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儿不敌娇娘子》作者:千寻 内容简介: 扫荡匈奴、助他皇兄登上帝位,没有很难, 将贫瘠的封地蜀州治理得欣欣向荣,成为百姓爱戴的蜀王,也不难, 可是要把心尖上的女人变成“自己人”可真是天下第一难,唉…… 其实幼时他就许诺过要娶她,可惜因为一些事儿两人错过了, 虽然各自婚嫁过,可如今都是自由身,他儿子她女儿也相处得非常融洽, 偏偏她爹娘当年的死和他有那么点关系,他可以理解她对他有怨, 不过不要紧,爷什么不多,真心无限,所以他极尽所能的宠她, 安排手下照顾她们母女的生活、保护她们的安全, 带她去山里呐喊玩“回音游戏”,为她打造“动物园”, 同她到处进行“防灾防疫讲座”,还盖了医馆替她圆梦, 终于成功解开她的心结,让她找回以前完全信任他、依赖他的纯粹情感, 接下来他就可以开心的筹备婚事……错!她顾忌两人身份迟迟不肯点头嫁, 加上她坐堂医馆的东家对她有意思,和离前夫又找上门想来个破镜重圆, 而他那太后娘想在他身边塞人,还牵扯进前朝势力斗争, 甚至有那些特别蠢的,居然敢对她和两个孩子下手, 烦死了,等他速速处理完这些“外患”,就来把她这个“内忧”给办了! --------------------------------------- 【作者简介】 千寻 一个普通再普通、平凡再平凡不过的女子。 活着的唯一目的,是追逐快乐。 喜欢被人喜欢,讨厌受人讨厌, 努力让自己Nice,不愿与人结下恶缘。 但生活中难免不平、难免挫折, 能帮助我的,唯有换个角度思考而已。 常常认为上苍之于人类最好的礼物是脑子, 思考让我解脱困境、让我豁达大度, 想像让我的心自由飞翔,幻想让我感觉幸福, 因此我喜欢写字,写心、写梦、写希望, 写下所有在现实里办不到的梦想, 更写着所有我想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的思想, 很开心能当个文字工作者, 很高兴能在文字的世界里,自在遨游。 【序言 娇娘子也是强心脏妈妈】 男人会让女人如水一般温柔又千变万化,孩子则会让女人如水一般平凡却坚不可摧,然后呢?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妈妈哭的时候,心灵受到非常大的震撼——原来我妈妈是会掉眼泪的吗? 这所谓的第一次甚至是我已经长大成人出社会了,而我直到那时才惊觉,妈妈其实也是一个有自主意识的女孩、有成长历练的女人,有自己喜怒哀乐的独立个体,不过是因为多年来被包装在妈妈这个身份底下,便被社会、被家人、被她自己框架住,全年无休、深入潜意识的去思考应该为家人做什么事,应该站在家庭里什么样的位置。 我陪过心情不好的死党去鬼混散心;我记得与男友每一个小不啦叽的纪念日;我甚至愿意陪迷路的陌生旅客走一段,我自诩是个贴心的人,但到头来才发现我想不起妈妈曾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吗? 我记得的那个妈妈的生日是农历还是国历啊?我到底第几次因为我想看电视而拒绝跟她去市场买菜?我忍不住思考,是不是因为我们身在一个同情弱者的世界,被冠以坚强形象的妈妈,便时常在我们面前被透明化了? 为母则强,应该是形容一个女子因心境上的转换而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但不应该成为束缚住一个女子的借口啊。 所以,我很喜欢《爷儿不敌娇娘子》这样开头的故事,溱观因为一个她喜欢的男人而愿意成为一个如水般温柔、万般付出自己的妻子,即便男人娶了平妻也没让她真正心死,直到那平妻威胁到她的孩子了,那教会溱观成为坚强母亲的孩子是她的底限,一碰,那些温柔情爱与万般不舍都成了屁! 她背起孩子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的离开那个已经被她和孩子唾弃的家…… 是,这是一个开头就带着孩子和离的母亲的爱情故事,但就是因为溱观成为了母亲,所以她不只是个温柔、甜美、有医术会赚钱的女人,她还是个坚强、独立有包容心,偶尔还会忍不住心软的女子,就是因为溱观是母亲,她跟男主这个带着中毒儿子的男人才会更加合适,爱情更加动人…… 女人会因为有了另一半而学会温柔,因为有了孩子学会坚强,然后呢?她还是一个女人,不仅仅是妻子或妈妈,而是更吸引人的女人罢了。 这本书上市后没几天就是母亲节了,希望喜欢溱观故事的读者们也能将你对妈妈的爱与感激传达给她。 【楔子 父子独特的相处之道】 高墙外,鞭炮声震耳欲聋,家家户户忙着送灶神,而贺家院墙内的哭声也一样震耳欲聋。 圆滚滚的水水突地冲上前抱住阿璃。 阿璃身子骨瘦弱,被她一扑,没站稳,整个人往后仰倒,幸好贺关手脚敏捷即时将他扶住,才没摔出一团狼狈。 可都已经这样了,水水还是紧抱住阿璃,打死不松手,她放声大哭,哭声一声比一声凄厉。 陆溱观劝不来,贺关没有能力劝,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娃娃缠在一起,仿佛正在经历生离死别似的。 真奇怪,这两个五、六岁的娃儿才相处多久,怎么就处出这么一份如胶似漆的感情来了? “闭嘴!”阿璃终于被哭得烦透,板起脸斥喝一声。 他一喊,真是神奇啊,水水立刻把眼泪眨回去。“我想跟哥哥在一起。”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红肿,鼻子一抽一吸的,硬是憋着委屈,这副模样看起来比放声大哭更可怜。 “不想走就留下,我有赶你走吗?” 阿璃的语气比冰块还冷硬,要不是他的嗓音还带着稚嫩,不会有人相信这话是出自一个六岁小儿。 阿璃六岁,个头和五岁的水水差不多,但身子板可差多了。 水水圆滚滚的身材衬上白皙皮肤,看起来像颗糯米团子,可口养眼,而阿璃瘦巴巴的,两条手臂加起来只有水水的一根粗,怎么看都像弟弟,只是他那张脸,早熟得吓人,目光一转,伺候的丫鬟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阿璃打出生就身子弱,一年到头难得有几天能下床,幸而水水的娘治好他的病,否则连太医都说过他养不过十岁。 “可是娘……”看看娘、再看看哥哥,啜泣两声,水水又想哭了。 “你没有听过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吗?”阿璃轻哼一声。 哥哥、娘亲只能选一个,现实就是这么残忍。 他抬高下巴,等着水水选自己,等着她宣布,哥哥比娘亲更重要。 水水抬眼,花大把劲儿理解,片刻后问:“哥哥是鱼还是熊掌啊?” 阿璃大翻白眼,厚!这是重点吗?重点是选择好吗!笨、笨到离谱,笨到病入膏肓,笨到无可救药,他怎么就遇上这么个笨蛋! 他没好气地回道:“你管鱼、熊掌干么,你只要管自己要留下还是走。” 水水用力咬着下唇,在粉嫩的唇上留下一圈牙印。半晌,她满怀委屈地扯着阿璃的衣袖回道:“我想走。” 居然要走?一个恼火,阿璃甩开她的手。“要走就走啊!” “可……我想带哥哥一起走。”水水脸皮厚,不怕被拒绝,又勾起他的小指头。 这句话稍稍平息阿璃的怒气,他撇撇嘴说:“你要带,我就让你带吗?我是猫还是狗?” “不是猫也不是狗,是我最最喜欢、最最爱的哥哥……” 这句话实在太合人心意,阿璃眯起眼,全身的毛都给摸顺了,要不是他现在瘦得像根牙签,他真想把她抱起来疼两下,可惜…… 眼看两个孩子纠缠不休,陆溱观头很痛,自从知道今天要离开,水水就时常躲起来偷哭,她知道女儿重感情,可是这样的性子很吃亏,往后不知道还要为多少人、多少事伤神。 贺关始终不发一语。 他是阿璃的爹,是个不懂得怎么和孩子说话的爹,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他也不想陆溱观和水水走,但他不会留人,只能命人送她们离开,护她们一路安全。 视线落在贺关身上,陆溱观轻轻拢起眉头。 他是个好看的男人,身材壮硕、个头很高,往哪儿一站都像根铁柱似的,给人可依赖的安全感,他的气度、他的衣着,在在证明他不是普通人,但住进贺家一个多月,她从不探听他的背景身份,不探听任何与他有关的事情。 因为她必须学习独立,因为正想展翅高飞的自己不能轻易对其他人产生依赖,所以她和对方保持安全距离,不允许自己有不该存在的心态。 只不过这种时候,她真想依赖他的“劝说”。 像他这种人,拉开嗓门一吼,小孩肯定会乖乖听话,该走就走、该留就留,半句废话都不敢多说。 可惜他一动不动,看来,他并没打算加入劝说行列? 唉……既然如此,她只能自己来了。 陆溱观蹲下身抱住女儿,柔声说:“水水,我们把哥哥带走,他的爹会伤心的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水水明白的,对不?” 水水点点头,小模样可怜到了极点。 “如果你舍不得哥哥,就好好练字,以后写信给哥哥,告诉哥哥你在做什么,也问问哥哥身子好些没有,好不好?” 水水又点头,一双眼睛却巴巴地望着阿璃。 “时辰不早,咱们再不走,天就晚了。水水乖,跟哥哥说再见。” 看着水水渐渐被她娘给说动了,阿璃不免心急,可他也明白,观姨要离开,又怎么可能把水水留下来? 他将视线往父亲身上抛去,父亲还是像根柱子似的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真真是半点用处都没有,儿子大难当头,还不挺身搭救,他这个爹也太好当。 对于贺关的不动如山,陆溱观和阿璃都很有意见,可他像是啥都看不见似的,双手背在身后,脖子抬得高高,这是在跟老天爷较劲吗! “哥哥再见。”水水乖乖地朝阿璃挥挥手。 眼看事成定局,阿璃闷声说:“以后少吃点,免得蚊子叮上你的脸,吸不到血,只吸到满嘴油。” “好。”水水从不反驳阿璃,她总能把他的刻薄看成为自己好。 “放聪明点,别蠢到变了天都看不出来。” “好。” “再说一次,五个苹果分给七个人,怎么分?” “杀死两个人。”她乖乖地给出哥哥要的标准答案。 “对,该狠的时候就要狠,别老当自己是包子,到处喂狗。” 阿璃的耳提面命让人无语,但陆溱观不想节外生枝,噤声不催促,让阿璃尽情“叮咛”。 “要是有人打你的左脸怎么办?”阿璃又问。 “左右开弓,把对方的右脸左脸都打回来。” “嗯,要不白长一身肥肉,浪费粮食。”阿璃轻哼一声。 陆溱观决定眼不见为净,转身向贺关屈膝道:“这些日子,多谢大爷照顾。” “嗯。” “再见的话就不说了,保重。”陆溱观拉起水水走向马车。 贺关没动也没说话,一双眼珠子却紧盯着她的背影。 直到她们上了马车,直到季方鞭子一抽,直到马放开蹄往前狂奔,直到什么都再也看不见,只余尘土……他才缓缓吐了一口气。 她喊他大爷,她自始至终都没探听过他是什么人…… 他是个豁达的男人,对于感情,从没有放得下或放不下之说,但这会儿,厘不清的愁绪在他心头织起密密麻麻的细网。 她对他连一点点的记忆都没有吗? 是因为那个时候的她年纪太小,还是对她来说,他从来都不重要? 想到这里,贺关面色略沉,眉心纠结,郁闷不已。 阿璃瞪向亲爹,满脸满眼的不爽。 大人是用来做什么的?就是在关键时刻帮助小孩用的,他爹刚才半句话都不说,现在看着人家的背影,倒是满脸的依依不舍,这样有什么用? 阿璃轻蔑地用鼻孔哼了一声。“什么叫多余?” 贺关觑向儿子,不回答。和一个刻薄的小孩对峙,有失身份。 阿璃又道:“冬天的蒲扇,夏天的棉袄,以及人离开后的慇勤。” 贺关微怔,他……慇勤了?他斜眼对上儿子,两人的目光都不正,对彼此都看不顺眼。 “高高在上的王爷连个女人都留不住,还真厉害。”阿璃嘲讽道。 “等你用恶毒嘴脸和刻薄语言能把人给留住时,再来批判我。”贺关也不满的哼了一声。 小孩子懂什么?有些人能留、有些人注定要走,他不想勉强她,让她对他的印象恶上加恶。 丫鬟盈袖听着这对父子的对话,吓得双眼圆瞠,连忙缩起肩头。 小少爷才六岁,可说起话来比大人更尖锐,至于爷嘛……这哪是父子对话,敌人对话还差不多。 贺关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他早已经习惯了。 贺璃身子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得在床上度过,重的东西拿不来,力气只能拿来捧书册,旁的事没法做,成天就扎在书堆里,该看不该看的书看一大堆,他从不禁止。 因为太医说,他撑不过十岁,既然如此,还禁止什么? 约莫是书看得太多,脑筋动得比谁都快,而且四肢磨不动,只能磨嘴皮子,长久下来,嘴巴自然比旁人伶俐得多。 想想男孩本性,哪个不调皮活泼?哪儿能惹事、就往哪儿去,可阿璃去不了,心里有多憋闷啊,别人家的小少爷脾气上来,还可以打打奴婢、欺欺狗,而他,别说虐人,光是发一顿脾气,就得在床上躺个十来天,长久下来,那个怨气啊…… 他也只能用一张毒嘴毒毒自己、毒毒别人,若是连嘴毒都不允许,阿璃未免太可怜。 在父亲这般放纵下,阿璃连对父亲讲话都没在客气的。 阿璃抬高下巴,瞄一眼父亲。“我是没本事留人,但有本事让她们去我指定的地方。”怎样,比老子强得多吧! 贺关微诧,急问:“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威胁季方两句,‘没本事顺了小爷的心思,就割掉那话儿,到小爷身边服侍吧。’”他身边缺一个内监! 贺关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清秀漂亮的小脸,季方可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死士,这小子竟敢威胁季方?!啧啧,果然初生之犊不畏虎啊。 “你的病已经根治,从明儿个起跟着师父练练拳脚。”少看点书,少磨点嘴皮,认真学做真男人。 阿璃斜眼望向父亲,这是摆起当爹的谱啦?不过嘛,想在他跟前摆谱,想得美。 “不,我是斯文人,你爱当莽夫是你的决定,可别拉我下水。” 莽、莽、莽夫?!丫鬟小厮们一听,躲得都快没地方站了,要是没有爷这个“莽夫”,国家早就不保了呀。 “不练也行,往后给你找个身形粗壮的媳妇,要不,你那竹签似的身子骨怎么撑得起家门?卫总管的孙女不错,回去后让她来服侍你,也好早点培养感情。” 贺关轻蔑地上下扫视儿子几眼后,转身走开。 卫总管的孙女?他不要! 莽夫!天生的莽夫,他这种斯文人跟莽夫论道理,会气到吐血。 阿璃怒气高涨,浑身的血液快速冲到头顶,一阵晕眩,差点儿站不住。 盈袖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阿璃站稳后,迁怒地斥喝道:“放手,别跟爷显摆你铁桶似的臂膀。” 盈袖吓得赶紧松开双手,她哪里显摆了呀,她的臂膀天生就、就很铁桶啊…… 【第一章 这样的爱不要也罢】 十一月十一日是相国寺的智通法师讲道的日子。 智通法师是连皇上都尊崇的高僧,每年的这一天,京城所有权贵、贵夫人都会想尽办法争得一席之位。 程太医家运气好,年年都得两席座位,因此十一月初十,程太医就会携家带眷,先住进相国寺山下的庄子里,好在隔天清晨提早上山。 这是很重要的人脉聚会,贵夫人们听道,而送她们上来的老爷、少爷公子们会聚在一起,说说学问、论论国政。 对于程祯来说,这些人个个身份不凡,若能结交一二,对日后前程大有好处。因此程家把这天看得特别重要,时间还没到,就开始准备起来。 今年第一场雪来得特别早,树梢新梅怒放,陆溱观抱着女儿坐在窗前,闻着淡淡梅香。 这处庄子是爹娘留给她的,当初买下,不是为着上山听道,而是因为喜欢庄子里的近千棵梅树。娘爱极这幅景致,每年爹爹都会陪她们母女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 便是在那时,智通法师病重,再好的大夫都救不了命,而爹爹正好在庄子上,便与娘相偕上相国寺,救回法师一命。 之后陆家人到庄子上,智通法师就会下山相见,娘时常与法师直言激辩,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她和爹爹在一旁看得直发笑。 前有救命之恩,后有莫逆之交,智通法师成为陆家的好朋友。 这份因缘际会,让陆家年年得到两席座位,而陆溱观嫁入程家后,这两席位子便跟着进了程家。 这不是程家在陆溱观身上得到的唯一好处,可人呐……拿了便拿了,哪还会记得恩义? 陆溱观抱着水水,将窗户推开一道小缝,看向外头梅花在枝头张扬。 母女间有说不完的话,水水的“为什么”,陆溱观总能为她找出解答,但今天女儿的为什么,让她尝到些许苦涩。 “娘,为什么爹爹不喜欢水水了?” “爹没有不喜欢水水。” “没有不喜欢,为什么不来看水水?” “因为爹有更重要的事得去做。” “更重要的事是二夫人吗?” 眉心凝起愁绪,陆溱观从没想过她与程祯之间会出现一个二夫人。 她爹陆羽端是太医院院判,程祯的爹程达是太医,两人从年轻便交好,时常聚在一起讨论医术,两家儿女自然而然也走得近。 后来两家长辈替他们订下亲事,所有人都说程家交上好运,有这样的亲家,程达在太医院里还怕没有人提拔?更别说陆羽端的家产不薄,膝下就这么个女儿,日后好处还不是全让程家给端了。 对于感情,陆家没有那么多的算计,只想着女儿能过得好才重要。 陆溱观与程祯青梅竹马多载,她知道程祯对自己确实有心。 那年家逢巨变、爹娘离世,程祯没有毁婚,他无视婆婆的不乐意,执意将她娶进门,因此她满怀感激,立下誓言,要一辈子以他的喜为喜、以他的忧为忧,可谁知天地变化、世情转换,令人难以负荷。 十四岁嫁入程家,至今六年过去,婆婆的处处为难,公公态度由热烈转为冷漠,她不曾埋怨,她相信天下无完事,好处不会全落在同一人身上,能与程祯这样的男人比肩,自然得付出更多。 程家穷,她用爹娘留下的钱财给程家买房买地买庄子,她给程祯聘最好的师父,助他考上状元,她为他疏通关系,令他无后顾之忧,她为他的仕途耗尽心血…… 谁晓得,竟是应了那句话——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 状元郎游街,朱面丹唇、丰神俊朗的程祯被马茹君瞧上,于是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上演,堂堂马氏女恋慕程祯的才华,求得皇后娘娘懿旨,自愿以平妻身份下嫁。 马家财大势大,有个皇太后姑奶奶,有个女儿当皇后,马老太爷是当朝首辅,马家子孙在朝堂中盘根错结,这样的家族愿意让女儿以平妻身份下嫁,是天大的光荣啊。 懿旨下达,陆溱观没有失控发怒,只是轻声问程祯,“这是你想要的吗?” 程祯没有回答,倒是婆婆回应了她的话,“谁敢不要?皇后下的旨,难不成你要我们全家为你的嫉妒送命?” 这话不尽不实,就算没有皇后下旨,知道马茹君心仪程祯,程家上下也会想尽办法促成这段感情。 而今在所有人眼里,马茹君是下嫁、是为爱情牺牲、是个傻到不行的女人,而程家占尽好处。 确实啊,程家占尽好处,否则程祯入仕短短两年,陆溱观再会谋划,也不可能让他从七品编修迅速升调五品侍郎,这些全是马茹君的功劳。 公公也对她说道:“你也别心存不平,往后两头大,马氏女愿意与你齐头已是委屈。” 是啊,马茹君可真委屈,那她呢?多年情感换得一句嫉妒,多教人不甘心。 马茹君进了程家大门,十里红妆,比陆溱观能带给程家的更多。 于是两头大成为空话,认亲那天,婆婆直接让陆溱观把府里中馈交给马茹君,出外应酬宴会,出面的程大奶奶是马茹君,她有权有钱有势,渐渐地程府上下只认得马氏这个二夫人,而两年下来,水水也几乎忘记爹爹长什么样儿。 其实,若不是前几天闹的那一场,陆溱观打算就这么受着、受到底了。 她打算耐心等待水水平安长大,等她顺利出嫁,到时功成身退,常伴青灯古佛,哪里晓得即便她已经退到角落,马茹君仍旧不愿放过她。 马氏是想逼得她走投无路啊! 逼死她之后呢?水水还能好?她可以委屈,却不舍得让水水委屈,那是她的骨血、她如今唯一的亲人。 “娘,再给我说说外婆的事儿,好不?” 这是水水最爱听的故事,她的外婆很漂亮、很能干,天底下只有外公看见她的能耐,视她如珍似宝,捧在掌心,宁可自己摔碎,也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 曾经,陆溱观也以为自己能和娘同样幸运,程祯是会用性命来珍惜自己的男人,没想到…… 是的,程祯喜欢她、在乎她,她相信自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只是再重要的女人都重要不过他的锦绣前程。 摸摸和娘长得极为相像的女儿,陆溱观满脸慈爱地笑道:“你外婆啊,每次看到医书,眼睛就会发光,尤其跟了莫老怪之后,整个人都扎进去了,可她最精通的还是手术,娘像水水这么大的时候,外婆就教娘缝合伤口、打点滴。 “外公常说外婆这手医术太逆天,若是传扬出去,肯定要招祸,所以藏着掩着,不教人知晓,再加上外婆身子不好,一代神医就这样被埋没在陆家后院。” “娘会医术吗?” “当然,娘可是外婆手把手教出来的呢,娘七岁时,外公带着娘去医馆里义诊,娘替那些病人把脉,一个把、一个准,那时大家都喊我小神医呢!” “娘为什么不当大夫呢?” “因为啊……”陆溱观叹气。 只怪当年年纪小,她全然信任了程祯,本以为依附男人才是正道,于是放弃一身本领,放弃梦想和翅膀,瞧瞧现在的自己,成了什么狼狈模样? “因为什么?”水水追问。 “因为世道都说女人不该抛头露面,因为娘一心想当你爹的贤内助,与你爹相伴一生。” 她现在才终于明白自己错失了什么,可还能从头来过吗? “外公和祖父,谁的医术更厉害些?” “外公是医判,祖父只是太医,自然是外公。”提到这个,陆溱观难掩骄傲,程达终其一生也就只能这样了,他连她父亲的三成能耐都达不到。 “将来我也能像外婆那么厉害吗?” “如果水水想的话、当然。”陆溱观非常笃定。 过去她想不透,为什么一开始,公公力主自己嫁入程家,可短短几个月就改变态度,对她这个媳妇视若无睹,任由婆婆搓磨,直到程祯一再向她暗示,她爹娘是否有留下什么秘笈医书后,她才晓得,原来公公要的不只是陆家的财产,还有娘的那手逆天医术。 想来公公嫉妒爹爹很多年了吧?年龄相当、同在太医院做事,可爹的医术突飞猛进,官位扶摇直上,令他望尘莫及。 他想不透爹怎会想到种牛痘来降低天花的危害,也不明白爹爹缝合伤肢的本事怎会比军医更厉害,他便疑心爹有古书秘笈,殊不知…… 陆家是有秘笈,却非古人留下来的,而是娘一笔一字书成。 娘身子弱,满脑子医术无英雄用武之地,只好写下来疗慰自己。 娘总说:以后给阿观当传家宝。 爹睿智,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建起密室,把娘写的医书、手术用具全给藏起。难怪初嫁入程家时,公公对她的娘家屋宅深感兴趣,每个月都要去住上几天,原来是在寻宝呢…… 房门被打开,一道冷风灌入,冻得陆溱观和水水打哆嗦。 程祯看见披着棉被在窗边说话的母女,心头微酸。 他知道马茹君执掌中馈,处处苛待溱观母女,她们身边无人服侍、吃穿用度的分例皆与下人一般,但他也知道溱观手里有钱,不会薄待女儿,却没料到庄子离京城颇远,缺了什么不便补上,只能忍耐。 想起自己和爹娘的屋子,地龙烧得火热,这里却…… 程祯对马茹君的怨怼更深一层,可现在的自己还需要仰仗马家,无力为妻女争取。 “有事吗?”陆溱观看着满脸歉意的程祯,淡淡问道。 他低声道:“我们出去说话。” 陆溱观点点头,把水水抱上床榻,细心地用棉被将她的小身子裹紧,将窗户关好,再递一本故事书给女儿。 这是她为女儿写的,娘给她写医书,她给女儿写故事书。 “水水先看书,娘就在旁边的屋子,有事的话,水水喊一声,娘立刻回来,好不?” “好。”水水乖巧地应道。 见陆溱观拿起披风,程祯快步上前、为她披上,他摸摸水水的头,笑道:“别怕,爹娘就在隔壁。” 这次水水没应声,望着程祯,眼底全是陌生与防备,这让程祯很受伤,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扭头、轻喟,他与陆溱观一前一后走出房间。 这一排屋子在庄子最后面,原是下人房,却挪出来给陆溱观母女住,马茹君的妒心昭明。 走进隔壁房间、关上门,陆溱观转过身,眼底波澜不兴。 程祯发现她变了,以前她光是看着自己,总是一脸满足,现却被一片清冷取代。 “为什么要同母亲顶嘴?”他柔声问。 她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这样做的话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加艰辛。 “我不过争取自己的权益,那两个席次是智通法师给陆家的,不是给程家的。” 往年十一月十一日,都是她与婆婆进相国寺听道,可是自从马茹君嫁入程家后,便将她的席位给抢走了,她反而只能在寺中小院等待,这是活生生的鸠占鹊巢啊。 过去她没闹,这次却非闹不可,因为她下定决心,不再任由马茹君欺负。 程祯握住她的肩膀,逼她看着自己。“溱观,你知道的,我不是偏宠马茹君,我的心在你这里,我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你好,你该知道我的为难。” 知道啊,她又不傻,她知道程祯的视而不见,是为着护自己平安,知道他冷漠,是为着安抚马茹君的嫉妒,她相信他心里最重要的女人是自己。 可惜马茹君于他,虽不是女人,却是更重要的权势地位的象征。 “你再给我一点时间,等官位再升几级,等皇上能看得见我的才干,等我不必再依赖马氏,到时我一定会好好弥补你。” 他保证、他承诺,他真心真意地想让她明白,他从没喜欢过其他女人像喜欢她这般。 淡淡的笑意挂在陆溱观的嘴角,她突然觉得他的喜欢真廉价。 不能怪他,早在成亲之前,她就晓得,对于功成名就,他有多么强烈的欲望,所以她大费周章,研制面霜、面脂,讨好那些皇亲国戚和贵夫人,为他铺路。 既然现在有人做得比她更好……或许让让路,教每个人得偿所愿,是更好的做法。 “听话,同我去跟娘道歉,明日与我们一起进相国寺,好吗?”程祯苦口婆心地劝道。 “去相国寺和留在庄子有什么差别?不去了。”陆溱观摇摇头,好不容易闹出来的机会,她怎舍得放弃? “当然有差别,你可以见见智通法师,你们很有话聊的。”他仍试着说服她。 是啊,他们总是在聊岳母,天底下有一种人,即使已经不在世间,仍旧教人怀念,岳母就是,只不过…… 陆溱观浅笑道:“是婆婆让你来的吧?她担心智通法师没见到我,明年不给程家下帖子?你请娘放心,马氏有本事替她弄来的。” “为什么要这样?你是个聪明人,很清楚拍板叫阵只会让情况更复杂,难道你还不觉得辛苦吗?为什么要憋着劲儿,把自己逼到无路可退?” 原来他娶马氏,是她憋着劲儿,把自己逼到无路可退?原来马氏的权谋算计,是她憋着劲儿、把自己逼到无路可退?原来她让出丈夫、让出位置,都是她逼得自己? 怎么办,好想笑呢……怎么她会一个劲儿地逼得自己无路可退? 缓缓叹了一口气后,陆溱观抬起清澈明亮的双眼,道:“阿祯,我们和离吧。” 她的话像把利刀刺进他的心,痛得他快无法呼吸。 “你说什么?不!不许、不可以,快把这个念头丢掉。”他这样喜欢她、爱她,他要她在身边一辈子。 “我们写过和离书的。” 对,未成亲先写和离书,那时陆溱观担心婆婆给程祯塞侍妾、通房,虽然父母双亡、无助孤单,她仍犹豫着不敢嫁进程家,于是他允诺,若是身边有其他女子,便许她和离。 可他现在身边的不是侍妾通房,而是平妻,一个地位权势都比她高的平妻。 程祯望着她,他理解她的伤心,两年来他亲眼看着她的退让,她不是那种会争会抢的女人,她只会默默地、慢慢地让自己死心。 她对他死心了吗?不,他不接受! 用力将她抱进怀里,程祯急道:“不要这样想,千万不要,我们约定好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忘记了吗?我知道你难受,但是为了我……再忍耐几年好吗?到时候,我再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你是我的妻子,我心里唯一的妻子。” 他微微颤抖的声音,酸了她的心。 就是这份理解,让她在马茹君进入程家后,仍然咬牙留下,可是这一天天过去……瞧,她都快不认得自己了呀,哪是她逼得自己走投无路?而是程家不给她路走。 他并不知道马茹君嫁进程家两年都未怀上孩子,正谋划着要把水水带到膝下养育,她什么都可以让,唯独女儿……那是她的命。 “程祯,算了、好吗?”她闭上眼睛,眨出两滴泪水。 这两年来她几乎要流干了泪水,她知道哭泣无济于事,但在这当下,她真的觉得好累好累了。 她一点一点地赔上自己,直到再也赔不起,只能放弃,这里的路已然堵死,她必须另觅活路。 “不好,我们约定的诺言,你必须做到。”程祯心焦,紧紧搂着她,泪水从眼眶滑落。 看他像个孩子似的耍赖,陆溱观轻叹。“可你已经违约,我怎能继续?” “能的能的,只要你包容一点、耐心一点,只要你再多等我几年。” “你怎么能肯定,在程家后院,我还能再活几年?”马茹君已经连脸面都不顾了,接下来会做出什么都不令人意外,陆溱观无法相信她是善荏。 “会的会的,要不,我请娘开口,让你和水水留在庄子上,马氏看不见你,自会消停。” 陆溱观觉得好可笑,也好可悲,怎地他想出来的办法,只能是委屈她?她天生就该受尽委屈吗? 曾经她也是爹娘的期盼,是爹娘百般呵护的掌上明珠,谁知她没有展翅高飞,却失足坠落在程家屋檐,她只能继续苟延残喘下去吗? 见她笑,程祯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 他知道她的心最软,最见不得他难受,她会为了他一忍再忍。 “相信我,总有一天,你受到的委屈都将得到补偿。”他信誓旦旦地道。 没有点头或摇头,她只是再度笑开,因为他总是以自己的想法来忖度她。 “阿观、信我,我会给你争个一品夫人诰命,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地站在世人面前,让所有人都晓得你有多幸运。阿观,信我、好不好?” 幸运?这两个字再与她无干。 陆溱观没有回应他,转开话题,坚持地道:“我不去向婆婆道歉,我留庄子上等你们回来。” “好,不想去就不去,我以此为借口,让你一直留在庄子里,好不?” 哪能呢?他把马茹君想得太简单,不过她还是点点头。“嗯。” “你最喜欢这处庄子,对不?” “对。”这是爹为娘买的,有一份情,还有她满满的童年回忆。 “往后,我会尽量拨时间来看你和水水。” 她仍然笑着点头,任由他去筑梦。 “没有人挑剔生事,你们可以过得自由自在。” “是啊。”自由自在……她已经开始心生向往。 她的一再附和让程祯心满意足,他相信问题就此解决,他很高兴能够打消她要和离的念头,他发誓,自己说的话绝对会实现。 水水睡着后,陆溱观最后一次提着灯笼逛着庄子。 未成亲之前,她与程祯经常在这里流连,他作文章、她读医书,累了,就牵手走进梅林里散散步,这里有许多他们年少时的记忆。 那时她很高兴自己和娘同样幸运,能遇见与爹爹相似的男人。 娘曾经警告过她:对前程有大野心的男人,不会专心待你。 那时候她是怎么说的? 哦,想起来了,她说:我宁可让他的前程做我的对手,也不想要另一个女人成为对手。 是她的坚持笃定,让父母为自己订下这门亲事。 谁晓得,他的前程竟会和另一个女人牵扯在一起,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马茹君和陆溱观一样睡不着,自从亲眼看见程祯和陆溱观一起走进屋里之后…… 还以为程祯被自己迷得晕头转向,早已忘记糟糠之妻是什么模样,谁知道他们只是没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行事,背着她,不晓得秘密聚过几百次。 不服气啊,她是这样的高贵优雅,家世是如此优秀杰出,她甚至比陆溱观年轻貌美,她请旨下嫁,程祯不该感激涕零吗?不该回馈全心吗?怎么可以和陆溱观暗渡陈仓? 他们进去那屋子将近半个时辰,出来之后,程祯志得意满、满脸笑意,绝口不提让陆溱观向婆婆道歉的话。 她本已做好打算,一旦陆溱观道歉,便以她满腹怨怼为由,说她不适合教养女儿,为免水水长大后将程家上下当成仇人,要将水水养在自己膝下。 她不相信做到这等地步,陆溱观还能不言不语,假装贤良,而只要陆溱观一有所动作,她有得是办法让她身败名裂,被逐出家门。 是,她最痛恨陆溱观这点,她早已备妥十八般武艺等着与她对招,谁知她一招都不接,一退再退,不论她怎么苛待、怎地作践,她只是关起院门过自己的小日子。 让她想下手,也找不到机会发挥。 一山难容二虎,马茹君虽自甘为平妻,可那只是做给外人看的,她岂真能允许旁人分利? 自从进入程家大门的那一刻起,她便计划着让陆溱观彻底消失,可对方怎么就那么能耐,像野草似的,怎么都无法拔除。 连皇后娘娘都让她别计较,说她已把持程家后院,陆氏退居边角,对于不足为虑的女人,不需要动脑筋。 真真是个厉害女人,她那副样子博得所有人的同情,现在连程祯也认定自己鸠占鹊巢,也为陆溱观感到不值了吗? 半个时辰能做多少事啊,说不定现在陆溱观肚子里已经有了个嫡长子,说不定她将母凭子贵、反败为胜,如果继续放任不管,会不会她两年来的努力成了一场空? 不行,一叶知秋,她不蠢,绝不能让陆溱观有机可乘。 马茹君让丫鬟跟着,往陆溱观房里走去,谁知对方也没睡,正提着灯笼在梅林里散步。 这是想要与谁偶遇?一个下午不够,晚上还要再度相逢?陆溱观真当她是死的? 加快脚步,马茹君走到陆溱观身后。 听见声响,陆溱观转过身,灯笼照映着她的五官,一派温柔,这哪像闺中怨妇,比起满脸忿忿的马茹君,她更像受宠的那个。 看着这样的陆溱观,马茹君更加笃定她和程祯肯定背着她做了什么! 念头起、疑心升,迫切想杀人的愤怒在她脸上现形。 陆溱观看见马茹君的表情,还以为她事事顺心、样样如意,原来她过得也不好呢,难怪娘老说女人不聪明,贪心的分明是男人,女人偏要恨上另一个女人。 马茹君与她同样冤枉呢。 陆溱观淡淡一笑,柔和的眉目像大殿上的观音居士,充满慈祥光辉,这让马茹君更加自惭形秽,怨恨丛生。 “那么开心,做了什么啊?”马茹君一张刻薄脸,满口挑衅。 她还能做什么?马茹君嫁入程家,多方“努力”,不就是想让她动弹不得? “开心只是因为赏梅心悦,若妹妹无事,请自便。”陆溱观不欲与她多说。 “深夜赏梅,姊姊真是好兴致。” 陆溱观但笑不语,从她身边绕过去。 没想到马茹君狠狠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硬将她扯回来。 “你恨我、对不?你嫉妒我、对不?你恨不得我去死,对不?就算你装得云淡风轻,但你心里在想什么我都知道。” 不对,她不恨、不嫉妒,她只是……同情。 不过陆溱观没开口,只是不解,是怎样的自信能让马茹君以为所有人的想法都和她一样? “承认吧,你的贤良淑德不过是作戏,你根本就是一个小人。” “如果我承认你会快乐一点的话,好、我承认我是小人。” 马茹君被这话堵得脸涨红、喉头发干,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现在,可以松手了吗?” 马茹君一咬牙放开了手,嘲讽道:“你希望我快乐?好,我就告诉你我要怎么样才会更快乐!从你手中夺走中馈?不够!抢走程祯?不够!我要拿走你所有的东西,名声、钱财、程祯对你的关爱,甚至是……水水!” 陆溱观冷冷地望着她,她早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知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马茹君只要顶着程家平妻的名头,就不可能会放过她。 “想拿走什么就动手吧,只要你能拿得走,不过别以为我是软柿子,我不动作不是因为不能,而是因为你……不、值、得。” “陆溱观,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装什么温良柔弱,你就是一条毒蛇。” “不管我是什么,永远别忘记这一点,是你来招惹我、是你强占我的所有,是你,对不起我。” 陆溱观转头要走,好心情被破坏,她的“最后一次”没有完美的结束,也罢,或许从她选择程祯之后,就注定与完美绝缘。 走吧,明天还有得辛苦…… 不过她走了两步,又被往回拉,她只不过转身,却发现马茹君被这股拉扯力道甩在雪地上。 马茹君仰头看着陆溱观,先是露出一个胜利微笑,紧接着低声啜泣。 “茹君,你怎么了?”惊呼声和脚步声同时响起。 陆溱观没回头,却是明白了,是程祯。 她苦笑,有意思吗? 她不走了,蹲到马茹君身边,说:“请不要用你拙劣的演技来污辱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马茹君跟着变脸,她用力抓住陆溱观的手,往自己脸上一挥,陆溱观的手指没有触上她,可随后她的脸上却出现三道血痕。 这时,程祯“即时”赶到,看到马茹君脸上的血痕时吓了一大跳,连忙将她扶起,她顺势靠进他怀里。 “溱观……” 程祯才刚开口,马茹君就急忙说道:“不怪姊姊,是我触了她的底线,对不起,我实在太喜欢孩子,偏偏膝下犹虚,才想把水水带在身边,如果姊姊不乐意便罢,就当妹妹从未提起。” 程祯的视线在两个女人之间流转,暗自思忖,若是因为水水,陆溱观确实可能反应过激。 而两个女人也都看向程祯,她们都在等他的反应。 迎上两人视线,程祯心虚,可两人僵着不动,一副非要他说话的样子。 拳头紧握、强咬牙,他道:“溱观,你体谅茹君吧,娘催得紧,她也是心慌,要不,让水水到茹君那里玩两天?” 陆溱观顿时觉得心用力往下坠跌。 果然在他心里,她是可以且必须承受委屈的那一个,原来他心中的唯一,只能受到这样的待遇。 她笑了,淡淡的笑容里,藏着化也化不开的嘲讽。 她的笑分外刺眼,看得程祯心疼更心虚。 陆溱观不愿再与程祯多说什么,而是看向马茹君,慢条斯理地道:“你的小日子不定,时晚时早,量时多时少,小日子来时,小腹、肚脐周围疼得厉害,严重时腰酸到站不直,还会伴随腹泻、恶心呕吐,便是公公开给你的药,也没多大用处,对不?平日里,你还有下腹、两侧腹慢性隐痛,对不? “症状都已经这么严重了,你怎么还能生得出孩子?你该感激公公的,若不是公公有心替你把病症藏着瞒着,婆婆怎会仅仅是催促?为着程家子嗣,婆婆恐怕不会让你独霸相公吧,不知道婆婆会怎么做,是让相公到我房里,还是再给他纳几个姨娘通房?” 闻言,马茹君神情惊惧地看向丈夫,发现他神色也有些复杂,这让她心中波涛不定。她病得很重吗?她永远都怀不上孩子?不、一定是这个贱人想吓她,才会说谎……没错,她说谎,自己的身子好得很,哪会是她说的那样…… “胡说,你只是想霸着相公!” 陆溱观忍不住大笑,若是她想霸住程祯,早把事情拿到婆婆跟前说破,不讲是因为嫌弃,嫌弃他身上有别的女人的味道……想到这她又想笑了,原来她的身体比她的心更早受不了这样的容忍。 她瞄了程祯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就当我胡说吧,不过我还真不屑使这种手段。”话落,转身,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随着脚步前进,她仰望着远方星辰,期待着明天的到来…… 【第二章 机缘到】 清晨,又下雪了,银装素裹,干净得像天堂。 陆溱观用一条长系带将水水负在后背,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皮靴湿透,寒意从脚底窜上心头,她气喘吁吁、累得好想坐下,但她仍咬着牙,拼了命地往前走。 清晨时分,程祯和父母、马茹君一起前往相国寺,程家从京城带来的人本来就不多,几个主事的一离开,偌大的庄子里只剩下几个仆妇,天这样冷,谁舍得离开屋子。 陆溱观就这样顺利地带着水水离开庄子。 今日之事,她已筹谋多时,值钱的首饰、银票、和离书全带在身上,再借由智通法师讲经一事与婆婆顶嘴,让婆婆一怒之下将她留在庄子,然后……逃离。 照理说,应该往南方走的,但再危险,她都得回京一趟,因为老宅里有公公想要却遍寻不着的东西。 偏偏她漏算了天气,这场大雪让她一路行来,加倍艰难。 “娘累吗?”水水软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不累。” “水水自己走。” “不行,水水年纪小,湿了身子很容易生病。” “娘湿了身子也会生病。” “娘是大夫呢,大夫会知道自己身子的,水水别担心,给娘唱首歌吧。” “水水唱歌,娘就不生病了吗?” “是啊,人的精神好,就不会生病。” “那水水给娘唱。” 水水唱了,是她的外婆教给娘、娘又教给她的歌儿。 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让你喜欢这世界, 哗啦啦啦啦啦,我的宝贝,倦的时候有个人陪, 唉呀呀呀呀呀,我的宝贝,要你知道你最美…… 甜甜嫩嫩的声音在耳边回荡,陆溱观听着、想着,仿佛又回到童年,回到娘的怀抱。她是娘的心肝宝贝,是娘付出所有都要放在掌心宠爱的珍宝。 扬鞭快马,贺关带着儿子一路从蜀州赶往京城。 说起来,当今圣上一直想把贺关留在身边,可他不愿意,毕竟多年费尽心力经营的蜀州,如今已是一片欣欣向荣,繁华不亚于京城。 凡是大好男子,心中都有一片锦绣江山。 那年贺关策马扫荡匈奴,从边关退下来之后,一直想做点事来证明自己的能力,那是他的野心,他的野心不是当皇上,而是造福百姓,名垂青史。 几年下来,他办到了,他有治世大才,他是百姓众口交誉的好王爷。 其实当年他请旨求皇上封他为蜀王,皇上并不乐意,蜀州太落后贫瘠,百姓少、生活难,别说赋税,每年朝廷还要拨款纾困。 身为皇上的同母兄弟,且贺关曾一心扶持、助皇上顺利坐上龙椅,不管是哪个理由,皇上都不可能把蜀州封给他。 但贺关坚持,他领着一队军中兄弟,前往蜀州。 一到地方,他立刻卷起袖子开始做事,他鼓励农桑、建立商行,兴建棹都、历都、闵都等几个大都城,他提供铺子让百姓居住行商。 有钱赚,自然能吸引更多的百姓聚集。 六年下来,原本贫穷、人口稀少的蜀州,现在每年的税收已居全国之冠。 往年都是接近年节,贺关才会进京,但今年提早一个多月,有两个原因,一是皇太后年中一场病,身子不如往昔,几封书信往来,心疼母后一世劳碌的贺关终于点头,愿意迎娶王妃,便趁着过年返京,见见母后择定的女子;二来,他打算把都市规划的成功经验带给皇上。 多年前,曾经有人教导过他,国家的兴盛与衰败只在一件事——经济。只要百姓生活富足、人人有饭吃,就没有人肯造反。 六、七年前,夺嫡之争正值关键,当时朝臣都认为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子有两个,一个是三皇子贺盛,他的母亲明妃深得先帝宠爱,另一个是在马背上建立无数功劳的贺关,至于现在的皇上贺镇,先帝连考虑都没有考虑过。 然而先帝曾亲口说过:马上建国、马下治国。 闻其言可知,即便贺关立下再大功劳,先帝都不会把帝位传给他。 确实,先帝相当不喜欢贺镇和贺关的生母德妃,更不喜欢德妃的娘家马氏,连带的两个儿子便也瞧不上眼,即使贺镇仁慈睿智,有治国之才,即使贺关文武俱佳,能开疆拓土、有建国之能。 那时贺关战无不胜,边关百姓封他为战神,他把穷凶恶极的匈奴打回大草原还不肯歇手,上书朝廷,要深入草原内陆,将数名匈奴大将彻底消灭。 奏折传入京城,朝廷中,主战与主和两派吵翻天。 贺盛自然主和,万一真让贺关把那些匈奴大将歼灭,朝廷迎来的将是边关三十年和平,这是多么巨大的功劳啊!贺关绝对会被写入史书,朝中官员、平民百姓绝对会拥戴贺关入主东宫。 贺盛不容许这种事发生,于是他在贺关妻子身上下毒,而她那时正怀着孩子。 外头传言,七皇子和皇子妃情感深厚、鹣鲽情深,为妻子,七皇子不纳侧妃、不要妾室通房。 贺盛深信,七皇子妃将亡的消息传到贺关耳里,他会放弃计划,赶回来见妻子最后一面。 谁知贺镇找上陆医判,而他能解此毒。贺盛恨极,却无法阻止局势发展。 贺关带着大军赶回京城时,虽然儿子诞生、后来妻子仍亡故,但他也立下不朽功勋。 妻子死去,贺关未再续弦,先皇骤逝,新帝登基,德妃在后宫熬过多年,总算熬出一个完美结局,可贺关的婚事始终悬在皇太后心中。 原本贺关不打算赶路,但儿子半途发病,他不得不日夜兼程,回京城寻医。 马队匆匆在官道上奔驰,他一心计算着时辰,可这时…… 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让你喜欢这世界…… 贺关微怔,这样甜甜软软的歌声,瞬间勾出他记忆里最深的那块区域,曾经有个小女孩也用相似的歌声唱着相同的歌,唱完后,满脸喜悦地问他—— 糖果哥哥,好听吗? 好听啊……再没有比她更好听的歌声…… 于是在快马行经妇人身边时,他侧眼回眸,顿时心一抖,他直觉地猛力拉紧缰绳,骏马临风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扯住,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 贺关居高临下地望着陆溱观,深邃的眸光中,有着厘不清的情绪。 陆溱观仰头对上他的视线,顿时,她感觉到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蒸腾着、翻涌着,想要破膛而出。 她试图抓住这个感觉,试图弄清楚原由,可是无法…… “去哪里?”贺关问。 他莫名其妙的问话,让被莫名其妙感觉困住的陆溱观无法回答,她还在思考、还在努力寻求解答,为什么向来清晰的脑袋会在此刻混浊? 水水却想也不想,甜甜地说:“我们要去外婆家。” 贺关点点头,接着抛出更莫名其妙的话来,“上车?” 陆溱观努力镇定心绪,好不容易逼迫脑袋拉出两分清晰。 上车?什么意思?要送她们一程吗? 她眉心微蹙地望向他,此人穿着不俗、气宇非凡,眼神正直而诚恳,这样的……陌生人,应该可以信任吧? 她看看车队,前后有三十几人,如若他真想对自己不利,不需要征询她的意见。 她累了、她要进京、她需要一部马车,至于信任这种事,该怎么说呢?她信任程祯十几年,到头来落得此番结局……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露出一丝带着讽刺的自嘲笑意。 很快的她又镇定心绪,回道:“我们要进京。” 贺关点点头道:“顺路,上车!” 他的话很少,但简短的四个字,却让她相信,自己会安全到达目的地。 “多谢。”陆溱观背着水水上车,车厢很大,里头只有一个小男孩和穿着婢女服饰的女子,那婢女见她上车,连忙迎上前,帮着把水水抱下来。“多谢姑娘。” “我叫盈袖。”她倒来两杯热茶递给母女俩。 喝过茶,陆溱观觉得身子温暖多了,疲惫似乎也舒缓了几分。 盈袖拿出干布给陆溱观。“擦擦吧。” “多谢。” 擦干身子,舒服多了,只是……她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男孩却没有半点反应,始终睡着。 陆溱观凑上前,发现他的脸上有不正常的紫气,问道:“我可以看看他吗?” 盈袖点点头,从被子里把小主子的手拉出来,满脸忧虑地道:“我们小少爷生病了,这两天都昏昏沉沉的,睡的时候比清醒多。” 陆溱观细细为他把脉,半晌,皱起眉头,她拉开被子和衣服,发现他脐眼附近有一团晕黑,而靠近身躯接近四肢处,有点点青紫瘀斑,她沉吟片刻后对盈袖道:“我想与你们大爷说话。” “是为着小少爷的病吗?”盈袖的眼底浮上一丝希冀。 “是。” 看着神态笃定的陆溱观,盈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憋不住满脸喜悦,这夫人能够救小少爷吗?连太医都说……难道这就是智通法师所谓的机缘? 六年前智通法师见过小少爷,他说机缘到小少爷自会遇见命中贵人,还说劫难过去,小少爷会一世亨通顺遂,莫非这位夫人就是智通法师说的贵人? 是啊、一定是、肯定是!老爷待人冷漠,尤其是女人,怎会突然让一个陌生女子上马车?更别说小少爷还病着呢…… 她用力点头,说:“请夫人稍待。” 盈袖敲敲车厢,车夫拉紧缰绳,马车停下,车队后面的侍卫也跟着停下,盈袖下车,快步走到主子爷身边。 “爷,方才那位夫人有话想对您说。” 贺关点点头,策马到马车旁,盈袖急急拉开窗帘,让陆溱观与贺关说话。 陆溱观思忖须臾后道:“令公子不是生病,而是中毒,这毒恐怕是从胎内带出来的。” 贺关扬眉,问:“所以……” “这毒,我能解,不过大爷必须帮我三件事,做为交换条件。” 她目光坚定的看着对方,她很清楚自己即将踏上生命转折的第一步。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陆溱观抬起头,满满的自信从眼底漾开。“因为我是陆羽端的女儿。” 她的出身、她的爹娘、她的能力,让她有足够的自信本钱,曾经她将这个本钱丢弃,现在她要重新握在掌心。 一排银针,从腋下顺着手臂插到腕间,银针引渡,黑色的毒血从十根指尖缓缓渗出,血液里带着一股特殊的腥臭味。 身为医者,陆溱观很清楚强行引渡的疼,连大人都难以忍受。 但阿璃咬紧牙根,颈间青筋浮起,连喊一声都没有,他不停地吸气吐气,一双眼睛紧紧望着指间血洞。 外头正在下雪,他却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要吃过多少巨大的苦头,才能对此番疼痛漠然?瞧着瞧着,陆溱观忍不住心疼。 水水用巾子为阿璃拭去汗水,一面在下针处吹气,一面叨叨说个不停,“哥哥别怕哦,一下下就不痛喽,要勇敢哦……” 陆溱观再取一排银针,插入他额头,低声道:“若无法忍受,就告诉我。” 阿璃已经痛得做不出反应,但水水一直朝着他手臂吹气,那暖暖、湿湿的感觉不断地放大、再放大,让他觉得好似不那么痛了。 贺关坐在桌边,一语不发,眸光紧盯着躺在床上的儿子和坐在床边的陆溱观。 太医说:小少爷的身子耗损得太厉害,活不过十岁。 皇上说:阿璃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若不是……这孩子一落地就该随他母亲而去。 皇太后说:我儿已然尽力,此毒世间无人可解,别怨怪自己。 错!能够解的,他一直知道此毒有解,只是找不到会解之人。 陆羽端夫妇死后,所有人都告诉他别再坚持、可以放弃了,但他哪里肯?阿璃的命不仅是他自己的,那是用三条性命换回来的,为着死去的人,阿璃必须倾全力活着。 于是不信鬼神的他,带着阿璃去见智通法师,智通说阿璃会有机缘的,为了他嘴里那句机缘,他年年带阿璃返京。 热烈目光落在陆溱观身上,他压根没想到,她会是阿璃的机缘。 扎完针,陆溱观在阿璃耳边轻声道:“再坚持一刻钟,好吗?”见阿璃胡乱点头,陆溱观转向女儿说道:“水水,给哥哥讲故事,让哥哥别太痛。” “好。”水水乖巧地盘腿坐在阿璃身边,用软嫩的嗓音说着,“我给哥哥讲《钟楼怪人》的故事好不好?我最喜欢这个故事了,从前从前……” 陆溱观看见阿璃双眉渐松,这才坐回桌边,提笔开药方。 贺关性子向来沉稳,此刻却按捺不住,拳头紧了紧,问:“阿璃如何?” “放心,我能治好,只不过那毒在他体内停留得太久,我需要四、五十天的时间,等解毒之后,就要长期锻炼和调养。这段时间,他入口的东西、生活作息得由我作主,我离开之前会留下食单,再养过几个月,他便能与正常男孩一般无异。” “你有几分把握?” “大爷不信我?”陆溱观定定的看着他,反问。 “我信。”怎能不信?世间若有人能治好阿璃,除了她,再不会有第三人。 “那就好,请大爷静待佳音。” 这时季方进屋,在贺关耳边低语几句后,贺关对陆溱观说:“你要求的第一件事完成,那两箱东西已经放在你房间里。” 闻言,陆溱观微哂。“多谢大爷。” 若凭她一己之力,想把娘留下的东西带走,势必会闹出大动静,而托付此人……他的确没有辜负她的信赖,她下对赌注了。 “第二件事?” 陆溱观从怀里取出荷包,这是娘亲手为她绣的。 娘的开刀技术很好,针灸行医的本事也高,但拿绣花针的本领乏善可陈,但当年她想要娘亲手绣的荷包,于是娘咬牙,手指上戳了好些个血洞,还是为她办到。 打开绣着凯蒂猫的荷包,她拿出和离书,推到他面前。“我希望能在官府注册,完成和离手续,却不惊动程家。” 贺关看一眼和离书,眼瞳微缩。 为什么?那不是她的青梅竹马,她心心念念的男子?怎就走到这等地步? 陆溱观没问他能不能做到,她就是相信他可以办成此事。 这样当然很危险,对陌生男子的信任,不该来得这么急、这么笃定,但她莫名的不怀疑也不犹豫。 他拿起和离书,问:“你确定?” “再确定不过。” 他默默地将和离书折起,收进怀里,目光却没离开过她的脸庞。 对一个女人来说,和离是天大地大的事,她不知道经过此事,往后她得独自面对多少风雨,怎能如此泰然? “第三件事?”贺关有些急切的问,他担心她的要求一个比一个更令人惊愕。 “等令公子身子恢复后,请派一车一人,送我们母女离开京城。” 贺关暗自松口气,幸好她的第三个要求不是太吓人,可……离开京城?她这是下定决心要割舍京城的所有人与事?这些年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贺关尚未应声,盈袖进屋,先给主子行礼,再对陆溱观道:“夫人,泡浴药汤已经备妥。” “送进来。”她顺手将药方递给盈袖。“抓六帖,三碗水熬一碗。” “是。”盈袖拿着药方退下。 陆溱观回到床边,把阿璃身上的银针取出,针是临时借来的,用得不称手,她提醒自己得趁着还在京城,抓紧时间去打造金针、银针。 针取出,阿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陆溱观替他将指尖的黑血擦干净,柔声道:“泡过汤浴之后,你会舒服很多。” “嗯。”阿璃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贺关把儿子抱进浴汤中,阿璃微张眼,看一眼父亲,再度垂下眉睫。 水水追着阿璃,还在他耳边说故事,已经换过两个了,她还小,故事说得不精彩,但软糯的嗓音听在耳里,让人心情愉快,再加上温热、散着淡淡药香的浴汤,和陆溱观的按摩,阿璃觉得这辈子没有这般舒服过。 皱起的眉头平了,紧绷的面容变得缓和,他再次吁了一口气,要是每天都能这样不痛,就好…… 御书房里,贺关和皇上贺镇对坐,各执黑白棋子,在方寸间厮杀。 这是兄弟俩从小就喜欢的游戏,贺镇比贺关整整大了十岁,父皇的冷漠,反倒让兄弟俩感情紧密。 争储的那些年,贺关自愿站到风口浪尖上,让所有人把矛头对准自己,让不被众人放在眼里的贺镇有充分的机会谋划。 所以这张龙椅是贺关和贺镇合力谋来的。 贺镇没想过独享,可事成那日,贺关却要求封地与爵位,带着阿璃远赴蜀州。 “阿璃还好吗?”贺镇问。 往年贺关进京会立刻进宫,但这次却整整拖五天才进宫,可知阿璃身子不好。 难得地,贺关刻板的脸上露出笑意。“皇兄,阿璃身上的毒可以根除。” “真的?”贺镇难以相信。 那年七皇子妃中毒,太医院人仰马翻,没人提得出有用法子,只能眼看她一天天疼痛、瘦弱,最终昏迷不醒。 为此,他对远在边关与匈奴对战的阿关愧疚不已。 他求上所有能求的,他重金广聘民间高手,幸好……后来陆医判带着妻子高乐水住进七皇子府。 经过大半个月,试过无数办法之后,终于让他们找到解毒法子。 法子找出来了,但身子羸弱的高乐水,却因为耗费太多心血,病倒在床。 通常中此毒撑不过半年,但陆羽端用金针将毒引到胎儿身上,硬是将七皇子妃的性命保到临盆之际。 若不是消息走漏,陆羽端不会遭到刺杀,如果陆羽端不死,那么在七皇子妃生产时,他可以将毒从脐带引出,同时保住母子两条性命。 但陆羽端死了,高乐水临危受命。 她被抬到病床边,病人医治病人,结果七皇子妃的性命没有保住,阿璃身上的毒没有尽除,以致于六年来,阿璃缠绵病榻,而高乐水也在回府之后不久,心力交瘁而亡。 想起高乐水,贺镇心头一阵绞痛,那是他心悦之人,她曾说—— 阿镇,我爱你,但再爱,都不想因为你而丧命。 所以不善争斗的她,割情舍爱,放弃两人之间所有的美好,拒绝成为他的侧妃。 他以为这样的她,可以活到天长地久,待白发斑斑,他们坐在葡萄架下笑话当年,谁知最终……她还是因为他的苦苦要求,赔上性命。 他对不起她,负欠她的,只能来世再偿。 “对。”阿璃可以像正常孩子那样长大,春风吹上眉梢,贺关的快乐掩也掩不住。 今晨,阿璃吃完了一整碗细粥,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 疼痛让阿璃脾气暴躁,偏又没发脾气的本钱,一动怒就得病上十几天,长期的折磨让他失去食欲,他只能看书,用文字与想像力转移疼痛。 为了儿子,他在蜀王府建书楼,里头有上万本藏书,此举不无弥补之意,终究当年错的是他,受苦的却是妻儿,凡能让阿璃稍解疼痛,他愿意倾尽所有。 如今陆溱观的治疗肯定起了大作用,往常阿璃吃药都要拖大半天,好说歹说才肯喝上两口,老说那药不过是喝着让大人安心、于事无补,可这两天却自己端起药碗,二话不说全数喝下,且天未亮,他就急忙让盈袖将他打理好,催着陆溱观为他针灸、洗药浴。 所有人都发现,阿璃睡觉的时间变短,精神变好,力气变大,食欲增加,而且……舌头更毒了,所以他相信阿璃会好起来,会健康长大。 “是谁医术如此高明?”贺镇好奇地问。最近没听说有什么神医进京啊。 “陆溱观。” 贺镇神色微凛。“高乐水的女儿?” 没人晓得,高乐水能为人开膛剖腹,治疗恶疾,陆羽端的医术远不及妻子。 高乐水的爹爹是太医,医术平平,在太医院待了十几年,没混出什么名堂,他的妻子早亡,他极疼爱独生女,经常带着高乐水进太医院,贺镇便是在那时认识高乐水。 那时母妃不受宠,贺镇经常被其他皇子欺负,三不五时受伤,高乐水见他可怜,身上老揣着药包帮他医治,她小小年纪,治伤的本事比太医们还高明。 他们相识、相熟、相爱,直到父皇指婚,她恍然大悟,明白他的身份。 他说:等我,总有一天,我会把你迎进皇子府。 她说:别这样想,我们不合适。 然后她说了很多他听都没听过的奇怪言论,她说对于感情,自己比谁都理智,她还分析成为他的妻妾后,会发生什么情形。 最终,她做出了结论,她说:请原谅我的自私,比起爱情,我更珍爱性命。 他不解,他以为凡是女人,都会不顾一切想要成为他的妻妾。 最后她选择陆羽端。 他符合她所有条件,只娶妻子、不迎妾,他以妻子为尊、为荣、为傲,他愿意成为妻子最好的朋友与死党。 贺镇嫉妒陆羽端,他甚至恶意地测试他。 他让高乐水坐在屏风后面,引来陆羽端,他用高官厚禄引诱他打破一夫一妻的原则,甚至连恐吓的话都说出口,最后他不得不佩服高乐水眼光精准,陆羽端确实是个威武不能屈、荣华不能惑的男子。 那天陆羽端离去,高乐水从屏风后头走出来,满心满眼的感动。 那一刻他明白了,高乐水的心将落在陆羽端身上,而他们的爱情已渐行渐远。 贺关简明扼要地道:“是,她想离开程家,我助她一臂之力,交换她治好阿璃。” “她终也走到这一步?”贺镇叹道,果然是亲母女。 “皇兄何出此言?” 贺镇无奈。“两年前,朕点了程祯为状元,本是存着护佑陆溱观的心思,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状元游街日,马茹君看上程祯,几度偶遇,两人的感情传得沸沸扬扬。” “谁传的?马茹君还是程祯?” “不知道,但程祯并未出面澄清,反而顺水推舟。马茹君进宫向皇后求赐婚懿旨,皇后允了,朕知道此事为时已晚,只能看着她嫁入程家为平妻。” 那时他隐隐不安,担心陆溱观随她娘的性子,不愿与人共事一夫,可两年来程家后院平静,没传出两妻相争的谣言,他这才放下心,谁知…… “臣弟派人暗中探查。”贺关道。 “查出什么?” “程家长辈只认马茹君为媳,陆溱观与女儿的吃穿用度皆与下人无异,应酬宴席出面的都是马茹君,两年下来,已经没有人记得程祯的元配妻子是陆溱观。” 棋子在贺镇指间转过,他眉头深锁,高乐水不善争斗,连女儿也教成这模样? “这马氏女,就没一个简单的。”贺镇寒声道。 马家旁的不多就是女儿多,且这几年越发不像样,透过联姻,与朝中大官结盟,他每每想推行新政,马丞相就出面反对,只要马丞相开口,就无人敢与他唱反调,这个马家权势之高……堪比帝君啊。 “母后为臣弟挑选的也是马氏女。”贺关道。 皇太后也是马氏女,早年入宫日子过得极其艰辛,先帝的不喜,让他们母子举步维艰,若非皇太后心计用尽,两兄弟性命可能也保不住,母子三人扶持走过这些困难的日子,情感深厚,即使皇太后行事有差,他们大多也都睁一眼、闭一眼。 皇太后为贺镇挑选马氏女为妻,他没反对,但马皇后手段恶毒,自己无出,便不许其他女人生子,贺镇看在眼里,暗使手段令马皇后不孕,之后,在他的刻意保护下,其他妃嫔陆续为他产下子嗣。 马家心急,在母后跟前挑唆,不断往后宫添人,连贺关身边亦不放过。 马氏的家教,教不出简单女子,他们很清楚,若母后心性简单,兄弟便无今日光景,可是立场不同,想法便也不同,他们感激有这样的母亲,却不愿意有这样的妻子。 “你打算怎么办?”贺镇问。 “为阿璃请封世子。”至于马氏女,蜀王府确实少了这样一个摆设。 对于女人,他没有太多心思,年少时确实曾经起心动念,可惜……落寞入眼,都过去了。 “想让马氏女死心?” “嗯。” “行,递折子上来吧。”两兄弟默契十足,相视而笑。“转告陆溱观,往后京城里有朕护着,谁都别想欺到她头上。” 贺关摇头道:“她不愿意留在京里。” “你怎知?” “她说待她治好阿璃,让臣弟派人送她出京。” 想过新生活?贺镇点点头。“既然如此,你尽力助她吧。” “是。”贺关回答。 贺镇转移话题道:“朕看过你的折子,你做得很好。” 蜀州贫、人口稀,贺关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令蜀州改观,能力不容小觑。 “农立国、商富国,过去朝廷重农抑商,政策需要改变。”贺关回道。 贺镇苦笑,他何尝不想,但每次提出,马丞相总能联合臣官驳回政策。“要不,你留在京里,助朕推广商行。” “又是因为马氏?”贺关蹙眉。 “马氏族中有不少子弟营商,政商勾结,一个个赚得脑满肠肥,要奖励更多商行与之竞争,马氏岂能乐意?” “臣弟让姜珩领一组人上来,供皇兄驱策。” 贺镇明白,贺关这是在避嫌,天底下便是有那么多狂人,想藉着改朝换代大谋其利,贺关远离京城,正是不教他们有机可乘。 贺镇道:“有空多去看看母后吧,那场病让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是。” “等阿璃身子爽利些,带他进宫,朕很久没见他了。” “册封世子后,臣弟自然得带阿璃进宫谢恩。” 只是到时消息传出,马家算盘落空,会鸡飞狗跳吧? 兄弟俩同时想到这上头,皆是掀唇一笑。 “马氏目空一切,是该动手整治。”贺镇气愤地道。即使那是他们的外祖家,可身为帝君,得把国摆在家前头。 “臣弟有不少可供皇兄‘兴风作浪’的证据。” 贺关所言让贺镇眼睛一亮,这才是亲兄弟,哥哥想打瞌睡,弟弟就亲手送上枕头,有这种弟弟,他还怕什么千军万马。 “好!”一声赞,贺镇说得中气十足。 “母后那边……” “朕明白,该是时候清理母后身边的人了,免得大事小事都告到老人家跟前,母后年事已高、禁不起。” 两兄弟心领神会,马氏的手……伸得太长。 【第三章 该落脚何方?】 大床上,水水躺在最里头,和阿璃共用一个长枕,陆溱观躺在最外侧,阿璃被母女俩夹在中间,陆溱观支着头,一面说故事,一面轻拍着阿璃的胸膛。 迷迷糊糊间,阿璃自问,这就是有娘的感觉? “……从西方远归的穷和尚遇见富和尚,富和尚问:‘你果真从西天取经回来?’穷和尚淡淡一笑,回答,‘是啊。’富和尚看着穷和尚,心里想着,可能吗?他什么都没有,靠着一只钵怎能走得那么远,又怎能平安无恙地归来……” 水水睡着了,阿璃也熟睡,陆溱观看着孩子们脸颊上的淡淡红晕,心里高兴,阿璃的身体状况好了许多,今天在水水的陪伴下,竟能走上大半个时辰。 小时候她听娘说过—— 亲眼看着某个人因为自己的努力而恢复健康,那份成就感会让人更想精进医术。 以前她不懂娘对医术的热忱,如今她明白娘的话了,阿璃的恢复让她很有成就感。 侧躺在床上,她看着阿璃规律轻缓的呼息,他不像以往老是急促的喘着气,他一天天在进步。 她满足地闭上双眼,手依旧轻拍着阿璃,越来越慢、越来越缓……直到入睡。 不多时,阿璃清醒后,发现两颗头颅靠在自己肩侧,淡淡的香气飘进鼻息间,不是脂粉香膏,是观姨特有的药香。 他用力深吸一口气,唇角笑意扩张。 过去他害怕清醒,因为醒来,迎接他的总是一波波的疼痛,他从没有不痛的时候,只有严重和轻微之分,而除了分散注意力,他无法做其他事情,但是现在,他期待醒来,他还有很多事情想做。 贺关无法形容看见这一幕是什么感觉,只定定地看着三人安然熟睡的模样。 这让他明白,家的感觉。 后宫不是家,王府不是家,边关不是家,冷冰冰的地方统统不算是家,那只是一块住惯了的地方。 然而熟睡的三个人,让他突然感觉这个小小的房间是家。 所以他舍不得离开,更舍不得移开目光。 几乎是儿子一醒来,贺关就发现了,他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床边。 阿璃警告地看了父亲一眼,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这是指挥起长辈了?这个不孝子! 但贺关没生气,对于儿子的暴躁他习惯接受,没人能要求长期处于疼痛状态的孩子表现出亲切温柔。 贺关退开一步,阿璃满意地抬起两只细棍儿似的手臂,往陆溱观和水水脖子底下伸去,勾住她们的脖子,收拢。 贺关蹙眉,小小年纪就学会左拥右抱,不像话,却又让他心底泛起丝丝甜意。 他退回桌边坐下,不久阿璃又睡着了。 贺关是个习武之人,精神好得很,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床上的人,他的精神放松,也想睡…… 趴在桌上,不大的房间里,两个大人两个小孩睡得很熟,不晓得梦到什么好事,阿璃勾着唇角,而贺关柔了眉梢。 这次先醒来的是陆溱观,她看向窗外,天色暗了,这个午觉睡得还真久,她轻手轻脚下床,走到桌边想点燃烛火,却发现桌边有人,盈袖吗? 才想着,趴在桌上睡觉的人抢快一步,起身把蜡烛点亮。 发现是贺关,她有些讶异,正觉得该说些什么时,他指指房门、点头示意,抬脚往外走去。 陆溱观看一眼还在睡的两个孩子,帮他们拉拉棉被,才跟着出门。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书房,双双坐定后,贺关为她倒了杯茶,她喝过温热茶水,身子暖了。 贺关从袖中取出盖过章、登记入册的和离书,从此以后,她与程祯的夫妻关系不作数。 轻轻抚摸落印的和离书,陆溱观微勾唇角,这是她最没把握的事,她曾想过,或许先搁着吧,只要她到程祯找不到的地方,假称寡妇,一辈子就这样过去。 可现在过了明面,重拾自由身,让她觉得连呼吸都轻松起来。 “此事衙门压着,程府未知,若后悔,可不作数。” “为什么不算数?好不容易才落印、才能重新开始……”她找不到需要不算数的原因。 “程祯有雄心壮志,若无意外,日后将成一品大官,这种丈夫可带给妻子无上荣耀。”难得地,他说了很长的句子。 他打听过程祯?那么肯定也晓得皇后娘娘的侄女马茹君,毕竟两人“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闹得满京城上下皆知。 陆溱观凄凉一笑,并非所有女人都需要荣耀加身,她要的是夫妻一心的微小幸福。 “那么恭喜马茹君,她将得偿所愿。” 贺关垂眉,所以她的意志坚定、不后悔?也罢,日后他想方设法多护着她便是。 “阿璃的病……” “他的复原情况比预期中还要好,或许不必到过年就可以结束治疗。” “你怎会治疗此疾?” 她不懂他为什么这样问,不过她理所当然地回道:“我是大夫。” “我寻访过无数大夫,没人能治。” “我的父亲曾经遇过相同的病患,他与母亲合力寻找解毒方法,当时他们便将此法传给我。” 陆溱观讲得云淡风轻,没有细说那段惨烈的过程。 为了治疗那位“贵人”,爹爹死于非命,娘没多久也去世了,她不得不在未及笄之前嫁进程府,原本以为是终生依靠,后来才发现不过是南柯一梦。 “陆医判遇到的病患……” “没救活,但不是我爹的错,也不是法子没效,大爷放心,我一定会让阿璃恢复健康。” 贺关轻声道:“我并非质疑你。” “不然呢?” 他犹豫片刻,反问:“你为什么不问我是谁?” “重要吗?阿璃病愈,我会离开,我与大爷是不同层级的人,不会再见面。” 她斩钉截铁的回答,斩断他最后一丝希冀,果然……她从不打算与他有所交集。 他满是失望,却一语不发,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上数十次“也罢”…… 十二月下旬,一辆外观朴实、里面却无比精致的马车把陆溱观和水水送出京城。 打从离开阿璃家大门,水水就啜泣不止,陆溱观无奈,只能轻声哄慰。 女儿重感情,分离对她而言是再困难不过的事,因此相较起离开程家时水水的安静乖巧,便显得分外讽刺。 那是亲人啊,是祖父母和生她养她的爹爹,她明知道娘带她出走,便抱着不再回头的意志,却半句话不问。 “看不到叔叔和哥哥,娘不难过吗?”水水哽咽问。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既然终归要别离,为什么水水不记住快乐的时候,却一心想着分离的痛苦?” “可是快乐好短,我想要一直一直快乐,不行吗?” “快乐是需要运气的,没有人能一路运气好,人人都不爱悲离,只想欢合,可没有分离的哀愁,又怎会有相聚的快乐?” “我和哥哥会再相聚吗?” “娘不知道,世间事没有定局,总得碰到了,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走。” “如果再也见不到哥哥怎么办?” “成长是一边得到、一边失去的过程,或许你现在失去一个哥哥,日后会得到一个姊姊,谁也不晓得。” “可我不想失去哥哥。” “那么你就常常想着哥哥,只要他在你心里,你就不会失去。” “不懂,我就想和哥哥在一起。”水水执拗了。 陆溱观叹道:“水水,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缘分?” “不知道。” “在无垠的时间荒野里,不早也不晚,恰恰就遇上了,在漫漫人海中,不偏也不倚,恰恰就遇上了,这就是缘分。缘分未到,纵使历经千劫也无法相遇,缘分到了,便是天涯海角,也能走在一起。” “那我和哥哥有缘分吗?” “当然,若不是娘背着你在雪地疾行,若不是阿璃发病、疾奔入京,若不是时间相合、方向相同,水水怎会遇见哥哥?” “太好了,我和哥哥有缘分,以后一定会再碰见,对不?”水水满是期待地望着娘亲。陆溱观不由得苦笑,她怎能为这个推论挂保证?不过这样很好,心里存着希望就不会太难熬,于是她点点头,安抚女儿的心。 “娘,这两只箱子里放的是什么?”水水终于对别件事有兴趣了。 谈到这个,陆溱观眼底散发出夺目光采。“是外公外婆留给娘的最大财富。” “银子吗?” “比银子更好。” “金子吗?还是珍珠宝石?” “都不是,是本事,是可以让人在世间有所作为的大本事。” “娘以前怎么不用?” “娘以前糊涂了,以为有你爹爹可以依靠,不需要本事。” “可是现在咱们没有爹爹可以依靠了。” “对呀,往后只能靠自己。” “不怕,水水喜欢靠自己。”水水用力点头,附和娘亲。 “娘相信,只要不放弃,只要愿意学习上进,天无绝人之路,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比在叔叔、哥哥家里更好吗?” 闻言,陆溱观有几分心酸,水水已经忘记两年前那曾经过得不错的生活,只记得这两年的贫困与寂寞,都怪她不早一点下定决心,让水水这样辛苦,但是……她相信一切将会好转。 下意识地,她轻轻握住系在腰间的荷包。 里头有一只玉虎,是从爹娘的木箱子里取出来的,她以为早早丢掉了,没想到被爹娘收在木箱子里。 那只玉虎是她尘封的记忆、尘封的温暖。 玉虎的主人不在跟前,他的五官面容已然模糊,但她记得他用黑曜石似的双眼定定的看着她,很认真地对她说—— 你要相信,你是最好的。 是的,她是最好的,从现在起她会努力相信。 车厢外,赶车的季方运起内力,细细听着车厢里的交谈。 挺有意思的,居然可以这样和小孩子说话?如果爷也能这样跟小少爷讲讲道理,爷就不会老是被小少爷气到内伤了吧。 他提醒自己,回头把这些话给写下来,寄给主子爷,看能不能教会爷,人家是怎么当父母的。 黄昏时分,他们来到柳叶村,村子不算大,但也有几十户人家,季方思忖着到里正家里借宿,于是一路询问,终于来到里正家大门口。 停下马车,季方进屋交涉。 陆溱观也带着水水下了马车,坐了一整天的马车,就算再舒服,骨头也都快颠散了。可才站定,另一部马车疾驰而来,车夫拉紧缰绳、停下马,立刻冲进里正家,人未到、声先到—— “大夫、大夫在哪里?” 莫非这柳叶村的里正也是大夫? 陆溱观拉着水水往旁边让开,不多久车里下来一个二十几岁、长相斯文的男人,他背着银发老妇,快步进入里正的屋子。 有人生病?陆溱观难掩好奇,带着水水进屋。 厅堂不大,几个人进屋,就没地方可转身。 厅里还有一名中年男子,他满脸为难地道:“这位爷,我真不会看病,平日里我只能治治跌打损伤的小症候,村里人生重病,还是得到镇上请大夫。”眼看着穿着华丽的客人,里正哪敢随便用药,何况他真看不出来老妇人生什么病。 斯文男子满脸焦虑,此处离镇上有两个多时辰的路,现在过去恐怕赶不及。 看看众人,陆溱观扬声道:“让我试试吧。”男子转身望去,上下打量着陆溱观。 陆溱观上前一步,落落大方地颔首道:“既没有别的选择,便让我试试,行不?” 男子怀疑的眼神并没令她生气,毕竟这年头鲜少有女大夫,可她不知道,自己笃定的口吻,已博得对方的信任。 “那就麻烦姑娘了。”男子退开两步。 陆溱观点点头,朝长凳上的老妇人走去,她正陷入昏迷,是男子扶着她,她才不至于摔跌在地,陆溱观仔细替老妇人号脉,接着触诊。 过了一会儿,陆溱观抬眸问:“老夫人是否患有消渴症?” 她果真看得出来?男子急道:“是。” 陆溱观看向里正,又问:“这里可有糖块?”里正飞快接话,“有有有,我马上去拿。” 糖块取来,陆溱观让老妇含入口中,不多久老妇人慢慢苏醒。 男子满心感激。“多谢姑娘。” “老夫人应该有常备药方吧?” “是。” “能让我看看吗?” “好。”男子从怀中拿出药单递给她。 陆溱观看过后,添入两味药材,再将药方交还给男子,男子命人去抓药后,与里正交涉几句,里正没有回答,却为难地看向季方。 陆溱观明白里正的为难,他们才是先到的,不过事有轻重缓急,于是她浅浅一笑,问向里正,“这里就让给老夫人吧,里正,请问还有哪户人家有空房间可以借住一晚?” 男子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插队了,他上前对陆溱观一个长揖。“在下黄宜彰,多谢姑娘援手。” “应该的。” 几句客气应对后,里正让儿子领着陆溱观等人去其他人家借宿。 陆溱观借宿的是户白姓人家,只有老夫妻两人,儿子都在镇上开铺子,房间虽然没有里正家里宽敞明亮,但胜在干净整洁,老夫妻把房间打理得很好,随时备着,让儿子们回来时可以住得舒服。 后院养着一窝鸡和几只兔子,水水迷得不得了,同它们玩得不亦乐乎。 晚饭过后,陆溱观牵着水水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水水问:“娘,以后咱们的新家可以养鸡和兔子吗?” “可以啊。” “我能每天喂它们吃东西吗?” “可以啊。” “我可以给它们讲故事吗?” 这小丫头是给阿璃讲故事讲上瘾了?陆溱观不免失笑,亏得阿璃有耐心,能忍受水水讲得乱七八糟的故事。“我们家的鸡和兔子肯定是天底下最快乐的鸡和兔子。” 一想到就要有一窝快乐的鸡和快乐的小兔子,水水咯咯笑开,一双眼睛成了弯月。 远远地隔着篱笆,陆溱观看见黄宜彰独自走来,她牵起水水到门边迎客。 看见她,他咧开嘴,露出好看的白牙。“陆姑娘。” 自从和离确定后,陆溱观梳回姑娘发式,不是为着昭告世人,也不是为着待价而沽,而是为了告诉自己,她已经重获自由,再没有人可以限制她。 黄宜彰奉上匣子,里头装着银票。“这是诊金。” 陆溱观笑着摇头。“举手之劳,不需要这么多。” “于姑娘而言是举手之劳,于在下而言却是亲人的性命,二百两,一点都不多。”他坚持要她收下。 她莞尔,收下,问:“老夫人罹患消渴症有多长时间了?” “将近三年。” “这段时间,老夫人并未忌口,是吗?” “对,祖母的脾气就像个孩子,老说她已经活够本,能吃就是福。” 他是开医馆的,怎会不晓得消渴症该节制饮食,可祖母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不舍得她不开心。 “话是这么说,但若没控制好,渐渐地会视线模糊,肝肾受损,伤口溃烂、无法愈合,严重的话,还要面临截肢,到时会影响生活品质。” 黄宜彰面露忧愁,问:“我该怎么做?” “其实消渴症用药效果并不好,日常保养比用药更重要。待会儿我会记下消渴症应该注意的事项,明儿一早送到里正家里,日后试着让老夫人照做。” 闻言,黄宜彰像是见到曙光一般,拱手扬眉。“多谢姑娘,在下是济世堂的东家,济世堂在全国开有二十六家分店,若日后姑娘有任何差遣,匣子里除银票之外,还有一枚玉牌,届时拿着玉牌到济世堂,他们会尽全力帮助姑娘。” “这下子该我向黄公子道谢了。” 陆溱观落落大方的应对让黄宜彰印象极好,他笑着回道:“谢来谢去的没意思。” 她点头同意,“确实如此。”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气氛相当融洽。 黄宜彰又道:“往后姑娘有任何需要,一定不能忘记济世堂。” “那是自然。” 两人聊着聊着,聊到医馆经营,陆溱观把从娘亲那里学来的说给黄宜彰听。 他越听越是兴奋、越是惊心,分科、分诊、病房、护理人员、填单挂号、建立病历表……他是商人,一听便听出商机。 “姑娘这些想法是打哪儿来的?” “家里原本想开医馆,可有些因由没开成,若黄公子有兴趣可以试试。” “有兴趣,当然有兴趣,要不,我与姑娘合伙?” 陆溱观摇摇头,她连要在哪里落脚都还不知道,还是先考虑好眼前。 “我认为黄公子自己就可以经营得很好。” 黄宜彰赧然微笑,道:“我突然觉得诊金二百两太少了。” 这是个厚道人,陆溱观望着他,浅浅笑开。 她的运气不错,离开程家,遇上的不管是大爷、阿璃或黄公子,都是好人。 夜里水水入睡,陆溱观走到季方屋前,敲了敲房门。 一整天相处下来,她可以确定他是个圆融亲切、热心随和的男人,几经考虑之后,她决定向他求教。 季方正忙着把今天发生的事详细写下,打算过几天到驿站时,托人快马送回京城。 爷虽没交代该把人往哪里送,可小少爷“交代”了,只是那口气实在太人小鬼大。 不过他是爷的人,小少爷的话也得听,对吧? 他没想到陆溱观会过来,连忙把写到一半的信收进抽屉里,这才开了门,把人迎进屋里。 “姑娘有事?”他替她倒了一杯水。 “是的,不知季爷这些年除京城之外,有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问到这个季方可骄傲了,这些年他帮主子办差,大江南北走透透,他得意地笑着回道:“姑娘应该问,我有哪里没去过。” “那么季爷可不可以同我说说各州的特色和风土人文?” 她这是在考虑要在哪儿定居?太好了,他正愁找不到合适机会同她说说这事儿。 “可以,我们从最北边的说起。边关地带,民风剽悍,姑娘热情、郎君大方,那里没有京城那么多的礼仪规矩,自蜀王领兵将匈奴打回草原后,这些年没有什么大的战事,可每逢秋冬之际,草原缺粮,打草谷之事常发生,每年总有几起妇女被掳的事情传出。 “往南是冀州,风景好,百姓纯朴,但学风不盛,读书人很少,百姓多以务农为生,因气候稳定,倒是不缺粮米。再往下是丽州,丽州天气好、土地好、学风好……几乎找不到坏处,对官吏来说,丽州是块肥得流油的好地方,人人都想调任丽州,但也因此官多位少,能成行的多半是背后有所倚仗,一年年下来,被派到丽州的都是些尸位素餐、只想大捞一笔的官,吏治不清,欺良霸善、官逼民反之事时有所闻,可有京里权贵罩着,任谁也拿他们没办法,听说皇上有意整治,可兴利除弊需要时间,也许再过几年会有改善。 “再来就是蜀州了,早些年蜀州是块蛮荒之地,地广人稀,因土质不好,种不出什么东西,这些年蜀王费心经营,盖起几座新都城,广开马路,汇集各地商人,奖励商行进驻,再引进适合蜀州的农作物,教导农民囤垦种地,蜀州一片欣欣向荣,去年税收居全国之首。” 蜀州吗?可是蜀王是她不愿牵扯之人,爹娘为救他的妻儿须命,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亡…… 陆溱观明白,把这份过错算到蜀王头上并不厚道,但是不找个发拽的对象,日子要怎么熬? “蜀州就没有不好之处?” 季方眼波一转,是鼓吹得太过分了吗?他是个会看脸色的,马上补充道:“当然有,蜀州幅员广大,至今不过建好五、六个新都城,许多地方仍属蛮荒之地,尤其山林里有不少猛兽,独自一人万万不能上山。” 虽然他这么说,但心里是想着猛兽多、打起猎来才过瘾,去年爷不就打了头白老虎,那张虎皮可真让人羡慕。 “还有其他地方吗?” 季方想了想,又讲了几处,只不过有蜀州做对比,其他地方就显得很不适合居住。 陆溱观起身道:“多谢季爷告知,时辰不早,就不打扰了。”微微一笑,她转身离开。 季方对着她的背影发愣,所以呢?她的决定是什么,怎么不给个答案? 收到季方来信,厚厚的十几张信纸,满满地写了陆溱观与水水一路的经历与对话,相当有意思。 贺关心想,若能有个人这样和阿璃对话,阿璃是不是能变得温和些? 摇头苦笑,他无法想像不嘴贱的阿璃。 来回看过几遍,贺关的视线停留在蜀州两个字上头。 季方说服她在蜀州定居了,他没有吩咐季方这么做,但阿璃威胁了季方,而季方“乖顺地”接受威胁,总而言之,派季方出这趟差事是对的。 浓眉微扬,贺关的心情跟着飞扬,他奋笔疾书,而后将写好的信收进信封里。 “来人。” 隐在暗处的侍卫现身。“属下在。” “去给季方传话,到棹都后先回一趟王府,文二爷有事交代。” “是。” “把这封信送到文二爷手上。”“是。”侍卫接过信后退出书房。 贺关忖度片刻后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阿璃正在院子散步,这是陆溱观交代他的功课——每天得在院子里走一个时辰,只不过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走完了,怎么还不歇歇? 看着满面红光、笑容浮在嘴角的阿璃,贺关明白了,他也收到季方的来信,这小家伙肯 定很高兴。 跨步上前,贺关的大掌往儿子后背一拍,说:“头抬高、背挺直,才像个男人。” 阿璃的好心情被这一掌给瞬间拍没了,他扯扯唇,反驳道:“像男人又怎样,有比较厉害吗?” “至少不会因为一个小女孩冲过来就被扑倒。”那天若不是他这个爹在场,他的脸不知道要丢到哪里去了。 阿璃沉着脸,冷冷回道:“那也得有人肯扑啊,再英雄、再男子汉,没有女人乐意扑,不也白搭。” 还真得意呐,这也能拿出来说嘴? “下回看仔细,水水往我身上扑时,我是摔跤,还是把她举高。”贺关故意用带着嘲讽的目光上下打量儿子。“那是手?”他摇摇头,满脸不屑。“我还以为是□面棍。”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自从阿璃身子好起来,他不再处处让步,他对儿子说话也没在客气,所以让对方气到跳脚这种情况,截至目前为止他们父子俩是平分秋色。 阿璃气怒地大喊道:“来人啊、来人啊!” 他气得头顶都要冒烟了,不过能够扬声大喊的感觉还真畅快。 阿璃喊得实在太大声,几个府卫和侍女慌慌张张跑上前。 “属下在!” “奴婢在!” 他指着盈袖几个丫鬟道:“你们去给我准备吃的,越多越好。”他再指指侍卫们道:“你们过来,教我练拳。” 众人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相视而笑,齐声应道:“是,小少爷。” 贺关神清气爽,头抬得很高、背挺得很直,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高兴,因为值得高兴的事太多,比方儿子身体痊愈,比方能和儿子斗嘴,比方陆溱观决定在蜀州定居。 强调第两百次,他真的没有吩咐季方做这件事,不过他也强调第两百次,派季方出门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笑容始终淡淡地挂在贺关的脸上,直到下人来禀,皇太后宣他入宫,他扯直了双眉,面容凝肃,他猜得出发生什么事。 慈宁宫里一片欢声笑语,直到贺关进去,笑声戛然而止。 贺关抿唇,一贯的严肃。“儿臣给母后请安。” “快起来,又不是外人,请什么安?”皇太后向小儿子招手。 贺关起身,他见母后双鬓斑骏,看来年中那场病真把她的身子拖垮了。 伺候的宫人说皇太后精神不济,睡得早、起得晚,食寝不香,一天天消瘦,连脑子也不大好使,被人算计得团团转也不晓得。 这哪是他的母后,母后再精明不过,谁都甭想在她眼皮子底下使暗招。 太医也说:皇太后早年辛苦,身子亏得厉害,若无大事,别打扰皇太后修养。 太医话里话外全是暗示,该给皇太后过舒心日子,往后……怕是没有多少时间。 他知道母后慧极必伤,想在人吃人的后宫安然存活,怎能不耗心费力? 为了让母后舒心,皇上登基六年,对马家人处处留情,没想到却把马家人的心养得不知天高地厚。 视线转过,除皇后之外还有不少马家姑娘,年轻貌美的姑娘们像鲜花似的,围绕着皇太后。 “你们这些小姑娘怎么不给王爷请安?”皇太后乐呵呵地道。 姑娘们赶紧过来给贺关问安,他眉眼不动、表情凝结,好像眼前杵着的不是女人而是柱子,直到一名含羞带怯、眉眼如画、美得惊人的女子站到跟前,微微屈膝道:“茹钰给王爷请安。” 马茹钰?就是她、未来的蜀王妃? 对上贺关的眼神,马茹钰双颊红透,羞得又赶紧低下头。 见过礼后,皇太后切入正题,“阿关,哀家怎么听说你给阿璃请封世子?” 他没料错,就是这件事,动作还真快,昨天才请封,圣旨未下,消息已经传到母后耳里了。 他的后院干净,会介意爵位旁落的,只有即将进府的马节钰和马家人,而母后身边伺候 的已经换上新人,事情还能捅到母后跟前,看来皇后日子过得太清闲,非得搅乱一池春水。 贺关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那股不怒自威、冷冽凌厉的气势无人可及,视线转过,他锐利的目光定在马皇后身上,让她止不住轻颤。 坐到皇太后身边,贺关握住母后瘦骨嶙峋的手,难得地柔和了嗓音,“儿臣本就有此意,只是阿璃身子一直不好,如今得神医治愈,便趁此次回京把事情给办了。” “可哀家听说阿璃那孩子自小就刻薄、脾气暴戾,这样的孩子袭爵,会坏了你的名声。” 听说?听谁说?贺关嘴角浮上一抹轻嘲。 “那是谣言,阿璃自小聪慧无比,三岁识字、五岁懂文,还能写得一手好文章,师父赞不绝口,幕僚还玩笑说儿臣这是歹竹出好笋。” 皇太后闻言,心中暗忖,真是这样吗?那么阿关还真生出个会做学问的好苗子,当年她打也打、骂也骂,可每次阿关拿起四书五经总说头痛,唯有兵书才能让他在书桌前坐定。 “就算这样,也不必心急,礼部已经订下五月十五,新王妃入门,夫妻好合,阿关要多少儿子都有,到时再从当中选个好的袭爵,岂不更稳当?这事,你就听哀家的吧。” 贺关垂下眼睫,叹道:“当年惠文若非受儿臣拖累,怎会成了贺盛的目标?请封世子,是儿臣还给惠文、还给阿璃一个公道。” 李惠文是先帝为贺关挑选的妻子,之所以选择李惠文,是因为她的父亲只是五品小官,没有足够背景给贺关助力,为此皇太后并不喜欢这个媳妇,可是她聪明慧黠、温柔婉顺,又肯在婆婆跟前下功夫。 皇太后在后宫生存多年,看人的本事是淬进骨子里的,她心知好歹,渐渐地接受这个媳妇。 想起她年纪轻轻却死于非命,想起她硬拚着一口气,也要把阿璃顺顺当当生下来,皇太后的心再硬,也无法无动于衷。 皇家确实欠李家一个交代,想到此,皇太后再不反对,但仍不忘叮咛道:“既然你已经做出决定,哀家也不多说,倒是以后你得善待茹钰,她可是个好姑娘。” “是,母后。”贺关乖乖应下,只不过心中已另有想法。 “要不,你领着茹钰到外头走走,小俩口好好培养感情。”皇太后兴致勃勃地建议。 “是,母后。”手一滩,贺关道:“马姑娘请。” 抬眼,望向贺关,马茹钰一颗心怦评跳个不停,这是蜀王、是皇上最看重的亲弟弟,想到再过不久他将成为自己的枕边人,她怎能不心生雀跃? “王爷请。”马苑钰微屈膝。 她的礼仪师承徐大家,她对自己很有把握。 可她不晓得,完美的宫礼看在贺关眼里最是做作,他不耐烦这些规矩,从小到大他不时反抗这些规矩,才会惹得先帝不喜。 因此马茹钰恰恰是投其所恶,还没认识她,他先厌烦了她。 走出慈宁宫,贺关让宫女领马茹钰到清柳水榭等着,自己却转身对侍卫道:“去向皇上 传句话,皇后不生病,换再多宫人亦无用。” 侍卫应声,往御书房方向奔去。 不多久皇上接到传话,目光微冷。 马皇后还真是没把他的话给听进耳里,惹恼他,又去招惹阿关,真真是好本事,她真当这天下是马家的? “传林贵妃、德妃、淑妃过来。” “是。”太监领命离去。 皇上又对心腹太监低低说了几句话后,想起今日早朝新政再次被阻,他难掩气愤,他本想着再纵容马家几天,免得母后心里难受,没想到马家真敢欺到他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过隔天,后宫传出皇后生病的消息,马家送进宫的新妃嫔全都去“侍疾”。 林贵妃、德妃、淑妃等人领了皇命,天天往皇太后跟前凑,变出新花样逗皇太后开心,大伙儿心知肚明,若是能顺利把皇后斗垮,就能往上升一升。 有此想头,谁不尽心尽力? 而皇太后虽问过几次皇后,得知她病得厉害,也渐渐地把她放到脑后,一时间,后宫气氛祥和宁静。 【第四章 蜀州新生活】 清柳水榭里,早到的马茹饪后悔极了,为突显自己曼妙身材,她刻意穿春装出门,没想到被这里的风一吹,那湿冷是透进骨子里的,偏偏她又不敢乱动让身子暖和些,就怕发髻乱掉,影响完美形象。 为了抵挡寒意,她试着把所有心思放在贺关身上。 听说他不好女色,后院没有通房小妾,她不必担心有人与自己争抢,只是该死的李惠文,人死都死了,干么留下一个孽障? 算了,收拾一个六岁小孩何难?她下定决心,王爷的爵位只能让自己的孩子继承。 想到自己和王爷的孩子,她忍不住轻笑,她真没想到王爷长得那样俊,还以为他是个粗鄙鲁莽的大老粗呢。 突地,她”个控制不住,打了一个响嚏,她狼狈地用帕子擦拭的同时,贺关走近。 一个心急,她用力擦干鼻水,将帕子往婢女身上丢去,不想她擦得太用力,鼻头上一圈红印,竟和挂环的水牛有些相似。 见她如此,贺关双眉微挑,不过是略施薄惩,倒挺有效果。 “宫里有处梅园,花开得正好,王爷要不要过去赏梅?”马茹钰冷得直打哆唆,强压颤抖,软声说道。 “不必,事说完就走。” “王爷想交代什么?” “第一,本王改变主意,不续弦了,只迎侧妃;第二,过完年本王就回蜀州。” 想起决定在蜀州定居的陆溱观,他归心似箭。 两句言简意赅的话,让马茹钰备受打击,他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她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她的琴诗双绝,风流名士赞扬不已,她的美貌无人能及,与赵璧珠并称京城双姝,所以他对她……不该是嫌弃啊…… 思绪飞快转过,马茹钰恍然大悟,是请封世子一事闹到皇太后跟前,惹得王爷不喜?肯定是,王爷不愿让她生下嫡子后,与贺璃争爵,才会决定压压她的风头? 错了,她不该心急的,只要顺利嫁入王府,时长日久的,拢了王爷的心思,她还怕什么?不过是个六岁小孩,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呀。 她对躁进后悔不已,却没打算偃兵息甲。 “王爷误会了,世子一事,并非茹钰的意思,是皇后娘娘对皇太后提起的,之前茹钰并不知情。”她只想维护自己的形象,把皇后推到前头抵罪,并不觉得罪恶。 贺关冷哼,亲侄女出卖起姑姑,半点不手软呐,为人作嫁,皇后这次牺牲得未免太大。 他斜眼睨着她,自己人都可以如此出卖,遑论是外人,这般人品……难怪马家要败。 他不对她的解释有所反应,只道:“马姑娘再考虑考虑,若是不愿出嫁,本王可以通知礼部取消。” “不……”马茹钰有些激动的尖叫,随即才意识到贺关还在跟前,连忙捂紧嘴巴,连连深吸几口气后缓声道:“女子当从一而终,自赐婚懿旨进了马家,茹钰生是王府的人、死是王府的鬼。” 贺关冷笑,想当他家鬼的马家女肯定为数不少。 “本王能给姑娘的只有侧妃位分,没有其他,还望马姑娘想清楚。” 他这是在警告她甭想越过李惠文?她轻咬下唇,眉心紧蹙,她不甘心。 不过没关系,她是什么人啊,是京城权贵人人吹捧的马茹钰,只要她嫁进王府,他会看见她的好,会晓得她有多么珍贵,哼,李惠文要怎么和自己相比?不过是个五品小官的女儿。 此时此刻,她还不晓得贺关所谓“只有侧妃位分”指的是什么,因此不撞南墙不回头。“茹饪想清楚了,好马不双鞍。只是王爷年后就回蜀州,那么婚礼……” “不过迎个小妾,何来婚礼?”丢下话,贺关头也不回地离开。 留下头昏脑胀的马茹钰,不停地问着为什么? 怎会是小妾?侧妃是要上皇家玉牒的呀,往后蜀王府后院以她为大的呀,他怎能用如此轻蔑的口吻说出那句话,他是看不起她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都说蜀王铁面无私,手下不留情,他定是为世子之事迁怒。 呼……没事的,以后她会“好好对待”贺璃,会宠他疼他爱他,谁说非要打杀?捧杀也行啊,只要他处处比不上自己的儿子,王爷又不是傻子。 不要急,慢慢图谋,再坏的情况都能被扭转,她可是马家女。 可是旁的事能够慢慢来,婚礼绝不能随便,有多少姊妹看着呢,她们原就嫉妒她好运道 能嫁给蜀王,若连婚礼都没有,她不敢想像自己会怎么被笑话。 她不是小妾,她是堂堂的蜀王侧妃!王爷可以愤怒,但不能在婚礼上头任性,所以她必须……离开水榭,她想也不想地往慈宁宫走去,都说蜀王至孝,这事得让皇太后作主。 只不过她才走了几步,就有一名太监朝她走来,笑眼眯眯地对她说:“马姑娘,您走错路了,出宫的方向在那儿呢。” “我不出宫,我要去见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已经歇下,姑娘过些时候再进宫请安吧。” “那我见皇后娘娘。”她退而求其次。 “皇后娘娘在同皇上说话,这会儿恐怕不方便见姑娘。”说着,太监目光一转,一旁的两名宫女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夹着马茹钰,往出宫方向走。 之后,无论马茹钰递了再多的信儿,也见不着皇后、皇太后。 不管乐不乐意,她想嫁进王府,就只能一顶花轿出京。 虽然嫁妆下人样样不缺,虽然笙萧鼓乐、热闹喧天,可都敌不过没有新郎迎娶的这个事实。 蜀州处处一片欣欣向荣,再加上马上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蒸年糕、大扫除,气氛相当热闹。 蜀州不像京城那样寒冷,没有种植粮作的土地上原该是一片土褐色,可这边的田里却开满黄色小花,春天未至,却已闻到几分春日气息。 蜀州学风确实很盛,连乡村里都有私塾,大概是官府盖的,格局都相差不多,几排房舍,中间有一大块圆形土地,已经歇课了,但孩子们还是聚在里头,游戏玩耍奔跑,笑声远远传来,让人心情飞扬。 陆溱观对蜀州陌生,但她是如何分辨此地是不是蜀州? 很简单,季方说过,蜀州土地贫瘠,不利务农,一开始蜀王便打算将蜀州建设成商州,所以来到封地之后,王爷就用私银盖马路,宽敞平顺的马路有利商人运载货品。 所以马车一进入地界,她便晓得蜀州到了。 车轮辘辘滚动,和季方混得很熟的水水坐在他腿上,两人一起驾马车前行。 陆溱观拉起窗帘看着外头景色,是真心的,她喜欢蜀州,即使这里和“那个人”有关。 季方刻意拉高嗓子替水水介绍蜀州,陆溱观自然也听到了。 “水水,你觉得黄色小花漂不漂亮?” “很漂亮呢,别的地方都没有。” “可不是,那是王爷引种的,秋收之后,在田里撒下油菜花种子,到冬天,到处一片花海,美不胜收。水水要不要猜猜,这花是用来做什么的?” “花儿?戴在头上的吗?还是用来串花环?” “不是,是用来做绿肥的。” “什么叫绿肥啊?” “蜀州土质不好,费尽心思种出来的粮作,收成比别处差很多,王爷到处寻访农事高手来解决这个问题,其中一个办法就是在土地休耕的时候种油菜,这样等来年播种前,把油菜的枝叶给绞了,埋进泥土里,土地就会变得肥沃。” “收成会变好吗?” “当然,你看看百姓的生活就晓得,以前的孩子甭说上学,想看到都难。” “为什么?他们去哪里了?” “因为没钱买布裁衣,几个孩子只能轮流穿一套衣服出门。可是现在生活好了,他们身上的衣服连补丁都没有,百姓们可感激王爷了。” “王爷真厉害。” “可不是吗?目前蜀州五座大城已经盖好了,正在建第六座,季叔叔想带你们去的是棹都,那里是第一个兴建的都城,你娘想要行医,得选择药材充足、百姓众多的都城才好。 “棹都纵横各有八条大街,以‘风调雨顺、国富民安’命名,东西走向的叫东风街、东调街、东雨街……南北走向的叫南风街、南调街……街道长宽都一样,形成一个像棋盘的正方形。 “街的两边统一规划出两层楼高的商铺,有的商家把二楼当铺面,有的做为仓库或住家,端看他们做什么买卖。住宅区围着商街建立,有东西南北四区,每一区的住家后头都有一个学院,分别教导不同年龄的学童,男女都收,水水想念书的话,可以去登记……” 季方叨叨说个不停,陆溱观知道,他这是想让自己安心。季方是个亲切体贴、谨慎细心的人,有他在,这一路上都很顺利。 车行两刻,终于看见棹都的东城门,果如季方所言,入目的是一座占地很宽广的大学院,然后是安静的住宅区。 季方说,当初建都之时,只盖商街和学院,住宅区的土地是空下来的,分成一个个小单位,百姓可以自行买地建宅,所以住宅区的房子格局都不一样,各有特色。 经过住宅区后,陆溱观母女的视线就转不开了。 街道很宽,分行人道和车道,两道中间种一排树木做为区隔,她们看见季方说的黄色公共马车,也看见马车招呼站,每部公共马车都有自己固定的行驶路线,百姓可以在指定的地点上下车、转车。 一个食衣住行如此便捷的地方,怎能不吸引大量百姓移居? 陆溱观不想的,但她无法不赞美蜀王,他确实很厉害,马背上能战、马背下能治,有这样的臣子,是皇上朝廷、更是所有百姓的福气。 马车在福安居前停下,福安居是间客栈,不是最大的,但季方说—— 是价钱最公道的。 他抱着水水下车,再到后头迎陆溱观。 “姑娘,天色不早,你和水水早点休息,我先去一趟牙行,把姑娘要找房的事儿说说,让他们明儿个派人来领姑娘看房。” “麻烦你了。” 季方抱着水水、领着陆溱观进入福安居,迎面一阵扑鼻的酒菜香。 福安居有三间铺面大,装潢摆设并非上等,但干净整洁,一楼是大堂,不管住不住店,都可以在这里用饭,二楼隔成多间住房,提供旅客需要。 “两间上房,先送热水和一席饭菜过来。”季方熟门熟路地吩咐掌柜。 “好咧。”吴掌柜唤来伙计。 伙计接过陆溱观的包袱,领她们上楼。 直到人看不见了,吴掌柜才把一封信送到季方手上。“主子爷吩咐,让季爷进府找文二爷。” “知道了。”季方不懂爷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唠叨,都命人吩咐过的事儿,还一再叮咛,他什么时候给爷办砸过差事?“我马上过去。” “既然季爷要回王府,顺便帮我把这两个月的帐本送过去,行不?”吴掌柜奉上帐册。棹都刚建立时,百姓都在观望,没人敢投资银钱在空城里买铺面,于是王爷召幕一批人开设铺子,因此棹都有上百家、接近一成的铺面都是王府的。 此举本只是为着聚集人气,没想到生意越做越好,后来的几个新都城,王府都留下近百间铺面做营生。 现在食衣住行,贺关就没有一行是门外汉。 季方接手帐册,转身往王府走去。 清晨,朝暾初升,一缕炊烟从陆家的烟齿缓缓升起,这是陆家的专属气味——药香、食物香融合一起。 那天,人牙子带陆溱观看过几间房,她最喜欢这里。 两排共十间房,占地倒是不算大,对她们母女俩来说绰绰有余。 前排安排了大厅、书房、药室、厨房跟柴房,母女俩和采茵住在后面屋子。 采茵是季方大力鼓吹之下买回来的丫鬟,季方本想让陆溱观再多买几个小厮、厨娘的,但买房后,身边的银子就不多了,陆溱观自己挨饿无妨,却不想饿着水水,她正是长个子的年纪,便拒绝了。 这宅子最好的是前后院很大,后院有口井,还有鸡舍,她答应过水水的,因此搬过来第二天,就给女儿买了一窝鸡和两只小兔子。 她又让人盖起几间猪圈,倒不是为着吃猪肉,而是别有用途,最近她订下几只待产的母猪,这几天将陆续送到。 前院她搭起一些竹架子,打算用来晒药材。 季方说蜀州夏天炎热,前院的老桃树千万不能砍,到时有那个浓荫,便晓得好处。 她留季方一起过年,季方欣然接受。 她对季方和采茵相当感激,他们里外操办,把这里布置妥当,也是他领水水到新学堂报到,采茵还特地带水水上街裁几块布做新衣、新鞋和新书袋,水水满心期待上学堂,季方还送她笔墨纸砚,勉励她好好念书。 蜀州的新年和京城一样热闹,元宵那天,王府放了不少烟火与民同乐。 五彩缤纷的烟火,让水水兴奋得不得了,季方还把她抱到屋顶上看,乐得她手舞足蹈。元宵过后,季方返京覆命,她们也开始展开新生活。 清晨起床,用过早膳后,学堂的马车会过来接人,采茵得带水水到指定的地方等车,而陆溱观背起医箱当起铃医,在住宅区、商街上缓步慢行。 中午马车送水水回来,采茵做好饭菜后就去接人,等陆溱观回家,三人用过饭,小憩片刻,采茵领着水水复习功课,陆溱观则钻入药室制药。 她打算把娘留下来的药方一一制成药丸。 晚上陆溱观陪水水玩一会儿、说说话、讲讲故事,水水睡得早,待她睡下,陆溱观便拾起医书,复习娘教导她的医术。 生活简单却也充实,比起在程家永无止境的等待与沮丧,好太多。 “姑娘,早饭做好了,我去喊水水起床。”采茵在围裙上擦两下手,圆圆的脸笑出两个小酒窝。 “好。” 采茵确实是个好帮手,听说过去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她会打理家务、会缝衣服,清洁打扫都做得很好,最好的是她识文懂字,能教水水念书,还能帮她管理药室。 这种丫鬟,买一个顶十个,陆溱观觉得自己赚大了。 不只她,连这房子都赚很大,依市价,她根本买不起,只是宅子主人在京城当官的儿子出事,得一大笔钱急用,这才半价售出,唯一的条件是要马上拿到钱,而她为了离开程家,把所有家当全换成银票,兜在怀里,双方一谈就成。 进到药室,陆溱观把做好的六味地黄丸放进医箱。 当了几天铃医,到现在还没开张,有一户人家都已经打开门了,发现大夫是女子之后,二话不说又把门关了起来。 这会儿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女人宁可忍受后宅肮脏事儿,也不愿和离,有没有本事是一回事,这世道对女人确实很残酷。 但她不会被打败的,一定、绝对、肯定! 走到厅里,三个人围着桌子吃饭,陆溱观不认为在小小的家里还需要分主仆关系,都是搭伙过日子。 “茵姨今天做的蛋没焦呐。”水水像是有什么重大发现似的,夹起一整颗蛋,一脸惊奇。 “是啊,采茵的厨艺进步好快。”她刚来的时候,连柴火都不知道要怎么生,幸好陆溱观有过两年辛苦日子,厨艺普通,生火煮汤还难不倒。 采茵笑得满脸得意,她可是下死功夫硬学的,幸好她天资聪颖。 “以后会更好。”采茵抬抬下巴,自信满满。 “水水,快谢谢茵姨,以后我们有口福喽!”陆溱观笑道。 “谢谢茵姨。” 水水满足的小脸让采茵太有成就感,笑得更开心了。 “水水去学堂好几天了,还喜欢吗?”陆溱观问。 水水略略一笑,偷看采茵,眼,采茵同她使眼色,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看得陆溱观也跟着笑。 “你们有秘密?我也要听。” 水水在桌子底下踢踢采茵,采茵用膝盖顶顶水水,两人笑得越发暧昧。 “真的不说吗?我好伤心。” 水水心急,用手肘顶采茵。“茵姨说啦!” 采茵这才好笑地道:“咱们家水水可是大出风头呢,一整个班就两个女娃儿,咱们水水模样长得好不说,连默书都比别人强,有个男生看她不过眼,老找她比赛。” “比赛默书?” 水水接话道:“对啊,他叫李成功,住在咱们家隔壁,我们已经比三天了,我每次都赢。” 采茵道:“李成功是独子,家里对他寄望颇高,过去他是全班最厉害的,现在硬生生被水水拼过去,面子挂不住,回家后发愤读书。看儿子这么积极,问明原委,李家太太高兴不已,命人送礼过来,说要谢谢水水。” “娘,我可以赚钱啦,厉不厉害?” 陆溱观雏眉问:“李家送什么过来?” “两匹绸缎,姑娘别担心,我已经还了礼,是过年前买的人参,年分不高但品相挺好,不会失礼的。绸缎我打算给水水做几套衣服,班上另一个小姑娘是富家千金,成天穿金戴银,衣服全是最新的款式,咱们水水可不能被她比下去。” 水水非常同意采茵,用力点头道:“可不能被她比下去。” 陆溱观轻轻摇头,叹口气。 采茵问道:“姑娘觉得不好吗?” “比较是没有止境的,而竞争缺乏意义……” 采茵抢白道:“不对,学堂的师父说了,学问不进则退,与人竞争也是不进则退,要赢就不能躲闪退避,世上没人会记得失败者的忍让。” 水水的头点个不停,是啊、是啊,就是茵姨说的这样。 “与其忙着打败对手,倒不如确立目标、奋力向前,当眼界只限于与人较劲时,就输了。因为当你卯足劲跟别人较力的时候,有许多人正在奋力高飞。” 听着两人对话,水水小脸犯愁,皱起眉头,犹豫地问:“娘,我们是不是因为输给二夫人,才必须离开爹爹?” 陆溱观一顿,心疼地摸摸女儿的头。 离开程家后,女儿半句话不多问,她本以为是女儿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原来是心疼她这个“失败者”,怕惹她伤心。 把女儿抱进怀里,陆溱观认真地道:“娘问你,叶子离开树,是因为树对它不好吗?”“不是……吧。” “那么是风抢走叶子吗?” “也不是,是因为秋天到了,叶子就应该掉下来。” “没错,正是因为时机到,它们不再适合在一起,所以叶子决定离开大树,爹和娘也一样,我们不再适合在一起,所以娘决定离开爹,与输赢无关。” “可我觉得是爹和二夫人的错,是他们对我们不好。” “既然已经离开,再论谁对谁错有什么意义?既然不适合,与其勉强纠缠,耗尽对方养分、一同枯萎,不如坦然聚散,各自相安。” 这话对水水而言太困难,她无法理解,如果不是他们太坏,娘怎会痛苦伤心?分明是他们的错,要怎么坦然聚散、各自相安? “说得容易,谁知道离开树后,叶子会变成怎样?”采茵同样不明白,分明那人有错,为何要轻易原谅? “叶子也许会被有心人珍藏,也许随风纷飞不知去向,也许落地生根发芽,努力成长。不知道未来的路,确实令人惶惑不安,但相较在一起时的伤害,我宁可选择勇敢。” 采茵又问:“那就不怨、不恨了吗?” “把力气拿来怨恨?不,我宁可拿来往前奔跑。采茵,我知道你关心我,但请你相信,未来的路,我会越走越开阔,我不是因为输了才离开水水的父亲,而是想要振翅,想让自己的人生过得更好。” 采茵不由得笑了,她如此有自信,难怪会被看重,这样的性情世间少有。 顿了一下,陆溱观想到一件事儿,问:“不过……你怎么晓得水水的同学穿金戴银,衣服是最新的款式?” 她又没去学堂上课,而水水可搞不清楚什么衣服款式叫最新。 采茵被问倒了,水水也满脸疑惑地望着她,让她忍不头皮发麻。 她搔搔头,装出一脸的害羞。“我不放心水水,担心她被李成功欺负,就偷偷跑去学堂看她,可是家事我一样也没落下。” 听她这么说,陆溱观怎会计较,那是当娘的心情,陆溱观很高兴,有人和自己一样关心水水,她将掌心覆上她的手背,诚心地道:“谢谢你,采茵。” “我们是一家人啊!” “是,我们是一家人。” 吃过饭,陆溱观背起医箱,到外头行医,采茵送走水水后回到家里。 不多久有人敲门,采茵打开门,迎进三个仆妇,她们手里拿着东西,一进门,就各自忙开了,有人在厨房里切切洗洗,有人擦桌抹椅,里里外外打扫仔细。 “采茵姑娘,鞋子已经做好,昨儿个你说的那块绸缎我带回去吧,明天先赶一套出来。” “不必了,姑娘说和别人较劲儿不好,先缝两床夏被吧,蜀州夏天来得早。” “行,连软枕都缝上几个吧。” “你们先忙,我去看看水水,半个时辰就……”话未说完,她沮丧地把话给吞回去,不好,再露出破绽可不行,她连忙改口道:“我去厨房看看秦娘子。” 还是多学点厨艺才实际。 “对了,季爷问什么时候送人过来?” 采茵想了想,回道:“明天吧。” “是,我回去给季爷传话。” 不多久,厨房传来锅铲声。 不多久,屋里屋外焕然一新。 不多久,“家人”就要回来了,采茵眉飞色舞。 相较采茵的顺风顺水,陆溱观没那么幸运,今儿个又是半个病患都没。 眼看接近午时,她决定先去买点药材,家里药室没有怀牛膝,何首乌也该补一点,还有些其他药材……今天她打算炮制七宝美髯丹。 药铺多数集中在东国街,之前的药材是季方买的,这是她第一次来到东国街,她很讶异药铺医馆这么多,半点不输京城。 想了想,她打算先快走一遍,看看有哪几家医馆药铺。 加快脚步,走过几家之后,陆溱观发现前方有一间医馆人满为患,病人都排到铺子外头了,她直觉抬起头看向招牌。 济世堂?是黄公子开的济世堂? 略略一想,她走进去,一名伙计立即迎上前。 “姑娘要看病吗?先到那里填单挂号。” 陆凑观笑开,没错,确实是黄公子的济世堂,他落实得还真快,就此看来,他确实是个精明商人。 “不,我要买药材。”她拿出单子交给伙计。“这些药材都有吗?” 伙计看了看,笑道:“都有,姑娘稍等,我马上让人给姑娘准备。” 伙计离开,陆溱观到处走走看看,有三个诊间,诊间外面有个房间排满长凳,让病患坐着等候,但病患太多,因此有人在外头等候。 一名穿着白衫的年轻姑娘从诊间探头,扬声唤,“三十七号,林公子。” 马上有人起身,跟着姑娘进诊间。 是护理人员吗?这不关她的事,她却觉得好开心,这就是娘想要的医馆,对吧? 满足叹息,她走往柜台准备拿药材时,一名瘦削的男子突然脸色惨白、手抚着胸口,一副喘不过气的模样,要不了多久人便瘫软在地。 康掌柜见状,立刻冲进诊间,把大夫请出来救人,动静闹得很大,三位看诊大夫都冲了出来。 他们接连号过脉,看看彼此,都摇摇头,这人没救了。 陆溱观上前,挤开大夫们,号脉观色,她把头贴近对方的胸口细听,片刻后,她对大夫们说:“是气胸。” 三位大夫困惑的面面相觑,不知气胸是什么。 陆溱观也没时间同他们多解释,立即拔下发簪,往病人两层肋膜中间刺下,病人立刻吸到空气,暗紫的脸色回转,她的发簪是中空的,肺部的液体顺着管子流出来。 在场其他人看到她的动作,先是狠狠倒抽一口气,接着无不感到惊奇,就连三位大夫都深感不可思议。 陆溱观说:“等里面体液流完就可以了。” 康掌柜连忙指挥两名伙计上前,把病人抬进病房,一名大夫也跟着进去。 庄大夫想了下,走到她面前,拱手相问:“可否请教姑娘,何谓气胸?” “简单来说,就是肺破了个洞,造成肺部塌掉,没办法正常换气,气体便开始从破洞处漏往两层肋膜中间,造成肋膜中压力开始上升,没办法提供肺部膨胀的负压,于是产生冒汗心悸现象,严重的话会导致昏迷。” 庄大夫听了个八成,但他无法想像,肺部怎么会塌陷?也想像不出肋膜长成什么样?只能自叹技不如人。 这时,站在人群后方的黄宜彰走了出来。 打从陆溱观开始为病患把脉时他就认出她了,她的医术确实不同凡响,庄大夫的性子傲 得很,很少把人看在眼里,更别说女人,可这会儿他的表情……是吃瘪? 美丽的女人会让人多看两眼,尤其是既聪慧能干又美丽的女人,他对陆溱观的印象很好,并且越来越觉得她好…… 黄宜彰走到陆溱观身边轻唤道:“陆姑娘,又见面了。” “黄公子?”陆溱观难掩讶异,他开的医馆有二十几间,怎么就这么刚好人在这里。他理解她的讶异,解释道:“我住在棹都,陆姑娘看见了,这是第一间照姑娘建议改变的医馆,自从改成这样后,病患变多、抓药的顾客也多了,都是姑娘的功劳。” “黄公子客气。” “姑娘能否拨一点时间,咱们谈谈?” “不了,水水在家里等我,下次有机会……” “我只想问问姑娘,愿不愿意到这里坐堂,价钱好谈。” 陆溱观忖度,藉着济世堂的名气,或许会有病患肯让自己看病,只是……“水水还小,我没有太多时间,如果只有上午……” “行,就早上两个时辰,还是老话,诊金由姑娘开。”黄宜彰快人快语。 “诊金就不用了,但如果病人有需要,我想把自己炮制的药丸卖给病人,行不?卖得的钱,济世堂可分两成,黄公子觉得如何?” 她的大气,令黄宜彰更加欣赏,他笑出一双桃花眼,回道:“姑娘连诊金都不收,我还向姑娘要求两成?这种便宜占尽的事儿,我可做不出来。” “那么……” “姑娘明日过来坐堂吧,我让康掌柜把诊间整理出来,至于卖药的银子,济世堂一分不收。”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黄宜彰送她走出医馆。 离开济世堂后,陆溱观仰头望向蓝天,她笑着再一次对自己说:我一定会带着水水把日子往好里过。 【第五章 陆大夫有真本事】 屋里,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躺在床上,脸色青紫,胸口起伏得很厉害,身子僵直,呈现昏迷状态。 采茵坐在桌前支着下巴,从窗户往外看向院子里两个正在吵架的小孩。 “我家有钱,人送到我家才治得好。”李成功趾高气扬,脸上写着“旁的别跟我比,哥穷得只剩下钱,论到钱,哥可是举世无敌”。 “我娘是大夫,可以治好叔叔的病。”水水气势也不低,钱再多也敌不过一位好娘亲。“我家下人很多,会把人给伺候得稳稳妥妥。” “我家茵姨比得过你家一百个下人。” 采茵不禁苦笑,姑娘说过别同旁人较劲了呀,水水明明已经把话给听进去,不想穿金戴银、也不想裁新衣,怎么和李成功的比较就是停不下来? 李成功背一段文章,她非要背两段,李成功得了个甲等,她非拿甲上。 这会儿连捡一个病人也能吵上半天,这叫冤家还是冤孽? 采茵正在考虑要不要出面劝架时,有人敲门。 哈,姑娘终于回来,她快步走到床边,拉两下棉被,飞快跑出去开门。 果然是陆溱观!采茵一把拉起她的手往里面跑。 “怎么了?是水水出事吗?”陆溱观被采茵紧张的模样给吓着。 “水水和李成功在咱们家巷口捡到一个男人,那人病得厉害。”一路说,两人一路往客房跑。 看见娘回来,水水趾高气扬地跟上,李成功见状也急忙跟上,一串人就这么一个接一个来到床边。 放下药箱,陆溱观把过脉,撑开男人的眼皮,仔细检查他的四肢。 “娘,叔叔病得厉害吗?”水水问。 陆溱观安慰道:“还好,可能饿过两、三天,又中了毒,不担心,娘帮他针灸,再开两副药。” 采茵暗地喝采,连饿了两、三天都看得出来?她家姑娘的医术果真非凡。 水水满脸得意,下巴抬得高高的,用鼻孔对着李成功,扬声道:“怎样,我娘比你家的钱有用。” 李成功扁扁嘴,但气势未消。“是你娘有本事,又不是你有本事,可我爹的钱统统是我的。” “等我长大,娘会把本事教给我。”水水拉起娘亲的手,骄傲极了。 “学得会吗?你这么笨,倒不如找个好男人嫁了,比较实在。” 好男人……就像他,他李、成、功是一定会成功的好男人。 “我笨?我背书可比你强得多。”水水一支箭直接射上靶心。 可恶,她竟然嘲笑他!在她没来之前,每个月的考试他都拿头名呢。 两个小孩吵架吵得陆溱观头痛,她无奈摇头。 采茵见状,连忙道:“小少爷,病人有病气,你和水水身子娇弱可别沾上,要不要到厅里坐坐,我蒸了甜糕。” 李成功被水水踩到底线,满脸不高兴,用力哼一声,“谁要吃那种便宜货,我只吃奶糕、核桃糕、栗子糕。”接着又连哼了两声,才转头回家。 他的话让采茵背脊一阵恶寒,小少爷身子弱、胃口差,为了让小少爷多吃两口东西,王府的厨娘可不是普通角色,一个个都是重金从各大酒楼饭馆聘来的,更别说他们家的甜糕,那可是用糯米、紫米、核桃、花生……十几种食材研磨成粉,再加上切得细碎的干果和牛奶蒸出来的。 便宜货?他们家的甜糕一小口,可以换外头一匣子栗子糕。 不过姑娘说的对,何必和旁人攀比?低调为上。 陆溱观估算得很准,喝过药,男人便幽幽转醒,吃过两碗稀粥后,他已与常人无异,不过陆溱观还是让他在床上多休息些时候。 用过晚膳,一家人在院子里走路消食,男人也跟在一旁,走着走着,陆溱观多看了男子几眼。 这人很怪,清醒后很少说话,像根木头似的,也不是听不见,问他也会回答,只不过应对才让气氛突然冷掉。 “你叫什么名字?” “魏受。” “你住在哪里。” “……” “需要送你回去吗?” “不用。” “你的病好了,可以离开。” “好。” “你有地方去吗?” “……” 归纳下来,他只能回答答案两个字以下的句子,再长的就是沉默以对。 这么言简意赅的男人,比阿璃的爹更难理解,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天生的冷肃威严给人正直感,就是会让人不禁信任与有安全感。 陆溱观和水水一样,也常在不经意间,想起那对老是闹别扭的父子。 她看得出当爹的有多在意阿璃,只是讲不出安慰人的软话,偏偏又绷着一张脸,让孩子倍感压力。 至于阿璃,别人不给压力,他都要给人压力了,怎会乖乖承受? 这对父子很有趣,人人以为他们不对盘,但在她眼里,就是两个想要彼此安慰取暖的刺媢,可惜温暖没取到,老是刺得对方一身伤。 深吸气、做出决定,陆溱观走到魏旻身前,问:“你身上有钱吗?” “没有。” “我给你十两银子,你今晚就走,好吗?” 魏旻还没说话呢,水水先开口,“不行不行,娘别让他走,叔叔很可怜的,又穷又饿,还有坏人给他下毒,要是他出去又被害了,怎么办?” 女儿离不开阿璃,是因为两个孩子相处了足足有一个多月,可是女儿见到魏旻不过几个时辰,甚至称不上认识,就舍不得,陆溱观担心,女儿感情这样丰富,往后要吃多少亏?陆溱观蹲下身,与水水平视,耐心解释,“听娘说,咱们一屋子女人,收留陌生男子不方便,这世道要求女人洁身自好,不能传出不好听的风言风语,即便咱们的出发点是善心,但嘴巴长在别人脸上,一旦有谣言传出……娘带着水水生活不容易,要是再被旁人排挤,日子会过得更艰苦,明白吗?” 水水咬咬唇,看一眼采茵,见采茵也认同的点点头,她只能噘起嘴巴、用力跺脚,表达自己强烈的不满。 这一点,陆溱观不能由着水水任性,她明白众口铄金的威力。 看着双手环胸、气鼓鼓的水水,她想,女儿需要时间抚平自己的脾气,她也没再多说,只是安慰地摸摸女儿的头发。 而后她进房取出十两银子,递给魏旻后道:“你走吧。” 魏旻看一眼银锭子,没有收下,大步往门外走去。 站在陆溱观身后的采茵大翻白眼,他这是不满被派到这里吗?拜托,到时候他就晓得待在这里有多好。 魏旻离开,陆溱观松了口大气。 总觉得他不是平凡人,不该沦落到被一个小丫头“捡”回家,他肯定是惹到大麻烦了吧,要不,那样心高气傲的男人,怎肯委身在她们这样小小的屋宅中。 别怪她自私,生活不易,她和水水刚稳定下来,她真的害怕招惹麻烦。 隔天清晨,采茵煮了一锅小米粥,炒两个青菜、豆腐、一盘肉和三颗鸡蛋,陆家的早餐简单却丰富。 吃过饭后,水水背起书袋,把昨儿个的书再默一遍。 学堂师父严格,天天都要抽背,就算没抽到,下课后李成功也要找她比赛。 陆溱观背起药箱,心中盘算,药丸卖得比想像中好,得再多进点药材。 过去她不看重身外之物,觉得人比外物更可靠,现在明白,没人可依靠时,钱比什么都重要。 母女俩手牵手往大门走去,各自想着心事。 采茵快一步走在她们前头,把门打开,惊呼一声,“魏旻,你怎么在这里?” 她演得很像,却是心知肚明,昨儿个回去,他肯定被季方念了一顿,才不得不乖乖回来守着。 水水抢身往外跑,她一把抱住魏旻,扯起嗓子直喊,“娘,叔叔冻得快变成石狮子啦!” 陆溱观望向魏旻,他的衣服微潮,是染了露水?在这里坐上一夜吗?她很为难,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采茵瞄了陆溱观一眼,代她出声,“魏旻,你怎坐在这里,没地方可去吗?” 错!他可以去的地方多得是,只是爷……脸更臭更闷了。 他的沉默让采茵很想掮自己脑袋两下,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说谎的。 “你想跟我们住,对吗?”采茵又问。 “对。”因为季方撂下狠话,他不跟姑娘住,往后也别想跟着主子。 “可我们担心你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你会吗?”采茵再问。 “不会。”麻烦?他的工作就是帮主子解决麻烦。 “你有结下仇家?或是有坏人在追杀你吗?”采茵”句句问出陆溱观担忧的事。 “没有。”像他这等身手的坏人少之又少,倒是坏人们很怕被他追杀。 “你会武功吗?” “会。” “你可以保护我们吗?” “可以。” 采茵再转头问水水,“水水想让叔叔留下来吗?” “想。”水水想也不想就回答。 好啦,都问完啦,采茵双手叉腰,等着陆溱观表态。 “可他终究是男人。”陆溱观仍然犹豫。 “如果怕旁人说嘴,就说魏旻是我丈夫或兄弟好了。”采茵大方提供自己的名声替陆秦观解决麻烦。 陆溱观看看魏旻、采茵,再看看水水,叹了口气,话说到这分上了,她要是再不点头,似乎不近人情,只是…… 水水见娘迟迟不松口,拉起魏旻的手问:“茵姨当你的妻子,好不好?” 魏旻的耳朵顿时微微发红发热,轻声回道:“好。” 刚刚还不知道害羞的采茵,这下子整张俏脸红了起来,她狠狠剜了魏旻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说好就好,那我算什么?不好、不好,姑娘别让他住进来了。” 陆溱观不免失笑,两人这是看对眼了吗?怎么瞧上去像对小冤家?“好吧,让魏旻住进来,就说与你是兄妹。” 采茵悄悄吁了口气,成了! 又两瓶?康掌柜连忙在纸上记下。 从第一天的三瓶药丸开始,每天卖出的量都在增加,今天陆大夫已经卖出十六瓶药丸。他怀疑药效是否真有那么好?或者是陆大夫医术了得,让病患相信她的药? “康掌柜。” 一名十六、七岁,身穿绸缎的女子进门,康掌柜拉起笑脸、迎上前。 他认得对方,那是钱大夫人身边的丫鬟紫鸳,钱大夫人是知府大人的嫡妻,方圆几十里内,大家都晓得钱大夫人的厉害,谁都能得罪,就是万万不能得罪钱大夫人。 “紫鸢姑娘,今儿个怎么有空过来?” “听说你们这里有在卖七宝美髯丹?”“姑娘从哪里听说的?” “是吴大奶奶说的,夫人让我来带几瓶回去。” 康掌柜脑袋转得飞快,所以是药丸好用,并非陆大夫医术高明?那可好啦,这笔生意能做。 “不知道紫鸢姑娘要多少?” “有多少统统给我。” “是,姑娘稍坐一下。来人,给姑娘上茶,阿坤,你去跟陆大夫拿药丸。” 没多久功夫,阿坤拿来五瓶药丸。“陆大夫说一瓶五两,共二十五两。” 康掌柜把药丸呈上,依着话儿说了。 紫鸢收下药丸,拿出一张五十两银票,道:“多的赏给陆大夫,让她记得,回头有新药,给夫人留十瓶。” “是的是的,话一定给姑娘带到。” 康掌柜把人送上马车后回头,心中盘算,一瓶五两,今儿个卖的再加上这张银票,陆大夫能收一百三十两,难怪不收诊金呢。 这么好的生意,非得同东家说说。 康掌柜进门时,一对婆媳和一名男子跟着进来,他们走到挂号处,婆婆直接开口,“我们要挂陆大夫的号。” 那位婆婆嗓门大,虽穿着绫罗绸缎,可皮肤黝黑、动作粗鲁,气质和乡下仆妇没啥差别,身旁的媳妇倒是娇娇弱弱的,看起来像个大家闺秀。 但康掌柜在乎的不是这个,他在乎的是对方说“要挂陆大夫的号”,而柜台伙计正在帮他们填写资料……是初诊病患? 起初东家要让陆大夫坐堂时,他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哪有女人当大夫的,恐怕没有病患愿意让她看病,是阿坤脑筋转得快—— 有些妇人患有暗疾,不好意思就医,若是有女大夫可治,说不定会吸引病人上门。 所以之后凡是有女人上医馆,他们也不问是什么病、哪里不舒服,就先推荐陆大夫。 若不是妇科病症,女病患或许会坚持让其他大夫看看,可若是……几乎都挂陆大夫的号。 最叫康掌柜讶异的是,才短短一个月时间,陆大夫居然就打下名声,回头病患就算了,可现在……他看一眼柜台边的婆婆,那肯定是口耳相传,推荐介绍来的。 康掌柜摇摇头,是他的错,是他有眼不识金镶玉,差点把财神爷送出门。 想到那些药丸,他蠢蠢欲动,不行,得早点同东家说说,要是名声再传得大些,陆大夫被别的医馆挖走……陆大夫不过是借济世堂坐堂,没有签契约,算不得济世堂的大夫啊。 才这么想着,就看见黄宜彰从外头进来,脸上一喜,康掌柜提脚迎上前。 “四十二号,徐氏。”小医女走到帘子外头扬声喊。 方才那对婆媳与儿子进门,男子神情委顿,一脸疲惫,他身形偏瘦,眼睛底下有明显墨黑。 三人进诊间,当婆婆的一看见椅子,立即坐下。 陆溱观看一眼病历,徐佳、十八岁……看病的应该是媳妇,可是媳妇未开口,婆婆就哇啦哇啦说个不停—— “我这媳妇嫁进门都三年了,到现在肚子还没个动静,陆大夫你给看看,看她是不是生不出孩子,如果生不出来,就大度一些,早点给丈夫纳妾,免得耽误咱们曾家香火。” 这哪是看病,这是来告状媳妇不给儿子纳妾啊。 陆溱观徐徐回话。“生孩子不光是女人的问题,有时候是男人身子不行,夫人有否听过,因为无出而被夫家休离的女子,嫁给旁的男人后,不久便接二连三生下孩子?” 此话一出,媳妇的脸色稍缓,但是当婆婆的可不乐意了。 “你的意思是我儿子不行?哼,我儿子壮得像头牛,怎么会生不出孩子,胡扯!”婆婆不满意地拍桌大叫。 陆溱观瞥了男人一眼,这样叫壮得像牛?当婆婆的未免偏心太过。 但她只是淡淡笑开,没同她争执,让小医女搬来一张椅子,请媳妇坐下。 号过脉后,陆溱观问:“你的小日子准吗?”“大部分时候是准的,偶尔……”徐佳有些不安的看婆婆一眼。 “偶尔压力大、紧张的时候会不准?”陆溱观替她接下话。 “是。” “冬天常觉得手脚冰冷,小日子到的时候会疼痛,经血少、颜色偏暗、有血块,对吗?” “对。” 小媳妇刚回答完,婆婆连忙接话,“瞧,我就说是她的问题。” 陆溱观不理会婆婆,对着徐佳说道:“你有宫寒的症状,但并不严重,不至于影响生育,只是宫寒容易使气血凝滞,经血阻塞不通则痛。你可以多吃一些补气暖身的食物,例如红枣、核桃、花生等补血补气的食物,用餐之前也可以喝一杯姜茶或芙悦茶来暖宫补血、调理内在。如果家里离济世堂不远,你每天过来,我帮你在气海穴和关元穴温灸两刻钟,效果会更好。” 徐佳看丈夫一眼,丈夫点头回道:“她会每天过来。” “不需要用药吗?”徐佳不放心地问。 “我说过,你的情况不严重,食补就好。” 陆溱观让小医女领徐佳到帘子后头做温灸。 她一面记录徐佳的脉案,一面对男子说道:“公子请坐。” 这下子婆婆又不满意了,急急扯住儿子的衣袖。“我儿子没病,坐什么坐。” 她这不是担心吗?叨叨念念骂了媳妇两、三年,媳妇娘家不满,几次闹到跟前,要真是儿子不行的话,她的脸往哪里摆? 陆溱观耐心地道:“徐氏有宫寒症状,但不影响生育,既然都来了,不如顺便看看,反正没人晓得,大家都以为他是陪媳妇来看病的,若真有问题,早点解决,也免得耽误子嗣,对吧?” 婆婆还想拒绝,当儿子的已经坐下来,伸手让陆溱观号脉。 他对妻子有愧,家中贫苦,考上秀才之后,岳父相中他、愿让女儿下嫁,这些年家中吃穿用度,连他上学读书的银子,全靠妻子的嫁妆支持。 妻子无怨无悔地为他持家,可因为无出,使得她受到母亲诸多责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不能怪母亲,只能尽力,可是…… 他的脉象弱而无力,一番望闻问切后,陆溱观问:“曾公子,你很忙吗?” “为着今年秋闱,确实有些忙碌。” “平时是不是经常觉得倦怠、欲望低,勉强行房之后,会感到后腰特别酸,也时常出现头痛头晕、耳鸣、胸口闷、多梦的情况?” 曾公子难掩惊讶,忙不迭点头。“是。” 陆大夫居然将他不为人知的状况一一准确说出,表姊说的没错,陆大夫确实很有本事。“精液清稀且量不多,是吗?” “是。” “会频尿吗?” “是,有时得夜起两、三回。” “你这是肾阴阳两虚并夹肝郁导致的不孕。”陆溱观说完,提笔开药方,菟丝子、淫羊藿、沙苑子、杜仲、巴戟天、肉桂、合欢皮……一面写,她一面叮嘱,“曾公子耐心些,要连服两个月的药,腰酸倦怠都会有明显改善,不但对子嗣有益,对科举也有帮助。” 听见有得治,曾公子连忙点头。“是,多谢陆大夫。” “还要多运动,勿过度劳累,房事不要太频繁,多吃虾、蛤、海参,另外,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子嗣这种事,越焦虑越难得。”说着,陆溱观意有所指地瞄婆婆一眼。 知道儿子有这么多症状,婆婆吓到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辩解,“我也不是故意要催他们,可媳妇进门都三年,怎么可能不着急。” 陆溱观笑望着她,却注意到她脸上一阵潮红,汗水随之流下,二月还是春寒时分,怎么就…… 思忖片刻,陆溱观问:“曾夫人,你是不是常觉得烦躁、心绪不宁,失眠、口干、眼睛干涩、控不住情绪,上半身还经常一阵阵发热发红?” 一听,婆婆吓到了,呐呐地问:“陆大夫的意思是,我也生病了?” “《黄帝内经》记载,七七,任脉虚,太冲脉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坏而无子 也。这不算病,是女人都要度过的一段时期。” 曾夫人松口气,不是病就好,她有许多老姊妹和她有一样的症状,忍忍便也就过了。“夫人可以多食山药、秋葵、桑葚、银耳、猪皮、枸杞等,情况会改善些。” “我记下了,谢谢陆大夫。”她的口气跟方才判若两人。“陆大夫……” “如何?” “我有老姊妹说,你这里有卖七宝美髯丹,我可以买两瓶回去吃吗?” “七宝美髯丹是补肾精、养气血的好药,可依夫人的症状来看,知柏八味丸会更合适些。” “那会很贵吗?”她可是攒了好久才攒出十两银子。 “再贵,只要能对婆婆身子好,就得吃。”徐佳温灸结束,走出帘子,对婆婆说道。 陆溱观暗笑,徐佳是个聪明人,知道导致子嗣艰难的是丈夫之后,非但不怨怪婆婆刻薄,还愿意出钱为婆婆买药,往后丈夫和婆婆肯定要对她感激涕零。 果然话刚说完,婆婆立刻上前搀起媳妇,让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知柏八味丸一瓶七两,一个月分。” “那先买三瓶好了,若婆婆用着觉得好,再过来同陆大夫买。” 陆溱观点头,小医女从她的药箱中取出三瓶药,恭恭敬敬奉上。 小医女心里开心的想着,今儿个卖那么多药,陆大夫再慷慨不过,肯定会打赏自己,她在济世堂做事,一个月不过挣得一两银子,可这个月下来,光陆大夫打赏,就将近二两银子。 不只这样,陆大夫还手把手教她温灸、按摩,技多不压身,日后指不定还能靠这门手艺赚钱。 济世堂里的小医女们都特别羡慕她呢。 送走曾家三人,小医女道:“陆大夫,没病人了。” “嗯。”陆溱观收拾医箱,急着回家。 最近药卖得好,她制药的时间变长,水水被冷落了,她便答应今天带水水到外头吃饭。 今儿个连同康掌柜拿走的,共卖出二十四瓶药丸,若是有更多人买,她恐怕得雇两个人帮忙制药,只不过到时就更没时间陪伴水水。 打赏小医女两百钱,陆溱观走出诊间,却见康掌柜和黄宜彰迎面走来。 康掌柜把五十两银票递上,道:“这是方才钱大夫人的药钱,她说有多的便当打赏,还让姑娘再留十瓶。” 再留十瓶?钱大夫人这是把药丸当成礼物送人了吗? “康掌柜晓得的,就我一人制药丸,还得应付上门的病患购买,十瓶实在有些多。” “陆大夫很为难吗?”康掌柜这话一出,一双精明眼睛立即对上黄宜彰。 黄宜彰笑道:“姑娘有没有想过,可以与在下合伙制药,姑娘只需出药方,药厂土地、 房子、人、药材……全都由我这里处理,济世堂目前有二十几家分店,贩售的事也由济世堂负责,至于分成,可以谈。” 陆溱观思忖,黄宜彰行事大方,确实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 见她不语,黄宜彰又道:“午时快到,陆姑娘愿不愿意赏个脸,到品香楼用个便饭,顺便谈谈此事?” “今天说好要陪水水吃饭。”她不能不守信用。 “马车就在外头,不如先回去接水水,再一起用饭?” 陆溱观还没回答,康掌柜便急急插话,“是啊是啊,这事早点敲定,也好选址建厂,要不,买药的人越来越多,陆姑娘肯定要分身乏术。” 她知道黄宜彰是个生意人,有商机的事不会轻易放过,而依目前状况,她无法独力吃下这门生意,也好、试试看吧,至少这段时间合作愉快。 于是她点点头回道:“走吧。” 说好元宵过后就回蜀仲,皇太后还是强留贺关在京城多住些日子,不过她无法勉强贺关留在京城等待成亲。 贺关能顺利离京,多赖皇上强力支持,而皇上之所以支持,是因为马家把皇上给彻底惹恼了。 皇上想往外扩大京城腹地,仿效棹都模式,建立新区域与商行,马家沾不上这块大饼,又怕新商行抢走利益,于是在朝堂上强力反对、半句不让。 贺关冷笑,马家果真不知死活。 皇上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动手,可马家人越来越有恃无恐,做事越发不着调……应是好日子过得太久,不知分寸在哪儿了。 总之,二月底贺关终于带着已经封为世子的阿璃回到蜀州棹都。 马车在王府大门前刚停下,阿璃就急着让季方带自己去找水水,贺关不允,他不管不顾地闹腾得厉害。 贺关平日里,还能与儿子斗上几句,可一旦儿子发动强力攻势,贺关哪还有胜算?只能发挥身体优势,把儿子往腋下一夹,强行抱进府里。 贺关当然不能让阿璃去见水水,这一见,陆溱观是个聪明人,岂会联想不到她至蜀州定居一事与他有关?届时他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又该怎么告诉她,他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蜀王? 他知道,对于陆叔叔、陆婶婶之死,她不提不说不代表释怀,而是那个结始终横在心中,无法解开。 季方说过,每次提到蜀王,她都刻意沉默或忽略。 所以她是怨恨他的吧?是啊,倘若立场对调,他也会恨上害自己家破人亡的那个人。 倘若她婚姻顺利、生活愉快便罢,偏偏……该死的程祯,早知道他是这种人,当初就不该轻易退让。 “放开我,我已经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阿璃大喊大叫,这种姿势实在有损他的颜面,过去身子弱,他都不乐意被人抱来抱去,何况是现在。 贺关翻白眼,不过练几个月拳头,能走上几个时辰,他就以为自己身强体壮、是半个英雄了?还差得远,他家老子,五岁时就能揍得比自己大六岁的贺盛鼻青脸肿,躺在床上唉唉叫两天。 他没理会阿璃,自顾自快走。 “放我下来,你无法控制我,我要去找水水就一定会找到她!” “季方不敢带你去。”没有他的命令,阿璃的奢望只能是奢望。 “他不带,我也能自己去。” 轻哼一声,贺关道:“你知道棹都有多大?再练练你的细腿细膀子吧。” 有这种爹,阿璃哪还需要其他敌人,他觉得他爹这话太伤人自尊,他的腿和膀子明明已经健壮很多。 贺关走得飞快,终于进到阿璃的院子,他把儿子往地上一放,怎料儿子才刚站稳,就转身往外飞奔。 可惜才几步,就被他家阿爹挡在前面,手臂一伸一屈,揪住他的衣领,把人又提回屋子里。 阿璃气得双颊泛红,看见他的气色,伺候他的丫鬟们可高兴了。 以前小世子生气,小脸惨白得吓人,严重时还会变成紫色,让她们这些伺候的都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个没弄好,就要被发卖。 如今……看着父子对峙,她们脸上竟挂起掩饰不住的笑意。 “你等着看,我一定会找到水水!”阿璃咬牙道。 贺关不理会他的宣誓,冷冷地下达命令,“来人,抓两只鸡过来。” 众人觉得困惑,嘴上却不敢质疑,应了一声后,立刻有人到后院抓鸡,不多久,肥嘟嘟的两只鸡连同笼子送到王爷跟前。 贺关把鸡从笼子里放出来,板着脸孔对着儿子说:“把鸡给缚了,再出院子。” 哼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就让他看看,缚鸡有没有他想像中那么容易。 王爷的话让人瞠目结舌,谁都搞不懂王爷这是发哪门子疯。 盈袖犹豫半晌,大起胆子劝道:“爷,鸡很脏,世子喜洁……” 贺关怒目一瞠,把她接下来的话给瞪回肚子里。“想活命,就别帮他。” 吭?活命?有这么严重吗?不过是绑两只鸡的小事…… 丢下话,贺关走出去,阿璃恨恨瞪着老爹的背影,胸口起伏不定,真要杠上是吗?好,他就要让他爹看清楚他有没有本事! 贺关还没离开院子,就听见儿子的吼声从身后传来—— “来人,给爷拿绳子过来。” 贺关撇嘴,毛没长齐就自称爷?哼,他会让儿子知道,什么才叫作真正的爷儿们。 “来人!” “是。”才从两父子争吵中回神的小厮急忙应声。 “派人轮番把守,一根鸡毛都不许飞出去。” 小厮苦了脸,这是什么命令啊?要不干脆抢快一步把鸡毛全给拔除,一来,毛飞不出去,二来,小世子绑起鸡也轻省些。 只不过这么做的话,是两方不得罪,还是会死得更快? 一阵寒风从背脊升上来,小厮连忙应声,“遵命。” 【第六章 那个女人让王箭冲动了】 品香楼是棹都生意最好的酒楼,听说这里的大厨曾经是御蔚。 身为平民百姓,对皇室总有那么点好奇,能和皇上吃一样的东西,就算贵了许多,大家也甘之如饴。 便是看准这点,卫总管才鼓吹王爷从宫里挖几个御厨回来。谁不晓得当今皇上和王爷是亲兄弟,什么东西都能分享,不过是几个小小御厨算什么。 文二爷底下有两个人,姜总管和卫总管。 姜总管原本是造房工匠,受贺关重用之后,负责规划新都城。卫总管是个道道地地的商人,负责王府几百间铺子的经营和土地屋宅铺面租赁。 卫总管把帐本递上,对主子爷道:“去年的帐目已经出来,位于五都、六百二十三间铺子当中,有三成新铺子收入打平,一成半赔钱,换过掌柜之后,若生意还不见起色,属下打算改做新营生。去年铺子的总利润,加上出租铺面共得银一百三十四万六千一百五十七两。” 贺关点点头,连帐簿都没看。 卫总管退下去,姜总管上前。“靖都最慢明年三月可以完工,去年底已经开始预售铺面和屋宅、土地,卖出两成,获银两百六十八万两。这笔钱足够让属下再觅土地,另建新都。” “增加人手的话,能赶在年底前盖好吗?” 姜总管不解,主子爷怎么会突然提出这个要求?他们行事一直是照着计划,一步步踏稳踏实走的,不过他还是回道:“可以,但属下得派人走一趟济州招工。” 这些年,蜀州的工匠几乎都被招揽到自己手下,想赶上就得从外地找人。 贺关道:“就这么办,争取年底之前建好,明年你得进京。” 一年时间,依皇兄的手段,定能把马家人给拉下来,京城的扩建更新就能顺利进行。 “进京?主子爷的意思是,要把咱们的新都盖到京城去?”姜总管喜出望外,这是要到皇上跟前露脸了。 文二爷摇头轻叹,工匠就是工匠,在世为人呐,还是得多读点书才行,主子爷是蜀王,把自己的新都盖到京城,是想要篡皇上的位吗? “不是咱们的新都,是皇上的新都。”文二爷更正他的话,转而对贺关问道:“爷,皇上想都更还是扩大都城?” “都要。”贺关回答。 文二爷续道:“这样的话,和咱们盖新都城不一样,所有的水利设施、市容建设都必须在不扰民的情况下进行,再加上旧屋宅的整建……如此一来,工程必定会延宕两、三年,爷,目前蜀仲规划的是十二座新都,姜总管不在,剩下的城都还建不建?” “盖。”贺关回得斩钉截铁。 十二新都城的计划,早在棹都起草建设时,就已经召告百姓,身为蜀王不能言而无信, 听说已经有不少各地百姓眼睛盯着,想要移居蜀州。 “可是姜总管要进京。” 贺关想也不想,看着卫总管道:“你接着。” 卫总管一张脸立即像苦瓜,管那么多家铺子,他又不是三头六臂,再摊上老姜的事儿……他求救地望向文二爷。 还没见过卫总管这副模样,文二爷笑道:“主子爷,我手下有四、五个年轻人,颇有几分才干,本就打算重用的,不如让他们先跟着姜总管历练历练,加上姜总管那里也有几个用得上的小伙子,待明年,两批人分别在蜀州和京城行事,再劳烦姜总管辛苦些两边照看,两不耽误,如何?” “可行。”贺关道。 见主子爷同意,卫总管终于放下心,可也暗忖着,手边的人才得尽快备起,否则早晚累死自己。 姜总管又问:“爷,靖都要不要也留百来个铺面做营生?” 贺关没应声,瞥一眼卫总管那张包子脸,人家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再给他添差事,他就要跳楼去了。 卫总管苦笑,自己和文二爷眉来眼去,全让王爷看在眼里,他红了一张老脸,解释道:“禀主子爷,我手下也有几个得用的,再历练一段时间,待他们足堪大任,属下就能腾出手多接点差事。” “确定?” “确定、再确定不过。”他硬着头皮,这事儿怎么样也得顶起来。 贺关这才对姜总管说:“留下百间铺面、五十间宅屋,暂不营生、先租赁。” 这么做,是为着让外来客有地方落脚营生,城都需要不断有新血注入,越多种不同的商行,越能促进地方繁荣。 “是。”领下主子爷命令,两个总管起身离开。 都城之事处理完毕,文二爷接道:“这些日子,季方发现棹都多了不少新面孔。” “都是些什么人?” 文二爷看一眼季方,上前把名单交出去。“都是些江湖人士。” 江湖人士?听到这四个字,贺关的精神来了。 先帝对贺盛的母亲明妃宠爱非常,对贺盛也格外偏心,当时不管后宫或朝臣百官都认定,最后必是贺盛入主东宫,于是其他皇子在面对贺盛时往往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 许是被宠溺过度,养出贺盛一副纵情骄恣、急躁暴戾、好大喜功、目空一切的性情,兄弟姊妹看见他,若不是上前逢迎奉承,就只能绕道儿走。 唯贺关不吃他那套,虽然相差六岁,可两人一见面就斗得厉害,然而令两人真正结下解不开的仇恨,是因为贺镇。 年轻的贺镇一门心思想在父皇面前表现,好教弟弟、母妃能过上称心日子,他天资聪颖、勤奋向学,在少傅面前展露光芒,这让贺盛心生不满,竟花钱买凶,欲斩杀兄弟。 幸而那次有陆羽端与高乐水相救,一场手术,将贺镇从阎王爷手中抢救回来。 贺关在手术房外哭得不能自已,他自怨自责,当年认为若非他和贺盛结仇,贺盛怎会对哥哥动手? 高乐水从手术房走出来,与他并肩坐在台阶上,伴着他的曝泣声,高乐水说道眼泪无法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力量才可以,你必须让自己变强。 一句话,贺关和陆家的渊源由此开始。 接下来两年,他几乎把时间耗在陆家,所幸他是不受宠的皇子,反倒少受管束,而高乐水是个了不起的师父,两人虽无师徒之名,但她教给贺关的,是令他受用一世的本领。 之后他出远门求艺,再回京,他自请远赴边关打仗,以解朝廷燃眉之急,父皇允了,却匆匆给他订亲迎亲,试图让他留下子嗣,可见得当时战况多么危急,连父皇都不认为他能够全身而退。 没想到他一战成名,成为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只是也让贺盛因此担心他立下大功,是以对他的妻子下毒,派人刺杀陆羽端,为了那把龙椅,他完全不顾朝堂国家利益。 亡妻之恨,让战胜返京的贺关决定放手一搏。 贺关、贺镇兄弟合谋,令贺盛疑心父皇宠爱不再,谣言父皇有意让贺关入主东宫,骄傲暴戾的贺盛岂能忍受? 终于,贺盛决定逼宫。 逼宫过程中,贺盛误杀明妃,皇上对他失望透顶,然明妃死前求皇上留贺盛性命,最终皇上立贺镇为太子,将贺盛圈禁。 痛失爱妻,不到半年,先帝驾崩,贺盛逃了出去,照理说有近百人看守着贺盛,他原该插翅难飞,怎么会…… 侍卫说:不是普通人,他们的身手像是江湖人士。 这句话一直存留在贺关脑袋里,数年过去,他没停止过寻找贺盛,直到消息传来,贺盛曾在济州现身。 为逼出贺盛,贺关令人编造“三皇子杀母弑父、惨绝人寰”的故事,他撒大把银子,让说书人传播故事。 当年他会因为谣言杀母弑父,如今就会因为谣言现身灭蜀王。果然……在地底下藏了那么多年,也该出来见见太阳。 接过名单,贺关一个个看过,笑了,还以为贺盛有多大的本事呢,原来聚集的也不过是些二、三流角色,只要少林、峨嵋、武当等大门派没加入,事情就不难解决。 “爷,别小看这些人,他们武功普通,可都是惯用下三烂技俩的。”季方提醒。小人不比君子,得提心防范。 贺关点点头道:“走吧!” 他要去点兵点将,既然他们能用下三烂技俩,他也不打算太君子。 季方、文二爷跟着主子爷走出厢房,贺关往楼下大堂望去,高朋满座,品香楼的生意果然不是泛泛,御厨对不少人而言,确实有大魅力。 目光一扫,贺关的目光定在左下方的席面。 季方随着主子爷的视线望去,看见陆溱观、水水和一名男子在大堂用饭。 贺关猛地倒抽气,问题不是用饭,问题是相谈甚欢,问题是……面对自己时,陆溱观从未有过如此欢快的表情。 “可以。”陆溱观应了一声。 对方把所有的事全揽在身上,她只负责配方和教人制药,就能分得两成利润,够划算的了。 在济世堂堂一个多月,足够她看明白黄东家的为人。 黄宜彰实诚,对贫困病患经常施以援手,这种事做一个月叫作沽名钓誉,但黄家从第一间济世堂开张到现在,几十年过去,都是这般行事,她相信黄家的家教,也相信黄宜彰。 “陆姑娘够爽快,回去后我立刻拟好契书,送到府上。” 黄宜彰看着她,越发欣赏她的聪明自信、落落大方,这样的女子少见,她颇有几分祖母当年的豪气,对于她,他胸口那股子喜欢越来越难以压抑,倘若与她有缘有分……想至此,他的耳朵悄悄地红了。 “那倒不必,等我明天去济世堂再签字就行。” “也可。”黄宜彰添一碗汤给水水,小姑娘嘴巴甜甜地说声谢谢,眉开眼笑的模样,让人见着就喜欢。 他想,这孩子长大肯定是个标致的美人儿。 沉吟须臾,陆溱观道:“有件事想问问黄东家。” “陆姑娘请说。” “听说蜀州秋汛,每隔两、三年就会出现一次严重灾害?” “不错,但王爷建的新都城排水良好,棹都已经历经三次水涝,都没淹得太厉害。” 回想第一次水灾,所有铺子想尽办法把商品往二楼搬,却发现连下十几天大雨,雨水连门槛都没淹进去,百姓高兴得四处传扬。 听说后来新建的几个都城,铺子能够这么快卖光,这是很重要的因素。 “但偏僻地区的百姓就没那么好运气,对吧?” “没错,尤其是水涝过后,经常会发生疫情,济世堂是在蜀州起的家,从祖父在的时候,每隔几年就得投入不少人力物力治疫。” “效果好吗?” “还得再尽力,总会有不少百姓死于疫病,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八年前,蜀州死了将近两万名百姓。” 两万听起来似乎不多,但蜀州人口本就稀少,损失两万是大事,他不少家人也死于那场疫疾,那段时日……直到现在他不愿也不敢回想。 幸好贺关封蜀王,建新都、推新政,为蜀州重新带来繁荣光景。 陆溱观沉吟道:“其实瘤疫是可以事先预防的,我想把这个观念推广出去,可是我的力量太小。” 愈疫可以事先预防?黄宜彰在微愣之后迅速回道:“那就让济世堂来做。” “太好了,我打算开班授课,把做法教给百姓。” 她想过,既然每个乡里都有私塾,就借用私塾向村民宣导防疫方法,越多人懂得防疫,便越少人得到疫病,传染的速度减缓,大夫便有足够时间治病,必能将死亡降到最低。 “离秋汛不过六、七个月光景,就算姑娘不制药、不看诊,把所有时间都拿来授课,怕也无法教会每个人。” “所以……” “不如姑娘把防疫法子先写出来,我让人印成单子或书册,由姑娘先教出一批学生,再让他们下乡指导。” “很好,就这么办,黄东家想得比我更周全。” 陆溱观笑了笑,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水水碗里。 水水皱眉,她不爱鱼腥味儿,她抬眼,巴巴地望着娘亲,见娘亲笃定的摇头,她噘噘嘴,还是乖乖吃掉。 黄宜彰见状,摸摸水水的头发说:“水水真是个好孩子,我家里面的那几个,一个比一个娇,说不吃,怎么哄都劝不动。” “东家也有女儿?” “两个,一个七岁、一个九岁,娇气得不得了。对她们大点声儿说话就泪眼汪汪的,好像天底下所有人都欺负她们似的。” “女孩子自然娇气些。” “儿子也一样,让他们念书像要命似的,怎么打骂都没用。” “多大?” “一个十三、一个五岁,长子还好,但小儿子……唉……” “五岁的男孩子正是调皮的时候,难免。” 两人就这么聊起孩子的话题,讲到高兴处,笑得眉弯眼眯,同叹一句,“养孩子不容易。” “那人是谁?”贺关的表情仿佛凝着一层冰。 贺关没有指明哪一个,但身为最了解主子的季方,听见主子爷隐含怒气的口吻,自然明白问的是谁。 “黄宜彰、济世堂的东家,这段时间姑娘在济世堂坐堂,姑娘医术高明,已经建立起几分名气。” “很熟?” 两人熟不熟,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不熟会把水水带出来一起吃饭?不熟会两人面对面吃饭,相谈甚欢? 姑娘在京城府邸的那个月,和主子爷……好像也没到这等程度。 季方斟酌再三,小心回答,“离京时,姑娘曾经在柳叶村巧遇黄公子,救了黄公子的祖母。到蜀州之后,姑娘以铃医起家,可诸事不顺,直到再度巧遇黄公子,进济世堂行医之后,才渐渐顺利。” 想到陆姑娘卖药,每天都是几十两、上百两的收入,羡煞人呐,那可不是普通本事。 “巧遇?一次两次?”贺关的嗓音出现浓浓的质疑。 季方的额头顿时滑落几道黑线,有这么阴谋论吗?如果是安排好的,一个气胸临时发作的病人,那也太难为黄宜彰了。 只不过主子爷的脸色很难看,再加上黄宜彰又听不到他的公道话,更不可能给他什么好处,于是他很识时务地闭嘴当乌龟。 “怎样的人?”贺关问。 季方把对方的身家在脑袋里转过两遍后,谨慎回道:“黄宜彰,年三十,蜀州人,祖上开医馆起家,几年前蜀州瘟疫横行,不少百姓染疫身亡,黄宜彰的父亲、祖父、妻子也死于那场疫疾。他恪守祖训、一肩挑起家业,短短几年,将济世堂往外拓展,如今济世堂已遍布全国,光在蜀州就有八家。 “妻子死后,他未再续弦,但身边有两个姨娘、两个通房丫头相伴,还有一个嫡子、三个庶子女。他孝顺长辈,将祖母照顾得很是周到,许是因为如此,对陆姑娘的救命之恩心存感激,时有照顾……” 贺关听得认真,看得更认真。 陆溱观温柔的笑靥在他眼底不断扩大,可他的心却越来越闷。 在京城时,她对他恭谨有礼,哪有这般自在轻松,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想过问,一心打着银货两讫的算盘,他就这么不如黄宜彰?可黄宜彰有姨娘通房啊,她还想再经历一次与人共事一夫的痛苦吗? 越想越气,在几次深吸气、缓吐气之后,明知道现在不宜见陆溱观,他还是迈开长腿往三人桌边走去。 季方被贺关的动作吓得一愣。 爷不是因为不想在姑娘面前现身,才不肯让小世子……想到正在和两只鸡奋战的小世子,季方为他一掬伤心泪。 文二爷看看主子再望向季方,若有所思地问:“你就是为了那位姑娘,死命折腾魏旻?” “我哪有,我只是说出……实情……” 实情是主子爷让人去保护陆家母女,没说非要魏旻不可,他只是假公济…… 不对不对,是主子爷、小世子看重人家母女,他当然要挑选府里功夫最好的过去,他有什么错?非但没错,还做得对极了!没错,这就是实情。 看着季方挣扎的表情,文二爷意会。 这家伙很懂得忖度主子爷的心思嘛,这么会捧王爷马屁,知道要从哪方向捧、用几分力气最恰当,比起这点,魏旻那个愣头青,实在需要学学。 文二爷拍拍季方的肩膀,笑道:“做得好。” “文二爷也觉得我做得好?” “自然。” “文二爷也觉得主子爷待陆姑娘不同?” “何止是不同,根本就是大大的不同!依老夫的火眼金睛看着,这位陆姑娘很快会成为咱们王府的女主人。” 对于这一点,季方却有不同的看法。“不可能,文二爷难道忘了,那马家的马茹钰很快就会嫁进王府大门。” “不是还有个正妃位置吗?” 对自家主子,他还是有几分自信的,身份不重要,是不是弃妇不重要,喜欢才是王道,他肯定会把人给娶进门。 “陆姑娘之所以和离,便是因为丈夫娶了个马氏女做为平妻。”傻瓜才会重蹈覆辙,何况王爷再能耐,总不能强娶民女吧? “程祯是什么人,能与咱们王爷相提并论吗?” “我不清楚程祯是什么人,但陆姑娘是什么脾气,我倒有几分明白,我看,这事儿难……”季方认真思考,怎么想都觉得不会成。 文二爷顺顺八字胡,笑眯两只贼眼道:“且看咱们爷的本事吧。” 理智告诉贺关,他不该出现的。他还没想好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还没找出洽当说词,让陆溱观不至于做出多余联想。 但黄宜彰的笑脸太猥亵,黄宜彰的举止太做作虚伪,还有,陆溱观过度灿烂的笑脸……碍了他的眼。 所以他忍不住,所以他不考虑后果,直接走到她跟前。 这不像贺关,不像走一步看三步,不像行事举止都要确定再确定的蜀王会做的事,然后……事情的发展跟想像中一模一样…… 陆溱观愣住、黄宜彰惊吓,两人有志一同地盯着他的脸,眼睛都忘了眨。 幸好,水水对他发出首波热烈欢迎。 她的眼睛闪亮,如同两颗闪烁宝石,把他硬硬的心肝盯成软棉花。 水水朝贺关伸出手臂,热烈呼唤,“叔叔!” 贺关想也不想把人抱起来,她嫩嫩胖胖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小小的头颅在他颈窝间钻着,钻得他的表情柔软。 “叔叔,水水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水水连声喊道。 她说得陆溱观生出微微醋意,也说得贺关满肚子欢喜,至于黄宜彰……谁在乎他怎么想。 “叔叔想不想水水?”水水捧住贺关的脸问。 贺关笑了,回道:“想。” 养孩子就该养这么可爱贴心的,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用十个阿璃换一个水水。 直到这时候,黄宜彰才反应过来,他连忙躬身道:“草民拜见蜀王。” 蜀王?这话往陆溱观的醋意里加了料,让她直接升级为惊惧。 他是贺关?蜀王?皇上的亲弟弟?是……害死她爹娘的家伙? 惊涛骇浪在胸口拍打,无数情绪在搅和,一时间她只能愣愣地盯着贺关,说不出半句话来。 怎么会……相隔多年后,又有了牵扯? 她是打死都不愿再见这个人的啊,她阻止不了自己迁怒,就只能逼自己不看、不想,她与他本就是云泥之别,本就是永远碰不到一块儿的两个人,为什么又撞到一块儿? 他知道她的,对吗? 所以让她上马车,所以让她医治阿璃,所以季方强力推荐蜀州,所以……半价购得屋宅? 从见到他之后的所有事全是他的手笔?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感激?不需要,她治好阿璃、他为她办妥三件事情,两人是等价交易。 弥补?更不必,爹娘的命,不是他做任何事可以弥补的。 她知道天家无亲情,夺嫡争位很血腥,但爹只是个大夫,没道理卷进去,而娘在爹死后,身子早已支撑不住,却为着抢救他的妻儿,耗尽心血。 当然,不是他的错,要怪就该怪那些不择手段的坏人,只是她的爹娘何辜?她又何辜?为什么他们谋位夺利,却要害了自己的一生? 所以她必须找个人来发泄、来怨恨,她不知道坏人是谁,只能把所有怒气集中在蜀王身上。 不理智?是啊,爱恨这种东西本就不理智,何况她为什么要逼自己理智?她就是要一路恨着他,就是要以此为力量,不停地往前跑。 她怀着这股怨恨,顺理成章地过了这么多年,谁需要他的弥补? 陆溱观很生气,气他出现、气他是蜀王,她怒瞪着他,眼底浮起一抹可疑红丝。 没想到贺关居然说:“回家。” 回什么家啊?回谁的家啊?干么把话讲得那么暧昧,好像他们是亲人,或是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似的。 他的话,惹得陆溱观更加怒火中烧,她直觉又任性地回道:“不要。” 贺关看看陆溱观,再看看黄宜彰,他看着陆溱观的眼神是无害的,但看向黄宜彰时,让黄宜彰不自禁打起寒颤,仿佛身子被锐利匕首划过似的。 “不合适。”贺关冷冷地又道。 不合适什么?合伙制药?他派人暗中盯着她? 可恶,关他哪门子事,谁需要他多嘴! “合适得很。”陆溱观回得斩钉截铁。 莫名地,她的话再度惹恼了贺关,让他的胸口闷上加闷,他再说一次,“回家。”接着他抱着水水,直接走出品香楼大门。 看着贺关的背影,陆溱观傻了,他是不是忘了,他怀里抱着的那个,可是她的女儿!贺关脚步飞快,因为她那句“合适得很”,他心里窝着一把熊熊燃烧的火。 他听不见陆溱观在身后大喊,看不见路上行人对自己侧目,他就是走着,似乎想借由双脚的快速移动,平抚胸口那把火。 陆溱观傻了,他这是在做什么,是要绑架水水逼她妥协吗? 凭什么啊?他凭什么决定她要做什么,凭什么改变她的人生?她的人生已经因为他改变一回还不够? “陆姑娘,水水她……” 黄宜彰的声音将陆溱观从茫然中唤醒,她连忙道:“明天我再到铺子里签契书,今儿个多谢黄东家。”丢下话,她追上贺关的脚步。 正在和文二爷说话的季方见状,也飞快下楼,追在陆溱观身后跑出品香楼。 文二爷看着几人离去的方向,嘴角微勾,事情发展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叔叔,我们要去哪里?” 离开品香楼后,发现陆溱观还没出来,贺关在距离十尺处等着。 “回家。” “回我家吗?” “嗯。” “叔叔,你肯定得到我家看看,我家可漂亮了,前院有一棵树干很粗很壮的老桃树,茵姨说,要让魏旻给我做一架秋千呢。我家后院养了一窝鸡和两只兔子,娘又让人盖三间猪圈,我们家养猪可不是为着贪吃哦,娘说要练习剖腹产……” 她唠唠叨叨地说着话,即使贺关半句都没接,她一样讲得精彩热烈,于是被陆溱观的疏离冷冻的心,又因水水的热情消融,使得他心头的憋闷稍微舒缓了几分。 陆溱观从品香楼跑出来,看见她的身影,贺关转身就走。 水水朝娘挥挥手,拉出一个甜笑,继续同贺关说话,“哥哥身子好些了吗?” 这才是月余不见应有的亲切热络,贺关硬硬的嘴角微弯。“好多了。” “他有没有每天运动?” “有。” “有没有吃多一点、胖一点?” “有。” “太好了,我就知道叔叔最会照顾人。” 老实说他还真没照顾儿子什么,最会的就是嘲讽儿子、激怒儿子,但水水真心实意的夸奖,让他觉得好窝心。 接下来水水告诉贺关她这阵子做了什么事,家里、学堂的生活……钜细靡遗。 “娘叫我别和李成功较劲儿,可他就是爱找我比赛啊,我也很烦,只好一直跟他较劲。叔,你有没有法子呀?” “有。” 明天让人去找李成功“谈谈”,谈不拢的话,他会直接让他变成李失败。 “那可太好了。他老说他家银子多,可银子多了不起吗?” “没有。” “我也这么觉得,我有个了不起的娘,了不起的叔叔,了不起的哥哥,了不起的茵姨,了不起的魏旻,我有一大堆、一大堆的了不起。” “是。” 水水一串儿、一串儿地说,贺关一个字、两个字的回答,两人倒也“相谈甚欢”,谁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被气到快冒火的陆溱观。 他凭什熟门熟路地往她家方向走?难道她是半价买下的,他就拥有半座宅子的所有权?想都甭想,那是她的房子、她的家! 她越走越快,走得气喘吁吁、狂飙汗,可惜脚比人家短,贺关走一步,她得跨两步,就算小跑步,也只能勉强跟在他身后。 就这样,陆溱观跟着贺关,季方跟着陆溱观,一串人飞快往前走。 季方没有火眼金睛,却也可以轻易看见陆溱观头顶冒出熊熊烈火,他很不想这样说,但他真的觉得主子爷……惨了。 就在贺关走到陆家大门前时,陆溱观再也忍不住,扬声大喊,“贺关,你给我站住!”她打死都不让贺家人踩进大门一步。 贺关停下脚步、转头,对着满面怒火的陆溱观。 她提起气加快速度冲到他面前,扬起头,怒道:“你是什么意思?” 贺关皱眉,疑惑地看着她,他并没有什么意思啊……过了好半晌,他才想起自己在品香楼对她说的话,原来她指的是那个啊。 他认真地又说了一次,“你和黄宜彰不合适。” 又讲这个?她爱跟谁合作,他有什么资格干涉? “适不适合你说了算,你以为你是谁啊,我是你的属下还是奴才吗?”她抬高脖子,用力一哼。 “黄宜彰有姨娘通房,庶子庶女,黄家后院比程家更麻烦。”贺关用尽耐心,说起来他以往从不对任何女人做任何解释。 自从他出现、自从知晓他的身份,陆溱观的脑袋已经不敷使用,这会儿他又丢出这么一句令人费解的话来。 她思索半晌,花了大把功夫,好不容易才理解他的意思,所以他以为她和黄宜彰……真是见鬼了! 陆溱观气到胸口痛、胃涨气、肠下坠,气到后背有烧焦的感觉,她想也不想,一根手指狠狠戳向他。 贺关不避不让,只担心水水受波及,很有爱地把水水挪开几分,让她的手指顺利抵达自己硬邦邦的胸膛。 “黄家后院关我什么事,谁规定女人只能待在后院,我就要在前厅、在铺面、在厂房里,不行吗?” 贺关看着她的怒火,听着她的怒言,然后……冷硬的表情柔软了下来。 不是他想的那样啊?那就好、非常好,郁气从他胸口消散。 “可以。”贺关回答。 他可以给她盖前厅、买铺面、修厂房,她开心想待在哪里,他统统给她弄出来。 “所以呢……你是什么意思?” 贺关再度一头雾水,话题怎么又绕回来了,不是已经讲清楚了吗? 季方的太阳穴微微抽痛,主子爷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变得这么——蠢? 闪过陆溱观的臭脸,季方上前两步,在主子爷跟前解释,“爷,姑娘的意思应该是,爷好端端的,为什么把水水抱走?” 人家方才正和乐融融地吃饭,爷这动作……确实突兀了些。 贺关的浓眉微蹙,居然是问这个?很难理解吗? “回家路遥,水水沉。”贺关再度对女人解释。 意思是路太远、水水太重,他好心好意帮她把水水“扛”回家?还真是谢谢了!陆溱观的白眼快要翻到后脑杓了。 用力叹气、用力咬牙,她朝水水伸出手,但贺关不放。 她瞪他,加强语气,“把女儿还我。” 贺关见她气成这样,乖乖让步,把水水交还给她。 抱过手,陆溱观把女儿放在地上,低声说:“水水先进去找茵姨和魏旻玩,娘跟叔叔说几句话就回家。” 水水点点头,接着有些犹豫地问:“娘在生气吗?” “没有。”她笑着,但牙仍旧咬得死紧。 “娘别生叔叔的气,哥哥嘱咐过,水水重、娘抱不动,别老往娘的身上挨。” 阿璃的话,水水修饰过了,原话是——你胖得跟猪似的,别老让观姨抱,观姨膀子细、会骨折的。 “谁说的,水水一点都不重。” “嗯,水水不重,可娘别骂叔叔,水水喜欢让叔叔抱,喜欢跟叔叔聊天。” 水水不放心的模样,助燃了陆溱观心中的怒火,该死了,他给水水吞了几斤迷药?深吸气、强行按捺住怒气,陆溱观说:“好,娘不骂叔叔,水水先进屋。” 水水乖乖转身,却是一步三回头,满眼担心地望着贺关。 贺关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心里欣慰的想着,真好,难怪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那儿子咧?甭怀疑,儿子就是讨债鬼。 大门关上,陆溱观迅速转身,瞪着贺关问:“鼓吹我到蜀州定居,是你的意思?”她问的是贺关,但季方把头摇得像波浪鼓。 “不是。”他不说谎话,尤其是对她。 主子爷的回答让季方猛点头,证明主子所言无误。 “宅子是你以半价让给我的?” “对。” “为什么?” “……” “在你为我做完三件事之后,恩就报完了。” “我报的是陆叔叔、陆婶婶的恩。” 陆叔叔、陆婶婶?爹娘跟他很熟吗,攀哪门子亲戚啊?“不必,这宅子我不会还你。”“没要你还。” “再过几个月,我会把缺的银子奉上。” 她的话让他垂下眉毛,分明一句话都没说,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可陆溱观却在他身上看见……可怜? 可怜个什么劲儿?他是蜀王耶,是最最尊贵的王爷,是被人民封为战神的英雄人物,他可怜?那天底下男人还要不要活了。 “既然你提到我爹娘,很好,让我们把话说清楚,第一,我非常讨厌你,若不是为了救你的妻儿,我爹娘不会死,我的际遇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懂吗?” “懂。” “第二,我明白不是你的错,大夫治病是天经地义的事,扯上夺嫡之争与你无关,我也知道迁怒是不道德的,但我无法做到不迁怒,所以不愿意见到你,不愿意让自己变成不道德的人,能理解吗?” “能。” “非常好,我已经把话说得够清楚,虽然都住在蜀州,但我希望能够尽量避免见面,即使不小心遇见,也装作不认识,行吗?” 这句话,贺关没应答。 她没耐心等他反应,直指着自己家门说:“这是陆家大门,我热切盼望,任何和贺家有关的人,都不要进去,办得到吗?” 贺关又无法回答了。 他办不到,因为里面已经有两个“与贺家有关”的人。 她与一脸严肃刻板的他对视,通常他这号表情会令人害怕,但她不怕他,她死命盯着、认真瞪着,只要他敢做出一点点反对的表现,她就会让他好看。 可是,他迟迟没做出会让她满意或生气的表情,就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她,还有几分呆。 在外人眼里,他这眼神叫作深情款款,叫作落花有意,可在陆溱观眼里,却叫作打死不认错,惹得她更加火大。 “没听清楚?要我再说一遍?”陆溱观寒声问。 “听清楚了。”贺关回答,乖得像个被夫子教训的孩子。 “很好,走吧,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撂下狠话,她转身走进“陆家大门”,心里还想着,有种就给她进来,她一定会让他后悔。 幸好,贺关没有后悔的机会,在她关上门的那一瞬间,他也走了。 他的心情很沉重、很不好,他早就晓得她痛恨自己,早就知道自己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亡,他必须承担过错。 他早就知道、一直都知道……只不过怎么就非要撞上南墙?只不过即便撞墙,他也……不想回头。 【第七章 阿璃找上门】 一只、两只、三只……十三只小猪崽从母猪肚腹中顺利取出来,一层层缝口结束后,经过两刻钟,母猪才微微动了动脚。 对于麻沸散份量的掌握,陆溱观越来越熟练,而手术过程也越来越顺利,那是因为她天资好,也是因为爹娘教得好。 她的爹待娘尽心,愿意为娘做一些天理难容的事,包括——买尸体。 匪夷所思吗?有一点吧,谁让别人家的妻子喜欢衣裳首饰,她家娘亲却热爱解剖,数量最多的时候,家里曾经有六具男女尸体,娘管他们叫“大体老师”。 娘说??没有他们的奉献,我们无法理解人体构造,学不好手术,便不能以医术救活更多的人。 陆溱观的朋友,十岁会女红刺绣、琴棋书画,但十岁的她,却是把人体构造牢记在心,在娘的指导下,开始在大体老师身上进行学习。 娘常摸着她的头说:我家溱观真是天才。 爹娘以她这个女儿为荣,从不因为没有儿子傍身为憾。 是她太蠢,蠢得让自己甘心做一个蠢人。 魏旻和采茵帮忙,把开完刀的母猪送回“单人病房”,水水来来回回、一趟趟把小猪崽送到隔壁另一只之前生产完的母猪身边,一寻到奶头,小猪崽就迫不及待吸吮着乳汁。 “姑娘,这么多只小猪,咱们真养不了,要不卖了吧?”采茵看着越来越拥挤的猪圈道。 水水巴巴地望着娘亲。 陆溱观问:“水水舍不得?” “嗯。”水水垂头,她就是重感情。 采茵说:“要不,把母猪和小猪崽卖给茵姨的朋友,他家可大着呢,别说养几十只小猪崽,养几百只都行。” 前年御厨有意见,说是从外头买回来的肉品良莠不齐,会影响菜品,去年卫总管便在棹都外的庄子加盖一座大牧场,养鱼养猪养羊,也圈上一群鸡鸭鹅。 “有空可以去看看他们吗?” “当然。” 水水终于笑了,点点头,黄昏的太阳照在她粉嫩的小脸上,更显得她灵动可爱。 她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她开心,陆溱观放心,连不爱笑的魏旻也跟着勾动嘴角。 砰砰砰!有人敲门,采茵与魏旻对上一眼,他们家很少有访客。 魏旻抢步到门边,打开,视线与阿璃直接对上。 两人都呛了一下,接着同时别开目光,立刻装不熟。 “谁来了?”陆溱观问。 魏受闪身,水水看见阿璃,一声惊呼,往前飞奔,跑跑跑、跳、抱,一气呵成。 这时候必须郑重强调,经过这段时日,阿璃健身有成,他非但没有被水水扑倒,还稳稳地接住她、抱住她,让小胖墩的双脚离了地。 怎样,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吧! 陆溱观皱着眉头看着阿璃,他的鞋子掉了、衣服乱了,堂堂蜀王世子,身边竟没人跟着? 进屋后,阿璃咕噜咕噜接连喝光四、五杯水,显然渴得厉害。 放下茶杯,阿璃满足地喟叹,“观姨,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终于?陆溱观一脸不解地望着他。 “是我逼季方想办法带你们到这里定居。”他开门见山地道。 这种事没什么好隐瞒的,他敢做敢当,不像“某位王爷”只敢偷偷关心,啥鸟事都不敢摆在明面上。想着,他又看魏旻和采茵两眼,哼一声,满肚花花肠子,何必,做人真诚些不好吗? “然后?” “老头子不许我来见你们,我就自己找来了。” 陆溱观明白了,贺关知道她迁怒,知道她不想见他,于是很听话的照做。 照做是好事,可是不知为何,她竟感到抑郁烦闷,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难搞的女人。 “所以小……小公子离家出走?”采茵问,一颗心吊到半空中。 这会儿,王府里该闹得人仰马翻了吧? “我想去哪儿还需要跟谁交代吗?”阿璃冷哼一声,警告地瞥了采茵一眼,警告她,要是敢惹他生气,他就把她的身份掀出来。 “你又怎么会弄得满身狼狈?”陆溱观问。 “我碰到几个死小孩,一言不合,他们放狗咬我。” 这个仇肯定要报,但不会假手他人,他的武功会练得比老头子更好,早晚他会让那群死小孩知道,招惹上不该惹的人,下场会有多惨烈。 陆溱观叹道:“我让人送你回去好不?” “不好。”他暂时不想看见老头子。 他成功绑好两只鸡,出门前,高调地把鸡吊在老头子的书房前,不晓得老头子会不会被活活气死? 想到这里,他既得意又兴奋。听过青出于蓝吗?他们父子就是如此。 “我要住在这里。”阿璃宣告。 陆溱观还没来得及开口反对,水水抢先一步开心的拍手大叫,“好啊、好啊。” 既然女儿热烈迎客,她只能叹气接受。“采茵,烧点水给阿璃洗澡。魏旻,你上一趟蜀王府,通知王爷,阿璃在我们这里,再问问什么时候派人过来接。” “是。”魏旻应声。 想到什么似的,陆溱观又问:“你知道王府在哪里吗?” 阿璃似笑非笑地望着魏旻,望得他耳根微微泛红,一点头,他飞快往外走。 见状,阿璃又笑,真是明显的作贼心虚,观姨是外地人才会顺口这么问,而魏旻是蜀州人知道蜀王府有什么好奇怪的,压根不必多想。 魏旻跳进墙内,发现王府戒备森严、气氛严峻,与平日大相迳庭。 一路行来,几个府卫见着他,躬身唤一声魏爷。 “主子爷呢?” “在书房。” 他加快脚步往书房走去,书房外头有人守着,远远看见他,就向里头递话。 魏旻刚走到门边,守卫立刻道:“爷让魏爷进去。” 魏受推开门进屋,屋里除了主子爷,文二爷、季方也在场。 他已经很久没见着王爷了,去年进京他就该跟去的,要不……算了,现在这样也不差。魏旻上前道:“小世子在陆家。” “谁让你回来的?”贺关问。 “姑娘,问几时接回?”魏旻道。 “暂时不必。”贺关道。 简短四个字,魏旻便晓得府里将要出事,主子定早就知晓小世子离家出走,说不定还派人暗中跟踪,更说不定整件事都是爷暗中策划的,非常时期,小世子留在府中更危险。 季方看看爷,再看看魏旻,撇了撇嘴,这就是他和魏旻的心结所在。 爷几个字,魏旻几个字,再加上一个眼神,外人听得满头雾水,他们就能迅速明白彼此心意,搞得两人好似默契深、感情重,谁都比不过。 搞清楚,他在主子爷身边比魏旻更久好吗! “属下回府。”魏旻说。 这话季方听明白了,他抓到时机点,立即插话,“不必,王府已经里里外外布置妥当,你好好保护姑娘和水水,现在小世子也在那边,你更要十二万分小心。” 这话说得贺关满意极了,想起儿子、水水还有……陆溱观,他的表情变得柔和,他不是故意的,但就是会在想起陆溱观时,心情快意飞扬。 他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但他乐见这种情况一直延续下去。 “属下武功更好。” 季方几乎要跳起来了,哇咧,这是炫耀他更行吗? “要出去比划比划吗?”季方抬起下巴,满脸的不爽。 “你不会赢。” “哼哈哈,试试才知道。”上次打输魏旻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经过两年来的精益求精,现在的他不见得会输。 文二爷笑看两个大男人斗气……等等,什么大男人,根本就是没长大的小男孩。 他们家王爷眼光特殊,专挑人家看不上眼的,可收在身边之后,却一个比一个长进能干,他捻捻胡子,心想,就是这么特殊的眼光,才会看上陆溱观吧。 那天季方回来,把陆溱观和王爷的对话复述一遍,他听完,脸上那个笑啊,止都止不住。 季方说:“我看,爷没瞧上陆姑娘,只是因为感恩。” 文二爷却斩钉截铁回道:“是陆姑娘没瞧上爷,但爷肯定瞧上陆姑娘。” 两人争执了老半天,最后以一千两做为赌注—别看季方花钱大手大脚的,这一千两他可是存得不易。 眼看魏受和季方僵持不下,贺关不免动怒了,现在是耍脾气的时候吗?魏旻留下,岂不是昭告天下他是王府里的人?那以后他还能顺利安插人到陆溱观身边吗? “魏旻、回去。”贺关下令。 主子的命令让魏旻很受伤,怨妇似的望着贺关,旁边的季方却眉飞色舞,一脸姨娘大胜元配的骄傲得意。 魏旻心不甘情不愿地问:“是贺盛吗?” “是。”贺关回答。 抓捕贺盛一事,魏旻参与策划、付出行动,他成功把贺盛从老鼠洞逼出来,可最后临门一脚,却不让他参加?! “不公平。”他气得鼓起腮帮子,居然有两分可爱。 季方笑得很张扬,魏旻气得也很张扬,可是他无法违背主子爷的命令。 于是非常生气的魏旻不想走大门,咻地几下,飞出王府院墙,埋伏在暗处的隐卫没看清楚来人是谁,一个个从暗处跳出来。 啪、啪、啪,魏旻动手和暗卫对招,用以泄恨,因为原本……原本那是他该待的地方。幸好暗卫看清楚是魏旻之后,立刻歇手、退回暗处。 但魏旻直觉自己的地盘被人抢走,满腹怒气,光是几拳怎么够? 他还想挑衅,只见季方施展轻功飞掠过来,似笑非笑地道—— “爷问你,是皮痒还是太闲,力气多的话,把姑娘的院子里里外外扫一遍。” 魏旻顿时脸色铁青,扫院子?他什么时候沦落到这等地步? 收拾好医箱,陆溱观准备回家,自签下契约后,她就不再做药丸了。 药厂尚未建好,但她得先教会老师父制药,幸好都是经验丰富的老人家,几经点拨便做得相当好。 黄东家安排一处临时庄子,这几天已经陆续有新药上架,听说卖得不差,其实就算没有听说,光看康掌柜那张笑得不见眼的脸,也晓得生意如何。 走出诊间,她想在回家之前去一趟蜀王府。 阿璃已经在她们家住六、七天了,王府那边迟迟没派人过来接,莫非贺关真与小孩子杠上了? 能这样当爹的吗?难怪这对父子一开口就像敌人似的。 她不介意阿璃住在家里,但阿璃不让水水上学堂,这就令人苦恼了。 第一天,他跟水水到学堂,就和李成功起冲突——谁知放狗追咬阿璃的,竟然就是李成功,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阿璃那张无往不利的刻薄嘴,刺得李成功乱跳乱撞,搞得学堂秩序大乱。 然后阿璃不肯上学,再然后水水也宣布“我要陪哥哥”。 此话一出,阿璃的臭脸转阴为晴,但陆溱观的心却沉了下去,她家女儿怎么就这么听话? 所以结论是——阿璃必须尽快回王府。 “陆大夫要回去了?”康掌柜笑脸迎上,在他眼里,她的地位和财神爷相当。 “是,今儿个有点事。” 点点头,康掌柜亲自送陆溱观到大门,可还没踏出去,就和一名女子迎面撞上,对方匆匆忙忙的,仿佛有人在她屁股后面烧了把火。 康掌柜定睛一看,他不认得撞人的姑娘,可跟在身后的那位可就…… “紫鸳姑娘好,今儿个要来买药丸是吧?刚好特地给夫人留了五瓶。”康掌柜搓着手上前,讨好地道。 那个钱大夫人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先前竟然出口要买七宝美髯丹的药方,哪有这种事,他们可是打算靠这药方大发利市的。 康掌柜一张油嘴说得天花乱坠,结论自然是不卖,没想到钱大夫人竟当场变脸,骂陆溱观敬酒不吃吃罚酒,大伙儿等着瞧。 唉,这位钱大夫人……实在招惹不起。 紫鸳脸色不佳,瞄一眼陆溱观,说:“今儿个不买药,要请陆大夫出诊。” 大夫人痛恨狐媚子,最近得知老爷在外头养外室,连孩子都快生下来了,气得天天整治大清早有人来报,大夫人终于知道外室藏在哪儿,点齐人手立刻上门大闹,闹到外室出了事儿,有人赶紧悄悄给老爷透了讯息,老爷听到消息,连忙扶着老夫人上门护外室,这让大夫人情何以堪。 大夫人膝下有个儿子,少爷已经十八,但文不成、武不就,成天好事不干、专逛窑子,是棹都有名的轨裤,老爷打也打、骂也骂,可性子生成、改不了啦。 老爷对少爷心灰意冷,如今外室肚子里好不容易有货,大夫还打包票是儿子,老爷自然心花怒放,拚命护着,连老夫人也是相同态度。 总之,闹到最后还是让人出门请大夫。 偏偏大夫一个个都说没救,这时大夫人想起陆大夫。 大夫人本打算让陆大夫喝喝罚酒,这会儿天时地利,当然得让人来请,倘若陆大夫把人医死,自有老爷寻她麻烦,若是把人救活,大夫人自也不会让她好过。 总之,陆大夫今儿个这关,难过啦。 “什么情况?”陆溱观问。 小丫鬟满脸泪水,呜咽道:“我们家太太怀有九个月身孕,可肚子撞上桌角,流了一地的血。” 康掌柜经验老道,忙问:“没请大夫吗?” “请了请了,都说没救,求求陆大夫救救我们家太太吧。”小丫鬟当场就要向陆溱观下跪磕头。 见她如此,陆溱观道:“我去看看,不过得先绕到秋水胡同一趟,我需要手术工具。”见陆溱观应下,康掌柜心急如焚,没听见旁的大夫都说没救吗?这会儿来请陆大夫,肯定是要让她顶缸的,躲都来不及,怎么能够当面撞上? 康掌柜把陆溱观拉到一旁,低声劝道:“别去,钱大夫人不是善荏,知府大人也不是吃素的,不管救活救死,你都讨不了好,恐怕连家里都要受到牵连,上回七宝美髯丹的事已经结下仇,这会儿……要不、你装晕……” 紫鸳见状,目光一闪,朝外喊人,不久,两名衙役冲进门,二话不说,一左一右抓住陆溱观的手臂,把人给架上马车。 这阵仗哪是在请大夫,根本是押犯人,康掌柜急坏了,连忙同伙计交代几声,出门寻东家去。 秋水胡同离济世堂并不远,没多久功夫就到了。 陆溱观下车,进屋拿手术工具,顺手拉住采茵,低声道:“我得去钱知府家接生,看这情况,怕是会出事儿,知府家是官家,咱们不过平头百姓……你和魏旻带阿璃和水水去王府,有王爷在,能保你们不出事。” “姑娘呢?” 陆溱观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若只是剖腹产难不倒她,就怕有其他状况。 “姑娘,我同你一起去。” “我一个人脱身容易,要是连你都搭进去……”她摇摇头,握紧采茵的手道:“告诉魏旻,万万不能冲动。” 两人不过多说几句,紫鸳已经在外头喊人,陆溱观飞快朝采茵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看着她的背影,采茵眉心微蹙,怎么就在这当头呢? 没有太多时间让陆溱观思考,妇人情况相当危急,再耽搁下去,母亲和孩子都难保。她迅速让人熬煮麻沸散,孕妇喝下后,留两个产婆在屋里帮忙,消毒、开刀……手术将近两个时辰才结束。 幸好母子均安,妇人的脉象平稳,且孩子个头不小,当洪亮的哭声响起,屋里屋外一阵欢呼。 缝合好伤口,产婆帮着把床铺整理干净,陆溱观替妇人再号一次脉,斟酌再三,开好药单后,走出屋子。 老夫人坐在上位,手中抱着甫出生的孙子,笑得嘴都阖不拢,钱大人在一旁看着,也是满脸神采飞扬,钱大夫人却神情阴沉,想杀人似的,在她跟前伺候的丫鬟无不战战兢兢。 陆溱观道:“钱大人,产妇的状况危急,别无他法,我只能剖腹取子。” 闻言,钱大人心惊胆颤,肚子都剖开了,人还能活吗?那是他的婉儿啊,他声音微颤地问:“那婉儿她……” 匆匆过来,陆溱观对钱府里的阴私事儿并不清楚,但是光看钱大夫人那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她也能猜出大概。 “虽然产妇因之前耽搁太久、失血过多而有些虚弱,但幸好底子不错,我已写下药单,烦大人派人抓药,两个时辰喝一剂,若到明天早上都没发烧,就没问题,至于身子,待伤口愈合之后,再慢慢调养即可。” 钱大人满心佩服,这样子还能活,果真是神医! “伤口要多久才能愈合?” “八到十天就能拆线,不过这回产妇毕竟是动大手术,若是以后还想要孩子,至少得隔三、四年。” 意思是以后还能再要孩子?钱大人喜出望外,与母亲对视一眼。 老夫人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婉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母子对话间,两道怨毒目光毫不客气地射向陆溱观,钱大夫人痛恨陆溱观坏事,恨不得将她撕碎。 钱大人拱手长揖,道:“多谢陆大夫救命之恩。” 陆溱观不卑不亢地道:“今晚是最关键的时候,我会守着产妇。” “多谢陆大夫。” “还请大人尽快派人煎药。”陆溱观交代完毕,走回屋里。 没多久,丫鬟送来晚膳,陆溱观草草用过后,让人撤下。 不多久紫鸳进屋,手里端着盘子。“老夫人说您要守夜,命奴婢送来点心茶水。” “多谢姑娘。” “陆大夫客气。”客套几句后紫鸳离开。 陆溱观尽心,每隔两刻钟便为妇人号脉一回,直到过了子时,确定妇人情况稳定,她才坐回桌边,用了些茶水点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熬了一天,她感到累极、倦极,迷迷糊糊间,她趴到桌上。 她很想睡,但脸颊贴上凉凉的桌面的那一瞬间,她脑袋里突如其来冒出一个念头,顿感惊诧,她用力拍了几下脸颊,强迫自己清醒。 不对劲!若是疲惫过度,不会脑袋发胀、双脚出现麻痹感,所以…… 陆溱观颤抖着双手,打开壶盖,细细辨闻气味……该死,茶水里加了料。 她想扬声唤人,不料身子发软,随即整个人摔跌在地上。 声响传到屋外,等在外头的紫鸳轻轻撩开帘子往里探头,发现陆溱观昏迷,她蹑手蹑脚地进屋。 她从怀里掏出纸包,将白色粉末混在药汁中,取调羹搅拌均匀后,一手掰开床上吕婉铃的嘴,一手拿着调羹,准备将药喂进去。 此刻,一抹黑色身影咻地钻进屋里,紫鸳没看见对方是怎么动手的,只觉得身子被轻拍两下,紧接着就动弹不得了。 他冷冷地看了紫鸳一眼,把陆溱观抱起,按了她身上几处穴位。 陆溱观缓缓醒来,看见魏旻,心情稍微放松下来,问:“你怎么在这里?”他没回答,但目光坚定地望着她。 是采茵吧,那丫头心细,肯定是怕她出事,才让魏旻暗中跟着。 她用力睁开眼皮,看见紫鸳,略一思索便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幸好有魏旻和采茵,否则她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陆溱观轻声道:“医箱里,第二层,紫色药瓶。” 魏旻轻手轻脚地把她抱坐到椅子上,在药箱中找到药瓶,倒出两颗药丸,放进她嘴里。 力气渐渐恢复后,陆溱观定睛望向紫鸳,事已至此,钱大夫人仍不歇手?她叹了口气,吩咐道:“魏旻,喊人进来。” 魏旻把药瓶和紫鸳带进来的药粉都收进怀里,走出屋子。他喊人的方式特殊,弄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后,没多久钱大人、钱大夫人以及几个丫鬟嬷嬷便陆续进来了。 东窗事发?钱大夫人整颗心沉了下去,脑子飞快转动,她得找个说词把自己摘出去。 魏旻指指桌上的茶水说:“有毒。”再指指床沿的药汤道:“有毒。” 在场的都不蠢,眼看陆溱观虚弱无力地趴在桌上,而魏旻言简意赅的四个字,已经把事情给解释得清清楚楚。 然一个丫鬟怎敢用药害人,自然是主子下令。 只是钱大人脑子清楚,心却清楚不了,他这几天就要返京述职,若是传出后宅不宁的事儿,肯定会影响声誉,这种事只能捂着掩着,万万不能张扬,若是让他们离开…… 他的视线落在陆溱观身上,虽说她医术了得,又救了婉儿和儿子,可是为着前程……钱大人不过目光微闪,魏旻已经感受到杀意,他一语不发,背起姑娘的药箱,打横将陆溱观抱起。 钱大人伸手挡在门口,心想他们一走,事情哪还能掩得住,那些个和自己有仇的,一个个都睁大眼睛、想方设法揪出他的错呢。 他暗自忖度,身边有十几个护院,定能将人留下,于是他指着魏旻的鼻子道:“爷没开口,你们敢走?” 魏旻冷眼看他,嘴角微微地勾了一下。 “来人,有刺客,快把人拿下——” 陆溱观眉头一皱,这是恩将仇报呐。 “可知爷是谁?”魏旻淡淡一句,威严气势尽现。 但在他怀中的陆溱观却忍不住想笑,原来他也可以讲这么长的话。 “是谁?” “魏旻,蜀王府。”锐利目光射出,冷笑衔在嘴旁,他的话不多,但表情把所有话全说了——想留人,也得看你有没有胆子。 果不其然,钱大人胆子不够大,听见蜀王府,指着魏旻的手指开始发抖。 他居然是蜀王府的人?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他指控蜀王府的人是刺客,那蜀王府会指控他什么,叛国? 钱大人反应相当快,在魏旻踏出门槛的瞬间,立刻扯开嗓门道:“陆大夫放心,下官一定查明事实真相,严惩儿手。” 陆溱观仍旧虚弱,但听见钱大人改口,还是忍不住笑了。“魏旻,狐假虎威,做得好。” 她认定魏旻拿王府头衔唬人,殊不知他是怒火上升,不小心说溜嘴,没办法啊,这是身为王府人的骄傲,他们就是喜欢三不五时亮亮身份。 【第八章 王爷受重伤】 魏旻带着陆溱观要回王府,路上药效发挥作用,她身上的毒解了,神智回笼,精神恢复些许,只是身子仍然疲软无力。 无碍的,睡一晚就好,今天够折腾的了。 可是当他们走到王府门口,却发现王府灯火通明,人车往来频繁,不时有人在大门口进出。 深更半夜的,又不是青楼妓院,怎会这般热闹? 陆溱观满头雾水,魏旻却是脑袋轰的一声,表情更显严肃,那人竟选在今夜动手?该死的巧合、该死的知府、该死的蠢妇! 他脚步飞快往里冲,王府下人见到他,也不拦阻,反倒一个个对他躬身行礼,唤道:“魏爷。” 陆溱观错愕的看着魏旻,这些下人的态度这样尊重,口气如此谦恭,莫非……一个念头蹦地跳出来,她顿时感觉到一股火气往上窜。 魏旻不理会迎面而来的下人,一颗心焦躁难安,他压根忘记自己还抱着陆溱观,迳自往王爷院落走去。 远远地,陆溱观看见季方和济世堂的庄大夫,扯扯魏旻的衣服,逼着他回神,她挣扎着下了地,刚站定,庄大夫和季方便快步迎上前。 她问:“发生什么事了,王府里头有人生病?” “王爷被人横腰砍一刀,极深,见到肠子,怕是救不了了。” 庄大夫刚把话说完,季方想起陆溱观在家里给母猪切肚子、缝肚子的事儿,如果姑娘有这等本事,那么王爷……希望升起、笑容微勾,可不过短短两息,他的嘴角又往下拽,他没忘记姑娘有多气王爷,还让王爷永远别出现,她会不会见死不救? 为降低她见死不救的机率,季方接口道:“今晚府里闯入一拨刺客,其实那些人不足为惧,王爷早有安排,定不会让他们逍遥法外。 “可是姑娘把水水和小世子送回来,王爷只好拨出一大票人过去保护他们,没想到来人武功高强,王爷一不小心着了道,府里已经请来了七、八个大夫,可他们一个个都说王爷没救……”他刻意强化她的罪恶感。 陆溱观无遐多想季方这么说的用意,对魏旻说:“扶我进去看看。” 扶?那得走到什么时候?魏旻把药箱往季方身上一抛,再次将她抱起。 他不介意当人力车,而陆溱观无力反驳,三两下功夫,她被送到贺关床边。 贺关的情况严重,但他运气够好,这么长一刀,竟没有切到大血管。 陆溱观看着像座山般高大的男人,如今脸色苍白、虚弱地躺在跟前,一动不动失却生气,她莫名心慌。他于她只是个陌生人,真的不太熟,若非要攀出两分关系,他们之间的关系该是……嫌弃、旧恶、心结。 可是嫌弃、旧恶、有心结的陌生人,在眼前无助地昏迷着时,她竟有说不出口的压抑恐惧,她害怕了。 “能救吗?”魏旻问。 强行压下惊惧,吞下不该存在的哽咽,陆溱观对季方和魏旻说:“有救,情况有点棘手,但不是没有半分把握。” 站在两旁的大夫瞠目结舌,像见鬼似的盯着她。 她就是最近棹都颇有几分名声的陆大夫吗?可她的能耐不是妇科吗?了不起卖几瓶药丸,但王爷是男的啊,难不成她还能唬两句宫寒吓吓人? 分明是救不得的伤,她竟敢说有得治,真真是好大的口气,想扬名,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这可是蜀王爷呢,弄不好会满门抄斩的。 但这会儿没人出声反对,一来是气氛已经够凝重,里里外外的府卫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要是话没说好,大刀砍下来,怕是自己得死在王爷前头。 二来大伙儿正愁找不到机会躲掉这场灾祸,现在有个脖子硬、肯顶缸的,感激都来不及,谁还会傻到出言讽刺?喜欢出头就让她出头吧,反正头长在人家的脖子上,现在最重要的是找机会走为上策。 一名颇有些年纪的大夫站出来,对陆溱观道:“姑娘医术高明,尔等万万不能及,既然姑娘能治,王爷就麻烦姑娘了。” 一名中年大夫接话,“姑娘还得为王爷治伤,咱们快点离开,免得耽误。” 紧接着一个个拱手,恭维两句、落荒而逃,三两下功夫连个影儿都看不见。 他们的背影让季方气得双眼发红,要不是这会儿没时间生事,他恨不得把这些人都抓起来暴打一顿……算了,先记在帐上。 陆溱观没心思理会他们,吩咐道:“再给我两张桌子,把三张桌子并起来,铺上干净的床被,将王爷挪到桌上。” “是。”众声齐应。 “取几坛烈酒,魏旻,你负责环境消毒,让采茵过来帮忙,我的手术刀也要消毒。”平常她练习手术时,也会顺道教两人相关的知识,他们是她最好的帮手。 “是。” “季爷,我欠缺体力,你让人把人参切碎,熬得浓浓的,每半个时辰送一盏进来。” 季方也看出陆溱观身子不对劲,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愿意出手救人,他感激涕零,连忙应声,“是。” “准备好担架,腾出隔壁房间,待会儿你看看魏旻是怎么做的,那房间也要像这屋子一样彻底消毒。动完手术后,会直接把王爷送过去安置。” “是。” 季方领命下去,众人分头行事。 不多久,所有东西准备妥当,贺关已经移至桌面上,采茵站在陆溱观的右手边,魏旻站在对面,陆溱观深吸口气,朝两人点点头、开始进行手术。 从贺关腹间横过的那一刀,砍得够深、够长,外露的肠子也有些损伤,陆溱观必须慢慢修补,一层层缝合,她把准备的羊肠线全用上了,才结束手术。 幸好贺关身体底子够硬,手术过程比预想中要好得多。 把贺关安置到隔壁房后,陆溱观深吸气,力量像被人抽干似的,累得两条腿直打颤,眼前一片晕黑,在采茵的搀扶下,才能走出屋子。 方才挪房间时没注意,这会儿陆溱观才发现,阿璃和水水双双坐在台阶旁。 水水睡倒在阿璃腿上,身上裹着小棉被,阿璃眼下一片墨黑,显然是整晚没睡。是担心吧? 看见陆溱观,盈袖连忙上前解释,“采茵姑娘离开,小世子就躺不住了,非要到这里来候着,水水小姐见小世子不睡,也跟着出来,奴婢劝过,可……” 陆溱观笑道:“没事的,孩子们只是关心。” 见姑娘体谅,盈袖松口气,弯腰抱起熟睡的水水。 阿璃双脚发麻,却挣扎地站起来。“观姨……” 这么一个倨傲小子,就是生病时,眼睛也是长在头顶上,白眼见人的时间比黑眼长,他傲娇、自负,却从没有过这般茫然无助,肯定很难受吧? 陆溱观柔声说:“你爹能熬得过的。” “很危险吗?” “是,但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你要相信你爹,他是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再大的阵仗都见识过,这次肯定也难不倒他。” “对,他骄傲自负、很讨厌,但很少事能难得倒他……”阿璃低下头喃喃道。 陆溱观心想,娘教的遗传学果真有趣,这对父子简直是一个模子打出来的,模样像、性情更像。 “这么讨厌的人,你干么为他忧虑?”陆溱观的口气很温柔,却堵得阿璃无语,她倒也没有再逼他,而是安抚道:“过去你生病,你爹撑着你,现在他受伤了,得轮到你来撑着他,所以你得把精神养足,才有力气照顾他,先回去睡一觉吧。” 阿璃知道男人不能郁郁寡欢,不能遇事便焦躁不安,身为男人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才能当女人的靠山,他吐了口气,牵起陆溱观的手,说:“好。”接着他转头叮咛盈袖道:“把水水抱好,走稳些,别把她吵醒。” 他心情这么烦乱,却还惦记着水水?陆溱观不由得失笑,难怪水水对他念念不忘。 她累惨了,怀念起魏旻的人肉轿子,两条腿像灌铅似的,一步都不想走,但看着阿璃,他无助而哀伤,他深深依赖着自己,她必须走得又直又稳,当他的坚实靠山。 也许是魏旻等人轮流用内力为主子疗伤,也许是贺关始终放心不下,所以贺关清醒了,比陆溱观估计的更早。 “爷。”魏旻发现贺关醒来,高兴得冲到床边。 季方看一眼魏旻,他竟然眼眶发红,只差没掉两颗热泪下来。 这家伙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爱表现啊?知道他崇拜爷、尊敬爷,把爷当成祖宗,可是有必要兴奋成这样吗?有必要搞得像生离死别吗? 季方一句句“有必要吗”,问得自己也鼻头发酸,男儿有泪不轻弹啊,他揉揉鼻子,却揉出魏旻没有掉出来的眼泪。 这几天大家都提着心、憋着气,只是谁也不敢表现出来,好不容易爷清醒了,众人堵在胸口的那口气才敢松开。 魏旻看他一眼,把手伸到他脸前。 “干么?”季方推开他的手臂。 “擦泪。”说完,魏旻用衣袖往他脸上抹了两下。 贺关性子清冷,乍见魏旻和季方这般,嘴角忍不住抖了两下。“贺盛呢?” “抓了。”魏旻答。 “其他?”贺关问。 “砍了。”魏旻答。 “漏网?” “有。” “伤?” “没事。” 季方受不了,这算什么,又在表现他们心意相通、心心相印、默契非凡? 这不是正常的沟通方式好吗!季方插嘴道:“爷,贺盛已经抓到,是属下作的主,挑断他的手脚筋,还用铁线穿过他的琵琶骨,他已经变成半个废人了。” 贺关诧异,贺盛再坏,也是凤子龙孙,即便先帝被他逼宫,明妃被他害死,即便他犯下如此逆伦大罪,先帝都要保他一条性命,季方怎么敢? 季方将主子的错愕看在眼里,莫名的感到一肚子不满,肯定是自己形容得不够仔细,他可以再说清楚一点。 贺盛一只眼睛被剜出来,右脸颊少了一片肉,手指断掉六根,右脚板不见,有人建议割掉他的舌头,是他突然想起来,万一爷要问话,没舌头会麻烦许多。 季方闷声说:“这已经是最轻的惩罚,爷顾念他是手足,不愿对他痛下杀手,可他呢,那一刀差点儿要了爷的命,爷可知道,当时棹都的大夫几乎都请到了,一个个只会摇头却不敢说话,还有个胆子忒肥的,居然要属下给爷办后事。 “幸好魏旻抱着陆姑娘回来,知道爷伤重……天晓得,当时陆姑娘连站都站不住,还硬用参茶吊着自己,勉强把手术做完,才把爷从阎王殿里给拉回来。要不是陆姑娘……小世子怎么办?属下怎么办?王府怎么办?” 他的口气哀怨,目光哀怨,态度哀怨,摆明变身深闺怨妇。 季方说了这么多,贺关只听见最重要的那一句,他斜眼瞄向魏旻,问:“抱?” “中毒。” “谁?” “钱大夫人。” 季方用力跳脚,又来又来,多讲几句话是会死人吗?,个比一个省话,是能省出什么? 他用手肘把魏旻推开。“爷,魏旻讲不出重点,让我从头告诉您,您才晓得其中关键。 昨儿个魏旻和采茵带小世子和水水回来,爷吩咐他守着姑娘去,魏旻满肚子不满意,心想不过是去治个病,还能治出危险来?哪里晓得人心呐……” 季方娓娓道来,比茶馆里头说书的讲得更精彩,虽然废话不少,但确实很能挑人心弦。 于是魏旻讶异了,季方怎么能把他的心思摸得如此透澈? 于是贺关愤怒了,还没下床就想让钱知府好看。敢对陆溱观下手,胆识倒是不凡嘛! “叫文二爷。” “是。”魏旻大步一跨往外走去。 季方没停下嘴巴,继续说着整治钱知府的计划,才刚说个大概,魏旻已经快手快脚地把文二爷带进来。 贺关道:“照你的法子做。” “是。”季方抬起下巴,连凤子龙孙他都敢下死手了,小小的知府算什么?要是没把人往死里整,换他喊钱知府爷爷。 “爷,您身子还好吗?”文二爷忧心忡忡地看着主子爷。 “没事。” “倘若爷还有精神,那么我来说说事儿,若是爷觉得可行,便照老夫所言去做,如何?” “说。” “爷受重伤,隐卫们混乱,昨晚有七、八个人逃走,季方机警地在他们身上撒了落地香,府里猎犬一路追踪,追到和平山山脚下还记得和平山谣言吗?” 落地香是文二爷的药粉,味道极淡却能持香相当长久,人们闻不到,但府里的猎犬却闻得到,可供追踪使用。 去年谣言传出,和平山乌云罩顶,下黑雨,溪水染红,狂风四起,天生异象,是警告天下百姓,皇上不仁,疫疾四起,苍生刍狗,盗匪为祸…… 说来说去竟牵扯出贺盛,说他本是天命所归,当年灾星降临,致使他流落民间,如今紫金星大盛,他将顺应天命等等之类的鬼话,传得沸沸扬扬。 便是这些谣言,让贺关有足够借口,提早回蜀州一探究竟。 这种话当然不是有人传就有人信,当今皇上做得如何,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不过去年确实有几场瘟疫,造成不少百姓伤亡,也确实在不少地方有盗贼为祸。 奇怪的是,太医到当地治疫疾,发现有人为操控因素,而那些盗匪武功也未免太高强,几次派兵与之对垒,发现竟是同一批人,他们在全国像老鼠似的到处乱窜,东边剿灭就跑到西边。 圈禁中无故消失的贺盛、谣言、江湖人士,贺关有九成的笃定是贺盛的手笔,于是他双管齐下,一方面让济州说书人讲故事,彻底惹毛贺盛,等他主动攻击,一方面命人进和平山“剿匪”,可惜入山几回,却无功而返。 “和平山搜过。” “老夫也深感怀疑,但猎犬目标清楚地朝和平山方向跑,爷可知道,有些民族会将屋子建在地底下?” 听到此言,贺关有了联想。 去年卫总管发现有人大量从外地运粮进蜀州,原以为有新商家打算加入商行竞争,可来回巡视过几遍,都没发现新粮铺,且粮米价格没有变动,而自家粮铺生意正常,正奇怪那些粮去了哪里…… “二爷打算……” “老夫想以贺盛为饵,先在和平山里埋伏一支军队,再于府内重新布置,待部分逆贼闯入王府拯救贺盛时,军队便循着盗匪下山路径上山。” 在名单尚未曝光之前,贺关已经猜出,就算有江湖人支持贺盛,数量不会太多,虽说他想要举事、覆灭朝廷,手下可用之人就少不了,但太平盛世,有能耐本事的,基本上都混得不差,谁会跑去落草为寇? 因此贺盛能够聚集的,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只要多数武功较好的江湖人出洞,剩下的便不足为惧,让专掏鼠窝的军队上山,肯定能抓到不少硕鼠。 两方一起动手,定能将贺盛的幻想一举歼灭。 “上回本王轻敌,此次……” “这次有陆姑娘帮忙,定能让那些人有来无归。” “溱观?”贺关不解,关她什么事? 说到陆溱观,文二爷突然兴奋起来。“爷不晓得吧,陆姑娘与莫老怪有关系。” 现在他只要一想到陆姑娘,就忍不住想大喊一声“天呐”,这是想芝麻却送来一颗大西瓜呀! “讲清楚。” 文二爷从怀里掏出魏旻带回来的紫色药瓶和药粉包,送到主子跟前。 “这是钱大夫人用来放倒姑娘的迷药,迷药很普通、不难找到,难的是陆姑娘居然用起魂丹来解毒,起魂丹能解百毒,还能强身健体,这是莫老怪最得意的药方之一,魏旻告诉老夫,此药是姑娘亲手所制,那么……”还用说吗?她肯定和莫老怪关系匪浅。 想至此,文二爷笑得嘴巴都要咧到后脑杓了。 “莫老怪?”贺关没听过他。 “他有一身好医术,曾有传言,只要是他想救的人,连阎王都收不了,可真正认识莫老怪的人便晓得,他治毒的本领比医术更高明,所以更正确的说法是,他想杀的人,阎王不收都不行。 “有这样的本事,自然是人人吹捧,可他性子古怪,神龙见首不见尾,与人治病只看心情,当年老夫不过有机会与莫老怪学几日医术,一手医技便能在不少地方横行,而陆姑娘能炼制起魂丹,肯定在他身边学过不少时日。” 贺关明白了,难怪她敢放弃程祯、敢展翅,原来她有丰富羽翼,只是深藏而已。 “爷,我找姑娘谈谈?”文二爷问。 “可。” 得了令,文二爷笑得眼睛眯成线,有陆姑娘相帮,不仅仅是如虎添翼,这下子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爷身上那一刀,他会让他们百倍千倍还回来。 惹谁不好,敢招惹他们家主子!没探听清楚吧,他们这群人不仅仅是跟着主子爷水里来火里去,革命情感深厚,他们谁没受过主子再造大恩,主子就是他们的活祖宗。 文二爷年纪大、阅历深,不像季方和魏旻那种小家伙,见爷清醒就哭鼻子,他感激感动,脸上依旧挂满笑意,仿佛没发生啥大事,但一个转身,想到爷的伤口,他弥勒佛似的笑脸上便出现一丝狰狞。 陆溱观清醒后,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睡了将近八个时辰。 起身吃过饭,她打算去看看贺关,不料文二爷上门。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靠近陆溱观,他细细观察她的脸。 她的眉毛弯秀没有太多杂毛,有这种眉毛的人重情义。 她的双阵清澈明亮,两眼细长,眼尾微微上翘,此为益子面相。 她的额头圆滚饱满、额角有发,耳朵颜色白净、轮廓分明,鼻梁有肉,唇色红润……这是再标准不过的旺夫相。 难怪程祯娶她之后能够高中状元,可惜啊,他竟为马氏弃此妇,他的损失大了。 他身为王爷的资深幕僚,怎能不替自家主子爷争取这么好的女子? 他拱手躬身道:“陆姑娘,老夫是王爷的属下,大家唤我文二爷。” “文二爷。” 陆溱观也审视对方,此人目露精光,一张笑脸看似亲切,实则深沉,这种人不会普通平庸,是贺关身边的重要人物吗? “老夫过来,一则是感激姑娘的救命之恩,王府上下人人都感念姑娘恩情。” “这是身为大夫该做的事。”她不居功。 文二爷微微一笑,续道:“昨天姑娘亲眼看见的,不少大夫临阵脱逃,个个都怕担上责任,可没人像姑娘如此仗义。” “趋吉避凶乃人之常情。” “没错,他们那是人之常情,姑娘这可就是再造之恩了。” “文二爷客气。” “另外,在下有一事想要请教。” “文二爷请说。” 他从怀里掏出紫色药瓶道:“听闻此药是姑娘亲制。” “是。” “不知姑娘与莫老怪有何关系?”讲到这里,他整个人兴奋起来。 “那是我娘亲的师父,曾经在家里住过几年。” “所以姑娘是莫老怪的亲传弟子?” “师公说这样会乱了辈分,不肯认我为徒,但确实手把手教过我制毒制药。”师公老爱摸她的头,说她有脑子、有天分。 所以马茹君够傻也够大胆,若是自己一个心性不定,她有十条命都不够用。 这话听得文二爷小心肝颤个不停,手把手……几年啊……那她得有多大的本事? “太好了!那么这事非得姑娘出手,才能防止一场祸国殃民的大灾难。” “什么意思?”陆溱观不解,她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然后文二爷开始演讲了,从若干年前的东宫之争起头,讲到贺盛、江湖人……一桩桩说得仔细而清楚。 季方的口才好,顶多是说书人等级,能够讲得高潮迭起、扣人心弦。 文二爷的口才好,是谋士等级,扣人心弦算什么?他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能动摇人的意志,他要是有那份心思,鼓动军队叛变都是小事,所以心地善良的陆溱观怎么扛得住? 目前满府上下最想做的事,是将贺盛大卸八块,不对他动手,不是因为害怕他身份高贵,而是要留着他钓鱼,把那群丧尽天良的匪类统统变成死人! “……姑娘可不可以帮老夫这个忙?”他满怀希望地看着她。 陆溱观皱眉,她曾对师公说:我不爱学害人的玩意儿。 师公回答:谁说害人的玩意儿不能救人? 那时候她年纪太小,不懂师公的话意,现在……望着文二爷,她有些明白。 倘若毒物能抑制某些人的蓬勃野心,让百姓不必遭受战争流离之苦,是的,害人的玩意儿确实可以救人。 在文二爷三寸不烂之舌的鼓动下,她点头道:“可以。” 她肯定的回答让文二爷吞下一颗定心丸,他道:“多谢陆姑娘,另外还有一事也想请姑娘帮忙。” “文二爷请说。” “此计若成,王府必将迎来一场动乱,王爷伤得严重,禁不起再一次危险,我们必须将王爷和小世子送出去,老夫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可行,不知姑娘可否收留王爷和小世子几天?” 他的屋宅多到可以半买半相送,怎会找不到可以暂住的地方? 陆溱观看着文二爷笑得像狐狸的双眼,她知道她应该反对的,可是又听到他说——“爷的伤需要人照料,一事不烦二主,只能求姑娘辛劳些。” 若嘴皮子能杀人,文二爷的嘴皮连放火都能。 他太会说话,说得陆溱观头昏脑胀,说得她认真相信,倘若不收留贺关,自己就是十恶不赦、丧尽天良的大坏蛋。 在脑袋晕乎乎的状态下,她点了头。 然后志得意满的文二爷,笑弯一双狐狸眼,笑歪脖子,并且揣测起主子爷的本事,不知道爷有没有办法在短期内降服旺家女? 陆溱观终于体会到何谓一步错、步步错的道理。 人家都说客随主便,可霸道王爷加上霸道世子,才刚入住便反客为主,事事都是他们说了算。 “水水在那里学不到东西。” 阿璃这一声令下,陆溱观一年的束修就白缴了。 司马昭之心啊,他分明是不想让水水和李成功在一起…… 她强烈反对,但阿璃怎么说、水水怎么应,什么都是“哥哥说了算”。 对于女儿的没出息,陆溱观生气了。 然后贺关说:“我解决。” 猜猜他解决的办法是什么?抓起自家儿子狠训一顿,告诉他,他没有权利影响水水的人生?这是正常的解决方法,但是这对父子都不正常。 所以家里迎进一位大儒,从此以后水水和阿璃由他亲自授课。 是谁给那对父子的自信啊?自信他们的安排,别人会乐于接受? 还有还有,她应该到济世堂坐堂的,那是她的正业,但王爷的“伤势”更重要,所以她连济世堂都去不了。幸好他无法阻止黄宜彰上门,否则新药厂的事那么多,真停摆了她可接受不了,那是她发家的想望啊。 况且说到伤势,若不是贺关身上那一百多针是她亲手缝的,他哪里看起来像个病人? 这天,魏旻到贺关床前禀事。 如果到这会儿,陆溱观还看不清楚魏旻是谁的人,就真白费了她一双明亮的大眼。 就连采茵也很值得怀疑,因为她居然知道贺关的生活习惯,居然和季方熟得像家人,居然和文二爷感情颇深…… 好吧,她只能又跑到贺关面1则抗议。 “魏旻是你的人?”她这来势汹汹的问句,摆明是在质问他——你凭什么安排人到我身边? 他听出来了,却没解释,只回道:“是。” 害她不得不多费口舌问:“为什么?” “保护。” 她刻薄地冷笑两声,问:“我是娘娘还是王妃,谁会没事跑来害我?” 然后他一句“钱知府”,就把她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全给堵在肚子里。 她蔫了,那确实是个恩将仇报的坏蛋,若非魏旻暗中保护,若非他打出蜀王名头,说不定她走不出那扇门。 她又问:“采茵呢?也是你的人?” “是。”他不对她说谎的。 “为什么?” “照顾。” “我已经二十一岁了,照顾自己这种事还难不倒我。”她没好气地瞪着他。 “照顾水水。”贺关说。 陆溱观又蔫了,没错,没有采茵照顾水水、整理家务,她腾不出手来做许多事。 他的话很短,却总是一针见血,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呀? 她只能瞪他,瞪到自己头痛,然后转身跑掉,刚进门时的气势,在走出那扇门时,消弭殆尽。 不过贺关的全力相挺,让他和阿璃的父子感情上升一大步。 在贺关住进陆家的第十二天,事情解决,该落网的落网,该抓的抓,和平山里藏了近三千人,虽是乌合之众,却不能否认他们对于偷鸡摸狗确实有几分本领,这票人若真是闹到京城去,虽掀不起大风浪,但肯定会让皇上伤透脑筋。 文二爷坐在桌边,气定神闲地瞧着贺关,看样子爷在这里被照顾得很好,红光满面的,嘴角还不时逸出笑意。 他可不敢居功,说自己差事办得好,让爷心花朵朵开。他更相信,爷开心是因为院子里某个正在晒药的女人。 “清理干净了?” “一只鸟都没来得及飞走。”文二爷回答。 贺关点点头,视线不由自主地往外飘,这两天她连进屋帮他把脉都省了,要是让她知道事情已经解决,恐怕她会迫不及待把他们父子俩打包送回王府。 “贺盛呢?” “那是个没出息的家伙。”文二爷轻嗤一声。“今天一早我去见他,把和平山被剿、三千余人尽数歼灭一事告诉他,他哭了,还疯狂尖叫吼骂,我在他面前放一碗酒,告诉他,喝完一了百了,可是他居然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还说先帝遗旨,让皇上保他一命。” 府里上下都想到贺盛跟前折辱几下,可他那副没骨气的模样,让大伙儿完全失了劲头。“他想活?” “是,还自称紫金星下凡、救民救难的活菩萨呢,原来不过蝼蚁一般。” “好,便让他活。”他会让他活得比死更痛苦。 这时,院子里传来童稚的嗓音,贺关下意识转头看去。 “水水为什么不上学?” 李成功闪亮亮出场,和往常一样,后面跟着一排丫头,只不过这次每个人手里都捧着礼物,有风筝、九连环、绸缎、糖果蜜饯,全是在棹都最贵最好的店家买的,他炫富的本事持续进步中。 陆溱观客气地道:“水水有师父来家里教她,以后不上学堂了。” 李成功感觉到一股邪火猛地窜上,怎么可以!“什么师父能比汪师父厉害?” 冷笑传出,阿璃靠着门说:“井底之蛙最可怜之处,是不晓得自己住在井底。” 李成功怒道:“你骂我?” “这么明显的事,需要质疑?” “凭什么?” “汪师父不过是个小小秀才,水水的师父是一品大官致仕,请问,云和泥、天和地,要怎么比?” 他尖酸刻薄的口气,一脚把“青蛙”踹回井里,还跌了个鼻青脸肿。 李成功恼羞成怒,又跳又叫,“都是你,你没来之前,我和水水玩得好好的,谁叫你来的!” “玩得好好的?自以为是真是种可怕的毛病。”阿璃口气凉凉的,不愠不火,但那副得意张扬的模样,实在很欠揍。 明明白白的嘲讽、清清楚楚的鄙夷,李成功恨得咬牙切齿,冲到水水面前,抓起她的手怒问:“你喜欢那只弱鸡,还是喜欢我?” 李成功这话踩到阿璃的底线,阿璃嘴角微勾,寒意藏在眼角。“水水说清楚些,免得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蠢材听不懂。” 这个问题水水连思考都不用,她拉起阿璃的手,笑咪咪地说:“水水最喜欢哥哥了。” 一锤定生死,李成功气得鼻翼张张缩缩。他对她那么好,在学堂里都是他在罩她,他给她买好玩好吃的,他什么都替她想,她居然选择弱鸡? 一口气卡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他只是个七岁的小纨绔,不需要顾虑这种事,所以他冲上前,用强而有力、圆滚滚的拳头往阿璃鼻子揍去。 阿璃顺着他的拳风往后仰,倒……接着砰的一声,屁股着地…… “啊,哥哥……”水水吓着了,呜呜咽咽哭起来。 旁观的陆溱观实在很无言,什么跟什么啊,多大的孩子就玩这一套? 水水很生气,用力站起来、用力转身,举起双手,使尽全身力气捶打李成功,一边骂道:“李成功,我最讨厌你了啦!” 屋里,贺关和文二爷定眼看着这一幕,好半晌,文二爷轻飘飘地说了句,“青出于蓝胜于蓝。” 什么意思?贺关拉回视线,落在文二爷身上。 文二爷捻捻胡子笑道:“小世子懂得以弱示人,女人旁的不吃,这招肯定吃,爷,如果你想在这里待久一点,身子就甭恢复得太快。” 他不信爷看不出来,小世子那一跤,跌得有多做作。 文二爷离开,贺关认真思考他的话,以弱示人?他抬起头,看看在陆家院子急得团团转的小胖墩,若有所悟…… 【第九章 原来是糖果哥哥】 “想见贺盛吗?” 贺关这句话,引出贺盛与陆家的恩怨,让陆溱观的身子猛地一僵,人也傻住了。 其实怨着怨着,她也就习惯把贺关当成始作俑者,习惯不满的时候恨骂两句,情绪也就过去了,她从没想过把元凶逮出来,没想过亲手为父母报仇。 这样……是不是不孝? 他走到她身边,轻轻把掌心覆在她手背上,说:“不怕,我在。” 文二爷有一张可敌千军万马的嘴巴,但贺关连嘴巴都不必动,单单一个眼神,就让她的心定。 然后有了现在的场景—— 贺盛很惨,惨到让陆溱观怀疑,是怎么样的坚韧意志力,让他还愿意活下去? 他瘫坐在椅子上,手脚无法动弹,只穿一只鞋,不是因为鞋子掉了,而是因为脚板少了,有六根手指歪成奇怪的弧度,左眼剩下一个黑色的洞,右颊骨外露……用这副模样活着,比死更辛苦。 看见贺关,贺盛呵呵大笑,嘶哑的嗓音,听得人起鸡皮疙瘩。 “杀我啊,你不敢对吧?贺关,你真是薛种,连杀妻害子之仇都不敢报,呵呵呵……”他全身上下不能动,只能靠嘴巴泄恨。 “要试试吗?”贺关凝声。 陆溱观叹气,问:“机关算尽,却落得如今下场,不后悔吗?” 贺盛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瞄她。“身为皇子,若从没为那个位置拚命过,一辈子平庸活着,才会后悔。” “你拚命的方式是弑母害父?真真是有趣得紧,可惜不管后不后悔,现在连平庸地活着都很困难呢。”已经沦落到这等地步,还如此嚣张,太招人厌恨。 “大胆,谁让你……”话说一半,贺盛突然消了声,他看看贺关,再看看陆溱观,恍然大悟。“你是陆羽端和高乐水的女儿陆溱观吧?哈哈哈……居然是你、居然是你!” 贺盛的反应奇怪,奇怪到陆溱观一时无法理解。 但很快地,贺盛用下一句话为她解惑—— “你长得跟高乐水有几分像啊,当时如果我加把劲,说不定你会成为我的女儿。” 陆溱观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困惑地望向贺关,只见他一双浓眉紧蹙。 “贺关,你好样的,到最后还是把陆溱观给弄到手,哈哈……我以为你真有成人之美,会成全她和程祯,原来只是嘴巴说说。你是怎么办到的?用权?用势?还是用利益?不过不管怎样我都服气你,至少你比贺镇有种,他再爱有什么用?打死他也不敢把高乐水从陆羽端身边抢走,嘿嘿嘿,谁晓得龙椅上那个男人是个十足十的大孬种。” “闭嘴。” 贺关抓起茶盏往他头顶砸去,砰的一声,碎瓷片在他额际划出一道伤口,鲜血淌下。贺盛用舌头舔了舔,一脸痞笑道:“恼羞成怒吗?该怒的人是我吧,人人都说七皇子与皇子妃鹣鲽情深,害我信了,谁晓得陆溱观才是你始终如一的那个,当时如果我把毒下在陆溱观身上,你是不是就会放弃战事,迫不及待赶回来?” 贺关挡不了他的破嘴,只好出声喊,“来人!” 魏旻迅速进屋,像抓小鸡似的揪着贺盛的后领,把人给拎了起来,无视他的前襟卡住他的喉咙,害他吸不到气,一张脸憋成青紫色。 屋里的对话,魏旻全听见了,虽然要把贺盛的话组织起来有些困难,但要理解他让爷有多愤怒并不难。 伤了爷,还敢让爷生气,贺盛肯定觉得自己活得太畅快,所以…… 扬手,魏旻把他丢给府卫,道:“割掉舌头。” 何必留着那三两肉为祸?他不是很想活吗?没有舌头这个祸根,他肯定能够长命百岁。这个主,他作了! 屋里一片沉默。 陆溱观垂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贺关,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 片刻后,她抬起眼望着他,低声道:“你是不是该解释些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他并不习惯长篇大论,只是这件事,需要他用长篇大论来解释。 半个时辰后,陆溱观凝视着贺关的眸光充满浓浓的难以置信,他是在记忆中淡了颜色的糖果哥哥? 她的胸口起伏不定,心脏狂跳,记忆喧嚣。 她记得的,记得他每次来家里,她的兜里就会有一袋好吃的糖果,他喜欢跟爹娘说话,而她喜欢窝在他怀里,她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她晓得他的怀抱很舒服温暖,所以宁可无聊,也要让他抱着。 抱着抱着,听着听着,她睡着了,他是她童年最幸福的摇篮。 糖果哥哥出现那年,她三岁;糖果哥哥离开那年,她五岁。 她说过要当他的新娘子,他应了,说等她长大一定娶她回家。 她说过,会一辈子待他好,他应了,说他会待她更好。 她曾经那样地喜欢他,喜欢到两天不见,就会隐隐叨叨个不停,可是他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她每天拿着长凳站上去,攀在围墙边,远远地看着墙外街道,心想,会不会他又从街的那一头走过来,递给她一袋糖果? 一天天,她的思念化成泪水,她常常想着想着、想出心痛。 那时,娘像自己教水水的那样,告诉她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既然终归要别离,为什么不记住快乐的时候? 娘说:人人都不爱悲离,只想欢合,可没有分离的哀愁,又怎么会有相聚的快乐? 娘说:成长就是一边得到、一边失去的过程。 娘说:缘分未到,纵使历经千劫也无法相遇,缘分到了,便是天涯海角,也能走在一起。 可是等待的岁月那样漫长,她一点一点失去希望,直到某天,系在兜里的玉虎不见了,她渐渐将他淡忘。 贺关说:“十八岁艺成回京,我向父皇要求赐婚,知道我想求的对象只是个十岁女童,贺盛恶意嘲笑,但在父皇面前,他非但没有反对,还大力为我说话,最后父皇同意让你当我的侧妃。” “他有什么目的?”陆溱观一语中的。 “你外公是宫中太医,小时候陆婶婶经常进出宫中,意外结识皇兄,当年她并不知道皇兄身份,两人性情相投、情感深厚,皇兄心知两人身份相差太远,想尽办法为陆婶婶筹谋,只盼能结成佳偶。 “意外地,陆嬉嬉也遇见贺盛,贺盛惊黯,为争夺佳人,手段层出不穷,皇兄的身份因此曝光,陆嬉婿退缩,她告诉皇兄,宁为贫人妻、不做富人妾,她说:‘请原谅我的自私,比起爱情,我更珍爱性命。’为断绝皇兄的感情与贺盛的妄念,陆婶婶与陆叔叔订下亲事。 “贺盛知道陆婶婶对于婚姻的态度,刻意促成此事,刻意让陆婶婶亲口拒绝我,如同拒绝皇兄那般。他成功了,圣旨尚未出宫,陆婶婶闻风,便为你与程赖订下亲事。” 陆溱观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些经过,她一直以为娘是因为她笃定坚持,才早早替她订下与程家的亲事,可就算这样,他怎么能就此放弃? “我不想放手,直到亲眼看到你与程祯相处融洽,且四目相对间,你已经不认得我,我想,时间会改变许多事。” 他的落寞扎着她的心,终究是她的错,她忘记他,忘记承诺…… 寂寞的独生女,有个祯哥哥出现在生活中,他聪明风趣,时刻相伴,于是糖果哥哥渐渐被祯哥哥取代。 陆溱观苦笑,原来失之交臂、错身而过的遗憾,竟让人如此难受。 她从荷包中取出他给的小玉虎放在桌上,推还给他。 “谢谢你,糖果哥哥,这些年来,在最辛苦的时候,我都没有忘记相信自己是最好的。” 看见玉虎,贺关猛地抬眸,所以她没忘记自己?她还记得他说过的话? 他属虎,玉虎是出生那年母后为他系在颈间的,那年他想变得更强,想保护亲人,他决定出京学艺,离开前他把玉虎挂在她身上。 陆婶婶强烈反对,她知道收下那只玉虎代表什么。 陆婶婶很喜欢他,但她清楚他的身份,知道三妻四妾是他的权利也是责任,她不想让女儿成为之一,不愿让阿观收下。 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说:是借的,我不在,有玉虎保护阿观。 见陆溱观泪流满面,陆婶婶这才让步。 贺关又道:“我还说过,我是阿关、你是……” 陆溱观接下他的话,“我是阿观,关观相护,你会护我一辈子。” 还以为记忆早已湮没在光阴中,如今方才晓得它们依旧鲜明,原来过去只是被尘封,原来尘埃扫除,他对她的维护一如过去。 贺关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肩膀,居高临下地对她说:“这句话,永远有效。” 她明白了,所以雪地疾行时他出现;所以困境挣扎时他伸手?,所以她一路来到蜀州,一路平安顺遂,所以魏旻、采茵来到她身边。 她忘记他,他却从未忘记过承诺。 陆溱观仿佛又回到三岁那年,有人护着的感觉真好。 离开程家,她就做好独立打算,可是老天给她送来一根大柱子,让她忍不住想要依靠。房里传来朗朗读书声,水水和阿璃正在念书。 陆凑观不懂,两人程度相差那么多,阿璃为什么非要水水跟着? 贺关说:“那时你更小、更不懂,可抱着你听婶婶上课,我心里欢喜。” 陆溱观笑了,一个木头似的男人,随口一句欢喜就甜入人心。 她这才知道,都市规划竟是娘教他的,除此之外,娘教他的本事可多了,经营管理、发展组织、知人善用等等,他说她娘比太傅更厉害。 “我娘怎就没教我那些?”她不解地问道。 “许是你没兴趣。” 陆溱观噗哧笑出声,是啊,那时娘和贺关一开始聊,她就睡得不省人事,对她而言,那是天底下最好的催眠曲。 “你离开后,我哭得很惨,娘为了让我转移心思,开始教我医术,娘说我比爹更有天分,爹不服气,坐下来和娘辩论医理,一谈就是两、三个时辰,我才晓得娘的医术比爹更好,可惜受限于身子羸弱。” 这点,贺关同意。 “你怎会经常到我家?”陆溱观又问。 “因为陆婶婶见识不凡。”更因为那个老挂在他背上、窝在他怀里的小女娃儿。 他在陆家感受到亲情温暖,感受被看重的自信,感受幸福快乐的滋味,从此便恋上爱上,一天不出现,便难受得紧。 “后来你为什么离开京城?” 贺关回道:“夺嫡之争越盛,没有实力就无法保护亲人。” “那些年,对你很重要吗?” 贺关点头,他的运气很好,拜在师父赵震邦门下,赵震邦曾是父皇重用的武将,曾为朝廷保住半壁江山,可后来得罪文官,一怒之下,挂冠求去。 皇兄为他访得赵震邦下落,他千里迢迢找到他,软磨硬泡终于得到赵震邦的首肯,传授他一身武艺与兵法。 “没有那些年,我无法助皇兄上位。” “那些年对我也很重要,我勤学娘的医术,我在师公的手底下学了几年功夫,虽不能学以致用,但是很有成就。我曾问过我娘,‘女子不能抛头露面,若不能行医,为何要浪费力气?’” “力气不会白白浪费。”贺关接话。 “我娘也是这样说的,她说流下汗水必会收获,她说即使亲如父母也无法保我一世顺遂,在最艰困的时候,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的,不是银钱、不是丈夫,而是自己的本事。”他沉默片刻,道:“没有陆婶婶的医术,没有阿璃。” 陆溱观垂下眼帘,是啊,为了保住阿璃,爹死母殁,她在世间隅隅独行…… “对不起。”贺关不舍地道。 抬眸,四目相对间,她突然笑出声,觉得自己好幼稚,她怎么就怨上他了?还怨得理直气壮?她如此是非不分,真是可惜了爹娘给她的脑袋。 “身为皇子不是你的错。”她终于肯自己说出公道话。 “没保护好陆叔、陆婶是我的错。” “你是人、不是神。”陆溱观苦笑,这么简单的道理,非得直到今天、直到晓得他是糖果哥哥,她才愿意深思,人的偏见与主观真是可怕。 “没有人应该为谁遭祸。”这份罪恶感,他始终背负着。 “那就补偿吧,对我好,也对水水好,但……”她扬眉,脸上多了一抹俏皮。 “但是?”贺关问。 “不可以再用糖果。” 贺关笑,陆溱观也笑,水水再吃下去,就算阿璃手有缚鸡之力,怕也抱不动。 季方从外面进来,将一封信呈到贺关面前。 贺关打开看过后,把信递给陆溱观看。 “钱知府?” “非好官。”贺关道。 两句对话,季方失笑,这算什么解释,姑娘听得懂才怪,他连忙上前补充道:“姑娘,那天魏旻回来说了钱知府想强留姑娘一事。” “所以……” “钱知府本要进京述职,爷令人搜集钱知府任上贪赃枉法的罪证,快马加鞭送进京城,这下子等在他前面的,不是杀头大罪就是牢狱之灾。” 季方这么一解释,她就清楚了。 “钱大夫人?”贺关问。 交谈次数够多,陆溱观慢慢学会从他简短的字句里理解他长长的意思,她忖度片刻后回道:“她虽有害我之心,但终究没害成,后宅嫉妒之事在哪里都有,与其怪她,不如怪让她变成这样的男人,算了,别管她。” 季方见主子爷皱起眉头,心一紧,等等,爷不会这要批评姑娘妇人之仁吧? 不行,姑娘是恩人,是心性善良,文二爷说了,姑娘大才,往后要仰赖她的地方还很多,所以要让她顺心,不能逆她的意。 于是季方连忙抢白道:“也是,让她留着祸害钱家门庭,比把她除掉得好。” 陆溱观闻言皱眉,她没这个意思,她想的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季方这是马屁拍到马腿上,里外不是人了。 贺关看了陆溱观一眼,知道季方理解错她的意思,道:“下去。” 两个聪明人,一个眼色就晓得对方在想什么,季方哀叹,看来他拍马屁的技巧还得再加强。 他讪讪地开门,准备走出去,却迎上正要敲门的采茵。 采茵绕过季方往里头走。“姑娘,有媒婆上门。” 都涂着厚厚的妆容,都穿金戴银、打扮得一身喜气,也都甩着红帕子,好像空气中到处飞着苍蝇。 坐在陆家大厅,两个媒婆的两双眼珠子里里外外细瞧。 她们一个姓林、一个姓赵,都是棹都有名的媒婆,由她们出面,还没有撮合不成的亲事,只不过恁地凑巧,两人赶在同一天上门。 棋逢对手,严阵以待。 林媒婆见陆府下人井然有序,进进出出没发出半点声音,孩子稚嫩的读书声传来,她的嘴角微扬,这陆姑娘不简单,家里没男人,还能管理成这样,难怪一个寡妇还能得黄老爷青睐。 赵媒婆盘算的和她不同,看这杯子、茶具,得好几百两银子才买得起吧?再说说这茶叶、茶点,哪样不是金贵货?小小的坐堂大夫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可见得药丸帮她挣了不少,这人娶进门,等于娶了个聚宝盆,往后许秀才的日子还怕过不下去? 正在计较间,陆溱观进门,身后还跟着贺关。 两个媒婆一看见她,连忙起身,一左一右笑盈盈地迎上前,异口同声地道:“陆姑娘,恭喜恭喜,天大的好消息。” 她们的过度热情让陆溱观直觉倒退两步。“恭喜什么?” “黄老爷……” “许少爷……” 林、赵媒婆互瞪一眼,急着抢话—— “黄老爷(许少爷)托我来同陆姑娘提亲。” 瞬间,贺关脸色铁青,一双怒目来回在两人身上转过。 “哪个黄老爷?哪个许少爷?”陆溱观呐呐地问。 两人又抢上前,赵媒婆暗暗架了林媒婆一拐子,抢得先机道:“许少恩公子,年二十三,巳经考过秀才,今年秋天准备下场考试,要是顺利上榜的话就是个举子,倘若姑娘点头,一个官家夫人的名头,就稳稳地落在姑娘身上了。” 林媒婆轻哼一声,似笑非笑道:“这么好的男子,怎么二十三岁还没成亲?莫非有什么说不得的毛病?” 赵媒婆瞪林媒婆一眼,拉起陆溱观的手,热络地道:“那许少爷原是订过亲事的,可惜那女子命薄,成亲前两个月生了场病,没了。许少爷心善,为她守了两年,之后又遇上父丧母亡,这才一路蹉跎至今。” “莫非是八字硬,怎地和他沾上亲的全死了?”林媒婆又插话。 “你别胡说八道,讲这种话,也不怕头顶流脓、嘴巴长疮。”赵媒婆又推林媒婆一把,续道:“姑娘细想,嫁过去之后,没有翁姑,家里就你最大,事事由你作主,日子说要过得多轻松就有多轻松。这种男人不嫁,还有更好的吗?” “若如同你说得这般好,好端端一个秀才郎,婚后不必伺候翁姑,又能作主家事,哪家闺女不想嫁,怎就看上姑娘?” 话没说透,意思却明白得很,人家条件够好,怎会看上陆溱观这个再嫁女? 此话伤人却再现实不过,陆溱观倒没有生气,反倒也好奇的看向赵媒婆。 赵媒婆咬牙暗恨,回道:“许家唯一的缺点就是家境平常了些,可姑娘能干啊,夫妻贵在同心嘛,有姑娘悉心扶持,待许少爷中举后,自会感激姑娘恩情,许少爷可是发话了,就算日后再迎小妾,定也会待姑娘不同。” 林媒婆嘲笑道:“说穿了,这许公子不是找老婆,而是想找个钱庄?也对,念书得花多少银子,更别说与文人应酬交际,处处都得用钱,否则再会念书也是白搭,只是你全替许公子着想了,怎不替姑娘想想?现在她得养着许公子,等他当官,还得替他养小妾、养儿子,女人家出嫁,贪图的是一世吃穿不穷,可是到了许家,你说说,姑娘这图的是什么?” 赵媒婆被激怒了。“说话小心点,你可知许公子的表舅是谁?是咱们蜀州的钱知府呐,许公子中举之后,有钱大人在旁提携,岂能一路穷困潦倒?” 贺关和陆溱观对视一眼。原来如此,这是钱家上门求好呢,只要把陆溱观变成亲戚,那一荏事还能记在心里?当事人自个儿不计较,就算是蜀王府,哪还能多事? 陆溱观道:“多谢许公子抬举,这门亲事我高攀不起。” 见赵媒婆碰了钉子,林媒婆笑着迎上前道:“姑娘,我是代黄老爷上门求亲来的,姑娘也认识黄老爷,那是济世堂的东家,手下有二十几家铺子,生意好得不得了,年年赚得钵满盆溢,姑娘要是嫁过去,日后定是荣华富贵、金馔玉食,生活令人羡慕。 “黄老爷的元配过世多年,只留下一个嫡子,还是个体弱的,日后能不能撑起家业还难说,陆姑娘嫁过去之后,加把劲儿,三年生两个娃儿,将来济世堂这么多铺子,还不是姑娘得了去。” 陆溱观不禁苦笑,这话里话外是让她去谋夺人家的家产不成? “黄老爷说过,他诚心求娶,不介意姑娘再嫁,也愿意善待你的女儿。姑娘应该也明白,虽说您能干,可背后没个男人支持,人人都可以欺上门来,怎么说还是得再找个男人才成,依黄老爷的身份,不是我夸口,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 赵媒婆不满。“商人能比得上官家?”依她看,黄老爷只能给许公子提鞋。 “依姑娘的能耐,日后教养出几个官儿子有啥困难?”林媒婆一句话堵得赵媒婆无言。 陆溱观尚未开口,就听贺关问:“黄宜彰有无姨娘通房、庶子女?” 此言一出,林媒婆脸色微变,呐呐地道:“是有两位姨娘、两个通房,一庶子、两庶女,可……”她吸口气又堆满笑。“这不是问题,陆姑娘嫁过去就是稳稳当当的主母,姨娘通房不过是丫头奴才,想怎么搓磨,还不是由着姑娘心意,要是看不顺眼,直接打发出去得了。” 陆溱观好笑地问:“我看起来很像坏人吗?” “姑娘的意思是……”林媒婆不明白,这笑是代表生气还是乐意? “沉溺女色,不可取。”贺关道。 陆溱观微蹙双眉。 贺关看见了,浓眉皱得比她更紧。 这是什么表情?莫非她觉得适合?一个马茹君都能让她把正妻之位拱手相让,难道姨娘、通房她反倒不看在眼里? 其实贺关误解她了,她蹙眉是因为拒绝别人不应该太直接,打人不打脸,踩人弱点不道德,更何况她和黄宜彰还有合作关系。 “多谢你走这一趟,麻烦你转告黄东家,我行事公私分明,倘若结成姻亲,合作之事怕是不能继续。” 陆溱观的回答让贺关瞬间松开眉心。 赵媒婆淡淡哼了两声,就算林媒婆坏了她的事儿,也圆不来自己的事呀,她最后再试着说服道:“还望姑娘再考虑考虑,许公子品性敦厚温良,堪称良配,若姑娘有意思,派人到明水胡同问问赵媒婆,人人都能给姑娘指路。”说完,她便先走了。 林媒婆不甘示弱,也道:“姑娘与黄老爷熟识,他的品性如何,自然不必老婆子多话,若只是因为那些个玩意儿拒绝黄老爷,姑娘一定会后悔。老婆子说句实在话,姑娘曾经婚嫁过,又带着一个女儿,寡妇孤女生存何易,这段时日若非黄东家时时照拂,姑娘岂有顺心日可过?再说啦,黄东家有钱有地位,多少黄花大闺女盼嫁,他却非要上门求娶姑娘,若非看重,又怎会不顾他人眼光? “还望姑娘别把话给说死,再多考虑几天,老婆子便倚老卖老一回,放过这次机会,日后怕是……要不过几日我再登门拜访,到时再请姑娘给我个准信儿。”说完,她也离开了。 陆溱观挺无奈的,林媒婆口口声声为她着想,可到底还是认为她配不上黄宜彰,唉……她也没打算同他们相配啊,怎就惹出一身风流债? 转身,她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贺关,看见她的苦笑,他伸出手臂,大大的掌心落在她的肩膀上,微温传入,带给她安定力量。 她其实并无不安浮躁,她其实以为有足够的能力让自己过得更好,她甚至相信没有男人没有关系,但他的掌心很厚、很大,很轻易地推翻她原本的想法。 是因为太懒,有得依靠便不想自立? 这是不好的,她想退开,但他不允许她退却。 抬头,她对上他的眼。 贺关说:“不要急。” “急?”她不懂,她从没着急过什么。 “你值得更好的。” 陆溱观点点头,这句她懂了,原来是安慰。 一个和离妇,在多数人眼光中,不管是许公子或黄老爷,都是纡尊降贵,都是施恩,可他却说她值得更好的,深吸气,她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他拿出她归还的玉虎,再度系上她颈间,这次没有陆婶婶跳出来阻挠,而她不知道它代表的意义,他很顺利地将它挂上,并且重复多年前那句话,“你要相信,你是最好的。” “是,我是最好的。”至少在他眼里是如此。 贺关头也不回,扬声道:“魏旻,马。采茵,披风。” 简单扼要的命令,没有人错解。 眨眼功夫,两人办好差事,贺关拿起披风,轻自为陆溱观披上,带着茧子的手指有些粗糙,但他的动作温柔,表情温柔,目光更温柔。 沉溺在他的温柔里,一时间,她忘记说话,直到反应过来,他已经带着她飞上马背。 贺关和陆溱观并没有离开棹都太远,他们在一座山上停下马,他告诉她,这座山叫作梧燕山。 山不高,但风景很漂亮,从山上往下望,可以看见棹都的模样。 山上的树很高、很大,风吹过来,飒飒作响,不深的谷底开满金黄色小花,花香清淡,蝴蝶在花丛间翩翩起舞,美不胜收。 一路上,陆溱观担心他撕扯到伤口,问过几回,他不回答,但嘴角越扬越高,因为她的关心他感受到了。 最后,她不问了,如果他的身子真有什么不舒服,还能笑成这样,那也不容易。 贺关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空气很新鲜,天气很好,蓝蓝的天、白白的云,一眼望去,是无止境的绿。 谁说蜀州贫瘠落后,在她眼里,这里比京城更适宜人居。 她伸展双臂,仰头用力吸气,转头,满脸笑靥对上他的眼睛,他严肃刻板的脸上浮起淡淡笑意。 这么美丽的地方,令人心旷神怡。 陆溱观问:“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我承诺过。” 她微歪着头认真地想,他承诺过什么?当时她真的年纪太小了,好多话,说着说着就忘了。 “我不记得了。” “回音。”他提醒。 闻言,她想起来了,娘的童话故事里说到回音,她不懂,他试着模仿回音的样子,她却怎么也想像不出来,然后他承诺—— 找一天,我带你上山。 她一直在等他回来,可惜她没等到他,却等得自己将他忘怀。 突如其来的抱歉之感,让她红了双颊,为了掩饰,她幼稚地将两手圈在嘴边,对着山谷大喊,“你好吗?” 好吗……好吗……吗……吗…… 听着回音传来,她大笑。 哈哈,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她想像不到的事儿,在眼前实现。 “我是陆溱观……” 陆溱观……溱观……观……观…… 她笑得前俯后仰,抱着腰,她第一次晓得,这样简单的事,可以让人这样快乐。 她乐此不疲,一喊再喊,直到喊得脱力,直到快乐涨满胸怀。 贺关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企图把她每一分表情、每一丝情绪,统统烙进心底。 他们席地而坐,风吹起他们的头发,发丝在空中飞扬、翻腾、纠缠,她没有注意到,而他不想解开。 他想,就这样……纠缠一生吧。 “谢谢你。”陆溱观真心地道。 “承诺,我会一一做到。”贺关认真回答。 “一一吗?全部吗?统统吗?”她调皮地望向他。 她那眼光仿佛是童稚时期的小阿观,对他有着无止境的依赖与崇拜。 “对,一一、全部、统统。”他郑重点头。 “说到要做到。” “嗯,说到做到。”他再度给出承诺对于她的事,他一向郑重。 【第十章 媒娶上门说亲】 贺关的伤已经痊愈,可他没说要搬回王府,陆溱观便也假装没有这回事。 心态改变、角度改变,事情就变得简单而且理所当然。 当他是蜀王时,她恨不得早点将他扫地出门,把微薄的一点点医护关系给切割得干干净 可当他是糖果哥哥时,她看着、想着、回忆着,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渗入心底,然后她盼望着,能够一直一直一直回忆…… 难怪娘说:你不快乐,不是因为什么人事物让你不快乐,而是因为你不允许自己快乐。确实啊,不再局限自己,放宽眼界,不在心里一遍遍复习仇恨,痛苦自会远离,幸福感就会降临。 四月初,蜀州的天气热起来,三月的桃花谢了一地,青涩的桃子从枝叶间露脸,小小的、像风铃一般,风一吹就摇晃不停,魏旻常常应水水要求,把她抱到树干上坐着,她数着小桃子,心情快活。 今天天气清朗,是踏青的好时光,他们原本要出门的,可京城里来了信,贺关必须留下来处理。 屋外比屋里凉爽,魏旻把桌子搬到院子里,水水、阿璃坐在桌前练字,陆溱观看着医书,贺关给京城回信。 马家比想像中更不像话,他搜罗的罪证交到皇兄手里,皇兄扩大追查,挖出的证据无比惊人,当中竟有几封马氏族人与贺盛的密信。 原来当年马家并非坚定不移地站在他与皇兄身后,他们打得一手好算盘,结盟后,若贺盛顺利坐上龙椅,马家便有了从龙之功,若是他或皇兄登位,自家外祖,还能亏待? 马家人押的是双头注啊,太聪明、太贪心,当天下人都是傻的。 皇兄来信,让他派人押解贺盛入京,好让贺盛与马家人对质。 话是这么说,但贺关相信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皇兄肯定留有后手,过去碍于母后,皇兄处处对马家人留手,而这回,马家的好日子将尽。 一张大大的方桌子,四个边各坐一人恰恰好,直到李成功出现,他带来一只精致的大风筝。 水水年纪小,很难不被吸引,但阿璃臭脸摆在那儿,水水只好力抗诱惑。“哥哥说,不能乱收陌生人的东西。” 李成功难以置信,他和水水当那么久的同学,哪是陌生人?可他的怒气才升起,就见水水谄媚地问阿璃—— “哥哥,我乖不乖?” 阿璃像拍狗那样往她头上拍了两下,淡淡回道:“还可以,再加强。” 这话算不上夸奖,可水水就像得了大奖,眉弯眼弯地对着阿璃猛笑,超没出息的。 水水的没出息,让李成功再次看清楚,在阿璃面前,他只能改名李失败。 “水水,你这字不行,我教你。”李成功说。 见阿璃抬头、目光扫来,水水立刻走到阿璃身边,说:“哥哥教我?” “嗯。”声音是从鼻孔发出来的。 水水欢天喜地地爬上长凳,挨着阿璃坐下。 李成功一输再输,闷到无语。 风从颊边轻轻拂过,带起水水的碎发乱飞,阿璃很故意地扳过她的脸,替她把头发拢好,看得李成功有怒不敢言。 贺关撇撇嘴,眼角余光扫过儿子的得意,这小子挺坏的…… 魏旻一个掠身,帅气地飞到大门边,外头有访客。 黄宜彰的阵仗和李成功的登场有几分相似,但是没小子那么嚣张。 黄宜彰领着十几个男人进门,每两人抬起一只大木箱,共有八个箱子。 陆溱观放下医书,走到大门那儿。 黄宜彰见到她,堆起满脸笑意。“陆姑娘,这是你让康掌柜找的药材,都齐全了。” 旁的事可以不仔细,但论到药材,半点疏忽都不行,她打开箱子察看,济世堂卖的东西确实没有次品。 “多谢黄东家,这些药材多少钱?” 见陆溱观一如过去般落落大方,态度没有因为林媒婆的登门而改变,黄宜彰放下了心。“一点心意,姑娘笑纳。” 他下意识瞄了眼跟在她身后、向自己走近的贺关。 “这怎么能行,亲兄弟、明算帐。” “姑娘可知短短一个月内,咱们的药丸卖出多少?要是这点药材我还同姑娘计较,那就太不会做人了。” 黄宜彰说一大串话,但贺关只听见咱们两个字,谁跟他是咱们,不过是合伙做生意的两个人,何必说得那样暧昧? 贺关不愉快了,脸绷紧,威猛气势尽现,黄宜彰突地倍感压力。 陆溱观瞥了贺关一眼,不免觉得好笑,再看向黄宜彰,说:“多谢东家。” 黄宜彰一笑,先上前向贺关请安,然后在她身前低声道:“可不可以私下谈谈?” “不行。”贺关抢话,霸道地拉起陆溱观的手,走进厅里。 陆溱观转头看看黄宜彰,脸上带着歉意,贺关的态度称不上礼貌,身为主人应该站出来讲两句话、圆圆场子,但……好吧,水水没出息,她也没好到哪里去。 黄宜彰别无他法,只能跟着走进厅里。 采茵瞄一眼主子爷,乖觉上前,安排黄宜彰入座、倒茶,表现得客气而疏离,好像他是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 贺关微勾唇,很满意采茵的表现。“说,我们要出门。” 黄宜彰不解贺关的态度,他对陆姑娘的占有欲似乎太明显了,不过他也不会笨到直接说出口,他一如以往的斯文有礼。“陆姑娘,我今儿个登门有两件事,一是送药材,二是亲自给姑娘致歉。” “致歉?为什么?”陆溱观问。 “前几日林媒婆上门,但我后来才知这林媒婆为作成媒,惯会看人踩人,许是说了不中听的话,才让陆姑娘着恼。” “黄东家多虑,她并无说什么。”陆溱观莞尔。 “那么定是她没把话讲清楚。在下提及婚事,并非是对陆大夫别有所图,你我签订的契约,不管多久都会生效,即使姑娘嫁给在下,每年药厂依旧会提拨两成利润与你,那是姑娘的私产,日后可以留给水水做嫁妆。黄某是商人,看法与一般男子不同,成亲后不会阻止姑娘继续行医,且黄某在此发誓,不管你我有无生下子嗣,黄某都会将水水视如亲生女儿。”林媒婆没让陆溱观着恼,但黄宜彰说到“与一般男子不同”时,贺关气恼了,这家伙以为他有多特殊,他以为自己开出的条件是恩泽吗?哼! 陆溱观抿唇一笑,问:“可以请教黄东家,为何想娶我为妻?” “在下的妻子已经过世多年,后院需要人掌理。” “黄东家府里没有可靠的管事?”掌理后院不一定需要女人。 “姑娘行事端方,定能为我掌好中馈。” “行事端方的女人很多。” “姑娘能干,我相信姑娘能将我的孩子教养得跟水水一样好。” “那么除了一个好管事,黄东家还需要一个好师父。”陆溱观笑着回答。 “姑娘不信黄某是真心求娶?”黄宜彰无法理解她的反应。 “不,我相信黄东家真心想要一个和乐、兴旺的家庭。” “那么,姑娘是不相信黄某能让姑娘过上好日子?” 陆溱观摇摇头,对于婚姻,她的要求不仅仅是过好日子。 “我能自己谋取好生活,不需要依靠男人给与,对于丈夫,我有其他要求。” “姑娘何不说说?” “专一、尊重、成就、自由。” 娘说过,这是人天生该有的权利,可是女人的权利却硬生生被剥夺,想要成亲,便该找个能将这些权利还给自己的男人。 曾经,她对这些话半信半疑,如今方才明白,这是真理。 如此惊人的话从陆溱观嘴里说出来,贺关没被吓退,反而因为她自信笃定的态度,看得痴了。 没错,这才是陆婶婶的女儿,陆婶婶的女儿就该如此。 她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什么时候该如何取舍,这样的女人……贺关勾起嘴角,满是赞美与欣赏。 此话听在黄宜彰耳里却是惊世骇俗,专一?尊重?成就?自由?这是何等不安于室的女子才敢说的话。 陆溱观看见贺关的激赏与黄宜彰的错愕,一样米养百样人,她的糖果哥哥果然与众不同。 她没有因此看轻黄宜彰,他不过是与世间男子的想法相同,然贺关的欣赏却让她的心里头满是甜蜜。 贺关走到黄宜彰面前问:“讲清楚了?”他没有太多表情,但居高临下的胜利者姿态表现十足。 黄宜彰愣愣地点头,事态再清楚不过,这样想法、这样的态度……这样的女人他不敢要,也要不起。 贺关看向陆溱观,说:“没杂事了,走。” 这话真讨人厌,黄宜彰提的是终身大事呢,怎么在他嘴里竟成杂事?但她没追究,只问:“去哪里?” “庄子。” 去庄子?原本要去踏青的地方?可他不是收到京城来信,得留下来处理? 陆溱观纳闷地问:“为什么?” 贺关笑着,浓眉弯弯、眼弯弯,回道:“承诺。” “承诺?”他什么时候对她承诺要带她去庄子上玩? “你想要一座动物园。” 猛地,陆溱观倒抽口气,他真的办到了? 娘形容过动物园,说那是每个孩子都应该有的童年记忆,她没有去过动物园,觉得不开心,糖果哥哥掐掐她的脸说:以后我给阿观盖。 “什么时候盖的?”她有些无法相信。 “封蜀王之后。” 皇兄登基,边关无战事,时间多了,便一件件把对她的承诺拾起。 “唉呀,有很多承诺我都忘记了,实在太吃亏。”早知道他是这样重诺言的人,就该一笔笔、一条条罗列下来。 “没关系,我都记得。” “可以列张清单给我吗?”陆溱观难得露出讨好的小狗脸。 “可以。” “那我可要好好收妥,直到你把所有承诺还清。” “还不清。” “为什么?” “会有新承诺。” 眨眼功夫,陆溱观便让蜜糖给糊了七窍,他怎么可以用这么严肃的口气,说着如此甜渍人心的话? 她握住他的手,笑眼眯眯地说:“那走吧。” 他们眼里都没有黄宜彰,可黄宜彰眼里满满都是两人。 饶是他再傻,这会儿也看明白了,王爷和陆大夫之间有着他无法介入的感情,但他无法想像,他们两人身份不配,地位不配,再加上她奇怪的想法,高高在上的王爷怎能接受?当两人跨出门槛的那一刻,黄宜彰听见贺关说—— “我有很好的管事,阿璃有很好的师父,我可以给你专一、尊重、成就、自由,以及所有你想要的。” 黄宜彰怔住,片刻后露出苦笑,他确实不如蜀王。 那不是动物园,呃、应该说,那原本是动物园,可后来变成牧场。 一开始这里是处庄园,占地不大,七、八亩地左右。 贺关大张旗鼓,寻了好几位对养动物有本事经验的人,再搜罗不少难得一见的动物,放在里头圈养。 因事先计划时,卫总管担心里头的凶猛动物会惊吓到附近百姓,因此挑选庄子时,刻意挑了距离都城或村镇都很远的庄子。 这样一来,里头照看动物的人,吃饭就变成问题了,粮米能储放,菜蔬肉品就难啦,除非天天吃腌菜、肉干。 事情往上头报,卫总管一句话,把附近的土地全给买下,建起大庄园,有土地就能种菜、种果子,也能圈养鸡鸭鹅鱼猪牛羊,自给自足。 在这之前,不管是文二爷、卫管事、季方……所有王爷身边的人都搞不清楚,弄这样一处庄子,养着不能杀、不能吃的动物有啥用,还得耗费人力、物力,到处搜罗新物种,简直是种无聊的浪费。 但架不住主子爷乐意,当下人的只能照做,就当主子爷童心未□。 可庄子自给自足之后,去年卫总管巡视到此处时发现,许是有饲育专家在,自家庄子养出的肉特别好吃,再加上品香楼的御蔚抱怨肉类品质不平均,时好时坏,做出来的菜色口感会有影响。 卫总管念头一转,命令下达,再扩地、再增建围栏、再聘雇人手。 几个月功夫,可食动物的数量远远超过不可食动物,动物园变成牧场,种养出来的蔬菜肉品直接拉进蜀州五都,供应自家酒楼饭馆。 之前陆溱观练习剖腹产用的大猪、小猪崽们,也全都送到牧场里放养。 因此这趟动物园之旅,不但满足水水和陆溱观对动物园的想像,也让他们见到老朋友,两人兴奋得不得了。 这趟,他们足足在庄子上待了近十日。 转眼端午节到来。 今年的端午节过得热闹极了,蜀州和京城一样都有举办龙舟竞赛,但只有男人能下场比赛。 很久以前,贺关抱着陆溱观在岸上看龙舟时,她随口抱怨女生都不能坐龙船。 那句话她已经忘记,但贺关牢牢记得,今年蜀王府的龙舟上面空出两个位置,让水水、阿璃和陆溱观坐上去,他们不必划桨,只需要稳稳地坐着,感受比赛气氛,反正蜀王府的人一个可抵两个,就算实际划桨的人少一半,也能胜出。 所以他们赢了,贺关抢旗、季方掌舵,而魏旻坐在他们身后,稳稳地护住三个人。那天坐在船上,太阳很大,风也大,陆溱观胸口澎湃不已,如果连这样的随口一句话他都能牢牢记住,那么他对她……用了多少心思? 这段时间,他完成很多承诺,大部分她都不记得了,他却如数家珍。 陆溱观后来实在忍不住了,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在心中预测他的答案,也许是因为她爹娘的死,也许是因为他记恩,抑或是他本就是个重诺之人。 但贺关却说:“因为承诺的对象是你。” 对象是她,所以重诺? “这辈子,我再不允许你再受苦。” 这是他的新承诺,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办到,但他的不允许,让她的心融化得乱七八糟。 她知道对于感情应该避如蛇蝎,她明白甜言蜜语只是一时情绪,并非永恒事实。她有经验的,对男人不该抱持太大的期待,保有本心,才能让自己不再受伤害。 只是他这般对待她,让她的心无法控制地快速沉沦。 她有些慌乱、有些无措,但她不想停止。 难得休假,贺关带陆溱观出门吃饭,两人坐在酒楼的包间里,居高临下看着街景。 这段时间忙翻了,她跟着他几乎把蜀州跑了个遍,他去巡视,她去授课,直到昨晚才回到家里。 原本打算由济世堂出面做的“防灾防疫讲座”,如今改由贺关接手,他把蜀州郊区分成十个区域,再加上五个都城,共举办了三十场讲座。 除了指定的地方官员、里正、王府人手之外,若有空位,想参加的百姓也可以进场听讲。 贺关说他们是种子学员,学会陆溱观这套防灾防疫法,可由他们去教授更多的人,目标是所有蜀州百姓都能听两到三遍的课程。 为鼓吹百姓积极听课,贺关自掏腰包送礼,礼物包括消毒用的水酒、药材、口罩等等疫灾时用得上的物品。 目前已经办完十八场讲座,种子学员也开始到处授课,成效还不错,对于八月的秋汛,众人严阵以待。 陆溱观问:“种子学员?形容得真贴切,你怎么会想到这么说?” 一颗种子,繁衍出一片绿地,生气盎然。 贺关回道:“陆婶婶教的。” “我娘从没教过我这些。” “这种事,不是你的力量能够轨的。” 陆婶婶曾跟他说过,所谓政治便是管理众人之事,唯有从政者方能行事,若教了陆溱观,她会被视为异类吧? 陆溱观把视线从窗外调回来,对贺关说:“为讲座之事,我已经很久没去济世堂,我想明天过去坐堂。” 黄宜彰是个出色的商人,药丸推出不过短短两个多月,她已经拿到上千两银票,听说他打算再建新药厂,他卖得越多,她分红越多,这是好事。 “再等等。” “等什么?” “等端乐医馆建好。” 闻言,她猛地抬头看向他,表情有些惊讶又有些惊喜,还有更多的感动。 贺关气定神闲地为她斟一杯茶,道:“陆婶婶的梦想,你来完成。” 可以吗?那不只是爹娘的梦想,也是她的,一间有分科、有住院病房、有夜间急诊、有制度的医馆…… 只是,他怎么会知道? “我娘到底告诉过你多少事?” 他笑了,是很得意的那种笑。“比你想的多。” “不会连房产大业、租赁公会、市场垄断……都是我娘教你的吧?” “是。” 天哪,还真的是!“还有呢?” “作战、兵法。”陆婶婶曾为他讲一部三国故事,助他后来将师父教的兵法融会贯通。“我娘有什么不会的?” 贺关认真想过后回道:“女红、厨艺。” 噗哧,陆溱观笑开,这两方面她也不行。 “我娘是奇人,对不?” 他完全同意,所以皇兄恋上陆婶婶之后,心里再也装不下其他女人,所以他敬她、尊她,以她为师。 “你也很好。” 陆溱观摇头。“我不及母亲的万分之一。” 贺关也摇头。“陆婶婶会以你为荣。” “我会努力的,总有一天,我会成为爹娘的骄傲。” 她已经不是三岁的小丫头,可是他很想揉揉她的头发,不过他还是忍住了,深情的看着她道:“你已经是。” 一阵锣鼓声从远处传来,他们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同时转头看向楼下街道。 那是送嫁队伍,前有乐队,后有一百多抬嫁妆,喜轿后面还跟着近百个奴仆。这是谁家婚嫁,阵仗这么大? “怎么没有新郎迎接?”陆溱观问。 贺关仔细确认,是有些奇怪。 才疑问着,季方匆匆上楼、跑到主子爷身边,他停下脚步,看一眼陆溱观,琢磨着要怎么开口。 贺关见不得他吞吞吐吐的模样,沉了嗓音,“说!” 一阵鸡皮疙瘩冒出,身子抖了一抖,季方这才问道:“王爷是否该回府准备?” “准备什么?”贺关拧眉,季方是怎么了,话说得不明不白。 “今天是五月十五。” “所以……” 眼见主子爷脸臭得厉害,季方只好咬牙,一口气道:“楼下那送嫁队伍……新娘是王爷的侧妃。” 闻言,陆溱观的心倏地坠入寒潭,猝不及防的冰冷让她忍不住打个寒颤。 她握紧拳头,用力挤出理智,这事不离谱,他的正妃已经过世六、七年,而皇上是他的亲哥哥,皇太后是他的亲娘,怎么都该替他的下半辈子打算,所以这很正常、很理所当然。可是这么正常、理所当然的事,却让她的心痛得厉害,像是有几万根细针从四面八方射向她,没道理痛的呀,是因为奢望了?因为贪念了?因为胡思乱想了?因为心不受控地沉沦了?于是误以为他们有一点点可能,于是误以为他待她的好,是为着铺陈完美结局,于是妄想等出他的新承诺,承诺一生一世。 她在想什么啊,怎么可以奢望、贪念、胡思乱想?怎么可以出现乱七八糟的误以为? 他是蜀王啊,是再尊贵不过的王爷,而她,便是一个穷秀才、一个药商,于她都是高攀。 怎么能够妄想?怎么能够看不清自己有几分几两?真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抖着,她不敢让笑容卸下,她逼迫自己得尽快说些什么,要说恭喜、祝他们百年好合?还是说愿你们琴瑟合鸣、鹣鲽情深? 她还没想清楚要说什么,贺关已经握住她颤抖的手,凝声道:“不要乱想。” 是啊是啊,不要乱想,她一千一万个同意。 她就是乱想才会想偏了方向,的确不该乱想,确实该保有本心。 她用力摇头,把笑容再扩大两分,欲盖弥彰地说:“我才没有乱想呢。” 贺关冷肃的视线落在送嫁队伍上,这个马茹钰果真是个角色,他已经把难听话撂下,她明知自己将面对什么,还敢硬着头皮下嫁。 很好,她敢要,他就敢给。 “文二爷问,爷……是不是该回去准备婚礼?”马氏女是皇太后亲自挑选的,谁都能得罪,但这号人物万万不可。 “小妾?婚礼?”贺关冷眼射向季方。 季方立即打了个激灵,明明天还热着,他怎么会有下雪的感觉? 陆溱观的表情也有些复杂,季方方才不是说侧妃吗,怎么他又说是小妾,难道现在这两者代表的意思一样? “爷的意思是……” 淡淡一笑,贺关慢条斯理说出来的话,不只季方,连陆溱观也窜出阵阵鸡皮疙瘩。 【第十一章 不让新娘进门】 天杀的蜀州,太阳那么大,天气那么热,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坐在喜轿里,马苑枉挥汗如雨,脸上的浓妆被汗水冲花,任她再国色天香,这会儿掀开盖头也会吓退新郎。 她已经在蜀王府大门前整整待了一个时辰,礼官前去敲门,门房却道:“王爷不在府里,府里不知有迎亲一事。” 两句话丢下,竟不让新娘子进门。 更过分的是,小小门房竟敢对礼部官员冷言冷语—— “若是王爷迎侧妃,这么重要的事儿,王爷怎会没交代一声,会不会是新娘子记错新郎了?” 这话太诛心,根本是掮人巴掌。 马茹钰恨得咬牙,暗暗立誓,待她执掌王府中馈,定要把这群瞎了狗眼的奴才给剥皮抽髓,令他们生不如死。 深吸气,出嫁前她不是没有担忧过,那天王爷态度不明,她只能猜测他是因立世子一事恼上自己,她想方设法企图扭转。 听说贺璃喜欢念书,她的嫁妆里有不少孤本,听说贺璃身?不佳,她带来许多珍品药材,她打定主意要虏获贺璃的心,她决定把他养废,她会当个让贺璃事事顺心的好继母,让王爷重新评估自己。 可……连门都不给进?王爷真为那事生气至今? 闷热得厉害,马茹钰口干舌燥,早上担心出恭麻烦,她忍着干渴,不敢吃喝,现在恨不得能灌上几壶茶水。 憋忍不住,她拍打窗子,丫鬟翠珊立即凑上前掀开轿帘。 马茹钰道:“让周大人想想办法,我要出轿。” 再继续下去,她会热死在喜轿里。 翠珊回道:“娘娘,周大人已经进王府交涉了。” 自送嫁队伍出了马家大门,小姐便要求所有人唤她娘娘。 “进去那么久还没处理好?他能做什么用!”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焦虑节节上升,王爷摆出这阵仗,莫非想把她遣回京城? 不会的,她有太后娘娘的赐婚懿旨,虽然那次出宫之后,再也进不了宫门,但礼部的官员都送她到蜀州了,何况她是亲眼看见王爷对皇太后有多么温和孝顺。 所以是恶奴欺主?那么,是谁给那些奴才撑腰? 她认真思考,仔细分析每个可能性,倏地,她抬起眼眸,是他!只会是他!那贺璃担心自己危害他的地位,趁着王爷不在,给她下马威? 但就算过完年,他也不过是个七岁小孩,怎会有这等手段?还是出主意的是他身边的奶娘、嬷嬷? 呵呵……确实是恶奴欺主,想清楚来龙去脉,马茹钰有了底气,她相信王爷不会拿王府名声来开玩笑。 “让我们的人把门撞开。”知道对象,她不打算再忍耐,委屈求全只会让那些恶奴更加不把她放在眼里,想她堂堂蜀王侧妃,岂能容奴才作践。 翠珊缩了缩脖子,她没这个胆,压低声音回话,“娘娘稍安勿躁,府里已经派人去寻王爷。” 她已经等了一个时辰,还要她稍安勿躁?若是王爷三天不回来呢? 拳头恨恨地打在轿子上,砰的一声,围观百姓全听见了,众人面面相觑,看起来这位侧妃脾气不大好啊。 翠珊愁眉看向围在一旁的百姓,娘娘选这时候发火,实在不妥啊! 真真是错了,周大人要求他们低调,娘娘却非要坚持这场婚礼得让所有蜀州百姓看到,于是雇来乐队一路敲敲打打,一百多抬嫁妆、近百个下人,这样的队伍不引人注意都难。 他们确实是引来注意,可谁知道会被挡在王府外,这下子他们成了耍猴戏的,一双双眼睛全盯着看,她恨不得挖洞把自己给埋了。 “把门撞开。”马茹钰咬牙切齿地命令道。 她算准了,贺璃再得王爷重视,他这样不管不顾的践踏王府声名,王爷知道后必有重罚,到时她软言几句为贺璃求情,一来让王爷对自己改观,弥补之前的错误,二来趁机除掉贺璃身边的恶奴,补上自己的棋子,之后贺璃也只能任由自己搓磨。 她越想越觉得就该这么做。 “娘娘,不行啊,王府侍卫站一排,咱们的人恐怕不是对手。” 居然连王府侍卫都出动了?贺璃的胆子是什么做的,连抗旨都不怕? 好啊,既然要闹就闹大一点,最好闹进京城,让皇上、皇太后看清楚,这个世子爷是怎样的暴戾乖张,真要让他袭爵,王府上下还有消停日? 想清楚后,马茹钰一把拉开轿帘,迳自下了轿,用力扯掉喜帕,怒目相望,她就不信,今天进不了王府大门。 她刻意张扬气势,想一口气压下贺璃,却忘记自己的妆容有多恐怖。 因此当喜帕离开她的脸,百姓推推挤挤朝她看去,随即惊呼声从人群中传出,还有人吓得连连倒退。 “难怪王府不肯开门,丑成这副德性,甭说王爷,便是我也打死不娶。”有人低语,引起一阵笑声。 这话传入马茹钰耳里,她抓紧喜帕,身子猛地后转,一双美目射出狠戾。 不少人被她的目光吓到,缩着脚,再往后退。 她背对着的人群中又有人开口,这回声音不小,所有人都听得见——“太后娘娘怎么给王爷娶个夜叉回来?” 马茹钰又转身,想要寻人,可是她目光转去,那人就闭了嘴。 “是谁说的?站出来!” 因为愤怒,她的声音拔尖,不少人的手臂上因而泛起一层疙瘩。 她生气成这样,王府侍卫却一动也不动,没有半点维护之意,这下子,心思活络的就更敢开口了 “人不能看外表,说不定她是因为品性端良,才能嫁给王爷。”这话讲得嘲讽味十足,显然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这么凶还品性端良?那青楼里的妓子岂不是各个温良恭俭让?” 此话一出,百姓哄堂大笑。 “又凶又丑,那不是夜叉、罗刹吗?妈呀,太后娘娘这是坑儿子呀。” “这容貌着实吓人,跟鬼似的,晚上半路相逢会活活吓死,王爷委屈太甚。” 风言风语越讲越过分,法不责众嘛,越多人讲越安全,于是喜欢闲言闲语的太太妇人们也加入批斗行列。 翠珊更想挖洞了,可是一低头,这里的道路全是用青砖铺就,未免铺得太扎实。 马茹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这辈子她没受过这样的羞辱,目光刨去,把百姓吓得齐声惊呼。 不过这回,总算让她抓到一个,她手指伸向前。“来人,把他拉下去杖毙。” 听见主子发话,陪嫁的下人连忙上前抓人,然王府府卫长脚一跨,挡在百姓前头。 马茹钰大怒,走到府卫身前,质问道:“你敢违抗主子的命令?” 府卫淡淡一笑,回道:“等姑娘成了王府的正经主子,属下必定不敢违抗。” 此话一出,百姓又是捧腹大笑,这会儿风向再确定不过,百姓的嘴巴也不再留情。 “咱们王爷是滩到什么倒霉运,宫里怎么就赐个母老虎来?” “不要污辱老虎,老虎有丑得这么厉害的吗?” “这太后娘娘是王爷的亲娘还是后娘啊,竟给王爷挑了这么一号媳妇。” “你说,会不会是冒充的?” “有可能,没品没貌的,这种人要是能当侧妃,那我家的姑娘就能当皇后。” 马茹钰气得全身发抖,骂道:“你们这群贱民,统统给我闭嘴,要是敢胡言乱语,信不信让你们有来无回?” 她错估了百姓的能耐,蜀州百姓农民少、商人多,行商的与农户不同,没几分眼色胆量哪成?且王府的立场,几十双眼睛瞧得一清二楚,如今被一个恶妇恐吓,不欺负回去,哪里对得起自己。 “贱民?哼!说得自己多高贵似的。” “肯定是高贵几分,要不,怎有这么多陪嫁。” “我家女儿若是长这副德性,我就算拚死拚活也得给女儿拼出这些嫁妆,要不,哪个男人肯娶?” 情况发展和马茹钰想像的不同,这会儿她骑虎难下,开始后悔离开喜轿。 这时,王府侧门终于开启。 门开,百姓一拥而上,看见出来的是大家熟悉的文二爷,有人乘乱道:“文二爷,这恶妇不能留啊,多委屈咱们王爷。” 有人接话,“别为难文二爷,那可是宫里赐的婚。” “唉……这太后娘娘也太不近人情,怎能为了娘家侄孙女儿,坑自家儿子?” “谁让马家势大,皇上见着也得低头,马氏女一心想嫁,甭说王爷,就是皇上也得娶啊。” 这话可严重了,要是传进京里可是杀头大罪,有人四下梭巡,想看看是谁如此大逆不道,敢编排皇家。 只是……文二爷没生气,礼部官员没火大,就连府卫也没动刀枪的想法,莫非事实还真是让那人给说中了?丑女仗着娘家的势,非逼着王爷接收? “天,这可是强卖强嫁啊,这马家大过天了吗?” 接着,耳语越来越多,一句句像针一般扎进马茹钰耳里。 “大家记不记得那个马大人?” “哪个马大人?” “上一任的县官啊,听说也是马氏族人,不过只是小小的旁支。” “记得记得,那个黑心肝的,不办差只敛财,咱们棹都商户,谁没被他刮过一层油。”“可不是,王爷只能想方设法把他调走,不敢拿他怎样,谁让他姓马呢?” “这天下是马家还是贺家的?” “也莫怪马家嚣张,皇上身上不也流着马家的血,再坏,还能诛九族吗?” 马茹钰听得瞠目结舌,天呐,这群没教化的蛮夷,竟敢公然议论朝政?蜀州是没有王法了吗? 文二爷见状,淡淡一笑,今天这把火烧得够啦,可不能一次烧足,万一烧成炭,后头的戏还唱不唱? 他上前朝马茹钰行礼,道:“有两件事想禀告侧妃。” 马茹钰暗暗吐气,挺直背脊,下巴微抬,端着一副贵人的骄傲。“说!” 很好,终于有人认了她的身份,就说吧,王府不会任由贺璃把事情闹大,瞧!现在不就有人出面收拾了! 可她不晓得强装这番气势,加上她斑驳的妆容,说有多可笑就有多可笑。 “第一件事,依侧妃编制,娘娘身边能留用四名大丫鬟、一位嬷嬷,二、三等丫鬟和粗使下人府里早已备下,所以侧妃娘娘只能领五人进府,第二件事,还请侧妃移驾,从后门进出,这大门是迎正妃用的。” 此话一出,立刻轰得马茹钰头昏脑胀,他是什么货色,竟敢如此作践她? 文二爷也不等她回话,转身与周大人作揖为礼,然后领着府卫进门,在众目睽睽之下,砰的一声,大门再度关上。 马茹钰懵了,一颗心跳得毫无章法,蜀州到底是有多落后,怎么可以人人不知礼、不守礼,半点规矩都没有? 她一把拉住周大人的衣袖,急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敢如此怠慢于我?” 周大人一脸为难。“马姑娘,嫁鸡随鸡,既然都到蜀州了,就认命吧。” 认什么命?她是荣华富贵命,是受万人羡慕的好命,怎会转眼就龙困浅滩遭虾戏? 周大人冷眼看着她,心中暗笑,这一路上,他被马茹钰折腾得够了,好不容易把人送到蜀王府门口,重担已卸,而文二爷的保证,更让他有恃无恐。 他低声道:“马姑娘想清楚,若是愿意,我便让人把嫁妆从后门抬进去,若不愿嫁,我等便再护送姑娘返京,只是要走要留,姑娘得早点做决定,时辰不早了。” “你没听见吗?那人让我从后门进出。” “此事文二爷解释过,一则王爷不在,王府大门不轻易打开,至于侧门,姑娘的嫁妆这么大件,连喜轿都大得惊人,侧门根本进不了,不从后门进,难不成要飞进去?”周大人表面上劝得苦口婆心,心底却暗笑不已,谁让你张扬! 出京前礼部就送过信到马府,表示虽然马氏嫁的是蜀王,但并无诰命在身,行事宜低调,结果呢?非要弄一个十六人抬的大喜轿。 张扬是够张扬了,可这一路上可够辛苦人的,她当自己是公主啊! 马茹钰紧握拳头,喀一声,修染得完美的指甲在掌心折断,剧痛自指间传来。 “姑娘……” 翠珊才想开口劝说,马茹钰满腔怒火正找不到宣泄之处,听见声音,下意识扬手,啪的一掌,狠狠掮上她的脸。 翠珊没有防备,狠跌在地。 看到这一幕,围观的百姓极为吃惊,看来这马家姑娘是连形象都不顾了。 周大人看一眼无辜受累的翠珊,抽了抽嘴角,退开两步再道:“文二爷说了,姑娘住的院子离后门近,嫁妆从那里抬进去可以轻省些。” 她住的地方竟然离后门近?这是要把她打入冷宫吗?马茹钰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吸气呼气,马茹钰的鼻翼缩张不停,她必须忍,她不能就此认输,要整治贺璃,往后有得是机会。 “柳管事。”马茹钰扬声喊。 一个身材微胖、身穿青衫的中年汉子连忙甩着肚子上的肥肉,跑到主子跟前。 她背过周大人,压低声音吩咐,“你领着人到后门等着,我让柳嬷嬷拿银票给你,你找个地方把人安置下来。” 这些人不能离开,在人生地不熟、孤立无援的蜀州,她必须有自己的人可使,他们都是爹娘精心挑选出来的。 “是。”柳管事应话。 “柳嬷嬷,你带翠珊几个跟我进府。” “是。”柳嬷嬷应了声。 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的翠珊硬着头皮上前,将马茹钰扶回喜轿里。 乐师们面面相觑,犹豫片刻后,整好队伍,又开始吹打起来。 马茹钰连忙大喊,“停下来、停下来!” 敲什么锣、打什么鼓,怕人不晓得她是从后门进的王府吗? 可惜翠珊吓得厉害,不敢待在轿边,而乐声太大,没有人听见她的叫喊,仍这样一路吹吹打打,送嫁队伍从大街转到后巷,从后门把她送进王府。 马茹钰气到差点没厥过去。 她想像过几百次自己的婚礼,却没想过会是这副情景,她委屈难受,她恨到想杀人,但她不会退缩,总有一天她会亲手翻转这一切,那些看不起她、对不起她的人,她会一一向他们讨回来。 文二爷坐在书桌前,季方在他跟前来来回回晃着,晃得他头晕,他连喊数声,季方才肯安静坐下来。 他奋笔疾书,将周大人的话写在信纸上,准备让季方往陆家送。 周大人传的是皇上的话,京城那里正等着大鱼入网,在这之前,若不是怕惊动鱼群,皇上很乐意替王爷把这个麻烦给解决掉,只不过眼下只能再辛苦王爷一回。 文二爷一面写、一面笑,不过是个女人,能翻出多大的天?倘若安分,不过就是几碗米养着,倘若不安分,就等着她生事呗。 信写好,季方飞快起身,拿着信往陆家走。 他有满肚子故事要说给爷听呢,方才王府门口那幕实在太精彩,但更精彩的是那女人喜帕底下的那张脸。 京城第一大才女?京城十大美女?如果这排名能算得了数,他一定要去把那个负责排名的人揪出来痛打一顿,根本就是骗子嘛。 “季方。”他才跨出门槛,文二爷又把他唤进来。 “嗯?”头转、身不转,季方等着文二爷下文。 “多问爷一句。” “哪句?” “马氏,留或不留?” “二爷,你忒爱说笑,皇太后送来的人,岂能不留?” 让她难堪没脸,让她在王府后院无权没地位,顺道给京城的马家人泼点脏水,事情也就做到头了,难不成还真能把人送回去?再说了,若真要这么做,又何必大开后门相迎。 文二爷呀,读书人脑子弯弯绕绕多,可这种事是能转弯的吗? “能。”文二爷笃定回答。 还真的能?季方来了兴趣,关上门,像小狗似的蹭到文二爷桌边,笑得满脸灿烂。“二爷说说,留怎么做?不留又该怎么做?” 啪!一把扇子往季方头上打去,没见过这么爱听八卦的男人,这人肯定是男皮女骨。“要留,自然不能让她生事,就得命人多加看管,一天管三顿饱,不许她多思多虑多说多动,连外头接应的人都给断了才好。” 马氏女一个个都不是简单的货色,虽然不能省点事,直接把人丢进地牢里,但他有本事让她不坐牢却如同坐牢。 “若是不留呢?” “就得给她机会做做坏事,才能抓到老鼠尾巴。” “倘若马氏天生善良,不爱生事,是个安分守己的呢?” 人家就是乐意顶着侧妃名头,吃喝拉撒睡、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他能如何? “那就给点引诱、送点逼迫,有没有听过狗急跳墙?”文二爷捻起胡子,笑得怡然自得,不过方才的情况大家都看清楚了,那个女人哪是个省事的主儿。 “二爷。”季方斜眼盯着他,缓缓摇头。 “怎样?” “你知不知道你这笑……有多贼?”季方看着他满脸心计、等着使坏的表情,不禁长叹一口气,他开始同情马茹钰了。 “不知道,但我肯定主子爷很乐意看我这张贼脸。”挑挑眉,文二爷笑得贼上加贼。季方自认辩才无碍,可是在文二爷跟前,他只能甘拜下风。不说了,一拱手,他跑得比什么都快。 季方离开,文二爷让等在外头的人进来。 那是爷的隐卫,穿着百姓服饰,他们痞起来的时候跟流氓没两样,可正起神色,眉宇间的威风英气无人能敌。 他们便是方才在外面起头欺负马茹钰的“百姓”,在接到主子爷的命令后,乔装混入人群。 文二爷道:“接下来要怎么做,晓得吗?” “属下明白。”众人齐声应和。 接下来自然要添油加醋,将马茹钰嚣张傲慢、视百姓如无物,张口贱民、闭口杖毙的事情传遍蜀州。 说说,哪家的新嫁娘敢凭借娘家气焰,如此跋扈嚣张?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第一天到蜀州,她就敢在未来夫家门前大摆威风,糟蹋百姓,真真是好家教,何况这夫家不是寻常人,那是蜀王爷、是皇上的亲弟弟,唉……这马家啊,真是把贺家的天下当成马家的了。 如此丑陋粗暴的女子,就因为出身良好,有对好爹娘,便能逼得有战神封号的蜀王爷也不敢拒婚? 即使对马氏女满肚子不悦,也只能迟开大门片刻,下下新娘面子,谁知道此剽悍女子竟自行踢开轿门,指着王府大门对百姓破口大骂。 娶到这种妻子,往后日子要怎么过? 等等,那还不是正妻呐,侧妃讲起来好听,说穿了就是个小妾,要是王爷娶回心仪正妃,有这样一个罗刹小妾在,还能有活路? 想到这里,谁不为王爷一掬同情泪? 文二爷满意地看看隐卫们道:“很好,十日,我要今天的事传遍蜀州。” “是。”数人领命下去,一番布置,不久,几十匹快马往棹都城门外疾行。 文二爷让人把在隔壁房里埋首书写的文客们请进来,七、八个文客,手里各自拿着一册话本,故事主题是——焊侧妃大闹蜀王府。 话本呈上,故事内容和方才差不多,但精彩度各有不同,文二爷逐一看过之后,非常满意。 他从当中挑出三个版本,抽出其一,递给文客,道:“把这个誊写一遍后,与其他两本付梓。” “二爷,要印几份?” “各两百本,你们分头到各地寻说书人,给点银子,让他们把故事传出去。” “是。” “誊写的这份尽快送过来。” 他得把话本连同王爷的信送到周大人住处,周大人将会把“第一手消息”传到京里,不晓得马相爷知道此事会如何反应? 文客们领命下去,文二爷再让府中小厮进门,他手里还着忙着,头没抬,便问:“马侧妃安顿好了吗?” “已经安顿下来。”四个二等丫鬟、八个三等丫鬟,再加上八个粗使婆子,她连如厕都会有人守着。“现在正与唐总管说话。” 唐总管掌理王府后院大小事,基本上王爷不回府,后院没有太多的事需要管,这阵子他正闲得发慌…… “等唐总管见过侧妃后,让他过来见我。” “是,二爷。” 文二爷放下毛笔,忖度着,马氏一进府就召见唐总管,是想透过他的嘴把王府后院大小事弄清楚?所以他该把唐总管塑造成怎样的人?忠贞不二的正直忠仆,还是唯利是图的趋炎附势小人? 后面那个似乎更有意思些,唐总管最近不是想替儿子娶媳妇?手边肯定缺钱。 眉头一挑,嘴角勾起,文二爷又露出坏坏的算计表情。 说不想就不想?怎么能够,摆在眼前的事实,如何视而不见? 回府这一路上,陆溱观试图厘清自己与贺关的关系。 他们之间有太多过往,她的童年与他牵系,她的父母于他有恩,她治好阿璃,所以他对她的所言所行、所有维护,她该如何归类? 是吧,就是报恩,他们是单纯的朋友,或者说,她是他认定的妹妹,所以做出界定后,她应该退后,应该把不小心生成的妄念收妥,把不切实际的想像消灭,应该划出一条线,再不允许自己逾越。 是啊……是妄念,千不该万不该,只记得他是糖果哥哥,却忘记他是蜀王,便是那年云英未嫁,她也与他相配不上,何况如今? 大错特错了呀,这可怎么办才好?她总是一厢情愿呀。 那年一厢情愿相信程家不悔婚,是因为有恩有义,从没想过程家要的是娘留下来的秘笈。 那年一厢情愿认定程祯爱自己胜过一切,谁知与前途相较量,她惨败无比。 人该学会记取教训的,可是才短短几个月时间,她又重蹈覆辙,一厢情愿地认定糖果哥哥的承诺能允她一世幸福无双。 她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女人。 快点拨乱反正,快点回归正道,快点消除妄想、灭去想像……她很努力地做着这件事,只是心痛得厉害。 她试着微笑,却发现笑容暗藏苦盈,她试着咽下苦涩,可是喘不过气啊。 好像被惹恼了,好像委屈极了,好像太多的伤心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经不得深思,因为一深思,便发现眼睛微凉、鼻头发酸。 这是非常不正常的现象,为阻止自己的不正常外显,回到家后,陆溱观把自己关在药室内装忙。 她想,再装一下就够了,新嫁娘进府,他总该回去,今晚可是他的洞房花烛夜,岂能错过? 她想,撑过今天就没事了,也许再过一段时日,她便可以笑盈盈地对着他的侧妃喊一声嫂嫂。 她是认真这么想的,明天会有新的日出,她会把伤心强行留在今日,她有水水,值得她费心的事还有一堆。 所以,真的没事…… “姑娘。”采茵敲门。 陆溱观回过神来。“进来。” 采茵走到她面前,笑得两片唇瓣怎么也阖不拢,方才季方给爷禀报的事有趣极了,像看戏似的,她迫不及待想知道接下来的发展。 瞧见采茵无法掩饰的笑意,陆溱观的心酸涨得更加厉害,采茵这么开心,是因为主子大喜?那么贺关回王府时,要不要让他把魏旻和采茵也带回去? 她深吸口气,逼自己镇定下来,问道:“有什么事吗?” “爷问您,想不想再去动物园住几日?” 动物园?为什么?她还是表现得太明显,所以他要送走她,让她眼不见为净? 唉,糖果哥哥一贯的体贴细心,只是她凭什么接受? “我想不必,手边还有事呢。”明日去济世堂吧,既然要装忙,就装得认真些。 “可是水水和小世子都在准备了,爷已经命人套马车,要是不能去,他们肯定会很失望。” 这话戳中她的软肋,她无法看着孩子失望。 犹豫片刻,揉揉发疼的额际,她回道:“那就去吧。” “那可真好,水水直嚷着要捡鸡蛋呢。”采茵道。 那是体力活儿,可水水乐此不疲,拉着阿璃跑个不停,捡蛋追鸭、钓鱼拔菜,上次闹几天,阿璃皮肤黑了一阶。 季方说,这才是男孩子的模样,怎能成天跟着师父窝在书堆里! “有说要待几天吗?”陆溱观问。 “这个爷倒是没说,不过爷让两位师父一起跟去,肯定得待上一段时日,姑娘别担心,爷说端乐医馆定好六月开幕,到时肯定要回来的。” 她点点头。“你帮我收拾随身衣物,我得带点医书和药材去。” “行。”采茵欢快点头,走出药室。 望着关上的门扇,陆溱观点点头,告诉自己,也好,眼不见为净,待心思落定,再面对他,会变得容易些。 箱笼装上马车,陆溱观发现竟有十辆马车一起出行,这样的阵仗会不会太大? 魏旻和几名侍卫牵好马,立在马车旁,所有人都在等她。 陆溱观加快动作,在下人的指引下上了马车,然而帘子掀开的瞬间,她竟发现……贺关也在?他不回王府吗? “不上车?”贺关问。 水水和阿璃在另一部马车上,有采茵照顾着。 贺关向她伸手,她愣愣地交出手,让他拉着她坐到他身边,她望着他,半晌没说话。贺关不解她的表情,问:“想什么?” “今晚是你的洞房花烛夜,不回王府吗?” “无关紧要的女人。” “无关紧要?那是你的妻子啊。” “那不是。”想当妻子?马茹钰不够格。 闻言,陆溱观犹豫片刻后,问:“你不喜欢她,对吗?” “对。”他回答得直接。 他已经让季方传话——马茹钰不留,接下来的发展,静待文涛的手段,他从没让他失望过。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拒绝?” 他这样做太过分,女人被抬进门,就是一生一世的事,他轻轻松松一句不喜,断送的可是女人的一辈子。 “她是马家女。” 又是马家女?是皇后、皇太后的娘家人? 陆溱观蹙眉,这个马家别的不多,儿女多到惊人,女儿们嫁给皇亲贵戚,形成一股后宅势力,而子弟们入朝当官,在朝廷建立权势,这样一个庞大的权力组织,莫怪程祯一眼瞧上,愿意舍弃爱情妻女,费心追寻。 认真说来,马茹君算是嫁得最差的,可她眼光精准,连贺关也认定程祯这种人日后会有大前途。 她也不喜马氏女,只是…… “出身不是她的错,她只是个依附家族、任人安排的女子。你是男人、是王爷,你有权利决定要不要这桩婚姻,既然决定要,就不该龄待。” 这样说话太矫情,马侧妃的存在确实让她很伤心,可女人在这世道中终究是弱势,为祸的是男人,为何总让女人承受苦果? 贺关拧紧了眉睨向她,她要他待马茹钰好?她就这么不在乎他,这么想把他往外推?她和过去一样,眼里心里只有程愿,却把她的糖果哥哥抛到一边? 就算程祯令她伤痕累累,还是牢牢霸住她的心田?即使他有很多很多的承诺,依然无法战胜一切? 贺关不满,他摆起脸孔,寒了嗓音,“我给过她机会,想进王府,只能得到身份,今日之事,是她的决定,不是我。” 他从不解释的,却为她多言。 “你给机会,也得家族愿意给她这个机会呀,倘若父兄执意逼她攀龙附凤,她能拒绝?” 贺关太生气了,不想讲话,他抽出文二爷的信,直接往她怀里抛去,随即扭头背对着她,拉开车帘往外看。 他在同她赌气?她拿起怀里的信,细细阅读。 这不是一封信,而是三封,里头有太多讯息。 文二爷的信里,将送嫁队伍在王府前面闹腾的情景描写得钜细靡遗,还把接下来要做的事一一交代清楚。 周大人的信里,写着送嫁路上发生的大小事,没有太多主观的说词或认定,只是用一件件小事清楚地刻划马茹钰阴毒狠戾的性格。 皇上的信里,写着他即将对马家做的事,为模糊焦点、误导马家皇上对他们的态度,让贺关再不乐意也勉强忍耐马氏几个月,之后他想怎么做,皇上都会支持。 所以马家要倒了? “那不是你外祖家?”她戳戳他的背,声音里满是惊讶。 “外祖父、外祖母过世多年,大房早已式微。” “终究是切割不断的血亲。” “身为帝君,国在前、家在后。马氏仗着权势,为恶多年,毒瘤不除,百姓难安生。” 所以马家结局已然注定?只是……“程家投错门,程祯会因马家受害吗?” 陆溱观这句话重重踩上贺关的底线,让他的理智倏地绷断。 她果然还想着程祯,她果然还在担心他,她这个白眼狼,怎么就看不见他的悉心善待? 她指责他,却关心程祯,他为她做的,她没有放在心里,而程祯对她的伤害,她视而不见,可恶、偏心、不识好歹! 贺关气极败坏,一把抢回信纸,用力撕扯,瞬间几张信纸碎成细屑。 “停车!”他怒喊一声。 车夫停下马车,贺关飞身下车,抢了一名侍卫的马,急驰而去。 陆溱观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她知道,他生气了…… 【第十二章 王爷求婚了】 情况很尴尬,陆溱观以为贺关不去牧场了,可他只是提早半天到。 他和上次一样,和他们一起吃饭睡觉、一起到处走走逛逛,阿璃、水水上课的时候,他一样在书房里理事,并且将她的医书全放在他的书房里。 所以他们天天相对,可他的脸却臭到让人难以忍受,冷漠的眼神像针一般,时时刺着她胸口。 所有人都晓得他在生气,却不晓得他在气什么,而始作俑者则被众人推到前面,逼着她去解决主子爷的怒火。 于是在尴尬两天之后,陆溱观再一次在采茵的怂恿下,走向贺关。 蜀州的五月天热得惊人,她才走几步就流了满身汗,她走两步、退一步,磨磨蹭蹭地,却还是一路走到贺关面前。 贺关就站在葡萄架下,五月中葡萄开始结果,小小的一串,挂在枝叶间,晶莹剔透,可爱极了,听说苗栽是从西域送来的,王府还特地派人到西域学习如何种植,几年下来,倒也养得热闹非凡。 贺观知道她来了,他把头抬得高高的,远眺远方,假装没发现她的靠近。 陆溱观在他身后踌躇了老半天,最终叹口气、转身,本想放弃的,可是…… 阿璃还好,但敏感的水水无法忍受,魏旻、季方、采茵也无法忍受,而她不只无法忍受,还手足无措。 感觉到她转身,背对她的贺关,目光瞬间变得无比凌厉,她往前走两步,他咬牙切齿。 然后她一甩头、用力吐气、再转回来,他的牙槽松开,她再度走回他身后,他的凌厉收敛。 而她拉上他的衣角,轻唤一声,“糖果哥哥……” 才一眨眼,他眉弯,嘴角上扬,眉间那两道竖线化为一片祥和,但他仍旧保持沉默,不想太快和她和好。 陆溱观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在生气,气我没出息。” 对,就是生气这个,程祯都这样待她了,还不记取教训,还在乎他、看重他、担心他,有那等闲功夫,难道不会在乎她的糖果哥哥? 陆婶婶明明教过她,远小人、亲君子,程祯那种小人,不懂得远离,还想亲近、担心,她的脑袋被驴踢了吗? 她叹道:“是啊,我真没出息,程家如此待我,程顿毁信背义,就算不视他们为仇人,也不该为他们担心,可是水水姓程,我可以和离,可以和那个家、那些人断绝关系,但水水不能,万一程家论罪、满门抄斩,水水会不会被牵连?” 她绕到贺关面前,仰头,可怜兮兮的瞅着他,模样像极了以前在他怀里要糖吃的小女孩。 她的话把贺关胸口的死结打开,原来她不是心系程祯,而是在意水水,这个认定把他的怒气踢到九霄云外。 没错,她若是还在意那种男人,不必别人动手,他会抢先把她的头扭下来,看清楚里头装的是什么。 “有我在,谁敢动水水!”他霸气的一句话,引出她的笑脸。 “真的吗?即使她是程家女?” “你不信我?” 陆溱观真心笑开,放掉他的衣角,拉起他的手,认真说:“如果连你都不能信,还有谁可以信?” 这句话让贺关相当受用,也让他冷了两天的冰脸回温,他举起衣袖为她拭去额间汗水,问:“很热?” 她点点头。“很热。” “想玩水?” “可以吗?我去喊阿璃和水水。”说着她就要跑开。 贺关一使力,把她拉回来。 陆溱观不解地望着他。 贺关说:“下次再带他们。” “为什么?” “危险。” “危险?”危险还带她去? “我在,怕吗?” 陆溱观又笑了,很简单的四个字,但保护意味十足。 她又不是傻子,好不容易才消灭他的坏心情,这会儿就算害怕也不能说。 她将头摇得像波浪鼓。“有你,不怕。” 贺关的笑意加深,他喜欢自己被她无条件的信任着。 牵起她的手,他带着她往庄子后头的山林走去,一路上,淡淡的笑容一直浮在他的颊边,久久不散。 魏旻看见了,松口气。 采茵看见了,笑出弯月眉。 季方看见了,一弹指,用力拍上魏旻后背,说:“去猎几只野物,晚上加菜。” 贺关带着陆溱观去爬山,山上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这样热的天,他们赤足玩水,笑声、尖叫声响彻山林。 玩累了,双足还泡在水里,陆溱观的头靠在贺关的肩膀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的回答虽然简短,却句句落在要点上。 于是她知道那年的夺嫡之争他冒了多大的危险,她知道皇子不好当,如果可以选择,他也想要远离后宫朝堂。 他说:“不为帝,亦能造福百姓。” 可不是吗?想想他对蜀州的建树,想想百姓对贺关的崇拜,想想这些年他为百姓做的,谁说非得当皇上才能有所作为? 然后她也知道了马家人的行径,知道皇上为了皇太后,对马家人的容忍及憎恶,也知道皇太后的身体让她再也无法护着马家人,马家人的辉煌即将落幕,到那时候,程家会怎样对待马茹君?是否会像过去对待自己那般? “溱观。”他轻唤她的名字。 “嗯?” “陆婶婶不愿你与人共事一夫,拒绝赐婚,倘若我允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你愿不愿意成为我的妻子?”这话已经在他心里练习过无数次,终于,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出口。 心在颤、手在抖,他害怕她的答案依旧是拒绝,哀求的目光追逐着她的视线,她的心装满了说不清的滋味。 她无法回答,只能愣愣地看着他,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夜里,贺关坐在桌边,回覆各处送来的信件。 两个孩子躺在床上,陆溱观卧在床侧,一面轻拍水水,一面说着晚安故事。 这本是母女俩的习惯,自从贺家父子搬进来,也成为阿璃和贺关的习惯。 阿璃喜欢听陆溱观讲故事,享受这样的氛围,更爱她看着自己的宠爱眼神。 没有母亲的孩子,对于被宠爱有强烈需求,只不过男孩子的自尊让他不敢说也不愿说。 至于贺关,处理公事不宜分心,待在书房做会更妥当,但他和儿子一样,也爱上这种温暖温馨、属于家的气氛。 “有个女子刚搬新家,她发现邻居是一对孤儿寡母,生活穷困潦倒,连顿肉都难得吃上,她敷衍地与对方打过招呼后就进屋里。到了夜晚,那孩子来敲她家大门,咚咚咚、咚咚,那孩子在门外喊着,‘姨,你家里有没有蜡烛?’ “那女子心想,才刚认识呢,就上门借东西?就算家里有多的,也万万不能借,否则要是被这户穷人家给赖上,三不五时来这么一次还得了,于是她打开门,对男孩道:‘我们家没有蜡烛。’ “没想到男孩立即从怀里拿出一截蜡烛,笑着对她说:‘娘就知道你刚来肯定还没有买上,娘担心你一个人住,又没有蜡烛点亮,会吓着,让我给您送来。’男孩的话让女子羞愧极了。水水、阿璃,这个故事让你们想到什么?” 水水道:“不可心存偏见,阿姨认定男孩家里穷,肯定有求自己。” 阿璃缓声回道:“以己度人,不正确。” 陆溱观笑道:“世间有千万种人,每人的想法思虑都不一样,若我们总是认定自己所想才是真理,别人所虑尽是偏差错误的话,相当可怕。” “为什么可怕?”水水问。 “因为这样,我们会变得固执己见,无法接纳他人意见,只愿意听想听的话,认定违逆自己的皆是坏人。到最后围在你身边的,只剩下愿意巴结你、讨好你的人。想想,人家又不欠你的,为什么要讨好你?” 阿璃一针见血地道:“有利可图。” “没错,有利可图才会留下,无利可取,有多远跑多远,我们常说这样的人是小人,但他们在别人面前或许不是小人,怎么到你跟前就成了小人?可不可以说,是你把他们变成小人的?” 水水沉吟片刻后道:“会不会有人说好听的话,只是为了不想起纷争?” “有可能,他们只想维持表面和平,并不会真心喜欢你,更不会付出友谊,渐渐地,没有人愿意亲近你,你没有朋友,看着别人的友谊,你心生嫉妒、怨慰,然后恶性循环,让自己成为讨厌的人。 “所以遇人遇事不能只凭直觉反应,不能主观偏见,要试着从各个角度去思考。一件坏事可能促成好的结果,一个好人可能带给你伤痛无数,世间万事万物都没有一成不变的规则定论,明白吗?” 阿璃点点头。 水水配合度很高,扬声回道:“我明白。” “好了,很晚了,你们该睡了。” “可我还想听故事。”水水撒娇。 “什么故事?” 水水看阿璃一眼,把点故事的权利交给他。 陆溱观只好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说给两个孩子听。 终于,两个孩子睡着了,陆溱观拉起薄被,盖在他们的肚子上。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桌边,拍拍贺关的肩膀,用嘴型说:睡了。然后又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去。 看着她佝偻着背,像只小老鼠,贺关忍不住笑了,宠爱的眼神追着她的背影。 他想起在雪地里捡到陆溱观和水水那时,她严肃、不苟言笑,做事一板一眼,看谁都带着防备眼光,现在的她,自在轻松、惬意快乐,偶尔露出小女儿娇憨姿态,这样的她,在他的脑海里,与三岁的小阿观重叠在一起。 他有点明白陆婶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女人的任性,是男人宠出来的。没有女人喜欢坚毅不拔,除非遇到无法依靠的男人。 陆婶婶说:我可以耍脾气、惹事生非,闯了祸让你陆叔叔收拾,是因为我敢确定,他爱我、纵容我,他会无条件、无止境的宠爱我。 陆婶婶很聪明,倘若当年她选择皇兄,就算皇兄愿意纵容,后宫也不会允许她自在快活。 他问过陆婶,离开皇兄,不遗憾吗? 她认真想了想,然后说:是遗憾的,我喜欢每段感情都有完美结果,可世事不能尽在掌握,能做的,唯有珍惜眼前这愿意为我付出的男人。 陆叔叔很清楚陆婶婶和皇兄的事,他没有嫉妒,唯有付出,这样的他,有权利得到陆婶婶的爱情。 收拾好桌面上的东西,吹灭蜡烛,贺关悄然无声地走出去。 陆溱观站在院子里等他,冲着他笑,眼睛亮晶晶的,而后她抬头看着夜空的明月和繁星,说:“我真羡慕你。” “羡慕什么?” “武功。你潇潇洒洒、大步流星走出来,却不发出半点声响。”不像她,蹑手蹑脚的,还是东撞西撞。 “我有的,你都可以用。” 陆溱观咯咯笑开。“武功是本事,只能自己用。”就像她的医术,谁也抢不走。 他摇摇头没有辩解,却一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他轻巧地掠过院子、飞上屋顶,没有弄出半点声响。他用动作向她解释,她可以享用他的轻功,可以分享他的一切。 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她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即使在高处也不害怕,因为身边有他。 坐在屋顶上,皎洁月光照着他的脸庞,此刻的他分外温柔。 她想赞美他的,但他先开了口,“为什么不回答?”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陆凑观有些纳闷地反问:“回答什么?” “当我的妻子,一生一世?” 怔愣须臾,她尴尬地笑了。 那天听到他的问话,她逃跑了。 因为无法回答,因为幸福来得太快,她感到害怕,人贵在自知之明,她还不至于傻气到过度高看自己。 现在他又问了,而现在两人都在屋顶上,她跑不掉,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我们不配。” “哪里不配?”贺关皱眉。 他怎么看、怎么想,都觉得两人极为般配,她十岁的时候配、二十岁的时候配,到了八十岁,还是配得很。 “你是王爷。”她直指他高贵的出身。 “你是大夫。”他指她受人敬重的职业。 “我曾经嫁过人。”这是污点,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大污点。 “我娶过人。”彼此彼此。 “那不一样,你是蜀王爷,就算娶过七、八回,也有人赶着上门嫁给你。”那位不管不顾、舍弃他给的生门还硬要钻进死巷的马侧妃不就是一个。 “前几天有两个媒婆上门。”他点出事实。 一句反驳过一句,每句都把她的话给堵死,好像反对无用,配合才是王道。 陆溱观看着他,认真地问:“这是商量吗?” “是。” “如果我说不行,管用吗?” “说行管用,说不行不管用。” 有这么无赖霸道的商量方式吗?“如果我一直给不管用的答案呢?” “那就一直商量,直到给管用答案。” “我真没想过再与人成亲。” “为什么?” “因为水水……” “水水喜欢我,阿璃喜欢你。” “我现在过得很好。” “嫁给我,会过得更好。”他的口气是不容置疑的绝对。 “你还有一个侧妃呢,你知道的,在这方面,我有怪癖。”比起其他女人,她算得上是善妒型,这种女人犯了七出,娶进门肯定要倒大霉的。 “马氏待不了太久。”文涛会处理好一切。 “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不幸上,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放心,不幸是她亲手造成的。” 就算她没有动作,文涛也一定有办法逼着她出手,对于文涛,他一向看好。 陆溱观就不懂了,他怎么老是有办法用这么简短的几个字轻易推翻她的借口,还让她找不出其他话反驳,是她在他面前变笨了吗? 她悄悄地看了下方一眼,暗忖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摔断腿? 贺关看清她的心思,做这个决定有那么困难吗?但不管多为难,这回他都要逼迫她。 “你逃不了。”他实话实说,他会让她逃不了。 意思是非要她说出个子丑寅卯?陆溱观的眼珠子转了转,确定今天非给个交代不可,她轻咬着唇,扯了扯他的衣袖,撒娇说:“糖果哥哥,你是在为难我。”她抬头望他,等着他放弃说服她。 她算准了糖果哥哥不会为难阿观,因为这是承诺。 贺关勾起唇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用新承诺替代旧承诺,省得下次被为难的是自己。 “我才和离不久,可不可以等一段时间,等……马侧妃一事解决了,咱们再来好好谈谈?” 他思索片刻,点点头。“可以,到时再‘商量’。”商量到她给出他要的答案为止。 陆溱观松了口气,笑了,而他将她拉进怀里,两人一起望着大月亮。 二十的月亮缺了一个大口,她指着月亮问:“是被谁咬一口?” 贺关轻笑,很多年前她也问过这个问题,他还以为她全都忘记了,原来并没有。 “嫦娥。”他给了很多年前的回答。 “才不是,嫦娥的嘴巴那么小,是吴刚。” “他忙着伐桂。” “吴刚不是傻子,怎么砍都砍不断的树,还砍它做什么?”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定能砍断。” “砍断之后呢?”陆溱观问。 “他就能搬进月宫,与嫦娥为伴。” “然后?” “寂寞就远了。” 他很寂寞,一直以来都是,直到三岁的她闯进他的生活,直到他承诺娶她为妻,他深信,寂寞与自己再无关系。 可是她眼里有了别的哥哥,他的承诺无法实现,然后寂寞再度骚扰他的生活…… 闻着她淡淡的发香,他对自己发誓,这次他会拉好她、牵好她,再不给其他男人机会,总有一天,他会与寂寞断得干干净净。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马茹钰告诉自己要忍住一时气才能保百年身,局面不会一直这样,总会出现让她能够翻盘的契机。 没人会输一辈子,除非永远不作为,她不是那种人,所以她一定会赢的,只是时间早晚。 嫁进蜀王府已经几十天,可是她还没见过王爷,她质疑过下人的话,觉得他们存心欺骗,可她现在相信了。 王爷不在,贺璃也不在,她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但绝对不是因为自己。 她还没那么大的面子,何况如果只是不想看见她,大可以一把锁将她关在静心园里,无须大费周章携家带眷远离。 刚进王府前几天,她孤立无援,身边能用的人不多,园外又有七、八个府卫轮流守着,柳管事根本无法递消息进来。 幸好唐总管贪财,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张张银票递出去,让她买到足够的消息和自由。有唐总管在中间斡旋,原本在静心园外尽忠职守的府卫,开始睁一眼闭一眼,不但自己不必再受禁足之苦,下人也可以自由进出。 三千两银子是多了些,但钱花得不冤枉,至少柳管事可以不时把外头的消息送到她手中,至少自己把王府后院里的每座圔子、每条路摸得清清楚楚,至少她已经和几个有头有脸的王府老人牵上关系。 然后她确定王爷不是在躲避自己,而是为了秋汛即将来临,到处奔波,忙着防灾防疫。 至于贺璃…… 马茹钰叹气,那步棋真是走差了,不该心急的,不过这封世子罢了,贺璃才多大,又是个身子弱、脾气暴戾的,让他早夭,还不是翻掌覆掌的事,她怎就沉不住气,闹到皇太后跟前去? 事未成,反倒让王爷疑心自己,连出外办差也不敢把贺璃留在王府内,失策,真真是失策。 见马茹钰情绪低落,翠屏近前道:“娘娘,要不要到园子里赏花?” 别小看赏花,这件事可是花不少银子换来的。 她也觉得唐总管太贪,要钱要得没款儿,可是想到初来乍到时,唐总管倨傲地说“王爷有令,请侧妃待在静心园安生度日”的模样,再到现在的恭敬听话,实在相差太大。 娘娘说的对,现在吃点亏,待日后掌权,会让他把吞进去的全给吐出来。 人在屋檐下,今日低头是为着明天昂首,依娘娘的手段,王府后院迟早定会掌握在娘娘手里。 翠珊从外头进来,回禀,“娘娘,柳管事上门。” “快让进来。”马茹饪马上堆起笑脸。 柳管事很有些本事,不但把从京城带来的人安置得妥妥当当,还雇来不少耳目灵敏、武功高强的人,在外头替她办事。 有柳管事在,外面的消息源源不断传进来,王爷在蜀州做过的事,一件件入了耳。 因为王爷,贫瘠的蜀州摇身一变,成为朝廷税收最多的地方,蜀州是王爷的封地,这税金原该归王爷库房,可王爷年年上缴。 京城人人都说王爷高义,处处为国家打算,自己却过得清贫,哪知道王爷建新都,有几百间铺面与无数宅屋自行经营,庄子、土地更是不计其数,听说王爷手下人才多,每年的进项就有几十、几百万两,比起上缴的赋税,半点不少。 她嫁的可不是普通人呐,忍不住地,她满面骄傲。 打从李惠文死后,马家老早就盯着蜀王府后院。 马家的女儿个个学琴棋书画,每月考试,只要连续五次考进前三名,府里就会高价聘宫里退下来的嬷嬷专门指导。 她与三房的堂姊马茹君是当中的佼佼者,她们被当成蜀王妃培养,明争暗斗,她们谁也没让过谁。 如果不是堂姊年纪太大,等不及蜀王松口,如果不是堂姊失心疯,一眼看上状元郎,恳求皇后娘娘赐婚,嫁进王府的恐怕就不是自己了。 堂姊出嫁那天,她嘲讽了堂姊几句,好端端的马氏女,竟纡尊降贵嫁人当平妻,程祯虽然是个状元郎,可程家不过是个小小的太医之家,怎就入了她的眼? 盖上喜帕那刻,堂姊的声音幽幽地从喜帕后方传出来—— 等着看吧,我会成为程赖的嫡妻,唯一的正妻。 在她出嫁前,堂姊回了娘家一趟,得意洋洋地宣告她已经将程家那个可怜虫赶走了。 是啊,马氏女怎么能输?她们是用宫中那套生存法则教养出来的,所以她也会赢,赢过早死的李惠文,赢过贺璃,赢得王爷的心。 “娘娘。”柳管事进门,跪地叩拜。 她急问:“柳管事今日前来,有什么新消息吗?” “是,奴才终于探得王爷住在哪里。” “哪里?离王府很远吗?”马茹钰满脸期待。 “不远,就在附近的秋水胡同。” “继续说。” “那处屋宅不大,但除了王爷和小世子之外,还有别人住在里面。” “什么人?” “陆姑娘和她的女儿。” 莫非那处宅院是王爷的外宅?是王爷在外头养的女人和……女儿? 柳管事抬头,对上马茹钰恨毒的目光,他背脊一凉,再看向妻子柳嬷嬷,突然后悔,不该邀功的。 成亲那天的事,已经在街头巷尾传遍,娘娘成了蜀州百姓眼里的母夜叉,妻子再三叮嘱,娘娘跟前只能报喜不能报忧,否则会遭殃的,所以他怎么也不敢将此事传给娘娘,而且妻子也同他说过多次,娘娘性子刻薄、行事偏激,不喜之时,往往迁怒他人,只是这阵子他见自己在娘娘面前说得上话,一个得意,竟将此事忘怀。 “说啊,怎么不说了?”马茹钰阴恻恻地问,一双眼珠子盯得他头皮发麻。 他吞了几次口水后道:“陆姑娘是个女大夫,名叫陆溱观,约二十岁上下,之前在济世堂坐堂,听说医术很好,她手上有几个厉害药方,棹都有不少妇人喜欢她的药,后来她与济世堂的东家合作制药。 “几个月前,钱知府有个小妾生产,是陆姑娘接生的,那天似乎发生了点事,好像王爷派人把她保下,那晚有人亲眼看见陆姑娘进王府,之后她就没在济世堂行医了。听说陆姑娘虽有一个女儿,但她年轻貌美、气度不凡……” 马茹钰不等他把话说完,冷哼一声,眼睛像刀子,狠狠剜了他一把。 他吞下口水,硬着头皮续道:“虽然没坐堂,但陆姑娘还是经常进出济世堂,奴才便命人在济世堂门口守着,果然把人给守到了,一路跟到了秋水胡同,这才晓得王爷已经在那里住了好几个月。” 越听,马茹钰的脸色越难看。 所以他们是在几个月前才认识的?换言之,那个女孩不是王爷的女儿?那那个女人是寡妇吗? 等等,陆溱观……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太熟悉了…… 她思绪紊乱,头痛得不得了,尊贵的王爷怎会喜欢一个寡妇?不可能的,他想要什么女人没有,可如果不是喜欢,他怎么会和那个女人住在一起? 定下心、不要急,她必须仔细想想要怎么做才行,她不能任由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她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听着唐管事的禀报,文二爷的笑意就没停过。 “马侧妃应该已经收到信,这会儿心潮澎湃着呢。”唐管事说着说着,也憋不住笑。文二爷冷哼一声,这女人还以为大家都是傻的,唯独她聪明,要是王爷的行踪这么容易被查到,他们这些伺候的就该找个时间去投河了。 王爷命令了,马氏不留,既然如此,他自然得想点办法让马侧妃自个儿找死,要不,她安安逸逸、乖乖巧巧地待在王府里,身为主子爷的最佳谋士,如何能达成使命。 所以消息得“不小心”传进柳管事耳里,他正想尽办法努力表现,企图在主子跟前立下功劳,柳管事会怎么对马氏说呢?会不会往严重的、厉害的说,不然怎么能够显现出他的忠贞不二。 “二爷。”小厮敲门,文二爷让人进来,小厮禀告,“马侧妃让唐管事去见她。” 这么快就想到招儿?他高看马氏了,那就是个沉不住气的。 “二爷……”唐管事低唤。 “马侧妃在你身上撒了多少银子?” “禀二爷,三千七百两。” 才短短一个月就砸了这么多银子,马氏颇财大气粗的嘛。 所以知道王爷有“外室”之后,马氏会怎么做?位置没站稳、王爷没拢上,在名声奇差无比的状况下…… 文二爷五根手指轮流在桌面上敲过,咚!食指用力一敲,有了! “倘若她想出府,甭客气,敲一笔大的。”文二爷两只眼贼精贼精地瞅着唐管事。意思是……之前他太客气?唐管事小心翼翼地问:“多大?” “尽可能的大。” 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转,唐管事明白了。“是,二爷。”这一声他应得无比响亮。 “去吧。” 转身出门,唐管事搓着手,脑筋飞快动着。 出府这么大的事,他可应不来,王爷吩咐过,马侧妃不能出院子,在府内走走逛逛,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尚可,若是逛到外头…… 外头的眼睛可多着呢,万一风言风语传到王爷耳里,到时饭碗不保,甭说儿子成不了亲,他们一家几代的前途可都系在王爷身上。 多好的理由,要是不能敲出一笔能吃上三代的银子,他何必冒这个险呢? 唐管事离开不久,又有小厮来禀,“二爷,新任知府递拜帖,想求见王爷。” 新任知府到了? 实话说,钱知府来到蜀州之后,比起过去收敛不少,行事也还算谨慎,两任六年结束,原本可以平安回京述职的,偏偏为一个外室寻上陆姑娘。 这也没啥,行医救人、天经地义,可他却算计到陆姑娘头上,活该刚到京城就被逮,家产抄没,人进大牢,听说得关上十几年,出狱后……唉,这辈子算走到头了。 文二爷接过拜帖,打开一看—— 啥?他揉揉眼睛,没看错吧,新任知府居然是他?! 不行,这顶要紧的事儿得尽快报给主子爷知道,否则…… 文二爷猛地起身,把拜帖塞进怀里,他一面走一面大声喊道:“备车,二爷要出门!” 【第十三章 不该再见到的人】 陆溱观掀开车帘子往外看,马车已经进入棹都城门,再过不久,就能见到水水和阿璃。这次他们出门八天,进行最后一轮的防疫讲座,接下来就没有她的事儿了。 原本贺关要和她一起回来,但半路收到信,靖城有点事,姜总管请他过去坐镇,于是他调头前往,而她急着回家看孩子,两人这才分道扬镳。 马车经过南风街时,陆溱观让车夫停一下。 每次出门她都会帮两个孩子带点礼物,其实阿璃养尊处优惯了,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她坚持这么做,问题不是东西好坏,而是让他们明白,即使在外面,父母依旧把他们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南风街有两家洋货店,规模颇大,她常能在那里寻到好东西。 “陆大夫。”掌柜的看见她,快步迎上前打招呼,熟客了嘛,而且他家夫人可是七宝美髯丹的爱用者。 “有新货吗?” “有有有,不少,这个月刚到的新货。” “我看看。” “行。” 掌柜的从柜子里拿出几个匣子,有一匣子装着浑圆洁白的珍珠,颗颗都有指盖那么大,有一匣子装着宝石、玉饰……这些高价物不愁卖,很快就得补上新货,由此可知,现在蜀州的有钱人不少,和过去光景大不同。 “这一匣子是用水晶雕的小玩意儿,陆大夫看看。”掌柜的将匣子打开,里面铺着锦缎,上头摆着用白色、紫色、粉色水晶雕成的小动物,十二生肖全都有。 陆溱观一个个拿起来、对着光线瞧,雕工很细,每只小动物都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只小老虎,她兜里也有一个,是用玉雕的,两者雕工不相上下。 她很喜欢,摸摸这个、再摸摸那个,问:“怎么卖?” “原本一个卖十五两,十二个要一百八十两,如果陆大夫全要,减个二十两,算一百六十两就好。” “可以,我要了,掌柜有小锦盒吗?”她挑出龙和蛇,“我想把这两个另外装。” “可以,陆大夫等等。” 付过银子,陆溱观带着礼物准备回家,正要上马车时,一道再熟悉不过的惊呼声唤住她—— “溱观!” 倏地,她的身子僵硬,她没有回头,可是接在那个声音之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她的肩膀被人握住,用力扳了个方向。 抬阵,望着眼前的男人,是她以为永远不会再遇见的人。 她在确定,他也在确定,确定眼前不是幻觉,确定异地相逢,他们又碰在一起。 兴奋在他眼底成形,他终于找到她了! 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满胸臆,程祯一把将她拉向自己。“谢天谢地,我终于找到你了!” 过去那么久,他以为再没有机会了,他有过很多不好的想像,想像只身出门的她遭遇不测,想像她无以为生、流落接头,而每次想起,他都自责不已。 陆溱观懵了,她的脑袋无法运转,怎么会呢?她以为已经脱离,以为永远不会再相聚……现在该怎么办? 程祯急切地道:“溱观,我一直在找你,我几乎要把京城翻过来了,我以为你不在了。” 娘叫他放弃,说他这般杰出,天下女子任由他挑,何必非要陆溱观,可他就是舍不下。她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这是什么孽缘,一世不见不好吗?各自安生不好吗?为什么非要让他们再见?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两人异口同声。 程祯失笑,他们的默契和过去一样好,他就说他们是再适合不过的人。 “我到蜀州接任知府,历练几年再回京城,就能高升。”这是岳父告诉他的,呃,是马家的岳父。 他居然是接钱知府的位置,还真巧。 “溱观,你过得好吗?” “嗯,过得很好。”自从爹娘离开,她再没过得这般好过,有人护着宠着,事事兜着,便是天塌下来,她也不害怕。 但为了秋汛到处奔波,她黑了、瘦了,略显憔悴,这副形容看在程祯眼里,他着实心疼。 “倔强,我不在,你怎么能过得好?没关系,以后我再不会让你吃苦。” 陆溱观蹙眉,他哪里来的自信?又怎会自以为没有他,她便过不好? “溱观,不要再生气,跟我回去好吗?” 直到现在他依然不懂,她并不是因为生气才离开,而是因为死心、因为看破才远离。望着熟悉的男人,他的喜悦、兴奋毫不掩藏,她无法蒙住眼睛欺骗自己他对她无心,可是她不感激也无法心动,于她,他已经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放开我,大街上拉拉扯扯的不好看。”她试着让他冷静。 她冷淡的声音凑灭他的热情,他松开了手。“对,不要在这里,我们换个地方谈。” “老实告诉我,你把马茹君扶正了吗?” 程祯神色一顿,说不出话来。 陆溱观嘲讽的勾起唇,她果然没猜错,她太清楚前公婆的性子,就算他不乐意,他们都会逼他这样做,何况利益摆在眼前,他又怎会不乐意? “你离开那么久,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他呐呐地替自己找借口。 她一直不确定再见到程祯,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但她现在明白了,是无悲无喜,是淡漠到找不到情绪。、 原来爱恨相依,无爱便也无恨,她松了口气,程祯之于她,已经彻底过去。 程祯顿时感到有些不安,看她的眼神、她的表情,还有她噙在嘴角的那抹笑意,再再都告诉他,她不在乎他。 “程大人,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陆溱观说得清楚明白。 “不,有很多可谈、得谈的。我知道你生气,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你太冲动,你明知道我有多为难……” “够了。”她伸手,阻止他往下说,再多的解释都是越描越黑。“程大人,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谁说的,我知道你为马氏而愤怒,但我们是夫妻,这件事谁都不能否认……” “我不愤怒,真的,你与我已经是陌路人,也是真的。” “要是你不生气,怎会说我们是陌路人?我知道你伤心悲愤,委屈难平,我知道你觉得我对你不公平,统统是我的错,我不否认……” 他越说越小声,因为他突然发现,她脸上波澜不兴,没有喜怒哀乐,面对他,似乎再也没有半点感觉,她放下他了吗? 不可以,他是她的丈夫,她怎能轻易放下? 再度拉住她的手,程祯恳求道:“溱观,求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你知道吗,为了你、为了我的承诺,我有多努力,我现在已经是四品知府,再过几年,我就能够升上三品大员,到时我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到时我可以给你依靠,到时……” 陆溱观对他更失望了,同是女人,她甚至为马茹君感到悲哀,哪个女人愿意成为男人的垫脚石? “程大人,请你把话听清楚,我们已经和离,再也不是夫妻。”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得铿锵有力。 “怎么可能?” “那纸和离书已经送到衙门登记过,不相信的话,程大人可以回京问清楚。” 她的话像把斧子,狠狠劈上他胸口。 过去他不知道她对自己这样重要,直到她失踪,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身边人很多,可寂寞却像张网子,把他兜头罩住,他的快乐变得空洞,他的成就变得缺乏意义,他开始感到害怕,害怕彻底失去她。 不,他不能和离! “我们找个地方认真谈。”他坚持。 她摇头,比他更坚持。“没什么可谈。” “就算我们已经和离,水水是程家的女儿,她姓程,你无权把她带走。” 他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手一掐,她便痛得无法呼吸,便只能被他牵着走。 品香楼的包间里,他们面对面坐着,陆溱观板着脸,她把程祯的自私看得透澈。 他行事只为自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完全不在乎她的感受。 他是真的喜欢她吗?如果是她,她不会让喜欢的人为难,她会在乎对方的感觉重于自己的感受。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一再压抑、一再妥协,才会为了他的快乐,逼迫自己伤心,是她让自己的纵容成了他自私的资本。 程祯在说话,她保持沉默,他很努力地说服她,可是她再不会被说服。 “我想你在京城长大,必定不会走远,没想到你比我想像的更坚强……我知道我让你伤心了,但凡有一点可能,我不会这么做,可我无法违抗天家懿旨,我只是个小小的……” 同样的话,她已经听过无数遍,可越听越心凉。 他说但凡有一点可能?唬谁呢,牛不喝水,还能强按牛低头吗?若不是马茹君可以带给他好处,他怎会点头?他虽看不起马家作为,可马家势力好用啊。 他真有嘴巴上说得那样在乎她吗?如果在乎,既然认定她在京城,既然非要找到她不可,为何还要离京到蜀州,这不是自相矛盾? 真理只有一个,于他,仕途家业远远比妻子亲人重要。 她是真的不生气了,与放下不放下无关,而是他已经成为她远古的记忆。 小时候她养鱼,鱼死掉,她哭过两、三天,然后伤心复原、然后结痂,然后若干年后想起,再不疼痛。 他对她,也是一样。 陆溱观不应声,任由他讲到满意,直到他歇口,她才道:“开条件吧!” “开什么条件?” “要用什么条件才能与你交换水水。” 他说那么多,她半句都没听进去,她不想破镜重圆,仍旧坚持当初的决定?不!他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他硬着心回道:“水水是我唯一的女儿,你说,有什么可以交换?” “你还年轻,前途光明,未来三妻四妾,想要多少儿女都不是问题。” “依马氏的性子,你以为我可以三妻四妾吗?” “那就让马氏替你生儿育女。” “你说马氏身子有病,不能怀上孩子。” “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为她治病。” 她宁愿帮马氏治好不孕,也要带着水水离开自己?是他估计错误,她对他已经厌恨到这等程度?程祯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蔓延。 他不开口,她也不说话,两个人互视,明明曾是亲密的枕边人,可如今看着对方的眼神都显得陌生。 她不像他认识的陆溱观了,记忆中的她,总是以他为尊,事事为他着想,她的要求很少,他快乐、她便满足,是什么改变了她? 她也觉得不认识他,明明是一个再自私不过的男人,她当初怎么会傻傻地相信他会她撑起一片宁静安和的天? 他们有相同的讶异,只不过程顾看见的是陆溱观的改变,企图拨乱反正,而陆溱观则是意识到错看了他,深刻反省自己。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相视片刻,程祯下了定论,他朝她伸手道:“溱观,别闹,我们回家。” 陆溱观眉心打结,花那么长的时间,他还是只说他想说的、只听他想听的,而她发自肺腑的话,一句都没入他耳里。 她长叹一声,不明白过去她是怎么跟他走过来的。 就在她担心着,他会不会以男人的体力优势,强迫她回程家时,门被人一脚踹开,魏旻冷着脸大步走进来,他打量程祯两眼,再转头看向陆溱观。“走?留?” 魏旻一出现,陆溱观心定,扬起笑回道:“走。” 两人的对话只有三个字,可是程祯看见陆溱观给予这个陌生男人他许久未见的笑脸,一颗心像被丢进油锅里翻炸了两圈。 他不管不顾地抢到两人中间,不客气地道:“你是谁?我是她丈夫。” 这是狗狗尿尿占地盘的方式,他是聪明人,从不用这样粗糙的手段做为掠夺方式,但魏旻的气势太强,让他倍感威胁,他冲动之下做出最幼稚的宣告。 魏旻连嘴角都没牵动分毫,只抬起手轻轻挥过,连程祯的衣角都没拂上,程祯就感觉到一阵强风朝自己刮来,风势太强,他站立不稳,倒退数步,直到后背贴上墙壁,才阻止去势。 将将站稳,魏旻和陆溱观已经一前一后离开了。 就这样走了?不行,她至少得说清楚那个男人是谁,她为什么要跟他走? 他试着追上两人,就在魏旻扶着陆溱观上马车时,他赶到了,他一把拉住她的手问:“溱观,把话说清楚,他是谁?” 回头,看见程祯布满红丝的双眼,陆溱观失笑,知道他误解了什么,她不想解释,甚至想助长他的误会,可是另一道熟悉的身影闯进眼帘。 是马茹君,难怪今天她的眼皮跳个不停,原来是有朋自远方来。 马茹君动作也不慢,抢到他们跟前,扯开程祯的手,怒声质问陆溱观,“你想做什么?!” 陆溱观好笑地道:“我也想知道程大人想做什么,要不程夫人回去好好问问?” “你也知道我已经是程夫人,往后别再痴心妄想。” 陆溱观忍不住轻笑,她几乎不曾刻薄待人,但这会儿她就是想尖酸一次。“成亲三年无孕,希望你这个程夫人能够做得长长久久。”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马茹君一时气不过,抬手就要往陆溱观的脸上甩去。 所有人都以为会听到一声脆响,但是并没有,响起的是马茹君像猪号般的尖叫。 魏旻抓住她的手腕,还恶意地在腕骨施压,疼得她不顾形象哀叫。 “魏旻算了,我们走。” 陆溱观迳自上了马车,魏旻轻轻一甩,马茹君转了两圈,差点儿当街扑倒出丑,幸好程祯即时将她拉住。 马车向前行,马茹君的咒骂声被阻隔在帘子外头。 魏旻一上马车就闭目养神,陆溱观看着他身上的尘土,是匆忙赶回来的吗?为什么赶回来?因为知道自己会遇见“老朋友”? “是王爷让你回来的?” “嗯。” “王爷知道程祯在棹都?” “是。” “他怎么知道的?” “文二爷。” 飞鸽传书?他果然知道程祯被派到蜀州,那往后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需要带水水离开吗? 魏旻睁开眼睛看着她,很难得地说了一句完整的话,“爷说不要怕,凡事有他。” 话这么短,全是精髓。 陆溱观笑了,是啊,怕啥?她有糖果哥哥罩着呢! 流年不利,形容的应该就是陆溱观这种情形吧。 昨儿个才和程祯、马茹君在街上唱完一出大戏,今天又有人上门,逼着她粉墨登场。没记错的话,她是大夫,不是戏子,怎么人人都爱拿她当主角? 天热得紧,幸好院子里有那棵桃树遮荫,今年桃子结很多,天天吃、天天啃,到处送人也摘不完,陆溱观舍不得桃子落了、烂了,贺关一声令下,王府里过来十几人,摘采、洗晾渍,弄出一瓮瓮果脯和果酒,待秋凉就可以上桌。 午后,屋子里热得睡不着,几把长凳搬到了院子,贺关、陆溱观、阿璃、水水、季方、魏旻……大伙儿坐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当然,多是季方、采茵和两个小家伙在说,闲聊这种事,魏旻和贺关通常是旁观者。 “我觉得漂亮。”水水斩钉截铁地说。 李成功送水水一个银瓶,圆圆小小的,可以放在兜里,水水没东西可以收,就把铜钱摆进去,时不时拿出来晃几下,她便觉得自己是富家翁了。 可阿璃不乐意,每次见她玩银瓶儿就摆臭脸,大半天不和她说话,同样的事闹过几遍,水水再迟钝也晓得原因出在哪儿。 她忧郁地问:“要不,还给李成功?” 他扬眉。 她还了,阿璃奖励她一串糖葫芦,不是外头买的那种,是精心秘制的那一种,那味道可好啦,让人垂涎三尺、齿颊留香。 只不过糖葫芦吃完,她就想起随时可以拿出晃几下的银瓶,觉得亏大了。 “丑。”阿璃回答。 “漂亮。” 阿璃瞪她一眼,不争辩,摆出臭脸说:“你去同他要回来。” 这话听起来是妥协,可熟知生存法则的水水吓死了,缩着脖子、噘起嘴巴说:“我只说漂亮,又没说想要。” 这个回答让阿璃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而在场所有人大人不约而同摇头,水水被阿璃吃得死死的,这辈子甭想从他掌心翻出去。 有人喊门,魏旻上前开门,难得一见的笑脸,在看见门外的人之后瞬间凝住。 马茹钰不认得魏旻,但他“惊吓”的表情让她很满意,没想到她会来是吗?以为瞒得天衣无缝是吗?当真以为她是吃素的,以为强龙不压地头蛇,她无人无势又无权,便只能陷在困境中动弹不得? 哼,错估她了,她从来不是认命的女人。 命是自己挣来、抢来、夺来的,就算是死局,她也会把它走活。 这一趟出门,她花掉万两银票。 她不是吝啬之人,进府两个多月,她花钱如流水,因为万事起头难,因为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如果紧守嫁妆、半点不肯牺牲,那么她的下半辈子就只能是静心园那一亩三分地。她不甘于小地方,她要挣取大地界,孩子都能舍得,金钱算什么? 只是……一万两啊,唐管事的心太黑。 他说要给儿子娶媳妇,还说万一被王爷发现,怕是连命都要舍掉,万一真要丢了命,他得先攒好三代前程。 哼,她就不信唐家三代有本事攒起万两银,若不是人在屋檐下,她哪肯受委屈。 但她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银票给了,却没说这一趟出门,是为了见王爷来着,到时唐管事的性命肯定得丢,万两买他一条狗命,虽亏,但亏得不算太严重。 翠屏上前道:“侧妃娘娘求见王爷。” 陆家院子不大,翠屏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所有人都听见了。 贺关瞬间变脸。 阿璃嘲讽道:“不是禁足中?看来王爷的命令不过尔尔。” 贺关看了季方一眼,半个字都不必讲,季方直接跳到魏旻身边。 谁说王爷的命令尔尔,看,他实行得多透澈。 季方看都不看向马茹钰,对翠屏说:“马侧妃为何没待在静心园?想来是下人伺候不周。” 伺候不周?是看管不力吧。马茹钰满面怒容,连一个下人都敢这样同她说话,是谁给的胆子,连马家都不放在眼里? “我要见王爷。” “无暇。”魏旻言简意赅。 她横眉竖目,真是一个个都没把她看在眼里,难不成非要她修书进京,让皇上下令,她才能见到王爷? “王爷有这么忙?我都进府两个多月了,还没见上一面。” “王爷想见自然会见,还请马侧妃回府。” 马茹钰打量魏旻、季方,他们没穿着王府侍卫服饰,不过一身简装,身体高大壮硕,肯定是侍卫。 两个小小侍卫,再不济,侧妃也是主子,他们竟敢用这种态度对待她? 可恶,虎落平阳被犬欺,这群恶狗是看准她的娘家在京城,天高皇帝远? 一阵心酸涌至,早知道蜀州这番景况…… 早知道就不嫁吗?不,她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都是教她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蜀王妃,她卯足劲儿和堂姊妹们竞争,好不容易挣来今日的位置,她怎么可以轻易认输? 十八般武艺尚未尽使,治家之法尚未出手,认输?那不是她该做的事。 王爷对她是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但只要抓到机会,她就能让王爷知道,自己有多好、多么与他匹配。 “你敢阻止我?”她怒目扬言。 “请马侧妃回府。”季方半点不让。 开玩笑,王爷的命令都下达了,话没挑明说,可是个个心知肚明,未来王府的女主子绝对不是她。 “放肆,退下!” 季方淡淡一笑,回道:“除了王爷,无人可以命令我。” 马茹钰用鼻孔重重一哼气,用力推开翠屏,挺起胸脯朝魏受、季方凑近。 主子爷再不待见,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她敢以身体为武器,他们可不敢随意举刀,只能节节败退。 没人想得到所谓的名门闺秀,竟也像乡下村妇那般撒泼。 于是,她顺利进了陆家。 马茹钰一进门,四个贴身大丫鬟也跟着进来。 静心圜里只留下柳嬷嬷看管,其他人全跟着出来壮大声势。 就算不为声势,她们也得跟,万两银票呢,能出来一个赚一个。 她大步走进门里,只是没想到宅院那么小,一进来就看见贺关等人坐在树下,齐齐转头看她,顿时心头一凛,方才的对峙全让王爷瞧见了? 该死,又落下坏印象!马茹钰有些懊恼,不过女人嘛,能屈能伸、以柔克刚,想要降服男人就得有几分本事。 她迅速挂起温婉笑脸,眼底有着两分委屈、三点无奈、四寸哀愁,她走到贺关跟前,盈盈一拜。“妾身给王爷请安。” 贺关不叫起,一双眼珠子像刀似的对着她。 马茹钰只能继续屈身、固定同一个姿势,她又不是武夫,能蹲上两个时辰马步,不过片刻,膝盖就直打颤。 陆溱观蹙眉,身为马氏女不是她的错,而坚持嫁进蜀王府,也不是错误决定,对所有女子来说,这都是门再好不过的亲事,她恐怕是心急了吧,被晾了两个多月,换成任何一个新嫁妇,都会想方设法见丈夫一面,至少把话给说清楚。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律法上,罪不及出嫁女,她已经说动贺关,届时马氏一族伏法,便一封休书送她平安出府。 这门婚事无法带给马茹钰幸福,至少为她保住一世平安,也算不亏欠她。 陆溱观轻轻扯了下贺关的衣袖。 贺关看向她,她心太软,这是好事、也非好事,若不是这种性子,程家后院一个小小平妻,能将她压制至此? 不过最终他还是妥协了,冷冷启口,“起来。” 马茹钰连忙起身。“多谢王爷。妾身得知王爷在此,便带些衣物来给王爷。” 采茵眉头轻扬,挺会做人的嘛,不闹着要王爷回府,也不诉说委屈,而是贴心地送来衣物给王爷,只是……王爷几时少了换洗衣裳? 两名丫鬟端着银盘上前,上头各有一套衣服。 马茹钰弯下腰,温柔地对贺璃说:“小世子,这是我亲手做的衣服,你试试合不合适。” 阿璃双手横胸,偏头望向她,挺漂亮的女人,只不过太虚假。 他不伸手接,也不让人伸手,冷笑拒绝,“本世子不穿绸衣,只穿棉衫。” 这是观姨说的,棉衫透气吸汗,适合孩子,何况隐居在民间,干么把自己打扮成大老爷,他又不是李成功那厮,一身绸缎,打起架来三两下就撕得稀巴烂。 马茹钰这才发现,连王爷身上穿的都是棉布衣,这和王爷的身份不搭呀! 她好声好气地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小世子模样长得好,若是穿上绸衣,肯定会更俊俏。” 水水噘嘴反对,“这话不对,衣裳是用来保护身体的,当然要以舒服为重,我娘说,自信的人最美,最好的化妆品是微笑,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质,远远比衣服首饰更重要。”她说得振振有词,说得马茹钰脸色青白交加。 哪里来的野孩子?她狠瞪水水一眼,吓得她往阿璃身后躲。 马茹钰是垂着头瞪人的,她以为没有人看见自己的眼色,但阿璃看见了,心底轻嗤一声,果然是个再矫情不过的女子,对这个侧妃,他不乐意打交道。 拉起水水,阿璃说:“走,我们进屋去。” 他的话是圣旨,水水当然乖乖顺从,而且这个漂亮阿姨好恐怖哦…… 说走就走,阿璃真不给脸,气氛顿时僵住。 陆溱观对着采茵挤眉弄眼的,采茵不乐意,但姑娘坚持,她只好上前。 “这是给世子爷的,这是给王爷的对吧。”她把银盘一个堆过一个,四个全部收拢,说:“奴婢代替主子说声谢谢。”说完,她也调头就走。 这衣服不穿的话,留着赏人也可以,但这银盘子就值钱了,难怪季方老是说马侧妃手里的银两不少。 “还有事?”贺关问。 东西收下,她没有借口待下了吧。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可以无功而返?马茹钰委屈地问:“不知道王爷何时回府?” “该回时回。”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她又道:“王爷为何有家不回、流连在此?” 贺关不应声,因为她没有权力过问这种事。 这情景已经不仅仅是尴尬了,所有人都摆明不欢迎她,陆溱观不懂,她怎么还撑得下去? 马茹钰上前一步,轻轻拽住贺关的衣袖,柔媚道:“爷不回府,妾身一个人在王府会担心、会胡思乱想。” 贺关抽回衣袖,寒声问:“与我何干?” 季方抿唇窃笑,爷的不解风情已到达登峰造极的境界。 “若王爷不肯回府是因为陆妹妹,我愿与陆妹妹姊妹相称,好生相处,王爷把妹妹领回王府吧。” 陆溱观忍不住倒抽气,这是哪来的误解啊? 马茹钰又自顾自地道:“王爷,妾身自小熟读《女诫》,明白以夫为尊、出嫁从夫之理,身为妻子就该以丈夫为重,王爷想做什么,大可以告诉妾身,妾身会尽最大的心力让王爷过得惬意,妾身不是心量狭窄、容不得人的性子,不管是陆妹妹或其他妹妹,妾身都愿意包容接纳。” 她偷偷觑了王爷一眼,眼下,把王爷拢回王府是首要,否则她再有千般风姿、万种风情,王爷也见不着。 多么温柔贤淑啊,是男人都该为之动容,季方很想给她拍拍手,可是她真没弄清楚状况,包容、接纳这种事,是要有资格的人才能说的,王爷恐怕没打算给她这个资格。 陆溱观却是听得一身恶寒,自己似乎还比她大几岁吧,她这样一口一句陆妹妹,喊得她鸡皮疙瘩掉满地。 始终沉默的陆溱观走到贺关身边,柔声道:“我想侧妃娘娘有所误解,我和王爷之间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关系,王爷住在这里,是因为我们正在为秋汛奔忙。” 她知道这个理由太薄弱,可她找不到其他说词。 直到陆溱观出声,马茹钰才正眼望向她,这一眼让她终于想起来陆溱观是程祯的嫡妻,是被堂姊逼得无处容身的正室,她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她不是失踪,而是跟着王爷私奔? 视线转到贺关脸上,她试着分析王爷的表情。 他望着陆溱观的眼神无比温暖,坚硬的五官透出温柔,男人如果不是上了心,怎会露出这样眼神、这样的表情。 堂堂的王爷和私奔妇,这话传扬出去,王爷的名声就毁了,所以他们才假借秋汛之名吧,但这能糊弄得过谁? 她终于明白王爷为什么不把人带回王府,王爷强抢官员妻室这种事当然不能透光,所以置外室,隐瞒真相。 只是陆溱观哪里比得过自己?她没有自己美丽,家世才华也不如自己,凭什么王爷看得上她却瞧不见自己? 认出陆溱观,让她挫败,她不懂,这么好的自己,到底输在哪里? 她非常生气,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在王爷跟前置气,王爷已经不喜她,若是再有一点偏差,她恐怕真要在静心园一辈子静心。 这时候,她有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没想到贺关却问:“怎知此地?” 心一抖,马茹钰无法回答,总不能老实说她派人探听他、跟踪他。 贺关又问:“如何离开王府?” 又是她无法回答的问题,她总不能说:我到处撒银子,撒出自由? 贺关轻哼,他也没打算从她嘴里套出答案。 刚开始文涛还会把她的一举一动报到他手上,但不过是一个女人,他懒得应付,便让文涛全权处理,没想到…… 他是该找人来说道说道,他做的是哪种打算。 斜眉冷眼,这个不安分的女人,亏阿观还替她说话,要为她留一条活路,看来她这性子,早晚会把自己的活路给走死。 “不喜王府,便回京。” 在两个尴尬问句之后,他往她胸口狠狠戳上一刀,痛得她傻眼,眼眶瞬间泛红。 他这是在维护陆溱观吗?他为什么看不出来,她比陆溱观更好、更美、更值得他疼惜?她没有做错事,她不甘心…… 此刻,她恨上陆溱观,她不会放过她,她相信,唯有陆溱观死了,王爷才能看见自己。 屈膝,她柔声回道:“妾身知错,这就回府,没有王爷的命令,再不出府。” 她低下身子,微侧头,露出白皙修长的颈子,脸上两道绯红掠过,她知道这样子的自己最美丽,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让王爷恋上自己。 贺关没回应,目光一转,季方上前道:“马侧妃请。” 她转身之际,陆溱观看见她的不甘和忿忿,是没想到嫁进王府会受到这样的待遇吧?十六岁的小姑娘,能懂什么呢? 等人离去后,陆溱观叹道:“你不该同意这门亲事的。” “母后身子不好。” “至少挑个自己喜欢的,别把婚姻与政治牵扯在一起,也不至于搞成现在这样子。” “局面是马家造成的。” 是马家想方设法说服母后,把人塞到他身边,这件事筹谋许久,就是当年惠文之死……他不相信在王府埋下无数棋子的马家,会对贺盛下毒一事全然不知,他们不阻止,不就是想把他的王妃换个姓氏? “长辈为功利,她不过是个受人摆布的小女孩。” “受人摆布?”他轻嗤一声。“若她是这种人,就会继续被摆布,乖乖留在王府。”乖乖等他替她安排退路。 他说得她语塞,她只能摇摇头,各自有命吧! 【第十四章 坏事一桩接一椿】 贺关、陆溱观忙,马茹饪和马茹君也没闲着。 原本文二爷以为马茹饪挑起线头之后,会一路抽线,闹出大事件,如此就有足够借口把人关起来,待马氏倒台,搞一场“秋后判决”,彻底肃清王府后院,紧接着就热热闹闹准备迎接新主人。 没想到马茹钰竟然沉得住气,打从陆家回来后,大半个月时间都安安静静待在静心园,不撒钱、不闹事,连柳管事也不再上门。 文二爷疑惑,马氏的胆子真这么不禁吓?王爷几个臭脸就吓得她却步? 眼看八月将至,王府上下严阵以待,准备迎接秋汛,在这种时候,谁也没有时间理会一个后宅妇人,马茹钰愿意歇手,不在大家最忙的时候添乱,不是件坏事。 另一方面,马茹君知道陆溱观在蜀州之后,多方找人探听,都探不到她的下落,这时候,她想到嫁进蜀王府的堂妹。 她上门,没有人阻止。 再怎样也不能不让亲戚拜访吧,人家是进王府当侧妃,又不是当犯人,眼下只要控制好她的行动,至于往后……等爷忙完这回,该怎么收拾再说。 马茹君上门,堂姊妹一拍即合,有共同敌人,相互竞争的两人突然惺惺相惜起来,把陆溱观从头顶骂到脚底,好像把她骂臭了,心灵就能得到解脱。 可再会骂,马茹钰也没本事把贺关骂回府,而马茹君也骂不消程祯的打算。 和陆溱观再度相遇之后,程祯做了两件事。 他发信回京,确定和陆溱观的夫妻关系早已结束,但这种事通常衙门会通知夫妻双方到场,才能落印,他不懂为什么她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另外,他向洋货铺子探听陆溱观的事,他很惊讶她竟然得到岳父的真传,夫妻多年,他竟不晓得她会治病。 知道她是济世堂的坐堂大夫之后,他很轻易便找到秋水胡同。登门拜访,他看见水水、看见陆溱观,却也看见贺关。 他不明白陆溱观怎么会和蜀王搭上关系? 但他是聪明人,不管两人的关系为何,他都只能保持缄默。 为前途可以无限制牺牲的他,怎会傻到为了女人与当朝最尊贵的王爷对垒,更何况现在的他,连与蜀王对垒的资格都没有。 这点让程祯相当沮丧,他只能说服自己,也许事情不是他想像的那样,何况那是蜀王呢,他要什么女人没有,怎会看上陆溱观? 这念头让他多了几分乐观,也让他不肯就此歇手,他开始试着与陆溱观来个偶遇,试着博取她的好感,试着让她想起过去的感情,也试着用水水软化她的心。 他做出很多贴心,却不令人感到压迫的事,但这些事,让贺关心生不满,却也造成马茹君的不安。 马氏女绝对不会让不安扩大成危机,马氏女习惯在危机形成前扼杀所有可能,所以两个马氏女凑在一起,忙碌得很。 柳总管不再上门,马茹钰不再出门,但两人中间有马茹君做连结,进进出出地,没有片刻停歇,于是小看女人的文二爷,被她们的谋划摆了一道。 这件事直到很多年之后,让文二爷想起,还是忍不住一声长叹,千万不能小看女人。 其实对于程祯的积极,陆溱观是忧心忡忡的,她问贺关,“水水是他膝下唯一的孩子,若他执意把水水带走,怎么办?” 贺关轻扯嘴角,回道:“他不敢。” 他说得很轻,却足够霸气,陆溱观也就相信了,相信只要有他在,程祯不敢妄动。 她斩钉截铁地对贺关说:“当年是我错看程祯,我不会允许自己重蹈覆辙。” 她的笃定安了贺关的心,从此视程祯为无物。 但是扣掉这点,贺关必须承认,程祯确实是个勤奋上进的好官,他刚到蜀州不久,就将公务处理得有条不紊,他毫不犹豫地加入蜀州的防汛工程,经手的事,完美到令人无从挑剔。 八月初,陆溱观是逃妇的谣言,在棹都悄悄传开。 陆溱观有所耳闻,却未放在心上,因为八月初九一场大雨,接连下了十天,仍没有停止的迹象,不少地方开始积水,贺关集结所有官员,在各地奔忙。 她也没闲着,领着魏旻和采茵准备药材。 中午,雨似乎小了些,但黄昏过后,雨又转大,听说辅城郊区的雨量很大,溪水暴涨,府卫全都派出去了,连文二爷也到现场坐镇。 “娘,雨怎么还不停?”水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担心地缩在娘亲怀里。 陆溱观搂了搂女儿,安抚说:“我也不知道,但这次叔叔做了不少准备,希望不会有大灾害。” 阿璃满脸凝重地问:“观姨,蜀州年年防涝,却年年传灾,问题出在哪里?” 陆溱观摇摇头。“我不懂政治。” “在人心。”他缓声回答。 “什么意思?” “不少人在等着利用这场涝灾发财。”筑堤的、贩药的、卖粮的……人命在金钱之前,变得无足轻重。 陆溱观惊讶地望着贺璃,她知道他心思灵敏、知他早慧,可是这种事……“阿璃同王爷谈过吗?” “他是个粗人,只会真枪实干,对付不像敌人的敌人,他不擅长。”要不是有文二爷在,老头子建都城、谋发展,哪能这么顺利? “你爹能纳谏,只要你有道埋,他会听的。” “我吃亏在年纪小。” “年纪大小不是问题,问题是谈判能力,你这么聪明,比很多大人更有见解,只是口气让人难以接受,要是你说话时能少几分尖锐、多一些宽和理解就好了。我娘曾经告诉我,沟通的目的是说服对方采纳自己的意见,而不是发泄怒气,你要不要试试?” 陆溱观的劝说在阿璃心头发酵,是他的口气不对、说法不对吗?不都说请将不如激将,爹那么高傲的男人,不激激他,怎能逼得他顺自己的心? 就在阿璃沉思、水水忧心雨下个不停的同时,穿着蓑衣的府卫快速翻身下马,冲进家里,扬声对陆溱观说:“姑娘,雨下得太大,辅城近郊山区泥浆滚滚,山脚下的人家被土石给埋了。” 闻言,陆溱观大惊,她弯身对阿璃、水水说:“我去救人,你们在家里别乱跑。” “好。”两人乖巧点头。 陆溱观连忙进屋拿药箱,让采茵等人帮着,把早已备妥的棉布、伤药装上马车。 采茵直觉上车,她已经很习惯当手术助理。 陆溱观犹豫片刻,让采茵留在家里照顾孩子,只带魏旻同行。 雨越来越大,马车在大雨中疾行,陆溱观忐忑不安,土石流还是发生了。 正是因为担心山石崩塌,贺关提早前往,想说服百姓离开家园避祸,但对百姓而言,那是故居故土,若是没有足够的说服力,谁愿意离开? 有人被土石掩埋,所以他没顺利将百姓撤走?那他呢,有没有受到波及? 府卫只说有人被掩埋,埋了几家几户、埋了多少人、王爷是否平安,却一问三不知,让她心吊得厉害。 他没事吧?肯定没事的,对吧? 他是股安定力量,不管是在百姓心中,或是在她心中,这样的男人像顶梁柱,一定会没事的。 这段时日,陆溱观没少想两人之间的事。 她知道自卑不好,也知道聪明人懂得即时把握幸福,可是失败的经验让她畏缩,让她害怕再次到来的幸福只是镜花水月。 得而复失是相当可怕的事,而他们之间的问题很多,身份、地位、名声……她可以数出两人在一起不被世人认同的一百件事,她担心那些纷扰会让他们的感情蒙上阴影,所以她宁可不明不白的和他在一起,也不愿意他给她名正言顺的名分。 离开程家后,她经常鼓励自己要勇敢,但在爱情面前,她却不敢勇敢。 很矛盾,可是她阻止不了这样的心思。 马车来到灾区才刚停下来,陆溱观便急着跳下马车,无视满地泥泞,撑伞快跑。 远远望去,土石淹过半座山,原本绿油油的山林有一大片变成光秃秃的,房子的残骸隐约可见。 灾区的调度归划得很好,山下有几个临时架设的亭子,文二爷在当中坐镇。 季方领着人在土石当中寻找活口,亭子里有十来个灾民躺在临时搭起的床上,只有一名大夫正在诊治。 看见陆溱观,文二爷起身迎上。 她急切地问:“情况如何?” “大部分的居民已经在两天前迁出,只有四、五户人家不肯离开,目前已经救出十九人,还有十几人尚未救出。” “王爷呢?” 文二爷目光微凝,神情严肃。 他的表情让陆溱观的心咯登一声,直觉不好,她紧张的再问一次,“王爷呢?” “王爷领着人上去救人,可是方才又一波土石流,王爷……失去踪影。” 失去踪影这四个字在她脑袋里跑过一圈又一圈,好半晌她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下意识地,她往山上冲。 他不能死,他不可以死,他还欠她那么多的承诺,她还等着他一一实现。 她想和他永远在一起,她想要一辈子靠着他这根柱子,不管能不能嫁,不管有没有名分,她都想要像现在这样,时时看着他、日日听着他,有他在,她才能心定啊…… 不可以……他不可以死,他要好好活着,阿璃、水水还有自己,他的责任那么多,怎么能轻易卸下? 她飞快往山区跑去,但魏旻比她更快,一把拽住她的手,严肃地对她说:“我去。”“不要,我去!我要亲眼……” 她话还没说完,魏旻抛下一句,“添乱。”然后甩掉她的手,直奔上山。 他的话打醒了她,是啊,这么紧急的时候,她不但不能添乱,还得尽全力帮他,是她说的,她要与他并肩,是她说的,她不会躲在他身后等着他保护她,那么……她现在在做些什么? 转身,她抬起头、仰高下巴,强行吞下哽咽,对文二爷道:“我去帮大夫的忙。” 由于陆溱观加入,救治的工作进行得更顺利,手术、包扎,那是她练习过无数次的事,现场没有足够的麻沸散,她必须用说话来分散伤者的注意力,她听着伤者的际遇,心越来越沉重…… 贺关也像他们一样被埋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吸着微薄的空气,一句句念着观音菩萨,期待自己被救出吗?他可以撑多久? 陆续又找到十三个人,不,是三个人,十具尸体。 天黑了,搜救工作更加困难,没人可以在土石掩埋下活得那么久,他们都知道,想找到生还者的机率少到近乎零。 可以停止挖掘了,但没有人愿意停,因为他们的爷还在那里。 陆溱观不敢往最糟糕的情况想,她只能说服自己相信贺关好好的,相信那么好的男人会得天佑。 她在病人身边穿梭,他们的疼痛,她感同身受,她用尽办法减少他们的疼痛,用尽办法试图安抚他们的恐慌,可是不容易啊,埋在土石下,被压迫得喘不过气,被铺天盖地的黑暗袭击,任谁都无法这么快就从这样的惊惧中挣脱出来。 那贺关呢?他是不是也陷在无法挣扎的黑暗里,等待生命一点一点消逝? 这样的想像一直不受控制地钻进陆溱观的脑子里,她只能用更强烈的语气来激励自己,他不会有事的,在千军万马中他都能保住性命,土石流算什么? 就这样,她忙碌着、惊惧着、矛盾着,也鼓励着。 天终于濛濛亮起,马车不断来回奔驰,将伤者一个个送往就近的辅城医馆,直到送走最后一名伤患,望着空荡荡的棚子,陆溱观想要继续忙碌,却也没有事可做。 她颓然坐在病床上,双手掩住脸,全身力气被抽光,最后一具尸体被抬出来,是个五十几岁的老人家。 他面目狰狞、双手朝上,五指像在扒开什么似的,眼睛张得很大,只不过被泥沙覆盖着,一片灰黑,教人看不见里头的恐惧。 心如雷鸣,陆溱观害怕下一个被抬出来的是贺关,害怕看到他恐惧狰狞的模样,她必须用更大的力气说服自己,贺关好好的,他无恙,他在某个角落等待救援…… 终于,雨停了,太阳露脸。 文二爷大大喘口气,到此为止了,对吗? 辅城送来十几具棺木,文二爷命人将尸体收殓起来,陆溱观默默地收拾药箱,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她像根紧绷的弦,深怕出现一点点声音,就要断裂。 救援的人没有停止搜寻,因为他们的主子爷还在里面,只是心底的希望被一点一点浇灭,但他们不敢放弃,因为无法想像没有主子爷的他们会变成怎样。 陆溱观走出棚子,衣裳湿了、双脚满是泥巴,她傻傻地走到山脚下遥望,她不允许自己失去信心,他会回来的,她必须相信。 她告诉自己,只要他回来,只要他好好的,她再不要犹豫,在死亡面前,自卑、害怕、畏缩、矛顿,统统不值得一提。 对,不犹豫、不考虑,旁人的想法、身份的差距,都再也影响不了她,她就是要与他在一起,她就是要成为他的妻子。 即使险阻横过,即使艰难阻挡,只要他能够活着,她就要与他携手到老。 因为遗憾很伤,分离很痛,因为在生死面前,没有大事。 下定决心了,从今往后再没有任何事可以离间他们,再没有力量可以阻止他们在一起。 凝视着远方,她听不见文二爷在耳边聒噪,一心想着,什么时候他会从遥远的那端跑向自己? 她等待,不停地在心里对他喊话:糖果哥哥快回来,这次轮到我来承诺,我要嫁给你,要与你共度一世。 太阳升上天空,阳光照着潮湿的大地,空气变得异常闷热。 汗水淋漓,她累得只要再施加一分力气,就会仰头摔倒,可是她的眼睛坚持着,她的双脚坚持着,她的意志坚持着,坚持他很快就会从远方出现,就会朝她奔近,就会抱着她、把她护在怀里。 文二爷叹口气,不劝了,她根本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如果主子爷不出现,或许化作望夫石,她也会等待下去…… 太阳升上中天,她已经站了两个多时辰却浑然不觉。 身子没动,但她的脑子片刻都没有停歇,许多她以为尘封、消失的童年记忆,一幕幕回到心里。 她记起他的承诺,记起他身上独一无二的香气,记起窝在他怀里的安全感,记起他湿湿的双唇贴在她额间,态度郑重地说—— 阿观,当我的新娘,约定。 他是真的想要她当自己的新娘啊,不是随口讲讲,他说在她十岁时他就求着皇上赐婚,他是那么那么地喜欢她,她却将他遗忘。 陆溱观,你欠他的不只这一辈子,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这样的亏欠,你必须用尽一生的真情真意方能偿还。 是的,她会用尽一生的爱情、一生的温柔、一生的专心,来偿还他一生的感情。 突地,远方出现几个模糊人影,都是站着的,没有担架…… 陆溱观的心猛地一抽,他们放弃了吗?他们不找了吗?不可以,要有始有终,那不是别人,是他们的主子啊! 她冲上前,想要把他们推回山林、推回有贺关的地方,他们必须努力再努力,不可轻易放弃…… 陆溱观跑,文二爷也跑,他没想到她一个娇弱的女子竟然能够跑得这么快,他气喘吁吁,勉力追上。 可是在跑了几十步后,她突然停下脚步。 是心有灵犀吗?陆溱观的视线落在那个满身泥泞的男人身上,看着他朝自己前进,一步、两步,第三步时……她确定了,快步跑向那个泥人。 文二爷不知道她为何停下脚步,又为何突然举步狂奔。 那群高大的男人全身都沾满泥巴,难以分辨,他得花好大的力气才勉强能辨认出魏旻,可陆姑娘这是看到了谁? 陆溱观一面跑,一面哭喊着糖果哥哥,然后某个泥人定住,他旁边的泥人也跟着停下脚步。 看着朝自己飞奔而来的陆溱观,贺关笑了,脸上的泥巴已经干涸,一笑,立刻扯出无数道裂纹,有点痛,但他止不住笑意。 他展开双臂,迎向她,也迎向他们的未来…… 陆溱观跑得飞快,像风一般,鞋子掉了,她没有感觉,石子磕了脚,她没有感觉,她唯一的感觉是快乐、是兴奋,是挡不住的激昂热烈。 终于她跑到他跟前,终于她扑向他的怀抱,终于她说了在心中讲过千百遍的话—— “我要嫁给你,我一定要嫁给你!” 不管他有没有侧妃、正妃,不管太后会不会反对,不管他是不是高高在上的蜀王爷,不管小小的再嫁女是否无法匹配,她都要嫁给他,都要和他共度一生一世! 咚的一声,季方的一千两银子转移阵地。 咚的一声,贺关的心掉回胸膛里,他松了一口气,干得发不出声音的喉咙勉强用气音回道:“好。” 接着,贺关眼睛一闭,全身的重量落在陆溱观身上…… 辅城一个不大的宅院里,贺关的身子已经被清理干净,躺在床上。 他伤得厉害,大大小小的伤口布满身子,最重的伤在大腿,差一点点划到动脉。 在土石落下的那一刻,他施展轻功飞进附近的山洞里,保住了性命,只是一棵随着土石滑下的树木猛烈撞击他的背,尖锐的石块割伤他的大腿。 幸好魏旻早一步找到他,这样的伤耽搁不起。 陆溱观坐在床边,每隔一刻钟就为他号脉,她知道睡眠对现在的他很重要,却还是忍不住叨扰。 她必须确定他还活着,才能安抚自己,所以她成了疑神疑鬼的大夫,时时观察着他的胸口起伏。 握住他的手,她亲吻他每根手指头,每亲一根,便给一个承诺。 她会唱歌给他听,讲床边故事给他听,她会为他学做饭,会想尽办法当一个好妻子,她会竭尽全力让配不上蜀王的陆溱观配得起他,她会为了与他共度一辈子,用尽力气……她一次又一次的承诺,并且发誓,将会把每个承诺认真落实。 数着他平稳的心跳,她温柔地笑着。 门开,神情紧张的季方走进来,低声在陆溱观耳边说:“世子爷和水水被人绑走了。” 陆溱观猛然转身,家里有府卫、有采茵,那么多人守着两个孩子,怎么还会发生这种事? 闭上眼睛,她告诉自己要镇定,她用力咬住下唇、深吸几口气后,她睁开眼看着熟睡的贺关,道:“我们到外面去说。” 匆匆走到屋外,文二爷等在院子里。 “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的饭菜被人下药,几个府卫虽然发现得早,强撑着与进府的黑衣人厮杀一阵,最后还是不敌药效,纷纷倒地不起,清醒后才发现水水和世子爷失踪。魏旻已经带人过去,棹都有不少王府的探子,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 胸口一阵绞痛,但陆溱观晓得不能着急,她用力咬下舌尖,让血腥味在嘴里蔓延,疼痛逼迫她恢复理智,试图分析。 阿璃是蜀王世子,谁胆敢绑架他?倘若目标不是阿璃,那就是水水了,水水才是他们想要的?可水水不过是个六岁丫头,谁会为她大费周章? 难不成是程祯?不会,他是水水的亲爹,如果他非要把水水带回去,不需要用这种方法,到底会是谁? “有留书要求赎金吗?”陆溱观问。 “有留书,要的却不是赎金。” “不然呢?” 文二爷把纸条递给她,待她读过一遍后,他问:“是程祯的字迹吗?” 他和陆溱观想到一处去了,近日程祯出现得太频繁,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的企图,虽然前程还掐在马家人手里,可他依然没有打算放弃妻女。 陆溱观细细看过几遍后,苦笑摇头,不是,但差不了多少。 忖度着她的表情,文二爷又问:“姑娘知道是谁下的手?” “知道。” 字刻意变造过了,但马茹君改变不了几个小习惯,她在落点时,笔锋不会微转收笔,而是直接离开纸面,笔毛常会因此拉出些许痕迹,而在捺时,则会多余地拉出小勾。 所以马茹君也晓得兹事体大,信不能假手他人? “是谁?”文二爷凝声问。 “马茹君,她约我见面。”马茹君是怀疑她想与程愿破镜重圆?她顿时松口气、放下心,如果水水和阿璃在她手中,她就不担心了,她还没那个胆量杀人,何况她不需要杀人,就可以达到目的。“我去见见她,把事情讲清楚。” 一旦知道她和程祯已经和离,并且想尽方法把水水留在身边,马茹君自然不会为难孩子。 文二爷心思一转,猜出马茹君的想法,这个蠢妇,竟敢绑走世子爷和水水,要不是王爷受伤,她就算有九条命都不够玩。 “准备马车,我回一趟棹都。”陆溱观道。 “让季方陪你去?” “好,王爷醒来先别告诉他这件事,他需要安静休养,再找个大夫过来,记得给王爷换药,安神汤再喝两帖,尽量让他睡觉,那对伤口复原很重要。”交代完,陆溱观走向大门。 坐在马车上,陆溱观一肚子心事。 她想着要如何在程祯面前表明立场,才能让他死心。 她忖度着要怎么说,才能顺利将孩子救出来。 水水肯定吓坏了,而阿璃的身子刚刚复原,希望不要吃太多苦头……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趟路,她竟走了两个多月才到。 水水靠在阿璃身上,小小身子不断发抖。 她不懂为什么一睡醒,他们会被关在狭窄黑暗、潮湿发霉的屋子里,她不停地吸着鼻子,眼泪无声无息地滑下。 天很黑,屋里没有半点光线,只有柔和的月光在地上投射出一方明亮。 阿璃抱紧水水,一双眼睛四处溜转,心里不停分析,这是个计划周密的绑架,否则近二十名府卫再加上十几个下人,没道理他们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绑走。 对方是求财?不可能,在蜀州,蜀王就是天,谁敢把脑筋动到他头上。 既然如此,就是别有目的了,什么目的?要他们的命?他们的存在碍着谁?水水的继母?她害怕观姨带水水回去,便想除掉水水? 除了她之外呢,谁还有这个动机?突地,马侧妃那双凌厉的眼阵跳出来,他的存在于她而言确实是一大障碍…… “哥哥,我怕。”水水不敢大声说话,只敢在他颊边耳语。 “别怕,有我。” “哥哥,我们会不会死??” 他把水水圈得更紧,无声安慰。他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死,他实在捉摸不透那两个女人可以蠢到什么程度。 水水也紧紧抱住他,哑声说:“哥哥,我想当你的新娘,好不好?” 阿璃低头,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不晓得她的脑袋在想些什么,都这种时候了,还想过家家?“为什么?” “因为我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哥哥。”她怕自己会死掉,会来不及讲,那哥哥就不知道她很喜欢他了。 水水其实多虑了,她表现得这么明显,就是瞎子也感觉得出来。 不过她连续的三个“很喜欢”让他很满意,他勾起嘴角,故意问:“为什么要说三次?” “妈妈说,很重要的事要说三次,我很喜欢哥哥,这件事很重要。” 真的有这么重要吗?身陷险境,他的眉毛却飞扬起来。 “哥哥,如果我死掉,下辈子可不可以也嫁给你?” 阿璃知道她这是真心询问,于是他也真心回答,“没死掉,我娶你,死掉,我也娶你,不管这辈子、下辈子,我都娶你。” 他的回答让她安下心,娇甜地道:“这么好哦?”一下子就多赚一辈子。 “嗯。”他就是这么好。 这时脚步声在门外响起,阿璃在水水耳畔低声道:“装睡。” “好。”水水向来把他的话当圣旨,立刻头一歪,倒在他的胸膛。 阿璃也仰头往后躺去。 门打开,一男一女走了进来,他们先用烛光照了照两人。 “还睡着呢。”柳管事说。 柳嬷嬷皱着眉头看着两个孩子,她没想到娘娘这么大胆,都还没在王府里站稳脚跟,怎么就敢绑了人? 她劝过的,谁知换来两个巴掌、老牙掉了两颗,害得她不敢再多说半句,近来娘娘越发暴躁不安了。 对这件事,她无法乐观。 蜀王是什么人物啊,那是杀敌无数的大英雄,若非正逢秋汛,府卫尽数出动,怎会让他们钻到空子,但事后王爷挨家挨户搜查起来,他们一百多个外地人就住在权都里头,三两下就要泄了底。 全是六姑娘挑唆的,否则娘娘怎敢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她一再劝娘娘,他们是外来客,人生地不熟,若没得王爷爱怜,举步维艰,这时候忍耐才是首要,谁知…… 都该怪老柳,不该查出王爷的外室,这一查竟是查出大麻烦来了。 日后东窗事发,看在皇太后的面子上,娘娘或许能逃过一劫,可他们上下百余人肯定都要陪葬。 柳管事犹豫地问:“真要杀了吗?”他知道妻子总是想得比自己多,若是他肯多听两句,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 “我早告诉过你不要好大喜功,你偏偏不听……”柳嫂嬷叹道。 “我不也后悔着吗?” “这是凤子龙孙,你敢动手吗?到时死的不只是你我,柳家恐怕要绝户了。” 他知道啊,被查到的话,定会株连九族,可是娘娘那边……“也许王爷查不到咱们头上。”柳管事还心存一丝希望,呐呐地道。 柳嬷嬷没好气的看着丈夫,当初怎么就嫁了这么个蠢货?“这里是蜀州,里里外外都是蜀王府的人,你说查不查得到?” 闻言,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蜀王府的人真的很可怕。 他招揽的三十几个人个个武艺高强,没想到即使已经身中迷药,他们在府卫跟前还是不堪一击,只有两个存活,他们把孩子抱回来,虽没死,也不远了,连府卫都这么厉害,那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柳管家一咬牙,狠下心道:“人已经带回来,就算把他们放回去,会没事吗?” 何况娘娘还派翠屏在旁边盯着,他们要是不动手,娘娘就要对他们动手了。 柳管事不懂,为什么不干脆在陆宅直接把孩子杀了,非要带回来。他当然不知道,不带走孩子,哪能钓来陆溱观。 “若是我们把孩子藏起来……”柳嬷嬷有强烈直觉,孩子绝对不能碰。 “几十双眼睛看着呢。”没有翠屏,也有旁人,大家都指望着娘娘过日子。 “要不再瞒上几天,看看风向如何再做打算?”柳嬷嬷低声道。 柳管事摇头道:“不妥当。” 他指指门外,翠屏怕见血,不敢进门,指挥着他们进来杀人。 是啊,她也知道不妥当……突然间,一个念头钻进柳嬷嬷脑袋。 翠屏取代翠珊成为娘娘的心腹,喜欢争功的她,为什么不进来亲手解决掉两个小孩,却非要他们动手?难不成…… 心里一个激零,她慌张地看着丈夫。 “怎么了?”柳管事问。 “我担心……” “担心什么?” “事成,杀人灭口。” 这一句说得两人心惊胆颤,没错,那些江湖人是柳管事招回来的,知道这件事的,除了娘娘、翠屏、他们夫妻和两个受重伤的之外,其他的全死了…… 夫妻俩看看彼此,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两刻钟后,他们用草席裹起两具小小的尸体,草席外头渗着血渍,他们匆匆走出门外,对守在外头的翠屏说:“解决了,要送进王府吗?” 翠屏眼神闪灿,拉开草席,匆匆瞄一眼后回道:“不必,拿去丢了。” 柳嬷嬷点点头,与柳管事抱着两个孩子,一前一后离开。 他们才走出门,翠屏便指了两个健壮的汉子跟上。 贺关脸色铁青,看一眼浑身狼狈的季方,指节压得喀喀作响。 季方受伤了,身上满是干涸的血渍,他来不及清理,就跑到贺关身前。 贺关寒声道:“说。” “马车快到棹都时,路上杀出十几名黑衣人,属下与他们力战,不让他们靠近马车,却没想到他们发射银针,马受惊,拉着姑娘坠下山崖……”季方满面羞惭。 当时他眼睁睁看着马车坠崖,一回头,吐不尽胸口郁气,扬声狂啸,举刀挥舞。他疯了,看不见往自己身上招呼的刀剑,他杀红了眼,拼尽全力将他们一一毙于刀下。 可就算把人全杀死,姑娘还是回不来了…… 不见人、得见尸,他抓着藤蔓一路攀下山崖,可是藤蔓太短、山谷太深,他需要帮忙,只能回来。 “为何回棹都?”贺关强忍着杀人欲望。 文二爷回道:“禀王爷,昨晚陆府受到攻击……魏旻先领人回棹都,姑娘看过后,认定是马茹君所为,才带季方回棹都,姑娘相信把话说清楚,解除马茹君心中疑惑,她自会将世子爷和水水放回来,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贺关对季方下令,“把伤包了,领百人下崖寻人。” “是。”季方领命。 “备车,回棹都。”贺关对文二爷道。 文二爷知道发生这种事,要王爷安心养伤是不可能了,他把桌上的药递上。“老夫命人备车,王爷先喝药,这是姑娘临行前嘱咐的,于伤口有益。” 贺关二话不说,仰头把药全灌进肚子里。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柳嬷嬷低头快走,心知再无侥幸。 柳管事低声问:“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摇摇头,低声回道:“至少我们保全了大宝、二宝。” 杀皇室血亲是株连大罪,他们夫妻一死,这罪就得由娘娘来顶,到时大宝、二宝顶多辗转被卖,不至于丢掉性命。 柳管事快哭了,他不甘心,当初知道娘娘要嫁进蜀王府,消息传出,人人都认为这是肥差,争破头想跟着娘娘出嫁,他花了不少银子,才把一家人给塞进名单中,谁想得到,在蜀州迎接娘娘的竟是不堪场面。 他本还暗自庆幸自己被娘娘重用,有朝一日,娘娘得王爷青睐,他们一家子不怕没有前程,谁晓得娘娘行事竟是这般残酷,更没想到他们的忠心耿耿,换来的是灭口下场。 被柳嬷嬷抱在怀里的阿璃动了一下,柳嬷嬷心头微惊,压低声音道:“不要动,后面有坏人。” 她想,小世子醒了,那丫头也该醒了吧,她刻意走近丈夫身边,低头对包着草席的孩子们问:“会泅水吗?” 阿璃和水水都点头,是在庄子时季方教会他们的。 小小的动作让柳嬷嬷惊讶,两人都醒了,却没有挣扎哭闹?果然不是普通孩子。 柳嬷嬷说:“等会儿,我们把你们放进河里,席子能让你们在水上漂浮一段,我们会想办法引开后面的坏人,你们尽快逃命去吧。” 阿璃和水水点点头。 他们走了三步,阿璃提醒道:“往人多的地方跑。” 柳嬷嬷苦笑,小世子真好心,这时候还提醒他们如何保命。 “多谢。”柳嬷嬷和丈夫交换眼色,她扬声道:“我们把小孩丢进河里吧。” 柳管事也拉高嗓子回道:“好。” 两人很有默契地往河边走去,正准备把孩子放进去时,背后一个冲击力道,两人跟着摔进河里。 河水湍急,两大两小转眼就被冲往下游,推人的壮汉互望一眼,怕被人看见,急忙转身往回走。 柳管事会泅水,他用力拉开席子,让阿璃攀住自己的脖子,柳嬷嬷不会洇水,转眼就被水吞没,她直觉反应紧抱住水水,水水无法动弹,跟着被拉进河里。 柳管事说:“你先上岸。”他使劲吃奶力气,把阿璃往岸边推。 阿璃手脚并用,用力划到岸上。 顾不得喘息,见柳管事潜进河里救人,他看看四周,找到一根成人臂膀粗的枯树干,他又推又拉,把半截树干推进河里。 柳管事在水里上下几回,好不容易才找到脚被卡在石头缝里的柳嬷嬷。 太幸运了,若不是那两块石头,她们早不知被冲到哪里。 柳嬷嬷已经失去知觉,手缓缓松开,席子打开,水水从里面飘出来。 她紧闭双眼,一动不动,是死了吗?柳管事赶紧,一手捞起水水、一手扣住柳嬷嬷的脖子,用力滑动双脚,把人往水面带。 大雨刚过,水流湍急,柳管事的体力几乎透支。 “快,拉住树干。”阿璃在岸边大喊。 柳管事先把柳嬷嬷攀挂在树干上,一手抱住水水、一手滑向岸边,放好水水,再把树干顺着水势慢慢移到岸边,救回妻子。 阿璃想起观姨说过的,把水水放平,双掌施力,一下一下挤压她的腹部,柳管事不明白阿璃为什么这样做,但看着他笃定的表情,也跟着对妻子这么做。 不久,水水喷吐出一口水,呛咳几下后慢慢清醒。 柳管事看见水水醒来,心中一喜,这招这么管用?他也跪起来,做得更使劲。 水水张开眼睛,视线在阿璃脸上聚焦时,她想也不想扑到他身上,用力圈抱住他的脖子,哭得惊天动地。“哇……哥哥,我好怕……” 阿璃是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死里逃生,他也忍不住后怕…… 【第十五章 因为承诺】 在魏旻带回阿璃、水水和柳氏夫妻之后,不必追查,事实已经摊在眼前。 贺关没有对马茹饪做任何事,只不过将她的外宅没收,带走里头的人,并且将她看管得更严密。 他见过程赖,把事情捅破,但他没告诉程祯,马家即将垮台的消息,只命人在暗中监视,并且耐心地等待他的反应。 对于陆溱观坠崖、生死不明,程祯非常伤心,还为此大醉一场,但面对马茹君时,他戏做得十足,假装完全不知情,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只不过痛到极致、忍到无法可忍,他会拿刀在自己腿上割划。 事情被报到贺关面前,他敢确定,程祯会是个成功的男人,一个对自己都可以残忍的男人,怎么能不成功? 贺关没有放弃寻找陆溱观,他的人下了山崖,找到残破的马车,却没找到尸体。 有人认为她被野兽拖走,但他不肯相信,依旧带着人在山崖下日夜找寻。 “这是好消息,直到现在,主子他们还没有遇到任何凶猛野兽,这代表姑娘被野兽吞食的可能性极低。”文二爷说。 找不到人,他们只能自己制造好消息。 “直到现在,水水还没有梦见过姑娘,都说母女连心,何况水水和姑娘感情深厚,如果姑娘遭遇不幸,肯定会托梦给水水。”采茵说。 水水抬起头看看文二爷,再看看茵姨,她甜甜笑着说:“娘没有碰到不幸,也没有被野兽吃掉啊,娘现在忙得很。” 所有人都以为姑娘不在,水水会哭闹个不停,可是并没有,她还是天天过得很快乐。阿璃对她的话没有感到丝毫讶异,他剥好一颗葡萄,对她说:“啊——” 水水张开嘴巴,让哥哥把葡萄塞进去。超甜!她笑弯眉毛,凑近哥哥颊边,用力亲一下。 采茵没有被他们的亲密闪花眼,连忙追问:“姑娘在忙什么?” “忙着跟老爷爷学制毒啊。”她把核桃糕掰小,放进阿璃嘴里。 “谁告诉你的?”文二爷问。 “外婆啊。” 采茵皱眉,水水的外婆已经去世好多年了,这孩子是不是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你外婆来了?” “不是外婆过来,是我去外婆家啦。” 她喂阿璃喝一口甜甜的桂花酿,阿璃又喂她一棵葡萄。 千万不要误以为阿璃是在讨好水水,他只是在练习剥葡萄。 为什么要练习剥葡萄?因为水水外婆的书里说,十指越灵活的人、越聪明。 “你外婆家在哪里?”采茵问。 “二十一世纪,她外公也在那里。”阿璃插话。 水水扬眉一笑,对啊,外公、外婆都是医生哦,他们的家小小的,但是超漂亮,地板好滑,灯好亮,椅子好软,镜子好清楚,对了对了,她最喜欢的是电视和冰箱,冰箱里面的东西超好吃的,尤其是外婆说的垃圾食物。 唉,二十一世纪连垃圾都这么好吃,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地方啊。 “二十一世纪?那是什么鬼?” “不是鬼啦,外婆说从现在开始数起,再过几百年后就是二十一世纪。” 她知道很难理解,所以外婆让她不要跟别人说,会把人家的脑袋给弄乱掉,可是哥哥很聪明,脑袋不会乱,茵姨也不是别人,她是自己人。 “所以……” “外婆说不必担心,再过几天。”她扳动手指头努力算。“呃……十一月十一日,娘就会回来。” 十一月十一日是京城智通法师讲道的大日子。 去年的十一月十一日,贺关把陆溱观母女捡到马车上,那天是她们翻转命运的关键点。采茵见阿璃满脸镇定,悄声问:“世子爷,水水说的是真的吗?” “对啊。”阿璃半点都不怀疑,水水外婆的书里写得很清楚,电视冰箱洗衣机,那个二十一世纪,是个充满想像力的地方。 “十一月十一,姑娘真的会回来?”文二爷很难相信。 阿璃信心满满,“拭目以待。”说着,他又往水水嘴里塞葡萄。 文二爷朝采茵勾勾手指,采茵向他靠近,他问:“现在的小孩都这么奇怪吗?” 采茵耸耸肩,他们家小世子和水水,本来就不是普通小孩。 那普通小孩长什么模样?就……就像李成功那样啊!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贺关已经在山谷下待了两个多月,该找的、能找的地方都已经翻遍,但没有人敢建议主子放弃。 他不会放弃的,就算再找一个月、再找一年,他都不会放弃。 因为知道陆溱观没有死,她在某个地方等着自己,她那么专心地等待,他怎么能让她失望? 架起火,肉香弥漫,他们打通一条路、通往外面,食物不虞匮乏,消息也不会中断,有人猜测,也许再过不久,王爷就要在崖底盖屋子了。 深吸一口气,肉香引不起贺关的食欲,他瘦得厉害、也黑得厉害,使得他的眼睛看起更凌厉,面容更严肃,没有刮的胡子像杂草,覆盖住大半张脸。 他的伤向来好得很快,但这次,两个多月过去,竟还有些伤口尚未完全愈合,合身的衣服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像是在战场上打过几场艰险的恶仗一般。 魏旻双手横胸站在他身后,两个人都没说话,但周遭的氛围满是哀愁苦涩。 季方在主子爷跟前低声汇报,“京城那边已经开始动作,皇上处理掉几个犯事严重的马党臣官,现在正在观望马氏反应,倘若他们想做困兽之斗,皇上不打算手下留情,届时马氏只能连根拔除了。” 季方揉揉鼻子,主子爷送过去的罪证还没正式派上用场呢,那才是最致命的一击,若马相爷聪明些,知道皇上已是手下留情,懂得急流勇退,放弃多年经营,或许马氏还能留下几条根苗,若是不识好人心,反拿好人当软柿子捏,到时肯定会扎了手。 贺关明白皇兄仍然顾念母后,并不想马家灭族,可若他们还想一搏,与某些对皇位仍抱持野心的人联手,那么等着看吧,皇兄虽然仁慈宽厚,却也不是吃素的。 “京城不少人在看风向,大家都认为只要皇后的位置不变,马氏就不会倒。” 贺关微微挑眉,这么想就错了,皇后的位置当然不会变动,皇兄只会夺其权,只会逼着她断尾求生,让她保全自己,不再顾虑马家人。 如果她是个聪明的,皇兄打算留着她,安慰母后,也安抚马丞相,要是马丞相乖乖接受安抚,任由皇兄削权,自然最好,若是…… “程祯那边?”程祯会怎样对待马茹君?一个对他已无裨益的妻子,他会再娶一个平妻,或者想尽办法赢回阿观的心? “目前尚无动静,但马茹君几次投帖想拜见马侧妃。” 马茹钰已经被严加看管,马茹君当然见不到人。 而唐管事因为“东窗事发”被换掉,换上一个许管事,钱照收、看管依旧严密,恨得马茹钰牙痒痒。 王府滴水不漏的防卫让马茹钰担心不已,她一直揣想着会不会是陆溱观和两个孩子之死,王爷怀疑到自己头上。 只是柳管事死了,马茹君进不来,外面的消息都传不进她耳里,而砸大把银子托人往京城的信,刚出府门就被送到文二爷手上,她还不晓得自己已经被彻底软禁。 “程祯还不知道京城的消息?”贺关问。 “怕是没那么快。”虽然程祯耐力十足,但为了姑娘和水水的事,他对马茹君的耐心已经到了顶。 “把消息透给他。” “是。” “防疫如何?” “姑娘的方法奏效,虽时有疫情传出,可是都在一刚开始就被压下,王爷的摺子已经送往京城,对陆姑娘的赏赐应该很快就会下来。” 所以他们没有白忙?皇兄知道此事是阿观做的,会怎么奖赏?会很优厚吧,她是陆婶婶的女儿啊。 他抬起头看着天边弯月,阿观到底在哪里? 侍卫端来一盘肉,烤得金黄诱人,如果阿观在……他承诺过的,要亲手为她烤一头乳猪,等她回来就立刻烤吧。 挥挥手,让人端下去,他没有胃口。 魏旻和季方互看一眼,魏旻接过盘子,再次放到贺关面前。“吃饱,有力。” 贺关理解他的意思,点点头、接过盘子,他把肉塞进嘴里。 没有精神怎么找人,他已经做好打算,无论如何,定要找到阿观。 季方看看主子爷、再看看魏旻,算了,他们之间的默契谁也无法取代,退一步海阔天空,他不嫉妒计较了。 就在贺关塞进第二口肉时,有个侍卫满脸兴奋地冲了过来,嗓音带着一丝兴奋过度的颤抖,他立下大功了! “爷,属下找到一堵石墙。” 石墙?密室? “带路!”贺关立刻丢下盘子,快步跟着侍卫走去。 支着下巴,陆溱观坐在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身边,他正在调制催意丸。 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夕叶菊花蕊上的花粉刮进一碗紫色的水中,她看得手痒,几次想要动手,可惜不成…… “制毒的最高境界是无色无香无味,让人中了毒仍一无所知,如果做不到,就得让毒具备吸引力。” 他是莫老怪,教过高乐水医术,也教过陆溱观制毒技巧。看起来像三十几岁的成年男人,可他真正的年纪……早已不可数。 照理说,这样的长相怎么也当不起一声“老怪”称号,之所以有这样的称谓,是因为他很少以真面目示人。截至目前为止,见过他真实面孔的人,听说不超过五个。 陆溱观小时候问过他,“师公,易容很浪费时间,为什么你每次都要易容?” 每次易容出门后,他得耗大把功夫把那层面具给处理掉,她亲眼看见的,得搞上大半个时辰呢。 莫老怪回道:“生命这么漫长,时间不用来浪费,用来做啥?” 娘说师公将近两百岁了,还说老而不死是为贼。 于是幼小的陆溱观又有疑问了,“师公是贼吗?” 莫老怪莫测高深地道:“我不是贼,是能做时空旅行的外星人。” 她不懂何谓时空旅行,也不了解外星人是什么东西,但她知道师公会好多事,多到……哦、对了,师公是百科全书。 “毒这种东西,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会有吸引力?”陆溱观问。 “听过五石散吗?听过安非他命吗?有不少人深深陷入它的魅力而无法自拔。” 她没听过安非他命,但她知道五石散的威力,有帝王染上,宁可放弃江山也不肯放弃五石散。 “所以催意丸是会让人沉迷的毒物?”陆溱观又问。 师公说,催意丸能用来控制别人的意志,若师公没胡扯,那么皇上一定要下令禁这个毒,否则药丸吞下,谁都能叫皇上让位给自己,天下岂不是大乱。 “嗯嗯。” 莫老怪把加了花粉的液体端到陆溱观跟前,她轻轻一嗅,惊讶不已。 刚刚那碗液体带着淡淡的草腥味,可花粉加入后,居然带出一股甜香,比桂花香更浓郁几分。 “制成药丸,可充当糖果,制成药散,加入茶、酒、果酿会让人食欲大开,越吃越喜欢、越吃越上瘾,到最后不想控制对方、不给吃,受害者还会不高兴。” “这很像……娘那个时代的3C产品?” 他微微一笑,把一本黄皮册子放到她身前的桌面上。“回去后好好研究,不求你把本门学问发扬光大,但求别断根,十年后,寻个天资不差的,把这门学问传下去吧。” “是,师公。” 说完,她看他、他看她,两人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莫老怪皱起眉心问:“看什么?还不回去?” 陆溱观转头看看躺在床上的自己,她睡得很熟,跟娘说的《睡美人》故事一样,她不知道自己要睡多久,或许要睡上一百年,才能得到英雄拯救。 她嘟着唇回道:“不是我不回去,是回不去啊!”她试过了。 “胡说,是你自己不想回去。” “哪有哪有,师公怎能冤枉我。” 他冷着声音问:“冤枉?” 她的师公长得很好看,比程祯好看、比贺关好看,比她见过的每个男人都好看,但生气的时候,那张好看到让人迷恋的脸,会教人心生寒意。 于是与师公对视的陆溱观,慢慢垂下眼皮,弯下脖子,垮下肩膀…… 对啦,她舍不得回去。 因为现在的她可以飘进二十一世纪,可以见到爹娘,参与他们的生活。 虽然不能抱抱他们、赖进他们怀里,但能够跟他们说话,享受久违的亲情。 她的爹娘在二十一世纪当医师,穿着白袍的他们散发着一股圣洁威严,他们在那个陌生的年代,幸福地生活着。 娘原本就是二十一世纪的人类,车祸昏迷、穿越一遭。 她分不清梦中的人是真是幻,直到主治医师站在病床前,握住她的手问:“乐水,你还记得我吗?” 方如雷击般,事事清明。 为爱情,为娘要的专一,爹在奈何桥下舍弃孟婆汤,仅守孤独,走过一世又一世,不断寻找前世妻子,他当过七世大夫,终于在手术台上,再遇故人。 他对娘说:这辈子没有贺镇,我想当你唯一的男人。 爹心头这口醋,喝了整整七辈子。 于是他们结婚,他们幸福,他们都是医师,他们妇唱夫随。 爹抱歉地对她说:“你娘拒绝贺关向皇上要求赐婚,因为我们的女儿绝不和人共用丈夫。没想到我精心挑选的男人,不过尔尔。” 娘说:“没关系,下一个男人会更好。” 陆溱观问:“如果没有更好,怎么办?” 娘心疼地看着她。“一个程祯就把你吓坏了吗?傻女儿,人生本是一连串犯错的过程,没有犯错的人生很无聊。娘很高兴你曾经在婚姻里摔跤。” “为什么高兴?那一跤摔得我很痛、很咬牙。” “便是因为知道痛,往后才会更谨慎小心。年轻的时候常摔跤,年长后就会晓得怎样避免,怎样能用最快的速度站稳。痛是一种教会你如何避开危险、顺利成长的经验,疼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为曾经痛过,便让你裹足不前。 “你在程祯身上失败,不代表也会在其他男人身上失败,如果为了过去的痛苦、放弃眼前的幸福,那么你得到的,将是一个失败人生。” 陆溱观那天太激动,看见变成泥人的贺关,便许下承诺,但心里多少还是慌的,尝过挫折的她,再次尝试需要大把勇气,而她的娘,亲手把勇气送给她。 师公没胡扯,她是真的舍不得回去,因为回去后,就再也见不到爹娘。 她当然担心水水、阿璃和贺关,可娘已经帮她托话给水水,她想,他们会耐心等待她回去。 莫老怪见她迟迟没有回应,又问:“知道错了?” 她点头,乖乖认错。 莫老怪莞尔。“知道错就回去吧,那人找来了。” 那人?谁?她满头雾水。 师公没有回答她,只是手指往她额间轻轻一点,温暖的感觉瞬间从眉心开始扩散,软软的,她像棉花似的飘了起来…… 贺关等人花了一点时间,才在石壁右上方找到开关。 开关是行列各三,共九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面写着一个数字,没有人知道要按下什么数字,大家七嘴八舌各出主意。 贺关福至心灵,念头微动,他按下陆溱观的生日,石壁居然打开了。 石壁后头是一条地道,很黑、很长,看不到尽头。 “拿火把过来。” 命令下达,魏旻迅速拿来火把,抢在贺关前面准备进入地道,贺关拦下他,伸手要火把,魏旻不愿,贺关瞪他一眼,他只好臭着脸将火把交出去。 贺关领头,魏旻、季方、府卫随后,一行人进入地道,只留下五人看守营地。 地很平、有点湿滑,是用打磨得光亮的白玉石铺成,每隔三步就有一层阶梯,随着阶梯,他们越爬越高,但没有人知道尽头在哪里。 然而贺关像吞下了定心丸,半点不焦急,直觉告诉他,地道尽头有他想要的东西。 一行人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又看到一堵石墙。 有过之前的经验,贺关很快在左上角找到同样的机关,只不过这次的机关不同,是一组高高低低拆解式的木栓,必须依着一定的顺序才能打开。 看到这么复杂的东西,季方摇头,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把文二爷叫来。 但贺关却胸有成竹上前,按着顺序、一一解开。 季方、魏旻崇拜地看着主子爷。 贺关微哂,接受他们的崇拜,但他可不会告诉他们,陆婶婶曾经给他玩过类似的东西。在最后一根木栓解开后,石墙缓缓打开。 所有人吃惊得阖不上嘴。外头不是夜晚吗?他们不过走了不到一个时辰,怎么里面成了大白天?而且谁想得到,山壁里竟是别有洞天? 竹篱茅舍,种满药草的院子,紫色牵牛花爬满篱笆,浓浓的药香从屋子里飘散出来。直觉带领着贺关往前,五间屋子,他想也不想,推开最左边那扇木门。 屋子里有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个女子,她平静的脸庞带着淡淡的微笑,像是正作着一场好梦。 靠窗边有一张桌子,三十几岁的男子手腕悬空,提着笔在练字,他的表情安详、态度自若,空气中飘着微香,分辨不出是什么味道,只觉得香气入脑,所有焦虑烦躁尽皆消弭。 贺关走到床边,他应该惊喜的,但是他很冷静,一切就好像理所当然,他会在这张床上看见陆溱观,就像晚上睡在床上,清晨就该在床上醒来的那种理所当然。 坐在床沿,严肃的贺关笑得春光灿烂,喜悦洋溢,他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紧闭的双眼、鼻梁、红唇……然后轻轻地扶起她的身子,把她拥入怀里。 正在习字的男子始终没有转过头,他和贺关一样理所当然。 季方、魏旻没进屋,他们就站在房门口,难以理解地看着难解的这一幕——主子爷怪、男子更怪。 但怪不怪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娘找到了!他们的主子爷可以不必再失魂落魄,而他们可以回到舒舒服服的王府,光是这点就足以令人欣慰。 就这样,悄悄地经过一刻钟,男人终于放下笔,走到床边,与贺关对视。 “你,抱着我的女人。”他说。 贺关没有愤怒,口气平静地回道:“阿观是我的。” 从她三岁时就是,曾经他的退让令她吃足苦头,他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即使与自己面对面的这个男人比他好看、比他高雅、比他斯文。 但是贺关自信,天底下再没有男人可以像他这般爱她。 “凭什么?” 贺关想不出可以用什么做为凭证,不过他笃定地道:“凭我爱她。” “这种话太空洞。” 他摇头,亲吻她的额头。“不空洞,是一辈子的承诺。” 而他给她的承诺,历久弥新,有效日期是千百年。 “她配不上你。”王爷和小民妇,论婚嫁条件,陆溱观排在最末等。 “天底下只有她配得上我。”唯有他爱的女人,才有权利谈匹配。 “她禁不起再一次波澜。” “有我,她的人生将风平浪静。”波涛他来受,猛浪他来抗,她只需要站在他身后,受他护佑。 莫老怪望着他,嘴角凝出一朵笑花,问:“你可知道我是谁?” 贺关回道:“不知道,但肯定是对阿观很重要的人。” 若不重要,不会担心她、在乎她,不会追着他要求承诺。 莫老怪扬扬眉,这小子好眼色。 他靠近陆溱观,伸手,又一个弹指落在她额头,低声道:“还不醒?真想睡到千秋万代?” 这时,陆溱观的魂魄与身体终于融合,她缓缓张开眼睛,看见贺关的瞬间,她笑了。 “我想你。”她说。 “我爱你。”他说。 看着两个眼里容不下别人的男女、吴老怪笑了,走到门口,对季方、魏旻说:“三月初六是好日子,宜婚嫁。” 十一月十一,陆溱观回家了。 十一月十一,皇上出重手,逼马老太爷上奏请辞。 十二月六日,马氏联合鲁王举兵逼宫,功败垂成。 十二月十九,马氏一族女子及十六岁以下的男子流放边关,十六岁以上男子斩首示众。贺关原本打算保全马茹钰,待事情结束给她一张和离书,再暗助她另寻一门好亲事——如果她安分待在王府当马侧妃的话。 可惜她对陆溱观、阿璃和水水出手。 于是抢在马家逼宫之前,贺关给了马茹钰一纸和离书,再遣千人府卫,浩浩荡荡将她送返京城,回到娘家,再次成为马家人,之后名字自然会在流放名单内。 送马茹饪回京的千人军队,都是以一敌十的菁英,贺关正愁找不到借口带他们进京,马茹钰给了他充分理由。 贺关也混在府卫当中,在逼宫那日扮演重要角色。 程祯是个有脑子、有眼色,也有野心的,见贺关这么做,便也把证据晾到马茹君跟前,再以无出为由,让她选择接下休书,或屈居妾位,马茹君选择后者。 一年后程祯娶二品大员的女儿为妻,之后又迎三个姨娘入门,生下三子四女,只不过孩子们资质平平、长相普普,连水水的五成都比不上,程家的辉煌到程祯为止,此为后话。 这个新年,阿璃没回京,贺关随府卫进京后,便留下来陪皇太后过年,直到正月二十,才日夜兼程赶回蜀州。 回到棹都的第一件事,是宣告圣旨,平乱之功贺关未领赏赐,只让皇上连同防疫之功重赏陆凑观。 皇上允了,封陆溱观为乐平郡主,还亲书匾额“端乐堂”三字。 贺关从京城带回几名太医,有他们坐镇,再加上皇上亲写的匾额,端乐堂病患络绎不绝。 再过几天,蜀王求娶端乐堂陆大夫的消息传出,百姓议论纷纷。 阿璃不赞成这门婚事,非常、非常不赞成,但他人小言微,不管说几次,父亲都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这让他忿忿不平。 如果还待在陆家,他大可以直接找上观姨,向她表达自己的不满与反对,观姨比起父亲讲道理得多,可惜他们回王府了,为阻止他吵闹,父亲竟命人看管,将他软禁起来。 终于,在成亲前十天,阿璃想起观姨教他的说服、谈判。 他对看管自己的府卫道:“去告诉王爷,如果不想婚礼那天闹得鸡犬不宁,最好和我谈谈。” 这话威胁力十足,府卫忙不迭禀告王爷。 王府上上下下都晓得王爷有多在乎这场婚礼,几乎是用尽洪荒之力来筹备,为此,王爷还给文二爷撂狠话呢。 那天文二爷一出书房立刻召集满府上下,威胁加利诱,让大家不能出半点差错,务必让新王妃满意。 新王妃心善,喜欢和和气气,不愿与人结仇,为着新王妃的心性,文二爷还亲自登门,邀请济世堂的黄东家和知府程大人来参加婚礼。 黄东家心里虽然不是滋味,但为着未来的合作,权衡利弊后,还是满口应下,还送来一份大礼。 至于程祯……那可是新王妃的前任夫君呐,何况文二爷上门,要走人家妻子就算了,连人家女儿也要一并带走,换了谁,这夺妻抢女之恨可说是不共戴天了,不喊打喊杀已是客气,还要人家登门道喜,岂不是强人所难? 没人晓得文二爷是怎么办到的,但程祯确实欢欢喜喜地点了头,难怪王爷离不开文二爷,他不是股肱大臣,谁是? 连这种事都顾虑到了,足见王爷对这场婚事的慎重,他们怎能冒着窝里反的可能性,让小世子为乱?自然是要尽快往上呈报。 不多久,喜气洋洋的老子出现在怒气高张的儿子面前。 贺关慢条斯理地坐下,为自己倒一杯茶水,道:“想谈什么?” 看!他那个态度,十足的胜利者对失败者,谁看见都想刻薄几声的,不过阿璃忍住了,今天他必须宽和敦厚,必须动之以情,说之以理。 在深吸了无数口气后,阿璃态度平和地说道:“你不必非要和观姨成亲,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住在一起,无名有实也没关系。” 反正他们都各自成过亲,没有人会去追究他们的页节问题。 “不要。” “有差吗?不过就是场婚礼。”都一样过日子啊。 “我要溱观当我的妻子,我要走到哪里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牵着她,我要她帮我生下孩子,我要和她堂堂正正过一辈子。” 他一辈子行事磊落光明,不会在婚事上晦暗,何况他怎舍得陆溱观委屈?她为自己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他担心下半辈子太短,不足以弥补,怎能再让她增添委屈。 阿璃瞠目结舌,他爹居然为了观姨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所以他意志坚定、不转圜? “父亲是蜀州的王,要怎么堂堂正正就怎么堂堂正正,根本不必避讳别人的眼光。” “溱观会介意。” “可是成亲的话,很麻烦。” “不麻烦。”他反驳。 “皇伯父和皇祖母肯定不乐见你迎娶观姨,虽然我觉得观姨的条件比马氏好上千百倍,但世俗人的眼光……众口烁金听过吗?三人成虎听过吗?你们要是成亲,观姨肯定会被传成狐媚子,观姨还想行医济世,你不能破坏她的名声。” 阿璃长篇大论,目的只有一个,不让他们成亲。 贺关微哂,他这是在维护阿观?非常好,硬硬的眉毛略见几分柔软,不过……“你多虑了。” 皇兄知道自己想娶高乐水的女儿,高兴得眼眶泛红,他庆幸弟弟能够心想事成。 至于母后,她的记忆力越来越差,这次返京,他发现她连马皇后都认不出来。 这种状况对别人而言是辛苦,但对辛苦一辈子的母后而言是好事,有人细心照料,现在的她无忧无虑,活得像个孩子,成天和宫嫔们说笑玩乐,脸上笑纹成形,就算把阿观带到母后面前,他也不担心。 至于世俗人的眼光,只要他对阿观够宠够疼够爱,那些人只会从嫉妒转为羡慕,然后讨好巴结,这就是人的天性,逢高踩低。 所以阿璃的话,不足为虑。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阿璃警告道。 “我有能耐,驱虑阻忧。”贺关信心满满。 见儿子不开口了,谈话结束,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聘礼还没准备好呢。 皇后娘娘的聘礼是一百二十八抬,但他非要凑上两倍,而且是实打实的两百五十六抬,聘礼抬进陆家大门,他要让所有百姓看看,他对陆溱观有多偏宠。 他的几百间铺子、土地、房产全送出去,库房里、过去打仗的战利品也扛上。 文二爷见状,叹道??娶个王妃,王爷一文不名了。 他懂什么,有陆溱观,他便拥有全世界。 眼见父亲抬脚就要走,阿璃被逼急了,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他抢身上前,一把拉住父亲的衣袖,近乎哀求道:“你不能娶观姨啦!” “为什么?” 他用力说:“我不想和水水变成亲兄妹。” “为什么?” “因为承诺。” “什么承诺?” “我要娶水水,我承诺她的。”他抬头与父亲对上视线,阵光异常坚定。 阿璃以为父亲又要发怒,又要大喊“来人,把世子关起来”,可是……没有? 贺关定定地看着儿子,嘴角慢慢往上扬,这小家伙,还以为所有人都看不见他的小心思吗? 父亲在笑?阿璃眼睛越瞪越圆,这笑……是不怀好意? “你……”阿璃欲言又止。 贺关很想再多逗逗儿子,但现在太忙,没时间也没心情,他说:“即使溱观嫁给我,你和水水也不是兄妹。” “怎么可能不是?” “她姓程,是程家女儿,你姓贺,是王府世子。” “你要把水水还给程祯?”阿璃声音拔高。 “对。” “不可以,我要和水水在一起,一起读书、一起长大。”程赖的后院乱七八糟,水水回去一定会被欺负。 贺关挑眉,儿子再聪慧,嘴巴再伶俐,也不过是个八岁小儿,哪里斗得过他这个老头子? 那天文二爷上程家大门,表面上是邀程祯参加婚礼,可实际上办的就是这件事。 程祯是个有雄心壮志、有大野心的男人,马氏倒了,他缺了一双强而有力的大腿可抱,这会儿他亲自把大腿给送上门,他能不巴结讨好? 再说了,若能与王府结亲,这种事换到旁人身上,半夜都会笑醒,更别说是对蜀王怀抱强烈希冀的程顾。 他对陆溱观当然有感情,他当然也希望一家团圆,只不过在前途荣景面前,他习惯把亲情摆在一边。 斜眼看儿子,他眉开眼笑地说:“一年后,你若不能在魏旻手下过上十招,就把水水送回程家。” 意思是这一年…… 阿璃深吸气,他可以的,师父说虎父无犬子,虽然他先天底子不好,但根骨奇佳,他一定能行。 他也斜眼回看父亲,骄傲的两道眉毛往上勾,问:“只要十招?” “必须要十招。”贺关失笑,他以为魏旻的十招很好过? 然后两父子你看我、我看你,渐渐浮上一脸狐狸笑。 【尾声 青出于蓝啊】 三月初六,蜀王迎娶王妃,这是蜀州一大盛事,月前王爷下聘,那阵仗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两百多抬的聘礼啊,看得人目不暇给。 知道王爷迎娶的是谁吗?是前一阵子皇上亲封的乐平郡主。 说起这位乐平郡主,蜀州百姓都该感激她,因为有她,年年秋汛后会发生的瘟疫竟然没有扩大,染病的百姓也因为及早预防而救回性命,她简直就是活菩萨,有这样的人当王妃,是百姓之福啊! 这天吉时刚到,王爷就上门迎亲,他坐在高大的马背上,意气风发的模样,看得百姓打心底欢喜。 他们王爷旁的都好,就是老爱绷着脸,可自从与王妃定下亲事后,眉目间时时饱含笑意,所以嘛,男人身边就该有个媳妇儿,瞧,有媳妇之后,王爷整个人都变得不同。 大红花轿后面是嫁妆,王爷的聘礼加上陆溱观的身家,足足有三百多抬。 现在的陆溱观已经不是一年前的穷光蛋,与济世堂合作的药丸生意、皇上的赏赐,就算没有贺关送上门的聘礼,她的嫁妆也不逊于贵女出嫁。 因此送嫁队伍大排长龙,新娘已经进了王府大门口,还有嫁妆尚未抬出门。 王府决定席开百桌,除第一天宴请收到帖子的亲朋好友、文武官员之外,接下来三天的流水席,凡蜀州百姓都可来沾沾喜气。 蜀州原本是再贫困不过的地方,若非王爷建新都城、奖励农商,百姓哪有如今的好日子,所以谁不争着、抢着来凑热闹。 原本对王爷把家当全拿去下聘一事,文二爷颇有微词,可这些天他收礼收到手软,那些个微词老早抛到九霄云外。 就在贺关拉起红绸,领着陆溱观要过火炉时,王府大门外,一顶大轿、前后几十个人护卫着,也来到王府。 站在门口迎宾的文二爷,一下认出皇上身边的刘公公,老心肝一颤,急急在季方耳边说上几句,季方立即飞也似的进门禀报。 文二爷迎上前,在轿帘打开的瞬间,他的一颗心提得老高,还以为皇上顶多派个妃子来参加婚礼,没想到皇上竟然亲自微服出巡,吓得他一双眼睛频频往大门口瞄,盼着王爷快些出来。 但王爷没到,世子爷倒是拉着水水抢先一步到了,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双双站在皇上跟前,满脸的笑,笑得皇上心花怒放。 “问皇伯父安,我们快进去吧,父王看见皇伯父,心里不知道要多高兴呢,皇伯父难得来,能不能多住上几日?阿璃带你到处看看。”阿璃拉起贺镇的手,表现得无比亲热。 贺镇讶异,这小子和阿关一样,都是脸上结冰的家伙,还听说他的嘴巴刻薄,坏到连阿关都招架不住,怎么突然嘴巴这么甜? 不过看着原本病恹恹的小子脸色红润,身子壮硕不少,贺镇自然打心底高兴,不说防疫之功,光是治好阿璃,陆溱观就对皇家大功。 “你要带皇伯父去哪儿?” 事出反常必有妖,文二爷的老心肝猛抽好几下,心底呐喊,王爷啊、主子爷啊,你怎么不快点出来? “去动物园好吗?那里再好玩不过,哥哥钓鱼很厉害哦,让哥哥钓鱼给你吃。”水水的声音软糯,甜甜憨憨的,听得人心暖。 顺着声音,皇上的视线落在水水身上,刹那间怔住。 时空仿佛回到幼时,水水和高乐水稚嫩的脸庞相重叠,那双圆滚滚的灵活大眼满含笑意,冲着他说:想吃糖吗?我爹爹做的糖很厉害哦,要不要尝一口? 那时,高乐水老说他的眉眼间带着苦涩。 贺镇回神,弯下腰,摸摸水水的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水水,就是每天要喝的水,娘说喝水帮助新陈代谢、有益健康。” 我叫高乐水,智者乐山、仁者乐水的水,多喝水能帮助新陈代谢、有益健康。 是高乐水的外孙女,长得真像,她和她外祖母一样漂亮。 皇上看着水水的目光不同一般,阿璃发现了,他不知道理由,但确定这是好事,这下可好,不枉费他的悉心巴结,在皇伯父离开蜀州之前,他肯定能求得一道赐婚圣旨。 倒不是他不信任父亲,而是他喜欢双重保证。 文二爷恍然大悟,世子爷这是让皇上对水水留下好印象,那么多年以后的事,现在就开始筹谋,天哪……这孩子将来肯定青出于蓝。 “好名字。”皇上笑道。 “是我娘取的。” “你娘很好。” “嗯。”水水用力点头,对于这一点,她从来没有怀疑过。 文二爷屈身上前,道:“时辰快到,皇上要不要进去观礼?” 一句皇上,旁边的人听见了,连忙一个传一个,眨眼功夫,所有人都晓得皇上亲临,贺关还没迎到门口,宾客已经挤到门前跪成一片。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样一喊,连在王府里头的宾客也知道皇上驾临。 这里可不是京城啊,皇上竟然不远千里、亲自道贺,这是多么大的荣耀! 贺关掩不住喜悦,皇兄此举不仅仅是肯定自己,更是抬举陆溱观,日后哪还会有人拿她再嫁的身份说嘴,所有人看见她,只有尊着、敬着的分。 他娶陆溱观不是要给她委屈受的,而是要护她爱她一生一世的,皇兄的到来,扎扎实实地助了自己一臂之力。 冲上前,贺关按捺不住满心欢喜,像孩子似的一把抱住皇兄。 贺镇一怔,他们很久不曾这样亲近。 勾起笑意,眯了眼睛,他拍拍阿关的背,笑道:“还撒娇啊?越活越回去了。” 贺关脸微红,松开手,但仍掩不住激动地道:“进去看看你弟媳。” “好。”贺镇牵起水水,对她说:“走,看新娘子去。” 水水点头笑道:“是天底下最美的新娘子哦。” “嗯,是天底下最美的新娘子。”贺镇附和她的话,一如当年,附和高乐水的话。 在大红喜烛的照映下,陆溱观的五官显得分外柔和,她轻轻靠在贺关肩膀上,心定…… 其实她真的没想过会再婚,没想过会再遇见一个心疼自己的男人,命运待她很好,好到让她觉得自己必须变得更好,才有资格享受这样一份美好。 “糖果哥哥。” “嗯。” “我会努力当你的好妻子。” “嗯。”她不努力,也会是他的好妻子。 “其实我没有忘记你。”她只是不知道她的糖果哥哥是蜀王爷。 “我知道。”她还记得他的承诺,记得他的糖果,记得他们小时候的若干事情。 “那年你走了,娘告诉我,在无垠的时间荒野里,不早也不晚,恰恰就遇上了,在漫漫人海中,不偏也不倚,恰恰就遇上了,这就是缘分。缘分未到,虽历经千劫也无法相遇,缘分到了,便是天涯海角也能走在一起。缘分在,我们遇上彼此,缘分离开,再多的思念只是痛苦。 “你说过的,不要让痛苦为难自己,那是傻瓜的行径,所以掉很多眼泪后,我吃了很多糖,试着把你封存,试着不再想起,不让痛苦为难自己。” 贺关失笑,原来竟是自己害了自己。 “后来程祯来了,他也给我糖,也逗我笑,我没有喊他糖果哥哥,可是我把他当成你的替身,我试着依赖他,像依赖你那样,这样一个替身,让我觉得很安全。” 原来程祯只是他的替身?这是他今天收到最好的礼物。 贺关很高兴,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像小时候那样,她的耳朵贴在他胸膛,像小时候那样,她环住他的腰,也像小时候那样。 “爹娘过世,我顿时失去依恃,程祯却跑到我面前,告诉我:“放心,有我给你依靠。’我有说不出的感激,当时我对自己立下誓言,要把他当成真正的糖果哥哥,敬他爱他,尽最大的努力当程家的好媳妇,可是没想到……” 听见她的叹息,贺关亲亲她的额头,说:“别想,都过去了。” 她在他怀里点点头,说:“对,都过去了,我的糖果哥哥回来了,我再不需要替身。”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她主动吻上他的唇。 他的唇甜甜的、带着酒香……她轻轻辗转,糖果重新回到她的唇间,她相信自己的未来将会去涩留甜,只余幸福、不见哀愁…… 贺关喜欢她的吻,低下头、加重了力道,手一挥,红色的喜帘垂下,带起一室旖旎…… 【后记 写稿总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千寻】 对于这个故事,有一个小小八卦想告诉大家。 其实,原本这个故事的男女主角是阿璃和水水—— 一对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阿璃别扭,水水迷糊。 迷糊的她什么都不懂,只懂得喜欢阿璃,没有道理、没有原因、没有条件的喜欢,就算永远拿着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也甘之如饴。 而别扭的阿璃对她只会挑剔、挑剔再挑剔,他对她不耐烦、觉得她很笨、看到她就忍不住想要酸上几分,可却从不在意这样一个又蠢又笨的跟屁虫总是跟在自己身边。 他不自觉地护她、疼她、宠她,却总是口是心非,替自己所有行动找出借口。 后来两人终于长大,但父母亲的结合让他们成为名正言顺的兄妹,这样的身份,注定了他们的爱情必须在闪躲中哀愁并且快乐着。 好啦,原本这会是一本青梅竹马甜宠文,但是和小编讨论过后,她觉得他们的爸妈更吸睛。 于是这对可怜小儿女,他们的出场戏分被爹娘占据,他们只能乖乖地尽孝道,把主角位置让出来,安分地当个小配角。 刚开稿时,确实有些辛苦,因为在我脑海中兜兜转转的,不是爹娘而是小儿女。 幸好作者有严重的心性不定问题,在落笔之后,慢慢地、慢慢地爱上他们爹娘,慢慢为两人的爱情而感动。 我变了?对啊,经常呢。(我从不否认自己的善变。) 经常地,笔下人物加上一点点心血来潮的元素,就会发生天翻地覆、化学式变化,有时变得面目全非,和我起初的想像完全不同,有时变得甜蜜温柔,有时变得揪心激越,忘记顺从故事原始轨迹进行,自行锐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有时候我怀疑……造成改变的,是我的思绪,还是角色的灵魂。 这让我想起冰箱里的蝶豆花,尝过吗?听说有很高的花青素。 把蝶豆花泡进水里,除鲜艳的紫色之外,什么味道都没有,你可以放入一点糖,它就变成糖水,加一点蜂蜜,它就成为紫色蜂蜜水,加入柠檬汁的话,不仅仅添入酸味,连颜色也会跟着改变。 我想,也许每个小说的人物都是蝶豆花,等著作者为他们添色添味。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