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然脂功业 作者:徐十五娘 文案 民国知识分子恋情,1个短篇 (年下不年下的,其实就相差两岁,但不选标签不行,就选了个 第1章 上 ================== 同任希靖相识——十几年前的事。 那时候刚写白话文,一大本草稿丢在课室里,正让任希靖捡去。拿给一位教员看了,说是非常欣赏,付出十二分热心,要把作者找出来,以为新文学尝试的典范。他本来无意为此,但若再不应承,像太不知趣,终于还是发表了,竟真的大出了一回意外风头。 两人都是平京学堂的学生。过后,任希靖请他的客,说为这擅做主张赔罪。在校门口的餐馆里,地方也是任希靖选的,浦季宾不怎么出来吃饭,并不太懂得:生活费用有限,他又有买书与听旧戏这两桩花钱的爱好,衣食上自然便俭省些。任希靖是刚下了课过来,胳膊下夹着几本讲义,搁在了桌子上。浦季宾看了一眼封皮,寒暄道:“你在听张先生的课。” 便是给浦季宾发那几篇文章的教员,叫做张之铭。任希靖穿白衬衫,下配黑洋裤,黑色的皮鞋。春天刚过去,天还没热起来,就已经不穿袜子,露出一对伶仃的脚腕,在拉椅子坐下时给浦季宾看个正着。便笑:“是呀。我觉着张先生很有意思。” 点了冷荤和碗菜。浦季宾暗盯着任希靖瞧,只觉他鼻梁很高,眼睛又大,有种西洋式的精细。偶然出了神,手里筷尖戳进四喜丸子的皮,又拔出来,笑着遮掩过去,竟有几分讪讪。任希靖正讲到自己如何冒昧,如何不好意思。 但过了这么几日,尴尬与生气早不剩多少,倒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也不是什么坏事。桌上正有一点酒,浦季宾把杯子斟满了,效仿英雄好汉,笑着同任希靖泯掉恩仇:“风头送到眼前,出了就出了,我只是不大习惯,不如你大方。” 任希靖是个真正习惯了在同学间出名的。学问家境都不错,又热心交际,颇有些轶闻在同学间流传,仿佛当代的《世说新语》。连外校的朋友,都有向浦季宾打听的:“贵校有一位任希靖同学,是你的同乡,你认得吗?” 他两人从同一省来。浦季宾被问多了,只嫌不耐烦:“不认得。”说完了,又觉太生硬,补道:“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说了许久,是到这回才识得庐山真面目,倒比预想得可亲。他说:“我是不用字的,只叫我季宾就好。” 任希靖点头一笑:“彼此彼此。”原来真有些外国血统。他祖父做买办生意,跟一位西洋小姐私通生子,他的容貌又偏巧酷似父亲……许是喝得多了,话头停不下来,竟跟个刚相识的人说这些。后来浦季宾问他,他只说:“因为我喜欢你的文章,就与你一见如故——何况你太沉默,我不引着你说话,又能怎么着?” 也只有初见时沉默,过后便开了话匣子,臧否人物点评世事,种种不一而足,意外谈得来。两人在那半年交往最密,见面从不用约,晨起任希靖吃过早饭,便会顺路到浦季宾寝室来,二人剧谈一番。 浦季宾睡得晚,所以起得晚些,任希靖发觉了,不禁问他:“那你要上课,怎么来得及吃饭?” 又露出些了然的笑,说:“噢——也许我不来,你还可以再睡会儿?干脆不去上课了。” 然他倒极少逃课。这学期选的课,那几位老师都很知名,又都搭了讪,即使想逃,也不大好意思。这时只说:“来不及,就不吃早饭了呗。” 收拾着东西,笑道:“幸而不是一年级了。”一年级时,学生还要出早操。校方是要令学生强健体魄,可惜难有实效,最后,就只有前朝遗留的老校工还孜孜不倦,在那里敲锣打鼓:“老爷出操了——老爷出操了!”大以前的风俗,称学生都做学生老爷。 这事太不伦不类,还被教会学校看了笑话。因此,本来说要全校执行,到底只安排了一年级。到了下半年,一年级也都混熟了,彻底变作有名无实。任希靖摇了摇头,装模作样地说:“那是我以己度人,竟然把吃饭看得比学问重,是把季宾看得轻了。”记住了这件事,下回再来,就给浦季宾带了一只饭盒。 打开看,里头分成了两格,装了几块干粮点心,让浦季宾拿去就着茶叶。前几天,次次东西都不一样,后来看出了他的喜好,便固定了下来。浦季宾直开玩笑说:“将来希靖若是出名了,我写回忆文章,还可以向后人夸一夸他待友人的体贴美德。” 任希靖含笑不答,只又催他写文章。浦季宾这时已在报上小有名气,可惜究竟志不在此,写来并不上心。有天赋而浪掷闲抛,缺乏那种“人的生命自觉性”,叫任希靖看了总是可惜,倒比本人更着急。一派真诚,并非嫉妒:“这如果是别人身上,我真要意难平的,但在我的季宾,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们刚熟起来,任希靖就拿了自己的本子给他看,说:“你看,真差远了,我便不同你比,也不想出去丢人。”原来这学生领袖只擅长念书作论文,缺乏情致,为催稿不惜自揭其短。 但浦季宾自然不是只懂得情致。真能入任希靖眼睛的东西,就是绵里也未免藏刀子。不是藏针,那太尖细,甚至有些讨巧的意思,刀子要更爽利。论及文学,任希靖比他看重,浦季宾一心想求“有分量的学问”,或许是旧式读书人的传统,当诗文为小道。自己写那些东西,真有意义么?无法全信,又不愿全否认。 亦不与任希靖争辩,反而写稿投稿,请张之铭帮他们办杂志。任希靖忙不过来:要学习,还要搞运动。这些事都落在浦季宾手里,还有人不满,说他虽然沉默,惜太傲慢。 瞥见任希靖推门进来,浦季宾嗤道:“讲话是好斗,不讲,又是傲慢了。渐渐也有人说希靖好斗的不是?” 再问:“你又去做那些——不辛苦?”是指他的“社会事业”。这一阵京里很乱,都说眼下这个军政府要倒台,浦季宾的室友之一,怕就在平京打起来阻断交通,甚至被母亲叫着休学回乡侍疾去了。因此,眼下任希靖搬来与他同住。 任希靖闻此不答,只道:“明天晚上,你还上戏园子去么?我跟你去。”看了一出《银空山》,一出《大登殿》。唱代战公主那戏子,艺名叫做柳见月,正是浦季宾一向喜欢的。 他顾着看戏,顾不上同任希靖讲话,散了场才问:“你不是不喜欢这些?怎么想起跟我来这里。” 任希靖说:“我只是想看一看那位柳见月。”若有机会,还想到后台去认识。在街上走着,夜风极清。浦季宾道:“现在,不就认识了么?”抬手往天边一指,原来路尽处有一双垂柳,正衬着天际清黄的满月,应了这艺名的景。 两人都笑了,浦季宾又问:“希靖想认识柳见月,去做甚么?” 只答:“就看一看。”谁知,柳见月就死在二人看戏的转天。要到端池去乘船,筹备南下的演出,却在江心为人暗杀,登在报上。浦季宾见了,感慨万端。 居然有泪欲下,觉着难堪,到底咽了回去,只对着灯影,又落笔去写字。他这才听闻,柳见月以往与南边新政府的人有勾结,此次又得罪了人。任希靖是好事之人,难道为此才想认识他?浦季宾一念及此,反而懒得问了:这时节的报纸,谁都不知道真假。 局势紧张过一阵,到底谈判了事。执掌军政府的老革死了(他们常这般指称那元首),留下位大少爷,败光了基业。当然,这是小人书式的讲法,若正经说,是军阀终于被打倒了,学生们都很高兴。那少爷服了软,只身亡命天涯,“深明大义”这一桩,连父亲的名声也挽回了不少。浦季宾松口气之余,甚至生出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惋惜。 暑假,浦季宾留在学校念书。任希靖也在,还有另一位同学借住在空铺位上,是他的好朋友。黝黑精瘦,五官端正,读法科,名叫祝芝江。浦季宾仍写文章,出了一本薄薄册子。祝芝江曾问他:“季宾以后要作文为生么?” 任希靖也撺掇:“望你笔耕不辍。”浦只摇头,说未必。话题没深入,却宕开去,三人一面议论留洋回来的新教授,一面预备下学期的课程,谁知这些准备,最终都没用上:下学期一开头,便不太平。 是为了反对教育部。学费腾贵,补贴迟迟不到手,甚至教员都因为工资罢过课。此外,又有许多其他的由头:全国统一教学大纲和期末考试(亏他能想得出来!反对的同学这样说),减少假期(因为西人的学校已臻于发达,需以此办法赶超之),取消男女同校(口吻坚决,大约该部长专为挽救世风才出山赴任),如此这般。 此时学生还挟着抗议军政府的余兴,又新开了学生联合会,当然不堪忍受。声势尤其浩大,结局却出乎意表:酿成了拥挤事故。现场骚乱,死伤甚众,有记者照了相,但没录影,说不清源头何在。或许真是因为中间经行一道窄街,全然出于巧合……这些话,浦季宾都是在警局里听的。 暑假里三人有时趁夜漫步,偌大平京几乎踏遍,没少路过警察局,他却从未想过有一日被抓进去。任希靖曾指给他看:“喏,就那边。”原来就在必经之路上,他平常不往拐弯瞧,才没注意。向内匆匆窥视,是座老院子,惯例灰瓦红墙,墙内种了高大槐树。 浦季宾说:“这上头没有琉璃瓦,倒比有了好看。我不喜欢那东西,黄澄澄、绿油油的,不好看。”两人共享一套水乡式的审美趋向。警察在门口踱步,旧制服还没彻底换完,树上不知什么东西落下来,踩上去发黏。 那天的游行,浦季宾起初没准备参加。被任希靖拉去筹备,竟成了主犯之一:口号传单同请愿书都出自他手。他连名字都不曾署过。落笔时,有同学问:“为什么?” 谨慎或者胆怯都不能宣之于口。浦季宾只说:“既然是宣传,谁写的又有什么区别?我也不是为了沽名钓誉才做这个。”赢得一席了喝彩。 但这点自保伎俩后来并没派上用场。起初坚持抗辩,受审日久,便虚飘飘的,连反问也说不出口,当场似被说服了,过后又觉悚然,惊出一身冷汗。这事整个地,森严里透着一丝滑稽。 窗帘浓绿色,几乎不漏什么光,灯亮着,刺眼睛,把对面那警察的脸照得惨白惨白。还好,没什么新型技术。他没过于害怕,亦非英勇,更多感到茫然,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应当说什么、做什么。后来,据说校内抄出了即将制成的炸弹。差点投到衙门里去,但那制造技术又不太成,把查抄的人炸飞了几个。 真是好险!没在别的什么时候炸,炸飞自己人。有学生讲这是天命、报应,虽然新青年口称报应,本身有几分好笑。此事吓得教育部长直接挂冠,不免与前头的一步不让相映成趣——现在,在教育部,是原先的次长同警局在应付。 据闻别人已经认了阴谋,又说因为无辜死了许多人,舆论汹汹,都要求从重处理首犯,甚至有人绝食明志。浦季宾听了,不大愿意信:还另有一种说法,说绝食抗议,抗的是抓捕他们。他运气不好,没跟其他同学关在一起,风声全听不到,除了公审和死刑一类的威胁。 最后,这些也没了。警察办案亦偷闲,之后久久晾着。白昼渐短,令他想起“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之类的旧诗,只剩下狼狈。感触最深是狼狈。蚊虫,脚步,高墙,涂了黑漆的狭窄楼梯,共同构成一个舞台,他在台上昏头昏脑,踩着衣摆走路。 开学日久,这事再而衰三而竭,别的学校多半已散了,到他们这里,却还有另一桩事:之前抗议军政府,他们做得最多,甚至受了暗中的支持,如今却要被撤去建制与其他大学合并,要拼凑出什么“东方首位”的大学。过河拆桥写在脸上,不免有些难看,只天下难看的事实在许多,衬得它不稀奇。什么都不稀奇。 有一瞬,浦季宾当真以为将死在这个上,自顾太短一生,简直尚未舒展就归于卷曲。想起旁人,好像也就那样死了,碾在尘土底下。白日当天,他睁着眼,像从噩梦里刚挣出来,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全都要怪任希靖。他这么跟自己说,说完也知道不应当。但应当什么?这又不知道了,正如不知道 有无恨他。“挑事害命”,叫他写认罪书时候,有这词汇。不全是威逼。来过领导,一个枯瘦的,语气低沉;另一个胖大身子,裤带挂到肚脐上,本地人,说话像铁锅里炸豆子,蹦得哗啦作响。 后者苦口婆心,前者潸然泪下,大意说,造孽终得自己还。吃这杯敬酒还有一线生机,如若不吃…… 一封认罪书,倒卖得像赎罪券。浦季宾按了手印。庭审时,他才头回见着任希靖,相顾憔悴支离,他一瞬竟把怨恨都忘了,甚至深愧于自身的软弱。虽则如此,站在席上时,到底两股战战——糊涂律师辩不过,判了死刑。 他疑心有预谋。那位教育次长也来了,在证人席,闻道不日就要高迁接任。瘦高,面白,银丝边眼镜,浦季宾从侧面看他,是一副文弱剪影。军政府在时,他同那少帅关系很近,借机救过不少文人与学生。只如今,形势自然变了。 后来与任希靖谈起过这人。彼时正吃饭,任希靖的习惯,不咽净饭便不说话,词句酝酿太早,干瞪着眼咀嚼许久:“眼镜和人是一般的装模作样。你不知道!” 这位黎次长坚决要求追责。毕竟那颗不成功的炸弹,仿佛他家里是目标之一;并曾有“学匪”扬言,平京学堂的名分解决以前,一旦黎次长胆敢往平京学堂演讲,就要打得他进不了校门。最终没有真打,因为他没有真来,不知是谁吓住了谁。 另外,还有踩踏事故的责任问题:死了的学生里有什么人物的亲戚,家里很不乐意。当然要整顿学风。黎兆熊受多面交攻,几日没睡成好觉,脸色黯淡得简直像抹不匀雪花膏的女人。 庭审结束才放心,夹包向外走,偏巧跟浦季宾对视。只见那年轻人木呆呆的,挂点讽刺,又像要掉泪。 是真差一点哭出声。刑期下周,又改下月。转机是中间来的,浦季宾不知道具体原委,只是狱卒下了寡淡通知:“下午,放你出去。”他正盯着墙,等一块欲剥落未剥落的墙皮坠地,听得一个激灵。 以为是“送行饭”要来了。其实不知道究竟有没有“送行饭”,但小说戏文里都这么讲,他就姑且如此以为。“啊”了一声,转身问:“是……要来了吗?”不敢把话问全。 狱卒不耐烦,重复一遍:“放你出去,不是行刑。”浦季宾这才明白。脑内轰然一片空白,想站起来,感到两只脚在抖,索性不动了,做出若无其事的镇定样子,点了点头。 后来,才问任希靖:“是怎么一回事?”那时,秋已深了。 出狱那天,来接的师生挤满了窄巷,真相识的倒不多。照例要合影留念,浦季宾最怕照相,但也无法。他一身白衣早已素化为缁,虽然知道镜头里未必看得出来,还是临时问人借了蓝布褂子披上。 是向任希靖借的:这学生领袖人缘好,有女同学专门给他带了两件衣裳。摄影师那头发出咔嚓一声,浦季宾也宛如方从地府回魂,露一丝呆愣愣的笑,又迅速收了:有同学胸前戴着雪白的纸花,为了纪念死者。 那合影拍得尴尬,但人手一张,浦季宾独处时才好意思取出来看。懊悔站在太中间,表情做得又不好,局促从相片纸里外溢,烫得指尖生疼,与旁边的任希靖相形见绌。 任希靖说:“你生日要到了,我请你吃蛋糕?” 又是两人对坐。对方把瓷盘向他这头推让,模样施施然:“这家的蛋糕好吃,所以才特地来这里。” 浦季宾道:“原先只吃过寿面的。”自己也笑了。他其实比任希靖年长接近两岁,但任希靖练达圆融,衬得他真正“痴长”而已。性子又胆怯——这是因为想起入狱时的事。 任希靖没仔细解释,只告诉他:“那位黎先生如今不在教育部了。我们最终还是合并,换了校长,当时新校长来见狱中的学生,你也是知道的。” 浦季宾颔首。任希靖接着道:“学生答应合并条件,不再闹事,这件事就过去了。”连踩踏事故也一起,都推给了望风辞职的教育总长同两所大学的前任校长。曾经单独提审了任希靖等几个人犯一回。秘密法庭。并非真构成秘密,只是图省事,借一张谈判桌子。 席间,黎兆熊情绪不稳,拍了桌子:“我家里差点进了炸弹!有人的太太都挨了打!连报馆都被他们捣了!死了二三十人,你究竟有没有想一想?炸弹,那可是炸弹!现在平京的学生都成了什么样子,你说说,你知道吗?” “黎先生吃瘪,把祝芝江都看笑了。”任希靖半真半假地给他讲故事。祝芝江才真是风云人物,浦季宾轮不上,所以虽则判刑里有,谈妥时却没有他。浦季宾虽后怕,毕竟时过境迁,还能开几句玩笑:“真可惜,没亲眼看见。你们怎不叫上我呢?” 任希靖捏着咖啡杯柄,似没想到会被烫着,吸了一口凉气。才说:“我今天来,其实还有一句话的。”话到这里,难得神态有些局促。 浦季宾问:“嗯?” “他们知道材料出自你手,不是我说出去的。我一直是——很喜欢你的。”说完,逃也似低头切蛋糕。没拿稳,跟餐盘撞出接连几声,仿佛那刀子在战战兢兢似的。 这话前后不搭界。浦季宾起初没懂,回味片刻,才说:“你知道的,我只想做一做学问。” 任希靖叹一口气,劝他:“学问也不至于——用掉整个的人生罢?” 浦季宾放下叉子。这动作显得他很下决心,为接下来的话添了郑重:“希靖,我是真的不擅长搞那些运动。” 任希靖在看蛋糕上的奶油裱花,呆了。没设想过浦季宾能会错了意。以前闲聊,浦季宾给他讲戏子那路事,又说同学间的事,没有个不知道的。怎么今天会如此? 或许是故意的。他咬咬牙,抬头盯着对方,浦季宾却低头,只给他看密丛丛的乌发。他不甘心,又说了一次:“我是说,我一直很喜欢你。不是要拉你来做什么的意思。是我,我,很喜欢你。” 掰开揉碎,简直像讲考试重点。讲完,迫切等着回答。浦季宾拿筷子的手抖了抖,良久才抬起头来。只说“啊?这、这……” 任希靖没忍住,把椅子往后一推,哗啦一声站起来。浦季宾补了下半句,低声地:“希靖,你让我想一想。你也想一想,想一想,过几天。” 任希靖忍不住了。大声回他:“这有什么可想的?只有‘行’与‘不行’,还要写篇文章分析吗?”一路奔出去,直走到马路尽头才停。 不知道是跑得太急,还是叫浦季宾气着了,胸口嗡嗡作响。呆立片刻,见浦季宾不曾追出来,才走回去。心里只想胡乱脱衣蒙进被里,手上却利落卷好了铺盖与脸盆,搬回了原来的住处。躺到床上,才想起走时没付咖啡馆的钱。 账是浦季宾付的。任希靖再不肯见他,太年轻,气性极大。只转天托人给他一个信封,里头夹着几张钞票。浦季宾坦然收下了钱,把信封仔细掏空,里头竟没一句留言,出乎他的意料。 有些失落,又心想这样也好,或许任希靖也后悔了,双方正好从此缄口。但当晚就梦见任希靖来追问回复:“你想出了什么?” 该说不喜欢,却说不出口,只是一味嗫嚅:“我、我不知道……” 惊醒了。或许他是真不知道。“爱情”两个字本身也是近二十年的新兴名词。也或许怕说了就要绝交,太不舍得。浦季宾撑起身子坐在床上,闭眼摸到那枚信封,手指一寸寸沿着边缘滑下去。 但任希靖再没来过,故意躲开了。他松了一口气,又可惜,到底还是绝交了。寝室里旁人全睡了,他只身独坐,泛起一股怅然惘然,仿佛自己的身体都融化在了这茫茫的夜中。 过不几日,被快信叫回了家里。即刻面临一桩全未料到的事:说是来奔父丧,实际却是叫他回乡结亲。浦季宾从前只在小说里读过这种情节。按说他自己写过小说,还鼓吹过“当代人写当代事”,此刻竟似忘记了,本来故事便往往从真实中取材。 这个男主角做得气闷。双亲都知道了入狱的事,对他百般拷问,为这个才立刻叫他回来成婚。父亲确实久病,然诫子时中气仍很足,母亲负责解劝,抹着一块手帕垂泪。起初作势要打,打不几下,母亲便《红楼梦》式地哀叫起来:“我苦命的儿呀!” 把他从棍棒底下救了回来。恰好,浦季宾真的有过一个早夭的长兄。闹将一番之后,到底是结了婚。一方面也为给父亲冲喜——都什么年月了,竟还信这一套!但要让人不信,他又说服不了谁,最终不曾坚拒。 在外头,对人提起自己婚事,仅仅怅然地说:“我也没有想到过!但意外或者也是命运的一种安排。” 言及“内子”,从不说起新娘的坏处,也不讲甚么被迫结婚的话。只有一点最为确切:自己的身份变了。从光杆司令成了有家累的人,只觉着连灵魂都被系上了沉重的铁秤砣,再不能胡乱飘飞。 同时想明白了,大约这就是他父母的意图,用俗世扯住他。浦季宾思想趋新,不是没幻想过性与爱之类,难说没有郁郁,只不像一些师友那样放得开,敢于对亲朋大倒苦水:他没法将自己置于完全受害的位置,总觉那近于推卸责任。 休学期间,居然连任希靖也写了快信来问候他。末尾附上调侃:“从前某前辈新婚便有新诗,甚至写了不少文章出来,据说是因为苦闷,不知道浦君有新作未?” 言语之间十成活泼,仿佛对此全无芥蒂。浦季宾想起那通告白,总疑心这调侃实为讽刺,但一来并无证据,二来喜于二人复交,决心将此视为任希靖的表态,表示那事已过去的意思。虽则如此,他还是过了许久,才复信道:“这一向太忙……喜事后居然连着丧事,自己亲身做了孝子,哀痛得不大能够落笔。加之又病了一场……” 他父亲没熬过这个冬。浦季宾本想早些回校,但他家传有心疾,父亲死在这个上边,他自己办完白事回来,也差一点晕厥倒地,只得拖到了夏季。 其时,任希靖已负笈外洋去了。没赶上那场送别,还是听祝芝江讲的:“今年得了一位实业家的赞助,又申请一部分官费,早早就走了!” 两人站在课室外。新搬的校园,但是个旧园子,里头树影重重叠叠的。恰逢书商来找教员学生做买卖,站了一排。浦季宾说:“啊,原来是这样。” 默然片刻,才接下去:“他之前还给我写过两封信,却没提。不过那信也有几个月了,想是没来得及。”自己给自己寻出了解释。 祝芝江殷勤地代答:“之前没定准,便没对人说。等定准没几天就启程了。何况这半年,学校里学业,还有别的事,都焦头烂额的。他走得急,一时顾不上也难免。” “出了什么事?我都没听说。” 没等回答,又失笑道:“想是都过去了。或者是我不愿与闻的那些,不方便,我就不问了。”携着书卷讲义同祝芝江散步,正逢新生入校,有人压着嗓子议论:“那便是祝芝江。旁边大约是浦季宾师兄。你入学晚,任希靖听说已出国去了。” 祝芝江处之泰然,低声对浦季宾说:“我们太出名了——有些新生仰慕。但或许也不是好事。”晃晃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浦季宾颔首。进了寝室,静悄悄没一个人说话。他搁下书坐在床上,感到一股浓重的寂寥,像烟雾,被吸进心里。 此后许久,任希靖再没给他写信,浦季宾心中委屈,便更不肯去枉就,一来一去,从前击节畅谈的朋友,今朝竟也久疏音问了。 就连祝芝江,也自打毕业,便渐渐没了消息。他同浦季宾都是转年春节后往欧陆去的,嗣后却没了影踪。有人说在遣返名单上见过;又传说那批人根本没有真回去,但也没见谁回学校来。去了哪里?浦季宾回国后又听见议论,不禁多嘴问了这句,那时已是几年之后了。 隔着一桌子酒菜。对方说:“我也只是听说的。一位老同学,说在南边见过他——在洪州了!他是东北人,不知道去洪州,是讨什么生活。” 洪州这个地名一出口,底下的话便“犹抱琵琶半遮面”起来。浦季宾晓得,那边有反当局的人在。诸宾客挪开话头,说笑声在空气里宕开,水波纹似的。于是也知道,他同祝芝江大抵很难重逢了。 回国之前,反倒见过了任希靖。在枫丹市,另一同学家里。那位的妻刚生了头胎,请吃满月酒,难得旧雨纷至。浦季宾到得晚。主人迎出来,透着洋洋的喜气:“你猜谁来了?”便指一人与他。 “季宾——真是久违了。”竟是任希靖。浦季宾曾听说他不远的另一国,但万万没想到会在枫丹相逢,张口结舌地。主人邀功似的一笑:“希靖前几天到枫丹来,我同他说起你,听说你们一直没见。” 任希靖比从前胖了。没到“绝对的胖”,但与过去硬骨清瘦、不盈一握的样子相比,确乎丰润不少。人也更开朗,甚至稍显咄咄逼人,反观浦季宾自己,却是越发内敛。两人交谈,往往是任希靖问一句,他答一句。 何况他心里还有芥蒂,不知道任希靖为何忽冷忽热,同他疏远。想来想去,也只有表白不成的事。对于失败的追求者,浦季宾听妹妹抱怨过,知道女人从此往往有种情不自禁的居高临下。难道任希靖认为他也会沾染这种心态?再不然,就是像猎人,对于一击不中又不便追逐的野兽,宁可彻底抛弃。他不知道任希靖是哪一种人。 宾客散了。任希靖挪到了沙发上,瞧着他:“我看了你的文章。”和昔年无甚差别的话。但这回不再是散文小说,讲的是浦季宾终于做出来的论文。结了一个集子,在国内印刷出来,令他又一回声名鹊起。只待拿到学位,便可以回平京去教书。 有妻有子,有了工作,一生仿佛就能这么过去。任希靖笑他:“没想到,竟是你早早便能糊口。”但眼观世乱,虽然此际已经不兴什么河汾受业、太学清议,也不再提什么文气道统,终究心不能平。一生如此消磨尽么?太苍茫了。 他余光瞥任希靖一眼,转脸对主人说话:“你听听!只以糊口论,要以为希靖在讽刺我只知道过日子了。” 可是刚这么说完,下一句就向任希靖问他的日子:“多年不见,你有家眷了吗?” 任希靖摇头:“不说我都忘了,你回国去,记得代我向你太太问好——有儿女没有?” 已然儿女双全。喝着葡萄酒,浦季宾没得念起来:“可真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啊。”想不到,有了电话电报,坐着火车飞机,古人的慨叹还是要套在他们头上。他把这话说出来,剩的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念完了那诗,气氛居然一下子松脱。大家一齐笑了,举杯要凑足那十觞之数。 都有了几分醉意。任希靖仰脸歪在沙发上,说道:“昔别君未婚……我至今还未婚呢,这点却是比不上你小浦同学啦。” 举着个空杯子。 旁边主人抢着说:“季宾可就快是小浦先生了!” 那回,任希靖盛赞了他写的书。两人仿佛才开始正经谈话,一谈到这些,别的事都可以搁置,姑且快然自足;或许也只有谈这些事,才可以如此。为省电,后半夜便关了灯,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神色,索性合上眼,肆意往下讲。 是难得的痛快,也真的醉了。有些评议想说又说不清,头脑实在发晕,两个人都前言不搭后语的。最后,任希靖只好说道:“我回去给你写书评。还有些别的——写信,写信罢?你什么时候走?我要是写得慢,你不在枫丹了,就给你寄回国去。不远了,我听说你暑假前就要到任的。你到哪里高就?地址快给我写。” 浦季宾没立刻回答,心里留着一线清醒,难免在想:“这究竟是醉话还是醒话?”一不留神,问了出来。 可惜任希靖全没有答,还在问他要地址,没听见问话似的。诚可谓“座中醉客延醒客”了。浦季宾说:“我还没有回去,哪里来的地址?” 门铃忽而响了。浦季宾被那清脆声音惊醒,只见客厅帘子敞着,天际由蓝泛白,晶莹如一片海水。他望着那浩浩汤汤的“海水”,一时似被镇住了。 刚要指给另两位看,主人已起身去应门:“我看这样,等季宾定下住处告诉我,我再告诉你,也不费事。” “我回平京去,在华宁师范。他们早已把师范两个字去了,你走之后的事。” 任希靖讶异地翻了个身:“啊,校长是——黎兆熊?我以为你会到中央大学去。” “是一位先生荐的我。既然说定了,总不至于还计较那些旧事?” 任希靖说:“也对。”眼神直勾勾盯着浦季宾。片刻才道:“当时真以为要死。好在年轻,怕是怕,也不像现在这么怕。只是惭愧。” 欲言又止。浦季宾顺势问:“惭愧什么?” “惭愧一生什么都没做。还有就是拖你进来。是我莽撞了,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真死了的那些同学。” 浦季宾道:“噢。”不知该答什么,又有许多话向喉头涌,然吐不出口。道是任希靖出国后主张全变了,甚至埋首鸡窗,给自己立了规矩,多少年不许从事社会活动。他此刻忽地抬手,想拍拍任希靖的肩,又在半途顿住。 只说:“你也很辛苦,记得注意身体。” 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譬如祝芝江,到底跟任希靖割了席,嫌其日益软弱。浦季宾后来知道,唏嘘了好一阵。主人已应门回来,身后跟了新客。浅灰西装,玳瑁眼镜,瘦瘦高高的,骨架支棱着。 一见来人,任希靖先不好意思起来:“是我回去晚了,还让你拎着箱子跑这么远。我跟季宾多年没见了……啊呀,差点忘了,你们是不是还不认识?” 这人名叫汪道政,朋友都以字称他为汪时敏。很耳熟:这是有家学的人,汪父科考出身,点了翰林院庶吉士,又在前朝任过尚书,归田后潜心朴学,算得一时名士。 浦季宾知道这人,只汪时敏也是个脾气古怪的,因此不曾相识。介绍完毕,汪时敏略微颔首,伸手过来,同他浅浅一握,用英文说:“你好。”浦季宾一愣,照样答了,几个单词过去,再没有别的话。 一时间三人面面相觑。汪时敏先要坐下,近前见沙发上已没了地方,只好站回去。见状,任希靖主动起身,坐到了面前两只行李箱中的一只上。 这才招呼汪时敏:“你来坐——我坐我自己的箱子,也挺好。”原来汪时敏举动矜持,又爱惜物件,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宁愿站一阵,也不会坐那只手提箱的。当然,任希靖要坐,他也并不反对。浦季宾想到此处,不禁暗发一笑。 笑过了,见他两人如此熟稔,心里竟颇生今昔之感。任希靖解释道:“我们是同学,极谈得来,这一阵出门,正好搭个伴。早上要坐火车,我本想一会儿回旅店去找他的。谁知道时敏这样等不及?” “你太豪爽,谁知道赴宴吃酒来了劲头,会不会误了事。不是没有过!” 汪时敏说着,摸出纸烟点着,吸了一口:“我好困。一整夜在看书等你,又收拾箱子,不吸烟简直更醒不过来。” 在这黎明时分光线朦胧,烟雾渐弥散开,这屋子像在静悄悄往下沉,直沉没到太古的洪荒里。。谈话间有短暂的静寂,令浦季宾觉着简直像看电影片。演员容貌被放得极大,近看无比清晰,但远观又很迷蒙,黑白的片子,雾样不分明。 连此刻的心情也不分明。故人重逢,正所谓“晤言一室之内”,即使隔着些是非,仍如天孙织锦,曾断了今又接上,汪时敏一出现,竟把一切都打碎了。仿佛传奇里左迁赴任的文官夜行荒郊野岭,觥筹交错了一场,等天明睁开眼,就只剩了晓风残月。真是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但说悲哀,亦并不如何悲哀。想起《诗经》里边,“心之忧矣,如匪浣衣”,灰蒙蒙乌突突的。任希靖正在问汪时敏要纸烟。汪道:“有是有,只没火柴了,你问问——” 要他去问主人借火柴。但任希靖说:“我懒得起来。你借我罢?”举了两支烟半天,直到点燃了。又问浦季宾:“你要么?”浦季宾摇头拒绝。他是从不吸烟的。一向自律,吸烟打牌跳舞这些从不沾身,只有赴宴席时饮几杯酒不太推辞。 见任希靖如此熟练,不禁说:“我记得你从前也不抽烟的。” “从前是不。现在么,被这位汪先生带坏了。只是偶尔,就请这位浦先生不必担心。” 浦季宾谈着话,见任希靖那支烟要燃尽了,竟愣愣地盯着它。忽然说道:“那我便是被任先生带坏了——给我也试试罢?” 不懂如何吸,全呛进肺腔里,低头咳嗽不停。任希靖拍着他后背。才缓过气,就要告别,因为到火车站不近,得提早些。走时,还不忘叮嘱他:“你回去了,工作安定下来,记得告诉我地址,我给你写信——” 浦季宾本来没有当真。写书评,写长信,言之有物都不是一件易事。何况两人那乍然的激荡褪了,仍绝交也未可知。虽然如此,还是把地址与电话号码都转达了过去。 第二章 他在华宁大学教书,是一位前辈的引荐。那前辈可谓是浦季宾的伯乐,又与他是本家,说华宁大学正在扩张组织,这几年待遇都很好,名声也不错,正可以做一段学问。至于现任校长那位黎兆熊先生,并不必过分担心。 谈起时,浦希严只道:“黎先生没有你想的那样小肚鸡肠,他若是还在意,早就不会应许。他也未必记得你了。再说,若没有当年那件事,或许他还不会回到华宁大学来呢!” 这话倒是真的。黎兆熊对他发过牢骚:“本来我属意你,谁知道半路出来了那么个人!” 代任教育总长,没多久就步了前任后尘。昔年左支右绌,至今说起,仍觉像个笑话。不过塞翁失马,那之后日子反而像样起来:“虽然也难得很,到底比在政府那时,要受两面夹板气的好。而且,那时做什么事都看不到效果,现在倒不一样。” 十一月,竟真收到了任希靖的长信。浅蓝色墨水,长长一卷稿纸。多年不见,任希靖写字圆柔许多,一望便知不再是少年人的字迹。 这变化倒像他的外貌了。除了书评还有别的,将这些年所闻所想都录了一遍,不似絮絮闲话,反而分门别类,篇篇成文。读起来自不容易,浦季宾每日睡前花上点时间,一个星期过去才泛泛读毕,提笔却不知如何回复。 他原以为来的会是闲话,甚至敷衍,自可以闲闲回过去,当做一种朋友间的消遣。未料任希靖此信几乎抵得上一本书。起笔尚在谈重逢夜的风景,寄出则已至十月底,把这本“书”写清楚,用了一个暑假不够,还要再添半个学期。末了,附上一张单独的信纸,给他写了几句话。 “去年张之铭先生来欧游历,对我多有批评之辞。先停驻枫丹,见了你,我是知道的。之后到我处,在咖啡馆里见了一面,称我‘这些年只得了一个学位,人也浮浮荡荡,没有成果,把心都散了。说是再不闹运动,潜心念书,实际因为家里有钱,又受资助太多,只知道吃面包烤香肠,喝葡萄酒找外国女朋友,却大不如浦君用功。’回国之后,把这话向许多人说起,惹得我受了不少旧师友的惋惜。我自觉不至于此,但彼时亦拿不出辩解之辞,除了说‘外国女朋友是子虚乌有的传言’以外,唯有不断遥闻浦君成果,心底何其羞愧!” 再往下,却不写了。浦季宾暗自猜度,知是“将此信交由浦君评判”的意思。他二人观点已然渐渐分野,孰对孰错难以评判,他只剩下一种情感上的惊奇,一是任希靖昔年并不擅长写文章,如今进步何其速也;二是这些年来,任希靖竟一直在暗中观看着自己。 时近中夜,他心绪竟异样纷乱,准备到外去走走。才出书房,便听见隔壁传来小孩打闹声:他家眷已来京有日了。推开卧室门,见两个孩子全光着脚,正在地上乱跑。 做哥哥的看见他,高声解释:“在打蚊子!”妹妹随声附和,毫不畏惧。安知这谎扯得太开,年底的平京,如有没冻死的蚊子,倒也不必打了,应当活捉到实验室里去研究抗寒本领的。待他重新哄好两个小的,早已把那回信的腹稿忘得精光,悒悒地到自己卧室爬上床。旁边的妻连动也未动,早已睡熟了。 被那附言提醒,浦季宾倒不急回信,先把拿给了张之铭阅览,张之铭又递自己一干朋友看了,感慨道:“之前同希靖在欧陆见面,觉得他不像你那么肯坐冷板凳,为人太活泼,这样做不了事。或许也是我苛责他了。” 反响很好,转天就分几次登在了刊物上。本该先告诉任希靖,但书信往返,或许赶不上这个学期的季刊。张之铭算了算日子,向浦季宾道:“他不是还没有写完?剩个尾巴,过几日寄给你,我们这边先发了已定稿的几篇,你写信时再告诉他也来得及。稿费一并寄出就是。”因为无甚私人内容,体例又正式,诸人并不顾忌。 浦季宾答应下来。或许是没多想,也或许因为任希靖昔年对浦季宾如法炮制过,互相已习以为常。发出去,效果正如所料,浦季宾将稿费与他人的评论收集了,一道寄给任希靖,代替了回信。他也只在后头附了短短几句,写道: “希靖:你那分才华流溢倾泻,令人心折,真不是我仅凭刻苦就可以及的。学问自然极好,有许多师友都已评点过,我尚有不懂之处,便不必再添足;连那几篇旅行散记,也可以当文章独刊,读来鲜明如画,文字也美丽得很!待你回来,可再详谈。浦。” 一时洛阳纸贵。此前数年沉寂,国内几乎忘了任希靖,即或记得,亦不过因为他在念书时是甚么学生领袖,但领袖人物何其多也,倒不如这回了。赶巧刊物也卖得好,不像前几年,好像搞得轰轰烈烈,其实只编辑部一方天地,外头人全不关心。有书店来要单独发行权,浦季宾作为代管的人,得了一本,收在家中。 搁在桌子上。太太瞧见,问:“是你之前忙活的那本?” 浦太太识字,但只读得了报纸,看不大懂这个,翻翻又放在那里:“我还以为是你自己写呢!原来是帮人代发表。还这么兴奋。” 院内雪被扫过,堆在树根下,树上光秃秃的。学校新盖的房子,楼上一家仅一对搞化学的洋博士,先生是浦季宾同事,太太在女校教书,没孩子。两家关系不坏,但浦太太跟楼上女主人隔一层文化的纱,总熟不透,便不爱出门,镇日给儿女织毛衣。 两个小孩并没水土不服,新鲜得很,浦太太却不习惯这干冷冬季,脸上爆了一层皮。烧了暖炉,晨起嗓子便肿得发不出声。浦季宾出门回来,把个圆形盒子递给太太:“喏。” 一小盒雪花膏。太太平日只用没味道的东西搽脸,这几天染了浓烈的化学香气。“怎么会这么香?你就喜欢这样的,以前不告诉我?还是在外头见了别人,所以有了新爱好?” “只是没注意。觉得广告做得好,是楼上那位太太同我讲的。” 放下大衣,走到餐桌前,只有一小碟炒菜,馒头,米粥。他刚要问,浦太太说:“今天不舒服,天黑了才起床。”说时一低头,自己都觉着是因为雪花膏的事,起疑心吃了醋。 却到旧历年都没有痊愈。起先不肯去看西医:“不愿意被人拿着X光在身上照来照去,怪骇人的!”过后迫不得已去了,查出肺结核病。住院时顾不过来,又听闻这病传染,浦季宾顺势将儿女送回了老家。不好明说,只告诉太太怕家里吵闹。 “什么吵闹!这么大的事,你一点也没跟我提过,”说着又掉眼泪,“是不是你们新派人都要新派太太,觉得我不配教育你的孩子?”才出院,二人便大打了一架,结缡数载,头一回。但浦季宾不松口,亦不愿将母亲接到平京来。 老小都不愿挪动,何况世道不宁,不想这样花钱。这种冷酷,连他自己都惊心。有个晚上,浦季宾上厕所回来,拎着电筒,倚着太太的门框——病后,他们常分开睡。 因为太太体弱易惊,他又睡得太晚。正好不必再添孩子。电筒光黄澄澄的,把人影投在白墙上,拉扯得极大,如什么怪兽。万籁俱寂,只有挂钟在响。浦季宾这么站着,就想起以前读的西洋文学,时间如何如何,爱情又如何如何。 以前讲那些新鲜口号,动辄高呼“不怎样,毋宁死”,觉醒,珍惜,生命的冲动,自由恋爱。将这消磨式的日子目为无法想象、更不可能忍耐的事,可惜没有几人真去蹈海。不仅如此,反而露出深沉的怅惘,说:“简直可笑!太年轻了!”浦季宾倒从没这样笑过,但怅然仍不可免。 轻声叫道:“五妹,五妹?”太太在家里行五。 “怎么了?半夜不睡觉。” 浦太太撑着身子坐起来,一时气促,垂下头干咳。她两只手掐着胸脯,脸颊被光线晃着,明显地消瘦了,在不断地凹陷下去。肤色昏黄,不知是被电筒照的,还是人太憔悴。直到能咳出东西来,吐了一口血丝,拿毛巾擦了脸。转转眼珠,说:“你盯着我,好看么?比别人好看么?” 她确信浦季宾在外头找了别人,所以家里才能这么平静。自己检视自己时,深深地陷入那种传统故事中去,深宅里枯死的大家闺秀,不受丈夫的厚待,死后才得到公平;寒窑中王宝钏苦等,落得与公主平分一个旌表式的诰命。再者当代的花边新闻,某某学者教授把发妻丢在乡下,自己同A小姐Y女士自由恋爱。但她不向浦季宾说起:委屈中的贞顺也是这类悲剧故事的要素。因此,浦季宾亦不会有自辩的机会。但或许没有更好些,因为“没有”,“对生活缺乏兴味”,“与你相处感到乏力”这些话,又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浦季宾被刺了一句,装不明白,坐到床边说:“我只是想到,后天是你的生辰,要不要出去逛逛?又正巧是周末。”浦太太过了这个生辰,该二十六岁。浦季宾自己也二十八了。 她便说:“我想做衣裳,再买鞋子。”生病前买的都宽肥了,又因为心灰意冷,一直没做。今年冬季新弄了热水汀,再不烧壁炉,屋里暖融融的,浦季宾快热出汗,但女的坐在被子里,微微地发着抖。热度一直不退,腕子纤细硬脆,像截植物。 他低声说:“那些旧衣裳,我都不想要了。”这不似她平常花钱的习惯:衣裳首饰都不在意,只有吃上肯用心。浦季宾想到些不吉的事,喉咙里忽而哽住。 两人从制衣店出来,到公园去。初冬,湖水结了薄冰。他说:“再冷一点,到腊月正月,这上头可以溜冰;要么夏天,有荷叶有水。只是这时候最不好!” 树叶子落得罄尽,干在地上,风一吹,碎屑迷眼。这风景太肃杀。但附近也只有这个公园最好,刚整修了,为了向市民提倡所谓新生活。游人黑点一样散在假山和树干间,远远地,令浦季宾并不讨厌。 他一向以为,看人、看市井,也是逛街的一种。顾及病人体力,两人走得很慢。浦太太头发数月不管,披散到了腰际,想去电烫成卷,又嫌天晚,只好约了下次。又问:“家里有没有新信来?”两个孩子都上了小学,会写字了。 浦季宾竟真动了些感情,哄她:“等你好了,把他们接回来念书。” 浦太太说:“明年春天,我还有一块衣料。现在穿太薄了,索性年后再裁——”到此不禁停住,纤纤地叹息一声。衣料还是病之前买的,不知道过时没有?去年流行半截袖子的宽松衣衫,方才街上看着又变了。或许还是蓝布褂子和毛线衣最合式,永远有用武之地,像那种白水青菜似的女学生,虽然落后于潮流,但只要长得耐看,总有人能欣赏。倒比赶时髦的好。 除了走在前头的,剩下真正是在“赶”时髦,永远追得气喘吁吁。引得浦季宾也笑:“我们男子在外头做事,也这样想。做买卖的不必说,就是教书,讲义也有潮流。没有大本事,只觉得自己永远在后头追,像拉着洋车追小汽车。” 太太问:“你怎么不买一辆小汽车坐?我见你朋友,坐小汽车来看你。”平京物价不太高,也攒了些钱。 浦季宾说:“没必要,太奢侈了。”说着心里居然一抖:太太对世事太有兴味了,令他想到死亡,回光返照,或者留恋,坠崖时抓住藤蔓,合眼前尤识得明月可怜。她也真死在这年冬天。 在十二月末。浦季宾送丧回来,别过亲友,自己在街上散步。两边饭店正热闹,然他闻了香气,只感到恶心。肠胃不好,又太累了,甚至觉不出饿,扶着道边柳树干呕,眼神沿着空当瞥出去。 触目几级台阶,门首,两只粗陋的石狮子。眼睛浑圆鼓胀,头顶鬃毛潦草只像随手的划痕,看去极熟悉。抬头,果然一块木牌匾,写着“四美楼”三个字。 是涮羊肉。以前来过不少次,太太生辰那回,从公园回家,也在这里吃的。这家出名又实惠,还是念书时被任希靖推荐的,太太也很喜欢。可惜赶上饭点,客早满了。仆役躬身道:“要不您明儿个再来?” 浦太太失落地“哎”了一声:“算了,运气不好。等出来取衣裳时再吃也成。”浦季宾眼尖,环顾四周,见角落一张桌上只有一位顾客,背影极熟悉,先自惊疑片刻。说道:“去问问,那位是不是任三先生?” 真的是任希靖。夏末回的国,那时写过一封信,地址还在云间。问起时,回答说:“我同那系主任实在不睦,便辞了职,年后到平京来做事,但还要教完这学期的课。请了两礼拜假,替学校买几本书和实验仪器——找个借口躲躲,免得当面争执罢了!他不占理,反而骂我盛气凌人。” 浦季宾说:“那你什么时候到的?”来了也不说访我,真不够朋友!本来还有这句,又怀疑他两个重修的这浅淡旧好没到这地步,咽了。 “午后才到。把行李放下就出来找吃的。我在外头,别的都无谓,只想吃涮肉和饺子。哎呀!”甚至一人吃一只铜锅。 任希靖递芝麻酱给他,他递给太太:浦太太头回跟任希靖照面:“这位是任先生,我以前提过的。” 浦太太柔声笑道:“噢,我记得。季宾从前为那印书的事,兴奋得很,还同我夸耀有这样的好朋友。” 又问:“任先生宝眷仍在云间么?” 任希靖说:“我想着要自由恋爱,又没有个恋爱的机会,因此只好‘摽有梅’啦。不像你家浦先生,有福气,家里人多,热闹。” 如今也不热闹了。浦季宾入夜时才晃悠悠走回家里,想起太太那遗容与丧礼,真有无限凄凉。红的砖房,白的墙,白的桌布,上边青色的瓷碟,里头盛着黑漆漆的蜜渍梅子,连甜酸也是凉的。仿佛这屋子和梅子一样被腌住了,黏糊糊的。 想要给人写信,讲几句悼亡的话,惯例该讲这些年的恩爱,又觉透着乏味的虚假,不肯再写下去。 他以前最不爱读悼亡诗。新声终究会替了旧琴,虽然知其为世事之常,也未必损害作诗的真,仍感到一丝冷意。未必是男女之情上的冷意,是一切活人面对一切死人时的冷意,兜头浇下来,和先前的凄凉混成眼泪,直落进领子里。他只任其流,自己一动也不动。 沐浴时,镜里森森地映出一张疲乏面目。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勾了血丝,淡淡眉毛,皮肤雪样惨白。他长得本来不错。只是轮廓清弱,透着一股秀才气,身上太贫瘠,没有一点多余的肉。许是因为消化不良。 十二月事情正多,期末考,改卷子登成绩,挨到放了寒假,头天便躺倒在床上。爬起来时,就随便煮点什么吃。胃痛得握不稳菜刀,索性用手随便撕碎白菜叶子,丢进锅里和鸡蛋一起煮。也没有煮好,本要把蛋囫囵荷包,不小心全碎了。 任希靖偏这时来访他。见状不禁取笑:“你煮的什么呀?做梦也做不出来。” “是……珍珠白玉金叶汤。” “噢,原来如此。既是‘珍珠白玉金叶汤’,那么老佛爷再西征,应当聘你到御膳厨房,保准一日三升官,回銮已是大总管。浦先生,你生不逢时,这是命运的不公哪!” 浦季宾笑出了声。这晚,任希靖借了他的桌子读书,浦季宾合眼躺着,听了许久,说:“希靖,你别看了。你看得我喘不上气。”翻书细微有声,他次次要屏息等着。 不免说些节哀顺变伉俪情深的套话。浦季宾苦笑:“也没什么伉俪情深。她临死还在问我,究竟同哪个做了奸夫淫妇,几乎疯了。这我怎么答得上来?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带了哭腔,沙沙的,尾音像呻吟:“你瞧,都是指甲掐出来的血印子。”任希靖伸出手,见浦季宾没躲,便摸下去,触到粗糙的痂,微觉悚然。灯没灭,他松开手,两眼直勾勾朝着天花板,只怕撞见掉眼泪。不禁说:“既然没什么,你何必这样……” 至此又顿住。虽然言之有理,未免不近人情,不像话。浦季宾低声道:“我只是难受。没有为什么。希靖,我真羡慕你——总能够举重若轻。”身心俱疲,又对家庭生活产生一种极大的幻灭。这时,倒羡慕任希靖不必经历这幻灭。 任希靖不置可否。他回中央大学去做事,又参与筹备一研究院,并不与浦季宾一处。浦季宾知他心底耿耿,不爱与黎兆熊共事:“希靖看着大大咧咧的,没想到恩怨都记得这么分明,还不肯放下。” 任希靖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把旧事记得很清,哪怕是没有用的,也忘不掉。” 屋里静悄悄的,又极暖,这语声很轻,很怅惘。那些字都凝成了实体,羽毛似的落在被子上。浦季宾听了,居然浑身一颤,好像有一阵热度猛地褪下去,胸口冰凉冰凉,冒出冷汗。他失声道:“你说什么?” 几乎立刻认为任希靖意有所指。说完却又清醒了,魂魄重新归位,补救式地吸一口冷气。任希靖问:“怎么了?” 浦季宾道:“没事,只是有些不舒服。全身都疼,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刚说话声音太低,我都听不清了。” “我说,我这个人,总是记住些没有用的事,糊里糊涂的。” 浦季宾松一口气,侧身躺着。胃仍隐隐在疼,不方便动弹。两人盖一床被子,刚才懒得拿,这时后悔了。任希靖离他太近,嘴里作势念的却是两句戏词:“既然保你坐江山,何不带兵反长安——” “连这我也记得。我从来不听旧戏的。”是两句《银空山》。警察局,戏园子,代战公主,柳见月,哗啦啦全向心头涌。这意思昭然若揭了。 浦季宾偏问他:“柳见月真是被军政府暗杀的么?” 是在逼他说话。他便说:“我那时候,自然不是为了认识柳见月才去的戏园子,是因为你去,才好奇要去。季宾,你怎么明知故问呢?”这样的话,以前绝不会直说,现在却几乎不费思量,确乎老了。 但这仅是对任希靖而言。浦季宾背身,听着这些话,反倒比从前觉着奇异。怪就怪他成长得太慢罢,这时才后悔错过了一些故事,真是太晚了!或者也是这些年的生活太平淡、太无聊了。 接着几天,任希靖都在这里住,顺带给他做饭。在桌上,说道:“我刚刚还在想,看你吃饭,就很有意思。” 浦季宾正吃一碗面条,用筷子卷着,闻言先一愣,又低下头。 “这有什么好看的?” “和旁人比,格外不慌张。这个姿势,也有那么一点……优美的意思。” 任希靖微笑了一笑。 因为消化不好,细嚼慢咽,胃口小,有时简直在完成任务。静静地拈着筷子,灰白色绒线衣的袖口挽上去少许,露出一对骨相分明的手腕。浦季宾最怕人当面说这个。总会有些惭愧,感到自己太不健美,被新潮流甩下了,低人一等。平常不爱跟人谈病,也为同一个缘故。比谈爱还要难启齿,没想到会在任希靖面前出这一回洋相。 “哎,你还这么年轻,身体就这样,以后老了,可怎么办哪!我们这才几年不见。以前只觉得你纤弱,倒没这么厉害。” 这话换别人同他讲,浦季宾或许立刻翻脸。因为由任希靖说出来,滋味为之一变,只剩下羞,怒没有了,脸上也发热,心脏像吸过水的棉花。面吃得见了底。他搁下碗,垂着头,慢悠悠地答道:“以后的事,不妨以后再说。” 又自嘲道:“希靖看我,像看个姑娘。” 任希靖说:“这个倒真的没有。” 浦季宾含混地笑了一声。任希靖起身收拾碗碟,拿到厨房去洗了,他把桌子折起来放到墙角,自回屋去。也没别的可消遣,只好读书。过一会儿,任希靖回来了,嚷嚷无聊,想找人打牌。可惜浦季宾不会,局面是一缺三。 任说:“是真不会,还是假不会?”说着,去借了一副麻将牌回来。约了一家朋友,夫妻两人,又带了个侄女,才二十出头。怎会有一家三个人都来打牌的?平常也没见过这姑娘。待来了,见人家似乎精心装扮过,任浦二人这才若有所悟。因为这回没赌什么输赢,任希靖上了桌,便叫浦季宾坐到他身边,说:“我教你。” 让浦季宾上手摸牌发牌,他只在旁边点着,做一个指挥的人。局散了,任希靖坐在桌边,把几张牌码起来又反复推倒。浦季宾在好好地把骨牌往盒子里码,也被他伸手夺了。浦季宾却没松手。 隔着一块牌握住他:“你说,刚那位方小姐看中了谁?”连这碰着手的姿势,也是同方小姐学的。任希靖道:“你家里还有两个拖油瓶,那还是我更好些。况且我还比你年轻。” 浦季宾说:“噢,原来如此。” “这话有酸意,没想到你会为了方小姐,吃我的醋。只是你这么快就要续弦,只怕让人看了不好。” 骨牌啪地掉在桌上,截住了这句话。浦季宾说:“谁这么快就要续弦?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那晚直到熄灯上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任希靖瞧出浦那一腔心事的样子,自己倒从容不迫了。读书那时,浦季宾令他受的那种含情不发、千回百转的罪,可真是不少,因此他想起来总有些愤愤不平。如今,好些心情都淡了,说话做事反而游刃有余起来。淡了,却并没放下,正好处在最完美的那一阶段,足够作成一段好事,又不至于激烈太过。 铺开被子,他说:“是我狂妄了,多有冒犯。季宾一向最重家庭观念,我不应当这么说话的。” 浦季宾说:“倒显得我很小气。”便笑了一声。窗外黑夜茫茫,屋内灯影摇荡,他扭头看任希靖一眼,忽地生出无限的怅然之意。他这一病渐要好了,节庆也要过去了,往后还有家事,要回乡下去看母亲,再想一想自己两个孩子要不要接回……那么,任希靖也就该走了。 想拖得晚一些,又不太敢:南边已经打起仗了。从没有想过是从南边先打的,真是奇哉怪也。后来想明白,因为这边是京城,或许不能轻易放弃的。那张报纸就在桌上,任希靖方才看过,两人说不出什么话,只是相顾长叹而已。 浦季宾到底先开口:“希靖,我明天得买票回家去了。不然,万一太晚,来不及,再出了什么事。” 任希靖说:“嗯。” 接着又没人说话了。浦季宾心里简直着急,因这是临别的一晚上,总觉多一分钟沉默都像浪费,可要说些什么出来,又不知道说什么,说不出口。心底有一片骀荡春风刮过去,又散了,留下一片狼藉。 任希靖慢悠悠感慨道:“我明天回家去睡。只是还得收拾屋子,好生麻烦。说来,咱们两个原本是同乡,竟没有一起回去过。” 浦季宾说:“等以后,有机会的。”有一瞬,差点以为他明天就要一起还乡,不禁失笑。跟着问:“你这次住哪里?” 任希靖说:“在学校里。我也懒怠认真收拾,因为或许根本住不久。”忽而压低了声音,对他道:“其实,都不知能不能撑到下个学期。听人说,我们学校在嘉陵买过一块地了……真假倒不一定。” 浦季宾说:“那你可远了。” “什么远了?” 只听浦说道:“我原以为我不在这里了,你可以称心如意和那位方小姐结成佳偶,但你住处远,恐怕来往上就不那么方便。” 任希靖闻言,一笑道:“那不如我就借住在你这里。等你回来了,再走。” 浦季宾猛然翻了个身,转过脸来与他相对。说道:“你竟要借我的地方跟人谈恋爱!”这句话说得太急,说完便后悔了。两人在昏暗中静悄悄对视,只能看清眉眼轮廓,俱是不发一语。 良久,任希靖说:“甚么方小姐、圆小姐,不管她是不是为着相亲,我却只是为了打麻将的。” 浦季宾躺下,哼了一声:“你找圆小姐,那又与我何干。” 任希靖说:“因为你不肯借我地方呀。” 浦季宾道:“借什么地方?” 任希靖说:“今天暖气没有弄好,这样冷,我被子薄,你也不借我被子。” 浦季宾两手抓着被子,没发出声。任希靖的话就像那潘金莲的晾衣杆,砸都已经砸到了脚边,只看他要不要捡起来,可是他两手裹在袖里,竟真的有些发抖。这就是爱情么?他以前只在书里念过的。隔太久不答话,又怕任希靖睡着了,把这机会失去了。便轻轻叫道:“希靖……你睡了没有?” 这一声叫得很柔,令任希靖想起多年前,刚恋上他那时。浦季宾至少表面上,是个绵软的人。形状不分明,像团雾气。于是笑了:“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我还想着,哪次寒暑假,我们可以一起坐车回老家的。谁知道你跑得快,我才问了你,就把你吓跑了,吓得回家结了婚。” 浦季宾道:“我没有。我不是被你吓得结了婚。只是普通的结婚,我母亲叫我回家,我不知道,原来竟是去结婚。”这虽然是事实,在此时说出来,便有了别的意味,近似于辩解。辩解他当时并非无意似的。 任希靖说:“噢。”记起那时候浦季宾说,要让他回去想想,一晃世殊时异,竟过了这么多年。他从床上坐起来,向浦那头凑近些,低声道:“你答得太慢了,季宾。一道题,都六七年啦,你这样慢,会不及格的。” 反手拧开了床头的台灯。淡黄的灯光照着两人,又一阵静悄悄的。浦季宾头发上沾了一粒枕芯里的荞麦皮,任希靖凑过去,要将它摘掉。两人离得很近,冷不防,浦季宾竟直接将头埋在了他怀里。像呜咽似的,低声问他:“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呀……” 任希靖说:“那要怪你单身得太晚。怪老天爷,不能怪我。”是真话,但也凉薄,意思是只有浦太太死了他们才方便,谁让至今才有这个机会。浦季宾被这话冰得抖了一抖,觉着自己也同时掉进了什么漆黑的洞窟里,也万劫不复、不可挽回了。如果他嫌任希靖凉薄,那么自己不也正是帮凶么?身子却不禁往“帮凶”怀里贴了贴。 任希靖推了推他:“时间不早了,我去洗澡……你明天要买票出门的话,先去收拾东西。”话说出来自己都吃惊,太像欲擒故纵。这不正应当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吗?但绝不是欲擒故纵,只是他真想这样说。任希靖双手虚拢着浦季宾,两人同床寝处了这么些天,终于进到一条被子里。怀中被温热的物体填满了,是柔软的,也填塞了他的心胸。这一瞬间因安逸而显得极漫长、极安全,安全到他丝毫不觉得时间的急迫,反而不紧不慢站起身来,取了毛巾,说:“我去洗澡,你收拾箱子,等我出来,你再去,然后我们……” “然后我们睡觉。”任希靖顿了顿,宣布。这“睡觉”当然有深一层意味了,所以他宣布毕,瞥了浦季宾一眼。浦季宾正起身打开衣柜。他回来时,地上箱子已经填满了一半。忍不住蹲下身扒拉一番,头发上水珠滴进棉衣里,渗进去不见了。他说:“家里没有这边冷,可以不用这么厚罢?” 又说:“噢,你还有这么雪白的一套西服。我以为你喜欢墨色的——但白色也衬你。你在这边都不穿!整天披着一件褂子!我想你穿这穿那的样子,想过好多次呢。”把浦季宾说得羞起来,合上箱盖,就去洗澡。 变作湿淋淋、热腾腾的一个人。浦季宾身体纤细,体育只是将将及格毕业那程度,任希靖两手掐着他腰,真想起有一回煮面时失了笊篱,就洗了手去捞浸过冷水的宽面条,带着余温,滑溜溜的。 第2章 下 ================== 即使在这种时候,报上仍照旧连载小说。浦季宾垂着头,把桌子上那张新闻纸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低下声,慢慢地念那上头的字:“当中秋节前后,大太阳熏蒸了一个季节,由两三场雷雨,变成了连绵的阴雨,一天跟着一天,只管向下沉落……”念完了,干笑一声,又陷入沉默里去。外头刚好下着冬雨。 踏着雨,他还得出门去交校对稿子。编这套书用掉了几个月,如今大石落地,交了倒不急于回家,先到茶馆去坐了一坐。便是这么碰上的汪时敏。 远远从街上走过来,叫他道:“哎!这不是浦先生么?” 浦季宾抬起头,全没想到汪时敏还会这么热情地招呼人,难道是战乱把人心都磨软了?但以他年来颠沛的经历,总觉还是磨硬的时候多。也没想到汪时敏会在嘉陵。 两人寒暄一番,浦季宾忍不住问起。汪时敏答道:“我到研究院去开例会,明天就回下关去了。” 浦季宾说:“哦,原来如此。”他已喝完最后一口茶,擦净手起身,朝街对面走去:“汪先生先去忙……我还要去买点吃的。难得来这边一趟,拿回家去,给小孩子解馋。” 汪时敏说:“看不出,浦先生还这样顾家。” 浦季宾笑一笑,笑完却莫名有些讪然。低声道:“没有个太太持家,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还真的没有续弦。和邻居共雇了个帮佣做些琐事,幸而两个孩子都不是太难带。 八九岁了,都已经会做些家务,有一回见他晚上睡觉时蜷在被子里不做声,那女孩子过来推他一推:“爸爸,你是不是肚子疼啦?” 浦季宾说:“没有。你去睡……” 她却没动,静静浴在月色里,显得身形小小的。忽然说:“爸爸,你再娶一位妈妈,我也不会害怕的。”浦季宾先愣住,跟着才想起来,白天又有人撺掇他去相亲,他没答应。推辞说没有兴致,其实自己也不知为了什么。若说故人,先前那位叶五妹已经过世许久;若说爱情,他与任希靖却也离散数年了。 是西迁以前的事,就在那寒假里。起初浦季宾立刻便要回乡去,末了却迁延六七天才走,一是车票难买,二是不舍得同任希靖分别。不消说,那七八天里两人不分黑白黏在一起,吃饭睡觉都不肯分开。浦季宾从恋爱中感到极大的力量,好像全世界的事情都鲜活起来了。从前,他的日子就像盏长明灯,一天天静定昏黄地流淌下去,现在不同了,像蹚进了国际饭店顶楼的舞池,看什么都带了色彩。 任希靖站着洗碗,他过去拦腰搂住,从后头伸出两只手。任希靖说:“那你洗,我去躺了。” “我就要这么洗。我洗,但你就这样站着,不要走动。”任希靖好动,到底脱身换到了浦的身后,到他发顶与身上一通乱摸。浦季宾怕痒,被摸得直叫唤,说道:“你不要动,我裤子要掉了!” “掉了才好。那不是正好?”一句话,说得浦季宾又窘了,不禁问:“你的面皮怎么这样厚?不知道从哪里学的。” 任希靖答道:“我当然自有学处,不像你。”说完,厨房里忽地静了一霎。浦季宾正要拧开自来水,此刻手在龙头上搁着,动也没动,说:“你什么?” 任希靖说:“一见了你,无师自通。”自悔失言,为时已晚。却还安慰自己,浦季宾已是有两个孩子的人,难道还会在意这个? 浦季宾却穷追不舍:“你连做……那件事,都好熟练。花样也多。我都不知道那些的!” 离散竟只是因为这个。连他自己都想不到。在珠城时,曾经和旅店里一位陌生人成了朋友,说闲话时讲过这个故事……是把任希靖转换成了一位女士,因为他不敢讲出真的来。旅店大厅里,停了电,也是这样一个昏昏的,浴在月光里的夜。 那短暂的七八天里,他当然问过任希靖:“你是什么时候喜欢的我?” 任希靖道:“在读书时候,我想认识你也没有很久罢?从你跟我熟悉,我们住一间屋子。我喜欢你这么些年了,不说还不知道。” 浦季宾笑道:“原来你这么些年,一直喜欢我的么?” 任希靖微笑了,点一点头。那微笑回想起来,现在都成了罪证,浦季宾一想起它,立刻便问:“那么,你对床上的事,又怎么那样熟悉?” “这个,自然是——”至此,任希靖却不愿意扯谎糊弄过去,所以顿住了。扯谎既麻烦,又太没有意思。 “你跟外国人搞的么?还会有谁呢?汪时敏吗?”这名字第一个跳出来。浦季宾想起在枫丹那回,任汪二人之间何其熟稔,立时生了怀疑。 任希靖说:“我却没有喜欢他什么。他家里是做官的,出洋前就定了亲,不好再找女朋友,我们两人既住在一处,便凑合一番。” 浦季宾听了这话,简直难以相信。“凑合一番!这是什么事情,也可以凑合一番的吗?”他高声道,“何况汪时敏那么不好来往的人,他原来会为了凑合,就随便给人开后门!” “军队里这样凑合,不也很多?都是男子,不会有什么大事。汪时敏同我,也不过是那翰林风月,再没有别的……并不是情侣的。” 浦季宾站在那里,脸上呆愣愣的,不知怎么,连旧小说的口吻都给逼了出来:“还说翰林风月!难为你们通今博古,才懂得什么翰林风月。我不知道什么是翰林风月!”说出这句话,自己听来熟悉,待想起出处,又多一层难堪。 这些难堪,如今看去都远了淡了,毕竟之后更难堪的境遇,也经过了不知多少,但在当时,却真如一座五指山,把他紧紧压在底下。怎么就会跟任希靖吵起来了呢?说了什么话?统统都记不清。只是那回才终于知道,外头人说任希靖得意之后脾气日益变坏,确乎是真的了。 原来以前,只是在他面前刻意温存,才没显山露水。这却并不曾感动了浦季宾。想起一些男子,惯常会在自己追求的女子面前伏低做小,那姿态一向最为浦季宾厌恶,未料却让自己碰上了。 检点这些天来,竟没有丝毫招架,就这么被任希靖一步步给拉了下去,居然爱上了他!沦陷啦,引诱啦,他想起这些个词语,气得打了个寒战。很传统的诱拐妇人的戏码。 却低声一笑:“我为了跟你走这一步,想过了多少为难的事,在你却毫不明白……我太太过世还没有四十九天,我们在这屋子里做事,是要遭报应的。”两人站在浴室,他向镜里看,竟幻觉全身像长了层白毛,不是那向来熟识的自己了。 任希靖说:“季宾不要生气了嘛。我又没有骗你,真的就是这样。那时候你已经结了婚,我也没办法的。你要是一辈子家庭完满,难道我还为你守节吗?这也太不近人情……” 当然曾问过他如何与汪时敏成事。原来两人在国外是同学,汪时敏一向为人沉静、独来独往,学问又好,便引起任希靖的注意。倒像和昔日的浦季宾是一种人了,他仿佛总对这一类的人格外瞩目些。听闻汪时敏不好交接,他日日午间夹着一本书,带着三文治,坐到对面去吃。 汪时敏终于没忍住,问他:“你也读这本吗?”两人相谈极洽,一来二去,就从共读一本书变作共吃一只三文治的关系,末了,又进展到了睡一床被子。 浦季宾说:“谁关心你守不守节!只是刚发现你太随便!想要就可以得手,而且不得手不罢休,你简直像个打猎的老饕!见到好吃的就必须下嘴,任希靖,你究竟当我是个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冷不丁想起任希靖躺在被窝里絮絮地夸赞他清淡可爱,那语气何其温厚,不禁怒道:“你说我是青菜煮豆腐,我偏要把锅给你掀翻!”话是这样说,心头却滚过一片胀痛。 任希靖长叹一声。他说:“唉……做猎手,那也是很累的事。我好困了,我想睡一会儿……” 浦季宾没说话。他往往越需要会说话的时候,越欠缺机敏,到了这种情形下,既不知说什么,且不愿意思量,事情一旦要百般言语来拯救,在他就已不值得为之多费唇舌似的。就这么静悄悄地睡了,翌日去赶早班的火车,那时,任希靖还没起床。 手里握着第二把面条,蹑手蹑脚从厨房出来。见任希靖睡得只从被里露出半个脑袋。默不作声回到灶台前,一咬牙,到底把面条放了回去。不煮他那份!这样想着。可是就要走了!又不是再不见了。何况或许以后就不想见了。 穿好了衣服,身后有人含糊地叫他:“你走了?” 浦季宾说:“我走了。我回家去。” 任希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浦季宾答道:“我不回来!” 他心里盼着任希靖问一句“怎么不回来”,任希靖偏没有。只惺忪地张开眼,道:“怎么会……我知道了。”知道什么了?他至今都不知道任希靖知道什么了,只好讽刺地笑:“任先生嘛,那当然什么都知道。” 在家那阵,无聊得很,无事只是唱旧戏。讯息和春天一起来,人人都嚷着“开仗了”,不消说,平京已非可再回的地方,何况交通艰难。他那故乡倒还没沦陷,春夕轻寒翦翦,江面上雾落如纱,浦季宾在外头散步,瞧见敌人的铁船。 看了两年有余。本也想早往内地去的,他母亲不允许。老太太既不愿逃难,也不肯跟家人分开,又染着病。他家里在当地过得殷实,究竟割舍不下。浦季宾倒比旁人看得开:“那些细软,许多都在平京,难道还能找回来不成?”有过一次,就不妨碍有第二次。这战时人过起日子仿佛更急切,没少有人来打听浦季宾的婚事,都被他坚拒了。 拿不出理由来,只是拖着。在报纸上看见,任希靖他们学校头一个入内地去了,自己在的华宁也在那边开了学,又说任希靖也升了职务,年纪轻轻,也是知名的得意人了。他自己坐在窗下,借着秋雨声翻家里的旧书,想起故人,远得如那江面的雾气,又软得似一朵云,又遥远,又虚幻,又使人生恋。大抵真人如何已不重要了,只是有这么个符号,任他是哪一位,生活就有了寄托。因此,居然真没再联系任希靖。 这次回去便和好——在清晨南下的火车上,念过这话。但此际和好与否,分离流落,又有何别?倒不如都保有一副自由身。这么着,笑起来:两年以前,事事都要认真,如今又这般无谓。连着情爱本身,都一样淡漠了。或许恋爱的激情也是山脉,过了峰头便跟着山谷。 江南的雨水,春天下完了,到夏末还有剩,仍然淅淅沥沥的。浦季宾母亲这年过世,他在床前听见雨声潺潺,似能代自己的哭声似的。或许亦是幸事,因为门口那条江水终于不顶了用,之后未久,这头便又打了起来。毫无征兆,一夜之间,前两年相安无事地对望下来,几乎叫人忘了这地方多么危险! 几次托朋友设法,才买到的车票船票。在战前,他算半个知名人物,敌人要在沦陷区办学,不免打起他的主意。聘书发到了手,人来谈了,他还在设法虚与委蛇,“合作”的风声便被放了出去。他卷了行李要走,倒有个家里堂弟一向在这头做生意,因此住一处,这时竟拦在门前:“哥,你……你不能跑呀。你这么跑了,过几天咱们县里让人占去,他们来寻你,我们可怎么办?你得为我们想想呀。” 浦季宾气结。他正是忧心此事才迁延至今,堂弟有此一问,忧虑反而顿尽。见桌上搁着两碗剩饭,一手抄起一碗摔在堂弟脸上,冷笑道:“我管你个贱胎怎么办!回家问你老子。”酱油汤和炒青菜兜头淋下,还带着余温,烫得堂弟大叫一声,眼前看不清东西,几乎睫毛都烫掉。 这事他终究理亏,更没想到浦季宾会这样发作,一时呆了,心底亦有些愧。正巧隔壁太太听见摔碗,在门口问道:“浦先生,你怎么啦?没事罢?” 堂弟知道那太太倒很照拂浦季宾的,不欲纠缠,就这么让开了门,微笑道:“我没什么,只是来借点盐巴,不小心掉了东西。这就走了!”人生到此,家乡也终于不是容身之处。浦季宾经这一闹,明白不可久留,赶快同儿女漏夜出奔,到珠城去了。 辗转到达,又是夜雨潇潇。他以往没来过,除了家乡话便只会说一口官话,连云间口音都是半吊子,何况是这里的方言?走在街上,满耳朵听着,像是身处异世。过海时站在船头,虽然漂泊万里,却是难得的开怀时刻。“我”终于短暂地从人生的框子中逃离,成为这扁舟上一颗尘土,可以任意西东。听不懂旁人私语,倒正给他造成一个独处世界。已到了后半夜,甲板上四顾无人,他自己唱起段戏词:“我本是一介寒儒穷措大,都只为我家徒四壁囊空如洗手中无钱花……”到这里,却忘了后头。 这《马前泼水》,向嫌太俗,不曾记全。跳了一段:“今日我衣锦还乡跨马游街下……”后一句还没起,便有人从角落出来,拍手笑说:“在这船上,没想到还有人后半夜唱京戏。” 浦季宾叫风一吹,回想方才举止,真是羞赧无比。勉强笑道:“打搅先生赏景,真不好意思。” 那人闲极无聊,便问:“你先生自己带着孩子,又唱这段戏,难道也有买臣休妻之恨吗?” 把浦季宾问住了,答道:“没有。”来回之间,却攀谈起来。到了珠城,那人真当他是个朋友,找旅馆、找些文字活计补贴家用,帮了不少忙。熟悉了,他才忍不住道:“我没有买臣休妻之恨,只是恋爱不顺,乱发感慨罢了。”就给他讲了任希靖那故事——只是将主角改成了一位女士。 这朋友道:“想散就散,想聚就聚,哪里要许多顾虑?这种世道,万一哪天一颗炸弹下来,还有什么看不开的?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浦季宾微笑摇头,低声道:“我却没有你这样的襟怀。虽然自己也觉得惭愧,但或许老天爷非要让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情,这样才不会过出一模一样的日子来。就譬如,换作我是你,就不会在船上同人搭话,失掉了你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好朋友。” 他受着这位好朋友傅先生的帮忙,在珠城很呆了几个月。但生活程度高,也不大敢久留。又年年月月地听传言:“这里未必是个世外桃源!只要想打,海上也能打起来。”赶紧地买上票走了。 好容易从老家跑出来,还差点被请去“合作”的人,对于做亡国奴这件事,比别人更多一分心有余悸。一向晕机,把午饭吐了个干净。觑着周围乘客,惧怕那嫌恶的眼神,面上沁着发烫。他走时,只给傅先生留了封信,连别宴都没有叫请,因为此际真有离愁郁郁,反而不想叫人看见,也不愿再触动。 不能挑明的事:匆匆要走,一部分正因这傅先生。两人交往惯了,浦季宾竟渐有些“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滋味。或许任希靖给他开了个坏头。 如今,极易对人生出依恋,亲近一久,便生异想。原来好嘲笑世间有一等男子,见了女人就要往自己身上想,怎能也落入窠臼? 想起旧日有人说他性情固执,令他不悦中含着自矜。固执也是坚强,证明他与一切浮花浪蕊不同,现在却是这种样子。真连自己都悚然。因此赶快逃往内地,不知为了逃兵还是逃人。大抵二者兼而有之,这才不惮于盛暑里乘飞机,降落在下关。 幸而还有事做,仍回华宁学校去教书。不几天,海上当真开了仗,珠城与内地交通久断,那傅先生自是杳如黄鹤,倒令浦季宾怅然几日,正好将一切抛之脑后。像把生命的一块咬掉扔了,从此又是一个脆生生的苹果,皮肤再无磕碰的痕迹。 可是痕迹咬掉了,要露出果肉的呀!赤裸着,经受空气的腐化。他一面庆幸自己北上得早,没有逃出家乡又困在珠城,一面临风对月,念起这些乏味的罗愁绮恨,不免感慨系之。教了整两个学期,顺便把之前没写成的文章渐渐补上,孩子也有朋友可串门子。嗣后回想,这些年最安适的一段时光,竟然是在轰炸声里那短短一年,真叫浦季宾哭笑不得。 日子慢悠悠、亮晶晶地飘着,忘乎所以,忘了有多短。不是没有苦,但他从之前昏沉迷蒙的岁月刚脱身,一时还觉不出。后来,出了桩真假美猴王式的奇闻轶事:在家乡,竟还有一个人,叫做浦季宾。不过用的是他的字,上剑下卿两个字。父亲是旧式读书人,当然给儿女起过字,只是他不怎样使用。 做梦都料不到。气得心口发凉,想了几个可能的人选,但是关山万里,不过空想而已,剩得勉强一笑作为自嘲:“怕什么,上天就总来什么,这也是一贯的了。” 他几年不在华宁,把持门户的前辈换了一位。两人一贯不对付,虽仅是学术上的攻讦,但互相指斥过“胡说八道,不值一文”的人,现要共事,难免有些不自在。遑论再添上一个汪时敏!汪时敏这阵倒正得意,写了两本书,连洋人都慕名。这几年国仗打起来,大家联合逃难,竟把他和汪时敏的工作联合到了一处。 表面关系不咸不淡,但打知道了任希靖的秘事,他看汪时敏,总脱不开一种奇怪心情。理智不愿如此,情感却是另一回事。并且,汪时敏看他,也添了一层奇怪态度。两人中间似隔了几层厚玻璃。 使浦季宾疑心汪时敏知道了他,此外,想不出有甚得罪处。任希靖说的?那么,开战后两人必有暗中交往。汪时敏竟会因为这个恼他?这可不是“翰林风月”的本分。任希靖——才恍悟,既然可以轻易把汪时敏告诉给他,难道就不能把他轻易叙述给汪时敏么?理固宜然。 冒名之事一出,他到底不愿在下关停留第四个学期。故事都能从下江传到西南,由汪时敏偶然提起,知道的人岂会少?更谈不上同情,只在摆龙门阵时候拿他当做添菜。甚至有人讲:“苍蝇不叮无缝蛋!他在下江,在珠城,谁知道做了什么?”自古文人矜于名节,这些言语,出自路人尚可,若有一日出自学生之口,或在同侪师友间流播,真会令浦季宾羞惭至死。 便是这么来的嘉陵。不想露面交际,正好有政府部门在编书,找上了他。要在以往未必乐于服务公家,现在却急切应召。存了私心:若有这回,便可留下个证据,证明“我是真的我”,洗一洗流言,也免得战后出麻烦,再找到他头上。 做完这事,终于到了秋冬。秋冬可以用得上“终于”二字,盖因终于有雾来。晴时轰炸频仍,他连房子都被炸过一回。带着两个孩子搬家,麻烦之至。除却不愿,也确实不能做长期外出的事,他没有太太看家,孩子小,若放了警报,没其他的办法。一粥一饭还可拜托邻里,关系性命的事,自没个让人帮忙的道理。 除非娶个太太。这又是决计不能的。 丛书编好,就过了旧历年关。结束那时,一是付印,一是稿费,负责人是个胖大汉子,莫名地叫浦季宾想起游行入狱那回,来劝他的人。仔细瞧瞧,才确信不是。说了一套仰慕学问的话。这人其实没有甚么学识,他懒得理会这搭讪,垂下头,淡笑着应了。 那人却又说了一大套。浦季宾先疑心他要索贿,尔后才听明白,是顶好再请上司的上司挂个名,并写一首颂词添上去,那这件事整体的级别,就又可以升高个几阶。因那上司们虽然有了地位,却总有些遗憾,想附庸一番风雅。听说之前被几个做学问的人弄得下不来台,里头就有浦季宾的同仁。 想也知道浦季宾不会愿意,那人嘴里端着腔调,眼睛觑着他神色:“浦先生从前是做教授的,或者还有不便。如今在这委员顾问里头,不过是一公务员,作一篇合用的诗文,和作等因奉此的公文,并没什么区别。这也可以见得浦先生的诚心——想必也希望这事弄得轰烈些罢?”浦季宾暗想,就算是你的上司行,难道以前没有同席吃过饭么?我就真曾经看得起他不成。百般不忿,转身就要走。刚做了个动作,心底空茫一笑,知道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这是“同学少年多不贱”了,人家有的是五陵裘马,你浦先生有甚么呢?人家抓住机会,顾全了自己的事业,你连几篇文章,都为家事所耽搁,现在还只起了大半。今日如果使气,就又要把几个月的心血白费。 对面说道:“这也是于国民有益的事情。” 于国民有益否尚未可知,于他自己,影响却立刻显现出来:那颂圣文章居然登在报纸上,这可与说好的全不一样。浦季宾在五年十年以前被摆这么一遭,都免不了要撕碎报纸,如今只抿了抿唇,压在水杯底下。说:“我今天出去会朋友,要晚些回来,不要乱跑。” 是去吃个酒。有故人从外地来,大家难得一聚,他本来不想去,奈何席上有人力邀:“这时候,见次面多难!”压低声音补道:“他阔了。这可是嘉陵难得的馆子,做下江菜的,你出来多年,就不想么?就算你不想他,也想菜了!白吃他一顿,又有什么不好。”其实只是时隔多年,又处于如斯境遇,看别人的生活都觉得很陌生,总有几分羞于见人的意思。 也真的想下江菜了。 他来得不早,里头已经有了几位客人。老同学,有文化的人,倒没太多政商之流,想必是不好请,或者不愿请。侍者引他到门口,他打量自己衣着一眼,竟有些怯场。旋即笑了,这又有什么可怯的?布衣而已,他的脸面,有就是有,无也就是无,倒还不必只在一套衣服上。 还没进门,听见里头人正在议论他。幸而不曾以“疑似汉奸”来论,无非是说他不该做那编书与写诗文的事。但就这几句,便够难堪了。想起当日他与任希靖祝芝江最为要好,而今祝芝江加入特殊党派杳无所踪,浦季宾沉沦如此,只有惊才绝艳的老本与名声在,只有任希靖一路安适。又清高,又顺遂,真正难得的人才,一提起来,俱是啧啧称赞。当然没人知道他就站在外边。 实在没忍住,推门走了进去。也是因为门口听话这事,叫侍者看着有些尴尬。桌面上一瞬寂然。有人笑道:“剑卿,你来啦!好久不见!” 叫他剑卿,本是一种客气,奈何浦季宾对这字简直有过分的敏感,不禁就要怀疑人家讽刺他有那汉奸冒名的事,勉强笑了一笑。这一笑也笑自己——敏感若此,难道不可笑么?既可笑,又委屈。 这双重情绪烧灼了他,逼着他唇齿不受控制地张合,往外吐字:“就是任希靖来,和我易地而处,也未必不会写那些东西!生活的艰难,他只是没懂得,他没有经过,就不必凭空幻想。哪怕‘时穷节乃见’,那也要先经过了,才可以说出口的!”头脑喝醉似嗡嗡响,简直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说完冷静下来,后悔发了一套胡言乱语,不该随意评论别人。 有人圆场道:“剑卿还没有喝酒,便醉了,说这么一大篇话。快坐下,先喝杯茶。”浦季宾却没做声。既然知道席上有人这么看他,这饭就不大吃得下去,但这样看他的人多,难道他永远要避着这几位?嘉陵的街路,上坡下坡七拐八拐,单是出门一趟又白白回去,就觉着很不平。 面上挂个风吹就散的笑容,他正沉吟着。后头又有两位客推门而入,一人凑近,拍拍他肩,说:“季宾还没有喝酒,那我请季宾喝一杯罢?” 任希靖邀他饮的这一杯白酒,在他,那感激程度,几乎与交杯酒等同了。他问:“任先生是什么时候到的?”意在打探任究竟听到那些话未。本来很习惯要叫他希靖,说出口,却唯有“任先生”三个字。 任希靖听见称呼,炯炯目光照在他脸上,浦季宾两手垂在身侧,指尖颤了颤。因为差点抬起来摸摸面颊,又强自抑制住。任希靖道:“多少年不见,你也叫我任先生,倒显得我叫名是过分的热络——来有一会儿了,只是你站在房门口,我挤进来,也不方便嘛。我们人多,椅子一多,过道哪容得下两人?” 任希靖说这一串话,神色从容极了,竟没有闪躲浦季宾的问话,直接答了。他全听见了。浦季宾暗自说。他全知道了,我背后,就是说这样话的人!但任希靖像没注意到他的局促,径自取了两只杯子,递给他:“我记得,浦先生身体不好,那么就只半杯,不碍事罢?” 浦季宾接了杯子,默然饮尽。他倒被任希靖这一套逗笑了,只没敢表露出来。任希靖真太容易令他笑。为何总是这样容易?想笑之余,又有一股忧郁的、空洞的恨,指向自己。软弱、无能的自己,连对着任希靖板起脸,都成了很难的事,情不自禁就要笑。心底说:“什么屋子窄、椅子多,分明是你任希靖长胖了。” 那一天,真喝了不少的酒。慢慢地在街上走着,有人跟在身后都不知道。沿着石阶向下,脚底一滑,摔倒了。实在是很狼狈的事……踩到了水坑上。幸而没有受伤,站起来,再向下走。这回忽然被人从后头拽住:“季宾,你干什么去?” 浦季宾这才回头。说:“我坐船——怎么,你以为我要跳江去?” 任希靖道:“噢。”又说:“你连路都快走不直了。我送你吧。” 浦季宾虽然摇头,却没说出拒绝的话。既然任希靖这样说了,他也懒得客气。路上,任希靖不免问他:“为什么又是一去许多年,丝毫不联系我?说走就走了,说不回来,就真不回来。” 浦季宾道:“那你为什么不联系我?” 任希靖说:“我还是近来才听说你在嘉陵的。”听汪时敏说的。但这个倒不必对浦季宾提起,幸而浦季宾也没问。他垂头笑了一声,只说:“希靖,对不起。” 却没说对不起什么。是席上的话,还是多年不联系?大概二者兼而有之。但“对不起”与后悔究竟不同,只是一种致歉,不能代表转折。一路送到家里,任希靖在纸条上抄了他的地址,塞进大衣口袋。劝他:“你还是去教书吧。你看,整天在屋子里呆着,整个人气色都灰暗了。” 醉意薄薄地浮在脸上,浦季宾道:“我不想回下关去。”没说为什么。这句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本能冲出来,或许是如今知道任希靖在这里,就不愿意走了。两人静悄悄坐着,天花板上吊下来一只电灯泡照着桌子,因为都还不饿,所以只倒了两杯水来待客。浦季宾望着落在水里的灯影,接着说:“我也不愿出去,这些天看人的脸色。就让我过了这个冬,过了再做事……” 自嘲道:“那么,我这两年闹的笑话,你也都听说了吧。我想汪时敏全告诉你了。”没想到他先提了汪时敏,揭穿了。 任希靖道:“也没什么关系。你若想留在嘉陵,或者可以到央大去……” 浦季宾喝了一口水,说:“哪有说的那么容易。央大难道没听过我的笑话?我在那边又没有熟人,还要去找介绍。” 任希靖见着杯里的水,拿过杯子晃了一晃,举着对浦季宾笑道:“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 浦季宾夺了杯子:“希靖!怎么能连你也嘲笑我!”眼睛亮晶晶的,瞪得大了。 任希靖摇头道:“我哪里是嘲笑。你知道的,我绝不会嘲笑你。只是想起那话,觉得应景。” 浦季宾没说话。任希靖做事雷厉风行,约了下次见面就要带他去关说:“虽然我不在那边好久了,但还是有些相识的。再不然,我去找校长讲一讲嘛。不管留不留你,还有那冒名的事。” 浦季宾闻言凝神,想起校长原来还是多年以前那个,不禁发一笑:“噢。你跟他在法庭上见过,如今却成了相识——我是怕了,再不愿意应酬那些做官的人!” 虽然如此,到底被任希靖说服了。拜谒几位旧日的老师,拿了荐书,至于应酬校长,当然是与任希靖同往,因为本来不必,倒是任希靖拉他强去的。 挑了个开会的日子。他笑说:“希靖,你从上学时,就总是这样为难我。我知道你的好意,但……”叹口气,顿住了。怕任希靖听了不高兴。 发觉竟很怕这个。不是为了生计,是本来就怕。他现在看什么都有几分舍不得。那回应酬倒比想象的容易。出来时,天上居然飘了细雪。南方的雪,下到地面就已经成了雨,凉丝丝地落在脸上。两人带了一把伞,只好先送稍近的任希靖回家。先换下湿衣裳。 浦季宾倒没大受影响,原来任希靖照应他,一直把伞向那边斜。悄然坐在客厅,听见浴室里水声哗啦啦在响。这屋子当然比他家里漂亮得多……沙发垫子毛茸茸的,忍不住拿到手里去摸。 沉吟之间,几乎梦回过去了,在平京的生涯。任希靖在屋里做饭洗澡,他坐下,听着声音读书。以为一生半生都会这般消磨,偏任希靖是那样一个人。令他总感到自己被下了套,用个夸张的词,接近于——诱奸。 彼时年轻气盛,受不了一丝一毫的屈尊。又把恋爱看得太重,简直像盛在盒子里的宝石戒指。唯其贵重,反而有价无市。 万万没想到汪时敏会来。这才想起之前,自己交书稿那回,在街上茶馆碰上汪时敏,他是怎么说的:“我来开会,明天就走,只住一晚上!”想必就是住在这里。两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浦季宾走去,喊道:“希靖!汪先生来了。”说完,向汪时敏的方向看了一眼。晚饭时间却在浴室里,会令局中人有暧昧的联想,他知道,也不去分辩。 这顿晚饭,三个人吃得都食不甘味。汪时敏有意说些旧事,似是专为提醒浦季宾,他和任希靖才是真正一直未断交的好朋友,那种不屑之意溢于言表。浦季宾自持身份,觉着三个男人坐在一起,不应当女学生似的争风吃醋,反而凭他去说,毫不反击。 落在汪那头,很像胜利者的大度。按浦的意思,既然翰林风月,应当与情无涉,这股妒意简直没来由。却想不到,正因为冒出这么一个恋爱对象,才衬得自己宛如笑话——人家是明媒正娶的娇小姐,为着谈情说爱来的,你成了什么东西?因此争这闲气,纯为了面子:至少,汪自己并不承认于任有情。 他太太还在沦陷区。不愿意跟来,这不愿意背后可能很有故事,他隔着江,决定暂时不去探究。汪先生倒是没有在后方娶“抗战夫人”,直接自己做了“抗战夫人”!浦季宾想到这里,突兀忍笑,把一口汤呛了下去,背过身直咳嗽。 那天晚上,三个人睡在三间房里。浦季宾提前就怕回来晚,专程托付了孩子,汪时敏路途不近,难得来嘉陵一回,谁料两人狭路相逢,只好各自就寝。浦季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失眠。心里想事太多,念头停也停不下来,索性起身,预备找任希靖谈几句话,拉开门却惊了一跳。 原来汪时敏正坐在沙发上。黑黢黢一个人影,始料未及,骇得浦季宾西子捧心,良久才舒一口气。外头浓雾沉沉,风雨声声。他说:“这个季节,好容易不怕放警报打断睡眠,汪先生倒不珍惜。真是豪奢之举呀!” 汪时敏道:“浦先生不也一样睡不着。”说是这么说,两人却分别站起来,都回屋里去了。过了不知几时,自鸣钟响了又响,还是没有睡着,躺了太久,反而全身都不舒服,毛毛躁躁的。他蹑手蹑脚又出了房,见客厅无人,放心地走了过去。 站在任希靖门口。轻轻敲门,怕吵不醒该醒的,又怕吵醒不该醒的,这门敲得比写文章谨慎。任希靖睡眼惺忪地开了门,见是他,让进来。说:“没想到,会是你。”却很高兴的样子。浦季宾先环顾四周,确信屋里没有汪时敏。 自己笑出了声,不是高兴的,只是真好笑,像演电影似的!“隔墙花影动,知是玉人来”,命悬一线之间,只看谁行动更快些。 任希靖亦不问他来做什么。拧开了床头灯,轻声说:“原来你还会打闪电战。” 浦季宾说:“我分明是‘以空间换时间’,持久战。”这玩笑太轻浮,说完,两人都有些不自在。灯下,人的轮廓都柔和许多。这么些年,任希靖仍白白净净的,脸上皮肤细腻,稍有些肉。浦季宾伸出手,摸了一摸。 又说:“你头发好翘。”任希靖动也不动,让他去摸。浦季宾便张开手,抱住他,隔着两层睡衣,感到肉体的热度。这么紧紧地抱着,忽而松手,回身把房门锁住。 怕汪时敏会突然推门而入。锁好了,人靠在门板上,低声道:“希靖。我们……全不一样了。怎么会经过这么多事?” 任希靖说:“世事难料。何况你又爱逃,遇上什么事,不想着去办,只想逃。怎能怪我?” 浦季宾被搂在他怀里,显得脖颈细长,瘦骨嶙峋的。仰起头,问他:“那么,我们还来得及吗?”说完,垂下眼睛。怕任会说“季宾,我们都回不去了”这一类的话。故事里常有这样的话,浦季宾每次翻书看到,都不禁一战栗。又想,任希靖和那些主角都不同,做事最透彻有力,只要不是翻山越岭,在他,应当没有什么“回不去”的惘然罢? 任希靖在沉吟。一边两手抱着浦季宾,指尖按在肩胛上,流露出一个迷幻的微笑:“真像重温旧梦。”浦季宾双肩常常酸痛,被按得“嘶”了一声。也跟着笑说:“好疼,倒不是梦了。” 他一生也许就主动这一回,用掉全部心气。忆起跟任希靖游行,同样,就一回。从没有个好结果!忽然地,想到白天的应酬。那位校长见了他,浮泛一笑:“希靖一早就来讲交情,还翻出十来年前的旧事。我还在想,文科聘谁与否,都是那几位先生决定,我从来不故意拿捏谁,何必要来!原来是你。” 到底问了:“怎么个原来法?” 答道:“我听朋友讲闲话,还以为你们两个早已经绝交了,没想到,还是这么要好。” 浦季宾瞥了一眼,见任希靖不语。那边讲笑话似的:“我刚来的时候,在监狱里见希靖,他说,不能放别人,也一定要放你。我久不见传奇侠义故事——” 任希靖恰好截道:“哎!先生不要讲那些傻事了。”浦季宾当时只顾发窘,眼下却脱口而出:“你们是不是串通好的!?专门又给我下套。” 任希靖道:“胡说八道。我还能支使得了他吗?凑巧罢了。” 浦季宾趴在床上,侧过头,叹气道:“希靖,你真厉害。就算是,我也没有办法。面对你的谋划,我只有举白旗的份。” 任希靖一点点摸着他的脊背,轻轻哼了一声。说:“明天,举白旗的该是汪先生了。” 第四章 但是一册《汪时敏纪事本末》,在浦季宾这里,还有不少后文要写。那晚,他对任希靖说过:“汪先生也是好人。”语气懒洋洋的,真可谓胜利者的宽容。 “虽然翰林世家出身,但比那些遗老遗少强得多。”说到之前碰到的一位,提及甚么文化名人,言必称老世兄、老世伯,语气也抑扬顿挫的。浦季宾点评道:“年纪轻轻,就像半截身子入土,真是难得的装腔作势!” 抱怨中带着因快乐而生的做作,声调的惊叹意味更多是人为制造,像在说外语。任希靖说:“是呀。是强得多,时敏从来不躲,也不闹失踪。” 浦季宾道:“我怎么闹失踪——”先辩这句,倒把刚要说的“你还要叫他时敏”给漏掉了。 任希靖只说:“我们还都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来不及的?只要你不再故意逃跑。”此为答他之前那一问,浦季宾得了这话,知道事情暂且有了着落,身子松下来,但也不曾期待过甚。毕竟已经看透了,任希靖就是个不正经的人。拴住浪子的心,那是很难的事,但不这样,不是任希靖。 就不会三番五次同他分分合合,或许早彻底绝交了事。现在呢?现在,两人同时被絮絮的情网裹住了。要说多么黏腻,说不上,但要拆开也很困难,网子早和皮肤贴在一起,汗津津的。浦季宾相信这样一种感觉。在黎明黯淡的白光里,任希靖俯在身前,悄然注视着他,那一时,他很切实地感受到,他终于同任希靖恋爱了。他问任希靖:“希靖,你有多喜欢我?” 任希靖说:“我怎么会知道。不过,是每见你一回,就要凡心大起的。”这倒也够了。虽然他更指望任希靖回答“是对旁人都收了凡心”的,但没说。以前的每一次,都是匆匆聚了又散,互相浅尝辄止,这一回不同了,有机会让它渐渐发酵。实在也是种考验,因为浦季宾总疑心,正是因为以前次次浅尝辄止,才会心存遗憾,等到吃透了,反而没什么意思。 像喝酒,不到醉得不省人事还不甘心。或者吃什么特产,闲谈时,对朋友说的话:“上次都没吃痛快,回来还总是想!哪天有机会,要买上一大盒子,慢慢直吃到腻。”他知道,任希靖一定也这样想。他和任希靖是太不一样的人,但熟起来极默契。有时,说话都只要半句即可。 他两人之间拥有橘子水似的默契。清淡,酸甜的,轻盈的。到渡口去,浦季宾望着哪里,越走越慢,任希靖瞧出来了,就说:“去吃面吗?”坐在巨大的黄桷树底下,听见风吹叶子。 浦季宾要吃一点辣,不然,就不甘心。他说:“我是到了哪里,都可以随遇而安的……”然后,送任希靖回住处。浦季宾自从两个孩子上了初中,倒比以前多了不少自由。 秋季的一天,照旧坐船过江,去任希靖那里。浦季宾住得离城近,任希靖和研究院都新搬到了郊外,更安全些,也不怕会放警报。本来,自从海面上开战,连警报也少得多了。任希靖掰着手指给他一年年局势数过去,末了说:“其实你没有赶上最难的时候!还算幸运。” 头顶上,当然还有飞机,但都是过门不入。又是悚然,又不至于真正需要去躲。见面在白天,偶尔两人能瞧见那品字形的黑影,一路不停地掠过。没有想到,有天那些飞机会停下来散开。 浦季宾还在江面上。虽然一向知道在这时代的生活往往只有听天由命,说不怕不恨,那也是假的。不敢抬头去看飞机,只有死死盯着青绿的水面,觉得深如千尺,像张开的地狱的门。这门既不可以入,要往后退,身后只有蓝莹莹的天色,点缀了可怖的飞机,全然退无可退。这一瞬间,人群像一张菜叶,天地是两块面包,夹成一只腐烂的三明治。旋涡涌动,是不远处,另一条船沉了,骇得他闭上眼。 心里狠命地想,你们往岸上去炸呀!无论如何,上司不会安排飞机炸一条江的!有目标就快快离开这里呀。过后惊觉这想法多么可怕,又暗自愕然。原来人人到紧要关头,都只剩“是别人不是我”,唯有这侥幸的、冷酷的念想。 也真的侥幸。沉了一条船之后,飞机便往岸上去了,并没有回头。浦季宾勉勉强强过了江。离任希靖处还有一小段路,决定躲一躲再走。船泊在码头,他跳下来,简直连滚带爬,摸过台阶,藏身进浓密的树丛。 停下脚,才觉两腿发软。想起飞机离去的方向,立刻汗如雨下:任希靖还在岸上,他猜研究院就是所谓目标。不知道他躲起来没有?他最机敏,不至于在这事上自负,不会不躲的。想是这么想,心脏还是怦怦直跳,连着胃也一同狂跳,蹲下身去呕吐,喉咙被胃酸沾得发疼。 任希靖要是真死了?不会的。但谁知道!谁知道谁什么时候会死!或者不死,残废了,脑子震伤了。管他怎么样,浦季宾想……管他怎么样。只要还是任希靖。老天爷欺负人,如果正欺负到他头上,他也没法子反抗,只能受着。受着大太阳的晒,初秋热浪往身上涌,受着汗把衣裳浸湿。或许太累,上天也看不过去让他干等着,所以才会昏昏沉沉的,几乎晕了过去。 清醒时,四顾悄然,已经没有了飞机。心惊胆战地走到任希靖处,果然见到一片轰炸后的惨象。而且还死了人——因为太突然,又隔得久,都没防备。投弹后,还有机关枪向地面扫射。这里又没有军人!但扫射起来,不分是谁。 这样,才使人感到恐怖。先到办公楼去,路上经过两排森森的树木,有棵被烧焦了。楼道空荡,一排几扇黑木门挂着铜锁,尽头窗台上放着一只空花盆,居然没掉。窗子震碎了,剩个木质窗框,上头黏连着少许玻璃片。前两年,在城里见过更惨烈的废墟,却都没有今天拨人心弦。浦季宾走到窗台下,才往外一看,就惊得缩回了头。 外面正有一个死人。血迹淋漓地印在地上,尸首不全。任希靖从另一边走回来,也看见了,红了眼睛。对浦季宾说:“哎呀!那还是我的邻居。他怎么会留在这里!唉……”好像该说些别的,又疲倦了,想不出。空气里饱含着水波纹一样的惨然。 走到任希靖家。幸而这里没有遭了炸弹。他贴近了任希靖,搂住他的腰,两人默默坐在沙发上。他垂下头咳嗽。任希靖问:“怎么了?” “刚才坐船过江,好险——那船太晃了。我现在还晕船呢。”最后,却这么说。本意是隐瞒,又不知为何要隐瞒,不禁失笑,说:“飞机就在我们头顶上,旁边的船沉了,竟没顾我们,直接地飞走了。想是去找岸上目标的。” 任希靖道:“扔炸弹,哪有个目标?就是随便乱扔。前几年总这样,今年却没有,谁想得到,怎么今天又来了!事不凑巧。” 叹一口气:“是来找我们的。难道我们出什么事,又惹眼了?” 浦季宾想起当时在江面祈求飞机到岸的事。总之不在他头上,就在任希靖头上,他们两个,也真是一对“薄命鸳鸯”。又因为劫后余生,还能稍含些笑再往下说:“吓死我诶!他要是扫射起来,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做浮尸了!” 有了这一遭,浦季宾再想嘉陵江水,真觉其像民间故事里的邪神,需要不断吞吃祭品。平常总说“血盆大口”,这也是血盆大口。还有那被炸飞的断肢。想完这些,立刻又要呕吐,飞快地站起来。躲进浴室去了。任希靖跟过去,打开了灯,见他坐在地上,靠墙闭着眼睛喘气。不禁道:“怎么就弄得这么狼狈?” 浦季宾闻言,睁开眼。仰头见镜子里映出自己憔悴面孔,本来肤色太白了,两片黑眼圈尤其分明。头发乱糟糟的,染了汗迹,贴在脸两旁。再看任希靖,也早在防空洞和废墟里沾得灰头土脸。衬衫散出一半,在腰间堆起来,鼓鼓囊囊一团。他噗嗤笑出声,说:“我好了,你拉我一把。” 出来时,洗了澡,换了衣裳。任希靖还在原处坐着,上下打量一番,就要解他的上衣。浦季宾叫道:“大白天的,干什么!” 任希靖摇头:“我是看你把扣眼扣错了,你想哪去了?”两人同时发笑。一粒一粒地,他把浦季宾上衣扣子慢慢解开再扣好,尔后搂在怀里,从头顶到后背,细细地摸过去。 浦季宾说:“你身上都是土。” 任希靖说:“哦。” “希靖,来找你一次,可真难呀,还要冒生命危险。” 他的手仍然放在浦季宾脊骨上,浦季宾伏在他肩头。任希靖道:“你不要怕——不要害怕。” “我不怕。这么难,除了我,也不会有人来找你了。就是再有,我也不让他们来了。汪时敏会来么?他一定怕死得很。”这话说得很没有道理,好像一切人都归他控制似的。但任希靖也没有指出。今天这样搂着对方,竟有种两人终于融化在一起的感觉。像一杯咖啡里,两块方糖。 任希靖说:“好,我不让他们来。”他说话时,好像很认真,又未必认真。但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了,虽然不知道这“不一样”能维持多久。 浦季宾听见,在他怀里动了一动。忽然想起前阵子,一个朋友问他最近还写不写小说、有没有能拿去发表的短篇,他便把一篇故事写完了,寄过去。因为那故事的主角有一部分——很少的一部分,但当事人一定能看出来——是以汪时敏和任希靖的事为原型的,外加一个自己,料想汪时敏看了定然不高兴,到底撤回来没有发。当然,任希靖又在故事里成了一位年轻女士。 便对任希靖说:“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足够令汪时敏知道了,同你绝交的,说不定哪一天,我就把它拿出去发表。” 任希靖闻言直笑。问他:“晚上吃什么?” 浦季宾说:“到码头去看看?” 这天晚上,他们又去码头吃面,在外头散步,一直走到了天黑。天气真的太好,夸赞一番,免不了又开两句“乐不思蜀”的玩笑。任希靖说:“但人在川蜀,再说乐不思蜀的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浦季宾道:“那换一个,‘直把杭州作汴州’,这个怎么样?我看这句最为妥帖。只是用在我们两个身上,还不好,不够甘心,应当拿去说别人。” 任希靖笑一笑:“你又要指斥时局了。但今天刚刚劫后余生,我们不说时局了好不好?你看天空,多么好看!让我想起以前读过的一首诗,什么‘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浦先生与我相逢在黑夜的江上,星月也为我放出光亮……” 浦季宾截住他:“你这是顺口溜,不能叫诗的。”他也抬起头,往四周看了一圈。 今夜响晴,月光星光全泼在江上。那水面又平又滑,从远处重叠的山间平滑地折出来,被光影装饰了,但决不会被照亮,仍然像一段墨色的丝绸。它就那么呜咽着,悄悄地流过去。 Fin. 补遗: 任浦二人少年同窗,本来学出一门,留洋归国后渐渐分野,政治倾向则在战后终成两途,任随国府过了海峡,晚好饮酒,性情益烈,胃出血病故,死后哀荣备至,连浦都听闻了。浦未必左,但不堪流离,义不再迁,留守平京。为他的成分,两人吵了几次的架。 任要上了南下的飞机,浦为他收拾行李,送到机场,心里一软,几乎要跟去。那回恰好没有座位,浦大感受辱:难道自己还不够格?从此绝了这念头。其实不够格倒未必,真只是凑巧。 留在平京,经了好几次的思想改造、培训。任死的时候,连这边也听说了。浦闻丧泪下,只说:“哎呀!这人死了!”连说几遍,缄口不言。 汪时敏见任浦二人好了,自己虽然气,到底嫌麻烦。又找了个年轻男士,是个来他家借住的本家。两人以前从不认识,事成已久,之后闲聊,才发觉或许是族中侄子辈,大感尴尬,然而木已成舟,便顺水推舟了。后来闹运动,不知怎么被人揭发了有“流氓罪”,搞鸡奸。审问鸡奸对象,年轻男士把汪也供了出来。未必会判刑,但汪面皮薄,又是流氓,又是鸡奸,不堪之下,竟一夜上了吊。 浦季宾骇然:虽然两人多有龃龉,毕竟从没想过汪时敏会死。他看着清瘦又韧性,在浦心里,本来最有长命相。 任希靖成了对岸的反动学问家,流毒一代人,得洗清余毒。外加他们俩念书时的张之铭,也是。当然还有更多旧人,不过浦对这桩最受触动。人人都要写心得体会,浦不愿意落笔。学习小组的组长姓王,是他老师辈,写得一向又快又好,对组员倒不苛刻。浦好奇王那种援笔立成。王含笑不语,不肯说自己的真实想法。明天交稿,浦还没有一个字,王夤夜前来收作业,浦吞吞吐吐,最后只说:“任希靖以前是我的朋友。” 王说:“我以前给你遮掩过多次了,今晚无论如何,你也得写。” 说到朋友,王不以为然:“你现在这个屋子,我朋友还在这里死的。我也没有因为死了朋友,就推三阻四。”闭上了嘴。后半句其实还有,譬如“他们死了,咱们可还得活,还得有以后”,但这是半句真心话,所以不说。又想起浦是他朋友的学生,但他可从不像他朋友那样,什么话都爱对人说。这事把浦吓得夜不能寐,担心屋里会有冤魂,对着灯,对着纸,王还抄着手坐在门口。 祝芝江奔波多年,也是有福运,到底没死,在平京市做过市里的头头,后来也做过教育口的主持,是单位知名的少年得志。中年之后,却被打倒,想想一生,多少风浪,他倒从不像别人想不开,能屈能伸,直等到荣休。可是顶不爱人说他念书时候的事,也不愿说起老学校的事,知道不少校友都怨他——之前他接手这块,满心要做出点样子来压一压别人嫌他年轻的议论,没想到下手就出了篓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