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呀河谜案录》 作者:扶他柠檬茶 ———————— 第1章 【大白的死而复生】 爱呀河小区的706号房,房主楚先生被人告了。 楚先生是个作家。告了楚先生的原告,是他同楼的住户,104室的张家夫妇。前几天,小区里出了人命,104的十二岁的儿子死了。一转头,夫妇俩就把楚先生告了。 楚先生和老纪谈起这件事,平均说两个字叹一口气,后来叹两口气说一个字。 楚先生年纪不算大,三十七八岁,有过两本热销书,其他的知识变现,七七八八加起来,还不错,反正他独居,养活自己是够了。 老纪是他的隔壁邻居,退休警察。年轻时候就住在这,一直住到现在,算是爱呀河三朝元老。 老纪有个特点,他不喜欢关门。不是指房间门,是指家里的大门。每次有人路过705门口,都会看见门口大开,一个眉目凶悍的白毛老头猫在茶几边上抽烟,烟灰缸里挤满了烟屁股。 老纪起初以为,是楚先生写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给人孩子看魔怔了。孩子嘛,看书看入迷了干疯事,从前也有不少新闻。 ——楚先生递过去一本书,是童书。当了这么多年邻居,老纪才知道,楚先生写的是童书。 童书能有啥啊,一个小男孩带着只流浪狗翻山越岭找妈妈的故事。就算是老纪,用那双解剖刀一般、多年以来审了无数穷凶极恶之人的双眼,也愣是没法从这本书里审出一个不合适的字眼。 但104的那家夫妇要告楚先生,说就是因为楚先生的这本书,自己孩子死了。 关于那个孩子的死,小区里有各种离奇的说法。因为他死得很可怜,他的母亲这样描述,晚上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她和老公在卧室里被巨响的一声“磅”惊醒,声音从院子那传来——一楼住户买房时会附赠一个很小的院子,其实就是普通阳台大小,稍微大一圈,可以放个自行车、养个花啥的,但房产商管它叫“院子”。 夫妇俩到院子里一看,孩子大半夜的在院子里,倒在那,头被一台从天而降的电视砸得稀巴烂。 第二天,2003号的男主人被警方带走了。 20楼的住户作证,昨晚深夜听见03室传来激烈的争吵,一家三口吵成一团,就在争吵中,家里新买的电视机被男人从阳台抛了出去,酿成惨案。 照常理,2003才是全责,是他们家的电视丢下去砸死了一个孩子。104告了他故意杀人,接着就把楚先生、或者楚先生的书,也一起告了。 楚先生觉得,管他屁事。其他人也觉得,管楚先生屁事。就算是死者的父亲——也就是104的男主人,看着自己的妻子每天歇斯底里地在楚先生家门口咆哮尖叫,也抱着胳膊嘟囔:管他屁事啊。 他的嘟囔被女人听见了。她骤然停止了针对楚先生的尖叫,沉默地转过头,用母狮子般的眼神,死死盯着自己老公。 下一秒,在所有围观者眼前,女人扑向丈夫,尖叫着和他扭打撕扯在一起。 - 爱呀河是个老小区。 小区前面本来真的有一条河,但很多年前被填平了。这条名字古怪的河消失,留下这个名字古怪的小区。 这不是爱呀河小区第一次发生怪事。在老纪的记忆中,怪事从来没彻底消失过。有时他大开屋门,听外面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偶尔有那么一两次,脚步声是往自己的屋里来的。 每当这时候,老纪都会激动地看向门口。他以为是某个人回来了,可来的大多是找错了地址的快递和外卖,以及来诉苦的邻居。 在派出所来之前,老纪承担着街坊邻里给与的维和任务,将厮打得鼻青眼肿的夫妇俩扭开。围观人之中,就算有几天前同情这对夫妇的,此刻也低头嘀咕:神经病。 电视机砸死人的2003室在找律师。其实2003和104纠结的点都是一样的,凌晨三四点,为何小孩会一个人跑去院子里? 出事的区域按流程被彻底搜查了一遍,在关系上也排除了104和2003的交恶——不仅没有交恶,楼里住户的关系普遍不错。爱呀河做为老小区,也有某种老小区的尊严,老住户们会默认,在当年能住进这里的,都是“体面人”。 104是七年前搬进来的。2003是十二年前。03室是个教师家庭,104是双职工家庭。 搬进爱呀河的104室,掏空了这家人上下两代的存款,为的是学区学籍。 104的位置很糟糕,一楼,潮湿;朝北,冬冷夏闷,还没太阳;靠马路,吵…… 但一切都为了孩子读书。 104的孩子,在邻居看来,很乖,读书也还行。就是那种没什么存在感的孩子,不闹,也不指望有出挑的地方。 搜查员在孩子身亡的院子泥地下方,挖出了一具尸骸——是狗的尸体。104的夫妇说,那是家里从前养的狗,不过病死了。 104找楚先生麻烦就是因为狗。楚先生的童书里写了一个小男孩和爱犬的冒险,中间有一段,他的狗受了伤,主角以为它死了,伤心地埋葬了它。他不舍得离开爱犬长眠的地方,夜里就睡在那座土坡上。 但其实他的狗没有死,它只是重伤昏迷。他睡在坟墓上,身体的温暖唤醒了它,让它挣扎着离开泥土,回到主人身边。 死者母亲很气愤:因为看了这种书,孩子就也想效仿,半夜睡在院子里埋狗的地方,被楼上的高空抛物砸死。这种书怎么能让它出版?什么死而复生,神神鬼鬼,它就该被禁掉。 楚先生起初想安慰她:是的,我理解你的气愤,我完全理解。这是个悲剧,换成是我,我也会痛心疾首…… 老纪经过楼道,一把将他揪回去,然后对那个母亲说:你还是直接去告吧。 - 老纪对人心摸得很透,远比楚先生这种书写真善美的童书作家来得透。要怎么让104的夫妇冷静?城市里,一个“体面人家”要养大一个孩子,父母辈和自己所有的积蓄与资源全都砸了进去,就好像用所有钱赌一支股票,结果赔光——谁能冷静? 就是疯了,彻底疯了,换做任何人都冷静不了。104是双职工家庭,夫妇俩都是小公司的基础员工,为了这套房,每个月加起来一万二的工资要分出八千块还贷,剩下四千,要照顾上头四个老人,要给孩子留教育经费,要过日子。这年头呼吸都是要钱的。 孩子死了,房贷还要继续。再养个二胎?女方的工作怎么办?现在是夫妻双方的工资才能撑起贷款,她停了工作再养一个,家庭收支就瞬间崩盘了。 他们为了孩子,供养着这套房子。孩子死了,他们接下来的半生,等于在替一个死人上供。 换谁都疯,抚慰无用。 一个月后,楚先生的书下架了。 编辑通知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很崩溃的。下架原因是“不明”,应该是要归功于104的母亲孜孜不倦地给各个部门写信打电话。 但楚先生也只能自我安慰:我失去的就是一本书,她失去了一个孩子。 楚先生有时候心态爆炸,也会冒出阴暗的念头:妈的这种人的孩子死了才解脱,免得被这种神经病老娘折磨受苦。 老纪晚上和学生喝酒,一起拉上他去一醉解千愁。老纪的学生的学生,刚好手上是过这个案子的,酒过三巡,提起一件有趣的事。 他说,那条狗,你们还记得吗? 老纪:什么狗? 学生:那条从他们家院子挖出来的狗。 楚先生:记得记得。那孩子应该挺喜欢那条狗的,所以睡在埋它的土堆上面…… 学生:物证科那边走流程也解剖了一下,那家人说谎了,不是病死的。狗的颈椎断了,是被人摔死的。 楚先生有点吃不下东西了。他很喜欢狗,很喜欢小动物,吃饭时候,如果听见小动物受苦,胃就会绞起来一样痛。 学生:高空抛物那个也判了——家里要换电视,男人去网上买,贪便宜买到了山寨电视。老婆和女儿怪他贪小便宜,两边吵了起来。吵到半夜,男人把电视丢出阳台,砸死了院子里的孩子。 - 2003室是教师家庭,男女都是教师,人们会称呼男主人为周老师。 周老师平时很有派头,他是很以教师身份自豪的。教师是园丁,是学生的另一位父母,是未来栋梁的教育家,是可以让学生在学校里生不如死的控制者,是能够让家长毕恭毕敬的上位者。 周老师虽然觉得自己是个伟大的退休教师,但来看他的学生几乎没有。如果他的学生在同学会上聊起这位班主任,都会说“那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傻吊”。 尤其是女学生:他是不是觉得所有女的都崇拜他啊?分班前还什么一个个找女学生聊,让女生别选理科选文科,转头在家长会上说自己和学生一对一聊到八九点,这人有病,真的,和别人说话基本就是自言自语捧自己。 周老师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彰显权威的地方,他让学生在放学后再留校两小时,说是“自愿留校”,但如果不留,就会被挨个找去谈话。周老师希望校长下班经过教室时,能看见里面坐满了人,所以位子上人不能少。 周老师退休了。他依旧喜欢不断细数自己从前的成就,比如教职工歌唱比赛一等奖,教职工乒乓球比赛一等奖,谁谁夸他有文采,谁谁夸他不显老。 这些事,他能反反复复说,说很多年。家里的餐桌上说,吃完晚饭说,睡前说。2003室的晚饭餐桌旁,往往只有周老师一个人的声音,妻子偶尔符合他几句,女儿面无表情低头扒饭。 周老师一直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行了。你们看见离婚率和结婚率没有?年轻女人不爱生孩子,这是真的从学校层面坏了,基础教育都没做好。中国的基础教育应该做到哪几点?要男女有别,让男孩子有阳刚气,让女孩子能成为好母亲。我一直说,女老师是不如男老师的,应该增加男老师,至少男女八比二。但你们看看现在,还是一堆女老师。 周老师:就教师办公室走进去,叽叽喳喳,阴气深沉,这怎么教的好学生?有些女老师根本不会对女学生负责。我当班主任带毕业班那会儿,每天下了班啊,挨个找女生聊,告诉她们去选文科不要选理科,女生学理是毁掉自己一辈子的事。可是很多女老师啊…… 周老师的女儿放下碗:我吃饱了。 女儿一如既往拿起空碗去厨房洗掉,然后回自己房价关上门,长长松了一口气。 周老师家的电视从上个月开始一直坏坏好好。他让工人来修,反复修了五六次。每次工人在那修电视,他就靠在沙发上,和工人说那些自己过去的成绩。 晚饭时候,他的谈资就多了:今天来修电视的那个小吴,听了我以前的事,眼睛瞪得那么大。工人嘛,平时都接触不到我们这样的教师家庭…… 女儿放下碗:我吃饱了。 周老师:才吃了两口怎么就吃饱了? 女儿:没事,我减肥。 女儿:电视机还是直接换台新的吧,这么反复修不是办法。我去网上找找看…… 周老师让女儿别买那种进口牌子,就买原来家里电视机的牌子型号。女儿说那是十年前的东西了,根本找不到同款了。 女儿:只能在同牌子里面找个新的型号。我去官方店下单…… 周老师大手一挥:别去网上买!你看有人发文章说嘛,说网上的家电生产线和线下根本不是同一条,质量很差。 女儿:不会吧,应该不会…… 周老师说年轻人不懂这个,还是自己来。 他先去线下晃了一圈,发现线下的也没便宜到哪里去;然后在网上,找了一家非官方的店,据说这家店卖的是“另一条生产线的电视”。 价格很低,只要官店同款的三分之一。周老师下单了。 周老师吃饭时埋怨女儿:要是按你说的买,就当冤大头了。我买这个只要一千二,还包安装。女人就是好骗,网上的店换个名字就信了。我以前办公室里有个女老师…… 女儿放下碗:我吃饱了。 电视机在一周后送来了。纸箱子上没有LOGO。 店家说今天安排安装,结果没有。说三天后,安装师傅还是没来;说一周后…… 硕大的纸箱子摆在门口,女儿每天都在问:今天会来装吗? 一周后,安装师傅还是没有来。女儿打了那个品牌的电话,直接从品牌那边约了安装。师傅当天下午来了,只看了一眼箱子就说:这个电视不是我们品牌的,我不能给你装。 那家网店的客服没有再理周老师。 周老师虽然知道自己给骗了,但还是很悠哉:现在工商管得很严,只要我写封信给本地工商…… 女儿放下碗,这次没有说吃饱了,而是深吸一口气:可是这家店不是本地的,你知道它是哪座城市的吗? 周老师呆住了。 女儿:就算发货地是A地,店也可以是其他城市。你问它客服,你看它回不回你? 女儿:给工商要什么材料你知道吗?你怎么证明这是假的?你要把电视机寄过去。 周老师:没事,假一赔十…… 女儿:这种店可以直接关店跑路,再换一家店开出来。它没有保证金的。 周老师拍桌:说的好像你有办法一样! 女儿说有办法啊,退掉它,重买新的! 但周老师已经确认收货了——签收的当天,网点的客服妹妹打电话给他,说这是考核最后一天了,就差他最后一个确认和好评……周老师满口答应,点了收货。 于是退货的难度就大了很多、很多。 母女俩听见他已经点了收货,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妻子问:你为什么就不能在正规店里买呢? 周老师:正规店正规店,货都是一样的呀!你们信正规店,正规店就肯定没问题了? 女儿:那你现在有什么办法?你把这台假货装上?货都是假的,你怎么保证电视机没问题?如果它坏了,你找谁保修? 周老师自己冲过去拆箱子:我装给你看! 电视机的电源接上,但按钮一点反应都没有。女儿走过去掂了掂,它很轻,就只有个电视机的壳子和里面两块金属板而已。 女儿气极反笑:天天吹逼说自己多牛逼多懂,你继续说啊。 然后,2003室的争吵声就响彻了整个楼层,吵到深夜。最后,以周老师搬起那台假电视丢下阳台告终。 - 104室搬走了。 夫妇俩离了婚,房子转卖了,各自回各自的老家。他们俩都是县城人,从大学开始,不断试着在这座一线城市站稳脚跟,眼看下一代可以稳稳扎住,却发现是幻梦一场。 楚先生下楼买晚饭,路过104,发现房门开着,灯亮着,女人带着搬家工,从里面搬出自己的东西。男人前天搬走的,她再搬走,这里就空了。 她看他走过去,用极哀怨的眼神盯着他,看的楚先生背后发毛。 楚先生买东西回来,104室空了,灯关着,门开着。里面窗帘撤了,月光幽幽从窗外落进来。 屋子里还堆着许多原主人不要的东西,比如书和杂志。他走进去,在一堆书里面,看见了自己的那本书。 楚先生翻开它。这本书很旧,显然,这家的孩子在生前一遍一遍翻看过它。 在流浪狗“吉姆”苏醒、和主角重逢的那一页,有用红笔重重写下的稚嫩语句。 “等大白醒过来,我就和大白一起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虽然叫大白,但104原来养的那只狗只是一只很小很小的博美。 104室的孩子,过的是不太开心的。 左邻右舍有时候会在晚饭后做作业的时间,听见104传来的怒骂声。孩子的爸爸有一支细钢鞭,他拿着它盯孩子做作业。 他们付出一切才留在这座城市,孩子承担了所有的希望。他们一生的希望,祖辈一生的希望,都要靠这个孩子来实现,永远留在这座灯红酒绿的大都会里。 有时邻居会听见很清晰的暴怒声:爸爸妈妈付出了多少代价才让你能进那所学校?!你分心?你粗心到漏了题没填?!你怎么不把脑子丢了?! “是不是那条狗让你分心的?当初养狗时候怎么说的?你考好了才给你养狗,养了就不许再分心了——要是那条狗让你分心,那干脆就不要那条狗!” 有男人摔门出去的声音,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尖叫声……从那天之后,104室就没有再传出过狗叫。 楚先生拿着自己的书,来到那处院子里。出事的地方已经被填平了,但依稀能看见新土的痕迹。 他浅浅拨开土层,把书埋了进去。 第2章 【恶童】 搬到爱呀河小区1405室的小玲姑娘,搬过来的原因是,这个老小区到她的公司只需要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的通勤,对打工人来说是梦寐以求的天选之地,小区的房子虽然旧,但是便宜,不用合租。 小玲唯一的烦恼,是1406家的那个儿子。 她上班出门,和隔壁的孩子上学出门时间差不多,经常在楼道口撞上。那个孩子大概九岁十岁的样子,吵闹好动得像只猴子,那团挤在一起的扁平五官甚至透着股猥琐。 而且有个毛病,就是喜欢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绕到她身后,啪得把两只手拍在她屁股上,然后尖笑着跑开。 小玲怒喝,孩子躲到了自己母亲身后——女人对小玲笑笑,然后告诉孩子“下次不可以了”。这样轻描淡写的轻语显然没有任何作用,和猴子一样皱巴巴的男孩对小玲尖叫着“老阿姨”,飞奔下了楼道。 小玲对1406的母亲很客气。因为这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热心邻居”,刘姐年纪有些大,已经四十七岁了,也就是说,她在三十七岁的时候生下了这个孩子。 小玲搬来的第一天,刘姐热心地过来帮忙,将那些沉重的纸箱和她一起推进去,还问小玲缺什么日用,自己都能拿来。 光是帮忙搬家的半小时里,小玲已经知道了,刘姐是个单身母亲,许多年前老公在车间工作时候意外跌死了,她一个女人,辛苦把儿子拉扯大,遇到了无数的不容易。 刘姐:那时候也有男人追啊,还不止一个啊,在我单位门口等我,在楼道口等我…… 刘姐:可我有聪聪了啊,我得守着聪聪啊。这么多年我就一个人,没再找其他人。 刘姐:大家都劝我,再找一个,条件也不差。但是聪聪是我三十七的时候拼了命才生下来的啊,好歹替老崔家留了个根…… …… 从她喋喋不休的话语中,能隐约感觉到她那过剩的哀怨与倾诉欲。同样的倾诉,爱呀河小区里几乎每个住户都听过,或者说,只要你遇到刘姐,她就会抓住一切机会,把自己拉扯大儿子的功勋和你细细说一遍。 刘姐加了小玲,这位老大姐的朋友圈里几乎只有一个永恒的主题,儿子。她儿子,聪聪,那张猴子一样猥琐的脸,在母亲的旧手机以及残酷的、带着爱意的拍摄中透着股黑光,各种角度地拍,配上刘姐母爱溢出的文字: 谢谢聪聪来到妈妈身边,妈妈一定会珍惜上天赐予的小天使【爱心】【母子】 小玲带着点歉意,把她给屏了。经理路过她身后:你在玩手机? 她连忙把手机放下。公司效益在今年坠入谷底,有消息说,部门要裁人了。 下班到家,小玲听见隔壁传来孩子尖利的哭声——聪聪在楼下玩的时候,被705的凶老头老纪吼了。 小玲其实知道那件事,她下班经过楼下,聪聪拿着水枪,追着501家的女孩子滋,一边滋一边喊她大奶牛。 刚好705的老纪买菜回来,揪起他的脖领子吼了几句。 小玲听见摔门声。刘姐拉着聪聪,去705找老纪要说法。 - ——501家的女儿小惠,是个没啥声音的姑娘。 和父母的粗犷长相很像,是个骨架大、脸盘大的女孩子,身材比同龄女孩子来得壮,发育也更早。 小惠走路时候喜欢佝偻着背,含着胸。每个班里,最早胸部发育的女孩都会这样。尽管已经十二三岁了,但她看见拿着水枪在楼下乱窜的聪聪还是会害怕。 刘姐在老纪家门口声嘶力竭:我就这一个孩子,老崔家就这一根独苗了,我为了生这个孩子,命都没了半条!以后谁再敢动我儿子一下,咱俩就同归于尽! 就算是平时喜欢打开屋门的老纪,今天也把门死死关上反锁了。 刘姐吼完老纪,又拉着儿子去了五楼,砸开501的房门。刘姐指着小惠妈妈的鼻子:让你女儿管好自己!她不挑事,我家聪聪怎么会跟她玩?也不看看她自己的样子! 出完这两口恶气,刘姐才拉着儿子上电梯。一边走,一边安抚孩子:没事的,不管谁欺负你,妈妈都会替你讨回公道。 - 小玲在第二个月的时候,已经有些怕刘姐了。她每天晚上八九点下班回家,精疲力竭,但刘姐总会敲门过来,带着点水果瓜子,和她谈谈心,一坐就是一个半小时。 刘姐说,小玲一个外地姑娘独自来工作,太不容易了,做邻居的肯定要多来关心关心。她会打开电视看八点档,边看边闲聊,小玲也不好把客人丢在客厅,只能陪坐。但因为实在不想宝贵的休息时间被无穷无尽的家长里短消耗掉,小玲想到一个办法。 但这个办法,是一个让她最后悔的办法。 小玲:刘姐,你晚上总待在我这,聪聪一个人留在家里没事吧?你都不盯他做作业吗? 刘姐:盯也就盯出一肚子火。哎,又能怎么样呢?男孩子嘛。 刘姐:等高中就自觉了。男孩子都这样的,小时候读书读不过女生,都是高中再发力的…… 只是,想起儿子一个人在家,刘姐果然还是不放心,走得比从前早了些。小玲松了口气,以为找到了绝招制敌。 然而没有。 第二天晚上,刘姐一如既往敲响了门,带着热情的微笑,端着一盘苹果站在外面。在她身边,那个形容猥琐的聪聪正满不情愿地拧着妈妈的手,另一只手在挖着鼻屎。 刘姐:我不放心聪聪一个人在家,就带他一起来坐坐了。顺便让他把作业也做了。 刘姐:小玲阿姨是大学生吧?小玲,麻烦你帮他看一看英语啊,你比我懂。 - 聪聪最近迷上了一个新游戏。就是躲在小区门口的树丛里,等小惠走进大门时,哇得从旁边窜出来,隔着衣服去揪小惠的胸罩扣带。小惠每次都尖叫着往回跑,哭着逃回家。 她的父母这段时间很辛苦,父亲是销售员,常年在外跑业务;妈妈是鞋柜营业员,线下鞋业受冲击严重,为了业绩,早已不分早晚班。 上学的时候,妈妈会骑电瓶车送小惠到地铁站,小惠哭着央求妈妈下课来接她。小玲和她们走一条路线,她能看见小惠妈妈脸上的疲惫与不耐。 小惠妈妈推了把女儿:大人都很忙。人家聪聪是喜欢你才这样的,你别理他,他过一阵就好了。 小惠被妈妈丢开,又挣扎着去抓妈妈的手:他扯我胸罩带子,他骂我—— 母亲彻底不耐烦了:他打你骂你那你打还回去啊!你还手啊!你长这么大个身板有个屁用?! 小惠呆呆站在原地,不吭声了,看着母亲走远;小玲经过她身边,不知为什么停了下来。 小玲拍了拍她的肩:我是1405的徐晓玲,你要是不介意在学校做会儿作业等到九点的话,我可以来接你? ——那天开始,小惠就在放学后继续在老师办公室做作业,等“小玲阿姨”来接她。小惠的妈妈知道,带着几条围巾来谢过小玲。 小玲:没事的。但就是隔壁那个聪聪,他实在是…… 小玲:女孩子在这个年龄段对某些事会很敏感的。阿姨,你真的不能不当回事…… 小惠妈妈带着疲惫的眼神,对她敷衍地笑笑。小惠家,上面还有四个老人,其中两个都确诊了癌症,这套房还在还贷,而小惠爸爸作为销售,收入有七成取决于提成。在今年,他的收入已经只剩下最后的三成了。 小玲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说什么了。 - 小玲每天晚上拉着小惠的手进小区,聪聪很快摸透了时间,但小玲会厉色吼他——他恶狠狠瞪了她一眼,举起水枪对她滋:给老女人卸妆! 小玲:滚! 聪聪:两头母奶牛!恶心! 小玲:我警告你,你刚才说的我都录下来了,现在就手机发给你妈妈看! 聪聪霎时没声音了,吐了口口水,缩进楼道不见了。 第二天上班,小玲在门外的鞋架前穿鞋,脚踩进去就匆匆走了。走了几步,发现不对劲。 ——因为两只鞋子里被人倒了许多502,又因为天冷,没有及时察觉,小玲双脚脚底严重化学性灼伤,医生建议,需要休息至少两周才能正常步行。 小玲猜得出是谁,但老小区楼道没监控。她只能和经理请假,对面沉默很久,然后问:徐晓玲,你是不是不想做了? 经理:你之前每天都说有事,八点半就要走。但你八点半走,其他人就要忙到九点半。一次两次我没说什么,你连着一周都这样,你也要知道适可而止。 小玲:我可以居家工作的。 经理:不用了。你上个月的绩效和考核我都报上去了,情况也反映了,你等通知吧。今年公司效应不好,不能每个人都和你一样。 小玲待在家,只能靠助行器移动,就和小美人鱼一样,脚底钻心地痛。公司的HR来了消息,让她好好休养,一周后去“谈一谈”。 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刘姐也来过,就坐在客厅,开着电视,和她絮絮叨叨。刘姐亡夫崔先生的母亲病重了,崔家在商量遗产的事。 刘姐每天絮叨的,就是遗产里的老人的房子。 刘姐:我替他家留下一个独苗,他上头两个姐姐,就他一个儿子……我一个人,就守着这个儿子,有人追我我也没答应,我一个人啊,你说现在多少女人能守得住啊?我多不容易,能为了个儿子守住…… 刘姐:那套房应该是聪聪的啊。其他两个女儿的,那叫外孙,聪聪是嫡亲的孙子啊,外孙哪能和嫡亲的比? 刘姐:我都想好了,那套房给聪聪当婚房,这套房就租掉,我守了那么多年,留下一根独苗拉扯大,我们孤儿寡母,他老崔家不会那么无情吧…… 刘姐:三十七岁啊,我三十七岁才养下的儿子…… 刘姐坐在沙发上反复念叨,像一个坏了的录音机。小玲躺在卧室床上,她忽然忍不住问:刘姐,你自己想要什么? 刘姐愣了一下,用困惑的眼神看向小玲:我就是想要这个儿子好好长大啊,我还能想要啥?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把聪聪拉扯大,你当了妈你就懂了,我已经什么其他的都不想要了,我只要儿子…只要儿子好…… 小玲戴上耳机追剧,没再说话。 晚上,等刘姐走了,小玲窝在被子里,给外公打了个电话。 小玲是那种城市里“丢给祖父母”带的孩子,是外公外婆带大的。爷爷奶奶那年看见生出来的是个女孩,留下一篮水果就走了。 小玲的外公,在上上辈人眼里不算是“正经人”。他出生在有钱人家,后来也当了工人,但从来没安分守己过,会拉手风琴,会给女工们拍照片,唱俄语情歌然后被抓进去写悔过书;改革开放了之后,老头子居然开始听海外摇滚、邓丽君和玩机车。 小玲这几年不太敢给老家的老人打电话,她怕外公问,过的好不好啊? 小玲等电话接通,她告诉自己,待会儿不能哭。 外公的声音从那头传出来:小玲啊?咋想到给我打电话了?咋样?过得好不好啊? 几乎是一瞬间,小玲哇得哭了。她什么都说不出,只能像个傻子,窝在被子里嚎啕大哭。 外公懂了。外公问,你是不是过得不好?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是不是……他们怎么敢对你不好?外公那么宝贝你…… 小玲含糊地哭着喊外公。外公说:要是不痛快咱们就不在外面做了,回老家,外公天天摘红薯给你吃,外公种了很多菜,外公还能照顾小玲的。 外公说,谁给你委屈了?是不是老板?外公替你去讨公道,拿拐杖抽他妈的。 小玲忽然想起刘姐也说过类似的话,不禁破涕而笑。 小玲说:我没事,就是想你了。 小玲拿纸巾醒鼻涕,鼻子红红的:下周我回老家看你。我想吃酸萝卜老鸭汤,外公,你选只丑一点的鸭子啊,别选太可爱的。 小玲挂上电话,怔怔许久,然后抱着腿落了很久眼泪。手机一直都是黑屏,没有通话,外公的号码已经无人接听了,老人们都已经走了,老家的那块自留地,早已荒芜成了灰土。 - 小玲勉强能走路后,早上准备再去一趟公司,把最后的手续交接掉,休息一阵,再去找新的工作。 她刚出门,就遇见了带着儿子去学校的刘姐;刘姐一边走一边在打电话,至于贼眉鼠眼的聪聪,因为心虚,看见她的时候就甩开妈妈先窜去了电梯间,先坐电梯下了楼。 刘姐没管他,仍旧在打电话。小玲还没来得及和她打招呼,刘姐突然拿着手机坐下来,厉声痛哭。 刘姐:我替你们老崔家生了独苗,我守了那么多年!你们把我们孤儿寡母一脚踢开,你们是人吗? 刘姐:我是不中用了,聪聪以后还要娶媳妇结婚,他婚房怎么办?你们就这么不管你们老崔家的独苗了?你们养的那都是外边人家的,聪聪不是啊!聪聪才是能传宗接代的啊!房子给聪聪就一直姓崔,你们怎么不明白呢? 刘姐:我白活了——追悼会上我们说个清楚,要不然我白活了—— 刘姐抹着眼泪,和一瘸一拐的小玲一起下电梯。小玲大概猜得出,没问。至于刘姐哽咽的倾诉,她也无心去听。 电梯到了一楼,她们出了楼道。外面是阳光灿烂的一天,上班上学高峰,爱呀河小区的门口人来车往。 突然,一声尖利的惨叫从门口小花园传来,连带着一阵人们的惊呼声。刘姐还在找聪聪,小花园那边围了许多人,包围圈的中间,老纪一只手拎开501家的小惠,另一只手似乎想扶住对面的孩子,但又不敢乱动。 老纪在喊人打救护车,刘姐匆忙挤过人群,她的儿子蹲在地上,手捂着淙淙流血的左眼;而被老纪拎开的小惠,手里紧握着一把美工刀,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透过她的校服背后,依稀可见刚刚被男孩扯松的胸罩带子带着布料微微摇曳,那正在发育的部位仿佛逐渐舒展而自由,就像她的微笑一样松快。 第3章 【小气泡】 爱呀河小区的310室从半个月前开始装修。新户主的是一对小夫妻,双方家庭一起出了首付和家具,买了这套房给孩子当婚房。 敲墙声一阵一阵的响,很吵,309室的住户朱姐一直抱着胳膊,满脸不耐烦地靠在门口瞪着施工队。 直到挖出第一具骸骨,嘈杂的施工声停止了。 或者那并不是第一具被挖出来的,只是第一具被工人发现的。 - 人体内水份的比重大约在70%,婴儿则更高,大约占到80%以上。 软骨多,硬骨少,就像个半熟的鸡蛋黄,一戳就破了,沿着下水口滴落下去,溶在那些更为深远的水中。婴儿的骸骨很难保存,赤子们初来乍到,尚未在人间这座新房里留下多少家用,故而走得也干脆而清净。 每当下雨天,老纪就会梦见这段话。 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夜,那个人坐在对面,放下啤酒,认真地告诉他这件事。 ——很神奇吧?七百克的水,再加三百克杂七杂八的零件,就可以拼成一个人了。那时候爱呀河还没有被填埋,他们看着昏黑夜色下在雨中暴涨的河面,不知这些湍急的河水将会奔流成哪一个世人。 - 310室被封锁了。最后,从承重墙之外的墙体中,发现了共计三十七具婴儿骸骨。都是刚刚出生的,尸体的实际数字肯定是大于三十七的,因为婴儿尸体水分多、软组织多,有些已经无法从水泥里面剥离出来了。 这些骸骨至少被封在墙体内二十五年之久,310室几经交易,二十五年间换过三任住户。那时候它还是单位分配房,一半给了公家单位,另一半则是棉花厂的员工分房。 二十五年前,爱呀河小区705室的老纪35岁,在警队里是当打之年。由于被卷进当年震撼全国的“九零三”连环杀人案,那几年他几乎没怎么回过家。 尽管申请提前退休,但老纪在大队里,仍然是个“英雄”代表的人物。 纪勇涛同志单枪匹马击毙连环杀人魔楚稼君的功绩,以照片和报纸的形式,被永远留在了宣传橱窗里。前来310室的调查组在做完基础取证后,就带着激动的心情来到七楼,见见这位传说级别的老前辈。 老纪:到底死了多少个孩子? 调查员:墙体凿开,里面全是小气泡,就拇指那么大的小气泡。 调查员:尸体都没剩多少,就数这个气泡,一个气泡就代表一个婴儿,埋进去时候是活的,在里面呼出最后一口气。 老纪:二十五年前的时候,一楼到五楼都是棉花厂的分房。嫌疑人应该不难找。 调查员:这么大数量的死婴规模,没有报案。 老纪:对,这很不正常。 调查员:你觉得会是弃婴吗? 老纪:男女比例? 最后数下来,墙里密密麻麻的、匀称的沉睡着一百五十二个婴儿。男女数量差不多。 如果是弃婴,女婴的数量应该远超男婴才正常。像这样的情况,可能复杂很多。 后辈们在那充满烟味儿的皮沙发上坐了会儿,准备告辞了。临走前,他们转达给老纪一件事——老纪当年的同事、如今的局长,明年就要退下来了。这个人手里还有一个线人,年纪很轻。 同事想在退休前把这孩子安顿好,弄个干净身份。这孩子原来的住处不能待了,在找到新住处前,想暂时让人先借住在老纪这。 - 第二天,凯克站在老纪家门口,刚刚从黄染黑的毛,还微微透着点诡异的假黑。 凯克来了没两天,局里来了人,给他又是验头发又是尿检。这是确保线人没有复吸,凯克有一整年没复吸,这是很少见的。 给他做饭也不吃,要点外卖;局里给他安排了正经工作,去了两天也不去了,不知从哪弄了钱,要去泡吧。 老纪在职业生涯中不知见过多少这样的混混,没职业,和家人没联系,钱到手很快就花完,以“几进宫”做街头论资排辈的底气。 早年老港片很喜欢这种古惑仔的剧情,偶尔还有浪子回头金不换的结局,但老纪从没见过这种人的人生有圆满的,他们有时候去小混混械斗的现场,满地横七竖八躺满了人,都是刀捅出来的伤口,肠子拖了一地。 等到找家属,十个里面能找来一个就不错了。很多人会觉得“怎么会有这种事”,这些人大多有体面的工作,他们的人生就是从大学毕业,坐地铁去面试,找份工作,余下的人生在骂老板之中度过,以为已经看透了人间冷暖和整个世界,以为他们遭受过这个世界全部的毒打。然而他们的人生,不必说与凯克人生的交集,就算与快递员或者外卖员都不会产生交集。 “凯克”是化名。真名很俗,叫王富。 老纪已经过了会和别人说教的年纪,他没心情管这家伙,又不是自己生的。两人的生物钟完全相反,凌晨四点,年轻人甩上门回来了,还在用手机和人聊天。 老纪醒了,但没说什么;旁边邻居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有人拉开门:这么晚了还吵,你是没妈妈的吗?! 接着,凯克朝这人扑去,和对方扭打在一起;老纪从卧室里光着脚冲出来,把两人撕开。 ——一周后,趁老同事有闲,老纪约他出去喝了个酒,聊起凯克。 老纪:真管不住,你快把他安顿好吧。我也一把年纪了,哪能天天盯着他? 老纪:他说他只听你的,说你保证过,会帮他查到老妈在哪。这小子啥情况? 同事放下酒杯,笑呵呵的。 老纪:莫非他是你在外面胡…… 同事:想什么呢,我就是想儿子了。 同事的儿子和妻子,在十几年前的一个晚上遇害。凶手是刑满释放人员,过去因为抢劫被同事送进少管所待了三年。 他的孩子有个很俗气的名字,恰好,也叫王富。 老纪哧笑,都一把年纪了,居然还这样多愁善感。 临分别前,同事嘱咐他,别和王富提母亲的事。 同事已经查到了,王富的母亲在二十年前因事故丧夫,家里没有经济来源,于是离村出走,很快再嫁,早就有了新家庭。 王富是爷爷奶奶带大的,老人骗他说,母亲是出去打草时被人贩子拐走的。 同事拍了拍老纪的肩:这个秘密我得带进骨灰盒。要不然这孩子连一点盼头都没有了。 老纪吓了一跳:怎么突然就骨灰盒了?你喝多了? 同事苦笑,也许是工作繁重,他看上去要比老纪憔悴很多。 肺癌。同事说着,点了支烟:晚期了。 - 301室的案子,引起了一阵轰动,但调查难度极大。这间房当年属于棉花厂的员工房,但并非住宅,而是用于储物的仓库。 钥匙有几把?谁能接触到?二十五年前没有监控,文件资料也有许多缺失,别说那时了,就算是现在,爱呀河这座老小区里,单层里还是没有监控。 凯克又大半夜的回来。他喝多了酒,结果阴差阳错在三楼下了电梯。黑暗的楼道里,声控灯失灵闪烁,他打着哈欠往前走,结果就看见不断在惨白和黑暗中交替的楼道前方,被封锁的310室门口,有一点微弱而诡异的红光。 还有一个人影蹲在红光边,念念有词。而此时此刻是凌晨四点。 ——凯克的惊叫声引来了附近的居民。他们围住了那个女人。这个女人是309的住户,旁边摆着个香炉,还有一本往生经。 309室的住户朱姐,二十五年前是棉花厂的一个女工。 她丈夫就是厂经理,手握仓库钥匙。不过夫妻已经分居,有很多年没见面了。 尽管她反复坚持自己只是出于善意而去上香,但是在四个小时后,就像大部分的嫌疑人一样,她的防线彻底崩溃。朱姐说,二十五年前,她和丈夫利用那间闲置仓库,帮助棉花厂的女工们“处理”不要的孩子。 - 凯克算是立了大功。当老纪告诉他这一点,并表示可以带他出去吃顿好的时候,这个年轻人的眼里微微有光亮了起来。 凯克还是满嘴脏话,骂骂咧咧个不停,可看得出他很高兴。他从小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奶奶有精神问题,据说是爷爷为了传宗接代,从村外捡回来的女人;在几次险些被祖母杀掉后,爷爷把她锁到了后屋。 但老人自己也不会带孩子,他对待王富的方式,和对待疯妻的方式差不多,都是用绳子拴住,放两个碗在旁边,装食物和水。 到了上学的年纪,就由村委安排去村里的小学读书,师资可想而知。城市中的人已经将大学生的比例和数量当作了梗,但在王富的老家,在那个村子里,从来没有出过大学生。 小学毕业了就去县城的初中读书,要等早班车,或者住读。村里的小孩大多跟不上县城中学的课程,读了两周就不读了。然后就没有了然后,或者回村里浪荡,或者出去打工。 这个地方的孩子,几乎复刻着相同的人生,再把这样的人生复刻给自己的孩子。 在火锅店,凯克问老纪,自己会不会上报纸。得知可能会在本地自媒体的文章里出现时,他的情绪瞬间高涨,想把那些文章存下来,等找到妈妈之后就给她看。 老纪开了瓶啤酒,他很好奇:你为什么总想找妈?你应该根本不记得她。 凯克:她是被拐走的啊,说不定她很想我。 老纪:她要是不想呢? 凯克有些不爽:那我就要问她为什么把我生下来啊。她生我下来,也没有问过我,就自说自话把我生下来了,就像母鸡下了个蛋。 老纪:你不想被生下来? 凯克:让我选的话我肯定不想……除非我能选,我能生在XX首富家里。 凯克:哎,哪个人会不选有钱人家啊?小孩子要是能选,特么的有钱人都有几千万个小孩了。老子要是能选…… 他喝着酒自言自语,好像真的可以从头选人家了一样。 310的案子破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老纪说,你知道310里面那些小孩吗?都是女工们生下来又不想要的,就交给309的经理夫妇,埋到水泥墙里。 老纪:好死不如赖活,至少比进水泥墙要好。 凯克:放屁,要是只能生在村里和进水泥墙二选一,老子头也不回就选进水泥墙。 凯克:进水泥墙的好歹很快就能再投一次胎,说不定能投进有钱人家。也可能投得更烂,但至少能再投一次。 人落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用大人的话来说,是带着罪的。 让父母破费的罪,让母亲在分娩时受苦的罪,让父母在之后几十年劳心劳神的罪。尽管孩子还什么都没有做,但它们已经背负了很沉重的罪了。 大人说,相对应的,你要偿还这笔罪业,也就是尽孝报恩。 就像一个人,从一场长梦中醒来,还什么都没想起来,就被告知自己欠了五百万巨款。 王富小时候看过《哪吒闹海》,在村里唯一的一台电视机上。他看到哪吒自刎的时候哭了,可是自刎好像很痛,跳井很冷,喝农药死很慢。后来老纪的同事在看守所里和他谈话,他威胁老人,自己已经不想活了,干脆学哪吒自刎。 老人低头笑笑:人家哪吒自刎,好歹还有个父母心疼。你自刎,连个响都听不见。 老人说:不过你和我儿子是同名。你要是死了,我是会伤心的。当年我也想过随他们去,也想过“哪吒自刎”,我年纪大了,经不住了。你自刎,我可能会跟着。 - 在309室朱姐家里,调查组发现了一个旧铁罐子,婴儿奶粉的那种铁罐子,表面上锈得都看不清字了。罐子打开,里面塞满了一元硬币或纸币。 二十五年前,朱姐还是棉花厂的女工,有一个关系好的工友在晚上突然找她帮忙,说是“要生了”。 工人的围裙和外套很宽大,遮住了她的体型。 这个女人还是未婚,和男友有了孩子。这些男女工人从全国各地汇聚到沿海一带的工厂里,在无聊繁重的生活中,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找个人搭伙作伴。 他们不太会结婚,关系随着其中一方去下一家工厂而告终。女工不想要生下来的孩子,她想丢掉,或者送人。朱姐和她商量给谁养比较好,比如年纪大但又没有孩子的纺织工与棉花工。 她们聊着聊着,发现以她们的人际关系,无论给谁,这个孩子都不会过多好的生活。无非是变成另一个女工的孩子,被送回老家,有一搭没一搭的读书,长大后再进工厂进流水线。 一个诡异的念头浮现出来。朱姐丈夫有310室的钥匙,这是闲置仓库,甚至连装修工具都还堆在里面,没人管了。 用废砖头垒起来,外面裹上水泥,就这样处理…… 招认的时候,朱姐语气很平静。其实当时,那个女工也很平静。她和这团肉只认识了一小时不到,还不足以产生什么感情。 根据老家的风俗,女工留下了三块钱给朱姐存起来。这三块钱是给孩子在另一边的买路钱,一块钱给黄泉摆渡人,一块钱给阎王,一块钱给引路小鬼。 后来,第二个女工找到朱姐。 有些女工是因为摇摆不定错过了流产的时间,有些是生下来之后男方变卦,也有些只是生下来后悔了,觉得没能力养。 再之后,不只是棉花厂女工,还有不懂事结果玩大了的女学生,其他厂的女工,七绕八绕打听到朱姐的女人…… 问话时,对面的人问她,杀了那么多婴儿会不会害怕。朱姐说,自己也没想到,从来没有怕过。 朱姐觉得,她只是把这些孩子送去投了更好的地方而已。她不理解其他人的震惊,其他人也不理解她的平淡。朱姐说,起初是有点难受的,毕竟是一条小生命。 朱姐说,但想想,这些小孩也就出生没多久,知觉都还没有——马路上那么多丢猫丢狗的,养了那么久,说丢就丢了,这些人更没心没肺吧? - 老同事病发被送进ICU之后,老纪带凯克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ICU有人数限制,凯克进去了半小时,出来时候神色怔怔的。然后他和老纪说,自己去剪头发,弄点新衣服。 其实老人最后已经分不清探望者是谁了,他以为凯克是自己的孩子,死死拉住年轻人的手,反复说一句话。 “爸爸很想你。” 在那一刻,凯克忽然觉得,其实待在这个世上也没那么糟。或者说,他从出生到现在,只是缺少那么一个人,让他觉得这个世界还不错。 “凯克”换了身份和名字,去了新的城市。老纪不太玩手机,于是没有再得到他的消息,包括他的死讯——在开始新生活的一年后,凯克的尸体在排水沟出口被发现,漂浮在水里,一片水草卷着他的腰,就像一条拴着他的绳子。 ———— 几个细节:开头那个和老纪在家中雨夜谈话的,是楚稼君。楚先生和楚稼君有关系。凯克的死因是想凭借新闻找到母亲,于是接受了小媒体的采访,身份暴露被报复 第4章 【狗屠】 李康搬回了爱呀河小区的202室,从未管所里。 在未成年管教所待了两年后,他回了家,父母在房间里商量带他改名的事,李康抓了把钱出门去买烟。他在管教所里学会的唯一的事就是抽烟,管教所也好,监狱也好,把人改造向善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它们更像是冰箱,把已经死掉的肉保持原型,或者冻到腐坏,而并没有把它们重变鲜活的魔力。 下楼时,李康看了眼一楼的拐角。那里如今是个小卖部,兼顾着打印店与拍证件照的功能,杂乱拥挤的店面里蒙着一层厚厚的灰。 而在两年前,那是一家烧腊店,名叫吴记烧腊。 下午五点,李康出去买烟,之后就没再回去。他刚出来,还没配手机,父母根本找不到他。 - 第二天,晚上九点,清洁工张姨开始每天最后的清扫。 她被派遣的工作地点是市中心的国际摩天楼,五十层高的高档写字楼。已经关闭主灯的办公楼里,张姨将一个个垃圾袋扎紧,丢上推车。在清理电梯间的垃圾桶时,一袋湿漉漉的东西从垃圾箱里滚落出来。 她起初没在意,将它捡起来丢进袋子里,将湿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张姨推着垃圾车走过昏暗的走廊,从垃圾通道出去,其他几个清洁工刚好也在差不多时间拉着车过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用很惊讶的眼神看着张姨。 在惨白的灯光下,她终于看见自己的围裙上,满是干涸的血迹。 - 本市上一起有记录的碎尸案,是在二十五年前。在监控密布的如今,大城市中发生碎尸案的概率很低,但也意味着一旦发生,就会轰动全市。 二十五年前,这座城市里发生了震惊全国的“九零三”,楚稼君这个名字一时成为了城市记忆,那时候父母教训不睡觉的孩子,都是这样说的——“你再不听话,就让楚稼君吃了你”。 时隔二十五年后,李康碎尸案出现了。 李康死于从管教所刑满离开的当天。 两年前,李康十五岁,某天放学回家,在家附近看见了一个女童,蹲在草丛里抓蜗牛玩。 女童叫米米,是爱呀河小区101室、吴记烧腊店老板的女儿。李康用一包红薯片带走了她,米米再被发现的时候,是在五公里之外的一栋废弃烂尾楼里。 李康因为杀人,接受了两年的管教。当年的判定是过失,因为他坚称,在自己看的某些影片里,这么做是不会死人的。考虑到未成年无法分辨虚拟影片与现实,当年从轻判定为过失致人死亡。 烧腊店的吴老板是单身父亲,女儿死后,他想找李家要个说法,他打听不到李康到底什么时候判、什么时候关,只能等在二楼李家的门口。 李康的父母打电话报警,让民警把这个骚扰者赶走。这样几次之后,吴老板关了店,回了老家,再也没有了消息。 - 尸体最后发现了七十七块,考虑到很多小部位还没有发现,实际分尸的数量也许更多。 神奇的是分布——与当年楚稼君那种直接弃尸抛入爱呀河的粗犷风格不同,这些碎尸,毫无规律地出现在城市中的每个角落。 有的出现在遍布监控的高档写字楼,有的出现在城郊草丛里,有的在窨井沟,有的在商场厕所间,有的在大学城…… 从他死亡,到被分尸、被弃尸到全城,只花了不到四十八小时。光是开着车把这些地方跑一遍恐怕都不够,调查组怀疑凶手是多人作案,而且都有独立交通工具。 由于案发时间是周三,有人提出,嫌疑人可能是无业,或者是请假。但要完成这一系列动作,这群人必定是有策划有组织的配合作案,而且还能够进出全市最高端的写字楼、酒店、俱乐部,不排除是高收入、高学历及高智商分子。 爱呀河小区的705室,住着退休刑警老纪。老纪当年经历过楚稼君案,后辈有人拿这次的案子问他。 网上有人猜测,会不会是都市罗宾汉之类的组织?这个猜测引发了一波可怕的遐想——会不会有那么一群有钱有学历有工作的人,年纪轻轻,却都在自己的行业里身居高位,白天上班是白领精英,下班后进入夜色,就利用自己的专业技能,惩治那些法外狂徒…… 人们甚至希望,这背后的主导是个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他无所不能,暗中观察着世间百态,菩萨心肠,雷霆手腕。 - 老纪从七楼下到二楼,看了眼202室。门紧关着,庆祝儿子出狱时贴的红纸还没撕去。他又晃到了101室,小卖部照旧冷冷清清,只有一个打印文件的客人在里面等打印机。 老人起的很早,现在才凌晨五点。但楼里已经有人准备出门工作了,是六七个结伴打闹的年轻人。 楼里的人都知道,十楼有四间屋子是人力资源公司租下来的,用来给员工当宿舍。七八个人挤一间,经常能凌晨三四点听见他们回来的声音,早上五六点又听见另一屋的人出去的声音。 现在很多快递员和外卖员的入职,都由平台外包给了人力资源公司,这些公司负责招人、做背调、培训,流水线一样向外卖公司和物流公司输送劳动力。 老纪看见其中一个人有些眼熟,就打了声招呼——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和其他外卖员相比年纪显然更大。老纪觉得,他们应该是见过面的。 好像就是两年前,老纪出去晨练,经常撞见他出工。这个行业流动性很大,米米死后,老纪就没再见过他,以为他去其他地方打工了,没想到两年后重逢,这人又回来,重新当了外卖员。 老纪:你是熊哥吧?好久不见啊。 熊哥就像两年前那样,宽厚地对他点头笑笑,戴上头盔发动了电动车,融入这个城市第一批上工的人群中。 - 因为个子高大、年纪也比其他人大,熊正祺被其他同事叫做熊哥。 做过快递员,做过物流分拣,最好的时候,做到过流水线的小组长。后来因为单费调整,收入下滑,熊哥从快递转去做了外卖员。 外卖员的生活几乎像是一台以毫秒来计算的精密仪器。领餐、送餐、上电梯、敲门,每个动作都必须精确到秒,才能确保每一单都能限时内送到。 熊正奇几年前被调到爱呀河附近的区域,也就在那时认识了吴记烧腊店。经常去取餐,他很快就和吴老板熟络了起来。 店里还有吴老板的女儿米米。因为母亲得白血病去世,米米是由父亲拉扯大的。 熊正奇取餐时经常看见米米趴在柜台后面看拼音书,她和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大。 熊哥的女儿留在老家,他想攒一笔钱,先扎下根,再把女儿接出来。他经常能听见同事的死讯,比如被卡车碾压,不慎开车冲下桥,过劳死……熊哥自己的肝脏也不好,有次送餐时候肝疼发作,连人带车倒在绿化带里,餐食也撒了。 一个路过的外卖员帮了他,这个人就是小K。 小K年纪很小,刚满十八,是工二代,父母进城务工,他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长大,长大后去城市里投靠父母,当了个外卖员。 不过小K最大的梦想还是组乐团。红白喜事时,村口会搭演出台,请各种班子过来,有传统戏剧的,有钢管舞的,有摇滚的,居然还有乡村交响乐团。 小K的梦想和脚步都要比熊哥轻快。两人的工作区域很近,路线很近,于是互相称兄道弟,有空时候一起坐花坛边上喝罐啤酒。 从花坛往后望,能看见吴记烧腊店的灯牌在黑夜中明亮。这家店会开到很晚,吴老板会记住邻居的加班时间,不管多晚回来都能买到一份足量的夜宵烧鸭饭。 小K和熊哥如果在饭点过去烧腊店取餐,老板会多给他们一份简餐,让他们在店里吃。因为旁边的冷饮店还兼顾代收发快递的功能,所以一到饭点,连快递员都会来这吃饭。 快递员在店里吃饭,只要付最便宜的那一档,就可以吃到大份的烧腊饭。外卖员如果饭点过去取餐,饭就是免费的。 熊哥和小K有次开玩笑说,这么多人把你吃穷了。吴老板说,就几张嘴啊,凭你们还能把我吃穷了? 也不指望大富大贵,人生就这样了,反倒看开了。 小K有天没出工,大晚上的坐在烧腊店里,要了碗烧鸭粥。米米在旁边看连环画,看着看着,她忽然说,你哭啦。 小K边吃边哭,后来就丢开碗筷,伏在桌上嚎啕大哭。他爷爷今晨没了,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米米挽住小K的胳膊:你别哭呀,我让爸爸再给你加点肉。 ——吴老板让熊哥过来接走了小K。熊哥骑着电瓶车载他,嘴里叼着烟,哼着定军山。 小K跟着哼。哼着哼着又哭了起来,风哇哇得灌进嘴里,看起来很滑稽。 熊哥之后再去烧腊店,被梅姐问起了小K的事。梅姐虽然是个女人,但却是个大型冷链车的运输司机,她头发很短,紧贴着头皮,身形矮小却健硕,能一个人扛起一米八的冷链箱。 梅姐:那天看见那个小毛头哭得特别伤心,出什么事了? - 几年前,梅姐在城里是有女朋友的,女朋友是食品店店员。 她和家里很早就断了往来,是想和女朋友在城里一起过的。城市里,她们这样的一对不会怎么引人注意,人们会直接觉得她们是老姐妹两,就算想到那方面,也不会招致什么特别的注意。 梅姐跑货运攒钱,虽然辛苦,但是来钱快。她饭点时一般都会经过爱呀河小区,那边能停大货车,把车停了,去烧腊店解决午饭。 吴老板每次都会多给她一点,觉得她是个女人,做这行尤其不容易。 梅姐笑着抽起烟,她觉得自己挺适合这行的,也没什么凄惨背景,单纯就是喜欢跑货。梅姐的前半生大多都是在这样的豁达和随性中度过,她十六岁时候,家里想给她说亲,怕她跑,就把人关在地窖里。梅姐放了把火,从家里跑了出来,一跑就是二十年,再也没回过头。 跑货给她的感觉,就好像那天跑出家,从一个地方离开,再也不回去。 吴老板有时候如果有事,就会把米米交给她,梅姐带着米米出去跑货,一天之内可以经过五座城市,最后在傍晚回到烧腊店。米米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每到一座城市,梅姐就会给米米换个发型,往往出发时候是单马尾,回来时候扎了个冲天辫。 后来,梅姐的女朋友决定嫁人。梅姐干干脆脆和她分了手,还去喝了喜酒。 就这样从情人变成了闺蜜。 再后来的一天晚上,梅姐接到她的电话。她因为脑震荡住进了医院。 梅姐到了医院。她躺在病床上,头上抱着纱布,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男人在旁边玩手机,夫妻俩背对着彼此。 梅姐点了支烟。护士没来得及拦,她就抄起输液架,对着男人的脑袋抡了过去。在一阵尖叫和混乱中,梅姐回到病床边,朝前女友伸出手。 梅姐说,你把手给我,你只要拉住我的手,我就带你走。 梅姐说,我哪都能带你去。 女人看着她,看着她的手,最后,梅姐的手没有得到回应。 她赔了一笔医药费,默默回到烧腊店。米米蹭过来,她刚学会说小白兔拔萝卜的故事,口齿不清地和梅姐说了半天。梅姐本来是想哭的,但无论如何都不想在孩子面前哭,她努力笑着听米米说完,摸摸孩子的头,给她重新扎了个小辫子。 梅姐走出烧腊店。走出店门的刹那,她捂着脸,泣不成声。 吴老板从后面追上来,提着一个暖烘烘的袋子,里面是一碗鱼粥,一份卤肝。吴老板把袋子塞给她,拍了拍她的手,什么都没说,转身回了店里。 - 米米死后,熊哥接了个大学城的单子,找到了政法学院,混进了教室。等法学教授讲完课,他急急忙忙赶过去:教授,教授,我想请教一下,这次李康杀人的那个案子你知道吗? 熊哥:他为什么不能从重?我网上查了查…… 教授:这个案子啊,很复杂的。 熊哥:我知道复杂,具体哪里复杂?我想请教您,我好回去告诉米米爸爸…… 教授:很复杂的,很难跟你讲清楚。 熊哥后来再去,没再见到教授。这个案子,或许真的很复杂、很复杂。 女儿被惨死后,吴老板回了老家。熊哥、小K、梅姐,三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店里,梅姐最先开口:不能就这么算了。 小K:反正就两年,我们等他出来。 熊哥:约好了,两年后,我们三个一起干。 门外忽然有人影。三人回头,看见一个穿着外卖员制服的人探头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快递员,两个快递员,两个外卖员…… 形形色色的人站满了这家废弃烧腊店,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都很清楚,他们为什么来到这里。 - 亲人吴老板的报仇是最先被排除的。两年前,在吴老板回老家之后不久,邻居有天早上发现老吴躺在院子里,屋里滚落着几个农药空瓶。 而梅姐的冷链车是第一个被发现的固定证据,它被丢弃在城市的垃圾处理厂边。李康的尸体在里面经过速冻,然后用电锯分割成几十份,每个参与行动的人都带走一份,丢弃到城市的各个角落。 丢弃尸块后,他们就陆陆续续离开了这座城市。每天都有大量的快递或者外卖员离开,没人会注意。他们在任何一座城市都可以生存,就像无处不在的水。 熊哥的宿舍门口拉起了警戒线,老纪在围观的人群中,看着物证科的人打开冰箱。 他们以为里面会是李康没被发现的尸块。然而冰箱打开了,被放在里面的,是一本泛黄的儿童连环画。 第5章 【指骨】 在手指骨折后的第三天,爱呀河小区205室的余科选择从顶楼跳了下去。 - 在这之前,余科作为“富婆的高中小狼狗”事件的男主角,出现在各个小视频平台中。 再在这之前,余科跟父亲搬进爱呀河小区的205室,和他们一起搬进来的,还有一台钢琴。 这台钢琴和老小区格格不入,它是标准练习琴,光是为了把它搬进狭小的楼道口,就榨干了搬家师傅毕生的希望。 爱呀河小区所在的A市,拥有一所声名远扬的音乐学院。余科被父亲带着从老家搬过来,目标就是那所学校。 房子是租的,最大的改装点就是隔音。余父熟练的将那些灰绿色的厚重板子展开、安装,本来就不大的房间,瞬间又狭小局促了几分。 那天,204室的周蕙路过新邻居的家门口,见到工人们正将拆下的门框装回去。那台超过门框直径的钢琴摆在杂乱的客厅里,阳光落在半旧黑漆上,晕开一层薄光。 - 对于余科的死,众人似乎又有惋惜,又有些迁怒。 余科今年17岁,是那种父母砸锅卖铁让他学琴的背景。没人说得清余科的父母究竟在赌一个多大赔率的局,但从县城搬来A市前,这孩子已经拿了数量惊人的奖项,也因为这些奖,他顺利办了转学,是一所不错的重点校。 学校在艺术方面有些野心,加上余科才学兼优,他入学前,校方就在校内宣传了许多波。 余科话不多,个子很高,眉目说不上什么,被头发的阴影遮住了眼神。 父亲也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看上去严厉而古板。偶尔有邻居挂赞余科,余父就会阻止对方:你别夸他,他没什么天分,就是努力,全靠努力。 余科面无表情站在旁边,如果家长们聊得太久,他就会掏出乐理书或者单词本看一会儿,这又引发了其他家长的无限艳羡。 周蕙牵着女儿的手路过人群。她经过时,附近的气氛似乎凝固了一刹。家长们不着痕迹地散去,周蕙和余科站在各自的家门前,两家人客气地互相点点头,进了各自的家门。 周蕙的女儿今年十三岁,有智力上的轻微缺陷,这种程度的缺陷既够不上“智力残障”的标准,又足够让人看出来,这个孩子有问题。 - 爱呀河小区的人,有意无意都会远离205室。这是个不幸的家庭,丈夫是个赌棍,经常因为聚赌“进去蹲几天”,或者被催债的人砸门泼油漆;女儿是个弱智,想进特殊学校又不够格,在普通学校里又完全跟不上。 这种家庭就像个氧气漩涡,它糅合了无数的不幸,且看不见任何一丝的希望。 那天,余科独自在家练琴,门铃响了,周蕙拉着女儿的手站在门外。 周蕙:我想带她来听听琴。 周蕙:我看有些文章说,像她这样的孩子说不定有特殊领域的天赋,说不定她对音乐…… 周蕙:你一弹琴,她就在隔壁手舞足蹈的。 这个母亲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小心翼翼地请求着少年。余科含糊地应了一声,让她们进了屋。 他给两人倒了水,然后又坐回钢琴前。周蕙听了一会儿,在间奏时问:你练几年啦? 余科愣了愣,想了一会儿。 余科:好像十二年了。 周蕙:除了弹琴还喜欢什么? 余科这次想了很久:没有了。 余科:而且我也不是喜欢弹琴。 周蕙笑了:弹琴很好的,多个出路。 周蕙:你别看我这样,我也会弹两下的。 余科其实没注意过周蕙什么样。这个年近四十的妇女,在外表上没有任何值得人注意的地方——她比实际年龄显得老,微胖,衣服半旧,十指看上去粗而笨,皮肤并不白皙。 余科见过许多弹钢琴的人,他不觉得周蕙有什么特别的,他的入门老师是个胖得快能用肚皮顶开琴盖的家伙,还是个重度烟鬼。和老师比起来,周蕙简直可以算是端庄。 他把钢琴让给了周蕙。周蕙按了半天,磕磕绊绊弹了首练习曲。 她不好意思地低头:我这个其实也不算会弹。 余科:嗯,指法节奏全都不对。 周蕙:你看我还有希望能弹好吗? 余科也实话实说:希望不是特别大。 - 余科的坠楼,在媒体上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水花。人们起初声讨拍那个视频的人,说是因为这个的巨大压力导致了余科走上绝路。 然后,声讨声很快被按了下去,网上再也看不见相关的报道,官方给出的理由,是担心引发未成年模仿。 那段视频只有三十秒,是在音乐教室里,一个看上去粗鄙而平凡的老女人坐在钢琴前,手指笨拙地按着琴键;少年站在她身边,沉默而细致地教着她指法。 两个人是什么关系?是母子?是亲戚?师生?还是如标题所说的那种龌龊不堪?人们浮想联翩,却不知道拍视频的人是谁。 高中里,有很多人不喜欢余科这个转校生。孩子们的厌恶从来莫名其妙,他们不喜欢钢琴特长这个标签,不喜欢前途无量这个标签,不喜欢才学兼优这个标签。一个余科,一个十全十美的余科,就足够招致难以估量的恨意。 哪个学生在放学后路过音乐教室、偷拍到这段视频已经不重要。它引发了巨大的后果,有几个亿的播放量,几亿次的点击,又有几百万个人相信了这个标题。 人们很快人肉出来,是一个叫余科的学生,一个叫周蕙的女人。 在人云亦云中,余科是个出身贫寒、委身“富婆”赚零花钱的高中小狼狗;周蕙是个看上去朴素、却有十几套拆迁房的隐形富婆…… 爱呀河里的人们很快也听见消息,其中包括周蕙刚刚出狱的丈夫。暴怒的男人砸开了205室的门,进去“讨说法”——周蕙被打昏在地,意识模糊不清,女儿在身边哭。她起初能听见隔壁传来丈夫的脏话,他要余科赔钱才肯息事宁人。 余科的声音根本轻到听不见,他只会一遍一遍地重复,这是假的,自己只是教她弹琴,自己和她没有那种关系,自己拿她当妈妈看待…… 周蕙看见地上有个散落的工具箱,原本安放锤子的位置是空的——她意识到锤子在丈夫手里。 余科的痛呼声在下一秒传来。他想抬手阻挡男人挥舞的锤子,那双弹了十二年钢琴的手,在几秒内,失去了四根手指。 - 周蕙的家里,原来有一台钢琴,那是她的嫁妆。在那个年代,一台钢琴是极为奢侈体面的家具。 后来为了还丈夫的赌债,它被变卖了。 钢琴脚在地板上留下的印记如今还在,深深浅浅,像地板上的四个按钮。女儿无忧无虑,喜欢从一个方块跳到另一个方块。 余父一个人带着儿子在外地求学,妻子有公职在身,没办法离开。这个家庭,几乎将“为了孩子”这四个字演绎到了极致。 男人一个人带孩子,还要抽空打杂工赚生活费,周蕙有时候从隔壁带饭菜过来,帮着照顾余科的生活。 丈夫还有一段时间才出狱。周蕙不是没想过离婚,她每次提出来,男人就会抓着她的头往墙上撞,用刀抵着她的脖子。如果周蕙再敢提,他就杀了她们母女俩。 她很怀念刚结婚的时候,自己在幼儿园当老师,会弹一点点钢琴,她弹琴,孩子们伴唱,在温暖而灿烂的夕阳下,丈夫开着自己的出租车,来园门口接她下班……那是一段很好、很好的时候。她回家时会弹琴,弹邓丽君的歌,他叼着烟,穿着白背心,在炉灶前“做几个小菜”,一边跟着哼歌…… 生活是一点一点变得面目全非的,如缓慢腐烂的苹果。 余科觉得很好奇:你为什么喜欢弹琴? 在他看来,弹琴类似于作业。语数英物化,外加一门钢琴。 他不抵触,也不喜欢。余科很清醒,也很早熟,他知道父母的期盼不是为了虚荣或者跟风,是真的有替他规划好,用最大的努力,让他能摆脱父母这一辈的生活阶层。 对他来说,钢琴是一种“工具”,不是爱好。 周蕙摸着那排光洁的琴键,她很喜欢钢琴的音色,喜欢弹出音符时刹那的清亮感,喜欢弹琴时围在旁边笑的孩子们,喜欢那个依旧温厚有趣的丈夫。 这些话,她没法告诉余科。她不知道余科能不能明白,也觉得,以自己的年纪,还这样多愁善感,是不是很“恶心”。 周蕙渐渐老去了。老男人也许会被社会认为是香醇,那老女人呢?和老女人有联系的词语都是那么的窘迫而可怜,像香甜果汁过滤后的残渣。 余科:三十七八岁很老吗? 余科:这些乐谱都快两百多岁了,不照样一堆人在弹? 余科的时间观不是跟着现实的年岁走的,是根据曲子。一曲结束了,一曲又开始了,时间在指下无尽的流转,摆脱了所谓的皮囊。 他忽然觉得,琴键沉重了些。也许是因为他刚刚知道,钢琴承载了一个老女人曾经美好的一切。 余科想弹一曲,弹得轻快些,他想扫开那些沉沉压在琴键上的不幸。 这一曲弹完,余科转过头,他看见周蕙蜷缩在沙发上,掩着面孔,无声痛哭。 - 余科不能让周蕙弹家里的钢琴,如果父亲回来,虽然不会大发雷霆,但肯定会不高兴。 学校有音乐教室,里面有台便宜钢琴,没人用。 余科想了个办法,他和学校报备,说自己放学后希望借用音乐教室,和钢琴陪练员一起训练。学校那边立刻批准了,给了他教室钥匙。 这个“陪练员”就是周蕙。 每天放学,余科会教她弹一会儿琴。女儿很安静地等在旁边,一言不发。 余科:她以后怎么办?也让她弹琴吗? 周蕙:她以后可以去端盘子,去谈恋爱,去当营业员。她有很多可以做的事。 余科:她会被欺负的。她在学校肯定会被欺负,我们班有个跟读生,情况和她一样,没人和他玩。 周蕙:我女儿从小到大什么坏事都没干过,凭什么欺负她? 余科:不知道。 周蕙:你干过坏事吗? 余科:没有。 周蕙:我也没有。但这个世道,就喜欢欺负没干过坏事的人。 周蕙:世道是个欺软怕硬的狗东西。 周蕙突然重重砸了几下琴键,又重重砸了几下。 周蕙说,这首曲子就叫《世道是个狗东西》。 余科想了想:我下次比赛时候弹。 人类发明了音乐,可能就是因为,音乐什么都会说。 它会说情话,会说脏话,会说世道是个狗东西。世道狗不狗啊?怎么狗啊?用言语也许只能憋出一句“算了”,音乐却能清算得明明白白,全都说出来。 人能说出口的话越来越少了,起初捂着嘴不让说,后来捂着嘴不让哭,人只有逃进音乐里,多活一首歌的时间。 他们在里面练琴,外面有几个学生经过,停留了一会儿。只是余科和周蕙都没有在意。 天晚了,余科和周蕙一起坐地铁回家。周蕙路过菜市,买了点便宜的莲藕和排骨,回家炖了一锅排骨藕汤。 她,余科,女儿,三个人围桌吃。 周蕙给余科多盛了一碗:你要是我儿子,我肯定盯着你吃三碗,你太瘦了。 余科埋头吃饭,轻轻笑了,说了句什么。 余科说,蕙阿姨,我以后一定好好孝顺你。 - 视频“爆了”之后,学校把余科叫去谈话。 谈了一会儿,余科的父亲也来了,他一进办公室就冲向儿子,手里的包疯狂抽在孩子身上,两个老师才把他架开。 周蕙想去隔壁解释,只是余父不想见她。 趁着父亲不注意,余科躲了出来,他拉着周蕙就走,往学校的方向。 没人信他,所以他要去帮周蕙把学校里的钢琴偷出来。 ——这个逻辑很幼稚可笑,没人信他和周蕙是清白的,所以学校不会再让周蕙去弹琴,周蕙不弹琴会不开心,所以,他要帮周蕙去偷钢琴。 反正那台琴放在那也没人弹。 周蕙笑了,拦住他:算了算了,算了算了。 周蕙:算了。 - 周蕙的丈夫,在一周后出狱。他也看见了这个视频,在暴怒中打断了余科的手指和头部。 余父在医院陪床,一天之内苍老了许多岁。周蕙的丈夫者潜逃在外,还没有被抓获。 有天醒来,他发现儿子不见了。 余科趁着父亲睡着,从医院溜回了家。他想把钢琴给周蕙,自己已经不能弹琴了,但她还可以。 这台钢琴,周蕙不能放家里,否则那个男人以后说不定还会把它卖了抵债。 余科想,周蕙能把它放哪呢?其实,也不一定要放家里的。 他跑上天台。爱呀河小区的天台很平坦宽阔,如果这台钢琴能放在这就好了,旁边放书桌,周蕙弹琴时候,自己可以做作业…… 余科在天台上想象着。他没有发现背后有人影接近——周蕙的丈夫没有逃去外面,而是躲在天台的电管后面,他冲向余科的背影,伸手推了一把。 早上八点三十分,余科坠楼。他有跳楼动机,人们也希望他是自己跳下去的,以此将积压的怒火,倾泻向那个偷拍了视频的学生。 - 就在三天后,学校里发生了一件怪事。 ——音乐教室的钢琴失踪了。 半日后,警方在马路边见到了奇怪的景象——周蕙推着钢琴,在苍茫的大雪里一步步蹒跚而行。她推着它,一直走,一直走。 在钢琴的琴体里,他们找到了周蕙的丈夫。这个人在逃亡前回了一次家,却最终没能活着离开。 第6章 【咦咦】 爱呀河小区1103室的住户王阿姨死了。 首先是味道。附近的邻居,前段时间总能闻到奇怪臭味。但那时临近年关,有人在家晒腊肠,也有人在家里腌泡菜,还有出租屋里的年轻人把吃剩下的外卖盒丢楼道里就各自回老家了……楼里的气味极具个性,一言难尽。 所以,直到1003室人力公司宿舍天花板渗水,人们才发现,王淑女已经死在1103室的厨房里,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小区的人叫王淑女为“王阿姨”,因为她平时靠回收废纸箱、给人当钟点工,替人看孩子、手洗衣服、洗油烟机……诸如此类的小活为生。 小区居民是她的常客。有几个老住户知道王阿姨其实是最早一批的住客——她在三十多年前是棉花厂的女工,爱呀河畔的这几栋居民楼,有一部分是棉花厂的员工分房。 王淑女的死因是后脑勺受伤。初步调查下来,她应该死于脑外伤导致的脑出血。她的后脑被什么东西砸到过,当时就有脑内出血,但她并没有当回事。 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死因,一周后,1103室外面的封锁线就开始逐渐撤去。 然后就是遗物处理问题。屋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半旧的、风尘仆仆的衣柜;廉价的香水和眉笔;一个上锁的大冻柜……还有个景泰蓝盒子,里面放着一对金镯子、一个金戒指。盒子里有张纸条,上面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遗属(嘱):我死后,东西给菜小娟。王淑女” - 王阿姨和丈夫原来都是棉花厂工人,棉花厂后来解散,两人短暂搬走过一段时间,去外地投靠了亲戚。 很多年后,王淑女独自搬了回来,说是和丈夫“分开了”。具体是分居还是离婚没说,总之,爱呀河的人没再见过她丈夫。 王淑女是有对双胞胎儿子的。当年在棉花厂,这很让其他女工羡慕。她搬回爱呀河后,小儿子偶尔来找过她,一次是找她要钱,一次是想让她帮着找点活干。 社工想找到她的家人,丈夫联系不上,找到了大儿子,但这时候人们才发现,王淑女家的状况明显要比他们想得复杂——当年从棉花厂下岗后,丈夫想回老家做生意,因为赔了钱,于是,大儿子被过继给了没有儿子的债主。 小儿子因为入室盗窃,目前还在牢里蹲着。 704室的楚先生是这片街道的志愿社工之一,他在那几层问了问,没找到和王阿姨交好的人——她性格泼辣刁蛮,经常能为了买菜贵几毛的事情和人起争执。问起“菜小娟”,也没人知道是谁。 楚先生负责把1103室大致整理一下,等她的家人亲属过来认领遗物。这间屋子暂时断水断电,但就在几天后,邻居们又闻到了臭味。 尸体已经清理干净了,冰箱也清空了。楚先生拿着钥匙去开门,手机照明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寥落萧索的房间里,臭味从厨房的大冻柜里散发出来。 楚先生对着那把锁纠结了半天,他是个作家,高级知识分子,撬锁这个选项排在很后面。 楚先生忧心忡忡下楼,找邻居老纪,一个退休警察:老纪,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 老纪叼着烟跟他上了楼,皱眉盯着那把锈锁,抬起榔头就是一下,把锁砸开了。 楚先生:这这这…… 老纪:行了,你那位不得了的大叔子要是还在,砸完锁就砸你。 楚先生忐忑不安地打开冰柜,因为断电,冰柜里的冻霜融化了,可能原本冻的肉品变质,发出了异味。 ——十五分钟后,警车停在了爱呀河小区的楼下。 - 那两具交叠的男尸,因为长年冷冻,几乎已经冻干脱水。又因为冰柜里冻霜溶解化水,将它们泡发腐烂,这才发出异味。 作为第一目击者,楚先生呆呆坐在楼梯口,神色呆滞。 老纪在边上安慰他,当年楚先生的叔叔楚稼君“存货”的仓库,那阵仗要大得多——而且四肢管四肢、内脏管内脏,分类存放。 第一批进去做拼图的法医,把楚稼君的十八代祖宗在心里不带重样骂了三百遍。 王淑女已经死了。这桩案子无论是不是她动的手,注定难以圆满。 两个男人的身份调查遇到了些许问题,其中的一个,确认是失踪人口张明辅,粗略估计被杀后冰冻了两年。 另一具尸体被冻得更久,身份不明。 张明辅曾经是棉花厂的总经理,从前是有些作风问题的,比如居功自傲、假公济私、脾气暴躁,但因为都不是特别严重的原则问题,只是做了记过。 在被调到棉花厂前,张明辅是日化厂的老总,但和工人们经常发生矛盾,还发生过下班路上被男工人围殴的事,后来被平调去了棉花厂。 棉花厂的收益没有日化厂那么“多样”,这个平调等于明升暗贬,他也确实安分了很多。 张明辅的妻子接到电话后赶了过来。坐在等候区的时候,女人的神色很平静。 负责人看了眼资料,张家应该还有个女儿。 女人红着眼眶摇摇头:她去外地有事,我没告诉她。 负责人:你认识王淑女吗? 女人困惑了一会儿:不记得这个名字。 负责人把照片给她看,她的表情微微变了,又很快恢复平静。 女人:还是不认识。 负责人:你女儿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也有话要问她。 女人:她有事。 负责人把一份文件放在桌上推过去。那是张妻的医疗记录。 负责人:你直到五年前还在看不孕不育的专家号,为什么? 女人呆了很久才回答:想趁着二胎,再生一个孩子。 负责人用了点话术:坦诚一点吧,化验结果我们也能调出来查。 张明辅的死,有很多嫌疑人。其中就包括看似像是可怜家属的妻女。 这家人的关系明显不正常。越是想平静掩饰,它就越不像个正常家庭。 张明辅的妻子离开了询问室,她承认了女儿不是自己所生。她没法生育,最后,夫妇俩决定,找个由头,约女工王淑女和她的丈夫,出来吃顿饭。 - 他们不记得王淑女的名字,顶多记得,那是个女工,或者是个姓王的女工。 王淑女养出过一对双胞胎儿子,这也是她被张明辅选中的原因。他们先和夫妇俩旁敲侧击,王淑女听懂了,但是觉得荒诞。 张明辅让她出去,和她的丈夫单独谈。谈了大概有一个半小时,男人低着头走出包间,和妻子去外面抽烟。 男人:张经理开了两千五。 王淑女愣了一下,然后挽起袖子,劈头盖脸朝着男人抽过去。瘦削的男人一边躲闪一边解释:我还价,还到了三千! 男人喊:如果是儿子,就再加五百! 王淑女最后生下了一个女婴,生下来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个孩子不会很好看。 她就长得不好看,五官只能算端正,皮肤很黑,四肢粗短,腰身很粗——这个女孩子会像她,会很丑,丑陋的女人,在这个世上总会吃到所有的苦头。 她看着女儿被张家的老人抱出去,离开了她的视野。门外很快爆发了争执,张明辅的声音中气十足,就像每周一在工厂的体育馆里发表演讲:让她再生一个不就行了!再生一个! - 很多年后,她陪丈夫去看病,经过一间病房时,又听见了这句话。 那个男人在病房里和人争执:你帮他再生一个,这个女的他也要的,你再生一个男的给他…… 王淑女探头进去。病床上躺着一个很苍白瘦小的女孩子,看起来才二十岁出头。 ——这个人就是小娟。 王淑女第二次去取药,嫌电梯太慢,她走楼梯井上去。走到一半,就听见一声凄厉尖叫,随后,一个肉色的东西从上方落下去,啪嗒一下,像个烂番茄落在底楼。 这件事后来上过一段时间新闻,说是女婴的父亲抱着孩子走楼梯下去,不慎失手滑落了襁褓。 婴儿落下去时,小娟尖叫着伸手去抓,只来得及抓住襁褓角。襁褓布散了,婴儿赤条条坠落下去。她手里的红襁褓布还被捏着,被楼梯井里的回风吹的猎猎飞舞。 第二年,她照例去取药,还是那间病房,还是那对小夫妻。 王淑女离开医院时是傍晚,她看见刚生完孩子的小娟抱着襁褓,坐在医院外的台阶上,呆呆坐在风口里。 小娟的男人不要她了。如果生下来的是女儿,买主就不会付剩下的钱。他把小娟和那个没人要的婴儿丢在医院,不知去了哪。 王淑女把小娟带回了家。她说不上为什么,大概是寂寞?丈夫几年前做生意亏了钱,把他们的大儿子送人抵债,如今又亏了钱,不知躲去了哪。 王淑女说,你之前那个孩子,它算是来去无牵挂,不来也是好事,它一看爸爸那德性,算了,重新投胎吧,所以你抓也抓不住。 王淑女说,但这个孩子它是想来这世上的,它一看,它不仅有个妈妈,还有个王阿姨,它就愿意来了。 小娟低头,轻细细地笑了。 ——下午,1103室门口来了个女人的身影。这个人就是小娟——她姓蔡,不是菜。 案情是保密的,调查组在报纸上刊登了寻人启事,用王淑女的口吻,寻找“菜小娟”。露面后,蔡小娟被直接带走询问——在她的出租屋里,同样有个巨大的冻柜,打开后,里面是王淑女丈夫的尸体。 - 王淑女的丈夫在几天后偷偷回了次家,他摸黑拉开储物柜,在里面翻找王淑女最后的一点黄金嫁妆。 她被惊醒,跑出来制止男人,他用椅子拍昏了她,带着一包金器跑出了门。 王淑女浑浑噩噩醒过来,看见一个人影站在自己面前——是小娟。 小娟把金器还给了她,男人的尸体被她拖了回来,暂时放在门后。小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当时没想很多,只是想帮王姐,于是骑着电动车,朝着男人的背影撞了过去。 听说王淑女已经去世,小娟也没有再隐瞒。她的叙事轻松而诙谐,说起那段“盟约”,女人苍白激动的脸,微微激动起来。 小娟:我的男人后来反悔,想从我这把女儿偷去卖掉。王姐发现了,她用条皮带勒死了他。我们又弄了个冰柜,就这样冻起来。 小娟:肯定会给发现的,我没想过瞒一辈子。 - 有天,王淑女回去时哭了。 她在路边看见了自己的女儿,还有张明辅。她起初只是觉得那姑娘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这也许是母亲的直觉,在第二眼时,王淑女认出来了。 父女俩不知在争执什么,张明辅把女儿赶下车,用手指点着她吼了几句,把姑娘骂哭了。 她进入了张明辅所住小区的地下停车场,和他对质。张明辅没拿她放在眼里,转身就走。 就在那一瞬间,王淑女失去了理智。 地下停车场那段时间在线路维修,摄像头没有启动。她等了一天、两天,都没有人来抓她。王淑女忽然想,这也许是某种天意。 她带着冰柜,搬回了最初的家,爱呀河小区。她凭着自己的喜好,把家重新装修布置了起来,不用再忍受被男人的烟灰熏黄的墙。她在家里贴了粉色玫瑰的俗气墙纸,养了一阳台的花,把灯泡换成了暖光灯。 王淑女的新生活开始了。 小儿子偶尔会来,要钱,或者要帮忙安排工作。母子俩有时大打出手,儿子坚信那个冰柜里装着值钱的东西,她护住冰柜时,被他从后面重重打了一拳。 - 楚先生回了1103,看见王淑女的小儿子正好在屋里翻找,找那个景泰蓝盒子。 老纪把那个金器盒子带走了,托关系送进去给蔡小娟。 男人骂了一串脏话,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时,他说,我弄死那个老东西! 不知为何,楚先生喊住了他。 楚先生:你弄不死老纪的。你去查一下楚稼君,老纪是有人护着的,这个人叫楚稼君。 第7章 【衣冠阿鼻】 周二,爱呀河小区的门口停着几辆警车。 409室的孩子梅梅被人绑架了,绑架方用快递的方式送来勒索信,勒索两百万。 娜姐浑身僵硬地蜷缩在沙发上,好友祝星替她披上薄毯,发现她的双手冰凉。 她眼眶血红,双唇颤抖,时不时问旁边的女警:我女儿会不会是恶作剧?就是那种……为了要零花钱,买新游戏机,冲点卡什么的,假装自己被绑架了…… 女警:你再想一下人际关系,有没有和人发生过矛盾? 娜姐掩面大哭。她的身上,还有一桩没有了却的诉讼官司。 一年前,她把丈夫在公司里的整个工作团队都告了。 张娜的丈夫在一场应酬后大醉回家,不省人事睡在沙发上,第二天早上,张娜发现他已经死了。 在此之前,张娜的家庭是很让人羡慕的。她和丈夫都是海归,大企业里的中层主管,她侧重药品研发,他则坐在市场部的风控岗。 有一个女儿梅梅,今年九岁,眉清目秀,张娜打算让她从小学小提琴和芭蕾舞。 女儿的一生都已经拥有了完美的规划——才艺,家教,国外名校,研究生的方向,没有意外的话,她会跟上父母的人生节奏,接入一条同样平坦而优渥的轨道。 然后,丈夫就喝酒喝死了——至少在娜姐看来是这样的,团队一起出去应酬,喝了很多,丈夫死于酒精中毒。 她为此和丈夫的工作单位对簿公堂,这件事还上过本地媒体,博得了厌恶酒桌文化的年轻人的声援。 在此之前,市场部也有人喝酒出事。 张娜陪丈夫出席过应酬宴席,丈夫是个白净文气的人,说话平声静气的。那些人就把他推上去挡酒,挡了三四轮。 第四轮之后,他的脸色明显变了,红到了脖子。娜姐劝他“算了”,他不说话,只摆手。 在角落里歇了片刻后,丈夫喘着气将领带扯松了些,吞了两片肝酶,又准备冲回去。 娜姐拉住他,他只是咬字含糊地问:给女儿的外教提琴班报上了没? 张娜回家就哭了一场,她想过干脆一了百了——大不了一起辞职不干,找个平静的小城市,带女儿开始没有残酷竞争的生活。 但她只是想了一会儿,就坐回梳妆台前化妆,给头发喷香氛,挑选胸针和香水,准备上班的同时思考女儿还有哪些兴趣班没报。 - 祝星一直陪在娜姐的身边。在报警后,娜姐第一时间就跑去隔壁,找了自己的闺蜜。 祝星家住在隔壁,410室。张娜和她都是在二十年前跟父母搬过来的,两个同龄女孩很快就成了好友,形影不离。 娜姐靠在她身上,将头埋进祝星的长发里无声痛哭。她的生活在丈夫死后支离破碎,仅靠女儿勉强支撑。而女儿的结局,将决定这个女人的人生是否粉碎。 警方在409室寻找线索。过了一会儿,女警重新坐回她身边,小心翼翼:在挂着你丈夫名字行李牌的行李箱里有条连衣裙,是你的吗? 张娜的神色显露出茫然:我不喜欢连衣裙…… 女警和后面的同事换了个眼神,在短暂的沉默中,组织不会对这个可怜女人产生二次伤害的语言。 ——那是条白丝绸连衣裙,很明显不能外穿,大多作为卧室里的睡衣。 张娜的眼神死死盯着它,然后对祝星一字一句:你当年说得对,我就不该嫁给他。 祝星沉默地拍着她的肩。在很多年前,她劝过闺蜜郑重考虑婚事,理由是“他只爱自己的人生,他不爱你”。 但张娜还是和丈夫走到了一起,理由是,他很爱自己的人生。一个能把自己人生规划得井井有条的人,就算不是个好丈夫,也不会是个带着全家的人生一起脱轨的丈夫。 但祝星那时候之所以劝他们分手,理由很简单,她只是不想张娜嫁给这种人。 - 第一夜的调查没有任何进展,张娜身心俱疲,倒在沙发上睡了。祝星一直陪着闺蜜,期间还回去做了顿红烧肉,端过来给她补身子。 祝星和张娜,读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只是在大学时,张娜选了女生占少数的理科,祝星听父母的,选了师范。 走访结果也差不多大同小异,老邻居们对张娜还会有些“叛逆”的印象,比如把头发剪得很短、故意不穿校服、和男孩子们上房揭瓦;但对祝星,都表示是个省心的姑娘。 很听话,读书用功,听父母的选了师范,当老师……然后相亲。 但不知为什么,祝星的省心人生,就此卡死在了这个环节。她至今没有结婚。 丈夫出轨,闺蜜的嫌疑是很大的。不过祝星对那个男人表现出很强的敌意,就像女孩联盟会对成员的交往对象抱持敌意,以免好友被男人“拐走”。 丈夫病逝后,两个女人的关系迅速回温。张娜和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好累啊”。 张娜:好累啊,天天盯着她读书。我自己还有课题要做,实验室还有一堆事。好累啊,不想弄了。我不知道干啥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累,我还不如学你,就找个学校窝着,现在多舒服,还有寒暑假。 这种时候,祝星心里就会有些不爽。她觉得当老师很烦的,她会在网上给每条讨论当老师有多辛苦的帖子点赞,如果看见评论区有人说“也就是在象牙塔里喊累,有本事辞职出来遭受社会毒打”,她就会把对方拉黑。 祝星当老师,是听了父母的。她其实不喜欢小孩子,但既然父母让自己选这条路,自己就选了。 父母想的很简单——老师这个职业好,高尚,稳定,被人喜欢,有寒暑假。这还不够好吗?还要求什么呢? 小的时候,祝星和张娜分别作为正面教材和反面教材。张娜谁的话都不听,不让人省心,事儿多,主意大。大人们都让她多学学祝星,让祝星多带带她。 祝星也确实一直和她待在一起,成了彼此最好的朋友。 - 那条裙子的调查结果出来了。 警方带消息过来的时候,张娜很紧张,她预想过最坏的结果,就是,那条裙子可能是自己闺蜜的。 有毛发残留,做了化验,裙子不是祝星的。 警方告诉她,裙子是她的丈夫的。上面只有他的生物痕迹。 丈夫经常要出差,有时候多人出差,两人一间,他的室友都是团队里的另一个男助理。 娜姐的声音在颤抖:那这个人怎么说? ——这个助理已经在上个月离职了,因为赌博,目前下落不明。如果他真的和张娜丈夫有不正当关系,应该也会清楚女儿梅梅的信息,知道她的学校和长相。 这时,张娜毫无预兆地尖叫起来,整个房间的人都被她吓了一跳。她崩溃地尖叫了很久,最后深呼吸,摇头。 娜姐:不会的。梅梅今年九岁了,她知道不能和陌生人走。 娜姐:她肯定是被熟人带走的。 女警把笔记本往前翻了几页:你丈夫以前经常接送过女儿吗? 娜姐:一三五是他接送…… 女警:公司的人确认,他有几次带着助理一起下班,去学校接孩子。所以,你女儿是知道那是爸爸的“朋友”的。 因为母亲工作的原因,梅梅放学后会在学校里多待一个小时。就是那一个小时,她被人接走了。老师证明,是个戴着口罩和墨镜的男人,他露脸后,梅梅认识他。 张娜瘫软在沙发上,她清楚听见什么东西在破碎的声音。她的人生、丈夫的人生、女儿的人生,这三条计划明确清晰的人生线,已经变成了一团乱麻。 410室传来祝星做红烧肉的香味,可是,她已经没有任何食欲了。 - 张娜的人生,曾经有着那么完美的规划。 她在本科毕业后放手一搏,申请到了海外研,认识了同为留学生的优秀对象。 原本那些对于她离经叛道的反对,此刻都变成了赞美,赞美她的勇气和远见。 她的母亲从前在祝星母亲的面前抬不起头,后来扬眉吐气:她女儿算个屁,听话,听话,听话,当了个老师,稳定有什么用,每天待在学校里,男老师都没几个,现在嫁都嫁不出去。 张娜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是啊,老师以前好嫁,现在有什么社会竞争力?除非是真的走到顶的那种出卷老师…… 母亲:又没办法在事业上帮男方一把,又没什么前景,当到退休还是个老师,傻不傻。 张娜开心得哈哈笑,装作好像是被电视剧逗乐。 母亲:她家怎么办呀?女儿么一点本事都没有。女人要么有本事,要么嫁得好。我家闺女那是两样都有了…… 母亲:哎,你再生一胎吧。 张娜沉默了一会儿,啧了一声。 再生一胎如果是儿子,她的人生就会闪闪发光——何等光辉,职场上是实验室的副主管;在家里是完美的母亲和妻子。 丈夫优秀,女儿优秀,还会有个同样优秀的儿子…… 那些曾经投放在祝星身上的欣羡,将会像温泉水一样,将她浸泡起来。 从母亲家回爱呀河小区,她接到了实验室那边的电话,有点情况。 等忙完再回家时已经晚上十点了。梅梅疲惫地趴在满桌子的作业上,丈夫留了张纸条,说有个跨国时差电话会议,他要赶回公司。 尽管也一身疲惫,但她还是强撑着,带着有些脱妆的脸,将女儿叫醒,催促她完成剩下的作业。 梅梅睡眼惺忪揉着眼睛。娜姐很心疼,但她知道,自己要狠狠心。 娜姐:梅梅,你如果不好好读书,以后就没什么出息。就会像隔壁的星星阿姨一样,一辈子听爸妈的,傻呵呵的进了个死胡同。 娜姐:那天妈妈和星星阿姨逛街,进了LV,你记得吗,那次妈妈给全家都买了包包。星星阿姨呢?说什么“老师不能背太贵的包”,其实就是买不起。 娜姐:你想要什么,妈妈都给你买。但女孩子也要有出息,以后能自己买包包。 梅梅:可是星星阿姨每天下班都很早,我闻到她那边做菜的味道了。 梅梅:你没空做菜的时候,都是星星阿姨给我和爸爸送菜来的。她做菜很香。 张娜愣住了,也许是因为疲惫,她一时间不知该怎么作答。 张娜:那是她买不起好的油烟机。 - 男助理和梅梅依旧下落不明。 有的时候,张娜羡慕过祝星的人生。 压根不用过脑子,别人说怎样就怎样,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其实也很开心。 不用奋斗,不用拼命,是安逸的、随波逐流的、毫无规划的“野生”。 第四天,她依旧崩溃地靠在祝星怀里,等待警方最新的消息。突然,门铃响了。 ——来了几个快递。 有她之前海淘的护肤品,有给梅梅买的奢侈品书包,还有一个平邮信封,不是她买的。 里面是一缕梅梅的头发,还别着女儿的发夹。 祝星看着两名女警压制住丧失理智的张娜,面色担忧,心里终于狂喜。 ——张娜选理科时,她期盼过张娜崩溃地哭喊“学不下去”;张娜出国时,她期盼过张娜说“想回家”;张娜嫁人时,她期盼过张娜说“结婚前男友不要我了”…… 不然,哪有这样的天遂人意?明明自己最听长辈们的话,听父母们用人生总结出来的经验,凭什么自己要抬头看着张娜越飞越高? 自己把一生都交给父母长辈和社会传统来决定了,这些年长者用时间经验总结出的人生怎么会错?如果这些人错了,那把人生贸然交出去的自己、以及许许多多交出人生的人,为什么没发现这是错的? 因为它没有错,绝对没有错。 她不想让张娜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祝星对这种自己掌握人生的人怀有恐惧和厌恶,她期盼这种人的人生一败涂地,但心里又知道,两个这样的人组成家庭,将会是一次有力的联合。 那,她只能找一个男老师吗?和自己一样的人? 在择偶时,祝星突然发现了一件事——她和张娜的人生,彻底拉开了差距。 无论怎么追都追不上,无论在相亲时怎么挑,她都只能挑到自己的同类,而无法挑到张娜丈夫那种人。 所以在张娜不在家时,她去给闺蜜家送菜,都会给她老公多带一瓶啤酒,里面已经加好了工业酒精。 但就算死了丈夫,张娜还是没有回归到祝星的那种生活中来。她还在忙论文、项目、课题、对照组实验…… 你多陪陪女儿吧。祝星劝她。 张娜说,梅梅要尽快适应一个人生活。 ——张娜决定,在梅梅小学毕业时,就送她出国。 - 祝星想带走梅梅的那天,恰好看见梅梅跟着一个陌生男人出了校门。她以为那是张娜的新男友,他们看上去就是“一路人”,都穿着得体、背着名牌包。 男人个子很高大,比张娜原来的丈夫更有男人味。死了个老公,她转头就能找个更好的?但其实张娜比自己还大一岁。 男人带梅梅走了很偏的工地路,附近没有监控。就是那时,祝星动了手。 - ——警方带走祝星的证据,是祝星给学生做的零食。 祝老师经常给大家做小零食,大多是烘焙甜品,这次是肉脯。 - 祝星要对梅梅动手时,有一瞬间的心软。那个男人被她用电瓶车撞翻,昏迷不醒,被她拖进工地还没掩埋的水泥坑;但是梅梅…… 梅梅略带恐惧地看着她:星星阿姨,你是不是从坏人手里保护了我呀? 祝星下不去手。她颤抖着抱住梅梅,无声落泪。 梅梅拨弄她背包的肩带,帆布包泛黄的带子。 梅梅:回去我和妈妈说,星星阿姨保护了我。 梅梅:阿姨买不起的包,妈妈有很多个,阿姨你去她柜子里挑一个。 - ——其中一片肉脯里发现了一片小小的指甲。 很小很小,就像梅花的花瓣。 ———— 在梅梅案后,老纪梦见了楚稼君。那时楚顶替了表弟许飞的身份借住在老纪家,老纪经常加班很晚,他记得,楚总是会替他准备一碗酱油炖肉 第8章 【火花】 爱呀河小区503室失火了。 死者叫胡杜,今年二十岁。因为幼年时受过脑外伤,有中度智力障碍。 火是从客厅烧起来的,起火点是沙发,再然后是柜子、桌布、墙壁……因为起火时间是中午,大年三十,楼里的居民大多在外面聚会,等发现火情,503室附近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 胡杜的遗体很好确认。尽管已经焦炭化,但他颅骨上有个非常明显的凹陷,就像一颗橡皮泥人头,被淘气的孩子按瘪一块。 这个凹陷大约有二十厘米,严重挤压了他的脑部发育,从外观上,胡杜的脑袋好像少了一半似的。 李妹还在外面送餐,听见消息匆匆回来,呆滞地看着面目全非的家。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转身冲上楼,一口气跑了七层楼,八层楼,九层楼,十层楼……她冲到十五楼,疯狂砸起了一扇门。 门开了,一个干瘪的老太从里面走出来。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李妹扑倒在地,接着,老太的惨叫回荡,她的一只耳朵被李妹活活撕咬下来。 - 胡杜刚出事的那两年,李妹的丈夫对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你给这孩子一个痛快吧。 那时候胡杜刚六个月,李妹推着婴儿车下楼买菜,一颗苹果芯从天而降,砸进了婴儿车。 高空落苹果并不是第一次了。1502室的张老太那段时间在带孙子,老人的习惯不太好,喜欢抱着孩子在阳台边吃水果,有时候吃着吃着,顺手就把吃剩的水果丢下去。 从前被人发现过,但没引起啥后果,张老太也五十多岁了,最多上门提醒两句。 老太起初是认了,说刚才手滑;紧接着听说砸到了人,就立刻转口说没有。 苹果芯上没留下足够的指纹,无论李妹怎么质问,1502室不再做回答。 李妹和张老太的官司拉锯了很久,久到她和丈夫离了婚。 她有天刚从律师那回家,进了家门,没听见孩子的哭声——胡杜躺在婴儿床里,脸上盖了个枕头;丈夫躲在卧室抽烟,没料到会被她撞破这场人造意外。 丈夫的意思是,闷死算了,让他去投个好胎。 丈夫说,这孩子能不能养大,养大后会怎么样,我们老了之后他怎么办……全都不知道。 他能找老同学疏通关系,再生一个“好”的。 其实丈夫的这番说辞,她也从其他人那听到过。 李妹第一次发现,在这个男人眼里,孩子是和他没关系的生物。 孩子女人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就算真的养不下去,那也是由母亲来决定婴儿的生死,哪里容得下别人动手? 母亲的视角是什么?是最慈悲的眼色,是最凶狠的母兽,是除了自己与孩子、再无他物的世界。 李妹离了婚,独自抚养胡杜。 - 705室的老纪见过胡杜几次。但凡是见过胡杜的人,若非当过母亲,心里就会冒出一个声音。 “让这个孩子活下来,是很残忍的事情。” 胡杜的智力很低,有共济失调,有将近一千多度的近视,右眼则完全失明。 毫无预兆的喷射呕吐,抽搐,平衡感几近于无……随着他的长大,头侧的凹陷越来越明显而扭曲,把他的五官畸形地挤到一边。 几个老头聚在花园里抽烟下棋,聊起这场火灾。老纪所在的7楼也被烟熏黑了,需要重新装修。 有人说,会不会是李妹终于熬不住了,想一把火烧了算了? 大家都看着老纪,老纪是退休刑警,在大众的认知里,这种老头可以在五秒内直接给真凶。 老纪:……我咋知道。 大家:你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老纪:他X的,当年那个人装成我表弟住我家那么久我都不知道,别人家的事我怎么知道? - ——老纪答应替李妹保守那个秘密。 那年胡杜七岁,无法送入特殊学校托管。那些学校能接收智力障碍学生,但是没有能力接收随时有生命危险的学生。 李妹只能自己继续带他。胡杜学不会上厕所,大小便都在身上,要定时换尿布。有个帮来帮忙的钟点工阿姨,经常在闲时和别的住户唠嗑。她们用可怜的语气说起胡杜,阿姨说,自己下周打算回老家,她坚持不住了,除了李妹这个亲娘,没人能照顾这个孩子。 阿姨:有时候也理解的,亲娘嘛。但看他这样真的作孽,让他活下来干啥?真作孽。 李妹一个人带孩子,找了份帮厨的活。她工作,孩子等在角落,听话是胡杜唯一的优点,他听妈妈的话,安静地坐一天。 但帮厨的工作很快就没了。老板说胡杜身上有股味道,不能待在后厨。 她去过工地、装修队,也当过保姆。每攒下一笔钱,李妹就会带着儿子去寻找名医,寻求最后的转机。 她得到的最好结果,是一个老主任和她说,可以试试颅骨修复,但成功率不到百分之十。在剩下百分之九十的情况下,胡杜会死在手术台上。 李妹带着孩子,在那座城市的公园里坐了很久。风轻轻吹过这对母子,胡杜轻声含糊地说,妈妈,水,妈妈。 很多的水,从李妹的眼睛里涌出来。 李妹回到爱呀河,那年在老弄堂里还能见到煤球炉,她拎了一台回来。喂孩子吃了止痛药之后,她把门窗都关紧,烧起了煤炉。 李妹紧紧抱着孩子,让他窝在自己的怀中安睡。她留好了遗书,不管是谁发现的尸体,求不要把母子分开。李妹写,这个孩子生时吃了许许多多的苦,唯一有的就是一个妈妈。 那是一个大年三十。老纪提着老战友送的年货送邻居,路过503室时,他想给这对母子送些肉松干果。 灯开着,门却反锁。老纪发现不对,当机立断踹开了房门。 所以他知道,李妹曾经试过一了百了。 但若是李妹想了结这个孩子,她一定会连自己一起了结。 - 503室的火灾还在调查中。李妹把张老太的耳朵咬了下来,这是很恶意的人身伤害,但情况特殊,张家也不敢追究。 张老太不止一次说过,你能拿我怎么样? 时间一年年过去,丢水果的事情也一点点淡去,甚至有人开始以为胡杜是先天畸形。没有人为此付出代价,哪怕李妹心里认定了老太就是元凶,也只能和对方进行无休止的谩骂。 她能拿老太怎么样?说来奇怪,李妹过去性情和善,有点因果小迷信,故而不敢作恶。可偏偏遇到这种事的,大都是不知如何面对恶的好人。 张老太年纪大了,性格愈发固执刁钻,她经常指着五楼和其他人说,那个女的再敢逼我,我就直接给她来个痛快。我快七十了,我怕什么? 在老太家里也发现了几桶气味刺激的液体,她嫌疑很大,但当案件组的人上门带人时,老人却近乎歇斯底里地挣扎嚎叫:你们凭什么带我走?! 但是很快,张老太又被放了出来。那几桶液体被证明只是地板打蜡油,火灾发生的时候,她正在刷短视频,APP后台有连续操作记录。 起火点也确定了,是客厅内起火,纵火者让胡杜开了门,然后进入客厅。 那时,李妹在外面工作。胡杜长大后,勉强能够独自待在家里。 从电梯监控来看,那段时候唯一去过5楼的人,只有胡杜的生父,也就是李妹的前夫。 - 胡先生这几年回头找前妻,不是想寻求复合,而是有其他打算。 他起初带着花,回到爱呀河小区,重新和这对母子发展感情。后来李妹知道他的目的,把花塞进了垃圾桶。 胡先生说,你这是何必,花很贵的,现在买鲜花,动辄几十块几支,简直疯了。 胡先生鼓起勇气打量胡杜畸形的脸:其实他精神是没问题的,不是那种家族遗传的精神病啊,他是后天的外伤。我咨询过了,他这样的情况,生出来的孩子还是健康的…… 胡先生说,李妹,他还可以生小孩,你不想要孙子吗? 胡先生这些年都没有再找到人,他想留个后,继而想起了胡杜。 有户人家,情况和胡杜很相似,也是女儿脑外伤重度残疾。胡先生的意思是,让这两个人配一配,生两个健康的孙子,一家一个,至少留个香火。 钱之类的事已经谈好了,毕竟是用女方家的肚皮,给一笔钱,再担负一下住院费用。胡先生劝李妹,我们还有几十年,把孙子带大了,老了以后还有个孩子能反过来照顾我们。 胡先生以前很喜欢对李妹说,你们女人不理智。李妹有时觉得这句话很对,她真的觉得,前夫在某些时候,理智到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动物。 胡先生曾经趁李妹工作时带走胡杜,他骗儿子坐上出租车,打开手机里的美女图片,啧啧有声:配给你的都比这些漂亮,比日本女人都漂亮,你有福的。 李妹用定位环把人拦了下来,他们在马路中间拉扯推搡,前夫暴怒:他能留种就行了,又不是让你生?!你是要我断子绝孙? 胡杜呆呆站在旁边,拉住母亲的衣角。胡先生说,你知道你有多自私?养条狗都知道要给它配一次,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想要女人? 胡杜摇头:我只要妈妈。 胡杜拉着妈妈,母子俩丢下暴怒的男人回了家。 胡先生在找律师,试图拿回抚养权。他警告过李妹:随便出点什么事,你就没办法养这个孩子。这套房子是公房,你里面装修的厕所和浴室全都算违章,我一封信就能弄你。 这个事情还没定论,而且他得到抚养权的可能性也很低。也许为了争取胡杜的好感,胡先生在那天提了些水果上门。 胡先生说:胡杜啊,你开门吧。大过年的,我给你和妈妈送点东西来。 李妹在外面送外卖,每天回到家,脸上手上被吹得好像皱布。她还在想攒一笔钱,重新带胡杜去求医。李妹想,过去这么多年,说不定医学发展了,她看见有个新闻,说用什么人造材料做的人工颅骨,把一个车祸重伤的孩子救了,孩子萎缩的大脑重新开始发育,有希望达到生活自理…… 胡先生说:你跟爸爸走,跟爸爸走就有媳妇,爸爸能养活你。她养不活你的,你衣服都旧了,爸爸还给你带了新外套来…… 但是,那天直到最后,胡杜都没有开门。 胡先生叹气:大年三十的,本来想送你们点什么的。 胡先生拿起果篮,恹恹走了。无论怎么审问,他都对天发誓,那天自己没有进过屋,胡杜有智力障碍,如果妈妈告诉他不能开门,他就怎么都不会开门。 胡杜平时会被母亲带到阳光之家,社工们会陪他做游戏,带他参加一些活动。快过年了,阳光之家的社工们带着他做红包。 拿红纸叠成一个个小红包,再拿一张小红纸,里面写上给妈妈的祝福,折成小红花放进红包里。 对于这些孩子来说,这已经是能力范围里能给父母最好的礼物了。 胡杜坐在那做手工,他问:我还能送妈妈什么呀? 社工说:你可以给妈妈一个拥抱,说“辛苦妈妈”,给妈妈倒水…… 胡杜静静听着,这个有智力障碍的人很少有的没有笑,他认真问:我能送妈妈钱吗? 也许在那个时间点,他发育异常的大脑,第一次开始了解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拥抱也好,感谢的话也好,递过去的水也好,胡杜突然间明白,这些根本算不上礼物。 这只是某种慰藉。慰藉过去,李妹就必须更拼命的工作,才能负担他的余生与医药费。 胡先生和李妹在客厅里发生过很多次争执,但争执内容大同小异。胡先生一直在问,你养他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你以为是养猫养狗,养个几年就送走了?他能活几十年!他能活得比你久! 你养他做什么。 胡杜透过门缝,听见母亲的嘶吼。李妹的回答永远只有一句。 “他是我的孩子。” 我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胡杜叠了很多红包,很多小红花。这些东西没法变成钱,他这一辈子,也没有能力把任何东西变成钱。这个叫做钱的东西,对他而言难以企及,却能解决李妹的所有困难。 除夕夜前,李妹送餐送了通宵。她回到家,抱住了熟睡的孩子。 胡杜醒了。胡杜问妈妈:妈妈累不累? 李妹:妈妈不累。妈妈替宝宝摘小花去了。 妈妈爱你,妈妈愿意为你吃所有的苦。 只要能把你留在这个世界上。 胡杜想听真话,他听过别人骂他是白痴智障。他问李妹:妈妈,你为我那么累的时候,你讨厌我吗? 李妹摇头:真正的妈妈不会讨厌自己的宝宝的。 李妹:妈妈只想和你说对不起。 李妹:妈妈那时候没有保护你,如果妈妈再走慢一步,妈妈就能保护你了。 李妹:宝宝啊,是妈妈对不起你。 - 大年三十,胡杜想送些什么给母亲。 一个真正的礼物,一个能把母亲李妹从所有的苦难、所有的绝望中拯救出来的礼物。 他关紧了房门,用那几根因为协调力差而不断颤抖的手指,努力点亮打火机。在大年三十的中午十二点,二十岁的智力障碍者胡杜,点亮了一朵火花。 第9章 【青霉】 爱呀河小区有居民反映,最近家里闻到了怪味。天花板还在往下渗水,找了水管工来看,不是暗管爆了,是楼上812室的卧室地板渗水。 812室的孙长秋睡在卧室里,因为天气炎热,屋里门窗都关着,尸体急速腐烂。 人们破门而入的时候,孙长秋的儿子、三十五岁的徐金鸣,正盘腿坐客厅沙发上玩手游。听见开门声,他木然抬头看一眼,又低下头看着屏幕。 人们进入卧室、发现尸体、联系部门、运走尸体……直到被要求暂时离开房屋,徐金鸣才有了点反应,拖着那软胖苍白的身躯,一边低头玩手机,一边走向门口。 - 爱呀河小区811室和812室,住着两户人家。 一户人家养了儿子,一户人家养了女儿,两家的母亲在同一天、同一个小时、同一家医院生育,这两个孩子的名字甚至都带着些与生俱来的缘分,一个叫玉秀,一个叫金鸣。 在当年,小玉和小金被爱呀河的大人们称作金童玉女,就算是小区里脾气最乖癖的人,看见两个孩子被抱出来散步,也会忍不住露出慈祥的微笑。 小金的家长,在过去听的最多的话就是:你们家孩子不用愁了,老天爷啥都帮你们安排好了。 两个孩子做什么都要一起。一起办满月酒,一起拍儿童照,一起过生日…… 小学时候,徐金鸣已经有点胖了,小西装紧紧绷在肚子上——得益于母亲和祖母的疼爱,他每顿饭都要吃掉一盘红烧肉。 对于这套喂养法则,两名慈爱的女性有自己的一套理论,那就是男孩小时候不管多胖,发育时都会一下子瘦下来,小时候喂得越胖,以后个子就能窜得越高。 小金话不多,成绩从原来的中游变成下游,与体重呈现反比。因为也不爱锻炼,变成了一个苍白而圆润的人。中考时候,两个孩子的成绩已经差很远了。 孙长秋依旧觉得,儿子和隔壁家小玉是天注定的一对。 小玉考上高中了,接下来有很重的学业,得上补课班,得准备高考,她还是排球特优生,训练很密集。而小金家则轻松多了——他进了美术工艺的中专,看上去更加的沉闷和缓慢。 孙长秋觉得这都不算什么,男孩子不管小时候多胖,长大后都会又高又壮。她有她的那一套理论,这套理论出现在许多父母的口中,何况孙长秋觉得,儿子有他赢在起跑线上的优势——他有个老天爷定下的媳妇。 中专第二年的时候,金鸣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其实是被人推下去的,他摔在楼梯底下,头晕目眩,看楼梯上一堆人哈哈大笑。 金鸣从学校回家,走上楼道时遇到了小玉。她戴着耳机,听着磁带,轻轻哼着歌。 金鸣叫她,她没听到。 小玉继续往前走。就在她快走上电梯间的台阶时,他冲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推下楼梯。 - 孙长秋和丈夫离婚了。 从小金中专毕业后成了家里蹲开始,夫妻俩就会为了孩子的问题吵起来——他用衣架子抽儿子,逼儿子“滚出去找事儿干”,妻子尖叫着拦住他,将宝贝儿子紧紧护在身后。 作家楚先生刚搬到706室的时候,小金和小玉两个年轻人都二十岁了。他在电梯里,偶尔能看见被母亲强行拉出家门的小金,偶尔也能看到有个坐着轮椅进电梯的姑娘。 姑娘一个人转着轮椅进来,楚先生想帮她,被她婉拒了。 ——那年小玉从台阶上摔下去,伤到了脊柱。 这件事成了爱呀河小区的一桩公案——没监控的时代,没目击者,她被其他居民发现昏迷,送去医院,醒过来后下肢没有了知觉。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是金鸣推的。 可金鸣不认。金鸣家也不认,孙长秋的理由很充分:我们小金为什么要推你? 小玉说不出为什么。 孙长秋:这就是了,哪有无缘无故推人的? 孙长秋:你们是不是想赖我们家,让我们家担下你们家的女儿?那种话小时候都是说着玩玩的呀,哪能真的出了事就赖在我们家?…… 小玉的排球生涯结束了,家里从此得留一个大人照顾她。紧接着,棉花厂倒闭,小玉的父母都得另找出路。 夫妇俩盘了个小裁缝铺。小玉的父亲是这样想的,裁缝用手就能干活,踩裁缝车也可以改装成手控,女儿以后不至于饿死。 有天楚先生买菜回家,她正在想办法通过无障碍通道。斜坡上被人丢了个大纸箱,把轮椅的路堵住了。 楚先生替小玉搬开纸箱:我来帮你吧。 小玉警惕地往旁边缩了缩。 楚先生:我住706室,是老纪的朋友,老纪你知道吧,就是那个退休警察,我不是坏人。 楚先生:我周末还去当志愿者呢,有残联组织的文体活动你有没有兴趣呀?有的话我把活动发给你?…… 一路絮絮叨叨,楚先生送她到了811室。 - 楚先生再遇到小玉时,是在附近的超市。那是家进口超市,他来买三文鱼刺身,她是来看蛋糕的。小玉的爸爸要过生日。 楚先生有会员卡,替她买了那个蛋糕,帮忙把那个鲜奶蛋糕捧回811室。小玉的父母刚好都在,觉得过意不去,留他在楼上吃了顿生日饭。 楚先生:我再去叫份烤鱼吧?对了再叫个烤肉拼盘…… 小玉的爸妈连忙把人劝住:不用不用真吃不掉的! 餐桌边,大家也渐渐聊开了。这个家庭似乎没有那种理所当然的阴郁,楚先生在餐桌边待得很舒服,小玉和他熟悉得很快,甚至还问他追不追番。 小玉的母亲拦住她:你开玩笑呢?人家作家老师都三十好几了,还和你一样看那种小孩子的东西。 楚先生:啊我看的我看的! 看见小玉父母的眼神,楚先生安静了。但小玉挺高兴的:我就说吧!我觉得他是老二刺螈…… 楚先生:别骂了别骂了…… - 楚先生喜欢九十年代那一批的作品,用他的话来说,那是他喜欢的黄金时代。 结果小玉喜欢的那些还要更偏门。两个人进入了互相给对方推作品的阶段,还约了一起去逛漫展。 小玉的朋友不少。她的工作是裁缝,专门给人或者BJD做cosplay的服装,因为手艺好,在圈子里小有名气。 邻居老纪就经常看见楚先生楼上楼下跑,笑得像朵花。 楚先生:老纪,楼上的小玉有男朋友吗? 老纪弯腰,用吸尘器吸门口的烟灰:干啥?想追? 楚先生:年纪差得多了点哦? 老纪算了算,是差得有点多:你别被人家家里当成老流氓了。 楚先生低着头回了隔壁,闷了老半天。 这是楚先生刚搬来爱呀河的第二年,三十几岁。小玉才二十几岁。 - 楚先生给小玉发了消息,该说的都说了:你要是觉得以后尴尬,我下个月就搬走。 小玉没回。其实小玉那边也在和父母聊这个。她坐轮椅要坐一辈子,这不是凭一时脑热就能决定的。 父母顾虑的地方很多,楚先生年纪比她大十几岁,是外地人,还没见过对方父母,不知但他想不想要孩子…… 一家人聊到深夜,母亲去厨房切水果,也许是在里面独自哭了。父亲到阳台上抽了支烟,坐回女儿身边。 父亲说,其实爸爸挺希望你嫁给一个作家的。 父亲说,这样,他可以把你写得很好,你想做的事情,他都可以替你写出来。 小玉那天晚上做了个梦,她梦见楚先生伏案写作,写她飞了起来,她就真的能飞起来;写她参加排球比赛,她就真的能重新去打排球。 小玉坐起身,靠着垫子呆了很久,最后给楚先生回了消息。 小玉:周末一起去漫展吧。我想出那个角色,去游场拍照。 小玉:我很早就想这么试试了,在轮椅后面绑个摄像头,一路把展会录过去。 - 周末,孙长秋又拖拽着儿子往外走,让金鸣陪自己去菜市场。他已经不是她能拖得动的体型了,母子俩在门口拉扯许久,儿子终于不耐烦了,一把将她推出门,然后重重关上门。 被儿子推出去,孙长秋一时反应不过来,在门口呆坐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她像没事人一样站起来,独自往电梯口走。 爱呀河小区旁的公园里有相亲角,每天买菜回去,孙长秋都会去那举牌子。 写着儿子的名字、生辰八字、身高、性格、爱好。前两年还会有人来问,但随着时间过去,知道这对母子情况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就无人问津了。 孙长秋有时候去找老同事诉苦:我弄不懂现在女方到底要什么条件,我孩子到底哪不好了?也没犯过罪,也没什么病,放在以前这个身板,都是人家抢着要的。 孙长秋:他有老婆就会出去工作了,男人都是这样的,没结婚前么就是玩,结了婚就会长大了,有责任心了,这种事有啥好急的,结了婚什么都会好的。 孙长秋让朋友和居委打听,看看居委里有没有资源。她千叮嘱万嘱咐:要本地的,不要外地的,别去找那种为了房子来的。 这才算把事都办完了,她拎着牌子回了家。在电梯里,她看见了楚先生和小玉,两个人都奇装异服,笑得很开心。 小玉看见她,眼神转开了,但也没说什么。孙长秋忽然和他们搭话:你们怎么穿成这样? 楚先生:我们去漫展了。 孙长秋:你是……七楼那个作家老师吧?哎呀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去看那个? 楚先生听多了也没觉得啥,憨憨笑了。到了八楼,他推着小玉回了家,被小玉家的人迎了进去。孙长秋在旁边看,手一直握着钥匙,悬在半空。 那一阵子,孙长秋开始重新往隔壁跑。 起初带着点水果,后来想拉上儿子,但金鸣依旧不愿出家门。孙长秋:他害羞呢,还是喜欢的小玉的。 孙长秋和小玉的父母打听楚先生:这是哪人?几岁了?吓!这么大年纪?还没去他老家看过?你们也敢嫁? 孙长秋:哎,穷作家穷作家,谁知道这个作家能赚多少啊?小玉过去谁照顾啊? 孙长秋低下头剥桔子:要我说还不如亲上加亲,就隔壁凑一凑,两家的大人互相照顾孩子,多好。 孙长秋不是没打听过小玉的情况,比如给那群“看卡通的”做衣服能赚多少,比如下肢瘫痪还能不能生孩子。 她想,小玉就是不能做家务照顾金鸣,但自己可以做啊,那不还是金童玉女吗? 但金童玉女之间,多了个姓楚的。 - 社区有组织残疾人活动,楚先生看见合适的就带她去。现在有专门的运动轮椅,小玉在重新练排球。 两人在训练后一起回去,孙长秋就等在楼道口。她笑着从楚先生手里接过轮椅,说有话要和小玉说。 她把小玉带到一边:小玉啊,阿姨是看着你长大的,阿姨跟你说实话,这个人有问题的。 小玉:阿姨你别说了。 孙长秋:阿姨打听过了,哎,你们家真的能放心啊?你知不知道打听下来啥情况?这个人家里以前有个杀人犯,很有名的,你去网上查查,就是这个小区…… 小玉觉得头疼:阿姨,你真的别说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孙长秋推着轮椅,带小玉回了八楼,去小玉家里,和父母把她打听到的那些事全说了。年轻人对这种事并不在意,但上一辈显然觉得忌讳。 孙长秋:不能嫁,真的不能嫁,多吓人啊,当年那么多新闻!家里出过一个杀人犯,谁知道会不会出第二个? - 楚先生家确实出过杀人犯,但跟他关系挺远的,当年家人为了撇清干系,还把孩子的名字都改了。 楚先生又去和小玉父母谈了一次,他看得出,这件事对上一辈人震撼很大。小玉完全不在意,她坐旁边缝着衣服花边:大不了我和你回老家,反正cos服在哪都一样做。 两边谈了很久。楚先生的意思是,这两天可以带他们回自己老家看看。 楚先生父母都不在了,老家就剩下几间空屋,没啥能见的亲戚。 就算是那个杀人犯远房亲戚,骨灰也是楚先生去领的。这事又把小玉家人吓得不轻,但楚先生保证那骨灰坛不在自己家。 反正就是去老家看个放心。 - 楚先生要带小玉一家回老家的事,孙长秋很快就知道了,在她看来,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 孙长秋烦到没心思做晚饭,她怕那两人要是成了,金鸣就没人配了。她浑浑噩噩几天,耳朵里有个声音说,那个姓楚的会遭天谴。 家里以前出过杀人犯,自己还拆散老天注定的姻缘,这种人一定要遭天谴。 她摸了把尖刀揣在包里,孙长秋没办法了,她决定为儿子做出牺牲,就算豁出去,也要替金鸣保住小玉。 楚先生做志愿者帮忙布展,忙到凌晨才回来。他经过楼道口,没注意到面色惨白的孙长秋就跟在后面。 女人几乎从包里摸出了刀,准备扑向他,但就在这时,伴随一声碎响,一样东西从天而降,砸在她头上。 居然是个塑料便当盒,盒子里的饭菜洒了一地。 楚先生回头,还不知道刚才可能发生的事,关切地问她要不要紧;孙长秋捂着头推开他,踉跄着跑进楼里。 她回到家,觉得头晕目眩,就静静躺了下来, 孙长秋睡下了,就再也没有醒来。 - 这天夜里,小区里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孙长秋死了。但金鸣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或者说也不想处理。女人的尸体逐渐膨胀,渗透隔层。 二是小玉失踪了。 人们起初怀疑,是不是因为父母反对恋情导致了离家出走;但几个小时后,她的尸体和轮椅在楼底草丛里被发现。 几天后,金鸣被带走了。 小玉的轮椅上绑着一个摄像头,是用来拍漫展VLOG的,争执时,摄像头被开启了。 那天晚上,孙长秋出去杀楚先生。其他人对此事浑然不知——小玉做了一个便当盒给他当宵夜,准备坐电梯送去楼下;金鸣没在家里找到晚饭,只能骂着出门。 他路过小玉的轮椅,看见她手里红色饭盒。他问那是什么,小玉冷冷瞥了眼,没答话。 这个几乎不出家门的人,一瞬间就陷入了暴怒。他想从她手里抢走饭盒,在争执中,轮椅不断往楼梯的方向被拖动。 小玉滚下楼梯,没动静了。金鸣呆了很久,在被人发现之前,他将她和轮椅先后从楼道窗口推了下去。 等他回过神,已经回到了家。那个红饭盒被他抓在手里。 做笔录的人问:那个饭盒你最后怎么处理了? 金鸣打开窗,把饭盒从窗口抛了下去。似乎砸中了什么,可就像他眼里的小玉一样,并不重要。 第10章 【云三】 爱呀河小区有个老人过世了。 老人是303室的华明予,和孙女住一起,孙女是他领养的,他终生未婚。 华先生过世时已经是九十多岁的高寿了,算是喜寿,所以家人的情绪很平和。但老人弥留之际一直呢喃着“南粤铁路”四个字,又叫人觉得心有牵挂。 华老这一生吃过许多苦。他出生时正逢乱世,自己家和叔叔家挤在一处小破屋里。在他最初的印象里,黑铁锅里永远只有几片菜叶子和草叶子飘着。 华明予刚懂事时,母亲死了。 父亲拿着农具,准备挖坑把人下葬,因为饿了几天没力气,就去找后屋里的叔叔。父亲走到地上的席子边推了推叔叔,发现弟弟没反应,才知道他刚才饿死了。 华明予一起来帮忙,要埋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饿死的叔叔四肢和柴一样,唯独肚子,像个猪皮筏,鼓得很圆。 叔叔和叔母有两个孩子,因为没有奶水和米浆,第一个孩子活活饿死在母亲怀里。 等第二个孩子时,叔母想让他活,就去城里的羊肉铺里卖肉,卖掉了自己的左边胳膊,换了黄米回来熬米浆,可孩子还是越喂越瘦,不知是什么病,突然一口气没了。 叔母用仅剩的胳膊抱着它一直嚎,嚎哭了三天,最后病死于伤风。 后来兵荒马乱,炮弹下着雨四面八方落下来。华明予还有两个弟妹,但孩子都还不太会走路,父亲和他一人背一个,跟着人潮逃难。一颗炮弹明明在很远的地方炸,半片弹片飞过来,把父亲的头削了一半;他将尸体怀里的弟弟抱过来,就这样,背上背一个,怀里再抱一个,继续跑。 跑到河边,想把孩子放下喝口水,才发现背上的妹妹不知什么时候整颗头都没了。 然后一路逃难,逃到了广州,华明予路上还捡到几个被人丢弃的孩子,有的养活了,带着一起走;有的养不活。到广州的时候,这个少年人身边大概有五个孩子。 华明予先是拾荒,偶尔也偷,后来给人当学徒,当佣人,做工人,硬是在贫民窟里把这些孩子拉扯大了。这些孩子都跟他姓了华,在他的照料下,弟妹们慢慢抛枝散叶,成了一大家子。 华家是华明予捡回来的家,所以华家人都极为尊重他。 而事情出在殡仪馆里,做遗容整理的时候。 华明予在卧室的睡梦中平静去世,生前也没有动过手术。他的遗体被送到整理室,修饰完就会被推入告别室。 遗容整理师突然匆匆从里面出来,拉着外面的经理去角落里说话;过一会儿,两人出来了,希望和家属再做一次基本信息核实。 家人被告知,躺在整理室里的遗体,是一名女性。 - 华先生的孙女找到了住在706室的作家楚先生。 在一阵风波后,家里人都接受了这个离奇的现实。一切按部就班,华先生的东西留给这位孙女,她清理掉一些无关紧要的旧东西,换了些新家具,不过对于老人留下的几箱子书有些为难。 书这东西,不值钱,可是很占地方,而且又带着点念想,丢掉也不舍得。 华女士就问楚先生,对这几箱书有没有兴趣。 楚先生拉上邻居老纪帮自己去搬书,说来惭愧,一个正值壮年的胖子作家,能搬动的东西居然还没个老头子多。 来回几趟电梯,他蹲地上直喘气;老纪面不改色,就是呼吸时带着点声音。 在家门口蹲了会儿,老纪说,又送走一个。 这栋楼里很多都是老人在住着,偶尔,老纪会有一种拿号排队的错觉,这些老人就拿着生命倒计时的号码牌,一个一个消失。 老纪:我要是死了,东西也都别留了,省得搬来搬去。 楚先生:那坛子骨灰呢? 老纪低头抽烟:有种的你就冲马桶啊。 两人把箱子一个个搬进706室,准备放最后一个的时候,箱子底破了,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 有书,有笔记本,有杂物,还有很多信件。 不是那种装在信封里的,而是用很细的花纸叠成的外壳,里面沾着信纸。楚先生有点激动:这是以前的“笺”。 信笺有许多封,都保存得很好,箱子里塞了防虫的药袋,所以只是微微发黄发脆而已。 ——给华明予写信的人,是一个叫“云三”的女人。 楚先生和老纪整理那些信。云三的字迹很娟秀,信纸上,甚至带着穿越了几十年仍旧留存的暗香,她在派人送信前,一定有将自己的香粉细细地扑在信纸上。 - 三小姐在女学上课,母亲派了个年轻沉默的长工阿华接送她。这个长工是逃难来的广州,拖带了许多弟妹,所以是个靠得住的人。 三小姐坐在人力车上回身看,学生旗袍随着她的动作,宛如云朵盘绕起来。华长工跟在人力车后面跑,跑得很吃力。 她轻轻笑:阿华,我让他拉慢点呀? 华明予摇摇头。 云三:那么你跑不动呀。 华明予:我跑得动。 每天这样跑,华明予的布鞋破了。有天因为鞋底撕开,整个人摔在了地上。云三小姐让人力车夫等一等,等他缓过来。 云三:你要不要坐我边上,一起坐回去? 阿华推脱很久,最后被一只雪白纤细的手拽住肩膀,逼他上车。三小姐给车夫加了钱,往旁边腾了点地方;华明予贴着角落坐,头死死低着。 路边有云三的同学,看她和长工坐一辆车,都指着车笑。云三啐她们:你们发什么癫?他摔了呀,等他跟车后面走到家,天都要黑啦! 云三沿途和认识的人说说笑笑,身边,阿华突然说:小姐,我要下车。 云三:你干嘛啊? 阿华挣扎着一定要下车。黄昏下,他坐过的坐垫角落有一点暗色。云三的心很细,皱着眉头打量,突然意识到那是什么,轻呼出声。 - 华明予在一户姓云的大户家里当帮佣,后来有纺织厂招人,她就离开了云家。 云三就是从那时开始,写信送往华明予的住处。 信里细细碎碎问了许多,问她是不是好,问弟妹是不是好,家里是不是有短缺。 华女士:她有一张照片,压在桌子玻璃下面。 那是张老照片,周围都是褐色的斑点。照片上,正值青春的华明予穿着男装长褂,和一个穿着婚纱的女人合影。 这是几乎看不清容貌的老照片,婚纱女人的脸是模糊的,五官被照片上的大片痕迹侵蚀了。华女士小时候以为,这是他的哪个妹妹出嫁时让哥哥陪拍的。 照片翻过来,是已经晕开的钢笔字——年月日,摄于广州曼云照相馆,三小姐。 - 三小姐时不时就去找阿华。 问了身世,问了隐情。云三是个善女,听见逃难的事,哭湿了一张帕子。 女人在乱世是很艰难的。阿华为了能赚多点钱抚养弟妹,就剪掉了头发,女扮男装。 三小姐哭掉了第二张帕子,坐在台阶上嚎啕大哭。 云三在下课路上,会拉着阿华去各种地方。比如那些想去可家里不许去的,酒馆啦,赌馆啦……阿华是贫民窟里住着的,对这些地方见怪不怪。 有天放课,神秘兮兮拉着阿华去了一家成衣店,想给阿华做条旗袍。阿华不好意思穿裙子,最后没做旗袍,改做了男装。 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久。后来云三做了件事,在放学后让华明予陪她去理发店剪短发。 云三说,你能剪,我怎么就不能剪了? 云三:我要同你一样的。 - 华女士的亲生父母来了爱呀河小区几次。 这些年,这对夫妇和华先生这边也有来往。其实收养背景很简单——计划生育时想再生一个孩子,于是就把第一胎的女儿送养了。 那时候送养孩子,更像单纯的逃避处罚,能偶尔见个面,逢年过节还会互相串门。华女士的户口登记在华先生名下,原户主去世了,她自动继承了这套房子。 亲生父母现在找过来,是为了孙子的学籍。 夫妇俩那时候躲去山村里,生了一个儿子。孙子今年要上小学了,但原来的户籍没什么对口的好学校。 所以父母的意思是,把孙子——也就是华女士血缘意义上的侄子,户口迁到华女士名下的爱呀河303室。 华女士告诉他们,华家有个孩子打算明年迁过来,这个学籍已经事前说定了。 两边不欢而散。 楚先生有天出门,看见了华女士,脸上带伤。大约是两边没谈拢,父亲动手了。 楚先生一直在整理修复那些信笺,把华先生过去的故事给她看。他本来想告诉华女士,自己也许从信笺里,找到了关于南粤铁路的故事。 - 阿华从云家离开了,找了份工厂的活。 从第二个月开始,云三给她写信。华明予不识字,带去给一个老秀才看。老秀才说,这姑娘问你的伤好了没。 ——因为带云三去剪发,华明予被拖到后院,打得只剩一口气,丢出了门。云三托人送了钱出去,让人带她去找大夫。 两人只能偷偷见面。在歌舞厅后门见面,在河边柳树下见面……但云三喜欢约在城东的南粤铁路站。她说,要是被人发现了,自己就和华明予一起跳上火车走。 华明予知道,这话只是说说而已。云三这样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不可能随自己去过日子的。 华明予住东边的贫民窟,云三住西城的大宅里。两人见面时,华明予站在月台这头,看她从另一头出现。没火车经过,两人就站铁路上,挨近聊一会儿,等火车来了,就各分东西。 云三的婚事定了,但她不想嫁。男方是某地的司令官,知道她在女校读书,并不是十分的满意。父母最近在同她谈,令她退学再议,准备婚事。 - 楚先生理了很多封信,云三和华明予最后一次相约见面,就是在南粤铁路站。 那是云三结婚前,她给华明予去信,求好友带自己走。 南粤铁路这个站现在已经没有了,故址在广州城东,有个很小的铁路纪念室。 华女士默然听完:估计是没等到。 华女士:但她肯定在那等了一晚上。我是她养大的,知道她很犟的。 华女士的家人来得越来越频繁,但华女士也犟,烧了桶开水摆桌上,谁敢进来就泼谁。 华女士是华明予养大的,一样很犟。她说,其实华家那个小孩也未必就要在这个学区读书,但自己就是不服气。 华女士:我亲生爸妈有段时间常来——就是刚送养我、准备再生一个的时候。结果一直怀不上,担心弄不出第二个,于是常来,想从她手里把我带回去。 华明予不肯把孩子还给这家人。华明予也烧了桶开水放桌上,谁敢进来抢孩子,她就泼谁。这个凶狠的女人一生女扮男装,从炮火和饥荒里保全了一个家,她什么都不怕。 刚刚好,那时候,生母总算怀上了。至此,亲生父母几乎再也没来过。直到华明予去世,华女士继承了这套房。 ——争学区房的事僵持了一年半,那家人甚至为此把孙子的入学时间延后了。但碍于那桶开水,这件事一直拖了下去,又足足拖了一年,直到华家的孩子迁进来,顺利办了入学,另一边才罢休。 从一个泥沼里摆脱,华女士决定去旅行一段时间。她决定去广州,顺便去南粤铁路的纪念堂。楚先生硬是拉老纪参与这趟旅途,他也想去看看,还有就是强迫老纪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纪念堂很小,就一间房间。摆着几个蒙灰的模型,几幅介绍板,还有一些老报纸上关于铁路站的报道。 其中有一篇报道,是关于铁路事故的。 - 云三和她约好,六月初三,在南粤铁路站见面。这一天,云三的父亲去查看生意,母亲去庙里还愿,她有足够时间收拾东西,然后两人一起远走高飞。 ——坐货运火车走,从广州出发,去云南。云三有个同学的老家在那,愿意接应她。 华明予从八点开始等。天彻底黑了。几班货车经过面前,却都没有见到云三的身影。 在上周偷偷见面时,她们还去照相馆拍了照。云三想留一张穿婚纱的照片,她决定逃婚,可又舍不得姐姐们替自己亲手做的西式婚纱。 华明予想,也许她真的太舍不得那件婚纱了,不会来了。 华明予已经先一步把弟弟妹妹们都送走了,等于没了退路。无论如何,她都要去云南,和弟妹们团聚。 云三没有来。 华明予背起地上的行李。下一班货车要来了,东方既白,这会是今夜的最后一班车。 忽然,她听见了脚步声。 华明予抬起头,看见月台另一侧跑近的身影。云三穿着素布的藏青旗袍和布鞋,朝自己跑来。在她的身后,云家的人紧追不舍。 她穿过月台去接云三。火车头的白光穿透破晓的黑暗,沿着铁路靠近。今夜最后一班货运火车抵达了,华明予带着她扒上火车,云三的手腕细小白皙,这双从来没吃过苦的手,此时紧紧抓住火车外壁粗糙生锈的铁杆,如同抓住自己的命运。 她满是汗水的脸抬起,望着华明予,像是想说什么。 只是一切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云三的身影消失了。追捕者在最后一刻抓住了她的后襟,将她拖下火车。 但他们没有留住她。 云三纤细的身体里爆发出骇人的凄厉嚎叫,她把手里的包甩向车轮。布包被搅进车轮与铁轨之间,然后,就是她紧缠绕着包带的双手、身体…… 云三被吞没于车轮与铁轨之间。 华明予等到了云三,对于这世上的很多因缘来说,就算竭尽全力,也只能等到而已。 华明予至死不曾再提过云三。 第11章 【多子】 爱呀河小区里,505室又传来了叫骂声。 505室住着乔老太,老太太年纪很大了,平时由女儿李芬芳照顾。 如今,李芬芳的泼辣刁蛮是出了名的。她小时候还住在爱呀河小区时,似乎就是个沉默而听话的姑娘。会帮妈妈提菜篮子,会帮妈妈择菜,还会跟着一起做家务做饭,甚至很小的时候就能一个人抱着衣盆,在窗外架竹竿,一件一件衣服晾到晒台上去。但这都应是女孩子自小就学着做的,所以没什么。 后来嫁了人,就不怎么回来了,只有年夜饭会带孩子来吃一次。 直到乔老太去年心脏开刀,需要人日夜照顾,李芬芳才从自己家搬了回来。 李芬芳的骂声,几乎每天都会炸开一次,响彻五楼。 她起初在屋子里骂,然后索性像个泼妇一样站门口骂,叉着腰、手指指着坐在轮椅上的老母亲:你少吃一口会死对不对?那个东西说了不能吃,你是听不懂人话吗?你知道多看一个病要多搭多少钱?你自己卡里还有什么钱? 乔老太年迈体弱,只能坐在轮椅上,无声低着头。 有老邻居看不下去,在某次李芬芳咆哮时,冲出屋门维护乔老太太:你这是什么女儿?有你这么天天和妈妈说话的?多大年纪的人了,每天给人看笑话! 李芬芳:要你管?你算她什么人?你给她端屎端尿?! 李芬芳摔了手里的东西扬长而去:好,我不管了,统统你来管! - 其实有段时间,李芬芳时常带着女儿去看乔老太,让外孙女见见外婆。 那年全国都沉浸在奥运会的欢呼声中,如火的热潮似乎可以让所有往事冰雪消融。出嫁后,每年只回去四五次的李芬芳几乎每个月都带女儿回爱呀河看望父母,一家人看起来其乐融融。 后来也是因为带孩子的事大吵一架,又打回原形,每年极少再有往来。 李芬芳有次把孩子放在外公外婆家,自己和朋友出去吃饭。她离开前,嘱咐母亲,说女儿很乖,让她好好做作业就行,少让她玩和看电视。 乔老太满口答应。但是等李芬芳回去时,却看见女儿在厨房帮外婆洗碗。 因此,李芬芳和父母吵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架,带着女儿离开。直到父亲病重去世前,两边都没怎么再见过。 李芬芳对女儿很严,在亲友间是出了名的。所以女儿喜欢往外婆那跑,因为外婆不会逼她补课读书练长笛——可越是这样,李芬芳和母亲之间的矛盾就越深。 上次吵完架,李芬芳就雇了个保姆暂时照顾妈妈。保姆和老太太坐沙发上聊天:你闺女挺凶啊。 乔老太喏喏点头。 保姆:人人都说养女儿就是小棉袄,怎么这样呢。 乔老太:所以还是儿子好。 乔老太:我还有一个小儿子。 ——乔老太不止一个女儿,其实还有个儿子,只是人在外地上班。 保姆愣了一下:好啊,儿女双全啊。你儿子呢?我从没见过他。 乔老太:儿子在外地忙工作,不打扰他。这房子给他结婚的。 保姆:那你呢? 乔老太之前暗示李芬芳,想搬去女儿那住,可又被她痛骂了一顿。李芬芳眼睛像赤鬼一样竖起来:你没房子?这不是你的房子?!那你住我那去干啥?我的房子是我和我男人一起买的,有你的事?! 李芬芳: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想把这套房给他结婚。你以为他有房就能结婚了?他几岁了?他还想找个啥? - 爱呀河小区里的人,逐渐都不敢惹李芬芳,绕着505室走。 李芬芳的女儿大学毕业了,找了份还不错的工作。周末想来看看外婆,李芬芳让她不用来。 女儿和李芬芳是两个性子,温柔腼腆,周末还是带着茶叶上门了。李芬芳抱怨:你才拿多少工资,就买这买那?家里不用你小孩子花钱。 女儿:给外婆买的嘛。 李芬芳冷笑:说得好像她给你花过钱一样。 李芬芳说完,又觉得不太好,她不想伤女儿,于是把茶叶拿去泡了,让女儿削点苹果,陪外婆看电视。 ——李芬芳管教女儿管教得很严,女儿只要做好读书这一件事。 在读书这件事上,李芬芳对父母有很大的哀怨。这种哀怨在之后的人生里持续发酵,逐渐成了恨。 她那年考上了药剂学院,但是父母商量了一下,打算让她直接去工作。弟弟明年考试,家里只能供一个读书。 李芬芳去当了女工,然后去做了售货员。趁着物价调整,她调岗到了大卖场,成了理货员。这是个不广为人知的职业,但暗藏了许多的门道,凭着生意头脑,李芬芳赚了不少钱。 刚赚钱那会儿,或许是炫耀,或许是为了得到父母的认可,她把工资存在父母那。但当她准备结婚,去讨要那笔钱时,却说“给弟弟拿去做生意了”。 - 李芬芳的弟弟,基本从未出现过。 乔老太说,儿子在外地工作。 乔老太和儿子只有定期通话,每次时间都很短。儿子说在外地做建材生意,要过几年完成一个项目再回去。 乔老太:你缺什么?衣服别少穿,饭要吃热的…… 乔老太看了眼在厨房做饭的女儿,对听筒压低了声音:你哪天回来,支开你姐姐,妈带你去改户主? 乔老太对于这套事很熟悉,起初,她会直接告诉女儿,拿小的那个苹果,弟弟要吃更大的苹果才能吃饱。后来她发现姐弟关系会不好,就学会了支开女儿,再从柜子里拿出给儿子准备的蒸糕。 她知道对不起女儿,但也觉得自己做的没错。因为每个母亲——至少在她的认知里,都是这样的。儿子能继承一个姓氏,儿子有力气干活,遇到事情能站出来扛起一个家,如果家里没有男人,很多事情都会变得艰难。 换句话说,只要把儿子养好了,他出息后,家里其他人也能得到好处。 乔老太一直在想这个,想象有一天,儿子成了达官显要,衣锦还乡,他会带回来一个大肚子的媳妇,把老房子装修得体体面面,还给姐姐买了台新车——到那时,李芬芳的一切哀怨都会烟消云散。 老太太也在做女儿的思想工作:你弟弟其实很好的,很有良心。 乔老太:他小的时候,大人问他,以后赚了钱给谁花,他说自己留一点,另外的一点给爸爸妈妈,还有一点给姐姐。 李芬芳:就这一件事你说了多少年了?他赚过钱? 乔老太:赚过的,有一年,带回来一袋苹果。我从没吃过那么甜的苹果…… 李芬芳的怒火又涌了起来:他去医院给你付过手术费?晚上通宵通宵地陪床?给你擦地板还是做饭了?给你换尿布了?! 乔老太:他有工作,是家里以后的顶梁柱,你是姐姐,你也是我女儿,你多少替他想一想…… 乔老太:以前带他去算命,算命的说他是大器晚成。男孩很多都这样的,你要信你弟弟能成…… 李芬芳夺门而出,不想再听她说。在门口的时候,她撞到了一个女人——女人比自己年长几岁,手里提着一盒火腿,正打算敲门。 - 女人叫张梅,从血缘上,是李芬芳的姐姐。 张梅小时候就被送养了——父母当年以为第二胎会是儿子,结果又有了李芬芳这个女儿,家里养不起,于是大女儿李晓梅就被送给了一个早饭摊的老板娘,改名张梅。 张梅偶尔会来看看,帮妹妹做点事。她是个沉默随和的人,做得一手好菜。 张梅和她聊起这套房:她是准备留给小军的,对吧。 小军就是她们的弟弟。 李芬芳:我是想争一下的,凭什么不能为我女儿争一争。 张梅:她要是过世,这套房的户口里就是你和小军了,就看有没有遗嘱。 李芬芳看了眼在轮椅上睡着的母亲:小军在里面还有一阵子。 ——因为诈骗和聚赌,李小军已经被收监了,只是姐弟三人合起来骗母亲,说是去外地工作。 李小军的刑期还有一年多,如果提前出来,那么明年冬天就可以释放。 然而,明年这个时候,李芬芳家里出了件事——是喜事,女儿和男友打算订婚。像这座城市很多年轻人一样,父母拿出一辈子积蓄给他们做首付,小两口再慢慢用工资还贷。 李芬芳忽然想,自己为什么不能去争一下那套房?如果争到了,女儿和女婿就不必那么辛苦。 ——自己户口在爱呀河的505室,自己尽到了绝大部分的赡养义务。她决定拿这一条去与母亲谈判,距离弟弟出狱还有一个月,如果她拒绝过户,李芬芳就一个月不管她。 李芬芳对母亲开门见山。就像两个西洋剑士对峙过招,对方锋芒毕露,母亲也毫不留情:房子是要给你弟弟的,他没房子没法结婚。 但母亲也有后招:除了房子,其他东西都是你的,金首饰、存款,都算我留给外孙女的。 李芬芳:赡养义务是我尽到的,那些值多少?你意思是让我闺女自己去拼,什么都留给自己儿子了? 乔老太:她不是要有老公了吗?她男人是不中用了吗? 乔老太:你不管我,社区也会管我,养老办也会管我,房子肯定是你弟弟的,没人求你管过我,你想都不要想。 - 李芬芳回到家,和女儿一起在沙发上看综艺。母女一起剥桔子吃,吃着吃着,李芬芳忽然落了眼泪。 李芬芳哭着说,自己是个很没用的妈妈。 她正哭得女儿和丈夫六神无主,家里电话响了——来电者是爱呀河小区所在的居委,找李芬芳,说乔老太刚才心脏不舒服,老太太让联系这个号码。 李芬芳拿着电话,带着哭腔说,她不是还有个儿子吗?让她找她儿子去! 居委:可她儿子电话打不通啊。 李芬芳:谁爱管谁管!打不通电话你找电信去! 居委:老人年纪大了,你们做儿女的…… 李芬芳笑了:这番话怎么不对她儿子说? 居委:我说了,李小军的电话…… 李芬芳:好,我家电话也坏了,也打不通了。 她挂上电话,拔掉了电源线,关了手机。 但是,她晚上又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还是把手机打开了。 ——凌晨一点,李芬芳坐在了医院病床边,疲惫地看着正在输液的母亲。 - 这次把母亲照顾到出院之后,乔老太的态度有转机。 她主动问起外孙女的未婚夫,比如那个男孩能不能赚钱,需不需要家里帮一把。在李芬芳的记忆中,母亲很少这样过问她和她的女儿。 乔老太:想想也是不容易。 乔老太:我们那年头,也没想过房子会这么值钱。 李芬芳在门口抽烟,忽然把烟一掐,蹲在轮椅边:我告诉你,我现在就是冲着这套房子在伺候你。 李芬芳:妈,我替我闺女求求你了。我想让小孩们过得轻松些,她每天下班都十一点了,周末都在加班,你也是妈妈啊,你不心疼的?我心里跟刀割一样。 李芬芳:女儿也是人啊,怎么女儿就不是人了呢? 乔老太:别瞎说,什么时候不拿你当人了? 李芬芳:那我生日几号? 乔老太不说话了,转开眼神。 - 李小军出狱前,消息走漏了。 社区会提前接到刑满释放人员的消息,好心办坏事地来到505室,给乔老太预先说一声。结果老太太听得傻眼了,以为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李小军。 后来知道那确实是自己儿子,姐弟几个瞒了自己。 乔老太对女儿发了很大的火:你男人不是警察吗?你怎么不让你男人帮帮他? 张梅也在,只能劝架:就是怕你接受不了…… 乔老太:我都这把年纪了什么事接受不了?那以后小军怎么办?我还是要给他留点东西的啊! 乔老太指着两个女儿:你们说他能去哪?他只能住我这,你们两个姐姐要让他去街上讨饭? 乔老太:数落起我以前的事,说我“不拿你们当人”,那你们呢?你们拿你们的弟弟当人了? 李小军出狱那天,两个姐姐带着母亲去接他。 在里面瘦了许多,更加沉默寡言。乔老太和儿子抱头痛哭,然后众人上了车——她要去公证处立遗嘱。 遗嘱是把房子给儿子。李芬芳当场提出质疑:我也有份,我尽到赡养义务了。他没有。 乔老太:你和你男人有房子,你女儿婚房的首付也有,你们两套房,我和小军两人一套,你还要抢? 在场所有人目光都落在李芬芳身上。 她安静许久。直到老人要盖章时,才突然开口:妈。 李芬芳:小时候吃苹果,他每次都吃大的,我吃小的,或者没得吃。家里做鱼肉,我刚伸筷子,手就被你打下去了,要让他先吃。还有…… 乔老太:我看你疯了。 李芬芳:什么? 乔老太:家里是饿死你了?是把你饿出病了?这么点事情值得记那么久? 李芬芳:我还为他,没去读书…… 乔老太叹气:你读了又怎么样? 李芬芳:你不记得以前怎么对我和姐姐了? 乔老太转向众人:我记得啥?她们俩,两个大活人,健健康康地站在这——我们那时候把孩子拉扯大都不容易,我对她们不好她们怎么活那么大的? 乔老太:我不记得了,你问小军记不记得。 李小军不说话,挡在母亲和姐姐中间,让母亲签完了那份公证书。 他们从公证处出来,去办房产过户。下楼时,弟弟搀扶母亲往下挪。 李芬芳走在他们后面,她突然伸出手,重重将两人推了下去。 - 紧接着,李芬芳回过神。弟弟和母亲已经走到楼下了,她仍然站在楼梯口出神。 大厅里的工作人员帮忙推来轮椅:这都是你孩子啊? 老太太点头:我儿子。那边两个是女儿。 那人笑着,有福气啊,多子多福啊。 乔老太太很多年没有笑得那么欢喜:多什么福啊,就一个儿子。 第12章 【猫头三】 爱呀河小区的305室,死了一只猫。 305室住着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老太婆。 社区来过很多次,劝金老太太把堆砌在门口和楼道口的垃圾清走。每隔几个月,就会有本地的小电视台记者过来报道。专家不知多少遍普及囤积症,给出的结论依旧是“子女多回家看看”。 垃圾越囤越多,老房子里弥漫着一言难尽的味道,还间或发生过忍无可忍的邻居强行清走楼道垃圾,结果引发的冲突。 金老太叫金玉子,虽然现在更多被叫做“垃圾婆”。没人喜欢这个浑身酸臭的老太婆,楼里的孩子们也讨厌她,他们迷上了放学后去按305室的门铃,按了就跑,或者把那堆楼道里的垃圾纸板箱堆在305房门口。 - 金玉子在305室门口遇到小瑞,是一个周五。 小学在周五提早放课,金玉子脑中的雷达告诉她,又有小畜生在偷她的垃圾。 她冲出门叫骂,然后,就看见一个瘦的皮包骨的小姑娘在门口,拿着扫帚;她脸上戴着口罩,但不是常规型号,和她的脸庞大小相比,它就像个防毒面具一样保护着她。 因为孩子实在太瘦了,以至于金玉子的话戛然而止。她就像个小骷髅,下一秒就会散架。 女孩子的声音,从口罩后面闷闷地传来:我有个课外活动…… 这时,她的父母也从旁边的角落跑了出来:不好意思,我们女儿有个学校布置的公益作业,让她打扫楼道卫生。您介不介意…… 金玉子不耐烦地挥舞胳膊:滚! 这时,一个毛茸茸的灰影从门缝里钻出来,好奇地看着外面的喧哗;小孩激动地蹲了下来:是小猫猫! 下一秒,两个大人都低叫着冲上来,将孩子和猫拉开。 - 金玉子养了只猫。 猫养了很多年了,叫康康。是从外面捡来的,一直跟着她。出门时,康康就乖乖趴在她的肩上,或者买菜拉车里。 那天之后,小瑞时常会在305室门口偷偷摸摸,她很想看看那只猫——虽然父母是不会答应的。小瑞的呼吸道有很严重的先天发育缺陷,她一辈子都和毛绒绒的东西无缘。 国外有给呼吸障碍儿童的毛绒玩具,价格昂贵。母亲不惜重金买了全套,尽管如此,孩子还是喜欢活的小猫。 她蹲到了金玉子带猫出门,于是凑上去想摸摸猫。金玉子骂她:你干吗? 但康康很安静地被她抚摸,一点都不抵触。在此之前,它不许金玉子之外的人摸自己。 小瑞:我这周又有公益作业,我能过来打扫卫生吗? 金玉子本来想一口回绝,但康康在小瑞手底下很享受地翻了个身。 老太太心软了,说,你就在门口随便弄弄吧。 小瑞一直戴着那个口罩,也闻不出她身上的味道。在学校里,董小瑞被叫做肺痨鬼,她什么活动都不能参加。 家人原来生活在另一座城市,为了治疗,搬来了医疗水平更好的A市。 这座城市也是母亲的老家,小瑞弄不清上一辈的事情,听妈妈说,什么“爸爸留下的房子”。她听了几遍,才弄清楚,这个爸爸指的应该是自己的外公。 小瑞的母亲搬回爱呀河的七楼之后,先去挨家挨户打招呼,因为楼里很多都是父亲故日的老同事。搬家和转学的事弄得大人们焦头烂额,难得没天天盯着女儿。 小姑娘下次再去305室的时候,发现原本堆在楼道口的垃圾被清掉了一部分。金老太在门口扫地:怕你被纸箱子砸死! 小瑞跟着扫了两下,闹着要玩猫。 金玉子把康康抱出来,给她摸摸。小瑞问:它为什么叫康康呀? 金玉子:它是我儿子啊,我儿子就叫康康。 305室屋里也堆满了旧物和垃圾纸板。只有一张梳妆台是干净的,很旧了,泛着旧时光的氤氲。 妆台上摆着几个相框。其中有一张婴儿照。 小瑞:那是谁呀? 金玉子:这也是康康,我儿子。 小瑞:哇,那他在哪呀? 金老太:他死了,就那么大的时候。 ——金老太从前有一个儿子,但是死了。孩子出生就带着病,花了很多钱去救,拜了很多的庙,孩子还是在三岁不到时死了。 小瑞想了想:医生也和我爸妈说过,我很快要死掉的。 金玉子拧了把她后颈:放屁,快点呸掉! 小瑞:不是,真的。他们在门外聊,以为我听不见…… 小瑞被金老太骂着推了出来,刚好撞见几个来捣乱的同学。孩子们尖叫着“肺痨鬼联手垃圾婆”,拿摇成泡沫的可乐朝她和305室喷。 小瑞尖叫着躲回去,老太婆拿着扫帚冲出来,对着几个孩子乱挥。扫帚的木刺刮伤了一个小女孩的眼角,她发出比小瑞还大的尖叫,转身冲下了楼。 - 民警调解了半天,被划伤眼角的孩子父母才作罢。小瑞的父母战战兢兢带孩子回了家,嘱咐女儿下次不要再去了。 有邻居听说了这件事,他是小瑞外公的老同事,特别来提醒她的母亲:梦梦啊,她身体不好不要去三楼呀,那边都是垃圾堆在楼道里! 老人:她脑子不太正常,老公孩子都没了,受刺激太大,疯疯癫癫的。 老人:她不让人管,社区有照顾孤老的志愿者的,都给她骂走了。 母亲:小瑞,你干吗跑去啊? 小瑞不敢说为了猫,说是为了作业。 邻居笑着揉揉小瑞的头:不就是扫地吗,来我家里扫呀,我家地板天天没人扫。 老人:不过啊,那个金老太,年轻时候是棉花厂名人,叫棉花西施。 ——金玉子年轻时很醒目,人美歌甜,棉纺生产队有“五朵金棉花”,五个美人,她排第一。 嫁也嫁得好,爱人是个小学语文老师,写得一手好硬笔,温文尔雅,还会拉手风琴。工人文化会上,金玉子和丈夫一起弹唱俄文歌,一度成为所有年轻工人心中伉俪情深的代表。 后来孩子出生了。 孩子刚出生时就很瘦弱,后来不哭了,仿佛无力哭泣。 脸没了血色,青紫的,冰冷的。护士把他抱去给医生看,诊断是先天的二尖瓣畸形。这个孩子,从外观上看,就已经“养不活”了。 - 小瑞正睡着,听见窗户外有动静。 她睡觉时会带着呼吸辅助机,这种机器运作时会发出嘈杂的嗡嗡声,所以她一直都睡不太好。 窗口,灰猫康康蹲坐在那,一下下用爪子挠着窗户。小瑞兴奋地摘掉呼吸机,戴上口罩,打开窗去摸它。就这样玩了一会儿,康康沿着外墙回到三楼。 金玉子捡垃圾回来,捡到个被人遗弃的观音像。她就把木雕擦擦干净,用消毒水擦过,等小瑞来的时候,让她朝着神像拜拜。 小瑞:老师说了,这是迷信。 金玉子:你老师才几岁?你要拜拜的,菩萨会保佑好人的。 小瑞装模作样随便鞠了个躬,金玉子慢慢跪下来磕头。当年康康重病,什么都治不好了,她只能抱着孩子去给菩萨磕头。 金玉子告诉小瑞:现在生活好了,小孩子的病怎么都治得好。你会好的。 小瑞:我会好吗?我不想晚上戴着面罩睡觉了。 小瑞:当时医生也告诉你,你的宝宝能好吗? 金玉子:没有,当年国内没条件动那个手术的,医生就实话实说,治不好了。 金玉子还记得在医生办公室听见这句话时的场景。当年的棉花西施一夜花白了头发,像绝望的母狮子,扯住医生的袖子嚎叫。 她不知道能做什么,当医生告诉她,你的孩子无法活下去,他会死,父母再如何深爱他,也只能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在康康最后的弥留之际,她抱着他冲出医院,来到庙里,拼命给神像磕头。她面无表情地将额头撞在石地上,想就这样撞死,然后一命换一命。 她的半生,都是美丽而无辜的动物,她脱下工人的工装,换上新裁的演出服,光彩照亮整个文化宫。后来她和丈夫为了孩子的病,下班后出去捡垃圾补贴家用,还清借债。金玉子的嗓子就此哭哑,小瑞听说她以前会唱歌,想听她唱,她只能用很沙哑残破的声音唱喀秋莎。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金玉子想,如果知道孩子救不活,她就用这轻纱,在它刚降生时将它闷死。在它还没灵魂、自己还狠的下手时。在康康三年的人生中,是慢慢挣扎着虚弱死去的,死时好像一把干柴,像个小骷髅。 丈夫也跟着经历了这三年,在孩子去世后的不久,他死于脑出血,去世时不到三十岁。 小瑞不知不觉在305室玩睡着了。她醒来时,是在一个很温暖的怀抱里,金玉子温柔地怀抱着她,轻抚她的额发。 ——金玉子把她送回七楼的家门口,还替她把身上拍干净,免得留下猫毛。 就在这时候,房门开了,小瑞的母亲刘晓梦开的门,她知道女儿回来了。 - 刘晓梦请金玉子进去坐,因为要劳烦客人换鞋,并且往身上喷洒消毒喷雾,这位女主人很过意不去。 金玉子:都是为了孩子。 刘晓梦:小瑞她是呼吸系统特别脆弱,要一直戴那个罩子。 刘晓梦:她一直去您那,是不是很烦人? 金玉子摇摇头,说孩子很乖。 小瑞在卧室里熟睡着,呼吸机的声音传到客厅。金玉子说起自己的康康:你们把这样的孩子拉扯大,很不容易的。 刘晓梦:我爸妈以前也这样把我拉扯大的。我小时候身体就不好。 在那个时代,医疗手段有限,生活质量有限,抚养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是很艰难的。 但刘晓梦的父母坚持要养大她,一个月两百多的工资,给她买特殊奶粉,一罐五六十,一个月要三罐。 刘晓梦后来生育了,孩子很不健康。有时候抱着小瑞睡觉,她就想,自己是不是不该生孩子,这样的身体,也许本就生不出健康的孩子。 刘晓梦谢谢金玉子一直让孩子去玩,但也担心那里的环境:我们很希望她能有喜欢去的地方,但是,我做为一个母亲,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自私,就是305那边的……那些闲置物…… 金玉子回去后,破天荒地开始收拾东西。 当年为了给康康治病、补贴家用,她和丈夫下了班出去拾荒。如今她把垃圾一点点清了出去,房子也呈现出本来的面貌。 喜欢文艺的丈夫,选了很深色的木地板,紫棕的简洁家具。有一个漂亮柜子,用来放妻子漂亮的演出服。有一个小小的红木柜,用来放他的手风琴。 还有一台老半导体,很大,和个箱子似的。一卷失声的老磁带,里面录着夫妇合唱合奏的喀秋莎。 金玉子边收拾边哭,在他人看来,只是一个丑陋佝偻的老妇,滑稽地哭着打扫卫生。 - 垃圾清了出去,因为东西太多,社区的志愿者得分几天才能帮忙搬完。金玉子帮忙一起搬,志愿者很好心:老太太,您和我们一起去回收站,这些都是可回收,可以换些买菜钱的。 她跟着上了搬运车。家里,小瑞和康康玩,在刘晓梦的要求下,姑娘穿着全套的防护服,像个蓝色小雪人。 去回收站的路途花了一个半小时,当他们回去时,楼下停着鲜红的消防车。 ——有几个放课的小孩去305门口恶作剧,不知道谁用打火机点燃了那些尚未被搬走的纸箱。火舌沿着纸箱一路烧进玄关,室内只有康康和小瑞。 - 小瑞被推上救护车。 刘晓梦崩溃痛哭,她神智混乱指着围观人群,这个清瘦淡雅的女人,此时披头散发如厉鬼:你们要遭报应!……你们……我一个都不放过…… 晓梦的丈夫竭力安抚妻子,跟着救护车前往医院。 金玉子抱着康康,踉跄跑向最近的宠物医院。 康康已经窒息了,白沫从口中流出来。金玉子跪在挂号处:你们救救康康,我求你们救救康康…… 康康已经救不活了。 金玉子看着医生摇头。她想起捡到康康的那天,那是在某年儿子的忌日,她去祭拜完丈夫与孩子的坟,发现一只小灰团蜷缩在墓碑的角落。它朝她爬过来,把头靠在她的膝头。 康康也这样依偎母亲。 刘晓梦在抢救室外,跪着蜷缩在门口。丈夫安慰她: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 刘晓梦呢喃,她说是自己的错。 ——是妈妈错了,妈妈没有用,没有把你生得健健康康的…… 医生拿出病危通知,请家属签字,做好心理准备。刘晓梦如同当年的金玉子一样,哭嚎着拉住医生。 ——你要我怎样都可以,你救救她,你要我一命换一命都可以。 另一边,金玉子将康康裹在毛巾里,把它抱回了家。 管子已经全部拔掉了,灰猫蜷缩在她怀里,像个孩子一样熟睡。 它还有最后一点气息,尽管只是弥留。 金玉子抱着它,跪在那尊被捡回来的观音像前。像当年一样,金玉子抱着自己的孩子,给神像磕了一个头,又磕了一个头。 金玉子说,康康啊,你要走了,对不对? 金玉子:你走吧,你先走吧。但是,你要帮妈妈做件事。 金玉子轻轻抚摸着它的耳朵:妈妈让你走。你走了,就要一命换一命,你要把那个宝宝带回来。 金玉子:你要让那个宝宝回来,回去她的妈妈那里。 ——康康在她怀里走了。 ICU外,蜷缩在等候椅上的刘晓梦忽然醒了。 她听见了一声猫叫。 - 她做了个梦。 小瑞梦见自己在黑暗中走,见到了康康,康康身边还有个面目模糊的小男孩。 一人一猫走在前面,她就跟着走。走到一个地方,他们忽然消失了,小瑞坠了下去,坠落在一个柔软而温暖的地方。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妈妈的怀抱里。 第13章 【宜家】 早上的时候,迎亲的婚车开进了爱呀河小区。 1605室的陈屏娅要出嫁了。 陈屏娅和母亲石涵在这里住了很多年,是单亲家庭——因为出轨,夫妻双方早已离婚了。 在邻居看来,陈屏娅是母亲石涵辛苦拉扯大的,尽管只是普通人家,但对这个宝贝女儿,石涵极其尽心。而娅娅也没有辜负母亲的厚望,中考、高考、求职一帆风顺。 今早的迎亲,石涵不在。 娅娅说,丈夫在外地老家要办一场酒席,所以母亲先过去了,帮忙布置。 车在拐弯时遇到了困难,它的车尾卡在了墙面拐角上,一大团玫瑰花被蹭了下来。爱呀河小区外,挖掘机正在施工。 这条被掩埋多年的河道,出于环保复原的考虑,正在被重新挖开。 - 石涵失踪了。 发现这件事的是老邻居,她很多天打不通石涵的电话了。接着,人们发现,嫁去外地的陈屏娅电话也无人接听。 如果把时间倒回许多年前,这一天,轻纺市场的会计石涵和丈夫陈某发生了一场大吵——陈某和同流水线的女工去开了房,有人偷偷告诉了石涵,她带着厂里的人冲过去捉奸,捉了个正着。 石涵眼眶血红,让工友把这对男女拖出房间。她抽着男人,一路抽回家:我就是瞎了眼,我全家都瞎了眼。你白眼狼,你是个王八蛋…… 很多人都记得,石涵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要让我女儿嫁得好,看看他到时候过什么鬼日子,我们母女俩过什么好日子。 婚礼前,石涵就已经打不通电话了,但人们觉得,她应该在忙碌布置女儿的婚礼。 最令人不安的是,前夫陈某,在婚礼前几日,被人目击到出现在爱呀河小区附近。 陈某再婚后,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小区安了家,他自称没有再回去找过母女俩,只是听说女儿要出嫁了,想来看看。 这让男人的嫌疑陡增,虽然他没有其他犯罪前科,被人评价为木讷沉默,不与人发生争执,但这么多年不回来,如今突然回来,只是为了来看看即将出嫁的女儿? 被带去问话后,陈某坚持自己只是来看娅娅。 但只是在楼下徘徊,没敢上去。他自己也知道,当年出轨的事理亏。 陈某:如果出事,你们要去查查石涵。她那个脾气,是容易出事的。 问话的警察看了眼记录,通过前期调查,可以初步看出石涵的性格——强势,执着,好胜心强。但从社会关系来说,并没有什么巨大的敌人。 陈某:娅娅是没什么声音的孩子,我听说石涵对她抓得很严,这孩子是不会惹事的。她男人你们查过吗?我还没见过…… - 爱呀河小区的居民最近茶余饭后的谈论,是1605室的娅娅嫁了个“鬼”。 男方根本查不到身份,没人知道他叫什么,这个鬼丈夫在此前偶尔被居民见到,教人觉得是个很文静白净的男孩子。 ——陈屏娅的“丈夫”,是个谜团。 从系统里查询,她根本没有登记结婚。虽然婚礼和登记哪个在前是个人自由,但迎亲也是疑点重重。婚车出了城,一路沿着高速飞驰,最后走野路失去了踪迹。 母女的失踪,应该和这个男人分不开关系。 针对1605室的搜查,正在严密进行着。很普通的住房,没发现奇怪的地方,没有宠物,除了茶几边的空鸟笼,代表着这里曾经养过鸟。 普通母女能有什么仇人?一堆退休老警察都弄不清。石涵性格强硬,说话容易和人呛声,所以大家也没啥话好说,就看见她每天风里雨里送女儿,去这个补课班、那个才艺班,觉得这个女人“怪不容易的”。 一个身份不明的外地男人,娶走了单纯安静的陈屏娅;她那精明的母亲,定然是觉察到了什么,才会遭到毒手。 - 娅娅的“丈夫”,真名叫李进。这是个很平平无奇的名字。 这个身份可疑的外地人,无疑是配不上爱呀河居民眼中的娅娅的。她漂亮、温柔、聪明,能歌善舞——离婚之后,石涵给女儿报了许多的补课班和才艺班。 那时少年宫的才艺班还不算昂贵,是石涵可以承受得起的。她白天上班,晚上去夜市卖小商品,娅娅就趴在三轮车上,在夜市上做作业。 深夜,母亲载着女儿回到小区楼下。在东边的垃圾桶那,还有一对父子,正在垃圾堆里寻找玻璃瓶和塑料瓶。 小孩正拿着个玻璃瓶在地上玩,不当心把瓶子滚到了她的车轮下面。石涵怒气攻心,用车上的链子一把将他甩开:走远点! 娅娅和他在黑夜中对视一眼。母亲立刻厉声喝止:你看什么看?!捡你的破烂! 那个拾荒者的儿子,其实在后来小小地出过一阵名。 ——有一年城市抓义务教育,给低收入家庭子女落实借读,这个拾荒者的儿子,居然进了爱呀河小区对口的学校。 按年纪,要进小学四年级。但因为从小没读过书,连语言能力都很差,严重营养不良,最后根据老师建议,从一年级读起。 老住户有些还记得,曾经看地方报纸,看见过关于这个孩子的报道。用的是“寒门贵子”这样的标题,夸赞他后来居上,以第一名的成绩,按期从小学毕业。 孩子最早都没有正经名字,是班主任和街道一起帮忙起的,就1叫李进。 - 娅娅是那种老师最喜欢的学生,长得可爱,成绩好,听话,多才多艺,所以小学和初中都是班长;母亲抓她抓得很严,上下课都亲自接送,目光如炬,一旦有男生和她一起走出教学楼,石涵就要逼问那人是谁。 每天可以去楼下玩十分钟,但母亲都会盯着。娅娅下楼玩的时候,就蹲在一处花坛边;在石涵看来,女儿一个人在玩娃娃。只是她看不见,隔着花坛的灌木,还有个孩子蹲在另一侧,悄悄和女儿说话。 陈屏娅:你平时住在哪呀? 李进:街角那,有个蓝色的棚。 陈屏娅:那你们怎么收报纸?老师说了,每周要读一份英语日报的。 李进:看看能不能捡到啊。 陈屏娅把自己读完的日报折成飞机,丢出窗口。楼下传来垃圾三轮车的车铃,她就知道,是李进收到了报纸。 初一的时候,母女俩爆发了冲突。 起因是,陈屏娅买了一本带锁的日记本。 日记本里面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却让石涵大发雷霆。她揪住女儿问: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写日记?你爸爸当年也是从这种事开始的,这不让我看,那不让我看—— 陈屏娅吓得浑身冒冷汗,她甩开母亲,冲出家门。 楼下,李进正帮父亲将杂物推上三轮车,他看见女孩冲下楼,直接奔向他们的车。娅娅大哭:我害怕,你们能带我走吗?我害怕! 石涵也冲出楼道,将女儿从垃圾车边上拽回来。李进想拦住:阿姨,你别这样拖她…… 石涵:你算什么东西,和我的女儿说话? - 从1605室,搜出了几份英语日报,是很多年前的报纸了,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字,字迹很稚嫩。 都是约了周几在楼下碰头的内容,应该是陈屏娅小时候跟玩伴的传信。 娅娅和李进小时候偷偷在楼下玩,不是没有翻过车。有天傍晚,刚下过雨,两人正蹲在花坛里,隔着灌木捉蜗牛,以为石涵看不见;突然,女人的身影像老鹰一样笼罩他们,从草堆里将娅娅拎了出来。 石涵把她拽回家:你和个捡垃圾的玩?你以后就嫁个捡垃圾的?! 陈屏娅:为什么和他玩就是要嫁他? 石涵:女孩子和什么人一起玩,是七岁看到老的。一个捡垃圾的就让你喜欢了?你怎么那么没出息! 石涵早就看那对拾荒父子不顺眼,垃圾明明哪都有,凭什么进小区捡?她给上级写了信,电话也去了很多个,重点说治安,写了附近发生的几起案子,写了让这种拾荒人进小区的危险…… 在几个月后,小区加装了居民出入的铁门,李进和父亲进不来,渐渐的再也没见到了。 中考也近了。 母女俩天天一起在书桌前坐到十二点,每次月考,石涵要亲自去教师办公室拜访,如果成绩下滑,她就会回去抱着女儿痛哭:你要妈妈怎么样?妈妈不打你,不骂你,妈妈只是希望你过好日子,你还要妈妈怎么样? 诚如她所说,陈屏娅很少挨打了,几乎都是母亲的“罪己诏”。这种方式能够倒逼出孩子的愧疚心,石涵发现,如果问“你到底想做什么”,女儿就会哭着说自己想要这个那个;但如果反问“你还想要妈妈做什么”,女儿只会低头哭,不敢要求妈妈。 陈屏娅到大学都没有手机,家里没有电脑。母亲接送,辗转于学校、家、补课班、才艺班。 她坐在石涵的摩托车后座上,看着街景发呆。这是她唯一的消遣,母亲常说,等考上大学,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有时候她在路边看见拾荒者带孩子,会微微直起身子。但那都不是李进。没人知道李进去了哪。 在高考时,陈屏娅顺利进入了本地一所名校。她的高考志愿是母亲填的,全都是本地学校,没有外地。 - 在石涵的笔记本上,调查员发现了很多手写的电话号码,后面备注了一些信息,比如x千万、X企、XX协会会长之子…… 这些人的相同之处就是有钱,年龄从二十六到四十五岁不等。还有一张日程表,上面记着几月月号和某某吃饭。 他们打了几个电话过去,弄清了两者的关系。这些男人,都是石涵为女儿找的相亲对象。 笔记本里还有以前陈屏娅相关课程的记录,让调查者啧啧称奇,除了还能理解的文化课与艺术课,还有家政课、国学课、女性美德课…… 学校教育提供漂亮的学历,而艺术和女德课则提供婚配上的加分,石涵打听了许多消息,竭力把女儿打造成有钱人最喜好的那种妻子。 也就在这时,最新的消息传回来,他们找到李进了——或者说,找到了李进曾经住的地方。 ——花鸟市场作为在城市中逐渐没落的部分,店面已越来越少。 在初中的时候,李进被人收养了。养父是个没有孩子的中年人,开着水族店。男人负担他的学业和生活,代价就是李进要为他养老。 但没过多久,养父死于肾衰并发的综合征。李进一边上学,一边打理店面。 当警方抬起卷帘门时,先是看见了一条龙一样的影子。店里有嗡嗡的响声,那是大型过滤器、打氧器、保温棒同时运作的声音。 有的人心里划过不祥的预感,他们似乎猜到,石涵和陈屏娅在哪了。 在水族业里,这家店,是一家猛鱼店,专门销售肉食鱼。最大的主缸里,养着一条近两米半长度的巨骨舌鱼。 一方面调查那些嫌疑巨大的肉食鱼,另一方面,李进和陈屏娅的行踪,也逐渐浮出水面。 在西南某座小城里,有人发现了类似两人的踪迹。很快,根据线索,在一家超市里,他们找到了这两人。 然而发生了波折——李进将身边的女人当作人质,拔出刀抵住她的脖子。 双方僵持了很久,谈判专家被拒绝进入超市。这个拾荒者的孩子有着可怕的意志力,无论怎么劝说,他都不愿意让步。狙击手已经就位,本地的媒体将超市层层围住。 最后以一声枪响告终。 - 审问室里,陈屏娅坐在里面,一份文件摆在她面前。 李进死了,从水族馆的鱼类解剖结果来看,石涵也死了。 可陈屏娅的疑点更大了。有人作证,在警方抵达之前,那两人完全不是绑匪和人质的关系,而是十分亲密的情侣。 记录员:首先,你不是A大985毕业的,你高考的成绩,最后进了一所普通大学的二本。 陈屏娅低着头,忽然笑了笑。 记录员:石涵知道这件事吗? 陈屏娅摇头:不知道。我不敢让她知道。 记录员:你是怎么做的? 陈屏娅:……李进帮我的。 陈屏娅:高考后的暑假,我们又遇到了。 ——查到分数的那一瞬间,她浑身的魂魄都被抽干了,在座机边呆了半小时,然后跪在马桶边吐了。石涵在外面还没回来,陈屏娅冲到16楼窗边,打开了窗户,想跳下去。 茶几旁传来鸟叫,那是家里养的白文鸟。陈屏娅回头看着它,最后还是没有跳。 她失魂落魄走在街上,被一个人喊住了。她看了很久才认出来,这是李进。 两人在街边聊了很久。李进很好奇:你包上怎么还有锁? 陈屏娅:她不许我看小说,杂志也不许。就算是课外读物,只要上面有“爱”这个字的,她就觉得是女孩子不该看的。 陈屏娅:所以我只能这样。因为她每天会查我书包,后来我受不了,我让同学帮我买了把锁,把拉链锁了。 陈屏娅:她闹了很久,抓着我哭,她问我,知不知道爸爸是怎么走上第一步的,就是不让她开一格带锁的抽屉。 石涵把女儿的书包丢进垃圾桶,一个人伏在沙发上嚎啕大哭。陈屏娅不知所措,她觉得是自己错了,只能不安地站在门口。 那次事情后,陈屏娅一连五天没有和石涵说话。她发现,其实这对自己没有任何影响。石涵只会问她在学校读得怎么样,考了几分,舞蹈表演站在队伍的哪里……无论她想和母亲说什么,石涵只会用类似的话回答她:去小卖部买汽水?你单词背了吗? 但或是为了修复和女儿的关系,石涵做了些让步,她去花鸟市场买了只白文鸟,就是娅娅一直想养的那种,像个白团子。 这一步很有用,陈屏娅很多年没那么高兴了,蹲在鸟笼边玩了很久。第二天早上进校门,主动和母亲说了再见。 说到这,她又因为考试失利泣不成声,李进却很冷静,一步步给她出主意,怎么拦住录取通知书,怎么弄全套的证件…… 陈屏娅:后来,我妈就送我入学时候去了一次那所大学,帮我搬寝室。我先拿假入学证混进了寝室,再挑了间没人的空寝室,让我妈往里摆行李。等她弄完走了,我再把行李重新装起来,去我考上的那所大学办入学。 就这样,她瞒住了这件事。 - 进了大学,她有了第一支手机,只能发短信和打电话。 陈屏娅告诉记录员:就是那种翻盖的,现在都叫老人机了。她特意给我买那种手机,我就没法看其他东西。 石涵周末会问她拿手机查通讯录,如果发现陌生人,就要打电话过去核实身份。陈屏娅大学的同学都接到过类似的电话,石涵会带着某种威胁:你们的身份,我会和辅导员去核实的。 石涵也会时不时给她一些电话号码,那都是她不知通过谁弄到的号码,让女儿和对方“多聊聊”。陈屏娅打过一次,是个男人接的电话,她立刻就挂了。 石涵会经常教育她嫁人的意义:什么一辈子不嫁、什么嫁给会家务的男的?你要先自己学会怎么绑住男人,要会操持家务。女人这一生好不好,关键就是嫁人。 石涵:嫁得好一步登天,妈妈这样培育你,就是为了让你登天,现在好大学出来的女孩子吃香,有本事的男人也会挑啊,你考得上好大学,说明脑子清楚,能把家庭打点好,男人也精明了,他们知道,真的找个乡下妹也丢人的…… ——陈屏娅现在已经换了手机,旧手机被丢了。通讯录里的那些号码,也随之丢弃。 第一支智能机、第一台笔记本电脑,都是李进帮她弄的。他教她怎么在大学里申请学生智能机,有同学电脑换代,他帮她弄来了那台电脑,修了修系统,手把手教她用。 没课的下午,两个人就去市中心玩,那是陈屏娅从没接触过的世界。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两人甚至还去周边城市旅游。 李进看见她的样子,笑着问:你为什么那么开心啊? 陈屏娅:因为以前没看过这些啊! 李进:但这就是普通人会看见的东西啊。 陈屏娅:那你都看惯了,还出来看什么? 李进看天笑:我想看看你啊。 - 陈屏娅回忆那天。她告诉母亲,自己有男友了。 石涵:男方家里是做什么的? 陈屏娅实话实说,普通家庭,普通人。 石涵当即表示了反对。她说了一句话,让女儿印象特别深刻。石涵:我把你养成这样,不是让你嫁一个普通人的。 石涵:你是要往高了嫁的,娅娅,你都进了外企,你怎么眼窝子就那么浅呢? 石涵在下个月为她安排了几场相亲,男方都符合石涵要求的条件,有钱,有一定社会地位,至于年龄或者几婚,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最理想的情况是大学毕业后就尽快结婚,否则女儿将不断贬值。石涵已经开始焦虑了,她发现,大学仿佛另一个天然保护罩,她对女儿的影响,在这四年里急剧降低。 因为相亲的事,毕业后的母女俩频繁发生冲突。好大学也好、唱歌跳舞也好、进一家好公司也好,都只是母亲给她装点的首饰,最终目的是让她嫁给有钱人。 母亲曾以亲戚吃饭的名义带她去了一家西餐馆,其实就是骗来相亲,男方是个小企业家,石涵不断夸赞女儿,家务好,学历好,才艺好……关键是年纪,大学才刚毕业。 陈屏娅说去上厕所,转头就出了餐厅。 石涵到家后大发雷霆:你知道那个人多难约吗?你想嫁一个你爸那样的人?那种一点用都没有的男人?! 陈屏娅默默看着暴怒的女人:如果我找个很好的人,但他没那么有钱呢?他不穷,家里就是正常的殷实人家…… 石涵:那我费大劲养你干啥?! 陈屏娅呆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个时候,李进其实在她家门口。 从饭店出来时,她发消息让他来接她,但心乱如麻的陈屏娅忘了这件事,直接回了家。 李进知道她家地址,因为在原地没等到人,手机也没有人接听,于是来了她家。 他听见里面母女俩的争执。 陈屏娅:然后,门铃就响了。 李进决定和石涵面对面。他想像很多普通人一样,和女友的母亲保证,自己会努力上进,会给她更好的生活,他现在已经进了一家理想的公司,他和娅娅的前程若不出意外,将会是向上的…… 石涵面无表情地转身,她不管李进说什么,只是走到鸟笼旁。陈屏娅看着母亲拉开窗户,然后打开了鸟笼的门。 她还来不及阻止,羽翼声就从窗口远去。 下一个声音,是弦绷断的声音。很轻的。嘣的一声。 陈屏娅看着自己的双手。当她脑中响起断弦声,身体就已经扑向石涵,掐住女人的脖子疯狂往窗台撞去。 陈屏娅:他说,他帮我处理一切。 他想让她的生活继续下去。他真的帮她处理掉一切了。就好像以前,他和他爸爸把那些废纸板处理掉一样。 第14章 【一书】 爱呀河1901室的早上七点,就像大部分有孩子在上学的家庭一样,开始了一天的困倦。 许然在六点五十分被妈妈叫起来:起床了,快点。 他在床上呆坐到七点,想再睡十五分钟。他有种冲动,想就这样睡回去,对睡眠的渴望几乎就要战胜了一切。 母亲又冲了进来:快点!七点了! 许然慢慢下了床,收拾书包。催促声从外面不断传进来:给你三分钟理书包,东西别忘了! 许然把书一本一本放进书包,母亲提醒他别忘了带东西,笔盒、作业、课本…… 许然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出门前,他从抽屉里抽出了一本很薄的小册子。许然像在犹豫要不要把它带上,他认真凝视着它,翻开第一页看了眼,在首页首行,写了两个字,“遗书”。 册子被他装进外套口袋。 - 许然今年初二,教室在三楼。学校有七层楼,上面都是高中部,初中生很少上去。 他木然看着领操台上发言的校长,是个中年秃顶胖子,每次发言时间都很长。领操台上有遮阳棚,但胖子的秃头仍在微微发光;操场上,老师站在树荫下,学生们则都站在太阳底下。 校长说,看着你们站在阳光下的青春,我就想起…… 不知为何,许然发出一声冷笑。在着短暂的瞬间,他好像听见了这个秃头内心的声音——男人很得意,他高高在上,站在阴凉的遮荫下,看着下面蚂蚁一样的小孩子,他想让他们晒多久,他们就得晒多久,一个都逃不掉。他知道自己的讲话无聊透顶,可自己不说完,谁都不许走,必须听完。 许然幻想着自己的身体离开队伍,摆脱这种无聊的周一活动,回到教学楼,喝口冰冷的水,然后一步步走上七楼。在所有人都聚在操场的周一早晨,在空寂而干净的楼道里,他可以得到最后一片宁静。 放学回家的路上,他的步伐很慢。许然可以坐公交车回家,但他选择步行,恨不得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母亲把这归结为“勤俭”,在亲戚面前夸赞:这孩子从小就省钱,能不花就不花。我说给你公交卡,你坐83路回来吧,他偏要走回来。 许然用筷子搅着饭,闷声不响。 从亲戚家回去的路上,母亲突然用手肘顶了他一下:怎么这么讨厌?啊?一顿饭就板着张脸,谁欠你五百万了?啊? 父亲边走边玩手机:别人家孩子都有说有笑的。 母亲:就是。有什么毛病…… 许然:我说了我不想来的,我可以待家里的。 母亲:什么不想来?家里人吃饭呀,开开心心的,干啥不想来? 许然:你开心不代表别人也开心。我不想来,你硬要我来,我来了,你还要嫌我不笑…… 母亲求助父亲:你听他讲的什么话? 父亲:哪有什么不开心的?你一个人在家,谁知道你做什么? 许然:做完作业看书,看完书看会儿电视,玩会儿手机。 父亲:那还不如出来和亲戚吃饭呢。 许然:那我觉得还是待在家里好。 父亲嘀咕:有病。 母亲还在抱怨:别人回去肯定说,那个小孩一点教养都没有,不知道平时爸妈怎么教的……我真不想带他出去,出去一副死人脸…… 许然:那就别带啊。 母亲这时摆出一副清醒理智的样子:好了,许然,到此为止,别说了。大人是不会和你一般见识的。 许然觉得恶心。他刚才没吃什么东西,只喝了点汤。因为父母的声音在饭桌上不断回荡,他听见他们的声音,胃就本能地开始抽搐。 回到家,到了卧室,他关上门,呆呆坐在床上。难以言喻的绝望突然淹没了他,许然掩面哭了,他反复回想母亲的话,这番对话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几乎发生在每次被父母带去聚餐的回程。 没人欠他五百万,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就能那么坦然地让自己不高兴。他得看他们的脸色,得小心翼翼的,但他们,就像领操台上的秃子,可以为所欲为对自己,当自己被惹毛了,他们还会装作无辜——“父母到底哪亏待你了?” 许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摆脱家庭。他度日如年地计算,也许上了大学就可以,但要熬到大学,还需要好几年。 他走到书桌边,爬上桌面,拉开窗户。黑夜下,不远处是一片工地,夜灯闪烁,爱呀河被掩埋的河道正在被挖开。 许然很想看看那条传说中的河流。在他出生前,它就已经被填埋了。可有时,楼下那些下象棋的老头会谈论它,这里从前有过一条河,它春天是什么样,秋天是什么样…… 孩子会在里面游泳,挖泥鳅,互相丢泥巴…… 那些孩子一定很快乐。许然想等到那条河再现,那时,也许那些快乐的孩子会回来,他就可以学着别人是如何快乐的。 - 放学前的综合课,学校请了一个嘉宾来演讲。嘉宾叫关寿,出过几本书,主题都类似于感恩生活之类。 演讲在大礼堂。有三个班级被随机挑去现场听,其余则是看直播。 关寿已经坐在麦克风前面了,他比宣传海报上看着要瘦和苍白,这是很少见的。 一般来演讲的中年男人,先忆苦思甜,再阐述自己的成就,最后推荐自己的书。有几个学生用手机查了查,这个关寿差不多也这样的三板斧。 当关寿开口“我和你们一样大的时候”,底下有三分之一的学生,已经在偷偷玩手机了。 说到要感恩,要知足,说到这代年轻人经历太少太脆弱…… 关寿:想想父母和老师为你们付出多少,想想你们身上有那么多的期待,你们应该感到活在世上是很幸福的。我们小时候没手机没电脑,玩具就是几个铁圈几根橡皮筋,空调都没见过,浴室厕所都是公房公用,条件比现在苛刻多了……高考压力更大……大学生都没几个…… 关寿:没听说有孩子寻死觅活的。现在就是抗压的教育太少了,家庭和学校都保护得太好了。你们不知道自己的念头有多幼稚, 关寿:你们可以去看看我的书,这本书,那本……还有我今天带来的新书。很多家长反映,这些书给了孩子深刻的教育…… 关寿往台下看了一会儿,随手挑了个前排的学生:这位同学,你上来,这本书的第七页第三段,你来读给大家听。 指的就是许然。 许然上台,面无表情翻开书,第三段歌颂的是一个平凡的早上,路边早点摊的香味和蒸汽,小鸟的鸣叫,和睦的一家三口…… 关寿喝了口茶:大家要学会观察生活中的美好。要去看正能量的一面…… 许然转头,看着这个滔滔不绝的男人。发现自己被盯着,关寿有些得意地请许然发表读后感:同学,你说呢? 许然沉默了一会儿。两人对视片刻,也许是直觉,关寿突然后悔这个决定,他想叫这孩子下去,可老师已经把麦克风给了学生。 许然:我觉得这是大人眼里的美好世界。 许然:我也没被这文字感动到,我甚至怀疑你写的时候也没多真情实感。 关寿呆呆听着,苍白消瘦的脸颊,浮起一层尴尬的红。 许然:我很想死,我看了你写的东西,反而更想死。 - 在厕所待了将近十分钟后,许然决定出去面对现实。他刚才从会场直接跑厕所,在隔间里安静地哭了一会儿。 等他出去,会被老师叫去谈话,被请家长,回到家,还会面临父母崩溃的吼叫“你到底哪里过得不顺心”。 他推开隔间门,同时,旁边隔间的门也开了,有人和他恰好同时出来—— 是关寿,而且是和自己一样,刚刚哭过。 男人血红的眼睛不知所措地闪躲着他的存在,几秒后,又决定和他说话:你……你那个…… 关寿:……你别做傻事啊。 男人垂头丧气地走出厕所。眼看到了门口,他突然又折返回来,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聊天软件伸向许然:同学,你加我一下!我求你了,你加我一下! 许然惊恐地退后:你干什么?! 关寿无助地瞪着双眼:我想求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想死。 关寿:我的孩子,不久前没了…… 许然:为什么? 关寿:我不知道为什么。 - 关寿的孩子,上个月死了。 妻子早上叫孩子起床,没回应,打开门的时候,发现儿子的身体悬在窗框下,像个风铃般,细微地摇晃。 关寿的家庭,在外人看来是饱满的,他写书,出书,赚家长的钱,讲座一场一场的开,有声改编、专栏节目一个一个的红,他的孩子品学兼优,在市重点读书,一直是他的谈资与骄傲。 家里很少有争执,他觉得孩子从不和他们顶撞,只是话少。死前有征兆吗?没有。孩子每天就说那么几句话,我走了。我回来了。我吃饱了。我去做作业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只和他们说这几句话。 夫妻不明白,一个孩子,生活殷实,父母双全,能有天大的心事去寻死? 关寿在晚上给许然发消息:你起这种念头的时候,就没有舍不得爸爸妈妈? 许然:没有。 关寿:你想象一下再也见不到爸妈,你不难过? 许然:你们为什么能自我感觉这么良好,都觉得孩子离不开你们。 关寿:孩子,爸爸妈妈给了你生命,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啊。 许然:是我求你们生我下来的吗? 关寿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手机。 他无法理解许然这样的孩子,自己的儿子也是这样,很多寻死的孩子也是这样,大人根本无法理解他们,这些孩子很多都出身于殷实美满的家庭,在物质上没有短缺,父母自认给了他们最好的环境,可到最后,孩子却对“离开父母”这件事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舍。 两个抚育他、教育他、给他热饭和暖衣、关心他冷不冷、饿不饿的人,十几年的情分,养条狗都该养得通人性了。 许然不耐烦了,他不想和这个自恋的中年崩溃男聊下去,还有几张卷子没做。 许然:我得做作业去了。还有,我现在特别理解你儿子。 关寿:你先告诉我,你到底哪理解他了? 许然:你没有把我们当人看。你还在拿你们小时候那种不拿人当人的态度在当父母。 许然:你儿子肯定和你吵过,只是你根本没觉得那是“吵”。你之所以不那么觉得,因为只要他不摔东西砸东西,你就不会把他的感受当回事。 许然把他删了,做作业去了。母亲收拾衣服路过他的卧室,学校打电话给家长说了今天的事,父母发了很大的火:一点都不会看看场合,别人还以为我家怎么虐待你了。 - 放学的时候,许然在校门口被戴着口罩的关寿拦住了。 许然:你有完没完?!我和你说不通,你再这样我叫保安了! 关寿也不让步:你都要寻死了,你还怕我图谋不轨? 许然被他拖上了车。关寿驱车去餐厅:咱们先捋一捋,来来来,你跟我解释,啥叫“拿你当人”?吃饭时跪着请你去客厅? 许然在后座玩手机:就是我不想上你的车,你就不会拉我上车。 关寿:不,我这不是…… 许然:我今天如果和你一样大,比你高比你壮,你敢这样吗? 关寿想起,有一年除夕,家里吃饭,儿子收到了亲戚给的压岁钱。关寿把孩子拉到大人们面前:压岁钱不能白拿,给叔叔阿姨表演一个《蜀道难》朗诵。 儿子半低着头,神色平静:我可以把钱还给姨父。 大人都笑了:快点,大家给你鼓掌! 关寿:晓城我可告诉你啊,大过年的,别弄得大家不高兴。 关寿的儿子眼神低垂着,把东西背了一遍。 他拿这事问许然:你说这是没拿他当人?我没骂他,没逼他…… 许然:你这就是逼他。我爸也经常这样。 关寿:那这事儿有啥好不乐意的呢?拿了压岁钱,高高兴兴的,给长辈们表演节目道谢…… 许然:你根本没允许他有选。他没的选,他一直没得选,他就只能选一个自己能掌握的事,去死。 关寿在红灯停车,把头靠在方向盘上深呼吸:不对。这不对。你们是小孩,你们还不懂事,不知道怎么选才好,大人得教会你们…… 关寿:而且这都多大事啊?你们知道为了这点事去死有多傻X吗?! 后面的车在按喇叭,绿灯了。他忘了开车,一心等许然的回答。 许然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笑了:值得啊。 许然:我们的世界里全部就那么点事,逃又逃不掉。 - 因为被拉去吃饭,许然回家晚了。 父母已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男人正在抱怨烦人的老板,突然看见新闻里播报一则中学生自杀事件。 父亲摇头:这种就是残次品。 父亲:考试压力大,几十万个小孩,怎么就你承受不住?那说明你就是残次品啊。 许然沉默走进卧室,躺在床上,长长叹了口气。他想起刚才吃饭时关寿的问题:这世上的美好你们感觉不到吗?以后进了大学,全新的生活,找到工作,恋爱结婚,有自己的孩子……你对未来没有一点向往吗? 客厅里,男人再次抱怨老板。许然没法从父母身上看见未来的美好,上班比上学还要绝望,摆脱窒息的家长,就会有窒息的职场。 他准备做作业。母亲进来问:今天要洗衣服了,你秋校服外套呢? - 关寿回到空无一人的家。孩子死后,妻子崩溃地回了娘家。 桌上和地上堆满了脏碗和外卖盒。他干脆躺地板上,回忆刚才吃饭时那个孩子给自己的答案。 “因为你的孩子不喜欢你,所以就没留恋的走了。” “他不喜欢你,因为你爱他的方式不对,或者根本不爱他。” 你饿不饿、你冷不冷,这样的爱,到了一定的时间就没有用了。 孩子饿了会自己去冰箱找吃的,冷了会自己加衣服。给婴儿的关怀还想继续给少年,太偷懒了。 因为偷懒,所以永远都把孩子当成婴儿,喂吃的,给衣服,哄他,玩他。最终有一天,为自己的偷懒付出了代价。 说来奇怪,明明感觉抚育一个孩子很辛苦,感觉自己的人生为孩子牺牲了将近一半,可死的是自己的孩子,不是别人的。 他回到停车库的车里,想出去兜风散心。后视镜里,许然的外套遗留在了后座。 - 遗书在外套口袋里。许然在里面记录了让自己想死的事,记录了很多页。 它被留在了关寿的车上。许然想,或许这样也挺好的。 他回想那些事,因为没有文字记录,它们开始变得模糊;回想关寿,这个男人,其实是有忏悔的。如果自己死了,父母也会有一样的忏悔? 尽管不是自己父母的,但至少属于某位父亲的忏悔,他看见了。 周末,亲戚来他家吃饭。父母一边抱怨着做菜招待客人麻烦,一边警告他待会儿要主动和别人打招呼。 他尽可能待在卧室里不出去。父亲在外面高谈阔论,亲戚家有个读小学的孩子,父亲提醒亲戚,别给孩子私人空间,自己家就是给了这东西,孩子才不和大人亲近。 饭吃到一半,那孩子进了许然的卧室。后面还跟着几个亲戚和父母,亲戚照旧夸几句孩子自觉做作业,然后小孩看见了他桌上的一本书。 那是关寿的书,这家伙是改不掉自恋的,上次把自己的签名书当礼物送给许然。 亲戚知道这本书:我家宝宝现在看得懂这书吗? 父亲:哎你别他看得懂看不懂,拿回去。然然,这书送人家。 亲戚让孩子去拿,书几乎被拿了起来,又被许然盖住了。 许然:我不想送。 父亲:你干啥?一本书…… 许然:这是我的东西,你问过我想不想送吗? 母亲:这不是问你了吗?然然,这书送人家好不好? 许然:不好。 - 关寿躺在地板上,不知道多少遍看许然的遗书。 都是很小的事情。 不想和亲戚吃饭。不想表演节目。不想把自己的东西送别人。不想和父母一起出去旅游,因为莫名其妙就会挨骂。捡回来的小猫,被妈妈扔了出去…… 很小的事情,但是密密麻麻,写了许多页。 一个大人自杀了,人们会说,他是因为什么什么事才自杀的。 一个孩子自杀了,人们会说,现在的孩子应该反省一下自己。 关寿的孩子一定也有一本这样的遗书,只是没有写下来,密密麻麻刻在心里。 他捂着那本遗书,看向一旁。椅子上方,他给自己悬了绳索。 - 爱呀河小区1901室的窗台,许然坐在窗边。家里刚才大吵一架,先是父母对自己开火,然后是彼此开火,纠结是谁把孩子宠坏了。 夜深了,他关上卧室门,拉开窗。遗书里几乎开始变淡的内容,在今夜悉数涌回脑海。 然后,许然的手机亮了。凌晨,关寿给他发了消息。 “爸爸错了,爸爸来见你了。” - 关寿在最后,给孩子发了消息,这条消息按理是不会被回复的。可几秒后,回复来了。 许然:你发错了。 ——本来是发给儿子的消息,结果发给了列表里的许然。 关寿刚要苦笑,又问:你为什么还不睡。 许然:我想今晚死。我受不了。 关寿怔怔看着这条消息:你家住哪? 许然:你想干什么? 关寿:我不干什么,最后来见见你。给我地址。 关寿的车在深夜开进爱呀河小区,只花了十五分钟,他懒得停车,把车丢在大门口,直奔十九楼。 1901室的门被粗暴地砸响。许然听见了,父亲困惑地开了门,下一秒,是惊愕的大叫声:你干什么?! 话没说完,就被蓄势待发的关寿打倒在地。 关寿把人摁在地上打,女人也醒了,尖叫着冲出来,又不敢上前。许然呆滞地站在卧室门口看着这一幕——殴打大概持续了三分钟,关寿全程一言不发,打完后就站在门口。 直到警察赶到,把这个莫名的施暴者押走。 关寿一直看着许然,吃吃笑着,掩面而哭。他们之间一言不发,可很多事情,在这一刻彻底释怀。 他被带走了,只有月光留在原地。月光很洁白,仿佛遗书之纸。 第15章 【铜】 爱呀河小区的楼下,小铃正蹲在花坛边拔着虎耳草,就看见身后有一家人走进小区,还推着一台轮椅。 轮椅上坐着个白发老妇,她看上去很老了,像是棵活了几百年的树。 - 1309室的吴瑞风,把奶奶从老家接到了A市。 吴瑞风三十岁。因为把奶奶接来自己家住的事,妻子和他吵了许多天。 吴瑞风这么做,也有他的原因,总之,老太太先在爱呀河小区住下了。 小铃路过1309室,还偶尔能听见里面夫妇的争吵声。吴的妻子拍着桌子:当时怎么说的?你老家那堆农村的亲戚,一个都不许过来!之前把你爸接过来,今年又是老太太!你想干什么呀?你日子还想不想过了?! 吴瑞风:好了别烦,时间要到了!都准备了! 屋里突然安静,半分钟后,吴妻甜美的声音响了起来:各位家人好,太客气了这么早就等在咱们直播间…… 小铃并听不懂,甚至觉得滑稽,吃吃地笑了。 ——吴瑞风和他的妻子,是两个网红主播,结婚后强强联手,开设了一个夫妻共有的直播间。 农村出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让吴瑞风觉得低人一等。可随着直播行业风向微变,这又成为了他的一个有力武器。 他把奶奶接过来,是为了今年的大卖会。去年,吴瑞风就吃了亏,他和妻子穿着光鲜的情侣装带货,结果不仅数据输给了隔壁那个直接回农村和全家老少一起直播的竞争对手,还因为年初的炫富整顿,直播信用被扣了10分。 吴瑞风选了奶奶,没有选父亲,是因为之前试过——父亲像个傻子坐在那,只会傻笑,或者盯着皮肤白净的儿媳看。安排的剧本背不下来,设定好的互动情节也记不住。 但奶奶不一样,她有个优势,她是个疯子。 - 吴瑞风给奶奶想好了一套人设。 奶奶叫阿铜,这不是户籍系统里的名字,户籍系统里她随夫姓,叫吴铜。吴铜的户籍是很后面才补上的,那个年代很多女人都这样。 平时就叫阿铜,也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 吴瑞风和妻子计划好,到时候就在直播间引导观众,喊她“阿铜木奶奶”,有了外号,人就有了感情,就会有情感黏性。 他们开直播时候是开着门的,吴瑞风租了1309和1308两间,一套用来自己住和直播,一套用来当仓库,方便助理搬东西。 偶尔也会有路过的邻居围观一会儿,大家见怪不怪。小铃靠在门口,看着轮椅上的白发老妇。她看着也许有一百岁了,也许才七八十岁。 阿铜斜靠在轮椅上,像婴儿一样咿咿呀呀发着怪声。两个助理来来回回搬东西,经过轮椅时候有点害怕:风哥,她这种不会伤人的吧? 吴瑞风:不会的,我小时候她还带过我,就只是疯疯癫癫的唱歌,不伤人的。 吴瑞风很小的时候,有段时间在农村老家,由阿铜奶奶带大;后来大概五六岁时候,妈妈跑了,爸爸要出去打工,把孩子交给了镇上的亲戚。 镜头前,穿着简朴的他搂着轮椅上的阿铜,给“家人”们介绍奶奶。他的助理策划了一个感人的故事——从农村大山走出来的网红,发达之后不忘本,将奶奶接进城享福。尽管老人是个疯子,但所有的爱都给了儿子与孙子,平时疯疯癫癫,却会对着孩子唱歌…… 已经有人被这个故事打动了,在评论里刷“老人家寿比南山”。 今天的榜单名叫“为阿铜木奶奶打CALL”,有几十个大佬在竞价榜首,第一名打投了十万,是以前的数倍。 阿铜又唱起了歌。吴瑞风和妻子在两侧围着她拍手:奶奶谢谢各位家人的别墅!老寿星要把自己的福气都用歌声分给家人…… 评论有人在给奶奶的歌做空耳,那些听起来毫无意义的音,被解读成了各种荒诞歌词。 小铃在门口看现场直播,她也听见了那怪异的歌声,吴瑞风说那是奶奶独创的安眠曲,自己小时候一定要听这个才能睡着,还建议观众录下来给自己孩子听…… 小铃想,这明明是贵州那边的山歌呀。 唱的也不是摇篮曲,是在山里迷路的时候唱的。阿铜在问月亮,月亮你有光呀,你的光像我阿郎的眼睛呀,你从天上替我看着路呀,东南西北南北西东,我走哪一条道回到我阿郎的身边呀? 第一天的直播结束了。她还在咿咿呀呀。吴瑞风的助理收拾完直播间,推着她的轮椅,把她送到隔壁的仓库过夜。 小铃喜欢那个歌声,她蹲在仓库的门口,阿铜唱一句,她应和一句。直到照顾老人的助理被吵起来,让阿铜安静点。 - “阿铜木奶奶”红了,连带着,本来身处三线、人气堪忧的吴瑞风夫妇也红了。 她唱歌的视频冲上了平台首页,下面挂着的商品一夜卖掉了五千件。 有人问吴瑞风,奶奶为什么叫“阿铜”,是那里的方言吗?吴瑞风也不知道,他猜了个含义,大概是铜铃,他小时候被奶奶带,睡前除了歌声,还会听见很细碎的铜器轻响。 他猜奶奶有个铜铃,妻子沿着这个思路,想了个浪漫的故事,比如爷爷奶奶的定情信物就是个铜铃。 他们在下一场直播时摆了个铜铃,把铜铃塞到阿铜手里。但她根本不会摇,玩两下就摔了。 助理会替他清理私信。直播后,她问吴瑞风:风哥,有人问你奶奶是不是贵州人。 吴瑞风:不是,我老家出贵州了,要更西部。 助理喝着奶茶耸耸肩:哦,他说因为他……什么……民俗音乐研究……他研究这个,然后说老太的歌是贵州那的歌。 吴瑞风起了兴致。他觉得这是个机会,如果阿铜的身上,还有所谓的“民族文化底蕴”,那么以后可操作的东西就更多了。 现在直播平台上的主播,都要做两手准备。 一种是装穷。以前那种满身名牌的作风很危险,随时可能因为取向不对而被平台出发。 一种是正能量。去拍给流浪汉吃的,扶起摔倒老人,或者演个孝子给长辈磕头。 吴瑞风在直播间放话,要“寻根”,找到阿铜的歌到底是贵州的什么歌,让“家人”们一起给奶奶找老家。他抱着奶奶,在镜头前哭掉了半包纸巾:她嫁到我的老家,远离了自己的娘家,这么多年,她为了子女,为了孙辈,没有回过家乡…… 小铃在门外看,扯着手里的虎耳草,她听见吴瑞风说,一旦有人找到了那个地方,他就直播带奶奶回娘家。 这让他的直播间排名一路飞窜,到了当夜的前三。 - 阿铜的第一次走丢,发生在第九天。 主播都昼伏夜出,白天,大家都在补觉,她蹒跚着走出门,沿着楼梯在楼道里徘徊。 好在没有出大楼,被好心邻居带了回去。 第二次则更危险,她跟着电梯到了一楼,在小区里失踪了。大家找了很久,最后在绿化带里发现了蜷缩的老人。 小铃其实一直跟着阿铜,她觉得阿铜想走,不想留在那间小屋子里。其实她也想走,当阿铜被助理拖起来后,她也被拖了起来。她说:我不想回去! 但助理催促她起来,用很大的力气把她架了起来。 其实阿铜的走丢,也有小铃的责任在。趁着1309的人没注意,她在门外唱歌逗阿铜,逗得她离开轮椅,摇摇晃晃跟她出了门。 夫妇俩的直播间越来越红,脱离了从前半死不活的状态。吴瑞风的公司里讨论了一下,决定先做一期“带奶奶回家”活动,直接带阿铜回吴瑞风的老家,在那个小山村里做三天直播,带货农产品。 吴瑞风还有很多个叔叔阿姨在老家,到时候直播间会很热闹。他很多年没回去过了,虽然对农村一点都不期待,但却对即将到手的带货分成十分期待。 飞机换车,颠簸的旅程本来就很烦了,而阿铜在路上叫个不停。她很激动,歌声甚至尖锐了起来,吴妻不耐烦地让助理给老人喂了点安定,让她一路睡了过去。 小铃其实也在车上,她藏身在轮椅下面,被一起带上旅途。 中途休息时,其他人在服务站吃东西抽烟,阿铜被一个人留在车上。小铃去拉她:他们都不在了,你可以跑啦。 阿铜吃了安眠药,人还不清醒,只能浑浑噩噩抓着她的手,从轮椅上扑下来,爬出车门,爬向高速。车辆飞驰,眼看她就要被撞到,吴瑞风的助理回车拿东西,发现老人爬到了公路边。 后半程旅途,阿铜都被绑在轮椅上。这画面不能被直播出来,而且她情绪太激动,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无法接受长途旅行。 小铃的手偷偷从轮椅下面伸出来,去摸索绳子,她每次想解开绳子,助理就抽一下她的手:麻烦死了。 就这样,阿铜被绑回了山村。 - 直播在当晚不太顺利地展开。 老房子本就荒废很多年,到处都在漏雨,最后借了亲戚的房子用来直播。 起初是暴雨。雷暴雨让这个山村几乎泡在了水里,雨声大得连麦克风都失灵了。 然后,助理替阿铜换上直播时穿的唐装时,她又挣扎了起来,头磕在桌上,留下一团淤血。小铃去抓助理的手:你别吓她了! 但助理将她和阿铜一起丢在床上,用约束带绑住,就去做自己的事了。 暴雨过去后,吴瑞风叫了几个工人,去把老房子修葺一下。亲戚的房子是农村自建小楼,太漂亮了,没那种感觉。 妻子穿着高跟鞋,踩在坎坷不平的泥地上:天啊,你小时候居然在这种地方生活? 吴瑞风嘿嘿笑:觉不觉得我伟大? 妻子:伟大啥啊,这房子倒贴都…… 她尖叫一声,被地上的东西绊倒了。金属清脆的叮叮声凌乱,地上居然有一条铜链。 妻子:这都什么破烂! 吴瑞风踢开它。链子一头拴在墙里,像蟒蛇盘踞,他说:农村里狗多,应该是以前拴狗的。 妻子本来没觉得不对,后来想:为啥你家拴狗拴屋里? 妻子:狗不应该拴门口吗? - 直播前,因为老太太磕破了头,得用遮瑕膏盖掉,就打算让她晚点出镜。 吴瑞风坐在镜头前,和妻子表演给农村的孩子喂零食、送课本、送文具。阿铜在里屋,助理拿遮瑕膏替她盖掉那个淤青。 外面传来吴瑞风惊喜的叫声:这位老师,你说是贵州X山的XX寨?你确定吗? ——好像那个研究音乐的观众已经分析出了阿铜的山歌来自何处。 评论:对,这些山歌,就像一个村落的记忆。它的发音啊、用词啊、转调啊,都带有特点…… 吴瑞风:助理,马上查地图,看看怎么去!风哥说到做到啊,后天就直播带奶奶回娘家—— 突然,里屋传来惊呼——阿铜又推开了助理,从里屋尖叫着窜了出来。镜头前乱套了,当她跑过前屋、经过那条链子时,这个老太太居然准确迈过了它,而身后追逐的助理被绊倒在地。 屋外围着许多来看热闹的村民,吴瑞风想上演一个孝子戏码,带着镜头追出去:奶奶!奶奶! 阿铜穿过人群,消失在黑夜里。小铃说:你看那有个人给我们挥手,我们跟他跑! 人群里,有两个老头指指点点:她又跑了。 吴瑞风:她会跑去哪? 老头:她以前就这样,拖着链子逃。拽得铜链子哗哗响,所以就叫阿铜了。 老头:后来不就是因为逃,被男人用石头打傻了吗? 吴瑞风的镜头还开着。他还没完全理解,但隐约意识到了不祥;但老人说的是山村土话,应该没人听得懂…… 吴妻从里面追出来:关掉!关掉! ——吴妻已经从评论里看到,有几个懂本地话的人,在将刚才的土话翻译成普通话,发在评论区里。 跟着那个挥手的人影,阿铜在雨后的泥泞中跑到公路边。小铃跟着她:吴瑞风说他老家在贵州更西边,你要跑就得往东跑。 小铃和她几乎同时抬头看月亮。这是山里的孩子会的技能,看月亮就能知道方向。她们不知道自己估算得准不准,想问那个人影,但人影不见了。 穿过公路,小铃拉她一起往东跑。她们跑过公路,再回过头,那人影在月色里,缓缓转身回去。 - 被找回来的阿铜,还是被绑在轮椅上,推进了SUV。 吴瑞风和妻子对镜头谴责那个不负责任的老人:他说的是别的人,不是阿铜木奶奶。奶奶和爷爷是很美好的家,就是那年几个村一起干农活,两人认识了,很浪漫的,以后慢慢告诉你们…… 吴瑞风:我们带着奶奶回她娘家,地区已经问到了。我们要走了,让我几个叔叔阿姨给大家打个招呼……奶奶和爷爷一共有七个孩子,虽然在农村,但是很幸福富足的一家人…… 镜头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人,也分不清哪几个是阿铜的孩子,哪几个是村里来看热闹的。吴瑞风等人启程了,开四个小时车去贵州。 他们来到了那座村寨。其实地方不算太难找,这靠近省城,更发达些。村口有送葬的哭送队伍,今天有白事。 吴瑞风等送葬队过了,就推着轮椅进了村。直播还开着,他需要给观众看看,自己心里没鬼——他也没觉得可能找到什么。 评论在催促他去找人,他先找了几个年轻人,放了阿铜的歌声录音。年轻人都尴尬摇头,表示听不懂。 评论让他找点上了年纪的。他就去问一个路边乘凉的老太,老太也听不懂。 但她找来了好几个人,六十岁到八十岁的都有,一堆人围着他,听那个歌声。忽然有人说,这是我们这的人。 吴瑞风:是吧?真的是? 他转头对镜头宣布了这个喜讯。听歌的老人七十岁了,但言辞很清醒:这是白蝴蝶,女孩子唱的白蝴蝶。 吴瑞风:是你们村“嫁”出去的吗? 他特意强调是嫁出去的。几个人也点头:应该是。 吴瑞风关了直播,皆大欢喜。但有个老人拍了拍他:也不一定。 老人:以前有几个上山采药被拐走的,不知道卖哪了。还有个被拐的,她老爹还去找她,结果一去也没再回来。 老人:要么病死在外面了,要么找到了女儿被卖的地方,但被那村人杀了埋了。我记得有次赶集,谁提到的这件事…… 吴瑞风和妻子查看后台数据:没事,这不重要。 妻子提醒他:你去补个视频,让她笑笑,推着她在村里转一圈,拍得人高兴点,我们去要个首页推荐。 吴瑞风和她一起补妆。那老人又想起什么:我记得那个姑娘的名字。 吴瑞风笑笑:肯定不叫阿铜吧? 老人摇头:叫小铃。 轮椅还在村口停着。助理在小卖部前喝饮料刷手机。夫妇俩回去,打算把轮椅推进村。 突然,他们发现,阿铜已经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轮椅上静静地死了。 第16章 【纪勇涛】 爱呀河小区705室,早上起床的时候,老纪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他看见屋门开着,就想把它关上。怎么会忘记关门的呢?万一进贼了……可家里也没啥东西能被偷的,贼也没兴趣偷。 他走到门口,手都已经扶上了门,可是,无论如何都没法把它关上。 纪勇涛站在门边,怔怔站了很久。他看见玄关镜子里的人影,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其实他并不是那般朽木的年纪,头发却已经白了。 - 年轻的时候,纪勇涛是一名警察。 他因为表现优异,被调到大队,刚巧时间很妙,正好赶上了第一次严打。全国警力严重不足,悍匪的装备比警察好,枪击案每天都有,报纸上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抢储蓄所或者运钞车的。 那时候还有一句话,叫做车匪路霸,打死不论,可想而知犯罪分子到了什么嚣张地步。 用现在年轻人的话来说,就好像一个人刚出了新手村,直接被丢去打大魔王。就是在这样的高压下,纪警官成为了队里的骨干。 他一个月能赚二百九十元到三百三十元,破案后还会有五百到上千的奖金。在那个年代,这都是实打实的利益。但他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只是定期把钱汇给老家的母亲。 工作,任务,吃饭,睡觉,汇款。纪勇涛的人生局限于这些事情里。 时常会看见有人羡慕从前,说从前房价低,生活规律,加班不多,物价低,人心淳朴……但纪勇涛看见的那个从前,是一片混乱,人们不知前途在哪,作恶者肆无忌惮。 纪勇涛升得很快,他是内定的接班人,如果没有意外,他在退休时应该荣光满身,有漂亮的官衔和待遇,有一场风光的送别宴,还有很多门生照顾。 后来老纪提前退了,直到他走,都只是一个普通警察。 吃午饭的时候,纪勇涛想起来自己忘掉的事了——他得录音。那是一个邻居给他的任务。 录音的手机就给他放在桌上,APP都装好了。 但还是得先吃饭。他拿了碗筷到桌边,随便炒了几个菜。社区有照顾孤老的志愿者,会每天给他们送做好的餐,但老头喜欢自己做,他觉得孤老这个词怪诡异的。 老纪:想不明白,怎么就变成孤老了呢。 老纪:觉着也没多老啊,连饭都不让你自己做了,担心你忘记关火。 老纪确实有次忘记关煤气了。后来,邻居帮他换了个定时的电磁炉。 他盛了饭,开了啤酒,发现啤酒不是啤酒,而是包装类似的苏打水。他回忆了很久,猜测大概是邻居帮忙偷换的,医生说他要戒酒。 对面的人低头看着碗里的番茄炒蛋,嘀咕一句:没老婆没孩子,你不是孤老谁是孤老。 老纪哑然,自嘲笑笑,其实他年轻时候,在联谊舞会上很受欢迎。有一个长得很像山口百惠的女老师,他想约对方出来吃饭,约了几次都没成。 现在山口百惠老了,说不定孙子都很大了。 那人看着录音手机:他为啥要你录音? 老纪:他想给我写一本回忆录,他是个作家。 那人笑了:什么作家,说不定是个骗子。 706室里住着一位姓楚的作家,是老纪的朋友。每周的周二,楚先生都会过来问问进度。 老纪把两副碗筷收了:你没吃多少。 那人躺在沙发上:夏天,太热了。 老纪:是吗,我看你也没喝冰可乐。 老纪洗好碗筷,坐回沙发边。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录音。 老纪:我是八几年到A市的。我记得我遇到的第一个案子…… 老纪:这段不好,不行,没人要听这个。 那人笑:我要听呀。 老纪:又不是你写,你会写书吗?你除了待在家里招狗招猫,你还会什么? 老纪:我总觉得我忘掉了什么。我想把它想起来,然后一起录进去。 那人说,你别忘了我呀。 老纪:我忘了我自己叫什么,也不会忘了你的。 老纪:你是我冤家对头,是我上辈子欠的,是过来问我讨债的,你毕业了就给我收拾东西滚回去,一个电话都别再来。 那人不吭声了,一直不吭声了。老纪理了理思绪,正打算继续录音,却觉得周围安静得吓人。 老纪发现那人不见了,他满屋子找那人,从客厅找到卧室,从门里找到门外。 - 楚先生下午陪他去医院开药。纪勇涛去年发过一次脑梗,身体一直不太好。 楚先生问他录音进度。他说不上来,不知该从何说起。 楚先生:随意呀,你想到什么说什么。 楚先生:不用刻意按照时间顺序,当然,你的职业病,什么事都爱从头说。 从头的话,从多远的头呢?从小时候吗?纪勇涛小时候,只记得父母天天吵架,然后离婚,他跟母亲走了,母亲又再婚,他在那个家待不下去,随亲戚流转到A市。 这都没什么好说的。 拎着一大包药回到家,那人又回来了,靠着桌子吹风扇。 那人:你跟我说话总在抬杠。你生我气? 老纪:没,我不生你气了。 老纪:你饭吃了吗? 那人:我不用吃饭了。 老纪:你当神仙? 那人低头笑,又安静了。老纪热了晚饭,回过头,发现他不在桌边了,在阳台边。 那人说,家里真热啊。 原来家里只有一个人,现在有了两个人,人多了就是会热。 可只有一个人的话,也许它不可算是家。纪勇涛很想有个家,不用和人吵架、看人眼色的家。他又有些愧疚,大概是因为想不起来遗忘的事,所以说话很冲。 他坐回沙发边,打开手机,开始录音。 老纪:一起来录吧。 那人:这又不是我的回忆录。 老纪:你可以帮我说点啥,补充些细节。 老纪:我叫纪勇涛,这是我家里人,他叫…… 老纪:你叫什么? 那人安静地坐在旁边,那双如孩子般无辜明亮的眼睛,无奈地看着他。 老纪:你叫什么? 那人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老纪:你为什么不说自己的名字? 那人只是坐在旁边,很无奈、很无奈地看着他。 老纪问,你为什么好像快哭了?你受了什么苦么? 老纪:你说啊,告诉我啊,你受欺负了,我替你做主。 老纪:你不要只是摇头,你说啊。是什么委屈?你外面受委屈了,回家都不说么? 他垂下眼,嘴角微微笑了笑。 那人说,我想去上海。 老纪:那我们就去啊。我都退休了,我哪都能去了。 那人沉默了很久,轻声道:可你老了,你要吃很多的药。你如果吃了那些药,就会找不到我的。 老纪笑了:什么屁话,怎么就找不到了。走吧,今晚有点风,去河边散散步。 爱呀河小区旁,有一条爱呀河。 老纪喜欢去河边散步。他之前还养过一条狗,有好几次,狗兴奋地冲入河水里,拉都拉不住。 他们走了很远的路。河水很平静,平静得像镜子。那人做了件奇怪的事,他慢慢越过河边的芦苇花,朝着河水走去。老纪喊他,可他只是一直走,像是要渡过那条河。 他看见那人走在河水上,踏在水面上,平静地走了过去。他惊讶极了,不由跟了上去。河水真的很平稳,承载着他们的脚步。 - 社区的人把他找了回来。他站在深夜的绿化带上,爱呀河早就被填埋了。 不过最近说要重新开挖,要做环境复原,南侧在开挖河道,已经成了一片工地。 纪勇涛坐在家里,楚先生给了他一个电子手表,防老人走丢的那种。他困惑地盯着它: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楚先生给他拿来今天的药,老纪不吃,他猛地挥开楚先生: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老纪气愤地走出家门,那人不见了,狗也不见了,爱呀河也不见了,他突然惊醒:我被绑架了,这里是哪?! 七楼有人被他喊了出来,纷纷围上来劝,硬是把药给他吃了进去。那种药吃得他头晕,瘫在床上,那人坐床边,难过地抚摸他的白发。老纪想叫他帮忙扶起自己,可是一眨眼,那人不见了,风从窗缝涌入,吹动着头发。 医生建议让他再入院两周。他的症状是脑梗和摔伤叠加导致的,只会越来越严重。 考虑到年纪还不算太大,不是不可以二次手术,减少缺血区……楚先生和社区的人讨论了几次,社区那边开了权限,代老纪办了住院。 纪勇涛躺在监护病房,每天要吃很多药。那个人从来没有来探过病,这让他很生气。 他叫住护士:那个人不见了,他不来了…… 护士:就是这样的,可以抑制住很多幻觉。 老纪:什么幻觉? 护士安慰他,会好的,会看不见那些东西的,只要坚持吃药…… 她低头拿他今天份的药物,再抬头,纪勇涛不见了。 - 老纪从医院跑回了家,反锁了门。这扇门因为一直不关,关上时,门轴都老化了。 他站在阳台边,看着外面消失的爱呀河。过了很久,那人终于回家了,走到他身边。 老纪:我好了,我出院了,你晚上想吃什么? 他看不见那个人,听不见声音,但能感觉那人在。 老纪:我得把我的摩托车找出来,我得带你去上海。 老纪年轻时有辆摩托车,一直丢在车棚角落。 摩托车不能开了,太多年了。他把车推回自己家,从里到外把它擦了一遍,慢慢修好。 他打开录音:我以前用摩托车送他去上课。从这里骑到大学,要半个小时。 老纪:我还记得去大学的路。会经过友谊商厦,顺路吃个蛋糕。 老纪沉默了一会儿:我没有好回忆的,我的回忆都是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 在一个深夜,他修好了摩托,那个人坐在后座,紧紧抱着他。 沿着不存的河道,老车再度发动,载着他们前往远方。 - 楚先生在一个深夜接到警方电话,上海警方。 警方说,在黄浦江旁的观景大道发现了一个走失老人,还有他的摩托。老人的电话手表里,紧急联系人是楚先生。 从A市到上海,老纪忽然想起了一些什么。 他想起来,那人是自己的弟弟,是大学生。那人问,那其他的呢?其他关于我的事呢? 其他的事并不重要。 外滩金光璀璨,这座城市,和他曾经印象中的灰暗城市不同,它像吸饱水的海绵,柔和万物的欲望,是那个人喜欢的样子。 老纪走到护栏边,江风呼啸。观光渡轮在璀璨江面往来,哪怕是深夜,这里也被光华笼罩。 老纪很累了,他靠着护栏坐下,长长舒了口气。 那人坐在他身边:我该走了。 老纪:你走哪? 那人:我要走了。 纪勇涛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 老纪:你不带我走吗?我老了,我没法再自己走了。 人都是会老的。年轻时意气风发,被人称为英雄,得到了无上的荣誉。人老了,一切都会散尽。 纪勇涛曾是那个英雄,可那个英雄并不是老纪。 那人回到他身边:我舍不得你,如果有什么是我想带走的,那就是你。 那人苦笑着落下眼泪:可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我要上路啦,我走到这里,我的路就走完了。 老纪看着他:我忘了很多事。 那人点头:你不要想起来。 老纪: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那人:我求求你,你不要想起来。 纪勇涛在观光道上找他。深夜,黄浦江边仍有些人。人们惊愕地看见,一个白发老人,正用尽全力,将本不可以拖上观光道的摩托往台阶上拽。 他把摩托拽到观光道上,车头对准江水。摩托车发动,它朝着江水冲去。 可是它旋即又慢了下来,车头碰了碰护栏,停下了。 这辆老摩托,终究是开不动了。 - 楚先生把人接回A市。 老纪说,我想起来了,他是我弟弟。 楚先生:他已经不在啦。所以你要好好吃药,才能正常生活。 老纪回到A市,爱呀河的河道已经挖得差不多了。接天连夜的暴雨,将还没有灌水的河坑灌了厚厚的水。 老纪在窗口看着远方,他总觉得,那里有个孩子。他很多次冲进暴雨里,去找那个孩子,他似乎哭得很伤心。 一场大病后,纪勇涛真的老了。 膝盖痛得走不动路,听不清声音,醒一会儿就犯困。 只能在家里,拄着拐杖兜来兜去。他找到了一张老照片,发霉了,合照里的人脸都变得斑驳。有一个雪白的霉点,将那人的脸完全腐蚀。 忽然,他回到桌边,打开了那支手机。老纪开始录自己的回忆,他的思路清晰,时间、地点、事件、人物、吃的饭菜、调味料的价格、借同事的钢笔、舞厅里女孩的高跟鞋、钥匙扣的触感、火车站的人声、弟弟的长头发、沉重的行李、可乐开瓶轻响、百元大钞被点燃的味道、那人的笑声、那人的哭声、那人趴在阳台边、那人的身上被阳光照得发亮。 那人走路时每一步迈得多大,那人喜欢看的录像带,那人抠蚊帐抠出的坑。 自己的爱和恨。 自己失去的一切,那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一切。 芦苇花和飞鸟,孩子般的眼神。 那把总是忘带的钥匙。 纪勇涛在一个玻璃可乐瓶下面,发现了一把压着的钥匙。 他把钥匙用钳子夹碎了,放进可乐瓶里。忽然,他觉得自己做了一直忘了做的事。 他把钥匙给他了。 - 那夜,他听见了流水声。 河道灌水,河流重现。他躺在床上,似乎躺在平缓的河流上,流淌向很远、很白净的远方。 人们路过705室,早上,他们看见门是关着的。如世间所有疲惫的人,白发人沉湎于此。 - 楚先生替他收拾身后事。 遗嘱是留在录音里的,所有东西都留给了楚先生,全权处理。其实没多少东西,老家具,老录像带,那人的骨灰。 他以为老人会提出把骨灰带去上海之类的要求,但没有。要求只是水葬,离家近就好。 一个骨灰坛,一个可乐瓶,在凌晨,楚先生带着它们去了河边。他去了,但是又回去了。等第二天的白天,孩子上学、大人上班,街上人来来往往的时候,他再去了爱呀河畔。 把他们倾洒下去的时候,雪色没有立刻消融,它像一团水上的芦苇花,漂浮了一会儿,和河边的芦苇花混杂在了一起。 钥匙的残片、可乐玻璃瓶都沉在水底,飞鸟掠过高空,流水离开原地,名字忘却记忆。 我啊,但是我啊。 我已经听完了这世上所有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