窟窿。 第72章 第072秒 前尘往事与未来之事并不在顾压星和清梦的可知范围之中。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曾经遇见过的一个人,萍水相逢之缘的背后是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清梦坐回车上的时候还略有些得意,觉得自己眼光真好,喜欢的画卖出了这样的高价,但又有几分舍不得这些合眼缘的画作。 顾压星手里又拿上了一叠子钱,厚度跟刚才的那些画的厚度不相上下。原本李兰是不打算直接给现金的,可顾压星坚持,她便只好麻烦地找出这些许久没用过的纸币。 他塞进裤袋里,而裤袋便显得太满了。于是抽出一半,拿给清梦。 “拿着,待会儿带你去逛街,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要不是她,这笔横财也发不了。该给的还是要给她一点。 清梦不想要,顾压星便说:“以后你就自己花自己的钱,我不管你衣食住行了,你拿着。” “喔。”她这才收下。 想把钱放进口袋里,摸了一圈,发现自己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没有口袋,于是便把钱攥在手里。 顾压星驱车导航去附近的大商圈。 不知这算不算是个坏习惯,一进到城市里,顾压星便想着带清梦去一些高档或是稀奇的地方。在那些地方,顾压星可以最大程度地向清梦展示他见识广博的优越,也能让清梦感受一下城市的氛围。 商圈的地下停车场有着严苛的限高,货车并不能开进去。顾压星原本没想到这点,想着停这里方便就把车开下了下坡,谁知竟然被限高杆拦截。 正处在下坡和地下一层的交界处,体量较大的货车没有可能掉转车身。 后面跟着几辆同样要来停车的轿车,倒车也并不可取。没想到区区一个停车场,也能让他进退两难。这样停滞了两分钟,顾压星毅然决然地下了车。 清梦在车上问:“你做什么去?” “我去让后面的车先掉头开出去,路空了我再倒退出去。” “那待会儿,你把这个路清出来之后,再回到车上开车的时候,万一又有车下来怎么办?” 顾压星一想,她说得有道理。 于是他们选择的措施便是两人一起下车,在顾压星挨个敲车窗要求倒车之后,清梦便站在地下停车场的地上入口处,一个个拦截想要开进去的车辆。 一辆车要进去,清梦挡在了路上。 车是自动驾驶的,检测到清梦,就自动停下来了。 驾驶座摇开车窗,朝前面一探脑袋。换做是别人挡着,他一定破口大骂。但挡车的是清梦,他的语气便温和:“女士,你怎么挡在这里?” 清梦走过来:“呃,是这样的,那个停车场里面有个车在倒退,现在不能开进去的。” 她看得见,车里坐了三个人,驾驶座副驾驶座都有一个,还有一个大腹便便的坐在后面。 驾驶座那人转过头,明显是在询问后座那人的意思。 后座的大腹便便也正透过窗户看着清梦,并没有注意到前座那人的转头。 前座问:“大哥?” 大腹便便挥挥手:“靠边停一会儿,让他们退。” 驾驶员便关闭了自动驾驶,自己把车开到了一边。 清梦说了声谢谢,走到一边去了。 驾驶座的车窗摇了上去,但是里面那双看着清梦的眼睛却没有转开视线。 “待会儿盯着她,看她去哪里。”大腹便便吩咐车上的另外两人。 “啊?谁?”显而易见,驾驶座那人不太聪明。 副驾驶座那人拍他脑袋:“蠢不蠢啊!大哥说的肯定是那个女的啊!” “哦哦哦,好好好!” 顾压星顺利地把货车倒退出来,清梦便上了车。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换个地方停。” 天色已经全黑,抬头看不见月亮,也见不着什么星星。 清梦想,这明明是个晴天,为什么会看不见星星呢? 不过就算没有星星,城市之中的万千灯火正如繁星璀璨。激光灯从城市的正中心照向四面八方,五颜六色的霓虹把每一个角落都染上了旖旎的光彩。 云利通分部大楼是域城的第二高建筑,明明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这栋楼却没有一个房间是黑灯瞎火的。灯火通明的大厦之中不知有多少人,而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把商圈的繁华热闹演绎得淋漓尽致。 附近的停车场不少,顾压星为了保险起见,不敢再开下任何一个地下的停车场,便在一个地上的停车场把货车停了。这个停车场恰好又是配了充电桩的,车停在这里刚好能够把电量补给上。 “先去吃饭。”顾压星带着清梦,“这么多商场,你想进哪一个?” “都行。”清梦反正是跟着他走。 顾压星便自作主张,带她往最大的那一个走去。 路上有红绿灯,清梦已经可以辨识灯牌上的那些数字了。当然,她现在也非常明白红灯要停,绿灯能行的规则。 “地上画的这些是什么呢?”等红灯时,她问。 “这是斑马线。行人要过马路,就要走斑马线。” “斑马是什么呢?” “一种动物。知道什么叫动物吗?” “知道。” “斑马就是一种动物。” “喔。” 顾压星原本想给她解释斑马身上的纹路,但他又觉得自己没法介绍清楚,就只能这样敷衍着草草了事。 但没想到,进了商场,却看见前厅里头摆着一堆动物塑像,大概是有什么主题展示。 有大象,有犀牛,有企鹅,有长颈鹿,也有斑马。 十几种动物的塑像摆在那里,有些父母带着小孩正在边上,给孩子介绍小动物。 顾压星一挑眉,看了眼清梦。 如果他也跟那些父母似的,一个个跟她讲那些动物是什么,就会显得非常怪异。人家是小孩子,才会需要这么教导。可清梦却是个成年人了。 夜晚的大商场里头是有不少人的,被路过的人发觉他正在教她动物种类,这事就尴尬了。 但这样好的机会,不当即告诉她那就是斑马,怕她一辈子都难以知道什么叫做“斑马”,什么又叫做“斑马线”了。于是他指了指那两只黑白条纹的动物,低头凑到清梦的耳畔,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把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告诉她:“那两只就是斑马。” 清梦原本只觉得耳朵一痒,心思都在周围环境之上,没注意边上凑了个人。骤然听见顾压星带着热气的声音,她吓了一跳,身子一耸,脑袋转过去看他。 转头转得太快,未经过脑子思索。因此,下一刻,两个人的脑袋几乎要贴在一起。 顾压星退后一步,咽了口口水,问她:“怎么了?” 清梦表现得十分淡定,只说:“吓到了。” “听清楚刚才我跟你说了什么吗?” “那是斑马。” “听清楚了就行。” 小孩子都喜欢小动物,清梦也是小孩子脾气,看见了,也就驻足多看了一会儿。 “那纠察队的那个黑白条纹,也是斑马线吗?”她站在斑马的塑像前问顾压星。 “那个是黑白条纹,但不是斑马线。只有马路地上的黑白线才是斑马线。人要穿过马路,就要从马路上面走。” 旁边有人侧目看顾压星,用着古怪的眼神。因为他的语气不像是对一个成年人说话。 于是顾压星便又放低了声音。 “喔。” 清梦明白了。 还有很多动物是她叫不出名字的,但顾压星也没有介绍的意思,她也就没什么问的欲望了。 商场一到六层都是购物区,虽然也有饮品店间杂,但饭店都在六层以上。 导引牌上,清梦随手指了一家。饭店的名字有五个字,她一个都不认识,所以才选了这个。 而在直梯和扶梯的选择上,顾压星偏向于后者。 与其一下子就抵达目的地,不如一层一层地坐扶梯上去,也好叫她多看看每一层的样子。 清梦也如他所料地对每一层看到的景象都兴致盎然。明明这不是她第一次进商场,但上一回在海阳城时,运气太差,刚好赶上了台风天,这逛街还没怎么开始就结束了,很是不尽兴。 当然,这兴并不是顾压星自己的。他一如既往地对城市中这股慵懒又奢靡的味道不太喜欢,可是,这种不太喜欢并不能抵过自己熟悉城市而清梦对城市毫无所知的优越感。 在他的心里,其实把自己当作了一个创世神,正在一点一点地给清梦构建她前所未知的新世界。每一次看见她那没什么见识又特别想见识的模样,他都会有被满足的快乐。 这种快乐,是面对其他任何人时都未有的。面对城佬或是娃娃爷们时,他总是会故作老成以掩盖心底的一点忐忑,而面对为了谋生而苟活在蝇虫生处的粗子们,他又觉得不堪。明知道自己就是个粗子,自己与他们没什么两样,可总有一份不甘,埋藏在那个曾竭力守护着41号区,为了区中的鸡毛蒜皮或是性命攸关的事而奔走的顾压星的内心深处。 可是,清梦却不太一样。 她足够单纯,又足够困窘。他的那些矛盾与纠结,与她相处时统统可以消失。 -------------------- 作者有话要说: 清梦:啊对对对。 第73章 第073秒 吃饭的时候,顾压星就发现了清梦手里攥着的钞票。 “你一直都这么拿在手上?” “嗯。” 顾压星便上下扫她一遍,问:“你没口袋?” “嗯。” 他笑了,告诉她:“那你可要拿好了,别掉在什么地方。” “喔喔!”清梦点头。 饭吃到一半时,清梦想去趟卫生间。 服务员告诉她出门右转走到头就行,她也没多想,手上还攥着一刀纸币呢,就直接往卫生间的方向去了。 顾压星叮嘱:“待会儿别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清梦笑着说“不会的”。 出门右转,是通向商场最角落处的小巷。走到头,左手边是卫生间,右手边是楼梯。 感应灯检测到清梦走过,唰一下,亮了一整排,把这里的一点阴森感消弭了。 走着走着,清梦却感觉身后有双眼睛在看着她。她并不是一个警觉的人,可是她可以分明地听见从后传来的脚步声。沉重而又拖沓,像是个胖子的脚步。 她转过头,果然看见一个大腹便便的人跟在她身后三米的位置。她往前走,他也往前走。 虽然印象不深,但胖成这个样子的人着实在这个世道中少见。她就这样一眼,也能分辨出这人就是之前在地下停车场门口遇见的轿车里,后座坐着的那个。 大概也是去厕所的吧,清梦心想,照常往前头走去。 但后面跟着的脚步声却是越来越近。等她终于觉察出有什么不对的时候,那个胖子已经一把摸上了清梦的腰。 “啊!”清梦感受到腰上突然附着了一只大手,惊恐地低叫,转过身来。 看见身后那人油头粉面的样子,她深知他并不怀好意,想要大声呼救,却被他又捂住了嘴巴。 肥胖的双手一只禁锢着她的腰,一只捂着她的嘴,将她强硬地带到了尽头的楼梯间。 清梦用手推搡挣扎,可是男女之间的力量和体型差别令她毫无抵抗的能力。她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知道这人力气大极了,把她带进楼梯间之后,又将她倒扛到了肩上,一层层地往楼下走。 腹部被顶着,她只觉得刚吃的东西都要吐出来。但此时好歹可以呼救,她便拼命地大叫起来。 扛着她的那人不耐烦地骂:“妈的,别再叫了!” 清梦哪里会听他的,势必要在这充斥着回声的楼梯间里面喊破喉咙。 当顾压星意识到清梦出事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分钟。 清梦不应该这么久都不回来,他匆匆结了账,出门右转去卫生间找清梦。 这个卫生间位置偏僻,他在门口等了两分钟,不见女卫生间里有人进出,便站到门口喊了声“清梦,你在里面吗?” 里面传来个女声:“卧槽!大哥,女厕所里就我一个人,没有你要找的人。你赶紧出去,不然我就喊人了!” 顾压星暗叫不好,从卫生间里出来,左右张望,没有看见任何经过的人。 头绪支离破碎,他只能推开对面楼梯间的门。黑暗之中,看见那里的地上散落着什么东西。 他上前一步,楼梯间的感应灯便亮了。 地上散落着的东西露出了真面目。 顾压星蹲下,一张张捡起凌乱铺在地上的钞票。 这数量,与之前清梦手里拿着的那叠差不了多少。 “清梦!” 他一边喊着清梦的名字,一边顺着楼梯跑上楼。 一共十五层的商场,这最角落里的楼梯间并没有任何其他人光顾,他每往上跑一层,就有一盏感应灯顺势亮起。直到他跑到了楼顶,也没有瞧见清梦的半个影子。 他于是便顺着楼梯又往下跑去。 理智在这种时候是无法占据上风的,只有心中的焦急与迫切催促着他不管不顾地在楼梯间里面寻找着清梦。如果他尚有一点清醒,就该赶紧去查一查监控,再去找清梦的去向,就算楼道里面并没有装上监控设备,但那条通往楼梯间和厕所的小巷里却是装着监控的。 可就算没有理智作为帮助,运气也足以让他与清梦再次团聚。 往下跑到第四层时,也算是上天眷顾,竟然真让他找到了角落里躺着的小姑娘。 “清梦!”他心急如焚,冲到她面前,看见她发顶的血迹和脸上的红掌印。人正在昏迷中,呼吸是正常的,可缩在角落里那么一小团,却让顾压星感觉心脏被攥紧。 他打横抱起了她。 她怎么会昏倒在这里,脸上头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这并不是他要弄清楚的第一要紧事。 眼下最要紧的是带她去医院。 顾压星去过医院,也进过急诊室。 不过除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他不会进医院花一分冤枉钱。 可他抱着清梦,冲下楼梯,跑出商场,又飞驰进了最近的医院的时候,一点儿都没有考虑过钱不钱的事。 就算做完了检查,医生告诉顾压星清梦没什么大问题的时候,他也不觉得这钱花得冤枉了。 急诊室的医生并不多,医生没有功夫在清梦这样“问题不大”的患者上浪费时间。有三个男人前后脚被救护车送进了急诊室,一个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另外两个还需要去抢救,医生便匆匆忙忙被叫走了。 清梦还昏迷着,但因医生护士都已经走开,她孤零零地躺在一张病床上,边上只有顾压星在。 脸上的巴掌印正在逐渐消退,顾压星心疼地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突然对上了她睁眼时婆娑的泪光。 “星哥。”刚转醒的清梦,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第一眼看见的竟然是他。 顾压星还是抱着清梦离开的医院。 等她再一次双脚着地的时候,已经是在一家酒店的房间里头了。 顾压星在开始这趟送货之前并没有料想过在这一路上竟然能得到几笔数目不小的意外之财。宋妈妈给清梦的,卖南荣克的画得来的,都是意料之外的收入,不得不说城里人出手总是这么阔绰。 当初,他接下这笔生意是为给儿子挣学费。不过和儿子一个月的学费比起来,这些出乎意料得来的钱好像也并不算很多,所以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把这些钱留到这趟货送完之后。 路上得的,路上花掉。 送货挣的十几万,那才是该拿去交学费的大头。 带着清梦吃饭、去医院检查、住进酒店,看似奢侈,实则是他乐意。 “所以,你不知道那人是谁。他把你带到了楼梯间里面,你就大叫,他就放你下来打了你一巴掌?然后你就晕过去了?” 清梦躺在床上,顾压星坐在床边,让自己问话的语气尽量轻柔。 但凡可以,他就会让清梦今晚住在医院里。可是他知道,无论是任何城市的医院,要想住院,都需要出示病人的城市居住证明。 不是城里人,不可以在医院过夜。 也就是说,粗子是不被允许住在医院里的。 顾压星为让孩子在城里上学,自己办过假的城市居住证明,但是清梦并没有。她没有办法以一个昏迷中的粗子身份躺上医院里那张金娇玉贵的病床,即使床位还空着不少。 “嗯。”清梦伸手,摸上自己的脸颊。 那里曾经被重击过,好在没有肿起来。 “那你头上的血又是怎么来的?” “啊?我头上有血?”清梦又把手往自己头上去摸。血早就干了,她什么都没有摸到。 “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是撞了一下,但不知道有血。”她想起当时的场景,还觉得惊心动魄。 顾压星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后怕,更加温和地问:“怎么会撞了一下呢?” “那个人,打了我一下,他力气太大,我的头就被打到墙上了。” “所以你是因为撞了一下才昏倒的对吗?” “嗯…应该是的吧。” 顾压星挑开她额前的碎发,很想揉揉她的脑袋,又怕伤到她,便只好收回了手。 他也在思考清梦口中那个胖胖的人究竟会是谁。 因为食物昂贵,没有多少人是可以吃成胖子的。顾压星的交际圈里面并没有人像清梦描述的那样“超级超级胖”。她的描述可能夸张,但能被她在哽咽中连用两个“超级”的人,一定不是常见的体型。 这样的人,顾压星并没有认识过,也不会结仇过。无端挟持了清梦,不会是因为他。 那么,有可能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城里人,看见清梦美貌,便起了歹心,想把她带到没有人的楼梯间里面行歹。却没想到清梦被打了一巴掌便撞墙晕倒了,那人便以为打死了人,匆匆跑走了。 可是这样的猜测不乏漏洞。一个敢于光明正大挟走大活人的人,肯定是个胆子不小的人。毕竟这是城市里头,清梦的打扮也像个城里人,但凡胆子没那么大,都不会这么恶劣地下手。 既然胆子不小,又怎么会不查验一下清梦是昏迷还是死了,就直接逃走呢? 顾压星在楼道里面,除了清梦之外,并没有遇到任何人。 但他并不知道,其实,就在医院里,就隔着一堵墙,他与那个歹徒,也算遇见过了。 急诊室匆匆忙忙送进来的三个男人,失去了生命体征的那个,便是清梦口中的胖子。在抢救的那两个,便是跟他坐在同一辆车里的两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个故事总是会懊恼于男女主对手戏真的太多了。 对手戏好难写qaq 要加油喔 第74章 第074秒 黑衣的范良洗干净了手,逆着商圈的闪耀光芒,不知正朝何处走去。 来来往往的车流穿行在夜色和霓光之中,斑马线在夜幕降临之后格外显眼。可范良步行其上,影子被四面八方地烙印在地面,倒像是毫无踪迹的隐形人。 没有人会在这样寻常的夜晚注意到这样寻常的人,一身黑衣让他与无星无月的天幕拥有了同样的外壳。 今天,是他盯着这对兄妹以来第一次动手。 出行前,二爷曾经交代过他:好好地跟着那两个人,不要让任何人发觉,只要汇报好顾小姐的行踪就行。除非顾小姐遇到紧急情况,不然不要出面。 他从来都是最听二爷话的人,跟着二爷辗转于国度这些年,替二爷办了不少事,他也自认为是二爷最利的那把刀。因此,二爷派给他的任务,他不可能不上心。 用保密号码,范良给琴风打电话。 “二爷。”他今天也完成了二爷交代的任务,因此打电话汇报时,语气像一只邀功的小犬。 但让他失望的是,接起电话的却不是琴风。 “老范,是我。”电话那一头,传来的是男童的声音。 范良当然认得这声音的主人。 “小哥,二爷在您旁边吗?我要汇报今天的情况。” “什么情况?你跟我说就行了,我会转达给二爷的。” “小哥…”范良略显为难,“二爷说了,要亲口跟他汇报才行。” “嘿老范!”男童跳脚,“什么跟不跟二爷汇报,跟小爷我汇报也是一样的。再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二爷派你出去干什么了,不就是盯了个女人吗,至于这么神秘兮兮吗?二爷这些年叫人盯过的女人还少吗?” “小哥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二爷那脾气,多少年了就这个样。要不是有你我在,迟早要在女人身上倒霉!” 他这话说的,范良就不乐意了:“吕小哥,不能这么说二爷。” “行行行,小爷是忘了,你就是琴二爷身边最忠诚的狗,谁说你主人你就咬谁,小爷不说了。” 有人说琴风坏话,不行。有人说他范良是琴风身边最忠诚的狗,可以。范良不觉得这是一种侮辱,反倒光荣于这样恰当的称呼。 那头的吕小爷却没有履行“不说了”的承诺,紧接着又是吐槽:“咱们辛辛苦苦折腾了几年,好不容易到了这个关头,二爷反倒又花花心肠起来,把你给派出去了。要我说,二爷看上了那个女人,直接让你抢了回来不就好了,半天功夫就行,至于这么麻烦么。” “吕立心,你当我是秦镇燕吗?把电话给我。” 在吕小哥的身后,突然出现了琴风。 吕立心立马转过身去。偷偷接二爷的电话这种事,被二爷抓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反正脸皮够厚,没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 电话交还到了琴风手里:“老范,你说。” 琴风当然知道电话那头是被他派去盯着清梦的范良,只不过平常范良汇报任务的时间还要在往后一个钟头,今天不知为什么他这么早就来了电话。 “二爷,今天有人想要碰顾小姐,还把顾小姐打晕了。我已经把人解决干净了,顾小姐也被顾先生带去医院检查了。现在我不知道他们二人在哪里,但是那个盒子应该还在他们车上,明天一早我就去他们停车的地方守着。” “老范,你做的很好。”琴风夸奖范良,就像主人抚摸爱宠一样让他受用。范良从没有什么表情的脸露出了一点微笑。 吕立心却在边上说:“琴二爷,拜托,我们马上就要收网了,能不能赶紧让老范回来啊。那什么顾小姐,换个人再去盯也行啊。” 琴风瞥吕立心一眼,鼻音一哼,说道:“行了老范,你再不回来,吕立心要造反了。明天就不用再盯着了,直接回来跟我们汇合吧。再过几天,大事就要开始了。” 远在环都域的顾压星和清梦都不知道,一张覆盖了几乎整个江北域的巨网正在缓缓织就。 清梦尚且在后怕今天横遭的意外,顾压星则一脸不爽地坐在她的床边。 他们开了一间标间,两张床,清梦半躺在靠窗的那张上,盖着被子嫌热。但被子是顾压星给她盖上的,她也不想掀开。 今天的事,还有一些没跟顾压星讲呢。 她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拉了拉顾压星的袖子。 “星哥,今天那个人,我之前见到过。” 顾压星果然皱了眉头,问她:“你认识吗?” 清梦摇头:“我不认识。之前你倒车从地下车库出来的时候,我在车库外面拦到了他那辆车。那时候他坐在后排,因为真的很大一个,所以我记得他。” “那他那时候就看见你了吗?” “应该看见了吧。” 顾压星沉思。 片刻之后,又问:“那他看见你上了货车吗?” “应该…也看见了吧。” 顾压星差不多就弄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在城市里这么大胆行凶了。 那个歹人看见清梦上了他的货车,无论如何,货车终究是货车。清梦上了货车,差不多能说明她并不是什么权势人家的女孩,又生了美貌,便是能欺凌的对象了。 欺软怕硬,人之通病。 食色性也,人之本能。 只不过手段实在恶劣,令顾压星更加气恼。 可偏偏那人把清梦丢在楼梯间消失了,这令顾压星最为不解。 清梦拉着顾压星的袖子,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谢谢”。 顾压星摸摸她的脸颊,苦笑道:“你差点就出事了,还跟我说什么谢谢。” “不。”清梦轻轻摇头,“谢谢。” 她瘦削的小手并没有松开过顾压星。今天,她被那个歹徒扛在肩上的时候,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是她没有想到,自己被打晕之后,睁眼看到的人还是他。 就像之前的许多回,自己遇见了麻烦的时候,出现的那个人,总是顾压星一样。 好像只要跟他在一块儿,所有的危险与麻烦都会解决的。 顾压星看着清梦。她躺在床上,圆圆的眼睛今天染上了微红。 若不是今天她的突然失踪,他不会知道自己心中的她已经有了多大的分量。 明明才认识没几天,却好像已经一起度过了一辈子一样。 好像身边没有她,就像身上少了一块肉。 很难想象,如果当初没有在01号区碰到清梦,这个失去了庇护的天真姑娘,该怎样独自生活呢?她还会选择去燕城找她的吱吱姐吗?她又要怎样前往燕城呢?还会有一个像他一样的男人与她一路同行吗? 如果没有遇见她,日月还是日月,不过他再不会知道,千百年前还有人曾写下“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的诗句,也不会相信,会有一个单薄微弱的女孩,会在台风的洪流中舍身去营救一个素不相识的男童。他不会知道,原来粗子也可以发出霓虹灯那样的光,原来最脏污的地方也能养出最干净的人。 他坐在清梦的床边,轻轻地问她:“我们到燕城之后,你是要去找你的吱吱姐吗?” 清梦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刚才明明在讲今天的事,怎么又讲到吱吱姐身上去了。 她问:“今天的事,跟吱吱姐有关系?” “不,没有关系。就是问你,到燕城之后,你是不是要去跟着你的吱吱姐?” 清梦犹豫了一下,见他问得认真,便也认真地回答道:“我去燕城,原本就是要去找吱吱姐的。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不过想问问你,如果我说,我们把货送到了燕城之后,要带着你一起回江北域,你会不会愿意?” 清梦用了一分钟才想明白顾压星说这话的意思。 她把放在他袖子上的手收了回去,用着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他,几次欲言又止。 顾压星便道:“没事,就当我没说这话。到燕城之后,我会陪你找到你的吱吱姐的。”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有些尴尬地站起身。 “我去洗个澡。” 他打算先离开。不然清梦那样看着他,他会更加觉得尴尬。 但清梦却叫住了他:“可你不是有儿子了吗?” 顾压星停住了脚步,转过身,眼神中满是疑惑:“我有儿子,和这有什么关系?” “你有儿子了,那你就有老婆啊?我如果跟你去江北域,你老婆怎么办?” “我没有结婚,也没有老婆。” “那你怎么有儿子了?没结婚为什么会有儿子呢?” 他走回来,坐回床边:“谁跟你说有孩子就是结了婚的?” “宣传片说的。” 顾压星一时无语,告诉她:“没结婚也是可以有孩子的,你不是说你懂的吗?跟我生孩子的女孩,她没跟我结婚,不是我老婆。她叫小取,跟你一样也是个笑女,中历36年乙巳年就失踪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但没有任何线索。” “喔,所以你没有结婚,你也没有老婆…”清梦笑了,“那好,我跟你回江北域。” 顾压星没有想到清梦这下答应地这么爽快,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我儿子会喜欢你的。” “回江北域”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不必他说明,他和她都心知肚明。 他的那点心思,清梦现在也已然明了。 她答应了,他便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范良:有人相爱,有人夜里看海,有人被派去监视小姑娘还回不来…… 第75章 第075秒 “答应得这么快,以后会不会反悔得也这么快?”顾压星微笑着,在床边看着他。 他人高马大,这么坐在床上,床都出现了明显的塌陷。 清梦抿了抿嘴,她对待重要的事想来都是认真的,该跟顾压星好好说的话,从来都不会用轻飘的语气。字字铿锵:“不会。不会反悔”。 “嚯,你就这么信任我?” “嗯。星哥,你带我看了很多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你也一直对我很好。” “就因为这个,就决定跟我走?” “对我好,还不够吗?” 顾压星搓了搓眼睛,叹了口气。 “傻姑娘,你就没想过我对你好是因为你长得漂亮吗?怕不怕哪一天你长得不漂亮了,我就不对你好了?” “啊?”清梦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顾压星见她反应这么大,以为她真被他激得后悔了。 “不会的!”她瞪圆了眼睛,“我如果不漂亮了,你也不会不对我好的。我一开始拿到我那个小猪娃娃的时候,它是干干净净可可爱爱的,我就很喜欢它,对它比其他娃娃都要好。现在它不干净了,我还是对它很好,因为我喜欢它,从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就喜欢它。如果哪一天我不漂亮了,你也会对我像现在那样好的,因为你喜欢我。” 喜欢,无论干不干净,也无论漂不漂亮。 清梦的圆眼让她显得有几分幼相,以至于她在说这些话时,诚恳的语气怎么也掩盖不住童稚般的天真烂漫。顾压星突然有了罪恶感,仿佛自己在拐骗一个小女孩。但她说出来的话,又是又几分大人味的。 喜欢小猪娃娃这种事就不提,光是最后一句“因为你喜欢我”,就让顾压星觉得又惊讶又罪恶了。 看她这副模样,哪里是知道什么叫喜欢的呢。 这个年纪的女孩,最容易把别人对自己的一点好理解成喜欢,也容易把男人的见色起意理解成温柔小意。 可是,他好像也不能否认,现在的他确实是喜欢她的。 毕竟,哪个男人能够拒绝一个长得漂亮言行天真朝夕相处患难与共又从来不在关键时候掉链子的笨蛋美人呢? 小姑娘只要对他一笑,他眼睛与腹胃还能同步得到满足。饱腹芯片已经成为他身体最诚实的一个器官,每一次看见清梦,他的肚子就要被饱腹芯片填充一回。 明明是他提出来要让清梦跟他回江北域的,但就因为她答应得太快,导致他自己反倒不知所措了。她到底明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并不确定。 而且,她只说他喜欢她,可从来没说过她对他的意思呢。 顾压星在安置区的众多男粗子之中属于人中龙凤,脸型刚毅棱角分明,而身材又高大魁梧。站在一般人群里面,能高出大部分人半个头。 但与清梦比起来,这张脸就没那么惊艳了。 甚至是放在一些北方区域的城市,例如燕城,他阳刚的体魄和面庞都会显得平均。城市里,长得人模人样的几率总是要大出安置区一大截的。 他其实向来对自己的外貌不是那么认可,尽管以前在众多笑女院子或是声色之地,他往往是被花红柳绿的姑娘们包围住的那个。 “那你呢?”他问。 清梦斩钉截铁:“我也不会对你不好。” “傻姑娘,我是问你喜欢我吗?你不能因为你觉得我喜欢你,就认定要跟着我走吧。” “我不会对你不好,就是我喜欢你的意思。”清梦说。 清梦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酒店的位置很巧妙,正处在医院的边上。房间又算是高层,透过窗户,能看见远处那个大商圈散发出的彩光,又听不见喧哗吵闹的声响。 环境不算静得落针可闻,但也是静谧宁和的。 这样静谧的氛围里面,听一个近在咫尺的女人对自己说情话,顾压星纵然不算是毛头小伙,还是心头有横冲直撞的跃动。 加以窗外间歇性变化的灯影,情愫的悸动像是被具象化出了形状。 是影子,落在床与人的中间。 一个早年经历简单得只剩下四方围墙和一块电子屏的女孩,其实更需要从身边的人身上汲取安全感。因为当她离开了围墙之后,原本身畔的保护就全然消失了。 围墙以外的世界,她不曾亲眼见过。 她对于男女的情爱的理解,也不曾体会过。所知道的那点知识,几乎都来自于同一个院子的姐姐们。姐姐们嬉笑怒骂之间,给她展现出的,是情与爱简陋的模样。没有任何人曾让她明白过,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 在院子消失的时候,清梦固然是恍然迷茫的,可她对于有保护的生活习惯透了,本能让她做出的选择就是寻找下一个保护自己的东西,或者是人。 偏偏顾压星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于是被保护的安全感,顺理成章地被她理解成了喜欢。 当然,安全感对她来说,本就比喜欢更加珍贵。 她看着顾压星,用自己的眼神告诉他“我是认真的”,而又用话语强调了这一点:“我以后不会反悔的,如果我反悔了,就让我饿十天。” 食物匮乏,人与人之间发誓或是许诺的时候,常用“饿几天”代表着诅咒。 这样的诅咒,威力不逊色于“天打雷劈”。因为这种饿,是真的能把人饿死的。 顾压星被她一口咬定的坚毅所触动,手掌覆盖上她伸出来的纤手,点头:“好。我也不会反悔。反悔的话,就让我也饿着。” “说定了。” “说定了。” 清梦便笑了,嘴一咧,露出两颗虎牙。 今天受的委屈和惊吓,统统消失不见了。 她本就是一个情绪翻篇极快的人,尤其是负面的情绪,总是会被开心或者温暖的事一下子消灭殆尽。 只在心底留下一点点记忆,好让自己不忘记这样的教训。 顾压星又手痒,摸了摸清梦的脸,便站起身去洗澡了。换下来的衣服随手丢在水池边,沾湿了一片。 洗到一半才想起来没带换洗的衣服上来,洗完之后只好拿了酒店的浴袍穿在身上,随手又把今天的衣服洗了。 好在房间里面有个烘干机,洗完直接烘干,穿上就行。 等他从浴室里出来,清梦躺在床上睡着了。 被子已经被她掀在一边。也是他疏忽,房间里面虽然开了空调,可这是夏天,这样厚的被子全给她捂严实了,那不得出个一身汗么。 他走到清梦那张床边,俯下上身,轻轻地亲吻她的额头。 她本就睡得不熟,被他一亲,就醒了过来。 跟顾压星四目相对,顾压星只觉得自己做坏事被抓包了。 本来是偷亲,没想到被发现,尴尬地退后一步说:“我洗好了,你去洗澡吧。要是今天累了的话,就明天起来再说。” 清梦其实是不知道顾压星亲了自己一下的。她在半梦半醒之间,感受到的是额头上有轻轻痒痒的触感,并不知道那就是亲吻。她睁开眼睛时,顾压星虽然靠得很近,但唇已经离开了她的额头。 他退后一步,她就一骨碌爬下了床,踢踏着拖鞋要去洗澡。 头一回住酒店房间,竟然没有什么不适应的。软软的床,棉柔的拖鞋,干净的浴室,好像她本该如此生活一般。顾压星提醒她:“衣服要是不脏的话就别弄湿了,没带衣服上来,没得换的。” 被他这么一提醒,清梦又想起另一件事:“对了,我之前因为衣服没口袋,就把你给我的那些钱捏在手里了。它们,是不是被我弄丢了啊?” 后知后觉才发现。 顾压星指了指边上摆行李的架子:“都在,放在那里了,没丢。” “喔喔。”清梦又笑了。 在她洗澡的时候,顾压星才发现浴室的玻璃是半透明的。磨砂质感的玻璃隔开了浴室与房间,可透过这一层隔阂,浴室里头的人影并不是完全模糊。 若隐若现的身影伴随着哗哗水声,给他的视觉和听觉都带来了一定的冲击。 随后他又想到,刚才他洗澡的时候,清梦也能这样看见他的身影吗? 哦不对,刚才清梦应该是睡着了的。 实在不能再想再看,不然这个夜晚会变得有点难熬。顾压星转移了注意力,站到了窗户前头,居高临下地看一看这环都域的域城。 好歹是工作过的城市,多年过去,看着街道与楼宇,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充盈心头。 今天见到了李兰,他对于这座城市的回忆已经有所浮现。可是他又觉得,李兰与从前很不一样了。从前,他与她都是从安置区出来的人,到城市里来打拼,做的还是见不得光的生意,身上总是有一股阴森又孤戾的气息。 也正是这种气息相投,当年他才与李兰交好。 许久未见,见到的那个李兰,却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人了。她的打扮、做派,像极了一个在城市里土生土长的女人。 反观自己,虽然这些年来东奔西走,根还是扎在了江北域41号区。安置区,就是剥开外壳,把他挖透以后能看见的那层底色。 他叹了口气,也在想,当初如果留在这座城市,会不会生活就不一样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也许番外会写环都域域城拍卖场的从前故事。 还有,当年和顾压星、李兰在拍卖场作伴的另一个男人,能猜到是谁么? 第76章 第076秒 咔哒一声,浴室的门打开了。 清梦穿着自己原来的那一套衣服出来了,身上有着刚洗完澡时独有的氤氲,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把她后背的衣服洇湿了大片。 顾压星还在窗前,闻声转身,看见她用一块大浴巾擦拭着自己的发顶。 “我找不到吹风机。”她说。 顾压星便让她到床尾坐好,去浴室拿出了放在抽屉里的吹风机。 顺便,还发现浴巾架子上居然还剩下一块没有动过的浴巾。那架子上原本就只有两块浴巾,他刚才洗完澡擦拭完,随手把自己用过的那块放在了台子上。清梦此时手里也拿着一块正在擦头发。 如此看来,清梦是拿了他用过的浴巾擦的身体和头发。 顾压星拿着吹风机,深深吐出一口气,边舔着后槽牙边出来。就当作无事发生,清梦应该不知道那浴巾他用过。只要他不在意,就没有人会在意。 清梦坐在床尾,伸手问顾压星要吹风机。 “坐好,我给你吹。”顾压星把插头接上,再用手轻轻分开她的发缝。 手指弯曲,从发端处轻轻揉搓。温热又强劲的风从他另一只手控制的吹风机里吹出,既打在他的手上,又打在她的发上。风吹到哪儿,他的手就跟到哪儿。上上下下的头发被暖风鼓舞得四处飞扬,再被他的大手捞在掌边。 这一头秀发当真让人羡慕,又直又黑,发量还大。 酒店的洗发水并没有多么高端,但比清梦从前自己用的那些要好上不少,味道也是清冽的花香。吹风的时候,香味萦绕在顾压星的鼻头。 “要扎起来吗?”吹了十几分钟,才差不多干了。顾压星在噪音之中问她,清梦转过头说“不用”。 待会儿就睡觉了,现在也不必扎起来。顾压星便把吹风机的插头拔了,电线缠绕了几圈放回那个抽屉里。再次出来时,清梦已经坐到了窗边那张属于她的床上。 吹头时坐的那张床,默认给了顾压星。 其实单论时间的话,这个点还算挺早的。 平常时候睡觉不会这么早,现在躺到床上估计也睡不着。 “还早,我去停车场把行李拿上来吧。” 摆行李的架子上除了钱什么都没有,总觉得空空的,怪怪的。 “我跟你一起去吧。”清梦说。 顾压星问:“你头痛不痛?” 之前撞到才晕过去的,检查虽然没什么毛病,但洗了头之后说不定会有点阵痛。清梦感受了一下,说:“不痛。” “好,那就一起去。”顾压星把她脱在一边的鞋放到床边,自己也穿上了自己的鞋子。 拿上房卡出门,一路朝着停车场走去。 酒店是靠近医院的,医院是靠近商区的,商区是靠近停车场的。 三个靠近层层叠加之下,这个“近”就显得不那么实在了。环都域的平均温度是低于江北域的,但国度之中夏季普遍高温,环都域域城的夏夜也并没有什么清凉的晚风。 蝉声聒噪,路边的绿化带里的生态都比安置区丰富多彩。坐在车上时的注意力不会被小小的植被们吸引,而现在正顺着人行道走着,清梦倒是关注起路边的一棵棵树。 没有风,树叶就不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能听见车辆穿行的嗡鸣和夏蝉的嚎叫。清梦紧紧地跟在顾压星的身后,他在看车流,她在看树木。 走过了医院一带,大路直行一段,便到了白天经过的商圈。 流光溢彩的灯光秀拼出“我爱环都域”的大字,到底是域城,一座城市撑起了一整个域的门面,虚幻浮华还是纸醉金迷,高楼大厦之间有人正在寻找答案。 顺着最亮的地方看去,眼见的就是环都域最高的塔。塔顶高耸入云,有人趁着夜晚的汹涌热浪,从塔顶一跃而下。 清梦看见了,也被吓到了。 那个跳下高塔的人以科学家们想法设法计算出的加速度奔向地面,清梦看得目瞪口呆。她从没有见过这种结束生命的方式,因为她生长的地方从没有出现过高得足以杀死性命的建筑。而她更不知道的是,有些人纵身一跃为的并不是消失于世,一根决不允许任何意外的绳子足以让他们在惊心动魄之时攥紧自己独一无二的小命。 身体下坠,灵魂荡漾,绳索紧绷。 清梦问顾压星:“星哥,你看见了吗?” 顾压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那是海岱塔。整个环都域最高的建筑,也是国度内第九高的建筑。” “那个塔上,刚才有人掉下去了!” 顾压星想起了当年自己第一次来到环都域域城的时候,看见海岱塔上掉下来的人的时候那种惊讶与震撼。 李兰告诉他,那叫做“蹦极”。 人从高塔之上跳下,追求生死一线的刺激,却又偏偏要做好不出事的保障。 纵身是潇洒的,他站在塔下,抬起头看了一个下午。 看着那些潇洒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拥抱高速拍打脸部的气流,再被绳子狼狈地拉回去。 他告诉清梦这是蹦极,并解释了什么是蹦极。 清梦的表情与当年的他如出一辙。 这个项目并不在清梦的认知能力之内,她不敢相信会有人喜欢从高塔上坠下的感受。她光是看着就觉得毛骨悚然,更不要说站到那么高的地方再去想跳不跳下去这回事了。而且就这样短暂的一跃,要价也是不菲的。 理解不了世界上居然会有这种东西存在。 清梦的脚步已经顿住了,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塔的位置。 那里该有多高呢?她不知道,总之,她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建筑物。 顾压星仍然在给她介绍:“很久很久以前,在国度之外,有一座岛上有一对夫妻。他们两人感情不好,丈夫总是殴打凌虐妻子。有一天,妻子终于受不了了,她要想个办法摆脱她的丈夫。她爬上了一棵很高的树,用有弹性的藤蔓绑住了双脚,从树上跳了下去。他的丈夫一直紧紧地跟着她,看见妻子从树上跳下去后,也傻傻地跟在妻子后面一跃而下。只不过,有藤蔓保护的妻子活了下来,而没有绑上藤蔓的丈夫直接死了。从那以后,这个岛上的很多年轻人都开始像这位妻子一样,将藤蔓绑在脚上,从高高的树上跳下去。逐渐,这成为了这座岛的一种风俗,男人们以这种方式彰显自己的勇敢和成熟。” “后来,这种活动被岛外的更多人知道。追求刺激的人们纷纷效仿,将藤蔓换成结实的绳子,将树换成高耸的建筑。人们把这种活动称作‘蹦极’。几十年前,‘蹦极’也传入了我们国家。” 蹦极诞生,是智慧的妻子为了保护自己的生命。 而后,这项智慧又勇敢的运动走向了另一种状态。人们跳下,为了感受死亡的边际。 顾压星问过李兰:“活着,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件奢侈的事吗?” 他朝着清梦伸出了手,吹了声口哨将她的思绪抽回当下。 清梦看着他伸出的手眨了眨眼,不解地问:“要牵手吗?”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姑娘,顾压星一笑,不再白白地等待,直接拉起了她垂在衣角的手,包裹着。 对方的体温并不是没有感受过。 他掌心的薄茧贴上了她细腻的皮肉,触觉描摹出了相握的另一只手的形状。 那座塔上又有人跳下,或许伴随着被风吹散的尖叫,陌生的夜晚添上了刺激的色彩。两人牵手并行,顾压星很快就不满足于简单的手心相贴。 她已经说过了,愿意跟他回江北域。 不妨大胆一点。 十指相扣。 他的手指分开了清梦的五指,在她错愕之时横穿其中,又抓紧了她的手掌。 步伐没有停下,有五步路的时间,清梦的手都是愣愣地张开的,并没有像顾压星抓着她那样扣紧他。 但五步路过后,她也学着他,将手指逐渐弯曲。 目光偷偷地瞥向两手交缠的方向。好像,它们本该这样相握。 去停车场取来了行李之后,两人顺着原路返回。 行李的袋子当然是顾压星拎着,他另一只空闲的手仍然紧紧牵着身边的人。 “我们明天离开域城,晚上能到环都域17号区。17号区紧临着与首都交界的东安城,我们后天就去那里办通行许可证。” 因为环都域紧紧包围着首都,北面接着的就是燕城,为了避免重复办理的麻烦,在环都域和首都南面交界的东安城可以办下环都域-首都-燕城的三地临时通行许可证。 当然,这比正常的通行证办理要更贵一些。 清梦对于前往燕城的路线并没有太大的概念,每次都是从顾压星的口中才搞明白城市与区域之间的关系。当然,她现在是分得清东南西北的。 从江北域前往燕城的这一路,几乎都是在向正北行驶。 走到了环都域的域城,这路也算走了大半了。 回头望一眼来时的路,才知道离开江北域已经有了多远。明明只是这么几天,从前在江北域的一切,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第77章 第077秒 回到酒店楼下时,电视屏幕上正在放新闻。机器人主播毫无感情地读着新闻稿件,今天发生的命案造成了一人死亡两人受伤。 顾压星牵着清梦的手坐电梯上楼,两人的注意力都丝毫没有放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清梦还记得房间的房号,于是顾压星便把主导权交给了她,让她自己按电梯按钮,上了楼之后自己带路。 电梯是没有按错,只不过到楼层之后,面对的第一个左右转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好在酒店不算很大,走错路再回头的时间代价也不大,顾压星就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在走廊里面闯荡。 总算找到了房间的时候,清梦便一下子松开了他的手。 “咔哒”两声,是她在转动门把手,又发现转不开。 “这要怎么开?”清梦转过头问顾压星。 顾压星便欺负她之前没见过房卡开门的场景,故意耍坏:“你力气太小了,用力点就能开了。” 清梦信以为真,用力地掰门把手。门把手岿然不动,门也没办法推动丝毫。 地面清扫的机器人从两人身后飘过,在边上观察了一会儿,问道:“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顾压星抢答:“不需要”,机器人便走开了。 清梦又试了两次,确认自己确实打不开门之后,觉得事情有古怪。 说起来,这是酒店,酒店有很多房间,不可能每个房间都是任何人能打开的。虽然这个门把手上没有钥匙孔,但一定是需要什么特别的东西才能把这个门打开。 她疑惑地看向顾压星。 四目相接,顾压星就知道她小脑瓜子里面有猜测了。 “星哥,我力气不够大,打不开。你力气大,你来开吧。”她说。 “嚯。”顾压星一笑。从口袋里拿出了房卡,手臂绕过清梦,在门把手上“滴”了一下。 门把手发了绿光,门便开了。 清梦笑道:“星哥力气真大!” 顾压星便揉揉她的脑袋,揽着她进去。之前她在楼梯间时,脑袋上有血。但在医院检查的时候,发顶却没有什么伤口。但顾及她毕竟头受了伤,他揉脑袋的手也尽量控制好力道。 这个夜晚,清梦是在与顾压星的闲谈之中入睡的。 谈到了顾辰,也谈到了顾辰的妈妈。 “她叫小取,对吧?” 清梦的记性不差。 “对。” “哪个小,哪个取?” “小就是小大的小,取是取消的取。” 他这么说,其实清梦也不知道取消的取是哪个。又问:“就是结婚的那个娶吗?” “不是。明天我写给你看。” “嗯。”清梦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回想顾压星曾经在琴风那块小黑板上写过的“清梦”二字,“你写一遍,我就能记住了。” “记住这个做什么?” 清梦翻了个身,看着旁边床上平躺的顾压星,诚恳地回答:“你不是说那个小取不见了嘛,以后,我可以帮你一起找啊。” “傻姑娘。”顾压星也翻身对着她,“你要帮我找人的话,那还是记住小取的大名吧。她的大名叫‘程取’,还有一个弟弟叫‘程成’。我们熟悉的人才会叫她小取。” “啊?她有姓啊?还有弟弟啊?你不是说她也是笑女吗?她为什么会有姓呢?我认识的笑女姐姐们,都是没有姓的呀!就像我,我就叫清梦,我就没有姓。我也没有弟弟。” “如果有的话,你希望自己姓什么呢?” “我不知道。你姓顾,因为你爸爸姓顾对吧?你的儿子也姓顾。但是我没有爸爸,所以我就没有姓。好羡慕啊,你们都有姓呢。不过…没有姓也挺好的。我就叫清梦,不是程清梦,不是李清梦,我就是清梦,这样挺好的。” “那叫顾清梦呢?” “那…那也不错。但还是清梦好了。” 她想,还是清梦好了。如果羡慕人家,就要跟人家拥有同样的东西的话,那这个世界上她该眼红的实在是太多了。不如就让她仍然没有,也无所谓什么“如果有”或是“如果失去”。 不要自欺欺人。 清梦就是清梦。 除了要应付别人的时候,她永远都是清梦。 清梦睡觉时是安分的,没什么动静声响,只有细微的呼吸声。 睡着之后,就无意识地翻了身,背对顾压星。顾压星从看她的睡颜到看她的背影,无有不满。 被子太厚太重,盖着热,她只是抱着,没有盖在身上。于是从顾压星的视角看过去,她就像一团抱着大毛线球的猫。 慵懒地缩在窝里,一呼一吸,身体微微起伏。 他闭上了眼睛,却勾起了唇角。 初升的太阳在城市之中,把高楼拉出长长的影子。 天色微微发亮的时候顾压星便醒了,时间还早,他知道清梦有赖床的习惯,便自己轻轻地去刷了牙洗了脸。从卫生间出来时,刚好看见清梦在换衣服。 她坐在床上,眼睛半睁半闭,是没睡醒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吵醒了她。 窗帘并未拉开,室内也没有什么光亮,他只是看了不太清晰的一眼,便撇过脑袋咳嗽了一声。 清梦被他咳嗽声提醒,赶紧把自己穿了一半的衣服套好。 “醒了?”顾压星明知故问。 清梦点点头。 离开环都域域城,货车开上熟悉的远北公路。 清梦上车之后便开始折腾自己的胎记,调好遮瑕液,拉开镜子,打算把耳后的“红红”遮掉。 但在镜子里面,她却没看见自己胎记的痕迹。 显然,上一次涂上去的遮瑕液并没有被她洗澡冲刷掉。胎记的红色并没有显露出来,遮瑕液搭配定妆水的威力实在强悍。 用了宋妈妈给她的那些瓶瓶罐罐,果然得到了一些惊喜。 她愉快地向顾压星宣布:“这个真好用!上次涂上去的,现在一点都没有褪色呢!” 顾压星瞥她耳后,附和:“是看不出来。” 清梦嘿嘿地笑了。不过遮瑕液已经调好,她也不浪费,直接在那块地方又拿刷子刷了一遍。 顾压星昨晚跟清梦说要给她写“小取”两个字,但巧就巧在清梦打开识字板,人形狗跳出来叫她学的四个字就是“取长补短”。 她学习的进度很快,一课一课得听下去,连成语都学了好几个了。 顾压星告诉她:“小取的‘取’就是‘取长补短’这个‘取’。‘小’字你应该知道的。” “喔喔!我知道的。” 清梦专心致志地把“取长补短”这个成语记下来。 这课学完,人形狗就提示她要进行滚动测试训练了。 类似于语文考试,滚动测试训练就是在识字板上做语文试卷。有填空,有选择,清梦用手指在板上写答案。测试结果出来,她的识字能力是“非常好”。 顾压星也听到了人形狗称赞她:“小朋友,你的识字能力非常好哦!” 他模仿着那嗲嗲的语气,也夸清梦:“清梦小朋友,你真棒!” 清梦被他逗笑,咧开嘴嘿嘿。 “识字原来也不难。我以前总是觉得认识字的人都好厉害,现在我自己成为了厉害的人。” “我以为你要说,现在你觉得识字不算厉害了。” “不不不,厉害还是厉害的。毕竟,只有很少很少的人是认识字的嘛!”清梦捧着识字板,语气中是难以掩饰的小得意。 车开到了中午,烈日灼烧着地面。 前几天的那场台风是从江北域的中部一路扫向环都域的南部的,远北公路的这一段,并没有受到这场台风的影响。 风雨没有浇洗过,这里已经被暴晒了太多天。 炎热始终是夏季最恼人的问题,好在车载的空调能够把温度调节得怡人舒适。 当午后的阳光开始微微倾斜时,清梦靠在椅子的靠背上睡着了。 空调出风口被她调节得正对她的面部,凉风从中吹出,将她的睫毛吹拂得微微颤动。 顾压星不知道她睡着了,往右边看后视镜时,才发现她眼睛闭着。 这一天的路程十分太平,除了中途停车休整了两回,其余时候货车都是畅通在远北公路上的。 到达17号区的时间也比顾压星预计地更早一些。 若不是车快没电了,今天本可以直接开到与首都交界的东安城,也省得在这里过一夜。 17号区与东安城确实很近,顾压星将车停到区里的充电站时,边上还停着一辆东安城车牌的轿车。 城里人跑到安置区来的不多,能看见这么一辆也算是难得了。 清梦的午觉睡得很好,醒来之后一直都是精神满满,一下车便指着这车的车牌读出了数字。 完全正确,看来数字这一块她掌握得十分充分了。 顾压星笑着牵起了她的手,跟她一起往17号区的内部走去。 与其他所有的安置区一样,在这里能见到的粗子们,大多数都是皮包骨头瘦脱相了的。 只有少数翘楚,才能够像顾压星和清梦这样看上去像个正常的人。 17号区有东安城的垃圾废品补给,这里的人能吃到的东西很多,吊着命是可以,但摄入不了多少营养,瘦削的与其他地方毫无区别。 不过,刚进到区内部没多久,两个外来人就看见了这里的异象。 路边跑过去的一个小孩,怀里竟然有干净的馒头。 不是一个馒头,而是一堆,捧在怀里,几乎要掉出来。 馒头白白净净,与小孩的衣服有着鲜明的反差。 而且那馒头甚至还冒着热气。 第78章 第078秒 顾压星是不熟17号区的路的。 路上走到一半,碰到过路人,就问一句:“大姐,附近有没有能吃东西的地方?” 大姐嘴里还在嚼着什么,支支吾吾地用手指前方。 “那边…那边…” 大姐给两人指了个方向,嘴因为张张合合而从中掉出一些渣滓,混着干涩时强行分泌出的口水溅出口腔。 清梦是饿着的,昨天吃完饭的时候,她吃到一半就出去了,不想中途遭遇变故,剩下的肚子也还没有填满。 白天车上吃了两口压缩饼干勉强填了填肚子,一直盼着吃这一顿晚饭。 顾压星拉着她的手,生怕她再走丢了似的,牵住她往大姐指示的方向走去。 但没想到这么走着,看见的不是什么小餐馆,而是一大堆人群。 密密麻麻,得有百八十人堵在路上,将中间的人围了重重叠叠的圈。 都是粗布烂衣,都是捉襟见肘,都是面黄肌瘦,都是粗子。 清梦没有顾压星高,看不见前面的人围了个什么。顾压星个子优势,高高地看见那被围住的是两个人。 一个大约三四十岁男人,穿着一身休闲衬衫,干净得体。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女孩,穿着运动套装,呆呆滞滞,在男人身边傻站着抠着手。 直觉告诉他,那两个人是一对父女。 父女正在给周围的人发着白面馒头。 脚边摆着两个大桶,父亲从中取出,递给边上虎视眈眈掠食的人。也有脏手自己伸进桶里去抢,抢着之后又被别人抢走。 而那群粗子形成的包围圈也并没有多么固定,在包围圈正中央的人往往在嘴里手里怀里都塞满馒头之后从人潮之中挤出来。 这里本是两条胡同的汇口,比其他地方都要宽敞些许,但人挤人的情况下,再宽敞的路都像是挤在一条缝隙之间。食物的香味不必通过宣传的喇叭就能让周边的粗子们都蜂拥而至,像是闻到鲜血的蝇虫在秋末奄奄一息求生时的狂热,哪能顾得上自己能不能呼吸上新鲜的空气,只要一头扎在那个包围圈里,就觉得自己得到了生命的延续。 顾压星无意识地攥紧了清梦的手,他想起自己幼年刚沦落到江北域41号区时,也曾这样在人群之中争夺一点食物。 清梦问:“他们在干嘛?” 顾压星颇有经验:“有好心的城佬来发吃的了。他们在抢城佬的馒头。” 清梦又问:“城佬在哪儿?” 顾压星转过脑袋,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随即放开手。退后一步,两手抓住她的腰侧,将她往上提起几十公分。 她不重,他举得轻轻松松。 清梦的视野高度一下子被拔高,便也能看见这堆人之中被包围着的一对父女。 她的腰很细,但不算软。顾压星抱着她,手上也不敢太用力。 清梦稳稳地看清了前面的情况,说了声:“我看见了”,顾压星便把她放了下来。 “有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呢!”她说。 顾压星道:“来分东西就分东西,怎么还带个小姑娘,待会儿估计要出事。” “出事?为什么会出事?” “僧多粥少,就会一哄而上。”他说了两个成语,清梦能听懂后者。“僧多粥少”,她并不理解意思。 用不着顾压星再解释,很快,现实中发生的场景就给清梦上了一课。 两父女分发的馒头本都是装在桶里的,围着他们的粗子们本就没什么秩序,当桶里逐渐见空的时候,此时还没抢到过馒头,或者说还没抢够馒头的人们便开始着急了。 强抢,推搡,争夺。 桶的控制权被粗子夺走,拥挤的人和伸出的手又把这个桶拱到了人群上方,将原本放在地上的馒头桶举起到了空中。 大概是有人想要独吞,却被另外的人团团围住。每个活着的人都在伸手抢着最后的那点食物。 桶被易手数次,最后在空中旋转。里头那些幸存的馒头们被凌乱地抛洒出来,有的落在了人的头上,有的落在了肩上,有的从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中划下,被人拦截在近地面。 掉在头发上的馒头被人和着扯下的发丝一起狂塞在嘴里,唾液根本来不及将面粉溶解,吞咽的动作已经将热气裹着的面团塞到了喉道。 有人咳嗽,有人辱骂,还有人哭泣。 周围的人像疯子一般分割抢夺着食物,在人群最中央的那对城佬父女当然不能独善其身。 纵使很快察觉到危险的那位父亲飞快地抱起了自己的女儿,用男人的躯体护佑着幼小的孩童,可撞击和抓扯还是不可避免。 顾压星一眼就能看出这对父女来自城里,而且他们还不是娃娃爷,妥妥的俩城佬。这小女孩,不必说,一定是从小锦衣玉食金娇玉贵地养大的,且不说受不受得了安置区难闻的气味,光是这些粗子们的包围,就足够她惊心动魄的了。 被爸爸保护在怀中,可她依然能感受到那些包围了她和爸爸的人正在癫狂的状态。 像恶犬分食着猎物的尸首,野蛮又原始。 即使这一切的起源都是她和自己的爸爸。 清梦也被这样的动静吓到了,眼前的这一幕不是没有见到过,从前在01号区,看过不少人打群架。不过打群架是有预备的,现在突如其来的混乱对她来说毫无心理准备。 顾压星让她站到边上去,她便乖乖地后退两步。 她后退,顾压星则是大步子往前迈。 他身体健康,体型高大,在这一众饿疯了的粗子之间很有优势。一进入那人群之中,周围抓挠砸抢的攻击就不间断地无差别袭来。他一一躲过,并且生生地挤出一条路来,把中间那父女俩半拖半拽地带出了包围。 出来时,短袖的袖口已经被抓破了几个洞。 那父亲尚且处在混沌的思绪之中,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抢馒头的人还在争夺,顾压星便扯着这两人站到了清梦那边。 “先生,你小孩要被你捂死了。” 清梦好心提醒这位搞不清状况、双手紧紧地箍住怀里小女孩的父亲。 这位父亲这才恍然醒神,忙把怀里的女儿放下来。 小女孩面色涨红,不知道是憋的,还是被吓的。 父亲蹲下来安慰了女儿好一会儿,直到那边抢馒头的人都已经散开,这小姑娘才停止了哭泣。他也终于有空,看一眼从人群里把他捞出来的人是谁。 “先生,谢谢您!”父亲伸出了手。 看到手上还戴着手套,于是急忙把手套扯了下来。 清梦已经摸透了城里人的习惯,反正无论是谁,见面了,都要握个手。 顾压星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不客气。千金没事吧?” 父亲低头看了看小孩,她看上去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便道:“并无大碍。真的谢谢先生,不知道先生如何称呼?哦,我姓刘。” “刘先生,我姓顾。” 刘家父女跟顾压星清梦相互认识,便开始礼貌性的攀谈寒暄。 如顾压星所料,这两人就是从附近的东安城过来的。而且之前在充电站里看见的停着的另一辆车,就是这位刘先生开来的。 顾压星还是用的老套的话,自己和妹妹是江北域域城人,要去燕城旅行,路过17号区,就来吃一顿饭。 刘先生并不是一个生意人,准确来说,他并不是一个会做生意的生意人。他的祖上三代都是东安城里的大老板,到他这一代时,各个堂表兄弟姐妹分了家,分给他的产业足够让他用东安城最顶端的生活方式养活自己往下五代。 他不怎么会打理产业,公司部门都由聘请来的专人经营,每个月都只是笼统地听一听底下人汇报。可本就有规模的产业在科技的加持下接着以强劲的动力扩张,刘先生只需要坐享其成。 不过,刘先生也可谓是富翁之中的另类。他看着自己数不清的积蓄和置业,却一天接着一天地担心哪一天自己会坐吃山空。 于是,当他看见自己的小女儿在家里浪费了一桌粮食时,便一时冲动,让人做了两大桶馒头,自己开着车就带着女儿来安置区了。 本意是想让她见识一下人间疾苦,却没想到他们看见了人间,但又低估了疾苦。 刘先生之所以有勇气孤身带着小孩来到这种鱼龙混杂的安置区,是因为他的父亲在他小时候做过一样的事。 当他只有女儿这么点大的时候,他父亲就开着车,带他到了17号区来见识见识。 同样是分发馒头,小小的他在这里看见了面色蜡黄营养不良瘦得像竹竿的人们,感受到了贫穷的可怕。从那时候开始,他便养成了居安思危的习惯,看见自己的家人挥霍家财或是浪费食物,总会严厉地制止。 可是,他没有想到,几十年过去,他当年的经历与现在又是不相同的了。 当年在安置区看到的,是贫穷与饥饿。但今天进了安置区,感受到的却是浓浓的疯狂与死亡的气息。 贫穷从未离开过这个地方,与日俱增,愈演愈烈。原本只是穷,可至少还能活。现在的安置区,好像是穷得快死了。 城里人一代比一代富,安置区的人一代比一代穷。 一代比一代短命,一代比一代看不见翻身的希望。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小说是虚构的,时代是架空的。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角色言论不代表作者立场,望周知QAQ 第79章 第079秒 顾压星和刘先生交谈,边上的两个小姑娘也开始聊天。 清梦蹲着,问刘先生的女儿:“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是内向的,抠着小手说:“兰兰。姐姐你呢?” “兰兰你好,我叫清梦。”清梦伸出自己的手,想跟兰兰学着大人模样握个手。 兰兰犹豫了一会儿,停止了抠手的动作,把自己嫩嫩的手儿去贴着清梦的秀手。 刘先生看见了,跟顾压星说道:“我女儿很喜欢顾小姐呢。” 因为他很少看见兰兰跟一个陌生的人有什么肢体接触。他的女儿他知道,她从来不太爱跟陌生的人交流接触。 刘先生相貌普通,因妻子貌美,生下的兰兰便长得玲珑可爱。清梦很喜欢她,不知能跟她聊什么,于是便像查户口一样问她“你几岁啦”“有没有上学”“有没有弟弟妹妹”。 兰兰也反问她:“姐姐,那你几岁啦?” “我…”清梦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准确年龄,吱吱姐曾告诉她了一个模糊的出生年岁,按那个计算,她今年是十九。但她当然知道,吱吱姐告诉她的生日其实是胡诌的。于是她便也含糊其辞:“我比你大十几岁呢。” “哦!那是阿姨!”兰兰说。 聊着聊着,刘先生的手机闹钟响了。 他带着兰兰出门,跟妻子保证过七点前一定把女儿送回去。计算着路程,他出发前特地给手机定下闹钟提醒自己。闹钟响了,就是要带着兰兰回家去了。 安置区的夜晚是很不安全的,再怎么说,刘先生都要替自己和兰兰的安全着想。该让女儿见识的,她也都见识领略过了,总不能一直在这种地方待下去。 “顾先生,天色不早了,我们要回东安城去了。您也是开车来的,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回城里?”刘先生问。 顾压星回头看了眼清梦,问她:“清梦,今天晚上,你想住城里,还是在这里?” 住城里的话,他们可以直接折返,回到充电站那里开着车进东安城。住这里的话,就在区里找点东西吃,然后晚上睡在货车里头。 他不喜欢开夜路,一到晚上,路上的变故就会增多。尤其车里运的还是重要物品,在深夜开车实在是不太安全。因此每当夜色深了,他也不图脚程,往往就近把车停好了。 不过刘先生既然邀了一起进城,他想,要是清梦想进城住的话也不妨多开这段路了。 刘先生心里咯噔一声,想着怎么还会有“住这里”的选项。 更让他吃惊的是,看起来也是娇娇的顾小姐,竟然选择了“就住在这里吧”。 兰兰被刘先生抱起来,她知道这代表着爸爸要带着自己走了,便主动跟清梦挥手:“漂亮姐姐再见!” 想想,阿姨终究不合适,清梦太漂亮了,小女孩还是愿意叫她姐姐。 刘先生也说:“那顾先生,顾小姐,我就带着她先回城里了。” 道了别之后,刘先生抱着兰兰走了。 一路到了汽车的充电站,发现充电站里新停了一辆飞腾的货车。 他看了两眼,便走开了,脑子里闪过“这是不是顾先生的车”的念头,但也没深想下去。开了自己轿车的车门,把女儿系在安全座椅上。 兰兰问:“那个漂亮的姐姐怎么留在那里呢?她怎么不走呢?” 刘先生便解释:“漂亮姐姐跟你一样,也是在家里浪费食物,所以那个姐姐的哥哥,就是刚才你看到的那个叔叔,就惩罚她,不让她回城里去。” 兰兰大惊:“晚上也不回去吗?” “嗯。晚上她还要住在这里呢。” “啊!漂亮姐姐好可怜!那个叔叔也太坏了吧!” 刘先生也上了车,系好了安全带,眼神看向17号区的深处,说道:“是啊。” 自动驾驶的车几乎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会准时把父女俩送到家。 发完了两桶白面馒头,桶已经消失了,车上有给兰兰准备的垫肚子的小蛋糕。 顾压星带着清梦找了一圈,没找到什么饭店,只闻到一户人家在蒸土豆。 花了点钱,买了几个土豆当作晚饭了。 热腾腾的土豆,拿在手里有些烫。剥了皮之后,还得吹几口才能吃。 清梦叹道:“土豆真的太好吃了!” 这种最朴素简单的食物,用最简单的烹饪方式制成,却有着无与伦比的味道。清梦向来都是爱吃土豆的,只不过从前不怎么吃得到。顾压星本还担心她会不爱吃,会后悔今天不住到城里去,但没想到她这么容易满足。 只不过他的饭量比她稍大一些,这么几个土豆实在是不够他吃的。 回到车里以后,他把白天清梦拆开的那包还没吃完的压缩饼干给啃了。 压缩饼干作为出远门必备的食物,一直以来都是顾压星填肚子的佳选。 “早知道寻不到饭店,就问那刘先生讨几个馒头吃了。”顾压星一边吃着压缩饼干,一边笑着戏谑。 清梦则说:“问刘先生也讨不到,要吃馒头的话就要跟那些人抢喔。” 她对于之前看见的争抢馒头的场景印象深刻。如此混乱不堪,想忘记都难。 顾压星接着调侃:“我去跟他们抢,难道不是轻轻松松的吗?” “也对!”这点清梦倒是同意,“刚才你随手就把那些人拨开了,可厉害了。” 顾压星便暗笑。 “不过,刚才那个刘先生,他为什么带着兰兰来分吃的啊?” 刘先生跟顾压星寒暄的那几句,顾压星也听出来刘先生的来意了。 他跟清梦解释:“刘先生是有钱人,兰兰是有钱人的女儿。有钱人最怕自己和孩子以后没钱了,就带着孩子来长长眼见,发发馒头,让从小长在城里的孩子好晓得没钱有多惨。” “喔喔!”他这么一解释,她便想通了。 “就是说,他们是来涨见识的!我还以为他们是来传递爱心的。” “爱心?” 宣传片曾告诉过清梦,善良和爱心已经成为了这个时代的代名词。 清梦一直深信不疑,她对于那块电子屏幕告诉她的一切都持有确信的态度,即使这几天看到了不少跟宣传片相违背的社会现实,但她内心里的那些东西没有被改变过。 但顾压星并没有她这种觉悟。他不会把事情想到抽象层面上,刘先生带着兰兰来,不过就是想让女儿看看穷人的下场,好让女儿学会居安思危。 他明明觉得清梦说什么“爱心”很天真很幼稚,可是,心里还是被她的用词感动了一下。 这个小姑娘,还相信爱心这种东西存在呢。 她说:“对呀,爱心。你不觉得吗,刘先生和兰兰都很有爱心!” “你这么觉得?” “嗯。” 顾压星揉揉她的发顶。 “城佬们随便洒点无足轻重的恩惠,到粗子们头上就是厚重的爱心了。你说他们很有爱心,确实也是这么一回事。” 清梦脑袋一转,头上掉下刚刚从顾压星手上沾上的压缩饼干的饼干屑。她没有察觉到,顾压星则是看到了,再度伸手给她清理掉。 “星哥,对了,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城佬的呢?怎么看一眼,你就知道了呢?”她问。 “直觉。” “嗯?那为什么我没有这种直觉?” “等你见得多了,也会有直觉的。” “直觉准吗?” “聪明的人直觉往往很准,你的话,不一定。”顾压星打笑她。 清梦则嘿嘿笑了:“我的直觉也会很准的。” 大概是这一路上碰到的惊险和意外都太多了,今天一天平顺的路程显得格外难得。 货车的电已经充满了,安置区的充电站的工作人员往往都是城里来的,夜晚降临,他们要换班。这一批工人坐着摆渡车回到城里的集体宿舍,路上还在讨论着今天充电站里进了一辆豪车。 夜晚在区里活跃着的偷摸的盗贼们都不敢混迹到充电站来,毕竟这里有安保人员,也有对付他们用的武器。 车停在这里过夜是要额外交钱的,但费用从余额里面扣除,不用花顾压星兜里的。车安安稳稳停着,两人坐在车上消遣睡前的时光。 清梦又拿出她的识字板开始认字,顾压星也凑过脑袋去看。 “之前学的那些没忘记吧?” “应该没有。” 人形狗是清梦的识字向导,这一路上过来,它的声音早已被两人熟悉。识字板的动画设计非常卡通,人形狗的声音也是针对小孩子的。清梦童心未泯,听着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不过顾压星老是觉得这未免太幼稚。 可是幼稚归幼稚,他不得不承认这种识字教学的效果非常不错。 清梦是实打实地认识了不少汉字,而且通过滚动识别,她对于这些新认识的简单汉字的记忆也非常牢固。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十枝花。”启蒙幼儿的诗作朗朗上口,听人形狗念了几遍,清梦也就会背了。 顾压星内心里在感慨:顾辰当年启蒙的时候,可没有清梦这么聪明呢! 第80章 第080秒 睡觉是一件没得商量的事,当深夜来临,人就会进入需要睡眠的状态。 把车里车外一切都收拾好,打开睡眠模式的时候,货车的驾驶座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今天的睡眠模式依旧是清梦开的,不过她采用了更加智能的方式。 “好好笑。” “我在,主人,您有什么吩咐?” “打开睡眠模式。” 可以说,人工智能好好笑是这辆车的主宰者之一,车上的大大小小的调节和功能的实现都可以通过跟她对话来完成。顾压星对于跟一个机器对话没什么兴趣,但自从清梦知道了好好笑的存在之后,她就经常用语言给它下命令。 例如:好好笑,打开空调。 好好笑,关闭广播。 方便便捷准确的操作其实很能提升使用者的幸福感,可若说最有幸福感的命令,那肯定是“好好笑,打开睡眠模式”。 无论是夜晚睡觉,还是白天午睡,打开睡眠模式永远是让人听着心里轻松舒服的。试问,哪个奔波在路上还时不时遇到一点意外的人,不想把门窗都锁好之后安心地睡大觉呢? 座椅缓缓地向后躺倒,清梦把识字板放好,便放松地顺着角度躺下了。 她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突然睁开,问顾压星:“星哥,你还醒着吗?” 顾压星声音低沉:“嗯?怎么了?” “我没跟你说晚安。” “嗯,晚安,睡吧。” “喔喔!晚安。” 睡得不迟,醒得当然也不会迟。 顾压星和清梦几乎是同步醒来的,只不过顾压星醒来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下车去上个厕所,然后检查一下车厢里的货物有没有什么问题。对于清梦来说,醒来时她需要面临两个选择。一是用十五分钟时间让自己躺着清醒清醒,清醒成功之后再坐起来。二是索性闭着眼睛再睡,把刚才没做完的梦给做下去。 天色清明时分,做出来的梦,倒是很衬她的名字。 顾压星下车她是听见了,因为那时候她也醒转了。但没一会儿又重新回到了睡眠状态,顾压星又上车时,她还在梦里。 两个座椅的后背都是躺倒着的,因为清梦还没醒,所以睡眠模式暂时还不能关闭。顾压星已经习惯了爱睡觉且有起床气的她,每次清早上下车时都要从平摊着的座椅上艰难地爬出驾驶室,一会儿再艰难地爬进来。 清梦面朝着他的方向酣眠,他钻进驾驶室,又凑到副驾驶座形成的“躺椅”边上,低下上半身,在她面颊上落一个亲吻。 面颊柔柔,轻吻暖暖。 清梦好像有什么感应似的,忽然微微地笑了。嘴角往上一扬,吓得顾压星以为自己偷亲人家又被她发现了。 他坐在车上,无聊之中放起了广播。 把声音调低,不会吵醒旁边的女孩。 机器人主播没什么感情地朗读着通缉令,顾压星反正没什么事情干,无聊到认真地聆听起来。 大部分被通缉的人拥有的罪名都是“变质”。在这个国度里面,不是所有人都有胆子杀人放火,但却是所有人都有可能变质。“质”是什么?“变质”的衡量标准是什么?没有人说得清。顾压星粗浅地理解,变质大概就是心里装了违背于国度价值观的主意。 例如艺术创作,违背了国度那套艺术创作许可体系,就会被认为是变质。 例如生活作风,违背了宣传片里放的那些无论是城里人还是粗子,都要笑着面对生活从不抱怨从不质疑的积极态度,就有可能也因“变质”而被通缉。 好在安置区们实在够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要抓一个变质的人成本太高,要时时监管着他们也难以实现,故而因变质而上了通缉榜单的,基本上都是城里人。 这些人中,绘画也好,作诗也好,摄影也好,反正无证创作而变质的人最多。 而当通缉令的循环播报完毕之后,机器人主播换了一个声线。当然,还是那种无感情的朗读,内容变成了时事新闻。 新闻,跟广告也没什么差别。 讲的几乎都是国度内最大的那些企业又研发了什么又更新了什么,云利通开始招募宣传片的拍摄演员并放低了门槛,飞腾研发出的最新一款民用防盗墙可以抗寒抗火保温杀毒进化空气甚至不会被子弹打穿,秦氏药业正在进行最新的芯片戒断实验,旨在帮助误入歧途的芯片接种者们减轻芯片带来的负面影响…… 清梦在旁边揉眼睛时,他正好打算上手拍醒她。 “懒猪终于醒了。”他笑着说。 清梦怀里抱着她的小猪娃娃,口齿不清:“啊?小猪是娃娃,她又不用睡觉。” “好好,她不用睡,你要睡觉。醒了就坐起来吧,我把睡眠模式关了。” 她撑着座椅把自己的重心调整好,顾压星便要戳中控台关睡眠模式了。清梦赶在他前面说道:“好好笑,关闭睡眠模式。” 唉,顾压星叹气,这还真是科技解放人类啊。 车里头,不用动手就能实现这些操作,喊一下人工智能就行。 广播里头,不用请播音员来劳累了,让人工智能读一读电脑里头的稿件就行。 开车上路,从17号区到东安城确实是非常得近。 清梦正在跟顾压星讲述着她刚才正在做的梦,就已经进入了东安城的城区。 与首都交界,这里的街道上能看见不少首都牌照的车。 “就是,梦见了一座山。山顶有一间小店,门口坐了一个姐姐。那个姐姐手里抱着一个小孩,地上躺着两只小狗。然后有一个很强壮,比你还要高的男人,挑着一根杆子正在上山。然后,突然吧,画面就变了,那个哥哥就到山顶了,那个姐姐就抱着小孩站起来。” “以前我的梦里出现的人都不会有名字的,或者有我也记不住,但这个梦里,我就听到那个姐姐管那个哥哥叫‘李岩’。她抱着的小孩,应该就是他们的孩子呢!” “其他的东西我也记不太清了,反正,那是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刚才我不是说山顶是一家店铺嘛,从那个店铺走出门,没几步路,就能看见山下的场景。” 顾压星则问她:“这个梦你喜欢吗?” “喜欢。”清梦笑了,虎牙露出来,“这是个美梦,感觉梦里面一切都很安静很美好。” 她脸上的向往和幸福是掩饰不了的,看来是真的很喜欢这个梦。 “那要不你现在再睡一会儿,说不定还能重新做一遍这个美梦呢。” “啊,不了不了,都进东安城了。” 清梦往窗外看去。 海阳城,环都域域城,再到东安城,她接连见识了三座城市的模样。 顾压星已经告诉过她,这一路上,他们还会路过规模和繁荣都远超过这三座城市的首都和燕城。可是光是看着东安城的样子,她就觉得这已经到了她想象力的边界了。 从前,她是根本就想不出城市的样子。经过了海阳城和域城,她的想象力也进行过扩容了。可是东安城还是让她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大城市”。 说白了,东安城的地位和海阳城没差多少,都是两个大行政区划的交界城市。但海阳城隔开的是江北域和环都域,东安城隔开的却是首都和环都域。 不必说海阳城和江北域域城都有的那些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光是马路上铺设的电子地线就够她叹为观止的了。她坐了几天车,也跟顾压星问了许多的地线的常识。例如白色的单线是什么意思,黄色的双线又是什么意思。之前看到的都是油漆涂画在地面上的地线,今天稀奇了,看到的是电子显示屏显示的。 不仅显示,还会变化。 两人驱车进城的时候刚好过了一个整点,东安城的早高峰时间开始,潮汐车道的设计使得去往不同方向的车道位置发生了变动。原本是黄色的实线,忽然就变成了白色的虚线。 清梦看着窗外地上的新奇玩意,兴奋地问:“那边的地,它变了!” “嗯,它是铺了电子屏幕的。” 顾压星不太了解电子类的高级产品,也说不清为什么这种会变的电子屏能这么坚固。无论是人还是车,经年累月的重量压在上面,它也不会被压坏。 随着车辆的行驶,清梦的关注点一直在转换。 看见了长得很特别的高楼,她更加好奇。 问道:“那些大楼,怎么都是绿绿的。一层一层的绿,那是植物吗?” 顾压星瞥一眼,回答她:“应该种的是粮食。” 那些高楼是蔬粮培育楼,在那里,几十层楼都是用来种菜的。科研学者们研制出了适合各种种子生长的不同土壤,用室内的控温控湿技术模拟各种生长环境,再在那些高科技土壤里面种各种不同的蔬菜。有些楼层的作物需要阳光,窗户便要设计成透明透光的。当然,需要强烈光照的楼层,室内也会安装模拟日光系统。 连绵的蔬粮培育楼全年无休地运转,为东安城和首都提供了生活所需的食物。 尽管这些食物和科技都不会流到安置区一分一毫,但城市里的人有食物吃了,他们的垃圾里面一定会有食物的残渣。垃圾倾倒到了安置区,粗子们也能从中挖掘一点可食用物填填肚子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喜欢在一个故事里面写一点另一个故事的影子喔~~ 第81章 第081秒 东安城的通行管理处比之前去过的海阳城通行管理处要大上许多。 同样,通行管理处搭配的是停车场和商场。一座城市的经济收入绝不会依赖于办理证件的这点连锁消费,但这笔消费能带来的收益却是源源不断的。 顾压星把车停好,带着清梦一起去办通行证。 运送许可证等文档是办通行证必备的,顾压星拿在手上。清梦也是必备的,他也拿在手上。 两人手牵手进了通行管理处的大厅,照样是有工作人员指引,到了货车柜台。 “办一下加急的环都域-首都-燕城三地通行证。”顾压星如是说。 清梦在一边,虽然不讲话,但正在听着顾压星讲话。他说要办加急,她听到了,但不知道为什么。 加急,等于加钱。现在是管理处刚刚开门的时间,他们抵达时,整个大厅里面除了工作人员没有任何其他人。这么早就赶来办通行证,柜台的工作人员认定顾压星赶时间。 “最快的加急是当即拿到的,还有1小时,3小时,5-8小时,12小时四档,价格在这张表上,您看一下要办理哪个?” 她递给顾压星一张铜版纸印刷的表格,上面把两地/三地通行证和加急的各档时效都明码标价。清梦站在边上,暗想着这通行证好贵。 顾压星却想:贵是贵了点,但好像每次带着清梦在城市里逛游都会碰上一些意外。海阳城里碰上了台风,大水几乎要把人冲走。环都域域城里碰上了歹徒,光天化日之下来强抢民女。多亏了他和清梦都是硬命,小伤小痛等于无伤无痛,才好端端地到了这里。 办个加急,赶紧把货往燕城运到,然后安安心心地带着清梦回江北域再说。 所以他奢侈一把:“最快的那种好了,能当即拿到对吧?” 以前奔波于国度上下,不知道办过多少次通行证。 各个交界城市的通行管理处他几乎都是到过的,进首都的东安城当然也是有几分熟悉的。 不过,从来办的都是普通时效,要等待的时间少则一天,多则三天。这回,交了钱的三分钟后,他就牵着清梦的手拿着三地通行证出了门。 好新奇的体验。 清梦问他:“为什么要办加急呢?” 他如实相告:“每次我们进城市都要碰到点事,看来我们两个凑在一起就会跟城市八字不合。赶紧走了,也省得又出什么事。” 这是实话。从前他行走于大城市时,没见得一路上碰到这么多意外。这回带着清梦,意外好像天天都有。 拿上了许可证,去停车场把车开了,直接就上远北公路开往首都去了。 远北公路的环-首-燕路段向来都是交通拥堵地段。首都的天利集团和云利通公司,燕城的秦氏药业,都是巨型产业,它们的存在使得货车、公务车和通勤车在首都和燕城的附近路段时常造成拥挤,尤其是几乎成为了首都卫星城的东安城一带。 每天早晚高峰时期,三车道的远北公路几乎能堵成五车并排。抢道的,加塞的,强行掉头的,什么样的车都有。心急的人坐在自动驾驶的车里,往往会亲自上阵,用暴躁的车技覆盖自动驾驶系统的谨慎。 其实单论流量,远北公路不至于拥堵成这个程度。究其根本,远北公路的堵塞可以怪罪到通行管理体系。 毕竟,无论是东安城进首都,首都进东安城,还是首都进燕城,燕城进首都,各个路段都得有执勤的人一辆一辆地拦车检查通行证。 遇到可疑人员,直接扣下,还得查车。 运气不好时,碰到了接连的问题车辆,后面排队堵着的车甚至有可能要等上好几个小时。 通行管理处的人天天喊着“请车主们合理安排,错峰出行”,但每个车主都想着会不会我早点去就不会堵了。于是这堵车的时段就被提前出发的车主们拓展到了更早的时候。 顾压星看着前面乌压压望不到头的排队车辆,想着,明明刚才在通行管理处都没见到什么办理通行证的人,怎么这公路上还是这么多车。 一分钟后想明白了,有些车是从昨晚排到现在的,还有些车办的是长期的证,不需要勤跑管理处。 他的货车在排队的很多货车之中并不算大,一些挂车的体型几乎是他的好几倍。安全起见,他尽量不开到这些挂车之中。同样,一些小轿车也避着他的货车走。 清梦识字板看得久了,眼睛疼,就跟顾压星开始闲聊。 自从顾压星遇见清梦以来,他明显感觉自己的话都变多了。清梦本不是一个话少的人,她对谁都一片真心句句肺腑,碰上了顾压星,感觉总是跟他有说不完的话。 她和他的从前经历截然不同,能够分享的事也是不少。闲聊的核心就是一个“闲”字,反正是闲着的,便是什么都能聊。 从天上飞过去的鸟,到地上行驶着的车,清梦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会问顾压星。 不过自她答应顾压星回江北域开始,她问的频率比较高的,也有顾压星的私事。 例如:“星哥,你有爸爸妈妈的吧?” 顾压星撇撇嘴:“有过。” “什么叫有过呢?” “就是小时候有,后来就没有了。” “?” “我没跟你讲过?” “?”清梦挠头,“没有吧。” 这又是个说来话长的故事,顾压星长话短说。 “我小时候住在江北域域城,我爸妈开一家互联网公司。后来公司破产了,我爸妈养不起小孩了,把我丢到了41号区。然后我就没爸妈了。” “?”清梦还是挠头。 他短短的话里,讲述的是他童年时光的一段复杂故事。作为一个常年被电子屏里头的宣传片左右思想的天真姑娘,清梦不是很能理解这个故事里的一些逻辑。 “爸妈养不起小孩了,就把你丢了?” 这是一句很离谱的话。顾压星既然能清楚地回忆,说明那时候他的年纪也不小了,早就是记事的了。住在城里的父母,竟然也舍得把一个记事年纪的小孩就这么丢了。 “嗯。我的记忆里面就没多少关于他们的,他们几乎没怎么管过我。对他们来说,我可能就是可有可无的吧。” “啊?还有这样的父母啊……”清梦的三观又受到了冲击。 顾压星倒是好奇了:“怎么?你父母对你很好?” 他本以为,同是安置区里成长的粗子,清梦不会对父母子女的关系持乐观的态度。 这下讲故事的人就变成了清梦。 她的概括情节能力不足顾压星,回忆起自己的小时候,话语就变得繁复。 “我也没有父母,哦,其实也是有过。就是,我不太记得清了,我很小的时候好像是有爸爸妈妈的来着,就是后来就没有了。他们好像是死了吧,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记得他们的相貌,没办法找到他们。那个,吱吱姐说,我是被她捡来的,但她没说是在哪里捡来的,也没说捡来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我能清楚地记起来的小时候的事,基本上都是在我们院子里的事。如果说起来,吱吱姐可能就像是我的妈妈吧,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被她捡到啦。” “我的名字是吱吱姐给我取的,我的生日也是她告诉我的,但是她没告诉过我我的爸妈是谁。” 顾压星便问:“你说你是被吱吱姐‘捡’来的,或许你也是被你父母丢掉的。” “不会吧?!”清梦挠头,“我不记得,但是我好像知道,我不是被丢掉的。” 不记得也能知道,她也算是厉害了。顾压星叹声气,晓得她对待一切的看法都颇为天真,也不去打破她的认知了,便道:“那说不定就是你爸妈死了,你没人照顾,所以你吱吱姐才说捡到你。” “应该是这样。” 不能接受自己被父母抛弃,但是可以接受自己因父母双亡而成为了孤儿。 大概是见证的死亡实在太多,下意识地觉得死亡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比起被抛弃,好像死亡是一件更理所当然的事。 顾压星把童年在江北域域城生活的经历记忆得一清二楚,包括他父母的名字与相貌,他上的学校,他的同学与老师。 当然,印象最深的是被抛弃的那一天。 他不常见到自己的父母,所以看见父母回家,他是兴高采烈的。 爸爸对他说“我带你出门”,他以为爸爸是要带他出去玩。 那个时候他们家里的车已经被查封了,爸爸开的是一辆借来的车。黑色,座位的棕色皮革上安着红色的坐垫,副驾驶座装了个头枕。后排没有装儿童座椅,脚垫上有着一股腥臭味。他坐在车上时,还想着这里是不是刚刚放过鱼。 关于那一天的记忆都残忍的格外清晰,小孩一天之间长大,性格一天之间转变。从爸爸把他丢在41号区的水沟里开始,他就不是那个住在城里的顾压星了。 这样想来,他倒是羡慕清梦。 至少她的头脑里从来没有过被亲身父母抛弃的明确记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系统:即将开启首都-燕城副本,请玩家做好通关准备 顾压星: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 第82章 第082秒 中历26年乙未年的春天。 东安城的第一栋蔬粮培育楼正式交付使用,第一批从中产出的粮食按照人口比例分流到了东安城和首都的市场之中。改造过基因又控制了生长环境的作物以极高的效率生长,产量也超乎了世人的预计。为了庆祝这样全新的种植模式的成功,在清明节那日,首都举行了大规模的真粮祭祖活动。 当年,十二万城市居民参与了这项活动,供奉的粮食在城市之中的角角落落里摆放。 中历26年乙未年的春天。 远北公路的首都-燕城路段道路改造完成,在城市交界处设立智能化路障,并通过了“关于加强首都城市圈通行管理检查力度的十三条建议”等相关提案。 至此,远北公路首都-燕城成为了国度内第一个以法律形式严格监督通行管理制度实行的路段,在国度范围内有着巨大的影响力,起到了很好的带头作用。 中历26年乙未年的春天。 最后两个沿海对外贸易城市的码头宣布关闭,24小时海上巡逻船在近海区域搜查非法进行对外贸易的船只。对外贸易需要承担的刑事责任变得更大,沿海生活的居民也发起了“自发性”迁海,本因海上贸易而繁荣的一些江北域大城市就此没落。 中历26年乙未年的春天。 清梦的父母死在了江北域01号区的平房里。 那时候的清梦实在太小,父母死了对她来说似乎无关痛痒,她所做的就是哭泣。并不是因为伤心,而是饥饿。当然,他的父母也是饿死的。 这两副尸首实在太薄弱,身上没有一丁点除了皮和骨头之外的东西,腐败细菌好像也嫌弃他们的贫乏。臭气逐渐充斥在家里,有来围观的人,也有想抱走角落里的那小孤儿的人。例如吱吱。 中历26年乙未年的春天。 饥饿在江北域41号区引发了一场□□,人肉的香味在那个春天飘荡在整个安置区的上空。 退役军官东梁临危受命,组织了安保队捍卫着整个区的基本安全。 顾压星成为了安保队中年纪最小的一名队员。 中历26年乙未年的春天。 那是一个普通的春天,不过就是三个月,不到一百天。 世界并不会因为这个春天改变了谁的命运,而在时间轴上给这个春天做下标记。当车轮在时间轴上滚动时,带起的尘土照样会模糊了那个春天的记忆。 清梦当年太小,如今太晚,要想起这些谈何容易。 顾压星在羡慕她没有明确的被父母抛弃的印象,而她也在羡慕他还能记得自己的幼年。 而且,他还有父母给他取的名字。 车往前挪动了几十米又停下,顾压星有足够的时间不专心开车。清梦跟他讲了很多自己小时候在笑女院子里的事,零零碎碎的,倒也还算平安无虞。 那个吱吱姐把她从小都保护得很好,没让她挨过什么大饿,也没让她生过什么大病。如此看来,她的童年实在是太幸运了。 跟同样是安置区出生的其他女孩儿们比,清梦不仅拥有一张老天爷赏饭吃的脸,还有着碰到贵人的命。而且,清梦自己的命也够硬,遇到什么危急的事,总是能化险为夷。 命好,顾压星又羡慕了。 “星哥?那你呢?你记得你爸爸妈妈长什么样吗?” “记不清了。” “喔喔!跟我一样。” 等到终于排到了队,时间已经是这日的午后了。 顾压星手头的一众证件和文件都齐全,并且没有任何问题,故而被放行得十分顺畅。 难怪家住东安城而在首都工作的那些娃娃爷们平日里放假都不爱回家,毕竟回家和返程都是一件太过于麻烦的事。光是排队就要排这么久,如果路上遇见了随机出现的路检,那他们短短的假期就直接被压缩成了三分之一。 花在路上的时间很容易被视为“浪费掉的”时间。 这样下去,今天到天黑也是到不了燕城的,且是远远到不了。 进燕城还需要排首都-燕城的交界处检查通行证的队伍。 既然到不了燕城,那就只能今晚在首都过一夜。 首都和燕城之间隔着一小块环都域的地界,但是这一块地界里并没有城市或是安置区,因此远北公路上也没有其中的出站口。 首都最北的出站口和燕城最南的出站口中间隔着漫长的路程和一道检查站点。总不能晚上睡在远北公路上,再怎么觉得城市变故多,车还是得乖乖地从首都许多出站口的其中一个开下。 清梦自打过了检查站点之后就格外兴奋。首都这两个字,对于她来说仿佛有着魔力。曾经在宣传片里看到过一对生活在矩州域的小夫妻经过数年的打拼终于在首都安了家,她对这座城市就有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幻想着有一天,自己能跟那对小夫妻一样,通过打拼,生活到这里。 尽管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什么叫做“打拼”,也不明白首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要不是顾压星的一句“不许把脑袋伸出去”,在驶入首都的古朴城门的那一刻起,她就想把自己的头探到窗户外头,好好地让首都的风感受一下江北域01号区的人的脸蛋。 望眼欲穿,恨不得飞出车去。 顾压星于是打岔:“我们今天就在首都休息了,你饿了吗?” “我饿了!叫他们炖的肉还没做好吗?” 今日的大小姐北北并不在云利通的专属办公室里。 庄园的秋千已经扎下去了十几年,虽然用的都是顶好的材料与油漆,但风吹雨打之中难免有些旧损。北北荡秋千的姿势从小都没有变过,整个人不安分地踩在秋千的座椅上,膝盖弯起来,双手抓着边上的绳索。腿脚发力,能把秋千荡得很高。 一上一下,一会儿在顶端,一会在底端。只有在这里,北北的童心能够保存得最完整。 她在上下摇摆的风中转头,问家里的佣工。 十分钟前要求的炖肉,十分钟后要进行索取。 佣工小心地靠近,生怕自己被晃荡的秋千误伤。北北发觉了他的扭捏,懒得等他挪过来,便自己跳了下来,落在草地里。 “炖肉好了吗?”她问。 佣工却说:“小姐,罗先生说要见您。” 答非所问,北北瞥他一眼,自顾自往家里走去。庄园太大,她的秋千到家门,要走不少路。 “罗兰来了?” “是的。罗先生说,他有急事要跟小姐说。” “他说是急事?” “嗯。” 罗兰是北北的保镖兼心腹。 北北对他比对一般的保镖都要客气一点,吃着炖肉,也不忘叫人给他也呈上一盘。 她最好这口,所以觉得身边的所有人一定也都很喜欢。 罗兰倒是没心思吃。他开门见山:“小姐,你让我查的那些画的来源,我差不多查到了。” “查到了?那南荣克在哪里?”北北放下了筷子,直愣愣地看着他。 “这个我还没有查清楚。但是您收到的那四张画,是从环都域分部运过来的。分部的人说,这四张画来自环都域域城的一个拍卖场。那个拍卖场跟他们一直都有贸易联系。于是我又找到了那个拍卖场。因为那里拍卖的基本上都是不合规的画作,所以他们的保密措施做得很完整。我在那里…” 北北打断他:“别讲废话,讲重点。” “我查到的是,那幅画来自一对男女。不知道他们的相貌,但那男的年纪大概在三十岁上下,女的二十岁上下。” “这几张画肯定是南荣克画的,这对男女是谁?” “我猜测,他们应该是从哪里认识了南荣先生,拿到了南荣先生的画,再卖到拍卖场的。” 北北有些怒意:“什么有眼无珠的人,这样的画,不自己留着欣赏,竟然转手就卖掉了。” 罗兰应和:“是是。” “那然后呢?罗兰,别告诉我以你的能耐,就查到了这些?” 罗兰一拍脑袋,想起最重要的事:“哦对对!小姐,我查到了那对男女开的车的车牌号。他们开的是货车,并且是江北域车牌,所以我觉得他们应该不会长期呆在环都域,因此我去了趟通行管理部,让他们调了这几天环都域办理通行管理证的车辆资料……” “罗兰,说重点。” “那对男女,现在就在首都境内。” 北北眼中的怒意一下子化为了兴奋:“好,好!快给我准备一辆车。罗兰,我了解你,你既然查到了他们现在就在首都,肯定也已经知道他们的具体位置了,是吧?” 高科技时代,要定位一辆知道了车牌的货车,这完全不是一件难事。 顾压星也不晓得,自己开着的这么辆车,已经被三路人监视了行驶轨迹。 北北兴冲冲要出门,罗兰试图阻拦。 “小姐,您要亲自去吗?要不,我替您去吧!” “罗兰,从前那回,就是因为我一个疏忽,害得他恨我躲我了这么多年。这次,无论那对男女是谁,我都要去亲自问问清楚!” “小姐,为了南荣先生,这么多年了…” “别吃飞醋,你没法跟他比。” 当然,北北还是出门了。 当然,罗兰踏上了帮喜欢的人找自己情敌的路。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北北:说,你们谁更爱我? 罗兰:(疯狂举手) 南荣克:(转头就走) 北北:好的,现在答案已经揭晓了。最爱我的人是… 罗兰:(满眼期待) 南荣克:(侧耳听) 北北:南荣克!! 第83章 第083秒 正在偷懒的司机在地下室里被对讲机叫醒。 小姐突然要用车了,他赶紧去把车开到庄园门口。 看到罗先生站在小姐身边,司机自觉地把车钥匙交给了他,然后暗喜着回去接着睡觉。 罗兰给北北开门,伸手给北北垫头防撞。 北北一把把他的手拍开:“说了多少次了,我不会撞到。” 她坐进后排,罗兰便抢着给她关门。 他的座位永远都是驾驶座,哪怕是自动驾驶技术最先进的车辆,只要后排坐的是北北小姐,他就一定不放心机器为她驾驶。事必躬亲,说的就是面对北北的罗先生。 “小姐,直接去找那两个人吗?” “嗯。” 罗兰于是调出了顾压星那货车的实时定位,车载导航已经规划好的追踪路线。有利的是,货车的位置正在向庄园靠近,并且越来越近。 车发动,罗兰忽然问:“小姐,我们待会儿找到那两个人之后,直接问他们南荣先生在哪吗?” “不然呢?” “小姐,您的主意真好。” “别阴阳怪气。” “啊,小姐,我没有阴阳怪气。我觉得小姐说的很对,待会儿直接问就行。” “开你的车。” “哦哦好!” 货车的定位停止在一座停车场。 停车场内的车辆进进出出繁多,罗兰担心那两人把车停好后下了车,便再找不着他们,于是开足了马力往停车场的方向冲去。 北北在车上想着那对男女的事,问罗兰:“你说那两个人开的是辆货车?” “是的,小姐。” “两个粗子,怎么会有他的画。” 她寻了这两年,都没有寻到过南荣克的新作。 罗兰便道:“也许是那两个人偷来的。” “待会儿要好好问清楚。” 罗兰把车飞速地开到顾压星停车的停车场内,视线中寻到了顾压星的货车。 也是他们运气好,顾压星和清梦虽然下了车,但还没有走远。 “小姐,你往后面看。那两个人就是他们。” 罗兰用大拇指示意了方向。 “那还不下车?我们在这里坐着做什么?” 说罢,她就坐等罗兰下车给自己开门。结果罗先生是把门给她开了,却拦在门口,纠结地皱着眉头。 “小姐,要不您就不用下车了,我给您把人带到车上来吧!那两个人应该都是粗子,我怕他们…” 北北最不耐烦他的废话,伸出她那只涂了指甲油的俏手往罗兰身上一推。罗兰是俯着身的,她随意一按,就按在了他胸脯的位置。这傻小子心襟一颤,呆滞不动。 北北发现自己推不动他,骂道:“让开。” “唔。”罗兰还是乖乖让路,让她从车上下来。下意识地用手掌垫在车框上,给她挡脑袋。 北北白他一眼,他立马把手缩回去。 “快走。” 她带着他很快跟上了顾压星和清梦。 经过了环都域域城的清梦出事,顾压星现在对身后人的跟踪格外警觉。 北北并没有跟踪人的经验,罗兰当然要比她好,可大小姐往哪里走他就会跟到哪里。顾压星察觉到后面有两个人之后,便领着清梦在停车场绕了一圈。 北北边走边问罗兰:“他们干什么这样兜圈?” 罗兰答道:“应该是在看我们有没有跟踪他们。” “我们跟踪他们?笑话,我会跟踪别人?” “当然不会。”马屁精的功底,罗兰是打扎实基础的。 “意思就是,他们知道我们在他们后面咯?他们兜圈子,我们一直还跟着?” “应该是的。” 北北又白他一眼,朝前面顾压星和清梦的方向喊道:“前面那两个,别走了,停下,转过来!” 顾压星这一圈绕下来,早就确信了身后是有两个人跟着自己。刚才走过一个立着的道路反光镜,他问过清梦“后面有人跟着我们,你从镜子里看一眼,那个男的是不是之前打你那个胖子那辆车里的。” 道路反光镜是一面凸面镜,镜子里的人已经变形,清梦看不真切。 顾压星做最坏的打算,认为那就是之前偷袭过清梦的一伙人之一。 于是听到后面的人叫住他们,他舔了舔后槽牙,已经做好了动手的打算。 即使这里是首都,在公共场合跟人动手,或许会付出一定的代价。 谁知一转身,又把清梦拦在身后,那跟着他们的两个人快步地靠近,竟是没带着什么敌意的。 顾压星便把自己的敌意收敛一点。 清梦在他身后,说:“不是他。” 走近了看就清晰了。之前企图绑走她的那伙人中,并没有眼前这男人长相的人。 “有何贵干。”防备还是要有,顾压星把清梦在自己身后挡得严严实实。 北北不跟他废话,直接问:“你们认不认识南荣克?” 顾压星做过几个设想,想过会是谁跟踪他们。 想过蛮多可能,偏偏没猜到会跟一个萍水相逢过的人有关。 南荣克? 他是认识。 不仅认识,还靠南荣克挣了点钱呢。 但是,这女的是谁?莫名其妙地就找上他,问南荣克的事?照理来说,他结识了南荣克这件事,本该只有他、清梦和南荣克三个人知道,这女的又是怎么知道的?南荣克跟她什么关系,为什么问南荣克会问到他头上来? 难道是之前卖无证的画,现在被人查到了?且不说他信得过李兰,也信得过拍卖场不会泄露他的信息,就算真是查到了画的事,他当时根本没跟李兰讲过画的作者,现在有人找上门来,怎么开口就是南荣克的名字呢? 顾压星满心的疑惑,反问道:“小姐哪位?” “你不用管我是谁,你只要回答我,你认不认识南荣克?” “我认不认识,关小姐什么事?” “你不告诉我,你就会有事。” “嚯。”顾压星也感觉得出来,眼前这女人是个城佬。本想说话客气一点,谁知她咄咄逼人。“小丫头口气这么大,怎么,爹妈没教过你礼貌?” “你说话放尊重一点!”听到了他这话,罗兰果断跳出来,怒目相视。 北北瞥罗兰一眼,他又站回去。 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 “先生,跟你说实话。南荣克是我的丈夫。”北北说。 罗兰脸上出现了震惊的表情,虽是一闪而过,但那眼神里的惊讶、张开的嘴和跳起的眉毛还是被顾压星敏锐地察觉到了。 这女人在说谎,他心里有数了。 北北接着讲:“他抛妻弃子,把我和孩子丢在了首都,自己离家出走了。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过他的消息了,孩子天天哭着问爸爸在哪里。前几天,我听别人说你们有南荣克的画,所以我来找你们了,你们一定要告诉我这个负心汉在哪里!” 满嘴谎话,顾压星一听就知道。 她要是问得诚恳点,他说不准真会告诉她南荣克在哪儿。 反正南荣克也就是他萍水相逢的一个半陌生人,何必为了他而去得罪一个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出生的城佬女人。 但北北说的话实在虚伪,夸张的语调和那男人的惊讶都证明了她未道实言。她对他这样不诚恳,他便也不打算对她说真话。 “小姐,那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南荣克,我也没有过他的什么画。你要找你的丈夫,这也不关我的事。” 清梦往边上站出来一步,附和他道:“对,我们没认识过什么南荣克。” 北北看了罗兰一眼,迟疑了一下。 她当然没有这样轻易就相信顾压星所说的话,但是,她毕竟是光听了罗兰的几句话就这样找上门来的。要说证据,总不能把罗兰的眼睛和嘴巴割下来当证据。 顾压星的态度也有些前后矛盾,如果真的是不认识南荣克的,一开始就可以说不认识了,何必绕这么一圈再来否定她。 眼瞧着顾压星和清梦把话讲完就要离开,北北对着罗兰一挑眉,示意他追上去动手。 软的也不行,那就还得来硬的。 把人抓起来关个三天,饿他们一顿,就不信他们不说。 北北已经找了南荣克太久了,这是自从彻底失去南荣克消息以来,第一次收获的直接线索。不能让线索在这两个人身上断了,即使他们说的都是实话,他们确实不认识什么南荣克,她也要去试一试。 可惜北北和罗兰都低估了顾压星。 罗兰的身手本是比顾压星更强的,再怎么说,他也是董事长为女儿精挑细选出来的大保镖,这么多年来保护着北北也没出过任何差错。 可惜面对一个粗子,一个女孩,他作为一个能打的人的自信心实在太强烈,以至于试图攻击顾压星时,掌下还留了力气。他努力做一个下手有分寸的打手。 这也因为当年,正是因为没有分寸的人为了谄媚小姐而对南荣克一家痛下杀手,才让小姐痛苦纠结懊恼了这么多年。为了一个家庭教师,几年间跟踪了不知道多少回,好不容易寻着了人,又不敢露面,给人家家门口装上了监控。等人家察觉了,又跑了,她又后悔没有直接追过去。 小女生的那点心思,在这个本不应做个小女生的女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可她,明明是最骄傲的那个公主,是被万千宠爱灌养长大的独苗,是他罗兰的北北小姐,不该天天荒唐在这种破事上。 不能再让当年的事再次发生,为了避免真的伤到顾压星和清梦,他下的手很轻。 以为那么轻,就能轻而易举地把这两个开货车的粗子拿下。 然而当顾压星游刃有余地躲过了他的攻击,又砸来反击的一拳时,罗兰追悔莫及。 这他妈,哪是个开货车的粗子! 拳击馆里打拳的吧! -------------------- 作者有话要说: 罗兰:当年吃狗粮的是我,后来千里迢迢找人的是我,为什么现在挨拳头的还是我!!小姐,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啊!!!! 第84章 第084秒 顾压星一拳砸在了罗兰的面中,北北吃惊地退了一步。 清梦早也让开,为两个壮汉的争斗让出赛场。 好在周边没有人察觉到,这场黑天的争斗也是无声的。这两人打架都不爱叫嚷,看对方都闭紧了嘴巴,自己也就不吭声。 因此北北的低呼就显得格外明显。 她也是太震撼了,从来没有见过罗兰跟人动手落下风的。就算是小时候上学,班上有其他同学要跟她决斗,带来了五六个男人围着她和罗兰,也不见得罗兰吃半点亏。 怎么这回一上来,就让个粗子打了一拳。 她不太爱看拳击比赛,不晓得怎么样的拳速代表着多少的力气,也不清楚这两个人实力的差距。 看到第一拳打中的是罗兰,便以为顾压星是个厉害的,怕大保镖真吃亏,忙喊他:“罗兰,你丢死人了,滚回来!” 罗兰猛地回头看北北,眼神中尽是说不完的委屈。这么一分神,顾压星的一拳头又落到了他侧脸上。 他灰溜溜地挨了打抽身,北北已经扭头就走了。一眼都不看他,像是在生大气。 顾压星最后的一拳也是控制了力道的,没真打伤罗兰。看到这男人走了,甩甩手看向清梦。 “这两人,莫名其妙的。”他说。 清梦也这样觉得。 刚才看到那人跟顾压星动手,她就想骂一句那两人不知所谓莫名其妙了。 打架不是没见过,这么突然的打架实在是少见。 北北快步地往自家车停着的地方走去,罗兰在后面追。拿出车钥匙给她先按开车门,又一路跑着跟到了身边。 北北还是不回头看他,知道他跟上来了,语气不屑地问:“现在本事这么差了?那人给你打伤了没有?要是给打残了,也别再给我当保镖了。” 罗兰本有万分委屈的心被她的话一下子捂暖了,小姐的脾气他知道,她的话向来都是听着难听,实则这是在关心他呢。 “没事没事,小姐别担心,我一点事都没有。” “谁担心你了?自作多情。”北北走到了车门边儿,气呼呼地要上车。 今天心情多有激荡,往车里坐的那一刻,她没控制好自己的动作幅度。后果便是,她那脑袋要往硬硬的车框上撞了。 在她的脑袋和金属产生碰撞的前一刻,她的大脑皮层几乎已经能感受到强烈碰击带来的痛觉。 可是,那痛觉却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算不上疼痛的颇为柔软的碰撞感。 随着碰撞感而来的,是头顶传来的热。 把头挪开,往上看,看到的果然是罗兰垫在那里的手。 嘴比头硬:“谁让你给我垫的?拿走!” 罗兰嘿嘿笑了,把手拿开,北北又骂他:“笑嘻嘻的,还以为你刚才打架赢了呢。” 到底两个人都不是斗狠,双方的动手也多数出于试探和控制,脸上身上没有明显的挂彩。 隐隐作痛等于没事,两方分开了,痛觉也就淡了下去。 清梦关心地问了他有没有受伤,他反倒耍起了流氓,跟她讲:“晚上我把衣服脱光了,你给我检查检查。” 清梦便眯眯笑着,不再说话,也不知道这是害羞还是尴尬。 顾压星觉得一进城市必出事的魔咒在他和清梦的身上实在是太灵验了。 一路上来,除了匆匆路过了的东安城,在其他每一座经过的城市都碰上了大大小小的事。这下好了,才刚进首都,又碰到了两个莫名其妙的人。 他看见北北气冲冲走向的那辆车,价值不菲,因而心里更加坚定了她是个女城佬的想法。但是他对于这女人找上他的目的仍旧一无所知,什么南荣克,什么离家出走,关他什么事? 不过是跟一个叫南荣克的人萍水相逢了一场,没想到惹出这种事端来。 于是他打了个电话给李兰:“我拿过去的几张画,你们给属了什么名?” 李兰说了个名字,并不是南荣克。 他又问:“李兰,你认识南荣克吗?” 李兰想了想。她是这方面的从业者,虽然是半路出家,但这些年的积累也让她颇晓一些名人。 她答道:“南荣克是一个前些年比较有名的油画画家,手头有证的。我没经手过他的画。他应该是首都那里的人。你知道,我们做这种生意,那些正经的画是不会凭空流到我们手里来的。” 顾压星听罢,若有所思。 “你们跟环都域的云利通分部一直还有联系么?” 说的好听点是联系,说的正常点是交易,说的难听点那就是勾结。 李兰在电话那头笑了:“压星,我签了保密协议的。” 她虽然没明说,但她一笑,顾压星也就有数了。 “行,我知道了。你忙吧,就不来套你的话了。” “好,压星,再会。” 顾压星拿给她的那些画,让她好好地挣了一笔,对待顾压星,她焉能不喜? 清梦则问:“今天的事是不是跟上次那位南先生的画有关?” “应该是的。”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顾压星便把话题的主导权交给她:“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 清梦是整件事情的全程参与者,包括刚才顾压星打电话,他也把音量调得让清梦也能听见。 她跟顾压星一样,在短短的时间里面,头脑里诞生了很多想法。 顾压星产生的那五十个想法有二十五个是完全不合理的,有二十个是不太可能的,在剩下的五个想法之中,他通过一则电话固定了概率最大的看法。 在清梦产生的五十个想法里头,就没有一个是她觉得不合理的。感觉什么样的可能都会发生,可顾压星这样问她,她也只能挑出直觉指引她想到的那个想法说出来。 “会不会是,刚才那两个人,其实是云利通环都域分部的人。你刚才说,那个云利通的分部跟我们去过的拍卖场有点联系,或许是那两个人偶然间知道了我们卖了南荣克的画给拍卖场。而南荣克的画实在是太好了,他们也想要,却一直买不到,也找不到南荣克,所以就追着我们到了首都来!” 她越讲越觉得合理,这么一说,所有事情的逻辑都通顺了。 顾压星也认真地听着。很明显,清梦就在这么几天的功夫里成长了不少。 脑子没当初那么单纯了,也没有别人说什么都信了。 他的想法虽然与她有点出入,可不得不说,她想出来的这种可能也是有概率会发生的。 不吝啬夸赞,他摸摸她的脑袋:“可以啊,思路这么清楚了。” 清梦头上顶着他的手掌,仰起头看他,露出虎牙一笑:“那星哥,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差不多吧。但我觉得,那个女人不是环都域人。要是真是云利通的,那也是首都总部的。” “啊啊?你怎么看出来的?” “首都人说话的口音跟环都域还是不一样的。不光是那女人,那个男的也是,都有首都口音。” 清梦原本不太能理解口音这种东西,因为常年生活在江北域01号区的小小天地里头,区里的外来人少,自己也从没有出去过,能听到的人话都是一个腔调的。 她知道顾压星跟她不是一个区的时候,也察觉到过他跟自己在某些咬字方面有所不同。刚开始还以为是因为他读过书,说的话总要比她标准一点,还偷偷模仿过他的那点微妙的口音,但后来久而久之就决定自己和他各美其美求同存异了。 一路上来,也发现了,这车越往北走,人们讲话的腔调就跟她的01号区差别越大。 好在她也不用跟太多人沟通,日常之中,能听得懂别人再说什么就行了。 只是没有想到,顾压星能够厉害到听出刚才那个女人的口音来自首都。 有什么差别吗?在她的印象里面,首都和环都域域城的口音与她的口音差别不小,但相互之间的差别是不大的。她无法分辨,故而听顾压星这么一说,求知欲又上头了。 两眼瞪圆了看顾压星,他就知道她好奇了。 简单地跟清梦讲了一点儿差别,清梦也就不好奇了。因为压根儿就一点都听不懂。她连拼音都没学,连字都才认了那么些,听这种抽象的东西,就像听天书一样。 顾压星笑着摇头,带着她重新回到了货车边上。 “我们把行李直接拿着,待会儿吃点东西就去找个地方住。” 清梦道好,进车厢去把两个人的随身行李都拿上。顾压星则有备无患,直接把副驾驶座那个小柜子里放着的枪给拿了出来。 给清梦示意了一眼,就塞进了行李的袋子里。 行李袋当然是他拿着,同样的姿态,一手牵着她,一手拿着袋子,往有人烟的地方去。 眼前的岔路口边有电子路牌,指向附近的大商场。顾压星和清梦达成了共识,每逢商场他俩就必出事,今天就索性不去商场了,也不去凑首都那些“全国最大的商超”、“国度内第一家大型商场”的噱头的热闹,随便路边找了家有人在吃饭的地方就进去了。 “别在乎钱,想吃点什么就点。”坐下之后,顾压星把菜单拿给清梦。 清梦抿了抿嘴,看着菜单露出了个傻笑。顾压星这才想起来她还没认全字,恐怕看不来菜单,就随手点了几只菜。 马上就能到燕城了,口袋里这点零钱,就不去节省啦。 -------------------- 作者有话要说: 或许北北是这么说话的:我儿怎儿么儿讲儿话儿关儿您儿屁儿事儿啊 第85章 第085秒 顾压星其实很难理解为什么城市里的饭菜和安置区里的饭菜是一个价格,甚至安置区的食物有时还会更贵上一些。明明城市里头的饭店餐馆做出来的菜都是那么精致,摆盘都像一件艺术品,而安置区最常吃的乱炖或者各种肉的“刺身”有时是臭烘烘的。 他不懂得什么物以稀为贵的经济学原理,只觉得这样的定价实在是让安置区的人没个活路了。不吃就死,要吃就穷,穷就会死,好像永远生长在这个怪圈里头。 他和清梦两个人在首都吃的这顿饭菜,在安置区里头只能买到一半的量。尽管他点菜避开了价格昂贵的名菜,但好歹也有荤素搭配了。之前在南荣克的饭馆里头,他们两人只是一碗炖肉和一个炒菜都比这一桌要贵。 不过当然,这家饭店并不位于首都特别繁华热闹的地方,周围虽然有高档住宅区,但高档住宅总是选在清净的位置。这些城佬业主们不屑于吃这种路边小餐馆,住在普通小区里的娃娃爷们也不会驱车赶到这种地方来吃饭。 饭店生意却不算差,因为城市里毕竟也有些不怎么舍得吃档次餐厅的人,也许正混迹于娃娃爷和粗子的边缘,在日常开销的最大部分“吃”上也要斤斤计较省吃俭用了。 好在他和清梦的胃口都没被养大养刁,尽管之前阴差阳错进了宋家吃过几顿真正意义上的奢侈餐,可对于食物的追求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不求口味完美,不求品种多样,但求能填填肚子。 况且这一桌菜的摆盘有着超乎价格的精致,几乎可以和档次餐厅媲美。看着赏心悦目,在首先就把接种过饱腹芯片的顾压星的肚子填充了一些。 他是眼睁睁瞧着自己的手臂上的显色区域变化的,可惜没有多想下去,不然他也会想明白这样的城市“廉价餐馆”为什么把饭菜做得这么漂亮。 别看这首都是天子脚下,背地里的龌龊也是应有尽有的。顾压星今天穿的是短袖,手臂上的显色区域暴露在外。稍微懂行一些的人就会知道这是接种过饱腹芯片的痕迹,却没有人对此表示奇怪。 这是国度内最大的城市又如何,没见着纠察的状况下,浪荡的衙内们,或是濒临粗子边际的底端娃娃爷们,手臂上的显色区域都是不用遮起来的。更有贪好随时随地填饱肚子的新鲜感的普通城里人,也会图这乐趣给自己接种上芯片。 于是像这种只讲究摆盘不太讲究营养和口味的餐馆就应运而生,为了照顾食客们的经济水平,菜品的定价并不会很高。但其实他们也能回本,毕竟用品相填了填顾客的肚子,这饭菜就会有剩下。剩下的部分,老板们也会另有处理。 清梦最吃得惯的就是清粥和小菜,看着这种长相精致的东西摆在面前,筷子都不舍得动一动。顾压星主动下手,筷子对准盘子里用米饭堆砌的兔子,一夹爆头,放进嘴里。 “啊!”清梦诧异了一下。 顾压星本以为她想说这好残忍,可她倒是没有那点矫情,只是惊讶:“这原来是能吃的啊!” 顾压星于是把另一只米饭猫的脑袋也夹下来,亲昵地用筷子喂给她。 “张嘴。”他说。 清梦把嘴张到不能更大,顾压星的筷子轻轻松松地伸了进去。猫头倒进了她的嘴巴,筷子擦着牙尖滑出。 咀嚼之后,能吃出麦芽糖的淡淡甜味。她笑了。 下一筷她就自己来了,还有米饭堆的狗,被她腰斩,一口半只。 顾压星一挑眉,饶有兴趣地看她痛下杀手之后的咀嚼和吞咽。 仿佛在欣赏另一件艺术品,肚子感觉更满了。 闲聊聊天永远是这两人做不尽的事,一路上走过来已经讲了不少关于刚才那两个人的话,现在吃饭呢,也要接着聊下去。 “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首都,待会儿我们就近找个地方睡一晚。首都是非多,那两个人说不准还会来烦我们。” “嗯,好。不过星哥说来也是,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在首都,又能这么容易地找上我们呢?” “估计是知道我们的车牌号了。所以明天一早我们就得走。但是也要放心一点,刚才那个男的跟我打的时候,根本就没怎么用劲,留了好大一手。他们应该不会拿我们怎么样,要是再来问,就咬定我们不认识南荣克就行。” “可是…为什么又要说不认识呢?” “傻姑娘。”顾压星给她夹一筷菜放进碗里,“那女的,一看就是在撒谎。她什么都不说,我们都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知道她和南荣克的关系,难道她一问,我们就得乖乖地把事情全盘托出么。” “喔喔!你也觉得她在撒谎!之前她说南荣克是她丈夫的时候,我就觉得她在撒谎了。她看上去也就比我大几岁,但南先生看上去年纪可不小了。他怎么可能是她丈夫呢。” 清梦对于夫妻的理解其实想来都很浅薄,年龄差也是她判断两个人是不是夫妻的重要标准。一男一女站在一起,如果两个人年龄差很大,就像南荣克和北北,她一定会第一时间理解为他们是父女。如果这两个人年龄相当,那她觉得他们就有可能是夫妻。如果看上去差个几岁,那就是兄妹,或者姐弟。 顾压星看上去比她就要大上好几岁,但也没到南荣克和北北的年龄差那么夸张。因此她觉得,如果真要说她和顾压星的关系的话,在陌生人视角,也不是完全不能看成是夫妻。 可是南荣克和北北,这也太…! 她的婚姻观里面没有老夫少妻这回事,更没有老妻少夫这种搭配。但凡是年龄差超过了她和顾压星的,那就是统统不可能,统统在撒谎。 顾压星被她的判断标准逗乐,随后心里敲了个警钟。 他告诉她:“也有年纪相差大的男女做夫妻的,只要两个人有感情,年纪也不一定是问题。” 这大概是作为一个接近中年的男人,顾压星试图挽回自己的形象,再为以后领着清梦回家铺铺路。万一这傻丫头真觉得年纪是个不能够避免的问题,那以后他要对她做什么非分之事就麻烦了。 清梦倒好,根本就没品味到顾压星的话外之意,直接抛出一句反问:“那就是说,那个人跟南先生真有可能是夫妻咯?” ……顾压星一时失语,不知该说什么。他并不是这个意思。 随后,清梦的又一句话接踵而至:“你别舔你的牙了,我以前听人说,经常舔牙,会让牙齿长歪的。” “嚯。你什么时候听说的?” “很小的时候。” “还在换牙的时候?” “啊!”清梦挠挠头,“你怎么知道的?” 顾压星叹出一口气:“因为小孩子换牙的时候才不能舔牙齿,只有在牙齿掉了新长的时候,舔牙才会让牙齿长歪。” “啊?是这样啊!那还亏我记了这么多年呢!”清梦瘪瘪嘴。 “我跟你讲过我儿子吧,他叫顾辰,早两年也在换牙呢。那时候就有人跟我说,一定要看着他不准舔牙齿,不然小孩牙齿会长歪。我也是年纪大了才有这么个习惯,早就过了长歪的年龄了,放心点。” “喔。”清梦被他说服。 这顿饭结束之后,顾压星带着清梦就近找了个宾馆住下。 说是宾馆,实则像是十几年前的招待所。这里比较偏僻,看上去没什么人。之前在城市里头,他带着清梦都往热闹的地方走,才碰上了许多意外,想着这里虽然简陋一点,至少能更加安全。 却没想到这宾馆的浴室是一层楼一个,属于公共澡堂,且没有单独的隔间。男女倒是分开的,中间隔了个洗手台,两边各有一块帘子。 为了确保安全,清梦洗澡的时候,顾压星全程就站在女浴室那块帘子外面。好在后面这澡堂子也没有人进去,才避免了他被误认为是色狼的尴尬。 等清梦洗完澡,他看着她进了房间锁了门,才放心地自己去洗澡。 到底住这种地方的人还是男士居多,他洗澡的时候,掀开帘子又进来了一个人。在江北域内,其实很少见这种所有人都坦诚相见的大澡堂子。顾压星虽然不是没到过这种地方,但看着另一个赤条条的汉子就在自己对面洗澡,难免有点不自在。 匆匆地冲了冲头发,淋了淋身体,也就穿上衣服出去了。 首都并没有江北域那么炎热,今天一天也都在车上。下车时已经到了晚上,身上没出什么汗,随便这样洗一下倒也没什么问题。 包括之前的清梦,她在洗澡时也暗暗担心着会不会有另外来洗澡的人走进来,因而跟顾压星一样,她也是随便冲洗了一下了事。 顾压星回到房间门口,敲出三长两短之后,清梦把门锁开了。 这是他跟清梦说好的暗号,如果没听到这个暗号,那就谁来都不给开门。 --------------------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要走剧情了。 寒假不知道会不会延长,因为冬奥会的缘故,北京的其他大学好像有蛮多都延迟开学了。如果寒假延长的话这个故事还能写得再长一些,也可以在大纲里面多塞点糖。但如果正常开学的话,可能出了正月之后就会匆匆收尾了,下个学期的课业实在有点繁重。 希望我还没写到的结局可以以我预期中的姿态出现。 第86章 第086秒 南荣克的搬迁进度并不是特别顺利,他在环都域寻了几个安置区,不是嫌弃太乱,就是嫌弃被城市支配的程度太高。虽然两年来的东奔西走已经让他那由奢入俭难的心逐渐适应了奔波的生活,可是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城里人,真让他接受安置区的生活方式,这几乎是做不到的。 他也多次想过,要不再住回城市去,可是他一旦想到住进城市之后要面对的那些纷扰,就觉得安置区那些扑鼻的恶臭,无赖的混混,黑心的商人也不是那样的难以忍受了。 北北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其实很了解,倘若他真的在城市之中,在被北北监视之下生活,这也算不上什么危险的事,至少无论他想要做什么,都能得到很好的保护。保护和监视,其实说不上太大的区别。可是一旦这样,他一旦想到北北那双从来都充满了骄傲的眼神正盯着他,就觉得自己的灵魂一定会自己的欲念出卖,良知会被泯去,骨肉人伦之情都可能会全然不顾了。 所以还是逃,逃开,就不会陷进去。 北北有时会想,如果先遇见南荣克的人是她,而不是他的妻子,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她第一次见到南荣克的那一年,他才刚刚结婚。几个月的时间差,就让她几乎失去了他的一辈子。可是她也想过,若不是南荣克结识了他的妻子,而他的岳家又托关系把南荣克推荐给了北北的母亲,她根本就没有机会认识这个人。 南荣克当然也想过,如果北北的年纪再大几岁就好了,那他也就不必背负伦理和道德的枷锁远走天涯了。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从古至今,不知多少对佳偶因此成为了怨侣。 可是罗兰也想过,明明先认识北北小姐的人是他,明明跟小姐一起长大的人也是他,明明他更强壮,更有力,对小姐更百依百顺,为什么小姐看到的人却是南荣克? 所以时间在感情之中是一种无用的衡量标准,遗憾却懦弱的人才会拿它当作借口。 在北北这个年龄段,姑娘们往往拥有两种称呼。半数叫她们女孩,半数叫她们女人。清梦显然要比她小上一点,心智也要单纯一些,因此若是拿清梦作为参照物,那么北北就算是一个女人了。 她跟其他同龄的女人们相比,不凭家世,单凭个人能力来说,也算是一个很优秀的女孩。小时候就展现出了极高的绘画天赋,而略长大一些,她的画作也多次参展。在艺术创作许可制度出台之后,她更是一次就通过了考试,拿到了第一批统一发放的艺术创作许可证。 北北的母亲任云利通的董事长一职,平时工作虽然繁忙,但对北北这个独生女儿也是非常关心宠爱的。北北从小没有父亲,本就有些早慧。虽然跋扈,但董事长其实对她也算放心。 毕竟这样的人家,跋扈并不是什么问题。反倒若是性格软软糯糯的,才更有被人欺瞒的风险。 对外,董事长也曾让北北见过不少大人物。或者说有不少大人物来见过北北。 当她想要做一件事的时候,靠着自己,也靠着家里的关系,一个电话下去,自有人前呼后拥地凑到她身边来,甘愿当一只走狗。 “小姐,纠察处的人到了。”罗兰领着一个穿黑白条纹的人进入北北的办公室。 云利通的大楼二十四小时都有灯亮着,即使现在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北北坐在办公室里也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但让路过看见的人好奇的是,这北北大小姐,怎么叫了个纠察处的高级纠察过来。看肩章,这位纠察在首都的纠察体系里面都能说得上话。 “这位是屠纠察,这位是北北小姐。”罗兰给两人介绍。 屠纠察试图跟北北握手,被她完全忽略。话倒是说的客气:“屠先生,晚上请你过来,是想叫你帮个忙的,麻烦你过来一趟了。” 但她那带着点轻蔑的眼神,仿佛在说“叫你来帮忙是看得起你。” 屠纠察陪笑:“不麻烦不麻烦。要我帮什么忙,小姐尽管开口,我一定竭尽全力帮助。” “罗兰,你先出去。”北北眼睛往边上一瞥,罗兰就识相地往外走了。 “算了,你回来。” 北北又后悔,又让罗兰旁听了她的计划。 若是以前的北北,想从顾压星和清梦嘴里套出一个人的下落,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但上一回南荣克岳家的灭门惨案让她吃了个大教训,有时候强硬的手段或者态度真不能把问题完美地解决。 要想达到解决问题的最好途径还是得靠智谋,她跟屠纠察仔细地交代完,最后又耐着性子从头捋一遍:“你们的第一步是把他们带出来,之后把男的抓去。那个女的我会处理。他们要是问理由,你们就说是他们运的东西是违禁品,按法律这男的要枪毙的。不管他们说什么,也不管你们在他那查到了什么,统统说是违禁品就行了。” 屠纠察耳朵听着,心里却想着,这又是哪两个倒霉蛋招惹了这大小姐。他可是对这位小姐的事迹早有耳闻,听说之前看上过一个老师,强求不得竟然直接把人家老婆一家给灭了门。 顾压星被敲门声惊醒,当这座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时,他和清梦已经一人一张床睡下了。 好在是夏天,掀开被子起床不是一件什么难事,他走到门边通过猫眼看外面。 老旧宾馆的猫眼已经出现了污渍,两块黑斑把视野遮蔽地差不多无甚所剩,只能勉勉强强看清外面站着五六个人,每个人穿的都是黑白条纹。 房门隔音效果一般,大声说话能让门对面听见。 “是谁?”他问。 黑白条纹,是纠察队。这个点上门的纠察,也许是首都时常进行的常规检查,应付过去就行了。 “纠察队,开门。”门外的人回话。 这五六个纠察之中,站在最后头的,是之前见过北北的屠纠察。 顾压星仍有一丝防备,问他:“你编号?” 那个刚刚与他对话的纠察便熟练地报出了一串数字,没有一点儿破绽。 顾压星便确信了他们纠察的身份。 “稍等。”顾压星转身去把清梦叫醒。她的起床气发作,只好由他给她乱糟糟套了件衣服,再在她耳边讲:“有纠察队来了,估计是临时检查,应付一下就能接着睡觉了。” 国度有规定,除了纠察之外,平常人不准穿着黑白条纹混淆视听。在首都之中,这规矩更加严格。他对于门外人的身份深信不疑,再加上首都里碰上随机检查本就是常事,他便开了门。 清梦听了顾压星轻声讲的话,一下子清醒过来。她还是第一次在晚上睡觉时碰上纠察来上门检查,也掀开被子下了床。 而当顾压星开了门之后,他就察觉了事情的不对劲。 这几个人的确是纠察队的,但是每一个人的肩章都显示着他们并不会出现在常规检查之中。尤其是最后面站着的那个人,等级已经相当高了。 这样的人找上门,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想通了事情的始末。 一定是晚上遇见的那两个人,就是问他认不认识南荣克的那两个,看直接问不出他,打算用上强硬手段了。 不自觉地舔后槽牙,他倒要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一个纠察开门见山,把自己的证件亮给顾压星看,告诉他:“我们查出你驾驶的货车上携带者大量违禁物品,经许可,将你带到纠察处。” 这是很不专业的用词,顾压星一听就晓得。况且那人亮出的证件也显示,他虽然是个正规的纠察,却是那种坐办公室的人。直接参与纠察行动的,不是他们这种级别的纠察。 因此他更加确信了他们的来意,也直接告知他们:“如果你们是来帮那位小姐问话的,就请离开吧。我们两个没有任何话可以告诉那位小姐,你们真要抓我,也只是白费力气。” 这位纠察便回头看了一眼,请示上级的意思。屠纠察一个眼神,手铐就铐在了顾压星的手上。 “这位先生,我们已经在你车里查到了大量的违禁品,证据确凿,跟我走一趟吧。” 清梦早就蹦到了顾压星的旁边,一脸懵地看着这发生的一切。她的上一个家是被纠察队毁灭的,她的这一个归宿又要被抓走了。于是她辩驳:“你们弄错了,我们那个货车里面,装的都是干花!” 屠纠察觉得这漂亮小姑娘实在是天真,她说那里面装的是干花,他也相信那里面就是干花。可是相信有什么用,他不过是为了个人情帮帮那位大小姐的忙,哪里会真的费力气去搜查什么货车。任何进首都的货车都是需要运送许可证和通行证的,他才不想真去白走那一趟。 带着足够的人过来,把人给抓去关两天,配合那大小姐过次家家就行了。北北也说了,不准搞死这个男的,又不能同时带走这个女的,只要把这男人带回纠察处关着就行。 这么便宜的人情,不赚白不赚。 “我们查出来,你车里的干花都是有毒性的,所以把你抓起来。别废话了,赶紧走。” 屠纠察懒得多生事端,押着顾压星也就走了。 没办法,手铐终究是比武力强大,任凭顾压星想办法脱身,还是被他们带走。 带走就带走吧,他听那屠纠察的话就知道他们根本没查过他的货车,一看就是被那大小姐模样的人逼着来帮忙抓人的。万事等他见到了那个女人再说,跟人身安全相比,说出那南荣克在哪也就是件小事了。 他已然想好,等他见到那个女人,直接告诉她就行。 至于清梦,他喊了句:“清梦,到时候该说就说。” 清梦在后头喊:“那为什么不带走我?” 顾压星一时无语,暗暗地在身后给她比了个枪的手势。 第87章 第087秒 清梦追着几个人出去了,到宾馆的走廊上,有其他房间的顾客走出来看热闹。 这么一群纠察浩浩荡荡地冲到人房间里把人带走,大家都好奇着这男的犯的是什么事。至于清梦,被一个块头大一点儿的纠察推倒在地,还被凶了一句“滚回去”。 摔在走廊上,屁股着地,半天没爬起来,清梦眼睁睁地看着这群陌生人带走顾压星。 他的最后一个手势她看见了,大拇指翘起,食指伸出,余下三指弯曲,是模拟出了一把枪。她用手撑着从地上站起来,才想明白他为什么要比划一把枪。 是房间的行李袋,他在那里装着一把枪! 她立马跑回去,手忙脚乱地从行李袋里掏出衣服和几个化妆瓶,再拿出埋在杂物之中的那把沉沉的枪。 之前在顾压星的车上看到它时,她出于神经紧张状态,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想不明白为什么顾压星会随身带着它。此时倒是理解一些,毕竟行走在外,路上会碰到的意外实在太多了。 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手头有了一把枪有什么用,但好像手里拿着它,心都安定了不少。 至于枪怎么用,保险怎么开,这就不是她此时乱糟糟的脑子里在考虑的事了。她心里正在盘算着,顾压星被带走时的其他动作,是不是在暗示她赶紧拿着枪去救他。 她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当时说了一句“到时候该说就说”,到时候是什么时候?该说就说,是要她说什么? 说完这句话之后立马比划了一把枪的样子,那枪和这句话又有什么关系? 手上的重量实在有点沉,她一边思考着,一边靠到了床边。 思前想后,觉得顾压星应该没有让她去救他的意思,如果他想要挣脱,她相信凭他的身手,当时也不该这么快就被他们控制住。当时在环都域时,他可是一个人对打了好几个持刀的凶徒呢。 之前匆匆跑回来,房门也没有记得关上。 迟到的两位来客并没有敲门的礼貌,直接大咧咧地从敞开的房门中走了进来。 好在两人的脚步声也未曾收敛,踏进房门的那一刻,清梦便听见了他们的动静,下意识地把手里的枪往身后一藏。 在她的认知之中,枪是违反法律的东西,是危险的东西,她的潜意识告诉她要把它藏起来。但当她抬起头看见来者的时候,今夜给她带来的巨大困惑仿佛都被她眼见的这两张脸给解释通了。 这是之前见到的不停地追问她南荣克下落的两人,他们的出现让清梦顿时明白了顾压星那句话的意思。“到时候该说就说”,原来是指这回事。 北北并没有收敛脸上的得意,她走到宾馆楼下的时候,那群纠察刚好抓着人下楼。两方打了个照面,她和顾压星也看清了对方的脸。 顾压星的眼神没有半点疑惑,看见她出现,反倒是松了一口气。看向她,眼里有着几分放松,也有着几分狡黠。放松,是因为他此时确认了自己被纠察找上门的原因。无论如何,纠察们是为了帮着这大小姐逼问出南荣克的下落来的,而非真的查到了他货车里有什么东西。狡黠,是他知道清梦一定看懂了他给她打的这个手势,到时候这大小姐找上清梦,肯定会被她手里的玩意儿吓一跳的。 他当然知道这位大小姐不是一般人,连高等级的纠察们都能调动。可他并不知道北北这位云利通董事长独女的身份,也不明白她手上可以掌握生杀予夺的权利,想着让清梦吓她一跳,灭灭她的微风,却没有想过,若是北北真被清梦惹怒了,后果会是怎样。 北北看他的那一眼,眼神中迸发出的轻蔑与志在必得仿佛在给顾压星脸上抽巴掌,然而他当然不甘示弱,虽然被几个纠察团团围住,气势竟然一点都没有逊色,反倒嘴角还有一点难以察觉的笑意。 藏起这枪,是清梦的第一反应。 北北直接问她:“现在能说了吗?” 手又落回后面那把枪上,这是清梦的直觉。 “说什么?”她问。 北北一脚踩在靠近房门的一张洁白的床上。她的鞋底还沾着下午自家庄园花园里的泥,一脚下去,灰黄色把床单染脏。她对于色彩有着天生的敏感,也算是个珍惜洁白的人,不过这么一踩也是为了吓一吓眼前这个她觉得没有见识的女粗子。 脚一抬,气势不就有了嘛。 “别装傻,说南荣克!告诉我,南荣克跟你们是什么关系?他现在又在哪里?如果你不说,我让你们没有好果子吃。” “好果子是什么?”清梦不是装傻,而是真一时没有转过弯来。北北的抬脚不仅没有吓到她,反倒让她觉得这个姐姐有点色厉内荏的姿态。 而北北的下一句话就让清梦瞬间感受到了她真实的威压:“你以为装傻就可以了事么?告诉你,只要你不说,我一个电话,抓走他的那群纠察就会立刻把他打死在纠察处。到那时候,你想说也迟了,我自己也会找着南荣克。” “喔。”清梦歪了歪脑袋,认认真真地问北北:“你想杀了星哥?” 北北蔑笑:“你以为我不敢吗?” 清梦的一只手一直放在身后蠢蠢欲动,听到她说出这句话,终于下定了决心。 罗兰早就察觉到了她摆在身后的那只异常的手,因此清梦一有动作,他上前一步,在转瞬之间就把北北挡在了身后,并且从腰后抽出了自己的配枪。 下一秒,罗兰的枪指着清梦,清梦的枪口对准罗兰。 北北已经被罗兰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对比罗兰的娴熟,清梦拿着枪的姿态就显得业余且滑稽了。她双手握枪还摇摇晃晃,不会开保险,甚至食指找了好一会儿才成功穿进板机里头。 罗兰对准了清梦的脑袋,也并没有打开保险。因为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女孩对于她手上的这个玩意儿根本不了解,不过应该知道它的厉害。 看得出来,清梦不会用它。 它无法被她用来威胁到北北,罗兰便一边反手把身后的北北往后推,一边向前迈着步子靠近清梦。清梦也想后退,可无奈身后就紧紧地贴着床。 就在罗兰出手夺下清梦的枪的那一秒,北北忽然道:“罗兰,别伤了她。” 他蓄足的力气一下子散了,清梦的枪已经到了他的手上,他却不再有其他的动作,只是把她的枪扔在地上又踢远,而把自己的配枪别回腰上。 北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年就是因为南荣克的岳丈一家全被杀了,害得南荣克远走他乡不再理睬她。如今好不容易又碰上了两个与南荣克有点瓜葛的人,万一这两个还是南荣克的什么重要的人,那她这辈子估计都难和他再讲上几句话了。 罗兰刚才走上前的那架势,她知道他是打算动手的。看着清梦娇娇弱弱的,这罗兰一动手,不得把她半条命给卸了。 这不行,还是得让罗兰回来。 强硬的手段是为了把实话逼出来,而不是把人逼死。 北北是通晓软硬皆施的人,今晚又是抓人,又是夺枪,恐吓和威慑的效果已经完全起到了,清梦脸上的表情也已经是很不自然的僵态了,她也应该放一点柔和的话了。 “妹妹,我们不是来杀人的。只要你乖乖地告诉我,我跟你保证,你那个…那个男的,一定不会有事。我可以立马让纠察队放人,只要你说出南荣克的去向。” 清梦感觉,自己的脑子从来没有转得这么快过。 她已经完全明白了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的前因后果,甚至还有闲心感慨一句她和顾压星的确跟城市八字不合。每到城市必出事,这已经成为了铁律。 至于他们是在哪里见到的南荣克,又是怎么把他的画卖给拍卖场的,这种事与顾压星的生死比起来真的也只是小事。他们和南荣克也就是一面之缘,哪怕南荣克和眼前这个女人有着深仇大恨,女人千方百计找他是为了杀人灭口,她也不能拿顾压星的性命开玩笑。 但是,在顾压星身边察言观色久了,小清梦也长了个心眼。 她终于把顾压星驱车驶过环都域的安置区,与南荣克偶遇的事,连同之后打小混混,南荣克赠画的事一并讲给北北听。只不过,她把与南荣克偶遇的地点,环都域66号区,悄无声色地置换成了信口胡诌的环都域37号区。 37号区在哪里?她不知道。这只是她头脑里随机诞生的一个数字罢了。显然,最先明的谎话总是九分真一分假,她的小骗术实在是运用得诚诚恳恳,充满真心实意。 一看就不像假的。清梦总算被顾压星同化,养成了撒谎不脸红的特技。 北北转头看向罗兰,她的每一根神经仿佛都在颤抖。自从失去南荣克的行踪之后,她就一直派人在国度内的各大城市里寻找他的身影。直到听了清梦这番话,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么久以来的方向都是错的,那个她以为绝不可能堕落到安置区去藏身的城里人,真的会为了躲她而屈居于那种地方。 显然,她已经被清梦的说法说服。因为只有这种说法,才能解释得通一切事情。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亲自去环都域37号区,出现在她那消失几年的老师面前。亲眼看过,才知道清梦这些话的真伪。 夜已经很深,南荣克拿着自己的行李箱终于抵达环都域37号区。 这是他今天到访的第四个安置区。为了给自己挑选一个落脚的地方,他今天已经精疲力竭。 打着个手电筒在黑灯瞎火的区里乱转,也是无知者无畏,不晓得没有安保队巡逻的安置区之中,夜晚有多么危机四伏。这个区的环境并没有让他满意,好在一家名为“大酒店”的老旧旅舍容他夜晚栖身,才让他得以休息一夜,明早再去寻觅归处。 当清梦和北北提起他时,南荣克在老鼠轻轻窜过的旅舍房间里头,打了个喷嚏。 第88章 第088秒 这是一个无眠的夜晚。 纠察处二十四小时无休的看管室迎来了全新的住客,在首都之中,这里的纠察处分处看管室条件可以轮得上“数一数二”的排名了。配了空调和茶水,饭点还会提供点心。 顾压星这也是第一次被抓进首都的纠察处,被这种好条件惊到。 守在他看管室门口的小纠察正坐在小板凳上打量这位新来宾,几度想要开口问顾压星因为什么而被关进来。 将顾压星带到这里来的是这位小纠察的上司的上司,那位大纠察留下一句“好好看着,别乱来”就走了,他的上司于是叫他把人关进看管室。他问上司该关进哪一个看管室,该不该给他带上脚铐,要不要给他开空调,上司一概回答“你看着办”。 关于顾压星的身份和罪行,无论是上司,还是上司的上司,都没有给他透露一句话。平常会交代的要“好好招待”还是“狠狠教训”,这次一个字都没有说。 小纠察并没有多少经验,面对这么个坐在看管室里还从容不迫的壮汉,他坐在小板凳上,跟顾压星面面相觑。 保守起见,小纠察起初并没有给顾压星打开看管室里的空调。 顾压星戴着手铐坐在椅子上,在闷室里头汗流浃背。小纠察也频频抹着头上的汗,数次抬眼瞟向头上的空调。带他入行的师傅曾经告诉过他,我们纠察处分处里的看管室虽然条件都不错,有空调有茶水,但这种条件也是要分人给的。 毕竟是首都,这里犯事进纠察处的人,不仅有城佬娃娃爷,也有试图在首都谋生的粗子们。如果关进来的是个城佬,那就拿出最好的条件,把空调开开,把茶水倒好,不准上脚铐,因为人家九成是会全头全尾地放出去的,可不能得罪这种人。要是碰上饭点,那么点心也该上一些,总不能饿坏了他们。 如果来的是个娃娃爷,说话做事也要稍稍客气一些。只是茶水点心就免了,天热就开了空调,也当给人家一点款待了。 如果来的是个粗子,那就不必费什么心思。光一副手铐肯定是不够的,脚铐先加一副,再用绳子捆两圈。电击棍肯定要配备在看守他们的纠察身上,要是这粗子好死不死地试图逃跑,或者挑起了什么事端,尽可以用武器制服他们。 不同人进了看管室,体会到的是不同的标准。 小纠察看着顾压星,心里起了不少纠结。 眼前这人,他要拿哪一套标准来对付呢? 他不知道。 可是,因为迟迟不把空调打开,他已经热得受不了了 还是顾压星先说话:“你要是这么热,就出去好了。” 纠察处里都是开着空调的,不过是密不透风的看管室因为没有空调的降温而格外闷热一点。 小纠察烦躁地把额头上的汗再一次抹掉。 “算了。”他站起身,在墙上的控制面板打开了空调的制冷。 滴的一声,空调启动,送风板缓缓摇下,正对着已经热了好一会儿的顾压星。 凉快下来,头脑也越来越清醒。顾压星靠在椅子的后背上闭上了眼睛,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见到清梦。 真是不对劲了,现在怎么离开她这么一会儿,都觉得受不了呢。 人生的奇妙之处在于,当一件事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之时,人们往往说不出这是转变了命运,还是依从了命运的安排。人们不知道命运这条长河的下游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扑腾和挣扎,是不是都早已被命运料知。 南荣克尚且在睡梦之中,他不晓得命运的连锁反应此时即将完成一轮回环。罗兰开着车,车的前座坐的是清梦,后座坐着的是北北。他们正在赶往清梦随口扯出来的环都域37号区,而南荣克却偏偏栖身在了环都域37号区。 清梦是被罗兰挟持着上的车,上车后的牢记的第一件事就是顾压星千叮咛万嘱咐过的“系好完全带”。等她把安全带扣子系上,才有心问一句:“我们去哪里?” “去环都域37号区,找南荣克。” “现在?” “等我见到南荣克,我就让人把那个男人放出来。你放心,我说话算话。” 清梦紧张地攥紧了身前的安全带,又问:“这么晚了,那个,那个通行管理处不是关门了么,我们还能去环都域?” 罗兰斜眼乜她:“你知道你坐在谁的车上吗?” 云利通董事长独女的车,行驶在整个国度之内,从来都不需要什么通行证。通行管理制度的萌芽是从首都-燕城路段开始的,而这颗种子,就是通行管理处在云利通的扶持下种下的。没有云利通的帮助,通行管理制度绝不会这么快地普及整个国度,并且广泛为人所接受。因此,都不必说通行管理处会为云利通开后门,他们的后门甚至都是云利通造的。 清梦的小习惯,一紧张纠结就爱挠头。 罗兰一位她在担心顾压星,便说:“小姐一诺千金,只要待会儿见到南荣先生,就一定会让纠察处放人。” 其实清梦正在担心的是自己刚才扯的谎。她原本以为只要把南荣克的事有一说一地都说出来,把环都域66号区讲成37号区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到底还是天真了些,以为光凭自己的话就能让北北完全相信,以为她相信了,就会把顾压星放出来。至于寻找南荣克,也该在明天早上。 她没有想到,就算是这样的夜里,北北说要去一趟环都域37号区,也是当即就能出发的事。 罗兰亲自开车,深夜里,在远北公路上一路畅通南行。交界处的哨口根本没有拦下这辆车的意思,罗兰不过是稍微减速,让执勤的人看清了车牌,便又扬长而去。 清梦开始后悔了,她不该冒着风险跟北北撒谎。可是,她又不敢轻易揭开自己的谎话。 头发已经被挠乱了,原本满心都是对新鲜东西的好奇的这小姑娘,这回坐在从来没有体会过的高档轿车里头,竟然没什么心思观察车里的环境。 她从后视镜里去偷偷地看后座的北北,抿了抿嘴唇,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不像顾压星那辆货车,因为后车厢的供电和本身的重量,行驶过程中需要频频充电,北北这特制的轿车可以一路畅通到环都域。 一个小时过去,路程已经开掉了大半。罗兰把前路况检测系统打开之后,放心大胆地把车速提到了一百迈,相当于一个小时行驶一百六十公里。 货车从来都没有开得这么快过,清梦这也是第一次体验这种速度的飞驰。当罗兰把油门踩下,汽车座椅靠背给她带来的推背感也让她在谎言和速度的漩涡中逐渐晕眩。 无论她该不该说,罗兰和北北的这副架势,也让她没有说的勇气了。心里是止不住的后悔,干什么不好,偏偏要和这俩人扯谎。这下好了,圆也圆不过来了。脑子为她组织了很多次语言,提醒她可以和北北说“我记错了,南荣克其实在环都域66号区”之类的话,但嘴巴就是怎么也吐不出这几个字来。 只能等罗兰把车停下,等北北翻遍了整个区,再想办法解释了。 环都域37号区,不算是顶脏乱差的环都域安置区,但也是鱼龙混杂。 倒在路上的饿死的粗子已经发了臭,罗兰根据汽车的前雷达早早发觉了这么个路障,方向盘一撇错开了死尸。当车在一片废弃的工厂门口停稳时,一路被速度裹挟着而来的清梦正抓着上扶手稳定心神。 到了,没有想到这么快。 罗兰先下车,给北北开了门。清梦在门边摸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门把手,北北便推一推罗兰,示意他去帮她一把。顶级轿车的车把手和货车还是有很大不一样的,清梦第一次坐这种车,不认识那开门的按钮也很正常。 她总算在罗兰的帮助下打开了车门,可是当她下了车,才发觉事情比她预料的还要复杂。 因为跟着北北的车而来的,还有另外的三辆车。 北北今天出门时就已经召集好了自己身边的人,势必要把整个环都域37号区翻过来,地毯式地找到那跟她玩着躲猫猫的南荣克。 三辆车下来十个人,穿的那叫一个整齐,乌压压一片,每个人头上都戴着一顶头灯。特制的电筒流明不小,众人不敢直接拿它晃了北北的眼睛,因而站在北北面前,一个个都把头顶的灯给熄灭。 废土之上,唯有北北手上拄着一道光,威压似的照在空中,亮了扬起的尘土,也亮了蓄势待发的保镖们的脸。 “去,把人给我找出来。” 北北一声令下,众人立马行动起来。 跑步前行,四面散开,头灯点亮,一片光明。 黑夜的安置区被强烈的光照顿时唤醒,就像迎来了明日的黎明。 清梦呆滞地看着这一切。 她匮乏的人生经历让她不可能预知这些事的发生。像是中了什么魔咒,傻傻地瞪圆了双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有世界末日,也没有枪林弹雨,光是这样的阵仗,已经足够她目瞪口呆地消化一会儿了。 刚才来的路上,她还想象着北北和罗兰一家一户地敲门,或者是拿个大喇叭喊“南荣克”你在哪里。谁知道有些事情根本就不需要北北亲自动手,只要一句话,自有人前呼后拥地为她服务。 就这么十个人,几十分钟之间,足够把整个37号区翻找两轮。因为他们手头有着致命性的武器,也有着不同于粗子们的体魄,在安置区,他们就是绝对话语权的掌控者。 没有任何一个普通的粗子敢于反抗,只不过他们一开口就问“有没有见过南荣克”,对着他们拿出的照片上的那个人,刚从睡梦中被弄醒的粗子们也是一脸茫然。 “没见过”是他们得到的最多的答案。 直到打开了一家名为“大酒店”的破旧旅馆的大门,这群忙碌的保镖终于为他们的小姐找到了那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宣传一下新文吧。 《汴京风雨下西楼》(原名《满天风雨下西楼》),北宋少女的日常生活,东京梦华,汴梁寻欢。 第89章 第089秒 南荣克的房间位于这家“大酒店”的一楼,拐角处,因房型原因而比别的房间都更加宽敞,但墙角直通着外界,不怎么严实的墙缝里渗进地上的泥水,也钻进一两只浑身泥点子的老鼠。 他是个爱干净的人,好在这些污脏都被一块黑色的窗帘遮住了,他便心底里默认这里还是干净的。 今天对南荣克来说是忙碌又疲惫的,他辗转了好几个安置区,都没有寻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在这里住下,才发现卫生间没有淋浴房。幸亏还是有着一个能出水的水龙头,地上也摆着一个还算干净的脸盆,他便用脸盆接着冷水往身上泼,洗一个冷水澡。 夏天的冷水澡,从前住在城里时常常这样幻想,以为会很凉爽舒服。没想到真的把冷水往身上泼时,该有的刺骨感还是丝毫未减。南荣克边洗澡边打着寒颤,泼得差不多了,便用自己带的干净毛巾火速擦干身体穿上衣服。 刚走出浴室,便听到有人敲门。 与之前顾压星应门的情况不同,南荣克面对的这扇木门并没有猫眼,他只能靠门外人的声音判断来者。 “您好,那位?”他问。 门外人并不回答,只是接着敲门。 南荣克又问:“是谁?” 门外人还是不回答。 南荣克心里警惕,想到这是个安保并不良好的安置区,他孤身一人又没有什么武器,还是保险为上不开门为妙。尽管入住时前台小哥再三跟他保证,这家“大酒店”配备了专业的保安,绝对能保证住客们的安全。 门外人的敲门越发急促,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了。南荣克便对着门外喊道:“不要敲了,我不会开门的。” 他这么一喊,敲门声果然消失了。诡异的沉默让南荣克提起的心稍稍放下,谁知下一秒,一只脚直接从木门的中央踹了进来。 “嘣”的一声,吓得南荣克连连退后。 木门倒塌,他看清了门外站着的两个人。都是一米九左右的大块头,看着能一拳打飞两个他。吓人,他又后退两步。 “你们,你们这是私闯民宅,是犯法的!” “南先生,跟我们走吧。” 两个保镖上前一步,跨进了门里。 出行前,小姐特地交代过,无论什么样的情况千万不能伤了南荣克,可以用一些手段找到他,但是不能对他动手。他们也很难办,既要把人找到,又要把这么个不乐意跟着走的人客客气气地“请”来。 这两位好运气的保镖跟着北北的时间也不短了,对北北和南荣克之间的爱恨情仇不可谓不知晓。这两年间他们偶尔也会被北北派去寻找他的踪迹,今天搜查到了这个酒店,他们也想过跟南先生的再次见面会是什么样子。 南先生会乖乖跟他们走,还是反抗一下再跟他们走呢?他们很想知道。 两个壮汉面熟,南荣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想了想这里有谁可能知道他是“南先生”。第一眼时他没有认出这俩就是北北身边的保镖,但现在的第二眼,他也已经反应过来了。 知道了这是北北的人,他反而不慌张了。这两个壮汉并不是打家劫舍的歹人。而且潜意识告诉他,北北绝不会伤害他。 “你们小姐呢?” “我们会带你去见小姐的。” “我不去见她,你们告诉她,我不可能会再见她了。” “南先生,不要让我们为难。我们既然已经找到这里了,您也是跑不掉的…” “我知道你们难做,这样吧,你们就去跟北北说,没有在这里发现我。我不会跟你们去首都见北北的,如果你们一定要带走我,我在路上也会跳车,甚至吞枪。如果那样,你们会更为难,还不如在这里就放走我。” 南荣克尚且不知道北北此时正在环都域37号区。他以为两位保镖找到他,只不过是广撒网搜捕他的过程中凑对了运气。然而北北这次可是直奔着这里而来的,替代了此前的铺天盖式寻找,今夜的“搜捕”目标单一地点准确,南荣克可谓是插翅难飞。 保镖也不跟南荣克扯那些有的没的,直接用对讲机把位置汇报给了罗兰,等着罗兰带着小姐过来。 当对讲机里传出罗兰的声音时,南荣克已知事有蹊跷。 罗兰把对讲机插回腰带,走到北北跟前汇报:“小姐,他们找到了南荣先生。” 北北将她高高仰起的头低下,看着罗兰,问道:“找到了?” 他与小姐离得很近,能看清她瞳孔的震动。 “找到了。就在区里的一家宾馆,要带您过去,还是把他带过来?” “怎么可能?”清梦站在一边,惊讶地发出了声。 北北和罗兰都没有察觉到边上这小姑娘的动静。 她就说了这么一句,随即又闭上了嘴巴。之前因为她乱说话,已经让自己后悔过一回了。顾压星早就跟她说过,当她不说话时她还是蛮聪明的。为了在这种时刻也聪明一些,清梦选择不再讲话。 她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偏偏这么巧,南荣克会出现在这里。 北北的眼神和罗兰的目光相碰撞,与每一次的碰撞一样,躲躲闪闪的那个总是罗兰。他把眼光错开一些,以免再从北北眼中看到那种面对爱而不得的人时,抛去了一身骄傲的怯懦和犹豫。 他不要看见她的这种神情,不要。 他想要看见的北北,是自负的,是跋扈的,是骄傲的,是高高在上的。而不是这个好不容易寻到了人,得到了准确消息后却又再一次害怕于见到南荣克的北北。 不是这样的北北。每每想到这里,他都恨不得杀了那个南荣克。可他知道,如果南荣克活着,北北还有可能转过头看到他罗兰。一旦南荣克死了,罗兰此人,便再也入不了北北的法眼。毕竟,活人哪能跟死人比呢? 更糟糕的是,活人也无法跟一个长期失踪的人比。 不行,他不能再看着北北变成这个样子。 从来都对北北言听计从的罗兰,这次帮北北做了决定。 他说:“小姐,我带你过去吧。” 北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他:“罗兰,我真的该过去吗?” 这不是北北第一次试图临阵脱逃了。 自从南荣克的家人出事而他离开了首都以来,北北已经派人找到他过数次,也有几次她甚至追到了他的家门口。可每次大费周章地把人找到,她都不进去跟人见面,就这样站着纠结一会儿,再次打道回府。等下一次南荣克又跑了,北北便懊悔上一回没下定决心面对这一切,又派出人去找他。 如此循环往复,终于两边都被逼到了今日。 一场意外,北北在逃避,南荣克在逃避,其实罗兰也在逃避。他的内心里不想让北北进入安置区,不想让北北在这里为南荣克露出这种表情。可是,如果没有人跳出来结束这一切,所有人就得永远逃避下去。 收到对讲机消息前,罗兰还在想着该怎样说服北北待会儿别亲自进入37号区内部。 收到对讲机传来的那一句“找到了”时,罗兰的犹豫,在北北之前率先消失。 他想,这次无论如何都得把事情解决了。虽然躲避北北的眼光,却用笃定的语气告诉她:“小姐,你真的该过去了。” 烂摊子,真的该收拾了。 “罗兰,看着我。”北北让他和自己对视。 她需要从这个对她永远忠诚的男人的眼睛里汲取勇气。 “走吧。”她说。 于是罗兰便带着高贵的北北小姐,第一次踏入了安置区的废土之中。 清梦跟在后面,看着北北那双镶着宝石的鞋沾上粗子的鞋上才会沾染的烂泥。 这些烂泥里面,有腐烂的枯草根,有伤口中流出的脓液,有发酵了几天的尿液,也有口水泪水汗水。固液混杂,呈现土黄色,看起来和北北那庄园花园里面的营养土没有什么不同。 当然,北北从来没有把她高贵的脚放在安置区低贱的土壤上过。这是她这辈子头一回屈尊降贵地进入粗子的地盘,在身后清梦这个粗子的陪同下。 其实,到了这里,北北已经确定了南荣克的行踪,早就顾不上清梦了。 清梦若是想要离开,现在转身就走,也没有人会拦她。 但是清梦还是乖乖地跟在北北和罗兰后面,一是她也想去看看那位南先生,问一问为什么他会突然到37号区来。二是她想在北北和南先生见面之后,提醒北北别忘了把顾压星放出来。 除了最开始罗兰和顾压星起的冲突,后来的北北并没有对清梦展现出太大的敌意,跟在北北后面走着,清梦对她也没有什么敌意。在她看来,她和她好像达成了某种合作关系,尽管这合作的起源来自于不平等的对抗。 37号区不是一个大区,区里还亮着灯的建筑不多,三人很快就顺着对讲机里那人汇报的地点找到了这家宾馆。 路上碰到了其他来汇合的保镖,北北统统让他们等在宾馆外面。 走到了宾馆门口,她看了罗兰一眼,又看了清梦一眼,然后独自走进了大门。 清梦傻傻地还想跟上去,被罗兰制止。 不一会儿,原本在房间里守着南荣克的那两个保镖也被北北赶了出来。 -------------------- 作者有话要说: 顾压星:这一整章都没有我的戏份,不爽! 第90章 第090秒 旅馆为了节省用电,只在长长的走廊上点了一盏昏暗的灯。走廊的地面几乎要靠从两边的房间木门底部透出来的一点光来照亮。光线的缺失也让这里有着重重的阴森霉味,北北把她的手电筒开到最大的流明,一柱光束从她手中直抵走廊的尽头,把南荣克的房间正门口照了个通明。 正在房间里被两个壮汉堵着的南荣克因房门破损而能够清晰地察觉门外光照的变化,他的眼眸中出现了那光亮的倒影,看起来,神情也似突然有了灵魂。 北北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南荣克的房间,那道打在走廊尽头的光也越来越亮。南荣克问保镖:“是谁来了?” 保镖不说话,依次退出了房门,把路给北北清出来。 分别了几年,再次相见时,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肮脏不堪的安置区。 南荣克处在逼仄的客房之中,尽管这已经是这里最大的一个房间。地上乱糟糟地摊着木门的碎片和框架,生锈的螺丝钉从被踹掉的门框上叮当滚落。 时间不会因为久别重逢而凝固,北北踏入房门,一脚踩在木板上,发出咯吱的声音。她的手电筒先于她本人出现在南荣克的面前,剧烈的光照晃了他的眼睛。 白光迷眼,久久不能重获清晰的视野。但南荣克根本无须看清北北的脸。 在这个世界上,在光中向他走来的,除了她,便再没有别人了。 他微微张开嘴巴,试图说出一句话。 当北北把她那过于光明的灯柱关闭时,南荣克才知道,自己在北北面前,已经说不出任何的话了。 打破沉默的僵局的,是北北。 她笑着说:“你以为躲到安置区,我就找不到你了吗?” 语气中,是她都没有意识到的轻蔑。 清梦和罗兰等一众保镖等在宾馆门口,纵使保镖们拥有着良好的职业素养,但还是有几个人屡屡把目光锁定在清梦这个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小美女身上。 有人窃窃私语,问着:“罗兰身边那个是谁?” “不知道,刚才跟着小姐一起过来的,小姐也没说她是谁。” “这么漂亮,以前怎么没见到过。” “要不你去问问罗兰?” 两三个小声交谈的保镖挪着小碎步越凑越近,趁着罗兰心不在焉的时机,好好地把清梦彻头彻尾地议论了一遍。从她的来历,到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群精力过剩的汉子充分地发挥了他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清梦正在凝望着宾馆里的动静,就盼着北北早点出来,她好提醒北北赶紧把顾压星给放了。只可惜罗兰不让她走进去,不然她也能去看一眼里头是不是真有南荣克。 至于南荣克为什么在这里,已经在门口等了一刻钟的清梦也不在乎了。一刻钟,坐在顾压星车上和他东扯西扯地聊天时,觉得一转眼就过去了。顾压星被纠察带走,而她只能等在门口被动地希望别人早点放人的时候,这一刻钟就变得过于漫长。 漫长到呼吸时能感受到夜里难得的凉意,环都域37号区的味道在鼻腔里横冲直撞,留下了一辈子也消退不了的痕迹。 她不明白为什么北北一定要找到南荣克,不知道北北的身份,也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可以听从北北的指挥。她甚至不知道北北叫做什么。 可以说,她已经被动到了极点,唯一能做的,也只剩下在这里等着北北出来。 清梦对于这个夜晚的记忆,最深刻的就是站在酒店门口的一刻钟。 那一刻钟,是她的脑海在有生之年最干净的十五分钟。所有胡乱衍生的思绪都消失得一干二净,脑子里头就只有一个想法:等北北出来,让她把顾压星放出来。 这样的十五分钟实在是太过于难捱,以至于后来发生的事,在清梦的头脑中形成的都只是恍惚的印象。例如北北终于走出了那个她进不去的酒店,罗兰开车载着北北和她回到了首都,她来到了黑白条纹布满的纠察处,一位纠察带着顾压星来到了她的面前。 直到真真切切地再见到顾压星,她眼中那些恍惚的画面才突然变得清晰。 这正好是一个黎明,升起的太阳把首都照耀得斑斑驳驳,所有的影子都被曦光拉长。 清梦飞扑进了顾压星的怀抱,在他的怀中,一切的焦急不安都得到了释放。压抑了很久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个宣泄口,她以抽噎的哭泣和沾在顾压星衣服上的眼泪把自己的心情与他进行共享。她不似他,见过风浪,知晓世间的艰险。遇到这种事,他尚且从容,可她该怎样应对呢? 顾压星一双手直接搂住了她的腰,将她轻轻提起,紧紧贴于身前。 在顾压星原本的设想中,北北不会这么快就让人把他给放出来。进纠察处容易,出纠察处好歹也要让他吃到点苦头。 不过她的效率实在是高得感人,深夜把他抓进去,又赶在白昼来到之前将他放出来。可怜了屠纠察,被北北的电话招呼来招呼去,睡得正香呢,还得被叫起来赶去纠察处放人。 顾压星和清梦抱在一块儿时,屠纠察正一脸笑容地跟北北交差:“那北北小姐,这人是放出来了。还有别的什么事要我做吗?” 心里在骂着:真是可恶极了,一会儿抓一会儿放的,这大小姐整什么花样!白白折腾我! 北北丝毫没有打扰了人家睡眠的歉意,把今天他帮的忙化成功利化的交易:“辛苦了,屠纠察。今天你帮了我这么个忙,我会跟我母亲说的。” 提起北北的母亲,那位云利通的董事长,屠纠察满怀的抱怨瞬间消失殆尽,眼神中净是受宠若惊的喜悦。“啊,不辛苦不辛苦,这是我应该做的。”他极力掩饰自己的欢欣,因为他知道,若是云利通的董事长知晓了首都这么以为屠纠察帮过她女儿的忙,那他将来的官途定会节节攀升。 北北就知道屠纠察会为此感到愉快,因而她对他丝毫没有什么多余的客套话,只是把他应该得到的报酬直白地说给他听。 显然,这对于屠纠察非常受用。 清梦哭累了,今晚更是紧张过了头,竟然直接就在顾压星怀里睡着了。 他把她抱起来,像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北北对着他说了声“谢谢”,便在罗兰和一大堆保镖的簇拥下离开了。 “原来这样的人也会说谢谢。”顾压星心里轻笑。 手上抱着的清梦因呼吸而浑身微有起伏,想必她也是一夜未睡。他不忍心叫醒她,便抱着她凭借记忆一路走回了原本住过的那家宾馆。 在前台,顾压星才终于叫醒了清梦。因为要续一天的房费,再补办一张房卡,抱着清梦是难以完成的。迷迷糊糊醒来的清梦这才双脚沾地,身边出现的顾压星让她再度恍惚,有了点不真实感。 她问:“这是在哪里?” 顾压星告诉她:“我们之前住的地方。” 清梦一下子安心了。 回到房间后的清梦再次倒头就睡,把一切要说的话留给明天的自己。 顾压星今晚也是疲惫的,他虽然在纠察处的看管室里小憩了一会儿,但那时手铐脚铐都带着,又坐在椅子上,一小会儿的休息并不能恢复全部的精力。 不过他也不着急睡觉,坐在清梦的床边,守着她睡熟了之后,才躺上了边上那张床。此时已经天光大亮,首都的早晨是忙碌而拥挤的,这一片的地段虽然不算繁华,但路上的人与车也在酒店外边发出了不少的噪音。 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几次想要入眠却又数次被吵醒,只有身边清梦的浅浅呼吸声能让他感受到安宁。 睡一觉,前夜的事情就都过去了。当顾压星再次醒来时,已经将近傍晚了。 瞌睡虫清梦一旦进入了梦乡就很难从睡眠中醒转,何况前一日她连眼睛都没闭,这时好好地睡着,把失去的精神全都养回来。 顾压星则看着时间不早了,自己套上衣服出门,去附近打包了一些饭菜回来。还是昨天晚上吃过的那家店,菜品做得精美,虽然分量不足,却足够赏心悦目。 等他回来时,清梦刚好快要醒转。门打开的声音将她一下子从浅层的梦里拉出,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睁开眼看见了刚进门的顾压星。 “醒了就来吃点东西吧。”顾压星把饭菜拎到两张床中央的床头柜上,招呼着清梦吃饭。 清梦于是从被子里钻出来,坐到了床边。两人各坐在自己的一边床上,面对面凑在床头柜上面把这些明明是在打包盒里却能装摆得如此好看的菜给消灭干净,一滴菜汁都没剩下。清梦吃得格外多,一边嚼着甜甜的米饭,一边跟顾压星讲着夜里发生的事。讲到北北进了37号区的那家旅馆,语气也变得疑惑起来。 “我没有进去,别的人也都没有进去。那位小姐她一个人进去的,过了很久很久才出来。我在外面等得很着急,就想着她到底什么时候出来。我还以为,那个南荣克会和她一起出来,可是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看见南荣克一眼。你说,南荣克真的在那个旅馆里面吗?” 顾压星便给她分析:“如果南荣克不在那个旅馆里面,那女人也不可能在里面待那么久。既然她进了旅馆,出来时又把我给放出来了,说明她寻找南荣克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要不是这样,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了。所以说,南荣克应该就在那里面,而那女的肯定也见到他了。” “可是,我说南荣克在37号区是乱讲的啊!我就这样随便讲了个地方,他怎么偏偏就在那里?怎么会这么巧呢?” 顾压星浅笑:“世上的巧合太多,就像你当时偏偏躲进了我的车里一样。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该遇见的人怎样都会遇见。” 第91章 第091秒 顾压星和清梦浅聊着北北的身份,猜测她与南荣克的真实关系。想来想去,大抵旧情人这种关系最是合理。清梦倒也不好奇北北和南荣克见了面之后说了什么,毕竟她也没有任何途径能够知道。 这件事,就连罗兰也是不知道的。 在送北北回庄园的路上,他向北北试探着打听:“小姐,南荣先生那里,您跟他说了什么?” 北北一踢他的座椅后背:“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哦。那小姐,南荣先生会回首都吗?我们还要继续盯着他吗?” “他说如果我再这样穷追不舍,他就跳河去。你觉得你还要去盯人吗?” “啊?小姐,你们到底说了什么啊?”怎么都到跳河这地步了。罗兰不得不好奇。 北北又是一脚:“跟你说了不该打听的别打听,把嘴闭上。” “哦。”罗兰悻悻闭嘴。 车开到了庄园里,罗兰眼见后座的北北靠在座椅睡着了,便心痒痒地开了后车门想抱她出来。谁知他那手一沾到北北的衣服,北北那双犀利的眼睛就睁了开来。 “你干嘛?” 罗兰尴尬地退后,解释道:“您睡着了,我想抱您进去。” “你当我还两三岁?睡着了又不是死了,用你抱?”北北赠予他一个白眼,自己下了车,进了家门。 至于北北和南荣克到底说了什么,罗兰也再也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自这一天开始,这位骄傲的大小姐重新拾起了她的目中无人和趾高气昂,鲜少再提及那个让她伤心过的名字。 北北一直以来的执念都太重了,以至于这执念被说开之后,她的释放也来得很快。 清梦讲完了自己的见闻,又开始关心顾压星的去处:“那几个纠察,是把你带到纠察处去了吗?” “嗯。不仅进了纠察处,还进了看管室呢。” “啊啊?看管室?” “怎么?你听说过?” “嗯,我听说,那些行为特别危险的人都会被抓进纠察处的看管室。你根本就没做什么,竟然也会被抓到那里去吗?那你进去之后,做了些什么?有被记录档案吗?” 顾压星一一解答:“那女的很有权势,所以才央得动高等级的纠察,一抓就把我抓进了那里。首都的纠察处我也是头一回进,里头空调也有,饮水机也有,条件还不错。记录档案倒不至于,我就这么一进一出,几个小时功夫,也没干什么事。” “喔,那就好。唉,早知道会有这种事,我们一开始告诉他们南荣克的事情就好了。” “傻姑娘。”顾压星揉揉她的脑袋,“哪有这么多‘早知道’啊,我们俩现在都没事不就行了?再说,他们也没对我做什么。” “也是,你没事就好。” 乱世道里头,行走在外,一切都没有“没事”二字来得重要。 新的一个夜晚很快就到来,顾压星和清梦一致认为不宜再走出去,只怕再招惹上什么事端。 两人都去洗了澡,回到房间里舒舒服服地聊天。 如果没有出北北的这起事,现在的他们应该已经到了燕城。把货车里的货物交出去,便可以回到江北域去了。拿着送货得到的报酬,两人甚至可以买两张飞机票返程。顾压星只坐过两回飞机,跟李兰她们一块儿从环都域域城飞到岭北域域城收购一批画作,李兰是去收购的,顾压星算是去保驾护航的。这样一来一回,体验了两次上天的感觉。而清梦自然不必说,从前都没有走出过江北域01号区的她,当然没有机会坐上飞机。 从江北域到首都这一路过来,偶尔能在天上看见掠过的飞机,听见它的声音。顾压星瞧见清梦那好奇的眼神,觉得有朝一日带她坐一回飞机也未尝不可。 可惜在首都耽搁了一天,这虽然没有耽误送货的时效,却让他“带着清梦回家”这一目标受到了一点儿阻碍。好在事情又顺利地解决了,就像此前遇到的所有事情一样,都是船到桥头自然直,都是有惊无险。 “明天我们到了燕城,那辆货车就得还给雇主了。我们可以坐飞机回江北域。” 清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飞机?我们坐飞机回江北域?” “不想跟我回去吗?” “不是不是!我是问,我们真的能坐飞机?” “当然。”顾压星笑了,“飞机嘛,有钱就能坐。你到飞机场,付了钱,人家就会给你票。你拿了票就能上飞机,跟坐地铁没什么区别。” “那,那,那坐飞机贵吗?”清梦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她从来没有想过回江北域会有“飞机”这种可能,以至于顾压星一提起这事,她就双眼放光。 “傻姑娘,就算飞机贵,那能有吃饭贵吗?你我还不是天天都能吃一顿饭?” “喔喔!”清梦此前的一些坏心情一扫而空,又露出她招牌的虎牙笑,“我还没坐过飞机呢。星哥,那你坐过的吧?” “坐过。” “坐飞机什么感觉呀?” 顾压星便想起自己当年的经历,挑着清梦可能感兴趣的部分讲给她听:“飞机起飞前要助跑一段,那一段,它开得很快,快得你会觉得是有人在你背后推你。声音也特别响,像是要爆炸。” “为什么要开得这么快呢?” “因为不快飞不起来。” “为什么不快会飞不起来?我看见电视里面的飞机,不是在原地转转头上那个圈圈就能飞起来了吗?” “那个是直升飞机,我坐的不是直升飞机,是要先跑才能飞的那种飞机。” “有什么区别呢?都是飞机,怎么这还不一样呢?” 顾压星摇着头笑了,眼看着是解释不清楚了,便道:“等你坐了飞机就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清梦闻言,对坐飞机这件事就更加得期盼。她开始幻想自己坐在飞机上飞起来,飞到很高很高的天上去,在那里她伸手就能摸到一片片的云。云是软的,是轻的,是她抓起一把,吹一口气就能飞走的。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在她真正飞上天之前都不会被打破,她的脸上尽是幸福的微笑。 光是想象,都能美好得让她感动。 顾压星看着她的笑容,感受到胃里的一阵充实。他舔了舔后槽牙,招手让她坐到自己的身边。 “嗯?”清梦乖乖地坐过去,一摆脑袋,像是在问他要做什么。 顾压星直白地说:“让我好好看看你。” “喔,好。”清梦把头摆正,听话地让顾压星好好看看。 两个人凑得太近,以至于氛围悄悄地也发生了改变。 顾压星忽地又开口问她:“真的愿意跟我回江北域?” 清梦迷惑地皱了皱眉,她记得自己已经回答过他的这个问题了。他怎么又问一遍? 她的答案没有发生变化:“愿意啊。” 顾压星眼睛可以冒火:“愿意一辈子跟着我,以后跟我生小孩?” 清梦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并且微微往后挪了一点,拉出了和顾压星之间的距离。 “星哥,你不会忘记了吧?我之前已经说过愿意啦。而且你那时候问我会不会后悔,我也回答过你的。” 顾压星又紧追不舍地坐过去:“既然愿意,那后退什么?” “太近了…有点奇怪。” “太近了么?” 他觉得还有点不够近。 关在看管室里头的时候,就这么几个小时身边没有了清梦,都觉得浑身不对劲。闭上眼睛,就是清梦的笑,她的虎牙,她的圆圆的眼睛。明知道自己九成九能够出去,却也是想过会不会就这样再也见不着她了,那他该怎么办? 有过最坏的心里打算,所以清梦回到了他的身边,就会有失而复得的痛快。 他伸出手,摸上了清梦的后颈。那里不曾接受过他人的触碰,皮肤光滑细腻,轻轻的按压时能感受到她的后颈骨。他的手燥热,尽管动作轻柔,在清梦的感受下,就像是有一股文火正在烘烤她。 顾压星的脸也在她的眼中放大,一字一字落入她耳:“要跟着我,可不能怕近呢。” “嗯?” 清梦惊奇地发现,原来的那文火忽然升了温,他的手带上了力度,勾着她的脖子凑得越来越近。 鼻尖都快要碰上了,已经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了。 情况不对,几乎是下意识地,清梦伸出了自己的双手抵在他的胸口,试图拉开两人的距离。 可是哪里会来的及,顾压星的力气和反应速度都远胜过她,在她的手抵上来时,他已经在她的唇上偷了一个薄吻。 蜻蜓点水,迅速分离,但也难舍难分。他的手不曾离开过她的颈后,两个人的鼻尖仍然贴在一起。 清梦懵了。 彻头彻尾地呆住了。她与顾压星的距离实在是太近,眼睛已经不能对上焦,只能模糊地感受到顾压星的眼睛就在她的眼前。睫毛,眉骨,瞳孔,全都混在一起了。 鼻尖碰在一起,她甚至能感受到顾压星正在用鼻子摩挲。痒痒的触感让她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最要命的是,她竟然被他亲了一口! 可怜的小清梦,就这样失去了自己的初吻。 可怜的顾压星,没有得到一丁点儿回应,她突然就变成了一块石头。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开通了微博账号@达闻西招云ing,欢迎大家关注喔~~~ 第92章 第092秒 顾压星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 明明想好了,在清梦猝不及防的时候小小地亲一下,然后就此翻篇,却因为她的木讷而燃起了更大的兴趣。 他很想看看她真正的心意。 如果是真心想要跟着他的话,表情总不该是这样怔怔的吧。 于是他松了松手上的气力,自己退后了一点,让两人都能看清对方。 双眼对视时,才能够把彼此的心意给弄明白。 清梦的肩膀是微微耸起的,细细的手臂还抵在他的身上,眼睛几乎没有眨动。 像是有人把她的时间按下了暂停键,一切都慢了下来。 顾压星曾经说过,清梦在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挺聪明的。当她一开口,脑子就跟不上嘴巴。所以现在遇到了她短时间想不明白的事,她就得闭上嘴巴安安静静地想一会儿。 想想刚才发生了什么,顾压星干了什么。 亲她一口,是为什么。 在她简单的婚恋观里,男女之间是没有亲吻这一回事的。她理解的双唇相接,不过就是身体的简单触碰,和手牵着手,和臂搂着腰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为什么,在他凑上来的那一刹那,她的心感受到了无比的慌乱与紧张。就像有一只手挠了挠她的心头,刺激和麻痒同时袭来。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完了,完了,彻底不聪明了。 清梦无意识地把伸出去的手臂收了回来,用指甲挠挠头。 算了,算了,想不通了。 就当无事发生吧。 耸起的肩膀也因此而放下,就像受惊炸毛的小猫忽然变得柔顺。 顾压星看她总算是动了一下,紧张的心也放松了点,那些坏心思一下子又涌了上来。 这个晚上,他一定要弄明白清梦最真实的心思。 耸起的肩膀,紧张的筋骨,都说明刚才的清梦处于一种原始性的“防御”状态。 前几天她说愿意跟着他,却在刚才的亲吻过后对他有了片刻的防备,可见当时的话语不完全就是她的真心话。还是一样,怕她将来会后悔。 就像当初的小取一样,明明说好了会跟着他一辈子,明明都和他有了顾辰,终究也是说走就走了。 大概是决定跟着他时就没有想明白,没有弄清楚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少年情热,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黏在一起。小取为了他,毅然决然地从笑女院子里走了出来,带着个幼弟程成和他一起打拼生活。后来有了顾辰,便是小取在家照顾孩子和程成,他在外头奔波。 久而久之,情热的时候过去了,因三观不合而产生的矛盾也就此激发。小取想要去接种饱腹芯片,而顾压星坚决不许,还为此把家里所有的钱都藏了起来,防着她偷偷去黑市买芯片。 他记得那天,他拿着一把枪对准程成的脑袋,威胁她:“程取,你要是敢去种芯片,我就一枪打死你弟弟。” 声音冰冷,并不是对她全无了炙热的爱意,而是想要用这种坚决的态度来拨正她倾斜的观念。种植芯片的恶果,若说别人不知道是有可能的,可她程取一定是知道的啊。因为顾压星就曾中了这饱腹芯片的陷阱,差点死在了她的身边。 可是大概人类的骨子里就都带着一点贱的基因,听别人的劝导,看别人的恶果,都不能打消自己去重蹈一遍覆辙的念头。只有自己亲自试过了,才能够明白别人的好言相劝有多么诚恳善良。 只是,那时的小取还不明白。顾压星那对准了程成的枪头并没有让她替程成的安危而担忧,倒是举一反三地想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既然连她弟弟的脑袋都能无情地指着,谁知会不会有一天,这一枪会射中她的头。 于是,这个从没有走出过江北域41号区的曾经的笑女,就此离开了江北域41号区。远走他乡,不留音信。 起初,顾压星还在环都域等地零星地得到过一些关于小取的线索,但久而久之,小取这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不见了。 那时刚刚懂了点事的程成,短短几天内,先是被姐夫用枪指了脑袋,又历经了姐姐的失踪。他当然有理由怀疑,是顾压星逼走了他的姐姐,甚至是杀了她。他也当然不会知道,那天顾压星的那把枪里,压根就没有装上子弹。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经历了一次情人的离开,顾压星没有勇气经历下一次。 今天他们在首都,明天,就能到燕城。 当时清梦坐上他的顺风车时,他们说好的是,他捎着清梦一路到燕城,然后清梦去寻她的吱吱姐,他回江北域。该有的缘分都在这江北域到燕城的几天路程之中,燕城一到,缘分也该就此幻灭。一别两宽,甚至管不了彼此第二天是否还各自安好。 可当时又岂会料到,他会跟这个小姑娘一路上会发生这么多古怪的事,遇到这么多别样的人。 若是一路顺顺利利地抵达燕城,他估计也不会产生带她回家的心思。 他有了坚定的心意,并打算为此执行。明天,就是做出抉择的时候。他没有办法再把这件事的选择权交给明天的他们了。上次虽说定了要一道回江北域,但是现在,他要清梦一锤定音,把一切敲定。 她若摇头,明天便是分别的日子。人生漫漫,将来各自都会遇见别人。 她若点头,那就是把一根钢筋穿进了两个人的身体。自此后,除非鲜血淋漓,不然再不可能分离。 所以顾压星这个夜晚,确实有些疯癫。 清梦到底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被顾压星转身压在床上时,全然一副懵懂而震惊的样子。 “想想明白,要跟着我的话,就得跟我这么近。” 他双手控制住她的手臂,半身压住她,将她禁锢在自己和柔软的床之间。 几乎是贴着清梦的脸在说话。他离她的耳朵近极了,用只有她能够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甚至,还会更近。” 同时,顾压星也在缜密地感受着身下人的反应,体会她的态度。 清梦的眼泪很不争气地被他吓了出来。 倒也不是因为恐惧和惶恐,这眼泪中有大半都是因为他的动作实在太快,力道实在太大,把她吓了一大跳。谁会想到,自己就是挠了个头,竟然会突然被袭击呢! 顾压星知道她哭了。 心里叹了口气。 罢了,原来不是一路人。 最后再占点便宜,他缓缓地亲上了她的眼睛,湿润,而又美丽的眼睛。感受着她的哭泣,享受着最后一夜的温存。 然后他松开了紧握住的她的手腕。 清梦双手解放,感觉手腕被他握得生疼。 “星哥,有点痛。”她泪眼婆娑地说。 顾压星双手撑了撑床,站回了床边。清梦也坐了起来。 他便说:“下次不会了。” 没有下一次了,明天就要分开了。 语气中难免带着点失望。 清梦忽然想起了有一回,顾压星捏了她的脸。那次,他下手没什么分寸,手指一屈,也是把她捏得生疼。 她便捏了回去。她说痛,他也是说下次不会了。 可是这回,他却又这么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还说下次不会了!这人说话真没什么信用。 她擦掉了眼周的泪水。 从来没有人教过清梦在被人伤害时要怎么反击,因为从来没有人想过清梦有朝一日会走出01号区一个小小的笑女院子,然后遇到顾压星。 她能想到的对付别人的反击方法多数都很幼稚,但她的内心给这些办法的不幼稚程度排了个序,列在榜首的那条最高明策略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有人打掉了我的牙,我就打回去,打掉他的牙。 有人弄瞎了我的眼,我也要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同样弄瞎他。 她哪里会晓得有无聊的人会给这种好主意取了“同态复仇”这样高大上的名字。当她执行同态复仇的时候,根本连“复仇”两个字都还不会写呢。 当然,清梦看来,顾压星的行径绝对没有打掉牙或者弄瞎眼这么恶劣。他刚才做的事,在她的心里顶多算没掌握好下手分寸的玩闹。她不是不能接受这种程度的打闹,甚至,她的内心和荷尔蒙正在鼓励她这么做。 有些事情真的不需要人教,人自称是灵长类,到底还是动物,是兽。哪怕进化得再完善,原始的本能是写在骨髓里的。清梦也上前,用了平生从未使出过的大力气,把抓着顾压星的手腕,把他压在了对面的那张床上。 和他刚才紧紧地压住她时,动作一模一样。 但凡顾压星有丁点防备,也不可能就这样被她推倒。清梦出他意料地扑了上来,那动作已经不再是猫儿了,倒是一只刚刚睡醒的母老虎。 他不知道,就在刚刚,就在清梦贴住他的一刹那,她的脑海里产生了多么精彩的变化。 兽的本能一激发,就瞬间想明白了很多很多的事。星哥贴她的嘴唇做什么,星哥为什么要捏疼她,在她扑上来的一刻,统统豁然开朗。 原来是这样,她想。 学着顾压星刚才的样子,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星哥,我说过的,愿意跟你去你的41号区。我说过愿意的,你别老是忘记。” 顾压星耳廓微痒。 心里更痒。 这么看来,原来是一路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只能写到这里,剩下的自己联想吧。ps:顾压星可不是什么好人,哈哈哈 第93章 第093秒 中历42年辛亥年的一个夏夜,普普通通的日子,被百十年后的人们写进了历史书里。 这个夏夜,便是清梦把顾压星扑在床上的今夜。 曾经有很多人预言过这一天的到来,有着先见之明的人也曾给身边人发出过预警。 在顾压星离开江北域前,东梁就曾提醒他,如果要路过首都,要是首都有什么异动,例如造反,千万不要参与其中。甚至为了以防万一,东梁也给顾压星塞了一把武器。 东梁是个颇有远见的人,他在当今的世道中活着,看着城里一天比一天富,安置区一天比一天穷,看着城佬们酒池肉林的同时还有大批的人因缺乏食物而死于非命,他知道,国度迟早要乱。而且这乱,要么会从权利最集中的首都开始,要么会从最繁华富裕的沪城开始。如若不乱,很多人就活不下去。 粗子们为了自己和下一代的生存,必然会揭竿而起,打破安置区被城市的阴影笼罩下的长夜。 但是东梁想错了。 这场绵延多年的“乱”开始的地方,并不是遥远的首都,也不是富庶的沪城,而是在江北域。 而且,这“乱”,也并非他曾想的自下而上地发生。 第一枪响起的地方,竟然就在他的身边。 以江北域41号区为首,驻守在江北域的部队在一夜之间突袭了12个拥有地方武装力量的安置区。 在事情发生之前,41号区显得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 褚越是个做事踏实勤恳的老实孩子,他知道顾压星不在区里,安保队交给他带领,一刻都不敢懈怠。晚上带着人在区里面巡逻,一副精神矍铄的样子。 程成正在黑市跟洪冷打牌,嘴里叼着一根烟,吐出的烟雾萦绕在牌桌上,把他美艳的脸衬出了一丝飘渺的仙气。好看的人连做俗事都格外养眼,洪冷的情妇虽然倚偎在洪冷身边,那眼睛可是一直瞟向对面坐着的程成。 看着程成一手拿牌一手拿烟的样子,愣是看得心花怒放,恨不得直接略过洪冷,坐到他身边去。 牌局即将以程成的胜利而结束,忽然从门外冲进来的女人却一下子改变了牌桌的格局。那是刚从娘家赶回41号区的洪冷老婆,一早在外面听见这小妖精的媚笑,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开房门,把牌桌给掀了。 洪冷老婆是出了名的暴脾气,洪冷也是出了名的怕老婆。今天带着小情妇来这里打牌,本是挑中老婆还没回家的日子,想要好好玩一局,也当缓和一下自己和小成哥之间,因为顾压星抢单子而结下的梁子。 谁知竟被老婆抓包。完了,洪冷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以免又被老婆打得破相。 程成则是“哟”了一声,把手上的牌一扔,站在一旁看戏。他对于洪冷常被老婆打这事早有耳闻,没想到竟然有幸亲眼见着这一幕。 洪冷老婆的巴掌一个劲儿地往他脸上扇,边上那个女人凑上来劝架,被他老婆一把推开。 “滚,我打我老子,关你屁事,死开。”洪夫人大有与洪冷不死不休的意思。她也是江北域人,娘家在另一个安置区,爹娘也是做生意的。在她的方言体系中,“老子”一词是用来称呼丈夫的。 洪冷就这样乖乖挨打,完全没有什么反抗的心。 屋里一下子闹作一团,吵闹地如同数犬齐吠。 程成却听见,外头像是也有着什么动静。 他走出门去一看,发觉41号区里竟然着起了火。火源还不止一处,至少有三四个地方同时显现出火光,并响起尖叫声。 黑市值夜的看门仔匆匆赶来,一边狂奔,一边喊着:“洪哥,有人来杀人放火了!” 程成拦住他,问他怎么回事。看门仔指着黑市以外的方向,气喘吁吁地说道:“有群拿着枪的人,在区里面随便开枪,见人就杀!” 看门仔已经又跑走了,他试图跑到洪冷的家中去通知洪冷,并不知道洪冷就在程成身边的这小房子里挨老婆的揍。 东梁从睡梦中惊醒,听见有人在拍他的房门。 “东梁叔,救命,救命!” 不止一个人正在他门外求救,企图让这个昔日的老大挽救41号区于水火。 当东梁开门,听见区中四处响起的枪声和尖叫声时,他知道自己收集了数年的那些堆了一整个仓库的武器也要派上用场了。 这是一场由上而下发起的屠杀。 表面上是上面为了清理地方的武装力量而采取的暴力行动,实则是为了消灭这些拖累国度财政的贫困人口而迈出的第一步。 江北域41号区,不幸地称为了第一个活靶子。 这一夜过后,江北域有11个安置区从此消失。没有一个幸存者还能活着喘气,整个区被大火屠戮殆尽。此后,这11个安置区便如同从未存在过。因为所有见证了这场屠杀的人都已经灭绝,明日的黎明之后,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些地方发生了什么。 阴谋阳谋,血腥残忍,都会被大火烧成灰烬。 但可惜,这一夜,江北域有12个安置区同时受到了攻击。 唯一有了幸存者的地方,是江北域41号区。 几十年后的历史书上没有记录下具体的名字,只说“几位地方武装的首领”带领着区内的武装力量进行了英勇地抵抗。 41号区发生的事,没有图像的记载,只有存活下来的人们脑子里刻下的一些画面。 沸腾的血,被火光映亮的天,灰烬,硝烟。 褚越在弹雨中穿行,抢回中枪倒地的安保队队员。 程成从东梁的仓库里拖出最重型的武器,在东梁的指导下对着来袭者疯狂迎击。 黑市的洪冷满脸是血地从自己老婆的手中逃脱,又被门外的枪声吓得躲到了地窖里。 安保队平时训练的那点功夫本事都在拳脚上,面对武器比他们先进一万倍的人,他们只能小心躲避又近身搏斗,竟也在安置区复杂的巷道里转变了败势。 死去的人和正在面对死亡的人们,其实并不明白这些操着枪见人就杀的杀人狂魔是谁,不知道他们来到这里的目的。他们多数都是在深夜被嘈杂的声音惊醒,然后四散逃窜,然后走投无路,然后抱团试图反击。 或许是当局者的自信惹的祸,下令灭了这12个安置区的人,并没有想到安置区的粗子们会拥有反击的能力。他只给每个区派去了少量的士兵,配发了少量的装备,毕竟在他的心目中,不堪一击的安置区和粗子们,不配他投入太多的兵力和钱财。 子弹和火,就可以消灭他们。 死亡当然是这个夜晚的主旋律,但在血色和夜色之间,总闪烁着生命的光芒。 洪冷的老婆打开了地窖的门,在安置区中奔跑,寻找落单的粗子们躲入其中。 她救了七个人,自己却被一枪打穿了肩膀。 原本这一枪即将打在洪冷的情妇的身上,她的一个飞扑以命换命,给另一个年轻的女人活下去的可能。 东梁让褚越把安保队员都集中起来,有条不紊地安排战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以前教给安保队的一些枪法总算也能在此时用上,尽管从前的他们都只是用了模型枪练手。 东梁退役多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回到这种熟悉的巷战战场。在这种地方作战,从特种部队退下来的他可是老熟悉了。 在部队进入41号区的88分钟后,指挥官向上级报道无法完成任务,请求支援。 但是大受挫折的士兵们,等来的第一波援兵却不是自己人。 所以说,这确实是一个疯狂的夜晚。 顾压星疯了,清梦疯了,东梁疯了,程成疯了,士兵们疯了,粗子们也疯了。 赶来救援41号区的,并不是上级部队,而是一群穿着黑衣的人。 比起枪,这群黑衣人的武器显然要更加先进。夜视仪和红外热像瞄准镜让他们在夜晚也能够精准地攻击,而从来高效的攻击手段更让他们掌握了战场的局面。 “41号区的同胞们,我们是来支援你们的。请你们立刻寻找最近的掩护物进行躲避,我们将为你们击退入侵者。” 显而易见,41号区吱吱呀呀的中央广播已经被这些自称是“援军”的来客占领。上一批持枪闯入的人还没走,新的一批武器更先进的黑衣人又涌了进来。 “操!什么情况!”程成一瓢瓢地给自己手头的重型武器泼水降温,又一边破口大骂。褚越朝他大喊:“小成哥,黑衣服的人在打那群当兵的,你火别往他们身上开!” 程成接着怒骂:“这么他妈黑,我他妈哪看得见这群狗屁黑衣人!” 东梁也骂程成:“那是你瞎,把你狗眼睁大点儿就看得见了!” 程成还欲顶嘴,突然被东梁摁倒了脑袋。就差0.1秒,一颗从斜侧方穿过来的子弹就会爆了程成的头。东梁不顾手上被高速飞过的子弹擦破的皮肉,回手便是三枪,把试图偷袭程成的一个士兵打成了筛子。 程成后知后觉地转头,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被东梁救了一命。 想要顶嘴的那些话也被他吞了下去。 第94章 第094秒 琴风在这个夜晚也疯了。 当吕立心告诉了他江北域12个安置区遭到了袭击的事时,琴风就乐疯了。 他筹谋了将近半年,打算自己动手做的事,竟然有人帮他做掉了。 吕立心,便是琴风身边那个少年模样,说话却十分老成,还自称是“小爷”的男童。 他看着琴风前仰后合,也喜上眉梢:“这下好了,还省得我们想办法嫁祸给他们,这群蠢货竟然自己动手了。” 琴风一手抓起了旁边一个酒瓶子往嘴里倒,看来是真的心情不差。 “行了,范良现在应该就在江北域,你去通知他,叫他带点人过去,看看哪个区还有人活着,就去救一救。别叫人都死光了。还有,叫他把摄像机全带上,多拍点来。” “早就给范良打过电话了。他说,从截得的电话里得到消息,现在只有41号区反抗得凶一点,应该活着不少人。我就叫他直奔41号区去了。” “行,管他什么区。”一口美酒下腹,真是美妙绝伦的一晚,“天助我也。” 吕立心笑嘻嘻地看着诗兴大发的琴风忽得站了起来,开始仰着头吟诗。 “给我孤勇者的酒呵天” “给我狂狷者的偏狭呵地” “给我一把足够杀死自己的刀呵” “让我把性命握在手上” 吕小爷知道,从今晚开始,他和琴风筹谋了多年的大计即将实现。 一步一步走来,他们已经做了太多的准备,只差今晚开的这一枪,把大戏的帷幕打下了。 如果是一个从不认识吕立心的人,站在他面前,一定会说吕立心是个“十岁”左右的男童。 但其实,这男童吕立心,已经活了三十来岁了。可以说他几乎是和琴风一同长大的。至于他为什么长着和年龄全然不符合的相貌,便要讲起许多年前的往事。 燕城的最大的产业是秦氏药业。秦氏盘踞在燕城几十年,一手垄断了许多不可思议的技术和药品专利,也实行过许多法律和伦理之外的实验。其中就包括一项能让儿童不再生长的实验项目。而实验的对象,就是吕立心。 实验过后,吕立心再也没有长过个子。他的声音也没有因为年龄的变化而转变,皮肤始终停留在了十岁的状态。这是一次成功的实验,尽管由于成本原因,秦氏并没有把这个项目继续研发下去。早慧的吕立心,从小在燕城周边的安置区里捡垃圾长大。他的父母听说城里的秦氏药业正在招募幼童参与实验,报酬丰厚,想也没想就把他送到了秦氏的门口。层层选拔下来,吕立心便入了秦氏的法眼,而吕父吕母也拿到了一笔够他们吃半个月白米饭的钱。 实验过后的吕立心奄奄一息,正要被秦氏带去“处理”时,秦氏集团的二公子秦枫拦住了他。 此后,吕立心便成为了二公子秦枫的第一跟班。 因而,在秦枫说自己想要推翻这个国度,建立新的政权时,吕立心也是第一个跳出来说要支持他的。 作为秦氏药业的公子哥,曾经也在秦氏药业掌过实权,他实在太明白该从哪个切入点掀起一场政变的风暴了。 饱腹芯片,很少有人不知道它有什么妙用。 当接种过它的人看到了主观觉得美丽的食物,便会产生饱腹感。在极端的饱腹感之外,饿久了的人们在腹胃被填充之下,更是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与满足。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它是怎么诞生的,又是为什么要诞生。 是秦氏药业,一手研发出了这款又让人上瘾,又取人性命的芯片。花费巨大的代价研发出它,其实是秦氏和国度的统治者联手下的一局大棋。 在国度建立之初,新上任的统治者发现本国的贫困人口数目实在太大。放在一百年前,巨大的人口数可以为国家带来巨大的人口红利。但在生产力被机器充当的当下,本国不需要这样大的人口数,尤其是贫困人口数。 所以从那时起,统治者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些拖累国度后腿的粗子们全部消灭,只留下城市中的精英,留下城佬和娃娃爷们,为国度的持续发展提供机器不可替代的人力资源。 第一代芯片研发出来后,果然在各大安置区掀起了接种的热潮。吃不饱饭的粗子们纷纷丧尽家财买芯片接种,许多黑市商人也发家于那一波饱腹芯片热。可惜第一代芯片的技术不到位,没有起到大规模消灭粗子人口的目标,反而流传到了城市里,不少贪图新鲜的城里人也接种了芯片。 有城里人接种,就会有质疑这种芯片安全性的声音出现。这并不是统治者想要看到的结果,因而全国的纠察处开始了针对于饱腹芯片的专项整治行动。饱腹芯片被明令禁止流传接种,虽然这禁令只是掩耳盗铃之举,不过这样一来,统治者们的公信力也算是保住了。 到了今年,中历42年辛亥年,经过了许多年的研发、进步,饱腹芯片总算迎来了革命性的变化。秦氏药业向统治者保证,这一批新研发的芯片如果被安置区广泛接种,再搭配上焰火的使用,一定可以最大规模且最有效地实现人口减员的目的。 统治者们兴奋不已,为了确保万一,故而让秦氏做好严密的焰火实验,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这批芯片拥有强大的杀伤力。同时,也不能让城市中的城佬们在发觉安置区的消失后,觉得统治着他们的其实是残暴不仁的暴君。 正是因为秦氏要做焰火实验,才有了顾压星送焰火去燕城这回事。 知道这盘大棋的人不多,秦氏药业的领袖,和当局的领袖。 其余各环节的人,下到安置区的粗子,上到普通的城佬,还有中间的纠察队,或是秦氏的普通科研人员,对于芯片处理贫困人口的这种诡异计划都是一无所知。 其实统治者们内部也对这个计划产生过质疑和讨论。 “既然要消灭安置区,索性就一个区一颗导弹,轻轻松松的事。搞什么放长线钓大鱼,劳民伤财!” “不行,那样的话动静就太大了。一旦我们真的炸死了那些粗子,城市居民们是不会同意的,我们会背负上千古骂名。还是得用稳妥且温和的方法,既达成目的,又不惹一身骚。” “那万一有安置区是不接种芯片的怎么办?” “那就在进行最后处理之前,派部队把那些异类给灭了。” “最后处理是什么?” “秦氏说,他们觉得用焰火是最好的方式。一般的安置区都不会很大,在安置区内燃放焰火,基本上全区的人都能看见,但城里的人是看不到这么远的。安置区里接种了芯片的人就会当场冲动过度而死。他们有把握让芯片搭配特定的焰火产生极强的杀伤力。所以我们的最后处理,就是在安置区燃放焰火。” “但是,没种芯片的人还会活着啊。” “那也没关系,只要接种率达到了一定程度,丧失了这批人口后,安置区是不可能继续存在的。他们本有的运行机制遭到了破坏,必定会自然消亡。至于接种率没达到标准的安置区,就只好兴师动众地派出部队去剿灭了。” 琴风——其实更应称呼他“秦枫”——非常清楚,其实当局颁发的法令,什么禁止饱腹芯片的买卖接种,什么打击笑女产业,都只是掩人耳目的虚晃一枪。很多大安置区的笑女院子,甚至都是由秦氏派人兴办起来的,目的就是激发本区接种饱腹芯片的热情。秦氏不会需要靠笑女院子挣来的钱维生,他们的目的比挣钱更加狡诈。清梦所在的01号区笑女院子,也是出于这个目的而存在。 天生反骨的秦枫更加清楚,想要行大计,光凭着他手头的那点人力是根本不够的。他必须发动国度内最庞大的群体,即粗子,来为他的大计提供助力。如何煽动粗子?他的计划是,让粗子们知道,国度的当局者对他们早已起了杀心。而证据,则是当局者掌控的部队在安置区屠杀的影像。 要告诉粗子们,只有跟着他秦枫,才能活下去。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秦枫甚至已经计划好,派自己的人假扮成正规军,自导自演地袭击一个普通的安置区,再拍点照片视频,拿去给其他安置区的粗子看,说“你看,国度容不下安置区的粗子了,他们派人去清理安置区了”。 没有想到,这群愚蠢的统治者根本不必秦枫去诬陷假扮,竟然自己就去对安置区下手了。 秦枫于是便乐疯了。 他微调了自己的计划,决定不再自导自演袭击安置区,而是让范良亲自前往被正规军屠杀的安置区拍摄真正的“战场记录”给粗子们看,并让范良带着他手下的黑衣人们天降神兵般救一救可怜的正被血腥清理的安置区民众。 所以就有了,一批正规军先袭击江北域41号区之后,又有一批黑衣人持枪前来拯救41号区的一夜。 至此为止,所有人都觉得事情顺利极了。 只有那些真正手无寸铁毫无反抗之力的粗子们,在试想某天能吃上一顿饱饭的睡梦中惊醒,然后不明所以地被乱枪杀死。 第95章 第095章 顾压星一晚上也没睡几个钟头,搂着清梦窝在被子里,打算难得偷个懒,睡到日上三竿再起床。 不想却被夺命连环电话吵醒。 清梦还在睡着,他轻轻地从床上下来,走到窗边,接起这通来自于东梁的长途来电。 通话费是不便宜的,如果没事,东梁不会轻易给他打电话。况且现在还算是清晨,太阳也刚出来没多久,没有人会吃得空来扰人清净。 “怎么了?”顾压星压低了声音,以免说话的声音吵到清梦。 声音低沉,其中夹杂着几分慵懒,像是过着什么舒坦日子。 东梁那里早就乱成一团了:“你老家被人端了!” “?” “你猜猜41号区现在还有几口人活着?” “??” 顾压星惫惰的神经一下子绷紧,问他:“纠察队抄上门来了?” “不是纠察队,是部队里来的人,闯到区里见人就杀。一夜之间,江北域少了11个安置区。我们这里还算好,还活了二十来个人,那11个区一个活口都没剩下。” “?” 东梁简单地讲了讲昨晚的事,听到东梁所说的厮杀场面,顾压星只觉得手在发抖:“小越呢?小越有事吗?小越现在在你身边吗?” 褚越在边上给安保队包扎,东梁瞥了一眼。 “小越没事,还活着。” “东梁叔,是星哥吗?”褚越敏感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东梁喊话:“我跟顾压星打个电话,你要不要来说几句?” 褚越摇摇头:“不了,叔,你跟星哥说,他那边忙完了赶紧回来吧。” 顾压星从电话里头听到了褚越的声音,虽然轻,但足够让他放心。 “东梁,你也没事吧?”他接着问。 “我?我什么时候有事过了?倒是有个人现在有了点事。” “妈的,我都不怕,你畏手畏脚地干什么?”程成的声音适时地在东梁的砖房门口响起。 他背上中了弹,一位黑衣人正小心翼翼地给他取出来。 局部麻药打下去,程成已经不怎么有背部的知觉了,却能感受到给自己挖肉的这个人有点过分紧张。半天不动一下,麻药劲都快过了。 这黑衣人心里叹气。不紧张才怪,他又不是专业的医护人员。他之所以在这里给人取子弹,完全是因为秦二爷布置了任务,要他们这群粗手粗脚只会动刀动枪的黑衣人在这里救死扶伤。他的头顶,正有一台相机实时记录着这场简陋的手术。 “谁?”顾压星攥紧了手机,“程成?” 东梁轻笑:“我以为你跟你小舅子不死不休呢,倒还想得起他来。” “你一天不怼人就浑身难受是吧?”顾压星简直要崩溃了,这种时候,也只有东梁这种人才能如此镇定。“是不是他?” 东梁便叹气:“你小舅子命大,两颗子弹都扎的是背里,不深不浅的,挖出来就没事了。” “死不死得了?” “估计是死不了,现在还有心思骂人呢,打了麻药还不安分。” “东梁,你跟顾压星打电话?” 耳朵好的不只是褚越一个人,程成跟东梁隔得本就不远,听见东梁在讲话,探着脑袋也要说上几句。 “跟顾压星说,我要死也要等到他先死。” “闭上你狗嘴吧,你要死我现在就给你一枪。”东梁完全不想理会一个自己中着枪还有心思咒骂别人的人。他和程成本就不熟,知道程成脸长得漂亮,拳头也硬,可就是对程成没什么好感。大概是因为这小子跟顾压星那小子向来处不来,而他又是个绝对站在顾压星那一边的人。 程成火了,跟东梁骂起来。褚越则是在两人中间艰难地和稀泥。 乱成这样了,也只有这两人有这个本事,把当下的一切都抛诸脑后,不遗余力地开始拌嘴。 顾压星在电话里跟东梁说:“41号区不安全,你先别吵了,待会儿就带着褚越和程成到域城去躲躲。” 东梁“噢噢”了两声,又开始骂程成狼心狗肺。 范良扛着台摄像机,若有所思地听着东梁、褚越和程成这三个人的隔空对喊。 他已经能看出来,这三个人都是在41号区有点地位的。其中那个长得最漂亮的男人还和那个老的有点矛盾。尽管范良很不想用“漂亮”这种词语来形容一个男性,可不得不承认程成确实有女人般的美。 这些本不关他的事,他带着人来这里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支援一个狗屁关系都没有的安置区,也不是来听别人打电话时莫名其妙地引发地骂战。可是,他在这场骂战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顾压星。 他把手里的摄像机交给身后的一个黑衣人,自己则拿出了手机,给秦枫发去一条消息。 “二爷,我发现一件有点意思的事……” 顾压星挂了电话,转头看了看还在睡梦中的清梦,又给自己的一位友人打了过去。 电话响了二十九秒,在即将自动挂断时,被对方接听。 “顾压星,你有病喔?知不知道现在才几点?” “老莫,帮我。” 顾压星不必说其他的话。这位他在紧急关头第一时间想到去求助的朋友,正是他这个世上最信任的挚友。当年他在环都域拍卖场时结交的两个人,一个是李兰,另一个就是老莫。 那时候老莫远没有现在吃铁饭碗的逍遥,跟顾压星一样,都是没什么钱,全靠一身本事出来混饭吃的。两人最要好的时候,那真是穿一条裤子。 后来分开了,也是互相帮衬帮衬,偶尔见个面,就这么几年过去。 当电话那头的老莫听到顾压星用这种带着点恳求又带着点绝望的语气说出的“帮我”时,足足沉默了十秒。他想不出顾压星在一种什么样的处境下才会这样跟他讲话。他不敢问,怕一问,就是生离死别的事。 从粗子发家的人都是这样,听到了什么不好的话,就算只是简单的四个字,最快联想到的就是死亡。死亡,实在是太寻常了,寻常得每个活下来的人,都尝尝觉得自己侥幸。 但向来侥幸的人,当然最怕的就是有朝一日,这“幸”自己长腿跑了。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直到不能再沉默下去,老莫才问:“发生什么了?” 顾压星言简意赅:“41号区被人屠杀了,就在昨天夜里。无差别袭击,老弱病残都不放过。要不是东梁还在,整个区都不一定能活下来一个人。而且听东梁的意思,整个江北域还有很多安置区遭到了突袭。我要你帮我查清楚,是谁在下狠手,又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莫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感觉心跳都停滞了。这些年来,他在江北域的纠察体系里面也算混到了高位。按理来说,这么大的事,他应该会得到消息。但是顾压星所说的,他竟一无所知。 “东梁亲口跟你讲的?他没有在诓你?” “绝不是诓我。东梁说,昨天闯到区里的都是部队里的人,不仅杀人,还放火。好在东梁自己有个武器库,抵抗了一阵子。后来又来了一批黑衣人,声称是来救援41号区的,也在区里又打退了几次攻击,但不知道他们的真实目的。老莫,我认识的人里,你是最有出息的一个。除了你,我没有别的人可以求助了。” “……好,我会帮你的。” 老莫的名字其实不叫老莫。 这个名字,是顾压星给他取的。因为老莫的口音很怪,经常在每句话的最后加上“莫”“喔”“咯”之类的语气词,听起来有些好笑。 所以他便有了“老莫”这样像个真名的假名。 只不过顾压星今天才知道,老莫的口音原来是可以控制的。在他真正开始认真的时候,他的一口国语就会非常标准。什么滑稽的语气词,统统都会消失不见。 “不过,顾压星,这有点难度。照理来说,江北域的安置区如果有什么异动,或者是有什么政策要实施,我应该都是会提前得到消息的。但是这次,我什么消息都没有得到。我只能告诉你,这件事不正常。江北域不可能突然发疯,袭击普普通通的安置区,这件事绝对和首都有关。不是首都下令,绝不可能有部队绕过我们,直接袭击江北域的安置区。” “……”顾压星低下头思考,“是首都的话,那会是为什么…?” “我尽力帮你查。但是如果真是首都,我也无能为力。” “行,我知道了。老莫,谢谢你。” 挂断电话,顾压星走回了床边,看着还在睡觉的清梦。 刚才他通话的声音是把清梦微微地吵醒了一次,但她没在意,闭着眼睛接着睡了。 昨夜有些疲累,睡前顾压星告诉她,今天是能睡懒觉的。 因为醒了一次,她断断续续的梦都是不同的内容。但这些相同的梦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跟顾压星有关。她睡觉不怎么会乱翻身或是踢被子,除了有起床气之外,可以说是睡得很安分的。脸上还有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像在期盼新的一天的到来。 顾压星就这样站着,看着清梦。 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叫醒她,也不知道如果叫醒了她,应该跟她说些什么。脸上的阴郁久久难消,刚刚接受到的巨大的信息量使他的头脑一团乱麻。 这是怎么了……他不理解。当然,没有人能够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理解。 第96章 第096秒 顾压星不敢叫醒清梦。 以前,大清早的不叫醒她,是因为她有起床气。起得早了,是会呜呜哭的。 今日不敢叫醒她,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醒过来的她。 昨晚缠绵的时候跟她说得好好的,今天把货送到了燕城,就带着她坐飞机回江北域。回到江北域后,他们可以在域城好好地逛一逛,也可以去顾辰的学校看望他。 他还说,顾辰一定会喜欢她的。 在江北域域城逛完了,那就回江北域41号区去。清梦还不知道41号区是个什么样子的,她不认识东梁,不认识褚越,都没关系,他会给她一一介绍。清梦长得好,脾气也好,既天真又聪明,他可以保证地说,东梁一定也会喜欢她。 还有41号区的很多其他事,他都想好了,要带着她慢慢看。以后,就在41号区里住下。 但是怎么一夜之间,这些昨夜觉得美好但又平凡的将来,忽然就破灭了呢? 顾压星自诩不是一个说大话的人,也不爱给人画大饼。他承诺别人的事,就是自己有能力做到的事。 清梦躺在他怀里仰着头看他时,嘻嘻地笑着,对他说:“星哥,我都等不及明天了。好想赶紧去你的41号区看看!” 本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愿望,忽然,失去了实现的可能性。 倒不是说回不到41号区,可就算回去了,看见了尸堆成山,看见了断壁残垣,看见了沟子里淌过的棕黑血液,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疯狂的夜晚,他得到了她,但失去了自己的家,失去了他想带着她回去的家。若是今天,就要回到江北域,他不知道该置身在哪里。暂且把程成当作自己人来算,凭着他和程成的一点积蓄,能让他俩、清梦、东梁、褚越在江北域域城生活一两个月。既然有部队袭击了41号区,说明安置区是不安全的,那就只能离开。可是离开了,一两个月之后呢? 都是年轻力盛的人,可以在城市里谋得工作。但是,没有城市居住证明,没有学历,他们找不到稳定收入的工作,只能做些有风险或是见不得光的活儿。住处、饮食、安全,都会成为问题。 最好的选择,是重建41号区。可是就算不论41号区现在没剩下多少人了,只要一天没有弄明白41号区为什么会突然横遭灾祸,整个区就一天得不到安宁。 曾经眼中看到的前路,忽然被斩断了。顾压星不知道自己将往何处去。 东梁在之前的电话里说,他之前带进安保队的东忘失踪了。不知道是死了还是逃了。东梁之前还指望着东忘能给将来的他收尸,没想到现在倒是反了过来。 顾压星告诉他,多半是死了。没找到尸首,有可能是因为被大口径子弹打得粉碎了。当子弹进入身体的那一刹那,血和肉都会被搅裂,从皮肤的碎片中翻飞出来。 东梁虽然心里认同他的话,但还是在电话里啐他:“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死得一个区只剩下二十来号人了,你想我说什么好听的?说住三沟子边上那户生了五个小孩的人家总算不用再生下去了?还是说小越再也不用辛苦练安保队了,因为几乎全死光了?我能说什么好听的!?你想听什么好听的??” 越说越火大,为了不吵醒清梦,他还是克制了自己的声音。 他听见,东梁在那边轻轻地叹了口气:“人是死得多了点,但我们还活着,这就是好听的了。生在这种世道,你还想天下太平,想永远看不见死人的事吗?小子,看开点吧。” 其实东梁也知道,顾压星并不是一个对死亡看不开的人。 他只是一时还不能接受。毕竟41号区是他生长的地方,也是他投入了很多很多精力去保护的地方。 41号区里的每个人,都像是他这个土皇帝的子民。 当子民遭到了非人的屠杀,他当然满腔怒火。 但是东梁不会。他是特种兵出身,对他来说,其实也没有过什么家的概念。 他既亲眼见证过很多人的死亡,也亲手杀过人。不止一个,不止十个,甚至不止百个。 从部队里退下来之后,幻想过能过上安稳日子。结果在城市里头生活不下去,来到江北域的41号区。到了41号区,捡了顾压星,以为将来的日子虽不至于很好,但总该是平平安安的,却萌生了一日比一日强烈的国度即将大乱的预感。 倘若真的大乱,国度上下就会是生灵涂炭,那时候将要死的不会只有这么一个安置区。早就猜到这一天了,所以这一天到来时,他比顾压星冷静太多。 十分钟过去,顾压星还是呆呆地站在清梦的床边。 清梦浅浅的呼吸声,微微起伏的身体,都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他和她,是两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还不算太糟糕的主意在他脑中形成,心里有了点底气,随后就坐到了清梦的床边。 她睡得浅,床一往边上凹陷,就睁眼醒过来了。 因为昨夜的缱绻,可以说,清梦和顾压星的关系有了突飞猛进的一步。 清梦比顾压星想象中要更成熟一些,除了头一回吓到她的时候掉了点眼泪,后来就不哭也不闹,乖乖地和他共享柔情蜜意的时光。 “星哥。”清梦睁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他笑了笑。 没什么起床气,因为看见是他。 虎牙微微露出来,娇俏动人,目光潋滟。顾压星托住她的上身,把她拎起来,让她坐在床上。 手边是她的衣服。 清梦看他的动作也就理会了他的意思,偷懒般伸直了手臂,任着他给她套上衣服。 “是不是反了?” 他拿过来的是一套休闲装,上身一件短袖,穿上后稍微动了动,就感觉脖子有点窒窒的。标签也似到了前面,刺着前脖子上的皮肤,怪痒的。 低头一看,果然,顾压星给她套反了。 他不发一言,给她默默把衣服转回来。 “星哥,你在想什么?” 或许是有过同床共枕的经历以后,两个原本并无血脉联系的人,也会突然有了心意相通的感觉。顾压星有心事,从她睁眼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了。 他的眉毛是皱起的,眼神中有着疲惫和低落,而脸上的神采可谓是一点都没了。 和之前的他有了太鲜明的对比。 顾压星摸摸她的脸,深深吸了一口气,本想重重叹出,但还是选择了缓慢地呼吸。 过了很久,才问她一句:“你今年几岁了?” 他的指腹是粗糙的,清梦感受着他的温柔,但也能感受到他的话语中的无力。 今年几岁了。 如果没有记错,顾压星是问过她这个问题的。她也回答过。 “吱吱姐说,我今年十九岁。” 她听见顾压星的微叹:“十九…对城里人来说,十九,还在读书呢。读完书,就能找着好工作,有自己的事业。但安置区的姑娘们,十九,要么就死了,要么就跟男人了。” 清梦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一大早醒来这是在做什么。他的话,很有点莫名其妙。 而他接着不知所云:“要是你我都是城里人,也许不会遇见。但要都是城里人,说不定就能过得安稳些。你能好好地读书、长大,我能安稳地挣钱,不用为了自己和别人的生死而操劳。” “星哥,到底怎么了?” 清梦到底不是个蠢人,再怎样迟钝的人,听到这里,也该知道他是遇着什么事了。 “那个找南荣克的小姐,又找你麻烦了吗?刚才,刚才我好像看到你在给谁打电话。是她吗?” 顾压星摇摇头。十九岁,其实也还算个小孩子呢。 小孩子,喜怒总是无常,忘性也大。 即使仅仅在几天前,她从小生活的地方付之一炬,在几天之后,甚至是出事的隔日,她就能从惊讶与低落中恢复过来了。 可是顾压星自认不如清梦。清梦是个有血有肉但可以做到没心没肺的人,她的心里藏着希望每个人都能好好的之类的善念,但若是已经发生了的不好的事,她便很快能够翻篇,不再想着它。但他不是。 他无所谓那些萍水相逢的人是生是死,但一旦他在乎的东西遭到了毁坏,他便会难以忘记这样的伤痛。被父母抛弃也好,小取的离去也好,都是刻骨铭心的记忆,想忘也忘不掉。正是对自己有着还算正确的认知,顾压星知道,这一回发生的事,又是足够他记一辈子的大事了。 有太多的无奈萦绕在他的心头。他心里有着许许多多能记得一辈子的大事。 清梦摆了摆头表示疑惑,随即把自己的手贴在了顾压星抚摸着她脸颊的大手上。 “那是怎么了呢?” 该不该告诉她?原是不想说的,但她这样轻柔地问。 “我家,就是江北域41号区,昨晚被屠杀了。整个区的人几乎都死光了,只剩下几个命大的,被人救了下来。” 清梦的瞳孔逐渐放大。 太意外了。昨天还说,今天就要去江北域的。 “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是为什么,也不确定是谁做的,也许是首都的势力。” 清梦的圆圆眼继续瞪大:“那,那就是说,41号区,跟我之前住的院子一样吗?一个晚上,全都没有了吗?” “对,跟你的院子一样。你的院子只活了你一个,我的家,也只活了几个人。” 搭在顾压星脸上的手慢慢放下来了。 清梦的表情变幻很精彩。若不是亲眼所见,顾压星不会相信一张这样明丽的面孔,能在瞬时间出现从震惊,到疑惑,再到坚定的三种表情。 震惊、疑惑他都能理解。 但她怎么,突然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眼睛放出了亮光? --------------------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我把原本的大纲进行了一次修改。这一章也修改了很多遍。 接下来的剧情已经完全脱离了原先的大纲,将走向什么方向,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也很期待)。 至于为什么要修改呢…大概是我发现在写原先的大纲时,我对顾压星这个人的了解还不算很深,作为作者来说这是很危险的。所以我停了一段时间仔细地思考了一通,也算是及时止损吧。 我还是始终相信着,故事中会发生什么,这并不取决于作者,而是取决于角色本身。 第97章 第097秒 顾压星很快就知道这坚定的亮光是为什么而出现了。 因为她给他出了一个主意:“星哥,那要不,我们就不回41号区了。你说,你那里只活了几个人,整个安置区肯定就都没了。我们今天要去燕城,可以就留在燕城的吧!” “留在燕城?” 顾压星没有想到她会出这样的主意。说实话,清梦并不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姑娘,大多数时候她做出的决定,都是被人推着走,或者是在紧急情况下的直觉指引她。之前他不过随口说了句她不说话的时候都还蛮聪明的,此后有很多回,都能察觉到她在刻意地闭嘴。 好像就这么几天的路程,她跟着他,眼见得的、耳听得的,都落进她心里去了,只是不太说罢了。 现在倒是,不劳他问,她主动发表意见了。 “嗯,留在燕城。星哥,你不是说可能是首都的人干的嘛,我们今天就要去燕城,反正燕城离首都这么近,要是你查出来那个坏人,我们就能立刻到首都来把坏人抓起来了。” 清梦难得说一段逻辑这么清晰的话。顾压星听懂她的意思了。 只是:“抓起来?把坏人抓起来?抓到哪里去?” “抓到法院去。我在宣传片里看到的,碰到杀人的坏人,法院就会有法官判他们死刑。坏人得到了惩罚,别的人就不会做坏人了。” “……”一阵沉默,“……”,又一阵沉默。顾压星欲言又止。 清梦,真的也太天真了一点。对于很多事情,她唯一的信息来源就是宣传片。而宣传片能教会她的,都是那些最简单、最天真又最虚伪的道理。 她引以为真,而说得又是这样恳切。顾压星都不忍心戳破她的幻想。 但是小姑娘总有一天是要长大的。清梦不可能一辈子都受宣传片的影响,正如顾压星一路上所做的,他要让她知晓些现实的规则,既是涨涨见识开开眼界,又是培养点自保的能力。 所以还是告诉她:“忘了之前告诉过你的事吗,有一个安置区的小伙子,就因为进城考了艺术创作许可证,就被一群城里人无端打死了。你说,杀了他的不是坏人吗?那为什么又没有法官制裁他们呢?……因为这世道就是这样混乱无序,杀人者要承担杀人代价的规则,这只在同一阶层的凶杀案中适用。或者说得直白一点,只有在被杀者是城佬或是娃娃爷时适用。安置区的死伤,其实算不上是死伤。” 清梦听得懂顾压星给她讲的道理,甚至,在他将之前,她也是明白的。 可是……? “可是,这里是首都啊!” 首都,这是她心里从来高高在上的地方。这里,仿佛有着最圣洁最公平的环境。她知道,首都是国度内唯一一个没有周边安置区的城市。它被环都域包围,而包围它的也都是城市。好像在这里,一切都该是有序的,是向上的。 难道,就算在首都,星哥讲的那些残忍的真相,也是适用的吗? 很不幸,普天之下,没有一个地方能逃脱这些残忍的规则。 整个国度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地分裂,而这些裂缝,必然要有人拿血肉来填上。 上位者的自我牺牲意识并不会随着裂缝的扩大而激发,因为有足够多的蝼蚁般地粗子们,能被他们信手塞进缝里。缝补满了,他们就安全了。 首都,不例外。 没有一个地方会是例外。 说到底,清梦还是用天真的眼光在看待这个世界。 这是一件很说得通的事,因为她从前的十几年从没有走出过小小的四方天地,没有感受过残酷规则作用在人身上时,能给生活带来的巨大苦难。 她的天真,仿佛是一件未经雕琢的玉器。能看出它的品相上佳,也有着天然去雕饰的美感,可是顾压星见到了这块玉石,便会想着把它雕刻成更完美精致的样子。哪怕砸在它身上的凿刀,会破坏了它原来的模样。 清梦,在她默默不说话的时候,是个很聪明的人。在顾压星的不发一语中,她很快也就明白,原来哪怕是首都,与其他地方也没有什么不同。 画龙点睛般,顾压星又在玉上刻下一刀。 简单的洗漱过后,两人去退了房,回到了旁边停车场的货车上。 停车位配备了充电设备,这车停了够久了,电当然已经加满。 货车发动,驶离停车场,清梦系好了安全带,才问:“我们是去哪里?” “燕城。”顾压星回答她,“我们要先把货送到。” 后面还拖着几箱焰火呢,如果不先送到燕城,总觉得给自己加了点累赘。而且早一天送到,他就能早一天拿到尾款,早一天回到江北域。 清梦当然也不会以为这是顾压星敬业。只是眼前要处理的事有点多,能尽快解决掉一件总是好的。 “那把货送到以后呢?星哥,我们之后要去哪里?还回江北域吗?” 顾压星手放在方向盘上,舔了舔后槽牙。 之后要去哪里?他原本有个糊里糊涂的主意,打算带着清梦回到江北域,跟东梁他们会合之后,再在江北域找一个安定的安置区重新开始生活。 但他现在拿不定了。清梦的话提醒了他。 东梁说,昨天晚上,有12个安置区同时遭到了毁灭性的袭击。这不是一场针对41号区的攻击,而是带着更大的政治目的的大规模屠杀。 只要下令进攻安置区的人一天还活着,只要安置区一天没有死光人,回到江北域之后,任何一个安置区都有可能再遭遇袭击。 他的41号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何其有幸,在安置区中他最熟悉的人都还活着。东梁、褚越都没有受到伤害,程成虽然中了两枪,可也是命大不死。再怎么有纷争,顾压星总是不乐意看到程成丧命的。 至于区里的其他人,那些叫他“星哥”叫了多年的人,忽然一夜之间死绝了,顾压星当然也痛心。从前为了保护他们性命,东梁也好,他也好,不知道做过多少努力。也是为了让区里少点不必要的死伤,他多次挨家挨户地告知,不允许接种饱腹芯片,当时遭过多少白眼。 明知道他们早晚有一天是会死的,可是这样以惨烈的方式死于非命,终究是他绝不愿意看到的。他想知道41号区到底是哪里招惹了上层的人,又是谁下的这样狠毒的命令。 可是他更加清楚,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安置区的老大。走出41号区,他的身份就和别的粗子没什么两样。打拼了多年,他依旧只是一个粗子。如要调查41号区一夕覆灭的真相,实在难上加难。 顾压星的做事方式与他的脾气和经历都有关系。 他明白,自己的能力是有限的。 若是事情尚未发生,而他料想到一旦发生此事,就会带来严重后果时,他会想尽办法阻止,哪怕自己付出一点代价。 若是事到临头,有火烧身时,他绝不会躲避。要打要杀,他也都会挡在最前面。 但若是事情已经过去,该有的结果都产生了,而他又是束手无策的时候,哪怕是多么刻骨铭心的惨痛遭遇,他也会让此事就这样过去。 情绪虽然沉浸在愤然和疑惑之中,却没有替谁讨回公道的打算了。 只有从来天真的清梦,想着要抓住凶手,要让法律审判凶手,还要让其他的坏人引以为戒。 他转头看她一眼,无奈地说:“江北域41号区是回不去了。我感觉,整个江北域的安置区都要大乱,所以…” 正打算告诉清梦自己的想法,忽然又有一阵手机铃声响起,话被打断。 来电人是东梁。 “小子,告诉你件事。” 东梁一开口,语气颇为严肃。 顾压星挺意外他会在这时候打电话来,根据东梁的性格,不是大事,不会主动联系他。是41号区又发生什么了吗?他不由得紧张起来。 “说。” “你小舅子跟人跑了。” “??”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不简单,“什么意思?程成跟人跑了?” “对。昨天晚上来的那批黑衣人,不知道跟他说了什么。你小舅子身上的伤也不顾了,跟褚越说了两分钟的话,就跟着黑衣人上车走了。不知道他去哪里。” “你没问他去哪了?什么时候走的?” “就十分钟前吧。他是你儿子的舅舅,又不是我谁,这么大一个人了,我还管他去哪?” “那他走之前不是跟小越讲话了吗,你问问小越他说了什么。” 东梁却道:“我问不着小越了。” “?” “褚越跟着程成一起走了。” 顾压星一脚刹车,紧急靠边停了下来。 幸亏有安全带把清梦牢牢地固定在座位上,不然她的额头又要跟车框来个亲密接触了。 只要这个电话还没挂断,他就没有心思开车了。 连着问东梁:“那小越走之前,没跟你说什么?他的脾气,肯定会跟你打声招呼的?他就什么都没跟你说?” “也不是什么都没跟我说吧。他说,黑衣人告诉程成,他们跟你是一伙的。执政的人现在在广泛针对安置区,打算把安置区屠杀殆尽,所以粗子们联合造反,组织了黑衣人的队伍。而你也是黑衣人的一员,叫他们去帮忙呢。然后小越跟程成就走了。” 顾压星一口老血将要喷出来:“什么造反,什么黑衣人?他妈的,扯的是什么!他们怎么会知道小越认识我的?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这么扯的事,你也不拦着点小越,就这么让人把他带走了?还不知道带去哪里了?程成你是管不着,小越你总要管一管的啊。小越,怎么说也是你我看着长大的,你也不拦一拦?这他妈什么事!操,他妈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也修改了很多很多遍…… 第98章 第098秒 电话那头传来东梁的轻笑。 这个世界上,能在这种时候笑出来的人不多,东梁是其中一个。 他说:“就是看着他长大,我才没去拦他。我和他还会不了解你?你这趟送货是去做什么的,你和那群黑衣服的有没有关系,我们会不知道?你当褚越这么蠢?” “那他还和程成一起走了?” “他们既然提到了你,他当然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你之前打电话的时候,我跟褚越都听着,你对黑衣人分明就是毫不知情的,莫名其妙,他们提你干嘛?万一你有什么危险,他能傻呆着不动?他又不是程成,愣头青一样,别人说什么都信。” 顾压星撇撇嘴,挂断了电话。 东梁两句话点醒了他。 的确,小越虽然年纪小,但是一个实打实的沉稳小伙子。不似程成,太容易被人挑拨出怒火,也太容易义愤填膺地做出什么事来。 也许现在的关键是,那些黑衣人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会认识他顾压星?东梁说黑衣人是搞造反的,可哪个搞造反的人会这么正大光明地说“我们要造反”?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东梁是否拦着褚越,这不重要了,因为褚越已经走了。 安抚了边上有点惊吓的清梦两句,顾压星又给褚越打电话。 打不通,对方已关机。其实是褚越的手机早就在昨晚的混战中丢失了,不知被哪颗流弹打得四分五裂。 他便拨打给了程成。 程成接得很快,抢了顾压星的先机,一开口就是一句国粹问候:“顾压星,你他妈的连造反都能做出来,真他妈牛啊!造都造反了,当时还跟我抢什么饭碗?” 顾压星顿时无语。 总觉得程成是不是有点不聪明。 “我跟那群人根本不认识,你被骗了。” “嗯?什么意思?你跟他们不认识?那他们怎么知道你名字?又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你既然不认识他们,他们怎么说是你要我去一起造反?你什么意思啊!” “……” 顾压星怀疑程成美貌又力大的代价就是被剥夺了智商。不想跟他说话了。 “褚越呢?他跟你一起走的。” “褚越?”程成看看边上坐着的其他黑衣人,告诉顾压星,“我跟他不在一起。” 下一秒,顾压星就挂断了电话。 既然昨晚黑衣人是去救41号区的,也确确实实从部队手里抢下了东梁等人的性命,顾压星相信在黑衣人身边,褚越和程成应该没什么生命危险。 他现在非常烦躁,不想跟程成所说什么,跟他是讲不清楚的。 妈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顾压星现在非常想跳车,跳到马路上,让车把自己撞死,然后睁开眼睛发现一切都是一场梦。 清梦问他:“又发生什么了?” 一个又子,让顾压星有点心酸。怎么回事,怎么最近他妈的会有这么多事! 他用手搓了搓眼睛,看向关心自己的她。好在自己和清梦遇到的事都已经化险为夷。 他问清梦:“上次那个想绑走你的胖子,你还记得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吗?” “嗯?”清梦纳闷,怎么突然问这个。 顾压星其实正在怀疑,上回绑走清梦的,其实和这批黑衣人是同一批人。他并没什么怀疑的理由,只不过是觉得有这个可能性。 “是穿黑衣服吗?” 清梦低头思考,复盘那天的场景,回答他:“不是。那个胖子,和他车里的人,都穿得不是黑色的。” 顾压星便又问:“那你想想,我们一路上有没有碰到过什么穿黑衣服的人,又跟我们说过话的?” 一下子,怀疑范围变大了。 车暂且停在路边,他和清梦都在思考。 半晌过后,清梦以她从未表现出来的对颜色的敏感度告诉顾压星:“说起来,穿黑色衣服的,我就记得两个人。一个是那个找南荣克的小姐身边的那个男人,另一个是给了你一瓶酒的那个。” 一个是罗兰,一个是琴风。 她这么一说,顾压星也有印象。这两个人,确实都穿着黑色的衣服。 不知道为什么,顾压星总觉得带走褚越的黑衣人,跟他这回从江北域到燕城的一路上遇到的人们有着很大的关系。而要理清这种关系,一种思路,就是想想有谁穿着黑衣服。 “琴风…” 顾压星对他很有印象。 遇见他,是在雨夜。他酗酒躺在路上,他怕他被车碾死,好心把他搬走。然后就认识了。然后琴风给了他一瓶酒,给了清梦一盒画材。 再回忆回忆,想起琴风手上诡异的枪茧。当时顾压星就觉得这人奇怪,不过当时觉得是萍水相逢,奇怪归奇怪,也就抛诸脑后了。现在觉得,真的太古怪了! 他几乎一下子排除掉了罗兰这个选项,二选一的怀疑对象之中,他觉得琴风才是那个跟黑衣人有关系的人! 琴风,或者说是秦枫,和顾压星一样,正在去往燕城的路上。 当然,他的交通工具比顾压星的先进不少。 他的大计在这几天获得了完全的胜利,不止如此,他的一点点私事也在此得到了一些反馈。 吕立心在他边上,打趣一般地告诉他:“这个顾压星还挺聪明,一下子就怀疑到我们头上来了。” 秦枫也笑:“你当秦氏会选个不聪明的人送焰火?我让范良在江北域带了两个人来,那两个都是认识顾压星的,本事也不错,到时候说不定都能用得上。” “好,我到时候看看。咱们本就是想多揽一些粗子给我们做事,有得用的总该好好用。不过二爷,你说这顾压星,我们该怎么用呢?” 秦枫扭扭脖子:“范良说,他在江北域41号区找了几个粗子打听了一下,顾压星在那里算是个土皇帝。这么有本事的人,就做个粗子屈才了。既然让我们碰着了,就让他发挥自己最大的价值。” “二爷的意思是,让他代替老范,去做那件事?” “要是我们有本事让顾压星同意去做,那就不用牺牲范良了。范良算是我身边最忠心的,我还舍不得他去死。” “好。”吕立心虽然是男童模样,但说话时,气势就是个大人的样子,“二爷放心,我会让那顾压星同意去做的。还有,老范那里传过来的照片和录像已经弄好了。” 秦枫笑了:“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去燕城,把我们该拿的拿回来吧。” 吕立心跟着他笑。窃听器传回来的音频还在他带的耳机中作响。顾压星和清梦的声音不间断地传来,而定位仪也实时显示着顾压星那货车的位置。 在怀疑到琴风头上之后,顾压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问清梦:“那个琴风交给你的盒子,里面放了颜料和画笔的,现在在哪里?” 清梦圆圆的眼睛看向了身前的小柜子。 “把它拿出来吧。” 清梦便打开柜子,在里面翻找了一番,拿出了那个精致漂亮的盒子。 盒子的一面,还有看起来十分高级的浮雕。 顾压星和清梦当然不认识这浮雕的原作《最后的晚餐》,他们只能认出它雕刻了一张饭桌,而饭桌背后站着十三个神态各异的人。 顾压星把盒子拿到了自己的手上,然后将盒子打开,把里头的颜料和画笔翻了个遍。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东西,他又把盖子盖上,检查盒子的盒身。 看了一圈,然后目光停留在了这幅浮雕上。 其实乍一看,并不会觉得这浮雕有什么问题。 但是仔细地观察,就会发现这浮雕最边上的那个人的脸部似乎比其他部位都要突出许多。用手指去触摸,这个突出的地方,似乎底下藏着什么东西。 顾压星一皱眉,用手指在这里用力一抠,竟然把这漆黑的盒子抠下来一块。 露出了底下藏着的一小颗按钮状的东西。顾压星只用看一眼,就知道这是什么。 清梦大惊:“这是什么?” 顾压星把它取下来,冷笑一声:“这是个窃听器,同时,它还是个定位仪。有人想听我们说话,又想知道我们的位置。” 他说完,便打开了窗户,把这颗黑色的“按钮”丢出了窗外。用力很猛,直接抛到了马路的对面。 有车经过,把它压得粉碎。 顾压星看着它粉身碎骨,心里在感慨:以前都是他帮人家窃听别人,居然有一天,窃听器会装到他身边来。 吕立心把带着的小耳机摘下,又是笑着,告诉秦枫:“比我想得还要聪明,这么快连窃听器都发现了。” “你看,我就说他有本事吧。当时我一眼看到他,就知道这人会是我的人。就跟我第一眼看到你一样。后来知道他车里是‘干花’,又是要送到燕城去的,嚯,那这不就是跟我们有缘份么。” “二爷看人一向准。那我们到了燕城,是直接到风起路16号的仓库那边,守株待兔?” “不然呢?” 秦枫的脸上,尽是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得意。至此为止,所有的事情都顺利得超过了他的预期。 从几天前,他在江北域89号区偶遇顾压星的时候开始,好事就一件一件地发生。 作为秦氏出来的人,他实在太清楚顾压星开的那货车中所谓的“干花”其实是什么了。包括之后听到的顾压星和清梦的谈话,顾压星的欲盖弥彰,都在一次次地告诉秦枫,顾压星车里的就是秦氏一向用“干花”作代称的焰火,而这一车焰火的目的地,就是秦氏的秘密仓库,风起路16号。 哎,运气来的时候,想挡也挡不住啊。 秦枫不禁笑出了声。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顾压星:自从遇见琴风之后,我就一直倒霉一直倒霉,汗。 秦枫:自从遇见顾压星之后,我就一直好运一直好运,哈。 清梦:自从遇见他俩之后,我就先倒霉再好运,嚯。 第99章 第099秒 顾压星和东梁都清楚地知道,程成这人,看着像个清冷的美艳少年,其实打起架来比谁都狠。别人打架是为了决个胜负,他打起架来是要拼个死活。脸和拳头都是人中龙凤。但是俗话讲,人无完人,这么个会打架的美少年偏偏是个脑子不太好的。 不是说他蠢笨,只是脑子转不过弯,也沉不住气。听到什么挑拨挑衅,一拳头就上去了。听到别人三言两语的诓骗,也是很快就会相信的。 秦枫手底下的黑衣人虽然个个都有点本事,但数量不算很多。因而范良在41号区时,给秦枫传回了摄像机拍到的程成拿着重型枪扫射士兵的画面,秦枫便拍板让他把人带回来。 乍一看,是看不出程成这人的脾气的,只觉得他长得也好,心也够狠,很合秦枫挑选手下的胃口。但当范良把程成诓到了车上之后,就知道这回可能带错人了。 因为这程成,实在是有点奇怪。 他们用了“造反”的借口把程成骗来,照理来说,造反这么大的事,是个人都会犹豫犹豫要不要参加。可程成却不。他在听到顾压星这名字的一刹那,就表现得十分激动,像是不参加就不当人了的模样。 而在车上,这程成更加诡异,一个劲儿地就问范良关于顾压星的事。例如顾压星什么时候加入的黑衣人的组织,又在组织里头当到了什么位置,手下有多少人。 范良听得出来,程成并不是在关心顾压星。他的话里没多少盼着顾压星好的心思,反倒是有几分想听顾压星的坏话。而顾压星给他打来电话时,虽然两人也没说上几句话,但也能知道他和顾压星的关系并不怎样。 顾压星给他辟谣,说自己并不认识黑衣人时,范良还紧张了一下。二爷吩咐过,是要把程成和褚越都带回来的,他可不能让程成半道走了。谁知道这傻程成,顾压星亲口说的,他一个字都不信。对于他范良说的,倒是信得一干二净。 范良实在好奇,问了程成:“顾压星是你的什么人?” 程成一脸不屑:“他是我姐姐的姘头。” 范良:?? 程成:“这么惊讶做什么?” 范良迅速收敛了脸上的神色,转回平常的那一副扑克脸,否认道:“没有没有。” “你们是不是以为顾压星是个好人?呵。他是人面兽心,最恶心的就是他了。” 范良心想:??啊? 既然这么恶心顾压星,怎么他一提顾压星的名字,程成就这样乖乖跟来了呢。 而且,说顾压星是他姐姐的姘头,这也太奇怪了? 当初顾压星告诉秦枫,说清梦是他的妹妹。秦枫短暂地相信过,但当他在窃听器里听到过一些他俩的对话后,便知道这两人绝不会是亲兄妹。 他们像是刚认识不久,但也像是有点小暧昧的男女。 范良当然也知道,顾压星并非自称的清梦的哥哥。 所以当程成说,顾压星是他姐姐的姘头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难道清梦就是这程成的姐姐?然后顾压星是清梦的姘头? 简单粗暴地想想,感觉没什么不对的。但是仔细一看,感觉再怎么说,程成的年纪都是比清梦要大的。清梦看起来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且她的虎牙圆眼都让她显得很有稚气。而程成,绝不会比她年轻。 那…程成的姐姐是谁?顾压星是谁的姘头? 他忍住心中的疑问,觉得自己还是不该打听的少打听,只是偷偷给秦二爷发了个消息。 秦枫回他:“问问他认不认识顾清梦。” “不认识。” “从来没有听说过吗?” “怎么?这人姓顾,难道是顾压星的私生子?” “呃…顾小姐是位女士。” 程成给他一个白眼:“私生子不能是女的?这人谁啊?” “我们认识顾压星的时候,他身边就有顾清梦小姐。” “??”程成眉头一皱,“妈的,顾压星又找姘头了?” 范良挑挑眉,把他和程成的对话发给秦枫。 与程成这里不同,褚越坐在另一辆车上,这辆车里的话题主导权一直掌握在他的手中。 这车里除了褚越还坐着几个黑衣人,他便一直旁敲侧击地打听他们是怎么认识顾压星的。 这车里的黑衣人其实并不认识谁是顾压星,他们毕竟不像范良那样在秦枫身边得用。但褚越既然问着,他们便随口答着,说了一大圈弯弯绕绕的废话,就是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褚越于是便不问了,默默坐着,看着这车往哪里开。 这事情实在是太古怪,他几乎可以肯定,这群人一定在欺骗自己。 星哥在哪里,这群人和星哥是什么关系,他要一点一点弄清楚。 他更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41号区痛下杀手,把他的家园摧毁了。黑衣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来援助他们,又为什么要把他骗走,这都成为了谜团。他心中所想,就是把谜团解开。 这就是他跟着范良等人上车的原因。 他一路看着车行驶的路线,最后,几辆车停到了一处停机坪的边上。 这里远离城市,附近也没有什么成规模的安置区。车停在这里,听不到人声。 顾压星也正开着车。 首都到燕城,不算远。在远北公路上行驶,从拥挤的车流中开出,几个小时后也就进到了燕城。 路上,他已经跟清梦说了一遍自己的打算。 “那群救了41号区最后几个人的黑衣人,我猜就是琴风的人。他还给我们装了监听器和定位仪,像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总得做好应对的打算。等我们把货送到了,就暂时先留在燕城。他如果真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就算留在燕城,他也会找上门来。” 清梦问他:“会有危险吗?” 顾压星摇摇头:“不确定。我觉得,琴风不像是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危险的人。他毕竟真的救了我在41号区的家人,没有黑衣人,他们都活不到今天天亮。我们走一步是一步,在弄清楚真相、见到我的家人之前,我们先不要回江北域了。” 清梦手里牢牢地抱着自己的小猪娃娃。今天是没有什么心思去认字识字的,只有小猪娃娃能给她震荡的心带来一点稳定的安慰。 从前待在笑女院子里的时候,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多事。没想到,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头,院子没了,路上碰到台风,碰到劫持,还碰到无理取闹的贵小姐。现在倒好,不仅她的家没有了,连顾压星的家都没有了。 真像做梦一样,事情的发生好像都没有什么逻辑,说来就来了。 她比顾压星更不晓得事情的轻重和真相。 顾压星好歹算是处过江湖的人,他有着敏锐的直觉和判断能力。而清梦一直都用着天真的目光看待世界,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些奇怪的事,也不知道这些事情为什么偏偏找上了她。 幸而身边有个顾压星,能不遗余力地时时为她解答困惑。 手里的小猪娃娃因她用力而微微变形。一路过来,小猪娃娃是她最开始离开01号区时的慰藉,后来路上偶得了新鲜的玩意,如高档的化妆品和识字板之类,她就把小猪娃娃放一边了。 而现在,娃娃又到了她手上。 顾压星看见了。 他转头问她:“你怕吗?” 清梦一脸无辜:“怕什么?” “怕有人找我们麻烦。” “不怕。” “为什么?” “因为,星哥在我身边啊。星哥,你又聪明,又有本事,你在我身边,不怕别人找我麻烦的。” 顾压星无奈地笑了:“这么相信我?” “嗯。”清梦把小猪娃娃往怀里搂紧,“你从一开始就一直保护我,我知道的。” 姑娘虽然天真,有时候也呆呆的,但是是个分得清好歹的人。 顾压星听着,感觉心头暖暖的。 昨天的一个晚上打乱了他的全部规划,原本许诺了她一个安稳的将来,带她回家,养着她。现在全都不作数了,未来在哪里,还得看那个叫琴风的人对他们是否有恶意。 可是清梦没有什么怨言,也不后悔把自己交给他。她说,他是个有本事的人,是个能保护她的人。 可他知道,清梦只是从没有机会锻炼她自己的本事。无论是察言观色,还是学习认字,清梦都表现出了极强的天赋。若不是从小就被拘束在了四方的院子里,从来没有走出过01号区的大门,或许现在拥有能力保护别人的人,就会是她了。可惜人生从来容不得一个如果,清梦从投胎开始,就注定了她人生中的前十九年都是井底之蛙。 终于,井消失了。她的天地开阔了,也遇到了他。 但还是会有些遗憾。清梦这样的女孩,不应该生在安置区中。她应该接受最好的教育,上最好的学校,拥有最光鲜亮丽的人生,而非在他的货车里感慨他这么个粗子从来都保护着她。 第100章 第100秒 过了检查通行证的关口,就进入了燕城的地界。 顾压星的人生第一趟远门,到的就是燕城。那时候,他也是送一批货到这里。正是那一次,他一路上都没有出什么差错,送货的速度又快,才让他能顺利地接到后来五花八门的任务。 多年以来,燕城一直都是他跑得很勤的地方。 这次送焰火到燕城可以说是他这辈子的做过颇为惊险的任务,倒不是说这高危物品让他身陷险境,实在是一路上的风风雨雨实在太多。若是个命薄的,也许在来台风的海阳城里就丧了命。 当货车正式进入燕城的城区之后,一切都才开始顺利起来,因为一切也都即将结束。 清梦抱着她的小猪娃娃一路上看着窗外。 顾压星提醒她:“待会儿到了那个仓库,就再也见不到这辆车了。” 清梦明白了他的意思,把自己的注意力从窗外转回到了车里。她把小柜子里的东西都收拾出来,货车相关的文件放在中控台下,另外零七零八的,都放进行李的袋子里。 那个袋子里头还有顾压星的枪。对抗北北的时候拿出来过,结果根本就没威慑到她,被罗兰一手打掉。后来清梦便把它重新放回了行李袋子里。宋妈妈给她的一堆玩意儿在另一个袋子中,瓶瓶罐罐,也算值钱货。 上下检查了一遍,确定这座位的前后左右都没有落下东西了。她再把识字板和小猪娃娃放在行李袋的最上头,谨防它们被压坏。 都收拾好了,她跟顾压星说了声:“后面的车厢里还有点东西吧。” 顾压星想了想:“是还有一点行李。我出门的时候带得多,拿了好些衣服裤子。还好也是拿了,不然放在41号区,都被烧干净。” 燕城地大,清梦也没什么心思再看窗外风景了。 最后的时刻,她决定跟这辆货车告别。 “好好笑,你好。” “主人,我在。” 她将货车的人工智能系统召唤出来。 机械的女声熟悉而陌生,也算陪伴了他俩一路。当时清梦给她取了个滑稽的名字,现在听起来,却因离别而有了点无厘头的伤感。 “好好笑,我们要走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主人,你要去哪里呀?” “我也不知道。但是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没关系主人,我会一直陪着你。” “唉。”清梦伸手,摸了摸冰冷的中控台。 好好笑的本质只是一段代码而已。她的声音,都来自于科技和机械,她的思想,也都是人为赋予她的。 清梦不懂什么叫做代码,也不知道这种技术是怎么实现的,但是一想到以后就没有一个一叫名字就能回话的机器人了,还是有点失落。 “好好笑,再见。”她说。 “再见,主人。” 这大概是“好好笑”作为人工智能的一生中,说过的最真情实感的一句话。 在此之后,她再也没有碰到过任何一个像清梦这样真心跟她沟通交流的人。 这辆能被她控制的货车,也再也没有遇上过顾压星和清梦这样的行驶者。它的一生非常短促,从离开飞腾集团的工厂之后,它被运输到了江北域。有人往它的车厢中填充了足够取很多人性命的焰火,然后将它带到了江北域的41号区。 差一点点,驾驶它的人就会是江北域41号区的程成。然而为了顾辰的学费,顾压星抢了程成的饭碗。于是,它的钥匙交到了顾压星的手里。 一开始,坐着它的人只有顾压星一个。 然后是冒冒失失的清梦,在逃离01号区笑女院子的那一夜,误打误撞地将它当作了避难所,在它的冷气车厢里度过了寒冷又胆战的一夜。 当顾压星拉开了车厢的厢门,这辆车的临时主人就变成了两个。 从江北域41号区到燕城,路程并不短。可以说,几乎跨越了大半个国度。 这辆货车都比世上绝大多数人幸运,它见识过很多人没有见识过的风景和危机。 若是它也有灵魂,恐怕要感谢顾压星和清梦。 在它来到燕城风起路16号大燕仓库的那一刻起,它的一生也发生了重大的转折。没过多久,国度就发生了剧烈的动荡。它从一辆普通的货车,变成了军备用车,后来又成为了运兵车。 它的命运产生了剧变,此后每一个驾驶它的人,都不会像顾压星和清梦那样知悉它功能丰富的中控台,不会知道这中控台有一个名字,叫做“好好笑”。 当然,这已是后话了。 对于顾压星和清梦来说,这件事情,是他们毕生都不会知道的了。 燕城风起路16号,是秦氏集团的大燕仓库。 这块地皮的主人是首都的某位执政者,在跟秦氏合作之后,决定将地皮上的大燕仓库借给秦氏存放重要物资用。 和东梁藏枪的那种小仓库不同,大燕仓库很好地体现了它的“大”字。在仓库里头有各种各样的库房和停车房,重要的地方甚至有武装力量把守。 顾压星是没有办法把车开进去的。 当他把车停在了大燕仓库的门口,有人来跟他对接。 顾压星认出来,这人就是当初在江北域41号区跟他洽谈送货的事宜的代表先生。 “顾先生,你好。”代表先生还是照例先跟顾压星握手。 此时此刻,顾压星的身边并没有清梦。 担心这代表先生会觉得他没有保守好焰火的秘密,故而在来到这里之前,他先找了个宾馆,给清梦开了一间钟点房,让清梦锁好门待在里面,谁来都不要开门。 然后他才开着货车来到了仓库。 打过招呼之后,代表先生上了车检查了一下货的情况。几个箱子,完全没有动过的痕迹。像代表这样老练的人,一眼看就知道箱子是完好无损的。 于是便告诉顾压星:“顾先生请稍等,我给当初对接的洪先生打个电话。尾款我们将会通过线上转账的形式交付给洪先生,具体的分账您到时候就跟洪先生自己决定。” 代表拨打了洪冷电话,顾压星在边上看着,心想:你打不通的,洪冷昨晚死了。 他想着,等代表这一通没人接听,就告诉他洪冷死了的消息,然后让代表直接把钱给他。 不必跟洪冷分账,他还能多拿一点。 没想到电话打过去之后,嘟了两声,居然被对面接通了。 代表先生打开了免提,说道:“洪先生你好。” 顾压星的脸色变化得非常精彩。他从早上接到东梁的电话开始,就下意识地觉得洪冷也一定死在乱战之中了。这黑市商人,虽然有钱有货,但是没有像样的武力保护自己,怎么可能活得下来了。 所以当电话接通的那一刹那,他的脸上产生了疑惑。 代表先生没有看到,照常跟洪冷讲话。 而洪冷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的疑惑就变成了惊讶。 这人!命好大!怎么给他活下来的! 而且这长命佬,就算经历了昨天的风云变幻,还是能用一颗平常心正常地和代表对接,甚至还非常讲究世故地说了句“顾先生和代表先生都辛苦了”。 代表先生乐呵呵地应着,说下次还有这样的生意,一定会优先考虑洪冷介绍的人。而顾压星在一边,听着这两人在电话里头敷衍的笑,心里可谓是百感交集。 这位代表先生并没有到达能知道秦氏和当权者的秘密的高度,因而对于昨夜在江北域的屠杀一无所知。他所知道的,就是几天前,上司一个电话把他从江北域召回到了大燕仓库。不过作为这批焰火的经手人,他大抵也能猜测到,这批焰火的用处绝不会寻常。 而电话那头的洪冷,刚刚死了老婆。 黑市里,其实有很多种常用药,也有止痛片。他的肩膀被打穿的老婆,死在他怀里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痛苦。他的情妇在边上跪着,哭这个被她夺走丈夫却救了她生命的陌生女人。 洪冷怕他的老婆,怕了大半辈子。 其实他的老婆比他要大上几岁,在他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遇上了她。与当时一无所有的洪冷不同,他老婆的爹妈已经算是某个安置区里市场的实际掌控人了。在岳丈一家的扶持下,毛头小子洪冷,带着新婚妻子来到江北域41号区,一步步把混乱的41号区的黑市市场进行了统一。 在41号区,他专做那些不怎么正经的生意,也做生意的中间人。所以凭借妻子的支持和自己的能力,黑市建立起来之后,他赚得钱的速度非常快。钱赚得多了,心也就花了。在老婆不知道的地方,爱美女的洪冷偷偷养了好几个小情人。 可是情人只是他消遣用的,洪冷心里最重要的女人,一直都是他老婆。大概是他老婆实在彪悍,而他也早已习惯了老婆的巴掌。 当老婆的死期毫无防备地到来,洪冷甚至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能抱着中年已经发福了的老婆,坐在废墟般的地上。 代表的电话打来,铃声响起,他看着手机备注,思考了一会儿,便接起了电话。 按下“接听”的那一刻,死了老婆的洪冷又变成了黑市的洪冷。他用最平常的状态,最正常的语气,和最擅长的殷勤,完成了这一笔重要的生意。 然后,就有钱打进了他的账户。 老婆还在他的怀里,他也还坐在地上。 情妇还在边上,哀嚎着哭丧。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满一百章啦!!!第一本写满一百章的小说,值得纪念哈哈哈哈 第101章 第101秒 在离开大燕仓库之后,顾压星给洪冷也打过去了电话。 “洪哥,命大啊。” 洪冷就知道顾压星会打电话来,挂了代表先生的电话后,就一直把手机拿在手边。 “星哥,你也运气不差。” 两边都知道对方的处境,因而也不会再讲什么废话。 首先就要解决钱的问题,这是当下的紧要事。顾压星本以为洪冷死了,那么这些尾款就不必和他这个只是介绍了一下生意的中间人再去四六分账。不过,洪冷还活着。 活着的洪冷,本性是不会改变的:“星哥,我这里线上收到了二十万。这样吧,等我们下次见面,我再拿给你十万现金?” 因为顾压星的生活所需多数花费现金,故而洪冷和他默认,交易时会使用钞票。然而,当初在41号区刚刚拿到首款的时候,说好的明明就是四六。 “洪哥,您年纪大了,要是记性不好了,就少操心点生意的事吧。” 他讥讽道。 洪冷也不甘示弱:“星哥,我老洪跟你说句实话,你跑燕城这一单做完,我就打算养老去了。上半辈子的积蓄,昨天一把火烧光了。老婆被人打死了,就剩了个地底下的地窖。看在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多给点养老费不为过吧。” 他这是卖惨,顾压星不会听不出来。 一同在41号区这么多年,洪冷是什么样的人,顾压星也是很清楚的。油滑,狡猾,刁钻。为了达到目的,乐意往自己身上砍刀子。他不想在电话里面再跟洪冷扯皮。 不过洪冷的话里头也让顾压星听到了点真心。例如他最怕的老婆死了,听得顾压星还是微微心颤的。若说之前从东梁那里听到的死人,都是他有过一些交集见过几面,但是叫不出名字的人,那么现在听到的这位死者,则是他实打实认识的。 洪冷的老婆,不仅认识,在他和洪冷关系比较好的年头里面,甚至还一起吃过年夜饭。他管她叫嫂子,她管他还是客气地叫星哥。 在顾压星的印象里,这是个极为彪悍,但很真性情的女人。虽然不见得长相有多美,可在粗子堆里扔着,绝对会是别人一眼看得见的人。这样的女人,说死也就死了。 顾压星叹了一口气。 “行。洪哥,这件事,等我们见面再说吧。” “好。” 两人都没有说清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不过两人都相信,那一天会很快到来。因为顾压星和洪冷,似乎都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他俩之间有着一种莫名的平衡,从前支撑着41号区。现在41号区没了,这平衡关系却还存在。 顾压星也没应下洪冷提的五五分账,洪冷也没接着得寸进尺。 该说的话很简单,照理来说,关于钱的讲了,也就没什么要在电话里头说的事了。 但顾压星挂电话的前一秒,听见了洪冷冷不丁地问: “星哥,你后悔了吗?” 后悔了吗? 后悔什么? 顾压星听不懂。他以沉默代表自己的不解。 洪冷知道自己问得没头没尾,于是接着问他:“不让41号区种饱腹芯片,现在你后悔了吗?” 不等顾压星的答案,洪冷已经挂断了电话。 顾压星走在燕城的路上。 燕城,纸醉金迷的繁华大都市。 在整个国度内,一共有四个不隶属任何域的城市。南方有沪城、渝城,北方有首都和燕城。燕城比首都更北,在这个闷热的夏天,迎面却吹来凉爽的风。 身边有车飞快地掠过,城市轻型轨道交通在地面上驰行。大燕仓库的周围并没有太雄伟的建筑,可是那些十几层楼高的楼宇还是给他行走其上的人行步道带来了压迫感。 交叉路口的转盘,正中央竖着一块电子广告牌。毫无疑问,广告牌上的企业是燕城的巨头产业:秦氏药业。正面是企业的名称和图标,转个面,就是秦氏药业目前实权掌控者秦海、秦思荇父女的巨幅头像。 顾压星从转盘旁边走过,抬头看了几眼这幅更新过了的牌子。上回他来燕城时,这里的头像只有秦海一人,现在加上了秦海的女儿。 这两个人,印在每个人每辆车都绝不会忽视的位置。每一个路过广告牌的人,都会抬头看到他们。仰着脖子,像是在仰望太阳。而他们,却从没有给过路人们任何神情和眼神。居高临下,傲然世间。 其实在到达一个非故乡的城市之后,能最直接感受到的变化就是口音。身边路过的路人也好,刚才交流过的代表先生也好,都操持着一口北方的音调,与江北域的口音完全不一样。 这座城市离他的家乡有着千里之遥,可是洪冷用他家乡的方言跟他对话时,他丝毫未有家乡的温馨感。洪冷最后那句“后悔了吗”,像是一把软刀子,柔柔地扎进了他的胸腔。这刀不会致命,却让他有种软绵绵的难受。 不让区里的人种饱腹芯片,顾压星后悔吗? 因洪冷并没有把话问清楚,顾压星原是不明白他的意思的。可他看见了广告牌上高高在上的秦海和秦思荇,却好像突然明白了。 也许在很多41号区的人看来,他顾压星,就像这样广告牌上的人物吧。 他们一辈子都只活在了41号区,短短的生命中,接触到过的最“大”的人物就是被全区人叫做星哥的顾压星。身边所有的人都听星哥的话,都活在星哥和他手下的保护之下,星哥让他们不能接种饱腹芯片,他们便乖乖地不去接种。 饿了,吃不知道有没有毒的野草,挖死人坑里的腐肉,抢垃圾堆里的废料。他们不像顾压星这样幸运,绝大多数的他们都不认识字,又因为营养不良而矮小瘦弱,甚至身体畸形。不必说找工作谋生,就算走在城市或工厂的路上,都会被人抓回安置区来。 他们的一生基本上很短暂,就算侥幸活过了容易夭折的婴童时期,也很少有活到三十五往上的。孩子生了一大堆,死了也就没人照顾了,于是孩子也会死亡。 当哪一天,因为国度动荡而陷入刀光剑影的时候,41号区的他们就成为了给刀剑开刃的那块磨刀石。他们本就没有前景的生命在这个夜晚一下子终结。他们的贫穷,他们的饥饿,他们对于世间的一切成熟或不成熟的看法,他们从未被发掘过的某些天赋,都在这个夜晚划上了句号。 死前放走马灯的时候,他们或许也会遗憾。 遗憾这一辈子,竟然连吃饱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体会过。 所以,这一刻的顾压星,确如洪冷所料,渐渐生出了一些悔意。 当初下令不准人接种饱腹芯片,目的是不想在区里造成无辜的死亡,不想让人步他走过的歪路。 可是如果每个人的结局,都注定是死亡,甚至是更惨烈的死亡时,这样的命令是否真的对他们有利呢? 若是一个从未体会过“吃饱了”的感觉的粗子,接种了饱腹芯片,产生了饱腹感,然后在满足和快乐之中死去,这样的死法是不是比被子弹击中后血肉纷飞要好一些? 因为他的一条指令,剥夺了许多人品尝饱腹感的机会和权利。 洪冷问他会不会后悔…… 顾压星往天上望去。 原来看起来粗糙又没什么格调的洪冷,也是个洞察人心的高手呢。 一句话,就把他心里那些被自己藏起来了的情绪,都挖得一干二净。他明明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也不是个贪恋于过去的人,可后悔这种情绪是人间百味之中最难缠的。 明知道改变不了了,可若是心里有了一丁点的后悔,这一辈子都会被这种情绪所绑架。夜深人静的时候,或是默默独行的时候,头脑总是会主动帮人回忆出自己后悔的那件事。不断重演,不断幻想,不断遗憾,不断失落。 从江北域41号区,一路北上,经过了越前公路和远北公路,到达了燕城。 顾压星第一次发现,原来燕城的天,比江北域的天更高更远。 在抵达大燕仓库之前,顾压星就把清梦和车上的一些行李带到了附近的一家旅店。 他一路走过去,不知不觉间,也就到了旅店的门口。 却不着急进去,因为他发现了自己身后跟着一条尾巴。 于是他便在旅店周围绕了一圈,看那条尾巴还在不在。 跟着他的秦枫可没他这么闲,绕了没几步路,就主动现身了:“顾先生,好久不见啊。” 顾压星转过身,看见的果然是那江北域89号区曾经见到过的怪人“琴风”。 “是好久不见了,琴风先生。”他客气地一笑,“不过我跟琴风先生真是有缘,在江北域告别,还能在燕城见上面。想必是我跟您心有灵犀?” 琴风也是一笑:“顾先生谦虚。顾先生不是已经发现了那个盒子上面的定位仪和监听器?也不用跟我绕弯子了。” “琴风先生有自知之明就好。敢问一句,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 琴风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在顾压星面前踱步,忽地又停下,说道:“我来告诉你真相。” -------------------- 作者有话要说: 提醒大家…这个故事快结束了……嗯,很快。 第102章 第102秒 “真相?”顾压星冷笑一声,“你觉得我会指望一个给第一次见面的人装监听器的人,告诉我人命关天的真相?” 秦枫便笑:“顾先生,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是能成大事的人。” 顾压星给他一个白眼。 虽然对他没有个好脸,但是顾压星明白,秦枫已经找上了他,就不会轻易让他离开。 于是还是把他带到了之前安顿清梦的那间房间。 他在门口敲出了三声长、两声短的暗号,清梦就过来开了门。 本以为只会见到顾压星,没想到他身边跟了个琴风。 “清梦妹妹,又见面了。”秦枫对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清梦对他颇有敌意。没人会喜欢一个在给自己的礼物中加上窃听和定位设备的人。她只疑惑地看了顾压星一眼,用眼神询问,为什么琴风会在这里。 “琴风先生要告诉我们一些事情。”顾压星说。 清梦“哦”了一声,把路让开。 三个人分坐在房间中小小的沙发上。清梦和顾压星挤在一边,琴风一个人坐一边。 “琴风先生,你要说什么就说吧。”顾压星道。 清梦靠在他怀里,暖暖的一团。 琴风看着清梦,笑眯眯地打量。这个姑娘长在他心坎上了,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想要她。当范良从程成那里得知了清梦和顾压星并非兄妹之后,他就猜测这两人之间是情人关系。如今看到他们依偎在一起,琴风便可以肯定了。 只是他看向清梦的眼神还是那样热烈而滚烫,像是在看自己的囊中之物。 顾压星默默舔起了后槽牙。 “呵。”琴风忽然发笑,“顾先生,你们兄妹的感情不错呢。” 顾压星目光犀利:“琴风先生如果是来看清梦的,就请回去吧。” “顾先生别这么激动。我说了,我是来告诉你们真相的。不过真相有点多,让我想想该怎么开始……江北域,燕城,环都域,域城……要不,先聊聊环都域域城的事?” 清梦和顾压星对视一眼。 环都域域城? 提起这个,就会想起那个商场,清梦被歹人挟持,差点被人带走。 琴风给了他们几秒的回忆时间,然后开始讲他想讲的故事:“环都域域城有个小老板,开了几家连锁饭店,钱挣得很多,生活也很奢靡,养了一身的肥肉。有一天,这个小老板带着身边几个小弟出门,打算去商场里看看自家的饭店,却在地下停车场的门口见到了一个姑娘。” 听到这里,清梦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琴风要说的果然是这件事! “那个姑娘,平时都是坐在一辆货车上的。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突然出现在了这小老板的车子前头。姑娘年纪轻轻,貌美如花。那胖老板心思邪,见到了姑娘坐的是辆货车,就觉得自己能挟持她,趁姑娘落单,就想强行把她带走。” “好在,有个叫范良的黑衣人,受到他主人的指派,一路保护着这位姑娘。发现胖老板下了黑手,就帮这位姑娘把这胖老板给解决了。这个范良,说起来也是嫉恶如仇,不仅杀了胖老板,还把他同来的几个手下都捅伤了。可惜世上的好人都是做好事不留名,范良把事情处理干净了,就被他主人一个电话又指派去了江北域。到现在,那位姑娘,和这姑娘名义上的哥哥,都还不知道是谁救了她呢。” 顾压星其实在听到一半的时候,就差不多明白了当天发生的事。 “行了,第一个真相讲完了。顾先生,怎么样,这个故事还算精彩吧?” 顾压星不跟他耍滑头:“琴风先生,清梦那天的事,总之是要谢谢你的。既然如此,想必你对我们也没有什么敌意,不妨痛快一点,先把身份亮出来吧。” “哦,顾压星,你都没说过你们的身份,怎么就问起我来了?” “我的身份你还不知道?顾压星,江北域41号区。”顾压星说。 “我叫清梦,从江北域01号区来的。”清梦说。 琴风横眉一挑:“清梦妹妹原来真不姓顾啊……对了,我从窃听器里听到过你和顾先生的聊天,你原来是01号区笑女院子的人,是吗?” 清梦看顾压星一眼,问他自己能不能说。顾压星一点头,她便也点头。 “这么看来,我跟妹妹真是有缘分。你原来待过的那个笑女院子,管事的是叫什么呀呀…不对不对…啦啦还是吱吱来着吧?” 顾压星凝眸看他。 清梦纠正:“是吱吱姐。” “哦哦,对!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琴风轻笑,“那个吱吱,是秦氏药业的人。你那个院子,算是整个江北域中生意最好的院子,也是最早办起来的院子,是秦氏的产业。至于这跟我有什么缘分呢……” 琴风自问自答:“我就是秦氏的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 秦氏,两个人,让顾压星陷入了思考。 他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琴风。这样近的距离,让他觉得眼前这人似乎有点面熟。 琴风,琴风。 似乎有点像,那巨幅的广告屏幕上印着的秦海——秦氏药业的掌门人! 琴风……顾压星嘴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然后恍然大悟。 “琴风先生,你的名字,是琴瑟的琴,风雅的风?” “哦?哈哈哈!” 琴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大腿,前仰后合。 笑得甚至有点瘆人。 好一会儿过后他才笑定,目光中尽是对顾压星的满意:“顾压星,你这个人还真的蛮聪明的!要是你生在燕城,我一定早早把你挖到身边来!……哎,今天就是来跟你讲明真相的,也不用瞒着你。我的名字,其实不是琴瑟的琴,风雅的风。” “而是秦岭的秦,枫桥的枫。” 第一次见到琴风的时候,他介绍自己“琴瑟”“风雅”时,清梦对他的名字是哪两个字还没有什么概念。学了几个字之后,渐渐晓得了琴和风该是怎么写。如今听到了这名字的新说法,一时不知道秦岭是什么,但枫桥的枫字,她在学“风”字的时候学到过。 枫与风,虽然读音相同,但并不是同一个字。 顾压星一下子站了起来,用几乎审视的目光看着眼前坐姿不怎么端正,浑身都是轻浮和散漫气息的男人。 看得出来,秦枫的年纪在顾压星之上。眉眼越看越像那广告牌上的秦海,与秦海的女儿秦思荇也有好几分神似。 于是他说:“秦二公子,没想到您这样的人都会屈尊降贵到这里,来跟我这粗子说话啊。” 秦枫笑着挥手,让他坐下。 顾压星生得高大,一站起来,阴影就把他笼罩住了。秦枫不喜欢被阴影笼罩的感觉,他更喜欢自己掌握一切。 三人又回到平视的高度。 “压星,我应该能这么叫你吧。或者你更想听到星哥?算了,我大概比你大,还是叫你压星好了。”秦枫搓磨自己的下巴,“压星啊,我们先不讨论什么秦氏不秦氏的事,我先跟你把41号区遭到洗劫的原因说一遍吧。” 41号区昨夜经历了一场毫无人性地无差别屠杀,要不是有黑衣人的援助,恐怕一个人都活不下来了。 秦枫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都细细地讲给顾压星听。明明是夏天,顾压星越听越觉得自己竖起了寒毛。 因为秦枫不轻不重讲出来的那些话语,都在告诉他一个残酷的真相。 “你的意思是,上面的人,想要安置区的粗子们全死光!?” 秦枫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给出回答:“简单来讲,就是这样。” 清梦已经听得有些头痛了。她的心思是活络的,也跟得上秦枫和顾压星说话的速度,只是不参与他们的讨论罢了。 她对于什么叫做“上面的人”并没有过清晰的认识。简单粗暴地理解,上面的人,就是地位很高、权利很大、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人。 秦枫说,那些人想要粗子去死? 而且不是某个粗子,也不是某个安置区的粗子们,而是全国度内所有安置区的所有粗子! 信息量太大,她有点经受不住了。在前几天中,顾压星慢慢给她塑造的世界观,忽地受到了来自于秦枫的猛然一锤。 她竖起了耳朵,仔细地再听下去, 顾压星也是打了十二分精神。 秦枫给出的真相虽然荒谬,但是仔细想想,他说的不无道理。 只是…… “为什么?” 秦枫接着回答他的问题。 “因为粗子们,不能给国度创造任何的价值。因为粗子们穷,粗子们肮脏,粗子们丑陋,粗子们的安置区占领了国度内绝大多数土地。城佬们也不喜欢粗子们。” “所以就得死?他们就痛下杀手?他们打算用这种暴力的手段,把一条条人命全部抹杀?” 寒气随着秦枫的话语逐渐袭来,渐渐渗入顾压星的骨髓。 这件事,真令人绝望!如果真是这样,这世上的粗子们,都将命不久矣了! “啧…也不能完全这样说吧。” “?” “他们原本的想法,虽然也是把粗子们都弄死,但是流程可能更先进一点。” “?” “你也是他们的流程中,一个重要的环节。” “?” “压星,别这么意外。好好想想,你今天送了什么到大燕仓库?” 顾压星骤然明白了什么。 大燕仓库……焰火! 是他护送了一路的那些焰火! 第103章 第103秒 一股寒流席卷了顾压星的全身。 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手指已经开始微微发麻。 清梦在他身边,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直。 清梦有一些奇怪。 因为秦枫所说的“你送了什么东西到大燕仓库”,这一句她是能听懂的。他的意思,就是上面的人打算用顾压星货车里的那些东西实现杀人灭口。 可是,顾压星的货车里面,装的只是干花啊! 干花……除了美丽,还能做什么? 顾压星为什么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这样震惊,又这样不自然。 这一路上她和他遇到的风波也不少了,从未见过顾压星这样的模样。 其实这一时刻,顾压星脑子并不像身体这样僵硬。 他正在飞快地思考很多事情,例如秦枫怎么会知道他车里装的是焰火,秦枫对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秦枫想要做什么…… 秦枫翘起了二郎腿。他并没有顾压星那样的局促,反倒显得很安定。 “不过问题也不大。压星,就是几箱焰火而已。只要我们合作,秦氏不会有机会用那些焰火造成更大的伤害了。” 几箱焰火。 清梦骤然抬头,震惊地看着秦枫。 什么叫做几箱焰火?焰火?哪里来的焰火?他在说什么焰火!? 顾压星看到清梦反应不对劲,才想起来,自己为了以防万一,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车里装的并不是干花。而是小小一发,就能对接种了芯片的人造成极大伤害的焰火。 秦枫当然不会错过清梦这样生动的表情:“清梦妹妹,你星哥没跟你说过吗?跟着你们一路从江北域北上,直到燕城的那些货物,根本就不是什么干花。而是,早就因为在配合饱腹芯片使用时能产生极强杀伤力而被禁止流通的焰火。那个降温除湿的车厢,里面那么多箱子,沉甸甸的都是人命呢。” “我…我不……我不知道…”清梦攥紧了一旁顾压星的手。 顾压星微微用力,给她一点安慰。 秦枫看着这两人互相依偎的样子觉得好笑。他撇开大事不谈,先解决自己的私事:“压星,这就是你不对了。这样重要的事情,你瞒谁不好,要瞒清梦妹妹?她又不会说出去。” 顾压星白眼:“我和清梦的事,不用你操心。” “清梦妹妹,你星哥可不是个好人。他连焰火都敢送,是亡命之徒呢。别靠他这么近,小心他……” “星哥是不是好人,我很清楚。秦枫先生,你…你不用挑拨离间!”清梦和顾压星的手牢牢握在一起。 “嚯!好好好,算叔叔挑拨离间。”秦枫坏坏地盯着清梦,“叔叔也不是什么好人。今天过来,跟你的星哥也不是商量什么好事的。你要是害怕,我跟你星哥换个地方聊,好不好?” 清梦看顾压星一眼。 顾压星直接把秦枫的意思说给她听:“他有正事要跟我说,可能会有点血腥,你要不要留在这里听?” 清梦点点头。 秦枫也不自讨没趣,反正该打的预防针都打好了,他就要说正事了。 他以问句开篇:“你们知道现在安置区的饱腹芯片接种比例吗?” 顾压星摇头。 秦枫报出了一个超出他预估的数字。 “根据计算,安置区的饱腹芯片比例已经很高了。这几年饱腹芯片的大降价,也就是为了提高这个数字。上面那些人要弄死粗子,现在就只需要在每个安置区里投放一定数量的焰火。当场死亡也好,造成重伤也好,只要是在焰火的现场,就不可能好端端地活下来了。” “秦氏研发芯片了很多年,终于把它搭配焰火的效果提升到了最佳。这几个月,秦氏一直都在做仿真焰火实验,用电子显示屏播放焰火图像,测试接种了芯片的人的死亡比例。但是效果并不是很好。所以他们从现在国度内唯一的大型焰火生产地采购了这批焰火,委托你把它们送上来。” “这批焰火是用来做实验的,并不是直接用来消灭安置区的。秦氏对他们的最新研发芯片非常自信,但上面的人要求他们必须给出一个稳定的实验结果。所以他们现在正在燕城附近的安置区里招募志愿者,声称接他们去进行药物试验,会给他们丰厚的回报,实则就是去配合他们完成焰火实验。如果焰火实验成功了,就代表上面的计划可以开始实施了。” 顾压星听罢沉默,深呼吸了几次,问秦枫:“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不是秦氏的掌门人秦海的儿子吗?为什么要把秦氏的秘密告诉我?又为什么要去救41号区。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啧啧…目的啊……”秦枫抬头,想看天,却只看见了天花板,“我的目的,说出来怕吓到你。” “你要,造反吗?”顾压星直言不讳。 他一直都有着敏锐的直觉,秦枫早就知道了。 但是“造反”这样的词,秦枫还是摇了摇头:“底下的人说‘造反’,但像我们这样的聪明人,应该说是革命。” “革命?”顾压星冷笑,“你要革谁的命?” “革了那些想革粗子命的那些人的命。” “你,为什么?你是秦氏的二公子,锦衣玉食,你帮粗子讨什么公道?你难道不该维护好秦氏的秘密?” “我不是帮粗子讨公道。我就是看不惯这个世道了。国度创立至今42年,国门大锁,内忧外患。富人积攒了整个国度中绝大多数的财富,留穷人们自生自灭。为了维持秩序,那些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给文艺自由,不让贸易自由,还想剥夺多数人的性命。你以为这样的世道,对于秦家的二公子真的有利吗?当大厦最底部的砖破碎的时候,楼顶的人必然也会坠落。玉石俱焚,无人可以逃脱。” “所以,我不是在帮粗子讨公道。我是看见了几十年后的未来,再给自己挣出路呢。至于秦氏…最富贵的家里偏偏有最肮脏的事,我无所谓它的生死存亡。” “至于为什么找到你,咳咳,是有件事,想要你帮我做。” 时间,无论对于秦枫、顾压星而言,还是对于秦氏,或是“上面的人”而言,都是宝贵的。 整个国度的任何一天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江北域的12个安置区是上面的人为了此后的计划打响的第一枪。虽然在41号区出现了意外,但是他们并没有停止他们的脚步。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这句话贯通古今,总是没错的。全国性的大风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而有心人能做的,无非是赶在他们下手前头,把他们的计划从根源处切段。 两天,是顾压星的考虑时间。 也是秦枫用来说服顾压星的时间。 他想要顾压星代替范良,去做一件几乎是有去无回的事。 秦枫给顾压星提供了很多的理由。往大了说,拯救这个国度中的可怜的粗子们。往小了说,给41号区的那些无辜魂灵的报仇。 当然,也不会只让顾压星当英雄。他也拿手里的褚越和程成对他进行了威胁。 顾压星的态度始终模棱两可,直到他见到了一个叫做吕立心的小男孩。 顾压星并不认识吕立心。他不知道吕立心男童的外表下有一个怎样成熟的灵魂。 但是他认识吕立心拿给他看的东西:一块龙玉佩。 在顾辰的脖子上有一块凤玉佩,和这块是一对。 这是顾压星的父母在抛弃他时,给他留下的唯一东西。 在他认识了小取之后,这两块玉佩就被他转赠给了小取。小取视若珍宝,龙玉佩给自己戴了,凤玉佩则给了儿子顾辰。 而在小取离开顾压星时,那块龙玉佩也被她随身带走了。 原本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这玉佩了,没想到却在秦枫的手下这里意外地发现。 “压星,这块玉佩你认识吗?” 秦枫站在顾压星面前。 顾压星问他:“你知道小取的事?” “嗯。本来不知道的。因为你,我叫吕立心去调查了一下。你不是有个朋友叫程成嘛,他给吕立心提供了不少那位小取小姐的线索,所以查起来也不算麻烦。” “你…为什么…会有小取的东西?她还活着吗?” 秦枫一摊手:“她活不活着,我不太清楚。应该是死了。至于我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啧,说起来有点复杂,我就长话短说了吧。就是这位叫小取的姑娘,当初不知道为什么来到了燕城,在燕城的安置区听说了秦氏正在招募志愿者去参与实验,只要参与了就有很多钱拿,就兴冲冲去报名了。然后她连人带物一起进了秦氏。人反正再也没有走出来过,她的随身物品嘛,就跟很多与她一样的人的东西一起扔在仓库里了。只不过这块玉佩比较出众,成色不错,就阴差阳错到了我手上了。要不是吕立心去查,我都不知道,原来和你的缘分这么早就开始了。” 中历36年乙巳年,江北域41号区,出走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 她离开了自己生长的地方,离开了自己的情人、弟弟和儿子,为了到安置区外面的世界,闯荡自己的生路。 听说了首都在北边,她就一路往北走。走路,坐车,一路上数不清淋了多少雨,挨了多少饿,吃了多少苦,经过了多少安置区,终于到了首都。 抵达首都之后,她身上的所有钱都已经用完,可她在首都根本找不到一个工作。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就只剩下一块玉佩,她不舍得卖掉。 有人告诉她,燕城就在不远的北边,那里有个秦氏药业,正在招募志愿者。 说是“志愿”,但给的工钱很高。 这位姑娘,于是坐上了开进秦氏药业的摆渡车。 顾压星若有所思地听着。 秦枫以为他在考虑为曾经的情人报仇,其实,顾压星的思维衍生到了另一个地方。 因为秦枫刚才的这番话,足够令他恐惧。 危险的信号在他头脑之中冲撞。 第104章 第104秒 秦氏药业是燕城毫无疑问的龙头企业。 无论从集团的地位、经济实力、占地面积,还是在当地的话语权等方面来说,在整个首都以北地区都无出其右。 秦氏的掌门人秦海早年间从科研工作者转为了巨商,接受了父辈留给他的秦氏药业的公司。十几年时间,秦氏便在秦海的手里做大做强,丝毫没有被其他产业超越的可能性。 可以说,在生物科学领域,秦氏已经在整个国度内形成了强力的垄断。 尽管这几年秦海慢慢地从权利金字塔顶退了下来,实际控权人变成了他的大女儿秦思荇,然而虎父无犬女,秦思荇也是个能掌握大局的聪明人。 “总经理,新的一批焰火已经到大燕仓库了。”秘书拿着两叠文件,走到了秦思荇身边。 “到了?这次的速度倒是挺快。”秦思荇麻利地在文件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曾老说,这批货质量都不错,他去检查过了,数量品质都对的上。‘志愿者’也基本上招募好了,他已经叫人把实验楼收拾出来了。” “行,你去跟曾老再联系一下,既然都准备好了,实验也可以开始了。” “好。”秘书给秦思荇换了新的待签字的文件,站在一边。 秦思荇瞥她:“怎么了?还有什么事情要说?” “是…是江北域传过来的消息。说从前几天开始,二少爷就不见了。” “什么!” 秦思荇一下子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秘书:“前几天?前几天是几天前?前几天的消息,今天才来告诉我?这几天江北域这么乱,我特地让他们盯住秦枫的!” “您派去江北域的人说,是从之前那次台风开始,二少爷就从江北域89号区不见了。不过台风天,安置区的信号不好,他们就没有及时汇报上来。” “这算什么借口!秦枫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到了江北域,天天在那里醉生梦死的。就叫他们去看好这个醉鬼他们都做不到,要他们有什么用!” 秦思荇发怒,秘书低头不敢说话。 “他是我的亲弟弟,手无缚鸡之力,流落到了那种鬼地方,我才叫他们去保护他!告诉那些人,赶紧在江北域找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把我弟弟带回燕城来!” “是是。” 曾严接到来自秦思荇秘书的电话,已经是夜里了。 秘书说,总经理认为已经可以开始实验了。 于是也不等第二天黎明的到来,曾严立刻到了秦氏的总部,对接下来的实验做起了各种各样的安排。譬如看管“志愿者”的人手,譬如实验各个流程所要用到的道具,因为任务实在太重要,在秦氏算是三把手的曾老凡事都亲力亲为,不敢有一点放松。 曾老的几个手下,一边帮曾老记录尚且有纰漏的地方,一边跟他汇报这批志愿者的情况:“按照总经理的安排,这次一共招募了三十个‘志愿者’。各个年龄段都有,十二岁以下四人,十二至二十岁四人,二十岁至三十五岁十人,三十五岁至五十五岁八人,五十五岁以上四人。每个人都做过检查了,接种过第二代芯片和第三代芯片的人基本上各占了二分之一,我们对他们进行了处理,给种了第二代芯片的志愿者加种了补芯。” “现在他们人呢?” “都在招待所呢。” “明天早上九点,正式开始实验吧。” “是。” 曾严手下口中所说的招待所就在秦氏药业的总部边上。 三十个志愿者,基本上都来源于燕城附近的安置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生来的粗子,也有少部分是娃娃爷破产沦落到了安置区。 秦氏极高的报酬把他们从各地吸引到了这里。招募他们的人告诉他们,这次“志愿”的时间大约在三至七天左右,但是招募实验对象的条件是必须接种过饱腹芯片,并且接种时间在一个月以上。在志愿的前两天,会有人对他们进行各种各样的检查,查验他们是否符合“志愿”资格。 在许许多多的志愿者中,秦氏选中了三十个,暂时安置在秦氏总部附近的招待所里。一人一间房间,条件很不错。每个“志愿者”都很满意这样的待遇,并且期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顾压星也分到了招待所的一间房间。 他站在镜子前,看着清梦给自己画上的一张脸。 之前与清梦和秦枫商量进入秦氏的事时,秦枫提出要给顾压星换一张脸。他还以为是什么高科技,没想到对抗科技的方式竟然这么传统。 清梦用笔在顾压星脸上一笔笔绘上彩色的化妆品,用她多年化妆的经验,让顾压星这张脸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了老态和疲倦。清梦的手艺高超,现在就算是东梁站在他面前,都认不出这就是他从小养到大的顾压星。 秦枫笑了:“撑一两天可以,久了就露馅了。你长得这么精神,人家一看就知道你因为要饿死才进秦氏挣钱的粗子。” “也不用久了才露馅,秦二公子,就这样画上去,真的不会被秦氏识破吗?” 清梦挠挠头道:“应该看不出来是画的吧。我感觉我画得还是蛮好的。” “是呀,压星,你得相信清梦妹妹嘛。而且,这张脸,只是让你混进秦氏而已。进了秦氏的大门,他们一定会安排你们洗澡换衣服,也算是给你们搜身,到时候你的脸一定会被洗掉的。所以你的动作一定要快,一定要在被搜身之前就离开队伍。” 顾压星瞪他:“你说得倒挺轻松。” “压星,我会帮你的嘛!吕立心已经把在江北域拍摄的视像资料准备好了。在你进入秦氏之后,资料就会集中播放。到时候,秦氏的人配备的无线接听设备和视讯设备都会被我们黑掉,他们一定会发生骚乱的。我相信我们能帮到你。”秦枫又露出他流里流气的笑,“清梦妹妹不是也在帮你嘛!爱的力量,多伟大。” “……”顾压星无语。 秦枫再跟他确认:“我要的那个文件,一定会在主楼的703办公室。主楼也挺好找的,就是整个秦氏里面最高的那栋楼。” “你怎么确定就在那里?” “7楼是绝密楼层,每一扇门都需要用高权限指纹解锁,我给你的我的指模是可以打开门的。703办公室是我姐姐的文件室。我老子现在不管事了,重要的文件,肯定在我姐姐那里。她一定会把它放在703文件室里面。” “要是不在呢?” “那你就等于去送死了。” “……你倒是直言不讳。” “没什么好忌讳的。顾压星,机会只有这么一次。如果你不成功,我们就失去了让那份文件公之于众的机会,我们煽动民意的效果就会大大降低。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带着人贸然闯进秦氏,秦思荇必定会直接把文件销毁的。” “秦枫。” “嗯?” “你为什么说什么事,都用这么肯定的语气?” “肯定吗?”秦枫勾勾唇,“大概是因为,我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吧。况且,你,我,还有清梦妹妹,我们都是命硬的人。命硬的人是不会轻易失败的。” “但愿如此吧。不过万一失败了,你得答应我,照顾好我的儿子。” “知道了,他叫顾辰,在江北域域城第二小学读书,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顾压星和秦枫,在他出发前的最后一次谈话,以不了了之告终。 接下来的时间,秦枫交给了他和清梦。 秦枫出去了,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二人。正如顾压星遇见清梦之后的每一个夜晚。 他已经跟清梦讲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如果自己参与此事,可能发生的结局。 清梦紧握着他的手。她说:“你还没有教我认全字,我也还没有跟你回你的江北域41号区。” 她的意思是,想要他活着回来。 顾压星对她笑笑:“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了秦枫吗?” 清梦摇头。 “其实,秦枫的威逼利诱,或是他说的那些关于小取的事情,都不能说服我去做这件事。只是他提到了小取,我才突然明白,原来对于上位者来说,查找一个人的踪迹是这么简单。我找小取用了很多年,都没有找到一点线索。秦枫只用了两天。”顾压星也握紧了她的手,“你觉得,如果我不去做这件事情,秦氏会有可能放过给他们送来焰火的我吗?” 清梦的圆圆眼睛盯着顾压星:“你是说,他们,以后会找到你,然后杀了你?” “对。如果秦枫说的一切都是事实的话。” “那…那,那就只能答应他,然后进入秦氏,才能改变吗?” “或许还有其他的办法,但是,这种办法的主动权握在我手上。”顾压星叹了一口气:“握着主动权,好过被动等死。” “但如果你没有成功呢?或者,你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潜入秦枫说的地方呢?” “那很有可能,我就只能参与那场焰火实验了。” “那会死吗?” “会的……”顾压星还是叹气,“如果我真死在那里了,你就当你遇见我,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已。只不过在这场梦里,焰火是我的晚餐。” “不是梦,星哥。”清梦把他的手牢牢包裹着,“遇见你才不是做了梦。真要做梦的话,那也是我们一起做梦。可是,我不会喜欢这样的梦的。我等你回来。我的字还没认全,也还没有跟你去你的41号区呢。你记不记得,当初跟我说好了回江北域的。如果谁反悔了,谁就要饿十天肚子。你得回来,带我去你的41号区。” “我记得的。” “那就一定要回来,我不要把这一切当作梦,你也不要把焰火当做什么晚餐!” “好。不当梦,也不当晚餐。答应你了,我一定回来。” 此时此刻,顾压星正站在镜子前。 从前的回忆零零碎碎都用了上来,他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伸手触碰。 这是清梦给他画上去的。现在,他是这个模样。 明天,他会是什么模样,他不知道。 正如秦枫所言,无论如何,即将到来的狂风,会吹动国度中的每一个人。谁都逃不掉的,无论是粗子,还是娃娃爷,或是如今还在上位的城佬们。 他知道,明天,终归会是不平凡的一天。 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一天的“明天”,确实是不平凡的一天。 24小时的时间,他曾经给城里人当保镖,出生入死,能挣来顾辰几天的学费。 但同样是24小时,也足够他在历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当“明天”过去,革命军的领袖秦枫成功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份能够证明秦氏药业和掌权者勾结,试图消灭安置区的文件。拥有了顾压星拼死递出来的文件,再依靠着秦枫前期做过的努力,他仅仅用了三个月时间,就把整个国度掀得天翻地覆。 新的国家成立之后,秦枫当之无愧地成为了新的领导人。 不过他无心权利,在时局稳固之后,竟然从事起文艺事业。 他的一生中流传最广的两个作品,一是他的一首诗,二是他的回忆录。 那首诗,是这样的: “给我孤勇者的酒呵天” “给我狂狷者的偏狭呵地” “给我一把足够杀死自己的刀呵” “让我把性命握在手上” 而在他的回忆录中,有这样一段话: ……于是,我把顾压星带回了清梦身边。他身上都是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清梦以为他死了。 我就问清梦:“你星哥都死了,要不你以后就跟着我,行吗?” 清梦看着我——她的眼睛那么漂亮——“不行。” 我诓她:“是你星哥说的,他要是死了,我照顾你。” 清梦还是看着我:“不行。” 她只是说不行,没有说为什么不行。我连着问了她很多遍,她都只说“不行”。好像她黏在那个顾压星身上了。 结果我还没把她诓倒,床上躺着的顾压星突然就醒了。 顾压星这人真是见色忘友,我身边站着褚越和程成(那时候我跟褚司令和程少将都还不熟,他们也还没有正式的职务),他都看也不看,只把清梦抱住了。 他开口就是脏话:“妈的!差点被炸成粉!早知道偷个文件这么难,我死也不答应这傻b秦枫!” 估计他是没有看到旁边的我,抱着清梦,他足足骂了我一百零四秒。 清梦也不提醒他我就在边上,她牢牢地抱着他的“星哥”,一边哭一边笑。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非常感谢大家的陪伴。 从21年写到今年,这个故事以三十来万字结尾,对我来说其实已经是一个很长的周期了。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本写满三十万字的小说,可能也会是唯一一本?我不确定。因为写完这个故事,感觉实在已是心力交瘁,再也不愿意写太长的故事了。三十万字是一个很好的标准。 《焰火晚餐》的灵感来源当然是一场焰火。在那场焰火中,诞生了一个念头:焰火这样美丽,我为什么不写一本关于焰火的小说?然而写到了故事的末尾,这一场焰火也没有出现,这大概也会成为我的一个遗憾。不过,对于这个故事的结局,我是没有遗憾的。 之前也同读者们说过,我对于本文的大纲进行了一次很大幅度的修改。可以这么说,从九十章开始,整个故事的走向完全脱离了原来的轨迹。这也是导致结尾看上去有点仓促的原因。其实在原来的大纲之中,顾压星进入秦氏盗取文件的前因后果和过程都比较详细,这段剧情如果写出来,篇幅会达到十万字以上。但是我将这一整段压缩成了几章内容,并且把原定的结局完完全全颠覆了。 我相信,这样的修改,对于这个故事本身会是有利的。这么说好像有点官方。但说实在话,在写大纲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很好地理解主角的形象和我想要表达的东西。可是在我写前三十万字的过程中,想要表达的东西,好像都藏在文字之中了。我并不确定是否每个读者都能够感受到我想表达的内容,但我确确实实已经把它们写了出来。如果再用十多万字写顾压星进入秦氏的过程,那么前面三十万字似乎就成为了陪衬。 《焰火晚餐》是一篇公路文。顾压星和清梦在一路上发生的事,遇见的人,产生的感情,才是故事的主体。当公路的旅程结束,顾压星和清梦到达了旅程的终点,这个故事也应该走向终点了。 当然,缘更番外,会写一写文中出现的其他人。 下个故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