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自述版】 我说世间的香气都蕴着一段记忆,世间万物的记忆都能炼香,你信不信? 不信? 好,那我告诉你, 我每天都在拿别人的记忆炼香, 跟我来,我带你去品我炼的香,让你看看里面的记忆, 其实,我也少一段记忆, 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有人拿我的那段记忆炼了香。 【陈述版】 锁香楼自建立起至大燕隆庆朝,已存世四百多年了。当然了,在世人眼里它从来没存在过,人们只知道在这个叫枫宁的边陲小城,有一个叫蕴香馆的店子可以炼出与锦都三大香馆相媲美的绝世好香,哪知道这蕴香馆就是那个传闻中的锁香楼用来掩人耳目的产业。 四百多年了,朝代都更迭了,锁香楼还是淡定地做着那些危险的生意,从帝王到大世家都想除掉它,那就收敛点呗? 可是,锁香楼第二十三任楼主、女公子陌吟说了:"不亏心的生意要做,亏心的生意价格合适也要做。" 得,摊上个要钱不要命的主!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陌吟 ┃ 配角:昭泊,卫衍 ┃ 其它:单元文,宫廷,府斗,爱情,汉服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 ☆、楔子 大燕朝隆庆十七年。 这是一个和往年一样的秋天,枫宁城仍是满城枫叶尽红,远远看去,一片红海。偶有一阵微凉的小风吹过,拂过枝头时几片脆弱的红叶被带下来,落在地上。 城里一座三层的小楼,门口挂着一块匾额:蕴香馆。 这是全枫宁城最好的香馆,据说可以与锦都三大香馆想媲美。 今日,蕴香馆大门紧闭。 那个往日对顾客耐心解答的掌柜不在,一众顶级的调香师们不在,连做杂役的下人们也不在,蕴香馆一楼二楼便空了。 唯有三楼,站满了人。许是因为气氛过于紧张,一股本该充满暖意的琥珀香此时显得格外冷冽。 她一身白底的窄袖交领襦裙①,片片红色花瓣纹如鲜血般洒在裙摆处,双眸中燃烧着的恨意直烧得她嗓音也有些嘶哑:"是你杀了他……" "是。"他平静地点头承认,无半分辩解,眼中亦无波澜。看了看她身后十几个身着曳撒、随时准备应战的人,他黠然一笑:"他们若是打得过我,他就不会死了。" 那是一场并不公平的厮杀,他剑剑是杀招,可连他自己也分明地感觉到,她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与他过招而不取他性命。 最终,他破窗而逃。跃出的那一瞬,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她低垂着眼帘,看不出心绪。他心底忽一笑,自己没有解释,她也没有要求他解释,其实一切不过如此。 她站在破损的窗边,双拳紧攥,指甲直抠得手心生疼。冷冷地睇视他在打斗中被削下来落在窗畔的那一片白色暗纹衣裾片刻,狠然切齿:"知会各地灵探搜捕,务必抓到他,不惜一切。"身后那人刚要领命而去,她又补充道,"抓活的,不惜一切。" . 我叫陌吟,锁香楼第二十三任楼主。 锁香楼,顾名思义,我们是卖香的。香这东西,文人雅士多爱线香、盘香,闺阁少女多爱熏香、香水,总之各有各的需求,这生意不算难做。在大燕境内,各大城市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两个香馆,规模不同罢了,而锁香楼和其他香馆有两处不同。锁香楼创始人余氏在建立锁香楼之前曾游历四方,探访各国,据说最远到了一个叫做"凯姆特②"的国家,寻来各地香料,而后的历任楼主们也与这些地方保持了联系,以至锁香楼所用香料种类繁多,此其一;至于第二点不同……则是余氏当年游历四方时不知到了在什么地方寻得了一种不同寻常的炼香法子——忆香。 所谓忆香,就是拿人的记忆炼香。 炼忆香本来是个伤天害理的事儿,因为把一段记忆拿来炼香,那个人就会失去这段记忆。就像是普通制香一样,你把一株依兰作为原材料制了香,那株还在吗? 嗯,我很清楚这生意做得伤天害理却还是在锲而不舍地继续。原因有二,一来我们不是强行让人失忆,而是帮助需要失忆的人失忆,基本可以理解为帮人脱离苦海;二来嘛,这炼出来的忆香是上好的香料,只要在其他香里加一点点,效果就会提高很多,也算是造福大众。 根据余氏的手札记载,当年……呃,那是大概四百年前了,就有各种感情受挫、事业受挫、学业受挫的人登门拜访求失忆…… 那个时候,炼忆香还是收费的! 现在,炼忆香成了锁香楼唯一一个绝对机密却是免费的业务。其原因在于,炼出的忆香是极好的基础香,无论添在线香、盘香、熏香还是香水里,都令人回味无穷,导致这些产品销路极好价格一涨再涨。不过这个原材料很是难得……这种奇门异术的东西,我们总不能在门口挂着牌子写上"收购忆香,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吧! 所以在原材料供不应求、锁香楼生意难以维持的情况下,这东西只能免费了…… 要说这人失忆之后会怎么办,这不是我们要管的,除非他另外加钱让我们给他填上一段其他的记忆……呃,填记忆这事儿,也是余氏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 不能公开宣传,就得有人上门找买家!据说,余氏当年也曾有过不小的势力,为了做这桩生意,她动用手里的势力寻了一批人来,培养成一个锁香楼特有的职业——灵探。 所谓灵探,就是去寻找想要抹掉某一段或者更换一段记忆的人,然后带来锁香楼,我与对方谈定价格,开始炼香。至于灵探挑人的标准我就不清楚了,手札里没有记载,我问过我唯一留下来的师兄昭泊,昭泊也说不准。但是无所谓,反正不用我们去挑人也不需要我们去培养新的灵探——灵探这一行,是从第一代开始一辈辈传下来的,父传子,子传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说到昭泊为什么是我"唯一留下来的师兄",这也是锁香楼的规矩,新楼主必须是上一任楼主的孩子,在原楼主选定继承人的同时,会从众多弟子中挑一个作为继承人的夫君或妻子。鉴于锁香楼业务的特殊性,前楼主的其他子女和徒弟都要更换记忆。 虎毒不食子,谁也不忍心让自家孩子失忆,这项规矩执行到后期就成了楼主只能有一个孩子,这样只要让徒弟们失忆就好……嗯,大概定下这个规矩的那位楼主、也就是我的某一位祖辈,觉得别人家的孩子祸害起来不心疼。 我是我爹娘的独女,昭泊是他们为我选定的夫君。好吧,准确的说,是在他们问我愿意让哪位师兄做我夫君时,我自己选的昭泊。 总之,眼下所有的忆香业务是我和昭泊二人在打理的,出于对业务有着丰富经验的人,我心里很明白一件事——我也少一段记忆,大约是十二岁到十六岁间的记忆。 对此,我问过昭泊,昭泊的解释是我十六岁那年父母同时去世,我一时经不起打击晕厥过去,醒来时便失忆了。 这个结果着实让人伤感,我更希望是有谁提走了那段记忆,这样我还能找回来……但是正常失忆就没办法了…… 曾经存在过的记忆总会留下点印痕,给你造成点困扰。比如我在闻到琥珀香的时候总是会头疼,大约就是因为那段记忆里有与琥珀香相关的人吧。这个猜想后来得到了昭泊的印证,他说我母亲也就是他师娘最喜欢琥珀香。 我对于昭泊的第一个印象,是在十岁时,我失忆前,那会儿他十四岁,拜我爹为师。初见他的感觉说不清楚,就记得那天我突然明白了"谦谦君子"是什么概念。那天他穿着一身银色衣缘的白色直裾③,愣是弄得情窦还未开的我犯了迷瞪。 在我失忆后醒来时,第一个出现在视线里的也是他,还是一袭白衣,不过是粗麻。他在为我的爹娘、他的师父师娘戴孝。同样是炼忆香的人,他知道失忆意味着什么,所以在看到我失忆的时候他也很平静,平静地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平静地告诉我他是我爹娘为我选定的夫君…… 不过拜那场失忆所赐,我和昭泊到现在都没有夫妻之实。四年的记忆太多,以至于我醒来之后都找不到对他的感情了,只拿他当师兄。对此,他还是很淡定:"没关系,陌吟,来日方长,日久总能生情。" 也不知这个"日久"要多久,总之到现在两年了,我对他还是仅有兄妹之情,绝无男女之爱。他不急,倒是我有的时候对此颇为忧愁,再这样下去,继承人成问题了啊…… 当我表达出这个担忧的时候,他叹了口气,然后说:"真到那时候,就只能纳妾然后把孩子过继到你名下了。" "……" 一声长叹,身为女子哪有希望丈夫纳妾的?未婚夫也不行……可仔细想了想,貌似也没别的办法,毕竟继承人是大事,让锁香楼断在我这里可不行。于是自此往后,我便把催他纳妾视为己任,他对此……不发表看法。 我也曾试图说服他让他给我补上一段记忆,一段关于他的记忆,这样我就能爱上他嫁给他,可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告诉我说:"如果那样,我宁可你永远都不嫁给我。" 所以,我还是只能逼他纳妾了…… . . 作者有话要说:①【交领襦裙】汉族传统服装的一种女装款式,分为"交领上襦"和"下裙"两部分。交领上襦前襟向右掩(即交领右衽),袖型可为窄袖、中袖也可为广袖。下裙可为片裙也可以是褶裙。②【凯姆特】KEMET的音译,是埃及古代时的名字。这是个盛产香料的国家[远目]③【直裾】汉族传统服装的一种款式,属深衣,男女均可穿着。上下连身,同样为"交领右衽",系腰带,衣裾至脚面,广袖、中袖、窄袖皆有新坑求戳求评求收藏【文案】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这不是她选的路,但她只能毅然走下去。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云鬓乱·云起 她的决定值或不值,都不是我有权评说的。 ——序言 眼下手头正有一桩没做完的生意,是半个月前灵探带来交给我的人。这个人我有所耳闻,是离枫宁不远的羡城大户人家的小姐。姓纪,名云翟。 和所有大家闺秀一样,纪氏也是自幼受父母悉心培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以琴艺为最。 至于她的琴艺有多好,传言是唯前朝大晋的贞淑皇后温氏能与之匹敌。对于此,我只能撇撇嘴表示不屑:贞淑皇后那是我锁香楼创始人余氏教出的名门闺秀,世代簪缨的朝中大家,传说琴艺名扬大晋,岂是她区区一个小城旺族能比的!纯属欺负贞淑皇后薨逝已逾百年死无对证嘛! 在我雄纠纠气昂昂地拍案而起说了上述看法之后,昭泊淡淡地饮了口茶,看我一眼:"你要疯啊?" 甭管纪氏是如何名动羡城,她在我眼里的形象只有一个——木美人。在锁香楼这些天,从苏醒开始,每天就四件事:吃饭、睡觉、喝茶、弹琴。 当我明言出上述评价之后,昭泊又是淡淡地饮了口茶:"都跟你似的疯疯癫癫也当不了名门闺秀。" 为了对自己受到的歧视表示抗议,当晚我用锁香楼品质最高的迷香迷倒了纪小姐,让她足足睡了三天…… 这迷香造价颇高,常人买都买不起,被我这样一气之下用去好多,事后怎么想都觉得心疼。于是在她被迷倒的第二天,我提着那只檀木盒子去了她房里。 细细的红线系在她右手腕上,另一端系着一枚羊脂玉的平安扣,玉色晶莹饱满,上好的质地。我把一支引忆香cha在平安扣中间的洞中,随着烟雾的弥漫,一个场景呈现在我眼前。 那是风和日丽的一天,季府上下喜气洋溢。宾客出出入入,多为女眷,都是衣着端庄。 哦,那是一年的三月初三,上巳节,纪小姐及笄之日。我算了算,听灵探说她今年十七岁,若按十五岁及笄①的规矩,那这应该是两年前的上巳。 接下来的场景就很乏味了,无非是笄礼的仪程,搞得我坐在椅子上直打哈欠。但又必须要逼着自己看下去,引忆香的妙处就在于能准确寻到她记忆中最重要的部分,根据锁香楼以往多代公子及女公子的经验记载来看,这最重要的记忆往往就是当事人想忘掉的记忆。 我就纳了闷了,如此繁复的笄礼仪程,纪大小姐你怎么步步都记忆如此深刻呢! 在我几乎要入眠的时候,有人叩了叩门,然后推门而入,是昭泊。 昭泊看了眼前勾出的记忆幻影一眼,用手点了点我,小声道:"怪不得一上楼就闻到一股引忆香的味道,你又在这儿偷窥别人记忆!" 我白他一眼:谁偷窥了?要不是她天天除了那四件事以外什么都不干,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我犯得着这样吗?好吃好喝地供着开销很大哎! 笄礼的过程很是亢长,更要命的是,笄礼完了,还有……宴请宾客! 我看看这大摆的酒席,估摸着怎么也得吃上一个时辰才能完事,顿时仰天长叹:灵探你救她干嘛!让她跳了崖算了! 用胳膊肘顶了顶坐在一边的昭泊:"去给我买个肘子回来。" "……" . 记忆幻影在继续播放中,引忆香厚重的味道夹杂着一股炖肘子的香气。 酒席可算是散了,一轮新月挂在天边,院子里刚抽芽的柳枝随风微动。一曲悠扬的琴声响起,听上去离得很近,应该是纪小姐自己在弹琴。记忆是她的记忆,看到的听到的自然都是她的视角。果然,视线一转,低头看到了案上的琴。曲子宛转悠扬,变幻繁复,可恨我对此一窍不通,只能啃着肘子问昭泊:"这是什么曲子?" 昭泊摇摇头:"没听过,不是寻常的曲子,估计是她自创的。" 寂静的夜晚、微亮的新月、幽静的闺秀小院、姣好的世家小姐,就差个采花贼了……我左手拿着啃了一半的肘子,右手猛一拍桌:"我懂了!" 这边喝着茶的昭泊差点呛了,咳了一声,侧头问我:"你懂什么了?" "她定是在笄礼当晚便在家中被人玷污了,想不开才要跳崖!" "……"相对于我的眉飞色舞,昭泊神色颇为无奈,"陌吟啊……" "嗯?" "如果她被玷污两年后突然想起跳崖……你不觉得她反射弧有点长得离谱?" 我默默地继续啃肘子…… 耳畔响起一个女声:"菱素,倒杯茶来。"是纪小姐说话了,但听上去不像她的声音,因为自己听到自己的声音和别人听到的她的声音是不一样的。 片刻,侍女端着一只盘子回来,盘子里放着一只肘子…… 昭泊白我一眼,我讪讪地把手中的肘子放回食盒里,盖好。这是肘子的香气对她的记忆产生了干扰。 纪小姐拿起肘子啃了一口……嗯,原本的记忆应该是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然后继续弹琴…… 产生如此干扰让我颇有负罪感,我知道这样的干扰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从今以后她想起这个场景就都是拿起肘子啃一口了…… 不知她会不会因此对自己的教养产生质疑…… 昭泊看穿我的心思,淡淡道:"行了,别自责了。比起上次那个被你搅和成在乡试时拿玫瑰勾引同乡的穷秀才,她这不算什么大问题。" 有道理…… 说起那个穷秀才,也是一苦命人啊!屡考不中,又不甘心回家种地,所幸被灵探发现,带来锁香楼让我提了他所有寒窗苦读的记忆,从此回家侍奉父母…… 结果,在昭泊阅他记忆的时候,闲得无聊的我拿着一束玫瑰进了屋,还装作青楼女子的腔调勾引昭泊,甩着帕子道:"公子,您看妾这束玫瑰美不……" 昭泊眉头紧蹙,任我怎么调戏都死死盯着眼前的记忆幻影纹丝不动,我未觉有异,直到耳边响起一个捏着嗓音的男声:"公子,您看妾这束玫瑰美不……" 我惊恐回头,是乡试刚结束的时候,只见那秀才刚出考场,正拿着一束玫瑰勾引同乡…… 然后我就被昭泊轰了出去…… 后来听说,那天那穷秀才醒了之后面如死灰,他一度对自己的性取向产生了怀疑…… 好在,这段记忆很快就连同其他与寒窗苦读有关的记忆一起被抹掉了,不然我只能以死谢罪了。 待纪小姐啃完了一只肘子…… 不对,是喝完了一盏茶! 复又低头抚琴,仍是方才那支曲子。曲至一半,有箫声倏尔响起,画面中那双素手一滞,曲子未停。再听下去,竟是琴箫合奏。我毫无兴致,只看着桌上那个食盒望眼欲穿,里面还有我没啃完的肘子啊! 昭泊听得很是陶醉,笑而赞道:"天衣无fèng啊!" 那个叫菱素的侍女上前撤了装着骨头的盘子【……】,纪小姐问她:"这是哪来的箫声?听着好像就在府里似的。" 菱素想了一想,道:"该是西边的院子传来的,是程公子途径羡城来借宿几日。" "程公子?便是爹的旧相识程员外之子么?" "正是。" "我怎么没听说他要来。" 菱素一笑:"他来的不是时候,今儿个府上都忙着小姐的笄礼呢。" 画面轻一晃,该是纪小姐点了点头:"时候也不早了,不弹了,睡了。"便起身往屋里走了。 身后箫声又响了起来,纪小姐回过头去,映入我们眼帘的又是那一弯新月。昭泊了然地笑起来,我茫然地看着他:"怎么了?" "听出来没有?还是方才那支曲子,改了几个曲调而已,便多了分不舍之意,这是在向纪小姐道别呢。" 我点头:"哦……"其实我没听出来。 引忆香已快烧尽,我把香熄了,把烧剩下的那一点根儿留下,装在檀木盒里。坐回去伸了个懒腰:"白费工夫,看了大半天什么也没看出来。" 昭泊眼底蕴笑,道:"怎么没看出来?纪小姐寻短见定与那程公子有关,八成是程公子负了她,信不信?" 我白他一眼:"他们琴箫之合,多难得,加上家里又是至交,程公子怎会负她?" 昭泊信心满满:"等着吧,再过几天,灵探那边打听出了结果就知道谁对谁错了,赌么?" 我狠狠地瞪着他:"赌一个肘子!" "……"他把食盒推到我面前,"你继续吃。"走到榻边解下纪小姐腕上的红绳,连同羊脂玉一起收到檀木盒里,和刚才那截香根放在了同一格。回过头道:"对了,锦都的灵探来报说,锦都有人在暗地里搜寻忆香的线索。" 我眉头一蹙:"还没完了?又是谁?便是当年大晋的时候,锁香楼与前朝后宫关系那么错杂,也没查得这么紧。这些年是怎么了?非得除了锁香楼才安心是不是?" 昭泊在我脑门上一拍:"这话说得挺有个楼主的气势。这次好像不是朝廷的人。" 我一愣:"那是谁?" 昭泊那双素来平淡的眼里闪过一丝凌厉:"谨行卫。" 作者有话要说:①【及笄礼】汉族女子成人礼,古时十五岁至婚前皆可行及笄礼,现在根据实际需求多在十八岁。新坑求戳求评求收藏【文案】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这不是她选的路,但她只能毅然走下去。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云鬓乱·婚约 第二天,羡城灵探就报回了消息,关于纪小姐的过往。我打开那个用蜡紧封的木盒,里面厚厚一打纸,记录着灵探能找到的所有线索。 我和昭泊一起读完了它,最后昭泊一笑:"我赢了。" 我起身要出门,昭泊叫住我:"干什么去?" "去给你买肘子啊!" "……不急,先欠着吧。" 整个故事的脉络,在读完这一沓子纸之后已经十分明朗,不过,还是有必要看看纪小姐的记忆。 我拿了一支新的引忆香放在昨日那块平安扣中间,用红绳系在纪小姐右腕上。又把昨天留下的那截香根儿续在新香顶部,刚要点燃,被昭泊拦住。 他拿了一根白线,一端系在平安扣上,一端系在自己左腕上,问我:"你要不要?" 我心里不免暗骂他一句:"强!迫!症!" 这是一个读记忆的法子,白线用引忆香和多味忆香的混合香熏过,系上之后,读到的记忆便不是以当事人的视角,而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当事人。 我对此是无所谓的,又觉得制作那白线的工序太复杂,总是懒得用,凑凑合合地以当事人的角度去看就是了,还更有身临其境之感。 昭泊则不一样,他更喜欢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当我问及他缘由时,本以为他会给我个"旁观者清"之类的大道理,没想到他的答案居然是:"我第一次炼忆香的时候,看到那人骑马的记忆,画面一路颠过去,我吐了……" "……开什么玩笑,你又不是不会骑马!" "那不一样啊!"昭泊的神情大是悲痛,"自己骑的时候不觉得,但坐在那儿看着眼前的场景一直晃委实反胃。" 从此,他就有了这个毛病。 划了火折子点燃那支香,昨晚剩下的香根儿燃尽,续上的,是后面的记忆。 似乎是上巳的第二日。 纪小姐白色的中衣裙外穿了一件淡蓝色的窄袖褙子①,领缘上绣着宝蓝色的兰花。手持着纨扇,半遮着面进了府中的前厅。 主位上坐着的二人在昨日的画面中见过,是以主人的身份出现在笄礼上的,定是纪小姐的父母了。 纪小姐上前浅浅施了个万福:"阿父、阿母。" 礼毕在父母左手边的位子上落座,我注意到与她相对而坐的那个男子:一袭浅灰色暗纹直裾,腰带上未挂任何装饰,而在他手边的案几上,放着一柄竹箫。 我一颌首:"衣冠楚楚,没想到是个负心人。" 昭泊亦笑:"要是人的善恶都能从相貌分辨出,锁香楼的生意要做不下去了。" 这是读人记忆的一大乐趣,像看戏一样,随着情节的发展总会引出些感悟。 不仅是我从那一柄箫判断出了程公子的身份,纪小姐也一眼看出了,她那剪水双瞳,停在他身上再也移不开了。 我不禁又是感叹:"女人的痴心真可怕,就是那么么一曲合奏而已,就连心都托付了。" 昭泊沉吟了一会儿,才笑起来:"说得倒好像你不是个女子。" 我斜他一眼:"嘁,我才不是她这般痴傻的女子——你看,我自失忆醒来后,与你朝夕相处这么久,也没对你生出感情来。" 昭泊侧头认真地看着我:"你这是逼我纳妾啊……" "阿翟,这是你程伯伯的长子。"说话的是纪小姐的父亲,便见纪小姐又起了身,盈盈一福:"程公子。" 程公子也站起身,端然回了个长揖:"纪小姐,叫某修偐便好。"这程公子,叫程修偐。 我观察着二人的神色,赞了一句:"哎呀,一见钟情,两厢情愿,真好真好。" 那不过是一次普通的闲谈,客套话居多,整段记忆中,唯有纪小姐那双饱含深情的眼睛吸引着我。程公子也确实是个博学多才的人,无论聊到什么话题都能侃侃而谈。 接下来几人,二人时常见面,纪云翟再不以纨扇遮面,已及笄的未婚女子不该这样。看来,不仅是她芳心暗许,她父母也默许了这桩婚事。 那天,纪云翟抚琴,程修偐吹箫相合。已是桃花逐渐凋谢的时节,风一起,桃花瓣纷飞如雨。 曲毕,程修偐将箫放在纪云翟地琴旁,含情脉脉:"纪小姐,修偐心下有一问,不可不问,若有冒犯,先请小姐海涵。" 纪云翟抬头看着他,目有疑惑,欠一欠身:"公子有话请讲。" "纪小姐现已及笄,不知可有婚约?" 大家闺秀与陌生男子对此多有避讳,纪云翟也红了脸,吱唔道:"程公子好没分寸,这样的事也问。" 程修偐朗然一笑:"已求小姐原谅在先。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还请小姐给我个答案。" 纪云翟被他逼得没办法,双颊通红,贝齿一咬,道:"自是还没有的,否则怎能与公子如此相见!"言毕,匆匆地抱了琴离开了。 只余程修偐在原地一声清朗的笑,高声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一首《桃夭》念罢,纪云翟已满目娇羞得不敢回头。 纵使我一向不耐读这些东西,也知道这是《诗经》中的一篇,是女子出嫁时的贺新婚歌。大致就是赞新娘貌美,出嫁定使家庭和顺;再言新娘必多生贵子,使夫家人丁兴旺;最后则说新娘会使一家如桃叶层出,永远昌盛。 皆是美好的寓意。 这般的贺词,自程修偐口中念出,堪堪成了一首地道的情诗。 我正在这感动万千,昭泊不给面子地讽笑:"这程公子才学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啊?什么?" "他念错了,第二句是'宜其家室',第一句应该是'宜其室家'才对。" "……"这扫兴的家伙!这样言情的剧情谁会在乎他念得对不对!他就算此时说上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猪猪ròuròu"我同样会觉得很深情嘛!【你其实又想吃肘子了对吧……】 烟雾萦绕,画面重构。仍是那个小院,仍是那对佳人。 程修偐从树上择了朵尚开得不错的桃花,簪在纪云翟鬓边:"真好看。" 纪云翟垂眸而笑。 几日后,程修偐辞别季家,返回渤城。 这样的剧情吊足了我的胃口:"咦?这便完了?那之后又是怎么回事?" "要么怎么说你傻,接下来必是程家来提亲了。"昭泊衔笑道。 他又对了。程家很快就遣了媒妁到季府纳采问名②。 意料之中的大雁出现在画面中,昭泊在旁吟了一句:"用雁为贽者,取其顺阴阳往来者③。" 那天,纪小姐尤是纨扇遮面,细细地答了媒人问起的姓名、八字。经算命,确定二人八字不相克。我看到纪小姐双颊一片红晕,她的父母也是高兴的。 于是那天晚上,程修偐又来找了纪云翟,却是翻墙而入。纪云翟笑嗔:"还以为是碰上了梁上君子,仔细一看居然是谦谦君子。" "谦谦君子为了多见小姐一面,也只好当一回梁上君子了。" 我扯了扯嘴角:明明都开始订婚约了,还非搞出这偷情的效果,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真有意思…… 纪云翟为他倒了杯茶,道:"好端端的干嘛不走正门,又不会有人拦你。" "走正门还要绕个远,这样比较快。"程修偐笑意温润。 唉,此时他如此爱纪云翟,不愿晚一刻见她宁肯翻墙入院,多好的一对爱侣,后来怎会闹得纪云翟寻短见…… 又过几日,媒人再一次到了纪府,这意味着"六礼"已然进行到了"纳吉纳征④",这就是实实在在地订下婚了。我想到后面发生的种种,不禁啐了一口:"我还以为不过是纳采问名之后悔的约,居然连纳吉纳征也办了,事后说悔婚就悔婚,全然不顾纪小姐如何,真枉为君子!" 程家给的聘礼很大方,仅布匹就有数十匹,加各色金银珠宝物件,甚至连字画古董也有。我吐了吐舌头:"到底是富贵人家,这样大方,到时候纪小姐的嫁妆也一定不少。" 见昭泊看着我,我恍然一拍额头:"又看傻了,要是嫁过去了哪会有寻短见这一出!" 作者有话要说:①【褙子】汉族传统服装的一种,对襟,属于外套。衣长可长可短,可为窄袖、中袖、广袖,内多配襦裙。②【纳采问名】纳采和问名是汉族传统婚礼中"六礼"的头两步,具体过程不多说了……好长……③【用雁为贽者,取其顺阴阳往来者】出自《仪礼士昏礼》。古纳采礼的礼物用雁④【纳吉纳征】恩- -这两步是"纳采问名"之后的……过了这个婚约就算是实在地订了~~具体过程……也好长……不说了不说了……【顶锅盖跑走】【↓基友茴笙的文《凰诀》,请戳图片↓】 ☆、云鬓乱·变故 六礼过了四礼,却终究没能等到"请期①"那步。 去年九月,羡城大闹疫病。这件事我是有所耳闻的,因为锁香楼常年从那里一户养麝的人家处收购白麝香。那场疫病导致这户人家的麝死了大半,提高了香价,弄得我很长一段时间看着楼里的调香师们调制含麝香的香时,就心疼得想要把自己搞失忆了算了。 任你香价如何飙升,我皆一忘了事…… 疫病不长眼,纪小姐的父母死在了那场疫中,门楣也就此落魄。我还以为接下来就是程公子的悔婚…… 结果…… 居然不是! 那是疫病闹得不可抑制之时,无奈之下,朝廷下旨封城。虽是无情地任由羡城百姓自生自灭了,但也无可厚非,总好过任由疫情扩散。 这个时候,程修偐却出现在了纪家。 "你怎么进来的?"纪云翟大惊,忙不迭地要推他出去,"疫病闹得厉害,陛下已下圣旨封城,快走,不然你也会死在这儿。" 程修偐的手,坚定地握住了纪云翟的手:"我带你一起走,跟我去渤城。" 纪云翟惊疑地看着他,惶然道:"我走不了的,何况爹娘尸骨未寒……" "伯父伯母尸骨未寒,他们不会想让你也死在这!"程修偐喝道,"我买通了守城的守卫,我能带你离开。" 后来,他们一起跪在纪云翟父母墓前,重重叩了三个头,程修偐道:"伯父伯母,我会照顾好阿翟。" 在去往渤城的马车上,纪云翟痴痴地望着程修偐,却一直不言。程修偐搂着她问:"怎么了?" 纪云翟抿一抿嘴,道:"那会儿看见你时,我还以为……" "以为我是来退婚的?" 纪云翟点头,程修偐一笑:"怎会?" 说到底还是没有完婚,不宜直接将纪云翟接回府中,程修偐便在渤城给她置了个宅子。虽然只有两进而已,但装修不俗。能看得出,从卧房书房到花园都是精心设计的。看着纪云翟的感动,程修偐温润而笑,握着她的手说:"有礼物给你。" 小厮捧上一物,揭开上面所覆的绸子,是架琴。 我搔之以鼻:"好俗……" 昭泊淡然:"嗯……接下来会更俗……" 是的!接下来就是二人又一次琴箫合奏,并且连曲子都没换这种事真是让人忍无可忍啊! 我突然想起点事,问昭泊:"纪小姐琴技很好么?" "是不错,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忽然想起之前听到的传言,说纪小姐琴技堪与大晋贞淑皇后相比。" 昭泊挑眉:"你不是早说了那是欺负贞淑皇后薨逝已久死无对证么?" "……她琴技到底怎样?" 昭泊遂一颌首:"我觉得你那个看法是对的。" "……" "不是不好,不过应该没有好到那个份上。也确实是死无对证,听过贞淑皇后弹琴的人都死了……" 其实只是因为相隔了几百年而已,听他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好像贞淑皇后把所有听过她琴的人都杀了灭口一样…… 毛骨悚然啊! 我打了个寒战,昭泊眯着眼转过脸来,含笑道:"你看,你又想象力丰富了吧?" 我…… "你滚!" . 第二天,纪小姐醒了,当晚,好吃好喝招待一番补充体力之后,再次被我们用迷香放倒…… 因为需要看到的记忆还没有看完…… 下面的剧情真让我浑身不自在,昭泊倒一直颇为淡定地品着茶看着记忆幻影,一副很是欣赏的样子。我一次又一次地冲他翻白眼:这么偷窥人家谈情说爱还一副欣悦的样子,师兄你的道德底线被人拿去炼香了么? 剧情太腻歪,引忆香又熏得我嗅觉有点麻木,不得不出门透透气了。陪着笑和昭泊打了个招呼,让他先自己看会儿,反正照这个进度看来一时半会儿没什么有价值的场景会出现。 昭泊好像没注意我具体说什么,挺敷衍地"嗯"了一声。 还真是投入啊…… 打开门的一刹,凉气扑面而来,我脑中一懵,眼前忽地黑了,伸手扶住门框。也是这一刹那见,我看到了一个景象,是一个极其熟悉的景象。那个人,背对着我,隐约能看到他胸口中了一剑,地上那一大滩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 他好像要回过头来,但在回过来之前,景象消失了。眼前,是锁香楼三楼的大理石地砖。我竭力想要找回那个场景,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没用,眼前只有大理石地砖。 就和先前的数次一样,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白天忽然出现在眼前,无论我多么努力的想要看下去,这个场景就是无法继续。 昭泊察觉到我的不对,走过来扶住我,关切道:"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事,引忆香太重了,熏得头晕。" 昭泊眉头轻蹙:"我扶你回去歇着,这边有我就可以。" 我再摇头:"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你在这里盯着吧。万一途中错过了什么,这几天全白费了。" 这几天可耗费了不少高品质的迷香和引忆香呐! 昭泊苦笑:"财迷!那你慢点,我c黄边的抽屉里有新制的薄荷香,拿去醒醒神。" 我点点头,催他回屋:"总共就十几步路,我自己回去就好。你赶紧看明白纪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趁早了了这桩生意。" 那天我早早就躺下了,却久久无法入睡。我太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明明有一种浓烈地熟悉感,却又毫无头绪。 我知道,这是我那次失忆造成的后遗症。根据锁香楼历代楼主的记载,当人在做梦或是回忆时,所见的场景是彩色的,或是比现实偏暗的彩色;但破碎的记忆,是黑白的。 那段记忆是黑白的,只有那一滩血有着浓艳刺目的红。 作为天天与记忆打交道的人,我对于失忆有更多的恐惧。那些求我炼忆香的人都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痛苦。或是妻离子散、或是众叛亲离,抑或是像纪云翟这样被人伤透了心。每每看着他们的记忆,我总是倍感幸运,自己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所以,我惧于去想那段导致我失忆的经历。 这种惧怕,甚至令我不敢去询问昭泊发生了什么。我很清楚他知道所有的事情始末,那也是我迫切想要了解却总在开口前退却的。 实在无法入眠,我起身坐到妆台前,拿起那瓶薄荷熏香犹豫了一瞬:算了,薄荷提神,用了更睡不着。便收到抽屉里,拿出一瓶薰衣糙香和一瓶琥珀香。 薰衣糙安神助眠,而琥珀香……总给我一种安全感。其中原因我是清楚的,我之所以失忆是因为那年父母双亡,而琥珀香,是我母亲生前最爱用的香。 琥珀香给我的那种绵长的感觉,好像被人拥在怀里。 我将两种香兑在一起,一份薰衣糙、两份琥珀香,混合在一起呈现出淡淡的金黄色。我在瓷质的熏香炉的小碗里里呈了小半净水,滴了几滴熏香进去,又在小碗下面点燃蜡烛。很快,香气萦室。 薰衣糙本就是极好的助眠香,锁香楼所制的薰衣糙香又纯度极高。纵使我每日制香,对各色香料都有了抗体,还是很快就抛开了一切胡思乱想,安静睡去。 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盥洗毕,出门,去隔壁昭泊的房间叩了以叩,没有反应;再叩,还没有反应。拾阶下到二楼,叫住打杂的丫头小琢,问她:"公子呢?" 小琢放下手里的活,躬身道:"公子说女公子近几日太忙,他调些香给女公子调理调理,在最里那间。" 我走到最里那间隔间门口,推门而入,一阵香气扑面。昭泊手持着一只瓷杯,轻轻晃着,细细品着香气。见我进来,微微一笑:"陌吟,来试试这个。" 我依言走过去,接过瓷杯,在手里晃着品味。不能离鼻子太近,否则一会儿嗅觉就麻木了。 阖目凝神品了少顷,睁眼道:"檀木、沉香、龙涎香、依兰、玫瑰、丁香、栀子、薰衣糙、糙莓、苹果,可对?" 昭泊轻一点头:"大致对。我加了极少分量舒神香,给你助眠。" 舒神香,那是锁香楼独门迷香的一种。我嗔怒道:"有给未婚妻下迷香的吗?可见居心不轨!" "居心不轨?"昭泊勾笑,"亏你还闻出里面有玫瑰和依兰,我要真是居心不轨,加一味广藿香多好?" "你……"我双颊倏地蹿红,"这样没正经的玩笑你也说得出口!" 玫瑰依兰广藿香,简易的催情香方子。 他一笑,从我手中拿走那个瓷杯,问我:"喜欢么?要不要再加点什么?" 我想了想:"加点琥珀香吧。" 昭泊蹙了眉:"别了,虽然你觉得闻着舒服,但那就是饮鸩止渴,越贪恋那个味道你后遗症就越厉害。" 我咬一咬下唇:"那加点白莲吧。" 他笑应了,调好之后又拿给我闻了闻,我眉开眼笑:"这味道好,就这样吧。纪小姐那儿情况怎样?" 他一边取了个小瓷瓶装那熏香,一边道:"还好你昨天趁早去睡了,不然又得大骂。" "……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①【请期】汉族传统婚礼中的一步,即是请人测定良辰吉日后,将结婚日期告知女方 ☆、云鬓乱·负情 他把塞子盖好,略用了些力将瓷瓶一放,瓷瓶与木桌相碰一响,他道:"上回书说到,纪家家落中道,程公子不离不弃,为纪小姐置办私宅。两人日日相伴,好不温馨!" 我嗤笑一声:"你个温润的公子样儿,学不像说书先生了。快说,下回分解是怎样的?" 昭泊轻叹一声,敛了笑意,指了指席子:"说来话长,坐。" 我坐下,他也在旁边的席上坐下,对我说:"昨天那些卿卿我我的场景……咳……你也看见了,他们两个这么过了有些日子,纪小姐就……给了他。" 昭泊说到此尚有些脸红,我直接脸上发了烫,瞪大了眼睛:"啊……他们并未成婚啊!啊……这么说你看着他们……" "没有没有!"昭泊连连摆手,急斥斥地解释"我怎么会看那个!我看着不对,就躲出去了,等完事了才又进去的。" "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完事的?"刚问出口,我就大悟了,眼睛瞪得更大,"你……你在门外……听了……?" 昭泊面色一沉,很是痛苦:"娘子……这是迫不得已……" 我咬咬牙,必须赶紧把这个剧情略过去,问他:"然后呢?" "然后这样过了些时日……" "……你听了多少次啊?!" "别瞎想!这就是个过渡句!"昭泊怒道,缓了缓,被我搅得讲不下去,不耐道,"走,上楼给你看。" "……我才不看!" "……想什么呢!后面没有了!" 回到三楼,昭泊找出那块羊脂玉平安扣,系了白线,在中间cha了一支阅忆香,随着袅袅升起的烟雾,景象逐渐呈现。 是一个冬日的夜晚,白雪皑皑。纪小姐穿着一身白绿的袄裙站在院子里,程修偐从屋内走出,给她披了一件斗篷。 那是一件大红的斗篷,镶着毛边。纪小姐只看了一眼,便躲开了,垂首道:"爹娘离去不久,实不宜穿红,公子见谅。" 程修偐歉然一笑:"是我疏忽了。外面冷,进去坐吧。" 屋子里,程修偐将炭盆放在了纪小姐脚边,又为她沏了一杯热茶:"再过些日子天暖和了,陪你回羡城看看。" 纪小姐颌了颌首,颇为愧疚:"热孝未满,本不该离开羡城……" 程修偐眉毛一挑,略有责怪:"总是这个样子。疫病又怪不得你,你如果不赶紧避出来也是凶多吉少!再说,我是你夫君,你爹娘还能怪你不成?" 我指着眼前的画面评道:"看看,这个时候程修偐已经对她少了耐性了,她什么都没察觉,只是感激。" 程修偐从袖中取了一沓银票出来,道:"娘的意思,你毕竟还未嫁,我也不宜日日留在这。这些钱,留在这以备不时之需。" 素来温婉的纪云翟忽然急了,道:"说是未嫁,可我已经是公子的人了!" "我知道。"程修偐伸手抚上她的鬓发,软语道,"我知道,但传出去终究于你不利,我怎能让你清誉受损。" 我听了这话难免冷笑,不屑道:"睡都睡了,现在又来说不忍毁人清誉,虚伪!" 恼怒之下,这话说得极为露骨,昭泊淡看一眼:"姑娘家的,说话活像老鸨。" "……"我黠然一笑,细声细气道:"公子,您看妾这束玫瑰美不……" 昭泊抬头望天:"陆秀才,你时运不济啊……" 之后,纪云翟很长一段记忆里,没有程修偐。她每日自己在那所宅子里抚琴写字做女红,倒也惬意。这都是再家常不过的事情,其中的不少片段却成为她记忆中重要的部分被引忆香引出,想是因为她心里有他的日子,每一天都值得回味。到底是闺秀,她独自做事的景象,看上去总像是一幅安静怡然的画卷。 也许是因为知道故事的结尾,我在看这样静好的画卷时,总觉得阵阵凄凉——这个时候,程修偐大概已经变心了吧。 可怜纪云翟什么都不知道。 我有些想不通,就问昭泊:"当初花前月下,情投意合,程修偐怎么说变心就变心了?何况纪云翟和他已经……" "恐怕就是因为纪云翟给了他,才更容易变心。身心皆交付,半分悬念也没有了。"昭泊顿了一顿,斟酌着道,"加上以前还有一层门当户对的关系在,现在纪家败了,程修偐难免要觉得亏。" 过了大概半个月,程修偐才又来看她。她看着他,一脸幸福,带着丝丝娇怯。她告诉他,她怀孕了。 程修偐显是一愣,随即脸上尽是笑意。这个笑,连我这个局外人都觉得当真很假,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低着头,声音软糯:"若是公子愿意,我们……尽快完婚吧。" 程修偐点头:"这个自然,待我回去告诉爹娘,择个吉日完婚。" "好假!"我喊了出来,昭泊却道:"未必,这个时候就算程修偐略有不愿,但看在孩子的份上,择吉日完婚这话不一定是在骗她——毕竟那也是他的孩子。" 我继续往下看,程修偐的父母亲自来看纪云翟了。看得出,他们是真心的欢喜,拉着纪云翟嘘寒问暖。在这样的喜悦之下,他们已无所谓纪云翟未婚先孕的不光彩。再加上两家之前的交情,纪云翟早就是他们认定的儿媳了。 选定的日子,在一个月以后。因为纪云翟父母双亡,此事只能是程修偐的父母全权做主。 如果故事照此发展下去,必是一个美好的结局,一个和睦的家庭。 变故来得很快。 几天之后,程修偐又来找纪云翟,送给她一个香囊。香囊上绣着吉祥的图案,纪云翟凑近一闻就称赞好香。同时,我也闻到了这个味道,可见这个香气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只是一闪而过的香气,却让我一震,目瞪口呆。昭泊看向我:"懂了?" 我笑得艰难:"可怜纪云翟不识香……" "所幸她不识香,否则心死得更快。" 纪云翟不识香,那股香气我却再熟悉不过,所有的调香师都再熟悉不过,那是上等的红麝! 这是孕妇极避讳的东西,接触多了必致小产。从锁香楼创始人余氏的手札里,其功效可见一斑——那是四百年前,大晋后宫嫔妃便常用此香去处理对手的腹中胎儿,用起来见效很快,得心应手。 但没想到,程修偐他……竟会亲手给季云翟红麝! 那是他的未婚妻,他的琴瑟之友! 不过短短几天,纪云翟就小产了。程修偐悉心照料,耐心安慰,在我看来何其恶心。 终有一日,仍卧c黄休息的纪云翟唤了程修偐两声,没有回应。也许是病中太需要人照顾,也许是她察觉到了什么,总之她起身下了c黄,到院子里去寻程修偐。 内院里,没有他的身影,只有一树树初绽的桃花开得正好。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可惜狂风吹落后,殷红片片点莓苔。"我凄然道,"可她却还以为等着自己的会是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怅然一哂:"都说各花有各命,可同一种花,命运也可以是截然不同的。" 昭泊听着我的话,思虑了一会儿,道:"那取决于它们一开始入了谁的眼。" 各花入各眼,各花有各命。不过是取决于养花人罢了。 我转而笑道:"入了我锁香楼的花匠眼的,最后便是香气永留。" 细一想,其实,也都是骨ròu消弭留下一缕香而已。 纪云翟颤颤巍巍地从后院到了前院,她看到了另一个女子。容貌姣好,语声婉转如莺,就如一年多前初及笄的她。 而在那女子身边为她云鬓簪上一朵绽放的桃花的,也是一年多前站在纪云翟身边的他。当年,他可以为了早见她一刻而翻墙入院。如今,却如此毫无遮掩的在她院中与另一女子相会。 纪云翟木然,就这样看着。 她看到那女子打落了程修偐手中的桃花,不悦道:"公子如是根本没打算娶我,就不要再假惺惺地去找我了。我渤城姜氏虽只是姜氏一族里极不起眼的一支,但毕竟也是姜氏,我不能做出这般败坏家族名声的事。" 我咋舌:"啊!竟是延绵百年的旺族家的女儿!也来拆人姻缘!还口口声声说不能做败坏家族名声的事!要是传到锦都族长那儿去,非把她就地正法!" 程修偐面对美人质问,不愠不恼:"怎不想娶你?只是她现在刚小产,于情于理我总该照顾一阵子。到时候叫我爹娘退了婚,才好跟你提亲。"他一笑,眼中似有狠戾,"你那香可真是好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耶……渣男本质显露 ☆、云鬓乱·终章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这是《云鬓乱》的终章……不是全文的终章哈……明儿开始第二个故事~《满庭芳》~~嗯- -《云鬓乱》只是个小小的预热…… 姜氏得意道:"当然,那是枫宁蕴香馆的红麝,大燕最好的。我花了大价钱去办这事,你可不许负了我。" 我登时轻笑出声,但不是因为她称赞蕴香馆的香:"纪小姐与他那样默契的琴箫合鸣,说负就负了,姜氏居然还信他。" 画面一转,这边程修偐端着一盘瓜子磕了起来。我瞪昭泊一眼,他赔笑道:"看得实在乏味,磕着瓜子心情还好点……" 昭泊看出不对之后,估计也就万分不舍地把瓜子又放下了,画面再一转,程修偐手里已经没了那盘瓜子。 纪云翟听到此处,再无力支撑,脚下一个趔趄,没哭没闹,开了口,语气生冷:"程修偐!你简直……禽兽不如!" 程修偐和姜氏同时回过头,姜氏先莞然笑道:"纪小姐,两年不见,变化不小啊!" 我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问昭泊:"这姜氏和纪小姐原本就是认识的么?" 昭泊道:"具体不清楚,但旺族之间互相有来往也正常。" 纪云翟指着程修偐,眼中毫无光彩,语声的颤抖中透着不可置信:"你……你怎么下得去手……这也是你的孩子……" 我还以为程修偐会假意安慰几句,好歹敷衍一下,可眼前的他却只是淡淡一笑,看着姜氏的双眸温柔如水:"纪小姐,我和你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我所爱之人,一直是阿珑。" 他语中已称纪云翟为"纪小姐",却称姜氏闺名"阿珑",泾渭分明。当初的琴箫之和,现在成了他讨好新欢的垫脚石。从前的万般甜蜜都被他轻巧地化作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听着只是气恼,却见纪云翟支撑不过,晕厥过去,画面一黑。 之后,画面又模模糊糊地亮了,似是初醒时看到的微光。耳畔声音响起,是程修偐母亲的声音,浓浓的无奈与笃定交杂:"阿翟,你放心,我们定是要让修偐与你完婚的。" 画面忽然清晰,纪云翟听到此话猛然睁开了眼,记忆中的景象就续上了。我们看到她躺在c黄上,面色苍白,声音却极是有力,带着切齿地恨意道:"我!不!嫁!" 程母正要给她喂药的手一颤:"阿翟……你听我一句,你爹娘都走了,你得有人照顾。男人终归是免不了纳妾的,但妻只能是你一个,我和你程伯伯不会再容他干出出格的事儿来!" 纪云翟躺在c黄上,一再摇头,语气平缓:"如果他只是负我,如果他只是另有新欢,我绝不会不肯嫁。可是……他竟能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如此狠心怎能让我托付终身……"她如死灰的双目此时填满了坚定,"我便是就此死了,也绝不可能嫁给他。" 纪云翟的坚持让程母无计可施,终了只能重重一叹,在桌上放了一沓银票,离开了。 我们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纪云翟起身收拾行装。她洁白的中衣裙外披了一件褙子,淡蓝色的领缘上绣着宝蓝的兰花。 那是她与程修偐初见时的着装。 那一沓银票,她看也没看一眼,抱着琴出了门。 她走到了崖边,那天的风很大,吹得她鬓发散乱,画面之外的昭泊和我也感觉到了阵阵凉风。她抱着琴,刚要跳下去,被人拉回,是锁香楼的灵探。 这一拽猝不及防,手中的琴陡然掉落,落入崖底,无法再寻。她看着灵探的眼神,还是如死灰。 然后,她被灵探打晕了…… . 家中变故连生,想来那时,程公子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到最后,却是他狠狠地给了她致命一击。 无怪她会想跳崖。 一时间,我想去渤城找姜氏算账,无奈这个姓氏背后的庞大势力实是我不能惹的,甚至连碰触也不能。 我心中五味杂陈:"竟还是我锁香楼的红麝害她小产,缘分太奇妙,孽缘更奇妙。" . 傍晚,我到了她房里,第一次这样仔仔细细地看着她。这本该是一张多么姣好的面容,现在却憔悴得难寻血色。 我对她,把锁香楼的秘密业务全盘托出,细细介绍,问她:"我可以帮你提走你不想要的记忆,你愿意吗?" 她默然沉思片刻,道:"我没钱。" 我一笑:"我知道。锁香楼名下蕴香馆所售的香皆是上佳之品,件件价值不菲,唯独炼忆香,不要钱。"看着她的讶异,我解释道,"世间之香众多,有些让人闻时喜欢,过后便忘了;有些则让人久久回味,引人思绪万千。纪小姐觉得,锁香楼的香是哪种?" "自然是第二种。"她不假思索道。 我点头:"对。锁香楼的香之所以能如此,便是因为有忆香来做引子,只要少少一点加在香里,不会乱人心智,又能令人神往。小姐明白了?" 她神情淡漠:"各取所需,这样很好。" "那,小姐想忘了什么?"我问道。其实我明知她的答案会是什么,不过就是想忘了与那负心人的一切过往罢了。 但实际上,她给我的答案并不是。她说:"那么,就麻烦姑娘帮我忘了琴技吧。" 我一怔:"什么?" "我不想忘了他。"她抬头看着我,一片死寂的眼中泛起了光泽,"与他的一点一滴,我都不想忘。我想忘了琴技,不过是想了断这份情罢了。" 我愣了良久,才颓然道:"我帮不了你……所谓忆香,是用记忆炼香,无论是长是短,总要是一段或几段完整的独立的记忆才行——你的琴技,不是完整的独立的记忆啊!" 她的眼睛便恢复了死寂:"我知道了。" 当晚,纪云翟悄悄离开了锁香楼,没有惊动任何人。我听说后,追悔莫及,我还没有洗去她对于锁香楼的这一段记忆,如果她把这些秘密说出去,锁香楼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我在屋里急得直转,两个灵探在一旁看着我发愣。昭泊推门进来:"别担心了,她不会说出去的。" 我脚下一滞:"啊?" "她死了。"他道,吩咐灵探退下,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喝了一口,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我定睛一看,是一只红色的瓷瓶,心中猜到八九分,蹙眉看着他。 "她跳崖了,途中被灵探看到,迅速来告诉了我。"他又喝了口茶,"我赶到时,她刚从崖上摔下,思绪未尽,时间刚好。" 明明是在述说一个人的生死,昭泊却神色平淡,我听着这些,神色亦是如常。 这样的事情,我们都见得太多了,早已麻木了。麻木到面对魂魄尚未完全飘散的纪小姐,昭泊仍能泰然自若的炼出这瓶子香,哪怕在这个过程中,纪小姐的身体在逐渐变凉。 仅仅是片刻的怅然若失,我轻道:"白费了这么多周折,最后还是一死,也不知她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昭泊脸上是他最常见的风轻云淡的神色:"心思好解,程公子伤透了她,却不等于她就此不爱程公子。她不过是想逼自己终了这份情,忘了琴技,没了初相识便有的那份默契,她便能强告诉自己配不上了。留下那份记忆,在余生慢慢回忆,挺好。"他执起那个瓶子,在手里把玩着,笑道:"再过几日,渤城有一场婚事。程、姜两家可都是大家,现成的贺礼,你且给命个名吧。" 我没有伸手去接他手里的瓶子,扭过头一声轻哼:"又逗我,现在明明对姜氏避之不及!"这话说起来很是无奈,明明心中不慡程修偐与姜氏,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他们大婚,没有人会多想已然魂归的纪云翟的。 我也只能暗道一句:报应,迟早会来的。已做心理安慰。 而相较于此,我心中更为无奈的是,看的记忆多了,现在常常看到开头就大体能猜到结尾,却还是要一步步地看着她走完这场悲剧。 昭泊把香放回了桌上"不送就不送,收起来也好。不过这可是上等的好香,耗了我四块羊脂玉,还有纪小姐那一缕香魂,还是起个名字吧。" 我撇嘴:"你制的香,你取名字啊!这种难题总扔给我!" 昭泊沉吟片刻,望着窗外,缓缓道:"她跳崖那一瞬,我是看着的。面如死灰,鬓发散乱。纪云翟……云翟……"默了片刻,我和他几乎同时说出了那个名字:"云鬓乱!" 几日后,我才有勇气打开瓶塞,轻晃着闻了一闻。一股极凄清悠长的香气,有一缕淡淡的桃花香。随着这香气,我又一次看到那一年的桃花盛开,她与他院中初见。他在她鬓边簪了一朵桃花,说了一句:"真好看。" 那是她这一生中听过的最好听的赞美。 部分香气散去,那一缕桃花香更为凸显。又是一年桃花盛开的时节,她满院的桃花飘香,她眼看着他为另一个女子簪上了一朵桃花,她忽然想起了他为她念的那首《桃夭》…… 桃花香末,是一味淡淡的苦涩。 我看到她站在崖边,毫无留恋。她伸手取下鬓边的一朵桃花,在手中用力的揉碎…… 松手,花瓣随风而逝。 她在崖边站了许久,回忆着他们的所有过往。他的端然长揖、他的温润一笑、他的无礼提问、他的不离不弃,以及,他在她心上狠狠刺下的那一刀。 最终,她纵身一跳…… 正好起了一阵凉风,拂过正从崖上掉落的她的脸颊,吹乱了她曾经簪着桃花的鬓发。耳边的风声,是对她痴心的嘲笑。 云鬓乱。 那个名唤云翟的女子,在这样一个秋天为那负心人乱了云鬓。我曾心下为她不值,后来想想,值与不值,岂是我有权评说的?她若真觉不值,便会舍得让我提走那一段记忆了。 既然不舍,在她心里,便是值得的。 ☆、满庭芳·凌莲 活下去的那一个,究竟是谁? ——序言 离中秋不远了,阖家团圆的日子,却有人通过灵探找到我,说有生意要做,灵探问我见不见。 锁香楼所有需要经由灵探的业务都属机密,多是灵探们去找生意,鲜少有人能直接知晓这些来找灵探。但我慡快应下:"见!送上门的生意干嘛不做?要是发现什么问题,左不过就是提了她对锁香楼的记忆。" 翌日,我就见到了这个要和我做生意的人,凌莲。 能主动找上门,可见她对锁香楼的业务是有了解的,我也没多废话,直接问她:"姑娘想忘了什么?" 她的答案,让我和昭泊都瞠目结舌:"杀我全家。" 我看昭泊放在桌上的右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茶杯,这是他发怒的前兆,伸手在他臂上一按,问凌莲:"为什么?" 凌莲的答案再次让我们瞠目结舌:"荣华富贵。" 昭泊手上动作骤停,杯身与杯盖相蹭一响,拂袖离去,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发怒。因为锁香楼的规矩,当事人自己提出炼忆香,不是亏心的生意,免费去炼,各取所需,不得拒绝;如果遇到了亏心的生意,例如杀人越货,但凡价格合适,也不得拒绝。 虽是冷血,也有道理。谁也不会平白想取别人性命,其间终究是有利益纠葛的。锁香楼到底是商家,我们没有闲心去管别人了利益纠葛,只与顾客有利益纠葛。换句话说,事件万般皆浮云,满足顾客需求才是正道。 在这方面,昭泊的心理承受度反倒比我低了。我如此淡定估计是因为血液里流传下来的冷漠。 话虽这么说,我还真没做过什么正经的亏心生意,谁知遇到的头一桩就是这么……完全的违背伦理纲常! 也难怪昭泊不悦,要是凌莲提出的是"杀了竞争对手""杀了负心人"或者"杀了我没人性的婆婆"这类要求,估计我们都能表示理解坦然接受…… 但她说"杀我全家",我们就不能理解了…… 我有点不知道如何继续,她脸上笑意凌厉:"杀我全家,再给我一段新的记忆,让我忘记是我杀了他们。" 我更不能理解了…… 她又说:"你也可以只做后一半——给我一段新的记忆,让我忘记是我杀了他们。"这意味着她可以找别人杀她全家。 纵使我不该问原因,但我还是问了:"为何……" "荣华富贵。"还是这个答案。 我深吸了口气,再问:"是怎样的荣华富贵值得你赔上全家性命……" 她不答。不答就不答,我想知道总能知道的。 我告诉她这生意太大,我要同昭泊商量,请她在锁香楼小住两日,她欣然应允。 面对昭泊阴沉的面色,我只能说:"如果我们不做,她也会找别人做。还不如先拖住她,兴许还有转机呢?" 我在给凌莲准备的晚饭里下了药。十足的分量,起码能睡上两日。 饭菜端上桌,凌莲夹了一片桂花糯米藕送到嘴边,停住,笑颜艳丽:"姑娘想看清是怎么回事就直说,这样的手段太下三滥了。" 我阴谋失败,正尴尬,昭泊衣袂飘飘地走进房中道,语中有丝丝寒意:"杀自己的全家谋得荣华富贵,凌姑娘的手段岂止下三滥!" 凌莲不以为意,语中略有懒意:"两位要看便看吧,怎么看?" 她既然自己愿意,还省得放倒她了,她醒着,还多个人加以讲解。 我在她手上系上红绳,在平安扣中间点燃引忆香,自觉地系上白绳——如果让当事人看到我们在以她的视角看记忆,有点奇怪。 景象开始,是六七岁的凌莲,我不禁扯了扯嘴角:这得多长啊! 凌莲的爹是香料贩,她娘是锦都姝香楼的调香师。怪不得迷药这么容易被她识破…… 所谓同行是冤家! 咦不对……怎么又一个凌莲…… 凌莲双眼空洞地开了口:"那是我的孪生姐姐,凌菡。"虽然我们是以旁观者的视角在看,但她仍是自己的视角,全然把自己投进当初的记忆中。这种情况下,周围的真实景物是看不真切的,双眼也往往会失神,这是正常反应…… 那好像是元宵灯会上吧,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小姑娘穿着一模一样的粉嫩嫩的齐胸襦裙跟着父母看花灯猜灯谜,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灯会上不仅仅有各色花灯可看,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摊子。包括算命的摊子。 凌莲的爹走到近前,问那算命先生:"先生,帮我算一卦。" 那算命先生摇头晃脑:"要算什么卦啊……" 她爹说:"算算财运。" 算命先生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问了他的八字、他妻子的八字,最后目光落在两个孩子身上。 算命先生最会看人心思,一问一答间已明了他是急于发财,捻着胡须,神神叨叨地说了一句:"六道轮回,邪物作祟。"凌氏夫妇皆是不解,急问他:"先生何意?" 算命先生闭目不言,右手手指不住拈着,似是在算,实是要钱。凌父忙不迭地掏了钱塞在算命先生手里。 算命先生睁开了眼,目光又落在两个孩子身上,发问:"可是双生女?" 凌父连声应道:"是,是!" 算命先生"嗯"了一声:"她们两个,只有一个是你的女儿。" 凌父大惊,与妻子茫然相视,又问:"先生何意?" 算命先生遂又微阖双目,摇头晃脑:"可是有一人额角有胎记?" 我闻言向凌菡凌莲看去,果然其中一人额角有块红斑,但看不出是凌菡还是凌莲。与我相对而坐的凌莲忽抬头看向我,似是竭力地拨开眼前的回忆要与我说话又寻不到我,我忙道:"姑娘说吧,我在。" 凌莲抬手拨起了留海,额角一块红斑。 画面里,凌父也撩开其中一个女儿额前的留海,问算命先生:"先生说的是这个?" 算命先生徐徐点头:"嗯……" 凌母继道:"可这不是胎记,是小时候不小心磕的。" 算命先生好似愣了一瞬,又道:"若是胎记,便是恶灵所化;若是后添不消,便是恶灵附身。" 这是什么谬论…… 凌母慌乱地搂住凌莲,眼中尽是焦灼担忧:"那……那怎么办……" "恶灵若在,你家昌盛不了。" "这……这……"凌父瞪着眼睛,"你是要我……杀了自己的女儿?" 算命先生似没想到他们会如此深信不疑,又愣了一瞬,摇头:"不可。她终究是你女儿,你若亲手杀她,必遭天谴。" 凌父凌母都松一口气,又问他:"那该如何?" 算命先生又摆出看似掐指而算、实则要钱的收拾,凌父有掏了钱给他,他却仍是这个动作。 最后夫妇二人将浑身的钱尽数掏出给他,为求一解。 算命先生方叹一口气,慢慢道:"实则无解,只能力求平安。" "先生请讲!" "今后,对外你们只有一个女儿;对内……"算命先生看着凌莲,狠意顿生,好像真的在看厉鬼一般,"对内,不得叫她真死了,却要用狠手段将恶灵逼走。" 凌母犹自搂着凌莲,问他:"先生,怎么知道恶灵有没有离开我女儿?" "那疤痕愈合,便是走了。"算命先生道,"不过……" "不过什么?" "尽量避着恶灵,不近她身,能保你家从此平步青云。"算命先生给自己圆着谎,又道,"但既是恶灵,人间苦难是极难把其逼走的,你二人便能勉励一是,至于能不能奏效、什么时候能奏效,我是无法担保的。" 见夫妻二人半信半疑,算命先生神色有点慌,又装神弄鬼道:"我说的对与不对,过些时日方见分晓。"他一点凌父,"不出三月,你定有灾。那是神欲将你点醒,你若还执迷不悟,定难活命。" 夫妻二人面色皆是一白。 "香快尽了。"昭泊说着熄了引忆香,将香根收起来,"姑娘也歇歇。" 他对凌莲的态度,已不似起初那样生硬。凌莲的父母对算命先生的话深信不疑,那么凌莲回家后会过上怎样的日子…… 我想也不敢想。 昭泊也想到之后会是怎样的景象,便对我道:"你回去歇着吧,我留下看。有些东西,你还是不要……" 我断然摇头:"我接下的生意,我要负责。"也许看完之后,我就能体谅凌莲的心思,帮她了却这个心愿。 凌莲缓一缓神,双眸恢复正常,笑意苦涩:"就是这么一番话,让我苦熬了十年!这十年,你们根本无法想象我是怎么活的……" 她抬起头,神色痛苦不堪:"人间地狱……" 我眉头紧蹙:"你父母还真毫不做他想地回去……折磨你?" 凌莲轻笑:"本也只是信了一半,回去之后对我态度是冷了,可也算不得差。后来过了一两个月,一天我爹卖完了香料,回家的路上遇人抢劫,钱都被劫走不说,还挨了一刀。结合先前算命先生的话,他就信了。"她笑里的讽意愈发明显,"我爹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一心想着怎么多赚的钱。何况他有两个女儿,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儿,少一个,根本不疼不痒;至于我娘……起初她是为我好,想把恶灵从我体内驱走。可后来,过了两年吧,家境竟真逐渐好转了,她也就对我愈加无情了。"她又是一笑,"估计是次数多了,她也就麻木了。" ☆、满庭芳·炼狱 我颇有怜悯地道:"姑娘好好歇歇,我们明日再看。" 凌莲却是摇头:"不碍的,你们继续吧,早一天了事早一天痛快。是不是睡着也照样能看?那我把那藕吃了好了。" 我咬着下唇,犹豫道:"可是即便睡着……你还是会在梦里看到我们看到的东西……" 凌莲坦然一笑:"熬都熬了这么多年了,再看上一遍,何妨?" . 凌莲吃了一整盘桂花糯米藕,然后沉沉睡去。 昭泊取出新香,续上旧香,在羊脂玉平安扣里点燃。 从景象中看,应该已是凌莲所说的两年以后了。凌家夫妇衣着已不似逛花灯那日朴素,皆是绫罗绸缎。家中也住上了三进的宅子,锦都那个地价,寻常人买不起。 一想后面可能出现的场景,我忍不住地寒颤。昭泊把椅子拉到我身旁,握住了我的手。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我才知自己的手已是冰凉一片。 啊,这是她家刚搬进这所宅子的那一天。 收拾好各间,安排好住处,凌母和凌菡都回了房,凌父从马车里"拎"出来一个人。 瘦瘦弱弱的一个人,蓬头垢面。一身衣裤也破旧不堪,那条裤子短得,甚至遮不到小腿。 是的,这是九岁的凌莲! 只片刻之前,我看到的还是那个一身粉色齐胸襦裙的白白嫩嫩的小姑娘,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实在难以接受。 但我清楚,实际上已经是过去了两年…… 一番深呼吸,继续往下看。 凌父拽着她,走进那三进宅子的第二进。走进西厢房,我打量着四周,西厢房里没有布置任何家具,似乎是不打算住人。 我暗自思量着他是不是要让这个女儿住在这间什么都没有的房间里,但我低估了这位父亲的狠毒…… 用脚踩了一踩,试试周围的几块砖,其中一块,传出架空的声音。 凌父掀开那块砖,拽着凌莲走进去。 那块砖底下,是砌好的楼梯。 我愕然:"暗道?" "……其实我觉得暗室比较合理。"昭泊道。 确实,十几级台阶之下,是一个小小的房间,长宽不过七八丈,一人多高。 凌父毫无怜意地、恶狠狠地将凌莲扔下,还不忘重重地踹上一脚:"恶鬼!这间地窖是叫道士来作过法的!看你再祸害我家!" 两年的光阴,已将凌莲折磨得虚弱不堪。一踹之下无力支撑,伏在地上,连连喘息。凌父也不多看他,转身就上了台阶,回到厢房里,扣上那块地砖。 四周陡然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一阵心惊,那一刻,我对凌莲当时的恐惧感同身受,我想要不顾一切地跑上去寻找阳光。 手心持续传来的温暖提醒着我,这与我无关。握着我的手一紧,黑暗中传来昭泊的声音:"别怕。" 我应了一声。 耳畔响起充满恐惧地急促的抽噎,我以为那是地窖中的凌莲。细细分辨竟然不是,不只是——我同时听到了两个声音,一个哑一些,是地窖中的凌莲;另一个很真实,是c黄上躺着的凌莲。 果然,再次目睹这些的她,还是会恐惧。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坐到她c黄边,握住她的手,试图用昭泊给我温暖的方式带给回忆中的她一点温暖。 c黄上的她,安静了些。 周围的景象还是一片漆黑,只能看到引忆香的那一点点微弱的火光。 我低头一叹,再抬头,看到一个男子背对着我,地上大滩的血迹染红了他的衣衫…… "啊……"我被那一滩红刺痛了双眼,瘫坐在地上。昭泊摸黑过来扶我,语声焦急:"怎么了?我把香熄了吧!" 我摇头:"不必。"便从袖中取了琥珀香出来,凑近一闻,顿觉心安。 上方地窖入口处一亮,又暗了下去,有人进来了。之后好像听到凌莲有些动静,又有些奇怪的响声,不知是什么。 "太黑,看来只能以她的角度去看了。"昭泊道,伸手就解了腕上的白线。我刚碰到白线的手被他一扣,"你别了,我看明白告诉你。" "不要紧,一起弄明白,生意更好做。"我坚持道,也解开白线。 现在,我们看到的都是凌莲当初眼见的了。 这才是真正的感同身受,连地窖里的寒冷我们都真切地感受到了。耳边一声疾风呼啸,接着肩上一阵火辣辣地疼痛,我伸手扶肩,紧接着手背也是一阵疼痛。 凌莲的父母……居然对她施以鞭刑! 我急忙看向c黄上的凌莲,她的身子痛苦的痉挛着,不住地躲避着。 "陌吟……"又是一鞭子落下之后,昭泊的声音似在挣扎,"你出去吧……" "不必……" 这酷刑持续了很久,如果这是真的,我们两个现在已经遍体鳞伤了。好在这只是凌莲的回忆,我们感觉得到她的痛苦,却不会真的受伤。事实上,她的疼痛我们也只能感受六七分而已…… 听着那人脚步离去,上了台阶,掀开地砖,又想起什么,回身扔了个水壶进来。 我感觉自己拖着浑身的伤,像看到什么宝贝似的扑向那个水壶,拧开盖子,一股药香。 "哎?居然还记得送药?" "你忘了那算命先生说的?不能让她死了。" "……活得这样痛苦,还不如死了。" 黑暗中,昭泊貌似点了点头:"要么说封建迷信害死人呢……" 我可算是忍不住冲出屋外换了口气,检查着周身,确定没有受任何实际的伤。就听昭泊在屋里猛然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冲回屋里,还是漆黑的,不过周遭一阵浓烈的香气弥漫。继而感觉自己被浸泡在什么液体里一样,紧接着袭来的是浑身上下燃烧般的疼痛…… 我去!!! 这次,昭泊和我一起冲出了屋外。我喘着粗气看着他:"不……不是吧……太狠了……" 昭泊拭去额上的汗珠,也是一阵大喘气:"我算是知道凌莲为什么有勇气杀她全家了……" "为何啊……" "再惨不过下地狱,她在人间把地狱之苦都受了一遍了,害怕什么……"昭泊靠着墙笑意惨惨,"你说这凌莲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我连连摆手:"我才不管那么多……我跟你说,就冲她爹娘让她受这么多苦,然后又害咱受这么多苦,别说她让我杀她全家,就算她让我诛她九族我都帮她……只要价钱合适……" 适才那遍布周身的液体,是高纯度的薄荷液…… 由于我中间出来换了口气,中间的细节就不太清楚了,问道:"师兄,怎么回事?她被人泼了一身薄荷液么?" "哪儿啊!"昭泊面目抽搐,"你刚出去,她爹又回来了,我就觉得自己被拎起来扔进个桶里……先是冷得倒吸口气,心说还好你走了,紧接着你就回来了……" 先是鞭刑弄得遍体鳞伤,早是薄荷液泡澡…… 薄荷液既刺痛伤口,又消炎疗伤,如此周而复始…… 地狱真的有这么痛苦么…… 我和昭泊都没有勇气重新回到房里了,谁知道现在里面又会是什么惨绝人寰的手段…… 可是……让顾客一个人在里面回忆这种事…… 好像也不厚道…… 我扒在门fèng处看看,本是亮的,看到的也是房内的陈设。在嗅到引忆香气息的同时,又黑了…… 不过很安静,没有什么动静。嗯! 我试探着推开门,迈进一只脚。什么也没发生,我又迈进一只脚。得亏我不是蜈蚣,不然这个过程恐怕得持续些时候…… "在自己家还弄得跟做贼似的……"昭泊说着,快速从我身边走过,一口吹熄了烧了一半的引忆香。 房内即刻亮了。 满意点头:嗯,整洁明亮,这才是我锁香楼的房间,不是锦都某三进宅院的地窖! c黄上的凌莲醒了,神情涣散地躺了一会儿,侧头问我:"你们看到了吗?" 我咬牙道:"感同身受!" 她垂眸:"这样的日子,我熬了十年,日日相同。" 我几乎想脱口而出地告诉她:来姑娘,把你家地址写下来,我去灭你满门!附赠刨祖坟业务! 咳……好吧,我锁香楼的业务真不是挖坟鞭尸。 昭泊思忖道:"实际上只是你父亲对你不好而已,你母亲和你姐姐……她们纵使没有向着你,也毕竟没有亲手伤你,你何必连她们一并杀了?" 凌莲疲惫地闭上眼睛,一道泪痕在脸上延伸:"公子会看到的,等明日吧。今日我……撑不住了。" 我和昭泊退出房间,我倚在他肩上:"呼……明天还有……说什么都不能解白线……否则这桩生意没完咱俩就魂归西天了……" "嗯……" "连继承人的问题都没解决……" "嗯……" "你先纳妾吧……" "……" 其实我比昭泊多承担了一份痛苦——黑暗中突然出现的那一滩鲜血,比如雨落下的鞭子更让我难以承受。 那到底是谁啊!我无力地一直倚着昭泊,昭泊拍拍我的背:"起来,我去让厨房送点东西上来吃吧。" 我下巴抵着他的胳膊点点头。不吃饱了哪有力气挑战明天的极限啊!人性的极限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有一更喵~~~八点钟更~~~谢谢支持喵~~【↓基友茴笙的文《凰诀》,请戳图片↓】 ☆、满庭芳·出逃 第二天,起c黄吃早餐时,都是如临大敌的心态…… 我盛了两碗粥,一碗递给昭泊,一碗给自己。昭泊吃了一口,道:"今天进新香,这次名贵的材料多,你去一楼盯着吧。" "嗯……"我用调羹在碗里搅和着。 昭泊又说:"锦都雪家二小姐订了熏香,正在调。你清点完材料之后去二楼帮着琢磨方子吧。" "嗯……"我继续搅和,忽然回过神,问他,"那你呢?" "我去凌莲那儿。"昭泊笑睨我一眼,"怕成这样,你就别去了。" 我翻翻眼睛,停住手道:"也不全是害怕,还很好奇她怎么知道锁香楼这些事的。我看她爹娘都未必知道,她被关了十年啊……总不能真是有恶灵附体能看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吧?" 昭泊一沉:"嗯,我也在奇怪这个。" 吃完早餐,我们整肃衣冠,大义凛然地赴刑场…… 凌莲已经准备好了,坐在那儿等我们。昨天的香还剩了半支,如果直接续上,场景还是接着昨天的。昭泊用剪刀剪开,只剩了一点根,又续上一支新香,cha在平安扣中间。 我们都把白线系得紧紧的,不然这生意太折寿! 那个景象中的凌莲,比昨晚的长高了些。我问她:"这时候你多大?" 凌莲双目又是一片空洞:"十四岁。"她顿了顿,补充道,"那天,我姐姐病了。" 这也不是昨天那个地窖了,凌莲说那个地窖下雨时漏水漏得厉害,她父母怕她淹死,就在柴房里隔出了一块地方给她住。 我看看周围,屋子尚算完好,但窗户没有任何遮挡:"呃……这也漏雨啊……" 昭泊白我一眼:"但不会淹死!" "哦……"我又搞错了重点:她爹娘的目的是不让她淹死,不是不让她淋着! 凌莲躺在稻糙上正睡着,一妇人进了屋,是她娘。 凌母揪着她耳朵将她拎起来,声嘶力竭:"厉鬼!你放过我女儿!阿莲随你带走!你放过阿菡!你放过阿菡!放过阿菡!" 凌莲满是惊惧地啜泣求饶:"娘……阿莲不是厉鬼……放开我……" 凌母扼住她的脖子,目眦欲裂:"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说!你害得我一个女儿每日在这里受苦,现在又来扰我另一个女儿!我们凌家究竟欠你什么!" 看着凌母的疯狂,我垂眸道:"懂了,到底还是母女连心的,她也看不下去凌莲受苦,又无计可施,就编织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把自己装起来,说服自己凌莲确实是被恶鬼附体的,就日渐坦荡日渐疯狂。" 被昭泊一瞪,我才反应过来凌莲是醒着的,我不该这样评说。凌莲却点了点头:"也许姑娘是对的,在我九岁以前,她从没这样过。" 凌母自己给自己洗了脑,自己给自己植入了一段记忆,真是可怕,真是自私。 "娘……"那个曾经与凌莲长得一模一样,现在看着却比凌莲滋润许多的姑娘出现在门口,"不怪阿莲……" 凌母回过头,面目狰狞:"当然不怪阿莲!都是这恶鬼所害!阿菡你出去,你身子弱接触不得这些。" 我抬手扶额:"这简直是疯了!夫妻俩都疯了!" 昭泊一叹:"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我道:"好在凌菡还比较清醒。" 凌莲一声冷笑:"最无情的,就是我这位姐姐。" 画面一转,是个夜晚,凌菡蹲在凌莲面前,睁着一双大眼睛道:"阿莲,我要嫁人啦,嫁去姜家。你知道姜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么?如今大燕数一数二的旺族!虽是嫁过去做妾,但从此终究是豪门的人了!" 凌莲怔怔地看着她,声音哑哑地说了一句:"恭喜姐姐。" 凌菡笑眯眯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讲。不过姜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人脉那么广,如果知道有你在、如果知道咱家有个厉鬼,该怎么办呢?" 凌莲不知她为什么这样说,看着她不语,她又道:"所以呀,这是我一辈子的幸福,不能出半点差错。你看看你现在,体内寄着个恶鬼,又要天天受这样的苦,我帮你解脱了吧!"又提高了音量道,"喂!恶鬼!你带着我妹妹一起投胎去吧!" 看着凌菡掏出刀,我捂住了嘴巴。又看看现在安然坐在我面前的凌莲,我淡定了。 凌菡笑意清冷:"这是半个月前。她竟为了以防万一要动手杀了自己的亲妹妹!" 我奇道:"你爹娘不是很信那算命先生的话?他说不能让你死了,她怎么敢杀你?" "那天他们都不在。"凌菡淡泊道,"否则,我也逃不出来。" 她低下头:"姑娘把香熄了吧,差不多就是这样,剩下的,我说给你们听。" 我依言熄了香。 那天,看见凌菡拔刀的她,极端地惊恐之中多了几分蛮力。用了全身的力气推出去,凌菡正撞在桌角,磕晕了。 她仓皇而逃。 在即将迈出柴房门的刹那,她多思索了一下:"我知道出了这道门我就脱离苦海了,也许是自由来得太难,我太想抓住这自由,反倒多了一分冷静。" "当初他们照那算命先生所说,对外称家中只有一个女儿,于是就像官府上报说我病死了,甚至还给我做了个假坟。这么长时间了,相识的人眼里,他们的女儿凌菡虽不是大家闺秀也是小家碧玉,我这个样子出去会惹人怀疑的。"她说着轻轻一笑,"我都不敢想我能这样冷静地做完这些事——我趁着没人,和凌菡换了衣服,去她屋里拿了几件首饰,甚至还大模大样地吩咐她身边的丫头去烧一壶热水来。我和她是双生姐妹,这些年他们虽然一直在折磨我,但吃食上倒也不缺。所以我虽比她瘦一些,远远看着身形区别也不大。我对着镜子看了许久,这才是我该有的样子啊!若不是那算命先生胡说,我现在还是凌家的二小姐!" "然后我强作镇定地出了门,离开了那个家,凭着儿时的记忆走在锦都街头,被一双手蒙住眼睛。"她神色迷蒙,"这些年时时刻刻担惊受怕,我被吓得叫起来,身后那人笑道:'怎么了阿菡?突然胆子小了?'" "我当时还没看到他的长相,就觉得他的声音真好听。那双手拿开,我回过头看着他,真是张俊美的脸。"她神色陶醉地描述着她十年来第一段美好的记忆,"可是,我不敢多停留,我得赶紧离开锦都,被家里发现就完了。" "他拉住我问我脸色不好,又问我要去哪,我恍然想起小时候听娘讲的各地的故事,随口说我要来枫宁城。结果他说:'怎么?上次跟你说了说锁香楼的传闻,你还真信了?'" 我心中一刺,问她:"那人是谁?!" 凌莲笑笑:"还能是谁?我姐姐要嫁的人,锦都姜家四公子麒。" 这一次,我和昭泊真正的如临大敌了。昭泊勉强一笑,问她:"关于锁香楼的传闻?什么传闻?" 凌莲说:"我也这样问了一句,他又说:'看你的样子倒真像被锁香楼洗了记忆似的。'我娘也是锦都小有名气的调香师,很久以前也听她说过似乎是有调香师洗去记忆的秘方的。姜麒一提,我上了心,小心翼翼地套他的话,最终决定赌上一把,来枫宁看看。"她看看昭凌,又看看我,"结果,还真是真的。" 我看昭泊一眼,垂眸不语,昭泊嘴角一扬,问她:"那姜家四公子告诉你我们锁香楼做人命交易?" "不,他只说这有世上最好的香,这里做所有与香有关的交易。我觉得,香也是能杀人的吧……"她说。这不是个问句,她对此笃信不疑。 我只得点头:"是,如果有心想要别人的命,又有什么不能杀人呢?你是怎么和锁香楼的灵探联系上的?" "我到了枫宁,找了两天,哪有锁香楼的踪迹,只有个蕴香馆。"那是锁香楼一楼所挂的牌子,也是对众所称的名字,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我急了,不愿相信这是假的,逢人便问知不知道锁香楼在哪,人人都说没听说过。三天前有个书生模样的人主动拦住了我,问我为什么天天打听锁香楼。"那就是带她来见我的灵探了。 如此甚好,思路总算是捋顺了。撇开姜家已经差不多摸到了锁香楼的位置不提,皆大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基友茴笙的文《凰诀》,请戳图片↓】 ☆、满庭芳·接单 凌莲说,如果我们肯做这桩生意,就快一些,她要赶在她姐姐嫁人之前了结这一切,然后以她姐姐的身份嫁给姜麒:"从此享尽豪门荣华富贵。" 当我说起杀自己全家实在狠心时,她漠然地反问我:"那算命先生为了赚钱信口扯谎毁我一生不是狠心;我爹为了多赚些钱那般对我不是狠心;我娘为了不自责说服自己拿我真当恶鬼不是狠心;我姐姐为了前途想杀我不是狠心;那我杀了他们,算什么狠心?" 我无言以对,问她为什么要抹掉这段记忆,昭泊先她一步回答了我:"是想忘掉过去的痛苦,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活下去。" 凌莲点头:"公子说得不错……" 我突然发现师兄你对姑娘家心思总是了解得很通透啊! 适合纳妾…… 我认真想了想:"可是姜麒和凌菡既然认识,你替她嫁,总会露出破绽。" 昭泊看着我:"你白活了……" 我登时觉得无比丢人,刚才那个问题实在不该从身为锁香楼现任楼主的我口中提出啊! 昭泊清了清嗓子,径自向凌莲说了想法:"姑娘看这样可好?我们用你姐姐的记忆替了你的记忆,再加以修改,让你认为你的妹妹凌莲是真的病死了,再让你认为你爹娘死于非命。" 我挑挑眉。这个法子是很完美,但是……你说的轻巧!造价多高暂且不提!这得费多少心思才能保证不出差错! 凌莲面露讶色:"有这样神奇的事?" "没什么神不神奇,不过是常人不知道罢了。"瞥我一眼,一笑,"谈价。" 我在心里飞速估计着材料成本人力成本物力成本加往返路费,凌莲美目一扬:"姑娘看这样好不好,我全家死了之后,家产定是我的。除却不可免去的要带去姜府的嫁妆,剩余全给你了。" 我吃吃点头:姑娘你很大方啊…… 又贪心不足地补充:"你姐姐的记忆给了你了,你的记忆就要炼成香给我们拿走,行不行?" 凌莲掩嘴一笑:"我这番记忆,竟还会有人想要,姑娘不怕做噩梦?" 昭泊扬音一笑:"那记忆于你是痛苦,于我们,早晚是绝世好香。" 晚上,我和昭泊开始安排具体的计划。合理的顺序是:要先提走凌菡的记忆,再杀她全家,对凌菡的忆香加以修改,提走凌莲的记忆,附上凌菡的记忆,然后欢天喜地闹洞房,再顺手让姜家人忘了关于锁香楼的事…… 昭泊拿过我写的顺序看了看,执笔把最后两行划掉了…… 我锁着眉头看他:"你不打算欢天喜地闹洞房么!" "……姜家的洞房你也敢闹,生怕人家找不到你的下落是吧?" "那你不打算顺手让姜家人忘了已经找到的线索么!反正我们横竖都要去锦都,一举两得多好!" 昭泊手指在我额上用力一弹,一声脆响:"别瞎琢磨,洗洗睡吧。" 我捏着嗓子道:"公子好生无趣,好歹要陪奴家逛逛集市嘛……" 昭泊躲开正凑过去的我,匆匆一揖:"女公子您放过小的吧,那次在宣城逛集,您砍价不成,一瓶熏香弄得店家当场发情这事……咳……小的实在没齿难忘啊!" 那真是个意外…… 我们去和当地的一家香坊交流经验,拿了新研制的催情香进行研究。返回前我们去了趟集市,那卖银簪的店主太黑,我砍价他还骂我!他还摔东西!他摔我也摔! 结果我一怒之下摔的是…… 亏得昭泊反应快,捂着我的口鼻迅速逃离现场,店内一片春光旖旎…… . 店里的生意没什么可交代的,本来就有个名义上的"蕴香馆掌柜的"负责明面上的事务。 我和昭泊不在,这里就只剩了明面上的事务…… 当天晚上,我正收拾行囊,见有人推门进来,我抬头就问:"师兄,你说如果凌莲逃出来后没遇到姜麒,她会想杀自己全家吗?" 昭泊在门口一愣,转身关上门:"怎么这么问?" "我听那意思是她对姜麒一见钟情了,如果没有姜麒,她可能不会这么做。"我一咬嘴唇,"如果真是这样,我倒更乐意让她忘了姜麒,杀人这种事,我还是……" "下不去手?"昭泊勾唇淡笑,我点头,他道,"就算没有姜麒,早晚有一天,凌莲还是会杀了她全家。" 他说得如此笃定,我很不解。他在椅子上坐下,看着我说,"姜麒就是个幌子,甚至想要荣华富贵也就是个幌子——她倒不是在骗我们,她是在骗她自己。她真正想要的,根本就是杀了全家,报复曾经伤她的人,逃离这种生活。" 我虑了片刻,说不准自己到底想没想明白,低头接着收拾行囊。 他问我:"是不是还有别的要问?" 我手又停住,一点头,轻一叹:"是。师兄你说把她的记忆与她姐姐相换,那么她今后从相貌到记忆都与她姐姐一样了。既是这样,我们杀了她姐姐还是杀了她又有什么区别?到最后活下来的人说到底还是凌菡。" 昭泊缓一摇头,笑说:"我就知道你会琢磨这个,你还总以'地道的生意人'自居。要真是生意人,哪会在乎这么多因果细节,做成了生意便是了。" 我眼睛一翻:"若能直接杀了她留凌菡,省了多少步骤!我想节约成本行不行?" 昭泊斟酌片刻,沉沉道:"陌吟,替换一个人的记忆和用原本的记忆活着有什么不同,你是清楚的。" 我一滞。是的,我是清楚的。失忆也好,替换也罢,总会有原本的记忆残存在心中,毫无征兆地出现。 就如我总看到的那个景象,就如我贪恋琥珀香带来的感觉。 "哪条好看?"我从衣柜里取出两条褶裙问他,他看了看,指着说,"左边这条。" "哦。"我把另一条裙子裙子扔进c黄上的衣箱,他选中的那条放回衣柜里,不顾他的嘴角抽搐,走到c黄边叠着裙子道,"就凭这点残存的记忆,就认为活着的还是凌莲么?" "有残存的记忆,活着的人还等于凌菡么?" "不等于,那又怎样?这跟我问的不是一回事。"我皱眉道。 "嗯,既然不等于凌菡,你就心安理得地好好做这桩生意就行了,别瞎琢磨。" 我想想也是,世间上有很多事情是琢磨不出个所以然的,还不如心安理得地照最简单的方式做下去。 比如我琢磨不出"我失忆前为什么喜欢昭泊呢?""我有多喜欢昭泊呢?""我是怎么喜欢的昭泊呢?""我现在为什么不喜欢他了呢"……但我只要知道我当时很喜欢他并且明白他是我父母和我自己一起为我定下的未婚夫这事儿就很简单啦! . 天微微亮,我们一行三人坐马车出了枫宁城。 路上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凌菡会在九月中嫁入姜府,那我们差不多还有二十天左右。听起来不短,实际上要在二十天里送三个人去阴曹地府并把其中一个人的记忆给另一个人还是很有难度的,尤其是那个记忆还要加以修改! 马车上,凌莲一直环膝而坐,不言不语。我想,就算她再恨她的家人,此时的心情也还是矛盾的吧。 我推一推她:"姑娘,你要是后悔了,我们可以不做……" "不!"她断然道,"绝不后悔。" ——这可不是面对荣华富贵的决绝,昭泊说的没错。 晚上,我们在一个村子落了脚,借宿在一户人家。我与凌莲住一屋,昭泊自己住一屋。 凌莲端详着我:"我还以为姑娘你和公子是夫妻,原来不是?" 我撇撇嘴道:"以后会是,现在还不是。" 我见凌莲从行囊中拿了一个小瓷盒出来,好像是膏药。她揭开盖子,一缕药香飘散开来,我蹙眉:"跌打损伤的膏药?" 她一笑:"是啊,身上好些旧伤。" 我想起她每日所受的痛苦,不敢去深想现在她身上是什么样子,只说:"这闻起来也不是什么好药,得多久才能痊愈?"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慢慢养着呗。" "……"我迟疑了一会儿,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她,"那个……你嫁过去之后……嗯……圆房的时候……被姜家四公子看到……怎么办……" 她大怔,我扶额,究竟是被关了十年的人,完全没有想到圆房的问题…… "你先上药,我去跟我师兄商量一下。"我回身出门去找昭泊,昭泊把两只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十个小瓶子,每一个上都贴着标签写明是什么香。 "我去溶蜜蜡。"我道。回到屋里,从箱子中翻出那个圆形的木盒,盒子里装着几十颗黄豆大小的rǔ白色半透明的小珠子。凌莲看了看:"这是什么?" "白蜜蜡,给你做个见效快的创伤药。"我说。 ☆、满庭芳·锦都 本来想和这户人家借只锅来,结果看着那偌大的炒菜锅我实在觉得无法驾驭,最后只好拆了钗子上的一个铜片,呈上四五颗蜜蜡,下面放上蜡烛慢慢溶开。 我捏着那枚盛着温热蜜蜡的铜片跑进昭泊的房间,正专心调香的昭泊被我的形象一嚇:"怎么披头散发的……" 我晃晃手里的铜片:"忘了带合适的碟子来,只能用它了。" 昭泊把手里的白瓷碟子递给我:"试试看。" 我接来细闻,他在旁边缓缓道:"ròu桂、rǔ香、没药、木香、闹羊花、羌活、紫荆皮、丹皮、郁金。"这本是个普通的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方,经锁香楼某位前辈的修改,每一味药都经提纯成高浓度香精,药效也就翻了几倍不止,成了锁香楼最危险最容易受伤的职位——灵探最爱的东西。据说因为疗效太好,灵探们戏称它为"九九还魂膏"…… 不过今儿这个"九九还魂膏"用的好像不止九种材料…… "你加了白麝香?"我问昭泊,昭泊点头:"活血化瘀的良品。" 我挑眉:"本来见效就够快了,她的伤再重,用上一路,到锦都之前也该痊愈了。何必加白麝,白麝与郁金本来就是……这纯度还这么高!" 昭泊神色未变地从我手里拿回瓷碟:"就是这个意思。"他不理会我的心惊,继续道,"她姐姐凌菡是个贪图荣华的人,她受了这么多苦,突然过上大户人家的日子难保野心不会膨胀——哪怕就是一点残存的记忆,也拦不住欲望的膨胀。" "所以?"我浅皱着眉头,"那是她和姜家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干嘛帮姜家这个忙?" 昭泊把我溶好的蜜蜡倒在碟子里,仔仔细细地与香精搅拌均匀:"现在大燕皇权之下是姜、甄、雪三族鼎立,这三族维持着一种平衡,一旦打破,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那又怎样!不就是姜家四公子么?她还是个妾室!" 昭泊淡看我一眼:"别低估'枕边风'的影响力。" 嗯……如果要是姜家真为此闹出了什么动荡,我可担不起这责任…… 他把调好的香膏装在小瓷盒子里交给我,我接过来在手里看看,又道:"可是你忘了,凌莲家里跟咱们可是同行,那迷香她一下子就闻出来了,麝香这种调香师都识得的东西她会不知道?" "她知道也得用。"昭泊胸有成竹,"要么用它,一辈子无子踏踏实实做妾;要么带着一身伤去见姜麒,我保她连妾也做不了。" 他的话让我生出一阵森冷的寒意。这位大多时候温润如玉的师兄,总会偶尔说出让我全身发冷的狠话。 我把那盒香膏交给凌莲的时候,她揭开盖子闻了闻。看着她的神色,我觉得她一定闻出了其中的麝香,至于她知不知道这是我们有意而为的我就不清楚了。总之,她用了那盒香膏。她身上的伤太多,用得很快,一路上我们又做了好几盒给她。在她的伤口迅速愈合的同时,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九月初,我们到了锦都,大燕如今的都城。我没来过这里,但曾游历四方寻香的昭泊说,锦都比从前的煜都要美,有更好的景致,只是不如煜都看着大气。 大燕迁都至今已有四五十个年头了,也就是说,从我出生起大燕的都城就早已是锦都了。不过我对煜都的向往一直甚过锦都,具体原因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锁香楼的创始人当年在煜都创下的种种传奇吧…… . 锁香楼原本在锦都只设有六名灵探,在锦都成为都城后灵探数量直接增加到了三十二人,这要拜时任锁香楼楼主的我爷爷所赐…… 嗯,首都的市场当然要好好抓住! 难得来一趟锦都,在吃住上决不能委屈自己,于是我们很是败家地住进了锦都最大的酒楼宜膳楼。若不是想着事后可以把凌家的财产尽数收入囊中,我是决计不忍心花这个钱的啊! 安置停当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准备笔墨纸砚,研好墨,融进去栀子香,笑嘻嘻地把笔递给昭泊:"师兄,你来……" 昭泊无奈地看看我,接过笔在纸上画了一枝鸢尾花。 这是锁香楼历来的惯例。因为灵探遍布各地,身为楼主也多半不认识,呃,是互不认识……于是楼主因特殊任务到了一处需要找灵探帮忙时,就画下这株栀子香鸢尾…… 为什么是栀子香鸢尾这样的组合……据说是创始人余氏最喜欢栀子香但是最喜欢鸢尾的长相…… 嗯,不错,确实是该我亲自执笔来画,但由于我的美术水平太不堪,估计灵探看了之后会好一番纠结这到底是不是鸢尾,所以就交给师兄代劳了…… 一时间我很庆幸余老前辈她最喜欢的不是麝的长相…… 从前一直守在枫宁,也基本天天见灵探,可直到今天才知道,锦都的灵探跟枫宁不是一个风格! 趁着晚餐越窗而入这谁受得了啊! 昭泊万分悲悯地看了一眼因为受到惊吓而泼了自己一身灵芝鸽子汤的我,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将一筷子铁板茄子送入口中;罪魁祸首看了一眼泼了自己一身灵芝鸽子汤的我,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继而一揖①:"公子、女公子。" 我很想问问他到底是谁吓得谁。 昭泊放下筷子:"锦都灵探?" 对方保持着揖的姿势:"属下卫衍。" "那个……卫衍啊……"我颇感尴尬,"能不能……先出去……我换身衣服……" 昭泊和卫衍一起投来了万分悲悯的目光,然后后者越窗而出。 我从窗户往外一看,他就在楼下,便回头对昭泊道:"师兄,你下楼跟他聊天去吧!" 昭泊问我:"干嘛?" "你看他总这么飞来飞去的……万一我换衣服的时候他飞进来怎么办……" "……咱锁香楼的灵探不是采花贼。" "这事关你未婚妻的清誉!" 昭泊一咬牙:"等我直接去杀了他!" 拂袖离去。 我从衣箱里翻出一件杏色交领上襦,又随手扯了条黄绿褶裙来搭,系上一条藏蓝色腰带,对镜整理一番,跑到窗边冲着楼下喊了一句:"上来吧!" 一个人影回身走进大门,是昭泊;另一个人影往上一蹿,是卫衍。 他蹿归蹿,问题是我还没来得及躲开他已经蹿上来了。 鼻子一阵酸痛,我倒在地上眼含热泪。然后昭泊推门而入,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卫衍一眼,突然怒气腾腾地疾步上前就是一拳。 卫衍一愣,侧身闪开,我揉着鼻梁站起来去拽愤怒的昭泊:"师兄……咱……咱锁香楼的灵探不是采花贼……" . 三人围桌而坐,我面前这两位一人端着一杯茶各自喝着,一张温润的冷脸一张刚毅的冷脸弄得我无所适从…… 这两个人这是干什么……我先被泼了一身汤再被撞得鼻子酸痛又摔了一跤都没他们这么大气! 罢了,公事公办! 我取出先前让凌莲写下的地址交给卫衍:"这户人家有一对夫妻和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后天一早这对夫妻会照例去姝香楼送香料,你带人抓住他们,然后杀了——这个过程要让那姑娘看着。" 听我说完,卫衍好像是无声地抽了口气,收起那张纸,起身揖道:"诺。" "就这样,去吧。" 他又从窗户飞出去了…… 我虽看到他神色中的不忍,却不用担心他会抗令。照吩咐办事,是锁香楼灵探最基本的基本素质。何况这大概也不会是他干过的最残忍的事。 我妩媚万千地倚在昭泊肩上,斜眼睨着他:"公子,别生气啦,妾的清誉无损……" . 第三日的中午,凌莲正在我房里看我摆弄香料时,卫衍又飞了进来,躬身禀道:"女公子,办成了。" 我放下手中调了一半的"采薇",问:"那姑娘呢?" "在北城,公子已经去了。" 我便侧头看向凌莲:"我们的人已经解决了你父母,你要见见你姐姐么?" 凌莲一瞬地失神,随即缓慢而有力地点头:"好。" 卫衍驾着车带我们往城北走,一路充当义务导游给我们介绍锦城。他说城北住的都是穷人,还有很多地方荒着,与其他三面大相庭径。 我坐在马车里一边听卫衍说,一边拉着凌莲的手感受她的心情。她的手冰冷冰冷的,有一阵没一阵地往外沁汗,她问我:"姑娘……我一会儿见了我姐姐……该说些什么……" 我拍一拍她的手道:"先见了再说吧,我会告诉她来龙去脉,总要让她死个明白。" 凌莲点点头,我又笑说:"一会儿可还得一起做一出戏,你得说你嫁人之后凌家产业就给我们,我们把这一段连同你姐姐的记忆一起替给你,不然我们可就亏了!" 凌莲轻声应道:"这个自然,不能让姑娘和公子吃亏的。" 作者有话要说:【揖】汉族传统礼仪的一种……具体步骤我描述不清TAT…… ☆、满庭芳·入忆 这是城北一个废弃的院子,听说本来还住了一户人家,后来这户人家在除夕那晚都冻死了,院子就空了下来。 现在,这座院子里又站满了人,锁香楼设在锦都的三十二个灵探都在。地上躺着两句尸体,皆是割颈而死,鲜血喷了一地。昭泊就站在院子里,见我一笑:"来了?" 我牵着凌莲的手,走到那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面前,唤了一声:"凌莲。" 已经饱受惊吓的凌菡瘫坐在地上,蓦地抬起头看着我,在看到站在我身侧的凌莲的那一瞬,惊惶地道:"不……我不是凌莲……她……她才是凌莲……" 她的这个反应,让我觉得她是我手中的猎物。我带起了一弧明艳的笑:"不,那是从前。从前,她是凌莲,你是凌菡;但从今天起,你是凌莲,她是凌菡。" 她脸上的惶意变成了惊惧又变成了愤怒,抬着头冲我怒吼:"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竟帮着这恶鬼做事!你们知不知道我即将嫁入姜家!" 我扬手劈下去,送了她一记清脆的耳光,昭泊低喝一声:"陌吟!" 我俯视着凌菡,厉声道:"恶鬼?你还好意思说她是恶鬼!她今日这般都是你们逼的!是你们生生将她逼成了恶鬼!嫁入姜家?呵,是啊,多风光的事情,你为了嫁入姜家不惜杀了自己的亲妹妹,你觉得我会让你安然嫁入姜家?!" 我突然出离的愤怒,想要把一腔怨气都撒在凌菡身上。因为我觉得这不公平,为什么凌莲就算要活下去也是以凌菡的记忆活…… 凌菡如疯魔般向我扑来,被两旁的灵探按住,我冷笑涔涔:"姜家这样的豪门,你这般心肠的人怎么配得上。命运待你妹妹太不公了,现在可算轮到风水转上一转,你妹妹会替你嫁给姜家四公子麒,你就安心去吧。"我凑在她耳边,语声带着快意邪如鬼魅,"如果要索命,就记清楚了:要你全家性命的,是我锁香楼楼主,陌吟。" 我似是无法抑制自己的话语,就这样一句句说着恶毒的话,欣赏着凌菡那张已近崩溃的脸,直到昭泊沉声吩咐:"来人,送女公子出去!" 卫衍和另一个灵探带着我和凌莲出了院子,凌莲紧紧拉着我问:"姑娘,他们会怎么做?" "我师兄会提走她的记忆,然后杀了她,他们会处理好她的尸体。" "那我呢……" "回酒楼等着,我们做好了自会去找你。" 我命卫衍送凌莲回了宜膳楼,自己站在院外静了静神,委实想不明白自己方才为什么会表现得那般邪魅,简直就不像平时的我。 回到院里,凌菡已被迷药迷倒,昭泊在她手足腕上都系了红线,每根红线的另一端都系了一块羊脂玉平安扣,平安扣里cha着引忆香。最后一根红线,系在了她的颈部,自面部正中顺延向上,另一端也是一枚平安扣,材质是白玉髓,平安扣眼下面支着一只瓷瓶,上面平放着一面铜镜。 引忆香点燃,眼前的画面逐渐清晰,映在她头顶处的那面铜镜上,很快,铜镜下面被平安扣覆着的那只瓶子传出"滴答"一声液体落下的声音。我和昭泊一起扇着引忆香的火,让香烧得更快以节省时间。 画面走得飞快,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时不时出现的凌莲和她的父母还有姜麒,都是一闪而过,就像急着走上奈何桥投胎的亡魂。 四支香同时燃尽,下面的四块羊脂玉在香燃尽的一瞬失去光泽,变得干枯发黄。我拿开那面铜镜,铜镜下放着的那枚白玉髓平安扣已经通体变蓝,一阵阵幽香从透过扣眼飘散出来。 回到宜膳楼,昭泊取了一支凝忆香放在瓷碟中,将那一瓶来自于凌菡的忆香尽数倒入,碟下点火加热。香气逐渐淡去,原本呈靛蓝色的忆香也变得透明,而原本洁白的那支凝忆香却变成了均匀的靛蓝色。 现在,这支凝忆香里是凌菡从小到大的记忆了。 一块翡翠平安扣,cha上凝忆香,上系紫线一根。由千百种记忆所浸出的紫线,可带我们走进她的记忆。 十七年的记忆,用五个时辰烧完,虽然效率很高…… 但还是很久啊! 于是我们cha上房门,他阖目休息,我接着捣鼓那没调完的"采薇"香,都无视房间里迅速变换的记忆景象…… 热衷于越窗而入的卫衍猛然看到这一幕差点从窗沿上翻下去,可算报了那晚的"一汤之仇"啊! "公子、女公子……"卫衍很是悻悻,又见我一副憋笑的样子,低头强作镇静道:"那凌菡的尸体已经埋了。" 我眯眼一笑:"多谢,稍坐片刻,这儿可能需要帮忙。" 卫衍看着眼前飞速转换的记忆场景愣了愣:"这就是凌菡的记忆?变得这么快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有用……" 我瞟了一眼正燃烧的凝忆香:"再过半个时辰她就七岁了。" "……" 在凌菡六岁的时候,昭泊起身把紫线的另一端系在自己腕上,在c黄上躺倒。我在帕子上沾了迷香,捂住他的口鼻,听他一吸,神情一松,睡着了。 我在昭泊腕上所系的紫线上缠上一根红线,还是系了一块羊脂玉平安扣、燃上一支引忆香,阴暗围观他搅和凌菡记忆的过程。引忆香燃起的瞬间,景象便慢了下来——不过只是我们置身其中感觉慢了而已,实际上凝忆香该是什么速度还是什么速度。因此我常常觉得这种事情实在划算,别人过一个时辰我们这里多过了好几年啊! 看了一小会儿,我觉得以昭泊的视角看东西实在……怎么想都奇怪,又取出一根白线绕在自己腕上,回头问卫衍:"你看不看?" 卫衍一副神志模糊的样子——呃,好吧,刚才我以昭泊的视角看记忆时他也一样,必定不习惯,作为第一次接触这东西的人……他没吐已经不错了! 我径自过去把白线系在他腕上,又把两根线的另一端都拴住平安扣,景象猛被拉远,昭泊出现在我们几步以外的地方,转过头:"你们两个要是闲的无聊也进来!" 卫衍扯了扯嘴角:"他也看得见我们?" 我摇头:"看不见啊,不过他能感觉到我给他拴红线,并且如果有人走进他的视角或者离开他也会有所察觉。" 卫衍又问:"那他怎么知道我们在他背后?" 我沉吟道:"嗯……凭经验……" 作者有话要说:喵喵喵喵~~~DY生日快乐~~~~ ☆、满庭芳·行动 此前我问过昭泊要怎么去"修改"凌菡的记忆,他说他有一套很彪悍很全面的计划,但就不肯告诉我这套计划是什么。 从周边景致判断,这会儿差不多是深秋,离元宵还有些时候。嗯……昭泊进去的有点早……顺道逛逛十年前的锦都吧…… 昭泊一身灰色衣缘的银白直裾,发髻高束,手执折扇一柄,俨然一副儒雅公子的样子。走街串巷间常引得年轻女子回头张望,我伏案托腮:"哎,可惜了他能进记忆搅和却不能把记忆里的人带出来,否则直接纳了妾多好……" 卫衍愕然看我:"什么?" "……没什么。" 昭泊时不时在街巷中驻足,询问路人或者店家:"请问您知不知道一个大概这么高……胡子大概这么长……五六十岁的老道住在哪?" 我猛一拍案:"不是吧!"他打算宰了凌菡记忆中那个算命先生? 这么一来,他后面的计划也就不难猜了。什么彪悍的完整的计划,根本就是偷懒的计划! 我急急地取出跟紫线系上,对卫衍道:"我得进去一趟,完事之后我会叫你,你就把我腕上的紫线解下来。" 紫线一脱,我会迅速被拉回自己的记忆中然后转醒。 卫衍不明就里地答应了,我把帕子在口鼻间一捂,深吸口气,一阵天旋地转,继而画面又逐渐清晰。我四下看了看,向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背影追过去,一拍他的肩:"师兄!" 昭泊回过头,一笑:"还真进来了?" 我含怒瞪他:"我不进来能行么!我问你,你的计划是不是先杀了她记忆中的算命先生让他们那天晚上算不成卦,再直接想个办法让凌莲死了?" "是啊。"昭泊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不行!"我拽着他,"就改了这两个记忆管什么用!在西厢房、在柴房受虐的凌莲不还是在?到时候凌菡的记忆就变成了先记得妹妹死了、可家里又有一个天天饱受摧残的长得跟自己很像的姑娘,她还时不时叫她阿莲!这算什么事儿啊!" 昭泊耸肩:"记忆错乱了呗。" "……"我气结,不顾这是在街头,向他吼道,"我们是要让凌莲带着完整的记忆加入姜府!不是让她记忆错乱!" 昭泊看我一眼,冲着我身后道:"卫衍,把她紫线解了。" 我也回身吼了一句:"你敢!" 身后一个卖糖人的老大爷神情木讷地看了看我们,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走了…… 昭泊不理我,负着手往前走,我不依不饶地追他:"不能这么偷工减料!你必须得完全把凌莲从凌菡的记忆中弄出去!" 昭泊被我缠得没办法,停下脚步看着我:"死心眼!现在记忆混乱对凌莲有好处你知道么?" 我翻眼白他:"你糊弄谁呢?" 昭泊深深作揖道:"我哪敢糊弄你啊夫人……你想想这凌菡今后要嫁到谁家去?" "姜家啊,怎么了?" 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昭泊可算告诉了我他的想法。像姜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规矩是很多的。就算先前已经决定要娶凌菡过门,可她一天之内父母双亡,恐被看做不详。本又不是门当户对明媒正娶的妻子,只是妾而已,姜家说一句不娶她也没辙。可如果她的记忆混乱了,她的无助多少能引起姜麒的怜惜,何况…… "多亏你凑在凌菡耳边说的那句话,她会死死地记住我们锁香楼。姜家正在查我们,如果凌菡与我们有关,他们绝不会放弃这条线索的。" 很有道理…… "啊!"我大为懊恼,"坏了坏了!先前太激动,忘了戴块面纱什么的!就这么明明白白地让凌菡看见我的长相了!回头还要凌莲记得把家产给我们呢!这么一大意就成了她印象中的仇人了!糟糕糟糕!" 昭泊淡淡道:"回头自己改去,反正我没让她看到脸。" 又不帮我…… . 锦都这么大的地方,想找那个算命先生相当于大海捞针,搜寻两天未果,只能住下来苦等灯会那天了。 住哪?宜膳楼! 十年前的宜膳楼,与十年后的同一个房间。我坐在房间里开始傻乐:"真有意思……我们现在和卫衍在同一个房间里,但是他看不到我们,我们也看不到他……" 昭泊剑眉一挑:"不是,是他看得到我们,我们看不到他……" 我立即噤声,默默看了一眼卫衍大概所在的方位,不知他听了这些后是在笑还是在打寒颤。 好不容易熬到了十年前的元宵节,我和昭泊万分开心地奔赴灯会现场。走到半路,我停下来对空气道:"卫衍,你打开我的衣箱,最底下的灰色布袋里有一个绿色的瓷瓶,放到我腰上的荷包里。" 又逛了一会儿,我伸手打开那个荷包,里面多了一个绿色的瓷瓶。嗯,算命先生,你命不久矣。 昭泊"嗖"地把腰间短刀拔出来,浅笑吟吟:"其实用这个比较快……" 你觉得在闹市动刀子合适么…… 总之这位仁兄他冲着那个算命先生的摊就去了,算命先生捻须一笑正打算发问,他手腕一转就从算命先生颈部划过…… 刀法精准,鲜血四溅…… 周围的人群炸锅了,官兵应该不久就会赶到,我朝着侧后方的凌家四口嫣然一笑,转而大呼:"卫衍!卫衍!快解开紫线!我们俩的都解开!" 人群嘈杂犹在耳畔,眼前景象倏尔模糊,感觉身子重重地往下一跌,再睁眼,嗯……这是十年后的宜膳楼。 我按着肿痛地后脑勺,就知道自己刚才又缺心眼了!一心急不仅没躺下,甚至没坐下,站着就给自己吸了迷药,这一下摔得可真不轻。抬头看看眼前还在继续的景象,算命先生血溅一地,案发现场一片混乱。很好很好,凌菡这一段关于算命先生的记忆就此被这一片混乱所取代了。 昭泊宰了算命先生的时候,凌家四口就在我们身后,所以凌菡记忆中的他们对我们有了印象。保险起见,杀掉凌菡记忆中的凌莲这事儿只能交给卫衍去做了。 我把那个绿色瓷瓶给他:"断肠糙香精,纯度极高,你想办法让凌莲吃了,一点就管用。" 断肠糙之毒本不是无解,但锁香楼荣誉出品的杀人越货必备良品必定快到让你来不及解! 卫衍嘴角一抽:"这么厉害的毒,万一别人误食了怎么办?" 我眉眼弯弯笑答:"那你就不用出来了,直接找棵树吊死吧。" 在别人记忆中会遇到的三种情况:一,紫线被解,那么就直接醒了;二,死在记忆里,那么现实中的你要么死了要么变成几千年后被医学界称为"植物人"的那种情况;三,记忆里的你没死,现实中的你被人一刀砍了,嗯,壮士,那你就继续活在别人的记忆里吧……那里自有一番天地!什么?你问我什么时候你会死?哦恭喜你,你不会死,所谓人的思想是永生的,你会一遍一遍重复活在这一段记忆里。这段记忆每次重复都是一样的,但你如果有兴趣,你可以自己活得不一样,对吧? 其实还是挺好玩的…… 我才不想试一遍…… 卫衍吞了口口水,我把沾了迷香的帕子递给他,颇为悲壮道:"壮士一路顺风!" 看着卫衍重重倒在地上的身体,我心里一阵乐:嗯,锦都最高级的灵探在智商上跟我很有的一拼。 作者有话要说: ☆、满庭芳·更换 昭泊沏了两杯茶坐下,这回换他和我一起默默围观卫衍搅合凌菡的记忆。我们看到了当时的凌家,还不是那个三进的院子,只是个普通的小院;我们看到一家四口都在家;我们看到卫衍在门外用一块黑巾蒙了面;我们看到他以这个蒙面人的形象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他这是要干嘛…… 只见卫衍站在院中大喝一声:"凌莲!" 其中一个小姑娘迅速抬头,哦,他是在区分谁是凌莲谁是凌菡,不错,很谨慎! 接下来,他拿出那个绿色瓷瓶,拔开塞子,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扼住凌莲的脖子就把药灌了下去。 "噗……"我茶水喷了一地。 这人!谨慎个鬼!他这跟昭泊一刀杀了算命先生比有什么区别!给他毒药有什么用!浪费!浪费! 所以凌菡现在这段记忆就是……有一天他们一家四口正在院子里其乐融融做家务的时候突然冲进来蒙面人一枚吼了一声她妹妹的名字就灌药把她妹妹毒死了…… 我怅然看窗外:我现在是不是直接给卫衍的身体一刀让他在记忆中体验轮回比较合适…… 卫衍转醒后就看到我和昭泊二人的脸一个比一个阴沉,站起身不知道该说什么。 静默片刻,昭泊将茶盏往桌上一放,重重一叹:"唉……" 我亦是一叹,抬抬眼皮看着卫衍:"这位公子,您敢再省事点儿么?炼这么一瓶断肠糙也是很贵的,好么?" 卫衍无甚表情:"是女公子说毒死她……" 我愤然捶桌子:"是!我那是指望你做的人不知鬼不觉!你这样跟捅她一刀有什么区别!" 卫衍默了一会儿:"我怎么知道……" "……" "这样别人不会误食……" "……"我目露凶光,"你还是找棵树吊死吧!" . 最后一个需要修改的,是我之前不小心出的纰漏,虽然昭泊明确表示让我自己搞定,可我还是死缠烂打地拖他跟我同去。 我们出现在了几个时辰前的那个城北的院子门口,迎风而立,惆怅地等待。 终于老远看到凌莲和"我"下车走来。 我兴奋地招招手:"陌吟!陌吟!" 我是个马马虎虎总丢三落四的人,先前也不是没出过类似的失误,所以"我"对此感到毫不奇怪,朝我招了招手:"陌吟!" 四只手紧紧交握,"我"眼含热泪地问我:"居然见到你了……说吧,我又犯了什么错……" 我大度地摆手:"没什么大错!来,姑娘,把脸捂上再进去,让她记住了你怎么赚钱啊!" "我"很是感激地结果我手中的面纱,感谢道:"多谢姑娘!" "好说好说!有钱一起赚嘛!" 身侧地昭泊面对此景双手捂脸蹲下身子:"你们两个……够了……" "我"笑盈盈地对他道:"师兄,没别的事的话我进去找我师兄了啊!" 昭泊腾出一只手挥了挥:"慢走不送……" "我"蒙好面纱走进院子,之后的一言一语都会如几个时辰般继续,昭泊深呼吸一口,仰头看我:"陌吟,你能不能不要每次回来纠正自己的时候都弄得像见到失散多年的姐妹一样?" . 再度醒来,心满意足地看着剩下的一点香烧完。再这之后没几句话凌菡的记忆就到头了,她被我们炼走了所有记忆然后断气。 凝忆香尽,cha香的那块翡翠平安扣吸进了这一遍经过修改的记忆,变成了先前凝忆香那般的靛蓝色。 我长舒口气。把翡翠握在手里:"大功告成,接下来就该去找凌莲了。师兄,写好了没?" "写好了。"昭泊递给我一张纸——台词。 剧情是凌菡的父母被杀后凌菡大受刺激于是晕了过去,醒来之后看到我和昭泊得知是我们救了她于是千恩万谢地表示愿意把她的家产送给我们作为报答! 很俗很好…… 我们要和凌莲一起把这个段子饱含深情地演一遍然后续在凌菡的记忆后面,再替换凌莲的记忆。 要做的事情还是很多啊! 我笑意深深看向卫衍:"卫衍啊……" 卫衍浑身一紧:"嗯……在……" "去楼下给我叫个肘子吧!" 昭泊:"……" 卫衍:"……" . 酒足饭饱,我们三人气势汹汹地进了凌莲房里。已是深夜,凌莲倒也还没睡。我告诉她凌菡死了,她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情绪起伏,显得很是镇定。我们便开始"排戏"。 到了凌晨,我终于被昭泊和卫衍一齐轰出了房间…… 原因是我笑场笑得太厉害,导致这薄薄一页纸的东西到现在都没能完整地走下来。回放一下…… 凌莲幽幽睁开双眼,我关切地握着她的手:"姑娘,你可醒了……哈哈哈哈哈哈……" 凌莲:"……" 凌莲幽幽睁开双眼,我关切地握着她的手:"姑娘,你可醒了,可吓坏了吧……这儿有碗银耳莲子惊,你先吃下去压压羹……" 凌莲:"……" 昭泊卫衍:"哈哈哈哈哈……" 凌莲幽幽挣开双眼,我关切地握着她的手:"姑娘,你可醒了,可吓坏了吧?这儿有碗银耳莲子羹,你先吃下去压压惊……" 凌莲双眸晶莹:"姑娘……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沉沉地一声长叹:"你爹娘被歹人所害,我们恰巧路过却还是晚了一步,没能来得及救他们,只能将你救下来。" 凌莲强自忍泪,语中哽咽:"姑娘如此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 我:"那你就以身相许吧哈哈哈哈哈哈!" 凌莲昭泊卫衍:"……" 我貌似活该被轰出来……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昭泊和卫衍就出来了。我不在他们效率还真是高啊…… 我走进去站在凌莲c黄前,叉着腰道:"凌莲姑娘,你准备好变成凌菡了吗!" 凌莲点一点头。 我又问:"无论逆境还是顺境、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健康还是疾病,你都愿意作为凌菡活下去吗?" 凌莲认真地想了想,又点点头。 昭泊一捂凌莲地嘴,将她放倒,然后用和提炼凌菡记忆一样的方法提取了凌莲全部的记忆。传说人有三魂七魄,根据锁香楼历代前辈的研究结果得出七魄中附有人的不同记忆,将记忆完全提走,意味着七魄皆不完整,人很快就会死去。 所以,我们根本没再另费工夫去杀凌菡…… 但现在凌莲的记忆也被提出,如果不赶紧给她负上新的记忆,她很快也会死去。为了节约时间,我和昭泊的工作同时进行。 昭泊取出先前储了凌菡记忆地那块蓝色的翡翠平安扣,隔着凌莲的衣服用手探了一探,将平安扣放在她脐上。平安扣上系有四根红线,分别系住她的手足腕。一支崭新的、纯白的凝忆香cha在扣眼里,点燃。 因为凝忆香中没有记忆,燃烧时间比储有记忆的凝忆香短上许多,不出一个时辰即可烧完。自凝忆香点燃开始,那块翡翠就不断地氲出一团团蓝色的雾气,再渗入她的衣服,走入她的体内。待凝忆香烧完,那块翡翠也就不会再有丝毫蓝色了,也不再是起初水润的翠色,变得干瘪枯黄,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一般。 这边,我将自凌莲炼出的忆香尽数倒入瓷碟,浸入凝忆香一支,凝忆香吸尽她的记忆,通体化作红色,碟中液体变为无暇的透明。我算好时间,仅仅剪下最后的一点点,薄薄一片,是她承诺将家产交给我们的那一段记忆,小心翼翼地续在正在燃烧的那支纯白的凝忆香末端。 手里这支以凌莲先前记忆所制成的凝忆香,又被我细细地研成粉末,倒回瓷碟中,溶回了那透明色的液体里,变回了红色的一碟。我拿了一只新的瓷瓶将它悉数倒入。 香尽人醒,凌莲——现在的凌菡,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着我们:"我刚才……又晕过去了?" 昭泊点头:"是,你受的惊吓太多了,好好歇一歇吧。" 凌莲再度沉沉睡去。我知道,此时在她身上的某个部位——多半是肩部或者腰间或者后背,会出现一个平安扣状的原型印记,看上去就和胎记一般无二,是她更换记忆的印记。 . 大燕国锦都,姜府。 一穿着广袖直裾的男子敲开了姜府大门,前来开门的管家见来人衣着不凡风度翩翩,又确实不曾见过,犹疑着问:"公子,您找谁?" 男子一揖:"老伯,我找四公子麒有要事,可否一见?"又掏出一块玉佩递给他,"若是不便,请将此玉佩交予公子,公子自会明白。" 那块玉佩质地极佳,上刻祥云纹,纹路精致,可是一看便知是被整整齐齐地切开了。这是时下流行的定情信物,男女若互相有情,男方便找工匠打玉佩一块,多是祥云纹这样寓意吉祥的纹样,再一切为二,双方各执一半。若有缘完婚,自可拼成一璧;不然就只能各执一半以寄相思了。 是的,这块玉佩是我们在凌菡身上找到的,背后还刻有一个"麒"字。在看到这块玉佩时我顿生几分安慰,看来虽是做妾,姜麒与凌菡确是有真情在的,凌莲嫁过去也不会太委屈,哪怕在得知锁香楼的事情之后姜家会对她多了利用。 姜麒很快就匆匆赶了出来,我远远地看着他与昭泊交谈,神色焦灼,不禁道:"我还以为这些个大户人家都是逢场作戏呢,看来还真不是啊。" 卫衍说:"大户人家的人也是人啊。" 我瞥他一眼,笑问:"你纳妾没有?" "……" 我笑意愈浓地凑近他:"那娶妻没有?" 他一副"你要不是锁香楼女公子我早就抽你了"的表情,于是我真心实意地回了他一个"我就知道你不敢抽我我是楼主我怕谁"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基友茴笙的文《凰诀》,请戳图片↓】 ☆、满庭芳·姻缘 远远看着姜麒和昭泊行色匆匆地往凌家走了,我和卫衍也抄近道回去,自从凌莲醒来后,认为我们救了她,就盛情邀请我们去她家住……嗯,反正再过些日子凌府就是我们的了。 姜麒走进院子时,我正在陪凌莲说话。凌莲见到来人,神色一瞬的恍惚,站起身眼睛一红:"麒……" 姜麒疾走两步紧搂住她:"阿菡……" 凌莲缩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越哭越凶,全然不顾有外人在场。凌菡记忆中目睹父母被杀的景象对她的刺激自是不小,这么多天以来她却一直无处发泄。此时发泄,正合我意。 我正在踌躇是出去避一避还是在这看眼前这对佳人哭诉衷肠,凌莲忽地一把挣开姜麒,我和昭泊俱是一惊,难不成是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凌莲面上泪痕犹在,红唇微颤地问姜麒:"麒……我……"她狠狠地咬一咬嘴唇,才又道,"如今我家遭此劫祸……你还……要我吗?" 姜麒愣了一刹:"怎么这么问?你入府的日子都已定下,我怎么会不要你!" 他说得如此笃定,凌莲自是感动的。但我知道,他这话里的冲动占了八分,他根本没有细想这样的消息传入姜家会引来怎样的阻力。我缓步上前,盈盈施一万福:"姜公子,你与凌姑娘如此情义,我一个外人本不该多言。可放眼大燕,谁人不知姜氏一族的繁盛?莫说公子是锦都姜氏之人,族长之子,便是其他旁支规矩也是甚严的。娶妻纳妾,总要经家中准许,虽则姜府与凌家早有约在先,可凌家遭飞来横祸,您家中不愿意也未可知。姜公子如今若是轻许诺言,他日出于无奈负了凌姑娘事小,毁姜氏一门信誉事大。" 我言辞间似是劝他不要轻易许诺,实则不过是逼他把这个诺许得更死罢了。我凭的不过一条——姜家四公子麒,侧室所出,才学绝佳却难受重视,与家中多有矛盾。 他最不屑的,估计就是姜家的规矩。 他不悦地看我一眼,横眉道:"姑娘谬矣。既是我姜府与凌家有约在先,如今若说不娶才是毁姜氏一门信誉;再者,我与阿菡情投意合,本有意娶她为妻,后来改为纳妾已是退让一步,此番不论族中再有任何阻碍,都休想让我取消婚约!" 这一层是我们不知道的。在这个故事中,因为凌菡对凌莲无情,她在我心中恶毒的形象便已根深蒂固,随之而来的是无论她作什么决定,我都会把原因往怀里想——就如她嫁入姜家做妾,我自然而然地认为她不过是贪图荣华罢了,姜麒与她如此深厚的感情,我从未想过。 一时为自己的主观判断而微感愧疚,没有接话,昭泊神色平淡如止水,道:"还有一事须得告知公子,凌姑娘若仅是遭横祸双亲皆亡也还罢了,许是因为受得刺激太大,她醒来后记忆似乎有点乱。" 姜麟面上骤然浮起惊惧之色,缓了片刻,他才又看向凌莲:"阿菡,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凌莲点点头:"当然,你是姜麒啊。" 姜麒又问:"那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谁?" 凌莲被这奇怪的问题问得有点懵:"我是凌菡啊……"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一起的事情?" 凌莲双颊泛红,低头娇怯道:"自是记得。" 姜麒朗然一笑,竟是一派心满意足之相:"如此足矣。" 我眼唇一哂:"姜公子洒脱。其实凌姑娘也不是失忆那么严重,只是有些事她似乎是弄混了——她好像有个妹妹在她很小的时候被人杀了了,可醒来后她总想起她,觉得好像这几年还有她的记忆一样。" 凌莲点一点头:"是,我总想起我妹妹阿莲,觉得好像不久前还见过她,可我又明明知道她早已死去多年了。" 姜麒伸手搂住她:"不碍的,回头找大夫慢慢医治,总会好的,就算好不了也没关系……"凌莲在他怀中一动,他又笑道,"我随口说的,怎么会好不了?一定能好。阿菡,你记不记得是什么人害了你爹娘?" 凌莲娇弱的脸上顿时一冷,齿间森森渗出恨意:"自是记得,她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她是锁香楼楼主陌吟……后来我就晕过去了,但这个名字我忘不了。"她看看我与昭泊,对姜麒道,"若不是被二位救起,我也会死在她手里!" 姜麒半搂着凌莲,扶她到c黄边坐下,转身向我和昭泊深深一揖:"姜麒多谢二位,不知二位大名、居于何地,改日定当登门答谢。" 我一怔,要是告诉他我就是陌吟那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作死…… 昭泊清然一笑:"君子之交淡如水,若说谢字反倒俗了。我夫妻二人不住锦都,此番不过是来访友顺便救了凌姑娘一命,姜公子不必介怀。" 姜麒这般出身的人,人情世故当然明白。听了昭泊的话,他自然知道我们是不愿透露姓名,便也不再多问,凌莲倚在榻上,向他道:"麒,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向二位许诺将凌家家产尽数给他们,没问你的意思……" 姜麒欣然一颌首:"理应如此,阿菡来日嫁入姜家,衣食不缺,二位便顺了她的意吧。" 我忙出言推辞道:"怎可!即便衣食不缺,女子出嫁哪有不要嫁妆的!我们救她一命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哪经得起如此重谢。" 其实这也只是之前谈好的条件罢了:凌家所有家产除了凌莲所需嫁妆外其余皆归锁香楼。不过那几天太忙,昭泊写剧本的时候忘了…… 凌莲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一时也忘了…… 只好这样补救……商人是要守诚信的嘛! 几经推却,最后我们双方都同意的决定是凌莲带金银首饰为嫁妆,其余皆归锁香楼。这个决定很合我意啊,这样我们在锦都就有了个落脚点,下次再来就不用住宜膳楼了! 宜膳楼实在是很贵啊! 姜麒本有意设宴款待我与昭泊以表谢意,但我们劝他尽快回姜府说服家人以给凌莲一个交代,他只得回府,走前说定要我们参加那日婚宴。 我私底下问昭泊:"大户人家纳妾也办婚礼?" 昭泊道:"婚礼合两姓之好,妾是没资格的。多半是摆摆酒席而已,同牢合卺是决计不会有的。" 我不甘心地又问:"没有婚礼,怎么说的上婚宴?" 昭泊沉吟良久,说大约是因为凌菡在姜麒眼里是妻,这酒席在他眼里便是婚宴了吧。 . 姜府那边进展如何虽不是我能左右的,却碍不住我有一颗热腾腾地好奇心,于是我滥用了楼主职权吩咐卫衍派两个身手好的灵探去姜府盯着…… 半夜,得回信儿,说姜府里大吵了一架,把当家主母气得当时就请了大夫不说,还惊动了已经入宫做了宫嫔的姜家嫡长女姜颐瑾。 我听了之后心急如焚,姜麒你非嫡非长,区区一个庶子把嫡母得罪了是有多笨!家里能让你娶凌莲才奇怪呢! 昭泊也皱了眉头,只叫我别急,再等等:"闹大这么大,未必只是因为凌莲的事,姜麒借此发泄不满也是有的。" 我闻言更急,非得在这个节骨眼上发泄不满,姜麒你到底想不想娶人家回去了?! 天微亮,却见一黑影在门口一闪便推门而入,是卫衍。 卫衍来得很急,宝蓝色的曳撒下摆的褶子有些凌乱,我见状知道情况不好,一蹙眉:"怎么了?" "刚才盯着姜家的灵探来报,说宫里的毓贵姬遣了宫人出来,先去了姜府,不知说了些什么,现在正往凌家来!" "毓贵姬?" 昭泊面色谨肃,语气沉沉道:"左丞相姜淮长嫡长女颐瑾,正四品贵姬。" 我微惊:"她要干嘛?" 昭泊短短一叹:"等等就知道了。" 两名宦官到凌家的时候,我正无聊地在院子里喂鱼,二人过来就向我一揖:"可是凌大小姐?" "……我不是。"我叫来凌莲,向他们道,"她是凌家小姐,二位是……" 二人又向凌莲一揖,道:"毓贵姬娘娘听闻小姐即将嫁入姜府,备了份礼给小姐。" 我与昭泊闻言陡然舒了口气,如此看来,是毓贵姬出面说服家人应允此事了。二人招了招手,有四名宦官抬了只大红木箱进来放在地上,打开,尽是时下锦都流行的首饰。凌莲谢过收下,从屋里取出几张银票塞给宦官算是答谢。看来凌菡先前与姜麒交往时已经知道怎么处理这些面子上的事了。 "阿菡。"姜麒跨进院门,一见此景脚下一顿,方向二人一拱手,两名宦官亦回了一礼:"四公子,娘娘说了,待凌小姐过了门,还请四公子带进宫让她见见。" 姜麒再揖,郑重道:"诺。还请二位替麒多谢贵姬娘娘。" 待他们离去,昭泊一笑:"姜公子,你姜家纳个妾多大点儿事儿?怎么就把天子宫嫔也惊动了?" 姜麒讪笑:"昨天一时说急了,眼见着家里不可能松口,只好差人进宫去求长姐帮忙。" 我侧坐在水池沿上,托腮看着他们道:"这《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为护玄奘取经,时不常地请来天兵天将;姜公子你为娶凌姑娘入府,虽是请不到天兵天将,倒也是请了张过硬的护身符啊。凌菡,你赚了。" 凌莲一愣,不解道:"什么?" "你们锦都关系多复杂?如今毓贵姬送了礼来,其他想巴结姜家的世家、官员或者其他各宫的宫嫔能没点表示么?"锁香楼创始人余氏是晋朝贞淑皇后的傅母,她留下的手札里不仅载有各种香的配方、做法,还绘声绘色地记载了不少当时的深宫琐事,剧情跌宕起伏委实精彩,我翻来覆去读了多遍,对其中不少道理都熟谙于心。昭泊曾悠哉哉地摇着扇子笑吟吟对我说:"你再多看几遍我就可以放心纳妾了,把你扔去后宫你都死不了,不怕妾室翻天。" 我白他一眼:"哪有那么麻烦?那个妾敢得罪我,我让她把这辈子都忘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基友茴笙的文《凰诀》,请戳图片↓】 ☆、满庭芳·终章 事实证明多读书是很有用的…… 当天下午,我们帮凌莲接礼物接到手酸。 在这方面,姜麒做得颇不够意思,他见局势不好就把凌莲拉到屋子里了,还找了个大夫给她看病,留我和昭泊还有卫衍在院子里对着接踵而来的达官贵人们点头哈腰——有这么对救命恩人的吗?! 我活动着筋骨进了凌莲的房间,姜麒正喂她喝药。闻起来就是简单的调养身体的汤药而已,我知道姜麒想帮她恢复记忆,却不能告诉他别白费功夫。我在凌莲c黄边坐下休息,离二人近了,闻到一丝淡淡的焦糊味,皱了皱眉:"这谁煎的药,怎么糊了?" "糊了?"姜麒微愣地舀起一勺送到嘴边一抿,窘迫道,"是糊了。我看你们都在忙,自己动手煎了,以前没做过……" 其实糊得并不厉害,如果不是我嗅觉灵敏,闻是闻不出来的。我笑嗔凌莲:"他闻不出,你尝还尝不出么?知道糊了还喝!" 凌莲红着脸低头,手指划着被子上的绣纹不说话。卫衍进屋把我拉回院子里:"女公子,人家交流感情您在里面不合适。" 我撇撇嘴:"大白天的交流感情也不合适!" 虽已是深秋,但这一下午忙下来也出了汗,昭泊衣襟微湿,折扇轻摇,翩翩然笑道:"不打扰他们,走,为夫带你逛集去。" 整个锁香楼都知道公子和女公子并未完婚,平日里我们娘子夫君的开玩笑也都是私底下叫叫,双方都很是没脸没皮。今儿个突然听他当着卫衍面这么叫,我双颊陡然一热。 他摇着扇子走近我,俨然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在我耳边道:"只一样,不许带暖情香,讲价的事为夫来做。" "……"我一脚踩在他脚面上,恶狠狠说,"才不跟你去!"转而向卫衍气势汹汹道:"走!卫衍!跟女公子我逛集去!" 卫衍悚然一惊,深深施一长揖:"公子、女公子,你们慢聊,属下今天起得急,早饭午饭都没吃,先去吃晚饭了……告退!" . 凌莲将在五天后入姜府,我们寻了个由头在那日之前就离开了锦都。原因嘛,锁香楼还是要避着人的,尤其是明知姜家在找我们的情况下,明目张胆地参加人家的筵席那纯属没事找事。 姜麒和凌莲对此很是遗憾,一起到城门口为我们饯行。我看到姜麒一直紧握着凌莲的手,一刻也没有放开过。 看着二人的身影与他们背后的锦城一起离我们越来越远,我心底忽地生出一阵酸涩与欣慰。锦城这么大,姜家这么大,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过得步步为营,好在凌莲有姜麒的保护——尽管在姜麒眼里,她是凌菡。然则人心难测,我不知道姜麒会不会永远如今日这般照顾凌莲,只能说一句:但愿他会。 见我叹气,昭泊轻轻地搂过我,一语未发。 我说:"我们亲手毁了一对璧人。" 昭泊平缓言道:"是,我们亲手毁了一对璧人,但这却是最好的结局了。于凌莲而言,她从此脱离苦海,忘了先前的痛苦,还有个人对她细心呵护;于姜麒,他的未婚……妾死里逃生,对他仍是百依百顺;就算是对死去的凌菡,她人虽死了,可她的记忆会延续下去,以另一个躯体继续爱姜麒而已,不好么?" 我默然:"这很好。" 每每在我生出这样的惆怅的时候,昭泊总能如此坦荡荡地说出一番道理,这是我最喜欢也最不喜欢他的时候。我不知道他自己心里有多信这些话,可这确实是极好的开解。我之所以不喜欢,是因为我觉得这样安慰自己的次数多了,心就会逐渐麻木,也许有朝一日我会在拆散一对璧人后仍开怀一笑,然后去数自己得到的银钱。 这很可怕。 出于这样的恐惧,从凌莲那里得到的凌家家产我分文未取。从院子的钥匙到其他物件一并交给了卫衍,任由他来打理。反正锦都灵探数量不少,平日做事要打点的地方也不少,多留些钱终归行事方便。 我带回枫宁的只有两瓶子忆香,一瓶是凌莲的忆香,另一瓶是卫衍交给我的。他说是在合香馆无意中寻到的,觉得香气不似寻常香料,至于是不是忆香他又无从验证,因为瓶底有锁香楼早年的鸢尾印迹,他就收了起来。 锁香楼曾经大乱过一场,不少手札及忆香都遗失了,灵探们四处搜寻多年,偶有寻回。 凌莲的那一瓶忆香,和所有忆香一样,刚炼成之时寻不到什么香味,但后来几天琐事太多,我也来不及品上一品,就一直搁下了。回到锁香楼的第一件事就是品这香,顺便起个好名字。 拔开瓶塞,持着瓶子离自己半尺,用手扇了扇瓶口,那股气味让我顿时蹙眉:"师兄,你闻,这是……" 昭泊一闻,也是蹙眉苦笑。这是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掺杂淡淡的薄荷香。 这是凌莲炼狱般的记忆,是她在过去的十年里最熟悉的两种味道。我和昭泊曾经以旁观者的身份目睹过,还以凌莲的身份短暂的感受过,当时只是惊怒交加,此时却是凄凉难言。 "人在,记忆换了。"昭泊说,"很好。" "人不在了,记忆救了别人。"我说,"也很好。" 一切似乎都很好。 "这名字我当真取不来。"我踌躇良久还是毫无思路,遂向他一福身,"有劳师兄。" 昭泊凝神片刻,走到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大字:满庭芳。 "满庭芳?这和凌莲有什么关系?" 昭泊勾唇一笑:"知不知道'满庭芳'的别称?" 我摇头:"故意拿这个气我,你知道我对这些知之甚少。" "满庭芳,又叫'满庭霜'。"昭泊解释道,"凌莲从前受尽折磨,每天的日子都如同霜打一般灰暗,如今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霜露过去,满庭芳香。 昭泊曾说我对感情之事太执著,对此我只能承认。其实就算姜麒将来厌倦了凌莲、另外娶妻纳妾又如何呢?姜府不得宠的妾侍即便过得再差也好过凌莲先前的日子,可我偏偏对此很是不甘,总忧心姜麒负了凌莲怎么办。 执著的同时我也清楚,世间的感情哪有绝对的、世间的万事又哪有那么多"怎么办"?从此我们与凌莲姜麒大约是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各走各的路,他们好与不好,负与不负,与我们皆不相干。 唯一样相干的,就是我接下来要好生研究一下这"满庭芳"要怎么用,这样奇怪的味道要按照什么比例和普通香料搭配调香才好闻,以及要怎么跟调香师解释这香的来路才不会让他们产生怀疑也是个大事。 正思绪非乱间,瓶中隐隐飘散出一缕若有似无的麝香,昭泊脸色一白,我戚戚道:"她果然是知道的,她分明地闻出了那创伤药里的麝香,却还是无所畏惧地用了下去。" 昭泊点头:"她很聪明,她知道什么是她抓得住的,什么是她抓不住的。" 只是,彼时的我们,并不知凌菡与姜麒的感情。若是知道,也许昭泊不会加这一味麝香,而我,也不会让她用这药了。 如今的凌莲,已经不记得这些了。身为凌菡嫁入姜府的她,若有朝一日突然得知自己麝香侵体不能生育……不知她会有如何反应。 我打断自己无限惆怅下去的心绪,塞住瓶塞,手中握着这一只小小的殷红瓷瓶沉吟良久。 满庭芳,满庭霜。 凌莲,愿你今后的日子,永远是满庭芬芳。 作者有话要说:喵~~《满庭芳》到此就是终章了~~下一个故事咱换换口味~去看看宫廷里发生了什么~~【怎么说得像推销节目- -】不要纠结于活下来的到底是凌莲还是凌菡……因为我也不知道…… ☆、踏青游·清明 他们是帝王,她和他们,本不该有任何交集。这一切,从一开始就仅仅是一个笑话。 ——序言 大燕朝明德十七年清明。 与历朝历代一样,大燕朝传承了清明踏青的习俗。锦都西南侧的绵绵青山在这一天是城中少男少女的绝佳去处。皇亲国戚、文人雅客、平头百姓这一天都三五结伴地出城往山上去。 那年,闵素儿十二岁。 只是锦都的普通人家罢了,绫罗绸缎自是没有,就穿了身七分新的麻布交领襦裙,与几户邻居家的同龄女孩一起出了城。 清明素有戴柳的习俗,大人戴柳无非是为了辟邪驱灾,可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无所谓辟邪也想不到驱灾,单纯图个好看。穷人家的孩子又没有什么首饰可用,柳枝编成圆环戴在头上好歹算个点缀。除了自己戴,手巧的女孩子们往往会多编上一些,倒卖给其他人赚点小钱补贴家用——至于为什么会有人买,其实多半是那些文人雅士大有悲悯之心乐意花钱帮她们罢了。 闵素儿属于家中不宽裕但也并不缺这点钱的人,卖了钱便当即去城门口的摊贩那儿买了个风筝。因为有踏青习俗的存在,放风筝在这一天也是常见的活动,还一度被附上了驱邪的寓意,不过说到底还是玩得开心最重要。 闵素儿手里这只风筝是极为简单的菱形,薄薄一层纸糊在架上,上绘五毒。虽然简单,几个小姑娘也玩得颇欢,一路欢声笑语洒在山间。 其实放风筝也算是个技术活,能不能放起来不仅要看风力,还得会放。闵素儿一走神的工夫,风筝就在天上晃了几晃,歪歪斜斜地栽到地上。闵素儿一吐舌头,向几个伙伴道:"我去捡。"就向风筝落地的地方跑去了。 离得倒是不远,眼看还差五六米的距离了,耳边听得一声喝,一辆马车从她眼前驶过,车轮正实实在在地碾过地上的风筝。 看着风筝被毁,闵素儿一声痛彻心扉地"啊……" 马车就停了下来。 一个年轻男子跳下车,走过来看了看她,问:"撞到你了?" 这男子声音很奇怪,比常人要尖细很多,听得闵素儿浑身不自在,打了个激灵,摇了摇头。 他又问:"那你叫什么?" 闵素儿指指地上的风筝残骸:"我的风筝……" 那人便急了,挑眉斥道:"就为个破风筝你叫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是……" "刘原!"车里传来低喝,语气亦是不善,面前的男子立刻住了口,到车窗边躬身静立了一会儿。闵素儿也听不清里面的人说了什么,总之这个刘原再走到她面前时神色大是无奈:"走,姑娘,我赔你的风筝……" 闵素儿纵使文化程度不高,也看得出这不是他的本意,是车里那人的意思,想起他方才那句话,毫不留情地白他一眼:"才不要你们赔!谁知道这车里坐得是什么大人物!我才受不起!" 扭头便走。身后的马车里一阵畅快朗然地笑,就如一缕穿过云层地阳光一样,那声音让素儿觉得周遭景物皆变得更加明亮了,就听那人说:"这小丫头有意思,好一张不饶人的嘴。刘原,这姑娘若不要你赔的风筝,你便不用回来了。"再后一句话,却是吩咐车夫了,"走。" 车夫马鞭一扬,马车绝尘而去,留下刘原再原地有苦难言,再对素儿说话时竟已是乞求的语气:"姑娘,方才是我不对,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行行好让我赔了你风筝,我好回去交差……" 素儿适才说不要,一是因为赌气,二也是并不那么在乎那风筝,哪知道这神奇的主仆二人给她上演这么一出。她被刘原逗得心里发笑,正经道:"好啊,卖风筝的就在城门口,你去买给我。" 刘原如获大赦,兴高采烈地跑去给她买风筝,五颜六色的风筝拿回来十几个送到她面前,倒搞得她瞠目结舌:"那个……你们就弄坏了我一个风筝……" 刘原却又是一脸不耐了:"就拿着吧,我回去复命了。" 素儿却背着手不接,笑吟吟道:"急着回去复命是吧?告诉我那位公子是谁。" 刘原怒意顿起,素儿好死不死地接了一句:"不然,我就不要你的风筝。" 为什么想知道那人是谁,并不是因为素儿生了杂念,而是因为锦都名士颇多,常有奇闻佳话在坊间流传。这些名士大多是两个极端,一类不屑于与寻常百姓交往,认为这是自降身份;另一类则乐得与百姓同乐,觉得这才是名士风范。所以素儿很好奇今儿这个是哪一位,若真是个名声响亮的,与他搭了话还被送了风筝,也委实是个值得炫耀的事啊…… 总之,这确实是普通百姓对于上流社会的一种盲目推崇…… 刘原踟蹰半晌,终是一跺脚道:"唉!这姑娘……那是四殿下!" 素儿呆了,哪怕她是个傻子,也知道放眼大燕能被称作"四殿下"的只有一个人——四皇子。 自己运气真不错,若是这位四殿下脾性不好,恐怕明年今日家里就可以给自己上坟了!所谓"清明时节雨纷纷,素儿路上断了魂"啊! . 那天回去之后,素儿一直魂不守舍,她自认为是吓的,总听到那一声清朗的笑,总听到那一句"这小丫头有意思,好一张不饶人的嘴"。可虽说是心中后怕,又希望再次真真切切地听到那个声音。 过了两个月,到了选家人子的时候。大燕朝家人子每三年一选,明德一朝第一次选家人子是在明德三年,如今已是第五次。按规矩,从七品以上官员家中女为"上家人子",选中则为嫔妃,次者多赐婚于皇亲国戚,顶不济了也是个宫中位份不低的女官;从七品以下官员家中女至平民之女则为"中家人子",选中也就是个宫女。依素儿的家世,若参选自然是中家人子了,因此她从未动过这个念头——当宫女有什么意思?多半在宫中孤独终老,纵使混得好有朝一日放出宫了,也起码二十岁,嫁龄都过了。当然也有被赐婚的,但那才几个啊?! 可这次她上心了,因为她听说"宫女若在嫔妃面前得脸了,赐去皇子府也是有的。皇子府听上去比不得皇宫,但宫外规矩少,对宫里赐下的人也客气,反倒更是逍遥"。她无所谓皇子府是不是规矩少、无所谓皇子府是不是更逍遥,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只是忽然在想:若自己进了宫在嫔妃面前得脸了,有没有可能被赐去……四皇子府? 她清楚这个可能小之又小,但她若不去,便是半分希望也没有。她很想再听到那个声音,很想看看那个声音的主人长什么样子。 她直言告诉父母她想进宫,纵使家中不止她一个孩子,父母也还是不愿意让她去的……皇宫那个地方哪年不死几个宫女啊?"几个"那算好的啊! 父母的阻拦耐不住她坚持,何况家中确实不宽裕,平时衣食不缺,但要生病就得考虑考虑生得起生不起,而宫里一个月的俸禄就够家里过上半年了。总而言之在正方(素儿)反方(父母)进行了一番亢长的辩论之后,素儿可算是如愿以偿地进了宫了。 "中家人子"既然是做宫女,挑选步骤也就没那么复杂严格。长相凑合、无恶疾、不傻即可,闵氏素儿全方位合格…… 不仅合格,她还算是较优秀的,嗯,和其他普通的平民之女比起来长相算标致。这意味着她不用去做那些打扫庭院之类的粗活,可以得到一份相对来讲好一点的差事,起码能在人前露露脸。 学完了基础的规矩就算是掌握了后宫基础生活技能,宦官带着几个小宫女各去各的宫室。素儿要服侍的人,是位列八十一御女的嫔御张氏,位份不算高,正七品丽仪。 . 张丽仪还是头一次选家人子时入的宫,已经快要三十岁了。初封正八品穆华,十五年里晋了一品,这大约也算是不得宠嫔妃的模范代表了!专注失宠十五年啊! 后来,素儿听说,张丽仪并不是不得宠,也不是没晋位。她进宫的第二年就生下了十皇子,曾做过正二品昭华。在明德十年的时候,帝大病了一场,钦天监官员夜观天象,说张昭华与帝八字不合,她就自请降最末等的采女,最终的结果是帝只下旨降其正七品丽仪,但从此终究是失宠了。 彼时,素儿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宫女,她不知道这个看似简单的故事背后可能藏着多少九曲十八弯。 因为张丽仪失宠,来繁泽宫的人很少,可以说这一宫的宫人都在过自己的日子,没那么多勾心斗角,也没那么多规矩束着。素儿做事灵巧,张丽仪待她也不错,逢年过节,张丽仪甚至愿意和她们这些小宫女玩上一玩,一起剪个窗花或是扎个灯笼什么的,她觉得宫里的日子还挺好过。 若是真没机会见上四皇子一面,就这样下去也挺好。 作者有话要说:嘤嘤嘤嘤……终于到了《踏青游》~~我能接着求各位冒个泡么TAT……木有人吭声好忐忑啊有木有……关于为毛提起清明没提扫墓……因为……相对于扫墓……我更喜欢踏青这个习俗……而且它也确实是个清明习俗不是我瞎编的……【让男主女主在墓地相见也不合适啊对吧……】【↓基友茴笙的文《凰诀》,请戳图片↓】 ☆、踏青游·宫中 转眼到了中秋。寻常人家是要阖家团圆的,宫女不能随意出宫,就围在一起备上几样吃食闲聊,也算是个团圆。各宫都有赐下来的宫饼,不过得宠宫嫔宫中的讲究些,花样繁多,张丽仪这样的就简单些,普通的豆沙枣泥。 宫饼、热茶、美眷,正是一屋子的好景致,一男子摇着扇进了门,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身淡青色直裾深衣衬得身材颀长,因还没及冠,乌发只绾上去以木簪箍住。年长的宫女忙起身施一万福,口中道:"十殿下万安。"素儿等几个小宫女便也起来跟着行了礼。 来者便是张丽仪之子、大燕十皇子贺兰於玠。 十皇子走到张丽仪面前,端然一个长揖:"母妃万安。"张丽仪弯眉浅笑,檀口轻言了一声"可",便招呼他坐,又命宫人上茶。 十皇子在张丽仪案几对面正坐下来,淡睨了旁边几个意犹未尽的宫女一眼,笑道:"方才看你们和母妃聊得正欢,我一来倒像是扰了你们的兴致。都坐吧。" 几个服侍的时间长的宫女也习惯了,未多推脱,依言坐下。惟素儿愣在那里:他的声音……和四皇子太像了。 只她一个人站着显得很显眼,张丽仪看向她,不解道:"素儿,怎么了?来坐。" 素儿这才回神,忙应了一声"诺",过去在案几旁跪坐下。 她的心神,全乱了。如果不是因为刘原亲口告诉她那是四殿下,她一定会认为眼前这位十皇子就是当日赔她风筝那人。最后只好找了个理由提前行礼告退。 后来,她试探着问年长的宫女:"十殿下都十四岁了,四殿下得多大了?"这样的相似,她不得不怀疑其实那天的人是十皇子。 已进宫三年的若絮笑道:"看着中间隔了好几个兄弟,其实四殿下也就比十殿下大四岁罢了。宫里嫔妃多,五殿下就比四殿下晚三个月出生,六殿下七殿下又是双生子,八殿下比十殿下大两岁,九殿下比他大一岁不到……哎?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没什么,随便问问……"素儿放了心,顺便感叹了一下皇家的产量。 . 素儿进宫后接到的最好的任务是张丽仪对她说:"四皇子要大婚了,这是贺礼,你送去四皇子府。" 她顿时对张丽仪好感倍增…… 和一名宦官一道到了四皇子府,进入府中看到的却是正往外走的十皇子。素儿福□去,十皇子一抬手命免礼,看到她手里捧着的盒子问:"母妃备的礼?" "是,为贺四殿下大婚备下的礼。"素儿垂首应道。 "左相大人刚到,四哥恐怕没空见你,礼放下,回宫复命就是了。"听十皇子这么说,素儿的心骤然凉了。也没其他办法,"诺"了一声,将贺礼交给府中下人,便准备回宫复命。十皇子却又道:"我也要进宫向母妃问安,一道走吧。" "诺。" 皇子车驾,宫女按规矩只能在车外随侍。不过十皇子上车时看了她一眼,随口道:"上车吧。" 素儿仍只是垂首站着,不是故意不理,只是心中还在懊恼到了四皇子府愣是没见到四皇子本尊,顺带着把左相全家都问候了一遍,没注意到十皇子这话是对她说的…… 十皇子被晾在了车前,一阵小风吹过…… 头顶被什么硬物一敲,恍然抬头,十皇子持着折扇眉毛微蹙,问她:"大白天发什么愣?跟你说话听到没有?" 素儿微惊,连忙双手交叠伏地请罪:"殿下恕罪,奴婢一时……"一时想念四殿下心切没注意到十殿下您啊!可这话不能说啊! "认错倒快,起吧。"十皇子转身上车,马车缓缓向王宫驶去。素儿跟在后面,问同来的宦官:"殿下刚才说什么了?" "……他说让你上车。" "……"素儿心中再度问候了左相全家。 四皇子府离皇宫的距离并不算很近,虽则马车保持着很不错的匀速运动,但素儿的体力呈下滑趋势,逐渐地开始走两步小跑三步的追车过程。心中一声长叹:怎么就偏偏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我走神了呢! 还有旁边这位宦官仁兄,您脚力真好啊…… 马车一停,素儿尽量维持着仪态低头暗喘气,离皇宫还有一半的路程,还好明天不当值啊! 旁边是个茶楼,十皇子提步进去,他们在外面静候。素儿累得心里一阵念叨:十殿下你慢点出来慢点出来……慢慢喝茶不着急…… 可惜十皇子根本不是去喝茶的,具体是干什么就不知道了,总之不一刻就出来了。 十皇子看着这个在深秋时节跑得大汗淋漓的小姑娘,面色一沉:"上车。" 这次素儿听得甚是清晰,欢天喜地地道了一声"诺",跟着十皇子上了车。 马车再次驶起,坐在车里的素儿神色拘谨到不仅她自己不自在,连一旁的十皇子都觉得不自在。半晌,语声清冷地警告道:"下次再心不在焉,就不是今天这么简单了。" 素儿怕极了,又跪下身,低着头唯唯诺诺:"奴婢明白,下次……不会了。" 大燕朝车同轨,即便是皇子的车驾也大不到哪里去。她这么一跪,十皇子的足尖就在她额前,眼前这双黑底的靴子上绣的银纹分明是皇族才能用的纹饰,就像有意在提醒她今日开罪的是什么人一样,直惊得她冷汗涔涔。 仿佛听到一声轻笑:"起来坐吧。" 她又蹭到席上规规矩矩地正坐,十皇子问她:"叫什么名字?" "奴婢素儿。" "素儿。"十皇子轻一点头,"听你雅言①说得正,锦都人还是煜都人?" 自大燕建国以来便大力普及雅言,然三十几年前出了一场动乱,连国都也自原本的煜都东迁至锦都。一时的混乱之下,难免诸事无章,更没工夫去管你学不学雅言的事,一阵子荒废下来,便只有当年的帝都煜都与现今的锦都两城还通用雅言了。 "奴婢锦都人。" 十皇子"哦"了一声,一笑:"听说近些年,锦都平民女子愿意进宫的少,新选进来的中家人子没几个锦都人。" 素儿低首承认道:"是,奴婢六岁时便有选家人子的中贵人来问,九岁又问过,奴婢都没进宫……" 十皇子便觉得奇怪了:"那怎的今年进宫了?可是家中生了什么变故?" "不是……"素儿道,察觉到十皇子目光中的探究,后悔自己怎么就全盘托出把话题扯到这上面来了,不敢不答,硬着头皮道,"奴婢……想见一个人……" "谁?" "……"怎么还一问到底啊!素儿低头不敢言,十皇子带着点慵意清清淡淡道:"说,恕你无罪。你要是非让我觉得你想当宫妃,我就只能一会儿禀给母妃了。" "……不是!"素儿急道,觉出失礼,又颌下首,"不是……奴婢……奴婢想见……四殿下。"此话一出,立即一系列脸红发烫心跳加速的连锁反应。 结果十皇子一声了然地轻笑:"还真是。" ……?怎么个意思? "四哥才名动锦都,多少贵女痴了心。"十皇子笑看她一眼,"现在看来痴心的还不只是贵女啊……" 这话使得素儿无地自容,以她的出身,何堪与锦都贵女们相争?可说到底,她也没想争什么……她不过是想见他一面而已。 在此后的日子里,虽常能见到十皇子,但也不过是他来向张丽仪问安的时候她在旁边侍奉着,远说不上熟络。种种迹象表明,十皇子和四皇子的关系是很不错的,她却不好开口让十皇子帮忙带她见四皇子一面,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雅言】就是过去官方推行的普通话……【↓基友茴笙的文《凰诀》,请戳图片↓】 ☆、踏青游·王府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她十五岁那年。 明德二十年,帝薨,皇四子继位,改年号嘉远,册正妃黎氏为后。按大燕惯例,皇子十六岁便及冠,及冠就可封王。此时十皇子於玠及冠已一年有余,但因明德帝身体欠佳,封王的旨意迟迟未下。四皇子与其素来亲厚,继位第一件事,就是封了他崇亲王,封地在大燕北部映阳,五十余座城池,方圆万里。 张丽仪被尊为德太妃留在宫中,将素儿赐给了崇亲王。那天,随着崇亲王一道离开锦都的素儿,遥遥望着这座城,心中一片阴云。她想见的那个人,大概一辈子也见不到了。 马车里,她跪坐在旁为崇亲王倒茶,崇亲王看着她颤抖的手,一语道破她的心事:"进宫有三年了吧?还是想见他?" 她怔了怔,沉稳应道:"是。"她也不知这是为何,不过是三年前听他说了一句话而已,怎么就留下了这般的执念? 崇亲王微阖着眼,笑意浅淡。其实十皇子是个极英俊的男子,才气亦不差,及冠之后如四皇子——当今陛下一样,迷住了不少贵女的芳心。素儿在他身边该是知足的,可她就是忘不了当年的笑声和话语。 片刻,崇亲王睁开眼,睇视着她,她浑身一紧:"殿下有事?" 崇亲王又看了她少顷,才笑道:"本是在想父皇百日已过你怎么还穿得这么素淡,仔细一想,这三年里你好像总穿得清清淡淡的……" 素儿不觉一怔:"殿下若是不喜,奴婢这便去换了就是。" 崇亲王缓一摇头:"不必,这样挺好。"向车外吩咐了一句,"去取那新得的红珊瑚璎珞来。" 一盏茶的工夫,帘外递进来一只锦盒。盒中躺着璎珞一枚,珊瑚所制,颜色正得灼眼,仅是打开锦盒那一瞬的红光流转,便已映衬得素儿面色娇艳。 "戴上看看。"崇亲王将盒子推至她面前,她慌张道,"殿下,这是……"这是新得的贡品,就这一串,色泽好到宫中珊瑚饰物皆不可比。宫人把这璎珞奉到嘉远帝面前的时候,正巧崇亲王在向嘉远帝辞行,嘉远帝拿过来一看,笑道:"好是好,可就这一串,朕赏了谁也不合适,倒不如十弟你拿去讨美人欢心。" 就这么一句话,这件让六宫垂涎的稀世珍宝就到了崇亲王手里。莫说宫嫔们听了之后对碰巧进宫捡了个便宜的崇亲王颇为怨念,连素儿听了这事儿都心里大呼"陛下您心真宽"。 现在,这件让后宫粉黛一瞬间将崇亲王视作情敌的宝贝就这么摆在了她眼前,还配上了一句轻描淡写的"戴上看看"。 "你别管它是什么,本王说让你戴上看看。"这语气……怎么听着分明是想把这个"六宫情敌"的名头转嫁给她…… 即便出了宫不至于得罪六宫……可是殿下您的妻妾们也都在打这东西的主意好吗! 素儿极不情愿地慢吞吞地将璎珞拿出来带在项上。她穿着一件白罗缠枝暗纹交领襦,下裙是淡得不能再淡的杏黄,和这红珊瑚璎珞一配,衬得白襦愈白,红珊瑚愈红,盈盈红光反在脸上,向来清素的一张脸也显得明艳几分了。 崇亲王端详半晌,满意地点点头:"挺好看的,戴着吧。" "……"其实真的是有意在转嫁这个情敌的名头吧。 素儿欠欠身子,低低道:"谢殿下,但如此珍品,不是奴婢配得上的。" 崇亲王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都说了你戴挺好看的,哪还有什么配不上,留着吧。" 素儿无奈,只好谢过收下。为了不招惹麻烦,过了那日之后,就摘下来小心地收起来没再戴过,崇亲王倒也没在意。 . 虽然素儿入宫已有三年,但从前总觉得离家不远,还在一座城中,不过隔了一道宫墙而已。这次陡然到了千里之外的映阳,顿觉心中空落落的。王府在桓州,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依亲王制而建,府在前,园在后,前府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后园风景如画静谧幽深。到达桓州那天,崇亲王带两名得宠妾侍四处观赏,素儿自是随侍在侧,却是心猿意马,总想着兴许这辈子也回不了锦都见不了父母了,更是没机会见到如今已是九五之尊的那人了…… 世间万事大约都有个两面性,唯独这"三心二意"铁定不是好事。素儿这厢思绪在锦都,就没注意眼前正观景的崇亲王已停了脚步,直至额头碰了他的后背才猛惊觉。崇亲王奇怪地回过头,她匆忙俯身跪下:"殿下……" 额前仍是双黑底的靴子,上面的纹饰却比三年前的级别更高。她恍然想起三年前那句"下次再心不在焉,就不是今天这么简单了",浑身一冷。上次还能在心里抱怨左相捣乱,这次只好骂自己不长眼了。 许是因为心情好,崇亲王对于她这样的冲撞倒也没说什么,只说让她起身。 到了晚上,在书房看书的他在素儿来上茶时却突然放下书徐徐问她:"当年你去皇兄府上送贺礼,回宫的时候心不在焉,那个时候本王跟你说过什么你还记不记得?" 居然是要秋后算账么!!! 殿下您这个做法不道德啊!!! 素儿强作冷静地在案边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回道:"奴婢记得。" "记得?"崇亲王眉头一挑,将书扔在桌上,看着她问,"那今儿这出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张丽仪脾气好,素儿在宫里这几年没怎么挨过罚,但她也看得明白,主子不罚便是不罚,若是要罚,任你如何求情也照样会罚。遂俯身一拜,语声清泠地认真认错:"是奴婢的错,但凭殿下责罚。" 崇亲王轻哼一笑:"错在哪了?" "奴婢一时走神……撞了殿下。" "不,不是。"崇亲王俯视着她摇头,见她疑惑地想要抬头却终没敢抬,仍是深深地伏地,便道,"起来说。" 素儿直起身,崇亲王抬杯喝了口茶说:"你是个宫女,你服侍谁就该忠于谁。从前在宫里是母妃不知道不管,如今,你是我崇亲王府的人,本王要你专心伺候,心里不许再想没关的人。你若做不到……"他一笑,"就别怪本王不给你留面子。" 素儿只觉后背一阵湿冷,德太妃待人宽和,她从来没听过这么充满威胁的话。眼前这个人,看上去也是宽和的,风姿卓约,可这番话从他口中以这样慢条斯理的语气讲出来,在她听来比面对一个彪形大汉的呵斥还要恐怖。 她再俯身下拜,身形几欲不稳:"诺,奴婢谨记。" 崇亲王不近人情的警告让她突然想通了些事情,一直以来她对于四皇子——当今陛下的感情其实都是她的单相思,其实可能连单相思都算不上,那是她年幼时留下的一种执念罢了。但这种执念却能给她惹来莫大的麻烦,就如今日,如果崇亲王要怪罪,她连解释都没的解释。如今她已身在映阳,与其让这种执念继续困扰着自己惹来祸端,倒不如忘了,专心做分内事图个清静。 人便是这样容易使自己受困也容易使自己脱困的动物,一旦想通了,从前的难题便霎时消失了。 素儿为人乖巧,做事也谨慎精明,又是德太妃赐下来的人,在府中本就受尊敬。现下抛开了杂念,做起事来更加得心应手,很快就成了崇亲王面前最得脸的人。 崇亲王很会治国,到封地不出三个月,便调整赋税,连斩了三个贪官,雷厉风行地彻查从前的冤案,映阳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在崇亲王做出这些决定的时候,素儿多半是在他身边的,看着他运筹帷幄,看着他指点一方江山。 她看到的,件件皆是大事,每一个决定都会在映阳掀起一阵新的波澜,直让她在旁边觉得心潮澎湃,心中对崇亲王暗生敬仰,对清明节的那个声音的记忆反倒淡了。 很快,到了年末。 那天傍晚,崇亲王写完最后一道诏书时已经过了晚膳的时间,见他搁下笔,她问:"殿下,传膳吗?厨房备下许久了。" 他只笑道:"不了,出去走走。" 这严冬腊月的,桓州远比锦都冷多了。素儿以为他就是想在王府园子里走走,结果他径直就出了府,还没让任何人跟着——除了她。 城里已经年味儿十足了,夜市比往常热闹了很多,卖得东西也有所不同,多了不少年货。 崇亲王穿着一身很普通的浅棕色直裾,外披着黑色狐皮斗篷,看着与寻常的富家公子无二。素儿跟在他身后很是郁闷,因不知道他要出府,她只是随手扯了件斗篷披上,料子是不错,但不够厚,走了一会儿就全身冷飕飕的。碰巧又在信期,小腹开始隐隐抽痛,只能紧裹着斗篷忍着,她横不能跟崇亲王说一句"殿下您先逛着我回去加件衣服"吧! 进了家酒馆,在隔间里正坐下来勉强觉得好些,强打精神给崇亲王斟酒,身子一挪动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痛,"咣"地一声将酒壶放回桌上,几乎是无法自制地俯在了桌上,冷汗直流。 "素儿!"崇亲王一惊,忙伸手去扶她,"素儿,怎么了?" 素儿说不出话,挣扎着摇摇头,又痛得一阵痉挛。若不是刚刚进店还什么都没吃,崇亲王定要以为她是被店家下毒了…… 素儿禁不住地倒抽冷气,越是倒抽冷气疼得越厉害,连带着手脚也阵阵酸痛。几乎已经是被崇亲王半搂在怀里,想要起来又浑身使不上什么力,终于痛得扛不住向失措的崇亲王提了要求:"殿下……有热水么……"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跪坐"……呃,其实准确点应该用"正坐"……椅子是宋朝之后才有的,在此之前汉族人都是正坐……本文架空,这方面用的是宋朝以前的做法……【附加小贴士】所以网上某些鄙视华夏祖先们跪来跪去、半吊子地指责这是天生奴性的人真心够了好吗!!!在那个木有椅子的年代跪坐根本不是个事儿好吗!!!上朝的时候君臣都跪着好吗!人家真心在家也这么坐着的啊捶桌子……再进一步说……文里素儿是跪坐没错……可崇亲王也是……【↓基友茴笙的文《凰诀》,请戳图片↓】 ☆、踏青游·责难 崇亲王一手托着她,一手半点没耽搁地提起茶壶倒了碗水送到她嘴边,素儿一口气灌下去,仍有些烫的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她分明地感觉到身体里的寒气被逼了出去,疼痛瞬间减缓大半。 崇亲王舒了口气,扶着她坐好,没等她谢罪先发了问:"怎么回事?病了?" 素儿向他颌了颌首:"没有,许是方才受了点儿凉……多谢殿下。" 崇亲王睨她一眼,径自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回府。" 素儿知道自己扰了他的兴致,不敢多说什么,忙不迭地站起身跟着他出去。到了门口,崇亲王感觉到一阵迎面扑来的凉气,脚下一停,回头看了素儿一眼,伸手解下斗篷上的系带,将斗篷递给她:"披上。" "殿下……"素儿微愕,向后退了半步,垂首道,"殿下,外面天寒。" "外面天寒,身体不适更得多穿点。"崇亲王抿唇一笑,"披上吧,离得不远,不碍事。" 她犹豫着伸手接过,狐皮斗篷可真够沉啊…… 披在身上,一阵暖意。崇亲王提步便迈出了门,寒风中身形丝毫未变,仍是那般的风姿卓约。素儿痴了短短一瞬,恢复清醒。 回了府,掌事的宦官张隐迎出来一看就愣了:素儿穿着崇亲王的斗篷,崇亲王没穿斗篷,这什么情况? 崇亲王全然无视了那双充满惊愕及八卦的眼睛,淡定吩咐道:"去请大夫来。" 张隐领命去了,崇亲王却没接着再往屋里走:"先送你回房吧。" 素儿愣了愣,迅速解下斗篷还给他,端然向他一福:"不劳殿下!奴婢自己回去便可。"她猜到那大夫十有八九是给她请的,才不想让他知道她刚才那个反应学名叫"痛经"呢,微丢人啊…… 不过素儿忘了…… 这根本就是他的王府…… 大夫为她诊过之后,将具体情况一五一十地一字不落地汇报给了崇亲王。晚上,在她喝着热腾腾的生姜红糖的时候,崇亲王推门就进来了。 素儿放下碗,未及起身行礼,崇亲王先说了话:"坐着吧。" 看了那碗暗红色的汤汁一眼,轻一挑眉,在她对面正坐下去:"信期到了不知道多穿点?穿得少了不知道不出门?" "这不是……殿下要出门走走……" "本王要出门走走,你冷就不知道说一声?" "……"崇亲王,你在这儿跟一姑娘聊信期的注意事项合适嘛?再说你要我怎么说啊?真的说一句"殿下您先逛着我回去加件衣服"吗? 素儿想了一想,低头原原本本地回答说:"殿下说要奴婢专心伺候,不许想其他的。" "……"崇亲王噎了一瞬,薄怒道,"胆子大了敢堵本王的话了?本王说不让你想什么你心里明白,你自己身体上的事算什么'其他的'?" 素儿低眉不语,神情无比恭顺全然挑不出错。崇亲王无奈,短叹一声道:"六哥前阵子打猎得了几张白貂皮,品质不错,改天让人做了斗篷给你送来。"他又看了那碗姜汤一眼,"快喝吧,别放凉了。" 离座便走,素儿在身后俯身:"恭送殿下。" 上次因为穿得清素得了串红珊瑚璎珞,这次因为信期受凉又到手一件白貂皮斗篷,其间大小赏赐无数暂且不提。 这日子莫名其妙地滋润起来了是怎么回事…… 斗篷送到她手里的第二天,她就穿着去见崇亲王。崇亲王正思索着映阳南部雪灾的事儿,听得门响抬头一看,便见素儿一袭白貂进了屋里,那貂毛颜色纯正色泽也极好,和她那张素净的小脸儿正是相衬,崇亲王脑中不自主地闪过个词:粉雕玉砌。 素儿行至案前,盈盈一福:"殿下。" "可。"崇亲王微笑赞道,"很漂亮。" 素儿含羞颌首:"多谢殿下。"解下斗篷挂在旁边的木架上,跪坐案边给崇亲王研着墨,崇亲王忽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前天,孟良娣怎么回事?" 素儿执着玄霜①的手一顿。是那天她披在崇亲王斗篷回府的事传得广了,添油加醋地多了不少故事,前天在后园遇见崇亲王的妾侍孟良娣,话里话外的意思皆是她惑主。本无意辩驳,可那话说得太露骨太刻薄,她一时气不过便出言顶了两句,料想孟良娣也不敢擅自动她,谁知这事直接传到崇亲王耳朵里了。 她放下玄霜,谦卑地低下头,却说了一句:"那天的事,奴婢无错。" 崇亲王一时讶异,一直以来素儿都是个谨小慎微的形象,出了什么事往往二话不说就先认罪,哪怕自己并没有怪她的意思——便如那日在酒馆,要不是他先开了口发问,她估计也是要谢罪的。怎么这次出言顶撞了孟良娣反倒死咬自己无错了?他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本来只是随口问问,没有怪她的意思,听她这么说,反倒很有兴趣听听她到底什么意思了,淡一笑,问她:"顶撞了孟良娣,你还有理了?" 素儿的脸已然冷了下来,语气强硬半步不退:"是良娣毁奴婢清誉在先。" 她低着头,没看到崇亲王眉心狠一跳,只听他带着玩味问她:"毁你清誉?呵,在你眼里,他们认为你跟了本王便是毁你清誉?" ……这是什么逻辑。 素儿听出他话中的不悦,可她心里还不痛快呢,出言争辩道:"明明没有的事硬要说有,不是毁奴婢清誉是什么!殿下爱怎么想怎么想,要杀要剐奴婢认了!反正此事奴婢自认无错!" 来劲…… 作死! 侍立一旁的几名侍女恨不能冲过去把素儿这张嘴给堵上,可看崇亲王面色暗沉,连求情的话都咽了回去。 崇亲王气得面色一阵发白之后,冷笑涟涟:"好啊,这是你自己找罪受!顶撞孟良娣在先,顶撞本王在后,来人,拖出去脊杖六十!" 脊杖……六十?!脊杖和寻常杖责不同,特制的竹板打在脊背上,损伤五脏六腑不说,要瘫痪也是很有可能的。崇亲王对下人和善,虽然赏罚分明,但"罚"往往是罚俸一类,鲜少动刑,在府里人看来,罚谁跪上一个时辰都已经是极重的惩罚了。今儿倒好,脊杖六十?素儿你这是把全府未来十年内可能受到惩罚的痛苦指数总和一人全担了啊…… 梁山好汉才脊杖四十! 素儿你好魄力好胆识!王府英雄永垂不朽! 一众侍女纷纷给跪了…… "殿下,脊杖六十是要她的命啊!" "殿下,闵尚侍不过一时失言,求殿下恕罪!" "殿下,脊杖六十连青壮男子也难以承受,尚侍岂受得了!" 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崇亲王愈怒,瞥了跪坐一旁面无血色的素儿一眼,冷言朗声道:"就在这儿打,谁再说情同罪论处。" 瞬间全体静音。 素儿自听见他那句"拖出去脊杖六十"起,就吓得连认错后悔都忘了,呆坐在地,旁人的求情她一句也没听见。直到侍从来拖她,她才半回过神,看着面前这个平日里温润的君子此时冷厉异常的脸,带着几分赌气狠下心决定就算真被打死也不认错。 那天,一众当值的侍女就看着素儿这个在崇亲王面前混得最好的甚至一度传出花边新闻的红人跪在书房中央受罚,板子一下下打在她背上,一阵阵闷响。崇亲王就端坐在那持着本书看着,泰然自若。就在片刻之前,他还在夸赞她新衣好看…… 眼看着刚打了几下而已,素儿的身子就已经摇摇晃晃地跪不稳了,就是一声不吭,旁人看着真心着急:素儿你哑巴了啊!你倒是说句话啊! 不过十下,素儿已然是双手强撑着地支撑身体,要真等打完六十,她定要香消玉殒了。又几杖下去,素儿的双手猛一攥裙摆,一声闷咳,几滴血洒在裙上。 崇亲王正盯着书页的目光一凛,一直在旁察言观色却不做声的掌事宦官张隐此刻恰到好处地开了口:"殿下……差不多了,毕竟是德太妃宫里赐下来的人,打坏了不好交代……" 崇亲王自如地放下书册,淡看着素儿,似不经意道:"停吧,扶她回房歇着。张隐,请大夫来。" 还好,倒还没说让她就此自生自灭了。素儿擦了擦唇边的血迹,撑着站起身被人半拖半扶着出了门。 张隐带着大夫进了素儿房里,她自是对张隐千恩万谢,若不是他出言相劝,自己必定难逃一劫了。张隐却道:"唉,你谢我干什么!说到底是殿下不忍心你死,不然咱怎么劝也是没用的。你想想,德太妃是殿下的生母,殿下就算真打死你,到太妃那儿又有什么不好交代的?" 张隐不过是寻了个由头给了崇亲王这个台阶下让他放素儿一命罢了。 素儿侧躺在榻上默然,张隐又说:"等伤养好了,你就在外头服侍吧,近前我找个人替了。" 素儿点点头:"诺。" 素儿身上的外伤还算好,但内伤不轻,内服外用地调养了大半个月才算好了,这个新年就在各种的汤药带来的苦涩中这样度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玄霜】就是研墨用的那个东西……【↓基友茴笙的文《凰诀》,请戳图片↓】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 ☆、踏青游·病中 正月,桓州还是很冷的。在外伺候的侍女级别较之近身侍女低了很多,崇亲王之前赏下来的那件白貂斗篷她自是不敢再穿了。伤病初愈,一受寒难免反反复复。张隐特意安排她在书房门口,屋里暖和,门口也就不那么冷。 崇亲王最近好像遇到了什么难事,已经许久不去各女眷处了,整天地在书房里理事,睡得也越发晚了。他不睡,一众下人也只能等着,屋里还好,屋外一刮夜风冷得刺骨,素儿捂着嘴一阵猛咳还是惊动了崇亲王。 崇亲王皱了皱眉道:"张隐,叫他们都去睡吧,不必候着了。" 张隐躬身应"诺"后去吩咐,低声向素儿道:"若不行你再歇几天吧,这儿也不缺你一个。" 素儿欠了欠身道:"诺,多谢中贵人,奴婢明日歇上一天便好,今日是当晚值,还不累。" 书房不算大,他们在门口说话崇亲王隐约能听见,搁下笔到门口一看,眉毛轻挑:"你怎么在这儿?" 听这口气,好像是不想再看到她了,素儿心中惶惶。难不成她在皇宫服侍了三年,又在王府做到了如此高的级别,最后的结果竟是要被逐出府去自寻生路? 她觉得心里一阵寒冷,铺天盖地的寒冷,却好像不是因为担忧自己的未来出路。至于是为什么,她也说不清,她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下惊惧地抬头看向他。对上他温和的眼神时,心里一阵强烈的感觉逼得她险些要开口求他,告诉他只要能让她留在王府,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如果他觉得她碍眼,她可以避开。 她被自己心底的想法弄得一蒙,倒还是崇亲王先开了口:"伤好了?" "是。"素儿低首回答,盈盈一福,"殿下万安。" "进来。"崇亲王深看她一眼,声音听不出喜怒。 她跟着崇亲王回到书房内,崇亲王在案几前落座,她站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崇亲王微一笑:"打傻了?来坐。" 她忐忑不安地跪坐下来,崇亲王倒了杯热茶推到她面前:"君山银针,喝了暖暖身子。" "……诺,谢殿下。" "等身子大好了再来。" "诺。" "不必在外面了,进来做你该做的事。" 素儿沉默片刻,才又应道:"诺。" 崇亲王便又一笑:"怕我还是怨我?" 素儿的头垂得很低:"奴婢不敢。" 崇亲王未置可否,只淡然道:"今后长个记性,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得有数。" "诺。" 他拿起书敲在她的头顶上:"别唯唯诺诺了。外面冷,身子又没好全,别受凉了,去侧间睡吧。" 书房的侧间备有c黄榻,是供上夜的下人休息的,崇亲王府人性化设置之一。素儿站起身万福道:"奴婢告退,殿下有事叫奴婢一声就好。"眉眼含笑,好心情溢于言表。 到了寅时,崇亲王也准备回房去睡。经过侧间,看素儿侧躺在榻睡得正香屋内却烛火通明,还真以为自己需要什么就会来叫她?蹑手蹑脚去熄了烛火,阖好门转身离开。 崇亲王睡得少,卯时末回到书房见她还在睡也没有叫她。 但到了午时她还没醒,崇亲王就无语了…… 让人去叫她,不一会儿,侍女匆匆回来禀道:"殿下,素儿是病了,额上滚烫的。" 崇亲王一愣。是他疏忽了,素儿往日在面前伺候,从来没起晚过,何况是睡到午时?吩咐人去请大夫,自己起身去了侧间,便见素儿面色潮红,嘴唇又烧得发白。 倒了杯水一点点喂给她,素儿无意识地喝下去半杯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见四周敞亮,又看崇亲王就坐在面前,慌忙地撑起身:"殿下……这……什么时辰了?" "午时。你病了,烧得厉害,接着睡吧。"崇亲王晃了晃手上剩下的半杯水,"还喝不喝?" 素儿心里还是有些怕崇亲王的——动辄脊杖六十啊!换谁谁不怕啊! 没打完也不行啊! 摇摇头:"谢殿下。奴婢没什么大碍,回房歇一歇就好了。" "回房?"崇亲王瞥她一眼:"在这儿歇着吧,一会儿大夫就来。"又把杯子里倒满了水,塞在她手里,"嘴都干裂了还不喝。休息吧,别不自在,本王走了。" 崇亲王一天中总有大半时间是在书房中的,素儿病着住在书房侧间,就时不常地被探望。时不时还会有侍女端着小点心进来告诉她"殿下说这点心清淡,应该合你胃口"。别说,十有八九还真是合胃口…… 不过么,这个养病的环境真令人忐忑…… 这个养病的环境真容易被八卦…… 八卦不要紧,让不该听到的人听到就有麻烦了,但剧情的走向往往都是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怕什么就来什么"。 第三天,崇亲王外出赴宴,孟良娣就来了,所谓冤家路窄。 "我还以为是府里下人乱传,原来是真的?"孟良娣语声轻蔑,素儿以为她是要说自己住在书房侧间不合规矩,可她却说,"殿下果真是重罚了你打得你起不来身?" 因为是书房侧间,想着崇亲王就在旁边,多少有些不方便,因此素儿虽是卧c黄养病却一直衣着整齐。见孟良娣进来,离榻敛衣下拜,看她没有让自己起身的意思,就仍是跪着,直起身莞尔道:"良娣从哪听的话?殿下不曾罚过奴婢,奴婢在这儿卧c黄不过是因为近日染了风寒身体不适。" 这话当然是假的,要不是受了罚身体虚外加在外面伺候了两日,哪会染风寒?可素儿偏偏就是个不肯低头的性子,就算孟良娣知道这是假话她也不会服软。 "还嘴硬?"孟良娣一声轻笑,"不是已经从尚侍降了常侍了?" 王府内的女官,正五品的尚侍已是最高了,以下还有典侍、选侍,再往下才是常侍。这是张隐做的主,怕崇亲王见了素儿心烦,就把她调到了外面服侍,级别也自然而然的要降,一降就降了两品半。后来崇亲王说让她养好病后回去侍候,那只是跟她说了,张隐没在场不知情,级别也就没升回去。 "奴婢是尚侍也好、常侍也罢,都是殿下身边的人,不劳良娣评说。" "这话就错了。"孟良娣悠然一笑,"从前你是正五品尚侍,虽说也是下人,但到底是府里最高的女官,我不敢动你;今儿个么……"孟良娣目光一冷,"我再不管,闵常侍连规矩都要忘了。" "奴婢还是那句话,奴婢是尚侍也好、常侍也罢,都是殿下身边的人。良娣看奴婢不顺眼奴婢知道,可良娣就算要打要罚,也该禀明殿下,至少也该知会中贵人亦或是尚侍,岂有动私刑的道理?" 孟良娣不愠不恼地听她说完,才徐徐笑道:"还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做。说到底,你不就是个奴婢?宫里赏下来的又如何?我倒要看看我今儿罚了你这惑主的贱婢德太妃娘娘能说什么。来人,带走。" 若论家室,孟良娣也是大燕朝排得上的贵女了,骠骑将军独女,不过是因为庶出自小就矮了旁人一头。嫁给十皇子也未能做正妃,十皇子封了王她仍只是良娣,但崇亲王未有正妻,府里一众妾侍中她地位最尊,后来又生下长子,在府中所享待遇便与正妃无二了。从她进门开始,素儿就知道没好事,崇亲王又不在府里,她要杀要剐,自己也只能悉听尊便了。 倒没想到,孟良娣这个将门之女心思颇毒。 不打不骂,罚顶盆! 罚顶盆就算了,只穿中衣裙! 只穿中衣裙就算了,在室外! 在室外就算了,具体坐标在府门口! 孟良娣你对汉族传统姑娘的心理承受能力的估算有点高啊……你莫不是锦都小说家们最近最爱写的从未来穿越来的故事的女主角? 所谓顶盆,就是接一盆水让你跪那儿把盆顶头顶上。 什么?能不能用手扶? 不用手扶那叫杂技…… 顶盆其实算不上个实在的刑罚,不过大家用起来愈发顺手,因为后来发展出了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我没想刁难你,但你要是把水洒了咱再另说!" 素儿知道孟良娣现在就是这个想法,因此即便身体虚弱不已,还是硬撑着不动。一月底,寒风瑟瑟,先是手指最先没了直觉,很快浑身也都麻木了,只有双腿一阵阵发热发疼,犹如针扎。 看孟良娣没差人盯着,便有两名侍女过来偷偷过来道:"素儿……我们去找殿下吧……" "找殿下?殿下今天去见什么人中贵人没跟你们说?那是舒亲王!前些日子那点事殿下就能下诏脊杖六十,今天若搅了他和舒亲王的雅兴,咱们谁也活不了。"素儿冷言冷语,两名侍女立即噤声。 不说这个,就说孟良娣那边,虽说是没人来看着,但如果素儿偷了懒或者有人想去给崇亲王报信,一定会很快有人过来制止的。 作者有话要说:【↓基友茴笙的文《凰诀》,请戳图片↓】 ☆、踏青游·计谋 过了半个时辰,终于听到背后府门响动。 "这是哪儿的丫头?"崇亲王见状一愣,停在门口阶上,全然没想到这是素儿——素儿现在应该在卧c黄养病才对。 "听闻十弟对百姓宽和,府里规矩倒是很严啊!"一个声音笑言,语中称崇亲王"十弟",该是舒亲王了,"不过这天寒地冻,让个姑娘跪在外面已是严酷,又是只穿中衣裙,还在府门口。"这话说得语气轻松,但显有不满,崇亲王尴尬一笑:"六哥这可错怪我了。张隐,去看看这是谁房里的丫头。" 张隐一揖,绕至素儿面前一看就吃了一惊,一边拿下她顶着的铜盆放在地上,一边向崇亲王禀道:"殿下,这是素儿……" "素儿?"崇亲王一凛,心说张隐你看错了吧?疾步走过去一看还真是,一愣,伸手拉了她起来,轻斥道,"怎么回事?" 素儿跪得久了,猛然起身眼前一黑,下意识地伸手扶在崇亲王肩上定了定神,待眼前恢复清晰,方向崇亲王深深一福:"殿下,可否先容奴婢去加件衣服。" 话一出口,才觉自己的嗓音已沙哑得恐怖。 穿成这般跪在人人都看得见的地方对一个女子来说是怎样的侮rǔ崇亲王当然明白,转身向舒亲王一揖:"请六哥先去前厅稍坐片刻,我这里……"他指指素儿动了动口型:"人命关天。" 舒亲王会意一笑:"十弟请便。" 崇亲王解下斗篷披在素儿身上,要不是因为素儿已经冻得神志不清了,她才不会再穿这件给自己惹了各种麻烦的斗篷! 叫侍女扶素儿上了榻又盖好被子,崇亲王坐在榻边问她:"素儿,孟良娣为什么罚你?" 他没有先问"是谁罚的你"或者"是不是孟良娣",他根本就知道是谁,只是不知道原因。 素儿想了想,崇亲王可能因为自己告一状就废了或者宰了孟良娣么?不可能!如果自己不能除掉她又告了她一状是不是结仇更深了呢?是的!那自己是不是更没好日子过了呢?绝对是啊! 于是她很认真地看着崇亲王道:"是奴婢顶撞了良娣。" 崇亲王面色平静地看了她片刻,似在判断她的话里有几分真假。少倾,叫了张隐进来:"晋沈奉仪良娣位,复素儿尚侍位。"听上去与孟良娣毫无关系,却是多了个与她同位的人分了权。 张隐领命出去,崇亲王又回过头看着素儿:"素儿,这事本王会压下来,府里的人不会多嘴,外人更不会知道。" 素儿愣了一愣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殿下怕奴婢想不开寻短见?"她苦涩一笑,"不会的,奴婢若扛不住要自尽,适才穿成那般在府门口就已触柱了。" 崇亲王一颌首,道:"好好歇着。六哥还在府上,本王先走了。" 素儿便要起身,他伸手按在她肩上,笑言:"免了。" 素儿低一低头:"恭送殿下。" . 崇亲王走进前厅,向舒亲王赔罪:"六哥久等。事出突然,六哥别见怪。" "还得恭喜十弟又得佳人啊。"舒亲王连连摆手笑道,"怎么?一碗水没端平,起内乱了?" "六哥就别拿我开心了,那姑娘不是妾侍,是母妃当初赐下来的宫女。"崇亲王苦笑叹气,"做事机灵,就是性子犟,和孟良娣顶了两句。" 舒亲王揭了茶盏的盖子,执起来品着茶香漫不经心道:"德母妃赐下来的宫女?必定是忠心,对宫中礼数也熟悉吧?" 崇亲王笑答:"这个自然。"言毕即会意,一蹙眉道,"六哥你……" "若不然,十弟你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舒亲王啜了口茶,将茶盏放回桌上,"当然,十弟你要是看上她了,就当为兄没说。" 崇亲王沉吟半晌,一声长叹,将素儿一直以来对当今陛下莫名其妙的感情说了。舒亲王想了想,笑道:"这样更好,心中本有情,真心流露,事情更容易。若怕有变,拿住她的家人就是了,不是什么难事。" "六哥!" "关乎身家性命,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舒亲王冷然,"你我心软,那人可是不知心软!" 崇亲王沉默了些时候,才道:"六哥容我考虑考虑。" . 十几日后,素儿大病初愈,服侍了大半日,一切如常。用毕午膳,崇亲王屏退了众人,只叫她留下,却是半晌无话。 素儿疑惑地跪坐在旁:"殿下……有事?" 这样的事,崇亲王几番纠结仍是觉得实在是强求,不觉笑意苦涩,缓缓道:"素儿,本王要……求你件事,你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 "殿下?!"这句话让她顿生惧意。他是亲王,她是宫女,有什么事是需要他求她的?一句吩咐下来她哪有胆子不照办,心中不安,连问也不敢问。 "我若要你进宫,做御前侍女侍候陛下,你愿不愿?"崇亲王静如止水的颜色和语气于她来说便如一道炸雷,惊讶万分地愣了许久,抑制不住颤抖地道:"奴婢……不知殿下何意。" 他神色漠然地告诉了她所有始末。原来,他的治国有方虽是造福了百姓,却是招了别人的防备与猜忌。 那人便是当今陛下,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这是一场残酷却又没什么稀奇的权力斗争,为了皇位骨ròu相残,哪一朝哪一代不是这样? 他说:"皇兄眼下只是对我有疑怕我造反,虽说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也怕有人背后放暗箭。我身在映阳,宫中有任何动向、皇兄是怎么想的,我半分不知,我需要个人在他身边告诉我。" 他要她监视帝王! 她一颤:"殿下……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眼中皆是恳求之色:"我知道。我不需要你做其他的事情,你只要告诉我你平时看到的听到的就好。若皇兄听信谗言,当真给我定个谋反的罪名,那时……" 到那时,若认罪不反抗,便是整个王府自上到下都难逃一死;若反抗,便是兵戈相向生灵涂炭。 "可是殿下……奴婢要怎么进宫?"她不假思索地问,便是慡快地应下了这事。假如嘉远帝已经对他有了戒心,又怎么可能让他送进宫的人到御前侍奉? "六哥会安排。"他简短地回答。 她默了一瞬,又问:"殿下……为什么会选奴婢去?" 他看着神色沉沉的她,回答说:"你熟悉宫中礼数,也聪明,会合皇兄的意。"他语中一顿,"再说,你不是一直想见他?两全其美,不是很好?" 素儿神色清平:"殿下也知奴婢一直想见陛下,不怕奴婢倒戈?" "我只是觉得,即便你一直想着他,也总不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再说,我只是想求自保,又不是要你害他,你何必倒戈?"他看着她,眼里始终笑意深深,好像这并不是关乎他生死的大事,"还是那句话,你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 他终是没有拿她的家人要挟她,权力斗争来得太残酷,对其避之不及本就在情理之中,实不该逼她答应。 . 三月初,嘉远帝下旨采选。大燕西北部淮昱,明德帝六子舒亲王的属地,一辆马车缓缓驶出了城,那是舒亲王亲自为嘉远帝选出来的中家人子,姓闵,双字云清。 那天的素儿穿着一身淡粉的对襟襦裙,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遥遥看着城楼上目送她的那人。 他问她的最后一句话是:"素儿,我想知道,你答应进宫是为了我还是因为想见皇兄?" 她如从前般恭顺颌首:"两全其美,不是很好?" 崇亲王无言良久,向她郑重一揖:"保重。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基友茴笙的文《凰诀》,请戳图片↓】 ☆、踏青游·回宫 她回到宫中,一切顺利,舒亲王亲自献进来的人自是不能薄待,她进宫第一天就接旨成了正六品御前待诏。 她穿着一身湖蓝色祥云纹广袖齐胸襦裙入辉晟殿,郑重施以稽首大礼:"奴婢云清叩见陛下。" "可。"那个声音无比熟悉,无数次地在她的心中重复过,崇亲王的声音也与其一般无二。带着笑意,如四年前一样拨动了她的心弦。嘉远帝没再多对她说什么,她也是照常服侍。她知道他必定已经不记得四年前清明节那个小cha曲了,而她的心境亦与四年前不同——四年前,她单纯地想见他一面;如今,她虽仍是存着当年的念想,却多了担子,她要替崇亲王监视他,关乎崇亲王一家性命。 嘉远帝不过比崇亲王长四岁,两人六分的相像。嘉远帝的脸上,多了几分威仪,所谓帝王之相;崇亲王则是温润多些。素儿便以云清这个名字每日站在嘉远帝身边,给他沏茶为他研磨,就如先前为崇亲王所做的一样。她也同样在侧看着他运筹帷幄治理天下,也如先前看崇亲王一样。 不同的是,她当时心里只有崇敬,如今却是一件件地记在脑中,然后在写成家书寄往淮昱,最后,这些信会送到映阳崇亲王手中。 在她眼里,嘉远帝是个称职的皇帝,但……绝不是个称职的兄弟。否则何至于逼得崇亲王走这样一步险棋? 他确实在排除异己,第一个除掉的便是他同父同母的二哥哲亲王。手段,是君王铲除异己的惯用手法:巫蛊。 大量的布偶和符咒从哲亲王府中搜出,哲亲王抵死不认罪连连喊冤。最后,就在辉晟殿里触柱自尽。他撞死在素儿眼面前的那根红漆木柱上,陡然溅出的鲜血惊得素儿一声尖叫,扭头闭上眼睛。她忍不住地去联想,若有一天崇亲王这样死在自己面前的景象,直吓得脸色煞白如纸。 宦官将哲亲王的尸体抬出去糙葬,惊魂未定的素儿看到嘉远帝手边的茶盏空了便去添水,双手的颤抖根本无法控制。 嘉远帝原持着折子在看,无奈她的颤抖太吸引眼球,睨了她一眼:"吓着了?" 虽则这个声音她曾日日期盼,此时却如催命符一般是她最不想听到的,手猛地一抖,热水洒了一桌子。 "陛下……"她惊惧交加地伏在地上,几乎是要哭出来,"奴婢该死……" 即便这个人当年无视她的不敬赔她风筝,但她心中明白,他不是当年那个四殿下了,当年那般宽容的人,绝对做不出今日这般逼死兄长的事。 "起来吧,不怪你。"嘉远帝仍是在看折子,无所谓桌上的狼藉,"收拾了就是。" 那天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她当值当得魂不守舍。一定,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在崇亲王身上,一定! . 在此之后,一切如常。 她费尽心机获得嘉远帝的信任以便帮崇亲王探听到各种消息。虽说是"伴君如伴虎",但要获得帝王欢心也并不是个难事,她日日观察着嘉远帝的喜好,认真记下,为了崇亲王也为了自己的性命。 有的时候,不惜铤而走险。 譬如在炎夏的那天,她为嘉远帝奉上了一盏苦丁茶——这不是依照喜好上的茶,她万分清楚这是嘉远帝最不喜的茶且没有"之一"。 眼见着嘉远帝看也没看地喝了一口,茶盏如意料中一般被狠狠放在桌上,素儿在一旁敛衣下拜。 嘉远帝面上隐有怒意,质问道:"谁备的茶!" 她回话的声音四平八稳:"回陛下,是奴婢备下的茶。"短短一顿,未等嘉远帝再发怒已然续道,"奴婢知陛下不喜苦丁,可陛下近日总觉口渴时常咳嗽,又是炎夏时节。太医说苦丁生津止咳亦消暑,奴婢才斗胆呈上。陛下若要责罚奴婢不敢争辩,但求陛下喝了它……" 要么给他留下深刻印象,要么死,素儿豁出去了。 长久的安静,两旁的宦官都已经准备好把素儿拖出去杖毙了,嘉远帝忽而朗笑出声。这是素儿进宫后第一次再听到这个笑声,这般清慡,如四年前一样。她很想抬头看看此时的嘉远帝面上究竟是怎样的表情,却终是不敢。 "起来。"嘉远帝道。 素儿垂首跪坐,仍没敢抬头看他的面孔,就见他的手执起了案上的茶盏,竟是真的喝起了那盏茶了。素儿依稀感觉到两道目光射在自己额上就没离开过,看来嘉远帝对此很怨念嘛。 然后,已空的茶盏放在了她眼面前,嘉远帝笑说:"喝完了,撤了吧。" 素儿一欠身:"诺。" "生津止咳的东西多了,为什么偏挑朕不喜欢的苦丁?" 素儿微显窘迫:"奴婢不懂药理,偶然听太医说苦丁有此功效便记下了,其他便不知了……" 嘉远帝未置可否,又问:"你是真不怕死,还是早猜到朕不会怪你?" "若说怕死,奴婢还是怕的。"她一顿,"奴婢自不敢揣测圣意,不过奴婢觉得陛下是明君,不会因此治奴婢的罪。" 话毕,她在心底暗赞了一句素儿你真是脸皮愈加后了演技愈发好了啊! 嘉远帝一笑:"现在是什么位份?" "奴婢正六品待诏。" "母后前阵子给顾尚仪赐了婚,尚无人能顶这个位子,你便顶上吧。"嘉远帝此言一出,素儿自是欢快地拜谢。一众比她资历深的宫女们大感命运不公:待诏正六品,尚仪可是从三品!跳过"六典""六司"外加"四尚"直晋尚仪这是什么运气!我为什么没听到太医说苦丁的疗效啊! 于是,一瞬间,素儿被提到了在宫中女官中排名第二的位子,第一是尚宫,平级的是宫正。连尚服、尚食、尚寝、尚工四个与她实权差不多的女官在品秩上也要比她低半品。可是这四位里最年轻的也进宫七八年了啊! 早知道呈一杯苦丁茶上去就好了,少熬多少年啊! . 嘉远帝登基至今,尚未选过上家人子,宫中嫔妃也是很少的。在群臣的建议下,可算是诏了几位世家女子入宫,其中便有德太妃张氏的侄女。册封旨意还没正式下来,她也只是以女官的身份在德太妃宫中随侍,算是个女史。 端午,各宫都会赐下雄黄酒以求平安。嘉远帝也亲自下令备了几份奉与宫中长辈及得宠宫嫔。素儿带着宫人步入德太妃所居的宜鸳宫,依礼一拜:"太妃万安,陛下命奴婢给太妃送雄黄酒来了。" 德太妃正同侄女闲聊,只看了她一眼便一愣,已认出她。想了一想,向侄女道:"容琳,你把酒接了,呈一些出来赏下去。" 容琳一福:"诺。"便依言接过雄黄酒退了出去。 德太妃打量着素儿问:"叫什么名字?什么份位?" "奴婢闵氏云清,从三品尚仪。" 德太妃一点头,道:"哀家有话问闵尚仪,旁人先退下吧。" 待众宫人皆尽退下之后,德太妃才让她起身,问她:"是崇亲王叫你来的?" 素儿莞尔颌首:"是。事出有因,奴婢回宫后没能来向太妃问安,太妃恕罪。" "不碍的。陛下不是崇亲王,你万事小心。"德太妃说着一哂,"哀家原想着把你赐下去今后能找个好人家嫁了,谁知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素儿脸上微红,眼帘低垂道:"奴婢知道太妃疼奴婢,在映阳的时候,殿下待奴婢也是极好的,可眼下这是耽搁不得的事,奴婢嫁不嫁人也不急这一时。" 德太妃缓缓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你去吧,今后有什么需要的,来找哀家就是了。" "奴婢告退。"素儿深深一福,躬身退出。 "尚仪姐姐万安。"刚出了宫门,容琳就追了上来,福身施礼。虽说过不了多久她就该是正经的宫嫔了,可眼下毕竟还没册封,素儿也不是善于奉承的人,当下只一欠身,笑道:"不敢受女史的礼,女史有事?" 容琳踟蹰着道:"姐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素儿点点头,向一并前来的几位宫人道:"你们先把明昭媛娘娘的雄黄酒送了去,祺太妃那儿我稍后去。" 宫人们领命去了,素儿随容琳到了宜鸳宫外一处僻静处,容琳神秘兮兮地看着她笑问:"姐姐,你本来是不是叫闵素儿?" 素儿一惊,心知绝不可能是德太妃告诉她的,当即向后退了小半步,平静道:"我叫云清,不知女史为什么这么问?" 容琳又问她:"那你是不是舒亲王府上送进来的?" 素儿微皱着眉:"是啊,怎么了?" "在我进宫之前,去了映阳一趟,见到了表哥。" "表哥?" "就是崇亲王啊!"容琳道。素儿暗骂自己一句好笨,她是德太妃的侄女,可不就是殿下的表妹么! "表哥说,我如果端午前能进宫并且能碰到你,就把这个带给你。"容琳手里托着一只小小的的米色锦盒。素儿疑惑地接过来,这是什么啊?怎么听她的意思还必须端午才能给,过了端午就不行了似的?却没有当即打开,收在袖中一笑:"多谢。不过……" "不过这事千万不能再跟其他人说是吧?" "……是。" "我知道,表哥已经跟我千叮咛万嘱咐了。"容琳美目盈盈含笑,"人命关天,我心里有数。姑母还等着,我不好离开太久,先回去了。"说着,规规矩矩向素儿一福,转身回了宜鸳宫。 白天事务繁忙,晚上回了房歇下来,素儿才有空去看崇亲王到底是托容琳给她带了什么。打开一看,旋即笑了出来。 锦盒里躺着的,是一个五彩线编成的手环。 五彩是红、黄、蓝、绿、紫五色,编在一起称五彩线,也叫"五彩长命缕"。端午节系于腕上,辟邪消灾驱百病。 怪不得一定要在端午才能给。 但这个手环编得精巧,五彩线中掺了金丝,编在一起淡淡的金光莹莹灼目又不俗气。收口处是一个小小的羊脂玉扣,白滑细腻毫无杂色。 素儿把它戴在手腕上,抚摸着那枚羊脂玉念叨着:"宫里尔虞我诈的,就靠你给我消灾啦。" 作者有话要说:【↓基友茴笙的文《凰诀》,请戳图片↓】 ☆、踏青游·帝王 次日不当值,本想睡到日上三竿,却还是一大早就醒了。盥洗毕,穿了件水色金鱼戏藻纹浅交领上襦和鸭卵青色的工字褶下裙往御花园走。正值五月初,蔷薇盛开,御花园里栽的几株蔷薇开得都不错,其中两株颜色粉白,很是素雅。因为不当值,素儿的头发只是拿了根银钗随手一绾,半点首饰也没用,就择了两朵开得不错的蔷薇簪在髻上。 绕过假山,后面就是皎月湖,湖上片片莲叶初绽,一片碧莹莹的绿色。整个皇宫,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在湖边的糙地上环膝而坐,春末尚且清凉的微风拂过,很是舒服。正好也睡得不够,就将额头放在膝上,合眼小息。 清晨,又是临水的地方,坐久了尚有些冷,鼻子猛一阵酸,连打了两个喷嚏。却连动也懒得动,仍是迷迷糊糊地睡着。 耳边一阵窸窣糙声,继而身上一暖。素儿抬起头睁开眼,身上多了件褙子,眼前是一同在御前做事的宫女玉漓。素儿睡眼惺忪:"玉漓?你怎么来了?" 玉漓神色不太自然地迅速朝她背后看了一眼,又垂下眼帘回道:"陛下吩咐的。" 看她这个神情,素儿遂即明白,不禁后背一冷,转身跪行大礼:"奴婢叩见陛下。" 嘉远帝一抬手:"可。"素儿站起身低着头,一副犯了错的模样,嘉远帝一笑,随口问她"怎么在湖边睡了?" 作为一个很有职业修养的御前宫女,素儿恭谨地垂首道:"奴婢本就是想在湖边坐一会儿,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说着又跪下身去,"不知陛下前来,未及接驾,陛下恕罪。" "起来。"嘉远帝踱到他面前,审视着面前这张标准的"宫女表情"脸,明明是"恭顺"和"聪敏"两样宫女基本素质都占了,他怎么就总觉得这张恭顺的面容底下藏着不驯呢?遂一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朕怎么觉得,闵尚仪你每回都是在明知道朕不会怪罪你的情况下认错呢?" ……被发现了。素儿惊了,飞速琢磨了一下措辞,跪道:"奴婢不敢揣测圣意。" "都退下。"嘉远帝道。不过这个"都"当然是不包括素儿。 其余宫人都退到了数丈之外,嘉远帝笑意淡薄:"别拿这些话来应付朕,朕要你说'是'或者'不是'。" 这个声音像极了崇亲王,让她一瞬的失神,在听到那个"朕"字之后又陡然清醒。就如德太妃提醒她的,陛下不是崇亲王,她不能大意。素儿低垂下头:"是,但不全是。" 嘉远帝笑了:"哪次不是?" 素儿坦然回答:"哲亲王自尽那天,奴婢失手洒了茶水,那次不是。" "所以,之后的都是欺君。"嘉远帝的语气骤然森冷。这种森冷,和之前十皇子警告她时不一样,和崇亲王突然发怒下令脊杖她时不一样,和后来孟良娣找茬时也不一样。这种森冷,冷极了。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是不是让他察觉到了什么——否则突然发难全无理由啊!兴许他已经查到了自己不是舒亲王送进来的人,而是崇亲王? 一阵冷汗。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她的猜测而已,陛下什么也没说,不能傻到就此认错全盘托出。别说这个时候不能,就算真是被送去审也不能说。否则,崇亲王死定了。再说,也许他根本不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她一直懂,就算他是突然翻脸她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暗自咬牙,深深一拜:"陛下恕罪。" 死寂。 片刻之后,嘉远帝忍不住地发笑,俯视着她说了一句:"这次,也是真的。" "……"松了口气的素儿差点骂人,只是眼前这人……再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骂。 嘉远帝并不知在这短暂的几句话间,她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就觉得她涌起了一阵……杀气,不觉悻笑一声:"起吧。" 素儿站起身,面冷如霜。嘉远帝不以为忤,问她说:"哲亲王那事……你是真吓坏了?" "是,不敢欺瞒陛下。" "是不是觉得朕狠心,所以弄洒了茶水的时候怕朕罚你?" 素儿不止如何作答,嘉远帝了然轻笑。她很想问他一句"下一个是不是就该崇亲王了",却是不可能这么问。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其实也是清楚的,这两个月来,嘉远帝对映阳诸事干涉甚多,并以巩固边疆为由频频向北边调兵,就连她这个对政事丝毫不通的人也看出来这是针对崇亲王的。 她压制着语声的颤抖,一字字道:"哲亲王以巫蛊诅咒陛下,死得不冤。但,奴婢心有疑问……" "说。" "奴婢不敢说。" "说,朕恕你无罪。" "哲亲王是陛下的嫡亲兄长,若他当时没有自尽,陛下会杀了他吗?"这是她从小到大说得最不要命的一句话。她要确切的知道,这个让她执念了这么多年的人,如今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如今究竟有多狠! "会。"嘉远帝的答案来得很快,她心中沉下一口气,眉眼不动地又问:"那……巫蛊之事,是真是假?" 嘉远帝神色一凛,看着恭顺垂首的她,笑了出来:"朕知道,许多朝臣对此都有疑惑,却一直没人敢直言问朕。云清,你胆子不小。" 她心中无比惊慌,硬着头皮说了一句:"陛下说过恕奴婢无罪。" 嘉远帝走了两步,望着面前静静的湖水道:"巫蛊之事确是假的。"素儿心里一沉,他又道,"不仅如此,后来找到的其他罪名,十之八九也是假的。只一样是真的——他的反心,他的确想谋反无疑,朕不过比他快了一步,绝了后患。" 他语气的平静,让素儿无法理解。就算哲亲王有反心,可那毕竟是他的亲兄长!若哲亲王是确有反心,那……崇亲王呢?他对崇亲王如此步步紧逼又是为什么…… 素儿自心底生出冷笑,直沁到唇边又咬唇忍回,低下头道:"奴婢谢陛下释惑。" 嘉远帝却回过头,凝望着她,嘴角弯起个微微的弧度:"朕知道你担心什么,朕不会动舒亲王,若会,就不会许你留在御前了。" 他看出了自己心底的情绪,却猜错了人。也难怪,他只以为自己是舒亲王送进来的人,完全不知道是崇亲王借舒亲王的名义送她进宫的。 只是……人人都说陛下与崇亲王素来亲厚,眼下他对崇亲王也起了疑心,为何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动舒亲王? 这个疑问,素儿没敢再问出口,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明白,嘉远帝不动舒亲王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舒亲王不配。舒亲王的母妃是宫女出身,即便生下了一对孪生皇子,但直至明德帝驾崩也仅仅是个从八品宝林。宝林属散号,位在八十一御女之外。虽则嘉远帝继位后仍尊其为太妃,但并不意味着什么,她没有任何朝中势力,她儿子的封地淮昱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虽和映阳毗邻,但资源上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她的另一个儿子更别提了,封地在大燕西南的祁川,再往南二十里就是靳顷人的地盘。靳顷是游牧民族,觊觎大燕多年,祁川与之相邻,侵犯屡见不鲜。 所以,嘉远帝倒是想疑他,可他根本没有被疑的资本…… 崇亲王就不同了,虽然德太妃在明德帝在世时份位也不高,可家中四代以来出了数位朝臣。崇亲王为人又和善,与兄弟相处向来不错——哲亲王死前和他关系也是不错的。到了映阳后,又展露了治国天赋,整治贪官、调整赋税、废除酷吏,封地内无人不称颂。 所以,嘉远帝倒是不想疑他,无奈他功高震主…… 见她不再言语,嘉远帝清淡一笑,走到她面前,轻托起她的下巴,眼中几分玩味几分探究:"云清,你很聪明。" 她猛觉心中一突,未敢躲开她的手,只低垂下眼帘道了一声:"谢陛下。" 他又一笑,一句似是无意的:"当个尚仪,太屈才了。" 她当然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但所谓伴君如伴虎,当这个尚仪女官她已经够战战兢兢了,宫嫔的日子她连想也不敢想。抿嘴一笑,就如全然不懂他话中含义般颌首道:"云清一介女流,如今位至从三品尚仪侍奉御前已很知足,正三品尚宫的位子奴婢不敢想。"她一哂,语气轻松地续言,"陛下若是怜惜奴婢有才,不想让奴婢日后受委屈,就待奴婢该放出宫的时候给奴婢寻个好夫家赐婚。" 她这是刻意地拒绝,嘉远帝也听出她这是刻意的拒绝,隐有怒意,终未发作,背着手笑而问道:"寻个好夫家?朕想知道在你眼里什么算'好夫家'?" 素儿低眉莞尔道:"旁的要求没有,只不愿做妾。"她把他堵得死死的,他不可能让她做妻,绝对没戏。不过他要是当真要她,她也没什么辙。 她低着头,感觉到他探究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良久。良久之后,他说:"你接着睡,朕先走了。" 这个语气,这句话,让素儿颇有似曾相识之感。她恍然记起她在崇亲王府受罚后病倒时,因为心存惧意不敢留在书房歇息,崇亲王最后也是一句略带笑意无比轻松的"别不自在,本王走了"。 同样的语气,同样的声音,不同的人。明明只过了四个多月而已,她却觉得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宫里的日子,太小心,太累。 她伏地叩首:"恭送陛下。"过了许久才起身。 靠在树上,看着那个已经离得很远的在宫人簇拥下的玄色背影,她很想跟他解释,他的怀疑错了,崇亲王根本无反心,但这些话终究是说不得。 无论他待自己多好,自己都不能忘了,他随时能要自己的命,也能要了崇亲王的命。 因为他,是帝王。 作者有话要说:清明了耶~~~踏青游正好是个始于清明的故事~~顿时觉得好应景……不过……鉴于清明扫墓还是个重要习俗……我就不祝清明快乐了……不然总觉得……有点怪……清明放假踏青愉快吧咳……【为下一篇文求个解答】话说……妹纸们看宫斗文的时候……是更爱看女人之间的斗争还是女主和皇帝的感情戏?不许说都爱看……【↓基友茴笙的文《凰诀》,请戳图片↓】 ☆、踏青游·祸出 六月初,宫里放出去一批到了年龄的宫女。这回素儿头疼了,因为中秋时亲王们要入宫参宴,新来的小宫女规矩都还不全,不得丢死人了……重压之下,素儿只得向嘉远帝请旨晋玉漓为从三品宫正,二人一同在六尚局挑选新宫女加以教导。对此玉漓很是怨念,宫正掌戒令纠禁,直白点说就是"你犯了错我就罚你"。宫中级别较高的女官训诫下属时常用的一句话就是"若再有下次,我便禀明宫正。"——这话的含义类似于民间父母教训小孩子时说的"你再闹!再闹狼来了!" 这可真不算个好工作啊!不过就算不是好工作,也得好好干,寻常的工作干不好要钱,宫里的工作干不好要命…… . 到了八月初亲王们陆续抵达锦都的时候,挑来的四十二个小宫女做事已经像模像样,素儿去面圣顺便汇报进度,嘉远帝抬头一看她不觉愣了一瞬,哑然失笑:"两个多月没见瘦了这么多,可见辛苦。" 素儿见嘉远帝心情不错,觉得自己随口说笑两句他也不会怪罪,便回道:"奴婢也没觉得自己瘦了,就觉得衣服一天天地大了,原本的对襟襦如今能拿来当浅交领穿。" 嘉远帝一笑:"变着法地讨赏?也罢,同绱织造恰好新进了布,你和玉漓去尚服局挑就是了。" 素儿眉眼一弯,盈盈福身:"诺,谢陛下,奴婢告退。" 才要退下,嘉远帝忽的想起一事,道:"等等。" 素儿停了脚步,躬身颌首:"陛下有事?" "你来。" 素儿走到近前去跪坐下来,嘉远帝把案头放着的一只窄长木盒递给她,微笑道:"你戴蔷薇很好看,就是那银钗太素了些,碰巧蔺亲王献了几块南红上来,就叫人打了钗子。" 素儿打开盒子一看,确是双银质镶南红对钗。那南红色泽饱满圆润,像一滴殷红的鲜血一样落在钗身上,是上等的佳品。她抿唇一笑,合上盒子放回桌上,垂首道:"奴婢又不是没有别的簪钗,陛下不喜欢那支,吩咐一声,奴婢以后换别的就是了。这么好的南红,奴婢受不起。" 嘉远帝听完一声嗤笑:"晚了,这些日子见不着你,就让人先记档了。" ……这人……这是什么理由! 素儿低头思忖,眼波一转:"那奴婢想请个旨行不行?" 嘉远帝偏头看着她:"你说。" "奴婢想送玉漓一支,这些日子多亏她帮着奴婢。而且,再过几年她也该放出宫了,奴婢没什么别的可送,就算帮她存点嫁妆。" 素儿与玉漓向来交好,想帮她存些嫁妆让她日后有个好归宿自是真的。但目下此举却是为了让嘉远帝知道,她无心为宫嫔。 嘉远帝面色微一沉,便笑道:"你的东西,你自己做主。" . 八月初五,众亲王入宫觐见。嘉远帝与几位大臣还在议事,便留了亲王们先在辉晟殿侧殿小坐。 素儿领了几个小宫女去奉茶。尚仪属高位女官,不会去做什么体力活,衣服便多为广袖。奉茶时便须用左手轻撩了右袖,右手去端茶才比较方便。一盏茶端上去,面前正坐的人无意中扫了她一眼,捉了她的手腕随口笑说:"这宫女有意思,都说五彩线得在端午后第一场雨时剪了冲走才能避灾,如今锦都已经下了几场雨了,她倒还带着。" 素儿知道这是亲王们许久未见了,一见面不知道说什么才没话找话。但这个动作多少是有轻薄意味,又不好发作,将手抽了回来,面上一红,不敢往崇亲王所坐的方向看,照常奉茶。便听有人笑而接口:"十二弟,这你就不懂了,端午习俗流传多年,到了各地有各地的差异。"一顿,后一句话便是问她了,"姑娘哪里人?" 她放下茶盏,垂首一欠身:"奴婢淮昱人。" 接下来一盏茶,恰是该奉给舒亲王了,素儿便先端正地一万福道:"殿下万安。"才从小宫女手中的托盘里取了茶盏出来。这一来,在座的便都明白了。 "本王适才还在想怎的淮昱姑娘雅言也说得这般正了,六哥,这便是你府上送进来的闵氏吧?"这说话的人就坐在舒亲王的席位旁,正是崇亲王。 素儿又福了福身:"是,奴婢闵氏云清。"将茶盏放在他面前几案上,崇亲王的目光自她戴着五彩线的腕上拂过,笑一颌首:"多谢。" 舒亲王饮茶笑问:"云清,现下什么份位了?" "谢殿下记挂,奴婢从三品尚仪。" 崇亲王便指着适才抓她手腕的那人笑责:"十二弟,封了赫亲王之后在庖歌逍遥惯了吧?一进宫就拿皇兄跟前正经的女官说笑。" 赫亲王却慵懒一笑:"管她几品,不就是个宫女?" 素儿心中不快,快语如珠地驳道:"殿下这话错了,但凡御前侍奉的宫女,最次也是中家人子出身。'家人子者,言采择良家子',哪个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子?即便奴婢不是尚仪,也不是由得人轻薄的!"神情低眉顺眼,态度不卑不亢。身后的莹鸢惊得咋舌:当初是谁说自己"连一句认错求情的话也不会说,你以为你有几条命"的?眼下这毫不示弱地驳斥亲王又是怎么回事…… 素儿名义上的原主舒亲王品茶不言,崇亲王也不便开口,同样品茶不言。他们不言归不言,那边赫亲王脸上挂不住了,冷声笑道:"'轻薄'?你是在王府里让六哥宠坏了还是进宫做了尚仪便目中无人?区区一个宫女也敢说本王轻薄你?想嫁入王府做妾侍的宫女可不知有多少!" 素儿自是听出了赫亲王语中的怒意,若是为了不惹麻烦便该忍了,可听他这么说,又是不甘心:"奴婢进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然知道宫女中有想嫁入王府为妾的,不过,奴婢却不稀罕那样的日子。" "云清!"一声低喝。素儿一颤,转身见嘉远帝一身玄色直裾立于门口,叩首道:"奴婢叩见陛下。" 众亲王也都离座行稽首大礼,嘉远帝在主位上坐了,方道:"都免了。"待众人坐定,目光在赫亲王和素儿间一荡,"怎么回事?" "这……"赫亲王语滞,总不好跟皇兄说"我拉了她的手于是被骂了"。素儿略一犹豫,心知再问下去横竖都是自己的不是,敛衣一拜:"奴婢知罪。" 嘉远帝面色不悦:"亏得你还是朕御前的人!中秋过后自己领罚去。退下。" "谢陛下,奴婢告退。"素儿沉稳地行礼告退。她没想到嘉远帝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听到他们的话,但既然就这么碰巧地让他听到了,受罚是必然的,能过了中秋再罚已是宽容了。 出了辉晟殿,素儿将余下的事先交给了手底下的司宾,魂不守舍地往回走。上次不过顶了崇亲王几句,便是一顿脊杖。这次是当众驳斥赫亲王,得是多重的责罚啊!如果她扛不住死了,那崇亲王……她不由懊恼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领罚时没有求情是因为她顶撞的是亲王,求情势必没用,只会更让人瞧不起。 知道这日玉漓不当值,便去了她房里。玉漓做着女红抬头一看:"呀,姐姐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许是这几日太累了,无碍。今儿个陛下大概是要设家宴留各位殿下用晚膳了,还得在近前服侍着,你跟我同去吧。" 玉漓连忙应了:"自是没问题,不然姐姐告个假吧,我一个人盯着也出不了岔子。" 素儿摇头:"还是一起吧,新来的丫头做事我不放心。" 正说着,外面有宦官叩门:"席宫正,可知闵尚仪在哪?" 素儿应道:"我在,什么事?" "德太妃宣尚仪去一趟。" . 一入宫门,迎面碰上了已封了正三品婕妤的容琳,福身施礼道:"婕妤娘娘万安。" 容琳颌首道:"姑母刚歇下了,尚仪先去侧殿稍候吧。" 素儿"诺"了一声,心中却觉得奇怪,怎么刚宣自己来就歇下了?歇下了怎么还要她在侧殿候着? 进了侧殿,却是一怔,旋即道:"殿下万安。" 崇亲王一笑:"坐吧。" 素儿见殿内再无旁人,便过去坐了。崇亲王淡笑道:"本王早告诉过你,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心里得有数,还非要当众让赫亲王下不来台?" 素儿咬了咬唇,坚决道:"这件事,奴婢无错。就算当初殿下为了类似的事罚过奴婢,奴婢还是自认无错。奴婢虽是比不得那些贵女,却也终究还是家室清白不在罪籍,两位殿下觉得奴婢区区一宫女不值一提,若被看上纳妾该是天大的福分,可奴婢却要顾及自身清誉啊……" 崇亲王深吸了一口气:"素儿……" "殿下当初罚了奴婢,奴婢就想说这话。后来殿下没再问此事,奴婢便也没提。今儿个奴婢直言说了,殿下若恼,大可向陛下请旨重罚,奴婢无可辩。"一字字掷地有声,端得是一副不怕死的样子。 崇亲王听得眉头紧蹙,半晌,长吁口气,道:"素儿……当初我罚你,断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想多了。只是听你说你与我在一起是毁你清誉,一时恼了……"他一笑,看向她,"不说这个了,且说说日后你怎么办?这罪名不轻。" 素儿面色一黯,垂眸道:"左不过一顿板子。" 崇亲王说:"本王寻个机会,向皇兄要了你回去吧。" "不可!"素儿一急,"殿下,哲亲王的巫蛊案是假的,陛下亲口告诉我的。谁知下一个是不是你,我不能走。" 她没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已经变了称呼,崇亲王不禁蕴了笑意,又说:"入宫才几个月,清减了这么多,你这身子哪受得了重刑。" "有什么受得了受不了,得有些天下不了c黄就是了。陛下待奴婢也还不错,不至于就此打死。"她向崇亲王一拜,"殿下不必记挂了,是奴婢自己逞口舌之快招的祸。" 作者有话要说:【为下一篇文求个解答】话说……妹纸们看宫斗文的时候……是更爱看女人之间的斗争还是女主和皇帝的感情戏?不许说都爱看……【↓基友茴笙的文《凰诀》,请戳图片↓】 ☆、踏青游·中秋 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可算是到了中秋。 这是一场规模很大的宫宴。 辉晟殿里灯火辉煌,宫嫔、亲王、大臣、外命妇齐聚,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貌美的宫娥们斟上美酒呈上佳肴,亲眷们互贺佳节,好一番盛景。 侧殿里,玉漓叮嘱一干宫人道:"舒亲王的黄金桂、蔺亲王的峨眉竹叶青、崇亲王的君山银针、午子仙毫给赫亲王、六安瓜片给禄亲王,千万别搞混了。" 素儿走过去补了一句:"上了茶马上退出来,别耽搁,别再出什么岔子。" "诺。" 宫人们行去了正殿,玉漓长舒了口气:"可算是中秋了,过了今天便可好好歇歇。姐姐先去吃点东西吧,厨房备了不少吃的给我们。" 二人在小桌边坐了,素儿盛了碗甘蔗粟米扇贝汤缓缓喝着,暗想过了中秋自己便得领罚去,除非今晚嘉远帝心情好免了责罚。正想着,便听正殿方向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与玉漓对望一眼,两人皆放下手中的碗筷跑向了门口。一看,适才一片欢腾的正殿里眼下寂静无声。 平日同在御前侍奉的宦官江疏过来向她们一揖:"宫正、尚仪,莹鸢做事不小心,打碎了陛下给崇亲王的赏赐。" 素儿心里一紧,提步就要往殿里走,被玉漓一把拉住,急劝道:"姐姐不能去,这事跟姐姐一点关系也没有。打碎御赐之物这么大的罪名姐姐你不能扛。" 素儿心下思量一番,觉得自己好歹位居从三品,揽下罪名也许也不至于一死,可莹鸢一个正九品中使定是拖出去杖毙了事。便脱开玉漓的手,道:"你在这盯着,别让她们再犯别的错就好,这事我来处理。" 步子沉稳地进了殿,至殿中稽首一拜:"是奴婢教导无方,陛下恕罪。" 冕前的十二旒将座上帝王的神情尽数隐住,素儿心中忐忑,但事已至此毫无他法。安静了半晌,她能听到唯一声响便是侧后方莹鸢低低的啜泣。 嘉远帝的语声沉沉传来,夹杂着些许怒意:"闵尚仪,这些天你不是头一次犯下大错了。" 素儿的额头触在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是,奴婢知罪。" "来人。"嘉远帝语气肃然,另一边却响起了另一个与之相同的声音,却是截然不同的温和语气:"皇兄,中秋乃团圆佳节,何必跟个宫女置气。"崇亲王微微而笑,"既是尚仪教导宫女无方打了赏赐,倒不如……皇兄便把尚仪赐给臣弟吧。" 殿里一阵吸冷气的声音,素儿愕然怔住。崇亲王走到她身边向嘉远帝一揖,朗朗言道:"臣弟与云清早已有情在先,如今她既在御前服侍不好,便请皇兄放她出宫随臣弟回映阳罢!" 素儿再顾不得礼数,惊诧不已地抬头看向他。他这番话,无异于是向嘉远帝挑明了她实是他送进宫的人,毫无隐瞒地承认了自己在帝王身边安cha眼线之事!她全然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原不过是想救莹鸢一命,居然……居然就这样将崇亲王牵了进来。 无论嘉远帝答允与否,崇亲王先前的小心谨慎皆尽白费! 她又想起哲亲王自尽的场景,浑身打颤。 又安静了许久,嘉远帝的声音才又传来,带着淡泊的笑意:"也罢,中秋佳节图个心悦……" 这听着便是要允了,挺不快的事情有次结果可说是甚好。众人皆是露了轻松之色,却忽然听得尚仪的声音坚决有力地响起:"奴婢不嫁!" 这次,轮到了崇亲王满面惊诧。 素儿并未看他,附身向嘉远帝一拜,下拜时贝齿一咬,狠下心道:"奴婢已心有所属,断不愿嫁入王府为妾。"复看向崇亲王,已是笑颜明艳,"殿下若觉得那日在德太妃殿中闲谈几句便可称为'有情在先',那殿下的情谊未免太不值钱了。"言外之意,崇亲王所言的"有情在先"不过是一面之缘,他们先前并不认识。 与会众人都凌乱了:这又是哪出啊!今年中秋大戏太多了啊! 众人都等着崇亲王的反应,崇亲王却是惊诧地没了反应,便见那冕前的十二旒一晃,其后传出的声音慵懒中带了点玩味:"哦?朕倒是想问问云清你心里装着什么人,连亲王也不肯嫁。" "奴婢……奴婢……"素儿的声音一颤再颤,最终又是一拜,话语几乎是带了哭腔,"求陛下……让奴婢终生侍奉御前!" 这到底是哪出啊!传出宫外必定会被文人们拿来大作文章啊!崇亲王向御前尚仪表白遭拒已经够有卖点了,后面怎么又续出了御前尚仪向陛下表白的段子啊! 这次,连那十二旒后面的面孔也是一诧。 众人等着崇亲王的反应,崇亲王没有反应; 众人等着陛下的反应,陛下也没有反应。 良久,陛下说了一句让众人全然猜不到其中意味的:"退下吧。" 素儿再叩拜,没有回侧殿,直接躬身退出了辉晟殿。 . 当晚,宫宴散后。御前尚仪闵氏被传旨召幸。 鸾沐宫长汤赐浴,明明是整个身子都浸在温暖的池水中,却被心中一股驱不散的寒意逼得浑身发抖。满心想着的都是她今晚的解释嘉远帝究竟信了多少……既会召幸,至少该是信了自己先前与崇亲王并不相识了吧? 心里被蒸汽压得喘不上气,撩起池水泼在脸上还是不能静心半分。便起身出了池子,即有宫人上前为她披了衣服。 至鸾沐宫内室更衣,宫人呈上淡蓝丝质交领襦裙,轻盈柔滑,穿在身上犹显柔美。化妆毕,素儿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说了自如鸾沐宫以来第一句话:"去换那支南红银钗来。" 因摸不准嘉远帝心思究竟如何,若真有什么掌控不了的事,也只好求嘉远帝念旧情了。 重新绾了头发,行出鸾沐宫,就见到了候在门口的玉漓。玉漓神色颇是担忧:"姐姐……" 她伸手在玉漓手上一握,宽慰一笑:"没事。" . 一顶小轿,将她送进了成舒殿。缓步而入内殿,一道道明黄纱帘在她背后依次放下,第二道纱帘外,是负责记录彤史的女官,无声地向她行了一礼。她脚步未停地继续往里走,直至第一道纱帘外停住,两旁正要将帘子放下的宦官一愣。 她附身行稽首大礼:"奴婢云清,叩见陛下。" 一只手将她扶起,熟悉的声音带着并不能代表喜悦的淡泊笑意:"免了。" 素儿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随他入内。 最后一道明黄纱帘也随之放下。 嘉远帝拉着她到榻边的案几旁坐下,相对而坐,她很是拘谨。嘉远帝倒了两杯酒,推到她面前一杯,她不动,他凝视她半晌,淡淡道:"你当初说你不愿做妾,但皇后的位子,朕给不了你。"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她一笑,持杯浅啜了一口酒,强作着镇静,语气娇柔:"奴婢不在乎份位。" 他目光一凛,话锋立转:"朕小看了崇亲王,白信任你一场。" 她一慌:"陛下……"又低低道,"陛下何出此言……" 嘉远帝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笑:"你敢说你不是崇亲王送进来的人?" 明明是已经被戳穿,她还是硬顶着说:"奴婢不是。" 嘉远帝轻哼一笑,微眯着眼看着微微颤抖的她:"当日朕在湖边对你说的话你可别说你没听懂,那天拒绝得那般干脆,后来也刻意表明过心迹,今天又忽然转了性,你以为你骗得过谁?" 她面上的血色逐渐褪去,心知再辩无用,离席一拜:"陛下……殿下他……并无反心啊!" 嘉远帝冷睇着她,一声轻笑:"眼线都安cha到朕身边来了,你还敢说他没有反心?" "殿下只是因为……知道陛下对藩王多有疑心才……" "好了。"嘉远帝打断她的话,扶着她的肩让她直起身,右手轻勾着她的下巴,笑意温和,"过了今晚,这些事再与你无关了,你好好做朕的宫嫔,先前的事,朕既往不咎。" 她滞了良久,声音清冷地道了声"诺":"可是……求陛下告诉奴婢……您会杀崇亲王吗?" 嘉远帝的答案如那日她问起哲亲王之事一样来得很快,却比那日更多了森意:"崇亲王,必须死。" "陛下……" "朕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提崇亲王,先前你是他王府的人,你自是该对他忠心。但从今晚后你是朕的人,你若非要想着他,就去给他殉葬。" . 那一夜,太长了。 素儿感受着耳边的哈气,神色一片死寂。他覆上来,动作很轻,就像怕伤了她一般,她始终不敢看他。在他的热情下,她身上掀起一阵阵躁热,热极了,她却无法迎合他,耳边一遍遍地都是那句"崇亲王,必须死"。 一阵剧痛之后,她终于借着痛感哭了出来,两道眼泪从她脸颊上划过,浸在c黄单上。但他,对此毫无察觉。 那一夜,她只觉得,他的每个动作对她来说都是一道酷刑,直折磨得她身心俱疲。只是,她受尽酷刑,却救不了任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基友茴笙的文《凰诀》,请戳图片↓】 ☆、踏青游·充媛 她是在隐约传来的打更声中醒来的,已经寅时了。睁眼,便对上了一双温柔的眼睛,这个熟悉的目光让她险些脱口而出一声"殿下"。迅速回神后,生生将这个危险的称呼咽了回去,垂眸道:"陛下……" 嘉远帝半搂着她,安静一笑:"朕要去上朝了,你继续睡。"这般语气,与昨晚那个亲口告诉她崇亲王必须死的人判若两人。她一恍神间,嘉远帝已扬声叫了宫人进来。更衣盥洗,她呆滞地躺在c黄上看着忙碌的宫人们,实际上又什么都没看进去,直至他一身玄色朝服走近她笑着说:"朕走了。" 她下意识地要起身行礼,遂即想起自己尚未穿衣,便躺在c黄上颌首说了一句:"恭送陛下。" 嘉远帝走出两步,一旁的宦官向他一揖,看了素儿一眼,犹豫着问:"陛下……尚仪她……" 素儿明白,这是问留档不留。若留,便是下旨晋封;若不留,便是赐下一碗药,她日后仍是宫女。但往往侍寝而不留的宫女,过得连粗使宫人还不如。 嘉远帝便又回头看她一眼,眉眼带笑:"封充媛。" 充媛?!众人都一愣,包括她自己。 大燕朝如今的嫔妃品秩,正一品为"三夫人",从一品为"四妃",正从二品合称"九嫔",又分"上三嫔"和"下六嫔"。自正三品至从五品的宫嫔皆属"二十七世妇",正六品至正八品为"八十一御女"。再往下至从九品则属"散号",员额不限。一般宫女侍寝后晋封,都是自从九品采女开始,偶有正九品良使,连从八品的宝林都见所未见,想直封到八十一御女更是不可能。 充媛,位列从三品,属二十七世妇。 换句话说,她现在就比德太妃的侄女、婕妤张容琳低半品。 那宦官犹豫了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边听嘉远帝笑斥道:"发什么愣?从前是从三品尚仪,封得低了便是委屈了她,去传旨。" 素儿嘴角抽搐:从三品尚仪换从三品充媛,陛下您这个换算标准真是大方。 . 此后的日子,如常过着。 她是一个很合格的宫嫔,温婉贤淑。 她如同当年在崇亲王府时逼迫自己断了对陛下的念想一样逼自己断了对崇亲王的念想。她告诉自己,她是大燕朝嘉远帝的充媛,是天子宫嫔,崇亲王的死活是她不能也不该过问的。 乱世浮萍,只能求自保而已。 嘉远帝待她很好,可说得上是体贴。 在他下朝后或是其他闲暇时,常到她宫中,闲谈片刻或是品上一盏茶,很惬意的时光。逐渐的,她眼里的他,又变成了当年赔她风筝的那个他。 可她还是小心翼翼。 终于,他问她:"你很怕朕?" 她思虑片刻,垂首答道:"是。" "为何?" 她直言回道:"陛下待兄弟太狠。哲亲王惨死在臣妾面前的场景,臣妾一直记得。" 嘉远帝未置评说,握了握她的手:"出去走走。" 她随在他身后,看着他一言不发。她觉得,这一生也就这样交付了吧,如今已是从三品,足够了。若运气好,还能再晋上一晋,九嫔、四妃、三夫人,直到有一天,坐上太妃的位子,然后颐养天年。 她忽然发笑,颐养天年?她的心已然老了么…… 他恰好回过头,看着唇边带笑的她问:"在笑什么?" 她敛去笑意,抿了抿嘴:"没什么,臣妾只是觉得世事真无常。臣妾原本只是个宫女,一夜之间,成了陛下的从三品充媛。" 他嗤笑一声:"这也算得'世事无常'?有美人投怀送抱,朕为什么不要?"她闻言面露窘迫,他却忽的神情严肃地说了一句:"朕不会让你出事。" 她默然。后宫的荣rǔ皆在一朝一夕之间,如今她得宠,自能听尽他的甜言蜜语,但若有朝一日她失宠……她知道他这话不能当真。 . 在她的心底,她明白,陛下一定已经开始处理崇亲王了。但这个思绪,却是她小心翼翼避开的。她不愿多想、不愿打听,唯恐听到了自己不愿知道的情况,好不容易断了的念想就又续上了。 她惧于听到崇亲王的死讯。 这番躲避,让她无法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她知道,她就会明白嘉远帝那句"朕不会让你出事"是什么意思。 外面发生的事,与她的想象相反。 崇亲王反了,反的却不仅仅是映阳。 淮昱舒亲王、祁川蔺亲王、庖歌赫亲王、宜安禄亲王,他们一并反了,尊崇亲王为帝。大半个燕朝,已经乱了。 大军势如破竹,攻下一城又一城。至元月,已攻下越辽、梧洵、同绱,三面夹击缁沛——锦都所在的地方。 这些事,身在后宫的素儿若不刻意去打听,是不会知道的。在她面前,嘉远帝掩饰得很好。 每每见到她,他都如寻常般问她睡得好不好、宫里缺不缺什么,莫说从他脸上看不出外面乱了,她甚至无法从他的表情得知他到底有没有动崇亲王。 但一离开她的韵宜宫,他便眉头紧锁。 是的,他低估了崇亲王。他全然不知崇亲王是在何时用什么方法与这么多位兄弟勾结的,只怕早就谋划好了要起来反他。 也或许…… 就如云清说的,他并无反心,至少他起初并无反心? 是被自己给逼的,是自己的疑心和无情最终害得兄弟反目! 他最终也给不了自己确切答案。 但这个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终的结果。或赢,或死。 . 三月份,一切都成了定局。 上巳刚过几日,崇亲王大军攻陷锦都,嘉远帝退位,崇亲王登基,改年号承熙。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快到让人无暇反应。几个月前中秋宫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江山就这样易了主。 就算世事无常,这也太无常了。 正和张婕妤对弈的闵充媛乍闻这个消息,身子猛地一颤,洁白无瑕的棋子散落一地。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迅速占据心头。 他没死!崇亲王他没死! 不仅没死,还登基称帝。 可也就在那一瞬,她面前却浮现了嘉远帝那张脸,他冷厉地对她说:"崇亲王,必须死。" "朕要去上朝了,你继续睡。" "朕怎么觉得,闵尚仪你每回都是在明知道朕不会怪罪你的情况下认错呢?" 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就这么突然地、毫无征兆地涌入脑海,最后,化作一句:"这小丫头有意思,好一张不饶人的嘴。刘原,这姑娘若不要你赔的风筝,你便不用回来了。" 那是他们的初见。 只是,这辈子,她只怕再没机会问问他记不记得那天了。 只后悔先前共处了这许多天,她没有问。 嘉远帝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不让她知道外面的任何事,哪怕那个起兵造反的人是她的旧主。 崇亲王起兵如此顺利,与她之前递出去的情报密不可分。这一切,她难辞其咎,他明明可以赐她一死。 可他没有,并且,不仅仅是没有。 与他退位的消息一道传来的,是他的最后一道旨意。 废闵充媛和张婕妤为庶人,放出宫去。 这是他唯一能为她们做的,而她们,也是他唯一能保的人。因为张婕妤与崇亲王是血亲,闵充媛与崇亲王有旧谊在。 那句"朕不会让你出事"在她脑中猛地响起,那一瞬,她才意识到,这几个月来虽与嘉远帝处得忐忑,但恐怕……自己早已爱上他了。即便没有,此时也爱上了。 . 崇亲王确实遵循了嘉远帝的最后一道旨意,放了张容琳,却没有放走闵充媛。她和其他嘉远帝的宫嫔一样,暂被幽禁在染瑶宫。 她木讷地坐在席上,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宫嫔很多,却很是安静,偶尔有一两句充满惧意的交谈。 "张婕妤就这样放出去了……我们却要在这等死。" "若不然……我们……从了当今陛下……" 一向温婉的皇后黎氏蓦然起身掴了说话的人一掌,怒喝了一句:"贱人!枉陛下待你不薄!" 素儿抬眼看了看,被打的是菀姬。 她只在心里一叹:皇后何必,其实,她们都是一般的绝望,要么死,要么在冷宫了结余生。菀姬不过是想为自己寻条生路。 宫门被打开,进来的人她很熟悉。 张隐。 张隐面无表情地走到她面前,手里的托盘中盛着一碗药:"闵氏,陛下赐下的。" 原来,他第一个要杀的人,竟就是她。 中秋宫宴时她逼不得已的那番话,本是为了救他,脱尽他的干系,连嘉远帝也听懂了,他却是恼了她。 她没有多辩,淡淡一笑,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在剧烈的绞痛中失去知觉。 . 我合上手里的册子,颓然趴在桌上:"天下帝王一般狠啊……" 昭泊笑看我一眼,接了一句:"陌吟永远很心急啊……" 我翻翻眼睛:"什么意思?" "这故事要是就这么完结了,跟咱们锁香楼还有什么关系?"他指指桌上放着的那只瓷瓶,"这瓶香又是哪来的?" 我挥了挥手里的书册:"已经是最后一页了。" 这是锁香楼历任楼主都要写的手札,里面记录着一瓶瓶忆香背后的故事。手里的这本,是我娘生前写下的一本,闵素儿这是最后一个故事。本来这些前辈们留下的故事跟我没什么关系的,顶多在闹文荒的时候翻出来看看解闷。这次之所以特地翻出这篇,是因为这瓶曾经在锁香楼内乱时遗失的忆香被锦都灵探寻到,在我去锦都的时候,卫衍将她交给了我。我看香名叫"踏青游",以为是个轻松愉悦的故事,就特地翻出来看,结果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 昭泊看着苦脸的我无语片刻:"谁说一个故事非得写在同一本里……师母写到一半没地方写了直接换下一本继续写行不行啊?" 我愤怒望天:娘!这样的断更是不人道的! 以后我若遇到类似情况,定然在上一本的最后一页写上"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基友茴笙的文《凰诀》,请戳图片↓】 ☆、踏青游·易主 素儿再睁眼,却不在阴曹地府。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身着天子裳服的崇亲王贺兰於玠。见她醒了,他一笑,托起她的肩膀:"来,把药喝了。" 她死死地盯着他,毫无感情。 她记得,嘉远帝告诉过她,哲亲王的泰半罪名是假的,唯有一条是真的——他早有反心。 她避开送到嘴边的药匙,冷然问他:"你早有反心,是吗?" 他的手一滞,药匙放回瓷碗中,犹豫了一下,告诉她:"是。" "所以,陛下并没有冤枉了你,可你一直在利用我。" 他又一笑:"不错,我决定送你进宫的时候就已经存了夺位之心。但,皇兄还是冤枉了我,是他疑我在先,逼得我造反。这些晚些再说,先把药喝了。" 她毫不领情地推开他再度送到她嘴边的药匙,药汁洒在了他的一摆上。她冷冷道:"赐我一死吧,让我殉了陛下。" "殉葬?"他微眯了眼,"你没人可殉。我跟他不一样,我不会杀了自己的亲兄弟。" 她心中一动,仍是合了双眼不愿再理他。 "皇后娘娘万安。"一阵宫女问安的声音。 "陛下万安。"是一个好像熟悉又想不起是谁的声音。 然后,她知道他离开了,另一个人坐在了她的榻边。她又睁开眼:"孟……" 是孟良娣,当年的孟良娣。素儿看了看她现在的衣着,随即明白,冷然一声:"皇后娘娘。" "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了,把药喝了。"皇后端着药碗,药匙轻轻搅着,"本宫听陛下说过你的事情,知道你把清誉看得比什么都重。但你大可不必为嘉远帝如此,他已经废了闵充媛,陛下又一碗死药赐死了闵云清,如今的你,是闵素儿,陛下的正一品夫人。" 她只作不闻,又闭上眼睛自顾自睡着,皇后的声音悠悠传来:"若不是为了你,陛下不会这么早动兵。呵,去年中秋宫宴打碎贡品那事,根本就是他着意安排,为的就是要了你回去让你免受责罚。" "他什么都算准了,算准了你会出来为小宫女顶罪,便可要求嘉远帝赐下你。然后,先前的一切布置自是暴露了,便只能动兵。"皇后语中一顿,带了点嘲意,"他唯一没预料到的,就是你居然为了让他脱尽干系竟说出那番话,做了宫嫔。" 所以,他没能要了她回去,一切的布置仍是暴露了,只能起兵。这一切,她都不知道,她以为她做得很聪明,却是搅乱了一个想救她的人全部的布置。这是她无意中亲手布下的一盘棋,逼着嘉远帝和崇亲王对弈。明明不愿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出事的她,因为设下这盘棋,终是会逼得其中一个无路可走。 她忽然明白,她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皇后的话还在继续,一字字地敲在她心上:"那天的宫宴,本宫也在。你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本宫就知道你心里有陛下。后来,陛下起兵前告诉本宫,若能事成你却被嘉远帝赐死了,便追封你为后,本宫做夫人,不再立后;若你还活着,便是本宫做皇后,封你夫人。"皇后言语轻轻,却直刺着她已脆弱不堪的一颗心,"素儿,既然你心里有陛下,陛下又待你这么好,你又何必如此记恨?" 素儿终于开了口,生生硬硬地一句话充满悔意:"皇后娘娘,当年在崇亲王府时……您就该一顿重责取我性命。" 若她那时就死了,大概就不会有这些事了吧…… . 所有的道理都给她铺平了揉碎了,她却半分听不进去,只想以绝食了结了自己。 从陛下、皇后到过去王府的故人一天十二个时辰轮番轰炸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还是连口水都不肯喝。 第三天一早,陛下又来了,将一张纸放在桌上,对她说了句"夫人封号,自己挑一个"便拂袖离开。 她忽然生了一股惧意。 她的感觉是对的。不出半个时辰,一个仅穿着中衣裙、浑身血污的人被带到了她面前。宦官放下人便走了,那人无力地伏在地上,她定睛一看,一声惊呼:"玉漓?!" 玉漓木然地抬头看看她,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急忙过去扶住她,惊慌地问她:"玉漓……怎么了?你怎么成了这样?你……" 玉漓伏在她怀里一味地哭,她看着玉漓背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惊惧不已。 "姐姐……之前……之前在御前服侍的人,都发去了慎刑司……"玉漓呜咽着道。这才几天没见,她已瘦了一大圈,脸上没有半分光泽。慎刑司的日子,素儿明白,所有宫人都明白。她说,"陛下说……若姐姐肯做夫人,就让我服侍姐姐。若不然……就……" 她刚刚平静了些的眼里又现了恐惧,抓着素儿的胳膊哭着求道:"求姐姐救我……慎刑司的日子生不如死,我熬不下去……" 她的喊声撕心裂肺,那样的痛苦。素儿搂着她,怔了许久,缓缓道:"玉漓,你去c黄上歇着,我去见陛下。" 玉漓点点头,被她扶着颤颤巍巍地走到c黄边。素儿拿起桌上那张写着几个封号的纸,看也没看就推开了门。 在门外等候多时的张隐一揖:"夫人。" "我要见陛下。" 张隐又一揖:"诺。" . 成舒殿里,皇帝命人赐坐赐茶,笑问她:"想通了?" 她的言语毫不客气:"陛下如此手段,臣妾不敢想不通。"她看看放在面前案几上的那张纸,"不过这几个封号臣妾都不喜欢,陛下可否让臣妾自拟一个?" 於玠就让张隐拿了纸笔给她,她提笔写下两个大字递给张隐。张隐拿起来一看,惶然道:"夫人……这……" 於玠一疑:"呈上来。" "陛下……" 於玠神色未动,素儿也没有别的反应,张隐只好硬着头皮将纸呈上去。 纸上只有两个字:云清。 他眉心一搐,看看端然而坐的她,将纸拍在桌上,哑笑一声:"准了。" . 一个月后,帝幸云清夫人。 可实际上,只是他搂着冷冰冰的她一起睡着。 她没有曲意奉承,甚至连看也没看他:"陛下是帝王,这天下的女子陛下想要谁不容易,为什么一定要臣妾做这个夫人?陛下知道,臣妾的身子,已给了他人。" 他笑看着她:"所以,云清夫人你要朕怎么做?那天事出突然,你为了护朕才说了那番话做了他的嫔妃,如今朕登了皇位若弃你不顾,不是让人耻笑?" 原来是为了这个。她冷意更甚:"陛下不必顾虑这些,当日的事,是臣妾自作主张,不是陛下的吩咐,自与陛下无关。"轻声一笑,"再说,陛下怎知臣妾是真心为了护陛下还是根本就是为了借此上位?" 他没说话,她又说:"而且,当初护陛下的,是闵云清,陛下已经赐死她了,臣妾是闵素儿。" 他笑了:"所以,当初借此上位的也是闵云清,不是你。" ……抬杠! 素儿语结。 他不给面子地嘲笑:"把自己绕进去了不是?" 他又问她:"为了皇兄的事,你就这么恨我?你知不知道,若我不反,定是一死。还是说,在你眼里我是死是活半点无所谓?" 她漠然摇头:"不是,臣妾谁也不恨,只是恨毒了自己。" 他侧头看看很是勉强地倚在自己肩头的她:"恨毒了你自己?那还不如恨我。从头到尾,你是最无奈的那一个,是我们硬把你拉进了这场厮杀。" 她沉吟良久:"也许吧。" 他也沉吟良久,然后说:"素儿,商量件事。" 她讽笑一声:"商量?只怕臣妾不答应,陛下也能想着法子逼臣妾答应。" 他一哂:"这事,你要不愿意,还真没人逼得了你。" 她好奇地转向他,他说:"好好做朕的云清夫人,从前的事,忘了。"他一顿,也侧头看向她,"不是说笑,你这个样子下去,可对你自己没好处。" 她陷入沉默,他又说:"宫规你可以不守,礼数你可以不遵。你不用像从前在王府那般小心谨慎地侍奉我,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其他都无所谓。" "其他都无所谓?"她眼睛一转,带了点顽意问他,"那我不想做陛下的嫔妃行不行?"言毕立即噤声,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说出了这句话。这段日子她对谁都是冷眼看待,怎么莫名其妙就开起了玩笑,还是个极其危险的玩笑。她不自觉地往被子里缩了一缩。 "嗯……这个不行。"他笑说,"你想让我烽火戏诸侯我都能考虑考虑,但这事没的考虑。" 素儿眼睛一翻:"你才是褒姒。" 他蹙蹙眉,认真道:"那不能,我顶多是周幽王。" "……" 她翻过身,背对着他:"我睡了。" 他从后伸手环住她,她非常警觉地提醒了句:"陛下自重。" "知道你身子还虚着,不会动你。"他语中带笑,"不过你怎么说也是嫔妃,犯不着用'自重'这词吧?" 她不再理他,他也就没再说话。片刻,身后已起了轻微的鼾声,竟是他先睡着了。 这些日子,他也很累。 她轻手轻脚地转过身,面冲着他,第一次这样细细地打量他的五官。他的面容比当年添了刚毅和隐忍,也多了疲惫。她隐隐记得,在她十二岁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脸上的笑是纯粹的笑,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笑得多么开怀,眉宇间总有那么一处绽不出半分笑意。 她看着看着,忽然就哭了,不知缘由地哭了,也许只是因为心里积了太多的东西。死咬着下唇不出声,抬手擦了擦眼泪,阖目要睡,身子突然被搂紧,他却什么都没说,就这么搂着她,又睡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为下一篇文求个解答】话说……妹纸们看宫斗文的时候……是更爱看女人之间的斗争还是女主和皇帝的感情戏?不许说都爱看……【↓基友茴笙的文《凰诀》,请戳图片↓】 ☆、踏青游·承诺 他在丑时末离开了她的晳妍宫。 其实她进宫这么多年,睡觉早就很是惊醒了,这是她的职业道德。但这一夜,她睡得格外沉。 待醒来,已是辰时。才盥洗了,就有皇后宫里的人来,进殿便道有要事禀,她屏退了众人。 听那宦官说完,她静坐了会儿,才又叫宫人进来。梳了个倾髻,穿了一袭白底淡红花枝齐胸襦裙往御书房去。 门口的宦官向她施了一礼:"夫人,陛下在与几位亲王议事。"她会意颌首:"本宫去湖边走走,陛下得空时,劳烦中贵人知会本宫一声。" 那宦官刚道了一声"诺",张隐便迎了出来,低斥了一句:"不长眼!云清夫人也敢拦,陛下有旨云清夫人随时可伴驾。" 素儿闻言莞然一笑,未多加推辞,提裙入内。 至屋中一万福:"陛下圣安。" 几人便都起身向她一长揖:"夫人。" 她又浅浅一福:"见过各位殿下。" 上座的於玠笑而向她招手:"来坐。" 她到他身边坐下,才发现赫亲王也在,一瞬的别扭,很快发现赫亲王比她还别扭。 於玠也看出了二人的心思,向赫亲王笑道:"行了十二弟,夫人不是小气的人,坐吧。" 因她在场,几位亲王几番欲言又止。她以为是碍于她是嫔妃,正琢磨着要不要告退了,终是舒亲王先开了口:"陛下,大事已成,为何不绝后患?" 她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也无意去问,低头给於玠倒茶。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她,说:"大事已成,他不足为患。" "皇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赫亲王神情严肃,"他只要活着就是个祸患。再说他对兄弟从未仁慈过,陛下这般,简直……妇人之仁!" 赫亲王情急之下出了不敬之言,皇帝掌一击案:"十二弟!" 赫亲王咽了口气,不甘道:"皇兄恕罪。" "再说他对兄弟从未仁慈过"……他们这是在说……嘉远帝的事?素儿神色一紧,刚凝眉看向旁边的他,就觉得自己放在膝头的手被他一握,接着就是他冷声的一句:"此事改日再议。" 众人退去,她看着不言的他,眉头蹙得更紧了:"陛下……" 他仍伏案沉思,她又唤了一声:"陛下……" 他回神,偏头看看黛眉紧蹙的她,了然一笑:"我知道,不会杀他。" 七个字,让她安了心。 他睨着她问:"是不是有什么事?" 前天还冷冷冰冰的,就算昨天睡了一夜,今天就主动来找他还是反常。 素儿想了一想,声色平平静静:"臣妾想要一个答案——陛下究竟为何一定要臣妾?这天下的女子,陛下想要谁得不到?" 他神色一凝,笑而问:"专门跑一趟,就为了问这个?" 她颌首低眉:"不敢为这点事搅扰陛下,但还是求陛下先给臣妾个答案。" 看着她神色恭敬,双眼中却是近乎刚硬的坚持,面前的帝王沉默了许久,方缓然道:"那天,看着你的马车远去,我就后悔了,细作可以让别人来做,不该是你。" 对上她深有不解的眸子,他说:"就不应问你愿不愿意进宫,该早早的娶了你才是。后来,中秋的时候你惹恼了皇兄,我本想正好要了你回去,已经问过了母后的意思,她也同意你为正妃。"他笑意无奈,"谁知你闹出那么一出。" "我那是怕……" "是怕皇兄对我不利?"他说,她点头。他清浅一笑,"我知道。当时只恨没提前跟你说清楚。与皇兄的一战,根本不能避免,只是早晚的问题。" 她不语,不知他话中有几分是真的。以她的出身,在王府做妾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做亲王正妃,听着太荒谬。只听他又说:"那时他是帝王,一切只能循他的意;如今我既登基为帝,自不能再错过你一次。" 她明知他并无恶意,仍是从心底沁出寒冷,一层又一层地凝结住,冷得她整个人都在发抖,语气也陡然森冷:"所以,在陛下心里也好,在他心里也罢,臣妾终究只是个玩物而已,只能任由你们摆布。臣妾自己的想法如何,根本不重要。" 这是不折不扣的大不敬。於玠眸光一凛:"素儿!" "臣妾失言。"她唇畔犹挂着冷意。她已经不像从前那般惧他了,或者说,她已经无所惧了。人活得战战兢兢,最惧的无非是一死,而在她心里,连死也不过是解脱而已,其他的人或事,又还有什么可怕? 殿里一片寂然,几个年轻的宫人都屏了息,张隐也眉心轻一皱。就算陛下素日宽和待人,云清夫人您也太…… 简直成心搓火! 额上猛地一痛,被弹了个响指。听他笑责说:"苦着一张脸给谁看!" 素儿反倒不好再说什么,讪讪地揉着额角。他问她:"还有什么事?" "哦……"她一恍,差点把正事忘了,轻然道,"今儿个早上,皇后娘娘遣了人来,说娘娘身子不适,要臣妾照顾皇长子几天。臣妾本想去见皇后娘娘,可宫人说娘娘病得厉害不便见臣妾……事发突然,臣妾不知具体缘由,又想着皇长子既长又嫡,不敢擅自做主,便来问问陛下的意思……" 於玠认真沉思片刻,说:"自己拿主意。" 素儿一愣:"……陛下?" "我做主了,你又要觉得我无所谓你的想法。" "……"素儿噎住。陛下你联想能力实在太强…… 於玠自顾自地批阅奏折,素儿在旁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傻坐了一会儿,他放下笔:"带你见皇后去,然后你自己决定。" "……诺。" 他轻一握她的手:"走。" . 到皇后所住的长秋宫下了步辇,皇帝随口问道:"皇后怎么样?" 掌事的宦官回禀说:"娘娘刚服了药睡下,臣去请娘娘接驾。" 於玠抬手制止:"不必,朕进去看看。"便携起素儿的手一道进了内殿。榻上的帷帐放着,隐约看到榻上卧着的女子一动:"陛下?" 这声音虚弱得让素儿一怔,才记起自己刚刚苏醒那日皇后前来探望,用了极重的脂粉。想来那时便已经病了,才用脂粉遮掩病容。 皇后要起身行礼,於玠轻声道:"你好好躺着就是,不必多礼了。朕和夫人来看看你。" 素儿脱开他的手,深深一福:"皇后娘娘金安。" 皇后一笑:"本宫这个样子,本不想见夫人……罢了,有些话,到底还是要当面和夫人交待。" 於玠走过去撩开帷帐坐在榻边,素儿静立一旁,缓缓道:"臣妾知道不该打扰娘娘养病,可今早的事臣妾实在不敢做主。" 皇后抿一抿嘴,望向於玠:"可否请陛下回避?" 他犹豫一瞬,说道:"你有什么话,大可等病养好了再说。" "陛下是怕臣妾为难夫人?"皇后面上的笑意浓艳了几分,摇头说,"臣妾不会。" 於玠歉然笑道:"是朕多心,朕走了。" 皇后颌首:"多谢陛下。" 素儿施礼道:"恭送陛下。" 皇后半坐起身子,倚在榻上,舒了口气,吩咐宫人说:"都退下吧,本宫有话单独和夫人说。" 宫人们退去后,皇后拍了拍榻边示意素儿坐,又端详她半晌,才淡淡道:"当年本宫一时之气,陛下记到现在,你……别记恨本宫。" 素儿忙慰道:"娘娘什么话,当初是臣妾气盛顶撞了娘娘。" 皇后笑了一笑,又说:"本宫一直很讨厌你,当初是,现在也是。"皇后轻轻一叹,继道,"本宫不明白你到底强在哪。若说本宫是庶出,也好歹也是骠骑将军的独女,总比你这个寻常人家的女儿高上一些;若说你帮了陛下大忙,可本宫乃至本宫的整个家族也没少出力……陛下他,偏偏就把你看得更重。" 素儿无言,皇后神色怅然:"送你进宫的事,陛下瞒得很好。你就这么突然从王府消失了,我还以为是你惹恼了陛下被赶走了,很是高兴了一阵子。"说着自嘲一笑,"直到那天陛下喝得大醉,抓着我的手问我……'素儿,本王问你愿不愿意进宫,你怎么就答应了呢?'"皇后认认真真地看着素儿,憔悴的面容更显黯淡,"他说这话时的神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素儿沉默着,觉得一股液体一直在眼眶里涌着,又一次次被她强行忍下。她从来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当她在宫里步步为营的时候,他竟是这般念着她。 ☆、踏青游·皇后 她还以为,她只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他待她好,也不过是因为她有功,他有愧。所以她不愿意做他的宫嫔,时不时地去试探他的底线,巴不得他废了自己才好,无论是死了还是在冷宫了结余生都比这样心里舒服。 所谓当局者迷,她忘了,如果他真的只是因为她有功才待她好、给她夫人的位子,那她的大不敬也就足够抹了先前的功劳,他何必一次次地容忍? "中秋之后,陛下决定起兵,他三番五次派人打探你的消息,大概是宫里听到了风声,他什么也打听不到。我知道他担忧,但没想到他会直言告诉我,待他登基为帝时,你若真遭遇不测,便谥你为后,不再立后……在他眼里,跟你比起来,我什么都不算。" 皇后轻笑的声音多有凄悲之意,素儿深吸一口气,镇静道:"娘娘为何告诉臣妾这些?" 皇后沉了片刻,正色道:"本宫这病本宫自己清楚……本宫的日子不长了。阿询还小,本宫这个做母亲的照顾不了他,总得找个人照顾他。沈贤妃和姜昭华都有自己的孩子,势力也复杂,本宫信不过;徐良则家中又和本宫母族不合……"她抬眸看向素儿,语中隐有不甘,"到最后……本宫竟只能把孩子交给最大的对手。" "娘娘……" "若你今后有了孩子,陛下定是宠爱的。阿询不会同他争皇位……" "皇后娘娘!"素儿忍不住打断她的话,"娘娘何必说在这些,皇长子既嫡又长,日后这位子……自是他的。" 皇后摇头:"本宫只想提前把话说清了。本朝素来立贤不立长,他若真是才学过人,陛下将皇位给他也就罢了;若不然,决不让他以嫡长之名去争皇位……兄弟相残的事,本宫不愿自己的儿子去做。" 素儿垂下羽睫:"诺,臣妾会按娘娘的意思教导皇长子。" 皇后颌首:"多谢。"又道,"若陛下要封你为后,你不要推辞。本宫希望,阿询一直是名副其实的嫡子。"这和先前的话多有冲突,若连皇位也不在乎,又何必在乎嫡子与否?再说,皇后的儿子,即便由旁的嫔妃抚养了,也仍是嫡出,她却强调"名副其实"。 素儿心里疑惑但没有问出,皇后自觉地释了疑:"本宫是庶出,庶出的滋味本宫晓得,本宫不想阿询沾上半点'庶'字。他的继母,也必须是嫡母。" 素儿思绪复杂。皇后对于"嫡庶"已执着得近乎疯狂,她知道,这是多年来积攒下的恼意。贵族间的关系素来复杂,哪怕是亲人,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即便入宫后过得很累,十二岁前的日子也还是开心的。不像皇后,从小就看惯了尔虞我诈跟红踩白。 . 素儿走出长秋宫,出门便见到了那个玄色背影。她走到他身侧:"陛下。" 於玠看她面色发白,眉心一搐:"皇后她……跟你说什么了?" 素儿颌首:"说了很多,有臣妾知道的,也有臣妾不知道的;有臣妾想得到的,也有臣妾想不到的。" 他仍蹙着眉,她抬了抬眼,眼底带笑:"臣妾先前以为自己只是陛下手里的一颗棋子,现在才知道,原来不是……" 他一愣,旋即笑了,伸手扶住她的双肩与她四目相对:"当然不是,从来不是。" . 七月初,皇后孟氏薨,谥曰庄娴。 遵庄娴皇后遗愿,皇长子贺兰永询交云清夫人闵氏抚养,并册闵氏为后。 这是一个悲喜交加的秋季。国丧未过,宫人们尤戴着孝,从宫中到民间,一切宴乐活动也皆禁止,新后闵氏却在此时有孕。 不论新后有孕与否,国丧还是国丧,中秋宫宴按礼取消。原本该是进宫参宴的贵族命妇们,此时则是进宫哀悼庄娴皇后。整个皇宫一片悲伤,素儿自然也是在这种气氛中无法脱开。 於玠怕她孕中多思,特准她在国丧期仍可传歌舞解闷。话是这么说,可素儿一次也没传过。她听说这旨意一下,朝臣便是一片反对,这确是不合规矩的。就算不管朝臣,后宫还有这许许多多的眼睛盯着看着,她这个毫无家族势力的皇后,不知有多少人想推她下去。 他知道她的顾虑与谨慎,搂着她,颇有愧意:"辛苦你了。" 她靠在他怀里,闭着眼睛不说话。 他忽然说:"改日我陪你出宫走走吧。" 她心中一动,抬起头看着他道:"嗯……臣妾想回家看看,这么多年也没回去过。但……臣妾自己回去就好,陛下同去多有不便。" 他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随你的意,让张隐安排。" 她又道:"再过些日子吧,现在身孕才两个多月,出点岔子就会……"只觉搂着自己的手一紧,她笑睨他一眼,"陛下也担心不是?所以臣妾想等来年元月再回去。" 那时候胎稳了,谁都放心。 . 皇后回家省亲的日子定在正月十六,按她自己的意,没有安排皇后仪仗,只是挑了几个宫人随行。 素儿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快速移动的景物,难免有些恍神。玉漓瞧出她神色不对,轻声问:"姐姐,怎么了?" 素儿回过头,抿唇一笑:"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那年陛下受封崇亲王时,我随陛下一起离开锦都的时候。当时也是这样看着窗外,还以为自己永远回不来了。"世事变迁,同样的情景呈现在眼前,她却已是截然不同的身份了。 如今的她,母仪天下。 玉漓突然"哎"了一声:"姐姐,你看,那是不是张婕妤?" 素儿又往窗外看了看,略有惊喜:"还真是。"随即转头斥了玉漓一句,"说话不当心,还婕妤婕妤地叫,让有心人听了去非要挑你的不是!" 宫里人多口杂,她这个皇后当得不容易。不仅是她,连带她身边所有宫人都是时时处处小心谨慎。唯独玉漓,和她太熟悉,说话时不常地没轻没重。玉漓抱歉地扯了扯嘴角:"知道了……我平日里挺当心的,就是在姐姐面前才没这么多顾忌……" 素儿扬声一句"停车",马车稳稳停下,她向玉漓道:"去请她上来坐坐,也有些日子不见了。" 片刻,容琳随着玉漓一道上了马车,向素儿欠了欠身:"皇后娘娘。" 容琳清瘦了许多,面色也不似从前那般红润,双眸都显得昏暗了。素儿见此,心中难免酸楚,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先请她坐。 无言了一会儿,素儿才道:"我听说陛下封了你郡主的位子,也想给你再赐婚,你都不要。这样下去怎么行?今后的日子怎么熬得下去。" 容琳苦涩一笑:"江山易主的事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熬不下去的……好歹曾是天子宫嫔,断没有再嫁的道理。"后一句话说得颇有愤意,素儿知道她是心中不快自己从了新帝又不敢直言,也没有辩解。又安静了一会儿,她犹豫着问:"你……去看过他吗?" 容琳轻笑:"当然,每日都去。今天也是刚从他的陵寝回来。" 素儿神色骤然大变,惊问:"你说什么!他……" 容琳不解她的为何会如此反应,蹙眉道:"怎么?娘娘还不知?还是明知如此却故作惊讶?" 素儿呼吸急促,玉漓急忙上前为她抚着胸口,急向容琳道:"现在说这个干什么……娘娘怀着身孕听不得这些……" 素儿蓦然伸手抓住玉漓的手腕,语气森然:"你也知道?" 玉漓被她的表情嚇住,一时接不上话,素儿再度看向容琳,声音有些发哑,一字字都似从心上撕下来一般,夹杂着无法言说的震惊与痛苦:"他是自尽……还是……" 容琳这才意识到她是确实不知此事,见她如此也有些怕,若她孕中有个三长两短,只怕做了太后的姑母也救不了自己。 "告诉我!"素儿喝了一声,又陡然无力,"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 容琳咬了咬下唇,极不情愿地吞吞吐吐道:"七个月前……表哥……赐死了他……" 真的是他! 他一直在骗她!骗了她七个月! 他告诉她她无人可殉、告诉她他和嘉远帝不一样,当着她的面对舒亲王说"大事已成,他不足为患",他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不会杀他…… 她以为,君子言出必行,君王更无戏言;或者,抛开这些,她以为,他不会骗她…… 所以她才那么轻而易举地相信了他的话,甚至没有想过要打听虚实。 今天,容琳实实在在地告诉她,她错了。 素儿银牙紧咬,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落在红色凤鸟纹的交领襦上,一滴又一滴。她的喉间忽然迸发出一声凄厉的笑声,凄厉得近乎中箭鸿鹄的哀鸣。 玉漓惊慌地扶住她:"姐姐……姐姐你有着身孕……" 太晚了。素儿只觉腹间一阵搐痛,额上顿时生了一层冷汗,痛感逐渐加剧,直痛得她呼吸困难。她的思绪在一阵阵接连不断的剧痛中逐渐变得模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玉漓向窗外尖叫的一声:"不好了!娘娘见红了!" 之后,一片黑暗。 她在疼痛中再度醒来,已回到宫中,长秋宫椒房殿。 一众宫人井然有序地忙碌着,她木讷地看着他们,好像连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他死了,那个说不上对她很好但终究是小心地保护着她的人死了。 十二岁那年踏青时遇到的那个人、让她一直执念的那个人死了。 她终究没能问问他还记不记得那年清明的那个小姑娘。 而杀了他的,就是一直对她很好的那个人。 他明明知道她的心思,仍旧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趴桌】好想开宫斗坑啊……好想开宫斗坑啊……我真的好想开宫斗坑啊……忍字头上一把刀啊……【↓基友茴笙的文《凰诀》,请戳图片↓】 ☆、踏青游·决断 她在这样的煎熬中,任由产婆摆布着。就像一个木偶,她们说怎么做她就照做,但她实际上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她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把孩子生下来的,只知道很痛,身上很痛,痛得刺骨。但心里更痛。 她听到婴儿的第一声啼哭,然后,听到产婆说:"恭喜娘娘,虽是早产,小帝姬也还健康。" 接着,便是宫人们一叠声的问安:"陛下。" 她倏然清醒,侧头看向正朝她走来的那个人。这个时候,她本应该是喜悦地和他一起看看他们的女儿,可她却连半点笑意也无,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直到他坐到自己榻边,她冷冷道:"陛下,产房血气重,陛下不宜久留。" "素儿……"他已经知道了她早产的原因,急切地想要解释,在椒房殿外等了两个时辰,此时面对她时,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没的解释。 他从宫女手中抱过女儿,吩咐宫人都退下,又做回她的榻边,沉一叹:"我知道你怪我。" 换来的是她的冷笑:"岂敢。"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她没有挣脱,就像没有生命一般任由他握着,他说:"朝堂的事……你不懂……" 她又是一声冷笑:"臣妾想休息了,陛下慢走。" 一声叹息之后,他离开了。 . 新帝姬诞生,但皇帝一连三天没有踏足长秋宫。莫说后宫开始了各种议论,连太后也觉得甚为奇怪,前往看望皇后时几次试探又什么都没问出。 第四天下午,玉漓给素儿端上了补身子的汤药,方道:"陛下知会了六宫,册帝姬为公主,封号……肃悦。" 素儿端着瓷碗的手一颤。按大燕的规矩,帝姬许嫁之年方可赐封公主,得圣心提前的也有,可是她才出生三天。 素儿"哦"了一声,将碗放在手边案上,漫不经心地问:"名字都还没有,急着赐封号干什么。哪个肃?"肃悦,素儿心悦,於玠的意思她明白,但她也知道封号中为了避自己名讳绝不可能是"素"字。 玉漓欠身回道:"肃穆的肃。" 素儿的手持着调羹在碗中一下下舀着,话语慢而轻缓:"直接回了陛下去,这封号太庄重,不好。" "这……"玉漓面露难色,犹犹豫豫道,"已经六宫皆知了不说,这个时候……旨意恐怕已经到了礼部了……" 素儿面色冷如白霜:"去照我的话说,告诉陛下,要么给帝姬换封号,要么废后!" "姐姐……" "去!" . 一盏茶的工夫后,皇帝驾临长秋宫,衣袍间怒气夹杂。素儿端然一福礼:"陛下万福。" 分明地觉出他将怒意压了下去,一声:"免。" 无声起身。面容清秀的皇后对面是清隽儒雅的帝王,本该是一对璧人,本来也确实是一对璧人,如今中间却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冷了半刻,帝王一声沉重叹息,伸手要抚上妻子的脸颊:"素儿……" 刚被他的手指触到,她便向触电一般躲开了,向后退了半步,不言不语。於玠的手滞在半空,垂下,低低一笑:"要跟我赌气到什么时候?" 没有答复。 他兀自踱了两步,环视着椒房殿的陈设,又回过头看她,轻哼一声:"不说话?" 她确实没有说话。 "来人,把席玉漓拖下去杖毙!"他的语中犹带着笑意,她黛眉一跳:"陛下!" 两名宦官止了步。素儿敛衣一拜,沉稳道:"陛下,玉漓只是去替臣妾传话,有什么错也不是她的错。" 椒房殿里明明安静得毫无声息,却又人人都能分明地感觉到皇帝的怒意。素儿目不斜视地跪在那儿盯着地面,一尘不染的地上隐隐倒映着她的面容。 他直被她气得又是一声笑,吩咐宫人:"都退下。" "陛……陛下……"同样跪伏在地被惊得一声冷汗的玉漓仍是大着胆子道了一句,"娘娘刚生了孩子……不宜久跪……" "退下!"皇帝一声怒喝,宫人们终是都退了下去。 他冷睇着如一尊雕塑般跪地的素儿,声音平静,略有嘲意:"当年王府的一个小丫头,如今胆子是愈发大了,敢亲口说出让朕废了你的话,你真当朕不敢?" 这是自他称帝以来,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朕"。虽是她先恨上了他,有心要让他废后,心中仍不免一痛,沉默片刻,道:"臣妾家中无任何背景,陛下自没有什么不敢。" 当年在王府的时候,她处事谨慎,但凡跪地请罪时,无一次不是心中忐忑惧怕的。而今日,却是无半分惧意,唯求他一道旨意废后或是赐死。 预想中的发火却没等来,她觉得肩头被人一扶,就听到他无奈而温和的声音:"起来说。" 他们在案前相对而坐,他径自提起茶壶倒茶,倒了一半忽而笑起来。她疑惑,但没发问,只听他说:"突然想起来那年腊月,我说要出府走走,你在信期也不敢说一声,结果在酒馆里疼得死去活来。"笑睨她一眼,继续倒茶,"后来终于撑不住了,问我有热水没有。"他将其中一杯茶推到她面前,自己端起另一杯抿了一口,回忆着说,"那是你第一次向我提要求吧。多大点事,你缓过来之后神色惊慌得像犯了什么不得了的大错一样。" 他又喝了口茶。她的目光在回忆中变得有些乱,轻别过头去不看他,只冷道:"多久以前的事了,陛下说这个干什么?" 他就像没听见她的话一样,继续说:"后来,孟良娣……庄娴皇后那个事,我听你说到府里谣传你与我的事是毁你清誉,不知怎么就恼了,叫人罚了你。其实我也知道你的话并无错,可你又死撑着不肯服软,连一句话也不肯说,半个台阶都不给我下。"他的声音微微沉了,"所以,那件事,我还真得多谢张隐。" 若不是张隐及时开口铺了这个台阶,她便死定了。 素儿静静神,淡淡一笑:"是啊,若不然,臣妾当时就死了,也就不能进宫助陛下完成大业了。" 他身形一颤,眼中的痛苦一闪而过,转而又是笑意温润:"我知道你怨我,那事……我确实无可辩驳。今天跟你说这些并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你我好歹夫妻一场。就算现在在你眼里已经不是夫妻了,也好歹还有从前的情分在。你怎么想的、要我怎么做,明明白白告诉我,每天劳心费神和我赌气,伤的可是你自己的身子。"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沉沉地呼出,端起茶盏却没有饮,只是感受着阵阵热气带来的茶香。思绪在茶香中逐渐平静、清晰,她搁下茶盏,回视着他,道:"是,就如陛下所说,好歹夫妻一场。而且,陛下待臣妾不错,一直都不错,无论是在映阳还是锦都,这些臣妾都知道。"她垂下眼帘,凝视着杯中茶水不再看他,她怕看到他神色的变化后,这番话就没有勇气继续说下去了,"但是,陛下,有些事……发生了便是发生了,无法挽回,若硬要挽回,也毫无意义……当年陛下怒罚臣妾带来的伤在身上,好了便好了,连疤也没留下;但这次,在心上……臣妾知道朝堂之上陛下有陛下的无奈,可臣妾的心思陛下也清楚。当年臣妾会参加采选都只是想见他一面,如今……陛下您,杀了他……" 他苦笑点头:"是,这些我知道。可事已至此,我没办法让他再活过来——就算有,也不能。那么,你要我怎么做?" 她略有困惑:"臣妾不明白陛下指得是什么。" 他语气坚决地解释:"我要你好好活着,尽量舒心地活着,你要我怎么做?" 她垂首跪坐良久,终是说出了这几日一直盘旋心头的那句话:"臣妾但求……与陛下……老死不相往来……" "素儿……"他分明地倒抽了口气,她忍回了已经夺到了眼眶的泪水,继道:"陛下,这件事,已是一道无法消除的鸿沟……臣妾只要与陛下相见,便不可能视这道鸿沟为无物,只会让这道鸿沟越来越深……臣妾现在只是对陛下有怨,但臣妾不想恨陛下。"她离席一拜,"求陛下废后!" "你……"他怔了良久,似在判断这话究竟是不是她亲口说出的,终是眼里一黯,"我答应你。" "谢陛下。" "我日后不再来见你就是了,废后大可不必。"他留下这样一句话,没有说原因便拂袖离去。她已提出要与他老死不相往来,他竟还不废了她…… 素儿呆坐在地,直至玉漓匆匆进殿扶住脸色苍白的她,急问:"姐姐……怎么了?" 她怅然苦笑,摇头说:"没什么,我解决了一件不得不解决的事。" ☆、踏青游·帝后 皇帝真的一连五年没有踏足长秋宫。这种事自然是人尽皆知,起初人人都道这是要废后了,可时间长了又觉得陛下好像完全没这个意思。没人敢直接问皇帝缘由,六宫嫔妃去向皇后问安时同样没人敢问,而这一对夫妻,对此也是半句不提,就好像这是一件无比正常的事。 於玠给了沈贤妃协理六宫的权力,平日里该由皇后出席的各项庆典也都由沈贤妃代替,但凤印却一直没有易主。 这样的事情,在传遍了后宫后,很快就会传到前朝。素儿知道,这是世家们将自家女儿推向后位的绝佳由头,但那一纸废后诏书却始终见不到。 只是有的时候,在皇长子永询从他父皇的书房回来时,会对她说:"母后,儿臣今天向父皇问安的时候,又听说有人请旨要父皇废了母后,立沈母妃为后了。" 八岁的永询一脸的不忿,素儿揽过他,嗔笑道:"你还小,这些个闲事不要管,好好读书练武才是要紧的。" 五岁的肃悦公主便跑过去拉着永询的手说:"就是就是,大哥哥不生气,父皇才不会废了母后呢!上次父皇跟我说啦,母后不是他第一个皇后,但一定是最后一个皇后。所以,如果废了母后他就没有皇后啦!那他干嘛废了母后?" 肃悦公主歪着脑袋眨着眼睛,逻辑清晰地阐明了自己的想法。素儿黛眉微蹙,隐有怒意:"肃悦!母后叮嘱了你多少次,不要在你父皇面前提母后,你还跑去问这些!" 肃悦公主连连摇头:"才不是,肃悦只是问父皇,为什么别的帝姬都有小字,肃悦只有封号没有小字。父皇说,肃悦的封号是为母后图吉利的,多叫一叫这封号母后兴许就开心了,所以不给肃悦小字。" 肃悦,素儿心悦。原来他仍是想着这个,怨不得她几次给肃悦拟了小字叫人呈上去之后都没了下文。 她心里太清楚他待自己的好,但是,就如她先前对他说的,嘉远帝的死,终究是他们间一道无法消除的鸿沟。见得越多,鸿沟便越深,如今两不相见,反倒无比平和,互相念着对方的好。 这大约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如果他一直不废她,那么她到死都是皇后,死后亦是按皇后礼葬,入天家宗祠;而如果他先她一步走了,她便是大燕朝的太后,享无限风光。 可每每想到后者,她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在轻柔却又分明地告诉她,她希望如果他先走一步,便同时赐死自己,然后……合葬。 这合葬的想法,一次次被她强自打消。 是他杀了他,她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想法。 . 五年后的这一天,他会来长秋宫,也纯属是个意外。 本来是嫔妃照常向皇后问安,不过闲聊家常罢了,却忽然起了争执,再往后竟动起了手。 有孕的沈美人一怒之下推了她,她额角撞在桌上,顿时血流如注。永询护母心切,情急中便上去推开了沈美人,沈美人动了胎气,登时腹痛难忍,急传了太医才保住胎。 这堪称大燕承熙朝后宫第一流血事件。 当皇帝匆匆赶到长秋宫椒房殿时,沈美人被人扶着坐在席上,一张娇俏的脸上满是怒气,柔荑指着皇后大骂:"贱人!究竟是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有心加害皇嗣!" 太医正为素儿包扎额上伤口,素儿不耐地合着眼,手指轻柔着太阳穴,懒得同她争执:"本宫到底还是中宫皇后,沈美人说话仔细。" 沈美人还要再骂,就听素儿身边的肃悦公主一声清脆地"父皇",惶然回身看去,不知皇帝已经在殿门口站了多久。 素儿也是一怔,立即起身前行,率一众嫔妃一道行大礼问安。他的衣摆出现在她面前,又经过了她的身边,他扶起沈美人,语气温和:"起来。" 沈美人站起身,看着於玠满脸委屈,带着哭腔道:"陛下救臣妾……皇后娘娘要害臣妾的孩子……" 一语既出,皇帝蹙了眉头,淡看了仍旧跪着的皇后一眼。一旁的肃悦公主瞪着眼睛,怒指着沈美人道:"你胡说!分明是你先伤的母后!你从一进殿就对母后冷嘲热讽!母后说了你两句你就动手!"小小的肃悦公主快言快语,素儿直起身子,一把拉过她:"肃悦!住口!" "张隐。"皇帝沉沉开口,分明的不悦,语声倒仍平静,"传旨下去,晋沈美人为正五品姬以示安抚。" "谢陛下。"沈姬脸上虽犹挂着泪痕,却是破涕为笑,刚欲拜谢,被於玠伸手拦住,"免了,好好安胎,朕送你回去。" 他揽着沈姬,直至经过素儿时才又看了她一眼,冷淡一句:"长秋宫上下罚俸半年。" 素儿心中一沉:"诺,恭送陛下。" . 此后掀起的又是一阵要求废后的议论。除却她毒害皇嗣这一条之外,几位重臣更是翻出了她的旧事。说她是嘉远帝的宫嫔,如今能当皇后自是狐媚惑主的结果。更是列举了古往今来的一系列妖废与之作比,看这阵势,竟是不仅要求皇帝废了她,而是要皇帝赐死她了。 这些事愈演愈烈,最终闹到右相在朝堂之上以死相逼跪请陛下清君侧的地步,好在被侍卫拦下才没有血溅当场。 而这些事,也终于传到了一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素儿耳中。 五年来,她第一次主动求见於玠,拿不准他是否会见自己,只得去央求太后安排。 听是太后的召见,皇帝一刻也没耽搁地就去了,被人请去侧殿看到皇后时不禁一愣。 "陛下万安。"素儿垂首一福。他蹙蹙眉,旋即一笑,径自到案前坐下,道:"坐下说。" 素儿走过去与他相对而坐,他兀自倒着茶,忽地笑了:"那年中秋,是我借母后的名义见你。怎么,风水轮流转这次轮到我了?" 她哑然一笑,他又问:"什么事不能直接来找我说,非得兜个圈子?" 她也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然说:"昨天朝上的事,臣妾听说了。"他轻一挑眉,等着她的下文。她说,"请陛下大局为重。" 於玠轻笑:"你说的'大局为重'如果是指废后,就不必再说了。" 素儿沉默了会儿,说:"陛下待臣妾好臣妾知道,可臣妾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值得陛下待臣妾这么好。" 他看着她,她不紧不慢地冷静分析自己:"论容貌,臣妾跟'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些个词都沾不上;论才情更没得提,臣妾家中小门小户,入宫后才勉强识得些字看过些书罢了。这后宫里,比臣妾强的宫嫔笔笔皆是。" 他蓦地被她问住了。像是灌酒一般一口饮尽了杯中的余茶,笑着一句:"若没别的事,我走了。" "陛下!右相大人三朝元老,您不能……" 於玠懒得听,站起身扔给她一句"后宫别干政",把她堵得死死的。 出了殿门,於玠不免一声干笑:这素儿,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年里将她比作妲己褒姒之流要他废后的声音从来不曾停止过,只是都被他强压了下去,加之她从前没出过什么差错,也就都不了了之了。这次的事之所以闹得厉害,不过是因为沈姬给他们了个合适的由头,她还真以为这是头一次提起废后之事? 素儿在侧殿呆坐良久。她心中明白,一女不侍二夫,一妃不侍两帝,她遭人非议再正常不过,不正常的是为何这非议在她做了五年皇后之后才起来。如果之前自己未曾听说,是因为於玠有意隐瞒,那么为何这次他瞒不住? 她毫无征兆地忽然想起庄娴皇后曾对她说"沈贤妃和姜昭华都有自己的孩子,势力也复杂,本宫信不过……" 心思一动,豁然明朗。 右相是沈贤妃的父亲,沈姬是她的庶妹,所有这些事,不过都是为了给沈贤妃铺一条坐上后位的道路。下一步,便是立沈贤妃的儿子为太子,沈家必能权大于天! 怪不得他说"后宫别干政",原来这事归根到底就是政事。 她的手猛地攥住衣摆,紧握成拳。自己怎么就这么傻,竟现在才明白,她不该给他压力求他废后,不能助沈家成事! 五年来,她第一次真正动用了身为皇后的权力,给了与沈贤妃素来不和的姜昭华协理六宫的职权,后宫便真正的出现了三足鼎立的局面。姜家的权臣们抓住了这次机会,竭尽全力阻止沈家废后——如果他们想让自家女儿登上后位,就绝不能让沈家得逞,否则在闵素儿被废后,后位定是沈贤妃的。 帝后二人就这么毫无商量但很默契地配合了起来,沈家与皇权的抗衡很快转变成了沈家与姜家的对决,双方争执不下,最后只好各退一步让此事平息。各退一步的结果折射到后宫,就是沈贤妃晋夫人位,姜昭华晋从一品淑妃。 之后,一切恢复正常,包括於玠和素儿也恢复了往日互不相见的情况。 四个月后,沈贤妃暴毙,死亡原因是有人在她的菜肴里下了砒霜。 一切证据直指姜淑妃,陛下震怒,下旨赐死。 一切都发生得这样快,又结束得这样快。事情传到长秋宫的时候,已经不需要身为皇后的素儿再做任何事情了,只是知会她一声而已。 正在用膳的她搁下筷子,无声一笑:陛下好手段。 作者有话要说:TAT……还没收藏的各位读者给个收藏吧!已经收藏了的各位顺便戳进专栏给个作收吧!【扭啊扭】戳一下下面的图就进去了~~~ ☆、踏青游·终章 那场废后风波的再次互不相见,他们坚持了十年。 明明同在一个皇宫内,明明是全天下最高贵的一对夫妻,却都当作对方不存在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必须见她。 当张隐在椒房殿里对她说"陛下请娘娘务必去一趟"的时候,她的心猛悬了起来。 到了成舒殿门口,看到几位重臣刚刚出来。互行一礼,她提步入殿,在榻前端然一福:"陛下……"在看到於玠时,"圣安"两个字生生哽住。 榻上之人,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已与她印象中那个清隽儒雅的帝王判若两人。她知道,他的日子不长了。 他要宫人都退下,撑坐起身,一阵咳嗽。素儿只一瞬的犹豫,便走上前去扶住他,他苦笑着被她扶着坐正身子,伸手握住她的手:"素儿,二十一年了。" 她一怔,反应了一下他指的是什么:他们认识二十一年了。 "你恨了我十五年。"他说,她低首:"臣妾没恨过陛下,这十五年不肯见陛下就是为了不恨陛下。" 他笑笑,对她的说辞不置可否。他的脸上,犹自挂着温和的笑,话语却虚弱无力:"我死之后,皇位是阿询的,你自然是太后。等将来,你若愿意,便与我合葬;若不愿意……"他短一叹,"你自己决定就好。" 她在恍惚中,不觉泪眼迷蒙,抬手一擦眼泪,却被他看到腕上之物。 那是一枚精致的五彩线手环,线中掺了金丝,收口处还有一枚小小的羊脂玉。手环看上去并不新了,色泽已有些暗淡,唯那羊脂玉在人气儿的滋养下格外温润。 於玠凝神看了许久,慵懒一笑:"这丫头有意思,都说五彩线得在端午后第一场雨时剪了冲走才能避灾,如今……都十几年过去了,她倒还带着。" 那年中秋时,赫亲王说了类似的话,之后的争执让她险些送命。今日在这样的情境下再听到这话,心里却只有酸楚。她强压泪意,垂眸一笑:"陛下,今天端午。" 他觉得有些累,便又躺了回去,深深呼出一口气,无比平静地说道:"有一件事,我从来没问过你……我听说四哥待你,也就如待其他嫔妃一般,为何他在你心里就这么重?" 她摇了摇头:"这事说来可笑……不过是小时候一次偶然的相遇罢了,但是,臣妾忘不了。"她语声微顿,抿一抿唇,又说,"陛下待臣妾很好,但陛下不该杀了他……" 他长长一声叹:"是啊,那事终是我对不起你。"他微侧过头,睇视着她问,"你与他小时候的相见,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这般忘不了?" 她沉吟少倾,檀口轻言起那桩埋藏在心里二十一年的旧事,一字一句连成那年的故事,也铺成了她这些年的命运。最后,她一声自嘲的笑:"其实,说到底,当年的一切情分也不过是他那一句'这小丫头有意思,好一张不饶人的嘴。刘原,这姑娘若不要你赔的风筝,你便不用回来了'罢了。" 於玠眼中光芒一闪,又黯下去,阖目缓道:"有趣,有趣……" 他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忽然又开口说:"我想睡一觉,你……也回去休息吧。" 素儿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一种强烈的感觉告诉她,他睡过去,就不会醒来了。她跪坐在榻边,语气温柔但嗓音有些沙哑:"陛下睡吧,臣妾在这里陪着陛下。" 他又笑一笑,沉沉睡去。真的没有醒来。 那天,她抓着他的手,感受着那逐渐消失的温度,眼泪越涌越厉害。 这个在她信期时将她拢在斗篷里带回王府的温度,这个在她被府中妾侍刁难时送她回房休息的温度,再不会有了…… 她觉得一块巨石忽然压在了她的心上,压得她好痛,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终是以一声凄厉的呼喊释放了这种压抑,宫人们闻声匆匆赶来,却见皇后娘娘已然恢复平静,双目无神地跪坐在陛下榻边,良久,仿若刚察觉到宫人进来一般,颤抖着吐出四个字:"陛下……驾崩……" . 承熙十五年,帝崩,皇长子贺兰永询继位,改年号隆庆,尊其嫡母闵氏为皇太后。 事情若是这般如常地继续下去,便与我锁香楼毫无干系了。手札中这个故事的篇幅已经这样的长,我想最终的转折应是快了。合上书册,取出阅忆香在那瓶"踏青游"里一浸,大致算了算时间将其剪短,将最后一小截cha在栓了白线的平安扣里,引燃。 画面中的妇人面容清秀,虽是生了细细的皱纹,仍不难看出她年轻时必然也是一美人。她手里翻着一本册子,一旁的宫女禀道:"这些便是今年要送出宫去养老的宦官了,太后若看着没别的问题,内务府就这样去办了。" 她缓缓点着头,目光蓦地停住,持着册子的手也颤抖起来。我连忙解下白线,转到了她的视角上,那颤颤巍巍的目光,正落在一个名字上:刘原。 那年清明时随嘉远帝一道踏青的宦侍。 她静了静神,将那册子交给宫女:"没别的问题,传那刘原来见哀家。" 片刻后,一个宦官被带到,看服饰级别不低。年纪并不算大,四五十岁而已,走起路来却有点跛,这大概就是他要被早早送出宫去养老的原因。 他的礼还没行下去,就被太后亲自起身扶住,弄得他受宠若惊,一时怔住。 太后含笑看他片刻,道:"你大约是不记得我了,但当年若不是你告诉我那人是神宗……我也不会进宫。" 刘原愣了一愣:"神宗?"那是嘉远帝的庙号。 太后轻一点头:"是,二十四年前那个清明节,神宗的马车压坏了我的风筝,我追问你那是谁……你还记不记得?" 那件事,在闵素儿心里是件大事,但在刘原心里不过是个小小的事故,他认真地回想了良久,才道:"臣想起来了,不过恐怕太后记错了……那不是神宗,是先帝。" 我看到闵素儿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向后退了两步,被宫女扶住了才站稳,不敢相信地问他:"你……你说什么?" 刘原并不知她为何是这样的反应,虽有些怕,也只能照实回答说:"那确是先帝……臣当年虽然是神宗身边的人,但那次确是随先帝出的宫。那时神宗冠礼在即,先帝与神宗交好,帮神宗督着冠礼的事宜,神宗为了办事方便,便让臣跟在先帝身边了一阵子……" 我无法想象当时闵素儿心中是怎样的震惊,原来这些年所有的纠葛,从一开始就是个误会…… 如果没有这个误会,她或许不会进宫,或许后来会和承熙帝好好的做夫妻…… 可这个误会就这样出现了,让她执念了二十四年,折磨了她二十四年,然后又一语道出真相。 这简直是老天刻意而嚣张的捉弄。 后来,她离开了皇宫,去了映阳,承熙帝曾经的封地。在那里,她遇到了当时正在四处游历的两位锁香楼楼主,也就是我爹娘。 灵探不知道她的来头,只凭职业经验感觉在她身上有生意可做,把她带去见了我娘。在我娘向她详细介绍了业务之后,她说:"原来锁香楼真的存在……" 我娘愣住:"夫人知道我们?" "是,朝廷一直在找你们,我怎会不知道?"她笑了一笑,"不过,我不会说出去,这生意你放心做。" 我娘哑了哑,问她:"你想忘掉哪段记忆?" "十二岁以后,全部。" 我娘愕了一会儿:"那个……失去这么多记忆……你会死的……" 不想她一哂:"哦?是么?那很好。"我打量着画面中她的装束:红珊瑚璎珞、白貂斗篷,还有腕上那一枚五彩线手环,每一件,都是贺兰於玠送给她的。 当天晚上,她写好一封信送了出去,告诉娘在做完生意后尽快离开,因为很快会有人来找她。 爹娘按她的要求炼了忆香,浸在阅忆香里读了才知道她是当朝太后,收拾行装匆忙逃离。 . 香尽,我怅然一叹:"也不知后来怎样了。" 昭泊淡然一笑,告诉我:"十四年前,太后薨于映阳,谥曰云清,与先帝合葬。" 我哑然,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我不知道这究竟算是喜剧还是悲剧。只觉得心中凄凉无比,干笑一声:"这到底是个什么误会!当年刘原明明说那是'四殿下',怎么就成了先帝!" 昭泊想了想,问我:"你记得在先帝还是十皇子的时候,曾夸云清皇后雅言说得正么?"我点头,他又说,"所以可见当时即便是宫里,雅言说得好的也并不多,兴许那刘原是祁川人……" 我不解其意:"什么意思?" "'四''十'不分……" "……" . 我再次把阅忆香浸在'踏青游'里,却是从头燃起,跟着画面走过锦都外的小山、走过映阳的王府,又走入皇宫,走尽云清皇后的一生…… 呵,她这一生,不过是那年踏青时造成的一个笑话。 他们是帝王,她与他们本不该有任何交集。这一切,从一开始,就仅仅是一个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踏青游完毕……新坑是讲素儿和贺兰於玠的孙子辈的故事哦~求戳求戳【文案】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这不是她选的路,但她只能毅然走下去。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夜如年·煜都 人在做,天在看。 ——序言 转眼又到了年底,这一年生意都不错——无论是蕴香馆所售的寻常香品还是锁香楼的忆香,都有不小的收获。本想和昭泊一起多置办些年货,开开心心地过个年,却在腊月初接到了卫衍的来信,说是在祁川有一桩必须要当面禀明的生意,搞得我当即颓丧,愁眉苦脸地趴在桌上问昭泊:"卫衍不是锦都灵探?闲的没事跑祁川去干什么?让人好好过年是美德啊……" 昭泊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十分无奈地一叹:"唉,锁香楼对业务如此不熟悉的楼主,你大概是头一号……他不仅是锦都灵探,还管辖锁香楼遍布各地的灵探啊!" 我挑挑眉:"于是他的职称是什么……" 昭泊万分鄙夷地看我一眼,吐出两个字:"……司探。" 咦?锁香楼有这个职位吗?怎么听着像余老前辈游记中所写的某些西方国家的一个职业名称?呃,好像是专门帮私人去探查事情?哦对……好像叫"私人侦探"? 昭泊投来一个"失过忆的孩子真可怜"的眼神,半拽半扶地把我从桌上拉起来:"娘子,收拾收拾准备启程了。" 从枫宁城所在的皋骅到祁川一般有两条路,一是走现在都城锦都所在的缁沛,再穿过越辽到达祁川;二是穿过旧都煜都到达祁川。距离上差不多,昭泊倾向于走锦都那条路,我可怜兮兮地环住他的胳膊道:"夫君……走煜都嘛……" 昭泊挑眉:"放着新都不走走旧都,娘子你的记忆是不是落在五十年前了?" 于是我泪眼汪汪地望着他:"人家对煜都一直很向往嘛……" "……" "看在余老前辈当年在煜都创下的种种传奇上嘛……" 昭泊叹气:"煜都就煜都吧。" 第二天,我们无比愉快地走上了前往煜都的路。 . 进入煜都城门,下了马车的那一刻,我深吸了一口气,很想对这块锁香楼创始人所居住过的热土感慨一番,无奈实在没那个文采。 昭泊瞟了满脸惆怅的我一眼,伸手一拽我:"别惆怅了,害你不能好好过年的人来了。" 我望过去,卫衍正迎面走来。 卫衍今日没有穿曳撒,取而代之的是一袭浅灰直裰,外罩着一件黑色长半臂。我侧头看看同样一身直裰的昭泊,又回过头继续打量卫衍,嗯,昭泊穿着直裰温文儒雅——这好像是一般穿直裰的正常感觉。所以卫衍你穿着书生气的直裰还能侠气十足这也是一种本事啊! 当我再次回过头看昭泊打算做进一步细致对比时,昭泊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别比了,肯定不是一个风格。" "……"被发现了。 卫衍走到近处,向我们一揖:"公子、女公子。" 我还在认真地琢磨他为什么能把直裰穿出这个气场,昭泊一干咳:"多日不见。" 卫衍看看我一笑:"女公子有心事?" 昭泊也看我一笑:"没有,她在怨念你打扰她过年。" 我翻翻眼睛,问卫衍:"你为什么也在煜都?在祁川等我们不就好了?" "恰好锦都灵探也遇到桩特殊的生意,听说你们已经离开了枫宁,就把信送到祁川给我了。"卫衍说着将信交给我,我沉痛地接过:"大过年的谁想做生意!真是年关难过!" 正要拆信,昭泊却把信从我手中抽走了,放在衣襟里:"晚点再看,先吃饭去。" 看着昭泊昂首阔步地走进宜膳居在煜都的分号,我几乎要撕心裂肺地喊出一句:"师兄咱不住这儿行不行!太贵了啊!"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撇了撇嘴跟他进去。 好吧,我得承认我其实不缺这点钱。 昭泊和卫衍分别点了两个菜,小二看向我:"姑娘,还要别的吗?" "嗯……"我纠结地看着墙上的菜谱,目光在两道菜之间荡了一次又荡了一次,还是拿不准主意。昭泊低笑一声,告诉小二:"铁板茄子和鱼香茄子各一份。" 我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笑眯眯向昭泊道:"多谢师兄!"又问小二,"有酒么?" 小二笑答:"有,姑娘要什么酒?" 我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上最烈的。" 小二的嘴角好像抽了一下,试探着进一步问:"柳林酒您喝得了吗……" 我吟吟浅笑,郑重点头:"不忌口!" 小二踉踉跄跄地走了。 卫衍哑了一会儿,问了一句和在城门口时差不多的问题:"女公子……心情不佳?" 昭泊淡定摇头:"她间歇性酒鬼。" 酒菜上桌,小二尽职尽责地给我们倒好三杯。昭泊抿了一口,吃菜。我正打算自己先灌下一杯喝个痛快,就听卫衍端起杯子后闻了一闻赞了一句"好酒"。不禁眉眼一弯,冲他举了举杯:"干了。" 卫衍短暂一愕,即是一笑:"干了。" 香不刺鼻,辣不呛喉,确是好酒。我吃了一筷子鱼香茄子,酸甜可口油而不腻,好酒好菜真幸福…… . 在房中歇下,我和昭泊打开那封信,读至一半我已然蹙了眉:"凌莲是要杀她全家,这位又是要抹去正妻记忆……这什么世道?" 写信的这位顾客姓池,名疏梅,煜都秦氏家妾。准确的说,是正妻林氏的随嫁媵妾。她要求让她的夫君秦晔忘了正妻林氏,价格好说。 区区一个媵妾是怎么知道的锁香楼这事弄得我大感紧张,昭泊倒觉得平常:"锁香楼好歹延绵了四百余年,创始人余氏又是个爱写小说的,不少她的作品至今还流传于世。这儿又是煜都,连你也说这是个充满了她的传奇的地方,偶有人知道锁香楼算什么稀奇?"他一沉吟,又道,"大不了做完这桩生意,就让她忘了锁香楼。" 有道理,你有本事知道我就有本事让你失忆,术业有专攻,谁怕谁啊? 反正是要往祁川走一趟,这个年横竖也过不踏实,也就无所谓再多耽搁几天。这桩生意我欣然接下,告诉卫衍知会先前与池疏梅接触的灵探,安排我们与池疏梅相见。 煜都灵探办事效率很高,半个时辰之后就来回了话:次日申时,韵合茶楼。 茶楼嘛,煜都多得是,我不曾多想,昭泊却顿时皱起了眉:"看来这池疏梅心思不浅。" 我不明原因地问他为什么,他说:"韵合茶楼是秦家的产业。豪门大院你死我活地斗得多厉害?她敢这么毫无避讳地在自家茶楼跟咱们商量让家主忘了正妻的事,估计这茶楼根本就在她手里了。" 我耸耸肩:"那很好啊,跟聪明人做生意,省心。" . 翌日,我与昭泊卫衍一道,准时到了韵合茶楼。我还以为池疏梅已经是个在豪门争斗多年的妇人,见面一看,竟是和我一般年纪。只是妆容衣饰都已是雍容华贵之相,端庄的仪容举止之下又透着一缕媚气。 我们相对一福:"如夫人。" "女公子。" 鉴于对方是人家的妾,昭泊和卫衍不便相见,就在屏风后置了个茶桌听我们说。却见池疏梅莞然一笑,扬声道:"两位公子不必避讳了,我秦家自家的茶楼,没人敢乱嚼舌根。" 这话说得底气十足,我心中暗道这哪是妾啊,端然是主母气场! 昭泊和卫衍从屏风后出来,向池疏梅一揖:"如夫人。" 池疏梅又福了一福,显得颇是乖巧。 几人坐定,我缓缓道:"如夫人的信我看了,却不太明白如夫人的用意何在。若是为了让秦公子忘了林氏许如夫人为妻,这事也说不通。秦家家大业大,只怕整个煜都都知道谁是秦家正妻,如夫人此举,有什么意义?" 池疏梅一笑,广袖对襟襦裙织金的云纹袖缘自桌上拂过,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徐徐问我说:"那,我若要全城都忘了公子与林氏的婚事,女公子做得到么?" 我神情错愕地看向昭泊,见他不动声色地轻一点头,方向池疏梅道:"倒是做得到,只是一来如此替换记忆无法天衣无fèng,二来么……费用很高啊!" "多少钱我都照付。"她答得慡快,"记忆是不是天衣无fèng我不管,我只要秦晔忘了她是他的正妻,她也忘了自己嫁给他了就好。她日后的归宿我亦不管,让全城都认为她至今未嫁再有人娶她也好。" 我低头思索着此事的可行性。替换全城关于秦家的记忆,好大的手笔……这桩生意做成了,必须细细地记在锁香楼手札里,也是一始开先例的壮举了啊! 见我垂首不语,池疏梅笑言:"女公子是不是觉得亏心?其实并没有什么,林氏和他,早已是有名无实。与其这样挡我的路,还不如趁早让开再嫁旁人。这样对谁都好,女公子说呢?" 我未及开口,昭泊已义正言辞道:"如夫人误会了。我们是生意人,让顾客满意是我们唯一要考虑的事。其他的,没有什么亏不亏心。只是这样的事情我们确实第一次见,其中诸多因素尚需详细考虑,待我和贱内商议一二再给如夫人答复如何?" 我狠狠地剜他一眼:谁是你贱内!不占口头便宜会死吗? 池疏梅会意,明白接下来这个"商议一二"的内容是她不便听的,起身行礼向我们告辞,临了还留下一句"几位在煜都这些日子若有什么需要的,差人来知会我一声便可"。 那个……在宜膳居的住宿费伙食费……能报销不……? 池疏梅离开,卫衍阖好门,我恶狠狠地瞪着昭泊,咬牙切齿:"你刚才说谁是贱内!" 昭泊理所当然状:"成婚之后你就是我内人了嘛!" "那你还是我外人呢!我叫你'贱外'你爱听吗?!" 昭泊神情严肃地一摇头:"不行,'贱外'多见外啊!"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一下:【如夫人】如夫人是对妾室的尊称……妻是夫人,妾室如夫人 ☆、夜如年·漾瑾 我和昭泊决定接下这桩生意,理由和当时帮凌莲杀她全家一样,如果我们不做,池疏梅也会想方设法让林氏给她腾地方,到时候兴许就不是失忆这么简单了。 大致的计划是配出两支忆香,一支用来替换秦晔和林氏二人成婚后的全部记忆,另一支用来替换全城关于他们的记忆。 做不到完美,只能尽力而为,尤其是第一支香,一定要符合逻辑且衔接得好。于是我们很有必要去看看林氏的记忆。 在池疏梅的安排下,我们以借宿为名进了秦府,住处与林氏的小院一墙之隔。 我默默一叹:池疏梅倒是真没骗我们,这林氏在秦府确实已是有名无实了,否则一家主母哪会住到这种偏僻的小院?秦晔也是的,都到这个份上了干嘛还僵着,和离了算了,省多少事儿! 唉,算了,看在这事好歹也能让我在锁香楼手札上添上光辉一笔的份儿上,不抱怨了。 好吃好喝大半天,月上柳梢头的时候,秦家夫人墙根外有三个贼子准备潜入了…… 卫衍不必多说,抬头看了看比他高不了多少的院墙,一运气,我还没看清呢就听到了墙那边的落地声。 昭泊也不必多说,儒雅归儒雅,基本的功夫还会点儿,一踩脚边大石就窜了过去。 我……我能骂人么…… 好吧我自力更生。 我踩着昭泊方才踩过的那块大石吭哧吭哧地爬着墙,终于上半身挂上了墙头,趴着喘了会儿气,就见卫衍环顾四周,然后看向我:"那个,女公子啊,我想起一件事……" 我一愣:"什么事?" 卫衍斟酌了一下:"等你下来再说。"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外加搭上了脚踝处裙襕撕裂的代价,我终于到了林氏的院子里。呼了口气,问卫衍:"什么事?" 卫衍指了指院门:"嗯……我就是刚才发现院子里没其他人,你可以直接走门进来……" 我……我能骂人么…… . 卫衍将迷香点燃,从门fèng顺进去。须臾,我们推开了门。 油灯亮着,但林氏躺在榻上,看来在我们来前她就已经就寝了……又浪费了迷香! "我在外面守着。"确定屋内没有其他人后,卫衍很有觉悟且很自觉地出去盯梢了。 给林氏系上红线,按昭泊的习惯系上白线,点燃引忆香,开始读故事……可惜了没点小吃或者小酒解闷。 画面的开头,就是婚礼了,这大致可以说明一个问题:在此之前秦晔与林氏并不认识,他们的婚姻是一场简单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嗯,看来这是一个俗套的正妻不得宠小妾淡定上位的故事。 林氏好美,我是说……那时候的林氏好美,比现在榻上安睡之人好看许多。两道细眉带着合适的弧度,没有画出眉峰,眉尾处细细长长。眼线同样是细长的,尾部的线条向上翘着,一双美目盈盈流转。她正执着描唇线的笔,蘸着殷红的油彩勾出唇畔轮廓,再在其中涂上颜色。 对镜自视,她面上的幸福与满足一目了然。 就好像她与所嫁之人并非素不相识,而是仰慕已久。 她站起身,整理婚服的领子、袖子、下摆,那一身黑底绣着红凤鸟纹的双绕短曲裾配着大红的裙子好生霸气,又偏偏衬得她娇艳无比。 "阿瑾姐姐。"有人推开了她的房门,是池疏梅。池疏梅同样是一身礼服,确实蔷薇色底绣薄红梅色花纹,妻妾有别。 她站在林氏身后,从镜子里望着她,望了一会儿,才笑赞道:"姐姐好美。快些吧,秦公子来迎亲了呢。" 镜中的她们,年纪相仿。而时至今日,林氏看着却比池疏梅年长了五六岁不止。 婚礼,亦作昏礼,于黄昏行。眼下已是太阳初落,林氏推开闺房门,走到院子里,淡金色的阳光映在她的容妆上,美得虚幻。 她们一起走出林府大门,秦晔已等在门口,见她们出来,端然一揖。我看到林氏双颊顿时染上一片红晕,羞赧回以一福。秦晔把引手绳递给她,扶着她上了马车,自己也上了前面的马车。 车夫马鞭一挥,迎亲的车队驶向秦家。 在秦府的大堂内,侍者服侍他们沃盥净手,之后,二人在漆案边相对而坐,谓之"对席"。男西女东,取阴阳交会之意。 我打了个哈欠,要慢慢地看婚礼仪程好煎熬啊,我觉得我需要给引忆香研究个快进功能,也算是造福以后的楼主了,怎么说那也是我的子孙不是? 嗯,比如像大婚这种记忆,就直接略过仪程部分快进到洞房花烛好了,子孙们的青春期教育就可以同步进行了。可谓一举两得,省时省力又省钱…… 我往回拉了拉神思,不许自己走神。画面中,随在秦晔身旁的通房丫头和林氏的陪嫁丫头池疏梅一起为二人奉上牢食。依制共有四道,第一道为"祭",即大礼祭祀时所用的牛羊肝肺,寓意么,据说是因为肝肺皆为要害部位,婚礼食"祭"寓意郑重不可儿戏……我扯了扯嘴角转向昭泊:"师兄啊,我突然想起个事儿。" "嗯?" "等咱们婚礼的时候,不用'祭'行不行啊……我实在……不爱吃……" "……再议,再议。" 秦晔和林氏象征性地吃了一片,侍者即奉上第二道,ròu! 虽然现在已不缺ròu食,但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ròu食珍贵,王侯将相无故亦不烹食ròu食,只在节庆大礼时才会吃,民间估计也就指着婚礼吃一顿了……所以嘛,新郎新娘共食一生之ròu,也是为了表示夫妻二人对此的重视。 第三道是酱,五味酱,寓意夫妻二人共尝酸甜苦辣咸,相伴一生不离不弃。秦晔用筷子蘸了些酱,放到嘴边一抿,便嘀咕了一句什么,我们听不清,林氏亦没听清,疑惑地望着秦晔。秦晔衔笑缓一摇头,没再说话。 第四道,稷,社稷的稷!说白了就是小米饭……呃…… 传说是因为粮食很重要是社稷的根本,放在婚礼上也是祝福新人衣食丰足。 至此,同牢礼成。 池疏梅为二人端上匏瓜,行"合卺礼"。一个葫芦从中间竖劈为二,以红线系在一起,其中倒酒。夫妻二人各执一半,饮掉一半酒,交换,饮去另一半,再将葫芦合二为一,将红线缠绕系紧,也是不离不弃之意。再则,因为葫芦是苦的,其中的酒也就变成了苦味,寓意夫妻二人同甘共苦。① 昭泊突然捏了捏我的手:"我倒觉得咱们婚礼上可以不要这步。" "啊?"我迷惑地看向他,"为什么啊?同甘共苦寓意多好?" 昭泊一笑:"到时候上份甜酒,同甘就好,若日后真有'苦'不要你跟我共苦。" "……"我心里一酸,"再议再议,偷看着人家的婚礼还借此琢磨自己的婚礼多不厚道。" . 洞房花烛,林氏面有羞赧,秦晔坐在她身旁,虽是面带笑意,又郑重无比:"阿瑾,今后你我便是夫妻了,晔定会好好待你。" 林氏低眉一笑,红着脸颊轻启朱唇唤了一声:"夫君……" 秦晔伸手在她鼻上一刮,极是亲昵:"才名动煜都的大才女,生得也这般好看,晔这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能娶你为妻。" 林氏一咬唇,嗔笑着反驳:"秦公子的大名在煜都才叫振聋发聩,多少女子想嫁,大约过了今晚,漾瑾便是众矢之的了。"她停顿一下,问他,"方才同牢礼时,夫君嘀咕了句什么?" 秦晔想了一想:"说的可是呈酱之时?酱有五味,意在夫妻同甘共苦,我只是觉得若是君子,便让妻子同甘便好,不可累其共苦。" 我笑呵呵地转向昭泊:"他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吧……" "……"昭泊咳嗽一声,"事成之后我找他拜把子去……" 作者有话要说:①关于婚礼仪程的所有介绍……感谢百度用户"大秦书吏俑"上传的婚礼资料。 ☆、夜如年·一璧 才女嫁了名士,一桩美好姻缘。婚后的琴棋书画增添了柴米油盐,倒是更为温馨。 我心里犯了嘀咕,难不成是个和《云鬓乱》一样的故事?别啊,若真是那样,后人看了我的手札岂不是要说"这位前辈是接不到生意自己编了雷同的故事了吧!" 秦晔与林氏举案齐眉,根本没池疏梅什么事,也不知后来池疏梅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我托着脑袋倚在案上犯困,昭泊轻声一笑,温温道:"你先睡会儿吧,有什么关键的地方我叫你。" 我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就沉沉地坠入黑暗之中,却被耳边传来的一句"此生能娶卿为妻,足矣。"猛然惊醒。模糊地记忆在脑中胡乱撞着,好像要拼命地要我想起些什么,但无论我如何努力仍是一无所获,唯一的结果是头痛欲裂。 我死命忍着,闭着眼睛不让昭泊看出任何不对,脑中翻来覆去都是那句话。 "此生能娶卿为妻,足矣。" 一定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只是我不记得他的样貌,也忘了他的声音,只记得这句话。 我不动声色地轻轻揉着太阳穴缓解头痛,竭力搜寻着那一段记忆。那个熟悉的场景再度出现在脑中,那个人,一身白色直裾,面前一大滩鲜血红得刺目。他仍是背对着我,却好像察觉到我的存在,艰难地唤了一声:"陌吟……" 记忆陡然中断。 我颓然叹了口气,还是毫无进展。 等等……白色直裾? 我倏然一惊,方才那个场景……是彩色的。周围的一糙一木皆有颜色,真真切切地呈现在我眼前,可那人……究竟是谁? 我缓了缓神,暂不去想这些,继续读林漾瑾的记忆。 秦家是煜都巨贾,在煜都城内商号众多。生意上的事,林氏一个闺阁里长大的小姐本是不懂,但看着夫君日日忙碌,她总想学上一些帮一帮他。 秦晔也乐得教她。 在那段日子,他们愈加亲密无间,偶尔也有小磕小拌,在我们这些外人看来都仍是透着温暖。 譬如在秦晔刚刚开始教林氏如何看账本的时候,林氏急于学成帮他,总觉得自己学得慢,难免急躁,常常一次不懂就眉头紧蹙,秦晔在旁为她耐心讲解她也仍是心急。 学东西的时候常常是这样,学得顺的时候心情好,就越学越顺;不顺的时候心烦意乱,越学越不懂。林氏就是这样,一个大家闺秀,竟急得连连捶桌子。 秦晔俯身搂住她,柔言道:"别急,你学得会就学,实在看着烦就不要看了。这些东西,女孩子家又有几个懂的?" 原是好心的安慰之语,林氏再抬起头的时候却连眼圈也红了,弄得秦晔一时手足无措:"阿瑾……这个……别哭,不会就不会吧……又不是什么大事……" 一句话,又弄得红着眼圈的林氏直接流出了眼泪来。秦晔觉得是自己说错了话,想了想又不知哪句话错了,伸手给她擦着眼泪安慰道:"是我哪句话错了?别哭别气,为夫给娘子赔不是了。"后一句话笑意深浓,满是宠溺。 林氏被他逗得一笑,犹是抽抽噎噎地道:"不是生你的气,我是气我自己,不过想学点东西帮你罢了,还学不会。" 秦晔怜爱地在她额上一吻,坐在她身边揽着她的腰,将桌上的账本丢到了一旁,嗤笑说:"急什么,你这才几天,以后有的是时间去学,我慢慢教你。"她任由他搂着,靠在他肩上,听到他说,"你也别强迫自己,别累坏了。"他捏一捏她挂着仍泪痕的脸颊,"我说过,同甘就好,不用你跟我共苦。何况现在本是'甘'的日子,更不能让你为这些可有可无的事伤神了。" 林氏挪了一挪,倚在他膝上,既是赌气又似撒娇地道:"我不管,你得教我,日后出门做生意也带上我。" 秦晔顿时笑出声:"原是为了这个!夫人你说到底是想和为夫出双入对啊!" 林氏一双美目含羞含怒,狠狠等他一眼,粉拳击在他的肩上:"又拿我说笑!" 我看得很是开心:"好甜蜜的一堆儿夫妻!要不师兄你考虑考虑在林漾瑾失忆之后把她娶回来做妾吧?" "……你比林漾瑾强。"昭泊扔给我这么一句。 面对昭泊的奉承,我毫不留面子地打破沙锅问到底:"这位秦夫人才名动煜都,琴棋书画样样通,我强在哪?" 昭泊淡定地扭头向我,严肃认真道:"陌吟有三宝,炼忆配香谈判好。" 我撑着桌子托腮看他,满目天真:"可是琴棋书画我样样不会哎,不如你把林漾瑾娶了弥补这个。" 昭泊也撑着桌子托起腮,和我面对面:"算了吧夫人,哪天你心情一不好让她失忆,她就琴棋书画样样不会了。" ……我是那种人吗?! . 于是秦晔与林漾瑾开始了一个"出双入对"的美好过程,恩爱程度简直可以授予一个"大燕朝煜都模范夫妻"称号了。要不是因为知道结局的急转直下,这种秀恩爱的桥段我才懒得看…… 要不都说启蒙老师很重要呢,林漾瑾兴许本不是个做生意的料,但在秦晔的教导下上手得很快,秦晔出门时她也时时相随。其实在我看来秦晔根本就不是图她帮什么忙,只是喜欢她在自己身边而已,画面上他们一同外出时,他看着她,总是笑着。 那是个秋季,他们到了大燕西南边的枫宁城去买熏香。香料馆子里香品名目繁多,秦晔将货单交给掌柜的置办,自己则与林漾瑾一起东看西看。 我嘴角抽搐着看向那个接过货单的"掌柜":"合着这两位还是咱蕴香馆的老主顾啊……我怎么不认识……" "掌柜"无比淡定地回看我:"你除了忆香这一块,管过其他业务么?忆香哪来的老主顾……"他略一思索,又蹙蹙眉说,"不过我也不记得他们,大约有些日子没来了。" 林漾瑾指着架子上一个白底青莲纹的小瓷瓶伸手要够,可无奈蕴香馆架子太高,她踮着脚尖也够不到,秦晔伸手拿下却不给她,高举的手比那瓷瓶原本的位置还要高。林漾瑾也是个不服软的,横他一眼也不说话,就是一味地去够,那一身杏黄色掐浅绿边的对襟襦裙一蹦一蹦十分可爱…… 我再度嘴角抽搐地看向"掌柜":"你就由着他们在蕴香馆这么折腾……右数三个架子可就是各色暖情香……这要是打碎那么一个两个……啊师兄你根本就是为了饱眼福吧?"我恍悟状。 "掌柜"再度无比淡定地回看我:"你再说,我就给你下暖情香然后把你一个人锁屋子里。" ……衣冠禽兽。 在林漾瑾的不懈努力仍未果下,秦晔万般怜悯地将那瓶香给了她,林漾瑾打开瓶塞凑上去闻了闻,皱眉:"不好闻,感觉太……幽怨了。" 我隔着画面亦认真嗅了嗅,确实是很浓烈的幽怨,一种郁郁不得志的感觉,不禁捶着桌子笑道:"这香的基香是陆秀才的忆香吧!"正说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玫瑰香气涌入,嗯,是陆秀才…… 秦晔便又将那香放了回去,交代一道跟来的伙计等着提货,揽过林漾瑾:"走,夫人,为夫带你逛逛。" 枫宁城的秋天最是漂亮,满城的枫叶常在一夜尽红,晨起打开窗户便是殷红炫目,因此也常有来往商人称其为"红城",也算是个对生意红火的期盼,觉得常说一说这"红"字生意便红了。 枫宁城东有一个不高但是坡面很广的小山坡,也是漫山的枫树,秋时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张大红毯一般。他们坐在山脚下,林漾瑾倚着秦晔的肩头,那一片红成了背景,衬着这对璧人。林漾瑾脸上满是幸福之意:"真是个好地方,从小在煜都长大,竟不知大燕还有这样的景致。" 微微起了一阵风,背后红枫轻摇沙沙作响,秦晔为她紧了紧身上的薄斗篷,温润一笑:"好景致很多,你若喜欢,日后有的是时间去看。映阳的雪景、祁川的山川、铸殷的戈壁、庖歌的大漠,能带你走遍大燕各处,也算不枉此生。" 林漾瑾嫣然一笑,缩在他怀里,柔柔道:"晔,你最会作画,我们每去一处地方,你就把那景致画下来可好?有朝一日,还可以给我们的孩子看。" 秦晔低头看着她微笑:"画景致有什么意思,今后每去一个地方,我就把你画下来,有朝一日给我们的孩子看看他们的母亲走过多少地方。" 林漾瑾面上一红,坐起身子,含羞道:"那,就先把在枫宁的画下来吧,若不然这第一个孩子怕是看不到什么了。" 秦晔一怔,旋即惊喜道:"你……" 林漾瑾双颊更红,死咬着下唇道:"妾身有喜了。" 秦晔激动地搂住妻子,问她:"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不早说?" 她下巴抵在他肩上嗤的一笑:"还要怎样早?我也是昨儿个请了大夫才确定的。" 秦晔从地上站起来,又将她也拉起来,动作虽然急躁却显示小心翼翼地护着她:"走,回煜都,好好安胎。" 林漾瑾拽住他:"什么就回煜都?你这边的事还没打理完呢。" "交给别人去做,你这才是要紧事!"低头一想又道,"我去取纸笔来先给你把画画了!" 昭泊碰了碰我,我看过去,他指了指墙。墙上是一幅充满幸福的画,背景上漫山的红枫再夺目也盖不过画中佳人的风头,她明眸中的满足与脸上的盈盈浅笑让再好的景致也失色了。 我一叹息:"也不知后来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让他们闹成这般。" "不管什么事,都快到了。"昭泊笃定道,我不解地问他为何,他说,"因为没听说秦家有嫡子嫡女,可见林漾瑾这个孩子没生下来。" 我轻轻拊掌道:"好推理好逻辑!" 眼见着转折就快到了,却听卫衍在外面叩了叩门:"公子、女公子,天快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TAT……由于存稿不够近期又在卡文……于是后天断更一下缓一缓……不然在榜期间更不够字数会被黑名单……TAT原谅我…… ☆、夜如年·陷阱 我们熄灭了引忆香,又在她房中的熏香里加了分量极微的迷香,能确保她再安稳地睡上一刻,不会察觉到我们的响动。 这次犯不着翻墙了,我们推开门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中,各自回房打了个盹儿。清晨时,府中下人送来了早餐,我吃着手里的胡饼,闷闷道:"我不想做这生意了,不管秦晔和林漾瑾为什么走到今天的地步,必定跟池疏梅有关,她拆散夫妻,我们还要助她上位么?" 昭泊轻叹:"也没别的办法,我们做这事还能让林漾瑾再嫁,让池疏梅找别人去做,她大约只能一死了。" "要不……"我眼睛一转,笑吟吟看向卫衍,"你去把池疏梅做掉吧!" "噗……"正喝粥的卫衍喷了一桌子,万分怨念地赔笑,"烫到了……烫到了……" 好吧,他才不会答应去把池疏梅做掉,锁香楼的忆香生意历来只有接或不接,哪有不接反倒把顾客做掉的?干哪行也不能这样啊,又不是黑店…… 午膳前,下人进来告诉我们中午秦晔和池疏梅会为我们设宴,我淡淡"哦"了一声,实在提不起兴趣。院墙那边就住着曾经和他如胶似漆的正妻,他却要和妾室一起款待宾客,宾客表示心情很是不慡…… 不慡归不慡,到底还是要去的,因为我们是假宾客真商人,总得给池疏梅这个顾客面子。 也不知池疏梅是怎么跟秦晔介绍我们的,总之是让秦晔把我们当成了贵客,宴席设在了正厅,数十道菜琳琅满目。开席前秦晔向我们一揖:"是秦某疏忽,竟不知蕴香馆的两位当家人到了煜都。" ……好吧,单凭蕴香馆的名头我们也确实算贵客了。 落座用餐,我一直偷偷瞟着秦、池二人,秦晔确实对池疏梅极好,熟知她爱吃什么时常给她夹菜,但那目光……和我们在画面中见到的他看林漾瑾时的目光很不一样。 他对池疏梅的笑从来到不了眼底,仅止于唇畔。 我不禁要去怀疑,就算没了林漾瑾,池疏梅就真的有机会上位吗? 我在面对一个破坏夫妻关系的小妾和一个有了妾就忘了妻的男人时实在没心情说笑,应酬的事就都压在了昭泊身上,反正他对这些东西很是在行,我安心闷头吃菜就好。 有婢女从正厅侧边行过,凑到秦晔身边耳语几句,秦晔一蹙眉,我捕捉到了他眉宇间一丝并不明显的忧意,他吩咐的声音也极低,婢女遂行一礼退去。我正好奇着他们在说什么,是否和林漾瑾有关,卫衍用筷子轻轻搭了搭我的手,轻声说:"那婢女说夫人病了,早上起c黄不久就晕了过去。秦晔说让她去请大夫就是,这儿有贵客,这种小事不必打扰。" 我悚然看他:"卫公子……您这是人类的耳朵么……" 卫衍白我一眼,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告诉秦晔那是引忆香导致的副作用,在一些特定的人身上会起反应,比如……林漾瑾小产过? 林漾瑾坐在秦晔身侧,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挽着秦晔的胳膊道:"怎么?姐姐身子不适?一会儿我去看看吧。" 秦晔沉了口气,搁下筷子,沉吟着道:"算了,我自己去看看吧,怕是大病。" 林漾瑾黛眉一扬,笑意妩媚:"夫君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我是姐姐的陪嫁,与姐姐是最亲的了,替夫君去看看就是了。再者之前的事……只怕姐姐见了夫君会心虚,更养不好病了呢。" 她说话的声音虽不大,亦未刻意压低声音,一字字均传入我们耳中,我微微一笑:"可是令夫人身体不适?如此说来倒是我们打扰了。" 秦晔含歉拱手:"女公子不必在意,贱内的身子一直不好。" 这倒是省得我们再半夜潜入了,昭泊大大方方地告诉他蕴香馆有特制药香,用来治病很是不错。秦晔欣然应允,池疏梅知道我们的底自也没有阻拦,我们便又一次大大方方地进了林漾瑾的院子。 . 转折确是来得很快,就在他们那次回到煜都之后。 虽然林漾瑾有孕在身,秦晔就将煜都以外的生意都交予了他人打理,但秦家在煜都也是家大业大,许多事还需要他亲力亲为,一天中也总有半天不在家的。 也就是在这个当间儿,事端就起了。起因是林漾瑾的一位远房堂亲林承化嗜赌成性,终于赌得再无可赌,也就痛改前非戒了这个嗜好,来投奔煜都林家。 当时林漾瑾的父母恰巧都不在煜都,他便到秦府找到了林漾瑾,想借些钱做点小生意糊口。 本就是亲戚,有难岂能不帮?何况这个林承化已经戒赌了,既已改邪归正,总不能看着他饿死。 林漾瑾又是个温婉的性子,虽有不悦也没多说半句难听的话,就拿了钱给他,反倒是当时正在她房中小坐的池疏梅斥了几句,说他不该养成这般恶习连累妻女。 林承化自知她说的没错,连连赔礼后拿了钱走了。 接下来的记忆画面变得很是虚幻,是因为林漾瑾当时并不在场,这些应该是她事后听说了并想象出的场景。 到了府门口,池疏梅却追了出来,告诉他:"煜都这样的地方,这点钱够干什么的?你帮我个忙,我有大钱给你赚。" 他们到了个茶楼坐下,听完他们的谈话,我几乎不能去怪池疏梅心思深,只能说金钱的诱惑太可怕。林承化竟要为了钱去害他的堂妹,哪怕是远房的,哪怕他们并不熟悉,可那毕竟是他的堂妹…… 那一晚,秦晔回家时,林承化刚好出现在秦府门口,鬼鬼祟祟,一见秦晔转头便跑。 看他这个样子,是个正常人都会起疑,秦晔的自然是让家丁让他先抓了回来。在秦府里,林承化告诉秦晔,说他是林漾瑾的堂兄,受人之托来给林漾瑾送安胎药。秦晔闻言笑说:"你们林家这是信不过我秦晔,我哪能委屈了阿瑾,莫说安胎药不会少,府中一切现在都是紧着她的心思。" 林承化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说"这不是林家的意思"。这样的神色让秦晔愈发生疑,就问他那是谁的的意思。林承化犹豫再三,狠狠一拍桌,似是下了很大地决心般才说了这么一番话:"这话我本不该说,但秦公子这样好的人,我不能……让秦公子蒙在鼓里吃这样的亏。" 秦晔大感疑惑,不知他要说什么,神色微变,仍笑道:"林兄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林承化重重一叹,又沉默了一瞬,才说:"让我给阿瑾送安胎药的人,叫陈祺曜。" 秦晔了然道:"陈祺曜我认得,是秦家名下药房的掌柜。" 林承化重重点头:"是,他和阿瑾……和阿瑾……"他别过头去,似有什么难以启齿之言,"我说不出口!" 就是他说不出口,看他这般秦晔也明白了,不可置信地惊讶一闪而过,旋即断然摇头:"不可能,你必是搞错了,阿瑾不会做那样的事。" 林承化又是一叹:"谁说不是呢,阿瑾从小最是守礼的,但早些时候,秦公子你出门在外不带她,她难免无趣,便……" 正说着,池疏梅恰巧走进门,闻言神色立变,怒喝道:"你胡说什么!谁许你进来的!快滚!"林承化和池疏梅本该不认识,她这样出言喝斥客人只会让秦晔疑惑更甚。当下拦住她,轻斥道:"你干什么,来者是客,他还是你姐姐的堂兄。" 池疏梅面色涨得通红,狠瞪着林承化,一字字皆是从牙fèng中挤出来的:"卑鄙!姐姐明明跟你说过她如今与公子情投意合,断不会再做那般事了,你竟还来告诉公子!" 这是一场双簧。 秦晔拉着池疏梅的手狠一用力,震惊地问她:"你……也知道?" 池疏梅霎时回神,看着秦晔惊慌失措:"没……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公子别听他瞎说……" 妻子红杏出墙,哪个男人也受不了,何况林漾瑾还是他真心对待的爱妻。一时惊住,池疏梅在旁似是害怕不已地劝着,实是添油加醋:"公子别气……姐姐一时糊涂罢了,这些日子她与公子出双入对,早对那些事悔恨不已了……至于那孩子……那孩子……" 池疏梅适时地闭了口,只等秦晔的反应。秦晔深吸了几口气,平了平心神,阖目轻叹:"去请夫人来。" 池疏梅真是好勇气好魄力,竟然亲自去请了林漾瑾来。林漾瑾进门看到林承化自是蹙了眉:"你怎么又来了?"景象陡然清晰,弄得我眼前一花。 你怎么又来了?林漾瑾的意思大约是"已经给你钱了,你怎么又来了"。此时听在秦晔耳中却成了"你怎么又送安胎药来了"。 秦晔的目光登时一冷,看了看林漾瑾,轻笑着说:"还真不是头回见啊。" 林漾瑾未觉有异,只是不快地道:"这是我堂兄,上午来要了些钱想做些小生意,要得不多我就自己拿钱给他了,还未来得及跟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阿箫的专栏↓】各位戳进去收一下嘛收一下嘛收一下嘛……就戳一下那个[收藏本作者]就好……【咬帕子】这是最大的鼓励了……【泪汪汪】滴收之恩……当涌文相报……预计5月8号开新坑《宫记·晏然传》~提前求支持~~~~锁香楼不会坑的~因为已经快完稿了…… ☆、夜如年·后来 秦晔又一轻笑,尚算冷静地问她:"阿瑾,我只问你,陈祺曜是谁?" "陈祺曜?"林漾瑾想了一想,理所当然地答道,"陈掌柜?那不是药房掌柜么?" 秦晔点头:"是,你与他……很熟么?" 林漾瑾直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回答说:"平日里交账时见过几次,怎么了?可是账目不对?" 池疏梅低着头走过去拉起林漾瑾的手,苦涩地道:"姐姐,你无须瞒了,公子他……已经知道了。" 林漾瑾更不明白了,奇怪地看着她:"知道什么?" 池疏梅偷瞧了秦晔一眼,又向林漾瑾艰难道:"公子待你这样好,现在,你与公子也这样好……你从前犯下的错公子也未必会追究,这个孩子……你大不了不要了便是了……" 林漾瑾双眸猛然瞪大,觉出不对,一把推开她,看向秦晔:"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我好端端的孩子为什么不要了!" 池疏梅被她这一推,摔在地上,哭着道:"姐姐,姐姐你想清楚吧……就算你身为母亲要护着自己的孩子,可这孩子……他是因你的错误所致,姐姐你怎么能让他生下来,怎么能让他生在秦家!你怎么忍心让一个外姓孩子以秦家嫡长子的身份接管家业!公子待你不薄啊!" 听了她这一席话,林漾瑾方知自己是被下了套了,看着池疏梅冷然一笑,问秦晔:"你我做夫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信么?" 秦晔沉默不语。林漾瑾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听上去言辞凿凿,也不怪公子会信。不过即便是捉奸也得捉一双吧?我不迫公子你信我,但你总该将陈祺曜叫来问问,总不能听一家之言治我这个正妻的罪!" 秦晔一颌首,吩咐下人去请陈祺曜。起来要扶林漾瑾坐,林漾瑾甩开他的手,坚决道:"等这事查明了再说,不然公子心中膈应,我也不舒服。" 等来的结果却是下人来回,说陈祺曜连夜出城了。 畏罪潜逃! 秦晔和林漾瑾皆是神色大变,秦晔灌了一杯茶下去,什么也未说。林漾瑾冷眼看着他喝完那茶,淡漠问他:"所以,公子你已经不信我了对不对?" 秦晔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又喝了一杯茶下去,他心里也许尚有疑虑,但眼前的情形委实让他没理由相信林漾瑾。林漾瑾点一点头,强忍着眼泪看向跪坐在地的池疏梅:"好得很,没想到和我一起长大和我情同姐妹的人会害我。" 她笑意森冷地扫过屋中的每一个人,因余人皆是跪坐着,只她站在屋中很是显眼,堪堪带着一种陌生与孤立无援之感。她站立不动,看着秦晔,眼中有无奈不甘有坚决,夹杂些许嘲讽,但无半分恨意:"公子,陈祺曜不在,这事我说不清楚。我知道,等这孩子出生后总能验明,但我一来不能让腹中孩子在猜忌中过完这几个月,二来……"她目光一扫池疏梅,"有人的心思那般深,我自知斗不过,到时候再做些什么手脚我更加洗不清。但公子你记得,阿瑾绝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最后一句话她喊得撕心裂肺,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言毕猛向一旁撞去。正厅一旁放着一只矮柜,小腹狠狠撞在柜角上,待秦晔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阿瑾!"秦晔悚然大惊,疾奔过去搂住她,看到的却只是她下身血流如注。 孩子没了,没能看到他父亲为母亲所作的画。 . 做多了忆香,看多了类似的故事,接下来的剧情不难猜。 林漾瑾傻透了,她以为自己如此激烈的举动势必能让秦晔相信她,还她清白,但她忘了还有个以搬弄是非为职业的池疏梅呢。 应该就是在林漾瑾卧病这段日子,池疏梅一天也没闲着,枕边风的洗脑是很恐怖的。在林漾瑾的身子养好之前,秦晔的心就已经倒向了池疏梅。其实也难怪,林漾瑾的做法太容易让人编排。池疏梅拐弯抹角地让秦晔觉得,林漾瑾的做法是因为心虚,所以情急之下以这种方式除掉那个孩子,从此就查无对症了。 但秦晔不傻,也不算绝情。他对林漾瑾的照顾还是周到的,话比从前少了许多,但吃食供应上从没有过亏待。每次他去看她时,二人都默契地对那日之事绝口不提,这种情况持续到了林漾瑾身体痊愈。 池疏梅也不傻,她才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让林漾瑾继续挡在自己面前。 林漾瑾病愈后,她与秦晔都发现,这件事不仅在府内传遍了,煜都之内也多有议论。只不过他们谁都没想到是池疏梅的手笔,秦家遭人诟病,对她这个秦家的妾室也没什么好处。 秦晔算个君子,虽然日日遭人议论心里必定不快,但毕竟没有确凿证据,他对林漾瑾的态度始终说得过去。反倒是林漾瑾对他愈加冷漠,冷漠到后来连一句话也不愿对他说了。 从如胶似漆到无言以对,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几个月内。 最后,是林漾瑾主动递给秦晔薄纸一张。 秦晔接过那张纸一看,勾唇一笑间带着几许落寞:"和离?" "是,和离。"林漾瑾抬了抬下巴,只以冷漠和犹存的高傲面对他,"秦公子,事已至此,我再说自己清白你也不会信,就算你信了旁人也不会信,我留着秦家于你秦公子的名声也无益。和离之后,你自可再娶。" 他沉默片刻,只问她:"那你呢?" 她横了他一眼:"你管我呢?" 秦晔无声苦笑,缓慢道:"你们林家的规矩我知道。这些日子煜都闹得沸沸扬扬,若不是你嫁过来便是秦家人了,他们必定拿你正法。"他将那张纸放在她面前,"我若答应与你和离,就是看你去送死。" "那是我自己的事。" "你现在还是我妻子。"秦晔一笑,"你现在就算出门生了意外死了,墓碑上也得刻秦林氏,你敢说这是你自己的事?" 林漾瑾急了:"那你休了我!" "这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听着还不如和离。" "'淫,为其乱族也',此乃七出之条,你休了我才是正常,你到底怕什么?"林漾瑾消瘦的脸上黛眉紧蹙,"知情的人难道还能因此怪你绝情不成?" "是,是不会。"秦晔了然一笑,随手将那张纸扔进了炭盆,"我是个商人,旁人对我的评价高低取决于我生意做得如何,其他的都是小事。但是,阿瑾,你□的罪名并没有坐实,只因为心中有疑就推妻子回娘家去送死,那我就不配为人。" 林漾瑾顿时又气又恼,只因秦晔的做法实在太……君子。 秦晔静默着看着那张纸在炭盆里缓缓稍晚,直成为一堆灰烬与炭灰一起分辨不出,又道:"大约你也觉得这样下去没有意思,以后在秦府,你想做什么都随你,想要什么也随意,只是别想让我休妻。" 林漾瑾可笑地看着他:"那我如果想要再嫁呢?" "那我建议你别在煜都找夫家,让林府知道了没你的好处。" 林漾瑾语塞。 之后就有了现在的情况,持续了大约一年。林漾瑾仍是秦府的"夫人",却搬到了偏僻的别院。池疏梅逐渐地获得了秦晔的宠爱,她对于生意上的事比林漾瑾懂得多的多,在家业上也是秦晔的得力助手。 但林漾瑾与秦晔的那最后一次交谈她不知道,所以无论她怎么旁敲侧击,秦晔就是不休妻,直逼得她没办法,就找到了我们。 引忆香尽了,榻上的人动了一动,睁开眼睛:"你们是……" 作者有话要说: ☆、夜如年·除夕 我微微而笑:"听说夫人身体不适,来熏些香为夫人调养调养。" 昭泊将几颗寻常调养用的药香饵扔进香炉里,掸了掸手:"不打扰夫人休息了,告退。" 回到自己院中,昭泊笑问我作何感想,我托腮道:"池疏梅就是个贱人!"咬牙切齿。 "……其他的呢?" "秦晔和林漾瑾倒都是好人,怎么好人和好人在一起却没有好下场呢?"颓然一叹,"只盼林漾瑾失忆再嫁,嫁个简单些的人家,这豪门大院的委实可怕。" 当晚我们辞别了秦府,回到宜膳居,叫卫衍召集了煜都灵探,分配任务。 他们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在除夕夜将我和昭泊配好的忆香在煜都各处焚了,让香气笼罩全城,倒是我和昭泊有许多头疼事。 首先是拿什么来替换林漾瑾与秦晔的记忆,昭泊寻了十几瓶不同的忆香出来,大多是未婚女子的记忆。取其中与林漾瑾身形相仿的,挑了仅能看到背影的来用。原因很简单,一个人的记忆很长,总有一些自己也记不清的,所以在遇到一个和自己很相像的背影时,大多数人会觉得那就是自己…… 昭泊闭关奋战十二个时辰,然后将配好的忆香拿来给我看。整整三年的记忆,从她订婚时开始替换,替换成未婚的…… 等这瓶子忆香覆上去,林漾瑾就会觉得她根本没有嫁人,这三年也是在林府度过的。所幸她十五岁嫁人,今年也才十八,这要是再晚上几年,她势必会奇怪自己为什么还没嫁人呢? 另一瓶忆香是给秦晔的,同样是背影替换,让他觉得自己并未娶妻,只有几房妾室,不包括池疏梅。 除此之外还有配给林、池两家的忆香,用来替换他们对各自女儿这三年的记忆,让他们相信林漾瑾和池疏梅确实大龄未嫁。 置于给煜都人民的那一瓶忆香……呃,昭泊淡定地捧出一个大号酒囊:"这肯定够用了。" 我眉毛抽了一抽:"记得叮嘱卫衍一声,我怕他不知情犯馋灌一口。" 乱喝酒会醉,乱喝忆香会疯。 把现任司探搞疯了估计够让我这个楼主以死谢罪了。 . 于是,大燕朝,煜都,除夕夜,香气满城。 我站在宜膳居的窗边捏着嗓子唱道:"那一夜的香气飘过记忆满枝头,那一夜的秦府大院留下太多愁……爱恨就在一夜间,点火分享情似天……" 昭泊忍无可忍地放下书问我:"你这又是哪儿学的词啊?" 我跑到他身边坐下,笑眯眯问:"哎?你不知道么?前阵子枫宁来了个夷人,会唱好多这种曲子,不过这首是我自己改编的。" 他蹙蹙眉:"夷人?哪儿的夷人?" 我翻翻眼睛:"他好像说……他从……北京来,嗯,是叫北京。" "……"昭泊无语,我想起那个夷人说书时讲的新鲜事,追问他说,"师兄你走过的地方多,听说过那地方么?他说得可有意思了,据说他们急着去什么地方,就到地下去,有一种箱子移动得很快,一个时辰就能从城南到城北,而且只要两文钱……" 昭泊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该吃药了。" 我们的窗子是紧闭的,fèng隙也都用棉布之类的东西紧紧地塞上了,总不能给别人换记忆最后还搞得自己混乱。昭泊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了。" 我打开窗户,一阵凉气扑面而来,其中香气已经淡得几乎寻不到,我还是立刻屏息掩了口鼻,将窗户拍上:"再等一等。" 又过一刻,门被叩响,我打开门,一排墨绿色地曳撒就从我面前路过进入了房里。嗯……这么看灵探们委实很帅。 卫衍自觉地给自己倒一杯茶喝着:"女公子,你在人家吃年夜饭的时候把记忆换了人道吗?" "你趁着过年叫我去祁川出差人道吗?"我还在为这件事而怨念。 叫来小二,要了几样酒菜,但菜刚端上桌昭泊就忙不迭地拽着我出门了。我泪眼婆娑地看着灵探们愉快地吃饭喝酒,好不羡慕…… 秦府后门,池疏梅已等在那里。整个秦府寂静无声,因为我们交代卫衍顺道把秦府众人用迷香迷倒好办事…… 昭泊一刻不停地忙着做着准备工作,我终是忍不住问池疏梅:"看样子秦晔和林漾瑾待你都不错,你这样……无愧吗?" 她看向我,看了好一会儿,灿然一笑:"有愧,但自己的路是要自己走的,有时总要将别人踩在脚下。" 我颠了颠抱在怀中的木盒:"这些香焚了,可就没机会后悔了。" 她轻一哂:"谁说我会后悔了?" . 我和昭泊分别取出制给林漾瑾与秦晔的忆香,浸入翡翠平安扣,待平安扣吸进忆香方取出。他去了秦晔房里,我进了林漾瑾的小院。 我需得先提走林漾瑾先前的记忆。轻车熟路,没什么难的。我冷眼旁观着这个过程,耳听着铜镜下瓷瓶中传出的一声声"嘀嗒",暗自揣度着林漾瑾关于秦晔的哪一段记忆已经没有了。 这个时候,昭泊也正为秦晔换着记忆,不知他内心是何感受。 曾经多好的一对璧人,哪怕是生了隔阂之后,他仍是为护她周全没有休妻也不肯和离,只在这一炷香燃尽之后,他们就再无瓜葛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恨上了自己做的这种生意,这般的情投意合藕断丝连,落到我们手里,也不过是一瓶香、五根线、一块平安扣、一枚铜镜就断了他们的一切。 我没有去扇风加快那支凝忆香的燃烧,毁掉这样一段记忆,已是很残忍了,再去加速它的进度只会更让我觉得自己毫无人性。 坐在榻边等着那香慢慢燃烧,睡梦中,林漾瑾皱了皱眉头,又恢复平静,一会儿,又皱了皱眉眉头…… 这亦是更换记忆时的正常反应,但只会在有她极不愿意忘却的记忆被强行炼走时才会出现。也不知现在是炼到了哪一步。 她眉头紧皱地叫了一声:"晔……" 接下来的一句话是:"你不信我了对不对……"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潜意识里与凝忆香对抗是很痛苦的,她在这样的痛苦下,想的竟还是要解释清楚那件事。哦,其实也许她根本无所谓是否能解释清楚那件事,她只想知道她的夫君是否还信她。 最后一声"嘀嗒",她关于秦晔的记忆,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捂脸】不是有意要恶搞李玉刚的……默默表示很喜欢他的歌而已……这里是阿箫的宫斗新坑提前了几天开~求支持~~【文案】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这不是她选的路,但她只能毅然走下去。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夜如年·完成 吸饱忆香的平安扣放在林漾瑾脐上,上面的四根红线的另一端分别系住她的手足腕,一只洁白的凝忆香cha在平安扣中的眼中,点燃。这是一瓶简单单纯的记忆,少女寻常的生活,随着凝忆香的燃烧,平安扣沁出一阵阵基本没有颜色的雾气,又没入林漾瑾体内。 到时候,"未嫁"的池疏梅自会想办法让秦晔娶她过门。 唯一让我心情稍宁的是在明早再醒来之后,林漾瑾所受的诬陷也都不复存在了,全城都会忘了这件事,包括她自己。 她将清誉看得那样重,这倒确实是一件好事。 一阵夜风从未阖紧的门fèng吹进,墙上的画卷被吹得一响。画中的女子美目盈盈,背后的红枫绚丽夺目却不及她。我低头一叹,池疏梅会消掉这所有关于林漾瑾的痕迹,自然也包括这幅画。起身将那幅画摘了下来,小心地卷好收起,这毕竟是两个人的曾经。 如果没有池疏梅、没有那桩子虚乌有的变故,类似的话大约还会有很多,不同的景致同样的佳人。然后,该有那么一天,几个孩子围坐在他们身旁,听他们讲游历各处的故事。 没机会了,因为池疏梅,也因为锁香楼; 因为池疏梅,更因为锁香楼。 . 我走出林漾瑾的房间的时候,昭泊已等在院子里了,见我一笑:"好了?" 我轻一点头。 他将手里的瓶子递给我:"秦晔的。"秦晔的忆香,我接过那瓶子一惊:"这是……" 是那只瓶子,他们一起在蕴香馆时,秦晔用来逗林漾瑾,林漾瑾怎么也够不到的瓶子。 "我无意中在秦晔的房间里看到这个,就洗干净用了。"昭泊解释说。 我抚摩着那瓶子上的青莲纹,哑声一笑:"真讽刺。" "什么?" "林漾瑾闻了那瓶子香后说不好闻,太幽怨了。"我笑意苦涩,"当时只是随口的一句评价,现在这样看来,堪堪地不是好兆头。" 昭泊刮一刮我的鼻子:"越来越多愁善感,晚点再惆怅,还有很多正事要做。" 我颌首。 灵探们填饱了肚子也聚集到了秦府门口,将林漾瑾送回林府,我和昭泊也一同到了林府,在院子里明目张胆地焚了那瓶给林家人配的忆香。池府那边则交给了卫衍去做,只因我实在对这一家子人没有好感——思想多阴暗的家庭才能教出池疏梅这样阴狠毒辣又会做戏的好女儿啊?据说林家和池家还是世交,这绝对算交友不慎…… . 池疏梅按照计划在收拾好秦府后回到了池家。 天亮时,新的一年到来了,一切焕然一新,煜都人民的记忆焕然一新…… 经锁香楼各位专业灵探接连不断的来报,应该是没出任何岔子: "林漾瑾卯时起c黄,与父母一起吃了早餐,现在正在练琴。" "池疏梅早起带弟弟妹妹去走了亲戚,现在正在逛集。" "去林家串门的人见到林漾瑾未显有异。" "秦家一切如常,秦晔现在正在查账。" 一切如常,一切被我们玩弄于股掌。 如此过了一天,灵探们暗中将这三家的一举一动都做了记录,细细回禀,并无任何差错。傍晚时分,我们在韵合茶楼再度约见了池疏梅,一身未嫁少女的装束。 我心中不平,语气难免显得尖刻:"事已成,如夫人该是安心了?接下来该是等着秦晔去池家三媒六聘迎娶你过门了吧?" 池疏梅对我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满意地颌首一笑:"是,还多谢三位了。"她取出一沓银票递给昭泊,"公子点一点,有错无错?" 昭泊数了一数:"无错。" 我心里不快,昭泊看着也不甚开心,反正生意已结,也没有多聊,就告辞离开了。 . 祁川还有事,我们要尽快赶去,在出城的路上,我看到林漾瑾正与父母一起在街上走着。新年的集市很是热闹,一家三口走走停停,其乐融融。 他们都已经不记得了,忘干净了。 唉,这也算很好。 这样的生意我和昭泊到底经历得多了,心中难受也已习惯。反倒是卫衍,一路明显沉闷,出城前买了壶酒,一路喝过去。我强笑调侃他:"所有要紧步骤都是我和师兄做的,怎么你看着倒更亏心似的?" 卫衍又昂首一灌,遂道:"若当年家中先祖没有被余氏所救……我就不用和这亏心的生意扯上关系……" 这是四百年前结下的渊源。余氏为创建锁香楼,动用手中人脉,去各地寻找适合做灵探的人,多是死囚或是家中负债的,她替他们还债、救他们出狱,然后要求他们祖祖辈辈效忠锁香楼。可我毕竟是现任楼主,卫衍如此直白地向我表达出这样的厌恶还是让我一惊。 他喝得微醉了,但我知道还没到不清醒的份上,他借着酒劲问我:"女公子,你也是女子,今日让林漾瑾如此……你就不怕日后遭遇同样的事?" "卫衍!"昭泊怒喝一声,我向他摇摇头,笑容平静地告诉卫衍:"不怕,因为普天之下能做这生意的,也就我锁香楼一家。" 卫衍不怕死地又问:"不怕遭报应?" 我笑意更浓,浓得让自己心中烦厌:"不怕,因为这是生意,一个愿买一个愿卖罢了,旁的事与我们无关。" 我说得无比笃定,不是为了有心恶心卫衍,只是为了用这种笃定让自己接受这个说辞,然后麻木自己的良心,继续去做这样的生意。 我想锁香楼的历任楼主,大抵都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这章叫完成是指他们的生意完成不是夜如年这个故事完成啊!每个故事的最后一章都叫终章……这里是阿箫的宫斗新坑提前了几天开~求支持~~【文案】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这不是她选的路,但她只能毅然走下去。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夜如年·终章 祁川,同样是一个让我百感交集的地方,只因在读完《踏青游》后,昭泊告诉我那刘原大概是祁川人。可细数锁香楼一桩桩的生意,那么多想不开自觉要我们炼走记忆的人,很多都是因为一点点小误会无限扩大,直至无法承受。 但愿这次祁川的事不是秦家这种磨心的生意。 月余后,我们进入了祁川境内。祁川身处大燕边境,毗邻靳顷领地,因此此处胡人极多。汉人所穿裳服多为"交领右衽",大燕其他地方自然是右衽居多,可一进祁川,映入眼帘的几乎有一半"左衽",且其中很多人头发披散,弄得我一时很不适应。 要去的是祁川的雀州,在祁川的西南边,离靳顷简直一线之隔,我看着眼前,估摸着那里大约得有八成的"披发左衽"了…… 祁川旬城门口,有两名灵探急迎出来,向我们长揖行礼:"公子、女公子。" 我掀开帘子轻蹙眉问:"怎么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两位可算到了,祁川无事,煜都出事了。" 煜都?我一惊:"可是秦府?" "是。" 昭泊也是一惊,掀帘下车,却示意我留在车上,向他们道:"旅途劳顿,送女公子去住处歇下,旁的事我来解决。" 我犹豫一下,觉得在突发事情的解决上,昭泊确是比我在行许多,也不多言,点一点头道:"师兄小心。" . 在客栈安顿下来,百思不得其解,到底能出什么事?明明各路灵探悉心观察了一天确认无误才找池疏梅确认付款给好评的啊…… 我在房间里不安地走来走去,卫衍无语看我:"女公子,颠簸了一路你累不累?坐下来歇歇,有什么问题也不是你这样走来走去能解决的。" 我继续走来走去:"不不不,你不懂,这是技术专业上的问题,我必然要上心。" 卫衍扶额:"那如果不是技术专业上的问题呢?刚才他们也没说是技术专业上的问题啊……" 我白他一眼:"那还能是什么问题?总不能是秦晔暴毙了吧?" "……你积点口德吧。" 这问题想来不小,我们一早到了旬城,昭泊晚上才回到客栈。他一进门,我就急忙拉住他问:"究竟出了什么事了?"看看卫衍,又道,"总不能真是秦晔暴毙了吧?" 他沉闷地瞟我一眼:"……那倒没有……不过他不打算娶池疏梅……" ……? "池疏梅现在就在旬城,满心不快,我和她谈了一天才把她安顿下来,明天再解决。"昭泊盛了碗汤喝了口说。 我摆手道:"等等……他不打算娶池疏梅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啊?不是提前说好了咱们只管换记忆,之后的走向不在咱的售后范围内吗?" "是啊!"昭泊忿然道,"可秦晔他要娶林漾瑾!你说这什么事儿啊?我跟池疏梅解释这不是咱的疏漏她能信吗?" 我和卫衍:"秦晔要娶林漾瑾?!" 我们对望一眼,又不约而同道:"这是哪出啊?" "我怎么知道这是哪出!"昭泊崩溃地咆哮,看来这一天他被池疏梅逼得够呛,"这到底是什么走向!秦晔怎么就又看上了林漾瑾啊!" 我低头想想:"嗯……用那个夷人的话说,这种情况称为'bug'。" 昭泊和卫衍:"……" 吃饱后的昭泊,冷静了许多…… 告诉我们说,在元宵节的那一天,整个煜都城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溢,西市照例举办一年一度的灯会活动。市民们可以在这里赏花灯猜灯谜,未婚男女们结伴而行,元宵节实乃相亲好时候…… 被我们一瓶香打回未婚状态的秦晔和林漾瑾在灯会上第一次见面了…… 原因是两人同时看中了同一个花灯,并且都猜对了那个灯谜,弄得店家一时好生为难不知该把灯给谁。 于是秦晔秦公子大大方方地将花灯让给了林大小姐,然后两个人就开开心心地找了个馆子吃元宵去了…… 其间两人谈天说地从风花雪月到人生哲学聊得很是投机……好吧从先前做夫妻的投缘情况来看他们也应该聊得很是投机。问题是后来秦晔回去一打听得知敢情那姑娘是才名动煜都的林家大小姐,林漾瑾回去一问才知道原来那是煜都迷倒万千少女的巨贾秦公子。 除此之外更有一条重要信息摆在二人眼前:对方未婚。 一个未娶一个未嫁,说起来年纪也都不小了,又一见面就聊得如此开心,秦大公子就毫不羞怯地到林家提亲去了…… 这完全打破了池疏梅的计划,她安排了一整套和秦晔相识的计划但都还没来得及开始实施,秦晔和林漾瑾就以闪电般的速度定亲了。池疏梅的爹娘告诉她林家大小姐要嫁人了,林池两家又是世交,让她以媵妾身份一同嫁入,她就怒气冲冲地杀来了祁川。 嗯……弄到最后回归原点这种事,还真是怎么听都是我们的责任。 不过这个责任真是担得大快人心啊! 我坐在榻上笑得前仰后合,完全忽略昭泊那一脸摊上了大麻烦的悲愤;卫衍畅快地连饮了三杯,拍案道:"痛快!池疏梅活该!让她接着做妾吧!" 昭泊冲着卫衍咬牙切齿:"她要是能安心做妾……我还用这么着恼么……哎?" 他"哎?"了一声,顿时一扫悲愤神情,怡然自得地坐了下来,哼着小曲看书。我好奇地凑过去:"师兄,你有对策了?" "嗯。"他点点头,却不说是什么对策,笑眯眯地摸了摸我的留海,"小师妹啊,明天办完了再告诉你,现在别问。" "……" 旅途的确劳累,我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直到第二天午时才醒。醒来看见昭泊坐在屋里看闲书,就问他:"哎?你怎么在?是办完了还是没去呢?" 他一笑:"办完了。" "哦,那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办的了吧?" 他将书一扔,活动了一下脖子:"她不肯安心做妾嘛,我就让她连妾也坐不了。"他的笑容和接下来的话再度向我证明了他是没有节cao的,"记得用来跟林漾瑾替换记忆的那些忆香吗?反正没用完,我随便兑了兑,给池疏梅灌下去了。" ……当真衣冠禽兽! 随便喝酒会醉,随便和忆香会疯的啊师兄! 不过这个结果还真是……很合我意啊…… 这次才是真正的"一切如常",皆归本位。不仅秦晔和林漾瑾再度成为情投意合的夫妻,也没了先前那桩事引起的隔阂。煜都人也不会再横加议论,在他们眼里,秦晔与林漾瑾是刚刚结为夫妻。没有池疏梅的存在,林漾瑾不会再遭到那样恶毒的陷害,她可以和秦晔学如何做生意,然后和他出双入对,走遍大燕的山山水水,让他为她画下一幅又一幅的画。然后,终有一天,他们的孩子会坐在他们的身边,听他们讲那些游历各处的趣事。 真好。 至于池疏梅,我们以路人的身份将她交给了官府。她疯疯癫癫但衣着不凡,官府不敢惹这些大家族,很快联系上了池家,她的父母差人来旬城接了她回去。 呵,当时池疏梅对我说:"与其这样挡我的路,还不如趁早让开再嫁旁人。这样对谁都好,女公子说呢?" 我自我安慰的觉得,这样也确实算很好。但我却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是林漾瑾果然再嫁了,但不是"旁人";她没有再挡池疏梅的路,因为这样的池疏梅,不可能再嫁了。 我和昭泊将那两瓶香放在一起,一瓶秦晔的,一瓶林漾瑾的。因为只有三年的记忆,所以并不多,都只装了不到半瓶。我没有单独去品,而是分别拔开两个的瓶塞,将林漾瑾的忆香尽数倒进了秦晔忆香的瓶子里,白瓷青莲纹的瓶子,看着宁静悠远。 我塞上瓶塞,晃了一晃使其均匀,复又打开,嗅了一嗅,清清淡淡的香气,带着丝丝清甜,一种满足幸福的感觉。尾调略显苦涩,因为他们后来处得并不好。我欣然一叹,浅浅笑道:"这瓶子香,是他们的三年,这样闻上去却像一辈子。两个人的一辈子,开始总是甜甜蜜蜜的,后面难免有磕磕碰碰就显得苦涩,一起维持着才能继续下去。秦晔和林漾瑾,以后也不会就那么顺风顺水的下去的,不过五味俱全才是过日子。" 昭泊嗤笑:"突然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像个出世高人,不过这个话说得不错。最后一件事,给这香命个名吧,也不知雀州那边到底有什么大事要这么急着找我们过来,到时候哪还有闲情逸致给这香命名啊?" 我琢磨着道:"过秦楼?牵强;长相思?好像有点偏题;情久长?俗……" 一个个的名字报过去,数了十数个没有一个满意的,最后还是很不负责地将这个任务扔回给了昭泊。 这个一波三折的经历,善于起名的昭泊也苦思了良久,俄而抬头问我:"'夜如年'怎么样?" 我念叨了两边:"好听是好听,怎么解?" "你想想,咱做这件事那天,是除夕夜;他们再相识那天,是元宵夜;秦大公子单名一个晔字,也是谐音。" 听他这么说,我点了点头:"夜字靠谱,'如年'呢?总不能是硬凑上来的。" "'如年'么,这将近一年,林漾瑾受尽猜疑,连秦晔也不信任她,她又觉得自己连累了秦晔的名声,这样的煎熬,必是度日如年;秦晔面对爱妻偷情,不肯相信又有人证让他不得不信,也是度日如年。"他笑意淡泊而不真切,带着几分实实在在的快意,"接下来的日子,就该池疏梅度日如年了。" 夜如年,我握着这白瓷青莲纹的小瓶,心底沁出的笑意不知是喜是悲。 忆香造成的疯癫无药可治,池疏梅这辈子只能这样过去了。也许她罪不知此,但却是我们能做出的最公正的选择了,因为林漾瑾比她更无辜,若有一个人要为此受罪,只能是她。 夜如年,因为一件件不该发生的事情,让一个又一个的人度日如年。 但终于,一切回归本位,只余那制造了一切事端的人度日如年。 我取了个锦囊将这瓶香放进去,与从林漾瑾屋中摘下的那幅画收在一起。 阿瑾,今后你仍有秦晔相护,你的晔,必不会再让你的夜难过如年。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一下……不要问"秦晔新婚之夜发现妻子不是CN怎么办……"不是所有CN都会流血这种事其实自古大家就知道……阿箫的电脑极其突然的、毫无征兆的坏掉了……新电脑正在路上……但是存稿在旧电脑里- -但愿不是硬盘的问题这样可以备份……于是不知多久能搞好……锁香楼的存稿箱只设定到这一章(早知道我把后面的也都扔进去啊啊啊啊)……所以如果……这两天搞不定电脑的话……可能会断更一次……《晏然传》那边不会断,因为一直设到了下周三……这里是阿箫的宫斗新坑提前了几天开~求支持~~【文案】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这不是她选的路,但她只能毅然走下去。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归国谣·倾囊 到了雀州,小歇两日之后卫衍带我们见了雀州灵探,方知这到底是遇到了一桩怎样的生意。 雀州以西二十余里的癸城,原是大燕国土,在六十余年前被靳顷侵占。据说在当时,靳顷是下了血本攻城的,可攻下之后却就这么任由着它荒了下来,再无人居住。其中有何缘由身在枫宁的我们并不知道,但根据祁川的传言,是冤魂不散所致。恰好"癸""鬼"同音,六十几年下来,周遭居民索性称其为鬼城了。 可那究竟是一座不小的城池,好不容易占下来了不用纯属浪费,靳顷汗王下令广招天下异士驱鬼超度,若能成功,赏黄金千两。 我绞着衣袖凝神听到此处,翻了翻眼睛:"黄金千两确实诱人,可是驱鬼超度的事……不属于我们的业务范围之内吧?" 那灵探禀道:"女公子别急,属下前些日子偶然途径癸城,用引忆香一试便有反应,大约不是什么冤魂不散,是记忆不退。" 一座城的记忆。 我偏头看着昭泊:"师兄啊,有这种事么?" 昭泊思索片刻,笃定点头:"有。余氏手札记载,世间万物皆有记忆,有记忆便可炼制忆香。曾经也有位楼主炼过一所院子的记忆。" 但这次是一座城。 我半伏在桌上盘算着道:"黄金千两,真够大方。也好,既然来都来了,见见那靳顷汗王再说。" 靳顷汗王那喇初继此位,不过二十多岁,听闻有来自于大燕的驱鬼师能解鬼城之困,当即见了我们。他问及师出何处、有何凭证、用什么方法驱鬼,我们一问三不答,昭泊和卫衍静默而坐,我轻打了个哈欠:"我大燕奇事多了去了,即便是说了大汗也未必知道。反正是先做事后付钱,大汗何必这么多顾虑呢?如若不成,大汗也不吃什么亏。" 我的话太不恭敬,他隐有怒意,却未发作,一点头:"也好。带他们去癸城。" 癸城在被侵占前,一直属大燕与靳顷交界处,贸易往来密切,胡商也好汉商也好,都愿意来这里走一走,将货物卖给邻邦。红漆斑驳的城门在我们面前"吱呀"一声打开,有些许尘土扑下来,略感呛口。 "如是做成了或是觉得做不成,再来这边的城门便可,守城士兵会放你们出来。"带我们前来的靳顷人道,我点头:"知道了。" 走进城去,大门随之关上。我们停住脚步环顾眼前,一切都是静止的,安静得诡异。可那些废弃的小楼庭院、客栈酒肆,犹能显现当年风光。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心中一阵莫名的寒凉。 提炼一座城池的记忆比制一个人的忆香要难上许多,我们得先找个住处住下。卫衍四处寻了一圈,把我们带到了一座两层小楼前面,门匾经风吹日晒无人清理已很陈旧,匾上依稀可见鎏金印痕:玉楼。 "怎么听着像个青楼?"我皱眉。 卫衍理所当然状:"就是青楼。" 我一时想要换地方,却见昭泊已毫无顾忌地提步进去了,朗然扔给我一句:"别这么多顾虑,是什么楼取决于有什么人。" 好吧,一个没人的楼也确实不能再称为青楼了…… 挑了三间门窗尚算完整的房间,足足收拾了一下午才勉强可住。我深刻地意识到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一刻,这桩生意得速战速决。 炼忆香必备的第一道工序:看记忆。 癸城建得方方正正,甚合我意。我们在城门四角及四门处各点引忆香一支,最后一支设在了大约城中心的位置。香气逐渐弥漫开,变得愈加浓郁,很快笼罩了整个癸城。周围的影响也逐渐清晰,当年的癸城,如此热闹。 熙熙攘攘的人群由透明变得真实,直到最后与我们看上去一般无异。但他们看不到我们,因为我们没有走进这段记忆。一个女子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出现,是个桃李年华的女子,一身黄绿相搭的交领襦裙清秀淡雅。我们知道忆香最先引出来的人必是在这段记忆中最关键的人,心下却疑惑怎么让此城荒废多年的人竟是个年轻女子? 我们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路默不作声地往前走,直到一座楼前停了步。 玉楼。 昭泊一笑:"看见没,这时候才是正经的青楼。" 正值白天,玉楼里没有什么客人。她走进去,径直上了二楼,推开一间房间的门,里面另有两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见她进来当即站起了身,急切问她:"是真的?" 她极轻缓地一点头,似乎承载着无限的重压一般声音发颤:"是真的,熙亲王的兵马已不远了。" 屋里安静到死寂。 她重重地瘫坐下来,面如死灰。良久,才幽幽道:"你们走吧,去煜都锦都,梧洵映阳,不要留在这儿。" "那你呢?" 她微微抬了一抬眼皮,笑意迷蒙:"我父亲是个军人,他至死也不曾逃过,我也一样。" "阿霖你何必……我们只是……"同伴的话说到一半就噎住。 "只是风尘女子。"她了然的接口,一声长叹仿若蕴了多年的愁绪,"可商女,也知亡国恨。" 原来她是玉楼的花魁,也是玉楼的掌柜。那天她突然遣散了玉楼的所有人,又只身去当铺当了所有珠钗首饰,独自在房间里静坐着,一动不动,好像一切都静止了。 然后,她突然站起身,拿起那只装满了银票的木盒推门离开,只扔给我们一个近乎决绝的背影。我迷茫地望向昭泊:"怎么回事?" 昭泊想一想,答说:"这大概是靳顷大举进军之前。" 我们快步追上她,看到她捧着那只盒子,走在街上,形单影只。她在一座大宅前停下,这宅子的大门是朝着大街开的,可见里面住的并非寻常人家。按大燕例律,各家大门只可朝坊内开,三品以上高官方可在坊墙上建门。 她想上前叩门,被门口值守的士兵拦住,冷然问她:"什么人!" 她神色平静:"玉楼花魁霖谣,求见熙亲王殿下。" 结果当然是不让她进,亲王哪是谁想见都可以的?何况她还是个青楼女子。 她没有和守卫多加争执,只是将手里的盒子递给他:"那请转交殿下,这是玉楼的全部家当,若能用作军饷,也算是我为大燕出一份力。" 守卫犹疑不定地打量她半晌,继而道:"稍等。"便转身跑进宅中。 她没有等,提步离去。 她又回到玉楼,仍是静静坐着,眼中恨意凛然。我不知她究竟经历过什么以致生出这样的恨意,久居枫宁远离靳顷侵扰亦不能理解她如此的倾囊相助,心中却仍是生了敬意。 有人叩门,沉思中的她微微一愣,道了声:"进来。" 一男子推门而入,二十余岁的年纪,一袭暗金色广袖直裾,气宇轩昂。 "请问公子是……"她打量着他疑惑一瞬,看到他手中的木盒方有了答案,"熙亲王?" 那人一点头,顺手关上门,将那只盒子放在案上,郑重向她一揖:"霖谣姑娘,你的心意弗桦心领了。这些钱姑娘拿回去,找个地方安身。" 他转身要走,她站起身,在他身后轻声却带着质问道:"殿下,朝廷援兵一时半刻到不了祁川,你我都清楚。" 他顿住脚,没有否定她的说法,只是问:"你怎知?" "玉楼这个地方,莫说在癸城,便是在祁川也是有名的。我想知道什么,不难。"她走进他两步,幽幽道,"殿下,靳顷倾全力进犯,没有朝廷援兵,祁川便难守住,是不是?" 他滞了良久,一声胸有成竹的轻笑:"区区靳顷妄想侵占祁川……呵,我自有办法守住,不劳姑娘cao心了。" "殿下是觉得我不配。"她声音未显波澜,他却一震,哑笑道:"并无此意。" "那殿下就把这钱收下。"她半分不做退让,俯身拿起那盒子递给熙亲王,熙亲王犹豫一瞬,终是伸手接住,无声颌首,又问她:"那姑娘怎么办?" 她忽然笑靥明艳:"自是在癸城看着殿下大捷了。" 熙亲王看她如此坚决,知道她大概是什么也没给自己留,全捐给军队了。略一思虑,将她带了回去。 华灯初上,宅中一缕琴声幽幽,绵绵不绝,霖谣歌喉婉转却透着一股分明的愤然。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我刚看向昭泊,他就很自觉地给我作了讲解:"这是《诗经·秦风》中的一首,讲的是奋起从军的精神,誓死保卫疆土的义愤。" 她唱得慷慨而无半点凄意,似是笃定此战必胜。熙亲王在她身后驻足良久,待她一曲终了,才走过去开口道:"好一首《无衣》。恕弗桦冒昧,家国之事,与姑娘这般女子无关,姑娘为何如此?" 霖谣随手在琴伤一拨,琴音泠泠如流水响动,她微微而笑:"国家之rǔ,民族之耻,与何人无关?" 他笑视着她,等着她说出别的原因。她手一按琴弦,面容清冷:"我父亲原是平西将军麾下军人,战死沙场,靳顷人把他鞭尸后仍在癸城门口。我娘去给他收尸,被靳顷人捉去,她为了守节自尽,同样被扔在癸城门口,那年我七岁。" 他露出了然之色,她却又道:"但我今日的做法,不是因为家仇。而是因为这十二年来,我每一天都在想,癸城离靳顷这样的近,若有一天他们攻下癸城,这全城的百姓,会不会与我爹娘的下场一样。" 他一讶,肃然起敬:"姑娘大义。"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是阿箫的宫斗新坑求支持~~【文案】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这不是她选的路,但她只能毅然走下去。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归国谣·死战 据大燕国史载,裕昕十二年,靳顷大举进军祁川,朝廷援兵未到,战事已起,熙亲王拼死抵抗。 那是战事正紧的一天,信使不断出入熙亲王的宅子,熙亲王始终眉头紧锁。这些天的情况我们都看着,记忆中的时间比现实要快上许多,我们也已经看了几个时辰了。而熙亲王,已经好几日不曾合眼了。 霖谣一直伴着他,也少有休息。其实有这样一位青楼花魁陪在身边,放在平常绝对是"艳福不浅"。只是在这个时候,没时间儿女情长。他有他的责任,她亦有她的祈盼。 可他们毕竟也还是活生生的人,十几日的相处间,他们互生敬意,也有些敬意之外的感情存在。这种感情的存在虽只是在不经意间表露,却很是明显。比如在昨儿个晚上霖谣给熙亲王熬汤时的神情,那样的认真,又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炼过的忆香多了,我知道这是女子最简单的情愫,在给心爱之人做事时总是心悦的,哪怕有大敌当前。 她将那碗汤放在正在研究地图的他的手边,没有出言打扰,走到琴边抚起一支宁静悠远的曲子,双眸始终不曾离开他半分。他看上去那么疲倦,又那么坚韧,她眼中的不忍愈发深了,犹豫再三,终是开口:"殿下,第四天了,歇一歇吧……" 他抬抬头,倦容中强撑起一抹笑:"不碍。" 他端起手边那碗犹冒着热气的汤,笑赞一句好香,便也不用调羹,直接持碗饮下。 他放下碗,低下头又要继续看那地图,她起身朝他一福,温柔而笑:"殿下,歇一歇吧,阿霖跳支舞给你看可好?" 熙亲王怔了一下,旋即笑道:"也好。" 霖谣回房更衣,这我们就没必要跟上去了,留在熙亲王书房中等着。 片刻之后,霖谣回来,着了一身大红的舞服,红得似火。两条长长的水袖挥扬间艳丽到刺目,又覆上了一层肃杀。她舞得很是利落,水袖虽长却丝毫不显拖拉,旋转与收放中,都似是在宣泄一种情绪,或是回忆一件往事。 我们在这股浓烈的红艳下看得呆住,她跳得根本不是舞,是死前的绝望,绝望中有不甘,不甘里带着愤怒。这是国破的哀鸣。 熙亲王的双目,平静如水,甚至还蕴着几分温和的笑意。看得久了,却成了凄凉的刚毅。 "阿霖,我送你走。"他说,"国家兴亡,不用你留下陪葬。" 她长长的水袖随在地上,红成了一滩,望着窗外笑意虚浮:"殿下这么说,已是觉得祁川守不住了?" 他目光一沉,重复了刚才的话:"我送你走。" 她不说话,他沉音叫来侍卫:"来人,送霖谣姑娘去锦都,安置在王府。" "殿下……这……"侍卫犹疑不定地看着二人,熙亲王一笑,定定地看着霖谣:"皇兄若问起来,就说……这姑娘是我的红颜知己。" 这分明是说遗愿的口气!青楼女子就算是亲王的红颜知己也绝不可能经由皇帝亲自安置在锦都,除非……除非熙亲王殉了国。 昭泊和卫衍一左一右在我耳边同时重重一叹,我看看他们:"怎么了?" 卫衍投向地面的目光有些虚晃:"女公子知不知道,那一年发生了什么?" "什么?"我好奇问道。我从不爱读史书,不清楚这些。 他走向对面的墙壁,看着墙上的那一幅巨大的地图,抱着臂道:"这是大燕当年的国境。" 我和昭泊也走过去看着那图,其实与今日并无太大差别,只是左下角多了小小一块,上面有两个地名:狼原、癸城。 卫衍的手指在"狼原"上点了一点:"六十余年前,靳顷举全部兵力直指狼原,意在从祁川撕开一道口子,蚕食大燕。认定朝廷援兵一时无法到达,祁川驻兵应接不暇。" "然后呢?" 昭泊轻哼而笑:"熙亲王殿下,好一场豪赌。" "殿下!"霖谣一声怒呼截断了我的追问,我们同时回头看去,霖谣黛眉紧蹙,瞪着熙亲王的眸中泪光盈盈,"殿下何必执着这些!大敌当前,殿下专心抗敌就是!阿霖的去留不劳殿下费神!" "阿霖……"熙亲王无奈地搂住她的肩膀,缓然道,"你听我说,就算你不怕死,可没必要白白送死。" "白白送死?"霖谣笑得明媚,"若靳顷人当真进了城,阿霖能杀一个就算陪葬,杀一双就是为父母报了仇了!便是一个杀不了,阿霖死在这,也算不负父亲当年殉国!" 我心里暗赞一声好烈性,自古以来,上场杀敌、保家卫国都是男儿梦想,如今却有个女子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毫不示弱地说出了这样的话……好吧,几步远加几十年。 . 又过了五六天,靳顷大军攻破狼原,兵临癸城池下。破晓后,就会是一场血战。 熙亲王身披战衣站在城楼上,霖谣犹是那一身大红舞服,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位置,城下将士们看不到的地方。她面容沉静地看着他,听着他对将士们说:"国家之耻、民族之rǔ、百姓之苦,今时今日,皆决于众将士。此战胜也好,败也罢,却不可退半步。" 听着他对将士们说:"就算是必输之战,我们也要拖住靳顷人,不能任由他们直入祁川,直入大燕!" 战前动员之言,多是奋进的话,很少言及"败"字。熙亲王却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他让所有将士都知道,这一战凶多吉少,保的却是背后的大燕。 城下短暂的死寂之后,是一阵高过一阵的呐喊。震天的喊声,震得我听不清他们究竟在喊什么。震天的喊声中,一缕笛鸣婉转而起,悠悠扬扬地飘散开来,将士们又是一阵安静。 我侧头看向旁边的吹笛人,火红的舞衣,似雪的肌肤,碧绿的玉笛。这般美艳佳人,今日吹出的,却是那首《秦风·无衣》。 这首一直在军中传唱甚广的曲子很快就被人听出,城下,响起了低沉却有力的歌唱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歌唱声在人群中逐渐扩散开,愈加让人觉得震撼,愈加让人觉得悲壮。 熙亲王下了城楼,留给我们一个挺拔的背影。卫衍忽然俯身拜了下去,施的是稽首大礼,我正惊讶间,昭泊同样拜了下去。 "你们……" 昭泊直起身,平静道:"如果没有他这场必输之战,今日的我们,大概都是靳顷人的阶下囚。" 他们一起给我补习了那段历史,那一场必输之战。 内乱刚过,朝廷援兵一时无法抵达,靳顷人又倾了全力,想守住整个祁川,不可能。熙亲王想丢卒保车,但这个"卒",是他自己。 靳顷人起初进犯祁川边界各处,为的是试探究竟何处兵力薄弱,最后,他们试到了狼原这个口子。然后,他们得知熙亲王坐镇狼原背后的癸城。 能在攻入大燕的同时活捉个亲王,一举两得,却正好合了熙亲王的意。 在靳顷兵力逐渐向狼原聚拢的同时,熙亲王也从其他各处暗中增调了兵力来此,但并没有直接投入狼原,而是直接驻在了癸城。 他要吸引靳顷人全来攻打这一处,暂保其他地方平安,等待援军到来。 这一处,他抵死抗争。 . 癸城里,各家都闭了门,只有一家胆大的小店还营着业。我们在靠近城门的一家茶馆坐下,听着一墙之隔的城外传来的阵阵厮杀。只可惜我们没有走进这段记忆,没办法点茶来喝,干坐着好生无聊! 不过,这只是这座城的记忆,如果我们推门出去,什么也看不到。 卫衍沉默着,忽地一笑,我问他笑什么,他告诉我:"恨没早生六十年。" 我亦怅然。这素来是汉人的骨气,逢时而生的人会奋力保家卫国,彼时未生之人,只能望着已失的国土叹一句生不逢时。 我手指抚摸着桌面,眼下我们看到的桌子是六十年前的样子,光洁如新,只有摸上去才能感受到这张桌子现在已陈旧得硌手。我擦掉手指上沾染的灰尘,笑而道:"何必感叹生不逢时?有这口气在,总能夺回来的。" 能么?我也不知道。只是狼原、癸城失守六十多年了,未见大燕再有何动向,倒还送出去两位和亲公主。 锁香楼历任楼主从不过问政事,我和昭泊也一样。然不过问归不过问,却不代表心中无所向往。如今繁荣之下隐显颓势的大燕,任谁也心中不甘,只盼再度崛起。 . 这一场必输之战,战了很久,不知他们是怎么拖住的。 靳顷军队进入癸城的那一天,全城的百姓都涌上了街头,成千上万的人,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他们看着靳顷人押着"俘虏"进城,以这种寂静表达着抗争。 我们不约而同地在队伍中寻找着熙亲王,没有找到,也许他已战死。我们能看到的,只有趾高气扬的靳顷汗王,逖沷。 队伍的那一边、道路的对面,一个人影一闪而过,弄得我悚然一惊,穿过重重记忆景象,追了上去。 "陌吟?""女公子?"昭泊和卫衍都一愣,也追过来。 那个人身着一袭白色直裾,身形像极了屡屡出现在我脑海中的那个背影。 .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是阿箫的宫斗新坑求支持~~【文案】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这不是她选的路,但她只能毅然走下去。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归国谣·逖沷 所幸没有进入这段记忆,不然这么横冲直撞的,我大概会被靳顷军队撞死在记忆里。 他保持着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与我的距离永远那么长,就像是在一次次的梦境或是幻象中那样,他永远离我那么远,永远背对着我。 他一转弯,跑进了一个坊门。我喘着气扶着门框缓了两口,刚要提步继续追,迎面走来两个人。 "女公子,久闻大名啊!"其中一人沉笑着抱拳。 我错愕:他们……不是记忆景象中的人…… 他们看得到我,并且实实在在的存在。 他们都是汉人的装束,交领右衽的深灰色裋褐,褐色腰带,头发也束得整齐。可这是靳顷所占的城池,并且,应该只有我们几个"除鬼"的人在。 我向后退了两步,置身于坊外来来往往人群的景象中:"你们是什么人?" "女公子随我们走一趟便知晓了。"那人笑意不善,我四下张望一圈未见昭泊和卫衍的身影。记忆景象太逼真,这里又是繁华的街道,加之正有军队经过,他们大约是……跟丢了。 他们向我走过来,这一路我已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此时想调头就跑也跑不过他们。坐以待毙般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近,大约还有五六步远时,我深屏了息猛将手中一只瓷瓶砸向旁边的墙壁。二人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一股鲜绿的液体顺着墙壁留下。 我憋着气心中默数:一、二、三……倒地! 甚善,锁香楼牌高浓度迷香,旅行防身必备良品! "陌吟!"昭泊和卫衍追了上来,我忙转身向他们连连摆手:"别过来别过来……"这一开口不要紧,一阵浓郁的香气入了口鼻,登时脚下一麻瘫坐在地上,复又屏息,苦着脸道,"有……迷……香……" 二人配合地停住,对望一眼,张嘴,深吸,闭嘴,又向我跑来,把我架走了…… 回到住处,从箱子里寻出六个鼻塞,又找回去。路上,昭泊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一沉吟,将那人略过不提,敷衍说我看到了霖谣。 那两人仍昏迷着,昭泊在他们身上搜了一番,从一人衣襟中翻出一块玉牌,目光一凛:"谨行卫……" 我一声惊叫:"……要怎么办!" 昭泊瞥我一眼:"宰了呗。" 卫衍应声拔剑。 利剑刺下之前,那个身影再度从我面前的人群中闪过,我猛抬手拦住卫衍:"不行!" 他们对我的一惊一乍表示疑惑:"怎么了?"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继续寻着那人,又碍于他们在面前不好追去,只好说:"谨行卫我们能不得罪就不得罪,先留着吧,刚才那个迷香的剂量够他们睡上几天几夜了。"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昭泊犹带疑惑的面容陡然冷下几分,我摇着头神情自若:"没什么,就是看到有人身形极似霖谣觉得奇怪而已,大概是我看错了。" 昭泊虽不再问,神色仍很是怀疑,我只作未觉,转向卫衍:"你去找城外的守卫要些吃的吧,我饿了。"这些天我们一直在癸城里,当然不能指望这个荒城有什么吃的,好在有靳顷汗王的吩咐,每每去找守卫的时候他们半分不敢怠慢。不过据卫衍所说,他第一次打开城门找守卫"点餐"的时候,守卫看着他背后这座荒城突然间出现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吓得面色惨白…… 后来……他们就习惯了…… 甚至还问卫衍能不能跟城里人聊天…… 卫衍很没节cao地诡秘一笑然后回答他们说:"我们会通灵的人才能。" 卫衍啊卫衍,要是哪天锁香楼倒闭了,你改行去写玄幻小说吧! . 作为一个食货,真难得能有顿饭吃得毫不知味…… 我嘴里嚼着一块饼,脑子则尽全力想着关于那个人所有的片段。呃,其实全部的片段也就是他背对着我地上有一大摊血外加刚才一路狂奔这两个场景…… 无语问苍天:那货到底是谁啊…… 苍天不理我,我低头接着吃饼。 至于这个时候我们周围的景象是什么……嗯……靳顷士兵到处都是,全城百姓闭门不出,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下吃午餐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这也就是仗着他们看不到我们…… 当然,假如我们走进了这段记忆导致他们看得到我们的话,我大约会过去笑眯眯拍肩:"这位军爷,有酒没有?"因为据锁香楼某位不知道靠不靠谱的楼主记载,喝醉时能激发某些潜在记忆。这条记载下面的备注是:但是会失去醉时的记忆…… 一忆换一忆?记忆守恒定律? 心里乱七八糟,一块饼吃完才注意到昭泊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故作不明就里状:"怎么了?" "你肯定有心事,到底看到什么了?" "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光吃主食不吃菜,这不是你的风格。" "……"我想了想,面带悲戚的认认真真地回答:"冬季不减肥,其他三季徒伤悲。" 昭泊:"……" 卫衍:"……" 我站起身撸着袖子,掩饰着心事做出亢奋状:"吃饱喝足,准备继续任务,让癸城记忆来得更猛烈些吧!五百年后又是一瓶绝世好香!" . 战后的癸城安静了几天,静得令人发指,连我们这些在记忆之外的人也嗅出,这样的安静之后大约会发生些不同寻常的事。 这满城的百姓,都是大燕子民,总会有人不服靳顷,那么靳顷人总得做点什么。 抗争的气氛在这种安静中逐渐弥漫开来,从读书人开始,到各店铺掌柜,到工匠,男女老少,开始以自己的方式让靳顷人看到:我们是大燕人。 第六日清晨,靳顷士兵有了动作,他们将每一户的人都叫了出来,赶到东市。视线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们看到了靳顷汗王逖沷。 他站在一个高台上,俯视着下面的人群,笑意轻蔑,用并不标准的汉语说:"我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大燕人,汉人,果然是有骨气的。" 哎……大早上的把全城百姓聚起来谈心么? "可我们已经赢了,甚至连你们的亲王现在也在我们手里,接下来我们还会攻下祁川,再攻下整个大燕国。"他在高台上踱着步子,目光始终不离人群,"无意义的抗议有什么意思?" 离高台较近的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毫不给面子地啐了一口,逖沷一声轻笑:"别这么大脾气。你们大燕国前些年不是也刚动乱过?江山不是也差点易了主?那么有朝一日换做我们靳顷人为帝,有什么差别?" 不想那书生笑得更是轻蔑,冷然朗声回了一句:"皇位之争乃我汉家内事,与蛮夷何干!" 这气势……我简直想拍手称快。 "汉家内事。"逖沷笑睇着他,玩味着他的话,"汉族,华夏。我读过你们的《左传》,上面是怎么说的?"他咂了咂嘴,继道,"哦,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是不是?" 我翻翻白眼:这到底是要说什么?大早上把全城百姓聚起来聊我华夏著作? 逖沷的神色陡然森寒可怖:"那么,我若毁了你们的'服章之美'和'礼仪之大',你们便与靳顷人没有差别了。" 昭泊卫衍神色一凛,我扯着嘴角道:"神逻辑,想得美。" 昭泊一叹:"你想得太简单了,时隔六十余年而已,狼原百姓已然忘了华夏尚有民族衣冠。" 锁香楼外面的生意大多是昭泊去做,加之我实在懒得可以,搜寻各地独特香料的事也都无耻地推给了他,于是他几乎走遍了大燕及周边的每一处,我却哪都没去过,对于已被外族占领的狼原更毫无了解。可若说仅隔六十多年,狼原地区的百姓就全然忘了华夏有民族衣冠,这也太夸张了,怎么可能做到?难不成靳顷人掌握了我锁香楼的记忆提炼技术? 开什么玩笑…… . 那天逖沷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举动,却是朝着先前熙亲王的那个小院去了,我们跟着他进了院子。相隔几日,院内已与当初截然不同,满院的靳顷士兵把守。一缕轻轻的琴音飘出,这曲子我已听得熟了,《秦风·无衣》。 逖沷推开书房的门,熙亲王背对着他而坐。虽是被俘,他仍是衣冠齐整,听到门响仍是端坐不动,全然没有转身或者起身的意思,好像是在看着什么出神。 "熙亲王殿下。"逖沷站了一会儿,开了口,"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熙亲王身旁霖谣抚琴的双手嘎然停住,声音清亮但没有丝毫温度:"汗王,今晨的事我们听说了,你若想让殿下去说服全城百姓着你靳顷服饰、行你靳顷礼仪,现在便可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是阿箫的宫斗新坑求支持~~【文案】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这不是她选的路,但她只能毅然走下去。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归国谣·终章 逖沷面上生出的怒意转瞬被笑容覆盖,似全然没听到霖谣的话:"殿下,你们汉人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熙亲王微偏了偏头:"是,但我们还有句话叫'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逖沷笑问:"你觉得自己是'匹夫'?" ……什么理解能力!没文化真可怕!重点不对啊汗王! 我绕到熙亲王面前想看看他有没有露出嘲笑的神情,很遗憾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亲王殿下好定力! 熙亲王的声音轻描淡写:"如此大事,若连匹夫也有责,那么身为王侯将相更有责。汗王觉得,我会卖国求荣?" "用不了太久,整个祁川乃至大燕就都是靳顷的了,殿下不过顺应时局而已,何来卖国求荣?"逖沷强压怒气循循善诱。 熙亲王终于显了笑意,反问他:"你当真以为,你能攻下大燕?"短短一停,"我倒是真想看一看,你如何同已达祁川的百万精兵相拼。" "你……"逖沷陡然意识到自己原是落在了局中,亏得他还在这自以为是的要熙亲王为他做事,殊不知熙亲王已保住了祁川余城,当即气结,"你竟敢……" "兵不厌诈。"熙亲王的声音温和得不像在面对敌人,"汗王也读过些汉人的书,怎么'丢卒保车'的意思汗王不懂?" 逖沷的手已然扣在了腰间短刀上,估计熙亲王再刺激他一句他就要杀之而后快了,却生生地忍了下来,放下的手紧攥着拳:"你不怕死?" "能以一死换得大燕余地平安,何惧?"他伸出手,搭在霖谣手上,目光温存,"女子尚且不惧,弗桦七尺男儿,何惧?" 炼了这许多忆香,男女之间各种各样的感情见得多了,像纪云翟那般痴情的有,闵素儿那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也有,可熙亲王与霖谣目下的感情……我却看不懂。 此前我以为这是战火纷飞中的惺惺相惜,可熙亲王在道出这句刚毅之语的同时,看着霖谣的双眼,流露出的是满满的怜爱。 矛盾又自然。 不是"一见钟情"也不是"青梅竹马",他们的感情,始于民族大义,明明是悲壮的,却又柔情似水,太复杂太难懂。 可以算作|爱情么?我不知道。 熙亲王的手伸向案下,我站在他正面,看到他悄悄握住了一把匕首,但当年在他背后的逖沷是看不到的。我一时以为他要和逖沷同归于尽,看了看汗王身边的几个彪形大汉不禁心里嘀咕这事不靠谱。他垂眸看着那把匕首,淡道:"这一战,确是你赢了。我早知癸城守不住,我就在这看着,看你有多大能耐征服大燕,征服我千年华夏。"他再度看向霖谣,目中有无奈有不舍,"如若来生生于太平之世,弗桦定娶卿为妻。" 战火纷飞,刀光剑影,此时的生死之约可算是爱情么?我不知道。 寒光倏尔一闪,匕首划过颈间,鲜血淋洒了一桌子,鲜红一片。 熙亲王做出的最后一件事,是用最后一口气将匕首狠cha于案上,手紧握不松,气绝后仍身形未动不倒。 我忽然明白他为何一直背对着逖沷而坐,他所面对的方向,是东面,是锦都所在的方位,是大燕的万里江山。他仍睁着眼,眸中光泽逐渐暗淡,明明颈下便是淋漓鲜血,可我这样看着他却不觉得害怕,只生凄怆。 霖谣滞了半晌,看着已无气息的他,神色恍惚,手指轻撩过七弦,凄然一笑:"殿下何必再强求来生呢?阿霖此生已无憾了。" 她抬头看向逖沷,眼中愤怒与恨意迸发,声音缓慢有力:"我与殿下就在这儿看着,看看你们这些豺狼虎豹究竟有多大能耐!" 同是手起刀落,半点不带犹豫地刺入心脏,大红的上襦很快蕴出一片暗色,她的身子倒在琴上,琴弦一声低鸣,带着嘲讽与不屈。 至此,我们要看的记忆大约是差不多了。两条英魂亡于此,癸城记住了这一切,经久不散,到了外人眼里就成了冤魂萦绕,无人敢来此居住。 . 我低估了靳顷人。 就如同当年的熙亲王低估了靳顷人。 准确点说,是熙亲王以君子之心度了靳顷人之腹。他以为靳顷人占了此城便是终结,却没想到他的以死明志和全城百姓的不屈服造成了何样的后果。 熙亲王殉国的第二日,逖沷下了一道死令:三日之内,全城百姓须改换靳顷服饰,不从者斩。 几个时辰后,又补充了一句:"一人不从全家斩。" 六十多年后的我们,在逖沷房中听得瞠目结舌,这是什么治国方法? 在这惨无人道的命令传出的同时,熙亲王殉国的消息不胫而走,全城愤慨之时,逖沷的决定再度令我们瞠目结舌:他竟下令将熙亲王与霖谣的遗体高悬于城门之上,以此震慑全城百姓。 适得其反,癸城百姓们怒了…… 这些手无寸铁的人,趁夜抢下二人遗体,更有数十人拼死闯出癸城,将二人护送去几十里外驻扎的军营。 我看着当年的这些景象,惊心动魄之余,心中略感宽慰,他们可算是得了安葬。 . 不过……俗话说:"不要以自己的三观衡量别人的下限。" 昭泊:"这谁说的俗话?" "我说的!" 我们又一次低估了靳顷人。 逖沷他简直就是个……奇葩!他竟然真的推行了那毫无人性可言的政策。 彼时我们正在城门口处,眼睁睁地看着十几个儒生被杀。第一个死时,鲜血自颈中喷洒而出,那鲜红的欢迎直朝我飞溅而来,吓得我一声惊叫扑在昭泊肩上。 只这一瞬间的惊吓,我双手已经冰凉,颤抖着再去看那儒生,胸前一片鲜红,浸透了交领右衽。 我本是心存疑惑,不就是穿靳倾衣服、行靳倾之礼么?有什么大不了。 在这样刺目的鲜红下,我突然明白,他们捍卫的并不仅仅是那一件衣服…… 而是……千年华夏。 "有服装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故称夏。"他们在守护这个名字,即便是死也在所不惜。 熙亲王是、霖谣是,癸城百姓也是。 逖沷也正因为明白这个道理,才宁可屠城也要摧毁华夏裳服礼仪,继而摧毁华夏风骨。 真是打得好算盘。 卫衍看我情况不佳,几步腾起往城中去了,他熄灭了引忆香,一切嘈杂、鲜血、愤慨与刀光皆在我眼前渐渐淡去。 很快,重归安静。 我们在今日的癸城,一座据说日日闹鬼而无人敢居住的荒城。 我木讷地坐在地上缓着思绪,直到卫衍回来得身影闯入我的视线才拉回我的想法,我偏了偏头,问昭泊:"师兄,后来呢?" 昭泊安静了一会儿:"十日之后,癸城仅剩三十二人。" "都死了?" "是,都死了。" "所以今日,这一带的百姓已不知汉族衣冠是何模样了?"我又问。 昭泊无言。卫衍环顾着这座荒城,言辞听似轻松却又尽是不甘:"鲜血总能让人屈服的。一辈屈服了,第二辈就麻木了,第三辈便忘干净了。"他停了一停,"再往后,只怕……也就无所谓能不能记得起来了。" "可我们,为了这区区千两黄金,竟然在为靳倾人办事……"我猛地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城门,昭泊看出不对,一把拉住我:"你要干什么?" "拿那喇汗王练一瓶香祭奠熙亲王霖谣和全城百姓!" 昭泊看了我一会儿,嘴角抽搐地吼出一句:"你有病啊?!" 我觉得好像一腔热血都突然没有了是怎么一回事…… 我觉得这事儿很可行啊…… "你把汗王搞死了,你猜靳倾人会怎么搞死你?"昭泊说。 "汗王有儿子有兄弟,你猜他们有多少个继承人备选方案?"卫衍说。 "……" 我觉得好像一腔热血都突然结冰了是怎么一回事…… 在二人鄙夷的目光下,我局促地掸一掸裙子:"回锦都回锦都。" "……当真?" "必然当真,这生意不做对不起荷包,做了对不起良心。" . 于是我们出了癸城,回去向那喇汗王复命,告诉他我们无力而为。因为先前已有不少奇人异事失败而归,汗王也没说什么,放我们走人。 其实,我们确是无力,但是心中无力。 我头一回知道,原来让人失忆,除了意外和我锁香楼,还有暴|政。 当晚我们住在了狼原的一个小村庄里,农家的人们总是很热情,他们也是汉人,沟通上与我们也没有障碍。吃吃喝喝的本是缓解了这些天的压抑,直到那家十二三岁的女儿拿着半个窝头坐到我对面,问我:"姐姐你是哪里人?你穿得好奇怪。" 穿得好奇怪?面对她的评价,我竟然无言以对。 嘲笑?她是被迫忘记;怒斥?我没资格;解释?无从说起。 最终,我也只是望着窗外,平静地道出了一句:"我是汉族人,这是我的民族衣裳。" 至于她追问我"我也是汉族人,为什么从来没穿过这样的衣裳",我只能装作听不见了。 因为我没的解释,就像卫衍说的,一辈屈服了,第二辈就麻木了,第三辈便忘干净了。再后来的人,就无所谓能不能想起来了。我怕的,是我开始解释之后,受到无谓的嘲笑,也许她会说当年的人傻,也或许,她觉得仅是一件衣服罢了,是我心思重。 熙亲王的血、霖谣的血、那个儒生的血,还有那被鲜血浸透的交领右衽。明明已经有这么多人誓死捍卫,他们终究还是忘了。 当真对不起故去的先人。 原来磨灭一个民族的血性与骨气可以这样简单。 . 第二天,我们驾车往大燕走了,途径癸城,我遥望着那一处荒凉,久久离不开视线。 冤魂不散么?也许是的,今日局面,他们何能瞑目? 忽然起了一阵寒风,掠过我们的车子朝那边刮着,带着树叶砂石一道飞去。我心里生了个念头:我想说给他们的话,也是能顺着风带去癸城的吧? "熙亲王、霖谣,你们这样看着就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该想起来的总能想起来的。" 而在华夏衣冠回归这片土地之前,我能做的大概只是庆幸,当年靳倾人的铁蹄止于此处,未殃及整个大燕。 多么无奈的自我安慰。 "师兄,会好的,对吧?"心中的不甘与恐惧让我问出这样一句话,昭泊握住我的手,答得笃定:"会的。" "为何?" "因为华夏有衣,襟带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呼哧终于完了……其实这个故事原计划比这个要长……但写了一半我发现……我写不下去了,太压抑……阿笙说这故事挺伤感,其实么- -在我看来这果断是HE……不开玩笑。因为大燕只是狼原那一个地方的百姓忘记了汉族的民族服是什么,而现实中的事实却是……估计没几个汉族人知道汉族的民族服是什么……我们认为"汉服"是指"汉朝的服装"、认为汉服是被历史自然淘汰、认为一件衣服无所谓没必要找回来……真对不起死去的先人们……嗯没错……我就是在影射历史事件……就算被投诉锁文也一字不改- -爱谁谁谨以此文纪念汉服复兴运动十周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欢迎戳微博敲打↓】 ☆、忆故人·揭起 许是在祁川受的刺激大了,我万分怀念枫宁的一切。加上到了年初,新年过后总是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处理,于是一路快马加鞭往枫宁赶。 途中基本没怎么停歇,直到到了煜都我们才决定小住上几日休整休整。 为了帮我缓解情绪,昭泊决定带我去煜都的集市走走。 这座自晋朝起便是都城、几十年前迁都锦都后仍繁华至今的城市,集市热闹到让人眼花。 我本就很爱逛集,可枫宁城就那么大点儿,逛来逛去也就那么多东西,时间长了也觉得乏味。煜都的集市,让我瞬间把一切不痛快都抛到了脑后,一路走走停停买买东西,还随手从一个小摊上买了瓶薄荷香。 昭泊把那瓶香接过去闻了闻,皱眉问我:"你感冒了?" "……没啊,怎么了?" "这么劣质的香应该不在你接受范围之内啊……" "……很劣质吗?我觉得还好啊。" "嗯看来你确实感冒了。" "……" 卫衍闻言笑眯眯地把热酒递过来:"来,喝一口通鼻。" 乖乖接过灌了一口,酒气无比冲,鼻子顿时通。我向昭泊伸出手:"我闻一下。" 昭泊把装着薄荷香的瓷瓶交还到我手上,我拔开塞子一闻,怒气冲冲往回走。 "你干什么去?" "退货!" 这也敢叫香?!你以为你在蒙谁啊!我是锁香楼现任楼主啊喂! 锦都三大香馆卖香给我都得琢磨琢磨啊喂! 这个品质要给差评的好吗! 和摊主理论良久未果,咬死了就是不退,心情格外不慡…… 阴沟里翻船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正思考要不要开启骂街模式同其理论,风中传来一阵清幽香气,带着丝丝琥珀香的味道,让我头脑一蒙,不受控制的回头,四下张望。 果然是他! 人群中,一个白色直裾的身影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顿时没了同奸商理论的心思,提步追去。 经过昭泊和卫衍,二人看我跑得急,都一怔:"又干什么去?" "急事!"我头也顾不上回的扔下一句。 那个人在祁川出现过,如今又在煜都。似乎我在哪他就在哪,他到底是谁? 我今天必要弄个明白。 一直追出了城。城外有一片树林,在黄昏下幽幽暗暗。我看见他跑进了树林,一步不停地追进去,他却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十四五个……嗯……制服男。 齐刷刷的棕色裋褐,我心中难免嘀咕一句:嗯,还是我锁香楼灵探的曳撒帅! 现在好像不是对比这个的时候…… 我这是鼻子堵到大脑缺氧了么…… 回神带上恐惧的表情,退后一步:"你们是……" "姜家谨行卫。" 对方报了名号,我开始搜肠刮肚地思索近期读过的各类小说中哪句话可以用来接茬。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不对,人家已经报了…… "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才"?不对,现在比较弱势的貌似是我…… "你敢不敢与我大战三百回合"?我大概会死无全尸…… 斟酌一番,慢吞吞吐出一句:"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们干嘛总跟我过不去……" "你们把生意都做到了姜家,你说呢?" 看来是指凌莲那事,哎?他们发现了?等等……别逗乐了好吗?你们又不是从那之后才和锁香楼过不去的!头回听说你们暗中找麻烦的时候我连纪云翟小姐都还健在呢好吗?! 对方懒得搭理我大脑短路,进入正题:"你夫君呢?" 我瞥他一眼:"……我有说过我未婚吗?" "那你未婚夫呢?" "他在……"刚说了两个字,一个人猛然落在我面前,吓得我把后面的话直接咽了回去,于是在看清了那人后我忍不住骂了一句:"卫衍你敢再神出鬼没点儿么!" 卫衍一僵,回头看我的神色阴晴不定:"女公子,你怕的重点是不是不大对……" 卫衍拔剑挡在我身前,气势汹汹。为首的谨行卫忽的笑了:"别这么剑拔弩张。既然公子不在,在下问女公子一个问题。"他不疾不徐地发了问,"女公子,还记得昭淮吗?" 我只觉得脑中一刺,抬手扶住额头。我好像很应该想起些什么,但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看来是真的。"那人笑得了然,"那么刚才,女公子是为什么突然跑出煜都?" 这话仿佛一道闪电在我脑中炸开,短短一瞬间,四周皆亮。我早该想到的……在祁川的时候我就该想到的! 那根本……就是个幻影。 昭泊追上来,来不及缓一口气,一把将我揽在怀里,警惕地盯着对方不语。我在心绪不宁间挣开他,茫然失措:"师兄……昭淮是谁?" 昭泊分明一惊:"你说什么?" "昭淮是谁?他们提起这个名字……我觉得我知道的,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们……"昭泊眼中倏然窜起的怒火和狠意我见所未见,但心中的恐惧却让我全然顾不得这些,我绞尽脑汁地去想那人到底是谁,甚至不曾留意昭泊已从我身边走开。 再回神,他已走到离对方不过几步远的地方,字字句句都是从齿间挤出的,生冷无比:"你们要杀我,动手就是了,何必……" "早没那么简单了。瓦解了锁香楼,我们大功一件。" 究竟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那人侧了侧脸,不再理昭泊,而是向我道:"女公子,前些日子我们去了趟锁香楼,从你未婚夫的房里找到了这个。" 白瓷瓶夹带着疾风向我飞来,挡在我面前的卫衍下意识地举剑一挡,瓷瓶撞在剑刃上,登时碎裂。 碎瓷散落一地的同时,浓烈地香气迎面袭来,我纵使感冒着,这香气仍直入我的心扉…… 一呼一吸间,早已消失的记忆都涌上了心头,一阵阵的翻腾,在心间划出一道道分明的疼痛。 "你这两位师兄,你到底更中意于谁?" 父母…… "若有来世,我希望大师兄是我的亲兄长。" 这是我给他们的答案。 "不重要了,你很快就会从我记忆里消失了。" "到了那天,你亲手炼走我的记忆。" "陌吟,娶你,他不配。" 昭泊…… "此生能娶卿为妻,足矣。" "陌吟,别过来……" 这是……昭淮。 好似已碎的瓷片在一股奇异的力量下一片片归了位,又拼成一只完整的瓶子。 我好像想起来了,却没有半分重获记忆的欣喜,无力地摊倒在地。 "女公子。"卫衍扶住我,我借着他的力站起身,又眼前一黑,重重地栽倒下去。 没有感觉到疼痛,只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一片茫然中昏昏沉沉地失去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新坑求收藏啊求收藏啊求收藏啊!!!没有收藏痛不欲生啊!!!【文案】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这不是她选的路,但她只能毅然走下去。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忆故人·表白 我叫陌吟,锁香楼第二十二任楼主唯一的女儿,未来的楼主之一。 这个"未来"大概还会有很久,因为父母都还康健,我也才十四岁,锁香楼的很多东西还没学会。为什么是"楼主唯一的女儿"却又只是未来楼主"之一"? 因为锁香楼向来是由两位楼主共同掌管,二人是夫妻。 也就是说,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嫁给我的某一位师兄。 这是个让我头疼的事,因为不管我嫁给谁,其他人就都必须失忆忘记锁香楼。 头疼的事就暂且不想,反正才十四岁,嫁人的事少则一年多则六年,不让自己瞎cao这个心。 我到了二楼,这里是锁香楼的调香师们调香的地方。正琢磨着要去给谁捣捣乱,却被人叫住:"陌吟。" 我转过身一看:"昭淮。" 他过来就伸手弹我额头:"叫师兄!" "不行,叫你'二师兄'总让我想起《西游记》。" "……"他横我一眼,又问:"那你叫大师兄的时候就不会想起《西游记》?" "不会,他拜我爹为师的时候我还没看过《西游记》,这么多年习惯了……"我想一想,又补充一句,"再说……猴子比猪好……" 昭淮无奈,不再继续这个让他郁闷的话题:"我要去城东的山上采些材料制香,大概还要住上一晚上,同去?" "我娘……" "师娘同意了。" 可以外出玩两天,会说不去就不是陌吟了。慡快地答应,和他一起出城。 漫山枫叶正红,这样的美景放在别处大概会引来不少文人墨客,不过这里地处大燕边陲,即便是在这样的好时节依旧安安静静,故名曰"枫宁"。 漫城枫叶,一片安宁。 昭淮在山脚下扎好两个帐篷,带着我一起上了山。其实锁香楼以"蕴香馆"的名义誉满大燕,什么样的香料没有?他们只需要调香就好,没有自己采摘、提炼的必要,偏生他喜欢事事亲力亲为,花了大把的时间各处采集。这导致他术业很有专攻,对各种未加提炼的天然香气的了解程度令人咋舌。 大师兄昭泊则不同,他也喜欢各处游走,淘尽各地香料,却都是已提炼好的香料。 昭淮在树下支好梯子,试了试,挺稳。敏捷地攀上去,我在树下仰头望着,一片红枫中,他一袭白色直裾显得格外让人安心。我这两位师兄闲得没事都爱穿白色直裾……好吧这其实是锁香楼男弟子的统一着装,不过同样的衣服两个人穿上却是不同的感觉。或者说都是温文尔雅,却是不同的温文尔雅。昭泊多点正气,昭淮嘛……多点亲切。 "……你在干嘛?"他该是忽然低头注意到了我的眼神,我傻笑着摇头:"没事……" 他继续摘他的叶子,专挑红透了的,一片片折下放进篮子里。这棵树上没有满意的了,他就换下一棵树,直到攒了满满一筐,他下了梯子掸掸手:"下山。" "……只要叶子啊?不采别的啊?"我挑挑眉,"你的口味真独特。" 其实这是我头一回住在这样的地方,算不上"山里",但毕竟陌生。帐篷外篝火冉冉,我在帐篷里辗转反侧。不耐烦地出了帐篷,坐在篝火旁发呆。 这天天气很晴,晚上同样如此,静谧的星空没有半点遮蔽,星星就这样毫不躲藏地呈现在眼前,一颗颗的好生璀璨。 身后有响动,回头见是昭淮也从另一个帐篷里钻了出来,侧头问他:"你也睡不着?" 昭淮打了个哈欠:"没有,就是半梦半醒间突然看到篝火边有个人影。"他蕴起笑来,"还以为是狐仙。" 我斜他一眼:"本狐仙好困,但就是睡不着,也不知道为什么。" "地气重,你不习惯罢了。"他取了个小香炉出来,架在篝火上,香炉上的小碗里盛着水,他撕了几片枫叶丢进去,然后坐在了我身边,望着夜空道,"不睡就不睡吧,大好风景错过了可惜。" "可是我好困……"无比怨念的语调。 他转过头淡看我一眼:"嗯……那你靠着我睡吧……我看风景……" 如此甚好。 我倚在他肩头,顿时被一股温暖的香气包围,睁了睁眼:"你今天用的香比往常暖哎……" "多加了一份琥珀。"他说。顿了一顿,再问:"你喜欢?" "嗯……"本来就困顿,倚着他的这一会儿我已经迷迷糊糊地入睡了,喃喃应了句,"很喜欢……" 在这股无比安心的香气中睡到天蒙蒙亮,睁开眼,见他半揽着我,也阖目睡着,可这个姿势分明不是能入睡的。 我离开他的肩头,他羽睫微动,睁开眼,笑问我:"醒了?" 果然是没睡着…… 我睡眼惺忪:"你一夜没睡吗?" "嗯,数了一夜星星。" "……数到多少了?" 他严肃地看着我:"一万三千七百六十八。" "这么多?!" "……你信了?" 一脚踹过去,他抬手一挡,白色的广袖上一个鞋印。 他低头看看衣袖蹙蹙眉,抬头就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么暴力……" "嘁,你又不是刚认识我!"我瞪他,他怡然而笑,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走,带你吃早餐去,前几天在城里找到一家新的馅饼店,茄子馅饼做得很是不错。" 于是我就望眼欲穿地跟着他走了…… 他说要是谁想拐卖我拿一盘茄子基本能搞定…… 一脚踹过去,这次没踹到。 要说枫宁城那是我的老家,开了这么一家店我还真不知道。就看他带着我七拐八拐,拐得我都记不住路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这店! 在一条最多不过五丈宽的小巷子里,这家店可算出现了,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这店! 一个茄子的一个鹅ròu的,两个人手捧馅饼开心地边吃边往回走。 "师兄什么时候回来?"我一边吸着凉气缓解被热馅躺着的舌头一边问他。 "就这两天吧。"他咬了一口馅饼,吃相实在比我这个内心彪悍的姑娘斯文许多,"他半个月前离开的锦都。" 我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句,接着往前走,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停下脚步看见他没动,转身奇怪地问他:"怎么了?" "没事。"他笑摇头,深深看我一眼,跟上我的步子,又走了两步,开口开得犹犹豫豫:"陌吟……" "嗯?" "你跟大师兄……" "怎么了?" "嗯……就是……"他反常地吞吞吐吐半天,才道,"听说……你打算嫁给他?" "啊?"我对此表示很惊奇,一脸惊悚,"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你听谁说的?" 他双眸微眯满是探究:"没有?" "我还没开始思考婚事。"我说着耸了耸肩,"从某些角度来讲不算个好事,就是……你懂的。" 他沉沉点头:"嗯。" 就是指其他人会失忆。我爹娘现在有五个徒弟,我嫁给谁,其他四个都注定倒霉…… 突然扯到了这么沉闷的话题上,我们都默了一阵子。安静无声地吃完手里的馅饼,突然被他拉住了。 他双手有力地扶着我的肩膀,目光也是同样的有力,问出的话语一字一顿:"陌吟,我如果想在忘掉你之前的日子喜欢你,你……可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新坑求收藏啊求收藏啊求收藏啊!!!没有收藏痛不欲生啊!!!【文案】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这不是她选的路,但她只能毅然走下去。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忆故人·抉择 在这个秋高气慡心情也很慡的时候突然被人这么一表白……我实在有点反应不过来。 "呃……"我愣了又愣,"嗯……" 他眉毛挑了一挑,意思大约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那个……"我低头咳了一声,严肃地回答,"你要喜欢我,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 喂你这是什么表情……你这是什么反应!我说得不对吗?!别吃了喂!你闷头吃着往前走算怎么回事!咱俩谁先开的口啊!就算是要闷头往前走也应该是我吧! 他一路低头不言地走回锁香楼,我跟在他身后一直默默暗骂着走回锁香楼。进门的时候我娘正在给客人介绍香品,打量我们一番,将客人交给了蕴香馆掌柜,走过来问我们:"出去一趟怎么都闷闷不乐的?" "嗯……没事……"昭淮声音发闷地回了一句,看起来无比郁闷,然后上楼了。 母上她作为一个因为职业需求阅人无数的锁香楼楼主,从昭淮的反应里看出点儿端倪,一边向我凑过来一边戴上了一副无比八卦的表情:"你们俩……嗯……" 我无比淡定脸:"别瞎琢磨。" 母上若有所思状:"我和你爹更看好昭泊,不过你要是喜欢昭淮也挺好。" "……"无语望天,锁香楼好啊,楼主女儿就一个啊,各路师兄随便挑啊…… 容易胡思乱想容易越想越乱……所谓少女心事? 我把被子蒙在脸上,脑子里一遍遍回荡的都是那句"陌吟,我如果想在忘掉你之前的日子喜欢你,你……可同意?" 莫名其妙的脸红心跳是怎么一回事…… 一些过往开始在这个烦乱的时刻不给面子的涌入。其实我和昭淮也相识两年了,朝夕相处着,喜怒皆有。我呢,我也很清楚我早该开始考虑自己要嫁谁的问题了,这个握在我手里的决定权简直堪比生杀大权。 可是……真的好烦! 我大概需要理一理这些过往,然后理智地判断一下这个问题…… 两年前,昭淮十四,我十二。他正式拜我爹为师后,我爹向我介绍说:"这是你二师兄。" 彼时我读《西游记》读得正入迷,清清脆脆地唤了一声:"八戒!" 他当着我爹的面,一拳砸在我头上。 太暴力,减十分。 一年半前,我们练习品香的时候,我手上一滑打了昭泊花了半个月时间调出的香。隔壁的昭泊听到响声推门而入霎时一脸阴沉,昭淮反应迅速地陪着笑向昭泊一揖:"抱歉师兄……没拿住……" 挺仗义,加十分。 不过那件事的后续是……昭泊淡定地目光在我们之间一荡,问了一句:"陌吟干的吧?" 一年前,有那么一天,他突然把自己锁在了调香室里,吩咐打杂的丫头每日给他送吃食,闭门不出。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半月,在我们几乎以为他要修炼成香精的时候,他以一副蓬头垢面但是两眼放光堪称"调香怪人"的形象出现,无比亢奋地交给我一瓶香:"生辰快乐。" 嗯……很用心但太神经,不加不减吧。 半年前,煜都例行的花朝节斗香大赛,他代表"蕴香馆"出席该赛事。以余老前辈当年留下的一张帝王香方轻而易举的夺了魁之后,拿着丰厚的奖金很是愉快地到裁fèng铺给我定了一件通肩绣的袄子。鉴于用料和绣工都好到穿出去就等于在喊"本姑娘是有钱人你们都来抢劫吧",那件袄子至今被我压箱底。 很体贴但摆明了冲动消费嘛!不加不减! 这么一总结……突然发现他对我好这回事貌似表现得挺明显的……我先前竟然全无察觉实在是迟钝到了一定水准。 至于爹娘"更看好"的昭泊…… 相识四年,他简直可以堪称模范师兄。作为一个兄长该有的体贴关怀宽容大度他样样俱全,缺钱了给资助,缺香了给调,饿了管买吃的,渴了管沏茶。话不多但时常语出惊人,我和其他师兄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这位大师兄总能出来拍板做决定…… 人比人,比死人,比来比去没结果好烦人。 . 于是我一如既往地采取了"烦人的问题不去想"的解决方式,过得一切如常,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开开心心的神经大条地活着…… 不过到底还是对昭淮多留了心,至少他对我的好我是看在眼里了…… 俗话说日久生情,但在"情"这一字上极端迟钝的我,直到到了不能再避的份上才逼自己去承认自己到底对谁生了情。 十五岁,及笄,婚事被拿到了桌面上…… 鉴于爹娘都是直白的人,这事完全没有拐弯抹角的过程。他们直接把我叫到了房里,问我:"你十五岁了,婚事也该订下了。我们看得出,其他的师兄你都没心思。不过昭泊和昭淮这两位师兄,你到底更中意于谁?" "……" 人在做不了决断的时候会扔个铜钱通过正反面来做选择,其实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在铜钱抛起的一瞬间内心会知道更期盼正面还是反面从而了解自己到底更倾向哪一个答案。 爹娘突然问出的这个问题,就像是那个铜钱…… 这个逃避时间已不短的问题被这直截了当的一问逼出了结果,我心底虽有了决断,可想到这对另一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还是启齿得困难且委婉:"若有来世,我希望大师兄是我的亲兄长。" 一直以来,我都将他视作至亲兄长。 但,兄妹之情到底不是男女之爱。 娘了然地点了点头,爹沉默了一会儿也点了点头,让我离开,叫来了昭泊和昭淮。 . 半个时辰之后,昭泊敲开我的房门,面色微有些发白:"晚上若没事,请你吃饭。" "哦……"我木讷点头。这半个时辰我都过得很是忐忑,对他深感愧疚。不管我说出的那句话多么委婉,只要爹娘听懂了我的想法,他终究会在我成婚那日失忆的。 委婉的说辞说白了就是安慰自己而已。 . 那天我们在枫宁城一家风格独特的饭庄静默对坐,我对这位一直亲近的师兄生出了前所未有的畏意,低着头不敢去看他,但这半点没妨碍我清晰地感觉到他沉沉地目光。 视线范围内的他的酒碗被端起,再放下时已尽空,他一声笑:"你为什么这个样子,现在应该是我比较害怕。" 我无话可说,他问我:"你和昭淮……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都没开始啊!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不过一瞬之后,我还是细如蚊蝇地答了他的问题:"一年前。" 他"哦"了一声,倒满了酒又一次一饮而尽,口吻认真且痛苦:"我也一直喜欢你。"这是我现在最怕听到的一句话,最怕这个时候知道他也对我存着那样的感情,可他偏生说出来了。但在我做出反应之前,他又风轻云淡地说了一句:"不重要了,你很快就会从我记忆里消失了。" 我只能以苦笑应对。 "有个要求可以吗?"他语气懒散,我抬了抬头:"什么?" "到了那一天,你亲手替换我的记忆吧。" 我下不了手。这句话我差点儿脱口而出,抿嘴忍住,沉默了片刻,下定了决心郑重点头答应:"好……" 他好像轻笑了一声,然后道出一句:"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新坑看在我明儿生日的份儿上……各位亲去看一眼吧!【文案】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这不是她选的路,但她只能毅然走下去。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忆故人·痛楚 我与昭淮就这样成了未婚夫妻了。他对我的关怀体贴更甚,我们日复一日的一起调香、制香,只等一年后完婚。 昭泊虽然一切如常,我却难免躲着他。一个人因为我而将要失忆,面对他时我到底还是难以自处。 两个月后,当我不知道第多少次在过道里看到他就敏捷地转身往回走之后,他疾步上来拽住我:"陌吟。" 我尴尬地回头,干笑:"大师兄好……" 他哂笑:"不躲行不行?" "我……没有……啊……"就四个字,我还说得磕磕巴巴,明显心虚。说完就默默地闭了口,垂首不语。 "你到底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不是……这不是因为……" "那决定你总要做的,总会有人要失忆的。再说,也没见你躲着昭汌昭汜他们,怎么独躲着我?" 因为这几个即将惨遭失忆的人里你对我最好我心中有愧啊!!! 我低着头,慢吞吞地回答他说:"那个……我怕天天见你……到让你失忆的时候……我下不去手……" 他深吸了口气:"就为这个?" 什么叫"就为这个"!这是小事吗?!我不满地瞪他一眼,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差不多吧。" 昭泊无言了一会儿,沉沉地道:"倒时候你如果真下不了手……就算了,让昭淮来吧,不逼你。"他始终很平静,我始终心中惴惴。听到这句话后心情更是复杂,咬着下唇向他一福:"知道了,那我走了。" 我提步继续向前行去,和他擦肩而过,连再回头的勇气也没有。 婚事,在寻常人家总是个喜事,在锁香楼,却几乎可说是红白喜事并存。 . 年底的时候,锁香楼接了一桩大生意,在锦都。商号遍及大燕各处的雪家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决心归隐,但有一个可使雪家满门覆灭的把柄握在姜家手里。雪家族长为保险起见,欲在归隐前解决这个后患。也就是说,让锁香楼出手,使姜家人忘了那回事。 究竟是什么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锁香楼一向是避着姜家的,因为姜家一直在找锁香楼的麻烦。 可雪家开得价很高,高到没有拒绝的理由。爹娘有意让我和昭淮多熟悉熟悉业务,带上了我们同去。 整个过程很顺利,和雪家一手交钱一手交姜家族长的忆香,雪家也家大业大没半分含糊。在得知我和昭淮即将成婚一事后,雪家又很大方地额外备了份礼给我们,以贺新婚之喜。 一切结束后,却出了好大的意外。 我们在离枫宁城不远的羡城,被人截住。来者报了名号:姜家谨行卫。 我们皆是一惊。 已来不及向当地的灵探求助了,束手就擒。 谨行卫不是好对付的,上来就搜走了我们身上的迷香等物,我们几次三番试图逃走也都没能成功。他们要抓我们回锦都,路途遥远,中间难免要有歇脚的时候。为了安全,他们将我们四人都分开住,不仅不在一间房里,甚至不在同一层,连句话也说不上。那日夜里我却在睡梦中被昭淮晃醒,刚一开口就被他捂住了嘴:"别出声,先跟我来。" 他拉着我,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外面的守卫都昏睡着。一离开客栈,我立刻忍不住地追问他始末。 他说:"师娘身上一小支迷香没被找到,但分量不多。我的窗户正好在她下面,她让我迷倒一楼二楼的守卫带你走。" "不行啊!他们怎么办!"我当然坚决不答应,我们这么跑了,谁知道他们接下来会遇到什么。 "师娘说回去找大师兄还有这一带的灵探救他们。"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马厩里牵了马出来,不由分说地拉我上马,"别耽误了,快走。" 他说得轻巧,可这其中有多少凶险我们都清楚。爹娘都在里面,我们这样离开说什么都不行。我思虑着要怎么开口说服他另想办法一起走的时候,他下了马,待我反应过来时一块帕子已经暗在了我嘴上。 迷迷糊糊中我潜意识里的最后一个反应是:混蛋…… 因为他快马加鞭地赶路也因为我锁香楼的迷香品质高到堪称业界良心……再度睁眼时,我已经在锁香楼的房里了…… 看了眼坐在案前喝茶的两个人,想了想先前发生了什么,忙不迭地爬起身:"师兄、昭淮……我爹娘呢?" 昭泊放下茶杯转过身,我才见他面色疲惫不堪,该是很久没有休息了:"还在等灵探的消息。" "还在等消息?"我皱紧眉头,"离得不远啊!" 二人都不言。 我心底生出了恐惧,下了c黄跑过去问他们:"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们告诉我!" "确实还在等灵探的消息,我没骗你。"昭泊认真地对上我的眼睛,"但……只怕凶多吉少。" "师兄!"昭淮不满地一声低喝,"你何必说这些。" 昭泊仍目光定定地看着我,回答昭淮的问题:"如果师父师娘遭遇不测,她日后就是锁香楼的女公子,很多事,她必须早作准备。" "不可能!"我语声发狠,否掉他的说法也否掉自己的恐惧,"姜家没理由杀爹娘!" "锁香楼做的是什么生意我们都清楚,任何人想要我们的命都用不着理由。"昭泊镇定地叩着杯盖,"你想清楚,现在不是自欺欺人的时候。" "我要去找爹娘!" "……现在更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昭泊站起身按着我坐下,"你安安心心地在这里等灵探回信,做最坏的打算。"这个口吻,分明不容我再多加分辩。 那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漫长的一段日子,每天提心吊胆地翘首盼望灵探来报平安。吃不下饭不说,睡也睡不安稳,好不容易睡着了,只要有一点响动就又会醒来。 在这样的折磨中,我内心的祈盼一次次被恐惧所覆盖,又一次次被我强提起来。 如果爹娘遭遇不测……我想也不敢想。 几位师兄时常来开解我,没话找话的逗乐,我知道他们此时与我承受着同样的压力,也只好强笑一笑告诉他们我没事。 一个月后的一天,终于有了消息。 那一天,我觉得天都塌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木讷地环顾了房间一圈后回过了神,哭得昏天黑地。 五位师兄怕我哭坏了身子,出于无奈……给我下了一味迷香! 意识不清间最后一个反应:一帮混蛋…… . 在我承受着失去双亲的痛苦时淡定地把我放倒的那帮家伙……我醒来后恨不得跟他们拼命,可惜药劲儿没完全过去,使不上力气…… "陌吟……"昭泊昭淮戴着孝走进房间,昭泊在我榻边坐下,无视我愤恨的目光,"节哀顺变。我知你心里难受,也知道按理你应该守孝,但是……"他看了昭淮一眼,"按锁香楼的规矩,出现这样突然的状况,你和昭淮得尽快完婚。" 昭淮沉一点头:"我明白,师兄。" 他刻意的只提了婚事没提其他后续,但我无心想婚事只想着后续。那件事我本就觉得自己做不来,更何况现在我已经没了父母,再让我失去四位师兄……尤其是这位大师兄。 我低头用手指绞着袖子,说出的话虚弱无力:"师兄……缓一缓吧……" "陌吟……"他应该是想说些什么劝劝我,可他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管不顾地伏在了他身上。 我终于还是扛不住。 "师兄你别逼我好不好……你明知我不忍心!爹娘都不在了,我们完婚后你也要走……我不要嫁了,你们都留在锁香楼……" 长久的沉寂,安静到窒息。听到旁边的昭淮一声叹息,然后是他倒吸了一口气:"陌吟……"他的手终于抚上我的后背,透着犹豫。说出的话却不带感情,"我们知你下不去手,三位师弟我们已替你……现在只剩下我。" "你们……"我猛挣开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又看看昭淮,"是真的?" 昭淮一点头。 "你们怎么……下得去手!"我抑制不住声音中的颤抖,这两个朝夕相处的人怎么会这样无情,其中一个还是我未来的夫君。 "陌吟,你冷静点儿。"昭淮走近一步,昭泊会意地站起身,他坐在我面前,一股令人安心的琥珀香传来,"这是唯一的办法也是最好的办法。替换他们记忆的忆香是师父亲手制的,他们日后会成为最好的调香师。"但,他们不会记得锁香楼和忆香的任何事情了。 "大师兄……"我乞求地看向昭泊,"你能不能……" "你若不让我走,在你们完婚后,灵探就会杀了我。"他生生截断了我后面的话。 我默然,又问昭淮:"现在锁香楼惹上了这样的事……你如果娶了我,有朝一日我们可能会向爹娘一样……" 他伸手轻挡在我嘴上,笑得风轻云淡:"那也是后话了。" "可是……"我不想让你这样死去。 "此生能娶卿为妻,足矣。"他虽带着笑意言辞却格外诚恳,"其他的,都不用理。" . 我和昭淮定在三月完婚,昭泊执意在此之前离开。 "就算以后会忘记这些,我还是不想看你嫁给别人,行不行?"这是他的理由,当着昭淮的面说出的。 然后,他把从爹娘房中找出的那瓶留给他的忆香交给了昭淮,二人一起进了房间。我就在他们隔壁的屋中,凝望着眼前的蜡烛一点点燃着,蜡油一滴滴流下来又凝结起来,心里默默算着隔壁忆香的提炼大概已经到了哪一步。 我以为那会是很漫长的一晚,但并不是,我心中的煎熬被隔壁传来的一声惨叫倏然打破。 忙不迭地冲进去,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得脚不能移。 昭淮摔在大理石的地面上,背对着我,鲜血染红了白色的直裾。听到开门声,他虚弱中急喝了一句:"陌吟,别过来……" 我脚下不稳,握住了旁边的门框,视线怔怔地移向手握短剑的昭泊:"师兄你……" "陌吟。"昭泊微抬了抬眼,"娶你,他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新坑【文案】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这不是她选的路,但她只能毅然走下去。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忆故人·烦乱 我在一阵头痛中醒来,眼前的人,穿着孝,似曾相识又想不起他是谁。 他告诉我,他是我的师兄昭泊,也是我的未婚夫; 他告诉我,我的父母在一场意外中去世了; 他还告诉我,我受了些刺激,失去了一段记忆…… 后来我逐渐意识到,那大概是十二到十六岁之间的记忆。 . 我再度在一阵头痛中醒来,眼前是c黄栏的雕镂,不远处,一个人正伏在案上睡觉,是卫衍。 我疾步过去抄起他放在旁边的剑,冲出房门。他被惊醒,追上来拦住我:"女公子,你……" "昭泊呢?" "公子出门了,说要办些事。"他对我此番的反应大感不解,"怎么了?" 怎么了?他杀了我的未婚夫还骗了我这么久。 . 我没有和卫衍解释具体经过,只告诉他:"把枫宁周边十二郡县的灵探都给我调来,对外不许走漏风声。" 卫衍一愣:"女公子?" "我想起来了一些事情,你别管,我会解决。" 周边十二郡县的灵探,共五十多人,当晚就到了锁香楼。我让他们守在三楼,然后告诉掌柜的和调香师们接下来几日都不用来了。 我去昭泊的房中看过,他什么也没带走,我不信他会不回来。 . 第三日中午,我看到他的房间内人影一晃,守在外面的灵探即冲了进去。 确实是他。 犹是一身白色直裾,和当年的他一样,和当年的昭淮也一样。他看了看眼前的剑拔弩张,向我道:"看来你都想起来了。" "是,我都想起来了。"我克制不住语气中森冷的恨意,"是你杀了他……" 我以为、我也希望他给我一个理由,告诉我他究竟为何会突然动手杀了昭淮,他却仅是淡漠地给我了一个字:"是……"他的视线再一次划过我身边的诸多灵探,笑意黠然,"他们若是打得过我,他就不会死了。" 强烈的愤恨在我心中止不住的上涌,眼前这个人,那般体贴地照顾了我多时、也骗了我多时,我的师兄,我的杀夫仇人。 我觉得浑身无力,疲惫地道了一声:"卫衍。" 卫衍会意,示意灵探们动手。 我不知道我为何会开始这场厮杀,我不知道结果到底是什么,但我很清楚我内心深处那矛盾而又清晰的诉求:一,我不要他死;二,我要为昭淮报仇。 灵探出手也很谨慎,不然任他身手再好现在也只能束手就擒了。 呵……身手,朝夕相处这么久,我才知道他身手这样好。 心思的烦乱使我迫使自己垂下眼帘不去看眼前的打斗,直至眼前白影一闪,他破窗而逃。在窗畔,留下一片破损的衣裾,上面是白色的暗纹。 我走到窗前,颤抖着攥紧双手,手心被指甲刻得生疼:"知会知会各地灵探搜捕,务必抓到他,不惜一切。" 听得卫衍道了一声"诺",我一忖,复道:"抓活的,不惜一切。" .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是不想杀他,大概是还想问问他其中缘由吧。可细想一想,问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呢?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原因杀了昭淮,到底是成了我的仇人,最后,我还是会杀了他吧。 这大概是锁香楼有史以来最声势浩大的一次行动,我明白这大概会让隐秘多年的锁香楼由暗变明,却不得不这么做。 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每天都有灵探不停的进进出出,报给我最新的进展,告诉我在哪里见到了他、而他又是如何脱身。 师兄,你身手当真不错,演技更是不错。 我在一次次的禀报中,清楚地觉出自己对他仅存的感情被逐渐消磨,嘲与恨却愈盛。 四个月后,司探卫衍的亲笔信被一路快马加鞭地送进了锁香楼。他们终于在梧洵抓到了他,现在正往回赶。 这些天枫宁一直在下雨,持续着阴霾,但这阴霾比起我的心情算是很晴了。卫衍走进来的时候浑身都湿着,向我一揖:"女公子。" 我看着他的样子,很有些歉意,福了福身:"辛苦。先去换衣服吧,我现在也不想见他。" "那……"卫衍显出迟疑之色,"怎么安置?他受了伤昏迷着,是送回房还是去找个客栈?" 我一思索,逼着自己冷漠以对:"先放院子里吧,你派两个人看着。" "……万一出了事。" "大不了就是死了。"我脱口而出,这四个月来,我的心确实硬了很多。 卫衍领命而去,我走到窗前,本想看一看雨景舒缓情绪,视线在看到院子里的他的时候倏然拉回,狠狠关上窗子。 不知他伤得有多重,外面又下着雨……我强自抹去自己生出的心软,告诉自己,如今在这个世上,他是最不配让我心软的人。 我打开柜子,取出一壶酒,温好,去敲卫衍的门。 卫衍打开门,见是我,一怔:"女公子有事?" "没事,心里烦,喝一杯?" 他侧身让我进去。 说是找个人陪我喝酒,实际上是各喝各的,谁也不开口。我连灌了好几杯,卫衍才忍不住拦住我说:"也许我不该问,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知不知道这几个月的变故让锁香楼上上下下云里雾里,怎么就突然和他反目成仇了?" 我又仰头灌下一杯,酒杯重重放在桌上:"云里雾里?好,那我告诉你,他杀了我的未婚夫又抹去了我的记忆。" 卫衍愣住,不再说话。 "当初……池疏梅那桩生意,你问我怕不怕遭报应。现在报应来了,这么快这么狠。"又是一杯,一股辛辣冲淡了心中积攒的重压,我笑出了声,"他一直待我那么好,原来一直是在骗我……" 我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下去,和卫衍发泄着心里的不快,耳朵却一直不受控制地去听窗外雨声,在那雨中,还有一个人…… 曾经对我那么好的那个人…… 真庆幸我的酒量并不是那么的好,在大雨变成暴雨之前,成功地将自己灌没了意识。 醒来后我躺在自己的c黄上,检查了一番,衣衫齐整……好吧,我不该有这种担心,卫衍不是那种人。 揉着发沉的脑袋坐起身,第一反应却还是冲到窗边去看他是否还好。 但……他竟不在。 我慌张地拉开门,一声"卫衍"刚脱到嘴边,见对面他的房间外站着四名灵探,当即明白了。信步过去推开,确实是他在。他已经醒了,面色苍白,蕴起一缕笑意:"陌吟……" "卫衍!"我大声喊来卫衍,心里窜着火气质问他,"谁许他上来的!" 卫衍滞了一瞬,有力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强行把我拉出房间,关上房门,告诉我:"我吩咐他们带他上来的。" "你凭什么!" "凭你根本不忍心他死。" "谁不忍心他死了!我早说过大不了就是死了。"我怒目而对,他拔剑提到我面前,"那这个给你,你现在去杀了他就是了,省得耗着。" "你……"我一噎,看看他手里那把剑,却没有勇气抬手去接。 卫衍笑笑,回剑入鞘:"都说酒后吐真言,你知道你昨天酒后吐了什么'真言'么。" 我看着他,他说:"你哭着对我说……"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我条件反射的反应。 "什么?" "没事……没事……你说……" "你说你宁可永远找不回来那四年的记忆也不愿意杀他,可你偏偏想起来了。"卫衍叹了口气说,"既然明明狠不下心,又何必逼自己这样?" 我无言静默了一会儿,说:"他杀了我未婚夫,我要报仇。" "报仇是为了自己心中能安,你杀了他,就真的安心了么?"他又问我。 当然不会,杀了他,我只会更难受。但于情于理我又只能这样做,昭淮不能白死。 "他到底为什么杀了你的未婚夫?" "我不知道。"我缓一口气,"在那之前一切正常,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动手。"不自觉地一声轻笑,说了自己的猜测,"不过他演技这样好,也许一开始就是装的吧。" "那你去问问,也许他能给你个不杀他的理由。"卫衍抱臂道,刻意显得语气轻松,"就算他不说真话,你还可以自己看啊。" 对哎……所谓术业有专攻,我怎么又忘了! 我站在门前抬手,犹豫了一会儿没敲下去,回头看看卫衍,他面无表情。我又看了那扇门一眼,还是没敲下去,回头再看看卫衍,他还是面无表情。 狠心敲吧…… "请进。"昭泊的声音很虚弱,我推门进去,又转身关好门,回过头看着他忽然觉得手足无措。 ……貌似无论如何不该是我觉得心虚。 他看了我一会儿,见我始终不动不言,才问:"你……什么事?" "我有话问你。"我说。理好思绪,坐在离c黄不远的席子上,"你为什么杀卫衍?" "……啊?"他讶异一瞬,看向门外,"刚才那不是卫衍?" "不是……我是说昭淮。"我烦躁地捂着额头,"昨晚喝高了脑子乱。" "……"他无语片刻,"说点你也许更想知道的吧,我是谨行卫安排来锁香楼的。" 他的答非所问说得我心中暗暗生惊,继续听他说:"锁香楼的生意太特殊,姜家有野心,想和锁香楼合作做些事。可锁香楼一向不愿意掺合到朝政里去,一再拒绝。他们就索性往锁香楼安排了个弟子,原计划是……让我娶到你,做了楼主,顺理成章地跟他们合作。"他顿了一顿,看着我苦笑,"可我没想到你会嫁给昭淮,他们没想到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 "所以你就杀了昭淮?" 他继续说他的,仿佛完全没听到我的追问:"我没有告诉姜家你和昭淮订婚的事,他们以为一切顺利,就杀了师父师娘以便你我尽快完婚。我本是想着你和昭淮照常完婚后,炼走我的记忆,一切就能恢复正轨了,可是出了那个变故,我没有失忆也没能娶你,又试图脱离谨行卫。我知道他们很多事情,他们怕我说出去,才想杀了我。" "那你到底为什么杀了昭淮?!"这才是我想知道的重点好吗?!我很心急好吗?! "那是因为……"他自嘲一笑,"你就当因为我是谨行卫的人吧。" 我面色陡然阴沉:说了半天不说重点,师兄你作得一手好死。 作者有话要说:新坑【文案】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这不是她选的路,但她只能毅然走下去。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忆故人·终章 这回可算轮到我用迷香放倒他了! 点引忆香、放平安扣、系线,轻车熟路。 他那一天的记忆清晰地呈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和昭淮一起走进屋里,昭淮为他点好香,他躺在c黄上神情很轻松,开着玩笑说:"师弟,师父师娘都没了,你好好对陌吟,不然说不准我哪天记忆恢复了,知道她过得不好定跟你拼命。" 昭淮背对着他整理着盒子里要用的材料,也笑应道:"知道,不管她是为什么而爱上的我,但我对她的感情是真的,不会负了。" 昭泊笑笑,望着屋顶道:"感情这事,真是说不清楚。我比你足足早两年认识她,还是比不过你。" 昭淮手上的动作停了停,走到他面前:"师兄,虽然这些事你以后都会忘记,但兄弟一场,我还是跟你说个明白。" 昭泊面露疑色:"什么?" "陌吟突然喜欢上我,有别的原因。"画面中的昭泊愣住,画面外的我也同样愣住。能是什么原因?难道不是日久生情?不对啊,明明就是日久生情。 "我常用的那一味香,多加一份琥珀和一份额外的枫叶香,师兄你该知道是什么了。"昭淮神色淡淡,我看到昭泊的双目陡然瞪大,显得怒不可遏:"昭淮你……竟敢对她使用禁香!" "是,因为我爱她,我不想忘了她。"昭淮在掏出帕子倒上迷香,微微一笑,"事已至此,师兄你知道也就知道了,你若去告诉她,对她也没有好处。我会好好待她,以后各走各的路吧。"昭淮说得极是平静,他知道昭泊不会告诉我,那么除了照原计划进行以外就没有别的方法了,昭泊只能认命。 但,就像我那时不知昭泊会武一样,他也不知道。 他把帕子递给昭泊,昭泊接过的同时蓦地窜起,拔剑刺向他的胸口,他躲闪不及间一声惨叫。 继而,是我惊慌失措地夺门而入。 昭淮怕他伤了我,对我说:"陌吟,别过来……" 而他说:"陌吟,娶你,他不配。" 当时因为刚出了大事,有五六名灵探在锁香楼把守,闻声也冲进来,却见昭泊一剑划过昭淮颈间后,身形敏捷的几个回身,手中剑停下时,几人都已毙了命。 然后,他把那块沾了迷香的帕子按在了已经完全被吓傻了的我的口鼻上。 . 我倏尔明白,为什么我那么喜欢琥珀香,跟我娘没有关系,但也不是出于我对昭淮的依恋。而是因为那是我曾中过的锁香楼禁香——依情香中的主要一味。 那晚,我与昭淮在山里,我闻着他身上的香,对那股味道极有好感,却没有意识到那时他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我用了禁香。 也只有他能做到这些,因为只有他对天然香气的味道那么了解,知道用多少新鲜的枫叶可以取代提炼好的枫叶香。 这个做法,让从小在各色香料中长大的我全无防心。甚至在我失忆之后,仍对那琥珀味难舍难忘。 所以昭泊告诉我,那是"饮鸩止渴",那早晚会诱发禁香的效用,让我甚至昏聩。 所以当我带着凌莲去见凌菡时,一度邪得不像我自己,因为依情香能改变人的情感,却容易失了度,改变人的性格。 明明有那么多破绽……但我从来没想过,我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失忆,是有问题的。 到头来,我父母去世后本该是我至亲的两个人,他们各自骗了我。 . 昭泊还昏睡着,这个睡容我很熟悉。多少次,在我夜不能寐的时候,会偷偷跑到他房间里去,他都是这样睡得很安稳。但只要听到我拉开他抽屉的声音,他就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我:"又睡不着?" "嗯……" 然后他就会起身,从抽屉里翻安神香给我。 我坐到天黑,又坐到天亮。卫衍的声音终于在门外响了起来:"女公子,一天了,出了什么事?" 我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出去,疲惫却平静:"没事,多谢你,我不会杀他了。" 卫衍眉头微动,等着我的下文,我道:"昭泊说,谨行卫想杀他,是因为他知道他们太多事情。所以我想他们让我恢复记忆也是为了这个,让我杀了他,然后瓦解锁香楼。" "瓦解锁香楼?" "是,你记得当时那谨行卫怎么说的么?他告诉昭泊,事情早没那么简单了,还说我们的生意做到了姜家……"我语声沉闷地道,"可见他们现在是不满足于杀了昭泊了。凌莲那桩生意……他们大概也意识到锁香楼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进入姜家,不是他们可以掌控的。那么对于他们来说,除掉我们比和我们合作更重要。" 这里面的很多事情,卫衍并不知情,一时听得云里雾里,思索一会儿,只问我:"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闭着眼,狠下心道:"一切,回归正轨。" 尽管是昭淮有错在先,尽管我对他的感情有香的作用,但那到底是一份感情,根本没有对错。 昭泊杀了他,哪怕是为了我好,我终是无法接受。 我的父母因为昭泊给谨行卫误传消息而死,这也是我们之间的一道隔阂。 姜家不会放过锁香楼,这是现在迫在眉睫的事。让他们得逞了,亲者痛,仇者快。四百多年的产业,说什么也不能毁在我手上。 让一切回归正轨,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 该在暗处的锁香楼要回到暗处,该见不得人的生意要继续见不得人。但凡我们想躲,姜家就决计找不到我们。 我看着面前这扇房门,这是昭泊的房间。 我在心里默默地道了一句:该失忆的,要失忆……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新坑欢迎猛戳!!!【文案】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这不是她选的路,但她只能毅然走下去。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尾声 时隔四年,我终于还是亲手做了我当初认为自己下不了手的事情:替换昭泊的记忆。 昭泊平静地接受了,甚至还带着点欣慰。 我重复着先前做过了很多次的事情:浸香、系线、燃香、放平安扣,然后耐心地看着那一支香燃尽。 等他醒来后,他就不会记得我了,不会记得在锁香楼时的任何事。在他的记忆里,他是蕴香馆映阳分号的顶级调香师。他在寻找香料的途中不慎摔伤,我们救了他。 这是最好的结果。就连谨行卫也拿他没办法,映阳的蕴香馆,说到底还是我锁香楼的地盘。 . 他离开的那一日,我和卫衍站在锁香楼三楼的平台上,看着他一袭白色直裾上了马,再度向我们拱手道谢,然后策马离去。 枫宁的枫叶正红,红遍了全城,又红到了远处的山坡。 那一袭白影,在这样的红色中飞速穿过,很快就没了踪影。 我的一滴眼泪,最后还是留了下来。 "别太伤心了。"卫衍的手搭在我的肩上,"一切都回归正轨了。" 我怅然望着远方,缓缓摇头:"不,终究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完结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适的结局……应该不算BE……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