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指间砂》作者:语笑嫣然【完结】  一 是这样反复的秋,微凉,天气依旧。秦淮的风月,满川脂粉,她看见他,看见自己捆绑的心事,树的年轮,一圈,复一圈。 心颤。如汩汩的蜂蜜在灌,又如细细的银针在刺。髻上一支翠翘,颤巍巍跌进脚下的秦淮河,激起袖珍的水花。 寂筱寻他,足有十年。  十年以前,塞外绝色尘烟。牧糙便像江南水乡的芦苇,片片轻扫,随风倒。却也要大气许多,壮阔许多。寂筱是想念的。 那是她仅只七岁的小小年华,朱红的斜襟轧花袄褂,配着月白的丝锻大袖衫,两条细细的长辫子,头上戴族里姑娘年轻时的钗环,cha一株白色的宣鸟羽毛。阿母在各自的女孩儿懂事以后,都会随时提醒她们,羽毛代表爱情和婚姻,不可随意被男子拔下,或者私相授受。 不久,有笃笃的马蹄一路踩过来,温柔的南南河变做江南布庄染缸里的水,手指一沾,尽是殷红。寂筱酣梦,渐渐觉得面前强光闪烁,睁开眼,看到记忆中最盛大的一场篝火。尸体,瑟缩或笔直,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血是红的,黑夜里肮脏的红。 寂筱想要哭喊,却觉得失去了声音。突而有脸面已经模糊的人踉跄着冲向她,胸口幽深的洞,血ròu尚鲜活。寂筱只觉双眼发黑,天地换了位,被那人压在身下,沉沉昏睡。  寂筱仔细收藏着那只墨绿的羌笛,不怨杨柳,不思玉门关。她惦记的,不过是当初将她从死人堆里捡起来的少年,麦黄的皮肤,眉眼浓黑,又不似北方的男子,少了分粗犷,多了些文雅秀气。 寂筱知道,朔风舔血的那个晚上,如果没有阿母将小小的她压在身体底下,避开鞑靼蛮子尖锐的屠刀,她便让生命随着不堪的记忆一同焚烧。但她逃过,并遇到抱她上马的小小少年,听他说别怕,我带你离开。 当然,七岁的寂筱听不懂汉话,就像七岁的她其实也不叫寂筱。她只能看着他散出温暖的脸,看他翕合的嘴唇,她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氲湿了他胸口的大片衣衫。 后来,少年随同行的商队离开,把寂筱放在边城的一户农家。寂筱知道这意味着失去他,就像失去阿母,都是余生寂寥的苍茫前路。她拉着他的手,指甲嵌进ròu里去,他不喊疼,微微笑着抚摸她的头。于是看到白色的宣鸟羽毛,他轻手拔下,小心地握在手心。 寂筱没有反驳,流了泪,就由他带走自己的爱情和婚姻,背影缩小成落日里的一颗核桃,直至湮没。 手里拽着的,是他留下作为交换的羌笛。  十年以来她辗转颠沛,一城,又一城。她想她能够嗅到和他相关的气息,她要在奇迹当中把他找到,找回她托付的羽毛。 于是学习汉话,念唐宋传下的诗词,读传奇,看杂剧,竟渐渐有了做诗填词的本事。也穿汉族女子的衣裳,绣鞋,翠翘金雀玉搔头。 及至秦淮。 寂筱没有想过在烟尘靡靡的秦淮逗留太久,只依稀感到,这里,已经迫近她追寻的气息。十年呵,十年前的少年,到如今是否依然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依然留有淡淡的温柔笑意。 寂筱每每想着,半是酸楚半甜蜜。  然。 她竟然真的就看见他,一个瞬间之间,还来不及准备,已然排山倒海。 寂筱寻他,足有十年。 (每日更新精彩小说,敬请关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现在手机访问可无广告阅读哟~)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二 那是秦淮河上最华丽的一艘画舫,烫金的大篆,刻着"芙蓉"。寂筱听见泠泠如流水的琴音,脚步停了停,从岸边上望过去,就望见男子浅浅的笑容。端一杯醇香的酒,软软的眼神,落在旁边抚琴女子的手指尖。 寂筱打了一个颤。髻上一支翠翘,颤巍巍跌进了脚下的秦淮河,没有半点声响。她认得他,纵使十年,深刻却如同朝夕都在自己枕边。寂筱狠狠退了两步。 那一晚斜月沉沉,寂筱在暗处,似是望断了天涯路。 以后的数天,他风雨不改,到芙蓉肪上,听同一个女子,弹同一首曲子。寂筱觉得那专注的眉眼,脉脉的神态,似要惬意得忘记一切尘烟。而她更怕,怕他就这样也忘掉了她。 于是,寂筱很坚定地跟鸨母说,我想留在芙蓉肪。 她开始更加靠近他。  他姓时,名景枫,在南京城算是名门望族之后,家底殷实,受教良好,即使尽日流连烟花地,南京城的人也都说,是因为那个叫青珞的歌妓。 他们说,时景枫对青珞,情真,情深,不分割半点给芙蓉肪的其她女子。 自然也包括寂筱。 寂筱识得。 青珞那样的女子,天生一张美人脸。即使寂筱的模样亦生得玲珑,丝毫不逊色,但风情韵致,她却是万万不及她的。芙蓉肪的女子,多数跟青珞交好,寂筱的意外介入,就成了她们闲暇时候的话题,偶尔,甚至当面奚落。 寂筱不恼,她只要每天看到黄昏时候的秦淮水,看到逐渐阑珊的灯火,她就觉得心饱胀起来,她知道时景枫很快就会来。 但也不是不惆怅的。姑娘们都说,男人总是爱女人的狐媚妖娆,爱薄纱翠袖遮掩下的杨柳腰,金步摇。但僵硬冰冷如寂筱,如何做得到。 她甚至都不会笑。 跟周幽的亡国女子褒姒一样,寂筱不会笑。 从失去阿母,失去族人,再失去唯一的寄托时景枫,寂筱早已经忘记,她是否曾经有过笑容,是否能像青珞那样,一笑倾城。倾了时景枫的城。 通常,时景枫都和青珞在最里间饮酒,寂筱坐在别的男子身边,断断续续朝里间张望,她觉得青珞一双流盼的眸子,几乎刺得自己眼眶生疼,有什么要涌出来,她便赶紧替身边的男子斟一杯酒,或者往他嘴里放一颗梅,尽管这样的过程叫寂筱觉得难过甚至恶心。 时景枫也不是没有看见她的。清清淡淡的寂筱,最叫他诧异的,便是她浑然天成的忧伤气质,水灵的眸子在对上他的时候,总要闪着隐约的晶亮,仿佛井中月影。 他对她点头微笑,她却不笑,反而有些慌乱,掩饰不住的局促。时景枫觉得纳罕。  当寂筱的思念快要腐了她的心的时候,她便做诗写词,写没有章法的断句,一腔胸臆,满怀愁绪,都点点滴滴铺陈在华丽的笔墨上。 寂筱不知道,该如何对时景枫说这样一个故事,这么久了,他看见她,竟然是无波无澜的平静姿态,仿似两个人此前从不曾相识,仿似寂筱的牵念,不过是噩梦之后的自我填补,构造这么一个少年,给自己温暖,为自己救赎。 但若温暖,何以寂筱在夜里盖紧了棉被依然瑟瑟发抖。 但若救赎,何以寂筱找不到愉快的表情,甚至连最起码的微笑都与她叛离。  "一掬香尘冷月灰,啼痕点点红袂。罗幕不暖,胭脂酒寒,鬓染清霜怎生寐。心抵黄花碎。两半瘦枕孤衾对,小楼怯怯薄被。绮窗疏黯,摇影烛残,等闲白发相思睡。风絮海棠危。" 时景枫第一次进寂筱的房间,看到的,也就是这首题在团扇上的词。他念了又念。 寂筱推门进来,狠狠吓了一跳。她说,你怎么会在我房里。心如鹿撞。 时景枫捧着团扇不松手,他说青珞出去了,我等她,就在这里四处看看。无心闯入,请姑娘见谅。他叫她姑娘,生分得很,寂筱觉得难过。想问他你真的已经不认得我,未开口,时景枫便拿了扇子问寂筱,这句子,是你写的? 寂筱点头。时景枫啧啧赞叹,竟是如此风流才情的女子。寂筱盯着他,直直的,干净透明的眼神,你不觉得,这格律韵式,终究是无根无据,太过亵渎前朝文人了么? 时景枫先摇头,后点头,虽然杂乱无章,没有依着任何词牌或曲牌的格律,却恰是这样,才显得情真,情深,蚀骨的相思,不着虚浮的痕迹。 两行清泪涌上来,他竟然是懂她的。 时景枫正要拿衣袖给寂筱拭泪,前厅传过喧哗的声音,他知道是青珞回来,喜上眉梢,把团扇塞到寂筱手里,跟她说这样伤心,何必,便出了门迎过去。剩寂筱,泪痕未干,心又湿。  三 时景枫注意寂筱的时候,渐渐多了起来。看她新写的,不是词的词,听她说关于塞外的故事,专注得像个孩子,像十年以前的那个小小少年。寂筱一度心猿意马。 说起鞑靼,说起掠夺和屠杀,说起那个抱她骑马的孩子,说起白色的羽毛墨绿的羌笛,时景枫除了拿出一个听故事的人所应有的神态言语,再没有多余的,让寂筱足够暖心。她一点点在往深邃无底的漩涡里沉陷,沦陷。 那后来呢?时景枫问寂筱,那后来呢。 后来。寂筱垂下睫毛,后来我一路奔跑,等待还有寻找,可是。她说到这里,抬眼看时景枫,难过得都要昏厥,她说,仍然没有找到。 寒冬腊月的天,寂筱成了行将就木的枯糙。她不知,明年春风吹又生的时候,她还能不能,像初初遇见他那样幸运,以及用一生寻找他的气力,重新活过来。而活过来,又怎样。  而时景枫决定给青珞赎身。 时家的人,知道时景枫流连烟花地,虽然心头不悦,面上也阴沉,但想他如果是逢场作戏也就罢了。可时景枫突然提出娶青珞做正室,时家的长辈,茶盅都摔了满地。 时景枫黑了脸,义正词严,说他爱青珞,愿意为她藐视一切。然后冲出家门,索性在芙蓉肪上住了下来。 寂筱说好得很,你爱她,便要为她赴汤蹈火,烟花女子,仍然是万千锦绣的一朵,等待采撷,期望有惜花之人善良的呵护。 时景枫高兴,大喊三声,妙,妙,妙。双手一拍,震碎了寂筱护在心上的最后一层膜。  她的坚毅,原是因了对爱的执著。而今终于风吹云散,散了最后一丝希望。只剩绝望。她终于畅快地笑起来。形容冰冷,面如枯槁。 萧萧瑟瑟的一堵墙,隔了光阴,隔了暖阳。于是朱颜煞白十指班驳,开出罂粟,寂寞蓬勃。  这个时候有城里的恶霸要纳青珞做偏房。心知,是时家奈何不了乖张的少爷,只好对青珞算计。时景枫把心一横,收拾了细软要与青珞私奔。 亦是用情深挚的女子,青珞哭倒在时景枫怀里,哭花了满脸的胭脂。 可还是迟了。 时景枫被压着回了府,锁在封闭的房间。而青珞,翌日便要过门。  四 最后,寂筱只剩下那只从未吹过的羌笛了。她握在手里,幽幽的,散着寒凉的光。夜已半,她在时府的门外徘徊,良久,通传的家丁终于出来。说笛子留下,人依旧不许见。 寂筱早料到,盈盈又是一叹。 回芙蓉肪,天已渐亮。 青珞抓着寂筱的手,很多话,像千头万绪的麻。寂筱淡淡笑着,都准备好了,上轿吧。  喜堂上,高朋满座。推杯换盏间,此一场盛宴,仿佛也是一场垂死的挣扎。 新娘在房内,落寞地坐着。天色暗沉,梧桐缺处无月明,只有黑。伸手抓不住的惊恐。 然后,更夫的梆子敲到第三下,恶霸府上炸开了锅。家丁丢了魂,奔跑着喊叫着,新房着火啦新房着火啦。丑陋的新郎跌跌撞撞,跑到门前,眼中已是火海一片。 眼泪成血,青丝成灰。烧焦的房屋最后只余碳黑的人骨。满城嘘唏,说青珞怎能痴心如此,宁死不背叛时景枫,未想,坊间女子竟也这般贞烈。 而埋掉焦骨的当天夜里,时景枫也疯了。扯烂了衣裳,又是哭又是笑,最后终于跑出门,再没回来。  说书人在客栈的大堂上,开始将这段孽缘加以润色修饰,讲出了精彩的传奇。纷纷嗟叹:一颦一笑一心足,一悲一喜一生误。  却没有人知道,炽烈的大火,烧毁的不是一个青楼女子娇弱的身躯,而是她无悔的情,失爱的心。 这个贞烈的女子,也不是叫青珞。 她有一世的相思,半生流离。愿为相思睡,不忍相思累。 所以那场大火,其实是一个骗局。寂筱在交给时景枫的羌笛里藏了字条,仔细交代。他装疯跑出家门之时,青珞正等在森森的金陵城门下,等待重逢,逃离,爱并最终相守。 后来青珞掏出寂筱的书涵,交给时景枫。上面只有十一个字。白色的纸,好象一种透澈的绝望;笔墨浓黑,比寂寞还深刻。 寂筱说,你就是我一直寻找的少年。 你,就,是。 时景枫就这样哭了,无助的,像个婴孩。那是他第一次为一个女子落泪,汹涌滂沱,渗进五脏六腑。可是还有什么机会,允许他告诉寂筱,他自小就在南京城寸步不曾离开。随着父亲去到塞外经商的小小少年,是他孪生的哥哥,时景生。他在大漠的沙尘里葬身,迄今已有七年。  后记 谁又说得清楚,寂筱心里爱的,究竟是存在于她记忆中的小小少年,还是秦淮烟雨里,让她真真切切哭过笑过,刻骨铭心的时景枫。 情之一毒,穿肠蚀骨,若真爱过必定执迷不悔。 就像谁也不能笃定,寂筱知道了这段错误,是会惋惜灯蛾扑火的愚钝,还是仍旧心满意足地,倾城而笑。 只是当时已惘然 文/语笑嫣然  [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  是雨后初晴的傍晚,瑾烟带了丫鬟到湖边散步。潮湿松软的地,快要清晰烙出行人的脚印来。 经过苏小小的墓,瑾烟看见有男子瘦削的背影,白衣盛雪,黑发如漆。她听他低吟: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她便轻声和了下文:糙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男子回身,瑾烟看见一张和自己年纪相若的脸,带轻微的赞赏笑意。瑾烟怔忡,风曳着她的石榴裙像风筝的尾,翩然欲飞。他对她点头,她就只是拿了团扇侧身走开,剩他兀自在湖边凝望许久。 瑾烟黯然,她未想这场莫名的邂逅,竟成就了她一年的寻觅和思念。她说我不过是想再听听他吟的诗,听他对那个红颜薄命的苏小小是何见解。她忐忑地将自己欺瞒,却终于还是没能与他再度相见。 暖春未央,瑾烟便应了父母的命,嫁给程家大少爷天放。喜宴上,她着一身赤红的嫁衣,裙摆拖得很长。她的腮上有粉嫩的胭脂,她的颈腕都被璎珞环绕。她得了众人艳羡的目光,却对这段不情愿的婚姻怅然若失。 然后,瑾烟在宾客里看见他,白衣盛雪,黑发如漆,依旧是初见时的那般模样。 那般叫她想念得长长久久的模样。 瑾烟的心绪起伏如山峦,惊喜失落紧张忧伤,五味杂陈游走于鼻息之间。她的手微微一抖,杯里的酒便洒落出来。程天放扶着她,关切地问是否不舒服。瑾烟摇头,她看见他的眉目间有惊异,望向自己,透着说不出的千头万绪。 瑾烟便对他笑,做一个风轻云淡的姿势。 后来瑾烟得知,他叫杨梓辛,与程天放是故交。关系不咸不淡,却也常有往来。杨梓辛在西湖畔有简陋的居室,以卖字画为生。 瑾烟第一次去,便看见满地凝重的墨迹。画在墙上横七竖八地贴着,彩色或黑白,花鸟或人物。 杨梓辛正埋着头仔细作画,丝毫不知访客的到来。瑾烟静默地倚门站着,看他专注的神情。直到杨梓辛察觉,抬头看她,彼此才在略为尴尬的气氛中互道安好。 瑾烟说我想请你帮我画像。杨梓辛变得很局促,走到案前,挡住桌上的一页画纸。但瑾烟仍是看见,那副未完成的彩画,粉衣的少女在烟水一样的背景中站立,眉目神色竟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她的脸,已然粲若云霞。随即打趣说你索性直接将这画做好了给我如何。 杨梓辛傻傻地笑,他说我会尽快画好。 瑾烟说好,便急急地转了身要走。 杨梓辛说你不多坐会儿,言语间透着极舍不得的失望情绪。 瑾烟背对着他,不了,天放还在家等我。她心知,自己不过是惧怕,怕一种暧昧瞬间萌发。她寻他的时候,他犹如蒸发,如今重又遇见,却是换了天涯。  [二]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 程天放去苏州,回来的时候带了上好的丝绸。分几匹给下人,大部分便搁在房里,让瑾烟挑选中意的拿去做衣裳。 瑾烟最后仍是挑了粉色,虽然明知自己与杨梓辛再回不到初始。她的心,却已无计相回避。她总要想起杨梓辛,想念杨梓辛,好象他就是她摆脱不了的影子,她有难以启齿的欢喜,和大片大片的忧伤。 面对程天放,瑾烟则日渐愧疚,虽然程天放对她也算不得深情如海,但悉心体贴总是在的。 那天瑾烟不留神被花园的石头绊了脚,程天放顾不得自己手里的活,抱了她便往药铺赶。瑾烟望着他拧眉奔跑的模样,睫毛上积聚起氤氲的潮湿之气。她不知,是因这脚上的疼痛,还是心间那股不可言说的荒凉。 瑾烟在夜里梦见杨梓辛,离她最近却望尘莫及的距离。他的影子遮蔽她所有的光芒,她便只能仰望。她像个可怜的乞丐,苦苦等待杨梓辛指尖滴落的残羹剩菜。瑾烟于是哭出声音来。程天放搂着她,他的怀抱却冷得像冰窖,冷得让瑾烟一度想要逃。 白日里程天放问起,瑾烟也只是支吾着说脚疼得难受,程天放便又拧了眉,那姿势让瑾烟恨不能有个地fèng能收容自己的心口不一。 脚痊愈之后瑾烟去拿画,她穿她新做的粉色衣裙,步履翩然。那时的西湖正是暖风熏得游人醉的好光景,瑾烟的心亦随之有微微突出的愉悦。 杨梓辛的房间收拾得干净了许多,做好的画都整齐地贴在墙上,或砌在案台边,散着浓浓的墨香。他把一副淡绿色背景的画递给瑾烟,瑾烟看见画中女子一身素白,头发梳成髻,她忽然就难过起来。 她说这就是我吗,你为何不能画出原来的我?杨梓辛哑然。瑾烟盯着他闪躲的眼睛,似有话,堵在喉头冲不出,她呼吸都变急促。 最后还是杨梓辛开了口,他说你能否坐那里,他指着案台边的一张凳子,让我画你的眼睛。瑾烟虽懊恼,却还是乖乖地坐了。她故意理了理自己的新衣裳,但沉默如杨梓辛,始终没说出半句话语同她的衣着相关。 瑾烟见他把上次的那张粉衣少女图重新铺展,拿笔在空无一物的脸上细细涂抹。也不知画了多久,杨梓辛的笔怎么都挪不开女子那双秋水般的眼睛。 快煞笔,门外传来故意的一声咳嗽,瑾烟看见程天放。他说你这么久没回来,我来看看你。瑾烟忐忑,起身随程天放沉默不语地离开了。偷眼望回去,杨梓辛仍是埋着头,手臂张弛有力。 连瑾烟的背影他都不看一眼。  [三]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 便这样,似有还无地叫瑾烟牵挂着,近不得远不得,她的心由不安转忧伤,悲喜都不是,脑子里除了杨梓辛还是杨梓辛,以至于听说程家要给天放续弦的时候,瑾烟也漠然视之,如得到一个与己无关的消息,和一个与己无关的丈夫。 女子姓阮名沁衣,是普通人家的儿女,有细细的眉,温温柔柔。入门之前瑾烟见过她一次,觉得沁衣的眉眼竟同自己有七分的相似。 是夜,瑾烟与程天放谈及此女子,也不知是怎么说了让程天放不上心的话,他的脸倏忽便拉长下来,漠然出了门,剩瑾烟独自在房间辜负一夜的良宵。她于是能在梦里肆无忌惮地哭出来,能看着杨梓辛缓缓消失不见而慌乱地挥舞着双手。醒来,枕巾上又是满满的潮湿。 瑾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何时才到头。眼见程天放新欢另结,她越发看不清自己的未来,是怎样的一场坎坷和渺茫。 瑾烟去西湖边看杨梓辛的居处,远远地,看屋子外面繁茂的垂柳,繁茂得似转瞬就要凋谢。也看镂空窗户的间隙里,杨梓辛隐约的身影。三五天下来,瑾烟便觉得即使没有下文,看心爱之人在他处安静生活也是好的。起码有那么一个名字,一张脸,一种声音,让自己心存想念。 后来杨梓辛发现她,像落魄的孩童躲在角落窥视。他说你,你,你,又不知如何开启下文。瑾烟勇敢,仰了头对上他慌乱的目光,她说我在这里看你,一直。 杨梓辛问为什么,话出才觉得自己语言的幼稚。关于原因,实则早在两人暧昧的视线中间心照不宣。所以他又说你回去吧,别让天放多心。 瑾烟的心凉了半截,她转身的时候忍不住嘤嘤哭泣起来。走一步掉一颗泪,到最后耗尽了力气只得蹲在地上用丝绢不停地遮掩。杨梓辛过来扶她,她觉得那双手沾满她渴望已久的温度,她回过身便扑倒在杨梓辛的肩头。她说梓辛梓辛,你怎么就是不明白。 杨梓辛的怅然大过惊愕,他早知瑾烟的这份心,却一直回避。看着面前女子梨花带雨的伤,他心头的难过一阵盖过一阵。于是他猛然将瑾烟推开,逃离似的进了屋,将门窗关得严实。 瑾烟怔怔地站着,先是哭,后又笑,直到天落下蒙蒙的细雨,她才拖着摇晃的身躯蹒跚着回了程家。 这一病,便是整整半月。躺在c黄上咳嗽得连呼吸都困难。 程天放偶尔来看瑾烟,神色间已没有了从前的忧心眷恋,亦不舍得亲手喂汤药。瑾烟却除了杨梓辛,照旧什么都不挂心上。她只是想,杨梓辛,杨梓辛他是否知道自己为他惹的这场相思之灾。 八月初七,程天放娶阮沁衣进门,喜宴的排场虽小,但气氛尚好。杨梓辛亦在受邀之列。觥筹交错间,瑾烟看见他颓然的神态,数日不见,似是消瘦许多。她故意到他面前敬酒,杨梓辛干干脆脆一引而尽,装有瑾烟的瞳孔,深不见底。 随后杨梓辛看见新嫁娘,一身红衣琳琅环帔,他的杯子像化成风烟一般,轻飘飘从掌间坠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四座喧哗,惟有瑾烟目睹了他彼时的失态。  [四]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沁衣进门,分了程天放所有的心。卧房回廊,白昼黑夜,瑾烟都是孑然一人。她觉得骨头几乎被寂寞腐蚀,她怨程天放,更恨杨梓辛。她几次生出逃亡的念头。只是她不知道,要逃去哪里,和谁一起。 梓辛,梓辛,你带我走吧,我再不要在那个家里多呆一日! 三日后,瑾烟在杨梓辛的屋子里,说出这个蓄谋已久的央求,说得自己心惊ròu跳。杨梓辛颤抖着,后退几步,他说不,我不能。瑾烟的心,顿时凉到结冰。 随后瑾烟看到墙上挂了一副修饰完好的图,粉色衣裙的少女,于朦胧烟雨间幽幽地立着,唇色黯淡,眉目含愁。她开始凄狂地笑,笑得眼泪都凝成霜花。 画中女子,姓阮名沁衣,眉目神情与初遇杨梓辛时候的瑾烟,确实有八分相近。瑾烟终于看清。她为自己一厢情愿的痴迷将心焚烧。杨梓辛望着她,眼里是愧疚和怜惜。他抱了瑾烟的肩膀,说你别这样别这样,他的心疼得他自己都不敢正视。 如有一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环绕在两人的四周,有人想靠近,有人想逃离,却谁也没找到出口。 回程家,已是日落时分。瑾烟见沁衣在临水的池边站着,轻摇团扇,看水里鱼儿嬉戏极是惬意。她过去,拿出杨梓辛托她带回来的画,连同她的痛恨与嫉妒一并交付。瑾烟说他如此爱你,但你竟然辜负他。 沁衣低头看画,她说为了我爱的人,其他任何,我都舍得辜负。瑾烟气上眉头,痛却直达心头。有些人,唾手可得却不稀罕,有些人,肝肠寸断也得不到。她想起一个时辰之前杨梓辛对她说,他爱的一直都是这个叫阮沁衣的女子,而瑾烟不过是眉目神态与之相似。 世间爱情,总是这样交错不堪,有一个他爱她她爱他他又爱另一个她的诅咒轮回。 是夜,瑾烟糙糙收拾了行装,探黑离开了程府。她在月亮清冷的白光下踽踽独行,她想用一场叛逃来摆脱自己隐忍的生活。至于杨梓辛,她深深深爱的杨梓辛,终究只能成为这段宿命的牺牲,她想她的真爱就此无迹可寻。 只是瑾烟不知道,杨梓辛一直都在自欺。他对沁衣的情,实则早已停在了三年以前沁衣对他的那场难堪的拒绝。他不过是不甘,于是念念不忘。直到瑾烟与他说明心意,他才逐渐发觉眼前女子在自己心上重量的加剧。碍于礼数,他强迫自己悉数隐藏。可心里藏下的疼痛与委屈,已然如深邃的洞,巨大而不见天日。 如今瑾烟离开,他方后悔。海棠枯谢,春意阑珊,杨梓辛失去瑾烟,心有如进入迟暮之年。 琉璃璎珞 文/语笑嫣然  【琉璃·璎珞】  路过浣纱溪的时候,他看见白衣粉襟的少女,赤着脚,一步一跳地去踩溪水中突起的鹅卵石。青丝如瀑,遮住她白皙的面庞,只留扑闪着的睫毛似灵动的蝴蝶羽翼。他微微笑着有些心醉。少女显然没有注意他的出现,轻巧的笑声如银铃,肆无忌惮地充斥着山涧的幽静。 哎呀! 当心!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口,就在少女险些滑倒的时候。抬眼间,撞上他舒缓过来的紧张神色,女子的面颊一片酡红。 姑娘,你知道从这儿去滂城的路吗?他抱拳,极是有礼地点头询问。女子说是的,沿着溪水往上游走,见到青石板的桥你便过去,再走半个时辰就到了。 他离开,腰间的香囊却在这个时候断了线,径直落进浣纱溪。他爱惜自己整齐的鞋袜,就怕沾湿了水,只得眼睁睁着着香囊像只船一样飘啊飘,眉心竖成了一个川字。女子的眼神里掠过一丝狡黠,望着他无奈转身的背影,她噘起嘴轻轻浅浅地笑了起来。  他叫朔夜,是滂城城主拂骁特地差人从镜巫山请回的驭魔师。驭魔是一大族群,世代居住在镜巫山上,以巫术见长。在众人眼中那是一个神秘的族群,满布传说行藏诡异,有常人无法洞悉的过去或将来。 朔夜到滂城的当晚,拂骁便在东瀛阁摆了盛大的接风酒。把盏间,鬓影衣香觥筹交错。朔夜倒是淡定,频频与前来敬酒的人对饮,说话不多,神色间有些微的茫然,但也随即被他以微笑掩藏。 这是他第一次同驭魔族以外的人群交往。红墙绿瓦,不是镜巫山的残木枯枝;歌舞升平,也绝非驭魔师终日冰冷的训练与撕杀可比。他虽然看着惬意,总还是有点生疏。 直到一袭黑纱掠到他眼帘,他的茫然,他的生疏,才在电光火石的瞬间轰然瓦解。 他看见她。 白日里溪边戏水的女子。 却不知道为何,那女子的双眸空洞,直勾勾盯着前方,懒散而没有焦点,与相遇时的天真大相径庭。 朔夜挥手想招呼她,她却将朔夜视为陌路,走上高高的台阶,走到拂骁的身边。黑色的纱衣如黯淡的火焰,映射着朔夜不自觉就失落的心。 周围的人称她璎珞小姐,朔夜听说,她是拂骁的二女儿。 整个晚上,璎珞都坐在拂骁身边,不说话甚至没有半点笑容,若不是她偶尔还喝杯子里的烈酒,朔夜几乎就要以为自己看见的不过是一尊雕像。 人快要散尽的时候,月色忽然沉沦下去,大厅的烛台霎时也显得暗淡无光。朔夜没有想到,他前脚踏进滂城,那些梨妖后脚就跟了进来。 拔出腰间的驭魔剑,他一跃便上了城楼,藏青的衣襟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月亮拉得他的影子很长很长,刚好漫过璎珞头顶的珠花。 城里的人开始惊呼,纷纷紧闭了家门。街上挑着担子卖人偶糖的老妪蜷缩在墙角,浑身已然颤抖得不听使唤。不是没有见识过梨妖的,那些银色长发的妖精,是由津城的巫师以梨花炼制九百九十九天而成,天生凶残好战,且拥有常人难以毁灭的不死之身,以至于两城交战之时,津城总能轻易就占了上风。战火烧到滂城边境的时候,梨妖开始经常潜入城内骚扰百姓,谁若清晨第一个从家里出来,经常免不了看见横陈在街角的尸体。有精壮的中年男子,也有娇弱的妇女,甚至有一次,是未满周岁的婴孩。 拂骁想了很多的办法,终究还是徒劳。他只得派人偷偷出城,到镜巫山请求驭魔师的援手,而驭魔族长要求他支付的酬劳,是一面镜子。 镜是魔镜,关于镜的传说不计其数。或者说它能穿越古今,或者说它能起死回生。到最后所有人做梦都想将其据为己有,却是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魔镜究竟能创造怎样的奇迹。包括拂骁。 那一夜,朔夜的驭魔剑嗜了三只梨妖的血,墨绿色的液体蜿蜒着,从屋顶瓦片的fèng隙淌到地面,像涓涓的溪流。这竟让他想起了浣纱溪,想起浣纱溪的清丽女子。他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 第二天清早的时候,朔夜疑心是自己生了幻觉,但他起身却分明听见了一阵笑声,如银铃,徘徊在房门外的回廊上。 朔夜推开门出去,笑声的主人离他只有三尺的距离,捧着露水未干的雏菊,和迎面过来的丫鬟仆役招呼。朔夜有些失神,抬起手来喊了一声喂,女子回过头,白衣粉襟的打扮丝毫未做变改。 是你? 是你? 他们又一次同时出声,在第一眼的相视中辨认出对方,顽皮地笑了。 朔夜的疑惑于是解开。他知道了她叫琉璃,是滂城城主的大女儿,与璎珞的模样犹如一个模子刻出来,若不是彼此反差极大的性格,只怕连她们的父亲也难分辨。  【剑花·荒凉】 朔夜再遇见璎珞,已经是他到滂城的第二个月。依旧是浓稠的夜,黑纱轻舞。他叫她,璎珞小姐。她微微地转过头来,看朔夜一眼,又继续拨弄坛子里的暮颜花。 这花是你种的? 璎珞点头。 你何以总是闷在屋子里? 璎珞停下手,漠然地,她说有吗,也许只是你没看见我而已。 你若是能像琉璃那样快乐多好。朔夜小声叹息,言语神色都是惋惜。 璎珞不答话,起身径直回了她居住的南苑。雾霭下沉,朔夜看见璎珞的背影逐渐化成一阵青烟,缭绕。缭绕,在他目所能及的地方,久久散不去。他觉得那就是一抹荒凉的哀伤,让他心生怜惜,怜惜得无所适从。白衣的琉璃,黑衣的璎珞,是谁叫他疼,又是谁叫他爱。他的迷离似雾海。  七月十四,鬼节。 滂城所有的人,在这一天都会到城外十里的翡雀山脚朝圣,以乞求远离妖魔的滋扰。未想,仍是遇上些不大不小的事端。 琉璃被人发现,昏迷在神坛的白玉女娲座下。朔夜唤她,她睁开眼来,丝毫记不起先前发生的事,就只是笑着说,我没事,没事。大家都不知道混乱的人群里藏了些什么,却谁都有种不祥的预感。朔夜望着琉璃强做精神的眉眼,疼惜点点像晕染的墨砚,包裹了他慌乱的心。 也就在那时,他的慌乱叫他明白,琉璃已经是他心中一块沉重的石。他再放不下。 琉璃说你别担心,仔细守着滂城,为父亲解忧才是。朔夜走在琉璃的右边,一路护着她回了南苑,临到门口,他说我会的。眉头像晒干的萝卜一样皱。 琉璃掏出怀里的香囊,正是朔夜当天掉进浣纱溪的那一个。她把手举过头顶,很调皮地冲朔夜做鬼脸,说,你那天也不急着把它捡回来,我还以为你不在乎这个香囊呢。 朔夜笑,要去抢她手里的香囊,却不小心握住了琉璃躲闪不及的手。琉璃慌忙地埋了头,脸红得像滂城郊外的秋枫叶。朔夜迟迟不肯把手松开,堂堂一个驭魔师此刻倒成了傻书生。 他说,琉璃,你再不可以接近任何的危险。这个香囊,就是我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你要好好保留。  转瞬,又三日。 仆役冲进朔夜的房间时,撞倒了门口的一尊陶瓷雕像,哗啦啦落一地月白色的碎片。 大小姐疯了!朔夜听见仆役战战兢兢地话语,瞬间有坠落的感觉。琉璃。琉璃。他喊着这个名字奔到大厅的时候,就见拂骁的胸口一片殷红,剑尖的血凝固一般打着朵儿。琉璃神色呆滞,望着自己受伤的父亲,不曾挪动半寸身体。 这一剑,正是她刺。 朔夜的出现显然让她又有嗜杀的欲望,转身的时候她的剑像花一般绽开,柔美而华丽。他喊,琉璃,琉璃。他不知道惯来娇弱的女子怎会突然用剑伤人,只觉得自己的手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他只能闪躲,不敢还手。 最后朔夜腾空而起跃到琉璃的背后,手掌落在她颈窝,琉璃便倒在他怀里昏昏睡过去,白皙的手指上还留有暗红的血渍。 再醒来,已是傍晚。琉璃的眼神突然变得空茫,冰冷好比山上积雪。这让朔夜的视觉错乱不堪,他想起那个成天黑衣的女子璎珞。此刻的琉璃,几乎与之重叠。她问朔夜,你怎么会在我房里? 朔夜站起身,他说你终于认得我了,琉璃。 她讪讪地笑,恐怕是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璎珞。 璎珞!这美丽的名字让朔夜猛然一颤。他呆呆地怵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问些什么来弄清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变故来。然后他听见脚步声,拂骁已在门外。还好,他的伤势并不严重。 但拂骁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她是琉璃,也是璎珞。  【心乱·玉碎】 整个滂城的人都不知道,所谓的大小姐二小姐原本就是同一个人。从琉璃咿呀学语那时起,拂骁就发现,自己的女儿在白天明媚似霞,夜里却黯淡如星,并且自称是琉璃的孪生姐妹,名叫璎珞。而琉璃的潜意识里,又的确是存在着这样一个妹妹的。尽管两人从未照过面,但她们好象就觉得这是极正常的事情,从不问拂骁彼此的姐妹在哪里。拂骁无奈,只得对外宣称自己有一对外貌极为相似的女儿,十七年来从未引人怀疑。 朔夜听着拂骁的讲述,心一点点的慌乱开来。再看璎珞,同样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他又看见她腰间的香囊,想起当时和琉璃十指紧扣的亲昵,身子如深陷在淤积的沼泽,他不知道何处来何处去了。 黑衣的璎珞叫他疼,白衣的琉璃才是他的爱。朔夜觉得难受,他是否,将一辈子只拥有白天。 拂骁叫朔夜去大堂,他说琉璃应该是中了梨妖的噬心术,迷失本心。若是你不能解除噬心术,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将琉璃从她的意识里永远清除,只留璎珞。 只留璎珞。 朔夜蹒跚着走回房间,怔怔地竟流出泪来。一个时辰以前,他还在为自己的爱无法白天黑夜并存而心痛如割,此时他的心却再痛不起来,他只觉得腔子里空空荡荡的,心好象不翼而飞。 就好比他的琉璃,他的琉璃他再无法拥抱。 因为朔夜知道,噬心术的蛊天下无人可解。璎珞的影子在他的房间里细密如织,他拨开了拨开了,却还是找不到琉璃烂漫的微笑。他的手指就扎满玫瑰的刺。晚风呜咽,似是为他即将失去的人面桃花。 于是,白日里朔夜只能让琉璃以昏迷的状态度过,夜幕拉下来,他才能释放一个自称璎珞的女子,凭她熟悉的容貌去想念琉璃的云鬓花衣。而璎珞,越是刻意忘记就越是觉得好奇心在身上作祟,她开始追问有关琉璃的一切。 朔夜爱琉璃,是她每晚入睡前总要不自觉叨念的一句话。 秋色渐深,坛子里的暮颜花凋谢了大半。璎珞的手放上去,触到夜间雾水的凉,亦如她此刻不可言说的心。她自言自语,琉璃这样的女孩,生来就是被众人喜爱的,不似我,冰冷如霜。 朔夜就在她背后。他说你不该再去接触有关琉璃的任何,你要忘记她。璎珞盯着朔夜,她说可我每日接触的,偏偏就是琉璃最根深的记忆,是你。朔夜顿时语塞。 沉默中他们听见津城军在城门下叫嚣的声音,此起彼伏如沙漠里狂乱的风。四更时分的天,暗得没有一丝颜色。 璎珞跟在朔夜的身后上到城楼,看见拂骁打马阵前,滂城的士兵于汹涌的烽火中列队而立。梨妖银色的头发有如集结的清冷的月光,让人不寒而栗。敌阵中的叫嚣声一停,随即传出悠扬的笛音,空荡荡回旋于黑暗的上空,婉转如风过疏竹,又好似飞泉入涧。璎珞的头开始剧烈疼痛。 朔夜扶着她,听见她口中喃喃,我是璎珞,不是琉璃。朔夜知道,是噬心术的死灰复燃了。他在她耳边声声唤着璎珞,璎珞,却察觉她手心的温度在忽冷忽热地变换。到最后终是坚持不住,璎珞挣开朔夜的一刹那,双眼如灼烧一般红热。她抢去了朔夜腰间的驭魔剑,飞身跃下城楼,直直奔向拂骁的战马。这一路拦着她的将士,全做了驭魔剑下的亡魂。 朔夜飞身追上,用掌风逼退璎珞指向拂骁的驭魔剑。极清脆的一声,剑如腰斩,碎成整齐的两段。璎珞轻飘飘的黑纱拂过他挥舞的指尖,朔夜猛然一怔。却恰是在这瞬间的犹疑中,璎珞拔出发髻上的碧玉簪,如匕首一般抵在了朔夜的喉头上。 璎珞失控的眼眸,布满朔夜的哀伤,缱绻,和绝望。 战鼓又一次响起来,万马齐谙。 拂骁已然顾不上璎珞,领着将士们一并冲向了敌阵。人群哗啦啦如流水一般自璎珞和朔夜的身边掠过,在黎明之前最黑暗的那段辰光。 璎珞的动作凝固了,迟迟的,刺不下那支细小的碧玉簪。朔夜看得出来,璎珞颤抖的意识里尚存在一丝犹疑,他不住地喊,璎珞,璎珞。 一滴泪,刚好溅在璎珞握着碧玉簪的手背上。她的眼睛低下去,看冰凉的水吻在她的肌肤上,打转,然后轻轻坠下去。她的目光追随,于是看见自己腰上有东西琳琅摇晃。那是一个月白色的香囊,朔夜认得,琉璃也认得。 此时,璎珞心上生出一种欢喜,想要把香囊拽在手里。她于是用她空着的左手去解香囊的系带,朔夜便趁机打落了她的碧玉簪。 那簪子就像一朵绝美的烟花,向上飞舞一段,再落回地面。 谁都没有想到它落地的时候会砸得地面轰地一声巨响。 谁都没有想到,小小的一只碧玉簪,里面封印着的,竟是传说中的魔镜。 霎时,玉簪的碎片耀出银白色犀利的光,一点一点,逐渐连成一片。山开始动,地下逐渐裂出一条一条的fèng。场面更加混乱了。  【镜缘·尘埃】 当朔夜苏醒,他的手里拽着一只碎掉的碧玉簪子。周围都是死灰一般寂静,无人烟,无鸟兽,连山或者石也看不见。就这样,他踩着到处都是裂fèng的地面,朝一个他觉得或许会看见花看见鸟的方向行走。 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 朔夜找不到传说中因为女娲漏掉的补天石而形成的五座城池了,也找不到银色头发的青面梨妖。他只看见荒凉,灰褐色的荒凉。他不断地回想,想这其中漏掉的时空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一场混战和山崩地裂的劫难,到底造成怎样的后果。 白衣的琉璃,黑衣的璎珞,如今,又去了哪里? 他坐下来掩面哭泣,哭掉了手上日夜握着玉簪碎片。他好象看见闪烁的如白银一样的光,他拣起来拿在手上,却什么也看不到。  很久以后朔夜所在的地方开始降雨,透明的水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他恍惚记得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喝水和吃任何的东西。他觉得无法接受这个时空带给他的一切恐怖和不可思议。他仰起头大吼了一声,又一次沉沉地晕倒。 恢复知觉的时候雨似乎还在下,朔夜觉得那水清甜地一直流进自己枯竭的五脏。可是他缓缓睁开眼来只觉得一片黑暗渺远而漫长。他失去了视觉,什么也看不见。忽然他听见有女子清脆的声音,她说你张开嘴,尝尝我给你摘的果子。 朔夜觉得惊愕,他问女子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女子格格地笑,这里是浣溪村,南面是菩提山,西边有荒漠,向东则可以出海,她说,我叫璎珞。 璎。珞。 朔夜几乎就要扑过去一把抱住她,可是他刚要站起来就听得远处又一个女子凶巴巴地喊,璎珞,爹刚才到处找你呢。璎珞暗自吐了吐舌头,小声对朔夜说她是我姐姐琉璃,凶得不得了,你千万莫要惹她生气哦。 琉璃。琉璃。朔夜听到了他醒着梦着都千呼万唤的名字,而这个女子,此时就慢慢朝自己走过来。他的眼睛又溢出水来,他知道自己再不是那个威猛的驭魔师,自从他爱了痛了又失去了,他的眼睛就脆弱得不能自抑。因为那个叫琉璃也叫璎珞的女孩。 随后朔夜见到她们的父亲,朔夜虽然看不见,却能从声音里听出拂骁的苍老。又或许,他根本就不是自己曾遇见的威风凛凛的滂城之主。朔夜向他打听滂城,问起那面神秘的魔镜,拂骁呵呵地笑着,他说那已是两百年的事了,人人都知道,你怎么不清楚。 两百年前,津城巫师炼制梨妖,与滂城交战三年有余。最终在城门一役,津城军败下阵来。后人都说是城主的白银魔镜最后制服了梨妖。可是,就在津城军首领签下降书之后,天地忽然发生剧烈的震动,山河易道,城池陷落,好好的五个城池,一夜之间坍塌得支离破碎,如今已不复存在了。 拂骁说到这里,就听见琉璃和璎珞在院子里的争吵声。璎珞哭哭啼啼地跑进来,很委屈,她说姐姐硬要藏着我的香囊,怎么找也找不到。琉璃随即在院子里把竹篱踢得哗哗响,说谁藏你的香囊了,那明明是我的。拂骁无奈,拖着朔夜的手说咱们到后院喝酒去。 朔夜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尽管他根本不存在于后人的历史里。他剑上的墨绿血液,他眼里的清澈泉水,连同他骄傲的驭魔师身份,和曾经锥心刺骨的爱,都在一场魔镜带来的奇妙变化里,化做尘埃。但魔镜没有夺去他的记忆,就让他一直一直地记住,关于白天和黑夜的一段传奇。 只可惜他的眼睛看不见,看不见身边这两个可爱的女子,会不会真的很像很像他的琉璃和璎珞。 白衣的琉璃,黑衣的璎珞。 霓裳无泪 文/语笑嫣然  他第一脚踏进傅家的大门,就有留声机咿咿呀呀的调子飘过来。园子里的绿氤氤氲氲,手一折仿佛都要断掉。 管家领着他上到二楼,留声机的声音由朦胧转清晰。门打开,女子靠窗站着,被外面的光线簇拥,似剪影,一幅柔和精致的曲线图。 "小姐,做旗袍的顾师傅来了。"管家只在门口,不进去。那女子轻微地点头:"让顾师傅进来,你先下去。"顾绍元为了应景,步子一个比一个轻,生怕冲撞了周遭的静谧。只有留声机,低低地反复。 傅家小姐萱仪冲他笑,浅浅的酒窝比春光还明媚。顾绍元望着她白皙的面庞,唇似樱,眉如画,水灵的眸子仿佛盛着一汪清泉。虽然那目光让他觉得散淡而没有焦点,但放在如此美妙的一张脸上,他仍看得痴醉。顾绍元不由得唐突了佳人,嗫嚅道:"傅小姐,你长得真漂亮。" 萱仪乍然一惊,随即莞尔,红霞已是不争气地爬了满脸:"顾师傅,你说笑了。"顾绍元摸着鼻子,尴尬地道歉:"我真是冒昧,还请小姐见谅。"可还是忍不住补上一句话来澄清自己:"但小姐确实是好看,我骗你镜子总不会骗你的。" 萱仪的脸色微变,她说:"顾师傅,你还是赶紧帮我量尺寸吧。"言语里竟有些愠色,眉也锁了起来。顾绍元有些懊悔,一边丈量一边也为自己的莽撞暗自责备。 离开傅家,萱仪的容貌在顾绍元的脑海里反复刷新。月白色的香云纱缎面,大圆襟,酱紫色包边,顾绍元回想方才萱仪描述理想中旗袍的样式,青葱的手指比划着,连骨节都是水晶一般叫他爱惜。为此,顾绍元挂念了三天又三天。 旗袍做好的时候,他再去了傅家。看着萱仪将旗袍穿在身上,站在屋子中央华丽地转着圈子,顾绍元觉得指尖都是满足。一不小心对上萱仪剪水的双眸,他慌忙低了头,眼神一阵闪躲。 萱仪的母亲上来,敲开房门:"萱儿,收拾一下,苏老板派人来请咱们吃饭。"萱仪应了一声,方才的高兴劲消失了大半。顾绍元不明就里,但望见芙蓉一样的面上轻轻皱起来的细纹,再加上对上海第一大帮会荣安堂的老板苏锦天的耳闻,他便觉得萱仪一定是不情愿了。 这女子,一定是芙蓉出自清水,入不得淤泥。顾绍元这样想着,萱仪在他脑海中的模样更是完美,仿佛白玉雕琢,没有丝毫的尘埃。 萱仪直接穿了那一身月白的旗袍去赴宴。走进大厅的时候苏以诚看得有些痴迷,觉得那般婀娜,全然不似人间。苏以诚是荣安堂的少爷,苏锦天视若珍宝的独子。平日里吃喝嫖赌,仗着帮会的势力横行,连巡捕房都顾忌苏锦天的声威,不敢招惹这位跋扈的苏大少。萱仪在傅府,深居简出,若不是去年的那场商会,父亲招待几位上海的显贵来家里吃饭,她也不会入了苏以诚的眼,从此多事。刚开始苏以诚满心欢喜殷勤备至,三天两头往傅家跑。萱仪越发受不住,终于冷了面孔下逐客令。玩世不恭的苏家少爷,头一次在怀里揣下心事。苏锦天疼他,只得搁下架子和傅家打起了交道。 这餐晚宴,傅老爷和夫人倒是吃得心安,皆以能攀上荣安堂内里沾沾自喜。却苦了萱仪哑巴吃黄连,笑容艰涩。满桌的佳肴,入了口,也食难下咽。  母亲开始探口风,没事就在萱仪耳边吹吹苏以诚的名字。萱仪左耳进右耳出,置若罔闻。苏以诚重又开始对她主动,以各样的理由邀请她。萱仪固执,从未跟他踏出家门半步。 苏以诚终究是压不住他的少爷脾气,这般委屈,他哪里能够全部吞下。他说:"我这么对你,就是想你能接受我。我从没有对一个女子如此认真。你何必这么拒人千里。"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萱仪靠着窗子:"你说,阳光是什么颜色的?"苏以诚顿时错愕。萱仪嫣然一笑:"回去吧,苏少爷,有很多事情,你做不到。" 苏以诚面露愠色,在萱仪旁边站了好久,犀利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然后他转身离开,砰地一声将门关上,灰尘因这剧烈的震动而杂乱地飞舞起来。萱仪嗅到陈旧的腐朽气息。自小,她的嗅觉便灵敏异常。 三天后,母亲说苏家的人来提亲了,轻言细语地规劝萱仪顺了两老的意。 "能有一个归宿,终究是好的。" "被苏少爷看上,也是你的福气。" "以后,有苏家人照顾你,我们也就放心。" …… 萱仪低眉顺眼,心里却极寒。她不知道,是怎样的一段姻缘,前路茫茫。 她把自己闷在屋子里整三天,穿着顾绍元做的旗袍,手指一遍遍抚摸香云纱轻柔的面料。第四天,上海的街头便传开了一个消息,荣安堂的少爷苏以诚,将会和一位盐商的女儿成亲,霎时间媒体也做了铺天盖地的报道,躲在傅家大门外的记者更是不可胜数。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萱仪,很想知道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能让一贯作威作福的苏少爷收了心。 萱仪的眉头,一日比一日皱得紧。 天未亮,萱仪就趁着人少出了门。走的时候她和母亲说要去找师傅做一件旗袍当嫁衣。母亲说:"天还黑着,我找翠钿陪你去。"萱仪摇头,发出清幽的叹息:"天黑不黑,于我有什么两样。"于是就径直出了前院。母亲望着她日渐单薄的背影,心头一酸就落出泪来。 黄包车停在顾绍元的店铺门口,萱仪小心地下得车来。她听见顾绍元喊她,傅小姐。她迎着声音来的方向点头,她说:"你这么早就开店了。"顾绍元指着天上红亮的朝霞:"你看这太阳都出了大半了。" 萱仪的腿有些发抖,她无心抬头看什么初升的太阳,摆出镇定的模样只往顾绍元的店铺里走。进门的时候她的鞋跟子撞到门槛,身子一晃就跌在地上。手肘擦破了皮,她觉得冰冰凉。 "傅小姐你没事吧?"顾绍元丢下手里的针线赶紧去扶她,就此抓了她的手。直到起身,萱仪柔软的手仍是在顾绍元手心里放着,一个不松开,一个也不抽离。仿佛这一次的相握就是一生,谁都不舍得。那温暖,让萱仪忘记了疼痛。她说:"我来找你做旗袍。" 顾绍元笑着:"你何必亲自跑一趟。" "不,"萱仪急急地打断他:"这旗袍。很重要。我要。拿它做嫁衣。"她把一句话吞吐着碎成几段来说,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要消失。但顾绍元还是听得明白,加上外间的传言,他原本在数天前就辗转反侧的心,此时终于酝酿出疼痛的感觉。 但他疼了痛了哪怕心还要碎了,他都不敢要这尊贵的小姐知道自己一个旗袍匠的痴心,他觉得他的痴心就是妄想。他转身拿出货架上一匹鲜红的真丝缎子:"傅小姐,你看这颜色和质地,你喜欢么?不如你随意挑,我想我一定会为你做出世上最美的旗袍,让你成为举世无双的新娘。" 萱仪知道自己期待的决不只是顾绍元这样一句话。但她也知道,除了这样,彼此再没有路径可寻。她到他面前,不是要一个寒心的拥抱,也不是策划一场惊天的潜逃。她就是想站在他面前。站在顾绍元面前。让她知道她心爱的男子在这里,在她即将出阁的炎夏真实地存在着。 她背转了身去。 "我不知道月白是怎样的颜色,香云纱又是如何,只是小时候听母亲说了,单纯喜欢那些美丽的名字,我甚至不知道,这样的搭配,穿在我身上究竟好看不好看。我从出身,便是看不见东西的。" 顾绍元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他和萱仪说到镜子,她的脸色就转变。他恨极了自己的疏忽,没能看见她隐忍的伤。 但若他看见,又能怎样。他问:"苏以诚知道吗?" 萱仪就想起那天,苏以诚说他不在乎的时候信誓旦旦的模样,心里有几分凄凉。她问顾绍元:"你在乎吗?" 顾绍元倏地怔忡,他看着桌面上鲜红的绸缎,嘴唇张开,又闭合。他低下头,终于选择沉默。萱仪缓缓走出铺子,顾绍元想扶她,伸出的手却停在半空。他只好双眉一挤,硬是把呼之欲出的液体生生逼了回去。 他以为自己贫穷而卑微。 萱仪是他的珍珠翡翠黄金玛瑙,珍贵得叫他害怕去承担。 他爱得刻骨,又绝望。  成亲的前一天,顾绍元捧着做好的旗袍去傅府。他看见新娘房里琳琅的嫁妆,白玉一般的人儿如今憔悴不少。他第一次当面喊她的名字,萱仪,却只说出一句:"旗袍我给你放桌上了。" "等等,"萱仪起身:"我想,知道你长什么样子。"顾绍元闷声不吭地杵在那里,看着萱仪一步一步靠近,直到那双他曾握住的手,柔软地碰到他的脸,彼此心头都是微微一颤。 萱仪淡淡地笑着:"你原来是这副模样。"千丝万缕的话到最后就剩这一句,萱仪撤回停在他脸上的手,安静站着让他一步一步地走,脚跟在地板上轻扣,她好象闻到风带过来的各种布匹混杂的味道。她悄悄吸了两口气。 成亲的那天,一切都奢华隆重。上百桌的酒席,露天摆着。上海不少的名流显贵,碍于苏老板的面子,真心假意都来贺喜。好事的记者也端了相机在人堆里喀嚓喀嚓拍个不停。一直想目睹这位苏太太风采的人,也都横着竖着眼睛从人fèng里打量萱仪。 萱仪因为眼睛不方便,一直就较为沉默,只有在苏以诚拉着她去给人敬酒时,她才挪动一些步子,随即又回到母亲身边温顺地坐着。她的鲜红斜襟旗袍,裹得她一度觉得难受。 鞭炮燃起来的时候,噼里啪啦的声音响遍了整个场子。沸腾的人群中有人发出一声尖叫,极其惊恐。但宾客太过喧哗,谁都没有注意。直到一个腹部鲜血淋淋的保镖跌跌撞撞倒在场子中央的红地毯上,这场喜事就乱了套。 人群开始四下奔跑,像散了的沙。 萱仪听见母亲喊她,伸出手去,旁边哪里还有人。她全身发抖地站在那里,周围是慌乱拥挤的人群。撞到她,她的步子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人群颠簸。她像一根漂在水面的稻糙,恐惧爬满了全身。苏以诚歇斯底里地喊她,声音被人潮推得辨不清方向。 当萱仪的手指终于碰到苏以诚,听见他说我在这里在这里。她竟又仿佛嗅到些布匹混杂的气味。惊疑间她突然听见耳边灌起呼呼的枪声,然后她就被人推了一把,扑倒在地上,松开了苏以诚的手。 周围拥挤的人群再次发出惊恐的尖叫,像退潮的海水,留出萱仪附近极小块圆形的空地。她嗅到鲜血的味道。腥浓而粘稠。她觉得胆战心惊,魂都要散掉,脑子轰然一转便晕了过去。  上海在那个时候是歌舞升平的乱世。 婚宴上血腥的祭奠,轰动了这座不夜城。报纸大篇幅地报道,说苏以诚因为私吞烟土,与日本人起了冲突。混乱中竟然出现一个裁fèng替苏以诚挡了那颗要命的子弹。子弹直接穿过心脏,裁fèng的血竟然比新娘的嫁衣还要红。他定是觉得委屈,死了也不闭眼,目光刚好落在新娘的旗袍上。有人伸手替他抹下撑开的眼睑,他眼睛里的水刷地就挤了出来。而傅家小姐萱仪,或许是惊吓过度,变得精神恍惚,死活不肯脱下她一身鲜红的旗袍。 报纸到这里就没了下文。人们都不明白,为何这个裁fèng要拼了命去救苏以诚。一时,种种猜测便像传奇那样精彩。但谁也没有说中,这个裁fèng救的不过是一个女子毕生即将依傍的丈夫。这女子叫傅萱仪,而这个裁fèng叫顾绍元。没人知道,曾经有一段深切的爱,如灰尘,满布他们忧伤的眼睛,和始终开不了的口。 苏锦天多方辗转才平息了这场风波,却指萱仪为丧门星,硬逼着苏以诚将她送回了傅家。萱仪也不吵闹,就日日抚摸着旗袍上的绣花,喃喃自语:"原来你是这副模样。" 眼泪再没有下来过。 烟雨·四段锦 文/语笑嫣然  第一个故事 九月初九。苍茫戈壁。烈日如荼。 顷刻之间,一场飓风卷着漫天的黄沙,摧枯拉朽,纵是彪悍的士兵也不得不抱头鼠窜。有人被抛起,又重重落回地面。有人被沙砾掩埋了,身首异处。马儿的嘶叫声惊心动魄。花轿破裂的那一刹,她死死地捏着镶金边的衣袖,蜷缩成僵硬的一团。这一刹,她永生难忘。 她是琉国皇帝的掌上明珠,高贵的乐阳公主。她披这一身鲜红的嫁衣,千里迢迢,是为和亲而去。沙尘过后她侥幸保住了性命,但偌大的戈壁,间隙有干涸的沙漠,她不辨方向,来来回回地走,只感到乏力和虚脱。 昏迷之前,她看到一列鱼贯而行的商队。她奋力地张了张嘴,喊不出声音,又挥挥手,终于像石头那样沉下去。斑驳的视线中,飘飘渺渺的,只见一袭白衣。 之后才知道,救她的人,叫虚御庭,是曲国大将军的长子。刚从战场回来。 彼时他们的队伍离曲国的京城还有一段路,驻扎在戈壁中一处低洼的绿洲。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帐篷里,身旁有俊俏的男子。她疑心这一切都是梦境,伸出手去,男子一把抓住了她。他的神态显然比她还要惊恐,问,姑娘你做什么?她一下子回过神来,赶紧缩回手,满脸绯红。 悉知对方的身份以后,她说,我是呼延薄雪。 曲国太子与琉国公主的婚事,在大漠,早已人尽皆知。御庭怔忡,盯着薄雪,又问了一遍,和亲的乐阳公主?薄雪点头。 御庭的眉头锁起来,你有什么证据让我相信你真的是公主? 薄雪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轴羊皮卷,上面写着和亲的细则,还有琉国皇帝的玺印。 御庭沉吟片刻,神色不得不黯下来。转身走出帐篷,对守夜的士兵说,召集人马即刻起程,护送公主回京。 薄雪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 太子大婚,庆典自然隆重。皇宫里弥漫的,都是脂粉和美酒的气味。如今的大漠,三足鼎立,以曲国国力为最盛,一旦拉拢了琉国,西边的乌夜国若要造次,得胜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心头的大石放下了,也难怪曲国皇帝如此轻闲嚣张。 只是,这喜庆刚刚开始,宫中便传出噩耗。太子在新婚之夜遭人行刺,太子妃已然不知所踪。 曲国皇帝满怀丧子之痛,认定薄雪是杀人的凶手。而当初送她入宫的,虚将军一家,也被定了叛国弑君的罪名,株连九族。 薄雪换上黑色的素衣,轻纱罩面,在午门看到张贴的皇榜,觉得有些愧疚。虽然是萍水之交,但终究是因为自己,而牵连他无辜入狱。 她决定劫法场。 行刑的那天,刽子手明晃晃的刀举过头顶,御庭满腔的恨意,却也不得反抗。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刀却在离脖子还剩一寸的地方停下来。观看的人群里不知是谁扔出一把飞刀,临刑的人安好,执刑的人却送了命。 随即御庭的枷锁被砍断,黑衣蒙面的女子拉着他,一路杀出了重围。 这女子当然就是薄雪。 他们跑到京城外的一处乱石岗,在千仞高的悬崖旁边。起初,御庭还心存感激,毕恭毕敬地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然而,当薄雪揭开面纱,御庭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复杂。有痛苦的愤怒,也有仓皇的焦虑。他问她,你救我做什么? 薄雪咬着嘴唇,过很久才说,我没有想过会连累你。 御庭冷笑,你救得了我一个,却偿还不了我虚家上下一百零八条人命。 薄雪不言。御庭追问她,你为何要杀太子?薄雪更加不能言。她望了御庭一眼。只一眼,好像透露出万般的苦衷。 她说,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今后,你好自为之。说罢,转身欲走。 背后突然有冷硬的凶器袭过来,狠狠地cha入薄雪的左肩,霎时,血流如注。 薄雪没有防他,在他面前薄雪剩下的只有愧疚。她回头看见御庭烧红了的眼睛,血丝清晰可见,他的双唇不停颤抖着,右手是一把防身用的匕首,还有温热的血滴答滴答从尖上落下来。他那样歇斯底里的神情让薄雪害怕,她捂着伤口,开始一步一步后退。 御庭说,我要带你回宫,向皇上解释这一切。 薄雪讪笑,你以为他就会放过你了吗?他根本就是一个昏君。 御庭不理,仍是怒瞪着两眼。他知道这样的关头,缉拿到元凶是惟一的胜算。薄雪想逃,渐渐退到了悬崖边上。一脚踩空的时候,她看到御庭仓皇不及的惊恐。他原本扑过来想拉住她,他不知道以薄雪的轻功,这一脚就算踩下去,她也不至于跌落悬崖。 薄雪是故意的。 等御庭一碰到她的手,她便猛然将他整个人都拽过来,再用力一推。最后,跌落悬崖的不是她,而是御庭。  事实上,她不叫呼延薄雪。薄雪是那个真正来和亲的乐阳公主的名字。是她在途中将公主掳走了囚禁起来,然后再换上嫁衣。只用一张人皮面具,她就成了跟乐阳公主一模一样的女子。然后回到迎亲的花轿,神不知鬼不觉。 这一路上的两次意外,她都不曾料到。一次是飓风。一次就是虚家的公子御庭。 很久以后她回想起来,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告诉他,她叫落微。曾经是阴月圣教教主最宠爱的弟子,面如冰霜,心如磐石。后来,逐渐有了恻隐和厌倦之心,做事难以干净利索,也便逐渐失了宠。 阴月圣教效命于乌夜国的朝廷,琉国与曲国结秦晋之好,对乌夜国来讲无疑是极大的威胁。所以,她假扮公主,杀太子,挑起两国之间更凛冽的纷争。 那以后,战火便开始蔓延了。  第二个故事 七月十四。琉国京城。 喧闹的大街,无论有多少嘈杂和繁华,镜花堂也是一眼便可以望见的。楼头有醒目的匾额和布幌,翘角上是大红的灯笼,还有七彩的丝带缭缭绕绕。那气派,不逊于任何一家豪门府第,而个中的温柔和香艳,更是熏得路人都为之倾倒。 大多数人都知道,镜花堂里有一个叫阑珊的姑娘,模样生得娇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饱读了诗书,能出口成文。但这样一个稀世的美人,惟独不会笑。 多少人一掷千金,就为了博红颜一笑。却只是徒劳。 鸨母打也打过,骂也骂过,阑珊却只是哭。她的心里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卷走了她之前所有的记忆,虽然她总是很努力地去回想自己的身世,但越想就越是害怕。那种感觉,就好比站在陡峭的悬崖上,前无去路,背后却是万丈的深渊,她不知道几时会掉落下去,也不知能否脱险。 那一天,京城的大街上挤满了人,百姓们争相一睹新科状元的风采。阑珊站在窗口,看下面远远地走来一列队伍,马背上一个穿红袍的男子,脸上并没有太明显的喜悦的表情,反而还有些冷漠。 只是,经过镜花堂,那男子不经意的目光扫上来,看到阑珊,整个人似乎凝固了。阑珊下意识地退身,关了窗。 她只当这新登科的状元跟一般的好色之徒无异。 却不知道,他是虚御庭。  当初御庭跌落山崖,没想过竟然还可以保全性命。只是他不能救回家人,他听说皇帝出了告示通缉他,而剩余的死囚,已在他脱逃的当日行了刑。 他穿越了半个大漠,辗转流落到芜丘。他知道这里是琉国的京城,而城的中心万仞高墙围绕的地方,或许可以解开他心底的疑团,又或许,还住着那个狠心的女子。他始终都不知道,落微并非真正的公主。 所以,他将自己的名字由虚御庭改为呼延御庭。因为呼延是琉国的国姓,这样,能够减免别人对他身份的怀疑。他原本自小就饱读诗书,文武皆能,考取功名是最简单可行的办法。只是,镜花堂阁楼的窗口,他看到那个眉目如画的女子,心中顿时如翻江倒海般混乱难受。 就连阑珊自己也不知道,凭她的模样,御庭已将她视为仇敌。 谁会想到这世间还有一种出神入化的易容术。谁会想到,那青楼女子阑珊,才是真正的琉国乐阳公主,呼延薄雪。 当夜,御庭换上夜行衣,潜入了镜花堂。 阑珊,或者说是薄雪,刚送走了一位客人,转过身,忽然见自己房里出现一个黑衣人,她几乎要失声尖叫。御庭旋即封了她的两处穴道。她用惊恐的眼神望着御庭,很想问对方是谁,却发不出声音。 御庭摘下面罩,薄雪只认得他是白天那位新科状元,也不知道自己原来跟他有那样多的误会,就听得他说了一些讽刺怨愤的话,心里始终糊涂。 御庭冷笑着用剑搭在她的肩膀上,然后隔空解了她的穴,言下之意,你若敢出声,我即刻杀了你。薄雪害怕,战战兢兢地小声说了一句,我根本就不认识你,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跌了出来。御庭一时怔忡。 随后鸨母来敲门,说有客人要阑珊陪酒。薄雪用哀怜的目光望着御庭,那孱弱的表情让御庭再一次生出恻隐。他移开了剑,从窗口飞身出去。薄雪望着茫茫夜色,惊骇得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 彼时,曲国与琉国已交战半年有余。琉国不敌,惟有派使者请求议和,战事方才有所延缓。而和议书上的条件,曲国所列之条款颇为苛刻,是以琉国国君虽表面上接受议和,却又不断拖延签署协议的时间,暗中派人前往乌夜国,希望能与之合作,吞并曲国。 这一任务,最终落在御庭身上。 朝中大臣,论文才武略,鲜有人及得上他。尤其他面孔生疏,乔装西行也不容易被曲国的探子察觉。而御庭从入宫以后便极力打听有关乐阳公主的事,一来听闻公主秉性纯良,当初和亲也是她为大局着想主动请缨;二来大家都说这皇帝也是胆小懦弱之人,如此得不偿失的事,他断然没有勇气去做,事到如今他也仍然在为这场战祸惶恐且后悔不已。 御庭的好奇心和疑心都越发的重。他也想到了当初那女子很有可能是假冒的公主,他甚至有些怀疑镜花堂的阑珊姑娘,她若不是那刺客,便有可能是真正的乐阳公主。但他都只是猜想,没有实质的证据。在去乌夜国的途中,这个疑团,像阴云一样始终笼罩着他。 最后,密谈并不成功。乌夜国君表示,不愿意趟这趟浑水。他不是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但他抱有更大的侥幸的心理,企图坐享渔人之利。 没多久,琉国覆亡。 镜花堂在硝烟中成了残破的楼台,那些绝色的香艳女子,都各自散去,没有人知道那不会笑的阑珊去了哪里。而风光过一时的新科状元,也没有人再记得他。  第三个故事 战火。硝烟。热血。尸骸。 御庭看得触目惊心。对旧事的追寻他已经不那么热衷,始终毫无头绪,他终于决定放弃。事实上,他没有看见过落微真正的模样,在乌夜国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感觉到,有一双眸子,漾水般地盯着他。 仍然是惆怅万千。仍然是欲说还休。 那个时候落微随教主进宫面圣,才知道御庭没有死。整个乌夜国,或许只有她一人知道御庭的身份,她没有揭穿他,他们近在咫尺的时候,仿如陌路。 事实上,御庭除了救过她一命,又刺过她一刀,再无多少瓜葛。 但落微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铺,说不出的滋味。 后来琉国与曲国的战火蔓延,她一直都有打听双方战况。但没有人说起有关呼延御庭的消息,他们的新科状元,在出使了乌夜国之后竟然销声匿迹。落微也不是不明白,御庭毕竟是曲国人,若回到琉国,皇帝要他披了战甲去攻打自己国家的百姓和士兵,让他情何以堪。 当军队入城,皇宫失火,御庭就在城外的白头山上,一处清幽简陋的寺庙,随道行高深的老和尚诵着金刚经。他没有剃度,只是在庙里暂住,偶尔学学佛经,让心境慢慢平和,而不再纠缠于仇恨及其它。  来年春半。 在大漠,通常少有绿树红花,偶尔一点零星的野生植物,盎然了,也已是春意阑珊。听闻曲国的皇帝每年中秋都会到镇国寺祈福祭天,以表示自己勤政爱民,阴月圣教便接到密杀令,中秋,取其人头。 听来使宣读乌夜国国君的口谕,每个人,脸上都是机械而生冷的表情。 他们像等待一个神圣而巨大的庆典,等待着中秋的到来。中秋,祭天仪式开始之前,皇帝会在镇国寺焚香斋戒三日,而这三日,便是他们下手最好的机会。 落微知道,此行比她乔装刺杀曲国太子更为凶险。不成功,便成仁。 那一夜满天都是晶亮的星,落微却不觉得美。已经很长的时间,她心里空荡荡的,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和莫名的惆怅。 纵使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愿意,中秋节的行刺,他们还是败了。 或者说,他们以为自己胜利了,看几把刀剑将一个人变成刺猬,他们以为,穿着龙袍的就必定是皇上。然而当他们逃出镇国寺,在北门,黑压压的军队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才意识到,中了对方的计。那个穿着龙袍的替死鬼,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侍卫。 曲国皇帝因此看出了乌夜国的狼子野心,知道战事已然刻不容缓。于是派足了兵力,由最骁勇的将军率领着,一路攻打过去,就此统一了大漠。 这些,都是后话。  当日,落微拼死杀出重围,负伤累累,逃出京城已然奄奄一息。意识迷糊中,她想到曾经也是这样,她遇见白衣的少年,他抱她上马,安置她在温暖的帐篷里。 原来,一眼就定了永远。 这些年,心心念念的,无非就是他。 以为永生不能再相见,然而天意总是弄人,虚御庭救了她,第二次。  祭天前夕,全国所有的僧众纷纷齐集于京城,准备到镇国寺观礼。御庭便随着寺里的老和尚越过戈壁,回到他阔别三年的故乡。 毕竟是皇帝一度通缉的死囚,御庭不知道京城的人是否已经忘了这件事情。为了不给老和尚惹麻烦,他在自己的脸上画了一条刀疤,将皮肤也涂得跟黑炭似的,再换上朴素的衣裳,惟一难掩的,是他轩昂的气宇。 老和尚说他六根未净,不能坦然面对之。他只是笑,不否认。他不能坦然面对的,又何止这些。穿越戈壁的时候他还会想起一些旧事,红衣的女子,哀怜的目光,他分不清谁是谁,但总觉得纠缠。若是六根净了,他想,甚至不会来凑这热闹,他对自己的国土总还是挂念的。 御庭也没有想到,他跟老和尚被风沙阻滞了行程,走散了,却在京城外遇到一个受伤的女子。而这女子,眉心的一颗朱砂痣,总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后来回想起,他也记得跟落微在乌夜国的皇宫有过一面之缘。却不知,她曾经用别人的容貌自己的眼神令他意乱情迷。 御庭带落微躲进城外五里的一座废弃庄园,悉心为她疗伤。虽然他的面上画着刀疤,看上去脏兮兮的,但落微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舌头发颤,有太多的话想对他说,却怕他还会以刀剑对她。 不几日,落微伤势好转。御庭告辞,她始终都说不出一个挽留他的理由,只是反复地问,你要去哪里?御庭笑着说,也许,回寺庙去。那一瞬他接触到女子黯然的目光,心里微微一颤,但终究还是转过身去。 那背影渐行渐远之时,落微缓缓蹲下去,抱着膝盖。风很大,格外的凉。  第四个故事 三年后。正月初七。 曲国老皇帝驾崩,新皇即位,大赦天下。 彼时的大漠已然统一,琉国,乌夜国,都变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是在京城最繁华的烟花地,还有一个女子,总是低低地唱着琉国宫廷的歌谣。 她叫阑珊。当初的呼延薄雪。 御庭再次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所有的记忆。他们澄清所有的误会,像多年未见的知交好友,在风月楼上喝酒谈笑。薄雪终于明白了御庭为何要拿剑指着她,说那一番让她听不懂的话。而当御庭听说,当初虏劫薄雪又将她推到河里的女子,眉心有一颗赤红的朱砂印记,他忽然想到了落微。 那似有还无的眼神,让他打翻了杯中香醇的美酒。 偏偏在这样的时候,大街小巷贴满皇榜,丞相要为新皇物色一批美女,入宫选妃。风月楼的阑珊姑娘,声名在外,很快便被接入了丞相府。御庭来找她的时候,只看到轿子里一张美艳凄惶的脸。 夜里,御庭在酒肆买醉,心口始终堵得慌。 朦胧中似有女子来扶他,带他回客栈,为他细细地擦掉脸上的污垢。他口里喃喃地喊着薄雪薄雪,抓住女子的手,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神秘的女子已然不知所踪。只留下怀里的一方锦帕。  御庭决定,带薄雪离开京城。他潜入丞相府,单薄的女子正倚着窗,神色木然。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只有惊愕。 御庭说,我来带你离开这里。 薄雪摇头,用一种淡定得几乎让人难以置信的语气,说,我不能跟你走。 御庭想她一定是担心自己会受到牵连,便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她的手。忽然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温度。彼时,薄雪就像一尊被cao控的玩偶,御庭牵着她,深一脚浅一脚朝城外奔去。 她是如此清醒地知道,她不能走,但心和身体却还是不由自主跟着御庭。只希望,这奔逃的瞬间,便能够永恒。 守城的士兵发现了他们。 薄雪忽然挣开御庭的手,反倒向那群士兵跑去。御庭拉住她,回头的一瞬间,御庭再次被她的眼神震颤。她说,我们逃不掉的。 御庭就咆哮起来,我们一定可以离开大漠! 沙尘滚滚。 大漠究竟有多大,这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御庭曾听说在大漠以外,有一处地方叫江南,山青水绿,花红如火。他说,我们去江南。 女子凄然地笑了,好,我们去江南。说完,她开始往城楼上跑。 御庭以为她真的改变了想法,要继续这场逃亡。可是,薄雪跑到城楼上,在御庭还来不及的时候,纵身跳了下去。  黎明之前,黑暗如鬼魅。 御庭摆脱了那些纠缠的士兵,却还是独自一人,离开了京城。他脑中盘旋的画面,始终都是那像树叶般飘落的女子,比蝴蝶还要凄艳。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为一个女子流泪。 东方微露鱼肚白的时候,他走到戈壁的边缘。白杨树下,他看到一个紫衣的女子,双手交叠垂在身前。那容貌,赫然就是薄雪。 御庭呆了。薄雪告诉他,有人从丞相府救她出来,说,会通知御庭来这里跟她会合。薄雪忍不住喜极而泣。 只是,御庭早了一步。 当他去到丞相府,把假的薄雪带了出来。他不知道,刚烈如她,宁可死,也是断然不会愿意替薄雪住进深宫大内享尽荣华的。所以,死亡成为最好的开脱。皇上不会蠢到对一个死人加以追究。 那么,与其独自酝酿一场灾祸,寂寞地死去。倒不如便在心爱的男子面前,玉殒香消。世上便再没有阑珊或者薄雪,有的只会是跟御庭长相厮守的幸运女子。 后来御庭又想,那女子应该有很好的武功,那样在城楼上轻轻地一跃,她或许并没有真正地死去。她只是假死以脱身。 当御庭带着薄雪离开大漠,一路向东,寻找传说中的江南,他始终希望会在人群中意外地看到一张素白的脸,和一颗赤红的朱砂。他始终记得,那天晚上女子曾说,好,我们去江南。 怀里的锦帕落出来,在地上铺开。锦帕的右下角,细细地绣着一个女子的名字,落微。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无物结同心 文/语笑嫣然  【一】 那一年,江南有难得的雪,细细小小的,像撒了一把盐。她在清早寥落的街道上,恍恍惚惚地走,时而顾盼,像寻找着什么,但双眸混浊,唇色黯哑,周遭雾气弥漫,烟冷水凉,她丝毫不觉察。逢迎面而来的小贩,她施施然过去作揖,问,凤仙茶楼怎么走?小贩只见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玲珑的身段,精致的旗袍,眉心一颗红痣,像天造的朱砂,心都醉了,说话也含糊起来。但他的确是不知道凤仙茶楼的。这两年,她问过镇上很多的人,有的说没有,有的说拆了,她总是不死心。反复地找,像麻木的人偶,游荡在镇上的大街小巷。 小贩放下肩上的担子,满脸堆笑,左右渐渐搭上她的肩膀,说,小姐,这么寒的天,别冻坏了,找什么凤仙茶楼啊,我有更好的地方带你去。 她睨着小贩那双不安分的手,嘴角勾起,酒窝似慑人心魂的利刃。小贩只觉得一阵寒凉扎进了骨髓里,双腿发软,哎哟一声摔倒在地上。 她轻飘飘地走开,细细的脚跟,敲打着地面生硬的石板,在寂静的大街,没有一点声响。她幽幽地说了句,你记得,我叫风袭人。 小贩的脸,突然煞白。  【二】 关于得月楼的红牌姑娘风袭人,与富家公子柳朗清的生死相徇,如今镇上的人,听来的也都是长辈传下的只言片语了。 都说当日他二人因身份悬殊,柳家人坚决阻止朗清同袭人来往,无奈之下,惟有私奔。在约定的前一天,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柳家便派人疏通得月楼的老板,在袭人的酒菜里下了药,打算将她装上船卖去南洋。当初被吩咐下药的小丫鬟,因为心虚,没敢下足分量,是以袭人还没被送上船,便醒了过来。随后,与追踪而至的柳朗清,抱在一起跳了江。 果真应了曾经的誓言:生同衾,死同穴。 那一带的水域,也因此添了浪漫和诡异的色彩。 传说未必虚假。当然也没有人会知道,袭人与朗清死了,却在魂魄进入轮回之前,订了同心盟,约定,来生再续。偏巧天意弄人,转世过后的袭人,二十岁不到,患了病,不治而亡。斯时,她连与朗清邂逅的机会也没有等到,同心盟便散了。她和朗清之间的姻缘线断裂。 原本他们一旦彼此遇见,就必定能认出对方,且恢复前生所有的记忆。 但袭人一死,她记起了过往种种,朗清却再也不会记得她了。她心中怅恨,怨气难消。她的魂魄在镇上游荡了三年,为的便是寻找转世以后的柳朗清。她要带他走,像前生那样,再徇一次情,再订一次同心盟,然后,等着下一场轮回的到来。她日夜都在想,如此相爱的人,是必不能屈服于天意,必定要在一起的。 而凤仙茶楼,是袭人与朗清最初邂逅的地方,他们原本以为茶楼可如彼此的心一般坚定,便在订盟约之时,约定在茶楼碰面。 谁知,茶楼已然寻不见了。  【三】 若不是那幅《春日仕女图》,袭人也不知,她要在这镇上寻游到几时。那日她从路边的字画摊子上,不经意瞥见了画角的落款:柳朗清。激动之余又满心忐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要找的那个柳朗清。 然而那个眉目英挺的少年,袭人终于见到了。痴痴地凝望着,双唇微微发颤,眼里都是潮湿。朗清问,小姐,你是来找我画画的吗? 袭人恍惚,愣了一阵,眉心蹙起来,伸手去抓朗清的胳膊,期期艾艾地仰面问他,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朗清被吓了一跳,拂开她,说,小姐请自重。 袭人哭笑不得。这时远远地又有绯衣白裙的女子走过来,笑容浅浅,明眸善睐,娇滴滴地喊了一声,朗清,整个人几乎都要落进柳朗清的怀里。袭人的心一下子便冻了,心外有火,簇簇地烧着,却又不能喷薄。她难受得紧。她问,朗清,这是谁?女子不等朗清回答,便大大方方地接了话,说,我是朗清未过门的妻子,我叫凌霜。 眼底眉梢,针尖对麦芒的敌意,是显而易见的。 袭人恹恹地转身走了。朗清望着那轻飘飘的背影,半天缓不过神。凌霜嗔他,是不是觉得人家长得好看,舍不得了。朗清赶忙赔笑道,这世间女子,有谁能比得过凌大小姐,再说,我柳朗清岂是见异思迁之辈。 凌霜格格地笑,跟你开玩笑呢,你还当真。 两个人就嬉笑着闹开了。后来朗清送走凌霜,却还是忍不住内心的张皇。他知道,三年前的一场事故,让他苏醒之后丢失了所有的记忆,他原本就是潦倒穷困之人,别说亲戚,这镇上他连真正的朋友也指不出一个,是凌霜好心,不辞昼夜地照顾他,还借钱为他办了这画坊,才让他从失忆的阴霾中走出来。 而彼时,袭人出现,朗清觉得她的妩媚和幽怨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他想不起来,又不便对凌霜透露徒增嫌隙,便只有藏在心底。 那几日朗清不住地对着画板走神,问自己,是不是真的与袭人是旧相识呢。那奇怪的女子,还会再来吗。想着想着,竟然将富贵的牡丹画成了一朵幽怨的白兰。  【四】 这样的局面,袭人早已预料。无论朗清是否认得她,她也是铁了心要带朗清走的。于是,翌日黄昏的时候,袭人又去了柳园。斯时朗清正在品茶,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回头,便看见袭人盈盈的秋水一般的脸。 朗清紧张地望着袭人,问,小姐又来做什么? 袭人素来不爱兜着圈子说话,索性仍是接了上次的话题,说,朗清,我是袭人。 朗清愣了半晌,呆呆的念着,袭人,袭人。他只当袭人是自己失忆以前的旧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面上有了苦痛的表情,衣袖碰翻了桌上的茶杯。洒一地滚烫的水。 袭人心疼地跑过去,为他擦袖口和衣角的湿痕,一边还问他,有没有烫伤。 朗清感动之余,问袭人,你能否告诉我,从前的事情。袭人望着他,心里百般滋味交杂,那是一张她多么迷恋的脸啊,她苦苦地等,苦苦地寻,却还是要到下世,才可能有相爱的机会了。她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她抿着嘴,原是在盘算怎样才能让朗清信服,而又不被自己吓到。但朗清见她流泪,当是她生了自己的气,便赶忙解释,说,三年前我在海边的时候,不小心溺了水,虽然保住了命,却丢了记忆,你不要生气,你告诉我以前的事情,或许,我会想起你。 袭人忽然止住了哭,她这才知道她误会了朗清的意思,他要听的是三年以前的事情,而不是三十年,不是前世今生。袭人想,这或许是一个绝妙的机会。 屋外夜风低低地悲鸣着,袭人开始编造她与朗清的故事,说他们原是两心相悦,情比金坚,她一路寻他至此,希望他能够重新回到她身边。袭人的神态那样诚挚并且幽怨,朗清信了。他对她,突然充满了愧疚。 袭人问,那你现在,愿意跟我离开么? 朗清一下子顿住,他想到了凌霜,左右为难。袭人抱着他,吻着他尖瘦的下巴,他怔怔地站在房子中央,被束着手一般,不推,不躲,任由袭人那样抱着。 雾气降下来,还杂着淅淅沥沥的雨。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最冷的一个深夜。  【五】 袭人在柳园的频繁出现,让凌霜与朗清总是争吵。渐渐的,泄了气,好象彼此都厌倦了。凌霜在朗清身边的时间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袭人,言笑宴宴,信誓旦旦,要让朗清对自己回心转意。这样的话题一扯开,朗清通常都是抱以虚弱的笑。 再后来,袭人见朗清对自己又热忱了几分,便试探着询问,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朗清的面色,一碰到这个问题就染上了焦灼。他问袭人,离开这里,去哪里? 袭人骗他,说去北方,一样是桃红柳绿,山色空茫。她一直都相信,只要离开,朗清不再记挂凌霜,她便能重新夺回她失去的朗清的心,令他甘愿与自己订立同心盟。 然而朗清迟迟不肯点头,有一日凌霜的婚讯传来,他在柳园万千植物的面前,轰然落下泪来。袭人躲在回廊的转角,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心中翻涌的,究竟是失望还是绝望。她没有太强烈的疼痛的感觉,有的,只是一腔无处宣泄的愤恨。 迎亲的花轿正好要经过柳园,门外的大街熙来攘往的人都停住了脚步,排成两道平行的线,观望这场盛会。 袭人看着朗清喝得微醉,从大门的fèng隙中,看鲜红的颜色流水一般的滑过,锣鼓声震天,他就那么落寞地站着,近了,远了,都不挪动一下。袭人叱他,你如今再是折磨自己,她也不会知道了。 朗清听袭人一说,也喃喃地跟着念,她不会知道了,她不会知道了。然后突然间打开门向外冲去,一路都声嘶力竭地喊着,凌霜,凌霜。  【六】 那以后,镇上的人都知道,柳园里住着一只女鬼。就连柳园门外热闹的大街,也骤然冷清了不少。凌霜嫁入程家,却因为婚礼上那一出闹剧,在夫家倍受委屈。 朗清终于躲在画室里,袭人一敲门,他便发疯似的扔那些油彩和画板,口里嚷嚷,女鬼走开,女鬼走开。 袭人心寒。 当日,朗清跪在轿门前,想求得凌霜的原谅。程凌两家的护卫一涌而上,对他拳脚相加。他只是跪着,额头破了,后背淤青,口里吐出一大滩鲜血。柳朗清,他也只是跪着。袭人一个柔弱的女子,劝不住,凌霜在轿内呼天抢地的喊着停手,也是无济于事。 袭人不得已,伸出了她的血红色的长指甲,她两只眼睛幽幽地一扫,媒婆的扇子便着了火。人群做鸟兽散,轿夫抬了轿子没命地跑。最后,只剩下蜷缩成一团的朗清,浑身冷颤。 袭人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了。 再过了没几日,地府有鬼差上来,要带袭人回地府接受轮回。袭人怔怔的想,她这一番作为,究竟是什么目的也没有达到。没有朗清,没有爱,没有同心盟,没今生没来世,什么都没有了。 她看见一个黄澄澄的花灯,朱红的墨字,写着: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她忽然就明白,也许,错过一世,就已经错过生生世世了。  【七】 凌霜与柳朗清,成了镇上的第二幕传奇。凉薄的江南,已没有多少人记得曾经有个富家的少爷柳朗清,与青楼女子风袭人的那些痴怨。他们如今茶余饭后所说的,是程家的少奶奶,与一个青年画师双双消失于火海,像灵异的神话传说,又像一出浪漫的折子戏。 他们说,乞巧节那天,在城隍庙起了一场莫名的火,很多来参佛进贡的善男信女们,都看见一个满脸淤青神色呆滞的女子,就那样跪在佛堂里,大火将她包裹。后来,又有惊惶的男子冲入火场。一直到大火被扑灭,两个人,烧得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朗清在北方,满眼的桃红柳绿,山色空茫。他的身边,是一个笑容浅浅明眸善睐的女子,似江南水一般的温柔。朗清怔怔地叹息,她果然没有骗我。 女子仰面问他,谁,骗你什么? 朗清但笑不答。 他始终都不会忘记,他对待袭人,是如此冰冷决绝;而袭人为他所做的一切,却令他终生悔疚。便如袭人所说,你能够一辈子记得我,那就好了。 然后她用她在阳间的最后一日,附着在凌霜的身上,让她去城隍庙,让她纵火,让她看似在众目睽睽之下烟消云散,让她有机会脱身,和朗清一起远走高飞。 她说,朗清,你一定要相信我,这是你和凌霜惟一的机会。 朗清嘴上逞强,但终究还是按照袭人说的,守在城隍庙,看见火起,他便冲进去了。有一股奇怪的力量,似薄膜,环绕着,让他和凌霜不受大火的伤害。 恍惚间,朗清只觉得,他好象是经历过一次这样的生死的。他抱着昏迷的凌霜,脑子里溢满了水,鼻息间都是水糙的味道。他忽然看见袭人,在火场的另一边,对着他,怔怔地流泪。他猛地想要伸手抓住,袭人却消失了。 那风华绝代的女子,从此,埋在朗清心底的某一个角落,是外人不能触及的。他知,她将一直在那里。因为,在偷偷坐船离开小镇的时候,朗清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茫茫的江水,似他储在身体里多年流不出的泪。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北方的小城落满厚厚的积雪,有挎着竹篮卖茶叶蛋的小女孩,睁着水灵的大眼睛望住他。 他已鬓发如霜,却忽而泪流满面。 秋千舞 文/语笑嫣然  斜阳在山头挂着,是一滴眼泪的形状。秋千荡得很高,高得可以一眼望到戈壁的尽头去。那里似乎种满了开红花的树,大片大片就像天上的云朵。 我闭上眼睛,我的衣裳轻飘飘的,像扇翅的蝴蝶。我恍惚看见戈壁的尽头有一个白色的影子,颀长,俊俏,我看不清楚,不知道他是否在对我微微地笑。那一刻我生出穿越戈壁的渴望,我忽然觉得我的衣裳就是蝴蝶,是翅膀,我松了手,身子就像落叶一般在半空摇晃。 我开始喊一个男子的名字,明夜,明夜。戈壁尽头的白影也在朝我走来,近了,近了。 我们都微微笑了。  1 那一年,琉国落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缤纷的银色花朵,落满了整座皇城。冰雕玉砌的宫殿,白得煞眼,反倒觉得荒芜。 那一年,我站到琉国最高的城楼上,我耳朵上的绿玉坠子像舞蹈的小人儿,我的嘴唇被冻得比熟透的葡萄还要忧伤。我面向东南举目远眺,看见的,永远都是无垠的苍茫。茫茫戈壁。 那一年,我17岁,17岁以前的记忆像风筝一样飞远了,我找不回来。我跟着一群美丽的女子每天都跳着舞,为皇上跳为后妃跳或者为大臣们跳。我的样貌不比她们,但明夜说我的眼睛就像流星,清透明亮,只轻轻划过也能让夜空变得璀璨而生动。 明夜说我叫落微。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他说话的声音总是低低的,跟他的神情一样忧郁厚重。我为他偷偷摘了御花园的长生果,为他雕刻出圆脸的木头娃娃,讲宫里发生的趣事,跳新学的舞蹈,却无论怎样,总是展不开他锁起来的眉头。 我问明夜你为什么总是满腹心事的模样,明夜就对我讲国事,讲战争或议和,东边的西边的他都讲,我不懂,但我耐心地听,我不想让明夜觉得我只是一个会跳舞的小宫女。明夜说他总有一天要带我离开这里,我不明白,问他为什么,明夜说你看见东南边的那片戈壁了吗,越过戈壁就有开红花的树,河水清透,连鹅卵石都是五彩斑斓。他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的,一定会。 我莞尔地笑,望着他眼睛里的我的快乐的模样。我的明夜大将军,他不知道,我喜欢的是有他的地方,他便是我身边最最重要的风景。  2 春至,冰雪初融的时候,皇帝为他最宠爱的锦妃在御花园搭了一座秋千。绿藤缠绕的秋千索,来来回回,那女子笑声如银玲,鹅黄的裙摆,绯红的腰带,飘在风中就像壁雕上的飞天仙女。每每经过,总是要投去羡慕的神色。 后来终于忍不住,趁着四下无人,坐上那摇摇晃晃的秋千架,轻飘飘荡起来,晨曦里精致的琉国皇宫,时而升时而降,再荡得高些,竟有飞入半空的感觉了。我仰着面轻轻笑了起来。 这一笑,竟看见远远的一队人走过来。吓坏了,秋千却还是不停,我抓着绳子不敢松手,一直到脚尖着地,惊恐的眸子里蓄着泪水,跪在地上不断喊着皇上恕罪皇上饶命。 他阴沉着脸,不说话,盯住我的眼睛,深深的两道光似要将我刺穿。我以为我必定在劫难逃,开红花的树,五彩的鹅卵石,戈壁尽头的鸳鸯梦,我的明夜,我必定再也无法拥有了。哪里知道! 哪里知道我就这样被策封,无数的人跪着跟我说筱妃万福,至高无上的王甘愿为我千金买笑。那座秋千不久也被撤消,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观星楼,皇帝为我在观星楼上重建了更为华丽的秋千,他说我荡秋千的样子比锦妃美了千万倍,他说我的眼睛比星星还要明亮。 所有的一切,措手不及,容不得我思索,更加不敢违逆。我裹着满身的珠玉绫罗,眼睁睁看着春暖花开,天空一日比一日高远辽阔,我的寂寞和伤痛却始终未曾解冻。而明夜,他也像这天空一样,远了,远了,模糊了。我们都知道彼此心里的难过,知道相遇的视线里藏了深刻的情意,欲说还休。  3 我派了宫女暗中给明夜捎信,他穿着我最爱的那一身白衣站在观星楼的秋千架下,我泪盈于睫。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辜负了你。明夜反倒笑了,记忆里,我从未见他如此释然的开怀的,笑。他说起码这样,你安全了。 我不解,我问他为什么。他摇头不答,只说保重,筱妃。我的指甲嵌进掌心里去,狠狠地,哭了起来。明夜,我是落微,是你的落微一直都是。明夜,请不要叫我筱妃。 我趴在秋千上,恨不能将它折断了,或者一把火烧成灰烬。如果不是当初我贪恋它,我与明夜,如今就不会这样咫尺天涯。 明夜拍着我的肩膀,他原本是想安慰我,停止我的悲伤,可他渐渐跪下来,抱紧我,将脸埋在我的颈窝。他也哭了,无声的,压抑的,我却只感觉那眼泪掷地有声,心痛又增了千万倍。我说你带我走吧,无论去哪里,你带我离开。 明夜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我,咬着嘴唇看我,这长长的深深的一眼,好象要将秋水望穿。他摇了头。我站起来,身子却摇摇欲坠。我不再问他为什么,我知道原因,但我禁不住有些怨恨他,我开始怀疑,他究竟是否真的很爱很爱我,我忽然想起来,爱这个字,他其实从未对我当面讲过。 那天,我彻夜独坐在秋千上,夜风很凉。秋千荡得最高的时候,我可以看见护城河的水,在月光下泛着亮晶晶的银光。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的脑海里闪出一串断续的画面,我看见被火海湮没的宫殿,哭泣的惊叫的奔跑的人群,还有血滴在明晃晃的宝剑上,有人举剑戳穿了一个男子的胸膛,我看不清男子的容貌,但他临死前的眼神却像一道闪电,重重击在我的心口上。 我两手一滑整个身子便从秋千上落下来,幸好彼时秋千离地不远,我只是摔伤了膝盖和手腕,额头有撞伤的淤青,皇帝为我请所有的御医,开上好的方子,我躺在c黄上看见庭前的樱花落了,一地都是残骸。  4 明夜没有来看我,皮外的伤用药物可以很快便治愈,但内里的伤却有增无减,低低的一口怨气,始终徘徊在血液里骨骼里及至五脏六腑间。就连和他在梦里相见,我们都是一副冰冷的脸孔,似乎不认识对方。 三个月后,明夜领军出征,我知道西边的雁国,一直是琉国皇帝心头的一根刺。我悄悄上了城楼,我看见战马旌旗,看见铁甲刀枪,明夜只是小小的一个黑点,但我知道自己不会认错一个日思夜想的轮廓。那是我受伤以后第一次看见他,他却离我越来越远了。 下城楼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闪过黑压压的影象,身子一沉,之后便失去了知觉。再醒来,一脸都是冷汗,眼角有泪水未干,好象历经生死,劫后余生。宫女和御医进进出出,皇帝亦始终守着我,见我好转,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我开始一日三秋地等,我要等明夜回来,告诉他,我的记忆复苏了。  5 不出半年,明夜胜战。他是那样骁勇,他一直就是琉国的英雄。我看见花残了,树枯了,竟是又一年过去,偏偏,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用烫花的翡翠盘装着血红色鲜嫩的果子,我说我要替皇上酬谢战功显赫的镇国大将军。明夜皱着眉头问我怎么了。我清清浅浅地笑,明夜,你知道这是什么果子吗?它叫荼,是羌鼎族人用来祭祀祖先的供果,明夜,你尝一个,据说,它非但能治百病,还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我将果子放在明夜的掌心里,笑盈盈望着他,他的肩膀颤动了两下,退后,垂着眼睑,不再与我目光交接,只说,你都记起来了吧。 我说是的,我记起你怎样放火烧了我们的帐篷,怎样屠杀我的族人,还有,怎样一剑戳穿了我爹的胸口。 明夜笑了,笑得有些凄凉,但仍然是那样好看,那样一张令我由始至终不得不迷恋的脸,繁花一般盛开在眼前。他开始一口一口地吃我给他的果子,我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肩膀就像他曾经抱着我那样,我做出哭的表情,却终于流不出一滴泪水来。 果子只剩下核的时候,明夜软软地倒在我脚边。我捧着他苍白的脸,他却闭着眼睛,明夜明夜,你恨我么,所以你不愿意看我?可你明明知道,这根本不是荼果,它叫蘼,它是你们琉国最毒的果子。你明明知道,我根本不可能找到荼果,因为戈壁的尽头,和羌鼎族有关的一切,如今都只剩下烧焦的残骸了。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吃?为什么? 明夜他始终不回答我,他的呼吸逐渐微弱,最后消失,他的身体变得那样僵硬而冰凉,我的眼睛空了,身子空了,心也空了。 我拿起另一颗蘼果,只想一口咬下去,然后跟明夜跨过那茫茫的戈壁滩,去寻找开红花的树,过往种种,一笔勾销。我刚把果子放到嘴边,门外忽然传来太监的通报,他说皇上正在观星楼等候筱妃。 我将明夜的尸体放在c黄塌上,他是那样安静,他的脸白得没有一点瑕疵。对了,对了,就是那个至高无上的王,是他的野心夺去了我族人的性命,也是他让我与明夜今生缘尽。我将匕首藏在袖口,不知道,轻薄的蚕纱,能否遮住它冰冷的寒光。  6 皇帝在观星楼的露台上饮酒,很意外,他的身边没有任何随从。看见我,令我为他斟酒,一杯一杯,都是仰面一饮而尽。 筱妃,明将军背叛了朕,朕到现在才知道,两年前他出征东南,并没有按照朕的旨意杀掉所有的羌鼎族人。他留下了活口。军队里有传言,有人亲眼目睹他将族长的女儿带回了琉国。他欺君犯上,可他如今已是兵权在握深得民心,筱妃,你说他会不会突然就夺了朕的皇位,他是不是早就有此野心,他跟那个羌鼎族的女子,难道还有更大的阴谋? 他说话的时候紧紧捏着我的右手,捏得我手指的骨骼几乎要砰然碎裂。我实则心里非常紧张,我甚至怕他已经看出了端倪,找我前来,唱这出空城计,或许是要将我拿办。我忽然觉得观星楼的四周糙木皆兵,连呼啸着跑过耳边的风,也犹如鹤唳。 他问筱妃你为什么不回答朕?为什么不说话?那些字句就像要人脑袋的铡刀一样,铿锵地击在我颤抖的心上,我猛然挣脱他,打翻了桌上余下的半壶酒。 筱妃!筱妃!他继续喊我,声音含糊而颤抖,我早知,他一直都是懦弱无能的国主,他的野心,不过是建立在一干强悍的大臣之上,比如,明夜。 我稍稍定了定神,又坐到他身边去。他伸手来拉我,说筱妃你把朕的酒打翻了,朕要罚你。匕首从我的袖口滑脱,分毫不差,就在他离我最近的一刹,扎进了他鲜活的心脏。我微微笑了。 他很惊恐,很痛苦,嘶哑着喉咙喊为什么为什么。我喂他喝下杯子里残余的最后一滴鹿茸酒,告诉他,那个羌鼎族的女子她有一个极好听的名字,叫裳,可她只喜欢她的仇人送她的名字,落微,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我看见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牙齿碰撞着发出咯咯的声响,他凄惨地笑着,厉声说好一个明夜,好一个明夜啊!你知道朕必不会放过她,你竟将她安置在这皇宫里,朕确实从未想到,竟会让自己的敌人,成为朕的爱妃。明夜,你…… 他气若游丝,到最后只剩下喘息的力气。我终于明白,明夜将我带进皇宫,原来是想保住我的性命,我想起他说的,至少,你安全了,他那时的神情多释然,自从他决意维护我的性命,他必定藏了诸多的忧患和不安,所以他的眉头深锁,他的笑容那样稀薄。我仍旧想哭,但哭不出来,我为什么到现在才将这一切看个明白。 可是明夜,与我彼此深爱的明夜,他将再也不能回来。  7 我又坐在秋千之上了,它荡得很高,很高,斜阳在山头挂着,始终是一滴眼泪的形状。 宫里正值一片混乱。有人在筱妃的寝宫发现镇国大将军的尸体,他们奔走相告,并且四处寻找他们的皇上,要向他禀报这个噩耗。 我看见一对人匆忙地向观星楼走来了,我不知道,当他们发现皇帝的血都已经流干,他们会以怎样的表情跪在地上,相互抱头痛哭。 我只是在秋千荡得最高的时候,放开了手。我的身体很轻盈就飞了起来,像一只在跳舞的蝴蝶,也像一枚在漂泊的落叶。 闭上眼睛,我看见明夜站在戈壁的尽头,他的背后,种满开红花的树。我反复地喊他,明夜,明夜。他就穿着我最爱的白色衣裳,一点一点近了,近了。 我们都微微笑了。 庄园错 文/语笑嫣然  【一】 我看见时恩,在一九一七年广州的夏天。那一日浓雾尚迷离,时恩来敲我的门,右手扶着一个已过花甲的老人。他说,我们想找叶楚琪。 我茫然。 这简陋的庄园,我住的时间并不长,地契是一个酒楼老板卖给我的,为此,我甚至当掉了自己最心爱的玉镯子。我对他们摇头,我说你们找错地方了,这屋子里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老人看上去很呆滞,时恩致歉,然后牵着他要走,他也一动不动,盯着我,嘴里喃喃地说,她必定是在这里的,必定是。 我给了时恩一记无奈的笑脸,索性邀请他们进屋,我想,是眼前的老人那双空洞却透着坚定与沧桑的眼睛,令我生出同情。以及好奇。  【二】 老人姓杨,叫杨佐铭。时恩的爷爷。他们要找的女子,是杨佐铭曾经的爱人。曾共过一段患难,结婚,生子。但后来一场瘟疫,令他们不得不逃离家乡的小镇。便在奔走的途中,她和他们失散了。 时恩说,我爷爷已是病入膏肓的人,很多记忆都不在了,惟有奶奶,他这一生都惦念着。这终究是憾事。爷爷一直记得,他们失散以前住的地方,就是翠花街七十二号,所以我们从南京来了广州,明知找不回什么,但也算是了却爷爷的心愿了。 我仔细地听,暗暗唏嘘。这样的人,这样的情,当真如神话一般美丽,不由得,对这位神色痴呆的老人肃然起静。 我提议时恩和他爷爷暂时住在家里,这屋子毕竟是老人曾居住过的地方,我想他在这里,也许可以找出一些消失的记忆。总好过一片空白,满盘皆落索。  【三】 我是戏子。隔三差五地在戏院唱。时恩有时也会带着爷爷来听戏,然后他送爷爷回家,再返来接我。好似驾轻就熟。我亦没有忸怩推搪。多多少少,我对时恩是心存好感的。 有天深夜回家,还在巷口,就见里面火光冲天。时恩慌了神,无论我怎样拖住他,也没能阻止他闯进火海。很久很久,他们都没有出来。 我的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脸却被映得通红,手心有汗,似泪珠那样晶莹。 左邻右舍的人聚集过来,用微薄的水往火海里泼,那么的无济于事。我终于哭起来。在这样的时刻,我知道,时恩是那么重要。 但,我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讲。 时恩和他爷爷,就像朝去暮来的梦,华丽的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抓不住,便看着他们从指尖溜走。  【四】 废墟。两具烧焦的尸体。我眼前发黑,昏迷过去。 警察厅将这起事故当作意外处理,糙糙地记录在案,没有多加追究。 后来我在城西租了一间阁楼,搬出了那座只剩下废墟的宅院。没多久,无聊的日报上,便登出翠花街七十二号闹鬼的新闻,写得似模似样。突然有奇怪的念头,自我脑中一闪而过。我回了趟旧宅。 附近的住户,多数都已搬离,闹鬼一说,由此显得更加真实。我踏进大门的那一刻,一阵风吹落了屋檐上的蜘蛛网,有一缕附在我的睫毛上,我用手指小心地除去,随即我听到一声奇怪的声响,像是谁打破了瓦罐。我倒抽一口冷气,退出两步。 然后我看到门环,很干净,我再看看自己的手,没有半点污浊。我给自己定了定心,缓缓朝屋内走去。客厅、后堂、花园、走廊,原形尚在,但面目全非,四处都是焦土,朽木糜烂。 打破瓦罐的声音再次出现,这一次,微弱了许多。我循着声音过去,在厨房,我看见一个人趴在地上,伸长了手,试图要拿一片破碎的瓦,里面有残余的水,但是那样浑浊。我赶紧从水缸里捧了一把还算干净的水,放到他面前,示意他喝下。他抬起头来看我的时候,我抑制不了内心的恐惧,尖叫着,手里的水也洒在地上。 (每日更新精彩小说,敬请关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现在手机访问可无广告阅读哟~)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五】 他是杨佐铭。 然后我知道了那场火原来是有匪徒闯入了宅子,他在与之纠缠的时候,不小心撞翻了案头的蜡烛。两具烧焦的尸体,一个是时恩,一个就是那丧尽天良的歹徒。当时他从后门跌出火场,全身上下还有或轻或重的烧伤,那张脸,更是面目全非。闹鬼的传言便是由此而起。 但杨老爷坚持不肯同我到阁楼居住,他说孩子,我这样会吓坏你。低头的一刹,我看到了他腐烂的容颜下绝望的哀伤。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过度的惊吓,他虽然也经常咳嗽,步履蹒跚身形佝偻,连嗓子也被大火灼伤,变成沙哑的,晦涩的,像魔鬼的低吟,但他的神智似乎清醒了不少。 我劝不了他,于是每天都给他送新鲜的饭菜。他总是穿着黑色的长衫,戴着一张京剧的脸谱,头顶罩着斗笠,连双手都戴着皮革的手套。我去,通常都见他坐在后院的杂物间里,阴影之中,他的呆滞和从前虽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我总在转身的时候偷偷落泪。心伤倍增。  【六】 我叫他爷爷,我知道他的疼痛,如果可以代替时恩,愈合他心底的窗洞,我想时恩泉下有知,亦会对我感激,将我铭记。事已至此,我能奢盼的,惟有这份虚无。 有几日,大帅请戏班到府中唱堂会,我无暇分身,便将爷爷托给邻居六婶代为照顾。及至再回来,这废墟一般的宅子,竟然翻新了几成。我讶然,转头想去六婶家问个明白,却看见一个男子,军装,皮靴,衣着鲜亮。他就站在大门外,冲着我微微地笑,他说,宋小姐,这份礼物你可满意。 我自然认得他。姓姜,是大帅最得力的助手,有军长的头衔。我们曾在戏院碰过几次面,难得他待人还算亲和,没有嚣张跋扈的气焰,我也就不必对他冷眼相向。我说姜军长的一番心意,珈彤实在感激。他说那么宋小姐能否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心头一紧,却不好推辞。我说,请讲。他说以后只要不在公众的场合,你叫我子沅,可好? 我暗暗舒了一口气,又为自己方才的多心忍俊不禁。  【七】 宅院恢复了不曾被焚坏的模样,焦土的气味,亦被后院新栽种的桂花树的香气掩盖。少沅隔三差五地来,带燕窝一类的补品,或者名贵的狐裘。 眼看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我想起时恩曾跟我讲,南京的冬天是可以看见雪的。我出生至今,对于雪,从来只是听说,广州原本就是少雪的地方,即使寒冬腊月的天,雪花也不是轻易能见的。所以当初时恩对我描述南京的某一场大雪,我的眼内充满希冀,他说我看上去像个天真的小姑娘。 小姑娘。我喜欢他将这个形容加诸于我身上,带着甜甜的宠溺,我几乎醉在其中。 然,美眷如花,流年似水,谁都敌不过。 我与少沅在走廊上谈笑时,我并不自在。杂务间被改成密室,那遍体鳞伤的老者就藏匿其中,少沅不是不知道,他也曾替我劝说爷爷搬回厢房住,但爷爷看上去始终冷漠而委顿,不说一句话,我们都没有办法。是以每次经过,总是凭空的觉得紧张,仿佛有一双燃烧的眼睛,在暗处,闪着寒冷的光。  【八】 那一日,自外面回来,带了新鲜的米饼和白糖糕。爷爷正埋头雕刻一个木质的人偶。虽然他戴了面具,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但他那样专注,我便固执地认为,他此时必定情浓如墨,眼内有赫赫的相思,他在雕着他心爱女子的轮廓,那是他甜蜜了半生也流离了半生的伤憾。 当他看见我,他很快停了手,但我仍然可以清楚地分辨,那的确是一个女子的雕像,五官模糊,头发梳成髻,也许是尚未来得及细细地打磨,只能隐约看出人偶的脖子上有高高竖起的领,小腿靠近脚踝的地方,是旗袍的边。 煞时,有奇怪的念头自脑海里一闪而过,两手微颤,刚要递出去的白糖糕掉在地上。 我蹲下身去,他坐在椅子上,弯下腰,我们都试图将白糖糕捡起来。我看不见他面具背后的脸,但却可以看到他左手腕上的一条银色的链子。 因为特别,所以我记得清楚。 我很快退出密室。 六月天光,灼灼的白昼第一次让我觉得无所适从。两眼酸痛,泪水如潮,嘤嘤的泣于苍穹之下。  【九】 我知,他是时恩。 我本以为,那人偶雕的是叶楚琪,时恩的奶奶,一直到我注意到人偶的衣着。就算是当今,旗袍也未能得到大众的认可,多数女子仍旧羞于将身体的某些部分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数十年以前,大清朝尚在,旗袍是根本没有的。反倒是我,因见惯了风月的场合,美丽的衣饰我向来无所避忌,对旗袍这样精致的改良旗装,是尤为偏爱的。 若不是再看见他手腕上的银链,我亦不敢做出如此大胆的假设。 然,时恩,你这般欺骗,这般躲藏,可是为我? 反复想起,泪盈于睫。 我做了时恩最喜欢的菜式,着下人端进密室。我安静地垂手站在他旁边,我说爷爷,这些菜都是您最喜爱的,您赶紧尝尝。 他抬头看我,四目相对,咫尺的距离,却隔着面具,隔着那场大火,远了天涯。 为此,悲哀如潮,汹涌的将我淹没,缠绕,不得解脱。是以少沅看见我,开口便问,珈彤,短短数日,你竟憔悴不少。我尴尬地笑,无计相回避。 少沅从怀里掏出一只绿玉镯子,问我,珈彤你嫁给我可好? 我立地而僵。  【十】 我戴着少沅送我的镯子,端给时恩一盅燕窝粥,故意让腕上明亮的幽绿的光,照出周围跳跃的灰尘。我说爷爷,姜军长要我嫁给他。 时恩拿着勺子的右手,很明显的顿了顿,他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我,哦,姜军长是好人。言下之意,主嫁,不主留。时恩,他当真对我没有过多的留恋?他竟忍心到了这样的时刻也不以坦白讲我挽留? 我颓然地站着,看他一口一口地喝下碗里滚烫的燕窝粥,逼仄的密室,空气几乎凝滞。 良久,我说爷爷,你能不能将那个木偶送给我?当作我的嫁妆。 他没有看我,人偶已经雕刻完成,揣在他怀里,他缓缓地掏出来,又细细地把玩了一阵,递给我,还有掌心的余温。只是这过程太过生硬,惟一欠缺的,就是他面具下面的表情。我不知,他有没有为我流一滴眼泪,或者,哪怕仅仅是轻微的蹙眉。  【十一】 春光寒,流水残,潋滟旧曾谙。 面目全非的男子,立于巷口,看迎亲的队伍鱼贯远走。半晌,不曾动过一根手指头。左右都是斑驳的院墙,他尤记得,当日的火自厨房蔓延,那痴呆的老人吓怀了心脏,僵在原地。尔后有年轻的男子闯入,他们撕扯,殴打对方,男子不敌,撞到门板昏死过去。而他,则被燃烧的断裂的横梁压住,拼死捡回了性命,却毁了容颜。 他不过是迫于饥渴,寻食续命,未想惹出如此大的祸劫。为了填补心里的愧歉,他回来,想照顾这屋里仅剩的女子。那时他以为她和那烧死的年轻人是夫妻。谁想,他竟被她当成那枉死的老人,反被照顾。更不知,一切都焚毁了,剩下竟是朦胧的爱意。如冻土里的种子,春一暖,便蓬勃而发,只是他想,这一切他都是不能表达的。 而珈彤,衣袖里藏着的,是他送她的人偶,上面刻着一首词: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 我是宋珈彤。 心知,此生难了。 绝塞明月 文/语笑嫣然  史书记载: 天辅四年,即公元1120年,金攻占辽上京临潢府。辽天祚帝耶律延禧逃往西京大同府,金军一路追踪,辽主又逃往阴山西北地区。直至公元1125年春,耶律延禧被金将完颜娄室俘获。 辽国彻底败亡。  [一]  欢雪总要想起,十年前在应州新城,原本是皑皑的苍茫天地,霎时间变得殷红,哀号与痛哭的声音刺破耳膜。 血色倾城,满地残骸。 而爹爹为了护主逃亡,被金将完颜娄室的大刀硬生生割破喉管。欢雪的眼里开出大朵大朵腥臭的妖娆的花。她在惊栗中仰面看着围攻的敌人,面容冰冷而倔强。随后,完颜娄室将她带回燕京,为她洗去满面的尘垢,换下她破旧的衣裳,还挪出府里的锦绣阁供她居住。 那一年,欢雪十二岁。她不明白完颜娄室为何不将她交给金主处置,但杀父的仇恨,凝在她眼中就如冰冻的尘埃。她的目色总有浑浊,寡言少语,对完颜家的任何人,都充满了不屑和恨意。 初初踏进完颜府,欢雪看见一个白衣的少年,清澈俊朗的面容,手里拿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后来她知道,他叫完颜少耒,是完颜娄室的独子。不仅能赋一手好诗,而且武艺精湛,比欢雪年长三岁。  [二]  十年来,欢雪从未放弃过手刃完颜娄室的念头,但她一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纵然完颜娄室一根手指头也不动,她依旧很难伤他分毫。 欢雪不止一次地问他,究竟为什么要将自己带回来。完颜娄室或者叹息摇头,或者微笑不语。欢雪得不到她所想要的答案,却发现,自应州一战,昔日铁马金戈的大将军,其骄矜暴烈之气,竟好似风里的残烛,渐渐颓黯了。 而少耒亦知,欢雪视他完颜家上下为不共戴天的仇人,但他相信父亲领她回家,自然有一番道理。况且,欢雪终日落寞寡欢,空有一副精致的美人脸,却生涩而呆滞,叫人看了不免心疼。少耒于是对欢雪极好,他说你应该多笑,有些往事,并非你一人可以背负。 欢雪揶揄地看着他,辽主昏庸,亡国乃早晚的事。但我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惨死,换做是你,你难道还有闲情逸致去领悟一番家国君臣的大道理? 少耒无言以对。 但欢雪也清楚,她根本杀不了完颜娄室。她用过各种不同的利器,十年来,反反复复,完颜娄室依旧无恙,她自己反倒越发疲惫了。她只得离开将军府,在燕京城外一处僻静的山谷里住下。 朗月清风,燕糙如丝。 欢雪经常独自抚琴,拨出的婉转曲调,如流水泠泠,逶迤着渐行渐远,随后缓缓消失,但终究难以越过这片苍茫的群山。 就如抚琴的女子一般,滞留于此,终生不得出。  [三]  少耒常来看她,带一些集市上新鲜的玩意,或者女儿家喜爱的胭脂水粉。欢雪从来不问朝中之事,也不愿听到有关完颜娄室的任何消息,大多数时间,她都在竹屋外面弹琴,少耒和她说一些话,她只听,然后少耒拔剑起舞。 那片空地有很多紫色的野花,剑气呼啸,花朵颤巍巍地摇摆,有些零落的,便纷纷扬扬飘散着,像紫色的雪。惟有那时,欢雪的琴音才是透明的,双眸亦是玲珑剔透,像噙着一掬清晨的露水。 欢雪开始盼望。盼得久了,便成等待。 等待与盼望不同,它是一场望穿秋水的旅程,只为一人而存在。 但欢雪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很久以后,她看见清越。 她的心忽然就痛了。 她那时才真的明白。  [四]  清越是女子,柔如水,笑如花。不似欢雪,消去眼中多年的仇恨,眉心却又扯开一片惆怅,泼墨一般浓厚,尽是荒凉。 少耒不再舞剑,欢雪却更频繁地弹琴。 少耒到山谷的次数日渐稀少,欢雪的等待却一成不变。 少耒对欢雪说,清越是他喜欢的女子。欢雪关了房门,低低地哭出来。 原本每年冬至,少耒都给欢雪送来御寒的棉衣。但是那天,欢雪在谷口从清晨站到日落,风呼呼地卷着她单薄的衣衫,她没有等到棉衣,骨头被冻得生脆,她只觉得任何人稍稍碰她一下,都能将她拆散或者撞碎了,像少耒剑下的花儿那样,撒成一地。 她以为他就这样把自己忘了,后来才知,那个叫清越的女子,扔下少耒,执意入宫选妃。少耒为此暗伤不已。欢雪再看见他,他的神情沮丧,眼睛像干涸的沙漠。 欢雪问他,你真的爱她如此之深? 少耒垂首,是的,他说,无可自拔。 欢雪踉跄着退后几步,听见少耒说,我找了她足足十三年。  [五]  十三年前,少耒的祖母病势。完颜娄室征战未归,少耒便陪着母亲回老家奔丧。途径大同府,却不小心暴露了自己金人的身份。彼时,金军已攻占辽上京临潢府,辽主耶律延禧弃国逃亡。辽人与金人更是水火难容。乔装的侍卫毕竟寡不敌众,少耒的母亲也死于暴民的乱刀之下,惟有少耒侥幸逃脱,昏倒在一片树林里。 少耒说,我醒来时,有人正在替我清理伤口,是夜晚,我看不清她的样子,但她脖子上挂着一颗发光的珠子。她还告诉我,普天之下除了辽国的皇帝耶律延禧,便只有她才有这颗渤海夜明珠了。 所以,你便一直记挂着她?欢雪讪笑。你从清越的身上找到了这颗夜明珠? 少耒点头。欢雪没有多说。 拖着长长的影子一路走回山谷,欢雪从匣子里拿出一个布包,打开,光洁圆滑的玉色珠子,串在一条红色的丝线上,乍看,再普通不过。 她没有告诉少耒,当年渤海进贡的两颗夜明珠,耶律延禧曾将其中一颗赐给她的父亲,也就是辽国大将赫连青元。而另外一颗,耶律延禧给了他最疼爱的女儿,娑罗公主。欢雪八岁生日的时候,父亲将夜明珠送给她。而十三年前在西京城外的树林里,救下少耒的女子,她应该叫欢雪。她颈上的夜明珠还有一个极好听的名字—— 绝塞明月。  [六]  十三年前,也正是亡国的辽主逃到西京的那一年。欢雪几乎都要忘记,她曾无意中救过一个受伤的少年,她没有想到他会一直记挂着她,更没有想到,还会与他重遇,有如此这般的牵缠。 但欢雪的脑子里,除了遗憾,更多的却是仓皇。接下来的几天,事情便如她所料想的那样,宫中出现刺客,行凶的女子正是清越。 不几日,将军府被抄,完颜娄室连同其家眷被押进天牢。欢雪早有防备,将少耒引出将军府,困在山谷里七天七夜,才暂时得以逃脱。 少耒不明白清越为何弑君,而他更不愿相信的是,清越竟然供认他的父亲为幕后主使,诬陷他有篡位之心。况且,燕京城的人都知道,完颜少耒和女刺客的关系颇为亲密,这让金国皇帝更加深信清越的供词,并贴出皇榜,悬赏缉拿在逃的完颜少耒。 好在山谷僻静,少有人烟。欢雪终日寸步不离地守着少耒,他瘦,她也瘦,很多时间他们都各自沉默地坐着,欢雪的琴,少耒的剑,同诸多往事一样,蒙了尘,像是开到荼蘼的花。  [七]  清越的尸体被悬挂于城门之上,谁都看出那是皇帝设下的圈套。欢雪亦知,她拦不住他。 少耒心中就算有再多的疑惑,清越这女子,仍然是他甘愿为之抛开生死的。欢雪明白,清越之于少耒,已不仅仅是一粒夜明珠的因缘,十三年的牵念或许很纯粹,但如今他爱她,即使清越并非那个曾经救过他的少女,他也一样。 他爱的是十三年后的清越。 赫连欢雪之于他,永远都是扑火的飞蛾。 所以,少耒去哪里,她便跟随。父亲送她的夜明珠,依然皎洁如新,她将它挂在脖子上,她以为,那应该是他们的最后一天了。 清越的尸体还在,夜风带着潮湿的雾气将她包裹,少耒低低地唤了一声清越,拔剑飞上城门,砍断了绳索。就如他们原本猜想的一样,火把,弓箭,守城的将领,欢雪和少耒被重重围困。 少耒讪笑,我完颜家为大金征战多年,鞠躬尽瘁,个中冤情自有昭雪的一天,完颜少耒今日以性命向皇上进言,只求彻查真相,还我父亲一个清白…… 欢雪在远处,看着少年举剑自刎,然后身体坠下去,倒在一个女子惨白冰凉的尸体旁边。她硬生生推开了架在自己面前的刀剑,手掌被割破,血ròu模糊。但她只是奔跑,跑到少耒的面前,跪下来,捧起他颤抖的双手。 少耒艰涩地对她笑,他说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你要好生珍重。那一刻他忽然看见欢雪脖子上隐约的光亮,再盯着她的手,怔忡了好久好久。他忽然觉得,一切是那样熟悉,仿佛十三年遍寻不获,即使清越,也不曾给他如此契合的温度。 他说,谢谢你。 欢雪含泪带笑。她想他终于是明白了,有些东西望穿秋水也等不到,这句谢谢,便是她今生惟一的回报了。  [八]  欢雪被带进宫,带到金主的面前。她以为自己很快会被处死,谁知,面前的男子竟将她留在后宫,他说,你以后就留在朕的身边,服侍朕。欢雪说好,但我想去看看完颜娄室。 皇帝应允。 早已有人告诉完颜娄室外间发生的一切,他看见欢雪,苍老的面上竟然流出两行清泪。他说,我害了你。 欢雪愕然,却听完颜娄室说,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有个疑团,欢雪,我便告诉你,我带你回完颜府,是因为当日我看见你手臂上赤红的印记。你是我完颜娄室的亲生女儿。 你与少耒,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欢雪僵了,跌坐在地上。 二十多年前,我只是一个无名的小将,被安排在上京城内刺探辽国的军情。随后,我遇到了你的母亲。我们原本想逃出关外,可大辽皇帝突然赐婚,她被迫嫁给了赫连青元。一年之后,皇上传旨昭我回金国。临走之日我偷偷去见你母亲,她告诉我,你叫欢雪,你叫完颜欢雪,你右手的手臂上有一块赤红的朱砂印记。这么多年,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包括少耒…… 欢雪捂着耳朵,但那些字字句句,仍然清晰而沉重地砸向她。她踢着牢门,低声哭喊着,为什么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完颜娄室叹息,我当初如果告诉你,你会相信一个杀父仇人的话吗?但我不能一辈子瞒着你,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才不得不说…… 孩子,你原谅我……  [九]  欢雪很庆幸,她没有告诉少耒,那个自称清越的女子,本姓耶律,从刺杀到诬陷,她所做的一切,是因为她痛恨金国皇帝让她的父亲沦为阶下囚,饱尝屈rǔ;她也痛恨当年俘获她父亲的金国大将完颜娄室;她甚至痛恨所有的金人,他们让她失去了锦衣华服,以及她尊贵的地位。 但少耒爱她。 她在他心中一直都是纯白完满的。 他无怨无悔。 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那么,公主,就让欢雪代替您,试着将那银色的匕首刺进皇帝的心脏。 烟雨·痴心剑 文/语笑嫣然 【一赤荒】 黎明过后,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官道上疾驰的,是一匹金棕色的汉血宝马。马背上的女子,一身红衣,腰间系着白色的缎带,腕上的铃铛清脆做响。 江南正值三月,乱花迷人眼,浅糙没马蹄,她心中欢喜,却又不敢懈怠,只好一边赶路一边走马观花地看,心想,如果找到师兄,定要在此玩个尽兴。 没多久,总算到了赤荒城。 南赤荒,北无双。 她还在苗疆的时候,便早已听闻,当今武林,以赤荒城和无双门马首是瞻,以至于三帮四派也丢了昔日的风采。无双门不说,单是这赤荒城的城主庄靖云,已然成了半个神话。无论是功夫了得的剑客,还是种地耕田的老农,说起他,全然一副景仰之姿。 说他宅心仁厚,义薄云天。 至于他武功的深浅,倒在其次了。 十二年前,赤荒城原本是销金窝,除了赌坊便是妓寨,骄奢淫逸,令人发指。庄靖云那时挑战武林各派的高手,赤荒城的城主司马烈亦在其中。因为不堪战败的耻rǔ,司马烈对庄靖云恨之入骨,原本想要加害于他,却反被庄靖云削掉了一根手指。自此,销声匿迹。而赤荒城也一改往日的风貌,成了收留穷人和流浪汉的地方。 十二年,日益繁盛太平。 只是彼时,红衣的女子入了城,才发现似乎多了很多江湖中人。腰间佩的,手里拿的,背上背的,刀枪剑棍,五花八门。打探之下,才晓得城中举行赏剑大会。 赏的,是一把绝世的好剑。 飞花剑。 是城主庄靖云,下重金礼聘当今铸剑第一高手秦茕,以西域的神铁,七七四十九天铸炼而成。 客栈的小二还想继续解说点什么,女子已经扔下一把碎银,一溜烟似的出了客栈。她的轻功甚是了得,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东门。 赏剑台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识剑的,不识剑的,仿佛都很热衷。 女子踮着脚,四下望望,倏忽便跃到了赏剑台的正前方。随即背后有几人异口同声地喊,刚才是谁踩了我的头,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赏剑大会便开始了。 【二问剑】 是夜。风冷雾凉。围墙上看去,靖云山庄内黑压压的一片都是刚开过花的桃树,只有几个房间,还透出微弱的光亮。那些提着灯笼夜巡的守卫,大多表现得懈怠。长久以来赤荒城夜不闭户,若不是出了这把名剑,他们也和往常一样早早地睡了。 只是他们那一点芝麻绿豆的道行,又哪里能察觉有人已经从围墙跃到屋顶,再从屋顶进入了兵器房。 惟有庄靖云。 黄雀在后。 他是早料到会有人打飞花剑的主意。等那黑影撬开门锁,他便紧接着跟了上去。打算瓮中捉鳖。 兵器房是一间封闭的石屋,没有窗,墙壁上固定了四盏烛台,原本漆黑一片,庄靖云随手一拨,蜡烛豁然亮起来。 黑影不再是黑影。是一个红衣的少女。看见庄靖云,像小孩子那样抽着肩,吐了吐舌头。飞花剑还捧在手里。 庄靖云问她,什么人,胆敢盗剑! 她说,桑亦柔。 庄靖云哭笑不得。面前这女子虽然嚣张,但不带杀气,甚至还有点儿戏。他指着她,说你把剑放下,我可以让你走。 亦柔鼓着腮帮子,啪的一下将剑丢在地上,然后拍拍手掌,却也不着急逃走,反倒用一种审问的表情,盯着庄靖云,问,你难道分辨不出,这剑是假的吗? 庄靖云愕然。他说姑娘不要信口雌黄。 亦柔睨他一眼,问他,你可知何谓世上最好的剑? 庄靖云说,能与人的心意相通,达到人剑合一,便是好剑。 亦柔再问,那么,如何才能铸出一把这样的好剑呢? 庄靖云哑然。 亦柔说,铸剑之人,须得用心而铸,在萃炼之时,将剑的精神和使命,通过人的意识,灌入这一块薄薄的铁片中,便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剑之灵气。这样的剑,方可无坚不摧。而这一把,不过是普通的玄铁剑,锋利与坚硬的程度,比一般刀剑高出三倍,但终究还是缺了那道灵气。平常的铁匠,多花些力气也是可以铸出来的。 庄靖云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竟说得头头是道。他问她,姑娘何以会如此了解? 亦柔莞尔一笑,她说你似乎关心我而胜过这把剑。庄靖云立刻尴尬起来。亦柔却丝毫没有觉察她方才言语中的暧昧。又问庄靖云,那你就是相信我了? 庄靖云不置可否。 亦柔随即冲口而出,我来赤荒城,是想找我的师兄。秦茕。 庄靖云恍然大悟。原来姑娘也是铸剑门的人。但你师兄铸好剑之后,已经离开赤荒城。大约已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 【三穿花】 庄靖云所说的话,亦柔并不全信。虽然涉世未深,毫无城府,但她毕竟是聪明的女子。 铸剑门,大凡可铸之剑,皆可铸。 而剑原本就是杀人的利器,无正邪之分,只要不灌注妖魔鬼魅之气,皆为可铸。 秦茕既然答应替庄靖云铸剑,就必定全力以赴,是决计不会铸这样一把普通的剑坏了自己的名声。而庄靖云对剑如此紧张,有人想要偷龙转凤也非易事。再加上铸剑门人的规矩,铸剑之后应即刻回庄复命,若是秦茕半个月之前就已离开,照时间推算,他如果不是在途中和亦柔相遇,便是在亦柔还没有离开铸剑门之前就已到达。 所以,事必蹊跷。 亦柔想到这些,禁不住又担心起来。 这两年秦茕不断地奔波在外,两人总是聚少离多。若不是思念太甚,亦柔也不会在师父养病期间,偷偷从铸剑门溜出来。谁知,竟又像遇到了迷魂阵,一切变成未知。凶险难料。 亦柔在客栈住下,在赤荒城里走走停停,尤其对靖云山庄格外留意。但始终没有根据也没有头绪。第四天清早,她决定离开。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她听到回城的人带来的消息。 魔教教主风行烈,短短三日,便俘获了苗疆十七个部族的首领,靠的竟也是飞花剑。有不少参加过赤荒城赏剑大会的人都说,风行烈的剑,和庄靖云的这一把,不差毫厘。于是外间传言四起,纷纷推测个中内情,更有甚者,怀疑庄靖云与魔教有所勾结。 亦柔心中狐疑,难道是风行烈用狸猫换走了太子,又或者他的剑同样是赝品?那么,真正的飞花剑在哪里? 秦茕又在哪里? 这劳心劳力的名字,像烟幕悬在头顶,遮云蔽日,若有还无。亦柔挥着马鞭,幽幽一叹。心想剑若真的落在魔教手上,师兄必定不会坐视不理,自己去魔教,说不定还能遇上他。况且,铸剑门和魔教不过一山之隔,去去也无妨。 思前想后,惟独忘了危险二字。反倒又添了几分精神。 只是没想到,会遇见庄靖云。 他也是去苗疆的。 起初,亦柔还只是看见庄靖云的背影,觉得有几分像秦茕,赶紧追了上去。庄靖云以为有人要对他不利,经过一线天的时候,故意将马留下,自己找了棵树藏起来。亦柔到那里,寻不见人,背后突然有嗖嗖的凉意。她回头,若不是庄靖云及时撤了剑招,她的轻功虽好,却也难免要吃点苦头。 站定之后,两个人异口同声。原来是你。 然后便结伴同行。 尽管彼此还生疏,但说到秦茕,亦柔的话匣子便豁然打开了。眉飞色舞。那水一般灵动的眼睛,天真纯澈的表情,还有她腕上细小的铃铛,一切仿佛浑然天成,没有半点做作的迹象,刚刚好就落在她的身上,庄靖云觉得,这不同于他曾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由衷地叹了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亦柔不是没有听见,侧过头去看对岸的风景,脸红了一片。夜里做梦,梦见与人骑在同一匹马上。天苍苍野茫茫,景色怡人。她口口声声喊着师兄,师兄,回头才发现,竟是庄靖云。笑容俊朗。气宇轩昂。她吓得跳马而逃。庄靖云却抓住她。然后梦醒了。有露珠落在脸上。她的头,靠着庄靖云的肩膀。蝴蝶穿花而过。 再上路时,她有点沉默了。 【四血灾】 他们没有走到苗疆。 半途传来的噩耗,让庄靖云几乎承受不住。 魔教偷袭赤荒城。偌大的世外桃源,瞬即变成了乱葬岗。尸横遍野。 庄靖云这才知道,他中了调虎离山计。他举着假的飞花剑,狠狠地刺进山边的岩石,剑身没进去,拔出之时岩石轰然炸开,他的额头和手背都擦破了皮。 剑也碎了。 庄靖云仰面大笑,亦柔却哭起来。他不管她,策马扬鞭。她问他要去哪里,他也没有回答。这样的时候苗疆竟然模糊起来。她从未如此清醒和强烈的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她开始往回走。 想到秦茕。再想到庄靖云。视线颤抖起来。仿佛有一场不可接受的叛变。又有一场无所畏惧的投靠。 但她还是下错了注。 她比庄靖云晚一天回到赤荒城。那个时候,庄靖云迎风立在城楼上,天空是决绝的凄迷的灰暗,给她一种莫名的恐慌。 然后庄靖云只说了两个字,你走。 亦柔不觉得难过,仍然是心疼他现在的样子。直到对方拔剑相向。亦柔问他为什么。他冷笑着说,你和你的师兄,早就串通好了是不是。他给我一把假的飞花剑,然后再由你出面揭穿。而我若要洗脱与魔教勾结的嫌疑,就必定要去找风行烈。你根本就是来监视我的吧。你看我离开赤荒城,便通风报信,让魔教的人趁机毁了这里。如果不是铸剑门暗中和魔教已有勾结,那么,便是你们冒充铸剑门的人,设下这个圈套。 亦柔僵在原地。庄靖云一席话,让她寒彻心髓。但她情急之下也不知该如何辩解,她向前跨了两步,剑尖刚好落在她的心口处。 忽然又有快如闪电的黑影从头顶掠过。亦柔只当是魔教的人要偷袭庄靖云,纵身一跃,黑影却扣住了她的肩膀,然后将她推到一丈开外。庄靖云心知,此人是冲自己而来,随即举剑,直刺对方的面门。 亦柔却从旁边冲出来。势如破竹的剑,豁然停了下来。 场面也静止了。 庄靖云看见亦柔背后的秦茕,这才明白她为何那样不顾性命地冲出来。只是,心里又添了悲凉。他猛然将剑抛向天空,只听一声尖利的破碎的声响,铁器成了粉末,纷纷扬扬落下来。亦柔看着他,目不转睛,疑惑的受伤的哀求的甚至绝望的眼神,他却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下了城楼。 没有人明白。 也没有人,在那一刻,比庄靖云更痛。 因为他必须伪装。 因为他立誓要报仇雪恨。但这危险和凄苦,他不愿自己心爱的人也一同承受。他用敌我的关系来划清彼此的界限,断了更多的痴缠。他希望亦柔退步。 希望自己悬崖勒马。 却是很久以后才知道,他已然坠落悬崖。 【五他年】 半年后。铸剑门久病于c黄塌的老门主,宋青阳辞世。秦茕接管铸剑门。又过了两年,秦茕和亦柔成亲。那似乎是当时武林中人尽皆知的事情。 庄靖云也不例外。 他每天都喝很多的酒,欠一身的赌债。他已经不再是武林的神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他在神龙谷一战,死于风行烈的飞花剑下。 包括风行烈和他自己。 但他仍然活着。他还剩下一口气,然后又渐渐恢复了知觉。只是,他的右腿残废了。他便做一个瘸腿的乞丐,面容邋遢,双目浑浊而呆滞。 亦柔得不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渐渐的,就以为不再记挂了。秦茕对她越好,她心头的寂寞便藏得越深。像一根拔不出的刺。她眼下所拥有的一切,她曾经梦寐以求。她一度心心念念牵挂着的男子,她的师兄秦茕,终于做了她无微不至的丈夫。但她有时对着镜子偏偏要莫名地叹息。 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懵懂的少女。 有天夜里,忽然下起一场很大的雨。雨声嘈杂。亦柔也不知道秦茕去了哪里,百无聊赖的,趴在窗口上发呆。一阵风吹过来,油灯灭了。房内漆黑一片。 亦柔似乎看见有人正远远地走过来,轮廓似是秦茕,她正想起身将油灯重新点上,那人的步子却停了下来。然后轻飘飘地越到围墙上,再一个闪身,不见了。 亦柔惊骇,随即冒雨跟了上去。 那人的确是秦茕。 他原本是要回房休息了,却有人用千里传音之术邀他在后山石屋会面。他不知道亦柔发现了并且跟踪着他。论轻功,武林中能胜过他妻子的,绝无仅有。所以,秦茕到了石屋,亦柔也见到了石屋内神秘的男子。他戴着一张狰狞的人皮面具,更添了几分妖邪之气。后来听他们二人的对话,亦柔才知道,那竟是魔教的教主,风行烈。 亦柔总算明白,当初秦茕为何迫不及待想要接管铸剑门,因为只有历代的掌门,才可以被传授开启密室大门的方法,从而得到祖师爷留下的兵器谱,上面所记载的各种神兵利器的铸造方法,常人闻所未闻,而所铸之兵器,则会让使用的人在顷刻间犹如增加了六十年的功力,哪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能轻易将一头大象击倒。风行烈知道,就算铲平整个铸剑门,也未必可以找到一本小小的册子。他用十二年的时间下一盘棋,秦茕便是他最关键的棋子。而今,南赤荒已然覆没,北无双成了他最强劲的敌人。赤荒城只有一个庄靖云,而无双门却有十个,甚至二十个庄靖云。所以,兵器谱就如同一条捷径,是举世的奇珍。 风行烈说到这里,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问秦茕,你可有将兵器谱带来? 秦茕说,是的,爹,孩儿一直都带在身上。 亦柔的脑子里已然翻江倒海,秦茕的一句话,又让她震颤了三分。慌乱中,来不及细细地思索,她看见秦茕掏出兵器谱,便飞快地摘了一把旁边的树叶,运足劲朝两人飕飕地掷去。 趁着风行烈和秦茕各自后退的瞬间,亦柔倏地飞身上去。她很明显地感到秦茕有顿时的错愕,身手也不如往常那般敏捷。所以她并没有费太多的力气,就抢过了兵器谱。 但风行烈从背后推过来的掌风,她没有避开。 脊椎有如针刺,随即蔓延全身,心口像受到重物猛烈的撞击,大片大片的,疼痛异常。 好在求生的意志苦苦支撑着。她趁势倒向门口,又抓了一把地上的泥沙扔过去,然后将内力灌充在两条腿上,仓皇地逃了。 夜虽然黑,秦茕却还是会认得。毕竟是与他青梅竹马的女子,他真心所爱。所以他没有追出去,仍在那间幽暗的石屋里。 风行烈也没有。 他看着秦茕的表情是胸有成竹的。他知道,他会给出一个满意的交代。 【六因果】 亦柔没有再回铸剑山庄。她拖着满身的伤,一路向北而行。她知道,如今惟一可以收容她的,便只有无双门了。 但秦茕毕竟是她的丈夫。从来不曾亏欠她。她还在犹豫,是否应该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和风行烈的父子关系,以及自己拼了命抢回来的兵器谱,又该不该拱手相让于外人,但她竟然在一个小镇的集市上,遇到了庄靖云。 像一块树皮,邋遢,没有生气。 周围的人群都退开了,成了背景,只剩下亦柔原地站着,望着酒肆门口烂醉的庄靖云。往事突然涌上来。她竟哭了。 快四年,亦柔没想到她所维持的麻木的姿态,终究还是解开了。她蹲下去递给他一块手帕。庄靖云就像见了鬼,横冲直撞地跑了。 亦柔回想在赤荒城的时候,庄靖云也是这样,头也不回地走。只是他那时所有的骄傲和残酷,如今统统不见了。亦柔追上他,他还是那句话,你走。但已经变得怯懦无力。 亦柔说,我不记恨你。 庄靖云抬头,似有还无地看她一眼,然后像尺蠖那样蜷在角落。亦柔问他,为什么会这样。庄靖云答非所问,为什么你不记恨我。 亦柔讪笑,很多的话都想说出来,但眼前一阵眩晕,便失去了知觉。醒过来,在一间破庙。庄靖云守着她。她痴痴呆呆的忽然就笑了。庄靖云问她笑什么,她只是摇头。庄靖云又问她为什么会受伤,她便把所有的事情都讲出来。 忽然不害怕了。 可是庄靖云好象很漠然,什么也不说。亦柔问他,如果秦茕找到我,怎么办?庄靖云只是盯着自己的右腿。亦柔叹息。她说如果我用兵器谱为你铸一把剑,你是不是就可以不这么悲观?庄靖云不置可否。 但幽暗的瞳孔似乎又有了一点亮光。 于是,亦柔开始铸剑。她怕秦茕很快会找到这里,几乎日夜都不眠不休。 庄靖云的态度开始转变。甚至还会笑了。他说,如果可以,我和这把剑,一生都将护卫着你。亦柔欣喜不已。 当剑铸好的那天,秦茕果然找来了。 起初,庄靖云还未能摆脱心中的恐惧,隔着衣袖去拿剑,周身都在颤抖。直到他看见亦柔被挟持。秦茕像发了疯的野兽,狠狠地掌掴她,用脚踢她,口口声声骂了很多难听的话。亦柔噙着泪,咬着嘴唇不发出一丝呻吟。痛苦但坚定的眼神刺痛了他。他倏而从地上站起来。树叶盘旋着,沙沙做响。然后像一口正在编制的网,瞬间遮蔽了头顶细弱的阳光。 已经很难看清这场恶斗的过程究竟是怎样。 秦茕的颈上出现一道裂痕,猩红的血,像冲破地面的泉水,喷在亦柔翡翠色的裙摆上。她原本还想阻止,但已经来不及。她跪在秦茕的尸体面前,捧着他的手,只有哭的表情,泪水已经流不出来。 这时,秦茕的眼睛骤然闭上了,嘴角还有隐约的笑。亦柔记得他以前总爱说,只要我笑了,就是我不生你的气了。 她于是俯身下去抱他,脸贴在他冰凉的没有起伏的胸口上。 她其实从未质疑过秦茕对她的感情,她一直很想珍惜,却有心无力。直到她撞破了秘密,她只是害怕,一味地逃亡,不敢去探究自己内心的想法。而秦茕死了,她才发现他是如此的隐忍,如此的可怜。他是风行烈的儿子,这是他不能选择也不能逃避的事实。 她想,她是没有理由没有条件必定要原谅他的。 而庄靖云就站在亦柔的背后,擦干剑上的血渍,然后慢慢地笑了。 【七绝情】 风行烈的死,飞花剑的毁灭,魔教的衰落,以及赤荒城的重建,好象都是瞬间的事情。武林的纷争,往往多变而错综复杂。 只是庄靖云不再是受人景仰的仁义侠士。人们提到他,可以说是谈虎色变。 这都是因为他的剑。 痴心剑。 庄靖云曾经用它来挽留一个女子。他们一直深深地爱慕着对方。只是,当她一次又一次地看到,庄靖云用他人的鲜血来换取自己的名和利,她才发觉,彼此已然生疏了。或许中间间隔的四年,有太多的东西已经改变。 又或者,她其实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了解他。 譬如当年的飞花剑。 庄靖云曾想,杀了铸剑第一高手,世上便没人能够造出第二把与之抗衡的剑。所以,他欲夺剑杀人。 却没有来得及。 秦茕以假剑换真剑,抢了先。赏剑大会也没能诱他现身。 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庄靖云曾经削断了别人的一根手指。那个人是以前赤荒城的城主司马烈,也就是后来魔教的教主风行烈。 秦茕原是复姓司马,单名一个浚字。 当年,他只有十九岁。看着父亲的手指与身体分离,他知道,庄靖云将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而另一方面,风行烈处心积虑,利用飞花剑的事端将庄靖云引出赤荒城,再带人暗中偷袭。他知道,这样的报复对庄靖云而言是挑衅更是侮rǔ,比死还要残忍。 但庄靖云杀了司马家最后的两个人,也不知道他和魔教哪里来这么大的仇恨。他跟所有的人一样,只看到风行烈的野心。他被他们称做第二个风行烈。 rǔ骂和恭维,庄靖云都已失去了感觉。 亦柔离开,他好象什么都不再牵挂了。他惟一在乎的,就是一把剑。他不停地挥舞着它,究竟吞了多少人的性命,他早就不记得。 两年过后,武林传闻,当年铸成痴心剑的女子,常出入于西子湖畔。很多人便开始寻找她。他们希望她可以再铸一把剑来克制庄靖云。 尽管他们也听说,他和她曾经深深相爱。 又过了两年,有人在湖畔一座废弃的庭院,看到门上cha着一把青竹的剑。谁都以为那只是小孩的玩具。可是庄靖云经过的时候,他哭了。 已经是第二个四年,他们分隔。亦柔对庄靖云避而不见,但庄靖云,从未放弃过找寻。所以当他看到cha在门上的剑,刻着绝情二字,他才彻底醒悟了。不是每一个四年都能够有转机。他知道她是再也不会接受自己的了。 后来,真的有人用那把刻着绝情的青竹剑去挑战庄靖云。 庄靖云败了。并且,痴心剑也断了。 世上从此再没有什么兵器谱,那些曾经名动一时的宝剑,也开始被人们淡忘。至于那神秘的铸剑女子,也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文/语笑嫣然 第一个故事 九月初九。塞北大漠。 苍茫戈壁。烈日如荼。便在顷刻之间,一场飓风卷着漫天的黄沙,摧枯拉朽,纵是彪悍的士兵也不得不抱头鼠窜。有人被抛起,又重重落回地面。有人被沙砾掩埋了,身首异处。马儿的嘶叫声惊心动魄。花轿破裂的那一刹,她死死地捏着镶金边的衣袖,蜷缩成僵硬的一团。那一刹,她永生难忘。 她是琉国皇帝的掌上明珠,高贵的乐阳公主。她披这一身鲜红的嫁衣,千里迢迢,是为和亲而去。沙尘过后她侥幸保住了性命,但偌大的戈壁,间隙有干涸的沙漠,她不辨方向,来来回回地走,只感到乏力和虚脱。 昏迷之前,她看到一列鱼贯而行的商队。她奋力地张了张嘴,喊不出声音,又挥挥手,终于像石头那样沉下去。 斑驳的视线中,飘飘渺渺的,只有一袭白衣。 醒来后知道,救她的人,叫虚御庭。是曲国大将军的长子。刚从战场回来。 彼时他们的队伍离曲国的京城还有一段路,驻扎在戈壁中一处低洼的绿洲。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帐篷里,身旁有俊俏的男子。她疑心这一切都是梦境,伸出手去,男子一把抓住了她。他的神态显然比她还要惊恐,问,姑娘你做什么?她一下子回过神来,赶紧缩回手,满脸绯红。 悉知对方的身份以后,她说,我是呼延薄雪。 曲国太子与琉国公主的婚事,在大漠,早已人尽皆知。御庭怔忡,盯着薄雪,又问了一遍,和亲的乐阳公主?薄雪点头。 御庭的眉头锁起来,又问,你有什么证据让我相信你真的是公主? 薄雪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轴羊皮卷,上面写着和亲的细则,还有琉国皇帝的玺印。 御庭沉吟片刻,神色不得不黯下来。转身走出帐篷,对守夜的士兵说,召集人马即刻起程,护送公主回京。 薄雪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太子大婚,庆典自然隆重。皇宫里弥漫的,都是脂粉和烈酒的气味。曲国皇帝非勤政仁明的君主,藉此一场盛世,又正好可以明目张胆地过几天糜烂奢侈的日子。如今的大漠,三足鼎立,以曲国国力为最盛,一旦拉拢了琉国,西边的乌夜国若要造次,得胜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心头的大石放下了,也难怪他如此轻闲嚣张。 只是,这喜庆刚刚开始,宫中便传出噩耗。太子在新婚之夜遭人行刺,太子妃已然不知所踪。 曲国皇帝满怀丧子之痛,认定薄雪是杀人的凶手,而当初送她入宫的,虚将军一家,也被定了叛国弑君的罪名,株连九族。 她换上黑色的素衣,轻纱罩面,在午门看到张贴的皇榜,觉得有些愧疚。虽然是萍水之交,但终究是因为自己,而牵连他无辜入狱。 薄雪决定劫法场。 行刑的那天,刽子手明晃晃的刀举过头顶,御庭满腔的恨意,却也不得反抗,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刀却在离脖子还剩一寸的地方停下来。观看的人群里不知是谁扔出一把飞刀,临刑的人安好,执刑的人却送了命。 随即御庭的枷锁被砍断,黑衣蒙面的女子拉着他,一路杀出了重围。 这女子当然就是薄雪。 他们跑到京城外的一处乱石岗,在千仞高的悬崖旁边。起初,御庭还心存感激,毕恭毕敬地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然而,当薄雪揭开面纱,御庭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复杂。有痛苦的愤怒,也有仓皇的焦虑。他问她,你救我做什么? 薄雪咬着嘴唇,过很久才说,我没有想过会连累你。 御庭冷笑,你救得了我一个,却偿还不了我虚家上下一百零八条人命。 薄雪不言。御庭追问她,你为何要杀太子?薄雪更加不能言。她望了御庭一眼。只一眼,好象透露出万般的苦衷。她说,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今后,你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欲走。 背后突然有冷硬的凶器袭过来,狠狠的cha入薄雪的左肩,霎时,血流如注。 薄雪没有防他,在他面前薄雪剩下的只有愧疚。她回头看见御庭烧红了的眼睛,血丝也清晰可见,他的双唇不停颤抖着,右手是一把防身用的匕首,还有未温热的血滴答滴答从尖上落下来。他那样歇斯底里的神情让薄雪害怕,她捂着伤口,开始一步一步后退。 御庭说,我要带你回宫,向皇上解释这一切。 薄雪讪笑,你以为他就会放过你了吗?他根本就是一个昏君。 御庭不理,仍是怒瞪着两眼,他知道这样的关头,缉拿到元凶是惟一的胜算。薄雪想逃,渐渐退到了悬崖边上。一脚踩空的时候,她看到御庭仓皇不及的惊恐,他原本扑过来想拉住她,他不知道以薄雪的轻功,这一脚就算踩下去,她也不至于跌落悬崖。 薄雪是故意的。 等御庭一碰到她的手,她便猛然将他整个人都拽过来,再用力一推,最后,跌落悬崖的不是她,而是御庭。 事实上,她不叫呼延薄雪。薄雪是那个真正来和亲的乐阳公主的名字。是她在途中将公主掳走了囚禁起来,然后再换上嫁衣,只用一张人皮面具,她就成了跟乐阳公主一模一样的女子。然后回到迎亲的花轿,神不知鬼不觉。 这一路上的两次意外,她都不曾料到。 一次是飓风。 一次就是虚家的公子御庭。 很久以后她回想起来,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告诉他,她叫落微,曾经是阴月圣教教主最宠爱的弟子,面如冰霜,心如磐石。后来,逐渐有了恻隐和厌倦之心,做事难以干净利索,也便逐渐失了宠。 阴月圣教效命于乌夜国的朝廷,琉国与曲国结秦晋之好,对乌夜国来讲无疑是极大的威胁,所以,她假扮公主,杀太子,挑起两国之间更凛冽的纷争。 那以后,战火便开始蔓延了。 第二个故事 七月十四。琉国京城。 喧闹的大街,无论有多少嘈杂和繁华,镜花堂也是一眼便可以望见的。楼头有醒目的匾额和布幌,翘角上都是大红的灯笼,还有七彩的丝带缭缭绕绕,那气派,不逊于任何一家豪门府第,而个中的温柔和香艳,更是熏得路人也要为之倾倒。 大多数人都知道,镜花堂里有一个叫阑珊的姑娘,模样生得娇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饱读了诗书,能出口成文。但这样一个稀世的美人,惟独不会笑。 多少人一掷千金,就为了博红颜一笑。 却只是徒劳。 鸨母打也打过,骂也骂过,阑珊却只是哭。她的心里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卷走了她之前所有的记忆,虽然她总是很努力地去回想自己的身世,但越想就越是害怕,那种感觉,就好比站在陡峭的悬崖上,前无去路,背后却是万丈的深渊,她不知道几时会掉落下去,也不知能否脱险。 那一天,京城的大街上挤满了人,百姓们争相要一睹新科状元的风采。阑珊站在窗口,看下面远远地走来一列队伍,马背上一个穿红袍的男子,脸上并没有太明显的喜悦的表情,反而还有些冷漠。 只是,走过镜花堂,那男子不经意的目光扫上来,看到阑珊,整个人似乎凝固了。阑珊下意识地退身,关了窗。 她只当这新登科的状元跟一般的好色之徒无异。 却不知道,他是虚御庭。 当初御庭跌落山崖,没想过竟然还可以保全性命。只是他不能救回虚家的人,他听说皇帝出了告示通缉他,而剩余的死囚,已在他脱逃的当日行了刑。 他穿越了半个大漠,辗转流落到芜丘。他知道这里是琉国的京城,而城的中心万仞高墙围绕的地方,或许可以解开他心底的疑团,又或许,还住着那个狠心的女子。他始终都不知道,落微并非真正的公主。 所以,他将自己的名字由虚御庭改为呼延御庭。因为呼延是琉国的国姓,这样,还能够减免别人对他身份的怀疑。他原本自小就饱读诗书,文武皆能,考取功名是最简单可行的办法。只是,镜花堂阁楼的窗口,他看到那个眉目深沉的女子,心中顿时如翻江倒海般混乱难受。 就连阑珊自己也不知道,凭她的模样,御庭已将她视为仇敌。 谁会想到这世间还有一种出神入化的武功,叫做易容术。谁会想到,那青楼女子阑珊,才是真正的琉国乐阳公主。呼延薄雪。 当夜,御庭换上夜行衣,施施然便潜入了镜花堂。 阑珊,或者说是薄雪,刚送走了一位客人,转个身,忽然见自己房里出现一个黑衣人,她几乎要失声尖叫。御庭瞬即封了她的两处穴道。她僵硬地站在近门的地方,微微发颤。她用惊恐的眼神望着御庭,很想问对方是谁,却发不出声音。 御庭摘下面罩,薄雪只认得他是白天那位新科状元,也不知道自己原来跟他有那样多的误会,就听得他说了一些讽刺怨愤的话,心里始终糊涂。 御庭又看了看薄雪,冷笑着用剑搭在她的肩膀上,然后隔空解了她的穴,言下之意,你若敢出声,我即刻杀了你。薄雪害怕,战战兢兢地小声问了一句,我根本就不认识你,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跌了出来。御庭一时怔忡。 随后鸨母来敲门,说有客人要阑珊陪酒。薄雪用哀怜的目光望着御庭,那孱弱的表情让御庭再一次生出恻隐。他移开了剑,从窗口飞身出去,薄雪望着茫茫夜色,惊骇得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彼时,曲国与琉国已交战半年有余,琉国不敌,惟有派使者请求议和。战事方才有所延缓。而和议书上的条件,曲国所列之条款颇为苛刻,是以琉国国君虽表面上接受议和,却又不断拖延签署协议的时间,暗中派人前往乌夜国,希望能与之合作,吞并曲国。 这一任务,最终落在御庭身上。 朝中大臣,论文才武略,鲜有人及得上他。尤其他面孔生疏,乔装西行也不容易被曲国的探子察觉。而御庭从入宫以后便极力打听有关乐阳公主的事,一来听闻公主秉性纯良,当初和亲也是她为大局着想主动请缨,二来大家都说这皇帝也是胆小懦弱之人,如此得不偿失的事,他断然没有勇气去做,事到如今他也仍然在为这场战祸惶恐且后悔不已。 御庭的好奇心和疑心都越发的重。他也想到了当初那女子很有可能是假冒的公主,他甚至有些怀疑镜花堂的阑珊姑娘,她若不是那刺客,便有可能是真正的乐阳公主。但他都只是猜想,没有实质的证据。在他去乌夜国的途中,这个疑团,像阴云一样始终笼罩着他。 最后,密谈并不成功。乌夜国君表示,不愿意淌这趟浑水。他不是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但他抱有更大的侥幸的心理,企图坐享渔人之利。 没多久,琉国覆亡。 镜花堂在硝烟中成了残破的楼台,那些绝色的香艳女子,都各自散去,没有人知道那不会笑的阑珊去了哪里。而只是风光过一时的新科状元,也没有人再记得他。 第三个故事 战火。硝烟。热血。尸骸。 御庭看得触目惊心。对旧事的追寻他已经不那么热衷,他始终毫无头绪,终于决定放弃。事实上,他没有看见过落微真正的模样,在乌夜国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感觉到,有一双眸子,漾水地盯着他。 仍然是惆怅万千。 仍然是欲说还休。 那个时候落微随教主进宫面圣,才知道御庭没有死。整个乌夜国,或许只有她一人知道御庭的身份,她没有揭穿他,他们近在咫尺的时候,仿如陌路。 事实上,御庭除了救过她一命,又刺过她一刀,再无多少瓜葛。 但落微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铺。说不出的滋味。 后来琉国与曲国的战火蔓延,她一直都有打听双方战况,但没有人说起有关呼延御庭的消息,他们的新科状元,在出使了乌夜国之后竟然销声匿迹。落微也不是不明白,御庭毕竟是曲国人,若回到皇宫,皇帝要他披了战甲去攻打自己国家的百姓和士兵,让他情何以堪。 当军队入城,皇宫失火,御庭就在城外的白头山上,一处清雅简陋的寺庙,随道行高深的老和尚诵着金刚经。他没有剃度,只是在庙里暂住,偶尔学学佛经,让心境慢慢平和,而不再纠缠于仇恨及其它。 来年春半。 在大漠,通常少有绿树红花,偶尔一点零星的野生植物,盎然了,也已是春意阑珊。听闻曲国的皇帝每年中秋都会到镇国寺祈福祭天,以表示自己勤政爱民,阴月圣教便接到密杀令,中秋,取其人头。 听来使宣读皇上的口谕,每个人,脸上都是机械而生冷的表情。 他们像等待一个神圣而巨大的庆典,等待着中秋的到来。中秋,祭天仪式开始之前,皇帝会在镇国寺焚香斋戒三日,而这三日,便是他们下手最好的机会。 落微知道,此行比她乔装刺杀太子更为凶险。 不成功,便成仁。 那一夜满天都是晶亮的繁星,落微却不觉得美,已经很长的时间,她心里空荡荡的,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和莫名的惆怅。 纵使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愿意,中秋节的行刺,他们还是败了。 或者说,他们以为自己胜利了,看几把刀剑将一个人变成刺猬,他们以为,穿着龙袍的就必定是皇上,然而他们逃出镇国寺,在北门,黑压压的军队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才意识到,中了对方的计。 那个穿着龙袍的替死鬼,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侍卫。 曲国皇帝因此看准了乌夜国的狼子野心,知道战事已然刻不容缓,于是派足了兵力,由最骁勇的将军率领着,一路攻打过去,就此统一了大漠。 这些,都是后话。 当日,落微拼死杀出重围,负伤累累,逃出京城已然奄奄一息。意识迷糊中,她想到曾经也是这样,她遇见白衣的少年,他抱她上马,安置她在温暖的帐篷里。 原来,一眼就定了永远。 这些年,心心念念的,无非就是他。 以为永生不能再相见,然而天意总是弄人,虚御庭救了她,第二次。 祭天前夕,全国所有的僧众纷纷齐集于京城,准备到镇国寺观礼。御庭便随着寺里的老和尚越过戈壁,回到他阔别三年的故乡。 但毕竟是皇帝一度通缉的死囚,御庭不知道京城的人是否已经忘了这件事情,为了不给老和尚惹麻烦,他在自己的脸上画了一条刀疤,将皮肤也涂得跟黑碳似的,再换上朴素的衣裳,惟一难掩的,是他轩昂的气宇。 老和尚说他六根未净,不能坦然面对之。他只是笑,不否认。他不能坦然面对的,又何止这些。穿越戈壁的时候他还会想起一些旧事,红衣的女子,哀怜的目光,他分不清谁是谁,但总觉得纠缠。若是六根净了,他想,甚至不会来凑这热闹,他对自己的国土总还是挂念的。 御庭也没有想到,他跟老和尚被风沙阻滞了行程,走散了,却在京城外遇到一个受伤的女子。而这女子,眉心的一颗朱砂痣,总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后来回想起,他也记得跟落微在乌夜国的皇宫有过一面之缘,却不知,她曾经用别人的容貌自己的眼神令他意乱情迷。 御庭带落微躲进城外五里的一座废弃庄园,悉心为她疗伤。虽然他的面上还贴着刀疤,看上去脏兮兮的,但落微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舌头发颤,有太多的话想对他说,却怕他还会以刀剑对她。 不几日,落微伤势好转,御庭告辞,她始终都说不出一个挽留他的理由,只是反复地问,你要去哪里?御庭笑着说,也许,回寺庙去。那一瞬他接触到女子黯然的目光,心里微微一颤,但终究还是转过身去。 那背影渐行渐远之时,落微缓缓蹲下去,抱着膝盖,风很大,格外的凉。 第四个故事 三年后。正月初七。 曲国老皇帝驾崩,新皇即位,大赦天下。 彼时的大漠已然统一,琉国、乌夜国,都变做一种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是在京城最繁华的烟花地,还有一个女子,总是低低地唱着琉国宫廷的歌谣。 她叫阑珊。 当初的呼延薄雪。 御庭再次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所有的记忆。他们澄清所有的误会,像多年未见的知交好友,在风月楼上喝酒谈笑。薄雪终于明白了御庭为何要拿剑指着她,说那一番让她听不懂的话,而当御庭听说,当初虏劫薄雪又将她推到河里的女子,眉心有一颗赤红的朱砂印记,他忽然想到了落微。 那似有还无的眼神,让他打翻了杯中香醇的美酒。 偏偏在这样的时候,大街小巷贴满皇榜,丞相要为新皇物色一批美女,入宫选妃。风月楼的阑珊姑娘,声名在外,很快便被接入了丞相府。御庭来找她的时候,只看到轿子里一张美艳凄惶的脸。 夜里,御庭在酒肆买醉,心口始终堵得慌。 朦胧中似有女子来扶他,带他回客栈,为他细细地擦掉脸上的污垢。他口里喃喃地喊着薄雪薄雪,抓住女子的手,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神秘的女子已然不知所踪。只留下怀里的一方锦帕。 御庭决定,带薄雪离开京城。他潜入丞相府,单薄的女子正倚着窗,神色木然。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却只有惊愕。 御庭说,我来带你离开这里。 薄雪摇头,用一种淡定得几乎让人难以置信的语气,说,我不能跟你走。 御庭想她一定是担心自己会受到牵连,便顾不得许多,一把抓着她的手。忽然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温度。彼时,薄雪就像一尊被您好控的玩偶,御庭牵着她,深一脚浅一脚朝城外奔去。 她是如此清醒的知道,她不能走,但心和身体却还是不由自主跟着御庭。只希望,这奔逃的瞬间,便能够永恒。 守城的士兵发现了他们。 薄雪忽然挣开御庭的手,反倒向那群士兵跑去。御庭拉住她,回头的一瞬间,御庭再次被她的眼神震颤。她说,我们逃不掉的。 御庭就快咆哮起来,他说只要离开大漠。我们一定可以离开大漠! 沙尘滚滚。 大漠究竟有多大,这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御庭曾听说在大漠以外,有一处地方叫江南,山青水绿,花红如火,他说,我们去江南。 女子凄然的笑了,好,我们去江南。说完,她开始往城楼上跑。 御庭以为她真的改变了想法,要继续这场逃亡,可是,薄雪跑到城楼上,在御庭还来不及的时候,纵身跳了下去。 黎明之前,黑暗如鬼魅。 御庭摆脱了那些纠缠的士兵,却也是独自一人,离开了京城。他脑中盘旋的画面,始终都是那像树叶般飘落的女子,比蝴蝶还要凄艳。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为一个女子流泪。 东方微露鱼肚白的时候,他走到戈壁的边缘。白杨树下,他看到一个紫衣的少女,双手交叠垂在身前。那容貌,赫然就是薄雪。 御庭呆了。薄雪告诉他,有人从丞相府救她出来,说,会通知御庭来这里跟她会合。薄雪一开口,便忍不住喜极而泣。 只是,御庭早了一步。 当他去到丞相府,把假的薄雪带了出来。他不知道,刚烈如她,宁可死,也是断然不会愿意替薄雪住进深宫大内享尽荣华的。所以,死亡成为最好的开脱。皇上不会蠢到对一个死人加以追究。那么,与其独自酝酿一场灾祸,寂寞地死去。倒不如便在心爱的男子面前,玉殒香消。世上便再没有阑珊或者薄雪,有的只会是跟御庭长相厮守的幸运女子。 后来御庭又想起,那女子应该有很好的武功,那样在城楼上轻轻地一跃,她或许并没有真正的死去。她只是假死以脱身。当御庭带着薄雪离开大漠,一路向东,寻找传说中的江南,他始终希望会在人群中意外的看到一张素白的脸,和一颗赤红的朱砂。他始终记得,那天晚上女子曾说,我们去江南。 怀里的锦帕落出来,在地上铺开。锦帕的右下角,细细的绣着一个女子的名字,落微。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完 (每日更新精彩小说,敬请关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现在手机访问可无广告阅读哟~)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