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燕都旧事》岩城太瘦生 文案 考完试了,准备开新文啦,等我研究一下怎么贴地址我就贴上来 撩汉狂魔木匠太子×冷静自持重生丞相(就是重生前是丞相) 有关宋清平重活了一辈子。 我:“你说我上辈子都当了昏君了,这辈子我就不当皇帝了吧?” 宋清平:“我会辅佐殿下。” 我:“其实我不想当太子,我只想当木匠。你、明白?” 宋清平:“明白了。” 我:“那我现在就缺一个人,最好要从小一起长大的,要温柔体贴的,要知冷知热的,不限男女,如果是……” 宋清平郑重点头:“明白了。” 我:“你明白个屁。啵叽——现在明白了吗?” ·第一人称视角,太子内心戏丰富,喜欢碎碎念和想七想八 ·两个人之间感情比较复杂,亲情 友情 君臣之情 日久生情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风浓,宋清平 ┃ 配角:沈星垂,沈林薄等 第1章 这章说到宋清平 景嘉十四年,夜。 我叫沈风浓,是个太子,喜欢做木匠活的太子。 躺在床上那个人是宋清平,丞相之子,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他前几天不幸落水了,书院特意给我开假,还准我搬过来照顾他。 他落水昏迷,牙关咬得很紧,所以每次我喂他吃药都要花很大的功夫。我有一回嫌他麻烦,就自己喝了碗里的最后一口药。 好么,是我我也不喜欢喝这种东西,比锅灰还苦。 今天晚上喂他吃完药已经是深夜了,我正准备吹灯睡觉的时候宋清平就醒了,他抱着被子猛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大喊了一声“陛下”,吓得我喷了一口唾沫在蜡烛上。 看来今晚上是不用睡了,不过所幸宋清平醒了。 我冲过去扶他躺下,宋清平没有看我,他只是瞪着眼睛盯着没有绣花的帐子顶。 我说:“你怎么样?我去找章太医来?再叫他们弄些粥来喝?” 宋清平用气声问我:“这是哪里?” “这是你家,你想去我家住也可以。” 他又问我:“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竖着耳朵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外边并没有传来打更的声音,我又看了看窗户外边的月亮:“总归是很晚了。” 他最后问我:“那我是谁?” 我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脸:“宋清平,你傻了。” 宋清平喊了我一声殿下,将自己的气力耗尽后就大声咳嗽起来,厉害得好像连着肺都要咳出来。我说我去给他找太医来,他却紧紧地攥住我的袖子,力气大得好像咳得死去活来的人根本不是他。 我觉得他可能是中邪了,于是我说:“你放心,本太子在这儿给你镇着。” 其实我心里根本没底,我这个狗屁太子到底能镇得住什么妖魔鬼怪? 等我把章老太医从被窝里挖出来的时候,宋清平已经悄悄下了床,他站不稳,稍稍往前探着身子,在月光下对着桌上的铜镜发呆。 他这时候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了,蓬头垢面的像一只鬼。我生怕他把自己吓坏。 宋清平躺回床上,仍旧盯着帐子顶发呆,章老太医捋着胡子给他把脉,其实是在偷偷地打哈欠,这时候已经很晚了。底下人端上来吃的,然后站在一边长成一溜儿,由我领头,好像我们全是宋清平的护卫队。 我说:“要是治不好他……” 我身边的人全都稍抬了头,随时准备跪下求情,但是我要说的根本不是别的什么话:“要是治不好他,我就不做太子去给他陪葬。” 因为没有牵扯到在场的人的性命,所以也就没有人搭话。 我这个太子实在是天底下最好的太子。 很久之后章太医才很慢地站起来,走到桌子前面给他开药方。我给宋清平喂粥,他吃了很久才吃下去两口。 我笃定他是中邪了。 几乎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慢慢地退出去。这时候街道上才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 蜡烛留在桌上,有些火光照着好些,我害怕宋清平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死去。 没法挪动宋清平,我就趴在床沿上陪他说话。我实在是害怕他一睡就睡过去了。 从前的十四年,我没想过宋清平会死。 我又想起他醒来的时候喊的那一声“陛下”,好么,说好的辅佐我做皇帝,结果自己不知道先喊了谁当陛下。 我看见宋清平哭了,他平躺着,两行泪往两边流最后落在枕上。 我问他为什么哭,他不说话,我又问他为什么落了水,他也不说话,我只能再说了一遍:“本太子在这儿给你镇着呢。别哭了,别哭了,我明天给你带岩城太瘦生的话本子看。” 过了很久,直到我趴在床边都要睡着的时候,他才像在我的梦里一样,缓缓地开口说:“殿下,我是个死过一回的人了。” 我惊醒过来,也不管究竟是不是自己做梦就叱道:“胡说,你是快要死了,本太子把你给救回来了。” 我用巧劲儿把他握得很紧的拳头打开,捏着他的手指玩,玩了很久之后又把两只手扣在一起。 我是真的没有想过他会死这件事儿,更何况是死了不止一次,他怎么敢? ==== 我是清早出的门,跟在宋丞相后头。昨晚上我许诺了宋清平给他带话本。 宋丞相就是宋清平的父亲,当朝丞相。他是个很好的丞相,就是有一点好为人师的毛病,由于我是太子,他还格外喜欢逮着我谈经学礼义。 可我只想做个木匠。尽管前不久我还被父皇抓进祖庙对着列祖列宗发誓再也不碰木头。 我不想当太子这事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从前我就预备着找个机会跟他们坦白,但是我还没有遇见这个机会。 我是父皇的第一个儿子,他对我的期望还挺高的,尽管我从来都不把在祖庙发的誓放在心上,为发誓我已经进了十来次祖庙了。 满朝文武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总以为我是个神童,或许我小时候是个神童,但我现在肯定不是。 关于我是神童的这个谣言最开始是从民间传出来的。民间传我是个神童,而且越传越凶,到最后举国上下所有的人都信了,我简直怀疑这个谣言是父皇为了鼓励我故意放出来的。而且我猜有些人甚至还盼着父皇早点驾崩,好让我这个神童大展身手。 最后一个人是宋清平。风起于青萍之末,这本来是很好的名字,好像我们天生就该黏在一起似的。但是他不想,他想的是澄清宇内,安平天下那个清平。 他是丞相之子,他们家是丞相世家,他爹、他爷爷都是丞相,于是他就一心想着等我做了皇帝他辅佐我一辈子,我们两个联手创个空前盛世。 他这个人有点儿木头似的执拗。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自己什么时候给过他什么承诺,是不是我小的时候随口一说让他长大了给我做丞相,还顺手揪了根野草、捡了块石头什么的给他做信物。 如果是这样那我简直就是个臭不要脸的负心汉。 总之没有好的机会坦白之前,我还不能随随便便就伤了人家的心。 夏季的天亮得早,这时候的朱雀大街只有几顶蓝布的小轿子匆匆地走过去,那是赶着去上朝的臣子们。我混在后面,畏畏缩缩的好像他们的随从。 要买话本子得穿过两条街到玉堂街去,这个名字实在是很好,充满了翰林文墨的气息,一听就知道这条街上全是卖书的。我到的时候书局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一直排到太阳完全升起来的时候,我才侥幸买到最后一本话本。毕竟岩城太瘦生是很受欢迎的。 等我踱着步子回到朱雀大街的时候,远远地就有一顶小轿子过来,我认得,因为那轿子上挂着的一盏小灯笼写的是“宋”。我把话本子收进怀里,然后往后退了两步,躲在街道的拐角里。我不愿意和宋丞相碰面。 我笼着袖子在街角蹲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准备回宋府去。我环着胸,好藏住话本子,宋丞相是不大愿意我们看这些东西的。我贴着墙根慢慢地挪,好像一头翻过身来的乌龟。 一直挪到宋清平的院子外头,我才看见日光照进来,将某某和某某的影子映在纱糊的窗子上。我还是慢慢地走过去,好像一只翻过身的绿毛乌龟。 等到走近了,里面就传出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他们两个根本没有想过要避着我。 那两个人是宋清平和沈林薄。 沈林薄是我二弟,他不怎么喜欢我,因为他一直想当太子,而我这个草包竟然臭不要脸地占着太子的位置占了十四年。 天地良心,我想过把位子让给他的,但是他这个人的脾气实在是怪得很,他指定会一甩袖子说:“谁用你相让?”最后我就成了他眼中非除不可的废物大哥,所以我还在等待机会。 我在窗户边蹲下来,等着沈林薄什么时候走。等得烦了就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小锉刀,细细地雕一个没雕完的小兔子,上一回我雕的兔子拿出去卖了二两银子。 沈林薄还要去书院上课,肯定是大清早就过来探望宋清平的。 宋清平确实是个很好的人才,沈林薄想当太子就得拉拢他。 可我是什么呢?我是个木匠。等沈林薄做了皇帝,宋清平作了丞相,我就去工部挂个名儿,每天给他们修宅子、打家具。 我又想到昨天晚上宋清平在梦里喊的那一句“陛下”,他究竟是在喊谁?总不会是喊阎王爷。 可我是什么呢?我自个儿不想当皇帝,还能不准他做什么吗? 这时候兔子的左眼已经雕好了,右眼只轻轻地划了一个轮廓。我抬头想要看天,却看见宋清平和沈林薄站在院子里的几丛竹子前边作揖道别。 沈林薄顺着我的目光,隔着很远朝我行礼,还喊我“皇兄”,然后一提衣摆就出去了。 宋清平转过头来看我,目光却落在我的小锉刀和小兔子身上。他的脸色变了变,最后却说:“殿下怎么不进去?” “我……晒太阳。”我随手把东西往袖子里一收就站起来,跺了跺发麻的脚,“你快回去躺着休息。” 果然我还是害怕宋清平什么时候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就淹死了。 第2章 这章说到宫里 看话本费眼睛,我就给宋清平念书,拢共念了三日才念完。倒不是因为我不识字,是我念着念着就容易自顾自地看起来。 宋清平也容易失神,不知道为什么,正看着什么东西就好像被定住了一样,眼神放得很远。而他看着的什么东西经常是我。 这种眼神怪嚇人的,有时候像故事里狐狸精的眼神,两只眼睛分别伸出一个钩子来,死死地钉在你的骨头上,一用力就把你给拉过来;有时候还是像狐狸精的眼神,但这时候钩子就成了锤子,恨不能把你给敲碎。 我不知道我究竟什么时候得罪了宋清平,他到底为什么恨我? 我不知道,莫非我什么时候说梦话说了我不想当太子?没道理,这几天我和他一起睡的时候我总睡不好,我怕他在梦里死了,时不时醒来摸摸他的手是不是热的。 他的眼神实在是教人发麻,我缩了缩脖子:“前几天皇祖母还问起你,你要是好些了我带你进宫去看她?” 宋清平点了头,我就伺候着把他打扮起来。他躺在床上许多天,模样确实不怎么好看。等到束好头发,再穿一身青竹颜色的衣裳,他就漂亮得像院子里那几竿竹子了。 ==== 我们去的时候皇祖母正慌忙吩咐宫人把糖罐子给端下去放好,因为身体的缘故,太医不让她多吃甜食。 等到她看见进来的是我们的时候,她就说:“把糖罐子拿上来,我和孩子们一起吃一点儿。” 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吃甜的,但是在皇祖母的记忆里,我们每个孩子都喜欢吃甜的,或许我小时候喜欢。 宋清平一直很喜欢,尽管他平日里严肃得像一个老学究。他吃东西吃得挺斯文,我不喜欢吃,但喜欢看着他吃。 我简直是个衣冠禽兽。 皇祖母一边吃糕点,一边问我们长得有多高了。我没告诉她宋清平落水的事情,因为我知道告诉了也是那样。皇祖母也从来不问我们学业的事情,因为她知道问了也是那样。 皇祖母虽然问我们有多高,但是她自己对高度已经没有什么概念了,只好教我们站起来看一看,于是我和宋清平就好像秀女选秀一样站起来在皇祖母面前走了几个来回。 皇祖母对我说:“你比你父皇十五岁时长得要矮些。”又转头跟宋清平说话:“清平儿长得好。” 其实我和宋清平一样高,是皇祖母眼花了。 皇祖母还温声安慰我:“日后你还会长高的,不用担心。” 皇祖母又开了几个菜谱要我带回书院去,好教底下人做给我吃,据她说我父皇十几岁时就是吃了这些菜才长高的。 正说着话的时候,外边的宫人就传话说青云山上灵虚观的女道士来请安。 我正想到宋清平最近跟中了邪似的,想找个道士给他看一看、做做法,没想到宋清平捏着袖子就站起来请辞,也不等谁再说什么,跨着步子就出去了,简直像是后面有什么鬼怪在追。 要说追他,他身后确乎没有什么鬼怪,只有我在追他。 他走得很快,从皇祖母住的大明宫出来,提着衣摆下台阶,几次险些被绊倒。 在外边等着进去请安的女道士也没见过这场面,盯着他的背影看了有一会儿。 宋清平果然是中邪了,我想他是怕道士看出什么来。 宫道很长,宋清平走在前面,我在后边追他,还没等追上他,我就被皇姊给拦住了。 皇姊唤作沈星垂,年前及笄封了朝阳公主,和我是一母同胎的姊弟。日月星辰,她一人就占了两样。 我们出生至多差了一盏茶的时间,但她总喜欢背着手看我给她行礼,然后做出很庄重的样子让我免礼。 她说:“宋家小子好了?走得这么快?”她喜欢在我们面前做出多老成的模样来,所以她总是把我们叫做什么小子,姓宋的就叫做宋家小子,而我比较可怜,我被叫做臭小子。 “他中……”我想说宋清平中邪了,但转念一想在外边败坏他的名声似乎不是我应该干的事儿,于是我说,“他想起家里窗子没关呢。”这个话圆得实在不怎么好。 “他好了你就得回书院去了,到时候也不能时常见着你,咱们这会儿见了,到时候也不用麻烦你来辞行了。” 我在城外山上的书院念书,按照书院规矩,父皇、母后还有皇姊每月初一才能来见我。 皇姊继续说:“你有空给我雕个簪子,反正你总不念书。簪子要梅花儿的,像木枝子横出去那样的,戴着素净。” 她总是很喜欢吩咐我,我应了一声好。 然后她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装胭脂的小盒子,递给我叫我打开。我的手不稳,再加上这时候一阵风顺着长长的宫道吹过来,半盒金灿灿的粉末飘落下来,还未落地很快就被风吹走了。它们好像飘到太阳上。 皇姊咬牙道:“我耗了一个月给你磨的金粉,现在半个月都给你糟蹋了。” 我迅速把盒子盖好,然后妥妥地收进衣袖里:“姊姊送我这个做什么?金粉又不能当金子花。” “之前你不是抱怨自己不会铸金器么?你雕个木头的器物,再把金粉涂上去,看着也算是过过瘾。你别给父皇看见,看见了也别说是我给的。” “知道了,谢谢皇姊。” “没别的事就玩儿去罢,临走之前就不用来了。” 皇姊两回跟我说不用来了,其实就是让我一定要来的意思,我知道她很不好意思。 ==== 回书院的那天我得进宫辞行,以表孝悌。 我先去书房见了父皇,他这时候正撑着头批改奏章,蘸了朱砂的笔刷刷地写。 我想若我做了皇帝,我指定不能一整日都安安分分地待在这儿。所以我还是不当皇帝的好。 父皇有意晾我一会儿,他的密探遍布天下,早该知道我没能守住自己发的誓,又动手碰了木头。 而我确实是个很不成器的儿子,所以我只能乖乖的站在他面前。没办法,儿子总得矮老子一头,更何况我是个总犯错的儿子。 父皇这回是铁了心不想跟我说话,往日我来辞行他总要赏我些笔墨,让我好好读书。但是这回他只是摆了摆手:“去看你母后,不许惹她生气。” 父皇不准我去皇祖母那儿,因为皇祖母一见我就要吃糖,他说他要自己去陪。看来他也不能持续批上一整日的奏折。 其实我从来不惹母后生气,因为母后有时候也叫我给她雕簪子。母后大概知道我不想当太子这事儿,但是她不说破,等着我来说破。 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总得自己开口。 母后赏给我一个江南来的小香囊,木头做的,两个圆儿,里面装着广西的香料,还可以转着玩儿,转的时候那上边雕的东西也会变。那木头人一会儿在河道上走,一会儿又在街市上走。 母后从来都很知道我欢喜什么东西。 我又去见了皇姊,皇姊正和二妹妹沈梅青玩着,也没闲暇来理我,我待了一会儿就走了。还是后来皇姊的贴身宫女追上来递给我一个盒子,那里边是半盒金粉。 宋清平就站在宫门前等我,他穿一身旧的青梅颜色的衣衫。 我十四年在燕都,见过青梅果子,却没有见过青梅树,此时我倒是很想去看看。 最好是把自己扑通一声丢进运河里,双手一撑就往南走,在水里泡了几天,一抬头就看见河道边栽着一棵老青梅。 宋清平和我慢慢地往城外走,沿着官道走出一阵子,就到了山脚下的小镇子里。今日不是圩日,并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懒散的伙计看守着一个很小的茶棚。 我们继续往山上走,都不说话。我在想宋清平在想什么,可惜我还没想出来。 那把小锉刀我还收在袖子里,宋清平从来是知道我雕木头这件事的,他不说话,但是我知道他不太乐意。雕木头不是一个开创盛世江山的君主该做的事儿。 山上木头很多,所以我还挺喜欢回书院的,我说的是回书院的这一段路。 我随手折了一根树枝用小锉刀来削,预备着削出皇姊要的簪子的模样来。按照话本说的,我应该装作一失手把自己手指削去一片肉,好引起宋清平的关心,但我实在有些怕疼。 我只好说:“你怎么不说话?” 宋清平为了使我的话永久的是对的,依旧不开口。 我又说:“你是宋清平吗?我总觉得你被鬼上身了。” 宋清平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鬼上身了,还是没有说话。 “你说话呀,你要是宋清平,你说话我就信。” 宋清平点头,我用余光看见了,但他以为我没看见,很快地又应了一声:“是。” “成了。”我把宋清平用来簪发的簪子取下来,然后用手里只削去了树皮的树枝给他重新绾好头发。 他不生气我拔他的簪子,他浑身上下哪一件用木头做的东西不是我给做的? 第3章 这章说到书院 我是沈风浓,目前的太子。 今天当朝太子因为上课雕木头,被书院陈夫子罚抄书。 因为今晚我和别人约好了下山去玩,所以我得找个人帮我抄书。 现在是正午,我蹲在书院的假山上,准备物色一个帮我抄书的人选。 坐在亭子里看书的那个是我的二弟,沈林薄。 他很看不上我,因为我没什么读书的本事,还因为我占了他的太子位置十五年。所以他肯定不会帮我抄书,而且这事儿要是让他知道了,陈夫子也会知道。 趴在亭子栏杆边看鱼的那个是我的三弟,沈燕鸣。 他的生母德妃娘娘前些年为救父皇在冰天雪地里落下了病根,所以连带着他的身子也不好。对这个三弟我还是很疼他的,我怎么好意思让他帮我抄书? 我们这几个兄弟姊妹的名字实在是很有意思,我叫沈风浓,我皇姊叫沈星垂,两个弟弟沈林薄和沈燕鸣,还有一个二妹妹沈梅青。 我和皇姊出生时是正月初一的晚上,那时父皇依照惯例正和大臣们在殿中宴饮。 一个宫人过来报信,父皇喜得公主,很是高兴,举起酒杯就走到了宫殿外边,抬眼看见天边布满星辰,于是就说:“不如叫做沈星星……” 一国公主取这样的名字实在是很不好,于是这时候有一个大臣站出来抢话说:“公主名唤沈星垂,好名字!” 这时候另一个宫人又过来报信,父皇一举得了双生子,愈发高兴。举着酒杯在原地转了两圈,忽然感到春风拂面,说:“不如叫做沈风风……” 还是那位大臣,他那时候弃武从文,从学给孩子取名字学起,就说:“沈风浓,好名字!陛下才思过人!” 或许是父皇也觉得这两个名字比他自己说的要好,于是不再说话。 由此可以推出,沈林薄出生时是个很好的夏天,宫里边的树长得正好;沈燕鸣出生时有燕子从南方来宫殿的某一处筑了巢;沈梅青则生在江南的梅雨时节前。 按道理我应该感谢那位大臣,但他就是罚我抄书的陈夫子,所以我对他又爱又恨。 我二弟和三弟都不可能帮我抄书。 书院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叼着草根躺在对面屋顶上的沈清净,沈清净是我小叔叔的儿子,小皇叔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在燕都各处玩耍。 沈清净出生之后,小皇叔怕他扰了自己的逍遥,就给他起名字叫沈清净,求这个儿子给自己一个清净。 他也不能帮我抄书,因为今晚要和我一起下山的就是他。 最后一个人是宋清平,从前我被罚都是他帮我抄书的,但是现在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帮我抄。落过水后他说他还是宋清平,我信了,但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帮我抄书。 这时候宋清平走过来,站在假山前面叫我“殿下”。 我从假山后边的台阶上下去,我有点怕高,让我直接从假山上跳下去,就算下边有十个宋清平等着接我我也不敢。 宋清平说他帮我把陈夫子罚抄的文章都找好了,只等着我去抄了。 好么,我就知道宋清平还是有点中邪的。不过他还知道我从来是很听他的话的。 宋清平果真准备得很好,笔墨纸砚,无不俱全,还都是上好的东西等着我祸害。 我不喜欢抄书写字,因为我的字写的不好,越看越烦。 于是我撑着头抄书,宋清平就坐在一边看书,把书页翻得哗哗的响。我转头去看,才知道是风吹的。宋清平又看着什么东西走了神。 他近来还是喜欢出神,小小年纪满腹心思的模样,仿佛天下苍生全在他一念之间。 等到案上小香炉不再冒烟,我也只写了一张,摆得齐整的纸张下面透出墨迹来,我随手一翻,底下全是抄好的文章。 宋清平果然没有被鬼附身,他还是帮我抄了文章。 他这时候也回了神,很轻巧地捻起书页的一角,然后把它翻过去,装出自己从来没有走神的样子:“殿下就在这儿待上一中午,也好做做样子给夫子看。” “好。”我从怀里掏出还没雕完的小兔子,随口说,“晚上下山我给你带话本看,岩城太瘦生的书重刻了一版,带画儿的。” 其实我们两个之间根本没有那么多的事情可讲,在一起待久了也就是那样,他看他的书,走他的神,我玩我的木头,在一起时我有时候根本就忘了身边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在。 但他落水那回,有人跑来告诉我,我却吓得靠住了墙,“屁滚尿流”地爬过去,看见他一个人浑身浸湿了躺在地上。我把他架起来的时候他这个人冷得不像一个活人,又把我给吓倒了。 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 书院里陈夫子给我们讲半天的文章,然后李将军又给我们上半天的武课。 李将军是从北疆提拔上来的。他有一个女儿叫做李别云,年纪不大力气倒是很大。喜欢女扮男装跟着我们一起练武,其实我们都看得出来她是个姑娘。 李将军只有这一个女儿,很用心地教她,我猜他在家里还偷偷教她一些秘技,所以李别云的武功很好,练武时能把和她拆招的人一掌劈到地上。 而我就是和她拆招的那个人。 我每次都被她摔到地上,如果我索性趴在地上装死不起来,她还会提着我的衣领把我拎起来。 她为什么就喜欢和我拆招?因为我看起来比较耐打,但其实宋清平他们练得都比我好。 我今天对她说:“你打了我这么多次了,今天能不能别把我摔在地上?今天的地格外的硬。” 李别云答应了我,她今天一直保持着不让我落地,最后把我给挂到了树上。 她的力气实在是很大,差不多可以扛鼎。 所有人都从树下走过,我眯着眼睛看见二弟偷笑了,他每次看见李别云把我摔到地上都会做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要是朝着我正大光明地大笑三声我也不会气得跳下去揍他,我实在是怕高。 三弟还问我用不用帮忙,我又不好意思劳动他,就挥了挥手教他快走,不要挡住我看风景。 沈清净完全忘记了要和我一起下山,只晃了一下就从书院的围墙翻出去了。 最后还是宋清平把我救下来,他让我踩着他的肩膀下来。我说过,我有时根本会忘记还有他这样一个人,但他却总是在。 我踩着石头爬围墙出去,那是从前我出去玩就布置好的。临走前我回头去看他,他就站在那里,好像一竿竹子,我朝他招手:“你晚上晚点儿睡,等我给你带话本回来。” 不用我吩咐他也总是等我回来再睡,他怕我回来的时候被山上的野兽吃掉。 翻过围墙后我跳起来想要看他,没能看见,我想他还是像竹子一样。 ==== 山下的镇子要赶圩才好玩,临时搭起来的布棚子长长的沿出去,变成一条街道。月光和星也渐渐地沿出去,铺陈为一条河道。 我知道,这时候的场景该是车水马龙、灯火如昼的繁华街道,但事实并不是这样。这个小镇并不怎么繁华,街道永远是临时搭的,灯火照不到的地方还堆着牛粪和猪粪。 我和沈清净坐在四面透风的卖羊杂汤的棚子里,手里捧着一碗羊杂,时不时喝上一口,眼睛盯着隔壁棚子的一条缝儿看,那是用布裹着的印度舞女的棚子。 卖羊杂的店家直在我们身边转悠,最后挡在那条泄露春光的缝儿前边,我们才很快地喝完了汤,一抹嘴巴就去别处玩儿了。 给宋清平买那本新的话本几乎花去我所有的银钱,我只好跟着沈清净,他买了什么东西我都蹭上一点儿。 沈清净说:“我从来就没见过活成你这样的太子。” 我回他:“你见过几个太子?” 突厥十几年前被父皇打得太远,他只见过我这一个太子。 我跟着沈清净兜兜转转,将身上所有的钱挥霍一空,我们还是不愿意回去,就从另一边绕到舞女的棚子后边,才掀开帘子还没看个清楚的时候,里面的人就拿了一块烧红了的烙铁伸出来。 幸好我和沈清净闪得快,不然还不得被烧掉一块肉。 我们两个惺惺地走了,什么印度舞娘想也不敢想了。 这时候我们准备回书院去,回山上的路实在是没什么好玩的,我们就又凑了凑,拿出鞋底藏着的钱买了半扇的烤羊肉在路上吃。 我很对不住沈清净,我没把所有的钱拿出来。 我留了点儿准备日后给宋清平买书看,宫里对我的供应总是跟不上,他们觉得我在书院里有吃有穿,想起来了才给我派点零花。 还没有走到一半,半扇羊肉就被我们分着吃完了,用树叶擦手,骨头丢得远远的,落在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有一阵才慢慢地消失,这简直像是养了一只猫。 宋清平怕的就是这个,他怕这只猫什么时候把我给吃了,毕竟猫不像他一样对我这个殿下这么恭敬。 要不是我们点着火把,我也怕它什么时候扑上来把我给咬了。 我们从翻出来的围墙翻回去,沈清净回自己的房间去,这没什么厉害的,我可以回宋清平的房间,顶好在他那儿待上一宿,还可以装作在他那儿抄了一晚上的文章。 宋清平房里亮着灯,为我亮的。 好罢,我进去的时候宋清平正捧着书,这灯也许是为他看书亮的。 我还是把话本收在怀里,像一只乌龟翻身,慢慢地走,慢慢地转身关上门。 我把话本翻到有画的那一页给他看,像争宠献媚:“好看吗?” 宋清平点头:“好看。” 我又问他:“喜欢吗?” 他说喜欢。 他一说喜欢我就忍不住把我有的什么东西都给他,因此也就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你要是喜欢,我把雕版要回来送你。” 画儿的版是我雕的,其实雕这套雕版印书的给了我十两银子,我用这十两银子又去买了话本,算是还给他们。 宋清平很仔细地看那副画,仿佛要从里边看出出自我的手笔的一些特征来。 “到时候我给你打个书架,再弄个暗格上去,把雕版藏那里面,宋丞相保准看不出来。” 我把书收好交给他,宋清平捋了一把我散了的头发,然后从里面挑出一撮烧得焦黑的:“殿下下山一趟,怎么连头发都烧了?” 我想该是那时候偷看舞娘的时候被烙铁烫的,但我没敢说,于是我骗他说:“买羊杂那儿的火烧的。” 宋清平捻起那一撮头发,然后朝它们吹了一口气,他笑,教我感觉仿佛他什么都明白。 我没来由的心虚,下意识便道:“你别生气。” 这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出去偷腥的臭不要脸的负心汉。 第4章 这章讲到七月十五 七月初一皇姊来看我,我托她再给我带了一盒金粉,她给我的那一些已经被我祸祸完了,做出来的东西也不怎么好。 我还托她给我带了两本话本,我最近手头有点紧,想要什么东西只能托她给我带。但她一本也没给我带,理由是不许我看闲书。 但我怀疑是皇姊悄悄翻了这些书,她就留下那些话本自己看。 皇姊说她近来在学骑射功夫,做出模样来还真像是那个样子。她说今年九月秋狩她也去。 我跟她吹了这么多年的牛终于要坏事儿了,我跟她说我能一箭射中五只兔子,还能徒手把狗熊打死。这些都是我在话本里看的东西,我根本没有近看过狗熊,也没有一次看到过这么多的兔子。 皇姊笑了笑,然后说:“马上就中元节了,书院开假你别出去乱跑,省得被鬼捉去。结果鬼一看你也不要你,又给你放回来,陈夫子以为你是撒谎骗他,罚你抄书。” 太阳斜斜地落下去,远处的宫人大声喊着公主的名号让她快走,免得回去晚了城门就关了。上回她的车驾就错过了时间,皇姊只好回到书院来住一晚上,她睡我的房间,我从来不睡我的房间,我总是和宋清平一起。 皇姊便敛了敛袖子,端起架子来,吩咐我说:“你在这儿站着送我走,看不见我了你才能走。” 我一揖到地,一直估摸着看不见她的背影了才直起身子来,可是皇姊却走得很慢,我抬起头的时候正撞见她回头来看我,但她很快地又转回脑袋去,裙摆漾着就走远了。 若她是个男子倒也不错,她很不喜欢待在宫里,能出来一趟也就是来看看我。而我不一样,只要有木头,我在哪儿都能待得住。 ==== 而皇姊果真就说中了,七月半那天晚上,陈夫子真以为我和宋清平被鬼捉去了,还惊动了禁军漫山遍野地找我们,他们每人举着火把,倒像是来捉鬼的。 七月半那天开了一天的假,我们进城去玩。 宋清平去玉堂街一条街的书局逛,沈清净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只要别让他遇见小皇叔就好。 大概父皇的密探到处都有,只要沈燕鸣一出书院门,就会有专人护送他回城,至于回城也不是回别的什么地方,父皇专空出一天来陪他下下棋、赏赏花。 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父皇不放心他的身子。 沈林薄总和我一起,表示我们很友爱。其实他是害怕我在燕都城里做了什么坏事儿,牵连到他。我们两个总归还是兄弟,容易被人放在一起看。 和我放在一起,这对沈林薄很不公平。 我也只是四处乱走,看见什么好玩的东西都摸两把。有时候看见小皇叔在街上走,还转头跑去给沈清净报信,要他注意些。燕都城就这么大,我们逛了十来年也算摸得清楚。 这日里走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我远远地就注意到前边一个打扮得很夸张的人大摇大摆地朝我们走来,我作出不认识她的样子。我们两个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就一把抓住我的手,粗声粗气地喊我“弟弟”。 我哪里还有别的姊姊?我简直不想说眼前这个装扮滑稽的人是我的姊姊。 “你怎么穿成这样?这个小胡子很漂亮。”她用画眉毛的来画胡子,用手用力一搓就搓掉了,我悄悄把染黑的手指在她衣袖上擦干净。 “我第一回一个人出来走走,想着你们兴许也在,没想到真就见到了。” 我没有说破她身后跟着一群人,全是护送她的。 “出来玩为什么穿成这样?我们有不让姑娘家上街玩耍吗?况且你这种装扮根本不像一个男的,旁的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皇姊低头看了两眼自己的衣裳,然后梗着脖子辩驳:“哪有?你方才不是没看出来?” “我是逗你玩儿的,不信你问沈林薄。”只要沈林薄这人长着眼睛,就不会说自己被这身装扮骗过去了。 沈林薄果然还是有良心的,他很委婉地说:“皇姊这身装扮确实有些瑕疵。” 话明明是沈林薄说的,但是皇姊却偷偷地掐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身边的姑娘家都是天生神力。但这还是我和皇姊头一遭这样见面,我不能抛下她一个人在燕都闲逛,于是我打发沈林薄去叫后面跟着的一队人跟得远些。 “你现在去换件衣裳,我带你到处逛逛。” “我不回去。”皇姊跺脚,她以为我是要骗她回宫去,我没有想到我在她眼里竟然是这种人。 这时候沈林薄很好地解了围:“皇姊可以去李将军府上换衣裳。” 李别云那儿确实是最好的去处,虽说陈夫子也有个女儿陈晚照,但是陈晚照前几天南下探亲去了。 皇姊进李府去换衣裳,我趴在李府门前的石狮子上等着,我怕李别云一见我就把我摔到地上,我今日穿的是新衣裳。 我趴在石狮子上随手一推,发现自己推动了狮子嘴里的石球。 我身边的人全是天生神力,我想我也不可能差到哪里去。最后我再推了两下就知道了,这个石球原本就是可以动的,我从前不知道。 在我发现石球原本就是可以动的时候,皇姊就出来了。李别云的衣裳都是窄袖武服,皇姊穿上这种衣裳掐我,肯定更疼。 我和沈林薄陪着她几乎逛遍了整个燕都,我们十五年才摸清楚的地方她用一个上午就摸清楚了。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朝阳公主会这么没见过世面,只要是她看见的东西全都要买,她还全不记得自己之前买了什么,因为这些东西都是我和沈林薄拿着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买过什么。事实证明她的眼光一直都没有变,买的东西大抵都是相似的。 前面说最近我手头紧,而且在皇姊面前,我也不好意思当场脱鞋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所以买东西的钱全是沈林薄付的。 我这位二弟弟出手阔绰到让我以为他在私底下有自己的产业。 我觉得我根本不用退位让贤,因为沈林薄可以凭自己的本事把我给挤下去。我很欣慰,我的弟弟终于长大了。 中午沈林薄请我们在燕都有名的酒楼吃饭,这家酒楼我只来过两回。第一回是父皇带我来的,他带我来见见世面;第二回是我的兔子卖出了二两银子,我请宋清平来,结果最后不仅二两银子没了,我们还把身上所有的钱全送了出去。 真奇怪,一个太子、一个丞相之子,竟然会沦落到没钱吃饭的地步,所以当时我们要是放出话来说自己是谁也根本没人会信,他们会以为我是个小瘪三,宋清平是个读过书的厉害点的骗子。 在街上走了一个上午,终于能坐下休息,我不愿意离开酒楼。 午后我们又去茶馆听了会儿说书,讲的是《白蛇外传》,说原先青蛇是个男子,很是喜欢白蛇,但是他与白蛇斗法败了,最后才变成个姑娘侍奉白蛇。 皇姊听了很是惆怅,我听了也很不喜欢许仙,青蛇与白蛇多少年的交情呢。 之后我和沈林薄送她回宫去,她向沈林薄道谢,又说:“下回你们书院开假,我把二妹妹也带出来。” 二妹妹沈梅青和沈林薄同是贤妃娘娘所出,但是这两个人全是闷葫芦,不常聚在一起,聚在一起也不怎么说话,仿佛这两人之间交流全靠心有灵犀。 这时候二妹妹走出来迎皇姊,她唤了一声“皇姊”,然后才看见我和沈林薄,又叫了一声:“皇兄。”她的目光停在沈林薄身上,但沈林薄也只是点了点头。 我理解他,我也不大知道要怎么和二妹妹相处,她总是笑着说什么都好。 “乖啦。”我抬手揉她的脑袋,“二殿下给你带了东西,待会儿让你皇姊给你拿。” 沈林薄也只是问她一些寻常的事儿,问她吃了什么,二妹妹都一一回了,也一一反问回去。 有时候兄妹与姊弟确实差得挺多,皇姊就从来不问我的生活起居,因为她知道我不会亏待自己。 临走时沈林薄对她说:“下个月书院开中秋的假,我带你出去玩儿。” 或许他是看见皇姊出宫来,才要带她出去。皇姊也顺势挽起二妹妹的手:“到时候我同你一起去。” 二妹妹也点着头应了。 ==== 进了宫就不得不去拜见父皇母后,父皇正在与臣子们议事,我和沈林薄就没好意思进去,就转去长乐宫拜见母后,母后知道我和沈林薄一起来的,就差人去请贤妃娘娘来染指甲,仿佛她们一早就说好要一起染指甲。 从前的人都不愿意旁的皇子威胁到太子的地位,后妃母家又多是大家世族,所以不让皇子与生母见面,也不让他们与妃子的母家又过多接触。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不许母子见面的狗屁祖制还没有被废除。 贤妃娘娘很快就过来了,这似乎是她与母后之间的暗语。 后宫之中根本没有那么多的争斗,妃子们都卯足了劲儿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生了孩子之后就专注着给自家孩子上下打点起居,虽说不能常见面,也算有个念想。 贤妃娘娘是江南人,面容与二妹妹几分相似,笑起来温婉。 我陪着沈林薄坐着,但贤妃娘娘只是与母后说用凤仙花染指甲的事儿,偶尔敛起目光,才会小心翼翼地瞥他一眼。 一直到了日落,我和沈林薄才从长乐宫出来。宫道的那边,有宫人提着灯笼走来,夜色随着他走来,仿佛隐隐提着一条牵扯夜幕的细绳。 夜色那边,宋清平站在那里等我。 第5章 这章讲到七月十五(2) 在山脚下我们遇见牵着马要上山的猎户,就要入秋了,他把今年打的皮毛都拿下山来卖,顺便也买些东西。 沈林薄不能迟到,他是未来的太子和皇帝,所以我们让他先骑着猎户的马回去了,还顺便能练练骑术,为九月的秋狩做准备。 我不急着回去,我不喜欢回书院去,也不怕中元节被鬼捉去;宋清平也不急,因为我不急。于是我们就在山下的集市里闲逛。 我这一整天都在花费别人的钱。 但宋清平脸上的表情明显不是心疼钱。等我吃完羊杂汤才反应过来,卖羊杂的桌上根本没有点蜡烛,这棚子借的是别人的光。 我骗他说在羊杂摊子上被蜡烛烧坏的头发还没长好,束不上,垂在耳朵旁边很像长安城的纨绔少爷。 宋清平根本猜不出我是在哪儿烧坏的头发,因为今天隔壁的印度娘们儿没来。 山背面的不远处就有一条河绕过去,许多人在那里放河灯。 他们不是祈愿,所以并不能看见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愿君心似我心的话。 河灯是送给逝去的亲人的,他们希望河水能够流到另一个世界去,亲人们的魂灵也就可以乘着河灯去新的世界。 我没什么要祭奠的亲人,要说有,也就只有一个死了几十年的皇爷爷。他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他,我对他的印象只有祖庙里的一盏灯和一块牌。不过听史官说,他是个王八蛋昏君,从这一点来说,我和他比较像。 宋清平倒是有需要祭奠的人,宋夫人很早就去世了,不过宋清平不提,我也就不说话。 我们两个就抄着手站在凸起来的小山丘上目送星河一样的长河往远处流去,这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最后我有些站不住了,看着一群人挤在河边,我也有点想去凑热闹。 宋清平很明白我,他说:“殿下想放河灯?” 他在什么时候都喊我殿下,在外边的时候也是,丝毫不怕泄露我的身份。因为没有人会认为这两个才在摊子上吃过羊杂的人是什么厉害的殿下。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回他:“有点想。”反复无常实在是很惹人厌。 于是宋清平跑开了,很快就小心地捧着两个河灯回来。那两个河灯亮着,烛光在风里跳跃,我怕它们烧着了纸,再烧着了宋清平的手。 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需要祭奠的亲人,只好强说哀愁写了两句悼文给我的皇爷爷。 我凑过去看宋清平的,但是他很快就拿开了。他不让我看,但我想他也不会写给除了宋夫人的旁的人。后来我问起他,才知道我猜错了。 宋清平开始走近那条河,我就害怕他一跟斗栽下去淹死,尽管他落水的地方不是在这条河附近。 很多的河灯,一个挤着一个,我不知道我的皇爷爷能不能认出来我给他的河灯。毕竟就算我站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我,更不要说我的河灯。 宋清平好像了却了什么心愿,他在黑暗中叹了口气,轻声道:“殿下,回去罢。” “回去罢。”我也应道。 我们慢慢地往山上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山上亮起了很多火把,那些火把在山间小道窜来窜去,像很多的河灯飞在天上。 再走了一阵我们才知道,陈夫子见我们很晚都没回来,害怕我们被游荡的野鬼捉去,就回城去告诉了李将军。李将军手底下还管着几千的禁军,这几千的禁军全举着火把,乌泱泱地挤在一个山头,这才有了这样的景观。 陈夫子这种读书人怎么还会相信神鬼之说?因为他是个半路出家的读书人,他从前是个打仗的,把腿打坏了就开始做教书先生。而且据他所说,从前他在外征战的时候就遇见过这样的事情。 我悄悄对宋清平说:“若是这时候他们全唱起歌来就好了,就唱那一首《诉青天》,还挺壮观……” 这话还没说完,我们就被禁军给逮住了。 因为先回去的沈林薄告诉他们我和宋清平已经上山了,所以他们根本没有想过下山去找,也就一直找不到我们。 父皇还不知道这件事儿,陈夫子没告诉他。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会去问自己通天的密探,也就根本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我和宋清平被禁军给送回去,我站在他们中间,壮着胆子问他们能不能一起唱首曲子,结果我被一个人用刀把打了一下脑袋。我没看清打我的那个人是谁,那几千个人很有默契,同时熄了火把。 其实大半夜的还劳动他们,我很不好意思。 陈夫子也不好意思,就罚我和宋清平在他门外念书,念够一百遍才能走。天知道他在房里是不是数着的。 宋清平很认真地念书,我跟着他一起哼哼,像一只蚊子出来巡夜,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哼的是什么。他心里一直记着数字,我就靠在墙边随口乱哼。 一直到天边透出一点亮的白颜色的时候,宋清平把靠着墙睡着的我叫醒:“殿下,回去睡罢。” “我睡够了,这样好的天应该去屋顶看日出。”我打哈欠,然后伸手去揩他眼底乌青,“你困吗?” 他摇头,于是我们两个一起爬上书院藏书阁的屋顶。我本来是怕高的,但是宋清平不怕,我也就不怕了。 风还是凉的,迎面吹来兜满襟袖。太阳还没起来,四处还是灰蒙蒙的一片。 照理来说,我面对着这一派壮丽山河,应该油然生出一种逐鹿中原的念想,然后我应该毅然决然地与我二皇弟进行争斗,在朝中掀起一派腥风血雨。 可惜我没有,房顶的景色足够美,但我还是觉得我适合当一个木匠。 退一步说,最起码我要对宋清平产生一种惺惺相惜的别样的感情,但是我也没有。 我是一个很没有生活情趣的人。 在屋顶吹着风,然后我睡着了。 我梦见自己很小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一块木头作为信物送给宋清平,许诺他说“日后我做了皇帝,你就是我的丞相”。 后来我背着一个小包袱,骑着一头小毛驴朝他辞行,说我要去做木匠了。父皇母后还有皇祖母全答应了,容不得他不许。于是宋清平就攥着那块木头在后边抹着眼泪追我。 我骑着驴在官道上走,我想停下来,就朝那头驴喊了一声“吁”,但是它不听,反而疯了一样撒蹄子往前狂奔。最后我回头去看,已经看不见宋清平了。 一个最大的噩梦。 我骂那头驴子,也骂我自己:“混蛋!” 我说这话的时候宋清平正要叫醒我,他倒没有误会我在骂他,只是问我梦见了什么。 可见足够了解的人之间不会被这种小小的误会困扰。 我梦见自己成了天字第一号的负心汉这件事不能跟宋清平说,于是我说我梦见自己从屋顶上掉下去了,还能顺便紧张地搂住他,表示自己确实做了这样的噩梦。 脚下是很苍郁的树林,如果掉了下去,风从耳边呼呼地过,我就像一只大鸟落在某个树枝上,不经意间就练成了轻功,说不准还能遇见世外高人。 但那都是话本里写的,我们都知道,如果我掉下去了我只会摔成一个残废。 这时候我又想起那个梦,莫非我真许诺了宋清平什么?要真是这样,我要是跟他说我不想做太子,更不想做皇帝了,这岂不是等于拿着一把小锥子使劲戳他的心?我不能随随便便就伤了人家的心,还坏了人家的丞相梦。 又过了很久,书院里的钟声响起来,我们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个阴天,看不见日出了。 在话本里谁要有什么,谁就有了什么。但天底下的事并不是事事都顺遂的,我想要看日出,今天就没有日出。 我说:“走罢,再不回去夫子又要以为我们被野鬼给捉去了。” 然而陈夫子还是信鬼神的,但是他已经不信我们会被鬼神给捉走了,他自个儿,连带着鬼神都很嫌弃我们。 ==== 后来宋清平某日里突然问我:“殿下怎么知道宋清平是宋清平?” 他说的是前几日他落水的那件事,他之前分明与我说过他就是宋清平,我也就信了。我又想这大概是他中了邪还没缓过来,就哄他说:“我这个人的心通透着呢,哪个妖魔鬼怪也瞒不过我。” 宋清平果真笑了:“殿下心中通透。”这倒像是他在哄我了。 那时我们是蹲在假山上说话的,我伸手去揽他的肩,把他给带过来,我说:“你整日里胡想些什么?再过几日中秋宫宴,等散了,你在宫门口等等我,本太子给你治治这疯病。”我想起他上次在大明宫落荒而逃的事儿,又补了一句:“你放心,我不找道士来给你驱鬼,我亲自帮你祛祛邪。” 我好像燕都城里一个纨绔子弟带着自己的小弟,许诺给他很风光的往后:“等到今年的九月秋狩,我一定亲手猎两只兔子。很快又是年节,今年除夕你别进宫来,我去寻你,我们在宋府过年,初一一早我带你去燕都世家大族逛逛,他们家家藏的年货比宫里的要好吃,到了初一晚上我就顺便过个生辰。到了明年就更不一样了,明年我就加冠,开府出来住,到时候就在那儿过年。” 我拍了拍他的肩:“还有这么多年要过呢,你别想些没用的事情。” 第6章 这章讲到少年游 我最近总是怕宋清平什么时候就落水死了,毕竟我们还有这么多年要过呢。父皇与宋丞相、陈夫子也是少年相识,满满算来也有四十年的交情了。我想着我和宋清平总不能比他们差。 由于怕他落水,我就总是跟着他。 八月十四那日陈夫子就放我们回城去了,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山下走,有的像刚出笼的小鸟,有的则像刚出监牢的囚犯。我们都知道,囚犯是我,其他人全是可爱的。 我们一行人很难得能聚在一处。沈清净喜欢独自乱走,而我三皇弟沈燕鸣总是被父皇接回宫去,今日我们一群人信誓旦旦地拍胸脯说会照看好他,他才能跟我们一起出来。 朱雀大街上走过十来步,便看见皇姊踮起脚尖朝我们招手,二妹妹与李别云也跟在她身边。二妹妹虽紧紧抓着皇姊的袖子,但是很欢喜的目光却落在街道两边,还没看见我们。 还差陈夫子的女儿陈晚照,她回江南探亲去了,否则我们这群人就齐了。 在我们还没有去书院念书的时候,我们总是聚在一起玩耍,有时候在宫里,有时候在沈清净府上。李府不怎么好玩,摆着的刀剑斧钺什么的落下来能把人劈成两半,我曾经就差点儿变成沈风和沈浓。宋府最不好玩,因为他们府上全都是书,被宋丞相看见了还容易被他抓去念书。 我们一行人分做好几排走在街上,这时候不论是出笼的小鸟,还是出牢房的犯人,全都变成燕都里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皇姊悄悄扯我的袖子,问我她的簪子成了没有,我说明日再给她。又说起她给我送的金粉,我说还不如我自个儿用黄颜色涂上去的,她气得狠狠地踩我的脚。 这时候的队形是这样的: 宋清平与我与皇姊一排; 沈清净一人吊儿郎当地单走; 李别云看顾着三皇弟,我真怕李别云把三皇弟当做我,一不注意把他狠狠地摔在地上; 沈林薄与二妹妹在最后边说着话,他们两个还是没什么话可说的模样,很长时间都沉默着,仿佛真是心有灵犀。后来我问二妹妹才知道,无话可说时沈林薄问了两句陈晚照陈姑娘的近况,她常给二妹妹写信。 我们人多,就不预备去茶楼酒馆凑热闹,也没有那个本钱在街上纵马赌钱,只好随处去闲逛。 沈林薄仍旧出手阔绰,知道二妹妹面皮薄,想要什么并不开口,就将她看过一眼的东西全买下来。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兄长。 我前几日雕的兔子还没卖出去,经过那家铺子的时候我看见它在里边摆着。 等我们慢慢地逛到了城外,就看见一条河,与书院山后的那条河是同一条,开挖出来做了半条护城河。岸边栽着杨柳,河上有乌篷小舟,晃晃悠悠的走,也有人弹琴吹箫。 我们就沿着河岸慢慢地走,想要把燕都城绕一圈。还没走出多远,一条船就停靠在我们身边,里面一个中年胖子探出头来,挨个儿喊我们的名字。这就是沈清净的父亲,我的小皇叔。 小皇叔邀我们上船去玩儿,不过他让我们等等再上来,他要先把船上的人给遣下去,否则装不下这么多人。 然后船上就袅袅婷婷地走下来四位乐师,临走时还笑着挥着手帕让小皇叔以后多照顾她们的生意。 不过我们拢共八个人,船上下来了四个,我们总不能全都上船去。 小皇叔一抬手就要招呼他那些朋友的船也过来,但是我摆了摆手:“我和宋清平走着就行。” 其实我是怕宋清平掉水里去,所以我和他得剩下来,顶好不上船去,就沿着河走,而且宋清平还得走里面。但是我好不要脸地对着小皇叔添了一句:“不要为了我们再把别人船上的美人儿赶走了。” 小皇叔果然不再说话,一吹胡子就钻回去了。 沈清净大概不大愿意和他爹待在一处,所以就跑到船尾去和撑船的船娘说话,还拿了人家的竹竿帮她撑船。 其余的都隐在乌篷之中,再有什么我也看不见了,只能听见小皇叔说笑话的声音和他自己干笑的声音。 船行得不快,我和宋清平就在岸上慢悠悠地走,长靴踢起来的尘土全都粘在衣袍上。 我说:“不知道我们上回放的河灯是不是漂到这儿来了。” 宋清平好不留情地解释说:“殿下,这是上游。” 于是我没话说了。 这事过了一会儿我就忘了,我又说:“你看这些杨柳长得还不错。等到秋狩的时候,本太子骑在马上,不捉马鞭,只拿一根杨柳枝驱马,指定有特别多姑娘丢给我花儿。” “殿下说的是。” 宋清平说的特别真诚,但我们两个人都知道,多少年了,秋狩出城那天根本没有姑娘给我送过花儿。具体原因到时再说,反正不能是因为我丑。 正说着我就跳起来折了一枝杨柳枝条,好像这时候正骑着马似的。然后朝沈清净他们摆了摆手:“你们先去,我们歇会儿。” 我原想伸手一攀树枝,就坐到树上去,直到要伸手去抓树枝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有点怕高。于是我只好拍了拍宋清平叫他蹲下来些。 他的髻上簪的还是上回我们一起回书院我随手给他削的树枝,我把杨柳枝条缠上他的发髻上,他这时候就成了民间传说中披薜荔带女萝的山鬼。 “好看。”我抓了一把他的发髻。 宋清平似笑非笑地喊了我一声“殿下”。 我很努力地去想那首诗里的那一句是怎么说的,可是我没有想起来。这时候我已经出了很久的神了,宋清平还半蹲着站着。 天地良心,这是鬼使神差,我根本不是故意要跳到他背上去的,我就是发了个呆,回过神来就已经双手扣着他的脖子,趴在他背上了。 骑虎难下了,我不是说宋清平是老虎,我是说我难下了。 于是我只好晃悠着双腿,问他我重不重。 宋清平站直了,然后向前走了两步,回说:“殿下不重。” 我不知道为什么向来面皮薄的宋清平今天会厚着脸皮背着我走,我原想等他脸红,催我快下来的时候我就顺势下来的。 宋清平又说:“殿下身上肩负的天下苍生才重。” 他总喜欢说这些不合时宜、不解风情的话,于是我说:“天下苍生再重,也有宋清平你背着我。” 他苦笑,他一苦笑我就知道完了。今日他不脸红,不骂我,他竟然暗地里学会了苦笑。 我跳下来跑到他面前去:“我是不是还挺重的,要不现在换我背你?你别生气。” “殿下。”他又这么喊我,似怨非怨地喊我。 我不敢听,只好插科打诨企图混过这一关去:“你不要背,那就是要本太子抱你了?快快快,机会难得,我就只抱你一会儿。” 宋清平这回才红了脸,伸手推我,咬着牙半晌憋出一个:“不要。” 这关就算是混过去了。 我从来不怕父皇跟我谈什么天下苍生,也不怕宋丞相、陈夫子他们跟我说什么天下苍生,我就怕宋清平跟我说这个。他说这个时总板着脸,仿佛自明日起他就不跟我一起了、非得让我一个人肩负起什么似的。 天下苍生是有千钧重,我这个太子也是有个宋清平帮我在前边顶着。可是在前边帮我顶着的那个人是宋清平,这天底下也只有一个宋清平。 所以我不能做太子,也不能做皇帝,我实在不好意思让宋清平站在我前边。 宋清平这个人站在我身边就挺好。 这时候小皇叔他们已经在前面下了船,一行人各自捧着河岸边卖的时鲜水果笑闹着朝我们走来,还说我们走得慢。 我怕他们看见宋清平头上的杨柳枝笑话他,伸手一捏他的发髻就把杨柳枝做的圈儿取下来了。没地儿放,又嫌手里拿着麻烦,看来看去最后只好别在襟上。 这时候也不怕人笑话了,毕竟是别在我自己的襟上,倒还将双手背在身后,刻意要将那杨柳显出来似的。 果真小皇叔他们看见了就笑我,说我不识好歹,随处这么多花儿不知道摘来簪襟,偏去折一枝老柳。 我混在他们当中笑,闹够了便转头去找宋清平说悄悄话:“下回再给你戴花儿,今日就委屈你先戴柳条了。” 宋清平也笑了笑,抬手捻去杨柳枝子上一片晒得蔫蔫的柳叶。 我猜他是想错了,我说给他戴花儿,说的是郊外随处可见的鲜花,不是宫宴上皇帝赏给臣子的那种金丝绢织就的牡丹花。那种花儿宋家应该有许多,全都供奉起来,毕竟他们家世代为相。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想问问真的有小可爱在看我的文吗?我感觉我用的是单机晋江_(:з」∠)_ 第7章 这章讲到中秋 中秋这天白日,我跟着父皇在祖庙祭祖。我看见皇爷爷的一盏灯与一面牌,悄悄在心里问他我给他送的河灯收到了没,我没有收到回复。 当皇帝也不过如此,到最后也只剩了一盏灯、一面牌而已。 在祖庙里得跪上半天,我实在是没见过我的皇爷爷,也没法根据祖庙的画像来想他的模样,那画像实在是不怎么好看。皇爷爷再往前全是文治武功的好皇帝,大好江山一朝之间就在我皇爷爷手里败了。一直到我父皇年少继位,用了十年才得以恢复祖宗功业。 我自认为比较像我皇爷爷。 宋府世代为相,我不信当时皇爷爷身边没有宋清平这样一个人在,可见天下苍生不是一个人就能肩负得起的。 也不知道宋府的中秋贺礼送来了没有,宋府从前就单独给我送各节的礼物,并不觉得给父皇送过了礼就算是给我送了,不过宋府上下都很无趣,每年送的都是两盒月饼。 岭南是母后的娘家,每年中秋也要送东西来的,我上回写信托外祖给我找的木头不知道他们帮我找到了没有。 前面说宋清平很小的时候宋夫人就过世了,皇祖母就把他接进宫里来养。皇姊小时多病,后来三弟沈燕鸣也是如此,所以后宫上下一众人等的心都拴在他们两个身上,说是接进宫来养,其实就是把我和他丢在一处。 宋清平此人是个很内敛的脾性,并不怎么说话,我学着揣度他的心思,慢慢地就知道了。 只是自他落水之后我又不大明白了,他一开始看我的眼神教我以为他恨不能拿把锤子把我给敲成碎片,这时候他大概是恨我。 后来我又觉得他似怨非怨、若即若离的,实在是教人捉摸不透。 谁知道他落水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敢问他。 一直到我想的很远的时候,父皇才领着我们朝祖宗牌位磕了三个响头。如果祖宗魂灵还在此处,他们一定正指着我骂,祭拜祖宗还走神。 他们或许都认识我,祖庙我来过许多次,父皇总叫我对他们发誓,要我发誓再也不碰木头,这誓言一次都没有兑现过。父皇也总说要砍了我的两只手,这话也没有实现过。 ==== 果然,回到重华宫时,桌上摆着两盒宋府送来的月饼。岭南派来的人正从长乐宫出来,转眼就来了重华宫。给我带来外祖家的信,还有我要的木头与一些小玩意儿。 外祖家来的信是很多的,但只有薄薄一封是给我的。外公写给我的,不用拆开看我也知道,是叫我好好念书,好好学习为君之道的,他还会说明年我加冠他一定来。 其他的信全是给皇姊的。 外公外婆各一封,两个舅舅各一封,两个舅母各一封,还有两个表兄各一封。拢共八封信,厚厚的一叠,全是给皇姊的。 天知道外祖家有多喜欢这姑娘。 我收起来,预备着什么时候给皇姊送过去。 送来的小玩意儿全是给皇姊的,南边时兴的花样子,不知道谁描的,描了整整一沓,叠起来放在盒子里我还以为是一堆银票,还有一些没见过的干果,分了两盒装着,细心体贴到贴张纸写上了有核儿没核儿。姑娘家戴的首饰,全是我没见过的样式。各色绫罗,全是绣了花儿,标明了裁来做下裙还是做上袄的。 送的木头不知道是塞在哪儿带过来的,就那么一小块,拿去御膳房当柴烧也没人要。若不是我指名儿要它,否则我连这一块木头也得不到。 皇姊我们几个小辈中唯一一个姑娘家,自然要偏疼些。我与两个表兄都是不值钱的。 ==== 下午闲了一个下午,没等日落就站在宫门的城楼上,倒不是看日落,也不是等着赏月。 我等着宋清平。 晚间宫里开宴,大臣们白日在家里祭过祖后,也都换上朝服来赴宴。宋丞相总是来得很早,丞相在什么事儿上都是百官楷模。 宋清平今日唤了一身绸子衣裳,广袖大摆的,走起来倒是风流。 我没怎么想起去年是怎样的光景,我只是想到自己去年穿过的衣裳今年已经不能穿了,才想到我和宋清平又长高了。我们两个一直待在一起,其实是完全察觉不出的。 宋清平双手笼在袖子里,很规矩地跟在宋丞相身后。他知道我站在城楼上看他,因为我从前总是站在这儿等他。 宋丞相与诸位大臣打招呼,有时也说到宋清平,夸他实在是很好,但宋清平只是垂着首,也不笑,仿佛他们说的根本不是他自己。若他们说到太子,他或许还会有些动作。 我走过去,只是飞快地把宋清平给带走,不能让宋丞相抓到机会问我书上的事儿。 好像戏台上某某公子带着某某小姐私奔,我们在他眼皮子底下就溜了。 宋清平两只袖子上下一翻,朝我行礼:“殿下,中秋安康。” 我也回他:“安康安康。”之后便没有什么话说,我也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宋清平抓过来。我想了会儿,才终于找到一些闲话:“你们府上送的月饼我收到了,挺好吃的。” “殿下喜欢就好。” “岭南给我送了木头,小小的一块,我给你雕印章,慢慢地雕上一年,等到明年你也加冠就可以用上了。” “多谢殿下。” “你怎么不说些其他的话?”我想伸手去搂他的脖子,又想到宋丞相也在,便正了正衣襟,做出很肃穆的模样来,“我看你又长高了。” 其实我们总待在一起,我根本看不出他长高了。 “殿下也是。”宋清平这才说了句其他的话,“殿下今年的衣裳很是好看。” “这是去年的旧衣裳改的。”而且太子的衣裳永远是那几个模样,玉白的底,暗的云纹,再绣一条鱼。不过宋清平这么一说,我才觉得好看起来,我把双手举起来给他看,“他们还在袖子上绣了金线。” 给他多看看罢,过几年我不当太子了他就看不见了。 ==== 宫宴上从来不能多喝酒,因为喝多了大臣们会起哄喊父皇下来划拳。父皇不喜欢划拳,因为这有损颜面,不是划拳有损颜面,是划拳输了有损颜面。 他上一回划拳是在十二年前,这件事情是皇祖母告诉我的,那一夜父皇输得很惨,他输掉了一百年内建造新宫殿的权利,就算是建一间茅厕也不行。后来父皇怀疑那天大臣们合起伙来骗他。 因为不能多喝酒,所以每次宫宴我都吃的很憋屈。 一般的节日宫宴有三个流程:第一是大家祝福我们的国家风调雨顺,也顺便祝福我们的皇帝陛下节日快乐和身体健康。 第二大家坐下来开饭,一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面前的桌子都只摆了一碟菜,因为父皇很喜欢赏赐别人菜吃,御膳房觉得很麻烦,就把要上的菜先不上,等父皇开口了才端上去。可惜父皇记不住谁喜欢吃什么,送别人不喜欢的菜实在不能显现出他的体贴。所以御膳房就从来不听他的话上菜,反正隔得远他也看不清。最难受的是父皇尝了一口自己案上的菜,觉得还不错,就要宫人拿下去赏给别人。我不喜欢,因为我和父皇的口味实在不同。 最后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父皇悄悄打一个哈欠,其实所有人都看得见,他们就站起来告退,再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顺便祝福陛下身体健康。 今年的中秋宫宴也是这样,小皇叔看着新来的天竺舞娘手舞足蹈,沈清净觉得很丢面子。 但是我觉得天竺舞娘确实不错。宋清平和宋丞相简直是君子典范,美色当前毫不动摇,双手搭在膝上也不吃菜,自是坐着,还挺显风骨的。 章老太医从来不让皇祖母吃甜的,皇祖母就是多吃了两块糕点,他们就附在她耳边说我也喜欢吃这个。 皇祖母从来很疼小辈,一听见我也喜欢吃,就自己不吃,把糕点全赏给我了。天地良心,我根本不喜欢吃甜的。 父皇或许是有些困了,手里还拿着筷子,不自觉就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这时候百官像收到什么暗示一样,刷的一下全站起来,我知道他们根本不想在这里待着了。我也跟着站起来,一挥袖子朝父皇打揖,祝他快乐安康。 父皇还有点不明白,想了一会儿才知道自己是打哈欠了,就放下手里的筷子,摆手叫我们退下。 我要送给宋清平的东西还在我怀里揣着,我准备出去之后就给他。但是就在我转身的时候,父皇叫住了我,他叫我:“风……风。” 他根本不是结巴了,他肯定一直以为我叫做沈风风! 父皇从来没去翻过族谱,而且平时叫我都只叫我大儿子、阿大,有时候高兴了还叫我臭儿子。 可我宁愿他当众喊我臭儿子,也不想让他喊我沈风风。 父皇朝我伸出手,叫我扶他去宫殿的城楼上边吹吹风醒醒酒。 我说:“父皇你忘了,我们的宴上从来没有酒。” “朕有点累了,儿子你扶我一会儿会怎么样?” 好么,人还没走完,他还真这样喊我了。 我说:“那您快着点儿,我和宋清平约好了。” 我回头去看宋清平,他也正看着我。 我知道父皇想揍我,但是他已经很久不骑马打仗了,有时候练武练不到半个时辰就要歇一会儿,但是他和李将军对打又总是他赢。 父皇和我的手走过很长的宫道,我提着灯笼去照我们脚下的路。他突然拿过灯笼,去照一枝探出宫墙来的树枝,我记得宫墙那边是御花园,父皇咂着嘴赞说挺好看的,然后把灯笼还给我。 他很慢地登上城楼,双手背在身后,特别有帝王之气。 我们两个坐在墙上看风景,他坐在城墙凸起来的部分,我坐他旁边,凹下去的。没办法,儿子总得比老子矮一头。 这时候大臣们的马车都从宫门驶出去,他们从我们的脚下经过。 第8章 这章讲到中秋(2) 中秋燕都没有宵禁。 我提着灯笼,坐在城楼上,看见城外有一座宝塔,那是燕都富人出钱建的祈福宝塔,小皇叔代替我们捐了一些钱,他还跟我们提起过,要是我们想去玩就报他的名字。塔上也挂着灯笼,一圈一圈的。 父皇说:“好看吧?”我点头,他顺着问:“你的心底有没有油然生出一种想要囊括四海、席卷宇内的气概?” 我又摇头。 父皇很无奈地叹气:“好罢,随你去罢,我管不动你了。” 于是我们两个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父皇从袖子里拿出一只木头雕的兔子放在他身边,我们两个人和一只兔子就呆坐着。兔子是我放在别人家铺子里买的那一只,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落到了父皇手里。 等到城外放起烟火的时候,父皇想趁着有一些响动的时候跟我说些不太好开口的话,他问我:“你是不是真的挺喜欢玩木头的。”我没说话,于是他把那只兔子推给我:“你看你雕的还不错,就是开价有点高,这东西怎么能拿出去卖二两银子?” 我把那只兔子的肚子打开:“这里可以放私房钱的,我花了很久时间来做的,您库房里的宝石、戒指什么的也可以藏在里面。” 父皇把兔子重新拿起来看,看了很久才点了点头:“做的不错,还挺有意思的。”他又说:“你随便玩木头罢,我不管你了。” 我简直怀疑父皇换了一个人,他在几个月前还把我按在祖庙的地上让我发誓,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说:“这天下迟早都是你的,我管不得你了。只要你好好经营你那些产业就行了。” 他说完这话时烟火正巧停了,所以“产业”的那一句格外地大声。我问他:“什么产业?您看我像是个有产业的人吗?” “宋家小子给你弄的那些,你别害羞,我知道你终于是懂得为自己的位子谋划了,我的密探全告诉我了。” “宋清平哪儿就给我弄了?我哪儿懂得谋划了?我能有产业我还雕东西拿出去卖?”我简直想说他的密探不太中用了。 “你不知道?”父皇摸了摸胡子,“我还以为是你的意思,前不久他在燕都弄了两间商铺的事儿你不知道?他还在暗中给你弄了一批亲卫队你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整日里和宋清平待在一起,我竟然不知道他还有时间给我弄这些东西,莫非他现在就开始预备着帮我篡位了?若是旁的人做这些事,我几乎就以为他是要自己当皇帝了。 我想到沉迷于权势的宋清平最后变成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混蛋奸臣的未来,他只要说一句什么话,他的下属立马就给他弄来。终于有一天,他背叛了我,他一挥手,只说了两个字:“太子。”最后我就一群人被绑起来,押着送到他面前去。 我叹了口气,帮他开脱:“能弄出这么多东西,宋清平还挺厉害的。”幸好他现在还没变成奸臣。 父皇道:“也是,就你那点脑子能弄出什么花样来?”他顿了很久:“那你就是不想做太子了?” 我抱拳:“父皇英明。” “前几日你母后跟我提,她原想等着你自己开口,可是你还有一年多就要开府出去住了,她不愿意再教你活得这样遭罪,但是朕就想吗?其实朕也早该知道的,就是总想着还能把你给教回来,你是朕的第一个儿子。宋清平大你几个月。”父皇掰着手指算,“他是六月生,我让宋丞相把他抱来给我看看,宋丞相舍不得,朕就自己出宫去看,小孩子实在是好看,那样小小的一个,小猫儿似的,谁抱他他就喜欢抓谁的手指头。朕就想什么时候朕也得要一个儿子,你是朕的第一个儿子,你出生的那天晚上东风就吹来了,吹得人头脑发昏,我是真的开心,他们都走了,我还在去祖庙和祖宗们说了半天的话,出来的时候还蹦跶着转了两圈。想想你小时候也是真聪明,还是个神童,什么书都会念,什么对子都会对。” 我完全不记得我是神童这种事情,从我记事起我就是个喜欢木匠活的人。这时候城外又放起烟火,正好让我们闭了嘴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小声说:“爹啊,其实我觉得二弟挺不错的,他人又聪明,什么都学得快,他挺适合做皇帝的。” 父皇很明显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但他也想到了二弟,于是他大声说:“我前年中秋找你二弟说过,他还挺愿意当太子的,朕也觉得他挺不错的,比你强得多。” 烟火正巧停了,那句“比你强得多”特别大声,在整个宫墙城楼上边响起来。父皇也挺不好意思的,他不愿意伤我的心,很勉强地鼓励我说:“你若是勤奋些也不比他差。” “二弟是又聪明又勤奋的,我志不在此。”为了展现自己也有一些可取之处,我补充说,“我学木匠活的时候也又聪明又勤奋的。” “那你就算想明白了?废立太子是件大事,你可当了十四年就快十五年的太子了。” “想明白了。我当了这么多年太子都没能当好,不如就换人罢。” 父皇想了会儿:“明年你就从书院出来,到朝中历练,若你真不喜欢在朝里做事,等你干满一年朕就派你出去四处走走看看,你看你这十来年都在燕都,不如趁这个机会出去看看。你不在燕都,废立太子这事儿也好办得多,你也不用……” 我知道父皇的意思。我人不在燕都,什么人的什么话我也不用放在心上,等到二弟在太子这位置上做出什么功业来,站稳了脚跟,我再回来,也没人说些什么,我就随便在燕都做个小皇叔似的人物,要不就在工部挂个名儿,给沈林薄修修宫殿。 终于是遂了我的心愿,我笑道:“您到时候就是说我死了都行。” 父皇拍我的脑袋:“胡闹,小孩子家家什么死不死的?” “其实我一直有件事想问您。” “你问。” “我是神童这件事是不是您放出来的谣言?我怎么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不记得就算了,你小时候把宋家小子都比下去过,气得宋丞相呼呼地吹胡子。” 我算是知道宋丞相为什么喜欢追着我谈论经学礼义了,他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神童呢。 “废了你这件事儿,你先别跟旁人说,这算是我们父子之间的君子协定。”父皇像是很不放心我,再添了一句,“宋家小子也不许说。” “放心,我谁也不说。我要是说了,就让我当一辈子的太子。” “前朝这么多人争的东西,怎么到了你这儿倒变成苦差事?做木匠就这么好?” “挺好的,您看木匠还能藏私房钱。”我把兔子的肚子推出来,“木匠还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到时候要真废了你,大臣那儿我去说,特别是史官那边,也不给你和阿二任何一个留下骂名。”阿二就是沈林薄,父皇喜欢这么叫我们,“他不是设计上位,你也不是不学无术,只是太子的位置关系天下苍生,从来都是贤者居之,你二人没有好坏之分。非要说的话,就是朕过早立了太子,没考虑周全,很对不起你们二人。” 父皇对我说“很对不起”,我本来应该感到受宠若惊的,所以现在我最好不说话,闭着嘴做出很受感动的模样。 “你外祖那儿我也去帮你说,他们也不是看重这种东西的人,你在外边玩儿,也去看看他们。” “多谢父皇啦。” “就是有一个人那儿你得亲自去解释。” 这个人父皇不说是谁我也知道,宋清平。 “我和他整天待在一起,能说我早就说了。”我叹道,“爹啊,你说是不是我什么时候许诺给了他什么,结果我辜负了他,那我岂不是天底下第一号的负心汉?您记得有这回事儿吗?” “我不记得。”父皇摇头,“他这人有点文人的拗气。”后来父皇想了个更好的形容:“他的心不正。” 我反驳:“你才心术不正呢。” “我是说他的心是偏的,不如宋丞相的正。”父皇解释,“宋丞相的一颗心呢,全都系在百姓国家身上,哪日我驾崩了,他也能整整衣冠照样辅佐新皇。宋家小子不一样,他的一颗心啊,全都偏到你身上了。” 他这话说得简直像是我们两个什么时候私定终身了。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负心汉怎么没点反应?”父皇骂我,“人家辛辛苦苦帮你上下打点了这么多东西,结果你一甩手就不做太子了。你不跟他好好说,弄得人家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一揭竿就替你造反了,你让我和你二弟怎么办?” “您放心,您放心,到时候我出去玩儿,什么时候写一封信把他也喊过去,您等他也不在燕都的时候就废了我。” “你缓缓地跟人家说,别口无遮拦地伤了人家的心。” “明白。”我都缓了十来年了。 “你看下边站着的那个是不是宋家小子?你不是说约了人家?” 我和父皇一说起话来,我就忘了自己还让宋清平在宫门口等着我这事儿。这时我坐在城墙上,一恍惚就想着直接跳下去见他,迈出一只脚了才发现自己怕高,就慢慢地就挪了回来。 我朝父皇道别:“您老自个儿回去罢,用不用我喊人来接您?” “去你的吧,小兔崽子。”父皇随手捡起那只兔子想丢我,但最后还是没丢成,“你把灯笼给我留下。” 我回头笑道:“这么晚了去见人,不带个灯笼就真成了私会了。” 不过我也真怕父皇摔了碰了,于是朝一帮经过的巡夜宫人喊道:“来两个人送陛下回养居殿。” 第9章 这章讲到中秋(3) 我对宋清平说话很少说第二遍,他总是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上回我们蹲在假山上的时候我让他中秋宫宴之后在宫门口等等我,结果他果真就在这儿等着。 其实我在城楼上根本没看见宋清平站在下边,我跑下去的时候才看见他,他站在守门的侍卫队后边,仿佛自己也是个守什么的侍卫。 今晚的月亮很圆,照在他身上怪亮的。 我们还离得远远的时候,他就朝我行礼,像他许多次做的那样,夜色之中衣袂纷飞,很是好看。 但我想到他日后可能会经营自己的产业然后成为一个权势滔天的人,而我只是个在工部挂名的工匠,我就不敢让他给我行礼了。我是真怕他哪一天找人把我给抓起来。 我解释我来迟了的原因:“父皇找我说话,他跟我说……”我一嘴快就差点把方才的君子协定说出来了,我只好很没有技巧地把话给圆过来:“他跟我说中秋安康。” 宋清平笑了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信了。 我只好换了话来说:“你给我送了这么多年的月饼,我也没有给你回过礼,正好今天……”按照我的设想,我说到这句话时,我就应该从袖子里拿出自己准备好的东西的,但是我忘记自己把东西放在哪一只袖子里,在两只袖子里摸了半天都没有找到。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差劲的送礼。 “你等会儿。”我转过身去,摸透了两只袖子,才终于把东西给拿出来。不等宋清平看清,就先帮他挂到了脖子上。 等到他看清的时候,他便又好气又好笑地喊了我一声殿下。 我看着宋清平脖子上挂着的东西,也实在是好笑,解释道:“我在外边摊子上看见的样式,他们说这个能保长命百岁,我就想着给你也弄一个。可惜我还不会铸金器,就先用木头给你雕了一个。我不是说你配不上用金的。不过涂上金粉,远远的看还是很像的。我总感觉你前些时候落水了就有些中邪,你又不愿意找道士给你驱邪,我就只好自己上了。给你弄了个长命锁,好把你给锁起来……呃,好把你的命给锁起来,你就能活到九十九了。” 照理说我应该把岁数往大了说,但是说九百九十九显得虚伪,而且宋清平一个人活这么久肯定没什么意思。 宋清平肯定觉得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太子。 “那我以后会避着水走。” 好吧,我习惯了他总是很不解风情。 “好,那你以后一定要注意。” “天色不早了,殿下回去罢。” “行。”我才走了两步就回头看了一眼,“你还是摘下来随便放在身上罢,远远的看挺丑的。” 宋清平把它摘下来握在手里,然后定定地看着我,等着我回宫去。 其实我觉得有时候吧,交朋友就好比花前月下谈爱情。 ==== 因为九月秋狩,我们就不再回书院去,只是在城外的小马场里练骑射。 李将军早早地就去九原打点,没工夫教我们,小皇叔就自告奋勇要来教我们。 其实小皇叔站远了连靶子都看不清,他一开始试着搭弓射箭,还差点伤了自己,后来就搬了把凳子坐在旁边看我们射箭。 他自己做起来不怎么行,倒是很喜欢说我们哪哪错了。 沈清净是很愿意气一气自己的父亲的,连发了几箭都是正中靶心。而宋清平与沈林薄也都是很厉害的。 他们的骑射功夫全是一流的,除了我。父皇去年赏的一把檀木弓我到现在拿起来还嫌沉。今年的练习中我还没有射中过靶心,去年我起码中过两次。 我也不喜欢骑马,因为我骑不好,我怕高,马一甩尾巴、一打哆嗦我都觉得它要把我给甩下来。 骑马是后来宋清平在前面牵着马教我学会的,不过射箭,宋清平是真的教不会我了,他就差站在我身后手搭着手教我了。 偏生小皇叔最喜欢揪着我,后来陈夫子过来看我们,他也喜欢就围着我。 陈夫子原先是个将军,不过后来一次打仗的时候摔坏了腿,就弃武从文做了书院的夫子。父皇说他仗着自己皮糙肉厚就像不要命的疯狗一样往前冲。 陈夫子虽然自己不能骑马射箭,但是很喜欢指导别人,就这时候他还显现出自己曾经是个将军。 我射出第四十九支箭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我正饿着肚子想着吃饭,所以连看都不看了,随手就搭弓射出一箭。 一般来说,随心做出的事比认真做的事要更好,但是这明显不适用于我。 这一箭实在是烂,先前我还能勉强射到靶上,这下倒好,那一箭直接就飞到了围墙上。 我再搭起第五十支箭的时候,宋清平他们正好骑着马绕着马场跑了两圈回来。 宋清平牵着马站到了我身后:“殿下这是第几箭了?” 我回答:“第五十,射完这一箭就能回去吃饭了。总得让我射中一回吧,所有人都等着我呢。” 我悄悄转头去看,沈清净和沈林薄早就牵着马走远了,小皇叔和陈夫子也倦了,根本没有什么“所有人都在等着我”,全是我自作多情乱想的。 宋清平也松开手里牵着的缰绳,双手分别搭在我的手上。好么,方才还说他就差手把手教我练箭,这下他就真上手了。 宋清平附在我耳朵边说:“看着前边,殿下。” 我抽了抽鼻子:“你好好说话,别吹气。” “可以了。”宋清平很快就松了手,重新抓住他的那匹马的缰绳,又顺势往后退了两步。 其实我根本没看着前边,我是保持着动作闭上眼睛射的这一箭。 宋清平都这么教我了,我要再射不中靶心我简直就是个……行吧,我就是个寻常人,我根本不是什么劳什子神童。 我又没射中,只稍往右偏了点儿。 既然没中,那我就只好耍赖:“你背过身去。” 我跑过去将射歪了的箭□□,使劲按进靶心,然后再跑回去做出拉弓的样子:“现在可以转过来了。”他转过来时我就把弓收起来,挂在他的身上:“举了一天的弓手都打颤了。” 我小跑着过去,爬上宋清平牵着的马的马背,宋清平牵着马走,好像我们两个正从战场上回来,而马背上驮着一具死尸。 “殿下总练不好射箭怎么好?日后……” 宋清平不说话了,他没好意思说下去,但是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说日后我娶亲射不中箭要被人笑话,到时他又不能手搭着手教我。 我反驳说:“我还是不去祸害人家姑娘了,再说燕都哪位姑娘能看得上我?” “殿下再过一年就开府了。” 皇子开府了就得娶亲,但其实我知道,我一开府父皇就会把我给派出去,等他废了太子再让我回来,所以娶亲什么的是全然没有的,我不能随便把一个姑娘丢在燕都,自己跑去玩耍。可宋清平不知道,我也没法跟他解释。 于是我随口胡诌:“到时候我找几个人搅乱场面,然后你就站在靶子边,帮我把箭插进靶心,我拿着弓装作是自己射的。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你带头给我喝喝彩,这一关就算混过去了。” “殿下真是……” “这东西反正我是练不成了。要不到时我假装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手,然后在我昏过去之前我吩咐你帮我射箭,等你射中了我也就醒了。反正有你在不是?”我又说,“过几日秋狩还得麻烦你用我的箭射上两只兔子,别叫我面上过不去就成。” 宋清平应了一声“是”。 “今年皇姊她们也来,我跟皇姊吹了几年的谎看来是要露馅了。” “那我给殿下打一头鹿来?” “那也好,你最好把三支箭一齐搭在弓上,这样射中了好看。到时候得了毛皮还可以给你冬日里做衣裳穿。”我想了想,“不过你就别给我弄一头熊来了,那东西我是真打不下来。而且燕都也穿不上熊毛。” 宋清平很诚实:“我打不下一头熊。” 我从马背上翻下来,让宋清平把马匹送回马厩去,宋清平那匹马旁边那一匹就是我的马。从它还是一匹小马驹的时候,御马坊就帮我养着它,我有时候还过来给它刷刷毛、添添马草。但我不常骑它,所以它看见我大概还有些欢喜,前蹄不住地擦地。 我很对不住它,跟了我这样一个没用的人。 我伸手去摸它的鼻子,它狠狠地哼了我一下。 好么,它全不记得我,它是因为同伴回来了才欢喜的。 “要不是马肉不好吃……”我拍它,“哪日里我骑你出去打仗,被围起来了断水断粮第一个先吃了你。” 宋清平脸色一变,很快又安慰我说:“殿下多与它熟悉熟悉就好了,何必说这样的话?” “你是舍不得它被我吃,还是舍不得我出去打仗?”我笑道,“我想打仗也得有仗可打才是。再说了,我若出去打仗,一定带着你做军师。” 这个秋日我应该带着宋清平吃螃蟹、赏桂花的,但是我没有,我们从前的秋日就是这样过来的。 第10章 这章讲到秋狩 最后我带着一身没什么长进的骑射功夫就跟着马队去了九原。 父皇赏的檀木弓很重,背着它我在马上根本没法施展手脚。于是我给自己做了个一模一样、但是较轻些的木弓。 我也不是一直用假弓,我就是出城和回城时拿着它在马背上耍一耍。一个人举不起弓实在是一件不怎么好看的事情。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好像什么都能拿起来,或许我身边的人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英雄,而我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马队的顺序是这样的:最前面是李将军领着一小批亲卫军开路,然后是父皇在后边骑着马。 紧接着就是后宫的车驾,德妃娘娘身子不好,于是便没有出来,马车里是母后和沈林薄的生母贤妃娘娘。 皇姊她们的车驾跟在后面,陈家姑娘陈晚照中秋过后就北上回城,也正好赶上秋狩。马车帘子悄悄掀开一角,她们就全挤在那儿说话。李别云穿着一身窄袖武服,骑着白马在她们边上跟着,十分英姿飒爽。 再之后便是我。宋丞相总是留在燕都监国,我也想留下监国,但是父皇不许,他还是更相信他的丞相一些。 每回秋狩,宋丞相总是把宋清平交给父皇,托他多多关照宋清平,但是父皇一转眼就把宋清平交给我了。 所以宋清平就跟在我身边,不紧不慢地差了一个马头的距离。 说是把宋清平托付给我,其实是宋清平照顾我。 再后边是二弟他们,小皇叔喜欢和我们在一起闹,也就混在我们的队伍中间。我害怕父皇一回头看见自己的弟弟跟在自己的儿子后面会跟我翻脸,这不怎么合礼数。 我们出城的时候有很多的百姓来看热闹,也有姑娘家给队伍里的人丢花,都是出城时随手揪的野花。 父皇当了许多年的皇帝,他们给父皇丢花表示敬仰之情时要低低地丢过去,如果扔高了就会被当成暗器。 我有一回做梦梦见我真当了皇帝,出城秋狩时百姓们丢给我很多的臭鸡蛋。 等到父皇在前面走远了,丢过来的花也就多起来了,简直是遮天蔽日地飞过来,堆积起来能淹到马腹。 他们给宋清平丢,也给沈林薄、沈清净他们丢。他们还都挺有风度,朝那些人笑一笑表示谢意,沈清净还伸手用两指夹住一朵花别在襟上。 我也扛着自己特制的弓放慢了马步走过去,但是没有人给我送花。 当然不是因为我丑,说实话我长得美,父皇母后都长得美,我自然也长得美。而且我们常年练骑射的人都是宽肩窄腰翘臀、身姿挺拔、英姿勃发的。 她们到底为什么不给我扔花? 大概是因为我在民间里总是个神童的模样,她们不给我送花就因为这个。所有姑娘家,不论年纪大的小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全都只把我当弟弟或者儿子看。 没成亲的想要一个像我一样的神童弟弟,成了亲的就想生一个像我一样的神童儿子,她们的夫君和梦中情郎根本就不是我该扮演的角色。 要送花给梦中情郎,还是送给弟弟、儿子?果然是梦中情郎比较重要。 我在不当太子之前一定要找到散播我是神童这个谣言的人,让他也尝尝被所有人当成弟弟和儿子的滋味。 我听见百姓们这样说:“太子好像又长高了。” “太子肯定又聪明了。” “太子真可爱,要是我也能有这样一个儿子就好了。” 你们再这样妄议太子是会被我父皇的密探抓起来罚钱的! 我叹了口气,当这个太子实在是不怎么舒坦。 这一声叹气准准地落在宋清平耳里,他转头问我:“殿下似乎心情不大好?” “没有,我很高兴。”我驱慢了马,与他一起走,拿着马鞭抱拳对天说,“能出来秋狩我特别高兴,我特别感谢皇恩浩荡。” 宋清平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根杨柳枝哄我。因为上回我们在护城河边走,我说下次骑马我不捉马鞭,只捉柳枝。 “你还记得。”我才接过我的新马鞭,就有一群人仿佛从老君的乾坤袋里跑出来,然后跳起来一大把一大把地给我丢花。 我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我想在我有生之年总得有人给我送一回,等到真碰见这样的事情,我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了。 等我缓过来时,那些人手里的花也都丢完了。 我朝他们笑了笑,然后转头对宋清平说:“这个太拙劣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是你特意安排的,你这属于扰乱送花的规矩。” 宋清平也只是笑,并不说话,伸手捻去杨柳枝上被晒蔫了的叶子。 ==== 我们约莫行了一个时辰到了九原,稍作休整,父皇便领着一众人等开始祭天。因为在外边,我们并不在九原行宫里住,所以秋祭多少有些简单。 案上陈有一捆稻谷和几只现猎来的野物,以求秋日五谷丰登、国家武力强盛。 然后父皇骑着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到山林里去,父皇得拉第一弓,也正好射中了一只兔子。这第一只兔子就拿下去赏给皇姊她们了,因为她们是头回来。 我曾经也得过一只兔子,也是在我第一回来的时候。 我有时怀疑父皇根本没有射中,但是派出去的人又确实提着一只兔子回来了。 之后父皇就带着小皇叔回营帐去了,相比打猎,他们还是更喜欢看别人打猎,吃别人的猎物。 父皇从前跟我说他一箭能射死一头鹿,但是现在不行了。我想也是这样,他的大腿上全是肉,表示他已经很久没骑过马了。 我也想跟着他们一起回去,但是他们不许。 我只好跟着宋清平在山林里慢慢地转悠。我们遇见了二弟,他身后的随从拿不下他打的猎物,于是又喊了一个人来。 沈清净则不要命地仰面躺在马背上,随手一拉弓,也已经射中了两只兔子。 我还没有拉开过我的弓,因为它太重了,而且它今天格外的重。 我还没有拉弓,宋清平不能抢在我前头射箭,他从来是很守规矩的。 我说:“你看二弟打了这么多东西,开膳的时候我们就跑去他的营帐,他不会不管我们。吃一点儿自己弟弟的猎物也没有什么。” 我简直是天底下最不要脸的人,好罢,我不能连累了宋清平也丢面子。我反手从箭囊里取出一支做了我标记的箭给他:“你用我的箭射,就不算是你抢在我前头了。” 宋清平拿着那支箭往前走了有一段路,才稳扎稳打地拉弓发出去。 我原想留在原地等他,让他上前去捡东西,可是我没有想到这两匹马的感情这么深厚,宋清平的马才往前走了两步,我的那匹马就迅速跟了上去。 我的马实在很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对它喊“吁”它也不听,这匹马就是存心惹我生气的,气得我揉乱了它的鬃毛。 “等回了燕都我就把你给换掉,找一匹听话的马。” 宋清平将猎到的兔子挂在我的马的屁股边,好显示这是我猎中的。他说:“殿下为何总跟马生气?” “你问问它为何总是惹我生气。” 我们继续慢慢地往前走,然后遇见了一条岔路,一边是狭小的山道,另一边是李将军带着人马探过路的,所以显得平坦些。 我喜欢玩儿,所以总是往小地方钻。 宋清平倒是很难得地劝我往大路走:“山上猎户时常设陷阱猎野兽,殿下还是往大路上走罢。” 我向来也很随便,宋清平跟我说往哪走我就往哪走。 从大路走过去几步,前边便有一条河拦了去路。 我总觉得这场景似乎有些熟悉:“我们是不是什么时候来过这儿?” “殿下第一回来九原时,碰见的那棵桃树就在前面。” 宋清平的记性实在是很好,我已经全然不记得这件事儿了。我头一回来九原时一激动跑出去太远,后来再想找那棵桃树,就找不见了。 我策马:“过去看看桃树结果子了没有。” 眼前的河流并不是很宽,我头一回来时就驱着马跨过去了。 现在我与马都长大了,虽然我不是神童了,但我的马应该还挺厉害。 我驱着它跨过河去。 好么,我的马越来越没用了。 它跨不过去,还留了半截身子在水里,有些冷了就打了个哆嗦把水全都甩下来,差点把马背上的我也给甩下来。 其实那棵桃树完全没我记忆里那样好看,它长得病歪歪的,全然不像其他老树老枝嶙峋,是很有风骨的模样,结的果子又青又小,我吃了半个,险些把牙给酸倒。 我和宋清平在树下待了一会儿,闲得几乎要睡着。后来还是宋清平推醒了我,再不回去禁军又该举着火把来找我们了。 这时候我一抬头,才看见夜色渐渐地升起来,九月里满天的星子散布成一条长河,好像我和我的马都跨不过去的那条河。 我打了个哈欠站起来,觉得有些冷了。就把两匹马拴在一起,我趴在马背上,还让宋清平像带着一具死尸一样带着我回去。 到底有多像死尸? 总之宋清平带着我回去的时候他们都以为太子遇刺身亡了。 我们两个志都不在打猎上,只带了一只兔子回去,去找沈林薄,而他早就把东西拿出去献给陈姑娘,好显出自己一点英武的气概来。 我们就只好两个人分着吃了一只兔子,最后早早地就睡了,好把这一日给挨过去。 第11章 这章讲到秋狩(2) 九原也有一处马场,不过一直都荒废着,只让几个看守九原行宫的宫人顺便看守。 皇姊与二妹妹,还有陈夫子家的陈晚照姑娘就在马场里学骑马,我懒得再出去,就说教她们骑马,死活赖在马场里不走。 皇姊没问起我究竟猎了多少东西,这一年的秋狩就又让我混过去了。 我既说教她们,就不得不肩负起一些责任来。一手牵着缰绳,一手还得牵着她们的手,领着她们慢慢地往前走,半个时辰才绕着马场走了一圈。 后来李别云也来教她们,她来教倒是方便些,也比我教得好。 我也就落了一身清闲,盘腿坐在树荫底下远远地看她们玩闹。 宋清平还是去打猎,我拉不下脸去找皇弟们帮忙,我们的饭食就只好由他来解决。他总是带很多的东西回来,昨日还按照我们说好的拖了一头鹿回来。不过我没好意思抢他的功,还是跟别人说是他打的。 不过宋清平出去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掉进什么陷阱里了,昨日晚上我看他手上有好几道伤。掉了一回陷阱也就算了,怎么还仿佛与陷阱纠缠上了似的。 我没问他,因为问了他也不会说。 我坐在马场的树下没事儿干,又不愿意睡觉,只好凑过去看魏檐在看什么书。 九原行宫的人很不愿意下来看守马场,魏檐就是他们派下来看着地儿的。他是十几年前一个老太监在屋檐下边捡着的孤儿,身上带着的香囊说他姓魏,又是在屋檐下捡的,所以叫做魏檐。 魏檐明年要考科举,在马场念书清静些,所以就收拾收拾搬下来了。 皇姊她们在这儿骑马,他就在厨房里烧烧水给她们煮茶喝,闲下来时在树下看看书。 魏檐看见我凑过去看他的书,便朝我抱拳:“从前就听闻太子殿下才思敏捷,小生前几日观书,有几处不明,还请太子殿下赐教。” 我原是想与他聊两句的,但是他一开口就问我念书的事儿,我就只好咳了两声,故弄玄虚道:“出来玩耍,不说学问。时机到了,你总会明白。” 魏檐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太子殿下此言有理,小生佩服!” 我在脑子里想了两遍方才说的话,实在也没有想出什么名堂来,怎么他就大彻大悟了呢? 没等我想个明白,魏檐就提着茶壶往厨房走去。原是皇姊她们骑累了要过来歇一歇。 其实我还想着和姑娘们一起骑马,有机会我能英雄救美一回,也给自己留下辉煌的一笔功绩。 可是我没想到她们都学得很快,根本不用我来救。说不定再过几日就轮到她们来救我了。 这时候将近正午,沈林薄也回来了,身边的随从的马上挂满了猎物。他近来总是把东西塞给陈晚照陈姑娘,根本也不管人家用不用得着,吃不吃得完。 我想点拨点拨他,让他也过来教教人家骑马,别只顾着乱塞东西。可惜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人家就已经学得差不多了。 我这个傻弟弟啊。 这时候宋清平也回来了,马背上也挂着很多猎物。 皇姊蹲在我面前,伸手拍了拍我的脸:“你这个表情怎么跟晚照一模一样?” “什么表情?”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摸了摸脸,随后一挑眉,笑说,“皇姊你不懂的,你还没有经历过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然后他带的东西全是送给你的那种场景。” 皇姊拧我的耳朵:“你这小子魔怔了,敢这么跟皇姊说话。” ==== 回燕都的前一天我摔断了腿,不是因为英雄救美,是我自己一个不防就掉进坑里了。 出去打猎掉坑里这样的场景其实很常见的,在这时候男女主依偎着睡一个晚上就能终成眷属。 但是掉下来的只有我一个人,宋清平没掉下来。 那天傍晚,我和宋清平牵着马四处闲走,我脚下没留神,就径自滑进一个捉猎物的土坑里了。牵着的马倒是没事,它被吓得迅速往后退了两步,就安安全全的缩回去了。 其实我应该在掉下来的一瞬间还想着宋清平,然后一把把他给推开的,但是我掉下去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只感觉这个坑还挺高的。 然后宋清平在外边喊我,我靠在墙边,踩到一个滑溜溜的东西,又大声告诉他我没事。 后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听见外边响了一阵打斗的声音,我不知道宋清平什么时候有仇家了。 我喊了他两声,他没应,我又踩死了一个滑滑的东西。 树林很茂密,借着由洞□□过来的很少的光线,我只能看清那是几条毒蛇,没被它们咬中实在是我的运气,为了防止它们还没死透飞起来咬我一口,我拿出自己的小锉刀把它们都剁成烂泥。 唉,沾了血的刀不能用来刻木头了,这把刀我用着还挺习惯的。 等到几条蛇都死的透透了的时候,宋清平又重新出现在洞口,还放下来一根树藤。 我扯了扯那根树藤,然后大声说:“话本上这种东西到最后都会断的,你先回去罢,回去喊人过来。” 宋清平小声说了句“回不去了”,然后丢下来缠在一起的两根鞭子。 西北特产,长牧牛鞭,打在牛身上连牛都受不了,还是西北祭祀表演的道具,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 我只好说:“我现在有一条腿使不上劲儿,还得麻烦你拉我出去。” 我是很相信宋清平的。若此时掉进坑里的是他,我指定拉不动他,连檀木弓我都嫌重。 宋清平道:“殿下的腿还是伤了?”他的语气有些不敢相信。 “没事儿,大概伤得不重。”我说,“我又不是铁做的,摔了腿也没什么。” 宋清平那边不说话了,或许他是自责了。 我只好扯了扯垂下来的鞭子那头:“你先把我弄出去罢,别的事儿以后再说。” 宋清平把鞭子的一头拴在树干上,然后慢慢地把我从洞里拉出来。我只能蹬着一条腿向上,另一条腿已经没什么知觉了,只有我低头看见它的时候才感觉它还在。 我出来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宋清平红着眼睛察看我的腿,他不像是哭红了眼。我看见一地尸体和鲜血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他是杀红了眼。 我还是安慰他:“没事儿,我的腿不疼。”就是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我开玩笑说:“断的又不是别的什么腿,不碍事。” 宋清平捻起粘在我鞋底的一点蛇皮给我看:“殿下,这是什么?” “这蛇皮花纹还挺好看的。”我捏起蛇皮丢远,“不就一块蛇皮嘛,不知道哪条蛇在坑里褪了皮,粘在鞋底了。” 其实那块蛇皮还是新鲜的,那条蛇就是死在我脚下的,我虽然不是天生神力,但是能踩死一条蛇也算是我的特殊能力。 宋清平又给我摔断的腿做了些处理,然后把我扶上马背。 可我们只剩下一匹马了。 宋清平说:“这些人死伤大半,不敢再出来了,只能在外边的路上守着,我们回不去了。那匹马我派去给陛下和李将军送信儿了。” “不如去行宫避一避,我们直接从林子里穿过去?” 九原并不高,行宫也并不远,除却行宫我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夜色更浓,只有很清冷的月光透过树叶之间一点缝隙照进来。 宋清平点头应了,顺势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剑拨开杂草与树枝。 我趴在马背上,一条腿没有力地垂下去。我时不时回头看它,害怕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了。 真他娘的疼,明明摔的是腿,却是钻心的疼。 我想问宋清平什么时候惹上仇家了,但是恍恍惚惚地就忘记了。然后宋清平喊了我两声,我还打起精神对他解释:“我就睡一会儿,到地儿了你就叫我。” 这下子宋清平真带着一具死尸了。 ==== 正睡得很迷糊的时候,我觉得有人正摆弄我那条断腿,那条断腿也还是疼。 “轻点,轻点,轻点……”我猛的坐起来,因为眼睛发花,身边又只点了一盏小灯,我缓了一阵才看见自己坐在一架木板床上,一个老太监正帮我接上断腿。我摸脸,才知道额上不知道出了多少汗。 宋清平坐在旁边,手里拿着我那把砍蛇的小锉刀,那上边还带着些蛇肉肉酱,这下我是没办法再耍赖了。 宋清平的眼睛盯着我的腿看,也低声对老太监说:“劳烦您轻点。” “疼死老子了。”我哀嚎一声,往后一靠倒在床上,慢慢地又要睡过去。 老太监弄好了我的腿,就找了个架子把它给架起来。 宋清平向他道谢,又问:“不知公公可有法子向山下营地报信?” “让阿檐下山一趟,他现下就在行宫,常年看守马场,就算山里还有人也不会怀疑他。” 宋清平又让他把魏檐喊了,嘱咐了他两句,说在山下见到了人要如何如何说,还要他千万小心,藏件东西在身上好防身。 过了一会儿魏檐也出去了。宋清平过来看着我,见我没睡着,便解释道:“方才那是魏檐的养父,信得过的,不好惊动太多的人,怕人泄露了消息,所以只好请他来先给殿下接上腿,他从前也常给附近的猎户治伤。也是因为不敢惊动旁人,就只好先委屈殿下待在偏房。山下还没动静,用来报信的马不是跑丢,就是被他们截下来了。他们若是知道了我们在九原行宫,就凭这几个宫人与我,护不得殿下周全,也就只好托魏檐冒一回险了。” 我应了一声,然后问他:“你什么时候惹上仇家了?” 他说:“是匈奴。”因此这群人是冲着我这个太子来的,但他很快又岔开了话题:“殿下饿了么?那我让他们弄些吃的来。” 我拉住他的袖子:“我不饿,你陪我说说话。” “殿下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打开他握得很紧的拳头,他的手掌上还有血迹,我闭着眼睛摸了两下,“这是你前几日的伤,你是不是知道他们在山上耍了花样,特意去弄坏了那些陷阱。可是你没想到,最后我还是摔断了腿。” 宋清平一愣,随后扣住我的手。 我道:“你说话,你说什么我都信。” “是做梦,我是梦见的。”过了一会儿,宋清平用袖子给我擦汗,又劝我,“殿下睡会儿吧。” “现下我们是落难兄弟,我有什么好不信你的?”我笑了笑,一歪脑袋就睡了。 后来宋清平跟我说他以为我死了,愣了好久,还伸手探了探我的脉搏和鼻息。 他这个人简直是世上最傻的人。 第12章 这章讲到遇刺 我睡不安稳,很快就醒来了。 宋清平开了窗子,我就又看见了漫山遍野都是火把的奇景,像九月天上的星子落到了地上,温温吞吞的四处寻梭。 他说:“看来是魏檐把消息送到了。” 身边那一盏小灯似乎也更亮了,这时我精神好些,才仔细看看宋清平,他的头发也散了,浑身带血,更不用说衣裳划破了多少,右手还握着那把捡来的长剑。 我想自己大概也好不到哪去。 “我们这幅模样,实在分不出是人是鬼。说不定你我早就死了,方才只是两个魂儿满山跑呢。”我原本想伸手帮他把额前的头发给弄好的,但是我实在没有什么力气,根本抬不起手来。 “殿下说笑了。” 我转头,看见自己还有影子,简直是恍如隔世。方才我真以为自己死了。 “宋清平。”我不自觉的就喊他的名字。 “殿下?” “吓死我了,那时候我也真是怕极了。”我叹气,那时候我一脚就踩在那条蛇身上,幸亏是把它给踩死了。又发现自己摔断了腿,好容易靠着墙坐下来,借着光一看一个坑里全都是蛇。“最怕的是我一个人待在坑里,全然不知你在外边做什么。那时候我就想,要是你跟我一起掉下来就好了。” “殿下又说胡话。” “我原本不想管你的,但是现在我不得不管你了。”我咳了两声,继续说,“你不是暗中给我训练了什么亲卫队,怎么都没派上用场?” 宋清平脸色一变:“殿下知道了?” “父皇……”就这么把父皇说出去实在不大好,于是我说,“父皇的密探告诉我的,你在暗中布置什么。” “他们出来帮忙过,不过我那时没想让殿下知道,就……让他们先撤了。”宋清平低着头,倒是个认错的模样。 “真是,一群人帮你打,你怎么还受伤?” 宋清平抬头看我,眼睛亮亮的:“殿下?” “若不是你,若是别人暗地里做这种事,我肯定以为他要造反。”我说,“太子这位置的事情你不用担心,父皇自有圣裁,当不上我也不在乎……当然,你也别在乎。” 我没法跟他说我和父皇达成的君子协定,只好小心翼翼的提起一点儿,让他别因为我被废了就想不开。 他倒是很了解我,断言道:“殿下不想当太子。” 我不说话了。我虽然等待了很久的时机,但是还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件事,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老太监领着一群人走进来,父皇和小皇叔他们全都上山来了,他们倒是毫不心疼我,一看我们这狼狈的模样都笑了,也不问我们到底怎么搞成这样的,约莫是魏檐都跟他们说了。 父皇挥手让章太医再给我看看腿,宋清平也被拉去治伤。 父皇悄悄对我说:“父皇不是笑你,父皇一进来觉得你和宋家小子气氛不太对,就帮你打个岔。” 我特别感谢皇恩浩荡。 父皇又朗声问我:“怎么样?还疼吗?” 我说不疼,就是他说话吵得我脑袋发昏。 “哟,皇儿摔着脑袋了,章太医看完了腿再过来看看脑袋。” ==== 然后我就被八个人抬去整理出来的房间居住。 父皇留下来与我说话,还把所有人都暂时请出去了。 他说他已经派了人满山搜寻了,等一找到人就告诉我,那几具尸体也已经派人去看了。 “不过你那匹马实在是笨得很,净在营地里外边兜圈子,就是不懂得进去,下回我让御马坊给你换一匹聪明的。” 我摆手:“不用了,不用了,那就是匹马,又不是个人。” “不过,明日我们还得启程回燕都,秋狩的行程不能因为这事儿就耽搁下来。” 我点头:“明白,国威不可失嘛。传出去,我一个太子被人设计暗算还摔断了腿逃到行宫里,也挺丢面子的。” 父皇拍拍我的肩:“皇儿懂得为国思量了,父皇很是欣慰。那你留在这儿养伤,我给你留下几个人使唤。” “不用不用,宋清平留下就成了。”我话锋一转,“书院那边能给我们开多久的假?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百天总得有吧?” “你年轻,经摔,不用养这么久,到时候养得全身都是膘。” 我抱着吊起来的腿:“爹啊,我腿特疼,我这是为国养伤。” 父皇沉吟了一会儿,笑道:“行罢,我跟陈夫子说,今年你就不去书院了。你在九原养着,等年节了再回来过节。”他还是不放心我,又嘱咐了几句:“别只顾着玩,该念的文章还是要念,等你年节回来我要考你的。” “明白。” “那个下山来报信的魏檐不错,受了点伤,你在这儿有空要谢谢人家。” “明白。” “你皇姊他们还在门外等着看你呢,我也不好意思老不让他们进来,就这般罢。你好好养伤,有什么情况我告诉你。” 父皇走出门去,我听着门外的人叩拜问安,随后皇姊他们就进来了。 几个姑娘家都落了两滴泪,我挺不好意思的,让她们为我哭。 而他们站在那边,我半靠在床上,在另一边,一时间两边竟都没有什么话好说。 我从前不是没受过伤,从马上掉下来、雕木头差点儿把手指给切了、夜里走路被门槛绊了个大跤,每回都是他们一起来看我。 他们来看我,总是凑齐了人来看我,沈林薄虽然不喜欢我,但是也会来,有时还把陈夫子布置的功课带给我。那时候他们与其说是来看我的,不如说是换了个地方玩儿,全然不像今日一般沉默。 好像今日我已经死了,尸体停在棺材里被他们参观着。 还是皇姊先开了口,问我:“你感觉怎么样?” 我摆手:“还行还行,没什么大事儿。” “那你好好养伤。” 拢共三句话,我们说了很久,一直到天色蒙亮的时候,宫人在门外喊说要下山了,催他们快去,他们才都说让我好好养伤,最后解脱一般就出去了。 这事儿折腾了快一个晚上,我之前疼得昏昏沉沉的,仿佛睡了大半辈子,现下倒是没什么困意。 宋清平推门进来,又帮我推开了窗子。从窗子望出去正能看见山下,依旧是很多的火把在其中穿行。 我说:“若是他们此时都唱起歌来就好了。” 上回在书院,陈夫子派很多人在山上找我们的时候,我也是这样说的。 一直等到天色大亮,所有的火把都熄了,宋清平才关上窗子。 “折腾了一晚上,殿下睡会儿罢。” “我一路上不知道睡了多久,你睡罢。” 仿佛九原行宫就只有一张床,我们两个友爱地推让来推让去,都说不困。 “你要是还不困,就去拿些东西来,我们一起吃一些。” 宋清平应了一声就出去了,他很快就端着黑木的托盘回来,托盘里只是很简单的两碗小米莲子粥,随后又找了个小桌架在我的床上。 我靠着叠起来垫得高高的枕头,含了一口粥,又低头用勺子拨弄着去数碗里有多少莲子:“九个,不错。” 宋清平捧着碗的动作一顿,随即舀了莲子给我:“殿下。” “我够了,你吃罢。”我笑道,“亏你念书念得比我好,九为大数,是生生不息,九个莲子,就是许多个莲子,足够了。” 宋清平没什么话说,他懒得跟我辩书上的事儿。 我又说:“书院给我们开假,我们得在这儿一直待到年节,连累你不能念书了。” 宋清平摇头:“在行宫念书也一样。” “你今天怎么呆头呆脑的?” 宋清平捏着勺子,用力的像要把它捏成沫子,他低声说:“我就算预先知道了什么,也没法子、也没法子护殿下周全。” “得了吧。”我安慰他,“我一个男人,不用谁来护着我。我们之间,谁也别想单护着谁。再说了,你能回回都做梦梦见什么么?想来也就这一回罢了,不过下一回还有什么事儿要跟我说。” 宋清平一愣,险些就要说出什么来,但是很快又咽了回去。 他这幅神情分明是还瞒了我什么,但他到底还瞒了我什么?我实在猜不出,也没想着要去猜。 我只好说:“我们都把这事儿放一边去,都不许再想了。” 于是我们两个瞪着眼睛,相互看了一会儿,仿佛要看清对方是不是真没有在想了。 然后我问他:“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得让父亲把我的书打包打包送过来。” 他的神情不似作假,我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在行宫还想着念书的才是宋清平。” 他反问我:“殿下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么多天要雕个什么东西来玩儿,还有我藏在书院枕头底下的话本怎么能拿到这里来。” “果然是殿下。” “你给我把枕头放下来,我躺一会儿。” 整理好之后,宋清平就坐在床边陪我说话,说的都是一些琐事,岩城太瘦生的话本子讲到哪一回了、我再给他雕个什么东西他要不要、我们中午吃些什么、父皇他们的车驾到哪儿了、百姓们看见队伍里忽然少了两个清俊少年郎要说什么。 宋清平替我掖了掖被子,轻声问道:“殿下睡了?” 我合眼入眠,却用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回说:“没呢。” 第13章 这章说到九原行宫 我以为书院开假是很舒服的,但是一个人要总待在一个地方,哪儿也不能去,实在是遭罪。 不过九原行宫比书院和皇宫清净,人不多,好半晌才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子从窗子边过去。 九原不是圈起来单给春猎秋狩用的,父皇他们不来时就让猎户进来打猎,又因为近冬日,耽误了时辰下不了山,就借住在行宫。 他们有时聚在外边划拳喝酒,倒是引得我很想去看一看。只可惜腿断了,我只能躺在床上,日日盼望他们多来几回,让我听听声音好过过瘾。 魏檐那天晚上下山时冷不丁被人从背后砍了一刀,亏得他机灵,往边上草丛里一翻,躲过一劫,竟也还能忍着疼,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山下帮我们报信儿。 他现在也在行宫养伤。 若我打开另一扇窗子,抬眼望望就能看见他在对面房里趴着,我们一个人躺着,一个人趴着,倒很是对称。不过他养着伤也不闲着,床榻边堆满了书,散开的书页满房间乱飞,也不知他翻过几遍了。 两间房中间的院子里栽了一棵桂花树,不香,因为已经开始落花了。老太监把它们收起来,做成蜜来泡茶吃。我闲时看他摆弄那些花朵,倒是很有意思。若我的腿能动,我指定要跑过去伸手摸两下。 宋清平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把我留在书院的话本子给拿出来了,全堆在床上,我想起时才拿起来翻两页,至于前边剧情说了什么,已经全不记得了。 有时候也雕木头玩儿,我已经不雕兔子了,有些厌倦,只好琢磨着雕个其他的东西。 有一回我照着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也雕了个桂花树,拿给宋清平看,宋清平倒是很明白我,一眼就看出是院子里的树。我把这东西送给老太监,他却看不出是什么,捉摸了半晌,说谢谢我的珊瑚宝树,有了这珊瑚宝树他一定会发财的。 罢了,得了礼的人说是什么树,就是什么树罢。 民间的话本我看的不少,我知道,自寻常看来,我和宋清平经此一难,情意愈发深厚,我应该趁热打铁,用木头雕两个人儿送给他,还得告诉他说这两个木头人一个是他,一个是我。宋清平肯定感动得不行,哭着喊着说要以身相许。 只可惜我还没雕过人,若是雕出来,宋清平看着不像他和我,倒像是别的什么人,那就不好。 退一步,就算我说什么,宋清平都信,他信了那两个人就是他和我,那也不好。 怪肉麻的,我们之间从来不玩那些虚的。 又过了一阵子,等我的腿好些了,宋清平就找了个木板车推我出去走走。 他是不怎么想让我出去的,我哄了他半天,最后放了狠话,说他不带我出去我就翻下床自己滚着出去,他才松了口,找到行宫厨房里用来运煤上山的木板车带我出去。 运煤和运人的木板车,没什么差别。 我们来时九原还是一片青绿,我在屋子里待了不知道多久,再出来时,九原的树就全变成红的和黄的了,有的树甚至已经掉光了叶子。 宋清平推着我在平坦的地方走,一直走到九原行宫的正门,又调转了方向往回走。 “在这儿歇会儿罢。”我往边上挪了挪,像好客的主人请他入座,“来来来,请坐罢,我们一起吹会儿风。” 秋日的风是很萧瑟的,我们又堵在一条很长的宫道里,风迎面吹过来,全是我们两人受着。 宋清平不愿意我吹风,但是也不开口,只是侧坐在我面前,帮我挡着些。 我指着天上飞过的一只鸟:“你看,那只傻鸟现在才往南边去,肯定来不及了,说不定要被冻死在路上。” “殿下,那是鹰,而且它往北边飞呢。” 我再眯着眼睛看了一阵,又比划着算了算方位,才明白过来:“我在屋子里待太久了,连南北都分不请了,傻了。” 宋清平不能顺着我的话说我傻,只好说:“天气渐冷了,过几日就该烧炭了。” 如果在宫里住,有地龙顶着我们是不用烧炭的,可是在九原行宫就不一样,在行宫里取暖就靠烧炭。 我说:“今年冷得快,他们要用板车拉煤上来也麻烦。不过这样的冬日也舒坦得很,从下初雪那日我们就不出房门了,在炭盆上架个炉子,裹着被子,再围着炉子烫点酒来喝。一想到二弟他们还在书院里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真是不用吃酒都醉了。然后我们一醉就挨过整个冬日去。醒来时他们就来九原春猎,河那边的桃花也开了,我们也在那桃树下边喝两口,这就又是一场醉。所以我说,我们要是总住在行宫里就好了。” 宋清平笑了笑:“殿下疯了。” 我没说话,其实我知道,他也挺想总和我一起住在行宫里。 在行宫里待久了我们都有点傻了。 ==== 后来宋清平还用板车推着我出去闲逛,天气冷了我也就裹着被子出去,我有时候直接躺在板车上,任由宋清平随便推我去什么地方。 这时候我们两个就好像宋清平推着病入膏肓的我不离不弃、四处求医。 某日入夜,风把窗子吹得乱响。 宋清平正趴在床边,用厨房烧火的铁钳子摆弄炭盆里的银碳。他探出半个身子,一边抽鼻子,一边问我:“殿下,这样暖和吗?还要添碳吗?” “暖和,你快回来吧。” 于是他放下铁钳子,钻进被子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喊他:“你再过来点,中间透风,冷。” 他不放心,再问了我一遍:“还添碳吗?” “不添了,你快过来。” 我摔断了的腿还是吊起来的,没能盖被子,他就给我用狐狸皮做了个袜子。 我们两个平躺在床上,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躺着。 我转头问他:“你睡着了吗?” “没有,殿下也没睡?” 我看着自己吊起来的穿着狐狸皮袜子的腿,笑道:“你看我的腿像不像是狐狸腿?”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不像。” “那像什么?” “像熊腿。” 我早该知道,宋清平是个很诚实的人,有什么说什么,所以他也是个很无趣的、很不解风情的人。 我反驳他:“你见过长黄狐狸毛的熊吗?” 他点头:“见过,殿下若是想看,等下回我打得了熊了就给殿下猎一头来。” “不看了,黄熊不就像是棕熊洗白了些么?” 我们两个人又没什么话可说了,又一起躺了一会儿。 “你睡了吗?” “没有,殿下还不睡?” “外边太亮了,我睡不着。”我支起身子来,去看被风刮得乱响的窗子,“今天外边怎么这么亮?我们是弄错了时辰,天还没黑就上床了么?” 宋清平下床去,借留着透气的一点窗户缝儿看出去,然后告诉我:“殿下,下雪了。” “下的大吗?” “不大,连地面都还没盖上。” “你还想睡吗?” 宋清平知道我的意思,正说着话就从衣珩上取下自己的外裳披上:“那我陪殿下出去看看雪。” 我嘱咐说:“你穿那件狐狸毛的大氅,把帽子戴上。” “那殿下呢?” “我懒得穿衣裳了,就拥着被子出去。劳烦你背我一段路,我们就到门外边屋檐下看雪,借着雪光,我还能雕点东西玩儿。” 宋清平穿戴好了,再搬了几个软垫子出去,随后进来扶我。他一手揽着我的腰,一手又架着一条腿,然后把我给拖出去,又一边扯着闲话:“殿下的腿再过几日就长好了。” 我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衣襟:“看来我还挺经摔的。” 宋清平拖着我跨过门槛,然后把我给抱起来:“殿下若是经摔就不会摔得断了腿。” 雪一点一点地落,正如宋清平所说,还没铺满整个院子,露出些许黑颜色的地来。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是落光了花叶的,随几声咔嚓声,积雪打落了一些枯枝,在地上也隐约露出一点痕迹来。 天边无星无月,只浅浅的有一痕白颜色的云,那云正渐渐地退下去,直到挂在院墙的那边,只留下一点牵连着的棉絮似的微云。 宋清平将我安置在铺好的软垫子上,又转头回去提了碳盆子出来。 盆里炭火烧得正旺,我推了一下没推动:“挪过去点儿,这炉子专烤我屁股。” 宋清平把炭盆往边上推了推,风迎面吹来,将雪絮子也往我们这吹,但飘进来的小雪花很快又被炭火烤化了。 我裹着被子,又缩了缩脖子:“宋清平,你冷么?” 他说话呼出白气:“不冷,殿下冷了?” “有点儿,你去厨房弄些酒来喝,要烈的,不要他们烧菜用的。” 宋清平从廊前走过,雪花飘进来,落在他的脚边,又被他行走时带起的衣摆的风给吹起来。他抬脚时,我看见他的鹿皮靴子的鞋底全是细细碎碎的雪粒子。 宋清平再转个身我就看不见他了,我拿出一块木头,放在手心搓了搓,准备下手。 但是还没等我动手,他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小食盒。 他坐下来,像献宝一样把食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摆。一壶小酒,一碟花生米,一碟今晚吃剩的几样菜的杂烩,还有两个瓷杯子,两双筷子。 我随手捻了粒花生米,原本想潇潇洒洒地丢进自己嘴里的,结果没丢准,被我扔到身后去了。我回头去看,只看见院子雪白的地上有一个小点格外扎眼,我又看宋清平,希望他没看见这滑稽的场景。 宋清平正低头烫酒,我就开始动手削木头,不是什么好木头,就是厨房那一堆柴火里捡的,我预备先练练手。那把小锉刀被我用来砍了蛇,不能再用,见了血的刀子刻东西不大吉利,我就在厨房随便找了把小刀来用。 这把刀子不大好使,我明明往炭盆里削,但是削出来的木屑却飞到了那一盘花生米里。 好么,我一个都还没吃上,就白白便宜你了。 我把木屑拿出来,再瞥了眼宋清平,他还是没看见,又或许是装作没看见。 第14章 这章下了初雪 等到宋清平烫好了酒,我手里的木头也成了木头渣.我没想到这种木头这么不经削,削到最后木头心里还有一条黑虫子。 我把木头渣丢进炭盆里,木头烧起来,又升起白烟,怪呛人的。 宋清平边给我倒酒,边喊了我一声。 冬日里饮热酒是最舒服的,一股暖意自舌尖传到肺腑。我咂了咂舌,张开口时吸了一口冷气,再加上烈酒的作用,舌尖都发起麻来。 宋清平重新给我满上:“这酒太烈了?” “没有,这么冷的天就该喝烈酒。”我朝他举杯,“我们得像男人一样喝酒,不能还像小孩子似的蹲在墙边偷喝。” 宋清平与我碰杯,随着很清脆的瓷器相击的声音,他也用很清亮的声音说:“那我……敬殿下一杯。” “多谢多谢。”我朝他挑眉,“那你敬我什么?” 他笑:“敬殿下、一醉醉过冬日去。” 炭火把我的脸烤得有些发热,我低头,想了一会儿:“行罢,那就敬我醉过冬日去。” 我们一人再吃了一杯酒,我抬眼看见院内地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细雪。我一时间想不起脚踏在积雪上的声音,又兀自出神想了一会儿,才拿起酒杯给宋清平倒酒,笑道:“现在轮到我敬你了……你过来点,我们中间透着风。” 我和宋清平一起挤在墙边,互相靠着对方。他穿着狐皮大氅,我裹着棉被,又各拥着一个手炉,前边还摆着一个碳炉子,就这个角落里也还暖和。 我举着酒杯愣了半晌,等到手都僵了也不知道该敬他什么。 敬他年少有为?这个不好,他根本不在乎这些,说这个显得我特不真诚。 那就敬他才高八斗?这个也不好,谁都知道宋清平才高八斗,说这个更没诚心。 我没有学过客套话,日后就算学了也用不到宋清平身上,对他我实在说不出什么面上的敷衍话。 倒不如提前祝他新年快乐。 我还没来得及敬他,宋清平就轻声说:“初心不负。” 我笑话他:“小小年纪哪里来的什么初心?” 他却径自仰了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大氅连带着的帽子从他头顶滑脱,露出他微发红的耳垂。 宋清平这个人其实长得还挺俊的,要是可以,我也每年春祭秋狩早早的守在路上等着给他送花。 他那眼波流转,随便在我周遭瞥上一眼,我就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宋清平用他的酒杯碰碰我的杯子:“殿下在想什么?再不吃,酒都冷了。” 我不能实话实说,我只好告诉自己,宋清平根本不怎么好看,是因为我和他在一起待久了,越看他越觉得顺眼,才会觉得他好看。 宋清平见我不说话,又低声说:“吃了冷酒,仔细受了风寒。” 他凑过来,饮了一口我杯中的酒水,又咂舌,酒气、大概是一点泪花,在他眼中晕出一些朦胧的光来。他说:“我替殿下尝过了,还不冷,温着呢。” 他这个人吃了酒倒是多话,比平常聒噪,也比平常大胆些,都敢凑过来吃我的酒了。 有个词说“醉玉颓山”,实在是很好。 玉山将崩,把正站在山下仰观高山的我埋得严严实实的。 我把大氅的帽子给他扣上,也就再看不见他的侧脸:“你也仔细着凉。” 耽搁的这一阵子,我杯中的酒是真的冷了,我用炉火暖它,又等不及,只一会儿就拿回来吃了。 这回倒是宋清平喊我:“殿下,你过来点,我们中间透风。” 我不理他,指着天边飞过的一只黑黢黢的影子说:“你看那只鸟还在这儿,它今晚指定要冻死了。” 宋清平放远目光瞧了一阵,然后说:“殿下,这是鸿雁,不会冻死的。等明早雪停了,我们去九原各处找,肯定能找见一点浅浅的印子,那个就是它飞过雪地的痕迹。” “好罢,你说的都对。”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多吃了两口酒,我的思绪也开始四处乱飞。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雪落在院子里,还有些白的光。天地颠倒,我与宋清平仿佛就盘腿坐在银河边伸手舀酒喝,一探手没能舀起酒来,却抓住一个炙热的星子,再把它揣在怀里,等到不暖了就随手往外一抛,伸手另取一只过来。 虽说有星子可供取暖,但我与宋清平之间还透着风,于是我们再坐得近些。一直到银河里的酒都被我们吃完了,银河也就散了。 我与宋清平就被打回人间,而在人间又是另一个冬季,我们在院子里继续吃酒。 我们还是随口说着闲话,说起书院和宫里的朋友们。 几个姑娘怕冷,想来是早就睡了。沈燕鸣也该是早早地就睡了,这时候他们应该梦得正好,说不定根本不知道屋外下雪了。沈林薄这时候说不定正借着雪光夜读,开心了再吟一两首诗。 沈清净大概比较逍遥,他或许也正拥着暖炉、赏着雪景、吃着小酒。 不过沈清净是一个人,一个人喝酒容易尝出一点寂寞,更何况是在白茫茫一片天地之间,容易感觉天底下只剩自己一个人。 这么一个个地想过去,还是我与宋清平活得最好。 回过神来,我夺过宋清平的酒杯:“行了行了,你不能再喝了,你喝醉了没人送我回房间去。” 宋清平只用清明的眼神看了我那么一瞬,随后很快又垂下脑袋,轻轻唤了我一声:“殿下。” 我把酒杯塞还给他:“行吧行吧,你喝吧,随你喝吧,等会儿我自己扶着墙跳回去。” 宋清平没接,我就把酒杯塞到他的手心里,他也没拿稳,那酒杯落在地上,又滚下台阶,落在了雪地上。 他趴在我肩上号了两声,也没哭,就是喊了两声“殿下”。别人醉了都喊“娘亲”,他倒好,喝醉了喊我。 “你做什么?我又没骂你,对不住,我错了。”我拍了拍他的脸,“你醒醒,你睡着了我们就得在屋外过夜了。” 宋清平猛的一下抓住我的手,然后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他隔得这么远都能看见天上飞的是什么鸟,现在却连我都认不出来。 他问我:“殿下,现在是哪一辈子?” “没有哪一辈子,只有一辈子。你怎么喝酒还喝出了下辈子的感觉?” 他还是不依不饶地问我:“哪一辈子?” 我只好随口应说:“这一辈子,这一辈子。” ==== 后来我也有些醉,再醒来的时候正好好的躺在床上,断了的脚也好好的架了起来,身上盖着的被子也是好好的。 若不是宋清平大氅和鞋子都没脱,就趴在床边睡了,我几乎要以为昨晚上赏雪吃酒是我睡着了做的一场梦。 不远处厨房传来骂声,说是柜子里丢了一个酒杯。 又过了一会儿,魏檐下床来在院子里扫雪。他的伤好得比我快,很早之前就能下床活动了。笤帚划过地面,发出唰唰的声响,然后我就听见魏檐在院子里喊:“谁拿出来的酒杯?” 宋清平猛地坐起来,捏着鼻梁缓了一阵,才回过神来。 我闭着眼睛装睡,只感觉他帮我掖了掖被角,随后还是坐在床边回神。 他大概想不起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若是我想骗他,逗他玩一玩,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我也就不装睡了,抱着被子坐起来问他:“在想什么?” “在想昨晚上我们醉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强忍笑意:“你想不起来了啊,那本太子告诉你,昨晚上你……” “不用麻烦殿下了,我想起来了。” 我早就该想到,宋清平这个过目不忘、经事不忘的本事根本不会因为喝醉了而不起作用。 宋清平还怕我担心,特意解释说:“昨晚只是半醉,不碍事的,发生了什么我记得很清楚。” 我强笑:“你真厉害,宋清平。” 他站起来:“殿下过奖,我去给殿下打洗漱的水。” 这时候魏檐在外边敲门:“太子殿下,宫里派人送来重阳宫瓦上新雪一抔。” 起初我没听清,还以为宫里赏了什么稀罕东西,等到魏檐把东西拿进来的时候,我才看见不过是一个瓷盘子,说是初雪一抔,其实那里面盛着的雪一路被太阳晒着,拿进来时又被炉火一烤,已经全然化了,只留下一点勉强能铺满盘底的雪水。 父皇母后肯定没这个闲心给我送这东西,我猜是皇姊夜里不睡,拉着二妹妹在宫里闲逛,一时兴起给我弄的。 魏檐道:“宫中倒是十分风雅。” 风雅这个词实在是配不上皇姊,我回道:“别,回头皇姊若听见有人这么夸她,一准把宫里的雪全装进水缸里给我送来,附庸风雅。” 这时候宋清平端了洗漱的水进来,又拧干了巾子丢给我擦脸:“回头公主若听见有人这么说她,一准把这个人丢进水缸里去。” 魏檐又说:“宫里派来的人还在外边等着,太子殿下有东西要送回去吗?” 我随意擦了两把脸,一边洗牙一边含含糊糊的说:“送什么东西回去?她送我一盆水,我也送她一盆水罢了。宋清平,把这盆水端给他。”我指了指宋清平端进来的洗漱用的热水。 宋清平没听我的话,只是说:“殿下又疯了。” 等我漱过口,也就想出来了:“她送雪,那我就送碳给她烧着玩好了。颜色又对得上,一冷一暖也对得上。烦劳送雪那人自个儿去厨房挑一块合心意的碳拿回去,人家大老远跑一趟也不容易,留人家吃顿便饭再走。” 我又招呼魏檐:“那雪水拿来给我看看。”因为是瓦上的,雪水并不怎么干净,上边覆了一层灰尘,我摆手:“拿去浇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罢,盘子就送你了,给你当进京赶考的盘缠。” 第15章 在这章沈风浓骚断的腿终于长好了 又下了几场雪,章老太医才过来帮我看看腿。 腿好了的第一件事并不是跑出去四处撒野,我得先泡个脚。冬日泡脚是世上最舒服的事。 能下地走路的感觉也不错。九原各处全被霜雪覆盖,是我从前没见过的风景。 不过我与宋清平在外边闲走,除了景致好些,别的也没什么好处。 雪落在地上,与泥土化在一处,踏上去就沾了湿漉漉的一脚。九原的风也大,吹过来抖落枝头积雪,冷不丁能劈头盖脸地撒你一脸。 有时候袖口衣摆没能扎好,冷风争着往里边灌,我又不愿意伸手去弄,就只好受着冻。 天冷,我们走在外边,连话也不愿意说。 常常是我刚喊了宋清平的名字,就觉得冷风灌进来冻了牙,只好悻悻然闭嘴。 等到不得不开口了,我就缩了缩脖子,用大氅的毛边儿挡住嘴,然后说:“宋清平,我的手炉的碳烧完了。” 一般来说,我手炉的碳烧完了,宋清平的也差不多了。于是我们就加快了脚步转身回去,再过一会儿,手炉也就没有一点温度,倒是要靠我来暖着它了。 再走了几次,我就懒得再说这么长的一句话,我只说:“碳烧完了。” 到最后只说一个字:“碳。” 就这么我们几乎把九原逛了个遍,某日里走在回行宫的路上,我突然想起宋清平私底下养了一批亲卫队的事情,于是我问:“你的亲卫队能给我们送一些碳来吗?” 他说:“不能。” “为何?” 宋清平过了很久,然后很小声地解释:“我没钱了。” 我就知道,宋府一穷二白的,宋丞相拿那一点俸禄养活他们府上,每个月还要给宗族里捐些钱资助别人,宋清平哪里来的闲钱弄这些东西? 宋清平又说:“是我想得太急了。” 我摆手:“不麻烦,反正我用不着什么亲卫队。” 我们全不是话本里的人,话本里的人上一话想有什么,下一话就会有什么。我们不一样,从前我想看个日出都得看老天的脸色。 ==== 又在九原行宫待了一阵子,宫里来信催我们,我们就骑马回燕都去了。 启程那日是小雪的天气,正午的时候,天还是阴沉沉的。我原以为在雪中策马狂奔,实在是很快意潇洒的一件事。 不过才驱马跑出去几步,马和人就都受不住了,迎面吹来的风把帽子都给掀翻,我吹着风,感觉自己的头发都要给冷风和雪粒子剃掉了。 最后我们两个只好笼着手、缩着脖子,任由马匹踱着步子往前走。 “它们走的比我们自个儿下来走还要慢!” 宋清平转头问我:“殿下说什么?” 风把我的话给吹走了,宋清平甚至来不及听。 我大喊:“我简直不知道燕都在哪个方向!” 宋清平扬鞭指着前边的一点黑影子:“那就是燕都了,日落之前应该能到。” 其实雪花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我根本看不见太阳在哪里,更不要说明白日落是什么时候了。 我原以为我是个驰骋风流的意气风发少年郎,其实我是缩在马上的冻死鬼。 不过宋清平说的确实不错,我们在日落之前赶到了燕都。若是在城门关闭之后我们再去,守城的人根本不会给我们开门。 到了燕都我们就得分开,各回各家去拜见长辈,告诉他们一声平安回来了,好让他们放心。 他们若是不放心,就应该派人出来接一接我们,但是他们没有,他们任由我们在冰天雪地里乱走,好像他们养的是两只苍鹰,随便怎么出去,总会平安回来。 我回到重华宫的时候皇姊他们一群人正挤在我房间里烫锅子吃,还喝了点小酒,实在是很惬意。 他们解释说他们原是在这儿准备给我接风洗尘的,但是等了我很久都不见我回来,还以为我为什么事情陷在路上回不来,就自己先吃上了。 我做擦泪的样子道:“我都陷在路上了,你们还吃得下,实在是没良心。” 这事儿每人笑闹一阵就过去了,他们每个人又让我走两步给他们看看,生怕我断了一次腿,从此就瘸了。 我一撩袍子就出门去了,因为还得去向父皇请安,一到养居殿,父皇也叫我先走两步给他看看。 他把暖炉放在膝上,然后给我呵手:“回来这一路上冷吧?” 我点头,但是因为穿得太厚不怎么看得出来。 “你坐这儿,这儿暖和。”父皇拍了拍他身边的位置,然后提起上次害我摔断腿的那件事,“九原那边抓出来两个人,现在关在天牢,你要不要去看看?” “长得好看吗?” “不好看。” “不好看就不看了。” 父皇笑道:“让你去看看能不能审出什么来,又不是让你选妃。” “我怕看了之后晚上做噩梦。” 父皇顿了顿,随后说:“那你猜猜他们是怎么混进九原的。” “九原那儿不是常有猎户在山上打猎,他们趁着什么时候就混进来了罢。” “李将军在秋狩前半个月就带着人去了九原,他们混在里边他能没查出来?那你再猜猜?” “我不猜,我猜不中。” 父皇瞥了我一眼:“那我来猜?”他低声道:“你看有没有可能、我们带去的人里有他们的人接应?九原这么大,那批禁军里有人开了口子,要放旁的人进来不是容易得多?” 我的感觉不太好,但我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事关社稷。爹啊,我马上就是个废太子了,这种事关社稷的大事就不要告诉我了。” “是啊,事关社稷,士兵又是国家根本,更何况是天子脚下的禁军。” 我点头:“没错。” “这件事儿,朕还真不好轻举妄动。可明年你不是就从书院出来到朝中任事历练了嘛?你还是个太子,要懂得为朕分忧。你看朕把你分到兵部或是吏部好不好?你帮朕整顿整顿官场好不好?” “不好,您让二弟帮您分忧好吗?”我一开始想的是我最好到工部去,也就一年的时间,我找几个老木匠师傅,和他们学一学手艺也就熬过去了。 把我派去兵部?我连檀木弓都嫌沉,我怎么去兵部?还去吏部?我要是去吏部,一不小心把父皇喜欢的官员给罢免了,他能依我? “不好,你二弟替你分忧,我把他也派去,和你做一样的事儿。” 沈林薄一定会嫌我太没用把我给顶替下去,他一个人就可以把事情给做好,我在他身后摸摸鱼儿还挺自在的。 再没有什么推脱的余地,于是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你不许把所有的事儿都推给你二弟,你就试着认真做一年的事儿,要是你真做不好,之后我就放你去做木匠,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明白。” “还是要万事小心,我实在不指望你能给我查出些什么来。” 我想说一般最后查出来什么东西的原本不被寄予希望的那个人,但是我忍住了,我明白这不是在话本里,我其实什么事都做不成。 “那我派两个密探给你用好不好?” “别,您的密探到底是给我用的还是给您用的,到时候这两个密探把我一顿饭吃了什么全跟您说,那有什么意思?” 父皇笑了笑,然后看我:“那你好好过个年,过了年就收拾收拾东西去任事。” ==== 我从养居殿出来的时候,沈林薄正站在外边,我以为他是来找父皇的,但是他喊了我一声皇兄,就跟着我一路往重华宫去。 沈林薄解释说:“皇姊他们派我来看看皇兄请安出来了没有,大家还等着皇兄一起吃菜。” “算他们还有点良心。”我退了半步,悄悄对他说,“二弟,过了年就去兵部任事的事情父皇跟你说了没有?” 沈林薄点头,迅速打揖,表忠心道:“臣弟定会倾尽所有辅佐皇兄办好此事。” 我拉他的手,仍旧小声说:“没事,你不用管我,你想做什么事情就尽管放手去做,皇兄不在乎这些。你看你在书院学了十几年了,这就是你展现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了。你争取立个大功,在众臣与百姓面前有所表现。” 沈林薄还是不大愿意信我,不动声色地就收回了手,笑道:“皇兄说笑了……” “不是,我没开玩笑,我说真的。”我转念一想,这时候我说什么也说不清,只好拍着胸脯保证,“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皇兄绝对是站在你这边的。有什么需要皇兄帮忙的尽管开口,皇兄为你,万死不辞。” 沈林薄换了话头,他大概是觉得我这个人说不通:“皇姊他们还在重华宫等着呢,我们还是快过去罢。” 待我们走至重华宫宫门前时,宫道那边的拐角处闪过来一盏小灯。 我侧着身子,偏头去看:“你们还请了宋清平过来?” 沈林薄回说:“用皇兄的名义请的。” “肯定是皇姊的意思,他才刚到燕都,就把他喊过来,太麻烦他了。” 但是等到宋清平走近了,我就扬起手来朝他挥挥,好像阔别多年的老友雪夜相见,远远的看不清他的样子,很想看看他,却还叫他慢些走,小心雪天滑脚。 等到宋清平上了前,我解释说:“都是他们非得喊你过来。” 宋清平倒是很不在意的样子:“自行宫归来,算是久别,大家聚一聚也是应当的。” 我笑道:“那今晚还在重华宫睡?你看我们堂堂皇家穷成这样,到哪儿都得让我们两个挤一张床。不过今日就不用劳烦你探出半个身子烧炭了。” 等我们进去时,所有人大约都吃了两杯酒,全忘记了我方已经来过一回的事儿,又嚷着让我走两步给他们看看究竟有没有瘸,这回我不走给他们看了,让他们去问宋清平到底我瘸了没有。 第16章 这章讲到赏花儿 他们全围着宋清平问我瘸了没有,又问他我好几个月都被困在屋子里,是不是发起疯来特别厉害,仿佛他们从没见过摔断了腿卧床静养的人。 宋清平面皮薄,被他们一群人围着,不得不说上两句,但是又不愿意说我坏话,一一回答过去,没一个他们满意的回答。 这时候我正专心往烧得正沸的锅里丢菜叶,等着的时候,不知道拿了谁的酒杯就喝了一口。转头看见宋清平规规矩矩地坐着,便把他从人堆里拉出来。 “人家来了还没吃东西呢,有什么问题等会儿我给你们回答。” 他们一个一个地传递过来新的碗筷,等传递过来时,菜叶也就熟了,我夹了两筷子给宋清平,催他快吃。等那些人回过神来又要围着他说个不停。 沈清净凑过来捏我的腿:“是不是真长好了?让小爷我看看?”说着又要撸起我的裤腿。 我踢他一脚:“去去去,本太子的贵体是你能看的?等我给宋清平看过了,你让他告诉你长好了没有。” 沈清净又问:“怎么宋清平看得,我就看不得了?” 我放下碗筷,一把搂过宋清平:“他是本太子房内人。” 沈清净推我一把,笑道:“去你的吧,你小心宋丞相一起提刀追着你砍。” 待他不再说话时,我才转头对宋清平拱手道:“得罪得罪。” 我还真怕宋丞相提刀来追我,宋丞相武功不高,我倒是不怕,但是他一追我,我父皇、陈夫子、李将军他们肯定都向着他,跟着一起提刀来追我。 宋清平含了笑问我:“殿下的腿很金贵?”他的目光也落在我身上。 我伸手摸他的下巴,学着燕都城里的纨绔子弟的模样道:“不金贵,不金贵,晚上给你看个够。” 这时候几个姑娘家正凑在一处说话,沈清净正教四弟划拳,沈林薄自斟自饮。 等我与宋清平吃好了东西,姑娘们就说要抽花签玩儿。 也不行酒令,因为吃的酒已经足够多了,就抽着来玩儿。 拢共八十一支花签,全是姑娘们自个儿闲着没事画的,装了好大一个签筒。 姑娘们每人抽了一支,就凑在一起谈起来了。我想看看她们各自得了什么,结果一个一个宝贝似的攥在手心里不给我看,李别云从来不信这些东西,这时候也显出些姑娘家的娇憨来。我在一边只隐约听见皇姊抽了芍药,晚照姑娘得了牡丹。 还余下的花签,被我随手捡起来,让宋清平他们一人也抽了一支。 花签是她们随手画的,想到什么便画什么,不是花的为了凑数也全都画在上边。 我抽了两三回,才抽到一个较好些的。 再转头去看宋清平手里抓着的,好么,一只浮萍,他这辈子是和水过不去了。 我怕他多想,就拿过他的签子塞回签筒去:“不作数的,他们闹着玩儿的。”再把自己的签子塞给他,是我自个儿偷偷抽了好几回,才得了的一枝杨柳:“我的给你,‘柳暗花明又一村’。” 宋清平道:“殿下不是说不作数么?” “是啊,不作数的。”我抱着签筒给他挑了好的东西全塞在他手里,“也就是图个吉利,你多拿些,这些签子不作数的,本太子才能保佑你福泽绵长。” 几个姑娘这时候都说完话儿了,往窗外一看,一钩残月正明晃晃的挂在天上,又落了小雪,正是吃酒吃累了,又说屋子里有些闷,要一起去梅园赏梅。 说到什么便是什么,话音未落她们就站起来各自披了大氅,戴了兜帽就要出去。 我们几个男子,不比她们有兴致,却也只能奉陪。于是一行人又不许宫人跟着,提了两盏小灯笼往梅园去。 小雪覆了满地,月华流转,照得四处一片皎洁。 姑娘们要折梅花回去插瓶,这时候又得我借出雕木头用的小刀,她们用不惯刀子,只好让我给她们折枝。皇姊随口说起八月我给她雕的梅花簪子,姑娘们又缠着我说要我给她们一人也做一个。 一开始我只装作没听见,仰头给她们折枝,后来被闹得烦了也就连声应好。 她们一个一个倒是精明得很,跟我定下日子,说到时候拿不到东西就去母后面前告我。 我只好耍赖皮,把折下来的花枝子往她们怀里一塞,立即就跑走了:“鞋子湿了,等我回去换一双鞋。” 那边宋清平与沈林薄正站在一棵花树下说话,我心想着若是他们正说什么学问的事,我就不过去了,但等我过去的时候,他们就不说话了,仿佛只是干站着。 我凑过去:“你们哪个想要梅花插瓶的?我给你们弄。” “还是留在树上任由它长罢。”沈林薄说着便离开了。 宋清平稍踮起脚攀住眼前一棵老树的花枝:“这一枝配殿下房里那一个铜瓶子最好。” 我拿刀子将树枝切下来,这棵树并不怎么好看,歪至一边去,开的花也是木红颜色的。折下来后我拿灯笼来照,果然是不怎么鲜亮的颜色。 皇姊他们都说累了,隔着重重花影告别说要回去了,我与宋清平也收拾收拾准备回重华宫。 宋清平搂着花枝子,我给他打灯,黄的光晕在雪地上,金灿灿的像地面上的明月。 只可惜这明月还没亮多久,一阵风吹来,将灯笼里不稳的蜡烛吹翻,蜡烛一倒,就将外边一层灯笼纸给烧起来了。灯笼没能抢救过来,只好被我抛在雪地上。燃烧的火光只亮了一阵,很快就湮灭在雪地上。 这下全靠天上一轮明月给我们照明了,宋清平让我小心,我方说完我看得清,让他别担心,过了一会儿就拉住宋清平的袖子,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宋清平笑说:“殿下此时倒真像是瘸了一般。” “瘸了就瘸了罢,他们一个个巴不得我瘸了走两步给他们看呢。” 宋清平忽然反手抓住我的手腕,隔着两层衣袖。 随他的动作,他怀里抱着的花枝子落下花来,拂过我的手背,我想许是落在了地上。走出几步后我回头去看,却没能看清什么。 我说:“过了年父皇要我去兵部或吏部做事,与二弟一起。” 宋清平说:“父亲向陛下上折子,要我去史馆跟着蔡史官修史,举子考科举再让我去帮忙抄录文章。” “这是个你挺喜欢的好差事罢?” “是,我也想借着这个机会把史书都通读一遍,再来也想看看当下举子们的策论。” “到时候我就混进你们那儿卖笔墨,你们又是修史,又是抄录文章的,肯定耗笔墨,说不定我还能发一笔小财,到时便请你去吃饭。” 这时的宫道仿佛很长,我搜肠刮肚,把所有能讲的话都拣来讲,才终于回到了重华宫。 等到了重华宫,脱下外裳一抖,才发现那朵梅花是粘连在我的衣摆上了。宋清平从柜子里翻捡出自己想要的那个铜瓶,往里边灌了点水,又把梅花枝子放进去,还拿了我的小刀细细地修剪。 等我洗漱结束,出来时他还在摆弄那一枝花,我也没看出他究竟摆弄出什么花样来。 “可以了,我瞧着挺好看的。”我端起铜瓶,把它放在窗边的高桌上。 待宋清平吹了灯上床时,我已经迷迷糊糊地要睡过去了,仿佛在梦里说:“宋清平,多添些碳,不够暖和。” 宋清平笑着应了声好。 这时候我却清醒过来:“你答应什么?我们又不是在九原。” 宋清平他也不知道我究竟是醒着,还是在说梦话,只是劝我:“殿下快睡罢。” “现在睡不着了。”我仰面躺着,双手枕在脑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他说话,“你说话本上说的古时君王为表看重,臣子为表忠心,常同塌抵足而眠究竟是不是真的?” 他不回我的话,他只说:“殿下别枕着手,脑袋垫高了容易做梦。” “究竟是不是真的?睡一个床就能让臣子对你死心塌地的?肯定不是单纯躺着睡觉,两个人肯定还说悄悄话什么的。不过这君王嘛,可以跟很多的臣子一起,这臣子呢,也就只有君王这一个人,难怪为臣的对君王忠心耿耿。”我很听话地把手收回来,“这也难怪你对我这么好了,我们都一起睡过这么多回了。” 宋清平还是不说话,我就不依不饶地继续问他,非要问出他一句话来。 “宋清平你说。”我伸脚,把他的脚给勾过来,“所谓抵足而眠,是不是这样?” “殿下的脚冷,莫不是方才出去一趟鞋袜真湿了?”宋清平虽这样说着,却并不闪开。 我胡诌八扯道:“你不懂,道家讲究阴阳平衡,外边的天冷,我的脚也冷,这就叫阴阳平衡。” 宋清平向来懒得辩驳我的一箩筐歪理邪说,便不再说话。 我知道他不愿意反驳我,但还是问他:“你怎么不说话了?” “为臣对殿下忠心耿耿,不敢忤逆殿下。” “你活学活用倒是很快。” 宋清平说得对,把手垫高了容易做梦。 我梦见最后我二弟当了皇帝,宋清平做他的丞相,结果那两个人抵足而眠,我裹着被子在他们床边给他们添碳,一边添碳一边问他们够不够暖和。 沈林薄对我说:“沈风浓,多添些碳,朕的宋清平觉得冷了。” 淦! 第17章 这章讲到年节前 宋清平与我自九原回来后,我们一行九个人总算又聚齐了。 自入腊八,燕都城内的礼佛寺每日都有和尚施粥,我们闲逛着到寺院外边,在人群外观望了一阵,想着指定是挤不进去了,转头就要去别处闲逛。 却忽然听见一个小和尚在人堆里喊我们,等到他把我们从后边一个小门带进去的时候,才看见今日施粥的是小皇叔。 小皇叔今日穿了一身蓝布的大棉袍,笑起来又格外慈祥,看上去倒真像是一个大善人。 不过我们都是知道他的底细的,就抱着手在旁边等他。 待一锅粥见了底,小皇叔才拍拍手朝我们走来:“你们下回早点来,也吃点粥,求佛祖保佑你们。” 皇姊道:“我们平日又不做什么坏事,反倒是小皇叔你酒色财气哪样不沾?吃多少粥都没用。” “我又不信这个,把银子丢在这儿不如丢在河里砸一个冰窟窿,就用那个窟窿钓鱼。是太后凑了银子要我来施粥。”小皇叔摆手,“前几日还召见了道观的女道士,今日又要我来寺院施粥,我根本想不明白太后娘娘到底信的什么。” 这话没人接,因为谁也不知道皇祖母到底信什么。 小皇叔又说:“你们今日去哪儿玩?河上结了冰,外边到处又这么冷。” “我们随便逛逛,到时辰了就去吃饭。” “那就去我府上?南边水路正运上来一批柑橘,甜得很,我请你们吃橘子。南边还新来了一批乐师,唱曲子唱得好。” 于是我们一行人就跟着小皇叔往他府上去,路上看见一个身披甲胄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走,沈林薄问小皇叔那是谁,小皇叔只随意瞥了一眼,道:“北疆的,回来述职的吧?” 沈林薄还想说话,但是那个人已经走过去了。 小皇叔从来是个很喜欢玩闹的人,从前他母妃的母家给他留下了很多的铺子,打仗时他全部送给父皇,但是后来父皇就还给他了。所以他虽然并不在朝中任职,却是个不差钱的人。另外我们的书院也是他出钱办的。 小皇叔的宅子很早就被他打扮起来了,廊前堂前一溜儿过去全是最名贵的花草,他一一指给我们看,说它们的名字。不是花草原本的名字,他还另外给它们取了名字,绯烟、静玉、霜燕什么的。 等他介绍完这些花草的名字,就有人来报说乐师已经到了,催我们过去。 小皇叔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他的闻香,才带我们过去。 厅子内很暖和,暖和得让人想睡觉。 小皇叔没在主位上坐,等我们都坐下了,才在我们之间挤出一个位置坐下。他很喜欢和我们混在一起。 这时领头的抱着琵琶的姑娘走出来,用软糯的南音问小皇叔要听什么曲子。 小皇叔想推给我们来点,但是想想还是得在我们面前树立起长辈的威信来,正了正衣襟,道:“先来一首《采莲曲》。” 其实我们根本不在乎听什么曲子,我们在乎的是橘子甜不甜,还有中午小皇叔留不留我们一起吃饭。 就在乐师采了一曲的莲子时,我们已经动手剥了好几个橘子了。碰见酸的就借此来显示自己的友爱,全部丢给朋友们吃,遇见甜的便根本看不见自己身边还坐着朋友。 小皇叔也反应过来,我们根本没在听曲子,挥挥手就让他们下去了。 对着我们一群不动赏乐的俗人弹琴,实在是委屈了乐师们,倒不如让他们落个清闲。 小皇叔自己也拿了个橘子慢慢地剥,笑呵呵地说道:“照你们这个吃法,我都能把橘子皮装好几筐买给药材店赚几个钱来花了。” 我们都不说话,他就对我说:“你在宫里没能吃着橘子?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是稀罕东西。”我点头,“今年冬天又冷,有的船动不了,一船就运那么一点儿橘子,民间采买不着,宫里采买的全都送到诸位大臣家去了,只皇祖母那儿留了一盘子。宋清平倒是拿了一盘子给我尝鲜,皇姊看见就拿去吃了,这个冬日我还没尝过。” 小皇叔笑道:“谁相信呢?你吃不上橘子。”他说话从来很不避忌讳,想到什么就随口说出来了:“若那时候我做了皇帝,那你就给我做儿子,哪里还会落到冬日里吃不上橘子的地步?” “你若当了皇帝,恐怕就与皇爷爷一模一样。”据史官说,皇爷爷是个狗屁昏君。 “是啊,所以我才不干呢,累死累活干了一辈子,还留了个骂名。若你皇爷爷还在世,哪里轮得到史官记事来骂他?” 方才我们这一番话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就是在座的人也不知道得罪了几个。 头一个就是沈清净,小皇叔当着他的面说要别人给他当儿子,他再不喜欢小皇叔也得生他的气。 一个是沈林薄,他想当太子,当了太子自然也就要做皇帝。可小皇叔说自己就不当皇帝,免得遭骂,这也就得罪了他。 可见就算我愿意给小皇叔做儿子,沈林薄也肯定不愿意。 还有一个是宋清平,他过了年要去史馆修史,小皇叔偏生又说那些史官的坏话。 所以小皇叔压根就不能够当皇帝,他若是当了皇帝,指不定哪一日就把朝中所有人都给气走了。 但他是全然不觉的,过了一会儿又说:“我那儿还囤了一些烟火,到时候过年了,你们全过来玩儿。” 等我们在小皇叔府上闹了一日,启程回去时已经不早了,在宫门前又看见那个身披甲胄的人,他这回倒是没有骑着骏马了,只是牵着马慢慢地往外走,看来还真是进宫去向父皇述职的。 不过这人的述职时候实在有些奇怪,大臣们在这时候早就得了假回府窝着去了,就是宋丞相这几日也都在家,哪里有挑这个时候进京述职的? 许是军情紧急罢,我笑自己还没被派去吏部或兵部,倒是操心起朝堂上的事情。 ==== 回去时殿内已经点了灯,魏檐坐在里边喝着茶等我,见我进来便站起来打揖,他总是很客气。 “你怎么有闲时从九原过来?” 我是随便挑地儿坐下的,倒是坐在他的下首,自个儿没察觉,倒是惹得魏檐面上不大自在,我只好又换了位置去坐。 等我坐定了,他才说:“我跟着九原采买东西的车队来的。义父说前几日公子们走得急,骑在马上又不便带东西,就没送什么东西给公子们,今日正好有车队进城来,让我送两坛子院子里桂花酿的蜜,掺酒喝不容易喝醉。还有山上猎人打的山货,也给太子殿下送来。” 不等我道谢,他又从随身带的包袱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盘子来,道:“这是上回朝阳公主送雪用的盘子,这种东西不好落在我们这种人手上,我就送回来了,还须劳烦太子殿下送还公主。” 我摆手:“她从来不记得自己房里摆了什么东西,说不定这个盘子还是她在我房里随手拿的。你要是不喜欢,随手拿去燕都城哪个当铺换点笔墨钱也行。” 魏檐拿着盘子,进退不是,我又说:“你不拿着,我就拿去当铺当了,这盘子也比不上寻常的盘子值钱。你出了燕都往南边走些,有一个静水窑,就是那儿的东西。” 魏檐将盘子翻过来看,盘底果然有红的隶体静水窑三个字。 这时正巧皇姊过来找我,一推门便看见魏檐拿着个盘子发呆,也问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她又随意挑了位置坐下,正坐在最末的椅子上,又惹得魏檐面上不自在。 魏檐只好垂着眸子再把方才的话重回了一遍。 因魏檐说是来还瓷盘子的,皇姊便掩嘴笑道:“那上边又没刻字说是朝阳公主房里摆的盘子,谁知道是我房里的?再者,这盘子确实不是我房里的。沈风浓常年不锁房门,我那时随手一推就进来了,一抔雪捧在手里又冷,就随手找了个东西来放。你收着罢,送了沈风浓与宋清平一抔雪,这碟子算是送给你的。” 皇姊又道:“这盘子不值钱,之前的是里边的雪。雪都给了别人了,你就接个不要紧的东西有什么干系?” 这下皇姊倒是非让他收下盘子了。 魏檐道过谢,又重新把碟子收回包袱里,用一块锦缎包裹好了。 皇姊只看了一眼就偏过头去,也不看他在干什么了,问我道:“我还没来得及问你,那一抔雪你拿去做什么了。” 我便反问她:“那一块碳呢?” 她笑:“你还敢说你那一块碳,送过来的时候都潮了。好容易烧起来了,又有好大的烟,弄得旁人都以为我宫里走水了,害得我被母后传过去好一顿骂。第二日皇祖母还拉着我的手问我是不是觉得冷了,冷了就多穿衣裳,别玩火。” 这时魏檐站起来请辞,说九原来的车队想必还在城门外等他。 皇姊扯了扯他的袖子,问他:“沈风浓把我送的那一抔雪拿去做什么了?” 我抢话说:“感念皇姊友爱之情,小的把雪水搅和搅和一口吞了。” 皇姊仍是扯着他的袖子不放:“你说,沈风浓油嘴滑舌的,我不信他。” 魏檐便如实答道:“一盘子雪水拿去浇院子里的桂花树了。”然后悄悄扯了袖子,再一揖到地,迈着步子便回去了。 皇姊也走出去,星子就垂在宫墙那边。 第18章 景嘉十五,山河清平 除夕那日早上还得去祖庙祭祖,父皇别的不怎么信,不过毕竟是祖宗,还是得让他们在年节吃好喝好的。 一直到了中午,回到重华宫的时候,丞相府的贺礼也送来了,两个橘子,我一只手就能抓过来。 岭南来的贺礼还是那样多,我忘记写信去要木头,因此这回的贺礼没一样是我的。 下午去陪着皇祖母坐坐,趁着她精神还好时说说话。皇祖母笑说我又大了一岁,等明日正月初一,我过生辰,便再大了一岁。我笑着应是。 一直待到傍晚,我就抄着手,溜达着去宫墙的城楼上等着宋清平。 今年的冬日格外冷,父皇特准大臣们乘着轿子或马车一直到三门内,规矩不像律例,规矩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 宋清平是跟在那顶挂着宋字灯笼的红顶轿子走的,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宋丞相抬手一掀帘子,也看见我就站在城楼上溜达。他倒是很开明地挥了挥手,教宋清平不用再跟着他了。 宋清平又须俯下身子去,听宋丞相说了两句□□的话,才打揖离开轿子左右。 再等我转头时,宋清平就已经登上城楼来了。 风把他的衣袖吹起来:“殿下怎么在风口等着?” “闲着没事,你来了我们就回去罢。”之前仗着自己年轻,又穿得厚,不在乎在城楼上站着,他一说,我才觉得城楼上风大,转身就要回去。 等我下了一级台阶时,宋清平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边道:“殿下来时还在下雪么?” 他抬手一拂,我的肩上果然落下许多雪粒子来。我回头,稍仰了脑袋看他:“下了点小雪,没在意。”宋清平又伸手去掸我发上的雪花,我却跳了两步,站到底下的台阶去:“不用麻烦你,我跳一跳就掉了。” 等我们慢慢地走回去时,众人早已落座。 我是不怎么在乎的,但是宋清平在乎,远远地就打揖道歉,我也就跟着他打揖。 宋清平很惭愧的低着头往前走,一时不察,便一直跟着我走到我的席边。 他方要转身,我便扯了他的袖子低声道:“今儿我们一起坐,到时候再一起悄悄溜去小皇叔宅子里放烟火玩,你跟宋丞相坐一起,到时肯定走不了。” 然而这一句话终究是太长了些,旁的人看上去就像我与宋清平在大殿上拉扯不清。 反正拉扯也拉扯了,清不清也都那样了,我就转头朝宋丞相笑笑,谢谢他把儿子借我一个晚上。 宋丞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总算给了我点面子,没一拍桌子大声叱我臭不要脸。 他曾经这样凶狠的骂过父皇,不过我忘记是因为什么了。 我给宋清平夹菜。据我在之前的宫宴所看见的,他从来都不怎么吃菜,他甚至连味道都没尝过,虽然菜的味道不是特别好。 他总是规规矩矩地坐着,双手搭在膝上,平视前方,动也不动一下。 我早就想好了,若他今日还是这样坐着不动,我便可以臭不要脸的问他是不是要我喂他。 今日的宋清平同往常一样,果然还是坐着没动,我才想对他说早准备好的那句话,他倒是很明白我的德行,知道我一张口就要说什么,拂袖拿起筷子,小小地尝了一口不知道什么东西。我猜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 他说:“殿下别只顾着我了。” 我辩道:“顺手。”因宋清平坐在我左手边,我很快地就想出个解释来:“他们总把我的碗放在左手边,一顺手就夹到你碗里去了。” 宋清平好笑又好气的目光在我身上转过几轮,又提起筷子翻了翻自己碗里的菜色,一模一样的给我也夹了一份。 我看了看,倒还却是一点不差。 他看着我,笑道:“殿下吃罢。” 其实在旁人看来我们简直就是两个犯了病的疯子,分明是同样的东西,还非得互相夹着来吃。 我不能说他们不懂得我们少年之间的生活情趣,我只能承认,我也觉得我们这么做确实有点傻。 ==== 酒过三巡便停了下来,今日的宴上没有天竺舞娘,但是有小皇叔府上的乐师弹琴助兴,还是那一批自南方来的乐师,今日他们不再采莲,唱了一首《诉青天》,正切了年节的题。 我想起来什么事儿,便侧身对宋清平说:“这不是上回他们满山找我们,满山都是火把的时候,我说想让他们唱的曲子么?这曲子我拢共也没听过两回,当时怎么就想到这首曲子了呢?” 宋清平回说:“臣不知。” 我笑道:“你怎么会知道连我自个儿都不知道的事情?那你再猜猜现在我在想什么。” “殿下想离席了。” 我伸手拉他的衣袖:“这件事你倒是猜得很准。我们转过身去,然后悄悄地从后边走。” 要离席还是很顺利的,就算有人看见了也只以为我又带着宋清平去哪儿疯去了,我这个太子近十五年没滥用私权瞎管他们,他们也就不管我。 我们出来的时候外边正下着雪,在檐下廊前待了一阵,宋清平又送了我一把新的锉刀做年节礼物,我却没什么可送他的,近来我的时间全花在几个姑娘家缠着我雕的簪子上了。 但是我不能直说我没给他准备东西,这显得我太薄情,因此我对他说:“我这儿有几支簪子你要不要,你留着给你以后喜欢的人。” 我知道他不愿意听这样的孟浪话,所以他说不要,也就不是我不给他送东西,是他自己没要。 他回道:“殿下留着罢。” 过了一会儿,我们都反应过来方才那话不太对劲儿。 我说把簪子给他喜欢的人,他却让我留着,乱了乱了,彻底乱了。 不过宋清平装作不明白的样子,我也就不说话。我们一起等了一会儿,雪渐渐地小了,才戴上兜帽准备去小皇叔府上。 小皇叔前几日说他囤了一些烟火,让我们除夕晚上去放着玩儿。现下除了宋清平与我,所有人都还在宫宴上,我也就能先过过瘾,放两只来玩。 小皇叔府上灯火通明,我们去的时候一众仆从正躲在房里烤火吃酒,也就任由我们随处去玩。 我搬了两个烟火箱子出来放着玩儿,然后与宋清平爬到屋顶上去看,但我并不看烟火,目光只在城里随处乱飘。 屋顶不比宫墙城楼上高,只能看见城外小皇叔捐了钱建的祈福宝塔的一点尖儿,那宝塔又挂上了新的灯笼。 我絮絮叨叨地念:“今年燕都流行题字在灯笼上祈福,小皇叔又给我们一人捐了一个灯笼,也不知道挂在哪里。若是早点知道了消息,我们就在那塔下摆一个笔墨摊子,专给别人的灯笼上题字,你写字好看,给他们写字,要什么体也有,想不出的你还能帮他们编,一个字一个铜板。我就在边上伺候你的茶水,你一抬眼我就给你喂水喝,你一招手我就给你喂饭吃。这样一天下来,不知道能拿多少的钱。” 宋清平很明显是曲解了我的意思,我的重点落在我们两个人去摆个摊子上,他的意思在不知道能挣多少钱上。 所以他转头问我:“殿下很缺银子?” “就是闲着太久了,没什么事儿做。” “如此殿下不如向陛下请命,明年去户部做事,殿下有多少的生财大计都能试一试。” 宋清平有时候又很不了解我,我笑:“我这样的人去了户部,户部哪里还能挣钱?” 等地面上的烟火放完的时候,小皇叔他们也就回来了,看见院子里摆着的两个箱子,便猜到是我先来过了瘾了,又说我这会子不知道又去哪里疯了。 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就在屋顶上,一直到我不经意间踢了块碎瓦片下去,他们才知道抬头看。 那一块碎瓦片正落在沈清净怀里,他在下边大声喊着让我滚下来。我自然不下去,又踢了两块瓦片下去,惹得小皇叔也在底下乱喊,喊说他这瓦片多贵。 等到沈清净撸起袖子要爬上屋顶来的时候,我就拉着宋清平从与屋后的围墙翻过去了。 沈清净拿着碎瓦片在后边追我。 我是有点怕高,不过想着爬过去闭着眼睛往下一跳就好了。小皇叔宅子的围墙不高,宋清平还在下面站着呢,再不济我往下一跳他也能接我一下。 想是这么想,但等到我真往下跳时,风吹过来,身子一歪,我就倒在雪地上了。 这条巷子的积雪没人清扫,积得挺厚的,摔上去没什么声音,而且也不疼,就是沾了满身的雪,实在不怎么好看。 我一边拍去脑袋上的雪花,一边对他说:“下回你站近点,我跳下来又不能把你给压死。” 宋清平站在我身后,帮我抖落下袍子上的雪,轻声解释道:“我原是接得住殿下的。” 其实是我自个儿被风一吹,心里发慌,就一脑袋扎进了雪地里。 这话不能继续说下去了,宋清平从不会说殿下错了,我也没好意思说是我的错,我只好转了话头,说:“宋清平,我眼睛疼。” 宋清平听了这样很拙劣的谎话,竟然也都信了,他从背后伸手来,捂住我的眼睛:“若是雪,化开就好了。好了么?” 他的手是很暖和的,我眼睛里有多少霜雪也该尽数化了,可是这话分明就是我胡说的,所以我说:“没有,好不了了。” “那我给殿下吹一吹眼睛。” 我本来应该嬉皮笑脸的凑过去让他给我吹眼睛,但是今日不知道为何,我却做不出这样的动作来了。 我揉了揉眼睛,仿佛真有什么事儿一般,最后道:“没事儿了。” ==== 今夜宫门不落钥,我什么时候回去都好。 现下小皇叔府上是不能再去了,只好换个地方待着,我又不愿意就此回宫。 虽说我很不愿意碰见宋丞相,但是现在能去的地方也就只有宋府了。 我悄悄地跟在宋清平身后溜去宋府,我们去的时候宋丞相正坐在堂前,手里拿着本书,正烤着炉子守岁,身边放的大约是父皇宫宴上赏的菜。 一般来说,宫宴上赏的菜是要全吃完的,吃不完就带回来吃。他们临走时父皇还会吩咐御膳房加送两道菜,生怕他们吃不饱。 宋丞相似乎没看见我们,我就跟着宋清平回了他的房间。 宋清平房里很简单,几件家具,放了全是书册,小小的一根蜡烛,一个火盆。我有时想,宋府若是不小心走了水,宋清平的屋子肯定烧得最快,后来我又想,烧了这些书,宋清平肯定得伤心,那还是别烧了。 桌上还摆了两个橘子,大概他自己吃了一个,还有两个在白日里被丞相府当作贺礼送给我了。 我们坐着,一边烤手一边说着闲话,说岩城太瘦生明年会不会续写上回没完的话本,又说到明年我们就去那宝塔下边摆摊子,后来又拿出纸笔来在上边下棋玩儿。 宋清平正提着笔画下一个圆圆的圈当做白子的时候,我们忽然听得打更的人在街上喊道:“景嘉十五,山河永在,国泰民安!” 这才知道已经是子时了,互道了句“平安”,在烛光里,这一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景嘉十五年,愿山河清平。 第19章 这章讲到年节 正月初一是皇姊与我的生辰,旁的人或许觉得这个生辰实在很好,很能显示出什么尊贵命格来。 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的,在正月初一过生辰,就仿佛是你身边的人过了个年,然后顺便给你过了个生辰。 我一早起来,赶回宫里请安,出来的时候与宋清平正走在街上,他忽然转头问我:“殿下想要什么?我正好攒了些银子。” 他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大抵是他真的有钱了。 于是我问他:“你有多少钱了?” “殿下想要多少……” 我接话道:“就有多少?” 宋清平笑着反问我:“殿下怎么舍得把我家底都给掏空?” “那今日我们就去看看你的家底,不去诸位大臣府上拜年了,总归他们府上也不差我们两个人。” 宋清平性子沉稳内敛,但究竟对我是藏不住事儿的,两间铺子弄出了点儿名堂就献宝一样的与我说。 我们少年人之间,或许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在对方身后默默奉献,我们把对谁的好全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摆在台子上,还把台子搭得比天还高,跳着喊着招呼他快来看。 中秋时父皇就跟我说宋清平私底下经营了两间铺子,我想大概是宋夫人从前的陪嫁。 后来不经意间问过他,才知道“两间”就真的是“两间”,而且那两间铺子也根本算不上什么产业,一家在燕都城东,一家在燕都城西。 昨夜里下过雪,还未来得及扫开,堆满长街。 我们踏在雪上,那雪已经经过很多人的踩踏了,站上去实实的。等行了一阵,太阳出来,积雪渐渐化下去,就变得有些沾脚,我们便从人家的屋檐下边过。 一直往城东去,路上遇见沈清净吹着口哨踢着雪往前走,他走过好一会儿,才知道他身后跟着沈林薄与皇姊他们,他们大约从昨晚在小皇叔府上就待在一起。 正月初一没有铺子开张,宋清平从袖中拿出钥匙来,开了门请我进去,我便背着双手,视察一般,跨过门槛走进去,比什么时候都要像个太子。 一家卖字画的,这是宋清平会做的事情。这时候铺子里四壁皆空,绕过后堂去看,才知道那些古画全被收起来堆在这儿了。 我随手打开一个盒子来看,道:“你这儿只要随手卖出一件出去便养得了我一辈子了。” “那怎么能够呢?” 我把展开的画递给宋清平。 他垂眸,慢慢地把画轴卷起来,又接着方才的话道:“殿下样样都配得上最好的。我若是有幸供养殿下,山河万里奉送至殿下脚下,我头一个为殿下俯首称臣。” 他突然说这样的话还挺肉麻的,我装作没听清的模样,转过头去眯着眼睛看他:“你说什么?”宋清平把画放进盒子里收好,我又指着架子上贴的标签问他:“这全都是真迹?” 宋清平作画作得好,仿前人的古画仿得也像。重阳宫挂的画全是他画的,骗过了小皇叔和沈林薄。我曾经邀他一起去古玩市场做个假,结果他没同意。 他大概是知道我假装没听见那一番肺腑之言,说起话来也蔫蔫的:“真迹。” 我又随手拿了一个盒子下来看:“你随手画两笔,也算是真迹。” 他随口唤了一声:“殿下。” 这一声殿下,和旁的人说“哎哟”、“啊呀”是没有什么差别的。 我问他:“你怎么不写首诗在燕都传一传?到时候你就有名了,你有名了你随手画两笔的画也就能卖出去了。古往今来都是这样的路数,到时候我第一个捧你,你出集子,我给你刻雕版,发到各地书局去印,到时候你就真是名满天下啦。” 宋清平勾唇笑了笑:“我可消受不起。殿下看上了哪一幅就拿去罢。” “别。”我把盒子塞回去,“你都要把万里山河捧给我了,我还差这一幅画?” 他先前说这话时,我是装作听不见的,这下倒好,我自个儿一时嘴快倒说出来了。 他低声问我:“那殿下要不要?” “不要。”我的意思是画和万里山河我一样都不要。我走出铺子的时候,面前一阵冷风吹来,教人好一个哆嗦。我转头,对背对着我将门合上的宋清平说,“你不懂得,万里江山呢,我取你所站之地就足够了。” 宋清平锁好了门,满以为我在开他玩笑。 我只听见咔嚓一声铜锁的响声,然后宋清平说:“既如此,殿下自己要站哪里?” 我满不在乎的说:“我挂在你身上。” ==== 我们又往城西去,这时候大街上已经很热闹了,探亲访友的百姓驱着骡车在街上走,车后边载着两三个唱歌的孩童,也有用红纸包着的礼品,就在某户人家门前停下,跳下车来将敞开的大门拍响。 也有顽皮的孩童趴在院墙上点燃了鞭炮扔到行人的脚下,将地面上的雪粒子炸起来,将旁人的新衣衣摆染成一片黑一片白。 他们也往我们脚底下扔炮仗,或许是宋清平看上去太好欺负了。 我迅速捡起炮仗丢回去,院墙那边的露出来的几个小孩的脑袋就全都缩了回去,最后只听见一声什么碎了的声音,我想约莫是炸了院子里的花盆。 我从前带着宋清平在宫墙城楼上扔炮,好罢,是我扔炮仗,宋清平在旁边劝我。 我扔得很准,想扔到哪个脚下就扔到哪个大臣脚下,最后把一位老先生吓得滑了一跤,我也就被父皇抓下来扔到祖庙关了一天。等晚上我从祖庙出来的时候,外边围了一群的宫人,不说一句话,抬手就朝我扔炮仗,害得我以为我遭天谴被雷劈了。 后来还是宋清平把我带回去的。 再后来我玩炮仗就避着人躲起来玩。 院子里边的人一手拎着一个孩子,追出来向我们赔罪,又往我们手里塞了两个红纸包,一个纸包照例两个铜板,是好事成双的寓意。 几个孩子是蔫蔫的,但过一会儿也就忘了,唱着歌便跑走了。 我对宋清平说:“今日本不打算去拜年,没想到还是拿了别人两个铜板。” 一直走了很久才走到城西边,城西的铺子较大些,是街头第二间。 宋清平看了一眼街头第一间铺子,对我说:“再过一阵子,我就能把这间铺子盘下来了,到时候还能打通两间。” 这一条街都是卖手艺品的,那是一家木器铺子,我之前雕了什么东西都寄在他们那儿卖。 不过他们得先给客人看过了他们自家的东西,再给看我的。所幸我的东西卖的也不错,我有时候觉得我的东西该是全被父皇给买走了,根本没有旁的人买我的东西。 走进宋清平的铺子之后,我就知道我的东西并不全是被父皇买走的,还有很多正摆在宋清平的铺子里卖。 难怪宋清平说过几年他要把隔壁的铺子盘下来,因为他们做的都是一样的生意。 我说:“改天我给你做一个财源广进的匾挂起来,再给你雕两个金元宝。”不过我还是不会铸金器,只好用老办法,把金粉抹上去。 木器都是我常年打交道的,一眼看过去并没有什么好玩的,倒是架子上摆着的一个孔明锁被我拿下来拧了两把。 ==== 晚间我得回宫里过生辰,家宴不比宫宴隆重,只在偏殿摆了宴,分做两桌来坐。 这该是我在宫里过的最后一个生辰。 ==== 正月十五那日,我与宋清平沿着河岸慢慢地走。沿河摆了一溜儿的摊子,卖什么的都有。 我们从傍晚一直走到晚间,期间发现两个人都忘了带钱。我摸遍全身才摸出压在鞋底祈福的两个铜板,大约是母后偷偷给我塞进去的,我就说为什么最近走路总是觉得咯脚。 两个铜板买了一碗元宵与宋清平同吃,吃完了又继续往前走,绕了燕都城一圈。 经过城门口的宝塔时停下来看,并没有看见小皇叔给我们买的祈福的灯笼。我说或许是挂的高了,我们便看不见了。 后来我在一堆废弃的旧灯笼里隐约看见沈、宋二字,冲过去一看果然是我们两个的灯笼。大概是小皇叔捐的钱不够,也就只能保我们几日的平安,过了这几日也便保不住了。 最后我们回到了宋府,宋丞相一个人正坐在堂上,边烤火炉,边拿着碗慢吞吞地吃宫里赏下来的元宵,看见我们回来了便叫厨房也给我们弄一点儿来。 我摆手:“不用,不用,我和宋清平在外边吃过了。” 宋丞相抹了抹嘴,才说:“太子殿下也不喜欢吃宫里的元宵?” 原来宋丞相一直都不喜欢吃宫里的菜,难怪他每次宫宴都正襟危坐着,连带着宋清平也学他的模样。 其实我也觉得宫里的厨子不怎么样,特别是这几年,他老了,水平忽上忽下的。 但我终究不能得罪家里做饭的人,于是我说:“不啊,就是在外边吃过了。” 宋丞相叹道:“这个年就又这么过去了,太子殿下明日就要入朝做事了。” 但是明年我就拍拍屁股浪迹天涯去了。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叹道:“是啊,我才疏学浅,心中实在忧惧,生怕自己辜负了父皇与宋丞相的期望,也害怕自己辜负了天下百姓的期望。” 宋丞相笑了笑,然后说:“太子有这份心就好。” 我站起来朝他打揖,做出很好学的模样来:“到时还请宋丞相多多指点。” 这时我已经顺势站起来了,然后就能顺势带着宋清平跑回他的房间去了,要从宋丞相眼皮底下跑走还是很不容易的。 我拉起宋清平,飞一样的往外跑,边向宋丞相告辞:“我和宋清平回去谈一谈学问。” 后来宋清平说了句大概是夸我的话:“殿下的动作很快,几乎只能看见残影。” 作者有话要说: 再过几章宋公子就开窍了,再再过几章殿下就开窍了,这几章大概都是铺垫,有一点剧情的事情要交代,还有一些相处日常。 殿下离开燕都之前会表明心迹的。 第20章 这章讲到入朝做事 我一开始想的是自己头戴紫金冠,身穿一身绯色的宽袍大袖,胸前有白鹤补子的那种。然后我大手一扬,不卑不亢的在殿前领旨谢恩,又一挥袍子,转身离去,最后入了某某处任职。 其实事情根本就不是我想的这样。 太子在本朝根本就不是什么官职,我没有官职,也不是去告御状,更不是给父皇举着仪仗的宫女,所以我压根就不能站到堂上去。 我只能在外边等着,等到里边传来宫人喊下朝的声音,还没等来分派给我的旨意。 父皇指定是忘记这回事儿了。 果然,这一声下朝喊完了很久都还没有大臣出来,最后里边传了口谕出来,父皇没让我去吏部或是兵部,却说让我和沈林薄跟着宋丞相。 大约是里边的朝臣们谁也不愿意接手一个“烫手”的太子,虽然在他们看来我是个神童,但我也是个不服管教、爱好玩乐的神童,所以他们都不大愿意带我,而父皇又偏把我和沈林薄绑在一起卖出去,因此只有宋丞相肯带我们。 他们心里肯定都说:你没看见,陈夫子教了太子这么多年的书,被太子气老了这么多。 宋清平果然被派去史馆修史,待到秋闱吏部的人便带他去看看科举。他是个很受朝臣们喜欢的人。 如果沈林薄没有跟我绑在一起的话,沈林薄也会是这样的人。 四弟沈燕鸣与沈清净略小些,所以仍旧回到书院念一年的书。总有族里的新来人进书院去读书,我也不必说什么担心他们待在书院里孤单的话。 这才真正的下了朝。 史馆的蔡史官最先出来,笑着招呼宋清平,就要带他回史馆去了。蔡史官实在是很开心,笑得连官帽都歪到一边去,丝毫不怕别的史官记下来,说他举止不得体。 就在宋清平要和我们告别的时候,吏部徐尚书也提着衣摆追出来了,再三与蔡史官说定了秋闱必须放人。 他们都对沈林薄持同情态度,想要拉着他的手跟他说些什么话,碍于我在场,还是将手缩了回去。 我对转头沈林薄说:“要不然我去跟父皇说说?或者你喜欢哪位大臣你就直接去跟着他做事,父皇要是发现了,我一力承担罪责。” 连累了他我还是很不好意思的。 沈林薄摇头:“不用麻烦皇兄,能直接跟着宋丞相也挺不错的。” 宋丞相最后才出来,他低头,提着衣摆,一步一步很沉稳地走下来,然后站到我们面前,做了个揖:“还请太子殿下、二殿下多多指教。” 于是我们两个回礼,也请他多多指点。 昨日我在宋府才让他多多指点我,今日这话就成真了,可见说话不能图一时嘴快。 宋丞相一路把我们带回宋府去,让下人在他的书房给我们安置了两个小案,然后又在书架上翻找了半天,最后才从一本书中翻出一张发黄的纸。 那是定平二年的急报,从父皇的奏折上抄录下来的。 定平是父皇安定天下之前用的年号,定平就是平定天下,我出生的那一年春天北疆就传来了捷报,至此祖宗江山已全,父皇也就改了年号为景嘉。 “烦劳两位殿下各抄一遍,各自想出一件处置办法来,善后务必周全。也不必依照一般文章的做法,想些什么就写什么,不必害怕啰嗦,务必详尽所有情况的处置办法。我这一屋子的书二位殿下可以随意翻看。”宋丞相顿了顿,最后说,“期限是一个月。” 定平二年,江南水患,工部定平一年竣工的花费几千万两白银的水坝垮了,淹没良田民宅无数,死伤百姓无数。 定平二年,父皇才当上皇帝两年。 我在心里默默地算,父皇与宋丞相他们在这时候也不过是个少年。 他们是怎么力挽狂澜于既倒的?我想不出。 所以我说我不能做皇帝,我不像父皇,我实在不适合做这样的事。我这个少年人和他们都不像,他们全是少年英雄,而我只是个少年。 沈林薄稍低了头,一笔一划的抄那封急报,把自己千均万均的对百姓的思虑都融进去。我也慢慢地抄写,面对这种事还须怀有一些肃穆的心情。 宋丞相坐回案前,随手翻了各地的折子来看,再也不管我们在做什么。 沈林薄轻手轻脚地去翻架子上的书,捧着书细细的看,站着看累了就盘腿坐在地上看。我对着案前抄录好的那一张薄薄的纸发了一天的呆,想拿出藏在袖子里的没有雕完的木头出来雕两下也没有了心思。 我算是有点知道宋清平和沈林薄整日里在想什么了。 天下苍生果然很重。 宋丞相连午饭都是在案上吃的,一直到点灯的时候才揉了揉鼻梁,站起来原地踏了两下脚。 他看着我们看了有一会儿,似乎一时间想不起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缓了一会儿才道:“两位殿下明日便不用过来了,下月十六来交文章便好,若是想来看看书也行。”他又问我们:“两位殿下留下吃个便饭?” 于是宋丞相带着我们两个出了书房的门,我们出去时,宋清平也抱着书从史馆回来了。 宋丞相对他比对我们还要疏离些,他只问了他一句:“回来了?” 宋清平把书交给下人,然后朝宋丞相作揖:“父亲。” ==== 吃过饭后宋丞相就出门去散步,沈林薄收拾收拾回宫去了,我待在宋清平的房里,问他一些闲话。 我问他:“你也看了一日的书了?” “是,蔡史官教我从最早的史料开始翻起。”宋清平这时候正坐在书案前翻书。 我打开窗子,伸手去揪他院子里的竹叶:“你看春天来了。”风吹进来将宋清平案上的书吹得哗哗乱响,于是我很快就将窗子合上了。 又过了很久,宋清平才想起方才我说的话,他问:“殿下说我‘也看了一日的书’,殿下看了一日的书了?” “没有,我发了一日的呆。” 过了很久,宋清平才听见我的这句话,又说:“父亲让殿下做什么?” “看奏折。” 仍旧是过了很久,他说:“看什么奏折?” “定平二年江南水患的奏折,宋丞相让我和二弟一个月之后一人想出一个对策来。” 宋清平合上书,做出与宋丞相一模一样的揉鼻梁的动作。 我说:“宋丞相还说这个月我们都不用再来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一个月之后再来。你说我明日去哪儿?” “不如和我一起去史馆?”宋清平又重新翻开刚合上的书册,“去史馆看看前朝有没有这样的事儿,再看看那时候的君王是如何处置这种事的,殿下还可去问问几位年老的史官,看他们对当年的这件事有没有印象。” 我应了一声,又想起那时候在城楼上我答应了父皇在这一年要好好做事,便道:“宋丞相说不许你帮我。” “我不帮殿下。”宋清平温声道,“殿下已然有肩负起天下苍生的心思了。” 我梗着脖子辩道:“我没有。” 我最后肯定不会当皇帝,宋清平恐怕要失望了。 ==== 第二日我便跟着宋清平去了史馆,翻了很久也没能翻见有关江南水患的记载,更不要说是对水患的处置了。 后来还是宋清平凭着记忆帮我找了一些,一整日下来我净帮他扶着梯子,让他登高取书了。 其实水患常年都有,但是那个斥千万白银的水坝却不常有,还是在它建起的第二年就倒了。 若我是父皇,我能气得一拳把桌子给砸烂。纵是宋丞相也要拍桌子骂上一句“混账”。 可是他们两个现在一个整日里笑嘻嘻的,另一个虽不苟言笑,却也实在温吞,我想不出他们在几十年前是怎么处置这件事情的。 我想起那时候宋丞相拿出那张纸的表情,他很平静,扫了一眼确定是什么东西就交给我们了。 等沈林薄抄完了,把纸张还给他的时候,他也只是随手一折就把它重新塞进那本书里。 他是不是真的为这件事情生过气、发过愁,甚至还流过泪?我不知道。 我去问蔡史官,蔡史官对我说:“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帮师父整理史稿的徒弟,上朝时站在最末。只记得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全国都下了好大的雨,陛下连派了几个钦差下江南,一夜之间不知道斩了多少犯事官员,鲜血淋漓全流进了河道里。几个钦差走遍江南,将受灾乡县的情况一一记录,发回朝廷。后来还是连着半个月的大雨,陛下就率领群臣冒雨祭天,我站在队伍后边,也不知道暴雨里有多少大臣晕过去。” 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情,我甚至不知道定平二年江南发生了水患。 后来我还去问陈夫子,他却反问我:“他拿这件事给你们练手?”我点头,陈夫子又说:“要当时真是你们这帮人在位做事,可怎么办?不得亡国了?” 陈夫子说得对,我足足想了一个月也没能想出一个切实的法子出来。 我知道水患来时朝廷要斩贪官、要拨款赈灾、要安定民心,水患去时朝廷还要安置百姓、要预防瘟疫。 若是我、若当时真是我,我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那些官员后边牵涉到谁,也不知道户部有多少银子。 这不像摆弄木头,雕坏了还能重新找一块来。 我没想出很好的办法来,就在交文章的前一天晚上熬夜赶了一篇出来交差。 我若做了皇帝,指定是天底下最没用的皇帝。 第21章 这章宋清平怨我没有真心 我写文章的本事是宋清平教的。 倒不是陈夫子教的不好,是我当初不大愿意学。 这是很多少年人都有的臭毛病,总觉得这世上什么既定的东西全是不好的,总想着要把一切东西都革新变换。 宋清平笑话我:“殿下说写文章重在一个意境,既如此,又何苦用这个样式?既不喜欢,又觉得不好,非要破了它,何苦用它?” 后来宋清平教我写文章,写出来的东西只勉强入陈夫子的眼。 这回宋丞相要的文章倒是让我随便写了,我反倒写不出什么东西来。 二月十六的早晨我去史馆,先找宋清平帮我看看文章。 那时宋清平正站在梯子上伸手去够高处的书,拿着了一本就递给站在下边候着的学徒,我挥了挥袖让学徒忙自己的事情去,然后靠在书架边上等宋清平。 我双手举过头顶,捧着宋清平找来的书,活像被陈夫子罚站的模样。 宋清平又丢了两本书给我,最后爬下梯子来:“殿下这么早?” 外边的房间有很多的史官在翻书写字,拢共排了五列五行的桌子,因宋清平是后来的,他的桌子就在最后一个。 宋清平和我挤在一条板凳上坐着,我随手翻了翻他桌上的书,全是他抄过一遍又加了批的。他确是勤奋。 宋清平一边挽着袖子磨墨,一边问我:“殿下怎么有空过来?文章交了?” “没有。”我打哈欠,从袖子里拿出叠得齐整的文章给他,“我过来求你帮我看看文章。虽说他们不许你帮我——可我从来也没听过他们的话。” “那我帮殿下看看。”宋清平看了两眼,却转头对我说,“殿下昨夜没睡?” 我凑过去看,看见纸上的水渍和晕染开的墨迹:“那是我不小心打翻了茶,不是口水,你跟我一起睡了这么久,怎么连我睡觉不流口水都不知道?” 宋清平并不说话,又低头看文章,过了有一阵子,他才道:“殿下做得不错,还算周全。” “好罢,你这么说,恐怕宋丞相这一关我是过不了了。”我站起来准备回去了。 宋清平把文章叠好交给我,道:“殿下少一颗真心。” 其实我不大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总归不是什么好话,或许他是在拐着弯儿怨我什么。 于是我撩撩衣袍就准备走了:“估摸着宋丞相下朝了,我去交文章,过会儿再来。” ==== 我到宋府时正遇上沈林薄也站在门口,我想他大概是在等我。 他这个人总是很重礼数,他大概觉得我还没来,他就自己一个人先进去不太合礼数,而且容易显得自己喜欢显摆。 我说:“外边吹风这么冷,下回你早来了就先进去。”沈林薄想说些什么,大概是推辞的话,于是我说:“说不定我一时高兴今儿就不来了呢?那你不得在门口站一整天?” 沈林薄不说话了,我们两个便一前一后走进宋丞相的书房去。 宋丞相这时还没回来,沈林薄惦记着他书房里的书,拣了本好的就地看了起来。 我为了这篇文章一个月没怎么碰木头了,好容易得了机会,便从袖子里拿出新的小锉刀试试手,这一把是宋清平年节送给我的。 又过了一阵子宋丞相才回来,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先看看痴迷读书、浑然不觉的沈林薄,再看看痴迷木雕、浑然不觉的我。又缓过一阵子,才想起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两篇文章摆在宋丞相的案上,专等他开口说话。 我原是不怎么在乎的,若是宋丞相能大骂我一顿最好,这也能显示我确实没有什么当皇帝的才能。 可惜他没有。可他没有骂我,却反倒让我松了一口气。 这篇文章大抵像是我的一个木雕,它若卖不出去,总摆在铺子里,有时还招些骂,教我挺心疼的。 宋丞相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但我知道,他不会骂我,也绝不会夸我。 他说:“二殿下说的详尽,什么都想见了。太子殿下——不说真话。” 好么,他们宋家父子,儿子说我没有一颗真心,老子说我不对他说真话。这一对果然才是父子。 宋丞相问我:“太子殿下果然是这么想的么?” 我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东西来答他,便随口回道:“不是。” “既如此,太子殿下会想什么?若是太子殿下在定平二年处置此事?” “本太子以死谢罪。” 宋丞相点头:“这是太子殿下的真心话,下回的文章就这么写罢。” 感情他们父子是盼着我死?我想不明白,却只好点头称是。 宋丞相又道:“这回还是烦劳两位殿下各写一篇文章给我,还是定平二年江南水患的对策。不过得添上一条:定平二年西北匈奴犯我北疆,窥伺中原,北疆各城守军节节败退。时限是两个月。藏书阁、翰林院等地准许二位殿下随意出入,若是想跟着我去早朝也可。二位殿下可以问我任何问题,可以问我朝中有谁可以领兵,也可以问我当时军队状况。不过这些事情,陈夫子他们记得比我清楚,太子殿下或许也都问出来了。” 他一直知道我在问朝臣们定平二年的事情,我就差没问父皇,我怕父皇骂我投机取巧。 宋丞相却说:“陛下那儿我已经打过招呼了,有什么事儿也可以去问他,他会告诉殿下的。” 宋丞相现在连我在想什么都看得出来,我有时候怀疑宋清平也是这样,他们宋家的人好像什么都知道。 最后沈林薄留下看书,我去史馆找宋清平。 宋清平正一边抄书一边做批,我拍了拍他的肩,叫他挪过去点儿,我们还挤在一条板凳上坐着。 宋清平问起我的文章的情况:“父亲怎么说?” “他说我说假话。” “那殿下后来可说了真话?” “我说我‘以死谢罪’。” 宋清平握着笔的手一顿,墨迹一凝,就晕开小小的一块墨点。他把那张纸拿到一边去,又重新开始抄写。 我又说:“他又给我们出了题目,这次的期限是两个月。” “这次说了什么?” “说定平二年,江南水患的事儿再加上匈奴进犯,仍是问我该怎么办,要我写文章。” “殿下以为如何?” 我随手拿起桌上的檀木镇纸玩,随口说道:“不如我亲自领兵去北疆,打退了匈奴算我厉害,若打不退我也就死了,那算我以死谢天下苍生。” 宋清平听了这话立即就站起来,转过身去说自己要去找本书。 我们是挤在一条长板凳上做的,宋清平一站起来,长板凳的一边就被我压下去。我花了好一会儿才稳住自己。 得,今日宋家父子跟我有仇。因为我没有真心、不讲真话,就给我出题目叫我做文章,还想把我摔到地上去。宋清平谋害太子。 宋清平转头,伸手拉了我一把。 可等我问他要找什么书,想帮他找一找的时候,他就重新坐回位子上去了。他又不找书了。 我帮宋清平翻书研墨,磨着磨着自己就抱着砚台睡着了。一直到傍晚,旁人都走光了才醒过来。 宋清平的案上点了灯,他还在抄书。 我大约还没睡醒,便问他:“书上已经有了,还抄什么?” “记一份这时想的东西,日后翻翻也挺有意思的。这活儿越往后做越麻烦,因为看的书越多,想起来的东西也就越多了。” 这下我知道为何沈林薄特喜欢在宋丞相的书房里看书了,他看的也不是书,他是喜欢看宋丞相做的批。 我又趴下去睡,睡了一会儿就爬起来对宋清平说:“我方才做了个梦,梦见你和我说话。” 宋清平只是笑,然后把蜡烛端开些,省得我烧了自己的头发。 我愣了一会儿,又问他:“现在我是在梦里吗?” 宋清平却点头说:“是。我在梦里与殿下说话,现在不是定平二年,匈奴畏我国威,不会再进犯北疆,不须殿下亲临战场,更不须殿下以死谢罪。” “宋清平你疯了?” 他躲闪开我的目光,低头专心抄写,轻声说:“我再不许有这样的事了。” 这时候我算是醒了,也不便问他方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装作真以为自己在做梦,抛开不去管它,只问宋清平晚上想吃些什么。 宋清平合上书册,又吹熄了蜡烛:“前几日刚卖出去几张字画,我请殿下吃饭。” “算了罢,就你那两间铺子能挣多少钱,给你留下存着,用来盘下隔壁的铺子。今日赶圩,我们去城外吃一碗羊杂。”我看见天色已经渐渐暗下去了,“这时候出城肯定回不来了,那我们去书院睡一个晚上,对宫里说我在宋府睡,对宋府说你在宫里睡,明日一早我们就回来,没人会知道。” 于是我们就慢悠悠地往外走,到的时候碰见沈清净也在羊杂摊子上捧着碗喝汤,我从后边绕过去,然后坐在他边上,伸手拧了一把他的大腿:“公子哥儿一个人哟!” 沈清净捧着碗,看也不看来人,便道:“沈风浓你这个傻子。” “你坐过去点儿,给我让让位置。” 他一边往边上挪,一边抱怨:“这板凳这么长,你一个人非得占这么多……” 我突然站起来,长凳往一边歪去,沈清净还捧着碗就坐到地上去了。这时候连羊杂也顾不上吃,我拉着宋清平就跑了。等沈清净站起来我非被他弄死不成。 最后我们上山回书院去,我随口说:“陈夫子不会罚我们……” 这时我才想起,我们已经不在书院念书了,陈夫子也不会因为我们回去迟了罚我们背书了。 第22章 这章说到出游 回书院去的那个晚上,我和宋清平蹲在假山上说话。 我们没地方去,因为房间早就被新来的学子占了,这世上的任何东西,并不因为我是太子就被保存下来。 因为得罪了沈清净,他不让我们进他的房间去睡。三弟沈燕鸣早早的就吹了灯,这时候睡得正好,也就不好去打扰他,所以我们就蹲在假山上吹风。 我说:“宋清平,等到了明年这个时候,我就告诉你我一直瞒着你的一件事情。” 明年这个时候我就准备收拾收拾东西四海为家去了,所以我得告诉他我要出一趟门的事儿。父皇让我缓缓跟他说,我提前了一年预知他,大概算是缓缓的罢。 “那我也……” 宋清平大概想说自他落水之后,他中邪的事儿,还有他知道秋狩时我摔断了腿的事儿。 但我转头看他:“你说的话我就信,不用勉强,你说是做梦梦见的就是梦见的。” 他问:“殿下信神佛么?” 最好的回答应该是这样的:我不信神,也不信佛,我信你。 而且说这话时我还得深情款款的望着宋清平。 可是这样的话说起来怪肉麻的,于是我说:“就算我信神佛,你还能找个神或佛出来跟我说话么?他们既不能跟我说话,他们的话和你的话比起来,也就没什么可信的了。” “我是说,殿下信这世上有神佛么?” “我还以为你问我是信神佛,还是信你。”我想了一会儿,又说,“这么说罢,如果有个算命的说我的好话,那我就信,他若说我的坏话,那我就不信。不过若是算命的说我的好话,你说我的坏话,那我还是信你。” 我又不自觉说到之前我以为的那个问题去了。 宋清平不再说话了,我说:“我们下山去罢。今晚你我也风流一回,我们提着灯笼唱着歌儿下山去,下去的时候再吃一碗羊杂,吃完了摊子也就该收了,我们就蹲在山丘上看他们收摊。等他们都走了,我们就提着灯笼慢慢地走回城去。回去早了也不要紧,我们就找个避风的城墙角蹲着等城门开。” 宋清平笑我:“殿下这算什么风流?” 我挑眉看他:“清平儿想怎么风流?”说完这话我就手脚并用爬下假山,好容易才落了地:“这算是前朝风流,我们秉烛出游,穿着宽袍大袖在山林里边唱边跳,到了山下说不定还能遇上大善人赏给我们几个铜板。” 宋清平也跳下假山来,拂了拂衣袍:“殿下还是这样喜欢玩耍。” “走了走了。”我伸手揽他的肩,把他带着往前走,“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灯笼,我们就把书院门口挂着的摘下来借用一下,明早再差人还回去,总归现在陈夫子没法罚我们背书了。” 可惜我们在书院门口试了很久,都没能把挂着的灯笼给取下来,再加上书院新添了巡士,他们还以为我们是附近山上溜来玩儿的少年人,就拿□□指着我们,把我们给轰走了。 他们一直看着我们走出去很远才肯离开。我想要的灯笼也就没有了。 俗谚说十六的月亮才圆,这句话是不错的。月光透过枝叶缝隙洒进树林,将周围都镀上一层银白的光。 我指着月亮说:“宋清平,你看本太子送给你的灯笼。”我又朝空气中抓了一把,然后拉起他的手,装出把月亮放进他袖子里的样子:“现在灯笼在你的衣袖里了,捂严实了,不要把我送你的东西丢了。” 宋清平一笑,果真就拢着手,倒是生怕散了月光。 我先前很不明白,为什么古往今来的人看见月亮都容易想事儿,现在看来,我有些明白了。 月亮这种东西是天底下最干净的东西,它配得上你放在心尖儿的最好的那一点东西,什么情、什么爱、什么离愁、什么别恨,大约还有什么人。 唉,看来我真是有点疯了。 宋清平问我:“殿下用手指着月亮,怎么不怕天狗咬耳朵了?” 我想宋清平也是疯了,拿哄小孩子的话来哄我。 我笑说:“这儿倒是没有别人,也没有天狗,我不能咬自己的耳朵,莫非是你要咬我耳朵?” 仍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山风吹过来教人好一个哆嗦。我也就裹紧了衣服,拢着袖子走路。 我们是从后山下去的,一直走到山下,便能看见山后的那一条河。天气虽还是冷,但那条河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解冻,这时已经化得差不多了。水往前流,月光浮在水面上,像一条飘带似的在春风中流。 我们两个挨着河岸走,我走在外边,因为仍是害怕宋清平掉到水里去。 随着水流走出去一段,我便开宋清平的玩笑,道:“宋清平,你看你把我送你的月光撒了满河都是。” 宋清平看着我笑:“既如此,殿下想怎么?” 我又说:“你看看你那儿还剩了多少月光?” 宋清平倒是很听我的话,也不恼,有模有样的举起双手,撸起袖子来看,然后正正经经的告诉我:“都是清平愚钝,丢了殿下送的月光,只余三分还在袖中。” 我便忍着笑问他:“那这最后三分,你怎么分呢?” 宋清平伸手,在袖子里虚虚的抓了一把,然后喊了我一声:“殿下。”待我转头去看他时,他的手就在我面前晃了一晃,他拉了长音回答我:“这三分——我还给殿下,全散入殿下眼中。” 其实他这时候凑得近了,我的眼中不是月光,约莫是他自己了。 我没办法,只能装出正经模样来跟他说话:“不许造次。” “殿下方才还说今夜我们一起风流风流。”宋清平说起风流来,其实一点也不风流,还挺正经的。 ==== 这时走到山下临时搭建的街道上,灯火已经熄了大半,棚子也已经被拆去了不少,所幸卖羊杂的摊子还在远处,似是专等我们来卖出最后一碗。 今晚合该我们来吃一碗,因此也总有一碗是我们的。 羊杂摊子急着收摊回去睡觉,就催我们快些吃,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我们吃完,就让我们吃完了把碗筷放回原地,他下回来时再收去。 一个缺了口子一不小心能把人的嘴拉出一个大口子的碗,四支无论如何组合都没办法凑成一对的筷子。这样的东西放在哪里也不会有人拿走。 我们蹲在小山丘上吃一碗羊杂,吃一口就抬起头来看看哪些摊子熄灯走了,等到吃完最后一口,所有的摊子也都走了,只留下一些杂物。 我从前还在书院念书时总是溜下山来玩儿,但我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不像是他们走了,倒像是他们自夜色前边躲到了夜色之后。 我们把碗筷留在羊杂摊子所在的地方,然后继续往前走。 城门关闭着,远远的只能看见巡夜的士兵在城楼上走动,他们一行五个人,五个人照高低排着队,都拿着□□在城楼上行走。 他们的眼神倒是很好,一眼就看见了我和宋清平,齐刷刷的拿□□指着城楼下的我们,问我们是干什么的。 我不能说我是太子,因为太子这时候正在燕都宋府睡得正好。我也不能说我身边这个人是宋清平,因为宋清平这时候正在宫里睡得正好。我们总是这样去骗家里人,让两边的人都以为我们在各自那儿,他们也都放心得很。 我朝城楼上大叫:“我们是来燕都游学的书生,一不小心来早了。” 城楼上的人说:“那就等着罢,现在还没到开城门的时候,你们怎么不看看时间再过来?” 我回答:“往常村子里的鸡一叫就是天亮,没想到今天它发疯了!” “去那边等着罢,那边风小。”他们用□□给我们指明了避风的位置。 我和宋清平就在那个墙角蹲着,偶尔站起来跺跺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东边的山那边浮起来一道白的亮光。 士兵们的鞋踏在青石板的道上,发出很有规律的响声,他们开了城门,扛着□□站在两边,又朝我们喊,让我们快进城找个茶楼喝点热茶。我们反应迟了,他们还以为我们被冻傻了。 我和宋清平就进城去,走过还没有什么人的街道,去小皇叔那儿洗了把脸,又换了身衣裳。 小皇叔很是知道一夜没睡的人的模样,因为他自己也一夜没睡,我们去的时候一群新的乐师正抱着琴瑟从厅子里走出来。 我们与小皇叔说好,不许把我们跑出城外玩了一夜告诉别人,小皇叔连声说好。 之后宋清平去史馆,我还跟着他去。 一夜未眠对宋清平来说似乎并不算是什么大事,他还是认真的抄抄写写。我帮他磨墨,又帮他裁纸,然后一不小心就睡过去,最后墨也打翻了,纸也压皱了。 我醒来时仍是傍晚,宋清平的案上已经点了灯。 我问他我们是不是在梦里,他这回倒说不是了。 我又说:“我是说,昨天晚上我们跑出城外去玩儿,又在城墙底下蹲了半夜,简直就像是一场梦。” 宋清平伸手揩去沾在我脸上的墨迹。 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小皇叔只知道我们出去玩儿了,却不知道我们究竟做了些什么。 等到卖羊杂的下回来把碗筷给收走了,他生意一忙,很快就会忘了这件事儿。 再等我和宋清平都忘记了这件事,那这天晚上的月光和霜就真成了一个梦了。 可是月亮又不是我的,我又能把月光送给谁呢? 第23章 这章说到相思 今年的三月春猎我没跟去,留在燕都城写文章。 宋丞相领着一众文官和我们立在燕都城城门外,送车驾出去,一直到车队走出去很远他才带着我们回去。 我从前没有这样送过他们去春猎,似乎也没有站在原地,然后看着别人走远的经历,这倒是很新奇。 他们临走的那个傍晚,我们聚在重华宫喝酒。 所有人一溜儿排出去,坐在重华宫的走廊前,院子里的花树开的很盛,风吹过,花瓣飘落下来,附着在鞋面,再晃一晃就掉了。 我们只有两个酒壶,宫里给我和沈林薄每人的份例是每人每月一壶酒,这两壶酒就是我们三月的份例。 两个酒壶姑娘家们合用一个,我们男人用一个,两个酒壶分别从两边传过来,再从中间传过去。 酒过了好几巡,所有人面上都发起热来,便散开些坐。 又传了几次,酒壶再传到我手上的时候已经空了,因为是沈清净把酒壶递给我的,我便伸手掐他:“你这个臭酒瓮子怎么不为后边人想想?” 沈清净打了个酒嗝,白我一眼,随后装醉,靠在三弟肩上睡去。 皇姊隔得远远的,却探出脑袋来,笑道:“到时他们喝醉了回不去,就去占你的床睡。” 我看见皇姊手里拿着的白玉颜色的小酒坛上沾了一点儿女儿家的口脂,浅浅的红,像院子里的花。 于是我也笑,却并不知道笑什么,又伸手去弄沈清净鬓角的发,说:“诶,你都醉成这样了,晚上跟我一起睡啊。” 沈清净醒过来,也是笑着的:“去你的罢,谁跟你一起?我又不是你房内人。”我从前跟他说宋清平是我房内人,我都快忘了,他倒是耿耿于怀。 沈清净说完这话就站起来,晃悠了两步走到花树下边,歪着身子伸手去攀团着花的枝子,略带了醉意朗声道:“小爷我要醉卧花丛。” 他又往后一倒,靠在花树上,震落下花瓣来落在衣襟上,也自飘入衣领,最后被他反手捏出来。 我随手捻起宋清平衣角沾着的花瓣,丢进酒壶去:“他喝酒喝傻了,由他去。等会儿托人给小皇叔送信,就说让小皇叔给我们带酒来,他不带酒来我们就不让他接儿子回去。” 又过了一会儿,我们便喊话说傍晚树下露重,让他过来坐着。 我对皇姊说:“皇姊,这回去九原,你记得替我向魏檐还有九原的宫人问好。” “亏得你没忘了人家年节给你带了东西。”皇姊在袖子底下绞着手指,“不过魏檐住在马场,又要读书,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见到。” “见不到就罢了,明年春猎我亲自去寻他。” 皇姊不再说魏檐了,她问我:“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去九原的时候给你带。” “没有,九原我都去了这么多回了。”我想了想,最后说,“若是皇姊得空去山上四处走走,帮我看看河边一株桃花开得好不好。不过我想它那病歪歪的样子,大概是开不了什么好花的。” “我若是碰巧遇见了就帮你看看。” 我又捻起宋清平衣袍上的花瓣:“不过我想,民间有句话说:好碗容易摔碎,好花容易冻死。它若不开好花,倒也对。” 又坐了一会儿,大家都说喝酒喝的不尽兴,想要出宫去找酒喝,我们正要起身时却听见外边传来一声“陛下驾到”。 天知道父皇是什么时候收到我们在重华宫聚众饮酒的消息,他倒不会特意赶过来骂我们一顿,我们从前在梅园喝酒被他撞见过,他还和我们一起吃过两杯,但这回我们正要出宫去,实在是不便再带上他。 于是我们都转头看看身边的人,未等谁说一句话,我们就一起从重华宫的后门跑了。 因吃了酒,我们每个人跑起来都不大稳当。风又吹起衣袍,席卷着院子里花树的香气,再等我们拐过一个拐角,那香气便消失不见了。 绕了一个圈子走出宫门,好容易走出来了,我们却不知道该到哪儿去。 小皇叔仍把我们当小孩子看,不许我们喝酒,我们若是浑身酒气地去找他,他指定会把我们送回各家去。 宋府与陈府便不用说了,宋丞相与陈夫子不仅会把我们送回去,还会把我们臭骂一顿。 李别云家倒也凑合,我就是害怕自己一旦醉了,对着他们舞刀弄枪的不太好,要不就是他们先醉了,然后对着我舞刀弄枪的。 几个人在宫门前一溜儿蹲着,蹲了一会儿,沈清净倒是想起来一个地方,一拍脑袋说:“不如去太子爷府上?” 我说:“你傻了?我们刚从重华宫出来。” “小爷是说你明年住的太子府,我前几日经过的时候看有几处修的还挺不错的,去的时候在路上买几坛酒,足够了。” 这时我才想起我明年开府,宅子是原先父皇当太子时住过的宅子,工部在安排人修缮,到了明年我就可以住在里面了。 我没去看过,也根本没想过这件事儿。 这时有人问:“谁带了钱?” “既然是去我府上,那我请你们喝两盅。”我一边应着,一边伸手去摸衣袖,最后摸出来一个木雕,“我现在去把木雕卖了,你们就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所有人都笑说谁等得了,又都伸手去摸袖子,因为是临时跑出来的,也就没带钱在身上。 我挥了挥手让他们先走,等会儿我买了酒再跟上去。 皇姊笑道:“你真去把木雕卖了?怕是等到明日你也不来。” 我推着他们走出几步,却将宋清平留下来了,待他们走出有一段路,伸手去搭宋清平的肩:“扶着我点儿,你往前看,不许看我。” 宋清平站得直直的,一面往前看,一面抿着唇憋笑,他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仅有的一点私房钱全藏在鞋底,拿出来的时候我自己也有点嫌弃。 买酒的时候我问宋清平:“你怎么不说帮我出钱?” “怎么好抢了殿下的风头?” 其实道理也是这样,若宋清平说要帮我出钱,我指定要恨他。 我们有时候黏在一起分也分不清,但有时候又分得很明白。 等走到了我才知道,原来太子府就建在宋府对面,门关着,他们就全站在门口等我们。 “前几日我还说谁这么有钱,在宋府门前修宅子。”我那时对宋清平说这句话时,压根没有想过这宅子是我自己的。 已经是晚上了,没一个人。我翻墙进去放他们进来,我不知道有这所宅子,也就没有钥匙,只能这样给他们开门。 宅子进去的空地上还堆满了木料,等走进去了,便看见一条道的刚栽了没多久的两排花树,垂着枝子,开细细小小的花。 再没有别的地方去,我们就在花树下边坐着,也算是让沈清净再醉卧一次花丛。 沈清净靠着树道:“你这太子府他们修的还不错,等明年我们就在这儿过年,也算是给你的新宅子过过喜气。” 我提着他的衣领把他给拉起来:“你别靠歪了我的树,刚种下去没多久你就忍心靠上去。” 几个人又喝了点儿酒,很没有模样的打了几个酒嗝,才推说不喝了,恐怕再喝下去就得醉倒了。 酒正酣时,大家的话却少了起来,我们总聚在一起,什么话也说过了,所以这时候话少些。 我站起来:“有些醉了,我们去随处逛一逛,也醒醒酒。” 皇姊和李别云拉着我的袖子,把我重新拉回地上坐着。 皇姊戳我的额头,道:“你傻了?这宅子你怎么能现在看?我们也不能看,都得留着明年再看。” “原来如此,我醉了。明日你们还去春猎,那就早些回去罢。” 于是一行人便出了太子府,轻轻唱着歌,仿佛燕都城里常见的醉酒大汉,他们也总是勾着肩搭着背,哼着不成调子的乡音在街上走,几乎占掉一整条街道。 经过李府时,李别云回去了; 经过小皇叔府上时,沈清净回去了; 再经过陈府,晚照姑娘也进去了。 沈林薄估计有些醉了,双手死死的扒在陈府门口的柱子上,拉他都不走,非在陈府门口唱歌,说好的唱完一首就跟我们走,结果抱着柱子把一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皇姊等得急了,站起来就要去找晚照姑娘来,让晚照姑娘开口让他走。 结果皇姊才站起来,陈府的门就开了,晚照姑娘手里拿着一块帕子朝他挥手,因为喝了酒,脸红的厉害。沈林薄不唱歌了,双手搂着柱子顺势就滑下去了。 他又醉了。 他们两个是年少的情意,但究竟是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 大约是晚照姑娘南下探亲那一回,她乘船,沈林薄在岸边策马,送船送出去好远。 后来沈林薄回燕都时听见零星的谣言,说晚照姑娘是南下去见自小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君,于是他又跨上马追出去。最后得了她一句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不是,骑马又掉头回来,把马累得半死。 少年人总是这样。沈林薄平日里老成的很,这时候才显出一点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来。 沈林薄抱着柱子滑下去那一下,倒是把晚照姑娘给吓坏了,一只脚已然跨过了门槛。 我上前去把沈林薄拖走,他这时候太狼狈了,怎么好意思让喜欢的姑娘家看见?若是明日他想起来自己闹了这么一出,在姑娘面前出了丑,而自家兄长还不拦着他,他指定要恨死我。 于是我对晚照姑娘道:“歌唱完了,我把他带回去,你放心,一定把他好好的带回去,但是你再不进去陈夫子就要提着刀出来砍人了。” 沈林薄踉跄着步子往回走,我与宋清平扶着他,正赶在宫门落钥前回去了。 先将沈林薄与沈燕鸣送回去,沈林薄又醒过来,抱着柱子唱歌,有时候又拿脑袋死磕柱子。 相思是很折腾人的。 最后将皇姊与二妹妹送回去,她们站在阶上,让我们回去时再去看看沈林薄睡了没有,别又抱着柱子唱歌了。 我口上应着,但其实自己也已经醉的不行了,宋清平扶着我,我又扶着墙,我们慢慢地走回重华宫去。 回去时看见院子里两个酒壶还放在走廊上,我扑过去一瞧,两个酒壶都已经空了。 心里苦闷,我也学着沈林薄的样子,抱着花树,一边簌簌的摇树,一边唱歌。 我从前不知道这样唱歌还挺自在的,相思还真挺不错的。什么时候得了机会,我也去陈……不能去陈府,我会被陈夫子和沈林薄提刀砍死的,陈夫子或许还顾忌着我是个殿下,不能完全杀了我,能给我留半口气,沈林薄就不一定了。 我去宋府唱歌,等宋丞相出来想赶我走,我就跑到太子府门口,他还管不了我在自己家门口唱歌。等他走了,我再去宋府门口唱。宋清平不能像晚照姑娘一样捏着帕子朝我挥手,他大概会说我喝醉了,然后把我带回房去。 我转头对他说:“你等我唱完这一曲就跟你回去。” 其实我唱歌唱的不好听,容易走调。宋清平能教我骑马,能教我写文章,但是唱歌这事儿他是真的教不了我,他能勉强听我唱下去,我还挺高兴的。 第24章 这章说到宋清平发疯 果不其然,第二日春猎他们全都起迟了。 皇姊她们坐在马车里朝我们挥手,晚照姑娘也拿着手帕跟我们招手。 沈林薄全然不记得自己昨天晚上做了什么事,大约是喝醉了还有些头疼,捂着脑袋皱眉。 我与沈林薄、宋清平都没去春猎,这回的少年队伍里只有沈清净和三弟沈燕鸣,小皇叔仍和他们一起。李别云将头发束得高高的,扮作男妆,也混在他们中间,这样看来队伍里人也不算少。 其实我还挺喜欢春猎的,春猎说是打猎,但因为春季万物方才复苏,不能放开手来打猎。我打猎不行,春猎又规定我们不准多打,我就有理由满山去逛。 等到车队走出去看不见时,宋丞相才带着我们进城去。 夹道出来观礼的百姓也准备回城,我去年说他们还只把我当做小孩子看,今年仿佛就不是这样了。 我听见他们这样说: “太子殿下今年没去春猎呢,是病了么?我回去给他烧香祈福,小孩子吧,就是容易得病。” “太子在朝里做事了,肯定是留下来和丞相一起监国了。你没看到,朱雀大街上的太子府都在修了,太子的外公岭南王从岭南运了一船好大的木头来做房梁。听说岭南王正在深山野林子里捉一条七色鹿给太子做贺礼呢。” “诶哟,太子都快十六了?他出生时我给菩萨烧的香好像都还没灭哩,他就十六了。” 我在民间百姓的传说中也长大了,再之后的春猎秋狩他们也要送我花了。 宋清平唤我:“殿下?” “诶。”我转头问他,“昨日我们去太子府,你有没有看见太子府用好大的木头来做房梁?” 宋清平摇头:“殿下怎么这么问?” “我就说,前儿个年节岭南送来的木头就那样一小块,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儿还给我送房梁?”这么说也实在不好,仿佛我专等着岭南的木头似的,于是我又说,“你记着这件事,等明年去太子府时你提醒我看看有没有岭南的木头做的房梁。” 宋清平便应说:“记得了。” 这时候我们应当回宋府去。 春猎秋狩时各地送来的奏折全权由宋丞相处置,父皇还在宫里设了书案给宋丞相用,但是宋丞相不去,还待在自家书房里批折子。遇见什么大事,等处理好了就派人去九原通报一声。 今年春猎,宋丞相预备趁这个机会带我们三个人一起看看折子。 他从来不避讳我们,随手就抽了一叠给我们随便看。那一叠奏折里没什么大事,全是请安折子。 山东知府记错了父皇的生辰,现在就写折子来,贺他生辰快乐。 江南知府邀请父皇南巡,在奏折里大大描述了一番江南美景,洋洋洒洒,整千余字,很是风情,若冠上《江南赋》的名字,肯定能在整个燕都城传抄开来,还能加到士大夫们编的文集里去。 河南总兵说要来看看父皇,言辞之恳切令人动容。宋丞相说他今年已经上了两三道这样的折子了,都说要来燕都。 我说父皇怎么能在书房看一天的奏折,原来他每天就看这种有意思的折子。 宋丞相又把这些奏折拿过去看,一折一折都回复了。 其实山东知府早就应该告老还乡了,他一直想回老家种地养鸭,但是父皇不许,强留他继续做了好几任的知府。他没办法,为了表示自己真的老了,就假装记错了父皇的生辰,希望让父皇觉得他是真的不中用了,顶好一生气一挥袖就把他给送回老家去。 江南知府从前是教导父皇的夫子,被父皇气走之后才去江南当了知府。自从父皇当了皇帝他就很不放心他,害怕这个皇帝会把百姓和国家弄垮,就一直在试探他,若是父皇一高兴,批了折子说自己马上准备南巡,他就会写折子来把他臭骂一顿,说他好不顾念百姓,整天净想着劳民伤财的事情,他若来了他第一个就把他给打出去。 河南总兵从前是给父皇牵马的,后来才提拔上来,调去河南后一直都很想来看看他。但是父皇觉得太远了,就不让他来,还专门写信批评他很矫情,说他简直不是军营里出来的。 我们陪着宋丞相看了一上午这样的奏折,倒是很有意思。 我想日后我给做了皇帝的沈林薄写奏折,对他说:“二弟——这里写错了,用墨涂黑。咳,陛下,最近有没有心思修个新宫殿、打个新家具?” 结果这封奏折没到沈林薄手里,却落到了宋清平手里。 宋清平看着奏折笑了笑,然后很无情的批回:“不必。” ==== 皇姊他们走了十天,我们在这十天里就跟着宋丞相批奏折。 这天傍晚,我们还在宋府书房里,宋丞相正捧着北疆来的奏折看,似乎是入了神,一时半会儿也反应不过来该用晚饭了,于是我们整理好东西就悄悄退了出去。 十天,马上就是第十一天。 我用手肘碰了碰沈林薄:“诶,二弟,你晚上有事儿吗?” 沈林薄摇头,还不知道我要他做什么。 “那我们现在去九原。” “去……九原做什么?” “去找晚照姑娘啊——”我迅速改口道,“你去找晚照姑娘,我和宋清平去看看九原的桃花树。” 沈林薄一噎:“我去……” 我瞪他:“你想什么?当然不是让你们单独见,你这个人看上去不怎么说话,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没……” “春猎得一个月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过一阵子你就忙着写宋丞相的那篇文章,就更没时间出去了,趁着今晚我们去一趟九原,快去快回。我们走小路,快马加鞭,来回一趟用不了一个半个时辰。趁现在还能出城,再等一会儿就出不去了。” “我……” 我清了清嗓子,悄悄对沈林薄说:“十天。你看天,马上就十一天了。”天边有一点儿夕阳余晖,正渐渐沉下去,我掐着小指,问他:“有没有一点思念?” 他很不情愿的点头:“有一点儿。” “九原山上不好走,姑娘家的摔了怎么好?万一车马劳顿,姑娘家的吃不下东西瘦了怎么办?有没有一点担心?” “有一点儿。” “九原行宫那个魏檐,人长得又俊俏,又饱读诗书,又温和,又懂礼。你现在是不是更担心了?”说实话,我说这话时觉得挺对不起魏檐的。 沈林薄往前走了两步,顿了一顿:“走罢,我们去九原。”他一说完便很快走出去了。 宋清平问我:“殿下何苦这样逗他?” 我摆手:“你不懂,我这个傻弟弟不开窍,他明年就选妃了,我得替他打点打点。” 宋清平笑道:“殿下怎么不替自己打点打点?” “我没什么可打点的,我明年就……”我一高兴就差点把事情说漏了,我是预备着缓缓跟宋清平说我要走的事儿的。于是我搭着他的肩膀往前走,“我们快去牵马,二弟该急了,我方才不该把话说得这么急,魏檐要知道我暗中给他树了个二殿下做敌人,他肯定要恨死我。” 过了许久,我又说:“方才说什么来着?说我没什么可打点的,你不是有一个妹妹嘛,我娶她。” 其实宋清平根本没有什么妹妹,他们家就只有他一个孩子。 他果然也是这么说的:“殿下记差了,我没有妹妹。” “堂妹表妹总该有吧?” 他今日仿佛净跟我作对似的,笑道:“也没有。” 我一时嘴快,便满口应道:“那我就娶你。” 这话一出来,我们两个人都愣了一阵。 若我身边的是个女子,她听见这话会有两种反应,第一种是她跺一下脚,然后笑着扑进我怀里,抓着我的衣襟骂我讨厌;第二种是她扇我一巴掌,骂了我一声“流氓”,然后转身离去。 但是宋清平他不是个姑娘,我说我要娶他,算是对一个男子天大的羞辱了。 虽说古人总喜欢拿夫妻关系来比君臣关系,什么香草美人、画眉深浅全是说这个的,但是这种话只能在私底下悄悄的写诗来说,不能当面说开来。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但还是得硬着头皮解释:“你不是说你们家没别人了,所以我说我……”后边两个字连我自己也听不见,我继续说:“大概也没有什么错……” 宋清平骂我:“殿下又发疯。”他这回大概是真的在骂我。 我点头,顺着他的话:“对,又发疯呢。” 宋清平盯着我看了有一阵儿,没等他开口,我便抢着开口:“你莫生气,我真是发疯了,你要是还生气那就换你……” 宋清平还是瞪着我。 “那你不想就算了,我给你赔罪,你千万别生气。” 我们得到城外的小马场去牵马,到的时候这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道上烟尘滚过一滚,那是沈林薄正骑着马飞奔过去。 “他别一着急跑错了路,到时候跑丢了也不知道去哪儿找他。”我策马追出去,其实是不太好意思再和宋清平单独待在一块儿,和他待在一块儿,我没办法不去想别的东西。 结果我追上了沈林薄,宋清平却没跟上来,沈林薄等不及,一扬鞭就又冲了出去,我看着他走对了路,就不再管他,晃晃悠悠的骑在马上,等宋清平追上来。 宋清平的马术比我的要好,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他来得慢,等了很久也不见他赶上来。 我以为他走错了道,想回去找他,才一转头却看见他就跟在后面。 我没想到他的马走在土路上是没有声响的,或者他是刚刚才追上来的,总之他跟在我身后,一声也不吭。 我问:“你去哪儿了?” 宋清平驱马上前,与我的马匹并排走着,这时我看见他的头发也乱了,衣袖也划破了几道。他喘着气,垂眸道:“走错路了。” 他这模样实在不太对劲,于是我放眼望向四周:“这附近又有刺客吗?你又和他们打过一场了?我不会又掉进坑里摔断……” 他应道:“不是。” “那你撞到树上了?你什么事儿想不开撞树去?可是你这马又没什么事儿?” 我还想说话,宋清平也一挥马鞭骑着马冲出去了,仿佛九原还有另外一个晚照姑娘正等着他似的。 他有点怕我?其实我可喜欢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晚吟的营养液! (我第一次在有话说打出这样的话!!!要是打得不对麻烦指出_(:з」∠)_哭辽!!!) 对了,我想问一下如果我把文名改回《燕都旧事》大家还会爱我吗?_(:з」∠)_ 第25章 这章讲到沈林薄探陈姑娘 我们赶到九原行宫时已经是深夜了,沈林薄先到,但他徘徊在行宫外不敢进去。 我把马拴在墙外的树下,撸起袖子准备攀墙:“走罢,我们翻墙进去,谁也不要惊动。” 沈林薄没怎么玩过这些小把戏,不过学起来还是很快的,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站在墙的里面了。而且他丝毫不记得他的皇兄怕高。 宋清平也翻上墙去,然后朝我伸手,我也朝他伸手,不过抖得厉害。 “殿下闭上眼。” 宋清平还没来得及拉我过去,沈林薄就在那边轻声道:“等等,有人来了。” “那你找个地方躲一躲。宋清平,你先下来。”反倒是我拉了一把宋清平,把他给拉下墙头。 我也不知道我们三个人究竟是怎样落到像贼一样的境地的。 我恍惚听见李将军的声音,他让士兵们好好巡查,还说休息了就请他们喝酒吃肉。 又过了一会儿,沈林薄在墙那边说:“皇兄,宋公子,你们过来吧,李将军知道了。” 于是宋清平仍然爬到墙上去,然后把我也给拉上去,他还是说那句话:“殿下闭眼,不要看。” 宋清平又跳下地去,我也闭着眼睛跳下去,但他没能接住我。 大概是还生气我对他出言不逊的事儿,他就故意让我摔一下。 这事儿我不冤,终归是我犯了错,他生气也是应该的。 亏得我摔到地上时,宋清平还伸了手想要揽住我,看来他这气也不是很足。 李将军拍着大腿,大声笑话我:“这么大个人了,连爬墙都不会。” “我就是怕高,其他做什么都行。”我爬起来,拍了拍衣上的灰。 李将军又问我们:“你们大晚上的过来做什么?若不是我一向喜欢捉活的,你们早就被一刀砍了。” “我们过来……” 我不能说是陪沈林薄过来看晚照姑娘,李将军和陈夫子的交情一向很好,他们要是知道三个男子大半夜的不睡觉,为了来看晚照姑娘,骑了近一个时辰的马,还做贼似的翻墙过来找她。不用陈夫子吩咐,李将军就先把我们砍死埋了。 我们也不能说是过来找朋友们玩儿的,大晚上的有什么好玩的?这个理由很容易就被人识破,而且就这个理由,李将军一定转头就把我们扭送到父皇面前。说好的不惊动别人,到最后连谁都惊动了,也连累沈林薄见不到晚照姑娘。 “我们过来……”我抚掌,“宋丞相让我们交一篇文章,时间很紧,明天就要,我们写不出来,就连夜过来找魏檐帮忙。” 李将军眯着眼睛看着我们:“你们写不出来文章?”他又看了两眼沈林薄和宋清平。 我又忙道:“我!只有我写不出文章,要是他们两个帮我写,宋丞相肯定就看出来了,所以我们过来找魏檐。” “行了,你们去罢。”李将军一挥手就让我们离开,“那你们今晚不是睡不了了?现在的年轻人真辛苦,你们跟着丞相好好学。” 我们都回过头来朝他拱手。 春猎时皇姊她们总住在一起,也很好找地方。看看哪儿的院子里既有花儿粉儿,又放了兵器的,那就是她们住的地方。 花儿是姑娘家们戴的,兵器是李别云的,若是有宵小之徒闯进来,李别云一翻窗子出去,拿起兵器立即就能把他们打趴下,没拿兵器的话她能在三招之内把他们打趴在地上。 房里还亮着灯,想来是她们几个人又秉烛夜谈了。靠近时果真也能听见她们说话笑闹的声音。 我们悄悄摸过去,在十步之外停下,预备用小石子敲她们的窗子,引她们的注意。 方才丢了一个石子过去,就听见里边李别云说:“什么声音?” 她们便笑话她多疑,听见什么都觉得不对劲儿。 我还要扔一个石子过去,沈林薄却对我说不用了。 “不必了,不必见了。”沈林薄顿了一会儿,然后对我拱手,“多谢皇兄。” 我这个傻弟弟啊。 我说:“早知道先给你灌些酒,你不记得,前几天你吃了酒,在陈府门口唱歌,唱了一遍又一遍,拉你你都不走。” 沈林薄脸红了。 不过既然沈林薄都说走了,我也就拉着宋清平预备回去了。 沈林薄又说:“这时候回去还进不了城门,不如我们去看看魏檐。” 我不能暗地里就害了魏檐,于是我对他说:“之前那句话是我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更别对魏檐产生什么敌意。我是为了教你对姑娘家要多关心关心,不要总把别人晾在一边。” “我知道了。”沈林薄点头,过了一会儿,还是说,“我们去看看魏檐。” “你这个傻小子在这方面开窍还是挺快的,跟你说别的什么也听不进去。”但毕竟是我撺掇着沈林薄过来的,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他不管,“走罢,我知道魏檐住哪儿,我带你去。” 本来是对李将军撒谎,才说我们来找魏檐的,结果我们真去找了魏檐。 敲门前我再三嘱咐沈林薄:“那句话真是我胡说的,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别无缘无故牵连魏檐。” 魏檐房里还亮着灯,他这时正披着外袍看书。 我领着人半夜来打搅他,还在背后说他坏话牵连了他,实在是很对不住他,所以一见面就朝他拱手:“对不住了,对不住了。” “几位怎么这时候过来?”魏檐把我们让进房间里。 “我们本来是过来找人玩儿的,但是沈……”我想说沈林薄临时就退缩了,但是转念一想,这样讲对我这个弟弟的皇子形象影响很不好,便改口道,“但是没想到他们都睡了,我是说沈清净和我三弟,他们都睡了,我们没好意思打扰他们,看见你房里还亮着灯,就过来看看你。” “劳殿下还记挂着我。” “客气客气,都是朋友。”我摆手,一转眼看见皇姊赏的盛雪水的那扇盘子摆在案上,我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我还是个很通情达理的太子。 “三位公子一路赶来,想来都饿了,我去厨房弄些吃的?” 我转头看沈林薄与宋清平,但他们都说不饿。 魏檐的房间很简单,连三张凳子都找不出来,我们三个人只能并排坐在床边和他说话。 我想想还是觉得很对不住魏檐,便连声对他拱手:“实在是对不住,对不住。” 魏檐不太明白个中缘由,还以为我是因为深夜来拜访他觉得不好意思,便也朝我拱手:“太子殿下不必客气,总归我也还没睡。” 又待了一会儿,外边传来打更的声音,我们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站起来向他告辞,又一起抱拳祝他金榜题名。 我们借着夜色,仍从围墙翻出去。 这回翻墙时宋清平终于接住我了,上上回翻墙时,我们从小皇叔府里翻出来,他就没接住我,害得我一脑袋扎进雪地里。 这回他既然接住我了,我想他就是不生气了。 回去时沈林薄就不急了,不紧不慢的驱着马和我们一起走。 我问他:“你都到门口了怎么也不见一见人?又不是你们单独见,所有人都在呢。” 沈林薄温声道:“那时候若去见她,她反倒不好意思。” “你是说怕姑娘们没上妆不好意思见人?” “皇兄你这样说话是会被姑娘们打的。” 我不知道姑娘们想不想打我,但是现在沈林薄肯定想打我。 我又说:“你倒是事事为她考虑得很好,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懂呢。” 沈林薄直起身子,又朗声道:“我懂,我自然懂。”他又说:“皇兄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也长恨不能与陈姑娘常待在一处,也常怕陈姑娘不明白我的心思,可我不能说,也不能与她常待在一处。我们是自小一起玩闹的情分,就是现今常在一起玩闹也没人敢说些什么。可正是因为我们是自小的情分,我便更得为她考虑,不能让她难做。我不能只为了我自己的私心。” “亏我还以为你傻呢,想不到你倒是考虑得周全,也有担当。”我摸鼻尖,“我真是没事替你操什么闲心。” 他笑:“皇兄还是孩子心性。” “不许造次,你怎么跟皇兄说话的?”我道。 我先前说,我二弟大概是挺恨我占了太子的位置,其实我说错了。少年一腔热血全化□□意倾注在谁的身上了,哪里有闲心去恨别人? 明年六月,沈林薄也得开府,到那时他的一桩大事就解决了。不过那时候或许我就不在燕都了,到时候自家弟弟加冠开府,还要选妃娶亲,而我这个做兄长的却在天南海北,什么也不管,实在是不像话。 我又一向觉得他傻,他念书的时候不傻,其余时候看上去都挺傻的。所以我才想帮他把这件事给定下来。 方才听他这么说,我想大概我是多虑了,有这功夫操心二弟的终身大事,还不如想想怎么把宋清平给哄好呢。 这时宋清平骑在马上,一句话也不说。方才跳墙时他接了我一把,那模样分明就是不生气了,可这时候他又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来的时候他弄得那一身狼狈究竟是去哪儿了,总不能真是一时失神跑错了路,钻进树林子里叫树枝勾破了衣裳、弄乱了头发。 那他到底为什么失神呢? 我喊他:“宋清平!” 宋清平就抬头看我,然后又躲闪开目光,回了我一声“殿下”。 我佯怒道:“快走,不许走神。” “我没……” 没等他辩驳,我便说:“你看你那眼睛里那是什么?” 他反问我:“是什么?” 我回说:“你凑过来些我给你看看。” 他不理我。 第26章 这章宋清平加冠 四月时我将文章交给宋丞相看。 沈林薄又聪明,又勤奋,所以写文章写得好。 世上固然有那种聪明到了极点,不怎么好好学都能做好事情的人,但这种人实在是很少,我自己心里很明白,我在做文章上不会是这种人。 宋丞相将我们二人的文章都看过几遍,也并不说好坏,看哪一篇都只是笑着点头。 宋丞相把那几页纸收起来:“下回我带进宫去,给陛下看看。做的都好。” 于是我与沈林薄都朝他打揖,表示多谢他这几个月的教导。 宋丞相又道:“我哪里教了你们什么?还给你们出了这样的难题——二殿下我不知道,不过太子殿下在私底下抱怨我,我知道。” 天地良心,我就是前几日做不出文章来,悄悄向宋清平抱怨了几句,我和他说话的时候就站在宋府院子里,没有想到那时候宋丞相正从不远处走过。 我还是保持着作揖的动作,没敢抬头看他:“对不住,对不住。” “我再给二位殿下出题。后来我想,先前给你们出的题太大,你们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下一个月,请二位殿下专为江南贪腐做文章,不必理会水患或是北疆,专管贪腐便是,规矩还是原先的规矩。”宋丞相捋胡子,笑道,“不如我们再添一条规矩,二位殿下可在书上封侯点将,要书上哪位皇帝的大臣来办事都好。总归我们是写文章,不拘什么,只要能把事情办好就行。” 我与沈林薄再朝他一揖,最后一起向他告辞,走出书房。 沈林薄回身关上书房门,然后唤我:“皇兄?” “怎么?” 他一张口就夸我,夸得天花乱坠:“皇兄天资聪颖,深藏不露。” “哪里?” 我是问话,但是沈林薄以为我在谦虚,他就说:“皇兄不必谦虚,能得宋丞相一个‘好’,想来皇兄做的文章不差。” 他这个人实在是很疑心,一点都不顾念我前几日陪着他连夜跑去九原找人的情分。 “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做文章,想什么?”我想伸手搭他的肩,但是想想,最后还是缩回了手,“你是不是想让宋丞相多夸你两句?等着啊,我进去跟他说一声,求他写一封文章夸夸你。” 宋丞相在门里面朗声道:“二位殿下做的都好。” “他的耳朵实在是很好。”我把沈林薄拉得远了些。 沈林薄道:“皇兄,我想说,我不会在暗地里使什么诡计,我会堂堂正正的坐到你的位置上去。” 我这个傻弟弟啊,怎么会有皇子大大咧咧的对太子说,总有一天我会到你的位置上去?谁管你是堂堂正正,还是偷偷摸摸的? 若此时当太子的不是我,而是别人,他早就被太子当场掐死了。 我语重心长的嘱咐他:“这种话不要被别人听见了。” 他接话:“特别是宋清平。” 我还没想到宋清平,他倒先帮我想到了。 我继续说:“没错,我是很支持你努力实现自己的理想的,但是宋清平可能会不打一声招呼就帮我清理门户。他最近开铺子挣了钱,随便出一点钱,到江湖上找几个刺客,你就得准备去跟阎王爷抢位置了。” 沈林薄笑了,他又道:“我就是想让皇兄知道这件事,从前是我看轻了你。” “现在也别太看重我。” 反正太子之位迟早是他的。 他却说:“皇兄总是说笑,小孩子心性。” 我咳了一声,佯装正色道:“不许这样跟皇兄说话。” 沈林薄朝我抱拳:“我会尽力,但若是最后皇兄胜了,我也情愿尽力辅佐皇兄。” 我也朝他回礼:“祝你成功。” 他一定会成功,他是又聪明又勤奋的少年郎。 ==== 我们一起走出宋府,经过玉堂街时看见岩城太瘦生的新话本,一群人排着队,从街头排到街尾。 我们在玉堂街前停下。 沈林薄忽然说:“宋公子从前找我说话,我还笑话他。现下我有些明白,宋公子为何对皇兄这么死心塌地了。” 那时我正踮起脚尖往人群里看,顺口回道:“你明白什么?” “皇兄确实很不一般,让人感觉很舒服。” “什么话?”我转头瞪他,“你平日里写文章就用这些破词?” “皇兄很仗义,又很为旁人考虑,与皇兄说话又自在。” 沈林薄原来是这样,平日里看他不声不响的,我还以为他很恨我。没想到一朝明白了我的好处,他便一刻不停的夸起我来,实在是教我不敢消受、不敢消受。 “我多谢你夸我。”我朝他一拱手,再踮起脚往前走了两步就看见站在人群里的宋清平,便拍了拍他的肩做告别,“我进去替一会儿宋清平,等买到了话本借你看。” 宋清平已经排到队伍前边了。他是大清早就过来替我排的,这会儿日头已经慢慢地移正了。 “我替你一会儿,你去找个茶铺子歇一会儿。” 但是宋清平站着不动,我还以为他是找我要茶钱,正好昨日宫里给我发了点钱,我还没来得及花,就拿出来全都放在他手心。 “给我留下买话本子的钱。”我从他手里拣走几个铜板,“行了,喝茶去吧,你找个位置等我一会儿,很快也就排到了。” 宋清平倒是毫不客气,其实他根本不差这点钱,他大概是差我给他花钱的这点大方。他的双手往袖子里一兜,便问我:“殿下的文章如何?” 在他面前是不必怎么谦虚的,于是我一挑眉毛,便笑道:“你父亲说好。” 这时排在后边的人开始嚷起来:“前边的小孩儿注意一下,该排队的排队去啊!” 我便推了宋清平一把:“快去罢。劳你站这一上午,还特意逃了史馆的差儿,你去喝茶,一盏茶的功夫我保准过去了。” 等我拿到话本的时候恰是最后一本了,后边的人还都等着,目光齐射过来几乎像是万箭穿心。我把话本往怀里一揽,大摇大摆的吹着口哨就走了。 ==== 还不到半年,才五月初,宋清平就把城西家隔壁那家铺子盘下来了。那家铺子里有一个手艺很好的老师傅,我有时候过去找他学木匠活,才终于得了此生第一句夸奖,他夸我很是勤奋。 老师傅教我雕完一枚印章,等我雕好了,宋清平也就加冠了。 宋清平是六月生,今年该他加冠,在他们宋家的祠堂里,宋清平穿一身锦袍,他早晨起来时,那衣摆还是我给他扯平整的。面前放一把金错刀,一支玉雕的笔,取的是文武双全的意思。 他就跪在祖宗牌位前边,腰板挺得很直,远远的看仿佛一竿竹子。 其实这种场面我是不能见到的,我就与宋清平说好了,我在宋府里等他。 父皇大概也很明白我的心思,便让我领着一队宫人去给宋府送礼,我既然是代表了陛下,也就能进人家祠堂观礼去了。 我到时宋丞相正给宋清平戴上玉冠,白玉的簪子别进发髻去。他那头发也是早晨我给他束的。 有点儿发酸。仿佛前几天我们还一起爬树,我从树上摔下来从此就怕了高,还没几天他就加冠了,跪在那里好像就能够肩负、也情愿替我肩负一切了。 这时候我简直成了宋丞相,开始追想过去的事儿。 有一点儿孩子终于长大了的心酸,我和他一起慢慢的长成少年,这十几年来多有意思啊。 在很多的吉利话中,礼便成了。这时候我领来的宫人朗声道:“陛下有赏。” 于是所有人都就地跪下伏身,等着听赏,宋清平仍跪在祖宗牌位面前,也俯下身,将头磕在地上。 我是代表父皇来的,所以得站到他们面前去,那宫人在旁边宣读父皇的口谕,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记住这么多东西的,也没在听他说了什么。 我只是觉得宋清平就这么跪在我面前实在不太合适。他从前是不是也跪过我,我忘记了,总归在我记事的时候,他是没有跪过我的,主要原因是我不许,我觉得总这么跪着恐怕腿要发麻。 他只有在跪着的时候,才显示出脊背稍弓的模样来,我不怎么看得惯他这副模样。 而这时候我稍微体会出一些君臣之别的意思来。 那宫人终于传完了口谕,又迈了两步上前,这时宋清平正站起来,他便伸手握住宋清平的手表示恩赐,又恭喜他。 我不动声色的把宋清平的手给拉回来,也学这宫人的模样,拍着宋清平的手恭喜他:“恭喜你了。” 我不知道宋清平明不明白我的小动作,他只是笑:“多谢殿下。” 我又转头对那宫人道:“你们把赏赐的东西交给宋丞相就回去复命罢,我在这儿替陛下与宋公子说说话。” 于是另有宋家仆从来接过赏赐,待宫人们回去之后,祠堂里的人也就都回去了。 宋清平与我一面说这话,一面往外走。 我没敢伸手搭他的肩,怕把他这一身给弄皱了,毕竟都是我给他弄齐整的。 我有一句没一句的夸他:“你带玉冠还挺好看的,那把金错刀很配你,宫里赏的那个玉冠也配你。”我又说:“对了,沈清净他们过来送礼,还全都在你院子里等着呢,你猜他们给你弄了什么稀罕玩意儿?” 宋清平倒是很明白我的意思,我叫他猜一猜旁的人给他送什么,其实是让他猜一猜我给他准备了什么,他道:“殿下送我什么?” “我整日里往你铺子里跑,找老师傅学木匠活,你又不是没看见我雕的什么,还这么问就显得你太圆滑。” “宋清平不知。”他垂眸道,“只知道是一枚章子,样式、字例一概不知,如此也算得圆滑?” “不算不算,我胡说的。”这回我很清楚的记得印章就收在我右手的袖子里,所以这一回送礼还是很顺利的。章子上还带了点红颜色,我解释道,“雕好的时候我帮你试了试,所以看上去像是用过的,你要不要现在也试试?你朝它哈一口气,大概还能印出来。” 宋清平捧着那块小小的木头看,又笑了:“现下殿下让我在哪儿试?” 我随手摸了摸袖子,没能摸出什么纸来,想了一会儿只好把手握成拳,伸到他面前:“来罢,在这儿试罢。” 宋清平再看了我一眼,就低下头朝印章呼气。他的头太低了,我不大能看清他的表情。他伸手把住我的手腕,最后在我的手背上盖上一个印子。 并不怎么清楚,很浅的红色,勉强能看出是宋清平三个字,字也不怎么好看。 我看他半晌不说话,怕他嫌我的字不好看,便忙道:“我第一回做这东西,下回隶、篆、楷、行每种字给你都来一样。” 宋清平突然就朝我打揖,宽袍大袖扬起来像许多的鸽子在他的袖子里飞,他说:“多谢殿下。” 我不自觉就摆手道:“不用谢我,你突然怎么了?” 宋清平没说话,这回我也顾不得弄皱他的衣裳了,站在他边上没骨头似的靠着他走,捏着嗓子道:“你都给盖了章了,本太子从此就是你的人了,不必客气。” 他似是正色道:“那句话说的不错,殿下就是小孩子心性。”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其实这几章太子吧,他在疯狂试探,我jio得我需要解释一下_(:з」∠)_ 第27章 这章讲到怀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五月时我交了一篇文章,接下来的几个月,宋丞相也都叫我们做文章。他把定平二年的事儿拆开来,翻来覆去的叫我们做文章。 有时候父皇说他净会教我们纸上谈兵,宋丞相也只是笑,他大概是笑我和沈林薄其实连纸上谈兵都不会。 做出来几篇文章,宋丞相嫌弃我们想的不够多,我与沈林薄便绞尽脑汁的想。 之后他又嫌我们不够大胆,我与沈林薄便纸上点兵,将史书上所有的王侯将相都拎出来,封作钦差大臣,派他们出去做事。最后还用上了话本里的人物,飞檐走壁,来去自如,一个晚上手起刀落,就把该料理的人全都料理好了,根本用不上什么钦差大臣。 ==== 这一段日子我仿佛是数着文章过的,一直到了八月,魏檐就进城考试了。 魏檐就落脚在燕都某个客栈里,我们怕打搅他,便也不去找他,只托人给他送些东西。一直到八月十七考完试那日,我们都聚在客栈等着他回来。 因考试恰在八月十五,便约定好了一起给他补过中秋。 客栈大堂只摆了两张小方桌,又有其他客人,我们没好意思全占着位置,就在客栈的院子里铺了毛毡坐着等他。旁边架着一个茅草棚子,牛和驴都有,还有两只飞到棚顶的公鸡。 魏檐一直走回房间,一推开窗子才看见我们坐在院子里,跑下来时我们全都站起来向他行礼,祝他金榜题名。 “多谢,多谢。”他也笑着朝我们回礼,看来考得还不错。 于是每人凑了点银子,去燕都的酒馆好好吃一顿,说是给魏檐补过中秋,其实一多半的原因是我们自个儿想玩儿。 若秋闱的最后一场不在中秋,我们也能找个由头来找他。 魏檐到底是考过了试,意气风发,还没缓过来,又多吃了两杯酒,提笔就在酒楼的墙上题诗,这从来是燕都的风尚。 我盯着那诗看了有一会儿,魏檐便问我:“太子殿下若有所感?”随后又把手里的笔递给我:“请。” 只因为我喝了酒有点眼花,看不大清墙上的字,才看的久了,但是魏檐已经把笔给递过来了,我不能不接,但接了又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想了一会儿,最后只好一挥袖,写上几个大字:“状元郎之题诗不要擦。” 我从前在书院读书,也喜欢在座位旁边的墙上写字,也是这样的几个大字“沈风浓之砚台不要动”、“沈风浓之水壶不要动”之类。最后写“沈风浓之人不要动”,这句话是写在宋清平的位子旁边的,他就坐在我后面,后来写满了一面墙,陈夫子就把它们涂掉了。 “太子殿下真是……”魏檐很不好意思,但是又没敢骂我,只好伸手去抹,然而这时候墙上的墨迹已然凝了,也就擦不掉了。 我道:“你放心,我看你能连中三元。” 其实魏檐自己是不大担心放榜的,后来放榜,他果然是第一,燕都人四处找这位解元时,他已经打马回九原,准备明年的春闱了。 ==== 考生们的文章得抄录过一遍才能给主考官过目,省得被认出字迹来。 宋清平从史馆被调去吏部帮他们抄录文章,所有抄录文章的人都被关在吏部办事的院子里,饮食起居一律都在院子里,已经有十五日了。 我没办法进去,整个院子都被禁卫军包起来,我一靠近就会被他们架起来然后丢出去。 十五日,我似乎没有与宋清平分开过十五日。 我一个人踢着袍子在街上走,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没办法去史馆,也没办法去宋府,别的地方,李府、陈府前几日全都逛了个遍,现在他们家门房一见我就朝里面喊:“又来了!又来了!”仿佛我是什么吃人的怪物。 我有点想宋清平了,好罢,其实我是挺想他的,我想他想的有点发疯。 ==== 宋清平还没有出来时,岭南的人就乘船北上了。 明年我就束冠开府了,岭南那边也很久没有到燕都述职了,趁着这时候来一趟燕都。 下午我去城外码头接人,等我看到几船的木头时,我就知道我冤枉外祖家了。我从前以为他们根本不记得我要修太子府的事儿,没想到他们还特意从岭南运了木头来给我做房梁。 这回乘船北上的是外祖与大舅舅。 船未靠岸,还离得远时外祖正背着双手站在船头,他转头看见我,朝我一笑。风吹来,将他未束好的白发吹起。 外祖在岭南自号是山鬼老人,喜欢赤着脚穿着单衣,随手折一根树枝做杖,在岭南的山林子里闲逛。信口乱唱的山歌经人传到燕都,还有人专门给他出了集子。因为常年在山里走,梳着头发容易被树枝勾乱,所以他从来不喜欢束头发。 大舅舅站在一边,然后扶他去船舱内梳洗。 到船靠了岸的时候,他就穿戴整齐的从船上走下来了。 我一俯身朝他们打揖,向他们问安:“外祖,大舅舅。” 大舅舅伸手扶我,上下打量了我两眼,又拍了拍我的肩:“阿风长高了。” 大舅舅是习武之人,拍我两下拍得特别响,差点把我拍下河去。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外祖便道:“他这哪算高了?看起来就不禁打,你没看见他差点被你打下河去。” 我朝外祖使眼色:“这儿这么多人。” “你也懂得要面子了。”外祖笑道,“果真是长大了。” 他判定我长大了的理由有点荒诞,既不是因为年岁,也不是因为身高。 这时候大舅舅正找人把船上的木头给卸下来,我看见这几船的木头,便把方才所有的事儿都放下了,简直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朝外祖抱拳:“多谢……” “你的太子府不是建好了么?”外祖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那是给星垂的朝阳公主府用的,她也该择婿了。” 好么,我就知道,这一大家子全都想着皇姊。 我把感动的热泪收回去,朝他抱拳,转身便走:“告辞。” “诶,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外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一块小木头给我,“你上回不是从我这里要了一块木头,我又给你带了一块,你看看好不好?喜不喜欢?” 我拿起那块木头看了很久,也没能看出什么花儿来,最后把它捏在手里,和那几船的做对比:“您觉得好吗?” “你不要生气,那你再看看这个?”外祖又拿出一块一模一样的木头。 我把它们收进怀里去:“多谢多谢,这样宋清平就有两块新章子了。” 外祖往四周扫了一圈:“怎么没看见宋家小子?他不是总和你在一起?” “他在吏部,被关起来了——”我顿了顿,继续说,“被关起来抄录文章,我也有十五日没看见他了。” “今年六月他也加冠了。” “是。” “那你那两个章子也算是我们岭南王府的礼。” “我们岭南王府就这么穷吗?”我简直没法想,能从岭南运几大船木头北上的人会缺礼送人。 说实话,岭南王府就没想过要跟燕都里的谁打好关系,算是一点策略,宁愿淡薄了一群人,也不结交一片,与旁的人相处好了容易被误会。虽然父皇是很信得过岭南王府的,但是岭南王府山长水远的,要递个话来燕都实在很不容易,所以这是他们的一点策略。 也正是因为这个策略,他们才有借口逢年过节不给我送东西。 这时候大舅舅过来请他:“得进宫请安去了,宫里还等着呢。” 外祖看我,我却摆手:“我可不去,我才从宫里出来。” 他又扯了扯我的袖子,悄悄对我说:“你别生气,我带了好几箱木头给你雕个够,就给你送到重华宫去,你父皇还是不许你雕木头,我偷偷的让人送过去。” 我朝他们拱手,又让他们慢走。一群人如潮水一般退走,我看了一会儿眼前的河水,又觉得自己站在码头实在很挡别人的道,便也走了。 ==== 我慢慢的走回城去,想起怀里揣着的两块木头,想着要给宋清平雕个什么字的,其实也算是在想宋清平。最后一直逛到城西的木器铺子。 宋清平老早就把隔壁铺子盘下来了,打通连做一家。 大招牌不是我雕的,我还没这个功力去给别人做招牌。 不过里边摆着的小玩意儿大多是我雕的,能装私房钱的兔子我最后雕了两个就彻底厌了,这时只剩下一个摆在架子上。比较好玩儿的是一个刷了金粉的长毛乌龟,它原本只是一只乌龟,我有一次去城外马场喂马,剪了一些马毛来粘上去,所以它就成了一只长毛乌龟。 还有我仿双层镂空雕花香囊做的香囊,我第一回做,还鼓捣不出其中的精巧,就把香囊做得大了些。究竟有多大,原先那个能随身带着,我做的这个恐怕不大能随身带。仿的原物雕的是人和景,人随景走,我雕的只有人,人在虚空中胡乱行走。那里边能装香料,但是香料会散开,而且并不能把散了香的料子给取出来。 总的来说,这些很失败的木雕,在这里放上一百年也不会有人会买。 天知道宋清平怎么会把这种东西摆在架子上。 我去的时候将近正午,小伙计饿得在柜上打瞌睡,老木匠在后院做活。 老师傅头也不抬,道:“来了?” “来了。”我搬了把小凳子在他面前坐下,“我给您搭把手?” “前儿有人定了一顶花轿,我趁着这几天日子吉利就开工了。”墨线在木头上印下浅浅的痕迹。 我很识趣:“那我还是不捣乱了。” 老师傅笑笑:“你也知道你平时是捣乱。” 我撑着脑袋在一边看着老木匠做活,随口问道:“是什么时候的婚期呢?” “明年花朝。” 我脱口便道:“那岂不是还早?” “不早……呸。”不早这个词说起来不太好,有点晦气,老木匠把自己说错了话这件事儿怪到我头上来,“你又没成过亲,你懂什么?” 他这样说我确实没办法反驳。我不能现在就冲出去找一个人下聘纳礼,然后跑进来对老木匠说我成过亲了。 “你是不是也差不多了?什么时候的生辰?” “正月初一。” “哟,和我们太子殿下是同一天。”因为这生辰,老木匠倒对我客气起来。 我忙摆手:“不敢不敢,哪里敢和太子殿下相比?”仿佛这时太子殿下就成了另一个人。 老木匠把太子的话题抛开,很热心的问我:“家里人给你定了姑娘家没有?” 若我真成了亲,人家姑娘刚嫁给我的时候我还是个太子,等过了一阵子我就不是了。随年月的增长我没有变厉害,竟然还贬下去了,这对人家姑娘不公平。 不过这时候我一念之间倒是想起宋清平来,等我跟他说明白我的意思后,他大概不会很嫌弃我以后不是太子。 天地良心,只是一念,我绝对没有多想。 我若是多想他两念,宋清平知道了指定又要生气,到时候他又把我摔到地上,他一生气就不惜犯下谋害太子的罪。 想他想到第三念的时候,我想我完了,宋清平知道了肯定得生气。 我猛地站起来:“我想了什么鬼!” 老木匠笑眯眯的问我:“你想了什么鬼?” “不是鬼!”我理直气壮的反驳,全然忘记鬼是我自己说的,“他是一个人!” 第28章 这章讲到北疆 又过了十五日,宋清平才被吏部放出来。 那天傍晚我正靠在街道拐角的墙边,一边雕木头一边等他。 吏部的徐尚书送他出来,徐尚书从来很喜欢他,高声和他说下次再来,我离得远远的都听见了。 还再来呢,再来一次不知道还要多久。我在心里私自替宋清平做了决定,他再也不会来了。 我正想着的时候,宋清平就走到面前了。他穿一身旧的蓝衫,用玉冠束着头发,又背着一个蓝布的小包袱,里面大概装着一些换洗的衣裳。 “殿下怎么在这儿?” “等你,那群禁军不让我靠近。”我顺手拿过他的包袱背在背上,全然不理宋清平不让我拿着,我轻描淡写的把我发了疯一样的怀人说给他听,“其实我还挺想你的。” “臣也是。” 随后我跟他说起这一个月来燕都发生的事儿。 “外祖北上了,还带了好几船的木头。你记不记得我上回让你提醒我,看看太子府有没有岭南木头做的房梁?”我自顾自的说,“我现在知道了,确实没有,那是给皇姊的。” 宋清平总听着我说话,我又说:“外祖还从岭南带了一枝青梅,日日用水养着,但是拿出来的时候还是枯了,枝上两个青梅都瘪了。你知道南边人的青梅枝子是什么意思吗?” 宋清平道:“家里有姑娘长成,可以许嫁,在宅门前别青梅枝。” “是,再过一阵子皇姊便要许嫁了,二弟三弟他们也快了。”我叹气,“欲买桂花同载酒……” 我的惆怅从来都很短暂,也很没意思。 提着篮子卖花儿的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身后凑上来,扎两个小辫子,穿一身白底蓝碎花的衣,笑嘻嘻地问我们:“两位公子,买花吗?” 我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铜板:“来一朵……” 小姑娘一甩辫子就走了,走出两步才回头扮鬼脸道:“真穷!” 从前我拿一个铜板,虽不能买一枝花,但是能在篮子里掐下一朵花来,或还能得一小捧的桂花,现在不一样了,我又叹气:“行情变了。” 后来宋清平给我买花,那一枝花我拿了一会儿,嫌它麻烦,就把它簪到了宋清平襟上。 相当于宋清平出钱给自己买了一枝花,也买一个我讨他欢喜的机会。 ==== 又连着做了几个月的文章,宋丞相某一日叫我与沈林薄到他的书房去,仍旧翻了一封奏折出来给我们看。 这回不是江南水患了,是匈奴的奸细。 墨迹还是新的,我再看落款日期,也是新的,景嘉十五年冬月。 宋丞相道:“十余年了,我时常想,北边确实是□□分了些。”他指着纸上写着的名单:“这些是陛下的密探交上来的名单,不过陛下想着,他们的奸细不该只在北疆,恐怕也在燕都,甚至国内各地。他们干的事儿大都隐蔽,最大的一件就是去年秋狩时太子殿下摔断了腿。恐怕是太子殿下盛名在外,他们害怕殿下即位后施行新政或调换官员。” 当个民间的神童还真麻烦,等他们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神童之后,他们大概就没什么顾忌了,或许还巴不得我赶快上台,然后玩完。 沈林薄把那份名单看了几遍,其实那份名单上的人我们认识的不多,他大概是在看这些人名字前标的官职,这些人都不是太重要的人物。沈林薄道:“丞相是怕贸然处置,打草惊蛇。” “不错,最近连陛下的密探也用不了了,他们已经有所察觉。”宋丞相幽幽叹了一口气,“看似海内升平,再不有所动作,恐怕就要从底子里烂起来了。” 沈林薄适时表态,他站起来打揖道:“为国家计,我万死不辞。” 我也站起来,如果我死了于国有些用处的话。 “燕都乃天子脚下,上回秋狩已经弄得沸沸扬扬,岭南一带有岭南王坐镇,这两处他们不敢有大动作,真有动作,我们也占了上风。江南是贤妃娘娘母家,我恐怕书信旨意都不大周全,便托岭南王南下时捎句话,为防万一,还得请二皇子殿下写封家书让岭南王带给江南那边。” 贤妃娘娘姓吴,家里是江南织造府的,与江南一带的官员都有交情。 沈林薄又行礼:“我明白。” 宋丞相嘱咐他:“家书就是家书,不必写得太过明白,万一落入旁人手里,也还有转圜之地。” “明白。” “还有一个北疆实在是麻烦,须得徐徐图之。”宋丞相最后看向我,“其他人都不好动用,怕引起他们的注意,所以只能烦请太子殿下走一趟。” 其实我是不大情愿的,但是大敌当前,也实在容不得我退缩。我一闭眼睛,做好了死在北疆的准备,梗着脖子道:“遵命。” 遵命遵命,遵天命罢。 我还没背着皇姊上花轿,也没看见沈林薄与晚照姑娘成亲,就要去殉国了。 待会儿一出去,我得抓紧时间去找宋清平道个别,道个永别,我们还是约好了下辈子再见罢。 到时候我让他在我手上咬一口,这样下辈子他看见手上带个牙齿印的人,再咬他一口,一对比牙印,就能知道那个人是不是我。为了防止牙齿印不清楚,我还准他多咬几下。 宋丞相笑道:“太子殿下不必紧张,不是现在。” “我知道,人固有一死。” “是一年后殿下才到北疆。”宋丞相大概是觉得我贪生怕死,但是又不得不去的模样实在是很好笑,他憋着笑道,“陛下预备让殿下在明年的三月春猎动身,先去江南、岭南一带看看,最后再让您绕去北疆。对外就说殿下是去游历、体察民情了,他们大概会派人跟着殿下,待殿下四处都逛了一圈儿,再去北疆,他们也不会疑心,也就任由殿下随意去哪儿、做什么了。” 好罢,那我就等三月春猎时再让宋清平在我手上咬几口,还有几个月的时间留给我道别。 “殿下不会丧命。”宋丞相仍是笑,向我保证道,“我们在燕都也会做好部署,到时候殿下去了北疆,自然会见到与殿下接头的人,他会告诉殿下这一年里发生了什么。因此为了防止事情泄露,往来的书信中不要再提及此事。” “我去了之后,该做什么?” 宋丞相捋着胡子想了一会儿,然后吐出来四个没什么用的字:“随机应变。” 我明白,这一年里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说不定还会查出来父皇的密探里面就有奸细,所以我这一去,根本连哪个是敌人都不知道。 宋丞相安慰我:“太子殿下聪慧,能处置好的。” 我朝他拱手:“托丞相的福。” 宋丞相最后说:“这件事,不要让旁人知道,出了这个房门,也不要再提了。实在是没法子了,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奸细究竟是哪些,也就只好‘草木皆兵’了,也请二位殿下不要信任何人。” 我与沈林薄皆应了,宋丞相便挥了挥袖子让我们走:“近年节了,也就不让你们做文章了,给你们开个假,好好的过个年。” 我与沈林薄朝他道谢,然后退出去,沈林薄回身掩上房门时,听见宋丞相在里边叹气。 宋丞相为相数十载,数十载没能离过燕都,却让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将国砸出这么大一个窟窿来,恐怕他是心里难受。 不过这件事情到底是谁也没能发觉,也不能怨到他一个人头上。 而我,我还是好好的跟宋清平道个别罢。 沈林薄道:“皇兄,到时我们在重华宫给你送别。” 我点头:“嗯。” 他看出我一点儿不太情愿来,便道:“我们都在燕都。” “是啊,你们都在燕都等着我回来呢。”我拍了拍沈林薄的肩,忽觉得心绪有些杂乱,随口道,“若是……若是父皇与我哪一日都,呃,不在了,你得肩负起国和家来。” “皇兄放心。” 夜色渐渐的沉下来,我看着沈林薄,却好像看见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什么人,想起来一点什么别的事儿来。 这时候宋清平就抱着一摞史书,回到宋府来了。他抬眼看我,然后喊了我一声殿下,又或许这一声殿下是喊了我与沈林薄。 若我此时就要死了,我肯定能拉着宋清平的手唠唠叨叨说上许久的话,但是现在我的死期未定,我也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我只有一件事情瞒着宋清平,但是这件事情得用千言万语来解释它。可是纵有千言万语,我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等到死期将至,再不说话就永远也开不了口了,我才会给他说。我总想拖着拖着不跟他说。 宋清平未走进宅门来,站在门槛那边,只被我看了一眼,他就站定在那儿。 我这时候肯定不怎么好看,苦着一张脸,大约还皱着眉,垂着嘴角,好像丢了魂的落魄人。 我朝他招手:“你快过来。” “殿下怎么了?写的文章不好?” 你看,什么事儿我不告诉他,他就永远也不能猜到。 我撸起袖子,把胳膊递到他面前:“你咬我一口,以后每天都咬一口,省得印子消了。” “殿下这是做什么?” “我怕日后你认不出我。” “我认得出殿下,日后也认得出。”他这时说话说得正经,仿佛赌誓,就差伸出三根手指举在头顶了。 “那我要是……” 这个问题问的不太好,通常都是姑娘家娇滴滴的问相好的公子:“若奴家死了,公子怎么办?”这时候公子便回答说,若她死了,他们就一起变成蝴蝶。 这么说话,最后他们一定会变成蝴蝶。 所以这个问题实在是太不吉利了。 我摆手:“罢了,其实谁还离不了谁呢?” “殿下你帮我拿一会儿书。” 宋清平把怀里抱着的史书交给我,好么,他还学会使唤我了。不过我顺手也接了书:“诶。” 宋清平伸手弄我的头发:“呼噜呼噜毛儿怕不着。”他或许也是不好意思,转头咳了两声:“我回来时听见外边人在唱这个哄孩子。” “我……” 我从前说宋清平不解风情、毫无乐趣其实都是假的,他这个人看起来正正经经,私底下不知道都在学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很对不起大家,因为期末考的事情,可能更新频率会有所改动,具体到时候再说吧,下一章殿下就要梦到羞羞的梦,然后“惊觉相思不露,原来相思已入骨”啦(你住嘴)_(:з」∠)_ 第29章 这章讲到一个梦 景嘉十五年是过得很快的,一篇文章一篇文章的过去,一转眼便到了除夕。 那日晚上我与宋清平在重华宫的院子里烫锅子当夜宵吃,其余人来玩闹过一阵,险些将一锅汤水都给掀翻。后来很快的又散了。 明日正月初一,我得去祖庙束冠,然后搬进新修的太子府去住,重华宫便是不能再回来的了。 这大概是我在重华宫的最后一个晚上,也是宋清平的。 快吃完时,我突然抬头对他说:“三月份我得走。” 我把这件事儿像说闲话一样说出来,其实我在心里想了很久,说了很多遍,才能把它像闲事一样随口一说就说出来。 这件事情我一直瞒着宋清平,不跟他说,所以说完这话我就没敢再看他了。 宋清平给我夹菜的动作一顿,然后应说:“殿下要去哪儿?” 我悄悄抬头觑他:“父皇派我去体察民情……也就是让我出去见见世面。” “殿下什么时候走?” 虽然宋清平看上去没什么表现,但是我方才明明说过我三月份要走,他却再问了一遍,这说明他可能有些呆了。 我说:“三月。三月的时候你们去春猎,我得启程南下。” “那……殿下保重。” 这样看来他还是没什么反应,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懂了没有,我只好继续解释说:“他们不让你跟我一起。” 其实我也不愿意宋清平跟我一起去,他得留在燕都学做一个丞相,怎么能跟着一个木匠到处乱走?而且说是游历,其实就是流浪。 况且到时我兜兜转转的到了北疆,一个人去送死也就够了。怎么还能去了一个,再捎上一个? 他又说:“那我留在燕都,替殿下打理府上与朝上的事儿。” 这个念头也实现不了,在我回来之前,父皇就会把我给废了,到时候就不劳烦他操心太子府和朝廷了,二弟会接手一切。 “不用麻烦你……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太辛苦了。” 我们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我又说:“那我到时候给你写信。” 宋清平没应,只是把碗筷都放下,然后说:“殿下明日还要早起,早些回去睡罢。” 我们原本是面对面坐着的,中间隔着一个炉子和一个烧得正沸的锅,我便端着碗筷挪到他身边去,边咬着筷子边问他话。 之所以咬着筷子,是因为这样子我说话也说得不大清楚,若是一不小心说了什么话惹他生气,还有一点含糊的余地能圆回来:“你是不是不高兴?” “不是。” 如果宋清平某一日跟我说他得走了,我也不高兴,就好像自己费尽心思用好木头雕了很久的一只兔子突然成精跑了。 从前宋清平落水时,我说过去的十几年我都没想过宋清平会死,他大概也没想过某日里我会走。 “我又不是不回来,顶多几年我也就回来了。” “几年?” 我很没底气的说:“大概一两年?” 宋清平又道:“我没生气,我是在替殿下想事情。殿下具体要去哪儿?” “一路南下,然后去北疆,最后再回燕都来。” 宋清平点着头:“明白了。” 他明白什么了? 我还没想明白他到底明白了什么之后,宋清平就伸手捉去我手里的筷子:“殿下,不能咬筷子。” 他没有说咬了筷子之后会怎么样,不过我想咬了筷子大概会做噩梦,因为这天晚上我就做了一个噩梦。 具体情况是这样的,我们两个之间因为我要走的事情,搞得气氛有点冷清。 我们收拾了东西,就从院子里转到屋子里的榻上坐着。我们之间隔了一盏小小的灯,看对方都看不大清楚,也不怎么说话,实在是不太符合过年的气氛。 等宫人在墙外喊过“景嘉十六,山河永在,国泰民安”的时候,我们就收拾收拾准备上床去睡了。 重华宫里的东西我全舍不得,白日里打包打包,就送到新修的太子府去了,现在的重华宫就剩了几个大件的家具,还有铜瓶里插着新折的梅花枝子。看上去实在是很冷清。 偏生除夕夜里得亮着灯,否则不吉利,我们就留了一盏小小的蜡烛在桌上。也正是这一点光,照着重华宫很冷清的模样。 明日我要穿的礼服搭在衣珩上,被光照着,仿佛一个人立在那儿。 今年的冬日暖和些,但我还是喊宋清平:“你过来些,中间透风。” “殿下什么时候走?” 他果然是呆了,这个问题一连问了好几遍。 我说:“三月份。我会回来的,你还在燕都等着我不是?” 宋清平点了点头,他大概是转头看我了,所以才发出一点窸窣的衣料摩擦的声响。 我又说:“你把被子帮我往上拉一些,我懒得伸手。”宋清平给我拉好了被子,他再躺下时,我说:“压头发了,疼。” 他没说话,只是伸手把枕上的不知道谁的头发给拨开。 我要是有点别的心思,性子再强一些,就该把我们两个的头发给绑起来,打个死死的结,可是我怕疼。 于是我把他的脚给勾过来,又伸手摸了半天,却没能找到他的手:“你别生气。” “为什么生气?” “我是说日后、日后若我不回来了,或是回不来了,又或是我回来了就不是……呃,不是我了,你别生气。” “殿下不回来吗?” “我是说万一,如果我中途被什么东西给迷住了,或者欠了别人钱得给待在那儿还债……”我咬了舌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宋清平忽然说:“不会。” “什么?” “我不会生气。” 我知道,宋清平没说实话,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若我不回燕都,他一定会追过来向我讨一个说法。 “你……”我原本是想让他发誓的,但是一转头就闻见一股很香的气味,便也忘记要让他发誓了,只笑道:“宋公子身上很香嘛。”我凑过去嗅嗅,这回倒是摸见他的手了,仿佛他的袖中也拢住一团的香气。 宋清平解释说:“这是被子的熏香。” 我当然知道是被子的熏香,但这时候我假装抱着他的手已经睡着了,所以我不能说话。 他从来很烦我油嘴滑舌的说话,又没脸没皮的动手动脚,不过顾忌着我是他的殿下,才事事都顺着我。 等我睡着了,他就不怎么顾忌我是殿下这件事儿了。借着一点的光,他盯着我看了有一会儿,然后似笑非笑、似怨非怨的自言自语道:“这算是个什么人呢?” 究竟算是个什么人呢? 这时候应该说到我的噩梦了,我从前不是没做过噩梦,比如梦见我做了皇帝,然后百姓们朝我扔臭鸡蛋。最让人心慌的是梦见沈林薄当了皇帝,我守在床边给他和宋清平烧炭取暖,但是现在不是了,现在最叫人心慌的梦是我新做的这个。 在说这个梦之前,我得承认,我对宋清平有一点乱七八糟的小心思。 从很早之前就有,具体表现为我喜欢闹他。 有时候我们睡在床上,我不自觉地勾他的脚,抱他的手,其实我们都知道,正经君王都不会这样对臣子。有时候走在路上,我又伸手搭他的肩,摸他的下巴,搂他的腰,没骨头一样靠在他身上。 其实那全是我那许多年酝酿出来的一点小心思在作祟。 但我保证这点心思确实是很小的,而且我准备一辈子都让它只是个小心思。 我最近鼓起一点勇气来试探他,不过他总是步步后退,那点勇气就再而衰,三而竭了,所以我想我没什么戏,因此这小心思也只能是一点小心思。 其实我从很早之前就有所察觉,但我一直都不大愿意承认,我可能有点喜欢他。 不是朋友之间,也不是兄弟之间,也不是君臣之间。那时候我翻开书,将五伦都算了一遍,最后只剩下来一种喜欢,毫无疑问,那就是它了。 宋清平忠心的太子,背地里只是一个觊觎他的臭不要脸的禽兽。 我没办法跟他说,我要跟他说了,宋清平回过味儿来,想起从前我对他动手动脚那些事儿,那些事儿就全都蒙上了一层无耻的意味。 所以我一直觉得这样就挺好的,我出去一两年,回来的时候再看见宋清平,我们就真成了阔别几年的老友,别的就什么也不剩了。 结果这个噩梦告诉我我可能忍不住了。 梦里的香气也很浓郁,是什么花香我忘记了。也是在重华宫,在我和宋清平一起睡了十来年的床榻上。 我从前对他动手动脚,分明腰也搂过了、手也摸过了,但是我们在梦里做这种事,看起来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梦里的宋清平坐在我腿上,伸手去解我的衣带,我一边拦他,一边压低了声音,让他不许在本太子面前造次。 我根本没想要把他放倒在床上的,宋清平分明是平日习武的,我怎么知道梦里的他一推就倒了? 不过宋清平确实是好看,我以前没正经的夸过他,总是玩笑一般说他好看,但是我没想到他近看起来这么好看。我根本没想要近看他的,我真的没想要这么做,我就是起不来,使不上劲儿。 宋清平趴在我耳边喊我,还不知死活的吹气,喊得一声殿下千回百转的像九曲回廊,像香炉上升起青烟飘上广寒,绕过好几个弯儿。 真要命。 我就愣了一会儿,因为我没听过宋清平这样喊我,我一听他这样喊我,我就更使不上劲儿了。谁知道我只愣了这一会儿,宋清平的手里就攥着不知道是谁的衣带了。 这个宋清平是假的,是狐狸精变的! 快停下,我求这个梦快停下,简直急得快要哭了。 这时宋清平的神色倒是如平日一般了,他问我:“殿下是不是这么想过?” 我下意识便道:“你别生气,我就是……”我忙又道:“不是,我没这么想过,真的!” 宋清平问我:“殿下以为是在梦里么?” 这下完了,我百口莫辩。 宋清平伸手放下帷帐的时候我还是愣着的,只想从前怎么没觉得那挂帷帐的银色钩子那么好看,帷帐落下来,便在我眼前覆了一层什么样的纱,朦朦胧胧的。 我惊醒时天色还暗着,背后出了一身的汗。被子上的熏香仍旧很浓,我把被子掀开,全是这香害的。 桌上的蜡烛还没烧完,只有最后的一截,灯火幽暗。宋清平就躺在旁边,但我没敢转头看他。 方才那个梦实在是太恐怖了,我以后再听不得宋清平喊我殿下了,也不敢对他动手动脚了。这大概就是老天对我一直有的龌蹉念头的惩罚。 我没敢睡,害怕再回到梦里的重华宫去。瞪着眼睛一直挨到天明。 我实在是很对不起宋清平,那一点小心思终究是膨胀了,我这个混蛋。 后来我鼓起勇气转过头去看他,他这个人在梦里还皱着眉头,睡得不怎么安稳,不过我想不会比做那样的噩梦来的更不安稳了。 他要是知道了这个梦,肯定得生气,我该怎么解释? 就说梦都是相反的,事实不是这样的,重华宫那个主动伸手解人衣带,还千回百转的喊人的不是他,其实是我? 或者说我是被逼就范的,这事儿都怪他,其实我根本没想过……好罢,我有想过一点儿,而且一开始我还有点儿高兴,但就只是一点儿,真的。 要不就说我会对他负责的?我做了什么我心里有数,绝对不会抛下他不管。 宋清平仍是睡着,他昨天晚上才答应过我,不会对以后发生的什么事情生气,希望他不要对我生气。 天刚蒙亮的时候我就起来了,随便套上衣服拢着头发去养居殿找父皇。 我没敢回头看,我怕我一回头看会发现宋清平是装睡的,他这个人太了解我,我虽然一直试探他,但是我又很怕他看出我在想什么。 第30章 这章依旧讲到春——意盎然的——梦 养居殿也只亮了一盏小小的灯,侍卫把我拦在外边,我只好在外边拍门叫他:“父皇,爹,臭老头子……” 父皇在宫殿内回我:“你这么早过来?今儿你加冠,是不是高兴的一晚上没睡着?” “我要真是一晚上没睡那就好了。” 我推门进去,父皇正裹着被子坐起来,从被子里勉强伸出一只手来,一边打哈欠一边招呼我:“快过来,大清早的这么冷,吃了没有?” “还没有。”我就随便洗漱了两下,也不知道头发梳齐整了没有。我简直是逃一样的从重华宫跑出来的,生怕宋清平在后边追我。 “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三月份不想出去,你好好跟我说,我就派别人去。” 我在床边坐下:“别,您还是让我去罢,我再不走就不行了,我完了。我大概是被宋清平用网给捉住了,趁他还没收网,我得试试看能不能跑走。” 父皇拍我的脑袋:“从头说起,你不会是还没睡醒吧?” “爹啊。”我抽了抽鼻子,想起那个死活刹不住脚的梦,又想哭了。 父皇有点慌了:“你做什么?你这副样子怎么好像被谁祸害了?还是你祸害了谁?”他抖落开裹在身上的被子就要下床:“朕给你去找宋丞相,你放心,朕给你主持公道。” 我说:“做了个梦。” “梦里的事情怎么能当真?”父皇爬回床上,说了一句真冷,又重新用被子把自己给包起来,然后教训我,“沈风浓你几岁了?还因为做噩梦的事情跑来找爹娘?说罢,你这回是梦见怪兽,还是梦见巨蟒了?都这么些年了,那些怪兽长大了吗?” 我顿了顿,不知道要怎么向父皇形容这个梦,梦里的场景走马灯一样从我眼前飘过去,又是一层薄薄的纱。最后我只好长话短说,把梦里情形种种全都汇成一句话:“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春——意盎然的——梦。” “什么……”父皇刚想问我,随后反应过来,就咳了两声,然后安慰我说,“没事儿,你都要加冠了,正常情况。” “正常吗?” “正常啊,这说明吾儿长大了。”父皇又道,“还没来得及问你,是哪家千金?闺名什么?芳龄几许?” 这几个问题不怎么好回答,我挠破了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父皇很善解人意的说:“你大概是没记住人家的脸,这也正常,你还没喜欢的姑娘,也就是做了个梦。” “不是,我记住他的脸了。”而且还凑近看过了,亲了啃了。我一咬牙,道,“他不是千金,也没有闺名,更没有芳龄。” 父皇一抚掌,朗声道:“那我猜到……”他的声音弱下去了,大概也不大想承认这件事:“朕大概猜到是谁了……宋家小子?” 宋清平这个人简直像是武侠话本里说的大侠的命门,他是我的命门。我现在一听宋清平的名字我就发晕,我一拍脑袋,然后顺势跪下向父皇请罪,像许多次因为偷做木匠活儿向他请罪一样,捂着脸道:“父皇,我对不起列祖列宗。” “你快起来吧,地上挺凉的。”父皇把我扶起来,“我问你,你那梦里有多春——意盎然?” 父皇为了照顾我的感受,还沿用了方才我的说法。 我还是尽量用简短的话来描述那个梦,我还是不大愿意去回想它,我说:“摸了、抱了、脱了。” “你们两个没在梦里时不也……” 我恍然大悟:“是啊,我没在梦里时不也常对他动手动脚的,怎么还非得跑到梦里去呢?他身上哪二两肉我没摸过?” 父皇忽然挑眉问我:“哪二两肉?” “你正经点!我在说正经事情!” 父皇严正了神色:“你继续说罢。” “我说完了,就是这样。” 父皇摸了摸下巴:“那你在怕什么?” “得怕的东西可多了。”我掰着指头给父皇一一算来,“其一,我实在是对不起宋清平,他拿我当好兄弟,而我却……” 父皇抢话:“你怎么知道他拿你当好兄弟?说不定他背地里也偷偷做过这样的梦。” “你正经一点!儿子说话的时候老子不要插嘴,作为爹娘,要懂得倾听孩子内心的声音。” “好好好,用不用我去洗个耳朵再回来……”那时候我的面色恐怕真的很狰狞,父皇很认真的看着我,“你继续。” “其一,我对不起宋清平,哪一天他要是知道了,我怎么跟他解释?我没拿你当好兄弟,其实我在背地里很想、很想……”后边的几个字被我吞掉了,我自己也没听清我究竟说了什么,“而且我现在没办法再正常和宋清平相处了,我的感觉很奇怪,说不出。” “那其二呢?” “其二是,父皇你和宋丞相知道了大概会打死我,不打死我也得打断我的腿。” “不会,你看现在我知道了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可是我喜欢男人,这件事情,不是比我做木匠活严重得多么?” 父皇反问我:“男人不是人么?” “是啊。”我点头,“那您的意思是……我可以……” “不许放肆。”父皇终究是我的父皇,连我在想什么都很明白,“在你跟宋清平说得明明白白之前,不许放肆。” “像从前那样也不行?” “无论如何,不许孟浪。”父皇又小心翼翼地问我,“你是真喜欢他吗?” “大概……有点儿。” 父皇笑我:“大概是你也不明白吧?” “我有点儿明白,又有点儿不明白” “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你和宋清平整日待在一起,所以你就梦见他了?” “那您从前梦见过宋丞相或者陈夫子吗?” “没有。”父皇低头笑道,“你母后自小被送进宫来,我与她一起长大,所以我梦见的总是她。” “若我跟他说了之后,我发觉我自己压根不是真心的,那我岂不是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负心汉?” “你先搞明白了再找他说,朕倒是有一个法子看你是不是真心的。”父皇道,“等你三月份出去了,我就给你写信说宋清平病了,病得要多厉害有多厉害,快要死了。要是你看见了信,觉得你的一颗心啊,撕心裂肺的疼,严重的可能还会吐血。然后你马不停蹄的回燕都,一路上都揪心揪肺的,到了燕都看见宋清平活得好好的,一颗心就踏实了,也不生气,心里只一个念头,他好好的一切便都好了。” “若我揪心揪肺,还吐血呢?” “那你大概就是用了真心的了。” “爹啊。”我叹道,“这个计策恐怕还是有一点小疏漏。您不能提前告诉我。” “就是提前告诉了你才能看出你是不是真心。”父皇说得头头是道,“你想啊,你明知道我在骗你,可你还是忍不住回燕都来看看他,这才叫做真心呢。” “好罢,您说得对。” “是吧?行了,你们都还年轻着呢,世上的事哪有这么快就被你们弄清楚的?”父皇笑着拍我的肩,“你就在养居殿梳洗梳洗,吃点东西我们一起去祖庙。今天你就十六了,是个男人了,虽然我准你不用肩负起天下苍生,但是做人嘛,起码得让自己俯仰无愧。” 我点头:“知道了,多谢父皇。” “快去梳头,你看你毛还没长两根,竟然也就十六了,还做梦。真是岁月催人。” ==== 礼官唱乐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发麻发麻,我跪在祖庙里,他们的声音变得悠悠远远的,我也听不清他们唱了什么,只能听出一个大概的声调来。 随后宫人端着陈紫金冠的托盘上前来,父皇亲自给我加冠。 我跪着听父皇的□□,听了有一会儿,他才让我起来:“去罢,去给你母后和皇祖母看看,她们大概都等着呢。然后再去你的太子府看看,你皇姊他们大概也都等着呢。朕就不去了,那里现在是你的府邸。” 大明宫,皇祖母与母后全都在这儿。 我常来给她们请安,但是今日似乎不大一样,从前在她们面前我还能耍耍无赖,现在就不行了,我得正正经经的,并不是端起太子的架子来,在家里人面前,就算是装,多少也得有个沉稳的模样好让他们放心了。 后来我出了宫,准备去新建的太子府,才走出宫门,便看见宋清平站在宫门口等我。 树枝上堆了积雪,掉下来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 宋清平还是站在那儿朝我打揖,像许多次他朝我作揖,在哪儿的树影下,在宫道上,在宫门前,宋清平终归还是宋清平,我再多想的什么,全都是庸人自扰而已。 宋清平迎上来:“殿下今日起得早。” 我随口扯了个慌把这件事给圆过去:“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 “殿下穿得好看。” “多谢。” “殿下今日怎么了?” 殿下、殿下,全是殿下,我从来没注意过原来宋清平说的每句话都带一个殿下,现在我真是怕死他说这个词了。 他一这样喊我,我就想起昨天晚上在梦里他喊我的那一声殿下,像一条小蛇,从袖口钻进去,一直钻到心里。他每喊我一次,我就心惊肉跳一次,生怕他一说完就伸手解我衣带。 我得想个办法让他别再喊我殿下。 我扶额:“没事,我就是突然之间有一种心境的变化,你懂得吗?” “懂得。” 他会懂得才怪了。 “你喊了我这么多年殿下,有没有想过换一个叫法?比如说……”风浓?阿风?风风?老沈?这些叫法更奇怪,我还是扶额:“算了,你还是喊我殿下罢,我能受得住。” “殿下疯了?” “对,疯了,你现在只管跟着我走,但是别说话,你一说话我得发疯。” 宋清平虽然很不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今日终归是我加冠的日子,所以他很听我的话:“明白了,殿……” “别说话。”我跑到路边去撞树,好让自己离他离得远远的,再听不见他喊我什么。 然而宋清平还是喊我殿下,后来树上的积雪被我抖落下来,盖了我满身满头,我也乖乖的跑回去了。 我提着衣领,抽了抽鼻子:“宋清平,雪掉进背后了,冷。” 第31章 这章讲到算计人心 太子府修得很漂亮,可惜我一个人一个晚上只能睡一张床。 正月十五那日我们在太子府湖上的亭子里看城外的烟火,我们到了那里才知道坐在那里什么也看不见,四周的楼房太高了,全挡住了,只能听见响声。 于是我趴在亭子的栏杆上,死盯着结了冰的湖面看。宋清平抬头看月亮,我们两个都不说话。 我是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宋清平是从来就没什么话。 良久,宋清平问我:“殿下可看见了什么?” 后来我许他喊我殿下了,尽管我还是想到重华宫那个乱七八糟的梦。随便他喊我什么,因为他喊不喊,我都是那样了。 “看见了。”我随手一指湖面,“你看那是什么?” 宋清平看了一会儿,然后反过来问我:“那是什么?” “那个是我的影子啊。”那时候一盏小灯笼悬在我头上,所以能照出结冰的湖面上的我的影子。因为我们刚从宫里的元宵宫宴出来,我身上穿的还是太子的蟒服,我便特别臭美的一甩脑袋,然后问他,“其实还挺俊的吧?” 宋清平点头,表示同意我的话,但是他却问我:“所以殿下就盯着自己看了一个晚上?” “也不只是盯着自己的,也看一看你的影子。”为了避免误会,我忙又道,“有时候也看看树影、月影什么的。” 宋清平便也趴在栏杆边,撑着脑袋与我一起看。 又过了一阵子,我就喊他回去了,若我不开口,他能陪我在亭子里待一个晚上。 我们拢着手走回去,因为我是拢着手拿着灯笼的,所以拿的不稳,只能照见脚底下一块小小的地,夜间无人扫雪,地上便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踏上去嘎吱嘎吱的格外响。 我低头看着那一块亮起来的地,招呼宋清平:“你走过来些,看不见路小心摔了。” 宋清平果然就很听话的靠过来。 我有时挺恨他这么听我的话,才给了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对他放肆的机会。 我问他:“你今晚回宋府去么?” 从前重华宫和宋府离得远,我就能有借口留他下来,现在太子府与宋府是对门,往来很是方便,我就没了这样的机会,所以我这样问他。 “我不回去,我陪着殿下在太子府。” 我好不多事的问他:“为何?” 宋清平转头看我,道:“我这里有许多理由,殿下想听哪一个?” “每一个都说来听听?” “雪天路滑。”他顿了顿,继续道,“门房睡了、厨房歇火了、殿下一人待着无趣……” “够了够了,这么多缘由足够了。”我说,“日后你还可以轮着用。” 后来我们洗漱好了,盘腿坐在小榻上说话,宋清平正扭头剪着烛芯,烛芯太长了烛光会暗。 我那时候有些困了,还以为自己又在什么怪异的梦里,便好死不死的呓语道:“若你是姑娘家便好了。” 烛光暗了一下,随后又跳跃着亮起来。 等我已经反应过来的时候,这句话已经落进宋清平耳里了。 他仍拿着剪子,在烛光之中瞥了我一眼,反问我:“殿下以为如此,那宋清平还是宋清平么?” “你说的对。”我趴在桌上,转头看他,咬牙道,“你若是姑娘家我简直会恨死你。整日里催我读书,催我一肩担起天下,催我好好当个太子,仿佛自己明日就成了太子妃,早早的担负起相夫的责任来。” 宋清平仍是剪那烛芯,我不知道一根蜡烛哪里来的这么多烛芯可以剪。 他笑着接话道:“可惜了宋清平是个男的。” 又是一年了,仿佛昨天的墙外才传来“景嘉十六”的祝语,我们还在烛光之中互道平安,倏地一年就又过去了。 究竟有多快呢?大概就是若坐在对面的宋清平忽然白了鬓角,我也不觉得奇怪。 他把烛芯剪去,仿佛剪去我们之前十余年的岁月。 我却猛吹了一口气,把蜡烛给吹灭,略赌气道:“睡觉了,你看那蜡烛光都烧到你眼睛里了,怪亮的。” 宋清平不问我,他不问我究竟是怎么看见他眼底的蜡烛光的? ==== 近来我总是做梦,连打瞌睡也做梦,梦见宋清平,梦见我们在重华宫里,在九原行宫里,在太子府里,甚至在宋府里。 我告诉父皇,父皇总是笑一笑,然后拍拍我的肩,颇有深意的说:“你们年轻人还挺厉害的。” 后来我就再也不告诉他什么了,我去找章老太医开药,我告诉他我夜间多梦,让他帮我好好治一治。 宋清平指定是暗中给我布了一张网,他现在开始收网了,我完了。 父皇又说做个人须得俯仰天地无愧,我这十几年来大概也是这么做的。 从前我以为我最对不起的人是我二弟沈林薄,我得把太子的位置给他,把天下苍生交付到他手里,这太子府迟早也得给他。 现在我知道了,我最对不住的人该是宋清平。 他这个人吧,总盼着我当皇帝,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由,一颗心全都放在一个木匠太子身上,比什么朝代的忠臣烈女都要专一。 我辜负了他一片忠心,这是我对他有愧的原因之一。 之二是我在暗地里对他有了些不该有的心思,虽说章老太医给我开药安眠之后,我近来的梦是少了一些,那一点膨胀起来的心思好像也真在慢慢的减下去。我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心里却明白得很,我放不下。 有个人不分白天黑夜、抓心挠肝的惦记着你,感动个屁,这种事儿任谁知道了都得脊背发凉。 所以说,我对宋清平有愧。 有的时候我没忍住去试探他,他却步步退守,仿佛对我根本没什么可保留的,全然不像是外人眼里的端方公子,温润内敛,又将人隔得远远的。 我有时觉得我认识的那个根本不是宋清平。 宋清平近来没去史馆修史,他请了假,在城东城西的两家铺子之间来回跑。他喜欢撑着脑袋在柜上翻账本,提着笔在上边圈点,算计时看起来倒很是精明。 他算账时我就在铺子里四处闲逛,什么东西都喜欢碰一碰。 后来陪着他逛久了,什么东西也都玩过了,什么鲁班锁也都被我拧出来了。 某日里站在他身后,也就凑过去也看账本:“哟,看不出来你还挺有钱的。” 宋清平不说话,但是手里拿着的笔顿在纸上都晕下墨,他大概在走神。 我叫他:“宋清平?” 宋清平自顾自的说:“还差一些。” 我提醒他:“墨晕开了。” 他把笔提起来,那一块墨迹在纸上就变成了一个黑的圆。 我又问他:“你方才说还差什么?” 宋清平不说话,又盯着那一块墨迹发呆,我便拿过他手里的笔,在上边添了点东西:“依我看,还差一个脑袋,四只腿,一条尾巴。” 最后那墨迹就被我改成了一只王八。 “不如再来一点波纹做水?”不等宋清平说话,我便继续加了两笔,我转头看他,开始念叨他,“宋清平,我看你眉间思虑过深,今日不宜看账,别看了。你在想什么?宋清平?宋公子?清平儿?” 宋清平恐怕是聋了,或许是再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后来宋清平给了我一张纸,那上边写了许多家铺子的名字,江南的、闽地的、岭南的全都有。 宋清平把那张纸叠好,然后塞给我,嘱咐说:“殿下出门时,若是有什么事儿,可以去寻这几家铺子。若是给我写信,也可以交给这几家铺子。比驿站快。” 我从来没想过,宋清平能把生意做成这样。从前我听说他做生意时,只想着能从他那里讨两个零花来用,我没想到他整日与我待在一起,偷偷摸摸的瞒着我就成了一个有钱人。 “辛苦,辛苦。”我凑过去给他捏肩,笑着问,“那我可以在柜上提钱?” “殿下想要多少……” “就有多少?” 从前我说过这样的话,那时他说我舍不得把他的家底给掏空。 但是这回他定定的看着我,很笃定的对我说:“就有多少。” 看来他真是有了钱了,我差点就趴下抱着他的腿谢赏。 我仍是给他捏肩:“辛苦,辛苦了,到时我一定给你写信。” 他唤我:“殿下。” 我说:“嗯?你后悔了?不准备给我钱了?” “我听章老太医说你去找他,你说你夜间多梦。” 这下子我一腿软,真就差点给宋清平跪下请罪了。章老太医也真是多嘴,把病人的什么事情都往外说,等我混过这一关我就去找他。 我道:“我最近是有一点——多梦。” “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殿下最近总说梦话。” “梦话!”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梦时还喊出来了,完矣完矣,我原本想随便编个梦混过去的,现在我都喊了出来,再没办法胡编了。我梗着脖子问他,“我说了什么?” “殿下喊的是‘宋清平,住手’,连喊了好几句。还有‘对不起’、‘我错了’、‘你别生气’。”宋清平垂眸,其实他是在偷笑,语气里也带了笑意,“殿下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我有点想哭,“我不就梦见你了嘛,你看我都喊你的名字了。” “还有什么?为什么让我不要生气?” “就是——就是我闹你,然后你生气了,我缠着你跟你道歉。” 有一个梦确实是这样的,不过具体情节要比我说的更厉害一些。 宋清平今日很是喜欢刨根问底,什么事情非得问个明明白白:“那为什么还要让我住手?” “这个是因为……”我总是被逼着说谎,我其实不是很想对宋清平说谎的,“因为你一生气你就打我,你打人打得可疼了,我就让你住手。” “我打殿下?” “虽然不大像是你的行事作风,但是真是这样。”我简直想对他发誓。 宋清平忽道:“臣也梦见过。” “你梦见什么?” 宋清平并不说那梦具体是什么,他只是说:“与殿下一样。” 我随口应道:“那我们还挺心有灵犀的。” 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过来,宋清平是在试探我,他套我的话。 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因为我曾经无数次这样试探过宋清平。我觉得他不算账的时候也有些精明,他算人心。 其实人心哪里经得起他的算计,也就是我勉强能接住他的一两招。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家!昨天晚上我傻了,原来我的幸运时间是11:20:50,结果我设定成了11:50:20,对不起_(:з」∠)_ 第32章 这章有一棵桃树长成了 三月春猎那天,我与宋清平骑着马跟在队伍的最后边,其余人都背着一把弓,而我背着一个小包袱。 这个小包袱仿佛很重,比我从前举不起的檀木弓还要重。 我与宋清平一直沉默着走到九原,他不会催我走,我也不会主动开口说我要走,于是我们两个就在九原山下相对着站了有一会儿。 最后还是我跨上马:“走罢,先去看看九原那棵桃花树开了没有再走。” 宋清平也骑上马,于是我们两个又沉默着向前走去。 我没想到这棵病歪歪的老树开起花来还挺好看的,我从来都很不记得什么诗句,只觉得绯色的云霞扑了满眼。 说好的看了桃花树就走,但是我还是没好意思开口说要走。 我从前跟宋清平道别,都是明日就能再见到的道别,这次的道别,大约明年都不一定能见到,所以我不敢说。 我又找借口说:“昨晚上没睡好,我在树下睡一觉再走。” “好。” 宋清平把马拴好,走到树下时,我正枕着双手,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桃花落在鼻尖我也不敢伸手去弄。宋清平大概觉得这样好看,也没帮我拿开。 章老太医给我开过药后我一直都睡得很好。三月春暖,我的一点小心思,随我要走的这件事儿,却是渐渐的就淡下去了。 说昨晚上没睡好是真的,昨天晚上我拉着宋清平说了一晚的话,至于说了什么我自己也已经记不清了,左不过是一些无聊的话。 我一直絮絮叨叨的,仿佛出远门的不是我自己,反倒是宋清平。 那时候宋清平大抵是有些烦了,也许是有些困了,说不定也是一不小心就说了真心话,他说:“那殿下便早些回来。” 他是很不愿意说这样的话的,他大概觉得说这样的话很不好,做出很舍不得的模样,显得矫情,对我来说又很添累赘。 也不知道他在心里默默说过了多少遍,才把这句话随口就说了出来。 所以他一反应过来,很快就改口说:“殿下不用挂念燕都。” “那到时候我给你写信。” 我也只有这一句话能翻来覆去的讲,我怕我一说舍不得走,我就走不了了。什么事情一说出来就成了真了。 在花树下我做了一个梦,什么梦对我来说都已经是很熟悉的了,我有时候还常常将梦境与现实搅混,因此每次做梦我醒来时都要盯着宋清平看一会儿。 这次我看他的时候,他也闭着眼睡着了,若他还醒着,我是绝对不敢这样明目张胆的盯着他看这么久的。 我醒来时是下午,一直到日落,宋清平都合着眸。 从前的梦里,在燕都,在九原,这回的梦在花树下,大约是襟上的落花带我入了梦境。 这回梦里的宋清平倒是没喊我殿下了,也没动手解我衣衫。 从来孟浪起来、耍无赖闹他的人一直都是我,我在先前的梦里不自在,约莫也是因为这个。先前的梦里我对宋清平根本没有招架之力,所以我觉得怕他,是觉着他太不像自己认识的那个宋清平。当然我也怕他生气。 但是这回不一样,这回又换回来了。那个按着宋清平的两只手,把他压在树上亲的人是我,那个毫无招架之力的人是宋清平。 我衔了他发上的一朵落花,唇贴唇的亲他。 后来落花掉了,宋清平不自觉低头去看,我就生气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容易生气,大概是觉得他平日里像个忠臣一样专心得很,这会子倒是分心了。于是我又亲他,咬了一口留下一个很浅的印子。 其实我哪里舍得? 额头磕着额头,我想一直望进他的眼里,最后看见他眼里的自己。 宋清平像平常一样喊我殿下,眉眼带笑。 别的再没有什么,却比我从前做的梦都要刻骨。 我醒来的时候竟也不怕宋清平生气了,反倒觉得挺旖旎的,有一点风流,心里边也有一点窃喜。 我从前做了这样的梦都不敢看他,现下也敢盯着他长看了。他这个人长得好看,我一连看他看了十几年也没能看厌,就说明他确实是很好看。 不怕他生气,还敢使劲看他。其实我是借了一点离别的威风,才敢这么做。明日便见不着了,我才敢这样做。 若他此时醒来,不用做出什么求我的动作,他只随便说一句“殿下别走了”,或者连殿下都不用说,像吩咐什么人一般吩咐我“你别走了”,我指定就走不了了。 我很庆幸他此时没醒。 又过了一会儿,那一点被我压在心底的小心思又很快的扎根发芽,不消多时便重新长成一棵灼灼桃树。 我发誓,我是看宋清平睡得太久了,想看一看他是不是还活着,才动手探一探他的鼻息和脉搏的。而且我的手又拙,不怎么容易探到脉搏和鼻息,所以才探得久了些。 好罢,我承认,有一点旖念,但真的就只是一点儿。 我发誓,这一回我也是见宋清平睡得太久了,怕他睡了太久,晚上睡不着,才想推一推他,叫他起来的。 “宋清平?宋公子?清平儿?” 他不应我。 他再不醒我就要发疯了。 我从前喜欢玩闹,喜欢做出格的事情,他就喜欢调侃我:“殿下又发疯了。” 其实他不知道,我这个人在心里可守规矩了,我不常发疯,我发疯是为了好找个由头来闹他,不过他倒是很迁就我,每回我发疯他都奉陪。 我在心里求他:宋清平,这回我又要发疯了,求你再陪我一回,就这一回。别生气,你千万别生气。 我发誓,这一回我是因为见宋清平睡得太久了…… 罢了,这回我就不发誓了,这回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就是因为我这个人动了歪念头了。我把宋清平按在树上亲了,不是在梦里,我亲的也不是梦里的宋清平,怎么了?谁管得着? 可我转过头,才靠上去的时候,宋清平就醒了。 后来我怀疑他是装睡哄我上钩,但那时候我简直是慌极了,也就没想到这一层。 他问我:“殿下在做什么?” 我便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在梦游,应说:“我在做梦。” 宋清平笑了笑,不动声色伸手揽我的腰:“什么好梦?”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他把那个好字咬得重重的,我听了简直想哭,也没注意到他搭在我的腰上的手。 “没什么好的,也就是……”我转念一想,我就是动了邪念了,犯了忌了,谁管得着了?反正都要走了,也被抓包了,亲他一口,我这辈子也不算吃亏了。 “也就是这么一个梦。”我一面向他解释,一面扣住宋清平的手腕,还是慢慢的靠上去。 一开始我没敢看他,我怕他被我活活气死。 后来我再看他眼中,还是我,简直和梦里一模一样。 我往后退了退,道:“就是这样一个梦,是你非要问我,那我就做给你看了。” “所以。”他垂首笑叹道,“殿下找章太医,说夜间多梦,全是这样的梦?” 我理直气壮:“是啊,怎么了?我虽然经常做这种梦,但是我一直很专一。” “一直是我?” “当然是你。” 完矣,此话一出,我是在劫难逃了。 若说只梦见了他这一次,我还好解释,就说我们在一起待久了,我梦见他也正常。若说我每回都梦见他,我却还说我对他没有什么心思,谁会信呢? 不过亲也亲了,我没什么遗憾了。 不如把眼睛一闭,随他处置:“对不起,我的错,你别生气。” “我若生气了……” 他此时说话冷冷清清的,大概真是生气了。我便随口应道:“那你还回来罢,对不起。” “怎么还?” “不就是……” 没等我说完,宋清平应了一句“臣明白了”,就学我的样子把我压在花树上了。他为臣一直很忠心,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但我不知道他还能这么忠心。 梦里的宋清平明明轻轻一推就推倒了,怎么到了现在还力能扛鼎了?我还没弄明白,宋清平就把方才该还的全都还回来了。 宋清平很拙劣的学我从前闹他的样子,他低声问我:“殿下还做了别的什么梦?” 这下他倒是报仇了,我却忙道:“不记得了。” “那大概是殿下的梦都没什么意思。” 我脱口辩解道:“胡说,都可有意思了。” 于是我们两个都不说话了,宋清平肯定是把“有意思”想歪了,而我还没办法具体跟他解释到底什么是“有意思”。 很久之后我后知后觉的问他:“你怎么不太像是生气的样子?” “我若不生气,殿下想跟我说些什么?” 我没想过宋清平知道了这件事会不生气,他不生气难道还特高兴?如果把这件事放在我身上,宋清平说他喜欢我,我会高兴得跳起来,但宋清平毕竟不是我。 你看我试探他这么多回,他从来都是步步退后。 我现编出一些话来,我道:“我心里有你。这么多年,君臣、兄弟、朋友,你我都占了。还剩下两个,父子与夫……总之你从里边挑一个,下半辈子我们就这么处。我的话全说明白了,若你日后还与我做兄弟君臣肯定也不好意思,若你不许,那我们就散了罢。” 我说话时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我慌得很。 我摸得住宋清平的命脉,他是绝不会走的。但是剩下的那两个,若是宋清平一个想不开,非得跟我做父子处,跪下来认我做他义父,那我岂不是就此玩完? 他却说:“天色晚了,要不殿下在行宫住一晚,明日再启程?” 罢了,我们要散了。 他随即道:“夫妇这个词不好。” “嗯?” “这种事情现在还说不准。” 我只知道他一惯忠心,却不知道他这个人还有点野心。我又道:“嗯?宋清平?” 他朝我笑:“殿下把臣放在心里这件事臣准了,也会还给殿下,不过夫妇那件事批回。” 这该是他在我面前最威风的一回了。 我顺手搂他的腰:“宋清平,亏本太子没白疼你。” 其实这下子我遂了愿,我就应该赶快拉着宋清平定下一个山盟海誓,但是想想宋清平也不能和别人再有什么了,我倒是很放心他。我又想起自己还得南下,便背起小包袱,朝他拱手:“那我就放心的走了,后会有期,我给你写信。” “殿下不在九原待一晚上,明早再走?” 那时候我已经跑到远处树下牵马去了,回头朝他笑道:“这会子我就是不用马也能一口气跑出十里地去!” 下山时,那匹马跨过小溪流,我看天,天上星河排布,好像我已经渡过去了的哪条河流。 从前我总是絮絮叨叨的,在心里想很多的事儿,但是这回我没那么多想说的了,也就是一句话,宋清平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宋公子那边可能有些突兀,以后会有互诉衷肠情节的,毕竟宋公子还是个冷静自持、不露声色的人咳咳 第33章 这章讲到江南 那天晚上我果然一口气跑出好远去,最后马也累了,我也困得不行了,看也不看就随便钻进一家客店去。 后来睡到一半,城里的捕快就把客店团团围住,我才知道自己进了一家黑店,城里的捕快制定好计划,今晚就把这家店铲除。 捕快朝店里喊话把我给吵醒了,那时候黑店里一众伙计正准备把店里唯一的客人,也就是我,架起来弄出去做人质。 他们一破门而入的时候,我就从窗子翻出去了。 外边的捕快接应我,算是保住一条小命,不过最后我没能把自己的包袱给抢回来,因为黑店被一把火烧了。我的马能跑出来,但我的包袱却不能跑出来。 我被捕快们带去官府作证,说完证词他们还请我吃了碗茶,之后我就被请出来了。 我没好意思跟他们要钱,只好饿着肚子随处去逛,一直逛到码头,看见一群人在运货上船,我也跟在他们后边,把脸抹黑,冒充一个船工牵着马上了船。 等到开了船,我才想起宋清平给我的那一张写了铺子名字的纸还带在我身上,我把它展开来看,然后就看见了河岸那边一家铺子开了门在那儿迎客。我伸长了脖子,才瞥了两眼招牌,船就已经开走了。 我一只脚翻过栏杆,想跳进河里游过去,在宋清平的铺子里拿一点钱,但是被一个老船工给拦下来了。 老船工夹着我的脖子把我带进舱里去:“小小年纪不要这么容易就想不开。” 他为了安慰我,还请我喝酒。 那时候我还没吃早饭,所以酒没喝两口,下酒菜倒是吃了不少。 “说说吧,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就想着要轻生?” “我没有想不开……”老船工瞪了我一眼,表示他知道我是在撒谎,我只好跟他说我在黑店的遭遇,我最后还想跟他解释,“我没有想不开,我就是想去河岸的那家铺子拿一点钱。” 老船工大惊失色:“你自个儿没钱了,你就要去抢劫人家的铺子?” “不是,那家铺子我认得,他们家老板许我在柜上拿钱的。” 老船工明显不信,然后开始教导我:“做人呢,首先得对得住自己,你看你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想不开?要去抢劫……” 等我把下酒菜全都吃完,他也就说完了,我一抹嘴,做出很忏悔的模样来:“既然我已经上了船,还请船工给我找个活干。” “你就别去卸货了,我怕你站不稳掉进河里。看你的样子大概读过书,不如在船上帮我们写信?” 我朝他抱拳:“多谢多谢。” “还没问你,你打算到哪儿去?” “我下江南。” “好,捎你一程,到了江南你也就攒了些钱,足够你活下去了。” 于是我便在船上安定下来,顺着运河漂往江南。 ==== 某一日船靠了岸,我蹲在甲板上借河水洗碗,我们一群人待在一起,总是吃完饭就把碗筷到处乱堆,临吃饭了才洗。等洗好了碗,他们就做好了饭,还上岸去买好了酒。 行船途中很难得靠一次岸,上一回他们买的酒被我与老船工一次全喝了,实在是很对不起他们,所以这次买酒的钱是我出的。因此这十几日我帮他们写信攒下来的钱,也就这么没有了。 灌了几碗的酒水,大家就开始说起随处的见闻。 “听说了没?前几日左家庄的黑店被官府一锅端了,可怜呐,这才开了没几日,就被一把火烧了。” 老船工咳嗽两声:“这件事儿我听过了,别说了。” 他害怕我听了伤心。 旁的人又问他:“您多早晚听说的?” “也就前一会儿,换件事来说,说这么恐怖的事儿不怕吓到年轻人。” 他说的年轻人就是指我。 他们便换了一件事来说:“太子殿下到民间游历去了。” “哟,去哪儿了呢?” “这哪能知道呢?给我们知道了不就不算是体察民情了嘛。” “前儿个过了年,太子也方才是加冠开府的年纪,陛下与娘娘倒也舍得让他一个人出来,就是做我们水鸭子的,也没有十六岁就撑着船独自跑的理儿。” “说不定有陛下的侍卫在暗中跟着呢。” 陛下的侍卫倒真没有,我们的船一路行来,基本没遇上别的什么船,更不要说有船跟着我们了,所以父皇这回还真没派他的密探来。 这时候老船工问我:“你不是从燕都出来的?见过太子没有?” “见过啊。”我随口道,“太子长得可俊了,随皇后娘娘。通身贵气逼人,英姿勃发。” 他们便笑着摆手道:“得了吧,你一个穷酸百姓怎么能见过太子殿下?” 我辩解道:“我见过的,每年春猎秋狩,我都在道边守着,等着瞻仰太子的容貌。我还给太子丢过野花,准准的就丢在太子的衣襟上,太子还朝我笑过呢。” 他们起哄:“那你给我们具体说说。” 我将盛酒的碗磕在桌上做响木用,朗声道:“只见太子一身玉白袖金线袍服,头戴白玉冠,腰束玉带,脚蹬长靴,身背一把檀木大弓,跨着一匹白色骏马。身材高挑,一双丹凤眉眼,朱唇白齿,端的是意气风发。” 他们给我鼓掌,然后对我说:“那还有哪些人也都说一说。” “太子还有两个弟弟,那都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一位腰别长剑,一位身背檀弓……还有” 他们又问我:“那陛下呢?陛下是什么样子的?” 我随口应说:“陛下是个胖子。” “胡说。”老船工拍我的脑袋,“我在北疆参军时远远的看见过陛下,陛下骑在马上,可有帝王之相了。” 我想我不能随随便便就破坏了别人对父皇的美好印象,我只好改口说:“对不住,各位。是我记差了,那个胖子是陛下的小弟弟,也就是民间俗称的小王爷。” “还有谁呢?” “还有小王爷的独子,沈清净;还有李将军家巾帼不让须眉的李姑娘;还有宋丞相的独子。”我的目光在所有人身上转过一轮,他们都眼巴巴的等着我说这位宋丞相的独子身穿什么,脚踏什么,背着什么,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但是我不想跟他们说,我就说,“宋公子长得好看。” 他们追问:“怎么好看?” “像竹子一样。”我伸手,在眼前画一道向下的笔直的线,“大约也就这么好看。” 他们喝倒彩,我便说他们不懂风雅。 不过后来有一个背着无弦琴的江湖术士上船来骗钱时,我也和他们一起,把他赶下船去了。 这表明我也是个附庸风雅的人。 船开到江南,就把我给放下了。 着了地的第一件事是给宋清平寄信,送他一枝桃花,这时候江南的桃花也谢得差不多了,光看树枝并不能看出是什么花。 不过是为和一句“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我是个最附庸风雅的人。 ==== 我没去江南织造府,江南织造府与我不太亲近,而且这时我穿的寒酸,踢踏着一双草鞋就跑到人家府上去,太引人注目。 我也没去宋清平说的铺子,到时候他们家伙计在燕都学我的样子给宋清平看,他们指定要说:“那人寒酸的呀,拿个碗都能直接到街上讨饭去了,要不是宋公子吩咐了他要什么就给什么,才不把他放进店里来呢。人又吊儿郎当的,专拿钱,两只袖子都塞得满满的,仿佛这辈子都没见过钱似的。” 我在宋清平面前丢不起这个人。 我在街上把自己雕的木器拿出来卖,蹲了一天。 江南多河湖,靠水讨生意的也多,我最后被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哑巴船娘捡了回去。 她不会说话,所以我也就不知道她的名字,一直叫她小船娘。 她原来想教我撑船,好给自己放个假,但是我除了能雕一雕木头,手巧一些,其他没什么用处。 我若撑船,须得不怕死的人才能乘。 于是只好仍是由她撑船,我坐在船尾剥莲蓬,剥一个吃一个,装莲子的小筐永远也装不满,气得她挥起竹竿,把我打到水里。 我想什么时候该带宋清平也来这儿,我放肆的闹闹他。若他气得把我推进水里去,我就憋着气潜到船底去。等他以为我被淹死了,在船上后悔得直喊我殿下时,我再冒出一个头来,问他:“你还敢不敢了?” 到时宋清平肯定得红着眼睛咬着牙摇头,说自己不敢了。 后来又想,宋清平落过水,对河湖恐怕得离得远些,这件事我也就只能记着,留到下辈子再对他做了。 我只好寄了两粒莲子给他。 小船娘住在湖边的一座小茅屋里,我睡在船里,有时候嫌船舱里太闷,就跑到船尾去睡。 那时候茅屋里还亮着蜡烛,很昏黄的光,是小船娘在做女工或是念书。我枕着手,侧卧在船尾,水与天各占一半,星子挂在天上,映在水上。 我想,若是能给宋清平寄去一捧映满星光的水便好了。 等小茅屋里熄了灯,我也就睡着了。 晚风不停歇的吹在面上,吹到下半夜觉着冷了,我就一缩身子,滚回船舱去睡。 等小船娘用竹竿戳一戳我的肩,我就知道该起来吃早饭了。 小船娘很不乐意给我做饭,她觉得我偷吃的那些莲蓬肯定管饱。 若她能说话,她一定每天都要骂我两句,说不定睡着了也要说梦话骂我。因为她没法骂我,所以她就总用竹竿戳我,发现我会游泳之后就经常把我弄到水里去。 我不能得罪管饭的人,所以我总是让着她,其实我一反手就能把她用来戳我的竹竿给抓住,还能把她的竹竿给捉过来,真的。 后来我比划着跟她说,她还不信,我想我得找一个机会来表现表现。 结果就来了一群人非要让一个哑巴唱歌。 第34章 这章过渡不好看没名字有伏笔 那天突然来了一群人让小船娘唱歌。 其实我一直知道小船娘其实不是个哑巴,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说话,也没想到她什么时候能惹上仇家。 我还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跑出去劝他们:“人家一个不会讲话的小姑娘,何苦为难她?” 一群人笑道:“哥们儿,她可会唱了,等会儿让她唱一曲给你听。她小时候唱歌是江南一绝。”然后他们把我给推开:“没事儿别挡道。” 小船娘把竹竿从水里拿出来,摆出平常打我的架势。 我曾经跟她吹牛皮说自己练过武功,还和天下第一高手的弟子交过手。天下第一高手是李将军,他的弟子也就是李别云,我确实经常和她拆招。 我的话都放出去了,说过的话也不能不作数。 小船娘有几斤几两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我要在船上坐稳了,她不一定能把我打下水。她又是小胳膊小腿儿的,我想起在燕都的与她有几分相似的二妹妹。 我转身的时候,趁一个人不防备,扯着他的手,就把他给放倒了。 “你撑着船走。”我朝小船娘挑眉,“你骗我的事情等这件事情解决了我再找你算账。” 小船娘再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就撑着船走了。 这个没良心的,再怎么也得跟我推辞两句再走啊! 那些人推了我两把:“哥们儿,逞英雄不是这样的。你没看见我们这么多的人。” 我蹲下来,对地上说:“哪个?哪个孙子在和你爷爷说话,爷爷老了,听不清了。” 早些时候我总是打架,在书院外打架,因为其它山头的书院的人总是在河流上游布一张网,把河里的鱼虾拦住,还有其他很多缘故。 我带着宋清平和沈清净,宋清平虽然很不愿意跟他们打,但是一旦打起来了我只要嚎两声,他就会过来帮忙了。 等打完了,宋清平还要教训所有人一顿,尤其是我。 但是这回不一样了,这回我谁也没带,我只能跟他们耍无赖,等到小船娘的船已经走得足够远了,我才要转身和他们打。 我在书院学的一点功夫还是很够用的,身上只挨了几下。 其实打架的时候只要你发了狠,专对准一个人揍,等到揍出了点气势来,他们就会怕你了,还全都往边上闪,把位置让给你一个人揍。 宋清平没在,我只能事事都亲力亲为,等打完了,教训他们的活也得我干。 “没事去多念念书,成天缠着人家小姑娘算什么?用不用我到你们家去给你们写几封举荐信?你们都去燕都读书好不好?”我捂着眼睛坐在地上,看起来没什么事儿,其实被打得可疼了,“怎么不说话啊?走罢,带我去认认你们家。” 一群人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以后别再来了,虽然我是一个人吧,但是我就专揍一个人,下一回轮到你们谁就不一定了,我都是看哪个不顺眼揍哪个的。” “不敢,不敢。”一群人说着就跑远了。 最后我一个人捂着眼睛坐在河岸边,夜幕渐渐垂下来,却还不是很黑的天,有一抹微云在水那边舒卷。 等到星子挂在天上,映满水面的时候,由很远的地方传来清亮的歌声。 唱的不是南方小调,她唱的是《诉青天》,倒是很照顾我这个燕都人。 那星子垂着,很像从前我与宋清平看见山上全是火把的景色。 水声送着歌声过来,最后小船娘将船停靠在岸边,跑过来看我,我在她还没来得及靠近的时候坐起来,表示自己还没死。 若是宋清平,我指定要屏着呼吸装死,看我死在他面前他是什么反应。 但小船娘还是不说话,让我拉着竹竿站起来,然后带我去城里的医馆。 医馆的大夫给我开了两贴膏药,用火烤化了然后啪的一下贴在伤处,味道很不好闻。我的眼睛肿得没法睁开,没法贴膏药,他就只好用绷带给我缠上。 这时候我才知道章老太医有多厉害。 我们从医馆出来,走在街上。 我在想我要不要跟宋清平说我受伤了,我若是说了,能博他的关心,但是又惹得他担心。这个问题还真是挺难的。 我没想明白,只好转头去看小船娘,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说话,我又问:“为什么不说话?他们让你唱歌你也不唱?” 我们一直走到湖边,我都忘了自己问过她这问题,她却答说:“我没名字,我不唱歌是因为我天生是个唱丧歌的,阿娘教我唱歌,先唱走了我娘,再唱走了我爹、我阿兄,歌姬馆都不愿意要我,他们怕我把他们唱垮了。” 怪不得她住得这么偏僻。 “那你给方才那群人唱歌不就得了?” 她瞪我。 “说错了,说错了,一群孩子,罪不至死,我明天去找他们的夫子说一说,叫他管一管。”他们就是猜准了小船娘绝不会唱歌,才来欺负她。我又说,“那你方才给我唱歌,你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她还是瞪我,仿佛又回到从前不会说话的模样。 我走回船上去准备睡觉,朝她摆手:“你也早点睡,我明早想吃鱼。” 她跺脚,小声斥道:“做梦。” “行罢,那我做梦去了。”我倒在船尾,“其实你唱歌唱得挺好听的,你管他们说你什么呢。我不怕死,你就对着我随便唱罢。” ==== 之后我背着一包袱的莲子辞别小船娘,再往南走,路上遇见一个小孩跟我炫耀他的契兄,说他契兄如何好看,如何有才,如何温柔云云,气得我想回燕都把宋清平找来让他见见。 闽地胜男风,照此处风俗来说,现下宋清平也能算是我的契兄了。 小孩问我:“我看你一个人背着包袱到处乱走,肯定很苦罢?” “你再胡说我就把你吊起来打。”我伸手掐他的脸,又把他的头发揉乱。 然后远远的传来一声不知道喊什么名字的声音,小孩子拽住我的衣摆:“你不许走,我阿兄来了,你看他不教训你。” 人家家里人找过来了,我是不得不走了,我从包袱里抓出一把莲子给他:“拿去吃,我走了。” 小孩子果然松开手,双手合拢去接莲子。 我走远的时候听见他在后边哭喊说莲子好苦,另有一个年岁较大的孩子哄他。这下那孩子倒是不哭了,大概是正抱着人撒娇。 就是因为这孩子,我直接去了岭南外祖家。 若是入了闽地的地界儿,每个人都缠着我,问我有没有契兄,我的契兄好不好,我不知道该怎么答。我才不想把宋清平有多好说给全天下知道。 离开闽地前,我给宋清平捎了一把碎茶叶。 ==== 多好的马在岭南的山地里都是跑不起来的,甚至还不如驴。我紧赶慢赶,赶到岭南的时候已经是九月秋日里了。 在山林里遇见穿着草鞋闲逛的外祖,他背着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很多的小木块。 他解释说:“眼睛花了,不知道什么能用,什么不能用,觉得好的就全都捡回来,让府上的老师傅帮忙挑一挑,有时候拣了一袋子全不能用。” 我看也不看,就把装着木头的包袱甩到肩上:“全都能用,多谢外祖。” “你一路过来,没人跟着吧?” “没有。” 外祖叹道:“看来他们是明白跟着你确实没什么用处了,不知道燕都的风云,该搅弄成什么样了。” “那我立刻就去北疆?” “嗯,去罢。” 我问:“近来北疆有消息吗?” “山高水远的,路上传消息容易出事。”外祖又嘱咐我,“你到了那儿,一定随机应变,发现什么不对的你就快跑,随便跑到那儿都行,看情况差不多了再出来。” “我怎么跑?”我反问他,“北疆全都系在我身上,我怎么敢跑?” “多久不见,你还成英雄了?” 我摆手:“不敢,不敢,英雄大多没什么好下场,我不敢当。” 外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不错了,你这小毛孩子。”他总是还把我当小孩子看,又问我:“上回我没来得及问你,你父皇跟我说你不想当太子了,是不是真的?他跟我说话的时候那么小心,生怕把我给惹急了,我就没敢问他。我现在问你,是不是真的?” 不单父皇,我也很怕把外祖惹急了。我退开两步,然后点头:“是真的,我不想做太子。” “为什么?你做太子也不耽误你做木匠活。” “就是因为我这个太子总是做木匠活,我才觉得我不能做太子,若是……”我垂首,“我没想过我能担得起天下苍生,我不能拿他们来冒险。” “你终于是长大了,加冠了就是不一样。”外祖道,“我又不生气,你离那么远做什么?那你觉得谁适合当太子?” “我二弟。” 外祖点头:“是,你二弟比你适合。”他又问我:“那你预备做什么?做个木匠?还是像你小皇叔一样?” “我没小皇叔有钱,所以只好做个木匠。” “做个木匠也挺好的。”他顿了一顿,道,“你父皇给你定下了人没有?趁着我身子还硬朗,还能再去一趟燕都吃你的喜酒。” 我摇头应道:“没。”父皇确实没给我定。 他似乎是自顾自的说话:“不是我不喜欢,其实我觉得挺好的。但是天下人不全都这么觉得,所以还是不宜大操大办。两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就好,你看行不行?到时候要是谁敢说你闲话,你就带着宋清平来岭南住,岭南我还是管得住的,保准你在这儿过得舒坦。” “什么?”指定是父皇一时没注意,就把我跟他说的那些事儿全都说出去了,我还以为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 外祖笑道:“你看你这样子,到时候可怎么办哟?” “什么怎么办?你能不能正经点!”我把包袱挂起来,然后跨上驴背,朝他一拱手,走进山林中去,“走了,去北疆了。” 后来我又从一堆木头里挑了两块出来送到燕都去。 第35章 这章讲到北疆 我到北疆掖城时,雪花大如手掌,纷纷扬扬的落下来,四处无不覆盖,全是一派衰白。 我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顶帐篷和一件熊皮做的衣裳。 掖城的军队驻扎在城外数十里处,我便将帐篷扎在离他们营地的后边,装作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一来是晚上好借光,我就不用单独点蜡烛或是火把了;二来是好防野兽,若是有狼来,他们能先解决它们,不至使我在梦里被狼吃了。 至于为什么不进城去住,主要是我玩心太重。 我舍不得我的马跟着我在城外受苦,便将它暂时安置在城内的一家新开的马场里,这家马场的老板也是燕都人,他一个人和几个伙计住在掖城,我们认识之后也很快就熟稔起来。我每回进城都要去他那儿吃两杯酒,若不是马肉不好吃,我们两个人能把他的马全都吃光。 那天下午黑云压顶,军营还没点灯,我也没办法看清东西,收起木雕就走到帐篷外边去。 我蹲在帐篷前刨坑,一直将地面上的雪都挖光了,露出黄颜色的沙粒来,便随手抓了一把,塞到信封里去,然后到驿站去给宋清平寄信。 驿站在城里,我在写信封的时候想起从前我给宋清平捎的信,说是信,其实我根本没有写字。 我只给他送一些小玩意儿,在江南先送了桃花,又送过莲子,其余种种,都是随处可见的东西,不知道他在收到信的时候是不是怨我。 于是这回我提笔给他写了张字条:“一别数月,甚是思念。” 宋清平看见这样的话肯定要说我肉麻。 随手又沾了茶水抹上去,假装是自己的泪痕。 等我把信寄出去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真有点想他了。 我盘算着等北疆的事儿解决了,我就写一封信把宋清平给喊出来,这时候父皇便可以下一道旨意就把我给废了。 我带着他随处去哪儿,把他的毛捋顺了再给带回燕都。 我想去马场找老板喝两杯酒暖身,但在路上却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小皇叔。 我不知道小皇叔在北疆掖城还有产业,一时之间还以为是我看差了。 我慢慢地走过去,我这时候穿得像一头熊,又用防沙尘的蓝布蒙着脸,也就宋清平他们能勉强看着我的眼睛认出我来,别的人恐怕连想都不会想到我是在外游历的太子。 小皇叔正和一个精瘦的人在茶楼里坐着说着话,小皇叔是一幅很明显的汉族商人形象,套着绸缎衣裳,又披着大氅,抱着手炉,那人套着皮毛,倒是穿得像是个本地人。 那个人道:“不论如何,上面的意思还是要先看一看马。” 小皇叔边打揖,边陪笑道:“等马到了,我亲自把马送过去。”但很明显,汉人的礼节对他并没与什么用处,这时候小皇叔便看见我了,他朝我使了使眼色:“哟,好侄儿,马赶来了?” 不知道小皇叔到底在做什么,我只好学他的样子谄媚的笑:“赶来了,赶来了,一切妥当。” 小皇叔把我拉到那个人眼前,向他介绍:“您看,我侄儿,我不是说我侄儿在后边赶着马就要来了么?我是先来看看情况的,若这笔生意能成,那就最好不过了。” 那人又道:“马来了,就带我去看看吧。看过了再说这笔生意能不能成。” 小皇叔的脸色一变,明显他是没有什么马的,正沉默时,那人探手一摸腰间,我想他大概是把刀剑别在腰上了。 这人看起来高高大大的,若是打起来,我不一定能赢,况且还有一个小皇叔在,他这个胖子,要逃起命来也很麻烦。 我忙道:“马都安置在一家新开的马场了,您要是方便的话,我们现在走一趟。” 我没办法,情急之下只好带那人去我认识的那一家马场。 这件事儿我确实对不住人家,谁知道这个人究竟是做什么的,他看起来就不是个善人。我没敢仔细看他,我怕他一生气就拔刀把我给砍了。 可我也没办法。 等这件事情过后,若是那人找马场的麻烦,我只能好好的跪下来向马场道谢和赔罪,再让小皇叔赔他马场的钱,让他去其他地方再开马场。若他执意留在北疆,我也只好留下来。他们若是出了事,我得谢罪。 到马场门前时,我装作很不在乎的样子,大声喊道:“老周!周南!东家带了客人来看马了!” 我自认为这话说的还算圆滑。一来告诉小皇叔,管着马场的这人叫做周南;二来老周与我很熟悉,虽然有时吃了酒没大没小,混在一起胡闹,但是平日里我不会喊他名字,他能领会到我的意思。 老周出来时果然也有些不太明白,等看见小皇叔与那人时,也反应过来了,忙笑着问好道:“东家好,客人好。”为把戏做足,他还给我弯腰请安:“少东家好。” 我实在是很对不起他。 “走,带客人去看看马。”小皇叔挥了挥袖子,轻车熟路的往马场里走。 马场只用木的高栅栏围起来,东边搭着好几排的马厩,我想小皇叔是趁着方才的一点时间,将四周全都看清楚了。 那人虽仍是很怀疑,但也跟着小皇叔走。 老周与我落在后边,他悄悄拉我的袖子,我没法说话,只好拍了拍他的手表示谢意与歉意。 老周的马厩里养着许多马,纯种的大宛驹都有许多,我们陪着那人逛了一圈。 那个人并不怎么多说话,临走时才转身对我们说:“十天后,宵禁后,城门往西,十里地。” 小皇叔佯惊道:“诶哟,那不是……朝廷的军队在哪儿吗?我们就是生意人,为挣这两个钱,可不敢在朝廷眼皮子底下犯事儿。” “我们在那儿还有……”那人自觉说多了话,停了话头,改道,“我们在那里边有人,不会让他们把你给带走。” 小皇叔拍着胸脯顺气,仿佛方才屏住了呼吸,这时才反应过来似的,他说:“那就好,那就好,那到时见,到时见。” “到时只许你……”他用手指了小皇叔,随后又转向我,“和你赶着马过来,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要是让我们的人看见还有别人……” 我们都知道他还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若是让他看见还有别人,不要说是钱,就是连命都不要想要了。 小皇叔赔笑:“哪儿能呢?近来生意不好做,我们就是想挣两个钱,您看我这侄儿。”小皇叔把我给拉过去:“您看看,这都多大了还没定人家呢,要不是为了给他娶……” 那人不大愿意听小皇叔说这些废话,小皇叔把他说烦了,他转身就走,小皇叔又追出去送他:“您慢走,慢走,到时见。”我与老周也跟着出去。 一直到看不见那个人了,我才想说话,小皇叔就捂住了我的嘴,让我不要说话。然后小皇叔朝老周笑了笑,表示谢意。 老周或许有些明白我们在做什么了,闪身把我们都让进屋子里去。 进了屋子,小皇叔仍是不让我们说话,他朗声问我:“好侄儿,一路上不辛苦吧?等着一单生意成了,我们就不再干了。” 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字:“匈奴。” 小皇叔就是父皇他们派来北疆的人,这活儿也就只能由他来干,陈夫子、李将军都不行,他们太引人注目。小皇叔当个闲散王爷当了这么多年,谁会注意到他。 他朝我使眼色,我才想起我要回他的话:“不辛苦,挣了钱就不辛苦了。” 他将桌面上的水抹去,又写:“走私。” 走私什么?大概除了走私马匹,那人方才还提到了军营,恐怕还有走私别的什么。 小皇叔伸手拍了拍我的脸:“好侄儿,这一回你跟着叔叔好好的干,干完了就回燕都去了。” 他这话是安慰我的话,让我放宽心,一切有他在。 我点头:“明白了。” 只是还是很对不起老周,无缘无故就将他和他的马场牵连进来了。 老周大概也明白了我们在干什么,他也学着小皇叔的样子,在桌上写字,一个“宋”字。 我与小皇叔便都明白了,他大概是宋丞相安排在北疆的人,大概也认得我与小皇叔,否则也不能在方才就那么快就反应过来。 算是误打误撞碰上的,又或许是宋丞相一早就算计好了的。 遇见同伙,我与小皇叔都朝他抱拳。 他也朝我们抱拳:“还请东家与少东家在马场住上几日,十日后出城。” 小皇叔借着生意来嘱咐我们:“这桩生意机密,不要跟其他人提起。” 幸亏我这阵子都住在城外的帐篷里,若是住在城里,和所有人混了个脸熟,那些人有心查我,一下子就能查出来我根本不是带着一群马来的,而且我很早之前就到了这儿。 我那帐篷,远远的看起来还真像是军营里面的一个,算是误打误撞隐蔽起来了。 于是我与小皇叔就在马场里住下来,有个小伙计和我混的熟,便喊我随口起的诨名儿。被老周听见了,说了他一顿,让他们从此改口喊我少东家。 后来我听见他们私底下议论:“这个就是少东家?看起来不怎么精明啊?” “你管他精不精明,小心老周又骂你。” 莫非他们还真有个少东家? 姓宋的……宋清平! 作者有话要说: 活在太子殿下心理活动里的宋清平将在下下章出场 还有一个好消息!经过几天的疯狂存稿,我已经存够了期末考试期间的存稿,所以不出意外的话,更新频率就一直是日更啦!椰丝! 第36章 这章讲到北疆(2) 十日后的傍晚,我与小皇叔领着一溜儿的马出城去。 小皇叔先带着我与马在里军营不远处蹲着,吹了很久的风,风又卷带着沙吹在脸上。一直到了晚上,他才站起来,朝四处望了望,然后带着我和马继续往前走。 做戏要做足,他确实很像一个胆小怕事却又贪财的商人。 今晚的月光很足,照在雪地上泛着银色的光,落了一日的大雪也已经停了,风从四面八方刮过来,连马都快要站不稳了。 前面的军营不点灯了,只有正中的一个军营还亮着灯,其余所有都沉寂在黑暗之中。 从前他们总是有很多的火把,还有很多的人举着火把到处巡夜,这回仿佛是专为了我们把火把给熄了。 我与小皇叔再往前走了一会儿,还是原先和小皇叔打交道的那个人,他从唯一一个亮着灯营帐里跑出来,我们朝他弯腰打揖。 “马都给您领来了,全在这儿了……” 小皇叔正要转身向他介绍我们领来的马,那人不似之前,却对我们热情起来:“请进营帐里喝两杯酒暖暖身子吧。” 小皇叔笑道:“多谢,多谢,走这么远的路确实有点冷了……”小皇叔笑得更谄媚:“但是那个……就是……” 那人从腰里抽出几张银票,风把它们吹到小皇叔的脸上:“拿好了。” 小皇叔仍是笑着的,拿着银票,借着月光慢慢的清点,翻来覆去的算了好几遍,最后才好好的收进怀里去。 那人抱着手,看笑话一般看着小皇叔点钱:“有人请你们喝酒,还不快走?” 小皇叔连应了两声,然后拉着我一起走进那营帐去。 方才那人在我们面前威风得很,没想到连那营帐都进不去。 我与小皇叔走进去,也没看清上首坐着的究竟是谁,弯腰便拜,一揖到地。 上首坐了两个人,一个人身披甲胄,是位汉人将军,看起来还是个不小的官儿。我只觉得有些眼熟,但我想我不认得他,他也不认得我,就算他在哪儿见过小皇叔,这时也看不出来,小皇叔来时特意打扮过了; 另一人是十足的匈奴打扮,能端端正正的坐在这里,也算是他的本事了。 甲胄将军给我们赐座,不过还没等我坐好,他一开口便问我:“年轻人是哪儿人?怎么在北疆这苦寒之地跑生意?” 小皇叔站起来,站在我面前,替我挡住他的目光:“我们是燕都的,从前在……” 那将军向我挑眉:“我问他。” 好么,这下是逃不过了。 我按着小皇叔的肩,让他坐下,又朝将军打揖,如少年人一般青涩的笑道:“我是燕都人,父母早亡,从前跟着叔父在燕都与北疆之间跑生意。近来我到了年纪,要定亲娶媳妇儿,就想……就想在北疆碰碰运气,没想到第一回就碰见了单大生意。” “嗯。”他点头,也就不再说话。 我和小皇叔专心饮酒吃肉,还真像是两个贪财的商人的那个样子。 将军也举起青铜酒爵,透过酒器眯着眼睛看我。 我根本不记得我见过他,所以我也不在乎。 倒是小皇叔,他虽然不理朝政,但是认识他的官员总还有些。虽说他打扮过了,若是真被人认出来了,那我们叔侄也就折在这儿了。 我要死也得死在燕都,让老周用他的马一路拉着我,赶紧回燕都去,说不定还赶得及让宋清平见我最后一面。 那将军忽然唤道:“殿下!” 我一激灵,差点就答应他了。毕竟旁人都喊了我十来年的殿下了。 将军又自顾自的道:“我看你长得真像一个人。” 我没理他,只是低着头等他说话,于是他又说:“像沈风浓,像太子殿下,你知道吗?你在燕都,他们春秋出去打猎,你看过没有?” 我顺着他的话:“看过,太子殿下英姿飒爽,是贵人模样,天人之姿。我哪里敢与太子殿下相比?” 他大概是怀疑上我了,又道:“会不会弹琴?唱首歌来助助兴如何?” “不敢在将军面前献丑,我弹得不好。” 弹琴这东西,宋丞相教过我一阵子,宋清平也教过我,但我那双只能摆弄木头的爪子确实弹不好。 不过在民间传说里我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毕竟我是个神童,他大概是想看看我弹琴弹得有没有天人之姿,好看我是不是太子殿下。 “弹一首《诉青天》。”他说完这话就不理我了,转过头去默默饮酒。 我有时怀疑我们整个国家的礼乐极其落后,只有《诉青天》这一首曲子。都这么久了,宫宴的时候唱这个,祈福的时候唱这个,好容易出现一个南边的小船娘,还给我唱这个,不仅让我听,现在还让我唱,翻来覆去嚼不烂似的唱。 有人搬了一把琴上来,摆好了请我,我没办法,只好勉强上场。 我既弹得不好,大概他也认不出我是谁。 我是随手瞎弹,《诉青天》这首曲子我也记得不熟,能听出来一个调调来就不错了。 果然,那个一直不说话的匈奴人都皱起了眉头,那将军倒是还没什么反应,仿佛还有些沉醉。 或许今儿个我是遇见知音了。 我一边弹,一边悄悄瞥他两眼。这时候我想起来,我和小皇叔其实是见过他的,而且我见他见过几次。 我怎么能忘记他?我有些恼我自己。 景嘉十四年的年末,小皇叔请我们到他府上去吃橘子,去的时候看见一个人身披甲胄骑在马上,慢慢的从我们身边走过去,那个人就是他。 我们回宫时,又遇见了他一次,那时候他没骑马,牵着马匹从宫里走出来。 那时小皇叔说他大概是进宫述职的,我还笑话他说怎么会有人临近年节进宫述职。 这下是完了,这事儿过去得不算久,我这个榆木脑袋都能想的起来,这个人恐怕是早就想起来了。 弦断,把我的手指划出一个流血的口子。 还挺疼的,和木屑扎进手指一样疼。 “哟,那就劳你把曲子唱完罢?” 我不知道他究竟认出我来没有,又不好自己露了马脚,只好给他唱歌。 我弹琴弹不好,唱歌也不好听。 在江南时,某次小船娘给我唱歌之后,让我也给她唱,我一开口她就丢下竹竿跳进水里去了。 匈奴人的眉头皱得更紧,那将军还是全然不觉,随着我也哼着歌,晃着脑袋,仍是很自在的模样。 大约今日我这个又弹琴又唱歌的俞伯牙,是真的遇见我的钟子期了。 我哼哼唧唧的唱了很久,才把一首曲子给唱完。 “太子殿下给微臣又弹琴又唱歌的,实在是微臣莫大的福分。” 我压根就不该给他唱歌,他早就认出我来了。 一众侍候的人都没动,但手已经握住了刀把。 小皇叔与那匈奴人仍坐在位置上,但我看见他们都伸手去拿武器了,小皇叔把短刀藏在靴筒里,那匈奴人在腰间挂了一把鞭子,就是秋收时我掉在坑里,宋清平把我拉出来的那种牧牛马的长鞭。 他又说:“忘了太子殿下的手还流着血,来人呐,喊军医来,给太子殿下看看手。” 我举起手,有模有样的看了一会儿:“别了吧,你再晚一些喊军医来,本太子这手就好了。” “殿下倒是有意思。”他笑了笑,抬手将营帐内的人都遣出去。 我想告诉他话本里很多反派就是这么死的,他应该怀疑一下我们在营帐外面有没有安排人。 他又问我:“殿下怎么做起贩马的生意?” 我随口说:“不是老早就说了嘛,我娶媳妇缺钱。”他并不说话,我继续胡诌:“你又不知道,我喜欢的是宋丞相家的人。宋丞相那个人吧,看起来两袖清风,一身正气的,但是要的彩礼钱贵的要死,所以我出来跑点生意挣点私房钱。” “宋丞相……” 我抢话:“你没听错,宋丞相家的,宋丞相没有外室,更没有私生女,他就一个儿子。” “殿下很令人意外。” 我拱手:“多谢,多谢。” “民间说殿下是个神童,无一不通,是为国之栋梁。” “谦虚,谦虚。” “收上来的线报说殿下是个草包,除了木匠活儿,全都不通。” “抱歉,抱歉。” 我们正说着话的时候,小皇叔就站起来了,他手里握着那把短刀,慢慢的走到我身边来。 “小王爷,久违。”那将军此时才认出小皇叔一般,很客套的朝他打揖,其实他很早就认出我们了,“都是老朋友了,年轻人不懂事,莫非您也不懂事?” 小皇叔大概是认得他的,恐怕还打过交道。 小皇叔笑道:“我是从来不想当皇帝的,比不上韩将军,多少年了,又在打什么算盘呢?我原以为……罢了,我来时还不知道要跟您打交道。” 他原来姓韩,这位韩将军不再与小皇叔说话,又转头问我:“太子殿下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我蹲下,朝地上喊道:“哪个?是哪个在喊你爷爷?” 这时候外边才隐隐的传来厮杀的声音,掖城附近驻守幽城的副将倒是做的不错,这时候才闹出了动静来,可以考虑提拔上来。 我告诉他:“其实话本子里很多人都是因为这个死的,你怎么没想到?” “我怎么敌得过太子英明?” 他笑着说,我方才觉得不对,他抬手一掀桌子,就把桌子打飞到我眼前,等我抬手挡住,再退了两步时,他就站到了我面前。 我原以为我与小皇叔胜他一筹,其实不是这样的。 营帐的帷幕后边,三面都站了人,每人持着斧钺。 方才不论是我与小皇叔落座饮酒,还是我弹琴唱歌,和他说话转移他的心思,让他不去注意外边发生了什么。只要我们还站在营帐内,他想什么时候要我们的人头就能够什么时候要,小皇叔那把短剑,在三列的刀剑斧钺面前根本没什么用处。 正如当下,他一抬手就能把我打得半死不活。 “太子殿下,你不草包,可你也不够聪明。日后北疆再会。”韩将军因饮了酒,晃晃悠悠的站着,醉眼朦胧之间瞥了我一眼,然后笑着朝我打揖。最后领着埋伏在帐篷里的刀斧手,绕过我与小皇叔,大摇大摆的从营帐走出去了。 外边的人全然不知营帐内的事情,一来害怕我与小皇叔被他们抓住;二来他们人也不多,为求行动隐蔽,他们一行人也不过十来个,恐怕敌不过,便都不敢轻举妄动。 最开始与小皇叔在掖城见面的人将我们带来的马匹牵来,韩将军便领着那群人,骑着马往西飞奔而去。 不知敌情,再加上那一群刀斧手,我们一行十来个人,全都在原地犹豫,无人敢追。 小皇叔安慰我:“他大概是去投靠匈奴了,一举断了掖城这一条线,我们也算是圆满。” 其实不是这样,我以为我们打了平手,顶多也只是稍逊一筹。 结果不是这样的,我们没能抓住他,反倒是他,他的算计才是圆满,我们的性命无时不刻都在他的刀下。他或许就没想过要做成这次的生意,他就是想看看朝廷的人有多烂,他想把朝廷、把父皇和宋丞相他们踩在他的脚底下。 第37章 这章讲到目光灼灼 四处都燃起火把,再加上又下雪了,将周遭的光映得更亮。 小皇叔拍我的肩:“你第一次做这种事,他比你多吃了几十年的饭呢,你敌不过他也是实话,没事儿。今晚就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回城去,好不好?” “好,我帮他们收拾收拾。”我随手拔起插在地上的长戟,又被鲜血淋漓溅了满头满身。 “那你就留在这儿,有什么事情你吩咐下去就是,我还得去找找沈清净。” “沈清净?”我不知道这事儿什么时候又干系到沈清净了? “原本领着马过来的应该是他,现在他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得领一队人去找他。” 算算也有十余日了,沈清净大概没消息都十余日了,可是小皇叔也没法找人去找他,他的什么行踪一旦被发现了,我们也就混不进来。尽管我们最后混进来了,还是没能抓住谁。 这时候远处跑过来一队人,我们这边的所有人都举起兵器准备迎战,我也重新扛起方才那把长戟。 月光很亮,可是要等到那一队人走得近了,才看见就是小皇叔方才要去找的沈清净。 小皇叔气得抬手就要打他,其实小皇叔更害怕他就这么死了。 沈清净没理会他,只对我挑了挑眉:“你也在。” 小皇叔问他:“跑哪去了?我差点因为交不出马匹就死在匈奴人手里了。” “走的时候宋清平给我一封信。路上若是遇见探子,让我绕远路过来,不必打草惊蛇。北疆已经安排好了,我的马匹不到,自然会有人送来马匹。我绕远路过来,正看见一群人跑过去,打过一阵,被他们跑了,派人去追,不过我想恐怕是追不上,他们骑的都是大宛良驹。” 他说的那些大宛驹就是我和小皇叔牵过来的。 宋清平不一定能料得到我在这儿,他想的大概是直接让老周跟小皇叔接头,没想到我在半途中跑了出来。 我想宋丞相当时大概不止找了我和沈林薄来办此事,这回的操盘者是宋清平,老周是他安排的,沈清净也是他安排的。 他这个人远在燕都,竟也能操盘全局。 我们几个月未见,他倒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 沈清净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来:“我跑的远了,后边射过来一支箭,扎在马屁股上,上边附着一张纸。” 扎在马屁股上,他要想瞄准沈清净也是很容易的事。 小皇叔的脸色变了,借着火光,把那张纸展开来看,是小楷写的密密麻麻的官员名单。那上边还有一些身居要职的官员,韩将军不是用不着他们了,他更想把我们踩在脚底下,这是他的一点乐趣所在。 “好了,我把这个带回给陛下。”小皇叔把纸张收好,又叹了口气,“这么晚了,外边又这么冷,你们快去睡。” 沈清净凑过来搭我的肩:“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的。” 随后他又说起燕都的事情:“魏檐魏公子连中三元,在燕都名声大噪,陛下给他和朝阳公主赐了婚,说等你回来就办礼。沈林薄加了冠,又和晚照姑娘订了亲。他还是跟着宋丞相做事,现在已经开始上朝了,你的宋清平也是。不过沈林薄封了王,宋清平却一身白衣站在堂上,挺别致的。” 他觉着我兴致不高,便问我:“你怎么了?是没见过死人,还是没干过这种事儿?” “都有,你看血溅了我满脸。”我伸手摸脸,借着火光看见我的手掌沾满了血迹,我又道,“这下该怎么办?他们蛰伏了这么些年,这儿这条线断了,开战是迟早的事儿了。” 他笑话我:“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还肩负起天下苍生来了?你不是说你肩负不起么?” 我抱着手:“谁叫我投胎投得不好投到了沈家呢?” 沈清净笑着推了我一把:“睡去罢,什么事儿明日再说。” ==== 帐篷里挖了一个土坑,我往里边随便添了点煤炭木头,让它们杂乱的烧,我就窝在火堆旁边睡。 已经是深夜了,冷起来连风都冻住了,风就被困在我的帐篷旁边,发出呜呜的哀嚎声。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觉得身后一阵冷风吹来,直接穿过了衣裳吹到肉上,冷得人直发抖。 我翻身,面对着帐篷门,带着很浓的困意睁开眼睛去看,透过火光看见一个人手握长剑,以长剑挑起帐篷的毛毡,披了满身的风雪。 他就持着长剑站在那儿。 我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爬起来朝他招手,打着哈欠道:“你怎么又来了?方才不是来过了?”风把火堆吹得忽明忽暗,我还是朝那个人招手:“你快进来,别放风进来了,冷。” 他不说话,我便走过去把他给拉进来,伸手摸他的脸:“冷不冷?” 这个脸冷得不太对劲儿,这人连鬓角都挂了些许霜花,冷得也太真了。 我们盘腿相对坐着。 我还是问他:“冷吗?” 他摇头:“不冷。” “可我看着你都要冷死了。”我把自己的帽子脱给他戴,起身就要出去,“你等着,我给你弄一套干净衣服来。” 等我抱着几件熊皮衣裳回来时,宋清平正面对火堆盘腿坐着,随手往里面丢柴,听见有响动,才抬眼看我。 我仍是透过火光看他,风灌进来。 我有点明白宋清平来时为什么站在门前一动也不动了,我看着他,风吹进来,吹起他的头发,又吹动火光,火光照得他的脸不大真切,有点儿恍若隔世的感觉。 最后我将宋清平打扮成一头熊的样子,我自己也是这样的,浑身上下全裹着熊皮。 我给他呵手:“还冷吗?” “不冷。”仿佛他这人从来都不觉得冷似的。 我们两个同时叫了对方一声。 “你……” “殿下……” “诶。”我应了一声,给他呵完了手,又搓他的脸,“都要结冰了还说不冷,你怎么大半夜的就过来了?” 宋清平不回话,却很认真的问我:“殿下方才将我认成了谁?为何说我……又来了?” “我以为我在做梦。我方才睡了一觉,做了个梦梦见你,就还以为……”我随口答,到后来才反应过来确不是梦,抬眼看他,实在是与我梦里的宋清平不大相同了。 从前过节,我总是说宋清平又长高了,其实那时候我们总待在一起,我是看不出来的。 但是这回不一样,这回有好几个月,他确实是长高了,又更瘦了,一双眼睛黑得发亮,也正看我。 眼神发亮,就是——目光灼灼。 我低头不再看他。 “臣……” 他一开口,说起臣这个字,我就觉得不太对劲。我们才多久没见,他还学会对人称臣了。 我便道:“你别这样说话,听着怪难受的。” 他却不改,还是定定的看着我:“臣可以抱一抱殿下么?” “多大点事儿,可以可以。”我张开双臂,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头熊。 宋清平也伸手揽我,然后我们两个熊一样的人抱在一起。 我又说:“其实抱起来还是和梦里不太一样的。” 我梦里的宋清平浑身都带着暖意,我冷得发抖的时候在梦里抱住他,就像抱住一只兔子。这时候我抱着他,大概对他来说,我才像是一只兔子。 他问我:“殿下在梦里还做了什么?” 我发誓:“没做什么,绝对没做什么,在这种天里要做什么会被冻死。” 许久之后,我又问他:“你怎么会过来?” “殿下写信说想我,我就过来了。” 其实我是一时兴起,给他写了一张字条,我当时没想到他能因为一张字条就跑过来,想来还是一路马不停蹄的赶过来的,否则他不会大晚上的时候就到这儿。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傻?” “因为我也想殿下了。” 之后宋清平跟我说起燕都的事情,说起魏檐与皇姊因为那一个盛雪的盘子成了姻缘,又说起沈林薄在选妃时,将新折的牡丹花交到晚照姑娘的手里。 这些事情全是沈清净方才就跟我说过的,但要宋清平再说一遍,我也很欢喜。 等他说完了,我也说起随处什么地方的事儿。 在货船上跟船工说起太子殿下的故事,在江南河湖里泛舟采莲蓬,夜间卧在星河之上天河之下入眠,最后在北疆给某某人弹了一首曲子,还唱了一首歌。 “我的琴实在弹得很不好。”我想把琴弦拉伤的伤口给宋清平看,惹他心疼一阵儿,但是我找不到它了,恐怕已经愈合了。 最后我问他:“你在朝中还没有任职吧?” “没有,我还是白身。” “那我们在掖城过年,等过了年,我带你去南边玩儿。” 等我们去了南边,燕都那边就可以废了我了。另外我也存了一点私心,我想带宋清平去所有我去过的地儿,看所有我看过的景致,做所有我做过的事儿。 大概是一点无理取闹的心思,从前我与他总是待在一处,我们做的事儿、去的地儿全是一样的,我不想与宋清平有太多的不同。 宋清平点头应了。 这时候帐篷外边传来打更的声音,时候不早了。 我伸手揉他身上的熊毛衣裳:“睡罢。” 我单给他带了一套衣服,却没有给他带一床干净的被子。 所以我们挤在火堆旁边睡,用一床被褥。 早晨醒来时,我把他摇醒,然后气势汹汹的问他:“宋清平,你为什么把手搭在我屁股上?几个月不见你,你愈发风流了啊。” 宋清平想了一会儿,解释说:“昨晚上殿下说梦话,说火烧到了屁股,我说没有,殿下非说有,还让我……” 我本来想闹他玩儿的,却忘记了他经事不忘的本事,我要骗他,恐怕还要再过很久。 “行了,你不用说了。”我躺回去,闭上双眼,喃喃道,“我还是在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 码完全文啦!可以放心跳坑啦! 第38章 这章讲到废太子 小皇叔留下来坐镇掖城,沈清净准备赶回燕都去复命。 宋清平与我走到城外去送他,马蹄带起雪花,风迎面吹来,打在沈清净的鹤氅上,发出扑扑的响声。 一直等到看不见人影了,留下一串的马蹄印,我和宋清平才拢着手走回去。 我问宋清平:“宋丞相是不是没跟你说过匈奴的事儿?” 他点头:“是我自己……查出来的。” 这事儿十来年了,连父皇的密探都没查出来,他能查出来才真是奇怪了。 “那老周也是你安排的?”我知道那马场是他的,但我想还是得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 “是。”他又点头,“我没想到殿下也在掖城。” “所以你一收到信就过来了?”我就知道,他根本不是因为我的那张字条,什么想我不想我的,他是怕我被别人杀了才跑过来的。 “是。”他还是点头,却低着头,倒是很诚恳的认错模样。 “接下来要怎么?” “接下来朝廷会根据名单将涉事官员尽数清理,这么多年了,我朝官场也该更新一番气象了,否则就真要烂到根子里了。” “会打起来吗?”我不是害怕打仗,若我死在战场上,能换他们打胜,我是很乐意的。 “我想,迟早会有一战。”宋清平很坚定的继续说,“殿下不会有事的。” 我笑说:“我若上战场,一定让你做我的军师。” 他却道:“只求殿下别再让我守在燕都了。” 我伸手揽他:“也就这一回把你留在燕都了,日后我去哪儿都带你,好不好?” 其实我们都知道这许诺是不能的,谁能永远的和谁待在一块儿呢? 我发现我们之间把话说开后,反倒顾忌的东西更多了,我骗他,他也骗我。 他却很不明白,很认真的说:“殿下一言九鼎。” 我也应道:“嗯,九鼎。” ==== 除夕那日下了大雪,外边还刮着大风,卷起雪花与沙尘,教人出不了门。 我们窝在帐篷里饮了一日的酒,北疆的酒烈,我们用煮开的雪水兑着喝,从白天一直喝到晚上。 我很早就有了醉意,在宋清平的腿上趴着睡一会儿就爬起来和他说话,如此循环了好几次,不知道为什么又说起那日晚上在军营里弹琴唱歌的事情。 “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弹琴弹得有多难听,后来琴弦断了一根,我还唱曲子,唱得也难听。”我的手指在他手背上乱跳,模拟出一点弹琴的样子来,“结果他竟然还听得有滋有味的,我简直怀疑我是遇见了我的钟子期。” 我又道:“那张桌子飞过来,我还心想,这人也就这么点伎俩。结果才看见,营帐里全是刀斧手,随时都可取我的性命。” 宋清平捉住我顺着他的手臂摸上去的手,很无奈的喊我:“殿下。” 我低头咳了两声,还是臭不要脸的反手扣住他的手,然后厚着脸皮问他:“你怎么不专心听我说话?” 他却反问我,表示他有听我的话:“那反贼是殿下的钟子期?” “我后来不是说了他不是了嘛?不过你也不是。”话不能分开来说,我把他拉过来,“你是本太子的宋清平。”为防他生气,我还特意补了一句:“天底下独有的宋清平。” 我光防着宋清平生气,却忘了他不喜欢听这样的孟浪话,于是他果然还是生气了。 不过是很别扭的生气,我哄他两句也就好了。 他大概在想我出去几个月,别的没有什么长进,倒是脸皮愈发厚了。 还没等我把宋清平哄得完完全全的时候,宋清平就真生气了。 原因是父皇的圣旨下来了。 在北疆还下着大雪,刮着大风的时候,我在一顶破帐篷里就被废了。 我不知道这道旨意为什么来得这么快,后来我去问小皇叔与宋丞相,才知道是沈清净到了燕都,将所有事情回禀父皇,父皇怕那位韩将军是盯上我了,而我人还在各地游戏,为把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开,父皇就连夜下旨把我给废了。 没有草拟,也没有经过群臣的朝会,简直没有一点仪式,我就被废了。 传旨的宫人冒着风雪赶来,掀起帐篷的帘子,放了一阵冷风进来,几乎将帐篷内的火堆吹灭。 我与宋清平俯身跪在地上,我是没有什么感觉的,我原该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就轻了,可是我没有。我只觉得所有事情应该就是这样的。 因是废立太子的大事,父皇就算想把话说得委婉,也免不了要骂我两句。说我在位不务正业,举止乖张,说我当了太子就是国家之祸,最后叫我好好游历,没事儿别回燕都到他眼前转悠,他看见我就觉得烦人。 后来我想,父皇做的也对,他骂我骂得越狠,才能不让北疆注意到我,这算是他护着我的一种方式。 我用双手接旨,传旨的宫人用很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我认得他,他是父皇身边的一个近侍。我想叫他不要这样看我,别看我被废了,其实我心里可高兴了。 传旨的宫人又提点我说:“殿下最近还是别回去了,在外边玩玩,散散心,比什么都好。殿下还有还有皇后娘娘与岭南王府不是?且放宽心。” 我应了,其实母后和岭南王府早就知道我会被废了,他们忠的是国,又不是我。 他又转向宋清平,我想叫他不要跟宋清平说话,但是没来得及。那宫人大概一直以为宋清平是我这一派的,宋清平确实是站在我这边的,但是我们并没有什么派。 他说:“宋丞相偷偷托我给公子带来一句口信儿,教您多陪着太子殿下。” 宋丞相这说的是反话,他知道我没心没肺的,早就想被废了,他是让我多陪着宋清平。 宋清平仍是伏在地上,许久之后才应了一句。 “洒家还要回去复命,殿下且放宽了心。”他紧接着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大约是真的心疼我这个废太子罢,他说,“殿下是被废了,可新太子还没立呢。” 我把酒囊塞给他,让他带着路上暖身。这一道旨意下来,我是不要想和宋清平喝酒的了,我得哄他。 “多谢殿下,告辞。”他朝我行礼,随后听见帐篷外一声马匹嘶鸣,大概就是已经走了。 宋清平跪在地上,仿佛死去一般,我喊他的名字他也不应。 说好的把他哄好,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哄他。 从前宋清平生气大多不是真生气,他就是别扭。这回不大一样,他是真生气了,而且又不是生我的气,他不敢生父皇的气,更多的是气他自己。 可是我被废,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宋清平?”我小声劝他,“你别生气。” 宋清平喊了我一声殿下。 我忙应道:“诶,在呢在呢。你别跪着了,他走了。” 一听见传旨的宫人走了,他倒是立即站起来了,冲到帐篷外去,等我也冲出去看时,却只看见他很孩子气的揉了一个雪球,朝传旨宫人的背影丢过去。 我蹲在地上给他揉雪球,递给他好教他扔。 我抬头去看宋清平,他的眼睛被冻得通红,脸却冻得发白,颤抖着双唇大概是在骂人。他从来都很规矩端方,我不知道他骂人是什么样子的,今日算是长见识了,算是我害得他这样失态。 等到看不见那人的背影的时候,宋清平便不丢了,他蹲下来,带着哭腔一声一声的喊我:“殿下、殿下、殿下……” 我也应他:“在呢、在呢……” 他是往我心上扎刀子,不过也是我活该。 谁教我没能耐当太子?我做了很久的噩梦终于成真了,我从前就怕伤他的心,因此才筹谋了许久,我没想到终究还是害惨了他。 这冰天雪地的,我害得他连哭都不能,眼泪要冻在脸上。 “你别哭了,我是命中注定当不得这个太子,怨不得谁。” 宋清平跟我说,其实我在北疆的事儿他是知道的,是他设计好了要让我在这件事中立功,到了紧要关头老周会救我。他还帮我写了两篇文章,两篇万言的论天下的治安疏,在他案上陈着,就等我回去抄录一遍呈上去。还有他的铺子,顺着我的行迹一路开张下去,现下我确是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了。给我的亲卫队又重新设起来了,一个个的能以一当十。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很多的话都变成一句轻飘飘的多谢你和对不起。 宋清平还是哭了,他上一回哭还是那一次落水醒来,他躺在床上,那时候若不是他哭了,我还以为他死了。 他很少落泪,大概是知道他一哭我是真的没什么办法。 “你别哭了。”我没办法看他哭,只好把他揽进怀里,然后伸手给他拍背,“我不用立功,也不用治安疏。现下我是废太子了,也就求你和你的铺子养着我了,好不好?” “殿下?” “不哭不哭,被废的是我,又不是你,我不在乎,没什么可在乎的。” 我大概明白,宋清平是怪他自己,免不了在心里骂自己。 他从来把他的殿下当做一座佛来供奉,他还要天底下所有的人都随他一起供奉这尊佛,把什么东西都送到他脚下,就算这尊佛是一尊臭不要脸的欢喜佛。 等他把什么东西都料理好了,结果他一抬头发现佛像倒了,一转眼又发现所有人都走了。余他一个人守着,又心疼又生气的,不能怪别的什么,只好怪他自己。 要让他不怪自己,我只能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于是我捧起他的脸,好教他听清我说的每一句话:“这事儿是我提的,是我不要当太子了。景嘉十四年的中秋,你在宫墙外等我的时候,我和父皇站在城楼上说话,我跟他说我不要当太子了,他说好。然后再过了一阵子,我就以游学的名义离开燕都,我怕你心里过不去,就想找个时候把你也给带出来,等你不在燕都了,父皇就会废了我。” 宋清平愣了一愣,随后一拳打在我的脸上。 我捂着脸倒在雪地里,最后说:“我从来就不想当太子,对不起。” 我说出的话全都变成了白气,我不知道宋清平有没有听见。 他大概在心里说,这尊佛他妈的竟然是自己倒的。 第39章 这章讲到客店夜话 宋清平心里大概还这样骂我,这是块什么扶不上墙的烂泥? 他又挥拳打我,这一拳没落在脸上,打在了胸口。但我这时穿得厚,根本没什么感觉。 我还是对他说:“对不起。” 他这下倒是不哭了,又捶了我两拳。 我把脸凑过去:“我穿得厚,你打脸罢。”没等他说话,我又说:“你打都打了,骂就不要骂我了。” 宋清平从前是没打过我,也没骂过我的。他有时候被我闹急了,也是哭笑不得的喊我几声殿下,我听起来像撒娇似的。 我是不怕他打我一顿的,我也该打,谁让我负了人家的一片真心? 但我怕他骂我,他这时一开口,我一准要心碎。亏得他此时不哭了,若是他一边哭还一边骂,那我简直要怕死了。 宋清平掐我的脸,他的手很凉,于是我问他:“要不我们进去打吧?外面挺冷的。” 他说:“不许说话。” 你看这时他让我闭嘴还用那么委婉的词。 “那我不说话了,你打死我罢,等我死了……” 他咬着牙说:“等殿下死了,我就撬开殿下的棺材板,往里面放百八十颗的夜明悬珠,保殿下尸身不腐,再每日都把殿下拉出来打一遍。” 我应说:“好好好,就这么办,这么办好。”他不说话,我便坐起来,得寸进尺的伸手搓他的脸:“冷不冷?回帐篷里去?” 他还是不甘心,还想问我:“殿下为何……” 我却抢话说:“我们是头一回在北疆过年,有什么事情,等过了这个年再说好不好?”我还是伸着手捧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问他:“好不好?” 他终是点头应了一声好。 我张开双臂:“那你现在抱抱我,就不再想什么太子不太子的事儿了。你愿意把我当做太子那我就还是太子殿下,你不愿意……你把我当做仇人,那就委屈你和我勉强对付一下,我们先过完这个年好不好?” 宋清平按着我的后脑勺,把我按进怀里去,我窝在他的怀里笑。 他还是别扭,但大概是不生气了。 其实要哄他还是很容易的,我辜负了他一片真心,须还他一片真心才能哄得好。 “那我们回去喝酒?” 等我们进到帐篷去的时候,我才想起最后一点酒水被我送给传旨的宫人了,我们就围着煮雪水的小锅舀水喝。 宋清平好几次想问我究竟为什么不想当太子,但是每次一开口就咽了回去,他还是很讲信义的人,我们方才做的约定,他还不愿意这么快就打破。 我问他:“你现在忘记了没有?” 他撒谎:“忘记了。” “你都忘记了,怎么会知道我问你什么事?重新再忘一遍。”过了一阵子我问他,“你现下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顿了顿,道,“我在想殿下跟我说过的岭南山林,江南河湖。” 我心疼他,分明什么都还记得,还得陪着我做戏。 可我却说:“对不起,没能早些带你去。” 他抬头看我:“那殿下……现在就带我去罢。” 小皇叔还留驻在掖城,我想宋清平是不大想看见别的人。 宋清平很少跟我提要求,他一说话,我没有回绝的余地。 可他那一声殿下,到底喊的是谁?我已经不是太子殿下了,他喊的是谁?可我也没办法问他,我们说好的这一阵子不再提这件事。 我也只当他是喊我了,站起来拍了拍衣上的灰:“好,收拾收拾,我们连夜就走,我带你南下。” 他是遂了我的意了,我却也不是那么高兴。 ==== 除夕那一夜我们行了许久的路,在夜半风雪正浓的时候来到一个边陲小镇。 那时候我骑在马上快要睡着了,两匹马被拴在一起,宋清平领着我往前走,随处找了一家客店就住下来。 说好的是我带他,其实一直都是他领着我。 在客店里,我面朝里侧躺在床上睡,翻了个身被蜡烛光闹醒,睁开眼时看见宋清平正……醉里挑灯看剑! 具体情况是宋清平坐在地上,靠在床边,身边点了一根很小的蜡烛。 他来时就带了一把长剑,我们一别几月,初见时他还是用这把长剑挑开我的帐篷的帘子的。我没见过这把长剑出鞘,现在倒是看见了。 我觉得他大概是想杀了我这个负心郎,要不他怎么大半夜的不睡觉? 于是我只好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但虽说他想杀我,我还是想问一问他大晚上的,坐在地上冷不冷。 我打定了主意,才要睁开眼睛时,宋清平手里的长剑就哐当一下落到了地上。我悄悄眯着眼睛去看,看见那把长剑立在地上,还闪着寒光。 宋清平伸手来拉我的被子,我又想他大概是杀我的时候,不想让我的血脏了被子。 怎么说我们也是好了十几年的,现在他说杀我就杀我,简直是丝毫不顾及往日恩情。 人家说十年修了同船渡,百年修了共枕眠,我和他一起睡了这十几年,想来是上辈子一起修了好几万年的,好几万年的情分呢。 我抓着被子没让他扯开,仿佛这被子是面盾牌。 我听见他叹了一声气,然后把蜡烛吹灭。 约莫是应了天黑好杀人一句话。 他还是拉不开被子,我的手劲大得不像一个睡着的人,他就喊我:“殿下。” 我问他:“你冷吗?” 他捏着被子的一角,又好气又好笑的回答说:“冷。” 我把被子掀开:“来吧,睡吧。” 他听见我牙齿打颤的声音:“殿下很冷吗?” “不冷……”我裹着被子,翻身坐起来,“不行,忍不住了。” 宋清平稍扬了声调问我:“什么?” 其实他要是对我说“忍不住了”这样的话,我也容易想到别的地方去。 我又问他:“你现在困吗?” “不困。” “那你先把你的剑收起来,然后我们躺下说话。什么过不过年的,我们今晚就把事情说清楚,这么多个年节,不差这一个。” 那把长剑立在那里,剑身到处乱放寒光,闪得我我简直没法说话。 宋清平把它收回剑鞘,最后挂在床边:“殿下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我本来想问他是不是恨我的,但我想还是要慢慢地问他,于是我改口说,“你现在喊殿下,是在喊谁?” “喊你。” 我自嘲的笑了笑:“噢,你是喊废太子殿下。” “是喊你,沈风浓。” “你别连名带姓儿的喊我,我听不惯。”我又正经了问他,“日后还会有其他的太子殿下,那你……” “宋清平眼里只有一个殿下。”宋清平伸手把我给捉进怀里,然后说,“殿下冷到发抖。” “不是,我是有点害怕。” “殿下怕什么?” 我很诚实的告诉他:“我怕你一剑把我给刺死了。” “我不会。”宋清平靠过来,附在我耳边说,“殿下还是冷到发抖。” 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我老是发抖:“住口,别吹气,你别吹气。” 他倒是很无辜:“我没吹气。” “你不杀我你半夜看剑做什么?”我一激灵,“你不会是想造反杀回燕都?千万别,你们宋家多好的名声,你何苦为了一个废太子闹腾?” 他还是说:“我不会。” “那你半夜不睡觉看剑干什么?” “我……以后都不看了。” “也别。”我又说,“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给谁做丞相,你去辅佐谁。我被废了,指定就是二弟当太子,你想什么时候回燕都就什么时候回燕都,你去跟着他也没什么。就是有一点,你常记得我就好。不过你也别一直喊他殿下,你要喊就喊他太子殿下,和从前的我做个区分。” “殿下。”他又喊我,这一声还没喊完,就凑过来含住我的耳垂,没等我说话,他便含糊不清的说,“我没想过要陪着别的人。” “这是不能的,若我……”我本来想说若我我死了他总不能不活了,后来想想这样的话在大过年的说起来很不吉利,便住了口。 但他倒是接了话,还是原先那一句:“若殿下死了,我便撬开殿下的棺材,往里边放百八十颗悬珠,我给殿下守坟。” 又过了一会儿,我以为他睡着了,想动一动身子,却不料他又说:“殿下没睡?” “我以为你睡了。” “我以为殿下睡了。” “其实我一直挺不明白的。”我翻了个身,大约是面对着他的,但是四处黑着也看不清,“你到底为什么一心想着要我当太子?” “理由很多,殿下要听哪一个?” 我很豪爽的一拍胸脯说:“你全说,我慢慢听你说。” “一是我们宋家的规矩。” 这个我是知道的,他们宋家是丞相世家,百年前辞小蓬莱入朝,我们家祖宗给他们家祖宗做了承诺,他们家的人从来都是做丞相的。 我说:“那你也没有非要和我绑在一处,我不当太子,日后不当皇帝,你还是可以做丞相的。你与我待在一起这么久,不会不知道我志不在此。” 他没理我:“从前我也没理会过这规矩。” 这下我知道父皇为什么说他偏心了。 他继续说:“其实小时候殿下偷偷塞给我的武侠话本我可喜欢看了,我怎么会喜欢像父亲一样永远困在燕都?唯一一次出门是十几年前,拿着节杖,也不是拿着长剑。” “这下随了你的意了。” 他还是不理会我:“可是殿下呢?殿下把话本子塞给我,却又像这样。”他还是伸手抱我,把我给捉过去:“又像这样,把我给捉回来。” “我不明白,我到底做什么了?你一个好好的人为什么就对我这么死心塌地的?我是不是小时候跟你说‘日后我做了皇帝,你就当我的丞相’?可是我一点都不记得,对不起。” “不是,是许多很小很小的事情,绊住了我的脚,最后一点一点把我给拖进去。” 他这样讲我有点惭愧,说不定他记得的很多很小的事情,我已经完全忘记了。 “从前殿下还不怕高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第一件事却是朝我笑。” 好么,我果然不记得了。我当时摔得眼冒金星,谁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表情。他接下来还说了我各种事情,我怀疑我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么好。 其实这样看来,宋清平还是很好哄的。 “从来最误人的都是这些小事。”他最后说,“还有一件最大的事情,殿下信神佛吗?” 第40章 这章讲到客店夜话(2) 宋清平低声问我:“殿下信神佛吗?” 这个话他从前问过我,我忘记我当时是怎么说的了。 没等我回答他,他又问我:“殿下相信人有上辈子吗?” 我一个哆嗦,宋清平便不说话了。 我们又都以为对方睡了,过了一会儿,我觉得他睡熟了,才敢点了点头,悄悄对他说:“我信。” 我没想到宋清平没睡着,他突然开口说话,又把我吓得一哆嗦:“但是殿下害怕?” 我反驳:“不是,我是冻得发抖。” 他笑,仿佛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情:“我多活了一辈子,或许是在阎王殿喝汤没喝干净,又或许是死了之后,魂魄就直接到了这儿。” “什么时候的事儿?你怎么不跟我说?” “景嘉十四年,我落水之后。” 他没说为什么不跟我说,但我想他大概是害怕。 他觉得我这个人这么胆小,听见什么神佛都要吓得发抖,怕我从此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我说他那时候为什么在大明宫一听见道士来了就往外跑,他害怕那些道士看破他。 可他为什么要现在与我说起? 我道:“所以你醒来之后问我,这是哪儿,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不应该跟你说这是你房间,现在很晚了。我应该一板一眼的跟你说,现在是景嘉十四年六月,这里是宋府,你是宋丞相的独子宋清平,我是当朝太子沈风浓。对吗?” 他点点头:“确实是该这样。” “那上辈子我过得怎么样?” “殿下最后当了皇帝……”他顿了顿,良久才道,“是个昏君。” 这样的话他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听。 我又问他:“那上辈子你怎么样?” “我是殿下的丞相,阶上陛下,仿佛一个深揖,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他叹气,随后却又笑,“不过我死在殿下前头。”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专要说这一句话,我只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挺好的。” “什么?” 我随口说:“你死在我的前头,我就在九原给你修个坟,每年的春猎秋狩,我再不漫山遍野的去跑,专门去给你守坟,就这么每年还能去看你两次。”我又问他:“那上辈子皇姊、二弟他们都还好吧?我当了皇帝,恐怕二弟要气死了。” “二皇子殿下封了摄政王。” 这倒也像是我能做出来的事儿。 我问他:“国泰民安?” 他信誓旦旦的答说:“国泰民安。” 我最后问他一句:“山河犹在?” 他说:“山河犹在。” “那挺不错的。”我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上辈子我对你太好了,这辈子你想对我更好些,所以你就挖空心思要帮我坐上皇帝的位置?” “殿下一直……”他大概很不好意思说这样肉麻的话,但是又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的说出来,“对我很好,我想,我知道了上辈子能发生什么,我可以更好的辅佐殿下。”他又说:“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就算我知道什么事情要发生,但我也没有办法改变天命。就连殿下在九原摔断了腿这样的小事,我也没办法阻止。” 我安慰他:“所谓天意,高深莫测,能让你过来呢,也是上天泄露的一点玄机。” “可是这一辈子最大的变数,是殿下不再当太子了。” 我摸着黑去捏他的手指:“我都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了,让给别人当一当也好。照你说,上辈子我都当过皇帝了,这辈子就换给别人当了。我想当皇帝肯定也累得很。上辈子大概是我半推半就的就坐上了那个位置,大概我也没能给你说清楚,我不想当皇帝,上辈子和这辈子都不想。你既说是为了我,不如就为了我把这件事儿给放下。再说,你上辈子当了我一辈子的丞相了,我是什么德行你还能不知道,让我当皇帝,你对得起天下苍生吗?” 他倒是反应很快:“我不为天下苍生。只因殿下须将天下苍生放在心上,宋清平才将天下苍生放在心上。” “你这个人真是心术不正。”我现在才知道,父皇说他的这句话也是对的,“这种话跟我说说就罢了,出去了可不准说,你这样的说法不对。” 他应道:“我明白。”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伸手,摸索了一阵,在黑暗之中捧起宋清平的脸,也看不见什么,只是定定的看着前面,“你以为,上辈子的沈风浓和这辈子的沈风浓是一个人吗?” 他大概是愣住了,顿了半晌没有作声。 我笑他:“说要报答我对你好的时候那样信誓旦旦,我才问了你一个问题你就不说话了。那我告诉你,我也不知道这两个沈风浓是不是一个人,但是上辈子的宋清平和这辈子的宋清平肯定是同一个人。” “殿下怎么知道?” “你落水醒来之后,我就问过你,我问你你是不是宋清平。”我断言道,“你说是,那就是。” “其实殿下早就明白。” “谁能想到你瞒着我偷偷跑去又活了一辈子?当时我还以为你是被鬼上身了,但是你说你是,那你就是。” 天色渐渐亮起来了,晨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我仍捧着他的脸,也就这时,我们才望进对方的眼里去。 “那我们……话就说开了?” 他点头。 “你还想不想让我当皇帝了?” 他笑道:“那要看殿下想不想当。”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当皇帝,谁知道我上辈子怎么当上的。”我最后问他,“你再没别的事情瞒着我了吧?” 他很郑重的摇头:“没有。” “好,那我好好的睡一整天,吃晚饭了再喊我。我们晚上吃一顿好的,算是补吃年夜饭。这么多个年节呢,不能落下一个去。”我翻过身去睡,最后嘱咐他,“你多活了一辈子的事情不要跟别的人提起,我怕别的人还不太能明白这种事儿。” 他们不明白宋清平就是宋清平,上辈子下辈子,管他活了几辈子,也都只是宋清平。 “好。” “我最后问你一件事情,问完了你就把自己多活了一辈子的事情忘掉。你既然现在活在这辈子,何苦老惦念着上辈子的事情。”我边打哈欠边问他最后一个问题,“上辈子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心里有你?” “殿下上辈子没有说过。” “真的没有吗?你想一想再告诉我。” 他果然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殿下没有说过。” 我骂上辈子的自己:“这人真怂!” ==== 一觉睡到傍晚,途中做了个梦惊醒,睁开眼睛看见宋清平还好好的在那儿,实在敌不过困意,便又睡了过去,再醒来便是傍晚了。 那个梦里宋清平还在生气,我跟他解释他从来不听,自顾自的擦他那一把长剑,随时都要把我给砍死的模样。 然后他就用长剑抵着我的脖子,带着我一路造反,到了燕都。 我们与父皇和沈林薄他们站在城楼下对峙,我没办法面对所有人,我就往前一伸脖子,用宋清平的长剑自尽了。 最后宋清平抱着我的尸体大哭,我的魂魄陪在他身边看着他哭。 其实这个梦很荒诞,我怕疼怕死,哪里会自己跑去自尽?宋清平也不会拿着长剑带着我到处乱窜。 我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宋清平喊我喊的每一声殿下,喊出来的是殿下,其实他喊的是沈风浓。 他为的是沈风浓,不是太子殿下。 我想明白这件事情后,觉得自己从前是庸人自扰,我总以为是他非要我当太子、当皇帝,好让他自己当丞相,其实不是。 我们全都想错了,自以为很明白对方。不把话说明白就容易出现误会。 这个梦让我觉得现实中的宋清平还真是挺好哄的。 我起来时外边的雪也已经停了,夕阳余晖映在另一边的窗子上,风吹过,发出呼呼的声响。 屋子内架了一个炉子,宋清平就坐在那炉子前煮东西,他用勺子去搅锅里的东西,锅里的东西煮沸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抱着被子凑过去看:“在煮什么?” “年节客店不管饭,随处找的一点东西,简陋得很,殿下的年夜饭是没有了。”他用勺子捞起一块肉。 我边嚼着肉,边问他:“不错了,什么肉?” “殿下的马,殿下从前对那马说,等殿下没东西吃了,就把马给宰了煮来吃。”宋清平是很不会撒谎的,就算是说玩笑话也很不在行。 我心想,他要闹得动我,下辈子也不能够,就算是上下八百辈子,也都只有我闹他的份儿。 于是我顺着他的话说:“那我没了马,还得麻烦你我共乘一骑。到时候我坐在后边,两只手往你腰上一揽。我只求你坐在我怀里别乱动,你最好穿得厚实些,穿的像一只熊就更好了,我怕我一时间忍不住就动了……” 宋清平把勺子往锅里一扔:“殿下的马好好的在外边院子里拴着呢。” “那宰的是你的马?总归是我们两个得骑一匹马,我定力可不好了,真的,我不撒谎,你什么时候试……” 他突然喊我:“殿下。” 我笑应道:“什么?” 宋清平这时是盘腿坐在炉子前的,我弯着腰凑过去跟他说话。只消得一转头,他的唇便贴上来了。 他的嘴挺凉的,凉得我喉头发紧。 我收回我方才说过的话,他闹得动我,他很能闹我,不用上下八百辈子了,他想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 我直起身子:“可以了,你赢了。方才还说我定力不好,你就来撩拨我。” 我裹着被子走回床边去穿外裳,装是随意提起:“二弟与晚照姑娘都定下来了,我们什么时候也回燕都去。” “什么?” “回燕都去见一见我爹娘和你爹,虽说平时没少见吧,但是还得见一见。其实我父皇知道的,我欢喜你。既然我父皇知道了,宋丞相也就知道了,陈夫子也就知道了,李将军、小皇叔他们也知道了。再说了,这回我大年夜的就把你往外带,他们肯定全知道了。”我忍着笑伸手去提衣裳,“你放心,我会负责。” “好。” 我本想闹得他脸红一阵,我没想到他只应了这么一句话,宋清平的定力是愈发好了。 而现在我觉得闹他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这时候我一只手臂挂着外裳,另一只手拎着头发,转头对他说:“过来帮我提下头发。” 我们待在一起这么久,我从没在穿衣服的时候喊他过来帮我提着头发,我总是把衣裳套上之后再把头发拿出来。 宋清平多聪明的一个人啊,他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层?但他却什么也不问,走过来拢起我的头发。 我悄悄看他,真好,我怎么舍得再闹他? 第41章 这章说到解酒 酒过数巡。 我与宋清平一起喝酒,是没有什么章法的。两个杯子分别喝着,最后却能喝到一个杯子里去,谁也不记得哪个究竟是谁的了。 全都弄混了,所以也就没有酒过数巡这样的说法。 那时候宋清平正提着勺子在锅里捞东西给我吃,我捧着碗坐在他身边,也瞪着眼睛往看。 “左边左边,好大一块肉!” 宋清平拎着勺子却往右边,他很明白我说的究竟是哪一边,也很懒得去纠正我。 酒酣耳热,我往旁边挪了挪,实在是有些热了。 我突然问他:“你昨天晚上听见打更的声音没有?” 他放下勺子,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没有,我们昨天安置下来时,就已经过了时辰了。” “我也没听见。”我把酒杯和筷子塞到他手里,笑着看他,“那你给我喊一个好不好?” 宋清平虽说正了衣襟,也坐得端正了些,一双眼睛却也是含了笑意的回看我的:“殿下真的要听我喊?” 我点头:“要听。” 他一手拿着筷子,一手又捏着酒杯,瓷的酒杯里还余一个杯底的酒水,我递给他时洒了出来,就淋在他的衣襟上。他大概是不好意思再看我了,便垂了眸子,一边用筷子敲打着杯沿,一边念道:“景嘉十七,山河犹在……” 我打断他的话:“清平。” 他抬眼看我:“什么?” “不是喊你。”我纠正他,“是‘山河清平’。” 他继续念道:“景嘉十七,山河……” 那两个字被他吞了,不知道落在哪处。 我再说了一遍:“清平。” 他继续敲杯子:“景嘉十七,山河……” “清平。”我解释说,“我这回是在喊你了——宋清平。” 宋清平笑了,却把杯子和筷子还给我:“殿下自个儿念罢。” “我醉糊涂了,舌头也醉糊涂了,念不出了。”我把杯子丢到一边去,又戳戳他的腰,“我跟你说,我刚刚发现一件事,特别有意思。” “什么?” 这也就是为什么宋清平总被我闹的原因,他这个人对我不留心眼儿。 换了别的什么人,全能知道我是在闹他,但他总是好认真的听我的话,有时候还想一想才正正经经的答我。 “你过来,我跟你说。” 宋清平果然凑过来:“殿下要说什么?” “我发现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我拖了长音喊他的名字,随后才道,“你可以解酒。” 他下意识便反驳道:“我不可以。” 我解释说:“我一直念你的名字,确实还没有太醉嘛。” 他却还是说:“我不可以。” “你不可以,那我就醉死过去了。”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又过了一会儿,我爬起来悄悄问他:“现在可以吗?” 他很正经的告诉我:“殿下,其实喝醉了之后,是真的不可以的。” 我说:“我没醉啊,其实你这个人就是可以解酒的吧?” 他好无奈的喊我:“殿下。” “好好好,不可以不可以。”我哄他说,“等回了燕都,见过家里人,你就可以了。你放心,我从现在开始就勤加锻炼……” 他又喊我:“殿下。” 等到宋清平把我按到身下,亲了一顿,再问我他究竟可不可以解酒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宋清平是真的不能解酒的,而且他自个儿也会喝醉。 我伸手捏他的脸,反身跑走:“醒醒,你我各自解决,这事儿等回了燕都再说。” 我与他,虽然不能像寻常人家一般,敲锣打鼓的昭告天下,但也不能就这么轻易的交付在今晚了。 ==== 我们在二月份的时候从北疆南下,晃晃悠悠的走,一直行了好几个月才到岭南。 这回没能在山林里遇见外祖,我们便直接去了岭南王府。 外祖拍了拍我的肩:“我以为你还是个臭小子呢,北疆的事儿我听说了,干得不错。正月里你父皇又下旨把你给废了,过了个好年吧?” 他说这话时宋清平就在我身边站着,我转头去看他,他这个人站得端正,拢着手,装出什么也没听见的模样。 外祖也反应过来,忙道:“你不当太子,像现在这样当个游山玩水的闲散王爷也是很不错的。”他很不自在的转了话头:“你在哪儿过的年?除夕那天晚上,你皇叔说你带着宋清平跑了,还派人给我们送信,看你是不是来了我们这儿。” “我……”我随口胡说,“那时候不是旨意下来了,我不当太子了,一时间想不开,骑上马就冲出去特别远。宋清平不放心我,他就追着我出来了。” 外祖知道我在骗他,我不当太子了,我高兴得很。他用什么猜都能猜到,那时候想不开的应该是宋清平,我只是给他打掩护。 于是他似笑非笑的问我:“那现在想开了吗?” 这问的就是宋清平想开了没有了。 “那还用说?我哄人哄得可厉害了……”后边那几个字我说着说着就掉下去了,我把它圆回来,“我哄我自己,让自己放宽心。” 外祖不再提这件事。他们都觉得宋清平满心的执念,怎么会那么容易被我哄好。 他又问我:“你准备什么时候回燕都,你皇姊等着你回去就跟魏檐办礼了,你又老不回去,为了你,她都等成老姑娘了。” “我……”我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今年冬天一准回去,外边的冬天实在是不好过,到处都冷得像铁一样。再说了,父皇下旨,让我没事儿别到他面前晃悠,我得把戏做足了不是?” 外祖一挑眉:“他说的是反话。” ==== 我不想当太子这件事,只有少数亲近的人能明白,有时候就连外婆也不是很明白。 我在岭南王府陪着她吃斋念佛,她就这么问过我。 我没把宋清平带着一起吃斋念佛,宋清平想得很准,我还是很害怕的。 要是遇见哪位法力深厚的和尚,一眼就看破了宋清平多赚了一辈子,拿出个金钵出来要把他给收了,那我怎么护得住他? 等宋清平被当做妖怪收走了,我就只能窝窝囊囊的收拾东西去寺庙里出家做和尚,每天提着扫帚扫一扫地,顺便想一想他。 那时候我陪着外婆念经,外婆念的是经,但是我哼哼唧唧的,口里念的是什么就不知道了。 她念完了就停下来歇一会儿,喝口茶润润嗓子。 我问她:“阿嬷方才念的是什么经?” “心经。”她说,“不是别的什么经,是你心里的一本经。心里想的什么,就念出来。” “念给佛祖听吗?” “谁知道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佛祖。” 我想外婆根本不信佛。 “那念给菩萨听吗?” “这世上有菩萨吗?”她反过来问我,又道,“是念给你自己听。” “那阿嬷念的什么?” “有时候念自己,有时候也念念家里人,念念你母后他们。” 跟老人家说话,须得刨根问底,这样说话才有意思。 我又问:“心经算是什么经呢?为什么不念录在经书上的经文?那些和尚要是知道了,岂不得哭死?费了那么大力气取过来的经,也没人念。” “我还配不上念经。” “什么?” “你看我念的是什么就知道了,念佛经是要六根清净的,我又不清净,怎么配得上念经?” “那阿嬷今天念了什么?” “今天念了你,不过阿嬷没能想明白。” “想明白我什么?” “你和你父皇年轻时简直是像极了,可是你和他什么时候开始,怎么就变得这么不一样了呢?” “阿嬷这是问我?”我想了一会儿,“那我们一个一个来说,先说我和父皇哪里像了?他从前是少年英雄,我是少年没有英雄,况且过几年我也不是少年了。我倒是觉得我二弟和他比较像。” “年轻时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光这一点,你和他很像。他也是自小的太子,逛荡遍了燕都城。你母后还给我们写信,说要回岭南来,说他这个人看起来真是忒不正经。” 说我和我父皇很像,根本不是夸我的话。 我梗着脖子问:“那后来呢?” “后来你皇爷爷忽然驾崩,他没说什么就把所有东西扛在肩上了。” 这我知道,当时北疆在匈奴手里,他登基第二年江南又出事了。我想朝中大概也是一片混乱,小皇叔年轻时是很厉害的,他名下的铺子若是关了门,燕都城就没多少家商铺了。定平二年的除夕,朝中大臣搞了一出闹剧,他们全跪在宫道上请命,让父皇退位给小皇叔。 宋丞相与陈夫子没来,小皇叔自己也没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府上等着冠冕加身。不过大概不是,因为第二天早晨,他就收拾好了商铺的房产契约,全都捐给国库。 后来那群大臣下了江南,将江南安顿好了之后,仍复原职。宋丞相与陈夫子去了北疆,一个人持着节杖,另一个人拿着宝剑,回来的时候一个人还持着节杖,另一个人却躺在车上吊着脚,最后由陈将军变成了陈夫子。 我凑过去,低声对外婆说:“若此时我父皇驾崩了,我扛不起来。” 到时候又是另一出闹剧了。 “那也说不准。” 我摆手:“说得准,说得准,我真不行。” “这就是阿嬷想不明白的地方,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们两个人不一样,他是他,我是我,就算是父子、就算再相像,那又如何呢?” “你说得对,人家都说旁观者清,但是在这件事上阿嬷不如你这个当局者。” “这就参透了?” “参透了。”阿嬷又开始闭上眼睛念经,手里捏着串珠。 我说:“阿嬷你别念了,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您直接问我吧?” “阿嬷说了,你不许生气,更不许翻脸,也不要搪塞阿嬷,你得跟阿嬷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点头应了一声好。 “你到底怎么会喜欢男人?” 其实我早就想到了的,不是所有人都明白,我喜欢一个人,而一个男人也是一个人的道理,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宋清平与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见我没说话,外婆大概是觉得我动了气,忙道:“不是别的意思,阿嬷给你赔罪,阿嬷也不是王母娘娘,给你们之间画一条银河。我问你外祖,他也说不出为什么,只说你们两个从小就一起,也就这样了。阿嬷就想问你一句,凭什么?” 我也问我自己:“究竟是凭什么呢?” 第42章 这章谈论到真心 “好了好了,不问了不问了,你别魔怔了。”外婆忙道,“既定好了就付出真心去,我不问你了,这事儿哪里是你能说得清楚的?” 可我还是问我自己,究竟是凭什么? 我没想过这样的事情。 我什么时候开始把宋清平放在心上的?我从前闹他玩,闹着闹着就闹到心里去了?他对我好,对我好着好着,我就把他放到心里去了? 宋清平又是凭什么把我放到心里去的?还是因为我闹他玩儿,闹着闹着我就跑他心里去了? 他究竟是因为我在他心里,他才对我好,还是因为要对我好,才把我放进心里去?那我又是为的什么?是因为他对我好,我才把他放心里去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这绕来绕去的,我实在想不明白。 外婆伸手拍我的脸:“你可别真是魔怔了。” “我没魔怔,我也参不透,我也来念念佛罢。”我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串佛珠,念叨了一阵。 之后就站起身来请辞,准备回去了。 “你别多想,阿嬷真的没有别的意思,阿嬷吃完了你皇姊的酒,就等着吃你的了。” “阿嬷放心,我没魔怔。”我说着便走出去了。 回去时想了一路,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一直走到居住的院子门口,才发现自己从外婆的房里顺走了一串佛珠。 房间里亮着灯,烛光影影绰绰的照出一个人的模样在窗子上。那是宋清平灯下观书。 我在院子里的山石上坐了一会儿,又念叨了一会儿,一直到露水润了衣裳。我抬头看月亮,看见月亮边上遮蔽的一点阴云全被月光照亮。 转眼又看见那影子还映在窗纸上,仿佛动也没有动过。 我下定决心跑到窗前,然后猛的一下打开窗子,又大叫宋清平的名字,预备将他吓一跳。 宋清平却不紧不慢的搁下笔。 岭南的窗子都是竹制的,因为雨天潮湿,屋子搭得高,窗子也就搭得高。 我踮起脚尖,只能勉强露出半张脸,宋清平便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探出身子来看我,对我说:“殿下回来了?” 也就是他探出身子来看我的那一瞬,我才领会到佛家所说的大彻大悟。 那时候我背着手把那一串佛珠藏在身后,不让他看见多想。可是等我再想到这一层时,我看着宋清平便觉着有些不大自在,想要说什么也再说不出来了。 宋清平皱眉,喊我:“殿下?” 为证实自己的说法,我特用了问话把我的大彻大悟拿出来问他,我说:“宋清平,真心是不分男人女人的,是也不是?” 他点头,好郑重好郑重的回答我:“是。” ==== 从来真心是不分男人与女人、殿下与臣下的,我想我这个大彻大悟来得还算很容易。 之后我拿这句话跟外婆解释,她也点头称是。我想若我此时放下手中雕木头的锉刀,那我也能立地成佛了。 那天晚上我问完宋清平那句话之后,宋清平很认真的答是,之后还发生了一些事情。 我想双手攀着窗沿爬进屋子里去,但是我又怕弄乱宋清平的书本,只好退了两步,对他说:“你出来一下。” 宋清平转身就要走门。 我又说:“你从窗户出来,我等不及了。” 于是宋清平一撩袍子,一只手撑着桌子,没等我看清动作就翻出来了。他在我面前站定:“殿下?” 他出来之后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觉得我魔怔了,我也觉得我魔怔了。 我又开始胡诌:“我方才坐在院子里,露水湿了衣裳,你摸摸我的衣袖还是潮的呢。” 我把双手伸给他,让他摸一摸。仿佛我等不及,火烧屁股似的让他从窗子里窗子里出来,就是为了让他摸一下我的衣袖。 宋清平也伸手揉了揉我的袖子:“确实是湿了。其实我知道殿下坐在院子里。” “你一直在看书,窗户又没开过,你怎么……”这时风吹过,吹动开着的窗扇,我看见窗纸上一个小窟窿,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的。 而我伸手出来的时候,将手里的佛珠也摆在他面前了。宋清平的目光就落在那上面。 我解释说:“我没念经,也没学会什么法术,我就是参悟了一下佛法。” “那殿下参悟了什么?” “我悟到……”我捏着串珠,摆出念佛的姿势来,“我悟到我的七情六欲断不了,我不配念佛。” “殿下悟到了。” 他倒是很了解我,知道我一开始问他的那句话就是我悟出来的东西。 我低头笑:“过奖过奖。”我拉着他的袖子,把他拉回房里去:“你站在院子里小心露重湿了衣裳。” ==== 在岭南待过一阵子,我们就往东走,想要去闽地,看能不能遇见从前我遇见的那个小孩子。 外祖还问我用不用他带我们去小蓬莱。小蓬莱很漂亮我知道,但是那儿不太适合我与宋清平。 宋家未入世时,他们家的祖宗就是隐居在那儿的。我说我要是带着宋清平去了,宋清平受到了什么感召,就学他们先人在那儿隐居下来了,那我可不得一个人接着上路? 我不干。 遇见过的人是不大容易就能再见到的,我们在闽地待了有一阵子,也没能遇见从前的那个小孩子。恐怕我是没法带着宋清平在他面前嘚瑟了。 于是便往江南去,也没有去见小船娘。她要是当着宋清平的面把我打到水里,我还要不要面子? 我们在江南摘过一捧的莲子,就乘船北上了。 抵达燕都时正是初冬,和我与外祖说的时间一样。 正下着初雪,我与宋清平骑着马行在官道上,细细碎碎的雪落在肩上和头上,宋清平时不时提一提他的鹤氅与我的鹤氅,抖落下满身的雪花。 一直从日出走到日落,我们终于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 城楼上的几个守卫看着我们认了好一会儿:“这不是从前那两个游学的士子?” 我朝他们拱手:“游学回来啦!我们准备向陛下举荐自己!好求个官来当当!” 他们全都笑了,却也拱手祝我们好运气。 如那次从九原回来,我得先进宫去给父皇请安。 我对宋清平说:“等我要出来了,宫门都落钥了。不如你去向宋丞相请了安就进宫里来,我们还在重华宫睡一宿,我想二弟三弟都出来开府住了,重华宫总不会给别人住去。” 于是宋清平牵着马往朱雀大街走,我也往宫里去。 宋丞相肯定要恨死我,我总是霸占着宋清平,不放他走,就连当爹的要见一见儿子也得要我这个废太子恩准。 想到这样实在不好,于是我随手拿出外婆的串珠开始念佛。 父皇的密探虽然不跟着我四处乱跑,但我要是回了燕都,他肯定能知道。 养居殿里灯火通明,门却开着。 还是来北疆传旨的那个宫人,他站在门口迎我,伸手去接我脱下来的鹤氅,我提着鹤氅,抖落了雪花再交给他,雪落在地上,被屋子里的暖意一熏,很快便化开了。 因为许久未见父皇,我想着得对他行大礼,等我撩起衣摆,一跪一叩的时候,父皇就伸手扶着我的胳膊叫我免礼,他的眼里还闪着泪花。 这样的场景特别能体现我们父子情深。 “好了,免礼。”他这个免礼喊得太早了些,而且他也没有伸手来扶我,语气听起来也不怎么激动,仿佛我就是在外边玩了一圈,然后回来给他请安。 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又朝我招手:“阿大,过来坐。” 父皇跟我说的客套话永远都是那几句,夏天热不热,冬天冷不冷,春秋两季不冷不热,他就随机应变,也就是随便问冷热。 果然,他下一句便问我:“冷不冷?” 我回道:“不冷。” “你出去快两年了,你是十六年出去的,现在都快十八年了。”他拍我的肩,笑道,“不错,马上就十八了,又长高了。你看你的年纪和我定的年号一样,它是景嘉,好景嘉世,你是风浓,春风正浓。为君之道,也就在你的名字里,春风化雨,泽被苍生。” “爹,我现在是废太子了。”我撑着头很没有兴致的说,“我已经遂了我的愿被废了,不会你还要把我的名字给改了吧?” 他笑着摇头:“北疆那件事儿,你小皇叔也具体跟我讲过,也就是你唱歌和弹琴不大好,这件事儿你办的挺不错的。本来应该给你封赏,但那时候情势所迫,只好下旨废了你,你现在说说,想要什么?” “没什么想要的,我想要的我已经全有了。” “那你这回出去一趟,学到了什么?” “我……”一时间我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学到了什么,我便很不好意思的说,“其实我没学到什么,我就是走马观花的玩了两圈。” “你外祖说你跟着你外婆念经,还悟出来佛法了?” “这个佛法吧,其实和父皇你从前说过的一句话挺像的。” “哪一句?” “‘男人也是人啊’。” “你就悟了这个?” 我点头:“所谓为君之道,您不跟我说,我永远也不会自行领悟到,就算您现在跟我把话说开了,我也还是不明白。我已经被废了,就连宋清平都不想着让我当太子了。” “宋清平哄好了?” 我得意的朝他挑眉:“哄好了。当然,也只有我来哄,才能哄得好。” “你二弟比你强得多,前几日我问他为君之道,他说的句句在理。” “他从来都很好。” “那就把位子交给他了?”父皇这样问我,不是因为太子的位置是由我做主的,太子的位置其实是他想给谁就给谁的。这是他最后给我留一点小小的权力,是为了让我自己给我自己收个尾。 我点头:“交给他了。” “好,你去吧。你皇祖母与母后都睡了,明日早起再去看她们。你皇姊他们一收到消息就在重华宫摆宴准备给你们接风洗尘了,你去罢。今日你回来,特准你还在重华宫睡一晚上。” 我出去时,二弟正在殿门前等着我,见我来了,也朝我行了个大礼:“皇兄,许久不见。” 我也回礼:“好久不见。” 我们一起往重华宫走去,转过宫墙拐角时,看见宋清平提着一盏小灯笼迎面走来。我朝他招手,让他小心雪天路滑,我正在想他有没有看见我对他招手的时候,他就已经走到我眼前了。 一如几年之前,我与宋清平从九原回来,他们也在重华宫给我们洗尘,派二弟来催我过去。 那时候宋清平也迎面朝我走来,风吹起他的鹤氅。 仿佛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变。 第43章 这章谈论起动心 说是给我与宋清平接风洗尘,但每回他们都自己先吃喝起来。 似乎所有人都没有变,但似乎所有人多少都变了一些。 我从前与宋清平喝莲子粥的时候胡诌说,九为大数,是生生不息。原我们一行也是九个人,不过到现在是不一样的了,现在多了一个魏檐。 所有人围坐在一张圆桌前,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这样大的圆桌。 我要恭喜魏檐金榜题名,连中三元,还要恭喜二弟三弟加冠开府,恭喜沈清净自北疆凯旋,升官加爵,等等等等。 这样看来,所有人确实是变了一些。 皇姊拉着我的手坐下,她原本是伶牙俐齿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顿了半晌,才说出一句:“回来啦?” 我也应说:“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走过那么多的地方,都忘记有燕都这地儿了。”皇姊笑了笑,又拿起我的碗筷要给我夹菜,“吃点什么?快两年了,也不知道你现在喜欢吃什么。” “我不挑。” 他们全不说话,仿佛全看着我与宋清平吃东西。我自认是很重情重义的人,但是他们这样反倒让我不自在。 过了好一会儿,皇姊又道:“你不在,我的簪子都坏了也没人给我雕新的。” 我忙道:“我马上雕,马上雕,保准年节之前就能弄好。” 其实我给皇姊送过信,怕她没首饰戴,还特意附了几根簪子回去,她不会是没收到。 “那以后可不许出去这么长时候。” 我点头。 她伸手戳了戳我的脸:“你倒是长高不少,脸也瘦下去了,明日皇祖母和母后看了,保准要心疼。” 这时候我才发觉,皇姊已经不比我高了,就算是我和她一同坐着,我也比她高出半个脑袋来了。也就是在此时,我才察觉出自己的一点变化来。 他们又问起我一路上的见闻,我说起岭南的雾气与江南的河湖,最后他们问到北疆的冬日。 我知道他们想问什么,我却说:“北疆的冬天简直是冷得要命,晚上又风大,我和小皇叔缩着身子,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走。” “然后呢?” “然后我和小皇叔就进了营帐,然后那反贼让我给他弹琴唱歌,我就忍辱负重给他表演。最后我们的人就过来了,其实也就是顺藤摸瓜找出一个人来,并没有什么可讲的。” “那刀斧手呢?” “刀斧手……能伤得了我吗?” 这件事我不多说,他们也觉得无趣,便不再问。 “那时候你怎么总给宋清平送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桃花啦,莲子啦。结果那一天你送了一把沙子过来,我们就说你是到了北疆啦。” “这是少年人的一点乐趣。若魏檐或二弟出远门去了,指不定要寄些什么回来。”我笑,“你们怎么知道?” “有一回驿站总管在朝上抱怨皇兄来着。”沈林薄因道,“说桃花落尽了,他还得跟收信的人解释说这是一枝桃花,其余的信件都叠得齐齐整整的,唯独那装莲子的凸起来一块。最后又送了一把沙子来,信封坏了一角,那沙子全流出来,他还得蹲在地上捧起来。” 我笑着摆手道:“失算失算,明日我给他赔罪。” 皇姊问我:“那时宋清平收到信,大半夜的就催开城门跑出去找你,后来找到了吗?” 所有人都还保有一点少年心性,这种一般在话本里才有的千里寻人的情节,实在是很吸引人,更何况就是自己身边的人跑去千里寻人。 若某一日他们大半夜的跑出去找谁,我也得问个一清二楚。 我回说:“若是没找到,我们能一起回来吗?” “怎么找到的?北疆这么大,你们怎么知道对方在哪里?” “那就是众里寻他千百度……”我的目光在众人身上轮转一圈,最后落在宋清平身上,“宋清平在北疆安排了人,他只消得问一句就知道我在哪儿了。” 这世上哪里来的这么多心有灵犀?我与宋清平是靠着自个儿摸摸索索,才走到一块儿的,我不信天,更不信命。 宋清平却举杯对我说:“其实那时候我不问旁人,也知道殿下在哪儿。” “嗯?” 他但笑不语,众人笑闹着也就把这一章掀过去了。 桌上的菜都撤下去后,姑娘们仍是捧了花签筒出来,要抽花签玩儿。 两年前她们这么玩,两年后她们还这么玩儿,这一点倒是全没有变。 皇姊自签筒里拿出一张纸来:“喏,两年前我们抽的东西都记在上边了,不如今晚来解一解,看抽的东西准不准。” 两年前我凑过去想要看看,她们全都捂着不让我看,这下子倒是很大方的让我们看了。 抽花签仿佛真的很准。那时晚照姑娘得了一枝牡丹,这时她与沈林薄订了亲,沈林薄又将是太子了,牡丹花不配她还有别的什么?这东西果然是准得很。 可那张纸上连沈清净抽了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是没有我与宋清平的。 皇姊嗔道:“那时候你抱着一整个签筒给宋清平挑好东西,谁能给你一个一个全记下来?” “我又不信这东西。”我把目光从那张纸上挪开,“宋清平也不信。” “你不信,你问什么?”皇姊将签筒塞给我,“你现在抽,我给你记着。”她又朝宋清平招手:“宋家小子你也来,我给你们两个添上。” 我抱着签筒,背过身去悄悄往里边瞥了两眼。宋清平本来就是多活了一辈子的人,抽到什么东西都容易多想,上回他抽了一个浮萍,脸色都变了。这回要是再抽一个浮萍,恐怕他心中要多想。 “殿下?”宋清平背着手凑过来看。 “嗯?”我抱着签筒死不撒手,“我帮你抽,你不是不信嘛。花签保不得你一辈子,我保你一辈子。” 他仍是唤我:“殿下……” “怎么?才两年你就不听我的话了?”我把挑好的签子塞给他,然后转过身去向皇姊报告,“宋公子得了竿绿竹。” 皇姊笑道:“是他得了,还是你给他的?”虽这样说着,皇姊却也拿过了笔,在那纸上添上新的墨迹。 我挑眉:“签子是他得的,不过他这一生顺遂嘛,便是我护着的了。” 宋清平把花签塞还给我,对皇姊解释说:“花签也是殿下赏的。” “那我写你二人的名儿。”皇姊写好之后往那纸上吹一口气,待墨迹干了,才慢慢的收起来,“我们仍旧去梅园赏梅,去不去?” 皇姊问我们去不去,其实就是让我们去的意思。正说着这话的时候,其余人等就已经走出院子了。魏檐站在屋檐下,正回眸时,皇姊也提着裙子小跑着过去。 “每年都是这样的景致,他们每年看着也不觉得厌。” “殿下以为?” “你知不知道,桃树树干里边那一块木头用来雕……”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煞风景,在宋清平面前还显得我很没有风趣,我便住了口。 “雕什么?” 我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问他:“你说在北疆时你知道我在哪儿,为什么?” “因为殿下送来的信上写着地址。” 我简直像是个傻子,我还真以为宋清平是心里挂念着我,与我心有灵犀一点通,所以才能知道我在哪儿,现在看来我真是想多了。 他又问我:“殿下以为是什么?” “我以为……”可是如果说出来,又显得我太矫情了,“我没以为。” 梅园四处都是黑的,姑娘家们这回也不再找我帮忙折花枝了,梅花还未开,就算是很零星的花苞也没有多少,说是赏花,不如说是看树。 我拉着宋清平随处乱走,忽然回头问他:“重华宫的那个铜瓶还在不在?” 宋清平点头。 “那到时我们来折花插瓶。” 又过了一阵子,皇姊他们在花树枝丫那边朝我们招手,说天晚了,让我们快回去睡。花树那边响了一阵,鞋踏在雪上的声音,裙裾扫过的声音,衣袖拂动的声音。 两年前我与宋清平一起回重华宫时,灯笼被烧坏了,我们两个摸黑行夜路。宋清平一只手抱着花枝,一只手拽着我,在雪地里走了很久。 等走回重华宫,我才发现衣摆处粘着了花瓣。 我转头问他:“像不像我们从九原回来那一回?” “不像。”他摇头。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们两个许多次一起走这条宫道回重华宫,那么多个冬日里,哪里只有那一回像了? 我却偏问他:“那像什么时候?” “不像什么时候,这时候就是这时候。” 我一愣,随后说:“你说的对。” 之后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将睡过去时,又想起上回我做的那个梦,便清醒过来,问宋清平说:“你记不记得上回从九原回来,我们也是在这张榻上躺着,我跟你说了什么典故?” 他翻过身去,背对着我,大约是不好意思,很久之后回答我说:“君臣之间……抵足而眠的典故。” 我继续问他:“那你以后给二弟做丞相,不许……” 他笑道:“我都跟殿下说了,我不做丞相了。” “我那时候做梦,梦见我蹲在一边给你们烧炭取暖,简直把我给气坏了。”我絮絮叨叨的念说,一不小心就说起下定决心绝不跟宋清平说起的那个梦,“……还有一次做梦,我加冠的前一天晚上,我竟然梦见你伸手扯我衣带,捏着嗓子喊我殿下,软得像一滩水,我随手一推就把你给推倒了,我简直是吓坏了,这根本就不是宋……”我这时才彻底清醒过来,缓了一会儿,想想自己方才一时口快,究竟跟他说了什么。 我悄悄转头去看宋清平,他这时候翻过身来,倒是觉得很有意思的模样,等着我继续说下去。于是我把断了的话给接上去:“……清平,你想之后我都一狠心跟你说开了,你都没那么……呃,像水,更别说那时候那时候我们还只是君臣了。” “殿下做的梦确实都很有意思。”他似笑非笑的说,“殿下暗示我要像水一样对殿下?” “别。”我摆手,“做梦时我简直急得要哭了,后来好一阵子,我一听你喊我殿下我就腿软。” 过了一阵子,我想了想自己的话确实是圆得很好的,只是还有一件事得撒个谎来解释:“不过你别误会,我虽然做了这个有意思的梦,但是不代表我一直惦记着你。在此之前我绝对没有对你心怀不轨,在此之前我对你动手动脚也都是出自兄弟情义。” 其实他是很容易看出我撒谎的,但我想撒了谎总比不说好。什么时候宋清平回味过来,从前我总是占他便宜,我在他心中恐怕就不会再是什么正经殿下了。 他却说:“那我比殿下早。” 我凑过去问他:“什么时候?” 我怕他说起上辈子的事情,可我分明都叫他把上辈子事儿给忘了的。若他说上辈子,那我便不说话了。 他却说:“景嘉十五年夜访九原行宫时,殿下随口说了浑话,说过便忘了,我放在心里了。” 那时候我分明是为了二弟,才说要去九原行宫的,没想到把宋清平害得不轻。 “可你那时不是落在后边……” 第44章 这章谈论起动心(2) 那回去九原行宫,我记得清楚,因为那时候我说浑话,惹宋清平生气了。 我骑着马在路上等了很久,也没见他追上来,最后要转头去找他时,却发现他无声无息的就跟在我身后,整个人也狼狈得很,我问他怎么了,他一驱马就冲出去很远。 我说:“那时候你去做什么了?” 他正色回答说:“撞树。” 那时候我玩笑问他是不是跑得太快撞树上了,可我看他的马又没什么事儿,没想到他是自己跳下马去撞树的。 我没忍住笑了,又怕他生气,忙忍住笑意问他:“你这个呆子,疼不疼?” “不疼。” “为什么要撞树?我当时做了梦,顶多也就慌了手脚,你怎么就去撞树了?” “有念头时觉得不对。” 是了,宋清平这样讲规矩的一个人,猛地发现自己对殿下别样的心思,实在是不合规矩。 他的第一反应肯定是不行,解决办法是杀了自己或者杀了殿下。 不过殿下是绝对不能动的,那就杀了自己罢。可是又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那样的心思,还是仅仅头脑一热,被殿下闹得慌了,要先弄清楚,得让自己的脑袋清醒过来。 怎么让脑袋清醒过来?那就撞树去罢。 我一边想一边笑,想到宋清平抱着一棵树咚咚的撞,震得树叶簌簌的往下落。 我伸手揉他的额头:“不疼了,不疼了。那你撞完树之后,想明白了吗?” “清平愚钝,未想明白。” “所以那时候我们翻墙进去,你还在想这件事,一时间走了神,就没能接住我?” “不是,那时我想殿下若是不说乱七八糟的话,就不会有这种事了。” 我支起身子瞪他:“你还敢恨我?” “不敢。” 我继续问他话,宋清平很难得跟我说起这些:“那再后来呢?” “后来我就忍着。” 我实在是想笑,那时候宋清平表面上看起来端方得像一个老夫子,谁知道他背地里在想什么。 我做梦之后去找父皇,父皇问我:“你怎么知道宋清平背地里不做这样的梦?”现在想来,父皇还是慧眼识人的。 “谁知道那阵子殿下总是喜欢闹我,一会儿又凑得好近跟我说话,一会儿又让我在殿下手背上试试新刻的章子,一会儿又这里碰碰,那里摸摸,真是……” 宋清平回想起这些事儿,现在大约也要疯了。偏生我还很不要面皮的问他:“哪里?” 他还不明白,问道:“什么?” “我不是这里碰碰你,那里摸摸你嘛。哪里?” “沈风浓!” 难得一见宋清平被我气疯的模样,他都被气到喊我的名字了。 过了一会儿,我碰了碰他的肩:“其实我那时候是在试探你。” “殿下?” 你看他这个人还是很好哄的,气得都喊我名字了,下一刻就能重新喊我殿下。 “那时候我对你有一点儿……”我掐着小指尾给他看,“也就是这么一点儿的心思,我不大清楚自己怎么想的,我也不大清楚你怎么想的。我就想不如我试探试探你,也试探试探我自己,所以那一阵子我就多闹了你几次。但是后来,我觉得闹你玩儿实在是太有意思的。诶,你知不知道每次我逗你玩儿,你看上去正正经经的没什么破绽,其实你的破绽可多了。” 我掰着手指头跟他算:“其一,是你总会红了耳朵,一直从耳根这里开始红起来,不过也就只有耳朵是红的,面上神色还算平常;其二是你的手搭在膝上,你的这一根手指……”我伸手捏他的右手食指:“这根手指总是在膝盖上点啊点啊。” 宋清平反手勾住我的手:“臣这是对殿下‘食指大动’。” “不许造次。”可是我想了很久,也没能想出反驳他的话来。 宋清平又问我:“那后来呢?殿下试探得出的结果是什么?” “得出的结果就是你可能根本没把我放到心上过。” 他很快的说:“不是。” “怎么不是?”我抽出手来,又开始捏他的手指玩儿,“那时候我近乎疯狂的试探你,结果你呢?你明明就是不喜欢我闹你,可是你却根本不理会我闹你,好像我一个人在一个泥塑的菩萨面前耍把戏似的。你越退越后,仿佛对我这个殿下丝毫没有什么保留,也就是你越退越后,我也就根本找不见你的底线。” “原来殿下是这样想。” “你那时若是不想我闹你,你跟我说,我绝对不再闹你,结果你却什么也不说。”我想了想,“人家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是我又不是要试探你我们之间究竟是不是淡如水,要是真淡得像水了,那我不就没戏了?” “那殿下以为,你我之间该像什么?” “我还想不出来,像茶?像酒?像汤?我觉得都不大像。” 宋清平笑了笑,断言道:“我以为像酒。” “轰轰烈烈,愈陈愈香?” “像兑了水的酒,看起来像水,总还有一丝酒味在。” 宋清平说得很对,我们之间像兑了水的酒。 虽然我们年纪都还不大,但都已经认识这么多年了,是老交情了,也就不是该轰轰烈烈的时候了。或者说我们从前轰烈过了,他落水被捞上来时,我一边背着他一边哭,我摔断腿时他也差点哭了。 但若是变成了水,那就成了友情、亲情、君臣之情,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因此,我们这些俗世凡人之间,不论是多久的交情,总该有一些酒味在。 “殿下?” 宋清平把我喊回了神,我笑道:“我现在知道那时候我想的不对了,你不是对我毫无底线,其实你的底线可高了,不过就算是我踏了过去,又蹦又跳的也没什么关系。” “有关系。” “对对对。”我点头,“有关系,有关系。你看起来没什么反应,其实背地里忍得很不自在。” “没有。” 我挑眉:“那你就是很喜欢我闹你了?” “没有。”宋清平今晚大概是被我气坏了,“殿下不是说只要我说一句不喜欢,殿下就不闹我了么?那我现在……”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从前的话现在不作数了。” 外边传来宫人打更的声音,倒是被宋清平逮到了机会,他又翻过身去:“好晚了,殿下快睡罢。” “你不是不知道,我从来不听旁人的话。”我凑过去问他,“到底是哪一样?你是心里不自在,还是喜欢我闹你?这两样你选一样。” “臣不选。” 我趴过去捏他的脸:“你就选一个,不选我们今晚就都别睡了。” 宋清平捉住我的手,翻身过来:“那我选我闹一闹殿下,殿下之前说梦里的宋清平是怎么样的?扯着殿下的衣带,捏着嗓子喊殿下。” 我的衣带确实落到他手里了,但他却不是捏着嗓子绕过好几个弯儿喊殿下的,他是压低了声音喊的。 我便道:“捏着嗓子不是这样喊的。” “殿下教我?殿下捏着嗓子喊我一声来听好不好?喊宋清平,清平儿,宋公子,随殿下喊什么都好,我喜欢殿下连名带姓儿的喊我。” 我一定是在做梦,这个人一定不是宋清平。 “我不喊。” 宋清平学我方才的话:“殿下随便喊一个,不然今晚就都别睡了。” 此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做人要懂得见好就收。 ==== 因我被废了,原先的太子府也就不能住了,父皇没给我封王,他怕匈奴那边还盯着我,便索性不给我封号,仿佛他真的很厌恶我,只给我在工部挂了个名儿,给木匠老师傅们打下手。 老师傅们正在忙皇姊出嫁时的花轿与抬嫁,我插不上手的时候便在一边给皇姊雕簪子,总归都是给朝阳公主做活儿。 日子就这么过去,一直到了腊八。 腊八那日父皇来工部视察,看见我蹲在一边很专心的做活儿,倒很是高兴,跑过来拍拍我的肩,表示他的满意。 他说:“看你这么专心,都不忍心打搅你了。” “爹啊,可是你一边打搅我,一边却又说不忍心打搅我。” “今日天气好,我带你出去走走,走了,活儿明天再做。”父皇把我拉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对工部尚书杜大人道,“给他记上今儿没来,今天的工钱也就不用给他发了。” 我想父皇是不是为了给国库省点钱才把我给拉走的,可是国库能缺我那几钱银子? “你看你的马我都让人给你牵来了。” 我们一直牵着马,直到出了城门才上马,却也仍是慢慢的,不比牵着马走快多少。 我问他:“去哪儿?” “带你去看看朕的陵寝,我估摸着也修得差不多了。” 这什么皇帝?若他不是我爹,我简直想骂他缺心眼儿。哪里有皇帝自找晦气,大好江山,哪儿都不去,专带着儿子去自己的陵寝玩儿的?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他感慨道,“人死了,也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到时候躺在什么地儿也不知道,还不准我现在去看一看?” 我没说话,父皇又道:“不算春猎秋狩,父皇没怎么带你出来过,只从前带你去过一趟温泉行宫,其余的朕也想不起来了,趁着今日我还换了衣裳,特意带你去看看,看百年之后盗墓的能不能刨进去。” 说得好像谁在乎百年之后似的,上一辈子与下一辈子,我只活在这辈子便好了。 父皇又问我:“你最近在工部就光给你皇姊刻簪子了?” 我点头:“是啊,都是给朝阳公主办事儿不是?” “你就没造出什么威力巨大的武器造福国家?或者什么新型的水车耒耜造福社稷?” “父皇,你跑戏跑到话本子里了,这种东西是在话本子里才会有的。老木匠们比我厉害得多,他们本事那样厉害都没造出来,我能造出来什么?” 远处的青山覆了白雪,映得这江山很是好看。 第45章 这章是没有谈情说爱的谈情说爱 父皇拍着陵寝前的石刻狮子,对我说:“我活到你能用木头做大东西的时候,躺在自己儿子做的棺材,多少人能有这样的福分?” 这样的话实在是太晦气了,我便回说:“我不会打棺材,到时候拿一张席子把你一卷就丢进来了。” “走罢,进去看看。” 信步向前,又走了一阵,父皇还想要进到墓道里去,我拉住他:“别进去了。” “总有一死,顾忌什么?” 仿佛这时候我成了他父亲,时时替他操心着这那。 我缩了缩脖子:“那里面看起来挺冷的。” “那就不进去了。”父皇转身,我们就绕着一圈儿的松柏乱走。地上积雪化开,到处都不怎么干净。 父皇忽然说:“得死在深秋。” “什么?”我转头看他。 “你想,深秋萧瑟,人大半都是那时候去的。在深秋就去了,你们就给我操持葬礼。下了初雪的时候出殡,你,还有你二弟、三弟,在前面给我撒纸钱,纸钱和雪一起飘下来,是不是还挺有意境的?” 我简直不知道今天这个老头想说什么。 我应说:“是,确实挺有意境的,我要是在这样的天里死了,我能直接飞升上天。” “到时候你二弟即位,他再改个年号,我就变成所有人口中的先皇了。每年过节,在祖庙里被人提起来。再过了一阵子,你二弟也成了先皇,我就成了祖庙里的一幅画像了。” “父皇……” “说偏了,一些破烂感慨。”他顿了一会儿,指着身边一片宽阔地带说,“这是给你们留的地儿,说不定什么时候,阿二也领着他的儿子在这儿闲逛。” “他才不像您,大冬日里忍心把儿子找出来吹风。” 这时候我们又行经一处小宅院,我想那是修筑陵寝的工匠居住的地方,不过这时候将近年节,那儿也就没有人烟。 父皇却指着那所小宅,道:“那个留给你。” “给我?” “朕特准你住在这儿给朕守陵。” 我回绝:“我不要。” 父皇语重心长的对我说:“你不要?那你和宋家小子该怎么办?” “什么?”我实在不是很明白,父皇百年之后给他守陵和宋清平有什么干系。 “照着规矩,你们两个不是早该定下姑娘家,过几年就可以成家了?现在呢?父皇与宋丞相允了你们这事儿,可是这事儿是所有人都能明白过来的么?”父皇想了想,又道,“这么说,日后你随便当个闲散王爷,若你有正妻,随你怎么去玩儿,旁的人不会说你。当然你若这样做了,父皇骂不骂你那是另一回事。宋家小子又不比别的人,旁人都以为他是日后要做丞相的人。这两点你都办不了,你不能去骗了另一个姑娘家,宋清平也不是其余什么人。现在你们两个也就这样过下去,再过几年,你要拿他怎么办?把他摆在哪个位置上?是你先对他说喜欢的,他是应了你的那一个,你既喜欢他,便不能忍心等他来算计这点破事儿。” “所以您就给我想了个守陵的法子?我和宋清平就……”我指了指那小宅院,“就待在那儿,一辈子就这么躲过天下人的眼睛?” “这是父皇能为你们想的,要不你们去小蓬莱,宋家在那儿还有宅院。不过是离燕都远了些,每年就随你外祖家的船北上来过个年好不好?” “丞相的位置,非得他来坐?” “那倒也不一定,只是宋家出山时祖宗立了规矩。” “我不当皇帝,他也不当丞相,我们不给您守陵,也不去小蓬莱。”我笑,“我们就随处乱走,昨儿晚上说去哪儿,一早上就去,走到一半不想去了,那就不去。当然,我们每年回燕都来过节。” “行,宋家那儿朕给你们去说,你们就随处去玩儿罢。”父皇转头看我,“白费了我的心思。” “不白费,等您百年之后,我还回来给您守陵,就住在这间宅子里。” “回罢,父皇请你吃饭。” 于是我们往回走,马匹拴在树下。日头挂着,照着树枝,很稀疏的阴影落在马背上。 “你皇姊和魏檐的日子定在了明年八月,你与宋清平,准备在什么时候?两家子一起吃过饭就成了,也别太过张扬。” “吃个饭嘛,随便什么时候都能吃的。”我随口说,现在我看起来是不在乎的,我想宋清平现下也不在乎。 但是等我们看过了魏檐迎娶皇姊,再看过了二弟迎娶晚照姑娘,我们心里就该不自在了,凭什么我们不能吹吹打打的昭告天下? 父皇劝我:“在人间活着,该低头时该得低头,就算你要飞升到仙界去,也得等下辈子。” “谁知道下辈子怎么样呢?”对这种事情,我实在是没什么兴致,“我告诉宋清平一声,教他挑日子。” 父皇没再说话,我们一直沉默着走到城门前。 我没办法,宋清平没办法,就连天子皇帝也没办法,这种事儿,哪里是我们能改得了的? ==== 我与父皇从郊外陵寝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绕着陵寝逛了半个时辰,赶路用了一整天。 父皇请我去酒楼吃饭,最后还是我付的帐,因为父皇已经很久没单独出来过了,他不记得出门还要带钱这件事,亏我还特意把菜色往贵了点。 原先的太子府不能给我住了,宫里我也不能住,所以这段日子我一直住在宋府。 宫门已经落钥了,父皇出来又没带牌子,他回不去了,也就跟我一起回宋府去。 夜色落下去时,朱雀大街上没什么行人,我们便骑着马在街上慢慢的走。 我抖了抖袖子,除了一袖子的灰,其余什么都没抖落下来:“父皇你记得要还钱给我,为了我们吃饭我把家底都掏出去了。” 父皇应说:“你放心,我有一些私房钱。你从前雕的那个兔子还是很好用的,从来没有人怀疑那里面还藏着钱。” 我说:“前面就是了。” “朕认得路。”父皇说,“朕还是皇子时也总来找丞相喝酒。不过上一回来,还是十多年前,宋家小子那时候还是小小的一只,他才出生,宋丞相不舍得把他带进宫来,朕就自己跑过来看。” 宋清平正靠在门边拿着书看,借屋檐下的灯光。平常这时候我早该回来了,约莫是为了等我,他才在这儿坐着。 还离得远的时候,我就跳下马跑过去,仿佛我自己走得比马要快一些。 我凑过去看宋清平手里捧着的书:“看的什么?” “《万国历纪》。”他把书合上,“殿下回来了?” “回来了。”我把那书拿过去随手翻了两页,“这本书听名字还挺有意思的,讲什么的?” 他还是说:“万国历纪。” “说明白点。” 他很明白的承认了:“我不知道。” “什么?” 宋清平一板一眼的跟我解释:“我在等殿下回来,看不进去书,所以我不知道。” “你这个人……” 这时候父皇在后边喊我:“沈风浓,你的马撅蹄子了,你快过来把它牵走!” 我也回头朝他喊道:“谈情说爱呢!没空!” 可是没等我喊完,宋清平就走过去看我的马了。 好么,我的马比我还金贵。 没法子,我也得过去看看。我今天才把钱都花完了,若是我的马把谁踢了一脚,实在是赔不起了。 父皇揶揄我:“你不是正忙着谈情说爱吗?怎么现在有空过来了?” 我把我撅蹄子的马给牵走:“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不如马。” 我的马还呼出一串长长的气,我怀疑它是成精了。 父皇去宋丞相书房找他,说是谈论国事,其实我看见他悄悄溜去厨房找酒水和下酒菜。 那时候我坐在桌边刻东西,宋清平在灯下看他的《万国历纪》。 我随口找些闲话来说给他听:“皇姊与魏檐定在了明年八月。” 他便应说:“朝阳公主与魏公子确实很配。” “我也觉得。不过有时候也不这么觉得,你看皇姊是日月星辰,一人就占了两样,魏檐也就是一方屋檐,他怎么就承得起日月星辰?” “不是承,是困住了。” “什么?” 他一边解释,一边翻过书的一页:“朝阳公主于至大处起笔,于至小处动情。魏公子是小处起笔,大处动情。其实他们是很配的。” “你还会解名字,那你看二弟与晚照姑娘如何?” 他笑:“二殿下是林薄林深,晚照姑娘是晚霞月照,此二人焉有不合之理?待晚照姑娘也姓了沈,便通一枕晚照,岂不是夜夜安眠,一世安好?” 我吹开木屑:“你这么一说还挺有意思的。”很久之后我喊他:“宋清平。” “殿下要说什么?” “你让你也解一解这个名字。” “无解,我自己不能解自己的名字。” 他其实就是不想给我机会,让我说浑话。但是他不应我,我也能逗他玩儿:“非也,你的名字我之前不是给你解过了?景嘉十七,山河清平。从前有十七个山河清平,日后还有许多个。” “殿下这样说,旁的人应么?” “我又没说是谁的山河清平。”我笑,将锉刀换了个姿势拿着,“我说我自个儿的山河清平怎么了?” 他懒得理我,我便把雕到了一半的柳枝版画放到他面前。 我问他:“这是什么?” 他只看了一眼,便说:“是风。” 他说的不错,这个版画雕的确实是风,是风吹起了柳枝,他不说是柳枝,反说是风,算是很了解我。 不过他这么快就说出来,还是很没意思的。 再过了一会儿,宋清平的书翻过了好几页。 我又说:“到时候皇姊出嫁,魏檐才入朝不久,怕没有人助阵,你要不要去帮他站站场子?” “魏公子跟我提过这件事,我应下了。” “到时候我在皇姊那儿,背着她上花轿,又骑着马跟在她的花轿旁边,你从魏檐那边骑着马过来,我们两个就算不能够张灯结彩的昭告天下,也算是沾他们的光,办过一场礼了。” “殿下……” 我摆手:“我又不在乎,我射箭又不准,真要办起礼来才是难堪。” 从前宋清平就担心我娶亲时候射箭射不准,我当时说让他帮我的忙,到现在就好了,我根本不用射箭了。 我继续说:“父皇他们要定个日子,吃过饭也就成了,你挑个日子好不好?” 他低着头,很久之后应了一声:“好。” 我还是凑过去看他的书:“这本书讲了什么?” 他还是回答说:“不知道。” 第46章 景嘉十七年的除夕 景嘉十七年的除夕早晨,我跟着父皇在祖庙祭祖。 我缺了一年,所以这次的祭祖格外的专心。 所有人,就连皇帝最后都变成一张纸上的画像,我们这种人又算是什么呢? 出来时父皇对我说:“朝中的事还没有处理完,那些匈奴奸细也还没有清理干净,晚上的宫宴你不要去,省得落人口舌。你若是想吃宫里的东西,我让他们给你送饭去。” 父皇说这话时,是很愧疚的。 我摆手:“没事儿,每年都是那几样菜,我不去也关系。” “对不住你了,父皇给你赔罪。” “没事儿,您把宋清平留给我就成了。” 我们一起走在宫道上,我忽然转头问父皇:“北疆会打起来吗?” “那位韩将军,可不是等闲之辈。”父皇挑眉说,“他从前是站在你小皇叔那边的人,我们曾经对着斗过一阵。但他又是年少上阵杀贼的英雄,当年与陈夫子一起打仗的,谁知道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模样呢?” 或许是因为父皇把他留在了北疆,没把他带回燕都,人离得远了,也就离了心;或许是因为与匈奴离得近了,慢慢的也就被拉拢了过去。 父皇又说:“你知道他在北疆做什么吗?” “大概是走私兵器,铜铁原料。” “他在掖城当土皇帝,什么都干,但没人敢拦他。后来我偶然之间得了一封检举他的血书,我才召他入燕都述职,也就一阵子,我就放他回去了。我原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后来沈清净回来,我才知道,年少英雄这个东西,是说没有就没有的。” 我说:“可他还是很聪明,他或许早就知道了我们要对付他,他只想找个机会跑走。” 父皇叹气:“是啊,他走之前什么都料理好了,我们拿到的也就只有那一张纸,也不知道那上面写的人物究竟对不对,只好一个一个暗暗的去查。朕也是事后才知道怕,不该把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傻小子派去那儿,我原以为他顶多是干了些不光彩的事儿,说开了就好了。后来我才真怕他把你的脑袋割下来,带去匈奴那边做投名状。” 其实谁认得我这个太子?我就算穿着太子礼服,在燕都城里逛一圈也没人认得我。人家都忙着,谁管你太子不太子的?太子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儿就行了,谁管你什么时候出来闲逛。 “你关心北疆打不打做什么?不会再派你去了,你现在就是个不得宠的废太子。回去过年罢。”父皇最后推了我一把。 “那我走了,明天来给您拜年。” “你母后叫你在鞋底放两个穿了红线的铜钱,两只鞋都要放。” “知道了。”我边走出去边朝他招手,若是此时被祭祖唱礼的礼官看见了,他就要说我们不够规矩了。 谁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朝在私底下从来没有君臣这一说。 ==== 在鞋底放铜钱这种祈福方式有些咯脚,但是我在外边时年年都这样办,有的时候要离远了才知道什么东西有多好。 因此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往鞋底塞铜钱,宋清平的新鞋正好放在衣珩下的地上,我就也帮他塞了两个。 宋清平仍是白身,他又与宋丞相说明白了,其实他不想做丞相,他只想做一个游侠,宋丞相也就不让他去史馆办事儿了。 所以若此时他不在家里,就只能在铺子里。 我过去找到他时,他正与各大掌柜的坐着谈事儿,他坐在上首,桌案上一杯茶腾着热气,想来是刚续的水,手里又拿着一叠的账目,一页一页的翻过去。 我站在门口等他,小伙计提着茶壶跑进跑出的,屋子里很安静,我有时候听见宋清平说话的声音,与平日里他说话是很不一样的。他平常说话很是温润,暖和得跟什么似的,这时候说起话来,有点厉害的样子,威严得让人想给他跪下。 一个很奇怪的念头闪过去,我想起父皇从前说过的话:“你既喜欢他,就不能忍心等他来算计这些破烂东西。” 宋清平说开铺子,是为了给殿下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用,但是现在我根本用不上什么钱,我卖木雕也足够养活我自己。 我不是个多疑的人,但是现在我怀疑宋清平骗我。 我不是说他要偷偷攒钱然后篡位,我是怀疑他骗我说他根本不想当这个丞相,他骗我说他不在乎天下苍生。 这哪里是宋清平能说得出来的话?而我一时间恍恍惚惚,也竟然就信了他这么久,到现在才知道怀疑。 他本来就是个心怀天下的人,我这个殿下不过是他心里最厉害的那一个。天下与殿下,他最后是选了殿下不错,可是我一点都不想他为了我,就把他心里的其他什么东西给弃了。 他不当丞相了,他还管着这一堆生意。管着生意与管着生意、管着群臣是不是一样的?我想指定是有差别的。 这样不成,我是很喜欢他,想和他一起随处乱走走完这一辈子,但是这样对他来说,实在是很不公平。 我很郁闷,什么不爱江山只爱美人啦,什么不爱天下只爱你啦,这种事情怎么就非得跟什么比出个高低来? 你看吧,你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要为宋清平做打算,可是他呢,他老早就编好了借口来骗你,还哄你哄了这么久,你还真以为自己特厉害,其实人家在背地里不知道还为你做了些什么呢。 其实我可以假装不知道,假装自己还被他骗着呢,说一说浑话闹一闹,这一辈子也就过去了,可是我怎么敢?我哪里忍心? 宋清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到我面前来,忽然喊我一声:“殿下。” 我一激灵,抬起头来看他:“怎么?” “外边冷,进来坐罢。” 我应了一声,就跟着他走进屋子里去,也同各位掌柜的打揖行礼。 屋子里确实很暖和,还有热茶点心伺候着,早知这里这么舒服,我就应该没脸没皮的自己跑进来。 我对生意上的事情是一窍不通的。如果我矫情点儿,我就应该傻了吧唧的打断他们说话,他们要是不听我的,我就哭哭唧唧的向宋清平告状,让宋清平当场把他们给辞了,好突显出自己很是受宠的模样来。 难怪有的人专要当红颜祸水呢,这样想想我还觉得自己挺厉害的。 自然我说的是如果我矫情点儿,我又不没事找事,所以只是捧着茶吃点心,想想自己再要雕些什么东西来玩儿。 最后宋清平站起来同诸位掌柜道了一声过年好,我也放下茶盏,站起来朝他们打揖,得了许多句过年好。 宋清平问我:“殿下怎么过来了?” “我没事儿干,就来找你,你的铺子开得太多了……”我咳了两声,又喝了两口茶润嗓子,“我是说我跑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你。从没看你在府上处理这些事儿,没想到你的生意都做得这么大了。” 我本来想直接问他是不是还放不下天下苍生,还想做丞相的,话到嘴边还是没法说出来,我想我还是等过了这个年节再开口罢。 我们过去的两个年节都没过好,前一个年节我被废了,再前一个年节我跟他坦白说我要走,这两个年节我们都没过好,俗话又说事不过三,我不能再坏了这一个年节。 宋清平笑道:“满身铜臭,不敢沾染了殿下。” “晚上宫宴我不去,你早点回来。” “好。”他很难得的说起他自个儿的一点小心思,“殿下不在的那一阵子,我进宫赴宴,看不见殿下站在城楼上,倒是很不自在。” 于是除夕那天晚上,他果然很早就回来了。 我送他出门,他跟在宋丞相的小轿子旁边走,衣摆被踢得一扬一扬。 我倚在门边看着他走,忽然之间有着一种“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感觉,你看这个烂人跑出去赴宴留你一个人在家里过年。 哀愁的皱着眉头皱到一半,最后我自己也被自己这种感觉逗笑了,心里骂自己疯癫。 可是还没笑到一半,宋清平就回来了。 我是看着他走过街道拐角的,再一抬眼,他又迎面走过来了,走起路来,衣摆仍是一扬一扬的。 我没好意思再笑,仿佛宋清平走了我很高兴似的。 果然宋清平走过来时,他问我:“我走了,殿下很开心?” “没有,我就是突然想到一句诗。”我忍住笑,“算了,不说了。你怎么回来了?” “宋清平是白身。” 我很不识风趣的回道:“你从前你也是白身,还劳动我还在城楼上等你。” 他忽然看着我说:“忽见陌头杨柳色。” 下一句便是“悔教夫婿觅封侯”,我简直怀疑他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后来旁敲侧击的问他,才知道前几日看的话本子里有这一句,十七八的姑娘折柳枝,长长的指甲把柳叶揉碎,好像把自己的心也揉碎。 因为最近才看过,所以我很容易想起来,他也很容易猜出来。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心有灵犀,天命?天个屁,我与宋清平的路,是靠着自己摸摸索索才走到一起的。 他又问我:“若我不在,殿下一个人准备做什么?” “我预备喝点小酒儿,听些小曲儿。等你一回来,我裹起被子,装作哀哀戚戚、一个人等了你一晚上的样子。” “现在呢?” “等明年二弟封了太子,对面的太子府就归他了,现在你回来了,我们翻墙进去喝酒。” 第47章 景嘉十八年的墙头夜话 一年前,景嘉十六年的正月十五,我和宋清平在太子府湖上亭子里看月亮,我趴在栏杆边上,说是看冰上的月影和树影,其实是在看宋清平。 那时候我骗他,我说我是在看我自己,其实月影里、树影里,还有我的影子里,全都是他。 景嘉十七年的除夕,宋清平与我仍旧在这座亭子里看月亮,极浅淡的一钩残月,极稀疏的星子,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一直到十五,月亮也圆满了,我与宋清平仍是坐在那亭子里赏月。 十五那天晚上,我凑过去对宋清平说:“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想问你。” 那时候宋清平将灯笼放在亭子的栏杆上,他在烛光之中回眸看我:“什么?”我很轻巧地把他按到柱子上,宋清平靠在柱子上,再问了我一遍:“殿下要问什么?” 我随手提起他刚放下的灯笼,举起来放到我们之间。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着很漂亮的光,我想他看我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我问他:“你是不是骗我?” 他没由来的就笑了:“我骗殿下什么?” “你正经点。”我掐他腰间的肉,他便正经了神色等着我继续问他,“你不想当丞相,你不挂心天下苍生。你说这话是不是骗我?” 他很快的垂眸,眼睛里很漂亮的光也就没了。 我把灯笼拿开,又问了他一遍:“你是不是骗我?” 他不说话。 我就说么,他这个人,是普天下文人之中最文人范儿的文人,心志坚定不移。小时候宋丞相就把他当丞相来养,所有人把他当做栋梁之才来看,怎么能看了两本话本就变了志向? 亏我还信了他这么久。 我把灯笼摔到冰上,蜡烛倒了,将灯笼纸烧起来,火光在他身后跳跃起来,却映在我的眼里。 我想这时候宋清平肯定看得见我眼睛里也有光了。 他伸手拉我的袖子,很难得的低了声音向我示弱:“殿下……” 等灯笼纸烧完的时候,我把攥在他手里的袖子收回来:“我去把灯笼捡回来,捡完就回去了。”于是我趴在亭子的栏杆上,伸出手去把烧坏了的灯笼拉回来。只留下一根杆子,我把它别在身后,也没敢看宋清平:“走罢。” 宋清平跟在我身后半步外,他大概觉得我这气来得无缘无故,甚至有点无理取闹。他分明是为了我才撒谎的,也是因为这个,我才生气的。 我们一直沉默着走到围墙边上,宋清平把袖子捋上去,双手向上一攀,就坐到围墙上去了。他朝我伸手,仍旧是用那样示弱的语气喊我:“殿下。” 他把我也拉到围墙上去,我跨坐在围墙上,虽是面对着宋清平,却是闭着眼睛的。我闭着眼睛是因为我怕高。 一个人闭上眼睛时,其他的感觉就会非常灵敏。我听见风吹过的声音和小雪落地的声音,衣料摩擦的声音,但是很久都听不见宋清平说话的声音,我想他总不会把我一个人扔在墙头,自己一个人跑回去了。 又过了很久,我悄悄地将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见宋清平就坐在我面前,他倒是很聪明,有什么事情在这里问我,我绝对跑不了,还能老老实实的回答他。 宋清平喊我:“殿下。” “什么?” 他凑过来问我:“你在生什么气?” 我闭着眼睛说:“如果我根本不想当太子,却因为你,硬着头皮占着太子的位置,最后还当了皇帝,且不论我当得怎么样。你生气吗?” “我不生气,我心疼。” 这个人还学会举一反三了,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还挺不自在的,我说:“那我也一样。” “殿下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殿下是殿下,宋清平算不得什么。” “你不懂。”我又一次偷偷看他,“我现在也已经不是什么殿下了,要是殿下也是废太子殿下,我们两个是一样的。有时候我觉得你才是该教人供奉的那一位。是我先开口说心里有你的,是我把你拖下水的,所以你不用退。我没想过要教你为难,我若教你为难,那我不配,哪个殿下也不配。” 他反驳说:“我情愿。” “你情愿个屁,你不情愿,你一身文人傲骨,到江湖上不得被人打断了?你天生就是该做丞相的。”我对江湖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劝劝宋清平。 “我不是。” “你就是。”我说,“那时候在北疆没有问清楚,我现在再问你一遍。若我留在燕都,一辈子都留在燕都,就在工部里挂个名儿做木匠活。你要不要去朝上做事?” 他点头,却说:“不。” 他以为我闭着眼睛,就看不见他点头了。 “成了,那我陪你留在燕都。” 很久之后,宋清平伸手拂去我肩上的小雪:“多谢殿下。” 他这个人真是太别扭了,什么话都说得滴水不漏。我想说不定还真有许多事情,我被他骗过去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我从前就问过你了,但我还想问问你。”我顿了很久,才说,“是因为殿下,还是因为沈风浓?是因为君王之命不可违,还是因为沈风浓?” 这件事情我从前确实问过他,但是现在我又不确定了,我们看起来和皇姊与魏檐、沈林薄与晚照姑娘像是一样的,其实根本不一样。 我们那内里有一点儿友情,有一点儿手足之情,最重的是君臣之情,宋清平能因为殿下弃了天下,焉知他不是为了殿下也弃了别的什么? 我说我不要他为难,若他从头至尾都是在为难呢? 我不是受不了他回绝我,我最受不了他好像一个臣子,对我忠心不二,管我做多么荒诞的事情。 “殿下多想了。” “真的?” “真的,其实我从上辈子就喜欢殿下。”他笑着说,“但是殿下……上辈子没跟我说过同样的话。” 我反驳:“他肯定说过,你忘记了,沈风浓再怂也不能怂成这样。” “是么?” “你别难过,这辈子你要听多少句我全部补给你。” 这时候月色清亮,我眯着眼睛看他,看得并不清楚。方才顺势捧住他的脸,宋清平就扯了扯我的衣袖:“殿下……” “什么?” 他低声说:“父亲来了。” 好么,隔着一条朱雀大街,宋丞相就站在对面宋府的门前。宋丞相虽然老了,但是他就站在宋府门前那两个大灯笼下边,恐怕没什么看不清楚的。 我差点摔下墙头去。 我急中生智,大声道:“宋清平,你不是说雪飘进眼睛里了么?现在好了么?” 宋清平笑着应说:“好了。” 最后宋清平跳下围墙,把我也带下了墙头。等我完全睁眼时,宋丞相已经不在了,宋府大门留了一条门缝给我们。 我心里发慌,倒吸了一口凉气。宋丞相这么规矩的一个人,恐怕会觉得我这个人轻浮油滑,实在是不像一个殿下,大概还会觉得宋清平的眼光真的很不好。 宋清平说:“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怎么知道?” 宋清平闭起一只眼睛:“方才父亲这样。” 真要命,宋清平做这个表情还挺有意思的,但是我怕我一捧起他的脸,宋丞相就又出来了。 我只好别开目光:“那就好。” 其实我很害怕宋丞相某一天会打断我的腿,我觉得他现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是在强忍着怒气,某一天他肯定就忍不住了。 我们悄悄溜进宋府的时候,宋清平问我:“殿下很怕父亲?” 我不能说我怕他打我,这实在是很没有气概,于是我换了个说法:“你觉不觉得,我们两个还没有在雨夜里牵着手双双下跪,还没有在祠堂里挨板子,被打到下不了床,更没有离家出走私奔流浪,是不是不太符合话本里说的?照理来说,才子佳人要配上都这么难,更别说是才子和……呃,草包了。” 很明显,宋清平就是那个才子,我是草包。 “原来殿下还很喜欢这种话本。” “我没有,就是随手翻的。”我又说,“我总觉得不为你受点伤,有点不够铭心刻骨。” 他轻声道:“上辈子已经够铭心刻骨了。” 上辈子简直是我们之间没法提起的一个话头,我随口圆过去:“不会是我上辈子后宫佳丽三千,还在你面前左拥右抱吧?你别生气,这辈子我就抱你,上辈子的人又不是我,而且我们说好了不再提上辈子的。” “好。” 我还想问他,上辈子我是个昏君,他怎么还不反我,后来想想,二弟反我了,他也不会反我,这个问题太没意思,我也就不问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哪里还有温香软玉比得上宋清平呢?我上辈子怕不是个傻子皇帝,连句喜欢也憋了一辈子说不出口,亏他还是个皇帝。 我又想,该不会他找的那些妃子们都很像宋清平吧?这不是祸害人家女孩子吗?难怪宋清平说他是个昏君,宋清平不反他,堪比诸葛孔明之于刘阿斗,算得上是一片丹心了。 正月十五之后,宋清平重新回到史馆去修史,二弟终于封了太子,挑了个好日子搬到太子府去住。 第48章 这章讲到皇姊出嫁 一直到八月,这期间是没有什么事情可说的。 宋清平一直在史馆修史,我在工部做木匠活儿,有的时候我旷工去找他,说是找他,但是并不直接找他,我随便混在史官们里边,或者悄悄帮他磨墨,等着他放下史书,揉鼻梁时再不经意间看见我。 他有时候也旷工来找我,他来时我正坐在小板凳上,架着两条腿做活儿。因为木屑四处乱飞,脸上就蒙一块白布,但是这种白布又不怎么透气,实在是太闷,我只好做一会儿就把白布摘下来一会儿,整张脸都闷出汗来,滴落在衣襟上。 他看书的时候坐得端正,写起字来又挽起袖子,我有时候悄悄觑他,看见他的鬓角比纸上落下的墨迹还要黑一些。 但是我想我做起木工活来就不怎么好看了,虽说也是挽起袖子的,但是我整个人就像是在水里泡过一遍似的。 有的时候我们一起跑到大街上去闲逛,把前十几年逛过几百遍的街道再逛过几百遍,在小巷子里买两枝花讨他的欢心。 一起在城外的河边走,遇见小皇叔的乌篷船经过,就跑到他的船上去。宋清平因为昨晚上彻夜看书,卧在船尾就睡过去。柳枝垂在水面上,我悄悄的给他换了柳枝束发,白玉的冠子藏到船上的某个地方去。 其实宋清平睡得浅,我一动他他就醒了,但他还是装作全然不知的模样,顶着柳枝束的头发陪我闲走了一整天。 我想,不用去江南塞北,燕都也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从前我没见识过别的地方,所以才总想去别的地方走走,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知道燕都的好处了。 一直到了八月,皇姊出嫁前的那个晚上,宋清平在桌前看书,我也坐着刻木雕。 我随口说:“你之前说皇姊和魏檐的话说得很对,我还帮皇姊给魏檐传过绣了花儿的帕子。” 宋清平翻书的手一滞:“绣了花儿的帕子?” “是啊。”我吹去木屑,“皇姊和魏檐这阵子没法见面,我帮他们传点东西。前几日我把那块帕子压在枕头底下,准备明日一早带给魏檐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它就没有了,总不会是被我在梦里吃了,后来皇姊可生气了,她绣那一朵花绣了好久,就那么一小朵。” “殿下。” 宋清平只消这么喊我一声,我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我笑着问他:“是你拿走了?” 他辩道:“是殿下不说清楚。” “我说那几天你怎么那么奇怪。”我又问他,“你怎么想不到?” “宋清平愚钝。” 饶是宋清平那样聪明通透的一个人,遇上这种事情,原来也是这个样子的。我暗暗的在心里笑,很久之后才问他:“你挑好日子了没有?” “什么日子?” “皇姊出嫁,之后也就轮到我了,父皇说不好像皇姊他们一样大操大办,就让我挑个日子在宫里吃一回宴,我去年让你挑日子,你挑好了没有?” 他翻书,偏头去看另一边的字,应说:“没有。” “快些挑。”我叹气,“我怕你见识过凡尘俗世里男女成婚有多热闹,就不愿意和我一起了。” 他倒是很快的说:“不会。” “明日早起,你去魏檐那儿,骑着马过来接新娘。我就背着皇姊上花轿,也骑着马跟在花轿旁边。到时候你悄悄到我身边来,我们也算是借他们的光,办过礼了,好不好?” 过了很久,宋清平不知道翻过了几页书,才点头说了一声好。 我站起来,双手称在桌上,俯身遮去烛光,将宋清平罩在阴影里,对他说:“你早点睡,明日办礼呢。” 办礼,也只是沾了别人的光。别的什么,我什么也不能给他。 皇姊出嫁的那一个晚上,我一个晚上都没睡着。 想起皇姊要出嫁了,这一晃的十几年就过去了。 仿佛前几日那报喜的宫人才告诉父皇他得了一双儿女的好消息,又仿佛前几日我们还在梅园赏梅,我帮她折梅花,她却溜到树的那边,趁我没注意,一摇树干,积雪就落了我满身。气得我转头把梅花送给宋清平。 其实从前父皇是要把皇姊许给宋清平的,他们两个还有过口头随意一句的娃娃亲,没想到她的夫婿反倒被我半路截胡了。话本上有两姊妹共争一夫,姐妹都恨对方恨得要死,不知道皇姊有没有一点恨我? 不知道这时候皇姊是不是在想我,她大概一点都不记得她对我做的那些坏事儿。她只会记得她给我磨金粉,在我缺钱的时候给我送钱用,给我送话本子看。我还在九原行宫的时候,很风趣的送给我一抔重阳宫瓦上的新雪。 她肯定觉得她对我这个傻弟弟足够好了,其实我也觉得她对我很好。 她这时候有没有想起我?可是若我这时跑去宫里问她,她肯定气极了都笑出声来,对我说嫁人了又不是不能再见了,然后把我赶回去睡觉。 魏檐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可是我总觉得皇姊要配更好的才行,至于究竟要多好,那我也说不准。 这样的话是不能给别人说的,我只跟宋清平说过,宋清平说我是疯了,魏檐是不是最好的,只有皇姊自己知道,旁的人看不准。 我便放下心来,正要睡着时,耳边传来宋清平很匀长的呼吸声,于是又想起我们两个之间的事儿。 年岁渐渐的长,我和宋清平不娶妻不纳妾,天底下的人要怎么看呢? 我到底是没脸没皮的人,不怎么在乎,可是宋清平呢? 别的什么,再寻常不过的什么东西我也不能给他。 我们这样的人日后能进祖坟吗? 一直到窗户那边透过来很浅淡的一点白光,我就翻身坐了起来,生怕误了皇姊的好时候。 宋清平也坐起来,下床去到对面的衣珩那边换上广袖的衣衫。我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发着呆看了他一会儿,也下床去换衣裳。 我们在朱雀大街前分开,我去宫里,他去状元府魏府。 我到时皇姊正被一群姑娘夫人围着装扮,脂粉味浓,我看了一眼,就抱着手站在门口等,听见女人们笑闹着说吉利话的声音。 正常男子都会想过有一个姑娘在这样一个日子里被你接回家去,你好像很不在乎她,连目光都是轻轻的从她身上飘过去,其实你是很在乎她,你只是怕你的目光都吓到她,但她盖着盖头什么也看不见。你装作很不在乎的样子,只跟贺喜宾客们打招呼。 就连我在之前也这样想过,我想宋清平肯定也有这么想过,不过我们两个也就是想想而已。 站在门前没等一会儿,二弟三弟也就到了。 他们朝我打揖:“皇兄来得早。” 原来屋子里的人都不知道我已经来了,沈林薄他们一开口,他们才知道我来了。 “殿下怕是舍不得姊姊,早早的就来了。”夫人们笑着说道,“再等一会儿就可以走了。殿下怕是难受得连觉都没睡好,看眼睛底下一片乌青。” 这时候皇姊开口喊我,我才看见她的口脂颜色很是好看,皇姊喊我:“皇弟。” 我也喊她:“皇姊。” 我才说完,便有人紧接着说:“公主该去拜别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先去罢。” 皇姊提起红裙,经过我身边时用手指戳我的脸,笑道:“你去镜子前看看你那眼睛,要不要我给你点儿粉抹上?” 皇姊也就是那样随便一说,但是那些夫人们却全都当了真,笑闹着把我拉到方才皇姊做过的位子上,铜镜里看不清什么东西,才更显得我像是个妖魔鬼怪。她们用手指弄了一点儿什么粉,然后在我眼睛下边抹开。 我不知道有没有遮住乌青,也没来得及怎么看镜子,我就站起来了,摆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 皇姊还没回来时,我与二弟三弟站成一排,在宫门前等她。 这时候二弟已经是新的太子殿下了,不过他也终究是我的皇弟。我说:“再过一阵子,就轮到你们两个了。” 他们两个都没接话,沈林薄是不好意思,他和晚照姑娘的婚期定在了明年六月,三弟还没定下人家,他近来在太医院做事,很是自在,恐怕没有想过这种事情。 后来皇姊盖着绣鸳鸯的盖头,被人搀扶着出来,我背起她往宫门外走。 皇姊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问我:“我重不重?” 没等我回话,她身边年老的女官就说:“公主,不能说话。” 又走了一阵子,皇姊趴在我的背上打了一个哈欠,被我听见了。 她小声问我:“其实我也没怎么睡好。” 皇姊是要出嫁了,高兴得睡不着,而我则是有一点惆怅,从此皇姊也就是别人家的皇姊了。 她又说:“我还是你皇姊,你也还是我皇弟。昨天晚上我还以为你会来找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跟你讲,结果你却没来。我现在跟你讲,做姊姊的,永远都是你姊姊。” 我点头,差点就红了眼眶。出嫁的又不是我,皇姊都还没哭,我先哭了,只怕要惹人笑话。 我很多次和皇姊走这条宫道,我去书院念书前进宫向父皇辞行,她站在这条宫道上等着我,送我一程,有的时候是我们一起跑出去玩儿。还有的时候不为什么,就是在这条宫道上见到她了,我们去不一样的地方,但是却走了同样的一段路。 宫道很短,我和她小时候要拖着脚步走好久好久才能走出去,但是现在我背着她,已经成长到很快就能够走到宫门前了。 魏檐的人在宫门前等着,魏檐今日骑一匹白颜色的骏马,胸前戴一朵红花,我想他当状元郎时都没有现在这么风光。 我把皇姊送上花轿,又帮她放好花轿的帘子,再回头看了一眼,最终跨上了自己的马匹。 第49章 这章讲到皇姊出嫁(2) 宋清平原本骑着马在我前面,他果然很听我的话,慢慢的就落到后边来,把自己的位置让给沈清净,然后驱着马走到我身边来。 他还是很明白我的,一看我的表情就知道我要哭了,他在喜庆的唢呐声中喊我:“殿下。” 我转头看他:“嗯。” 这时候队伍已经走到魏府门前了,趁着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花轿上的时候,宋清平伸手揩我的眼睛,我忍着还没哭,所以他只摸到用来遮住眼底乌青的一点粉末。 宋清平很快就翻身下马,我也站到地上。 皇姊已经跨过了火盆,魏檐也已经拉弓射中了靶心,所有人都笑闹着走进魏府。 我也笑着跟着他们一起走,转眼看见宋清平还站在身边,便趁着所有人都热热闹闹的时候挽起他的手。 被别人看见了也无妨。所有人都知道我和宋清平好得跟亲兄弟似的,宋清平让着我,我又是个没正形儿的,我们之间挽个手,在旁人看来算不得什么。 席间我跑出去想跟皇姊说话,没想到她的屋子里全都是人,围成一堆说吉利话,我在门外等了有一会儿,才等到他们都散了。 我还没靠近,皇姊便说:“沈风浓?” 她究竟是怎么知道是我的?是我的衣摆被她看到了,还是我的脚步声被她听出来了,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想明白。 我在原地站住:“是我,皇姊。” “你来啦。” “我来了。”我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废话,再等一会儿又有人要进来找皇姊说话了,于是我说,“皇姊你忙了这么久饿了吗?我给你……” 皇姊从袖子里拿出用干净帕子包好的两块糕点:“方才送我进来,魏檐借着袖子遮掩,给我的,还有多呢。” 魏檐这个人看起来只会读书,原来也是个会疼人的。 “皇姊……” “嗯?皇姊出嫁,你是不是不怎么高兴?” “没有,皇姊高兴我就高兴。” “皇姊在宫里待了十几年了,你还不准皇姊换个地方过?”皇姊笑道,“你不高兴,大概是觉得魏檐不太好,又觉得忽然之间我就出嫁了,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好像做梦一样,是不是?” “是。”我小的时候做梦梦见皇姊嫁人了,一开始还是挺开心的,因为皇姊不在宫里,我就不用受她欺负了,可是那个梦做到后边我就急哭了,因为皇姊嫁了人,她就不认得我了。这是我做的噩梦里面排得上号的。 “那你就掐一掐你自己,想想我们这十几年确实是已经过去了的。你这个人,总是想着从前的事情,若是我们一群人,全长不大,成了妖精了,你或许就满意了。” 这话说的倒是,如果真是这样,我简直开心的要死。 “你就是这样,若是皇姊有一天……”皇姊想起这种日子里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便住了口,说,“去罢,你去找宋清平,教他开导开导你,皇姊累了,等会儿还有人要来,你让皇姊歇一会儿吧。” 于是我跑去找宋清平,宋清平正陪着魏檐敬酒,我没敢上去打扰他,就站在一边等着。 想着想着事儿就不知道跑偏到哪个方向去,仿佛此时办礼的是我与宋清平,他给宾客们敬酒,我就在旁边等着他。 等回过神来,我轻轻地打自己一巴掌,皇姊要是知道我这么想,肯定要打我一顿。我这样想对她与魏檐都很不好,所以该打。 其实我知道,皇姊说得很对,不单是她终有一天要嫁人,我们这一行人总有一天都会各自走各自的路去,等到百年之后,也就是走一条同样的三生路,一座同样的奈何桥。 我想活在这辈子,我也想只活在这辈子的这一段时候。 我没法子,我只能这么过下去。 我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执念,大概是因为上辈子太难过了吧? 其实我也…… 宋清平转头看见我,便放慢了脚步,让沈清净顶了他的位置,朝我走过来,他的手里还拿着酒樽:“殿下。” “诶。”我顺势凑过去,啜饮了一口他手里端着的酒,“我去看过皇姊了,皇姊说她累了,便让我出来了。” “殿下舍不得公主?” 我装作很不在乎的样子说:“又不是成了亲就不是皇姊了,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状元府修得不错,殿下陪我逛逛?” 我与宋清平便从堂前的花廊穿过去,廊子有些长,花四处长满,又落了满地。我踩在上边,有些不忍心。 走出了一段路,我承认:“好罢,我是有一点儿舍不得。” “殿下重情。”宋清平说,“不过若是公主过得好,殿下还有什么不舍得的?” “你说得对。” 我们走出花廊,阳光细细碎碎的洒下来,眼前是一个湖,湖岸栽着杨柳,湖的那边有错落的假山山石,山石掩映当中又露出一个亭子尖儿来,我与宋清平便沿着河岸柳树继续走。 我继续说:“不过我想,书上说的‘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还是有一点道理的。” 宋清平笑说:“等到十年之后,殿下再来看这句话对不对罢。” 宋清平大概是觉得这句话讲得不对,或者说不适合我们这群少年人之间。但其实十年,也就是弹指一挥间。 所谓弹指一挥间。佛家说拈花微笑,弹指之间,也就将这朵花像飞暗器一样飞出去,那佛在天上弹指,那花慢慢悠悠的从天上落下来,等到落了地,也就是十年了。 我想这就是弹指一挥间,说长也长,说短也不短。 宋清平见我不说话,又说:“上辈子……上辈子也是这样的,殿下说不似少年游,但是十年之后,我们重聚在一起,仍旧是从前的少年游。” 我佯怒道:“跟你说的话你总是不记得,不许说上辈子。” 宋清平垂眸:“是。” 我们沿着河岸柳树走,一直走到假山山石那边。只是没有想到姑娘家们都聚在亭子里说体己话,被我们不经意间撞见了。 我呆着,宋清平也呆着,正是很不好意思的时候,二妹妹跑出来打了圆场,把我们两个拉走了。她一边说:“皇兄,宋哥哥,你们两个不在堂前喝酒,跑来闲逛什么,来的真不是地方,快回去回去。” 我们两个就被赶走了,绕过亭子,往另一边去。 二妹妹低声对我说:“皇兄你放心,若是她们打探你们的消息,我就说你们两个可不好了。” 果然,二妹妹回去时,我听见那些姑娘家们问起宋清平,或许也问起我。 二妹妹便说:“他们这两个人不好,糟透了。” 有姑娘问说:“可是那宋公子……” 二妹妹反驳:“宋公子整天和我皇兄混在一起,和他臭气相投的人能好到哪里去?” 明知道二妹妹是随口胡说的,但我还是想回过头去驳她的话。宋清平是世上最好的人。 我方才说男子大约都想过,某个风和日丽的时候,你在前面骑着马,你的新娘就坐在跟在后边的花轿上。你看起来是时不时看一看路两边的人,其实不是,你是想用一点余光去看后面的花轿。 我也想过,甚至帮宋清平也想过。 我就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拉弓射箭,春风得意。 我说:“若不是有我,你也早该成亲了。” “我是与殿下臭味相投的人,哪里有姑娘家看得上?” 我笑道:“胡说。” 他转头,轻声问我:“殿下是想将日子定得早些了?” 我撇嘴:“我没有。” “正月初一。” “什么?”我私以为正月初一这个日子真的是很不好,我生在正月初一,每回过生辰都过得很憋屈。 “在正月初一,就说是陛下犒劳父亲,请他吃一顿宫宴,这算是个很好的由头。” 我点头:“那也好。” “也是殿下的生辰。” “在生辰办,没什么不好的,我从来也不是很在乎过生辰。” “不过,陛下让殿下搬回重华宫去住。” “这算怎么回事?不过就是吃顿饭,还得按照正经规矩来办。”我嘟囔道,“那是不是从这时候开始,到正月初一,你我也不能再见了?我可不会绣花儿,宫里也没人帮我送帕子给你。” “殿下近日牢骚很重。” “没有。”我抬手摸他的下巴,“到了正月初一我就能一亲芳泽、为所欲为了,我高兴得很,也就是几个月不见,耐得住。” 宋清平笑了,他拍开我的手:“殿下又说胡话。” 看来正月初一我们得先打一架,定了胜负才能说谁亲谁的芳泽。 我打赢的概率不大,宋清平武功比我好一点儿。但是他的心肠软,到时候我捏两把大腿,挤出两滴眼泪来,说不定他就让着我了。不过也只是说不定,这种事情他若真让了我,说不定我一感动,又让还给他了。 结果一个晚上我们两个光让来让去的,谁也没舍得对谁下手。 魏府的宴一直到很晚,我和宋清平都喝得有些醉了,扶着对方走回宋府去。 街道上没什么人,月亮挂在朱雀大街的尽头,仿佛我们正朝它走去似的。 其实皇姊出嫁,我也不是那么得舍不得,日后沈林薄他们一个一个都成了家,有我舍不得的。 可是宋清平说十年之后仍是少年游,我想他总不会编胡话来骗我。 第50章 这章我进了欢喜殿 我在宋清平面前说大话,我说几个月不见他是很容易的事情,结果搬回重华宫还没几天,我就后悔了。 但是我怕高,又不能大半夜溜出宫,翻墙去宋府或史馆找他,若我一慌张,掉下来将脖子摔折了,恐怕我就没戏了。 究竟有多后悔?就是和满月一样满的后悔。 究竟有多想他?也就是比满月还要满一点儿。 我把这两句话记下来,藏在书里,准备正月初一的时候拿给他看,教他好好心疼一阵。 我在工部的匠人所与重华宫两处跑,有时候去魏府看看皇姊,也去太子府看看二弟,别的哪里也不去。又喜欢揪着柳叶数日子,等叶子都落了,就折树枝,等到重华宫的树木都被我祸害得差不多了,才知道日子根本没过去多少。 我从前在江南或北疆,是想起来时才想一想他的,仿佛相思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但现在你知道他就在你眼前,但是你还不能见他、碰他,这才是最恼人心肺的。 究竟是哪个无情无义的人定的规矩? 后来我跑去史馆,没敢直接去找他,就拿着一本书,装模做样的去跟蔡史官说史书上的事儿。蔡史官果然是好脾气,我一连去了十来天,他也没厌烦我,有一回还扯着我的袖子,涕泪涟涟的对我说:“臣对国家一片忠心,实在不愿加入太子之争,求殿下别再为难臣了。” 好么,他以为我要拉拢他做废□□,然后我让他帮我和二弟争太子的位置。 我将书合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跟你……” 这时候宋清平在外边叩门,还问蔡史官在不在。 蔡史官一抹脸,就开口让他进来了。 不枉我在这里跟蔡史官一起讲了十来天的书,终于是等到宋清平了。 他没怎么变,高高瘦瘦的,用玉冠子绾头发,还是上回在船上我藏起来的那一个。青袍白面,很养眼的书生装扮。 宋清平手里还翻着书,低头走进来,一抬头想要跟蔡史官说话,却看见我也坐在那边。 我朝他笑,在蔡史官不在意的地方笑得恣意张扬,这回不是我非得坏了规矩去找他,是他来找我的。 宋清平愣了一会儿,很快移开目光,把手里的书翻开放到蔡史官面前:“前几日史官要我做的订立已经全部做好了。” “嗯。”蔡史官点头,又一扬手,“你去门外等着,有什么事儿我让殿下跟你说。” 宋清平仍旧站到门外去,蔡史官又转头低声问我:“殿下不是为了太子的位置,就是为了宋家小子整日跑到臣这儿来?” 我厚着脸皮点头:“是啊。” “他为什么不见你?你做什么事情惹他生气了?”蔡史官还以为我们不见面,是因为我们两个闹掰了。 “没有没有。”我摆手,随口讲了个说法,“之前有一个算命的大师说,我们这段日子见了面会相冲,不吉利,所以没怎么见。” 蔡史官笑问道:“可是殿下又从来不信?” “宋清平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倒是很信,所以我就不能见他了。不过……蔡大人你知道的,我这么久没看见宋清平我有一点不自在,就过来看能不能……”我站起来一拍他的肩,“你特意把宋清平喊过来的好意我领情了,明日我就不来打搅你了。” 蔡史官一感动简直想给我跪下磕头:“那真是多谢殿下了。” “宋丞相喜欢看什么书?我明日去他家里找他。” “那就好。宋清平该走了,殿下快出去罢。” 我出去时宋清平正规规矩矩的垂手站在门前,不过他一看见出来的是我,便敛了目光不再看我。 其实我早就想到这一层了,宋清平这样重规矩的一个人,就算我站到他面前他也不会看我,更不要说我们两个一起走一段路,还说说话了。 我从袖子里拿出做木工活儿时候戴的白帕子,展开来蒙在眼睛上,然后叫他:“宋清平,这样就不算见面了,你陪我走一段。” 宋清平把着我的手,把我拉下台阶。这条路我这几十日来都在走,也算走得熟悉些。 才走出去两步,我就觉得一条道要给我们走完了,我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殿下给我送的东西我收到了。” 我先前说宫里没人帮我给他传东西,都是胡说的。我真想要送他什么东西,我能有一千一万种方法送到他手上,只不过费了很大的波折,到最后到他手里也都只是些小玩意儿。 “我问你怎么不说话,是问你怎么不说想我?别的话全都不算。” 过了很久,宋清平凑过来,在我耳边偷偷的说了一句:“我很想殿下。” 他那样悄悄的说,仿佛我蒙上了眼,就听不见他说话似的。 我正了神色:“嗯,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殿下弄这东西……”他伸手摸我蒙眼睛的帕子,手指拂过我的眼眶。 我接话:“简直是绝顶聪明。” 他继续说:“简直是一叶障目。” 我向他抱拳:“对不住,是我有眼不识……” 他笑:“殿下看不见宋清平,可是宋清平还是看得见殿下。” “那有什么?这么久不见你,突然看见你我会高兴得发疯。你比较自持,你看见我……” 他抢话道:“也会高兴得发疯。”他又定定的重复了一遍:“我很想殿下。” 我想起自己那个满月一样的喻语,便问他:“有多想?” “比满天的星子还要多一点儿。” 我怀疑他偷偷看了我夹在书里的字条。 我没好意思再打扰他在史馆看书,其实也有一点害羞,只好说:“我得走了,我从工部那边出来太久了,等会儿被父皇的密探逮到就惨了,我先走了。” 宋清平点了点头,我解开蒙在眼睛上的帕子,然后就走了。 我回头想要看他,他还是站在原地,做出敛着目光不看我的样子,谁知道他在我看不见的时候有没有偷偷看我。 ==== 一直挨到景嘉十九年的正月初一,父皇一大早就把我从重华宫里喊出来。 一见面他就直接问我:“阿大,你懂不懂?” 那时候我恐怕还未睡醒,便瞪着眼睛边打哈欠边问他:“什么?” 父皇低声问我:“你懂不懂成了亲的夜里要做什么?” 我往后退了一步,忙点头应道:“我懂我懂。” 可能是我那时候看起来真是什么也不懂的呆鹅样子,父皇便伸手敲我的脑袋:“你这个傻样子你懂个屁。” “我真……”这时候我清醒过来,其实为了这一天我做了很多的准备,我不仅懂,而且还什么都懂,父皇问我这样的问题实在是多虑了。但我又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得自己什么都懂,只好住了口不说话。 “那你懂不懂成亲那天要拉弓射箭是什么意思?” 我像蚊子哼哼一般回他:“显得新郎官力气大。” “那你现在能拉几石的弓了?” “我……” “想也知道,你的骑射功夫都荒废了。就连这种事情还得我这个当爹的来教你。”父皇咳了两声,“我看你整天跟宋清平动手动脚的,我还以为你什么都懂。” 我反驳说:“我就是喜欢闹他,又没别的心思。” 御花园的小径往西,有一个小宫殿,名字叫做欢喜殿。 欢喜殿我知道,皇室子孙成家之前,由父兄带着来这里走一遭,便什么也都明白了。 而且我不仅知道,我还悄悄进去看过。很小的时候我想要进去被拦下来了,之后我不甘心,拉着宋清平翻进去看过,我们没点灯,所以什么也看不见,我们很快就出来了。现在想起来,什么东西都朦朦胧胧,这才是最要命的。 宫殿里边仍旧没点灯,昏黑得很,外边的人再一把门关上,就更黑了。 我拿着烛台照明,随父皇的脚步走。 “你过来。”父皇掀开面前的薄纱帷帐,让我走过去。 我确实也走过去了,心跳得厉害,手拿着烛台也有些僵了,总之哪哪都不自在。 父皇说:“本来殿里只有一座木刻的,为了你还得让朕偷偷去民间弄一座新的木刻。赶工赶出来的,刻的不好,你明白就行。” 父皇说的原来的木刻是另一边的男女的那个,他新弄来的那个是男子与男子的。 我简直不知道我是怎么走过去的,父皇怕我难堪,还背过身去不看我,只是说道:“你自己拿着蜡烛随便看看。” 我也就真的举着蜡烛随便乱照,匆忙扫过两眼就不再看了。 “看……看好了,懂了。” “你懂个屁。”父皇又骂我,他很不自在地咳了两声,又道,“手扶上去,放进去。” 得亏我和宋清平溜进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东西。 我伸手,也是随便摆弄了一阵,只听见咔哒的一声响,便连忙收回了手:“好了。” “再看看。” 父皇还让我看,我看得都没好意思再看了。 又过了很久,他才招呼我:“看好了就走罢。”他借着烛光看见我的脸:“你平日里看起来臭不要脸的,其实面皮也薄。” 废话,谁第一次看见这种东西能脸不红心不跳的?就算是拉宋清平过来看,他这么端方的人,肯定也要脸红。 我们回养居殿的路上,父皇又说:“可以了,可以了,你这脸都红了这么久了,冷风一吹也吹不下去,快收一收,我等等还要派你出去一趟。” 我扯了扯大氅的帽子:“我没脸红,是闷的。” 第51章 这章讲到开大的衣领 父皇说派我出去一趟,其实是让我领着人去宋府送点东西。他要往宋府里赏赐点东西,才有由头让宋丞相带着宋清平进宫来吃家宴。 于是我骑在马上,身后跟着一队捧着御赐之物的宫人,从朱雀大街上走过,马蹄在雪地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风从朱雀大街的那边吹来,将我的鹤氅吹起来。今日我特意着白玉颜色的锦袍,束紫金冠,蹬云纹靴,打扮成多好的模样。 宋府大门开着,我进去时宋丞相正带着宋清平在祠堂祭祖,我在外边等了一会儿,等他们都办完了,才领着人进去。 让宋丞相与宋清平在我面前跪着,我很不自在。 我伸手去拉他,又挠挠他的掌心,我说:“宋清平,好久不见。” 他将我不安分的手紧紧抓住,很郑重的也说:“殿下,好久不见。” 因为是在祠堂里,那些赏赐的东西也都被供奉在了宋家祖宗的牌位前,我想他们能不能因为这点东西,就不追究我带坏了宋清平的事儿了。 父皇对外说是感念宋丞相这几十年来为国操劳,因此特意请他吃一顿家宴,赏了东西我也就将他二人带进宫去吃一顿家宴。 父皇专让我来,大概也是为了让我全了礼数。我与宋清平各自骑着马在前面开路,后边跟了一队宫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宋丞相的小轿子远远的跟在后边,我与宋清平骑着马在前面,锦衣华服,除却没有敲锣打鼓,看起来还挺像是办礼那一回事儿。 我说:“今儿总算见到你了。” 宋清平却说:“殿下的脸很红。” 我伸手拢了拢鹤氅:“这是闷的。” 他笑,伸手摘掉我的帽子:“臣又没有说是为别的。” 我梗着脖子辩驳:“那我也没有说是别的。” 今日春风正浓,我才不跟他计较什么别的。 ==== 一顿家宴吃得很寻常,皇祖母与母后塞给我一盒子的家传首饰,也不知道究竟是给谁戴,不过她们说是从前就准备好的了,送给我了就随我处置。 我想我和宋清平等再老一些,就去义庄领一个小女孩儿来养,这些首饰也就有人来戴了。 后来父皇多吃了酒,对我说:“先前我还想着你这个人忒皮,得找个降过烈马、射过老鹰的悍女子来降住你,谁成想……”父皇附在我耳边说话,但是他说的声音不小,他说:“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是不是?” 我捏着酒杯,应道:“是是是。” “其实朕也算赚了,从前朕让宋丞相把他儿子抱来看看,他非不肯,这回他儿子倒是成了我儿子了……” 我实在是很不好意思,对他说:“您别说了。” “陛下。”果然,母后不说什么,只消喊他一句,父皇就消停了。 家宴在正午,晚间时皇姊他们在重华宫给我设宴。 像许多次在重华宫给我接风洗尘一般,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不过这回他们是正经的给我与宋清平送了礼的。 有送书的,这是投宋清平所好的,送一全套木匠刀的,这个是给我的。沈清净送的东西倒是很不一般,他藏在袖子里悄悄塞给我的,这个物什不提也罢。 开席之前他们在院子里设了靶子,非要我射箭,要我射中了靶心才能开席。 我一个人举着弓站在院子里,他们全都坐在廊下看着。我看宋清平,他也安安分分的跟他们并排坐着。 好么,为了显示我力气不小,为了让宋清平看看我其实是很厉害的。 我搭弓,射出去几箭全都歪了,又紧接着发了几箭,仍是没中。他们便起哄说等我中了,恐怕菜都凉了。 我转头大喊了一声宋清平,宋清平犹豫了一会儿,正要走过来帮我时,我却对他说:“我就是让你走近些,你再过来些。” 宋清平一直走到我身后一步外,恭恭敬敬的等着我拉弓射箭。 “你看好了。”嗖的一声,这一箭果然是中了,虽仍是歪出去一些,但终归是中了红心。我转头,朝他挑眉笑道,“我厉害吧?” 皇姊给我通风报信过,我早知道这群人要难为我。所以我偷偷练了好几个月的射箭,前几次射得不准,是欲扬先抑,我为了在宋清平面前扮一次厉害。 在宋清平面前逞威风的感觉还是很好的,你看他眼睛里的笑意化开来,我也不枉这几个月练射箭了。 “殿下很厉害。”他这幅了然的表情,指定是知道我私底下练过了。 宋清平走上前,顺手接过弓箭,也搭着射了一把,他一向是很厉害的。 他没有刻意叫我看好了,可是他拉弓射箭的时候好看的紧,我哪里舍得不看他? 因此射箭这一关总算是过了,亏他们没再想出别的什么损招儿。 之后所有人围坐在一张大圆桌前,嘻嘻哈哈的,酒酣耳热之时全感觉自己不在人间。 皇姊拉过我的手,她这阵子脸倒是圆润了些,我想魏檐也不敢亏待她。从前我还舍不得她,是我大错特错。 “每回在重华宫小聚,感觉总是同一回,笑着闹着也就过去了,这回不一样,这回就连你也……”皇姊笑了笑,又拍我的手,“用了真心了。” 我反问她:“我哪回没用真心了?” 她仍是笑:“醉了,有些说错了,你也就只有这一回,只一回就用了真心了。别的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这些话我想也不太合适,昨日夜里和魏檐商量了一个晚上,还是祝你们云淡风轻,好不好?” 我端起酒杯敬她:“谢谢皇姊。” 云淡风轻,对我与宋清平来说是最好的了,我转头去看他,他也正举着酒杯看我,仿佛隔着灯火憧憧。那其实是他眼里映出的光。 我又转头对皇姊说:“皇姊,宋清平真好看。” 皇姊问我:“哪里好看?” 我想了一会儿,却问她:“魏檐哪里好看?” “你这人。”皇姊嗔道,随后站起来说要去梅园赏花儿,不过若不是魏檐扶着她,她恐怕站不住。 他们在冬日里总是跑去梅园赏花儿,每一年都不落下。 而我和宋清平被以醉得不成样子的理由留下了,但其实他们谁都比我们醉得厉害。临走时他们帮我们带上了门,还在外边用力推了推,看能不能推开。 这一群人简直是闲得发慌。 “宋清平?”我转头看他。 “殿下?” 我们两个沉默着看着对方看了很久。 “其实感觉还挺奇怪的。”我干笑,“有点醉了,我去洗洗,你等着。” 最后一句话才出口,我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下来。我让他等着,这话显得我很心急似的,其实我一点都不着急。皇姊说的,要云淡风气嘛。 等到热气冲到脸上来的时候,酒气愈发浓郁,我后悔死方才吃这么多酒了。 很久之后宋清平在外边喊我:“殿下?” 他大概是怕我醉死过去了,我抓着衣领跑出去的时候,闻见他身上的酒气也很重。 我们都想着酒气能壮胆,在席上就多喝了些。 我还是一只手攥着衣领:“我简直不知道这是谁给裁的这衣裳,领子能开成这个样子。” 宋清平伸手,从我的腰两边探过去,将我身上的衣裳给理清了。大约确实是喝多了,他的手有些热。 我松开抓着领子的手:“整好了么?” 宋清平只看了一眼,咳了两声:“殿下的衣领确实有点大了。” 等我回了房一看,见床头那些瓶瓶罐罐,恐怕我与宋清平弄一辈子也用不了这么多,我根本不记得重华宫竟然还有这样的东西。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肯定是父皇或者小皇叔趁着重华宫没人的时候跑过来弄的,再要不就是沈清净,他们这群人真是无聊极了,整天想的都是些什么事儿? 我想坐在床上等宋清平,后来想想如果坐在床上,让他联想到什么不太好,就裹着被子跑到长榻上去坐着,看着烛芯发呆。 窗外的雪光映出白的光,我又凑到窗户前边去看。 一转头又看见那些个瓶罐,觉得让宋清平看见了这些东西也很不好,就准备把它们都收起来,结果我才把那些东西拿起来,宋清平就正巧看见了。 我解释,却好像舌头打结了一样,我说:“这些……不是我的。” 我没法解释,百口莫辩,越解释越显得我心虚。 宋清平看着我,很快忍着笑点了点头:“我知道。” “我真的没那么心急,我不急色……” 这些东西这时候再藏起来就更显得我心里有鬼了,为了表明我是真的问心无愧,我把它们全都放在桌上,任由宋清平来看。 “这真不是我的,而且我要准备也不能准备……”这时候我看见这其中有一个我很熟悉的瓶子,我把它挑出来,“我就只准备了这一个,其他的都是……”我不能把父皇给卖了,于是我说:“其他的不知道是谁放的。” 宋清平重重的点了点头,表示他真的很相信我。 “诶?”我把那些瓶子全都推到他面前,“你要不要挑一个?顺便排个顺序,日后我们……” 这时候窗子那边传来响动,我赤着脚下了地,打开门对着外边咳嗽了一声。我想大概是沈清净,他不好好去梅园赏梅,又跑回来捣鬼。 我朝外边咳嗽时,风正迎面吹来,差点没把我给呛死。 我想如果有什么人再跑出来打搅,我就先把他揍一顿再说。 我转头,看见宋清平正拿着剪子剪烛芯,面色如常,披散的头发下边露出来的耳朵倒是红得厉害。 我知道我方才是撩拨动他了,他这个人看起来像腐儒老生一般,定力好,其实面皮可薄。 于是我坐回他对面去,继续说:“总归这里有这么多瓶,你排一排,以后就每晚都试一种了。” 他不说话,还是剪烛芯。 我撑着头看他:“可以了吗?” 他还是不说话,那烛芯都快被他剪没了。 又过了一会儿,我撑得手都酸了,换了一只手撑着脑袋,再问了他一句:“可不可以?” 他还是不说话,我觉得这一个晚上我们能在我不断问话,他不断剪烛芯当中耗过去。 我最后问他:“第三遍了,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应了,事后不许说我欺负你。好不好?” 他应了一声好,但是又说:“至于其中情形究竟如何,宋清平可不敢保证。” “其实你越不从,我越……”这样的话也太不正经了,阿弥陀佛。我把烛台和他手里的剪子收起来,要是他一紧张,扎我一刀我就交代在这里了,人家在牡丹花下死,是做鬼也风流,我是死在青竹下,若是做鬼么,不风流不风流。 蜡烛搁得远了,什么都像是蒙了一层纱似的,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我伸手去抓他,抓住他的手腕,顺着手臂摸上去。 我爬到他身边,说:“其实我肖想你很久了。” 我想我的衣领确实开大了。 第52章 这章讲到宫变 景嘉十九年,对我来说是一个好坏交杂的年份。 我与宋清平在一块儿待了三个月,我粘着他粘得跟什么似的,他却从来也不厌,低低的笑一声,能一直笑到人的心里去。 三月初七那日,我与宋清平才从皇祖母的大明宫出来,正走在回重华宫的宫道上时,就听见远处钟楼传来敲钟的声音。 拢共响了九声。 我从前说九是大数,是为生生不息,是为轮回,是为转世。因此宫中报丧,敲钟也是敲的九响。 我从没听过那钟楼里的钟响过九声,这回倒算是开了眼界了。 我死死抓住宋清平的手,靠在朱墙上,气也喘不匀就问他:“几声?” 其实我自己在心里数着了,我就是想再问问别人。 后来宋清平说,那时候我的脸色白得像什么似的,靠在墙上比宫墙斑驳落漆的颜色还要白一些。 他回答说:“九声。” 他说完就拉着我往回跑,我们一起跑回大明宫去。到了宫殿门前,看见所有人都肃穆着神色,低着头不做声,我就停下了。 我方才还看过皇祖母,她不过是跌了一跤,我还给她带了两个油纸包的配药吃的蜜饯,怎么能…… “殿下?”宋清平转头看我,一时间没拉住我,我就跌坐在门槛上。 宋清平伸手搂住我的肩,随后也在我身边坐下。 宫人不知道拿着什么,进进出出,行行走走,都避开我。我看不清,只看得见他们的衣裾。各色的衣裳很快就换成了素白的。 我想说话,可是却开不了口。 不用一会儿,父皇他们就来了,我也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总归是一些让我们节哀的话。再之后,皇姊他们也便来了,我才随他们一同进殿内去看。 宫人的动作很快,我想他们是早预备好了的。 不过我方才带来那两包蜜饯还被放在桌上,那时候皇祖母让我先拿一个给她尝尝,还让我和宋清平站起来给她看看究竟是谁较高一些。 我不常待在宫里,小的时候总与宋清平待在一处,只有想吃零食了、做了噩梦了才来敲开大明宫的门。再大一些我就去书院了,过节时回来一遭,请安请辞,宫宴上再远远的见上一面。后来我出燕都,又回燕都,仍是不常见。 可偏生我又是个最不让她省心的孙儿。 分明见得不多,可是我想起来的事儿却又很多。 之后给皇祖母守灵,我想我是天底下最没良心的人。 送走皇祖母的那个晚上,我们住在陵寝旁边的一个小院子里为她守灵。 可我还是天底下最没良心的人。 我坐在门槛上,宋清平坐在我身边,他说:“殿下……总归……”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说的没错,天底下的人总归都有那么一天。 他叹气着说,说着说着也带着哭腔:“上辈子也是这样,我试过让章老太医多注意,也试过让太后娘娘试着避开,那天殿下与我从大明宫出来,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太后娘娘好了……宋清平白活了一辈子,什么也改不了。” 我们都明白,这是天命,不可违抗。 从前我在九原摔断了腿,现在皇祖母过世,之后谁要离世,这是任何人都避不了的命数。 宋清平知道,他知道又怎么样?他只能等着那一日如往常一般的来,没法子,生与死是谁也跨不过去的。 又过了一会儿,宋清平唤我:“殿下。” 我闷闷的应了一声:“嗯。” 节哀的话他们说的够多了,宋清平也就不再说,只是陪着我坐了一会儿。 我想我是失了魂。 从前我说生死是很容易的事,不过是一个牌位、一张画像的事儿,我只活在这辈子便好了。我说的那样轻巧,只是因为我没有经受过罢了。 现在我经受过了,才知道那一个牌位远不只是一块木头的分量。 我抬头看他:“那……” “殿下不用问我其余人的岁数,宋清平不会说。” 其实我不想问他这个,知道这种事情,实在是负担很重的一件事。 可只让他一个人知道,对他来说也是负担很重的事情,我便问道:“我呢?” “殿下能长命百岁。” 我往后一仰,倒在地上,看见天上夜色正浓,墨一样的晕开:“胡说。”我又不是妖精,怎么能活到一百岁?我又问他:“那你呢?” “我……”他顿了顿,“我死在殿下前边。” “那我给你收尸,把你埋在哪里,剩下的日子就给你守坟。” 宋清平道:“那我便多谢殿下隆恩了。” 我明白,他还是在胡说。 天际边的星星渐渐坠落下去。 ==== 又过了两年。 景嘉二十一年,孝期才过的三月十二,父皇便驾崩了。 他自皇祖母去后,身子便不大好。 我每月陪着他去郊外骑马,有时候去看看他的陵寝,有的时候去看看皇祖母,还有的时候就哪里也不去,只是到处闲走。回去时他请我在燕都的酒楼里吃饭,尽管每次付钱的都是我,我现在有钱了,工部给我发工钱。 一直到景嘉二十一年的春日。 那时候他还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以后叫宋清平陪你一起去骑马。” 我哭得很凶,比母后与皇姊哭得还要厉害,他便一边咳着一边骂我:“你都多大了,亏得没让你当太子。” 他又对二弟说:“一路艰险,多加保重。”这是在嘱托他在为君之路上要多加小心。 对皇姊与三弟说:“平安喜乐。” 最后父皇的手落下去,他吩咐道:“跪安罢。” 于是我们都跪下去给他磕头,再抬起头来时,便再听不见他说话了,只听见内侍喊皇帝殡天的声音。 父皇从前说要死在深秋,飘洒的纸钱和初雪一起落下来,有意境得能让他立即成仙,可惜他没赶对时间。 那时我跟他说我才不给他守陵,但最后我还是在那个小院子里给他守着,准备一直守到甘露三年。 景嘉这个年号永远停在二十一年,景嘉二十一年也就是甘露元年。 甘露是二弟登基后新拟的年号,国以农为本,以甘露做号,是为社稷计。 二弟登基祭天,我与宋清平站在台阶底下看他。 那时日头正好,他与晚照姑娘站在上边,我想也是了了我长久以来的一桩心愿。 甘露元年初冬,宋丞相在朝上吐了血,沈林薄特准他告老还乡,于是他收拾东西回了小蓬莱隐居。一并事物交给宋清平处理,现在宋清平是丞相。 父皇没能在下初雪时出殡,他的丞相倒是在下初雪时离开了。我与宋清平去送他,他一个人,牵着一头毛驴,雪忽散忽聚,拢了他满身。他像许多年前被请出山的宋家祖先一样,重新回到世代隐居的地方去。 父皇说的不对,那时候他说宋丞相一心为国,就算哪日他突然驾崩了,宋丞相也能收拾收拾,准备辅佐下一个皇帝。其实根本就不是,人家勉强打起精神来,伺候下一个皇帝,是想将他留下的江山守好。 我还没守几天的坟,宋清平还没当多久的丞相。 甘露元年的腊月十三,某些老臣不知道怎么想的,欺负宋清平他们还年轻,管不住他们,乌压压一片跪倒在宫道上,非要逼着二弟让位给我。 他们总是喜欢玩这种花样,谁不在位置上,就非要把他给推上去,仿佛这才能显示出自己的权力没有随先皇的驾崩而消失。 他们竟然还派人喊我来回去即位。 待我策马回到宫中,看见沈清净领着的禁军一人持着一支火把,他们却没办法有所动作,只能站在一边看着。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雪落,在他们周遭化开,变成漫天的亮晶晶的什么东西。 臣子们身着朝服,跪满了一地。看见我回来,便像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哀哀戚戚的喊我。 “殿下!” “太子殿下!” 有的甚至还直接喊我:“陛下!陛下!” 沈林薄站在最前边,背着手冷着脸,宋清平他们就站在他身侧,双手拢在袖子里,像护卫着什么一般。 火光映着宋清平的脸,而他的鹤氅的毛边儿将他的半张脸都遮起来,我看不大清。 我根本没想篡位当皇帝,可是我与他这样站着,仿佛我与宋清平站到了两面对峙。 我无端的有些害怕,风吹来,将宋清平的毛领子吹下去一些,他张口想要跟我说话,可是风声呼啸,我什么也没听清。 我是个木匠,此后也是个木匠;他是丞相,从此也是。这还不是对面了么? 我没看他,低着头,很勉强地从跪着的大臣中间走过去,他们跪得很挤,还伸手抱我的腿,仿佛我是个什么厉害的天神下凡。 沈林薄的脸色实在是很难看,但我想他还不至于这么不了解自己的兄长,他应该不是在生我的气。 他不会生气,但我还得给他赔罪。于是我走到那群大臣前边,最后给他下跪。 我很少给别人下跪,从前我是殿下,父皇他们也不让我跪,后来二弟登基,在登基大典上我跪过他,最后我就去守陵了。 我将头磕在地上,道:“臣一片忠心,绝无叛逆之意。” 我当不了皇帝,终须学会称臣。 良久,沈林薄蹲下来扶我的手臂,他说:“朕明白,皇兄。” 我这个人的心眼有一点坏,容易把事情想到不好的地方去。我想他大概一开始是不怎么信我的。若是我做了皇帝,一群大臣大半夜的这样对我,我绝也不信他没有这样的心思。 不过纵使我没有那样的心思,这件事情也是因我而起。 我得担起我的责任来。 我朝他作揖,一揖到地:“此事皆因臣起,便由臣将诸位大臣劝回去。” 沈林薄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终是转身走了。 其实我正低头打着揖,并不知道谁看我谁没看我,只是因为沈林薄的黑袍衣摆在我眼前停的时间久了些,我才想他看我看了有一会儿。 没等他走出去两步,他又说:“丞相留下。” 他还是很明白我这个兄长的,专把宋清平给我留下。 沈林薄又说:“说实话,朕很惭愧,最开始,朕有一点不相信皇兄。比不上丞相相信皇兄,那便由丞相陪着皇兄好了。” “臣明白。” 不是我总喜欢把事情想糟,我想的还是很不错的。不过这件事情确实不能全怪二弟不信我。 我伸手去解衣裳,真冷。 衣裳就交给宋清平拿着,我只穿着中衣给大臣们跪下。 只着中衣是负罪之人干的事儿,我这样做,也算是请罪。 我这个人没脸没皮的,人前脱件衣裳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我看着他们,朗声道:“我不想当太子,更不想当皇帝。” 他们全都不信,说我是被逼的,还劝我说和他们一起在这儿跪一晚上,二弟一定就会让位给我的。 我又说:“我不是神童,更不是什么英才,我想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流出来的谣言。” 他们都不怎么说话了,只是小声的争辩我小时候有多聪明。说的那个人压根就不是我似的。 “其实我想当个木匠,懂吗?木匠。”我拔下束头发的木簪子丢给他们,又从宋清平身上拿了两个我送给他的小玩意儿丢给他们,“我做的,我当了这么多年太子,就做了这些东西!” 那些东西或许砸在他们身上,或许落在雪地上,总之是没有声响的。 他们全不说话了,紧闭着嘴,垂着眼眸紧盯着那些东西看,要从上边看出一些端倪来,看出这根本不是我做的东西的痕迹来。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忠心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是受了谁的煽动。 我只负责把他们劝回去便好了。 我和他们面对面的跪着,宋清平抱着我的衣裳,也陪我一起跪着。 我终于是和他站在一边的了。 第53章 这章再一次讲到北疆 朝内不拘文官的口,这种逼宫的戏码,在父皇当皇帝的时候也演过一回,他们想让小皇叔当皇帝。后来是小皇叔跪在他们面前,把他们给挡回去了。 我进城时,小皇叔特意在城门口等我,我也才懂得遇见这种情形要怎么做。 用不了多久,他们都跪不了多长时间,领头的最后一个大臣就站起来,迈着冻麻了跪酸了的腿走回去。 沈清净领着禁军在宫道两边站着,火把渐渐的就要熄下去。 风吹来,夹带着雪粒子,划过脸颊生疼。 我说:“宋清平,冷了。” 宋清平就抖落好了衣裳给我穿上。 我又说:“冻僵了,站不起来。” 宋清平便背起我准备回去了。 沈清净也收了队,他走过来对我说:“你也实在是冤枉。” “不冤枉,二弟才是,还没多久,就受这样的窝囊气。”我说,“明日我就回去守陵,你有空帮我跟他陪个罪。” 这时候沈林薄派宫人出来说让宋清平带我去重华宫住一个晚上,冰天雪地的跪着恐怕要冻坏了。 宋清平背着我,一步一步走在宫道上,他说:“殿下瘦了。” 我问他:“他们是不是骂你?” 宋清平假装听不懂,他反问我:“谁?” 我说的是那些大臣,他们不知道受了谁的撺掇,一心想要我当皇帝。偏生那时候,在外人看来,和我走得最近的是宋清平。 他们大概想,若我当不了皇帝,宋清平肯定第一个要造反,没想到宋清平却安安分分的给二弟当了丞相,什么动作也没有。 所以他们肯定要骂他,说他对我不忠,不仁不义。 我说:“你假装听不懂,那他们肯定就是骂你了,早知道方才对他们不该那么客气。” “不是。” “你越否认,就越说明真有这种事。你怎么不跟他们说清楚?不想当皇帝的是我自己,万一到时还惹得陛下忌惮你,那岂不是我的罪过?” “殿下……” 我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他们跪在那儿的时候,你是不是还有一点欢喜?‘若是殿下真当了皇帝便好了’,你是不是有这样想?” 他很笃定的回答:“没有,我没有这么想过。” “那就好。”我却叹气,“陛下对你好不好?” “陛下对臣很好。” 是啊,这怎么会不好呢?古来明君贤臣,都是极其相配的。 我却略冷了语气问他:“那有比我对你好吗?” 他稍抬起头,说:“殿下对宋清平最好。” 这时我笑了。 这时候到了重华宫,早有宫人捧着两盆白雪等着。 跪在雪地里,虽说没有多久,也要冻僵了。冻僵了一时间受不得热,只能用雪慢慢地搓手脚,待手脚都搓热了,才能用火炉子烤。 我坐在榻上,宋清平蹲下来,用雪给我搓右腿:“殿下何苦?” 我问他:“你帮我说话,陛下会不会猜忌你?” 他道:“这么多年兄弟了,殿下怎么不明白陛下的性子?陛下是外冷内热,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不会埋怨。” “我想去你府上。” “怎么?殿下不想在重华宫?” “这整个宫殿都是二弟的,重华宫要留给以后的太子,我还住在这里不大好。” 他叹气:“陛下不忌惮殿下,殿下反倒顾忌着陛下。” “我不是顾忌,我是要避嫌。二弟忍让我,我不好得寸进尺。”这是一点保身之道,虽然在沈林薄面前用不好,但是我不得不用。 宋清平还是叹气,给我搓另一条腿:“殿下也变了。” 我笑:“这样没什么不好的。” 于是很晚的时候我们出了宫,往宋府去。 朱雀大街上很安静,只有宅子前边的两盏灯笼发一点的光,仿佛还可听见蜡烛烧起的噼啪声。 我伸手扣住他的手:“给父皇守陵的那几天,我想了一些事情,你要不要听?” “殿下请说。” “在朝上要先请陛下封我做一个贤王,对外说是贤能的贤。”其实明白内情的人都知道,这是个闲人的闲,“他们都不了解二弟,还都以为我是个厉害角色。不知道二弟的才能,才会容易被人煽动。大臣易退,天底下悠悠之口难堵。我没法去四处走一遭,跟百姓们说我只想当木匠,所以只好委屈陛下先封我做一个贤王的名号,安定民心。” 宋清平应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封王的诏书已经在拟了。” “那便好。朝中的事我懂的不多,其余就全交给你这个丞相了。” “殿下放心。” “我才不是不放心,我怎么还敢再惦记着?”我笑道,“只是有一点我想问你,北疆……究竟会不会打起来?” “不……” “你说实话。” “恐怕将至。”宋清平这回是说了实话的了,“全国举孝,陛下年轻,难以服众,老臣将退。现下恐怕是最空虚的时候。” 我想也是,不趁此时,更待何时? “你看父皇和宋丞相他们清理了这么久的匈奴奸细,结果他们一不在,这些人就又死灰复燃了。” “匈奴花了很大的功夫,他们在朝廷里埋线埋得很深。”他说,“陛下与我也在着手清理。” “他们算准了我是个昏庸无能的,恨不能把我给弄上去。” “等殿下封了贤王,民心定了,再换一批新人执政,朝政渐渐的有了起色,一切便都好了。” 我停下脚步,转头对他说:“我去北疆。” 他也停下来,顺着我的目光看回来,正色喊我:“沈风浓。” 我再说了一遍:“若是打起来了,我去北疆。” “不行。”宋清平大概是有些慌了,又连说了两句不行。 我自顾自的说:“我跟着统帅将军去,只做一个小将领,一场小仗,打胜了就算是陛下英明,打输了也正好向天下人证明我确实没有什么才能。” 宋清平也自顾自的说:“殿下想的不对,朝上有人,用不着殿下亲自去北疆。北疆不比从前,根本不是像殿下从前去过的样子。” “宋清平你听我说。” “殿下听我说。” 我伸手捏住他的下巴:“你当了丞相,胆子就大了。我们两个究竟谁是殿下?” 我很少拿殿下的名头来压他,他被我这么一说,我自己愣住了,他也愣住了。 他想反驳我:“我没有……” 我收回捏住他下巴的手,我说:“我是殿下,而且马上就要封王了,我管它是哪个贤王,反正我不能把皇帝的位置随便一丢,就甩手不管了。” 我要是真借着守陵避开这一场战事,父皇肯定要给我托梦,在梦里把我揍得半死。 我是最没良心的人,旁的人怎么样我不管,但我也是最护着身边人的人。 现在沈林薄是陛下,但他也还是我皇弟。宋清平这个丞相……他这个丞相也是我不要的,是我不要了的,我不能把他们丢在朝堂上,随他们浮浮沉沉的就不管了。 就好像我不能够护着一个丞相,一个丞相也不用我来护着,但是我得护着宋清平。 可宋清平不明白,他还是不明白。 我又劝他说:“等我从北疆回来,到时候你们把燕都上下也都料理好了,我也就能在工部做我的木匠活儿,到时候我哪里也不去,整天待在宋府陪你,好不好?” 他不说话,我想他要是开口,说的也还是不行那两个字。 我继续说:“现在他们盯上我了,我只要还在燕都,不把这件事儿说清楚,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民情民心随时都会把你的陛下毁了。朝政烂到根子里了,若是真打起来了,内忧外患的你怎么救?你还想着力挽狂澜于既倒?你是什么人,你就想救苍生于水火?外贼不定,你要怎么治理朝政?” 不过我想,这件事,今天晚上我与他大概是讲不清楚了。 我甩袖子,转身就走:“明日再说,我去小皇叔府上住一晚。” 倒不是赌气,我现在和他讲不清楚,我想宋清平现在应该也不怎么想见到我这个臭脾气的殿下。 我往前走,经过宋府门前也不停下,一直走到朱雀大街的街尾。 我和宋清平没吵过架,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以吵架的事情。有什么事情,我总是直接跟他说我生气了,这不算是吵架,一会儿也就好了。宋清平则仿佛好脾气的不会生气,他若生气,也只是喊一喊我的名字,打我两下,这我还受得住。 可今日我们两个都算是破了戒了,全在心里生闷气,恨对方怎么就不明白自己的心思。 其实我也很明白,我不想放他在朝上冒险,而他则不想让我去北疆冒险。 我想北疆的形势可能比我想得要更糟,可是朝上的局势一定要更难。 父皇驾崩后,好像一切的歌舞升平都落了幕,一件又一件事情紧接着暴露在我们眼前。其实这些事情一直都在,父皇不想让我们知道,想悄悄的处置它们,却终究是力不从心。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危机四伏,稍有不慎,走错一步就是亡国。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能往后退,我已经退的够远了,再退就要退到宋清平身后去了。 我一直走到街尾,直到宋清平喊了我一声,我才转过头去看他。 他还是站在原地,等我回头看他时,他才提着衣摆,大步朝我走来。 宋清平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道:“殿下还想跟我玩离家出走?” 我解释说:“没有,我想你大概看见我心烦。” “我不心烦,我觉得是殿下看见我才觉得心烦。” “我没有。” 他把着我的手:“那就回家。” 后来宋清平拉着我回去,宋丞相回小蓬莱去了,现在宋府除了一些老仆,就只有他一个人住。 宋清平仍旧住在原来的房间,还是很熟悉的。 他关上房门,然后转身对我说:“我骗了殿下。” “你骗了我什么?” “我骗殿下说殿下会长命百岁。” 我就知道,我又不是老妖精,怎么可能会活一百岁? 他继续说:“我骗殿下说我死在了殿下前面。” “你是想说,上辈子我死在了北疆?” 他一愣,随后应道:“是。即便如此……殿下还是要去北疆吗?” “我怎么能不去?匈奴那边还是盯上我了,他们用我挑事儿,我不能不去。再说了,也是我命中有此一劫,若是挨不过去便算了,我们下辈子再见。”我一时口快,说了气话,才说出口就后悔了。 “殿下……” 宋清平原先一直站在门那边,我看不大清他的脸。 一直到他说话不太对劲,我才反应过来,伸手过去抱他:“我说错了,我错了错了,我不会挨不过去。你别哭啊,上辈子的事情又不是这辈子的,上辈子都在北疆死过一次了,我不会在同一条河里两次淹死,这次我肯定注意,会活着回来的。” 和宋清平在一起,我总是惹他哭,真窝囊。 上一回因为我被废了,他也哭,这一回我又说错了话招惹他。 我拍他的背:“你别哭,你放心,我一定活着回来。”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活着回来,说这样的话是昧着良心的。 我很没有良心的想,上辈子我死了,宋清平都熬过来了,若是这回我死了,我想他也总能熬过来的。 可我却无端忘记了,宋清平上辈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了。 他用双手搂住我的脖子,低声道:“殿下若死了,我一个人熬不过去,熬不过去……” 宋清平总说这一句话,后来实在是哭得厉害了,就咬我的肩膀。 我想着留个印子,日后他能在一堆死尸当中把我给刨出来,说不定在黄泉路上也能把蓬头垢面的我给认出来。 “你别哭啊,我要是真的死了,你就拿着我的衣服爬上屋顶,给我招魂,到时候我肯定就回来了。” 第54章 这章再一次讲到北疆(2) 我留在燕都过了一个很不好的年节,我和宋清平近几年的年节从没过好过。 因为正在孝期,今年宫里没有开宴,我和宋清平在宋府随便吃了点东西,气氛很是难看,好好的年节过得像寒食。 因为他不想让我去北疆,可是我非去不可这件事儿,我们一直闹了半个多月。 谁知道他最近怎么回事,说哭就哭,仿佛上辈子从没哭过,专把眼泪留到这辈子来用。他一哭我就没辙,我怕他怕得要死。 他不算是生气,我也没有生气。像平常一样过日子,只是我一提起这件事他就装作听不见。 我找二弟说过,我没想到他也不让我去北疆,看来他还是心疼我这个皇兄的。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北疆我是非去不可得了。 “宋清平。”我伸手拽他的衣袖,“你陪我出去走走。” 宋清平顺势站起来,将跨过宋府门槛时,我又说:“跨过这道门槛,就别再想别的事情了,我们好好的过一个年好不好?” 这是我常用的伎俩,我与宋清平遇上了什么说不开的事儿,我就说我们都先忘记这件事,过一会儿也就好了。 但这回我是骗他,我想先骗他放下心里的这件事,之后再好好的跟他谈。 他点头,我才拉着他出门。 城内各宅前、檐下皆挂了白灯笼,因为父皇是今年去的,举国为他守孝。四处静悄悄的,听不见什么声音。 一直走到朱雀大街的街尾,我说:“你想,从前,我们和皇姊他们在小皇叔府上放烟火多有意思。” 他应说:“是。” “那时候我们在重华宫饮酒吃宴,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 我继续说:“我用砍木头的刀子给你们折梅花插瓶儿。重华宫的烛光灯影里,你插在铜壶里的梅花好像要烧起来一般。” “有时候你剪烛芯,一明一暗的照在你的眉眼上,那光彩便一分一分的添上去。” “也就是在烛光里,墙那边传过来一声‘山河仍在,国泰民安’,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那时候我想,就算让我一瞬间白了鬓角,我也不会奇怪。一年一年么,不就是这么和宋清平一起过去的?” 我借袖子的遮掩,伸手扣住他的手:“你想,天底下有多少像我们这样、像我们一行少年一样的人呢?他们恐怕也不都在燕都,随处都有这样的人。若我们与匈奴打起来呢?妻儿留守家中,丈夫得上战场去,姑娘家留在故乡,少年郎出征去。我想,从军途中能不能逃呢?恐怕要逃的机会有很多,可他们为什么不逃呢?那是……” 宋清平打断了我的话:“殿下,我们说好的……” “你一定以为我要说家国大话了,这样的话不说也罢,谁都知道,国亡,何以为家?”我没敢看他,只是自顾自的说道,“我不是突然就变了,我是个多么贪生怕死的人,你不是不知道。削木头伤了手指都能哇啦哇啦胡叫半天,我怕死,我怕死怕得要死。我不说为什么旁的人,也不说为皇姊、二弟他们,就单单是为你,我也得去。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得很,你这个丞相,除了二弟给你撑腰,在朝上说话,还有谁理你?若你不是与二弟一同长大的,我想他也不会管你,你这个丞相当得窝囊。外患不除,你怎么当丞相呢?天下苍生你该怎么救呢?” 他甩开我的手:“用不着殿下替我操心。” 我笑着拉回他的手,扣得紧紧的:“我不就是没顺你的意思当皇帝嘛,你怎么总是记恨我?” “臣没有。” 完了,宋清平对我称臣了,这种情况他一称臣,我就得抓紧说话,否则之后我就没有说话的余地了。 “你哪里没有?你看你这个样子就是怨我。”我说,“北疆呢,你让我去我要去,你不让我去,我就偷偷的去。偷偷,你懂得吗?你这样子,还不如好好的给我准备一顿践行酒,送我出征。我们在九原那棵桃花树下埋一坛桃花酿,等我回来了,也就可以当庆功酒喝了。” 他不说话,我想是被我哄得有些动摇了,我继续说:“你放心,我这辈子肯定比上辈子厉害,上辈子的我又怂又傻,一句喜欢也没跟你说。这辈子我厉害些,肯定能好好的回来,你就安心在燕都等我。我每日都给你写信,用你在北疆的马场里的千里马送回来,用不了几日你就收到了,不过我不能给你寄沙子了,省得驿站的人又骂我。” 他却垂眸说:“殿下说过的,上战场一定带着我。” 我确实是说过这样的话,从前我和他在马场练骑射,我嫌弃我的马很不好,说打起仗来一定先把它给吃了。 当时宋清平听了就变了脸色,一直到我说我上战场一定带他才缓过来。 原来那时候他是想到上辈子的事情了。 肯定是我上辈子上战场没带他,结果自己就折在战场上了,怪不得他那时候那么生气。 我总惹他生气。 可是现在,我说过的话我自己却仍旧无法做到。 “对不起,我食言了。”我很勉强的笑了笑,“你看我这么一个没脸没皮的人,你当时就应该想到我会食言。你得留在燕都,二弟这个皇帝当得风雨飘摇,没多少人给他差遣,偏生朝中那些大臣,又不知道究竟是谁的人。他出不了宫,很多事情还得托你来办,所以你得留在燕都。我不一样,我在北疆比在燕都的用处大。” 这样的道理宋清平肯定明白,我只是说出来劝劝他。 这时候我们走到城门口,除夕晚上城门大开,我们一直走到城外去,看见很久之前小皇叔出钱搭建的那座宝塔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拆了,只留下一个空架子。 我指着那堆木头料子说:“什么时候你把朝政整顿好了,就出钱把这宝塔修一修。我知道你开铺子有钱,等你把这宝塔修好了,在最顶上挂上写有我名字的灯笼——我要你亲手写的——算是给我祈福,到时候你一把灯笼挂上去,我保准就骑着马从北疆回来了。” 我不让他说话,看见河边有卖河灯的,便说要去买两个来给父皇送魂。 河水结冰,还没化开,所有人就将河灯放到冰面上去。总归都是水。 我写了父皇的名字,实在是很大逆不道的事情。又祝他顺着河灯,早日投胎,找到一处富贵人家。 放完了河灯,我转头问宋清平:“那时候,我们在书院的山脚下放河灯,我问你的河灯是给谁的,你不跟我说。现在我猜到了,你是给上辈子的自己的,是不是?” “是。”宋清平垂眸看我,“那时我想着,我既然重活了一辈子,我定能辅佐殿下成为一代明君,还能帮陛下免去所有的灾祸。” “结果你这辈子的变数仍旧太多。”我也看他,“天数有变,天命不可违也。我命中注定该有此一劫,你挡着我不让我去北疆,就不怕天谴?” “宋清平不怕。” “但是我怕。上辈子死在前头的是我,你肯定知道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有多难受,这辈子若是你先走了,你舍得看我像你上辈子一样难受?” 我算是摸到宋清平的死穴了,他怕我难受,也怕我死。 “你放我去北疆,说不定我还能骗过天命一次。” 过了很久,宋清平终于很轻的点了点头,又很轻的说了一句:“这回殿下不许食言。” “等回去了,我给你立字据。”我随手折下光秃的柳枝,“现在我们把这件事情都忘记了,好好过一个年。” 宋清平道:“分明是殿下先食言的。” “我们现在就都忘掉。” 我这回是真的想跟他好好的过一个年的。 我把柳枝绕成好几圈,编成一个小小的圆儿,放在宋清平的发冠上:“好看。” “该是我给殿下折柳枝……” 柳,留。 再怎么说,宋清平也还是不情愿放我走的。 “都说了不许再提这件事了,你总是不听我的话。”我也总是这样,对他和对我自己很不一样。我很快换了话头,“等以后,我在工部的位置升上去了,我就给你雕一个丞相的官印。” “多谢殿下。” “你记不记得从前我们一行人沿着河岸走,浩浩荡荡的像纨绔子弟出去打架一样?那时候魏檐还没在燕都,我们九个人,九是大数,生生不息。最后魏檐来了,我们十个人,才算是圆满了。” 宋清平没有应答,我把双手伸到他的袖子里,捉住他的手:“冷了,回去罢。” 仍旧是那样的烛光灯影,我与宋清平面对面坐着,火光跳了一下,仿佛是什么机关一般,墙外就传来“甘露元年,山河仍在,国泰民安”的喊话声。 这时候我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景嘉多少年,随父皇的离世,已经永远留在史书上了。 甘露二年的初夏,北疆骚乱,沈林薄在城楼上给新封的贤王沈风浓送行。 酒水洒在地上,渐渐的渗下地去,仿佛象征着我此后颠簸的岁月与命运。 宋清平牵着我的马,把我送出去很远,我若不拦着他,我恐怕他会一路跟着我去到北疆。 我对他抱拳:“送的足够远了,丞相请回罢。” 我不喊他宋清平,不是因为在大军前,我要显示出一点君臣尊卑的意思,也不是因为我暗示他在燕都要好好的当一个丞相。 我只是想这样喊他,能教他想起自己肩上的担子,从而回燕都去。 他这个人看起来大仁大义的,其实好容易就迷失在儿女情长里面。 我不一样,我看起来就很容易迷失。 我又催他:“丞相回罢。” 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开口时嗓音沙哑:“臣……” “这个给你。”我从袖子里拿出一只木雕的兔子给他,我很久没有雕这种兔子了,这是我最近雕的一个。 我策马跑出去,很久之后回头看,宋清平还站在路的尽头,身影闪了一闪,又不见了。 人世大抵皆是如此,同行一段,谁一扬鞭,谁还留在远处,便是分道扬镳。 第55章 这章讲到绝命书 李将军做统帅,我和李别云一起领队右翼,我想这大约是宋清平安排的,我又不在中军,还有李别云这个力能扛鼎的女英雄和我一起,这下我肯定出不了什么差错。 李将军是老将了,打过几仗,果然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结果深秋这一仗,中军战得正酣,两翼最早被对面的人马给冲散了,各自作战,而我和李别云领着的这个小队被人死盯着追杀,领头的就是从前那个姓韩的。 他一个大将军,怎么跑来追一个侧翼的小队?他怎么能惦记了我这么多年?就因为他看不透我究竟是个草包,还是个神童? 这时候只剩下三五个人跟着我和李别云在前边逃命,马蹄扬起北疆的沙尘。 李别云身着甲胄,反手用□□挡开匈奴的箭羽,那箭咔的一下断作两截,她转头看我:“你是不是暴露身份了?” “罢了,我来这儿也就是为了见他们的。” 李别云朝我喊道:“你疯了你?陛下刚封的贤王被俘虏了,传出去能是什么好听的话?他们要是劝你谋反,你反不反?你不反,他们放出消息来说你反了,你要陛下怎么处置你?”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们身边那三五个人也只剩下两个了。 李别云的马被射中了两箭,很快又有一箭嗖的一下就过来了。 大概是姓韩的想看着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没了,再把我给活捉了。 他偏跟我过不去。 我伸手去拉李别云,把她拉到马上。 她转身朝我喊道:“太重了,马跑不快。” “那能怎么办?我跳下去?” 我们的马匹速度慢下来,他们又追上来了。 “不行,这样我们迟早得被追上。” 我咳嗽了两声,李别云见我不说话,又转头问我:“你怎么了?” 我哄她说:“没事,中了一箭在脚趾。”我伸手想把箭折断,却没想到他们为对付我还特意用了铁铸的箭。那箭头带钩子,一拉扯就撕心扯肺的疼。我龇牙咧嘴的扮了几个鬼脸,才感觉没那么疼了,又转头对那些个追兵喊说:“射中你爷爷的脚趾啦!” 隔得那么远,谅他们也看不见自己究竟射中了哪里。 我正这么想着,后边又嗖的来了一箭。 前边那一箭中了我的左肩,现下这一箭中了我的右肩,我若是被架起来,就能被做成人干了。 我又想,下一箭是不是就射中我的心了? 我没办法,我一闪开,那箭不就射中李别云了?她虽然穿着甲胄,可我也穿着甲胄,那箭力道大的很,能把穿着甲胄的整个人给射穿了,她又是个姑娘家,还没嫁人,怎么好意思让她身上带伤? 李别云也察觉出我不怎么对劲,我想是我在马上晃来晃去,就快掉下去了:“你到底怎么了?” 我抽气,冷汗落在她的盔甲上:“没事,就是射中了另一个脚趾。” “都这时候了你还贫!” “我没办法,我疼死了。”我正说着话就要昏睡过去。 “箭上有毒?你别睡啊,沈风浓!” 我听见李别云好大声好大声的喊我,声音几乎响彻整个沙漠,可是我却没法应她了。 我的手搭在李别云的腰两边,她用马缰绳把我的手绑在一起,防止我摔下去,一边喊我:“沈风浓!我爹带人来了!你别睡啊!你看东边有飞尘,他们过来了!你别睡!” 好滑稽、好没有悬念的追逐,而且这样的生离死别一点都不动人。我是一个该死的人,而我睡着了,李别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喊我,叫我别死。 可是这种事情,哪里是她说的算的?现在就算是宋清平亲自来喊我,我也醒不了了。 我做好了死的准备,可我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要死了,我不是很甘心。 仿佛东边的烟尘越来越近,可我们身边连两个人也都没有了,那烟尘一直弥漫到我的眼前,李别云还在喊我:“沈风浓!” “你别喊了,我又醒了。” “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好么,这一箭真就当着正中射过来了,我的一口脏血吐在李别云面颊上,实在是很对不起她。 我的眼睛是真的开始发花了,就连什么烟尘都看不清楚了。 李别云急了,还是一遍又一遍的喊我,最后想到什么一般,提醒我说:“宋清平!宋清平!他还在燕都等你!” “那他恐怕等不到了。”我断断续续的说,“我送他的那只兔子里、有我……给他的信,你、叫他看。” “你自己回燕都让他看啊!” 李别云真是个傻姑娘。 那是绝命书,又叫做遗书,我自己怎么叫他看? 更何况我连宋清平长得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 我才知道,原来人之将死是这种感觉,一口气也喘不上来,眼前全是一片黑的。 上辈子我要死的时候是不是这种感觉? 好没有悬念,谁都知道,我就该死在这儿。 战事大好,也就是损了我一个贤王罢了,只待李将军扫平余孽,父皇传给沈林薄的江山就永固了。等他启用一批新人新官,一切就顺利了。 他的山河永固。 可是我呢?我的山河……还清平吗? ==== 宋公子亲启: 一别不知几时,甚是思念。 我没有想过这篇书信要给他们载入史册,做传颂我们君臣之义的文章。况且我做文章你是知道的,我便信手写了。 我从前总是给你寄信,桃花枝子或者一抔黄沙。但我没怎么给你写过信,望你宽恕。 一是我的字迹很不工整,恐怕你看了眼睛难受;二是我觉得你我之间写信,隔了一层过不去的薄纸;三是我很怕羞,我有时候闹你,说的话,做的动作,全是留不了证据的,但是书信是可以留下来的,我很怕日后我们吵架拌嘴,你拿出书信来翻我的旧账,说我从前对你很不尊重,那样我的罪状上又添了一条。 从前我在北疆给你写字条,说:一别数月,甚是思念。 现下我说:一别不知几时,甚是思念。 我是不知你几时才能看见这封书信才这样说。不过我说甚是思念是很真心的,我确实满心满眼的都在想你。 我给你写的这个,叫做绝命书,也叫作遗书,你懂得的罢? 陈夫子教过我们的,我想你总不会这么快就忘了他老人家的教诲。 你既懂得,那我便不多说了。 不过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不要在一个殿下身上吊死。 我这个殿下,好吃懒做,玩世不恭,于国事没有一点好处,待你也一直很不好,还非逼你从了我。做了这么多恶事,我很后悔,我是罪有应得。 天底下那么多的殿下,你不用吊死在一个废物殿下的身上。 这下我死了,你也就可以娶亲了。 我想宋丞相这么老了,就不要让他替你操心了,我暗中替你物色了几个姑娘家,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家,你大可以在其中找一个姑娘家做丞相夫人。 若你被我闹得从此不喜欢女子了,我还给你物色了几个男子,都是正经人家的公子。 这辈子我把你的小半辈子都圈在我身边,是我不好。但我那么喜欢你,把你放在心尖上,我总不会害你。 若你看不上我给你挑的人,那就劳你闲时自己去寻。 我厚着脸皮向你提最后一个请求,不要找和我长得相似的。 话本里总这样写,活着的那个总是找长得像死去的那个人的别人来替代。 但我想,你看他们看久了,会不会长久了,就忘记我究竟长的是什么模样了。 我很害怕那人终究是替代了我。 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你每年正月初一,我生辰时你来给我上供。你从前说要用天下来供奉我,我不用天下来供奉,我喜欢吃什么,你总不会不记得。 若是一开始你还忘不了我,忘不了我对你作的恶。那我准你拿着我的旧衣裳登上屋顶,给我招魂,也准你做几篇招魂的文章,我若有感知,一准回去找你,给你托梦。 五年为期,五年之后我就去投胎,你若是再给我招魂,我也不来了。 五年是不长的年份,你一个人剪着烛芯,剪着剪着就过去了,算不得为难你。 话说到这时候,说不定你又要哭,可是这时候我又不在,你又该找谁哭去呢? 从前我也不是故意要惹你哭的,可你和我待在一起,你就总是哭,我觉得很对不起,在这里一并给你赔个礼。 从前你总是跟我说上辈子,好像只有你经历过上辈子似的。 你先前瞒着我你重活了一辈子的事情,你说你有事情瞒着我,觉得很愧疚。 要是这样说来,我也应该感到愧疚,这辈子我有两件事情瞒着你,我现在告诉你。 第一件是我从上辈子起就喜欢你,很喜欢你,特别喜欢。因为我太没用,怕你生气,拖了一辈子都没说给你知道。但其实我是说过的,在心里说了很多遍,在你睡着的时候我说了一遍,你在梦里皱眉,我以为你很不喜欢我。 这辈子我试探了你好几年,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对你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你是编过史书的,我想你总不会任由那些史官说我是“逼良为娼”。上辈子的喜欢再添上这辈子的喜欢,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你。 第二件事情是我也重活了一辈子,比你早些,在你落水之前,我就知道你所谓的上辈子是什么样子的了。 你一开始总是骗我,骗我说我会长命百岁,骗我说你死在我前面,其实我什么事情都知道。 现在我不追究你骗我的事情,毕竟我也骗了你。 我这个人说话做文总是没有什么条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对我来说,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多。但我也只给你写这一回的信了。 现在想想,有好多的事情我都对不起你,在这里一并给你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 沈风浓绝笔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BE的,真的(看我真诚的眼神) 第56章 这章讲到上辈子 上辈子究竟是怎样的情形呢? 我记不清了。 仍是景嘉二十一年,父皇驾崩,我被半推半就的坐上了那个位置。 重要的朝臣们聚在书房帮我商议国号,每个人都说了一个,我撑着脑袋靠在椅子上听他们说,拿捏不定的时候喊了一声:“清平。” 朝臣们吓坏了,他们以为我要拿宋清平的名字当国号,齐刷刷的跪下来请我三思。 这时候宋清平就成了蛊惑圣上的奸佞小人,哪有任由陛下用自己的名字当国号的? 宋清平站在我身边也吓了一跳,差点也跪下来求我。 我伸手拉他,在衣袖底下捏他的手指玩儿,发现他手上的茧又厚了几分。 我跟他们解释说:“我是让宋清平帮我挑一个。” 最后还是宋清平帮我择了两个字——昭春。 昭昭春阳,冉冉东升,很好的寓意。 那时候我还没有太子妃,也没有什么定下的姑娘家。于是登基大典上便也没有皇后。 我不是很在乎这个,那时候我就满心满眼的喜欢宋清平。大典时,经过他身边,顺势拉住他的手,就把他牵在身边,带着他一起走上台阶去。 谁都知道我举止无端,现下我当了皇帝,没有一个人敢说我做的事不合礼,就连宋清平也不敢说。 宋清平跟在我身后,规规矩矩的好像我新娶的皇后。 宋清平说我上辈子对他很好,我想我确实对他很好。 此后宋清平平步青云,简直活成了全天下文官做梦都想变成的样子。 他官拜丞相,我在御书房给他设案,为的是能把他留在宫中。一律公务托付给他,大小裁决全仰仗他。 清谈会上单赏给他金线编织的牡丹花,趁着三分酒意亲手为他簪到襟上。 他一开口我便说好,他一起身我便给他铺地,他若一笑,那我便死而无憾了。实在是活生生把他宠成史书上的宠妃模样。 其实他才是真正的皇帝,我用全天下供奉与他。 那时候我拢共有两个打算,一个是当皇帝当满三年,过了孝期就让位给二弟。那时候我封了他做贤王,真是贤能的贤,朝中大小事务,除宋清平,再有就归他管。 二是我想宋清平那么喜欢当丞相,他也只能给我当这三年的丞相,趁着这三年,我好好的对他,希望他日后不要太记恨我。 后来上辈子国破家亡,我朝遗老著史立书,虽然他们对我的评价不是很好,说我玩世不恭,虚有其表,但他们提到我与宋清平之间的君臣之谊,还是很认同的。 说到我拉着他的手一起登基,特准他在御书房看奏折,雪天给他送梅花儿,说我们两个抵足而眠,凡此种种,都变成书上的一句话。 他们写道:“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居则同寝,举则同行;如此隆恩,古之未有。” 我想,若是我这般对一个妃子,他们恐怕就要急得跳脚了。 得亏我喜欢的是宋清平。 ==== 上辈子搞到国破家亡的局面,具体情况是这样的: 毛病是一天一天积攒下来的,上辈子父皇没能收到那封检举韩将军的血书,因为上辈子的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好罢,我承认,这辈子父皇收到的那封检举的血书是我写的。 我啃光了十个手指头,才写出来这两张纸,那时候宋清平问我怎么把手指头弄坏了,我就骗他说是雕木头雕坏的,害得他心疼了很久。 重活的那一次,宋清平想着要先除去北疆的祸患,他的做法是在北疆暗自运作。我那时候不知道他在私底下有动作,我又没本事,只能借父皇来动手,给他递血书,好让他尽早发现北疆的不对劲儿。 上辈子父皇没收到我的血书,也就没能发现北疆的不对,他还以为他给我留了个多好的江山呢。 我原想熬过三年就把位子让给沈林薄,结果距离三年时间只剩下两个月的时候,也就是昭春三年的冬月,北疆乱了。 消息传来的前几日,我才找沈林薄谈过让位这件事。那时候沈林薄还以为我是在试探他,半真半假的就糊弄过去了。现在又传来这种消息,好像是我早早的就得到了消息,准备把烂摊子推给他,这样显得我特别没有责任心。 所以那一阵子沈林薄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对劲。 他本来就怨我,我还把自己弄得一塌糊涂的江山交到他手上,他指定要恨死我,很难保他当上皇帝之后不反过头来杀我。 北疆,我原本是不必亲自去的,但是为了给沈林薄一个交代,证明我让位给他的真心。也为了给父皇、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我得去一趟北疆。 上辈子我太怂,从没告诉过任何人我不想当太子,更不想当皇帝。 父皇在九泉之下,要是知道他的孝期还没过,江山就丢了一半,肯定要跑上来打死我。 我当皇帝的这几年,私德评价有点不好。有的人说我风流洒脱,潇洒不羁,又有的人说我吊儿郎当,玩世不恭,仿佛这世上有两个沈风浓。 不论私德,国事上有宋清平帮我,显得中规中矩,再加上我从前的神童名声,他们从来都很信我,信我文治武功,样样都行。 所以北疆,我是无论如何都得去一趟的。 打胜了,算我厉害,最后功成身退,让位给二弟;打败了,就算是我告诉天下人,其实我就只能当个木匠。 打败了也不要紧,我给二弟留了好些个精兵强将,他即位后就能打回来,还能让天下人都信服他。 所以这件事情,无论怎么想都很划算。 于是我准备去北疆,那天晚上我正在养居殿擦拭我的宝剑的时候,宫人在外边敲门。 “启禀陛下,丞相大人领着百官在宫道上跪着。” 我下意识想站起来,但是又用我的宝剑撑地,重新坐回了榻上。 我知道宋清平为的什么事,他不让我去北疆,他在哪一辈子都一样,都怕我死了。 他给我上过几封折子劝我不要去,但是他忘记了,折子说是上给我的,其实我都堆给他看。 他还跟我提过几次,他提起这件事情时,我总是不说话。 我懂得要怎样哄宋清平,但是我也知道,一旦我哄不了他,他对什么事情太固执了,我就会忍不住退步。 我一让步,所有事情都没戏了。 我预备从北疆回来后再跟他说我不当皇帝的这件事,到时候我从生死关头走了一遭,谅他也不敢再让我当皇帝。 所以这回我得忍着,我不能出去找他。 我继续擦我的宝剑,把它擦得锃亮。 那宫人又提醒我说:“陛下,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 “小半个时辰,他简直是……”我想了一会儿,然后转头问他,“你说说他这是什么。” “臣不敢说。” 他大概想,我和宋清平指不定什么时候又好得跟什么似的了,他不敢说宋清平的坏话,怕我翻脸。 “那你去找两个美人儿来,就从他们跪着的宫道那儿走过去,要他们一直看见这两个人走进了养居殿。” “陛下,您忘了,后宫空虚,宫中没有美人儿。” 我扶额,当的这是什么窝囊皇帝,临了要两个美人儿都找不出来。 这时候又有年纪较轻的宫人从外边进来,先在门口抖落下满身的雪花,才走上前来,打揖道:“陛下,有几位老臣不行了。” “送太医院,都这么老了,还跟着宋清平胡闹。”我摆手,随后看见宫人发上粘带着的雪粒子,我问他,“外边下雪了?” “下雪了。” “大不大?”也不等那宫人回话,我将长剑收进鞘中,抱着手就要出去。 一开门,风席卷着雪花飞过,又扑在面上。白雪覆上琉璃瓦,地面上的积雪也到了脚踝。下午分明还是没下雪的,我没想到就这么一段时间还能变了天了。 宋清平习武,我原想着他跪一跪也没有大事,顶多就是晚上我给他揉揉腿,我没想到下了这么大的雪。 他这个人就是,恃宠而骄。 我终于想出一个词来形容他。 两个宫人跟上来,我边往外走,边说:“拿鹤氅。”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弄两盆干净的雪。” 年轻的宫人拿着鹤氅,追上来就要给我披上,较年老的一拉他的手,低声道:“你就拿着罢,陛下不穿。” 他跟了我几年,我想什么还都十分清楚。他也长舒了一口气,庆幸方才没顺着我的意思说宋清平的坏话。 我又不是不辨黑白的昏君。 我才出来,就看见前面的宫道里乌压压的跪满了人,领头儿的就是宋清平,他一见我出来,眼睛一眯,就伏到了雪地上。 要不是随后他的身形动了动,我几乎要以为他昏过去了。 我快走了两步,等他抬起头时,便放慢了脚步。 你看他现在都这么不肯听我的话,要是之后我说我不当皇帝了,他不得长跪不起,一直跪到我收回成命。 我实在是不能就这么惯着他了,以后沈林薄当了皇帝,还能这么惯着他吗? 我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他:“宋清平,你在干嘛?” 他磕头:“求陛下收回成命。” “我还以为你领着一群人要造反。”我叹气,“你胆子大了,还是我把你宠坏了。从前我是殿下,你什么都听我的。可现在我是陛下,我都管不住你了。” “臣不敢。” 我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挑了挑眉道:“你看你身后那群人都不行了,你要不要让他们先回去?我们两个说说话。” 宋清平知道,我是要支开别的人,单对付他一个人,要容易得多。 但他也见不得身下的人一个一个倒下去,只能顺着我的意思,让他们先回去。 “你看你害得他们都冻坏了,日后落下什么毛病,你又那么穷,不得我出钱来养着他们。你这个人,真不会为我考虑。”我一面絮絮叨叨的和他说些废话,一面等那些臣子如潮水一般退下去。 他们还是很相信宋清平能说得动我的,毕竟人前人后我这么宠他不是? 宋清平恐怕也这样想。 不过他这回想错了。 待那些大臣一走,我就转头吩咐跟来的宫人:“鹤氅。” 年轻的宫人要把鹤氅给我披上,却被年老的拿过去,递到了我的手上。 人这一生啊,要有一个清楚你心思的人是很不容易的。 你看连这宫人都这么明白我,可是宋清平呢?他就只会恃宠生娇。 我问我自己,宋清平懂我吗?他不懂,我也不想让他懂。那我为什么就喜欢他?单喜欢他?喜欢他喜欢的要命?我不知道。 有一次宋清平问我,可懂得君王之爱是什么。 我那时候正架着脚雕木头,听见他跟我说话,便放下手里的活儿,正经了模样,道:“清平。”我不敢多做停留,连忙补充说:“我是说山河清平,百姓安康。” 好险,差一点我就把喜欢他说出口了。 鹤氅交到我的手上,我提着它,将宋清平裹起来,抱起来就走。 他喊我:“陛下。” 我笑了,他怎么这样傻?那些臣子走了,我不就可以对他为所欲为了? 第57章 这章讲到招魂 我把裹着鹤氅的宋清平抱回养居殿,遣散宫人,然后,动手解他的衣裳。 他这个人长得好看,穿着衣裳好看,脱了衣裳……咳,更好看。啧,这脊背,这腰身,我若多看他两眼就要忍不住动情。 好嘛,他这个人冻得都有些僵了,我对一个冰美人儿还没有什么别的坏心思。我就是怕他冻坏了,准备帮他揉一揉,疏通一下四肢经脉。 我转身,捧了半捧的雪花,拍在他的胳膊上,搓了两下。 揉了好久,我问他:“你怎么不说话?莫不是嘴也被冻住了?”说着又要去捧他的脸,他的唇也发紫,我只怕他是真的被冻坏了,又道:“你别生气啊,我以为外边没下雪,就想着你素来习武,跪一跪也没有什么关系。” “陛下还去吗?” 我蹲下来,把他的脚架在我的腿上,然后给他搓腿:“去啊,你又没劝服我。” 这话说起来很轻巧,其实我心里难受得很。 从前都是我不管他要说什么,他还没开口,我就满口答应他说的事儿。 可是也就只有这一件事儿,我不能遂他的意。 他说:“陛下小心冻了手。” 我继续给他搓腿,随口问道:“冷吗?”他不说话,我又问他:“热了吗?”他还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我再问他:“热了吗?没热我就一直给你搓,搓到手上的皮都破了。” 他才说:“热了。” “放屁!”我骂他,“搓不好你下半辈子都得在轮椅上过。乖,别赌气,热了吗?” 他这时候才老老实实的回答说:“没有。” “真是的!”我抓起一把雪拍在他的腿上。 良久,他问我:“陛下为何一定要去?” “我……”我顿了一顿,蹲到另一边去,搓他的另一条腿,“等我从北疆回来了我就跟你说,我现在跟你说,你肯定又要生气。” “那我和陛下……” “不行。”那儿多危险,怎么能让你去?但是这样的话,我还是不能说出口,我只好随口胡诌,“朝上我没什么信得过的人,李别云跟我一起出征,她是天生神力的女将军,沈清净得接应我。虽说魏檐与二弟留在燕都,但我还是更信你。” 这样的话说起来对魏檐和二弟很不公道,日后我给他们赔罪。 可是你想,你那么喜欢一个人,你怎么会舍得让他陪你去冒险? 说什么进退同行都是放屁,我就想把宋清平护在身后,永远护在身后,怎么了? “陛下……” 我捏他的腿:“你乖乖的,留在燕都看家。” “陛下……” 我凶他:“我平日里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这么不乖?让你看个家你都推三阻四的,你想造反了你?” 他却说:“陛下,不用搓了,可以了。” 我一愣:“好,不搓了。晚了,睡罢。” 我还是把宋清平抱起来,你想我这么喜欢他,能放过这种搂搂抱抱的好机会? 把人放在榻上,又给他盖好了被子。我将手撑在榻上,把宋清平困在身下,低头看他:“冷不冷?用不用让他们给你生个炉子?” “不用。”宋清平垂眸,并不看我,“陛下也睡罢。” “你等会儿。” 仿佛后边有一条恶犬在追我一样,我竟然跑走了。 天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才宋清平脱得差不多了,我像老和尚一样心如止水。这会子他裹得严严实实,半张脸被锦被掩着,只露出一双眼睛来,我反倒是动情了。 天知道。 等我蹑手蹑脚的躺到宋清平身边时,宋清平喊了我一声陛下,我一激灵,差点就跳出去。 “你没睡着啊。”我慢慢地躺回去,盖好被子,规规矩矩的,像躺在棺材里一样仰面躺着。 “陛下出去做什么了?” 做什么?清平儿,方才你和我做了什么你不知道?这样的话说出来我就真的没戏了,所以我没说话。 他又说:“等陛下从北疆回来,朝上局势好些了,陛下就选妃吧?” 好么,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我那么喜欢他,他倒是很想把我送给旁的人,那我就偏不顺他的意。 所以我推辞说:“我还没有喜欢的姑娘家。” “陛下……” “我不喜欢和别人睡一张床。” “陛下……” “我喜欢梦中杀人。” “陛下越说越离谱。” “你打得过我,所以你不用怕我半夜杀你。反正我不选妃,你要是很想选,那就帮……”帮你自己选一选。但是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我还没有大爱无疆到要把宋清平推出去,于是我说,“那就帮我三弟选一选好了。” 我们很久都没再说话,我以为他睡着了,我自己也就睡着了。 ==== 这日我起得很早,宋清平这时候睡得很沉,他从后来的某个时候开始,才睡得很浅。 我穿戴好了,取走挂在墙上的宝剑,他还是没有醒。 想想少的都得有近一年的时间看不见他,我在床榻前蹲下来看他,我悄悄对他说:“宋清平,我很喜欢你。” 他在梦里皱眉,最后我走了。 我重活的那个辈子,我总问他,我问他上辈子我又没有跟他说过喜欢。 他想了一会儿,很笃定的对我说没有。 其实我是说过的,在心里说了无数遍,在他睡着的时候说过一遍。 可是他没听见,他不知道的喜欢又有什么用? 所以说我这个人还是太怂。 ==== 城楼上点兵千万好像很威武,可北疆还是在我手里丢了。 那位韩将军做的那些事情,在父皇还在的时候没有被发现,一直到我即位,宋清平领政,他也没有发现。 也就是我,打着仗的时候想着他熟悉北疆地形,还把他带在身边,最后养虎为患。 那时候我没有想到,原来一步走错就是那样大的代价。不单单我这个人死了,连北疆这块地也跟着丢了。 我的死仍旧是那位韩将军亲自引弓射箭,三支箭齐刷刷的射过来,两箭在肩,一箭当心,还十分对称。没等反应过来,我就一命呜呼了。 我这个皇帝死得真窝囊,我都不知道后面人该怎么说我。 那时候死得太仓促了,我根本不知道死是什么感觉,我和魂魄就和身体分开了。 我陷入一片混沌之中,什么也看不清,已经死了的父皇和皇爷爷也不来接我,让我一个人在虚空之中瞎走了好久。 我不会累,也不会困,就是一直走一直走,却永远也走不到别的地方去。 我好想见到宋清平,又好不想见到他。 我在这时候见到他,不是就意味着他也死了么?我虽然很想他,但我还舍不得现在就让他来陪我。 其实我心里可嫌弃他了,他最好活到□□十岁再来见我。 最后我听见远处传来谁念招魂诗的声音,那声音一下子把我带回到人界,我落在了一个棺材上。 那棺材还挺好看的,桐木漆描金线的,八个人抬。 看见李别云和沈清净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个棺材,是我的。 我变成一个魂魄之后,什么东西也抓不住,什么东西我都能穿过去,但唯独这个棺材我穿不透,我还想看能不能试试话本里的借尸还魂,现在看来,是没有这种可能了。 我坐在棺材上,随抬灵的队伍一起。这样我也就能回到燕都去,见宋清平一面,当然是我见他一面,现在他看不见我了。 临走时我还说让他看家,这下子遭了,不但得让他从此之后都看着家,还得麻烦他给我办一个葬礼了。 抬灵的队伍紧赶慢赶,走了两三个月才抵达燕都。 我出征时是冬日,回来时已经过了一年,是春日里。到处都活得好好的,也就是所谓的生机盎然,偏生我死了。 我以为我在燕都的城门口就能看见宋清平,可我没想到,他怨恨我怨恨到,连我的尸体都不要了。 二弟领着一群人在城门口接我,还有许多百姓也来接我,他们还以为我是那个少年英雄呢。但其实我什么也不是,他们全都信错了人,我是天底下最无用的皇帝。 我想哭,可是魂魄就是一团气,我哭不出来。 我又想去看看宋清平,纵使他怨恨我,总归他现在也看不见我了,我就偷偷的看看他。 这两三个月,我很熟练的掌握了无视眼前一切的技巧,仗着自己可以穿墙,到处乱走。 我想宋清平应该还在御书房的案前办事儿,他太忙了,所以没什么时间来接我的尸首。 可是他没在了,我专给他在御书房设的那张书案也没了。那张书案设得很有技巧,是我坐在位子上,一抬眼就能看见他的位置。 这时候我想起来,大抵是因为二弟将要即位,他不好意思在这里再待下去,就搬回宋府去了。 我出来时听见那两个宫人正说着话,年轻的抱怨说:“宋丞相好没良心。陛下的死讯传来时,他就看了那折子一眼,就把它放在一边,还继续做手边的事儿,他怎么一滴泪也不落?宫中谁不是哭了两三遭的?陛下平日里是多好的一个人呐。” 他说着说着又要哭起来了,我很对不起他们。 年老的拍他的脑袋:“你懂什么?陛下是天命所归,是不会死的,宋丞相是相信陛下不会死。” “陛下的尸首都被运回来了,到底谁才能不死?” 他说的很对,这天底下有谁能不死? 我又飘去宋府,看见宋清平的案上堆满了折子,他正低头写字,抿着唇不知道在纸上描些什么,认真得很。 可一有人进来,他却随手拿起折子,将正写着的东西遮盖住。 进来的人告诉他:“陛下回城,贤王吩咐停留在重华宫。” 我恨他说话说的不清不楚,陛下回城?分明只是陛下的尸首回城了。你没看见宋清平方听见这话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了,又惹得他空欢喜一场。 宋清平站起来,他穿了一身素白衣裳,我想他再怎么怨恨我,也总归要去见我一面。 他起身时,不经意间将案上的什么东西带落了,我瞥见他方才写的东西。 是我听见的招魂诗。 他们说他好没良心,他若没良心,那他究竟是在哪里念的诗呢?声音传得那样远,硬生生把我的魂给唤回来了。 第58章 这章有百八十颗悬珠 随着我的棺材回燕都的时候,我以为当一个魂魄和当一个活人是没有什么差别的,等到真正回了燕都,我才知道,这其中是有很大的差别的。 我才知道几个姑娘家能为了我哭昏过去,纵是那么不喜欢我的沈林薄也落了几滴泪。 这算是我这一辈子最好的结尾。 我上辈子的尸首停在重华宫,也正是因为停在了重华宫,重活的那一辈子,我住在重华宫感觉有点害怕,我害怕我一早醒来就变成了棺材里的谁。 宋清平跪在最前边给我烧纸,我不知道那些纸烧了之后去了哪里,我根本没有收到。但是宋清平还是不知道停歇一样烧给我。 他还是不哭,我就坐在他身边看他给我烧纸,一连看了几天,也不见他为我洒过一滴泪。 上辈子我一直跟着他,等着看他什么时候哭。但是后来世道艰险,他这辈子就没有哭过。所以重活了的那一辈子他才那么爱哭,他把眼泪都存起来了。 怨不得他们都在背后说他没良心,但我想我并不是那么介意,他不在乎我最好。我那么喜欢他,哪里舍得他哭? 不过他若是真没良心,又怎么会火烧到了手都没有察觉? 宋清平亲手翻黄历给我择了个下葬的日子,我凑过去看了看,确实是个好日子。 停灵的最后一个晚上,已经当了皇帝的沈林薄让宋清平一个人给我守灵,那时候沈林薄拍了拍他的肩,说:“你要哭就哭出来,哭完了……也就完了。” 也就完了。 对我这个旧主先帝的情分也就完了。 他总忘不了我这个从前的皇帝,哪里能辅佐好新的皇帝? 所谓万物轮转,生生不息。我承认,沈林薄说得对。 宋清平看上去没什么反应,其实我在他身边看得很清楚,他的两只手置在膝上,握成拳头,握得太紧凸起青筋来,勾勒出一点轮廓来。 但他最后还是点头了。 这个人果然是没良心。 因为我的尸体耽搁时间太久了,又是三月开春,渐渐的发起臭来,所以棺材很早就被钉上了,八根玄铁钉,从来的帝王待遇。 确实是臭,若是让我自己闻一闻,我自己也要嫌弃我自己。 可是这天晚上,宋清平一个人守灵。他一个人,仿佛用尽此生所有气力,想要把我的棺材给撬开。 他这个人真是的,我死了都不让我安宁。 外边的人听见动静,还以为是我诈尸了。进来一看,发现是宋清平在撬我的棺材,都吓了一跳,上去劝他,被他通红的双眼一瞪,就退回去了。 主要还是宋清平平常都太温和,他们没见过他发怒的样子,乍一见都被他吓坏了。 宫人们去寻沈林薄来,沈林薄来了也只是跟他说话,后来发现他听不进去,就领着人出去了,随他对我的棺材做什么。 我想二弟这个皇帝比我还怂,连自家丞相都哄不好。 但我又想,宋清平总不会对我的尸首做出些不敬的事情来。 于是我坐在一边,看宋清平对着我的棺材捣鼓了大半夜。一直到天将明的时候,他才把八颗钉子都撬开了。 他一开始用他的长剑来撬,后来用手。 我的棺材盖儿被打开的时候,我也凑过去看。 实在是很难看,我原本这么好看的一个人,等到死了,竟然也是这么难看。 我想宋清平这回都看见我了,他该哭了吧? 可他还是不哭,不知道从哪里拖出来一箱子防尸体腐化的悬珠,一颗一颗的摆进我的棺材里。 其实根本没有这个必要,我已经烂的不成样子了,两只手都可以看见骨头了。 宋清平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的脸也不好看了。我不常照镜子,但是我想得见我凑过去闹他玩儿的时候是多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我不是自夸,我是从宋清平一贯的反应推断出来的。我每次一凑过去,他的笑意就从眼睛里漫出来,但是他也就只有这一种反应。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目光是落在我肩上与当心的三个伤口上的。 其实我穿着黑颜色的寿衣,他根本看不见什么伤口。 他喃喃念道:“两肩两箭,当心一箭,穿体而过,无力回天。” 这是沈清净和李别云送上来的奏折上写的话,我的死因。 宋清平趴在棺材边问我:“陛下,有多疼啊?” 我这个人怕疼,做木匠活,木屑扎进手里了都要让宋清平帮我看上半天。 他肯定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木屑和铁箭,究竟是哪一个更疼?我也没办法回答他,等我察觉到有多疼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这时候他应该哭了吧?明日我就下葬了,总该为我流两滴泪吧? 他还是不哭,一箱子的悬珠全都被他堆进棺材里,简直要把我的尸体盖起来。 重生的那一辈子,我问他,我若是死了,他怎么办。他说他要往我的棺材里放百八十颗悬珠,保我尸身不腐,然后每天都把我拉出来揍一顿。 前一件事情是他做到的。 等到天彻底亮起来的时候,沈林薄在外边敲门,说时辰到了。 宋清平还是趴在我的棺材边,他叹气说:“我念过这么多的圣贤书,怎么没有一本书教我怎么让陛下活过来?” 那是自然,著书立说的圣贤也都死了。他们若是知道怎么叫人起死回生,又怎么会任由自己死去。 沈林薄领着人推门进来,再一次将我的棺材盖子盖上,八根新的玄铁钉钉上去。 沈林薄看了一眼宋清平,见他面色如常,不像是哭过的样子,又见他双眼发红,似乎是哭过的样子。搞不明白他到底有没有哭过,有没有和他的旧主斩断旧情。 我都要被人抬走了,宋清平总得扑上来让他们不准带我走。可是他偏不,他就垂着手站在一边看着,仿佛昨天晚上发了疯撬我棺材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我的棺材被抬出去了,他还是不哭。 从前父皇说宋清平他爹宋丞相,冷静自持,谁死了他都能好好的辅佐下一个皇帝。又说宋清平“心术不正”,说他的一颗心都偏到我身上了。 我觉得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宋清平简直和他爹一模一样,起码现在看来是这样的。 沈林薄走到他面前,想要拉他的手,宋清平也不避,随他牵着。 沈林薄轻声问他:“你去吗?” 他摇头。 “那你回府好好休息,折腾了一个晚上了。”好一句明君对贤臣的嘱托,听得我都潸然泪下,感动不已。沈林薄顿了顿,最后说,“这是沈家的江山,自然也是他的。” 宋清平又摇头:“其实他根本不在乎。” 好么,这人到我死后终于是开窍了。 我的棺材停在重华宫里,等到所有的宫人都撤出去时,宋清平大概是想到从前我还是太子的时候,他与我在重华宫待过的日子。 他叹一口气,用一个我已经忘记了很久的称呼唤我:“殿下啊。” 我明白,那时候我还不是什么皇帝,他也不是丞相,我却敢明目张胆的勾他的脚,信口对他说君臣之义的精髓就在同榻而眠。 后来我成了陛下,他当了丞相,仿佛什么事情都是一样的,又仿佛有什么事情不一样的。后来想起,我与他之间,殿前阶下,确实是有什么东西变了的。 最后我成了先皇,他还是丞相。我就在他身边站着,却再不能搂他的腰、说他的玩笑话,这才察觉出当魂魄与当活人的一点不同来。 所以说,他惦记着我还是殿下的那段日子,是很自然的,那段日子确实是我们之间最好的时候。 ==== 沈林薄想方设法叫他的丞相斩断与旧主的恩情。 宋清平也想方设法,要斩断与先皇的感情。 沈林薄让他给先皇做画像,挂在祖庙里的那种画像,他吩咐宋清平说:“画完画像,也就完了。” 宋清平果然也好好的给我画了,废了好几张纸,终于画出来一张有我三分□□的画像。不是宋清平不了解我,他就是太熟悉我了才画不出来,旁的人看上去是十成十的像,我与宋清平看上去只有三分。 画完了画就要题字,那时候朝中给我定了一个好惋惜的谥号——怀。但是宋清平写不上去,他提着笔顿了很久,手一抖就写下了沈风浓三个字。 原来他平日里恭恭敬敬的喊我殿下或陛下都是假的,他在心里偷偷喊我的名字。 画画的活儿最后交给了宫里的画师,沈林薄又让他给我刻一个牌位,他说:“等丞相刻完了,也就完了。” 于是宋清平翻出我从前做木匠活的东西,准备给我刻一个牌位。 他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弄明白那些东西究竟是怎么用的,但是刻牌位的第一步是在纸上写好刻的字,宋清平还是下不去手写我的谥号,雕灵位这件事情也就黄了。 沈林薄没错,宋清平也没错。 沈林薄说得对,什么事情都放不下,他要怎么放心用他当丞相?丞相带头怀念先皇,沈林薄要怎么办事? 宋清平也对,你看我都死了,我还是放不下他。 不过我对他与他对我还是很不一样的,我是喜欢他,而他,他只是忠心于我。 最后沈林薄也没法子了,直接找他说:“朕求你哭一哭吧?你信一回,这种事情你哭完了就好了。” 我一开始不想要宋清平哭,他一哭,我又抱不到他。 可是这段日子我也等着宋清平哭,我怕他的闷气郁结于心。 宋清平却说:“臣没事。” “真的没事?” 他摇头:“没事。” 沈林薄连问了他两三遍,宋清平的面色越来越平静,语气越来越平静,他说到最后,连我都觉得他确实没什么伤心的了。 此后宋清平这个人作为当朝丞相,盛宠如前,仍旧活成全天下文人做梦都想要的模样。 御书房设案,清谈会簪花。 没了我,什么事情也不会变。其实也有一些事情是变了的。 若不是宋清平将沈林薄的好意全都推辞了,我会气得活过来。 他对沈林薄,与他对我,还是有些差别的,也因为宋清平还念着我,所以我没能被气活过来,我还是一个魂魄。 第59章 这章讲到改朝换代 二弟定的国号还是甘露。 甘露五年的春天,宋清平盘腿坐在廊前看书,我在庭院里到处乱走。我站在宋府的花树下边,朝着阳光,伸手做出想要摘花的样子来,结果我竟然把花给摘下来了。 那棵花树长得不好,好容易长出来的几朵花也被我撷去了一朵,我捻着那花,飞跑到宋清平面前去。 要跑到他面前还是很快的,但我跑到他面前之后就不知道该不该把那花丢给他了。 他看得见我吗?若是他看不见我,我又勾起了他的念想,那我岂不是太过分了? 我还没有拿定主意的时候,我就拿不住那朵花了。我站在宋清平面前,他将书置在膝上看,那花晃晃悠悠的落下去,就落在书页上。 宋清平猛地抬起头去看,因为摘了花随手丢到他的书上,引他的注意,确实是我做得出来的事情。但当他的目光透过我的时候,我知道了,他还是看不见我。 他叹了一口气,又低下头去看书。 我也没有心思在庭院里到处乱跑了,宋府的院子我在我活着的时候就逛遍了。 我在他身边坐下,心想到底是什么缘故让我能拿得住一朵花了,若我能捻起一朵花,那是不是说日后我也可以抱抱他? 我若是可以抱抱他,那他也就可以肆意的哭一哭了。 可究竟是什么缘故?是因为那时候我站在太阳底下了? 于是我又跑到庭院里去,晒了好一会儿的太阳,然后迅速跑回去摸一摸宋清平。碰不到,我的手还是什么都碰不到。 那就是我的意念,那时候我是不知道自己能摘到花的,我就是做出一个那样的动作,所以我得漫不经心地去碰一下宋清平。 于是我排除了所有的杂念,伸手去碰宋清平。 还是没有用。 莫非是我那时候吸收了天地之灵气?我一个鬼魂竟也能修炼成精了? 我不知道,我想了一整日,最后只能得出结论,是时间的缘故。我要再能摘一朵花,恐怕还要再等下一个五年。 我摘一朵花用一只手,我要抱一抱宋清平至少得要两只手,这就要等十年了。可我又不甘心只用两只手抱他,我还想把他的脑袋按在胸口,这么算来,我起码还得再等四五十年。 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宋清平睡着了,我坐在榻边,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试着漫不经心地伸手去碰宋清平。 我没想到宋清平突然就醒了。 他是不是被我弄醒的?我不知道。但我看见他醒来时做出的口型,无声无息的,喊的是我。 恐怕不是因为我碰到他了,他醒来是因为梦魇。 我死之后他就有梦魇的毛病,大概是因为我总是阴魂不散的缠着他。他从前睡得很好,我在他耳边说话他都醒不来,但是现在不行了,现在他总在梦里惊醒过来。 这个毛病一直延续到他重活了的那一辈子,那一辈子我们一起睡,有的时候我睡得正香,咂个嘴都能把他吵醒。 醒来之后他就不睡了,继续跑到廊前去看书。屋檐下挂了一盏很昏暗的灯笼,他就坐在那下边看书。 我想起重活那一辈子,他捧着书在门前等我的时候,我问他书上讲的是什么,他说他没看进去。 那时候的情形是不是和现在一样?他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 作为一团气的魂魄,我是不会困倦的,所以我还陪着他在廊上看书。 风吹过,将他头顶的灯笼和手里的书页吹动。月光清皎,洒在庭院四处,散下一些树影来。我在月光下乱跑,有一点儿“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的感觉。 我与宋清平之间从来都没有什么心有灵犀,这是很早之前我就知道的。 所以宋清平从来都察觉不到我在他身边,一点也不像话本里说的,漂亮的鬼魂和痴情的书生两厢长伴,他却连看都看不见我。 ==== 宋清平十年如一日的过,我也就十年如一日的陪他过。 沈林薄一直筹划着要把丢了的北疆给拿回来,可是还没等他拿回来。甘露十年,北疆就起先进兵了。 十年的时间说是很长,这十年内,李将军与陈夫子一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十年对各地的天灾人祸来说也都很长。 说是很短,因为朝上那些人都还没有完全的成长为什么厉害的人物。 后来人著书说亡朝是因为朝中人物青黄不接,话虽难听了些,但还是很对的。 这也怪不得沈林薄,世家子弟那么多,每三年殿试的人才也那么多,但是父皇的前车之鉴,他不敢随意用人,生怕招惹了奸细。 于是北疆进兵,领兵出征的是李别云与沈清净。 这十年里李别云未嫁,她继承父亲遗志,放出豪言说北疆未收,无以家为;沈清净拖拉了好一会儿,专为气一气小皇叔,他也说北疆不收便不成家。 此后苦战三年,沈清净战死云潼关。匈奴兵自此长驱直入,兵压长阳。长阳城在燕都城往西百里。 沈林薄亲征长阳,留宋清平与魏檐坐镇燕都。 宋清平是少年白头,从前我帮他调养过,每天熬章老太医开的方子给他吃,慢慢的就养回来了。之后没我在他身边,他自己也不在意了,就又长出白发来。这时候公务繁忙,他梳起发来,算得上是两鬓如霜。 他有时候戴黑颜色的网巾,却也遮不住。 宋清平遮不住的白发,就好像东流而去的大势,就算我活过来帮他养,也养不回来了。 甘露十五年,长阳城破,沈林薄被亲卫队护送着逃回燕都。 皇帝败走的消息传到燕都,城中乱成一片,百姓们往南边逃,想着要去岭南或是闽地。 沈林薄牵着太子沈一洗来宋府找他,沈一洗是二弟与晚照姑娘的孩子,也就是我的侄子。照着我们老沈家取名字的规矩,沈一洗出生时碧空如洗,所以叫做沈一洗。一洗碧空,也是一洗乾坤澄明,可甘露十五年时,一洗乾坤也才六岁。 宋府的随从都被宋清平遣得差不多了,所以宋清平亲自给他们开了门。 他们来之前宋清平还坐在廊前看书,我在庭院里乱跑,心想就连我神通广大的二弟都救不回燕都了。 沈林薄看见他随手放在廊上的书册,稍微有一点怨他大敌当前、太过淡漠的意思,他问:“丞相打算如何?” 宋清平一边往堂前走,一边伸手去拿挂在墙上的长剑,他抽出长剑,朝沈林薄笑了笑。 大敌当前,纵是宋清平也懒得管那些君臣虚礼了。 沈林薄给他跪下:“我有一事要求丞相。” 十来年的时间,宋清平再忘不了我,总归也把沈林薄当成正经皇帝来侍奉了,沈林薄这一跪,他确实是慌了的。 宋清平再看了一眼沈林薄带过来的沈一洗,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转身一拂袖,将案上茶盏扫落:“一个个的,全是这样。” 他心里怨恨,我知道。 我开了头,从我开始,我去北疆时,让他留在燕都看家;李别云与沈清净出征时,也让他留在燕都守着;沈林薄亲征长阳,仍旧让他坐镇燕都。 现在这个时候了,不教他坐镇燕都了,要他跑了。 仿佛他总是被护在后边的那个,其实被护在后边的那个人才最难受,他得亲眼看着一个人一个人在他面前死去。 他一个人苟延残喘,难受得都快活不下去了,却还要为了什么国家大义。 沈林薄站起来,伸手拿走他的长剑,容不得他推辞:“已经安排好了,丞相带着一洗往小蓬莱走,从前宋家世代隐居在小蓬莱,老丞相在那儿也有所安排。李别云已经去了岭南,但恐怕岭南也守不长久,我只让她韬光养晦,就等着一洗束冠。我让一洗认你做义父,好不好?” “不用,太子唤我先生便好。” 宋清平是要收他做徒弟。 宋清平若是当了沈一洗的义父,与我而言就是兄弟。我和他这么多年情同手足,沈林薄满以为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过要真安一个兄弟的名头,于我私心看来,确实不好。 于是沈林薄就催着沈一洗喊他宋先生。 到了临别的时候,纵使我二弟看事情清明通透,也忍不住一颗慈父之心,一面帮沈一洗整理衣襟,一面嘱咐道:“跟着宋先生走,要懂事,路上可能艰苦一些,你也要忍着些,不许给先生添麻烦,先生让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你记得出宫时父皇跟你说的吗?” 沈一洗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木木的点点头,回道:“记得,见人要懂得叫人,要先行礼,不能……” “好了。”沈林薄最后问他,“还记得你母后的模样吗?”沈一洗仍是木木的点头,沈林薄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到宋清平身边去:“去罢,莫忘,日后父皇要考你的。” 宋清平伸手去拉小孩子的手:“走罢,向父亲告别。” 沈林薄却摆手:“不必告别了。”他吩咐宋清平:“小孩子容易忘事儿,等丞相安顿下来了,记得画两张画像,闲时给他认认人。”他苦笑道:“你不记得我们了,但你总会记得皇兄的模样。” 宋清平却回说:“臣记不得了。” 这途中谁知道能有什么变故,山高水长,千难万险,七情六欲皆须摒弃。 那日宋清平带着沈一洗策马往南边去,我也随他们一起去。风吹起宋清平的衣袍,猎猎作响。 匈奴兵正从城的西边攻来,马蹄哒哒,好像战鼓一样听得人心里发慌。 我回头看燕都最后一眼,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燕都那样高的城墙也斑驳得不成样子了,守城的士兵,我年少时还与他们城楼上城楼下的喊过话,他们也都老得不成样子了。年轻的已经战死了。 沈林薄与魏檐领着朝中官员,手持长剑立在城楼之上目送宋清平远去。 在城后的河岸边,晚照姑娘与皇姊还有无数女官都投河殉了国,匈奴人残暴,她们想要保全最后的清白。 我曾经悄悄到宫里、到魏府去看过她们,她们还都只是风华正好的姑娘家,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殉了国? 还未开战,不是鲜血,是她们的胭脂将河水染红。 我朝遗老遗少撰书,说哀帝——他们给沈林薄定的谥号,他们说哀帝领兵战到最后一刻,却在最后一刻给匈奴递了血书。 他不是低头投降,他只是为了保全燕都城中未来得及逃走的百姓。 我这个二弟从来心怀苍生,他很明白:兴,百姓苦,亡,百姓死。 他不想让百姓死,他终归还是天子,他这个天子一死,能不能换一城百姓平安?我不知道。 第60章 这章再一次讲到相思 宋清平带着沈一洗一路往南边跑。 沈林薄临死前给各州府递了消息,让他们务必以百姓为重,各州府第一回没听皇帝的话,各自组织了民兵作战。 但他们终究没能敌过匈奴的铁蹄。 宋清平为求安稳,经过江南时改走水路,一个船娘渡他南下。 那个船娘一开始并不说话,后来匈奴人追上来了,要追宋清平与太子,她便划着船在湖上慢慢地行,一边划一边唱《诉青天》,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来。 匈奴人见她的船小,容不下什么人,只随便往船内捅了两枪,又见她这幅不经意的模样,竟然也轻易放过她了。 于是她划着船继续南下。 那时候宋清平带着沈一洗躲在船篷内,我坐在船尾,好像是保护他们的模样,可我却什么也没办法做到。 船篷内四处昏暗,根本看不清楚什么东西。 沈一洗小心翼翼的将手凑到乌篷的缝隙处,借着光一看,才知道沾染了满手的鲜血。可他又不疼,便知道匈奴人刺的两枪全都扎在宋清平身上了。 宋清平不但得忍着疼,还得在□□抽出的一瞬间将上边的血迹给擦干净。这个人这时候像没有心一样,□□扎在上边,就像扎在稻草上一样。 深夜的时候,船娘带他去一处医馆,那家医馆的大夫从来只会给人贴狗皮膏药,于是宋清平的那两个口子也就用狗皮膏药和绷带堵着。 我重活的那一辈子,在江南遇见的小船娘,打架之后小船娘带我去看的大夫,也就是他们。 正是因为小船娘上辈子唱过歌,我才知道她不是哑巴。 她说她装哑巴,是因为她是个唱丧歌的,唱走了家里人。上辈子她还是个唱丧歌的,而且唱走了整个国。 所以后来我不带宋清平去找小船娘,若是让宋清平再见她一回,我恐怕宋清平又要伤心。 那时候我还不让宋清平去小蓬莱,我还是怕他伤心。因为上辈子宋清平带着沈一洗到小蓬莱的时候,小蓬莱已经被夷平了。 小蓬莱不是什么名山,要夷平它还是很容易的。匈奴人将它围起来,不让任何人进出,只消放一把火,任这其中有什么,现在也都没了。 宋丞相是甘露十三年去世的,他那时候就已经察觉出不对,便在小蓬莱替宋清平安排了一些东西。只等他过去,他还可以过上宋家世代隐居的日子,说不定宋家后人也喊他什么老祖。 可是现在不成了。 于是宋清平又带着沈一洗往闽地去。 他们最终在海边荒无人烟的一个山崖上定居下来。 那时候宋清平带着沈一洗一共兜转了两年,才终于找到一个落脚之地。 现在我回过头来看那时候宋清平的逃亡,说起来是很简单的,其实好几次我都以为宋清平要死了。 在小蓬莱时,他与沈一洗被追兵逼到山崖上,我以为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殉国的。 横跨南北,这么长久的逃亡,心性坚忍如宋清平,却也耐不住了。 他拉着沈一洗的手,叹气道:“太子,我们回家去吧。” 沈一洗虽然早慧,但是也已经被一路上的情形吓得不成样子了,便问他:“先生,真的可以回家了吗?” 宋清平道:“请殿下抓住臣的手,只消片刻,我们就能回家了。” 最后宋清平带着沈一洗跳下去,他终究还是想护着沈家的最后一条血脉,就给他当了垫子。 不过他忘记了,他那样厉害的一个人要活着尚且如此艰难,他怎么忍心让沈一洗一个人在这世上活着? 我和沈一洗守着他,沈一洗又给他喂露水喝,三天之后他又活过来了。 宋清平睁开眼睛时看见沈一洗就乖乖的待在他身边,便问他:“几日了?” 沈一洗泪眼朦胧的掰着手指头算数:“三日了。”他对宋清平说:“我就知道先生是不会死的,因为伯伯一直跟着我们。” 看起来像是童言无忌,但我和宋清平都吓了一跳。 我是想老人家说小孩子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是真的,而宋清平的第一个念头也恐怕是我。 他咬着牙,仿佛从牙缝里挤出那一个字来:“谁?” “伯伯。” 宋清平继续问他:“哪个伯伯?” 他明明知道是我,沈一洗就只有我这一个伯伯,他爹沈林薄也就只有我一个兄长,可他还是要问。但他究竟是希望那个人不是我,还是希望那个人是我? “画像上的那个伯伯,每次祭拜,爹都教我认他,我不会认错。” 宋清平叹气,仰面看天,唤道:“殿下啊。” 他这一声殿下不知道是叫谁的。 于是沈一洗唤了他一声“先生”。 而我也应他:“我在啊。”其实我一直都在啊。 沈一洗又道:“伯伯还在。” 宋清平问他:“他在做什么?” “他应了先生的话,他说……先生,我听不清。” 我朝着沈一洗大喊:“我说的是我在啊!” 可是沈一洗却再也听不见我说话了,就算宋清平不知道我说了什么,但他还是带着沈一洗重新开始了奔逃的日子。 奔逃之前,宋清平在江南被捅的两个血窟窿已经烂了。他便在山林里生了火,将从前我做木匠活的锉刀烤过之后,再把腐肉给剜下来。那大夫送了他很多狗皮膏药,于是仍旧贴上去。 我想这比我被箭射死要疼,毕竟我都死了,而宋清平还活着,况且还得继续活着。 做完这件事,宋清平又抖擞了精神,带着沈一洗开始筹谋沈家的复国大计。 我这辈子时常想,我对他,是不是只是一个没有什么用处的负担与劫数? 若沈一洗没有看见我,没有听见我说话,那宋清平是不是已经带着他死在山林里了?也就不用活着受这么多的苦了? 此后沈一洗也再没有看见过我,我经常故意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也看不见我。 他们安顿下来之后,宋清平表面上对这种东西不大相信,其实他不死心的偷偷问过沈一洗,可是沈一洗却连谁是伯伯也想不起来了。 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宋清平打算要给我们所有人画一张像,好让沈一洗能记住我们。 ==== 沈一洗十岁的时候,宋清平教他认人。 那个坐得端正,表情肃穆的,是他阿爹沈林薄,后来人叫他哀帝。神态温柔,好像随时能化开沈林薄的肃穆的姑娘家就是他阿娘,陈晚照,后来人唤她一声静贤皇后。 皇姊虽然抿着嘴角,但是眉梢眼底都藏不住笑意,她还是朝阳长公主。魏檐死时官居二品,我朝遗老遗少提起他时,都恭恭敬敬喊他一声忠义公。 还有后来封了华阳公主的二妹妹,早年战死的沈清净,在岭南隐居起来的李别云。 多少年前燕都城里的少年人,现在全都变成画像上的人物,竟还就成了别人的长辈。除了宋清平,再没有别的人知道他们也曾是少年。 宋清平也教他认皇祖母与皇爷爷,也就是我的阿爹阿娘。我很庆幸,母后去时仅仅是我不在她身边,若她活得长久些,到国都亡了,指不定她要多伤心呢。 沈一洗那天下午跑出去玩耍,在山林里的小溪边看见自己的模样,因此他说:“先生,我长得不像阿爹和阿娘。” 宋清平说:“你长得像你皇伯伯。” 沈一洗的皇伯伯就是我,我是察觉不出他与我有什么相似的,但是宋清平既然这样说了,我想总归有一些像的地方。 沈一洗看着我的画像,看了许久,道:“皇伯伯在笑。” “嗯,他总是在笑。”宋清平垂眸,也并不去看画像上的我是不是在笑。 “皇伯伯没有谥号?” 宋清平给所有人都写上名号,唯独没有给我写,所以他这样问。 “怀,他的谥号。”宋清平骗他说,“先生……不会写这个字。” 沈一洗抓起笔墨,要给我题字,但是宋清平又不许他写,他说:“他的名字好听,写他的名字。” 其实我们这一行人,谁的名字不好听? 宋清平拿过他手里的笔,慢慢地写沈风浓三个字。临了手一抖,那一捺便描出去很远。 沈一洗在书案前捧着脸,看着我的画像:“我没有见过伯伯,伯伯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个混……昏君。”宋清平一准是想骂我混蛋,后来又想想,在小孩子面前这样说不太好,便改了口说我昏君。 那一阵子宋清平正带着他看各朝帝王历纪,沈一洗对昏君这个词有一点儿概念,于是他问说:“那他大兴土木吗?” “他没有。” “那他鱼肉百姓吗?” “他没有。” “那他做了什么变成一个昏君?” “他……不学无术,吊儿郎当。” 宋清平用这两个词说我,我认了。 沈一洗也信了,他站起来,怯生生的说:“那我以后不出去玩儿了。” 宋清平拍了拍他的肩:“是先生让你出去玩儿的,没什么干系。” “那先生不许伯伯出去玩儿吗?” 宋清平一噎,从前他哪里有不准我出去玩儿?他简直是纵容我纵容到了极致,甚至还陪着我一起出去玩儿。 “天晚了,你去睡罢。”宋清平没法回他的话,只好教他去睡觉,等沈一洗走门去的时候,他又说,“记得背了文章再睡。” 但是沈一洗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沈一洗若是真的像我,那就真的惨了。 宋清平将铺展在案上的画卷都收起来,近似呓语一般,收起一个便唤他们一声。 我知道,他也很想,很想就这么随他们一起去了,这世道对他来说实在太艰难。 他最后收我的画像,指尖划过画像上我的脸。殿下、陛下的随口乱喊,到最后他自己都笑了,直接喊我沈风浓,他说:“你真的在吗?” 我应他:“我在啊。” 你再等一阵子,我存十多年的气力,我就能抱一抱你,再亲口跟你说我在这里了。 他说:“沈风浓,我好想你。” 是古往今来,哪本圣贤书上都没有记载过的想念。 第61章 这章再次讲到我喜欢他 宋清平老了之后,腿脚变得很不便利。 沈一洗这么多年来被他教导着长大,与他情同父子,他十三岁的时候给宋清平做了一把木轮椅,木轮椅做的很精细,最后他却挨了宋清平一顿教训。 我明白,宋清平实在是很害怕沈一洗长成另一个我。 另一个我怎么能肩负起复国的大任?再有五百个我也不行。 沈一洗明白他的苦心,后来也就不再碰木头,什么东西也不再碰。 他日日早起,在树林里用宋清平给他削的木剑练剑,等到日头起来的时候,就回去和宋清平一起念书,一直念到傍晚,傍晚又在树林里练剑,睡前再背一篇文章,这一日就这么过去了。 沈一洗十六岁时,宋清平给他束冠,用宋清平自己戴过的白玉冠。 那时候宋清平的年龄虽然算不得老,但是白头更加明显,他已经是满头银发,披散在肩上,活像话本里修炼武功走火入魔的人。 他整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消瘦下去,像是一只老猫,只有一双眼睛还黑得发亮。 宋清平给他念祝词,又给他束发。 沈一洗已经不再像我了,他更像二弟多一些。表情肃穆,挺直了脊背跪在祖宗画像的面前,仿佛一竿小竹子。 束过冠后,宋清平又动手给他做了一顿践行饭。 宋清平说:“我没几年可活的了,你伯伯、你爹,一个一个全让我扛着什么重担,现在我扛不住了。你去岭南,找李别云李将军,这些年她在岭南给你打点了一些东西,你去找她罢。” 沈一洗再怎么像沈林薄,终究也还只是一个少年,听见宋清平说他没几年好活了的时候,就已经红了眼眶,唤他:“先生……” 宋清平仿佛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等你回了燕都,记得告诉我一声,还要记得把你们沈家的祖坟修一修。” 燕都城里某位达官贵人要修建花园,把我的坟给拆了。这已经是前几年的事情了,但是宋清平前几日才知道。 宋清平把给他践行的饭菜摆好,催他快吃。 等到吃完了,沈一洗才鼓起勇气说:“先生,你同我一起去岭南。” “我去不了了。”他说,“先生不能陪着你了。” 先前说他们隐居在海边的一个山崖上,最后宋清平与沈一洗就在那山崖上告别,沈一洗朝他拱手,一步三回头的看他。 然而沈一洗某次回头时,就已经看不见他了。 宋清平从山崖上跳下去了。 他跳得太快,我站在他身边都拉不住他,我原本也拉不住他。 我存了许多年的气力,准备什么时候抱一抱他,可我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抱他,他就从我身边逃了。 我们一行人,各个人都死相惨烈,唯有宋清平一个人活了下来。 我满以为他是不会死的,可我没想到,他就那样迫不及待的去死。 我追不上他,只勉强拉了一把他的手,他的手也握了握我的手,听见他呜咽着喊了一声“殿下”。 他是不是察觉到我了? 他喊殿下,还是像从前那样,沈一洗以为宋清平在喊他,我也以为他在喊我,于是我们都应了一声。 沈一洗跑到山崖边去看,那山崖底下是海水拍打着碎石。 宋清平能在小蓬莱活下来,但是在这里,他活不了了。 沈一洗转头看我,目光没有透过我,反倒落在我的身上,他惊道:“伯伯。” 这人喊我伯伯,我还以为我有多老了呢。 我应了他一声,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 等我也跳到山崖下去看的时候,海水连天,连宋清平的尸首都找不见了。 ==== 上辈子我也跳进了海里,等我醒来时,宫人正焦急地喊我:“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我睁眼,掐了自己一把好教自己清醒过来:“怎么了?” 他回话说:“宋公子落水了。” 落水落水,宋清平可不就是落水了么? 我下意识要跑出去找他,跨过门槛的时候想起什么事情来,转头问那宫人:“现下是什么年份?” “太子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我很难得的朝他们红了脸:“什么年份!” “景嘉……景嘉十四年。” 回来了,回来了,我在生死簿上多饶了一辈子。 我的双腿还发着软,便扶着墙跑去看宋清平,看见宋清平躺在地上,也是少年模样,脸色却白的不成样子。 现在想起,宋清平也是这时候重活了一辈子的。他跳了海,在这时又落了水,难怪是这时候。 当时我也没有想到这许多,拉着宋清平的手就把他扛到背上。 能再碰到他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我吩咐他们去喊章老太医,一边转头喊宋清平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喊他。 能让他再听见我说话,真是再好不过了。 等到把宋清平安顿好了,我才恍然想起,这一辈子我也已经死在北疆了,这是我重活的第三世,又重新开始的一个轮回。 我两次死在北疆,我第二次死的时候,宋清平该有多难受,我都死了两回了。 所有的事情再做起来是很容易的,我还是照顾落了水的宋清平,算着日子等宋清平醒来。到了那日的晚上,宋清平果然喊了一声陛下,就猛地坐起来。 他是在喊我,这一声陛下,含混不清的是在喊我。 我就坐在他床边,扣住他的手,应道:“我在。” 宋清平张了张口,想要说话,我却说:“宋清平,现在听我说话。现在是景嘉十四年,这里是大燕国都,我是当朝太子沈风浓,你是宋清平。我知道,你重活了一辈子,我也重活了一辈子,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其实我都知道,这辈子我会试着去改变命数。这是我瞒着你的第一件事。” “我瞒着你的第二件事——我很喜欢你,我把你放在心上,上辈子就放着,上上辈子也放着,放着放着就放不下了。你现在大概还不太喜欢我,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说完了,现在你躺下,我去喊章老太医。” 宋清平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不像一个虚弱的人,他喊我:“殿下。” “我在啊。”我不知道我跟他说着说着话,什么时候就哭了,“上辈子我一直都在啊,沈一洗都看见我了,你怎么看不见我?” 他也哭了,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打在枕上,还是喊我,一遍又一遍的喊我。 虽然我变成了魂魄也总是跟在他身边,但我们之间,这也算是久别重逢。 ==== 我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还在北疆的营帐内,李别云和沈清净守着我。 什么上辈子,下辈子,上一辈子我变成一律魂魄跟着宋清平四处流亡的事儿是真的,我在梦里再经受了一遍,但是后来那个梦是假的,这辈子我没死,我逃过去了。 宋清平落水之后,我没有跟他说那样长的一段话,我一直把我也重活了一辈子的事儿瞒着他,我怕他知道了要难为情。 若教我再活一辈子,我保准就告诉他了,可惜没有。 李别云对我说:“你可算是醒了,在梦里不知道说些什么胡话,可吓死人了。” 看来这辈子韩将军的骑射功夫退下去了,我没死,又被他们救回来了。 李别云又问我:“你怎么会想到在前后当心处放护心镜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上辈子我就是被一箭当心射死的,我再不防范着点儿,岂不是白白重活了一辈子? 总算是活下来了,我竟也骗过了老天一回。 李别云拍我的脸:“你傻了?笑什么?宋清平在来的路上了,马上就到。北疆也守住了,陛下派了钦差大臣安抚百姓,你别担心。” 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转头往营帐外看去,也就是我转眼看去的那一瞬间,宋清平用他的长剑挑起毛毡来,他还喘着气,就站在那边看着我。 我朝他笑,他却一生气,就将手里的长剑狠狠地插到了地上。 因为我又骗了他,从上辈子我说我会活着,到这辈子我说我会平安归来,我都骗了他,我总是骗他,难怪他要生气。 长剑铮铮,我朝他伸手,宋清平终于还是上前握住我的手,喊了我一声殿下。 我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我问他:“现在是哪一辈子?” 他握着我的手,很笃定地说:“这一辈子。” 我总说我要活在这一辈子,多饶我五百辈子我也不要了,于是我果然就活在了这一辈子。 其实这辈子睡得不安稳的又岂止是宋清平一个人?多少回我也梦见我战死沙场,宋清平又投了海,多少次我都从梦中惊醒。 这个劫数总算是过去了,我朝他笑。 我也总算可以安心的睡过去了。 ==== 十年之后我带着当朝太子沈一洗在燕都城四处玩耍,他还是喊我伯伯,一声一声喊着,我感觉好像我已经很老了。 还没走出朱雀大街,就遇见了从前那一行人,不说皇姊与魏檐他们,纵是沈林薄也换了衣裳出宫来,沈一洗一见他与晚照,一声一声喊着阿爹阿娘就跑过去了。 宋清平落在后边,牵我的手,问我:“殿下现在说,十年之后,还似不似少年游?” 我笑,那时他果然不骗我,宋清平怎么会骗我? 我好喜欢他,从上辈子开始就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给自己撒花!谢谢大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