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 作者:ranana 文案: 很多人的爱情故事,包括爱神。很多人的第一人称,包括爱神。比较轻松。据说文名很有欺骗性……大家斟酌地看吧。 人物道德伦理感很薄弱,请谴责人物,不要谴责作者,谢谢!周一到周五日更,周末不更新。 感谢热心网友vrtiglo!!本文有封面了!!!! 蜀雪的故事,小宝的故事,盒盒的故事写完了,长佩网上删改有些多,整理了下TXT,想看完整版的可以下下来看看(文案不能放链接,请去我的微博找)。爱神的故事也写完了,业皓文的故事也完结了。本文完结了! 入v了,希望大家踊跃购买!大力支持!谢谢!感恩! 蜀雪 1. 好几次,业皓文都打定主意再也不接孙毓的电话了,可每一次,最终,他都还是会接。 4月3号。我和盒盒一起去上晚班,我们从宿舍出来,盒盒说想吃炒米粉,我们两个就去了天星小炒,本来只有我们两个吃,后来业皓文发消息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天星,碰巧他就在隔壁街的夜店,一场酒局才散,他带着一身烟酒味过来了。他来了之后加了五道菜,咸菜猪肚汤,清蒸多宝鱼,美极牛仔骨,扬州炒饭,西柠鸡。业皓文下单的时候,阿铭看了看我,我们总共才三个人,我和盒盒吃米粉,喝例汤,早就半饱,已经开始抽烟喝茶,消食,点这么多菜,业皓文一个人绝吃不完,而他又不喜欢打包,我们同桌吃饭,遇上有剩饭剩菜,就算我要打包,他也不让,非得坐着慢慢吃完,要是实在吃不完,就全剩着,纯属浪费食物,浪费金钱。我耸了耸肩,阿铭也就照着下了单,走开了。既然业皓文来了,单肯定是他买,钱是他的,他想怎么浪费没人管得着。盒盒把碗里的米粉吃干净了,开业皓文玩笑,说:“大少爷,非洲好多小孩,饭都吃不起。” 业皓文问他:“你去过非洲?” 盒盒摇头,笑了笑,反问他:“你去过?” 盒盒在桌子下面踢了我一脚,还发了条微信给我,我正好打完一局蜘蛛纸牌,输了,点开盒盒发来的微信。他问我:大少爷饭还没吃先吃了火药? 我们私底下都管业皓文叫“大少爷”,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少爷,只是业皓文车多,宝马奔驰换着开,有一次,我还看到过他开电车,特斯拉,而他又不像是高档百货商店门口代客泊车,趁机自己爽一把的泊车小弟;他的手表也多,镶钻的,镶红宝石蓝宝石的,我们顶多能认出个劳力士,欧米茄,其他那些牌子,名字老长,我们谁也记不住,叫不出,而他又不像是开当铺,关店之后戴着店里的拍卖品招摇撞骗的小老板;他经常出国旅游,经常能掏出些花花绿绿的外币,我就收过他的欧元,美金,加币,瑞士法郎,而他又不像常年风吹日晒,一张嘴口若悬河,比驻外大使还要懂外交政策,国际形势的导游。他长得不赖,穿得更不赖,穿西装时一表人才,作休闲打扮时随性潇洒。他在意自己的仪表,他的仪表也很值得别人多留意几眼。小宝和我说,他猜业皓文是融市某个隐形富豪的独生子,那个富豪家里多半是搞文艺的,因为业皓文不说话的时候会流露出些许忧郁的气质,这就让他和普通的富家子区分开来了。我问,区分成什么了。小宝说,区分成拥有世界上有用钱解决不了的烦恼的那种人。我说,哦,无病呻吟那种。我又说,他说话的时候有种歇斯底里的气质。小宝翻了个白眼,不理我了,去别的地方收集业皓文说过的只言片语,试图推测出他的身家背景了。我不清楚业皓文家里的事,我知道我们住在贯穿融市的融江的这一边,老城,他住在融江的另一边,00年才开发的新区,从他家开到老城的幸福小街55号好再来养生会馆需要四十五分钟,堵车的时候可能要花一个半小时。 融市只在晚上堵车,尤其是深更半夜,可能是因为跨江的缆车十点就停运了,新老城区往来就只能靠一条窄窄的两车道大桥,而每天晚上,有很多人要从老城区回到新城区,他们的家在那里;还有更多的人要从规划整齐,修饰整洁,藏不下污,纳不了垢的新城区涌入老城区寻找一盘配料可疑,烹饪环境堪忧的凉拌面;寻觅传说中一间只在夜间营业,招牌上挂的是:邵氏经典电影,欢迎光临观影,而里头却在播男人强奸隔壁熟妇,女人哭着敞开腿,一边嘴里嘟囔着“不要不要”一边把男人越抱越紧的电影院;传说,每个周六,它会播希区柯克,是真的希区柯克,周日,有时播男人在森林里幽会男人,有时播咖啡店女店员和女老板在更衣室磨大腿,有时播人和驴,人和马,人和穿黑皮衣,手舞皮鞭的另一个人。什么样的欲望在这里都有机会得到满足。人人平等,显得动物有些可怜。 影院好像在迎春路上,离幸福小街不远。老城里很多地方都拆了,互联网越来越发达,世界越来越开放,人越来越懂得隐匿自己,也不知道那间电影院还在不在了。 我来融市的时候,新上任的张书记宣布融市老城进行整改,道路整改,商铺整改,旧楼整改,违章建筑整改,到处都在拆迁,过了两年,张书记贪污落马,新上任的高书记说老城区要重新开发,要做得像上海的田子坊,厦门的曾厝垵,成都的宽窄巷子,融市有所融市大学,一直在老城,高书记计划在那里也搞一条芙蓉隧道,诚邀融市能人艺士绘制画作。走在融市的老城,好像观摩一个人在你面前近距离演绎人格分裂——街的一边永远在拆迁,另一边永远在起新楼。走在老城里,能望到新区的高楼,新区高耸的电视塔,笼罩在新区上空面纱一样的雾,很快,老城就会焕然一新了,这里会变成新老城,成为19年新开发的区。 至于好再来,张书记大张旗鼓搞整改的时候,大红的“拆”字已经写上了墙,后来文物保护单位来鉴定,说这里是清朝古建筑,拆不得,“拆”字就被抹去了,还说要给好再来发一块“保护建筑”的牌子挂在门口——置身于一片始终搞不清是在拆迁还是在造新的废墟里,这牌子相当于一块免死金牌。可牌子迟迟不发下来,范经理就给员工开了会,先给有牌照的技师开,告诉他们,要是好再来没了,他们会合并去新区的分店,新区的分店开了很久了,不叫好再来,叫欧泊spa养护会所——护发护肤,护肝护肾,护眼护心,哪里都能护,一个小时的疗程就能让人从内到外焕然一新,再来给我们这些无牌无照的技师开,好再来要是拆了,我们就“就地解散,各找各妈,各回各家”。 这是范经理的原话。 好再来不是范经理开的,大老板以前是个歌星,一开始在电视上唱歌,后来在舞厅唱歌,再后来被大货车撞死了,范经理一开始是电视台的编导助理,后来是歌星的经纪人,再后来就成了范经理。好再来开业的时候很热闹,墙上都挂着呢,那些花篮的照片,某某唱片公司敬贺,某某影视公司恭喜,范经理站在一堆男孩儿女孩儿中间,笑得和和乐乐。我没在好再来见过女技师,听说楼上有几个。我不去楼上。楼上是那些有牌照的技师待的地方,而我们,我们没有牌照,不用考核,不受健康法规约束,我们要遵守的是晚上六点到凌晨十二点是早班,凌晨十二点到清晨六点是晚班,不能迟到,不能早退,一个月请假不得超过三天,否则视为辞职。我们轮班,好再来提供住宿,四人一间:我,小宝,盒盒,s住一间,两张上下铺的床,好像大学宿舍。宿舍里有小客厅,小浴室,小厨房,什么都很小,但什么都有。s不常回来,他在别的地方还有兼职,小宝告诉我的,说的时候神神秘秘,s有在专门做那个。他说。我说,哪个。他说,就是那个啊,所以叫他s嘛!我懂了。小宝又说,这个世界上真的什么人都有。 我们还要定期体检,钱自己出,要查性病,查肝炎,查艾滋,报告交给范经理审核。 我们可以私下接触客人,客人也可以私下接触我们。我记得我上班的第一天,范经理很郑重地提醒过我:一定要要钱。他还说,感情是一时的。 小宝搞到过一件楼上的制服,白上衣,白裤子,麻布的,像淘宝上会出现的“日式简约风格睡衣”。胸口绣字,绣的是:好再来养生会馆。 我们也有制服,黑色上衣,黑色裤子,像武馆拳师穿的文化衫,前面全黑,背后印着:好再来,67853621。 电话可以预约,约自己熟悉的技师,约时间,叫外卖。 没有客人的时候,我们就在休息室里等着,有客人就做生意,一个小时起算,这一个小时里做什么都可以。 这个世界上真的什么人都有。 我看过一次业皓文的名片,听过几次他打电话,他在广告公司当创意总监,独生子,只有父亲,母亲。不是继父,继母。他父母住在风顺,他每个月都会抽空回去风顺和他们聚餐。他结婚了,和老婆住在融市。他出来鬼混,无名指还戴着戒指。 我曾亲身经历,我和业皓文在酒吧喝酒,半小时里,不下十个人来找他搭讪,有男有女,留下十几串电话号码,他看上一个戴单边耳环的年轻男人,我们一起去酒店,事后他去洗澡,我抽烟,年轻人看电视,我问他,他结婚了,你知道吧?你看到他的戒指了吧? 年轻人笑眯眯地看电视,说,知道啊。更刺激啊。 他问我,已婚男人更有吸引力,你不觉得吗? 我不觉得。我觉得他们在比赛谁比谁更不知羞耻。 年轻人又问我,不然你干吗和他一起? 我不是要和谁比赛无耻,我只是被业皓文点出来的外卖,吃之前,我们去喝一杯餐前酒,醉醺醺得比较能开胃。 我不需要刺激,也早就不再寻找吸引。另外,论无耻,我觉得他们谁也赢不了我。 我抬眼看了看业皓文。他在抽烟,拂了下裤子,撑起胳膊肘,举高香烟,昂起下巴,斜着眼睛打量盒盒,姿态倨傲,他说:“去过。”语气傲慢。 盒盒又踢我,我低着头看着手机笑出来。业皓文问我:“你笑什么?”他靠近我,“你看什么搞笑视频呢?分享分享快乐啊。” 他身上酒味好重。我把手机放在桌上给他看。他撇撇嘴:“你说你老玩这个,有什么意思?” 我抽了口烟,没说话,陪笑。盒盒用吸管吸可乐,哧哧地响。业皓文看着我笑,醉醺醺地说话:“你可以啊,穿上裤子连亲爹都不认了,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 盒盒在边上说:“乱伦犯法啊,你们别瞎说。”他看时间,冲我努努下巴:“十一点半了。” 我冲业皓文努下巴,把手机,香烟,打火机一一塞进裤子口袋。走了啊。我和他说。 业皓文看着我:“你们不是十二点上班嘛,走过去才十分钟,菜还还没上,吃点再走。” 我摸摸肚子,打了个饱嗝,起身往外走,和业皓文说:“我让小宝过来陪你吃吧。” 小宝上早班,今晚生意惨淡,没什么客人,他闲得发慌,眼巴巴盼着下班,从十点开始每隔五分钟发一条微信骚扰我。业皓文听了,一把拉住了我,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盒盒,盒盒站着,冲我使眼色,表情很坏。而业皓文低着头,不说话了,光打嗝,酒嗝,臭得要命。 盒盒说:“不然找个代驾吧,别自己开车回去了。” 业皓文说:“我有事和你说。” 盒盒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我重新坐下,重新点烟,问业皓文:“什么事?” 业皓文还是低着头,低着眼睛,他吞了吞口水,喝了口茶,说:“你大学……” 话到这儿,他的手机响了。从我坐着的角度恰好能看到来电显示的名字。孙毓。 这个孙毓一打电话过来,业皓文立马掐了香烟,拿茶水漱口,撇下我,去了外面。我看到他站在天星小炒门口讲电话,踱来踱去的,手上小动作不少。这通电话不长,我才抽了半支烟,业皓文就回来了。他要我和他换衣服。 我和他往男厕所去,路上,我问了句:“手表也换吗?” 业皓文抓抓我的头发,说:“你做梦。” 我们在男厕所的隔间换衣服,我穿他的衬衣牛仔裤,他试着穿我的t恤牛仔裤,他健身,有肌肉,有线条,我三餐不规律,胃口总是很差,抽很多烟,有时候接外卖单,喝酒喝得好像要把自己从身体里完全吐出来。我的裤子尺码比业皓文小一号,他憋着气拉拉链,试了几次成功了,但是样子不好看,他不满意,皱紧眉头。我早换好他的衣服了,皮带扣到最末那个孔,我上下打量他,说:“你和阿铭换吧,他和你的码一样。” “你怎么知道?”业皓文看我,我眨眨眼睛,舔舔嘴唇,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低低骂了声街。 我去外面把阿铭叫了进来,业皓文换了他的运动裤。换好衣服,我们两个往外走,他拉起衣领闻我的衣服,让我离他远点,我还在抽烟,他不想新换上的衣服再染上更多烟味。我以为他赶着去评十佳青年,结果他说:“我要去机场接人。” 他显得有些无措。 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那样的表情。我到现在还记得。 业皓文走之后,他点的菜一道道上桌了,就剩我一个人,业皓文已经买了单了,我就把这些热汤热菜全部打包,带去了好再来犒劳小宝和范经理。 好再来的晚班时间,客人多,怪客人尤其多,两点半时来了一个顶着啤酒肚的光头男人,四十多岁,点名找我。我们店里没有花名册,也没有内部网站可供客人提前浏览技师外观,生辰八字,特长优点,更没有单面玻璃,我们列成一排,任人挑选。好再来的经营模式比较传统,讲究一回生两回熟,讲究缘分,遇到看得中的是缘分,一见不中的,那就换一个,总能换到满意的,一般指名的客人多是来过几次的熟客,可是那个光头男人,我根本不认识。我们见了面,打了招呼,我往按摩床上铺毛巾,光头开始脱衣服。他身上的肉味很重,我怀疑他是个屠夫。他光着身子就躺下了。他问我,能不能把他的脚抱在怀里。 房间里就有个淋浴间,有些客人喜欢先洗澡,有些客人喜欢事后洗澡,这个光头没有洗澡。我坐到按摩床的床尾,把他的脚抱在怀里。我没有学过脚底按摩,抱着他的脚的时候随便地按着,他说,你不要动了。我就不动了。他的脚起先有些冷,被我捂暖之后,他提出要把我的脚抱在怀里。我脱了袜子,他说不行,要脱光,裤子衣服都要脱了,得和他一样。我就脱光了,和他挤在按摩床上,我抱着他的脚,他抱着我的脚,他舔我的脚趾,把我的右脚大脚趾含在嘴里,好久。我舔舔上颚,鼻尖碰着光头的脚趾,他说,你不要动。我点点头,说,好。大概半个小时后,他说好了,够了,他起身穿衣服。我谢谢他照顾生意,往浴室去。我想洗个澡。 就是那个时候,光头男人从后面偷袭了我,把我扑在浴室地上,拧着我的手腕,把我的双手扣到身后,摁着我的后颈,压着我的后脑勺,狠狠地干了一顿。 我的手腕和肩膀扭伤了,一直到那天下班还在痛,那天也是倒霉,最后一个客人拖钟,到我正式下班,已经七点了,我很累了,换衣服的时候,范经理过来敲门,说,你那个大少爷来找你。我没多余的精力应付业皓文,让范经理打发他走。范经理出去了片刻,回来后和我说,他和业皓文说我已经下班了。他说,业皓文听了就走了。我换好衣服,穿上业皓文的衬衣和裤子,在更衣室抽了根烟,从后门走了。谁知道我在后门遇到了业皓文。我有些佩服他,他可能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问他:“你今天不用上班?” 他看我,说:“请假了,早上才回来的。” “哦,对,你去机场接人了。” “上车吧。”他的车就停在附近,我看到了,那辆两门的白色宝马。 我跟着他走。他开了车门,示意我坐后排,然后他也挤进后排。他在车上扒我的裤子,和那个光头男人一样,自己搓了几下,硬了就插了进来。我觉得痛,闷哼了声,他捂住我的嘴,我也伸手捂自己的嘴,我的手压在了他的手背上。发泄过后,他换回自己的衣服,把我的t恤和阿铭的裤子扔出了车窗,我看了看他,他说,你下去。他的脸色很差,看着我如同见到瘟神。说老实话,业皓文出手阔绰,人长得不赖,没什么特殊性癖,在我这里,绝对算是一级优质客户,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使得他用那种嫌恶,避之不及的眼神打量我,反正要是他以后真的躲瘟神一样躲着我,丢了他这张长期饭票,我每个月的损失可不小,俗话说的好,“眼不见为净”,于是我赶紧下了车,以免他大少爷越看我心情越遭。不巧的是,衣服裤子躺在了一个水塘里,又湿又臭。业皓文开车走了。我捏着鼻子套上裤子,这才意识到我的鞋子在他的车上,钱包和手机在他的裤子里。我往外走了几步,业皓文的车早就不见了踪影,没办法,我只好走回宿舍。 小宝在宿舍里看到我,吓得够呛,洛阳和他在一起,也吓得不轻,那天小宝搬家,要搬去洛阳家,洛阳来帮忙的。洛阳问我怎么了,是不是被人打劫,劫财加劫色,还问我报警了没有。 我头疼得厉害,被那条裤子上的阴沟味熏得不轻,一进门就脱了裤子,丢在了地上坐在客厅抽烟。小宝翘着兰花指提着裤腰把它扔进了垃圾桶。我说:“别扔,阿铭的裤子,我洗好了要去还给他的。” 小宝说:“阿铭劫你的色?” 我摇摇头,从垃圾桶里翻出裤子,抱着。洛阳说:“你换身衣服,我们陪你去派出所报个案吧。” 我还是摇头。我说:“不至于,下班的时候遇到个熟客,他好像被人甩了,找我出气吧。” 洛阳问我:“那你就这么走回来的啊?得走一个多小时吧?” 我说:“是的。” “啊?”洛阳很惊讶。他可能无法想象那样的画面,一个衣不蔽体,脚上没穿鞋,闻上去还臭烘烘的人走在马路上,多少人会注意到他,多少人会议论他,多少人会对他指指点点。他可能觉得那很丢人。 小宝给我倒了杯热水,他拉拉洛阳,示意他不要管了,洛阳还是不理解,他说:“哪个客人啊?他凭什么啊他,他……他仗势欺人!” 小宝拉着洛阳出去了。洛阳不懂,但是小宝懂。我不会去报警,下次再看到业皓文,我也不会去找他算账,也不会躲着他走,他找我,我会见,他和我说话,我会回应,顶多提醒他一声车上那次他还没给钱。他是消费者,他可以是对的,是不容拒绝的,但他不会成为我的上帝,我不会向他祷告,不会寻求他的庇护,我也不渴求他的爱,他不是我的信仰,我做不了他的信徒,不会用自己的苦难美化他的形象,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不会成为我的救赎。感情是一时的,我和业皓文连感情都没有。我是一个点,而业皓文这样的人——这些客人们是一根又一根线,他们经过我,继续行他们的线,我呢,我们呢,继续点集在好再来。在楼上,在地上,在雪白的制服下面,在朗朗的天空下,在钢筋丛林里生活的人们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弱肉强食,阳奉阴违,虚与委蛇,得过且过,什么都好,什么都和我们无关,我们有我们的丛林,它扎根在充斥着紫粉色光芒的地下室,它在黑夜里呼吸,它靠本能和兽性生长;为过路的人、短暂停留的人,它保管伪装,提供掩护,为在其中游荡的我们,它毫无保留地庇护,为了这庇护,我们出卖我们可以出卖的任何东西,我们成为它的养分,我们遵循它的法则:我们的过去不值一提,我们对未来只字不说,我们妥善照料别人的欲望,我们自己的欲望无关紧要,我们是徘徊在后台的演员,等着扮演小丑,花瓶,泄欲工具,倾诉对象,父亲母亲,兄弟姊妹。 我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洗完之后在手腕和肩上抹了点正骨水。我爬到上铺,我的床上,躺下,我的枕头震了几下,我从下面摸出部手机,屏幕发绿光的诺基亚,屏幕上显示三通未接电话,都是业皓文打来的,还有两条短信,也是来自业皓文。第一条:怎么不接电话?在忙?尹良玉自杀了。第二条: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 2. 4月5号。我去融市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看冯芳芳。一般上早班的隔天,我就会去看看她。业皓文说想见我。我们在医院碰了面。他把我的手机和钱包带来给我,和我说: “你检查检查。” 我说:“不了吧。” 我钱包里那几百几十的,业皓文怎么可能看得上。可他执意要我检查,我只好打开了,把所有东西翻出来,钱,身份证,银行卡,超市会员卡,便利店集点券,上礼拜买的,没中任何奖的彩票全都在。手机没电了。 业皓文问:“没少东西吧?” 我说:“没有。” 那张集点券过期一年多了,集满二十五点可以换一只茶壶,我集了二十四点。我把点券和彩票都扔了。 业皓文还带了一把粉色康乃馨和一只装得满满的果篮。他每次来看冯芳芳,都会带这两样东西,康乃馨有时是粉色,有时是黄色,果篮里总是挤着很多火龙果,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吃火龙果对中风偏瘫恢复很有帮助。 冯芳芳在睡觉,我们就在她床边坐着,很长时间没人说话,边上病床的一个中年男人昨晚去世了,家属在收拾东西,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哭哭啼啼,业皓文坐不住,过去给他们搭了把手。我用手机玩贪吃蛇——就是昨天那只放在我的枕头下面,十多年前流行过的,收到了业皓文两条短信的诺基亚滑盖手机。隔壁病床的家属走之后,照料这个病房的护工王阿姨过来收床单,收枕套,用酒精给病床和床头柜消毒。业皓文坐回来,看我,问我:“你这个诺基亚怎么还能用,你怎么还在用?”我点了点头。他属于没话找话,他很早之前就知道我还在用这个手机,我明白他想以这个手机为由和我说说尹良玉。 我没接话。 他又问我,你诺基亚的号码是不是大学就没换过。我还是点头,不接话。尹良玉的事还有什么好说的? 尹良玉是我大学时的副教授,我们在学校图书馆厮混,被人拍了照,放上了校园网。一传十,十传百,尹良玉丢了工作,没多久就自杀了。 业皓文和我同校,比我小一届,不同系。业皓文又说:“我之前一直以为你留着这只手机,留着号码是在等尹良玉的电话。我听说他回老家了。我没想到他自杀了。” 贪吃蛇咬到了自己的尾巴,死了。我打了个哈欠,把诺基亚揣进兜里,伸长了腿,伸长了胳膊,伸了个懒腰。业皓文欲言又止。 周主任来查房了,业皓文热情地和他打招呼,笑得很开。周主任说:“小业又来看冯阿姨啊。” 业皓文笑着点头:“还要麻烦主任多照顾了。” 周主任转头看我,我和他点头致意。周主任带了一群来轮转的医科生,他和他们介绍冯芳芳的情况。 “这个病人呢,第一次发作之后,送来医院有些迟了,万幸的是救了回来,当时我们给她清除血肿,之后又发作了一次,这种失血性脑卒中……那我问一下那针对缺血性脑卒中,多少小时之内进行溶栓治疗,效果会比较理想?” 我答:“六小时以内。” 周主任看了看我,我笑笑,走了出去。 出血性脑卒中比缺血性脑卒中致残率要高,冯芳芳现在半边身体瘫痪,话说不出,表情不由自己控制,她的右边眼睛的眼角总是吊着,右边眉毛总是高高耸着,小山峰似的,整个人活像一只提线木偶,操控她的人只赠予了她这样一副“憎恨”的表情。但她的意志坚强,近乎顽强,护士说她现在在学用拐杖,用还能掌控的左边身体拖着右边的身体走路,上楼,下楼。她每天都要练习,都在适应。她讨厌轮椅,见到就发脾气。 我去住院部外面抽烟,业皓文跟了出来。我们在花架下面说话。花架上挂下来许多紫藤花,一串一串的,一串挨着一串。两个年轻人在我们边上拍花、自拍,很开心的样子。 业皓文问我:“你怎么不和我说尹良玉后来自杀了?” 我抬头看那些紫藤花,它们的花瓣娇嫩、轻薄,阳光灿烂,花瓣上的脉络经纹在光照下一览无遗。阳光透过花瓣照进我眼里。阳光有些刺眼,我低下头,揉揉眼睛,说:“人死都死了。” 业皓文说:“我没想到他会自杀……” 我说:“是啊,我都没有自杀。” 业皓文说:“我没想到……” 年轻人的手机咔嚓咔嚓响。我说:“你别多想。” 他说:“你有点冷血。” 我笑了笑,稍抬起眼瞧了瞧他:“不至于吧。” 他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你妈才中风的?” 我说:“我妈?” “冯阿姨啊。” “哦,那是尹良玉的妈妈。” 年轻人们拍够了,走开了。 业皓文说:“我没认出来。” 他的声音轻了下去,眼帘也往下垂。我比划着:“她以前不是去我们学校静坐,拉横幅,还揪着我打啊骂啊的,说我勾引她儿子,同性恋,烂屁股,从食堂一路骂到宿舍,骂到我退学,你没见过?你不记得了?” 业皓文摇头,嘴巴微微张开着,薄薄的眼皮翻动着,它们一会儿盖住他那两颗黑亮的眼珠,一会儿把他眼里两道深邃的目光完全暴露了出来,他似乎在尝试回忆什么。 “现在你在照顾她?”过了片刻,他问我,一边眉毛稍稍挑起。 “不算照顾吧。”我说。我指指住院部:“我再去看看她,说不定她醒了。” 业皓文没说什么了,我们一起回进了住院部大楼。冯芳芳真的醒了,不过不在病房里,护士说王阿姨陪着她去楼道上练习爬楼梯了。我们就去了楼道,冯芳芳穿着病号服,左侧腋下夹着拐杖站在上一层楼梯上看我,她边上是王阿姨,王阿姨边上是一扇打开的玻璃窗,阳光还是那么好。王阿姨看到我们,笑着和我们挥手,说:“今天挺好的!” 她看冯芳芳,还是笑着,说:“大姐!来,我们走两步让他们瞅瞅!” 业皓文和冯芳芳挥手:“阿姨,你醒了啊,外头天气不错,我陪您去外头走走?” 王阿姨说:“那好啊!来,大姐,咱们往下来,先这只脚……” 冯芳芳没动,光盯着我,她的嘴角抽搐起来,脸上憎恨的表情更深。我也没动,业皓文往上走,作势要去扶冯芳芳下来,王阿姨便退到了她身后去,业皓文扶住了冯芳芳,王阿姨在旁笑眯眯地指点:”对,欸,对,先让她走这儿……“ 他们其乐融融,一团温馨,像一串挨着一串的紫藤花,热热闹闹地悬在高处,沐浴着阳光。我站在原地仰望着他们。阳光还是那么刺眼。我靠边站着了,站在一片黑影里。业皓文小心地搀着冯芳芳,冯芳芳小心地走着,姿势僵硬,表情凝固,业皓文把她一路扶到了我边上,就是那时候,冯芳芳的喉咙里忽然发出咕哝一声。她推了我一把。 我没料到,躲闪不及,摔下了楼。我觉得冯芳芳那一身咕哝应该是在骂我。 贱人。臭不要脸。有人生,没人养的狗东西。 也可能是在诅咒我。你不得好死。你去死吧!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尹良玉说,他妈妈是知识分子,很讲道理,很有涵养的,她会喜欢我的。他自杀之后,我感觉出来了,冯芳芳确实很有涵养,她每天打电话给我,骂来骂去都是那么几个词,都不带脏字的。她还写信给我,长篇大论,旁征博引,有理有据,中心思想永远不变,无非就是要我死,无非就是她恨我,无非就是我是魔鬼,地狱来的——尹良玉死后,她就信了耶稣,她觉得世界上到处都是像我一样的魔鬼,我们在地上爬,咬人的裤子,我咬走了他儿子的裤子,拖他进了地狱,害死了他。 我躺在医院地上的时候,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尹良玉,我觉得那是死亡的先兆,我的眼皮开始变得很重,但我强撑着睁着眼睛,我还是想看一看。我要看一看。 我看到尹良玉坐在图书馆看书,我走到他后面,往他领口吹气,他说,不要闹。我说,你脖子上有只小虫子,我帮你吹掉。我又吹了一口,他抬起手,手往后,摸到我的脸。 我还看到业皓文,起先他急急忙忙地往我这里跑,嚷嚷着喊医生护士,他还一直喊我的名字,蜀雪,蜀雪,后来他的手机开始响,我被他喊我的声音,他手机的铃声弄得头很痛,我想让他接电话,让电话铃声停下来,让这个世界静一静。但是我说不出话,我周围的一切都在慢慢变黑,四周在变冷。我渐渐看不清业皓文了,但我还能听到他,他接了电话,他说:喂。他说,有空,有空,你等等,我现在过来。 我渐渐听不清他了,我听到脚步声,我听到周主任问我:你朋友呢?小业呢?小业跑哪里去了?刚才不是还在的吗?让他帮忙挂个号啊! 我的眼前完全黑了下来。我知道,业皓文走了。后来我知道了更多,业皓文接的是孙毓的电话,孙毓在商场买东西,买了太多,找业皓文去接他。 还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帮我挂了号,陪我拍CT,一直和我说话,让我不要睡。她怕我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 3. 我确实睡着了,但是醒了过来,命保住了,腿断了,打上了石膏,巧了,我断的,不能行动的也是右腿,因为伴随轻微脑震荡,经常吐,必须住院观察一阵。我醒过来后,看到坐在我床边的陌生女人,我和她道谢。她问我:“你认识我吗?” 我不认识她,我只是在意识很混沌的时候有个朦胧的印象,就是这个女人一直陪在我身边。女人看上去二十七八的样子,眼睛很大,鼻梁高高,鼻尖翘翘的,是个美人胚子,穿背心,牛仔裤,背心外头披着件长毛衣,毛衣看上去很柔软。她染着一头时下流行的绿色头发。 我和她说:“应该是你吧……帮我挂号,陪我去做各种检查。” 女人笑了,她骨架小,瘦得近乎干瘪,从侧面看过去就像一张薄薄的纸片,她靠近我,看着我,眼珠转动,以一种缓慢而审视的目光端详我,并说:“你真的没见过我,不知道我,我叫……“她一时着急,咳了起来,平复了呼吸之后,才自我介绍:“我是秀秀,灵秀的秀。” 我说:“我摔得很晕,只是稍微有点印象,你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吗?” 她说:“需要我帮你通知你老婆吗?我在你钱包里看到你孩子的照片了,”她还是那么着急,好像有好多问题堵在她嘴里,她一张嘴,这些问题就自说自话一股脑儿全往外跑了出来。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满月照还是百日照?你老婆比你小吧?她在融市吗?” 我想说话,但是喉咙干涩,开始咳嗽,秀秀给我递水杯,她站起来了,抱歉地看我,抱歉地笑,两只手攥在了一起,紧紧握住,微笑说:“不好意思哦,我之前帮你挂号的时候,翻了你的钱包,你看看吧,你看看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我喝水,秀秀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我的钱包,递给我。她道:“我在护士站登记过里面有什么东西的,就是怕你醒了有纠纷……” 身份证,银行卡,超市会员卡,两百六十五块。还有一张小孩儿的照片。 “我没有老婆。我还没结婚。”我说,“是个男孩儿。” “不是你的?”她松了口气的样子,靠近了我一些,“那是你亲戚的?你有兄弟姐妹?” 我说:“我有个弟弟。” 秀秀眨眨眼睛,继续问:“那要通知他吗?还是通知你父母?你家里人总要知道一下的吧,你在哪里上班啊?要请假的吧?我帮你把手机充好电了。” 我常用的手机也躺在那个抽屉里,我放下水杯,用手机先给自己的石膏腿拍了张照,接着微信联系范经理。我打字,我两边都拉着帘子,我不知道周围有没有别的病人,四下只是安静,很安静。秀秀和我说话,吞吞吐吐的:“你……有父母的吧?” 我点头,和范经理请好了假,放下手机,我说:“他们不在融市。“ “真的很谢谢你。”我说,“耽误你的时间了,真不好意思,我们非亲非故的,医药费你帮我垫了吗?我下楼提钱给你吧。” 秀秀全没听进我这番话似的,也不看我,眼神躲闪,视线转向了天花板,手背到了身后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浅蓝色的帘子。她自顾自说道:”对对,你是风顺人,我看到你的身份证了,“她的视线这才回到我身上,我看着她,喝水,她抿了抿嘴唇,接着说:”我认识一个人……“她顿住,又抿嘴唇,谨慎地看着我,看了片刻才继续说,“我的一个朋友也是风顺的,我很小就认识他了,他大学毕业后来了融市,以前我一直觉得融市和风顺隔得很远,其实也还好,飞机两个小时就到了,他现在一直待在融市了。” 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试探和怀疑,她身后的帘子摇晃得更厉害了。她在给自己壮胆子。 我说:“风顺很大的。” 她道:“每个周末我都会去风顺,陪我公公婆婆吃饭。”她咬到了舌头,倒抽了口凉气,半掩住嘴巴,垂下眼睛,坐下了。 我说:“你看上去还很年轻,已经结婚了吗?” 她点头,说:“还没孩子。” 我说:“不着急的吧。” 她笑了,扭过头看我,眼尾弯起来。她说:“还是不要了吧。” 我说:“现在丁克蛮多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一个陌生人进行这种毫无营养,毫无意义的对话,可能因为我病了,病人都太虚弱,虚弱到没有力气拒绝任何一个人的陪伴,只能听之任之。 “你为什么来融市啊?来工作?”秀秀忽然问我。 我说:“我认识的一个人,他在融江跳河自杀了。“ 秀秀一愣,随即笃定地说:”这么不好的事你还记得,那你肯定没有失忆。“ 我笑了。 我还记得很多其他不好的事,比如我成夜睡不着觉,疑神疑鬼,躺在宿舍里,一点风吹草动,我就以为是冯芳芳找了过来,要用石头砸宿舍的玻璃窗,要用砖头敲我的脑袋;走在路上,别人发出一点声音我就觉得他们在议论我,他们的嘴角一动他们就是在笑话我,在嘲讽我;一只黑色的小虫变得像乌鸦那么大,要啄我;比如我逃回家里,冯芳芳追上门,天天塞长信给我,天天在我家门口哭天抢地,我妈把我从家里赶了出来,我去了码头,我想自杀,想跳河,但我实在没有那个勇气,只是弄湿了鞋子和裤子;比如我得知尹良玉跳融江自杀了,我上了一艘货船,我学会了打水手结,我的后背留下了一大块晒伤,至今没有痊愈,业皓文还惊讶过,说,你背上有这么大一块胎记。我说,跑船的时候晒伤的。他猥亵地摸我的大腿,问我,那跑船的时候别的地方有没有被弄伤? 秀秀问我:“真的不用通知你爸妈一声吗?你有他们的电话号码的吧?” 可能是我的沉默加深了秀秀的疑虑,她又开始怀疑我失忆,说:“失忆有的时候是失去部分记忆,你爸爸妈妈,你还记得的吧?” 我记得。 两年前,我跟的货船停在了风顺码头,我想我可能可以回家了,我应该回家看看,我找回家,我爸妈搬走了,我打电话给他们,给我爸,我妈,我弟弟,他们全换了电话号码。我去酒吧喝酒,一个男人给我看他钱包里他孩子的照片,他老婆和他离婚了,带走了他们才满月的孩子,那个孩子不是他的。我趁他醉得不省人事时,偷走了他钱包里那不属于他的孩子的满月照。 我记得。 我六岁生日的时候,在家吃生日饭,外公送了我一颗足球,我抱着它就下楼去玩儿了,当晚,我妈走进我的房间,我已经睡下了,她开了灯,把我喊起来,在我面前用剪刀剪破了那颗足球,我看着她手里的剪刀,吓得不敢说话。她说,不要玩物丧志。她问我,知不知道玩物丧志是什么意思?她还说,这个都不知道是不可能像爸爸一样当医生的。我在她的监督下抄了一百遍“玩物丧志”。我弟弟长到六岁时,他过生日,我们去酒店里吃自助餐庆祝,亲戚们送足球,送篮球,送溜溜球,送滑板,他想什么时候玩就什么时候玩,想玩多久就玩多久,他可以去朋友家留宿,可以去香港迪斯尼夏令营,可以去美国,去欧洲,那时候我十一岁了,半夜起来偷偷摸了摸弟弟落在客厅茶几上的溜溜球,偷偷玩了几下,我妈发现了,她抽我耳光,问我还想不想当医生了。我说,为什么弟弟可以到处玩,可以玩这个玩那个,我就只能去补习班,学奥数,学新概念。她又打了我一个耳光,让我闭嘴,说,小孩子懂什么,你弟弟不是读书的料!我都是为了你好! 我的脸很痛,牙齿也开始痛,我问她:“是不是成绩好就可以了?是不是只要当上了医生就可以了?” 她沉默了很久,说,是。 我拼命读书,我塞给她一百分的卷子,塞给她她要的所有奖状,所有奖杯。我拼命地玩,玩足球,玩篮球,玩桌球,玩街机,玩烟,玩酒,一个个女孩儿挨近我,我想吐,她们不是像我妈,就是想变成我妈,我靠近一个又一个男孩儿,我可以成天不回家,成天在外头,我的成绩足够好,我给我妈赚了多少别人的艳羡眼光,往她脸上贴了多少金。我爸也很少回家,他太忙了,忙着开研讨会,忙着上手术台,忙着被同僚夸奖,被病人感激。 我记得。 我从风顺搭船来的融市,我找去了尹良玉家,他家房门没上锁,我在客厅发现了中风的冯芳芳,我送她去了医院。 我说:“联系他们也是让他们担心,只是骨折而已,不要紧的。” “你刚才还吐了,吐了好几次。” 我说:“没事的。” 我说:“我真的没有失忆。” 真遗憾。 秀秀听到我这么说,拍了拍我的手背,从床头的果篮里拿了颗苹果出来,那只果篮里也有很多火龙果。她削苹果给我吃。她正式地做了自我介绍,她自称是红十字会的义工,主要工作就是帮助医院里像我这样落单的病人。我认为她的主要工作是排遣自己的寂寞。 我住院的消息很快就传开来了,小宝他们来看我,医院只在白天开放探病,他们来也就是坐一坐就走了。白天不属于我们,我们只能在夜色的伪装下出没。白天时,小宝他们的脸不是很白,就是很青,很像电影电视里的行尸。 秀秀神通广大,一天二十四小时想什么时间来就什么时间来,她不让我吃医院里的东西,给我带营养餐,都是她自己做的,杂粮粥,灵芝鸡汤,做得和《养生食谱100道》之类的书里的图片一模一样,而且不仅中看,还中吃。她会和我一起吃,我们两人一人捧着一个瓷碗,她靠窗坐着,问我:“味道怎么样?” 我点头:“很好。” 她又问:“你喜欢吗?” 我说:“你的手艺可以开店了。” “你喜欢啊?”她高兴地看我,“你有没有喜欢吃的菜,我可以做给你吃啊。”她说,“你知道吗,我以前想当厨师,小孩儿不是会有那种过家家的玩具吗?我有一整套的炉子啊,小锅子啊,小碟子啊,你呢,你小时候想长大以后做什么?” 我说:“我想有自己的房子。” “啊?小时候就在想房子了?你好实际哦。”说完,她吐了吐舌头。我看她,她问我,“你是不是小时候和你弟挤在一个房间里,没有什么自己的生活空间啊?” 我说:“我们一人一间房间。” 一时间,我们没什么别的好讲的,秀秀翻起我柜子上的书,那些是盒盒带来给我的,都是我平时在看的一些书。我清了清喉咙,和秀秀说:“我不挑食的,我都吃的,都喜欢吃的。” 秀秀放下了手里的书,说:“真的?” 我犹豫了。她说:“犹豫就是有特别喜欢吃的或者特别讨厌吃的。” “青椒肉丝吧。”我说。 “喜欢还是讨厌啊?” “喜欢。” 隔天,她就做了青椒肉丝。我先吃了一口,接着,大口大口地吃,青椒带点甜,带点辣,我吃得满头大汗。饭后我躺在床上睡着了,醒来时我看到秀秀在一本笔记本上画画。她在画我的手。我看她,她微笑,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阳光把她的绿头发照得像一蓬没有生命的青草。 我冲她招了招手,她坐到了我的床上,我往边上挪了挪,秀秀躺下了,躺在我身边。她抱着她的笔记本,我说:“你还会画画,这么多才多艺。” 她说:“我还会跳舞,做陶罐,做雕像。” “这么厉害。”我说,“原来你是个艺术家。” 她转过身,和我脸朝着脸。我们离得很近,我的手碰到了她的头发,它们摸上去像枯草,只是颜色鲜艳,乍一眼错以为它们有生命。秀秀轻轻地和我说话:“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就想有个哥哥。” 她的头抵着我的肩膀,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了,她道:“我和我表哥关系蛮好的。你今年多大了啊?” “肯定比你大。” “我三十了。”秀秀说。 “那你的人生才要开始。” “哇,你嘴真甜。”她的脸埋得更深。 她说:“一定有很多人喜欢你。”她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没回答,她继续问:“是那些人里的一个吗?” “那些人?” “是那个个子不高,有虎牙的,还是那个没什么表情,手像钢琴家的,还是那个上了年纪的,总是戴领结的,头发总是油光光的,还是……刘海有些长,戴黑色耳钉的?”她说着。 她说的分别是小宝,s,范经理还有盒盒。 她突然喊了一声,仰起脸看我:“还有一个,我去给花瓶换水的时候,我没看到他的正脸,就是前几天啊。” 她在说业皓文。有一天,他来医院,带了花和果篮,不是给我的,是给冯芳芳的。 ”他带鼎泰丰给你吃。“秀秀说。 我摸着她的头发,说:“他中午陪别人吃午饭,那个人要赶飞机,回德国,那个人不喜欢浪费,他就假装自己也不喜欢浪费,但是他又不吃打包的东西,就拿来给我吃。” ”那他可以假装不喜欢浪费,打包之后再偷偷扔掉啊。“ ”对啊,我就是他的垃圾桶啊。“ 秀秀坐了起来,一只手撑着床,有些生气地看着我:“你干吗这么说自己?”她挑起眉毛,还是生气的样子,“你喜欢他啊?“ “谁?” 业皓文吗? 秀秀张了张嘴,没说下去了。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望向别处。 我说:“和他出去我不用付钱。” 秀秀笑起来,说:“怪不得有虎牙的总是叫你铁公鸡。” “那是小宝。” 她点头。 ”他们都是我的室友。” 秀秀说:“能做室友的,关系比朋友还要好。朋友住在一起久了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结婚久了的夫妻不也就成了室友吗?” 我说:“那我们有四个人,属于重婚还是多元家庭?” 秀秀大笑,看着我的石膏腿,摸了好久,拿了支口红开始在上面画画。我问她:“你画什么?” 她说:“雪啊。” 她冲我眨了下右眼,沉默下来,过了会儿,她轻声哼歌,边画边哼:“雪一片一片一片……” 画完几片雪花,她就不要那支口红了,扔了。 小宝他们私下也给秀秀起了个绰号:大小姐。小宝平时爱看时装杂志,悄悄和我说,秀秀那只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包要两万块,那双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鞋要一万块。他还来和我取经,问我平时都去哪个寺庙求神拜佛,或者看哪个星象家的专栏,研究哪一套风水理论,到底怎么认识这么多少爷小姐。 我也不知道,可能缺什么找什么,这些少爷小姐缺穷,就成天猎穷,越穷越好,再惨一些那就完美了。我有一天做梦,梦到秀秀带我去她家里吃年夜饭,她的妈妈是一瓶系着粉蓝色丝带的法国香槟,她的爸爸是一支古巴雪茄,头上在冒烟,她还有弟弟妹妹,哥哥姐姐,一大家子人把我众星捧月地围在中间。他们用他们的银汤勺挖我的肉吃。 当然这只是我的梦,秀秀没带我去过她家,反而是我出院后,她隔三岔五就来我们宿舍报到——她执意送我出院,执意送我回家,说是就算我出院了,她也要落实好一对一扶助政策,她要写报告给她的上级的,她必须每周进行三次家访,直到我痊愈。通常她都是白天来,每一次来,她都要在宿舍里留下一些她的东西,什么睡衣睡裤啦,洗面奶护发素啦,面霜化妆水啦,一开始小宝的反对声音最响,他控诉自己的隐私全无,加上他还有轻微的洁癖,秀秀总是趿着拖鞋,嘴里不是咬着香烟就是在吃薯片,手里一定拿着瓶啤酒走来走去。小宝总是要跟在她屁股后面捡香烟屁股,捡薯片碎片,收拾这个收拾那个。 后来秀秀让小宝用她的面霜,用她的洗面奶,用她的香水,戴她的戒指,她趿着小宝的蓝白拖,盖他的被子,吃他的果冻和鱿鱼丝,他们对着电影台播的《大内密探零零发》看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小宝说:“阿发好惨,他越笑我就越想哭。”秀秀说:“这是喜剧版的《婚姻生活》,民政局应该每天循环播放。” 后来她带了《婚姻生活》的影碟过来播,电影开始不到五分钟,小宝呼呼大睡,电影开始了十分钟,秀秀也睡着了,我也想睡,但是睡不着,他们一人靠着我一边,呼噜声此起彼伏,我不好动,我试着投入地看电影,可男女主角讲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看字幕翻译也看的云里雾里,时时走神,一走神就更难投入。我就坐着,等电影演完,等他们醒过来。 小宝比我小五岁,秀秀比我小两岁,他们像我的弟弟、妹妹。 秀秀知道我们宿舍里四个人在一个地方上班,有一次聚餐,她问我们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说:“手艺人。” 小宝说:“凭本事吃饭。” S说: “你们吃吧,我还有事。” 盒盒说:“那给你留点在冰箱啊。“ 秀秀用我们的小厨房做十三香小龙虾,香飘十里,我们一起喝啤酒,吃小龙虾,啃鸭脖子,剥花生,吃得满手都是香料味。 秀秀说:“哦,那你们也是艺术家啊。” 小宝说:“对啊对啊,我们都是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 我们都笑,天知道小宝从哪里学来的这个头衔。他看电视只看电影,电视剧,新闻让他头痛,他不看报纸,不看书,只在休息室里翻时装杂志,在厕所里翻《知音》。他说他能从别人的人生故事里学到好多东西。 秀秀问:“那我能去你们的工作室参观参观吗?” 我说:“人和人之间交往,保持点神秘感还是很重要的。“ 秀秀掐我的胳膊,故作生气:“人和人之间交往,坦诚相见也很重要。” 小宝闻言,怪叫了声,双手横在胸前,眼珠瞪得老大:“秀秀!你想对我们做什么!” 盒盒做一样的动作,学小宝的声音,一板一眼地说:”女人强奸男人也是犯法的!” 秀秀拿花生米扔他们,磨磨牙齿,撇撇嘴角,问我们:“那你们要不要去我的工作室看看。” 那时是白天,天很晴,气温适宜,但是没人答应。只有我去了。我有我的残疾作伪装,我可以短暂地在白天、在外面行动。 秀秀真的是个艺术家,她有自己的工作室,好大一间,在对岸,黄金地段,被银行大厦包围,走在那里的人全都脚下带风。秀秀脚上穿的还是小宝的拖鞋,大了很多,拖拖拉拉地走在路上,她拖拖拉拉地过马路,拖拖拉拉地走进她的工作室。她没有助手,也没有合作伙伴,工作室也没怎么装修,空荡荡的,除了些画布颜料和石膏像之外,工作室里有一面很大的镜子,很像舞蹈教室。 秀秀告诉我:“以前这里是芭蕾舞教室,后来老师不做了,我……” 她顿住,放下包,脱了外套,在镜子前踮了踮脚,从镜子里看我,问我:“你要看我跳舞吗?” 我找了张椅子坐下。 她找了双平底鞋换上,站在镜子前并拢双腿,两脚脚后跟紧靠在一起,两只脚撑成一条直线,她活动手腕,脖子,说道:”我以前读过一个艺术学校,业余玩玩的那种啦,有一次汇报演出,我和我表哥跳这个……“ “《阿波罗》。讲阿波罗和他的妹妹阿耳忒弥斯的故事,我们反串,我演阿波罗。”她的双脚在地上竖起,用足尖站立,维持了几秒后又恢复成用脚底站着的姿势,她像在用这个动作热身,重复了几次后,她并起腿,扬起双手,昂起头颅,眼神一下拉得很高,很远。她从虚空中摘取了一顶月桂叶头冠,轻轻放在自己头顶。她的每一跟手指都绷得很直。她开始跳舞。 她跳芭蕾,一会儿踮足,一会儿踢腿,一会儿在地面上快速地滑步,一会儿半蹲下,一会儿单向转圈,一会儿变换重心,左右摇摆,好像一株开在大风里的茎杆柔韧的花。 我知道这个舞步,这个动作,叫巴朗塞。法文写出来是balance,和英文的balance一模一样。 谁和我说的呢?应该是业皓文,肯定是他。不可能是孙毓,我认识孙毓是在两个多月以后了。 4. 到了五月份,天气日渐闷热,宿舍里只有一台空调,安在睡觉的房间,我们一屋子夜间动物,白天不是在床上补眠就是抓着手机打游戏,天气一热,一步都不愿迈出空调房,连吃饭都是在房间里找张小桌子凑合着摆好碗筷碟子。秀秀在房间里待不住,客厅又实在太热,有台电风扇,可吹出来的全是热风,越吹越热,厨房更是像个大蒸笼,秀秀做了一次饭就罢工了,她又讲究,不吃外卖,就拉着我成天往外跑,她倒也想拉其他人一块儿,每次出门都要吆喝好几遍,下馆子,去吃冰,去看电影,去逛超市,她买单,她请客,然而无论怎么加价码都没人搭理,只有我——我也不想搭理,不想出门,宁愿窝在房间里看书,打盹,发呆,可我腿脚不便,行动不便,就连拒绝一个人都不方便,都不知道该怎么拒绝。秀秀给我弄了台轮椅,我坐轮椅,她推着我去饭店,去公园,去影院,还带我去看画展,看话剧。我起初以为她不让我用拐杖是嫌我用拐杖走得慢,很快我就领悟了,没了拐杖,我只能跟着她,完全跟着她,更没法拒绝她了。我被她生拉硬拽进了她的日程表里。那段时间,我反复被希腊文明,古典主义熏陶,不停被印象派野兽派锤炼,她还带我去吃蓝莓派,去吃一刀切下去粉红色的牛扒,晚上做梦闭上眼睛眼前不是马蒂斯的蓝,就是铺天盖地的席勒的红,梦着梦着,蓝莓派和半生牛扒介入进来,纠缠着裸女和五官突出,脸上仿佛长着山脉的男人。秀秀家里可能才是搞文艺的,她不说话的时候不止忧郁,还易碎。 那段时间,我没有再梦到过被剪破的足球,浮肿的尹良玉和一双双粗糙的,晒得很黑的手。 5月19号,我和秀秀一起去看草间弥生的无限镜屋展,展览在一个大型购物中心的一楼,在新区,我不知道那里叫什么,秀秀也说不清,就和出租车司机说就是那个最新最大的购物中心。司机没开错地方。去看展的人很多,我坐轮椅,秀秀推着我,我们越过排队的人群从特别通道进了展厅。我回头看秀秀,秀秀朝我扮了个鬼脸。 展厅不大,我怀疑我们宿舍都比它要大一些,到处都是镜子,都是金属质感的圆球,在地上,在天上。到处都是我和秀秀,在一面镜子里,在很多面镜子里。镜子里的我们有的互相紧挨着,有的分得很开。镜子里还有我自己挨着自己,秀秀自己挨着自己。 我们在展厅里走了会儿,秀秀低头看我,我从镜子里看她。她的手抚在我的肩上,她说:“身体残疾的人原来有这么多优待,那心里残疾的人怎么办?好不划算。” 我说:“摔断腿很痛的。” “失眠很难受,做恶梦也很吓人的。” “那你这样讲,我们应该给外面的所有人让位置。”我说。 秀秀笑着点头:“是的,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残缺。” 她弯下了腰,几乎趴在了轮椅椅背上,她抬头看镜子,我扭头想看她,我看不清她。她在我耳边轻声细语:“你照镜子的时候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就是照着照着,你好像不是你自己了,好像镜子里的那个你变成了你,你们换了一边,他跑到了这边来,你跑到了那边去,这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继续你的生活,你呢,你躲进镜子里,你是安全的。” 我往前指了指:“我该给你让位置,你排我前面吧。” 秀秀拍了我一下,我们往前走,她突然高声欢呼:“哇!你看,我裂成两个了!” 我看出去,我们正站在三面镜子的交接处,一个秀秀变成了两个,每一个都不完整,一个缺了右手,一个缺了左手。秀秀对着镜子做怪相,抽搐身体,皱皱鼻子,比比拳头,在这样地扭动、摇摆中,慢慢地,渐渐地,她又变回了一个完整的形象了,什么都不缺了。面对这个完整的自己,她放下了手,什么表情也没有了,什么动作都不做了,石雕似的立着,眼神呆滞。 她幽幽开口:“你知道吗,其实每个人生下来都是一个完美的胚,但是,在成长的过程中,在这个漫长的烤制过程中,逐渐破碎了,残缺了,逐渐地变得不完美。” 我说:“你很好的。” 她说:“我知道。”她耸肩膀,奉上一个微笑:“人的一生都是在补自己的缺,能补得上是好事,补不上,补不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吸了吸鼻子,我们就快走出展厅了,我回头望,那些金属圆球,它们是无限个点,点缀在一个个破碎的人形中间。 秀秀最后说:“大多数人都是残缺地过完一生。” 从展厅出来,秀秀去了洗手间,我在贩卖纪念品的小店里打发时间。秀秀补了补口红和腮红,推着我在纪念品里兜圈,兜来兜去,她买了一个冰箱贴,一本笔记本,两张明信片,收银的是个年轻男孩儿,轮到我们付钱时他看了秀秀好几眼,秀秀也看他,男孩儿的脸红了,把纪念品装进袋子递给秀秀时,他的手碰到了她的手。秀秀触电似的弹开了,拿过袋子,推着我就走。 我们去逛楼上的书店,书店好大一间,灯火辉煌,进门就是个进口食品专区,兼卖书,法国产的薰衣草味饼干边上放一本《永远的普罗旺斯》,意大利产的橄榄油边上是一套《那不勒斯四部曲》,透明塑封上贴着个大标签:已改编成高分电视剧!日本柚子醋边上是《孤独的美食家》的漫画。它后面是畅销书柜台,走到那里,秀秀放慢了脚步,她摸着那些书的封面,看着那些封面,看到什么就念什么。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长日将尽,远山淡影,海明威,新版,战争与和平,罗生门,局外人,浮生六记注释版,人类简史,时间简史,进化论,规则,陷阱,正面管教……” 她的口吻克制,单调,像在念咒语,像在发明一个新的词,这个词会很长很长,会一直生长,一直延续,写不完,读不完。 有一对情侣用古怪的眼神打量她,互相比眼色,露出轻蔑的笑。我跟着秀秀,跟着她念。 “中英法三语版,小王子,抒情诗的呼吸,我体内的魔鬼,给一个青年诗人的信……” 秀秀看了看我,眨眨眼睛,我们继续念。我们边上的人都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我们,我用我的石膏腿顶开他们,秀秀笑开了,笑得念不下去了,她拿了本自传,《黑箱》,书腰介绍说,这是关于一个被性侵的女性寻求正义的故事。 我们还一起逛了会儿街,每家店的店员都介绍自己的产品来自什么日本独立设计师,台湾独立设计师,美国独立设计师,北欧独立设计师,乍一听以为全世界都在闹独立。秀秀一套一套换衣服,我偷偷翻价码牌,一串零还没数完,她已经付了钱,把大包小包往我轮椅上挂了,扶手上挂不下就让我抱着。 我问她:“你老公工作很忙吗?” 她说:“他最近是有点忙。”她揉眼睛,装哭,装委屈:“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好可怜的。” 我说:“你的朋友呢?” 她还在装模作样,瘪着嘴说:“朋友是用来比惨,比幸福,比自己有什么,她没有什么,朋友就是拿你的秘密去换她的得意,去换她在人群中成为被关注的焦点。” 我苦笑,她拍拍我,说:“我们比朋友高级!” 比朋友高级的关系算什么,我想不出来,秀秀开始哼歌,哼《最熟悉的陌生人》,我笑了,不去想了。 我们回宿舍时,宿舍里没人,一开门就像进了桑拿房,秀秀嚷嚷着“”热死了”“热死了”,踢飞鞋子,丢下购物袋,边往里走边脱衣服,脱到只剩内衣内裤,她小跑着回到门口,在成堆的购物袋里翻翻找找,她挖出一条睡裙。我去卧室开空调,秀秀套上裙子,扭着腰,踩着猫步朝我走过来,她甩了下脑袋才要说话,有人敲门,我的眼皮一跳。秀秀问:“是不是送快递的啊?” 轮椅在小空间里反而派不上用场,我换了拐杖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业皓文。我听到身后秀秀尖叫了声,接着厕所的方向传来碰一声关门的声音。我揉揉太阳穴,和业皓文说:“你等我一下。” 业皓文有时会来宿舍找我。可能他也没什么朋友,但是我们的关系肯定比“朋友”低级。 业皓文显然也听到了那声尖叫和那很重的关门声,他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问我:“谁啊?” 我和他打了个手势:“小宝的妹妹。” 业皓文听了,往后退,退到了门外的阴影里。我们之间的关系低级不是因为“性”低级,是因为见不得光,因为他用金钱交换性,我用性交换生活。 我朝厕所的方向喊了一声:“我出去一下。” 秀秀没出声,我关上门,和业皓文下了楼。在他车上,我发微信给秀秀。 不好意思了,吓到你了?我没想到会有人突然来找我。 这是我出了院,没去好再来上班后,第一次见到业皓文。 秀秀回:你朋友? 我看了看业皓文,回:一个认识的人。 秀秀问:那回来吃晚饭吗? 应该不了。 过了阵,秀秀问我:是不是那个鼎泰丰? 我发了个惊恐的表情,又发了个微笑的表情。秀秀没再来信息了。我放下手机,业皓文的一连串问题就来了。 “小宝还有妹妹?” “亲生的还是认的啊?怎么从来没听你们说起过?” “范经理说小宝最近神出鬼没的。” 他的手机响了,他不接,继续讲小宝:“小宝是不是又被人赶出来了?” 小宝和洛阳同居了一个星期就被赶了出来。他偷了洛阳家里的古董座钟卖去当铺,得来的钱买了一双白皮鞋。另外,他还卖过小林的耳机,买了一件衬衫,偷了老马的围巾,拿了钱去做头发。老马为了这事找去了好再来,他找到范经理,他不是要揍小宝,也不准备报警,更不是要举报好再来,他要小宝写一份保证书,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偷东西。小宝写了,签字画押,咬破手指,留下指纹。老马把他接了回去。但是小宝还是会偷。后来,老马不管他了,再也没找过他。小宝从不偷钱,他只偷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卖了它们,然后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业皓文接着说:“前几天我在天星看到他,和一个像小混混的人一起吃饭。” 他看我,我看他。成年人,谁不是在混日子? “别人的事,我不好多嘴什么。”我在业皓文的注视下硬挤出一句话。 业皓文不看我了,专心开车。我笑了笑,不说话了。他开车在老城里打转,车窗外是一幢幢外墙灰败,斑驳的矮楼,老城里有几家老牌宾馆就栖身在这些建筑里,从前招待国宾,外商,现在房间多数承包给保险公司或是房地产公司搞团建。我在电梯里遇到过很多次穿西装打领带,胸口挂着卡牌的男女,业皓文避嫌,每次都是他开好房间,我再上去。 和业皓文出来有好有坏,好的地方是我会有一大笔进账,坏的地方是他总是问东问西,打听我周围的人,身边的事。最坏的是他时不时要提一下尹良玉,有时还试图和我探讨他死时的心境。是不是活着的人都痴迷死亡,都带有神探情结,都想力证自己对别人的死有解,好给自己为什么还不去死做出一个解答?我没有神探情结,我甚至没有读过《福尔摩斯》,我一点都不想弄明白尹良玉自杀时在想些什么,我和他的死最密切的关系无非是我自杀过,没能死成,他自杀了,死成了。我知道我为什么还不去死,因为我胆小,我会怕。 那天我和业皓文在酒店做足一个钟头,我的右脚不能动,很多姿势都做不来,最方便的是我骑在业皓文身上。我看了一个钟头业皓文的脸。他不难看,沉浸在性爱里时的表情也不狰狞,不扭曲,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风度。他绝对是个控制狂。 业皓文完事后去洗澡,我躺在床上点了根烟,床单上红红的,我一看,秀秀在我的石膏腿上画的口红雪花糊透了,口红印在了床单上。业皓文出来了,我忙和他说:“床单弄脏了,酒店会额外收费的吧,从今天的费用里扣吧,不好意思了。”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床,走近了,站在床尾,定定地站着,目光落在我的腿上。我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我撑起身子问他:“你在干吗?” 他说:“数雪。” 我以为他叫我,一时奇怪:“什么?” “数雪。”他又说,冲我的右腿努努下巴。我弄明白了,他不是在叫我的名字。我躺回去,继续抽烟,业皓文的手伸过来,我勃起了,他搓了我两下,我说:“我自己来吧。” 他把我手里的烟拿走了,开了电视,站着看,抽烟。又是我听不懂的语言,我瞥了眼,电视上播的好像是一出纪录片,有英文字幕。影片里好多芭蕾舞演员翩翩起舞。我没什么兴致了,爬起来,撑着拐杖去浴室,我一个人没法洗澡,就用热水湿了湿毛巾擦了擦身体。 我在马桶上坐了会儿,出去时业皓文在吃粥,配红烧豆腐和香菇菜心,纪录片还在播,他边吃边看,吃得很敷衍,看得很认真。我扫了眼英文字幕,真的是纪录片,介绍的是一个芭蕾舞团的团长。法国人,后来移居瑞士。 “阿拉贝斯克。”业皓文说。我不用看电视都知道他是在说芭蕾舞的姿势。我突然想到秀秀,想到她跳《阿波罗》,她反串,演太阳神,那么瘦,那么小,摇摇欲坠却始终屹立不倒的一个太阳神。我问业皓文:”你知道有出芭蕾叫《阿波罗》的吗?“ 业皓文问我:”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听别人说的,是讲什么的?” 业皓文把电视音量调低了,和我说:“有一天,爱神和阿波罗在林间喝酒,遇到阿瑞斯策马经过,形单影只,阿瑞斯虽然贵为战神,却屡战屡败,沦为天神中的笑柄,加上他脾气暴躁,愚蠢无知,所有天神都不屑与他为伍,神界没有一个神爱他,连爱神都不爱他,都蔑视他,认为他没有任何可爱之处,没有任何值得人爱的地方,阿波罗便和爱神打赌,倘若有人爱阿瑞斯,他必定会展现出他值得人爱的一面,”业皓文顿了顿,说:“这其实是个悖论。” 他点了根烟,继续讲《阿波罗》的故事:“爱神不相信,她自告奋勇要去做那个爱阿瑞斯的人,但是她不知道该如何爱他,该如何让他爱上自己。爱神是不懂爱的,信奉她的人才懂得爱的真谛。于是阿波罗给了爱神一个海螺,只要爱神带着那个海螺,就能听到阿波罗和她说话。阿波罗通过爱神去爱阿瑞斯。” “后来呢?” “后来阿瑞斯和爱神生下了一个孩子。” ”阿波罗的妹妹在这个故事里面出场了吗?“ “很短的一次出场。”业皓文皱起眉头,再一次问我,“谁没事和你讲芭蕾?” 我说:“真是个奇怪的故事。” 业皓文嘟囔了句:“你也古古怪怪。” 我笑了笑,慢吞吞地挪到他对面,他看我的腿,问我:“你摔下去的时候觉得自己会死吗?” 我抬眼看业皓文,决定帮他说出那三个字,那个人。我说:“我以为我会死,我看到尹良玉了,我还以为他来接我。” “接你?索你的命吧。” 我笑:“差不多吧。” 业皓文不吃了,翘着二郎腿坐着,看着电视的方向,纪录片播完了,在播汽车广告,一台银色轿车在山路上开得飞快,光影流转,日暮黄昏,星星出来了,满天都是。业皓文说:“你说他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我抓了抓喉咙,下午的展览我确实应该走在所有人前面,我身体残疾,心灵残缺,我只是一片碎片,我的大部分不是已经丢失了,找不回来了,就是死去了。 世上残缺的人很多,像我这样碎片一样的人应该很少。散落在这个世界上不知什么角落的我这样的碎人互相拼拼凑凑,能拼成一个完整的人吗? 我喝光了业皓文剩下的粥,吃干净了两盘菜,撑得打饱嗝,想吐,身体里好像没有一点余裕了。我舒服了。 业皓文送我回了宿舍,宿舍里静悄悄的,客厅和厨房一片漆黑,只有卧室紧闭的门下漏出一道光,我关好门,听到厨房里传来水声,便喊了声:“盒盒?” 盒盒最近一直和S一起上早班,可能是他们下班回家了。 没人回应,我往厨房走,窗外透进来零零碎碎的白光红光,都是前面大楼的霓虹招牌的光。我看到了,是小宝在水槽里洗手。他一直洗,一直搓,他的肩膀在发抖。 我喊他:“小宝?” 小宝吓了一跳,看到我活像见了鬼。 我捏捏自己的脸,我还有知觉,我还活着。我开了灯,小宝关了水龙头,现在是晚上,他的脸竟然白得像纸,血色全无,太反常了。我问他:“小宝你没事吧?” 小宝笑了,在裤子上擦手,一点头,一挥手,朝我过来:“我没事!我走了!” “你今天没去上班?”我问。 他身上有草腥味,铁锈味,还有很浓很刺鼻的酒精味。 “我回来拿手机,手机落下了!” 他明显在说谎,他的手机从来不离身,每次出门都要检查一遍。我拉住他:“小宝……” 我没说下去,小宝笑着,没问什么,没说什么,拍拍胸脯,比了个ok的动作就走了。 我走到厨房窗前往下看,小宝插着口袋走在路上,他往南走,好再来确实在南面,但我放心不下,问范经理:小宝今天去上班了吗? 范经理回我了:来了,刚才接了个外卖单,你找他? “刚才是谁?”秀秀的声音从外面飘了进来,我回头看到她,她穿着睡裙,光脚站在客厅里。我说:“小宝啊,你们刚才没碰到?” “我一直在房间里。” “没听到开门的声音?” “我插着耳机在听歌。”秀秀说,“小宝怎么了吗?“ 我摇摇头,范经理又回我了:小宝蛮好的。 范经理这么说,我安心了些,转身往外走。 秀秀进来了厨房,从冰箱里拿了瓶啤酒,对着我晃了晃,我摇头,她开了啤酒,喝了一大口,问我:“你下午是不是去和炮友见面啊?” 她拱了拱我,挤眉弄眼:“我觉得蛮正常的,人都是有生理需求的嘛。”她耸肩膀:“同性恋的性欲好像比异性恋旺盛。” 我无言以对,只好笑。她问我:“你说双性恋也这样吗?” 轮到我耸肩膀了,我们两个走回了凉快的空调间,秀秀爬去上铺,我坐在下铺,我腿不好之后,盒盒和我换了床位,其实我们连床单被套都没换,就只是变成我睡下面,他睡上面罢了。秀秀躺下了,我也躺下,我听到她翻书的声音,过了会儿,她问我:”你洗澡了吗?“ “擦了擦身。” “哦。”她扁着嗓子说,“好臭哦。” 我敲敲床板,她咯咯笑:”男生宿舍是不是都是这个味道啊?“ “不是的,这里是男同性恋宿舍,好闻很多。” “你以前就住宿过?” “大学的时候。” “你大学学的什么专业啊?” 我玩蜘蛛纸牌,把游戏音效开到最大。秀秀说话,说得很大声,盖过那音效:“你看这么多医科的书,你想当医生吗?你大学学的是医科吗?你住院的时候也在看这些书,我一翻你就支开我,或者转移话题。” 我说:“算是吧。” 我移错了一张牌,输了整局。我想睡觉。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啊。” 我问秀秀:“你晚上不回家,你老公没有意见的吗?” 她说:“他晚上也不回家啊。”她笑起来,敲床板,说:“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就转移话题,可惜,我没有不想回答的问题,你问什么我都答得上来。“ 她听上去充满自信,可我没什么想问的,我只是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她又问我:“鼎泰丰是你炮友啊?他蛮帅的嘛。” “你今天看到他的正脸了?” “没有,就是上次看到个侧面,侧面蛮帅啊,人高高的,下个月你去拆石膏你找他送你吧。” 我说:“你这么叫他,我以为我搞到鼎泰丰小开。” “神经病。“秀秀笑着拍床板,我也笑。 “他做什么的啊?“ ”不清楚。“ “啊?你们光上床不聊天的啊?”床板吱嘎吱嘎响,我抬头看了眼,一局纸牌又输了。我叹了声气,说:“没什么好聊的。” “那你们在床上一定很合拍。” “还好。” “那当什么炮友啊?又不聊天又只是还好而已的合拍。“ 我想说,职业需要,可我没说出口。我竟然说不出口,我对自己有些意外,我放下手机,看着上铺。秀秀探下个脑袋来看我:“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摇头,笑笑,还是不说话。我能说什么呢?我知道业皓文结婚了,我为了他的钱和他上床,我有手有脚却甘愿出卖身体,做皮肉生意,白天我躲在狭小的房间里沉迷过时的游戏,晚上我隐藏在欲望的丛林里等待猎人,小时候我讨厌我妈把医生这个未来安在我身上,现在我幻想要是我顺利毕业了,我当了医生那该多好。 我不想说这些。 秀秀拍拍床栏,我看她,她的眼神忽而很认真,在我走神的时候,她从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读出了什么吗?我摸自己的脸,听她问我:“你说有没有可能一个人喜欢一个,又喜欢一个,再喜欢一个。“ ”谈恋爱不是都这样?很多人都谈过不止一次恋爱的吧。“ 她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在喜欢一个人的同时,还喜欢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可能有帝王梦。” 秀秀乐不可支,躺了回去,吱嘎吱嘎的声音响了阵,她似乎是坐起来了。她问:“我能玩你手机里的贪吃蛇吗?你这个手机好复古哦。” “你玩吧,记得充电。” “充电器在哪里?” “就在边上,你摸一摸。” “这种老手机,是不是没电了就会开不起来了啊?不过你这个保养的蛮好的,看上去还蛮新的。” 我真的很想睡觉,很困了,我闭上了眼睛,可能因为疲倦,我的神经变得松弛,戒备也随之松懈,我竟然回答了她,说:“我在等电话,没电了可能会错过。” “不是有短信呼吗?” “错过了,我再打过去可能就没人接了。” 秀秀问我“你在等谁的电话?家人还是前男友?” 秀秀说:“要是很久没联系的人那还是不要等了吧,很久没联系的人突然联系你,不是有人死了就是要借钱,两样你都不想发生吧?” 我说:“你老公知道你晚上不回家,赖在男生宿舍吗?” “可是你们是男同性恋宿舍啊!” “他是不是出轨了?你们是不是没有性生活?” 秀秀沉默了,我清了清喉咙,片刻后,秀秀说:“你怎么看出来的?因为你是性工作者,所以对别人有没有性生活特别敏锐吗?经常性生活的人身上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味道?你是不是闻得出来?” “是不太一样,精液的味道你闻不出来吗?”我抓着衣服说,突然之间,我觉得一切都很可笑,我和秀秀,她说我们比朋友更高级,我和业皓文,我们比炮友还低级,我以为自己是不知羞耻比赛的冠军,我遮遮掩掩,却是欲盖弥彰。 我问秀秀:“你想和我上床吗?我对女人不行,我讨厌女人。” 秀秀回答我:“我知道,你是同性恋,我知道你的事,我都知道。” 她的声音在颤抖。 我不应该再说下去了,可我还是在说话:“那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是艺术家,你是不是缺乏灵感,想从我这里找灵感?我能给你什么灵感?我只能给你优越感。” 秀秀翻了个身,或者从坐下变成躺下,我不知道,床板响得很厉害,很吵。我不停地说,说:你回答不出我的问题了。说:你应该去找伤害你的人,是你的长辈还是你的朋友? 她害怕男性的触碰,她认为朋友是拿来背叛,拿来出卖的,她不愿意回家,她亲近我们这些不爱女人的男人,她可以在我们面前只穿睡衣睡裤,只穿内衣内裤。她的问题显而易见。 看来,比朋友更高级的关系代表的是洞察对方的秘密,然后用这些秘密做一把隐形的武器武装自己,必要时拿出来致对方于死地。 如果有可能,我想做一个失忆的残疾人,既盲且哑。 我关了床头的小灯,拉起被子,盖住脚。 我听到秀秀爬了下来,我感觉到她站在我床前,还感觉到她看着我,目光如炬。我快被烧穿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那之后,她消失了一个月,她没有联系我,我也打算就此在她的生活里消失。或许我注定拥有不了比朋友更亲密,更高级的关系。 我再见到秀秀是6月20号了,我去医院拆石膏,秀秀在医院门口等我,她陪我拆了石膏,陪我从楼上走到楼下,陪我在路边抽烟。她给了我一个信封,信封里面是一片薄薄的石膏板,上面有一片红色的雪花,我蹭了蹭,这次不是口红画的,是颜料画的,信封里还有一张芭蕾舞演出的门票。 演出剧目是《火鸟》。 她对我笑,我们一起去看演出。我头一次看芭蕾舞,周围的人全都西装革履,香氛环绕,我拍拍自己皱巴巴的t恤,我闻到自己身上性生活的味道。受我因伤病行动不便启发,范经理开发了一项新业务,和直播差不多,我在家里就能做,只要有一台手机,能上网就行了。网上奇怪的人更多,很多人喜欢看我坐在轮椅上手淫。 秀秀递给我一份进场时分发的演出手册,手册上介绍这次的舞团来自德国,主舞却是个亚洲人,中国人,叫孙毓。 5. 孙毓演火鸟,他的皮肤发棕,身上,脸上抹了金色的闪粉,穿一身米白色的紧身表演服,四肢纤细,肌肉线条优美,他是一根最细致的线条所能勾勒出的一个最简洁,找不出一丝累赘的舞者形象。他画红色的眼线,头发也染成红色,一开始他的舞步轻快,那舞台灯光逐渐黯淡后,他舞得焦虑,挣扎,逃避着什么,可他越逃避,那些光束追得他越紧,它们压迫着他,侵犯着他,在他柔韧的身体上留下一道道细长的,仿佛巨手一样的黑影。他舞得很快了,步子疾迅,单足旋转,一圈接着一圈,快得产生幻影,他舞成了培根的一些画,因为浓郁的颜色显得暴力,因为暴力而充满狂野的生命力。这火鸟将死时,它不得不平静下来,不得不在湖边栖息下来,它哀伤地啄理自己的羽毛,静静等待一场火,静静死去,熊熊燃烧,接着浴火重生,重新大放异彩。 整出芭蕾,我看出孙毓跳了巴朗赛,跳了阿拉贝斯克,攀峰式,俯望式,鹤立式……真奇怪,这么多拗口的名字,我竟然一个一个全记得。我还记得演出散场,秀秀约我吃火锅,我们去了剧场附近的火锅店,坐大堂,四人位,点菜的时候,秀秀和我说:“还有两个人要来。” 我看她,她笑。她一直对我笑,笑得我心里发毛。约莫过了十来分钟,锅底上桌,她说的那两个人也来了。一个是孙毓,走在前面,秀秀看到他,朝他挥手,孙毓也看到了秀秀,他眼睛上的眼线还在,脸上的闪粉也没抹干净,他坐在我对面,还像在舞台上一样,光芒四射。另外一个是业皓文,他走在后面,孙毓坐下后,我才看到他,他也看到我,眼神没有过多停留,脸上不见任何波澜,立即转去看秀秀,他坐在秀秀对面,迅速地瞥了眼身旁的孙毓。 我想笑,掐着自己的虎口,强忍住了。 秀秀热情地说:“给你们介绍一下吧!” “这是我表哥,孙毓,你刚才也看到他跳舞啦,他好厉害的,我们小时候就一起学舞蹈,我呢,跳了个半吊子,他跳成专业的啦,一直在欧洲巡演,难得回国演出,之前一次回国还是订婚,不过婚约现在取消啦,阿文当时还在婚宴上给他们祝词,结果说取消就取消。” “哦,这就是我老公,业皓文,你认识的吧,”她看我,灵动的大眼睛眨了眨。她知道了,她早就知道了,所以那天她说她知道我的所有事情。 “不过你可能不知道他在广告公司工作,不知道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舞团的演出宣传这次是他们公司做的。” 我喝水。她可能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 “这是……” 她要把我介绍给孙毓和业皓文了。 她短暂地停顿,目光在业皓文的身上游动,带着些狡黠,笑容在嘴边凝固,笑意从双眼里满溢出来。业皓文陪笑,喝水,看手机,按手机。孙毓微微笑着,那是礼貌,客气地等待着秀秀接下去说话的笑容。 我也想加入他们或刻意或掩饰或虚伪的笑局里,毕竟我们四个人同桌吃饭这事真的很滑稽,很值得笑一笑。于是,我笑了出来,决定自己介绍自己:“我是……” 我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业皓文,打量秀秀,我看着孙毓。我是谁呢?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我是…… 我是很久之前,一个寒冬腊月的夜晚里,业皓文从孙毓的订婚宴上离开,他喝得有些多了,但还没醉,驱车穿过大半个城市,从融江的新区来到老城,他随便地停了车,漫无目的地徘徊,无头苍蝇似的尾随一个陌生的,可能是他的同类的男子来到了他的目的地——幸福小街55号好再来养身会所。他穿白衬衣,格纹灰西装,格纹灰西裤,打黑色领结,一双黑皮鞋,油光发亮,他和坐在前台的范经理对了下眼神,范经理带着他往地下室去,他走在时而红,时而粉的暧昧光线下,听范经理和他介绍,我们这里的技师每个月都做体检的,很安全,很健康的,什么年纪的都有,当然是都成年的啦,当然是他们自愿的啦,一个钟,想做什么都可以,你先看看,要是这个技师你觉得不满意,可以换,想延时也没问题,要是满意,那欢迎再来哦。 那时的时间应该是晚上11点15分。 我是三分钟后,11店18分,他会遇到的,可以在一个钟里为他提供按摩服务,提供口交,手淫,性交服务,要是不满意,可以换走我,要是满意,可以下次再光顾我的无牌按摩技师蜀雪。 我还是更久之前,他读大学时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的别的系的学长。 他进来,坐下,躺下,我们还是没有说一句话,我按摩他的肩膀,手臂,大腿,大腿内侧,帮他手淫。他把的手伸进我的衣服里,轻轻摸我的腰。 “我姓蜀,三国里那个蜀国的蜀,名字是……” 我也是很久之后,又一个冬天的夜晚,冰天雪地,业皓文打了通电话,他说他在德国,外面在下雪,他还说,他没别的事情好做,他在数雪,的那通电话另一头的人。 我没能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秀秀搂住了我的胳膊,亲热地帮我说了:“他叫蜀雪,雪花的雪!你看他的皮肤,是不是人如其名!” 她话音才落,我就收到了业皓文的微信,距离他上一次微信我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他上一条发给我的是:我有事,先走了。医院都是医生护士,你没事的。 我回的是:骨折而已。 火锅饭局上业皓文发给我的是:你怎么认识的钟灵秀?? 孙毓在饭桌上问:“你和秀秀怎么认识的?” 秀秀抢在我前面说:“我跟踪他啊!” 我觉得她说的是实话。我回业皓文:那天在医院,她帮我挂号。 我还要再说说我和秀秀认识的经过,秀秀却一把抢走了我的手机,压在自己胳膊下面,给我夹肉,嘟着嘴抱怨:”不要玩手机啦!吃饭吃饭,”她还拿走了业皓文的手机,“阿文你也别玩手机啦!难得和蜀雪出来吃饭。“ 我们点的是鸳鸯锅,两边的锅底都开了,孙毓在白汤烫青菜,秀秀往红汤里放肉,热汽蒸着他们的脸。孙毓问我:“所以你也是做陶艺的吗?” 秀秀说:“他也是手艺人!”她看业皓文,“阿文经常照顾过他生意的,只是他不知道我们认识。” 业皓文看我,说:“对,没人和我说过。” 我喝水,秀秀给我夹肉,拱了拱我,挤眉弄眼地和我比眼色:“我们做什么没必要都和他汇报吧,他以为他是我们的谁啊?就算我是他老婆,我也能有我自己的隐私的吧?对吧?” 我埋头吃肉,秀秀又拱了我好几下,我连连点头。 他们各自有各自的隐私,只有我隐私全无。 孙毓说:“两个人生活在一起,还是有一些自己的空间比较好,没那么容易起摩擦。” 秀秀说:“最好每个星期见面的次数和谈恋爱时一样,这样谈恋爱时的感觉就能一直延续到婚姻。” 孙毓道:“所以你们现在每个礼拜只在周末见面?” 秀秀大笑。业皓文轻声说:“怎么可能,每天都见的。” 秀秀说:“我每天在家煮饭等他回来吃的。” 我低着头嚼肉,尽量不出声,可秀秀又把话题转到了我身上。她是故意的。我知道。 秀秀说:“不过蜀雪以前想当医生,现在也还在想,前阵子他摔断腿,在医院里躺着还在看医科的书,什么脑外科啊什么的,我看了几页,看得头晕脑涨。” 我说:“以前想,我现在的梦想是存钱买房子。” 孙毓笑开了:“蛮好的。” 秀秀一拍手,巴掌声响亮,说话的声音更响亮:“对了!他和阿文是同一所大学的!” 业皓文说:“不同系,大学的时候根本不认识。” 秀秀说:“他不认识你是有可能,你不认识他,不知道他,没可能吧,他大学时候那件事情闹得那么大……”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她在等人问,等孙毓问。我知道。就算没人问,孙毓不问,她也还是会继续说下去。我知道。 孙毓没问。秀秀自己说:“他那时候成绩很好的,可惜……” 我吃肉,喝水,一言不发。我的故事还有什么好讲的,讲来讲去还不是那么几段,那么几句。起因:我和副教室搞师生恋,搞同性恋,经过:我们被人搞,被告发,结果:副教授被搞死了,我被搞出神经衰弱,戏剧化修饰一点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众叛亲离。 我想听听这段故事还能被怎么叙述,她会怎么讲。 秀秀讲:“可惜在学校里因为感情问题出了点纠纷,他们那时候风气不像现在这么开放,现在同性恋稀松平常,还很时髦,以前会被人戴有色眼镜看待的,他睡着的时候会做噩梦,说胡话,很可怜的。” 这世界上要是真有爱神,那爱神应该同时拥有战神的头衔,关于她的雕塑应该爬满瘟疫和跳蚤,布满腐肉和秃鹰,让人一看就知道她有多危险。不要接近。 秀秀摸我的背,虚情假意,手心倒是暖的。 我笑笑。孙毓看我,问我:“怎么话都被秀秀说完了,你自己没什么想说的吗?” 他的眼睛底色黑沉,却很明亮,我觉得他看穿了秀秀的伎俩,我觉得他看穿了我们这桌人的关系,这让我觉得放松。我耸肩膀,要我自己说,那我就再说一遍吧,我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说给你们听,说得你们耳朵里都出了茧子,再也不想听,说得你们讨厌它,憎恨它,想到它就心里反胃,想到我就心里反胃,说到你们觉得我变成祥林嫂,说到你们开始痛骂我:世界上痛苦凄惨的人比比皆是,你又算老几? “我和学校里一个副教授谈恋爱,被人发现了,副教授丢了工作,我退学了,就这样,也没什么好可惜的。”我说。 孙毓说:“说不定也不是坏事,假如你没退学,说不定你也不会坐在这里了,说不定我们不会遇到了。“ “你觉得遇到我是好事吗?”我问孙毓。 业皓文说:“我出去抽根烟。” 秀秀喊住他,笑眯眯地问:“菜上齐了,你看要加点什么吗?” 业皓文笑着摇摇头,他临走时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心领神会,正打算也找个借口走开。秀秀忽然把我的手机塞回来给我,说:“一直有电话进来,你存的是友谊宾馆。” 因为看演出,我的手机开了静音,一直没调回来,我一看,确实是友谊宾馆打了三通电话过来。 我说:“是我的客户,找我买东西。” 秀秀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轻飘飘地看着我,曼声说:“你好神秘,有好多秘密哦,每次见到你,我都像在做拼图。” 我拿着手机站起身说:“你们吃吧,这个客户来了三通电话了,应该挺着急的,我先走了。” 秀秀不舍地拉着我:“这就要走了?你才见到我表哥吧?你也很久没见到阿文了吧?上次见是一个月之前了吧?那时候你脚还不方便,上次就是在友谊宾馆吧?” 我起了身鸡皮疙瘩,秀秀握紧我的手,仰着脸看着我,继续温柔而和缓地讲着话,红红的嘴唇开启,闭合,又开启:“阿文认识你的这个客户吗?” 我摇头。 “那我认识吗?” 我还是摇头。秀秀说:“这么晚了,这个客户不用回家的吗?他的老婆孩子不会等他的吗?” 她的话里藏了好多针,一根又一根地往我身上刺。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刺猬。我说:“加班吧,可能。” 秀秀盯着我,笑着,说:“我发现男人都喜欢用加班当作逃避的借口,逃避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孙毓哈哈笑:“我作证,阿文最近是真的一直在公司加班。” 秀秀不看他,摆弄筷子,一根放到另一根的左边,又把那一根移回右边,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友谊宾馆又来电话了,我接了,我说:“我马上到。” 秀秀看我,露出一个阴冷的笑。我和有妇之夫上床,我罪大恶极,她就是那个夫的妇,她有权判我死刑。 秀秀说:“玩得开心哦,多赚点。” 我舒出一口气,我想走,但是我重新坐下了,我有些话想说,我说:“这个人业皓文不认识。” 我看孙毓,对秀秀说:“你也不认识。” 火锅汤煮得很滚,桌上很多菜,没人动筷子,孙毓只喝水,秀秀看着那锅滚汤。 我说:“人有点自己的秘密也很正常吧?朋友,家人,爱人之间谁能保证一点秘密都没有?可能我的事情大家知道了太多了,就觉得我还有秘密,怎么可能,这不正常,不应该。就好像一个人他经常能脱光自己的衣服,他的工作可能就是脱掉自己的衣服,久而久之,大家看到他,看到他身上穿着衣服的时候就会奇怪,就会想,这个人干吗穿着衣服呢?原来他还知道羞耻?” 秀秀还在弄她的筷子,一声不吭,耳朵红红的。 孙毓说:“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你的任何事情。” 我点了点头,我相信他,我对他说:“我退学之后就回了家,家里人不接纳我,觉得我丢了他们的脸,我们家里,我爷爷,我爸爸都是医生,自然而然地,我从小就被当成医生来培养,但是我没能完成家人的这一期望,不仅如此,我还成了大学里的丑闻,笑柄,我爷爷以前在那所大学教书,我爸也是那所大学毕业的,我的很多老师都认识他,我妈把我赶出了家门,他们和我断绝了关系。”我看秀秀,“你知道的吧,我的这段经历,你知道我这么多事,怎么会漏掉这一段呢?我流落街头,无家可归,我走到家里附近的河边,我小的时候,夏天最喜欢在那里游泳,冬天喜欢在上面滑冰,我想在那里自杀。但是因为我胆子太小了,没能自杀成,我跟着人去跑船,有一天,我看新闻看到那个和我谈恋爱的副教授跳江自杀了,我知道不是我的错,肯定不是,我找过他的,我还想和他在一起,是他说我们没有可能了,让我不要逼他,好,那我走,我不逼他。不是我逼死的他。 “我跑了近十年船,不是说时间能抹平一切吗?不是说家人都是血浓于水吗?我以为我能回家了,我找回老家,我的家人搬走了,我找其他的亲戚,不是吃闭门羹就是被骂得狗血淋头,他们说我毁了我爸的前途,毁了我妈的后半生,害了我弟弟一辈子,在他们的生活圈子里,我是同性恋,我害死了一个副教授,我罪大恶极,他们会永远抬不起头来。我还是找到了他们的新家,我躲在楼下的花园里,我看到我弟弟带着老婆孩子来探亲,小孩儿三四岁了吧,会走路了,我偷偷塞给他一根棒棒糖,我走了。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去酒吧喝酒,偷了别人的孩子的满月照,我留着自己的旧手机,留着自己的旧号码,假装我还有家人,假装我还是某个家庭的一部分,假装他们还会想到我,打电话给我。我和很多人睡觉,是真的很多人,我不是爱他们,我哪来这么多爱,你们谁会有这么多爱能分给这么多人?没有吧,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不想去想爱这件事,我以前想它太多了,太关注它了,太有目的性,知道世上有爱这件事之后就觉得自己也要体验体验,爱一爱,可是世上有人有五百万,有别墅,有法拉利,我就是没有啊,我不会有的。我当然会做噩梦,梦到我被口水淹死,真恶心的死法,还梦到被人掐死,被人强奸,被人分尸,肢解。我要去见的那个人,他没有结婚,没有老婆孩子,我们认识有一阵了,他说过他喜欢我,也许吧,我和他在一起很开心,他不用给我钱。这就是我全部的事情,你的拼图拼好了? “我自己都拼不好自己的拼图,找不齐自己的碎片,总是丢三落四,要不是你提醒,有些事我可能永远不会想起来了,可能永远不想再想起来。” 我喝了一大口水,最后对她说:“对不起,我很不好,对不起,你是该来找我,我是伤害你的人。” 我走了。 业皓文在火锅店外面抽烟,看到我,往一条小巷里转进去,我跟着他。走进巷子里,不等他问,我先开口:“那天我摔下楼,是她帮我挂号,陪我看病,她说自己是红十字会的义工。” 业皓文急眼了:“她说你就信?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天真,这么好骗?” 真奇怪,他又没骗过我,他怎么知道我不好骗?他从不避讳他已婚,他猎艳,他和我同过校,知道我的丑闻。 “她要是骗子,也骗不了我什么,我没钱。”我说。 “不是说骗你的钱!” “骗我的感情?不至于吧……”这句话说出来,我自己被自己逗笑了。业皓文更气了,瞪着我说:“你还笑?” 我说:“人在极端状态下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的。” 他咂了咂舌头,斜睨着我,还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对着我挑三拣四:“你怎么今天穿这件衣服?” “我就这么几件衣服啊。” 业皓文的声音高了:“你不记得了?” 他和我说过他老婆的名字吗,他给我看过她的照片吗?我应该知道他老婆叫钟灵秀,孙毓是他老婆的表哥吗? 算了,错都算我。人命算我的,孽障都算在我头上,不差这些小债小错。 我说:“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可能你和我提的时候我没……” 他制止我:“你别说了,你别说话。” 他不止莫名其妙,他属于无理取闹了,不过,他自己也不说话了,一口接着一口抽烟。要是小宝在,应该不会再觉得他沉默时忧郁了,这顿饭局可能给他的刺激太大,他连沉默时都显得歇斯底里了。 我指指巷子外面,我的意思是那我先走了,业皓文眉头紧锁,在抽烟的间隙说:“我说的不是秀秀的事,我说你的衣服。” “我的衣服?” 我想了很久才想到,那天业皓文接到孙毓的电话,那天他和我去天星小炒的厕所换衣服,他换了我身上那件衣服。 业皓文抬了抬下巴,他平静了下来,口吻轻缓:“你怎么出来的?说要上厕所?” 我捂住脸,撒了谎:“我说我牙痛。” 业皓文挑挑眉毛,说:“以后不要和她见面了。” “当然。”我看着业皓文,我知道我就要失去一个稳定的经济来源了,遗憾归遗憾,可我更不愿意卷入他们的家庭闹剧。 业皓文挠了挠眉心,低下头,低下声音:“她……” 他说了一句文绉绉的,电影台词一样的话:“她很脆弱的。” 他们夫妻俩都有戏瘾,一个爱演恐怖片,另一个热衷文艺片。 我说:“嗯,知道了。” 我差点问业皓文,既然他知道她脆弱,那为什么还要出去鬼混,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来找我,找到我的宿舍,找到我常出没的饭馆,酒吧?不过我忍住了。 我和业皓文分开了。 我去了老城的友谊宾馆。我去见阿槟,他在保险公司做业务经理,常驻吉隆坡,每半年,他们公司都会在友谊宾馆做一次团建。有一个一月,我在电梯里遇到他,我去11楼找业皓文,他在8楼下了,他走出去,回头看了我一眼,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了我第二眼。隔天,我去友谊宾馆8楼等他。 巧了,阿槟带给我的一份礼物是吉隆坡双子大厦的拼图。做爱后,我们趴在床上,他不看电视,不吃东西,不抽烟,还没去洗澡,身上黏糊糊的,我们用了蜜瓜味的安全套,房间里闻上去很甜。阿槟不说话,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掠过我的腰,轻轻的,痒痒的。我伸长手臂,胳膊挂在床外,在地毯上拼拼图。拼拼图的时候,我习惯先从边框开始拼。边框的拼图最容易找,最好拼。 我拼出了吉隆坡的蓝天和绿树,我从拼图盒子里摸出一块四面都有缺口的拼图,找了好久才找到它的归属。 我问阿槟:“我和你一起去吉隆坡吧?” 阿槟亲我的肩膀,暖和的手心搭在我的后腰上,他说:“你要来旅游吗?好啊,我带你去真的双子塔。” 我笑了。阿槟搂住我。 我想起我在哪里见过那个啤酒肚,光头,抱着我的脚抱了一个钟头,也要我抱住他的脚,后来在浴室霸王硬上弓的男人了。我在一班目的地是岘港的货船上见过他,他在厨房做帮工,一天半夜,他摸进我的房间脱我的裤子,我反抗了,同房间的其他人过来帮他按住了我的手,我的脚。 那副拼图拼到最后,双子塔的塔尖剩下两个空缺、两个窟窿,纸盒里又找不到多余的拼图了,我发动阿槟和我一起找,怎么找都找不到。我们只好把拼图拆了,放回纸盒,扣上盖子,躺在床上抱在一起睡觉。 6. 那天之后,我回去好再来上班,和范经理简单说了说事情的经过,我说:“以后业皓文要是再来找我,就说我不做了吧。” 范经理问我:“你觉得他会再来找你?” 我愣住,过了会儿才说:“以防万一。”我补了句:“他的电话我删了,微信也拉黑了。” 范经理叼着香烟抖着腿,摸摸自己的领结,拿一柄小梳子理理油头:“你希望他来吗?” 我摇头,范经理嗤笑了声,瞄着我道:“没倒贴钱吧?” 我不看他了,回道:“怎么可能。” “没贴补其他的吧?” “那更不可能了。” “人精。” “经理教得好。”我奉承,陪笑。我们在休息室里说话,不一会儿,小宝和盒盒进来了,难得我们几个人排在同一个班,小宝进来后,看到范经理,点头哈腰,递烟泡茶,捏肩捶背,好不殷勤,范经理很是受用,坐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抽烟,喝茶,享受着小宝手法不地道的按摩。盒盒和范经理打了个招呼,找了块毛巾擦头发,他才洗过澡,穿着短袖短裤的员工服,头发和小腿都在往下滴水。范经理皱着眉头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翘起兰花指数落道:“我拜托你们洗完澡好好擦擦干再走出来啦!地板不会泡烂的啊?烂了你们修啊?” 盒盒瞅着他,竖起大拇指:”经理,新换的沐浴露好好闻哦,品味还是这么好。” 范经理又打了他几下,盒盒嬉皮笑脸,小宝在范经理身后道:“就是就是,用了之后皮肤还感觉特别滋润!价钱老贵了吧?对我们好还是范经理您啊!” 范经理笑出来,指着我们说:“一个个油嘴滑舌!” 我们都笑,盒盒把毛巾挂在脖子上,蹲在地上给手机充电,小宝坐到我了边上,拿出手机看搞笑视频排行榜。我想起来一件事,和范经理说:“我想搬出去住,不知道可不可以。” 秀秀和业皓文都知道我住哪里,万一他们找过去,徒增麻烦。范经理翻了个白眼:“你自己掏钱,想住哪里都可以,我管得着么我?” “那我找到房子前能暂时先睡店里吗?” 范经理不置可否,小宝嘿嘿笑,凑在范经理耳边,手上快速地捏着他的肩膀,顺势问:“经理,那出去住有没有房补的啊?” 范经理一抖肩膀,震开小宝双手,扭头瞪着他,嗓门拔得老高:“我还帮你交养老金公积金呢!”他捏着小宝的耳朵拉扯:“你痛不痛啊?不痛就对了!那是因为你在发梦!” 小宝哎哟哎哟直喊疼,喊了疼又喊不疼,又喊:“是我做梦,我做梦!我醒啦,现在醒啦!” 范经理松开了他,一拍大腿,看了我们一圈,恰好s进来,范经理厉声喝道:“关门!” s一怔,看看盒盒,盒盒耸了耸肩,s坐到了盒盒边上,范经理站起来了,双手背在身后,在休息室里踱起了步,嗓音沉沉,大有演讲致词的派头,他道: “你们说说,我们好再来是个什么地方?” 没人接话,范经理脖子一晃,肩膀一抖,眼神飞过我们每一个人,在空中比了个大框:“这里啊,就是座庙!” “那来这里的人呢,就是……” 小宝举手插嘴:“香客!” 范经理瞥他,小宝谄媚地挤眼睛:“我说得对吗?” 范经理点点头,问他:“那你们算什么?” 小宝脱口而出:“他们是香客,我们就是僧啊!”他嬉笑着合十手掌,扮僧人,低诵阿弥陀佛。 “错!”范经理一巴掌拍在了小宝背上,小宝一个机灵,挺直了腰杆,就连我们几个都下意识地坐得笔直。只听范经理侃侃而谈:“你们啊,一个个都是庙里供着的菩萨!一个个早就历过了劫,香客们捧着他们的七情六欲进来,你们就只管收着,这是贡品,是拿来享用的,不是拿来敲动你们的凡心的。” 盒盒咂摸咂摸嘴,瞅着自己身边一小滩水渍,疑惑了:“那我们是泥做的菩萨还是木头的菩萨,还是贴金箔的菩萨啊?” 小宝摇头晃脑:“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范经理给了他一个毛栗子,一个箭步到了盒盒边上:“臭小子,再不拖干净那你们就都成了我这破庙里的烂木头菩萨了!” 小宝大笑,范经理接了个电话,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良久,小宝提议:“我们点外卖披萨吃吧?” 没人接小宝的话茬。盒盒还蹲着,戴上了耳机,s出去了,再进来时手里多了个拖把,他拖盒盒身上滴落下来的水。我点香烟。我们一个接着一个都点上了烟,休息室里刹那间云雾缭绕。小宝又说话:“那……我们这庙里就老范一个和尚?” 盒盒说:“你得管他叫方丈。” 我笑了,小宝问:“欸,你们看过天龙八部吗?老范要是当和尚,我估计就是那个鸠摩智的样子。” 盒盒抬头说:“不太像吧,老范的样子,头发剃掉,混血的样子就很明显了,鸠摩智那个蚊香头,老范驾驭不了。” s出去还拖把,小宝闲闲道: “欸,我们玩成语接龙吧?我先来,我先来!凌波微步!” 我和盒盒都在看手机,没人接话,小宝又说了一遍,还直接点名盒盒接。盒盒不出声,小宝扯掉了他一边耳机,盒盒 心平气和地说话:“凌波微步不算成语。” 小宝还是说:“凌波微步。” 他说完这第三遍,休息室里鸦雀无声,我们各自看着各自手上那一方小小的屏幕,等我玩了两局纸牌,盒盒突然冒出来一句:“不三不四。” 我说:“似是而非。” 小宝飞快地接:“非礼勿视!” s回来了,小宝朝他挥手: “s,s,我们玩成语接龙呢!非礼勿视,视!” s站着点烟,没声音,我低着头打哈欠,盒盒托着下巴坐在了地上,小宝眼巴巴看着s,s还是沉默。他抽万宝路,我们四个人里只有他抽外国烟。他抽的烟最贵。 烟味飘散开来后,s说:“视而不见。” 盒盒忙接:“见异思迁。“ s坐下了,依旧坐在盒盒边上。我接: “千古罪人。” 回到小宝那儿了,他吞吞吐吐老半天:“人,人,人……人尽可夫!” 我们都笑,盒盒笑着说:“玩成语接龙还玩出人生真谛来了。” 小宝催我:“快点快点,到你了。” 我一时间想不出来夫打头的成语,到处乱看。s冷不丁说: “夫妻肺片。” 我们齐齐喝倒彩,小宝拿纸巾扔他,盒盒抄起矿泉水瓶打他,我吹口哨,s举手投降:“天星宵夜,我请客。” 小宝指着我说:“阿雪躲人情债,不去天星。” 我拱手作讨好状,说:“还烦请各位老爷帮个忙,以后去天星,遇到少爷小姐,就说我人间蒸发,找不到了。” s问我: “想好要搬去哪里了吗?” “就附近吧。”想了想,我改口,“还是搬远点。” 盒盒伸长了腿,脚碰着s的脚,打了个哈欠,眼睛还盯着手机屏幕,说道:”干脆搬去大学城,反正现在老范还搞直播,我看分的钱也差不了多少,搬太远,来来回回还浪费交通费,大学城附近好像网速比较快,以后干脆转做专职直播算了。“ 我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小宝听了,可怜兮兮地吸鼻子:“怎么说得我有些伤感,好像以后再也见不到阿雪了。” 盒盒伸了个懒腰,把手机放在小腹上,瘫坐着说话:“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上次警察临检,把老范吓得不轻。” 这事我听说了,是在我摔断腿的时候发生的,范经理和附近片区的派出所向来关系不错,检查向来是做做样子,警察几乎不来地下室,可那一次真得很,一帮便衣直接冲进了地下室,还好当时交接班,没有客人,不过他们把好再来里里外外搜了个便,有好几个胆子小的技师还因此辞了职。 小宝吞了口唾沫,缩起手脚,缩在椅子上,声音轻轻的:“上次是扫黑啦……应该没关系的。” 盒盒说:“其实这里开着一直是个累赘,老范啊,是有善心的人。”说完,他笑了笑:“我们点外卖吧,就吃夫妻肺片。” 小宝长吁短叹:“唉,以后再也没大少爷请吃饭咯!也没有手表展看了!”他眼珠一转,忽地高喊:“表里如一!” s接: “一龙一蛇。” 小宝惊奇:“有这个成语?什么意思?” 我接:“蛇心佛口。” 小宝挥手:“这是成语吗?我读书少,你们别骗我啊!” 我装模作样:“南无阿弥陀佛,当然是成语,佛家成语。” 小宝挤着眼睛,鼻孔里出气:“不知道你还对佛家有研究?” 盒盒说:“口是心非。” 又轮到小宝了,他拍着大腿,痛苦不堪:”怎么又是非!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看!这也是佛家成语!“ 稍晚些,我们凑了点钱点了外卖,夫妻肺片,花椒口水鸡,毛血旺,外加一大份麻酱拌面,吃得每个人嘴上都火辣辣的。 第二天,我去医院给冯芳芳缴医药费,在缴费窗口排队时,听到有人喊我,我没回头,不回头我也听得出来,喊我的人是业皓文。他真的来找我, 要是告诉范经理,他的白眼肯定翻到头顶,他肯定会说,找你?来讨债的吧! 管他是不是来讨债的,管他讨的什么债,我是历过劫的菩萨,身怀自知之明。 业皓文喊了我两声,我没答应,他也不喊了。我继续排队,低着头玩纸牌,轮到我时,我说:“三楼56床的冯芳芳。” 窗口里的人和我说:“缴过了呀这个月的,刚缴的。” 我回头找到了业皓文,他一手拿着咖啡杯,一手插在口袋里,往外努努下巴。我们去了外头的花架下面说话。 业皓文说:“老范说你不做了,小宝说你搬家了,我还以为你连冯芳芳都不想管了,就帮你缴了费。”他喝咖啡,看我,“你现在生活的全部意义只有给冯芳芳续命了?” 换作从前,他这么和我说话,我要么陪笑,要么附和,可我下定决心不会再做他的生意,所以没那个必要再在他面前演什么温顺和气,我既不温顺,也不和气,我心理阴暗,甚至歹毒。我说:“我不是给她续命,她恨我,恨死我,现在她中风,偏瘫,没有人照顾她,只有我这个她最恨的人在她身边,你觉得她心里会是什么感觉?我在折磨她。” 业皓文出神地看着我,似乎很难理解我的话。 我接着说:“你知道她以前走路多雄赳赳气昂昂吗?好像全天下的道理都在她手上,就她最厉害,你看她现在,你看看她现在,吃喝拉撒全都要别人服侍,吃喝拉撒全不受自己控制,以前没请护工的时候,她尿床了,尿得满身都是,我帮她擦身体,垫尿布,她饿了,我喂她吃饭,她不吃也没关系啊,医生会给她打营养液,会给她续命的。” 业皓文终于憋出一句话:“你干吗要折磨她?” “你说呢?如果你是我,你不恨她?我恨她,我讨厌她。” “那你看到她中风倒在家里你还打120?” “我不打120,那我就是蓄意谋杀,我不打120,让她就这么死过去了,太便宜她了。”我冷笑。 “什么意思?” “送她去医院的是我,救她一命的是我,照顾她的人也是我。”我指着自己,“我,一个害死她宝贝儿子的魔鬼,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最开心吗?就是看到她躺在床上,动不了,说不了话,只能瞪着我的时候。 ”我会天天来看她,天天看着她,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业皓文说:“你这样还是给她续命,恨比爱持久,看到自己最恨的人还活着,她就有动力了,除了你,她什么都不剩了。” 我心里突然厌烦,不想和他说下去了,转身要走,业皓文喊住了我,问道:“秀秀找过你吗?” “她怎么了?” “我今天早上起来,她不在家,打她电话也不接,也没在孙毓那里,我想他会不会来找你,找你也找不到,就想到来医院等等看。” 我是菩萨,泥的也好,木头身的也好,金身的也罢,我没有心,动不了凡心的。 我说:“她经常去明星路那里的几家画廊,你去工艺品美术馆也看看吧。” 业皓文点头:“我早上就联系了那些地方的负责人了,她是常客,我让他们见到她了就打电话给我。” 我急着说:“那宝丽街上……” 业皓文看我:“蛋糕店是吗?也去过了,还有她爱去的西餐厅,粤菜馆我都跑过一遍了,都没人见过她。” 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其他地方了,我就和秀秀去过这些地方,可业皓文还在数:“植物园,蝴蝶园,还有老城里的圣约翰教堂,她有阵子很爱去那里,我也去过了。” 我不着急了,平复了,他们是夫妻,他们还从小一起长大,他们彼此知根知底,是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我忍不住问业皓文:“你为什么和她结婚?” 业皓文一脸诧异:“我喜欢她啊。” 我竟然忘了人和人是可以因为相爱而结婚的。 “那你为什么不好好维护这段婚姻?” 业皓文清清喉咙,喝咖啡,思忖片刻,道:“我们的关系比较复杂。” 他没多加解释,他也没必要和我解释什么。我坐下,靠着花架,紫藤花谢光了,只剩下几片枯黄的花瓣在深黑色的枝头随风颤抖。 我说:“你觉得她会来找我?” 业皓文说:“万一呢,反正要是她来找你,你联系我吧,”他问我,“你是不是屏蔽我的号码了?还拉黑了我?” 我点头,业皓文放下咖啡杯:“我出去的时候你们说什么了?”他看我,“我回去之后,气氛怪怪的,孙毓和秀秀一个劲聊芭蕾,一回去她就睡了,我问孙毓也问不出什么。” “本来气氛就很怪。”我问他,“孙毓说什么了?” “他说下次再找你一起出来吃饭。” 我笑出声音:“他最怪!” 业皓文抓我的头发,我避开,站起来,他抿了抿嘴唇,拿起咖啡杯,放到嘴边了,又移开,问我:“还有什么别的地方你觉得秀秀会去的吗?” 我摇头,我想到的地方他早说过一遍了,业皓文说:“我再去找找。”他急匆匆地走了,我看着业皓文的背影,我想到秀秀问过我,一个人可不可以同时喜欢不止一个人,我一遍一遍念,揭谛揭谛。 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南无阿弥陀佛。 下午我回了宿舍,在厨房站了会儿,往外看了会儿,不见秀秀的踪影,我就坐去了客厅,手机插上充电器,一坐就坐到了傍晚。太阳西沉,眨眼间天就黑了。据说,阿波罗虽然是太阳神,但是掌管日出日落的是另一位神明。我忘记他的名字了。秀秀一定知道。她知道那么多神的名字,那么多神的特征,看到一条雪白的胳膊就知道那是赫拉的胳膊,看到一双哀伤的眼睛就知道那属于勒托。我去床上躺了会儿,睡不着,直接去了好再来。 六点才过,就有人点我的单。那客人进来了,个子不高,戴鸭舌帽,戴口罩,墨镜护住眼睛,穿长大衣,裹得密不透风,倒是常有的好再来的客人会做的装扮。我见怪不怪,在按摩床上铺毛巾,问:“要先洗个澡吗?” 那客人没回话,我便回头看他,客人还站在门后,他摘下帽子,摘下眼镜,摘下口罩。是她,不是他。这个客人是秀秀。 我把房间里的灯全开了,说:“让业皓文过来接你吧。” 秀秀捏着帽子和口罩说:“你不要联系他,我现在在离家出走。” 我觉得好笑:“抗议他在外面鬼混?” 她摇头。她看着我,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小脸,尖下巴,眼睛水汪汪的,楚楚可怜。我叹气,很长很重的一声叹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我拍拍胸口,自己给自己压了压惊,说:“你来找我有事吗?” 秀秀说:“你说过我很好,你还和我说对不起,我知道你是真心实意的。” “蜀雪。”她喊我的名字,哭出来,“对不起。” 很久没人和我说对不起了,我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问:“还是找个朋友来接你?” 秀秀不要纸巾,用手背擦眼睛,话里带着点怨:“我不是想哭的,结果一开口,想说的话还没全说出来呢就哭出来了,女人哭的时候说的话,别人都不当真的,都以为她是在博同情,装可怜。” 我说:“没办法控制掉眼泪说明你是真情流露,你还有感情,不是什么行尸走肉。” 我把纸巾往她手里塞,秀秀接过纸巾恶狠狠地摁在眼睛上,恶狠狠地说:“我要去把泪腺割掉,早就该割掉了,一劳永逸。” 我笑:“这个业务等你开发吧,一定很赚钱,谁都不流眼泪了,谁也不用觉得自己可怜,谁也不用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觉得尴尬了,互惠互利。” 秀秀瞪我,气鼓鼓的样子:“这样不好吗?这样社会多和谐,能少多少情感纠纷!” 我又提议:“那找孙毓来接你?” 秀秀不耐烦了:“你干吗老是要赶我走?”她一屁股坐在了按摩床上,眼泪止住了,攥着纸巾用力说话,脖子上和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我没有朋友是真的,我和你说过的都是真的!我没骗过你,我只是隐瞒了部分事实。” 我揉了揉太阳穴,头隐隐地痛,我说:“你吃晚饭了吗?我们去吃点东西?” 她动了动嘴唇,表情倒是放松了,可又是两行热泪从她脸上滑过,她胡乱擦了擦脸和眼睛,鼻音很重地说着话:“你别赶我走。” 我无奈:“你来这里太不合适了,”我道,“而且我和业皓文真的断了,我们本来就没什么,我……” 秀秀打断我:“我又不是要办离婚,要告他,要你出庭作证。” 我的头更痛了,秀秀说:“他很少和一个人保持这么长时间的关系的,我就想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笑出来,发自内心的笑:“业皓文说你们的关系复杂,听你这么一说,是挺复杂的。” 秀秀点头,静了片刻,看我,问道:“你知道他喜欢孙毓的吧?” 我对他们的复杂关系彻底投降,我坐到了秀秀边上,点了根烟,秀秀拿过去抽,我又点了一根。我们抽烟,她倚靠着我,和我说话。 “业皓文这个人,他是被宠坏了,从小到大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所以一旦有他得不到,要不到的东西,他就念念不忘。” 我回:“谁不是呢?得不到的才矜贵。” 秀秀嫌恶:“我和你说正经的,你不要背歌词!” 我笑着斜过眼睛瞄她,她稍抬起眼皮看我,我们对视了几秒,两人齐齐笑出声音。她靠得我更近,更紧了,一只手环搂住了我的一条胳膊,却不说话了。这么不言不语地坐了会儿,抽去半支烟,秀秀才再度开口:“其实你们两个挺像的。” 我说:“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近视度数这么深?” 秀秀咯咯笑:“神经病。”她拍了我的手背一下,抽了两口烟,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和我结婚吗?” “当然是因为他喜欢你。”我说。这也是业皓文的答案。 秀秀应了声,接着清了清喉咙,道:“有一天,我问他,为什么男人无论嘴上说多爱你,多喜欢你,多体谅你,理解你,可到了床上,你不愿意,他就不再能理解了,他就觉得你是在吊他的胃口,以为你在演什么欲拒还迎的戏码,他认为他可以对你作任何事。我问他,爱是不是一定要和性联系在一起,性本身就是出于繁殖的需求,如果只有爱,没有性,我们是不是能成为高级一点的人?”秀秀轻笑,“可能因为我说着说着就哭了,他对我说,你很好的。他和你说一样的话。我说,你不要讲场面话,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结婚。” 说到这里,秀秀停住了。我问:“你的前男友们是不是看太多日本爱情动作片了?” 秀秀叹息,轻轻的,一缕烟随着她的叹息飘到我面前。她的头发蹭着我的脖子,她身上有茉莉混着柑橘和丁香的气味。我忍不住多闻了几下。秀秀继续说:“我和业皓文青梅竹马,有一种家人一样的感觉你知道吗?本来夫妻两个人相处久了就会变成家人的,我们直接跳过了很多年,很多磨合,很多步骤,直接进入了一种婚姻的终极状态。我本来很明白这件事的,但是因为他不明白,我被他搞得也有些糊涂了。我说我想换个环境,初中暑假我来融市玩过一阵,很喜欢这里,就说想来这里,他二话不说就换了工作,和我搬来这里,他妈妈和他吵了很久,她看业皓文看得很紧的,好像生怕她一眨眼他就丢了似的,业皓文想去欧洲读大学的,她不肯,一哭二闹三上吊,那阵子我去他们家里串门,觉得他们家像殡仪馆,一直能听到哭声,而且还很冷,家里的窗帘布拉得严严实实的,他妈妈怕晒黑,白天,去到哪间房间,佣人马上就要把窗帘都拉起来。我说以后不要小孩,也是业皓文去和他妈妈说的,结果他妈妈打电话给我,给我推荐什么职业代孕,我头都大了。” 我说:“他们家应该装那种智能管家,可以用手机操控窗帘。” 秀秀哈哈笑:“你替他们操这个心干吗!”她笑够了后,又叹气,还是讲业皓文,“我说要工作室,他就买工作室给我,我想吃蓝莓派,我觉得这里做的都不好吃,他找朋友,找西点师,请他过来开店,他帮忙推广,营销……他陪着我太久,我对他太依赖了,你知道吗?这种依赖感严重妨碍了我的判断,我错以为我们之间真的有什么情啊爱啊,我以为孙毓是他最爱的男人,我是他最爱的女人,真可笑,我是说我可笑,他是可怜。” 我说:“那我也想体验体验有佣人服侍,住大房子,开宝马,戴劳力士的可怜。” 秀秀笑得浑身发颤,我便说:“我知道,我们要做更高级的人。” 她问我:“那你知道要做更高级的人,面临的最大的挑战是什么吗?” “抵抗欲望的诱惑。” 秀秀说:“是惯性!” “业皓文呢,从小就只去一家商场买衣服,买鞋子,他就以为他是爱这家商场的品味,其实去那家商场只是他的习惯而已,当然,他也这么疑惑过,他也尝试了别的商场,可惜都不对他的胃口,他就更相信那家从小一直去的商场是他的最爱,”秀秀抬起眼睛看我,额头上挤出了许多抬头纹,“我从小就喜欢喝橙汁,我也尝试过别的饮料,可是我觉得它们都不如橙汁好喝,久而久之,我也不想试别的了,去哪里都点橙汁,喝橙汁,想到饮料,就想到橙汁,可是有一天,有人给了我一杯气泡水,我现在也爱气泡水。” 我挠挠鼻梁:“人和饮料,和商场,还是不太一样的。” 秀秀扬起嘴角,说:“孙毓就算和别的男人订婚,也不多看他一眼。孙毓知道我们结婚,业皓文保护的情绪更重一点,他想照顾我,他会照顾好我,”说到这儿,秀秀抬了下眉毛,耸耸肩,“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和我结了婚,他离孙毓就更近了些。” 我摸到秀秀的手,冰冰凉的触感,我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手背。我被人这么抚摸时会自在很多。我会感觉我被人需要着。 我说:“我送你回去吧。” 秀秀说:“蜀雪,你的心太软了,你要吃亏的。” 我说:“我吃得亏还不够多?”我笑:“你不用可怜我,我过得也不算很糟。” “不是的,我不是可怜你,我觉得……”秀秀的手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指指自己,又指向空气,大概在指着有个莫须有的人。 “我觉得人,为什么呢?无论受过多大的伤害,无论被爱抛得多远,人……还是渴求爱,是这样的吧?人为什么这么脆弱,为什么这么无助呢?人为什么那么怕孤独,人可以习惯孤独,可以享受孤独,可是……就像在挖一口井,一个人一直挖一直挖,他接受这一切,接受他周围很黑,他的工作条件很差,他甚至接受这口井可能是打不出水的,他做这一切甚至都是徒劳的,他会这么徒劳无功,一无所获地在黑暗中度过余生,就此死去。但是一旦有人从上面抛下一根绳索,他是不会拒绝的,有人要来陪他,他怎么忍心拒绝?” 我说:“如果你要下来陪我,我会劝你不要,井下太黑了。你在上面好好的吧。” 秀秀抱紧我的胳膊:“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有太多东西了,我有太多避风港了,搞得我担惊受怕,怕失去这个,怕失去那个,搞得我自己很不开心。” 我说:“你知道你这种情况俗话怎么说吗?” “什么?” “饱汉不知饿汉饥。” 秀秀笑了,她摸我的手背,握住我的手:“蜀雪,你说你很不好,我又好到哪里去?” 我抽烟,问秀秀:“那个管日出日落的是什么神?我记得不是阿波罗。” 她问我:“你喜欢业皓文吗?” 我摇头。她说:“回答得这么快,你仔细想想。” 我笑了:“我犹豫的话你就会说,你真的喜欢他吗,不要因为你习惯了他经常在你的生活中出现,你把习惯当成喜欢,你再仔细想想。” 秀秀忙否认:”我才不会这么说。” “那你会说什么?” 她的烟抽完了,我的也快了,我去找烟灰缸,我听到她说:“我会说你把自己武装得越好,就表明你的内里越柔软,刺猬有那么多刺就是因为他的肚子太软,没有那么多刺,它就太容易受伤了。“ “这是自然法则,就是因为他的肚子太软,所以他一定要有一身的刺来保护自己。”我把烟头扔进烟灰缸里,说,“业皓文这样的,在这里很多的。” 秀秀从床上下来了,也扔掉了烟头,她看着我:“你不要说的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 我说:“我真的无所谓。” 她听了就笑,笑容温和,口吻释然:“真的无所谓的人是不会这么说的,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有所谓的。”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吵闹的声音,我连忙反锁了门,联系范经理打听情况,范经理不回信,我趴在门后仔细听了听,在外头喧哗的是个女人,大声嚷嚷着:”你和我回去!和我回去!“ 秀秀也过来趴着听,我说:“你看吧 ,像业皓文这样的情况,很多的。” 我还说:“我是真的很不好。” 秀秀蹙起眉,拍了我一下,我听到范经理在劝架了:“哎呀这位太太,这位太太,我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我们去那边说。” 女人根本不管,还是胡喊:“现在就和我走!像什么样子!你看看你!不三不四!像什么样子!你对得起我吗?我把你生下来就是让你做这种事的啊?你跟我走!” 我听出点端倪来了,开了门,探头望出去,出事的是盒盒,他站在一间房间门口,低着头,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正抓着他的胳膊使劲把他往门外拽,盒盒抓着门,不出声,不动。范经理两边比手势,两边说话,试图安抚女人的情绪,试图软化盒盒的态度。 其余的房门全都紧闭着,盒盒始终不动,默默的,不像他会有的反应,女人始终拽不动盒盒,嘴上骂得更来劲:“你还要不要脸了!操你妈,一群不要脸的东西!一群屁精!烂屁股!同性恋!恶不恶心!你们恶不恶心!!有手有脚,出来卖屁股!好啊!我让你卖!” 她脱下了鞋子,抽盒盒的胳膊,抽他的腿,他的屁股,还要抽他的脸,我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可s比我还快,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在我前头抓住了女人的手腕。他抓得很紧,女人似乎很痛,嘶嘶抽凉气,手里捏着的平底鞋掉到了地上,s还抓着她,女人痛得龇牙咧嘴,往s脸上吐口水,s处变不惊,硬是把女人从盒盒门口拖开了。我有些佩服s了,我和范经理交换了个眼神,一人一边挤住那女人,范经理说:“盒盒妈妈,我们去楼上说话,去楼上,盒盒你换件衣服,也过来。” 女人挣脱不了s的钳制,坐在了地上哭天抢地:“为什么啊!老天爷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和范经理要扶她起来,她不许:“别用你的脏手碰我!你们滚!你和我去看医生!!去治病!!我把你治好!同性恋可以治好的!” 秀秀从房间里走出来了:“阿姨,你不要这样说。” 我忙把她推回房间,叮嘱道:“我没回来之前,你待在这里不要出来。” 我再出去时,范经理和s已经联手拖着那女人往楼上去了,一个好言相劝:“盒盒妈妈,盒盒妈妈,你听我说啊,我们这里呢是正规的养生会馆。“另一个沉默不语。 女人尖叫:“什么盒盒?什么盒盒!他有名字的!我起的!我起的!他叫余春暖!!” 盒盒把门关上了,我去敲盒盒的房门,问他:“盒盒,没事吧?” 盒盒说:“那是我妈,亲的,生母,以前不要我,得了癌想到我了。” 盒盒的爸爸是同性恋,骗婚,他妈生下他之后觉得自己上了当受了骗,跑了,他爸也不管他,亲戚更是拿他当皮球,踢来踢去,他就一次一次逃,从家里逃出来,从姑姑家逃出来,从叔叔家逃出来,从爷爷奶奶家逃出来,从养父养母家逃出来。他逃进了好再来,找到了一片栖身之地,找到了片刻的安宁。 盒盒说:“鬼知道她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说:“业皓文的老婆都能找到我,你妈当然也能找到你。” 盒盒开了门,我们两个相对苦笑,范经理突然冲了下来,旋风似的席卷过道,拍打着每一扇房门,大呼小叫:“快!快!都走!都走!” 他跑到了我们跟前,双手胡乱挥舞:“你们也赶紧走!赶紧给我滚蛋!欸,刚才那个女的怎么回事啊??” 我装傻:“哪儿有女的?” 范经理掐了我一把:“这次不和你计较,”他撵着我和盒盒往后门去,“赶紧的!盒盒妈报了警,通知小宝今天别来上班了!我联系不上那个臭小子!“ 盒盒问道:“我妈报了警?” 范经理说:“举报我们聚众淫乱!卖淫!别废话了!赶紧走!“ 我和盒盒都不着急,客人们跑得倒很快,一个个提着裤子,低着头,挡住半边脸,涌向后门。其他技师也是慢吞吞的,不是打着哈欠靠在门口,就是问范经理:“那今天的账怎么算呀?” 范经理咬牙跺脚,好不气愤,喊道:“老钱上个星期调去湖区了!!你们这群臭不要脸的烂屁股,还不赶紧给我滚蛋!!” 老钱是范经理在派出所的重点打点对象,我们都怀疑他是范经理的相好,老钱对我们向来照顾有佳,他被调走,事情搞不好会闹大,我打了个激灵,去房间里拉了秀秀就跑,盒盒跑在我后面,出了地下室,秀秀问我:“你们跑什么啊?” 盒盒和我说:“我也联系不上小宝!” “小宝出什么事啦?”秀秀问道。 “不是小宝出事!”我说,“是我们被人举报!” “举报你们什么?” 盒盒大喊:“举报我们做菩萨!” 我笑出来,盒盒仰着脖子喘气,也笑,在风里打嗝。秀秀一头雾水:“可是我不是菩萨啊,我也要跟着跑?” 我说:“你是南海观音!” 秀秀抗议:“我不要!我要当舞法天女!” 盒盒立马做观音手持柳枝遍撒甘露状:”好好好,封你当舞法天女!你想当什么都可以,想当巴啦啦小魔仙都可以!“ 秀秀被逗乐了,我们三个一路笑一路吵一路跑进了个公车站,正好一辆夜3路进站,我们跳上车,气喘吁吁,找到两排空位,我们坐下,坐定了,盒盒发微信给s报平安,我打小宝的手机,他关机了,微信也不回,我担心小宝,还要再打电话,这时,盒盒忽然捅了捅我,示意我看外面。昏昏沉沉,晦晦黯黯的夜路上,胡乱拉起铁丝网的马路边,一棵又一棵枝桠伸进了电线里,肆无忌惮地生长着的大树下,小宝正走着呢,步伐徐徐,神色怡然。他往好再来的方向漫步,我忙推开窗户喊他:”小宝!!“ 小宝吓了一跳,是真的跳了起来,我这才看到他边上还有一个人,走在更照不到光的地方,戴着兜帽,脸看不清,我这一喊,那人躲得更隐蔽,像是小宝的影子似的,黑长的一道,拖在他身旁。 我说:“今天不用上班了!” 小宝看到我,追着公车跑了起来,问我:“出什么事了??” 秀秀探出个脑袋:“我们做菩萨,被人举报!!” 我说:“是我们!不是你!” 秀秀的头发被风吹开,吹乱,她嘻嘻哈哈地合十手掌,在风里普度众生。 公车司机开始播广播:请勿将手伸出窗外。 我把秀秀拉回来,小宝停在了路边,还看着我们,似乎很开心。公车转弯了,小宝的身影变小了,他转过身和那影子似的人说起了话。盒盒说:“小宝恋爱了。” 秀秀听了,又探头出去:“小宝!祝你幸福!!!” 司机反复播:请勿将手伸出窗外。请勿将手伸出窗外。 盒盒冲我眨眨眼睛,我们大笑,一起把手伸出了窗外,冲小宝挥手,望着他吹唿哨,一声比一声高。我们身边的乘客陆陆续续换了位置,有人抱怨:“疯疯癫癫的。”有人咒骂:“大晚上的,有毛病。” 我们是有毛病,我们是疯了。我们在夜晚投入地发疯,在白天完全地沉默,我们整天想很多很多事,然后一件一件地觉得它们都无所谓,一件一件地丢开它们,又一件一件地去把它们找回来。 我们看不到小宝了,秀秀问我:“我们要坐车去哪里啊?这辆车开到哪里啊?” 我不知道,盒盒也不知道,秀秀更不知道了,我们三个人仰头看公车路线图,夜3会经过四季广场,友谊宾馆北门,夜3往老城的深处开,终点站是幸福海洋乐园。 看着看着,盒盒说:”我们玩成语接龙吧?”他先说,“龙飞凤舞。“ 我说:“舞文弄墨。” 秀秀说:“墨守成规。“ 盒盒憋出一个:”龟派气功!“ 我和秀秀一起打他。我们决定下车,去天星吃宵夜。 7. 当天晚些时候,我们就收到了范经理的微信,让我们暂时不用去上班了,过了两天,他又发了一条,内容是这样的:山长水远,小兔崽子们多保重! 整间好再来都歇业了。 根据我多方打探得来的消息,那天派出所确实去了两个片警,可是没检查出什么问题,反而教育盒盒妈不要随便报警,浪费警力,盒盒妈气不过,闹去了派出所,各种撒泼耍赖,派出所不管,她就跑去市局,就找电视台曝光,拉横幅,静坐,脑袋上绑个白布条,上头写:天理难容,身边放个扩音喇叭,成天在好再来门口广播:黑心按摩店,逼良为娼,黑心按摩店,拐卖人口。她非得搞垮好再来不可。范经理架不住,加上他在新区本来就有家店,做的是正大光明的生意,利润颇丰,他就带着楼上的有牌技师们去了新店。 我觉得盒盒妈一定能和冯芳芳成为好朋友。 范经理还在微信里告诉我们,宿舍的租约年底到期,要是好再来那会儿能再开张,他会续约,要是开不了张,他讲回老话: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就地解散。 盒盒说:“我才不会去找我妈。” 他又说:“真有点对不住老范。” 范经理给我们结了当月的佣金,在群里发了个888块的红包,我抢到两块三,盒盒抢到了八十。范经理一句都没和我们提要我们这帮不再给他打工,还赖在他租的房子里的小兔崽子付他房租。 我住回宿舍了,白天还是老样子,老三样:睡觉,看电视,打游戏,顶多在这三件事的间隙里看看秀秀捏泥巴。秀秀住进了我们宿舍,小宝搬出去了,她睡小宝的床铺,每天晚上她都会去挖附近河塘里的泥巴,她在客厅铺了很多报纸,坐在地上用挖来的泥巴搓圆球,搓扁球,沿墙摆着,时不时把几颗圆球和几颗扁球揉在一起,时不时把几颗圆球分得很开,一副很钻研的样子,还好小宝不在家,不然他看到这一客厅的泥巴球,肯定会发疯。盒盒还在,s依旧偶尔露个脸。白天,我照旧去医院看冯芳芳,失去了在好再来的收入,我和王阿姨表达了经济上的困难,停了她这个护工。可之后我再去医院,又看到王阿姨在冯芳芳床前忙碌,我问她,她说小业把她又请了回去。我说,小业什么什么时候来的?她说:“小业没来,是一个女的,说是小业的助理,代他来看看冯阿姨的情况,人才走。”那个助理看到冯芳芳的午饭放在床头,一动没动,床底下的尿壶也满了,就和王阿姨打听。王阿姨告诉她:“这床的儿子马上过来,他停了护工了,冯大姐吃喝拉撒都是他自己来。然后吧,她就给小业打了个电话,她管小业叫业总,欸,小业到底干哪行的啊?” 业皓文的助理把王阿姨又请了回去。一次性给她结了一年的费用。王阿姨不给退,还觉得我奇怪。 我银行里的钱根本不够还上这一年的费用,我又不想联系业皓文,更不想和秀秀提业皓文,只有一次我们说起过他,那天,秀秀捏出了根长长瘦瘦的泥巴竹竿,她抽着烟和我说,孙毓跑巡演,全国各地跑,业皓文也跟着跑,恨不得做空中飞人。我说:“是空中保姆吧?” 我们两个都笑,都抽烟。我给自己留了两千,银行里剩下的钱都从微信转给业皓文了。转完之后,我又把他的微信删了。 到了晚上,夜色一浓,我舒坦了,出去活动筋骨,阿槟还在融市,他有空,我就去找他,他忙,我就和盒盒结伴去四季广场。 我们在深夜的四季广场游荡,遇见一个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有时候在四季广场的厕所隔间里,我能听到好多人一起叹息,一起感慨,好再来怎么就没有了呢?还有人说,老范就是胆子小,不像阿丰,阿丰怕过谁?怕过哪个找茬的?那个老娘们儿坐在那里撒泼,他一扫把就把她扫得老远。条子?阿丰怕条子?条子要怕他!阿丰的房子你们知道从谁那里买来的嘛?什么买啊!是喜连胜的帮主送给他的! 我和盒盒都喜欢听故事,我们把自己听来的故事拼拼凑凑,我们搞清楚了,喜连胜是台湾的一个黑帮,阿丰就是那个死于车祸的歌星,在台湾唱过歌,跑过舞台,二十年前来到融市,他也在四季广场游荡过,他把广场当成自己的家,他追着那些兜售摇头丸的毒贩痛打,他给没成年的孩子买衣服,买鞋子,买书,他教他们不要为了一顿饭就出卖自己,他把一个偷拍小学生下体的变态的照片贴满整座广场。广场里的人谁犯了事都会去找阿丰,阿丰讲义气,在有几个人的故事里,阿丰因为替人出头,被人切断过手指,融市的黑道都知道九根手指的阿丰。阿丰风风火火的一生里,没有胆小如鼠的范经理出场的必要。 7月2号,阿槟要走了。他请我去新区的花园酒店顶楼旋转餐厅吃饭。阿槟不喜欢老城,他觉得那里什么都很旧,什么都“破破烂烂”,他说明年团建,他们可能住花园酒店。 我说:“那挺好。” 他问我:“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来吉隆坡玩?” 我说:“还没想好。” “想好了告诉我,我全程陪同!”阿槟拍拍胸脯,举杯和我碰杯,他的眼神飘到窗外,看见了什么,还指给我看,“你看那边!” 他喝得不少,脸红了,人也变得很兴奋,我看出去,我看到远处的山,附近的人工湖,黑汪汪一片,像颗空洞的眼睛。到处都是多彩的霓虹,它们将新城区装点的妩媚生动。融江不在这一边。融江还是离老城近一些。 阿槟说:“那里就是百宝山吧?好玩儿吗?我还没去过!” 我说:“那里有很多别墅。” 业皓文在那里有房子,两层带一个阁楼,阁楼上安了个望远镜,能看星星。我去过一次,冬天,冷得要死,暖气还坏了,我们只好抱在床上看电视,谁也不想离开被窝,要是饿了,就猜拳,输的人下楼煮饺子,煮泡面。我回回输,输到后来没脾气了,煮了锅泡面在楼下吃完了,不回楼上了,裹着一条毛毯在屋里走来走去。我去了阁楼看星星,云太厚了,根本看不到星星,我这才回去二楼。业皓文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问我怎么去了那么久,我骗他,说:“你家的炉子坏了,这下连一碗热汤都没得吃了。”业皓文摸我的肚子,揉我的嘴唇,说:“撒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我吃饱了,放下了刀叉,阿槟还在喝酒,东张西望,旋转餐厅下头的融市缓慢地变换着妆容,霓虹逐渐少了,湖光山色多了,百宝山更清晰了。我打开手机玩纸牌,秀秀发了条微信过来,她说她然好想吃蓝莓派。 我和阿槟又坐了会儿,aa买了单,我准备去买蓝莓派,带回去给秀秀。她爱去的西点店离花园酒店不远,我和阿槟散步过去,临近打烊,展示柜里一只蓝莓派都不剩了,店员抱歉地说蓝莓派是畅销品,一般下午就卖光了。阿槟说:“那买点别的吧,这个榛子蛋糕看上去不错,这个草莓的看上去也不错嘛。” 我正琢磨,只见一个西点师傅从后面捧出来两个热腾腾的派,香气扑鼻。我看店员,店员看我,笑着道:“不好意思,这个是一个客人订的,他马上会过来取的。” 阿槟说:“早知道这样我们也先订了,我们买榛子蛋糕吧。” 他话音才落,那店员往我身后张望,招呼道:“业总来啦。” 我和阿槟说:“走吧,你们去机场的班车十点半就要走了吧,我们走吧。” 阿槟看手表:“来都来了,买点什么吧。” 我低下头,低下声音说:“也不用一定要买什么吧。” 业皓文的声音在我身边响了起来,他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没回答。阿槟说:“你们认识?” 我说:“不认识。” 业皓文说:“认识啊。” 阿槟眨眼睛,我改口道:“我认识他老婆。” 店员说:“业太太是很喜欢吃我们店里的蓝莓派的。” 阿槟小声和我说:“那问问他愿不愿意分你一个。” 我摇头,拉着阿槟往外走:“走吧,再不走缆车就要停运了,打车太贵了。” 我们出了门,业皓文追上来,高声问道:“你们去哪里啊?我送送你们。” 阿槟一乐:“那好啊!” 业皓文的车就停在路边,好巧不巧,他今天开的是那辆两门的宝马,阿槟坐后排,我跟着要去后排,人往后钻了,后排一股香精味熏过来,青苔味混着草腥味还有别的腥味,我一时犹豫。业皓文拉住我:“你也坐后排搞得我像专车司机。” 阿槟哈哈笑,我坐到了副驾驶座,抱着业总预定的两只蓝莓派。汽车发动,阿槟在后面问:“这车国内配下来多少钱啊?” 我说:“友谊宾馆,麻烦了。” 业皓文看看我,看看后视镜,说:“不太记得了,没多少钱。” 他手腕上的手表可能还比这辆车贵,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是值很多钱,又有什么是值得他记住的呢? 业皓文又说:“你们住友谊?” 阿槟清了清喉咙,说:“我们公司安排才住的友谊宾馆。” 业皓文笑了笑:“你们是同事?” 阿槟递了张名片给他,业皓文瞥了眼,丢进我抱着的装蓝莓派的纸袋里,说:“哦,不是同事啊。” 阿槟道:“我们公司来团建,每半年来一次,说不定过几年我就调过来,长期待在这里了,融市挺好的,居住环境,生活格调都不错。” “房价也不错。”业皓文说。 阿槟道:“应该和吉隆坡差不多吧,我在吉隆坡住那种高级公寓,顶层套房,电梯入户,一个月划下来人民币也就万把块。” 业皓文微笑:“单身是还好,以后结婚,要是还要了孩子,教育是很大一笔支出。” 阿槟干笑,不接话了。我撑着脸,靠着车门,无话可说。 过了跨江的桥,到了友谊宾馆大门口,我说:“就停这里吧,麻烦你了,谢谢。” 业皓文在马路边停下,我和阿槟下车,穿过进门的小花园,在一排冬青树丛边说了会儿话,我们约在吉隆坡见,或者半年后见,我就走了。 业皓文还没走,车停在先前放我们下车的地方,人站在车外,靠着车门抽烟。我看到他,前后张望,想找另外的出路,业皓文冲我抬了抬手臂:“秀秀还住在你那里吧?” 我点了点头,往后退。业皓文又说:“你微信转账给我的钱算什么意思?” 我硬着头皮过去,说:“王阿姨的钱。” 业皓文说:“就当我做慈善。” 我说:“不用了。”我把裤兜里所有钱都掏出来,放到他的车上,说:“那些应该不够,再加点。” 业皓文皱起眉:“冯芳芳又不是你妈,我愿意请人看护,你管不着吧,再说了就算是你妈,我发善心,请看护,你也管不着啊。” 他把钱塞回我手里,戳了几下手机,朝我努下巴,我想都不用想就明白了,他打算把钱转回来给我。他说:“你加一下我,加回去。” 我说:“就这样吧。” 他说:“那银行卡,支付宝,给我一个什么吧。” 我不耐烦了:“我说了就这样吧。” 业皓文的脸色陡然变了,一副接到孙毓的电话的样子,不知所措,还带点委屈。我不要他的钱反而是委屈他了,因为他的优越感无从满足?我更不耐烦了,要走,他喊住我,问我:“刚才你干吗说我们不认识?他不知道你做什么的?” 我说:“好再来被人举报,歇业了。” 业皓文说:“那你更需要钱了吧?”他急着补充,“我真的不用这些钱。” 我笑着说:“我知道你不差钱,我虽然差钱,但是我视金钱如粪土,我去好再来工作是为了满足性欲,你满意了吧?” 业皓文闭紧了嘴巴,眉头依旧紧锁,瞟了我一眼,目光谨慎。我摊了摊手,任他看,我还有什么他没见过的?别说是穿着衣服的我了,我的裸体,他都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了,他还指望再看出点别的什么? 但他还是打量我,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打量完了,他说:“行吧,你改头换面,那就不旧事重提了。” 他说:“那你现在还住老地方?要回去了?” 我点头,点完头又摇头。 “上车吧。”他开了车门,语气不容拒绝。我往前一指:“我走走。” “走要走到什么时候,上车吧。” 我没理他,径直走开。不一会儿,业皓文跟上了我,手里提着西点店的纸袋,我看他,他睁圆了眼睛:“本来就是要拿去给秀秀的,你不是要回去吗,她不是还住你那里吗?” 我打算经过四季广场时撇下他,他认得宿舍,他大可自己走过去。我点了根烟,和业皓文走在友谊大道上。 业皓文非得说些什么,他道:“真的是你男朋友?” 我点点头,业皓文转移了话题,问:“秀秀和你说什么了吗?” 我说:“没说什么。”想了想,我告诉他,“她应该不打算离婚。” 业皓文奇怪道:“她和我离婚干什么?” 我笑了:“你们结婚是为了婚姻的本质,你们的关系不复杂,更单纯。” 业皓文轻哼了声,问我:“要是你和男朋友一起遇到秀秀,遇到小宝,盒盒他们,你也会当作不认识?” 我道:“别说是男朋友了,要是你和朋友同事在路上遇到我,你会喊我?你会说你认识我?你也会假装不认识。” 业皓文说:“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说会道?” 我说:“你想说牙尖嘴利。” 业皓文笑了两声:“嘴巴利不利我不知道,牙齿不尖。” 我低着头走路,不接他的话茬,他也说不出什么了,我抽完一根烟,又点了一根。长时间地没人说任何一句话,蝉鸣和夏天的热汽包围了我们,我出了不少汗,可我没停下,没休息,连水都不想买一瓶,喝一口,业皓文也就这么在我边上走着,我看到他的皮鞋,新鞋子,我没见过,栗色的,鞋上有花纹,他穿浅口的袜子,走路时会露出脚踝。 也是在他百宝山的山间别墅里,他用脚搓我的脚,他说我的脚像冰块,他还说,算了算了,看你可怜,逢赌必输,我去煮面吧。 我再抬头时,已经错过四季广场,已经错过很远了,再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到宿舍了。我一时气恼,把手里的半支烟扔开了,加快了步伐。 宿舍里只有秀秀一个人,她在客厅鼓捣她的泥巴竹竿,身上是一条背带裤,里头只穿了内衣,我进去,业皓文跟进来,关上了门就犯起了嘀咕:“你多穿点行不行?” 秀秀直勾勾地看着他,看他手里的蓝莓派,摸到地上的烟盒,点香烟,翻白眼:“业皓文,你又算我例假时间,你好变态。” 业皓文说:“你不要?那我拿回去。” 秀秀起身,说着:“你拿回去扔掉啊?浪费食物要遭天谴的。”她走过来提走了纸袋,往厨房走。她光着脚,脖子上,脸上都有泥巴,业皓文跟在她后面,絮絮叨叨地说话:“谁说我扔掉,我自己吃啊,拖鞋呢?没拖鞋也穿双袜子啊?别用手扯啊,剪刀呢?你去洗手!这里有叉子吗?没给叉子啊。” 我听到放水的声音,还有秀秀的说话声:“你吃?你只吃里面的蓝莓!还要挑一颗一颗完整的才吃!” 我打开了靠近餐桌的电风扇,风扇吹出来阵阵热风,不过聊胜于无。一会儿,秀秀端着两只纸碟出来了,碟子是西点店送的,上头还印着店名,花里胡哨的。秀秀递给我一只碟子,里头是一片三角形的蓝莓派,派皮金黄,两边漏出深紫色的蓝莓内馅。秀秀坐在我边上。 业皓文也出来了,一只手里是一只纸碟,另一只手里是剩下的派。他坐在我们对面,正对着我和秀秀中间的空位。我们用筷子吃蓝莓派。 业皓文划着派皮问秀秀:“你的新作品?” 秀秀耸肩膀,业皓文半低下头,皱着眉,说:“你别把别人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 秀秀和我说话:“你和阿槟晚上去吃了什么啊?” 业皓文一愣,道:“那个黑金刚你认识?” “黑金刚?”秀秀不明所以。我笑出来,业皓文继续划那派皮,派松开来了,他挑挑拣拣,用筷子尖戳起两颗完整的蓝莓送进嘴里,嚼了会儿才说:“又黑又壮,不是黑金刚是什么?” “神经病。”秀秀发笑,拱了拱我,我说话,说:“他有名字的,他还给了你名片。” 业皓文碟子里的派已经不成样子,他认真地在糊里糊涂的果酱里挑蓝莓,秀秀说:“你嫉妒?” 业皓文抬起眼睛看我们:“嫉妒他男朋友客户遍天下,随便走在路上都能撞见?” 秀秀摊开双手:“起码人家有男朋友啊。” 业皓文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的样子。我别过脸,掩住嘴偷偷笑,业皓文丢开了筷子,埋怨:“怎么这么甜。”他把碟子推开了,不吃了。秀秀吃完了一片,又切了一片放在碟子里,继续吃。秀秀问业皓文:“你不是在跑巡演吗?” 业皓文嘟囔着:“热死了。”伸手摆弄电风扇,风扇的风力已经调到最大,他就不停换吹风模式,说:“公司里有点事。” 秀秀用筷子刮干净了纸碟里的果酱,放进嘴里抿着,说:“你不要再搞他们舞团的鬼妹了。” 风扇一会儿定点对着业皓文吹,一会儿左右转动,给我送一会儿风,再给秀秀送一会儿风。业皓文说:“你别乱说。” 我吃完自己纸碟里的那份了,秀秀又分给我一片,那是最后一片了,我真的很饱了,但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送,还吃得下。秀秀又说:“表哥说下个月巡演结束,找我们去百宝山钓鱼。” 业皓文点头,秀秀咬着筷子说:“我,你,还有蜀雪。” 我看她,忙推辞:“我就算了吧。” 业皓文帮腔:“别人有别人的安排。” 秀秀说:“你陪表哥,蜀雪陪我,资源合理分配啊。” 业皓文拿起桌上的烟和打火机,要点烟,风扇正好吹到他那里,他护住火苗,可怎么也点不上,他把风扇挪开了,调了模式,完全对着我和秀秀吹。他说:“你也得问问他同不同意。” 秀秀便问我:“你愿意来吗?”她握住我的手,很认真地看我:“我希望你来。” 我说不上话,热风吹得我眼睛发酸,脑袋发胀,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把碟子里剩下的蓝莓派吃完。秀秀又说:“我们晚上可以看星星,阿文在百宝山的别墅阁楼有望远镜。” 上次我去那里没能看到星星,一颗都没有。 我还是说不上话,业皓文说:“动物园也能看猩猩。” 他脸上,鼻尖都有汗,身上的短袖衬衣变得贴身,眼神变得湿润。他穿的是一件花衬衣,那些花贴着他的胸膛,臂膀,贪婪地吮吸着他的汗水,吸收着他的神采,他显得有些无力。 秀秀笑出来,我也笑了,我吃完自己那片了,看了眼桌上,把业皓文剩下的那块已经看不出是什么的一团东西拿过来吃。 秀秀又说:“业皓文,浪费食物要遭天谴的。” 业皓文擦汗,大口大口地抽烟,吞云吐雾,秀秀托腮,吹风,望着厨房的窗户,只有我还在吃东西,在咀嚼,在吞咽。我看到纸碟边缘西点店的名字,印刷得和他们招牌上的,纸袋包装上的一模一样,十分花俏,以至于我一直都看不清,说不出他们的名字。我边吃边琢磨,快吃完时终于让我看出个所以然来了。sweet dreams,甜梦。 真是异想天开,梦怎么会有味道呢,梦都是无味,无色,透明的,抓不住,风一样。只有毒药才是甜的。 我夹起最后一点裹着果酱的派皮,吃下去。秀秀在桌子下面握紧我的手。 7月30号,我,秀秀,业皓文,孙毓去了业皓文百宝山的别墅度假。 去时,业皓文来接我和秀秀,孙毓已经在他车上了,坐后排。秀秀拉着我也坐后排,我和孙毓靠窗,她挤在中间。我们坐定后,业皓文转过头来看秀秀,一脸不快,问说:“你干吗?搞得我像司机。” 他说“你”,俨然和我无关,我拿出手机打纸牌。秀秀回他:“你不就是我表哥的司机吗,我们沾沾他的光不行啊?” 孙毓听了,哈哈直笑,我偷偷看秀秀,孙毓的笑声仿佛是助催剂,她愈发得趾高气昂起来,拍着业皓文的座椅指着前面发号施令:“快开车啊司机!” 业皓文不动,车上冷气开得很大,嗡嗡出风,我吹得有些冷了,把对着自己的冷气关了,一瞥业皓文,他嘴唇张开了似乎想说什么,可秀秀冲他挑衅似的努下巴,还偏过头去和孙毓咬耳朵,两人讲起了悄悄话,业皓文看看他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一点办法都没有,磨磨牙齿,来看我。他的眉毛一高一低,眼神压迫,我赶紧靠着车门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装睡。秀秀和孙毓不知聊了什么,笑得很开心,有些放肆,有些夸张,听得我也有些想笑。 业皓文还是发动了引擎。 一路上,秀秀的情绪都很高涨,孙毓也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没停过,聊新开发的楼盘,新的手机应用,新的地铁线,网红餐厅,咖啡厅,我在“睡觉“,理应一言不发,业皓文却也什么都不说,偶尔秀秀撩拨他,他也只是模糊地应声。秀秀说,隔天想去山里的露天摇滚音乐节看看,今年是第三个年头了,她还一次都没去过。孙毓问说:“怎么会一次都没去过,阿文的别墅这么近,看完了就能直接回去休息了。” 秀秀埋怨:“他老古董,电吉他一响他就要头痛,他就觉得是噪音。” 秀秀又说:“可能从小到大优生优育,在娘胎里就开始听莫扎特,贝多芬,听惯了古典音乐,受不了摇滚乐。” 孙毓说:“不会吧,之前他来德国,我们还一起去看摇滚莫扎特。” 秀秀笑了:“那是你啊!你带他去听九寸钉他都会去!” 业皓文好不容易发言了,阴阳怪气的:“要是换成钟大小姐,别说听什么七寸钉,九寸钉了,上刀山下火海我都陪着去。” 秀秀说:“那你当然得陪着去!婚姻誓言里怎么说的?只有死亡能把我们两人分开!” 孙毓帮腔:“确实有这么一句,我记得,我作证,我手机里还有视频。” 他话音落下,秀秀开始哼婚礼进行曲,嘣嘣嘣,踏踏踏的,很激进,孙毓跟着她哼,一高一低,好不热闹。业皓文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口吻:“你们注意一点,车上还有人在睡觉呢。” 我装睡装得更投入了,遇到颠簸的石子路,脑袋撞到车窗我也不换一个姿势。 一路上,秀秀都握着我的手。后来,我真的睡着了。 到了别墅,我们先去放行李,秀秀和我说:“晚上我们就在阁楼看星星吧。”她把我们俩的东西提去阁楼。我跟着她上去,我就带了一身换洗衣服,秀秀呢,光睡裙就带了两条,还有什么香薰蜡烛,护肤品,面膜,阁楼上有个小浴室,她在浴室和房间里进进出出,我把衣服放到床上后无所事事,就走去了外面的楼道上,从上往下俯瞰。我能看到二楼的一个转角,能看到一楼的客厅,小半间厨房。我看到孙毓拿着自己的东西径直走向二楼的一间房间,我记得那间房间,我之前来的时候,那间房间上了锁。孙毓有那扇门的钥匙。 秀秀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边上,和我说:“哇,你这个角度好好,拍电影的话就是上帝视角,什么都看得到。” 她笑着用两只手捏成空心拳头,在右眼前比出个长筒望远镜,我也比同样的动作,我们的望远镜都对准了楼下。 业皓文从二楼的走廊上探出个半个身子,朝我们挥手。我的望远镜里他的脸显得有些小,手显得有些大,比例怪异。 业皓文高声问秀秀:”你确定晚上不下来睡?“ 秀秀说:”你睡觉打呼,我不要和你一个房间。” 业皓文瞪大了眼睛指控:“他晚上睡觉磨牙齿!讲梦话!” 他的眼睛这一瞪,比例更怪了,我笑了出来,转过了身。秀秀放下了她的望远镜,对他扮了个鬼脸:”你是我爸吗,管我和谁一个房间!再说了,我爸也管不着我啊!他才不管我!” 我摸摸口袋,摸出烟盒和打火机,点了根烟。业皓文还在楼下大吼大叫:”室内禁烟!” 秀秀拱了拱我,冲我一阵挤眉弄眼,我递给她一根烟,点着了,我们两个边往下走边抽烟。走到二楼了,遇到业皓文,我们三个一起往一楼走,业皓文嘟囔个不停,左一句:”不要把烟灰弹在地上!“右一句:“你今天抽第几根了?” 秀秀根本不搭理他,挽着我来到客厅,通过客厅里连通后院的一扇玻璃移门走出了别墅。我回头看了眼,业皓文没跟出来,他站在门口和孙毓说着什么。秀秀扯了扯我,问:“你看什么?” 我说:“他一和你们说话就很急躁,完全没办法,平时就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古话说一物降一物,他像是命中有两个克星。” 秀秀说:“他小时候傻乎乎的,别人开玩笑说的话,他都会当真,现在好多了,现在做广告,哇塞,那叫一个八面玲珑,还没说正经事呢,先开玩笑。” 我说:“可能不正经一些,能过得轻松一些,他参透了这个道理。” 秀秀微笑,和我往前了走了会儿,忽而说:“我有时候会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压抑了他的本性,你知道吗,我总感觉他不应该是这种你说的游刃有余的样子。”她挽了挽头发,一时失落,“其实他也不是什么都和我说……” 我说:“所以……他性欲很强?” 秀秀高声说:“那只有你知道了!” 我说:“应该不止我知道吧。” 秀秀哈哈笑:“古话还说有志者事竟成,你看他这么有志,不也没成吗?古话有什么好信的。” 我也笑,秀秀还挽着我,我还由她引领着,我们走在种了蔷薇,茉莉和丁香树的后院,走过了那后院,我们去往树林,去往水声潺潺小河边。 下午,我们就在那里钓鱼,业皓文备足了鱼竿,鱼饵,甚至还带了个水下声纳雷达。我们一人一张折叠板凳,在河边的树荫下坐着,一人手里一根鱼竿,我看鱼竿,看河,看阳光在水面上的粼粼反光看得昏昏欲睡,哈欠连天。 他们倒都很有耐心,也都静得下来,因为怕惊扰到鱼,没有人说话,我看秀秀,秀秀眼眸低垂,专注地看着膝盖上摊着的一本大开本的书,我看了看孙毓,孙毓喝柠檬苏打水,神情散漫,我又瞥了眼业皓文,他在穿鱼饵,穿好了递给孙毓,孙毓接过去,放进自己的饵料盒里。业皓文戴上了太阳眼镜,穿短袖,到膝盖的麻布裤子,拖鞋,他的样子也很放松,似乎正享受着恰到好处的日晒、绿树、清风、短暂的眼神相接和肌肤碰触。 我坐得很无聊了,脚也有点麻了,便起身想去周围走走。秀秀喊住我,冲我招招手。我走到她面前,说了声:“我到处逛逛。” 秀秀说:“这里的路有些难找,你把手机给我吧,我给你装个定位,比微信定位准多了,户外专用的,这样我就知道你走到哪里去了,你就不会丢啦。” 我笑笑,把手机递给她。她比我自己还担心我。 装好定位软件,我就从河边走开了。业皓文在我身后叮嘱了句:“别在树林里抽烟,小心森林火灾!” 我确实想抽烟,也确实怕引起森林火灾,烧死自己就算了,连累一大片无辜树木,那就造孽了,我忍着烟瘾在树林里走着,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开始留意树林里的植物,起初那些茸厚的苔藓,菌伞上沾了些黑泥巴的白菌菇,那些我从没见过的野草,野花看上去是那么新鲜有趣,我甚至还捡起一片落叶看了看,我也说不清它是什么树的叶子,叶片很大,尖端微微卷曲,潜伏在绿衣下的经脉是紫红色的。可没多久,当那些苔藓,那些菌菇,那些野草,野花,枯枝败叶频繁地,重复地出现,我有些厌烦了,为了换换心情,我把注意力从周围转移开来,开始拿那条河当坐标来估算自己走了多远,后来走远了,河不见了,我就拿业皓文的别墅当坐标,后来,一抬头,望不见那别墅了,我在林子里歇了会儿,继续走,说不清是往哪个方向走,树林里的光线,四面八方都一样的稀薄,一样的很淡,到处都很阴凉,没什么蚊子,偶尔有鸟叫几声,清脆悦耳,我的烟瘾虽然还纠缠着我,但我长久以来第一回感到轻松,惬意,我感觉我可以走去任何地方,我感觉自然能包容一切,会包容我的一切,我可能会在自然里迷路,但我不会丢。 我就这么一个人倍感煎熬又舒舒服服得走了阵,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一下子,阳光变得毒辣了,我的面前是一条两边都是半人高的草丛的小径。我沿着那小径走,不一会儿,走到了一潭水池边上。水池边有些枝叶繁茂的大树,我找了一棵,躲去了它的树荫下,迫不及待地点了根烟。有水的地方就不怕火了。 水池在光照下呈现出一种浓稠的墨色,它的四面都是芦苇,仿佛一潭死水。我走近了几步,伸出一只脚小心地在它的边沿踩了踩,它和芦苇地的分界是很模糊的,那边沿净是些腐烂的芦苇杆。我退回了那片树荫下抽烟。 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喊我,我回头看。是孙毓。 他笑着说:“树林里不能抽烟,水池边上总能抽了吧?” 我也笑,说:“你们在河边也可以抽的。” 孙毓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咬出一根烟,走到了我跟前。我擦亮打火机,他凑过来,烟点上了。我们站在一起说话,他问我:“你真的是手工艺人?” “差不多吧。”我耸了耸肩。 “秀秀给我看过她画的你的手。”孙毓低下了头,他碰到了我的手,拉起我的手,看着我的手。他比我矮一些,真的很瘦。他低头时我能看到他锁骨的凹陷,有一小瓣黑影落在里头,他稍微动作,那黑影漂漂荡荡,不胜风力。 他说:“你的手是蛮好看的。” 他还握着我的手,还低着头。我抽烟,说:“谢谢。” 他抬起眼睛看我,我也正看他,我们几乎异口同声:“你会游泳吗?” 说完,我笑,孙毓也笑,摇着头说:“我想起来了,你跑过船,肯定会游泳的。” 我说:“我还会潜水。” 孙毓放下了我的手,伸了个懒腰,靠着树干站着,他往远处看,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应该一起潜潜水。” 我也往远的地方看,说:“业皓文也会吧?” 孙毓耸肩摊手:“不知道。” 我一时好奇,就问他:“你订过婚,又取消了婚约?” 孙毓点了点头,说:“应该算是一个音乐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拍广告片的时候认识的,我蛮喜欢他的。” “现在也喜欢?” “喜欢啊。”孙毓笑着说,却不像是在开玩笑。我看他,可能我的眼神里透露出疑惑,他开始解释:“我喜欢他是没错,可是后来我遇到了更喜欢,更爱的人。我们谁都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可能现在爱的这一个你觉得他是你的最爱,可谁知道呢,不到人生的最后一刻,谁能彻底搞明白自己的真爱到底是哪个呢?” 我说:“或许真爱是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那个。” 孙毓耸肩,又说:“谁知道呢?” 他问我:“没想到你真的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我说:“我脸皮够厚,免费食宿为什么不来?” 孙毓笑着看我,说:“和你聊天蛮舒服的。” 我跟着笑:“可能是出于职业需要,我们的第一要务就是要让客人舒服。” 那种在孙毓面前能畅所欲言,放松,轻松的感觉又回来了。我想,多半是因为我们陌生,但并非完全不熟悉,我们有交集,但我有预感,我们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产生交集。 孙毓还笑着,他笑时眼睛弯起来,像两道月牙。我想到秀秀和我说她和孙毓反串跳《阿波罗》,她是阿波罗,孙毓是阿尔忒弥斯。月光,狩猎女神。他的眼里有温柔的,绵延不断的爱意,像河,不息,不止。 霎那,我懂得业皓文的心境了。少年时倘若涉足过这样的一条爱河,谁又会想要上岸? 我抽烟,低下头,但这一口下去,我的烟抽完了,我往池边走,把烟头扔进了水池里。孙毓远远问我:“你喜欢那天那出《火鸟》吗?” 我点头,说:“那是我第一次看芭蕾舞。” 我踩到烂泥地里的一株芦苇。它像还是活的。 孙毓说:“不要因为它是你第一次看的你就说喜欢。” 我回头望他,张望着,他正在树荫和阳光的交接处伸展手臂,一道树枝的影子落在他的胳膊上,瞬间缠绕住他的胳膊,像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了一圈树叶印花。 他说:“其实我更想演《春之祭》。” 他仰头看那印花,手臂慢慢地旋转、垂落,放低,那树枝上的树叶便也跟着慢慢地旋转,迅速地生长,徒然地凋零。后来,他手臂上的树叶印花全落进了他脚下的影子里,他做了个扫动手指的动作,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好奇阿尔忒弥斯在那古怪的《阿波罗》的故事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于是,我问他:“听秀秀说,你们反串跳过《阿波罗》。” “你知道《阿波罗》的故事?”孙毓咬着烟,他的烟也快抽完了。 我摇头,又说:“那天业皓文说给我听了。” 孙毓哈哈笑:“他看了太多遍了,我们每次排练都找他当观众,有时候我是阿波罗,秀秀是阿尔忒弥斯,有时候秀秀是阿瑞斯,我是爱神,后来我们一致同意,我们演兄妹最默契,跳得最好。” 他还说:“我们还一致同意,秀秀比较像阿波罗,我比较适合月神。” 我明白,我也同意。 孙毓说:“《春之祭》的故事就简单多了,春天,大地被祭祀,大地需要祭品。” 我问:“你是那个祭品吗?” 孙毓点头,他朝我走了过来,他也把烟头扔进了水池里。我们两个接吻。亲着亲着,他的手伸进了我的裤子里。他解开了我的裤头,慢慢跪下来,跪在泥地上。他给我口交。 阳光近乎刺眼,我低头看孙毓,手插进了他的头发里,他的舌头灵巧,柔软,嘴里温温热热的,很舒服。已经很久没有人舔过我了,业皓文从没管过我怎么发泄,我只从他那里得到过一次高潮,那一次是在宿舍里,他说他想见我,我说我后天上班,他可以过来,他说他现在就想见我。我把宿舍的地址给了他,他过来了,我反锁上门,我们在下铺做爱,那天我没收他的钱。有好几次我都忘了要收他钱。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我们找不到空调遥控器,往身上压了两床被子,几乎透不过气来了,我们没开灯,我根本看不清业皓文。我只是能感觉到他一直摸我,摸我的耳朵,脖子,手臂,后腰,屁股,摸我的阴茎,他还亲我,亲我的脸,鼻子,嘴唇。 我射在了孙毓嘴里,我用手帮他擦嘴,他也用自己的手背抹嘴。我提上裤子,穿好,孙毓的牛仔裤弄脏了,我替他拍了拍,我们还靠得很近时,业皓文的声音从我们后面传来。他问:“烤了几条钓上来的鱼,要吃点吗?” 孙毓笑着和他挥手,走了过去。我侧过身,又点了根烟,业皓文喊我:“你来不来?” 晚上,秀秀做饭,明令禁止我们任何人踏进厨房,我们三个只好在客厅里坐着,我第一时间拿出手机接上充电线窝在沙发一角打纸牌,业皓文开了瓶红酒,开了电视,喝酒,换台。他给孙毓也倒了杯酒,孙毓拿着酒杯,摇晃着,时不时抿上一口,他站在一排书柜前搜寻着什么,那书柜里有些书,也有些桌游,半晌,孙毓挑了盒桌游放到茶几上。他在我边上坐下,说:“这个三个人也可以玩。” 业皓文瞥了眼,说:“这是全英文的。” 我还在玩蜘蛛纸牌,这一回合的最后一次发牌了,我说:“你们玩好了。” 纸牌游戏叫codenames。 孙毓说:“我英文不太好,不过我的手机英文不错。” 他把手机拿出来,放在了那盒桌游边上,他还打开盒子,把游戏规则说明找了出来,摊开来,放在我也能看到的地方。最后一次发牌却没找到任何可移动的纸牌,我选择结束这一回合,等分数结果的时候,我扫了眼那桌游的规则,我的英文还算可以,规则说明能看个八九成。通常这个游戏需要双数的玩家,玩家分成红蓝两方,每一方会有一名特工首脑,队伍里的其余玩家便是他手下的特工,每一回合的游戏,先在数百张文字卡牌里挑选出二十五张,以5x5的格式放在桌上,回合开始后,每一队的特工首脑会拥有一张解题卡,解题卡上清晰地显示那25张卡牌哪一张是路人卡,哪一张是间谍卡或者是刺客卡,特工们需要根据首脑给出的指示找出桌面卡牌里己方的所有间谍,而所谓指示只能是一个词,这个词必须和桌上的不止一个词存在某种关联联想的关系,哪一方先找出所有间谍就获胜。我们三个人倒也可以玩,三个人的话通常由一个人兼任红蓝两方的特工,另两人分别做红蓝两方的特工首脑,其余规则照旧。孙毓给我们分配了角色,他做那个双面特工,我是红方的特工首脑,业皓文是蓝方的特工首脑。 我们随机挑了二十五张卡牌,摆在茶几上,我和业皓文坐一边,孙毓坐去了我们对面,地毯上。业皓文抽了张解题卡出来,架在我们中间。红方先出动,于是我先给我提示,我说:“magician。” 孙毓很快就挑了三张卡牌出来,分别是,cane,rabbit和ball。 轮到业皓文了,他说:“space。” 孙毓摸了摸下巴,也很快地开始挑牌,他第一张挑的是:room。 第一张就错了,是路人卡,业皓文难以置信:“space啊!宇宙啊!” 我一看,确实牌面有很多和宇宙相关的词可选,什么科学家啊,木星啊,卫星啊。孙毓说:“我以为你说的是空间。” 业皓文托腮,问他:“那魔术师和手杖有什么关系?” 我看他,孙毓也看他,一本正经地说:“你没看过魔术表演么?魔术师不都是拿手杖敲敲帽子,兔子就跑出来了吗?” 我附和地点头,业皓文不说话了,我继续,我说:“london。” 孙毓出手了,他选了第一张:“capital。” 我点了点头,孙毓看了我一眼,视线落在茶几上,手指摸到bridge这张卡牌的边缘,他又看向我。业皓文敲敲桌面,皱紧眉头说:“不能用眼神给提示啊。” 看他玩得这么投入,我便遮住了眼睛,孙毓笑出声音,选了bridge后,他又选了king和crown。 都是对的。 业皓文嘀嘀咕咕说话:“又不是说到王室,说到伦敦都能想到这么多……” 孙毓笑着道:“那只能说明你做人缺乏想象力。” 我估计我和孙毓会赢。到业皓文了,他琢磨了很久才决定出那个提示词:“fire。” 孙毓第一张选的是train。业皓文的脸色一下难看极了,他向后靠在沙发上,这是张刺客卡,抽到即算输。他又坐起来,问孙毓:“为什么不选火炬,火柴?有这么多其他可以选的,我都没想到你会想到火车……” 孙毓摊了摊手:“可我就是想到了啊。” 我说了句:“翻译成中文,都是火字开头啊。” 孙毓和我击了下掌,业皓文瞪了我一眼,我清清喉咙,到处乱看,极力憋笑。孙毓对输赢没什么所谓,还找来纸和笔,记下,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我,他,业皓文玩纸牌游戏,我先赢了一局。我们洗牌,业皓文忽然问孙毓:“下午你们跑那么远干什么去了?” 我拿手机查一些生词的意思,我感觉业皓文还在瞪我,我听到孙毓回答说:“联络下感情。” 业皓文说:“认识的人才需要联络感情吧?” 孙毓说:“我们算认识啊,上次吃火锅不就认识了吗。” 孙毓给我倒了小半杯红酒,我抓着手机,没动。 业皓文哑口无言,我想笑,可能这想法掩饰得不是很好,被业皓文看出来了,他被刺激到了,便来挑拨我,问我:“你周末不用上班,不用赚外快?”他的口吻还算客气,末了,加了句:“我还以为你会去考什么按摩技术证,有了证件赚得更多更稳定吧?总比你现在游手好闲要好吧。” 我看他,他的眼神倨傲,仿佛对什么赛事都胜券在握,他显然忘了他在刚刚的游戏里才输给我一局。我喝了口酒,说:“本来我确实不想来的,秀秀说她怕无聊,让我来陪陪她,那天你不也在吗?” 业皓文沉默了,沉默地喝酒。我们玩新的一盘,换我做特工,来猜词。孙毓是红方,业皓文是蓝方,这次是蓝方先行,业皓文看了看解题卡,看了牌面很久,说:“europe。” 我看了一圈,桌上有两个国家,一个是加拿大,一个是埃及,都不是欧洲国家,桌上有橄榄和南瓜,但也很难说和欧洲有关,桌上还有鲸鱼,凤凰,风,公园,等等等等,二十五个词,我完全想不出哪个词和欧洲有关。 我最终选了disease。业皓文看我,有些不可思议,很是迷惑。孙毓说:“这是刺客卡。” 我在本质上属于自己和自己比赛的游戏里走得第一步就栽了。看来我和业皓文在灵魂上毫无共性,也毫无默契可言。 我说:“我想可能是黑死病。” 业皓文摇了摇头,却没说什么,他在那些没用过的词语卡牌里重新挑牌。我不禁问他:“那和欧洲有关的是什么?” 他不搭腔,孙毓也问:“对啊,我也看不出来有什么词和欧洲有关,你不会是故意的吧?因为他刚才赢了你?” 业皓文争辩道:“我要怎么故意才能故意让他挑中刺客卡啊?”他的音量一时高了,他自己马上意识到了,显得有些窘迫,喝了口酒,在桌上摆牌,声音又轻轻的,温和的了,他说着:“我们大学附近有家咖啡馆,叫欧罗巴咖啡馆,里面的招牌菜是俄罗斯红菜汤。” 刚才那些牌里好像有张soup。我不记得了。 孙毓接着问:“你大学的时候经常去那里?” 业皓文说:“就去过一次,我一个同学以前在那里打工。” 他低着头,我帮忙摆牌,也低下了头。我去过欧罗巴咖啡馆,但也不是经常去,尹良玉说,那里离学校还是太近,熟面孔太多,但是他也说,蛮刺激的。 我喝酒,孙毓给我添酒,业皓文嘀咕了句:“秀秀到底在煮什么啊,这么久。” 孙毓说:“也没很久啊,我们也才玩了十几分钟。” 我们玩新的一轮,这一轮业皓文是特工。孙毓先出题,他看解题卡,又看看牌面,很开心地说:“cafe。” 咖啡馆,还是咖啡馆。业皓文一张一张挑选,全是对的,他终于挑完,孙毓在旁整理那些卡牌,说:“欧洲太多咖啡馆了,我家里楼下有一间,我很爱去,他知道的,那里有一个正对着风口的位置,经常有客人的报纸啊,帽子啊会被吹走。” 哦,所以有wind。 “我们去看演出前会去那里吃点简餐。” 哦,所以有theatre。 “夏天的时候,路边的苹果树长到遮阳篷下面。” 怪不得还有apple。 “还有瑞士,翁根,整座小镇看不到一辆汽车,很安静,太安静了,我们就坐在咖啡馆外面看少女峰。” 所以还有mountain。 我说:“你们的生活也太精彩了,看来投胎真是门本事。那到我了?” 我看解题卡,我的间谍词是star,himalayan,superhero,pepper, poison…我看不下去了,我的头有点痛,应该是之前一口气喝了太多酒引起的。我又拿起了酒杯。 业皓文说:“少喝点吧,你酒量又不怎么样。” 我笑了:“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 孙毓问:“你们是校友吧?” 我说:“我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业皓文不耐烦地说:“还玩不玩?”他又说,“因为我不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我说:“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过来。” 业皓文说:“你不是已经说了,因为秀秀。” 秀秀现在离我们很远,厨房离我们很远,那些噪音,那些声音,那些气味,那些味道,都离我们很远。我们三个人像被孤立在了客厅。 我对着业皓文说:“我觉得我有可能看到你出洋相,出糗,就想过来看看。” 孙毓坐到了地上去,人笑着,我继续说:“我没见过,我觉得应该挺好笑的。” 业皓文问:“你还玩不玩?” 我说:“玩啊。”我说了一个词,“salt。” 业皓文选了himalayan和pepper。孙毓说了句:“你要看他出洋相,那下次我带给你看他小时候的家庭录像带。他小时候经常被秀秀追着打,他就吓得呜哩哇啦,到处乱跑。” 孙毓手舞足蹈的比划,我直笑,业皓文道:“我什么时候被她吓到处乱跑?” 孙毓指着厨房:“那我帮你找当事人来问问。” 业皓文一时着急,耳朵有些红:“行了行了,到底还玩不玩?说玩的也是你,玩得最不认真的也是你!” 我还是喝酒,放松地靠在沙发上,业皓文把我的酒杯挪远了些,我想拿回来,不小心弄乱了茶几上的牌局,业皓文干脆把酒杯和酒瓶都拿走了,孙毓也冲我吐舌头,指指酒杯,摇摇手指。他们重新整理牌局,我确实喝得有些多了,精神涣散,肢体不受控制,我勉强地看着业皓文和孙毓,他们都靠我很近,他们说着话,我有时能搭上,有时一筹莫展,有时想搭话,有时又什么都不想说。有时一种鄙夷的情绪会涌上来,鄙夷他们,有时那鄙夷的对象是我自己。 我忽然觉得世界上就只有我们三个人,而我们三个人就是世界上所有人。 秀秀喊我们吃饭,我们才放下游戏。她张罗了一大桌菜,全是鱼,有红烧的,有香煎的,还有烤的。桌上开了瓶白葡萄酒。业皓文和孙毓都不准我再碰酒,我默默吃鱼,挑鱼刺。秀秀问我:“你们刚才在玩什么?” 我说:“桌游。” 秀秀问:“好玩儿吗?等会儿吃完饭继续啊?” 孙毓吃得很少,早早放下了筷子,说:“蛮好玩的,一开始以为是在考验对对方思维模式的熟悉程度,后来才发现是在推理排查搜刮彼此的记忆。” 秀秀说:“啊?你们刚才完通灵板啊?我们这里没这么封建迷信的游戏吧?” 我咳了声,秀秀给我夹菜,说:“来来来,多吃点,你看,职业舞者好可怜的,还好我放弃得早。”她又说:“像食欲这种身体方面的,比较物理性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就只好注重精神方面了,你要小心我表哥,他如狼似虎。” 我险些呛到,不免想看看业皓文的表情,业皓文正好接了个电话,他妈妈打来的,他边说边往楼上走,直接进了自己的卧室讲电话。这一通电话一讲就是好久,他迟迟不再露面,秀秀吃得也不多,一桌子菜几乎都是我吃的。我这个人精神方面没有任何追求,只好追求追求物质方面了。看我停筷,秀秀和孙毓开始收拾桌子,我也去帮忙,直到我们洗完碗筷,准备吃些水果,业皓文还是没下楼。秀秀给他留了些饭菜,切了些橙子,送去了楼上,不一会儿,她就下楼来了,和我们说:“他妈妈就是这样的啦,一打起电话来就没完没了,刚才还问我最近没回家吃饭,还好我溜得快。” 秀秀吐了吐舌头。 她回来餐厅,我们三人吃水果,吃完,洗了餐具也就分开了。我和秀秀回到阁楼,她去泡澡,我坐在床上刷手机,刷得眼睛干涩,还有些口渴,便下楼去找水喝,走到二楼时,我遇见了孙毓,他正走进自己的房间,我们互相瞧了瞧,没人说什么。我继续往楼下走,走到了楼梯上,我回头看了眼。孙毓的房门开着。 我进了他的房间。 孙毓就站在门后,屋里没开灯,我们站着接吻,亲了会儿,他把我带到了床边,他坐下了,坐在了床上,我也坐下,坐在他身上,我们都脱光了衣服。我抱住他。孙毓的身上很香,他抱上去很柔软,很温暖。他的动作是温柔的,他抚摸我,手指像在我的皮肤上跳舞,我觉得有些痒。 业皓文进来了。看到他,我才想到我们没关门,我们也没有压抑自己的喘息,还像下午时在水池边那样,想喊就喊出来。业皓文慢慢走近,屋里没开灯,他的形象有些阴森,孙毓还抱着我,我也还在抚摸他,孙毓把我压在床上,仍然在吻我,我不确定孙毓有没有看到他,反正业皓文越走越近,我却越来越不想去管他,最后我彻底不看他了,闭上了眼睛。 我感觉到一双手在抚摸我的头发,抚摸我的脸。 我忽然很想秀秀。很想她会问我,喜不喜欢业皓文。 没有人来问我任何问题。 业皓文把我抱起来,我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孙毓撑开我的腿,他一边亲我一边用手指插我,后来换成他的阴茎在我的屁股里进进出出。业皓文一直在摸我的背,我受不了,夹紧孙毓的腰,快射了。 业皓文也亲了我,他亲我被孙毓亲过的嘴唇,他也干我,孙毓射在我身体里后,他就着那些精液插进来,我有些痛,在空中乱抓一气,抓住了孙毓,我抓住他的胳膊,抓他的手腕,抓他的手,我含住他的手指。他摸我的头发,像在奖励乖巧听话的学生,业皓文用双手箍紧我的腰,我跪着,业皓文每一下都插得很用力,我感觉我随时都可能摔在床上,孙毓就坐在我身边,他抱着我的一条腿,温柔地抚摸,还会吻我的手和胸口,他的触碰恰到好处地缓解了业皓文带给我的痛苦。我支撑着,支撑住了,我给孙毓手淫,他射出来后,我舔了舔手掌,孙毓张开嘴,迎上来,也来舔我的手指,手掌,业皓文还在干我,但动作轻柔了些,我有余力去抱孙毓了,我抱着他,摸他的背和屁股,他湿了,我往后看了眼业皓文,他又开始蛮干,我的大腿一软,躺在了床上,业皓文便就势把我摁在床上插,他一下比一下用力,像在泄愤似的,我受不了了,痛叫了出来,业皓文把我翻过来,把我的腿架起来,捂住我的嘴继续插,我更痛了,还是孙毓来安抚我,吻我的脸。他搂着我,一下一下吻我的眼皮,嘴唇,喉结,我好受了些,模模糊糊地,我看到他的手攀上了业皓文的后背。我感觉业皓文快射了,他的阴茎蠢蠢欲动,果不其然,没多久,他就射出来了,射精后,他放过了我,他的双手伸向孙毓,他抱住他,孙毓没拒绝,亲吻,手淫,爱抚,他照单全收。 我从他们中间挤出来,爬起来,我想走,撑着床试着站起来,有人拉住了我,我一看,是孙毓,他把我拽了回去,他没用多少力,我就又躺回了床上,我看着他,摇了摇头。我还不算老,但也不年轻了,业皓文刚才那几下够我受得了,我吃不消了。孙毓在和业皓文热吻的间隙指了指我的阴茎。 我勃起了,这我控制不了,但是我不想做下去,我觉得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该走了。于是,我还是摇头。这时,业皓文和孙毓换了个姿势,他们面对面坐在床上了,我又试着起身,又有人拉住我。这次是业皓文。他的手伸向我腿间。他摸到我的时候我就射了。我看着业皓文沾满了我的精液的手,喘了几口粗气,孙毓拍了拍我,他俯身亲我的阴毛,舔我的龟头,帮我清理。他的嘴巴太暖了,以至于我全身都涌上了股暖意,我不自觉地半闭上了眼睛,我感觉到、闻到,几根沾染了精液的咸腥的手指凑到了我的嘴边,我张开嘴吮了吮,那几根手指便趁机在我嘴里攻城略地,我的嘴巴被迫张得很开时,这几根手指抽离了,我的头皮一紧,忙睁开眼看了看,业皓文抓着我的头发把我的脸凑到了他腿间。他勃起了,但显然还想更硬一些,更湿润一些。我又看了看,孙毓坐在了床头点烟。 我跪起来给业皓文口交,孙毓夹着香烟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掠过我的大腿。 他们在抚摸对方吗,应该吧,他们在接吻吗,也许吧,他们寻寻觅觅,丢丢找找,会找到自己最爱的人吗?谁知道呢。 我有些累了,在孙毓骑到业皓文身上,搂住他的脖子,没人再留我时就走了。我去洗了个澡,抽了两支烟,从浴室出来时,孙毓已经睡下了。业皓文不在。我悄悄走出了房间,楼下有人在看电视,我瞄了眼,那正对着电视的沙发上有两道人影,但又很像一个横躺下来的人,电视里在播纪录片,英文的,我听得懂一些,讲鲨鱼灭绝的。讲那些鲨鱼被渔民从海里捕捞起来,割去鱼鳍,再被扔回海里,自生自灭。我趴在楼梯扶手上研究了会儿,坐在电视机前的确实是两个人,一个是秀秀,另一个是业皓文。业皓文靠在秀秀身上哭。 第二天,我们去了音乐节,四个人一块儿去的,秀秀兴致勃勃,带了野餐盒,便携式的小冰柜,汽水啊啤酒啊都拿了些。临出门前,她往我手里塞了一盒安全套。我哭笑不得,秀秀说:“人生得意须尽欢。” 我拆开盒子,还给她几个,说:“你给业皓文和你表哥留几个吧。” 她一挑眉毛,全部退回给我,说:“你们一人一盒,我谁都不偏心。” 我笑出来,她拉过我,拍拍我,揽揽我的肩,没再说什么了。我们坐业皓文的车,还是我们三个坐后排,他开车,这次他一句话都没有了,我想,经过昨晚的纵情滋润,他应该春风满面,满面红光才是,可他的情绪看上去颇低落,我搞不懂他。反正,他和孙毓,我一个都搞不懂。 音乐节的举办地说近不近,徒步穿越森林的话半个小时就能到了,可我们开车,开了得有一个半小时,到的时候是正午,烈日当空,几个主舞台周围早就人满为患,我们对在台上演出的那些乐队没抱什么太大的热情,就在较冷清的电音舞台前头找了个位置,铺开野餐布,开啤酒,点香烟,吃秀秀做的各色三明治。 孙毓单喝蔬菜汁,吞维生素片,抽香烟。业皓文变戏法似的变出了瓶香槟,边上有人听到开香槟的声音,朝我们看过来,秀秀热情地发香槟给所有自带杯子的人,转眼我就连香槟泡都看不见了。我咽下一口三明治,用杯子里所剩无几的香槟加啤酒加橙汁加苏打水的混合饮料漱了漱口。附近的舞台都很热闹,台上灯光特效飞来舞去,偶尔还能看到喷干冰的,秀秀对什么都好奇,率先离开我们去探索。孙毓抽完手里的烟也走了,业皓文不像要离开,他不是在看手机,就是看舞台,视线两点一线。我喝完杯里的混合饮料,给自己充满了寻欢作乐的动力,我也走了。 我四处闲逛,音乐节也像森林,刚刚好介于鸟语花香的自然森林和好再来这样的湿欲雨林之间,这里的每一道眼神,每一句问候所传递的信息也都是刚刚好的,既不太过直白露骨,显得商业下流,又不太过隐晦委婉,有装腔作势之嫌。就算临阵改变主意,对方也不会恶言相向,拳脚相加,他们还有音乐,他们听着歌就去找别人了。愿世界和平。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不同的舞台和不同的帐篷之间穿梭,我喝了好多种不同的啤酒,抽了很多不同的烟,有几次,我想我愿意亲一亲给我点烟的人,亲他的上面或者下面,但是我没亲下去,全赖那些帐篷的遮光效果太差,我在白天总是有些畏首畏尾。暮色西沉时,我的感觉来了,我和一群弹尤克里里的年轻人窝在一起,他们都很擅长即兴弹唱,每个人编着歌词,哼着小调,都很开心,我想亲一亲那个看上去最开心的人,可忽然有人开始抽大麻,我被熏出了帐篷。 没多久,天完全黑了,我一看时间,八点多了,音乐节会持续到午夜,人越来越多,最大牌的歌手还没出场呢,主办方拉来的酒类饮品赞助商才开始四处派发免费鸡尾酒饮料。通常推广人员只会倒一小杯递给路人尝鲜。我拿到了一整罐鸡尾酒饮料,交到了一个新的微信好友bingyy95。 bingyy95约我十点时在电音舞台后面的移动厕所附近见面。他还问我想不想去后台看大明星。我喝着鸡尾酒饮料往电音舞台的方向走回去,回道:大明星还是算了吧。 我等他。等的时候打了几把纸牌,回了几条微信。盒盒问我怎么人间蒸发,我感谢他这么关注我的动向,我才几小时没和他联系就成了人间蒸发了。小宝说想找我吃饭,问我什么时候有空,我约他明天中午去天星。秀秀说,他们十点走,我要是想跟他们的车一起回去的话,可以十点回去找他们。她把业皓文别墅的确切地址给我了,她写:你想回来的时候打我电话,或者打车,叫滴滴都可以。 晚上十点,我和bingyy95在电音舞台后面的第三间移动厕所里做爱。他年轻,吻技生涩,肩膀宽阔,手臂有力,腰也很有力,身上有海风的味道,他说他在海事学校念书,我说,嘘,别说话。 我帮他舔了,他也帮我舔了,他太有激情了,我恰好需要这些激情,我们做了很久,事后我点烟,抽烟,擦屁股,擦大腿根,我们穿裤子的时候,移动厕所的门被人拍得砰砰响。一个女人骂街:“我去你妈的穷鬼投胎啊??操你妈,宁闻千里屎香,也他妈不去开房!我操!!” 还有人帮腔:“拜托你们啦!外面野战队成千上百,你们参与下山区战役行不行啊!憋精憋精,越憋越长寿啊!憋屎是会憋死人的啊!” 我笑得停不下来,bingyy95听傻眼了,系皮带的动作僵在半空中,样子有些可爱。我拍拍他的脸,夹开嘴里的烟,亲了亲他汗湿的额头。bingyy95低下头,系好了皮带,趴在门板上听了听,外面只有音调奇高的电子音乐声,他看了我一眼,问我: “等会儿你怎么回去啊?” 我说:“不知道,搭顺风车吧。” bingyy95应了声,说: “我的同事们好像十点就都坐班车走了,从这里约车回去市里不便宜。” 他的裤子穿好了,不动了,双手搓着裤腿,双眼看着别的地方。我给了他五十。他看我,我说:“我也要给自己留点车钱吧?” 他还是看着我,我笑笑,他转过了身,可下一秒,他就又转了回来,一拳打在了我的脸上。我头晕得厉害,他趁机扒了我的裤子。我听到哐啷一声,清醒了些许,我看到我的手机掉在了地上,我赶紧伸手压住。bingyy95在搜我的裤子,我说:“我没多少钱,你拿了就走吧。 ” 我还说:”我不会报警,说出去也是件丑事。我就这一部手机,不要拿走可以吗?“ 他骂了声,开了门就走了。立马有个女孩儿进来厕所,我正穿裤子,和进来的女孩儿大眼瞪小眼,她吓跑了。我重新关上了门。穿好裤子后,我抹了下脸,手心湿湿的,我知道我可能流血了,不过鼻子不痛,鼻梁骨应该没事。出了移动厕所,我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对着镜头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了。bingyy95的拳头在我的右面颧骨上留下了一块擦伤,不算什么大事。 电子音乐舞台的方向传来的乐声好像在模拟某种鸟类的鸣叫,有些刺耳。 没几步,我看到了业皓文,他被远处的紫色舞台灯光照出了丝鬼魅的气息,我吓了一跳,真的以为活见鬼,我喊出来:“业皓文?” 业皓文在抽烟,翻了个白眼,上来抓了抓我的头发,一拍我的背,说:“走啊。”说完,他拉住我,问我:“你的脸怎么了?” 我说:“黑灯瞎火的,撞了。” 他说:“撞到刚才那个推销饮料的身上撞出来的?” 我摸摸胳膊:“你老婆跟踪过我就算了,现在你也跟踪我,你们一家都对我这么着迷,干脆收养我当你们养子算了。” 业皓文道:“神经病。“ 我笑了,他的语气听上去像秀秀。 我说:“你也还没走?” 他说:“我等你啊。” 我说:“你等我?” 我又说:“你等我干什么?” 他看我:“不然你怎么回去?山路你不认识,开车……你有车吗?” 我说:“秀秀微信我你那里的地址了。” 他点头。我拍拍胸口,呼吸平复了:“我知道了,秀秀让你来的。” 他摇头。我打了个嗝,还是吓的,也是因为冷,喉咙跟着打哆嗦。山里晚上气温不高,我穿的是短袖,手臂上感觉凉凉的。我和业皓文走到了停车场,他从车后箱拿了件外套给我。他问我:“你晚上吃东西了吗?” 我说:“你回去了又过来的?” 他摇头,说:“我在车上睡了会儿。”他又说,“正好有点事,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看着我,我抱着他的外套看着他,百思不得其解:“你等我干什么?” 他还是说:“不然你怎么回去?” 我觉得好笑,笑出来,他抽完一根烟,马上就点了第二根。我上了业皓文的车。 业皓文开了点天窗,我们两个人都在抽烟,烟往上飞,风钻进来,风不大,只是有寒意,我缩在椅子上,裹着外套,咬着香烟打纸牌。业皓文说:“去天星吧。” 我点了点头。业皓文说:“都七月份了,怎么还这么冷。” 我知觉敏锐,一下就从他的话里嗅出了股熟悉的没话找话的气息,可我不想听他说话,或是和他说什么,以我的经验,我们之间的关系开始得太不正经,说多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话题都只会朝着同一个不正经的方向发展。我不年轻了,两天来消耗了太多,已经很累了,我怕他要是把车停在路边,我们车震,我做不来多久就没力气了,说不定在车上直接睡死过去,磨牙打呼,说梦话,到时候他泄欲的心情被影响,我呢,砸了自己招牌,显得服务很不专业。为了避免落入这种不必要的尴尬境地,我决定故技重施:装睡。我才闭上眼睛,业皓文就开始清喉咙,清了好多声,却迟迟不讲什么,我预感,他想讲的是我们之间翻来覆去的一个旧话题。我预感,他要和我讲尹良玉。这个话题很严肃,它是那剩下的百分之一,它永远都是严肃的,它通往的是祭坛,因而它永远都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打消人的积极性,带走人的快乐,留下一种虚无的感觉,一种不安的,惶惶不可终日的负罪感。它落下来,就是一道铅灰色的墙,压在我身上,要压扁、榨干我。 接着,业皓文就说了:“对了,你有没有想过送冯阿姨去设施好一点的疗养院。” 我知道为什么业皓文要提这个严肃话题了,他也累了,对性疲倦了,于是只好踏上他和我之间那唯一不会走往性的一条路。但他完全可以不说话,他可以来点音乐,我对音乐不挑剔,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好,他知道的。然后,我们就这么无声地听着音乐,再来几根烟,多吹吹冷风我也无妨,我没那么容易着凉,不和人交流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问题。我的嘴可以闭得很紧,很久。他不知道我可以一年不和任何人说话,所有语言都让我觉得有血腥味。反正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就会回到同一个地方,我们走进不同的房间,各自睡下。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一段车程,我会想念它的。 业皓文又说:“我知道你没睡着。” 我揉开眼睛,点烟,放下一半车窗,靠过去抽烟,吹风。风声很大,我说:“把我在附近的路口放下来吧,我约了人。” 业皓文把车窗升回去些,说:“一直住在医院也不是个办法吧,冯阿姨现在主要还是要针对性的恢复。”风声更喧嚣了,他索性把车窗都关上了,继续说:”我前几天去了间疗养院,我没想到融市还有这么好一块地方,离融江很近。“ 我懂了。他等我是因为他要和我讨论安置冯芳芳的事,我笑出来,看他,说:“你不会现在真的改行做慈善了吧?” 业皓文说:“不是和你开玩笑,那地方真的不错,设施都是一流的,我看欧美那些好的疗养院也不过如此。” “谁出钱?”我问,“我出不起。” 业皓文说:“我来给好了。“ 我拍他的肩膀,冲他挑了挑眉毛:“你是不是大学的时候暗恋尹良玉?” 他一直不提这个名字,这有些反常,那我先来提。我笑着,抽烟,道:“说起尹良玉,你是不是忘了他是跳融江死的?还是你觉得冯芳芳忘了?她是中风,不是老年痴呆啊业总。”我指着前面。前面什么也没有,前面是盘山的公路,一些像树一样的黑色线条,竖着的一根根,斜着的漫天散射的好多根,我说,“放我下车吧,我真的约了人。“ 业皓文问:”谁?小宝他们?那一起去天星好了。“他看看路,又看看我,眉心紧锁:“我们就不能好好讨论这件事吗?” 我和他好好讨论冯芳芳的养老事宜?我摇头,我以为我会很大声地笑出来,但我只是发出轻呵的声音,我理理头发,给业皓文看我微信好友里binyy95的头像,说:“就是刚才音乐节那个。” 他不信,问我:“那刚才你们为什么不一起走?” 我说:“有些事情,有些人,要回味才觉得有滋味。” 业皓文冷声道:“移动厕所是够有滋有味的。” 我笑,这个比方太倒胃口了。我说:“冯芳芳住医院我看挺好的,住医院,我去看她,她试图谋杀我,我大概率死不了,住疗养院,我就废了。” 业皓文的声音温和了下来:“你别这么说,冯阿姨那次应该不是故意的。” 我看他,指指自己右腿:“你说的是她推我下楼那次吧?” 业皓文点头,我握住自己的右边膝盖,说:“好吧,可能当局者迷,我这个被人推的觉得她是故意的,你旁观者清,你看得很清楚,觉得她不是故意的。那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嘛,害得我误解她,误会她这么久。” 业皓文说:“我们能不能好好讨论疗养院的事。” 我点头,业皓文却沉默了,片刻后,他说:“那天孙毓打电话给我。” 真好笑,孙毓是他人生所有行动的唯一解释?他一说是孙毓找他,我就要理解,我就要体谅?我笑笑:“我们不是讨论疗养院的事情吗?” 业皓文说:“医院里都是医生护士,都比我管用,孙毓正好找我帮忙,我就先走了。” 我说:“他也被人推下楼梯?” 业皓文说:“他在商场里买了挺多东西,拿不了。” 我说:“看来投胎真是门本事。” 业皓文又说:“我当时很害怕,真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处理,我自己也说不清,就是下意识地……” 下意识地去找孙毓嘛。我理解。我和他之间只有性关系,这种关系谁都可以给,我残了,我死了,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太理解了。我一时好奇,在他眼里,是我的命比较重,还是孙毓手里的一只购物袋比较重,于是我问他:“他都买了些什么?” 业皓文一愣,随即说:“不说这个了吧,不说了……”他越说越委屈,还和我赔礼道歉了,态度好极了,说着:“对不起,我确实不应该就那么走了,是我不对,那我们能继续聊冯阿姨的事了吗?” 冯芳芳难道是他失散多年的亲生母亲?她以后的生活,非得有个说法?这个说法还非得和我讨论?我说:“你停车吧。” 业皓文叹了声,苦口婆心:“我明天带你去那个疗养院看看吧,真的挺不错,一个人配三个护工,还有专门的营养师,还有……” 我说:“业皓文,你停车。” 业皓文没理会我,还稳稳地开着车,稳稳地说着话,道:“其实你也希望她好起来的吧?” 他真是以君子之心揣我这个小人之意。我巴不得冯芳芳去死,她毫无尊严地死在医院里,是我最想看到的结局。我发誓。 我说:“你要么停车,要么我们换一个话题。” 我的口气强硬,业皓文放慢了车速,缓缓地说着话:“她的性格那么要强,你是她的仇人,她最恨的人,你这样一个人天天去看她……其实你是想给她活下去的动力吧。” 我解开了安全带,车上的提示音咚咚作响,我问业皓文,我说:“你等我就是想和我说这些,对吗?” 业皓文说:“我觉得这件事我们两个单独商量比较好。”他看我,“你解安全带干吗?” 我看外面,边上没有车,后头也没车,隔着一条车道就是防护围栏,围栏外头是山坡。业皓文说:“你和冯阿姨,或许都在支撑着彼此活下去。” 我开了车门锁,开了车门,跳下了车。 我摔在了地上,头,胳膊,脚,都摔着了,都在痛,耳朵里还回响着刹车皮紧急摩擦过柏油路面的声音。我看了眼,业皓文的车停在了不远的地方,副驾驶座车门大敞。我摸摸脑袋,摸摸两条腿,痛归痛,但是手没断,腿也没断,我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业皓文倒车倒到了我面前。我低头看,我的右脚脚踝肿起来了。又是右脚。 业皓文停了车,开了紧急灯,下了车就来抓我,歇斯底里地在我耳边大吼:“你疯了??” 我推开他。他一大步跨到了我面前,抓着我把我往后面拖。我挣不开,阴恻恻地问他:“冯芳芳是你亲阿姨?” 他看我,眼睛瞪得老大,老圆:“当然不是我亲阿姨,那是尊称!” 我笑出来:“哦,那你为什么不多去孝敬孝敬你亲阿姨,亲妈?” 业皓文松开了我,我们走到了他的车边,我靠着车门平复呼吸,压抑疼痛。业皓文走去车后,拿了两瓶矿泉水,递给我一瓶。我没拿,脱下身上的外套,丢给他。我点烟,抽烟,从后视镜里看自己的脸。脸上刮伤了,好几道,像爪痕。我拉起衣领擦拭血迹。 业皓文说:“你至于吗?” 他把外套披在我肩上,掏出一块手帕,往上面倒了点水。他用手帕轻轻地擦我的下巴。我慢慢仰起下巴,说:“我说了,你要么停车,要么换一个话题,你不停车,也不换话题,好,我走。” “你不想面对的事情你就逃避。”业皓文说。他开始擦我的脸颊。我往下看,看到他的双眼,我看进去,只看到黑幽幽的瞳孔。我说:“我不是逃避。我问你,你等我干什么,你说不然我怎么回去。”我吞了一口烟,吐出来一口烟,瞬间我就看不到业皓文了。我伸出手,摸到一条皮带,我说:“还是你等我,最终还是想……” 我解那根皮带,我咬住烟,跪在地上,我摸到那皮带主人的裤子,他的大腿,小腿,裤裆。 我被推开了,我笑着坐在地上,撇了撇嘴。我看着柏油马路,那地面反射着车灯的光,映出一道清晰的刹车痕。我说:“我就是心理变态喜欢看你的冯阿姨活得毫无尊严,她毁了我……她害死了她的儿子,我恨她,你要送她去过好日子那就去过啊,我不想知道,不会去看,你要养她,你养吧,我正好省点钱。我要省钱买房子,还要省钱为以后养老生病考虑,反正我摔断腿,是没有人会找营养师,找三个护工来照顾我的。”我嫉妒,不开心,不服气,“操,冯芳芳的命也太好了,生前一个儿子孝得要命,儿子死了,她中风两次都死不了,现在……” 我瞄了眼业皓文,他正站着喝水,一手插进口袋里:“现在还有个冤大头,非得孝敬她,非得让她好吃好住,我太嫉妒了。” 业皓文不置一词,他弯下腰,摸了摸我的右脚脚踝:“崴了?” 我点头。他说:“去看急诊吧。” 我问他:“你属猫?” 他摇头,我说:“我也不属耗子,你就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 业皓文笑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说话这么损。” 我说:“我恶毒,阴损,年老色衰,生,没有远大梦想,要我死,我胆小,窝囊,怕。” 业皓文不接我这岔,指着我的脸,说:“都是擦伤而已。”他看着我右边半张脸,眼角一飞,道:“这里是被人打的吧?” 他问我:“那个推销饮料的是不是觉得你开价高了打的你?” 我说:“我没要他付钱。” 我说:“很多人我都不问他们要钱,他算一个,近一点的,孙毓算一个,阿槟也算一个,还有……” 业皓文牵牵嘴角:“远一点的,尹良玉算一个。” 又来了。算我怕了他了。我爬起来,拖着右腿往前走。业皓文跟上来,我走不快,他很容易就跟上了我,他要搀我,我说:“昨晚3p,我给你一个友情价,你给我三百就行了。” “你先提的孙毓。” “他不能提?只有你自己能提他,我不能提?”我冷笑,“昨天该不会是你和孙毓的第一次吧,怪不得事后喜极而泣。” 业皓文站住了,人一下就木了,呆呆地,恍恍惚惚地。我闻到血腥味,或许是我的,也可能是业皓文的。他真脆弱,他一次次,一刀刀刺我,我还能走,能跳,能吃能睡,我不过还他一刀,他就一副失血过多,快昏死过去的样子。所以,人为什么要爱呢?爱真没用,轻易就能被人用来攻击自己。轻易就能让人失魂落魄,让人死。业皓文这样的,纯属宣爱逐真的反面教材,爱神要想巩固凡人对自己的信仰,应该让她的传教士天天宣讲我的故事,先死一次,然后再遇到什么人,不爱我,没关系,爱我,那我就去买一束玫瑰,我会看着花,默默告诉自己,花会枯萎,会枯萎。 我会去买一束玫瑰的。 我喘了口气,拍拍胸口,继续往前走。可走了没几步,我就走不动了,只好在路边,靠着围栏休息。业皓文走了过来,坐在了我边上,他递水给我,我没要。我说:“你走吧,半天都没第二辆车,我要浪费社会资源呼叫山林救援了,你不走你就要跟着上电视了。” 业皓文说:“昨晚我和孙毓,不是第一次。” 我真是没力气了,说话都只能用气声:“关我屁事。” 他看我,露出笑容,说:“你记不记得你大二的时候,大一新生开学,你去给他们做欢迎演讲,讲什么大学生美好未来,人生梦想的。” 我受不了了,不等他再讲什么屁话,我说道:“你这么想聊我的大学生活?一个人大学的时候有一个自杀了的前任,他下半辈子就要拖着他的尸体生活吗?我大学没毕业,没有未来,我也没有梦想,我整天游手好闲,我不可以吗?不然你帮我想想我生活的意义吧,我这个年纪应该怎么过才算有意义,找一个老婆成家?我没车没房,没有稳定工作,再说了我喜欢男的,我找女人结婚就是骗婚,我做不出来。我做事业?做什么事业呢?我没什么商业头脑,想不出来,我只会读书,太会了,会到一张文凭都没有,梦想……从小到大我的梦想就是我妈的梦想,当医生。我实现不了,我过不上很有意义的人生了,起码我能开心点吧,还不能让人开心了吗?我也可以想要开心一点的吧。” 我问他:“怎么?我没资格吗?” 业皓文点香烟,点了两根,一根递给我,一根自己抽。他不说话,我也静下来。我们抽烟。 良久,业皓文说:“昨天秀秀问我,她很久和没我一起回家了,要不要我们一起回去看看我爸妈。之前她每周都会回去陪我爸妈吃一顿饭,最近确实有一阵没去了,我妈也问起我了。我说,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我深深地吸进一口烟,业皓文继续说道:“这个月2号的时候我妈来融市了,她在这里找了个什么基因研究室,之前我在忙孙毓巡演的事的时候她就一直催我去做基因检查,说是为了将来孩子考虑,先排查一下后代的基因病什么的,我就去做了,2号,报告出来了,她从风顺过来和我一起去听医生的分析。”他笑了笑,抖落些烟灰,“我没什么问题,健康得很,也没什么基因病,医生分析完,我妈特意问医生,我得肝癌的几率高不高,医生说不高,我没听说过家里有亲戚得过肝癌,就问了句怎么想打听这个。我妈说,是生我的那个女人最近得肝癌,死了。” 业皓文抬起头看前面,我们面对着的是一片小坡,坡上拉着铁丝网,种着瘦弱的小树。业皓文的声音轻轻的。 “我一直都知道我是代孕生下来的,我妈怕身材走形,也怕痛。我和医生说,可是代孕母亲的体质应该不会影响到我吧,我妈说,那是你生母。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就是字面意思。” “我生母是家里的一个女佣,我妈想要孩子,自己又不想生,我爸倒觉得要不要小孩儿无所谓,不过男人嘛,多睡一个好像也不会怎么样,反正我生下来之后,我妈就把女佣赶走了。”业皓文已经抽完一支烟了,他摸出烟盒,烟盒空了,我把我的烟递给他。他不抽,就拿在手里,弯着腰坐着,以一种探索的目光看着那片小坡,说着:“我问她,那她的墓地在哪里。她说,根据本人意愿,骨灰撒融江了。我问她,为什么她死了,你都不告诉我,她说,我养你这么多年,你最好搞搞清楚谁是你妈,她还说,她肝癌晚期,我把她送进最好的疗养院里伺候,临终关怀,已经仁至义尽。昨天,我和秀秀说了这件事。” 我拿过他手里的矿泉水,喝了两口,问他:“你要不要送我去急诊?” 业皓文低下了头,夹香烟的手也低垂了下来,他说:“是我。” “什么?” “那个拍照的人是我。”业皓文的头低得更低了,声音还算清晰,“但是真的不是我放到论坛上的,真的不是我,是阿标在我的手机里看到,偷偷复制了发出去的,他吃过尹良玉的亏。我已经不和他来往了。” 我有些糊涂,推了下他:“你在说什么事情?” 业皓文抬起头说:”尹良玉的事。” 我知道了。我说:“我知道了。” “你真的有点冷血。”业皓文捏着眉心说。 我说:“你突然和我说这些,我要消化一下。” 业皓文看了看我,只用眼角看,看得还很快,偷偷摸摸的。他道:“一直找不到好的时机和你说,我看到你就……挺过意不去的。” 我消化好了,我站起来,但是站不稳,业皓文扶了我一把,我甩开他的手。我完全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是会提尹良玉,他为什么对他自杀的事耿耿于怀,他为什么那么想知道他死时在想什么。 他有负罪感。他觉得对不起尹良玉,他还觉得对不起我。 自始至终,我和业皓文全是靠尹良玉的死来维系。我看着业皓文,我想说,原来如此,可我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一次又一次地来找我,他打电话给我,他给我钱,很多钱,他帮我照顾冯芳芳,笑话,什么帮我照顾啊,他是在赎罪。通过我,通过冯芳芳。我们在他眼里是尹良玉留在人世间的金身,接近我们,就能消减他的孽,除他的障。 所以他等我。 我烦透了,彻底烦透了。我要走,必须得走,必须得离开,就像十年前我离开风顺时那样,我从家里楼下走开,我没有回头。 我丢开了水瓶,丢开了香烟,瘸着腿,亦步亦趋地往前走。不要回头,不要停下。哪怕这一次有人喊我,追上来也不要停下来。 业皓文追上来。他当然会追上来。他嘴里嚷嚷着:对不起,蜀雪,你别生气,我真的不是故意瞒着你。 他抓住我,他当然要抓住我,不抓住我,他就会自己被一个人的死亡击沉。他要拉我下水,他需要一个有关者,一个共犯,同谋。他看太多日本犯罪小说了。他对我太不了解了,他不知道我已经走出来了,我的灵魂早就解脱了,对谁的死都释怀了,我也原谅了所有人,抛弃我的人,诋毁我的人,伤害我的人,我还原谅了我自己,只是我的肉体反应太慢,仍在苦海里浮沉。 业皓文的手机响了,一直响,他拿出来看,是孙毓。 他没有接。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开口了。他说的是:“我班上一个同学说,他打工的咖啡馆里,我们学校的一个老师和学生乱搞,两个都是男的。” 他抿了抿嘴唇,眼神一时闪烁,眨了眨眼睛,才继续:“我偷拍到你和副教授乱搞,我是想要挟你,威胁你,我想,什么优秀学生代表,先进学习对象,我们要和你学什么?学你搞老师?” 我脱口而出:“怎么听上去像三级片的剧情?” 业皓文说:“你怎么知道我受三级片启发?” “哪一部?”我问。 不等业皓文回答,又有手机响,这次是我的,小宝打电话给我,我接了,他的声音颤抖,说:“蜀雪,你能不能现在来一趟飞天路这里的派出所啊,蜀雪,我只能想到你了……” 小宝被抓了,说是因为私藏枪支。业皓文开车送我去的派出所,我走路不利索,他扶着我进去。派出所里只有两个警察,一个在电脑前打字,一个边看报纸边抽烟,脸都很黑。小宝坐在一张靠墙摆着的木头长凳上。他缩在很角落的位置,我一进去,先喊他。 “小宝。”我抬起胳膊朝他挥了挥手。 小宝打了个激灵,抬头看我,嘴唇抖动,再上上下下一看我,哇地哭了,嚎啕大哭。 “哥!你怎么了啊!“ 那两个警察这才注意到我,我也才注意到小宝的一只手腕被铐在了长凳的一边扶手上。 看报纸的警察问我:“你就是钱小宝的表哥?” 我说:“是的。”我掏身份证,客客气气地说话,“我姓蜀,警察同志,小宝怎么了啊?说是因为枪?” 业皓文找了张凳子,让我坐下,笑笑地掏烟,派烟,没说话。那警察捏着我的身份证,问我:“你是风顺的,他是庆远的,你们这俩亲戚可离得够远的。” 我说:“远亲,远亲,他妈妈是我爸的堂舅的三表姑的二侄女,都来融市讨生活,就互相照应照应。” 那警察不停打量我,我笑着任他看,看了会儿,他把身份证还给了我,敲着桌子和我说:“你这个小表弟大半夜揣着把枪在外面走,看到了警察还跑,要拘留的知道吧?问他话吧,只会喊妈。” 我出了点汗,陪着笑说:“大哥,小宝这个孩子您别看他这么大个,白白净净,看着精明得很,他啊……”我压低声音,那警察挑起眉毛,我的声音一哽咽,哆哆嗦嗦地继续,“其实他是个傻子,低能,一岁检查出来的毛病,说孩子长大了顶多也就五岁小孩儿的智商,他爸听了就跑了,他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也是太操劳了,前阵子两腿一蹬,也走了,”我擦擦眼角,看了眼小宝,长吁短叹,“唉!小宝啊!可怜啊!” 小宝伸长了脖子正听我们讲话,我冲他使个眼色,他忙呜呜怪叫起来。那打字的警察敲敲桌子,说:“安静点啊。” 小宝便开始喊妈妈,低低啜泣。我又说:“清明那会儿我爸回老家扫墓,看到小宝一个人睡在猪圈里,没人管他,他还去和猪抢吃的,他身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是让猪给踹出来的,还有那些小孩儿,没事就去拿石头砸他,我爸可怜他,就把他接了回家,正好我们公司……”我一指业皓文,“我们公司缺个清洁工,我就想要不让小宝来干,我们老板还挺支持的,小宝干了两天表现也挺好的,也是我有些松懈了,可能忘记锁家里的窗了,让他自己跑了出来……我正和我们老板开会呢,他一个电话过来……” 业皓文给警察递名片,笑着说:“我们公司一客户连夜要改方案,我们正讨论方案呢,小宝一个电话过来,他这个表哥心急,本来好好等着电梯的,电梯半天不来,就说走楼梯下楼快些,结果人给摔了,我说那我送他过来吧。” 那打字的警察走过来了,两个警察凑在一起看业皓文的名片,业皓文笑容可掬。我高声问小宝:“小宝,哥不是说让你在家待着,不要出门的吗?你怎么自己出来了呢?” 小宝还是喊妈,还开始吃手。这角色分析,我佩服。 我和警察说:“唉,估计是想妈想的。”我又说,“那枪……是真枪啊?” 那看报纸的警察一瞪眼:“假的我们扣他干吗?” 我说:“应该是捡来的吧?” 我问小宝:“你是不是去海星公园了啊?” 那打字的警察看我:“你真是他表哥?” 小宝一个劲说:“鱼鱼,鱼鱼。” 业皓文又派烟,没人收他的烟了,两个警察互相看了看,我握紧拳头,逼出点眼泪,说:“真是要拘留了,我这儿有个他的残疾证,孩子能送去精神病院关着吗?” 打字的警察说:“那你把他的残疾证拿来。” 我说好,业皓文扶我起来,我们走到了派出所外头。业皓文问我:“你上哪儿去弄残疾证?” 我说:“我们宿舍里不光有残疾证,还有学生证,教师证,残疾证还分证明你脑子残疾的证,证明你心里残疾的证。” 业皓文看了我一眼,说:“太费劲了。”说完,他打了通电话,电话那头是个什么陈局,业皓文照搬我那套说辞,电话很快讲完,不一会儿,我听到派出所里的电话响。我看看业皓文,业皓文点香烟,搀着我往车边走。我们到了车前,开了车门,派出所里那看报纸的警察出来了,和我招手,说:“小宝表哥!来签个字!” 我赶紧往回去,签字收人。我挽着小宝,好言劝说:“以后我们不去海星公园了吧,好吧?” 小宝还演戏呢,特别入戏,开始发拗劲,松开了我打我的胳膊,又是跺脚又是甩手,喷口水:“不,不,不!鱼鱼!鱼鱼!” 业皓文帮着拉着他往外走,和两个警察打招呼:“麻烦你们了,不好意思了。” 那打字的警察说:“就这情况还是别出来工作了吧。” 我连连点头,派出所里的电话又响了,看报纸的警察接了电话,应了几声后,挂了电话,开始穿外套,和打字的警察说:“四季广场,肇事逃逸,我跑一趟。” 我和小宝对视了眼,但我们谁也没说什么,出了派出所,上了业皓文的车,我给盒盒打电话。小宝冲业皓文拱手作揖:“谢谢业老板!” 业皓文问他:“你枪哪儿来的?” 小宝说:“海星公园捡的啊。” 业皓文骂了声,一手搭在车窗上抽烟,斜睨着小宝:“我看你去横店发展算了。” 小宝一摸自己的脸蛋,忧虑道:“我太单纯了,做人又没底线,一进娱乐圈就要纸醉金迷的生活腐蚀个底朝天,我不行。” 业皓文听了直乐。小宝来问我:“盒盒怎么不接电话?” 我摇摇头,忙音还在响,小宝又问我:“盒盒说你去百宝山吃香的喝辣的了,怎么成这样了?” 他的眼角瞥向业皓文,业皓文忙撇清:“他自己跳车。” “跳车?”小宝惊呼。 电话通了,我示意小宝噤声,小宝点点头,我说:“喂,盒盒?” 我问:“你在哪儿呢?” 盒盒说:“我在救护车上。” 他说:“我妈被车撞了。” 我问他:“要送去哪家医院?” 盒盒说:“融大附院。”声音还算稳定。 我说:“我和小宝现在过来。” 之后,我给s打电话,他倒很快接了,只是那里有些吵。我问:“s,你没事吧?” s奇怪:“怎么这么问?” 我说:“今晚挺邪门的,我和小宝,盒盒都遇上事了,就想问问你怎么样。” 我把盒盒妈被车撞了的事告诉了他。s说:“好的,我知道了。” 他先挂了,我看小宝,道:“s好像没事,看来我们一屋子四个人还不至于一起倒霉。” 小宝吹了声唿哨,松了口气,靠在了座位上。业皓文开车送我们去了一附院。 到了急诊大楼,业皓文找来辆轮椅,小宝先去找盒盒,我也想去,业皓文不让,直接摁住我,推着我去挂号看医生。我的脚踝是扭伤,骨头没断,脸上都是些擦伤,不用缝针。医生给我开了点消炎药,我当场吃了一颗,就去和小宝汇合了。 盒盒的妈妈被推进了手术室,据盒盒说:一脑袋都是血。 他躲得太好了,他妈怎么也找不到他,她打听到范经理狡兔三窟,还有个藏身的地方:欧泊spa会所,她就去了会所蹲点。盒盒呢,因为好再来关门的事心里一直对老范过意不去,傍晚的时候提了个果篮去会所给老范赔不是,结果被他妈跟踪,一路跟到了四季公园。至于在四季公园,他妈会看到什么,他们会发生什么,盒盒不说,我也想象得到。 盒盒说:“她就和我吵,推推搡搡的,要拉我走,把我拽到了马路上,一辆车过来,我就想,撞吧撞吧,撞死了我,我就清静了,结果她把我推开了。” “司机跑了。” 他抱着一只女人的皮包看我,问我:“你又是怎么回事?” 我说:“别提了。” 业皓文说:“他跳车,”他补了句,“我没想到他真的会跳车。” 盒盒笑出来:“大少爷,你根本不知道他的能耐。” 业皓文似乎想反驳,但张了嘴,却没说话,人靠墙站着,低头挠眉心。完全沉默了。我摆了摆手,小宝问了句:“盒盒妈不会有事吧?” 他脸色不太好,我拍了下他,说:“你以后真的别去海星公园了。” 小宝吐了吐舌头,擦擦额头,四下乱看,嘟囔道:“好饿哦。” 盒盒疑惑地看我:“海星公园?” 我耸肩摊手,小宝起身道:“我去买点东西,你们要什么吗?哎呀,饿死了,附近有便利店的吧?” 业皓文说:“医院外面有。”他说,“我和你一起去吧。” 他们两个一块儿走了。我这才和盒盒说:“小宝被抓了,藏枪。” 盒盒咂舌,眼珠转转,道:“不过听人说他最近那个好像是社会上的。” 他问我:“你们和好了?”他冲业皓文和小宝消失的那个方向努下巴。 我说:“说得好像如胶似漆过一样。” 盒盒笑着看我:“你这个样子最好不要被老范看到,不然一定骂你个狗血淋头。” 我也笑:“骂我什么?” 盒盒说:“骂你倒贴,命都赔进去。” 我说:“不是的,我要他停车,他不肯,《大话西游》看过吧,他像里面的唐僧一样,嗡嗡嗡嗡,苍蝇一样说话,我受不了,那我就只有跳车了。” 盒盒说:“老范教育过多少次了,忍一忍,海阔天空,苍蝇一样的人谁没遇到过几个?” 我笑,低头拍拍裤子。 盒盒说:“最可恨是孙悟空讲话喷苍蝇。” 我看他,乐不可支:“他要是孙悟空,我就是三太子。” 盒盒说:“你让紫霞仙子看到孙悟空嘴里喷苍蝇,她就疯了。”他问我:“不会留疤吧?” 我摇头,拿过他手里的皮包,抱住。没了这只包,盒盒一下垮了下来,沿着墙往下滑,蹲在了地上。他咬着手指望着手术室的方向,好久,他说:“她就把我推开了。真奇怪。” 我们都不说话了,手术室外还坐着一些人,一个年轻女人手里捏着病历卡,神情茫然,一个中年男人用手机看电视剧,一个老人扶着额头喊,要死了要死了,一个孕妇撑着后腰从走廊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再从那一头走回来,她的步伐很小,很慢,出了一脸的汗。我看时间,凌晨两点半,我们一二三四五六个人一起等待死神。它来还是不来,从来没个准信。你要等它。 两点四十的时候,s来了。他穿西装,踏皮鞋,领口开着,脸上汗津津的,盒盒看到他,眼睛先是眨了眨,接着两滴眼泪掉下来。s弯下腰,拉长衣袖擦他的脸。 他们靠得很近,我以为他们会拥抱,但是他们没有。 s把盒盒扶了起来,他们在两张相对的空椅子上坐下,他看看我,盯着我的脚踝。我耸肩摊手,s摇摇头,笑了笑。 盒盒低着头咬着手指说:“她最好不要醒过来。” s把他的手从嘴边拿开。盒盒抱紧了胳膊,压在自己腿上,小幅度地前后摇晃着身体,不说话了。 我说:“要不要通知她的家人?” s看到我膝上的皮包,拿过去翻了翻,翻出一部手机,要密码锁。盒盒说: “我试过了,试不出密码,我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密码。” s说: “试试你的生日。” 盒盒抬头看我们,捧着脸说:“试过了,不对。”他嗤笑,“真可笑。” s把手机放了回去,这时,小宝和业皓文回来了,小宝买了面包薯片巧克力饼干和奶油雪糕,一大包东西,放在我身上,他坐在了我右边,业皓文站着,拿了只红豆面包。我拆了包黄瓜味的薯片,盒盒吃饼干,吃雪糕,用饼干蘸雪糕,小宝啃鸡腿,喝牛奶,s喝水,吃芥末味的脆海苔。没人说话,我们之间只有咀嚼的声音。我吃薯片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细,我听到自己耳朵里沙沙的响,那响声就算一时断开,也会立即有别人口腔里发出的沙沙声接上。 我们谁也不去看手术室,我玩纸牌,小宝看抖音,盒盒玩消消乐,s盯着地上。 要死了要死了,那个老人还在喊。那个孕妇还在来回地走,她开始用嘴巴呼吸,汗水湿透了她身上的睡裙。 业皓文的手机响了。我看到来电的是孙毓。业皓文接了电话,往外走。 事实证明,他就是没办法不接孙毓的电话。 他或许会挂断,会犹豫,会咒骂,会发狠,但是每一次,最终他都还是会接起来。 他会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讲电话。我觉得他很可怜。 我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小宝忽然说:“这么说起来,好再来是不是能重新开张了?” 盒盒妈大概率要住院,没有了她的死缠烂打,好再来说不定确实能重新开张。 盒盒莞尔,说:“那我要去订做一面锦旗,感谢方女士舍身让我们再上岗。” 小宝冲我吐了吐舌头。我问道:“你们有没有看过哪部三级片,讲两个大学生,差了一届,算学长和学弟吧,有一天,学弟发现学长和老师乱搞,就偷拍了他们乱搞的照片……” 小宝举高手抢先说:“我知道我知道!学弟用偷拍照威胁学长和自己上床!” 盒盒笑着看他,小宝一看四周,自己压低了声音,压低了肩膀,凑到我面前:“是不是这个剧情走向啊?” 盒盒说:“三级片不都是这个剧情走向。” 我问:“有没有人看过啊?” s摇头,说:“你应该去咨询迎春路那个电影院的老板。” 小宝问:“真的有那么个地方啊?你们去过没有啊?” 盒盒说:“真的有,我教你啊,你走到迎春路384号,你要诚心诚意地想,我今天就是要在电影院看三级片,打飞机,你默念这句话三遍,就会出来一个男人,他就是三级片之神,你跟着他,他会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小宝,心诚则灵。” 小宝打他:“神经病!” s笑出声音,我也笑,踢盒盒: “神经病!” 边上的人看我们,我们继续笑,继续吃东西,笑到笑不出来,吃到吃不动,我们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我们都很累了。 我看外面。窗外,天边,隐约透露出青蓝的底色。 天要亮了。 这漫长的一夜很快就要过去了。 我说:“我下去抽根烟。” 我坐着轮椅,一个人下楼抽烟。 我去了住院部的紫藤花架下面,业皓文也在那里抽烟,坐着。看到我,他问我:“手术结束了?” 我摇头:“没有,我出来透透气,抽根烟。”我点上烟后,说:“冯芳芳的事情,随便你。” 业皓文说:“我会问一问她本人的意见的。”他还道,“我会和她说的,照片是我拍的这件事。” 我说:“随便你,和我没关系,我不欠她,不欠他儿子,更不欠你,你也不欠我什么。” 业皓文坐直了些,看我,他要说话,但他选择不说,选择沉默。看来,他也明白我们之间无话可说了。毕竟他坦白了,他是因为愧疚接近我,我搞清楚了,他试图利用我还债,真相大白,无论这一出是悬疑电影还是犯罪艳情片,都应该要结尾了。 我说:“以后我们就别见面了。” 业皓文答应了。 8. 我和秀秀说了那晚的事,那时我们去重症监护室门口换盒盒的班,陪夜。盒盒妈身上多处骨折,脑出血,做了清除脑部淤血的手术,手术还算成功,只是人还在昏迷,加上她本身有癌,各项指标都不理想,手术结束后就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我们几个轮流陪夜守在门外,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好有个照应。重症监护室门口都是这样的病人亲属。 秀秀听了之后,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和我说这件事。” 我说:“我不和你说,业皓文也会和你说。” 秀秀笑了,说:“他说你不会再见他了。” 我问:“就这样?” 秀秀亮出笑容,弯弯的眉眼里,神色暧昧,她的眼睛盯着我,嘴里发出“哦”的声音,低低的,弯来绕去的。我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的潜台词是他有没有完整地复述给你听他告诉我的事情。” 秀秀说:“讲了啊,偷拍的事情嘛。” 我补充:“他还讲他去做基因筛查什么的。” 秀秀点了点头,一笑:“或许他想和你卖个惨吧。” 我说:“那可惜了,我听过见过的惨事太多了,他这一桩还排不上号。” 秀秀点了点头,笑容松弛了,声音放松,温柔地说话:“他的人生没遇到过什么不幸的事情,在这件事之前他最大的不幸应该只是喜欢一个人但又得不到吧。” 我说:“看到他,我就觉得我的人生充满了不幸,没钱没车没房,看到他,我想不到一件好事。” 他是来自我的过去的幽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从前和我有过很亲密关系的一个人死了,从前,我是一个多优秀的学生,从前,我有父亲母亲,我有弟弟,社会关系。这个社会上原本是有我的一席之地的。 秀秀说:“不幸是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 “那人生也不能全都由不幸组成吧?” 秀秀把头发束到耳后去,望着医院的地砖,声音轻了下去,说:“蜀雪,我不能离开他。” 我看她,一时奇怪,业皓文会在深夜靠在她身上哭,我觉得他们是分不开的,她在担心什么呢?我笑了笑,拍了两下她的手背,她看我了,我便说:“你这算是曲线救国了吧。” 秀秀想了会儿才有反应,她掐了下我的虎口,啼笑皆非:“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内心这么阴暗的人嘛??” 她又说:“再说了,我从来没想过要你离开他或者怎么样。” “或者怎么样?” “不知道,我也说不清,”她盯着我,有些生气了,“你干吗这么咬文嚼字啊,我们说话聊天又不是写小说,写剧本,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要精准到位,我们说话……”她叹息,整个人更柔软了,她靠在我肩上,挽住我的胳膊,“语言是很暧昧的,模糊的,我们都伪装在语言里,有时候,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有时候我们还会自己欺骗自己,自己隐瞒自己,说的话里面,回忆里面,只留下对自己有利的部分。” 她道:“我要回风顺一阵,业皓文和家里闹得很不愉快,我很怕他自杀之后变成厉鬼,要了他妈妈的命。” 我笑:“按照一般逻辑,应该是他先杀了他妈再自杀吧?” 秀秀也笑,呼吸喷在我颈边,痒痒的。她道:“他不是一般人,你不要用一般逻辑推理他。” 我说:“反正我弄不懂他,反正,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秀秀摸我的手背,说着:“小时候,我和他在他家后院玩,那天才下过雨,我穿着雨鞋去踩水塘,好开心啊,因为才下过雨嘛,很多蜗牛啊,蚯蚓啊就都跑出来了,我踩死了好多蜗牛,业皓文就开始哭,一路跟着我一路哭,一路捡那些蜗牛的尸体,他把它们收集起来,给它们挖了个一个小小的土坑,埋葬了它们。” 我说:“有钱小孩儿的内心我真的不懂。” 秀秀还在追溯那件童年往事:“我就问他,我说,业皓文,你可怜它们吗?他点头,我就很奇怪,我说,那你可以跟我说嘛,让我不要踩它们,他说,可是我看你玩得很开心。” 秀秀说:“他会纵容别人作恶,”她抬起眼睛看我,额头上是一道道挤出来的皱纹,我试图抚平那些皱纹,她说:“有钱小孩子的内心是不是很扭曲?” 我们一起笑了。 秀秀问:“你微信拉黑他了吧?” 我删了业皓文的号码,删了他的微信,我把手机拿给秀秀看,正好范经理在好再来的工作群组里发了条语音,我们一起听。老范扯着公鸭嗓骂街:我去你妈的,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天堂有路你们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我对你们太失望了! 秀秀看我,我和她说了说前因后果。起因是盒盒去和老范说他妈昏迷了,老范琢磨着好再来说不定能再开业,可自打盒盒妈那么一闹,还有上次警察搜查的事,好再来关门前,技师的人数已经大不如往昔,要是再开业,老范怕没人接活儿,这样别说赚钱了,亏本也不一定,他也拿不定主意,那天就在群组里问了一句要是好再来重新开门,有谁愿意来上班的,谁知一石激起千层浪,不提那些先前还留在好再来的,就连之前离职的也都纷纷响应。这才有了上面那番话。 秀秀说:“范经理人挺好的。” 我点点头,不知怎么,我想到了九个手指的阿丰的故事,他的风光无限,他的敢爱敢恨,人人都对他和什么黑帮老大的过往津津乐道。 我说:“可惜好人很难有好报的。” 秀秀隔天就离开了融市,她的离开像是拉开了什么序幕,在她之后,更多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从我身边离开了。 8月15号,凌晨四点半,我,小宝,盒盒还有s难得四个人齐聚,我们在天星吃宵夜,小宝请客。小宝找了份新工作,他在迎春路上的一家拳馆当上了前台,底薪一千八,包吃不包住,要是拉到客人报班,一个客人能抽一百块的成。他和我们说: “迎春路384号根本没有电影院!” 我们全笑了,连盒盒都笑得很开心。自从他妈昏迷之后,盒盒一个人打三份工,早上五点去工地搬砖,八点收工,去快递点报到,派发快递,到了晚上十点多,他去一间夜店上班,当调酒师。重症监护室的收费不菲,有了这三份收入,盒盒才勉强能达到收支平衡。我好久没看到盒盒了,觉得他瘦了很多,烟比以前抽得更凶了,耳朵上的耳钉不见了。s说,盒盒把耳钉卖了,他全身上下,能卖的东西都卖了。盒盒身上穿的那件衣服还是s的。s还是老样子,话不多,穿西装,穿皮鞋,抽万宝路。我时常觉得他和业皓文或许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也不是很懂s的内心世界。 我们点完菜,阿铭从角落的一张圆桌过来和我们打招呼。四点半的天星,只有我们这一桌和阿铭那一桌。阿铭说:“我表弟,跑船回来了!给他接风,今天没办法招呼你们了啊。” 我说:“你忙你的吧,我们就随便吃点。” 我看了一眼他们那桌,十来个人围着一张圆桌,桌上好些啤酒瓶,桌下还摆了一箱啤酒。围桌聚餐的人各个都面红耳赤的,都像喝多了。他们中有几个人也看我,起先只有三个人,目光先是扫视般扫过去的,他们三个转回去,很快又转了回来,还多了两个人一齐看我,目光是直勾勾的,几乎凝固在我身上。这五个人里有一个光头,啤酒肚。这个光头曾经让我抱他的脚暖他的脚。 我喝茶,双手放在桌上,叠在一起,小宝剥花生米,问我:“你怎么了?怎么出汗了?” 我摇摇头,说:“遇到熟人了。” 小宝看了看阿铭那桌,小声问:“以前跑船认识的人?” 我点头。盒盒点香烟,也瞄了他们一眼,s没看他们,抬头看电视。电视上正重播晚间新闻。 忽然地,阿铭那桌爆发出一串笑声,一个皮肤黝黑的瘦男人脱了上衣站了起来,他举高了双手翻着白眼扭动起了身子,丑态百出。他们那一桌都在笑,阿铭扭头看我,也笑。 我喝茶,倒茶,小宝不剥花生米了,舔舔嘴唇,一看桌上,说:“怎么半天不上菜,不然我们换一家吃吧?二十四小时的肯德基,效率很高的,还是我请客。” “哈哈哈哈哈!” 又有人大笑,笑得频率又高,声音还很尖锐。那光头也站起来了,他摸那个瘦男人的脸,作势在打他,还作势拱他的屁股。那一桌人笑得开心极了,他们全看我。 “操。”盒盒骂了声,跳了起来,我拉住了他。说:“换个地方吧。” 盒盒打过人。有一次,一个客人在上他的时候拿手机拍他,他们吵起来,盒盒大打出手,那个客人直接被拉上了救护车。据小宝说,盒盒刚到好再来的时候,每天都打人,打客人,打别的技师,还好不打范经理,但是搞得范经理一个头两个大,后来s来了,盒盒也打他,但是打不过,那之后他就不怎么打人了。小宝说:“s和盒盒的关系比较原始,像演《动物世界》。” 我又看s,s不在我对面坐着了,s走到了那个光头身后,抄起他们桌上的一只啤酒瓶砸在了那个光头的脑袋上。光头惨叫一声,抱头滚在了地上,s踩住他的头,那光头没声音了。 “操你妈!”那一桌人一下窜起来五六个,全瞪着s,s不说话,手里捏着那半只碎了的啤酒瓶,站得笔直,站得很稳。他的手也很稳。没人敢动,连我都不敢动,我觉得下一秒,s可能会杀人。 四下寂静。挂在前台后面的电视机里,一个女主播字正腔圆的播着新闻。那是一则和死亡有关的讯息。 “据台湾方面消息,台湾黑社会喜连胜帮主陆念华已于14日晚下午三点于台大医院因肺移植手术后并发症过世。” 电视上放出了陆念华的照片。照片是张黑白照,他站在一家叫夜想花的夜总会门口,穿条纹衬衫,喇叭裤,嘴里叼着烟,眼神锐利。 s嘴里也叼着烟,他吸了一口,拿开了香烟,弹了弹烟灰。阿铭出来打圆场:“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来,坐啊,坐啊。” 小宝问我:“你觉不觉得s和那个黑社会老大长得好像啊?” 何止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看盒盒,他坐下了,抽烟,喝茶,眼皮耷拉着,睫毛盖下来,不说话。 过了两天,我从医院回宿舍,在小区门口,我看到s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s也看到我了,放下车窗和我挥了挥手。 “走了啊。”他说。 我点了点头,八月份,融市又闷又热,他穿扣子扣到最上面的白衬衣,贴身的黑西装,头发往后梳,嘴里叼着烟。车上,我看不到的暗处,有一双手伸过来替他点烟。香烟点上了,s冲我笑笑,拉了下衣襟,烟雾从他的嘴里钻出来,升上去,贴着黑色窗玻璃纸的车窗也升上去。 s就这么走了。 8月18号,早上九点,我去看冯芳芳,王阿姨才帮她擦了身体,抹了点润肤乳,她闻上去很香,像一树茉莉花。床头有个果篮,里头塞满火龙果,我挑了一颗,站在床边切。我看了眼冯芳芳,她的一只眼睛耷闭着,另一只眼睛半睁开,眼皮在抖动,她醒着。我问王阿姨:“她今天拉屎了吗?” 王阿姨说:“拉了,蛮好的啊,颜色正常,也不软。” 我看冯芳芳,对她笑了笑,又问:“胸口的疹子好了吧?屁股后头不脱皮了吧?” 冯芳芳快速地眨动着眼睛。 王阿姨说:“不啦,都好啦!这不夏天太阳好,下午我就让她侧着身子晒晒屁股。” 我说:“是得晒晒。” 我在毛巾上擦了擦手,摸冯芳芳的头发。冯芳芳那半睁开的眼睛眨得更厉害了,她抿成一道线的嘴唇也在抖动,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她在生气,试图躲避我的抚摸。我看得出来。我能理解她的心境,她一定感觉自己像一头待宰的猪,我和王阿姨就是两个恶毒的屠夫,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讨论她的身体,她的隐私,把她的尊严踩得嘎嘎地响。她受不了了,嘴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我端着拌了蜂蜜的火龙果靠近她,她想推开我,手上小动作很多,王阿姨看到了,就来摸她的手,握住她的右手揉搓她的手背和手指,笑呵呵地和我说:“你一来看她,她就特别灵活!你瞅瞅!” 我瞅着,用勺子舀起一小块火龙果放进自己嘴里,嚼得很碎了,吐回勺子里往冯芳芳嘴里塞。她不肯吃,整张脸都憋红了,她的脑袋这才很轻微的左右摆动了下,我说:“对你好的。” 王阿姨捏住她的下巴,哄着她,也说:“大姐,吃一点,吃一点,对你好的,大姐。” 冯芳芳的嘴巴张开了些,我趁机把勺子塞进去,王阿姨半扶住她的肩,拍拍她的胸口,拍拍她的背,冯芳芳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但是冯芳芳并没有放弃抗争,她用自己鸡爪似蜷起来的右手撞我,打我,力气不大,时不时来一下,那一碗火龙果快吃完时,我被她的指甲刮到了手背,好在王阿姨悉心照料,她的指甲不长,我的手背上只是红了一道。 没一会儿,周主任来查房,看到我,我们互相点头致意,冯芳芳没什么起色,也没有变得更糟。周主任翻了翻她的记录,和我说:“后天我去风顺一趟,白天估计赶不回来,小蔡帮忙看着,不用担心的。” 我问说:“您出差?” 周主任叹了声,说:“我的老师走了,八十多岁了,肺一直不好,家里人说走得很平静,他老人家想得穿,早几年身后事就安排好了,这一辈子也是见多了生生死死了,脑外科的专家。”他看了我一眼,“巧了,他也姓蜀,这个姓还挺少见的。” 周主任说:“我去风顺奔丧。” 我爷爷就是脑外科的专家。 8月19号下午,我坐火车到了风顺,我打车去了市郊的殡仪馆,我在殡仪馆附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了下来。晚上,我睡不着,抽了半包烟,打开手机,连上直播软件,开了间房间。好再来歇业的时候我全靠这个直播软件赚钱,不过自打我的脚痊愈了,不坐轮椅之后,打赏的人数直线下降,经常有人留言问我怎么不残疾了。我打算攒了点钱之后给自己买一台轮椅。 凌晨两点时下雨了,雨点很大,啪嗒啪嗒地打外面的雨篷,我自己摸自己,射了两回了,还有人在看,我就继续摸,有人留言说,把腿掰开,我把腿掰开来;有人留言,把屁股翘起来,我翘起屁股,跪在床上;有人留言,想把几把塞进你的嘴里,我对着镜头张开嘴,舔嘴唇,舔牙齿;有人留言,马上找一个男人来干你,我给你三百块。我笑出来,我说,我在风顺江河大道67号迎宾旅馆302房,你们谁要来可以来。我不收你们钱。 我退出了直播,关了手机,我把反锁了的房门打开了,把灯都关了。我等了很久,没有人来。除了雨声和一些零散的脚步声,没有一点别的动静。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殡仪馆,雨还在下,我在路边的杂货店买了把伞,我等在殡仪馆的停车场入口,九点十五分,一辆大巴车开进来,找了个停车位停好。我爸捧着我爷爷的遗像第一个下车,我妈给他打伞,我的弟弟捧骨灰,走在后面,他的老婆牵着他们的儿子给他打伞。小孩儿在吃棒棒糖,眼神天真,东张西望,他望到了我,大眼睛眨眨,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来,我妈认出我了,她把伞塞进我爸手里,往我这里走过来,我爸一愣,往我这里看过来,我弟弟招呼后头的亲戚从另一边出去,说着:“大家慢慢,慢慢,这边走。” 我看到几个亲戚从伞和伞的缝隙里张望我,他们的表情如出一辙:疑惑中透着股兴奋。 他们有的撑黑伞,有的撑花伞,还有两把透明的伞。 我妈用力推了我一把。我说:“我来看看爷爷。” 我妈用皮包打我,砸我的手,砸我的脸,我的头,骂道:“回来丢什么人,现什么眼!” 她还说:“遗产没你的份!你给我滚!滚!” 我的伞被她打到了地上,一辆大巴车开过来,我们挡了它的道,司机摁了摁喇叭,我妈还在打我,一下又一下,我把她拉到一边,大巴车蹍过那雨伞,我擦了擦脸,说:“我走了。” 她说:“你滚!” 我从停车场走出来了,雨势更大了,天色阴沉,白天像傍晚,我走出了殡仪馆,往旅馆的方向走了会儿就没力气了。路边有座桥,我勉强挪到了桥上,趴在桥上,再也走不动了。 桥下是什么河,我不知道,河会流进江里,流向大海,我知道。到了大海里,你可以流向世界各地,你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或是成为海洋最深处的一份子,或是成为云端最高处的水蒸气,我知道。 我很想母亲。但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只会憎恨我,咒骂我,打我。母亲不应该无条件地爱自己的孩子的吗?无论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都爱他的吗?倘若孩子是罪犯,只有母亲一厢情愿地相信他的无辜,相信他还是她那天真的宝贝;若孩子是魔鬼,只有母亲愚昧,蒙蔽地相信他的纯洁,相信他永远是自己的天使。原来母亲的爱也是有条件的吗?那也没问题,我会拿东西交换的,我会拿我的成绩单,我的奖状,我的言听计从去交换。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业皓文在秀秀怀里哭的画面。 我也想在秀秀怀里哭。 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我一看,我正握着手机,秀秀打电话进来,我接了起来。她问我:“刚才你打电话给我?我才要接呢,你就挂了,怎么了吗?” 我说:“我没有给你打过电话啊。” 她说:“就在刚才啊。” 我说:“不小心按到了吧。” 她有她自己的事,我不想打扰她,我便说:“我还有事,先挂了。” 秀秀再打电话进来,我没有接。我翻了翻通话记录,我刚才确实给她打了通电话。 我想回旅馆,但是始终迈不开步子,那桥下的河吸引着我,它不断地吸纳着落下来的雨,毫无怨言,我盯着它,如果我落下去,它也会接纳我,吸纳我,毫无怨言,我知道。我慢慢坐到了地上。雨声很大,模模糊糊地,在这雨声里,我听到有人问我:“你来风顺也不和我说一声?” 我点了点头,又摇头。我感觉脖子上一暖,突然之间,雨淋不到我了,我抬起头,看到一把花伞。我再看边上,秀秀在我身边和我说话:“你在看什么呢?有鱼吗?” 我掐了把自己,会痛,不是幻觉。我说:“有螺蛳,适合爆炒。” 秀秀笑了:“神经病。” 她推了推我,扶我起来,我拿过她手里的伞,跟着她走。我们上了一辆黑色的车,一起坐后排。秀秀抱着一盒纸巾抽纸巾,擦我的脸,我也抽纸巾擦脸,擦手,擦脖子。秀秀拍拍司机的椅子,说:“回家吧。” 我看秀秀,秀秀微笑说:“那个定位软件还蛮好用的。” 我靠在了她身上,我这时才看到开车的人的侧影。开车的是业皓文。 路上,我睡着了,醒过来时,人在一张大床上,穿了身男式睡衣,出了一脑门,一身的汗。我爬起来,秀秀摁住我,说:“再躺会儿。” 她就躺在我边上,手边是一本书。 我说:“出了一身汗,我去洗个澡。” 秀秀摸了摸我的额头:“好像不烧了。“ ”刚才有点发烧。“她说,拿起床头柜上的电子温度计,“量一量。” 我测体温,看了一圈,房间里的灯光温馨,布置简单,只有一排衣柜和一只靠紧墙角的手表柜,好多手表在里头旋转。 温度计响了,37.2,属于正常范畴。我把温度计递给秀秀。秀秀说:“再躺会儿吧。” 说着,她靠着我,躺下了。我也躺了回去,我问她:“你家?” 她应了声,半晌,说:“业皓文出去买东西了。” 我笑了,她也笑,皱皱鼻子,朝我扮了个鬼脸。又没人说话了,我们齐齐望着天花板,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秀秀的呼吸声,起先我的呼吸声比较重,比较快,后来我们的呼吸逐渐同步。我问秀秀:“你看什么书呢?” 秀秀问我:“高潮是什么感觉?” 我咳了声,说:“男人和女人的感觉不一样的。” 秀秀说:“业皓文的妈妈要我们每个星期去做两次婚姻咨询,她说我们结婚这么久了还没有孩子,很奇怪。” 她说:“她还说,怎么还一口一个你妈妈,你妈妈的,你们结婚了,我也是你妈。更奇怪了,蜀雪,人只能有一个妈妈不是吗?虽然我对我妈没什么印象了,她和别人走了,但是我只有一个妈妈啊。” 我揽住她的肩膀,她蜷缩在我身旁,额头抵住我的肩膀,小声地说着话:“他说,我爸爸和你爸爸是朋友,你说出去,很丢人的。小女孩懂什么啊,听到丢人就觉得怕死了,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那手表柜里好像储存着很多星星,红的,蓝的,白的,它们也在旋转。我擦擦眼睛,说不出话,秀秀也不说话了,渐渐地,她的呼吸轻了,平稳了。我想,她睡着了。我拿起她在看的书,《说话的艺术》。 我放回去,这时,房间的门开了,我看过去,业皓文走了进来,几乎没有脚步声,他看着我,指指秀秀,头往一边歪,双手合十放在耳朵下面。我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秀秀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呜咽了声,业皓文赶紧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只狐狸公仔塞进了秀秀怀里。秀秀抱住那只小狐狸,翻了个身。我下了床,起身走了出去。走到客厅,业皓文也出来了,他喊我,和我说:“你的衣服洗了,晾在阳台了。” 我说:“我先回去了,她醒了你和她说一声吧。” 我们两个人轻轻地说话。 业皓文问我:“我拿身衣服给你。” 我说:“不用了。”我又说,“洗好了之后我快递寄给你吧,寄去你们公司好了。” 业皓文说:“吃点东西?” 我摇头。他问道:“你回融市?飞机还是火车?” 我说:“火车,现在去买票。” “我送你过去吧。”业皓文说。 “不用了。”我说。 我走去玄关,业皓文跟着我,我穿鞋的时候,他站在我后面,问我:“小宝他们最近还好吧。” 我说:“你不用没话找话说。” 他清清喉咙,递给我一张湿乎乎的五十块钱,半包烟,我的手机和一只打火机。我接过来,穿好鞋,我就走了。走到他们小区门口,我约了辆车,司机二十分钟后能到。雨停了,地上很干,好像没下过雨一样,我点了根烟,烟是湿的,抽了一口就自己灭了,我咬着香烟等车。 一辆辆车开过来,有的司机放下车窗,从车里看我,我也看他们,看车型,看车牌,都不对,都不是我等的车,等到我等的车到了,我坐上去,司机问我:“火车站是吧?” 我说是的。他在车上用微信聊天,外地方言,我听不懂,我看外面,风顺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我离开它的时候它就已经是一个发展得很完备的现代化大都市了,机场,火车站,地铁,什么都有,什么都很新,地铁线路每年都在延伸,将周边的小县城,小村庄一个个连接起来,只要半个小时,五块钱,就能从偏远的郊区去到什么都有的市中心。我们的车经过市中心时,堵了会儿车,路上很热闹,有中年妇女在空地上跳广场舞的,有一大帮醉酒的男人走在路上,一个人被落下来了,在街边狂吐,一个女孩儿坐在长凳上哭,一个男孩儿追着一颗红色的气球疯跑,他母亲在他身后喊他,追他。他们要回家了,气球却跑了,男孩儿不想和气球分开。气球还是自己飞上了天去。 我买了张最便宜的慢车车票,坐了一个通宵才回到了融市。出火车站没多久,我接到了盒盒的电话,他妈醒了。我赶去医院,盒盒妈虽然苏醒了,但是还在重症监护病房,病房里的护士看到我就问:“小余人呢??” 我说:“他不在吗?我是接到他电话才来的啊。” 护士和我大眼瞪小眼:“他刚才还在这儿的呢!我一转头他就不见了!!”护士递给我一张表单,“去照CT!” 我拿过表单,看看盒盒妈,她的脸色蜡黄,面容憔悴,一双眼睛倒明亮,眼神犀利,像我妈,也像冯芳芳。我下意识一哆嗦,避开了她的视线。我不想被这样的两道视线盯着。 盒盒应该也不想。 8月20号,盒盒从附一院跑了。我再没见过他。 9. 9月20号。盒盒走了整整一个月,盒盒妈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我扭到的右脚脚踝痊愈了,走路不用一瘸一拐的了,好再来重新营业了十天,没人举报,没遇到警察临检,地下室无照技师们同仇敌忾再就业的热情由浓转淡,又开始有人离职,有人消极怠工,有人成天地唉声叹气:这日子还是和从前一样,真没意思,真没劲,惹得范经理天天在微信群里骂街。 范经理还打算给我找几个新的室友,我在休息室换衣服的时候,他找我聊了聊。 我说:“小宝偶尔会回来的。” 范经理问:“过夜吗?” 我摇头,范经理说:“小混账要是在宿舍里过夜,你要问他收钱!” 我笑了,范经理的眼角往上一吊,问我:“盒盒妈妈怎么样?” 我说:“恢复得差不多了,能自己下地走路了。” 范经理说:“不是很多地方骨折吗?” 我说:“都不算很重的伤。” 范经理点了点头,一会儿,他低着头,低着眼睛抽烟,问:“那癌呢?” “医生是建议做手术,她不肯。” 范经理挑起一边眉毛:“钱?” 我点头。我说:“我联系过她的家人,不是说在外地,就是说在赶过来。” 范经理翻个白眼,我摸摸耳朵,也点了根烟。我们两个无言地抽着烟,休息室里来了两个准备上夜班的技师,他们换好衣服,坐着玩手机。范经理看了看他们,拿起烟灰缸,放在膝盖上抖烟灰,说:“这么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 他皱起眉头,费解道:“奶子对女人来说就这么重要?” 我在胸前比划了下:“我没有,我不知道啊。”我想了想,道,“不过要是我得了睾丸癌,癌症扩散到了阴茎上,要割掉它们我才能活,我愿意。” 那两个技师抬头看我,我笑笑,范经理踢了我一脚,阴笑着教训我:“小兔崽子,小屁精,你又不靠几把活!你他妈有屁眼就够了!” 我抓了抓头发,一本正经地回:“范经理,人没有屁眼是要死的。” 范经理又狠狠踹了我一脚。要是小宝在,小宝一定会翘起兰花指,捏着嗓子怪声怪气地作抱婴孩儿状,泫然欲泣,痛苦万分地说:皇上,太子……太子没肛门! 这是他追一套韩剧时学来的桥段,每次我们的谈话涉及到屎尿屁,他戏瘾上身,就要演一演。盒盒会附和,演一个悲戚的宫女,s就在边上笑。 他们都不在了,休息室里只有对着我磨牙齿的范经理,那两个技师呢,一个偷笑,一个低下头去继续玩手机,他在打游戏,什么塔防游戏吧,听上去挺紧张刺激的。 我抽烟,脸上还陪着笑,我一看休息室里的一面镜子,正照着我,只照出我。照着我敞开腿的坐姿,照着我满脸的笑。 隔天我帮着王阿姨给冯芳芳修了指甲,就去看盒盒妈了,还好她和冯芳芳都在附一院,不然光是转场就得花我不少时间和路费。恰好是饭点,我买了份盒饭,和盒盒妈一块儿吃,她能吃得下东西了,也能自己吃东西,她不怎么爱说话,不知道是天生寡言还是看到我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每次我来,她总会问一声:“小余还没消息?” 我摇头,盒盒跑得很彻底,什么东西都没拿,都还留在宿舍,电话不接,消息不回,完全人间蒸发。小宝发朋友圈骂过他,骂他没人性,这么多年朋友,说走就走,支会一声难道会死? 小宝也会来看盒盒妈,他浮夸,来探病的时候也浮夸,每次都捧着一大把玫瑰花,还送什么花边睡衣,花拖鞋,花毛巾,香氛蜡烛,把盒盒妈的床位布置得像开在高中门口的精品店。但是他每次来都很匆忙,他还在适应白天。 吃过午饭,我切了两个橙,盒盒妈经常胸口痛,平时侧躺着最舒服,有时候痛起来牙齿直打颤,一瓤橙子吃到一半,她侧着身子,一半脸颊鼓起来,怎么也咽不嘴里的东西了。我伸手过去,说:“吐出来吧。” 她把嚼烂了的橙吐在了我手上,我用纸巾擦手,小声说:“阿姨,要是能做手术还是做手术吧,癌细胞一旦扩散,很麻烦的。” 我说:“小余之前借过我钱,我还没机会还他,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还了,我还给你吧。” 盒盒妈看我,我忙说:“钱不多,就几千。” 盒盒妈有医保,住院的费用能报销大半,剩下的花销我和小宝平摊了,加上范经理有事没事就给我发个两百的红包,经济上还应付得过去。但我的存款不多,也就拿得出来几千。 盒盒妈说:“你等他回来,自己还给他。” 我没说话了。第二天我再去看她,护士说她自己办了出院手续,走了。我去了老地方抽烟,和小宝微信,我们两个都感慨,盒盒不愧是他妈的亲儿子,骨子里一样的秉性,说走就走,怪潇洒的。 但是我从医院出来后,始终感觉有人跟着我。我怀疑是盒盒妈。我想她可能是想通过跟踪我找到盒盒。她不相信盒盒会一走了之,不信任我,我理解。我在医院外等公车,搭公车,中途换了一次车,下了车后,徒步回宿舍。走在路上,那种被人跟踪的感觉愈发得强烈,我回头张望过,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物,进了公寓楼,到了房门口,我开了门,可是没立即进去。 我站在门口说:“盒盒真的走了,这里是我们宿舍,以前他住在这里,他的东西还都在这里,但是人真的不在,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我说:“阿姨,您要想进来坐坐,就进来吧。” 我进了屋,没关门,过了会儿,盒盒妈进来了。她的肩上挎着一只皮包。她先看了看我,接着看了看屋里,看了很久,我关了门,眼角的余光看到她把手伸进了皮包里。以我对“母亲”这号人物的经验,我怀疑她要拿刀,拿砖头或者拿手机出来,她可能会戳死我,砸死我,打电话报警,控诉我参与拐卖她儿子的不法行径。我的手没从门把手上移开,我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盒盒妈没看我,她从皮包里摸出了一只装在透明塑料包装袋里的月饼,放到了近旁的餐桌上,说:“早上医院发的,我还没吃。”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9月21号,中秋节到了。 我说:“您坐吧,我泡壶茶。” 我用秀秀先前买的骨瓷茶具套装泡茶,茶叶也是她留下来的,她喝一种香喷喷的桂花桂圆红茶。我很久没联系秀秀了。我微信过她一次,说盒盒走了,她没回。她也像音讯全无。 我和盒盒妈分着吃那只月饼,白莲蓉蛋黄馅的,蛋黄只有一颗,切到蛋黄的时候,我分给盒盒妈,盒盒妈用叉子拨进我的碟子里,说:“胆固醇太高了。” 我低头吃月饼,说:“盒盒的东西都在房间里。” 盒盒妈低着声音说:“收着吧,等他回来给他,省得说我偷他东西。” 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些衣服,值钱的东西他都卖了,先前凑医药费。” 盒盒妈没声音了,月饼太甜了,吃一口,要喝好几口茶解解腻。一壶热茶转眼就见了底,我去煮开水,打算再泡一壶。等水开时,我开了厨房的窗,靠在窗口抽烟。 盒盒妈进来了,挎着皮包。我看看她,笑了笑。她朝我走过来,也靠在窗口,从包里拿出了烟和打火机,点了根烟。 水还没开,我在手机上编辑微信,发给小宝,盒盒,s,秀秀,范经理,祝他们中秋快乐。我往外头看,天还很亮,万里无云,晚上一定能看到月亮。盒盒妈问我:“这里就你一个人住?” 我点了点头。我的祝福微信发出去,范经理很快就回复我了,他写道:今天早班别迟到! 我笑出来,偷瞄了眼盒盒妈。她摸着窗台,很用力地抽着烟,烟雾罩住她的样子。 我问范经理:能不能暂时别给我找新的室友。 范经理回:你别在我宿舍里养凯子啊! 我回:盒盒妈妈出院了,好像没地方住。 范经理打字飞快,回得飞快:你别你妈不要你,就捡别人的妈! 这条发过来,跟着来的是一只两百块的红包。范经理再没回我了,水开了,我泡茶,把水壶拿出去,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吃掉了碟子里剩下的月饼,抽完了手里的烟。我和盒盒妈说:“阿姨,我在客厅睡会儿,晚上我要去上班。” 我找了一把备用钥匙放在桌上,又朝着厨房的方向说话:“钥匙在桌上。” 盒盒妈没回音,我从房间里抱了一床被子出来,还把盒盒的衣服放在了他的床位上,留了道门,去了沙发上睡觉。闭上眼睛后,我听到一些脚步声,我没管,一下就睡着了,手机闹钟五点响了,我起来,天还亮着,紫茵茵的霞光贴着窗户玻璃。我起身,经过房间门前时往里看了眼,盒盒妈躺在盒盒的床上,侧着身子。我看到的是一道蜷缩起来的,虾米似的背影。 我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盒盒妈在我们宿舍住下了。 这事我忘记立即和小宝说了,23号他回宿舍找我的时候吓了一跳,那会儿是傍晚,我在客厅沙发上睡觉,听到小宝的怪叫声,想起身,但是人却往被子里钻得更深,后来我被闹钟吵醒,起身一看,小宝还在呢,吃着馄饨,盒盒妈包的,她还在包,手边一碗肉馅儿,一碗水,一叠馄饨皮,盒盒妈问我:“下一碗你也吃点?” 我拿了根烟,点烟,抽烟,抓头发。小宝热情地招呼我:“吃点吃点!好吃!好吃!” 小宝说:“妈妈的味道!” 我看他,他笑眯眯地瞅着盒盒妈,嘴上一层油光。我笑出来,骂了声。 盒盒妈端着放包好的馄饨的盘子去了厨房,小宝冲我吐了吐舌头。我说:“你回来拿东西?” 小宝说:“我带了冰皮月饼来给你吃。” “你买的?”我问。 小宝点头,我说:“发达了?“ 小宝傻笑了两声,我看他,他看我,埋头吃了两颗馄饨,再抬头,两眼定定,目光炯炯,对着我道:“我没偷肖灼的东西啊。” 他又笑,还是那副傻样子,发出嘿嘿的傻声音,说着:“真奇怪,他家里的东西我样样都喜欢。” 肖灼是小宝新交的那个“社会上的人”,肖灼是小宝打工的拳馆的拳击手,长头发,头发有时扎成马尾,有时绑一团小髻,教拳击,打业余比赛,每次小宝发他的照片给我看,他都是大汗淋漓,像才从水下打捞上来的样子。 我去了浴室刷牙洗脸,洗漱好,走到餐桌边,小宝对面坐下。盒盒妈在厨房说话,道:“没有麻油了!” 我看时间,距离早班开始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二十分钟,从宿舍所在的小区出来,走十分钟就有个大卖场。我说:“等会儿去买吧。” 我问:“还要买什么?” 盒盒妈说:“生抽也快没有了,买点葱姜,”她说,“明天炖骨头汤吃。” 我一一记在手机备忘录上。小宝吃完馄饨了,抽了两张纸巾抹嘴巴,瞥了眼厨房,悄声问我:“这就是老范给你安排的新室友啊?” 我摇头,说:“她在等盒盒。” 小宝拿起勺子舀碗里的清汤,不喝,舀起来又倒回去,反反复复。他说:“盒盒不会回来的。” 我抽烟,耳朵有些痒,挠了挠。小宝说:“他可能去台湾找s了。” “s和你说的?” “我猜的。” 我弹烟灰,说:“他可能去环游世界了。” 小宝微笑,一边脸上的一个酒窝显现了出来。我问小宝:“什么馅儿的?” 小宝说:“香菇荠菜肉的。” 我笑:“我说月饼!” 小宝说:“榴莲和芒果味的。” 他去厨房拿月饼,和盒盒妈一前一后出来,我吃热腾腾的菜肉馄饨,也吃冰凉甜蜜的芒果味冰皮月饼。盒盒妈继续包馄饨,小宝去洗了碗筷,回来后坐着玩手机,等我吃完,我们三个一起出了门,盒盒妈打包了点馄饨让小宝带走,到了小区门口,我们分开了,小宝搭公车,我和盒盒妈走去大卖场。 卖场里有推销洗发水新品的,我和盒盒妈推着购物车经过,那推销员热情地拦住我们要送我们试用装,盒盒妈拿了,那推销员便拿起一瓶洗发水,更热情地推销:“阿姨,您看我们今天做活动,买一送一!您买一瓶女士的,我送您一瓶男士的,您和您儿子正好一人一瓶!” 盒盒妈嘟囔了句:“反正洗发水总归要用的。” 她拿了两瓶女士的,推销员送了她两瓶男士的。我看看她,看看他们,推着车往前走。 从大卖场出来,盒盒妈就钻进了边上的药店,她先要了盒头孢,接着又要板蓝根,店员问她:“吃发烧?喉咙痛不痛?拿个祛风散吧。“ 盒盒妈说:“拿瓶云南白药喷雾,还有健胃片,还有……” 店员不解了:“阿姨,您家里人到底什么病啊?” 盒盒妈说:“你都拿给我,总归要吃的。” 店员看我,我陪个笑,走出去抽烟。 提着东西回去的路上,我和盒盒妈说:“阿姨,同性恋不是病。” 盒盒妈的肩膀一抖,先往两边看,再往前后看,路边有遛狗的老人,她低下了头,走得飞快。她一路都没和我说话,到了宿舍,关上门,我说:“那我去上班了。” 她还是闭紧嘴巴,我出门后,她追出来,站在门口喊我,说:“叫小宝多回来吃吃饭,家里吃健康点。” 我说:“知道了。” 我转身往楼下走,下了两层台阶,转头看,她还站在门口,还看着我。我说:“您也去吃点东西吧,早点睡。” 我说:“我回来会很晚了。” 她轻声念着:“会回来的吧?” 我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走。我感觉她的目光一直跟着我。 好久,我才听到关门的声音。 盒盒妈会跟着我一起去医院。我们坐公车去,我在车上看手机,她会提醒我:“一直玩游戏对眼睛不好的。” 我说:“我在写日记。” 盒盒妈说:“很少有人写日记了。” 我说:“不写一写,记一记,我实在搞不清楚活着这回事。” 盒盒妈看我,说:“你年纪还很轻,不要活得这么消极。” 我笑笑,盒盒妈望向了别处。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车上的冷气不够凉快,车里反而有些闷,坐我们前排的人开了窗,风往后吹,盒盒妈耳边的碎发被吹乱了,她的鬓角已经斑白,脖子上的颈纹一圈套着一圈,我闻到她身上洗衣皂的清香,混着她怀里抱着的饭盒里飘散出来的食物的香味。她给冯芳芳做营养餐,又是炖汤,又是各色小炒。她和秀秀一样精通厨艺,焖炒煎炸什么都会。盒盒说过,他从来没吃过他妈做的饭,他觉得一定很难吃。 医院给冯芳芳配的饭由我和盒盒妈分着吃,我先吃,盒盒妈喂冯芳芳吃她带的饭菜,一开始她很不熟练,总也喂不好,汤汤水水漏了冯芳芳满身,王阿姨看不过去,抢过来说:“怎么能这么喂呢?” 王阿姨一手掰开冯芳芳的下巴,一手抓勺子,勺子塞进去,手往上一抬,冯芳芳闭紧了嘴巴,王阿姨再把冯芳芳抓起来,一拍她的背,一瞅我,满目得意。我笑着点头。王阿姨这套喂饭的功夫,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护工中的一绝。 王阿姨被别床叫开后,盒盒妈问我:“你一个月给这个王阿姨多少钱?” 我说:“之前不打算用了,但是有人帮忙付到了用到年底的钱。” 盒盒妈坐在冯芳芳床头,忽然眼眶湿了,哽咽道:“芳芳姐过的不是人的日子。” 我吞了口口水,她倒自来熟,见了没几次,话都没说上过就成“芳芳姐”了。不过我一下子就想通了,就冲她和好再来势不两立那股劲,誓要和范经理拼个你死我活的做派,她和冯芳芳实在相似,她们是同类,一旦相遇,迅速产生某种同病相怜的情愫也不是没有可能。 盒盒妈会捏着冯芳芳的手感慨:“作孽啊。” 我说:“生病了是这样的。” 盒盒妈说:“人要活得体面。” 为了照顾冯芳芳的体面,她会在王阿姨给冯芳芳擦身的时候试水温,勤快地换水,水温不能过高,不能过低,要和人的体温差不多,这样才刚好。每次去医院,她总揣着一支温度计。 她会在王阿姨给冯芳芳喂饭的时候,扶住冯芳芳,让她靠着自己,王阿姨伸手去掰冯芳芳的下巴,她就叫一声,叫得隔壁床的人频频侧目。王阿姨被她弄得很尴尬,私下里找我谈话,问我:“你这个阿姨是怎么回事?” 我说:“王阿姨,您别生气,不然您看这样,您就让她弄,回头她弄得不好,我正好有理由数落她,您再让她瞅瞅您的实力。” 王阿姨鼻子里出气,抬高了下巴看我,我光是笑。 盒盒妈真取代了王阿姨,成了冯芳芳的陪护了。她还在一幢写字楼找了个清洁卫生的工作,每每都是凌晨上班,我们两个的作息逐渐重合,统一。我们一块儿在晚上吃早饭,白天去医院,待个一个小时,再回来睡觉。有时候,我会听到房间里传来压抑的闷哼声,我起身去看,看到盒盒妈缩在盒盒的床上,身体在发抖。她始终不去做手术,我想,她是想活得体面。 10月3号,小宝回来吃饭。还带了个人,肖灼。2号晚上他和我提了句,我问他,肖灼最近身体还好吧,看上去还健康吧?没病没灾的吧?小宝回了我很多问号。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肖灼真人,他比我想象中高,不说话的时候有点凶,眼睛下面一道疤,小宝说,就是因为这道疤,他打不了职业比赛了。他的视力不是很好。 我介绍盒盒妈和他认识,说:“这是我们一个朋友的妈妈。” “这是小宝的朋友。” 他们到时,盒盒妈还在做饭,忙里忙外的,就和肖灼点了点头。小宝拉着肖灼去看电视,我帮忙摆碗筷,端菜,布置酒水。我也忙里忙外的,忙碌的间隙,我和同样忙碌的盒盒妈搭话,我说:“小宝这个朋友认识很久了,是健身教练。“ 抽油烟机响声巨大,盒盒妈没接话。到了饭桌上,大家坐定了,吃饭了,小宝嘴甜,一个劲夸盒盒妈的手艺,她还是一个字都不说,只是吃饭。 小宝和肖灼说:“蜀雪像我哥哥一样。” 我和肖灼笑笑,盒盒妈冒出来一句:“你是小宝的男朋友?” 小宝呛到了,肖灼的反应倒不大,眼神一闪,咽下嘴里的饭菜,说:“我们在一起有段时间了。” 小宝咳得更厉害了,我在桌下踢他,他狠狠踩住我的脚。我点香烟,掩住嘴偷笑,小宝自己或许没意识到,他的耳朵,脖子,脸都红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盒盒妈又问:“你们爸妈知道你们的事吗?他们怎么说?你们将来什么打算?你们老了怎么办?谁给你们养老?房子呢?打算买房子吗?” 我拿纸巾擦嘴,小宝干眨眼睛,还是肖灼说话了,他说:“我是孤儿。” 肖灼又说:“我想赚很多钱,以后我们可以去住很好的养老院,或者找人照顾我们。” 小宝吞了口唾沫,眼里闪闪亮,嘴角往上翘起来,笑着看着盒盒妈,不停给她夹菜,道:“阿姨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啊?您问,您问!您多问问!”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音,盒盒妈看我,问我:“你呢?你怎么不谈朋友?” 我说:“他在吉隆坡。” 她问:“外国人?” 我摇头,说:“驻外工作,会回来的。” 小宝说:“他那个男朋友,有和没有差不多!!一年见两次,就比牛郎织女多一次!” 我说:“一年见两次才能保证每次见到的都是最好的。” 小宝呜呼哀哉,说:“蜀雪,你该去信佛!信耶稣!信个随便什么谁都好,这些大人物别说一年见两次了,一辈子都见不到一次,永永远远都是最好的!” 当晚,我发消息给阿槟。在干吗呢?我问他。他打字,我往上翻了翻,我们最近一次的微信聊天记录是五月份。阿槟打完了,消息发出来了。他回:在想你。 我回:我也想你,晚安。我们互相发飞吻的表情,我点开朋友圈,看他喂过的野猫,看他吃过的美食,看他喝过的美酒,看过的美景。 云雾缭绕的山顶,到处都是矮矮的茶树,我不知道吉隆坡还有这样的风景。 10月13号凌晨三点,我在好再来,才送走一个客人,盒盒妈打电话给我,说家里遭贼了,女飞贼,她已经报警了。接着她说,这个贼说认识我,要和我说话,她开了扩音器,电话里传来秀秀的声音,她问我怎么家里多了个不讲道理的钟点工。我一个头两个大,赶紧请了假,往回赶。 秀秀回来了,头发留长了,染黑了,一条白裙子,裙摆脏兮兮的,没有手机,没有钱包,甚至没有鞋,两只脚上又是血污又是泥巴。她爬厨房窗户进来的,还没从窗台上翻下来就惊动了盒盒妈,两人对峙,秀秀说来找我,盒盒妈警惕性极高,反问她找我怎么不直接敲门,从窗户翻进来是不是想偷东西。两人在电话里互不相让,可等我到了家看到的却是她们这一老一少,一人坐在餐桌一边,秀秀哧溜哧溜吃面条,盒盒妈关切地问她:“再煮点?饿坏了吧?慢慢吃,慢慢吃。“ 她甚至伸手抚秀秀的背。 四下不见警察,地上只有一串黑脚印,我问道:“警察呢?来过了?” 盒盒妈起身去拿拖把,边拖地边说:“咳,我没报警,我吓唬吓唬她的。”她抬起头,笑着看秀秀,口吻亲和,“没吓着你吧?” 我心里涌上不详的预感,我看秀秀,秀秀也冲我笑,笑得和盒盒妈一模一样,客气,殷勤,她和我说话,口吻也是亲和的。她道:“一开始阿姨拿我当贼,我报了你的身高体重,星座血型,说你爱吃青椒肉丝,爱喝紫菜蛋花汤,爱用手机写日记,玩蜘蛛纸牌,她就知道我不是贼了。” 盒盒妈拖地拖到了我边上,讪讪地说:“误会,纯属误会。” 我靠在桌边,看她们两人,这两人倒吃得乐呵,笑得自在,一个拖地,一个就在拖把上擦脚,还抱歉呢:“真不好意思,把地弄得这么脏。“另一个就说:“你吃,你吃,吃完洗澡,我去给你拿衣服。” 说着,把拖把放一把,使劲冲我使眼色,我领会了,跟着盒盒妈进了房间。她从自己的衣服里挑了条花裙子给我,和我说:“你女朋友不会嫌弃的吧?我看小姑娘样子蛮洋气的,我的衣服她会不会看不上。” 我心里那不详的预感成真了,哭笑不得,解释道:“她不是我女朋友,她像我妹妹一样的。” 盒盒妈点点头,转身拿内衣裤,说着:“你们年轻人很流行认妹妹的,我知道的。” 她问我:“还是我去买条纸内裤给她,那个二十四小时的小超市里有的,明天再去超市买新的。” 我说:“不是什么认的妹妹,我和她真的不是那种关系。” 盒盒妈不信,眼睛瞪得老大:“不然她大半夜的鞋也不穿,一看就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她直接来投奔你?” “她没别的地方去。”我说,说完我一拍脑门,盒盒妈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那不就结了!”她笑着说。 我无奈,只好开了门,直接问秀秀:“你和方阿姨说你是我女朋友??” 秀秀说:“我没有啊,我不是你女朋友啊。” 她伸长脖子往房间这里看,补了句:“阿姨,蜀雪以前是我老公的男朋友!!” 我眼皮狂跳,脑门发胀,关上了门。盒盒妈看我,我看她,我说:“我不是她老公的男朋友。” 盒盒妈一言不发,我拿过她手里的干净衣服说:“您先休息吧,才下班吧?我去买纸内裤。” 盒盒妈坐在了床上,低着头小声说:“那她是你的女性朋友……” 我明白她的弦外之音,她觉得我还有个女性朋友,说不定还有得治。我说:“我就是喜欢男的,真没得治!” 我开了门出去,看到秀秀,脑门还是胀痛,我把手上的衣服放进了浴室,往门口走,和秀秀说:“我出去给你买点个人用品,你好好洗洗脚。” 秀秀吃着面条,点着头。我说:“那是盒盒的妈妈,盒盒走了之后她住进来了。” 我开门,又说:“我和业皓文不是那种关系,你别乱说。”我还道:“盒盒妈以前被同性恋骗婚生下的盒盒,你不要勾起她的伤心事。” 秀秀端起碗喝了口汤,脸朝着我,她的手指也很脏,头发乱糟糟的,她冲我点头,我理了理她的头发,出门了。 走出公寓楼后,我给业皓文打了个电话,电话一通,我就和他说:“秀秀在我这里。” 业皓文说:“我就猜她去了你那里。那就好,那就好。” 他的声音干哑,他接着说:“你不要和她说打过电话给我,就当我不知道她在你那里。” 我说:“知道了。” 我问他:“她怎么了?” 业皓文说:“她在医院住了段时间,前天自己从医院跑出来了。” 我说:“不是医院是精神病院吧。” “那也是医院。”他咳了两声,嗓子亮了些,但听上去还是干巴巴的,他道,“她自己要住进去的。” 我说:“那有一天她要去死,你也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他也生气了,说:“她是想变好,她有这个意愿,她愿意去努力,她还有这个斗志……”他一顿,音量高了,“你和我发什么脾气?又不是我押着她去的!我还劝她说可以每天去看心理医生,不用去住院!” 我更气了:“你才心里有病!你才需要什么斗志!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得不到的东西就是得不到!” 我挂了电话,站在路边点了根烟。抽烟的时候,我把秀秀回来的事告诉了他,以免哪天他回家,又吓一跳。小宝近来作息愈发健康,早睡早起,到了早上才回我消息,下午他就来看秀秀了,两人见到,热情相拥,拉着手聊个不停。 盒盒妈留小宝下来吃饭,她去厨房忙活,秀秀帮忙。小宝张着手臂,岔着腿坐在沙发上,桂花桂圆茶呷呷,话梅抿抿,好不惬意,感慨道:“你看啊,我们这里啊,以前除了四个同性恋,什么都没有,现在好了,有了个妈,妹妹也回来了。” 他掰着手指说话,我看他,他继续数:“你嘛,就是家里的大哥,”他指自己,“我嘛,就是是家里不太靠谱的弟弟,工作了,恋爱了,搬了出去,偶尔回来吃个饭,感受下家庭的温暖,亲情的慰藉,啊,大哥!“ 他一拍我:“你瞧瞧咱们这一大家子人!” 他一拱我:“咱们这儿啊还缺个……” 我说:“爸?” 小宝瞪眼:“缺个大嫂!” 我打他,他揉着后脑勺嬉皮笑脸,一拍大腿:“怎么缺个爸呢?老范啊,这不现成的爸嘛!“ 我说:“老范怎么成现成的爸了?” “只给钱,从不回家啊!”小宝说。 我笑开了,一摸胳膊,边笑边起了满胳膊的鸡皮疙瘩。小宝也起鸡皮疙瘩,抓着胳膊,笑得比我还欢。 不过盒盒妈从不把秀秀当成这个临时家庭里的“妹妹”,她还惦记着撮合我俩,我说什么都没用,秀秀索性放弃解释,还把盒盒妈的撮合当成了一种娱乐,每次出门,都是一边挽着我,一边挽着盒盒妈,和谁都亲亲热热的。她还反过来教育我:“你让老人家开心开心不行吗?” 我想反驳,她就要哭,说着:“你看盒盒妈说不定也没几天了。” 盒盒妈的胸口痛得愈发频繁,她们睡一间房间,她的感受应该比我更强烈。盒盒妈还是坚持不做手术,但是她开始每个礼拜抽两天去医院做化疗。 她开始头晕,呕吐,吃得药比以前多了,她买了好多绒线,开始织帽子。秀秀跟着学,跟着织。这次回来,她不去河塘里挖泥巴了,她每天只是吃饭,看电视,陪盒盒妈买菜,逛卖场,在家时经常出神,走在外面时,眼神飘忽。她不搞艺术了, 11月11号,我们三个凑光棍节的热闹,去大卖场捡便宜货,我们经过卖场一楼的一家杂货店时,突然有人喊了秀秀一声,喊的还是全名。 “钟灵秀!” 喊她的是个女人,年龄和她相仿,穿吊带碎花连衣裙,脚踩尖头高跟皮鞋,挎着皮包,手腕上一块绿表盘的手表,她由远及近走过来,戴手表的那只手在空中使劲挥舞,一声声喊秀秀的全名。 秀秀看了看她,转身要进那间杂货店。那女人一个箭步到了我们跟前,一把抓住秀秀,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身侧,贴着她,笑盈盈地看我们,说着:“哎呀我老远看到就想,怎么这么像钟灵秀!原来真的是你!“ 秀秀看我,和我说:“高中同学。” 那女人一拨头发,脆生生地讲话:“什么高中同学啊,多生分,我们是好朋友,闺密!” 她问秀秀:“你和家里的司机和保姆出来啊?” 她的嘴皮子动得飞快,全然不给别人插话的机会。 “听说你和你那个发小业皓文结婚啦??他是不错哇,主要是他听你的话!你指东他就往东,指西他就朝西!你说世上现在哪还有这么好说话的男的?欸,不过你要小心啊,男人太听话,说不定是在掩饰什么!你说你平时也不出门,接触的人就家里那么几个,你可得自己长个心眼!” 趁那女人瞄我的时候,我赶紧插上一句:“小姐,我们回去吧,老百姓的生活偶尔体验体验就够了。” 那女人牵牵嘴角,皮笑肉不笑:“哎,我外婆就住在这里附近!!你知道的吧?我老家融市的啊!那会儿暑假你不是还跟着我回来,咱们住在我外婆家嘛!唉,我和她说了好几次和我住新区去,她就是不肯,说住了几十年了,里外都方便,老人家上了年纪就是倔!我这不来看看她,买点东西。” 盒盒妈道:“这桂圆是划算,原本就不贵,超市里今天双十一买一送一,比平时更省钱了。” 女人又勾了勾秀秀,道:“你老公不和你提以前的事吧?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别放在心上,其实也是那时候大家太保守,现在看看有什么,就是沈姿齐嘴巴太臭,老把这个事情挂在嘴边,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嘛,女孩子脸皮又薄,中国还是不像西方,西方是你要是处女,就很没面子,结果呢后来搞得你没法去上学,真是……” 秀秀一声不吭,我说:“要叙旧不然找个咖啡馆坐下来好好聊聊吧。” 盒盒妈说:“您认识我家小姐的老公吧,那打个电话,让他一起来聊聊吧。” 秀秀说:“我买点东西。” 她抽出了被女人挽住的胳膊,转身进了杂货店。那女人看看她,又看看我们,笑容更深,瞅着秀秀的背影挥手:“那我先走了啊!” 我也进了那杂货店,回头一看那女人,她拿着手机对着我们迅速拍了张照,发现我在看她,逃之夭夭。 那天,秀秀从那家杂货店买了十来个清仓促销的瓷花瓶,仿唐三彩的配色,有的配得还算好看,有的配得实在很丑,浑身上下一团糊涂的泥巴色。秀秀说:“我们不买,这些花瓶就没人要了。” 我们抱着那些花瓶回家,她把它们沿墙摆开来,坐在它们前面抽烟。我走去她边上,坐下,她依偎着我,我也点香烟,一瞥身后,说:“完了,盒盒妈妈从厨房出来看到又要误会了。” 秀秀笑了,问我:“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我说:“喜欢的。” 秀秀说:“那我们生小孩儿吧?” 我说:“那你以后给这个小孩儿介绍说我是你老公的男朋友,小孩儿不得疯了?” 秀秀嗤了声,吐出个扁扁的烟圈:“神经病……” 她按住自己的小腹,问道:“是不是有了孩子我就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了?” 我说:“你只会变成一个很累的女人。” 秀秀笑出来,握住我的手,说:“蜀雪,我也喜欢你。”她转过身,脑袋靠在我的肩上,夹着香烟的手搁在我的腿上,轻轻说:“我也喜欢盒盒的妈妈。” “还有盒盒,小宝……你们厨房的窗户,你们浴室的浴帘,一次性纸内裤,香烟,放在冰箱冰了很久的西瓜,业皓文给蜗牛挖的小小的坟墓……我有很多喜欢的东西,我不是空的。” 我也有很多喜欢的东西。我喜欢贴在窗玻璃上的晚霞,喜欢热腾腾的饭菜,喜欢摇晃的灯光,摇晃的花,喜欢温暖的肉体,接吻,有人摸我的背,喜欢菩萨,喜欢有人需要我,有人依赖我,有人觉得我还能拯救,还能好起来。 盒盒妈切了西瓜端过来,我们排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吃西瓜。盒盒妈吃了一片就开始织毛线帽,织了会儿就去厕所吐了。 13号,我上厕所的时候发现厕所的垃圾桶里多了很多头发。 14号,天气转凉了,梧桐树叶开始泛黄,小区里的银杏结了果,有人用长长的竹竿打银杏,空气里弥漫着熏人的臭味。盒盒妈开始戴帽子。 15号,我在好再来上夜班,五点多时,接到一通电话,附一院打来的,秀秀和盒盒妈趁夜去偷冯芳芳,人赃并获,被医院保安扣在了值班医生办公室里。 我急忙赶去医院,本来有些生气的,可到了办公室,见到她们两个女飞贼,黑衣黑帽黑裤子黑鞋子,低眉顺目,大气不敢出地坐在那儿,又有些想笑。蔡医生和李护士长值夜班,两人都是熟面孔,看到我,李护士长气不打一处来,说:“我们器材弄坏了事小,这人差一点就给摔出大问题来了!现在脑门上留了一道口子!” 我说:“人呢?” 蔡医生说:“送回病房了,你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伤。” 我说:“我去看看人。” 蔡医生领着我去了病房,我看了眼,火气又上来。冯芳芳本来就瘦,就憔悴,脑门上忽而多了一块纱布,眉骨上还青了,看上去更凄惨可怜了。王阿姨醒着,不拿正眼瞧我,捏着冯芳芳的手,一个劲念叨:“可怜哦,作孽哦。” 我问蔡医生:“缝针了?” 蔡医生点了点头。我说:“那这还不算大伤?” 我走出去,回到了蔡医生的办公室。我问盒盒妈:“她年轻冲动,你怎么也跟着犯糊涂?你们想把你芳芳姐带去哪里?” 盒盒妈头低得更低,李护士长劝我:“小蜀,有话好好说,你们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个事,你们自己内部得有个统一的说法不是。” 盒盒妈嘀咕着:“这怎么能说处理呢,一个好端端的人,又不是垃圾。” 秀秀看我,说:“蜀雪,你别骂方阿姨,我也觉得冯阿姨在医院里这么待着不……” “不体面?”我接了话茬。 两个女飞贼都没声了,蔡医生回进来了,我问他:“碰坏的机器得多少钱啊?” 李护士长说:“三万多吧。” 蔡医生点了点头,关照我坐下,和我道:“其实呢,你妈妈这个情况,住院和住家里都差不多,家里还温馨一些。” 我问:“能分期赔偿吗?我保证会赔上全部款项,只是最近手头实在不宽裕,要不我给您写个字据?” 李护士长为难地说:“我们也知道你的情况,只是医院这边账没法这么做。” 秀秀说:“你打个电话给业皓文吧。” 我耳朵里一阵耳鸣,没理她,她补了句:“别说我在这里……” 盒盒妈说:“既然医生都这么说了,那就住家里去嘛。” 我一口气一下没提上来,坐下了,作了个深呼吸,看她,问她:“谁家?你家还是我家?我没有家,你家也不在这儿,我们那房子是租的,租金还是别人给的,住进去了谁照顾?你照顾还是我照顾?方阿姨,你自己的情况你不清楚吗?你自己还需要别人照顾。” 李护士长说:“有话好好说。” 她给我倒了杯水,出去了。蔡医生道:“之前小业和我聊过,说住疗养院的事。” 我摆摆手,说:“咱们先吧赔偿的事情定下来吧。” 盒盒妈说:“我这还有点积蓄。” 我说:“你看病不要钱?” “那你哪里来三万?”她理直气壮,教训起了我,“芳芳姐的事,大家能帮就帮,一起出力,你干吗非得一个人揽着?” 我看着她,她昂首挺胸,不卑不亢的姿态,好像她攥着什么真理,她是对的,我是错的。她像冯芳芳,太像了。她要用她的真理惩罚我,我永远是那个做了错事,罪大恶极的魔鬼。 我顺了顺气,说:“好,行,那你们一起出力,我不管了,你们要接她回家,不要忘记给老范房租,房子是他租的。” 盒盒妈说:“怎么不能好好说话呢,你这孩子,我们……” “我不是你的孩子!我和你讲实话,好好说话,你什么时候听进去过,我让你去做手术,你不去,我说我没有病,我们不是有病,你不听,不理,我说人生了病就都是这样的,什么体面不体面,能活着有口气不就够了?你要她体面,她十年前这日子就没法体面了!” 我看蔡医生,说:“您给个确切的数字吧。” 秀秀拉了拉我的衣袖,唤了声:“蜀雪……” 她像是在央求我。我甩开她,说:“你别和我提业皓文了,我不想欠他钱,欠他人情,你要欠,你自己去欠,你干吗非得赖在我这里,非得把我扯进你的生活,非得提他,一遍一遍提他!你还要依靠他依靠到什么时候??” 我讨厌的事情也很多。我讨厌业皓文,讨厌别人依赖我,别人需要我,讨厌别人喊我的名字,碰我,我走在悬崖边上,走得小心翼翼,她们一碰我,我很容易摔下去,我会走得更艰难。我讨厌在家吃饭,真营养,真健康,人越活越长寿,越活越看不到头。 我出去打电话给范经理,去楼下等他,二十分钟后,他急匆匆地赶来了,给我带了四万现金。我指指楼上,和范经理道:“人麻烦您帮忙带走吧,我等主任医生来了,办了出院我再走。” 范经理看手表:“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我说:“我正好楼下打个盹。” 我说:“真是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 我拿着范经理给的厚厚一沓钱,鼻子发酸。范经理拍拍我。我忍着。我们一起上了楼,我交了赔偿款,范经理领着盒盒妈和秀秀走了。他们搭电梯,我走楼梯,到了一楼,我在楼梯间坐下了,设了八点的闹钟,抱着膝盖靠着墙打盹。 也有别的人在楼道间打盹,他们有的自带板凳,有的自带被子,我时不时醒一醒,看一看时间,到了七点四十五分,我关了闹钟,打电话给业皓文。忙音响了两下他就接了,他不说话,我揉着眉心,说:“你过来一趟吧,你把冯芳芳送去你说的那个疗养院吧。” 他问:“你没事吧?” 我说:“周主任九点上班,我会去办出院,你过来带她走吧。” 业皓文又问我:“蜀雪,你没事吧?” 我把头埋进了胳膊里,我说:“我很累了。” 我说:“业皓文,我很累了。” 八点半,业皓文来了医院,周主任已经来上班了,我办了出院手续,结清了费用,冯芳芳坐在轮椅上,王阿姨推着她下楼,送她上了业皓文的车。冯芳芳睁着一只眼睛看着我,嘴角一抽一抽的。我背过身去,点香烟,抽烟。业皓文拍拍我,我不想和他说话,就摆了摆手。业皓文并没说话,他往我手里塞了一只面包,一颗苹果。 他带着冯芳芳走了。 王阿姨感叹:“小业是个热心人啊。” 我蹲在地上抽烟,掉了两滴眼泪,说不清是为谁掉的,为什么掉的。 夏娃在毒蛇的诱惑下咬下第一口苹果后,不知道有没有掉过眼泪。 我没有去看过冯芳芳,一次都没有。 我回到宿舍时,范经理一个人在客厅喝茶,看到我,和我说:“都睡下了。” 我说:“我给您写个欠条。” 我找纸笔,范经理点了根烟,打了个手势,说:“我和你说个事儿。” 我说:“您说。” 范经理道:“欠条就不用了,这四万就当遣散费了吧。” 我坐下来,坐在他边上,看他,范经理抽烟,我也点了根烟。他挠挠眉心,捏了捏我的膝盖,一笑,说:”小兔崽子!狡兔三窟!我那儿总不会是你唯一的窟吧?” 我看着房门紧闭的卧室,问:“又有人举报?” 范经理摇头,又重重捏了两下我的膝盖,才把手放回自己膝上,搭着。我说:“是不是因为s的爸爸……” 范经理猛一转头,盯着我,目光如炬:“你哪儿听来的?四季广场哪个嘴上没把门的说的?” 我一顿摇头,说:“不是的,我猜的,”我道,“马路上到处都是扫黑除恶的横幅嘛……” 范经理啧了声,道:“之前不是申请那个什么保护建筑嘛,文物局的文件么下来了,房子他们要收回去,要整修。” “收回去?” “嗯,收回去。” “说收就收?”我问,“那会还回来吗?” 范经理瞥了瞥我,说:“你别看房子破破烂烂,他妈的以前是个什么大文豪的故居。” “谁啊?” 范经理眼珠往前弹:“我怎么知道!”范经理又说,“做到今年年底就不做了。” 我低头写欠条,说:”四万遣散费太多了。” 写好了,我递给范经理,范经理接过去,抽烟,看着欠条,颇琢磨地说:“你的字蛮可以的。” 我摸摸脸蛋:“人也不赖吧。” 范经理翻个白眼,嗤之以鼻:“小屁精。” 他大手一挥,漫不经心地说着:“你不是以前读什么医什么的嘛,当医生是没戏了,你就学学什么护理嘛,你看老龄化这个趋势不得了,现在很缺专业护工的。” 说完,他一清喉咙,把欠条随便塞进裤兜里,摆了下手:“走了啊!” 我送他到门口,他摸了摸自己油光发亮的头发,来了句:“别什么s,s的叫他,他有名字的,陆影。” “哪个影啊?“ 范经理双手插进裤兜,低着眼睛,低着头:“影子的影。” 他看着他自己的影子,还说:“名字是阿丰起的。” 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这个故事我想和盒盒分享,我微信了他,他没有回我。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下了,睡得不踏实,半梦半醒间,我听到有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勉强撑开眼皮看了看,看到一道穿了红裙子的身影,裙摆蝴蝶似的从我眼前翻飞过去。我想是秀秀。她要走。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这里终归不是她的家。我是她的假哥哥,她是我的假妹妹,妈是假的,爸也是假的。人总要回真的家,和真的亲人团聚。 秀秀和我说了声:“我出去一下。” 我翻了个身,呼呼大睡。我不关心,不想关心。我只想休息,睡够,吃饭,吃饱,做爱,做得大汗淋漓,被高潮洗礼一遍又一遍。 睡到下午四点我就去了好再来,地下室还没开张,门厅冷落,我拿了扫把拖把抹布打扫卫生。范经理咚咚咚咚从楼上下来,看着我就问:“你吃错药?” 我说:“打扫干净点,文物局看到说不定嘉奖你维护有佳,早点把房子维修好还回来。” 范经理站在楼道上弯着腰和我说话:“还回来也没你们待的地方了!” 我低头扫地,他大声问我:“听到没有??” 我点了点头。 晚上没什么客人,有也是十来分钟就完事的,有也是光打飞机,光用嘴,不插的,我做得很没劲了,下了班逛去了四季广场。四季广场周围也拉上了扫黑除恶的横幅,比好再来附近的更长,内容更丰富,说什么万众一心打击黑恶势力,保障老百姓的幸福感,稳定感。 四季广场也没什么人,我在电线杆边站了一个多小时,只有两个行色可疑的中年男人朝我投来过问询的眼神,只有一个中年男人和我去了厕所隔间。我问他,你是不是在家不幸福?男人说,别他妈废话了。 我们脱了裤子,他干我。我说,你用力点。男人嘴里喊着,干死你,干死你,力道却不大,我被他越干越清醒,到后来,他抓着我的屁股从我后面干我,一下比一下疲软,我靠在墙上,点香烟,抽烟,烟还能拿得很稳。 我只好去酒吧找对象,我很久没去酒吧了,业皓文爱去酒吧,爱和人攀谈,聊这个聊那个,好像这样稍后上床的时候就能更投入,高潮就来得更容易。我去酒吧,只是为了用酒精麻醉自己,酒精能让我上床的时候更投入,能让高潮来得更容易。我不爱和人攀谈,尤其是酒吧里的人,他们说着说着就要哭,一个赛一个苦大仇深,在昏暗的灯光,哀伤的情歌或是动感的舞曲,烈酒的混合作用下,人人都觉得自己其实一无所有,自己世上最孤独,最凄惨,最可怜。 我在酒吧里找到一个自称音乐制作人的男人,头有些秃了,牙齿不怎么整齐,身上喷木头味的香水,我不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我和他去快捷酒店睡觉,因为他说他还有两个朋友晚一些会过来。 我和他们三个人滚在一起,有一个人的手指很长,很灵活,他摸我的阴茎,用手指干我,两根手指,三根手指,我说不够,我骑在他身上,屁股吃住他的阴茎,我还是觉得不够,我抓了另外一个人过来,我给他口交。上面下面都被挤满了,我放松了,满足了,男人射在我嘴里,还尿在我身上,射在我屁股里,用酒瓶堵住我的屁眼,精液流进玻璃瓶,和金黄的啤酒混在一起。我喝那瓶酒,打了个酒嗝,我闻到那个酒嗝的气味。像性爱的味道。 事后,他们三个轮流唱歌,一个唱歌辱骂前男友,一个辱骂前女友,还有一个辱骂前女友的家长。我笑得直不起腰,躺在床上抽烟。他们轮流洗澡,陆续离开,我继续抽烟,看电视,深夜的电视在播健身器材的广告,一个男模特在跑步机上跑得气喘吁吁,一身肌肉上都是汗。我对着他打飞机。射出来后,我穿好衣服也走了。 游荡回宿舍楼下时,我看到了秀秀,她身上确实是一条红裙子,她在往楼下搬花瓶。搬到一片水泥空地上,那里已经放着两只花瓶了,她把怀里抱着的花瓶放过去就是第三只了。我坐着抽烟,她经过我,我们没说话。 她进进出出,爬上爬下,好几个来回下来,把先前买的十只花瓶都搬下来了。花瓶们一字排开,很像我在杂货店里见到它们时,它们被陈列出来的姿态。那时,它们边上是一块纸牌,上面写:清仓跳楼!五十三只! 我问她:“你也不要它们了?” 秀秀摇摇头,拿起一只花瓶,举高过头顶,她啊地尖叫,叫得很大声,中气十足,她把花瓶往前扔出去。花瓶摔得粉碎。 我看楼上,看周围,零星几扇窗户亮起了灯。 秀秀举起了第二只花瓶,仍旧举高过头顶,尖叫,往前扔。 我说:“你发泄归发泄,不要扰民。” 秀秀不看我,举起了第三只花瓶,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额头上滴下汗,说:“我今天本来是去杀人的。” 我看着她,她闭上了眼睛尖叫,扔花瓶,原地跳起来,大叫,怪叫。居民楼里有人喊话了:“发什么神经!!” 秀秀吼回去:“搞艺术!你他妈懂个屁!!” 我笑出来,秀秀搬起第四只花瓶,想举起来,纤瘦的手臂摇摇晃晃,她举不动了,只好就这么把它砸到地上,花瓶没碎,她抱起它,砸了第二次。花瓶还是没碎。我起身,走过去,抓起那只花瓶扔了出去,花瓶碎开来了,碎片一片一片很大块。 秀秀叉着腰喘气,道:“但是我没有下手。” 我说:“杀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秀秀左右看看,找到一块石头,举起石头扔向那些花瓶。一只花瓶碎了道口子,我也捡了块石头,往列成一排的花瓶身上扔。一块瓷碎片飞起来,飞到秀秀脚边,她捡起来往地上砸。我的脸上溅到了些许血沫。我擦了擦。秀秀继续捡碎片,砸碎片,一边砸一边说:“不是因为不容易。他脱光了衣服,一点防备都没有,我要拿剪刀戳死他,剪下他下面,我要煎了它去喂狗,我可以做到。我还会去自首,我会告诉警察这件事我十几年前就该做了。但是我没有。” 她的呼吸急促,手上都是血,她跳在那些碎片上踩它们,用脚底蹍压它们。 “因为我不想再做受害者了。” “我不是受害者。” 她抬起头看我,满脸的汗,满眼的水光。她站在那些碎瓷片上,太阳出来了。她干瘪,瘦弱,头发蓬乱,连衣裙的领口是破的。 她还是那个阿波罗。 她继续摔她的花瓶,摔得别人都来围观,摔得盒盒妈下了楼,挤进人群,驱赶人群。有人骂:“神经病就带回家好好关起来!” 有人骂:“有病就去吃药!你不要睡觉,我们还不要睡觉,不要上班啊??” 有人问:“欸,你这个花瓶还要不要啊?不要的话给我吧,摔了也可惜。” 盒盒妈挥舞着手臂驱赶那些看热闹的人:“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砸你的东西了嘛?!关你们事啊!” 她大喊:“关你们什么事情啊!!” 秀秀把十只花瓶摔得粉粉碎。她的手上都是伤,流了很多血,她从楼上拿了扫帚和簸箕打扫那些碎片。 晚些时候,我帮她上了药,缠好了绷带,她把那些碎片清扫进垃圾袋里,搬上楼。她又开始搞艺术。根据颜色,形状,将碎片们分门别类。她买了很多万能胶,像考古学家,还像在拼拼图,像准备做雕塑。那些花瓶摔得太碎了,秀秀干得专注投入,足不出户,废寝忘食。 我呢,我也很忙,忙着积极工作,积极地在四季广场,在酒吧等待,积极地被捕获,被填满,又被抽空。 盒盒妈也很忙,她忙着去医院化疗,忙着在厕所吐,忙着织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毛线帽,买菜,洗衣服,给秀秀打下手,我们宿舍客厅很快就找不到下脚的地了。小宝回来吃饭,对着满屋的碎瓷片头皮发麻,嘴里总要碎碎念着: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 11月30。盒盒妈开始戴一顶能完全包住她脑袋的红色毛线帽。她在毛线帽上别了朵毛线勾花,她自己勾的,戴出去人见人夸。 12月5号,晚上,四季广场周围拉上了封条,白天我再去看,一辆挖土车停在了门口。四季广场要被拆了。 范经理在微信群组里通知我们,12月12号,好再来地下室彻底结束营业。 他说,咱们来个风光大葬啊! 12号凌晨,他包下了天星大堂,和我们一众“不要脸”“不成器”的小兔崽子们聚餐。我去了,饭吃到一半,业皓文打电话给我。我点了根烟,出去抽烟,接电话。 那时融市下雪了,好大的雪,晶莹闪亮,一片又一片,每一片都长得不一样,落进黑夜里,掉在地上,转眼就找不到了。 业皓文问我在干什么。 我往饭馆里看,灯光温暖,两桌奇装异服,浓妆艳抹的男人女人推杯换盏,有人哭,有人笑,但是大家的样子看上去都是快乐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个道理谁都懂。我们更懂。 小宝在人群里和我挥手,我也笑着和他挥挥手。 我和业皓文说:“你别来烦我。” 业皓文说:“我在德国,下了很大的雪,融市下雪了吗?” 我要挂电话,他说:“我在数雪。” 我问他:“孙毓又订婚了还是结婚了?” 他不说话。我猜是又订婚。孙毓应该又遇到了一个暂时名列他真爱榜第一位的人。他等着后头再有人朝这个位置发起冲击。我佩服他的决心,耐心和天真。他还相信真爱这种东西。他哪来的那么多精力和能量一次次去爱? 业皓文也有决心和耐心,但是他不天真,他只是蠢,犯贱,有自虐倾向。 我说:“你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了。” 我挂了他的电话,站在门口抽烟,雪飘到我脸上,手背上,钻进我的脖子里,我缩着身子抽烟。 小宝出来了,把我拉进屋,屋里有台不知谁弄来的卡啦ok机,范经理在台上唱歌,他唱《送别》,他指挥我们大合唱。 有人抹眼角,有人站到椅子上高举酒杯,高高抬起头颅,手很靠近吊灯了,脸上都是光,有人跑调了,还唱得更大声。小宝在我边上打节拍,我们一起有节奏地摇摆身体。 突然,天星的门被人推开了,一个很普通,很不起眼的男人和一个很普通。很不起眼的女人走了进来。我们看到他们,他们看到我们,我们安静了,站在椅子上的人灰溜溜地跳了下来,背过身,低下头。 男人问:”外卖宵夜做吧?我看附近就你们店还开着。“ 阿铭去招呼生意,我们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默默吃菜,饭馆里静悄悄的。 一曲《送别》结束了,范经理继续点歌,唱歌,前奏响起来,我一看,歌叫《舞女》,闽南语的歌。 范经理闭上了眼睛,一手挽着话筒线,陶醉地唱着: 打扮著妖娇模样,陪人客摇来摇去。 他唱着: 来来来来跳舞,脚步若是震动,不管伊是谁人,甲伊当做眠梦。 甲伊当做眠梦。 当做眠梦。 我闷了一杯酒,趴在桌上,我感觉有人轻轻抚摸我的背。是我的梦吧。我不相信真爱,可是人睡着了会做梦,我有什么办法,我没办法控制。 冬天了,阿槟又要来了。我盼望他来,盼望他快些来。 10. 12月20号,阿槟终于来团建了,中午,我去医院拿体检报告,没有艾滋,没有癌。医生说:“有些贫血。“ 我问:“真的没大问题?” 我说:“我有时候头很痛,眼睛很干,耳朵里耳鸣,提不起精神。” 医生看了看我,把体检报告还给我,说:“多补充营养,多运动,不要整天看手机。” 我从医院出来,等公车的时候又把体检报告拿出来看,真的没病没灾,不过,放报告的信封里多了张传单,有人物,有字。人物是两个放飞白鸽的年轻人,一男一女,面庞上写满朝气,仰望着什么,身后是蓝天,他们边上用粗体字印着:关爱精神健康,抑郁互助小组静候您的光临。 我笑出来,我不是抑郁,抑郁的人说死就去死了,我做不到,我最多是郁郁寡欢。 我把传单塞回去,四下张望,公车站上张贴了不少公益广告,全是医院做的,建议大家少抽烟,少饮酒,少吃油腻食物,多运动,勤健身,远离肺部疾病,远离脂肪肝,保持身心健康,延年益寿。 我等的车来了,我坐车去肯德基买了个全家桶,又去隔壁烟酒店买了三包烟,两瓶啤酒,找了个公园边吃炸鸡边抽烟,喝酒。 晚上,我去友谊宾馆找阿槟,他们公司还是安排住这间老城区的老宾馆,阿槟对此意见很大,我没什么意见,阿槟说,以前是觉得这里脏乱差,现在是觉得不方便,吃个饭都找不到地方。老城拆了更多地方,小饭馆关了不少,路变得更窄,路两边都是三夹板搭出来的矮墙,上面贴着绘有绿树和草地的海报,挂着写有“文明施工”的横幅。那三夹板后头到底在营造什么,施什么工,说不清,新闻里说是文明建设,报纸上说是城市面子工程。白天老城的路上到处都是建筑噪音,晚上,噪音没有了,路上人又少,四周围黑灯瞎火的,阿槟说,走在路上感觉自己像孤魂野鬼,很不舒服。所以他频繁地带我去新区。我们搭过江缆车,有时下午就过江了,有时晚上七八点才上缆车。我在缆车上看了许多黄昏,许多夜晚,那阵子,我有些迷上搭过江缆车了,阿槟白天要忙的时候,我就自己去搭缆车,来来回回地坐,过江缆车一直都算融市的一个景点,我和游客们挤在一起,游客拍照,自拍,拍风景,我躲着镜头,也拍风景,拍融江,镜头里偶尔还能收进很远的百宝山。 下雪的时候,缆车照常运营,雪从灰蒙蒙的天上落下来,掉进江里,一片也找不到了。 融市还有别的旅游景点,新区有时髦的幸福海洋公园,有夏天办爵士音乐会,冬天搞冰雕展的鲜花广场,新区还有美术馆,博物馆,外国设计师设计的贸易会展中心,高耸入云的电视塔。老城也有景点,12月24号,平安夜,李市长给迎春路民国风情一条街揭幕剪彩。迎春路还算靠近友谊宾馆,看到新闻后,隔天我和阿槟就去那儿走了走。民国风情街一进去就是一家肯德基,走几步是一家星巴克,阿槟喜欢那里,可以喝着咖啡坐在河边吹风,要是不喜欢喝咖啡,可以找一家甜品店,吃蛋糕,吹风。可出了那条街,他脸上又是不情不愿的神情了。民国风情街周边还在拆,还在建,有的地方没拿挡板围起来,一眼望过去,不过是一片废墟。 我留意了下,迎春路384号,以前是副食品批发市场,三层高,招牌还在顶上挂着呢,金漆楷体字,八九十年代的风格,整幢楼用围栏圈了起来,不知道会被改造成什么样子。 我和阿槟几乎每晚都一起吃饭,都在新区吃。新区合阿槟口味的餐馆多,洋气,有格调,风情万种,有时让人感觉置身泰国,越南,有时仿佛在韩国,首尔、釜山,在香港。 这些地方我跑船的时候经过过很多次,船只停泊时,我从不上岸,因而对这些城市,国家没有任何可追溯的回忆,没有任何留恋。 阿槟留恋他曾经造访过的曼谷的河粉店,首尔的烤肉店,釜山的海鲜市场,香港旺角的冰室。我才知道他去过这么多地方。 他说,做菠萝油的菠萝包新鲜出炉,金灿灿,热乎乎,顶上脆卜卜,中间夹的黄油好冰,哇噻,冰火两重天。好享受。 我在嘴里含了点冰块,舔他,也是冰火两重天,他也很享受。 我们做完,他会问我,饿了吗?要不要吃宵夜,吃什么。 早上我起来,他会说,早饭你想吃什么。 下午三四点他就微信问我,晚上吃点什么? 我说,随便,我回,随便吃点。我回,你拿主意吧,你难得来融市,有什么想吃的? 1月1号,很多地方放假,没开,烟火放完,跨年倒数结束,一场场演出散场,半夜了,阿槟饿了,我们去天星吃东西。 新的一年了,我们吃完,阿铭送了我们一人一颗橘子,寓意大吉大利。 阿槟回到宾馆就睡下了。我睡不着,拿了一颗橘子,揣着,出了酒店。我边剥橘子边走,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街上弥漫着烟火的气味,新区不能放烟火,老城的河边可以放,今晚的烟火表演也是在那儿举办的,城市里有些潮湿,起了雾,我揉揉眼睛,吸吸鼻子,感觉自己走在硝烟未散的战场上。我踩着树的尸体,老建筑的尸体,新建筑的幻影,漫无目的地游荡。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四季广场。四季广场也围了起来,围栏上贴着绿草大树。 我还是怀念这里。谁不怀念这里呢?小宝会和我说他在四季广场遇到老范的事,老范问他多大了,他打量老范,猜他喜欢嫩口的,随口就说自己十五,老范说,身份证拿来看看。他以为他是条子,就装傻,装白痴,装低能。老范眼珠一弹,骂他,小兔崽子,你范爷爷我用这招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老范领着他去天星,请他吃炒面,喝热汤,喝可乐。 我吃完了手里的橘子,搬了几块石头,踩在上面往围栏里张望,乌漆抹黑的,我只能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大坑,大约是以前一个圆形花坛的位置,我们管那个花坛叫敖包,因为它馒头似的拱在地面上,因为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在那里相会。 大坑里有些水,倒映出月亮的弯钩。 “欸!干吗呢??” 有人在我身后喊了声,我跑了。 我以为我是没头没脑地逃跑,可一抬头,看到了好再来。 好再来的招牌拆了,墙上留着先前安霓虹灯字时的框架痕迹。门上有张告示,把手上缠了铁链,扣了个大锁。文物局保护建筑改造,给您带来不便,望谅解。 我绕去后门,后门也有个锁,但是只是象征性地挂着。我推开门,走进去。 里头很暗,但是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层台阶,每一个转角。我摸着墙壁,墙壁还是那么粗糙,我摸到门,门板还是那么光滑。我闻了闻,这里可能成了一些野鸳鸯消遣的地方。 我摸到休息室的房门了,上了锁,推不开,五间按摩室,剩下三间能开开来,我走进一间,关好门,摸索着走到按摩床边,点了根烟,坐下了。 我没想到我会在关门的好再来的地下室遇到业皓文。 他进来的时候我在玩纸牌,抱着手机,裹着外套,听到脚步声,我往门口看。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暂停了游戏,我面前的门开了,我先看到一束白光,很刺眼,接着那光移开了,落在了地上,我看到一双鞋子。带花纹的黑色皮鞋,擦得很亮。那皮鞋踩着一只用过的安全套。 我拿起自己的手机照过去,我看到业皓文。他低着头,颇嫌恶地挪开脚,嘴巴里发出啧的一声。 我继续玩游戏。业皓文又拿那束刺眼的白光照我。我转过身,避开来。 外面又传来脚步声,杂乱无章,过了会儿,隔壁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两个男人在说话,一个问:“我去,你怎么找到这么个地方的?” 另外一个说:“听人说的啊。” 那人又问了:“和哪个野男人来这里搞过?” 他听上去像在坏笑。 那人就回答了:“哎呀,你说什么呢!” 他听上去像在撒娇。 说话声渐低,一阵悉悉索索的骚动紧接着响起来,我想他们应该是脱了衣服了。那骚动声渐渐低下去后,说话声又响了。一个喊:“哥,哥……啊,啊……” 另一个喊:“干死你,干死你!” 两个人全都激情澎湃。 我放下手机,抽烟,业皓文轻轻关上了按摩室的房门。他手里的光摇晃在地上摇晃,地上还有口香糖,撕开的安全套的包装,啤酒瓶,一只袜子,破了个洞。 我把手塞进外套口袋里,咬住香烟。 隔壁更激情了。两个人全都在嗯嗯啊啊地喊,他们粗喘着,胡乱叫着。爸爸,哥哥,宝贝。宝贝。 业皓文走到了我面前,他伸出手,一只手伸进了我的头发里,一只手伸进了我的衣服里,他摸我的腰,亲我的嘴巴。我也亲他。亲了会儿后,我解开了裤子,他也脱了裤子。我搓他的阴茎,他揉我的阴毛,摸我的龟头,我们还在接吻,亲着,他用舌头舔我的上颚,我吃到他嘴里的薄荷味,我吃到了一小颗薄荷糖。我咬碎了那颗糖,业皓文分开我的腿,插了进来。我一下就被他填满了,满得发胀,我靠在墙上喘了口气,他压过来,压上来,跪在了按摩床上,架着我的腿干我。我们又接吻,喘息声,呼吸声全交给了彼此,我听到他的心跳,听到下面噗嗤噗嗤的水声。我还听到隔壁的人在问:“喜不喜欢我干你?” 隔壁的人在回答:“喜欢,喜欢!哥……哥,好大……好厉害……” 业皓文也很大,很厉害,我差点喊出来,但是我及时捂住了嘴。我不想发出一点声音,业皓文也很安静,我们难得有这样的默契。 隔壁又喊:干死你,干死你。 隔壁又回:干死我,干死我。 我的头撞到了墙,业皓文拔了出来,揉着我的后脑勺拍了拍我的屁股,我转了个身,业皓文从后面继续干我。我看不到他,脸压在床上,嘴上吃到了点灰,我咽了口唾沫,咬住嘴唇。 隔壁的人问:喜不喜欢我这么干你?骚货,你个骚货,说啊。 隔壁的人回:喜欢!喜欢!爱!我爱死你了!!喜欢你干我,干我!射给我,给我! 业皓文射了,他没立即抽出来,他抱着,搂着我的腰摸我的阴茎。我坐了起来,坐在了他身上,他的精液里可能有什么蛊毒,他射出来之后我全身都痒,还想做,还想要。我捧住他的脸,看着他。他凑过来亲我,先亲了一下嘴唇,接着亲鼻尖,亲我的眼皮,眉毛,额头,他偏过头,张开嘴含住我的耳垂。我也快射了,我摸到他的阴茎,半软不硬,我搓了它几下,往自己屁股里塞。业皓文还搂着我,他摸我的腰。他一直很轻,很温柔地摸我的腰,我受不了,把他摁在了床上,骑着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动作,一个哆嗦就射了出来。 我张开嘴喘了声,业皓文马上把手指塞进了我嘴里,我抓着他的手舔他的手指。我感觉他在我身体里又硬了起来,我也还有精力,还很精神,隔壁倒偃旗息鼓了,我捂住自己的嘴巴,撑着他的胸口上下活动。动了没几下,业皓文把我抱了起来,我们站在了地上,我踩着他的鞋子,他掰开我的腿,一下又一下撞我。我忍住不喊,忍得很辛苦,牙齿一直在打颤,腿一直在打哆嗦,我更痒了,想要,就是想要,就是想迎合他,想流汗,想射精,想高潮,想喊。 我一口咬住业皓文的肩膀。 业皓文干得更卖力,我觉得痛,感觉人被扯得很开,感觉自己快裂开来了。但是我不想放开他,我抱紧了他,业皓文也抱紧我,我耳边全是他的呼吸声,恍惚间,我以为他要用这些气声说些什么,我忙说:”不要说话。” 他一说话,我就烦。我一说话,他就生气,我们最好沉默。在沉默中释放最适合我们。 我又射了一次。业皓文没射,我帮他舔出来的。隔壁的野鸳鸯早走了,我们穿裤子,穿衣服,我打了个喷嚏,他把自己的围巾挂在我脖子上。我先走的。我走的时候他点了根烟,火星一闪,我看到他眼角的一滴汗。 晚上,我回到友谊宾馆,在阿槟边上睡下。我做了个梦,梦到好多红色的萤火虫飞进我的身体里。它们挠我的痒,啃我的骨头,吸我的血,我拥抱着它们。 第二天深夜,我又去了荒废的好再来,业皓文又出现了。我带了润滑剂,安全套,从宾馆房间的浴室洗手台上拿的,这让我感觉像偷情,可能正是因为这种背德感,高潮来得很快。 我可以在业皓文身上一次又一次高潮。我和阿槟也做爱,他温柔,体贴,总是关心我舒不舒服,他会拔出来射精,有一次,我让他不要戴套,射在里面,然后我没去洗澡,我装睡,等阿槟开始打呼,我去了好再来。 业皓文干我,插进来之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恶狠狠地掐了把我的屁股,抓住我的头发顶着我,往深处顶。我笑出来,挣了下,他打我的屁股,我抬高腰,撑起身子,我们在地上狗一样交合。 我们做爱后就会分开,不是他先走,就是我先走。 我记不清楚是哪一次,哪一天,他带了展露营灯放在地上照明。之前我踩到了地上的玻璃,脚被割了一道。我们站在他的大衣上做爱,他射精后,我腿软地倒在了床上,我摸自己的大腿,大腿内侧滑溜溜的,我们用了很多润滑剂,也用了很多他的口水,他的精液,我的精液。我有些恍惚了,看到的灯光开始摇摇晃晃,我伸手抓了一把,抓到业皓文的手。他坐在我边上点了根烟,自己抽,也给我抽。 还有一次,我到了好再来,等了阵,业皓文没出现,我开了那盏露营灯,露营灯不知道被谁贴上了红色的塑料纸,发出来的光变成了红的,颇有好再来地下室从前的氛围。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串跳蛋,一根假阳具,全是阿槟带来的玩具。我舔了舔跳蛋,往屁股里塞。我躺在了床上,抽烟,自己调整跳蛋震动的频率。 那天是几月几号,我没有记,那段时间我的手机只用来玩纸牌,消磨等人和吃饭时的无聊时间。 阿槟什么时候走的,我也没有记。现在也想不起来了。白天,我都在睡觉,昏昏沉沉,晚上,就去好再来,好像这里还在营业,好像我还在上班,但是服务的客人只有一个。 我记得那晚业皓文来的时候,我跪在床上抽着烟打飞机。他风尘仆仆的进来,满身湿气,头发也是湿的,身上有酒味。外面可能下雨了。我看了他一眼,继续玩跳蛋,手淫。他在桌上放下了两个纸盒,我看着那纸盒,他提了一盒到我床前,放在床上。 我抽了口烟,打开那纸盒,盒子里是一只草莓奶油蛋糕,草莓中间有一块小小的巧克力装饰,上面写着:生日快乐。 我射在了蛋糕上。我看业皓文的表情,他皱紧了眉头,我笑了,抽烟,拿了颗草莓咬了一口。那颗草莓沾到了我自己的精液,味道不怎么样,只是甜得过分。我舔了舔嘴唇,业皓文把我抓起来,啪啪打了两下我的腿,我坐直了,分开腿,缠住他的腰,烟抽完了,我扔了烟头,用手挖了点奶油塞进嘴里,舔着吃。业皓文还是皱紧眉头,我耸耸肩,他拉着我站起来,把我的手绑了起来,举过头顶,摁在墙上,抬起我的一条腿,插了进来。跳蛋还在里面,被他挤到了很深的地方。他摸到遥控器,开到最大,我全身都哆嗦,没法控制,又勃起了,也没法控制,想射,他握紧我,不让我射,我舔他的嘴唇,咬他的嘴唇,亲他,哭给他看。他松开了手,我射在了他的小腹上,两次高潮间隔太短,来得太快,我有些站不稳了,人往按摩床上一歪,手上想撑一撑,一撑撑在了那蛋糕上。我沾了一手的奶油,业皓文笑了,我坐在床上,喘着气看他,他抹了点我手上的奶油吃了吃。我摇摇头,他点了点头。我们用手吃那只蛋糕,吃了大半,我们去了从前作淋浴室地方做爱。淋浴室的水管早不通了,水龙头和花洒都被不见了。有面镜子,映出红红的光,我们两道暗暗的人影,糊涂的形象。我弯下腰,撑着镜子,业皓文从后面插进来,他摸我的脖子,抓我的胸口,我的体力其实已经不济,精神也没法集中了,奶油蛋糕太甜了,我好久没吃那么甜的东西了。恍恍惚惚地,我抬起头看了眼镜子,业皓文的样子不很清楚,我扭头找他,找到他之后我亲他。他的手伸过来,压在我的手上,扣住我的手指,也亲我。 我感觉自己又射了,但是什么都没射出来,脚背上有些湿,我的后背也很湿,全是汗,我打了个颤,冬天的地下室还是有些冷。业皓文亲了亲我的头发,去拿了他的大衣过来,他用大衣包住我,我靠着镜子,敞开大衣,他贴过来,我们裹着大衣,紧贴在一起,我的手往我们中间摸索,摸到他的阴茎,帮他打飞机。他低着头,额头抵住我的额头,低喘了声射在了我手上。 他清喉咙,我先说:“别说话……” 我说得有气无力的,他或许没听见,还是说话了,他说:“2月3号,孙毓结婚,在国内请一些朋友吃饭,你和秀秀说一声,她要是愿意去,我去接她。蓝莓派,你带去给她吧。” 我推开他,去找自己裤子,找毛衣,找外套。我坐在按摩床上穿衣服。 业皓文跟了出来,还在说话。 我讨厌他,讨厌他有舌头,有声带,会说话。 业皓文说:“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范经理带着我往下面走,一层一层楼梯走,和我说,我们这里技师很多的,技术都很好的,一个钟,什么事情都可以做,我问他,谈恋爱也可以吗?他哈哈笑。” 他坐在我边上,我踢了他一脚:”你别压着我的帽子!” 我穿戴好了,说:“你有这么多话要说,那就去和孙毓说,你去问他啊,可不可以谈恋爱。”我还说,“看你是老客户才做你的生意,以后我都不做了,你要找替代品,消遣的人,你去别的地方找。” 我朝他伸出手:“十次总共两千八,现金还是微信转账?” 业皓问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睛看我:“蜀雪,我可以喜欢你吗?” 我戴上帽子,拉上外套的拉链,提起那盒蓝莓派,说:“下辈子吧!” 我回了友谊宾馆,阿槟醒着,在看电视,看到我,问我:“你去哪里了?” 我说:“出去走走,买了个蓝莓派。” 他说:“出去走走要带安全套和润滑剂的吗?” 他撇过头,坐在床上,双手搭在膝盖上,很痛苦的样子,哑着嗓子说:“本来这次来,我是想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吉隆坡的。” 我说:“你不是打算以后来融市工作的吗?” 阿槟看我,眼睛眨眨,抓了抓手背,哽咽了:“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总是这样……”他捂住脸,说,“我以为你会变好的,我不介意你做什么,我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你,怎么看我们的关系,但是我觉得你本质是好的……” 我叹气,说:“是我对不起你,抱歉。” 他还捂住脸,问我:“你爱过我吗?” 我说:“和你在一起挺开心的,没什么负担。” 阿槟笑了声,又问:“你爱他吗?” “谁?” “这几天你都是去见同一个人吧?” 我坐下了,说:“是的。” 我点了根烟,说:“我不爱他。” “他给你很多钱?” 我摇头,阿槟看我,我又对着他摇了摇头。我抽了几张纸巾给他,阿槟擦眼睛,说:“你爱过什么人吗?你怎么能这么无所谓呢?你这样让我很痛苦你知道吗?” 我说:“你真的会带我去吉隆坡吗?” 阿槟垂下眼睛,吸了吸鼻子,用纸巾擤鼻涕,很大声。 他小声说话:“我真的爱过你的。” 他说:“我每天都想着你,”顿了会儿,他补了句:“我想和你去很多地方。” 我问他:“这样才算爱一个人吗?” 如果这样才算爱一个人,我没爱过任何一个人。我和尹良玉在一起,我没有每天想他,我也想不到要和他一起去什么地方。我想的只是我们去学校附近的咖啡馆,去图书馆,我甚至溜进他的办公室,我觉得好刺激。我们分开了,我很失落,心里空了一块。 我还觉得带高年级的学长,低年级的学弟回家,和我妈说,这是我同学,我们一起补习,做作业,然后在房间里抽烟,互相打飞机好刺激。烟抽完,我们分开,我也很失落。 阿槟问我:“你不爱他,又不是因为钱,那你为什么要去见他?”他看我,眼神怨恨,“他床上功夫很好?” 我说:“不是的。” 我说:“和他分开,我不会失落,心里不会空落落的,和你分开之后,我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他……他可有可无。” 他不会带给我更多失望,不会带给我更多伤害,他也不会给我任何幻想,任何关于离开这里,脱离现状的美梦。 阿槟抱着头,抽噎着说:“你真可恨!说的好像是我的错一样!” 我和阿槟分手了,分开了。我一个人走回了宿舍,夜深人静,我轻轻地开了门,悄悄地进屋。屋里没开灯,秀秀坐在客厅里,地上,一排花瓶前,披着月光,抽着香烟。她看到我,我看到她,我朝她晃了晃手里的纸盒,秀秀笑了,起身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蓝莓派去了厨房。 我走到她先前坐着的位置坐下,点了根烟。靠墙的这排花瓶改头换面,从完整的瓷器变成了碎片拼贴出来的瓷器。我数了数,原本我们买了十只,现在只剩九只,我拿起一只看了看,这一只全身上下,百分之九十的碎片都是那泥巴似的配色,只有几片青绿色,在许多泥巴色的衬托下,显得美丽清新,竟有了几分翡翠的意思。 秀秀端着两碟切片蓝莓派回来了,我说:“我吃不下。” 她弯腰,盘腿,坐在我边上,端着碟子吃了一小口蓝莓派,指指我手上的花瓶,和我说:“送给你的。” 她又说:”生日快乐!“ 我笑了,放下手里的花瓶,说:“这只的颜色不太好看。” 秀秀说:“你想说丑?” 我没说话,她一副理所当然的腔调:“所以送给你啊,你的人生丑陋和不幸太多了。”她护住其他花瓶,“你不要打其他人的主意,这个就是给你的,你看你一眼挑中它,说明你们真的很有缘分,你们的内在互相吸引。” 我笑出声音,秀秀一看紧闭的卧室门,冲我使了个眼色,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我点点头,盒盒妈妈进来熬得辛苦,睡眠质量很差,我们都不想打扰到她。我和秀秀轻轻地说话。 我告诉她:“我和阿槟分手了。” 秀秀用手扇风,说:“吉隆坡热死了,晒死了。” 我说:”他每天早上问我要吃什么,晚上问我打算吃什么,吃饭的时候就问我中午吃了什么,看手机,看微信都是在研究哪家新餐馆时髦。” 秀秀说:“人的欲望那么多,食欲发生得最频繁,又最容易满足,不然你看为什么美食纪录片那么多,那么受欢迎。” 我说:“我每天出去和别人睡觉。” 秀秀说:“因为性生活不协调离婚的人多的是。” 我颇意外:“你今天有点反常,怎么事事都顺着我说?” 秀秀挤眉弄眼,扮怪相:“一个人要是生日的时候过得都不顺心,他岂不是要质疑人生,我生出来干吗呢?所以你到底是想怪他,还是要自我谴责?” 我一时说不上来,想了会儿,才道:“我只是陈述客观事实,我和他也开心过的,开心过就好了,爱来爱去不就是那么回事。” “怎么回事?” “看得顺眼,能沟通,能打嗝,能放屁。“ 秀秀睁大眼睛看我:“原来你这么爱我和盒盒妈妈啊!我才知道!” 我也瞪眼睛:“我当然爱你们!” 秀秀还瞪着眼睛:“那两个互相看不顺眼,不能沟通的人在一起,不是结婚那种,他们没有婚姻的牵绊,财产啊,家庭啊,孩子的束缚,他们在一起,难道不才算是真爱吗?” 我的嗓子刺痛,没说话,咳嗽了起来。 秀秀继续问我:“所以你不爱阿槟了,你就和别人上床?你爱上那个别人了?”她舔了下嘴唇,擦了擦嘴角的酥皮碎屑,说:“我不是第一个和你说生日快乐的人吧?” 我说:“我和他真的没办法沟通,话不投机半句多。” 秀秀更认真地看着我,认真里带着一种钻研和探究。我低头拍裤腿,抖烟灰,说:“我说业皓文。” 秀秀拍拍胸口,如释重负似的舒出口气,道:“我以为他要变成伏地魔,名字都不能提。“ 我笑了,推了推她:“神经。” 秀秀又吃了两口蓝莓派,抽烟,指着其他花瓶,一只一只介绍:“喏,这个是给小宝的,这个给盒盒妈妈,这个呢,我想给范经理,还有给盒盒,给s,给我爸爸,这个给业皓文。” 我看向她打算送给业皓文的那只花瓶,颜色很丑的碎片也很多,和送我的那只不相上下了。我疑惑:“他的不幸也这么多?怎么可能。” 秀秀拿起那只花瓶,递给我,我没接,秀秀就捧着,转着,看着那花瓶,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他人生的丑和美取决于有没有人爱他。” 我嗤了声,说:“他去酒吧坐半个小时,倒贴的人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 秀秀放下了那只花瓶,说:“他们爱他十秒,一分钟,一个晚上?一个礼拜?十个晚上?” “那还不够?” “你真是当代快消青年,什么都要快,吃饭要快,手机要快,网速要快,看电视剧都要快进,才看到开头就想知道结尾,爱来得也快,去得也快!” 我说:“爱一辈子你觉得现实吗?”我突然想到,“哦,对他来说是挺现实的,他爱孙毓又长又久。” 我说:“孙毓要结婚了,他托我问你打不打算去婚宴。”我抽烟,说,“他又和我卖惨,装可怜,他还问我,可不可以喜欢我。” 秀秀笑开了,说:“他是不是给你一种病急乱投医,死马当活马医的感觉。” 我翻个白眼,抖抖肩膀。我说:“非得爱一个什么人嘛,他追求什么呢?他想要什么呢?被爱的感觉?他自己不能好好过吗?非得是我吗?” 秀秀看着我,我说不出话来了,是啊,非得爱一个什么人嘛,非得投进什么漩涡里吗?一个人不能好好过吗?非得是某一个特定的人吗? 我举手作投降状,露出笑容。这题确实该反问我自己,我确实该自嘲的笑一笑。 秀秀说:“他大学的时候就喜欢你,你知道的吧?” 一些烟灰掉到了我的鞋子上,我吹了吹,说:“宰相肚子里能撑船,他的肚子里估计能塞下一两千万人。” 秀秀捂住嘴巴笑,笑完,她把碟子放在了地上,抱着膝盖,歪着脑袋看着我,她伸手理我的头发,摸着我的发尾,说:“爱这个字听上去真动听,真动人。” 我说:“糖衣炮弹。“ 秀秀问我:“你为什么要见他呢?业皓文和我说,说你从他车上跳下去,说你说以后再也不想见他了。他说,他觉得对不起你,又觉得根本没有对不起你,他觉得你很可恨。“ 我说:“阿槟也觉得我很可恨。” 我还说:“不恨我,难道恨他们自己吗?” 我问秀秀:”他恨我什么?他凭什么恨我?他为什么不恨孙毓,他吊着他的胃口,他把他当备胎,难道不是吗?” 秀秀笑着点头,笑着看我,笑着说:“你和阿槟分手分得那么冷静,讲起业皓文,这么咄咄逼人。” 我说:“我很烦他。” “他恨你,你烦他,按照电影,电视,你们就是欢喜冤家,天造地设了。” 我说:“我要是能喜欢他,能爱上他,早就喜欢他,爱他了。” 秀秀应了声,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说:“我每天晚上都去好再来的地下室怀旧,我没想到会遇到他。他也去了哪里,他在那里。” 秀秀揉着我的肩膀,说:“他说他恨你对什么都无所谓,在大学里当优等生的时候无所谓,在地下室糊里糊涂过日子也无所谓。” 我轻笑:“他会说糊里糊涂过日子?他说我出来卖吧?” 秀秀说:“他真的是这么说的。” 秀秀又说:“孙毓是他的惯性,他永远得不到,也就永远不会失去。如果换一个别人,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去得到什么。” “他有病,他变态,心理畸形。”我说,我抽烟,手有些抖,接着说:“他打电话给我,我不想接,有时候真的不想接,看到他,我就想到我失败的大学生活,我觉得我活得很失败。” 好几次,业皓文打电话给我,我不想接,我没有接。但最终还是会接起来。 好几次,我删了他的号码,删了他的微信。但是我能背出他的号码,我认得他的来电。 我会停在路边等他和我说话。 我没有孙毓的天真,我不像业皓文那么蠢,我只是犯贱。 我只是…… 我需要他。 我也需要一个永远得不到,也就永远不会失去的人。我不爱他,他会离开我,我们不会完全分开,无法完全契合。我们牵牵扯扯,一个礼拜,十天,一年了,两年了,十年,余生,一辈子。他会逐渐变成我的爱情故事的主角,他会变成又一个孙毓。我的孙毓。一个月神,或者是一个爱神。 如果爱真的有神明掌控,如果爱神盯着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对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安排,可能看到我这里的时候,她眨了眨眼睛,看漏了我,我要自己安排好自己,自己搞清楚自己。 我不怪她,神的眼睛也会干涩,眼眶也会发热。 我揉揉眼睛,秀秀把给我的花瓶拿了起来,指着瓶身上一片翠绿色的碎片说:“你看,这一片碎片是不是显得特别好看,特别耀眼,像宝石一样。” 那碎片呈八角形,在黯淡的月光下显得透明,像琉璃。 秀秀接着说:“人嘛,所有难过,不开心,忧郁,痛苦都是为了衬托幸福,”她放下了属于我的花瓶,说:“所有幸福都在等待忧郁和痛苦。” 她说:“我以为十只花瓶的碎片能拼回十只花瓶,但是,不是的,总是会失去些什么,一些东西就是找不回来了,”她放下我的花瓶,拿起一只她还没告诉我属于谁,她打算送给谁的花瓶,那花瓶身上有一些红色,不像碎片,像不小心溅上去的血点。 她搂住那花瓶,说:“不管是被别人打碎的,还是自己打碎的,拼拼凑凑能拼回来已经很好了。” 我说:“他大学的时候就喜欢我,为什么他大学的时候不来告诉我?” 我咬牙切齿,靠在秀秀身上。这一次我知道我为什么掉眼泪了,为谁掉的了。我恨业皓文,真的恨他,恨的程度和恨冯芳芳不相上下了。 第二天,我和秀秀拿了个购物袋,装了两个花瓶出门了。我们先去给小宝送花瓶。小宝工作的拳馆在老城,偏僻隐蔽,得从凤翔路上的一条没名字的小巷进去,原先是个大杂院,现在围着天井的四间屋子分成了拳馆,专做炸鸡外卖的小作坊,一家建材公司的库房和一间修车行。我们到的时候,拳馆营业了,门敞开着,门上贴着两个大胡子门神,小宝顶着太阳,裹着羽绒服,咬着根红豆棒冰在撕门上的胶带。那两个门神下头不知道贴过什么东西,不知道被谁撕了下来,留下了几个雪白的纸角和胶带的痕迹。拳馆里没开灯,光线不是很好,望进去又旧又破。 秀秀喊小宝,大声说:“小宝,送你的!” 修车库房门口停了辆面包车,用千斤顶撑了起来,正有个人在底下哐啷哐啷敲打着什么,声音很大。我们不得不扯着嗓门说话。 我抱着花瓶,冲小宝使眼色。小宝拿了那花瓶,笑着指指拳馆里头:“进去坐坐??” 秀秀说:“下次吧!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 小宝抓着花瓶的瓶口,问秀秀:“秀秀,你是有名的艺术家吗?” 秀秀眨眨眼睛。我说:“你给他在瓶子底下签个名,他好卖个好价钱。” 小宝作势要踹我,我拉着秀秀就走了。 小宝在我们身后喊:“有空来玩啊!我们还教女子防身术!叫几个朋友一起来报名啊!” 接着我们去了新区的欧泊spa会所,会所靠近居民区,左边一间咖啡馆,右边一家书店兼卖居家用品,也卖咖啡。环境幽静。范经理坐镇前台,我和秀秀在大门口探头探脑,范经理和一个戴珍珠项链,穿套装,脸抹的雪白的女人说了会儿话,女人由一个穿制服的年轻男孩儿领着走进会所深处,范经理来招呼我们进去。 他没好气地问:“大白天的,干吗鬼鬼祟祟!做个正经人都不会做啦?” 他看看我们,下巴朝会所的方向努了努,说:“进来坐坐?” 秀秀说:“范经理!这个花瓶送你。” 范经理说:“你们哪儿捡的碎瓷器片拼出来的?” 我笑:“范经理,您火眼金睛,识货!” 我把花瓶放地上,说:“您不要,那就在这儿等有缘人吧。” 范经理赶忙把花瓶拿起来,他一摸,一端详,一咂摸,挤着眼睛问我们:“不会漏水吧?” 秀秀说:“这可不敢保证啊。” 我说:“插干花。” 范经理嫌恶地瞪了我一眼,嘀咕:“干花?干花和真花能是一个品味,一个格调吗?” 他又看我,问我:“午饭吃了吗?” 他带我和秀秀去吃午饭,附近大型购物商场五楼的川菜,我们吃麻辣牛蛙,水煮鱼,夫妻肺片,吃得眼睛嘴巴喉咙全都辣花花的。吃到一半,范经理出去接了个电话,电话打得够久的,半个多小时不见人影,我和秀秀怀疑他找了前台买单,直接走了。我们正要找服务员验证,范经理回来了,满头大汗,手里提着两大包楼下精品超市的购物袋子,放在桌边,一屁股坐下了猛灌水。秀秀给他递纸巾,范经理接过了,擦汗,擦嘴,说:“带回去吃吃。” 我瞅了眼,都是食补品,什么白兰氏鸡精,冰糖燕窝,猴头菇,精品红枣、龙眼。 范经理低着头吃鱼片,又说:“你们也不要老让方阿姨做饭,你们也做点给她吃吃,烧菜做饭很辛苦的。” 下午,我和秀秀去医院接盒盒妈,方阿姨。她戴帽子,戴手套,裹围巾,裤子穿了两条,一直出虚汗,到了家,就去床上躺着了。她问我们,晚上想吃点什么。秀秀说她来做饭。盒盒妈点了点头,眼睛半睁半闭,又说:“冰箱里还有三颗鸡蛋,上次买的番茄也还没吃完,做个番茄炒蛋吧,多放点糖,小蜀喜欢吃甜一点的。” 我不喜欢吃甜一点的番茄炒蛋,盒盒的口味偏甜。盒盒是从江苏跑来融市的。 我点了点头,说:“嗯,多放点番茄酱,酸酸甜甜的好吃。” 秀秀说:“阿姨,上次说给你做的花瓶做好了,我拿进来给你。” 她去外面拿了两只花瓶,放在盒盒妈床头,和她说:“您要是夜里想吐就吐在这里面好了,一个不够还有一个,多方便。” 盒盒妈笑了:“这个是花瓶,又不是痰盂。”她说,“还有一个是要给开开的。” 开开是盒盒的小名,取开开心心的意思。 盒盒妈念叨着:“花瓶……还是要插花……花好看的……” 她闭上了眼睛,我拉起被子盖在她身上,盒盒妈忽然又开腔,声音很干,轻细。她说:“芳芳姐的事……是我欠考虑,小蜀,你不容易的,阿姨知道的……” 她应该是想握住我的手,可她的手上没什么力气,顶多只能算把手搭在我的手背上,手指蜷缩着抠住我的手掌。我坐在了她的床边,我说:“阿姨,芳芳姐现在一个人有四五个人照顾,用的都是最先进的药,最先进的器材,吃得好,睡得好,她很好的。” 我说:“是我能力不够,我也想给她更好的环境的。” 盒盒妈的手在我的手背上左右移动,我用双手握住她的手,她闭紧了眼睛呢喃着:“你很辛苦的,你也很辛苦的……” 我知道她在说盒盒。她想儿子了。 至于秀秀要给s的花瓶,我们拿去了好再来的地下室,我把它放在了一间按摩房的角落。它会不会被别人拿走,被人当作痰盂,当作尿壶,还是被再次打碎,我不知道。那是它的命运了。我只能祝福它,愿它有个好的归宿。 晚上,吃过晚饭,我去陪着盒盒妈,秀秀带着一个花瓶出门了。那是她要送给她爸爸的花瓶。 我在盒盒妈身边睡着了一会儿,醒过来时已经十一点多。秀秀回来了,在厨房煮甜汤,番薯里面放了生姜。她煮好了,我们一人喝了一碗,暖了手,暖了身体。她身上是一条新裙子,门口放了双新鞋,桌上有只新皮包。她说:“他也没和我说什么,带我去逛街,我也不知道要买什么,随便看看,我多看一眼的东西,他就买了下来。” 她和我说:“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点了点头,我们吃完甜汤,抽完一支烟,秀秀说,她还要出门。已经很晚了,我担心她,我说:“你要去哪里,我陪你去吧。” 她调侃地说:“去见你最恨的人。”她补充说明,“哦,不是说业皓文的妈妈哦。” 我无奈也费解:“我很他妈干什么?” 她说:”冤有头,债有主啊,他被教成这样,你以为是谁教的?你读那么多书,没看过弗洛伊德吗?一个人有问题,根源十有八九是母子关系。” 我说:”那爸就可以逍遥法外了?” 秀秀说:“要是问题的根源是父子关系,那这个人多半是杀人犯。” 我更无奈了,说:“我送你到门口。” 她说:“我叫车好了。” “叫车才危险,我送你到小区门口,我在车上等你。” 我们约了辆车,去了新城区的月牙湾小区。小区门口不让停车,我们只好停在马路对面,秀秀下了车,我放下车窗,看着外面点香烟,抽了两口才发现,她忘拿花瓶了,我喊她,她没有反应。我只好提着装花瓶的购物袋下车,追上去。 秀秀没能进去小区,她在门口被两个保安扣了下来,我一出现,我们两个都被扣住,秀秀说她是来送快递的,让保安直接打电话给34幢的业主。一个保安问她:“哪家快递公司的?快递放我们这里就好了。” 他看我,我赶忙扔了香烟,双手背在身后站着。秀秀说:“我们公司规定一定要本人签收。” 那保安继续看我,我陪笑脸,另外一个保安进去保安室打电话,秀秀加了句:“您说是好再来快递公司的!” 我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秀秀暗地里拱了拱我。我苦笑,不一会儿,保安室里的保安朝挡住我们去路的保安挥了挥手,那保安让开了一条道,我把花瓶给秀秀,要走,秀秀问那个保安:“欸,33幢的狼狗还养着吗?上次我来送快递,它窜出来就要咬我,吓得我摔了一跤,公司还不给报工伤。” 保安说:“怎么不养,还生了两只小的。”保安上下打量秀秀,“你经常来送快递?怎么以前没见过。” 秀秀揉着胳膊说:“就是因为那个工伤嘛!休息了好久。” 我拿过她手里的购物袋,跟着她走。 保安没跟着我们了,说:“你知道哪里的吧?” 秀秀点点头,走在我边上,指着一条石子小路说:“这里走。” 我走到石子小路上,问她:“你真的被狗追,摔了一跤?” 秀秀说:“真的,33幢开狗厂的,会养不会教,气死人了。” 她又说:“那只狼狗倒很喜欢业皓文,看到他就狂摇尾巴。” “母的吧?” “公的吧?” 我笑出来,点香烟,抽烟。秀秀看我,我又点了一根烟,递给她。石子路两边都是树,但都枯败了,只有一些冬青,一些枫树上还能看到些叶子,走着走着,遇到几棵腊梅,开了花,黄黄的一小朵一小朵点缀在黑树枝上。我们抽烟,烟味被花香盖了过去。秀秀往前面一指:“到了。” 我一看,先看到很低很大,发黄光的月亮,接着才看到一幢三层高的红砖洋房。 我说:“我知道我为什么和他没办法沟通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秀秀说:“那我和你能沟通啊。” 我说:“你是艺术家,艺术不就是要和所有人沟通吗?” 秀秀哈哈笑,笑声爽朗。她带我到了月亮湾小区34幢的门口。她敲门,高喊:“业皓文!你的快递!业皓文!快开门!!!” 有人来开门了,不是业皓文,是个年轻男人,穿着t恤牛仔裤,穿拖鞋。他看我们,我看他,花了点时间,我认出他来了,他是友谊宾馆的一个前台,新来的,清秀,头发乌黑,眼睛也很黑,很亮,人很热情,会帮阿槟寄快递,送报纸,嘘寒问暖。 秀秀直接走了进去。我在门口抽烟,秀秀进去后没多久,业皓文的声音响起来了,他说:“你先走吧。” 紧跟着,秀秀的声音响起来:“蜀雪,不是说你!” 年轻男人在门口穿鞋,看看屋里,又看看我,小声说:“送外卖啊?” 我说:“送快递。” 我又说:“那是他老婆。” 年轻男人一愣,不看我了,穿了鞋,低着头就走了。 我继续抽烟。忽地,里面传来哐地一声,我跑进去,只见秀秀站在客厅,脚边是几片碎片。碎花瓶的碎片。她看到我,一笑,吐了吐舌头。她脚边还有另外一只花瓶,那是她打算给业皓文的。 业皓文神色平静,走去沙发边坐下,点烟,抽烟,按了下沙发边高脚桌上的电话。电话开始播语音留言。一个女人气冲冲地说话:“你不想听,挂我的电话我也要说!事情就是这样了!是她有错在先!跑去找什么初恋情人,什么斌什么的,那么多人都知道了!都传开了!你这顶绿帽子戴得很……” 业皓文关了答录机。我看秀秀,秀秀跳到了沙发上,笑着跳啊蹦啊。我看地上的碎片,那是属于她自己的花瓶。我再看她。她笑得很开心,笑得心满意足。 我明白了,她不再是受害者了,她会以加害者地姿态离开她的避难所。 她会好起来的。 秀秀越蹦越高,手在空中胡乱地摆动,她大声说:”那是孙毓结婚的礼物!“ 业皓文说:“你别跳了,你下来。” 秀秀继续跳,伸着脖子说话:”是给你的!” 她哈哈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结婚了还可以离婚!” 我听了,也有些想笑。秀秀看我,冲我招招手,我摇头,站在沙发后面,没有动。 秀秀跳着转了个圈,业皓文仰起头看她,仍劝说,好声好气地:“你下来,不要跳了,摔了怎么办?你下来吧。” 他拉她的手,秀秀甩开他,踩着沙发垫子跑到另一张沙发上继续蹦啊跳啊。有几下,我都以为她的脑袋会撞到吊灯,但她都避开了,她尖着嗓子喊话:“业皓文!你太贪心了!贪心的人不是撑死就是饿死!你要撑死还是饿死??” 业皓文不说话了,秀秀呼呼地喘气,我更是没话说,静默中,业皓文的手机响了。秀秀瞥了眼茶几,说:”孙毓的电话。“ 业皓文没有接,看她,柔声劝:“你下来。” 秀秀闭上了眼睛,双手在嘴边张得很开,尖叫:“业皓文,我爱你!” “业皓文,我爱你!” 业皓文嘴里咕哝着:“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下来,危险。“要去抓她。 秀秀躲着她,笑得合不拢嘴,一不留神,人要往地上摔,我一个箭步过去,抓住了她,她反手抓住我,重新在沙发上站稳了,她看着我,喘着粗气,捧住我的脸就亲了我的额头一下,她说:”蜀雪,我也爱你!“ 她亲我的脸,亲我的鼻子,一遍遍说:“我爱你!”“我爱你!“ 她亲够了,喊得嗓子都哑了,放开了我,弯腰捧住业皓文的脸也亲他的额头,沙哑的喊:“我爱你!” 业皓文的脸红了,他好像只会说一句话了。 你下来,你下来吧。他说着。 我摸摸自己的脸,秀秀抱住了下业皓文,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搂得很紧,业皓文拍拍她的手臂,秀秀没动,闭着眼睛,她的嘴巴在动,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是在对业皓文说,还是在对自己说。说了好一会儿,说完了,她松开了业皓文,她来抱我,抱得很紧,她从沙发上走了下来,手先是环住我的脖子,后来环住了我的肩。她出汗了,脸和脖子都很湿,呼吸粗重,她断断续续说话:“蜀雪……蜀雪……我要走了……我要走,我必须走了……得走了……” 我刚想问她要去哪里,她就松开了我,张开手臂,又站到沙发上,谢幕似的一鞠躬,再抬起头来时,扮了个鬼脸:“当然了!我最爱还是我自己!” 她往外一张望,跳下沙发,跑进厨房,推开一扇门,跑到了外面,外面是院子,是还有浅浅一层积雪,铺着鹅卵石,铺着草坪,枯枝还没抽出嫩芽,败叶还没落净的后院。 秀秀在院子里停了停,取下了手上的什么,扔了出去。我想可能是婚戒。 业皓文冲了出去,大喊:“钟灵秀!你疯了吧??” 秀秀欢呼了声,跳起来,一蹦三尺高,跑起来,跑得更远。狗开始叫,一声声犬吠里,我逐渐看不到秀秀了。 我也出去了,秀秀被黑夜吞没了,犬吠里掺杂着她的笑声。业皓文站在了一棵枯树下。他没有再往前追了。 他不会再追下去了,他不该再追下去了。他应该明白了。 我坐在了后院的一张木头长凳上,业皓文转过身,他开始在地上寻觅。 他光着脚,不远处,散落着两只拖鞋。我起身,走过去捡起来拍了拍,放在一边。业皓文还在找东西,在草丛里找,在雪地里,找得离我近了,他穿上了那双拖鞋。 我看他,他看地上。屋里,他的手机又响了。我又看了看他,他看客厅。我不看他了,他走过来。 我希望他不要说话。什么都不要说。我不要他说对不起,不要他说我爱你,不要他说任何一个字。我只要他沉默,只要他永远都不让我知道他对我是什么想法,什么看法,如何同情我,如何评价我。我只要他站在那里。 业皓文当然不会成为我希望的人,我们的灵魂是没有共性的,他不懂我,我不懂他。他当然会说话。他说了。他问我:“你也会走吗?” 我能走去哪里?我经过了那么多地方,没有上过岸,我回过家,没有家可回了。 我说:“当然了。” 我说:“你手机响。” 业皓文说:“你会和我去学校边上的咖啡馆,去图书馆,去天台,去礼堂吗?然后我们就会分开,别人问你谈过几次恋爱,我成为那几次的几分之一。” 我说:“你想象力真丰富,我不过也是你的几分之一。” 我笑了,说:”几百分之一。” “本来可能会这样。“业皓文说。 我笑得更起劲:”你脸皮还真厚。“ 他说:“现在一下雪我就想到你。” “哦,我是四分之一。”我说。”你接一下你的电话,一直在响,很烦。“ ”和你说话很让人生气你知道吗?” “我也不想和你说话。”我说,抬起眼睛看他,“一定是孙毓的电话。” 业皓文盯着我,目不转睛,眼睛一眨不眨,他说:“你那个黑金刚怎么逢人就说会带他们去吉隆坡,吉隆坡是什么好地方吗?遍地黄金,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是蜂蜜?” 我说:“我很讨厌你你知道吗?我不会把你算进我的几分之几里。” 他说:“你也是。你不算,你不算数,你不算在那些里面。” 我抽烟,他说:“秀秀说,你要说清楚,可是我说不清,你说我不欠你,可是我就是没办法不那么想,我就是愧疚,我就是……我有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就不可以喜欢你?” 我说:“干吗非得多我一个?喜不喜欢,爱不爱的,这么麻烦的事,非得算我一个?” 他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把你归类到哪里,孙毓可以不联系我,离开我,秀秀也可以走,可以离开我,他们都可以走。我不想你走。也不想你来,我想去找你。” 他的手机还是响。太吵了,吵得我没办法思考。我进去接起业皓文的手机,不是孙毓打来的,是什么河滨疗养院。 冯芳芳死了。她撑了两年,中风复发过,半边身体瘫痪,只有一只眼睛能灵活地看人,看我,恨我,手指僵得像鸡爪,还要掐我,抓我,挠我。 我两个月没见到她,她就死了。 业皓文回进来了,我把手机给他。他听电话,讲话,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一角,他坐在了我边上。我看外面,天色渐蓝,又渐暖。白雪反射出金黄的光芒。我指着一处特别亮,特别耀眼的地方说:“是不是在那里?” 我们出去找那个亮点。找了没多久,业皓文就找到了,确实是一枚戒指,像秀秀总戴着的婚戒。业皓文擦了擦上面沾到的雪,递给我。秀秀的手指纤细,我的左手尾指勉强能戴上。我点了根烟,业皓文也点烟,我们站在找到戒指的地方抽烟。太阳出来了,但还是很冷,我说:“卖火柴的小女孩就是这么被冻死的。” 业皓文先是笑,接着骂了声。我笑笑,也骂了声。 按照融市的规矩,家里死了人要拉回家摆上七天,办完头七再火化,落葬。我有冯芳芳家的钥匙,和业皓文商量了下,我先回冯芳芳家收拾打扫,买点银元宝和香烛,布置灵台。我还买了个不锈钢盆子,买了点鸡鸭鱼肉,以作供品。冯芳芳的遗像我用的是她家里客厅墙上挂着的一张全家福上的她的形象。那照片里的她尚算年轻,笑得很开心,尹良玉可能只有十来岁。我拿着这张照片找了好久才找到一间影像店,扫描了照片,抠了图,放大了她的样子。 我在灵台上摆供品的时候,搞殡葬服务的人来了,是个中年男人,叫田富海,面孔有点油腻,说话倒很干脆,人也很精神,先递了张名片给我,接着一扫室内,说:“这些鸡鸭鱼肉不要,不要。” 我把鸡鸭鱼肉拿进了厨房。田富海说:“酒有没有?” 我说:“只有烧菜用的料酒。“ “也可以。” 我倒了一杯,他说:“太多了。” 我要去倒掉些,他忙劝住我,说:“不能倒,不能倒,这个酒不能倒的,你喝掉点。“ 我喝掉了些,他又问:”糯米有没有?” 我摇头,说:“等会儿我出去买。” 他说:“嗯,不急,不急,和尚找了吗?” 我点头,和尚是小宝找的,小宝以前在老家的庙里吃过几年斋饭,庙和庙之间好像拥有什么庞大的人际网络,他不做和尚了,但是哪里的和尚他都认识一些。按照融市的规矩,人死了,头七,一定要找和尚做足七天的法事。 田富海点了根烟,指着灵台前,说:“你找个垫子吧,放在这里。” 我找了个沙发垫子,放在他指的地方。他说:“你跪到那里去。” 我跪在了灵台前,垫子上,田富海站着抽烟,问我:“香烟,红包都有吧?要给和尚的,提前准备好吧。” 我指指膝盖,问:“我现在能站起来吗?” 田富海笑了:“当然可以啦!人还没回来呢。” 我说:“我第一次办这个,什么都不懂,怕坏了规矩。” 田富海说:“中国人办葬礼规则最多,”他抽烟,“人死都死了,也不知道做给谁看的。” 我看他,他笑笑:“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我坐在了地上,点烟,抽烟。 十分钟后,业皓文来了,也跟着个搞殡葬的,田富海的同事,也姓田,叫田小兵,他介绍说,他和田富海是表兄弟,原先两人在老家做棺材生意,前几年跟着表叔来了融市干殡葬,常年出没在各大医院,疗养院,他们也有自己庞大的人际网络,光是把冯芳芳运进屋,摆好位置的这段时间,田小兵接了不下五个电话,电话那头不是什么李阿姨,就是什么张阿姨,不是有脑水肿的不行了,就是孕妇难产,一尸两命。小棺材没现成的,得现做,田小兵叽里咕噜地用方言讲电话。 田富海和业皓文招待一群工人——冯芳芳住的是老公房,没有电梯,她住顶楼,塑料棺材和尸体全靠人搬上来,业皓文给那些搬运工人一人包了个红包,一人一包烟。他带了不少烟,裤兜里塞了不少红信封,我出去买糯米,顺便又买了两条烟。回到冯家,田富海又来问我事,问我:“你们今天谁陪夜?” 我说:“我吧。” 我看业皓文,他在往红包里封钞票。我说:“他要上班的。” 田富海问:“就你们两个?还有别的亲戚吗?在路上了?” 小宝确实在路上了,范经理也说要来。我说:“在路上了。” “香火不能断,知道的吧?”田富海指着灵台上的香烛,说。 我点头,他又说:“锡箔也要一直烧。” 我又点头,往那在烧着银元宝的盆里又扔了几颗元宝。 田富海连着问:“会叠元宝吧?” “你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我摇头,他说:“你叠的最值钱,要是结婚了,你的小孩叠的最值钱,一个顶十个。” 我坐下了,问他:“那怎么叠啊?” 他叼着香烟教我,业皓文凑过来了,跟着学。我们两个一人一张板凳,坐在冯芳芳躺着的塑料干冰棺材前叠元宝。我们两个都一下就学会了,叠得不算快,但样子还算标准,田富海看了,频频点头,说:“表哥叠的也值钱的,表哥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业皓文说:“没孩子。” 田富海说:“等亲戚来了,有小辈的,让小辈多叠一些。” 小宝没多久就来了,带了一捆红蜡烛和很多锡箔纸。他要进屋,田富海拦住了他,喊我,紧张地指着灵台前的垫子,喊着:“你快跪下来!!” 我忙去跪下,田富海一打量我,更着急了,说:“孝服呢!穿上!穿上!” 我满屋子乱看,看到沙发上几身孝服,业皓文也看到了,赶紧抓了一件来给我。我慌里慌张地穿上,跪下,田小兵往我的袖管上别上了一个黑色袖章,我穿戴好了,看向田富海,他问小宝:”你叫什么?“ 小宝指挥我:“你就磕头,喊,钱小宝来看你了!” 田富海说:”要喊,妈,钱小宝来看你了!“ 我吞了口唾沫,给小宝磕头,喊:”妈,钱小宝来看你了。“ 小宝给了我一个白纸包,朝着冯芳芳的遗像鞠躬,上香,又鞠躬,供在灵台香炉里,退到了一边。田富海松了口气,我和业皓文也长长舒出口气。小宝坐在了我边上,拿起一叠锡箔纸,开始折元宝,他手脚麻利,转眼就是一个中间鼓起,两角翘翘的元宝。他小声说:“真突然。” 我说:“你等会儿回去看看盒盒妈。” 我又说:“我没和她说,怕她受不了。” 小宝点了点头。 没人再来了,田小兵有事先走了,剩下田富海在门口坐着,玩手机,抽烟。香炉里一开始点上的香快烧完了,业皓文去续了三根。他问我:“要通知她的亲戚吗?” 冯芳芳住院,没有一个亲戚愿意去看她,以至于我把他们都给忘了,我指指沙发边的一只小柜子,说:“那里有本通讯录,上面有一些亲戚的电话。” 业皓文找到了通讯录,走去边上打电话,通知通讯录上的人们一个叫冯芳芳的人的死讯。 小宝看看他,又看看我,什么也不说。我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小宝应了声,低头叠元宝,说:“我只是引用盒盒一定会说的话啊,和好了?” 我笑了,揉他的脑袋,点香烟,抽烟,问说:“你怎么这么会叠这个?” 小宝说:“我们庙里卖这个赚外快。” 我们拿了个垃圾桶,叠好的元宝都往里面扔。垃圾桶已经半满了。 小宝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左手上。我说:“秀秀的戒指。” 小宝环视四周,有疑问了:“对啊,秀秀呢?” 我说:“她走了。” “走了?” 我说:“可能不会回来了。” 小宝眼睛一眨,目光一闪,要哭。我拍拍他的手,说:“是好事吧。” 小宝点头:“嗯,是好事。” 他继续叠元宝,我继续抽烟。业皓文走回来了,手里拿着通讯录,说:“有人觉得我是诈骗电话,有人问我那房子怎么办。” 小宝听了,出了个主意:“大少爷,您赶紧回家把最好的手表戴出来,这样要是有人来,就不会觉得咱们是觊觎这间小破房子啦!” 我笑得停不下来,业皓文也笑,从垃圾桶里抓了把元宝扔进盆里。火光腐蚀银色,燃起一圈血红的镶边,青烟袅袅。 业皓文掏掏口袋,把车钥匙扔在了客厅的一张小桌上。小宝伸长脖子一看,哇了声。我一看,他今天开保时捷。他问我:“你厨房那些菜能吃吗?” 我说:“你吃吧。” 他说:“煮点饭?” 我随便他,他进了厨房,翻箱倒柜,不一会儿提出个米袋,抱怨道:“都长虫了!” 我说:“都多少年没人在家里开伙了!” 田富海从手机游戏里抬起了头,问了声:“小兵送骨灰盒过来了,谁和我下楼挑一挑?” 业皓文看我,我看他。我们两个一块儿下楼去挑骨灰盒。 骨灰盒有实木的也有刷木漆的,有镶玉佩的也有镶猛犸象牙做的雕花的,都不大,拿在手里一样的沉。业皓文挑了个最贵的,什么玛瑙,黄金,玉都镶了,我挑了个单镶玉的。业皓文指指我挑的那个,说:“那就这个吧。” 田小兵抱起那个骨灰盒,问:“墓地买好了吧?” 我说:“有的,葬在她儿子边上。” 田富海和田小兵齐刷刷看我,我转身,往楼道里走,只听到业皓文在我身后说:“干儿子,他是冯阿姨的干儿子。冯阿姨最亲就是他了。” 说完,他跟了上来,我走在他前面,说了句:“她一中风我就去打听了,尹良玉边上还能挪出个位置,能放得下多一个墓碑。” 我说:“我早和你说过,我盼着她死。” 业皓文来拉我的手,我低着头往上走,回到冯家,业皓文看我进去,指着楼下说:“我去买点米。” 我说:“再买点泡面吧,晚上饿了可以吃。” 他点头,道:“再买点茶叶,有人来了可以泡茶。” 我点头,看他下楼,回进屋,坐回了原来的位置。我问小宝:“办丧事的时候得忌色吗?” 小宝想了会儿,竖起右手,默念了声阿弥陀佛,正色道:“有死有生,往复不息。” 我说:“两个男的也达不到延续什么新生命的效果吧?” 小宝说:“你听过印度神话吧?生命又不是男人和女人做了色事延续出来的,生命是翻腾乳海诞生的,乳海是什么?乳海不就是乳白色的海洋嘛?两个男的那乳海得翻腾得多厉害啊!” 我听得直笑,小宝又念阿弥陀佛,更加地正经:“色相穿肠过,佛祖眼中留。” 他这比喻仔细一想,有些恶心,我笑出声音,小宝眼珠转转,也笑,怪无赖的。 傍晚,范经理来了,我忙去跪下,急忙问他:“范经理,你全名是什么??” 范经理比划着:“范慕云,爱慕的慕,云朵的云。“ 我磕头,喊:“妈,范慕云来看您来了!” 范经理抹眼角,鞠躬,给了我一个厚厚的白纸包。他一看屋里,和田富海点头致意,轻声问我:“搞殡葬的?” 我点头,范经理看看冯芳芳的遗像,说:“怎么突然就走了……” 小宝说:“我也觉得突然。” 我说:“也活得够久,够顽强的了。” 业皓文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问范经理:“喝杯茶?” 他买了好些茶叶,普洱,洞庭,还有果茶,还买了好些吃的,生的熟的都有,冰箱塞得满满的。 范经理笑着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坐一会儿就走,还要回店里。” 他又看我,我笑了笑。范经理冷冷笑,掐了我一把,阴阳怪气地说:“见过爱吃亏的,没见过这么爱吃亏的,光吃不长记性!” 我说:“是他倒贴钱。” 范经理来气了:“你做人怎么这么没志气!” 小宝软着声音哼哼:“范经理,平时您教我们见了人就要放下身段,就要低到尘埃里去。” 范经理掐他,打我们两个的手臂,碎碎骂了好久,埋头叠元宝。他也很会叠元宝,不光会叠元宝,还会叠一种很小的,三角形的,鼓鼓的冥钱。田富海过来看到了,说这个更值钱,一个顶一百个。我赶紧跟范经理学。 范经理这一坐就没了谱,不单和我们一块儿吃了晚饭,还一起等和尚,和尚晚上十点才到,一共来了五个,为首的是个胖和尚,灰袍灰布鞋灰不溜秋的光头顶,看到小宝,笑呵呵地打招呼。小宝给他们派烟,派红包。和尚收了东西,收好了,先摆家伙,锣啊鼓啊,还有带唢呐的,接着掏佛经,掏毛笔,掏碗,问我要糯米,要酒。我给了糯米和料酒。糯米和酒装碗,摆在香炉左右两边。胖和尚一看我们,问我们:“你们都是她的什么人啊?” 小宝小声支会我们:“关系说得亲一些,对她好的。” 小宝抢着说:“儿子!” 我也说:“儿子。” 业皓文抽烟,说:“儿子。” 范经理说:“前……“他打了个结巴,“前老公。” 胖和尚一一记下了,点着头感慨:“好福气的,一大家子都来送她,好福气的。” 小宝哭了起来。 和尚们开始诵经,诵给往生者的经,小宝会念,跟着念。我临时和他学了几句,他说只要念这几句,也能给冯芳芳积德,阴间的鬼差不会为难她,投胎也能去个好人家。 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念到午夜,和尚们起来围着棺材转圈,我们也跟着,小宝,范经理,业皓文,没有一个人走,我们四个人跟在五个和尚后头,手上捏着三支线香,绕着棺材转了一圈又一圈。似乎是诵完一遍经了,和尚们坐下,我们也各自坐下,胖和尚翻出一本小本子,说:“你妈妈上辈子欠了一个姓李的人三百万白银,你们要记得,要烧到这么多,还掉她的债。” 我听了,头痛地说:“这……先前也没数啊。“ 小宝说:”烧点纸钱,一万一张的,一盒就是一百万。“ 他说:”我们这给她烧的都是给她的买路钱。” 我问胖和尚:“师傅,能看看我上辈子欠了谁多少钱吗?” 那胖和尚问了我的生辰八字,我只知道阳历的,他算了算,算出个阴历,哗啦哗啦翻手上的黄皮本子,找到了,指给我看,说:“你欠一个姓燕的六百万白银。” 业皓文小声嘀咕:“这你也信?” 我问他:“你没改过姓吧?” 业皓文声量一高:“我改姓干什么?”说完,他怔住,讪讪地接,“我妈姓燕……” 小宝高呼:“破案了!” 我想到秀秀说的话了。冤有头债有主。 我笑了,业皓文拉长了脸,半天没话。后来小宝和范经理去沙发上躺了会儿,我和业皓文守夜,田富海三点多时走了,他说明早会再来,头七这七天他都会在。 夜里我还算精神,和尚们更精神,念经打鼓,一个个眼睛睁得老大,我和业皓文叠元宝,手上叠得都是银锡,抽烟都不方便,烟瘾犯的时候,我们就停下来,洗个手,点烟,抽烟。天亮了,换我和业皓文休息,小宝和范经理顾着,我们也不出门,自己做饭自己吃,和尚早上会走,晚上又来,这么过了三天,冯芳芳的一个表妹露面了。她进来,我看看她,她看着我,我要给她下跪,她冲过来抓着我就问:“你什么人!你在我表姐这里干什么!你们都是什么人?!!” 业皓文拉开她,道:“我们是疗养院安排过来的,看她孤家寡人没个人送终,擅自操办了,您别着急,费用还和疗养院的费用一样,全由她儿子的一个朋友承担。” 田富海在边上听着,看着我,一声没响。 冯芳芳表妹打量业皓文,从头到脚看了好久,她还看客厅桌上的车钥匙,业皓文毕竟文质彬彬,一表人才,一声派头全然不像什么江湖骗子。那表妹没说什么,给自家亲戚一个个打电话。冯芳芳的一个又一个亲表哥,亲表妹,亲堂姐陆续出现了。冯家的客厅很快就坐不下了,人都挤进了卧室,挤到了阳台,厨房里也有人站着说话。有人说,琴琴怎么把三姑婆叫来了?她事情最多!有人回,叫都叫来了,算了算了,反正也没她什么事儿,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有人压低了声音说,你们以前走得近,密码没点头绪?有人剥了我身上的丧服,自己穿上了,跪着哭丧,有人抽烟,泡茶,喝茶,淘米煮饭,问我冯芳芳有没有遗言,问我冯芳芳的生日。有几个人凑在一起在一张纸上涂涂改改,写着什么,面露难色,颇为苦恼,小宝说,他们在琢磨冯芳芳的银行卡密码。他们在卧室抽屉里找到了两张银行卡和一枚银行保险箱的钥匙。他们怀疑房产证就在保险箱里存着。几个女眷聚集在卧室,清点冯芳芳的首饰。 这个她戴过的,你不记得了?阿玉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嘛! 这个也是,这串珍珠项链,你们看是不是挺衬我肤色的? 唉,这些衣服鞋子都不要了吧?到时候要烧掉一套的吧?可惜,可惜。 我记得还有个玉镯子是不是?不会被…… 我带她们去看冯芳芳的遗体,她们说的玉镯子在她的手腕上。我给她戴上的,这样她看上去体面一些。 他们还在排谁是和她血缘关系最近的亲人,由一个在公证处工作的亲戚领头起草继承人列表。 小宝和范经理早就走了,业皓文因为自己给自己安了个疗养院工作的职位,被人拉着问东问西。我在人堆里叠了会儿银元宝,周围太多人说话了,烟味太重,我洗了洗手,下楼去抽烟。田富海也下来抽烟,我们两个点头致意。 他说:“你不是她干儿子吧?” 我笑了笑:“我不是骗子。” 他说:“看得出来。” 他笑:“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我抽完烟,看看楼上,就走了。 我回了宿舍,进了门,看到沙发,走过去倒头就睡,这一睡就是一整天。起来的时候又是一个夜晚,业皓文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去孙毓的婚礼,他说:“孙毓说,秀秀不来了,我总要带一个人去。” 我说:“我?” 他说:“你啊。”他说,“你在家吧?我来接你。” 我去了孙毓的婚礼。他老公是个法国人,叫路易斯,高鼻子,棕色头发,眼睛浅绿色,脸上很多雀斑,看样子比他小,小很多。他们找了间民国洋房办的婚礼,既中又洋,符合两位新郎身份。而宾客们的穿着打扮也颇有民国风情,男的清一色西服套装,打领结,戴手套,皮的,布的都有,还有腋下夹着银头手杖来的,头发全都抹得油光发亮,我仿佛看到好多个范经理。女的呢,穿圆头猫跟鞋,头发紧贴着头皮,穿旗袍,穿亮片串珠做的松垮垮的连衣裙,也爱戴手套,蕾丝的,丝绒的,首饰都是全套的,好多珍珠项链在水晶吊灯下熠熠生辉。我仿佛看到许多黛西·费伊和好多黄柳霜。业皓文给我准备了套西装,我在他车上换的,尺寸合适,鞋子他也给我准备了,鞋码也是对的。据他介绍,这幢带花园,带池塘的洋房以前是上海某纺织厂老板的避暑地,代代相传,倒没易过姓,现在的继承人热衷古玩名画收藏,就将它打造成了艺廊,对外营业,门票五十一张,每周三下午三点到六点,免费向公众开放。继承人是业皓文的朋友,也是孙毓的朋友,听说孙毓找地方请客吃饭,主动请缨,借出房子,帮忙操办。我跟着业皓文进了洋房,还没来得及看一看有什么珍稀画作,名品收藏,就被他拽进了大客厅。业皓文说,就是朋友间吃个饭,家庭风气再开放,毕竟也不是所有长辈都接受同性结合这件事。我确实没看到一个长辈,业皓文大致给我介绍了番,来的人不是孙毓舞蹈圈的相识就是老同学,老朋友,路易斯那儿也来了几个朋友,女生多,她们就是那些黛西·费伊。 业皓文的位子在主桌,一长条摆在舞池前,舞池两边分别有两张圆桌,舞池里有个带主唱的爵士乐队,我们进去的时候,乐队已经开演了。女主唱像是东南亚裔,穿高腰紧身裙,尖头高跟鞋,抹红唇。这有点串场了,像隔壁梦露的片场跑过来的。 我没份坐主桌,业皓文正给我找位子,孙毓看到了我们,穿过人群过来打招呼,他和业皓文握手,拥抱了我一下,我受宠若惊,一时无语,孙毓笑眯眯地捏我的肩膀,拍我的胳膊,说着:“真的是你。” 我那时三天没正经吃一顿饭了,又睡了一整天,从宿舍到婚礼现场开了足足一个半小时,我在业皓文车上啃了一只苹果,吃了一根香蕉,还是饿得够呛,当时圆桌上已经摆上了冷盘,我满心只想着落座吃饭,根本没精力去揣度孙毓话里的意思。后来我吃得半饱,听着歌,看着在舞池里翩飞的俊男靓女们,我才咂摸出了点滋味。 真的是我。 难不成还有可能不是我?当然可能不是我,可能是别的风花雪月,但关键不在这里,关键在他在猜业皓文会带谁来他的婚礼。 我想,就是从那一刻,我开始重新思考孙毓和业皓文的关系。 但是婚礼太吵了,我没法完全静下来思考。歌声,脚步声,欢笑声,酒杯碰撞的声音搅合在一起,还有好多人在说话,有人说这是花园的主厨亲自来做的,得多少钱?有人说,不止呢,蛋糕请的是米其林的师傅,专门从法国过来的,还有人摸着桌布说,以后我们也用这种,多少钱? 还有人拉着我说话,和我同桌的一个男人问我:“你是业皓文的朋友?” 我说:“我来蹭饭吃的。” 乐队在奏康康舞曲,舞池里全是女孩儿,高跟鞋狂踏地板,我专心对付碗里的龙虾。那人靠近了,靠在我耳边,继续和我说话:“老实和你说吧,我们几个打赌呢,有的说你是业皓文的新男朋友,有的说你是他助理,你们吃完就要回去加班。” 我看他,他指了指舞池里一个女孩儿,又指着另外两桌的方向。我笑了,问他:“助理?谁的思想这么假正经?” 男人哈哈笑,我问他:“你赌什么?” “我赌你们才从宾馆出来,你饿了,跟他来吃饭。”他说得自然,没有一点猥亵或者轻浮的意味。我不讨厌他。我放下筷子,侧过脸,贴着他的耳朵说:“差不多吧。” 他贴着我的耳朵:“这也能差不多?” 我看他,重新拿起筷子,耸耸肩膀:“反正不是恋爱关系。” 男人笑了,一看主桌,我跟着看,业皓文估计也饿得够呛,一张嘴只管吃东西,喝酒,孙毓坐在他边上,正靠着路易斯,歪着脑袋和路易斯身边的一个女人说话。男人在我耳边道:“我还以为他们会在一起,我和孙毓是同学,我们几个。” 他又指了几下,指舞池,指边上一桌:“我们几个打赌,结果业皓文见一个爱一个,没戏!” 我说:“孙毓也差不多吧。” 男人笑,点评道:“孙毓的胜负欲太强了!”男人的手伸到了我的椅背后,搭着,我瞥了眼,喝酒,喝茶。男人说:“他对谁都很好!” 我看业皓文的方向,他还在吃东西呢,孙毓在和他说话了,他说一句,业皓文不时点一点头。 男人也点头,我们两个一起笑了,男人感慨:“世界上怪人真多。” 他说这话时看的是孙毓。 我听得有些糊涂,又好像明白了什么,说不清,厚重混沌的一团东西堵在胸口,我没了胃口,抱着胳膊坐着,乐队还在演奏,音乐却舒缓了,人们不再成双成对的跳舞了,只是在舞池里随着节奏摇摆身体,面貌沉醉。男人问我:“跳舞吗?” 我和他一起走进舞池,我看到客厅窗外的花园,花园里的池塘,一池的皱白。那里是平静的,安静的。 舞池里,男人的手碰到了我的手,我们互相微笑,有人敲了敲玻璃杯,是主桌坐着的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男人,他一敲玻璃杯,乐队停下了,大家也不舞了,全看他,他站起来,举高酒杯发言。他瘦瘦高高的,一身黑白格纹的套装,像一根贴满马赛克的电线杆。 马赛克电线杆说:“孙毓的订婚宴我参加过两次。” 他一说,就有人笑。孙毓也笑,还给他鼓掌,吹口哨,侧过身子和路易斯讲话,路易斯也笑了。业皓文自己给自己倒香槟,没什么表情。 马赛克电线杆清清喉咙,道:“但是结婚,还是头一遭,当然了,作为他们爱情的见证人,我是希望他们长长久久,永永远远,但是朋友们……” 他微笑:“上帝想要摧毁两个互相尊敬,互相爱慕的人,只需要给他们一场爱情。” 有人轻笑,有人互相比眼色,会场里安静了不少。 孙毓笑着喝酒,带头鼓掌,掌声渐响。又有人站起来说话了,这次是一个坐在靠窗的圆桌的一个女人,戴翡翠首饰,穿绿色法兰绒旗袍,宛如洋房主人的三姨太投胎。她举杯,说:“敬所有我们爱过的,不敢爱的,失去的,遗忘的,记得的人!” 底下有人插话,说英文,背诗:“Love is so short, forgetting is so long!” 有人回:“愿爱永生!” 我看到的笑容全变成了苦笑,所有人好像都陷入了什么苦涩又甜蜜的回忆里,氛围竟然有点哀伤了,这下,现场更像好莱坞电影片场了。又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我回了座位上吃东西,满桌的菜,很多都没动,大家只是喝酒,跳舞,用筷子碰一碰鱼肉,用纸巾擦嘴。 舞曲又响起来,舞池又喧闹起来。业皓文坐到了我边上,他问我:“刚才你和盛明星说什么呢?” “他叫盛明星?”我说。 “不会真的是什么大明星吧?”我问。 我又说:“我们打赌。” “赌什么?” “赌你今天能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吃完一顿饭。” 业皓文看我,眉头紧皱,再一看我,看我身上的衣服,说:“你光顾着说话,吃到衣服上了!” 我说:“我给你洗,干洗。” 他说:“给你的,你给我洗什么洗。” 我说:“你烦不烦?” 业皓文眉毛高耸,我更烦了,开始脱衣服,脱了西装外套,脱了马甲,扯下领口的丝巾,脱了衬衣,我站起来,朝他张开手,摊了摊手,转过身,往窗边走,我继续脱,解皮带,脱裤子。 我周围静悄悄的了。 我推开窗户,翻出窗户,跑向池塘,一跃跳了进去。 世界更静了,悄然无声,我往水下游,池水刺骨,冰冷,游了两下我就没劲了,只是往下沉。我的知觉尚在,只是一片漆黑,我像跌进雾里,我没反抗,继续往雾更迷,更安静的地方去。我试图思考,我试图把胸口那团烦人且沉重的迷思解开来。负负得正,迷雾中解迷思,我觉得我能看清答案。但是我的计划落空了,有人拉了我一把,托着我游。我探出了水面,大口呼吸。 我看到业皓文瞪着我。我也瞪他。他没说话,拉着游上了岸。他穿着衣服鞋子就下了水,到了岸上,落汤鸡似的,发梢,裤管,袖管齐齐往下滴水。我就穿了条内裤,搓搓胳膊,打了个喷嚏。业皓文把外套脱了下来,拧了拧,披在了我身上。 孙毓从洋房里跑出来了,手里抱着两条毛巾,远远站着,看着我们,哈哈大笑。 他领我们进了二楼的一间房间,房间像酒店套房,我问他浴室在哪里,他指给我看,我去洗了个热水澡。我洗完,业皓文去洗。我靠在床上,枕着枕头,睡了过去。。 我醒过来的时候孙毓还在,他和业皓文坐在沙发上说话,业皓文穿着浴袍,侧着身子对着我,孙毓面朝着我,我们俩的视线先接触到。他问:“醒了?” 我吸了吸鼻子,他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还好没发烧。” 他坐在了我边上,问我:“要吃点什么吗?” 我看时间,凌晨两点。 业皓文点了根烟,扭头看我,抽烟,不说话。我拿纸巾擤鼻涕,孙毓给我倒了杯热水,我喝水,他问我:“最近在忙些什么?” 我说:“在学怎么救鲨鱼。” 他说:“怪不得往水里跳。” 我说:“还在学跳水。” 孙毓哈哈笑。我看看他,他不再说什么了,业皓文开了电视,我看看他们两个,开始解浴袍,脱了个精光。业皓文问我:“你干吗?” 我说:“不干吗?” 孙毓捧腹大笑,业皓文愣了下,破口大骂:“你的思想怎么这么龌龊?”他看孙毓,气愤道,“我就说我一和他说话就来气!” 孙毓冲我抬抬眉毛,没理他,我也抬了抬眉毛,不理业皓文。我光着身子走到沙发前,点了根烟,躺在沙发上,抽烟。 业皓文说:“你穿条裤子行吗?” 我换了个姿势,趴着抽烟。业皓文不满地啧了声,我还是不理他。 孙毓喊了业皓文一声,问:“《春之祭》你要来看吗?” 业皓文朝他看过去,说:“你一直比较喜欢《春之祭》。” 孙毓笑了笑,站了起来,房间里有穿衣镜,他对着镜子踮了踮脚尖,摆了几个芭蕾舞的姿势。他踢腿,扬起手臂,抬高下巴,转圈,回旋,在有限的空间里跳跃,姿态轻盈,像鹿。 我抽第二根烟了,业皓文瞄了我一眼,说:“你少抽几根行吗?” 我摊手,孙毓的目光泄露到了我这里。他说:“你比较喜欢看《火鸟》吧?”他原地跳了几下,我看出来了,那是《火鸟》里的舞步。 我抽烟,从镜子里,从烟雾里看他。 业皓文说:“选你自己喜欢的啊,你开心就好了,你开心比较重要。” 我的心口忽而一松。我看清楚孙毓了。从前,我觉得业皓文放不下,求不得很可笑、可怜,可真正可笑,可怜的其实是孙毓。 他不想被摧毁,不想被遗忘。他的胜负欲强烈,只要若即若离就永远没有定论,他就永远不会输。 业皓文纵容他。他不想让他不开心。 我笑出来,孙毓那总是摆出舒缓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我笑得更开。 他们这两个可怜人把我的性欲挑起来了。我伸手去摸业皓文的大腿,业皓文瞪我,我叼着烟笑着爬过去,爬到他脚边,跪在地上,松开他的浴袍衣带,脸贴在他的大腿根,一口含住了他的阴茎。 我看不到业皓文的表情,我摸着他的腿舔他的龟头,用口水浸湿它,用舌头挑逗它。他勃起了。我感觉有人在摸我的背,不是业皓文,那人摸得很用力,像在抓,应该是孙毓。 这只抓我后背的手探进我股间。孙毓用手指插我。 我抬高了屁股配合,先是一根手指,接着是两根手指,猛地,更粗更硬的东西插了进来,我回头看了眼,孙毓扶住我的腰干我,他一下一下地撞,我撑起了身子,手搭在业皓文的肩上喊了出来。孙毓把我往后拉,把我往前顶,抓着我,控制着我,我和业皓文忽远忽近,忽近忽远,我喊着,我从来没喊得那么放肆过,孙毓干得太卖力了,我的膝盖发颤,搭在业皓文肩上的手也没什么力气了,逐渐往下滑,就剩指尖还擦着他的时候,业皓文一把搂住我的腰,揽过我把我压在了茶几上插了进来。两只杯子掉到了地毯上,放水果的盘子也掉了,桃子,苹果滚落一地。 业皓文还是能一下就把我填满,我的腿盘住他的腰,他动了起来,孙毓坐在地上,吻我的脸,我拉住他的手,我们接吻,业皓文抱起我,也来亲我,我抓住孙毓的手腕,把他拉近了,揉他的阴茎,他摸我的头发,揉我的耳朵,脖子,嘶嘶地抽气。我推开了业皓文,跪在地上舔孙毓,业皓文就从后面干我。孙毓顶得很深,业皓文抽插得频率又快又狠,没几下我就撑不住了,摔在了地上,业皓文趁势压在我身上干我,我看到孙毓的脚背,我仰望他,看到他站着,胸膛起伏着,低着头看我,脸上和眼里都是亮的。我知道我是对的,孙毓和业皓文,是孙毓不想失去,他想占据主导。 我摸孙毓的脚背,还去亲他的脚趾,极尽讨好,我希望他留下来,我要他留下来。一种占据主导的,征服的快感逐渐涌上来,我抓着孙毓的腿试图爬起身,我想更近距离的,更仔细地研究他的神情。一种偷窥的刺激,解密的成就感在我身体里蠢蠢欲动。 我太兴奋了,快射了,阴茎又硬又胀,我抓到了孙毓的手,一抬头,可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业皓文把我抱了起来,拉了起来,他推着我到床上,他坐下,把我按在他身上,我扭头找孙毓,业皓文拍了下我的屁股,握住了我的阴茎。我叫了声,我试图掰开他的手指,孙毓过来了,握住我的双手,亲我,他也亲业皓文,我看着他们接吻,他们吻得很小心,很轻柔,我的手不能动,快感接近临界点,却缺少最终释放的出口,身体里被撑得满满的。我有些脱力了,整个人往后仰去。孙毓扶住了我,他还和业皓文亲着,变化角度,唇舌纠缠,我被挤在他们中间,我不动了,就靠在孙毓身上看他们,业皓文瞥见我,他和孙毓分开了,他靠近我,亲了亲我的眼角,我射在了他手上,他闷哼了声,竟然也射了。他明显愣了下,我从他和孙毓中间抽身,躺在了床上,我看到孙毓软趴趴的阴茎,要去摸他,他笑着移开了我的手,业皓文要去摸他,他也避开了。 业皓文点烟,坐起来抽烟,一言不发,仿佛在沉思着什么。孙毓和他说话,说:“我先回去了。“ 业皓文等了会儿才有反应,抬头说:“不要着凉。” 我还躺着,枕着自己的胳膊。孙毓捡起地上的衣服穿戴,他走到了我边上,蹲下捡一条皮带,他看了眼我,亲了亲我的脸颊,轻声说:“可惜我始终不是火鸟。”他问我,“你是吗?” 我说:“我怎么可能是鸟,我是人。” 孙毓莞尔。他穿好衣服就走了。我去洗澡,业皓文中途进来了,他走进淋浴间,把我压在墙上,架起我的一条腿硬挤了进来。我说:“你怎么不考虑下我愿不愿意,开不开心?” 他咬我的耳朵:“你是疯的,我才不管你。”他咬我的肩膀,“我要把你绑起来,关起来,不给你吃,不给你穿……”他大口喘气,“给你吃,给你穿,什么都给你,看你对什么有所谓,看你……” 他抓着我的头发,让我仰起了脸,我不得不看着他,我看出来,他是真的想那么做,他说:“我就这么看着你……” 他脸上全是水,问我:“我可以这样的吧?我喜欢你,我也可以这样对你的吧?” 喜欢一个人可以这样吗?我不知道,但他说的那些事,我愿意配合他。 我在喜欢他,我在爱他吗?我不止需要他吗? 我根本搞不清楚爱这回事了,我早就被它揍得鼻青脸肿,但我还没看清它的真面目。我还不了手。 我舒展身体,摸他的头发,抚他的后背,说:“业皓文,做爱吧。” 我们在淋浴间里做了一回,我拿浴巾擦身体的时候又做了,后来很累了,我们坐在浴室的地上接吻,我亲他一下,他亲我一下,我说,我想买拼图,拼拼图。他有些生气:“能别在这种时候说这种事吗?” 我说:“什么时候?” 他说:“我觉得你好像也爱我的时候,至少有那么一点爱的时候。” 2月6号。冯芳芳头七最后一天,一大早,我打电话给田富海,打听安排了几点的车去殡仪馆火化,他说,冯芳芳前天就烧了,他还说:“公证处办继承公证要看墓碑照片。” 墓碑是他找师傅连夜赶制的。我说:“坟地的位置没变吧。” 他说:“没变,就富贵山那儿,她儿子边上。” 墓碑是以冯芳芳表姐妹的名义定制的,她前夫,也就是尹良玉的生父出的钱。头七七天他都没出现,葬礼也没去,钱是微信转给田富海的。他们在尹良玉高考结束后离的婚,尹良玉说,其实他们在他高一时感情就破裂了,父亲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冯芳芳事后告诉他,他们是怕在他高中就离婚,影响他的情绪,影响高考成绩。尹良玉还说,他看到过父亲和别的女人,别的孩子一起走在公园里。他们笑得很开心。 我去花店买了一大束黄玫瑰去富贵山墓园扫墓。业皓文也去了。我和田富海打电话的时候他就在边上,我们在他家里吃早饭,他吃燕麦粥和鸡蛋,我吃豆浆油条。电话打完,我没什么胃口了,点了根烟,撑着下巴抽烟。业皓文抽了几张纸巾递给我。我说:“我没有要哭。” 他不看我,看手机,说:“你擦擦嘴。” 我擦了擦嘴角,擦了擦眼角。 墓园里的人比我想象中多,走几步就能看到提着大包小包来烧纸,来祭拜的,我很意外,小声问业皓文:“你看得到这些人吗?怎么这么多人?” 业皓文说:“快春节了,这里的风俗就是会来给亲人扫扫墓。” 我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见鬼,听说人快死了,就会见到鬼。” 业皓文对我弹眼珠:“你学医的还这么封建迷信?” 我说:“不是没学完吗?” 他转过脸去,垂下眼睛,不说话了。我们走到冯芳芳和尹良玉的墓碑前了,墓碑前空空荡荡,尹良玉的碑上,原先“母 冯芳芳”这四个字都是红漆的,现在“冯芳芳”涂成了黑的。我站了会儿,和业皓文说:“走吧。” 业皓文走神了,他看着我们边上的一个女孩儿,她一个人来的,戴帽子,戴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她用裸露的双手抚摸着一块墓碑,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哭,也不说话。她的手指冻得通红了。那墓碑是一个女儿立给母亲的。 在我们上面,高出两层的地方,也有给妈哭丧的,两个人,跪在地上,哭天喊地,撕心裂肺。一声声喊妈,一声比一声高,仿佛要喊得她回魂,喊得她死而复生。业皓文也看他们,神情一时恍惚。 我拉了拉业皓文,说:“走吧。” 他跟着我走,他问我:“妈死了,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妈还没死,我不知道。不过我很长一段时间没妈了,也有些感触,我指着一棵树和业皓文说:”看到那棵树了吗?“ 他点头。 “她还在的时候,那棵树就是一棵树,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走了,你就要留意路上的每一棵树,要是突然下雨了,你得找一棵去躲一躲。” 业皓文看天色,说:“不会突然下雨吧,”他又说,“我车后面有伞,实在不行,大衣脱下来挡一挡。” 走回停车场的时候,我们站在一棵树下接了会儿吻。没下雨,天很晴。 到了车上,我捡到了一片玫瑰花瓣,花真娇嫩,真脆弱,我说:“怎么才买的花,花瓣就掉了?”我捏着花瓣看了看,花的生命真短暂,花瓣的边缘已经发黄。我又说:“好像要枯了。” 业皓文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他把手伸到我面前,我使劲闻了闻,打了个喷嚏。他要摸我,我躲开,他自己闻了闻手,说:“不香了。” 我凑过去闻,不过几秒,他的手上确实没什么香味了。什么都没了。业皓文的手上只有业皓文的味道。 稍晚些,我去了老城人民路上的杨红梅英语培训班上课,十来个人的地下室小教室,边上不是小学生就是中学生,上课时都很认真,我们一块儿学雅思。中午课间时,我拿出手机看了看,小宝和范经理都来问我,是不是下午去殡仪馆。我说,人前天就火化了。范经理回:晚上天星吃个饭吧。 我们约了晚上十点去天星宵夜。 下午,我陪盒盒妈去附一院化疗,体检。在电梯里遇到了周主任,周主任看到我,笑呵呵地来握手,可随即他就不笑了,问我说:“医院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怎么老在这里进进出出?你妈妈还好吧?” 他瞅着我推着的轮椅,盒盒妈坐在轮椅上,戴了口罩,戴了帽子,周主任没认出她这个女飞贼来。她看到周主任,有些怯,捂住口罩,低下头。 我说:“她挺好,谢谢周主任关心了。” 周主任点点头,一看我,问:“这又是谁的妈妈?” 我说:“这是小业的妈妈。” 我陪盒盒妈跑上跑下做体检的时候,业皓文还是在我边上。电梯里,他也在。他听到我的话,愣了愣,随即对周主任露出微笑。周主任打量他,才要说话,电梯门开了,我推着盒盒妈走了出去,业皓文紧跟着。盒盒妈扯下口罩和我生气:“你怎么乱给小业认亲戚?” 我说:“那刚才你也不否认啊?” 盒盒妈又戴上了口罩,闷闷地叹息,说:“唉,见到这个周主任,觉得有些丢人……” 业皓文捏了捏她的肩膀,说:“没事的,没关系。” 我说:“小业给你当儿子,你就有钱做手术了,手术做完去做个假胸都可以,比我和小宝强多了,”我顿了顿,说,“也比小余强。” 盒盒妈按住了轮椅的轮轱,说:“我自己进去。” 我一看,到了她的主治医生的办公室门口了,她看一看我,又看业皓文,眼神混浊,朝我们摆了摆手,道:“你们下去等我,我自己去找你们。” 我说:“我们在住院部下面的花架那里。” 她自己推着轮椅进去了,还关上了门。我往电梯的方向走,业皓文数落我:“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我说:“盒盒不会回来了。” 他说:“有点希望不好吗?” 我说:“有了希望,把自己的现状衬托得更绝望?没必要吧。” 他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 他顿住,想了好久,说:“潇洒。” 我笑笑,没接话。 一会儿,他补了几个词:“想得开,想得透。” 他补了句话:“很多人还是会做梦,会幻想的。” 我们去了花架下面抽烟,花架上缠着的全是黑藤了,看上去很脆弱,像很多粉末聚成的,一碰可能就会散。天气阴寒,我抽烟,业皓文去买热咖啡。时不时就有别的人过来抽烟,我遇到一个三十五六的男人,他走到花架下面,先看了我一眼,点上烟后,又看了我第二眼。我对他笑了笑。他的样子不讨厌。 男人过来和我搭话,问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我说:“你是哪个小朋友的爸爸?杨红梅英语培训班?你接过孩子?” 他笑了,问:“你是培训班老师?“ 他一笑我就知道了,他或许是某个孩子的父亲,但他不会去接孩子。他可能连自己的孩子在上英语班都不知道。他接着问:“你平时兼职做直播?” 我也笑,抽烟,吐烟雾。男人问:“加个微信?” 他的声音,体形,接近人的方式我也不讨厌。我叼着烟,和他互换微信。加上好友了,他按手机,发来一条信息:融江小雪花? 那是我的直播花名,范经理起的,他给我们每个人都起了一个,小宝叫春城小宝贝,盒盒是南村一枝梅,s不做直播,但是我们几个凑在一起帮他也起了个花名:霸道冷酷总裁在线调教。 业皓文回来了。他喊了我一声:“你朋友?” 男人看他,我看那男人,冲他眨了眨眼睛。男人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收起手机,走了。 业皓文坐下了,抬眼看我,点烟,又抬眼看我,说:“这个和那个黑金刚有什么差别?下一次找个别那么黑,那么壮的吧,看上去就不怎么配。” 我不喜欢他赤裸裸的眼神,一阵烦,说:“你管不着吧?” 他一手香烟,一手咖啡纸杯,喝咖啡,说:“是啊,管不着。”他的视线逐渐向下,声音渐渐低沉,沉得很轻,“反正你都无所谓,什么都行……” 我弹弹烟灰,说:“阿槟和我分手,他说我本质是好的,其实我本质就很坏。” 我让自己听起来像开玩笑。 业皓文嗤了声:“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说:“你也差不多吧?”我看着他,问他,“友谊宾馆的新前台还可以吧?” 他看我,说:“你没钱付学英文的钱,没钱参加导游考试?是直播赚得多还是线下交易赚得多?” 我们两个盯着对方,都不眨眼,都不动。我的眼睛有些酸了,但是不愿意服输,不甘示弱,我再问他:“孙毓喜欢你,你知道的吧?“ 他眨了眨眼睛,我坐下了,笑了,乘胜追击:“他和秀秀,你喜欢谁多一些?” 他揉着眉心,手肘撑在膝上,抽烟,说:“你们怎么都爱问这个问题,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吗?爱是能测量,能衡量的吗?怎么测量,怎么衡量?我一样的爱他们啊。” 我说:“对谁都一样,不就和对谁都无所谓一样?你也别和我抬杠了,我们彼此彼此。” 他看我,目光锐利,说:“这怎么会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说:“你什么都不给,谁也不给,我会给……我什么都会给……” 这话很好笑,很容易反驳,我说:“我什么都不给,好吧,那大家手上就都是零,都是空的,你什么都给,你都一样地给,大家手上都是一百,都是满的,一百看一百,和空的看空的不一样吗?有和没有有什么差别,一点差别都没有。” 我说:“我生下来,我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我也会一个人死,你也一样,谁都一样,到头来什么都会没有。” 业皓文不说话,他的手机响了声,拿出来看,和我说:“快递到了。我买了盒拼图。”他小声地说,“你不是说要拼么?” 我惊讶:“我自己也买了,应该今天也会寄到。” 也无奈。我们真是一点默契都没有。我怎么会想到他会买拼图给我? 我说:“你可以留着自己拼。” 他握着手机,一言不发。 我说:“我可能生性不是这样,本质不是这样,但是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我现在就是这样。” 我强调:“我现在就是这样。” 业皓文说:“孙毓都是有事找我,”他问,“你不想我接吗?” 我说:“无所谓。” 他低下头,又很气愤了:“孙毓说,他不想在我这里变得面目可憎,不想我忘记他。我很奇怪,一度不能理解,我还和他说,怎么会呢,我从来不觉得我喜欢过的那些人谁面目可憎,我也没有忘记过谁。但是我真的想忘记你,有一段时间,大学毕业到工作,再到结婚,我完全忘记你了。” 我说:“对啊,你当然想忘了你阴差阳错,毁了不止一个人的生活这件事。” 他说:“是有一点这个因素在里面。” 他说:“对不起。” 他说:“另外是因为……我非常想忘记你,忘记你十分钟前在礼堂外面抽烟,和一个男的亲亲热热,衣服都是乱的,十分钟后就站到讲台前作优秀学生代表,衬衫塞进裤子里,皮带扣得很紧,纽扣扣到最上面,你抬着下巴看人,目光很高,很高。” 他低着头:“我还不认识你,就已经讨厌你了,我不知道还可以这样……你有多面目可憎你知道吗?” 我说:“我不知道。” 我拿出了手机,翻阅日记,试图找到自己面目可憎的时候,挖掘自己面目可憎的原因。阿槟说他爱我,他觉得我可恨。我在他眼里是面无可憎的吗?我曾想努力忘记谁吗? 业皓文说:“我拍了你的照片,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拍,拍来干什么,我到现在都说不清,你什么都说得清,想得清……” 我说:“你是不是成绩很差,嫉妒我读书好?” 他轻笑:“得了吧,我也不差。” 我说:“你也记记日记吧,吾日三省吾身,这样很多事情就能想明白了。” 我翻着我的日记:“就算一时间想不明白,但是事情记下来,回头再看看,一定能自己找到答案的。” 我相信日记里一定有能让我明白我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我的所有行为,所有举动的蛛丝马迹。 日记里有我的经验教训,我的领悟,我的总结。我会从日记里学到很多道理。 业皓文说:“记日记就行了?就能明白为什么我爱你?为什么不像爱别人一样完全地爱,有时候我不止想给你一百,想给你两百,三百,有时候还想给你负一百,想把你绑起来,锁起来,脑袋里全是很阴暗的想法,我觉得自己很可怕,爱不是很光明,很正能量的东西吗,爱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恨他?怎么会这么阴暗?有时候真的不想见到你,再也不想想你了,再也不想自己变得那么可怕,但是我想到你,很多次。” 我没空和他争辩抬杠,我认真地看日记,我找,找啊找。我不想听到他说对不起,说我爱你,它们肉麻又恶心,还不切实际,我是这么想的,我知道的,但是他说对不起,说我爱你。我没有生气。 我以为我懂了很多道理,我以为我有了很多经历,我全写进日记里,我就不会忘记,我就能从中吸取经验,学到教训。 但是,我还是学不会不伪装,不粉饰。不幻想。 业皓文问我:“不玩牌了?” 我看着手机,说:“可能我的本质真的是好的,但是发生了很多事,业皓文,我不爱你。我不会。” 业皓文说:“我可能也根本不会,不懂。” 他在手机上打字,我看了眼,他搜索:爱是怎么一回事。 跳出来的是一首歌,偶像剧主题曲。我们互相看看,各自抽烟,都笑了。 晚上九点二十,我和业皓文到了天星。s回来了。看到他,我又惊又喜,坐到他边上,问他:“盒盒有去找你吗?” 他说:“盒盒来了台湾,后来又走了,现在在斯里兰卡。”他说,“他会寄明信片给我。” 他问我:“盒盒妈妈还好吧?” 他看到了业皓文,业皓文接了句:“还好,还是保守治疗,不想做手术。” s笑笑,目光移到了我身上,我也笑,倒茶,喝茶,在纸巾上搓搓手指,说:“她挺想盒盒的。” s点了点头,说:“他自己做的选择,他是有能力和勇气承担后果的人。” 我喝茶,招呼阿铭过来点菜。 菜点完,小宝和范经理一前一后进来了,小宝看到s,惊呼了声,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四下张望:“盒盒呢?” 我说:“他在斯里兰卡。” 小宝问:“斯里兰卡在哪里?” 范经理敲他的脑袋:“多读点书!” 小宝摸摸头,吐了吐舌头。看到我,他朝范经理直嚷嚷:“范经理!你怎么不说可以带家属?那我就叫肖灼来了嘛,省得他问东问西!” 范经理又是一记毛栗子,说:“谁是你经理?谁是你经理?” 我一望范经理,他坐下了,清喉咙,说:“房子捐出去了。” s说:“我回来办点手续,房子以后就归文物局了。” 小宝张着嘴,没说话,坐下了,喝了口茶,双手放在桌上,弯着腰,忽然说:“那好再来……就没了?” 没人接话。店里还有别的客人,他们说话,碰杯,大声笑,低低咒骂。 我给小宝倒茶,看大家,说:“我点了美极鸡翼,凉瓜排骨,炒米粉,小炒皇,还有一道蒸鳗鱼,你们要加点什么吗?” s摇头,范经理的手指来回刮茶杯,刮了很久,说:“喝点酒吧。” 我们加了半打啤酒。 菜上了一半,小宝接了个电话,走到外面讲电话。我从烟盒里抽了根烟,s给我点上,我也给他点烟,他还是抽万宝路。我看看他的烟盒,我们两个互相抬了抬手里的香烟。 就是这个时候,一个戴兜帽的男人从厨房的方向走了出来,他走得很快,步子又大,他径直走到了s面前,他的侧脸在我眼前一闪,手伸进外套里拔出一把枪对准了s的太阳穴。 我看到眼下的一道疤。是肖灼。 我往外张望,天星外面,小宝正背对着我们,面朝马路的方向,他好像在等人。 s没有动,范经理跳了起来,肖灼抠下了扳机。业皓文握住了我的手。 那一瞬,我的脑袋一片空白。那一瞬,我抖了下,我感觉到业皓文也抖了下。 枪没响,肖灼又开了好几下,还是没响,s好整以暇,抽烟,瞄了肖灼一眼,从西装外套里掏出一把枪放在了桌上。范经理赶紧扔了块餐巾过去,遮住那手枪。肖灼一颤,落荒而逃。阿铭朝我们走了过来,问着:“怎么了?怎么了?” 整店的人都在看我们。 我拿出了手机。 业皓文说:“你等等,先别报警,要是警察来了,查到他的枪……” 我删了所有的日记。 我这才放松了。 这一刻,此时此刻。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几点几分。我,业皓文,s,范经理在天星,满桌热菜,半打啤酒,才开始吃,才开始喝。桌上有把枪。 现在我要做什么呢?我该做什么呢?我看业皓文,他也正看着我。他说:“我还以为我们会死在一起。” 我也这么以为,但是我们没死,我们还活着,只是我的过去成了一片空白,无法再追忆,再寻觅了。一些经验,一些道理我不再明白了,不再懂了,不再能把我搞得糊里糊涂了。我删掉了它们,丢掉了它们。 我要从头开始学,从牙牙学语开始学,我要重新认识这个世界,每一个人,每一朵花,每一棵树,就从身边的人开始。 我看身边坐着业皓文,我看我们还握住的手。业皓文的手是暖的,不知道它们还有没有更暖的时候,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放开我的手。 外头响起了一记尖锐的喇叭声。 我走出去,一辆工程车停在了天星门口,车灯照着马路,小宝坐在路中间,抱着一个人。我踩到了一只运动鞋,我捡起它,在路边放好。地上有些血迹,小宝的身后是一堵拆了一半的墙。 似乎是司机的人站在车边打电话,我们也打电话,叫救护车。我看着小宝,我想起来,有一次,我,小宝,盒盒,还有s,我们聚在一起喝酒,不知怎么讨论起梦想。小宝举高手说:“我知道!蜀雪的梦想是买房子!” 他说得没错,我一直在存钱,一直想有自己的房子,我还想有皮沙发,玻璃茶几,六十寸4k电视,游戏机,影碟机,音响,面包机,烤箱,高压锅,爆米花机,我想要一些可能派不上一点用场的东西。我想余生在自己的房子里陪着这些东西。它们也陪着我。 盒盒的梦想是环游世界,他想移民,想拥有一本不用每次去什么国家都要签证的护照。s,s什么都没说。他总是很沉默。小宝想了很久,他想不出来。过了一阵,我和小宝在宿舍里看电影,电影台播徐克的《青蛇》,电影播完,小宝激动地和我说,他有梦想了。他的梦想是遇到一个法海,他说,他见过那么多和尚,但是从来没见过一个法海,他要做青蛇,他要在水里摸法海光溜溜的脑袋。他也要开始存钱。存钱去杭州,去找法海。 “蜀雪?”业皓文叫了我一声,我一震,看到他,看到穿警察的一个年轻男人,那警察看看我,挑起一边眉毛:“蜀雪?身份证拿出来一下。” 我点头,说:“是,蜀国的蜀,下雪的雪。” 我又用力点了点头:“是我。” 我找身份证给他。 小宝还坐在地上,但是怀里的人不见了,小宝的手上…… 小宝的故事就让小宝自己说吧。 小宝 1. 蜀雪悄悄告诉我:“小宝,肖灼朝s开枪,枪没响。”的时候,我脑海里浮现出的竟然是老马的脸。 老马比我大,大很多。老马比范经理还大。大不少。老马从没和我提过他具体多大岁数,我也没问过,看他的外表,我猜他五十来岁,他不胖也不瘦,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总是收拾得很精神,很讲究,穿衬衫时,衬衫上看不到一丝褶皱,衣领挺括,衬衫的料子还很柔腻,衬衫下面配牛仔裤或者面料轻薄的九分裤,露出点脚踝,搭皮鞋,穿polo衫时一定搭一顶扁帽,裤子不是浅色麻料的就是雪白全棉的,配休闲鞋,偶尔夜里风凉,脖子上添一条薄薄的丝绵围巾,或是戴一双皮手套。他的脸呢,也不老,眼睛下面常年见眼袋,但也没肿成金鱼泡泡眼似的,额头上有些斑点,但颜色不深,头发不少,经常染,发丝没什么韧劲了,可尚能够在他头顶团成乌黑的一篷,有时因为戴久了帽子显得软趴趴的,贴紧了头皮,他会拿出梳子,慢条斯理地打理。 而脱了衣服,老马的实际年龄范畴就暴露了,以我的经验,我猜他应该在六十五到七十之间,老马胳膊上的肉松松垮垮的,一抬起来,一团皮肉就往下坠,呈倒三角形,好像他的胳膊上走着一头倒过来的单峰骆驼,老马的肚皮像一颗大果冻,他走起来,它就跟着晃,皮先晃,肉撞着皮,皮又晃,老马的大腿像两个水袋,一坐下,水袋像破了,完全摊开在了椅子上,变得扁扁的,老马的小腿肚像月球表面,不是这里缺个口,就是那里隆起个小包,他爱拿一把小刷子顺时针打圈刷他的小腿。老马的睾丸像两颗迷你丑橘,皱不拉挤的皮包着果肉,鸡巴像象鼻子——这一点倒和别的比他年轻的,比他老的,没什么差别。 老马不穿短袖,不穿短裤子,老马不和我上床。 我和老马在好再来认识,春夏之交,他来做按摩,我按了他的肩膀,他的胳膊,按了好一会儿他下面,他没硬,我跪着舔,他还是硬不起来。我笑着看看他,说:“最近工作很累吧?” 老马坐起来,穿衣服,愁眉苦脸:“早退休了。”他叹气:“唉,算了吧。” 我问:“给您泡杯参茶吧?” 老马奇怪了:“你们这儿还有参茶?” 我比了个手势:“可别往外声张啊,我们不提供,范经理私藏的,我顺了两包。” 我去休息室拿了个小包,里面有参茶茶包和一盒伟哥。回到房间里,我给老马泡茶,连同药丸一起递给他。老马笑了,只接茶杯,不拿药丸。他问我:“你多大了?” 我往小了说,谁不喜欢年轻的?管他是来征服或者被征服的,说年轻些准没错,而且我长得就显小,房间里灯光又暗,很难分辨。我说:“十八。” 老马咋咋舌头:“别乱说。”他吹吹茶杯上的热汽,道,“十八,老范会让你干这个?” 我吐吐舌头,说:“二十了。” 老马看我,我投降,捏捏他的胳膊:“二十四,快二十五了。” 老马不看我了,喝茶,声音轻了:“你去楼上学点真本事吧。” 那之后,老马成了我的熟客,他来,我就给他捏肩膀,捏胳膊,捶腿,端茶送水,老太爷似的伺候着。好几次,我还是想伺候伺候老太爷的小太爷,还是都失败了,老马唉声叹气,不让我试了,拍着我的手和我说:“小宝啊,我都能当你爷爷了,你就别为难我了。” 我说:“老马啊,我爷爷当我爷爷的时候都八十了。” 我爸妈五十多才有了我,我们老家结婚早,我妈十八就嫁给了十七的我爸,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过去了,我妈的肚子始终没动静,他们就信了佛,白天吃斋念佛求观音赐子,晚上大破色戒盼佛祖显灵,这么求了盼了三十多年,我被他们盼来了。他们对我那是宝贝的不得了,我的名字“小宝”就是这么来的。我被宝贝到了十岁,他们把我送进了家附近的一间小庙里报恩——他们觉得我是佛祖恩赐给他们,要我吃足十年斋饭,还了佛祖的恩情。于是,我十岁,不学九九乘法表,春眠不觉晓,花落知多少,abcdefg了,我学《地藏菩萨经》,《大慈大悲咒》,《金刚经》,学怎么叠银元宝,怎么布置法坛,敲木鱼,坐夏,给佛祖洗头,洗脚,刷阎罗殿里阎王大张的嘴里的细白牙齿。斋饭吃到第五年,我想不明白了,是他们要报佛祖的恩情,为什么不是他们自己来吃斋饭,为什么每次他们来看我,我都能闻到他们身上的肉香,看到他们嘴角的油光,他们摸我的头,拉我的手,我的头和手上全是他们手上的荤味。我也想吃肉,啃排骨,我不干了,从庙里跑了。 我把我的故事说给老马听。老马问我:“你老家哪里的?” 我说:“春城。” “昆明?” “小地方,说是城,就是个村,春城村,福建的。” 老马眼睛大了一圈:“我也是福建的,漳州的。” “听不出来啊。” 老马说他十几岁坐船去了香港,后来去了美国,投奔自己亲戚,之后回国,在北京待了几十年,口音一锅炖,早就听不出乡音来了。 他说:“三藩市你知道吧?” 我点头,我看的美剧里好多都拍三藩市,它有不止一个名字,香港的翻译翻成三藩市,内地和台湾的翻成旧金山。我说:“金门大桥!老马,你去过那里吧?” 老马说:“去过啊,怎么没去过?我住的地方,天天都能看到。” “哇噻,你住的地方风景这么好。” 老马笑了,他躺下了,脑袋枕在我的腿上,他说:“小宝,说几句你们春城话来听听吧。” 一会儿,他问:“你们不会讲的是客家话吧?” 我摸老马的头发,我记得有妈妈带着小孩儿来我们庙里还愿,她把孩子背在身前,我摸那个孩子的头发,他的头发也是这么柔软的,一只手抓不满。 我说:“崖有带兜糖仔,汝兜爱食无?” 老马的脑袋在我腿上动,好像在点头。他的身体蜷了起来。我说:“老马,我唱首歌给你听吧。” 我说:“小时候我妈唱给我听过的,很久没听到了,也不知道唱得准不准。” 我还说:“我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 老马催促:“你唱,你唱。” 我就唱给他听。 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树死藤生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 老马听了,身体蜷得更紧了。人真奇怪,小时候蜷在妈妈怀里,皮很皱,还没长开,浑身软绵绵的,到老了,老得全身发皱,什么劲也提不起来了,蜷在一个男妓的身上。我忽然觉得老马有些可爱,低头亲了亲他的头发。 老马说:“小宝啊,这是唱爱情的。” 我说:“你一说,我好像有些懂了。” 老马问我:“你要不要搬去我那里住?” 我一口答应。 我们在好再来是住宿舍的,一个房间两张上下铺,好再来人员流动快,我搬去老马那里的时候,我们宿舍四张床只睡了三个人,其实顶多算两个,我和盒盒经常碰面,结伴上下班,但是s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s在我的手机联络本上备注名是:神龙教教主。 还是说说老马吧。 老马住在红星小区12幢303,据他说,他两年前住的还是电梯入户的小高层,一百五十多平,带个大露台,种了葡萄,番茄,养了睡莲,薰衣草,但是他孤伶伶一个人,越过越觉得房子空,房子大,到处都是塞不满的空间,打扫起来还费事,加上要供儿子出国念高中,读大学,说不定还得考个研,读个博,干脆就把房子卖了,买了现在这间一室一厅的二手房,他还是能种番茄,种莲花,就是大番茄成了圣女果,睡莲成了碗莲,养在一只青瓷小碗里。我见过,就在客厅边的阳台上,我见到它的时候他还是个花苞,合拢的花瓣簇成尖尖的佛手相并状。佛手的指尖鲜红。我没见到它开花我就从老马那里搬出来了。 老马结婚结得晚,离婚离得早。孩子一岁他就“自立门户”了,他从旧金山回国之后在北京给人做装修,赚了点钱,当时一个生意伙伴说融市发展前景好,他就跟着来了,两人合开了间装修公司,后来还搞物业管理,搞房地产,着实风光过。他和我说,小宝啊,你是没见过,你是不知道啊,我年轻的时候,人都是朝我飞过来,扑过来的,去唱个卡拉ok,酒杯就没法放下来,那是喝不完的酒,摸不完的屁股哇。 现在,老马老了,公司搞不动了,酒喝不动了,屁股也摸得不得劲了,整天提着个保温杯不是去看股票,就是上公园溜达,看棋,看鱼,看年轻小伙子的屁股。他还和我说,小宝啊,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你就知道了,看比摸有意思。我说,那你一定去过四季广场吧? 老马年轻的时候看不太起四季广场这个地方,觉得那里尽是野鸡,没有档次,不入流,后来咂摸出看比摸有意思这个道理,他去了四季广场一趟,在那儿被人打了劫,对那里印象很差。我是四季广场出来的,我在那里遇到了范经理,我以为他喜欢皮滑肉嫩的半大孩子,和他装嫩,被他看穿,我怕他是警察,装疯卖傻,又被他看穿。他带我去了天星小炒吃炒面,喝可乐。他问我:“怎么不回家?” 我说:“师父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我就下山来看看。” 范经理给了我一个毛栗子,把我带去了好再来,楼上。隔天,给我安排了一个师父,教我拿捏人体穴位,拿捏客人,我学了半天就自己跑去了楼下,地下室,恨得范经理牙痒痒,揪着我的耳朵骂,狗改不了吃屎,死性不改的小兔崽子! 我对他笑,他踹我的小腿,踹我的屁股,我溜进了一间按摩房,正好有个客人在里面,等他点的技师,我迎上去,嬉皮笑脸,老板,我给您洗头,洗脚吧。范经理追进来,那客人要留我下来,范经理没辙,只好讪笑着退出去。 我习惯了给佛祖洗头洗脚,服侍他们,改不掉了。 我在四季广场出没的时候,从没听说过打劫的事,我们虽然没人管,但都懂规矩,规矩就是在黑夜出没,找一根电线杆,一棵树,在边上站一站,或者坐在“敖包”附近,等别人的一个眼神,眼神对上了,对准了,就去厕所隔间对身体律动的频率,无论协调还是不协调,自己选的人,不要有怨言,反正夜晚那么多,机会那么多,总有对的人会出现。打劫,恐吓的事情我们不做,打劫恐吓属于穷途末路的人才会干的事,我们都还没到那个地步。 我好奇问老马:“四季广场的小孩儿现在这么野?” 他说:“那可不是。”他念叨,“阿丰在的时候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没听过这个名字,问:“阿丰是谁?” 老马叹气,抚掌:“阿丰啊,阿丰才是好再来的老板,是阿丰立了规矩,在这些规矩里我们才能这么自由自在啊。” 老马还说:“我在中餐馆里洗盘子,我睡在我姑妈的衣橱里,我觉得我是自由的,我没有钱,我出门被人吐口水,被人比中指,被人chinkchink的骂,你知道CHINK是什么吗?C-H-I-N-K,很排华,很歧视的词,可是,我也觉得我是自由的,我骂回去,我打他们!我打得他们满地找牙,我爬到天台上去看金门大桥,金门大桥好小的一个啊,横在云里面,云烧起来的时候,根本看不到它。它也是自由的,随心所欲的。” “但是小宝啊,后来,一种叫艾滋的东西来了。它来了,一切就有了界限,我不自由了。再也不了。我回来报效祖国了。” 老马说着说着眼眶湿润了,我擦擦他的眼角,他道:“柏林墙拆了也没用,没用的啊小宝。” 我听得有些无聊了,就在他家里乱翻,乱看。他的客厅里堆了很多东西,什么vcd,dvd,卡带,录像带,塞满了整整三只大书柜。这些光碟里还夹着些画册,有的是手绘的,封面发黄了,甚至发霉了,有的画的看得出是个人,是动物,是蚌壳,有的画得看不出是什么,有的是外文小说,书角都卷了起来。老马看到我翻书柜,过来一起翻,他抽出一本外文小说,还算新,和我说:“这个犹太人写中国义勇军进行曲,你看看。” 我说:“我看不懂。” 老马说:“我教你,这个词,indignation。” “什么意思?” “义愤。”老马走到茶几边,弯腰在茶几下面找东西。他的茶几下面也堆了好多碟片。他翻出一张碟,和我说:“这个拍了电影,来来来,我们一起看。” 我们坐在一起看电影,看了五分钟我就打哈欠了,但是老马看得很认真,我的眼神开始到处晃,我看到茶几下面的碟片盒里夹着个相框似的东西,抽出来看。真的是相框,框住的是个年轻男人,太年轻了,眉眼都是戾气,好像整个世界都和他有仇,但他又不在乎,年轻男人身上背着把电吉他,头发留到肩上,嘴里叼着烟,冲镜头比中指。照片是黑白的。 我惊呼:“老马,这是你儿子?太帅了吧!” 老马说:“这是我!” 我又惊呼了声,把相框摆在茶几上,茶几下面掉了些东西出来,其中混了几张唱片,唱片封面像同一个人,雌雄难辨,我捡起来研究了阵,问老马:“这也是你?戴了假发,戴了美瞳?你那个年代就有美瞳啦?” 老马好气又好笑:“这是大卫·鲍伊!” 我后来真的见到了老马的儿子,我们还一起听大卫·鲍伊唱歌。 我和小马第一次碰面是在老马家。我正给老马收拾衣柜,有人敲门,我去看了看,猫眼那一头站着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儿,短袖牛仔裤,一身黑,显得脸很白,嘴巴很红。我给他开了门。男孩儿看到我,砰地关上了门。我忙打电话给老马,老马下楼买水果香烟去了,电话还没接通,隔着门板,一把脆生生的嗓音问我:“你是老马找的钟点工?” 我没说话,进了卧室,虚掩上门,电话通了,我和老马说:“有个小男孩儿来找你。”我说,“和你长得挺像的。” 男孩儿长得像老马那张黑白照,只是头发是短的,平头,耳朵上一串银耳环。 老马说:“我马上回来。” 我坐在床上叠衣服,别看老马在外头人模人样的,讲究,精细,可家里乱得像狗窝,找一双袜子都得找半天,在一堆报纸里翻出一只,从床底摸出另外一只,凑成这一双了,他就慢条斯理地熨,熨妥帖了,穿上,再穿鞋,长裤裤腿放下来,看不见那双熨得妥妥贴贴的袜子了,他踩着因为要找袜子推倒的原先摞成小山似的报纸杂志,出门了。 我受不了家里乱成这样,一有空就给他收拾,我还自掏腰包买了毛巾水桶,拖把笤帚——老马家连块抹布都没有。我给老马收拾衣柜,把四季的衣服分开放,秋冬天穿的就归进收纳盒里塞在床底下——收纳盒也是我买的。 我还给老马买了个cd架,淘宝上下的单,隔天就送到了,我在客厅安架子,老马切西瓜,笑呵呵地和我搭话,说:“小宝啊,看不出你这么能干。” 我朝他挤眉弄眼:“那可不是。” 老马笑出声音,连连摆手:“可惜你马爷爷我无福消受啊!” 我叠好两件毛线衫,踩着床沿,放到衣柜上层去,马爷爷回来了。我听到开门的声音,老马说话的声音。我躲到门后偷偷张望。 男孩儿不进屋,就站在门口,他问老马要钱。老马给了,男孩儿觉得不够,掌心里放了几张红钞票的手还朝老马伸着,没缩回去。老马抓抓脖子,低头又掏钱。 “你也不嫌丢人。”那男孩儿忽然说。 老马又给了他一叠钞票,我估计得有一千,男孩儿的手缩回去了,钞票塞进裤兜,下巴抬得高高的。老马还是低着头。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轻声问:“要不要进来坐坐?” 他指着餐桌,说:“买了点车厘子,洗了吃点再走吧。” 男孩儿冷哼了声,冷笑着打量老马:“和我差不多大吧?你都能当他太爷爷了吧?带出去别人还以为你带曾孙子逛街呢,假牙齿啃嫩肉,啃得了吗?” 男孩儿往屋里看,往我这里看。我转过去,轻轻阖上了门。 “老淫棍!”男孩儿最后这么骂了句,走了。 我又在房间里待了会儿才出去,老马笑呵呵的了,他坐在餐桌边抽烟,看到我,笑着说:“洗点车厘子吃吃?” 他拉开放车厘子的塑料袋,说:“其实就是cherry嘛,外国樱桃,也不知道干吗要翻译成车厘子。” 我说:“tvb电视剧里草莓都说士多啤梨,蛋饼一样的蛋糕都说班戟。” 老马说:“哎呀,那叫pancake。” 我捏着他的肩膀,问:“潘什么呀?” 老马用手指在桌上写字,写英文字母,我看着,学着,跟着念。 p-a-n-c-a-k-e。pancake。 我念完整了,说标准了,老马没声音了,光是对着我笑,笑得眼睛周围的皱纹越来越深,头发好像也白了很多,整张脸一下子毫无生气。 我被他笑怕了,打了个哆嗦,说:“我下楼买包烟。” 到了一楼,我推开门才要跨出去,就感觉被人从后头重重推了一把。我一个踉跄,跌到外面,猛地回头,一个拳头朝我脸上砸了过来。我摔在了地上,鼻子痛得要命,嘴巴也痛,赶紧用手捂住鼻子。鼻血流出来了,我的手心一下就湿了。 “死同性恋!”有人骂道。我看出去,推我的人,打我的人,骂我的人就是刚才站在老马家门口问他要钱的男孩儿。 我啐了口:“你骂谁?” “谁是同性恋我骂谁。”男孩儿趾高气昂,抱着胳膊。 “鸡巴毛还没长齐的臭小鬼!”我爬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满手的血往他衣服上擦,男孩儿直瞪眼,要推我,还要揪我衣领,估计想再打我这个死同性恋两拳,我们两个推搡起来,不一会儿,居民楼里就有人出来看热闹了,在小区里散步的人也逐渐汇聚过来,摇着蒲扇的,牵着小孩儿,牵着狗的,狗直吠,比人更兴奋,更着急。眼看人越来越多,男孩儿扫了周围一大圈,耳朵根红了,不和我纠缠了,跑了。临走还扔下一句:“死同性恋!!操你妈!” 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摸摸鼻子,搓搓脸蛋,围观的人没有立即散开,打架的热闹是没得凑了,但是我是个同性恋——单单小区里出了个同性恋这事就够这帮邻里们议论纷纷,不用费心思琢磨自家地烦心事,一整家人热热闹闹,和和气气过上好一阵的了。 我想抽烟,摸出烟盒,烟盒是空的,我舔了舔嘴唇,坐在地上不动了。我在人群里看到了老马,他很着急的样子,我冲他比了个眼神,他懂了,没有靠近,没来接济。直到人散了,夜深了,我起来,去附近杂货店买了包烟,抽了一根,往回来,进了楼,老马把我拽进一楼停电瓶车和自行车的地方,那里很暗,我的右手撞到了一台自行车。我揉着手背听老马和我说:“小宝,对不起你了。” 我说:“没事儿,老马啊看不出来,你一把年纪还挺受欢迎的。” 老马嗤了声,我笑笑,揽了揽这位马爷爷的瘦肩膀:“我知道,你儿子吧?” 老马唉声叹气。我们上了楼,他先进屋,给我留了道门,我在楼道里待了会儿才悄悄溜进去。 我先去浴室洗了把脸,照了照镜子,鼻子没歪,通气还算顺畅,骨头没事,就是破了个口子,看着怪狰狞的。我问老马要了个创口贴。我们坐在沙发上对着黑漆漆的电视屏幕吃车厘子。 老马点烟,抽烟,半晌,问我:“你听过披头士吗?” 我说:“我听过如是我闻,观自在菩萨五蕴皆空……” 老马拍了我的大腿一下,他叼着烟,慢腾腾地走到电视柜前,那儿有台黑胶唱片机,黑胶碟我全给他理进一只纸箱里了,放在唱片机边上。他在纸箱里找了找,找出一张碟,播给我听。他把黑胶碟包装拿给我看。封面上三排老外,穿得花里胡哨的挤在一起。老马说:“披头士。” 我点点头,重复:“披头四。”我问,“那有披头三和披头五吗?” 老马哈哈笑,笑开怀了,音乐起来,他伸直了腿,放松了。我们继续吃车厘子,继续盯着那黑漆漆的电视机屏幕,听披头士。 我数包装上的一个低眉耷眼的老外的胡子有多少根。 听到一首歌,节奏我挺喜欢的,听上去很随性,开心。我问老马:“这歌叫什么?” 老马说:“When I'm Sixty-four。就是当我六十四的时候。” 我说:“六十四!那我还得活四十年呐,活不到那么久吧?” 老马看我,说:“胡说什么呢,现在人起码得活到个七八十吧?” 我也看老马,他先移开了视线,我还一直盯着他,活到七八十,那可不得活得像老马一样了,肿眼袋,水袋似的大腿,凹凸不平的小腿肚,怀着果冻似的肚子,发皱的嘴唇,起褶的脖子,松弛的皮肤,一嘴假牙,一嘴的口气清新剂的气味。我不要。 我回进卧室,继续给老马整理毛线衫,整理冬装,我翻到一条他的羊绒围巾,格纹的,老气横秋的。第二天,我趁老马不在家,拿了他的这条围巾卖给了四季广场的一个小年轻,卖了三百五十块。我拿三百块烫了个头,剩下五十去吃了顿肯德基。 我和小马一起听大卫·鲍伊那是发生在他打了我之后很久的一件事了。 我卖了老马的围巾之后,他没立即发现,我就还住在老马家里。白天我在家待着,极少出门,老马在家待不住,六点起来,吃过早饭就出门了,去公园,去超市,十点到交易所报道,下午才回来,回来时带些吃的,我们两个一块儿吃。老马不会做饭,我的手艺也够呛,我们吃完热炒吃快餐,吃完快餐吃寿司,还吃鲍参翅肚,反正天天变着花样来。在吃上,老马很舍得花钱。他也带我下馆子,到了晚上,他知道我是愿意出门的了,但凡新开了什么馆子,人人都说好的,他就照着大众点评,要预约的先预约,有团购的抢好团购,叫上一辆滴滴,车到了,他先出门,过了十来分钟,我再下楼,我们一块儿坐车去吃饭。吃完饭,要是我上早班,我就直接去好再来,要是我上夜班,我就陪老马逛晚上的公园,看广场舞;看小孩儿溜旱冰,溜冰鞋上一串小灯闪红光、闪绿光;看年轻的男女包在牛仔裤里的屁股——扁的,圆的,滚圆,挺翘的;或者我们去电影院看电影,黑暗中,他摸摸我的手,我的手搭在他的腿上。 老马给我零花钱,挺多的,每天给,比我每天在好再来赚得多多了,但是我总不能指望着他,他和我住一起,我们俩岁数实在差得太多了,我们又不上床,和小马说的似的,我像他曾孙。大人养孩子,总有一个人要先走的。 其实老马每天凌晨三四点就睡不着了,他会坐起来,动作很轻,靠着床头,就这么坐到天亮。我睡得浅,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醒。我偷偷看老马,留意他的一举一动。我不出声。 六点了,老马起身了,穿拖鞋,换衣服,我爱在这时候揉揉眼睛,抓住他的胳膊左右摇晃,哭诉:“老马啊,瞧你这精神头,是不是嫌小宝不够服侍你了,你要去公园里找其他年轻屁股过瘾了?” 老马乐不可支,看着年轻了不少,拍拍我的屁股,捏了几下,搓了几下,乐呵呵地走了出去。 老马说,我这个白天在家,晚上出门的状态叫“昼伏夜出”,他年轻不少的状态叫“容光焕发”或者“春风得意”。我学到了,默默背了几遍,和老马说:“老马你再多说几个成语,你说成语的时候好性感哇,知性,成熟。” 老马又“容光焕发”,“春风得意”了。 其实老马一走,我就睡不着了,就起来“昼伏”。老马家里有好多台湾香港的电视台,他还有好多美剧,外国电影的碟片,我爱躺在他家客厅的沙发上煲电视剧,看电影。 我第二次见到小马,还是在老马家,我看《越狱》,第一季第四集,看得正紧张,有人敲门,我从猫眼后面看到是小马,看了他一会儿,给他开了门。我朝小马比拳头,小马也朝我比拳头。他的手指关节上有些擦伤。 我不爱惹事,也不爱打架,我不像盒盒,不是s,但是有人打了我,欺负了我,我绝不会再对他客客气气,陪笑脸。我也不是蜀雪。 我们两个人龇牙龇了好一阵,谁也没动手,小马眼梢飞得老高:“老淫棍呢?” 我说:“你钱花得够快的啊。” 小马哼了声,一点都不客气:“不然等你先花光?” 我翻了个白眼,走开了,继续看电视。小马没进屋,但是叽里呱啦地讲着什么,我听不清,也不感兴趣,掏掏耳朵,重新在沙发上躺好。过了会儿,小马进来了,走到客厅里,一脸厌恶,随时要吐的样子,问我:“我问你话呢?老淫棍呢?” 我斜了他一眼,作慌张状,四下乱看,拍着沙发靠垫喊话:“来人呐!来人呐!传太医,皇后有了!” 小马急眼了:“你才有了呢?我看你才是有……有病!” 我哈哈笑,点香烟,抽烟。 小马说:“你这个人怎么好好和你说话都不答应的?” 我反手在额前搭了个棚,眨着眼睛说:“你是金角大王,我是孙悟空,我可不不敢答应嘛。” 小马没声了,他打量客厅,看得怪仔细的,从东墙看到西墙,从cd架看到黑胶唱片机,他指着沙发后的墙壁问我:“你贴的?” 我回头一看,墙上都是乐队海报,我知道几个,老马和我介绍过,中英双语介绍,我记了好几次才全记牢了谁是谁,这是gun and rose,枪炮玫瑰,那是kiss,那是aerosmith,空中铁匠,那是the velvet underground,地下丝绒,这个乐队的海报最好记,就一根香蕉。 我说:“老马贴的,老马爱听。” 老马爱看我在香蕉海报下面吃香蕉,真的香蕉。 我说:“这些都贴了很长时间了,你来他这儿,一次都没见过?你一次都没进来过?就跟门口要钱啊?” 小马听了我的话,一愣,眨眨眼睛,走到了cd架边上,摸着一层木头隔断,问我:“这也都是老马的?” 我点头。小马翻起了cd架上的cd。老马还爱放唱片给我听,爱和我介绍这些歌手,他“如数家珍”,我“耳熟能详”了。 小马边翻边哼哼:“Elton John,哼,同性恋。” Queen,哼,娘娘腔。 滚石,哼,老骨头。 涅槃,哼,柯本,哼。 Patti Smith,哼。 张楚,哼,土摇,哼,老土。 翻到什么他都要哼一声,我忍不住抽了两张纸巾,朝他挥了挥:“擦擦鼻涕吧你。” 小马不理我,搓了搓鼻子,继续翻cd,继续哼。David Bowie,哼,不男不女;阪本龙一,哼,日本人写过什么好曲子?Bob Dylan,哼,陈词滥调。 我受不了他这把背景音了,调高了电视的音量,小马手里拿着个cd盒,扭头看我,问我:“这都八百年前的电视剧了,有什么好看的?” 我说:“烧脑啊。”我戳着脑门说,“不烧一烧,我感觉不到我的脑子存在。” 小马转了回去,嘀咕:“有病。” 我说:“对啊,同性恋是病,你不知道吗?” 我说:“同性恋会传染的,你离我远点啊。” 小马和我瞪眼:“你以为我三岁小孩儿?同性恋怎么是病?!还传染……艾滋病才传染!” 我舔舔嘴唇,冲他飞去个飞吻。小马皱起眉,我以为他会扑上来再揍我两拳。他没有。他只是摸着那些cd,不理我。 我坐起来,那天我身上穿的是一件和服睡衣,印着好多五颜六色的蝴蝶,老马给的,丝绸的,很舒服,清凉,我里面什么都没穿。我喊小马,我说:“这底下还有呢。” 我指着茶几下面的几只塑料盒子。 小马过来了,坐下了,我抽出一只塑料盒,放在茶几上,打开盒盖,小马忙看过去,那塑料盒里面全是涩情电影,什么性向的都有,什么国家的都有,封面露骨。只那么一眼,小马的脸就红透了,别过头去骂:“有病吧?” 我被他的样子逗笑了,更想逗他,拍拍他的膝盖,小马看我,瞪着我,我冲着他敞开了和服睡衣的一边,小马嘴唇蠕动,气息短促,冷冷说:“你这是性骚扰未成年你知道吗?要去坐牢的。” 我对他笑,又拍拍他的膝盖,撩开了睡衣的另一边。小马霍地站起来,侧过身子,不看我。 “辣眼睛!”他说。 我躺下,指着厕所的方向说:“那你赶紧去厕所洗洗眼睛。” 小马还真的去了。我摸到茶几上的烟盒,点烟,抽烟,趴在沙发上往厕所那儿看。门关上了。我笑得停不下来。 厕所里有更多能辣他眼睛的东西,有时候我晚上会用,用过我就洗了,洗了就放在厕所里晾着。都是老马买给我,让我自己玩儿的,有时候看我自己玩,他的象鼻子会洒洒水。 我看了厕所一阵,小马低着头出来了,他的耳朵也是红通通的了。他直接往大门口去,扔给我一句:“臭不要脸。”没了踪影。 没一会儿,他回进来,冲到我面前,威胁我:“别和老马说我来过!不然……不然我揍死你!” 我拍拍心口,捏着嗓子说话:“好怕怕哦,我一定不会告诉老马的。” 他又是一脸要吐的表情,走了。他怪好玩儿的。 隔天,小马又来找我。他带了台笔记本电脑,还有好些电线,笔记本连上电视,他鼓捣半天,和我说:“你昨天那套电视剧烧什么脑啊,我给你看这个,大卫·芬奇,听说过吗?” 我摇头,他在笔记本上按了按,电视屏幕上显出画面来了。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影,我坐在长沙发上,他坐在单人座上。 小马每天都来找我看电影,每天都来翻老马的唱片收藏,过了一阵,我的脑就被烧得受不了了,本来我是想感受下自己还有脑子的,他这么来回烧,我感觉我的脑子有等于没有,于是,他播电影,我就看杂志,玩消消乐,不管我的脑子的事情了。 小马问过我:“你怎么白天都不出门的?不用上班?” 我指着鼻梁说:“我被你打到破相,没法上班。” 小马说:“你骗谁呢?就这么点小伤,影响你上班?” 我抬眼看他,脚踩在茶几上,抽烟:“我出卖色相的嘛。” 小马磨磨牙齿,呸了声。那一次,我也以为他要揍我,我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但他还是没有出手。可能打我那一拳,他自己的手也很痛。小孩儿不吃痛,但记痛。 小马说:“不和你这种人计较,拉低我档次,打你是脏了我的手。” 我说:“小马同学,我是见光死。”我问他:“你不用上学?” 小马说:“暑假都开始多久了!” 我说:“不好意思,我从十岁起就没放过暑假了,没什么概念了。” “什么意思?” 我耸肩:“不读书了。” 小马没声音了。我看他,他看我,问我:“家里没钱?” 我说:“我十岁那年,观世音托梦给我妈,说我以后是靠脸吃饭,我妈寻思半天,那还读书干吗,不读了。” “真的?”小马问得犹犹豫豫的,样子有些傻。我哈哈大笑,小马生气了,抱起他的笔记本电脑就走了。 我以为他不会来了,可第二天他还是来了,背着个吉他袋,他进来,我上下一打量,朝他吹了声口哨,说:“你会弹吉他?” 我说:“弹来听听啊。” 小马说:“这是电吉他,不插电没法弹,我等会儿直接去排练,我们乐队……”他顿住,皱起眉,嘟囔起来,“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 我点香烟,抽烟,他伸手过来要拿我的烟盒,我抢过烟盒,护在怀里。他说:“你能抽,我不能抽?” 我说:“我是同性恋,你也要做同性恋?” 小马说:“你这是偷换概念,根本不是一回事。” 我说:“偷换概念是什么意思?什么成语?” 小马笑出来,我也笑,抽烟,隔着烟雾看小马,说:“小马啊,多读点书吧,多读点书。” 我说:“别抽烟。” 小马透过烟雾看着我。 他的眼睛在青灰色的雾后面显得更黑,更亮。阳光漏进来,他耳朵上有光,一闪一闪的。我叼着烟,系紧和服睡衣的衣带,走去阳台摘了两朵开得正好的雏菊花,花是老马养的,他还栽培了蔷薇,也快开了。我去厨房找了个玻璃杯,倒了点水,把花放进去,摆到了茶几上。我坐在地上抽烟,问他:“怎么今天没烧脑电影了?” 小马说:“好看的都看完了,再说了,你每次看都看得很不认真。” 我说:“你也是翻老马的唱片翻得比较认真,”我挪到电视柜前,说:“那我重新看《越狱》了啊。” “随便。”小马说。 我翻出越狱的碟片,开始播,我回到沙发上坐下,小马拿了一根我的烟,拿我的打火机点烟。我打了个哈欠,抓抓肚皮,边看电视剧边刷手机,小马默默地,好安静。我在沙发上睡着了。 后来小马带了把木吉他来弹给我听,边弹边唱。巧了,他唱的那首歌我听过,老马播给我听的,有一次,我们去ktv,老马还点来唱了。 我记得。我会拼。我知道意思。Oasis,绿洲乐队,《Stand By Me》,伴我一路。 小马唱完了,问我:“听过吗?” 他的眼角瞥向cd架。 我说:“何止啊,老马也唱过,他英文比你听上去标准啊。” 小马挑眉:“老马会英文?”他咋咋舌头,“你又不会英文,你懂什么标准不标准的?” 我走去卧室,拿了老马弹吉他的照片啪地放到茶几上——我把这张照片收进了卧室床底下的储物盒里。 我比着拇指,得意洋洋:“老马以前玩乐队,搞乐队的时候,什么崔健,唐朝,五月天,都还穿开裆裤呢。” 小马翻了翻眼珠子:“你知道什么啊就乱说,根本不是一个年代的人,根本不是一个类型的。” 我笑,说:“你对老马也什么都不知道嘛。” 小马要说什么,下巴都抬起来了,嘴巴都张开了,眼睛已经开始往外喷火苗,我看他,他看我,他先避开了。他再没说过一个字,装好吉他就走了。 我再没在老马家见过他,听过他的吉他,看过他的烧脑电影。 没一阵,老马发现自己的羊绒围巾没了,他犹豫了几天才来问我,我承认了,我说我拿的,拿去卖钱了。 老马又犹豫了几天,才带着我去了好再来,见范经理。我们在范经理楼上的办公室说话,老马说:“东西不用他还了,我就是想要他写个保证书,保证以后再也不偷东西了。” 范经理拿手帕擦汗,擦鼻子,说:“要还的,要还的。”他一拧我的胳膊,嗓门老高:“还不快写!” 我“认罪伏法”,“痛定思痛”,洋洋洒洒写了一整张a4纸的保证书。保证加悔过,承诺以后绝不再偷东西。写完,我签了名字,咬破手指,印了个指纹。范经理检查了一遍,陪着笑递给老马,说:“您看看。” 老马摆手,没看,看我,说:“小宝啊,你以后要好好的,知道吗?” 我点头。老马拍了拍我,站起身往外走,范经理送他,送到门口,嘴里还在念叨:“一定还!一定还!” 我说:“老马没让还钱啊……” 范经理用力甩上门,指着我的鼻子就骂:“你听听看你说的话!还要不要脸了!” 我笑笑,说:“那不然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回来?物归原主?” 范经理踹了我一脚,我溜出了他的办公室。 我去了四季广场,我找到了那个买围巾的小年轻,但是围巾不在他手上了,他转手卖了,卖了一百块,全用来做脚指甲了,我找到小年轻的下家,下家也早把围巾卖了,卖了五十,他全充进王者荣耀里了,下一个下家把围巾白送给了一个男的,睡天桥下面,那男的也不知道有什么毛病,整天就是蹲在桥底下看河,我陪他看了半天河,半天没打听出围巾的下落。我就自己钻进他自己搭的小棚屋里面找,还真让我找到了,老马那条格纹羊绒围巾绑着两根竹竿,这两根竹竿撑着男人的小窝。 我开始按照范经理给我制定的存钱计划存钱,按照网上的市价,我要还老马三千六百三十块。 写过保证书后,我在老马家又待了一阵,直到我拿了他的三张绿洲的专辑,送给一个ktv的前台,换了两颗薄荷糖,被他发现,老马不让我住了,他唉声叹气,在一个晚上,把我送出门,我说:“老马,我走了。” 老马说:“小宝啊,做人守信用很重要,你以后不能这样了,会出事的。” 我点头,老马站在灯光和阴影交界的地方,发色一边深,一边浅,脸上一边有光,一边黯淡,他看着我的眼神沉甸甸的,看得我有点怕。我赶紧走了。 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就是老马那一边还算活着,一边已经死气沉沉的脸。我仿佛还能听到他说我,会出事的。 我趁盘问我的警察走远了,悄悄回蜀雪:“如果我从肖灼家里偷了那把真的枪,丢了它之后,没有搞一把仿真的放回去,今天晚上这一切是不是不会发生?” 蜀雪拍拍我,说:“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做的决定,小宝,不要把自己套进去。” 欠老马的钱我后来还上了,那里面还有小马给我的六百块。 想到小马的那六百块我就想笑。那六百块我是怎么进账的呢? 一天,我接了个外卖电话,一个熟客辰老板在富豪浴场包了个房间打麻将,三缺一,实在找不到人了,喊我去顶位,麻将打到十二点,我们散了,其中一个牌友朱老板留了我的电话,我们顺便在房间里干了一炮。事后,他请我去附近的玩具酒吧喝酒,玩具是融市有名的gay吧,开在小酒馆云集的贵州路末端的一条小巷里,我和朱老板才走进巷子,没几步,我一眼就看到一个人拉着小马从酒吧里出来,小马嘴里嚷嚷着什么, 酒吧门前没有霓虹灯,巷子里也没有路灯,两边的建筑高高的,挡住了月亮,在夜里总是很亮,很吵的贵州路到了这里是黯淡的,安静的,简直悄无声息。 酒吧门口有个发紫红色光的灯箱广告牌,上头印的是:啤酒特惠,买三送一。那是附近唯一的光源。那光照在小马脸上,他从头到脚都发红。 小马太好认了。年轻,帅,十几岁呢,就只比我矮了个半个头,主要是稚嫩,总像不服输,总像他就是对的,但又总像在学着什么,领悟着什么。我说不好,每个人都像庙里的百首菩萨,一百来个头,有笑的,有怒的,有幽怨的,有洒脱的,各个都是他。 他往我和朱老板这里看了一眼,眼神没停留,他冲拉着他的人直喊:“你一定认识他!你们就是一伙的!” 我又往前走了几步,靠那个灯箱广告牌近了些,我认出抓着小马的人了,是酒吧的老板明明,我们是老相识了。我喊了声:“明明!” 明明看我,小马也看我,小马一哆嗦,慌里慌张地低下了头去。这小子现在才认出我。我笑出来,上前和明明说:“这是我弟弟,来找我的。” 小马扭了两下胳膊,试着挣脱明明,没成功,他撇着头嘟囔:“谁是你弟弟?” 我和朱老板说:“我弟找我有事,我就约了他这里见。” 朱老板说:“没事,你们有事你们聊,我先进去。” 明明给朱老板开门,笑眯眯地招呼:“进去坐吧。” 朱老板进去了,小马趁机甩开了明明的手,低着头就要走,明明胳膊一伸,把他拽了回来,一瞅我:“真是你弟弟?” 小马大概是被抓得很痛了,一张脸发白,咬紧了嘴唇。 我去拍了拍明明,说:“真是我弟弟。” 我看小马,劝道:“老板学过空手道的。”我数落他:“让你在外面等我,怎么自己溜进来了?酒吧是你小孩儿能来的地方吗?” 小马猛一抬头,冲着明明大喊:“我还没成年!你这样是犯法的你知道吗?” 明明一看我,我一看他,我们两个都笑了,明明松开了小马,和他道:“好吧,那你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了,我可管不了了啊,等着叫你的监护人吧,监护人什么意思,你知道的吧?不是你爸就是你妈,要不就两个一起来。” 小马蔫了,彻底没声音了。我和明明比个眼色,陪了个笑,明明点了根烟,站在灯箱前抽烟,我揽过小马的肩,小声和他说:“老板和我熟,说你是我弟弟,就没事儿了。” 小马不说话。我一拍他的背,和明明抬了抬下巴:“那孩子我带走了啊,您和先前那位老板说一声吧,说我有家事要忙,就先失陪了。” 小马又嘟囔:“失陪……哼,说得文绉绉的。” 明明抽着烟,往酒吧开着的一条门缝里看了眼,点了点头:“你忙去吧,人大老板也忙呢。”他还说,“下次就别约在这儿了,我又没有一百只眼睛,管不了那么多事儿。” 我笑笑,拉着小马走了。 走在巷子里,我问小马:“你有钱打车吗?” 小马说:“你怎么不问问我酒吧的事……” 我说:“你要想说就会说,不想说,我问也没用啊。” 小马看了看我,没那么气冲冲,而且有火气无处发泄的了。 我用胳膊肘捅捅他:“欸,那你在酒吧里干吗了?” 小马又来气了,往前走了几大步,不客气地说话:“你这人真是得寸进尺!” 我哈哈笑,说:“我知道,我知道,蹬鼻子上脸的意思。” 小马不搭理我,我点烟,抽烟,我们一前一后,默默走了阵,小马的脚步慢下来,我跟上了,我们肩并肩走着了。他看着地上,问我:“你和老淫棍怎么散了?” 我说:“难得啊,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还追求天长地久,一生一世。”我说,“我和老马再不散,我就要给他送终啦!到时候我给他拿照片,走在前头,你还得跟在我后头,别人问你,这人谁啊?是你爸和别的女人的小孩儿,你哥?你愿意吗?” 小马啧舌头:“你咒谁呢?” 我说:“生老病死,自然法则,老马可比你看得穿,遗嘱都立好了。” 小马瞪我。我忙举高双手:“可没我的份啊,他说都留给你,什么都给你。” 小马又蔫了,该说是萎靡了。他不说话,我想不出要说什么,我们走到巷子口,面前是两车道的马路,有辆空的出租车开过,我伸手拦了下,车没停。我说:“叫滴滴吧,你家住哪儿啊?” 小马说:“水岸江南。” 我拿出手机叫车,叫完车,我点开了消消乐,站在路边打游戏。 小马冷不丁问我:“同性恋会遗传吗?” 我听了直笑,小马继续问:“还是真的会传染?” 他的声音低低的,我看了他一会儿,再看手机时,一局时间结束,我不玩游戏了,伸手拍了小马一下:“晚上得早点睡觉,不然长不高,知道吗?” 小马看看我,眼珠往上又往下,从头到脚打量我,然后跳到了路边的花坛上去。这下他和我一样高了,我的眼睛能看到他的眼睛,看不到别处了,我笑出来。小马双手插口袋,转过身,沿着花坛一小步一小步地迈步子,走着,绕着,说:“我就进去看看,一会儿有个人来搭讪,酒保在吧台里还和他打招呼呢,一定是熟客,一会儿那个人的前男友过来了,一会儿他们吵起来,一会儿那个搭讪我的人就走了,他前男友追出去,我的手机就不见了。”他看了我一眼,“那个老板八成和他们一伙儿的,我去找他理论,碰坏了瓶酒……” 我知道他在说谁了,玩具有个熟客,叫小选,经常挑生面孔设套,他眼光毒,看人准,看得出谁会中他的套,看得出谁白天是别人的好男友,好儿子,好丈夫,公司里的好员工,企业里的好帮手,谁绝不会,也绝拉不下脸报警,和别人声张。明明赶过他几次了,但是小选还是会溜进玩具,等待一张陌生的面孔,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一对闪烁的眼睛。他是真的贼,他从不心虚。 我说:“你这还算可以的了,没有中什么爱情陷阱。” 小马哼了声,已经绕到了花坛的另一边。一根烟抽完,我又点了根,说:“手机绑定了支付宝之类的东西了吗?” 小马说:“我自己会弄的。” 我想了想,又说:“酒碰了还是要赔的,什么酒?” “人头马,好像……”小马挠挠鼻子,说。 “哦,那大概六百吧。”我说,“你有吗?” 小马看我,挑着眉毛说:“你不会和他们是一伙儿的吧?你们连环套路我?” 我对天发誓:“我才从富豪浴场过来,打完麻将打完炮,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小马的五官皱成一团,摆着手喊:“行了行了!谁要听你打炮的事!” 他绕回我面前,给了我六百块,我收好了。我说:“你以后别一个人来了,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指了下前头,“要泡酒吧去贵州路其他地方。” 我看着他,强调:“我认真的。” 小马一下畏畏缩缩,躲躲闪闪了,打起了结巴:“还以后,我……我就是……”他说:”你别和老马说啊。“ 我还看着他,他又要掏钱,低着头,低着声音说:“行了行了,最多我给你封口费……” 我说:“请我吃一顿饭就行了。” “现在?吃小龙虾还是烤串啊?” 我说:“必胜客。” 小马抓耳挠腮:“现在上哪儿给你找必胜客?你说肯德基,倒有二十四小时的。” 我抽烟,说:“我不会和老马说的。” 小马说:“那就请你吃必胜客,明天。你给我个电话。” 我们叫的车到了,我对了下车型和车牌,开了车门。 “回去吧。”我说。 小马上了车,我关上门,他刚下车窗,趴在车门上看我,问我:“你现在去哪儿啊?” 我往身后指指:“我回去啊。” “哦。”小马靠在椅背上,轻轻应声,双手摆在腿上,握在一起。司机转头问:“水岸江南是吧?” 小马没回话,我说:“是的,麻烦您了啊师傅。”我敲了敲车门,和小马说:“车钱明天吃饭的时候给我吧。” 他看我,眼睛眨眨,脖子往前伸,要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缩了回去。他坐在了一片阴影里。 司机问我:“大哥,你要不要上来啊?” 我上了车,坐在小马边上,一拍司机座,笑着说:“行吧,送佛送到西!咱们走吧!” 司机开车,小马往旁挪开了些,抱着胳膊,靠着窗户坐着。车开了没多久,他斜过眼睛看了看我,说:“你给我个电话。” 我说:“你记得住吗?” 他点头。我说1598,他跟着轻声念,1598,在手上写1598。我说343,他念343,在手上写1598343。我在他的手心里写,15983430096。他的手心里写不下这么一长串数字,我写到了他的手指上,手指尖上。中指尖上。 小马住在新城区,我们从老城出发,一上融江大桥,就堵住了。司机倒很会打发时间,一边用微信和人聊天,一边听广播,深夜的电台,壮阳药广告的间隙里插播邓丽君的老歌。 什么《甜蜜蜜》啊,《小城故事》啊,《南海姑娘》啊。 小马听得浑身不自在,换了好几个姿势,最后从裤兜里摸出个迷你收音机似的东西和一副耳机。他插好耳机,戴上了,不再换姿势了,看着窗外,手在腿上打节拍。 我打了个哈欠,抓着手机打字,问明明要到了小选的微信号和手机号。我联系上了小选,小选也知道我,我告诉他:今天明明那里那个小孩儿是我弟弟。 小选发了个吐舌头的表情。 我问:手机还在吧? 小选回:你弟弟挺帅的。 小选回:你弟弟手机里怎么有那么多你的照片啊。 我回:干弟弟,暗恋我。 小选发大笑的表情,回:那过会儿玩具见吧。 我看看小马,他修长的手指在昏暗的车内摸着莫须有的弦,扫着莫须有的弦。车还在大桥上,司机往前钻了个位置,车轮压过了什么,磕绊了一下,我的心里跟着一咯噔,我往另一侧看出去。 紧邻着我们的一辆车是辆出租车,好像就是先前没搭理我的那辆,后排坐着一男一女,司机放下车窗抽烟。男人和女人靠在一起接吻。 融江黑漆漆的,窗玻璃也黑漆漆的,他们两个人像融成了一个人,映在玻璃窗上,浮在江面上,悬在夜色里。 一颗星吊在空中。 小马拱了拱我,我一个激灵,他说:“你见鬼了?” 我摇头,没说什么,他递给我一个耳机,我塞进左耳,我一下就听出来了。是Bob Dylan,“陈词滥调”的Bob Dylan。小马清了清嗓子,说:“我很早就开始听了啊,和老马没关系。” 我没接话。我们一起听歌。我听他听的歌。好多都是英文歌,有些我在老马那里听过。娘娘腔的queen,同性恋的Elton john,还有披头士。 It's all too much. it's all too much. 咳,我会的英文还真多。我该和老马再多学一些的。 小马靠在我肩上睡着了。 我一直看着手机上的路线图,快到水岸江南时,我大喊了一声,司机一吓,小马也一吓,醒了过来。我抓着司机座和司机说话:“不好意思吓着您了啊师傅,您在这儿停一停吧,我想起点事,我在这儿下。” 我下了车,和小马挥挥手,小马揉眼睛,动作很慢。他慢吞吞地看着我,车开出去了,他慢吞吞地从车里探出头看我。 我回去了玩具,小选不敢在酒吧里露面,我们约在了厕所隔间碰头。小选把小马的手机给了我,问我,想知道密码吗?我说:“你该去深圳发展啊。” 小选哈哈笑,我也笑,我们凑在一起点烟,抽烟。小选问我:“你还在好再来?” 我点头,他说:“好多年了吧?” 他还说:“我是要走了。” “你知道吗,玩具要拆了。我是听说了消息来看看明明他们的,正好遇到你弟弟,一时手痒,帮我和他说句对不起啊。”他笑着用指尖挠眉心,“不要让他以为同性恋都不是好东西。” 我说:“到处都在拆。” 他点头,我跟着又点了点头,我的手机震了震,范经理的语音来了,他“暴跳如雷”,骂:钱小宝!你个死烂屁股他妈死哪儿去了!要不要回来交账!! 我赶紧回去好再来报道。 第二天,我和小马在中新街上的必胜客吃午饭。我先到了,找了个座坐下后,我把小马的手机放在了我对面的椅子上,小马背着吉他袋来的,走到我跟前,我指着对面那张椅子说:“坐,坐。” 他把吉他靠墙放好,一看椅子,愣住了。我跟着看过去,捂住嘴惊奇地说:“小马啊,你上辈子一定积了很多德,老天爷知道你手机被人拿了,立马用你的德行积分给你换了一个,赏给你了!你不会已经买新的了吧?能退吗?不然给我用?什么牌子的啊?苹果还是三星?” 小马拿起椅子上的手机,冷冷看我,冷冷说:“我就知道你们是一伙儿的。” 我和他打了个抱歉的手势,“卑躬屈膝”,笑着说话:“那你还请我吃饭吗?” 小马抓着手机警惕地盯着我,睫毛一抖一抖的,问我:“你们没偷看我手机里的东西吧?” 我也盯着他,问他:“你小时候才你妈是不是给你剪过睫毛啊?听说这样睫毛会长得很长。” 小马一撇嘴,翻开了菜单,哗啦啦翻了好几页:“点菜了吗?” 我喝柠檬红茶,咬着吸管说:“我就算想看那也得知道你的密码啊,我又不是黑客。”我和他打听:“欸,那你密码是多少啊?” 小马不理我了,把手机收好了,低头研究披萨口味,问我:“吃什么披萨啊?” 我说:“小选不是有意的,他托我和你说声对不起,你要是大了,想去玩具那样的地方看看,可以去,不要有心理阴影。”我说,“酒就别乱砸了啊。”我说,“别人给的酒也别喝。” 小马没说话,头还低着,手指卷着菜单纸。我喝冰镇饮料喝得有些冷了,搓了搓胳膊,小马轻轻念叨了句:“吃点热的吧。”他说,“你想吃什么就点吧。” 他叫来了服务员点菜,他让我先点,我要了提拉米苏和抹茶蛋糕,小马朝我看,后来笑出来,我也笑,示意他,轮到他了。他点了海鲜至尊芝心披萨,奶油浓汤,鸡翅。 我白天没什么胃口,喝了点汤就想抽烟,我和小马说了声,就去外面找了个背光的地方点烟,抽烟。我站的位置能看到坐在餐厅里的小马,他一个人吃披萨,边上几桌都坐着人,不是年轻的小情侣就是一帮半大小孩儿,亲热的亲热,说笑的说笑,玩手机的玩手机。我抽了两口烟就回进去了。 小马看到我,挺惊讶:“这么快?你是抽烟还是吃烟?” 我做了个扒饭的动作:“我属狗,不属马。” 我坐下,长吁短叹:“早和你说了我见光死,在外面站个一分钟我就受不了了,我就要灰飞烟灭,魂归五台山了。” 小马嗤了声,脸上笑笑的。他说:“那可以约晚饭啊。” 我说:“你真不想长高了?” “吃个晚饭能吃到多晚?”小马咬了一大口披萨,吞下去后在空中比划着,“再说了,以我现在这个高度,这个发育进程,过个小半年就能比你高了。”他盯着我看,“你多高啊?” 我摇头:“不知道。” “一米七八?” “可能。” 小马说:“我能长到一米八七,你信不信?” 我咂舌:“哇噻,老马也没多高,你妈是有多高?” “我妈是模特啊。”小马嚼着披萨说话,“腿长一米八!” 小马滔滔不绝起来:“我妈还会八国语言,拿过选美冠军,给宝格丽拍过广告,年年时装秀都坐第一排。” 他得意洋洋说这些话的时候的样子有些好玩儿,我只想笑,直笑,说:“那你能长到两米!组乐队多浪费啊,打篮球啊。” 小马说:“我会打啊。”他问我,“你会吗?平时打吗?” 我摇头,一闭眼,一合手掌,笑着说:“我会打坐,阿弥陀佛。” 小马问我:“那你平时都干吗?” 我睁开了眼睛,接道:“干活儿。” 小马翻了个白眼,他的样子更好玩儿了,他又问:“你哪里人啊?” 我啃了口鸡翅膀,说:“福建的。” “讲闽南话?你口音不像啊。” “讲客家话。”我说,“我去过太多地方啦,到一个地方就得入乡随俗嘛,学点当地口音,我讲话早没福建味儿了。” “客家话?客家话什么样的?说来听听啊。”小马指着披萨问我,“海鲜至尊披萨怎么说?” 我讲普通话:“海鲜至尊披萨。” 小马不搭理我了,看也不看我,埋头专心对付奶油浓汤上的酥皮,把它敲得粉粉碎。我说:“我认真的,这个词太时髦了,方言里没有的。” “海鲜也没有?福建不是靠海吗?” “我们村子靠山。” “武夷山?” “椽山。” “哪个椽?” “木字旁加缘分的缘去掉……”我在桌上写,小马看着,边点头边说,“哦,是这个椽。” 我说:“山上有座庙,云缘庙,香火不太旺,庙里小和尚多,都是被人扔在山里的小孩儿。” “女孩儿?” “男孩儿。那是庙,又不是孤儿院。”我说。 “男孩儿也扔?” 我笑了:“我们那里流行生小孩儿送进庙里为自己积德,当个几年小和尚就能还俗了。” 小马想了想,说:“那不能叫扔吧,叫寄养。” 我想了想说:“应该算我们给庙里打工,童工。” “我们?”小马瞅着我,很好奇,“你当过和尚?” 我点头,小马追问:“当和尚每天都干些什么啊?砍柴挑水?念经?” 我说:“擦地,挑大粪,夏天拍蚊子,冬天还要给师父师兄暖被窝,我不乐意,就在被窝里放屁,熏他们。” 小马喊停,连连摆手:“好了好,别说了。”他放下了手里的披萨,一瞅桌上没吃完的鸡翅,蛋糕,皱鼻子皱脸的嘟囔,“一股味道。” 我笑着吃蛋糕,小马靠在椅背上,摸摸肚子,对我道:“我们出来吃饭也别和老马说啊。” 他不管老马叫老银棍了,我说:“老马也是福建的。” 小马哼哼,别过脸去,望着外面:“说不定也在什么庙里当过和尚呢,和尚当久了,还了俗就开始肆无忌惮地破色戒。” 我笑出声音,我说:“老马很早就去旧金山了,那里不知道有没有华人的庙。” 小马瞥了瞥我,我还笑着,他不说话了,哧哧地吸饮料。他喝可乐。他穿短袖,到膝盖的裤子,手臂和小腿都比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黑了许多,脸也没那么白了,嘴唇……他的嘴唇看上去还是很软。头发倒还是那么短,那么刺。耳环更多了,都排到耳骨上去了。他不太像老马那张黑白照片了。他像杂志上穿最简单的白t恤,最普通的牛仔裤拍香水广告的年轻男模特。那香水一定闻上去像新修剪过的青草地,像可乐。 小马问我:“鸡翅要打包吗?” 我说:“我吃,我吃完蛋糕就吃。” 小马说:“你倒过来吃东西的。” 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蛋糕,说:“这样吃完鸡翅,我就又能叫餐后甜点吃了嘛。”我问他,“你带够钱了吧?” 小马摇摇头,喝可乐,又往外张望。我吃完蛋糕,吃完鸡翅,没加单,就坐着喝饮料,小马也坐着,他还在喝他的可乐,时不时一口,抿着吸管喝,但是可乐一点儿也没见少。我赶忙吸了一口冰茶,牙齿一凉,时间是在动的,时间没有停住。我也不是在做梦。服务员过来问我们要不要点喝的,小马问我:“我们乐队等会儿就在附近排练,你要不要来看看?” 我说:“好啊。” 小马他们乐队在中新街上的外国语学校的礼堂排练。 我们从必胜客出来,散步去外国语学校。 我很少在白天走在外面,尤其是走在新城区,我来新城区,不是去花园酒店就是去四季,去万豪。一些客人过生日,办聚会爱去这些酒店包套间,叫外卖。这些酒店都沿江,适合看夜景,适合边看夜景边把人压在窗玻璃上干。 中新街不靠江,中新街很窄,是一条单行道,十步一间咖啡店,一个十字路口一家花店,中新街两边种满了高大的梧桐,梧桐遮住了屋顶,遮住了电线,我走在梧桐树投下的连成片的树荫里,有时一些阳光漏过树叶,照在了我背上,我不太习惯,不喜欢,就跳起来伸手拍一拍树叶,好让它们挡住那些阳光。树叶晃动,地上的影子跟着抖动。小马也跳起来拍树叶。我看看他,他看树,看天,树叶沙沙的响,树叶发出海浪的声音,我们被海浪推着往前走,很慢,很慢地走。 路过一家奶茶店时,小马请我喝奶茶,奶茶店外头放了张藤椅,我们点单时,藤椅上躺了只猫,我们拿到奶茶时,猫跑了,椅子空了出来,我们过去坐下了。 我喝奶茶,数地上的光点。小马问我:“你点的是海盐的?” 我把手里的奶茶递给他,他把手里的奶茶递给我,我喝了一口他点的,吃到好多芒果和椰果,他站起来往前走,我跟着他。小马说:“我们食堂的香炸黄鱼挺好吃的。” 我问他:“你去哪里留学啊?” “伦敦。” “哦,那你每天都可以吃炸鱼啊。”我说。 小马笑了:“你懂得还挺多。” 我说:“汝兜食糖无?” 小马一头雾水:“你说什么?” “我说,你要吃糖吗?” 我说:“客家话。”我说,“家乡话。” 小马点了点头,我们两个都低着头走。到了外国语学校门口,小马和门卫室里一头白发的门卫打了个招呼,领着我进去了。他们学校太大了,像一个小镇,还是电影里那种欧洲风格的小镇。好多雪白的墙壁,好多一片又一片的红瓦片,好多树,好多花,花草树木边上还都插着小木牌,写着这是月季,这是海棠,这是苹果树,这是樱桃树,这是杉树,中文下面是英文字母。他们学校里还有设电动自行车租赁点,凭学生卡就能租。光是食堂就有两个,体育馆里有泳池,有篮球场,足球场上的草坪绿得发光,发亮。我站在足球场边忍不住和小马说:“原来学校是这样的……” 小马拉了拉我,指着一幢尖顶的小房子说:“礼堂在那里。” 他带我去礼堂。 礼堂里面比外面看上去宽敞多了,一点也不小,我数了数,一共三十多排椅子,全都包着红丝绒布,礼堂的吊顶很高,很高,顶上悬挂下来六盏吊顶,他们的礼堂像教堂。 礼堂里有个舞台,我们到时,舞台上已经站着三个人了,看上去都和小马差不多年纪,一个女孩儿,两个男孩儿。女孩儿在摆弄麦克风,其余两个男孩儿在布置电线。小马喊了声:“陈陈!” 那个女孩儿朝我们看过来,看到小马,看到我,笑着挥手,吹了声唿哨,那两个男孩儿也都抬起了头,和我们挥手。 小马介绍我说:“我表哥,福建过来旅游的。” 女孩儿是乐队的主唱,叫陈陈,陈旧的陈。两个男孩儿里高一些,瘦一些,头发留得比陈陈还长的是贝司手小鱼,戴眼镜的是鼓手家华。小马翻上舞台,从吉他袋里拿出吉他,也开始研究那些电线和插头。我在礼堂里走来走去,摸来摸去。陈陈和小马说:“你表哥来旅游,你怎么带他来看我们练团?” 我大声说:“我是来参观学校的!” 我说:“你们学校真不错!”我问他们,“平时你们都在礼堂干什么啊?” 陈陈耸肩膀,小鱼说:“就听报告啊,看社团表演啊什么的。” 小马说:“念检讨。” 陈陈哈哈笑,揽了揽小马的肩,和我说:“小马表哥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是三好学生!他不念检讨,你看他这排耳钉还是毕业了才敢打的!念检讨的是家华!” 家华坐在一堆鼓里,我得踮起脚尖才能看到他了,他举高手,说:“是我,没错。” 我问:“你检讨什么啊?” 小马说:“班会布置教室,要用气球,他买了一包安全套,吹了二十几个,涂成红色送去给文娱委员。” 我哈哈笑,小鱼和陈陈也笑,小马翻白眼,摇着头说:“太白痴了。” 我笑得肚子都痛了,就近坐下了,小马朝我招手:“你坐那么远干什么?” 他说:“你别坐着啊,哪儿有听乐团坐着听的啊。” 陈陈拍他:“你别烦你表哥了。”她说,“夜长梦多。” 我说:“什么?” 不等我再问,搞清楚什么夜长梦多,一连串鼓点下来,陈陈对着麦克风大吼了一声,我的耳朵一震,紧跟着陈陈来了一连串咆哮,我感觉整个礼堂都在震,家华和小鱼跟着节奏疯狂地甩脑袋,小马踩着个黑色的喇叭似的箱子扫电吉他,一点儿都不披头士,也不绿洲。 陈陈吼完一首,喘着粗气和小马说:“副歌那边还是不太行,那几句歌词,我感觉不太顺,再来一遍。” 我这才搞清楚了,刚才她真的是唱了一首歌,那第二遍,我试着听了听歌词,实在听不出,我就只好用看的,看陈陈拿着话筒架在舞台上走来走去,看小鱼对着家华弹贝司,看小马低着头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摇摆身体。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排练,排到后来我听出来一首歌是在唱英文了,什么you什么me的。这首唱完,陈陈瘫倒在地,其余人也都精疲力竭,大家拿衣领擦汗,礼堂里安静了。我问了声:“你们乐队叫什么啊?” 陈陈说:“燃烧。” 我说:“确实够燃烧生命的,像烟火。” 他们都笑了。休息了会儿,大家开始整理乐器,我去搭了把手,陈陈和我说:“小马第一次带人来看练团。” 她塞给我一张传单:“明天我们在喷泉广场有演出,你来吗?小马和你说了吗?” 我看那张传单,下午的演出,一点到三点,传单是手绘的,我想到了老马家里那些花花绿绿的画册,只是这场传单是黑白的。 小马从我边上走过去,说了句:“没时间就不用来了。” 我收起了传单,陈陈瞅瞅小马,和我比了个鬼脸,说:“你来吧,要来啊,一定要来。” 她和小鱼,和家华,陆续离开了。不知不觉,礼堂里就剩下我和小马两个人,舞台上就只有我和小马。小马出了一脑门汗,对着空空如也的几百号座位,叉腰站了会儿,坐在了地上。我坐到他边上,躺下了。 小马说:“我以后要去鸟巢开演唱会。” 我望着礼堂的吊顶,手搭在肚子上,忽然也有种精疲力竭的感觉。我说:“小马啊,到了伦敦,可别抽大嘛,别和那些电视电影学,不要和那些很早就死掉的组乐队的人学。” 小马也躺下了。我说:“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听的那些歌,还有木吉他。” 小马塞给我一个耳机,我戴上了。耳机里传来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歌,英文的,唱歌的男人嗓音苍老,比较舒缓,有些悲伤。听了会儿,我问小马:“这首歌叫什么?” 他拼给我听,读给我听:“Lazarus。” “谁唱的?” “大卫鲍伊。” “啊?他的声音是这样的吗?” “他老了的声音就是这样的。”小马说。 我活动肩膀,说:“人都会老的。” 小马说:“他在唱this way or no way,无论哪条道路,哪种选择,you know I will be free,你知道我会再无拘束。” 我问:“他很老了吗?” 小马说:“他已经过世了。” 我哽住,想哭,我说:“别说了,我要哭了。” 小马轻声说:“你哭什么啊……白痴……” 小马跟着已经死了的大卫鲍伊轻轻哼歌。 一个女人拿着扫把进来了,她低头扫地,小马说:“那是陈陈的舅妈,刚才门卫室里的那个门卫是她的舅舅。她舅妈生下来就听不见。” “陈陈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女人很漂亮,也很年轻,她轻轻挥动扫把,长头发跟着轻轻飞扬,小马还在哼什么再无拘束,我突然感觉我可能会被扫走,会跟着飞走,我很害怕,抓了下小马的衣服。 女人走出了礼堂。一道光从她没关好的两扇门中间挤进来。小马亲了我一下。 我坐起来,拉起他,嘴唇碰着他的嘴唇,换着角度亲他,我还用舌头舔他的嘴唇,缠他的舌头,亲得很深。我把什么亲人的本领都用上了,都用完了,我推开了小马,拍拍他,告诉他:“亲人你得这么亲,下次记得了啊。” 我站起来,跳下了舞台,和他挥了下手,小马一手撑着地,大概还没回过神来,他问我:“你叫什么啊??” 我冲他飞了个飞吻,跑了出去。 那天晚些时候,我收到“Burning_Alright”发来的微信好友申请。 我接受了,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Burning_Alright先发消息给我:我不是同性恋。 我回:我知道。 他没回,我不知道该回什么,就什么也没回。我看Burning_Alright的朋友圈。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分享歌曲,偶尔分享乐队的视频,分享自己弹吉他的视频,我能看到的他最早的一条朋友圈是他分享的一句英文。 Let me forget about today until tomorrow. 我复制了这句英文,百度了下,那是Bob Dylan的一句歌词。还是陈词滥调的Bob Dylan。 我把那张乐队演出的传单塞在了老马的门缝下。 我没去喷泉广场,没去看“燃烧”燃烧生命的演出。我收到了Burning_Alright发来的第二条,也是最后一条微信:你这个叛徒。 他把我拉黑了。 我去找过小马,我想再见见他,虽然见到了他,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要说什么,或许见到了他,我就知道了。只有见到了他,我才知道。可我哪里都找不到他。我去了外国语学校,陈陈的舅舅带我去了礼堂见陈陈。陈陈和她舅妈在礼堂里拖地,抹桌子。礼堂里没别的人了,舞台上空荡荡的。 我问陈陈:“你们不练团啦?” 陈陈说:“乐队解散啦,小马他们都要出国了,什么美国什么英国的,聚不起来了,那天在喷泉广场是解散演出啊。”她的下巴压在交叠的手背上,手心撑在拖把顶端,看着我,“小马没和你说吗?” 我摇头,坐在了边上的椅子上。我问她:“那天热闹吗?很多人来看吗?” 陈陈哈哈笑,拖着地和我说话:“倒有个老头子,一把年纪了,从第一首看到最后一首。” 我问:“你们都演了什么歌啊?” 她说:“就自己的一些歌嘛,你那天听过那几首,《夜长梦多》,《朝露采霞》,《喜爱》,都是小鱼写的,小马填词,小马本来要唱一首自己写的歌的,后来也没唱。” 我看着舞台,说不出话。舞台上,陈陈的舅舅和舅妈在用抹布擦地,两人都脱了鞋子,一个从舞台左面往右面擦,另一个从右面往左面,都弯着腰,弓起身子,双手压在抹布上。我听到咚咚的脚步声,我到现在还能听到那些脚步声,很像心跳。可能是我的心跳。咚咚咚咚,不安地响着。 我说:“我真对不起小马。” 陈陈问:“你怎么他了?” 我抓头发,生自己的气:“我多管闲事了。”我说,“我觉得老马,他爸不是坏人。”我说,“我没有的,我就想他有。” 陈陈拍了下我:“小马表哥!” 我一怵,看她,陈陈笑嘻嘻地说话:“你和他提他爸了?小马一听他爸就炸,急了还打人,他就是这样,你别往心里去啊。” 说完,她还笑嘻嘻地看着我,问我:“你今天穿的是四角裤还是三角裤啊?” 我没明白,她说:“我们去体育馆游泳吧,今天游泳队训练完了,泳池空出来了!” 她放下拖把拉着我就往外走,边走边和她舅舅舅妈挥手,他们夫妻俩没在擦地了,两人坐在了舞台上,小腿贴着舞台边缘,摇摇晃晃,抽一支烟。舅妈笑着朝我们也挥了挥手。 我穿的是三角裤,没下水,就看着陈陈游。陈陈穿粉红色的蕾丝花边内衣,同款内裤,到了泳池边,直接下了水。她先游仰泳,边游还能边和我说话。她问我:“那个老头儿是小马的亲戚吧?我看他们有些像,是他爷爷?” 我耷拉着脑袋,实在提不起劲来,我坐在了地上,抱着膝盖点了根烟。小马该恨死我了。小孩儿最要面子,最讨厌别人管,我还和他非亲非故,根本管不着他。我也恨死我自己了。 陈陈游得离我很远了,声音远远的。她问我:“小马表哥,你不是小马的表哥吧?” 我摇头。她说:“是吧?” 我说:“是。我不是。” 陈陈游回来了,换成自由泳了,长头发全湿了,脸上都是水珠,胳膊上也是。她的皮肤雪白,胸部微微隆起,腰身纤细,身上找不到一丝赘肉,还长得很漂亮。谁不喜欢这样一个和自己岁数差不多,趣味相投的女孩儿呢? 我抽烟,说:“小马说他想在鸟巢开演唱会。” 陈陈笑着回:“我还想得格莱美呢!” 她游着自由泳,手臂拍水,掀起老高的水花,趁换气的空当,断断续续和我说话:“小马的假表哥,我要去当高中生偶像啦。” “以后我红了,你会经常在电视上看到我哦。” 我笑了,说:“要是小马以后红了,我也能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他吧?” 陈陈游到了岸边,浮在水面上看着我,说:“小马的妈妈好漂亮的。” 我点头:“还会说八国语言,还给宝格丽拍过广告。” 陈陈笑着上了岸,坐在我边上抓头发,脚踩着水,不说话了。我说:“你别和小马说我来过。” 陈陈问我:“为什么啊?” 我说:“我比他大太多啦,我会被抓起来,会坐牢的。” 陈陈大笑,她又跳下了水,我站起来要走了,陈陈喊住我,高声和我说:“他会回来的!” 他当然会回来,回来度假,回来探亲,走访朋友,同学聚会,可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是叛徒。我不会再见到小马了。 我去中新街上门口放藤椅的奶茶店买了两杯奶茶,一杯海盐口味的,一杯芒果椰果的,我换着喝,喝得很撑很饱了,我走到了必胜客,我点了海鲜至尊披萨,鸡翅,奶油浓汤和可乐。吃不完,打包带走了。我去逛商场了,去了买得到宝格丽的大商场,宝格丽的广告海报是个黑头发的外国女人拍的,也很美。我买不起里面的任何一样东西。那天最后我买了一瓶男式香水。 后来,一天傍晚,我还去了外国语学校一次,到了学校门口我才想起来九月份学校就开学了,学校门口好多学生,男孩儿都穿着短袖衬衣,蓝灰格纹裤子,每个男孩儿看上去都很乖,看上去都那么年轻,我真想去他们家,一个个把他们的青春都偷走,一件件把他们做工精良的漂亮校服都偷走。我被自己的偷窃大计吓了一跳,自己把自己吓跑了。 后来,秀秀看到我的那瓶香水,拿起来喷了喷,闻了闻,说:“你有这瓶香水?我蛮喜欢这个味道的。” 我说:“你知道这个牌子?” 她说:“知道啊,像男孩儿一样,法文翻译过来的意思。”她看着那只香水瓶,说,“Amazing green,闻上去像青草,像绿豆,很夏天的。” 我说:“什么意思啊?”我拉着秀秀,“你多和我讲讲吧,英文,法文的,教教我。” 秀秀就很耐心地教我。 秀秀是业皓文的老婆,业皓文是蜀雪的熟客,蜀雪是最后一个住进我们宿舍的,他经常说他不会再接业皓文的电话,不会再见他,可是一年多,快两年过去了,他们还是会见面,他们还是在一起。 我和蜀雪不一样,我下定决心的事,我就不改了,我说到做到。 我看着蜀雪,警察在盘问业皓文了,蜀雪看了他们一眼,看回来,看着我,问我:“小宝,你说什么?” 我说:“没什么,我在念往生咒。” 蜀雪安慰我:“救护车走的时候肖灼还有气,会没事的。” 我说:“我知道。不是念给他的,是念给我自己的。”我望向站在天星门口的s, 他在打电话,我想不通,很生气,“s是我的朋友,他怎么可以想杀他?怎么可以动手?” 我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遇到肖灼,在好再来,一个客人才走,我在整理房间,他进来,浑身是血,我把他藏了起来,那天,就是那天警察来临检。他们是来找他的。他在街上砍人……流了那么多血,我以为他会死…… “我还差点为他杀了人。” “他看到过我们的合照,他和我打听过s,我没想到他会想杀他。” 蜀雪说:“s的脑袋可能很值钱,拳馆很难维持生活吧。” 我握紧拳头,说:“为了钱也不能这样,赚钱的方法有很多。我和他结束了。我不会再想他的。” 我闭上眼睛,继续念送人往生的咒语。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甘露撒播者,洒遍者,我将离开,将远去,送我去下一级,下一阶,下一世。 大卫鲍伊唱他会无拘无束。那首歌是他的往生咒。我记得,L-A-Z-A-R-U-S。秀秀说,这是圣经故事里的一个人。耶稣说他会复活,他病死四天后真的复活了。他是耶稣的神迹之一。 我听到业皓文和蜀雪说话,业皓文问:“要去医院看看吗?” 蜀雪说:“不去了,不管他了。” 我睁开眼睛,蜀雪坐在了我边上,他点了根烟,自己抽了一口,递给我。我抽了一口,拿在手里,胳膊蹭蹭他的胳膊,我们两个都笑了。业皓文对着我们干瞪眼,我说:“大少爷你别急,我无情无义,蜀雪是有情有义的。” 蜀雪笑着摇了摇头。我忙仰头看星星,找月亮,月亮半圆,腾在绵绵的云山上,我顿时诗兴大发:“此情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啊!” 业皓文听笑了,低头点烟。蜀雪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我靠着蜀雪,说:“有文化就是不一样,念诗还是蜀雪念得好听。” 2. 我和蜀雪一起去过一场生日会,我在辰老板的牌局上认识的朱老板为一位李老板操办的。朱老板直接找的我,就找了我,我去和范经理报备了下,范经理让我和蜀雪一块儿过去,两个人好互相有个照应。遇到这种聚会外卖的活儿,范经理回回都会说,酒不要喝太多,不要乱碰别人给的东西。他还特别针对我“谆谆教诲”:钱小宝,你个死屁精,狗改不了吃屎!再偷东西看我不打断你的手! 从前好再来有一个男孩儿就是在这种聚会上染上了毒瘾,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年纪轻轻就死了。据说死的时候浑身找不到一块好的皮,全烂了。 范经理常拿这件事要我们引以为戒,警告我们:一个个早就半死不活了,难不成真那么着急想躺棺材?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我们都没把范经理这句话放在心上,毕竟我们这群孤家寡人,上没老,下没小,风水轮流转,伴侣时常换,有钱喝酒,没钱舔粥,临到死,身边也不知道有没有个人,那可不就是一了百了了吗? 我希望我死的时候别太年轻,也别太老,老成老马那样,进了殡仪馆被人扒光了化妆,换寿衣,一身皱橘子皮被人看了去,我不要。我希望我死的时候,要是有人难过,想为我哭,他不要哭,我给十殿阎王都洗过头,洗过脚,擦过牙,他们不会亏待我,下辈子我投胎,待遇一定不会差。我会开心,极乐,幸福的。 出发前,我支会了朱老板一声,谁知朱老板一听我还要带个人去,打听个没完,他倒不问价钱,就问身高体形,健康状况,籍贯家庭,和查户口似的,我发了张蜀雪的照片过去,朱老板才算消停。 生日会在一个什么山什么岭的独栋别墅里办的,我不记得具体地址了,我和蜀雪叫了车过去,朱老板报销,他也挺够意思的,还在别墅门口等我们。我在车上和蜀雪说,我们这个圈子不大,说不定到了那儿能碰到很多熟人,结果跟着朱老板进了别墅,我和蜀雪都傻眼了,屋里聚着的人我们一个都不认识,但很多我都觉得眼熟,看上两眼,凭记忆上网搜一搜,我就能把他们的生日星座血型身高全报给蜀雪了。蜀雪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说,也没什么,平时多看看电视剧。 李老板生日会上的那些帅哥俊男不属于好再来,更不属于四季广场,他们属于一些杂志T台,一些电视电影的演职员表,一些电影学院的学生名册。 朱老板说:“你们先自己逛逛,李老板马上到了。” 朱老板还说:“李老板做生意的,生意做得很大。来来来,先和你们介绍下这位王老板。” 生意大不大我不知道,那栋别墅是挺大的,人很多,除了李老板之外的老板也很多,蜀雪一会儿就被一个赵老板搭讪走了,我呢,打量我的人有的是,就是没人来和我搭话,我去搭讪别人,他们也只是单纯地和我搭话,没人有进一步发展的意思。我和盒盒微信聊天,我说:从前我是好再来的秋香姐,到了这儿我成了石榴姐了。盒盒发个哭笑的表情,回:那你和蜀雪趁早溜了,天星宵夜。 我一找蜀雪,他到院子里去了,正站在泳池边和人喝酒。我回:蜀雪到哪儿都是秋香啊! 盒盒大笑。 我又找了找朱老板,他在客厅里和一个我在偶像剧里看到过的镶边角色勾勾搭搭。小明星,脸好白,窄腰长腿,胜过我太多了。满屋子都是胜过我的人:个比我高的,身形比例比我好的,样子比我好看的——我看了都想多看几眼的,气质独特的——我看了都想上去搭话的——我去了,他和我说他是话剧演员,他点了根烟,问我要不要抽,他自己卷的烟。我没要,更加没劲,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在平层大别墅里打转,从客厅转到厨房,从影音室转到桌球房,从花园转到玻璃温室。我喜欢客厅的墙漆,我喜欢餐厅里的长木桌,我喜欢厕所里摆的香薰油,我喜欢院子里长条状的游泳池,我喜欢泳池边的玻璃吧台,吧台上的冰雕,冰雕下面的紫色射灯,紫色射灯下面的玻璃鱼缸。好多热带鱼在鱼缸里摇头摆尾,游来游去。 我转进了一间摆了好多书柜,书柜里塞满书的房间,应该是书房。我也喜欢这些书。我抽了一本书,摸了摸封皮,打开来闻了闻。书是一本诗集,写诗的人叫方泯。书房和院子就隔着两道落地玻璃移门,院子里有DJ打碟,有人脱光了乱跑,有人从跳板上跳下泳池,溅起老高的水花。几乎所有人手里都拿着酒杯,身边至少都贴着一个别的人。我翻开书,看书。 看了没几页,蜀雪从外面进来了,他松了口气似的点了根烟,笑着看我,问我:“你看什么呢?” 我举起手里的书,说:“诗集。” “诗集?”蜀雪扫了一眼周围,走到我边上,也抽了一本书,还是本诗集,他瞅瞅我的,我瞅瞅他的,两本的作者是同一个人。还是那个方泯。 蜀雪读的书多,我问他:”你读过吗?这个人有名吗?” 蜀雪摇头,他身上酒味很重,他抽着烟翻书,说:“小宝,诗要念出来才是诗。” 我纳闷:“那不念出来是什么?” 蜀雪拿着书坐在了地上,弹弹烟灰,仰起头,笑着对我说:“是死的字。” 我念我看到的一些死的字: 在那个夜晚, 我们相爱。 在那个夜晚, 一切走向终点。 “好像有点意思。”我咂摸咂摸,说。蜀雪没说话,认真地看书,我凑过去看了眼。他看的那些死的字是: 我去看你。 现在,马上! 我告诉你。 现在,马上! 我离开你。 现在…… 现在………… 现在。 好多字重复地出现,重复地死亡,我感觉我看到好多尸体,有字的尸体,标点的尸体,还有人的。 我说:“我不太懂。” 蜀雪又说:“那是因为没有念出来。” 说着,他咬住香烟,单手捧着那本诗集,站起来,踩着一张椅子,站到了书桌上去。他变得好高,头快顶到天花板了,他没穿鞋,他的鞋去哪儿了呢?他的裤子也不是原先那条了,短袖t恤成了白背心。我仰着脖子看他,竖起耳朵听他。蜀雪念诗。 一开始,他的声音很轻:“我去看你。” 我得从外面的喧闹声里把他的声音分辨出来。 下一句,他的音量一下高了:“现在,马上!” 他低下目光看我,抽了一口烟,笑着继续:“我告诉你。” 这句也是轻的,柔的,像微风、细雨。 我抓了抓耳朵。外头有个男人拍打窗户,喊着:“蜀雪!你干吗呢??” 蜀雪不理他,还在念诗,他不用看书了,他好厉害,已经背了下来,他的目光高高的,说话掷地有声:“现在,马上!” 他的一只手背到了身后去,一只手夹香烟,烟雾离开他的嘴,死掉的字一个个蹦出来:“我离开你。” “现在……”他顿住。往外看了眼,拍窗户的男人朝他挥手,跳啊,叫啊。蜀雪笑出来,望着外头,嘴唇动了动:“现在……” 很长时间他没接下去说什么,他没动,烟在他手里烧,烟在他嘴边烧,烧得很短了。 我问他:“是不是还有一句。” 蜀雪看我,点了点头,这才说:“现在。” 说出这两个字,他朝我鞠了个躬,自己拍了几下书鼓掌,我哈哈笑,跟着鼓掌,他欢呼,我也欢呼,吹唿哨。我们两个嘻嘻哈哈,这时,有人进来书房了,是个嘴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他问我们:“你们干吗呢?” 我晃了晃手里的书,说:“在读诗。” 蜀雪耸肩摊手,跳下桌子,把诗集扔给我,开了移门,飞了出去。 外头有人喊:”老李!” 那中年男人冲喊人的人点了点头。我拍了下脑门:“李老板!” 李老板看着我,我仔细端详李老板。李老板不年轻了,样子不赖,穿花衬衫,牛仔裤,他问我:“你喜欢读诗?“ 我抱着那两本诗集说:“我喜欢有文化的感觉。” 李老板微笑,还看着我。好一阵,他才看够了,转身往外走。我跟着他走。 我们去了二楼的一间房间,他脱衣服,我也脱衣服,他身上香香的,他摸我的脸,下巴,脖子,手臂,摸了很久才开始亲我,亲我的脸,下巴,脖子,喉结,手臂,手指。他喜欢慢慢来,我就跟着他慢慢来,也慢慢地摸他,细致地亲他。我们躺倒在床上后,面对着面做,起初他还是很慢,很温柔的,后来他忽然发狠,把我翻过来,用力摁住我的肩膀用力干,没几下他就射了。他抱住我,不让我走,我就任他抱着,他的床很舒服,床单,被单,枕套都是丝的,我感觉自己像一条泥鳅,滑进了一条河里,在水流里睡着了。 说不清睡了多久,我听到开门的声音,醒了,一看外头,天都亮了。李老板还在睡,还维持着抱住我的姿势,我往门口看了眼,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男人一路走一路捡地上的衣服,他步子很轻,走到了床边,把手里拿着的衣服放到床上,看着我。我吓了一跳。像是凭空出现一面镜子,我突然就和二十年后的我面对着面了。我一哆嗦,坐了起来。李老板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那进来的男人打量我,他的眼神和昨晚李老板看我的时候一模一样,像在我脸上找什么东西。他们的年纪应该也差不多,都得四十来岁了。时间没有饶过他们。 男人站着,小声和我说话,问我:“你多大了?” 我说:“二十五。” “真年轻。”男人说,坐在了我边上。 我说:“十七八才算年轻吧。” 我拿了自己的衣服,穿衣服,穿袜子。 男人笑了:”二十五刚好。” 我脱口而出:“我老了会变成你这样吗?” 男人说:“可能没我有钱。” 他问我:“你是模特还是演员?“ 我摇头:“都不是。” 他瞥了眼床头的那两本诗集:“你看了?你读诗?” 我点头。他说:“写得不怎么样。”他说,“我就是方泯。” 我愣住了,发白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雪一样轻轻落在方泯的肩头。他点了根烟,烟雾轻飘飘飞起来,和光一样泛白。方泯也跟着泛白。他仿佛一片雪白天地里的一个雪人。 方泯看着我,拍了拍我的手:“唉,你哭什么啊?” 我摸摸脸,我真的哭了。 我说不清,摇着头搓眼睛:“我也不知道。” 方泯笑着说:“我们又多了个共同点,我每天早上起来也都想哭。” 我擦了擦脸,起身找到鞋子,提着鞋子就出去了。走到门口,我回头看了方泯一眼。他的轮廓变得模糊了,他在白色的光里缓慢地融化着。他看上去很痛苦,他在被什么折磨着。他不享受。他逃不脱。 我给方泯和李老板关好了门。 我这才领悟过来我在哭什么。在一个夜晚,有人相爱,在那个夜晚,一切就都结束了。这太残酷了,这合理吗?方泯和我长得太像了,我害怕我们的命运也相似。我害怕我和他一样找不到说理的人。 我从他们别墅一间厕所的抽屉里拿走了一面随身的小镜子。镜子卖不出什么价钱,我送给一个在路上偶然撞见的,个头和我差不多,一边脸上有酒窝的男孩儿了。 我在客厅找到了蜀雪,他喝得烂醉,喊不醒,身子发沉,我费了番功夫才把他抗起来,拖着他往外走。我试着叫车,可荒郊野岭的,根本叫不到。我坐在别墅外面的台阶上点了根烟,给盒盒发消息求助,蜀雪躺在我边上,头枕着我的大腿,我打字打到一半,他翻了个身,眼看要滚下台阶,我赶紧拉住他的衣领,他干呕了声,吐了出来。吐的时候,他算恢复了些神智,问我,我们在哪里。我说,别墅门口,唉,叫不到车,我正给盒盒发消息,看他能不能叫辆车过来接我们。我说:“他估计还在睡觉。” 蜀雪叽里咕噜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拿衣服擦了擦他的嘴巴,凑近了问他:“你说什么?” 蜀雪把他的手机塞给我,我一看,手机正在拨号。他打给一个叫催命鬼的人。 电话很快通了,对方喂了一声,我听出来了,这个催命鬼是业皓文。我想笑,业皓文又喂了一声,蜀雪没声了,又睡死了过去。我只好硬着头皮拿起手机和催命鬼说电话。 我嘿嘿笑:“业老板,不好意思啊,一大早的,打扰了。欸,我先申明啊,是蜀雪打扰的,不是我打扰的啊!” “他又喝醉了?”业皓文问。 我干笑,业皓文倒好声好气地,没多问什么,叫我发个定位过去。我发过去了,挂了电话,把蜀雪抱起来,让他靠在我身上好好睡。 四十分钟后,业皓文开着他的大奔来了。 我们两个把蜀雪弄上车,我和蜀雪坐后排,业皓文开车,大清老早的,还是工作日,我挺不好意思的,我也没想到他真的会来。我没遇到过这样的客人。我和业皓文说:“业老板,真不好意思,不耽误您的事吧?” 业皓文和和气气地说:“没事。”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我们,“安全带扣一下吧。” 我点点头,给蜀雪扣上安全带,自己也扣好了安全带,坐得笔直。蜀雪歪在我身上,又开始叽里咕噜说我听不清楚话,大约是觉得安全带束缚了,不舒服,自己解开了,歪去另外一边,脑袋靠在车门上。业皓文又看我们,我笑笑,拉过蜀雪,再要去给他扣安全带,小声和他说:“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啊。” 我还更小声地说:“我们坐别人的顺风车呢,给点面子。” 蜀雪嘀咕:“我想吐。” 我忙伸出双手要去接,蜀雪反了下胃,干呕,没吐出来,业皓文塞过来一个塑料袋。我把塑料袋挂在了蜀雪的耳朵上。蜀雪说:“业皓文,你别弄我,烦不烦?” 我赶紧捂住蜀雪的嘴,他要吐就吐吧,吐我手上我也没有一句要骂的,我可不想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被人赶下车。好在蜀雪没再说话了,两眼紧闭,业皓文也没说什么,或许他没听到蜀雪的抱怨。外面风声很大,好像要下雨。 车子开进市区后,业皓文问我:“你昨晚没喝?” 我说:“蜀雪太受欢迎啦,他又不太会拒绝别人。” 业皓文说:“是不太会拒绝酒吧。” 我说:“他喝醉了就乱说话,都是乱说的,他自己也不记得,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说:“之前有一次,他非得找大象,说要看大象,要去动物园,还开始哭,说大象好惨,那么大的大象被关在那么小的笼子里。结果醒了之后,什么都不记得,我和他说,他还反问我,说,我可怜大象什么啊?嘿,你说,我哪儿知道他可怜大象什么啊!” 业皓文问:“后来去动物园了吗?” 我说:“去了啊,和盒盒一块儿去的,我受不了动物园那个味道。”我捏住鼻子,一想到动物园的味道,我就发昏,我说,“结果这儿的动物园根本没有大象嘛!” 我笑了,业皓文也笑,温温和和的。他把我们送到宿舍楼下,我和他一人一边,搀着蜀雪上了楼。盒盒和s还没回家,蜀雪睡上铺,我们把他安顿在了我下铺的床位上,他不说胡话,也没再吐了,我给他倒了杯水,放在床头。业皓文还在屋里,他看了眼我们床铺中间小桌上的一摞书,我说:“都是蜀雪的,图书馆借的,我们几个哪看书啊。“ 还都是些什么脑外科,神经科什么的专业书,翻开一页我就头晕眼花了。还是诗好,字少,念一念就活了,就能懂了。 业皓文摸烟盒,打火机,给我派了根烟,我们两个低头点烟。抽了口烟,我的肚子叫了声,我看了看业皓文,笑了笑。业皓文问我:“下楼吃点东西?” 我们去了楼下的永和大王吃早点。 我记得那天给我们点餐的服务员态度特别差,活脱脱一个自燃霹雳弹,我们点餐,业皓文要加个热豆浆,他来了句:“不然呢?来我们这里喝可乐?” 我觉得他可能仇富,他可能看到了业皓文手上的手表表盘上的五根火柴棍。业皓文没生气,看了看他,说:“麻烦您了。” 他说得很诚恳,服务员似乎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再发作,翻了个白眼去后厨倒豆浆去了。 我挺意外的。无论有钱没钱,谁无缘无故被这么刺了一句,还能不生气,还能这么诚心诚意地说麻烦,要么是他的家教素养很高,要么就是他的家教很有问题。 吃早点的时候,我和业皓文对座着,他光吃,半天没一句话,气氛有些尴尬,我憋得浑身不自在,百里挑一,选了个不会出错的话题,我说:“刚才那个服务员态度也太差了。” 业皓文喝豆浆,说:“他也有他的难处吧,都不容易。” 我笑了,朝他挤挤眼睛:“欸,大少爷,您这叫什么……叫有涵养,是吧?” 业皓文笑了笑,我说:“今天真挺不好意思的。” 他摆摆手,过了会儿,说:“酒还是少喝点吧。” 我笑着说:“那您和蜀雪说嘛,有人关心自己,谁不喜欢,谁不开心?” 业皓文看了看我,搓了搓纸巾,拿起纸巾擦手,说:“我和他说话,他好像总是心不在焉,也不是不会回应,就是总感觉没说到他心里去。” “哦,你觉得他敷衍。”我说,“他是心事比较多,脑袋里想太多事情了,所以看上去敷衍。” 我说:“他读书读太多啦!就想很多!我呢,读太少了,想得就太少……根本想不了什么事儿,一想脑袋就痛,一想,就怎么想,怎么都是不知道。” 我叹气:“还是得有个度,得刚刚好,不能知道得太多,也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业皓文说:“那太难了。” 他问我:“他和你说过他大学时候的事情吗?” 我点了点头。 他还问:“他怎么和你说的?” 蜀雪大学的时候和自己的老师鬼混,被人举报,退了学,没能毕业,他出去跑船,跑了十年,想上岸了,就在融市的码头上了岸。他在四季广场游荡了一段日子,他听人说有个好再来,有个范经理,很愿意给人一个稳定的工作。他就找去了好再来。 那是我第一次在好再来,经由范经理的介绍见到他的十分钟后,我看到他靠在红红的过道墙壁上抽烟,眼睛很亮,鼻子很挺,嘴唇看上去很柔软,我实在好奇他为什么会来好再来,就去问了他,他告诉我的。 我笑笑,回业皓文:“过去的事情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吧,哎呀,大少爷,背后说人八卦要下拔舌地狱的哇!” 业皓文没声音了,喝豆浆,一会儿,他问我:“那害了人,但是别人都不知道他害了人,这种人要下什么地狱?” 我说:“孽镜地狱啊。” “那地狱里有什么?” “那里有镜子啊,很多镜子,能照出你的原罪来,照出你到底犯了什么罪,然后再发配你去什么地狱受苦。” “中国的地狱也讲原罪啊?”业皓文瞅着我,疑惑地问。 我哈哈笑,摇头晃脑:“我的原罪嘛,就是没有钱!那我嘛,就会被打入金钱地狱,日日受被金砖砸死之苦。” 业皓文皱起眉头,我吐了吐舌头。他说:“我去打包点东西。” 我说:“给蜀雪的?” 他点点头,我一拱手:“那您去吧,那颗自燃霹雳弹,我可不敢碰。” 业皓文笑着走开了。 我们一块儿走回去宿舍,路上,我问他:“过会儿您回公司?” 业皓文应了声,我说:“平时上班挺忙吧?” 他说:“还好,一阵一阵的。” 我说:“咳,都是辛苦钱。” 他笑了笑,抽烟。我们两个都边走边抽烟,我不好问太多,问太深入,有些客人忌讳这些,业皓文看上去不忌讳,看上去好像对谁都没脾气,但他毕竟是蜀雪的熟客,要是不小心戳了他的痛脚,他不照顾蜀雪的生意了,我可赔不起这个损失。 我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回了宿舍,他没上楼,把早点外卖给了我就走了。我回上去时,盒盒和s回来了,s在洗澡,盒盒在看电视,看到我,盒盒瞪大眼睛:“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小宝你出门买早点去了?” 我把那袋早点的来龙去脉和盒盒简单说了下,我说:”我没想到大少爷这么……” “什么?”盒盒点烟,搔搔眉心,“好说话?” 我摇头:“不是。”我看盒盒,”不过,他确实挺好说话的。” 我说:“不过,他不说话的时候吧,有种……”我绞尽脑汁想想出个贴切的词来,“就是那种好像不太开心……” “郁郁寡欢?” “什么意思啊?” “就是不开心的意思啊。”盒盒说。 我摇头,这个词不对,他也不是不开心,我想了好久,久到s洗完澡出来了,我们三个坐在一块儿一起想,我说:“和蜀雪有时候有些像,就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很多的感觉。” s说了个词。 “忧郁?” 我恍然大悟,握住他的手上下摇晃,连拍了他的肩膀好几下,盒盒做举杯状,我们三个都举起空气酒杯,在空中碰杯,笑成一团。 蜀雪睡到下午才醒,盒盒和s在休息,我给蜀雪热了早上那份早点,笋丝肉包子,皮蛋瘦肉粥,豆浆。他洗漱之后坐在沙发上吃。我坐到边上,和他说:“大少爷给你打包的。” 蜀雪说:“他改行送早点外卖?” 我拿出手机点开饿了么,指着一个外卖小哥给他看:“对啊,你看就是这个外卖小哥,你看他的标签,随叫随到,人帅多金,就是已婚。” 蜀雪笑着推了我一把,咬了两口包子,问我:“那他是改行开滴滴?” 我说:“我说我叫不到车,你给他打的电话啊,他就来了啊。” 蜀雪看手机:“今天星期四,他不用上班?” 我也想不通,凑着蜀雪问:“对啊,你说他那么有钱,上什么班啊?还是这些钱都是他上班自己赚的啊,蜀雪你不是和一间大学的吗,你说说他呗,他家里是不是有矿啊?” 蜀雪说:“他小我一届,我对他没印象啊,要不是他自己说……”他说,“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倒在沙发上:“真绝情。”我吸鼻子,“听了真伤心。” 蜀雪抽了两张纸巾,回头递给我,弯起嘴角说:“那你赶紧擦擦眼泪。” 我躺在了沙发上,道:”你不记得你给他打电话?“ 蜀雪摇头:“我给他打电话干什么。”他想了想,“可能是想给一个开滴滴的熟客打电话,按错了。” “那个司机姓什么啊?c开头的啊。” 蜀雪托着下巴,没声了,不吃了,点香烟,抽烟。我踢踢他的胳膊:“催命鬼哇。” 他笑出来。 业皓文不说话的时候显得忧郁。蜀雪就连笑得时候都显得忧郁。 我坐起来,压扁了嗓子讨好他:“蜀雪哥哥,下次遇到这种优质客户,咱们资源共享一下,行吧?” “优质客户?他脾气有些大。”蜀雪说,抖烟灰,“不过有钱人可能都这样,脾气比较大,比较自我。” 我又悟了:“妈呀!我今天看到的难道是业皓文二号?有钱人现在不都流行克隆人,完了自己生了什么病,好给自己提供移植器官的吗?他脾气可一点儿都不大啊!” 蜀雪说:“一阵一阵的。”他拍了拍我,“少看点微信公众号。” 他一说微信,我想起来要和范经理报一声平安,忙给他发了条消息。范经理回了条阴阳怪气的语音:你是钱小宝的魂吧?人死在了哪儿,快发个定位给我,我给你报警,让警察给你收尸。 我长叹一声:“老范活脱脱一个封建大家长,你说咱们出来卖参的还卖出门禁来了。” 蜀雪说:“老范没孩子,把我们当孩子养呢。” 我听了,捧起手机,按住收音键,憋了一口气,长长地喊了声:“爸!!” 蜀雪笑得鼻子,嘴巴直往外喷烟。我们凑在一块儿等“爸”的回复。 那盘问了我,盘问了业皓文的警察现在去盘问咱爸——范经理了。他才从天星走出来。我问蜀雪:“你说咱爸会和警察怎么说?” 蜀雪看我:“咱爸?” 我努努下巴,蜀雪望出去,望见范经理了,笑出来:”你说范经理?“ 我点头,掰手指:“你怎么忘了,咱妈就是盒盒妈嘛,咱爸,范经理,弟弟,我,妹妹,秀秀,哥哥,你。” 业皓文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蜀雪的另一边,听到我的话,探出小半个身子看我,我对他笑了笑,比个眼色:“哥夫,哥夫。” 蜀雪纠正我:“是妹夫。” 业皓文说:“幼不幼稚。” 他探出来的半个身子缩回去了。蜀雪看看我,我看看他,我一把搂住他的胳膊,情意绵绵地喊了声:“oppa……” 蜀雪点着头笑。业皓文又来了句:“幼不幼稚啊?” 在蜀雪之前,我还有过一个哥哥,该叫师兄,在云缘庙里认的,师兄大我八岁,法号尘澶。我也混过个法号,尘匀。我刚进庙的时候,师父说我走路不协调,总是偏向一边,便要我修均匀,修匀和。至于师兄的澶,师兄说,他心中有一泉水,总是静不下来,突突地往外冒,师父要他修水静,修水澄澈,透明。 3. 师兄的脸上有块很红很大的胎记,这块胎记太大太碍事了,以至于我想起师兄的脸想到的总是一只好像晕坏了颜色的寿桃包。但我记得师兄的眼睛是一双丹凤眼,师兄的眉毛细细的,像柳叶,师兄的鼻子是挺拔的,师兄的嘴唇是上面薄,下面稍丰厚些的,师兄一说话,细而小的牙齿时隐时现,师兄一笑,两边嘴角往上扬,好像大雄宝殿轻轻翘起的飞檐。 我在庙里上过画图课,画过大雄宝殿,画过它飞檐上的老虎,麒麟,凤凰。给我们上画图课的是管伙食的伙房和尚东明,三十七八,戴副圆片眼镜,胖胳膊一掀开蒸笼,眼镜片上就全是白雾气,我会趁这当口从笼屉里抓两个馒头藏进兜里,一来庙里每人每天定额分配的伙食太少,我吃不饱,二来伙房的一个斗鸡眼小和尚尘凡老爱偷我的袜子穿,我一看我的小鸭子袜子窝在他的布鞋里我就来气,我和他理论,他去大师父——云缘庙里的住持,和因和尚,那里告状,大师父说,尘匀,万物皆乃身外之物,由他来,由他去吧。我抢了大师父手里的一串佛珠,大师父说,你拿来,我说,大师父,万物皆乃身外之物,由他去吧,我跑了。大师父把我抓进阎王殿,罚我抄一千遍往生咒。我还打过尘凡,他力气比我大,我打不过,我去找大师父理论,大师父说,天将降大人于斯人也,必先让他的身体受一受苦,吃亏是福。我扑过去咬了大师父一口,大师父又把我抓进阎王殿,饿了我三天。 我爱看东明把镜片擦干净了,一瞅蒸笼里少了两个馒头,冲着尘凡大吼:“尘凡,你给我过来!!” 我爱躲在外头一边狼吞虎咽啃馒头,一边看尘凡挨骂。 尘凡还是老偷我的袜子穿,我还是来去偷他的馒头,老看他挨骂。 东明不光镜片滚圆,肚子也滚圆,一张脸上成天的油光满面,大概只有菩萨知道为什么他吃菜叶豆腐能吃出这么多油水。东明的嘴里总在嚼槟榔,一口牙齿发了红,说话时生生一张“血盆大口”。我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他大血蛤。 春城不靠海,但我去过海边,吃过血蛤,我喜欢它红通通的颜色,不喜欢它腥湿湿的味道,也不喜欢它滑溜溜的口感,妈妈喂我吃了一颗很小的,爸爸赶紧蘸了一筷子白酒塞进我嘴里,我被白酒辣得直咋舌头,直皱眉头,我恨不得把整张脸皱成一团,妈妈看着我笑,爸爸也看着我笑,那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了,那时候我可能只有我爸巴掌那么大。我爸的手好大,他牵着我的手,我感觉我整个人都被他提着,在路上走,在沙滩上走。沙滩上只有他和我妈的两串脚印,我的脚印是很轻的,很浅的,没能留在沙滩上。我爸的手到底有多大呢,他抱起我,抱着我,我就感觉整个天和地都盖了起来,我成了蚌壳里的蚌肉。我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躺在我的壳里。我太小了,小得还不知道蚌壳也会进沙,进来的沙还赶不跑,我还得养着它,养到它变成珍珠,变成宝物。大师父说过,尘匀啊,修佛就是修珍珠。我搞不懂了,说,大师父啊,那是沙子修佛,我不是沙子啊,我是蚌肉啊。大师父闭拢眼睛,合十手掌,念了句阿弥陀佛,说了句,大半夜的有不睡觉在外头闲逛的功夫,去,给阎王爷洗头去! 我们在画图课上画阎王,十个殿的阎王,每位阎王老爷都是白面团似的脸,墨痕似的眉毛,直挺挺的鼻子,小小的圆鼻头、圆鼻孔,除了转轮王,各个都留着一把山羊胡。东明和尚说,这叫美虬髯,古代流行,留美虬髯的才是美男子。 我看十殿阎王里只有转轮王才算得上美男子,转轮王没有胡须,嘴巴紧闭,一张嘴是樱桃小嘴,红艳艳,喜滋滋的。东明和尚说,转轮王管的是转世发配,事情最少,活儿最轻松,死了的人,要受什么刑,要去哪里受刑,要投去哪儿,投去做什么,在前头九个殿就解决了,到了他这里的就是能去投胎的了,身上都带着文书呢,他就只管把他们发去孟婆那儿,管他们喝一口孟婆汤。你们说,活儿这么少他能不整天开开心心,和和美美的吗?地狱那可是活儿多到阎王都想吃人呐!大家都感慨,哦,怪不得阎王老爷们各个都长得那么吓人,原来是干活干出来了一身坏脾气,相由心生,人也变得丑恶,凶狠了。 我们也画佛,画的是大雄宝殿里的观音大士,十殿阎王的木头像存在偏殿里,大雄宝殿里只有那一尊观音。我后来去过不少庙,不少庙里都有观音,他们的观音不是一个脑袋就是一百双手,我们那儿的那尊观音,只有一双手,一手净瓶,一首结法印,但她足足有一百个脑袋!这一百个脑袋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和颜悦色的,有微微含笑,也有微微含苦的,脑袋多,管得事情也多,中考高考,就业分配,婚恋嫁娶,老婆要几个,老妈要不要养,只要有人来问,大师父都能给她找出管她烦心事的那个观音的脑袋。不过也因为这位百首观音管得实在太多,实在太忙,没能事事遂了人的愿,庙里的香火并不旺。大师父就琢磨,可能它管得还不够多,他得给观音再加几个脑袋,管彩票开奖,管股票涨跌。 我怀疑现在云缘庙的观音得有两百个脑袋了。我怀疑云缘庙还在不在。 我们学画画时用的都是铅笔,毛笔珍贵,墨水金贵,只有师父师兄们腾抄佛经的时候才能用,宣纸也是矜贵的东西,经不起小孩儿的折腾,我们的那些画全画在老黄历纸的背后。 老黄历纸在我们庙里的用处可多了,我们学画图,学佛经,学叠元宝,叠莲花,伙房记账,茅房擦屁股全仰仗它。附近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用黄历,每年都要淘汰几百几千本,各村的村长就收集了这些纸送来我们庙里积功德。 画图课上,我们画宝殿,画阎王,画观音。我画师兄。铅笔没法给黑白画上红色,我就不画师兄的胎记。没有胎记的师兄,白白净净,清秀温和,笑眯眯,有些像转轮王。 东明和尚没空时,师兄会来监督我们画图。画图画的好的人,能跟着师兄学木雕。师兄的师父也是和字辈,叫和仰,师兄说他是从仰光来的,从前就是个手艺人,他不会说话,也听不见,我们说客家话,说普通话,说缅甸话,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人脸上一张嘴巴在动,送出些不同的气味。 师兄身上总有木头香。 那一百个观音脑袋全出自和仰师叔之手。 十殿阎王是老早就有了的,都说先有了第一尊转轮王才有了云缘庙,原先这天地间,山岭里,只有这一尊转轮王,不知是谁塑的,不知是谁将它立在了这里。据说,原先这转轮王的法眼所及全是横尸。云缘庙原先是片乱葬岗。后来有人给转轮王搭了个小亭子,再后来小亭子变成小房子,小房子变成小院子,十个殿的阎王“接踵而至”,全来了,聚齐了,又请来风调雨顺,普贤菩萨,文殊菩萨,最后才是观音大士。 这些大王佛祖全是木头身的,每天打扫了院子,打扫了各殿后,还要给他们洗头擦身子,那规矩可是成百上千条,我们刚进庙的几个小秃脑袋跟着在庙里待了一阵的小秃脑袋学,他们说一句,我们跟着念一句,我念了两句就烦了,就开始挖草鞋上的干草下来编蛐蛐。 我编的蛐蛐在庙里行情一直不赖,能换钱——纸钱。临近村子但凡家里办丧事都来找我们买纸钱。纸钱全是批发来的,大师父找几个师叔们坐在一块儿围着纸钱念半天经,给它们开了光,三块钱一麻袋的纸钱卖得也不多,不贪,能赚个三百,能供庙里的孔雀,山羊,吃上好几顿。 我集了那些纸钱就蹲在庙门口,但凡看见有人哭丧着脸来了就去问他们,阿姨,叔叔,要买纸钱吗? 有一回问到个老婆婆,她听了,脑袋一沉,托着步子哭哭啼啼地进了大雄宝殿,找到和因和尚,说,师父啊,我来给女儿求个平安,还没进庙,还没见到菩萨,就先遇到了个卖纸钱的小和尚,您说,我家孩子这一关还过得去吗? 我跟了她一路,在殿外头听着,和因对着她念阿弥陀佛,说:“在世怕遇劫,但劫来找我们,对我们是有利的,我们就能先它一笔找到化解的办法,来来来,施主,敬香吧。” 那老婆婆敬了香,还一个劲掉眼泪,和因又说:“来来来,施主,偏殿喝口茶。” 偏殿喝茶两块一杯,茶叶是我们早上上山采的,水是自来水,茶叫天泉仙茶。 他们去了偏殿,我赶紧溜去庙后头的山里,从藏在鞋底的私房钱里抽了十块钱出来,其余的全藏进了“莫须有”里。等我回到庙里,遇到东明和尚,东明和尚一看我,张开他那血蛤大口,两只肥手掌搓来搓去,对我道:“大师父正找你呢。” 我问:“大师父在哪儿呢?” “阎王殿。” 我笑笑,拍拍衣服,去了阎王殿。 和因和尚站在阎王殿里等我,殿里阴恻恻,冷冰冰,我不等他说话,自己先跪倒在地,磕了三个相响头,搓着眼睛就开始哭:“尘匀知错了,尘匀知错了。” 我忙掏出那张十块钱,双手奉上给和因,抽抽噎噎地说:“大师父,全在这儿了,您要打要骂就打吧骂吧,尘匀没修好,还是得打得骂,吃得苦中苦,方能……方能……” 我还编得下去,但是这种时候得让和因编,我就抬头看和因,他拿了那十块,塞进自己兜里,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 “我们修佛不是为了修成人上人,是为了修正果,是为了对得起自己,尘匀,知道了吗?” 我连连点头。那天晚上我跑回“莫须有”,点了根蜡烛,数了数我的私房钱。四张十块加上一个五毛硬币,三个一毛硬币,这四个硬币磕得我脚底出了水泡。我抱着这些钱睡觉,那时候我想用这些钱回春城,回去找我爸妈,回去上学。我可以自己给自己交学费,我可以自己给自己交伙食费,住宿费,我就想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 我睡到一半,听到脚步声,一下就醒了,蜡烛还在烧,我拿起烛台一看,走进山洞里,走到光线里的是师兄。 莫须有是个山洞,这个名字还是师兄起的。 我爸妈把我送进云缘庙的第七天晚上——我因为和尘凡打架,大师父饿了我三天,放我出来的那天,我从庙里跑了。我一头扎进后山,转眼就迷了路,天上还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我怕得要命,好不容易找到个山洞,赶紧躲了进去。我又累又饿,还很困,我还没穿鞋,脚被石子木头刮伤了,疼得厉害。我想我爸,想我妈,想得直掉眼泪,我就连那口难吃的血蛤,那口难喝的白酒都想。 我不明白。我不是爸爸妈妈来之不易的宝吗,那他们为什么要我来吃这样的苦? 师兄在山洞里找到了我。师兄的鞋子没了一只,师兄的灰袍子划破了一道,他擦擦我的脸,擦擦我的脚,说:“小宝啊,你可跑得够远的。” 我哇哇大哭。师兄拿着个手电筒,到处照了照,从怀里摸出包饼干,包装湿透了,我抢过来拆了就啃。师兄说,慢点吃,别呛着。 他轻轻拍我的背。 我一边点头一边努力咽,努力吃。吃完了,我一看空了的包装袋,又开始哭。 “师兄!我没给你剩!”我哭着说。 师兄笑起来,他半边长胎记的脸隐在了阴影里。他没说话,在地上摸了摸,摸到一块石头,先在地上划了划,接着往山洞墙壁上划。师兄在山壁上画图。他边画边说:“你爸妈不是不要你,他们会来看你,会来接你的。” 我说:“可是我不想等他们过来,我好怕等啊。我怕等不到。” 师兄不说话了,他画图得时候很认真,他画啊画,我看啊看,看出点苗头来了,我喊了一声,摇着师兄的手臂说:“是我爸!” 师兄笑着点了点头。他继续画,我眼巴巴地看着,等着,我看到他画了我爸,画了我妈妈,画了小小的我,我等到他画着我爸,我妈一人一边,一人一手牵着我的双手。我开心极了,但开心了一阵更委屈了,我抱着膝盖瞅着那壁画吸鼻子。 师兄说:“这也是修行的一课,凡间种种,皆是前尘往事,皆是莫须有。” “小宝啊。”师兄喊我,在庙里,只有他会喊我小宝。 我看他,师兄说:“你总有一天会和父亲和母亲,你珍惜的人告别的,你现在是预习,预习好了这门告别的课程,等真的告别来了,你就做好准备了。” 我摇头,我说:“我不懂。我听不懂。” 我说:“我不想和他们分开。” 我再看那壁画,看到师兄,他的嘴脸变得有些讨厌了,我不想看他了,就挪去了边上,靠着块大石头坐着。 师兄说:“我们就管这里叫莫须好不好?以后你要是烦了,烦师父了,烦师兄了,你就来这里坐坐。” 我说:“我不是烦你。” 我说:“我不懂修行,我也不想修行。” 我说:“我想吃烧鸡。”我摸着我的脚说,“我想穿我的小鸭子袜子。” 师兄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发,摸了摸我的脖子,摸了摸我的脚。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我的衣服湿透了,贴着我的皮肤,师兄手心的温度贴着我的衣服,便也贴紧了我的皮肤。 师兄说:“小宝啊,有人能告别是很好的事情,师兄没有人可以告别啊。” 师兄稍侧过脸看我,他那一边的胎记好像在烧。我低下了头。师兄是个孤儿。他是被人丢在云缘庙门口的。 我说:“师兄,你要是烦师父了,烦画图,烦做木头人了,你也可以来这里坐坐。” 师兄笑了两声,说:“小宝,睡一会儿吧。” 他关了手电筒。我靠在师兄身上睡觉。我感觉他在揉我的脚踝,轻轻按我的小腿,很舒服,让人很放松。我不由地靠他更近了些。 那年我才十岁,我什么都不懂。我能懂什么? 我就觉得师兄很好,对我好的人,我都想亲近。谁不想呢?谁不想被人当成一个宝,被捧着,被惯着,我被捧了惯了十年,人和心都飞得高高的了,飞到了天上,一朝跌进泥潭里,遇到师兄,我想,他可能是来捞我出泥潭的,可能是要带我重回天上去的人。师兄也确实宠我,惯我,他知道我吃不饱,省下自己的小米南瓜粥,馒头花卷给我,他干体力活的,他还有巧克力饼干吃,每天在食堂吃过饭,他一个眼神,我就跟着他去他和和仰师叔的小院里加餐。师兄和师叔单独住一进院子,两人睡一屋,院里另有三个房间,一间放的是完工了的木头佛,有半个我那么高的,有师兄的手掌那般大小的,有我的拇指壳那么迷你的,都等着上油彩;一间放的是上完油彩的佛像,等着晒太阳,山里多阴雨,彻头彻尾的晴天少得可怜,太阳一出来,满寺庙的人都会来帮忙把这间屋里的佛像搬出来晾晒,佛像搬完了,佛祖慈眉善目,含笑享受日光沐浴,我们小和尚大和尚,二十来个青青的脑袋聚在一块儿被佛光普照,和因和尚带头诵经,大家跟着念,我偷偷打量师兄,暗暗在僧袍上画画,我想被师兄挑中学木工活,这样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出入他住的小院了,再不用被尘凡告我不去田里干活,不给山羊捡大便,收拾羊舍的状了,我得在画图课的考试上考了第一名才有这么个资格,可我没什么画画的天赋,所以我一闲下来就画画,画佛,画师兄;院里还有一间房间呢放了好多蜡,好多木头树墩,师兄说,那是为以后再给一百个脑袋的观音做更多脑袋准备的,有人给庙里送来上好的檀木,黄杨木材,全都屯在那间屋子。 他们院里也堆了很多木材,比放在屋里的稍次一些,遇到雨水连绵的天气,小件的木头就搬进屋,大件的得用油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那三间房间里常备黑木炭和一些圆滚滚的石头小球。这些东西能吸湿气。师兄他们睡的那间房间常备的是熏香,不知道什么香,在一个青铜色的香炉里烧着,熏香常换,夏天像青草,闻着发涩,发苦,叫人头脑清醒,精神振奋,秋天有股甜味,也可能是因为每到秋天,我都会在师兄院里烤栗子吃,栗子肉甜。后山的栗树结了野果,我回回都能捡一大包,师兄用剪子剪开栗子带刺的壳,我生火,把它们扔进火堆里,听它们噼里啪啦炸开来,咧开嘴对我笑。 冬天…… 冬天我不常在庙里。 和因和尚说我长得讨人喜欢,一到冬天,一到人很容易熬不过去,很容易就会死了的冬天,他要我跟着几个擅长吹拉弹唱的师叔下山,去给人办丧事。送人往生的和尚里有个长得讨人喜欢的小和尚,似乎能多些进账。一开始我不愿意,我不想下山,我还没吃够栗子,我还等着冬天地里的番薯熟了,和师兄,和仰师叔一块儿吃烤番薯。我去和因和尚屋里找他说话,说:“大师父,画图课,念经课要考试了。” 和因和尚大手一挥:“都给你过。” 我说:“我不要过,我要考第一名。” 和因和尚说:“尘匀啊,争名逐利有违修行本意。” 我说:“大师父,佛经上好多僧人都辩经,非争个高下不可,那不就是争名吗?” 和因说:“那是给佛祖争名,为的是佛理,为的是佛。” 我说:“大师父,画图课考了第一名就能学木工了,我想学木工,把佛祖的好样子雕给大家看,也为佛组做点贡献。” 和因瞅着我,我瞅着他,他眼珠转转,说:“阿弥陀佛,行了行了,等你回来就跟着你和仰师叔学木工。” 我说:“大师父,等我回来,我要补考!” 和因还看着我,我也仍看着他,他摇着头对我笑了笑,我也笑出来。和因从怀里摸出颗芦柑,招呼我到他身边坐下,说:“来来来,往生咒再背来听听。” 我坐过去,叽里咕噜背往生咒,往生咒就那么几句,我早就背地滚瓜烂熟了。和因剥芦柑吃,吃一瓤,递给我一瓤。秋冬之交,庙里阴寒湿冷,和因屋里已经烧上了炭炉,芦柑有核,吃到核,他往炭炉里扔,我有样学样,和因看到了,对我道:“尘匀啊,你来山上快一年了,第一回下山,下了山切莫行歪路。” 他又说:“你爸爸妈妈春节就会来看你了,你在庙里修,他们是会有好报的。” 我点头,又往炭炉里扔了两颗芦柑核,搓搓手指,芦柑吃完了,我眨巴眨巴眼睛看和因,吞了吞口水。和因敲了下我的脑袋:“还得管住自己的嘴!” 我又点头。 临下山前,师兄送了我一尊木头转轮王,我一手恰好能握住。师兄说:“我看你总画他。” 我开开心心地收下了,又有点舍不得师兄,我和师兄说:“下回雕个你自己吧,我也总画你啊。” 师兄笑眯眯地拢着手和我说话:“我有什么好画的,脸上那么大一块胎记。” 大家都说师兄就是因为脸上的胎记才被爸爸妈妈抛弃了的。我想到这件事就要掉眼泪。我哭着拍师兄的胳膊,说:“师兄,你等我回来啊,等我回来我就补考,我考第一名,我和你学木工。你等我。” 师兄擦擦我的脸,和我挥手,我也和他挥手,转身走出好几步了,我回头看,师兄还站在原地,我又朝他挥手,他又朝我挥手。我觉得他像在笑,因为隔得远,我看不清。我记不清了。 我把师兄送的转轮王贴身带着,我觉得它好暖,我每次掏出他看,掏出他摸,我就奇怪怎么有木头天生这么暖。 咳,我都忘了天再冷,人的身体也是暖的,是我自己的体温把它捂暖了。 人的忘性真大,人也真容易为了一点半点地开心糊弄自己,没人想明明白白地活着,活得太明白就成佛了,佛在人间是待不下去的。可人间有好吃的,好玩儿的,红花绿草,换我,我不愿意成佛。我就在人间稀里糊涂地活。 冬天山下的村子办丧事的确实多,那年冬天,我学了个新词:喜丧。说的是人活到儿孙满堂,有人养老送终,牙齿掉光,皮皱肉干,撒手人寰,那就是喜事了,是得欢欢喜喜操办的。师叔们里有会吹唢呐的,走在丧事队伍最前头,吹唢呐,我们走在最后头念经。就念往生咒。有的人家点明要听《心经》的,我还念不来,就混在师叔们里面动嘴皮子。和因和尚说得没错,办丧事的人家看到我,本来哭成个泪人的,都要擦擦眼泪,看我几眼,大姑娘们议论,说这个小和尚长得真机灵,怪可爱的。 还有人来逗我说话。他们问:“小和尚,你有法号吗?” 我说:“法号尘匀。”我还写给他们看是哪个尘,哪个匀,装模作样地说:“大师父说,要我修为人匀称,匀和。” 那些问话的人一个看一个,一个个都笑,摇着手指说,这个小和尚有慧根哇! 丧礼上很多人哭,吃白事饭的时候很多人笑。这就是喜丧了。 我在这些丧礼上收了好多糖,我每天只吃一颗,存了许多下来,我要带回去给师兄。 我们路过了春城,但是春城没死人,没人要办丧事。我坐在小面包车上往下望,春城是被群山包围的一座村庄,冬天,草木枯萎,它像一个睫毛很长的人的眼窝。 我在本子上画了画它,我还画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我的本子是一次办丧事的时候一个女人送给我的,她是老师,我从别人的闲聊里听说了之后,她吃完白事饭走了,我就跟着她走。走到她家门口,她注意到了我,问我:“小师父,你迷路了吧?” 我点点头。她说:“你上我家坐坐,我去找你的师叔们过来。” 我进了她家,她一个人住,桌上放了好多作业本。我翻了翻,翻到一本空白的笔记本,我在上面画画。 女人把这本笔记本送给了我。 车上,一个师叔问我:“尘匀,你画什么呢?是你爸爸和妈妈吗?” 他说:“春节到了,他们就来了。” 我揉了揉眼睛,师叔说:“熬过这十年,你以后的人生是有大福报的。” 我问师叔:“师叔你多大了?” 师叔说:“我四十一啦!” 我说:“师叔,你也是小时候被爸爸妈妈送过来的么?” 师叔笑着说:“我是自己来的,当和尚比当人没意思多了。” “没意思?” “对啊,人活着总是想要很多乐子,想要很多意思,意思多了就没意思了,还不如当和尚,修因果,无因也无果。” 我听不懂了,困了,抱着我的笔记本,和装满糖的小包睡着了。 我还画花,画草,画树,闲着在本子上画,睡着在被子上画,我们给人办丧事,常常通宵达旦,不是睡在别人家就是附近找个庙,我那时候才发现只有我们庙里的观音是一百个脑袋的,我讲给别的小和尚听,他们还不信,我就画给他们看,我画得不好,画得丑了,他们更不信了,说我画的是一百个脑袋的毒蛇。我气死了,骂他们心里有毒蛇,看什么都是毒蛇。 后来,我回到云缘寺的当晚,在床上躺了会儿就溜了出去。我想去大雄宝殿,走到半路,感觉有人跟着我,我没回头,继续走,摸进了大雄宝殿后,我躲到了门后头去,等了一会儿,眼看钻进来个小秃脑袋,我扑上去就把这个小和尚按在了地上,借着外头扫进来的月光一看,看到一双斗鸡眼。我问尘凡:“你跟着我干吗?” 尘凡说:“你半夜不睡觉不去伙房偷吃的,来大雄宝殿干吗?” “哦,你这个小王八蛋,又想去告我的黑状!”我说。 “你才是小王八蛋,呸!” “好啊,你在佛祖面前说脏话!” “你先说的!” 我说:“我是来拜佛祖的,我要画她,我要好好画她!我带着诚心诚意,佛祖才不会介意我的脏话!” 尘凡问我:“你干吗那么想当木匠?” “你管得着吗?”我松开了他,站起来,走到观音像前,我问他,“那你想当什么?” 尘凡说:“当大师父啊!住持和尚!” 我说:“你能有点出息吗?” “当木匠就是有出息?” 当木匠是没什么出息,但是能和师兄待在一块儿,要出息好像也没什么用。我没说话,我才不稀罕把师兄的事情说给尘凡听。我翻身上了供桌,跳到观音像身上,一口气爬到了她的肩上。尘凡在下面直喊:“好啊!你污辱……你污辱观音大士!!” 我翻个白眼:“你没听大师父讲课吗,佛像都是虚的,假的,佛祖在心中!就你这修为,猴年马月才能当上住持和尚?“ 尘凡气得直跳脚:“我去找大师父!你等着!!” 我说:“你去啊,你去了我就说你也爬了观音像。”我往观音像另外一边踩了几个脚印,指着说:“喏,你的脚印!” 尘凡急了,匆匆忙忙爬上来那衣服擦脚印。我看得直乐,尘凡擦着擦着擦到了观音的一颗脑袋,那是一颗老婆婆的样子的脑袋。师兄说,这个样子的叫老妪。尘凡擦着那老妪的脸,头一低,哭了起来。 我看他,他撇过头去,抹眼睛。他低低地说:“她好像我阿嬷啊……” 我扶着我手边的一颗观音脑袋,那是个女人的样子,年纪不小了,眼角有皱纹,嘴角翘起来,像在笑。我摸着她,靠着她。 我还记得她。 她的眼睛是杏仁形状的,她的耳垂是厚厚的,她的鼻尖圆圆的,鹅蛋一样的脸。 她右面脸上有两颗浅棕色的痣。 我还记得我妈妈的样子。 我也哭了,一边抽气一边说:“她好像我妈妈啊。” 我一哭,尘凡哭得更厉害,我的眼泪更停不下来了。我和尘凡就那么一人趴在观音一边肩上,一人摸着观音的一颗脑袋,哭个不停。我瞥见地上我们和观音的影子,我们像落在观音身上的两片叶子。一阵大风过来,我们可能就会被吹走。 哭着哭着我们就睡着了。 第二天,东明发现了我们,揪着我们两个的耳朵去见了和因和尚。我故技重施,不等和因说话,噗通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老实交待:“大师父,昨晚观音大士托梦给我,说肩周炎犯了,要我帮她揉揉肩。” 东明踢踢我的屁股:“小和尚你还知道肩周炎?” 我还知道肠胃炎,结膜炎,加碘盐呢。小和尚就一定什么都不知道,大和尚就一定知道得比我多吗? 大人就一定懂的比小孩儿多吗?大人就一定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吗?那我问我妈欠佛祖的是他们,为什么要我还,她答不上来,光问我要不要吃糖,我问我爸为什么不让我回庙里,他不说话,他抽自己耳光? 如果他们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没有人来告诉我。 尘凡还算机灵,跟着磕头,一声声附和:“我也梦到了!我也梦到了!” 东明踹了他一脚,尘凡垂下头,揪着衣角瞥我,我也瞥他,没抬头,等候和因发落。 和因清清喉咙,说话了:“行吧,那往后观音大士就交给你们两个伺候吧,每天上完早课和晚课别先去吃饭了,先去大雄宝殿打扫卫生,中午别睡午觉了,去观音大士面前抄抄心经。” 我还惦记着画图课考试的事情,轻悄悄问了句:“大师父,那画图课考……” 尘凡扯扯我,我不多嘴了,要是我自己一个人,我倒愿意争一争,可身边多了个尘凡,要是争出个阎王殿饿三天三夜的罪过,我就太对不起他了。 领了和因的罚后,我们跟着东明去了食堂吃早点,食堂只剩下两个冷冰冰的馒头,我和尘凡坐在桌边啃馒头。我问尘凡:“期末画图课谁考了第一名啊?” 尘凡说:“尘澶师兄说大家画得都很好,没有第一名。” “咳!那不就是画得都不好嘛!”我说,一时有些开心,连馒头都觉得没那么难啃了。 东明给我们倒了两杯热开水,我和尘凡就着开水泡馒头吃。眼看东明走开了,尘凡和我说:“当木匠没什么好的,要是混个伙房和尚,那日子过得可够可以的。” 我说:“你以后不是要当住持和尚的吗?” 尘凡咽下嘴里的馒头,摸摸肚皮,笑了。 我又说:“你当了住持可不能这么不讲理。” 尘凡一下来精神了,昂首挺胸,得意洋洋地说:“我以后当了住持,咱们早上天天南瓜紫米地瓜粥!中午就吃菜油炒蘑菇,晚上就吃木耳香菇炒笋丝!花卷里面的葱放上三大把,每个月还吃一顿芝麻元宵,芝麻咱们自己磨!” 我吞吞口水:“能吃红豆沙吗?” 尘凡拍着胸脯:“那怎么不能?能啊!陈皮红豆沙!你说怎么样?冬天咱们还晒柿饼!你瞧咱们庙里那颗柿子树,结的柿子又红又大!” 我连连点头。 “还有花生米!炸蚕豆!馒头……馒头就吃黄金小馒头!还要加炼奶!” “炼奶是什么啊?”我问。 尘凡说:“炼奶就是很甜很甜的好吃的!我在东明和尚房间里见过,他早上喝茶都得加一勺,哇噻那味道,我和你说啊,香得啊……” 尘凡吞口水,擦嘴巴,眼睛看得远远的:“咱们还要喝可乐,喝雪碧!还有啊,还有……”他想了好久,说:“还要夹心面包!” 我继续点头。吃完馒头,东明打发我们去菜地里干活,我趁他没注意,拉着尘凡溜回了房间,尘凡胆小,进了屋就关上了门,我爬到通铺上,从我的枕头下面摸出个小包,招呼尘凡过来。尘凡走过来,看看我,我从包里抓了一把糖塞给他,我说:“给你吃。” 他看见那么多糖,眼睛都亮了,抓了几颗,剥了一颗橙色糖纸裹着的糖,吃糖。吃着吃着,他低头一瞅自己的鞋子,在床上坐下,脱了鞋子,脱了袜子——我的小鸭子袜子,他把袜子在床铺上捋平整了,递给我,说:“喏,给你。” 小鸭子变成了臭鸭子,我皱起鼻子:“你也不洗洗!” 尘凡自己闻了闻那袜子,表情变得古怪了,不看我了。我抱着小包跳下了床,和他道:“你留着吧!” 我往外跑,跑出了门,尘凡追上来,抓着门框小声地喊我:“你去哪儿啊?咱们不是要去翻土嘛!要是被东明发现了,又得去见大师父领罚了!” 我冲他挥挥手:“你不知道就不用和我一块儿受罚啦!” 我跑去找师兄去了。 师兄坐在他的小院里拿砂皮纸磨木头,戴着手套,戴着围巾,裹着棉袍子。我站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师兄都没反应,我敲了敲门,师兄这才抬起头。看到我,师兄就笑了,说:“小宝下了趟山,修为大有长进,佛祖都给你托梦了。” 我害臊,嘟囔着:“别提了。”走进院子,走到师兄边上。和仰师叔不在,院子里只有成堆的木头,师兄,和我。 师兄摸了摸我的光脑袋,摸摸我的脖子,他脱下自己的围巾给我系上。我闻了闻,我说:“师兄,你好香啊!” 师兄说:“木头的味道。” 他脱下了手套,我凑过去闻他的手。我说:“听说今年画图课没有第一名,那往后没人学刻佛像,刻观音脑袋了,那可怎么办?” 师兄说:“我和住持说了,我说尘匀很有心,可以让他试试。” 我抓住他的手:“真的?” 可是我想到我画的那一百个脑袋的观音被人说像一百个脑袋的毒蛇,我就蔫了,我怕我学得不好,害师兄被骂。我说:“可是我画图画得不怎么样……” 师兄说:“画图是画图,把画出来的样子雕在木头上又是另外的本事了,你有心学就是好事。心诚则灵。” 我说:“我平时一有空就练画画!没空也练!” 我掏出我的笔记本给师兄看,我掏出我存下来的糖给师兄。我说:“师兄,给你吃,好甜的,还有巧克力糖。” 师兄拿了两颗,自己吃一颗,喂给我吃一颗。 师兄看我画的画,看一页夸一句,他夸我画的男人的眼睛很传神,画的花很有韵味,师兄翻到了“毒蛇”那一页,我抢过本子,不给他看了。我说:“他们说我画的不是观音,是毒蛇……” 我不看师兄,我内心里期盼着他说些好听的。 我是不是潜意识里已经知道他会说好听的给我听呢? 师兄说:“心里有毒蛇的人,看什么都是毒蛇。” 我好开心,乐滋滋地看师兄:“我也是这么说的!” 师兄说:“小宝,这叫心有灵犀,意思是你和师兄想到一块儿去了,世上有两个人能想到一块儿去,多难得啊。” 我点头,更开心了。 师兄说:“小宝,晚上来找师兄,师兄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好不好?” 师兄在我耳边说:“不要告诉别人。” 师兄在我耳边说:“这是师兄和小宝的秘密。” 晚上,我溜出了房间,我去找师兄。 师兄带我去看孔雀。 孔雀养在阎王殿后面的小院里,那里还养了山羊,养了驴,都用铁丝网围了起来,一个动物有一个动物能活动的区域。有时候驴会借出去帮人驼东西,山羊和孔雀除了被养着就没派上过别的用场。 那天晚上,月亮躲在云后面,风躲在山后面。我跟在师兄后面。山羊在羊舍前头睡觉,孔雀在自己的领地里踱步。 真奇怪,我们庙里每个人能吃上的口粮那么少,除了东明和尚,小和尚都和豆芽菜似的,大和尚像竹竿,孔雀却养得“膀大腰圆”,山羊养得“膘肥体壮”。我出神地盯着那孔雀,孔雀不看我,黑眼珠在黑夜里油亮。 师兄冲它闪了两下手电筒。孔雀开了屏。 我吓了一跳,心砰砰直跳,我头一回看到孔雀开屏。在那么暗的天色里,孔雀的羽毛会发光,会闪。它们闪着蓝色的光。我揉了好几下眼睛,咬了咬我自己的手,生怕我看错了,生怕我在做梦。 师兄问我:“小宝,你喜欢看孔雀开屏吗?” 我点头,我从没看过。我觉得很神奇,很神秘。很美。我好奇地问师兄:“孔雀为什么会开屏啊?” 师兄说:“因为孔雀喜欢我们两个,所以就开屏给我们看啊。” 师兄说:“小宝,你知道吗,孔雀在佛经里是很神圣的东西。” 我说:“我知道,大师父说过,说孔雀是圣兽。因为孔雀能吃有毒的虫子,我们修佛就是要修吃尽一切的毒,扫除一切的毒根。” 师兄夸我:“小宝懂的真多,真厉害。” 师兄问我:“小宝,那你知道大象也是圣兽吗?” 我们庙里没有大象,听说缅甸有大象,和仰师叔或许见过大象。 听说缅甸的僧人光脚走在路上,他们的脚底不会磨破,听说缅甸到处都是金顶白身的佛塔,灰色的大象成群结队地走在佛塔下。 师兄又问我:“小宝见过大象吗?” 我摇头。 我又听到师兄说:“这是师兄和小宝的秘密,我们不告诉别人,好不好?” 那晚回去我就生病了。一病不起。老是咳嗽,发低烧,到了春节还不见好,大年初一,我爸妈就要来了,大年夜我还在卧床,我听到外头有放爆竹的声音,爬起来张了张,除了黑漆漆的夜,什么也张不到。我还听到诵经的声音,庙里要守岁,这是云缘庙一年里香火最鼎盛,最热闹的时候,十里八乡不少人都等着要抢年头里的第一支香。 师兄端着一碗豆沙元宵来看我。他喂我吃元宵,和我说,师兄和小宝的秘密连爸爸妈妈都不能讲。 我迷迷糊糊地问,要是我把秘密讲出去了,师兄是不是就不理我了。师兄笑着,没有说话。我说,我不会说的。我和师兄拉钩。师兄说,捂热一些,捂出一身汗就好了。 我烧得糊里糊涂的,那碗元宵也吃得糊里糊涂的,吃不出什么甜蜜滋味,可能东明做元宵的手艺确实不怎么样吧,我记得碗里还漂着一只煮破了皮的元宵,豆沙馅儿漏出来了,把整碗白汤水都弄混了,弄浊了。我不想吃它,碰也不想碰它。 我在好再来认识过一个做饭很好吃的客人,小林,小林会自己炒豆沙馅,包包子,包汤团——小林家乡管元宵叫汤团,汤团是包出来的,不是摇出来的。 小林在培训机构做老师,教心算和奥数。我知道他是老师后,常问他要他的教材看,“林老师”“林老师”的喊他,林老师很爱照顾我的生意。一来二去熟悉了之后,有一次完事了,我们在按摩房里歇着,我翻小林的备课本,那本子上的内容就和天书似的,我根本看不懂,但看得很开心。我知道那些都是能长进学问的东西,能长进学问,涨知识的东西我都喜欢。 我问小林:“你的学生都多大啊?学得懂吗?” 小林说:“能啊,都是小学生吧,最大的也就十一来岁,都挺聪明的,有时候还出题考我呢。” 我从天书里抬起头来,直鼓掌:“哇噻,十一来岁就能懂这些?我十一岁的时候只会阿弥陀佛。” 我说:“我十一来岁看《心经》也和看天书似的。” 小林奇怪了:“你小时候在庙里当小和尚的?” 我点点头。 小林摸我的头发,抓了抓,揉了揉:“你当了几年和尚啊?” 我说:“五年。” “五年都学了什么啊?学会看《心经》了吗?”小林笑眯眯地问。 我盘腿坐起来,摇头晃脑,合十手掌,念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完就空虚了,空虚了之后就又想色了。没被色相迷惑过就不会懂什么是空的境界。” 小林重重拍我的大腿:“胡说八道,你这是亵渎佛祖了吧?” 我睁开一只眼睛看他,笑着说:“亵渎尊敬从嘴过,佛祖常在心中留,你没听过吧?” 小林哈哈大笑,他连着问:“你老家不是这里的吧,你怎么去当的和尚啊?不当和尚了之后都干了些什么啊?怎么来的融市啊?” 我说:“我爸妈送我去当的和尚,我不当和尚了我就到处走,就来了这里。” 小林的声音忽而变得温柔了,他摸着我的大腿,动作也变得轻柔,我在他身边躺下,我们都侧着身子,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枕着自己的手臂,他的手搭在我的腰上。好久,他问我:“小宝,你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啊?” 我问:“什么第一次?” “初吻,初恋……初夜。”小林说。他亲了亲我的额头,靠我很近。 我说:“十岁的时候。” 我说:“都是十岁的时候。” 小林的手本来是在摸我的背的,小林的目光本来是在我脸上游来游去,滑溜溜,鱼一样的,听到我的话,他的手停住了,他坐起来,摸到烟盒和打火机,点了根烟,看着地上说:“你亲戚?邻居?”他转过头看了看我,“所以……你爸爸妈妈送你去庙里当和尚?” 他搞错了事情的顺序。我也坐起来,点烟,抽烟,和他说:“不是的,是我去了庙里之后,是我师兄。” 小林摸了摸我的手背:“大你很多吧?” “大八岁吧。” 小林起身去拿了个烟灰缸,走回来后,坐下,把烟灰缸放在按摩床上,抽烟,在烟灰缸里抖了些烟灰,看我,凝视着我,说:“小宝,这是不对的。” 他说:“你师兄那样做是不对的,他不可以那样……” 我也在烟灰缸里抖烟灰,我说:“我知道。” 我知道那是犯法的,那是一种病态的“情愫”。师兄对我做了很不好的事情。等我下了山,等我认识了一些人,看了一些电视,一些电影之后我才知道,那是多不好的一件事。 可是…… 我看着小林,说:“可是他真的是我的初恋,我十岁的时候,我真的喜欢他。” 小林说:“小宝,不是这样的,你不懂,恋爱应该是……初恋应该是美的,爱情都应该是美的,可以有点酸楚,可以不再爱,可以遗忘,但是,”小林摸我的脸,“你十岁,你是不懂的,”他说,“他是在占你的便宜。” 我说:“那我是错了吗?我喜欢他……我错了吗?” 小林显得很可怜,忙说:“你没有错,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挪近过去,抓着他的手看着他,很急地问:“那是什么意思呢?你和我说说吧,你解释给我听,你教一教我吧,我很聪明的,你一说,我就会懂的。”我说,“没有人教过我……” 小林问我要不要搬去和他一起住。 我和小林分开已经很久了。小林做老师的,太爱教人了,除了教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还教我要穿什么样的衣服,穿什么样的鞋子,我嫌他啰嗦,偷了他的一副耳机卖了,给自己买了件衬衫。我想不起来小林的长相了,可我总是忘不掉他说我不懂,我没有错。 我总是忘不掉师兄坐在院子里,砂纸沙沙地响,师兄的手从白色的纺线手套里脱出来;师兄脱掉衣服,他不像竹竿,他像一棵挺拔的树;树叶也沙沙的响,阳光像金色的鱼鳞一样在草地上翻滚;师兄脱下手套,师兄的手不像爸爸那么大,不是我的蚌壳,他的手是海浪,澎湃地扑过来,绵绵地盖住我;眼珠黑亮的孔雀托着长长的尾巴在笼子里,夜里,朝我走过来,走过来,白色的光闪了两下;师兄的喉结上下滚动,一滴汗珠从他下巴上流下来,流过他的胸膛;师兄脱下衣服;我们在满是佛像的房间里捉迷藏,我躲在一尊弥勒佛后头,师兄找到我,抱住我,问我,小宝,你知不知道弥勒佛也是欢喜佛,小宝,什么是欢喜,你知道吗;孔雀开屏了,黑夜中,我看到孔雀绿,孔雀蓝,宝石一样,闪耀得刺眼;师兄走在河边,垂着手,没穿鞋,小腿泡在溪水里,师兄弯腰抓鱼,他的小腿上全是水珠,他的手泡在透明干净的溪水里;师兄的手冰冰凉凉;师兄的手暖暖和和;师兄捧住我的脚,我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我说,师兄,我要飞起来了,飞起来了。那么多佛祖看着我,我就要飞去天国了,飞过这个色的境界我就要懂得空的境界;如是我闻,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小和尚老和尚念经的声音沙沙地响,含含糊糊,铮铮铿锵;一群大象走过金色的佛塔;海浪在响,是海浪要卷走我,海浪卷走了我的脚印,卷走了我的爸爸,我的妈妈;师兄说,小宝你飞吧,飞吧,师兄接着你,师兄的手掌托着我的脚,掌心贴着我的脚底;蝉在叫,海从厦门奔腾而来,涌进椽山,水淹云缘庙;我一身都是水。 我总是忘不掉师兄坐在院子里,他拍拍自己的大腿,我坐上去,他搂着我和我说话,他摸我的背,大手包住我的小手,细致地摩挲。我成了他手里的砂纸。我被按在木头上打磨,被压在木头佛像上摩擦,我变得柔软,我被磨得扁平;师兄给我看他的大象,他要看我的小象;嘈杂的爆竹声、诵经声里,师兄抱住我,抱着我;师兄把手指压在嘴唇上。 嘘。 我也不记得师兄的长相了。他是一只染坏了颜色的寿桃包。我记得师兄的声音,他总是在说: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我记得师兄的眼睛,眼珠那么黑,比孔雀的眼珠还黑;孔雀在夜里开屏,真神秘,真美,它从没在白天开过屏;真是罪过;我记得师兄的鼻子,从鼻子到嘴唇,人中的部分,那里总是有汗,那里有刮了胡子留下的发青的痕迹;师兄啃苹果,师兄吃栗子,师兄啃我,吃我,师兄的嘴唇总是在动,翻滚出好多浪花;师兄的手指压在嘴唇上。 嘘。 爱应该是美的。 师兄脸上的胎记好丑。可师兄的样子还是好看的样子。世上怎么有这么矛盾的事情?我真的不懂。 我不能再想师兄了,我得喘口气。我点了根烟,转身看了看后头的拆了一半的围墙,我一时间想不起来这里以前的样子,我问蜀雪:“这里以前是小超市还是卖彩票的?” 蜀雪说:“好像是面店。” 业皓文说:“面包店吧?” 蜀雪嗤了声:“面包店?老城哪里有这么洋气的东西?” 业皓文说:“老城不也有好利来,星巴克吗?” 蜀雪说:“那是洋派,不是洋气。” 业皓文抽烟,不说话了。我看着他们笑,我觉得他们会在一起很久。我放松了些。s走到我们边上了,他说了句:“卖炒货的吧,就是干果什么的。” 我又问:“那以后会变成什么啊?” 蜀雪说:“星巴克吧。” 业皓文抓了下他的头发,笑出来,乱喷烟。我也笑,s挠挠眉心,说:“奶茶店吧。” 我说:“听说台湾黑社回现在都改行卖奶茶哇。” s笑了,和我们说:“今天的事不要和盒盒说。” 我吹了声唿哨:“那我们也得能联系得上他这个失踪人口啊!” s还笑着,坐在了我的另一边。一阵,没人说话,大家只是抽烟,我隐隐约约地看到天星边上那条黑乎乎的街上走过来一只孔雀,我忙问s:“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吗?” s摇摇头。 s和盒盒经常一起去看电影,一起散步,一起吃饭,同进同出。有一次,我回到宿舍,回到房间,看到他们两个躺在一起,他们都穿着衣服,还有一次,我冲回宿舍撒尿,一进厕所,看到他们两个泡在浴缸里抽烟,都没穿衣服。我觉得他们没有上过床,一次都没有。 我问蜀雪:“最近有什么好看的书吗?” 蜀雪指指业皓文,业皓文一愣,摸摸鼻梁,说:“我好久没看书了。” 蜀雪看着我说:“每个人都是一本书。” 我笑开来:“那他是一本什么内容的书啊?” 蜀雪往我们身后一指:“谁读都不一样,都不过是自己记忆的坟场。” s说:“有坟场说明还有人会来悼念。” 蜀雪又说:“也不能说是坟场,其实回忆都是进行着的,每一次回忆,每一次都是在更新。” 我打了个哈欠,摸摸肚子,看着天星的方向,问:“我们还吃吗?” s说:“菜都凉了。” 蜀雪问他:“范经理在和谁打电话,讲这么久?” s耸耸肩,我眯起眼睛看了看:“老范在哭吗?” 我擦了擦眼角:“从没看过他哭,看得我也想哭了。” 这时,范经理挂了电话,不哭了,站在马路上看看左右两边,朝我们跑过来。他把手机递给s,说:“你们还吃不吃?不吃我进去打包了啊。” 我说:“我想吃炸鸡。” 范经理白了我一眼,小跑着回进了天星。s打电话,开了扩音叫肯德基外卖,他要了两个啤酒炸鸡超级餐,蜀雪加了碗皮蛋瘦肉粥,我要可乐和蛋塔,接线员说,再加个薯条就能再凑个套餐了,业皓文说,那加个薯条吧。 我们四个人坐在天星对面的马路上等着吃肉。 那只孔雀并没有从黑暗里走出来。我缓过来了,神经一放松,肚子饿得更厉害了,咕咕直叫。s和我说:“快送到了。” 我不太好意思,揉着肚子说:“唉,以前在庙里待太久,现在半天没一口肉下肚就饿得慌,”我笑了两声,“不对,是馋得慌。” 大家都笑。 其实我当和尚的五年不都在云缘庙待着,我十四,快十五的时候,我爸妈来庙里把我接回家住过一阵。是和因和尚叫他们来的,他们来了之后,三个人在和因和尚屋里说话,我想偷听,被东明揪着耳朵拽去了阎王殿罚抄《金刚经》。我抄了半篇,和因进来了,我往屋外看了眼,我爸妈靠在一起说话,妈妈低着头,一直抹眼睛,爸爸在抽烟,一口接着一口。我看看和因,和因掩上门,和我说:“尘匀啊,修行在心,不在身,心在佛祖处,无论身在何处都是修行。回到家里,修行也不能断啊。” 我说:“大师父,尘匀再也不去偷伙房的馒头,再也不偷懒不下地,尘匀天天给阎王老爷们洗头,洗脚,洗牙齿,一天拖十遍大雄宝殿,好好伺候观音大士,保证再也不叫观音大士犯肩周炎,肩膀痛托梦过来了!” 我说:“我不想回家。” 和因问我:“尘匀啊,你身上还有哪里痛?” 我摇头:“我没有痛,都是尘凡胡说八道。我是自己摔了,您看,我腿上的口子,所以僧袍上才沾了血。” 和因看了我一眼,仰头去看坐镇阎王殿的阎罗王,看了会儿,和因招呼我过去,我走到他边上,和因闭上了眼睛,合着掌,念着什么,我听不清。我看着他,他站得真直,人真瘦,像一根很有劲的木头法杖。 和因念了好久才又和我说话。他说:“《金刚经》里须菩提闻佛说经,心有感悟,经文里写,他悟到,菩萨应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 “尘匀啊,色乃色相,色乃欲心,色乃世间一切可爱可恨之物,色乃表相。你此时在暗处,所见亦无所见,本心坚固,一往无前,有朝一日,你走到了光明处,那暗处的种种便暴露无遗了,你的本心就要动摇了,但那光明和暗并不在于你,可爱时,心中无所住,可恨时,心中亦无所住,这才是你。人生再世,糊涂一时,清明一时,糊涂,清明也都是表相。” 和因的话,我听不懂,但不知怎么,字字句句记得很牢。 我爸妈领着我回了春城。我在家里修行,头发开始长出来了,先是板寸,接着长出了刘海,长到了齐耳朵的地方,我还是没能去学校上课,我妈甚至不让我出门。一次,家里一个姑婆来串门,看到我,摸摸我长出来的头发,说我长得可爱,像个小女娃娃。自那以后,妈妈再也没让我的头发长长过,我又成天顶着个青脑袋了。我们家里也再没来过亲戚。 我在家吃斋,念佛,抄佛经,焚香,给佛祖磕头,打扫家里的佛龛。我爸吃肉,啃烧鸡,啃排骨,我妈也吃肉,喝肉汤,吃肉圆,我每天见到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两张油光光的嘴,听到的只有他们两把有气无力的声音,一个总是哭哭啼啼,一个总是苦不堪言。我说我想回云缘庙,爸爸抽自己的耳光,妈妈说,庙里没什么好的,庙里出了毒蛇,被毒蛇咬到会死的,她说:“小宝你就是被毒蛇咬到了,你怎么不记痛的呢?” 我说:“什么毒蛇,庙里没有毒蛇。” 我生气了:“你们心里有毒蛇,看什么都是毒蛇!” 他们也生气,但是他们只是反反复复地讲庙里的蛇很毒。他们反反复复地要我不要再想庙里的事了,再也不许想。他们不讲清楚,他们可能自己也搞不清楚毒的到底是什么,他们可能以为不去说,不去想,毒蛇就会自己消失。但是蛇是会躲在草丛里,隐蔽自己,遮掩自己的。蛇总是在那里。 我想师兄。 我常常把师兄雕给我的转轮王拿出来看。转轮王的鼻尖已经被我摸得成了蒜头鼻子似的了,还会发光。 一天晚上,我趁爸妈睡着了,从我妈的皮夹里抽了五十块,溜出门,搭晚班的公车,坐去了汽车站,买了张上椽山的车票。 我一个人回了云缘庙。我没敢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去,我怕和因看到了通知我爸妈,我翻墙进了后院,接着摸进了师兄住的小院,那会儿正是上早课的时候,我躲在了堆着彩色佛像的房间。我等着。我等着给师兄一个惊喜,我想他,我想他也想我。他也会想我。我等着。 等到有人进来,我偷偷看了眼,先进来的是个小和尚,十来岁的样子,清秀可爱,懵懵懂懂的,他进来后,师兄跟着进来。 师兄关上了门。 师兄的手指压在嘴唇上。 嘘。 这是师兄和子白的秘密。 师兄的手伸进了子白小和尚的僧袍里。师兄说:“子白喜欢看孔雀开屏吧?师兄夜里再待你去看好不好?” 那一瞬间,我看到师兄的手变成了十条毒蛇。我以为我看走了眼,擦擦眼睛再看,师兄的手还是毒蛇。 不是我心里有毒蛇,是师兄就是毒蛇。 那一瞬间,我对师兄深恶痛绝。 我讨厌他的手。我喜欢他带我去看孔雀,我喜欢他雕转轮王的木雕给我,我喜欢他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喜欢的人。我讨厌极了他的手。 我等到夜里,去伙房拿了把菜刀,我回到师兄睡觉的房间,砍下了他的手。我把他的手和转轮王的木雕扔在了孔雀笼子里。师兄的惨叫惊醒了一庙的人,庙里的灯一下全亮了,我一下很害怕,躲在羊舍里走不动路。尘凡找到了我,牵来一头驴,从袜子里摸出一把钱塞给我,让我赶紧下山。 我下了山,没有回家,再没有回过家。 我偷了师兄的手,可是……师兄还是毒蛇。他咬了我一口,一大口。 我偷了肖灼的枪,可是,肖灼还是去杀人。他要杀的人还是s,我的好朋友。我不要想肖灼了,随他是死是活,我不想了。 我好像有些懂和因的话了,我可能非得要见过夜里的孔雀,非得要掂量过一把枪在手里的重量,非得要体验过一个人差点在我眼前死掉后才会模模糊糊地开始懂。 所有的喜爱都是表相,所有的不喜爱也都是表相,对喜爱的和不喜爱的,我都要不为所动。 我和蜀雪说:“我想去杭州。” 蜀雪说:“找法海啊?” 我笑了,他还记得。我看了《青蛇》后,我和蜀雪说,我想潜到水下,去摸一个白净和尚的光溜溜的脑袋。我被毒蛇咬过,自己却想变成一条蛇。人真奇怪。 我会变成小马记忆里咬过他一口的毒蛇吗? 我不是故意的…… 他先亲的我,我也可以亲回他的吧,他在那么好的学校,读了那么多书,他懂得肯定比我多,他会知道我不是毒蛇的…… 我真对不起小马…… 我最对不起他。 小马好像也成了我心里的一个口子,我不能有再多的口子了,不然我的心要千疮百孔了,我得把它暂时封起来,保存好,让它歇一歇,静一静。 我说:“我突然觉得做一个没意思的人,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没人说什么,我低下头,踢了踢柏油马路,有些尴尬,我说:“不然我们玩成语接龙吧?” 还是很安静,我清清喉咙,才要起一个头,s说话了:“八面玲珑。” 他看我,我指着自己,眨眨眼睛,说:“龙生九子!” 我看蜀雪,蜀雪挤着眼睛,成了大小眼,我拍拍他,笑嘻嘻的。蜀雪挤出来一个词:“子丑寅卯……” 业皓文反应很快:“毛骨悚然。” 又轮到s了,s也接得很快:“燃眉之急。” 又轮到我了,太快了,我噎住,“急”不出来了,我说:“停停停停!这也太快了!咱们再找一个!找范经理吧!”我说,“平时也是四个人,没这么快的啊!” s说:“那找盒盒吧。” 他打电话,一会儿,他喂了一声,看我们,接着说:“不是,是想找你玩成语接龙。” 说着,s把手机放在腿上,开了扩音。我听到了盒盒的声音。 我大声说:“盒盒!我们玩成语接龙吧?” 盒盒笑了:“玩个成语接龙还要打国际长途给我找我一起玩,我好感动。” 蜀雪说:“快擦擦眼泪。” 盒盒说:“泪如雨下。” 肯德基外卖还没送到,我们就只好继续玩成语接龙。不知道盒盒那里现在是几点,范经理和他说了什么,为什么哭呢?我听盒盒说过好多范经理的故事,我也听过一些盒盒的故事,他的故事总是和s有关。 盒盒 1. “那说说那个s吧。” 坐在我对面的男人这么说道。我看了看他,吸了两口烟,吐烟雾,烟飞掠过他的脸旁,他的脸一时模糊,我喝了口酒,没接话茬。男人冲我笑,他的样子又清晰了。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一张耐看的脸,他不年轻了,尽管他的五官经受住了岁月的侵蚀,鼻子的线条挺拔,嘴唇的轮廓温柔,可他笑起来时,眼角的许多道细纹挤成一束,笑过后,那些细纹依旧有迹可循,他脸上的法令纹也很明显,脸颊上的肉往下挂,显得颧骨很突出,男人偏瘦,他年轻时想必因为这张脸受过很多追捧和赞美,我见过一些这样的人,他们年轻时或许利用过这些追捧,或许沉浸在那些赞美里,当他们不再年轻,他们有的拼尽全力去抓青春的尾巴,看上去总是惶惶不安,有的整日缅怀自己曾有的荣光,周身散发出一股枯朽的味道,男人和他们不同,他的神情沉稳,眼神平静,他没有不安,也不像一棵老树,他的眼神深处埋藏着一种乐于探索的冒险精神。他老了,他不在意他外表的变化、他曾拥有的一切,他仍然按照自己年轻时的活法活。他冒险。我猜男人有过一段张狂的岁月,曾经在某一地,某一领域叱诧风云过, 男人接着说:“反正你说来说去都在说他,那干脆直接讲一讲他吧。” 我也笑,说:“我说的是蜀雪的故事,小宝的故事,还有我自己的故事。” 男人的笑容更大,朝我身后一努下巴,说:“蜀雪的故事里,你说他在外面跑了十年船,被一个幽灵纠缠了十年,和一个人分分合合了两年,说了五分钟,说你和s去看电影,说了半个多小时,小宝的故事里,你说小宝十岁去庙里当和尚,在那里度过了青春期,说他的人生好像被定格在了青春期,随心所欲,长不大,说他十五岁从庙里跑出来,十三年来一次都没回过家,总共说了三分钟,说你和s遇到的那天,你见到他第一面,三分钟后你们打架,五分钟后你发现你打不赢他,八分钟后你们一起抽烟,喝啤酒,走在一条没有路灯的马路上,路边有麻将馆,路边还有试图招揽你们生意的小姐,还有卖水果的,抽烟的,路边还有乱小便的野狗,你说了快一个小时,你自己……你根本没有说你自己,你只是一直在讲s。" 我又笑,又看了看男人,我和他就隔着一张小圆桌坐着,距离很近,我看到他的脸上全是汗,我们所在的这间小酒吧里冷气开得很足,我们头顶也没有灼人的射灯,恰恰相反,酒吧里光线昏暗,最靠近我们的光源是男人身后那堵土黄色墙上挂着的一盏百合花形状的壁灯。壁灯的磨砂灯罩上落着灰,照出来的光也像蒙了层灰。因为岁月的痕迹,因为蒙尘的光,男人看上去仿佛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这么多汗,可能因为他穿着一整套的西装吧——这让他更有年代感,更像相簿里的人了:立领的衬衣,亚麻质地的马甲,外面还套着一件亚麻西装外套,衬衣是白色的,马甲和外套和深灰色的,衬衣的领口稍敞开,里头搭了条印花的丝巾。s也经常这样穿,夏天是亚麻西装,冬天是呢料的,只是不搭丝巾,衬衣的纽扣永远扣到最顶端那一颗,他也不打领带,不戴领结。天冷的时候他这么穿,最多在北风很劲的时候,添一条围巾,添一件大衣,天热的时候他还是一整套的西装,他不太出汗,不怎么怕热,我一度怀疑他没有毛孔,有一次我们一起在浴缸里泡热水澡的时候我很仔细地检查了他的身体,从头到脚,他有毛孔,腿间的毛发还很旺盛。 s的那些衬衣,那些西装不放在我们住的地方。我和他算是同事,一起住员工宿舍,那地方太小了,根本没有衣橱,我们四个人睡一间房间,房间最多四平米,放了两张上下铺的木板床,我们的一些日用品不是放在储物箱里就是放在行李箱里,塞在床底下,两张床中间有一张小桌子,堆一些杂物,这就已经快没下脚的地方了,哪儿还有地方放衣橱。卧室外头是个小客厅,有台电视机,有台电风扇,还有张沙发,沙发边上就是吃饭的地方了,吃饭的地方再过去就是厨房了,厨房边上是厕所,一大圈绕下来也没地方挂衣服。就算有,一只衣橱也挂不下s的衣服。小宝说,s只有两套衣服,一套夏天穿,一套冬天穿,好节约。我告诉他,s起码有十套一模一样的西装,全是黑灰色的。黑是在白天的时候看显得很黑,灰是在夜晚的时候,才会发现它的灰。小宝就问我,那他的衣服都放哪儿啊?他是不是在外头还租了个地方啊?他家里是不是特别有钱啊?他抽进口烟! s抽万宝路,只抽这个,一天半包,绝不会多,也绝不会少。 他没有在外头多租一个地方,他穿过的衣服,隔天就会拿去干洗店洗,再从干洗店拿昨天送去洗的衣服。至于他家里的经济状况,我以前只知道他花的都是他自己赚来的钱。他做s,该怎么说,调教,驯服,催眠……他在这个领域颇有名气,这个领域的人都很愿意付很多的钱被他调教,被他驯服,被他催眠。s在好再来属于兼职,好再来就是我们上班的地方——我们指的是我,s,小宝和蜀雪,它是位于融市老城正规按摩店好再来的地下室,只在晚间提供有偿肉体服务的避难所——是客人们的,也是我们的,我们,指的是我,小宝和蜀雪。s不是来避难的,他是来寻找答案的。s比较常出没在巴比伦会所的包间,这间会所在融市的新城区,表面上是一间爵士音乐酒吧,小资风情,懂行的人进去了,直接就上二楼。巴比伦的二楼弥漫着欲望发酵的气味,和好再来的地下室散发出的味道一模一样。这里也提供有偿肉/体服务。 我去过巴比伦的二楼一次,我去帮s打下手。那次s负责的一个客人恰好有一个怪癖,他喜欢被人窥看,正好我在巴比伦外头等s下班,s就把我叫了进去,我看着那个男人被s绑起来,狗一样跪在地上,屁股里塞着两根按摩棒,他舔s的鞋子,很脏的鞋底,舔自己滴在地上的汗,我看着他,男人看着我,呜咽着射精。事后,我问s,你们都不说话的吗?他不说话,你就知道他要什么? s说,在古代,很久很久之前,不同国家,不同地方的所有人都说同一种语言,有一天,巴比伦国王突发奇想,想在巴比伦造了一座巴比伦塔,想通过它,登上天国,于是,他召集了各国,各地的人来设计,来建造神塔,神明知道了,大为光火,降下诅咒,一夜之间,那些来建造神塔的人说起了不同的话,互相再不能懂,再不能理解。我说,你费劲说那么多干什么,就是通天塔的故事嘛。我说,我知道的,我听过的。 s说,就算说同一种语言,人和人也很难互相理解,身体最诚实。所以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我当时就沉默了,我没有和s再说话。我坚持了十秒。我放弃,我和s说:"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s点了点头。我问他: “那你呢?” 他还是点头。我说:“神真奇怪,说爱人,却不希望他们登上他住的地方。” s说: “谁和你说神爱人的呢?” 我愣住,想了会儿,说:“也对,人用人的思维去解释神,人会爱,就觉得神也会爱,奇怪的是人。” s抽烟,我看他。他走在路上。他走在一条开着路灯,路边时不时有车经过,路边有树,有花,有垃圾桶,没有野狗,野猫的路上。他说: “我能给你的,和你想要的可能很不一样。” 我抽烟,喝酒,酒是鸡尾酒,茶味很重,据说酒吧的老板自己有片茶园,这里的所有鸡尾酒都会放上几滴他用茶叶精酿的自制酒。 我又喝了一口酒。 我和男人说:“那就说说s吧。” 男人稍往前倾了倾。他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因为打从我见到这个男人起,他的坐姿就一直没变过,他一直靠着椅背,手放在桌子下面,看上去很放松,可周遭稍有些响动——酒保的手机响了,外头有车经过,外头有人跑过去,他就会看过去。他的脸色不太好。 男人面前有半杯酒,大约是威士忌,杯垫上晕开来一滩水渍,他面前还有个烟灰缸,没有一根烟。他不喝酒,不抽烟。我进来酒吧之后没多久就发现这个男人一直盯着我,我在吧台要了杯酒,喝了会儿,男人的视线毫不避讳,坦坦荡荡。我拿着酒杯坐到了他这张桌边。我问他:“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真老土的开场白。我一说出来,我和男人就都笑了。男人摇了摇头。接下来,他和我说:“你知道吗,以前在福建广东那边沿海一带,有一种职业叫做侨批,也不算职业吧,很早以前的时候,银行啊邮政啊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汇款,寄信都不像现在这么方便,沿海一带又有很多人在外国谋生,为了和家人联络,汇钱回家,他们会找一个同乡的人,把钱财和信件交给那个人,这个人就叫侨批。” 我问他:“多早之前,相片普及了吗?” 男人摇头:“还没有。“他说:“在把钱和信转交之前侨批会先核对,就问啊,你认不认识一个某某某,他是不是在某国某地,你和某某某是什么关系,要是对得上,东西就交出去。” “这么简单?” “其实很复杂,完全建立在一种信任的基础上。信任是很复杂的。”男人问我,“你来加勒旅游的?” 我说:“我想去加勒比海,没有钱,就近来了加勒。” 男人笑出声音。酒吧里除了坐在吧台里低头玩手机的酒保,就只有我们两个人,酒吧位于加勒荷兰城堡外的广场南端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加勒是斯里兰卡西南沿海的一座小城。斯里兰卡是南亚的一个岛屿国家,靠近印度。我从台北到这里,用了十二个小时。 我说:“s可以给我他的关心,他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他的体贴,他很体贴,我问他要他的银行密码,他都会给我。” 我想得有些远了,我说:“可能我问他要他心肝脾肺肾,他的命,他都会给我。” 男人点了点头。他听着,尽管我停顿,停下,沉默下来,他也没插话,他好像知道我的这个停顿是给我自己的,不是给他的。我深深吸进一口烟。我看着男人。到了他这个年纪,活到他这样一个状态,好像就不再会为任何故事亢奋激动,为任何跌宕起伏义愤填膺,咄咄逼人,冷嘲热讽。他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成了一个能听故事的人。 我觉得我能和他说一说我和s的故事。 我继续说:“但是他不会亲我,不会抱我,不和我上床。他说他不能给我这些。可能我太实际了,太需要能触碰到,触摸到的东西,我不太相信什么精神层面的东西。” 男人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说:“你是说柏拉图吗?” 他说:“有人觉得这种更高级,更真实。” 我说:“可是爱这种感觉……它是一种感觉,感觉本身就很不真实,是很虚幻的,很容易被一种气氛左右,我不知道,我说不清。” 男人说:“你知道吊桥效应吧?两个在危险的吊桥上的人,很容易相爱,因为危险来临的那一刻,他们感觉自己只有对方。” 我点头,说:“我想说的就是这种,但是你不能说他们之间的爱就是假的,是虚情假意的,爱不真实,但它一定是真的。” 男人问我:“所以,你觉得你是被什么样的气氛左右了?” 我说:“所有……我被他,我被s身上的所有气质,围绕在他身边的所有气氛左右了。” 我和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天早就黑了,窗是一扇落地窗,窗上印着酒吧的名字:Oblivion Bar。什么意思呢?我不知道。蜀雪可能知道。他英文很好,小宝要是看到了,可能会用手机查字典,他一直在努力学习,学各种各样他不知道的东西。我看着那行字,它的边缘已经开始褪色,显得很旧。 一辆车开过来,两束光扫过来,男人脸上映出点点光斑,一瞬间,我以为我和男人在什么舞池里,头顶上挂着一颗迪斯科舞球,五颜六色的光转到了男人的脸上,他顿时光芒四射,一下不老了,一下像一个大明星一样,闪闪发光。车开过去了,男人的脸黯淡了,我往外仔细看了看,外面下起了毛毛雨,雨珠飘飘洒洒落在玻璃上。男人还是只是那个能听故事的中年人。 我说:“那就从头开始说吧。” 让我从头,从最初,最开始的地方说说s吧。 2. “s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小面一个弟弟,他的大哥大他很多,十几岁吧,小时候被人绑架过,救回来之后,他爸就把他大哥送出国了,现在他大哥在美国明尼苏达的什么教堂当神父。s的二哥和他差了五岁,要说代沟的话,大概隔着一个半代沟吧,二哥喜欢读书,也很会读书,搞科研的,s经常穿黑西装,他二哥连回家吃饭都穿着白褂子,他的科研中心就在他们家边上,走路两分钟不用就到了,二哥吃过饭就会回去,他还没结婚,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晚上很晚才回家,早上一大清早就出门,他好像不用怎么睡觉,家对他来说,可能只是宿舍,食堂,他吃饭呢,盛饭像是把米饭放进培养皿里,看人好像都是透过显微镜来看的。他具体搞什么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有时候我听他们说话,他和s聊天说话,我觉得他像是搞人工智能的,你知道吗,就是机器人,有时候我听他和阿中说话,我觉得他又像是搞情去用品开发的。阿中是s家里的管家,阿中的爸爸,s管他叫方叔,二十来岁的时候就跟着s爸爸了,爸爸走了之后,阿中就接手了他爸的活儿。你不要笑啊,他们家真的到现在还在用管家,用佣人,佣人穿得像那些电影电视里的佣人一样,女人黑裙子,白围裙,男的呢穿短袖衬衣,黑裤子,男佣人就干园丁啊,电工啊,司机的活儿,每个人都晒得很黑,每个人都很喜欢嚼槟榔。s回家,大家都叫他少爷。三少爷。我第一次听到,笑了好久,我说,你去夜总会上班,别人也管你叫少爷。 “阿中不穿佣人穿的衣服,他蛮会穿衣服的,在s家里做管家收入应该不错。阿中很早就结婚了,很早就有了小孩,老婆孩子送到了旧金山,自己还留在台湾。 “我没和你说吗?s是台湾人,老家台南的,他爸很早就去了台北打拼,在台北成的家,立的业。s的大哥,二哥,弟弟是一个妈生的,他们妈妈是个日本人,出门一定撑伞,戴墨镜,戴手套,s说,她冬天戴皮手套,夏天戴蕾丝手套,春天秋天天鹅绒手套,好讲究,太讲究了。只有晚上的时候他才能看到她的手。她六十多了吧,皮肤雪白,乍一眼看过去,看不到一点斑,皱纹当然有,要不然不就成天山童姥了吗?” 男人笑开来,我也笑,我说:“s家里有间书房,我说你这里缺一本书,《三少爷的剑》,结果你知道吗,他……” 我忍不住笑了两声,我说:“他推开一只书橱,书橱后面有面玻璃墙,里头挂着一把宝剑。我说,听说台湾黑设会以前经常投资拍电影,特别是武侠电影,里面一个个教派,游离在官方之外,好比一个个黑设会组织,你这个不会是什么电影道具吧?我说,你这个书橱怎么像007电影里会出现的东西。” 男人不笑了,他不看我了,眼神一时空落落的,像在思量自己的心事。这是我坐下,我们面对着面后,他的眼神第一次从我身上移开。但是片刻后男人就又望着我了,我说:“s说,剑是他爸的剑,祖传的。他还说,妈妈拍过一部电影,很早之前了,家里有影碟,我们就去影音室看这部电影。她在里面演一个深闺大小姐,穿和服,掉眼泪,像花一样盛开,像花一样凋零。 “s妈妈喜欢做一个按摩眼角的动作,很像在试着抚平自己的皱纹。她讲国语,闽南话,日语,还会英文,很厉害的。s说,家里经常有客人来,爸爸和妈妈一起招待客人,妈妈漂漂亮亮地出席,露出胳膊,露出手,手心暖暖的。妈妈脸上总是挂着温柔的,浅浅的笑容,给人斟酒,点香烟,泡茶,在这个边上坐一会儿,在那个边上说一会儿话,还会接别人的玩笑话,妈妈偶尔会站在客厅外面的院子里低着头抽烟,好像在看脚上的木屐拖鞋,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偶尔会站在客厅外面的走廊上低着头擦眼睛,好像在盯着自己的和服裙摆或是洋装的裙摆看。这种时候很少,也很短,妈妈一下就会回到客厅,忙着调威士忌,忙着收拾烟灰缸,和佣人一起忙进忙出。s说,有一个叔叔和他说过,说,你的咖桑啊,就像邓丽君的歌。 “s的咖桑……他的妈妈不是这个日本人。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了。他弟弟三四岁的时候,他们两个小孩儿为了抢一辆玩具火车打架,s把弟弟的脸刮伤了,他自己呢,脖子上被咬了一口,他其实很幼稚的,他到现在还叫他弟弟吸血鬼。弟弟顶着刮伤的小脸蛋去妈妈那里哭,妈妈哄他,也哄s,爸爸回家了,爸爸看到他们脸上身上的伤,问他们,谁打赢了,s举手,兜里还揣着他的小火车呢,爸爸拍拍他的脑袋,和方叔说,你看,还是老三最像我。老大不提了,老二整天就知道读书,眼镜哦,玻璃瓶底一样厚,小的呢,就知道找妈。s听了,就很开心,他从小就看到很多大人,朝他爸爸鞠躬,毕恭毕敬,每次他和他爸出门,别人对他都特别客气,特别礼貌,少爷前少爷后的喊着,跟着,他们去百货商店,只要他多看一眼的东西,马上就有人送来给他。他那时候还不知道他爸是做什么的,他只知道他爸爸很厉害,是个厉害的人物,能被爸爸说像自己,他当然很开心。然后,还是那天晚上,s夜里口渴,去厨房找水喝,路过客厅,听到爸爸妈妈在说话,他听到妈妈说,爸爸说得没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三个孩子都那么不像你,反而不是你的孩子的小孩最像你。真奇怪。客厅的门没有关好,s躲在门后偷听。爸爸有些生气,口吻很硬,说,不要说这种话,以后都不许说了!传来几声脚步声,爸爸的口吻又柔软了,他说,Fumiko,不要说这种话,以后都不许说了……” “这是s对自己产生的第一个疑问。如果他不是多桑和咖桑的孩子,他是谁的孩子?另外,那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 ”有一天,s听到他爸爸打电话,具体在哪里他记不太清了,可能是在家里,也可能是在车上,要去哪里,或者从哪里回家,他听到他爸提到一个名字,阿虎,爸爸说,还是养不熟,到底不是自己人,不喂鱼还要怎么样。后来他看新闻,看到附近海里捞出一具尸体,死者为某某某,新闻里放出那个某某某的照片,s想起来,他记得这个某某某,他在家里见过他,他在他爸身边做事很多年了,听方叔说,这个人是从别人那里投到他爸门下的。这个某某某,大家都叫他阿虎。 “s很怕自己变成阿虎。他每天照镜子,他小时候长得和他爸很不像,眼睛不像,嘴巴不像,只有鼻子一样挺,我看过他小时候的照片,眼睛大大的,眼神很柔和,他爸的眼睛比较狭长,眼神很凶,他就每天对着镜子瞪自己,每天拉自己的眼角,想让眼睛看上去长一些,想变得凶一些,想要像他爸爸,更像,更像。” 听到这里,男人问我:“他爸爸也一年四季穿西装?” 我笑了,说:“不是的,我也问过,我还看过他们家里的相册,s的爸穿得很台……你知道那种……你去过台湾吗?” 男人点了点头,动作缓缓的。 我说:“他爸年轻的时候赶时髦,喇叭裤,花衬衫,紧身皮裤,嬉皮士那种袖子下面挂流苏的皮夹克,他都穿过,还有尖头皮鞋,皮靴,反而西装,只有拍结婚照的时候穿过。s说,不知道为什么,他模模糊糊有个印象,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总是看到一个男人穿着西装,男人很像他的爸爸。” 我抽烟,说:“可能人做的每件事,都是潜意识在发挥作用,都是童年的记忆在发挥作用。” 男人笑了笑,问我:“你最早的回忆是什么?” 我不用多想,多回忆,那个片段就会自己跳出来,我说:“一个女人抽了一个男人一个耳光,男人窝窝囊囊,坐在一边,沙发上还是床上,反正他坐着,女人看我,很恨地瞪着我,她走了,关上了一扇门还是那扇门一直开着,一直没人去关……就到这里。”我说,“门后面有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男人说:“你觉得那时候你多大?” 我摇头,说不清。 男人又问:“应该不大吧?那么小的孩子就会觉得一个人窝囊吗?就懂窝囊吗?” 我看男人。男人说:“人回忆一件事的时候,总觉得回忆是已经完成的状态,但是不是的,是我们自己一直在更新自己的回忆,我们的回忆都是进行时,都是我们用自己一段一段最新的经历,最新的体会去补充它,塑造它。回忆永远都在进行。” 男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坐了这么久了,和他说了这么久的话,我才看到他的手。他戴着一双皮手套。 我怀疑男人要么有严重的皮肤病,要么受过烧伤,不然要怎么解释为什么在这么热的地方他要这么全副武装自己。他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我问男人:“那你呢?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时候?” 男人也没有片刻的犹豫,说:“我在公园里追一颗粉红色的气球,气球飘到了树上,我看着它,看了好久好久。” “你和爸妈一起去公园玩?” “我是孤儿。” 我笑了:“谁不是呢?” 我说:“有父母就一定不是孤儿了吗?没有父母就一定是孤儿吗?家庭,亲情,任何感情,都不过是一种陪伴的形式而已,一种感觉。”我自己笑出来,“怎么说来说去都是在说感觉。”我叹气,“但是我也想不出别的什么词,别的什么形容了,我没读过几年书。” 男人跟着笑,轻轻的。他说:“人是感官动物。”他还说,“我也没读过多少书,所以我一直希望小孩能做科学家。” “你有孩子?”我有些惊讶,我没想到他有孩子。他像一个得到过很多别人的爱,爱过一个人,没有爱到,没有结婚,没有后代的人。 男人说:“我没有,如果我有的话。” 我喝酒,说:“就不要说感官不感官的了吧,人就是动物,多数时候都是依靠本能和直觉。” 我说:“s在听到他爸的那通电话,在看到那则新闻后,又联想到自己那一晚听到的对话,他产生了一种求生的本能,这种本能促使他积极地成为这个家庭的一份子,积极地模仿他爸。” 我说:“他爸会在他们家的后院体罚手下,他用戒尺,木棍打那些人,那些人有的躺在长板凳上,自愿受罚,有的被捆住,被绑住,有的默不做声,被打完之后还要感谢他爸,有的被打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瘫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s一直记得他爸挥戒尺打人的样子。” 我喝了口酒,抿了抿嘴唇,继续说:“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就想到他在巴比伦的包间里挥散鞭时的样子,那种鞭子,很短,一条一条皮带子收成一束,挥起来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打在人身上啪啪地响,好像在下一场很大的雨。” 我有一次做梦梦到s,梦到好大的一场雨,他站在雨里面,浑身湿透了,变得透明,我在雨里摸他,亲他,抱着他,跪在他面前,雨打在我背上,一阵一阵地疼。我受不了这种疼,醒了过来。s就睡在我边上,我们挤在窄窄的床上,我摸了摸他的手,我亲了亲他,我抱住他。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梦到你。他说,那继续睡吧,继续梦。他说,这里的我没办法给你的东西,希望梦里的我能给你。 一根烟抽完了,我又点了一根,抽了两口,说:“我有一个朋友,他贪玩,知道了什么调教啊什么窒息啊之类歪门邪道的东西后,就很想尝试一下,他就摸到了一个网上的论坛,还学了不少暗语,他给自己找了个s。他觉得控制别人,主宰别人是人的一种本能,他就想反其道而行之,他很好奇,被人打,被人命令,真的能有快感吗?然后他和那个s见面了,在一家酒店,一开始还好,那个人就只是命令他跪下,舔他的脚,做家具,他也学着论坛上看到的一些知识,求那个人,喊他主人,把自己当成狗,他求那个人打他,到了这里,他受不了了,他只觉得痛,一点快感都没有,他开始问自己,老子干吗平白无故来这里挨打?他不干了,跑了。所以,他和我总结,他说,受虐狂是天生的,后天培养不来,他们不正常,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心甘情愿,把自己送上门给人打。他说,而且他从小到大打架都赢别人,别人一打他,他一痛,他就想反抗。” 男人看着我,眼神深邃,我说:“这真的是我朋友的故事。” 男人微笑,耸了耸肩膀,我投降,我说:“我和s确实试过,我要求的。” 我说:“我从小到大打架也一直赢。有一次在网吧里,一个人用热水壶砸我的脑袋,因为我们两个一起点的泡面,我的先上,他怀疑网管歧视他,他不去找网管理论,找我发泄,我们打起来,他先下手,我一点防备都没有,头被他砸了一下,很痛了,也很晕,但是我打架从来不认输,我用电线缠住他的脖子,他被我勒晕了过去。我自己也晕了过去。我们两个被一起送进了医院。” 说完这件事,我忽然没什么想说的了,男人也不说话,我们静静地坐着。店里还是没有别的客人,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座钟,七点多了。我转回去的时候,男人说:“雨下大了。” 我问:“现在算雨季吗?” “雨季还没到,快到了。”男人说,“我印象里,台湾一直在下雨,台北也好,台南也好。” “一二月的雨绵绵的,越下越冷,三四月,雨很大,到处都绿油油的,五月,六月是梅雨了,七月到九月时不时就有台风,一下起雨来,好夸张,天像要下塌了,十月开始,干爽一些了,快新年,我们到处赶尾牙的时候,雨又来了,但是天气好的时候,真的很好,我家楼下有一条很白的街,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那么白,不是柏油的,也不像水泥的,天气好的时候,天很蓝,街很白,树很绿,我和几个朋友坐在树下面抽烟,喝啤酒,吃卤味,坐到晚上,蚊子多了,我们就进屋,听唱片。阿华家里世世代代做乩童,拜一位马王爷,说是什么天上的神驹,踏灾破难,有求必应。他从小就开始练剑,七星剑,舞起来很威风的,”男人笑笑,“他是我们几个里面的弄潮儿,十六岁的时候,我和他一起从家里逃出来,我们跳上火车去台北,我带了两张唱片,他带了一双皮鞋。” 我说:“我在台北,在s家里住了半个月,他白天很忙,公事很多,他们家好几间公司,贸易,地产,什么都做,他有好多客户要见,好多文件要处理,晚上,吃过晚饭,八点半,他一定会出门。我能感觉得出来他出门是要去干什么,我跟踪过他一次。” 我没有说下去,我问男人:“你有六十了吗?” 男人舒出一口气,笑着看我:“还以为你要问我是不是同志。” 我笑,在烟灰缸里抖烟灰,瞄了男人一眼,问他:“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会问这个?” 男人说:“因为更私人,我们两个陌生人聊天,不就是用秘密交换秘密吗?” 我摇头,说:“不是的,有时候陌生人和陌生人讲话,完全不在同一个频率上,同一个调上,但是还是能一直讲下去,大家只是找一个不认识的人宣泄情绪,大家只想要同情,不想要同情,鄙视,变成别人的八卦谈资。” 男人看着我,用他一贯的,平静的,淡然处之的眼神。我觉得他不止六十了。我努努下巴,说:“你的发保养得蛮好的,还是蛮密的。” 男人笑着往后靠,浓密的黑色头发摊开在了黄色的墙壁上,他的脸显得更老。男人说:“昨天路过一家理发店,老板太热情了,在马路上拦住我,拉着我进去,他说什么我也听不懂,两个小时候,我的白头发就变成黑头发了,他们店里有两只老鼠,墙上贴着《豪勇七蛟龙》的海报。” “什么海报?” “就是美国翻拍的《七武士》。” “哦,是不是讲七个厉害的武士保护一个村庄,结果被村民背叛?” 男人笑了两声,说:“有后面那一段吗?” 我说:“不是大家都喜欢看这样的故事吗,反转啊,人性啊。” 男人说:“没有这么黑暗,”他顿了顿,“我觉得《抢救雷恩大兵》也蛮好看的。” 我支起胳膊撑着脸颊抽烟:“你不会拒绝人?不太像吧……” 男人问我:“那我像什么?” 他说:“我六十多了。” “多多少?” “多不少。” “操……”我笑着低下头,喝光杯里的酒,说,“我不是当警察,刑讯逼供的料。” 男人说:“警察怎么会像你这么客气,话还没开始说,鞋子先脱下来抽耳光,看你留长头发,就把你头发剪掉,看你白白净净,就打得你鼻青脸肿,猪头一样,去市场买猪头肉,老板都不卖给你,让你回家煮煮自己的头不就好了。” 我说:“文山区一家红糟肉蛮好吃的。” 男人朝吧台的方向喊了一声,喊的好像是英文,接着说了一串什么,应该也是英文,酒保在吧台后面忙活起来。我看着那个酒保,我说:“你说你是孤儿,你刚才又说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是你养父母的家吗?” 男人说:“是的。” “他们做什么的?” “在三太子庙前面卖肉圆。” “哦,不是在菜市场里卖猪头肉啊。” 男人哈哈笑,笑声爽朗,我看他,酒保摇晃冰块,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匆匆瞥了他一眼,我又看那酒保。他的肤色黝黑,穿白衬衣,黑马甲,打黑色领结,头发留得很长了。要是他遇到一个热情的理发店老板,不知道他的黑黑的,长长的头发会变成什么样。我说:“s自己开车,去了一幢公寓楼。” 我打车跟着,我没有上去,我在楼下等s。 我说:“我小时候一直搬家,有时候住三楼,有时候住四楼,有时候又搬回三楼,你知道吗,我们那里的老公房,长得都差不多,灰色的墙,楼道里暗暗的,有股很湿的味道,你说台湾一直下雨,哪里不是一直下雨呢,雨把家具都灌透了,不下雨的时候都能滴下水来……” 我问他:“你好像蛮喜欢看电影的,那你看过那个电影吗?一个男人和一块毛巾,一块肥皂讲话的电影,我不知道叫什么,我去浴场洗澡,休息的时候,电视上在播,后来还播朱茵被人偷窥,再晚一些,播翁虹在清朝当宫女还是妃子。” 男人说:“是不是毛巾一直哭。” 我靠着自己的胳膊笑:“301,307,401,402,我一直记混,经常敲错门,开错门。我会被打,被骂,他们就骂啊,你这个小孩怎么回事?自己家都记不住!我犟嘴,说,这里不是我家!我就跑了。我去书店看漫画,武侠连环画册,现在早就没了,现在……书店都少了,书店卖钢笔,卖咖啡,卖吃的。” 我摸了把脸,那酒保调好一杯酒了,和我刚才喝完了的一模一样。酒保把酒送过来,送到我手边,收走了先前那只空了的杯子。我看男人:“你点了酒,不喝?” 男人说:“点给你的。” 我指指他的酒杯,男人说:“你的故事还没讲到我需要用酒精麻醉自己的地步。” “要到什么地步?” “阿中就住在那幢公寓里,或者s被他爸爸体罚。” 我正喝酒,差点呛到,咽下了酒,说:“你的思想也太阴暗了吧!” 男人说:“村民背叛来保护自己的武士,也很阴暗吧?” 我哈哈大笑。我说:“s的对象是一个医生。” 我说:“我打车跟过去的,我没有上去,我在楼下等s。s走之后,我挨家挨户敲门,我说我为公益基金募款,愿他们好人一生平安。那个医生裹得严严实实来开门,他伸出手,我看到他手腕上的瘀痕,我看他,你知道吗……就是那种……我知道,就是他。” “我在楼下等到白天,我跟着那个医生,我知道了他是急诊室的医生。” 我在桌上摊开右手,男人垂下眼睛看我的手,我说:“我打碎了一面玻璃窗,我去挂急诊。” 男人苦笑着摇头。我说:“其实还好,”我握起拳头,握得很松,我问男人:“你打过架的吧?” 男人点了点头。我说:“那你应该知道,第一次打架最容易,第二次,最难,因为你还记得第一次挨过的痛,所以……”我喝酒,抽烟,“打架,一定要赢,赢了,所有痛都能抵消。” 男人说:“你经常在网吧被人用热水壶砸头?” 他还记得之前那个故事,我笑了,笑了好一会儿,我说:“我经常为了一口热饭,一口水,一张睡觉的长凳被人砸头。” 我说:“我是为了求生,s……” “s?” 我抓了抓头发:“我和你说过吧,s打架很厉害。” “你打不过他。” “我打不过他。”我笑笑,“他是为了当狮子王。”我说,“他不是一个暴力狂,不是什么暴力份子,他只是耳濡目染,不要误会,他爸不打他妈,也不打孩子,他打自己的手下,打得很狠,一言不和就打,因为s最像他爸,他爸就经常把他带在身边,你应该早就听出来了吧,他爸爸是黑社会。” 男人应了声。我接着说:“什么割手指啦,切耳朵啦,榔头砸嘴巴啦,他从小看到大,暴力就变成一种处理事情的方式,就像我们出门,要么公交车,要么打车,要么自己开车,他们办事,要么喝酒,要么动刀,要么动枪。” 我停了停,架着烟,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不过s吗?” “他身体比你好?” 我说:“不是,我说过吧,我是为了求生打架,他,他不要命。” 我笑:“要是我们在外面吃饭,突然一个人冲进来拿枪指着他的脑袋,你不会看到他的脸上有任何慌张的表情。”我想了想,学了学,“像这样,那个拿枪的人肯定比他还慌。” 我学s面无表情,学他镇定地坐在一张圆桌边。他说不定还会瞄一眼拿枪的人。到底谁要杀他,谁能杀他。 男人说:“危险人物,狠角色。” 他说:“有一天晚上,我和阿华,殷殷一起出去吃面线,我们被人砍,三个人满街乱跑,跑到一间公园里,坐在地上直喘气,砍我们的也是三个人,三个人都被阿华干掉了,殷殷一摸自己脸上都是血,怕得要死,以为自己脸被划花了,她和我都是跑秀场的,脸花了还怎么活?我擦她的脸,阿华也擦她的脸,她的脸没事,我们躺在草地上,殷殷还是很怕,抓着我的手,阿华很兴奋,他说,刚才还蛮爽的,殷殷就骂了,神经病啊,起孝哦!她说他发疯。阿华笑得更疯,说,有种主宰自己命运的感觉。他说,干,比当兵摸机枪,打靶爽多了。” 我哆嗦了下:“危险人物,狠角色。” 男人半垂下眼睛:“第一刀劈到我们桌上的时候,砍偏了,殷殷大叫,我也吓了一跳,阿华没什么表情,结果拿刀的人的那把刀卡在木头桌子上拔不出来,阿华拔出来那把刀,转身劈在那个人身上。” 我说:“诡异的是,s后来和他爸越长越像。” 男人抬起了眼睛,眼角弯起来:“可能他本来就是他爸的孩子,只是他不知道。” “谁?谁不知道?” “谁都不知道。”男人说。我喷出来的烟飘到他的嘴边,像他喷出来的。男人呼吸,烟散向他身后,我拿出烟盒,往他面前送了送。他摇摇头,又说:“其实我是后来才发觉阿华那时候的兴奋,我当时,当时我们在公园里,他说话的时候,我的耳朵嗡嗡的响,我一只手被殷殷抓着,另外一只手抓着他。” 他抿了抿嘴唇,音量不高也不低:“我害怕。他说的话,我听,听得很害怕。” 我深深吸了口烟,低下头吐烟雾。很久,久得我把男人讲他和阿华喝啤酒,吃卤味,听唱片,他们跳上火车去台北,阿华在公园里兴奋激动,男人很怕的段落全都回顾了一遍后。我说:“那时候,我不觉得男人窝囊,我也不觉得女人可恨,我只是……他们说话太大声了,像打雷一样。小孩子谁不怕打雷?” 我看男人,比了比手里的烟:“那你是吗?” “我是。” 我靠近了桌子,两只手全撑在桌上:“我就知道。”我笑了,“就像我看到那个医生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他。”我说,“我不羡慕他,我嫉妒他,要怎么样鞭子打在身上,不觉得痛,还觉得享受?我不会,我怎么会不会呢……可能我还不够爱s,要是我足够爱他,我可以不要我自己,我变成他要的一个人。” 男人说:“如果我是个传教士,那一分钟后你可能就要跟我去教堂受洗了。” 我们两个一起笑出来。 3. 说到传教,我又想到s的大哥。我说:“信上帝的人好奇怪,自己信就算了,还非得要亲戚朋友,身边的甲乙丙丁,认识的,不认识的全跟着信。他们就觉得……s的大哥就觉得自己有义务,有这个责任拯救我们于水火,他觉得不信耶稣的人很可怜,内心是蒙蔽的,他看我们大概和人看猩猩一样吧,觉得我们很原始,还没开化,每天只知道吃喝拉撒,信了耶稣,我们就有人爱了,我们的心境就明亮了,我们就都是心境明亮的罪人了,每天除了吃喝拉撒还多了一件事情可干,忏悔。做了错事,只要忏悔就好了,人不需要自己原谅自己,只需要被上帝原谅,我和s说,你大哥好像开便利店的,爱能拿来卖,谅解,宽恕,悔过都能拿来卖。s说,大哥小时候被绑架,就求神拜佛,从如来拜到圣母玛利亚,谁能救他,他就信谁,结果拜到圣母玛利亚的时候爸爸带着人把他救了。” 男人干笑了两声:“小孩子这么迷信?” 我说:“小孩子最迷信吧,太容易相信什么了,相信自己的爸爸最厉害,自己的妈妈最爱自己,相信圣诞老人,圣诞精灵,相信楼上一个人住的老奶奶会吃小孩。”我想了想,“但是现在的小孩好像都不怎么相信圣诞老人了。” 男人说:“蛮可惜的。” 我也说:“蛮可惜的。” “s的大哥经常往家里寄明信片,寄《圣经》,我问s,你这个《圣经》怎么这么多版本,他说,有有插图的,有不同教士注解的,还有配有声书的,哦,还有那种布道的录影带。s家里有蓝光影碟机,播dvd的,播vcd的,播录像带的,你应该知道录像带是什么吧?” “你也知道?你这个年纪应该没看过吧?”男人说。 我说:“我看《贞子》的电影看过,贞子就是从录像带播的视频里爬出来的。你看过《贞子》吗?” 男人笑:“何止看过《贞子》,还看过《贞子大战伽椰子》。” “哦,《咒怨》那个!”我搓搓手,“你也爱看恐怖片?” 男人说:“现实里没什么能吓到我,看看电影里有没有。” 我嗤了声,往后靠,靠着椅背抽烟。我弹弹烟灰,继续说:“现在的年轻人可能连mp3都要不知道是什么了。”我在空中画了个小圆,说,“我以前还买过那种很小一张的光碟,叫什么d?不记得了,听歌用的,还有卡带……有一个随身听多酷啊,我们友爱之家里有个小孩有一个,他听什么,听《黑猫警长》!浪费!我们几个同寝的就凑钱买卡带,问他借来听,”我看着男人,认真地问,“你们听周杰伦是不是觉得特别难听?不知道他在唱什么?” 我是真的很想知道。 男人说:“还好。” 我点点头:“对,你说你跑秀场的,那也算半个娱乐圈的人,唱歌的,对音乐的形式,接受度应该很高的吧。”我问,“你听过最新的一首歌是什么?” 男人说:“《我们一起学猫叫》。” 我乐坏了,拍着手,吹了声唿哨:“真时髦。” 男人说:“小辈总是觉得长辈是老古董,这种思想就很老古董。” 我说:“我没接触过什么长辈,上了年纪的客人不太喜欢找我,他们喜欢找小宝,小宝嘴巴甜,会哄人,会说话,机灵。”我说,“长辈不是老古董,长辈只是很喜欢骂人,打人,控制人。他们小的时候被他们的长辈控制,他们成了长辈了,不去想为什么一个人要控制另外一个人,一个人有什么权利控制另外一个人,就依葫芦画瓢,一开始他们可能也不确定这样做对不对,但是,控制人是会上瘾的,你不能对自己的领导,对自己的父母,对自己的朋友生气,但是可以对自己的小孩发泄,因为,孩子是你的孩子,是你的所有物。” 我说:“可是我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孩子,我也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所有物,我就是我……他们生下我,他们生我之前没有问过我啊。” 我笑了笑:“s大哥给的布道视频,我看过一盘,是一个讲中文的牧师,不是s的大哥,牧师讲话轻轻的,缓缓的,那个牧师说,生命是上帝的恩赐,每个人都应该珍惜生命,他和颜悦色,人很慈祥的样子,我和s说,怪不得下面的人都附和,他一副有文化,讲出来的话很有道理的样子,不同意他的说法感觉自己好像就是没文化,不合群。”我想了会儿,说,“宗教其实和恋爱差不多,都讲氛围。在那种氛围里,绝望的人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孤独的人以为找到了伙伴。发明上帝的人一定是一个奴隶主,成天压榨奴隶,奴隶们都活不下去了,一个个排队自杀,他就慌了,奴隶都死了,他这个奴隶主去主谁呢?他就编了个上帝出来,告诉奴隶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恩赐,是宝贝,不是路边捡就能捡到的,还告诉他们有人爱他们,这个人至高无上,爱得很无私。”我看看男人,“你信佛还是……” 男人说:“我信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我说:“那不容易,活到你这个岁数还信命,很多人都转去信佛了。” 男人说:“我是老,可还没老到已经在给自己琢磨身后事的地步。” 男人笑着说的这番话,搞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声音不由低了下去。 男人笑:“我开玩笑的,谁没有一死呢,死得早死得晚,不过是少吃几顿饭的事。” 我说:“我有时候也这么想,但是一想到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地方我没去过,没去看过,我就很不想死。” 男人说:“s呢?” “s什么?”我打量男人,“你对s很感兴趣嘛。” 男人说:“他听上去很危险,很神秘,谁都这样的人不感兴趣?他长得不错吧?” 我说:“长得是不错,很不错。” s瘦脸,眉毛不粗也不细,眼睛不大也不小,瞳孔很黑,眼睛黑白分明,鼻梁挺拔,嘴巴不薄也不厚。一切都刚刚好。刚刚好能稀释他过于凶悍的眼神,不说话时,几乎不近人情的紧绷着的嘴角,他会笑,爱开玩笑,说涩情笑话,幼稚的话。一次,我们走夜路,从贵州路抄近路走去四季广场,要经过很多小弄堂,经过一条弄堂时,我们从几条晾着裤子的竹竿下面走过,s马上拉住我,说,你跳一跳。他自己先跳了跳,我说,干吗。他说,你没听过吗,从裤裆下面走过去,人会长不高。我笑得半死,我说我早过了发育期了,肯定不会再长高了。他撇撇嘴,自己又跳了跳。我说,你好幼稚。他说,你管我。他大步走到我前面去。我那时候听出来他讲话有点口音,有点态度。什么态度呢?“古早味”的态度,比如我说我眼皮一直跳,他去泡茶,拿湿的茶叶给我贴眼皮,我打嗝打得停不下来,吓也没用,深呼吸也没用,他请我吃生韭菜,我到台北后,不知道怎么回事,连日做噩梦,他带我去庙里收惊。我觉得他小时候肯定相信圣诞老人。我没问。我怕他还相信,我问了,他会失望。 我接着说:“s像他爸,太像了,一模一样,小时候应该是没长开。他爸蛮帅的,那时候台湾流行谁啊,我想想,秦汉?秦祥林?” 男人说:“刘文正吧。” 我说:“s的爸爸好像喜欢胡茵梦,家里好多她的影碟,我看了一部,一开始她骑着马出来,马是白马,她穿白裙子,整个人蓝蓝的,头发好浓,好黑。” 我想到了:“刘文正是不是唱歌的?” 男人点了点头。 我摸了摸手腕:“以后的小孩儿可能连纸钞,手表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男人说:“现在的手表还能测心跳,测血压,很高级的,时代在进步啊。” 我指指自己,笑着说:“我们两个,你好像是年轻人,我好像是你这个岁数的。” 男人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怀旧。” “说明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很糟。” “很糟?” 我说:“到处都是恐怖份子,每天看新闻,都感觉在看全球死亡讣告,房价还那么高,东西越来越贵,到处都在拆迁,都在建高楼,就感觉很狭窄,就感觉自己的童年回忆啊,少年回忆啊都没了,一个没有回忆的人就会觉得自己不完整,就好像自己缺少了一部分,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看不到未来,高楼多了,城市里能塞得下的人更多了,就感觉很没有自己的空间,未来,年轻人根本没空想未来,光是找工作,混口饭吃就很辛苦了,那就只好怀念不用自己工作赚钱,只需要应付考试的时候……考试只要你学了,最起码也会及格吧,不及格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那么多考试,人生好像有很多机会,很多选择。” 男人听着,点了点头,他看着我,眼睛看着我的眼睛,轻缓地开口:“民国三十二年的时候,我爸爸听说内地在和日本人打仗,打得很辛苦,他想去帮忙,坐船到了福建,正好有一队八路的游击队在那里,八路问他,哪里来的,他说台湾来的,他们问他,有没有介绍人,他说没有,只是看报纸,看到内地在打仗,他想来帮忙。他们怀疑他是日本人的间谍,把他和战俘关在了一起。他就是在那里成了我爸,我不知道是谁的小孩,可能是一个战俘女兵的,也可能是一个逃难的村妇的。 “他一直被关到打完仗,天皇投降的那天,他们营地里都在传所有战俘和间谍都会被枪毙,他带着我和几个福建人一起跑了,我们跑回了台南,他结了婚,没有孩子,后来…… 男人换了口气,继续说:“他被人抓走了。他们知道他去内地打过仗,怀疑他是共产党,他们关了他七天,回来之后他就疯了,他先怀疑我们邻居举报了他,拿着菜刀去砍人,我妈把他关在家里后,他怀疑是我妈举报了他,他找来一瓶老鼠药,毒死了我妈之后,自己也吃药自杀了。 “我和阿华住在一条街上,爸妈的后事是他爸帮忙操办的。我每天去他们那里吃饭,睡觉,发噩梦。阿华说,这个鬼地方待着好闷,我们去台北。” 我哽住,好久说不出话。好久,我说:“那个随身听,后来成了我的,那个小孩儿自杀了,随身听留给了我。我一直很想要的,也珍惜了一段时间,后来…… 我抓了抓脸,抽烟,说:“一次搬家的时候不见了,那时候我想要的东西成了手机,过了几天就把它忘了。现在,我有点想那个随身听了。人开始怀旧是不是说明他开始老了?” “说明他跟不上潮流了。” “说明他不追赶潮流了,不在意潮流了。” “说明他不在意周围的眼光了。” “真的不在意吗?或许也是想显得与众不同。”我说。 男人说:“每个人生来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我说:“不一样的‘平凡’,不一样的‘普通’,不一样的‘正常’。”我看外面,雨还在下,一直维持着绵绵柔柔的雨势。 我说:“我一直想到s,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和他在一起过?不,不对,也不用在一起吧,如果我们上过一次床,我可能就不会再想他了。”我想着,思考着,说着,“爱情这回事,有来的一天,就有走的一天,我不是没爱过什么人,感觉来了,就在一起,感觉不对了,就散,很正常的。我对s,念念不忘……” 男人说:“听上去像你对他的身体念念不忘。” 我哈哈笑:“你好刻薄。” 男人说:“到了我这个年纪,刻薄是我的特权。” 我说:“你不显老。” 男人惊讶道:“你竟然说自己嘴巴不甜。” 我笑了,男人说:“老也没什么,谁不会老,谁没年轻过?我不哀悼我老了,老,多少岁,多大了,不过是一个状态,一些数字,除了在自我介绍的时候能派上些用场,其他时候一无是处。”男人笑笑,“但是我服老,早上我四点就醒了,晚上睡不着,发明上帝的是奴隶主,那发明香烟和酒的肯定是一个老家伙。” 我们同时笑,笑过后,我说:“我对s的肉体确实念念不忘。我没什么更高级的追求,什么精神啊,灵魂啊……我觉得,爱就是要抱在一起,就是要待在一起,就是要牵手,拥抱,上床。做爱做爱,爱要做啊。我看网上说,那种调教,可以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一方就高潮,还鼓吹说这才是调教的极致,爱情这种形式的极致。” “你不同意?” “我不同意,但是我能理解,我不同意也不妨碍有些人这么认为,爱的形式太多元了,太多种了。”我抽烟,“但是有一些形式很邪恶,真的很邪恶。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赞颂爱,搞得好像没爱过,人生就不完整一样,搞得一些人借着爱的名义趁机作恶。” 男人说:“就和花一样吧,有些花是香的,有些花是臭的。” 我说:“有些花会结果,有些花不会。” 男人说:“唉,年轻人,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整个地球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我笑着说:“以前有这样的时候啊,以后……未来也会有的。” 我说:“我和你说了吧,s的二哥是搞科研的,研究的东西还蛮科幻小说的,我去看过他做实验,他这个人不苟言笑,好像不太好接近,其实蛮好说话的,我在s家里待着也蛮无聊的嘛,一天,二哥回家吃午饭,我才起来,也吃饭,他就问我,要不要去他们实验室看看。他是这么问的,你是老三的男朋友哦?” 男人笑着,我继续学二哥的台湾口音:“那……欸,你要不要来我们实验室看看。我们实验室自己做的牛肉干蛮不错吃的。” 我去了二哥的研究室,吃了他们自己风干的牛肉干,看他们做实验。 我说:“可能是因为我的吃相太难看了,”我叹气,擦擦下巴,“我从小的毛病,你知道吗,一有东西吃,我就拼命吃,我得抢在别人把碗收走前,把我碗里的东西抢走前先吃干净了。”我眨了眨眼睛,想到s说我,“s说,看你吃东西,胃口就会变蛮好的,你吃东西很香。” 说好听些叫吃东西很香,说难听些就是狼狈,狼吞虎咽,饿死鬼投胎。 s真会说好听的。s还会很多“好”的事情,暴雨天,他会给我送伞,我发烧挂水,他陪护整夜,我半夜说要看漫画,我们溜进书店,摸到二楼,我们坐在地上,他帮我打手电筒,我看漫画。我们去看电影,迎春路384号的地下影院,他买了可乐,糖炒栗子,我们一边看一边吃。我们不太讨论电影好不好看,我们讨论附近的野猫好像多了一只,野狗好像少了一群,他说,早餐有点想吃小笼包,我点了点头。 男人突然地问了声:“你想到什么好事了?” 我眼皮一跳,忙捂住胸口,惊呼:“你有读心术?” 男人无奈:“你的眼睛都亮了,现在是晚上,这里这么暗,你整个人都亮了。” 我问:“你是不是眼睛散光很严重?” 男人笑,我跷起二郎腿,瞥了外面一眼,湿漉漉的街上驶过一辆黑乎乎的车,车前灯只有一盏亮着,那光也是湿漉漉的,像一只充满了泪水的眼睛。 我说:“还是说说那个实验吧。” “有一只机器狗和一个机器人,当然我个人觉得狗不太像狗,人也不太像人,主要是他们都还只是金属框架,狗站直了,人趴下的时候两样东西简直一模一样,我觉得他们是东西……是物品,反正为了区别开他们,他们一个脑袋上顶着一个‘狗’字,一个顶着一个‘人’字。“我比划了下,大约是贴在额头的位置上,我继续说,“其实我去的时候,实验已经进行到尾声了,这个实验持续了三个月了,每天机器狗和机器人一定会做一件事,人给狗一碗水,然后他们就在他们的房间里——他们是有一个房间的,就像普通人的房间一样,有床啊,有桌子啊,桌上还有书啊什么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就可以干自己的事情了,机器人会看书,你知道么,狗也会……狗也会看书。”我有点开玩笑的意思,男人的表情却很认真,我的笑容便也消失了,我清了清喉咙,说:“同时,在另外一个房间里,他们有一条真的狗,一个真的人,一个男孩儿,他们在一个一模一样的房间里,有床,有桌子,有书,有蜡笔,有玩具,一开始狗和人是不认识的,是完全陌生的,然后每天这个男孩儿会给那条狗一碗水。是这样的,那条机器狗,你知道机器是能设定程序的吧,就是设定好它要干什么,它需要什么之类的,他们给机器狗的设定完全模拟真的狗,需要水啊,需要食物啊,它是需要进食的,需要水,它会感到饥饿,它需要水和食物的时候,程序员就会感应到,然后用相应的指令让它被满足。所以其实它和真的狗真的没什么差别。 “他们发现,三个月过去了,真的狗和真的人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很亲密的关系,狗会粘着人,冲他摇尾巴,需要他的爱抚,但是机器狗,完全模拟真的狗的机器狗,和机器人,他也是完全模拟人的一个机器人,他们之间没有这样的互动。” 男人问:“问题出在哪里?” 我问他:“你觉得这是问题吗?” 男人稍微皱了下眉头,我说:“因为机器狗不觉得自己是狗。” 我说:“s的二哥想弄清楚怎么让一条机器狗明白自己是真的狗。忠诚,服从,驯服,要怎么书写成程序。” 我说:”他说他的灵感来自一档教人怎么驯狗的节目,专业的训狗师教孩子怎么和狗发展出一种良好的关系,用的就是给水这一套。“ 我一直觉得“良好的关系”这个词听上去很可笑,不由又说了遍:“良好的关系……” 男人说:“可能因为机器狗不需要真的喝水。” “但是喝水也只是一个过程,大脑如果觉得这具身体喝到了水了,这个过程完全可以省略。”我说,“其实我也说了和你一样的话,s的二哥就是这么回答我的。” 男人说:“喝水不止是一个过程,它可能是一种转移注意的方式,可能很多情绪,在喝水的时候沉淀。” 我耸了耸肩:“这是他们科学家要搞明白的事情了,我就想搞明白,狗能变成和人一样,人能变成和狗一样么?” 变得忠诚,变得服从,变得愿意被驯养。 男人笑着说:“如果有一天你的大脑也变得可以被设定的话,应该可以。” 我说:“你不觉得很矛盾吗?人啊,就是那些科学家啊,就发明机器人,智能人,什么ai,bi的,但是他们又害怕机器人有感情,但是如果你问他们,问随便一个路人好了,如果给你一个改变的机会,从此以后,你会变得不知道痛苦是什么,不知道悔恨是什么,再也不后悔,再也不愧疚,再也不感到羞耻,你拥有所有的回忆,但是你不会因为这些回忆感到快乐,或者伤感,”我看着男人,“你愿意要这个机会吗?” 男人说:“我不愿意。” 我哈哈笑:“你好不配合。” 我说:“我会愿意的。我会愿意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男人说:“看来s伤你很深。” 我说:“他没有,要是他有就好了,要是他愿意伤害我,”我抬了抬眉毛,“我是说身体上的……那就好了。”我又撑起了下巴,抽烟,喝酒,说:“你知道吗,我一个朋友说过,她说s的手像钢琴家。” 我顿了下,一些话趁机从我的喉咙里滚上来,滑出了我的嘴巴:“我让他用那样一双手掐我的脖子。” 我喝了口酒,咽下酒,抱着胳膊抽烟。我不说话了。 s说,他不想这样。他说,你起来。我坐在地上,点了根烟,我们互相看着。我说,我想你亲我。他说,我会弄疼你。我说,我不在乎,我挪到他边上,盼望着。他说,我在乎。我亲他,舔他,舔他的下面,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拿他的手抽了自己一巴掌,s甩开我,真的抽了我一巴掌,我笑出来,跪回去,我看到他拿起地上的皮带,我等着,心里做好了准备,我会痛,会疼,会和我以前经历过的所有腥爱都不一样,我甚至不会享受。s却迟迟没有动手,我开始后怕,他让我等得太久了,我的雄心壮志在等待中被一点一点消磨了。我甚至觉得光着身子好冷,我打了个哆嗦,我忙说,我做好准备了!s坐到了地上,他摸出烟盒,倒出两根烟,他点上烟,用那根烟点上另外一根。他把后来点上的那根烟递给了我。 这是我和s唯一的一次尝试。很失败。 那可能是我和s最靠近的一次。我的脚靠着他的大腿,我的手贴着他的胳膊,我抽烟,烟喷到他脸上,他抽烟,烟飞过我嘴边。我们的鼻子几乎贴着,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我们会接吻,但是什么也没发生。我觉得s看上去很难过,也很痛苦,我后悔了。我没办法完全为他改变自己,我也没办法强迫他改变他自己。可能我们都太软弱。是什么让我们这么软弱呢?明明我们的拳头都那么硬,明明我打架一直赢,我不怕流血,不怕缝枕,不怕骨头断了,身体残废,他更不怕,他不要命。真矛盾,这合理吗?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地上睡着了,第二天,我先醒的,我又打碎了一扇玻璃窗,我又去找那个医生。 我和男人说:“二哥实验室给那条真的狗喂生牛肉,那个牛肉质量还蛮好的,狗吃不完,他们怕牛肉放坏了,就自己风干了,做成牛肉干,还做了好几个味道,我走的时候他和我说,他们公司打算给他们的牛肉干包装上市了,有黑胡椒味,泰式红咖喱味,还有日式照烧味。他送了我三包,各种口味各一包。” 我和男人一起轻声笑。我说:“我走的时候,s的妈妈也送了我一样东西,一枚胸针,她在电影里戴过的。” “那个日本电影。” “台湾日本合资的。” 我回想着,说着:“她说,小余,这个胸针送给你。胸针是她从日本逃出来的时候,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到了台湾,她本来想把胸针卖了的,很漂亮的胸针,她爸爸在她十六岁生日的生日送给她的,红宝石边上绕着一圈碎钻。底下还缀着 一粒泪滴一样的钻石。她去典当行,两个男人在店里,她说她要当这枚胸针,一个男人拿着胸针看,一个男人看她,问她为什么要当,她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能给我多少钱?男人继续问她,你叫什么?她看了看那个男人,说,Fumiko。男人说,哦,Fumiko,哦,日本人哦,欸,Fumiko,有没有人和你说过,念你的名字的时候,有一种恋爱的感觉。” 男人听了,笑得停不下来。我也笑,我说:“你别笑啊,s的爸爸就是这么把妹的,真的。” 我说:“Fumiko的爸爸是东京什么藤田组的一个小头目,因为帮派内斗,整家人都被杀了,只有她逃了出来。” 我说:“s的爸爸说,Fumiko,我们去买一双鞋吧。她逃出来的时候,脚上连鞋都没穿。“ 男人眨眨眼睛,问我:“她为什么把胸针送给你?” 我说:“她说,希望能给我带来好运。“ “希望你能遇到对的人。” “希望我能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我说:“s是一个小孩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塞进一个成人的身体里。” 男人说:“小孩都想快快长大,变成大人,难道你小时候不这么想吗?” 我说:“我没有想长大,变成大人,我只是想我的拳头更硬一些,手臂更壮一些,变成大人,大人也就是能名正言顺打小孩的人罢了,我觉得也没什么好的。” 我说:“s的妈妈可能希望我能遇到一个对我好的人。” 男人发出疑惑的一声。我其实也有些疑惑:“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她和s爸爸的故事,我总觉得他们之间好像缺了点什么。” “他们有三个孩子。” “我知道。但是孩子……孩子有时候也不一定是爱情的结晶吧,就是人生到了一个阶段,就是你必须留下点什么,可能你自己一事无成,你就希望你是一个成功的孩子的家长……而且中国人不是流行传宗接代的说法吗。”我指着自己,“因为这样的说法,我才来到了这个世界。” “你听上去好像有点厌世的情绪。” “我不厌世,我也不会今晚和你喝过酒,讲了这么多往事,讲了我好像很悲惨的爱情经历后就去自杀。”我宽慰男人,“你放心吧。” 男人提醒我:“要自杀的话也不要吃老鼠药。” 他说:“每个人的身体好像对老鼠药的吸收不太一样。” 我看着他。他微笑:“实践告诉我的。” 他说:“我爸爸,他疯了之后,他就一直能听到轰炸机的声音,还有机枪的声音,就会躲到桌子下面,看到我,还要拉着我一起躲,他认不出我了,他会抱紧我说,孩子啊,可怜啊,你爸爸妈妈在哪里啊,你不要出去,我们不要出去,外面会死人的,外面死了好多人。出去就会死的。 “他在我的饭里也放了老鼠药,我没死成,我睡了一觉,起来看到他和妈妈倒在地上,家里好臭,我去摇了摇他,摇了摇妈妈,奇怪吧,我们没有去外面,我们在家里,还是会死人,还是会死。” 男人说:“其实他没疯之前,我记得,有一天我们晚上走回家去,有人骑脚踏车经过,晚上就打了灯嘛,灯一闪,我爸大喊,趴下!趴在了地上。” 我挠挠脸颊,说:“这个是不是就是创伤什么……” 男人微微颔首,脸上的表情不改,镇定的,冷静的,甚至带着点和善的笑意。他说:“战争不会结束的,战争会一直持续,一直延续,从第一场有记录的战争开始,它一直进行到现在。” 我问:“人为什么要打仗呢?” 男人说:“为了名正言顺地疯狂。” 我笑了:“那不就和人为什么要恋爱一样嘛。“ 男人的笑意从眉眼间扩散了开来:”你这么一说,本质上确实没什么不同。” 我看外面,抽烟:“从第一场有记录的恋爱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 “那可能是从《圣经》开始。” 我知道,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人类最开始的父亲,最开始的母亲,但是……我转过头,看着男人,问男人:“夏娃是上帝造出来陪亚当的吧?” 男人说:“你知道附近有一座爱神庙吗?” 我摇头,男人说:“之前从附近的海域打捞出了一艘沉船,荷兰的商船,在里面发现了不少瓷器,有一套瓷碟,上面画的是爱神的故事。” “哪里的爱神?欧洲的爱神?” “希腊神话里的爱神,阿弗洛狄忒。 我好奇:“中国的爱神是什么呢?牛郎和织女吗?这么悲惨的么……一年只能见一次……” 男人笑着说:“古人的智慧,爱情要是天天见那早就消磨不见了,一年见一次刚刚好。” 我说:“有点少吧。” 男人问我:“你会回台湾吗?” “你是说回去s那里吗?” 男人点头,我也点头:“我会回去的,出来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回去的准备。“ 我问他:“你会回台湾吗?你一个人在斯里兰卡住?你不像来旅游的。” 男人说:“我没什么朋友,唯一想回去看看的朋友前阵子过世了。” “不回去了?” “就不回去了吧。” “你来这里多久了?” “很多年了,多到数不过来了。” 男人总是在回避数字,我发现了,我说:“一开始就来了加勒吗?” 男人说:“和你一样,去不起加勒比海,就来了这里。” 我哈哈笑,举起酒杯,做了个敬酒的动作,高声说:“我们也太多一样了,你有养父母,我也有过养父母,有过不少,你不爱数数,我也不喜欢掐着数字过日子,你的头发很黑,我的头发也很黑。” 男人连连点头,连声应和:“说得对,说得对。” 我挑眉毛,他还是垂着手坐着,我只好自己喝,咋咋舌头,抿抿嘴巴。我说:”我是单身。“ 男人的笑容深了,说:“我也是单身。“ 我们互相看着,我不由问:“我老了……我会变成你这样吗?” 等我老了,老到他这个岁数,我会在东南亚一个岛国的一个小镇上请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喝酒,听他讲他的故事,借机讲我自己的故事,怀念我爱过的人,怀念我曾经拥有的一切,我失去的一切吗? 我还会记得s吗? “你是说单身还是说我的西装?” 我没被他戏谑的态度逗笑,我说:“你还记得你爱过的人吗?” “你都怎么记得他?很模糊还是很具体,还是一开始很模糊,越想越具体,他……真的是你记忆中那样的吗?一个人可以把爱和欲望完全分开来吗?真有这样的人吗?这合理吗?”我笑笑,“s不爱我,我只是在给自己找借口,找我们没有在一起的借口。应该是这样的。”我看男人,“你说回忆都是进行的,我现在回忆了一下,我觉得就是这样。” 如果小宝遇到暴雨,s应该也会给他送伞,如果蜀雪生病,需要陪护,他应该也会整夜…… 不,蜀雪住过一次院,摔断腿,住了好久,我和s每次都是一起去看他,我们坐一会儿,和蜀雪说会儿话就走了。 我捂住半边脸,手撑在桌上。男人不说话了,他轻轻哼起了歌。我没听过的歌。 我问他:“这是什么歌?” 他说:“刘文正的,以前很多人点这首歌让我唱。” “《闪亮的日子》。” 男人说:“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一切都像在昨天。” 我说:“这句是歌词吗?” 男人摇头。我夹着烟,夹烟的手指靠在嘴边,我说:“昨天,昨天我在……” 我的烟烧完了,我重新点了一根,吸了一口,才继续。 我说:“昨天?昨天我刚到加勒,昨天晚上刚到的,”我回头看了看钟,七点四十,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也是差不多这个时间吧。” “你住哪家旅馆?”男人问。 我指了指窗外,靠在椅子上说:“昨天的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要住哪里,就到处乱晃,走到博物馆,海事博物馆门口的时候一个阿姨问我,小伙子,是不是要找地方住。她问我,从哪里来的。“我抓了抓肩膀:“因为我背了一个登山包嘛,看上去就很游客,她直接和我说的普通话,有点北方口音,我就跟着她走了。” 男人说:“还是要有点戒备心比较好。” 带着点关怀的意味。我附和地点头:“我知道,但是想想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我一没钱,二还是没钱,三……就是没钱,”我掰着手指,掰到中指,顺势摸摸自己的肚子,“最多被人割了肾去卖。” 我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随口说:“最多我不明不白死在斯里兰卡。” 男人没搭腔,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眼过去,男人眼神里的关怀早就淡了,他的目光变得敏锐,我抖索肩膀,放下二郎腿,靠在桌边,举杯喝酒,咋咋舌头,抿抿嘴唇。 男人问我:“为什么来这里?” 我说:“我说过了吧,因为……” 我的手指沾上了几滴酒杯上的水珠,我在桌上蹭了蹭,低着头,声音也变得低低的,我自己都快听不到了,我清了清喉咙,才要继续说下去,男人打断了我:“你知道这里前不久才闹过爆炸事件吧,死了很多人,很多国家都发布了旅游警告,警告民众不要来这里旅游。” 我说:“我知道啊,但是这个地方在我的遗愿清单上啊。“我叠起了胳膊,看男人,“你知道这个东西的吧,就是死之前想做的事,列一个单子出来。” “你这么年轻就整天把死挂在嘴边?”男人温和地说着话,不像挑衅,也不像调侃,他有点认真,但又不会显得过于执着。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能这样从容地谈起死亡的人。或许因为他死过一次。死对他来说不是什么灭顶的灾难,也不是一个迷,他在里头摸索过,不知怎么,我想到了s的二哥的人和狗的实验,真的人和真的狗之间因为每天的一碗水建立起来一种良好的关系,男人和死之间好像也因为小时候的一次弥留,建立起了一种“良好的“关系,他们是平等的,他们像两个乘客,坐在月台一同等一班火车。 我问男人:“死过一次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男人依旧温和,依旧平静,他说:“一种,你不知道你已经死过一次的体验,要到很久之后,我是到了很久之后,在高雄的夜市,我在吃一碗红豆冰的时候……”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停住,眼角微微眯缝起来。他陷入回忆,他潜入了回忆中,那回忆似乎埋藏得很深,所以他必须眯起眼睛,不然他的眼睛一瞬间会被汹涌的回忆扑得很潮。 男人一向平稳的声线些微颤抖着,说着:“到了那个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好像从那个时候起,那个我醒来,爸爸妈妈都没有醒来的下午,我一直没能活过来。” “我的一部分留在了那个下午。很大一部分。另外一小部分跟着阿华,乱疯,乱跑,乱闯,渐渐地,他建立起了自己的规则,自己的世界,他的世界和我的世界好不一样。” 男人的声音干涩了,他就此沉默,看了我两眼,说:“你还年轻,可以试试别人嘛。” 我说:“你这么老了,除了阿华,你难道就没试过别人吗?” 男人呵呵笑,我也笑,半自嘲半笑他。还是自嘲占得比例大一些。笑他,不就是笑我自己么。 我说:“可能就是因为我年轻,我离死还很远,所以我能天天把它挂在嘴边。近乡情怯,上了年纪的人离它很近,就怯了。” 男人看上去放松了下来,又变得平和,表情淡淡,说:“其实很多人不是怕死,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做好准备,这件事你怕也没用,它总是会来的。更多的是慌张吧。” “哦,那企图自杀的人做得准备最充分,但是到最后关头,还是很多人放弃。” 男人说:“上吊要起码十五分钟才会窒息,死相还很难看,舌头伸出来,大小便全排出来;割腕割得不深那更久了,死前全身冰冷,所以很多人在浴缸里躺在热水里割腕;吃安眠药,吃几十片,药效发作的时候第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人会呕吐,把药都吐出来;喝农药,喉咙像火烧一样,烧炭,起码一个小时起效,救不回来还好,救回来了就好多后遗症,瘫痪,变哑巴,变白痴,还都是轻的;跳楼一定要选二十层已上的高楼,不要选在人多的地方,殃及无辜。” 我点了点头,抽着烟看着桌子,说:“安乐死要么是很有钱,去瑞士安乐死,要么去犯罪,犯很大的罪,社会影响很坏,给自己争取死刑,问题是死刑要排很久,说不定活着活着,人就不想死了。” 男人说:“所有老龄化才这么严重嘛。” 我笑了,用手抹桌子,我的酒杯挨着男人的酒杯,男人始终不喝酒,酒杯里的冰融得很小,很圆了,杯下那张纸杯垫已经被水泡软,显得皱巴巴的。 我说:“你知道吗,在印度,要给自己搞一张死亡证明是很容易的事情。” “你去过印度?” “没有,”我笑,看男人,眨了下眼,“只是我出门之前给自己买了意外险。” 男人挑眉:“受益人不会是s吧?” 我翻了个白眼:“当然不是,他那么多钱,我这点他也看不上吧,再说了,我的心,我的魂,我的好多回忆全给了他,这些钱就不给他了。不留给他了。受益人是方楠。” 我又抹了抹桌子,手搭在膝盖上,道:“我妈妈。” 说到这里,我的下巴一时发痒,我伸手挠了挠,越挠越痒,我索性用手捂住下巴,按住它。 我可能对“妈妈”这个词过敏。听说现在的婴儿从小都生活在无菌的环境下,身体变得脆弱,太脆弱,以至于对很多东西都过敏,我应该也属于这种情况,我从小在没有妈妈的环境下长大,一旦暴露和她共处,浑身就不舒服。我不知道要怎么和她相处。对花生,对花粉过敏,那就不吃花生,不接触花粉,戴好口罩,那我就不接触她,我就躲开她。躲得远远的。 我说:“我也是最近才搞清楚她的名字。她很早就不要我了,就走了。” “你……恨她吗?” 我摇头。我说:“我不是恨她,她和我爸结婚,我爸是同性恋,她有恨我爸,恨我的权力,我接受,但是很可笑你知道吗,她现在快死了,她得癌,她来找我,她希望我能给她送终。” “你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如果只是一块肉就好了。”我说,笑着,“我就任她鱼肉。” 但是…… “但是我有脑袋,我会想,我有记忆,我不记得她,我记得家长会,运动会,别的小孩的爸爸妈妈来参加,他们给小孩加油,他们和班主任说这个说那个……我记得公车上,小孩儿睡着了,睡在妈妈怀里……我需要她的时候她可以不在,她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必须在吗?我不是恨她……我只是,”我试图找一个合适的词,一个合适的形容,一个比方,一个比喻,什么都好,可我想不出来,我组织不好语言,又咽不下到了嘴边的念头,我听到自己说,“我要存一点对她的爱,我以为她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了,等我存得够多了,等我……”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哆哆嗦嗦,仿佛打着寒战。我吞了口口水,问男人:“你说同性恋是会遗传的吗?” 男人说:“好像没听过这种说法。” 我点头,抽烟,又点了点头:“很奇怪的,我爸是同性恋,结果我也是。”我看男人,“你应该没被人逼过婚吧?” 男人摇头,我又问:“你什么时候发现你喜欢男的?” 男人说:“我和阿华搭火车去台北……”他的眼神一闪,改口了,“不对,更早之前……应该是更早之前,我们好像要一起去上学,还是放学,搞不清楚了,我们走在一段铁轨上,他捡石子,打弹弓,把皮鞋挂在脖子上,光着脚。皮鞋脏了,他会被他妈骂。”他的头稍向一侧撇了撇,幅度不大,又改口,“也不是……他们祭神要练锁口,拿铁刺在脸上戳洞,穿过去,我说,阿华,你不要练这个了吧,嘴巴破了个洞,吃饭会漏。他嘻嘻哈哈,穿白背心,木屐拖鞋,舞剑给我看。“ 男人出神地看着我,说:“他有纹身的,他纹了之后,他女朋友和他闹分手,他来找我吐苦水,他说,你知道吗,她说,一看到那么一身纹身就想到她多桑,她觉得我会和她多桑的下场一样。” 男人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我突然发现男人真的上了年纪了,他的发根在这么昏暗,朦胧的灯光下竟然泛出清晰的银白,他明明不在笑了,明明脸上早就没了笑意,可他眼角留下的笑纹好像永远不会消失了。他的一呼一吸里满是回忆,他的身边一寸一厘环绕着的全是记忆的微尘。 我问:“阿华的女朋友是日本人?” 男人点头,我有些走神了,条件反射似的问了句:“他们结婚了吗,后来?” “结婚了,后一年就生了小孩。” “就一个孩子?” 男人微笑:“好多个。” 我的心突突跳了几下,没问下去了,我不看他了,看酒吧一个更暗的角落,那里的尘好像更多。我问别的事:“所以,爱神庙里没有爱神的雕塑什么的,就只有有爱神故事的瓷器?” 男人说:“是的。” “一套吗? “一套餐碟。” “什么样的故事?” 男人说:“其实是阿波罗和战神阿瑞斯的故事。” “啊?” “爱神是一个媒介。爱是一种媒介,爱神和阿波罗打赌,她认为战神很不可爱,很不值得爱,阿波罗赌她会爱上阿瑞斯。” “所以是阿波罗赢了吧?神话故事好像都是这样,信誓旦旦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定会发生。” “俄狄浦斯的悲剧。” “什么?”我没听明白,男人说:“俄狄浦斯被人预言会娶母杀父,所以他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遗弃,可结果预言还是成真。” “他疯了吗?” “那时候他已经当上了国王,他刺瞎了自己的双眼,请求被烧死,但是他的臣民原谅了他。“ “真可怜。”我说,“为什么要原谅他,他们原谅了他,他要怎么原谅他自己?” 男人说:”很多人去爱神庙拜拜的。“ “祈祷不可能的爱情终会发生?“ 男人笑,说:“也许吧。”他说,“后来爱神和阿瑞斯生了个孩子,有人管他叫丘比特,有人管他叫厄洛斯,他是掌管情欲的神,在希腊语的《圣经》里,很长一段时间,爱是有两种翻译的,一种就是厄洛斯。 “另外一种呢?” “另外一种是指神对人和人对神的爱,爱的最高形式,后来,厄洛斯在往后的翻译版本里被抹去了,世上就只剩下一种爱。“男人说。 “没有情欲的爱?” “爱任何人都像爱神那样爱,光明的,无限的爱。” 我笑出来:“真崇高。” 我说:“真卑微。” 男人叹息了声,轻轻的,非常短促,但我还是听到了。我看他,他舔了舔唇角,和我说:“我们去夜市吃红豆冰,阿华,我,他的女朋友,还有殷殷,阿华说,他们要结婚了。我吃红豆冰,感觉像在喝孟婆汤。喝过之后我到了下一世,奇怪了,到了下一世,我成了那个别人爱不到的人。唔……”男人沉吟了会儿,说,“世道轮回。” 他又说:“如果真的有轮回就好了,轮多几千几万世,或许两个人就能相爱。” 我说:“那个医生蛮好追的。” 我和男人互相看着,没有笑容,没有其他任何表情,我们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我们可以用秘密交换秘密,彼此心照不宣。 我迫切地继续说:“他比我大两岁,也比s大,我和s同年的,他是冬天生的,哦,我知道了,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不怕热。”我笑着在烟灰缸里掐灭烟头,男人也笑,笑得很浅,我交叉着双手靠在桌边,说道,“医生说,你怎么又做菜割破手,你做菜用的是玻璃刀吗?他看着我说的,我也看着他说话,我说,我不是小偷,你不要找警察啊,我说,我是偷东西没错,偷的是心,结果偷到的每颗心都是玻璃心,一捏就碎了。医生听了,笑得好开心。我等他下班,问他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他下班很晚了,我们去喝鱼头汤,还喝了点啤酒,他去上厕所,我去厕所堵他,他问我是不是来旅游的,我亲了他。我和他在厕所隔间里亲……”我想到一个更适合的词,“接吻。” 男人问我:“怎么样,他的身上有s的味道吗?” 我说:“我知道了,怪不得我忍不住什么都和你说,什么都和你讲,我的嘴巴比我的大脑判断得更快,我不说不讲,反正也已经全被你看穿。你懂好多。 他是不是也在谁的身上追踪过阿华的味道?我问他:“你在谁身上闻到过阿华的味道?” 男人耸了耸肩膀,一派轻松:“是有人在阿华身上找我的味道。“ “操。”我先是笑,接着抬起双手,着实无奈,也无解。我实在不解。我说:“为什么我们的爱情故事都这么畸形?要是写成小说,读者看了一定要骂街,哪来这么多变态不正常爱情故事?” 男人还是耸肩膀,脸上仍旧带着点轻轻浅浅的笑。他说:“读者只能理解他们能理解的故事,可是我们又不靠他们的理解活着,无所谓。” 我问他:“你喜欢阿华什么?” 男人反问我:“你试图理解我的爱情故事吗?” 我笑了,几乎趴在桌上,我说:“你的爱情故事和我的有什么不同吗?” 男人说:“我和阿华属于两个世界,我本身就不报什么希望,s和你属于一个世界,他爱男人,只是不爱你,你有希望,更绝望。“ 我趴在了桌上:“那是我比较惨,我好惨。” 我摸到男人的酒杯,我坐起来一些,喝了一口他杯里的酒,确实是威士忌,不怎么冰了,怪辣嗓子的。我咳了声,放下酒杯,握着,看着里头飘浮的冰块,说:“我和医生上床,他问我,对三人行有没有兴趣,我说,有,我说,我还对别的东西感兴趣。我拼命暗示他。他带我去他家里。他说,等一下,我的朋友马上过来。我说,好的,我去洗个澡。我洗好澡出去,s来了。他没有问什么,没有说什么。”我又喝男人杯里的酒,酒快被我喝完了,几块冰撞到一起,脆脆地响。 我抬起眼睛看男人,说:“s把医生绑起来,用一种红色的绳子,我点蜡烛,用烛火烧那个医生的乳。环,他一下子就很兴奋了,硬了,硬邦邦的,s给他下面带上皮套,勒得很紧,他就叫啊,听上去很痛苦。他的耳朵变得很红,摸上去还烫烫的,我们玩角色扮演,他是贱狗,s是严厉的主人,我是无知,却涩情的路人甲,这头贱狗好贱,在主人眼皮子底下蹭路人的脚,求。欢,求爱。他亲我,亲得畏畏缩缩的,我按住他,亲得很用力。” 我一口气闷掉了杯里剩下的威士忌。我说:“s也亲他,我又亲他,s还插进去,我也插进去。” “那个医生睡着之后,我去客厅看电视。s来和我说话。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和我说话,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我问他,你不在这里睡觉?他说,他都是回家睡。他家里,我住他家里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是住他家里的,我和他住一间房间,睡一张床。s的弟弟在美国读书,暑假回来,看到我,问我是不是来和s结婚的,他说,台湾现在可以登记结婚了。” 我笑笑:”s的二哥问我,你是老三的男朋友哦?” 男人说:“你说过了。” 我咋舌头:“好听的话,让我多说几遍嘛。” 我趴在了桌上,头枕着胳膊,大约是喝了太多酒了,头有些晕,犯困。我说:“要不是我妈诊断出了乳腺癌,她是不会来找我的。” 我想到了:“那晚电视上播《遗愿清单》。我就想,这个主意蛮不错,我也要做一个遗愿清单。” “我没绝症,范经理每个月都要我们去体检。”我打了个酒嗝,“就是我们工作的地方,那家按摩店,好再来的经理。” 男人喃喃:“范经理……” 我点头,看他:“也是孤寡老人,一辈子没个伴,可能就是因为没有伴吧,照顾这个照顾那个。”我说,“是个好人。”我又说,“不是贬义,不是讽刺,他人真的不错的,虽然他一直屁精屁精的骂我们,操,他自己不也是嘛,哈哈,”我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他骂小宝骂得最凶,小宝啊,他睡觉很浅的,也很难睡着,只有很放松的时候才能睡着。” 我确实喝多了,讲起话来都毫无头绪了,一点逻辑都没有,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的嘴巴再不受我的大脑控制了,我的大脑总是慢我的嘴一步,我想想,我刚才讲到……我看了看男人,说:“不好意思,我喝多了。” 男人笑了,一双眼睛望着我,却不像在看我。隔着我,他在看什么呢?我看他,望着他,隔着他,我又看到了什么…… 我一震。 我看到我自己的倒影。 我问:“是你吗?” 男人点头:“是我。” 我在问什么,男人在回答什么?我是醉了,他也醉了吗? 我们开始演什么迷幻电影了吗? 电影…… 我说:“s陪我一起看电影,人肉叉烧包,官人我要,偷窥……我在浴场里,我租不起房子,住不起旅馆的时候就去浴场,大浴场都有休息室的,后来我在浴场里帮人搓澡,我睡在那里,休息室,休息室的二十寸电视播什么我就看什么,我看了好多香港电影啊,古惑仔,风云雄霸天下,华英雄,唐朝豪放女,乌龙院,这个是台湾的吧?” 男人说:“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你开车?” “我可以帮你叫辆车。” 我看了酒吧一圈:”你说这间酒吧会倒闭吗?一个人都没有。” 我皱起眉:“你是真的吗?” 我想笑:“你不会是我的幻觉吧,你是……你是老了的我吗?” 我伸手摸男人,我摸到他的脸。他的肌肉好松弛,皮肤不算粗糙,摸上去好冷。他是真的。 我缩回了手,抱歉地低下头:“我真的喝多了。” 我闭上眼睛,头埋在自己的臂腕里,我说:“我没办法自杀,像你说的,没做好准备,我就做了一个遗愿清单,我一个一个愿望去完成,我就当作一点一点杀死我自己。等我完成所有愿望,我就当自己已经死了,我就回去s那里,我在他那里重新活过来,活成能配合他的人,活成他需要的一个人。可能因为我没什么远大志向,得到些爱就变成了头等大事,人还是要培养点兴趣爱好……你有什么兴趣爱好吗?钓鱼还是打高尔夫?” 男人说:“散步。” 我说:“我们去迎春路看电影,外国片,好多床。戏,边上有人打。飞机,我想哭。我那天也喝了不少酒。我哭了出来,我和s说,这个电影里的女主角好惨,每次搬家只有一个盒子。” ”我每次搬家,也都只有一个纸盒子,我没和s说过,第二天,s送了我一个行李箱。我就警告他,你小心一点,你对我这么好,小心我爱上你,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 我不光喝多,我还越说越多,越想越多,越回忆,细节越多,越丰富,s的样子也更具体,更形象,更真实。 我伸出手,我摸到冰冰凉凉的酒杯。我抬起头,一个苍老的男人坐在我面前,面貌和蔼,神色可亲。他是真的人,他会不会是记忆本身。所有记忆都是陈旧的,都是老的,都在等着腐败,等着和死神共赴黄泉。 一切都像在昨天。 我坐起来,擦了擦脸,我出汗了,我说:“s问我,为什么被你爱上就要小心点。” 我说:“他陪我看电影,看我拿纸和笔写东西,他问我为什么想去斯里兰卡,我说,看你书房有斯里兰卡茶园的照片。他说,爸爸朋友的茶园,你去了可以找他。我说,我不要。他点了点头。他说,我不想你变成和他们一样。他们是说谁?说的是他的那些m,他的奴隶,他的狗。我说,我知道了,我明白的。我说,如果我遇到比你更好的人,我就不会回来了。他说…… “他竟然问我,反问我,我会遇到比你更好的人吗?” 我问男人:“他怎么可以这样?” “真要命。”男人说 我说:“是要命,要我的命。” 男人问我:“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看着男人,我看着他,我说,”我现在在斯里兰卡的加勒,我很好,在想你,又在想你,一边想一边枯萎,等我回台湾,台湾的雨一浇,我会活过来,重新活。“ 男人看着我,说:“那天早上,你兴冲冲地叫醒我,说,不要睡了不要睡了,我和你讲啊,我昨晚在老苏那里遇到一个女孩子,好漂亮,日本人,她叫Fumiko,欸,你觉不觉得说她的名字的时候,有一种恋爱的感觉?” 我的心又很快地跳起来,我觉得我该马上说点什么,问些什么,s……他知道s的吧,他认识s的吧,他是……他是不是…… 我没有说出来,问不出口,我慌了,他知道s,他认识s,那他就不再属于”陌生人“的范畴了,我们不再是两个孤立的个体,好像一对情侣,他们相爱,相爱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事,与其他另外的人都无关,但是他们要结合时,就和几十几百个另外的人产生了关系,情人可能会分手。情人会因此分道扬镳。 我闭紧嘴巴,用手遮住下巴,抽烟。男人也闷声不响。他显得有些懊悔。 Fumiko,这个给人恋爱感觉的名字打破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我问过s,你妈妈的名字写成中文是什么样的。富美子。他写给我看。我说,哇,又富又美,你妈人如其名。s说,对啊,还有三个儿子。子。 我听了直笑,笑完,我摸摸他的头发,问他,你有没有好奇过你的生母是谁?现在人在哪里。s没说话,摇了摇头。 我摇了摇头,什么都不想说了。 4. 我想走,试着站起来,可小腿却使不上劲,脑袋发沉,整个人都发沉,稍一动就头晕眼花。都怪那两杯鸡尾酒和那半杯威士忌。我的酒量应该不止这样的,我和s一起喝酒,无论啤酒洋酒还是老白干,总是他先倒。我们喝金门高粱,台湾的高度酒,他说他从小就喝,他还不会下地走路呢,他爸就用筷子蘸酒往他嘴里塞,他爸坚信男孩儿就是要喝酒,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豪爽,硬气,讲义气,有傲骨,老大他是不指望了,老二他也教不好了,他就寄希望于他这个还小,还很有可塑性的老三,从小就培养他当一个小男子汉,s自然是听他爸的,他爸是大男子汉,他自然而然就很有意愿被培养成一个小男子汉。 结果我们对着喝金门高粱那回,s三杯就倒了。我比他强一些,撑过三杯,又给自己添了半杯,一口闷了,还有意识,想笑话笑话他,想偷偷亲一亲他,才靠近他,我也倒了,晕了。 我看了看男人,还是沉默,我甚至觉得我们先前聊的那些内容实在可笑。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听出来s是谁,s的爸爸是谁,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说的是s,陆影,陆念华的三儿子,陆念华,一个黑设会头目,一个十六岁和他一起去台北闯天下,一个砍了人很兴奋,觉得很爽的危险分子,一个和他住在同一条街上的弄潮儿阿华。 怪不得男人刚才听我说话时,有一阵,眼神十分古怪,是听到我说什么的时候?听到Fumiko的名字的时候吗?他那时候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他也深谙陌生人交换秘密,彼此有关联的人缄口不言的聊天潜规则吗?那他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暴露自己?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个时候。我说的台湾的雨触动了他吗? 我点了根烟,撇着头,靠在椅背上抽烟,思索。 还是因为我看着他,透过他的眼睛看到我自己,透过我自己看到了s——我的脑海里,我的心里,我的眼里全是s,我当然能透过我自己看到他。男人发现了,看穿了,他也看到了那么多,占得我满满的s,他看着s,看到了许多和s一模一样的阿华。 是这些阿华触动了他吗?他再守不住他的秘密,他得说出来,不,是他的秘密自己爬出了他的嘴巴,就像我的秘密堵在我胸口,一有机会,它就急不可待地往外爬。 我偷瞄了眼男人,他的坐姿一点没变,表情一点没变,但他的脸色更难看了,面如死灰。我一下喘不过气来了,捂住嘴咳嗽。 我感觉我也老了,和他一样老。我真想问问他,他对阿华释怀了吗。我问不出口,我既怕他点头,又怕他否认。我既怕不再煎熬的未来,又怕没有爱是永远的,永恒的,长久的现实。 我没有钱,没有权,没有名,只有对一个人的爱,如果这样东西也会消失,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男人动了动,手还是放在桌下,人稍微往前倾了倾。他问我:“s问过多桑和咖桑,自己到底是谁的孩子吗?” s没有问过。他和我描述过他的心态,他太想成为他爸爸的孩子了,他不可能去问。但是他也好奇,或者说,这个问题一直没离开过他。他是小孩的时候拼命摆脱它,不去想它,把它埋得很深很深,他大了,和他爸越来越像——性格,样貌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个问题又从他心底盘旋着环绕了上来,他是谁呢,他从哪里来的呢,如果他不是他爸妈的孩子,性格可以后天打磨而变得相似,那样貌也可以吗? 他还说,大哥有主,二哥有机器人,弟弟有他的滑板,他的音乐,咖桑……咖桑有她的雨伞,手套,日文小说,爵士唱片。他说,我一直在模仿爸爸,可我研究所毕业那一天,大家在家里庆祝,我看着自己的毕业证书,我感觉我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去了融市。他去寻找一个答案,一种归属感。 他听过一些流言蜚语,他父亲长居台北,但是有一阵,二十多年前吧,去过融市一次,在那里买下一幢清朝故居。 他想,如果他是父亲和情人的孩子,那房子应该是给情人住的。 他翻到了房屋买卖的合同,找过去,找到了好再来按摩会所,找到了范经理。他和范经理在前台说话,他说,您好,请问这间房子您是问谁租的? 范经理说,你台湾来的? 他没说话。范经理问,你是华哥的儿子吧。s摇了摇头,范经理说,你就是!s问他,那你知道我妈是谁吗?范经理说,你妈早不在了。s问,生病?范经理说,难产。范经理还说,不要告诉你咖桑。 范经理说,华哥很爱你咖桑的,他一时糊涂,你咖桑生了次郎之后,身体就很不好,以前大家都搞不懂嘛,现在都说产后抑郁,产后抑郁的,荷尔蒙失调,精神上的问题,以前就觉得月子没做好,就觉得人怎么好像变了一个人,不是哭,就是发脾气,华哥那时候压力也很大,想做贸易公司,美国人不给面子,吃了不少闭门羹,两夫妻在家里难免吵架,发脾气,你咖桑就说要回日本,华哥就说,那你回去,日本人杀了你全家,你回日本去吧!你咖桑真的走了,华哥呢,他哦,难免去找另外的温柔乡嘛。等到小孩要生出来了,他后悔了。他说,他还是爱她。他去日本找她回来。他骗了你的咖桑,他说,小孩是自己朋友的孩子,朋友没法养,他们领回来养吧。 s说,我小时候和爸爸长得很不像的。范经理说,小孩子哪看得出来啊。他打量着s,说,你一走进来,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范经理问他,你来就是想问这些事情的吧。 s说,我暂时不想回去了。他说,你还是没告诉我,这间房子你是问谁租的。范经理听了就生气了,吹胡子瞪眼,大手一挥,随便你,你想待着就待着吧!带够钱了吗?住哪家宾馆啊?你家里人不知道你找过来吧?? s说,我听说你们地下室一直在招技师。 范经理更生气了,你神经病啊?我们没有地下室! s说,我刚刚看到两个人走下去。范经理要赶他走,结果s第二天又去了。第二天。就是我遇到他的那一天。我们在地下室,肩膀撞到肩膀,我喊住他,拳头朝他挥过去,他躲开了,我又一拳招呼过去,我的胳膊被他架住。范经理从楼上跑下来,劝开我们,劝住s说,好好好,你当保安,你当保安!! s就这么留在了好在来,起先做保安,后来一个客人点他的单,他接了,后来他自己开拓了巴比伦会所的任务。范经理管不了他,每次看到他,他总是好像有很多话要和他说,但总是什么都不说。 我不搭男人的腔,男人还是和我说话,换成他滔滔不绝了。 他说:“他不是没人要的小孩,只是当时的情况很复杂。” 他说:“阿华一直打自己耳光,说他鬼迷心窍,犯了大错,说无论怎么样都不能让Fumiko知道,我说,那就说是殷殷和我的小孩吧。阿华看我,看着我,问我,你知道吗,殷殷,有一次,有一次,她……糊里糊涂,一直抱着我喊你的名字。” 我摸桌子,擦了擦桌面,低着头。他和我说这些干什么?他要用他的秘密交换我更多的秘密吗?我还有什么秘密没有告诉他的呢,我连我床上的事情都和他分享了。他还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 我看了眼男人,又低下头,抽烟,不理会。 男人说着:“我去找殷殷。殷殷的肚子好大了,我说,你干吗去破坏别人的家庭。她扑过来就打我,她说,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了!!她又说,我好爱你,好爱你。她打自己的肚子,说,我不要这个孩子了,不要了!我拉住她,她挣开来,翻窗从二楼跳了下去,我和小范马上把她送去了医院。” 男人说:“小影是早产儿。他好小一个。我打电话给阿华,我说,孩子生了,活下来了,殷殷走了。我说,孩子我来带吧。我和小范给小孩想名字,他文绉绉的,到底是学国文的大学生,取什么兰舟,崇旻之类的名字,我说,考试的时候写名字太麻烦了,我看到地上的影子,我说,叫影吧。“ “完全是出于我的私心。” “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影子,一直跟着阿华。” “这个孩子也像一个影子,我的一部分,我的影子。他在生理上,血缘上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是因为我,才有了他。他是一个错误,他的生父生母都把他当成一个错误,但是他不是没人要的。” 我问男人:“那你为什么离开他?如果是你养大他,他也许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你知道吗?他不会日日夜夜想要快点长大,他不会日日夜夜做梦梦到自己被人拉去喂鱼,不会梦到戒尺一下一下打一个人。” 男人明显颤抖了下,低语:“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他说:“对不起……” 我皱紧眉,恶狠狠地说:“你和我道歉有什么用?” 不光和我道歉没有用,他的道歉根本没有用,没有人能预见未来。我只是在发泄。我需要发泄我的郁闷,不快乐,而他,他需要道歉。 我看着男人抽了口烟,男人的眼里都是光,雨已经停了,那不是雨珠反射在玻璃上,映进他眼里产生的光。 我问:“那你到底为什么走?” 男人说:“一个制片人知道我是同志后,企图侵犯我,我反抗,他就威胁我,说我要是说出去,他保证我在台湾再没立足之地。我打了他一顿。之后就被唱片公司雪藏了,日子很不好过,我去打工,小范帮衬我照顾孩子,那段时间很累,小影的身体又不是很好,肺炎住院,我真的一点钱都没有了,一点办法都没有,小范说,去找华哥吧,我说,不行。他自己偷偷去找了阿华。Fumiko跟着来了,她可怜孩子,想领养他。我那时候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好起来,我知道他们能给他更好的生活。起码他以后上学,他是有爸爸,有妈妈的。你知道吗,这很重要,不然你去学校,大家都说你是没人要的孩子,久而久之,你就会觉得你真的没人要。一旦有人对你好一些,你就会一门心思跟着他。这不好,爱不能一下给一个人太多,不然别的人什么都分不到。连你自己都分不到。” 我抓了抓头发,我又有些怀疑男人的真实性了。我千里迢迢来到斯里兰卡,走进一间这么隐蔽,这么冷清的小酒吧,我遇到这个男人,他的经历和我这么相似,他的经历还和我的经历有那么多重叠。他是真的么?我是真的么?现在是什么时候,几几年几月几号?我已经老成他这样……难道我到老也是孤伶伶一个人,只能在夜里和年轻的自己追忆s吗? 我喊了声酒保,那酒保转头看我,我比划着,说:“两杯威士忌,两个人。” 酒保点了点头,送来两杯酒,一杯给我,一杯给男人。我松了口气。 男人问我:“你去了他的葬礼吗?很隆重吧?“ 我摇头,说:“没有,但是确实很隆重。” s的大哥没有去,他信天主,奉行天主教形式的丧礼,坚持死者要在教堂和主告别才能安心赴死,s的二哥和弟弟去了,走在送葬的大队伍里,我看了录像,浩浩荡荡一队白衣人,跟着抱着遗照的s走在马路上。 根据他爸爸的遗嘱,s分到融市的一间老房子,还继承了父亲在所有公司的职位。他爸爸还在遗嘱里特意嘱咐他,要他好好照顾咖桑和哥哥弟弟。他爸写道:他们都让我宠坏了,现在你是一家之主了,你要有这个担当。 男人又说:“我在台湾待不下去了,就去了内地。” “阿华来看我,气的要死,说,你住的什么鬼地方!小范说,华哥,出门就是公车站,菜市场,不要太方便!” “他买了间大房子给我们住,我和小范给他交房租,房子太大了,我们两个住,显得很空,有一天,我们路过四季广场……四季广场现在还在吗?” 我说:“还在,不过马上要拆了。” “也不知道那些阿猫阿狗的都怎么样了。”男人低声问。 我说:“范经理蛮好的,中气一直很足。” 男人笑了,他笑着说:“我很想小影。我想他快点长大,快点幸福,快点学会爱一个人,快点有人好好爱他,又想他不要那么快长大,那么快认识到世界上很多的不幸,小影现在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大人了呢?” 他看着我。我有些懵,不太懂,我和他说了那么多s小时候的事,s和我的事,s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s的…… 我打了个酒嗝,捂住嘴,再看男人,他还看着我,眼神费解,我突然懂了,我说的一直都是s。s,一个代号,一个简称,一个可以用来指代随便什么人的字母。 我问:“你是说陆影吗?” 我说:“他……” 让我仔细想一想,关于陆影,我到底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陆影生于91年12月31号,冬天,一年的尾声,离一种新的开始很近。陆影的父亲陆念华当过三年炮兵,复原后和一群外省兄弟组成喜连胜,在台北抢地盘,争角头,一路从台北县打进台北市,打稳了江山后,干走私,开地下赌场、钱庄,偷偷摸摸的钱赚得够多了,他转行做贸易,开发房地产,去越南,柬埔寨,斯里兰卡投资赌场,做公海游轮项目,明目张胆地挣黑钱。陆念华十六岁时离开老家,五十岁时回到台南乡村,出资投建欢乐园游乐场,在里面给阎王造庙,给关公立雕像,过山车叫过五关,跳楼机叫斩六将,碰碰车叫华容道,每年春天,举行桃园三结义大游行,好多红脸关羽,好多黑脸张飞在游乐园里走来走去,吓得小孩子哇哇大哭。他也投资过电影,武侠片,黑帮片,爱情电影,其中一部爱情电影里的一名女演员就是陆影的母亲加藤富美子。富美子二十岁从日本逃到台湾,躲避仇家,她小时候的梦想是写小说,她最喜欢的日本作家是川端康成,最喜欢的日本小说是《细雪》。她曾是台北星星娱乐公司旗下的模特,拍过洗发水广告,拍过丝袜广告,认识陆念华两年后,两人结婚,她和星星解约。婚后,她出演了那部爱情电影。原本那个角色不是她的,某晚,导演来陆家吃饭,富美子穿着和服接待他,导演说,陆太太好适合我们的一个角色啊,她是个日本人,大家闺秀,陆老板愿意太太出演吗? 那时,富美子才生下大儿子一男。她接下了这份演出工作。电影上映后,她陆陆续续接到其他片约,她没有再演任何一部电影。她说,再演就老了,被那么多人一点一点看着变老,好难受。 一男五岁的时候被陆念华的仇家绑架,救回来后被送去了美国,三年后,二儿子次郎出生,家里人对他看得很严,上个厕所都有保镖贴身跟着,在学校里只要有人和次郎多说一句话,那人一定会被好好调查一番,次郎渐渐学会了和书本,和猫,和狗,和宠物老鼠,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作伴。陆念华和富美子的第三个孩子就是陆影了。我现在知道了,陆影的生母不是富美子,但是生父是陆念华。但他还不知道。这么多年以来,他始终认为自己不属于那个大家庭,为了成为家庭的一份子,他努力模仿,努力融入。他是最适合讲述“拔苗助长”这个成语由来的人。陆影还有个弟弟,和他岁数相近,父母对他们一视同仁,玩具总是备两份,生日宴会的规模一模一样,从不厚此薄彼。这反而剥夺了陆影的安全感。他说,他觉得这是父母刻意施舍的一种平等。 他对父母的任何关爱都感到战战兢兢。一点快乐一下就会被惶恐所取代。久而久之,他不懂快乐了,他也想重新获得快乐的感觉,听人说抽烟会开心,他学了抽烟,可是一点都不开心,听人说,喝了酒就有乐子可找了,他喝酒,可也不觉得有什么好乐的,又有人说恋爱让人快乐。他就恋爱,爱女人,爱不起来,爱男人,有些兴奋,男人脱了衣服,他仿佛能看到一把戒尺挥在男人光溜溜的屁股上。 他十六岁,他发现别人的痛苦能带给他很大的快乐,只要他能掌握给与别人痛苦的主动权,他就不再那么惶恐了。他久违地体会到放松。但是男人说爱他,他又紧张起来。爱让他紧张,性使他放松,它们必须分开,不能有一点重叠。他的生活就是这么泾渭分明。 陆念华常常和他说,老三啊,我们做事就是说一就是一,说一不二!我们做事就是要赏罚分明! 男人问了声:“你想到什么了?” 他的声音把我拉回了这间小酒吧,我说:“想到很多。” “他多高?” “一米八五,八六的样子。” “样子呢?” “和他爸很像。” 男人笑了:“声音是什么样的?” “干脆,有时候听上去有些孩子气,听上去绝对不会和他生气。” “他确实还不大。” “不老,正年轻,很好的年纪。”我说。 “他喜欢吃什么?” “大肠包小肠,卤肉饭,日本菜。” “吃得来辣吗?” 我摇头。男人说:“台湾胃。” ”他平时喜欢干些什么?“ “打篮球,看电影,调酒。” “调酒?” “发明各种各样的鸡尾酒。”我说。我还说:”他没有变成科学家。“ 男人哈哈笑,问我:“他有纹身吗?” “没有,他不喜欢把自己交给别人的感觉。 “他抽烟吗?” “只抽一个牌子。” “万宝路?” 我看了眼男人,点了点头。我说:“他爸爸也只抽这个。” 男人说:“穷的时候捡别人的烟屁股抽,有钱之后就抽这个,外国烟,有派头,有档次,别人看到你的烟盒,对你就要刮目相看。” 我笑笑:“这么虚荣的吗? 男人说:“那个时候,日本人看你抽美国烟,知道你有来头,美国人看你抽美国烟,觉得你有品味,不是土包子。 我说:“哦,那和现在也差不多。 男人说:“世界从来没变过。” 我问他:“他长成符合你预期的人了吗?” 男人问我:“他幸福吗?” 我说:“我不知道。” 他又问我:“他过得开心吗?” 我说:“我觉得他很痛苦。” “痛苦什么?因为什么痛苦?” 我说:“他是很会爱人的一个人,我没有见过比他更温柔的人了,但是…… 男人打断我:“他真的是这样一个人吗?” “什么意思?”我看男人,“我认识他这么久,我去了他家,我还知道了,你和我说了他的身世,我认识他妈妈,他二哥,他弟弟,他们家的事情我很清楚,我们相处得都很好,我们还一起去外面兜风,聚餐,我去录音室听过他弟弟录唱片,唱饶舌,还去他开的酒吧,酒吧开业,我们一起去喝酒……” 男人再次打断我:“如果一个人认识你很久,去过你家,知道你的身世,认识你的爸妈,你的兄弟姐妹,你就觉得他了解你,他理解你了吗?” 我说:“你想说什么,你到底什么意思?” 男人说:“你只有成为他,才能真正理解他。” 我喊出来:“我不是要理解他,我是爱他,我只是希望他也爱我!” 男人说:“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很多爱和被爱的机会。” 我说:“你都这么老了,你不是还在想阿华?” 男人说:“我就只是想他,我不是要他爱我或者怎么样。我也不想见他,要是我想见他,我会……”男人顿了顿,“我就立即去见他了,这就是我。” 我说:“有些人,你就是一辈子都会记得,没办法,我也想忘掉,想戒掉,我兜兜转转四个月才去找他,我在他那里住了半个月,我搬出去,我和别的人看电影,吃饭,上床,很正常的上床,我爽了,很舒服,爽过之后我就想到他。” 我说:“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让我惦记,牵肠挂肚,我又不是第一次爱什么人,我……” 男人第三次打断我:“他可能一点都不痛苦,痛苦的只有你。” 我喉咙一痒,心里像火烧,急急忙忙就说:“你懂什么?你又不是他,你知道什么??” “你也不是他。” “我知道他!”我闷了口酒,“他的事,我全部都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知道他对我有感觉,只是他……他就是现在这样了!我没办法,他也没办法!” 男人还在说话:”你知道的是你看到的他,你听到的他,你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他,你知道的是他表现出来的他。“ ”那又怎么样?这影响我喜欢他吗?” ”不。”男人说,“什么都不影响,什么都不会改变。 我又闷了口酒,我喝光了我自己杯里的酒,点了根烟,抽了两口,扔进酒杯。我说:“你以为你是谁?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对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么爱总结,你这么爱总结别人的人生,给别人人生指导,你为什么不去开一家心理诊所,挂牌营业啊,你来什么酒吧,请什么人喝酒啊,你管得着我吗?”我问男人,“你为什么点了酒不喝?那你点来干什么?” 我盯着男人,盯紧他:“你是阿丰吗?” “你是九根手指的阿丰吗?” “四季广场人人都知道你,陆家有你的照片,老照片,你不像,你知道吗,你一点都不像照片里那个人,他应该更意气风发,他要是老了,他也绝对不会变成你这样,窝窝囊囊躲在一间小酒吧的角落里,凭着自己比别人多吃了几十年饭在这里教育人。” “如果你是阿丰,你从台湾逃到内地,你又从内地逃来斯里兰卡,他们还都说你敢爱敢恨,快意恩仇,我看你就是个缩头乌龟,你在躲什么?” 男人笑了,嘴角抽搐着,样子怪极了。他说:“你要想理解他,你就只有成为他。” 他说的话更怪。 我说:“神经病!” 我实在坐不下去了,撑着桌子,猛地站起来,我的小腿还是很沉,脑袋发昏,但我必须站起来,走起来,我得离开这里。我受够了男人温和的调子,云淡风轻的态度,我努力往前迈了一不,走得不稳,踉跄了下,我赶紧扶住边上的桌子,那酒保从吧台里朝我看过来,睁大了眼睛。 我扶着桌子走到墙边,扶着墙挪进了厕所。 厕所是个单间厕所,一个洗手台,一个马桶,洗手台上一只香炉里烧着什么,飘出一缕缕青烟。墙上有面镜子。 我锁上门,用冷水洗了把脸,瞥了眼镜子。那镜子里的人是谁? 胡子拉扎,一头鸟窝似的头发,好黑,从额头到下巴,从耳朵到脖子都晒得好黑。眼里全是血丝,眼神混浊,像要哭。 这个人是我吗? 我比陆影矮一些,只矮一些,比他白一些,我每天刮胡子,我的头发会盖住耳朵,但绝不会邋邋遢遢,我的眼睛,有人觉得凶,有人喜欢,觉得像时常要自己出外捕猎的动物。他们还说我的人也像那些动物,豺狼虎豹,太野,不好驾驭,不好控制。人为什么会想控制另外一个人?为什么不允许另外一个人做自己,爱不就是一个人爱另外一个人吗?为什么还要他们磨合,要他们互相去契合?要他们互相配合?那是婚姻,那是爱情的坟墓,那是人和人吵架,争执…… 我愿意配合s。可是我配合他,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他想要什么?如果我是他…… 我是陆影,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我没见过我的大哥,我的大哥心归了主,属于主,我的二哥总是待在自己房间里,他属于一个科幻的世界,妈妈笑起来很温柔,妈妈对谁都很温柔,妈妈会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抽烟。妈妈会轻声用日文念书。爸爸好忙,有时候妈妈和爸爸会跳舞,家里来很多人,大家都跳舞,鼓掌,欢呼,仿佛世上只有开心的日子,日日都是开心的,夜夜都是欢乐的。妈妈会披上罩衫,坐在院子里,抚摸着自己的脚踝,在月光下抽烟。 我怕被丢进海里喂鱼。 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就这么长大了。 一个不快乐的,无家可归的孩子始终住在我心里。我赶不走他。会有人来领走他吗,会有人来告诉他,他的家在哪里吗。 我想和那个小孩说话,s,陆影,小影。让我和他说说话吧,让我告诉他,有一个害怕的,无家可归的孩子住在我心里,在某年某月某日,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激烈争吵后,他就一直住下了。让我们一起玩,爬树,丢沙包,扔鞭炮。 让我和余春暖,小余,盒盒,说说话吧。 我告诉你,你不要怕,不要怕没有人爱你,不要怕你爱的人不爱你,你这样年轻,你这样不年轻,你这样老去,有人和你一样。世上多的是你这样的人。你觉得难受,你的难受掉进难受的汪洋大海里,就看不见了。 我想s。 我明天就回台北,我恨不得现在就去到他面前,他不用给我他的身体,他的心,他的灵魂,他不用说他爱我。他做不到这些,我不勉强他。我还是会煎熬,难过,痛苦,我也不勉强我自己去模糊这些感受,去麻痹这些感受。 我现在就想见s,我要打电话给他。我不要杀死我自己了,我不要什么重生了,我现在想做的事情,我现在就要去做。 我一拳打在了镜子上,走了出去。 男人不见了,酒保跟在我后面,跪在地上擦地上的血迹。有人敲窗玻璃,我看了眼,是那个男人站在外面敲窗户,他用嘴形示意我:“我们出去走走吧。” 5. 我看了看时间,快八点了,我又看了看屋外,雨停了,窄窄的马路上留下了好多大大小小的水塘。月亮出来了。酒吧对面的矮墙上亮起了几方灯火,各自框在各自或蓝或绿的木格窗里。有户人家院子里种的一蓬三角梅探出了墙头,橙橙粉粉的花挤在一团墨黑的,轮廓模糊的枝叶里。一个人站着的男人在地上留下了三道指向三个方向的影子。 酒吧外面比里面热闹多了。 我拍拍还跪着擦地的酒保,掏钱,递给他。酒保连连摆手,指指窗户,又指指吧台,连比划带说话,我听不懂,猜他是想和我说那个男人买了单。我也连比划带说话:“他买单了?他请客?” 男人隔着玻璃窗冲我们笑,酒保冲我笑,从裤兜里摸出一叠纸巾,塞给我,指指自己的手。我谢过他,擦了擦手上的血,一些碎玻璃插进了肉里,有些疼,不碍事。 我走出去,走到男人跟前,递钱给他,男人没要,他的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贴着裤缝。他裹在手套里的手不自然地弯曲着,像提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似的。 我说:“那我请你吃宵夜吧,这里你熟,你找个地方。” 男人笑着摇头,说:“这里店关得很早的。”他走起来,说,“走走吧。” 我跟上,说:“看出来了,你的兴趣爱好真的是散步。” 男人一时意外:“你真的有在听我讲话啊。” 我说:“那当然,我和你又不熟。” “现在我们熟了吗?” “你想吃烤肉?”我问。 男人笑出声音,我说:“不算熟。” 男人说:“那我还是少讲些秘密,你会记得。” “你怕我和人说?”我压抑不住好奇,接连问他,“你怕别人知道你在这里?你躲仇家?你为什么总戴着手套,是因为你只有九根手指,你怕别人笑?” 男人看看我,眼皮耷拉,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他的这副样子应该只是岁月在作祟,因为他的声音听上去兴致勃勃的。他问我:“谁和你说的九根手指的故事?” 我说:“四季广场上好多人都知道。” 男人一脚踩进了一个水塘,皮鞋浸没了大半,他浑不在意,走出那水塘,嘴里喃喃:“四季广场……” 他说得那么陌生,目光放得那么远,他似乎得追溯到这夜色的最深处才能唤回少许关于四季广场的回忆。 四季广场。歪在一棵柏树身上的一盏路灯,总是塞满了香烟屁股的张着大嘴的青蛙垃圾桶,尿骚味刺鼻的公厕。男厕女厕全归了男人用,男人,女人——看上去像女人的人,全在寻觅男人。 我忍不住提醒他:“3路,65路公交车站能到,走去好再来也不远,虽然说是广场,但是不大,不广,有个高高的小土堆,都是草,边上围了一圈砖头墙,矮矮的,可以坐着,我们都管那里叫敖包,《敖包相会》你听过吧?” 我哼了几句。范经理会唱整首,他还会唱什么《驼铃》,《梦驼铃》,这是两首不同的歌,还有闽南语的《舞女》,《雨夜花》。他一唱歌就很投入,太投入了,什么都打不断他。什么都无法打扰他。 我问男人:“邓丽君的《雨夜花》你听过吗?” 男人点头,他哼了几句,我点点头,我说:“范经理和我们去k歌唱过,后来我听到,s家里有邓丽君的唱片,我听到一个版本,一半是闽南话,一半是日语。” 男人问我:“小范还是一个人?” “还是一个人。” “好再来……”男人轻声说。 好再来对他来说似乎也是陌生的,也离他很远了,很久了。 他是阿丰吗?他多久没回融市了,四十年,三十年,二十年?他当初为什么离开融市,他来斯里兰卡多久了,他为什么来这里?范经理跟着他去了内地,为什么没有跟着他来斯里兰卡? 我问他:“你为什么从融市离开?” 男人说:“你问得好直接。” 我说:“我们彼此都知根知底了,还有什么必要遮遮掩掩的?” 男人说:“是啊,我为什么走呢?” 我们快走出这条弄堂了,一辆三轮摩托慢慢吞吞地从我们边上开过去,司机朝我们挥手,说着taxi,taxi。我和男人都摇头。我说:“你问我,我去问谁?范经理吗?” 男人侧过脸,又看我,他又要踩进一个水塘了,我把他拉到我的另一边。他好瘦。很轻。要是把我今晚和他说过的话,追溯过的回忆全写出来,写在一张张纸上,它们说不定比他还要重。 我说:“我想回台湾。” 我问他:“你有什么想和s说的吗?” 男人低头看了会儿马路,手在裤子上拍了拍,动作机械,他和我说:“没有。”他说,“他还是s。” 我说:“他是你的小影,是家里人的陆影,老三,三哥,弟弟,但是对我来说,他就是s。” 我说:“可能我不是真的理解他,我没办法完全理解他,认可他,我有时候觉得他在骗我,他不爱我,他耍我,开我玩笑,随便吧,随便他。” 男人说:“这么痴情。” 我说:“不是痴情。” 我说不出来那种感觉。 我说:“我说不出来。” 我只能打比方。我伸出手,右手在空气中扶着一颗虚幻的心,左手拿起一把虚幻的凿子,凿子凿心。我说:“我的心在他手里,他用凿子凿,一下一下的,我很难受,但是想到我的心在他手里,又没那么难受了,还有点开心。” 男人说:“爱人不能失去自我。” 我挑出一块卡在肉里的碎玻璃片,丢开了,说:“我要是能失去自我,我就不在这里了,我和你自我介绍,我就不会说,大家都叫我盒盒,盒子的盒。因为我经常搬家,每次搬家都只有一个盒子的东西。我会说,我是m,你知道的,就是那个m的意思。” 男人笑了,没接话。我们经过别人家的一个车库后,他说道:“我离开融市是因为一个男人来找我。我们在台湾就认识了,夜想花夜总会,他是那里的老板,他去英国读过书,你知道吗,夜总会,”男人的声音里满是笑意,“他在夜总会里搞什么爵士乐队,谁会去啊?去酒店不就是找小姐的吗,去夜总会不就是去跳舞,黑咕隆咚的,你摸我,我摸你,谁知道我在摸谁,我又和谁贴在一起,就是要找那种感觉。” “你经常去夜总会?” 男人看我,笑着。我看他,也笑了,一点窘迫,一点释然,我说:“你看,熟了之后就会这样,不是吐苦水,吐秘密,交换秘密,是开始刺探秘密。” 男人说:“好可惜,回不到陌生人的状态了。” 我同意:“真可惜。”我说,“那个人家里一定很有钱。” 男人点头:“他家里做茶叶生意的,在福建,在斯里兰卡都有茶园。” 他说:“你知道吗,好的铁观音,喝起来像咖啡。” 男人继续说:“他和我说,和我走吧。” “你就和他走了?” “对啊。” 我点了根烟,我说:“我想s。” 我说:“他送我去机场,如果他问我,要不要留在台湾,我会点头。他不问我。” 他离开融市的时候,用一条微信消息和我道别。甚至不是语音。 我想s。 我拿出手机,想给s打电话,这才发现手机没电了,开不起来。我按了好一会儿,唉声叹气的,男人说:“给你找个地方充电吧。” 这时,我们走出了弄堂,来到荷兰城堡前的小广场了,这里有更多的三轮出租车,这里还有还在营业的咖啡馆,小酒吧,每家小店摆在门口的桌椅都坐满了游客打扮的各色人种。人们挥舞着手或者手里的旅游手册驱赶围着桌上蜡烛绕着圈子的蚊虫。 男人找了间咖啡馆,和负责领位的服务生说了几句,他问我要手机,我给了,他把手机给了那服务生,服务生往里走,我跟着他。男人跟着我。我们坐在了一个靠近插座的角落。我抓着手机说:“我好久没看手机了,平时也不充电。” 男人问我:“小范是不是还是一个人?” 我点了点头:”他以前是你的经纪人,是吧?” “你知道好多我的事。” 服务生送来两杯冰水,两杯咖啡,男人接着说:“阿丰的事或许你知道的比我还多。” 我闻了闻咖啡,往里加了两块方糖,我说:“你在四季广场是一个传奇。” “这个传奇都有些什么故事?讲来听听。” 我掰着手指数:“有人在四季广场卖摇头丸,你拿着棍子把人打跑了,有一个男的,老是偷拍小学生,卖这些学生的照片,你抓了他,你拍他的照片,贴得满城都是,还有,你为了救一个欠了一屁股债的毒虫,和黑社会谈判,在火锅店里,你帮他还了钱,他们还要他一根手指,可能是在开玩笑,结果你自己砍掉自己一根手指,扔过去,说,还要不要,一根吃火锅够吗?还有……”我喝了口咖啡,看了看男人,顿住了。 “还有什么?” 咖啡烫到了我的舌头,我喝了两口冰水缓了缓,才说:“还有你因为车祸死了。” 男人说:“差不多。” “哪里差不多?是死了的那部分,还是其他部分。” 男人说:“反正人都要死,怎么死,不重要。” 我不同意:“可你还活着啊。” 男人的双手叠在膝盖上,他不喝咖啡,也不喝水。他说:“他不止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走,他和我说了个故事:有一天,我去茶园,一大早,我看到一头老虎,它从哪里来?我不知道,它会不会吃了我?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一刻,茶园里云雾缭绕,我好想见你。我来见你了,我想看着你,问问你,”男人的尾音一颤,看着我,问我,“你还好吗?” 我问他:“你们认识很久了?” “他在唱片公司看到我,下午看到,晚上,他在楼下等我,找我看电影。” “看了什么电影?” “我没去。”男人笑笑,“然后他开始送花,送鞋,送衣服,送车。” 他讲到这里,服务生过来放下了账单,和男人说了几句话,男人告诉我:“咖啡馆要打烊了。” 我一看,咖啡馆里里外外竟然忽然只剩我们这一桌,那些观光客好像说好了似的,一瞬间都走光了,只剩那些小飞虫还在绕着蜡烛乱飞。我拔掉了充电线,试着开机,开机倒能开了,可不等我调出s的电话,电量过低的提示又跳了出来。手机自动关机了。 我喝完了咖啡,掏钱,男人抬了抬眉毛,我也抬眉毛,他笑,我示意服务生过来收钱,胳膊压在桌上和男人说:“你知道吗,蜀雪每次都说再也不接业皓文的电话了,还删了他的微信,他的号码,可是他给业皓文打电话,他背得出来他的号码,这个年代,谁还背别人的号码,都交给手机自己去记了。” 我起身,男人也站起来了。我给的钱刚好。我的手机热乎乎的,我揣着它,走出了咖啡馆。 我说:“手机记得你每一件事,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它知道你喜欢去哪里吃饭,喜欢吃什么,喜欢搜什么,它给你看好多海岛的广告,象岛,普吉岛,巴厘岛,台湾旅游申请,东南亚签证,s。m漫画,乳腺癌靶向药。” 我由衷地佩服:“真厉害。这个时代的人在网络面前都是透明人。” 男人突然说:“哦,我想起来了,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巴黎。” “法国巴黎?” “埃菲尔铁塔巴黎。他说,坐船去。” “那要多久?” “半个月还是半年?我记不清了,要先到越南,走印度洋,绕去非洲。” “你去过非洲吗?” “去过,我们一起去看大象。”男人说,“我们看到了大象的坟地,导游说,大象要死之前会自己走向坟地,它会慢慢地自己死去。” 我忽而想到s的咖桑,想到他说她在他们家后院,月光下,抽烟,抚摸自己的脚踝。他们家的后院照搬了日式的后院,有白色的沙石,石头灯笼,竹做的惊鹿。 我问过s,惊鹿是为了吓跑鹿才叫这个名字吗? s说,是为了惊鸟。 “为什么要吓走鸟?” “鸟来了,打扰僧人禅修。” “日本的和尚还能结婚,结婚就不打扰禅修吗?” s想了很久,说,可能婚姻也是禅修的一部分。我说,也对,修得好婚姻,还有什么修不好的?s说,同船度,共枕眠。我问,你也看过《新白娘子传奇》? 我们在网上找《新白娘子传奇》重温。我记得赵雅芝穿白色纱裙,头上的发髻像一只巨大的黑蛾子。我记得s在我边上打哈欠。我记得我姑妈也爱看这个,很多人都爱看,叶童女扮男装演许仙,和白娘子卿卿我我,缠缠绵绵。 姑妈发现我床底的裸男海报,追着我打了两条街。 我说:“富美子再没回过日本。” 我还想起来一件事:“他们家里,s的二哥和弟弟都叫她妈妈,她讲中文没什么口音的,只有s叫她咖桑。” 男人说:“我来了斯里兰卡之后发现,根本没有老虎,我一次都没见过。” 我问:“你之前不喜欢他,后来喜欢他了?” 男人说:“之前没那么喜欢他,后来,我爱他。”他露出欣慰的笑容,还道:“他不太相信,我就只好一遍遍告诉他。” “有点肉麻。”我起了层鸡皮疙瘩,搓搓手臂,抽烟。 男人说:“爱就要说出来,难道不是吗?” “说出来然后被否定?” 男人哈哈笑:“也有可能被接受。” 他望我,隔着烟,目光朦胧,他说:“让一个人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爱他,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 我说:“他不爱我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想起来也就稍微恨一恨他,不会恨太多。” 男人轻笑:“舍不得吧?” 我惊讶,惊奇,奇怪了:“你怎么知道?”不过我一下就领悟了:“哦,因为阿华。” 男人笑得更轻了,放松地说着:“真的回不到陌生人的状态了,你看,我们都开始互相嘲讽,互相攻击了。” 我说:“等一下就要开始互相攀比,是阿华对你好一些,还是s对我好一些,是你活成这样比较失败,还是我比较没有未来。” 我和他一起笑了。我们笑着,走着,路过一间教堂时,我多看了它两眼,我在一本旅游手册上看过这个教堂。我问男人:“你来过这里吗?听说是一个景点,我还没来得及进去看看。” 男人说:“进去参观过一次。” 我停下了脚步,张望着,教堂大门紧闭,我说:“现在不能进去了吧?” 男人说:“不能进去了。” 我们站在教堂门口的一堵灰墙旁,教堂虽然关门了,但门前的台阶上聚了不少人,或躺或坐,随心所欲。这里游客打扮的人不多了,路边的电线垂到树上,路灯灯泡一闪一闪的,随时能熄灭,随时能亮起来。 一棵芭蕉树懒洋洋地张开叶片,任它们裂开一道道发黄的口子。 坐在教堂门口的那群人中,有一个挎着竹编篮子坐着的女人一直盯着我们。我也盯着她。她一身黝黑的皮肤,一双黝黑的眼睛,神色疲惫。她嘴里念念有词,怪腔怪调的,我没听懂,但可以肯定她是对我和男人说的。我问男人:“她在说什么?” 男人摇头,他也听不懂。我看看他,他的黑眼睛也跟着那灯泡一闪一闪,他根本不想去听,去弄懂,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神游天外了。那女人还在盯着我们说话,我走近过去,又听了几遍,总算听出来了。她试图向我们兜售她竹篮里的手链。她说的是,你好,你好,恭喜发财。她说着这些坐在那里,只有嘴皮子在动,目光呆滞,也像神游到了天外去。 她不时抚摸自己胸前挂着的十字架。 我从女人身边走开,仰头看那教堂。它比我在电视电影里见过的那些教堂迷你多了。更像什么总督府邸之类的民间大宅。它的一面墙身是雪白的,白天我经过它时,看到过它的红砖顶,夜里,一片片红砖浑然一体了,成了一块压在屋顶上的红木板,看上去那么厚重。 男人在我身后说话:“我经常想到那个晚上。阿华,殷殷和我三个人走散了,又找到了彼此,躺在公园里气喘吁吁的那个晚上。” 一根烟抽完了,我又点了一根,吸了一口,仍望着那教堂:“怎么想起它?” “我们是三位一体的。暴力,爱情,死亡,一个人生命中最容易遭遇的三种最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东西。” 三位一体我知道。我说:“圣父圣子圣灵,他们是一样的吗?” “据说他们都是神,但是都不一样。” “神不止一个?我以为信上帝的人都信一个神。” “也可能是翻译版本的问题,神就变来变去,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世界各地信的都不一样,被殖民过的地方信圣母多一些,耶稣受难的故事,细节多一些。” 我回头看男人,抖抖烟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话题超出了我的认知范畴,什么神啊,信仰啊,殖民啊……殖民——这个词一从男人嘴里冒出来,我仿佛回到了历史课堂。 我笑了声。我没上过几节历史课。我都逃了。数学课,语文课我也逃,体育课我不逃,我要在体育课上看别的男孩儿修长的腿。有的男孩儿开始长腿毛了,有的腿上还是光溜溜的。 我说:“那个把随身听给我的男孩儿,晚上,他会爬到我床上,他说,小余,我好冷啊,你抱抱我吧。我就抱住他。后来有人收养了他,我们那个年纪,十五六了,还有人要领养,是很难得的一件事。” “好幸运。” “不能说是幸运吧,十几岁了,还没学会被人爱,怎么爱人,就明白了很多时候没有人爱你,你不过是一种寄托,是随时都可以被放下的。很难再去接受什么家庭,什么温暖,不想被放下,你就要很小心,很谨慎。”我抽烟,“和s的情况有点像,我对他,或许是同病相怜。”我挠挠下巴,“应该就是同病相怜。” 男人没接话,我便继续说那个男孩儿:“那家人以前有个儿子,和他差不多大,听说和他长得很像,男孩儿意外溺水死了。那对父母看到他的时候,扑过去就小欢小欢的叫,他蛮开心的点着头说,是我,我是小欢,我是你们的儿子。爸,妈,他喊他们。 “没多久,我就收到了那个随身听,听说他自杀了。他爸爸妈妈送他去治他的同性恋病。成天电击,泡冷水,他们把他剃成光头,他的头发留得很长,他多宝贝自己的头发,你知道吗?他可以不吃不喝,但是头发一定要用最好的洗发水,护发素,他还因为这个去了理发店当小工。他用存下来的钱买了那个随身听。他有一盘王菲的磁带。 “他自杀了,把随身听留给了我。” 我抽着烟迈开步子,男人也走了起来。他不说话,经过一个供着尊石佛的白佛塔。他看了会儿,我也跟着看了会儿,然后我们继续走,经过了只有一扇窄门的邮局,一间木头房子图书馆,我们没停下,经过海事博物馆时,我说:“昨天我就是在这里被搭讪的。” “你住的地方就在附近?” 我找了找,不太能确定,指着南面说:“在那里吧,好像。” 男人说:“快到旧城门了。” 我们从旧城门走了出去。 没多久,我就闻到了海的味道,又腥又涩。我从身边两栋矮楼的缝隙里看到了大海。夜里的大海,黑涛翻涌。海浪扑打沙滩,沙沙作响。我和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说:“我们现在要走去哪里?” 男人说:“我们沿着海走呢。” 我说:“要走外面吗,走沙滩。” 男人问:“你去了灯塔了吗?” 我远眺了眼,哪里都看不到灯塔,看不到一团悬得高高的光。我说:“你说的那个爱神庙在附近吗?” 男人抬起胳膊往前指,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除了一些平房,什么都没没有。天空和大海一样的黑,让人产生一种平房头顶大海,在空中漂流的错觉。 我揉了揉眼睛,说:“走在这条路上,感觉不在东南亚,感觉在欧洲。“ ”好几百年前的欧洲吧,你去南美也会有这种感觉。” “你去过欧洲吗?南美呢?”我问。 男人点头,并说:“我想和他制造很多回忆,我们马不停蹄地去了好多地方,除了北极南极,”他笑了,“我们两个都太怕冷啦,十月份的蒙特利尔我们就受不了了。” “哦,那你没看过北极熊和企鹅。” “动物园里有啊。“男人说,“我们夏天去的北海道,在冷气房里看企鹅。有一只企鹅,傻头傻脑的,它们本来都是排好队,跟着驯养员的哨声排成一排绕着一个水池走路,那只企鹅怎么也走不好,不是走到队伍外面,就是险些要掉进水池里,就能看到它的翅膀一直乱拍,好像很慌张,大家都注意到它了,小孩子笑,大人也笑,好可爱啊,好可爱啊,大家一边笑一边这么说,那只企鹅后来掉进了水池里。我们能看到水池下面,就看到它一直往下游,往下游。它撞到玻璃,又开始乱拍翅膀。” 我听着,男人说到这里却没说下去了,我看了看他,他可能在吊我胃口,讲故事的人总会选择把最震撼的部分留在最后。或许是他的一番感慨,或许是那只企鹅的结局……企鹅死了吗?他后来可能在报纸上看到这只企鹅死了,专家诊断它患有抑郁症,还是他和阿丰在动物园躲到深夜,偷了这只企鹅出来,可是他们找不到放生它的地方,只好把它养在酒店的浴缸里,结果被酒店的人发现了,这则故事也成了新闻。某年某月某日的一份日文报纸上,留下了他们共同存在过的证据。 可是男人没有说下去。 我忍不住问:”就这样?“ 男人无奈:“还要怎么样?” 我不懂了:“我以为后面还有,比如这只企鹅得了抑郁症,要么就是你们去偷企鹅,放生它。” “放生它?放去哪里?我们要怎么带它回南极啊?”男人哭笑不得,“你是不是看太多电影了,电影看多了,就想当然地以为每件事和电影一样有开头,有结局。可是电影是电影,生活是生活,电影全都有始有终,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戛然而止了,生活的片段几乎都是没头没脑的,比无厘头电影还无厘头。” 我想了想,我是在想电影的,可是一段生活的片段突然袭来,我也想起我去动物园的一次经历了,我说出来:“你知道融市的动物园吧?你那时候就有了吧?我去过一次,和蜀雪一起去的,他想看大象,也不是他想看,是那天他喝醉了,酒醒了之后小宝和他说,蜀雪你知道吗,昨晚你喝多了,一边哭一边说要看大象,蜀雪根本不记得,他想了想,问小宝,问我,要不要去看看大象。小宝有洁癖,提起动物园就皱鼻子皱脸的。我没看过大象。我根本没去过动物园。我去了。我还打算问s要不要一起去的,可他睡得好熟,我就没问。 “我和蜀雪一起去动物园。在老城,45路公车最末一站。去海洋乐园的人比较多了,主要动物园里也没什么珍奇异兽。大象可能是最稀奇的了吧。 “很奇怪的,动物园里两头大象,一头一看就很老了,眼睛水水的,蒙着一层什么东西,人得了白内障的感觉,还有一只很小,很小,才长到那只老像的腿的高度吧。它们住的地方,有水池,有跷跷板,水池就算了,跷跷板我真的不知道能干吗,蜀雪说,可能会让大象表演节目,我说,又不是马戏团。结果后来下午一点,广播就开始播了,说大象展区的节目要开始了。 “我和蜀雪已经分开逛了,我听到广播,又回到大象那边,我没看到蜀雪,动物园里人不多,我能占到前排的位置,大象和小象坐跷跷板,大象是用一只脚踩,小象是坐,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它好像蛮开心的,鼻子一直往天上翘。大象咧嘴的时候,就很像在笑。 “快闭园的时候,我和蜀雪碰了头,我问他去看了什么了,他说他去看羊驼了,羊驼那边可以摸羊驼,免费的,但是要排队,我说,是不是很多小孩子,他说,不是的,大人比较多,小孩子都被大人看着,不让他们摸,怕脏,怕有细菌,都是大人排队去摸。我说,什么感觉。他说,很软,特别适合他这种心灵干涸的人。” 男人笑出声音,我也笑,说:“我说我去看斑马了,一匹斑马一个人占了一间好大一间房间,待遇真不错,饲养员介绍说这匹斑马是人工养殖的。还说在非洲什么国家,什么部落,他们到现在还会猎杀斑马,吃斑马肉。那匹斑马就那么站在那里,尾巴偶尔动一动,扫一扫虫子,养的很肥,屁股圆滚滚的,耳朵偶尔动一动,眼睛往前面看,斑马的眼睛和鹿眼珠差不多,也和羊眼睛差不多,你吃过羊眼睛吗?” 男人说:“我还吃过猪春袋。” “事前知道?” 男人歪了歪脑袋,说:“他知道,他说你吃吃看,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说,猪高丸吗?他说,不是啦。我就吃了,我说猪肚啊?他大笑。” “幼稚。”我嗤了声,弹弹香烟,“反正那匹斑马就那么站着,饲养员就在它边上说吃斑马肉的部落的故事。 我说:“我住在s家里的时候,阿中看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那匹斑马。“ “怎么说?” “他们家里的司机,佣人,看人的眼神都好像在看动物,去动物园参观的那种眼神,就是浏览……可能有一个瞬间,他们还会觉得动物很可怜。”我笑了笑。 男人疑惑道:“可怜?你不是三少爷带回家的男朋友吗?” 我翻了个白眼:”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他们家里缺一本书,《三少爷的贱》,不是舞剑的那个剑,是犯贱的贱。“ ”干。“ 我听到男人骂街,以为听错了,他不像会骂街的人,但是阿丰像,四季广场的传奇人物阿丰应该不止会骂街,还会打人,会和黑社会谈判,雷厉风行,活得像一道闪电,一团烈火。 我看一看男人,男人也看我,又骂了两句三字经,神色柔和。 我说:“我问阿中,我说,你们三少爷有没有带过别人回家啊?阿中说,没有。 “那你还觉得像斑马?” “像啊,不是和你说了吗,融市的动物园只有一匹斑马,”我抓鼻尖,抽烟,吞云吐雾,“操,大象都有两只。” “两头……” “两匹?” “那是马,驴,骡子。”男人问我,“那把七星剑还有人会舞吗?” 我说:“舞来干吗?驱邪? 男人轻声笑,说了声:“也对。” 我跟着笑,我想到一个好笑的场景,西装笔挺的s舞七星剑。他长得太现代了。我想到一个更好笑的场景。s的爸爸,穿着喇叭裤,花衬衫,尖头皮鞋舞剑。太诡异了,简直就是一出无厘头电影。 男人问我:“你想到什么这么好笑。” 我说:“我想到你在茶园里采茶,包着头巾,你有去过茶园采茶吧?” 男人瞄了我一眼,我笑得更起劲,男人说:“你想象里,我是现在这个样子还是你看过的照片里的样子。” 我想了想,我看过的阿丰的照片里,他烫了头,头发黑云似的盖在他额头上,他穿蓝色衬衣,衬衣塞在裤子里,衬衣的衣领很尖,扣子开了两颗。s说,这是沙龙照,做过阿丰的唱片封面的。 我想象那样的阿丰站在茶园里,像什么?不像生活的片段,像琼瑶电视剧。我喷了口烟,看看男人,我想象这样的阿丰站在茶园里,也不像生活的片段,像电影的尾声,一个垂垂老矣的角色在青蓝的天色里和雾一起化进了晨曦中。 我的眼皮一跳,我说:“不止大象,我感觉人对死也是有感知的。” 男人说:“你知道吗,那间酒吧,以前不叫现在这个名字。” “现在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是英文吧? “遗忘。” “主动遗忘还是被遗忘?”我问。 男人看我,温声说话:“被遗忘……”他温柔地追忆,“以前它叫hustle,可以是动词,可以是名词,很多意思。“ 我举了举手:”就不上英语课了吧。“ 男人点点头:“不上课。” 我说:“s的大哥每个月都会寄一封很长的信回家,手写的,总是三张纸,第一张就是夸耶稣,第二张就是怜悯家人,觉得他们可怜,第三张就说他们教会教友的故事,什么酗酒的酒鬼信教之后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有老婆,有孩子,每个礼拜去教堂做义工,什么瘾君子有了信仰之后改邪归正,灵魂得到了永恒的平静,反正每个月都是这么一封信,这么三张纸,每次的故事都差不多,我怀疑他有个写作模板,改改人名和罪名就好了。s和我说,好几年前,家里收到在爸爸美国朋友的信,当时大哥去美国,就是这个朋友一家帮忙照顾的。大哥因为酗酒和暴力倾向,被教会除名了。 “一天晚上,他带着一瓶火油,一把斧头进了教堂,他把管风琴砸得稀巴烂,浇了火油在上面,点火烧它。我说,你们去看过他吗?s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看他。” 男人说:“让他做梦。” 我说:“我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又看那些大哥写回来的信,我发现,他的那些改邪归正的罪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不是说他们最后都被主拯救了,是他们都会起幻觉,幻听。他们都能听到……按大哥在信里的说法,恶魔在说话。其中一个酒鬼说过,教堂的管风琴是恶魔的咽喉。大哥写道,我告诉他,孩子,管风琴就是管风琴,它可以是恶魔的咽喉,也可以是上帝的口舌。 “s会给大哥回信,手写,说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家里打碎了一只碗啊,院子里闹虫害,咖桑种的草莓被啃去了大半,蔷薇没开出花。我说,写这些干什么呢,写点开心点的事情啊,我说,还是你想不出开心的事情。s说,写写这些,让他觉得这个世界还是需要上帝来拯救的,他身上还有任务,任重道远。” 我抽烟,不说话了。 我觉得我再也不会遇到比s更好的人了。他被喂食暴力长大,暴力成了他处理事情的一种方式,他没有用暴力的眼睛看世界,他把所有暴力都留给了自己。 男人说:“他没长成一个科学家,但是成了一个善良的人。” 我说:“他很分裂的。” “他不邪恶吧?” 我叹气:“我想见他。” 我说:“你知道吗,我觉得在内心深处,他就一直是个小孩子,我也是,或许大家都是,不是因为我们想被人宠,我们小时候都没人宠,患得患失,是这个词吗?你知道我的意思的吧。” 我看男人,男人点头,我继续:“我想带他走。我要带他走,我起码得试试看,我走,他不留我,那我就试试看这个办法,我不是要给他什么信仰,我就是想……如果我们很小的时候遇到,我和他一起玩,上山下海,干点什么都好,什么都不干,躺在草地上睡午觉都好……“ 我想象我和小小的,眼睛大大的,不怎么像现在这个s的s。我和他爬到高高的土丘上,我们追赶蝴蝶,蜻蜓,我们躺在一棵茶园的大树下,我们走在沙滩上,去找灯塔,还是潜进海里去找遗失的宝藏,失落的商船。我们去找爱神的瓷器,把它从淤泥里带出来,擦干净,一边吃葡萄一边研究阿波罗。晨雾升起来,夕阳落下来。我们睡着了,累了,我们一起回家。 我停在路边,摸出烟盒,点香烟。男人示意我:“走这里。” 我们从两间平房中间的台阶走下去,走到了沙滩上,离大海更近了,海风吹来若有似无的音乐声。我找了找,我看到灯塔了。我还看到灯塔下几串霓虹,两顶红色的大帐篷。灯塔是熄灭的。 “这个灯塔不用了吗?”我问。 男人说:“以前这里是重要的港口口岸,现在早就不是了,荷兰人走了,英国人,西班牙人来了,也走了,留下他们的建筑,他们的信仰,成了当地人的家,当地人的信仰。灯塔早就不用了。” 他说:”爱神庙就在附近。“ 我问男人:”酒吧为什么改名字,换了老板吗?“ 我想起来了:“酒单上用中文介绍说老板有自己的茶园,鸡尾酒里都会加上自家酿的茶叶酒,老板是他吗?“ 我问:“他……还好吗?”我看着男人,一种奇怪的感觉袭击了我,我下意识问出来:“你还好吗?” 男人点头,说:“还好。” 他说:“没有换老板,我很早之前就买了那里开酒吧了,演爵士乐,爵士乐很热闹的,即兴,随意,随时可以开始,随时可以结束,随时又是一曲。” 他问我:“能不能帮我点一根烟。” 我停下脚步,点了根烟,递给他,他没动,我把烟放进他嘴唇间。他吸了一口,咬着烟说:”去帐篷那边看看有没有能充电的地方吧。” 帐篷底下是卖烧烤海鲜的,看样子属于一个老板,一顶帐篷放着白色的塑料圆桌,全是一个尺寸,适合多人聚餐,配套的椅子鲜红,用了挺久了,一些椅子的椅腿泛起了粉色。这里坐着两桌人,一桌当地人,十来个,坐得很紧凑,男的卷着裤腿,光着脚,女的擦很红的口红,年纪都不大,有说有笑地讲着我听不懂的话,桌上满是啤酒瓶和花生,桌下还躺着一条黄狗,他们说一会儿,吃一会儿,偶尔往桌下扔点鱼肉,虾壳。黄狗看一看,拿爪子扒拉到嘴边,舔着吃。他们那一桌一直有人在用手机播歌。我还是听不懂,只觉得节奏很欢快,适合跳广场舞。另外一桌坐的是中国来的游客,大声讲着北方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年纪都偏大,男的穿裤衩,polo衫,女的全是花裙子,墨镜不是挂在胸口,就是顶在脑袋上,大晚上还有带着粉色草帽的。边上的一顶帐篷下,好多白色泡沫盒子整整齐齐排成两列,每只盒子外面贴有写有中英双语的标签。生猛龙虾,九节虾,象拔蚌,海星,海蜇,价钱一概是“市价”。 海鲜现点现烤,烤炉就在“生猛龙虾”旁,我们走到帐篷前时,一个瘦猴似的黑皮肤年轻男孩儿正往烤炉上扔一把大头虾。他身后伸出来一只手,递给他一只龙虾,劈成了两半。他也扔到了烤炉上。龙虾青色的触须跳动了下。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冲我们说日文。 我看男人,看他那一身西装,男人和女孩儿说英文。女孩儿听了,先领我们坐下,自己走开了。不不一会儿,她拿了个充电宝过来给我。 男人说:“可以租的。” 我说:“谢谢,谢谢,thank you, thank you。” 女孩儿递给我们菜单,男人和她说话,说了好久,叽里咕噜。我插嘴:“你别随便点啊,我还得剩下点机票钱,机票改签可能要加钱。” 我插上充电宝,看着手机充电 男人哈哈笑。女孩儿送了两瓶啤酒过来,她开了啤酒,我做着吸面条的动作:“吸管,吸管。”我说着中文。 男人说了句,女孩儿懂了,拿了根吸管过来,我插进男人的酒瓶里。男人耸起一边眉毛,我说:“你再说一遍,吸管怎么说的?” 我问:“斯里兰卡讲什么语的啊?” 男人讲了一串,我只听到个僧字开头的,我问:“僧什么?” “僧人的僧,加法的加,罗汉的罗,僧加罗。 我点了点头:“没听过。” 男人微笑,咬着吸管喝啤酒。我点了根烟,往外看,一看看到外面的一张长凳上坐着两个人。我问:“那是两个人还是个雕塑?刚才怎么没看到。” 男人说:“我们从陌生人变成稍微认识的人,现在是彻底变成熟人了,开始没话找话讲。” 我撑起胳膊,动了动手指,算我输,我说什么他都能接下去讲出点尖酸刻薄的道理来,还讲得都对。我承认:“我是觉得有些尴尬。” “什么尴尬?”男人把手放在了桌上。两只手都放了上来。我第一次在这么亮的环境下看到他的双手。该说是看到他的手套,他带着一双黑色的皮手指,细细的褶痕遍布手套。 男人问:”你是不是好奇我没有的是哪根手指?“ 我笑了,朝他伸出手,客气寒暄:“你好,初次见面,大家都叫我盒盒,盒子的盒。“ 男人把手放下去了,我撇了撇嘴,往后靠,靠到椅背,塑料椅子的椅背根本提供不了什么支撑,沙滩好软,椅腿摇摇晃晃的,我感觉我随时可能仰面躺下。这张椅子不知道被多少人坐过,不知道还能承受多少负重。 我抽了口烟,问男人:“是不是因为我的职业?“ 男人讶异,竟然有些慌张,摇着头说:“不是的,不是,只是我……”他左顾右盼,勉强挤出个笑:“我还没做好准备。” 他看上去还很羞愧。他看得懂我,我看不懂他。看来他还有秘密没有完全曝光。而我,我的所有秘密,我都说给他知道了。我又望向那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人。我看清楚了,真的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不是雕塑。我还看清了他们的坐姿。女人的双手搭在大腿上,胳膊自然地弯曲着,微微垂着头,有些伤心的样子。男人靠着她。男人看上去比她年轻。男人搓了搓女人的胳膊,靠得更近,他也显得悲伤,悲伤又落寞。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就是海。将一片浓稠的黑色延伸得很高很远的海 海浪沙沙地响 我说:“他们是要分手吗?他们是游客吧,像游客,没见过这么白的当地人。 男人看了看,说:“是我不对,你原谅我吧。” 我乐坏了,老顽童一个嘛!有点阿丰的意思。 我说:“要说好不好。“ 男人看着我,又说了遍:”是我不对,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点头,说:“那你说,你是哪里不对。” “我哪里都不对。” “我不是要怪你,可是你根本就不知道你自己哪里错了。” “我和她就是加过微信,聊过两句,同事之间难免沟通下工作上的事情。” 我憋着笑,望着那对男女。他们换姿势了:男人环抱住了女人的脖子。他把头埋在了女人颈间,我看不到他的脸了。女人还是伤心,要哭不哭,头还是那么垂着。 我想了会儿,说:“你和你同事沟通工作我生气干吗,你根本不懂。” “对不起。”男人说。 “我没有怪你。但是你不能每次都这样。” 男人又说:“对不起。” 男人抬起头来了,看着女人,女人无动于衷,一动不动。她像雕塑。 我说:“你没有错,是我错了,我错在不该和你在一起,不该相信你的每一句话。” 男人说:“对不起。” 我说:“你说来说去都是对不起,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要你说你爱我!” 我对自己的这句编排很满意。我还是看过不少爱情电影的。爱情电影里,只要讲出“爱”,所有矛盾都迎刃而解。特别是好莱坞电影。这是终极答案。但是我和s说我喜欢他,我爱他。这成了我们之间所有问题的开端 男人没接话。我转回去看他。男人用手捂住了脸。 爱也是他所有问题的源头吗? 我喝酒,抽烟。那桌游客里有人喊了一声,我看过去,一个穿碎花裙子的中年女人组织大家拍合照,她找那个跑堂的女孩儿要了一只大龙虾,一个中年男人抓着龙虾笑眯眯地站在最中间。龙虾的触须缓慢地左右摆动。 茄子! 女孩儿帮他们拍照。 茄子 她的这句中文好标准。 黄狗从桌下钻出来了,往帐篷外走。 帐篷外的男人和女人,一个好像在啃另外一个的脖子。 我撑着额头,抓着头发说:“我问s,我说你大哥是不是被绑架的时候受的打击太大,留下了什么后遗症。s说,咖桑带大哥出去逛街,路上,遇到一个会讲日文的水果小贩,她们用日语聊天。咖桑一回头,大哥不见了。咖桑再也不想见大哥。” 我说:“她逃避责任,逃避她的痛苦,躲得远远的,一个人,有能躲避痛苦和责任的地方,真好啊。” 男人说:“好再来就是这么个地方吧。” 男人说:”但是一个人必须要有承担这种逃避带来的后果的勇气。“ 我说:“就不去想嘛。” ”可以不去想吗?“ 我说:”不可以。所以……我怀疑这就是咖桑总是闷闷不乐的原因,她对第一个孩子愧疚,生下第二个孩子,但是对孩子,她好像失去了爱的能力。”我从隔壁桌上拿了个烟灰缸,往里弹烟灰,说:“她太宠老四了。” 我想到了方楠。我妈。我说:“我妈要是因为癌症死了,我会哭吗?我不知道。但是我做好准备了。” 男人说:“乳腺癌现在也不是不治之症。” 我点头:“但是还是要把悲伤预留好,我不要在s身上透支太多感情,我变成一个对除了他之外的人都麻木的人……我会变成那样吗?” 我摸着自己的手腕,抽烟,又摸了摸,按住,看着手背上血管的脉络,它们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张网一样?我摇摇头,看外面。海浪扑上沙滩,滚出一圈白边。 邻桌的歌播得太响了,他们还打着节拍,跟着唱,我听不到海浪声了。游客们高声说话,你看这个扇贝!这么大一只!再点!再点!没多少钱!生蚝再加半打! 男人搂住女人,两人融成了一件雕塑。 我被网在听不懂和听得懂的语言里,我被网在欢乐和悲伤的氛围里。我被网得太紧,太难受了,紧得我必须把我最后一点秘密都吐出来我才有机会挣脱。 我说:“我和s试过一次。我说,你用皮带把我捆起来吧,我做好准备了。他说,你不要这样,我就生气了,我说,别人都可以,我也可以啊。他说,这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我说,你打我。我抓着他的手打我。他真的打了我一巴掌,他把我踢在地上,我下意识,你知道吗,真的是下意识,就跳了起来,拳头就握紧了,后来,我跪下,自己跪下,我求他。他打了我一下。他说,我不要这样,会弄疼你。我说,我不在乎。他说,他说。 “他说……我在乎。” 我靠着桌子,抽烟,喝酒。我什么都不剩了。我说完了s的所有故事,我的所有故事。我等了等,可是没有任何感悟,任何清醒的感觉从我心里升上来。我还是糊里糊涂,雾里看花一样。我还是好多疑问,好多不确定,我还是……我就是想s。除了回去见他,我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一点计划。 男人说话了,他说:“爱神庙就在附近。” 他站起来,身子摇晃了下,我赶忙扶了他一把,我碰到了他的左手。他伸出右手拍了拍我的手背。 “谢谢。”他说。 要么是传说是错的,要么男人不是阿丰。我确定他有十根手指。 我松开了男人的手。男人站好了,站直了,垂着手。我抽了口烟,低头在烟灰缸里拧灭了香烟,摸出烟盒,又点了一根。 男人说话了。“从这里走吧。”他说。 我点点头,掏钱,打算付啤酒钱。男人说:“我外套内衬口袋里应该有点现金,你帮我拿一下吧。” 我看他,他看我,面带微笑。“我的手不太方便。”他说。 我问他:“你的手怎么了?” 问完我就后悔了。我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真该死,可恶,可恨!我就是藏不住问题,藏不住好奇。我不该问的。这个问题会导致更多的问题,那更多问题里藏着炸弹,埋着地雷。我有预感。 很多时候我都有这种预感,这种意识,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该问,什么会引爆,比如在告诉s我喜欢他之前,我的这种预感发作了,我不该说出来的,比如在问s对我是什么时候感觉之前,我不该问的。我知道。我知道……可我还是说了,还是问了,无非是搞僵了气氛,无非是打击了自己,摧残了自己。这大概是我唯一的本事,毕竟我就只有我自己。我没有一个爱我的人来让我发泄,来理解我,来原谅我,来和我合解。 气氛确实被我搞僵了,海风吹过来都比先前冷了,我搓搓胳膊,说:“不想说也没事。”我咬到舌头,吸了口烟,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说你一定要和我说什么,你根本没必要,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嘴巴笨,辞不达意。我总是这样。有时候我只是疑惑,听上去却像在质问,有时候我只是不理解,说出来却像是在挑衅。我的眼神太厉害,一举一动太凶悍,我照镜子的时候看到我自己,我看到的是一柄匕首,人人都怕它。没有人知道这柄匕首曾在高温下软得像液体,没有人关心它曾遭遇过的千百次锤打。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说多错多。我接下来说的每句话可能都会被男人听出和我本意相违背的意思。我阻止不了,那就只好沉默。 是男人打破了僵局,开口说:“我的手被烧伤了。” 男人说:”我没有做植皮手术,没有复建,我想记得这些伤。” 我抽烟,问他:“你身上也烧伤了吗?” 男人点头,斜着看自己的右侧:“这边。”他一努下巴,说:“你拿一下钱吧,你的钱可能不够。” 我骂了声:“两瓶啤酒这么贵??“ 男人看海,笑着说:“喏,无敌海景! 他依旧望着大海的方向:“喏,还有爱情悲剧可以欣赏。” “操。“我又骂了声,笑出来,从男人西装外套的内衬口袋里摸出个钱夹。我给了钱,把钱夹塞回去。男人说:“其实我出门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每天出门就是去店里,坐一坐,司机就来了,接我回去。没想到遇到你。” “你有司机,不会也有管家佣人吧?”我问。 男人点了点头。我叼着烟,摇摇头,把充电宝放下了,朝那服务我们的女孩儿招了招手,和男人往外走。我说:“那我说s家到现在还有管家,有佣人,你笑什么?” 男人说:“我笑是因为想到以前在他家里见到小方,见到梅阿姨,现在梅阿姨早就不做了吧?梅阿姨上海人,会包荠菜肉大馄饨。” 我说:“现在家里是菲佣啊,在他们家蛮久了。” 男人走到帐篷外面,一脚跨进了没有光照的地方,他的脸一暗,目光一黯。他说:“是不是叫玛丽。” “是的。”我说。我踩着分割明暗的交接线走着。 男人说:“那还是以前Fumiko请的那个,是她要找的,阿华说要找就找个起码会英文的。Fumiko说不要,她要一定不会听也不会说英文的,也不要她学日语。” 男人说:“当人和人之间不能用语言沟通的时候,可能距离能保持得更远,能最大程度上满足她希望她们拥有的关系。“ 我一抬头,我们离灯塔近了。我说:”原来是这个方向。” 男人应了声。他接着说:“Fumiko,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有种恋爱的感觉…… 他笑了起来。我问他:“你家里以前在信义区开当铺?” 我说:“你不是阿丰,是不是?” 我又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如果男人想和我坦白身份,他早就可以坦白了,但是在酒吧里,我问他是不是阿丰的时候,他不否认,他默认。他为什么不否认,为什么默认? 在酒吧里,他还说…… 我明白了! 简直是恍然大悟! 男人说过,他说,只有成为一个人,才能完全理解一个人。 他要理解阿丰的什么?他成为他…… 我们离灯塔更近了。 我问他:“你怎么会被烧得这么严重?” 男人往前一指:“你看,灯塔。” 我说:“看到了。” 男人还举着胳膊,指着灯塔的方向,他问我:“看到那边那间小房子了吗?” 我看到了。一间紧挨着灯塔的小房子。 男人说:“就是那里了,爱神庙。” 我不由感叹:“这么迷你?” 男人对我笑:“爱神需要多大的地方来供她?又不是观音大士,能普度众生。” 我说:“这都不是一个神话体系的吧?” 男人说:“爱不是世界共通的语言吗?” “啊?不是美金吗?” 男人哈哈笑,我也笑。海风阵阵,吹着我的衣服,我的头发,吹得我全身松松散散的。 我们走到那迷你的小房子前了,我去推了推门,推不开。我站在门前好好看了一番,还是说:“真的太小了。” 男人说:“小才好,太大了,能放下太多东西,就不好了。“ 我说:“一个人的心里只能住一个人吗?“ ”一个人的人生那么长,会那么长,当然可能不止爱一个人。“ 我问:“没有永远的爱,永恒的爱吗?” 男人说:“这种永远和永恒可能只在一瞬间发生,到达一个峰值,之后就是起起伏伏。” 我说:“有一天,我会不爱s吗?会不那么……不这么爱他吗?” 我说:“为什么那一天不快点来?” 我往房子的一边走开,绕到了一扇窗前,窗户很小,外面暗,里面也暗,我擦起打火机,踮起脚,凑在窗前照了照,往里看了看,什么也看不到。男人走在我后面,轻轻说:“现在还爱,那就爱吧。” 我摸着房子的外墙走着,男人还在说话:“一个人觉得爱情来了,就去爱,一个人或许可以很穷,穷得吃不起饭,穷得衣不蔽体,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无法改变这种现状,但是爱是……在你身体里,你想要爱,就可以去爱的,是唯一一种不用后天去培养就会拥有的力量。” 我说:“你有没有发现世界上的好多故事,归根究底都是爱情故事。” 男人说:“情感故事。” 男人问我:“你还有烟吗?“ 我摸出烟盒,只剩最后一根了,我点上了烟,抽了一口。我说:“我做梦梦到过s,梦到过他很多次,有一次,我醒过来,他睡在我边上,在台北的时候,我们睡一张床,我醒了,他也醒了,我说,我刚才梦到你了。他说,美梦还是噩梦?我说,你真会问。我说,我要的东西,这里的你不能给我,就连梦里的你也不能给我,我该去哪里找?他说,怎么会?我告诉他,在梦里,我是他的奴隶。梦里嘛,不痛的,我知道自己在做梦,你有过这种感觉吧?知道自己在做梦,就为所欲为,我就做他的奴隶,结果他不肯奴役我,他抱住我,问我痛不痛。 “太矛盾了。”我说。我摸到长在墙缝里的杂草,草叶潮湿,我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回头把烟递到男人面前,男人凑上去,张嘴咬住香烟,抽了一口。男人说:“商船被打捞上来是他走之后的事情了。我听说了,就来看看,我倒要看看爱神有什么故事可说的,听说有个欧洲人把这个故事改编成了芭蕾舞剧。” “哇。” “你看过芭蕾吗?” “没有,没兴趣。你看过吧?” “我们去古巴,实在没别的事情可做,买了他们国家芭蕾舞剧团的票去看芭蕾,无非就是《天鹅湖》嘛。他看到哈欠连连,我说,那我们走吧。我们就走了。我们去海滩边上走。有一群年轻人来问我们,有没有可乐可以卖给他们。” “喝的可乐?” “对啊。” 我和男人轮流,你一口我一口地抽同一根烟。我们已经绕着爱神庙走了很大一圈了,我们边上是一片树林,长着齐腰高的荒草,长着伞一样撑开着的树冠的棕榈树。一根棕榈树叶的弯弧上镶着一轮残月。风一吹,云动了,月亮沿着那弯弧往下滚。 大海躲了起来,看不到了,海浪声也躲了起来,躲进了风拂动荒草发出的沙沙声里。 我和男人同时停下了脚步,烟快抽完了,我们每人每一口都吸得很深,很用力。男人说:“那天我们回到酒店,一人开了一瓶可乐。” “觉得滋味特别好?”我问。 男人笑了笑,看我,就这么看着我,眼睛里有光闪过。我把烟放到他嘴边,他没抽,他说话。 他说:“我在茶园里看到老虎,老虎没有扑上来咬我,咬死我。” 他说:“是他被老虎杀了……泰米尔的老虎。” “他……”我吞了口口水,我要问吗?我想问,但是我该问吗?我受不了,我要问出来。 “他是阿丰吗?” 男人又走了起来,我也走。我们转回了爱神庙的正门,这庙宇的小门是木板拼成的,朴实过头了,什么装饰花纹都没有。只有墙边挂着一束白花。 谁来祭典逝去的爱情?还是谁来赞美纯洁的爱情? “他们在街上乱扔汽油弹,车子一下就烧起来了,他烧起来了,他推开我。有人扔炸弹。小范来了,他问我,人呢,我说都在这里了。他说,你这个王八蛋,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他说,你不能死!你千万不能死!你要给我好好活着,你是他救回来的!你这条命不是你自己的!“ 我听着。 男人说:“我们在酒吧里,我最后和他说的一句话……我们才走出去酒吧,我最后和他说的是,又不是你的孩子你这么关心干什么,还是你关心的是别人,你想回台湾就回去吧,反正……” “他还没听完我要说的话。” 我听着。 大象死前会走向大象的坟地。 他每天都在走向他的坟地。 “反正……反正,我爱他。” 我听不下去了。我打开了手机,有百分之三十的电了。我给s打电话。 6. 忙音响了两下,电话就通了,s在电话那头“喂”了一声,我打了个嗝,赶忙说:“吃到风了。” s笑起来。听到s的笑声,我又打了嗝,说: “你,你,你别笑啊……” 我还打起了结巴。我自己都没想到,看来真的是吃到了风。我撇过头去,避开男人,靠着墙站着。我说:“我正想说话呢,一阵风吹过来。” 这是实话,你瞧,现在又是一阵风。唉,你也瞧不到。我想见你,s。我想s。 我问:“你在干吗呢?” s说: “在外面。“ “哦。”我应了声,又问,“你们那里很晚了吧?” s说: “怎么了吗?” 没有怎么。没什么事。无非是我想你,我爱你,想到你,心跳得很快,耳朵发烫,脸也有点烫,嘴巴更像被烫到,连“我想你”都说不出来了。我想得好好的,要告诉你,兵临城下,又说不出来了。都怪那口风。它不吹过来,你一接电话我就能说出来,就能告诉你。现在风灌满了我的嘴巴和喉咙,我哑火了。我摸摸口袋,摸到个瘪了的,空了的烟盒。我叹了声气。s问: “斯里兰卡好玩吗?” 我又应声。真该死,可恶,可恨。真没办法,怎么就是说不出来我想你呢,怎么就是不能告诉你呢。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说,你也明白的吧? 为什么你送我去机场的时候不问我要不要留下来。 我问s:“那天你送我去机场,为什么不留我?” s说: “我留你,你就一定会留下来。可是,你不开心,你留下来不开心。” 他说:“我不想看到你那样。” “这么肉麻。”我说。肉麻但受用。我说:“我想见你,你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找你。” 一口气说出来,我舒坦了。s没回答,我又紧张了。他何尝不是我的主人,我言听计从的对象?我在精神上臣服了他,可他不需要,他需要的是肉。体上的臣服。我又做不到。我能做到吗?他会让我做到吗?他会变得不开心吧,我不想看到他那样。 他现在是不是在那个医生家里? 我说:“你要是在忙我就先挂了,反正我要回来了。” 我们的问题无解,除非把我的身体和精神分离,把他的身体和精神也分离,我得去找s的二哥好好咨询咨询,他可能有办法。我们的问题会有解决办法的。 真的会有吗? 我蹲在了地上,我看到男人的脚,他没动过,我悄悄抬起头看他,他耸着一边肩膀站着,眺望着大海的方向。我便跟着看了大海一眼,海上染到了一点月光,波光粼粼的。海上的夜晚,温柔而神秘。海浪来了,大海又有些吓人了。神秘而危险。s。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又说:“我现在就去找你。” s问我: “你在哪里?” “在海边。” “冷吗?” “还好。” “你要现在来找我?” “对,现在。” s顿了会儿,说: “我在融市,在和蜀雪,小宝,范经理他们吃饭。” “范经理在你边上?”我抬头一看男人。男人听到了我的话,转过了脸看我。他抿起了嘴唇。 “你想他了?”s笑笑地问。我仿佛能看到他的笑脸。我撑住额头,脸藏在手后头,我说:“我今晚听了好多故事。” 男人拍了拍我,冲我摆手。s问我:” 要和范经理说什么吗?” 我指指手机,做口型,“小范”,男人还是一个劲摆手。他站在我面前,站在黑夜里,我觉得他也变成了一尊雕塑,有个谁也看不见的人搂住他的肩,也啃他的脖子。 他不是每天走向坟场,他是走进了一片坟场,就再没出来过,他在那里面兜兜转转,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在今夜,他看到我,他和我说话,以为人捎信的侨批的故事开头,我们交换了许多秘密,说了许多其他故事,我们还为年轻的男女编造情感纠纷,编故事。 他为那个男人编了好多句“对不起”。他要那个男人说,他对着我说。 我和s说:“你把电话给他吧。” 男人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范经理“喂”了一声。 “盒盒啊。“范经理说,“喂,盒盒吗?” 我一愣,我才发现原来范经理的声音这么沧桑,这么哑。每个人在电话里的声音都有些失真。s的声音失去了些无奈,我能听出来,他刚才和我说话时尾音是轻轻上扬的。他的心情不赖,可能因为和老朋友重聚。 我问了声:“你们不会在天星吧?” 范经理含糊地说:“哎呀这个嘛……天星的东西还是不错的。” 我说:“范经理,你听说过侨批这种职业吗?” 范经理没响。我接着问:“请问,你是阿丰以前的经纪人小范吗?” 范经理说:“我是。” 他的声音发着抖,反而有些像我记忆中范经理的声音了。 我说:“对不起。” 我听到踩沙的声音,一看,男人走到了爱神庙前了,他靠在门上。我耳边,范经理抽了声气,呼吸声变重了,急急的。 男人看我,我挂了电话。 我和男人说:“我要走了。” 男人点了点头。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了。他应该也看不清我的样子了。男人说:“你不应该跟我来这里。” 我说:“我不后悔。” 男人说:“我后悔。” 我说:“我爱你。” 男人说:“我也爱你。” 我说:“我先走了。” 男人说:“我很快就来。”他说,“你知道吗,小影长大了,他成了一个善良的人。” 我说:“哦,那是大影,是老影了。” 男人笑了。他的声音在笑。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和他之间只有声音在流动。风声,海浪声,沙子被吹动的声音,一粒沙滚动的声音,两颗心跳动的声音,一声叹息的声音,那来自很远的地方,很久远的地方,来自很久很久之前。 他说:“他遇到了一个很爱他的人。” 我说:“那真好。” 我说:“那希望他们幸福。” 男人说:“你不用等我了,你先走吧。” 我站起来,先走了。 我沿着我们来时的路往回走,沙滩上还能看到我和男人留下的足迹。我的板鞋留下了斑马花纹似的纹路。男人的脚印是平整的。我回到帐篷附近时,那桌当地人已经走了,那群游客也正要走,他们看到我,不少人朝我微笑。我也笑,上前问了声:“叔叔,阿姨,你们要走了?叫车了吗?能让我搭个便车吗?” 我怕我自己一个人会迷路,那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去到s面前了。 先前那个组织大家拍照的碎花裙女人大方地表示:“没问题啊!!咱们好几辆突突呢,不差你这一个!坐得下,坐得下!” 我掏钱:“我凑个份子,您们是包车吧?” 女人忙推开我的手:“咳!不用!” 她道:“你一个人来旅游的?”她左右看看,“刚才你那朋友呢?要不要一块儿?” 我说:”那不是我朋友,住这里的华侨,我和他问路呢,我说,我想来看看灯塔,晚上路不好找,他就带我走过来了。他自己回家去了。”我说,“没想到灯塔晚上也不开,就看到个黑咕隆咚的大柱子。” 他们那群人听了都笑,一个男人说:“灯塔有啥好看的!那个什么大教堂你去了吗?” 一个女人凑过来问:“你来几天了啊,都玩了些啥啊?” 他们往帐篷外走,我跟着他们,碎花裙女人又问我了:“你去坐那个火车了吗,那个沿海的火车,咱们订了票了,你坐过吗?”她拿出手机给我看她微信朋友圈里一篇叫“全世界最美的火车线路原来在这里!”的文章。 我说:“还真没去坐这个火车,还是叔叔阿姨们会玩儿啊。” 我说:“我打算回去了,去旅馆拿一下行李就去机场。” 我们走到海滩入口的地方了,他们包的三轮突突车全等在这里,司机清一色在打盹,我们喊醒他们,上了车,司机打着哈欠发动引擎,我坐在一辆突突的车尾,面朝着路,背对着司机,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坐在我边上。我们两个互相笑笑,女人问我:“多大了啊?” 我说:“二十八了。” “哟,那工作挺多年了吧,这个时候出来玩儿,放年假?” 我说:“我辞职了。” 女人点头:“懂的,懂的,你们年轻人现在都流行这个,说走就走的旅行,是吧?” 我笑了笑:“嘴上说说走就走,心里其实准备很久了。” 女人笑着回:“那可不是。”她在风里拨头发,说,“有时间准备是好事。” 突突开上了平整的柏油马路了,提速了。风更大了,很大,我们都没说什么了。马路从漆黑的远处一直向我追过来。 s的电话来了。我问他: “是范经理还想说些什么吗?” 他说:“不是,是想找你玩成语接龙。” 我有些傻眼:“成语接龙?” 这时,我听到了小宝的声音,小宝喊道:“盒盒!我们玩成语接龙吧?” 我说:“玩个成语接龙还要打国际长途给我,找我一起玩,我好感动。” “快擦擦眼泪。” 这是蜀雪在说话。 他们聚在一起。 我们聚在一起呢。我笑着说:“泪如雨下。” 有人接:“下不为例。” 我听出来了,这是业皓文的声音。 为什么人好像都在同一个地方兜圈,人的一生原来不是像射线,射出去,不知道射到什么地方去,人的一生其实是在画圈吗?画来画去画出的却是一个点。起点是这里,终点也是这里。起点是医院,一张白色的床,终点也是医院,一张白色的床,终点也可能是暴乱的异国街头,混浊的小河堤岸,灯火通明的心理治疗室的厕所隔间…… 我说:“我现在就去找你们。” 我可以画圈,我可以绕着s画很多很多圈,画到老,画到死,我对这些都有准备。 我对那些都没有准备。 所以…… 所以我现在就要去见他。 小宝说:“啊?你不是在斯里兰卡吗?” 业皓文说:“那个是不是外卖车?” 电话忽然断了,我一看,手机又没电了。我抓着手机坐着,我身边的女人一拍我,问我:“那就是你去看的灯塔啊?” 我一看,确实是。我离灯塔又很近了。我说:“边上还有个小庙的。” “啊?求什么的?“女人转回去和车上其他人说,”灯塔边上有个庙!明天去不去?“ 我说:“爱神的庙……”我说,“没什么好看的,你们去了肯定会失望。” 女人说:”那也去看看,我们在这儿还得住两天,我和你说啊,这地方除了吃吃海鲜,真的没什么好玩儿的,你说咱们要看教堂,就去意大利,就去英国是吧。” 我点了点头。我说:“好像是希腊的爱神。” ”啊?穿衣服的吧?” 我笑了,说:“荷兰的商船载着画着希腊爱神的故事的瓷器在这里附近的海域遇难了,沉船了,他们打捞上来那些瓷器,就造了个小庙。“ 女人又转回去问其他人,说:“下次我们去不去希腊啊?“ 大马路两侧都有路灯,马路显得很白,泛着白光。我总算知道一条很白的路是什么样子的了。 周围的树绿油油的。 现在是斯里兰卡的黑夜,现在是阿丰故事里的台南的白天、午后。他的故事早早地结束了,我的还没有。灯塔远去了,希腊的爱神会庇佑东方的爱人们吗?爱神爱过谁吗?她最爱是谁,她的永恒和一瞬又给了谁? 不过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不关我的事。她是爱神,又不是我爱的人。她不用保佑我,不用多照料我一些,不用管我,看都不用看我一眼。 反正我现在就要去见s了!现在,马上! ※※※※※※※※※※※※※※※※※※※※ 盒盒的故事也告一段落啦,为了适应网站审核,目前发在这里的不少章节都有删改的地方,有些还很影响剧情,虽然一直说在论坛有完整版,但是考虑到论坛注册不方便,我自己又比较想呈现一个完整的故事给大家,下周就不更新了,我会修一下文,改改错别字,23号放出连载进行到盒盒故事的txt(这里和微博都会放链接),25号开始更新爱神的故事。 后记 按照顺序看到这里的朋友可能会感到疑惑,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后记,因为这文入v啦,完结之后还有点话想说说,一个后记完全没有购买的必要啦,但是作者有话说的字数限制才300字,完全装不下我的这些废话嘛!正好以前有开过一个章节是前三个故事的文档下载的,就借用来放一下后记吧。 《爱神眨眨眼》这个故事写完啦,历时近五个月,写了近38万字,应该是我写过最长的故事了,也是我被收藏最多的故事,也是我第一个入v的故事。很巧,在长佩连载80章,迎来了完结,一个整数,感觉这件事做得还蛮完整,圆满的。哈哈。 这是一个包含了很多人的第一人称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我试图写一写一个人在作为”我“思考的时候那种自欺欺人,对自我的一种包庇,一种犹豫,反复,一种控制(比如业皓文的部分)和一种失控(还是业皓文的部分)。 每个人的故事我尝试用不同的介入方法来叙述,蜀雪主要靠日记,小宝是靠人物来进行回忆,盒盒是靠对话,是全部围绕着s的,借由s深入他自己,爱神的部分比较接近一种冒险故事的风格,业皓文这么爱接电话,当然就是通过电话啦。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一个夜晚里,但是这个夜晚有囊括了他们迄今为止的人生。每个人的性格不同,经历不同,他们在自述,自白时的侧重点也是不同的。可能很多人看了这个文名,以为这是一个甜甜的故事,然后看了两章,因为人物过的还蛮苦的生活感觉受到了欺骗……总之,感谢追连载的朋友,和点进来之后,发现并不是甜文但还是坚持看完了的朋友,谢谢大家的留言,打赏,购买。 下个故事应该发生在三十一世纪,一个长头发的漂亮男人和一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警探的故事。唉,谁知道呢,或许在开始写这个故事之前又有别的特别想写的故事了。那么,有缘的话,就在下个不确定到底是什么的故事里再见吧。 1.爱神 就在不久之前,阿波罗带着他的预言来到倪萨山的这片树林里找我。光明神,预言神味为我带来一句忠告:“警惕牧羊人。” 他告诉我,牧羊人会为我带来一场毁灭。我告诉他,放牧之神,光辉灿烂,伟大的太阳神,美发勒托的儿子啊,我见过的毁灭还不够多吗?我见过宙斯降下闪电,波塞冬卷起滔天巨浪,洪水淹没了三百座城邦,三百座岛屿,南风在大地上不眠不休奔驰极了九天九夜,帕那索斯山的山峦在晨曦中唱响人类最后的悲歌;我见过三只百臂的巨人用他们覆盖着塔耳塔洛斯的阴影的大手撕开克罗诺斯的咽喉,三千个白天,三千个黑夜就在他们掌中迎来终局,同时,珀耳塞斯的怒火将整片天空烧得火红,阿俄伊得的悲鸣从俄特罗斯山的山脚绵延至山巅,科俄斯从天上坠落,复仇女神们试图吹响号角,宙斯用闪电刺穿了她们的喉咙,巨人们一手抓住一个我的兄弟姐妹,六百只手,六百个提坦神族,被他们带回塔耳塔洛斯看管,在那屹立在地狱的高塔中,只有我的姊妹记忆女神谟涅摩叙涅尚有生存的意志;我还见过一颗金色的苹果从神圣的果园中坠落;命运的女神编织出生命的纺线,金色的生命在金色的丝线上流淌,鱼一样的跃动着;我还见过你,瘟疫神,诗歌之神,我见过你握住帕里斯的手射出一枚银箭,那银箭刺穿了阿喀琉斯的脚踝,忒提斯在冥河边哭泣,希腊第一勇士从此永眠地下。这世上还有什么毁灭是我没见识过的呢?那么现在请告诉我,这毁灭会夺去我的性命还是世间所有的爱意? 阿波罗坐在一淙溪水间的一块灰岩石上,听完我的话,若有所思地和我说:“在普勒阿得斯的歌声中,我见到你在一个牧羊人面前,心中的一丛火焰就此熄灭,阿耳忒弥斯告诉我,你正在附近的森林为赫菲斯托斯寻找为色萨利国王铸造的宝剑上需要的紫罗兰花,我便来找你。” 我便说:“即便那毁灭会要了我的命,夺走世间所有的爱,但人们已经早早记住了我的名字,我会回来的。” 一阵风吹来,阿波罗身上那袭白衣的衣角翻动了下,他随着风的哼唱,拨响了他的七弦琴,东风轻轻吻他的手指,溪流开始绕着他的脚踝打起了转,激起一朵朵清澈的浪花。我在这乐曲中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我躺在了草地上,枕着我采来的紫罗兰花束,花香包围了我,我又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我有些疲倦了,半闭上了眼睛。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掠过。我睁开眼睛看了看,阿波罗也正看着那马蹄声传来的方向。一抹金光在树林中一闪而过,马蹄声急急地远去了。 阿波罗问我:“那头顶金盔的战士是谁?” 我说:“想必是阿瑞斯,自从赫尔墨斯第二次将他从巨人的囚禁中搭救出来后,他无颜再回奥林匹斯山,终日在这附近游荡。” 阿波罗还在弹奏七弦琴,但是音乐渐渐轻了,水流声也渐渐低了,东风的抚摸变得更柔和了,水上升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我坐起来,走到阿波罗身旁,那乐声太轻,太浅了,使得先前在我心中昂扬升起的平静与安宁偃旗息鼓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搔拨心弦的跃跃欲试的情绪,带着点不确定与不安,模模糊糊地,我仿佛见到阿波罗尼斯们在不可触碰,不可言说的高远处翩翩起舞。 或许是因为想到战争,想到阿瑞斯如同幽灵一样在森林里徘徊的身影,我才觉得不安吧,我和阿波罗说:“好几次,我看到他路过。” 阿波罗问道:“他也看到了你吗?” 他金色的长发在雾中散发出柔淡的光辉。我抚摸他的头发,回忆道:“我们的目光有过短暂的交汇,“我说,“我曾见到潘神与他说话。” 我说:“潘神问他,阿瑞斯,你为何不去神庙安抚你的信众,你的离开可让这天下大乱啦!这十三个月来,大家可都在平静,安稳,富足的日子里怀念你这专职捣乱的家伙呢。” 阿波罗露出微笑,我也微笑,阿瑞斯,这站无胜绩的战神,这从色雷斯到克里特岛,从爱奥尼亚海到爱琴海都无人崇拜,无一城,一人为他修建神庙,聆听其神谕的战神,潘神的讥讽戳到他的痛处,阿瑞斯震怒,举起手中的长枪挥向潘神,潘神大笑着跃入树林,跑得无影无踪。树林中的宁芙们也窃窃笑了起来,阿瑞斯,这号为战神,却数次败给雅典娜,数次不敌巨人族,甚至还被人间的英雄,希腊人狄奥墨得斯刺伤过的神明,伴随着他的只有失败和厌恶。 阿波罗说道:“爱和美的神灵啊,战争是不会与胜利同行的,战争中永远没有赢家,倘若人们要信仰胜利,人们便去信仰胜利女神。” 阿波罗说道:“人们挑起战争,却又抛弃了战争。” 我有点动容,我说:“这可真伤感。” 我说:“那天傍晚,潘神吹起他的七根芦苇,整片倪萨山被那忧伤的曲调环绕,宁芙们也开始落泪,每一棵树都在哭泣,没有一朵花不感到悲伤,不垂落了脑袋,没有一块石头不感到悲恸,不裂开心碎的裂缝,没有一阵风不在抽泣,没有一条溪涧不在涌出热泪的。我看到一个过路的少年人在河边默默哭泣,他也被绪任克斯的哀伤感染了,我看到阿瑞斯经过他的身边,形单影只,恐怖,战栗,惊惶和畏惧并未在他身边为他拉着他的战车,他看上去仍旧是愤怒的,愤怒燃烧着他漆黑的双眼,燃烧着他漆黑的头发,赫斯珀里得斯手中熊熊燃烧的火炬烧红了傍晚的每一寸,却未能触及他分毫,他宛如一个黑色的幽灵,伫立在河边,他的声音也像一个幽灵的声音,那是多么干枯,多么粗糙的一把声音,再多的蜜酒和甘露都无法滋润他的咽喉,阿瑞斯质问那个少年,少年人,你为何哭泣?是什么夺走了你坚强的意志? “那少年人回答他,说,啊,多么忧伤的曲子啊,谁听到了不会流眼泪呢? “阿瑞斯不明白,他疑惑道,眼泪为什么要为了忧伤而流?眼泪是懦弱者的盾牌。那哭泣的少年说道,这曲子让我想起了我死去的母亲,每天的这个时候,她会坐在橄榄树下为我们哼唱歌曲。阿瑞斯问他,你的母亲因为什么死去了?少年说,因为战争。阿瑞斯说,愚蠢的人,那你更不应该掉眼泪,战争夺去人的生命是多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就像日出,就像日落,你会为了日出和日落掉眼泪吗?蠢材!那少年人生气了,同时也很疑惑,脸色一时惨白,一时涨红了,他问阿瑞斯,你的血难道是冷的吗?你的眼眶难道未曾湿润过吗?战争毁掉了我的家园,我憎恨战争!我憎恨它!阿瑞斯却显得很平静,我想,他对人们对战争的愤怒和抱怨已经听得够多了,那也是多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啊,他习惯了憎恶和仇恨,这反而平息了他被潘神讥讽而引起的不忿,他说道,我就是战争之神阿瑞斯,我现在禁止你因为我而哭泣!那少年人闻言,向他掷去一块石头,跑开了。 我说:“阿瑞斯,那是不懂得悲伤,憎恶为何物的神。” 我还想到了一间关于阿瑞斯的事,我说:“有一次,雅典娜从雅典带回了一支长枪,那是雅典人民为了感谢他们的守诚神而委托赫菲斯托斯锻造的,那把枪是多么的美丽啊,黄金的枪身,银质的枪头,枪尖上雕刻着两只振翅的狮鹫,这绝世的长枪使得阿瑞斯的长枪相形见绌,众神们开起了阿瑞斯的玩笑,易怒的阿瑞斯经受不起讽刺与挑拨,他要与雅典娜用长枪决一胜负,雅典娜的战车将阿瑞斯的尊严蹍得粉碎,他仓惶从神殿离开,只有他的妹妹厄倪俄跟随着他。” 阿波罗弹起优美的和弦,唱道:“啊,厄倪俄,忠诚的毁城女神,永远伴随在战争身旁,形影不离的一对兄妹。” 我点了点头:”但是就连厄倪俄也从他身边离开了。他们从奥林匹斯山来到巨人的城堡,阿瑞斯向巨人挑战,两名巨人出来迎战,那毁城女神击倒了一名巨人,死亡的秃鹫在城堡上盘旋,而阿瑞斯从巨人肩上摔下,嫉妒使得他赶走了厄倪俄。他一个人在倪萨山游荡,我听说只有曾搭救了他两次的赫耳墨斯前来探望过他。” 阿波罗沉思了片刻后,问我:“普天之下所有人必定的信仰,赐予所有人发现爱的妙目的爱神啊,能让公主与满身恶疮的乞儿为伴,能叫圣人与恶徒同行,能让最凶狠,最愚蠢的懦夫寻找到一对热情的膝盖,枕着它安稳的入眠的爱神啊,难道连你也看不出阿瑞斯值得人喜爱的地方吗?” 我沉默了。战争摧毁一切美丽的事物,我厌恶它,战争狂饮毁灭的鲜血,我害怕它,战争易怒,反复无常,简直不可理喻,我无法理解它。我不爱它。 我说:“我想不出任何爱它的理由,想不出它有什么值得人爱的,它比满身恶疮的乞儿还要恶臭,它比最残暴的恶徒还要残忍,它比懦夫还要卑微,受人鄙夷,它比最愚蠢的傻瓜还要缺乏理智。” 阿波罗的琴音变得有些伤感了,我的眼眶随之一热,我叹息:“这真可悲。” 阿波罗却露出了微笑,说道:“如果有人愿意爱他,想必他也会展现出他值得人爱的那一面。“ 我说:“可是世间的爱情,从来都是只有爱他的人才能看到他值得人爱的一面。” 阿波罗谦卑地说:“你是爱神,对于爱,你知道的比我多多了。” 阿波罗又说:“我只知道太阳在空中燃烧,赫斯珀里得斯擦亮火石,降下夜晚的帷幕,人们在这样的一个又一个夜晚相爱,又在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夜晚分离,爱情变化无常,不可理喻,无法解释,你便是那变化无常的神,那高深莫测的神,那无所不能的神,你便是那答案,那终结,你是每一个希腊人梦寐以求的桂冠,你是每一个斯巴达人孜孜不倦寻觅的胜利和蜜酒,人们将永世歌颂你,人们将永世厌弃他,人们将永世无法与他分离,人们将一次次与你分离,人们因他而疯狂,因他而绝望,人们又因你而充满希望,但是人们也因你而疯狂,因你而绝望,人们因你而挑起了一场又一场战争,特洛伊的木马时至今日仍在传说中燃烧。” 我惊讶,又有些动容,心中生出了许多感慨:“我与他仿佛是双生的孩子,仿佛我应该理解他,爱他。” 阿波罗说道:“假如连爱神也不知道该如何爱他,或许他会成为世间唯一一个不知爱为何物的存在。” 不,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不相信这样的存在。我以爱神的身份质疑。 这时,天黑了,月亮出来了,我听到阿耳忒弥斯的口哨声,她在林中的狩猎就要开始了。阿波罗收起了七弦琴,踏着溪水走到岸上,他和我说:“请代我向赫非得里斯问个好,我要回德尔斐了。” 我请他留步,我说:“倘若我连战争都可以征服,那我便是答案。” 阿波罗亲吻我的头发:“倘若如此,那我愿你的光辉遍照世间所有角落,愿诸神对为你感到意外和骄傲,愿爱征服战争的诗歌将被人类歌颂。” 他离开了倪萨山,回到了德尔斐。而我,去到了阿瑞斯的身边,那时,他正牵着战栗在河边漫步,我看到三只秃鹰飞得低低的,在他头顶盘旋,我闻到刺鼻的血腥味,而当我靠近了他,与他面对着面时,我还闻到了腐肉的气息。我看着他,他的衣衫干净整洁,他的面庞英俊高贵,他佩戴着黄金的臂环,手上只有牵马的缰绳,可秃鹰让我害怕,那腐败的气味让我无所适从,战栗的鼻子里还不时喷出黑色的火星,我一时间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 这时,南风从我身边拂过,她悄悄塞给我一只海螺,并告诉我:“阿弗洛狄忒,这是来自罗得岛的海螺,海螺里住着阿波罗的声音,他会帮助你的。” 我将海螺放到耳边,我听到阿波罗的声音在说话,他说着:“爱神啊,不要去看他的身边,不要去闻他的气味,看一看他的眼睛吧,闻一闻他的嘴唇吧。” 我再度抬起眼睛,寻找到阿瑞斯的眼神,多么深邃,多么沉郁的一双黑眼睛啊!那里面仿佛充斥着一万个黑色的亡魂,一万种痛苦的死法,一万种悲恸,一万种湮灭!那一瞬间,恐惧席卷了我全身,我无法移动分毫,我想哭泣,为每一个在纷争中死去的人,为每一座被摧毁的城邦,为他的无情,无能,我忍不住蔑视他,瞧不起他,我转过了身去。阿波罗又说话了:“不要害怕。” 当他说完,我感觉我离开了我的身体,我飘飘荡荡地飞到了空中。我踩着秃鹰的翅膀,飞上云端,坐下了,俯瞰着林边,河畔的阿瑞斯,还有我自己,我,爱神,正在与阿瑞斯说着什么。我甚至看到我伸手抚摸了战栗的额头,我一颤,南风坐在了我身旁,我问她:“现在在我的身体里的是阿波罗吗?“ 我又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南风轻轻说话:“女神啊,我难以回答你的问题,我只知道神明拥有天赋的神性,而非理性。” 占据了我身体的阿波罗正在和阿瑞斯说着什么呢? ※※※※※※※※※※※※※※※※※※※※ 记错时间了,周一原来是26号,不是25号……不好意思。 1.阿波罗 我对阿瑞斯说:“凡人总是多变,只有神明始终如一,宙斯永远多情,赫拉永远爱妒,战神永远骁勇善战,英姿勃发。“ 我曾赞美克劳希亚的秀发,我曾为墨利埃的双手谱写爱曲,我曾在雅辛提斯耳边一遍遍告诉他,他的质朴迷人。 试问神界,人间,谁不愿意听些奉承话,想要爱人,便不要吝惜赞美之词,他如果善良,便褒扬他的善良,他如果温柔,便称赞他的温柔,他如果美丽,他如果和蔼可亲,他如果健壮勇猛……请一一告诉他吧,爱人啊,千万要让他明白他的可爱之处,千万要让他懂得他在你的眼里是多么熠熠生辉。 阿瑞斯并未流露一丝得意的神色,也并未显出羞怯,他的双眼依旧阴郁,他的脸色依旧像那盛夏时节的雷雨天,仿佛随时都会有惊雷落下,无怪乎阿佛洛狄忒会退缩害怕。可我不怕他,我是绞杀巨蟒皮同的勇士,我是百发百中的神箭手,我无惧与翼蜥的双眸对视,我自告奋勇为在潜伏着无数卡律布狄斯的大海中航行的船只导航,我狩猎幽鬼,直面冥府的三头恶犬。 很长一段时间,我看着阿瑞斯,他也看着我,我们谁也没说话,但最终我的无畏还是撬开了他的嘴巴,他说道:“女神啊,收起你的好话吧,别浪费在我的身上,在奥林匹斯山上你难道不曾耻笑过我?你与胜利的雅典娜为伍,与金色的辉煌为伍,人人追逐你,告诉我,是否那些追逐让你厌倦了,你想来我身上找些乐子?” 说着,他从我身边走开了,我轻轻呼唤他,用阿佛洛狄忒悦耳动听的声音,阿瑞斯并未回头,我便跟在他身后,用阿佛洛狄忒轻盈的步伐,轻快如同乐曲的足音。女神的裙摆掠过青草地,那青草也跟着歌唱起来。空中繁星点点,树林里荧光闪烁,那是宁芙们在舞动光虫,河水的倒影里映出一名头发长而浓密,束着金色发带,身姿曼妙美丽,脸庞精致可爱的女神。试问神界,人间,谁不会在这样一个温柔的夜晚爱上这样一个美丽的女神。 我又呼唤他,并说道:“阿瑞斯,请接受我的歉意,我们不应嘲笑败者,决斗的双方都是勇士。” 阿瑞斯终于回望了我一眼,他那双像猎鹰一样的敏锐的眼睛里投出两道戒备的光芒,他说道:“就像赫尔墨斯永远狡猾,潘神永远好色,而爱神永远充斥着甜言蜜语。” 阿瑞斯轻哼了声,目光并未从我身上移开,那目光依旧是警惕,充满了不信任的,这战争的神明又信任过谁呢?他的母亲溺爱他,但他在特洛伊战争中却站在了赫拉的对面,他的父亲鄙夷他,他是赫拉与一头大蛇的产物,他在与提坦的战斗中从未未奥林匹斯带来任何一场胜利,搭救过他两次的赫尔墨斯却被他形容为狡猾。 我忍不住为赫尔墨斯鸣不平:“赫尔墨斯虽然狡猾,但是他从巨人的高塔中搭救了你两次,这样的友情理应得到尊重。” 阿瑞斯又哼了一声,皱紧了眉头,说:“可别说那些好听的了。”他的眼神忽而一闪,打量着我,说道:“无所事事的女神,你刚才看上去很害怕我厌恶我,但是现在,你变了。” 我说:“我并不害怕你。” 我说:“只是大家都说战神难以接近,他会带来疾病和灾祸。” “那么你害怕疾病和灾祸?“ ”不,我也并不害怕这些。“我说。 阿瑞斯露出费解的神情,我继续说:“我只是感伤,害怕让人战栗,感伤也同样,人们创造了战争,却又抛弃了它,我为你感到悲伤。” 阿瑞斯颤抖了一下,他撇过头,往前走了两步,立在一棵月桂树下。战栗就立在他身边,瞪着它的黑眼睛看着我。我接着说:“战争总是具有太多悲剧的色彩,若说我害怕,那我也是因为害怕你是因自身的灾难而远离所有人。” 我又瞥了眼身旁小河里的倒影,快看看这个以手拭泪的美人儿吧,快用心聆听这红艳的小嘴里讲出的每一个字吧!谁不会被感动,谁的钢铁意志不会被融化? 我再看阿瑞斯,他却不为所动,这幽魂一样的神明,不爱人之心是如此顽固,我好奇他的神性里是否缺少爱的能力。战争暴虐,可战争中也有拼死的英雄,也有舍身取义的勇者,还有保护孩子的母亲,保护家人的父亲,保护爱人的痴情人啊。 就在我倍感疑惑时,阿瑞斯跨上了战栗,他在马背上看着我,对我道:“不用可怜我,不用悲悯我,不要为我感到悲伤,油嘴滑舌的女神,阿波罗都或许不及你巧舌如簧,人们创造了战争,人们创造了我,是为了解释他们的多变,是为了躲避他们的嫉妒,他们的疯狂,我就是这样的存在,走吧,爱神,回你的家去,回到跛腿火神的身边,去为他喜悦,为他悲伤,为他笑吧!而我,我不需要!” 阿瑞斯策马离去。 我大喊:“神性乃是天赋,并非凡人打造!” 我跑了起来,试图追赶上阿瑞斯,难道他忘了吗,他是赫拉的儿子,他是奥林匹斯山上的神,他永生不死,他的神性是天赋的,在他出生后的第三天,命运的纺线已经编织完成,难道命运的三女神也是凡人创造出来的吗?为了解释他们命运的无解? 阿佛洛狄忒的身体并不适合长途奔袭,女神的身体太孱弱了,我不得不追追停停,好在森林静谧,任何时刻只要留心倾听就能捕捉到战栗的马蹄声。我循着这声音,来到了一座山洞前,那山洞前还停着恐怖,惊惶和畏惧,这四匹目光骇人的骏马守在一辆金光闪闪的战车边。想必阿瑞斯就在那山洞里。我走过去,经过那战车时,那四匹战马齐齐打了个响鼻,响声震天,我赶紧闪身进了那洞穴,山洞深处燃着一堆篝火,阿瑞斯并未被战马们警告般的嘶鸣影响,他正坐在那篝火边,身上披着一席黑色的毛毯,默默凝视着火堆。 遽然,他问道:“狡猾的盗贼神,是你吗?” 我一愣,一找,只看到赫尔墨斯从阿瑞斯身旁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赫尔墨斯身着白色短衣,几绺卷发懒洋洋的贴在他的额头上,双脚上的双翼闪着金光,在山洞的墙壁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一下就将阿瑞斯的身影吞噬了进去。阿瑞斯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木柴,他没有再说什么。赫尔墨斯轻轻笑了一声,走到阿瑞斯身边坐下,他从腰间解下一根魔杖,那是一根能使人,使神安详入睡的魔杖。他挥动魔杖,阿瑞斯躺在他膝上,沉沉入睡了。 一片寂静中,赫尔墨斯问道:“虚幻的泡沫女神,是你吗?” 我只好从黑暗中走出去,回答道:“是我。” 赫尔墨斯说:“战争饱受失眠之苦,难以入眠,所以他的眼睛总是漆黑忧郁,那是无休无止的清醒沉淀在他的眼睛里引起的阴影。” 赫尔墨斯又说:“人间处处有纷争,他便一时一刻都不能睡下。” 我感叹了声:“原来如此。” 赫尔墨斯说:“我曾以战争的姿态骗过赫拉的法眼,入住奥林匹斯山,事后我去向他致歉,我说,老哥,那可全是阿波罗的主意,他告诉我,你是赫拉最爱的儿子,只要我以你的样子混入奥林匹斯山,那我就通行无阻啦!也是他将我变成了你的模样!我可不是故意要打着你的模样招摇撞骗的,你要是想为了你的名誉而战就找阿波罗去吧!” 我想起这件事来了,这狡猾的女巫之子倒没有掺半句谎话,确实是我出于瞒过赫拉的考虑,将他变成了阿瑞斯的样子,带他进入奥林匹斯山。可我不知道他事后还去找过阿瑞斯。这有什么值得道歉的呢?赫尔墨斯并未以阿瑞斯的形象犯下任何过错,并未害阿瑞斯名誉受损,再说了,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谁又关心阿瑞斯的名誉? 赫尔墨斯继续说道:“你猜阿瑞斯怎么说的,他说,我这副样子你要喜欢你就拿去用吧。” 赫尔墨斯问我:“你是被山洞前头那辆金色的战车吸引进来的吧?” 我点了点头,赫尔墨斯笑着说:“那几匹马可真吓人!” 我笑了,走进了几步,赫尔墨斯冲我招了招手,我坐到他边上,他便扶住阿瑞斯的肩膀,将他的脑袋放到了我的膝上,他说:“我可要走啦!” 他话音落下,我眼前一道白影闪过,再定睛看出去时,赫尔墨斯无影无踪了。 篝火熊熊燃烧着,阿瑞斯的脸庞是如此的平静,他黑色的头发是那么的柔顺,柔软,他蜷缩着身体,裹紧了毛毯,世间可能再找不出比他更无依无靠的形象了,他裸露在外的手背上闪现出蛇鳞似的图案,我忍不住触碰了下,即便靠近火源,他的双手是那么冰冷,我又碰了碰他的嘴唇,他的气息也是冷冰冰的。战争果真是冰冷,无情的!我用我的手摸了摸我的手腕,不,我用爱神的手摸了摸爱神的手腕,那是一种多么温暖的感觉啊。我忙轻轻握住了阿瑞斯的手,刹那间,我的心里涌出了一个念头:我现在就要告诉爱神,我要换她来看看,此时此刻,阿瑞斯正展示出他值得人爱的一面! 我托南风传话,带我离开,她将我带回了德尔斐。我在神庙里小憩时,那幻象又出现了,我又看到阿佛洛狄忒站在一个牧羊人面前,她双眼中本闪烁着明亮的光,那是爱人的光芒,爱情的明证,毫无疑问,她正全心全意爱着谁。但不知为何,阿佛洛狄忒从牧羊人身边轻轻走开了。她眼里的爱火熄灭了。 毁灭。 我听到远方有人说话。 是谁? 那被爱神深深眷顾的又是谁?是阿瑞斯吗,她可看到他值得人喜爱的一面了?她爱上他了吗?他会爱她吗? 2.爱神(上) 时至今日,我还是会时常想起我与阿瑞斯共度的那些时光。起初,我只敢在夜晚去见他,起初,我只敢在他入睡后见他。他入睡后的样子是可爱的,如同最天真,最无忧无虑的孩童,只要能扎扎实实睡上一顿,便再无他求。他的快乐多简单啊!他入睡时的样子又是叫人心碎的,我总不忍多看,他是多么无助,多么孤独啊!如同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孩童,唯有抓紧自己仅有的毛毯,才能获得些许的温暖。我的心确确实实地为他颤动了,阿波罗说得没错,沉睡着的阿瑞斯拥有了值得人喜爱的一面。或许是出于怜悯,或许是出于同情,爱情啊,多的是无知的男女将怜悯与同情与爱混为一谈,可爱情啊,多的是从怜悯和同情里萌芽! 赫尔墨斯问我,爱神,你为何夜夜来到这座山洞? 我说道:“赫尔墨斯,是否是阿瑞斯恳求你用魔杖帮助他入睡?” 赫尔墨斯大呼:“不!”他一拍膝盖,“要让阿瑞斯恳求别人,那可真是白日做梦啦!“他发出爽朗的笑声,我总害怕他惊扰了阿瑞斯,但阿瑞斯总是睡得那么沉,那么安稳。 我到现在还能感受到他那炙热的气息,那温暖的双手,那被一小堆篝火烧得发烫的耳朵。与他温暖的身躯相比,此时此刻,我的双手是多么冰冷,我的周遭充满了无限的寒意,太阳无限的光辉是多么无情,多么冷酷。 赫尔墨斯接着说道:“癸干忒斯举起埃里翁山时,阿瑞斯一枪扔向他的胸膛,长枪的一头穿过了癸干忒斯的胸膛,牢牢扎进了地里,癸干忒斯痛苦大吼,然而阿瑞斯也没有了武器,周围的其他巨人族们一拥而上,围住了阿瑞斯,有的巨人们试图拔出癸干忒斯胸口的长枪,但是战神的长枪只有战神能触碰,巨人们的双手被无法熄灭的火焰燃烧着,癸干忒斯也正在燃烧,这让他愈发得痛苦,这巨人的首领喊叫起来,阿瑞斯!我要用我手上的埃里翁山砸烂你的身体!阿瑞斯不为所动,仍在战斗,他从巨人们的手上夺取巨斧,巨剑。癸干忒斯朝他掷出了埃里翁山,大地震动,连奥林匹斯山都摇晃了好几下,阿瑞斯一剑劈开了埃里翁山,那巨人的巨剑因为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冲击而碎成无数片,剑的碎片和山的碎片在空中碰撞,火星四溅!癸干忒斯又大吼,阿瑞斯,我要将你抓起来!关进塔耳塔洛斯的高塔!在那里你面对的将只有黑暗!你也只能听到黑暗!你只能与黑暗共眠!!永生永世!!阿瑞斯听到这里,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他向巨人投降了。他说,带我去你说的高塔吧。” 我惊讶地问道:“赫尔墨斯,这是你的亲身经历吗?” 赫尔墨斯搔搔鼻梁,说:“女神,这是我的亲身经历。“他看着我,问我,“在奥林匹斯山上,神们又是怎么和你说起这场战役的呢?” 我低下头去:“你知道的,我讨厌战争。” 我总选择避开所有战役,人间的战役,神界的纷争,我总躲得远远的,感谢命运的纺线早早谱就,与战役有关的预言一在神界传开,我便前往冥府的神佑群岛,在那里度过一段安静,不为万事万物所打扰的时光,直到战争结束。 赫尔墨斯生出一个疑问:“那可真奇怪,爱神远离战争,可战争中时常有爱情诞生。” 我微笑:“并非我降临才有爱意降临,爱是天性。“ 赫尔墨斯亦露出微笑:“女神啊,我说的是人,又有哪个神是在战役中爱上谁的呢?神明一心一意为自己的胜利而战,只有人,在人间的战役中,多的是不关心胜利,在命运的操纵下颠沛流离的凡人啊。” 赫尔墨斯面带笑意:“女神啊,爱是人的天性。” 我忙捂住他的嘴巴:“不!赫尔墨斯,这是……这是渎神的说法啊!” 赫尔墨斯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他移开我的手,轻轻拍了拍,叹道:“就像偷盗是他们的天性,多情是他们的天性,嫉妒是他们的天性一样。” 我别开脸,低下头,低下眼睛,抚摸着阿瑞斯的头发,说道:“赫尔墨斯,你和凡人厮混太久了!” 赫尔墨斯哈哈大笑,说道:“只有多到人间去,我才会感觉到身为神明的优越,人人敬仰神明,人人崇敬奥林匹斯山,在人的眼里,我们无所不能。” 我道:“那是当然!” 赫尔墨斯说:“可神啊!只有在人们献上祭祀时才对他们关照有加,神啊,五十名童男童女都不够,五十名祭司都不够,神啊,就降下瘟疫杀戮士兵,派魔鬼去屠城,让海风不再吹拂,让世间充斥着血腥的气味。” 我说:“不要挑战神明,不要忤逆神明,心存敬仰,心存敬畏,我以为这是神与人的共识!” 赫尔墨斯说:“所以人们想起神时应该害怕,应该恐慌,应该战栗,应该畏惧吗?否则横死神将会在他们身边显现?” 我摇头,我说:“他们应该爱神明。“我一愣,声音兀自低了下去,我说道,“我与阿瑞斯难道是孪生的神明?” 我轻轻吻了吻阿瑞斯的头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因为我神性的孪生儿为众神所不耻,遭人类所遗弃,落得在倪萨山幽暗,潮湿的山洞中靠一根魔杖入眠吧。 我怜爱他。 可怜的神,可悲的神。 我为阿瑞斯掉下了眼泪。赫尔墨斯轻轻擦拭我的面庞,对我说道:“我去到癸干忒斯的高塔,我打开了关押阿瑞斯的牢房大门,我说,战神老哥,癸干忒斯喝多了狄俄尼索斯的美酒正睡觉呢!咱们快走吧!阿瑞斯的样子痛苦,他说,快把门关上!他说,这牢门一打开,我又能听到那些惨叫,那些哀嚎了!它们无休无止,它们无休无止…… “阿瑞斯说,从奥林匹斯山到冥府,只有塔耳塔里洛斯这一处高塔能隔离这些声音,只有在那里,唯有黑暗伴随着他,黑暗是沉默的,黑暗是安详的。他问我,赫尔墨斯,你为何要来这里搭救我?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说,还不是你的母亲想念你!阿瑞斯的样子很疲倦了,他坐在那黑色的牢房里,他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也是黑色的,他的嘴唇苍白,气息苍白,他坐了好一会儿,跟我走了。我们从塔耳塔里洛斯出来后,途经列斯堡,波斯人和爱奥尼亚人正在那里争夺麦提姆纳,我以为阿瑞斯会加入战局,我总听说他是多么沉迷纷争,只要哪里的兵器一响,他便会奔赴那片战场。 “在麦提姆纳的土地上,阿瑞斯一天为爱奥尼亚人而战,一天为波斯人而战,没有人识出他的真身,人们只看到一个黑头发的战士既屠杀爱奥尼亚人,也屠杀波斯人。 “人们不再打仗了,他们搞不清楚到底是谁在侵犯他们了。他们派出探子打听这个黑发战士的真实身份,有人说他是斯巴达人,有人说他是色雷斯人,有人说他是亚马逊人,但是谁也无法说服谁,当然了,他们试图袭击他,爱奥尼亚人在夜晚偷袭他,但他们不知道,阿瑞斯总是清醒着,无法入睡,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波斯人呢,他们在白天埋伏他,他们不知道,阿瑞斯能劈开埃里翁山,只是为了永恒的平静,向巨人族屈服。爱奥尼亚人和波斯人还试过联手,那次可太精彩啦!可谁又能胜过奥林匹斯山上的战神呢?于是人们安静了下来,人们为死去的战士,死去的人修建墓碑。 “我为他们采来鲜花,放在每座墓碑前,黄昏时,阿瑞斯来到墓园,我问他,是否同情这些死难者,他摇头,他说,战士就应该在战斗中死去。我说,那那些并非战士而横死的妇孺呢? “他说,如果她们是母亲,那她们应该疼爱自己的孩子,教会他善待他人;如果她们是妻子,她们应该爱自己的丈夫,夜夜思念他,夜夜告诉他,她们的思念;如果他们是孩子,他们应该背上行囊去看世界,而非捡起石头和树枝扮演国王和勇士。 “我在墓园里落泪。” 赫尔墨斯看着我,目光如水。 “我为所有死去的人流泪。” 我亲吻赫尔墨斯的脸颊,拥抱了他。 赫尔墨斯又说道:“女神啊,我生来一半人的血统,我爱与人厮混,人的快乐是那么简单,人的悲伤也是那么容易,阿瑞斯是与人最为接近的神,可真奇怪啊,他是天生的神族。” 我说:“这或许便是他的宿命吧。” 我再度亲吻阿瑞斯的头发,我恳求赫尔墨斯:“女巫之子啊,能否将你魔杖的秘密告诉我,我想日日为他带来安眠。” 赫尔墨斯说:“女神,切勿沉迷魔法的魅力。” 我答应他:“我保证!我绝不会将这魔杖用在别处!你若要是不信任我,可以叫吹满这洞穴的南风监督我!你若是要不信任我,随时可以将这魔杖拿回去!去告诉所有人,所有神,阿佛洛狄忒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你若要是不信我,我便在此地,此时此刻,向你许诺,要是我将这魔杖的魔力用在别人身上,就请取走我的舌头,取走我的眼睛,叫我再不能对爱人倾诉衷肠,再不能见到所爱之人,叫我的心都封闭起来。” 赫尔墨斯连连摆手,劝阻我:“这誓言可太毒啦!“ 我说道:“叫光明,伟岸,从不说谎的真理之神阿波罗作证。” 赫尔墨斯苦笑着摇头:“好吧好吧,你把福玻斯都抬出来了,那我可没办法啦!” 赫尔墨斯将他的魔杖留给了我,告诉了我那安眠的魔咒,从此,便是我来到山洞中与阿瑞斯会面。我让他安睡。 阿瑞斯第一次见到我拿出魔杖时并不讶异,也没多问什么,他只是寻常地扫了我一眼,寻常地说了句:“是你啊女神。” 我说:“是我。” 我说:“来吧,在我的膝上安睡吧。” 阿瑞斯走到我身旁,我挥动魔杖,念起魔咒,他便安然入睡了。 白天,当第一缕晨曦照进山洞时,我问他:“是否有墨菲斯潜入你的睡眠?” 阿瑞斯说:“那是很安静的地方。”他说,“仿佛塔耳塔洛斯的高塔。”他说,“在那里,我才体会到,明白了‘安静‘的意思。” 我感到难过,垂下眼睛,掉下眼泪。阿瑞斯不屑且不耐烦的声音响了起来,他道:“我和你说过了吧,不要悲悯我,同情我,可怜我,我不需要。哭哭啼啼的可真叫人厌烦。“ 我并不记得,想必那是阿波罗占据了我的身体时,他们发生的对话。 我抬头看阿瑞斯,说:“我并非同情你可怜你,”我轻声询问,“我只是想为你掉眼泪,你允许吗?” 阿瑞斯没有回答,我想他是默许了。我为他流泪。 阿瑞斯走出了山洞,我追上去,我问他:“阿瑞斯,你要去往哪里?” 阿瑞斯说:“色雷斯的阿布德拉,一群色雷斯人正在反抗他们的希腊奴隶主。” 我抓住他的手,说:“带我一起去吧。” 阿瑞斯说:“据我所知,你是一味躲避纷争的女神。” 我说:“我愿意为你涉足任何纷争。” 阿瑞斯的黑眼睛眨了眨,冷毅的目光因这忽然的闪动显得温柔。我连吻了两下他的手背,他看着我说:“你会后悔的。” 我笑了:“我想去时便让我去,我若后悔时便让我后悔!我是瞬间的女神!” 阿瑞斯牵来畏惧,将我扶上马背,接着自己翻身上马,他的手臂贴在我的腰间,握紧了缰绳,我道:“我从未踏足过色雷斯,不知那里是否有信仰爱神的庙宇?” 阿瑞斯说:“有的,就在黑海边上,那里还有崇拜雅典娜,崇拜阿波罗的神庙。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那里遍地蜂蜜,那里的山野上到处都是骏马,那里一户最普通的人家酿出的酒都会叫狄俄尼索斯自惭形秽,那里停满了希腊的商船,色雷斯的奴隶,一张毛毯能换一百个。“ 我靠在阿瑞斯的身上,抚摸着他的臂腕。我说:“带我去尝尝那里的蜂蜜,看看那里的骏马,畅饮那里的美酒吧。” “让我们忘记一百个奴隶,一百艘希腊的商船,让我们躺在毛毯上数天上的星宿吧!让我们用爱忘记所有痛苦!” 阿瑞斯叹息:“爱之女神,你是世间最残忍的神明。” ※※※※※※※※※※※※※※※※※※※※ 癸干忒斯和列斯堡的故事都是我编的……不过阿瑞斯确实有在巨人面前自动放下武器的故事就是了……另外,真的不是言情故事,不是言情故事,不是言情故事,是个gay里gay气的故事!! 2.爱神(下) 不消片刻,畏惧便将我们带到了阿布德拉,此前我听说过阿瑞斯的四匹战马在前往纷争之地时一眨眼便能行万里路。看来传说并非都不可信。 奴隶主和奴隶之间的争斗发生在城市南部的贸易港口,但在我们抵达前不久,争斗就已奴隶主的胜利告终。我看到身材高大健壮,光着上身,蓄着胡须的红发色雷斯人在港口因为搬运货物忙得不可开交,而商船上,穿着长袍的棕发希腊人扯着嗓门,挥舞着皮鞭指挥着他们。我和阿瑞斯从马上下来了,穿梭在忙碌的人潮中,我披了件斗篷,为了遮挡风沙和真容,阿瑞斯全无顾忌,以真面目示人。是啊,世人对战争津津乐道,却从未有人为他塑造任何雕像。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而我的面貌,人人皆知。 我在港口附近的一个集市里发现了一座崇拜我的小庙。那庙宇大约只有一间宝库那样大小,可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啦,神庙的造型简洁大方,两堵侧壁夹在两棵高大的梨树中间,两根雪白的大理石柱支撑着顶部,三角形的神庙屋顶上刻有一些谷物和花卉样子的浮雕。一对年轻的男女一前一后走进了那神庙,我忍不住跟了进去。 神庙里凉快安静,我见到了我的小像,就立在内殿的正中央,它比我要高一些,连我都得仰望着它。它的全身上下挑不出一点毛病,它的皮肤甚至比我还要白皙,它的笑脸甚至比我还要纯真。在它面前,我竟有些伤感。 神像的脚边放着几束鲜花,神像的头顶上戴着玫瑰花冠。 玫瑰,与我一同诞生在这世界上的美丽花卉,芳香迷人,艳丽娇嫩,又带着致命的花刺。 我躲在一根石柱后头偷偷瞧那对男女,那年轻的女孩儿跪在神像脚边哭泣了起来。她亲吻着神像泛光的脚背,我的脚背仿佛也感受到了她滚烫的脸庞,滚烫的泪水,我不由蜷缩起了脚趾。那年轻的男孩儿跪在她身边,扶着她的肩膀,他们的样子却更像是在互相支撑。女孩儿蓝色的头发披散下来,男孩儿也是伤心欲绝。女孩儿抽泣着祈求:“阿佛洛狄忒啊,请原谅我直呼您的名讳,您能听到我的渴求吗?您能聆听到我的心声吗?您能感受到我的痛苦吧?请祝福我们吧,请把煎熬从我们的爱中带走吧!!” 男孩儿也说:“把煎熬从我们的爱中带走吧……” 我深处触动,从石柱后走了出来,走到男孩儿和女孩儿的面前。我祝福了他们。 我说:“我祝福你们,爱人啊,我祝福你们的爱中只有欢愉,只有快乐。” 那女孩儿抬起了脸,惊呆了,男孩儿也是,我牵起女孩儿的手,吻了吻。女孩儿尖叫了声,向后倒去,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哆嗦着问我:“您……是您……是您吗??” 我解开斗篷,微笑地着看她,女孩儿又尖叫了一声,昏厥了过去,那男孩儿赶紧搂住了她,我拿起一束奉在神像前的芍药花在女孩儿唇上轻碰了碰,女孩儿苏醒了过来,紧紧搂住了那男孩儿,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们被爱神祝福了!” 男孩儿也说:“我们被爱神祝福了!” 两人痛哭流涕,女孩儿取下手腕上的金手镯,男孩儿亲吻我的手,留下一把弯刀,为感谢我。他们牵着手结伴离开了。 送走这对爱人后,我里外寻找阿瑞斯的踪迹,我想告诉他我的现身给一对爱侣带来了多大的安慰,可不等我找到他,爱神来到阿布德拉的消息传遍了全城,我被那些前来朝圣的男女们堵在了神庙里。我的神庙规模太小了,甚至没有祭司随从,人们只好请来城市另一端阿波罗神庙里的女祭司们来帮忙,女祭司们甫一赶到便将我团团围住,在我周围支起了遮挡的白布门帘。女祭司们负责将一个个前来祈福的民众带来见我,起先我只见到些蓝发,手臂上或是小腿上绘有精妙纹身的年轻男女和一些希腊人,后来我问她们,我说,难道在码头上工作的那些色雷斯人不信仰我吗?一个女祭司会带说:“至高至洁的爱神啊,低等的贫民又如何能一窥您的真容呢?” 我震怒,这是何等狂妄的言论!我训斥道:“阿波罗的女祭司!你们有什么权力为我做任何决定!所有人只要有爱便都是我的孩子!什么样的毒妇才会生出分离母亲和孩子的念头?!” 于是,神庙里涌入了更多信徒。一时间,人声鼎沸。人们为我带来鲜花,带来美酒,带来他们的欢欣,带来他们的眼泪,带来他们甜蜜的故事,带来他们痛苦的灵魂,爱啊,为他们的生活添姿添彩,爱啊,慰藉他们的心灵,爱啊,折磨他们的灵魂,我吻他们所有人,我愿无望的爱终有美好的结果,我祝福每一个人,爱着男人的女人,爱着女人的男人,爱着男人的男人,爱着女人的女人,爱着孩童的老人,爱着别人的妻子的男人,爱着一条白裙的人。 那天要不是因为我实在太过疲倦,我想我会一直接见那些排在神庙前为爱而来的所有人。我告诉女祭司们,请那些信众们明天再来吧,爱神需要些睡眠。一个慷慨的贸易商人邀请我去他的宅邸做客,还有阿布德拉的城主邀请我去他的城堡休息,我通通拒绝了,我让女祭司们在神庙外支起一座帐篷,我就在那里休息。 我在床上躺下没多久,帐篷里闪进了一个人影,我迷迷糊糊地瞄了眼,说了声:“是城主派来的守卫吗?你也回去休息吧,没有人会想弑杀爱神的,除非他此生再不想被人所爱,或去爱任何人……” 那人影说道:“你祝福了所有人。” 我认出那是阿瑞斯的声音,强撑起半个身子,揉开眼睛,问道:“白天你去哪儿了?” 阿瑞斯说:“我就在集市上,我听到别人说阿佛洛狄忒来到了阿布德拉,刹那间所有人都冲向了神庙。” 我笑了,起身找到祭司们准备的酒和酒杯,倒了两杯酒,我喝了一口,那酒醇香,我又喝了一口,递了一杯给阿瑞斯。我说:“是的,我祝福了所有人。” 阿瑞斯握着酒杯,并没喝,他的声音发沉,说道:“你祝福了通。奸的人,强掠妇女的人,伤害幼童的人。” 我理了理头发,说道:“在爱的面前人人平等。” 阿瑞斯问我:“你为何要现身?” 我说:“假如有了爱神的祝福,还有什么能阻挠两个相爱的人呢?我相信我今天祝福的第一对情人会永远幸福。” 阿瑞斯说:“是那对你跟着他们进了神庙的年轻男女吗?“他看着我,“难道消息还没传到你这里吗,就在刚才,男人为了带走女人,和女人的丈夫决斗,被女人的丈夫杀死了。” 我说:“他们拥有过爱情,那是多美好的东西,阿瑞斯,你不懂得,你应该试着去懂,不然你错过了多美的一件事啊!” 我迎上去,拥抱他,亲吻他的面颊,他的身体僵硬,并不配合,只是直直地盯着我,说:“爱是弱者自卫的武器,我并非弱者,而且我已经有衬手的武器。” 我握住他的双手:“爱会让你变得更强大。”我说,“我爱你,我爱你。” 阿瑞斯说:“不,你并不爱我,就像你现身,你祝福,只是因为你可以,你能……你是征服者的姿态。” 我的心急速跳了两下,仿佛什么谜底被戳破了,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攥住我的喉咙,我沉默了。一开始我确实怀着征服的心态接近他,但那一晚,他在我膝上安然入睡的那一晚,那一瞬,我是真的爱上了他。是我被他征服了。我必须告诉他! 于是我说道:“可征服了我的是你!” 阿瑞斯推开了我:“你去别的地方找乐子吧。” 他走出了帐篷,我追上去,帐篷外那些阿波罗神庙的女祭司们正在挖掘祭祀用的坑穴,她们全看着他,她们又看我。阿瑞斯跨上了漆黑的畏惧,畏惧在黑夜里就像一团黑色的火焰。没有人敢靠近他。我听到窃窃私语声。 这男子是谁? 绝不是跛腿的火神! 这男子是爱神的情人吗?是哪位英雄?哪位国王,哪个王子? 还是哪位神? 只有最光明最勇猛的神才能配得上爱神啊! 就在我踌躇着要不要挽留阿瑞斯的时候,一个手持火把的女祭司带着一群穿白袍的孩子过来了,她向我致敬,孩子们也一个个向我致敬,女祭司说:“爱神啊,这五十个孩子是献给您的祭品。” 她还说:“还有一位今天刚刚死于为爱情而起的纷争的年轻人。” 女祭司说完,打了个手势,那五十个孩子便一个接着一个乖乖地跳进了那新挖就的坑穴,有两个侍从打扮的人将一具年轻人的尸体也扔了进去。我借着女祭祀手中的火把发出的火光看了眼,正是那走进神庙的年轻男孩儿,我为他流下了眼泪,那是喜悦的泪水,他今生被爱眷顾,我愿他来世幸福。 阿瑞斯还没走,他看着这一切,祭司们忙着准备木柴和油脂了,我走到阿瑞斯马前,轻声说:“一个为爱牺牲的少年人,世上再找不出比这更奢华的祭品了。” 我轻声说:“留下来吧。” 忽然,畏惧打了个响鼻,那躺满了祭品的土坑烧了起来,阿瑞斯一扯缰绳,离开了。女祭司们全跪倒在了地上,全在跪拜我,土坑里传来几声惨叫,但很快就安静了下来,阿瑞斯黑色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里,我回进了帐篷。 我趴在床上,嗅着祭品的芳香,久久不能入睡,我没有勇气去追赶阿瑞斯,我追上了他又能怎么样呢,我还能怎么告诉他更多我的爱?要怎么做,他才能爱上我?我被这些问题深深困扰,流下了不甘,苦闷的泪水。我只好拿出阿波罗的海螺,我必须得找个人倾诉一番。 阿波罗听到我的哭声,从德尔斐飞身赶来,他以一个仕女的姿态走进了帐篷。我哭倒在他怀里,抽泣着埋怨:“我是播种的女神!我可不是擅长耕耘这种粗活儿的农夫啊!” 阿波罗无奈地揉了揉我的肩膀,擦拭我的眼泪。不等他开口,我又说:“我亲吻他,他不亲吻我,我拥抱他,他对我冷冷冰冰,我告诉他,我爱他,他一点回应都没有!他的眼神甚至没有波澜!我要如何才能让他爱上我呢?” 我无奈地坦白:“是我被他征服了。” 阿波罗纠正了我:“不,是爱情征服了你,不是战神。” 我说:“这可如何是好呢?我想去找他,可他又不爱我,我又何苦呢!”我躺在床上,呻。吟着,“谁来结束我的痛苦吧!” 我倒在床上,阿波罗问我:“所以,你从战神身上看出的他值得人爱的地方是……” 我说:“他只能靠赫尔墨斯的魔杖入睡。”我说,“我的爱源于同情,但它开出了最美丽的果实,” 阿波罗自言自语道:“那一刻,我感觉他的身体冰冷。” 我说:“你说什么胡话呐!阿瑞斯拥有我触摸过的最温暖的身体!” 我捂住脑袋,大叫:“不!我不要再想他了!” 阿波罗说:“那是因为你爱他。” 我闭紧了眼睛,说:“不要再提这个字眼了,我的头好痛!” 我把自己埋在了柔软的毛毯里,说:“我要睡觉了,我现在什么都不要去想了,让我睡觉!” 阿波罗说:“睡吧爱神,等你睡醒,一切问题将迎刃而解。” 我说:“不!这个问题谁也解决不了!连你也不行!” 阿波罗没有说什么,他在我枕边为我弹奏起了七弦琴,我的心神安宁了,心绪平复了,一下子仿佛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我很快就睡着了。 隔天早上我醒来时,看到了阿瑞斯,他就躺在我身边,他醒着,他亲吻我,拥抱我,依偎在我的怀里,他说道:“让我可以时时在你怀中安憩吧,阿佛洛狄忒,让我们离开这里。” 我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我曾一度迫切地想搞明白那一晚的每一个细节,一种感觉告诉我,阿瑞斯的转变一定与阿波罗有关,可每每我问起阿波罗时,他总是说:“我们只是在夜晚穿过了阿布德拉,去到了一片荒野,我以你的形象安抚了他。” 我让他在多说些,他说,他想不起来了。我失望极了,他求我原谅,他说,他是不会说谎的磊落的神,所以他是真的想不起来了。他的记忆在进入荒野之后就兀自睡去了。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那个夜晚,那些夜晚,都不重要了。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了。 我和阿波罗说:“让我们忘记吧,让我们不要再想起那些短暂而痛苦的时光。” ※※※※※※※※※※※※※※※※※※※※ 要是我的申请之类的东西没填错的话,预计下周一入v,明天就不更新了,要准备入v那章的六千字更新,希望入v之后大家踊跃购买,订阅,早日帮助作者实现靠写文发家致富的白日梦,谢谢!! 2.阿波罗 我只跑了一小会儿就赶上了阿瑞斯,尽管阿瑞斯的马蹄很急,不过好在我今天只是变成了阿佛洛狄忒的样子,并非使用着她柔弱的身体。唉,阿佛洛狄忒先前哭得是那么伤心,我不忍看她伤心,便变成了她的样子来追赶阿瑞斯。我是来为她排忧解难的,要让阿瑞斯——抑或世界上任何一个神,一个人爱上一个如此美丽的金色女神有什么难度呢?只是阿佛洛狄忒习惯了被人追逐,习惯了什么都不做便以自身的魅力将人虏获,使人臣服,她从来不知晓如何使用自己的魅力,她说得没错,她是春天在大地上撒播种子的使者,而非精耕细作,使那种子茁壮成长的老农。这种粗糙的活计就交给我这个畜牧的神来吧! 我喊了阿瑞斯一声,声音尽量柔和,声音尽量透露出不舍。阿瑞斯回过了头,好极了,这温柔的第一招奏效了。接下来,我要向他展露出我——哦,不,是阿佛洛狄忒那最无辜,最纯真的笑容。这也没什么难度,我只需轻轻扬起嘴角,我只需收敛我的思绪,我得放松些,让我回到与雅辛提斯在草地上追逐公牛的时刻吧。那一刻,我的身体是那么的轻,我的肩上没有任何一丝负担,没有女祭司执着于我的神谕,没有英雄追逐着我的荣光要与我一较高下,没有城池要我守护,没有战役要我去冲锋打响,那时,我曾感觉我回到了刚出生的时候,我在母亲身边肆意地奔跑,提洛岛的石头磕破我柔嫩双脚,我丝毫不在意,我只是继续奔跑,我出生了,我对这个世界还一无所知,我是一个崭新的生命,我面对着一个崭新的世界!我奔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阿瑞斯看着我,我确保我已经向他展露了阿佛洛狄忒那足以俘虏世间万物的笑容之后,我交握住双手,仰头渴求道:“战神啊,你要去哪里,请带我一起去吧。” 阿瑞斯作势驱赶我,说道:“你有你的丈夫,你的信徒们,还有你的奥林匹斯山,女神,回去吧,回到阿布德拉,去享用那些祭品们纯洁的灵魂,享用那些最无辜最滚烫的鲜血。“ 我问他:“阿瑞斯,我会向阿布德拉的人民叙说你英武的事迹,他们会为你建造神庙!一座又一座!遍布黑海的西岸,遍布白海的北岸!” 阿瑞斯皱紧了眉头,他问我:“你认为我是在嫉妒你的神庙吗?” 我疑惑了,却没说话。爱人们,记得,永远不要否定他,永远不要戳穿他,即便他像这样反问你,即便真相压着你的脑袋要你点头,你要闭紧嘴巴,沉默吧,沉默着听他说,任他说。 阿瑞斯说道:“我厌恶神庙。” 我想,那是因为他不曾拥有过。我说:“请原谅凡人的无知!” 阿瑞斯要走,我赶忙握住了畏惧的缰绳,阿瑞斯颇为意外地挑起了一边眉毛,钻研地打量我,问我:“你不畏惧畏惧吗?” 他压低了声音,原本就低沉的嗓音更显沙哑,宛如北风仓惶掠过。他说:“所有人,所有神,”他顿住,眼睛一眨,“除了……” 我知道他想到了谁。除了我。阿波罗。我曾在奥林匹斯山见过他的四匹战马,它们在神殿外打盹,我经过它们,抚摸了它们,无论是神界还是人间的动物,没有不喜爱我的抚摸的。我是放牧的神,我拥有让它们平静的力量。这是我神性的一部分。 但是阿瑞斯没有说出我的名字,我看他,他斜斜瞅着地上,我问了声:“除了?” 他摇摇头,只说:“那是与我截然相反的存在。” 他的眼神又回到了我,不,是回到了阿佛洛狄忒的身上,没错,继续看吧,继续寻找你们的共同点吧。阿佛洛狄忒,一位不畏惧畏惧的,独一无二的你的追求者。 我感觉我离胜利相当近了。我便说:“我不畏惧它,它只是一匹马,它只是拥有让人畏惧的力量,这不是它能选择的。”我认真地看着阿瑞斯:“就像你不能选择自己是否成为战神,我不能选择我是否成为爱神。” 阿瑞斯下了马。瞧吧。我说什么来着。都看着吧,听着,学着。现在,我要走在他身边,他说什么,我都要静静倾听,即便我对那话题不感兴趣,我也要装作用心感悟的样子。这也不难。 阿瑞斯问我:“那么如果让你选,你要成为什么?” 我说:“或许……阿波罗。” “光明的神。”阿瑞斯道,“你仍旧想做神。” 我说:“阿波罗擅歌,美丽的乐曲总是让我身心愉悦。”我想到了什么,问他,“难道你不想做神吗?” 阿瑞斯轻哼了声。我们走在一条石子小路上,我们脚下的石子被我们踩得磕磕作响。阿瑞斯不说话了。我便问:“难道你想体验做人的感觉?” 难以置信,这渎神的话竟然从我嘴里说了出来,要是被赫拉知道,恐怕我的舌头难保。我怎么能将这等低贱的念头抛给高贵的天后之子呢?但是直觉告诉我,他确实在这么想,直觉告诉我,我得让他觉得他是被理解的。他不是孤伶伶的落单的神。摸索爱情的道路时,有时候确实得来点直觉。因为这路是黑的,直觉便是微弱的荧光,学爱的人,学着爱人的爱,看一看吧。看着吧。 果不其然,阿瑞斯接下了话茬。他说道:“神都是堕落的。” 我环顾四周,周围弥漫着梦魔的气息,房屋,山野,石头都在沉睡。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我唯一知道的是这里没有会去奥林匹斯山挑拨离间的幽鬼的耳目。这里只有我,阿瑞斯和他忠诚的畏惧,这里只有无月的夜空,谈不上任何景致的乱石岗,石头造的房屋散落在荒野上,样子粗糙,偶尔有几根野草挤出石子路,它们在夜风里瑟瑟发抖,是那么孱弱不堪。 阿瑞斯继续说着:“神见到美丽的少男少女便想染指。” 我说道:“谁看到美丽的事物不想接近的呢?” “美丽和丑陋又有什么不同,最后都会走向毁灭。” “美丽的事物使人心情愉悦,丑陋的事物败坏人的心情。” “神明永生,无论多好的心情,多坏的心情都是短暂的,都是一瞬间的。” 我说:“即便只有一瞬,快乐总好过其余一切。” 阿瑞斯说:“这便是神堕落的根本!” 他的眼里射出烦闷的目光,他站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头边上,说:“你走吧,阿佛洛狄忒,回去阿布德拉!” 他完全在命令我。我不会遂了他的心愿,我知道他在意我,假如他不在意我,他便会直接策马离开,不,他在意的是我的表象,阿佛洛狄忒。他在意这个女神,我还有施展的余地,我还有别的伎俩没有使出来。我试着安抚他,我问他:“这是你出生的地方吗?这里是哪里?” 他在石头上坐下了,畏惧靠着他,望着我。我揉了揉畏惧的鬃毛,它用耳朵蹭我的手腕。阿瑞斯更意外了,声音一涩,说:“它喜爱你。” 我说:“哪有人会不喜爱我呢?”我对阿瑞斯微笑,并说,“除了你,可能你是铁石心肠,可能你不敢爱我。” 阿佛洛狄忒的神庙里或许该供奉我的神像,祭司们该研读我的宝典。阿瑞斯的眼睛里,那阿佛洛狄忒美丽的形象正愈来愈鲜明。 阿瑞斯告诉我:“这是伊洛斯河边的荒原。” “河在哪里?” “在北边。”他指了个方向。我坐到了他的身旁去,阿瑞斯问我:“你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呢?” 我说:“直到爱情枯竭的那一刻,这意味着我将永远跟随你。” 甜言蜜语,永远不会出错。 我问他:“你在这里长大吗?” 诱导他说出自己的故事永远是正确的选择。 阿瑞斯缄口不语,我感慨道:“真是荒芜的地方,”我说,“我童年时也找不到一个玩伴。” 煽动他的侧影之心吧,让他感觉世上还有与他有着相同遭遇的人。或许有人要反驳,斥骂这是用语言编织的陷阱,那我现在就要反驳回去,造成伤害的陷阱才是陷阱,爱情算什么伤害呢?要是爱情是一种伤害,那你们又为什么要如此渴望它? 我继续说:“我攀上岩石,远远看到海,天鹅围绕着我,告诉我海风的故事,我在棕榈树下和树影玩捉迷藏,我用石头搭建城堡,蝴蝶做我宴席的客人。” 阿瑞斯看了我一眼。瞧啊,他的眼神现在变得多么温和,他的目光闪烁如同星光,那么明亮,那么耀眼。我去挽他的手,他任由我挽着他了。 我真想现在就弹起七弦琴,告诉阿佛洛狄忒这事儿简直易如反掌。很快,她爱的人也将爱上他。她的痛苦将不复存在。 这世上有什么事儿是我做不成的呢? 我说:“让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流浪吧。“ 我说:“爱与战争注定是要在人间流浪的。” 阿瑞斯显得很痛苦,他抽出了手,捂住了脸,他再次说:“不,阿佛洛狄忒,你走吧!回去阿布德拉!” 我说:“我不许你再命令我离开!” 他说:“去享用你的祭品!” 我说:“人们愿意为神奉上最纯洁最宝贵的灵魂,这样神才明晓他们的真心,明晓他们的诚意!” 阿瑞斯说:“嗜血的杀戮者!” 阿瑞斯说:“他们不信仰你,你便不保佑他们吗?” 阿瑞斯又说:“希腊的爱神还未来到色雷斯之前,那里的人依旧相爱,依旧分离,依旧幸福着,依旧痛苦着!” 我说:“希腊的爱神降临之后,他们明白了是谁让他们相爱,赐予他们幸福,让他们痛苦,他们可以去祈求变得更幸福,他们可以去祈求脱离痛苦,他们有了寄托。” 阿瑞斯放下了双手,看着我说:“然后一个因为爱情发疯,丧失了心智,杀了千千万万人的人,他就可以大声嚎叫,那全是爱神的错!然后人们为了平息爱神的怒火,就要为你送上一千个纯洁的灵魂,一场屠城的战役也不过如此!“ 他咬牙切齿,我说道:“那你可真是高看我了,要真是这样,奥林匹斯山的战神又怎么会是你呢?” 阿瑞斯无言,他站了起来,他在畏惧耳边说了些什么,这马儿便消失在了黑夜里,阿瑞斯走向附近的小坡,朝着那小坡上的一间石头屋子去了。我跟上去。 我说:“到底是哪个吟游诗人日日夜夜向你弹唱这些渎神的念头?” 或是因为众神厌弃他,他便也厌弃他们。他便也厌弃自身。 阿瑞斯摇了摇头,我们走进了那石头房子了,这房子早就坍塌了,地上铺着一块破烂的毯子,毯子旁边散落着一些陶罐的碎片,地上还有些木头盆子,阿瑞斯坐去了那毯子上,这意味着我必须也得去那里坐下。还好我为阿德墨托斯放牧时住过比这还遭的棚屋,要是阿佛洛狄忒在此,或许就要尖叫着逃跑了。 这石头房子不光简陋,还毫无美感可言,无论是人还是神,都很难在这样的环境下诞生爱情。于是我随手捡起一根干草,编织成麦子的形状。 阿瑞斯看到了,说道:“此地盛产的黑麦酿的酒滋味美妙。” 我应声:“是吗,那我们该家小酒馆试试。” 阿瑞斯说:“厄倪俄常说我在人间流连太久了。” 我说:“那她一定不曾见过赫尔墨斯。” 阿瑞斯笑了。 我问他:“快告诉我这片土地有什么魔力?” “魔力?” “能让你露出笑容,”我迫切地询问,“这魔力还在吗?”我四下张望,“是谁?是哪位女巫在暗处默念什么咒语吗?” 阿瑞斯说:“我想笑时便笑!” 他又不笑了,变得严肃。他不再忧郁了,不再像幽魂,但是黑色的气息依旧围绕着他,那黑色的气息是什么呢?倘若我能现出真身,我便能明白,一切阴暗,堕落,邪恶的气息都不能接近我光明的身体。这也是我神性的一部分。 我说:“我承认,人间的美酒确实有不少胜过奥林匹斯的佳酿。” 阿瑞斯说:“到底是哪个吟游诗人日日夜夜向你弹唱这渎神的念头?” 看吧,他爱上和我说话了,还开起了玩笑。看吧,只要足够细心,拥有足够多的办法,总能得到爱。 我和阿瑞斯坐在这间破落的石头房子里,屋顶是漏的,墙壁是坍塌的,我用干草为他编织手链,我说:“我是发自真心。”我便举例,“提洛岛的棕榈酒,罗得岛的果酒,当然了,还有色雷斯国王的天酒。” 我咋咋嘴巴:“全是美味的佳酿呐!” 阿瑞斯说:“我以为爱神只是热爱乐曲,没想到还热衷美酒,热爱周游岛屿。” 我说:“我热衷一切美好的事物,阿瑞斯,我热衷诗歌,热衷丰收,热衷海上的风,热衷地上的花,热衷一朵云变化姿态,热衷黄昏女神用火炬烧红天空,我还热衷与阿耳忒弥斯在月夜下狩猎。” “狩猎?” “是的。”我说,“我们在树林里奔跑,风被我们甩在身后,那是多么安静的时刻!我们比赛谁能赶上太阳乘坐的马车,赫利俄斯被我们吓了一跳,那赶车的四匹火马烧着了阿耳忒弥斯的弓箭,我只好把我的弓箭送给了她。” 我说了太多了,我意识到了,阿瑞斯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了。我说:“我的故事是否让你无聊了?” 阿瑞斯摇了摇头,他起身,说:“狩猎是吗,奔跑是吗……或许这样我也能找到平静……” 我说:“那我们跑吧!!” 阿瑞斯一愣,我笑着跑出了石头房子,我朝阿瑞斯用力挥舞手臂,喊道:“让我们把风甩在后头!” 我转过去,看着那石头的小路,我不知道这路要通往哪里,但是我卯足了劲跑了起来! 我的脚下生风,我的耳边生风,风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快,风声带着一个人影来到了我身边,是阿瑞斯!我在风里大笑。风声消失了!我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他的风声是否也在他耳边消失了,我不确定那无休无止的争执声,喧哗声是否也被他甩在了身后,消失了。 我希望他能获得片刻的平静。我握住他的手,拥抱他,吻他。 我们跌在了一片草地上。我还抱着阿瑞斯,他也抱住了我。我又吻他,吻他的脸和嘴唇,我撑起身子看他,他没有拒绝,但他没有像阿佛罗狄忒说得那样冷冰冰的。他的眼神是火热的,只有他的手和他的身体还是那么冰冷。我想温暖它们,我抱紧他,再吻他。他也吻了我。 阿佛洛狄忒,你爱的人已经爱上了你!看吧诸位,爱情这回事,一旦掌握了窍门,那可谓易如反掌。 我们从地上爬了起来,牵着手,阿瑞斯说:“看,那就是伊洛斯河。” 多么窄的一条河啊,仿佛根本孕育不出任何生命。 从我们所在的这片草地上看出去,它是蛇形的,在两块分裂的大陆上穿行。 阿瑞斯说:“那是一条巨蟒变成的河。” 他说:“母亲生下我之后十分虚弱,这时候一条毒蛇出现了,那蛇的眼里会喷火,它攻击母亲,我杀死了它,这是我的第一场胜利。” 我们靠近了伊洛斯河,阿瑞斯在河边坐下了,我这才发现河水其实非常湍急,在河的中央形成大大小小的漩涡。阿瑞斯说道:“愚蠢的人类,他们明明有那么多选择的权力,却选择了无休止的战争,他们拥有那么多河流竟然还不明白任何事物都会顺流而下。” 我想,他耳中的杂音又回来了。 我拿出了七弦琴,拨动琴弦,阿瑞斯瞥着我,问道:“这难道不是阿波罗爱用的乐器吗?” 我说:“我是能歌善舞的女神啊,阿瑞斯。” 我用流水声和琴音谱写安眠的曲子,看着吧,阿佛洛狄忒,明天早上你醒来时,你爱的人将再离不开你。 和他去流浪吧。 我唱道:“美臂女神之子,你是带来纷扰的神,你是被纷扰困扰的神,我赞颂你,为你不屈的意志,为你永不灭的灵魂。” 我唱道:“与我离开吧,与我去远方吧,我们将胜过时间,我们将归于寂静。让风停下,让太阳不再东升,就让一切停在这个夜晚,让我吻你。” 我靠过去吻他。阿瑞斯抚摸我的头发,轻声说:“你的琴声让人安宁。” 他枕在我的膝上,宛如一个最无辜,最纯真的孩童。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应该打扰这样的他。 我又吻了吻他的头发。我问他:“你爱我吗?” 他说:“我爱你。” 他说:“这便是爱吗……多么平静,多么温暖。” 这一瞬,我冒出了恶作剧的心态,我变回了原样,我以阿波罗的姿态看着他,问他:“那现在,我变成这个样子,你是否还爱我?“ 他看着我,吻我,手贴上我的脸颊,说:“我爱你。” 我问他:“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爱我吗?” 他说:“我爱你。” 我笑着说:“我是光明之子,九天九夜才降临的福玻斯。” 他卷起我的头发,说:“继续为我弹奏乐曲吧,福玻斯。” 我吻他,他也吻我。 我说:“你会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吗?” 他说:“我会。” 我问他:“那我们要去哪里?” 他说:“时间的尽头,或者流浪。” 我说:“睡吧,睡一会儿吧,你醒之后,我们就走。” 阿瑞斯点了点头。 我将入睡的阿瑞斯带回了阿佛洛狄忒的身旁,我放下他时,他挣动了下,像是要醒了,我赶紧躲了起来。过了会儿,我听到阿瑞斯说道:“让我可以时时在你怀中安憩吧,阿佛洛狄忒,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 阿佛洛狄忒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着话:“再过会儿吧,你看这太阳还没出来,再让我睡会儿。” 我溜出了帐篷,来到赫菲斯托斯的住所,他正在他的工房里忙碌,我见到他的帮手,那独眼巨人出门后,我变成独眼巨人的样子,回进了工房,我告诉赫菲斯托斯,火神,你的妻子阿佛洛狄忒现在正和战神阿瑞斯睡觉呢。 ※※※※※※※※※※※※※※※※※※※※ 第一次入v,好紧张哦…… 3.爱神 我和阿瑞斯的风流韵事在奥林匹斯山传得沸沸扬扬,甚至一度在凡人间风行。神们引此为笑谈,人呢,有的借我们歌颂爱情,将我们编进小曲儿和情诗里,有的视我们为不忠的典型,将我们在互相嘲弄的争执中一遍遍引用。幸灾乐祸的潘神天天带着那些通俗的歌曲小诗和人间的闲话到我家门前耍嘴皮子,我实在受不了了,羞愧得无地自容,闭门不出,日日以泪洗面,我谁也不愿意见,只想着阿瑞斯,只盼着阿瑞斯。潘神说,我们血气方刚的战神被母亲赫拉关了禁闭,赫拉觉得这事儿闹得太丢人啦!潘神又说,阿佛洛狄忒,你知道的,那美臂的女神最最宠爱这个她和一条暴凸眼球的大蛇生下的小孩儿,因为什么呀?哎呀,你怎么不懂呢?总之,阿瑞斯干出了这档子没羞没骚,勾引有夫之妇的事儿,赫拉气歪了脸,说什么都不让他踏出塔耳塔洛斯的高塔啦! 他们都以为塔耳塔洛斯的高塔能锁住阿瑞斯,毕竟那可是两次击败他的巨人们看守的地方,但阿瑞斯还是来到了我的身边。他敲响我的窗户,拥抱我,吻我的脸,带走了我。 我并不后悔,我仍感到羞愧,时常因为想起赫菲斯托斯而面红耳赤,但恰恰是这份羞愧却使得我更爱阿瑞斯——除了他,我已经一无所有啦!我便只好更爱他,将全副身心都交给他! 我与阿瑞斯私奔到了人间,有一天,我们在密卡尔山山间的一个洞穴里小憩时,阿耳忒弥斯找到了我。她穿着她的短装,手持弓箭,一头及肩的头发熠熠生辉,我的挚友,我最亲爱的狩猎,月之女神!我有多少日子没见到她了呢?我激动地一把抱住了她,阿瑞斯看到她,十分警惕,我吻了吻他的额头,让他少安毋躁。阿耳忒弥斯亦保证不会暴露我们的行踪,她只是太过想念我这个老友,经由神鹿的指引,追寻到了我们。 我与阿耳忒弥斯去了山洞外说话。 月光在女神的脸上撒下温柔的光辉,我握住她的双手,泪湿了衣襟。我说,阿耳忒弥斯,请原谅我,原谅我的不告而别。 月光让女神显得忧伤。她问我:“阿佛洛狄忒,你难道就要一直在人间这样流浪吗?” 我说:“假如我与他注定只能在人间流浪时才能不分离,那我就要一直在人间流浪。” 阿耳忒弥斯拭去我的眼泪,没有说话。我们静静看着彼此,我将阿波罗给我的海螺给了她,我说:“请转告阿波罗,感谢他,”我说,“也请他为我保守我们的秘密。” 阿耳忒弥斯问我:“那秘密能与我分享吗?” 我摇头,说道:“尽管一切以一种最戏谑的方式开始,却迎来了最认真的结局,或许这就是爱情的魅力吧。” 如今回想起来,一切只是以一种最戏谑的方式开始,又以一种最戏谑的方式结束。 当时,阿耳忒弥斯听完我的话没再执着与那个秘密,只是吻了吻我的手,送给我一顶雪白的披肩,说道:“人间的冬夜多寒冷,再见,阿佛洛狄忒,再见……”她依依不舍,双目含泪,又吻我的手:“假如你要找我,就去德尔斐吧。” 她叹息道:“阿波罗身体抱恙,母亲让我在德尔斐陪伴他。” 我担心地问道:“阿波罗怎么了?” 阿耳忒弥斯左右看看,贴在我耳边说:“可怜的福玻斯,不知为何,他的光芒日渐黯淡,日渐喜怒无常,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给出任何神谕,母亲说,这或许是诅咒,或许是因为他做了有违自己神性的事,他背叛了自己的神性,因而神性也背叛了他……但一切只是猜测,我们没有答案。” 我安慰了阿耳忒弥斯几句,就与她告别了。 不久,我和阿瑞斯离开了密卡尔山,在横死神克尔的帮助下,我们去往冥府。 在五百座福佑群岛中,我们找了一座住下了。哈迪斯来看望过我们一次,他身边跟随着判官米诺斯,我以为我们会被赶走,但是哈迪斯却准许了我们的逗留,他与米诺斯交换了一个眼神,说道:“大可放心留在这里,神界的爱人,因为你们并不会长久地留在此地。” 我听了就很疑惑,假如他不赶跑我们,我们有什么理由离开这片不会被神,不会被人打扰的地界呢?冥府暗无天日,处处都是苦难,处处都是不洁的灵魂与丑恶的罪行,西西弗斯从山脚爬到山顶,又从山顶滚到山脚,塔忒洛斯永远贪婪,永远饥饿,没有奥林匹斯神愿意涉足此地,尽管我也不爱冥府的气味,但是福佑群岛上空有时会飘过一阵水仙花香,我想那是珀耳塞福涅经过时留下的气味,每当那时,我的心境不由自主便明媚了起来。况且阿瑞斯在我身边。爱情啊,是那么容易麻痹感知,那么容易将人带至至福至美的境界。此刻,我仍要歌颂它的神力,此刻,我却也恐惧它的神力。 我与阿瑞斯在冥府度过了一段短暂而痛苦的时光。 短暂是因为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那么的短暂,我不愿闭上眼睛,尽管我已疲惫不堪,墨菲斯执着地敲打我的脑门,可我强忍着睡意,我甚至连眼睛都不愿意眨一下,我就想看着他,伴着他,抚慰他,爱他,一刻不停,寸步不离。爱他时,我觉得我仿佛从未活过,我仿佛即将死去——好在神永生不死,我不用太过忧虑死亡会成为分离我们的原因之一。分离这个词带给我许多担忧,但让我痛苦的则是因为每一刻我都爱他更多,而我有时感到他并不爱我。他黑色的眼睛看着我时,试图穿透我,但是我的身后还有什么呢?还会有什么呢?我的灵魂已经给了他,我灵魂的背面难道还有别的我自己看不到,我不知道的存在吗?他的大手抚摸我的脸颊时,试图汲取什么,但是我还能再给他什么呢,我的身体是和他一样的火热的啊,我还能供给他什么呢?他低哑的声音询问我时——他问我,阿佛洛狄忒,为何你不弹奏你的七弦琴了?我问他,你爱听七弦琴吗,那我这就去学。我为他学习弹拨琴弦,他说,歌唱吧,我为他歌唱。我唱道:晚间的风啊,悠悠地吹拂,我的爱人啊,我永远地爱你。 他露出古怪的神色,他再没要我弹琴。 有时,我思念奥林匹斯山间能歌善舞的宁芙们,思念叮咚作响的清泉,思念鸟语花香的森林,那火红的石榴花,那雪白的苹果花,那神圣果园里多汁,清甜的圣果,那湛蓝,洁净的天空,那芬芳醉人的晚风。 有时,我思念阿耳忒弥斯,冥府看不到月亮,终时不见太阳,永远是混沌混浊的,我和阿瑞斯在如雾般的天气里穿行,我问他,你爱我吗。我每时每刻都要问他。他说他爱我。他说话的声音也像雾一般,捉摸不透。我的痛苦在他的告白中加倍。可每一次痛苦后,我的心却贴得他更近,我对他的爱情也更加地牢固,我笃定地认为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有时,我也迷惑,我到底是在热爱他还是在热爱爱情带来的痛苦,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有时,我会想起阿波罗的预言。我会从睡梦中惊醒,念叨着,牧羊人,牧羊人,阿瑞斯也会醒来,他问我为何伤心和忧愁,我把阿波罗的预言告诉了他。他说:“冥府哪来的牧羊人呢?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 阿瑞斯啊,岛屿上确实没有牧羊人,可也不止我们两个啊,那里有我和你,也有我和无时无刻不在加剧的痛苦,还有我和你轻描淡写的“我爱你”啊。 我没有说出来。痛苦由我自己来承担就够了。至于他,就让他和我享受这不被神涉足,不被人打扰,连时间都遗弃了的地方尽情相爱吧! 没多久,我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这孩子生来一双动人的黑眼睛,一头浓密的黑卷发。他和阿瑞斯十分相像,但他对这孩子却充满了敌意,他不愿见他,甚至在提起他时,眼里充满了怒火。我曾听到他遥遥向他的母亲寻求安慰和宽恕。他说,母亲,原谅我,原谅我。他说,我爱她,我爱她。 孩子一天天长大,孩子太孤独了,这岛屿上什么都没有,我和阿瑞斯能忍受漫长的孤独,但对这个孩子来说未免太过残忍,有一天,我带着这孩子偷偷前往德尔斐,找到了阿耳忒弥斯。我想将孩子托付给她照顾。 阿耳忒弥斯看到那孩子,赶忙搂紧了他,孩子安睡着,从我的怀抱到阿耳忒弥斯的怀抱,一声都没哭,眼皮都没动一下。我们两个笑起来,阿耳忒弥斯像我承诺:“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她宠溺地望着那孩子,“我会教他射箭,成为全奥林匹斯山的第一神箭手!连阿波罗都不是你的对手!”说完这句,她的目光又哀伤了,她看着我说,“阿佛洛狄忒,你终究是他的母亲,难道你们就要这么永远地分离吗?” 我说:“告诉他……告诉他,他的母亲爱他,但他的母亲也爱他的父亲,他们在冥府的岛屿上等待他,等到哪一天,他愿意被寂寞与孤独,还有他母亲对他的无限的爱包围时,他便可来找我们。”我忍不住俯身去吻那孩子的小手,阿耳忒弥斯问我:“他有名字吗?” 我说:“厄洛斯。” 那是阿瑞斯为他起的名字,尽管他讨厌他,但他还是在他出生后吻了他。 我吻那孩子的面庞。 这时候,阿耳忒弥斯的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阿耳忒弥斯赶紧将我和孩子藏进了柜子里,她说:“是福玻斯。” 我抱住孩子,躲在那衣柜里,透过没有关严实的缝隙,我看到阿波罗走了进来。我几乎认不出这光明神了,他披着白色的长袍,金色的头发挽在脑后,可他那一头金发再不像闪着鳞光的海面,只如同一匹平平无奇的淡色织布。我惊讶地捂住了嘴。阿波罗说话了,他说道:“我好像听到你在和谁说话。” 他的声音是多么忧郁啊!唯有他的样貌还是美丽青年的样子,他的眉头紧锁,神情苦闷,显得像某个流落于苦难中的王子。 阿耳忒弥斯说:“你听错了,是我正在制作银箭。” 阿耳忒弥斯摆弄桌上的一把银弓,发出习习娑娑的响声。 阿波罗抬起头,看了一圈,他的目光迅速地掠过我藏身的地方,我往后隐了隐,躲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我听到阿波罗说:“是吗?但是为何这里有……” 他顿住,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颤抖,说道:“不,我再感受不到任何一丝异样的气息了。” 他说:“阿耳忒弥斯,我还是无法安睡……” 阿耳忒弥斯轻声叹息,问道:“福玻斯,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如此困扰,你还是不能告诉我吗?” 阿波罗说:“我不能像你说谎,我不能像任何人说谎,但是我可以不说,让我沉默吧。” 他又说:“是我去向赫菲斯托斯告的秘,我变成了独眼巨人的样子,我去告诉他,你的妻子正和战神在睡觉呢。” 我走出了那柜子,忍不住问他:“阿波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光明磊落的神子!你为何要去做告密挑拨这样龌龊的事情!” 阿波罗看到我,一点也不吃惊,反而相当坦然,他说道:“我不知道,这不是我的一部分,我不是告密的神,我生来……”他停了停,烛火在他眼里跳跃,他偏过头去,望向窗外,夜之女神倪克斯拍打着窗户。 阿波罗继续说道:“我去找命运的女神们,央求她们给我看我命运的织布,但是她们不能,我去问母亲,我问她,我可曾说过谎话,可曾告过密,可曾嫉妒过,她说没有,这些我通通没做过。” 他又转回身,望向我,他说:“请原谅我。” 他的言辞恳切,眼神里满是诚意,我无法不原谅他,我说:“我并不怪罪你,恰恰相反,我还要感谢你,”我走过去吻他的头发,安慰他道:“倘若不是你去向赫菲斯托斯告密,我与阿瑞斯恐怕不会像现在这么亲密。” 阿波罗看到了我怀里的孩子,他问道:“这是你们的孩子吗?” 我颔首,阿耳忒弥斯接过那孩子,说道:“我将在这里培育他。” 阿波罗抬头看我,说:“回奥林匹斯山吧,”他的嘴边忽而勾勒出一抹自嘲的笑容,“不用担心,毕竟在那里,多少暗通款曲产下的孩子啊。” 阿耳忒弥斯惊呼了声,我也惊得说不出话来,我打算走了,就在那时,倪克斯再次敲响了窗户,阿耳忒弥斯打开窗,她将我喊到窗边,外头,阿瑞斯握着他的长矛,笔直地坐在他的战马恐慌上。倪克斯呼啸着四下狂奔,北风迅速传播着阿瑞斯现身的讯息,看来很快众神们都将知道我们来到德尔斐了。我赶紧走了出去,拥抱了阿瑞斯,我告诉他:“我们走吧!” 阿瑞斯下了马,抱住我说:“我以为你要离开我。” 他说:“我打算在你的窗前刺死我自己!” 我笑了:“你杀不死你自己啊,战神!”我解释道,“我不是要离开你,我怎么会离开你,我将厄洛斯带来,交给阿耳忒弥斯照顾。” 阿瑞斯看向我身后,我也跟着看了眼,阿耳忒弥斯走出来了,怀里抱着我们的孩子,他们互相点头致意。我说:“走吧!趁潘神还没来耍嘴皮子,趁赫菲斯托斯还没带着他的锁链绑走我,趁美臂的女神还没有赶来。” 阿瑞斯将我抱上恐慌,恐慌打了个响鼻,原地踏起了步子,我们再回身看出去,阿波罗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黑夜里,这光明神是如此的黯淡,黯淡得我心慌意乱。我催促阿瑞斯上马,阿波罗开腔了,说道:“真为你们感到高兴,祝福你们。” 他又说:“虽然这一切源于我与阿佛洛狄忒打赌,我不认为她能征服你,但是她做到了。” “不!!”我从马上下来,我紧紧抓住阿瑞斯的胳膊。阿瑞斯看着阿波罗:“你说什么?” 阿波罗显然对自己说出那番话也十分错愕,出神地站在原地,并未作答。 我抓着阿瑞斯:“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阿波罗回过神来了,再度开口,说道:“就这样抛弃你们的孩子吧,因为他的出生不被自己的父亲所认可。” 阿瑞斯大怒,吼道:“住嘴!”他挥起长矛,刺向了阿波罗。 阿波罗不甘示弱,他的手上转眼也多了把长矛,他和阿瑞斯争斗了起来。阿耳忒弥斯将孩子交给我,试图劝下两人,但是这两个神子打得难舍难分,宛如两道闪电,一道黑色,一道白色,紧紧纠缠在一起,我和阿耳忒弥斯只能跟着他们,试图从旁劝说,喊停他们,可我们的劝说声全被他们打斗的声音给盖了过去,他们你一枪,我一刺,你一扫,我一挡,他们从空旷的院子打到了树林里,上百年的月桂树刹那间倾倒,无辜的杉树柏树被战火燃烧,他们从树林来到了阿波罗的神庙前,仍有女祭司在那里饮酒,还有人们在那里起舞,两个神灵各自召唤来各自的战马,恐慌踏破了神庙的屋顶,阿波罗的战马踢烂了雪白的神墙,大理石立柱裂开了,四周到处都是粉尘,阿耳忒弥斯慌乱地救人,我苦苦哀求他们住手,阿波罗试图争夺恐慌,但恐慌并不听他的使唤,他还试图控制路上的野马去袭击恐慌,但那些野马也不理会他,就连他身下的战马也不再听他指挥,甩他下了马。阿波罗张开银色的弓箭射出飞箭,那箭只扎在了墙壁上,只扎在了空气中,阿波罗飞身靠近阿瑞斯,黑色的气息一下将他吞没了,他嘶吼着,冲破了那黑色的包围,阿瑞斯也冲向他,阿波罗一把将他扯下恐慌,健壮的战神在地上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坑,但很快他就爬了起来,他的铠甲上满是灰尘,阿波罗再次冲向他,我不敢去看,只听碰得一声,我从指缝里望出去,一黑一白的两道光芒冲向了云霄,霎那,电闪雷鸣。他们飞向了南面! 阿耳忒弥斯召唤来了自己的神鹿座驾,带上我一路往南去。周遭雷鸣不断,空中闪电频频,云间火星四射。 “在那儿!” 顺着阿耳忒弥斯的指引,我望见一片巨大的乌云中,那一黑一白两道光芒撞到一起又瞬间弹开,他们手中的长枪在震颤,天空在震颤,大地在震颤! 我痛哭不止,只想他们停战,这时,厄洛斯在我怀里睁开了眼睛,却未发出一声啼哭,他瞪着眼睛看着一切,如此平静,如此镇定,仿佛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阿瑞斯从云上坠落了,我们跟着飞驰下去,我环顾四周,原来我们已置身于提洛岛,这里是阿波罗的出生地,在这里,他的力量是无穷的。阿波罗也落到了地上,他的双手空空,气喘吁吁,他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那树枝立即变成了一柄利剑! 我向倒在地上的阿瑞斯跑去,他大声阻止我:“不要过来!” 只见阿波罗已经到了他身边,他举剑向阿瑞斯劈去。 阿耳忒弥斯抱住了我,高呼:“福玻斯!” “不!!”我闭上了眼睛。 闪电声停下了,世间安静了,我睁开眼睛,我已经重新回到了阿耳忒弥斯的坐骑上,我们被那发光的白鹿驮着,升在很高很高的空中,风里全是血腥味,我们脚下,提洛岛碎成了无数片,在海中飘浮。 我捂住脸:“阿瑞斯……” “他还在……”阿耳忒弥斯说道,她指引我去看,我看到恐慌背着阿瑞斯在海面上奔驰,阿波罗驾着他的战车追赶他,我们也追赶着他。 我们来到了奥林匹斯山,光明神追杀着战神到了那圣山的山巅,愤怒和尊严在他们身边飞来舞去,狰狞的嘴脸暴露无遗,不知怎么,阿波罗逐渐落入了下风,跌跌撞撞跑进了命运的洞穴。阿瑞斯紧随其后,我们也紧跟着,那洞穴里的三名女神冷静地看着他们,战斗在她们眼前打响,她们纹丝不动,手中的纺锤仍在纱线中穿梭不停。阿波罗一剑斩向阿瑞斯,阿瑞斯侧身躲开,阿波罗这一剑砍中了女神们的织布机! 那五光十色的命运的纺布突然飞了起来,变得无穷大,无穷的广,仿佛一只张开的血盆大口,阿耳忒弥斯暗道不好,带着我驾鹿离开,我抱紧了她,回头望了一眼,阿波罗和阿瑞斯被吞进了命运的血盆大口中! 我真想知道他们在那里经历了什么,每一个神都想知道,但阿波罗想不起来了,而我也已经很久没和阿瑞斯交谈过了。 3.阿波罗(上) 我很快恢复了意识,但意识在这里——在眼下我所处的一片纯净的黑暗中毫无用武之地,我的视力和感知也是,我所看到的一切,所感觉到的一切都是漆黑的,我仿佛被裹进了厄瑞玻斯的长袍里,唯有黑暗,只有黑暗,这黑暗里不掺一点阴暗,堕落的气息,它好轻,它触不到,抓不住,四周静极了,我的心灵也静极了,难道这里是塔耳塔洛斯?我斩坏了命运的织布机,这是众神对我的诅咒,我再发不出神子的光芒了,我被判罚到了此处,我将被囚禁在此处…… 我试着呼唤了一声:“阿瑞斯?” 我记得我被那张命运的纺布卷入时,阿瑞斯就在我边上,他一脸无措。 阿瑞斯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在。” 我的臂腕上忽然一凉,我低头一看,我手上的剑消失了,我的手腕正被人握着,那是阿瑞斯的手,我顺着那手指,那手腕往上看去,我果真看到了阿瑞斯!他手里的长矛也不见了,我问他:“这里是塔耳塔洛斯吗?” 他摇头,仍抓着我,警觉地环视四周,问道:“这黑暗是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 他奇怪了:“你不是光明的神祇,能洞察世间的任何黑暗吗?这世上也有你无法定义的黑暗吗?” 我说:“这不就是嘛。”我抽出手腕,侧过身子,“你大可不必讽刺我,我生来只有我天赋的神性,全知全能并非其中一项。” 我说:“或许我们在厄瑞玻斯的地盘。”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命运的织布里连接着的是无限黑暗的地底深处。阿瑞斯却说:“不,厄瑞玻斯的地盘不会如此安静。” 我问他:“你耳朵里没有那些停不下来的喧嚣了吗?” 他一惊,问我:“谁和你说过我被这些喧嚣困扰?” 我忙说:“是赫尔墨斯说漏了嘴。”我还接了句,“他说他用他的魔杖帮你入眠。” 阿瑞斯怒骂道:“多嘴的半神!“他不住地叹息,急躁地前后摸索,”虽然这里带给我前所未有的安静,但是我必须回去。“他握紧拳头,捶向那根本打不着,穿不透的黑暗:“我必须回到阿佛洛狄忒的身边。” 我看着他,说:“是的,你必须回去,因为你爱她,非常爱她。” 阿瑞斯转头瞪我,怒目相向:“勿需讽刺我,阿波罗!”他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冷哼声,“关于爱,你又知道什么?你有过那么多情人,难道你就懂得爱了吗?” 我摇头,也开始寻找出路,但走来走去,我和阿瑞斯就好像在绕着对方打转一般,我看看头顶,伸出手,摸不到,我看看地上,踩了踩,我本好好地站着,这踩踏的动作却害得我立即往下跌去。可什么是上,什么是下呢?上是天空所在的地方,众神栖息的地方,是奥林匹斯之巅,是金碧辉煌的神殿,下是人间,是大地,是山川的根基,是哈迪斯的王国,是无边无界的地狱。可是这里没有天空,亦没有大地,没有金光绚烂的神祇,亦没有肮脏腐臭的游魂,我只能说我们是在朝着一个方向坠落,没错,我们——阿瑞斯也从那原先支撑着他站立的地方跌了下来。过了会儿,我又感觉我在往“上”浮,往与先前坠落的相反的方向飞驰,好像有一只看不到的手在甩动着我,我说:“我们好像在围着什么东西旋转。” 说完,我和阿瑞斯对视了眼,异口同声给出了一个答案。 “卡俄斯!” 创世的神!卵形的空间!这里当然是黑暗的!埃忒耳和赫墨拉还未出生!这里当然是寂静的!一切纷争都还没来得及降临! 我们的话音才落,那操纵我们的大手突然停下了,周遭的黑暗剧烈动荡了起来,我们也跟着剧烈地摇晃,无法控制地到处乱撞,好几次还撞到了一起,我被阿瑞斯身上的铠甲撞得头晕眼花时,一道灰雾介入了进来,这黑暗被一分为二了! 灰雾裹挟着一部分黑往一个方向飘,它们这团混合物逐渐发白,逐渐透明,灰雾裹挟着一部分黑往另一个方向坠,它们这团混合物的表面逐渐粗糙,逐渐发黄,我和阿瑞斯急速地向那粗糙不平的混合物撞去,这时,一双金色的翅膀朝我们飞来,我和阿瑞斯赶紧抓住它,一人一边乘上了它。 盖亚从那粗糙的混合物里钻了出来。她吐出一口气,这气飘向那透明的混合物——从那里走出了乌拉诺斯。她们一个成了地,一个成了天。 世界诞生了。 我和阿瑞斯在金色的羽翼上绕着世界飞翔。三头的柯洛诺斯追随着我们,它也在绕着世界打转。我难掩诧异:“我们回到了创世的时代!” 阿瑞斯问道:“那我们要如何回去?” 提坦尚未出现,宙斯尚未成为众神之主,奥林匹斯山此时仍还是一粒不起眼的沙砾。 我摇头,阿瑞斯说:“看来你也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我气愤道:“我早和你说了,我并非全知全能!我的光芒已经黯淡了,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我的神性正在逐渐丧失,不然我怎么会连你都胜不过?” 阿瑞斯冲到了我面前,他先是想抓我,但我们乘着的那一边的羽翼正好一侧,他差点摔下去,他便松开了我,等到勉强稳住了脚跟后,他对我道:“在提洛岛上,你本来有机会。” 他鹰隼一样的眼睛里投出两道冷漠阴森的光芒,我一阵头痛,扶着额头说:“我不知道。”我又摇头,说,“可能提洛岛抛弃了我,保护了你,它不需要我了,你将成为它新的主人!” 阿瑞斯没有接话,我也无话可说,我们无言地坐在同一边,柯洛诺斯仍紧紧跟在我们身后,海洋出现了,尼克斯和赫墨拉在我们身边沉默着奔走,一时黑夜更快,一时白昼追赶了上来。大地上一片荒芜,海面上波涛汹涌。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俯身抚摸那金色翅膀的羽毛,哀求道:“一切的主宰阿南刻啊,请把我们带会奥林匹斯山吧,我向您道歉,是我斩坏了您女儿们的织布机,您请惩罚我吧,我甘愿受罚,您请将我困在无法逃脱的时间里吧,但是请送走阿瑞斯,他何其无辜。” 阿南刻一声不吭。尼克斯跑到了我们前头,掀起一张黑色的斗篷,盖住了我和阿瑞斯。阿瑞斯说:“或许他们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 他又说:“不必为我求情。” 我问他:“难道你不想回去找阿佛洛狄忒吗?” 他反问我:“难道你不想回去吗?” 我说:“我的神性正在丧失,或许我该待在这里,我无法再带给人们神谕,我看不到任何未来的景象了,有什么东西蒙蔽了我的视野,有什么东西占据了我的心……我正在变得脆弱,阿瑞斯,我正在变得不堪一击,我会变得不堪一击……“ 我与他的战斗便是最好的证明。 我抚摸着阿南刻柔软的羽翼,北风出生了,她拂动我的头发,东风也来了,她吹乱了我的思绪,我说:“我会无法保护我的城民,我的神庙坍塌了,我的弓箭不再百发百中……” 我笑了笑:“很快,一个普通的希腊人就能胜过我。” 阿瑞斯站着,赫墨拉来了,卷走了黑夜的斗篷,一瞬间,白光普照,阿瑞斯的影子盖在我的身上。我轻声说道:“他们会抛弃我,就像抛弃你一样。” 阿瑞斯说:“不,你是光明,纵使你一无是处,人们也会记得你,他们只是会抱怨信仰光明一点用处都没有,黑暗要降临还是会降临。但是你的存在告诉他们,这世上是有光明的。” 我说:“战争也会给他们带来无上的荣耀。” 他说:“有时候也会带走他们的生命。” 我说:“阿喀琉斯在英雄史诗里永垂不朽,他永远是希腊第一的勇士。” 阿瑞斯说:“他尚未听到战争胜利的凯歌就死去了。” “这是他的命运。”我说,“永世流传的芳名不重要吗?谁会记得每一个赢下特洛伊战争的希腊战士的名字?” 阿瑞斯低吼道:“命运,又是命运!” 我抬头看他,他的脸涨红了,怒气冲冲地说着:“普通地出生,平凡地长大,平静地死去,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 我问他:“你想成为人吗?” 在这里没有神会听到我这渎神的疑问。我想问他。 阿瑞斯低下了目光看我,问道:“阿波罗,告诉我,你是如何使你的神性丧失的?” 我说:“我无法解释。” “你都做了什么?”他问道。 我说:“我向火神告密你和阿佛洛狄忒幽会,我向你坦白阿佛洛狄忒要我保守的秘密,即便我知道那秘密会伤害她,伤害你。” 阿瑞斯说:“我没有被伤害。” 我说:“是的,因为你已经爱上了她,你可以原谅她的一切。” 阿瑞斯问我:“你在忧伤什么?” 我说:“我伤害了阿佛洛狄忒。” 他说:“并不是因为她。”他说,“看着我,告诉我,你还做了些什么?” 我说:“你可以尝试放弃一切纷争。” 他说:“我尝试过,但是没有任何结果。” 我叹了声气,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我不知道答案。 阿南刻带着我们来到了海上了,海浪是那么汹涌,一个巨浪过来,我们飞得不够高,我和阿瑞斯双双被浪头扑进了海里,不等我们在海上浮稳,又一波浪过来,我眼前一黑,很快,又一亮,我坐在了一艘小船上了,我眼前站着的是正是普罗米修斯的儿子丢卡利翁!他忧心忡忡地抱着船头的船桅,巨浪一个接着一个,他浑身都被海浪打湿了,他的妻子皮拉哭泣着从船舱里奔出来,跌跌撞撞地到了他的跟前,搂住了他,说道:“丢卡利翁啊!这船再无法承受更多了!” 小船左右颠晃,浮浮沉沉,我听到木板碎裂的声音,帆布撕裂的声音。丢卡利翁痛哭了起来,他跪在了甲板上,哀声道:“至高的海神波塞冬啊,要如何你的怒火才能平息啊……” 皮拉也开始哭泣,她捂住了脸,抽噎着说道:“毁灭,我们还是逃不脱。” 毁灭…… 多熟悉的字眼。 多熟悉的声音。 是谁在我耳边说话,是谁在说什么语言?我竟听不懂…… 像一首诗…… 皮拉拿出了一把匕首:“让我们一起离开吧,我不要死亡将我们分离!!” 她又说:“还是以我献祭!让我作为祭品来安抚波塞冬的怒火吧!丢卡利翁,不要忘记我!” 阿瑞斯往前走了一小步——他就在我身边,我们的身上都不曾沾染一滴海水,我们跟着船只摇晃,我说:“他们会活下来的。” 我往前指了指:“帕那索斯山近在眼前了。” 阿瑞斯还是伸出了手,他的手指穿过了皮拉的头发,他道:“我想我们被时间抛弃了。” 时间抛弃了我们,那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我们在船上坐下了,丢卡利翁和皮拉争执了起来,他们强夺匕首,一时拥抱,一时争吵,一时痛哭流涕,一时亲吻彼此。 我说:“当曙光来临时,他们会意识到他们是多么的可笑。” 阿瑞斯说:“可笑?你认为在生死关头挣扎的人是可笑的吗?”他的声音干哑,他接着说:“我知道了,因为神族不死。” 我纠正他:“是很难死。”我又说:“普罗米修斯已经告知他们,他们会安然无恙,假如他们真的信仰虔诚,他们便能平静地对面这海洋上的一切考验。” 阿瑞斯说:“因为他们是人,他们的生命何其短暂,他们面对危险时何其恐惧,他们的挣扎源自他们的理性。” 他说:“理性是人的特权。” 我嗤笑了声,这玩笑可开得太大了,我说:“就算这里是众神无法听到,无法看到的领域,也不代表你可以胡言乱语。”我说,“他们在恐慌中丧失了理智,变得疯狂,一时哭一时笑,你叫他们解释他们哭什么,笑什么,他们无法解释。” 阿瑞斯看着我,说:“爱情让他们愿意选择一起死去,爱情也让他们挣扎是否要一起争取一线希望,爱情是毁灭,也是生机,他们的眼泪是软弱,是害怕,也是欣喜和欣慰,他们的笑是武装和掩饰,也是快乐和幸福。” 他问我:“你难道没有恐惧的时刻吗?” 我说:“我没有恐惧的时刻。“ “即便克尔从你眼前掠过?” “我便与他战斗。” “即便你的生命正在逝去?” “我便接受命运。” 阿瑞斯轻笑:“人们信仰你,人们敢于挑战命运,你却甘愿信仰命运。” 我说:“俄狄浦斯挑战命运,躲避命运,可恰恰掉入了命运的陷阱,没有人能逃脱阿南刻的安排,神也是。” 阿瑞斯这时说:“是的,我想成为人,我想活在有限的生命里,做出我自己的选择。” 我说:“你厌恶战争。” 他说:“不,我不厌恶战争,只是这不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厌恶的是这个符号降临在我的身上,我便只能接受。” 我看着他,战神的眼神透明而坚定,那木板碎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根船桅断裂了,一块帆布掉了下来,挡住了我的视线,我赶紧撩起它,寻找阿瑞斯。 阿波罗(中) 出乎我的意料,这帆布后头没有了滔天的巨浪,被淹没的城邦,人类的末日,也不见哭泣的丢卡利翁和惶惶不安的皮拉,这帆布后头竟是一片热闹的集市,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摊贩,有卖瓜果的,卖香料的,有吆喝自家熬煮的酱料的,好几家卖橄榄油的排在一块儿,每家小摊前都围着不少询价的人,对话声此起彼伏,我却一句都听不懂,人们的打扮也古里古怪,无论男女都露着胳膊和大腿,女孩儿们脚上穿着一种靠细鸡骨一样支撑着的鞋子,大多数人的鼻梁上架着一片黑漆漆的板子似的东西,还有狗也有模有样套着个布袋,狗的颈上全拴着绳子,绳子的一端由人捏着,我真好奇,鸡呢,牛呢?也都这样被拴着吗? 我近旁的一个水果摊前,一个顶着鸟窝似的棕黄头发的男人牵着的一条白毛狗冲我直叫唤,男人和边上的女人热络地攀谈,丝毫没有要安抚那狗的意思,只是不时扯动一下绳子。阿瑞斯就在那狗边上,他嘴里正嚼着什么,水果小贩热情地招呼着他,嘴皮不停动,一会儿塞给他两颗小小的,绛红色的果实,一会儿从苹果堆里挑出一颗,在衣服上擦了擦,作势要他尝。那狗还在叫,阿瑞斯瞅了我一眼,扔给我一颗那绛红色的果实。我吃了,吐出核,一下子,我什么都懂了,什么都明白了,我径直朝阿瑞斯走过去,那白狗——这白色的吉娃娃狗叫得更厉害了,我没理它,才要和阿瑞斯说话,水果小贩笑着招呼我们:“您二位这是要去剧场演出呢嘛?” 他在说话,希腊话,现代的希腊话,21世纪的希腊话,他卖的是苹果,香蕉,樱桃,杏子,梨子,他边上是卖奶酪的,羊奶的,牛奶的,山羊的,绵羊的,水牛的,谁在讲英文,不列颠口音,还有法语,魁北克口音,谁……有人在念诗。 J'ai longtemps habité sous de vastes portiques. 更古老的法语。 那声音从天上飘飘扬扬荡下来,那声音从我耳朵深处悠悠远远钻出来。 我抓住了阿瑞斯的手:“是波德莱尔!” 波德莱尔,法国的诗人,恶之花,巴黎的忧郁! “诗人中的国王,真的上帝!” 上帝……21世纪的信仰,21世纪的神,唯一的神,主神,大神。 我全都知道了!我又拿起一颗樱桃,樱桃甜蜜的滋味滋润着我的唇舌,同时滋养着我的认知,我已经对这个世界了如指掌了!人们从猿猴进化成洞穴人,人们从钻木取火,茹毛饮血到织衣蔽体,创造文字,文明在火焰中诞生,人类在迷茫中摸索,人们崇拜月亮,人们崇拜太阳,人们为神写铸像,那么多神,那么多佑护,奥林匹斯闪闪发光,我们的故事乘着希腊的商船航向世界各地,然后…… 迎面走来一个张着嘴,像是在自说自话着的年轻男人,他脸上的表情丰富,手上不停打着手势,他和我擦肩而过,我看到他耳朵里塞着个无线耳机,我伸手拿了他的耳机塞进了自己的耳朵里。有人在说话,就在我的耳边说话。 ”所以,我就和他说,你还在吗?“ 我说:“我在!” 那年轻人一个箭步冲到了我面前,我忙把耳机塞回了他耳朵里,我和那水果小贩说:“再给我一袋樱桃,一带杏子,还有苹果。” 我会知道更多吗?我能知道更多吗?对了,我得付钱。 我脱了身上的铠甲,和小贩说:“这全给你!” 我说:“黄金的阿波罗铠甲!你会在当铺卖个好价钱的!” 那小贩挤着眉毛狐疑地打量我,阿瑞斯把我拉开,瞪着眼睛看我,我也看他,说道:“你不想知道更多吗?这里是哪里……这儿……谁发明的无线耳机?这东西可不能让赫尔墨斯看到……” 我想到了!我冲那小贩打了个手势,拿回自己的铠甲:“失礼了,请问最近的当铺在哪儿?” 我去附近的当铺当了我的铠甲。我说这价值连城,当铺的老板说,两百欧,你要还是不要?我收了他的两百欧,还要走了他店里的一套白西装。我对阿瑞斯道:“你也该换身打扮,我们应该入乡随俗。” 阿瑞斯说:“我打听过了,奥林匹斯山还在。” 哦,奥林匹斯,我怎么会忘呢,我们要回去那里,他要回去那里,他得回去找阿佛洛狄忒。 我说:“神们还住在那里吗?” 我冷静了下来,这是个不再信仰希腊神明的时代了,我瞥了眼路边贩卖明信片和旅游纪念品的小店,我要了张旅游地图,展开来看,好啊,我们现在在雅典卫城。帕特农神庙成了著名观光景点,宪法广场北部的宙斯神庙只剩下些立柱。 我问阿瑞斯:“那我们现在算神,还是算人?” 我说:“我知道了,阿南刻将我们放逐在了时间里,我们出不去了。” 阿瑞斯说:“没有人信仰战争难道不好吗?” 我说:“算了吧,从前就没有人信仰你,国王不想坦诚自己的贪欲,勇士不愿表露争取荣誉的心机,便说都是阿瑞斯从中作梗。” 阿瑞斯笑出来,我也笑出来,折起地图,指着前头:“从那儿转过去。” “去哪里?” “让我们看看人人敬仰的宙斯是否还受人垂青。” 宙斯神庙如同那旅游地图上的照片一样,连建筑框架都荡然无存,只有十来根石柱支撑着灿烂的阳光,在草地上投下破碎的阴影。这里没有什么游客,我和阿瑞斯走在那石柱中间,一股悲凉的情绪涌了上来。 我说:“众神陨落了。” 阿瑞斯问我:“你后悔了解了这个时代了吗?” 我说:“不,我知道,总有一天这时代会来临。” 我又说:“或许吧,有一点后悔。” 一群年轻的女孩儿忽然朝我们跑了过来,他们喊着:“阿波罗!是阿波罗吗?” 我冲阿瑞斯挤眉弄眼:“看啊!谁说众神陨落了呢?” 孰料,这群女孩儿直奔着阿瑞斯而去,她们敲打他的盔甲,抚摸他的臂膀,对他的肌肉线条赞不绝口,我起先感到愤怒,后来只觉得无奈,并且想笑。我笑着站在一旁,阿瑞斯呢,脸上写满不情愿,但又挣脱不出女孩儿们的包围。女孩儿们叽叽喳喳地问他:“你有脸书帐号吗?哦,天呐,你是模特吗?” “和你合照需要给钱吗?” “我能和你合照吗?” 阿瑞斯的不情愿渐渐演变成了愤怒,眼看他要发火,我将他拉出了人群。我们走到出了宙斯神庙,阿瑞斯拍打着自己的盔甲,抱怨道:“这是我遇到的最糟糕的事!” “被误认成我?” “香水是21世纪最糟糕的发明!!” 我笑出来,阿瑞斯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我说:“阿波罗。” 阿瑞斯哼了一声:“愚昧的游客,所有穿盔甲的希腊人对她们来说都是阿波罗。” “不,是穿盔甲,在神庙前转悠的美男子。” 我又说:“假如我们去特洛伊,你就是阿喀琉斯,假如我们出现在巴黎街头,那可能是爱马仕庆祝创始请来的特型演员。” 阿瑞斯道:“你太适应这个时代了!” 这会儿路边又有人朝我们举起手机,还有个男孩儿吹了声唿哨,轻佻地向阿瑞斯喊话:“宙斯!是你吗??” 我举起阿瑞斯的手朝他挥舞:“不,他是还没来得及去染头发的雷神!” 阿瑞斯快步走开,他闷头走回了我先前去的那间当铺。他也当了他的铠甲,换了身黑西装。 我们走在雅典的街头。阿瑞斯说:“我和店主打听过了,去奥林匹斯山需要先坐火车去塞萨洛尼基,从那里再坐客车。” “那要多久?”我打量他,“他是不是觉得我们是希腊神话的狂热爱好者?” 阿瑞斯说:“他觉得雅典娜是宙斯的一个老婆。” 我捂住耳朵:“上帝啊!” 阿瑞斯仰头望了眼天,跟着高呼:“上帝啊!” 没有上帝回应我们的呼唤。我说:“不赖,他们不需要献上活祭,这是一种正确的信仰选择,社会要发展,需要更多劳动力。” 阿瑞斯说:“他们献上自己的精神自由。” 我点头,说:“他们献上一部分自由,换取大多数自由,向法律,向道德。” 我问他:“你还是想成为人吗?你或许会被道德审判,会受法律拘束,你不再拥有全部的自由。” 阿瑞斯说:“我原本就没有自由,难道你不是吗?你从没想过吗,抛开神的身份,你到底是谁。” 我笑了:“我本来就是神,我为什么要抛开神的身份?” 他问我:“抛开你的光明磊落,你的预言,你的诗歌,你的七弦琴,你的神庙,你的女祭司,你的城市,信仰你的民众,你还拥有什么?” 我拥有…… 我拥有什么呢? 我低头看着地上,双手插到口袋里,让我想想。 我问阿瑞斯:“去奥林匹斯要多久?” “七八个小时吧。”他说。 “七八个小时,”我说,“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一小时有六十分钟,一分钟是六十秒,秒……光年,光年是距离单位,你知道吗?” 阿瑞斯点了点头。我说:“色萨利人的胜利。“ 塞萨洛尼基,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呢? 我说:“那我们去买火车票吧。” 我们找到了雅典市内的火车站,去塞萨罗尼基的班次只有晚班车还有票了,我们一人买了一张,距离发车尚有七八个小时。我和阿瑞斯在火车站附近找了间咖啡馆坐下了。我们一人要了一杯咖啡,咖啡上桌,我迫不及待地尝了口,真苦涩,我往里头加了些糖,还是太难上口,我又叫来侍应生,要了杯红酒。我看了看周围,还问他:“你们这儿有卖烟的吗?” 侍应生给我上了红酒,还给了我一包香烟。我喝了口红酒,比起奥林匹斯的佳酿太淡了,烂熟莓子的味道过重,回味不足,我点了根烟,抽了一口。 我又看了圈周围,我们身边的人不是在喝咖啡,就是在喝红酒,抽烟。 有的人,像我一样,三样东西全摆在了眼前。我不太懂了,这21世纪似乎人人沉迷的三件事,要么太苦,得加料,要么太淡,不够滋味,要么根本没什么滋味,吸进去之后只是让人想咳出来,起码在我的时代,根据我的女祭司们所说,德尔斐的熏香尽管也没什么滋味,但吸进去后会让人飘飘然,仿佛要升上天去。升到众神的领域去。或许是因为这个时代,他们不关心神了,他们要强健的体魄,健康的身体,就去健身房,就去看医生,他们要爱情,就上马路,去影院,去结交新朋友,去追求旧同学,他们要预言……没有人相信预言了。 我举着烟,手肘撑在桌上,问阿瑞斯:“这就是你说的人们可以做出的选择?” 阿瑞斯拿过香烟,抽了一口,咳了声,耸了耸肩,说:“选择不一定都是聪明的,作出愚蠢的选择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我笑了,问他:“你觉得我们能回到奥林匹斯山吗?” 阿瑞斯疑惑地看我:“车票已经买好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我说:“不知道,那帆船布掉下来,我们就来到了这里,这里……”我指了指身边,“这里是真的存在的吗?这里真的是在我们之后的时代吗?人类经历了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这里又是什么时代呢?”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散落在咖啡馆里,坐在一张桌子上的人们不交谈,喝酒,喝咖啡,看掌上的手机,那小小的屏幕里的东西引得他们笑,街对面是一群灰头土脸的乞丐,手里举着写有“善待难民”的纸牌,冷漠地注视着每一个路过自己身边的行人。 我说:“是烟草时代,酒精时代,咖啡时代还是独立的时代?” 我站起来,走到两个对着座的男女边上,我站在那女孩儿身后,她正快速地刷动屏幕,挥动手指,一张张照片从她手底下掠过,她好像意识不到我的存在,我伸出手碰了下她的头发,女孩儿猛地回过头:“嘿!” 我微笑:“一只蝴蝶停在您的头发上了。”我比划着:“一只美丽的蝴蝶,但不及您美丽,它自惭形秽,便飞走了。” 女孩儿皱着眉警告我:“你再不走,我可就要报警了!” 她对面的男孩儿看了我一眼,打了个哈欠,什么也没说。 我朝女孩儿笑了笑,回到阿瑞斯边上坐下了。阿瑞斯乐不可支:“看来你真的过时了。” 我说:“是的,我过时了,雅典娜也过时了,我们都过时了!” 我起身,穿过马路,把我没抽完的那包烟给了那群乞丐,乞丐们朝我挥手臂,嚷嚷着:”老兄!打火机呢!“ 阿瑞斯也穿过了马路,他的手里多了份报纸,我们一边走一边看报纸,报纸头条写着印巴冲突加剧,下一页是好莱坞明星生子,再下一页是移民广告,披萨外卖折扣券。最后两页是一些应招女郎的电话。我数了数,一页得有四十个,整整两页,正反两面。 一百六十个女郎是否能应付得过来整座城市的原始欲。望。 我拦住一个路人,问了声:“最近的教堂在哪儿?” 那路人说:“就在街角。” 我们走过了这条脏兮兮的小街,走进了一座拥有尖顶钟楼的教堂。恰好,钟楼里的大钟敲响了。一群灰鸽飞出钟楼。我推开教堂的门,走了进去。 阿瑞斯也进来了,我小声和他说:“除上帝之外的所谓的神都是异端,小心不要被圣水碰到,否则我们都会融化。” 阿瑞斯说:“我知道你有什么了,你油嘴滑舌。” 我笑了声,教堂里太安静了,我的笑声显得有些夸张了,一个跪在长凳后头的木头长条上的女人默默看了我一眼。我向她欠了欠身子,找了个位子坐下了。 我听到细细碎碎的哭声,我不解地问阿瑞斯:“为什么要哭泣呢?难道敬神不是快乐的事吗,信仰给不了他们快乐吗?那为什么要信仰?为什么要信仰苦难?”我望向那教堂中央的神像。那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手腕在流血,脚背在流血。人们跪在他脚下哭泣着。 我说:“阿瑞斯,你该站上祭坛去,这是新时代的你。人们也在你的脚下哭泣过。” 我学着前后的人,合起手掌,握紧双手,闭上眼睛。阿瑞斯问我:“你在祈祷什么?” 我示意他噤声。过了会儿,我睁开一只眼睛,瞥了眼,阿瑞斯还在。我笑出来。他又问我,还是那副古怪,不解的表情,他问:“你笑什么?” 他摸自己的脸,抓自己的头发:“我的脸很奇怪吗?我变了样子?” 我说:“我宣布我现在要改信上帝。” 阿瑞斯怔住,我说:“我刚才祈祷,在我睁开眼之后,希望阿瑞斯还在,我的愿望实现了。” 我又说:“我们现在是人间流落的唯二希腊神祇了,在找到第三个之前,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分开比较好。” 阿瑞斯看向那耶稣,他轻声说着话,道:“或许没有第三个了,我们在时间里流浪因而逃过了人们对希腊诸神的遗弃。” 他卷起报纸,抓在手里。我想吻他的侧脸。在这个没有神能听到,没有神能看到,再没有别的神的领域里,在另一个信仰的注视下,我想吻他。 我靠近他,抽走了他手里的报纸。 我还拥有冲动,拥有胆怯,拥有…… 我问阿瑞斯:“那么不再嗜血,不再残暴的阿瑞斯,拥有什么呢?” 阿瑞斯没有说话。 我起身,想出去,当我推开教堂那两扇沉重的木门时,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一群骨瘦如柴,穿着竖条纹衣服的男人和男孩儿鱼贯而出,把我往里挤,我撞到了阿瑞斯身上,我们两个被这些人挤到了墙角。这屋子的顶和教堂一样高,大小也和教堂差不多,没有窗;地上,墙上全贴着绿色的瓷砖;墙角上挖出来四个圆孔。墙上还有好些挂钩,屋子里挤满了人之后,响起了吱嘎一声,我看了眼,一扇铁门关上了。接着,人们开始脱衣服,我们开始脱衣服,我们把帽子,衣服挂在墙上的挂钩上,我眼前看到的全是一根根肋骨,全是凹陷的脸颊,全是蜡黄,毫无血色的面庞,人们不像人,像幽魂。这里是新时代的地狱吗? 竖条纹的衣服挂满了墙壁,所有人都光溜溜的了之后,整间屋子被无声攫住了喉咙,突然,有人问了句:有拉比在吗? 一个大胡子的男人开始祷告。他是拉比。 有人嗤了声。一个男孩儿哭了起来。 砰砰砰,铁门被砸响了,拉比还在祷告,但是有人停下了,那男孩儿捂住了自己的嘴。绿色的烟雾从墙上的圆孔里喷了出来。 人们一个接着一个跪在了地上。所有人都在祷告了。 阿瑞斯说:“这就是我。” 我说:“不,这不是你。” 人们一个接着一个抽搐着倒下了。屋里的气味变得很难闻,我抓了件衣服捂住口鼻,没一会儿,烟雾散开了,地上倒着的都是人,只有我和阿瑞斯站着,我穿上手里抓着的衣服,他也抓了件衣服穿上,一群穿皮靴的士兵进来了,另外两个穿着竖条衣服的人跟着也进来了,士兵先在屋里检查了番——他们拿棍子戳了戳几具尸体,他们检查完后,那跟着他们的两个穿竖条纹衣服的人拿着手里的耙子开始把尸体推向一边。其中一个人递给我一把耙子,我们把尸体堆了起来,不分年龄,全堆在一起,堆成一座小山,没有人说话,谁也没有表情,那递耙子给我的人脚上本穿着两只不一样大小的木鞋,很明显,有一只太大了,收拾尸体的时候,他从一个死去男人的脚上拿走了一只木鞋换上了。他脚上的木鞋看起来一样大了。 我们还收拾了墙上的衣服和帽子,我抱着一堆上衣跟着那递耙子的人往外走。 我走到了一片荒野上。太阳高悬,一群猩猩叫唤着,我回头看了眼,阿瑞斯手里抱着一堆帽子,我们光着脚站在荒原上,身上还残留着剧毒的气味。 一头野猪从我们身边跑了过去,一群原始人追赶着它,为首的那个原始人高高举起手里的一块大石头,他拍打胸脯,嗷嗷叫唤,眼睛血红,他朝那野猪掷出了石头。野猪倒在了我们脚边。那原始人跑了过来,蹲在地上,先是拍手,接着递给我们一人一块边缘锋利的片状石器。他自己手里也捏着一块,他用这原始的石刀割开了那野猪的脖子,血涌了出来,原始人嘶嘶地吸气,示意我们割开野猪的肚皮。 我和阿瑞斯说:“就是这些人会创造我们。” 我看着手上的石刀,说:“这是一切的源头。” 我切开了那野猪的肚皮,温暖的血流淌过我的手,我感到一种征服的快感,一种主宰的快乐,一种满足,一种饱腹感。 月亮出来了,我们把野猪绑在一根长长的树枝上,担着它回到了洞穴。一群女人在外头朝拜月亮,男人在火堆边取暖,烤肉,分肉。我揉搓着疲惫的双脚,说:“不知道时间的尽头是什么,有什么。” 阿瑞斯往木柴里添了一几根木柴,他身边两个原始人正因为一块肉大打出手,他说:“这也是我。” 我说:“不,这不是你。” 带头狩猎野猪的原始人摆平了那场纷争,所有人都分到了肉,我分到了一块巴掌大的前腿肉,那肉没有烤熟,中间还是冷的。我拿着这块肉往洞穴外走,那洞穴外又改换了面目,我一时没搞清我在哪里,我的身边是好多玻璃墙,那玻璃墙的另一面是好些动物,有猩猩,有长颈鹿,有斑马,有大象。我看它们,它们也看我,一些孩子跟着一个举着小旗子的大人停在了长颈鹿前头。 这里应该是动物园。 人们不再狩猎,人们关心动物的生存和毁灭,世界上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一个人,一只蚂蚁都是息息相关的。 那大人问道:“有谁知道长颈鹿的主要食物是什么吗?” 我跟着他领导的队伍,走在队伍末尾的男孩儿小声问我:“你为什么没有穿鞋子?你把鞋子忘在家里了吗?” 他又问我:“你是不是连午餐盒也忘记带了?“ 他拉开书包拉链,拿出个餐盒,分给我他的花生酱三明治。我掰开来,分成两半,一半递给边上的阿瑞斯。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过来的,但是他还在我边上。 我吃着花生酱三明治,趴在大象的玻璃牢笼前,说:”或许我们会不到奥林匹斯山了。“ 阿瑞斯说:“我必须得回去,我会找到回去的路的。” 我咽下嘴里的三明治,没说话。阿瑞斯说:“你要放弃了吗?” 我说:“不,我只是觉得……” 在这里或许也不赖,随着时间的波浪流荡,没有目的,没有终点,这是永恒的,这将是永远的。这个故事有成为爱情故事的根基。 而消失了的神追寻故土,这故事注定是英雄的史诗。我没有说出来。 我拥有迟疑,我拥有踌躇…… 我不确定…… 阿瑞斯扭头走向了一扇门,我跟着他,他推开门,我们面前还是好些玻璃墙,那玻璃墙的另一面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看着我们,以一种好奇的,征服的,关爱的,怜悯的,追问的复杂目光。 “有人能告诉我,人是从什么进化来的吗?”玻璃对面举着旗子的大人问道。 一只狮子来到了我身边,我抚摸它的鬃毛,它摇动尾巴,我把手里的半生肉喂给了它,我坐下了,那狮子靠着我,我也靠着它。我说:“可能因为我喜欢这里。” 那狮子张开嘴咬住了我的胳膊,两个驯兽员进来了,用电击棍制服了狮子。阿瑞斯问我:“你没事吧?” 我的胳膊在流血,我说:“但是我不觉得痛。” 他撕开自己的衣服为我包扎。我们被驯兽员护送出了笼子,一辆游览夜间动物园的火车恰好停在我们面前,我们上了车,成群的斑马从火车前跑过,大象领着幼象慢腾腾地行走在棕榈树下,金刚鹦鹉钻出了雨林,座头鲸跃出水面,亚马逊江豚在天上组成一道粉色的弯弧,独角兽钻进车厢,匆匆一瞥,便踏蹄远去。星辰变换,春天飞速地掠过,夏天灌进来,又被雷雨带走,秋天轰轰烈烈,火红金黄的盖在我们身上,冬天一到,刹那间,天地融成一片雪白。 阿瑞斯在我身边轻轻地呼吸。 我问他:“你睡着了吗?” 他说:“这是一个梦吗?” 火车驶进了隧道。 火车停在了黑漆漆的剧场里。我拿起一桶爆米花,戴上3D眼镜,幕布上火箭即将升空。 “阿波罗11号进入太空。”旁白说道。 我从舷窗望出去,一个人在我边上指点:“看,那是月亮。” 我说:“月亮是我的姊妹,她有及肩的美发,她的银箭从不失手,她热衷狩猎,月夜下,常见到她奔跑的身影。” 阿瑞斯的声音从我宇航服内置的通讯器里传来:“看,那是太阳。“ 我看了眼,我第一次在赫利俄斯的马车上见到太阳时,赫利俄斯要我赶紧闭上眼睛,他害怕我的双目被太阳的光芒灼伤,但是我直视着它,它也直视着我。我拥抱了它,它的光芒与我的光芒一样。如今,它还在闪耀,而我……我失去了我的光芒。 我和阿瑞斯飞出了船舱,太阳不在我们这里了,我们在黑暗中漂流,过了会儿,我看到了一颗蓝色的星球,我知道了,那是地球,那是诞生我的地方,那是我消失的地方。那是众人的地方,那是众神的乐园,也是众神的墓园。 我又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话。 J'ai longtemps habité sous de vastes portiques。 我问阿瑞斯:“你听到了吗?” 他说:“你听到了什么?” 那人念给我听,我便念给他听:“Les houles, en roulant les images des cieux……” 我问:“是谁创造了时间,是谁创造了这漆黑的地方?” 我听到:Le secret douloureux qui me faisait languir. 我说:“Le secret douloureux qui me faisait languir.” 我说:“看,是火星!” 我碰到阿瑞斯的手,我说道:“那是你。” 阿瑞斯说:“那是罗马人的我。” 他又说:“那是我……” “那是我们的前世。”我说,“那是我们的后世。” “我们是永恒的存在,我们只存在于一瞬。”阿瑞斯说。 突然之间,我们漂流的速度变得很快,周围什么都看不到了,我们被一个黑洞吸收了进去!但是很快,我就感觉脚踏在实实在在的地面上了,我好像到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 “阿瑞斯?”我喊到。 “我在。” 我的手上一暖,我笑着说:“这里是什么新的世界还是末日?” 我还碰着阿瑞斯的手,不再隔着手套,我还听到他说话,不再通过通讯器。通讯器里,他的声音清脆,现在,他的声音沙哑。 他说道:“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说:“我也是。” 阿瑞斯说:“我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人,面对黑暗,无能为力。” 我说:“我也是。” 阿瑞斯说:“但是我又有些兴奋。” 我说:“或许我们也该弄一台手机,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阿瑞斯说:“钱在集中营的时候就没了。” 我叹气。他说:“那我们还得在奥林匹斯山普及网络信号。” 我笑出来,他也笑,我说:“我可以表演七弦琴,然后成为网路红人,你知道的。“ 他笑着说:“你的脑筋可够快的,这不失为一条成神的捷径。” 他说:“我们可以种樱桃树。” 我说:“办个酿酒厂吧,请狄俄尼索斯作代表。” 阿瑞斯说:“我们把赫尔墨斯印到酒瓶上去,或许一瓶能卖上万。” 我们同时笑出来,这时,我们眼前出现了两个分散的光点,我问:“我们该往哪一边走?” 阿瑞斯说:“我们一人走一边吧。” 我心里一紧:“我们要分开了吗?” 我问道:”我们能回到奥林匹斯吗?“ 我们就要回去奥林匹斯了吗? 阿瑞斯说:“你和阿耳忒弥斯要是不介意冥府糟糕的气味,可以常来。” 阿瑞斯又说:“不知道为什么,阿佛洛狄忒看上去总是很惊惶,或许友情的陪伴能让她稍微好过一些。” 他提到:“她时常梦到你关于牧羊人的预言。” 我摇头,不无遗憾:“我已经无法为她作出更多的预言了。“ 阿瑞斯说:“阿波罗,无须抱歉。” 我想说…… 我说:“我去那里看看。” 我说:“请以福玻斯称呼我吧。” 我松开了阿瑞斯的手。 我想说…… 我走向一个光点,阿瑞斯想必正在走向另一个。 我想说…… 又有人在我耳边轻声念诗了。 J'ai longtemps habité sous de vastes portiques. 我想说,在那个夜晚,是我。 我想说…… 忽然之间,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我不止冲动,胆怯,不止踌躇,我还拥有嫉妒,愤懑,疯狂,恨意。我拥有我不该有的所有低等的品性。 我的手脚愈渐冰凉,我可能要死去了…… 我还活着,我的眼眶发热,喉咙发痒,全身滚烫。 我停在了那光点前,那光点并没有比先前更大,但是我从里面却看到了阿南刻的女儿们,我看到命运的三女神木然地立在光亮处。 阿瑞斯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福玻斯,你那里有什么吗?” 我答道:“这里是死路,我想我们该找另外的出路。” 我转过了身去,把命运掩在了身后:“你那里又有什么?” 他说:“我不知道,那光点里什么都没有。” 我不停问:“你在哪里?” 他不停回答:“我在这里。” 我找到了他,我们向着同一个光点走去,那光点里确实什么都没有,但是那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我们走出了黑暗了,我们又回到了那热闹的雅典集市上了!一个男孩儿撞到了我身上,不等我看清他的样子,他已经跑开。阿瑞斯惊呼:“厄洛斯!” 他向那男孩儿跑去,我跟着。 厄洛斯的黑发在人群中忽隐忽现。 我想,我彻底地失去了我的神性。 ※※※※※※※※※※※※※※※※※※※※ 诗是波德莱尔的诗《La Vie antérieure》,中文译名可能叫《前世》? 阿波罗(下) 我们追赶着厄洛斯,他的身姿灵巧,脚程又快,才追了一阵,我的眼睛就已经没法捕捉到他的身影了,我只得跟着阿瑞斯,跟得很吃力。这让我感到沮丧,精神上的无力侵蚀了我的肉体,在经过一片青草地时,我的双脚再跑不动了,我的呼吸跟不上风的节奏,我只得停下,扶着一棵树直喘粗气。人啊,就是这么容易疲劳,这么容易停下脚步,这么容易放弃的吗?人啊,身体难道永远跟不上目标吗? 阿瑞斯还在前头跑着,这是哪儿呢,城市去了哪儿呢?这里还是雅典吗?这里还是希腊吗?这里的路怎么如此坎坷不平,地上不是小坑就是泥土龟裂的缝隙,磕脚的石子到处都是,这儿真荒凉,青草地连着青草地,远处依稀有山吧,但也可能是高处的云而已,一块连着一块,看上去像山。我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了。我坐在了这棵树下,这是棵什么树?叶片扁而长,闪着银光,树枝又细又黑,枝头点缀着斑斑阳光,一时晃了我的眼睛。风在呼唤我的名字,我也听不出来是北风还是西风在呼唤我了。 那呼唤声越来越近,我揉揉眼睛,只见我面朝着的那条碎石小路上跑过来一个人影。阳光太刺眼了,我努力辨认,那人可真高大,那人的双臂看起来很有力,双腿看起来很结实,那人的黑头发经由阳光之手,被调和出了柔和的光泽,他的黑色眼睛明亮而深邃。是阿瑞斯。奥林匹斯的战神。爱神的爱人,爱着爱神的一个神。 哪个凡人会拥有这样一双既让人快乐又惹人忧郁的眼睛呢? 阿瑞斯走近了,他低头看我,呼吸平稳,脸上,额头上不见汗水。我坐在树荫下却热得出了一身的汗,口干舌燥,只能发出最低廉的砂纸被磨响时会发出的噪音。我问阿瑞斯:“你跟丢了吗?” 阿瑞斯摇头:“不,我发现你不在我身边了,我便来找你。” 我说:“我在你面前出丑了,你尽管去找厄洛斯吧,或许他知道回去奥林匹斯的方法。” 我说:“阿瑞斯,我失去了我的神性。” 我又说:“人们不再需要我了。时间让他们发现了光明神的真面目,他不过和他们一样,拥有他们所拥有的所有低劣的特质。” 阿瑞斯说:“一个贪婪的人是不会觉得贪婪是低劣的,一个丑恶的人是不会觉得丑恶是低劣的。” 我说:“人能接受自己的低劣,但是我曾是神,我不能。”我说,“这让我痛苦。” 我挥了挥手:“你走吧。”我示意阿瑞斯离开,并说,“我知道,你的神性还在,你能回去奥林匹斯继续做你的神,人们是离不开你的。永远。” 阿瑞斯说:“福玻斯。” 他再度呼唤我。 我不看他了,我觉得更热,我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汗。阿瑞斯坐到了我身边,我诧异地看他,问道:“你不去追赶厄洛斯了吗?” 阿瑞斯说:“那小子跑得太快,我追不上啦!”他一拍自己的腿,“我是老骨头了。” 我说:“你不会老。”我说,“我会。” 阿瑞斯皱起眉数落我:“我看你青春的很嘛,还没老就开始担心自己会老了,你倒真有点人的感觉了。” 我笑了,我望着他来的那条路,路上白茫茫的,我说:“现在怎么办?“ 阿瑞斯摸出一张火车票,瞅瞅我,我也从口袋里摸出了张火车票,我说:“真奇怪,它还在。” 阿瑞斯看了眼天空,问我:”为什么人类的登月计划要以阿波罗的名字来命名,难道不应该叫阿耳忒弥斯吗?” 我说:“那就太长了!太容易被忘记了。” 我说:“尽管阿波罗也会被忘记,人人都以为他是太阳神,但他只是生来和太阳拥有相似的光芒。”我又有些难过,“假如阿波罗是太阳,他应该习惯了升起和落下,但是他不是,他只习惯站在高处,还未习惯在低谷徘徊。” 阿瑞斯握住我的手,我看他,他也看着我,激动地表示:“你是历经九天九夜才出生的福玻斯,天鹅在你的头顶盘旋,女神们为你献上祝福,你生来光明,生来高洁,你的命运里没有低谷。” 他又说:“我们是世间罕有的希腊神了,切勿妄自菲薄,贬低自己,要是遇到了上帝和圣子,可不能让他们小看了!” 我哈哈大笑:“上帝?圣子?他们会出现在这里??” 阿瑞斯脸色一变,道:“总之……总而言之……” 他松开了我,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了。我拍了拍他,起身说:“那我们就回雅典吧,去坐火车,回奥林匹斯。” 我说:“去找阿佛洛狄忒,打听她的行踪。” 阿瑞斯接着我的话,说:”倘若她去了冥府悠游,我们就去冥府找她,倘若她在命运的洪流中香消玉殒,那我就去命运的洪流里打捞她的残骸。“ 我低下视线,我脚边的石子露出尖尖的脚,我的脚底可能起了个水泡,有些痛。我说:“你爱她。你真爱她。“ 我还说:“可能真是如此吧,只有爱可以拯救战争。” 而光明做不到。 我和阿瑞斯走在那不知通往何处的石子小路上,恍惚间,白天像是夜晚,每一个夜晚都像是在不停重复那个夜晚。那个我爱着他,他爱着阿佛洛狄忒的夜晚。 我已经戳破了太多阿佛洛狄忒的秘密了,这个秘密,我就不说了吧,况且…… 不……如果,假如…… 也许…… 我看了阿瑞斯一眼,问他:“能告诉我,你是何时爱上阿佛洛狄忒的吗?” 阿瑞斯说:“在一个夜晚。”他停住,蓦地显得苦恼,但什么也没说。 这时,一个牧羊人赶着一群绵羊迎面朝我们走了过来,阿瑞斯忙上前打听:“这里是哪儿?你可见到一个黑色头发的少年人经过?” 那牧羊人为我们指了路,再走个三十来分钟,我们就会看到一片村落,那黑发的少年就在村落里唯一的小酒馆坐着。说完,那牧羊人就走开了。我们与他朝着相反的方向行去。我回头看那牧羊人,我想起那则关于牧羊人的预言了,这让我觉得不详,但阿佛洛狄忒不在此处,或许这个牧羊人并非预言中的那位牧羊人。 毁灭。 这个词又钻进了我的耳朵里。我摸了摸耳朵,不,不去想它了,也不想那个牧羊人了,我开始想诗,我的前世,金碧辉煌的殿堂,一望无际的海面。 我探索叫我痛苦的秘密。 羊群雪白,仿佛一片沉甸甸的云,飘远了。 没多久,我和阿瑞斯就走进了那牧羊人所说的村落,也找到了他说的唯一的酒馆,酒馆的招牌挂得很高,石头堆的屋子,顶上插了面希腊国旗。我们走进酒馆,一进门就看到了厄洛斯。他独自靠着吧台,肆意抛洒着迷人的目光和微醺的眼神,吧台后的酒保冲我们挥手,说:“你们今天来早了!!” 我和阿瑞斯面面相觑,厄洛斯一打量我们,和酒保说了句什么,酒保忙和我们道歉:“那可真不好意思!” 厄洛斯招呼我们去他边上坐。 他可真受欢迎啊,不光酒保认识他,酒馆里端盘子、抹桌子的也全认识他,那些客人们,无论男人女人们都爱和他搭上几句话,尤其是男人,对他热络得不得了,有的还嚷嚷着要他和他们一起玩牌。人们全像农家,红红的脸膛,亚麻色,乱糟糟的头发,不修边幅的打扮,粗糙的眼神,狂饮麦酒,大啖吃食的模样,和千百年前的希腊农户没有任何差别。 厄洛斯没坐去任何招揽他的人身边,他手里有一杯啤酒,我们走到他边上后,他和酒保说:”再来两杯,给我的朋友阿波罗和阿瑞斯。“ 酒保朗声笑了,上了两杯啤酒给我和阿瑞斯,冲我们乱挤眼睛:“老实和你们说,我昨天还和雅典娜睡了一觉呢!” 他冲厄洛斯比划了下,我看了看厄洛斯,我终于有功夫和心思好好打量他了,他不是个小孩儿的样子了,无论体形还是样貌,浑然一个少年人。他继承了阿瑞斯的黑头发,黑眼睛,他有阿佛洛狄忒的嘴唇和鼻子,他的脸小小的,手臂纤长,皮肤荧荧发光。我问他:“你常来这儿?” 厄洛斯说:“可不是嘛,这儿的人可都是我的主顾。” “主顾?”我问道。 厄洛斯递给我一张名片,那名片上印着:厄洛斯娱乐集团总裁,马尔文·厄洛斯。 他道:“一百六十个女孩儿掌控着这城市里所有人的欲望,而我掌控着着一百六十个女孩儿,进而,我便是他们的主宰,他们唯一的神,唯一的信仰了。”他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笑出来,作势也递给他一张名片,厄洛斯瞅着我那空气名片,说:“哎哟,这不是美发勒托的儿子阿波罗阁下嘛?您母亲的洗发水生意现在可好?” 我们两个一起笑。阿瑞斯一言不发。我喝了口啤酒,这玩意儿也太难喝了!我一瞅厄洛斯,他耸了耸肩膀,喝了一大口这苦玩意儿。 我问他:“刚才在集市,你跑得可够快的。”我说,“刚才我看你还是个小男孩儿的样子。” 厄洛斯眨眨眼睛,说道:“哦,你是说雅典集市那一回,我确实隐隐约约感觉撞到了你们,但是那会儿我着急去看一场电影。” “电影?”我好奇。 “是的,但是我已经忘记是哪部电影了,应该不怎么样,你知道的,能让人记住的电影要么是绝顶好看的,要么是绝顶难看的。” 厄洛斯又说:“我从母亲的怀抱里掉了出来,被卷进了时间的洪流,我在那里,哦,不,这里,我在……我无处不在地长大了。” 阿瑞斯终于开腔,说:”我们在寻找回奥林匹斯的方法。“ 厄洛斯奇怪地打量他:”回去奥林匹斯,为什么?“ 我接道:“那是我们来的地方,自然是我们要回去的地方。” 厄洛斯的眼神更奇怪了,接着他像是恍然大悟,眼睛一亮,问我们:“这里难道不好吗?奥林匹斯有的,这儿也有,奥林匹斯没有的,这里还是有。” 他举例:“美酒,佳肴,法拉利,费里尼,感谢意大利人,还要感谢乔布斯。”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手机放在了桌上,我看了眼,说:“听说这东西什么都能干。” 厄洛斯拿起手机向我展示:“是的,照相,玩游戏,读书,看电影,计算器,记事本,什么都能干,还能当成手电筒。”正说着,手机的屏幕亮了起来,我一看,来电显示:阿佛洛狄忒。我一惊,看向阿瑞斯,他显然也看到了这个名字,厄洛斯接了电话,他看着我们说着话:“是的,好的。哦,你绝对想不到我在这里遇到了谁,我遇到了阿瑞斯和阿波罗。” 阿瑞斯的眼神急切,厄洛斯作势要把手机给他,他却拒绝了,厄洛斯便对手机那头说:“你要来吗?好的,你过来吧。” 他挂了电话。 阿瑞斯忙问:“阿佛洛狄忒也在这里?” 厄洛斯显得相当不解:“当然,她当然在这里。”他说,“你应该和她说上几句,这样你就会确信无疑了,要我再打个电话过去吗?” 阿瑞斯还是拒绝了,态度甚至更坚决。阿佛洛狄忒,他回归奥林匹斯的初衷,动机,当她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一时太过紧张,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我说:“我以为神族已经陨落了,现在已经没有人信仰希腊神了……” 厄洛斯竖起两根手指,口吻轻佻:“第一,确实现在没什么人信仰希腊神了,但是神明不是厨余垃圾,制造出来之后,能任其腐化,回归自然,要比作垃圾的话,那神明就是不可回收垃圾吧,无论被机器搅碎,撕扯,压扁,他们仍旧在那儿,无法焚烧,无法完全处理,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阴魂不散。” 我说:“可不能这么说啊。” 厄洛斯继续说:“第二,神族没有陨落,”他指着自己的手机,道,“只是神和人的界限变得模糊。” 他侃侃而谈:“朋友们,这是大势所趋,在未来,国家的界限,人种的界限,民族的界限,语言的界限,男女的界限都将变得模糊,人们将不分彼此,分享同样的观念,接纳不一样的声音,”他问我们,“你们去过三十世纪吗?你们去过创世之前吗?” 我说:“我们去了卡俄斯的时代。” 厄洛斯点了点头:“那或许是你们的极限了。” “什么意思?” 厄洛斯说:“卡俄斯的时代是你们的极限,但是我,我是亘古便存在的情。欲之神,早在爱,早在时间,早在时代,早在阿南刻,早在卡俄斯之前。” 我说:“这怎么可能,早在创世你便存在了?” 厄洛斯说:“只是我一时离开,一时出现,现在,我是爱和战争的孩子,从前我是混乱和纯洁的结晶,以后,我会成为禁欲自体分裂诞下的万千孩子中的一个。” 厄洛斯说:“你们现在看到的不是我的本来面目,”他看着阿瑞斯,他“现在的”父亲,“你给了我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不,是人给了你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人进而给了我这具肉体,好让他们去歌颂,好成就他们的诗歌,他们的雕塑,他们的艺术,他们的美。未来,我也是美的,我也是值得歌颂的,我将拥有机械的手臂,冷漠的眼神,冰冷的肉体,炽热的心。” 我问:“那你的本来面目是什么?” 他道:“我的本来面目是一面镜子。” 我们都沉默了。良久,阿瑞斯问厄洛斯:“你的母亲过得还好吗?” 厄洛斯说:“一时快乐,一时悲伤,这就是爱情,这是她的本来面目。” “她……有爱人吗?“ ”她有过许多爱人。“ 阿瑞斯无言了。厄洛斯说:“一时爱,一时不爱,这也是爱情。” 阿瑞斯说:“我不苛求她对我矢志不渝,我在这里流浪了太久了。” 我喝酒,没有说话。 厄洛斯说:“你当然不能这么要求她。你怎么能要求爱呢?凭什么呢?你怎么可能限制爱呢?爱是最自由,最散漫,最忠贞,最坚强,又最脆弱的。你无法捍卫她,无法保护她,更无法击垮她。”他笑着说,“我向你保证,她是众神里过得最快乐的,尽管快乐稍纵即逝,但她的瞬间太多了。” 我问道:“其他的神呢?” 厄洛斯说:“宙斯嘛,自然过得不赖,雅典娜经营着她的公关公司,哈迪斯那老家伙做着倒卖塑料品的生意,整日巴望着人在塑料的海洋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好壮大自己的冥府王国,狄俄尼索斯成了修道士,大家都不错,只有赫尔墨斯,没人知道他的去向。” 我不由兴叹:“赫尔墨斯,曾经他是奥林匹斯中最喜欢接近人群的异类。” 这会儿,一队四个提着琴箱,穿西装,打领结的中年男人走进了酒馆,厄洛斯说:”他们是来表演节目的,在这儿,每晚都有节目可看。” 我看看他们,又看看我和阿瑞斯身上的西装,难怪酒保先前将我和阿瑞斯认成了演奏家。那演奏的队伍在酒吧中间坐定,打开琴盒,稍微调了下音,手风琴就开始演奏了,接着小提琴欢快地拉响了。他们也都认识厄洛斯,都冲他抬眉毛。 厄洛斯问我们:“要打牌吗?还是玩希腊双陆棋?” 他问酒保要了副法国塔罗牌。首先我们要决定谁来发牌,厄洛斯抽了一张牌,9,红心的,我也抽了一张,也是9,黑桃的,阿瑞斯最后抽,还是9,方块的。 我们三个互相看看,阿瑞斯阖上了手里那张牌,望向外头。天色渐暗,阿佛洛狄忒还没出现。 厄洛斯翘起嘴角,笑着看我,问我:“不然我们两个玩儿?” 我说:“两个人没法儿玩这个吧?” 他说:“那我们就抽牌,比大小,抽到小的牌的人就喝酒,迈夏尔。总有玩的法子。” 他问酒保要来了一整瓶迈夏尔。厄洛斯先抽牌,看牌,说:“她会来的。” 我跟着抽了一张,我们同时摊开了手上的牌。我是方块3,厄洛斯是方块6。我输了,喝了一杯迈夏尔。我们继续抽,厄洛斯先抽,我再抽。 阿瑞斯忽然说:“我们回去奥林匹斯吧。” 我说:“阿佛洛狄忒就快来了,难道你回去奥林匹斯不也是为了见她吗?既然她要来了,你为什么还要回去?”我说,”不要紧张,她还爱着你,我们都知道的。“ 厄洛斯点头称是:”即便幽会败露,害她蒙羞,成为众神的笑柄,但是她因此更爱你了,她爱你。“ 阿瑞斯又坐下了,摇了摇头:“我说不清楚,我没有能说会道的天赋。”他想了会儿,又说:“你知道吗,我们在伊洛斯的河边相爱,所以将你命名为厄洛斯。” 厄洛斯抬了抬眉峰,没说话。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名字的由来。 阿瑞斯摸着酒杯,感慨着:“不知道那条河是否还流经色雷斯的平原。” 厄洛斯说:“河水已经干涸了,但不用担心,下一个世纪,它又会涨满。” 他依旧是那副不在意的腔调。我们两个又同时翻开了手里的牌,我是红心2,厄洛斯是红心4,我又输了,我又干了一杯迈夏尔。我说:“我会喝醉。” 厄洛斯笑着问我:“你喝醉之后会怎么样?” 我说:“像人一样,人会怎么样我就会怎么样。”我说,“我不知道。” 厄洛斯说:“有的人会大哭,有的人会沉默着睡去,有的人会滔滔不绝。“ 我趴在桌上,喃喃着:“人和神的边界越来越模糊,可人和人的界限却越来越鲜明,每一个人。” 厄洛斯说:“哈!你是会滔滔不绝的人,你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人!” 他拱了拱阿瑞斯,阿瑞斯抱着双手坐着,阿佛洛狄忒就要来了,他却想回奥林匹斯,他想重温神代的时光吗?真讽刺,他明明那么想成为人,此刻,他在想些什么呢?我要怎么才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应该是因为太多杯迈夏尔了,不,是因为人都是无知的,无措的,在那个夜晚面前。 他是不是在想人和神的界限如此模糊,做神,做人再没什么明显的区别。他追求的是…… 阿佛洛狄忒就要来了,马上就会来,可能是下一秒…… 下一瞬…… 我打了个酒嗝,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回奥林匹斯了。” 阿瑞斯看我,厄洛斯说:“说来听听。” 我说:“你追求的是‘区别’,曾经,人和神的界限如此模糊,做神,做人再没什么明显的区别了。”我说,“你并不是想成为人,你只是不想成为你自己。” 我说:“你爱阿佛洛狄忒什么呢?因为她包容你,认可你,她为你高唱赞美的歌谣,她抚平你的心绪,她告诉你,你是可以被理解的,你是可以得到爱的。你不爱她,你爱你自己。“ 阿瑞斯站了起来,愤怒在他眼里燃烧,但更多的是迷惑,他几次张嘴,但最终都欲言又止,他坐了回去,干掉了一杯迈夏尔。厄洛斯看看我,又看看他,点了根烟,我问他要了一根。我们抽烟,我还喝了两口迈夏尔,又喝了两口……我醉了,我们在尼古丁和酒精的熏陶里探讨自我的认同,因此陷入无边无际的沉默,完完全全沦为了人。 阿瑞斯问我:”那天晚上是你吗?“ 我点头:“是我。” 我欺骗,自我欺骗,我坦白,卑鄙地坦白,我在尼古丁和酒精的熏陶中紧紧抱着一捆名为“侥幸心理”的稻草,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上浮沉,完完全全沦为了现代人。 阿瑞斯没有看我,身体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而颤抖着。我起身,说:“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阿佛洛狄忒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了,我先走了。” 厄洛斯和我挥别,眼神平静,仿佛这样的场景他见过千千万万次。有什么是流离亿万年,亘古便存在的情。欲所没见过的呢? 我离开了酒馆。阿瑞斯没有追出来,我走了好久,他都没有追出来。 ※※※※※※※※※※※※※※※※※※※※ 最近有点事,可能每晚的更新都会比较晚了,不好意思了。唉,争取少点错别字…… 4.爱神 尽管阿波罗的回忆无法完全地追溯,但他仍然对他离开了那小镇酒馆不久后便回到了奥林匹斯的那一晚发生的一些事有些印象,我当然也还记得那个夜晚。 为何我们故事里的爱情,我们故事里的毁灭,我们故事里的遗忘全在夜晚发生呢?难道只有夜晚能让我们从白天的一切光鲜的伪装里解脱出来,让我们经历爱情,直面毁灭,又让我们遗忘吗?尼克斯,你的别名是否是真相,你是否拥有温柔与残酷的双面? 阿波罗问我,亲历毁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问他:“光明的神子,亲历神性的丧失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笑了出来,拨弄了下自己的长发,说道:“阿佛洛狄忒,尽情嘲弄我,讽刺我吧,我是不知为何堕落了的神,也是糊里糊涂又取回了神性的神,原谅我的愚钝,无法给出你答案。” 我捧起他的手吻他的手背,我们都笑了。我遂说:”我亲历过阿多尼斯的死亡,我亲历过所有玫瑰都枯萎的日子,玫瑰的花刺再不能扎伤我,因为它们变得那么虚弱,那么柔软,我亲历凡人未曾涉足奥林匹斯的山巅,而我们自己走下了神坛,爱歌不再为我们唱响,我们只好自己歌唱。”我说的自己都有些动情了,鼻尖发酸,便伸手抹了抹眼角,说,“但是所有毁灭都不及那一晚,那牧羊人在我怀中睡去,他的身体好轻啊,凡人的身体在遗失了记忆后总是那么轻,还不及一片树叶来得重,但是我的身体好沉啊,是那么的沉,我沉入爱琴海,便将沉到最深处,我去吻波塞冬的脚背,我沉入西西里的火山,我便沉到最深处,我去吻赫非斯托斯的脚踝。我的心就此封闭了,那心门上缠上了铁链,砸不坏,解不开,我的爱火从此熄灭。毁灭……”我喃喃,“我再未爱上过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神,任何一片朝霞,任何一个黄昏。”我说,“我尝试过,我吻每一个少年的嘴唇,我溜进每一个少女的心房,我在老人千疮百孔的记忆中徘徊,我打电话簿上每一个人的电话,我在电波中捕捉惺惺相惜的讯号,但是再没人能叫我体会那既痛苦又痴迷于那痛苦的滋味。” 阿波罗拿出了他的七弦琴,瞧着我,弹响了。他说道:“啊,赫拉之子,纷争的化身,爱神所爱的最后的存在。” 他的语调幽幽的,像在歌唱,这歌曲听上去实在哀伤。我抚摸他的脸颊,吻他的脸颊,说道:“不要为我忧伤,福玻斯,我体会过刻骨铭心的爱情,无法再爱又会怎么样呢?” 阿波罗莞尔,语调轻快了些,说着:“就让他成为你最初也是最后的爱人吧。“ 我努嘴:“绝不是最初,但绝对是最后,是时间的尽头,生命的终点。” 阿波罗说:“你是永生的。” 我说:“那他便是永生的终点。” 他又说:“你现在仍然爱着他。”他还看着我,目光灼人。 我说:“我爱着他,一如既往,一如往后,在时间的尽头,永生的终点。” 我看着他,说道:“那说说你还记得的事吧。” 阿波罗微笑,手指掠过七弦琴的琴弦,说道:“我以为你已经从阿耳忒弥斯那里听说了。” 我说:“我想听你告诉我。” 阿波罗抱着那木制的乐器,回忆道::“我记得夜里,我在山中行走,我看不清黑暗中有什么,我不记得我在想些什么,该如何形容,失魂落魄吗?六神无主吧,或许是因为那样吧,总之我跌下了悬崖,我流了许多血,我感觉我要死去了。” 我说:“然后你遇到了一个牧羊人。”我垂下眼帘,“那个牧羊人……“ 亦是我遇到的那个牧羊人,给我带来毁灭的牧羊人。 阿波罗说:“是的。不久之前我给你带来的预言里的牧羊人。” 我抬起了眼睛再看了看阿波罗,他正打量四周,是啊,那预言就发生在不久之前,在神祇们分散流落去人间之前,在阿波罗与阿瑞斯争斗进命运的洞穴之前,在我爱上阿瑞斯之前,在阿波罗从这片树林里某处间隙瞥到那金盔的战神独自策马经过之前。 阿波罗继续说:“就在我奄奄一息时,我看到了一个牧羊人,他试图搭救我,但他的力量太微薄了,他便说,他去镇上找人来帮忙。我说,大可不必,我知道我就要死了,你就去镇上的酒馆,帮我捎句话吧。 ”他问我,什么话。他问我,捎给谁。 “我说,你去找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男人,你看到他,便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看着阿波罗,阿波罗耸了耸肩膀,说道:“接着,我便不记得了。” 他凝眉思索片刻,随即坦然一笑:“被遗忘的事总有被遗忘的理由,最好还是不要想起来。” 我又去吻他的脸颊:“原谅我,福玻斯。” 他拥抱了我,我说:”但是我不后悔。“ 我说:”我从佛罗伦萨赶去那小镇,那酒馆,为了见他,见我的爱人。我爱他。“ 阿波罗颔首:“你爱他。” 我亦动了动下巴:“我的爱人。我在酒馆里见到了他,他是那么忧郁,黑色的气息环绕着他,那绝非人间的绝望和苦痛,那是他自身的哀痛,他哀痛地问我,色雷斯的那个夜晚,伊洛斯河边的那个夜晚,我为他唱过的歌,能否再为他唱响一次。 “我说,那祭祀的夜晚,我嗅着纯净灵魂燃烧的气味,带着对你深深的爱意和这爱意对我的折磨睡去了。 “他颓然地看着我,不再那么悲哀了,只是很迷惑,他问我,那一晚是否是阿波罗变成了我的样子。接下来的话,他不必多说了。“ 阿波罗吻我的脸颊,说:“原谅我,阿佛洛狄忒,我只是想为你获得他的心,你看上去是那么苦恼。“ 我拥抱了他,他又说:“所以那一晚,我为他唱了歌……我们去了伊洛斯的河边……” 我继续说:“于是,我问厄洛斯,阿波罗去了哪里。厄洛斯说,他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阿瑞斯再不说话,再不看我,我在酒馆里坐不下去了,便去了外头透气,就是那时候,我遇到了那个牧羊人。 “牧羊人说,快啊!森林里有个失足落下悬崖的人,他快死了!快!他需要我们的帮助!他一路呼喊着。看着多漂亮的一个金发小伙子啊!要是就这么死了,那是多大的罪过啊!我便拦住了他……”我顿住,望向阿波罗,盯着他,这才接着说下去,“那牧羊人说,他的头发像丝缎一样啊,他的身体像雕塑一样啊。我问他,他伤得很重吗。他说,是的。我又问,伤得足以死去吗?他说,他的双眼里没有生的活力啦!反正我看他是快翘辫子啦!他让我去酒馆找一个黑发小哥捎句话! “就是在那一刻,我拿出了赫尔墨斯的魔杖,我催眠了那牧羊人。我说,睡去吧,睡去吧。遗忘吧,遗忘吧。” 阿波罗轻笑,略显无奈:“所以我们都不知道我到底要对阿瑞斯说什么。” 我再度恳求阿波罗的谅解:“请原谅我丑恶的嫉妒,我不堪的多疑,那并非我本意,那是爱对我下的诅咒,我无力抵抗。福玻斯,原谅我。” 他再度拥抱了我,他的身体是那么温暖,我感觉我拥抱着的是太阳向人间投来的一瞥。我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谁不会被这样的温暖融化,谁不会因为这样的光芒而动容? 我说:“牧羊人的呼喊已经吸引了很多人,包括阿瑞斯。我求他留下,他还是走了。他深入夜晚去找你。” 阿波罗凝眉思索,一声不响。我说:“自那以后,我便再没见过阿瑞斯。赫尔墨斯告诉我,他现在在保加利亚的小镇上种勿忘我和玫瑰。” 阿波罗颇为意外:“他成了花农?”他笑了笑,“我也很久没见到赫尔墨斯啦!” 我颇为不好意思:“我打破了我许下的誓言,每每见到他,我都感到羞愧。” 阿波罗的眼神忽而远了,轻声道:“这是多久之前的事呢?” 我说:“不久之前。” 阿波罗赞同地说道:“对,不久之前。” 我说:“以后再不会发生。” 阿波罗说:“死亡,生命,诞生,毁灭,失去的东西会回到自己身边,所有的事物都落在循环往复的漩涡里,只有这件事我们坚信不会再度发生,或许我们该称它为奇迹。” 我和阿波罗说:“也许再过些日子,你会想起那晚发生的一切。” 他迷惑地问我:“哪个夜晚?”进而他露出了茫然的神色,可没一会儿,那茫然就烟消云散了,他又是一个意志坚定,光芒四射,至高至强,无所不能的神子了。他笑了,他说:“让我为你唱首歌吧,阿佛洛狄忒。” 他唱起法语。他说:“这是诗人写的诗歌,它不时在我耳边响起。我想唱给你听。” 那诗歌的开头是这样的:J'ai longtemps habité sous de vastes portiques... 我听着,静静等待着尾声。 4.阿波罗 我又想起那首诗。我不该想起它了,如果此刻我是在讲述一个故事,那看故事的人看到这儿想必对这首无处不在,“阴魂不散”的诗已经厌烦透顶了。听故事的人啊,请不要厌烦它,也请不要厌烦我,我只是一个迷茫的人,我不知道我的灵魂内部正在上演什么样的战役,我对自己的心失去了掌控,我被属于我的,但又让我陌生的,我到现在还说不清的某种意志牵绊住了手脚。我不知该何去何从。 是啊,我确实不知道我还能去哪儿了,就在刚才,我在漆黑中埋头走着走着,思索着思索着就跌下了悬崖,我的肋骨断了,脑袋撞得昏昏沉沉,我的身上开了道口子,应该是在脖子上,那儿不停流出鲜血。 我快死了。 就是在这濒死的时刻,那诗歌又在我耳边响起来了。它含糊地开始,有力地结尾。它的尾声是这样的: Le secret douloureux qui me faisait languir. 我的心一阵抽痛,又一阵解脱,想必是因为我要死了,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如此疼痛,如此抽离。我不禁思考起了死后的世界,我并非奥林匹斯的神了,那我死后会去哪里呢?冥府的哪片土地愿意接纳我呢?那牧羊人还会回来吗?不……他去了太久了,他不会回来了。 他不会来了。 就像阿瑞斯。 我贵为奥林匹斯之神时,不对任何事抱有希望,因为任何事,只要我想做,就能做成,我鄙夷“希望”,我认为那是无能之“人”的特质。我成了被神性抛弃的福玻斯时,我的心中总是时不时燃起希望,看来,我对人的观察没有错。他们会“希望”,他们的希望会落空。他们又一次次希望,终成奢望。 就像我一样。 我像他们一样。 我闭上了眼睛,我再没力气撑开我的眼皮了,死亡是那么匆忙,勿需九天九夜就能带走我,死亡是那么寂静,没有群鸟讴歌着盘旋,死亡……死亡又是那么凄凉,奥林匹斯的女神们一个都没有光临。我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挤开了眼睛,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一个金发,苍白的俊美青年倒在我的脚边。我想抚摸那青年,我的手穿过了他的身体。我变得透明,我……成了亡魂福玻斯,美发勒托堕落的儿子,提洛岛的弃子,奥林匹斯的耻辱。 我站在我的尸体边上,赫尔墨斯会来带走我吗?他现在在何处呢?可他毕竟是来往冥府的使者,为亡魂领路的飞毛腿啊,他会出现的吧?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远处飞来,那身影的步伐轻快,他一下就到了我跟前,声音清亮地同我打招呼:“哟!阿波罗!” “赫尔墨斯!”我喊道,我的情绪激动,我的声音却像一阵风,才刮起,便消散了。赫尔墨斯瞅瞅我,做了个安抚的动作,我摇头叹气,垂手立着,沮丧地说:“我已经死了。” 我叹息。赫尔墨斯问我:“你怎么死在了这儿呢?” 我指着悬崖上方:“我从上面摔了下来,用现代医学解释,应该是死于失血过多。” 我问他:“你是来带我去冥府的吧?” 赫尔墨斯点了点头,我微笑:“原来你还在干这活计。” 赫尔墨斯摇头道:“我是来取回我的魔杖的,只是感觉到你正在逝去,便过来看看。” 我说:“厄洛斯说,他们都不知道你的下落。” 赫尔墨斯抓了抓头发,摆摆手,道:”我嘛……“他顿了顿,冲我一抬眉毛,嘴角一瞥,嬉皮笑脸地说话:“我还是想和人保持一点距离。” 我说道:“从前你与凡人最亲近。” 赫尔墨斯抱着胳膊道:“那话怎么说来着,哪个国家的古话俗语来着,离自己喜爱的东西越近,你就越怯懦,越畏畏缩缩。” 我们都笑了。赫尔墨斯说:“那走吧,随我去吧。” 我看了眼地上的那个我,我问道:“我会去往冥府的哪里呢?水仙平原还是福佑群岛?” 赫尔墨斯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得看哈迪斯的意思。”他抓耳挠腮,“那老家伙也够忙的,或许人不在冥府,谁知道呢,到了那儿再说吧。” 他问我:“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你想去看看你母亲还是阿耳忒弥斯?” 我说:“我哪里还有脸面去见她们啊。”我看着赫尔墨斯跑来的方向,我无奈地表示:“你看出来了吧,我已是神性全无。” 赫尔墨斯说:“她们爱你岂会因你是神子?”他说,“多少个白天,阿耳忒弥斯追赶着赫利俄斯的马车,要看看那车上发出光芒的究竟是你还是太阳。” 我说:“别开玩笑啦,太阳是银河里的一颗恒星,它那么巨大,那么炽热,要如何大的马车,如何不畏惧高温的人才能靠近它?” 赫尔墨斯看着我,眼也不眨,他的目光中流露出罕见的哀伤,他的声音轻了,低了,他说:“人们不相信……你也不相信了吗?那时代……你的时代啊,阿波罗……” 他一擦鼻尖,又展露笑容,说:“死亡已经够伤感的了,我们就不再怀旧了吧!” 我问他:“你来的路上是否经过一座小镇?” 赫尔墨斯说:“我经过了一座小镇,它是方圆百里唯一的一座小镇。” 我眺望着他来的方向,我说:“那……能否等一等。” 赫尔墨斯问我:“等什么?” 我摇摇头,说不上来。阿瑞斯不会来了。我知道。可是…… 赫尔墨斯一拍脑门,说道:“你在等阿瑞斯吗?我来的时候看到他往这儿跑呢!” 我恳求他:“再等一等吧。”我指着边上的一片树丛,“我们去那里等一等。” 我说:“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我问赫尔墨斯,“他能看到我的亡魂吗?” 赫尔墨斯说:“他毕竟是希腊的战神,拥有超越凡世的眼睛。” 我说:“超越凡世的眼睛能看到亡魂,却无法看透心灵。” 赫尔墨斯笑着说:“那你们应该对视,长时间的对视,你知道吗,人人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说,“你们不应该说话,语言制造错觉,含意模糊,只有沉默的对望是最直接,最坦诚的。” 我低下头,走到了树丛后头,赫尔墨斯跟着过来了。我说:”谢谢你答应我这无理的要求。“ 他说:“我们可是老朋友啦!“ 我一阵难过,告诉他:“你是神,与人为友会使你蒙羞。” 赫尔墨斯惊讶地打量我,但很快就收敛了那诧异的眼神,席地而坐,叹了声,感慨道:“阿波罗啊,你的神性从未抛弃你,瞧瞧你那不可一世,鄙夷凡人,始终高高在上的自尊心吧。” 我说:“是的,我鄙夷我自己。” 我说:“我丑态百出,出尽洋相,我……” 我话还没说完,赫尔墨斯竖起一根手指,压住嘴唇,示意我不要出声,示意我往树丛外看。我们在树丛的掩护下往我的尸体躺着的地方看去。黑夜中,一个行色匆忙的人朝我们这儿奔来,突然,那人似乎看到了什么,因此驻足停步。他驻足的的地方,离我的尸体不足十步,突然,他浑身颤抖了下,大步走到了我的尸体前,俯身抱住了我。 我想看得更清楚些,便走出了树丛。我的脚步是无声的,我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可我还是不敢太靠近。我看到阿瑞斯抱着我。我的身体此刻想必十分冰凉,我的身体此刻想必十分僵硬,我的金发黯淡无光,我的脸如同一面刷灰的墙壁。我丑陋,难堪,一个神沦落为人,死于荒郊野岭,我落魄…… 阿瑞斯搂紧我,这样的我,失声痛哭。 不,不,不…… 阿波罗…… 福玻斯,福玻斯…… 我走到了阿瑞斯的身后,他并未意识到我的存在,只是哭泣。他吻我的头发,我拥抱了他,但是,我的身体无法触碰他的身体,但是,他发现了我。他扭头看我,我也看着他。我们靠近了,试图拥抱,我们无法拥抱。阿瑞斯哭得更厉害了,他跪在了地上,双臂仍紧紧搂住我的尸体,他的脸上满是泪水,我真想捧住他的脸,吻去他所有的眼泪。我真想拥抱他,吻他。 阿瑞斯又呢喃了起来:“不……” 这时,赫尔墨斯清了清嗓子,他走到了我边上。阿瑞斯赶忙将我护在身后,他问赫尔墨斯:”冥府的使者,你是来带他走的吗?你要带他去哪里?“ 他说:”带我一起去吧。” 赫尔墨斯一副焦头烂额的表情:“这事儿我说了可不算啊!” 阿瑞斯说:“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他在怒河上徘徊,我便也在那里徘徊,他在悲河上叹息,我便跟着叹息,他在水仙平原上游荡,我也在那里待着,永永远远。” 他的声音颤抖,他说:“我爱他……” 他听上去是那么无助,那么无力。 我要拥抱他,吻他,我要爱他。我也爱他。 我爱他。 一种温暖的感觉瞬间充斥了我周身,这可能吗?我已经是亡魂了,我还能再度感觉到温暖吗?我还能再度感觉到我的身体吗?多么奇异,多么美妙的感觉啊!它甚至能凌驾于死亡之上,它无与伦比,它堪称奇迹。 我走到阿瑞斯面前,跪着看他,靠他很近,我说:“我爱你。” 我们对视着,他眼里泪光闪烁,他眼里,我透明的魂魄在动荡。 我多爱他啊!我一直都爱他!是爱情使得我嫉妒,使得我卑鄙,使得我踌躇,使得我丑陋,剥夺了我的自信,将我扯下了神坛,甚至使我死去。 一种冰冷的感觉袭了过来,我突然不想再看他,不想再面对他了,这感觉来得如此之迅猛,一下子,羞耻和生疏挤满了我的灵魂,我遍体冰冷。我站了起来,走开了,我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一时惊讶,回头看了眼,赫尔墨斯和阿瑞斯也全错愕地望着我。我看了看自己,我的双手洁白,白到发光——我在黑夜中发出不灭的,温柔的光芒。 我取回了我的神性。 我平静了下来,对赫尔墨斯说:“用你的魔杖带走我的一部分回忆吧,让它沉睡吧,就当你还我一个将你带上奥林匹斯山的情吧。” 赫尔墨斯讪讪地:“哎呀,你要这么说,我确实欠你一份……那具体是哪一部分的记忆呢?什么部分的记忆呢?” 我看着阿瑞斯,对赫尔墨斯道:“关于我爱他的部分。” 阿瑞斯迷惑不解:“为什么?” 我说:“我爱你,但是我厌恶了,在我彻底痛恨这份爱,趁它因不可抗拒的力量而消失之前,趁我彻底遗忘它之前,我想保存它,它是很美的东西,它不该被我遗忘,不该被我痛恨。它不该消失。” 阿瑞斯咬紧嘴唇,撇过头,恨恨道:“或许一切都应该停在那个夜晚!” 他不加掩饰地失落,忧郁了起来,他说:“从此再没一个夜晚能像那个夜晚一样……” 他欲言又止,抬起眼睛看了看我,他也平静了下来。一块厚厚的黑色的绸布盖在了他的眼眸上。或许他将因此获得永恒的平静。 赫尔墨斯挥动魔杖。 一切仿佛根本没变,我察觉不出任何的异样,只是赫尔墨斯手里的魔杖变成了一束花,那花有两种,一种红得似火,花朵硕大,一种是紫色的,花朵很小,密密地挤在花枝上。他把这束花递给了阿瑞斯。 我问赫尔墨斯:“这是什么花?” 赫尔墨斯说:“你认不出它们吗?”他一笑,“啊,你是忘记了,你忘记这些花了……” 我没有忘记花,我知道世间有花,有草,有树。花是花,草是草,树是树。 他说:“它们是玫瑰和勿忘我。” 原来花还有不同的名字。 我点了点头,阿瑞斯和我们告别,就此离开了。 我也要走,赫尔墨斯喊住了我,问我:“你要去哪里?” 我说:“回奥林匹斯啊。”我摸出口袋里的火车票:“我可买好了车票啊!” 赫尔墨斯笑着过来,勾住我的肩膀,道:“那咱们后会有期啦!” 我问他:“那你呢?” 他说:“反正和你不同路啊。” 我笑了笑,我们道别,赫尔墨斯拥抱了我,我也拥抱了他,我祝福他,他对我说:“要毁掉两个相互爱慕的人之间的爱,就给他们一场爱情吧。” 爱情……这字眼真熟悉,真陌生,它是能随便给,它是会随便地降临的吗? 它是雷雨的别名,还是它是南风的女儿? 赫尔墨斯为什么要和我这个?算了,不管它了,等我回到奥林匹斯,我大可去向爱神阿佛洛狄忒请教请教。现在,此刻,就随它去吧。 ※※※※※※※※※※※※※※※※※※※※ 爱神的部分到此结束了,接下来几天会休整一下,要是下周一还没开始更,那周二一定会开始更业皓文的部分了。业皓文的部分就是这个故事的最后篇章啦。 1.业皓文 盒盒说了件古怪的事。他说,斯里兰卡的海边有一座供奉希腊爱神的庙宇。我说,这应该不叫供奉吧,应该叫崇拜。盒盒说:“大少爷,你家里破产了啊?怎么老和我们混在一起?深更半夜的,你不用回家照顾老婆?孝敬老妈?” 蜀雪听了就笑。我看看s,问s:“他吃火药了?” s客气地笑笑,低头和盒盒说:“刚刚外卖送到,我们才开始吃。” 蜀雪还在笑,我瞥了他一眼,他耸耸肩膀,笑声轻了些,从我手里抓着的装薯条的纸盒里抽了两根薯条,塞进嘴里,说道:“盒盒,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去好再来当技师了。” 盒盒说:“就此打住,不要说下去了,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盒盒的声音里明显带着笑意,他又说:“你干吗?帮你客户和我抬杠啊?” 我说:“好再来都不做了。” 盒盒说:“哦,那你们现在是非法同居吗?” 我小声问蜀雪:“我怎么他了?突然这么针对我?刚才让他接不下去成语的是s吧?” 蜀雪说:“他是本来就针对你,你自己都说了啊,好再来不做了,现在他终于能光明正大地针对。”他又挑了一根薯条,说:“他仇富。” 我摇了摇头,蜀雪偏过头和我耳语,道:“他不会和s生气,但是又不服输,你自己跳出来说话,撞在他枪口上。“ 说完,他继续挑薯条,他只挑炸得金黄的,长而饱满的薯条吃,纸盒里很快就只剩那些短而干瘪的薯条,我吃那些薯条,又去和盒盒搭话,我说:“富是我生来就富,我也没办法啊。” 蜀雪哈哈大笑,盒盒没声了,小宝朝我陪了个笑,温声说:“业少,你不要生气哇,盒盒一直这样的,你知道的。” 我说:“我没生气。”我问蜀雪:“盒盒怎么不说话了?你再给我分析分析吧。” 蜀雪嗤了声,我更认真地申明:“我真的没生气。” s点了点头,小宝也连连点头,还说:“业少好涵养。” 我说:“一句玩笑话,犯不着。” 小宝吐了吐舌头,蜀雪伸长脖子,冲着s放在腿上的手机,大声说:“年轻人,火气这么旺,是要定期泻泻火。” 盒盒笑着骂:”神经病。“ 笑完,他自己接了个成语:“病入膏肓。” 小宝立马接了:“慌不择路!” s要接,嘴巴都张开了,盒盒突然喊了声,说:“我的手机快没电了,我得挂了!”紧接着,他着急说了一串,语速飞快,“s,你就在融市待着,哪里都不要去!你听到了吗?我现在就来找你!” 小宝忙靠过去,扒拉着s的手臂问盒盒:“你要回来了吗?” 不等盒盒回话,s切换成听筒模式,拿起手机叮嘱盒盒:“找到充电的地方记得充电。” 盒盒好像又说了些什么,s听了后,略显无奈,挠挠眉心,道:“我知道了。你不要着急。” “我知道了。”他又说了一遍,这才挂了电话。 天星对过的马路边还是只有我们四个人。我,蜀雪,小宝和s。我们分着吃刚送到的肯德基外卖,蜀雪叫了皮蛋瘦肉粥又不吃,光吃我的薯条,s慢条斯理地吃鸡翅,小宝大口吃蛋塔,吃得满身酥皮碎屑,他的小腿悬在空中踢来踢去。 小宝问了声:“爱神不是维纳斯吗?”想了会儿,他皱起眉,苦恼了,“那丘比特是干吗的?” s说:“丘比特是射箭的。” 蜀雪说:“丘比特一箭射中阿波罗,阿波罗爱上了一个公主,公主却不爱他,公主的爸爸会魔法,把阿波罗变成了一棵月桂树。” 我哑然失笑:“你哪里听来的二手故事?错得太离谱了,是阿波罗爱上了达芙妮,达芙妮是河神的女儿,并不爱他,但是阿波罗不顾她的拒绝,想要将她带回奥林匹斯,达芙妮为了躲避阿波罗的追求,祈求河神父亲将自己变成一棵月桂树,河神施了法,达芙妮真的变成了月桂树,阿波罗追到河边,看到这棵月桂树,懊恼万分。” 小宝说:“啊?阿波罗这么死缠烂打,不讲道理的?” s说:“可能因为他是神,不用讲道理?” 小宝说:“上帝也是神,那为什么上帝有这么多道理好讲啊?” 蜀雪说:“上帝的道理是讲给人听的,用来规范人的,又不是用来规范自己的。”蜀雪挑眉看了看我,又说:“都是神话故事,你又知道哪个是错的,哪个是对的?故事也有对错之分?” 我说:“故事当然没有对错之分,不是说哪个对哪个错,你这么一改,这个故事的初衷就变了。” 蜀雪说:“我的这个版本和你的那个版本的初衷不一样。” 我看他,他笑着说:“我的这个版本,初衷是告诉人们,一厢情愿是没有好下场的。” 我说:“巧了,我的那个版本,初衷也是这个。” 小宝咳了声,清喉咙,拿出第二个蛋塔,默默地吃,默默地掉酥皮碎屑。s喝了口啤酒,低头看手机。蜀雪问我:“你生气了?” 我点头。 蜀雪垂下了眼睛,抿起了嘴唇,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点了根烟。他的嘴巴吃得油光光的,他的嘴唇微微开启,咬住香烟,叼住。 我说:“神话故事而已,不用当真的。“ 小宝猛地拍了下脑袋,恍然大悟道:“啊!这个故事是不是那个卖鞋子的想出来的,那个卖鞋子的不就是叫达芙妮吗?” 蜀雪和s听了都笑了。我说:“这个故事要久远很多……” 我说:“希腊神话里没有这个故事的,这是罗马神话里阿波罗的故事。维纳斯,丘比特也是罗马神话里神的名字。” 小宝疑惑了声,接着呜呼哀哉,迷惑不解:“搞那么多名字干什么啊?要是这些什么神啊仙的都是从希腊流传出来的,就用他的希腊名字不就好了,罗马人这么闲?还要发明新名字?不都是讲的是一回事嘛,名字有这么重要吗?” 蜀雪说:“当然重要了,罗马人如果沿用希腊人给神起的名字,那他们拜神,他们祭祀,不就都是在拜希腊神吗?” 小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从翅桶里拿起一只辣鸡翅,咬了一口,嚼着,不说话了。 s若有所思地说:“中国神话里好像没有爱神。” 小宝说:“有送子观音!” s说:“月老算吗?” 我说:“月老充其量就是丘比特吧?” 小宝吐舌头:“丘比特白白胖胖,还有小翅膀,看着怪可爱的,到了我们这儿,就成了个糟老头了。” 我说:“罗马人管他叫丘比特,希腊神话里他是厄洛斯,掌管情。欲,是战神和爱神的孩子。” 蜀雪说:“中国神话里只有仙女下凡洗澡,衣服被凡间的男人偷走,就再也回不去天庭,只好给凡间的男人做牛做马,惨啊。“ 我说:“未必吧,也有说法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蜀雪的人往后仰去,双手撑在身后,他问道:“你做过仙女,还做过鸳鸯?” 我稍偏过头去看他,说:“我没有,不过事情都有两面性不是吗?可能仙女有痛苦的时候,但未必没有开心的时候,痛苦和开心是可以并存的。” 蜀雪说:“心情有起有伏很正常,可以理解,要是开心和痛苦同时发生,那仙女估计要得神经病。” 我说:“可是这种事情不是常常发生么?人一开心就会痛苦吧,因为开心的感觉会消失,想到这个不就会痛苦了吗?开心是伴随着痛苦的。” 蜀雪看我,眼神一时深邃,我也看着他,没有移开视线,蜀雪先扭过了头,不看我了,他说:“你哪里来的这么多歪理……“ 小宝慢悠悠地说了句:“你别说,好像有时候真的会这样。” 蜀雪拍拍他:“你不要被他带跑了,”他对着小宝说,“他是外星人脑回路。” 他往地上弹烟灰,不说话了。我也想抽烟,把薯条放下了,放在我和蜀雪中间,点香烟。没人说话,过了好一阵,还是小宝打破了沉默,他问s:“刚才老范是不是哭了?” s说:“不知道盒盒和他说了什么。” 小宝琢磨地敲着下巴,出神地望着天星,说:“老范一直都是一个人……” 我也看天星的方向,问了声:“范经理是在等什么人吗?” 蜀雪说:“好再来以前的老板是个歌星,后来,大家都说他出车祸,死了。”他顿了下,抽烟,舒出口青烟,才继续,“老范以前给那个歌星当经纪人的。” s附和地应声,说:“范经理是台大国文系的高材生。” “国文?”小宝问。 s说:“就是中文。” 小宝仰起头,背弓着,略显疲惫,略显苦闷:“好奇怪,为什么一样的东西,有这么多不同的叫法。“他仍仰着头,望着天,他问我们:“你们都怎么说月亮啊?” 我说:“月亮。” 蜀雪也说:“月亮。” s问:“月亮还有别的说法吗?” 小宝又问:“那喜欢呢?你们老家方言都怎么说啊?” 我说:“欢喜。” 蜀雪看我,也说:“欢喜。” 小宝看向我们:“你们老家是一个地方的?我还以为你们只是在一个地方念大学。” 他探着身子,依着蜀雪,冲我挤眉弄眼:“老乡见老乡,有没有两眼泪汪汪啊?” 蜀雪推了推他的脑袋,往他头发上喷烟,小宝靠在他身上直笑。蜀雪也笑了,他笑着说:“那个芭蕾舞里,战神和爱神最后生孩子了吧?” 我问:“什么芭蕾舞?” 他说:“孙毓和秀秀跳过的那个,就是讲爱神和战神的爱情故事的吧,不过为什么叫《阿波罗》?” 我摇头,说:“实际上是关于阿波罗丧失了神性,又取回神性的故事。“ 小宝叹道:“你们每次讲阿波罗,我都想喝菠萝啤。” 我们都笑了,s拿起手边的纸杯喝啤酒,小宝弯腰拿起放在脚边的可乐,打开盖子,咕嘟咕嘟喝,蜀雪喝我的可乐,咬着吸管。 s问:“神性是失去了还可以取回来的东西?还蛮方便的。” 蜀雪不以为意:“人性丢了也可以找回来嘛。” 小宝举高手说:“我知道!我知道!就和外国电影里演的那种桥段一样,浪子回头,是不是?” 蜀雪笑着点头,说:“外国电影吧,讲究这个,可能因为普遍都信教,信天主,耶稣,搞得全民都有一种宽恕心理,愿意相信人能通过忏悔获得一种解脱,挺自欺欺人的。” 我说:“那总比一直在悔恨中沉沦好吧,不光折磨自己,说不定还折磨他人。” 蜀雪说:“但是有些伤害是无法弥补的,一个人杀了人,对被害者的家属磕头道歉,说对不起,照顾他们,甚至照顾他们终生,被他杀的人会回来吗?” 我握住了蜀雪的手。又没人说话了。沉默逡巡了片刻,小宝问:“成语接龙,还玩不玩啊?”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母亲。我赶忙接了,起身去边上讲电话。 电话那头,母亲问我:”你怎么不在家?“ 我说:”快回去了。“ 母亲唉声叹气:”又在公司加班?唉,早就和你说了不要做这份工作,换一份轻松点的,你不听,一直这么加班,身体怎么吃得消?不要仗着自己现在还年轻就这么消耗自己,怎么不说话?嫌妈妈话多了?嫌妈妈啰嗦了吗?妈妈是关心你,妈妈半夜睡不着,想到你一个人在外地,没有人照顾,妈妈心疼你。” 我说:“不早了,您休息吧,我马上就回去。” 母亲说:“你说你要和秀秀结婚,我就让你们结了,我做得还不够吗?现在她跑了,我早就知道她会跑,她们学艺术的,脑子都不对劲的。” 她的声音里浮现出哭腔,还在说话:“你不可以嫌妈妈话多,不可以嫌妈妈啰嗦的,知道吗?我是你妈妈,你不可以恨我的,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 母亲抽了声气,语速放缓了,她问我:“你还记不记得妈妈第一次带你去迪斯尼?” 2.(上) 我说:“我记得。” 母亲说:“你当然会记得啊!怎么可能会忘记啊?” 她马上自己又接着说:“奥兰多的天气真是好,每天都是晴空万里,万里无云啊,海鲜又新鲜,龙虾那么大一个,才多少钱?好便宜,房子车子都不贵,纽约么,地铁又脏又臭,到处都很乱,芝加哥么,风太大,旧金山华人真是多,还是那里好,怪不得你小姨去了那里就不想走了,确实很宜居。” 我抽烟,应声:“是啊,确实不错的地方。” 母亲问我:“什么时候再去吧?去散散心,这次我们就不住小姨那里了,我们自己订酒店。” 我说:“过阵子吧。” 母亲忽而很激动地抽了一声气,说道:“每天晚上那个城堡前面都放烟花!我们玩了四天,你每天都要等着看完烟花才肯回去,有一天放烟花的时候你看着看着竟然睡着了,你趴在妈妈肩上就那么睡着了,烟花那么大声你竟然都没醒。” 她笑了起来。我跟着笑了两声,我说:“是啊,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母亲带着我,小姨和小姨夫——一个亚麻色头发,棕色眼睛,戴金丝边眼镜,人高马大的美国人,带着他们的两个混血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男孩儿比我小两岁,女孩儿全程都坐在婴儿车里,全程嘴里都咬着一个奶嘴,我们一起游玩奥兰多的迪尼斯世界。 那女孩儿全程都瞪着她大大的棕色眼睛看外面的世界。 小姨和小姨夫讲英语,母亲也讲英语,和小姨讲,和小姨夫讲,和我讲。母亲还会意大利语和韩语,意大利语在出门吃饭,在家找红酒时很派得上用场,她时不时就会冒出来几个单词。但是韩语她不太讲,只在和父亲的韩国生意伙伴聚餐时才会说上几句。大家会夸她,业太太,好厉害,韩语讲得这么好。她听到这些夸奖很开心,有时候有些人会继续夸,夸她皮肤好白,皮肤好好,问她是不是朝鲜族,她就要不开心了。有一次,我在家看一部有关朝鲜的纪录片,母亲经过,看了几眼,要我换台,她皱着眉头埋怨,这种片子有什么好看的,那种地方你又不会去,又破又穷。她说,你看他们的眼神,一副吃不饱的样子,吃不饱的人都是没素质的人。 她觉得韩语的发音很不好听。 她对很多人,很多事情都有偏见。 母亲也会风顺的方言。风顺的方言里讲“喜欢”就是“欢喜”。欢喜也可以用来形容快乐的心情。 母亲不是风顺人,她的老家在风顺市郊的村落,说的方言和风顺方言有一些差别,她管她们老家话叫“土话”。她教我讲风顺话,我们在家讲,她和外婆讲,外婆和她讲“土话”。外婆住在老家的大宅子里,明朝时候的建筑,外面和里面都很旧。母亲结婚之后,只在春节时回老家,老宅探亲,住上两晚。母亲从不和外婆一起出门。 母亲很少出门。 她对阳光也有偏见。她认为阳光是岁月最大的帮凶,是带来一切疾病的罪魁祸首。她连我和秀秀在家里书房跟着美术老师临摹阿波罗的石膏像都要挑三拣四,最后我们在她的要求下只好画断臂维纳斯。她由衷地欣赏这尊雕像,她鄙夷后来人用电脑技术合成的双臂完整的维纳斯。她说:“残缺才是美,神秘才是美神,这些人懂什么呢?” 秀秀说过,你妈妈真古怪。 我问,哪里古怪? 她说,她好像一个裹小脚,手上戴满金镯子,然后读杜拉斯的女人。 我说,你少看点张爱玲。 奥兰多的天气确实很好,终日阳光灿烂,母亲打着她的遮阳伞,穿着长袖长裤,戴着手套,墨镜,口罩和我们一起游玩迪斯尼世界。 小姨夫问过小姨,你姐姐难道是中国的什么大人物? 小姨说,我姐姐对阳光过敏。 小姨夫露出痛苦的神色,说,我真抱歉。 到了晚上,母亲会找洗手间换装,她收起她的洋伞,脱下她的长袖,换掉她的长裤,她穿上花裙子,踩着高跟鞋,我们一起在魔法城堡前看烟花。母亲牵着我的手,我摸到她的手,而不是她的手套,我也牵着她的手。她问我,你怎么这么喜欢看烟花呢?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母亲又问,要妈妈抱吗?她瞥了眼小姨站着的地方,我跟着小心地看过去,小姨抱着女儿,小姨夫抱着那男孩儿,男孩儿仰着脖子看烟花。 我没说话。母亲笑了笑,说:“真是的,这么大了还这么粘妈妈!” 她撒娇似的说话:“好啦,好啦。” 她说得很大声,以至于小姨都转过脸来看我们了。母亲抱起我,我搂住她的脖子,我小声和母亲说:“妈妈,我太重了,你会很累的。” 母亲说:“妈妈不累的,妈妈喜欢抱着你呀,我是你妈妈呀。” 我紧紧搂住母亲的脖子,她的手贴在我的后背上。 小姨斜着眼睛打量我们。她对我笑了笑。她轻轻摩挲女儿的背。 那小女孩儿趴在她肩上睡着了。 烟花接连炸开,火光映在所有在黑夜中仰望着夜空的人脸上。所有人的脸都红红的。我背过身,脑袋倚靠在母亲颈侧。我看到那个小女孩儿闭拢的眼睛,她睡得好沉,小姨抱得她好紧,小姨的姿势一直都没变,生怕她掉下去似的,生怕变化动作会吵醒她似的。我也忙闭起了眼睛。 我问了声:“小姨最近还好吧?” 母亲陡然拔高了音量:“当然好啦,怎么会不好?” 不过母亲的声音一下就恢复了,平静地说:”可能年底要回来扫墓。“ “扫墓不是清明的时候扫的吗?” 母亲说:“人家现在拿美国护照,当然沿用美国习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说:”一家人一起过来吗?“ 母亲说:“对啊,一大家子呢。“ 母亲又说:“Eric比你小都已经有两个小孩了。” 我说:“是啊,都有两个孩子了。” 母亲叹气。我说:“早点睡吧,不然要错过美容觉的时间了。” 母亲问我:“你是觉得我老了吗?” 她的声音冷冰冰的。我说:“上次我们和秀秀出去吃饭,不是都以为你们是表姐妹吗?” 母亲笑了:“我是表妹还是表姐啊?” 我笑着说:“表妹,当然是表妹。” 母亲还在笑,我抽烟,弹了弹烟灰。 从城堡往迪斯尼出口走的路上,人太多了,我们和小姨他们走散了。母亲问我:“你自己不会走吗?你知不知道抱你很累啊?你多大了还要人抱?” 她问我:“你怎么就长不大?怎么就这么粘人?” 我说:“对不起。” 她说:“不许哭。” 她说:”妈妈是在和你讲道理,你知道吗,等你大了,你累的时候是不会随时随地都有人来抱你,都能找到依靠的。也不会有人来和你讲道理,大人的世界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我点头,我说:“我知道了。对不起。” 晚上,我睡不着,坐在厕所的马桶上。母亲来敲门,问:“你在里面吗?” 我说:“我马上出来。” 她问:“妈妈能进来吗?” 她问:“能给妈妈开门吗?” 我去给她开了门,她站在门口,穿着睡衣,跪下来,抱住我。我那时候太小了,她需要跪下来才能抱住我。她抱着我,摸摸我的后脑勺,声音很轻很柔地和我说话。 “在生妈妈的气吗?” 我摇头,说:“我没有。” 我不能生她的气。我不能恨她,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她爱我,她的任何举动,一言一行都是出于母爱。没有一个母亲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所以,孩子不可以生母亲的气,孩子不可以恨母亲。绝对不可以。 她领我回去我的房间睡觉,我们开着床头的灯,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儿挤在一张单人床上。母亲和我讲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 我不记得那故事的内容了。我记得小姨来找母亲,她们坐在床边说话,胳膊贴着胳膊,很亲密的样子,她们讲英语。 小姨笑着抚我的头发,说:“你还给他讲故事啊?我都没这个精力了,养小孩真要命。” 母亲微笑,笑得很甜。 母亲说:“也不知道你的油腔滑调和谁学的,和你爸学的吧?” 我笑了笑。母亲说:“我今天整理家里的东西整理出来一张你的旧照片,那时候不是万圣节嘛,小姨家附近不是有个那种鬼屋吗?你进去玩,你好勇敢啊,别的小孩吓得哇哇大叫,出来都是哭丧着脸,你没有,你还和门口那个木乃伊合影了。” 我说:“我怎么记得是吸血鬼?” “是木乃伊。”母亲斩钉截铁,“照片就在我手边,我正看着呢。” 我说:“哦,对,是木乃伊,那个鬼屋就是埃及古墓主题的。” 母亲说:“不是的,那个鬼屋里什么都有,有吸血鬼,有僵尸,有木乃伊,还有穿白衣服的女鬼。” 她说:“Eric和你一起进去玩,小姨不放心,跟了进去,我没有进去,我在外面等你。” 我点头,应声。 是的,她在鬼屋外面等我。我进去之前,她和我说,妈妈在外面等你,妈妈在这里,不要怕。 我走进鬼屋,天花板上挂下来拳头那么大的黑蜘蛛,一直有个白衣女人走来走去,还有僵尸从墙壁里跳出来吓人。我本来和一群人一起走的,走着走着,大家都不见了,我一个人穿过一间黑色的,吸血鬼出没的房间和一间墙壁被涂成血红色,中间摆着一只浴缸,里头坐着一个老太太的房间。 我走出了鬼屋,母亲确实就在出口处等我,我一头扎进她的怀抱里。母亲拉着我回到鬼屋的入口,来,我们的小男子汉和木乃伊合影吧! 她讲流利,流畅,地道的英语。 我和木乃伊合了影。小姨拍着哭哭啼啼的Eric的后背,说,文文真是个小男子汉! 母亲笑得很开心。 小姨夫问我,里头怎么样? 我说,妈妈说,她会在外面等我。 小姨夫说,你知道吗,有时候你害怕的时候你可以说你害怕。 母亲说:“我希望能培养他的独立性,但是也要让他知道,他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那年我十岁。 隔年,一个冬天的早晨,母亲带我出去逛商场,我们买了好多东西,买了我一直想要的一套全新的画笔,买了新衣服,新鞋子,新的遥控玩具车。下午,我们去了医院。母亲去医生的办公室和医生说话,我在办公室外面研究遥控车。母亲给外婆请的保姆坐在我边上,她问我,文文啊,午饭吃了什么啊? 我说,吃了肯德基! 她笑了笑,问我,你喜欢吃哦? 我用力点头。我把遥控汽车放在地上,才要启动,母亲出来了。她告诉我,早上,外婆在家里摔倒,送进医院抢救,没能救回来,过世了。 保姆说:“早上打电话给太太的时候还以为没有事的……” 母亲说:“我们赶来医院也没什么用,我们又不是医生,能帮上什么忙?难道在手术室外面哭天抢地就能救人了吗?” 我的外婆过世了,外婆是母亲的母亲。我收起了遥控车,抱在怀里,掉了眼泪。 母亲说:“不要哭。” 我点头,擦眼睛。 母亲又说:“没什么好哭的。” “你看,你今天买东西的时候是不是很开心?但是人不可能永远都开心,开心过后是有难过的时候的,不过,难过过去了,人就又开心了,你现在有这么多你喜欢的东西陪着你,开心一点吧。” 我说,我知道了。我懂了。 母亲问我:“你是不是很久没和那个小展联系了啊?” 我问:“小展?”我想了想,“你说展嘉吗?” ※※※※※※※※※※※※※※※※※※※※ 看到读者留言,想了想还是说明一下吧,业皓文的这个视角的叙述方式会有些不是那么的第一人称,看到后面或许能猜到为什么这样写了! (中) 展嘉做舞台布景,在风顺的人民大舞台剧院工作,我还在风顺的DBW传媒上班的时候,别组中标了一款蜜桃味汽水的广告,结果负责人提前进了产房,实在份身乏术,老板就找我接手。广告预了风顺电影制片厂的二号摄影棚搭景拍摄,布景的工作由一家花艺工作室负责,展嘉是那家工作室老板的朋友,拍摄任务时间紧,人手不足,老板就找了展嘉去帮忙。开拍前一天,布景还没完成,我和助理毛毛约好早上六点在摄影棚碰头,一来监督进度,二来也给工作室帮把手,为了干活儿方便,我穿着汗衫牛仔裤和球鞋就去了,毛毛迟到了,我六点准时到了摄影棚,棚里只有一个年轻男人蹲在一张白色带刺绣红玫瑰花图样软靠背的扶手椅前,一手拿着一罐油漆,一手拿着柄小刷子,小心、仔细地往那椅子上刷油漆。油漆是粉红色的。那就是展嘉。 那整个布景充斥着玛丽·安托瓦内特时代的奢靡气息,从地毯到长桌到桌布,到精致、细致的风景油画到无处不在的鲜花,到处都是鲜花,粉色的,紫色的,橙黄色的。 展嘉穿灰色帽衫,蓝色牛仔裤,灰色帆布鞋,头发短短的,一截白净的脖子露在外面。 我走到展嘉边上,问他:“有哪里需要帮忙的吗?” 他让我帮他一起涂那张扶手椅。 我们一起蹲在地上刷粉油漆,展嘉说:“做这个创意的人估计受《绝代艳后》影响很深。” 我说:“会变化场景的。” 我往后看了看:“变过来就是室外了,是树林。” 展嘉说:“那他估计还看过《楢山节考》,现在当广告人是蛮容易的,多看几部电影,偷点别人的点子就好了。” 我问:“你说的哪个版本?” 展嘉看看我,上下打量我一番,问我:“你是老杨新请的帮手?没见过你啊,你来这么早?” 我说:“你也很早。” 展嘉笑着说:“我是一宿没睡。” 这时,毛毛从外面跑进来了,手里拿着两杯咖啡,看到我,跑到我跟前就递给我一杯,连声道歉:“业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递给展嘉:“你一宿没睡,你喝吧。” 我说:“你说的是木下惠介那版吗?” 后来我们去我家里看今村昌平版的《楢山节考》,还看了《鬼太鼓座》,《食女》和《狗镇》,从白天看到深夜。从沙发上看到床上。 母亲又问我:“小展还在人民大舞台做吗?我最近去看演出,都没看到他了,也不好意思和工作人员打听。” 我说:“他去英国了。”我说,“很久没见到他了,是没很久没联系他了。” 母亲说:“小展人蛮好的,很稳重,踏实,学历也蛮好,研究生。” 展嘉也是学艺术的。 母亲叹了声气。她又叹气。她说:“你就是不知道珍惜人。” 我说:“我们性格不合适,是蛮遗憾的。” 我和展嘉同居过一阵,住在我家,一间酒店式公寓,靠近DBW。有一个周末下午,母亲没有提前告诉我一声就去了公寓找我,我临时加班,展嘉在家,据说他们的会面相当愉快,他们还一起逛了街,喝了下午茶,订了晚上的意大利菜餐馆,最后由展嘉打电话给我,告诉我餐馆地址。我直接从公司去了餐馆,进去就看到展嘉和母亲挨着坐在一起。母亲冲我张开手臂,笑得春光灿烂:“Surprise!” 我也笑,迎上去拥抱了她,趁机瞥了眼边上的展嘉。展嘉吐了吐舌头,喝香槟。 饭后,我送母亲回家,她拉着展嘉坐在后排,嘘寒问暖,好不热情。到了家门口,母亲开了车门,却不下车,依依不舍地握着展嘉的手,说:“小展啊,阿姨和你一见如故,真舍不得,不然下个周末来家里吃个便饭吧。” 展嘉笑着说:“阿姨,真不好意思,下个周末我们剧院要开会,下一季度的演出就要上了。”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说了声:“妈,下次吧,来日方长。” 母亲这才下了车。她走得很慢。从我停车的地方到家门约莫十来步,这十来步她走了好久,一步三回头,脸上像欣慰,又像要掉眼泪。她不停和我们挥手。 直到她进屋,我才把车开走。 展嘉说:“你妈好像在参加你的毕业典礼。”他扒着我的椅子说,“难道我是你第一个同居男友?” 我说:“你坐前面来吧。” 我靠边停好车,展嘉从后排换到了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他感慨了声:“你妈妈好通情达理,真开明。“ 我说:“从小她就和我说,你可以喜欢任何你喜欢的人。” 展嘉叹息:“有些羡慕你。” 我握了握他的手,他不说话了,低着头,沉默着,过了会儿,他给母亲打了通电话——他们早就已经交换了电话号码和微信。他小声地,试探地说话:“阿姨,刚刚接到通知,我们的会临时取消啦,那要是不麻烦的话,下周我就来打扰啦。” 他又大声地,开心地说:“那就周末见吧!” 下一个周末,我和展嘉一起回家,他带了一大束红玫瑰,母亲收到花,喜上眉梢,嗅嗅花香,交给女佣,拉过展嘉,搓着他的手,反复打量他,亲昵地询问:“你怎么知道阿姨最喜欢红玫瑰了?“ 说着,她一挽展嘉的胳膊,把他往客厅里带:“人还没到齐呢,带你去看看阿姨栽的玫瑰。“ 展嘉朝我看,母亲一摆手,说:“不带他,他见多了,早就见烦了,不然为什么搬出去住?走,我们走。” 展嘉笑开了,说:“阿姨,他是为了上班方便,他不是烦家里。” 母亲哼了声:“工作狂。” 我笑笑,目送他们,他们穿过了客厅,不见了。我坐在客厅里翻杂志。时不时地,有人从外面走进客厅,都是熟面孔,都是父亲那边的亲戚。我一打听才知道,今天母亲和他们约了一起打高尔夫。球场就在家里附近,一大家子人打算等人齐了一块儿过去。 我和展嘉也参与了这场高尔夫聚会,临出发前,母亲怪不好意思的,和展嘉说,高尔夫这种老人家的活动,你们要是不喜欢就不用参加了,小展这么年轻,还没有开始学这个吧? 展嘉说:“我爸喜欢,从小就带着我打。” 母亲一拍手,开心地说:“那好啊!就用小业的球杆吧!” 她还给我们一人发了一顶鸭舌帽,我和展嘉戴着鸭舌帽坐一辆球车,展嘉显得有些不太自在,他问我:“不是说吃个便饭么,怎么成了你们家庭聚会了?” 我说:“说明我妈把你当成我们家庭的一份子了。” 我找了找母亲,她和父亲坐一辆车,就开在我们边上。母亲也看到我了,朝我挥手,她和父亲也戴着鸭舌帽,她还戴着墨镜,口罩,穿长袖,长裤。她白色的手套在空中摆了摆,就降下来了。 绿茵茵的草坪上只有我们这一大队亲友。 晚上,我们在家吃饭,人实在来了很多,就用了家里的宴会厅,餐前,母亲介绍说,今晚的菜特意找了得阳楼的主厨来掌勺。吃到一半,展嘉离了席。我也走了出去。展嘉进了一楼的洗手间,我跟过去,先敲了敲门,说:“是我,能进来吗?” 他说:“进来吧。” 我问他:“是不是有点透不过气?” 他说:“大家都好热情。”他顿了会儿,又说:“但是我总觉得怪怪的。” 他用冷水洗手,我递擦手的方巾给他,说:“要是不喜欢,我们就回家吧,回我家。” 他关了水龙头,接过毛巾擦手,问我:“你妈妈都怎么和那些亲戚介绍我的啊?” 我说:“这些人思想都很开明的。” 展嘉笑了:“可能我还不习惯这么开明的氛围吧。”他抬头看镜子,理了理头发,一瞅洗手台下的垃圾桶,里面一堆擦手的方巾,说:”你们家怎么搞得像高级餐馆一样?” 我说:“不然吃好饭,我们去看电影吧。” 我记得我们去看了《碟中谍》,女主角竟然有点像英格丽·褒曼。 母亲问我:“小展是不是还在怪我呢?他说他们剧院的人都知道的,我以为那也是他们剧院的人,我不知道那是他爸爸。” 我说:“他从来没有怪过你,你不要多想。” 母亲说:“小孩子会长成什么样怎么是家长能控制的呢?做家长的,只要孩子开心就够了,难道不是吗?” 我应声,抽烟。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展嘉已经在家了,坐在餐桌边抽烟,我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打你电话你没接。” 他低下头,光抽烟,一言不发。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我换了鞋子,脱了大衣挂好,走过去问他:“怎么了吗?” 展嘉说:“你妈妈今天来我们剧院了。” 我说:“你上次给的《悲惨世界》的票,她一直说想当面亲自谢谢你,她说位子太好了。“ 展嘉说:“我爸来视察工作,顺便看看我,我们在办公室里喝茶,你妈妈一进来就很热络地拉着我说这个说那个,我爸就问,这位女士是,女士……”展嘉轻笑了声,“他倒蛮有礼貌,蛮绅士,蛮洋派。”他抬起头看着我:”你妈妈说,这位男士你好啊,这是我儿子的男朋友。“ 展嘉的眼里好多血丝,他肯定哭过。我说:“对不起。” 展嘉摇摇头,叹了声:“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妈妈的错,”他抽了口烟,烟雾在他头顶缭绕,他继续说,“你妈妈后来微信我了,和我道歉,说不知道我还没和家里人说过,她以为那是剧院里的人。” 我说:“对不起。” 我说:“那你和家里人谈过了吗?” 展嘉的手放到了桌上,夹着香烟,不抽了,说:“其实是早晚的事,早晚是要和他们说的,也没什么不好的,但是……”他看我,又很快不再看我,“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说不清楚……” 我说:“如果你爸妈想要孙子的话,我们可以找代孕。” 我还说:“我还可以提供财产证明,健康证明……他们还会担心什么?” 展嘉看看我,笑了,起身找到一个烟灰缸,拿在手里,往里面抖烟灰,站着抽烟。他站得笔直,他说:“你太好了,你的家庭也太好了,太完美了。可能我是个不完美的人,我需要一个不完美的伴侣。“ 他又说:“我说不清楚这种感觉……但是这种感觉一直困扰着我,我从剧院出来后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他问我:“业皓文,你喜欢我什么呢?” 我说:“我们审美蛮接近的,兴趣爱好也差不多,喜欢看的电影,看的书差不多,平时也挺有默契的。” 他点了点头:“我们一次都没吵过架。” 我说:“吵架伤感情,而且什么事情过不去呢。” 我揉了揉他的臂膀:“别太难过了,都会过去的。” 展嘉看我,问我:“如果我现在和你说分手,在你看来,也是会过去的事,是吧?你会难过吗?还是因为这事最终会过去,难过根本没必要?” 我说:“你想分手?” 我说:“要是你觉得分开比较开心的话,就分开吧。” 展嘉的目光一闪,皱紧了眉头问我:“你什么意思?” 我说:“如果你想分开,那就分开好了,要是你还是想和我在一起,那就继续在一起啊。” 展嘉生气了:“你现在是在施舍爱情给我?”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说:“那你什么意思?” 我说:“我们现在争论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你因为被我妈在你爸面前出了柜,其实还是不太开心的,冲我发脾气,我完全理解,我也接受,你在这种状况下和我说的任何话,我们的任何对话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会伤害对对方的好感。” 展嘉的眉心一舒,可瞬间又再次拧成一团,他扔下两个字:“好感。”夺门而出。 我和展嘉就这样分开了。我有些难过,于是,当晚,我重温了下《鬼太鼓座》,还翻出了《一代艳后》,最后看着《教父》第一部睡着了。 听说展嘉去了英国进修摄影,听说他形容我是冷血动物,说我对人不付出真心。他怀疑我没有心。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这些结论的。 冷血动物,对谁都没有真心,可能没有心,说的不是蜀雪这样的人吗?说的不就是蜀雪吗? 我和蜀雪怎么一样呢? ※※※※※※※※※※※※※※※※※※※※ 错别字是为了防屏蔽……望见谅 (下) 蜀雪现在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看他看得一清二楚,看看他,坐没坐相,坐在马路边的花坛上,一边肩膀斜着,歪着脑袋,一只手撑在身后,手掌都放进花坛里的草丛里了,一定弄得很脏,一定沾满了泥,说不定还沾上了很重的草腥气,都这个时间了,露水出没的时间了,他的那只躲在枯枝阴影下的手一定又湿又黏。看看他,还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他当然不在意,他的手反正常年都又湿又黏。那湿的也许是他自己舔自己的手掌,以期湿润自己手掌的口水,那黏的必定是今。液,可能是他自己的,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别人的。他好像总是没什么兴致,但是忄生致又很高昂。他的手还常年很滑。那滑的不是润滑剂就是廉价精油。他会仔细地往自己腿间,往客人腿间抹润滑剂,他敷衍地往客人背上涂精油。我合着脸躺在好再来的按摩床上时,他站在我边上,我的手能摸到他的腰,他的手,沾满精油,在我的背上滑来滑去,搓得我的背很热,他的手也变得很热。他站也是没站相的,总要靠着什么,一面墙,一棵树,一盏路灯,一束从暗处投过来的光,或者就那么斜斜地站着——他的肩膀总要往一边倾斜,无论是坐是站——倚靠着自己的影子。有时靠着我。很少靠着我。他喝醉之后才会靠在我身上。不光靠着,他往我的怀里钻。 有些像鳗鱼,滑溜溜,抓不住;像猫,一身温暖的皮囊套在懒散的态度上,眼里流转着客气和轻蔑;更像大象,预感到自己的死期,便会独自走向墓地。 不止一次,我梦到他走在起雾的稻田里。 满地都是金黄的稻穗,到了丰收的季节了,四下却不见劳作的农人,只有雾在收割沙沙的风声。只有他在收割飘浮的雾,带着死亡的气息。宛如死神,踽踽独行。 死神是穿着灰蓝色的衬衣,系着黑色皮带,套着黑色西装裤子,面色红润,目光很高,眼睛很亮的样子。 死神不应该是黑斗篷,黑衣服,苍白面孔,目光空洞,很恐怖,很吓人的样子吗? 死神会看上去这么脆弱,又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看看他,这个死神,他的另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手指里夹着半支烟。那是我的烟吧?他不抽自己的烟,我们去开房,他总是先走,他会顺走我的烟,我的打火机。我给他双倍的钱,他照收不误,感谢我,但是还是会顺我的香烟,我的打火机。他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衣服就那么几件,翻来覆去地穿,他再也没穿过衬衣和西装裤了,总是t恤配牛仔裤,或者运动裤,他再不会穿得像马上要去学校礼堂做优秀学生代表演讲,抽着烟笑着走在学校里,飞起来的烟灰烫到别人的手,他说一声抱歉,好像发自真心,可他却再也不记得那个被他的烟灰烫到的人了。 我一度以为大学被退学这件事给他的打击很大,他不愿意去想,遗忘了很多细节,可他记得很清楚,说起来头头是道。他说,我和学校里一个副教授谈恋爱,被人发现了,副教授丢了工作,我退学了,就这样,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他笑着说的。 看他,现在也笑着,差不多的笑容,不放肆,不重,轻轻的,嘴角扬起来,写成小说大概就是“淡淡一抹”,眼角弯弯的,写成诗大概就是“湿漉漉的花瓣,黑色的枝头”。 他的笑一直都是这样,从大学到现在,一点都没变。 他好像都不会变。 黑色枝头上的湿漉漉的花瓣。 他是优秀学生代表时可以在演讲开始前在礼堂外面的小树林里松开皮带,解开衬衣和人摸来摸去,亲来亲去,他退学了,众叛亲离,在外面漂荡了十多年,成了一间地下按摩会所的无照按摩技师,他照样和人亲来亲去,摸来摸去。 好像世界上没别的事情可干了。就剩下干了。 我一度怀疑他有**。我们出去吃饭,他要是脚上穿着拖鞋,他就会把脚往我的裤腿里伸,要是穿板鞋,我们又坐得很近,他就用小腿磨蹭我的小腿。他在椅子上是坐不住的,一会儿就要换个姿势,他不挑食,但是挑剔,对食物没什么欲求,吃一点就饱了,我点一桌菜,不理会他的脚,他换来换去的坐姿。我说,再吃一会儿,吃完再走,不要浪费。 我们就这么坐着,他玩蜘蛛纸牌,我吃菜,喝茶,边吃边消化,一坐就可以是很久。 我们进了房间,时间就会过得飞快,我不是理科生,不然我一定能用相对论分析出个所以然来,反正我亲他一下,回过神来,一个小时就过去了,我抱着他,那每一分每一秒刷刷地从我眼前飞过去,有一次,我喝多了酒,我看到好多绿色的蝴蝶绕着他飞。为什么是绿色的呢? 他不是被金色包围着就是沉浸在绿色的氛围里。他应该是黑色的,因为太多死亡牵绊着他了,应该是白色的,他是雪啊,雪不都是白色的吗? 奇怪,奇怪…… 那些蝴蝶一下就飞走了,一下就是早上了。他不在了,走了,拿走了我放在床头的钱,带走了床铺上的余温。 还有我的半包烟。 他太爱抽烟了。还好他每个月都去体检,目前肺部还没发现任何问题。他得少抽点烟,最好不要抽了,戒掉吧,我也不应该抽烟。母亲说,喝酒和抽烟都应该学一学,男人都是这样的,你要出去应酬的,应酬都是这样的。 他抽烟也不好好抽,随地掉烟灰,走在马路上是这样,在酒店也是这样,要是吃饭的地方不管,他就在茶杯里抖烟灰,一根接着一根,点香烟,呼烟,嘴唇张开,嘴唇抿起来。不说话。烟围绕着他。 我在梦里时常担心那片麦田会烧起来。 他的安全意识太差了,也许根本没有,也许他有自杀倾向。 我和他说,你知不知道有人晚上睡觉,睡觉前在抽烟,烟抽到一半他睡着了,烟把床单烧起来了,那个人就那么活活烧死了。 他笑笑,掐了香烟,说:“烧死我就算了,连你一起烧死,那我是谋杀了,我可不能再谋杀第二个人了。” 他在我车上也抽烟,冬天里,可以想象吗,融市下雪,那么大的雪,天寒地冻,西北风呼呼地从融江上吹过来,席卷整座老城,他坐在我的车上,开着窗户,短袖t恤外面就套了一件单薄的罩衫,抽烟。 雪落下来,他探头出去看看雪。 所以他冬天才那么容易受寒,发烧。我问他人在哪里,我想见他。他说在宿舍,声音里鼻音很重。我去了他们宿舍,这些按摩技师的宿舍,四人一间,隐匿在普通居民区灰扑扑的昏暗楼道里。他没锁门,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我进去卧室找他,卧室里放着两张上下铺的木板床,他睡在其中一张的上铺。我爬上去,他裹着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眼皮半睁着看着我。我脱了大衣盖在他身上。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很烫手。我问他,你吃药了吗? 他说,你怎么没脱鞋,小宝要骂我了。 我说,怎么这么冷。 他说,空调坏了。 我问,怎么不修? 他说,唉,你屁话真多。他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把我拉近了,亲我的脸。我本来是想带他去医院挂急诊的,人生病了就要去看医生,只有医生有治病救人的办法,我不是医生,我没有,我不会有。我难受,我哭天抢地是没有任何用的。 蜀雪抱住我,我脱了鞋子,衣服,钻进他的被窝里。被窝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他湿的,黏的,不光是手,他浑身都很湿,很黏,大约是汗。他闷哼着,鼻音很重,小声说,业皓文,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他的声音怎么可以这么轻,这么细,让人心发沉。 我压在他身上,他舍出来。他舒出一口气,说,出了一身汗,舒服多了。我问他,我是你的退烧药吗? 他笑起来。 他的笑声也是轻的。这么轻。那么轻。那么容易就会浮出来,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一清二楚。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吃东西没规没矩,发起疯来能在别人的婚宴上脱光了衣服,冲出窗外,跳进池塘,他还能一步说二不休就跳车,他还能说不见我就不见我。我第二次去好再来见他,他下班,我去接他,他让小宝坐副驾驶座,小宝在宿舍附近下了车,我们要去花园酒店。我说,你坐前面来吧,他应声,接着就从后排爬到了前面来。 我说,我都打算停车了。 他笑笑,拉起衣袖擦座椅,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哦老板,弄脏你的车了。 我说,你不是下班了吗? 他问我,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小业?还是叫全名?叫全名好像不太尊重,叫小业……肚子有点饿。 我说,那去吃点东西吧,你平时都去哪里宵夜? 他说,天星小炒。 我开了导航,我们开车去天星。 我们开车来到天星,他走进去,他认识跑堂的阿铭——他还知道阿铭裤子的尺码。 母亲说,大人自己都骂粗话,小孩子为什么不行?反正小孩子总有一天是要变成大人的,粗话只是宣泄情绪的一种方式,我不反对小孩子讲粗话。 他还知道他妈的跑堂的阿铭的裤子尺码。 我说,有什么招牌菜。他点烟,说,都不错的。 我点菜。点了干炒牛河和凉瓜排骨,他吃了两口,我问他,你饱了?他点点头,看我。我说,再坐会儿。我加了两个菜。他笑笑,撑着下巴看窗户。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好像要下雪。 雪落下来。 雪不要那么快落下来。 我不知道,人怎么可以坐着的时候像没有骨头,站着的时候像没有支撑,人怎么能像鱼一样在各种各样的人中间游来游去。 他坐在小宝边上,有说有笑,看也不看我。 母亲问了声:“怎么没声音了?” 我说:“没有,刚才在看邮件。” 母亲说:“有空和小展联络联络吧。不要太把秀秀的事情放在心上,妈妈想了想,小展其实才适合你。是男的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知道妈妈对你的感情生活一向很开明的。” 我说:“我知道。“ 母亲笑了:”说起这个就想到你之前拿到驾照,妈妈送你第一台汽车,你开着车就带那个健身房的去兜风。” 我说:“这么久之前的事了还记得啊?” 那是多久之前了? 那得是十年前了。 是发生在蜀雪出现又消失之后了。 但是他又出现了。 他就这么懒懒散散地穿着他简单甚至寒酸的工作服出现了。他的胸前是一片黑色,身后印着一个电话号码。他的胸前是一片红光,背后有一片晒伤的伤疤。他穿拖鞋,好丑的塑料拖鞋,五块钱一双?三块钱一双?灯光也是廉价的,他贩卖的服务也是廉价的。 他的手温暖地滑过我的脖子。 我们在按摩床上做了一次,事后,他点烟,收钱,数钱,用礼貌的笑容感谢我。 谢谢老板,欢迎下次再来啊。 我回去之后看了很多电影,听了很多歌,早上起来我去吃早茶,流沙奶黄包,水晶虾饺,元贝白粥,金沙凉瓜,配普洱茶。我约了秀秀。秀秀打着哈欠问我:“你干吗,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她说:“遇到这么不开心的事情啊?” 她张开双手比划,好像怀里抱着一大包抱也抱不住的东西似的。她瞪着眼睛看我。 我问她:“你昨天又在工作室忙到很晚才睡啊?要不要喊一盅鸡汤补一补?” 秀秀翻了个白眼,接着笑开了,推推我,说:“快点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我说:“我没有不开心。” 我说:“反正开心,不开心都会过去的。” 可是,有时候,开心的瞬间掠过心上,走了,不开心的事情压在心上,等着落下来。 它飘飘洒洒落下来。 我转过身,背朝蜀雪,对着马路对面的天星,换了只手拿手机。 母亲问:“又有邮件啊?“ 我应声,抽烟,烟抽完了。我拿着烟头,说:“他有名字的,许延宸。” 母亲说:“他大你好多,工作不怎么样,名字倒是取的文绉绉的。“ 母亲说:“他和你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 诗是庞德的诗,地铁车站。涉及到蜀雪的部分,业皓文的思绪是散乱的:)多数时间,都用人称代词。 3.(上) 我说:“我知道。” 母亲继续说:“还说什么和你是认真的,他能认真到哪里去?认真什么呢?他能想到多远?你们在一起了,他和家里人怎么交待?要不是为了生他这么个儿子,家里会有三个姐姐?也真亏他们能生,五十多了还能生下来个孩子,管生不管养,送到大城市里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没读完高中?一定是在娘胎里就营养不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真不知道那半年你是怎么和他相处下来的,还好你们分开了,不然他们一大家子的事有的你烦呢。也是秀秀,去健身房学什么瑜伽,要不是她去学瑜伽,你去接送,也不会搞出这种事情。” 母亲叹气,唉声叹气,我又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口,等到她不再叹气了,我忙接上说:“练练瑜伽对身体好,心理医生说瑜伽的冥想对她会很有帮助。” 母亲说:”我当然知道瑜伽对身体好啊。“ 我说:“对不起。” 母亲说:“找教练来家里教不就好了么,一对一教学,学得还更透彻,又不是出不起这个钱。” 我笑了笑。母亲说:“结果么学了两个礼拜就不去了,”母亲一个劲数落秀秀,“古古怪怪的,你也是,她自己都没提要人接送,你就凑上去。” 我说:“晚上下课很晚了,有个人接比较好一点。” 母亲说:“她爸不会找司机啊?你去接也是打车去,你这么积极,你知道吗,她就是看你这么积极,把你拿捏地死死的,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对你知根知底,有其母必有其女,她们母女对男人真是有一套,你看看你是不是对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没说话,母亲哀怨地喊了我一声,我应声,她道:”吃一堑长一智,现在你知道了吧?妈妈以前怎么和你说的,别人和你说的话,都不能太认真对待,永远不要当真,因为没人把自己的话当真,你去当了真,就是你傻,你会受伤的。“ 我附和地回应:“是的。” 母亲说:“是不是觉得你都这么大了,妈妈还和你讲这么多道理很烦?” 我说:“没有,都很有道理。” 我弹了弹烟灰。 母亲说:“妈妈是怕你走弯路,妈妈就是小的时候没有人和我讲这些道理,自己走了很多弯路。” 说完这句,母亲沉默了下来。我赶忙问道:“你们明早是不是要去马会?“ 母亲再度开口:“老家的房子卖出去了。” 我说:“我明天回来住几天吧。” 母亲说:”没事的,你有你的生活,你是大人了,小孩子长大了,就是会离开家的。“ 母亲的声音干巴巴的。 我说:“我也很久没回来了。” 母亲笑了声,说:“上次回来还是和秀秀一起回来呢,现在秀秀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母亲问我:”你们分开是不是因为孩子的事情?“ 我说:“不是的。” 母亲说:“真是想不通,你的学历工作,说出去都体体面面,我和你爸爸也不丢你的人,你的谈吐,你的样子,哪一样挑得出毛病?你知道多少人找妈妈,要给你介绍对象吗?” 我笑了:“您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呢。” 母亲也笑,更费解了:“钟灵秀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整天在家捏泥巴,看人的眼神都不太对,讲话么又很刻薄的小姑娘,要不是我们认得老钟,做了这么多年朋友,知道她本性不坏……“母亲还说:“你就是太乖了,容易被这种和你截然相反的人吸引,你要记得,你是谈恋爱,找对象,不是去扶贫帮困,不是去做慈善的。”母亲说个不停,“早知道就不念那间小学了,好好的私立学校,搞什么扶贫名额,还让你坐在那个穷小子边上,我们花那么多钱是为了让你小小年纪就去搞慈善的?老头子老太婆做了一辈子坏事,到老了才要去搞慈善,不然没法上天堂的。”母亲叹息,念一声,“阿门。” 母亲信主,尤其信奉无私的爱。她带我去教堂礼拜,我们一起听牧师布道,讲圣经故事,人人都有罪,人人都能忏悔,人人都会获得宽恕。世间有最洁白的羔羊,撒旦会化身成黑色的山羊,蛊惑世人。人总是被撒旦迷惑,将羔羊涂黑。 母亲和我说,妈妈相信这些,不代表你也需要相信,你的人生,只能由你自己作出选择。母亲说,我们不能伤害他人,我们要爱所有人,无论你作出什么选择,你成为什么样的人,妈妈都爱你。你也会这样爱妈妈吗? 我说,我会的。 我和许延宸在一起的时候,我把他介绍给母亲认识。我们一起去吃北京烤鸭,我们三个人坐包间,桌子很大,每个人中间都隔着三个座位,母亲在饭桌上递给我一把车钥匙。那时我才考上驾照,她送了一辆车给我。我开心极了,饭后我开车,母亲说,你们去兜兜风吧。我说,我先送您回去。 我送她到了家门口,按倷不住兴奋,一脚油门就走了。 那天我开了很久,很远,沿着高速公路一直开,差点开到了明珠市去,最后我把车停在风顺植物园的地下停车场,和许延宸在车上坐爱。 那天,我回到家,夜深人静,经过客厅门口时,门开着,我瞥了眼,我看到一个女人坐在那里。我起先以为是母亲的贴身佣人宝姨,宝姨有晚上抿几口小酒的习惯,我想去和宝姨道声晚安,走近了才发现,坐在客厅里,手里拿着半杯黄汤的女人是母亲。 母亲极少喝酒,除非宴客应酬,她对酒精的偏见是:酒精麻醉人的神经,麻痹人的意识,让人对世界的感知变得迟钝,变得愚钝。 母亲说,酒在应酬的时候喝一喝,记得一些酒庄的名字就可以了。 母亲手里拿着半杯威士忌。 Ardbeg的威士忌,家里只有这家的威士忌,父亲喜欢它入口的辛辣,收尾的烟熏余韵。至于是哪一年的哪一瓶,我闻不出来。 我轻声询问:“妈,怎么还不睡?” 母亲垂下了头,声音扁平。 “孩子大了就是留不住的。”她说。 我坐到了她边上,我把车钥匙还给了她,我说:“对不起。”我去握她的手。 母亲摇摇头,抽出了自己的手,侧过身坐着。黑暗中,我看到她的一缕发丝龇在她那由一根线条一气呵成勾勒出的黑色形象外头。 我说:“今天我是回来的有点晚了。” 她举起酒杯,嘴唇碰到了酒杯,又放下了酒杯,稍转过脸,和我说:“有了车,有了男朋友,车才停在家门口就开走了,看也不看妈妈一眼了。” 冰块在她的酒杯里碰撞,像有人在轻轻敲打着什么。她说:“妈妈不是要把你绑在身边,你是可以出去闯自己的天下的,你应该去闯一闯,男人嘛,好男儿志在四方。谈恋爱,什么样的人其实都没所谓,最重要是你要开心。” 我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堂语文课,我们学朱自清的《背影》。朱自清写一个臃肿的蹒跚的形象笨拙地捡掉在地上的橘子。 我感觉自己是一颗掉在地上的橘子,我感觉自己是许多颗掉在地上的橘子,同时,我也是那个臃肿蹒跚的人。 我说:“不是的……别这么说……” 母亲说:“妈妈很开心啊,今天看到那个健身房的,妈妈知道,儿子是心里有大爱的人,就算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不能看不起他们,他们也是有被爱的权力的。” 母亲幽声说:“可能……毕竟……你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 我说:“这和这个没关系。“我说,“你不要这么想。” 母亲说:“可能妈妈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你是不是觉得妈妈很自私?连生你都不肯自己生,连最基本的这一点都做不到,还标榜自己是什么好母亲,好指望儿子尊敬自己,敬爱自己。” 我揉母亲的肩膀,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即便是晚上,凡是母亲待着的房间,所有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的。 我们被黑暗包裹着。我被母亲的叹息包围着:“人呢,都是有可恨的地方,也有可爱的地方的,你要多看看别人可爱的地方。你要忽略他们可恨的地方。永远不要恨别人,恨是恨累的一件事,很消耗自己的事情。” “不要恨妈妈,好不好?” 我说:“我怎么会恨你!” 母亲站了起来,可能在笑。应该在笑。 她多数时候都在笑,温和的,善意的,大方的,妥帖的,娇柔的,温婉的,端庄地笑着。 我也站起来,我以为母亲要拥抱我。她没有。 许延宸说过我不怎么会抱人,抱人不能抱得太紧。他教我怎么拥抱,还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拥抱很老土?我说,没有。我说,你再教教我一些别的事吧。我说,好像很多事情,我觉得我会,其实我都不会。 母亲在电话那头柔声说:“妈妈担心你被秀秀伤得太深……爱还是很好的一样东西,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 母亲说:“你会找到的。” 我说:“是的,会的,不要担心。“ 母亲说:”但是不要找和你不同世界的人,不会幸福的。” 和母亲聊过的第二天,我就和许延宸分开了。 (中) 后来我偶遇过许延宸一次,在融市,在孙毓回国办订婚宴的那天。孙毓和他当时的未婚夫艾立在融市的梦乡剧场办的订婚宴,梦乡由艾家的家族基金赞助,整座剧场包场,孙毓就职的舞团还来了几个团员表演了一支短舞,出自《风流寡妇》的选段。秀秀在我边上看得直翻白眼,说:“干吗在别人订婚宴上跳这个?” 我说:“孙毓看得蛮开心的啊,也是和轻松欢乐的剧目啊。” 秀秀对我直翻白眼:“风流?还寡妇?”她鼻子里出气,“他当然要开心啦,难道在自己订婚宴上摔杯子骂街?他那么讲究体面的人,怎么做得出来?”秀秀又和我说,“他们那个白丽莎肯定和艾立有一腿。” 我笑了:“白丽莎?还有黑丽莎?要是他们舞团以后来了个黄皮肤的伊丽莎白,叫黄丽莎吗?” 秀秀推了下我。白皮肤的伊丽莎白是孙毓舞团的同僚,他们演天鹅湖,她就是Odette,孙毓不是Prince Siegfried,他演《天鹅湖》,反串演黑天鹅。反串是他的拿手好戏。 孙毓和艾立在慕尼黑认识,艾立是融市人,多数亲朋好友都在融市,因此才会选择回来这里订婚。 我说:“那跳其他的也不合适吧,其他芭蕾舞的故事要么太悲,要么太哀。” 秀秀说:“所以你看俄罗斯人那么会跳。” 秀秀说:“冰天雪地孕育厚重悲情,阴雨绵绵酝酿沉沉诗意,伟大的艺术创作都和好天气没什么关系。” 我说:“高更在大溪地画了《沙滩上的大溪地女人》。” 秀秀笑开了,说:“那是先锋!不是伟大!只有米开朗琪罗是伟大的!” 我笑了,孙毓举着酒杯和艾立在酒桌间应酬交际,我出去抽烟。 整座梦乡剧场都禁烟,包括厕所。我便去了剧场外面,站在路边抽烟。许延宸在马路对面看到我,喊了我一声,我一抬头,看到他,一下认出他来了,也喊他,许延宸笑着朝我挥手,朝我跑过来。 我说:“这么巧?“ 许延宸也说:“好巧!” 他穿着件军绿色的棉大衣,大衣上的扣子掉了一颗,他看我,我看他,他搓搓手,我忙掏烟盒,派了一支烟给他。我给他点上烟,我们一起在路边抽烟,讲话。 他先问我:“你怎么来融市了?” 我说:“我现在搬来这里了,在这里上班。” 我递了张名片给他,他一瞅名片,一弹,咂响舌头,说:“我就知道你会有出息,创意总监,不得了,不得了。”他看看手里的香烟,“抽的都是中华。” 我笑笑:“还好,有出息的都抽雪茄。” 许延宸大声笑。我问他,“最近忙什么呢?你也搬来融市了?” 他点了点头,望着马路,眼睛眯缝了下,说:“搬来一阵子了,打算回老家了。” 他一指我们身后的剧场,问我:“你来看演出?幕间休息?” 我说:“我一个朋友订婚,在这里办订婚宴。” 许延宸不无意外:“这里还能办订婚宴?” 我说:“他和老板的儿子订婚。” 许延宸扬起嘴角,看着我说:“我们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说:“别这么说。”我开玩笑,“都是娘胎里出来的地球人。” 许延宸自嘲般地说:“投胎是门技术活儿。” 我说:“你家里人都还好吧?” 他点头:“都还好,没病没灾的,你呢?” 我也点了点头。 许延宸有三个姐姐,分别叫灵灵,思娣和想娣,母亲五十高龄生下他后,专门找人给他算了一卦,取了这么个名字,说是能保佑文武双全,多子多福。他在他们老家念完小学,就被父母送去了明珠市的远房亲戚家,花了大价钱进了重点中学第三中学,他拼死拼活考上了第三中学的高中部,读了两年,跑了。辍学了。许延宸和我诉苦,到了高中,他读书实在读得很累了,读不动了,他们班上的学习委员来他住的地方帮他补课,他们一起在亲戚家的小书房里练习接吻,互相打非机。 我说,你的高中生活真多姿多彩。 许延宸长吁短叹,压力太大了,不释放释放,我估计就抑郁了。 许延宸说,他和学习委员来往的短信被学习委员的家长看到了,学习委员抑郁了。他呢,从亲戚家跑了,到了风顺。他说,他在鲜花招待所徘徊过一阵,有一天晚上,一个男人来敲他的门,一直要他开门,一直敲门,嗓门大得要命,声音大得要命,他吓得半死,又跑了。他没有文凭,没有学历,只好到处打零工,一个人干三份活儿,既在餐馆洗碗,又在健身房打杂,还在酒店刷马桶。这三份工作里,他看来看去,觉得健身房这一条路最适合他,最有前途,他便跟了个私教,整天大献殷勤,鞍前马后,夏天买冷饮,冬天泡热茶,偶尔还要帮忙私教泄私火,私。欲烧出来的火,以期私教提拔,不过他人也机灵,跟着私教学了不少,那个私教离职后,老板就让他顶了上去。 我问许延宸:“怎么想到回老家?“ 许延宸说:“存了点钱,想回家开家健身房。” 我说:“蛮好的,希望一切顺利。” 许延宸说:“谢谢。“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自己笑了出来,我看看他,他挠着鼻梁,说:“还记得吗?以前你带我一起去看歌剧,我看睡着了。” 我说:“意大利语我也听不懂,也很困,不过我开场前喝了很多咖啡。” 许延宸说:“我们在家看电影,我也看到睡着。”他说:“真不知道我们那半年是怎么处下来的,哪里都不合。” 我说:“没有吵过架吧。” 他说:“可能你那时候正好是叛逆期,我出现在你面前,一个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你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我。” 他看我,莞尔:“你会和别人吵架吗?我想像不出来。” 我说:“秀秀啊。” 许延宸笑得更开了:“秀秀现在还好吗?她太瘦了,长点肉没有?” 我说:“蛮好的。” 许延宸说:“你说她像你妹妹,她吧……可能你们一起长大,她经历了你从小到大的过程,她可能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她可能是你情感的一个出口。” 我笑了笑,抽烟。 我抽了一口烟,又换了个手拿手机,母亲的声音从我的左耳边换到了右耳边。母亲说:“昨天和老钟吃了个饭,他觉得很对不起你,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说自己教女无方。” 我说:“让钟叔叔不要太自责了,秀秀说过,他做得已经很好了。” 母亲说:“你怎么还老把她挂在嘴边!” 我说:“在说她的事情啊……” 母亲动气了:“不讲她的事了!不讲她了!” 我说:“我不该提她的……” 母亲更生气了:“这么搞下去,我也要去看心理医生了!” 我说:“我过会儿就坐晚班飞机回来。” 母亲说:“太晚了……” 我说:“没事的。” 秀秀的心理医生建议她作些运动,不用太激烈,瑜伽最合适,于是秀秀就报了个瑜伽班。她去许延宸打工的健身房上课,每周日晚上七点到十点。我不放心,我送她,也接她。 她上课的那三个小时,我不是去看电影,就是在健身房边上的咖啡馆看书,写作业。 有一次,我十点到了,秀秀他们老师拖堂,我在健身房的前厅等她。许延宸过来和我搭讪,问我:“你又来接你妹妹?” 我说:“她是相当于我妹妹,没错。” 许延宸一抬眉毛:“干的?” 我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父辈是朋友。” 许延宸笑了:“父辈,你用词好老派?” 许延宸问我:“你多大了?” 我说:“二十。” 他说:“我二十九了。” 我说:“看不出来。” 他说:“女人才需要别人奉承他们年轻。” 我说:“男人也需要的,只是男人不说出来,假装不在意。” 许延宸大声笑,问我:“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你相当于妹妹的朋友起码还要再上一个小时。” 我和许延宸去了健身房边上的麻辣香锅吃香锅青椒,香锅鱼,凉拌海带丝,夫妻肺片。 我问许延宸,你们健身的能吃这么油腻的东西? 他说,过把瘾,很久没吃了。 吃了一阵,我饱了,许延宸也不动筷子了。我说,你点太多了,我说,打包吧,别浪费。许延宸笑着说:“点这么多菜那不是因为想和你慢慢吃,想和你多坐会儿吗?” 我看了看时间,秀秀快下课了,但也不至于那么快。我说,那我们再坐回儿吧。 我们又坐了会儿,吃完了凉菜,打包了剩下的麻辣香锅,许延宸还要回去上班,就由我拿走了。 我去接了秀秀,打车送她回家,她看到我手里的外卖盒,嗅嗅鼻子,随即模仿蒙克的《尖叫》,对我道:“被你妈看到你吃这个,她又要演《金锁记》了!” 我笑出来,我说:“我在外面等着,先不进去,等又饿了,吃完这些再进去。” 她说:“扔了吧。” 我说:“浪费食物要遭天谴的。” 她说:“那你去我家吃吧,然后用漱口水漱口,多漱几遍。” 我没有去她家吃打包的麻辣香锅,出租车开到她家门口,她下了车,我又让司机开回了健身房。 我坐在健身房门口吃打包的麻辣香锅,十二点多的时候,许延宸和一群同事结伴出来了,他看到我,不动声色,和同事们打了声招呼,朝我坐的方向走过来。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公交车站站牌下点烟。他的同事们有的过了马路,走远了,有的骑着电瓶车走了,他回过头看我,问我:“我们走走?” 我提着还没吃完的几口香锅鱼,和许延宸走在了凌晨的白马街上。 我问许延宸:“你明早几点的火车?东西都整理好了吗?” 许延宸笑着回:“有时候觉得你像我的长辈。” 我说:“你嫌我啰嗦?“我笑了,“以前你不是觉得有人关心很温暖吗?” 他哈哈笑:“刚才在马路对面看到你,一下就认出来了,觉得你一点都没变。”他看着我,眼睛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差不多个子,目光是可以齐平的,他说,“永远好像不在这里。” 我问:“那我在哪里?” 许延宸抿了抿嘴唇,抽烟,眯着眼睛说:“你也是大人了,这么会捣浆糊了。” 捣浆糊,风顺的方言,有种八面玲珑,油腔滑调的感觉。母亲刚才也说我油腔滑调。母亲很久之前和我说,不能把别人的话当真,不能太认真。 我笑,说:“我都三十了。” 许延宸说:“我都四十多了。” 我说:“你不老。“ 他点头:“我不老。”他一指东面:“我从好再来过来。” “好再来?” “就在四季广场那边,四季广场你知道吗?” 他挠挠脸颊:“有些像我们以前去的鲜花招待所。”他突兀地笑了一声,把香烟扔到了地上,踩灭了,念叨着说着,“你怎么会知道好再来和四季广场这样的地方呢,你是大总监,看歌剧,看画展……你住新区吧?“ 我说:“别这么说。“我说,”我觉得麻辣香锅挺好吃的。“ 许延宸抬头冲我一笑,我跟着笑。我又说:”鲜花招待所的茶叶用的是蛮好的铁观音。“ 许延宸说:“老板认识一个在武夷山种茶树的茶农。” 我说:“怪不得。” 鲜花招待所在风顺的鲜花路上,边上就是鲜花批发市场。鲜花招待所里总是很香,鲜花招待所里总是能看到很多小飞虫。 我们在那里聊天,洗澡,吃外卖,吃火腿肠加泡面,抽十块钱一包的红塔山,喝三块钱一瓶的雪花,看粗制滥造的簧片。他问我,和男人做过吗,我点头。我们还在那里接吻,坐爱,有阵子,我一连三天没有回家。母亲问我,是不是在忙功课。我说,我恋爱了。母亲说,那很好啊,带来给妈妈见见吧。 许延宸说他去好再来见几个朋友,和他们道别。他说:“我明早九点的火车。” 我说:“一路顺风。” 我抽完烟了,站着,手插今口袋里。他笑了,说:“一说起这个词,就想到风顺。” 他感慨:“我还是挺喜欢风顺的。”他道,“我在好再来的一个朋友也是风顺人,读的是风顺大学,这么说起来你们还是校友,年纪也差不多,说不定认识。” 我问:“他什么系的?”我问,“好再来是……?” 许延宸说:“他的姓挺少见的,姓蜀,蜀国的蜀,他的样子嘛……”他两边眉毛高高耸起,额头上满是抬头纹,口吻轻浮:“你见过他,就不会忘记他。” 我讶异:“丑得这么触目惊心?” 许延宸嗤了声,我笑笑,他还要说什么,秀秀的短信来了,问我是不是伤心过度,在马路边六神无主,魂不守舍。我和许延宸打了声招呼:“我要回去了,秀秀在催了。” 我们握了握手。握手时,许延宸瞥了眼我的左手,问我:“你结婚了?” 我说:“不久前结的。” “是和……” 我说:“和秀秀。” 许延宸一愣,忽然用双收握住了我的双手,他的手心很暖。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业啊,做人不可能谁也不亏待的。” 我们在鲜花招待所厮混的时候他也总这么喊我,他也会语重心长地和我说这个,说那个。 他说,小业啊,爱情是转瞬即逝的。 他说,小业啊,爱情又是永永远远的。 我说,我想待在这里,不想回家。 我说,我再也见不到一个我每天都想见到的人了。 我抱住许延宸的肩膀,好好地,不紧不松地拥抱他。我吻他,不徐不疾地吻他。我从他那里学了不少东西,一度沉迷,一度只有快乐陪伴在我身边。一度我晕头转向,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可以拥有什么,我将会失去什么。一度,我觉得我不是我了。 是母亲把我拉了回来,我又变成了我,我没有脱离任何预期的轨道,我毕业,我入职,我功成名就,我住大房子,开豪车,收集手表和红酒。我结婚,迎娶青梅竹马,家庭美满和谐。我就该过这样的生活。 我和许延宸道别后,我回进了剧场,还有不少人在劝孙毓酒,秀秀坐得很无聊了,哈欠连连,朝我使眼色,我倒了半杯白酒,去帮孙毓挡酒。很多人和我喝,秀秀远远坐着,对我做哭脸,过了会儿,我再找她,她自己先走了。 她给我发了条短信:痴心人发失心疯。 我回他:宴席散了,我想起来公司还有点事,我晚些回去,你先睡吧。 她回:你找个代驾吧? 我说:好的。 但是我没有,我喝了酒,还自己开车,可能是因为和许延宸的重逢,我好像又找回了点迷失自我的感觉。我把车开到了了四季广场附近,我找一个叫好再来的地方,我在大马路上没找到,我就停了车,在小巷小街里找。我找到了一个男人,形迹可疑,鬼鬼祟祟,我便跟着他,我猜他一定是要去好再来的。 我就这么跟着他找到了好再来,好再来养生会所。 冥冥之中,是不是真的是注定? 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那个男人真的存在吗?那个男人莫非是命运本身? 我跟着那男人进了好再来,我们前后脚进去,男人一眨眼就不见了。范经理坐在前台里,笑嘻嘻地问我:“老板来醒酒的啊?四十五分钟还是六十分钟,要不要办一张会员卡?我们新区也有店的,会员八折。” 我看到范经理身后的一扇小门,没有说话。 范经理打量我,站了起来,又问我:“第一次来吗?” 我还是没说话,我和范经理交换了个眼神。他带我进了那扇小门,我们往楼下走。范经理问我:“听朋友介绍来的吗?” 我点头。 范经理说:“我们这里呢,技师每个月都做体检的,很安全很健康的,什么年纪的都有,当然都是成年的啦,当然是他们自愿的啦,一个钟,想做什么都可以,要是这个技师不满意可以换,想延时也没问题,要是满意,那欢迎再来哦。” 他说着,停在了一扇门前,说:“正好这个技师有空,老板您先看看呀。” 我想,要是门一打开,我见到的是那个和我读一所大学的,姓蜀的,一眼就让人难忘的风顺人,我看一看他,我就走。 但是,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这么巧? 但是,门一打开,我看到蜀雪,他站在一张按摩床边上,脸上是客套的笑容,嘴上打着招呼,老板好啊,进来坐吧。他的眼神涣散。他用左手抓了抓右手手背,懒洋洋的。 隔壁房间传来细微的口申吟声,范经理笑笑,退了出去,关上了门。那口申吟还在继续,类似粗制滥造的簧片里会听到的台词。 嗯对啊,啊对嗯。演员们除了嗯嗯啊啊就没有别的台词了。 但是,蜀雪不像在粗制滥造的簧片里,粗制滥造的的电影是不会讲究打光的,人和人永远都在很亮的光下坐爱。 蜀雪站在一团很黯淡,很暧昧,很不雅的粉红色的烟雾里,静静地,很近地看我。 十年前,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 不好意思了,错别字是为了防止被屏蔽。 (下) 十年前,我在风顺大学的传媒学院读书,读完本科就行了,学历不用太高,不用在学校待太久,毕业后我就去父亲朋友开的DBW传媒工作,专门从事奢侈品牌的广告运营,和一些从小就认识的,经常出入我家的,手握数个品牌代理的叔叔阿姨们合作。 十年前,蜀雪在风顺大学的医学院读书,他爷爷是医学院的老教授,脑科专家,父亲也是名医,外科一把好手,亲亲眷眷不少都在医疗系统,他自己呢,成绩拔尖,老师喜欢,同学青睐,交友广泛,在文学社有朋友,在街舞社有朋友,在电影社有朋友,在摄影社有朋友,他会去摄影社翻杜瓦纳的影集;去电影社看电影,看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每看必睡,看贝拉·塔尔看得摩拳擦掌;他去街舞社不干别的,就是找人一起抽烟,一起听歌,街舞社的副社长是个大方的阔少,社员要什么就给添置什么,他们社里的影音设备甩电影社好多条街,蜀雪在那里听饶舌,听爵士,迈尔斯·戴维斯听得他摇头晃脑,柴可夫斯基,莫扎特,魔窟里叮叮咚咚,恶魔在起舞,别人练舞斗舞,他挪挪地方,给人让开点位置;他极偶尔去文学社,遇上诗歌讨论会,他在会上枕着塔拉斯·谢甫琴科的诗集,听着社员们慷慨激昂地吟诵打盹,“当我死后,请将我埋葬吧,在辽阔的乌克兰平原中,我的墓碑高高竖立于,这田原、这无尽的草原……”社长说,蜀雪,你别睡了,这首诗你来读一读吧,蜀雪迷迷瞪瞪,揉着眼睛说,我不会乌克兰语啊,这样吧,等我学会了我就来读给你们听,社长清清嗓子,说,今天读了太多外国诗了,我们读一读顾城算了。蜀雪就继续坐在文学社的活动室里,趴着,打哈欠,伸手去揭落在桌上的一片阳光。 那阳光下面有什么呢?他看到了什么呢? 爆料他在文学社的轶事的人没有说下去。那个人只是上传了一张蜀雪趴在桌上的照片。他的下巴埋在臂腕里,脑袋微微歪着,头发留得有些长了,盖住了耳朵,他的头发很黑,很厚,最接近阳光的部分,泛出深棕色的光芒。 不奇怪,不离奇吗?无论头发多黑,在阳光下它就成了深棕色。也许深棕色才是黑色的原形。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都会原形毕露。 蜀雪在那张照片里,在那片阳光下,看上去好乖。 蜀雪和尹良玉的丑闻东窗事发后,他一跃成为学校bbs上的大红人——他本来就在医学院小有名气,谁不知道蜀老教授的优等生孙子呢?大家都等着他们一门出三代名医,谁都来爆他的料,各种八卦帖子层出不穷。他的朋友太多了,他的故事太多了,每天都有新的“我听说”,“我知道”,“我的一个朋友说”。 他们听说他在搞上尹良玉前就和一个教授好过,不过那个教授脱身得早,出国深造了。他们知道他就是喜欢刺激。他们的一个朋友说,他半夜去公园打野食,他和鬼佬3。p。他是货真价实的同性恋,他是披着优等生外衣的浪子。他勾引尹良玉。 他们用“搞”,用“好过”,用“打野食”,用“勾引”这样的字眼。 他们说的好像一部部粗制滥造的簧片。里面的人都不刮体毛,腋毛腿毛都很重,里面的人都晒得黝黑,阴今深褐色,阴馕发黑,只有牙齿很白。 蜀雪不是这样的,蜀雪皮肤白,蜀雪身上只有他的晒伤伤疤是深褐色的。蜀雪摸上去很滑。 他就是鱼。 要他不乱游,要他停下来,得用网去网,或者用电棒去电。我起初以为退学,离家,跑船的经历编成了这张网,变成了那两根伸进水里电他的电棒,他被网住了,被电晕了,死气沉沉地躺在砧板上了。可是我错了,他的死气沉沉,逆来顺受,只是因为我是他的客人,他的长期饭票。他给我看这样的假相。我只配看到他营造的假相。 那假相一旦被撕破了,一旦变得没有必要了,我对他来说没那么必要了,他就走了,不理我,不回我的短信,挂我的电话,不见我,背对着我。他抽自己的烟,用自己的打火机。 校园bbs里别人上传的好多张蜀雪的照片的链接早就都失效了,它们成了一张张裂开口的图标,像一只又一只嘴巴大张的蛤蟆。就连阿标上传的蜀雪和尹良玉在图书馆亲热的照片也失效了。 那张照片是我拍的。阿标是我的室友,有一天,他问我要之前我们聚餐,我给他和一个学姐拍的合照,我说,拍了好几张,你自己挑吧。 他翻到了蜀雪和尹良玉的那张照片,他偷偷传给了自己。 我在论坛里看到一张标题是“严于律已的尹教授和学生搞同性恋?还给学生改成绩?”的帖子,我去问阿标,是不是你发的?你发这个干吗?他说,尹良玉肯定给这个蜀雪漏题了,自己一身骚,还管我们传媒这边的事,我不就考试看个小抄嘛! 没多久,尹良玉辞职了,尹良玉的妈妈跑来我们学校,拉横幅,去校长办公室哭,朝蜀雪的寝室扔鸡蛋,扔砖头,追着他满学校跑。 没多久,蜀雪就退学了。 我从寝室搬了出去,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单间。我再没和阿标说过一句话。 去年我们在一场同学聚会上遇到,聚会在一间老城的酒吧,阿标过来和我打招呼,他喝得有点多了,他和我说,业皓文,你知道吗,尹良玉自杀了。他轻笑了声,说,他竟然自杀了,不就是同性恋吗? 那一刻,我想到一件事。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件事在那一刻涌上心头的感觉——我浑身发僵,脑袋里只想着它,我想到,母亲从来没有体罚过我,没有骂过我。她给了我很多爱,告诉了我很多道理,那些道理在我做小孩的时候用不到,但是成了大人就用得到,很派得上用场了。唯一一次,母亲很凶地瞪过我一眼,那是在我问她“妈妈,下次我们什么时候再去外婆那里啊?外婆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上有好多枣子啊!外婆说,聪聪,摘点枣子下来我们一起吃呀。我就去摘了,我能爬得好高!我第一次爬树就爬了那么高!我一点都没有怕!我是不是很勇敢?妈妈,枣子好甜啊!我们家也能载一棵枣树吗?”时。 聪聪是外婆给我起的小名。 母亲瞪了我一眼,没有说一个字。我不敢说话了,闭紧嘴巴,坐在母亲身边,拉她的手。她抽出手。我害怕,出了好多汗。晚上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只有我和母亲两个。饭桌上经常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我们紧挨着坐着,母亲和我说,皓文,以后和人讲话呢,不要一直讲自己的事,自己怎么样怎么样,因为根本没有人对别人的故事,别人怎么样感兴趣,大家只是等着时机,找机会说自己的事。你应该少讲自己,多听别人,这样你就变得和那些只顾着抒发自己的庸俗的人不一样了。 我点了点头,我说,我知道了。 晚上,我睡下了,母亲走进我的房间,她在我的床边坐下。母亲柔柔地抚摸我的头发,柔柔地看着我,柔声问我,今天妈妈吓到你了吗? 我摇头。母亲说,一定吓到你了。母亲说,妈妈不是故意的,你要知道,外婆住的地方是乡下地方,那里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细菌的,很坏的细菌,感染上了会生病的,你不想生病吧?生病了就没法去上学,没法和秀秀一起学画画了。 我看着她,说,我不想生病,我不去外婆那里了,再也不去了。想也不去想了。 母亲说,妈妈在家里种两棵枣树吧。 她忽而双眼含泪,我忙伸手擦她的脸颊,母亲握住我的手,一边哭一边说,妈妈伤害了你,是不是就没有资格爱你了?是不是就没有资格做你的妈妈了? 我说,不是的,妈妈,对不起。 我抱住母亲。 我不是故意拍蜀雪和尹良玉的照片。我想接近他……接近他的方法明明有很多种……我想和蜀雪搭话,我想威胁他,你有把柄在我这里——我在鲜花招待所看了太多烂俗电影了——我想在很亮的地方和他坐爱。我想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说,好吧好吧,都听你的,你不要说出去,你想作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希望他不要忘记我。 我伤害了他,我害得他大学没毕业,害得他颠沛流离。他说他的本质可能不是这样的,但是发生了太多事,他变成了现在这样。 我没有资格爱他了。 母亲问我:“是不是在订机票啊?怎么都不说话呢?” 我说:“嗯,在订机票,网络有点慢。” 母亲顿了顿,说:“啊,是你爸回来了。” 她的声音轻了些,远了些:“在和儿子打电话呢。” 她的声音又响了,近了:“要和你爸说几句吗?” ※※※※※※※※※※※※※※※※※※※※ 错别字防止屏蔽! 4. (上) 我说:“好啊。” 电话那头安静了,我重新点了根烟,夹在手里,烟烧了会儿,是父亲在讲话了。父亲说:“皓文啊,还在加班呢?” 我说:“彼此彼此。” 我们两个一齐笑出来,接着,父亲叹了声,很短促,接着,他说:“我是加不动了,答应你妈妈了,明年开始,不应酬,不出差,在家陪她,种花种树,要么带她环游世界。” 他听上去悠哉游哉地,我说:“那蛮好。“ 我说:“听说有那种游轮一百三十天环游世界的,妈妈之前提过的。” 父亲咂嘴:“老是待在一个地方,没什么意思吧?” 我说:“会换国家的啊。” 父亲说:“房间不会换吧?” 我笑笑。父亲又说:“游轮么,看海,哪里的海不一样啊?太平洋,大西洋你分得出来差别吗?” 我说:“确实分不出来。” 我想到春节才过去没多久,到明年还得好一阵,还得三百多天吧。还得花上几乎一整年的时间。 我说:“你们早点休息吧。” 父亲说:“你也不要太拼了,爸爸知道的,你是把所有压力都发泄在了工作上。” 父亲说:“爸爸了解的。你太重感情了。” 我应声,抽烟,问了句:“听妈妈说她老家的房子卖掉了。” 父亲应声,我听到擦打火机的声音,片刻后,父亲才又开口,他说:“你外婆的卧室上面有个小阁楼,你还记得吧?” 我说:“记得。” 要上阁楼只能从外婆卧室里的楼梯上去,楼梯走到顶,会看到一扇木门,朱红色,门是锁着的,只有外婆有开那扇门的钥匙。 外婆把钥匙挂在脖子上,随身携带。 外婆会戴镶嵌硕大,饱满的祖母绿宝石的黄金戒指,戴同样镶嵌祖母绿的金手镯、金项链、金耳环。外婆的首饰永远是一整套的,外婆即便在家也佩戴着一整套的首饰。钻石的,红宝石的,蓝宝石的,有的是祖传的,有的是在拍卖行购入的古董珠宝,经由熟识的珠宝商拆分,设计,打造成她满意的全新款式。外婆去世前才刚刚将一副据说是亚历山德拉·费奥多罗芙娜戴过的粉钻耳环交给了珠宝商,她不想要粉钻耳环,她想要粉钻戒指。 那枚黄铜钥匙好突兀。 外婆会招呼我说,聪聪,来,跟外婆上来。 外婆打开通往阁楼的木门,我们走进阁楼。 父亲说:“我们回去整理东西,阁楼里供奉着一个牌位,你妈妈看到了。” 我说:“我小时候去外婆家,外婆带我上去,阁楼布置成一个男孩儿的房间,有好多玩具,木头火车,木马,还有四驱车,溜溜球,滑板。” 父亲说:“你是没看到,我们去整理东西,现在更新潮了,还有iPhone,iWatch呢。” 我说:“外婆说,聪聪,你在这里玩吧,想玩什么,这里没有的,就和外婆说。” 父亲说:“你妈妈的房间就很简单,除了书,就只有一架古筝。” 我问:“小姨的呢?” 父亲说:“那不得了,都是迈克尔杰克逊的海报!还有签名版的!” 我笑了,说:“妈妈说小姨要回国,估计就是来取海报的,怕妈妈都给她扔了。” 父亲也笑。 从阁楼的一扇大窗户往下看,能看到外婆家的天井,四四方方,一棵树长在正中间,好高,好大,枝头结满果子。我问外婆,外婆,这是什么树啊? 外婆说,是枣树,结出来的枣子很甜的。 我吞了口口水,我趴在窗口,看着那枣树,妈妈从枣树下经过了,她在喊我。我想回话,外婆却拉了我一下,我们躲在窗户下面,我说,妈妈会着急的,外婆,我要走了,我不能让妈妈着急。 外婆看着我,摸我的头发,说,聪聪是个懂事的孩子啊。 我说,谢谢外婆夸奖。 外婆问,可以再陪陪外婆么? 外婆说,聪聪啊,外婆以前也有过一个男孩子,可惜没能生下来。你知道吗,外婆连名字都给他想好了,也叫聪聪。外婆希望他聪明,不过现在外婆后悔了,或许应该叫安安,平安就好。 我说,怪不得妈妈叫安心!是为了让外婆安心呀!小姨叫安逸,是为了让外婆安逸呀! 外婆说,不是的,外婆希望小姨自己安逸。 父亲说:“你妈妈吃了不少苦,她都不说的。”父亲说,“她有时候只是不想失去我们,不想失去你……皓文,你不要怪她……” 我说:“我和秀秀分开和母亲没有关系,我不怪她的。” 父亲笑着道:“老婆还可以再找的嘛。” 我笑了,我们父子俩隔着电波互相笑了会儿,母亲的声音飘出来:“洗澡水放好了。” 父亲叮嘱我:“记得多回来看看啊。” 母亲催促他:“我们又不是没人服侍要儿子回来服侍,快点去洗澡!” 父亲走了,又是母亲和我说话了,她说:“你忙吧。” 她问我:“几点的飞机啊?让老田去接你。” 我说:“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了。” 我说:“可能早上六点多到吧。” 母亲说:“这么赶?” 我说:“没事的。” 我说:“睡吧。” 母亲说:“其实九点就睡下了,做了个梦,就醒了。” 我说:“噩梦?“ 母亲说:“梦到我在老家的阁楼里,看楼下的院子,看到你和秀秀往外跑,我就和你爸说,他就在我边上,我说,你快去喊他回来,你喊皓文回来,秀秀疯疯癫癫的,不可以跟她走!” 母亲说:“房子卖给了一家餐饮集团,将来会变成会员制的餐馆。” 我说:“蛮合适的。” 我想说,秀秀不是疯疯癫癫。秀秀只是不像母亲,不像母亲接触到的任何女孩儿。小时候,她抓蚯蚓,引蚂蚁,扑蜻蜓,养蜘蛛,养蛇,在泥巴地里打滚,爬树捞鱼,天不怕地不怕,她长大了,她还是总是满手的泥巴,不想笑的时候就不笑,想尖叫的时候就尖叫,想跑了就跑开,她不关心环保,不关心养老院里风烛残年的孤寡老人,不关心自闭症儿童,她没有什么爱可以分给别人。 但是她也化妆,也穿裙子,每天喷不同的香水,也穿高跟鞋,也去看画展,去听歌剧,她听得很认真,从不打瞌睡,她讲究喝酒碰杯时玻璃发出的响声够不够清脆动听。 她做过最疯狂的事,可能是送了我一个花瓶,又自己砸碎了它。 不对,还有一件,她把婚戒脱下来,扔了,害得我和蜀雪在雪地里找了好久。戒指戴在蜀雪的左手尾指上竟然很合适。 我趁蜀雪睡着时,偷偷量过他左手无名指的尺寸,我去买了新的戒指,我想给他。我不敢给他。我怕他也会把戒指扔了,我怕他把戒指还给我。他现在戴着的是秀秀的戒指,他要是想扔,想还,我就和他说,这是秀秀的戒指,你要扔你要告诉她,你要还,也应该还给她。我会这么和他说的…… 妈的。 他妈的。 我为什么又想到他,他就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那么近,我一回头就能看到他了,我为什么还会想到他?我在想的明明是一回头看不到的人。秀秀,母亲,父亲,展嘉,许延宸,外婆,复云生…… 复云生…… 对,复云生。 有一年,我和秀秀一起回老家看外婆,母亲不知道,秀秀提议的,她那时候沉迷微缩模型,想找一间清朝古建当模版,我听了就想到了外婆的老宅。 复云生是外婆找来给家里的花花草草施肥,修剪枝桠的园艺工。他不光是个园艺工人,他还兼职送外卖,兼职倒卖演唱会,粉丝见面会门票,微信里一千六百个好友,三百个群组,他的电话号码还被他到处张贴在老公房的墙壁上,通马桶,修空调,样样都行。他的梦想是每天吃饱,每天睡够,想坐爱的时候有人能爽一爽。他家人帮他安排的理想是继承父辈衣钵,做个名满全国的花旦。 秀秀说过,蜀雪和他有些像,她摇摇头,不对,是他和蜀雪像。 我不是要想蜀雪的,他怎么老是自己冒出来?他…… 他和我,我们陪盒盒的妈妈去化疗,一起去楼下抽烟,我去买个东西的空当,他就和别的男人交换了微信。 妈的。他妈的。 我就不能想点别的了吗?我得想点别的。让我想一想…… 蜀雪坐在离我那么近的地方还不够吗?他和我住在一起还不够吗?他握我的手,坐我的车,喝我喝过的可乐,用我用过的筷子,穿我的衣服,不穿衣服,从浴室走到卧室,扑倒在床上,抱住我,任我抱住,还不够吗?他和谁聊天,又和谁亲密,随他去吧,他开心不就好了。要让别人开心。不要太贪心,业皓文,不要太贪心。 母亲说,知足常乐。 秀秀说,都怪你妈,好好的信什么天主,那么小的小孩儿就成天上教堂,听什么无私奉献,宽恕,忏悔,原谅,感恩的故事。 秀秀还说,业皓文,对别人太好就是纵容别人作恶,你知道吗?她说,我要去找蜀雪,和他说对不起,我对不起他,都怪你,你给了我一种错觉,一种我好像会失去你的错觉。可我拥有过你吗?我没有吧,你是怜悯我,你对人都是这样怜悯的。 我说,以前也有人和我说过类似的话。 秀秀看着我。我说,复云生。 秀秀好气又好笑地坐下了,说:“那个疯子!” 对,让我继续想秀秀,想我们的对话,那天是孙毓在融市的演出结束,我们去吃火锅,我们,就是我们,然后我们回家,对,就发生了这些。我只想这些。秀秀说,不知道复云生现在怎么样了。 她扮了个怪表情,问我,他怎么说你的? 我说,他说我对人好是纵容别人,是很不好的事,说我给了他一种错觉。不过他又说,管他的呢,爱情本来就是错觉。 秀秀哈哈大笑,她说,事先申明,我对他没什么意见,可能你当时那个男朋友,叫什么…… 柯临风。 秀秀说,好土的名字,玉树临风。 我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钟灵毓秀。 秀秀说,哦,我去告诉孙毓,你说他的名字土。 我笑出来,她也笑,她先前是在哭的,我记得,她说她要去和蜀雪道歉。 秀秀和蜀雪走得太近了,以至于我关于她的记忆总要染上蜀雪的色彩。发白又发红,介于丧事和喜事之间。丧事和喜事不就是人的所有情感的总和了吗? 秀秀还说了什么?一定有和蜀雪没什么关系的话,我想想,对了,她问我,你怎么做到的啊,所有前任都记得这么清楚? 我说,我常吃银杏。 秀秀翻了个白眼,说,可能小柯对复云生意见比较大,我想说的是,我经常觉得下一秒他就会去死。她的眼神忽而茫然了,她是不是想起了蜀雪,复云生和蜀雪相似,或许她想到蜀雪可能下一秒也会去死。她从家里走了。她去找了蜀雪了,去和他说了对不起。 复云生和蜀雪真的很像吗? 他们的姓一样的少见,他们…… 我不要再想到蜀雪了,我可以想一想别人的,我有这个余力。 ※※※※※※※※※※※※※※※※※※※※ 明天有事,没法更新,周六更。 (中) 好吧,好吧。 我和复云生是在哪里认识的?对,是在外婆的老宅认识的。院子里的枣树枝叶太旺盛了,树枝霸道地伸进了二楼的屋檐下,外婆便找了两个园艺工人来修剪,复云生就是其中一个。外婆还需要他们修剪葡萄藤,葡萄藤依傍着一个雪白的花架,一到夏天,绿油油的叶片铺开在架子上,形成一个天然的遮阳顶棚,站在下面阴凉惬意。 融市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住院部楼下有一个类似的花架,不过缠着花架生长的不是葡萄,是紫藤。紫藤花开时,也是天气开始升温的时候了,花开得很密,从花架的缝隙,从枝头坠下来,一串挨着一串,阳光都透不进,穿不过,偶尔钻进来一隙,落在蜀雪脸上…… 我和复云生是怎么认识的?复云生腰上绑着绳子,皮带上系着安全锁扣,一只脚踩在一根树枝上,站在树上很高的地方。一根香烟掉在我的脚边。我抬头看了看他。复云生笑了笑,指指自己的嘴巴,打了个抱歉的手势,说:“你帮我拿上来吧。“ 我说:“我爬上来?” 他说:“你去二楼。” 我走去二楼,他本来是站得离树干很近,看到我了,拨开一根树枝,钻过密密的绿叶走到了我面前。他脚下是一根极细的树枝。我说:“你小心啊。” 他说:“借个火,烟灭了。” 我把烟递给他,他弯腰咬住香烟,抬起眼睛看我。树叶沙沙地响,树叶在风里都是这么响的,涛声一样,浪声一样。他的眼睛像两面镜子,映出亮晶晶,茵茵翠绿的夏意。人的眼睛也都像镜子,映出的总是自己的感悟。 我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烟,我说:“修树的时候抽烟,不太好吧?容易着火吧?” 他哈哈笑,吐了口烟出来,问我:“那你还帮我点烟?” 我说:“你要求的啊。” 他笑得更开心了:“你是大雄的多啦a梦吗?有求必应?" 我笑了,他说:“晚上我想和你一起吃个饭,你答应吗?” 树叶又开始响,浪涛声又过来,复云生在绿浪里摇晃,我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说:“你小心点。” 他把我往前一拉,又往后一推,转身钻回了树叶后头,钻回了枝桠间。 他不怕,他什么都不怕。不怕风餐露宿,不怕无家可归,不怕亲人离弃,不怕形单影只,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乐得自在。但他怕孤独。怕得要命。他会抱着我,说,业皓文啊,你就一直这么让我抱着吧。他还会对我说,你走吧,无所谓,反正每个人都是孤独终老。 蜀雪在紫藤花架下面和我说,我们孤伶伶地出生,死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去死。 不是的,也有孩子是和兄弟姐妹一起出生的,双胞胎,三胞胎,四胞胎,新闻上多的是,也有人是一同赴死的,太宰治和山崎富荣投河,茨威格和妻子服毒。 母亲喊了我一声,我脱口而出:“那棵枣树还在吗?” “什么枣树?”母亲问。 我说:“院子里那棵。” 母亲说:“还在的,”母亲又说,“那个老板说要改种樱花树。” “老板是日本人?” 母亲说:“他说开花的时候拍出来很有卖点。” 我说:“对的。”我说,“是的。” 樱花盛开时,他们可以顺势推出樱花季甜品,饮品,他们可以把院子里樱花烂漫的照片分享到微博,微信公众号上,他们可以找明星博主分享自己一边赏樱一边用餐的浪漫经历,还有直播平台,也要利用起来,樱花落下来,粉色的一片片,要是有人在那时候办婚礼,视频拍出来,那该多美。 像落雪。 我抹了把脸,母亲问我:”叹什么气呢?“ 复云生的事情想到哪里了?他还有什么可以回忆回忆的? 我告诉母亲:”想到以前外婆找人修剪过枣树。“ 我说:“我前几年去过老家一次,秀秀说要做微缩模型,找清朝老宅做参考,我带她去了。” 母亲说:“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 我说:“对不起。” 我说:“妈,不要生气。” 母亲说:“妈妈没有生气。” 母亲又说:“我以为我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我说:“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个打零工的年轻人,我们相处过一段时间。“ 问问我吧,问问我关于复云生的事情,不然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想起他,该怎么回忆他,母亲一定有办法问出很多问题。我希望她问,希望她快一点问。 我摸了摸脖子,只听母亲说道:“哪里人啊?” 我说:“明珠市的。” 母亲说:“小地方。” 我说:“家里演京剧,蛮有名的。” 母亲说:“他也唱戏?” 我说:“不是的,他想演武生,家里让他唱花旦,他不干,跑了。” 母亲说:“我们是在说一个男孩子吧?” 我笑了,说:“同性恋和愿不愿意唱花旦没什么关系的吧?” 母亲也笑,问说:他都打些什么零工啊?“ 她温和地,温柔地询问我。我耐心地,全神贯注地回忆,回答她:”园艺,就是帮人剪剪树枝,修修草坪,也做泥瓦匠,还兼职送快递,送外卖,后来秀秀介绍他去美术馆做事,布展的时候他会帮忙布置。” 母亲说:“秀秀倒和他蛮好?处得来吗?” 我说:“他和谁都处得来,又……”我咳了声,“和谁都好像处不来。” 母亲问:“脾气不好?喜怒无常?可能家里太宠,太任性了。” 我说:“有时候有些疯狂。” 我补充说:“秀秀点评的。” 母亲问:“那你觉得呢?他做了什么事,以至于秀秀这么说他。” 我说:“我觉得每个人都不一样,都有自己疯狂的一面,他只是表现得比较极端。”我说:“有一次,我们去骑车,下坡的时候,他突然放开手,直直这么滑下去,摔得够呛,我说,你疯了?他说,被风带着走,好爽,好过瘾,死了也甘愿了。“ 我说:”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站在很高的地方,低下头看我,让我帮忙捡一捡他掉在地上的香烟,他在修树,他还抽烟。“ 母亲笑了,她问:”听上去你蛮喜欢他的,那怎么会分开?” 我说:“他自己走的,他要走,我留不住,他就走了,但是他回来找过我。” 我说:“不止一次。” 我说:“他晚上三点打电话给我,在电话里哭,我去找他,他喝多了,我不知道他住哪里,就送他去了酒店。他还来我们公司找过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和他在楼下咖啡馆坐了坐,他又什么都不说,最后分开时,他说,你看上去挺好的,我说,你看上去不太好,他说,业皓文,你是不是对什么人都这么好啊,你的家教真好,太好了。” 母亲没说话,我接下去说:“他出车祸,被送进医院,我当时和小柯在外面吃饭,就一起过去了,他看到我,他说,不好意思,我手机里只有你的电话,他问我,这是你男朋友?” 我说:“小柯和我吵架,我说,我和他早就是过去时了,小柯说,那就应该放手,我说放手了啊,但是他出了车祸,一个人在医院,你让他怎么办。”我问母亲,“我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的吧?” 母亲说:“是小柯有点无理取闹了。”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和秀秀讨论这件事时,秀秀说,你难道觉得那个玉树临风无理取闹?你才不可理喻吧! 片刻后,她的脸色一变,摆着手说,算了算了,我也是利用了你这一点。她狠狠掐我的胳膊,凶巴巴地说,业皓文,温柔是刀啊! 我听得糊里糊涂,后来我们一起看《温柔女子》,秀秀说,应该给你拍一部片,叫《温柔男子》,开场也要死人,开场就是复云生跳楼死了。 我说,你别咒别人。我生气地说,你盼点别人的好不行吗? 秀秀说,不然开场就是你死了,你的葬礼,你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前任都来了,有的人朝你的棺材吐口水,有的人哭着摸你的脸,有的人给你献花,有的人过来,一句话也不说,在角落站了会儿就走了。你一直都是你,但是你是别人朝三暮四的情人,你是别人温柔体贴的前男友,别人的灵魂伴侣,别人的……可能应该发生点什么,但是最后什么也没发生的一次意外。 我说,我是怪盗二十面相吗? 秀秀讥笑,你还自比金城武?她说,我和你说真的,你认真一点。 我说,我还不够认真?我把手机关了,家里座机电话线都拔了,和你讨论这件事。 秀秀说,这不能说明你认真,这只能说明你试图心无旁骛!秀秀轻轻和我说话,说,业皓文,你最真的时候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你哭着跟在我后面,才下过雨,我们在你家的后院,后院好大啊,像一片公园,只有我们两个小孩儿,地上好多翻出土来的蚯蚓,我一脚,我一步就踩死好多条。你跟在我后面,哭着捡蚯蚓的尸体。你给他们做坟墓。 我不记得这件事了。我知道的是一旦我迷失了自己,母亲会把我拉回来,她会帮我找到我。 我,一个收入丰厚,交际广泛,言行得体,懂得之乎者也,也能侃侃而谈梅菲斯特,每年春天就是听巴赫音乐会,夏天照例去乌帕塔看舞,秋天找个地方赏红枫,品日本酒,纯米酒,纯米吟酿,纯米大吟酿有什么分别,得分得一清二楚,冬天,就要带着父亲母亲去捧《胡桃夹子》的场,红酒,雪茄,茶,威士忌,都是我的爱好,还不能忘了手表和车,不能忘了出入拍卖行,不能忘了讲究宣纸的质地,分辨提香的成品和半成品,不能忘了要温和地看待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个人都有可爱的地方,值得爱的地方。 我要挑不出缺点。 母亲说,你看,你这么好,现在秀秀的事情出来,没有人会说你一句不对,说一半句不是。 我说,秀秀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母亲说,适当地,还是可以恨一恨别人的,不然很多负面情绪憋在心里会憋坏的,对身体不好的。 什么算是适当的恨呢?恨一个人恨到什么程度就不能就不适当,就不能再恨下去了呢? 我恨蜀雪总是穿那一件皱巴巴的t恤,寒酸,廉价,他应该穿白衬衣,白大褂,他应该整整洁洁,干干净净。他就没别的衣服可穿了吗? 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犯的错。 我偷偷拍他的照片。我只是想拍他,想记录下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兴奋,紧张还是跃跃欲试,还是鬼迷心窍……我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像一种骚动。 爱? 不是的,那骚动里是有羡慕,有嫉妒,有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有一种阴暗的,扭曲的心理。是灰色的。 况且如果是爱,我怎么会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那是爱?我爱过那么多次,我读过那么多爱,小说,诗歌,我看过那么多爱,电影,电视,话剧,芭蕾,油画。 贾宝玉初见林黛玉,说,这个妹妹我好像见过的;当了你老,头发花白;杰索米娜说,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和他在一起呢;一个人倒在另外一个人身边,好想要死了一样;一个人在另外一个人身边翩翩起舞,好像在天国一样;一个人把一个女人交到一个男人手里,然后让男人松开手,男人起先不松开,不肯松开,后来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后来,男人再抱住那女人,下一秒他就自己松开了手。 真的是爱吗? 我要怎么爱他? 我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 蜀雪在黑暗里抱着我,黏糊糊,湿嗒嗒的蜀雪抱住我,说,业皓文,我受不了了。 受不了的那个人是我。 他明明是雪,怎么会像水一样,还是完全不受月亮影响的一潭水,说涨潮就涨潮,说漫过我的脖子就漫过我的脖子,他漫过所有人的脖子。我都长这么高的个子了,他怎么能说不让我呼吸就不让我呼吸,他凭什么涨这么快? 好吧,好吧,他是水,那我就把他装进瓶子里,放在最阴凉的地下室,不让他蒸发,不让他少哪怕一滴。 我要把他关起来,锁起来,封存起来…… 母亲说,对每个人都要怀着善意的眼光,上帝是这么吩咐我们的。爱是光明的。上帝是这么爱着我们的。 我忏悔,我现在就忏悔。 但是蜀雪不要我的忏悔,他说不要对他说对不起。他很烦躁地说。可我就是对不起他……我做了错事,做错了就是要道歉。 我不该偷拍他……我不该让自己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所掌控。 人是应该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的。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蜀雪一眼。 蜀雪也看到我了,他朝我走了过来。他越走越近。 我十岁,和母亲去奥兰多的迪士尼世界,我,母亲还有小姨和姨夫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男孩儿小我两岁,女孩儿全程坐在婴儿车里。全程咬着奶嘴。我们每晚都去看城堡前的烟花,母亲牵着我的手,我们走在人群里;我和展嘉一起送母亲回家,我把车停在路边,展嘉从后座换到前排来;我记得这些事,很清楚地记得。等等,怎么还有一个人要换到前排来,这个人就这么自说自话地从后排爬到了前排,他怎么能就这么自说自话地爬进我关于别人的记忆里?他怎么做到的?他怎么介入的? 我看着蜀雪,他走到我面前了。 我和展嘉在一起时,有一天,我回到家,展嘉坐在餐桌边抽烟。 我和蜀雪出去吃饭,我们面对面坐着,他用脚碰我的小腿,撑着下巴对我笑。 我坐在展嘉边上,听他和我说…… 他说了什么? 蜀雪的一只脚伸到了我的小腿边。他的一只脚就这么伸进了我有关展嘉的回忆里,他就是有这个本事。 我好像灵魂出窍了一样旁观着。 ※※※※※※※※※※※※※※※※※※※※ 应该是目前业皓文最混乱的一部分,希望大家不要看得发晕…… (下) 蜀雪就那么用他的脚磨蹭我的小腿,他穿拖鞋——原本是穿着的,他的拖鞋掉在了我的脚边,我们的脚在一张铺着白色桌布的桌子下面,我的灰色裤子和他的蓝色牛仔裤贴在一起。那是一张摆在靠窗位置的桌子,一张花园酒店三楼翠豪庭餐厅靠窗的位置。外面就是老城,外面天色灰蓝。望出去是能望到融江的。 他和我说,点了好多菜啊,老板今天胃口这么好。我说,再吃会儿,再坐会儿。我问他,你没这么着急回去上班吧? 不,我问他的是,你没别的急事吧? 不,不,我还问过他,你能有什么急事? 是我着急了,是我有急事,我急着想知道他到底要去哪里,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撑着下巴坐在那里玩过时的纸牌游戏,百无聊赖,兴致缺缺,他洗了澡,洗了头发也不用吹风机吹干,他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身上还有木头香的沐浴露的气味,他的脖子上还有我刚才吮过,咬过的痕迹,他就说要走,到底和我在一起到底是有多无聊,多无趣。 我和许延宸坐在小饭馆里吃麻辣香锅,他点了一大桌菜,桌子油腻,他说,再坐会儿。他说,我想和你再待会儿。 我和许延宸在鲜花招待所厮混时一秒钟都不想分开,我们一起洗澡,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裹着床单站在阳台上抽烟。 母亲用双手郑重其事地接过展嘉送的玫瑰花,露出开心的笑脸,说,小展,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玫瑰啊!真好看!谢谢!真开心! 她把花递给了女佣。 人的回忆是有规律可依循的,起码我的回忆是这样。 我的每一段回忆都在属于它自己的框架里,那框架的边缘是白色的,像一幅幅画——回忆不是海洋,回忆好比美术馆,所有回忆都在属于它的框架里高高低低地陈列着,有的一眼就能看到,有的需要仰一仰头,回一回身才能看到,有的则被安排进了储藏室,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天日,但是这些不同的回忆——不同的画,可以因为一个关联词或者互相之间隐秘的联系而同时被唤醒,而同时变得鲜活起来。真热闹,不同的画里,不同的人同时说话,同时动作,不同的云同时浮动,不同的光线同时变幻,不同的氛围同时弥漫。这些人,这些云,这些氛围互不干涉,它们在各自的框架里,看也不看框架外。它们是看不到框架外面的。 等一等,蜀雪在干什么?他从我边上的位子上站了起来,他要走去哪里?他怎么直接跨过了属于花园酒店某个夜晚的框架,走到了我和许延宸的桌边,走到了我们的床边。他走得太远了!他怎么办到的? 花园酒店,鲜花招待所……好吧,好吧,是因为花…… 蜀雪走到了母亲身边,他闻她捧着的玫瑰。 玫瑰花。 满院的玫瑰花,他经过它们,看也不看一眼。他低头闻母亲捧着的玫瑰,他咬住一朵花瓣。 母亲看着我,笑着说话。母亲看不到他。 他们都看不到他。 他是皇帝的新衣,他是隐形人,他是美术馆里的另外一个游客。这怎么可能,我的回忆,他凭什么在这里乱逛?他凭什么到处乱窜,我得把他抓住,不能再纵容他在这里捣乱了,不然我的美术馆就要变成他的美术馆了。这里的所有画里都会留下他的痕迹,这怎么行?一个人的回忆怎么可能只关于另外一个人?我会丢失我自己的。一个人是不能丢失自己的。我要是不是业皓文了,那我会是什么?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不行,不可以。 蜀雪又去了哪里?他闻完了玫瑰,又走去哪里了?我在玫瑰花丛后面找他,我在母亲身后找他,我在画框后面找他。 我找不到他,我找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夜晚,母亲坐在客厅里,和我说话。她摇晃手里的玻璃酒杯。她垂着手,垂着头。母亲和我说,哪有妈妈不爱孩子,孩子不爱妈妈的呢?母爱是本能,亲情也是一种本能。母亲说,他和你是两个世界的人。母亲说,孩子是要爱母亲的。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爱她的,那母亲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母亲说。皓文,妈妈告诉你一件事。你不是妈妈生下来的。但是你是爸爸和妈妈的孩子。你是谁生下来的一点都不重要,你是妈妈养大的。 母亲说,前几天你生母过世了。 我问,是当时代孕的那位吗? 母亲说,不是的,你不是代孕出生的,她就是你的生母,她是宝姨的女儿。以前在家里帮过一阵忙,大学生,样子,性格各方面都不错。与其去外面找代孕,不如就找她。你是谁生下来的一点都不重要,你是妈妈养大的。 我找到一幅画,画框里上演着一出海底世界纪录片,一个潜水员潜入深海,和鲨鱼嬉戏,一会儿,一群渔夫吊起渔网,抓住一只鲨鱼,割下它的所有鱼鳍,将它们妥善地冰封起来,小心地保管起来。他们把失去了鱼鳍的鲨鱼扔回了大海。 鲨鱼渐渐沉底,嘴巴张开着,露出尖利恐怖的牙齿。鲨鱼静静地死去了。 我找到蜀雪了!我和他坐在花园酒店翠豪庭靠窗的位置吃饭。我问他,你去过新开的海底世界吗?他单手撑着下巴,摇摇头,很无聊,很没兴致的样子。他用脚碰我的脚。他穿着鞋子,板鞋,很脏了。他抛来一个目光,我说,你先上去吧。 他先走了。他走出去。 他走到了海里,他在海里漫步,头发飘起来,大大小小的气泡接连从他鼻孔里钻出来。他走得好像在平地上一样,一点都不受浮力和水压的影响。他的皮肤惨白。他走到了母亲身边,夜晚,见不到月光,见不到一丝光,但他很白,白得发光。 他凭什么这么不一样?凭什么和别人不一样,他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待在他那些只要我一个眼神过去就能看到的画里吗?我要抓住他,赶走他,我不能不是业皓文,我要重新拿回我的主导权,我的控制权。 可是我抓不住他,他走啊走,走啊走。 他走过展嘉身边,他吹开展嘉手里拿着的烟灰缸里的烟灰;他走过秀秀身旁,他拍拍她的肩膀;他走过我的床边,我在看杂志,我好小,十三还是十四,我看的杂志封面是一个裸着上半身的男模特。 他还在走,他旁若无人地……他就当我这个回忆的主体完全不存在一样。他怎么能这样?为什么我就是抓不住他。他明明离我这么近。近到他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我能看到他眼睛里我自己的形象,我能看到我在打电话,我能看到我身后有一盏路灯,路灯发出的一点白光凝聚在他的瞳孔里。他的眼睛又亮又黑。 他问我:“小宝说还剩一个鸡翅,你要吗?“ 我说:“你们都不吃了吗?” 蜀雪撇撇嘴:“你到底要不要啊?” 他不耐烦了,不看我了。我知道的,他始终不在我面前,他始终在穿梭。他其实离我很远。他闯进我的美术馆捣一阵乱,天翻地覆地乱,他撇撇嘴就走了。他什么都不管。他什么都不会管。 他的烟灰烫到我的手,他看看我,撇撇嘴,什么都没说。 他会摘下那枚戒指的。 去还给秀秀,不要还给我。 去找她。我和你一起去找她。我们找到她,你把戒指还给她,我们就分开。可能会找到老,找到死,但是找到之后我们一定分开。我们一定会分开。 啪嗒一声,我打了个激灵。好像刚才我也听到了这样的一声,刚才,我们在天星小炒吃饭,点好了菜,一个男人冲进来对着s就拔了枪。他扣下扳机,我差点以为我和蜀雪也会被打死。 我看蜀雪,蜀雪正弯腰去捡地上的一部手机。是我的手机。我忙伸手过去,拿过了手机。蜀雪问我:”你没事吧?“ 母亲还在电话那头,她问我:”谁在说话啊?你的同事?这么晚了一起加班?” 蜀雪看着我。 我以为我会和蜀雪一起死。 我到现在还有这种感觉,那声枪响还在我耳边回荡。我说:“是蜀雪。” 我听出来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听上去很恍惚。蜀雪还看看着我,母亲的音量一高:“谁?” 我说:“刚才我差点和他一起死了。” 我说:“刚才我以为我会和他一起死了,我还在心里庆幸,我想一起死也蛮好,对不起,这个想法太阴暗了。” 我低下了头。母亲沉默了。 我知道人难受的时候哭是没有用的,我知道我是一个小男子汉,一个男子汉,不可以哭,我知道我和蜀雪是两个世界的人,我知道我能喜欢任何我喜欢的人,但是喜欢,爱,必须是光明的,我知道爱一个人是要让对方开心,我知道人不能失去自我,我的自我就是一把银色的汤勺,一个能让父母挂在嘴边赞不绝口的青年才俊,我的自我就是手表柜里旋转的某一只手表的某一根指针上的某一颗红宝石。 我想起来了,我哭着跟在秀秀身后捡地上的蚯蚓。秀秀踩死了它们,我觉得它们很可怜,秀秀看上去很开心,我不能让她失落,不能叫她不开心。我很难受。我捡起蚯蚓的尸体,我给它们造小小的坟墓,我埋葬他们。我一边走一边哭。 难受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哭?我刚才差点死了。我刚才和蜀雪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我握住他的手,我觉得他离我好近。我甚至觉得我们是一体的。 我他妈的现在就是想哭。 我三岁,我十岁,我三十,我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哭出来有没有用又有什么关系? 我捂住眼睛,感觉掌心湿了一片。 母亲又说话了:“你怎么从来没和我提起过这个人,他是谁?” 我深深吸进一口气。我突然觉得自己好沉,突然觉得我好像落在了地上。 蜀雪是谁呢?他该如何描述? 5.(上) 那就先讲讲他的长相吧。 描述一个人我最先想描述的是他的长相。太肤浅了。太“以貌取人”了。可是想到蜀雪,我最先想到的就是他的样子,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控制不住,控制不了。不管了。反正我最先想到的就是他的黑色眼睛,黑色头发,白的脸,白的身体,红的嘴唇,和一颗应该是红的,应该在他左面胸膛里跳动的,但或许并不存在的心。 他的眼睛该算桃花眼,怪不得他的桃花这么旺,饭馆里端菜跑堂的和他不清不楚,还有个什么吉隆坡的打工仔每半年就来看他,叫什么阿槟,家里可能是卖槟榔的,长得五大三粗,杵在蜀雪边上好比一尊黑金刚。可能他太需要安全感。他没法给任何人安全感,他想从别人身上得到安全感,这倒合理。正因为缺乏,所以才没法给。这也不合理,我们坐了那么多次爱,他的身体里早就应该被灌满了爱,也不见得他给我任何一点啊?他的爱都给了谁?小宝,盒盒,s,范经理……或许还有秀秀,应该还有冯芳芳——尹良玉的妈妈。还是这些爱他都存了起来?他把自己当成了银行吗?存一点爱给自己还能变成两点爱三点爱,他存着它们干吗?守财奴,铁公鸡……给冯芳芳付医药费时倒眼都不眨一下。 一定是因为尹良玉的事。他明白了给出去了爱却不会有好结果。他说,他退学后去找过尹良玉,他吃了闭门羹。他问尹良玉要不要和他一起走。尹良玉说,你走吧。 我不该怪他的。是我的错。是我害他成了银行。 他的样子是不太适合当一个银行家的,尤其是他的眼尾,他的眼尾是微微上挑的,很难让人放心他会妥善保管你的钱财,你会担心他下一秒就去期货市场挥霍一空,会疑心你给他很多钱,再多钱,他也看不上你,瞧不起你。有一阵,我常常被他总是无精打采,懒洋洋的样子迷惑,误以为他的眼尾就是那么天然下垂着的,直到他后来在我边上睡得很沉,怎么看也看不醒,不会被一丝骚动给惊醒后,我凑得很近,很仔细地观察他的眼睛,我才会发现它们还是像他大学时那样上挑着。正是有了这样一双眼睛,他看人的样子才那么高,才好像浑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才像他还沦落在红尘里就已经修成了正果,才像他总在欲还里浮沉,就已经无所求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喜欢任何一个我喜欢的人,但是这些喜欢必须经过母亲的批准。我不能喜欢任何一个她不喜欢的人。我要心中有爱,有很多爱,我不能爱任何一个她不允许爱的对象。 不管了,我是要讲蜀雪的,我是要描述他的。他的鼻梁挺拔,鼻尖上有汗的时候,很想让人去亲一亲。他的下嘴唇饱满,兴奋的时候会咬住下嘴唇,他兴奋的时候,他的脖子会往后仰,他整个人都会向后倒去。我在他后面时能接住他,我在他前面时,他就用手抓住我的手臂。他的手指很长,指甲坚韧,指甲盖上只有拇指,食指和中指上能看到半月痕。两只手都是这样。有人说那是健康的标志,有人说那和身体怎么样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我说不好,我的两只手,十根手指上都能看到半月痕,我很少生病,好几年都没进过医院了,蜀雪会感冒,会发烧,可也不频繁。蜀雪的指甲在我的后背上留下过一道抓痕,他抱歉地看看我,下一秒就去舔那伤痕。 他是动物吗,是狗吗?看到伤痕就想去舔,谁教他的?他怎么养成的这种下意识的反应? 谁把他教成的这样?我恨那个人。我恨他能在他身上留下名为“下意识”的烙印。我再怎么敦促他准点吃饭,多穿点,少抽烟,他都会忘记。我们去便利店买东西,拿到了一张积分卡,便利商店推广健康饮食,买沙拉套餐买够十份就能换一个保温水壶,我说你留着吧。蜀雪收下了,我后来在他的钱包里看到这张积分卡,积到最后一份了,他却没再继续。积分卡过期了,过期大半年了,他却还留着。他留着干什么呢?他念旧,旧手机不肯扔,玩来玩去就是蜘蛛纸牌,他又喜新,谁问他要电话号码他都给,来者不拒,长成一个树墩一样的人他都和他交换微信。 他做人能不能有点品味? 他不挑人,也不挑衣服,冬天只有一件棉大衣,每次站在融市的大风里都像要被吹走了,但他不至于骨瘦如柴,他的屁股上有肉,他站在窗边抽烟时,什么也不穿,大腿根红红的,大腿内侧看上去滑溜溜的,有水光,我开了房间里的所有灯,他回过头看我,胸膛起伏着,一些黏稠的液体顺着他的腿往下滑。他不说话。 他的腰我一手能揽住,他的…… 怎么我的描述都和性脱不了关系?总还有点别的吧,我们之间还是有点别的吧……不坐爱的时候,不沉默的时候…… 他的后背上有一片疤,我第一次看到时很惊讶,问他:“这是烫伤的吗?怎么会烫伤这里?” 他说:“不是的,之前跑船,有一天,穿了背心在甲板上忙了一天,晒伤的,一直都没退。” 我问:“一整天都在甲板上?” 他说:“我不想进船舱,船舱里好闷。”他笑了笑,又说,“好多人,好多肉味。” “肉味?”我不解。 他说:“我以前在厨房帮忙,打下手。” 我摸他的腿,问他:“那有没有其他的地方被弄伤?” 我很认真地问,问的时候我们都在抽烟,都往外喷烟,烟雾熏到我的眼睛,一时,我看不清楚他了,烟雾散开后,我又看到了他。他说:“没有了。“他说,“我又不是什么易碎品,那么容易受伤,那天的阳光真的很烈。“ 我亲他的晒伤:“痛吧?” “当时没什么感觉,只觉得阳光真好。过后有点痛。“他说。 我继续摸他的腿。他的腿长而直。我想不出别的形容词了。语言是贫乏的,无力的,冰冷的。他的腿是有力的,他的腿能缠住我的腰,我站着,把他顶在墙上,他的腿就那么紧紧缠着我。他的腿是滚烫的,热的,能贴着我的腿,我们在轿车后排坐爱,我感觉全身都被他烫得好像在烧,从外烧到内,从头烧到脚。他的脚比我小半码,他的脚踩在我的脚背上,他还是能站得稳稳的,我摸他,吻他。 我绕不出这个主题了,想到他就是“性”,我承认我们的关系是建立在“性”上的。不可以吗?不行吗?我们在床上合拍,多难得。我们坐爱,有快感,不厌倦,多罕见。 可能他对我早就厌倦了,但是我给他钱,他就也不在意了。我也不在意。我只是他一个暂时的落脚点,我不在意的。 但是别他妈是什么卖槟榔的阿槟。他发烧的时候,那个阿槟在哪里?他发烧去医院扎针,他不敢看,扭头看我,我看护士,他说,你别看啊,他说,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我不看护士了,我看他,对他扮了个鬼脸。他笑出来,吸着鼻涕擦擦鼻子。脏死了。我说。掏出手帕递给他。他愣了愣,没有要。 我本来是找他去酒店的,结果他发烧,我去他的宿舍找他,结果我们坐爱,结果他的体温高了0.5度,我送他去挂急诊。结果,我们在医院门口分开,他哑着嗓子和我说话,他说,谢谢老板,麻烦你了。 他的声音不是经常那么哑的,他的声音不算低沉,不算高亢,有时带着点讨好的意味。我第二次见他,我去接他下班,我们去了花园酒店,事后,我给了他我的名片,他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可是我没有名片啊老板。” 我说:“习惯了,和刚认识的人见面,总是想掏名片,上次没给,这次补上。” 蜀雪笑笑,看着我的名片,一个字一个字念:“广告,创意,总监。” 我点了点头。一般人会问下去,那你都给什么东西做过广告啊,你做过什么广告啊。我就说,某某品牌,某某品牌,还有某某品牌。 蜀雪没有问下去,他说:“好厉害啊,真是年轻有为啊。”然后便沉默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接些什么。看吧,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让人束手无策。让我束手无策。 过了会儿,我说:“我在风顺读的大学,我是风顺人。” 他说:“风顺大学?” 他看我,笑了笑:“你知道我的事?” 我点了点头,一般这种时候,那些拥有不堪过去,又无端被提起的人要么露出忧郁茫然的神色,要么恼羞成怒。我希望他忧郁,茫然,希望他哭诉他的痛苦,希望他恼羞成怒,质问我为什么要揭他的疮疤。蜀雪没有,蜀雪笑着过来摸我的脸,手伸到了我的浴袍下面。我们又坐爱。 他说话的腔调也不是总是这么谦恭卑微讨好的。 他被人叫外卖,喝得烂醉,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他,他坐在路边狂吐。我递给他矿泉水,他说,你好烦。我说,我送你回去。他说,你好烦,你滚。他的口吻是嫌恶,冷酷,充满火药味的。我把他拽到车边,塞进车里,他就在座位上抱头痛哭。我问他,你嫌我烦干吗还打电话给我。他说不出话,就哭。哭了好久,他缓过来了,说,我想去看大象。我说,那去动物园看。他说,我不要,我要去非洲。然后他就睡着了。隔天,他又温顺了,尊尊敬敬地称呼我老板。我问他要不要去非洲。他反问我,去非洲干吗?他嬉皮笑脸地说,老板,你想在非洲打野展啊? 他怎么可以这么反反复复,变来变去。不变的可能只有他头发的颜色——长度也是变过的,有段时间留得很长,留到了及肩的长度,我抓他的头发,手指陷进去。我抓到的好像是扑上沙滩的海浪。 他的眼神也没有一点变化。十年如一日地漫不经心。不同的是,十年前,他随便抛送这种漫不经心,十年后,他公开贩卖,价格低廉,供永远大于求,我还趋之若鹜。 ※※※※※※※※※※※※※※※※※※※※ 错别字防屏蔽。 (下) 蜀雪的头发留得比较长的那段时间,恰好由我负责的公司某个长期合作伙伴,一家法国珠宝品牌要展开新一季度的宣传了,通常我都是利用下班时间在家想提案,查资料,找灵感,可那阵子,秀秀心血来潮,想学什么服装设计,要做新式旗袍,复活传统手艺,在淘宝上注册了家小店,还通过我父亲找到了个连绣花针都拿不稳的老裁缝,把人接到了家里,天天学怎么盘扣,怎么制版,怎么量体裁衣,搞得家里摆满了假人模特。我一回家,看到那么多假人,头昏脑胀,就和秀秀说打算去百宝山的别墅暂住。秀秀问我,是不是怕假人。我说,是的,你的假人都太真了,太多了,感觉家里像在拍《安娜贝尔300》。她大笑,眼睛一眨,摸摸手指甲,又说,我说嘛,你平时社交场上一根老油条,怎么会怕人多,还都是假的人。 我说,我那叫八面玲珑,面面俱到,谢谢。 秀秀做了个要吐的表情。 我在百宝山的山间别墅,一个人,冬天,外面下雪了。我不喜欢人多,我也不喜欢一个人。太矛盾了,做人不可以这么矛盾,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人要懂得取舍。 我懂的道理可真多。 我实践过的道理也真多,它们带给我的收益也真多。它们给了我很多的朋友,给了我很多的生意伙伴,给了我名,给了我利。我失去的只是一些我个人的空间,只是一些我自己的偏好,在我得到的那么多东西面前,它们是那么无足轻重。 我打电话给蜀雪。我去接他。好巧不巧,他一到,别墅里的取暖设备就都没法用了,真要命,冬天只要和他在一起,取暖的东西就都会罢工——他宿舍里的空调,我的中央空调,我的地暖。一定是因为他的名字,冰天雪地,怎么样,他是要演一出《冰雪奇缘》吗? 他看过这个电影吗?迪斯尼的电影对他来说太幼稚了吧,他看《撒旦探戈》看得很起劲。我记得。我知道。 他对电影倒还算有点品味。 还是不要在他面前提《冰雪奇缘》了。他不需要幼稚的人,他需要的是能给他安全感的人,成熟的人。 我们在别墅里,我把客厅的壁炉收拾了收拾,点了起来,我们坐在壁炉前,一起看电影。我播什么片子他都看,布列松他看,阿伦·雷乃他也看,萨宾·阿泽玛咆哮着在地上不断做前滚翻,他看得直打哈欠,后来我播《都灵之马》,他竟然直接睡了过去。 或许他也看迪斯尼,《玩具总动员》不就一点也不幼稚吗? 我看他睡了,就把电视关了,这时,他却揉开眼睛,问我:“怎么不看了?” 我说:“我们睡觉吧。” 他点点头,开始脱衣服,我说:“真的睡觉。” 他看看我,我们去了二楼的卧室睡觉。睡了会儿,他又醒了,我问:“怎么不睡了?” 他说:“好饿。“ 他问我:”几点了?“ 我不知道,我的手机放在楼下,卧室里没有钟表,他的手机也放在楼下了,我们往窗外张了张,天色是黑的,我说:”可能凌晨了。“ 他没说话了。我摸了摸他的肚子,他的肚子好瘪。我说:“我也饿了。” 他又说:“好冷。“ 我摸摸他的肩膀,把被子拉起来一些,包住他。我说:“楼下有面,冰箱里有菜,可以煮个热汤面,我去看看。” 他看着我,眨了眨眼睛,和我说:“我们猜拳吧,谁输了谁下去煮面。” 我们为什么要猜拳呢? 我说我下去,那让我下去不就好了,为什么他要提出来猜拳呢? 他眨过的眼睛里为什么会闪过一丝胆怯?他在怕什么呢? 我没有问,我当时想都没有想,我现在才想起来他的眼神是胆怯的,是害怕的。害怕失去什么,害怕得到什么。 当时我只是说,好吧,那猜拳。当时,我只是,他说什么我都会答应。 蜀雪总是输。别墅里太冷了,我们除了吃东西都窝在床上,每次饿了都猜拳决定谁下去煮面。蜀雪就算出慢半拍也是输。一次,他又输了,下楼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才裹着毛毯回来,他的脚是冰凉的,我问他怎么去了那么久,他说楼下的炉子坏了,这下连一碗热汤面都没得吃了。我摸摸他的肚子,硬硬的,鼓鼓的,我闻了闻他的嘴巴,一股食物的气味。他撒谎。我说,撒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他张开嘴巴,我亲他,他问我,不是要吞一千根针吗?我说,你听错了,是一千个真。真心的真。他板着脸孔说,我还以为我做服务业的最会说好听的,看来还是你们广告业技高一筹。他又笑了起来,说,你是客人,应该我负责说些好听的给你听,怎么现在倒过来了,他说,你不要去和范经理投诉啊。 他可恨不可恨? 他就是可恨。 专职煞风景,扫兴水准十级。恨得我牙痒痒,咬了他一口,把他按在床上收拾了一通。他这才安静了,只喊,不说话。喊爸,喊哥,还问我喜欢听哪一种。我恨得又咬了他一口。他彻底安静了,喊也不喊了,掩住嘴巴,咬着自己的手指。他的舌头舔过他的指尖,我又去亲他。我又想给他一千个真。 他不会要的。 他真的不会要。 又一次猜拳,他输了。他裹着毛毯走了。我坐起来等他,我等不及了,穿好衣服下楼找他。 我在客厅里看到了他,壁炉里的木柴还在烧,噼噼啪啪地响着。他往里添过新木柴了,火很旺。他坐在靠近壁炉的地毯上,盘着腿,穿着我的圆领白毛衣,披着一条毛毯,戴着我看书时戴的金边眼镜。他在看书。 我走过去,问他:“看什么呢?” 他举起书,我看了眼封皮。波德莱尔的诗集,法语版的。我问:“法语的?” 他说:“法语的,看不懂,看得很茫然,很适合催眠。” 我说:“那应该去楼上看啊。” 他说:“壁炉好暖。”他对我笑了笑,“做有钱人真的蛮好的,暖气坏了,还能烧壁炉。” 他点了根烟,对着我笑。我清了清嗓子,说:“还有别的版本的。”我转头在茶几上找了找,找到一本中文版的,一本英文版的,递给他。 他接过去了,放在腿上,往茶几的方向一指,说:“好多法语书,好多诗集。” 我说:”我最近在给一个法国品牌想提案,想找找灵感。“ 一般人绝对要问,你看得懂法语?你学过法语? 他没有问。他对我的经历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坐在地上翻开了英文版的波德莱尔诗集。他安静地看书,一言不发,火光映在他脸上。我问他:“诗难道不是要读出来的吗?” 他抬起头看我,看了一眼,眼神平静,眼光闪闪,又低下头去。他读诗。 他读《A Former Life》。 他读:Long since,I lived beneath vast porticoes. 他读:Solemn and mystic, with the colors which The setting sun reflected in my eyes. 他读:They were my sla(.)ves - the only care they had To know what secret grief had made me sad. 他掩上了书,点了根烟,看着壁炉。火光在他脸上烧出了点血色。 我问他:“你喜欢这首?” 他抽烟,说:“你们的目标群众文化层次那么高?很贵的牌子吧?” 我说:“很贵的牌子的目标群众文化层次也不一定很高,只是定位定高一些,让那些目标群众感觉自己的文化层次很高,给他们营造出一种高人一等的错觉。” 他转过头脸来,看我,不无讶异:“你们广告人都虚伪地这么真实的吗?” 我说:“我们彼此彼此吧。” 他笑了,伸长腿,手撑着地毯,斜着身子坐着。人怎么能用这种姿势坐着?坐不像坐,躺不像躺。 他永远都处于这种无法被定义的地带。 他不说话了。我说:“我小时候学到的是,美是用来被欣赏的,但是我现在贩售审美。”我说,“告诉我美是用来被欣赏的人,后来又告诉我美是可以被贩卖的,她说世上多数人,庸俗的人不知道美是什么,需要别人告诉他们,你就当做做好事吧。” 他说:“那总比贩售审丑好吧。” 我说:“我也有做人的底线。” 蜀雪笑出来,说道:“我还以为广告只是为了利益的最大化,什么都可以包装,什么都可以利用,是不讲美和丑的,只讲效益。” 我说:“你说得没错。”我说,“人不能总想回到小时候。” 他说:“我就不想回到小时候。” 他没有说下去,侧着脸看壁炉,看火,抽烟。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波德莱尔诗集的封皮,那封皮是好多黑色的花。 他的头发垂下来,他把它们扣到耳后。 美是可以贩卖的。美的价格有时候还很低廉。我想回到美是用来被欣赏的小时候,可是我已经处在贩卖美的状况里了,我回不去了。我看着蜀雪,我忍不住去亲近他,去亲他。我明白了,我到现在才明白,他歪歪斜斜,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他明码标价出售自己的身体。他坐在壁炉边穿白色衣服,黑色裤子读诗。读前世,读海面上的金光,读叫人悲伤的秘密。一些矛盾的,不可兼得的东西在他的身上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我一直在寻觅的一种平衡。我找到了他。找到他,我失去了平衡。 我忍不住和他分享,告诉他,你知道吗,这里的阁楼能看到星星。 他说:“你来接我的时候就说过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不耐烦,听上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像是在确认什么。 我问他:“你去看过了吗?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他没说话,继续抽烟。 我和他一起去了阁楼。可惜那天的云太厚了,我们什么星星也没看到。我们在阁楼的地上躺了会儿,蜀雪坐到了我身上亲我。我知道星星都去哪儿了,它们躲到他的头发后面去了。我拨开他的头发,看到他的眼睛。 在这儿呢。 在那儿呢。 我给珠宝品牌做的广告提案是拍一枚戒指的前世今生。提案很快就通过了。我要找一个模特,找了好久,国内,国外地找,后来找到一个中俄混血的男模,我让发型师把他的浅色头发染黑,接长,我给他穿上白色圆领毛衣,深色牛仔裤,戴上眼镜,我让他光着脚坐在一个壁炉边上读诗。他身后是红丝绒的帷幔,像窗帘,也像剧场的幕布,长长短短,一层叠着一层,好像一世盖着一世。 蜀雪喊了我一声,我看他,我看到他。 那个模特和他一点也不像。怎么可能呢,我完全是按照他的样子去找,去描述,到头来找到的人和他一点都不像。 是我没有描述清楚他的样子。我描述不好,讲不清。 我得再仔细看看他。我看着蜀雪,意外地是,蜀雪也看着我,目不转睛地,他问我:“业皓文,你在哭吗?” 我点头,我说:“不行吗?我刚才吓得半死,现在才缓过劲来,不可以吗?” 他说:“那我……那你希望我现在怎么做,你要纸巾吗?” 他看上去很紧张,生怕做错什么似的,他看上去还很需要一个答案似的。 看到别人哭,难道都没有人教过他要怎么做的吗? 他是怎么长大的啊? 6. (上) 对啊,他的出生,他的背景,我又知道多少呢?他不和我说这些。我们没有聊得这么深入过。他不给我了解他的机会。他不让我了解他。因为我只是他的客人。因为我一时的鬼迷心窍,害得他落到现在这步田地。我还要求他对我掏心掏肺,我未免太过分,太自我。 我仅知道他是风顺人,家里父亲和爷爷都是医生,我曾经以为冯芳芳是他妈妈,我曾经以为他和家里闹翻了,只有他妈妈还关心他,爱护着他,和他一起搬家,来到了融市。 我的“以为”是错的。 冯芳芳是尹良玉的妈妈。尹良玉生长在单亲家庭,他跳融江自杀后,留下冯芳芳一个人。我第一次和蜀雪一道去附一院看她时,她仰面躺在那里,双眼紧闭,皮肤蜡黄发皱,身上一套洗得泛白的病号服,头发发根是白的,发梢是深褐色,见不到一点黑,稀稀落落就那么几根,贴在浅蓝色的枕头套上,她的胸膛不起伏了,只有仪器上显示着她的心跳,血压,显得她好像还活着。一个护士在给她挂水,看到蜀雪,点了点头,张开嘴巴,还没出声打招呼,冯芳芳就呻吟着睁开了一只眼睛,左眼,望向我们这儿。她的胸膛随之剧烈起伏了两下。有气了。活过来了。她的右眼眼皮跟着剧烈颤动起来,睁开的意愿十分强烈,但她只能睁开左眼,只能抽搐着左边脸庞看着我们。 我那时还颇为感动,心里想,难道这就是母子间的心灵感应吗?母亲和孩子就应该是这样的,一句话不说,一眼都还没看到就可以感应到彼此。 护士走了之后,蜀雪说:”我要帮她擦身体了。“ 他去打了盆水,回来后拉起了病床周围遮挡的帘子,我避嫌,站在帘子外,两人间的病房里那另一床躺着的也是一个中风偏瘫的病人,一个中年男人,情况比冯芳芳好一些,两只眼睛都能睁开,双手能动,就是手一直发抖,就是看着我,嘴唇一直在哆嗦,眼看口水要从他嘴里流出来了,我抽了两张纸巾塞在他病号服的衣领里。男人看着我,眼眶湿了。他颤颤巍巍地举起右手碰我的手。我握住了他的手。他没说话,我应了一声,欸地一声,听上去像在答应他喊我名字,或者喊我什么。儿子,孙子,什么都行。 蜀雪从帘子里探出半个身子,问我:“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说:“我请假了。” 蜀雪笑笑:“业总,怎么老是请假啊?” 我说:“我们搞创意的,老在办公室待着哪能有什么灵感啊?” 一般人肯定会接着问,哦,那你最近在忙什么要灵感的东西啊。有的爱说笑的可能会调侃着问,那你手下的人也这么老请假找灵感,你给批吗? 蜀雪什么也没说,闪回了帘子后头。他的影子映在薄薄的帘布上,他时而弯下腰,时而张开手,他一声不吭。偶尔,我听到冯芳芳呜咽的声音,像领地意识很强的野兽试图驱赶入侵者似的。 没多久,一个护工打扮的女人进来了,看到我,笑了笑,从腰间抽出块小毛巾就往那抓住我双手的中年男人脸上抹,她看着我擦着男人的脸,说道:“不好意思啊,他就是爱瞎招呼人。” 我说:“没事的。” 她说:“我是这床的护工,姓王,其实吧,这一房都是我照料着的。”王护工问我:“你是冯阿姨的……” 我说:“他儿子的朋友,姓业。” 王护工抹完男人的脸了,抹他的脖子,抹他的手,长吁短叹:”小伙子也不容易啊,什么都亲力亲为,一把屎一把尿的,冯阿姨,唉,倔脾气,以前八成是个女强人!受不了自己成了现在这副德行!” 男人嗷嗷地干嚎了两声,王护工给他递水,帮他把床摇起来些,和我继续说:“老和他撒气,他也不生气,这不快一年了,我愣没见过他眉头皱一下,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看这小伙子倒真是个孝子,欸,你们要请护工吗?” 蜀雪喊了我一声。 “业皓文。”他喊。 我忙钻进帘子里,蜀雪帮冯芳芳收拾好了,换了身衣服,他正拿着柄小梳子,他说:“你帮我把她扶起来一下。” 我抱住冯芳芳的肩膀,扶着她。冯芳芳好瘦,身子很冰,身子僵硬,身上一股怪味。蜀雪也闻到了那怪味道,手伸进被子下面一摸,说:“这是小业。” 他把手拿出来,放下梳子,在水盆里洗了洗手,从床边推出来一张轮椅,把冯芳芳抱到轮椅上。我问他:“怎么了吗?” 他说:“尿裤刚用完,就和我来这么一出。”他看着冯芳芳,“没事,反正也不是我洗。” 说着,他掀开被子,卷起床单,抱着就出去了。我看看冯芳芳,她正看着我,混浊的眼睛里一片雾。 我和她打招呼:“阿姨好。” 我说:“我和蜀雪是大学同学。” 冯芳芳呻。吟了声,我说:“我是他学弟,不过我不学医,我学传媒的。” 冯芳芳又发出沙哑的一声低吟,脖子往床头柜的方向一伸一伸的。我看到床头柜上的水杯,拿给她,把水杯里插着的一根吸管放进她唇间。她抿住吸管,我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说:“阿姨,我们下楼去转转吧?等蜀雪回来,一块儿下去走走吧?“ 蜀雪回来了,换来了新的床单,手里还抓着包成人尿裤。 我走到帘子外面去。我和蜀雪说:“天气挺好的,带阿姨下楼走走吧。” 他没回答。我说:“你不介意的话,我带她下去走一圈?” 蜀雪拉开了帘子,看看我,冯芳芳还坐在轮椅上,一张脸板着,眼神是空虚的,没有焦距的,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我印象里,她再没有别的表情了。 我去推轮椅。蜀雪没有阻拦,可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跟上我。我带冯芳芳去楼下转了一圈。我回到病房时,蜀雪坐在窗边打盹。我把冯芳芳抱上床,他揉开眼睛,看我,他说:“走吧。” 他说:“也耽误你够久的了。” 我说:“去附近吃点东西吧。” 我们去医院附近吃麻辣烫。店很小,油烟味很重,蜀雪说:“来这种地方吃东西,业总还是第一次吧?” 我说:“不是。” 我问了句:“你妈妈这样多久了啊?” 他说:“挺久了。” 他不否认那是他妈妈。 他是不是很需要一个和他有心灵感应的母亲?哪怕这个母亲仇恨他,哪怕他仇恨这个母亲。要是我大学修的是心理系就好了,也属于医学院,我成了心理医生,我和他重逢了,我就和他说,你好像有点抑郁的前兆,这样吧,你来我这里,我免费给你诊疗。我们再不是主顾的关系了,我们做医生和病人,你多告诉我一些你的事情吧。你移情到我的身上也没关系,我最多被诊所开除,我最多被吊销执照,最多不当心理医生了。我们去非洲看大象。 他笑着说:“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干这一行。” 我说:“看出来了,你卖这个价钱,不像是为母急病筹钱,这得筹到猴年马月啊?“我说,“卖肾还差不多。” 蜀雪还笑着,点了根烟,他不吃了,剩下大半碗麻辣烫,就抽烟。我问他:“你家里其他人知道你妈妈的情况吗?” 他枕着自己的胳膊,趴在了桌上,那张桌子好油腻,好脏,他趴着,说:“我家里其他人……“ 他没有说下去。 我不好问下去了,我怕触动他的伤心事。我怕他一想到我就想到我是个会问他让他伤心的问题的人,以后再也不搭我的顺风车,再不找我参与他的日常生活了。 他没吃完的那碗麻辣烫,他说要打包,我说,不要,我说再坐会儿。我拿过来吃,他看看我,还趴着,转过脸,不看我了。他也不抽烟了,香烟一直夹在手里,那根烟一直在我眼前烧。我在桌子下面,轻轻用脚碰了碰他的脚。他没有动。一动不动。 我还是从秀秀那里知道,他留着他的旧诺基亚,是在等自己家人打电话过来。 那天,我们在风顺,在我家吃晚饭。我和秀秀很长一段时间没回风顺了,母亲说惦记她,喊她回去住一阵,多走动走动,秀秀本来不情愿的,不过恰好她早些年一直拜访的一个心理医生黄医生从美国回来风顺了,她便暂时住回了风顺去,每天都去黄医生那里报道。 那天是家族聚餐,我和秀秀比邻坐着,母亲和父亲坐在长餐桌的一头一尾,其他那些叔叔伯伯,表哥表妹散落在桌子两侧。大家都穿西装,穿裙装,秀秀穿了t恤和牛仔裤,头发灰绿色。她给我看她手机里的一张照片,她说:”蜀雪那天突然来融市,我就觉得奇怪,我后来看报纸,看到一则讣告,一个姓蜀的老医生过世了。”她说,“你知道吗,他一直留着那台旧手机,他等家人打电话给他……” 她说:“我觉得那天他是来奔丧的。”她问我:“你怎么不送送他?” 我说:“他说不要。” 秀秀说:“你想不想送他?” 我说:“想啊,可是他已经够讨厌我了,一个讨厌的人整天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你不觉得烦吗?我干吗让他烦,我希望他开心一点。” 秀秀问我:“业皓文,你要不要也去看看黄医生啊?” 我说:“黄医生也没把你治好啊。“ 秀秀掐我,笑出来,我也笑,她问我:“你明天还请假啊?” 我说:“我在家才有灵感,你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我在你身边才有灵感。” 秀秀骂我:“神经病,你是怕你妈摧残我吧?”她上下打量我,皱紧眉头,“你能不能认真一点啊。” 我说:“我说真的。” 我们聚餐吃西餐,正上到鸽子肉,她吃了一点,喝了一大口红酒,问我:“你要不要考虑换个工作?” 我说:“我的工作怎么了?” 她说:“你老是请假,你不喜欢上班吧?” 我说:“谁喜欢上班啊?” 这时,母亲喊了我一声,我看她,她笑着和大家说话,说:“我手机里的软件都是皓文帮忙弄的,方便是方便,不过大家都聚在一起的时候,我的意思是,大家都那么忙,面对真的人的时间和机会其实不多,这种时候,还是应该多关注一下。身边的人,我是蛮反对吃饭的时候用手机的。” 秀秀偏过头,小声和我耳语:“那你漏接你妈电话,没立即回她消息,你说在吃饭,她还是要发火?” 我笑笑,不说话。 母亲又说:“他们自己开心就好,要不要孩子我无所谓的,生孩子对女人来说是很伤的,我理解的,像我自己也是代孕,我不强求。” 秀秀说:“我出去抽根烟。” 她走出了宴会厅,片刻后,外面传来一声尖叫。母亲笑笑,说:“秀秀最近又心血来潮,想学什么歌剧,艺术细胞真的蛮足的,说不定以后登台去百来汇演出呢,欸,她的那套山水泥塑的展出你们都去看了吗?” 又是一声尖叫。 我去找秀秀。我在后院找到了她。她看到我,一指面前的池塘,枫树,说:“你们家后院怎么现在搞得和湿地公园一样?玫瑰花呢?” 我说:“以前那批她不喜欢了,要换一批新的,等从英国运过来。” 秀秀笑了声:“英国……” 她站着抽烟,看着远处的枫树。她说:“你也试试,叫一叫,很管用的。” 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她问我:“你妈为什么同意我们结婚?” 我说:“你拿得出手。” 她吐了口烟,眼角一斜,瞄着我:“是老钟拿出得手吧?” 我也点了根烟,说:“那不就是你拿的出手。” 她大叹:“我可真会投胎!钟灵秀你太他妈会投胎了!!”她踮起脚尖脖子仰得高高的,一指,“哎,那不是我家嘛?” “老钟!!”她高喊了一声。 她接连喊:“爸!!” “妈!!” 没有人回应她。我揽了揽她的肩膀。 秀秀的妈妈在她三岁时和她们家的司机跑了,秀秀的爸爸有一家很大的公司要管,没时间管只有一个女儿的小家。秀秀八岁开始学画画,他爸放她一个人和一个四十来岁的美院教授在一起学画,不放心,就让老师来我们家教,我和秀秀一起学,还有我妈从旁监督。学了很多年,老师没有做任何让人不放心的事。学到我们十四岁时,老师的儿子做了让人不放心的事。 他和我们念同一所初中。他到处吹嘘。他对秀秀说,你也可以到处说啊,我又没不让你说,酒又不是我灌你的,party也是你自己要来的,你自己不嫌丢人就行。 我约他去打高尔夫,他挥杆,我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也挥杆,球打在他嘴巴上,他换了一口假牙齿。他没有再吹嘘过。秀秀没有再去上过学。 秀秀说:“黄医生比什么田医生,周医生管用一点,起码他不会给我发自己小叔子开的健身房的传单!” 我笑了。她看我,问我:“许延宸,你还记得吧?“ 我说:“我记得。” 秀秀说:“真的?“ 我说:“当然是真的,他家里三个姐姐,之前我不是和你说,我还在孙毓订婚那晚遇到他了,他要回老家了,打算在那里开一家健身房。” 秀秀说:“我是说你会主动想起他来吗?比如我刚才提那个健身房的事,你有主动想起他来吗?” 我说:“我记得我和他在一起过一阵。”我说,”分开都分开了,没必要念念不忘吧?“ 秀秀说:“你还是和孙毓在一起吧,你们俩都别到处祸害人了。 我说:“我祸害什么人了?” 她说:“你知道吗,展嘉到现在还没男朋友,他说,他搞不清楚对人产生好感和爱情的区别了。” 我说:“我们现在干吗,要讨论爱情吗?” “干吗不?”秀秀朝我努努下巴,问道:“你说说你喜欢过谁,爱过谁?“ 我才要说话,她却抢先说了:“数一晚上也数不过来吧!” 我说:“我喜欢你啊。” 她吐了吐舌头:“我这么美,是个人都喜欢我好不好?” 我嗤了声。秀秀抬起手臂,在半空中做了个敲门的姿势,说:“笃笃笃,爱情来敲门了,我就去打开门,你猜我看到谁?” 我说:“谁?” “我看到你,吓死我了,但是不是的,不是你,你是避难所,你不是爱情,你伪装成爱情,你是来骗我的。”秀秀说。 我说:“黄医生帮你分析出来的?”我黯然,”你不喜欢我吗?我们青梅竹马这么多年,我有点难过。“ “哎呀,业皓文!”秀秀剜了我一眼,“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她又说:“这种话题让你妈听到又要教训我们了,什么爱情不爱情的,你们就不能关心点别的事吗?就不能不要这么庸俗吗?非洲发大水死了几万人,好可怜啊!以色列打仗,那么多小孩无家可归!你们还在这里讨论什么爱情!爱不到会死吗?一辈子没爱过,会死吗?” 我笑了:“你去学表演吧。” 秀秀说:“人生这出戏,我演得还不够啊?” 她的眼睛忽而一眯,弹弹烟灰,接着说:”但是给我们看《安娜卡列尼娜》的是她,给我们看《简·爱》的也是她,还有《红楼梦》,最可怕是还给我们看《一帘幽梦》和什么《玫瑰的故事》。“ 我说:“她的意识比较超前,不拿小孩当小孩,拿小孩当成人。” 秀秀说:“她想做一个与众不同的母亲,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微笑:“好庸俗的梦想!” 她看我,问我:“我这么说她,你会生气吗?” 我摇头,她说:“你都不会生气……”她笑了笑,转过头,不看我了,目光又远了,好像在找她的家。她说话的声音变得很轻,很细。 “蜀雪和我说,一物降一物,他觉得我和孙毓是你命中的两个克星,你对我们,好像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样子。”秀秀嘴角翘起来,眼睛弯起来,“我觉得你对我多的是办法嘛!” 她忽然抱住我,说:“业皓文,我爱你,你知道的吧?” 我点了点头,拍她的背,轻轻拍。 她说:“我也爱孙毓,爱蜀雪,爱我爸,我会去告诉他们的,黄医生说,如果我还能感觉到爱,我就应该说出来,他说,不要否定自己爱的能力。” 我说:“我同意。” 她问我:“你说出来过吗?” 我说:“当然。” “你都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 秀秀和我分开了,她看着我,问我:“你和蜀雪说过吗?” 蜀雪…… “我经常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话。”我说,“我没有资格对他说这些,你知道的吧……我和你说了,他大学时候的事情……” 秀秀打断了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啊。” “我试过,结果他从我的车上跳下来。”我抽烟,说,“我处理不了他这件事,他这个人。有时候会想很多,这个能不能说,这个要不要说,有时候不等我反应过来,我就说了一些话,我就……我可能伤害到他了。” “那就道歉。” 我无奈:“我道歉,他更生气。我处理不了。” 秀秀拍了我一下:“你是什么程序吗?还是电脑?当机了啊?他是病毒还是一个超过你运载极限的软件?” 我说:“我难道不是吗?” 秀秀沉默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是怎么得出我是一个程序这个事实的?我怎么把这个事实脱口而出了。 我就是一个程序,别人设定好的,别人给了很多设定,结果遇到一个软件,无法定义,无法运行,像病毒。我瘫痪了。我的进程里一碰上他,我就死机。 我和秀秀站在一起抽烟。抽完了,我们还站在外面,天都黑了,月亮出来了,洁白的光照进枫树林里,林间一片暗红。 秀秀抓着我的外套,这才说话,她说:“我以为我们聊爱情,我们会聊到孙毓,可是我们没有,我以为我知道你,其实我对你什么都不知道。” 秀秀把外套还给我,问我:“业皓文,我会好起来的吧?” 我点头,抱了抱她。她说:”我感觉我是被你捡起来的蚯蚓,你在给我造小小的坟墓。“ 我说:“什么坟墓不坟墓的。” 秀秀说:“我不会去死的,我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秀秀收拾了行李,给我发了条消息,说她去住院了。我打电话给她,她说:”这是最后一通电话了,手机要交给护士了。“ 我说:“再看看黄医生吧,不用去住院吧。” 她说:“你回去上班吧,我就留给医院摧残了,不劳驾你妈了,还是你干脆辞职,做你想做的事,你不是一直很喜欢画画吗?” 我学画画,因为母亲认为人要有一定的美术修养,审美品味;我没有学下去,因为母亲认为我没有天赋,不会成为一个享誉国际的大画家,我的审美已经不至于太俗了,已经相当高级了,那就够了;我没能去意大利修西方美术史,因为母亲认为比起审美,能贩卖审美是一件更适合我,更功德无量,更值得挂在嘴边赞美的事情。 我回答秀秀:“我的天赋还是算了吧。” 秀秀说:“随便你,你有钱,够你耗的,没有天赋算什么,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你投胎投这么好,不要浪费。” 我说:“你投胎投得也不错,也不要浪费。” 秀秀禁止任何人探望她。我便独自回了融市。 大约一个多月后,我先接到医院的电话,秀秀跑了,隔天我就接到蜀雪的电话。秀秀在他那里,他冲我发脾气,质问我为什么送她去精神病院。我说,是她自己主动提出来的。他更生气了。 他也爱秀秀吧。 爱…… 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我知道它千变万化,它可以是任何一种气味,任何一种温度,任何一个眼神,它可以是任何一种形态,一个女人的姿态,一个男人的姿态,一滴汗,一个吻,一具裸。露的肉体,一身严丝合缝的衣装。 我以为我是懂它的。 我怎么会不懂? 笃笃笃,有人敲门,我打开门看,是好感,是叛逆,是欲。望,是沉醉站在那里。我欢迎他们进来,以款待爱情的规格款待它们。 难道它们不是爱变化出来的样子吗? 笃笃笃,有人来敲门,我打开门,站在我门外的是嫉妒,是独占,是模糊的,难以界定的,无法描述的,一种鬼使神差地冲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些阴暗,十分阴暗。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接待它?我让它进来,我被它吞噬了,我怎么办,我没法接待它,我眼睁睁看着它摆布我。我眼睁睁看着我的世界变成它的世界,我的故事变成他的故事。 秀秀从医院跑出去后没几天,蜀雪又打电话给我。他让我去医院接冯芳芳走。我之前和他提过融市的一家疗养院环境不错,很适合冯芳芳。他听了就很生气。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意转变了,他在电话里和我说:“我很累了。” 那是一大清早,我想他可能还没吃早饭,我从家里拿了些吃的就去了医院。我见到他,他告诉我他给冯芳芳办好出院手续了,我把冯芳芳接下楼,她的额头上贴着块纱布,她的眼神还是很茫然的样子,我抱她上了车。她一直盯着蜀雪。 我小声和她说:“阿姨,蜀雪会来看你的。他会来的。” 我回头看蜀雪,他点了根烟,我把吃的给了他,他转过身,背朝我。 他不想见我,我最好快点消失。 我把冯芳芳送进了靠近融江的江滨疗养院。 要不是我的生母在那里过世,我还不知道融市有这样一座疗养院。 ※※※※※※※※※※※※※※※※※※※※ 业皓文的故事和蜀雪的故事在关于同一件事上有点相互补完的意思,蜀雪出于某种意图会省略,不去回忆,或者没有回忆的部分,在业皓文这里能看到!:) (下) 江滨疗养院的托管照料分成三个等级,住双人房的贵宾级,住单人间的尊享贵宾级和住豪华单人间的纯享贵宾级。听上去像中秋节时贩售的月饼礼盒,还有些像好再来的价目表。蜀雪和我报过价,纯享口技,六十,尊享全套一百三,贵宾待遇,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两百封顶。熟客享受八五折优待。更熟的客,比如我,做他生意做了一年多,近两年了,他提供随叫随到服务。 我给冯芳芳选了纯享贵宾级那一档,在月饼礼盒界应该算六皇明月的档次。这一档的房源紧张,护工档期稀缺,还是院长得知我母亲是燕安心的份上,特意调整给我的。我自然是感激不尽,送冯芳芳去的当天,我在院长办公室和院长签协议,我一个劲和她道谢,并且送上两只橘色购物袋。院长姓蔡,是个说话温和的六十有余的女人,从前是个纺织工人,后来炒股,前几年去了趟瑞士,回来后就开始到处拉投资,要开养老院,应对社会老龄化。应对有钱人社会的老龄化。 蔡院长和我说:“小业啊,给你的那个房间老好了,之前是天天餐饮他们老板想给他妈妈住的,早就说好了,人今天就从医院送过来,他妈妈食道癌,晚期了,癌细胞扩散得很厉害,老人家还不忌口,护士一个不留神,她就乱吃东西,就想说送到我们这里来,专人看着,一口热汤热菜都不能碰,烧喉咙的。我说,不行,我这边无论如何都空不出来了,那个房间啊,能看到融江,还能看到百宝山,融江哪一段呢,当然是最漂亮的那一段哇,蜿蜒绕过老城,对面就是新城的电视塔,白天看日出日落,晚上看电视塔彩灯,不要看么就窗帘拉起来,窗帘都是全自动的,床上都装好了遥控器的,点一下就好了,冯阿姨手不方便,没关系的,我们的护工都很机灵的,我挑的都是卫校最好的学生,她们在我们这里赚得比在医院多多了,还少医患纠纷,说句不好听的,也就和你说说啊,本来来这里的就都是命不久矣的人了,横竖都是个死,不像医院,死了个人,说不定家属还要投诉你,来这里的,再说句不好听的,送人进来的,不少都巴望着送进来的人死呢。” 我说:“窗帘那么高级的啊?” 我说:“我们家也可以考虑装一下。” 蔡院长笑笑,问我:“这个冯阿姨是你的谁啊?什么亲戚啊?老公做什么的啊?怎么没来啊?孩子呢?” 我说:“我大学同学的妈妈,他出了点事,人走了,我有时候会去看看他妈妈。“ 蔡院长拍拍我的手背,热泪盈眶:“小业是个热心人啊,和你妈妈一样,你们啊,心都很善。” 院长继续和我说:”你妈妈连自己家里佣人的女儿都送进我们这里的vip做临终关怀,那个钱可不是小数目啊。“ 我说:“我去看看冯阿姨吧。” 院长收起了我签好的协议,起身说:“我们这里的护理人员都是年轻人,身体一个比一个好,和那些医院里的老阿姨,老太太是没法比的。” 我点头称是,我们走到院长办公室外了,她说:“先带你去见见主治医生吧,也是专门针对中风的人的,以前在中医院做的,老主任了。” 那个老主任是个男的,年纪倒不到,五十来岁的样子,姓赵,人很精神,办公室就在隔壁,我们握了握手,蔡院长说:“主任,那就交给你了啊,我先走了。” 我们道别。 赵主任桌上摆着冯芳芳的病历,赵主任和我说:“很顽强的病人啊,中风两次,身体这个状况还是不错的。” 我问:“她一直有在练习走路的。” 赵主任说:“自己生活肯定是有点问题的,但是以后靠着拐杖走上几步应该没问题,复建我们这里肯定比医院做得更专业,更好。” 赵主任带我去看复建的设施,复建的地方在住院部的二楼,有一些老人在护理人员的陪同下扶着双排横杠在铺着软垫的地板上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有个年轻人坐在轮椅上,脖子上带着护颈的防具,腿上打着石膏,瞥了我一眼。 我说:“还有年轻人啊?” 赵主任笑着说:“小业啊,老人需要疗养,年轻人也需要的嘛,你去阿尔卑斯山脚下看看,好多什么ceo,coo的去那里洗涤心灵。” 赵主任说:“老人和年轻人,不过就是年龄的差别,年龄不过就是数字,他们本质是没有任何差别的。” 赵主任带我去看冯芳芳,介绍护士和护工给我认识,小李,小王,小芬和小复,都很年轻,都笑眯眯的。 赵主任和小李说:“那就交给你们了啊,我先走了。” 小李和我握手,说:“是业太太的儿子吧?” 她大约三十来岁,圆嘟嘟的脸孔,福相,她和我说:“蛮巧的,以前业太太送来的那位太太也住这间房间。” 我望进房间里,冯芳芳躺在病床上,病床上好多阳光,小王和小芬一左一右站在她两边,小王问她:“阿姨,阳光会不会太刺眼,太刺眼的话,你就和我眨一下眼睛。” 小芬问:“阿姨,晚饭呢,我们这里有三个套餐,你要是都不喜欢,你在这个ipad上面点你想吃的菜。” 小复在抹桌子,头也不抬。 确实有种众星捧月的氛围。 我问小李:“那位太太后来是不是切开了气管?” 小李说:“是的。“ 我问:”她家里人来看过她吗?“ ”来过的,她妈妈来过,也没有小孩。“ ”没有小孩?“ ”以前生过一个,恢复得不好,子宫后来摘了。“ 我说:“我想和冯阿姨说会儿话。” 小李喊了声,他们四个便都鞠着躬,笑盈盈地退了出去。小李给我关门,关门前还说了句:“太太和少爷慢慢说话呀。” 一时间我以为在演古装剧,最恶俗,最浮躁的那种,老爷一定要有三妻四妾,妻妾争宠,死的死,伤的伤,少爷小姐明争暗斗,瘸的瘸,瞎的瞎。 一时间我以为我在做梦,阳光太晃眼了,一个衰老的,垂死的妈妈躺在我面前的病床上。我走近了,站在她的床边,我握住她的手,哭了出来。 呃……呃…… 我听到这个妈妈发出这样的声音,奄奄一息的,好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一样。可能是死亡,可能是无法完全治愈的疾病,也可能是思念。 她伸出手摸我的头发。 她是不是也觉得在做梦? 我每天下班都会抽空去看看冯芳芳,护工们每天给她换衣服,入秋了,每天都穿不同颜色的开衫,颜色都很鲜艳,不是橘色系就是红色系,像过大年,她们还给她戴毛线帽,也是鲜艳的颜色,好像她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得,过成了一串红鞭炮。她们把她收拾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房间里也很香,香味淡淡,应该是每天都换的鲜花发出来的香味。可是冯芳芳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她一直在昏睡,总是昏昏沉沉的。我晚上来,她睡着,我周末白天来,她也闭着眼睛,好像从没醒过。她也不练习走路了。她根本没有睁开眼睛的欲望了。 融市迎来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时,我提着果篮和鲜花去看冯芳芳。我买了好多火龙果,电视上说吃火龙果对中风偏瘫很有帮助,火龙果糖分多,吃了也容易让人开心。我以前就常买去看她,买去分给她和蜀雪吃。 赵主任来查房,看到我,把我喊出去说话。他和我说:“小业啊,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我说:“不会吧,之前还很……”我说,“她的斗志一直很顽强的。” 赵主任说:“这种事情说不准的,冬天对病人来说是很残酷的。” 我说:“这里四季如春啊,房间里这么暖和,她都不出房间的啊。” 赵主任一看我,笑了笑,我也陪笑,说:“我知道了,谢谢主任了。” 我回进了纯享豪华单人间,换了冯芳芳床头柜上那花瓶里插着的鲜花。我把花瓶放回去,我看着她,她躺在那里,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仿佛死了一样。 我坐下了看她,她的病床边上就是一面大窗户,那窗户外面是傍晚的融江。江面上金光绚烂,空中紫霞片片,我看到融江上的缆车了,缆车线隐没在了霞光中,我只能看到两节车厢浮在那晚霞中。真像透纳的画。真像会出现在疗养院介绍手册上的一张宣传照片。 冬天了,下过雪了,江面上肯定很冷,不过缆车里是有暖气的。蜀雪说过的,我没有坐过。缆车里的人应该不会觉得冷的,应该是不会感受到冬天的。 我喊了冯芳芳一声:“冯阿姨……” 她没有一点反应。 我说:“蜀雪最近有点忙。” 听到蜀雪的名字,她的眼珠在眼皮下滚动了两下。总算有点反应了。 我说:“你不要记恨蜀雪。” 我告诉她:“阿姨,那件事……那张照片是我拍的,不是我放出去的,但是是我拍的。” “你恨一恨我吧,你好好活下去,恨一恨我吧……” 我说:“蜀雪和你……还有尹教授,你们都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对不起……” 冯芳芳的眼珠又不动了。 我忽然很想见一见母亲。于是,我连夜赶回风顺,飞机晚上起飞,回到家里正好早上七点,母亲正好起床,看到我,喜出望外,拉着我说:“正好今晚和我一起去一个晚宴!来,帮我挑一下裙子!” 母亲拉着我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关照宝姨:“送点咖啡上来。” 我们走到了二楼,母亲说:“是徐太太办的慈善晚宴,我们基金会不是一直在赞助一些希望小学么,学生们给我们表演节目,我要当基金会代表上去讲话致词。” 我说:“我有些话想和您说。” 母亲说:“你说啊。”她带着我进了二楼的衣帽间。她来开衣橱挑衣服,边挑边问我:“你说这件华伦天奴会不会太隆重了?” 我说:“前阵子我去蔡院长那里了。” 母亲说:“小蔡和我说了呀,你帮忙照顾一个大学同学的妈妈嘛。” 母亲对我皱皱鼻子:“老好人。” 我还想说话,宝姨的咖啡送上来了,放在了衣帽间的咖啡桌上,我低下头,坐在了桌边的扶手沙发上。我说:“还好,晚宴还是正式一点比较好。” 母亲又问我:“还是这条香奈儿,德菲因在那个电影里穿过同款的,老古董了,你看看这个剪裁,这个料子。” 我说:“蛮好的,很适合你。” 宝姨出去了。 我抬眼看母亲,说:“你记得我和你说过大学的时候我们学校里出过一件事吗?” 母亲把香奈儿挂了回去,继续翻,点了点头,应了声。 我说:“一个医科的学生和副教授谈恋爱,两个男的,被曝光了。” 母亲说:“哦,学生和老师谈恋爱是没什么啦,两个男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就是不要牵扯到漏题,改成绩之类的就好了。”她拿出一条镶亮片的的裙子给我看。 我说:“穿zuhair是真的有些夸张了吧。” 母亲笑笑,说:“你还蛮认真帮妈妈挑裙子的嘛,也对,慈善晚宴还是低调一点好。” 她说:“那穿这条皮尔卡丹吧,六十年代的裙子,老价钱买来的,赫本穿过的!” 我问:“哪个赫本?” 母亲看着我笑,走到穿衣镜前,在身上比划裙子,说着:“正好干洗店的人今天要过来,让他们今天把这条弄弄好,晚上直接送到四季去。” 我说:“有人拍到他们在图书馆亲热,照片被放到了学校论坛上,后来那个副教授辞职了,他妈妈来学校里闹,抓着那个学生打啊,骂啊,拉横幅,拿个扩音喇叭,自己录了好多话在那里放,那个学生受不了,退学了,再后来,那个副教授自杀了。” 我说:“照片是我拍的。” 我说:“但是不是我放去论坛上的。” 母亲说:“对了,你帮我润色一下我的演讲稿吧,在书房里。” 她把裙子挂在了一个假人模特身上,按铃叫来了宝姨,吩咐道:“等干洗店的人过来,让她们把这里的皱弄一弄,晚上直接送到四季去。” 母亲又看我:“走啊,去书房啊。” 我跟着她去了书房,书房就在隔壁,书橱和衣帽间里的衣橱一样的高,书和衣服一样的多,书房里的玻璃柜摆着地球仪,摆着青铜像。这些玻璃柜和衣帽间里那些放着鳄鱼皮皮包,蜥蜴皮,鸵鸟皮的皮包的玻璃柜来自同一家厂商,统一定制的。 母亲指了指书桌:“打印出来了。” 我走过去,拿起演讲稿,坐在沙发上看。这张沙发和衣帽间的沙发是在同一家古董家具店买的,一张主打法国八十年代后现代近未来前卫风格,一张主打拜占庭奢华风格。我坐着看演讲稿。母亲也坐下了,坐在我边上,看自己的手指甲。 她说:“你啊,就是太敏感了,容易想太多,既然不是你放上去论坛的,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了,他们本来就是有那样的关系,在图书馆那么明目张胆,早晚也会被别人曝光的。” 我说:“但是不是别人,是我。” 母亲拍了拍演讲稿,拍了拍我的腿:“你继续看啊。” 母亲叹息了声,接着说道:“你就是太为别人着想了,皓文啊,不要总为别人想,也要想想自己,自我为中心一点不是什么坏事。” 不是你这么教我的吗?要时刻照顾别人的感受,要时刻为别人着想,不能总想着自己,上帝都看着呢,上帝都知道,不可以恨别人,每个人都有可爱的地方,要看到他们可爱的地方,不能把别人的话当真,因为没人把你的话当真,但是又不能骗人,不能骗你,什么都要和你坦白。 太多矛盾了。 我被这些矛盾挤在中间。中间有我的位置吗? 我就算伤害过蜀雪,我也还能爱他的吧? 母亲还在说话:“你想想世界上还有那么多连饭都吃不饱的人,书都读不起的人,那么多难民,那么多活在战争阴影里的人,以色列,叙利亚,黎巴嫩,哥伦比亚,政府不作为,佣兵猖獗,那么多孩子连书都不会念就学会了用枪,性别歧视,气候变暖,那么多不平等,不公平,有那么多,那么大的悲哀,耶路撒冷,一整个民族的伤痛啊!你知道每年有多少海洋生物在灭绝吗?你知道香蕉在五十年后可能就会消失吗?这么多这么大的事件需要我们去关注,需要我们去矫正,你这点事情,他们的那些事情,那么小的悲哀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当然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可怜人,许许多多的不公平,巨大的悲哀笼罩在地球的上空,宇宙的核心可能就是悲哀。所有才会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黑洞,它能吞噬一切,抹消一切的悲哀,它是来净化这些悲哀的。它才是上帝之手。 可是我有时候只想关心一点小的悲哀,针尖那么小;有时候我只想关心眼角的一滴眼泪;有时候我只想我难受的时候,我妈妈会拍拍我,告诉我,没事的。 我没有说出来。我当时说,我去外面接个电话。 我去院子里抽烟。 母亲托宝姨转告我,晚宴八点半,不要迟到。 我点了点头。 我陪母亲参加了晚宴,她们基金会的太太先生们,我都很熟了,筹措宴会的基金会主席徐太太见到我,拉着我热络地寒暄:“皓文又变帅了嘛!最近在忙些什么啊?” 三天前我还和她在一个服装品牌的旗舰店开业典礼上见过,在风顺。她当场购入一只全球限量的短吻鳄的皮包。 我笑着说:“瞎忙,还是那样吧,徐太太今天这个发色好适合你,和指甲的颜色特别配。“ 徐太太问我:“秀秀最近怎么样啊?下次我们环保晚会,你和她一起来哦!她的绿头发很适合我们的绿色主题!” 母亲说:“哎呀,是不是我要上台了?” 她上台去发言,发言之前和主持人耳语了两句,主持人看到我,我们笑着互相点了点头。母亲的致词结束后,主持人说:“业太太的儿子今天在百忙之中抽空来了,让我们欢迎他上台说两句!” 我能说什么呢?我能怎么做呢?我只能微笑,我只能上台去,接过麦克风,说:“我刚才还在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轮到我上台啊。” 大家都笑,舞台下白茫茫的,在那白光的边缘,一群希望小学的学生们站成两排,全都穿着校服,全都打着红领巾,脸蛋上全都抹着红通通的腮红,嘴唇也都红艳艳的。他们仰起脖子看着我。 我说:“感谢我妈妈,燕安心女士,她教会了我很多,我是独生子,从小妈妈就教我要和别人分享,教我要去爱别人,因为爱……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她还教会我,爱是不求回报,不计较回报的。” 爱人能满足自己。 爱人来满足自己。 我说:“爱是一种希望。” 学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鼓掌,母亲在徐太太的带领下鼓掌,我举了举手里的香槟酒杯,笑了笑,走下台。那晚一瓶香槟要好几千,那些小学生们不能喝,真遗憾。 我去了酒店外面抽烟。 秀秀打电话过来。我看到她的号码,有些意外,接起来之后她就在我耳边大叫,接着大笑,听到她放肆的笑声,我跟着笑了出来。她听到我笑才说话,说:“业皓文!可能人要死过一次才知道活着是怎么回事!” 我说:“这是不是什么电影里的台词啊?” 她说:“我在给你做礼物!我现在好开心啊!” 我说:“发生了什么好事?” 秀秀问我:“你怎么了?语气怪怪的。” 我说:“没怎么。” 我说:“刚才我在台上感谢我妈教我怎么爱人。” 秀秀说:“你现在在哪里?” 我说:“在马路上抽烟。” 秀秀说:“你应该找一个人抱一抱你。” 我说:“我也这么觉得。” 秀秀说:“你在融市吗?” 我说:“我在风顺。” 秀秀叹气:“那我没办法让蜀雪过去找你了。” 我说:“他不会来找我的,你不要烦他了。” 我挂了电话,回进酒店,去了一楼的酒吧,才在吧台边坐下,一个年轻男人就过来和我打招呼,他问我:“还记得我吗?有一次在玩具,融市贵州街附近那个酒吧,我们见过,当时你边上还有一个人,头发有些长,穿……” 我说:“是你啊,你怎么来风顺了?” 年轻男人说:“玩具倒闭啦!” 我请他喝威士忌。 年轻男人闷了半杯,问我:“我一直想问,之前那个是你男朋友吧?” 我说:“不是。” 年轻男人笑着说:“我还以为他是你男朋友,很爱你,你想玩三人行,他就成全你,可是又吃醋,你知道吗,他告诉我你结婚了,我在想他是不是想让我灰溜溜地,拉不下脸自己跑掉。” 我笑了,说:“你不会业余写小说的吧?” 年轻男人说:“写啊,人物自传,比较瑟情,比较荒诞。” 我问他:“你为什么会觉得他是我男朋友?” 他说:“你去洗澡,戒指放在床头柜上,我去外面拿水喝,我看到他摸那枚戒指。” 我想打电话给蜀雪,想发消息给他,想问他为什么摸我的戒指。 但那是发生在他还没从我车上跳下去之前的事了。 我和年轻男人开了间房。我抱住他,抱紧他,我们没有坐爱。他问我,要不要再找一个人,他马上能约到人。我说,不了吧。 年轻男人感慨,我还以为你特别喜欢三人行。我说,其实那天是个意外,我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他答应了,还很投入。我说,我其实有点生气。 年轻男人不解:“生气?” 我说:“对啊,他怎么什么都肯做,什么都无所谓。” 我说:“我没遇到过他那样的。” 年轻男人哈哈大笑,我说,你抱一抱我吧。他亲了亲我的头发:“怪人!” 他抱住了我。我闻了闻,我好像能从他身上闻到一点蜀雪的味道。 我对蜀雪说:“看到别人哭,别人难过,好像……应该抱一抱他……” “你到底在和谁说话?“母亲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对啊,我还在和她通话中。 我忘了。 我挂了电话。 7. (上) 蜀雪没动。我把手机放进口袋里,低下头,擦擦眼睛,摸香烟,摸打火机。我点了根烟,在地上踩了踩。地上除了我和蜀雪的影子,什么也没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不,地上还有一些肉眼看不到的尘埃,细菌,细胞,我踩到它们了,我踩着它们……蜀雪为什么不抱一抱我呢?可以理解。他是他——一个独立的个体,他不是地上随便一粒尘,只能这么被我踩着,什么都做不了,他有他的大脑,他的灵魂,他的思想,他的过去,它们汇聚成现在他的他,主导他行为处事的方式。我要求太多了。他过来和我说话,问我要不要吃剩下的鸡翅已经是他关心我的极限了。 细胞是不是还分为单细胞和多细胞?我不记得了,生物课上学的东西早还给生物老师了。 他路过甜品店会记得给秀秀买她爱吃的蓝莓派,他照顾盒盒的妈妈,为她做手术存钱,他为冯芳芳守灵,一整宿一整宿地不睡。他有一颗爱人的心。这颗心他当然可以自己守着,想给谁就给谁。他不用给我。他不用管我。 我咬着香烟,抽烟。 蜀雪的脚也踩着我们的影子,离我的脚很近,就踩在我的手落下的阴影的边缘。蜀雪往前走了一小步,我抬眼看他,一丝疑惑从他眼里闪过。他抱住我。他抱住了我。 他问我:“这样啊?” 我的手压在了蜀雪胸口,挤在我们两人中间,我摸到他的外套,感觉到他的心跳,砰砰,砰砰,有些快。他的外套太薄了,他该多穿点。他说:“香烟不要烧到我的头发啊。” 我点了点头,把双手从我们中间解放出来,绕到他的背后,从嘴边拿开了香烟。我夹着烟,看到小宝和s坐在花坛上望着我们这里,小宝拱拱s,s在吃汉堡,一口接着一口。小宝偏过头和s说了句什么,两人都笑了。 我不去看他们了,猛吸了下鼻子,我说:“小宝他们肯定看到我哭了,真丢人。” 蜀雪说:“小宝他们肯定看到我抱着你,也挺丢人的。”他又说,“鼻涕不要流到我的衣服上。” 我说:“哦,那不让你丢人了。”我说,“那你有没有纸巾?” 我没松手。蜀雪说:“外卖盒里有,有很多。” 他也没松手。他用手轻轻拍我的背。 他真好闻,像一截松木。我想和他去雨林里徒步。我们用望远镜观鸟,我们躺在长满青苔的瀑布边上坐爱。我就是会把他和“性”联系在一起,我太低俗了,无药可救。我想和他跳进瀑布里,我们在水里抱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但是不要穿衣服。不穿衣服,肌肤贴着肌肤,演不讲究灯光,不讲究配乐,主人公永远都在大喇喇的白光下缠绵的瑟情电影。 对啊,把他拍下来。用手机,用相机,用dv,用无人机,他要是走了,他还是会留在那些内存卡里,他要是走了,就让无人机跟着他,让我的眼睛跟着他,二十四小时跟着……不可能,无人机要充电,无人机的声音很大,没办法不让他察觉,可是让他察觉了又怎么样,他可以在网上不给自己的脸打码就张开腿摸自己,他的腿都摔断了他还在想这件事,他要赚钱……赚钱的方法多的是啊,他空虚……那他可以找我啊,他随便就能找到填满他的人,没必要找我……不过他会在好再来等我,好再来里面拆得不像样了,地下室里都结出了蜘蛛网了,地上好多玻璃碎片,好多用过的安全,套。断了电,断了水。他在一间房间里等我,也不是等我,我不出现的时候,他就用玩具满足自己。我会让他觉得满足吗?我对他来说足够了吗? 永远不够吧…… 我抱紧蜀雪。 永远都不会够。 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强求他对我百分百满意,因为我而百分百满足?我也没法给他百分百的东西,我对他永远是愧疚掺杂着悔恨,我给他的是不纯净的,是成色很低,杂质很多的钻石,切割再精美,再闪亮又怎么样? 他喜欢钻石吗?他喜欢什么宝石?金的,银的,铂金的,他喜欢什么样的材质? 我买的是铂金的戒指。他会喜欢吗? 他留着旧手机,说明他对纪念品是有好感的。 可是,那是能和他家人联系上的工具,血浓于水,一个人到最后还是要回家的。我不是他的家人。 我可以成为他的家吗?我不知道,或许我可以,我去查一查,搜一搜,如何让人有家的感觉,他喜欢吃秀秀做的菜,秀秀的食谱我都还留着,我等会儿就翻出来,马上开始学。 会有用吗?还是他会觉得我莫名其妙,我们现在相处得已经很愉快了,如果我逼得太紧,他会走。 可是,我什么都不做,他也会走…… 要表达出来,要说出来。 可是,表达出来,说出来,结局就会不一样了吗?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砰砰,比他的快多了。他说:“你手机响。” 我一怔,这才感觉到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在震,这才听到手机铃声。我说:“应该是我妈妈。” 他说:“她这么晚找你,有急事吧。” 我没接。我抱着蜀雪,腾不出手。 我是一粒微尘,被一双脚踩着,我挣不开。 我说:“她只是喜欢我和她汇报人生,她是领导,我是她科室里的科员,唯一科员。” 蜀雪问:“万一是秀秀呢?” 我说:“秀秀要是想找我,不会打电话给我,她会从……”我看向不远处一片孤伶伶竖在夜色里的墙壁,它的身上长满窟窿:像门的窟窿,像窗的窟窿。 我说:“她会突然从一棵树后面窜出来,吓我一跳,吓得我大叫,她才满意,她就高兴了。她会说,业皓文,让你真情流露可真不容易。” 蜀雪笑出来。我还是能让他开心的。我也笑。我也是能开心的。 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和秀秀一起过万圣节,她扮猫女,我扮彼得潘,穿着宝姨给我的彼得潘的衣服,她说去外面托裁缝特意做的。衣服很合身,我开心的不得了。秀秀却皱鼻子皱脸,不想和我一起去讨糖果,她觉得彼得潘幼稚,她说:“你应该扮蝙蝠侠!那多酷啊!” 我说:“彼得潘永远都长不大,也很酷啊。” 秀秀说:“小孩子一点都不酷。” 我说:“大人一点都不酷。” 母亲听到了,笑着捏捏我的脸:“妈妈希望皓文永远都像孩子那么天真,拥有一颗赤子之心。” 秀秀问:“阿姨,什么是赤子之心?” 母亲拍拍秀秀,说:“就是永远向往光明,向往太阳的心。” 秀秀喊了声:“阿姨,你讨厌太阳的吧?” 母亲笑笑:”哎呀,秀秀,等你大了就知道啦,紫外线是女人的头号敌人呀。“ 我去换了我的彼得潘衣服,我找了一张白桌布,好大的白桌布,我问宝姨借了剪刀,用白桌布罩住自己,在嘴巴那里剪了个洞。秀秀笑掉大牙,围着我转着圈,我看到她的影子映在桌布上,围着我转圈。她说:“业皓文,你傻啊!是剪眼睛!眼睛两个洞!你剪嘴巴,哈哈哈。” 秀秀拉着我,我跟着她,我们在小区里挨家挨户要糖果。别人问我扮的是什么,我说:“大人。” 大人用嘴巴说话,大人的嘴巴说好多话。大人不看,不闻,大人们说话。 我变成了一个大人。 我不想长大,不想活在没有道理可讲的世界,我想去永无岛,和虎克船长战斗。 我想长大,但我不想变成大人。这又是我的一个矛盾。我解决不了,我便无视它们。我把它们罩进了白色的桌布里。 蜀雪在桌子下面碰我的脚。我也碰他的脚,他的脚冰冰凉凉,我钻进桌子底下,抓住他的脚踝吻他的脚背。 这当然是我的幻想。我从来没有在哪家饭店,哪张桌子下面和他亲热过。如果我提出来,他会答应吗?他会的吧,因为我会给他钱。如果我不给他钱呢?我直接了当地问他,我们到桌子下面去吧。他会怎么样? 我要问吗?现在问? 这算什么样的一个问题?太不切实际了,太低级了。 我和他的关系能有多高级?建立在揉体上,沉浸在揉欲里。昨天我们在客厅坐爱,坐了好多次,早上干洗店的人来收要送洗的衣服,我让他们把沙发套也换了,洗一洗。蜀雪坐在厨房里抽烟,探出个脑袋看我们,他笑笑地打量一个干洗店的员工,男员工,年轻,头发很短,头发看上去很软。 我会老,他也会老。 他好像都不怎么显老。如果真的有上帝,上帝造他的时候一不小心给了他太多悲伤,只好把他造得美一些,好看一些,警告时间远离他,借此来弥补他,完全可以理解。 我眼前忽地闪过一点火星,我眨了眨眼睛,一看,原来是我手里的香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它烧不到他的头发了,我靠在蜀雪颈边,蹭了蹭他的头发。真想问一问他,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我,我要提前做好准备。从现在开始就做准备。我不要和大学里的同学来往了,那个法国珠宝品牌的接洽就交给别人吧,百宝山的别墅不去了。卖掉吧。卖了。他存在我这里的,秀秀送他的花瓶,我拿去秀秀家。还有戒指……戒指没法退了,买了一阵了,那我就自己戴着。我有一双手,十根手指,总有一根合适。 还是不问了,就让他搞突然袭击,突然消失。然后我会愤怒,愤怒冲走了所有理智,我就恨他,全心全意地恨他。再也不爱他了。 我爱他的什么呢? 我爱他的脸,爱他的耳朵,爱他的脖子,爱他的身体。爱他的沉默,爱他和我一起在沉默中释放。太原始了,最原始。最真实。 我爱他冷的脚,越来越暖。我爱他温热的嘴巴,含着冰块,越来越冰。 爱情应该更高级,应该脱离低级的审美,低级的趣味,低级的揉欲交和。爱情应该涉及到灵魂的共性,灵魂的默契。 我们毫无默契,我们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我们坐在一起拼拼图,他总是先拼框架,我总是先把我所能看到的能拼出什么的缺块凑起来。 爱情是念念不忘。 我忘记过他。把他从我有关大学的回忆里切出来,从他撞到我,从他的烟灰烧到我的手背那一刻到他离开学校,一个人走出校门,手里拿着烟,烟升得很高。遮天蔽日。这段回忆也在我的白桌布下面。不知不觉它和那桌下的所有东西相互融合。不知不觉,它成了一个宇宙的中心。 蜀雪又问:“那万一是孙毓呢?” 我说:“倒有可能,现在这个点,他可能准备吃晚饭。” 蜀雪说:“时差有多久?” 我说:“六个小时。” “早六个小时?” “我们比他们快六个小时。” 蜀雪说:“哦,那他现在在我们后面。” 我说:“是的,他现在还在晚上。我们这里是凌晨了。” 蜀雪说:“我们还要抱多久啊?” 我说:“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连自己的那么多问题都没法给出答案,我又怎么给得出他的问题的答案呢? 蜀雪不说话了,我也不说话了。他突然提到孙毓,也不说原因,孙毓也突然提起过他,原因倒是说得很清楚。 ※※※※※※※※※※※※※※※※※※※※ 错别字防止屏蔽。 (下) 就在不久之前,孙毓第二次订婚,和一个法国人,路易斯,他们在书店里因为一把伞认识,路易斯会写诗,法语诗,孙毓读他写的诗给我听,他说他想把它们翻译成中文,在国内出版。我认识一些出版社的编辑,给他介绍了几位,他们的一场只邀请了近亲好友的小型订婚派对结束后,我们在我住的酒店里讨论这件事。孙毓说:“小孟介绍了一位翻译老师,是风顺大学法语系的一个老教授,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我说:“隔系如隔山啊,不过如果是小孟推荐的话,那水平应该不错的,你放心,”我看看他,问了句,“叫什么名字?我帮你去打听打听。” 孙毓笑笑,摇头,说:“我拒绝了。” 我点了点头,说:“你自己翻译地确实蛮好,感情很强烈。” 孙毓问我:“蜀雪最近怎么样?” 这个问题来得十分突然,非常突兀,打了我个措手不及,我说:“他……他就这样吧……就那样吧,他……” 我听到自己结结巴巴,支支吾吾说出来的句子,我和孙毓打了个手势:“抱歉,被口水呛到了。” 孙毓耸肩摊手,目光在我身上转来转去,说:“真该录下来,业皓文也有说话打格愣的时候。” 我说:“打格愣这么土的词你从谁那里学来的?秀秀吧?” 孙毓笑眯眯地说:“那该怎么说?能说会道的业少爷也有开不了口的时候?” 我急了:“什么开不了口啊?不是,我和他很久没联系了,他还能怎么样……还活着啊,应该还活着……活得应该还挺滋润,反正他无欲无求,”我说,“不对,是他只对欲有所求。” 我说:“他可能有幸隐。” 孙毓眯了眯眼睛,起身走去吧台,拿了一瓶迷你伏特加,拿了两个玻璃酒杯,分了那瓶伏特加,说着:“那那天晚上在百宝山他不应该走啊,他该留着解解他的瘾啊。” 我望向窗外,外头在下雪。 慕尼黑的雪一片一片,很大,鹅毛一般,街道被白雪覆盖了,房顶也被白雪覆盖了,不远处的公园上方飘荡着绉纱似的橙色光芒。 我说:“不知道,谁知道呢。” 孙毓递给我一个玻璃杯,又坐回原来的位置。那天,我们是面对面坐在窗边的两张单人沙发座上的。窗外漫天飘雪。 不想雪了……我想过了,那雪景我已经回忆过了,还要怎么回忆…… 他还要怎么霸占我的回忆?霸占我? 接下来,我和孙毓说了什么呢?是我先说话的,我说:“来德国你让我喝伏特加,不是该喝啤酒吗?” 我应该是笑着说这句话的。我的口吻应该是诙谐的。孙毓听到,应该会开一瓶啤酒,但是不给我喝,他自己喝。可那天,孙毓却没有动,一双黑眼睛盯着我,手靠在酒杯边上,人往前倾着,坐着。 他说:“说说他吧。” 我说:“他有什么好说的?” 我点了根烟,孙毓咳了一声,我找到一只烟灰缸,掐灭了香烟。我说:“不好意思。” 我说:“我有时候看到他,有点烦。” 我说:“要不是你提,我都快忘记他了。” 我说道:“我打算彻底忘记他的。” 孙毓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们怎么认识的,这么多可以说的,你说这些?” 我想了想,说:“哦,那次你回融市,你记得吗,就是那次全国巡演之前,你说先回来看看场地那次,突然回来,突然打电话给我,找我去机场接你。”我看了眼孙毓,笑笑,说:“以后这种事还是提前和我说一声吧,搞得像在搞突击检查。” 孙毓也笑,手指摸着酒杯,不喝酒,问我:“那以后我再突然回来,再突然打电话给你,你还会来接我吗?” 我说:“当然会啊。”我笑着举了举酒杯,抿了一小口伏特加,“义不容辞啊。” 孙毓站起身,走到了我面前,弯下腰,伸手摸着我的脸,亲了亲我。他和我接吻。我也伸出手。我搂住他的腰。亲了会儿,孙毓推开了我,低头看我,问我:“我们还是能和以前一样的吧?”他问我,“什么都没变吧?” 我说:“没变啊。” 他亲我,我也亲回他,他抱住我,我也抱住他,他提出任何意愿,我尽我所能满足他。他想要的,我都会给他。 秀秀说,我爱他。我说,我也爱你啊。秀秀的任何愿望,我也尽可能地满足。她需要拥抱,需要陪伴的时候,我也都会提供给她。 秀秀说,有时候真搞不清楚你是有太多爱可以分给别人,还是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 又是这个问题。我逃不开这个问题。就像我逃不开蜀雪。 爱,爱……爱…… 爱是什么必需品吗?不,水,氧气,食物才是必须品。 蜀雪是什么必需品吗?不,水,氧气,香烟,酒精才是必须品。 我不知道…… 孙毓听了我的回答,笑了,蓦地,那笑容黯淡了,他说:“什么都不会变的。” 他转身,拿起我的酒杯,闷掉了杯子里剩下的酒。 孙毓开始脱衣服,边脱边说:“继续说说蜀雪吧。” 我拉起了窗帘,走到床边,坐下,关了顶灯,关了墙角的落地灯,只留下床头的一盏小灯。我说:“那天我身上穿的那件t恤,你说根本不像我的衣服的那件就是他的衣服。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本来在和他吃宵夜,那天我本来是去同学聚会的,大学同学聚会,然后我去找他,吃宵夜,才点好菜,你的电话就来了,我一闻,完了,身上那么重酒味烟味,你闻到又要皱眉头。我就和他说,我们换一换衣服。我说……” 我看孙毓,他光溜溜的了,走到我面前,点着头问,“结果什么?继续啊。” 我搂住他,他坐在了我身上,我往后倒下去,倒在床上,孙毓坐着看我,手撑在我的胸口。我望着孙毓,说:“你知道吗,我们吃宵夜的地方,他竟然知道吃宵夜的地方一个服务员的裤子尺码。他们肯定在厕所干过,说不定还在包间里,餐馆打烊了,就在包间的餐桌上,他做得出来。” 孙毓哈哈笑,说:“可以想象。” 我问他:“那天在百宝山,那个水池边上,你们是不是做了?” 孙毓说:“我帮他舔了。” 我说:“他没有讲究礼尚往来,帮你一下吗?”我哼了声,“不像他。” 孙毓拍拍我的脸,我支起身子,孙毓搂住我的脖子,亲我的脸,亲我的鼻子,额头,眼皮。嘴唇贴着我的脸颊和我说话:“可能他本来想的,但是后来你找过来了。” 我问:“他社了吗?” 孙毓笑了两声,抱着我不动了,可很快他就又忙活了起来。他趴在了我腿间。他是在变相地回答我的疑问。 我释放之后,孙毓坐在我边上问我:“那说说我吧,说起我,你会怎么说?” 我从床头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巾递给他,亲了亲他的嘴角,像他喜欢的那样。我也坐了起来,我说:“你是秀秀的表哥,我们很小就认识,你跳芭蕾的,跳得很好。” 孙毓抓着纸巾,看我,问道:“就不能情绪化一点吗?” 我说:“芭蕾跳得特别好。” 孙毓仰头大笑,他在床上躺平,抬起腿,绷直了小腿,活动起了脚趾。他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脚背上。他说:“蜀雪的手蛮好看的,腿,脚也好看……” 我说:“好看就要挂牌出售?” 孙毓说:“美的东西大家要一起欣赏啊,来提高审美啊,不然芭蕾舞为什么会流行?美是永恒的。”他的足背微微弓起,“美是抓不住的。” 我说:“美是永恒的。”我说,“你们都抓不住。” 孙毓轻笑:“取决于你想不想抓。” 我说:“我觉得你是自由自在的,像希腊神话里那种森林里的精灵,宁芙一样,不应该被抓住,他嘛……”我看着孙毓,孙毓跳到了地上,在地毯上踮起足尖旋转了下,他们舞团演《仲夏夜之梦》,他的出场就是这个动作。我笑着鼓了鼓掌,说:“他是一股邪风,歪风,没法说清楚,他以前在大学里就勾三搭四……” 孙毓笑出声音:“你的用词怎么这么封建大家长?” 我抓了抓头发:“我这是引用。” 我想抽烟,看看孙毓,又看看茶几上的烟盒和打火机。孙毓从窗边跳开了,他跳起《火鸟》里的火鸟之舞。我第一次看他跳芭蕾时他跳的曲目。他从明的地方一跃跃进了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在黑暗中起舞,舞姿仍旧清晰可见,步伐轻盈,像随时都会飞起来。我看着,说:“他应该多看看芭蕾,提高一下审美,别谁能陪他暖暖床就跟谁走。” 孙毓说:“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不都在找一个能给自己一点温暖的人吗?你对他真苛刻。” 我说:“起码要有点共同语言啊,共同爱好吧,不然在一起就只是发泄,也太低级了,有什么意义呢?” 我批判的不就是我和他的关系吗?毫无意义,毫无价值。我们应该分开,他去找和他有共同语言的,他灵魂的另一半,我去找我的另一半。 我要怎么才能变成他要找的另一半?他到底喜欢聊什么样的话题,他看书,不发表对书的看法,他看电影,静静,默默,什么都看,他听歌,什么都听,听完肖邦,心情不赖,继续听公告榜排行,心情也不错的样子。他没有特别的偏好。没有什么对他来说是特别的。他说过他讨厌我,烦我。那我对他来说是特别的吗? 我不知道…… 我问孙毓:“人的天性是会被改变的吗?” 孙毓问我:“你相信人性本善还是本恶?” 我说:“我相信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性格,但同时人生来又是一张白纸。” 孙毓说:“人的天性不会被改变,只会被压抑,总有一天会释放出来。” 我说:“他怎么可以叫蜀雪呢?搞得一下雪我就想到他。” 孙毓过来抱住了我,他说:“我打算和路易斯结婚。” 我说:“恭喜你,祝福你们。” 他说:“就这样?你听到这个消息是什么感觉?” 我看他,疑惑,迷惑:“感觉?” 他碰着我的胸口,他也有疑惑,但是不迷惑:”你的心会跳得很快吗?没有……你的心没有跳得很快。“ 我说:“有点不真实的感觉,我感觉婚姻,伴侣这样的东西是没有办法束缚你的,如果有了更爱的人,你就会走开。” 我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感受到‘美’这个概念,就是看你跳舞,美……就是很不真实的感觉,很虚幻,却让人沉醉,不知不觉就沉醉,我在台下站了好久。” 孙毓说:“你觉得我不真实吗?” 孙毓笑着说:“我记得,我们老师问秀秀,你带来的这个小傻帽是谁?看个芭蕾还看傻了?” 我也笑了,接着说:“对对,秀秀就气鼓鼓地数落我,没见过世面,给她丢人。” 孙毓接着说:“她本来是想带你去充场面的,我们班上那个米歇尔,那个混血的小姑娘,成天挤兑她,抢了她的奥戴特,还拐跑了她喜欢的男孩儿,她气不过。” 我们两个想起这桩往事,都笑得停不下来。笑够了,孙毓开了电视,躺在床上看,我去洗澡,洗完出来,孙毓睡下了,睡得很熟,很沉的样子。电视上在播杜鲁门卡波特的纪录片,卡波特怪腔怪调地说着,没有人真正地爱我,他们只是觉得我很迷人。 孙毓睁开了一只眼睛,我忙把电视关了。孙毓说:“开着好了。” 孙毓摸到我的左手,摸着我的无名指,他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提起蜀雪吗?” 他拍拍身边的位置,我过去,躺下,躺在他边上,他侧着身子,我也侧过身子,我们面对着面,像很多个少年时代的午后一样,我们离得那么近,在户外草坪上,炽热的阳光下头,在他的房间里,在我的房间里,在舞蹈教室的地板上,阳光总是很好,他吻我,我也吻他,我总觉得他会在阳光下消失,像安徒生写的童话。我要趁他消失之前吻一吻他。我要吻一吻这个美丽的人。 我亲孙毓的脸。孙毓摸着我的头发,像很多个成年后的夜晚一样。我们在酒店的床上,在他家里,他身上总是笼罩着淡淡的光辉,吸引着我,我忍不住靠近他,我抓住每一个靠近他的机会,我觉得他会流走,像河水,溪流,流向远方,他还可能会飞走,像精灵,像仙子一样。我羡慕他能去远方,羡慕他能飞,他演过那么多芭蕾,《天鹅湖》,《胡桃夹子》,《风流寡妇》,《春之祭》,《火鸟》…… 我最爱看《火鸟》。火鸟会飞,火鸟关不住,火鸟会重生。 我后来才知道,孙毓最爱跳的是《春之祭》。他告诉我,他不是火鸟。他觉得蜀雪是。 孙毓继续说蜀雪,他说:“吃晚饭的时候,你去外面打电话,看上去懊恼,生气,恨痛苦,我想知道是谁让你这样,我猜是他。” “我痛苦吗?”我问,我说,“还好吧,我只是觉得……我生气是生自己的气,我不想去想他的。” 孙毓说:“上次我在商场买东西,你来接我,你记得吗,你也是那个样子。我问你,怎么了,你说一个朋友摔下楼了,在医院里,你说,医院里那么多医生,肯定有办法的。我说,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情况吧。你说,不要。我后来知道,你说的那个朋友就是蜀雪。秀秀和我说的。你记得吗,你开车的手一直在发抖,还差点闯了红灯。” 我看着孙毓,说:“我很害怕,我怕他被推进手术室,然后医生出来告诉我,我们已经尽力,像电影里电视里演的那样,我不要去接触他的死亡……我不知道……也许我就是没心没肺,他可能会死,我还跑了,我没有陪着他。但是他需要我吗?他需要我陪着他吗?” 蜀雪在我眼前倒下来,我只想逃。孙毓的电话救了我,我接了他的电话就走了。我不要管蜀雪了,他生就生,死就死。我不管了。 我不要给他造坟墓。 坟墓是给蚯蚓的,给爱情的,给婚姻的,不是给他的。 我的害怕,恐慌,混乱,拥抱是给他的,给实实在在的他。他要流走,我不让他走,他要飞走……不可以……不行…… 我抱紧蜀雪,问他:“怎么突然提起孙毓?” 蜀雪说:“也没什么。” 我说:“一定有原因的,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吧。” 蜀雪说:“如果我年轻的时候遇到像孙毓这样的一个人,我也会一直牵挂着他,爱着他。” 我问他:“像他一样是什么样?” 蜀雪说:“很迷人的人,让人无法拒绝的人。” 蜀雪的手松开了,我一怕,慌忙说:“你是不是要走了,是不是在我家里住够了,你租了新的房子了?立即就能住进去的吗?你在我家多住一阵吧,我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很多房间我都不知道要派什么用场。“ 我在说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他一松开我,这些话就脱口而出了,我的舌头不受大脑控制了,它脱离了我的掌控。或者,它开始由一个隐藏着的,潜伏着的我掌控了。 我的潜意识…… 我的本性…… 苏格拉底,康德,黑格尔,萨特,谁能来告诉我,我爱不爱他,如果我爱他,为什么这爱的感觉不像我爱其他我爱过的人一样? 笃笃笃,有人来敲门,我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蜀雪。他冒着大雪来了,头发上还有雪花,他抖抖衣服,拍拍头发,抬起眼睛看我。 我梦到过这个场景。就在昨天。就在前天。一个星期里梦到过四次。每一次都停在他看我的那一瞬,我不知道要不要请他进来…… 我要请他进来。我要搞清楚他的皮囊里裹着的是不是爱。 我会去关心非洲的大象,尼日利亚的用水困难,环境污染,我会去关心耶路撒冷的悲恸,我会去关心也门无法去上学的女童们。 我可以的吧? 他能给我答案吗? 我深深吸进一口气,和他说:“我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我梦到母亲;梦到常年缺席的父亲;梦到一棵我再没爬上去过的枣树;我梦到我在我生母的遗物里找到的一套小小的,旧旧的,手工缝制的彼得潘的衣服;我梦到我爱过的人,男孩儿,女孩儿,我喜欢他们的声音,喜欢他们的脸,喜欢我在他们身上得到的片刻的喘息的空间,喜欢和他们说话,喜欢他们也喜欢我。 我梦到我迄今为止的整个人生。 可能这不属于梦境的范畴了,类似人生的走马灯了。因为那把枪,我以为我会死。但是我没有。我觉得蜀雪早晚会走,但是蜀雪到现在还没走。 我要重新开始画画吗,我不会出名的,不会有所成的……谁知道呢……我重新学一学吧。 我对任何事情都没有答案了。我不知道爱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我不知道我到底爱不爱我爱过的每一个人。我不知道我到底爱不爱母亲,父亲。我好像有些恨他们。 三十年都像一场梦,一声没有响起来的枪声结束了这场梦,梦醒后,我可能会失去做了三十年业皓文所拥有的一切。可我拥有过什么呢? 我有一张桌子,大家在桌边轮流吃饭,轮流举办宴席,都不是我的宴席,都不属于我。我弯腰去桌布下面看看,桌布下面是一个蜀雪,抱着我的恐慌,懦弱,幼稚,愧疚,悔恨,阴暗的,扭曲的,充满独占欲的,暴力的,卑微的,所有”业皓文“不该拥有的东西。 我去抱住他。 我抱住他。我问他:"你愿意听一听我的梦,我的故事吗?” 他说:“我很困了,你最好长话短说。” 我说:“我爱你。” 业皓文(一) 小宝又喊了我们一声,我看到一只黑猫跳到了小宝的腿上,叼走了他手里的鸡翅,我们同时发出了很懊恼的一声。 蜀雪(一) 小宝又喊了我们一声,我看到一只黑猫跳到了小宝的腿上,叼走了他手里的鸡翅,我们同时发出了很懊恼的一声。 ——《爱神眨眨眼》完—— ※※※※※※※※※※※※※※※※※※※※ 本来以为明天会写完结章,结果今天写着写着就写完了。明天写个后记吧,晚安,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