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就是这样的鸟儿》作者:落樱沾墨 文案: 驭凤阁是江湖第一大情报阁,以飞鸟传信,掌握着天下武林人士达官贵人的命脉。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一只奶凶奶凶的小黄鸟顶着一撮风骚的呆毛,立在风中,神情冷峻的思考,如何才能走上鸟生巅峰。 却不料,被传说中的饲主帅了一脸。 小黄鸟:训一下我不,我会说话。 饲主:风太大,没听清,关窗。 小黄鸟:这是我的饲料,都给你吃。 饲主:谢谢,请不要往我的碗里丢虫子。 小黄鸟:我能用小翅膀戳你胸口吗? 饲主:看谁先戳死谁。 ——他看着那只小黄鸟飞越千里冰封的茫茫雪原,横渡狂风大浪的江海,冒着雷雨箭矢,终于来到自己面前,它的羽翅断裂,鸟喙噙着血丝,但眼睛深沉明亮,单膝跪下,将解药双手奉上。 灵江:“我答应你,我会回来。” ------------------------------ CP:武力超强凶悍风骚受 X 深情内敛训鸟高手攻 提示: 1、会下蛋,生小鸟仔 2、强强,甜宠,暗恋 3、训鸟大法好 内容标签: 生子 情有独钟 种田文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小黄鸟 ┃ 配角:一干众人 ┃ 其它:生子,甜文,遛鸟 第1章 鱼戏叶(一) 夜路并不好走。 惨淡的浓雾缓缓遮住了圆盘似的银月,刚刚还月满西楼,这一会儿雾霭已经将月色彻底罩了严实,只留下黯淡的月光将人间照的一片凄清。 季玉山一脚踏进半人多高的荒草时就后悔了。 听人说的那条近路藏在远松岭的边上,弯弯绕绕,一端从鬼哭狼嚎的远松岭蔓延出来,另一端连着笔直的官道,从他刚刚打听消息的地方穿过远松岭需要两天,但如果能找到岭边上的这条小路,沿着路走,不出一日就能穿过这片鬼哭狼嚎的野山岭。 季玉山知道有近路能抄,但显然他不知道几乎是没有外地人能找到这条所谓小路,更不知道如果摸迷了方向,一个不小心就会误入远松岭。 远松岭是一片深山老林,不以湖光山色闻名,也不以悬崖峭壁显赫,自有一派令路人闻风丧胆的本事,那就是远松岭吃人。 故而也有人称其吃人岭。 远松岭吃人并非传说,单是今年年初,就有猎户冒死从里面抬出了两具尸首,尸体遍布牙痕,肚子被撕烂,里面的心肝脾肺都被掏光了,每到夜里,远松岭就会传出凄厉的呜咽声,好像冤魂索命,简直闻之骇人,听之可怖。 季玉山是个倒霉催的,像这种倒霉事往往能正好砸到他脑袋上。 他已经在心里预料到了自己的下场,只好将怀里的包袱裹的更严,走的瑟瑟发抖,脚下的路被越发茂密的枯草挡住了,一脚踩进去,几乎看不见路在何方。 一声凄厉的嗥嚎从不远处扬了起来,将季玉山吓的一个狗吃屎,一屁股墩坐到了地上。 他哆哆嗦嗦往屁股下一摸,拿出硌着尊臀的东西,借月光,凑到眼前一看,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那是一根还未被啃净的大腿骨,森森白骨上还挂着几缕鲜红的血丝,他被吓的快魂飞魄散,竟然还从那根大腿骨上认出来几枚牙印。 如果他没猜错,这应该是—— 荒草丛的深处无风晃动,哒哒哒的声音从远处渐渐包围了过来,乌云将月光彻底掩盖,一片惨白的深夜里,一群眼冒绿光的饿狼终于被鲜活的人味吸引了过来。 狼群并不直接扑上去,而是像打量欣赏猎物一般,将他围住,用鼻子嗅他周围的味道,似乎是在判断他对它们而言的可否有威胁,然后张开腥恶的嘴,淌着口水,露出了锋利的犬齿。 就在头狼张开狰狞猩红的嘴时,忽然,一声微弱的扑腾声传了过来。 季玉山抬起头,看见不远处一只什么东西跌跌撞撞在半空飞着。 那玩意儿飞的极其惊险,颠三倒四,上上下下,眼看就要飞过这片生吞活剥的吃人现场,那东西的翅膀却极其不给力的在半空绷直,然后,像一块石头,就这么硬邦邦的掉了下来,正好掉在狼群中间,季玉山的脚旁。 季玉山作为倒霉蛋,又遇见了个倒霉玩意儿,于是在命悬一刻之际,伸手一捞,将那玩意儿捞进了手心,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浑圆的小黄鸟。 他心里哀叹道:“小鸟啊小鸟,你掉下来是为了替在下被咬的吗,可你这么丁点大,只能塞个狼牙缝啊。” 狼群幽绿的眼睛盯着季玉山,夹着尾巴,发出急不可耐的吞咽声,头狼蹄子刨着地面,扬起脖子对着月亮嗥嚎一声,率先冲了过去。 季玉山往草堆中一滚,他自以为滚了老远,实则只是笨拙的翻了个身,大腿被狼爪按住,猩红的嘴张开,饿狼喷出一股腥恶的热气朝他腿上咬去。 季玉山惊恐的闭住眼,将手里的小鸟往后一抛,既然他能饱腹狼群,就不用小东西再塞个牙缝了——锋利的犬齿穿透裤子撕咬上他的大腿,在即将贯穿他的血肉时,压在他身上的重量却猛地一轻。 头狼重重地飞了出去,摔在一旁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 季玉山一缩大腿,蜷缩成鹌鹑,抱着膝盖睁开了眼。 他的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位青年,那人甚是俊美,一身劲装打扮,气质极为清冷,鬓如刀裁,目似寒星,剑眉微凝着往季玉山身上一扫,眉目间流露出几分漫不经心的疏漠。 青年手里拎着两只牛头那么大的八棱梅花锤,用脚尖碰了下地上的季玉山,嗓音略带沙哑:“能走吗?” 季玉山一个骨碌爬起来,抓住手里的包袱,说:“少侠,有狼!” “不瞎。”青年身形一转,一锤砸向冲过来的头狼,那狼很是强壮,狼爪锋利,站起来估摸也有一人之高,然而被他这一锤砸的直直飞了出去,狼头凹下去,溅出一洼腥红滚烫的脑浆。 季玉山下意识想叫一声出来,被青年看了一眼,尖叫声便被掐断在了喉咙里,半个音儿都没敢再吐出来。 头狼已死,其他的狼盯着两个人,发出跃跃欲试的低吼声,一只先扑了上来,紧接着,群狼立刻发起攻击。 青年大概没想到狼群依旧不休不饶,眉间拢起三分不耐,纵然如此,他依旧语气平静的对身后的季玉山道:“让让。” 然后不等季玉山让开,狼群已经扑咬上来。 青年站着没动,乍一出手,梅花锤直直砸向一只狼的脖颈,只听骨骼一声错裂,那只狼在半空便已死透,摔在地上时,头颅扭曲的歪在了一旁。 狼是群居动物,极其擅长围捕猎杀,迎面的狼没吃到好处,有狼就从身后偷袭。 季玉山刚想出声提醒,青年身后像是长了眼似的,抬手将一只梅花锤丢了出去,通体幽黑的八棱锤精准的撞上偷袭的两头狼身,沉甸甸的砸在地上,将两只狼压在了锤下。 也不知是青年用了内力,还是那梅花锤过于沉重,那两头狼被压住的瞬间,肚腹受力挤压,噗嗤一下,狼肚破裂,肚里的内脏哗的喷了出来。 周围的枯草被溅上恶血,血水顺着草茎慢慢滑落,躲在草丛中的狼群一而再再而三的扑杀失败,终于长了记性,股中夹着尾巴,不甘心的呜咽着,慢慢倒退,退出几丈后,一转身,钻进了漆黑的夜色中。 青年长身玉立在一地狼尸中,微仰头,打量着四周荒山野岭。 季玉山在动物脑浆和肝脏中努力压下胃里翻滚的恶心:“多谢多谢”。 看见身侧的八棱梅花锤,就打算帮忙拿过去还给青年。 谁知他握住锤柄抬了一下,竟丝毫抬不起来,只觉得这玄黑的的锤器似有千斤旦重,于是沉住下盘,把包袱往身上一甩,双手握住锤柄,憋了口气,卯足了力气将青年的梅花锤抬起了二寸,再往上抬,就抬不动了。 季玉山虽不是练武之人,也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竟然连将锤器抬起来都觉得费劲。 他甩着酸疼的手臂,红着脸看着青年:“太重了,要有多少斤啊?” 听见声音,青年从黑郁郁的野树林间收回目光,走了过来。 他一走动,季玉山发现异样了,原来刚刚狼群扑过来时青年竟然半步都没有动过,就这么站着杀退了狼群。 不等季玉山在心底惊叹青年的武功卓绝,便眼尖的看见青年左脚腕上缠着白纱,此时纱布下有血迹隐隐洇了出来,他立刻惊道:“少侠,你受伤了。” 青年稳稳走到他身旁,像拎鸡毛掸子似的轻松将八棱梅花锤拎了起来,低头看了眼脚腕的纱布,皱了下眉。 他的表情就像是被蚂蚁夹了一下,根本不值得季玉山大呼小叫,把一双梅花锤用一只手拎住,从腰间解下酒囊,咬开瓶口,对着自己受伤的脚腕淋了下去。 血水遇酒氤氲的更快,没一会儿,脚腕上的纱布就彻底被血洇透了。 季玉山在一旁单是看着就已经疼得心肝直颤。 青年找了棵大树,靠着树坐下,抬起眸,月光从云层中露出脸,皎洁的月光映入他眼里,漆黑的瞳仁像是有琉璃似的泛着光,一双眸子真真生的好看极了。 他一边快速解开脚腕的纱布重新包扎,一边问:“万海峰下什么时候有狼的?” 他走了才不过十二三日,怎么就有狼占山为王了。 这青年名唤灵江,是万海峰上驭凤阁的一只信鸟。 季玉山蹲在他跟前,看他解开纱布,露出血肉模糊的脚腕,他脚上不知有什么东西,像是一圈生锈的铁环箍在上面,铁环的一边因为走动摩擦嵌进了肉里,将腕子割的一圈挨着一圈陈年老旧的伤疤。 季玉山看的直龇牙咧嘴,诧异道:“这里是远松岭,万海峰要往北边走,这边靠南了。” 他说罢,就见这位刚刚还‘虎狼之窝我自游刃有余’的青年浑身明显可见的一僵,那张清俊无比的脸庞浮出一抹复杂。 季玉山被他这表情弄得心里一紧,忙问道:“怎么了?” 灵江将脚腕重新包扎好,神情肃穆,缓缓说:“我走错路了。” 南辕北辙大发了。 季玉山道:“走错路很正常,人又不是鸟,辨别错方向常有的事,我刚好也要到万海峰,少侠不如与我同行,路上做个伴……” 话没说完,就见灵江将八棱梅花锤往身后一扔,那沉甸甸的兵器不知被他丢到了何处,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季玉山睁大眼,想说什么,就看见了令他更震惊的一幕。 灵江站起身,皱眉看了看自己的脚,低声默念了一句,就这么光明正大毫不掩饰的在季玉山面前幻化成了一只通体浑圆、羽毛浅黄,头顶一撮呆毛的小黄鸟。 小黄鸟抬起受伤的小爪,单脚直立,仰起头,张开小翅膀,淡淡示意他伸出手。 季玉山前半夜被饿狼扑食险些命丧黄泉,后半夜被人在面前变成了鸟,这冲击一前一后,将季玉山夹击的要死要活,他在混乱的脑中勉强维持了一点清明,艰难的在心里做了对比,不得不承认亲眼看着一位俊美的公子转眼变成一坨屎黄屎黄小鸟的惊悚程度更胜一筹。 灵江也不着急,任由他震惊,垂着脑袋啄了啄绑在脚爪上放信的小竹筒,将盖子啄开,从里面倒出了几粒自己私藏的小米粒,意兴阑珊的啄了起来。 季玉山哆哆嗦嗦从万马奔腾的想法里回神,把小黄鸟托在手心,喃喃道:“少侠是驭凤阁的信鸟?” 灵江慵懒的坐在他手上,从毛茸茸的翅膀下撇出一根细细的丫形鸟爪,露出脚腕上那只刮的他满是伤痕的铁环。铁环是驭凤阁信鸟的身份象征,环上还刻有信鸟的编号,只是不知这铁环是不合爪爪,还是怎么的,将灵江的脚爪磨得这么严重。 季玉山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摸索着走山路,又道:“驭驭驭凤阁都是鸟人吗……怪不得能让江湖忌惮……” 灵江懒得搭理他,一句废话都不想说,任由他托着,走出四下无人的荒郊野岭,往万海峰的方向去。 第2章 鱼戏叶(二) 季玉山不仅是个倒霉蛋,而且啰嗦的很,他们走了一夜,天边浮出鱼肚白,季玉山已经将灵江的祖宗十八代都问了一遍,灵江半个字都没回他,于是他就一股脑把自己祖宗十八代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 以至于让灵江在昏昏欲睡中听了一出他七舅姥爷家的姨娘是怎么和邻居家的汉子勾搭的戏码,灵江虽然觉得他特烦,但碍于自己鸟品极好,嘴上积德,也没怼他,默默的心想,七舅老爷气的胡子都白了?可管他鸟事。 于是在季玉山手里一翻身,把屁股对着他,脑袋缩回翅膀里继续睡了。 翻过远松岭后,路就好走多了,官道蜿蜒在青山绿水中,行至半日不见人烟,唯有白云漂浮清风阵阵,山谷中鸟鸣清脆婉转,再一低头,见手里捧着的一坨毛茸茸的鸟,听着耳边清脆的鸟叫声,跟这小东西唱出来的似的,教季玉山越看越欢喜,忘乎所以起来。 他嘚吧嘚吧又说了一日,有点口干舌燥,就从包袱里摸出水囊灌了两三口,边喝边眼不离手里的一坨,对小东西几乎有点爱不释手。 小黄鸟在他手心四脚拉叉睡的死沉死沉,他看见被系在小黄鸟爪上的小筒子,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摸了过去。 就在他刚碰到竹筒时,旁光不经意的一扫,刚好和小黄鸟对上了眼。 灵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豆大的小黑眼清明锐利,沉默不语的盯着季玉山的两根手指。 那目光就像一柄锋利的小刀,已经抵在了他手指边上,只等他下手,就要付出丢掉两截手指的下场。 季玉山被他这么一看,浑身一个激灵,骤然从灵江毛茸茸圆鼓鼓的模样上清醒过来——这只鸟可是能震杀狼群,拎起千斤旦八棱梅花锤的小鸟,和山谷里那些会唱歌的妖艳贱货可是一点都不一样。 他噌的缩回手指,结巴道:“我我我想看看你脚伤好了吗。” 灵江面无表情的收回视线,炸着小翅膀换了个姿势,奶凶奶凶的嗯了一声,把爪爪缩进肚子下面,张开尖尖的小嘴,打了个冷酷的哈欠。 他筒子里的消息不重要,否则驭凤阁三万多只信鸟,也不会让他去行信,但即便再不重要,灵江作为驭凤阁信鸟一员,还是有些职业素养,不会让任何人碰他筒子里的信。 睡了半晌,感觉脚爪上的伤好了些,灵江就默默地眯起小眼,盘算着自己这一趟究竟迷了几回路。 他觉得凡人对鸟有些过分的严苛,认定了鸟不会迷路,然而灵江从破壳开始就不怎么能记住路,经常出去吃食之后再回来,就寻不到属于自己的那只鸟窝了。 但灵江认为这不算个问题,寻不到窝就到别鸟那儿去挤一挤就成了,就算没鸟愿意和他挤,三山六水也总有他一处落脚地,活的十分肆意,颇有‘醉倒落花前,天地为衾枕’的洒脱。 不过坏就坏在他不是山谷里唱歌的萌物,乃是江湖第一情报阁的信鸟,找不到归巢的路是大忌。 于是只好沦落为驭凤阁中三万只信鸟中的老末,和老弱病残为伍,提前过起了养老的日子,偶尔被分配几个不重要、又路途险峻的送信任务,大概就是死在半路也顶多换几句训鸟人的谩骂,转眼就将他这只小鸟忘干净了。 他可谓是混吃等死的一把好手。 不过,也会有那么一两次,灵江卧在窝里听着风从万海峰下吹到崖顶,吹眯了他的眼睛,他就想,既然老天给了他独一无二的灵性、一身蛮力和妖术,真的就是为了让他投胎来鬼混的吗,还是说方便他跟别的小鸟打架占个上风? 灵江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漫不经心的听着半路捡来的人聒噪,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基本当成老和尚念经,催眠的他昏昏欲睡。 忽然,他睁开眼:“你刚刚说什么?” 季玉山一愣,自己那点废话像受了惊的兔,顿时散的一干二净,脑中一片空白,愣是想不起自己说了什么,苦思冥想了半天,才道:“我说我有个尚未过门的娘子,但是跟人跑了?” 灵江顿了顿:“你节哀,下一句。” 季玉山犹豫:“带她跑的人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大盗裴江南?” 裴江南算有点名气,武功很好,按这书生的细胳膊瘦腿来看,基本抢回无望,灵江表示同情:“再节哀,下一句。” 季玉山眼珠向上翻着,努力回想自己那一堆废话的顺序:“我去驭凤阁是想要拜托殷阁主帮我寻找裴江南的下落?” 灵江的眼里飞快的闪过某种情绪,仿佛有细碎的光晕在他圆溜溜的瞳仁中一掠而过,然而稍纵即逝,来不及看清,那抹微弱的光就又蛰伏进了小黄鸟幽深的圆眼下,好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枚小石子,涟漪散去,就又平静如初。 季玉山摸不着头脑:“还要再往下吗?” 灵江从他手心落地,幻化成人,侧头看他,俊眉微凝,清冷的脸上竟然有种似乎想说点什么的意思。 季玉山见他模样,受宠若惊的望着他,立刻做好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打算。 灵江拧眉思虑片刻,抬起眼看向官道外的崇山峻岭,将目光放远,好一会儿,才淡然道:“你能见到殷成澜?” 殷成澜这三个字,灵江再熟悉不过了。 驭凤阁便是他一手建起的,阁中三万只信鸟犹如训练有素的暗探,昼伏夜出,不动声色被送入江湖,潜埋在每一个江湖人的身侧,织构成一张驭凤阁独有的、囊括五湖四海的严密的情报网。 情报网将无数江湖人士的身家性命、生平、过往辛秘牵在一起,而收网的另一端就握在殷成澜的手上,但凡他想知道,便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灵江所谓的熟悉,只是对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听了不知多少遍,然而对这个人却连一面都不曾见过。 万海峰千丈万仞,驭凤阁临峰而起,环峰而建,鸟舍与房屋星罗棋布多不胜数,再加上它又是鸟中老末,无论是鸟还是训鸟人都地位低下,一年到头根本接不到重要的情报,更别提能见到神出鬼没万鸟之上的阁主殷成澜。 所以乍一听见有人要去见他,灵江就忍不住有些诧异,心里隐隐攒动,对这个在驭凤阁中无处不在又根本见不到的人起了三分念想。 季玉山道:“能啊。” 灵江冷冷清清的脸庞有了人的情绪波动,忍不住问:“他长什么样?” 季玉山从包袱中取出一封信:“没见过,仅书信来往过,看字迹游云惊龙、骨气洞达,笔酣墨饱,颇为疏朗萧散,应当是位卓绝惊艳的人物。” 说完顿了下,惊讶道:“少侠竟没见过殷阁主?” 下意识觉得灵江既会说话幻人、武功又好,应该在驭凤阁大有作为才对,殊不知这位少侠人模鸟样,懒散的出奇。 灵江这才仔细看了眼身旁的季玉山,书生打扮,衣着素气,五官周正,模样能看,具备文人墨客的典型啰里啰嗦,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灵江不清楚这么一个寻常普通的人怎么会与殷成澜书信来往,并还能亲眼见人。 据他所知,只有机密等级极高或事关重大的情况下,才有可能与殷成澜接触,寻常情报通信皆是由阁主手下的大总管全权负责。 等等,这书生也不完全是没有特色,毕竟他还有一个被江湖大盗裴江南拐跑的未过门的娘子。 想到此处,灵江忍不往他头顶瞥了一眼,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好像远处幽深的树林已经在上面一片翠绿。 “你还知道什么?” “嗯?”季玉山疑惑。 灵江负手走在前面:“关于他。” 望着灵江笔挺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背影,季玉山回想与他相识的这两日。 两日以来,除了刚见面问的一句话后,这是灵江第二回 主动与他交谈,纵然说话的语气似乎依旧冷冷淡淡,但季玉山敏锐的发现他掩在清冷下不易察觉的波动。 季玉山心想,这只小鸟也并不如他所表现的无动于衷,寡言少语。 季玉山绞尽脑汁的将他知道的、关于殷成澜江湖传言一一说给灵江听,哪知灵江越听,眉头皱的越深,最后脚步猛地一停,转头,眉目间有厉色,道:“殷成澜是浑身长满了鸟毛的怪人?说此话的人是看不起鸟毛,还是看不起人?” 灵江瞪着他,让季玉山感觉他好像在等着自己怎么狗嘴里吐出象牙,忙干笑:“鸟毛挺好的,保暖整齐,他一定是见识短浅,没见过像少侠这种鸟毛。” 灵江冷哼一声,看起来对江湖上流传的言论很是不满,纵然如此,仍旧让季玉山继续说下去,恨不得将他嘴里所有关于殷成澜的事都知晓的清清楚楚,半个子儿都不拉下。 季玉山带路,二人又翻了座山,季玉山专门从城里走,上茶馆说书人那里买了一本江湖异事录,挑出驭凤阁的部分,跟在灵江身后,像念之乎者也似的,摇头晃脑,抑扬顿挫的朗读江湖八卦。 然而灵江对驭凤阁在外怎么声名显赫,令江湖人忌惮,情报网的信鸟如何遍布天涯海角都不感兴趣,只有提起‘殷成澜’三个字时,他脸上冷若冰霜的面具才裂开一道缝,从里面流露出烟火气儿的好奇。 季玉山读道:“只见殷成澜突然站了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开始脱衣裳,然后浑身长出了羽毛,嘴里尖叫一声——” 灵江:“放屁,他不是鸟。” “好好……八大门派提剑冷声道,殷成澜你这只不是鸟……” 头顶艳阳高照,天没亮那会儿季玉山便被灵江催促起来读书,想当年他考状元时,爹娘都没他这般殷勤督促过自己。 读至中午,季玉山口干舌燥,气喘吁吁的往路旁的树上一靠,面条似的滑坐在地上,擦着额头的汗,算是彻底走不动了,蔫了吧唧挥了挥手,说:“少少少侠,你跟殷阁主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灵江环着手臂,站在他面前,俯视看着他,简洁说:“无。” 季玉山喘了两口气,使劲咽下吐沫星子滋润喉咙:“不是仇怨啊……那就是就是你暗恋他?” 按照平常季玉山这个斯文败类来说,他万万不可能说出这种话的,但被强迫一边赶路,一边还要有感情朗读每一句以‘殷成澜’开头的江湖八卦后,季玉山觉得自己耳朵边嗡嗡直响,殷成澜像蚊子一样在他天灵盖上飞个不停。 虽然还没见过人,季玉山觉得自己已经对殷阁主心理排斥了。 他本来以为灵江必定又要骂一句,‘胡说什么狗屁’,哪知却见那青年一怔,清俊无比的冷淡面容竟蹿出一抹很薄的红。 这回,换季玉山怔住了。 灵江别开头,眉尖一颤,低声说:“胡说什么狗屁……我只是……听闻他是训鸟好手,想问他可否愿意训一训我。” 第3章 鱼戏叶(三) 季玉山当头一蒙,从人的角度几乎难以理解他这句话,费劲的想明白后,艰难的称赞道:“少侠真是……志向远大,鸟心勃勃。” 再穿过一片山林就能到万海峰了,灵江顾虑着爪爪上的筒子,有心想加快速度,奈何季玉山凡人一个,跑两步就喘息,根本没法指望,他想一只鸟自己走,又怕在家门口也迷路,将已经耽误了时辰的信再耽误时辰,只好表情更加冰冷,盯着瘫死在路旁石头上的季玉山。 大白天的,季玉山被他平白看出一身倒立的汗毛,搓着手臂趴在石块上,又哀怨又委屈,一瞥眼,看见手里还捏着的江湖异事录,心里忽然抖了个激灵,拿眼睛看了眼一旁散发寒意的青年,缓慢道:“我们再多休息一会儿吧?” 寒意似狂风骤然席卷季玉山。 他咽了咽口水,忙接住下一句:“听说殷阁主也曾在这块石头上歇息过。” 如刀刃刮在身上的寒意一滞,随后竟然缓缓消退了。 季玉山心里乐道:“此鸟果然有猫腻。” 不等他想完,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腕抓住他的后衣领,将他整个拎起来丢到了一旁。 季玉山揉着屁股爬起来,以为此招不好使,正打算出声给被编排了的殷阁主道歉,就看见灵江盘腿坐到了他刚刚趴着的石块上,双手搭上膝盖,闭上了眼,歇息起来。 “……” 果然,殷成澜三个字阴魂不散的好使。 后面的路走的无比顺畅,基本就在‘这是殷阁主吃过的面’‘殷阁主喝过的小河’‘殷阁主午睡过的大树’下舒坦度过,转眼就到了孤绝万仞的万海峰。 万海峰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山势陡峭起伏,近乎直上直下,山脚下是数十丈光滑的崖壁,崖壁四周被苍茫大海包围环绕,海水将崖壁洗刷的无路可走,当真如此峰名所唤的那般,是盘踞万海之中央的陡峰峭壁。 山峰伫立在蔚蓝的海中央,尚且不知海面下还有多深,峰顶之上云雾缭绕,驭凤阁就在那片朦胧白云间,如鸟入云海,远离凡尘。 季玉山望着巍峨的万海峰瞠目结舌:“我怎么上去?” 灵江目光一转,季玉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望见云海之间竟有数十条粗壮的玄黑色铁链从峰上射下,另一端钉在岸上相对山势较矮的山林间,就好像有人用铁链将万海峰栓在了凡尘俗世,将那孤绝飘渺的山峰在人间烟火中沾了个边。 如若是轻功卓绝,顺着那玄铁锁链也能攀上万海峰上。 不过季玉山的话,就只能望链兴叹。 灵江幻成小黄鸟,翅膀扇动着从海面刮过来的海风,波澜不惊道:“原地等候,每日午后会有人下峰接人。” “哦,好。”季玉山见他在海风中飞的摇摇晃晃,似乎稍不留意,就能被海风卷走,便道:“你不与我一同等了?” 灵江看他一眼,算是默认,留给季玉山一个圆滚滚的小屁股,扑棱着小翅膀飞走了。 飞的无比干脆利落、摇摇欲坠。 季玉山望着他逐渐渺小的背影,想到一事,忙大喊起来:“少侠——哎,内小鸟——” 岸上惊起一群落地啄食的小麻雀,大眼瞪小眼,一个比一个小。 季玉山:“……” 他垂下肩膀,失落的抱着包袱。 这时,冲进海上的小黄鸟又扑扑棱棱飞了过来,悬空停在季玉山眼前。 灵江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季玉山一笑:“我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在下姓季名玉山。” 灵江漠然道:“灵江。” 季玉山道:“驭凤阁里是不是只有一只像灵江公子这种鸟……人,鸟人?” 灵江扇着翅膀,默默无语:“妖。” 季玉山笑的更欢:“与我猜想没差多少,在下相信灵江公子即便是妖,也一定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这样的话,我会替你保守秘密,不会告诉其他人。” 灵江不傻,听出他言下之意是如果他且做了伤天害理的事,那身份就要曝光了,小圆眼将季玉山扫了一圈,轻飘飘的完全没当回事,理都不理的又飞入了云海里。 季玉山在他身后摇头直笑,把江湖异事录塞进怀里,抱着包袱仰头望着远处巍峨的山峰,慢慢的,脸上的笑容淡去了。 灵江这一趟路迷的七荤八素,比规定的时间晚了五六日,他扑棱着翅膀刚飞到自己的鸟舍,就听舍中传来训斥声, 被训斥的那人缩脖子缩肩,形容猥琐,腰上别了个脏兮兮的酒囊,手里握着根鞭子,战战兢兢低着头,时不时点头哈腰,卑躬屈膝——那人正是灵江所在鸟舍的训鸟人,人称老赖子,做事也是无赖至极,人前摇尾巴讨好装可怜,人后污言秽语什么都骂,而且常常用鞭子抽打舍中的信鸟,骂它们没一个好东西。 驭凤阁有三万多只信鸟,良莠不齐,种类杂多,阁中有非常详细的等级、品种分类,按信鸟优良来分的话,共分为‘天地玄黄’四大舍,天字舍中的信鸟品行最好,古有云“飞放论骨,论神,凡睛有光彩,目光如电,翅有骨力,六事翮刚劲者,即为佳品”。反之,则黄字舍的信鸟品质最差,多为老弱病残,断翅残爪。 四大舍中又有细分,每字舍下又分为天壹、天贰……黄壹、黄贰等,以此类推又有十舍。 灵江非常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于是在黄字舍里混吃混喝,活的没心没肺。 训斥的上级刚一走,老赖子便就着他的背影吐了口吐沫,解开腰间的酒囊灌了一口,骂了两句娘,眼睛一斜,看到他那鸟舍里唯一一只能管点用的小黄鸟拖拖拉拉回来了。 “你娘的,你怎么不溺死了,还知道回来,白吃老子的,不干活。”老赖说着,扬起鞭子朝灵江抽去。 灵江站在房檐边上,低头往下瞧,眼见鞭子过来也不动弹,挟裹着灰尘的鞭尾哐哐当当横扫过一大片砖瓦,下一刻,灵江抬起小爪爪,将手指粗的鞭子踩住了。 他这一坨还没鞭绳重,踩住鞭子的力气却让训鸟人怎么都抽不出来。 老赖喝酒喝傻了脑子,以为鞭子是挂在了什么地方,怒骂一句,抓紧鞭柄用力往后猛地一扯。 灵江突然飞起,鞭尾骤然失去重量,化作一条小蛇迅速回抽,精准的抽到了老赖的脸上。 老赖子哇的一声捂着脸大叫起来,手里的酒囊掉下来洒了一地,灵江把爪爪上的小竹筒甩到训鸟人的脸上,落在地上啄了几口倾洒的浊酒,然后心满意足的飞进了自己的鸟窝,任由训鸟人在外叽里呱啦哇哇大骂,他将屁股对外,脑袋藏进翅膀下面,借着那点酒意睡了。 万海峰有万仞之高,夜里涨潮时,仍旧能听见崖壁下的海浪翻搅的声音,半夜,灵江竟然失眠了。 他坐在笼前,将脑袋歪在竹制的栏杆上,望着皎洁的玉盘从森林里升起,高高悬在蔚蓝的夜空,纵然是深夜,驭凤阁上也能见滑翔的飞鸟从朗朗明月上一闪而过,钻进了漆黑的夜色中。 灵江本来有些昏昏欲睡,忽然听见远处一声尖锐的鹰嗥,眸子立刻清明起来,紧紧盯着背对月色朝驭凤阁飞来的黑影。 黑影显然也是一只鸟,但张开的两翅足有两丈长,整翅张开,将身后银月遮住了大半,腹下脚爪如铁钩一般,被月光一照,折射出寒铁的冷光,它飞的极快,似电闪雷鸣,划过树梢时带起一阵疾风。 那是一只海东青,是世间飞的最快和飞的最高的鹰,传说十万只神鹰才能出一只海东青,所以,它又被称为“万鹰之神”。 驭凤阁,乃至整个大荆王国就只有这一只海东青,灵江冷冷的盯着它的影子在驭凤阁的高空盘旋鹰嗥,然后向峰顶的一个地方飞去。 虽然灵江不怎么认路,但他知道那只鹰的去处——殷成澜的住处。这只万鹰之神是他的座下宠物。 殷成澜只有这一只飞鹄,却一只能抵阁中三万信鸟。 灵江的眼里倒影着海东青银月如钩的身影,漆黑的瞳仁中仿佛有寒光,他浑身的羽毛都无意识炸了起来,周身散发着如临大敌的凛冽和肃杀。 海东青在夜空一闪而过,只留下月下树梢晃动,灵江望着它的影子消失在山头,直到连它身后的风都散尽,灵江这才缓缓收回了视线,垂眼望着自己耷拉在笼子边上的爪爪。 鸟爪上代表身份的铁环锈迹斑斑,在夜里晦暗不明,但他仍旧能感觉到铁环粗糙的质地剐磨着爪上细嫩的皮肤,训鸟人等级底下,所配备的脚环也好不到哪里去,灵江嫌弃的抖了抖爪爪,那上面不仅刻着信鸟的编号,还有训鸟人的姓名,代表着信鸟与训鸟人荣辱与共。 灵江心想,那只海东青的脚环上刻着的毫无意外应该是个‘澜’字。 他百无聊赖的张开小翅膀,往后一栽,栽进稻草编成的鸟窝里,心想,如果他也能换成那个人的脚环的话就好了。 不,没有‘也’,实际上,他更想成为殷成澜独一无二的信鸟。 第二日,天才刚亮,万海峰上白雾淡淡,群鸟自峰中飞出,绕崖顶盘旋,穿梭白云淡雾之中,雏鸟展翅,百啭千声,仰头望如洗般的碧空,能看见百鸟朝凤,群出仙山,大抵仙境便是如此了。 晨飞是驭凤阁里在舍的信鸟每日清晨苏醒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先绕山峰盘旋,让信鸟舒展筋骨,锻炼飞行的能力,然后才能降落入舍用餐。 灵江恨死早操晨飞了,他凭空有一翻胸怀大志,誓要成为殷阁主独一无二的信鸟,却唯独败在早起上,常常夜里不睡,早上崩溃,每日都要等到大多数小鸟都开始起飞,才磨磨蹭蹭眯着眼睛,炸着呆毛,带领黄字舍的老弱病残落在队尾,又一下没一下的扑棱着翅膀,晃晃悠悠的胡乱飞飞,敷衍应事,十分的不走心。 然而今日他已经在里面浑水摸鱼了大半个时辰,早该降落进食了,这才发现天地玄黄四大鸟舍,和各字里的十处小舍中竟没有一个训鸟人挥旗示意信鸟落地。 若他先停下飞行,跑去吃饭的话,岂不是枪打出头鸟,偷懒偷得太明显了。 灵江饥肠辘辘,默默降低了高度,打算寻一只大鸟腹下来躲一躲,见训练场的空地上,三五成群的训鸟人正凑在一起谈论着什么,他那位烂泥扶不上墙的训鸟人老赖子一手拿着训鸟用的五色旗,一手拎着酒壶,摇摇晃晃的站着,一大清早酒就喝多了,大着舌头嚷道:“什么狗屁玩意大会,让老子参加老子都不参加,哪天把老子逼急了,把你们的鸟儿都烤了下酒吃。” 在场的人闻言,脸色皆是一变。 驭凤阁凭信鸟起家,每一只信鸽,莺鸟,鸿雁、鹰隼等等,不论种类,不分老幼,都是驭凤阁下自奴仆,上至大总管的合作伙伴,鸟凭人喂食照顾,人靠鸟维持生计起家,有的训鸟人会把笼中小鸟当成自家幼子般照顾,有的当老友荣辱相依,却没哪个敢说出把鸟当菜下这种不仁不义的话。 其他训鸟人又惧又恨老赖子,惧他真的哪天捉了自家舍里的小鸟,恨他身为训鸟人竟这般没有良心。 灵江听了他这话,神色都没变一下,目光扫到一只鸟微微收起后翼,绷紧了腹部,他迅速飞到那只鸟旁,仰起小翅膀轻轻一拨那只鸟的一侧羽翼,那鸟正专心致志收拢肚子,被灵江一拨,飞行方向猛地偏了弧度,刚刚酝酿的一腔屎意没憋住,当即便喷了下去。 灵江几乎能掐会算,算的一分不差,鸟屎直上直下,刚好落到了老赖子的脸上,送给他了一脸温热新鲜的‘下酒菜’。 其他人大笑起来,直说他活该受了报应。 始作俑鸟灵江大侠看也不看他,在万鸟群飞中留下一个胖滚滚黄橙橙的背影,随其他信鸟继续晨飞,颇有种‘事后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大侠风范。 也不知道下面围观群鸟出山的诸位训鸟人能否看得出来。 灵江趁其他人不注意,悄咪咪落到了训练场旁的一棵柳树上,柳树枝繁叶茂刚好能将他藏住。 从月牙似的树叶交错纵横间望着其他鸟盘旋之姿,联想老赖子刚刚那句狗屁大会,灵江这才想起来为何今日晨飞会这么久了——二年一度的甄选大会又要开始了。 第4章 鱼戏叶(四) 驭凤阁中每年都有成千上百幼鸟出生,亦有年老垂暮病弱的鸟逝去,日新月异,新旧交替,周而往复,以复阁中生机。 逝去的信鸟就不提了,而那刚刚破壳诞生的鸟崽子还有一番天地可作为,甄选大会选的便是这些幼鸟。 先挑外形佼佼者,论龙骨形状,翅有骨力,眸焕神采,六事翮刚劲者,即为佳品。再挑血缘,观其种鸟神采,飞行能力,查其行信史优异。行信时,用时最短,飞的疾、高、勇的种鸟,则生下来的幼鸟大多也会遗传其优点。 根据此二则为幼鸟评分,择五百有余送入训练用的鸟舍,选拔尖的训鸟人亲自训练幼鸟,这便是甄选大会。鸟舍中若有幼鸟被选中,训鸟人会得到极其丰厚的奖赏,所以大会才令各字舍训鸟人如此看重。 而等幼鸟能独自行信传信时,便再一次根据行信能力、风姿神采评选,既而根据成绩重新分进‘天地玄黄’四大舍中。 灵江破壳已有多年,纵然圆圆滚滚白白嫩嫩,模样俊俏,但也早就不属于幼鸟一列,所以首当其冲死在了年纪上。 他年幼那会儿,本来有一次机会入选的,不过那一段时间他正长身子,饿的快,饭量又大,喂给他那点饲料不顶屁用,以至于他总是饥肠辘辘,经常偷摸出了鸟舍,去别的小鸟那里抢饲料吃,日日沉迷抢食打架不可自拔,到了甄选大会那天,他刚好去其他字舍偷吃的,和一群鹰打的不可开交,等他吃饱喝足,扑棱着挂彩的小翅膀飞到大会场时,甄选大会已经结束了。 前途被年幼无知爱贪吃又弄死了一回。 老赖子险些被气的七窍流血而亡,拎着鞭子在后面追着要揍他,灵江啄掉了他的酒壶,趁机喝了几口酒,寻了个人上不去的树梢,蹲在上面凭借着那一丁点浊酒,迎着清风吹散了他莫名其妙来的又莫名其妙失去的机遇。 那感觉大概就是,少鸟不知愁滋味,为失机遇强说愁。 灵江从回忆里抽回思绪,这才发现晨飞已经结束了,鸟儿已经各自回鸟舍吃食了。 他张开翅膀慢吞吞起飞,从两个训鸟人头上飞过去,听见他们的对话。 其中一个年纪轻轻,生的眉清目秀,腰间别着五色旗,身上穿的衣裳却绣着天字舍的字样,惊讶道:“今年甄选大会阁主会亲自到场?” 另一个道:“对,甄选选的不单有鸟,还有饲主,阿齐不妨试试,以你的天份,定能被选为这次幼鸟的训鸟人。我还听说,这回阁主也会亲自参与训练幼鸟。” 被称作阿齐的年轻人道:“你听谁说的?阁主以前没参与过训练幼鸟,这回怎么会?听错了吧。” 那人和阿齐往膳堂走去,摇头道:“这回不同,大家都传开了。”他抬眼望向森郁林木遮挡的峰顶,那里隐约还能听见神鹰海东青的低嗥,他四下看了看,见没人注意他们,便压低了声音道:“阁主不是身子不大好吗,以前听海楼还能闻见酸苦的药味飘出来,你没发现这半年药苦味几乎没有了。” 飞在他们头顶的灵江眯起小眼,漆黑的小圆眸中若有所思。 阿齐道:“那就是阁主病好了呗。” 那人摇头,将声音压的更低,说:“没有药味了,可以说是病好了,也可以说是……治不好,放弃了。” 阿齐脸色一沉:“有些话别乱说。” 那人忙道:“我们自然是盼着阁主病好的,只不过我听说这么多年了,都没……” 阿齐眉头狠狠一皱,将那人未说完的话掐断在了喉咙里:“别说了,去吃饭吧。”说着,将那人甩在身后,不愿再理会。 树梢上的灵江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石壁旁的回字廊中,他慢慢抬起眼皮,盯着掩藏在万海峰悬崖峭壁的峰顶——那里有一处红柱撑起的精致楼阁,听海楼。 听海楼依山壁而建,一半好像嵌在石壁和百年老树中,一半高高悬在驭凤阁的千丈万仞的上空,平日里云雾缭绕,将听海楼藏了大半,只能偶尔在极为晴朗的时候望见那殷红的飞檐和梁柱从绿雾朦胧中露出惊鸿一角,然而藏在峰顶的一大半却是看不见的。 那里是殷成澜的住处,也是驭凤阁信鸟和人的禁地。 灵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蹲在树枝上,心想,殷成澜住的这么高,莫非是真的得了不可告鸟的病?如若不然,哪个人闲的蛋疼,比鸟住的还高。 他在树桠上把自己两根丫形的鸟爪交叠在一起,拗成一个凡人跷二郎腿的姿势,十分冷酷的坐在树杈上,抖着爪爪,心道:“不过不管他病好没好,这次甄选大会,兴许我就能见到此人了。” 想到这一点,灵江因为早起晨飞的幽怨变淡了一点,拍了两下翅膀,心情愉悦的飞回鸟舍抢自己的饲料去了。 甄选大会在即,各字舍的训鸟人都卯足了力气,其表现在平日里晨飞越来越早,时间越来越长,山地之间往返通信训练越来越频繁。 灵江那位训鸟人嘴里骂骂咧咧,暗地里也较劲,黄字舍中也有幼鸟,只不过大多数都是虚弱多病的小崽子,老赖子拎着鞭子,抽到一排鸟笼上,将小鸟崽子吓得嘤嘤直叫,强迫它们跟着老鸟训练,飞不动的话就掉到地上摔死,或者不给饭吃一直饿肚子。 灵江早上本来就起不来,睡的正舒服时总能被一群柔柔弱弱的嘤嘤鸟叫给吵醒,他一屁股从鸟窝里坐起来,头上一撮细绒的小黄毛四楞八叉的竖着,起床气达到了顶峰,小圆眼里尽是杀意。 老赖子抽醒了小鸟,自己出去准备训鸟用的旗帜。灵江从笼中伸出小翅膀,翅膀尖往上一挑,灵活的就将笼子上的栓子拨开了,他大刀阔斧的炸着两扇翅膀跳出来,把隔壁鸟笼里害怕的小崽子抱出来,然后飞到老赖子忘带的酒壶上,将小鸟崽子的屁股对准瓶口,轻轻一推它柔软的肚子,小鸟崽子那一根直肠的肚子便憋不住鸟屎,‘噗嗤’一声喷了进去。 然后,灵江把拉过臭臭的小崽子丢进老赖子盛饲料的大缸里,让它吃饲料,接着再拨开第二个笼子,第三个笼子,以此类推,把酒囊给装满。 做这一切时,灵江都面无表情,然而当他重新将吃饱的小鸟放进笼子时,动作却温柔的不可思议,甚至还用小翅膀拍了拍害怕的鸟崽子的脑袋,淡漠说:“怕个球,有我在。” 老赖子腰间绑着五色旗,脚步不稳的走进来,用鞭子指着一排鸟笼恶狠狠道:“都给老子好好飞,不然晚上就把你们烤了。” 说着,拎起酒壶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 浓郁新鲜的鸟屎瞬间在口中在化开,老赖子意识到不对,顿时喷了出来,前有天女散花,后又恶人洒屎,灵江把一只懵懂的小鸟崽子护在怀里,向来冷冽的眸中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老赖子吃了一顿鸟屎,齁住了,吐了好几天,几天没下床,灵江刚好乐个自在,继续带领黄字舍里排名老末的鸟舍一甘众小鸟混吃混喝。 三日后,甄选大会开始了。 灵江这一日总算早睡早起,起了个大早,专门到水槽边对着水面梳顺了自己的羽毛,还把爪爪伸进水中涮了两下,浑身上下都洗的黄黄嫩嫩,小模小样能掐出水似的嫩。 然而当他刚准备飞出鸟舍暗中混入参与甄选大会的幼鸟群里,一出门却发现训练场上空空荡荡连根鸟毛都看不见。 他原地溜溜达达飞了一圈,听见几个不够资格参加大会的训鸟人在树下嚼舌根,说这次甄选大会在北峰的放飞崖举行。 放飞崖是天字舍训幼鹰的场地,崖面从万海峰腰上横插出去,站在崖上能听见山风从森郁的林中呼啸而过,崖下有海,稍微一点风就能将海面卷起雪白的浪潮。 寻常的信鸽、莺鸟这种小型信鸟从不过放飞崖,也就只有飞鹄、鹰等凶禽才能受得了呼啸的山风和大海的怒涛。 虽然灵江是一坨圆滚滚的鸟,但他也并不畏惧狂风和海浪,听闻这个消息,便立刻起飞往放飞崖去。 不过灵江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件事,他笃定自己能抗的了风和浪,却忘了自己先前并没去过放飞崖,再加上他独有一派无可比拟的路痴属性,果不其然在森林里迷路迷到了死,直到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放飞崖的边边角角灵江都没找到。 更别提见到神出鬼没的殷阁主了。 小黄鸟一脸烦躁的往回飞,回到鸟舍良久后,还懊恼的不行,只好又钻出鸟笼,想去找点酒喝,以消心里错失良机的烦闷。 老赖子的酒壶有股鸟屎味,灵江闻了一下就嫌弃的丢开了,晃悠悠飞出了黄字舍,落在一片小树林里。 不远处有人走动,炊烟从林中木屋里冉冉升起,微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鸟鸣声若有若如,灵江卧在树杈之间,借着黯淡的天光,仰头望着藏在云雾缭绕之间听海楼,放空心思魂游天外。 这时,树下传来说话声,声音听着有点熟悉。 季玉山此刻有点后悔,问遍四处鸟舍后才发现原来这里的信鸟并没有名字,只是以编号称呼,而他不知道灵江的编号,又不便透漏灵江能幻化成人的特点,只能凭借其一身黄毛来寻,故而找的无比艰难。 手里的灯笼只能照亮脚下的一小片地方,季玉山向问路的人道了谢,自己往黄字舍中走去,心中思索着,若是再找不到,他就只能回去,等隔日天亮再说。 黄字舍位于信鸟舍很偏僻的地方,倒不是说看不上黄字舍里的老弱病残,但总归也不能一视同仁,所以黄字舍的地方就有点偏,不过偏也有偏的好处,四处都很安静,没什么人来,有山壁相挡,吹不到山风,极其适合养老。 天彻底黑了下来,只能看见远近星星点点的烛光,四下无人,来自大海的风带着微腥的潮湿刮在季玉山的脸上,他正专心致志的在漆黑中找路,忽然,一道黑影从他眼前闪过,季玉山猛地抬头,就看见昏黄的灯笼自下而上照着一张毛茸茸的目光很冷的……鸟脸。 季玉山瞪大眼睛,张开唇,就要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灵江迅速一翅膀扇过去,淡淡道:“闭嘴。” 鸟脸发出人的声音,成功让季玉山惊悚的闭紧了嘴巴,站在夜风里狂吞咽口水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找的不正是这个小东西吗。 他将灯笼抬高,昏黄的光晕将灵江整个笼罩进去,照的他一身绒毛泛着柔软的杏黄色,那双微冷的小圆眼倒影着烛火,好像泛着星光似的。季玉山心脏渐渐归位,心道,这么可爱,我怎么会害怕。 灵江扫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转了方向准备回鸟舍。 季玉山跟在他身后,揉搓着被吓的有点僵的脸,说:“少侠原来是黄字舍的啊,在下是特意来找灵江少侠的。” 异地他乡能见到个半生不熟的熟人,季玉山很是欢喜:“驭凤阁可真大啊,找个人太不容易了,不过峰上风景一绝,有生之年能见到,当真是幸事。对了,那天我从锁链上来时险些快被吓死了,能在……” 灵江愈飞愈快,在半空扑棱小翅膀的背影很是冷情。 季玉山快走两步没追上,眼见他就要飞进漆黑如墨的深夜里,眼珠子飞快转了两下,站住脚步,说:“那个殷成澜——” 他故意拖了个长长的尾音,音儿还没落下,眼前忽的一花,刚刚那坨冷情冷性的小黄鸟已经迅雷不及掩耳的冲到了他面前,无动于衷的眸子燃起黑色的火焰,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格外炯炯明亮。 第5章 鱼戏叶(五) 季玉山抿唇一笑:“我来是想邀请灵江少侠到藏雨楼我暂住的住处做客。”。 黑漆漆的深夜,夜风呼呼的刮,真是一个特别合适的邀客时辰。 季玉山干笑:“我是白天来邀请的。” 灵江的眼睛慢慢变冷,一言不发的盯着他。 季玉山本还打算再逗他几句,被他这黑耀石般的目光瞅着,不由自主有点浑身发冷,用力干咳了两声,直言道:“我见到殷阁主了。” 小黄鸟眼睛一亮,睁的大大的圆圆的,可爱极了,季玉山又忍不住想犯贱,幸好理智的忍住了:“不过现在夜深人静,你不至于让我在此处和你详说吧,不如明日你到藏雨楼来,我仔细和你说说,那本江湖异事录你不还没听完。” 灵江转眼幻化成英挺的青年,“现在就去。” 季玉山愣了下,虽然‘殷成澜’这三个字对灵江很好用,却不想是致命的好使,他失笑:“行啊,那我们今夜就闲敲棋子落灯花,却话殷成澜。” 灵江没他那么多废话,转身就走。 二人趁夜回到藏雨楼,此楼乃是驭凤阁招待贵客上宾的地方,小雨藏山,留客正当时。 灵江看着昏暗中模糊不清楚的牌匾,斜眼深深扫了下寻常模样的普通书生,对他的身份有些怀疑。 夜色正浓,屋门大敞,季玉山对着夜空烧茶,抬眼望见壮阔星河,听见身后的青年不耐烦的喝着水,心中忽的生起一股江湖儿女的肆意豪情。 于是他摒弃小茶盏,换了两只海口大碗,盛满茶水放到灵江面前,自己端起一杯,自以为潇洒的与他的茶碗一碰:“干。” 灵江瞥着冒着热气的热茶,动也不动:“你先。” 季玉山学着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江湖大汉,低头喝了一大口,顿时给烫的嘴唇殷红。 灵江的面孔在茶水氤氲的热气后俊美无暇,他默默的在心底吐出俩字:“傻帽。” 傻帽书生嘶嘶的吐气,干笑着评价道:“这个茶好像不大合适这么喝,不如我们换个姿势再来一次吧。” 灵江:“……” 饮过茶,挑亮烛灯,季玉山坐在灵江对面。 灵江怕他再之乎者也废话一箩筐,干脆说:“你见到他了?” 季玉山高深莫测的点头:“嗯。” 灵江就:“哦。” 然后不吭声了。 季玉山用眼神卖了个意味深长的关子,就等着灵江少侠多开金口,哪知他老神在在坐了半晌,那位人模鸟样的青年除了一个毫无波澜的‘哦’之外,再也没开口吐半个字。 季玉山屁股长了钉似的动了动,先忍不住了,问:“你不好奇他长什么样?你见过他了?” 灵江垂着眸子:“不好奇,没见过。” 季玉山惊讶,脱口而出道:“你不是暗恋他吗?” 灵江这才抬了眼,皱了下眉,他长得俊美,气质冷清,却常常面无表情,那张好看无瑕疵的脸像是精雕细琢的面具一样,唯有‘殷成澜’能让他动容,也唯有这三个字能抚去他脸上的冰霜冷冽,露出下面剔透鲜活的血肉。 凭他这番毫不掩饰的反应来看,季玉山笃定灵江定然对殷阁主是有不同的感情的,但这会儿他就不明白了,既然暗恋人家,又不好奇人家长什么样,那暗恋什么,暗恋那个名字吗。 自己丝毫不觉得这句话的因果有啥毛病。 灵江皱着眉,说:“我管他长什么样。”停了下,继续说:“我想见他,问他要不要训我。” 季玉山开始觉得自己完全不懂鸟了,又觉得自己有点肤浅,与灵江一对比,就显得灵江格外出尘飘逸与众不同。 他道:“听闻令阁中举办了什么大会,我没听清,不过殷阁主似乎也参加了,少侠没见到他吗?” 提及此事,灵江烦闷的抿了下唇:“嗯,迷路了。” 季玉山无语半晌:“那还真是遗憾。” 灵江严肃的点点头,耷拉着眸子,化成小黄鸟,伸长脖子啄茶碗里的水喝,看起来失魂落魄。 季玉山见他整只鸟坐在碗边还没碗那么大,翅膀和爪子缩进肚子下面,失魂落魄的背影特别圆,浑身的羽毛又细又软,一看就感觉手感很好。季玉山仅看了一眼,就觉得心都跟着软了。 他心里思忖了片刻,犹豫道:“你也别这样,你若是想见他,其实还是有方法的。” 碗边的小黄鸟冷漠的顺带把碗里的茶叶也啄了吃了,将目光转向他。 季玉山道:“我明日还要去见殷阁主,不如你同我一起去?” 灵江盯着他,眼里格外清明锐利,上下将季玉山扫了一遍,声音低沉,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季玉山笑了笑,张开双手,露出空荡荡的胸前,向他展示自己人畜无害:“在下姓季,名玉山,湘南人士,一介草民,来此处不过是为了向殷阁主讨江湖大盗裴江南的下落,灵江大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灵江舒展了下小翅膀,淡淡道:“寻常人是见不到殷成澜的。” 寻常鸟也见不到,比如他自己。 季玉山愣了下,脸上一闪而过一抹复杂,他收敛笑容,转头从敞开的屋门望向外面,深夜漆黑如墨,寒星在风中颤动,人间一片寂静。 他一只手覆盖到另一只手背,轻轻摩擦着指节,说:“我来这里确实是为了打听裴江南的下落,而至于你说我能见到殷阁主,大概是因为我手里的某件东西。” “什么东西?” 季玉山沉吟道:“我不便说,这是有关殷阁主的,你信我,我不会伤害他,也不会伤害你,更无利用之心。” 有的人说‘我不会伤害你’时,是为了蒙蔽,好让他将来能伤害到你,而有的人说这句话时,就很容易令人觉得他真的不会伤害你,倒不是因为语气诚恳,气质真挚,而是……没有威胁性,弱的一逼。 季玉山就是后者,世间的飞禽走兽对‘善’和‘恶’与凡人的认知不同,对于没有威胁性、不会伤害到自己的东西,它们会将其归类进‘善’里,不分种类的和睦相处。则与之相对应的,便是有威胁性的天敌,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感情分辨,不像凡人,还辨别个贪婪,假意,虚伪等等,兽类的感情简单的让人发指。 灵江并没有忌惮他有什么心意,只是单纯的好奇,什么人能见到殷成澜,或者确切的说,殷成澜会见什么人。 得了,说到底,还是为了这三个字。 灵江对他的提议并没有过多考虑就答应了。 季玉山看起来比灵江还要高兴,搓着手站起来走了两步:“如果殷阁主知道你是一只有灵性的鸟会怎么样?你是不是就能得偿所愿了?灵江,你可是要见着他了。” 灵江对他的高兴觉得莫名其妙,坐起来往门外飞。 季玉山道:“你去哪?天快亮了,马上就要到明日了。” 灵江扑棱着小翅膀,简洁道:“睡觉。” “你还回去睡?我这里还有房间,你不如……”话没说完,那只小黄鸟就消失在了晦暗不明的天色里,季玉山望着门的方向片刻,叹口气将门关上了,转身去卧房的时候想起一件事:“会不会又迷路了啊。” 他所料不错,所以灵江干脆就没回去,天刚亮,便飞上季玉山卧房的窗台。 “你住哪里了?”季玉山站在面盆前洗脸。 灵江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化回原形后站在杯边,踮起爪爪,将脑袋探进杯中啄水也给自己洗漱,听见他问,便随爪指了下藏雨楼院中的那棵梧桐树上。 梧桐树枝繁叶茂,粗壮的树干间尤可见几处泥土筑成的鸟窝,季玉山顿了顿,心想,好吧,鸟鸟去鸟鸟那里借宿也是很正常的。 小黄鸟给自己搭理的很细致,身上每一处羽翼都梳顺理清楚,好让羽毛根根分明,丫字爪上沾点水,抬到脸上给脸擦几下,再将额头上一撮比其他地方长点绒点的呆毛抓两把,好让它们精神抖擞的立在脑袋上。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季玉山就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暗暗啧奇,心里冒出一丝诡异的想法:他是要带这只鸟去说媒的吗。 灵江浑然不觉,将自己弄得一本正经鸟模鸟样,最后还对着茶杯中的倒影看了片刻,才满意的抬起胸脯,将两扇小翅膀使劲舒展一下,飞到了季玉山的肩头,淡淡道:“走。” 季玉山觉得他那句‘走’很像皇宫内院里威严的皇帝回宫时对小太监说的‘起驾’。 可惜灵江这副雄姿勃勃的模样并没有维持太久,从藏雨楼去往殷成澜的住处听海楼,半路,灵江就钻进了季玉山宽大的袖袍中。 那里是驭凤阁信鸟和训鸟人的禁地,他既然现在要进,总要偷偷摸摸才行。 广袖柔软没形,灵江别别扭扭缩在里面,还要努力维持着自己羽毛不乱,他将翅膀张开护住脑袋,鸵鸟似的垂着头,以防止那早上被他抓出形状的风骚的呆毛凌乱,形象维持的十分艰难,一边还要顺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听海楼位于万海峰的峰顶,越往上,路便极为难走,每三十丈便设有拦人拦鸟的关卡。季玉山是殷成澜的贵客,大总管交代过拦卡的人,所以轻易就放行了。 从山腰处往峰顶看,听海楼好似悬空在崖峰上,从森郁浓密的林中露出一角殷红的飞檐和半个红柱撑起的亭廊,等上去之后才会发现那陡峭怪石嶙峋的峰顶上竟被人从巨石上刀削锯截了一座府邸。 府邸依山而起,高有三层,蓝绿琉璃铺顶,左侧临千丈绝壁,陡峭巍峨,右侧倚汪洋大海,能听怒涛,而那座听海楼便在着群山起伏的最高处盘踞,清晨云霞四披,夜里举手可摘星斗。 府邸里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林木葱茏,清幽典雅,奇花异草多不知名,灵江将季玉山的袖子啄了个洞往外看,这才发现那座在山腰间望见的悬空的红柱和飞檐只是听海楼里一处亭子,名唤倚云,倚云亭建在一块飞来石上,故而才好似悬空。 站在听海楼里,望脚下漠漠中原如帛如锦,尽收眼底,风起云涌,当真是如临仙界,但凡登上峰顶进过听海楼的人,无一不令人赞叹。 大总管连按歌在门口相迎,此人身量修长,年纪不大,长得丰神俊朗,一双眼却泛桃花,见人三分笑,看起来像是极为好相处。 灵江从袖子里的小洞看见他,心道一声:“老狐狸。” 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季玉山仍旧被听海楼之景所震撼,意犹未尽的从苍莽壮阔的风景上收回视线,感觉胸腔都好像被山风盈满,清冽的风将身体里的浊气,心里的烦苛冗杂都吹散,只余下一腔自在肆意,心情都变得更好了。 他忍不住赞叹:“此府邸选址、建造、格局真乃巧夺天工,大气浑然,能建此邸之人,必定是生了个七窍玲珑心。” 连按歌笑了下:“听海楼是阁主亲自绘图带人开凿的。” 季玉山更是震惊了,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无比钦佩的神色,直抒胸臆高声道:“殷阁主真乃当世绝妙之人。” 见他这副表情,连按歌在心里凉凉地想:“可不是妙吗,不然闲的蛋疼才能在山顶劈出一座楼阁。” 袖子里的灵江默默打量四周,也在心里想:“故意住的比鸟还高,果然有病。” 连按歌将季玉山带到了二楼殷成澜的书房中,让他暂且等候,他去请阁主出来,季玉山道了谢,望见连按歌离开,就背对着屋门,小心翼翼抖了抖自己宽大的广袖,小声说:“灵江少侠你还在吗?” 袖子里的小黄鸟端着清冷高傲的样子,嗯了一声。季玉山道:“你要不要先出来藏起来,等一会我们说完话,我给你一个暗号,你便现身问他要不要训你。” 灵江知晓季玉山必定不如他本身所展示的平凡寻常,不然大总管根本不会将他直接引到殷成澜的书房里,不过不管他是什么人,灵江都是不感兴趣的,也不好奇他要和殷成澜说什么,于是毫不犹豫就从季玉山的袖子里钻了出来。 这时,书房的门也恰好被推了开,在门开的瞬间,灵江飞出窗外,倒挂在了屋檐下面。 屋里传来的并不是脚步声,而是像马车的车轮缓缓滚动的声音,接着,一声低沉磁性的嗓音唤了一句‘季公子’。 灵江倒挂在屋檐下,想到这三个字是从谁口中说出来的,就忍不住从敞开的窗户缝里偷偷瞧了过去。 而他没料到这一瞧,便误了终身。 第6章 鱼戏叶(六) 屋里的青纱帐幔被风撩了起来,轻柔曼妙的在风中起舞,灵江的小圆眼里倒映出一张脸,那张脸不知道是怎么生的,英挺逼人,格外俊美,如果大总管连按歌已经算得上好看,那殷成澜便是比他还要好看百倍千倍。 他的肩背挺阔笔挺,显得整个人气宇轩昂,而他的五官如雕刻般的分明,剑眉横斜,目似寒星,看人时眼神颇有刚毅之色,瞳仁漆黑,深邃的近乎锐利,但他并不凌厉倨傲,而是像一柄上古流传的宝剑,锋芒内敛,只留下沉静如水的风华。 灵江几乎看的痴了,他显然没料到殷成澜竟然长成这个样子。 他来之前心心念念的是这个人的训鸟术,等现在见到了真人,竟将那什么要不要训鸟抛到了脑后,管他爱训不训,满眼都是这个人说话微笑的模样,满心都是‘他竟是这个模样’。 连按歌推着殷成澜走到书桌旁,灵江一愣,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殷成澜竟然是坐在一只通体碧绿的轮椅上。 他忽然间就想起来,驭凤阁里的屋子、亭廊、禽舍都是没有门槛的。 灵江不知道怎么形容眼前的这个人,就像是发现了一柄藏在朱砂里的剑,先是能看见剑身清晰的轮廓,雪亮的刀刃,感受到古剑的锋利和锋芒,再往下一点点抚去剩余的朱砂,直到握在手里时,才终于看清原来上古神剑是断的。 他遗憾断剑,却又隐隐觉得,即便是断了一半,余下的刀刃也能轻而易举斩断世间所有的神武利器。 完整的上古神剑过刚、过锐利,过孤傲,横冲出世,必将使天下颠覆,而断剑残缺、内敛,克制,将一身锋芒藏进遗憾之中,纵然出世,却能护九州风雨太平。 殷成澜给灵江的就是这么个初次印象。 倒挂在屋檐上的小黄鸟陷入波澜起伏的沉思中久久,久到没注意季玉山已经和殷成澜说罢了话,正将手握起放在唇边别有深意的干咳。 “咳咳,我说完话了。”季玉山眼睛扫着半敞开的窗子,又微微抬高一点语调:“我话说完了,咳咳。” 他面前的殷成澜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在季玉山每说一句‘我说完了’之后,就礼势周全的回上一句:“好的,有劳季公子了。” 季玉山干笑:“我真的说完了,什么话都没有了。” 殷成澜微笑看着他:“是的,季公子说完了,有劳季公子了。” 季玉山险些被急的要吐血,眼见连按歌就要开门送客,他三步并作两步忽然走到一扇窗子边,在两双目光注视下猛地推开:“我真的说完话了!” 话音刚落,只见屋檐上有什么一闪,便直直掉在了窗台上。 殷成澜挑起一端眉梢,从季玉山身后看去,就见一只小黄鸟四脚拉叉的趴在窗台上,浑身圆鼓鼓的,翅膀上的绒毛乱糟糟的,头顶的一撮冠毛也乱糟糟的,他几乎不敢承认这是个鸟,还以为从天而降的一只蠢鹌鹑。 看见灵江,季玉山终于松了一口气,转身道:“我说完了,就先告退了。”他往门外走,快走到门口时转头道:“连总管不送送在下吗?” 然后连按歌便被稀里糊涂的支走了,留下殷大阁主和鹌鹑……不是,灵江面面相窥。 随即,殷成澜收回视线,放松身体靠在轮椅上,随手拿了一本书放在膝头翻阅起来。 灵江终于回过神来,磨磨蹭蹭从窗台上爬了起来,张开小翅膀扑棱两下,抖了抖浑身的茸毛,还记得抬起爪爪抓了两下头顶的呆毛,然后张开丫形小爪迈过窗棱,走到了摆放在窗台边的书桌上。 殷成澜用余光扫到这只小鸟的动作,也不言语,只觉得有点好笑,心里想道连按歌这个老狐狸,关卡设置的是个屁,叫这么一只蠢东西都能飞上来。 灵江在桌边站定,别别扭扭扬起脑袋去看男人,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原本心里的打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目光只要落在殷成澜的身上,就会像糖稀似的粘住,同时,他浑身的感官都像不好使了一样,全部凝神在了一双眼睛上,嘴也不会说话,只能就这么直勾勾的瞅着他。 连按歌推门进来,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小鸟:“从哪飞来的,咦,有脚环,是阁里的。” 殷成澜似笑非笑瞥他:“我依稀记得有人信誓旦旦向我保证过,他设置的关卡,连个麻雀都飞不出来的。” 连按歌见小黄鸟这副直眉楞眼的蠢样子,说:“估计误打误撞上来的,我给它弄下去。”说着便要去捉灵江。 他的手刚挨到小黄鸟,那鸟忽然一抬眼,看了他一下。 它的眼乌溜溜的,泛着一点剔透的眸光,然而就那一瞬间,连按歌猝不及防和它对视上,却分明感觉到了那双小圆眼闪过的寒意。 连按歌一愣,小黄鸟便轻而易举从他手边溜到了一旁,昂首挺胸的站在桌子的一角,防备的盯着他,低声道:“等等,我有话想说。” 连按歌猛地回头:“你听见了吗?” 殷成澜没说话,然而目光已经钉在了灵江的身上。 怕自己一看阁主大人就发呆,灵江故意别过头,不和他对视,但他却感觉到男人落在他身上深沉的打量。 灵江不由自主站的更笔直,心里莫名扭捏了片刻,这才犹豫的转过圆圆的小身子,说:“我……是想来问你,愿不愿意训我。” 他说完,屋子里诡异的静了下来。 连安歌看看灵江,又回头看看殷成澜,好一会儿,才困惑的说:“我没见过这种品种里还会学舌的鸟。” 殷成澜更直白:“我没见过这种品种。” 这么一坨,又圆又鼓,形似鹌鹑,又笨又拙。 殷成澜将书合上,看着灵江,修长的手指敲打在书皮上,若有所思的对连安歌道:“去查看它的脚环,看看是哪个舍的,让它的主子有什么话亲自过来说,别躲在鸟后传话。” 灵江听出他以为自己是训鸟人送上来传话用的,根本没料到是他自己本身通人话,于是他对殷成澜格外好脾气的解释道:“非人传话,我便是亲自来问你的。” 殷成澜失笑,对连按歌道:“这小东西学舌的能力比你的鹩哥比着怎么样?” 连按歌看着灵江,却是对殷成澜道:“自然是我那八爷更胜一筹。” 他们旁若无鸟的一问一答,根本不把灵江放在眼里,灵江眸子微微一凛,也不解释了,冷冷道:“那是你见识短浅,没见过我。” 连按歌讶然“口气学的还挺像,我倒是不知道驭凤阁还有这么一个有趣的人物在。” 灵江就站在一旁,跟他怼道:“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比如说我。” 连按歌在驭凤阁里那是殷成澜一人之下,万鸟之上的地位,还没听过如此不客气的话,于是道:“我跟你客气,你倒是不跟我客气,看你这副鸟样,想来你那主子也不知道背地里说过我多少句坏话了。” 灵江冷漠看他一眼:“别多虑了,我平常根本懒得理你。” 一点没错,就拿季玉山的话来说,除了殷成澜和吃的之外,就没什么能让灵江少侠有波澜。 连按歌感觉自己被一只鸟气着了,脸上笑的愈发灿烂,暗地里却心想等他找到这只小贱鸟背后的训鸟人,定然饶不了他。 殷成澜耳朵里听着一人一鸟的互怼,目光却半分都不曾离开过灵江身上片刻,这会儿他忽然发现这只小鸟并不像刚刚见的那副蠢样,而是极其的灵动,每次开口说话,眼睛必先滴溜溜转到人身上,像人和人之间对话那样,小圆眼流露出和他所说的话一般的冷淡、不屑、嘲讽、嫌弃的情绪。 难为他竟能从那两枚黑豆大小的眼里看出这么多东西来。 殷成澜将书卷起,放在手里摩擦,不知想到了什么,思忖着开了口,打断了一人一鸟无休止的互怼。 “你说,非人传话,你便是亲自来的……你的意思是,你通人话,并非学舌?” 他一开口,灵江就不吭声了,扭捏的将一根丫形爪爪往另一根上蹭了蹭,眼神飘来飘去。 连按歌已经被气的要咬牙,惊世骇俗道:“肯定是这东西背后的主子说我坏话,教这东西学着了,我就不信一只鸟也如此牙尖嘴利。” 殷成澜见小黄鸟不吭声了,还以为真是自己看走了眼,刚想摇头笑下,就听灵江别别扭扭的嗯了一声。 这回儿,终于换屋里两个大男人惊讶了。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还有一句话更为贴切,说的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而驭凤阁这片林子够大,鸟也够多,出点什么别具一格与众不同的鸟其实也能理解,但再怎么特殊的鸟,比如长了两个脑袋、四只脚爪的畸形儿都没一只能通人话的小鸟来的骇人听闻。 毕竟,殷成澜那只十万神鹰出一只海东青的鹰都没神到能通人性,说人话。 所以即便灵江承认了自己天赋异禀,但殷成澜和连按歌仍旧是有些不信的。 尤其是房中也养了一只会说点话的鹩哥的连大总管。 得知此人将自己与那种只会笨拙学舌的鸟混为一谈,灵江不屑的哼了一声,理都不想理他。 殷成澜莞尔,笑了下,灵江闻声转过头,猝不及防的被帅了一脸。 他当即脸红起来,顶着脑袋上一撮风骚的小呆毛,使劲眨巴着眼睛看着殷成澜。 后者任由他看,端坐着八风不动,颇有威严。 见屋里一人一鸟诡异对视,连按歌说:“你不会真相信这小东西会跟人一样能交谈吧。” 殷成澜道:“除了相信,你有更好的验证方法?” 连按歌语塞,顿了顿,不死心的说:“我屋里的八爷也会说话,等你见过它,就知道其实这小东西真的很有可能是被人教的。” 殷成澜勾起唇,他笑的不甚明显,一举一动之间都充满了成熟男子的韵味,不浮躁,不急虑,言谈举止流露着岁月沉淀过后的恰到好处,说:“你觉得我见过的鸟不如你多?” 连按歌忙道不是,殷成澜自幼好玩鸟,经他手中的品种多不胜数,如若不然,也不可能一手建起这座庞大的驭凤阁,他说没见过的品种,便是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的,同时,他断定的鸟,十有八九也不会有错。 可连按歌就是心有不甘。 殷成澜道:“这样吧,你把你那位八爷带上来,与它放一起比较试试,看哪个巧舌如簧。” 他说着出于礼貌,看了一眼灵江,算是在征求他的同意。 灵江被他看得感觉自己头脑发热,都快不清醒了,两只爪爪一只压着一只搓来搓去,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柔声音道:“随便。” 于是,连按歌便立刻回屋去请自己的那位八爷去了。 第7章 鱼戏叶(七) 连大总管那只称爷的鹩哥浑身漆黑,嘴和脚爪是乳黄色,跟带了手套似的,整只鸟呈流线型,羽毛黑的油光发亮,显然被连按歌喂的很好。 还未走到书房,就能听见八爷在亭廊里嘹亮的大叫:“阁主好,阁主妙,阁主的蛋,最漂亮!” 书房里,殷成澜端起一杯茶啜了一口,听见最后这句话险些不顾形象的喷了出去,勉强将茶水咽下,咳了两声。 连按歌走进来,拍了一把八爷,干笑道:“它少说了一个字。” 八爷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又兴致勃勃的念起来他刚刚学的这句:“阁主好,阁主妙,阁主的脸蛋,最漂亮!” 灵江站在书桌角,倨傲的瞥了一眼叽喳乱叫的鹩哥,低声说了句:“傻鸟。” 他声音不大,刚好让屋里的二人一鸟听见。 连按歌脸色一黑,跟他那鹩哥快一个色了。 殷成澜不说话,眸中却流露出揶揄。 八爷听见这句话,想起平日里连按歌的悉心教诲,于是不知怎么,竟然聪明了一回,说:“你才是傻鸟。” 灵江舒展了下翅膀,懒洋洋道:“傻鸟说谁?” 八爷听见有鸟回它,立刻来了兴头,拿出平日里和连按歌对骂的本事,叽叽喳喳说:“说的就是你呀。” 灵江道:“谁说我?” 八爷昂首挺胸,把连按歌平日里教他的那一套照搬出来,像背书似的,摇头晃脑背道:“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英明神武连大总管的机灵好看聪明伶俐唱歌像百灵鸟的八爷说你。” 灵江就没见过这么啰嗦的鸟,不耐烦道:“你说我什么?” 八爷牙尖嘴利的说:“你才是傻鸟。” 二鸟一问一答,你来我往,虽所说内容幼稚可笑,可一听,还真像人对话那般有问有答,还没驴唇不对马嘴。 连按歌脸上的笑容发深,说:“瞧见了吗,如果这只小黄毛这就叫能通人性、会说人话,那我的八爷也算个神鸟了?” 殷成澜没说话,表情也没变,指节分明的手搭在膝头,他像是已然预料到了什么,气定神闲的等着。 果然,就听灵江下一句道:“傻鸟说谁?” 那八爷刚刚回答过这个问题,于是无比流利道:“说的就是你呀。” 灵江:“谁说我?” 八爷继续重复先前说过的话:“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英明神武连大总管的机灵好看聪明伶俐唱歌像百灵鸟的八爷说你。” 灵江:“你说我什么?” 八爷:“你才是傻鸟。” 灵江:“傻鸟说谁?” 八爷:“说的就是你呀。” 灵江:“谁说我?” 八爷:“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英明神武连大总管的机灵好看聪明伶俐唱歌像百灵鸟的八爷说你。” 灵江:“你说我什么?” 八爷:“你才是傻鸟。” 灵江:“傻鸟说谁?” 八爷:“说的就是你呀。” 灵江:“谁说我?” 八爷:“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英明神武连大总管的机灵好看聪明伶俐唱歌像百灵鸟的八爷说你。” 灵江:“你说我什么?” …… 连按歌脸上原本不怀好意的笑容愈来愈僵,直到这几句话重复了第八遍时,他那只伶牙俐齿的八爷清脆似百灵鸟的喉咙竟然发出一个嘶哑的破音,紧接着,这个音像是预兆般的一路嘶哑破了下去。 不等连按歌跳脚,八爷喉咙好像冒出了白烟,只见两枚绿豆小眼往后一翻,气息一时没喘上去,竟从连大总管的手腕上向后摔了下去。 连按歌连忙接住它,八爷在手心挣扎,扑棱着乌黑的翅膀不死心的哑着喉咙,在灵江问出‘谁说我’时,气息奄奄的往下接:“英俊……潇洒……嗝!” 然后彻底晕了。 见那蠢东西昏死过去,灵江施施然闭上了嘴,依旧是顶着一撮呆毛一副冷傲孤绝的模样。 殷成澜端起桌上的茶递给连按歌,毫不留情的幸灾乐祸:“胜负已分。” 连大总管跟他那鹩哥一样不肯死心,然而强弩之末,屁都蹦不出来了,只能心疼的将茶水一点一点往尥蹶子的八爷嘴里灌。 殷成澜向后靠在椅背上,转头看向灵江,这时太阳终于爬到了万海峰的峰顶,初夏的暖阳穿过窗户落在小黄鸟细绒的翅膀上,好似在它身上洒了一把金沫子,煞是好看。 殷成澜道:“你若想得到我的回答,不妨明日再来。” 灵江见他眼底倒影着自己的小样子,只觉得男人的眼神更加深邃,他看着他时就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点点小脑袋,慢吞吞的转了身。 他刚转过头,就又想再回头看他一眼,不过灵江并非难以克制的鸟,相反,他有着很强大的自制力,说离开,便干脆利落,不多说一句,不停留片刻的从窗边一跃而下,飞走了。 万海峰其高五千仞,山风海风猎猎作响,灵江迎风展翅,一路飞回鸟舍,还未到黄字舍里,就被早已经在半路等候的季玉山拦住了。 季公子一脸好听八卦的样子,捏着灵江的小翅膀将他拉到一旁:“说了吗?” 灵江把小翅膀从他指间拽走,负到身后,漠然说:“说了。” 季玉山眼睛一亮,表情跟那街坊门口凑在一起说谁家汉子真俊的婆娘一样:“说了什么?” 灵江道:“问他。” 季玉山瞪大眼,饶有兴致的要往下听,哪知灵江说了这两个字后就闭起了尖尖的小嘴,不吭声了。 他肩膀往下一垂:“没了?” 灵江今日心情好,又赏他了一句:“没了。” 说罢,扇动翅膀晃晃悠悠飞回了黄字鸟舍。 季玉山望着他的背影,略带失落的叹口气,仰起头望着被枝干纵横遮掩的碧空,自言自语道:“长夜漫漫,等候的甚是心焦,难得一点饭后谈资笑料,没想到这小东西还怪有脾气的。” 他将手背到身后,沿着梧桐树下的小路往自己住的藏雨楼回,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严楚啊,要是你在这里就好了。” 第二日,太阳刚出山林,驭凤阁群鸟便出舍开始进行早操晨飞了。 昨夜睡的很晚,早上灵江却出奇的很早就醒来了,不过他自然是不会跟着晨飞的,而黄字末舍里的训鸟人老赖子在经过一壶鸟屎酒,以及甄选大会结束之后又焉了下去,酗酒酗的极其凶猛,天刚亮就醉倒下去,躺在满是鸟屎的地上骂天骂地骂祖宗,也不管那一群老弱病残的小鸟死活。 灵江轻而易举的给自己开了鸟笼,正要离开去飞黄腾达,听见身后柔弱的鸟叫,只好担起奶妈的职责,绷着脸挨家挨户给自己的鸟邻居喂食添水。 然后他站在水槽边,望着里面圆滚滚的黄色倒影,用脚爪沾了点水,给头顶那撮羽冠抓出风骚的造型,冷着脸左右看看,这才满意的飞上了天。 昨日有季玉山带路,不用过关卡就到了峰顶听海楼,灵江不知道殷成澜是不是有意试探他,才让他第二日再上来。不过不管如何,既然已经得到阁主答应,那峰顶的禁地他便是能去,这道道条条的关卡他也能闯了。 设在去往听海楼路上拦鸟的关卡平日里是看不见的,然而一旦有信鸟试图飞上听海楼时,便会从一旁十人合抱的槐树上飞出六只猛禽。 那东西是鹰隼,双翅张开足有一丈之长,翅翼褐色,从天而降时,犹如黑云压城,威风堂堂,其喙爪似钩,能轻易撕开猎物的肚腹。 这六只鹰隼经过训练伏击于槐树之中,组成关卡的长空猎人,一旦有猎物偶然闯入,便如闪电冲上云霄,张开漆黑双翅,雷霆万钧般挡下误入者的前路,先施威压,逼误闯的信鸟入舍,不成,则弹出利钩与误入者进行厮杀。 但凡飞禽,鹰隼最为凶猛,乃是浩荡长空的一霸主,一只便足以令无数鸟忌惮恐惧,更别提此处设有六只庞然大物,用连大总管的话来说,便是“有此六隼所在,蚊虫不进听海楼。” 不过,这句话显然吹的大了。 灵江听说那六只隼刚被训练完成设在关卡处时,有一日连大总管见海东青于雪原归来,就贱不嗖嗖的跑到殷成澜身边说想用海东青试试关卡,明着说是比试,暗地里却有意要证明给所有训鸟人看,海东青也不是不会败的。 殷成澜略一思虑,便将神鹰借给他试关,哪知连按歌这大总管皮相好看,实则内心猥琐,立刻就将他那六只隼在天空排兵列阵,势必要将海东青拿下。 试关前还一派正经的说让鸟点到即止,真放飞时,连大总管在地上激情澎湃挥舞信号旗,给六隼放出信号,全力拿下海东青。 殷成澜的神鹰哪是吃素的,在主人一声啸声后振翅长飞,直逼云霄,它的双翅更为雄伟,扑入云空仿佛能遮天蔽日,与六隼在烈日下嗥嚎搏击,未出半个时辰,便突破连按歌的六隼长空阵,迎着猎猎山风飞回了殷成澜腕上,转身冲云霄振翅一嗥,鹰声自云颠慑下,山谷荡荡回响,直逼的那六只鹰隼落在树梢,半晌不敢展翅飞行。 后来,这六只鹰隼跟他那主人一样臭不要脸,一见海东青归来,就做小伏低,怂成一坨,连叫都不敢叫一声,只能乖乖给神鹰让路,等海东青携信离开阁中,六隼就又出来威风了,当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灵江飞到关卡处,先悄无声息落在了一处较为低矮的树上,藏在树叶之中往那个巨大的槐树上望去,见那六隼抓着粗壮树枝的抓钩无比锋利,阳光从树影间落下,偶有照到,如淬过雪的刀刃泛着寒光。 他看了一眼,便意兴阑珊的低头啄了几片树叶子在嘴里嚼着,将两扇只有小孩巴掌大的翅膀使劲舒展了一下筋骨,扑腾两下后便直冲向了关卡的正中央。 才刚飞到半空,头顶忽然一暗,灵江一抬头,就见一对乌黑的翅膀卷起一阵飞禽特有的腥味朝他压了过来,估摸是六隼觉得他太小,实在不足为惧,竟只飞出一只隼来拦他的路。 灵江在空中打了个旋,轻巧的避了开继续往上飞,这时,第二只第三只隼一左一右冲了上来,它们带动的风形成一小片急促的气流无形的困住了小黄鸟。 灵江体重较轻,身形较小,不能像海东青凭借一身神武劲力冲破气流,便退而求其次,忽然收起翅膀掉了下去,然而他只是在退出气流圈外后,便如燕子掠水般贴着最近的树梢滑过,骤然振翅疾飞,眨眼间便飞到了那三只鹰隼的上头。 鹰隼一击不中,纷纷亮出银钩,另外三只也从天空而降,上下各三只将灵江的前路后路封死,困在半空中。 这六只老流氓被连按歌训练的很不要鸟脸,打群架打的理所应当,三只扇动翅膀制造出旋转的气流,另外三只目露凶光向灵江啄去,显然是要将它打牙祭。 柔弱小巧的小黄鸟无路可退,只能张开翅膀顺着气流飞出,一只隼猛地冲向灵江,他豁然收翅转身,那隼紧追不舍,终于将一张大鸟脸递到了灵江跟前,张开勾状的嘴啄去,灵江眼里一凛,抬起翅膀拍到了它脸上,轻轻一推就将那只隼丢到了对面的鹰隼身上。 接着,灵江趁刚刚那只腾出来的空隙钻了出来,半空扭转身体,口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哨声,破碎的叶子被他吹出,精准的削在了离他最近的两只隼爪上。 叶子薄如蝉翼,却锋利无比,灵江爪下留情,只削掉了那两只隼的尖指甲,趁它们嗷嗷大叫时,扑棱着翅膀闯过了关卡。 来回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等连按歌收到消息有信鸟闯卡时,灵江已经不紧不慢停到了殷成澜的书房的窗台上。 第8章 鱼戏叶(八) 书房十六扇雕红窗门向外开着,山风穿堂而过,殷成澜坐在窗边,膝盖上放着一本册子,风将书页吹的沙沙响,而男人阖着眼,似乎在闭目养神。 听见动静,他睁开眼,看见那只小黄鸟局促的站在窗边,丝毫没有他刚刚闯关时的英武。 殷成澜手抵着下巴,见它毫发无伤,说:“连大总管的六隼长空阵似乎也不怎么样。” 灵江别开视线,点点头,喉咙滚动了下:“嗯。” 这时,连按歌才喘着粗气跑进来了,看见窗台的小黄毛,糟心道:“你怎么上来的?” 灵江冷冷清清道:“飞上来的。” 连按歌:“不可能,阿青能闯出我的六隼阵是因为那是神鹰,你怎么也能破?不成不成,你回去,我要亲眼看一遍。” 灵江没吭声,把小翅膀往后一背,把他的话当放屁了。 一旁的殷成澜翻过一页书,抬起眸子望着一本正经的小东西,忽然也有点好奇,便说道:“我倒是也想看看。” 灵江一愣,刚好和他对视上,目光轻轻一碰,他便主动错开了,于是走到窗边,展开翅膀,低声说:“那我飞给你看。” 说完便要飞走,殷成澜没料到他会这么痛快答应,心里微微一讶,还当他会对待连大总管那般给他甩脸,殊不知小黄鸟格外开恩,待他与众不同。 “先等等,你过来。” 被猛地叫住,灵江在窗台打个旋,飞到了桌边,寻了个离殷成澜不近也不远的地方站住,小圆眼转了两圈,最后才落在男人的脸上。 殷成澜扬起手里的账册:“既然你通人性,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吧。” 灵江眼里一暗。 每一只送过信的信鸟都会被建立一本行信簿,里面记载着这只信鸟从开始行信的次数、放飞时间、来往地点、行信内容以及携信归巢的时间和成败,驭凤阁里的每一只信鸟都有,这就好比是朝廷大臣的簿书,记载了功绩和生平。 灵江自然也有,只不过他的行信簿只能用四个字形容:惨不忍睹。那一次次迷路迷到爹娘都不认识的方向,那一条条拖拖拉拉迟迟不归的记录,那一回回跟别的小鸟打架斗殴的罪行史,真是罄竹难书。 殷成澜让他今日再来,便是为了令人取灵江的行信簿给他。小黄鸟脚腕上的铁环有编号,能很容易便找到对应的字舍,得到关于他的信息。 看罢灵江的行信簿,殷成澜竟然还没变了脸色,依旧沉静如水,连眉梢都没抽搐。 就凭这一点,灵江敬他是条汉子。既然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已经暴露,灵江也不解释,就等着殷成澜怎么回答。 殷阁主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将行信簿合上放到桌子上,一只手搭在桌边有规律的敲打着,他上下将灵江打量了一遍,说:“你若想让我训你,并非不可,不过经我手者非凶禽神兽不可,而你又会什么?” 灵江昂首挺胸,露出毛茸茸的肚腹,自以为神赳赳气昂昂:“我会说话。” 殷成澜摇头:“我有一只鹰能飞越茫茫雪原三十日不落地,你可会?” 灵江扇了下翅膀,显然不能,不过他是不会承认的:“我会说话。” 殷成澜又问:“曾有一只飞鹄纵横飞十座山川携要信三万里归巢,你可会?” 灵江很执着:“我会说话。” 殷成澜继续说:“驭凤阁里天字舍里的信鸟哪一只放出去都能穿云入雨渡江越海不归巢不死,你又可会?” 灵江斩钉截铁道:“我会说话。” 殷成澜:“……” 他看了那小鸟一会儿,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一个不怎么真心的笑容:“哦,你会说话,你也只会说话。” 听见最后一句,灵江眼睛微微一眯,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有耐心的鸟,念在殷成澜这三个字曾在他心里多年逡巡不去,才耐着性子陪他说到现在,听他这一句的语气,那句还未回答的话不已有了答案吗。 灵江的眸子慢慢变冷,心里想到,真是惯着你了,什么叫只会。 他绷紧身子,几欲转身就走,但终究心里不甘心,将头一抬,跳到里殷成澜更近的地方:“你的海东青出十万神鹰不假,可若有二十万鹰,就会有第二只海东青出现,所以它并非当世无双,但不论将来会有成千上万的神鹰飞鹄相继而出,天底下却只有我这一只鸟能说人话。” 他说完,殷成澜还没表示,连按歌便叫道:“会说人话怎么了,我也会说。” 灵江对着殷成澜尚且还能忍着几分脾气,听连按歌叫唤,就立刻将凛冽的目光对准他,就差用眼神冻死他:“大总管真把自己当鸟看,是不怎么样,但比起只会学舌的傻鸟好多了。” 连大总管人前人后挂着两张脸,见谁都先三分笑,自以为温和的不得了,哪知一见灵江也误终身,不过是误了笑面老狐狸的那个身,怎么都叫他憋不住,不知道虚与委蛇四个字怎么写,就恨不得一张嘴就能杠死灵江。 他刚准备张嘴怼过去,就见殷成澜一抬手,到喉咙里的话骤然掐断咽了回去,把整张俊脸可憋成了青紫,只能委委屈屈的站到轮椅后面。 殷成澜说:“你说的确实有道理,通人性能说人话的确是你的本事,是千万鸟乃至于阿青都没有的本事。” 灵江惊讶的斜眼看他,心里忿忿不平的气顿时散了个精光,甚至还有点想冒泡,他心道,不然还是继续惯着吧。 “那阁主的意思是?”灵江谨慎的问,仰高了小脑袋。 殷成澜放在桌上的手摊开,示意灵江抬爪上来:“让我看看你的脚爪。” 他的手修长,指节分明,手心有薄茧,靠近手腕的那一截上布着许多细小的旧伤疤,像是被什么抓出来一样,灵江看出那是飞禽降落在他手腕上时利爪给挠的。 灵江并不跳到他手中,而是抬起一根细爪犹犹豫豫的放到他食指指腹上,露出箍着铁环的地方。 殷成澜半大孩子那会儿,也曾会掂着画眉鸟等这种莺莺燕燕羽毛艳丽的莺雀把玩,不过近些年接触的都是鹰隼这类的凶禽,已经很久都碰过这么柔呼呼的小东西。 和鹰隼利爪如钩粗粝磨人不一样,这只小黄毛的鸟爪几乎只有春日里柳树新抽的嫩枝条一般粗细,他伸过来的那只上被一块锈红色的脚环圈着,脚环的棱角打磨的很是粗糙,戴的也不够仔细,飞行的时候大概不受影响,但用脚爪行走,脚环的边缘便能嵌进血肉里,磨出血口子。 “不疼?”殷成澜大致检验了下他老旧的伤疤,判断小黄毛整体素质是否真有行信簿里记的那么惨烈。 灵江嗖的一下抽回脚爪,不大适应被人碰触,抖了两下丫字样的爪子:“还成。”停顿了下,又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疼。” 殷成澜没料到他还是个文化鸟,于是多赏给了灵江一眼。 灵江便在心里想道,读书顶鸟用,凡人诚不欺我。 那句话还是他有一日躲在树梢偷懒时听树下一顽童被逼读书时记住的,顽童没读两句,就扔了书,做鬼脸喊道,读书顶个鸟用啊。 殷成澜抬手示意连按歌,大总管在他身后黑了半天的脸色,从书房一侧的架子上取下来一个木盒,把自己那张俊脸拉拢的快跟鞋拔子一样了,不情愿的递了过去,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碍于身份,只得退回了殷成澜身后。 男人打开盒子,里面一道银光闪过,灵江扫了一眼,看见里面排列装了许多细细的银色小棍子。 小棍子寸长,极细极薄,圆润,上面似乎还刻有字。 殷成澜取出一支出来,又从盒子的暗匣子拿出了类似工具的东西,他抬头说:“过来,伸爪。” 灵江便圆滚滚跳了过去,单脚站住,跟刚刚一样将鸟爪放到殷成澜手里。 他这才看出来,男人是要给他去掉脚环。 那脚环在他血肉里泡了经年累月,而他脚爪又细,铁片和血肉勾缠到一起,光用眼看都觉得难以下手。 殷成澜却很有耐心,手里拎着一把银制的小钳子,钳刃也很窄,但他很沉静,将一根头发丝细的铁丝穿过灵江爪上的脚环,分离鸟爪和脚环长粘到一起的地方,然后用钳子沿着脚环一点点捏开。 连按歌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就觉得眼酸,需要远眺才能舒缓。殷成澜肩膀脊背却微丝不动,只有一双手以细微的动作不厌其烦的剥离着小黄毛的脚环,将耐心和定力发挥的淋漓尽致。 他以前也这样,连按歌心想。小时候,他不还为了亲眼看罕见的红缨鹊破壳,就悄悄爬到树上,伏在树杈间,离鸟巢半步远的距离,两天两夜,一动不动,看着鸟蛋裂出细缝,啄出小口,雏鸟费劲的挣扎,等它完全挣脱壳子,天色已经又换了一个轮回,殷成澜就拍拍屁股,翻身下树回家了。 所以连按歌觉得殷成澜的耐力真是变态。他的目光从男人肩膀落到他身下碧玉石砌成的轮椅上,目光又黯下来,想到幸好这是殷成澜,命中遇大变,将他余生都困在在这方寸之地,直到现在他竟然还没去死一死,还没疯掉。 纵然他那么小心,小黄毛和铁环粘到一起的地方依旧不可避免的流出一点血,殷成澜这才眉头皱了下,抬头看了眼一直保持单脚站立的小东西。 灵江离他太近了,他甚至觉得自己一低头,就能啄到他好看的额头上,男人的鼻息喷在自己爪爪上,让他浑身都下意识绷了起来,脸上愈发面无表情,见他突然抬头看向自己,才发觉脚爪上冒出了一大滴鲜血。 于是灵江冷静的甩了甩爪爪,将血水甩掉,又重新将脚爪递到殷成澜面前,波澜不惊的说道:“继续。” 殷成澜顿时便觉得这只小鸟也是个变态。 第9章 鱼戏叶(九) 大半个时辰后,灵江脚爪上的脚环才终于被取了下来,殷成澜直起腰,发现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他将工具丢到一旁,按了按眼睛,说:“按歌,正好借此机会去查一下阁中信鸟的脚环,发现不合格者,全部更换。按字舍查训鸟人,脚环上法不合规定者,罚。” 给信鸟上脚环是为了辨别,如若因为训鸟人粗心大意敷衍应事给信鸟造成飞行障碍,其主人重罚才能对得起为人辛劳的信鸟。 随后,殷成澜给灵江另一只鸟爪上套上了新的银制脚环。 新脚环因为材质原因很轻,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只有低头看时,才能看见一抹银色圈着他的鸟爪,阳光流转到上面,折射着细碎的光,灵江抬着爪爪看了半晌,最后默默将爪子收进了腹部下面。 “你不喜欢?” 殷成澜问,用湿帕子漫不经心擦着自己的手指,半垂着眼眸,目光从浓密的睫毛下射出,打量着小黄鸟的一举一动。 灵江矜持的微一摇头,好似浑然不在意,不再说脚环的事,问道:“什么时候开始训练?” 殷成澜将帕子递给身后的连按歌,双手交叉放在腿上,他转头望向窗外,见一簇飞鸟掠过山涧,训鸟人的哨声空山回转:“这些是甄选大会选出的幼鸟,目前由天字舍三位训鸟人亲训,你不妨先跟着他们几日,好让我能根据你的情况,因材施教。” 灵江略一思索,小圆眼在男人脸上转了转:“那我每天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殷成澜:“你见我做什么?” 灵江皱起眉,动了一下脑袋,头顶那撮呆毛顺着他的动作飘飘忽忽的跟着晃,看起来很好笑:“自然是好让你根据我的情况,因材施教。” 殷成澜眉梢不明显的挑了一下,他发现这只通人性的小鸟不是简单的通人性,脑袋看着只有核桃那么大,懂得东西倒是不少,并不好糊弄。 “哦…”,想了想,说:“反正六隼长空阵拦不住你,如果你愿意,每天可以到我这里向我汇报前一日的训练结果。” 听他这么说,灵江满意的点点头,他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也不多待,转身往窗台边上去,跳了两步,看见鸟爪上那枚崭新的脚环,顿了一下,微微侧过头道了一声谢,然后从窗台一跃而下,飞走了。 待小黄毛飞走,连按歌将大敞的十六扇窗户关起来,只给殷成澜身旁留了半扇:“十九爷打算留下它?真把它当个宝贝了?” 不就是会说个话,谁还不会了。 殷成澜反问:“它不算个宝贝?” 连按歌皱眉:“算倒是算,不过它和阿青不能比,此事有利有弊,它是比其他鸟伶俐有灵性,但十九爷别忘了,能保守秘密的是死人和动物,其二者共同的地方就是秘密只能进,不能出,它虽会说人话,也就有可能会说不该说的话。” 殷成澜嗯了声,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倦色不知何时染上了他的眸子,刚刚还如常的面色此时竟隐隐泛白:“你说的没错,这小东西确实不一般,你安排人多盯着它。” 他的脸色愈苍白,眼神却愈发深邃幽暗,最后一句话几乎淹没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我还摸不准它接近我是为了什么。” 看不得他这副深沉到有些阴郁的表情,连按歌故意贱道:“估计是看上了十九爷的美色。” 殷成澜腆着脸当之无愧受下了。 连按歌扶住轮椅:“回房歇着吧,季公子要的那个人的消息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收回来了,到时候我们离解药就又近了一步。” 灵江本来打算飞回鸟舍睡午觉,半路不知想起了什么,在半空猛地打个旋朝另一个方向飞去。 藏雨楼他就去过一次,按理来说该是迷路了,可这会儿约莫是心里有股气撑着,竟让他在林木葱郁之间找到了地方。而至于那股气是什么……灵江忍不住边飞边把爪爪伸出来又瞅了瞅。 灵江飞到一间有梧桐树的院子里,从敞开的窗户直接飞了进去。 屋子里,季玉山倚在床边,手向下垂着,手里捏了张纸,正放空眼神的在发呆,听见动静,他回过神,看见那位清高的灵江少侠竟出乎意料的来拜访他了。 将手里的信纸折起来顺手压到枕头下,季玉山想笑一下,不知他刚刚在想什么,竟没笑起来,唇角扯了扯,看样子有点勉强。 “你怎么来了。”他迟钝的反应过来:“是殷阁主答应你了?” 灵江点点头,飞到他面前的桌子上,然后拗出了一个奇异的造型——他一只鸟爪绷的很直,另一根鸟爪斜斜向前伸出去,两只小翅膀张开成大鹏展翅的姿态,总之整只鸟都十分舒展。 季玉山心不在焉,眼神飘忽,没注意到他这诡异的模样,走到窗边,手指摩擦着窗台角,心思沉沉的望着院子里的梧桐,说:“能如愿以偿,真是很好了。” 灵江便又飞到窗台上,摆出那副模样,淡然开口:“我欠你一个鸟情,你想要什么,我助你。” 季玉山抿起唇,迟疑的说:“我那未过门的娘子至今还没下落,我担心她跟着裴江南那个大盗会吃苦。” 扶着桌子坐下来:“我有位友人说我冥顽不灵,到了这个时候还惦念着她,我来驭凤阁,他很是不高兴,不过仍旧让我来了。” 季玉山苦笑:“不过啊,我那位友人还是生气了,前两日我去信给他报平安,他竟回了我一张白纸。” 哎,这脾气,跟这只鸟有的一拼。 想到鸟,季玉山这才注意到在他桌上拗了半天造型的小黄毛,他愣了下,不知他这是个什么意思,看灵江也不打算吭声,就犹豫的猜测说:“嗯……咦,你换了新的脚环?” 灵江不动声色的把那只带了银色脚环的鸟爪又朝前伸了伸,冷冷清清嗯了一下:“殷成澜给的。” 他的语气太过于平淡平静,如果不是季玉山有点小聪明,险些就没看出来他是在给自己显摆。 季玉山心里一阵复杂,连一只鸟过的都比自己舒坦。 灵江臭显摆完毕,收回爪爪,小心藏到自己腹下,说:“我欠你一事,等找到你想找的人,我能助你。” 季玉山疑惑道:“助我什么?” 灵江同情的往他头上扫了一圈,好似已经看见了一片绿意盎然的草地:“凉了裴江南。” 季玉山一愣,眨了眨眼,半晌坐直了身体,又摇头又叹气,苦笑道:“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之前我也恨不得杀了他,不过我那位友人说的对,我还没和影儿成亲,不算夫妻,影儿心有所爱,我也不能勉强她。但是裴江南现在被江湖人通缉,影儿跟着他太危险了,所以我才托殷阁主帮忙,寻找裴江南的下落。” 说到最后,季玉山用手肘撑在桌子上,手掌托着下巴,垂下眼睑,没精打采道:“但你说我那位朋友怎么就不能理解我呢。” 哦,这才是他一脑门丧气的原因,不是他跟别人跑了的媳妇没找到,是他那位友人生气了。 灵江脑子转的很快,飞快从他只言片语中抓住了一些东西,再看季玉山头顶,感觉那片青青草原颜色暗淡了许多,他不大爱管人的乱七八糟的事,不过看在季玉山帮自己见到了殷成澜的份上,便将全部给殷成澜的耐心分出来了一丢丢,约莫只有指甲盖那么点给了季玉山,淡然道:“不如再去书解释一遍。” 季玉山眼睛一亮,放下手:“我也是这么想的。”立刻起身去寻纸磨墨,坐到桌边:“灵江少侠,多谢你开点我。” 灵江就觉得自己刚刚那句废话似乎也不是那么废,礼貌的一回礼,反正也显摆完了,拍拍屁股飞回鸟窝去了。 翌日,灵江在听海楼阁主的书房里等殷成澜,听见动静,他转过头,看见是连按歌后又转了回来。 确认过眼神,是不想理的人。 连按歌拎着一只竹编的鸟笼,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将笼门打开放到他面前:“自己进还是我帮你?身为鸟,要有点鸟的自觉。” 灵江盯着笼门,小圆眼里满是警觉:“他在哪儿?” 连按歌眉毛一挑,嘿了一声,双手撑住桌边,把俊脸凑近“阁主日理万机,忙着呢,快进来,我带你去训飞场。” 昨日说好要让他跟幼鸟一同训练,灵江往连按歌身后又看了看,确认殷成澜不会再出现,便一身寒霜的钻进了鸟笼,蹲在笼里的横木上冷着脸。 连按歌拎起笼子,将里面的小莺鸟举高,笑嘻嘻的瞅着:“不管你会不会说话,都是要进笼子的,小黄毛我劝你不要将自己会说话这事传出去,否则万一被居心叵测的人利用,可就不会像现在这般过得舒坦了。” 灵江黑眸扫到他脸上,冷冷道:“要走就走,甭那么多废话。” 连按歌被一噎,驭凤阁里多少人等着他教诲训话他都懒得开口,哪想他金口玉言在这东西面前屁都不如,连按歌做了一晚上的心里建设,现在崩的一干二净,他咬牙道:“你真不是个玩意儿。” 灵江漠然:“你真是个玩意儿。” “……” 训练幼鸟的三名训鸟人是殷成澜亲自挑选的,其中一个灵江见过,是那日他在树下偷听别人说话时名叫阿齐的训鸟人。 “大总管,这是新选的幼鸟?”一人问。 等见了手下的人,连按歌摇身一变,又成了玉树临风英明神武的驭凤阁大总管,他手里拎着个大鸟笼,鸟笼里有一只从头黄到爪的小黄毛。 连按歌矜持的点了下头,将鸟笼递给他们。 三个训鸟人围着灵江,那人又说:“这是个什么品种,看着挺奇怪。” 连按歌道:“你们好好看看,我也不能确认这只的品种。” 阿齐端正的站在一旁,听了这句话,才仔细将笼里的鸟看了一遍。 这鸟浑身绒黄,嘴和鸟爪也泛着淡淡的乳黄色,头顶一撮长出来的羽冠更是黄了吧唧,除了一双剔透幽黑的小圆眼外,浑身上下都没一丝杂色,更没有一丁点特点。 人对于鸟的品种分类虽然庞多,但都是根据一类鸟独有的特点来分,灵江诈一看像是莺雀这一属,但黄莺有黑尾翅,他没有,麻雀有斑杂的花纹,他也没有。 世间之大,任何鸟都有自己的特色,画眉鸟有白色狭窄的眉纹,喜鹊的翼有白斑,就是布谷鸟,听人家叫两声布谷也能认的出来了,可偏偏灵江除了从头到爪泛黄之外,没有任何特色,连鸟叫他都不爱叫的。 如果非要说灵江像点什么,那他真是像极了一只会飞的、吃的滚瓜溜圆的小鸡崽。想到这里,连按歌忍不住奇思妙想,这玩意该不会还真是一只鸡吧。 小黄鸟蹲在横木上对他们的猜测充耳不闻,微眯着眼睛,正神游天外,老神在在。 连按歌招手:“阿齐,它交给你先带着。” 少年没想到他知道自己的名字,故装沉稳的脸上露出一抹青涩的慌张,接住了鸟笼。 连按歌冲少年点了下头,垂眸落到小黄鸟身上,伸出二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灵江,示意他会盯着他的。 笼子里的灵江冷漠的转过身子,回给他了一个圆润的小屁股。 第10章 鱼戏叶(十) 灵江这就老黄瓜刷绿漆的混进了幼鸟群里,望着周围奶里奶气的小鸟崽,他郁闷的扑扇了一下翅膀,将好奇往他身上凑得小东西都赶走,自己窝在鸟舍的角落里闭上了眼。 他那少的可怜的好脾气就快用尽了。 一大早的,阿齐从屋里出来,腰上别着五色旗,手里拎着篮子,装了鸟饲料去喂鸟。他年纪不大便被选进了天字舍,如今又接手甄选大会选出的格外优秀的幼鸟来训练,上头的总管怕他第一次接触幼鸟崽子没经验,特意少分给他了些,约莫有一百余只。 这一百多只幼年在他手底下不到三天,阿齐就将每一只鸟的性格摸了个七七八八。哪几只吃的多,要适当增加饲料;哪几只胆子小,要着重训练亲和性;又有哪几只活波好动,将来很可能擅长远程行信,要重点培养。 但直到现在,他还没见过像昨天大总管送来的这只小黄鸟一样。 那只小鸟简直难以形容。 昨天送到他手上时,阿齐先让小黄鸟待在笼子里熟悉鸟舍和其他幼鸟,一个时辰后才将它放了出来与幼鸟接触。 大多数刚破壳的鸟崽子对周围的一切东西都有着强烈的好奇又强烈的胆小,它们往往是既想要接近啄一啄看是个什么玩意,又胆小的不行,激动又害怕的在一旁叽叽喳喳不肯离去。 当小黄鸟出现,其他幼鸟就是这样。 它们先是将小黄鸟围在中央,个个睁着乌溜溜的小圆眼盯着它瞧,瞧了一会儿又一会儿,那只小黄鸟径自缩着鸟爪卧在地上打盹一动不动,其他幼鸟里有胆稍微大的就开始往前凑,凑到小黄鸟身旁,好奇的啄啄它的尾羽,再啄啄小黄鸟头顶风骚的呆毛。 阿齐就看见那只小黄鸟刚开始还动也不动,圆圆的一坨,随着啄它的幼鸟愈来愈多,它终于睁开了眼。 它睁眼的那一刻,眼神像极了从熟睡中被惹毛的凶禽猛兽,圆眼微眯,闪过幽深冷冽的暗光。 一只蠢了吧唧的幼鸟还没预料到危险,渡步到小黄鸟面前,发现它头上那撮呆毛实在好玩,就伸长了小脑袋去啄着玩,就在这时,小黄鸟猛地起身,张开羽翼丰满的翅膀拍打了小幼鸟一下,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而挨打的小幼鸟正专心致志的玩耍,被小黄鸟一吓,整只鸟向后一翻,四仰八叉摔在了地上,它随即扑腾起翅膀,将周围的幼鸟都吓的纷纷往后退。 灵江对这种威慑十分满意,正要蛰伏回去继续睡觉,哪知那只吓着的小幼鸟艰难的翻过身子,也不知是委屈了,还是给吓着,怎么滴,就这么蹲在他面前叽叽喳喳的‘哭’了起来。 阿齐发觉小黄鸟对其他幼鸟有安全威胁,正要上前进入鸟舍将它们分开,谁知就看到了让他险些吓掉下巴的那一幕。 只见这只脾气糟糕的小黄鸟被小幼鸟这么一嚎啕,竟没上嘴凶残的啄掉小幼鸟的眼睛,而是站了起来,僵硬的盯着被它吓的‘嚎啕大哭’幼鸟崽子。 它看了片刻,忽然抬起翅膀轻轻拍了下幼鸟的脑袋,四下找了找,找到一粒掉落的米粒,就啄了起来丢进幼鸟的尖尖的小嘴里,然后一副很勉强很嫌弃的样子拍着幼鸟的身子,那手法就和大人哄小孩一毛一样。 阿齐看的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嘴唇微张,震惊到了极致。 灵江发觉自己的反应似乎吓着了那位年轻的训鸟人,只好装模作样装成一副他刚刚只是看起来像是‘哄了’一下小幼鸟,实则只是舒展翅膀伸了个懒腰的样子。 阿齐又看了一会儿,发现除了刚刚小黄鸟用翅膀拍幼鸟后背的动作外,再也没有表现出其他怪异的举动,他这才将险些跳出去的心落回了原地,一脸劫后余生,脚不沾地的离开了。 他前脚离开,没听见鸟舍里的小黄鸟望着他的方向,轻轻道了三个字:“真麻烦。” 幼鸟训练的进度不快,先要用个五六日让幼鸟熟悉巢舍和训练场,灵江去的时候幼鸟刚熟悉完新的鸟舍,正赶上训鸟人阿齐在带幼鸟进行亲和性训练。 所谓亲和性,最基础的是让幼鸟崽子不畏人,其次是能让幼鸟敢落在训鸟人的手腕和肩头,这么做一来是便于信鸟和训鸟人培养亲近的感情,便于后期进一步训教,二来,也是为了让信鸟恋人恋巢,归巢时也会更加拼命。 亲和性是幼鸟成为信鸟充当其冲的重要条件,不管是凶悍的鹰隼、温和的飞鹄、小巧灵动的莺雀,不分品种,都要有这么一个亲和性训练的过程。 就拿殷成澜的那只海东青来说,神鹰骄傲孤僻,可殷成澜一伸手,还不是乖乖落在手腕上撒娇求喂食。 这一点,灵江十分不齿。 亲什么亲,看见人他都要烦死了,他这么想着,以至于阿齐用花生粒三番五次诱导他过去时,灵江头也不回,架着小翅膀走了。 阿齐望着那只给花生粒也不折腰的小黄鸟,有点头疼,蹲在地上把原本要喂鸟的花生粒扔到自己嘴里吃了。 “欸……” 另外一个训鸟人远远看见他蹲在地上,以为出了什么事,就走过来询问,阿齐往嘴里丢花生粒,指着面前不远处那一小坨屎黄的背影,说:“刘哥,这鸟大了,不亲人,难训。” 刘哥看过去,说:“训不成就训不成,也不知道大总管是哪弄来的鸟子,看不出品种不说,鸟性子还古怪,像这种天生性子冷的鸟,不是从小喂到大,很难训成信鸟为我们所用,你也别忧心,大总管见多识广,应该也会理解。” 此地除了满天飞满地跑的鸟崽子外,没有第三个人,那刘哥说话就也没控制声音,刚好叫灵江听了个正着,他一爪子拍到一块石头上,在上面留下三道发白的痕迹。 很难训成信鸟为我们所用?灵江默默在石头上磨着鸟爪,心想,殷成澜也是这么想的吗,会嫌他年纪大了,性子古怪,才不亲自训他的吗? 想到此处,灵江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他本来脾气就不大好,还常常娇惯着自己任性肆意妄为,打架斗殴无所不干,自己把自己培养成了个大流氓,于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趁那两人说话不注意,振翅飞上天空。 他要亲自去问问殷成澜,到底是不是这个原因。 他正要冲上听海楼,眼睛一瞥,扫到训练场里一篮子白胖的花生粒,他犹豫了下,在天空打个旋,飞到了篮子旁,从院子里训鸟人晾晒的衣裳上啄掉块布头,包进去几粒花生粒,然后把布头裹住打个结往头上一套,背着花生粒重新飞到了天上。 灵江一边怒一边想,如果殷成澜说“是”怎么办,那就把花生粒往他身上一丢,飞到他身上啄一啄,教他好好看看自己是不是不亲人,是不是难训训不好。 灵江很快来到六隼长空阵前,今日他没心情跟那六只蠢东西计较,便一道闪电似的迅速穿过了关卡,六只鹰隼仅来得及发现灵江和摆好阵法,鸟眼一花就寻不到那黄毛的踪迹了,“桀桀”叫着,一脸怀疑鸟生。 殷成澜的书房里十六扇漆红雕花的窗子大敞着,常年不变的山风穿堂而过,里面的轻纱幔帐和靠窗书桌上的闲书杂记被吹的沙沙作响。 灵江在书房没见人,就转而跃上听海楼的最高处,站在屋脊上往下张望,见悬在半空的倚云亭里有一抹月牙白的身影,就扑棱翅膀飞了过去。 刚飞到大红柱子旁,一阵凛然的气流迎面扑了过来,灵江在空中瞬间偏过一侧羽翼与那抹细风擦脸而过,只听‘铮’的一声,扭头一看,就见身后离他半尺不到的亭柱上钉上了一把寒光雪刃的银色小刀。 灵江顿时后背一凉。 “哦,原来是你。”殷成澜转过头,看着它,扬起手里一截东西:“下回别忽然靠近我,我怕伤着你。” 灵江才看清他那一截东西是一根白白胖胖的……大白萝卜。 殷成澜抬手一挥,银色小刀便又倏地被收了回去,在手里翻转如飞花的削着白萝卜。 “你在做什么?”灵江落到亭子里环绕凉亭筑的一圈石椅椅背上。 殷成澜半垂着眸子,神情专注的削着手里的白萝卜:“看不出来?” 自然是能看出来,就是觉得不敢相信,大白天的削萝卜,岂不是闲的蛋疼,灵江想起来这座从巨石之间劈出的府邸,确认了殷成澜的确很闲。 灵江想起他要问的问题,但不知为何,望着殷成澜轮廓分明的侧脸,就有点问不出来了,气势汹汹的怒意在心里化成了一潭湖水,男人半垂着的浓密的眼睫每一次眨动,就能在他心里拨开一圈一圈涟漪。 灵江立刻将那个问题抛之脑后,心里反复的想:殷成澜怎么长成这个样子,连侧脸也长成这个样子。 至于‘这个样子’是哪个样子,估计他自己都没想明白。 殷成澜听他没了话音,撩起眼皮看了眼盯着自己发呆的小黄鸟,见他乌溜溜的小圆眼一眨不眨的粘在自己身上,殷成澜手里的小刀不停,一边将白萝卜渐渐削出纹理,一边想道,莫非这东西还真被自己美色吸引了? 他轻咳了一下,灵江回过神来,知晓自己失态,清冷的眼神飘来飘去,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落到男人身上,背着身后的小包袱,扭捏的说,“把你削掉的萝卜皮给我尝尝。” 殷成澜心道:“哦不是,原来是馋了。”削了一片薄的透明的皮放到了灵江爪边。 灵江低头嗅了一下,嗅见生萝卜辛辣的味道,暗暗的嫌弃了下,用鸟爪踩住,并不真的是要吃,然后一缩脖子,将背后的小包袱褪了下来,顺着石椅一爪踢到殷成澜身边。 殷成澜放下手里的萝卜,挑开布头,看见几粒圆滚滚的花生粒,“何意?” 灵江磨磨蹭蹭跳到离他近一点的地方,放低了声音:“下面的幼鸟在进行亲和性训练。” 殷成澜点头,道:“这是最基本的。” 他想起这小东西好像不怎么习惯跟人亲近,疏离的很,猜测它是心里不愿意训练,才又找到了自己身边,便打算出声安抚他一下,谁知不等他开口,就见那只小黄鸟叼起花生粒飞到自己手边。 灵江道:“你张开。” 殷成澜依言,摊开手掌,灵江把花生粒放进他手心,自己也跳进去,鸟爪抓住他的手指,然后站好,收敛翅膀抬头看了看男人,垂下脑袋将花生粒啄碎,一脸严肃的羞赫着将花生粒吃掉了。 殷成澜的眉梢越挑越高,拿不准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东西肚子里想的是什么。 啄完花生粒,灵江立刻离开他的手心,站到一旁不由自主动了动鸟爪,好像爪下还残留着男人手掌的温度,“我认人。” 他可以和人亲近,但不和所有人亲近,就像鹰一样,一生只认一个主人。 殷成澜蜷起手指,“你在黄字舍时有训鸟人,你不是认人,是挑。” 灵江并不否认,“凤凰择良木而栖,有错吗?” 殷成澜已经对‘这鸟读过书’并不怀疑了,含笑道,“没错。”奖励般的又递给他一片白萝卜皮。 灵江浑身顿时一热,如果不是羽毛覆盖着全身,兴许还能从他黄了吧唧的身上瞧见点别的颜色,他不习惯被人称赞,别扭的点下头就要飞走。 不过又停了下来,扭过头道,“能给我点肉干吗?” 殷成澜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挥手让远处的下人送了点晒干的肉粒给他。 灵江挑了六块,裹进布头里,飞起来用爪子抓住布块,清冷道,“谢了。”然后利索的从倚云亭跳了下去。 他刚走,连按歌随后到了,“我听下人说那小黄毛又来了?” 殷成澜颔首,垂眼继续削着手里的白胖萝卜,连按歌对他这副游手好闲的模样很是牙酸,“还要了肉干?干什么用?” 殷成澜的手心很快出现一朵晶莹剔透的萝卜花,竟是按照牡丹的样子雕成的,花瓣一层层交叠,雍容高洁,惟妙惟肖,可见他游手好闲的出神入化,“它没说,不过我猜你去看看你的六隼长空阵就明白了。” 连按歌一愣,冲了出去。 第11章 鱼戏叶(十一) 灵江抓着布包来到六隼长空阵的关卡前,他落到大槐树最高处的树梢上,将布包铺开在交错纵横的树桠间,露出里面鲜香的肉干。 六隼不知它要做什么,在灵江头顶盘旋,各守着一方,虎视眈眈的盯着它。它们生来是凶禽,仅在神鹰海东青的爪下吃过亏,对这个小东西三番两次冲破阵法甚是恼怒,野物骨子里好战的天性被一撩再撩,以至于一见到灵江,便呈现出如临大敌的姿势。 灵江抓着树杈,喉咙里发出类似隼鸣的桀桀声,吸引它们过来。他故意不带了敌意,但六只鹰隼显然跟他结下了血海深仇,展开漆黑的翅膀在天空盘旋将灵江的退路封死。 一只鹰隼等不及了,桀骜的尖叫起来,朝灵江俯冲而去。 灵江眯起眼,在杀气席上头顶时,猛地跃起,斜着滑行出去,然后他身形诡异的在半空一扭,竟翻身跃到了那只隼的背上,威风凛凛的站到它脑袋上,一抬小爪子拍了那隼一爪。 那隼怪叫一声,显然受了不少的惊吓,背着灵江四处乱撞,趁它飞到树边,灵江重新跳回树上,拨了拨卡在树桠间的肉干,像训鸟人似的发出命令,“过来。” 六只鹰隼烦躁不安的在天空盘旋,灵江又道:“过来的有肉吃。” 六隼对他其他的话没反应,其中两只对‘肉’字倒是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灵江眼尖爪快,在那两只低头的瞬间挥翅将肉干拍了出去。 等两只隼叼住肉干咽下去,这才反应过来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吃鸟嘴软,凶悍的目光立刻转化成了馋巴巴的眼神,连围攻灵江的动作都变得犹犹豫豫。 灵江紧接着将余下的肉干拍了出去,精准的投喂给每只隼,最后留了一块,冷冷瞥了眼刚刚率先攻击他的那只隼,十分记仇的把最后一块肉裹进布头里,拎着飞走了。 连按歌赶到时,连灵江的鸟毛都没瞧见,嘬嘴做哨唤出六隼,只见里面有一只迅速的飞到他肩头,用脑袋蹭了蹭他,连按歌莫名从这隼的动作了感觉到了一丝丝诡异的委屈。 鸟也会委屈?委屈个鸟啊! 第二日,幼鸟还在进行亲和性训练,灵江依旧背着花生粒摸了出去,先到殷成澜那里把早饭放到他掌心吃掉,然后拍拍屁股要了肉干就飞走了。 一见小黄毛,六隼立刻紧张起来,忌惮又迟疑的盯着它,灵江自顾自的在树杈间铺开布头,把肉干拍给它们,依旧记仇的没喂给那只攻击过他的隼。 第三日照常往复。 继续了四五天后,有一日,连按歌早上来突击检查岗哨,就看见那棵十人合抱的大槐树上,一只浑身黄毛、巴掌大的小鸟正和他那精心训练出来的六只凶禽勾肩搭背的蹲在树杈上吃喝玩乐,树杈上挂着熏肠肉干,爪下面勾着散发酒味的喂鸟的水壶。 连按歌只觉得脚底板的血气一下子冲到了脑门,他猛地吹起哨声,将六隼唤到跟前,好在那六只隼还没堕落到有奶就是娘的地步,听见哨声,立刻亲亲密密的飞到了他两侧。 被丢下的小黄鸟也不生气,在树梢伸了个懒腰,低头将水杯里的酒啄了干净。 连按歌怒道,“你给老子滚下来!” 灵江面无表情的往树下扫了一眼,张开翅膀飞向听海楼,寻殷成澜去了。 今日有雾,云海随风缓缓浮动,倚云亭掩在清风流云中,亭里的人周身云雾缭绕,好似就要腾云驾雾而去。 灵江身上沾了露水,落到石椅上时抖了抖爪爪,往亭下看去,万海峰森林郁郁藏在脚下的云海里,天地浩渺,万籁俱静。 站在这里,好像天地之间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发上染露水,就这么一夕白头估计也没人知道。灵江望着殷成澜的侧影看了半晌,觉得他是不是爱安静爱过了头,跟要成仙儿似的。 殷成澜侧过头,手里依旧翻飞着一把银色小刀,不过白萝卜换成了红萝卜,几朵橘色的小菊花翩然出现在手指间,花瓣如丝,秀气精巧。 递过去一朵,问:“吃吗?” 灵江脑中跳出四个字:玩物丧志。又想,雕的这么好看,也算是业精于勤? 真真是一点都舍不得说他。 灵江犹豫着要不要啄两个萝卜味的小菊花尝尝,连按歌就带着六隼赶了过来。 大总管彻底撕破了脸皮,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这种不要脸的东西,他那六隼当初训的时候知道他耗了多少心血吗,熬隼的时候,六隼关在笼子里不能吃东西,他跟着三天三夜米粒没进,看谁能熬死谁,把眼珠子都瞪出了血丝,活生生让六只凶禽在他面前低下了头。 可现在他娘的这是个什么事,他精心训练出来的空中杀手怎么就要形象没形象要戾气没戾气的跟那只小黄毛勾搭上了? 连按歌此时的心情就跟那盼着儿女望子成龙的爹娘一样,从小养到大的孩子,一直都走的笔直笔直,前途似锦,可不知怎么地交了个狐朋狗友,从此声色犬马、沉迷酒肉,一蹶不振,那爹娘自然而然就会怨起将自己崽带歪的混球了。 灵江表情冷淡,对他的怒气全然不在意。 殷成澜问了事情经过,到底谁能给连大总管烧起这么一大把火。 连按歌糟心的将那几日隼舍里照看隼的下人向他禀报的事说了,说六隼归巢的时候身上有酒味,起先还以为是误沾了训鸟人的酒,后来才发现竟是六隼喝酒了,但六隼常年镇守山巅处的关卡,性子凶悍,谁敢给它们喂酒? 所以今日连按歌才一大早就上关卡处巡岗去了,果不其然就抓到了罪魁祸鸟。 “我这六只隼要是被你带歪了,我就是扒了你的皮都不解气。”连按歌说。 殷成澜玩鸟玩了一辈子,也从没给经手的鸟尝过酒,酒能误人事,更何况鸟,便问灵江,“你怎么说?” 灵江本来懒得解释,听他问起,就耐着性子回了两个字,“没事。” 连按歌:“喝酒误事,它们连你都拦不住,你还敢说没事,这六隼设在空中不只是为了防鸟,还要防那些人,若有人趁夜摸上……” 殷成澜眉梢一蹙,眸中有一抹暗光掠过,连按歌就立刻将后半句话掐灭进了喉咙里,脸绷着,老大不乐意。 殷成澜拿了块软布仔细擦着银制小刀:“既然它说没事,你带几只鸟去试试闯关吧,看看它到底有没有将你那几个宝贝教坏。” 连按歌沉着脸,马上令人放几只还未训好的猎鹰去关卡处了。 半个时辰后,连按歌走进倚云亭,脸色比刚刚好看了许多,幸好他宝贝儿还没被耳濡目染彻底带坏,几只猎鹰试图闯出长空阵时,被六隼凶猛强悍的斗退了。 看来直到现在,除了神鹰海东青和小黄毛外,还没有飞禽能突破他设下的六隼长空阵。 不过,这个结论依旧让连按歌很不爽,凭什么海东青的后面要加上小黄毛。 被怨念颇深的小黄毛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默默品析着连按歌刚刚未完的话,他忽然发现听海楼的位置过于孤立了,几乎是伫立在大荆国的最高的山脉上,孤立无援,而殷成澜的住所更是险急陡峭,易守难攻,别说是杀手,就算是驭凤阁的人,未经允许都很难上去。 灵江将目光钉在殷成澜的侧脸上,倚云亭好像在他眼里变小,接着,整个听海楼都缩影引进他瞳仁里,高大殷红的府邸大门,四面绝壁的万丈悬崖,无路可退的住处,纷纷在他眼里闪过,最后他的视线内只剩下一抹月牙白的侧影,静静的坐在孤绝万仞的边缘,凝视着世间郁郁森林和惊涛骇浪。 殷成澜为自己劈了一座府邸,挡住了来自人世的喧嚣和阴暗,也画地为牢,将听海楼变成了自己的鸟笼。 灵江在想,那些人是什么人?驭凤阁森严的守卫要防什么人?他们是要杀殷成澜?还有,他明明行走不便,却为什么待在这里,宁愿将自己困在最孤绝清冷的云巅。 他心里思绪万千,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本单纯固执的想要殷成澜训自己的目的已经渐渐转移了方向,又或许,从看见殷成澜的那一刻就改变了方向,现在殷成澜露出一丝丝端倪都能让自己忍不住想要探究的更多更深。 这到底因何缘故? 灵江现在还整不明白,于是他拍拍翅膀,淡淡冲殷成澜点了下头,飞走了。 殷成澜望着那抹淡黄消失在云层中,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着自己的手指,“你很容易被它激怒。” 连按歌愣了下,咬牙切齿道,“这只小畜生太气人了。” 他就没见过这么欠揍的鸟。 殷成澜勾了下唇角,不置可否,“查到了什么了吗?” 连按歌憋着一肚子的火,深吸了口峰顶冷清的雾,潮湿的雾气灌入胸腔,总算浇灭了脾气,只剩下一股子不甘心的郁闷,“嗯,是阁中的鸟,从破壳之后就一直待在阁里,黄字舍的训鸟人说那黄毛的蛋还是他孵出来的,查不出一点异常。” 殷成澜转头望着他,“下蛋的种鸟呢?” 连按歌:“这没法查,那训鸟人是个二百五,说话跟喷粪一样,他舍里有几只鸟他都不清楚,更别说问他蛋是哪知种鸟下的。我问了黄字舍里其他的人,都说没感觉有什么异常,倒是有人向我打听,是不是小黄毛又找别的鸟打架了。看来,他们也根本不知道那黄毛会说话。” 殷成澜没出声。 连按歌道:“他那日是跟着季公子上来的,留在藏雨楼的侍卫回禀说,季公子确实和小黄毛有接触,不过季玉山的背景你我应该清楚,他不可能和小黄毛扯上干系,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小黄毛知道他要来见你,所以故意去找的他。” 连按歌猜的八九不离十,但问题似乎又回到了原点,那就是为什么小黄毛非要来见阁主不可。 “它向我们透露身份是什么意思?不会就只是单纯的想让你训它吧,我听黄字舍的人说,那小畜生平常好吃懒做,打架斗殴,根本不像会积极奋斗的鸟。” 殷成澜觉得连按歌对那小鸟的描述实在好笑,无意间看见膝盖上还残留小黄鸟没啄完的花生沫,他捻起一些在手里搓了搓,“再看看吧。” 连按歌应下,“一只鸟而已,会说话又能怎么样,翻不出天。” 他上前扶住殷成澜的轮椅,将他往屋中推,看了眼倚云亭下越来越浓的雾,露在外面的脖子感觉到湿意,有点冷,“还有刚刚收到消息,裴江南找到了,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季公子了。” 殷成澜:“嗯。” “鱼戏叶也该开花了,既然找到人,东西他也该给我们了。”连按歌的语气里带了些期待。 殷成澜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垂下眸,从侧看,俊美无暇的脸庞表情淡然的甚至冷漠,丝毫没有波动,连按歌偷瞄了他一眼,忍不住腹诽:“这都不激动,真变态。” 第12章 鱼戏叶(十二) 灵江没回鸟舍,而是去了藏雨楼。 季玉山的院子里有一片青石砖垒成的水池,池里夏天会种一些碧绿的碗莲花,随风摇曳很是好看,灵江就站在水池边,低头望着水中的倒影,久久不曾动一下。 季玉山出门洗墨笔,刚好看见神出鬼没的灵江小鸟一副心事重重的鸟样,他拎着墨笔坐到水池边,在离灵江远一点的地方将墨笔浸在水里洗刷,温声问:“少侠有心事?” 听见动静,灵江转头看了他片刻,然后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继续望着水中的倒影,不晓得在思索什么。 季玉山将洗好的墨笔放在一旁,自己往灵江身边蹲了蹲。 过了一会儿,沉迷倒影的小黄鸟这才低声说,“我在想殷成澜。” 季玉山猝不及防被臊了一下,脸默默红了一点点,“你不是每天都见他吗?” 都这样了,还想啊。 灵江撩起眼皮,一双眼睛乌黑乌黑的露出疑惑,“每天见不能想吗?” 季玉山噎了一下,倒是能想,但就不能一只鸟偷偷地想吗,跑到他面前害相思,考虑过他的感受吗,老脸都被臊红了。 灵江说完就不吭声了,垂着头,望着水池里一圈一圈幽绿色的涟漪,他在想为什么当初没见到人时,他觉得那人神龙见首不见尾,难以捉摸,现在见到了,看见他长什么样,听见他说话,可他依旧觉得殷成澜是个迷。 就像万海峰顶的浓雾,有光打薄时,以为就能看透浓雾后面有什么,可谁知真的放眼去看,却只能看见绰绰约约的轮廓躲在雾的后面,看不了更清楚,只觉得更加神秘难测。 灵江站在池边伸出鸟爪心烦意乱的撩了撩冰凉的水,目光从水池里晃到身边的书生身上,见季玉山不知道也在想什么,坐了没一会儿,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在想什么?” 季玉山双手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撑住下巴,随口答道,“殷成澜啊。” 说完,忽然感觉周身骤然冷了下来,一道锐利的视线毫不留情的射到了自己身上。 季玉山连忙摇摇头,坐起来,“我和你想的不一样,我是在想,殷阁主今日派人来带给我的消息。他说他们找到裴江南了。” 被江湖通缉的裴江南找到了,夺妻之仇的仇人搁在眼前,季玉山却犹豫了,他能拿裴江南怎么办,影儿自愿跟他走的,一纸婚约说撕就撕,绝情的让他心寒,他不是胡搅蛮缠的人,既然影儿心不在他身上,季玉山难受是难受,憋屈是憋屈,可也不会上赶着去纠缠她。 季玉山好不容易从情伤的打击里回过神,躲在他那位友人严楚的家里疗养了一段时间,没想到一封家信将他叫了回来,爹娘告诉他,是影儿的父亲求他,让他念在他自幼跟影儿一同长大的份上,帮忙找找影儿,好让爹娘也晓得她过得好不好。 季玉山比那位影儿姑娘重情义的多,央不住影儿她爹苦苦哀求,这才答应帮忙寻找她。 影儿私奔的人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乃是臭名昭著的江湖大盗,季玉山多方打听,也没打听到有用的音讯,无奈之下才想到了江湖第一情报阁。 只是裴江南最近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惹得江湖各门派联合追杀,行踪飘忽不定。按寻常的案子来接,驭凤阁要的钱不多,不过起用的信鸟等级也不同,这裴江南的下落就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回复他。 屋漏偏逢连夜雨,又闻影儿她娘因为伤心过度病倒在了床上,眼看就要命不久矣,临死之前唯一的心愿就是再见见闺女,季玉山想让驭凤阁加急寻找到裴江南,又拿不出重金,愁眉不展了好几日。 听闻他要帮忙寻找他那跟人跑了的未过门的娘子,他那位好友严楚当时就生气了,恼他好坏不分,读书读傻了。直到季玉山离开,严楚都没愿意见他,不过就在半个月前,季玉山最发愁的时候,严楚派人送来了一样东西,说拿此物去见殷成澜,对方必定开山门迎接。 这也就是殷成澜会亲自见他的原因。 对此,驭凤阁也用了情报网和最上乘的信鸟,未出五日,就将裴江南的踪迹清清楚楚的带回来了。 季玉山又发愁,等找到了人,他就能将影儿带回来吗。若是影儿有点良心,肯听他劝还好,若是她不愿意,跟定了裴江南,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怎么能打得过人家。 靠之乎者也满嘴废话吗,简直天方夜谭。 闻他愁的是此事,灵江甩掉鸟爪上的水珠,漫不经心道,“裴江南是吗,我帮你,我还欠你一个鸟情。” 季玉山苦笑,“你在狼山救了我,我带你去见殷阁主,其实早就扯平了。” 灵江在心里掂量了下‘救他性命’和‘见殷成澜’哪个比较重要,然后很不给季玉山面子的选择认为后者更重,“没还完。” 虽然被帮忙是很值得高兴,不过显然猜到灵江想的什么的季玉山很是郁闷,真的不能拒绝被秀吗。 既然打算帮助季玉山,灵江便不耽误,飞到幼鸟舍里收拾了一个小包袱,里面裹了他的鸟饲料,抓在爪子里,当天下午和季玉山一同上了听海楼,在书房里见到了人。 趁季玉山和连大总管在一旁寒暄客气,灵江扭吧扭吧飞到了坐在窗边观景的男人身边,他先落到雕花红窗的角落,然后才沿着细窄的窗台慢慢走到了殷成澜眼皮下面,仰起头。 殷成澜墨发如瀑披在肩后,山风将几缕发丝佛到了鬓角旁,他应该是常年不晒太阳,皮肤和头发黑白分明,形容俊美如玉。 灵江放肆的看了他片刻:“我去助他,会尽快回来。” 殷成澜将目光落到他身上,小黄鸟头顶的呆毛迎风摇晃,煞是可爱,不过殷成澜眼神沉稳,竟然也没笑,平静道:“你想去哪便可以去,不必向我汇报,六隼都拦不住你,驭凤阁中也没人能拦你。” 他低沉的嗓音中有一丝不明显的沙哑,好像那种大病初愈的人说话,灵江忽然觉得他的脸白的过分,是缺少血色的苍白,但殷成澜坐在碧石的轮椅上,肩背挺直如松,又根本不像是生了病的样子。 只好在心中皱皱眉,义正言辞道:“我是你的鸟儿。” 所以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去向。 殷成澜因他这五个字挑起眉,话是这么说也没错,不过怎么听着这么别扭,他本来不应该在这上面纠结,但大概是别扭到他很想纠正一下,于是眨了下眼,“不防你在鸟前面多加个字。” 信鸟什么的就顺耳多了。 灵江哦一声:“我是你的鸟鸟儿。” 一旁的季玉山听见这句话,险些一头栽进茶水里,根本想象不出来身高八尺、清高骄傲的灵江少侠怎么说出的这句话。 殷成澜没见过灵江的人身,比季玉山承受能力好一点,不过尽管如此,听见他多加的这个字,表情也不甚明显的扭曲了一下,心想:“我跟鸟较什么真。” 于是赶紧让他走了。 季玉山手里的东西原本现在就打算给殷成澜,不过被男人拒绝了,要他先找到裴江南之后,他们再做交易,表现出驭凤阁生意往来的诚恳。季玉山不胜感激,在天还亮着时带着灵江下了万海峰,按照连按歌给的地址赶去。 天黑之前他们到了沿海的小镇上,季玉山正寻找住宿的客栈,肩头的小黄鸟忽然啄了一下他的耳朵。 季玉山扭曲着脸,揉着耳朵,干笑问:“你应该不吃肉吧。” 灵江用‘你怎么能说出这种废话’的目光冷冷扫他一眼,在他耳旁道,“进这里。” 季玉山抬头,看见灵江小鸟要进的那家店铺的牌匾——鸟笼专卖铺。 等再次出来,季玉山手里多了只罩着黑布的鸟笼,而他身旁也多了一位颀长冷俊的公子。 季玉山挨着灵江走,压低声音问,“真的有人在跟踪我们?什么人?” 灵江嗯了一声,眸子扫向身后,淡淡道,“驭凤阁。” 他眯细了眼,长长的睫毛遮住漆黑的眼眸,“殷成澜在调查我的身份。” 季玉山惊讶。 灵江收回视线,冷淡的走在前面,“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主动接近他,暴露身份,自然会引他怀疑。” 不等季玉山问,又道,“他怀疑我也是应该的。” 他来历不明,又通人性,若是先前被人利用,故意接近殷成澜,以达到某种伤害他的目的,也是说得通的。 灵江并没有打算解释,与其解释,不如任由他调查,查个清清白白,自己相信。 季玉山举高鸟笼,拨了拨罩在外面的黑布,“那这是什么意思?” 灵江蹙着眉,他单是个鸟,会说点话,那人就调查他了这么多日,若是被殷成澜知晓自己还能幻化成人,又多了层身份,恐怕更加不会信任他,所以短时间之内,灵江并不愿意暴露人形。 况且,他本来就是只鸟,能不能幻成人对于他想要殷成澜训他这一目的完全没有任何干系。 虽是这般想着,灵江眼底却划过不易察觉的黯淡。 季玉山没想到他还是个心思缜密的鸟,知道原委后便自顾自答应替灵江保守秘密,还配合的拎起鸟笼,将手指伸进去,装出一副逗鸟的模样,故意提高声音道:“小鸟鸟,给你买个笼子,你要乖乖睡觉。” 灵江被他蠢的不忍直视,转过了头。 按照驭凤阁的情报,不到三日,他们就找到了裴江南的下落,季玉山被灵江强迫着连夜赶路,几乎没休息过,直到灵江利索的翻身下马,盯着荒郊野外的一座庙宇,说了句,“找到了。” 季玉山便一屁股从马背上掉下来,顶着乌青的黑眼圈,打着带泪的哈欠望去,一条黑影撞开庙宇的破门,连滚带爬落到了地上,狼狈的爬起来向季玉山冲去,撞开他的肩膀逃走了。 季玉山被吓了一跳,不等他反应过来,一只手拎着他的领子将他往后一拽,让开了路,随即六七道影子也从庙宇中追了出来,追着前面的影子杀去。 他惊魂不定,“刚刚那是?” 灵江翻身上马,“裴江南。” 季玉山惊讶,仰头看着马上的人,“我记得裴江南只穿白衣,你去哪?” 灵江神情冷淡,一手拎着缰绳,另一只手往身后一摸,不知从哪摸出了他那双八棱梅花锤握在手中,垂眼道,“在这里等我。” 说罢,不等季玉山回应,一骑绝尘而去。 裴江南是江湖大盗,武功一般,但轻功如踏雪寻梅,不留痕迹,纵然此时受了伤,在交错的树林间也穿行自如,很快就将身后追杀的人甩远了。 那些人见追不上,纷纷从身后取出弓箭,裴江南见状,头皮一麻,追杀他的这些人是盛箭山庄的,极其擅长百步穿杨。 箭自然比人要快很多,风中很快掺入尖锐的嗡鸣声,裴江南侧身躲过,一道凌厉的风擦着他的肩膀钉在了身后的树上,裴江南肩头火辣辣的一疼,来不及多看一眼伤口,数道利箭追至身侧,破风声紧密如雨。 他脚步一顿,抽出腰上的剑,身形一转,与他们厮杀开来。 不过没多久,便落了下风,身上伤口越来越多,一人用刀压在他手腕上,猛地一挑,裴江南手中的剑就飞了出去,他赤手空拳与追杀者缠斗,没注意到腰后一道刀光悄无声息冒了出来。 偷袭的人举起刀斜着从裴江南的脖颈上砍去,刚落下半寸,刀尖忽然遇到阻碍,一只牛头大的八棱梅花锤神出鬼没的出现,往前一送,将刀尖推了回去。 从刀尖传到手心的力量似有千钧,那人虎口顿时一麻,瞪大眼,看见那只笨拙的兵器的锤柄握在一个冷峻的青年手中,偷袭者璇身跳上半空侧踢裴江南的脑袋,在他歪头的瞬间,刀刃砍了过去,谁知那青年手中的武器看似笨重,却灵活极了,腕子一翻,让刀刃撞上八棱锤,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声,另一只手中的八棱锤如黑云压顶般的挥到了偷袭者的头上。 教那玩意锤上一脑瓜子,非要脑浆飞溅不可,然而八棱锤却只是贴着那人头皮擦过,在空中抡了半轮月后被青年收到了身后。 “你是什么人?”那人惊魂不定。 一场厮杀过后,灵江气息半分都没乱,将两只锤用一只手拎住,弹了下衣角的灰尘,轻飘飘道,“我要带他走。” 追杀者将裴江南和灵江围了起来:“他手里的东西谁不想分一杯羹,你若想带他走,先问过我们答不答应。” 说罢周围的人一同攻了上去,灵江将被踢晕的裴江南丢出阵外,与他们厮杀起来。 裴江南歪在地上,背对着为了他厮打的几人,原本紧闭的眼忽然睁开,趁身后打的激烈无暇顾及,施起轻功逃走了。 那群人察觉到裴江南逃了,又自知自己不是灵江的对手,便停了手,忍着怒意气喘吁吁道:“此人阴险狡猾,这次逃走,怕是又很难找到踪迹,你我斗个死活也没用,不如各凭功夫,谁抓到算谁的。” 灵江也住了手,平静的整了整衣领,他这副闲庭自若的模样让那群人气的牙根发痒,好像刚刚那句话只是为了掩盖自己功夫不行用的借口,更可气的是,还真是借口。 说罢,从庙宇追杀裴江南过来的人互相对视一眼,不情不愿离开了。 灵江将八棱锤往身后一丢,施法藏了起来,然后不紧不慢的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第13章 鱼戏叶(十三) 能逃出那些人的追杀,裴江南几乎要放声大笑,即便身上带伤,脚下却像生风,掠过树林时只能看见一道黑影闪过,他暗自庆幸,想起刚刚那几个为了他打斗起来的人,骂了几句蠢货。 然后忽然看见身侧快速倒退的风景里有一抹黄色的虚影不停出现在视线内。 他伸手去抓,一只冰凉的手却从风中探出来,先扣住了他的手腕。 那一刻裴江南惊悚的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脚下猛地一顿,踉跄几步才站好,这才发现身旁那抹淡黄色竟是刚刚使用八棱梅花锤的青年。 青年不急不缓停下脚步,抓着他的腕子,从一旁树上扯下来一段藤蔓缚住了他的双手。 裴江南死死盯着灵江,藤蔓上的勾刺扎进他肉里,他才好像恍然回过神,而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不可能……” 灵江牵着藤蔓的另一端往回走。 裴江南被绑着双手跟在后面,喃喃道;“不可能有人能追上我。” 他是神偷,轻功乃是保命的家伙,如果有一天这‘家伙’被人破了命门,拿捏到了诀窍,岂不是对方想什么时候抓到他就能什么时候抓到他。 裴江南冷汗涔涔,望着眼前的青年,在脑中几经辗转,都想不出江湖上有这一号人物,试探问:“少侠也是想要北斗石吗?那东西真不在我身上。” 灵江懒得搭理他,加快了脚步。 裴江南被迫跟在他身后连跑带滚,心里庆幸自己是有轻功的人,否则正常人被他这么拽着,早就趴到地上拖成死狗了,不死心的继续道:“我看少侠轻功卓绝,与在下不相上下,可江湖上若论轻功,只有我派师祖最为擅长……” 灵江越走越快,甚至施起轻功在树梢跳跃,根本不管被拽着的人,裴江南一旦想放慢脚步,灵江便猛地一扯,蔓上的勾刺就狠狠勾住裴江南皮肉,拉着他往前走,如若不然就要被扯掉一块皮肉。 裴江南疼的龇牙咧嘴,依旧婆婆妈妈说个不停,心里抱着一点希冀,希望自己要么烦死青年,要么就想尽办法套近乎先保住自己的命:“……不过我师祖的轻功并非无人能敌,他说他还有个师弟,不过三十年前失踪了,如果还活着,又收了徒弟,估计现在跟我差不多……” 灵江身形猛地一停,裴江南猝不及防撞到了他身上,灵江抓起裴江南的领子,将他拉到眼前,眉目间笼着着一层阴郁,不耐烦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裴江南吞咽口水,“你的轻功这么好,真的可能是我师叔的——” 话音戛然而止,脑袋软软垂了下来。 灵江手起刀落,干脆利落的打昏他,将人往肩膀上一扛,继续加快速度,在树林里快速奔跑。 迎面的风和落叶刮到脸上,灵江的眉梢紧蹙,腻腻歪歪的心里想着:突然想殷成澜了,自从见过面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分别这么长时间。 远在孤绝万仞的崖壁上,被思念的殷阁主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手臂上的汗毛莫名其妙倒竖起来,他搓了搓手臂,将连按歌递过来的红糖米糕推了回去:“不吃了,腻。” 连按歌一口一个,“不腻啊,你不是还挺喜欢。” 殷成澜道:“腻歪的腻。” “……” 季玉山在荒庙中寻了个角落独自坐着,怀里抱着那只蒙了黑布的鸟笼,一边泛瞌睡,一边还尽职尽责的演戏,嘀嘀咕咕对着鸟笼说话。 没多大会儿,灵江就扛着什么东西回来了,重重的扔到地上,发出哎哟一声。 季玉山凑过去一看,发现那人还真是裴江南,而他身上穿的也确实是白衣,只不过逃亡的一路太辛苦,硬是在泥浆中滚成了黑的。 “裴江南?影儿呢,她在哪?” 裴江南脖子酸疼,抬都抬不起来,灵江出手的时候本着‘只要弄不死,就往死里弄’的原则,丝毫没给他客气,他歪在地上扭吧了几下,发现虽然捆着他的是藤蔓,但青年不知道怎么绑的,愣是让他挣不开,并且一用力,蔓上的倒刺就往肉里钻。 “什么婴儿,你说的我不认识,我说了东西不在我身上,被抢走了。”裴江南满脸满脸脏污狼狈,像条虫子在扭动,季玉山嫌弃的皱了皱眉,怀疑影儿是不是眼神不好。 “向苏影,一年前你亲自从向府将她带走的,别给我装。” 裴江南茫然了片刻,目光忽的一闪,左右转了转,翻过身子仰面躺着,暗自松了口气:“哦,是她,原来你们是要找她。” “人呢?你把影儿怎么了?” 裴江南眼睛在二人之间转过,听出季玉山口气里的亲昵,故意放缓了语速,吊人胃口似的,故作玄乎道:“你们是她什么人?不说出来,我不可能告诉你们,影儿是个好姑娘,我不能将她出卖了。” 季玉山刚欲答话,被灵江拦住了,蹲到裴江南跟前,手往后一摸,拎出他那只大锤子随手丢到了裴江南胸口。 那八棱梅花锤有多重呢,反正季玉山用了吃奶的劲也只能将一只提起来一点点,甫一砸到胸口,裴江南四肢弹动一下,当即便吐了一口血,身上好像有座泰山压着,将他的心肝脾肺肾都快压裂了,半口气给压在喉咙里,呼不出来,脸涨成了猪肝色,瞪大眼珠子看着灵江,脸都扭曲了。 见他快被胸口的气憋死,灵江这才抬手将梅花锤拿了下来,倒撑在地上,目光从浓密的睫羽下透出,泛着沉沉暗光,“我脾气不好,听不得废话,你要是说就快说,不说我还有一只梅花锤。” 裴江南倒喘了一大口气,终于将险些压瘪的胸口给鼓了起来,脸上的血丝根根分明的往脑袋里回血,他终于焉了,不敢再造次,粗嘎着嗓子说,“……我被人追杀,带着一个女人多不方便,我将她……” 顿了一下,“将她留在望春楼,起码不会跟着我被我连累,你、你们往回走,就能找到她,放、放了我吧。” 灵江便将兵器收起来,捡起藤蔓的一端,淡淡道,“走吧。” 说完见季玉山还蹲在地上,就倒退了一步,低头去看他,这一看,就看见季玉山的脸色阴沉,向来温和的眉眼间竟有肃杀的怒意,他抓住裴江南的领口,将他拉到眼前,“你该不会以为我不知道望春楼是个什么地方吧,把她留在那里?你到底是把她留在那里,还是将她给……” 盛怒之下浮现悲意。 他将手撒开,站起来往门外走,“枉费她一心一意要负我跟你走,没想到你——” 走到门口,说:“是留还是卖,你跟我们一起去看看吧。”身后传来惊恐的求饶声,季玉山已经知道答案了。 灵江没想到他还有点性情,多看了他几眼,想道,殷成澜到底想要他什么东西?唔,提起他,还是再想一遍好了。 趁夜到了城里的望春楼,果然如想象般,华灯初上,纸醉金迷,满眼都是红绸细软,酥胸半露。他们一进楼,就很打眼。 最为打眼的是长身玉立、冷清俊美的灵江小鸟,他往楼中一站,美如冠玉,肩宽腰窄,幽深的双眸冷冷倒影着软红尘,散发着一股非殷成澜勿近的禁欲气息,成功吓退了企图靠近的女子。 老鸨见多识广,一眼看出来他们不是来寻欢作乐的,摇着扇子忙走过去:“爷可是找人?” 不等灵江开口,季玉山忍着怒意道:“你看看认识不认识他。” 老鸨捏着团扇低头一瞧,吓了一跳,“不认识。” 轰隆——八棱梅花锤横空出现,砸在地上,地里凹进去了半个坑,周围的人连作鸟四散去。 老鸨从善如流的改口,“刚刚没看出来,仔细一瞧,这不是裴公子吗,前些日子刚来过。” 季玉山急道:“他是不是卖给你了个姑娘?” 老鸨用扇子捂着半张脸,支支吾吾,瞥着四周围上来的龟奴打手。 灵江将梅花锤拎起来,又重重落在地上,这望春楼的大堂里便出现了一个浑圆的大坑,地板混在泥土里碎成了沫沫,扫了一周,“修补一个坑和重建一座楼,你选哪个?” 老鸨赔笑都笑不出来了,显然为了一个低价买的姑娘毁了她这望春楼是不值得的,便连忙伸手指向二楼的一间屋子。 他们刚走到门口,就听见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和黏腻的水声传了出来,季玉山脸上阴云密布,用力拍响了门。 一个一脸猥琐相的中年男子骂骂咧咧猛地拉开屋门,抬起拳头往季玉山脸上挥去,半路被灵江截住。他一抓抓到一手湿滑,心里恶心,神情骤然一暗,侧过半个身子,让男子扑空,抬脚将其踹到了楼下。 屋子里一股奢靡的热气散开,季玉山看见那情景,痛心的闭上眼,拿起地上散乱的衣裳丢到床上,哑声道:“影儿。” 向苏影云鬓散乱,香泪未干,怔了一下,将衣裳裹好,跌跌撞撞下了床,与季玉山擦肩而过,冲到灵江面前,却抱住了他手里绑着的裴江南,“江南,你是不是来接我了……” 季玉山心里狠狠一抽,不过现场没给他太久伤痛的时间,几只利箭呼啸而来。 灵江躲过箭矢,一手压下季玉山的头,一手掀翻一张桌子,和他一起躲了进去,随即几只利箭噗噗噗钉上了桌面。 这时,一声尖锐的女声撩上屋顶,灵江看去,只见裴江南就地一滚,滚到墙角,一把抓住面前的向苏影,就这么毫不怜香惜玉的将人当成了个挡箭牌。 季玉山快被气的吐血。 箭雨停了片刻,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灵江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取出梅花锤,重重朝一面墙壁抡去,屋里砖瓦碎末惊叫声横飞,墙壁裂开血盆大口,灵江拉住绑着裴江南的藤蔓往向苏影身上绕了一圈,一手拎起季玉山,从裂口处纵身跃了出去。 刚落到街上,原本围攻的人也纷纷冲了过来,灵江高声道:“跟了这么久,也该动手了吧。” 说完,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不是,左手一个裴江南右手一个季玉山,身后还带了个向苏影,很快消失在了昏暗的街巷里。 与此同时,奉命跟着他们的驭凤阁的侍卫跳出来拦住了追杀者的路。 亏得灵江带着三个累赘还能跑的如此利索,到荒郊野外时,天边浮出了黯淡的黎明。 他刚一松手,季玉山、裴江南、向苏影便扭打成了一团,哭声骂声尖叫声纠缠成一团,灵江嫌吵,拎着他那八棱梅花锤走到不远处的树下,盘腿坐下,望着天边皎洁的月亮,开始认认真真想念殷成澜。 身后一声闷哼传来,暗色的水渍从交叠混战的三人身下氲出,季玉山捂着胸口艰难的站了起来,一只手把全身摸了个遍,没发现窟窿,捂着胸口的手便拍了两下,呼出一口气。 向苏影狼狈的歪坐在一旁,浑身发颤,怔怔看着手里淌着血的发簪,被压在最下面的裴江南痛哼一声,胸口绽开一朵暗红的花,他撑起身子,低头看了一眼,抬头恶狠狠的盯着女人。 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向苏影猛地扔掉手里的发簪,哭着扑向裴江南,试图去捂住他的伤口,“对不起江南,我不是故意的,我……” 裴江南眉间稍缓,慢慢抬起手将向苏影圈进了手臂之间,在女子试图抱住他时,他猛地收紧手臂,卡住她的喉咙,然后迅速翻身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厉声道:“不准过来,谁都不准过来!” 听见动静,灵江转过头,手肘撑在梅花锤的锤柄上,懒洋洋的望过去。 裴江南知道青年的厉害,赶紧大声道:“让我走,放了我,我也放了她!” 灵江扫了眼已经被气的头顶升烟的季玉山,淡然道:“你来决定。” 反正跟他也没关系,灵江抱着梅花锤往回走,回到城里的望春楼,见打斗已经停了,暖香红帐处硝烟狼藉,老鸨坐在门槛上嚎啕大哭。 趁人不注意,灵江跃上被他砸出窟窿的二楼房间里,拎起被遗忘在角落的鸟笼准备离开。 有人挡住了他的路,那人一身劲装黑衣,模样周正,离他三丈远的距离,冲他抱拳,客客气气道:“公子,在下是驭凤阁影卫齐英,奉阁主之命暗中保护并协助季公子,齐英见公子身手不凡,风采卓绝,便心生结交之意,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可否告知?” 驭凤阁里不仅养的有信鸟,还有一批藏在暗处从不露面的影卫,灵江早就察觉,所以行事一向避着他们,他与他们没有牵扯,所以也就从没交过手。 不过对于这些人,灵江是老大不爽的,尤其是看起来他和殷成澜独处,可周围隐藏极深但依旧能被他发觉的影卫真真都够烦了。 故而,灵江不耐烦的瞅他了一眼,千言万语句嫌弃尽在不言中,拎着自己的鸟笼转身离开。 他还不知道,天亮之后殷成澜就会收到飞鸟传回的信,信上没有一个字,只有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人写意的身形。 第14章 鱼戏叶(十四) 望着他很快消失的背影,齐英微微蹙起了眉,不过并无恼怒的意思,抬手摸摸下巴,对身旁人道:“查不到他的身份?” “是。” 齐英道:“江湖上竟有连驭凤阁都查不到的人,有点意思,照实禀告阁主吧,人我们继续跟着。” 等灵江回去,裴江南已经不见了踪影,季玉山抱着抽泣的向苏影坐在一旁,看见他,苦笑了下,“有劳了。” 灵江随意一点头,问,“何时走?” 季玉山将外裳披在女子肩头,“明日。” 灵江便道,“那睡吧。”拎着鸟笼走进了漆黑的林子里。 荒郊野外的风从阴森的野林子里刮出来,呼呼啸啸,凄凄婉婉,好像下一刻就有鬼怪要扑出来,一片漆黑的树林里正常人是不会往里面钻的,季玉山知道灵江小鸟估计又去找鸟窝借宿了,还有点羡慕,毕竟住鸟窝不仅不花钱,还有鸟暖被窝。 他就这么陪着向苏影在荒野外坐了一宿。 第二日,季玉山在城中找了马车和马夫,留了地址,让马夫送人回去。 向苏影坐在马车里,拉着他的袖子,神情柔弱,我见犹怜:“玉山哥哥不陪我一同回去吗?” 她一说话,声音里柔的好像要溢出甜腻来,直把灵江听得浑身发毛,脸绷的沉沉的,目光也愈发的冷。 季玉山看出他的不耐烦,也没功夫再哄向苏影,敷衍的点头,“走吧。” 正欲唤马夫,却被向苏影忽然撞进了怀里,梨花带雨的哭道,“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是对我最好的,我知道我不是清白之身了,可我从来没忘记过玉山哥哥。” 路上的人好奇的张望过来,季玉山抿起唇,垂眼望着她。 向苏影泫然欲泣,红着眼睛抬起头,“玉山哥哥,你还愿意娶我吗?” 灵江抱着他那大锤子立在一旁,感觉自己的三观受到了伤害,他甚至想到如果季玉山答应了,那他以后就改叫他棒槌,绿油油的大棒槌。 季玉山道:“我不愿意。” 显然他还没到棒槌的地步。 向苏影一愣,睁大了眼,没想到他会拒绝,喃喃道:“我知道我有负于你,我只是受了蒙骗,我——” 季玉山皱眉,“不是,你是太蠢了。” 松开手,往旁站了一步,“我不在乎你负我,也不介意你清不清白,可我介意你这么的蠢,不辨是非,不分好坏的蠢。你不仅蠢,你还忘恩负义,我待你再好,也抵不过他笑一笑。为了自己私情,枉顾爹娘的养育之恩,说走就走,连爹娘都不管了。” 向苏影从没见过季玉山这样和她说话,还说些让她丢脸的话,她想要发怒,又想起自己的处境,只好压下去,咬着下唇,含泪望着他:“如果不是你一直都对我这么好,我也不会觉得……” 季玉山叹了口气,“影儿啊,你不仅蠢,还——” 他没说下去,灵江已经懒得听了,将大锤子潇洒的扛到肩上,转身走,替他接下没说完的话,“贱得慌。” 向苏影被打击的晃了晃,柔弱的身体几乎要撑不住了,“可你来找我了……” 季玉山将银两递给车夫,退后一步让开路,摇头道:“我只是看不了你爹一大把年纪了苦苦哀求,就差给我跪下了。” 说完,抬手示意车夫,不再看她,去追灵江了。 灵江在城外等他,躺在马背上,嘴里咬着根草茎,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里拎着自己的鸟笼晃啊晃啊,见他过来,面无表情催促道:“走。” 季玉山爬上马,扭过头,想说什么,却没说,肩膀往下一垮,苦哈哈的举起手里两坛酒,“陪我喝点?” 灵江眸中便当即一亮,除了‘殷成澜’会亮,酒也会。 因为殷成澜和酒一样,都能让他醉。 一人一鸟一路喝到了万海峰脚下,站在岸边迎着从汪洋大海吹来的海风,心中那点狭隘的儿女情长就烟消云散了,季玉趴在马背上,抱着马颈,晕乎乎的,脸红脖子粗的道:“等我把东西给殷阁主,我就要走了,能帮上他的忙,也算、算是一件好事,我也该去找我那位朋友了。” 灵江牵着缰绳,悠然坐着,另一只手拿着酒壶,喝一口含一会儿,慢慢的品,仰头望着怒涛汪洋中的山峰,想看的地方藏在峰顶巨石之间,想见的人住在云巅之后,站在崖底岸上就什么都看不见。 扭头皱眉道:“方便说吗,是什么东西?” 季玉山大着舌头:“一种药、药粉,说是能催鱼戏叶生花,那叶生的花,好像是解药之一,能解殷阁主身上的毒,治好他的腿。” 灵江猛地抬眼盯住他,幽深的眸子透露出某种隐秘的情绪,“他的腿……是因为中了毒?” 季玉山是真的有点醉了,刚刚说了什么自己都不清楚,皱着眉苦思冥想,“是啊,唔,是什么来着。” 灵江没说话,微微垂下了眸子,从季玉山的眼中望去,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平静。 可是只有灵江自己知道,那句话已经他心中撩起狂风巨浪呼啸怒吼了,如果殷成澜的腿不是天生的不能走,那么现在他突然就明白为何这人要住在孤绝的山顶了。 就像折断翅膀的鸟,即便不能再飞上天,也拼命想要离天空更近一些。 灵江将最后一口酒仰头灌下,浊酒入喉,尝到了从前从未尝过的苦冽。 季玉山见他沉默不语,眨了眨眼,从马背上撑了起来,迟钝的回想了一下刚刚的对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懊恼的拍拍脑门:“虽然没听说原因,不过想想也能明白那种感觉,关于这件事你我最好还是不要再提。” 灵江喉结滚动,攥紧手里的缰绳,心道,“殷成澜,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知道了这件事,望着孤立在汪洋中的万海峰,灵江生出一股迫切想见到他的念头,正要翻身下马,找没人的地方变身,就听一声冷呵自不远处响了起来。 那一呵,呵的是季玉山的名字。 后者听见后,冷不丁打了个哆嗦,迷茫的放眼望去,就见一个青衣少年怒气冲冲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少年有张娃娃脸,肌肤洁白如瓷,嘴唇殷红,眼睛明亮,如果不是一副欲吃人的表情,看起来还是蛮天真可爱。 季玉山愣愣看着他走过来,皱眉嗅了下自己身上的味道,然后转身阴郁的看着灵江。 灵江虽然是吃素的,但也不是盘素菜,眼底的冰霜还未褪下,冷冷的与他对望。 “啊……严楚兄,你怎么在这里?”季玉山恍然大悟的问。 来人正是严楚,季玉山口中那位生了气的友人。 严楚一把抓住季玉山的手腕,摸着他的脉搏,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口气不善道:“我来看看我那药粉到底有没有用,他是谁?” 虽然严楚不认识灵江,但灵江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驭凤阁是江湖第一情报阁,以飞鸟组建成的无形的线网能延伸到天涯海角,囊括着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士,但凡一入江湖,便踏进了这张情报网中,被驭凤阁收录进密室,只要想查,没有人的生平、过往辛秘是查不到的。 当然灵江除外,他不是人。 作为一只会说话,而且有点文化的鸟来说,灵江曾潜入过驭凤阁的密室里,读了江湖近一百年里出现过的英雄豪杰的生平和不能说的秘密,对江湖中人虽不能全都认出来,但也能认个七七八八,尤其是像严楚这种鼎鼎大名一支独秀的江湖人。 严楚乃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神医,但他最出名的是坏脾气和那张脸,乍一看,他不过十六七的模样,可事实严楚早就过了而立之年了,知此事者,对其养颜之术趋之若鹜,多少豪门大家的妇人小姐踏破门槛想去求得秘方。 而严楚偏偏恨透了自己这副模样,但凡有人多看上他两眼,都要惹他怒意横生大发雷霆,更别提要什么驻颜术。 灵江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就在严楚快要发怒时,突然道:“你会解毒吗?” 严楚还当他又要问自己多大,猝不及防听见这句,心里的火还消了点,不过依旧刻薄道:“天下剧毒多不胜数,分五毒七逆九九八十一种大小毒,你这么问我,叫我如何答你?” 灵江环起手臂,海风吹得他头发翻飞,他不在意的将落在唇边的发丝撩开,露出光洁好看的额头:“殷成澜的毒你能解吗?” 严楚眯眼,目光不善的在季玉山和灵江之间转了转,季玉山往他身边迈了一步,低头帮他把腰间打结的玉佩解开,严楚眼底毒蛇般的光芒便收敛起来,不大情愿道:“他的毒世间罕见,不是我说能解就能解的。” 听到这句话,灵江就也不多说什么了,向季玉山点了下头,转身走进了岸边的小树林里,听见身后的严楚放缓了声音问季玉山酒喝多了头疼不疼。 回到阁中后,灵江没直接去峰顶,而是先回了幼鸟舍。 他走的那段时间,幼鸟已经开始进行单程通信训练,现在鸟舍中没鸟也没人,灵江就站在蓄水的青石台边,用嘴啄了水梳理羽毛,扬起一只小翅膀,将腹部的毛也搭理的整整齐齐,临了,还不忘用鸟爪给呆毛爪出形状,甚是骚包。 飞到关卡处,六隼肩并肩蹲在树杈上,看见是小黄鸟,喉咙里咕咕唧唧叫两声,像是还记得他,真是记打也记吃。 灵江就一路畅通飞上了峰顶听海楼。 殷成澜不在倚云亭,就应该在书房,灵江展翅滑翔,落到了十六扇开的房中,不过仍旧没见到人,隐隐听见声音,从殷红的屋檐上几个起落,沿着屋脊下去,顺着听海楼精致的之字回廊,飞到了听海楼主人的卧房。 主卧两面环山两面环水,前后左右都没侧室,只有两条朱红雕花的吊桥从屋门前东西方向牵了出去,和整个听海楼锁在了一起,组成了这座浑然天成的府邸。 府邸所在之处四面绝壁,府中主人的卧房更是遗世独立、孤立无援,灵江心里一动,动的是恻隐之心。 吊桥之间山风极大,灵江缩头缩脑的护着呆毛,别别扭扭飞过了吊桥,落到卧房门前,犹豫了片刻,想要开口唤人,就听见了殷成澜的声音。 灵江顺着声音绕到另一端,见那面墙壁开了半扇窗子,他飞到窗台上往里面一瞅,就瞅见了让他至今仍醋意大发的一幕。 第15章 鱼戏叶(十五) 殷成澜穿着素白的中衣靠在床头,手持一卷蓝皮古书,他的墨发太黑,脸色太白,显得眉目之间极为干净无暇,长卷的睫毛在眼下打了一片浓墨重彩,五官分明,侧脸安宁,静坐时就像一副淡逸清雅山水墨画。 他一手持书,静静看着。 灵江心道:“这只手没问题。”然后将视线钉在了另一只手上。 那只灵江甚是喜欢的骨节修长的手正在抚摸一只鸟的头。 他的火便一下子从胃里烧上了眼中,烫着他的眼,酸了他的喉咙。 “他都没这么摸过我呢。” 灵江冷冷的看着传说中十万神鹰才出一只的鹰中之神海东青,就这么一脸谄媚的用脑袋蹭着殷成澜的手指,喉咙里发出咕噜声,看样子舒坦极了。 原来这就是神鹰,也不过如此,灵江在心里愤怒的想着,他都没这么蹭过殷成澜。 海东青趴在殷成澜腿上,翻了个身,两爪朝天,信任的露出雪白羽毛覆盖的腹部,殷成澜便将手移到它腹部,揉了两下。 灵江看的眼都红了,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嫉妒的,总之小圆眼瞬间覆上一层血红色,阴测测的心道:“跟蠢狗一样,真恶心。” 罢了,低头看了下自己茸毛密布柔软的肚子,一股委屈冲上喉咙,他都没揉过他的小肚肚! 他就这么站在窗台上妒火中烧,险些就要被烧成一道烧烤时,殷成澜看见了他。 男人手中依旧逗弄着海东青,口气寻常道:“回来了。”好像早已经知道了似的。 灵江低低应了一声,并不走过去,只是冷冷用小圆眼一下下看着在床上的一人一鸟。 殷成澜也并不问他什么,一手摸着鸟,一手翻过了一页书。 屋中除了海东青舒服的嘀咕声外再无其他,半晌后,灵江终于沉不住气了,问道:“你斗鸟吗?” 殷成澜惊讶的撩起眼皮,目光在海东青和这只小黄毛身上逡巡一圈,不是很确定的问,“你是何意?” 灵江便挺起胸膛,将小翅膀负到身后,冲他一抬下巴,直白简洁道:“我可以揍它吗?” 他说完,看见殷成澜笑了,虽然只是勾了勾唇角,可映着黑白分明的眉眼,显得特别好看。 “我该说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吗?”殷成澜好整以暇的问。 灵江:“不妨可以说是路见不平一声吼。” 殷成澜笑着摇摇头,对他用词不当不置可否,本来就是只鸟,没必要挑人的毛病。 但只有灵江才知道他这‘路’是什么,而他不平的又是什么。 殷成澜做出一个请的动作,还开口提醒,“它不一定懂点到即止。” 得到他的答应,灵江纵身腾飞,面无表情道,“巧了,我也不懂。” 然后杀气瞬间逼到了海东青身后。 海东青不愧是神鹰,顷刻之间便反应过来,让灵江扑了个空,转头桀骜的叫了一声,张开雪白的翅膀,潇悍飞羽之姿骤然就将偌大的卧房填满。 和它磅礴的身形相比,灵江就像是耗子见了象,又圆又滚,微不足道,可他浑身散发出的威慑气息让神鹰察觉到了危险,盘旋在屋顶,发出沉沉的吼声。 灵江也张开窄窄短短的小翅膀,迎头冲了过去。 殷成澜也不是没见过斗鸟,却真的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身形天差地别、力量悬殊的两只鸟能斗得如此惊心动魄,乱羽横飞。 一黄一白身影纠缠在一起,翅膀扇起的风让殷成澜床头的红穗子挂饰当啷当啷直响,他竟然一时难以分辨出哪只鸟更胜一筹。 纠缠的影子撞上墙壁,雪亮光芒一闪而过,海东青一爪抓上墙壁,刺耳的‘刺啦’一声后留下了三道深深的刻痕,这一爪若是抓到人身上,连心肺肝肠都能勾出来。 灵江贴着墙滚过去,浑然不在意抖掉两三根细小的黄毛,眼底泛起了黑红的幽光。和凶禽猛兽打架,远远要比和人来的更狂躁凶猛激烈,灵江喉咙中发出低沉的鸣叫,在殷成澜脸上扫了一眼后,勇猛的冲海东青腹下扑去。 殷成澜唇角绷了起来,目光沉沉的,似乎也被这种厮杀感染,眉目之中竟隐隐藏着疯狂。 海东青张开如同满月的翅膀,高声发出嘶鸣,哨声传到空旷的山外,回音与怒涛一起重重拍上崖壁。在一声比一声高亢的嘶鸣下它一挥而就,用巨大强悍的翅膀将对方狠狠拍到了墙壁上。 ‘啪’。 一坨屎黄屎黄的小黄毛就像是被拍死的蚊子似的,贴着墙壁慢慢滑到了墙底,胜利者飞上殷成澜的肩头,骄傲逼人的扇动了一下翅膀。 殷成澜靠着床头,远远看着从墙壁上滑落的那一坨小东西一动也不动的趴着,他皱了下眉,该不会被拍死了吧,心里还挺遗憾的。 就在这时,那坨黄毛终于动了,张开小翅膀支撑地面缓缓站了起来,然后抖了一下,这才慢腾腾转过了身子。 小黄毛黑圆的小眼半眯,嘴里叼着一根不属于它的雪白的长羽。看清楚他奶黄的鸟喙里叼的东西时,殷成澜笑了,毫不吝啬的赞叹道:“有点本事。” 而殷成澜肩头倨傲的胜利者的胸口少了一根丰满漂亮的羽毛。这一场斗鸟算是斗得难分胜负。 灵江浑身的骨头都快被拍酥了,吐掉海东青的羽毛和一口血沫,往地上一坐,把鸟爪缩进腹部,圆润的团成一坨,暂时是站不起来了,怕是得歇一会了。 望着角落里的小东西,殷成澜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真是可凶可悍还可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品种,生出这么个奇形怪状。 屋门被敲响,连按歌走了进来,端着红漆盘子,上面放了一碗冒着白烟的药,乍一看见这满地杯盘狼藉,狼藉中还夹杂了破碎的羽毛,又见墙壁上数道锋利的爪印,他吃了一惊:“什么情况?” 殷成澜道:“闲来无事,斗了下鸟。” 连按歌:“……” 他将药递给殷成澜,惊讶的看见俊美的神鹰胸口竟少了根羽毛,秃头似的,露出一点粉红的皮肉,又好笑又可怜,刚想问怎么斗的,就瞥见墙角旮旯里跟只小鸡崽似的小黄毛。 他眼睛立刻瞪大,又吃了一大惊,震惊道:“阿青该不会是和那坨玩意儿斗的吧!” 殷成澜不置可否,将药一饮而尽,放到了一旁。 连按歌蹲到灵江面前,摸着下巴啧了半天,转头说,“其实也算不了什么,我听黄字舍里其他训鸟人说小黄毛自幼就好斗,还是崽的时候就天天打架斗殴,它能跟阿青斗上一会儿,也不一定就证明它有多神,顶多就是耐打抗揍了些。” 殷成澜将海东青放到床旁的鸟架上,带笑的嗯了一声。 灵江便睁开眼,声音有些沙哑,歪在墙边上,懒洋洋说:“大总管今晚吃鱼吧。” 连按歌发现它竟然没怼自己,好奇道:“为何?” 灵江不甚明显地笑了一下,“我看你挺会挑刺的。” 连按歌:“……” 连大总管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墙角那柔软的一坨黄色,牙根发痒,头也不回的说:“十九爷,我能趁鸟之危一脚踩死它吗?” 殷成澜颇为无奈:“别闹了,去将东西取出来,我有事问它。” 连按歌心里那个气啊,他老大一个人会跟鸟闹吗,他就跟它闹了,这玩意能算得上是鸟吗。 灵江则因他那一句唤殷成澜的称呼撩了撩眼皮,不过浑身酸疼,没想太多。 连按歌将一只画卷递给殷成澜,铺开后是一张写意的墨画。 “见过吗?” 灵江慢吞吞站起来,扑棱小翅膀晃晃悠悠飞到摆放花瓶的红木高几上,看过去,愣住了。 寥寥几笔勾勒出长身玉立的身姿,纵然画的简洁,却依旧能看出画上的人丰神俊朗、倜傥沉静。 画的正是他本鸟。 灵江并不打算让自己的人形暴露给殷成澜,甚至从未想过,但殷成澜怎么会有……他脑中仅是一瞬间的困惑,然后极快的反应过来,是跟着他们的影卫齐英干的好事。 灵江转过几个念头,垂眼慢条斯理啄着自己的小翅膀:“见过。” 既然他有自己的画像,也应该会知道人形的自己和季玉山下山走的那一遭,他通人性,季玉山身边出现个人,他若是不承认,是说不过去的。 但现在的关键是,殷成澜可否知道自己是人又是鸟。 殷成澜打量着画卷上的人:“他姓甚名谁,师从何处,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 虽然灵江这副鸟样时没有眉毛,但依旧皱了皱,理直气壮道:“一概不知。”说完,感觉到落在身上打量的目光,灵江便往高几花台上半死不活的一趴,任由他随便看,能看出来问你叫爹。 “你调查他做甚么?”想了想,灵江还是问。 连按歌道:“这是你一只鸟该问的吗。” 灵江看也不看他,讽刺道:“这个问题是你该问一只鸟的吗。” 牙尖嘴利,让大总管十分像掰开他的鸟嘴数一数到底长了几颗牙。 殷成澜放松身体靠着床栏,他不知是刚刚喝了什么药,眉眼流露出倦意,显得有些柔和:“江湖上出了这么一个武功高强、身份不明的人,驭凤阁竟然连他的名字和来历都查不出来,身为阁主的我岂不是会很慌。” 他说着慌,赖洋洋半阖着的眸子却透露出深沉锐利的幽光,再配上苍白的脸色,让灵江看了,又心疼又想打死他。 他这便明白了,什么慌,不过是这个男人习惯怀疑所有人和事,纵然腿脚不利,却握着遍布天下的线,栓着五湖四海的人,将他们一举一动收入眼皮下,只有随时随地的掌控着,他好像才能睡着觉似的。 灵江收回目光,翻了个身坐起来,事不关己道:“哦。” 就当是他听见了,然后跳上窗台,淡漠的摆了摆小翅膀,和他再见,飞走了。 连按歌啪的一声关上门窗,将画卷放到一旁,脸色特别不好看:“什么态度嘛。” 殷成澜用手按按眉心:“还没查到?” 连按歌又看了眼画卷,“查不到,除了季公子之外,跟这个人有关的都查不出来,不如我从季公子身上试试?” 殷成澜摇头,“算了,无关紧要的人,不至于为了他触了严楚的逆鳞。” 就如灵江所想的那般,殷成澜太过于习惯去掌控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猜忌怀疑,殷成澜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惊弓之鸟,被吓怕了,以至于只有握着所有人的命脉,才能睡得着觉。 见他精神不济,连按歌简单收拾了下卧房,将海东青放到肩头带走,端着药碗和盘子往外面走,“你休息吧,明日还要见严楚。” 出去带上了门。 殷成澜墨发铺在枕头上,侧头看着画卷上陌生的人,神经质的猜疑压在他的心头,让他疲惫不堪又难以入睡,他试图闭上眼,片刻后又睁了开,苦笑起来,幽幽叹口气,暗道:“这臭毛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兴许只有那个人死了之后吧。” 第16章 鱼戏叶(十六) 灵江不知去哪摸了一坛酒,挂在小爪爪上带到了幼鸟舍里,是夜,他就窝在鸟窝里,蹲在酒坛子边缘,时不时啄上一口,眯眼望着天边冷清的月光。 他的窝里看不到峰顶悬着的倚云亭,自然也看不到藏在嶙峋巨石之间的府邸,灵江默默啄着酒,好像有心事,又好像没有心事,就这么有一下没一下的喝光了一整坛。 翌日醒来的时候,灵江是从酒坛里邋里邋遢的爬出来的,身上的茸毛和羽毛揪成一缕一缕的,抖都抖不开,额上那撮羽冠也没精打采的垂在眼前,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摇晃,跟个刘海似的。 他打着哈欠,渡步去喂鸟的水槽边漱口洗脸,头顶的幼鸟一大早便起来进行日常晨飞训练,几日没见,这群从甄选大会里选出来的鸟崽子已经长大了一圈,展翅滑翔的姿态犹然可见成年信鸟英姿勃发的雏形。 信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死在天空上。 作为已经被拍死的前浪,灵江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浪一下,将殷成澜手里的海东青拍死在怒波浪涛中,省的看见眼烦,想至此处,他斗志顿时昂扬,一头扎进水中,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然后一飞冲天,冲出水面,边飞边抖水的朝峰顶飞去。 正站在训鸟场上拿着五色旗指挥信鸟的训鸟人莫名其妙被溅了一脸水点,忧郁的抹了一把脸,希望不是哪知小鸟没憋住,那啥啥了。 书房里雕花的门窗竟严丝合缝,一扇都没开,灵江耳尖,听到有声音传出来,就避开暗中的影卫,藏到了飞檐下的横木上,寻了个舒坦的姿势蹲好。 屋里,严楚将一根银针从殷成澜的腿上捻了下来,那针和寻常的不一样,牛毛细,却很长,足有成年男子巴掌那么长,通体银色,有光落在上面时就泛过一道寒冽,针的一头和常见的直挺挺的那种也不一样,而是打了个弯钩,有点像钓鱼时用的钩子。 他手里的那根钩子上隐隐泛着乌黑,严楚将银针丢进一碗不知是什么的水中,就看见那上面的乌黑像墨水似的散开,一圈一圈荡过涟漪。 严楚继续低下头,将殷成澜身上剩余的七根银钩针捻了下来,他做完时一直阴沉的绷着娃娃脸,直到银钩针被全部取下,抬头看了一眼殷成澜,傲慢的神情才变了变,缓了下来,闪过矜持的赞许。 那些银针下进殷成澜的浑身上下,穿过血肉,一直往里扎,直到碰到骨头,就再用力气,将银针没入骨髓,等上个小半时辰,等银钩针上的钩子沾上骨髓里的毒,再一点点勾扯着血肉往外面慢慢的拽,拽出来时原本的针眼都被撕开,一路粘粘着血肉就被带了出来。 殷成澜的腿没知觉,不疼,可下在胸口腹部颈上针被取出来时,鲜红的血水也跟着冒了出来,皮肉纤维被倒钩着的银钩针生生豁开,围观者仅是看上一眼,就觉得疼的要死了。 可殷成澜却连哼的没哼一声,甚至他的神情都没变,一如往常的沉静稳重,如果不是他额上洇出的冷汗和过分苍白的脸色,连按歌就差问一句,不疼啊?难道还舒服不成。 严楚伸手,一旁的季玉山连忙将臂弯上搭的湿帕子放了上去,严楚却没动弹,一皱眉,季玉山反应过来,拉过他的手用帕子一根根擦着他的手指。 “毒怎么样了?”连按歌迫不及待道,试图想让殷成澜躺到床上,却被男人挥手制止了。 殷成澜理了理自己的领口,声音有些沙哑:“有劳神医了,按歌,送严神医和季公子回去歇着。” 严楚将擦干净的手笼在袖子里,漠然道:“你不必装了,没有任何人比你自己更想知道你的毒怎么样了,现在我只能告诉你,八味天材异宝你还差四味没有找到,若是再找不到,等银钩针抑制不住你的毒,很快你就会死了。” 听他说的直白过分,连按歌眉宇紧蹙,靠在墙壁上,先露出一个笑容,十分的虚情假意:“不劳严神医操心,加上鱼戏叶的花,就差三种了,眼看胜利在望,总要喜庆一些。” “按歌”,殷成澜平静的看他一眼,后者像是被掐住了喉咙,收起脸上的笑容,麻木的站到一旁去了。 严楚对他话里的暗讽浑然不在意:“我之前是不想将霖水土交给你们,因为我相信剩余的三味天材异宝你们也难找不到。” 如果不是为了身旁的这个蠢货,就是现在,他也是不乐意的。 殷成澜端起书桌上一杯凉透了茶,抵在唇边,半垂着眸子:“不管如何,终究是要谢过神医了。” 他这副彬彬有礼的态度让严楚极是满意,这也就是为何他会愿意答应用银钩针压制他的毒性。 这个人进退有度,既不张扬激进,也不凌厉逼人,他就像是常年高高在上的统治者,运筹帷幄,威严沉静,极其擅长趋利避害。 严楚觉得他不像江湖客,反倒是像个住在碧瓦朱甍里的王侯将相,平日里既能对坐烹雪煮茶,迎来送往,博古论今,又能在触犯利益时,微笑着将匕首送入客人的喉咙里,还能在血溅三尺后,洗手热酒,笑问饭否。 “还有半个月就到了鱼戏叶开花最好的时候,既然已经有了霖水土,就不要再耽误,想必你们现在已经想到进入涡河的办法,其余的我就不多说了,只希望别浪费了我的宝贝。” 说完,他将银钩针放进脚边随身携带的药箱中,把药箱丢给身后不知道想什么的季玉山,不悦的说:“走了。” 季玉山忙接住药箱,笑呵呵的对殷成澜和连按歌点点头,脚下三步并作两步跟了出去。 这时,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才像是大病未愈控制不住的喘了两口气,将茶盏放回桌上,唇角氲出殷红的血丝,屋檐上的灵江透过缝隙看去,发现他茶盏里的水几乎没少,反而成了血水。 灵江心想:“还真的挺能装的。” 连按歌打算推他回房休息,再次被拒绝了,殷成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山风从窗户缝隙佛进来,将几缕黑发粘在唇边的血渍上,他轻声细语说:“我可以死,但不能死在他前面。” 闻言,连按歌绕到他前面,单膝跪下,手横在膝盖上,脸上是灵江从没见过的凝重:“属下誓要让那人死无葬身之地,若是不成,属下就是死,也要拉着他一起死。” 殷成澜对着他坚定的样子看了片刻,弯唇笑道:“一起死是要殉情吗。” 连按歌便被一呕,心里那点忠心耿耿立刻喂狗吃了。 回去的路上,季玉山一路不知道在想什么,落在后面一言不发,直到咚的一下额头和前面的人后脑勺撞到一起,才吃疼的揉着额角,疑惑的抬起头:“严兄?” 严楚不耐烦的拉下他的手腕看了看他撞上的额头,口气生硬的问:“想什么?有什么好让你心事重重的,人都给你找到了,还想。” 季玉山愣了一下,眼睛一弯,抓着严楚的药箱布绳摸了两下:“我是在想你。” 猝不及防,那张娃娃脸呆住了,然后飞快的回过神,白瓷般的脸颊飞上一抹绯红,怒不可遏道:“你想我做什么,我有什么好想的,不就在你身边。” 季玉山快走一步和他并行:“今日听你们的话,似乎殷阁主之前就问你讨要过霖水土,你既然不想给,为何后来又答应让我送到驭凤阁?” 严楚没想到他竟然不明白原因,恼怒的脸更红了:“我若是不给你,你能见到殷成澜吗,你若是见不到殷成澜,又怎么能这么快找到你那心心念念的影儿,要是见不到你的影儿,哼,你能对她死心吗。” 他说话炮语连珠,季玉山好不容易摘出重要的一句:“不是我的影儿,她……欸算了,以后我都不会提她了。” 他眉梢扬起:“我就知道严兄是为了我才愿意割爱的,这不问清楚好报答你吗。” 严楚没看他,眼睛斜扫着万海峰苍笼秀丽的风景,默不作声了一会儿:“你能怎么报答,穷酸书生一个,若是真要报答……” 他声音越来越小,季玉山没听清他后面的话,忍不住低头凑过去,严楚矮了他半个头,生得一副娃娃脸,每次看见他这模样,季玉山就想伸手摸一把,不过这次还没动手,严楚就不耐烦了:“算了算了,说了你也不答应,快走,我饿了,要吃早膳。” 说完,不等季玉山回答,身影一转,进了藏雨楼。 灵江在屋檐上蹲了半日,山风将他昨夜的宿醉吹了个精光,他终于将屋里的人零星的对话拼凑起来,想了个大概明白。 殷成澜中的毒不是不能解,而是解毒的东西比较难寻,他们已经找到了四种,还剩下另外四种,殷成澜会亲自接见季玉山,正是为了他手中能使其中一种天材异宝鱼戏叶开花的药粉。 而现在,距离鱼戏叶开花没多久了。 灵江蹲在房檐上,见殷成澜终于撑不住了,笔挺的脊背弯了下来,屈肘抵着额头,唇色近乎透明,按着太阳穴:“这几日给阿青喂些好的,涡河湍急雾深,过几日要辛苦它了。” 连按歌应下:“送你回房歇着?” “不了,你去开一扇窗,我在这儿坐一会儿。” 连按歌一向劝不了他,推开一扇,离去了。 灵江在屋檐角下蹲着,亲眼看着面露倦意的男子静静坐在雕花漆红的窗前,他身上银钩针撕扯的血口系着素白的绷带,其中一条系在他颈上,发丝垂肩,黑白分明,将那一身的八风不动添了三分苍白病弱。 灵江窝成一坨,默默在心中想,殷成澜确实很能装的,不仅在外人面前装,独自一人时也装,用清明的心和头脑蒙骗自己的身体,装成自己与其他人无恙。 这种人就是闷死狗,死都不会痛哼、软弱、呻吟、屈服。 灵江用小翅膀挠挠肚子,一脸高冷的猥琐着,心中想到,将他丢到床上,撕开衣裳的时候呢? 第17章 鱼戏叶(十七) 事实上,灵江只对殷成澜猥琐,还是在心里猥,等他去见季玉山时又成了那个淡漠冷清的世外高鸟。 严楚在房中睡觉,季玉山在书房里挥墨画画,听见窗外传来蛾子扑棱声,他停下笔,将窗户开了条缝隙,一只小黄鸟将小翅膀负在身后,慢悠悠渡步进来。 “哎。”季玉山来没来得及提醒,灵江已经大摇大摆从他刚刚画的山水图上迈了过去,上面还未干透的墨渍沾到他的鸟爪上,在空白的地方上印下几枚丫型的爪印。 季玉山侧头去看,发现那几枚爪印刚好落在画中山间只有雏形的老松上,这么一来,老松倒像是一株从山林间翩然伸出的墨梅,图中意境也跟着幡然一变,少了清冷孤傲,多了淡雅梅香。 “好爪法,真是画的太好了!”季玉山称赞起来。 灵江抬爪瞅瞅沾染上的墨渍,皱着眉,把爪上的墨渍抹到了季玉山垂在桌面的袖子上。 “……” 抹干净后,灵江一屁股坐在画上,开门见山问:“涡河在哪里?” 季玉山丝毫不惊讶灵江会知晓此事,即便他不知道灵江是怎么知道此事的,不过只要事关殷成澜,这小鸟总是不会放弃一丝消息的。 他搁下笔,收起画,倒了两杯茶,一杯握在手里,另一杯递了过去,灵江跳上杯缘,坐了下来,把两只鸟爪泡了进去,洗爪爪。 季玉山:“……” 好吧。 “知晓你会来问,特意向严兄打听了下,涡河是一只海岛上的内岛河,离万海峰距离不近。海岛所在的水域复杂,几乎没有船只能找到那里,听说先前海岛上还有先民住在那里,偶尔会有小船上岸,与当地居民换米粮,不过这二十年来,几乎没有人再见过他们,后来驭凤阁的人为了追查鱼戏叶的下落,才又寻到了海岛的踪迹,也是在海岛上找到了鱼戏叶。” 灵江问:“鱼戏叶只有开花才有用?” 季玉山低头喝了一口茶:“是,但你要知道鱼戏叶并不会开花,而是将霖水土洒到鱼戏叶周围,才能促使它开花。” 他往隔壁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而霖水土实际上是一种蛊虫,很小,不会动,簇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像是土粒一样。” 那玩意可是严楚的宝贝,听他说是养了十几年才养出来的,怪不得如此宝贝,并且季玉山还知道殷阁主还要找的剩于三种解药是真的不好找,所以横竖也是死,严楚才不愿意给他的。 听完他所说的,灵江想了想,把泡红的爪爪抬了起来,垂在茶盏旁晾着:“多久能开花?” 季玉山愣了下:“严兄说不清楚,也许将霖水土洒上去鱼戏叶就能开花,也许要等三两天,也许要等十七八天,几十年前有人试过这种方法让鱼戏叶开花,不过那人已经死了,就没人知道了,还有鱼戏叶开的花不及时摘掉,花就败了。” 说着,见小黄鸟垂着眸子,鸟的眼和人的眼睛不一样,黑的看不清里面藏着什么情绪,每当灵江沉默时,整只鸟都显得格外冷漠。 季玉山很想揉他一把,但害怕灵江啄他,忍住了:“你在想什么?” 灵江晾干了爪爪,从杯口跳下去,贴着桌面飞到了窗台,淡淡道:“告诉他,我也要去。” 说完整只鸟从窗台上倒仰了下去,季玉山跑到窗边,看见灵江在半空轻盈一转,姿态优美的飞上了万里无云的天空。 季玉山在他身后唏嘘不已。 灵江是在第二日去见的殷成澜,再见到他,昨天惊鸿一瞥的苍白病态已经寻不到踪迹了,他正坐在倚云亭里,看起来精神很好,一手拿着一柄银色的小刀,另一只手里握着根梨花木,地上掉了些木屑。 灵江落到离他不远不近的长椅上,看他手指灵活的在木头上雕刻出精致的纹路。 殷成澜的手骨节分明,手指很有力度,灵江眯起眼,不由得想起这只手抚摸那只傻鸟的样子,手指间在羽毛和细羽之间穿梭,舒服而力度适中。 “幼鸟已经开始进行往返通信了。”殷成澜没抬头,俊美的侧脸上碎发飞扬,快将灵江小鸟迷死了。 灵江扑棱了下翅膀,放肆的看着他:“我要你亲自训我。” 殷成澜撩起眼皮,目光落在他身上,小黄鸟只有一团,很快就被打量完了:“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灵江不咸不淡嗯了声,不再提那句话,看了一会儿殷成澜在木棍上雕花,说:“我也要去涡河。” 殷成澜手中的动作一顿,还未开口,灵江就将季玉山卖个一干二净:“季公子告诉我的,所以我也要去。” 根本不提是自己偷听到的,真的是很有节操了。 殷成澜勾起唇角,但神情却并不是在笑,他想了下:“想去便去,刚好证明给我看你有什么能耐。” 灵江皱眉,对他这么要笑不笑的模样很不喜欢,回了一个‘好’字,就不愿意再去看那张让自己神魂颠倒的脸,扑扇翅膀走的干干脆脆。 殷成澜在他身后慢条斯理的吹掉木棍上的碎屑,自言自语道:“还挺有趣的。” 比连大总管自尊心受挫至今没缓过劲的八爷有意思多了。 五天后,一座巨大的船出现在万海峰下,船桅上有一只怒翅飞翔的神鹰雕像,拨开汹涌的海浪从渺茫的大海深处驶来。 灵江跟着季玉山,季玉山跟着严楚,上了大船。 风帆在大海上发出呜咽低沉的声音,灵江在晕船晕了两天后,终于从装满柔软稻草的鸟笼子里爬了出来,这才知道原来殷成澜竟也在船上。 他晃晃悠悠的想出门去见殷成澜,却不料刚出舱门,就被倒退的海风呼的一下子刮了回去。 灵江撞到船舱壁,摔了个七荤八素,只好就地趴了回去,四脚拉叉,晕晕乎乎的想着:“算了,相见不如思念。” 很会安慰自己了。 大船劈浪急行,昼夜不停,哗哗的海浪声和呜咽的风声拍打着船舱,一夜三千里直入江海,经过两天两夜电闪雷鸣的大雨大风大浪,又复行七日,大船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灵江清楚的感觉出来,于是在黎明还黯淡的时候飞出了船舱,看见极目万里的茫茫海域出现了一片浓重的雾。 雾里模模糊糊浮现出一座四面环山鬼气森然的岛。 大船缓缓驶入雾中,四周忽然静谧下来,只有海水被拨开的声音,船桅没入云雾中,几乎看不见那只鹰像。 这里没有风,只有近乎静止的雾。 灵江贴着船舱往前飞,看见船头有一片模糊的身影,穿着连帽的黑袍,腰间负刀,其中一个人转过身,灵江看清了他的模样——是殷成澜身边的暗卫齐英。 齐英抬起手里的鸟笼,放出去一只信鸟,鸟很快消失在浓雾中,片刻后,齐英屈指做哨抵在唇边,清脆的哨声撕破静谧的雾传了出去,然而,却像投入汪洋的石子,转瞬即逝,不见一丝涟漪。 这是召回的哨声,但那只鸟却没回来。 灵江便知道,它迷失在雾里,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另一侧船舱走出来一人,问:“第几只了?” 雾太重,两丈远的距离就看不清楚对方了,灵江听出声音,是大总管。 齐英答:“第七只。” 连按歌:“回来了几只?” 齐英:“未有一只。” 连按歌嗯了一声,转身离开,身影很快就没入雾里,而后脚步声才消失。 灵江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思忖片刻,没跟上去,又退回到了船舱里。 船舱里,季玉山正背对着门口在床上翻来翻去。 灵江道:“找什么?” 季玉山一愣,转过头,看见他,松了口气,上前将舱门关上,小声说:“我是来告诉你不要随意出去,我听人说已经有好几只鸟找不到了。” 像灵江这种平路迷的一出去岂不是会迷的连毛都不剩。 灵江炸开羽毛抖掉雾气凝成的露珠,没什么表情的用他那丫形的爪爪迈着二八步走到季玉山手边:“你知道他们的打算吗?” 季玉山摇头,船舱里点了油灯,能清楚的看到灯下一切东西,但他从船舱窄小的门往外看去时,好像看到了厚重伸手不见五指的雾,蒙在人的眼睛上,却沉甸甸的压在心口:“要想拿到鱼戏叶的花并不简单,并且离鱼戏叶开花最好的日子只剩三天了。” 灵江点点头:“他不会等太久的。” 季玉山见他这副老神在在的神鸟模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扯了扯唇角,目光恋恋不舍的在床上逡巡一圈,犹豫道:“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消息的,那我回去了。” 走到门口时,眼睛往后一斜,见灵江把小翅膀往脑后一枕,跟大仙儿似的躺着,季玉山郁闷道:“你就不好奇我还想说什么吗?” 灵江顶着呆毛转过头,圆溜溜的小眼清明的看着他,季玉山道:“好吧,其实我想说,我能不能回来睡,毕竟这里是我的房间。” 船上的人自然不会为了一只鸟而收拾出间屋子来,但季玉山不能把他当鸟看,只好将自己的屋子让了出来,不过,他和严楚住的这段时间,他觉得严兄似乎很不喜欢和人同住。 比如那么大的一张床,愣是不肯让他蹭一点点。 在船上打地铺真的不是人干的事,他几乎要被贴在耳边的海水给荡晕。 但是他说完之后,收到了灵江一个无动于衷的斜眼。 季玉山只好闷闷摇头,不过眼睛随即又亮了起来,走到桌边,俯趴下来,双手撑在桌角:“如果我告诉你一个有关于殷阁主的消息呢?” 灵江站了起来,默默盯着他,鸟视眈眈。 季玉山就觉得自己一定非要蹦出个有用的屁才行。 “殷阁主也在船上!” 灵江幽幽看着他。 季玉山猛地起身退后两步,感觉灵江像是要狠狠啄他一下,干笑了下,然后不知道是要说什么,又收敛起笑容,神情严肃,推了下舱门确保门关好了,才压低声音说。 “背地里说别人不太好,不过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没想到殷阁主的毒如此严重,听严楚说,每隔一段时间他的毒就要复发一次,在毒发之前,必须要找到一种天材异宝,将药草一分为二,一半收起来,等其他草药都找到,最后炼制成最终的解药服下。而剩余的另一半则需要即刻让他服下,再配合银钩针才能将毒性压制下去,好让他有时间能等到最后。” 季玉山道:“如果在下一个天材异宝找到之前,他还没有服用一半的药草……”最后几个字消失在了他的喉咙里,融化在他惋惜同情的目光中。 原来是这样,灵江想到。怪不得不便于行却跟着上了船。他看了一眼季玉山,就很快收回了目光,可就是这种情况又能怎么样呢,殷成澜根本不需要人来同情。 用这个消息,季玉山成功住进了自己的舱房里,不过天黑下来,他刚舒服的躺到床上,就被门外充斥着怒意的敲门声给敲了起来。 严楚站在外面,穿着单薄的单衣,愠怒的看着他:“为什么突然回自己的房间睡?” 季玉山一愣:“你不是不想和我住一间?” 严楚冷冷道:“你哪只眼看见我说了?爱住不住。” 甩手往回走。 灵江趴在软绵绵的枕头里,默默看着季玉山缩头缩脑的追了过去,他扭过小脑袋,心说,脾气真臭。 …… 还挺有脸说别人的。 当天夜里,一只独木小舟被放进了大海中,几条身影披着夜色驾船驶进浓雾里,灵江摸黑出去,看见深夜和苍白的浓雾掺在一起,将大船包裹进了一个怪异的天地之间。 他屏住呼吸挨个摸过船舱,终于在一处隐秘的地方找到了殷成澜的卧房。 卧房周围藏着三个影卫,灵江悄无声息绕过他们,从舱房的通风口钻了进去。 房中静悄悄的,青纱幔帐垂地,碧色玉石砌成的轮椅静静放在床头,被窗外月光似的白雾照着,渡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泽。 床上的人气息略沉,灵江想起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殷成澜睡着的模样,不由得呼吸也跟着一紧,他几乎屏住呼吸看着陷在床榻中的男人。 殷成澜睡的并不安稳,眉心紧蹙,太阳穴上有一道凸起的青筋,好像在梦里强忍着疼痛,灵江想再往床边凑一下,那原本躺在床上的人便突然无声无息睁开了眼。 眼底掠过茫然,但很快便清明起来,殷成澜抬手敲了下床板,一个男声隔着床板道:“爷有何事?” “有异常吗?” 那边回道:“并无。”停顿了片刻:“需要属下传严神医过来吗?” 殷成澜按按眉心,闭上眼,疲惫之态尽显:“不用了,我没事。” “是。”声音消失在黑暗中。 殷成澜极其缓慢的喘了一口气,好像在强行压抑着什么,良久后才重新入睡。 而离床两丈远的灵江却再也不敢再做什么,就这么待在黑暗中守了殷成澜一夜。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灵江都忘不了殷成澜即便处在毒发的折磨之中,却依旧像只惊弓之鸟,精疲力竭的维持神志的模样。 第二天,天还未亮,独木小舟返回到了大船上,不是他们找到了方向,而是连带着人和小舟上都系着铁链子,他们在迷雾中是顺着链子才顺利回来了。 齐英在白雾中穿梭,黑色的袍边如海浪翻飞,大走到殷成澜门前,得到里面的回应,推门走了进去。 灵江躲在暗处,原本打算偷溜出去,听见他说话,便又卧了回去。 齐英撩袍单膝跪地,将一张打湿的牛皮纸递上:“找到路了。” 低着头,手扶在腰间的剑柄上:“属下该死,耽误了时辰,上次影卫抵达此处时,还未见如此厚重的雾。” 殷成澜坐在轮椅上,披了件单衣,摆摆手,“与你们无关,是鱼戏叶快成熟了,引来的雾。” 他接过那张牛皮纸,翻开看了两眼,薄薄的唇角勾了一下:“齐英,安排人手准备靠岸吧。” 说着,屈指敲了一下扶手。 窗外便忽然响起扇动的风声,连按歌从外面推开门,一只劲翅如雪的鹰迫不及待飞了进来。 海东青张开巨大的翅膀,偌大的船舱好像一下子就被填满了,它仰颈嗥叫,大力的扇动了几下翅膀,发泄着几日里被关在笼子里的不满。 殷成澜按了下它的脑袋,神鹰这才老实的收起翅膀,站到他苍白的手腕上,倨傲的望着屋中的人,将目光对准一个背光的角落。 那个角落里,藏着正忿忿不平腹诽的灵江小黄毛。 灵江跟它冤家路窄,一见它就烦,看它站在殷成澜手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殷成澜没注意到海东青的目光,与齐英、连按歌商讨靠岸的方法,半个时辰后,挥手让齐英退下,去准备人手和船只了。 趁此机会,灵江也悄悄溜了出去。 他出去后绕着大船飞了一圈,之后扑棱着翅膀重新回到了殷成澜的卧房里,这回,他是名正言顺从正门口飞进去的。 刚一进去,就和拎着鸟食的连大总管险些撞在一起,连按歌捂着自己的脸,连忙往旁错了一步,差点小黄毛就扑到自己这张俊脸上了。 “又是你,没看见路啊。” 有往人家脸上飞的吗。 灵江倒是很客气,瞥他一眼,冷冷道:“对不住,脸太大,没躲过去。” 连按歌:“......” 殷成澜抓了一把鸟食正在喂海东青,闻言,好整以暇的抬头,装模作样仔细看了看灵江和大总管,认真评论道:“和你一比,确实挺大的。” 连按歌觉得有时候他不以下犯上,简直太对不起殷成澜这张嘴了。 灵江站在书桌挂笔的梨木笔架上,冷清的别过脑袋,不去看殷成澜……手里的那把饲料,假装自己现在特别撑,说:“你们要去哪里?我也要去。” 连按歌皱眉:“去什么去,别跟着添乱。” “我看见船边的小舟了,你们如果要带着它”,灵江用脑袋点点海东青,“就应该有要用到鸟的地方。” 连按歌目光一紧:“你都知道什么?” 灵江:“没什么。” 连按歌还想说什么,被殷成澜伸手止住了:“季玉山应该告诉你我们要找什么东西了。” 灵江嗯了声。 “我们确实要用到鸟,穿过浓雾之后有一座海岛,岛中央有条河,鱼戏叶就长在河里,我需要阿青去摘回鱼戏叶,如果你能帮上忙,就跟着去吧。” 殷成澜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神鹰优美的背羽,眼睛却望着灵江,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他的脸色苍白,灵江总觉得那双眼太漆黑了些,教他永远都看不清殷成澜是什么意思。 他点下头,没什么好说的,就飞了出去。 连按歌将门关上:“让这只鸟知道太多会不会……” 殷成澜侧了下头,一缕头发垂在了脸侧,“阿青虽是神鹰,却也有它力所不能及的事,我自百鸟发家,千万鸟中却没有这么一只奇鸟,你不觉得现在刚好是证明它的契机吗。” 连按歌忽然想到,也许那只黄毛请求殷成澜训自己时,他并不像他表现的无动于衷。 想想也是,训过的鸟成千上万,也就只有这只与众不同,放在谁身上都忍不住会心动吧。 想到这里,连按歌也有点蠢蠢欲动,不过这点‘动’在想起小黄毛那只贱不死人的小尖嘴后就彻底熄灭了。 除了殷成澜,谁没事儿喜欢自虐找骂呢。 他抱着海东青抬头看了一眼,又垂下眼。 “你想说什么?” 连按歌捏腔道:“属下只是觉得十九爷后宫三千万,现在又要纳新妃,我们阿青娘娘的皇后地位是不是就要保不住了,可惜啊,皇后娘娘跟了爷这么久,还没给爷添个一鸟半崽呢。” 殷成澜没料到大总管这么贫,顿了顿:“按歌,十九爷我唤你一声大总管,你就真的把自己当太监使了吗。” 连按歌脸一红,气闷的出去了。 当天下午,连按歌与齐英带了七只小船二十八人以及三十一只信鸟,顺着雾中的铁锁离开大船,乘着独木舟驶向了海岛。 第18章 鱼戏叶(十八) 小船用七根链条首尾穿在一起, 似一条海蛇穿梭进惨白的浓雾中, 雾里露重潮湿,没一会人就浑身湿透了,被关在笼中的鸟不安的抖着羽毛上的水珠。 向下看是浩瀚没有尽头的深海, 向上看是半倾浓雾遮天蔽日,目极四周被浓雾遮挡,连身旁的人都看不清楚,恍若之间好像被困在了雾中,方向和尽头都无法窥视, 气氛便压抑起来,跟雾一样逼仄的人喘不上气。 船上没人说话,只有笼里的鸟发出“咕哝”的声音。向来活脱的连大总管眉心紧锁, 心事重重。 想起季玉山所说的话,灵江便知道他这幅表情非假。 也许每一次在寻找天材异宝时, 都面临这种情况, 能找到和顺利带回,以及找不到和耽误了时辰, 前者皆大欢喜,而后者对他们而言是失败, 对等候在身后的殷成澜却是死亡。 就在连按歌打算将海东青抱出笼子时,串在一起的小船轰隆一声撞上什么东西,连在一起的铁锁链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齐英伸手往水里摸了一把, 摸到湿滑的石头:“到岸上了。” 然而四周依旧白茫茫, 什么都瞧不真切。 一行人用绳子将所有人前后栓在一起, 提着鸟笼趟雷似的摸索着下了船。 齐英在首位,次之是提着海东青和灵江的连按歌。 齐英:“上次来,还能看见小岛的全貌,这次,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楚了。” 连按歌道:“鱼戏叶成熟时会引来大雾遮住自己,防止野兽和人采摘,只是没想到竟是这种弥天大雾,怪不得说是灵草。” 灵江从鸟笼里伸出嫩黄的小翅膀,在雾中挥了一下,静止的雾扭曲的散了一点,不过又很快填满,他转头看着隔壁笼子里的鹰神,眼里闪过精光。 在雾里走了不知多久,感觉应该是先经过一片沙滩,之后是硌脚的石子和一簇簇什么长刺的植物。 齐英每走几步便蹲下抓一把地上的东西判断路线,直到他摸到一根东西,扯出来后是驭凤阁影卫的玄铁楔子。 “找到了。” 齐英拍拍手,站起来,曲指做哨吹出,清亮的哨声霎时穿透浓雾,没多久,雾中传来振翅声,一只通体漆黑的隼在雾里盘旋两圈,落到了他肩膀上。 这是之前留在岛上等候他们的影卫和隼。 “下来由它带路,穿过山谷就能到那条河边了。” 连按歌颔首,拍了拍手里的鸟笼,安抚不断低嗥的海东青,想起另一只,也顺带不情愿的拍了下灵江的笼子。 笼子里的小黄鸟并不领情的哼唧一声。 接着,是一段陡峭难走的山路。 大船上,殷成澜浑身上下被扎满了银针,一动不能动的躺在床上,严楚忙活完,洗干净手坐在一旁无所事事的喝茶,扫了眼刺猬一样的殷阁:“如果我是你,早就去死了,活着不累吗。” 殷成澜脸色苍白,饱满的额头布满冷汗,只有离得很近,才能看见他抑制不住的颤抖。 闻言,他笑了下,黑发粘在鬓角,唇上被咬的渗出血红,就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笑起来,声音粗嘎的厉害:“大仇未报,不敢闭眼。” 严楚放下茶杯,:“我倒是有点好奇,天底下谁敢与驭凤阁为敌。而你手里握着无处不在的‘线’直到现在竟还没杀了仇人,给自己报仇。” 一滴汗滚进殷成澜的眼里,染红了他的眼珠,他浑然不觉,锋利如刀削的眼皮直勾勾看着床顶,低声说,“还没到时候呢。” 山路一直向上,渐渐的,哗哗的水声四面八方响了起来,带路的隼在雾中只能看见一片漆黑模糊的影子,来人皆身怀武功,所以脚程极快,纵然如此,他们依旧走了许久,直到惨白的雾里天色昏暗起来,那只隼忽然猛的朝前面快飞,落到从浓雾里走出来的人身上。 “统领,大总管,到了。” 迎接他们的影卫说,抬手往身侧一指,挥出强劲的内力,佛开浓雾,灵江转过头,看见缥缈的雾气里若隐若现出现一片渺茫的大河。 那河不知道是含在雾中怎么的,竟然极宽,根本看不到河对岸,而他们的脚下河水湍急流过,随着天色暗下来,昏暗和惨白的雾中,零星的光斑从河面浮出,朦胧中看去,像是闪烁的星河。 片刻后,散去的雾又聚了过来。 齐英道:“河水涨了许多。” 不像是河,倒似湖泊那般宽阔了。 灵江望着河水中闪烁的寒星,浓雾中看不清是什么发出来的。他想问,但见外人甚多,还是闭上了嘴,并不打算将身份暴露给所有人。 连按歌正合他意的问了起来。 那影卫道:“不清楚,之前一直没有,两天前才出现的。” 连按歌眯眼看着河面:“鱼戏叶在何处?” 影卫道:“等天再黑些,就能看到了。” 所有人便原地休息,补充体力,给笼中的鸟喂食。 灵江蹲在笼里的横木上,意兴阑珊的啄着饲料,小圆眼一直瞧着河面。 天色彻底黑了,就显得那浓雾格外的惨白,灵江不再吃东西,而是一眨不眨的望着河面,奔流的河水卷起细碎的水花,灵江看见那星光越发明亮,并且动了起来,原本是零星散乱在河面,现在竟好像按照某种方向开始移动。 须臾之后,光斑似众星拱月般聚在河中央。 灵江睁大了眼,看见星光深处青翠欲滴的一抹绿。 真如海外仙邸,游鱼戏叶。 灵江先回过神,用小翅膀戳开鸟笼,飞到连按歌肩头,凑在他耳旁轻声说,“你们准备如何将霖水土撒到鱼戏叶上?” 他的声音轻柔的毛骨悚然,猝不及防飘进连按歌耳中,当即就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连按歌嗷的怪叫一声,跳了起来。 齐英转头询问,灵江站在他另一侧肩头凉凉的发出警告,连按歌惊魂未定,拍着胸口往一旁走了两步,微恼道:“你是鬼啊,瞧把我渗的。” 灵江懒得怼他,皱眉说:“别耽误时间。” 河中央的光点愈发明亮,簇在一起在浓雾中闪烁。 连按歌正色下来,没回答灵江,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小包东西递给齐英:“准备好的话,我们就开始吧。” 齐英接过霖水土,取了一半,倒进一只拇指粗的小竹筒里,竹筒两端各有一根露出来的棉绳,他从鸟笼中取出两只黑隼,将棉绳分别系在鸟爪上,打算让黑隼携带着横渡大河。 灵江一看便明白他们的意思——先令黑隼飞至大河中央,再以哨声勒令它们背道而驰,绑在鸟爪上的竹筒受力,棉绳崩开,竹筒中的霖水土自然而然便能精准的撒落在鱼戏叶上。 驭凤阁的鸟训练有素,勇猛刚毅,怒翅振飞横渡大河自然不在话下,但灵江总觉得有哪里被忽略了。 灵江仅看了一眼黑隼,便转过头,沉默不语的盯着雾中粼粼的大河,闪烁的光斑映进他的眼里,像是刀剑泛过的寒光,幽幽一闪而过。 清亮的哨声冲破浓雾,直上云霄,鹰隼随之发出尖锐的嗥嚎,漆黑的翅膀带起锐利的风刃,劈开缭绕的白雾,在头顶振翅盘旋。 连按歌手里的海东青被感染,发出逼仄孤傲的嗥叫。 齐英高举一只五色旗,然后朝向大河中央重重落下,两只黑隼便如黑色的雷电冲了出去。 所飞之处惨雾散开,河水翻滚。齐英喉咙发出哨令,原本空中滑翔的两隼猛地收起羽翼,如鱼雷般直直坠下,在接近水面时忽然张开羽翼掠水而过,背道而驰,将爪钩上的棉线紧紧绷起,将小竹筒悬在了鱼戏叶的三尺之上。 就在齐英下令彻底飞开时,那一瞬间,原本浮动在大河中闪烁的光点刹那间一跃而起,高高跳出海面,一张张满嘴獠牙的倾盆大口张开,其中一张顿时咬住了一只隼的翅膀,用力一甩,便生生撕了下来。 鲜血淌进河中,很快就消失不见,岸上的人全都看见那星星点点的下面竟是一种长满疙瘩丑陋不堪的怪鱼。 而那星点就生在怪鱼的背鳍之上,形似小灯笼,发幽蓝的光,沉进水里时,‘灯笼’浮在水面,恰好组成了灵江等人看到的璀璨星河。 可惜现在没有人敢去欣赏了。 被咬伤的隼挣脱爪上的棉绳,凄婉的哀嚎一声后直直掉进了水里,水中的怪鱼一拥而上,顷刻间连骨头都咬成了碎末。 另一只隼的爪上悬着小竹筒,急速朝岸上冲来,然而半路却被河里忽然跳起的怪鱼撞歪了方向,堪堪向着河面摔去,踉跄半尺之后,才擦着水面又飞了起来。 然而左翅已经被撞断,挣扎着向高处飞,却没飞起来。 齐英吹出厉哨呼唤黑隼,那黑隼似乎是亲眼看见同伴的惨状,又遭怪鱼狠撞袭击,竟生出了惧意,哀婉的在河中央低空逡巡,不敢再向岸边飞来。 “这样等着不是办法!再呼哨唤它,唤不回的话,进行放弃!”连按歌道。 他们还有退路,还剩下另外一半的霖水土。 急促的哨声笔直的穿过浓雾,却依旧没有得到黑隼的回应。 齐英随手把五色旗插进石缝之间,将剩余的霖水土塞进怀里,用一根绳子缠住腰,另一端扔进影卫手里,正欲施起轻功纵身跃上河面,一抹淡黄色比他更快的冲了过去,以他的目力竟只看到一道虚影掠过眼前。 连按歌望肩上一看,才发现那扑过去的是小黄毛。 河水被怪鱼翻起浪花,灵江迅速躲开一波浪,在怪鱼獠牙大嘴之间展翅疾飞,他体型极小,怪鱼几次跃起都没能沾到他一根羽毛,眨眼间,灵江便飞到了那只黑隼面前。 他翻身跟个球似的利索落到黑隼背上,先啄了下不断惨叫的黑隼脑袋,让它冷静下来,然而那鸟被吓坏了,根本不搭理灵江。 灵江只好骂道:“你有个鸟用。” 从黑隼线条流畅的后背滑下去,在半空中抓住了它爪上险些洒出来的小竹筒。 连按歌原本高高提起的心放了下去,齐英皱眉道:“这只是?” 连按歌顾不上回头:“就内小谁啊。” 齐英虽是影卫统领,但并不在负责殷成澜的贴身护卫,故而对灵江只是听属下提及过,并不熟悉,只知道十九爷身旁又多了一只神鸟,却没料到神的如此一坨。 见灵江抓住霖水土,连按歌大声道:“黄毛,快洒到鱼戏叶上!” 这时,原本借黑隼振翅的风挥散的白雾又渐渐聚了起来,灵江翅膀小,不生风,眼看着浓雾重新覆盖河面,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在离河面不远不近的高空,一面防着怪鱼突然跃起,一面在怪鱼灯笼似的光斑中寻找不打眼的一抹翠绿。 听见连按歌的声音,灵江不耐烦的瞪向岸边,小圆眼转了下,喉咙发出低沉的‘咕哝’声,连按歌一愣,刚想说这声音有点耳熟,就见脚边的笼子里,海东青忽然张开雪白的翅膀,冲破鸟笼,滑过一道雪亮的光芒,向河中央飞去。 连按歌气的跺脚,“娘的,它刚刚学雌鹰求欢的叫声,把阿青给招过去了!它怎么这么不要脸!” 齐英道:“好用就行。” 海东青巨大的翅膀在云雾中卷起狂风,云谲波诡被迫散开,露出一片澄清的深夜和白茫茫的河面。 灵江抓着竹筒,被海东青的翅膀带起的风眯了眼,暗道一声“傻鸟”,飞低了些。 海东青振翅穿过云雾,只看见一只小黄毛迎风招展顶着一撮呆毛不屑的瞅了它一眼。 意识到被欺骗,海东青却不像其他凶禽猛兽一般被激怒发起狂来,而是用一双锐利的鹰眼死死盯着灵江,发出压迫性高频率的低嗥。 就像丛林猛兽之王怒吼时,走兽下意识畏缩恐惧,任何飞禽此时此刻都不敢再振翅高飞,那只身心备受打击的黑隼被海东青这么一吓,尖叫一声后囫囵冲向岸边,却在半路被一只跃起的怪鱼咬住翅膀,拉进了河里。 而处在低压里的灵江却丝毫没有畏惧,冷冷瞥着它,反而钻进了那两扇巨翅下面,趁海东青带动的气流,看清了怪鱼中央那抹绿。 鱼戏叶的叶子似芭蕉那般模样,突兀的立在茫茫河面,周围雾气缭绕,河水湍急,鱼戏叶却连半片叶子都没拂动,自有一派静静玉立。 灵江找准时机,不再耽误,突然俯冲下去,鱼戏叶周围的怪鱼有所察觉,更加疯狂的交替跃出海面,企图吞下入侵者。 灵江在半空中灵活的用另一根爪爪推开竹筒的一端盖子,以一个极度轻盈的姿势蜻蜓点水般掠过水面,擦着怪鱼的獠牙而过,滑行半尺,展翅如游龙,翩然几次翻飞后,便把小竹筒里的霖水土均匀洒到了鱼戏叶上。 霖水土刚一碰到叶子,就化作一抹土色的烟雾消失不见。 没料到会是这样个结果,灵江在半空打个旋,望向岸边的人,打算问个情况。 就在这时,河里的怪鱼像受了惊吓似的四散逃开,一条极细的嫩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了出来,正好抽在灵江的后背上。 刚刚那些怪鱼徒有蛮力,准头却不怎么行,能咬死黑隼,却连灵江的半个翅膀都碰不上,而现在,那河中生出的嫩枝宛如被绝世高手握在手里的鞭绳,一抽一个准。 灵江在空中一个踉跄,背脊被抽出一道血红的伤口,掉了几根羽毛,他忙稳住身形,抬头一看,见无数条藤蔓从河中伸出,一些抓向岸上的人,另一些蜿蜒直冲云霄,显然是要去抓海东青。 海东青不愧是万鹰之神,利爪如钩,一爪削断了几根藤蔓,灵江垂头望着无数藤蔓虬结之处,鱼戏叶琵琶似的两片叶子被藤蔓护在中央,原本沉静无风,现在却疯狂的扭动,好像是被瓢泼雷雨无情的噼里啪啦淋着。 灵江眼尖,瞧见那两片叶子之间隐约出现一点白,在被藤蔓抽的抱头逃窜时,他还有心思想到:“瞧这扭的,跟生孩子一样。” 季玉山说洒过霖水土后,鱼戏叶就会长出花来,不过不知道要等多久。 灵江勉强躲过一根追着他抽来的藤蔓,试图往下又飞低了点,看见那点白比刚刚大了一点。 看来用不了多久了。 他片刻的走神,没注意到一根藤蔓从身后冒了出来,细细的枝条悄无声息的靠近了他,等灵江察觉到的时候,那根细枝条便猛的发力缠住了他的鸟爪,然后迅速将灵江拖进了水中,灵江尝到了河水的腥涩,眼前一阵发黑。 岸上传来落水声,同一时刻,所有藤蔓一起大力抽动起来,像是狗急跳墙,将岸上的人、鸟接二连三的拖进水里。 连按歌抬手斩断一根藤蔓,大声道:“我有没有说过我讨厌触手?” 齐英拉弓如满月,将箭尖瞄准连按歌,手指猛的一松:“没有。” 锐箭呼啸,擦着连按歌的颈侧将一根藤蔓钉在了浓雾里,不知撞上什么,发出一声清脆的金石之声。 连按歌甩过匕首斩断一根藤蔓,认真道:“我讨厌触手。” 话音刚落,七八根枝条扭成一根粗壮的藤蔓,缠住了他的脚腕,连按歌猝不及防被拉拽到地上,被迅速往水中拖去。 齐英跳过去,一脚踩住那条粗壮的藤蔓,一刀插进去:“看起来它倒是偏爱你。” 连按歌涨红了脸:“甭废话,我快被它拽进去了。” 谁知道拽进去后要对他做甚么! 齐英瞥了眼像蛇一样渐渐从身后攀附上他双脚的藤蔓,笑道:“等回去把你的隼给我一只。” 说完,双手拉住缠着连按歌的藤蔓,手臂肌肉鼓涨起来,青筋凸起,低吼一声,藤蔓流出青涩的汁水,松出了一条缝隙。 连按歌趁机将自己的脚腕拔了出来,刚想对齐英道谢,就见他身上已经缠住了四五条腕粗藤蔓,不等连按歌去拔,齐英已经被迅速拽进了水中,消失在不断翻滚的湍流里。 入水的一瞬间,齐英闭紧了气,在浑浊的水中看见那两片芭蕉似的鱼戏叶下面竟长着十人合抱的壮硕的根系,青色树根深深扎进浑浊的河水中,上面延伸出无数条向河面张牙舞爪的树枝,他便是被这像藤蔓又像树枝的东西拽进了水中。 而这条河不知深有几千尺。 除了水声,齐英什么都听不见,安静的好像世间空无一人,唯有他自己。原来濒临死亡是这种感觉。 翻搅的河水里,那抹异常白色的鱼戏叶的花极其明显,齐英挣扎了几下,腰间却被树枝拽的死死的,他遗憾的心想,希望有人能将花带给十九爷。 然后缓缓闭上了眼。 不过,又很快睁了开,齐英看见昏暗的河水里,有人破水向他游了过来。 那人的衣袍在水中翻滚,侧脸有着刀削斧凿过的棱角分明,极为冷静俊美,他手中握着一柄通体漆黑的八棱梅花锤,高高的扬起,重重的落在齐英腰间的藤蔓上。 出手果断,干脆利落的将他身上的藤蔓砸成了稀耙烂。 灵江掉进河里时没准备好,不小心喝了两口河水,此时正恼的厉害,粗鲁的推了把那位影卫统领的腰,将他推出了河面,自己露出脸吸了一口气,又打算潜进水中。 齐英咳嗽着急忙拉住他:“咳咳,是你,你怎么在水里……” 灵江冷冷看了他一眼,没吭声,将衣角从他手里抽出来,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只留给他一个冷艳的侧影,跟个传说中的美人鱼似的。 齐英还想去寻,听见岸上连按歌的吼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笼中的鸟被全部放了出来,在薄雾中盘旋,在那下面,一朵洁白如雪的五瓣花茕茕独立在污浊的大河中央。 花瓣四周有无数道数十丈长的藤条摔打着,每一根抽到河面上,都能掀起不小的浪花。 连按歌:“鱼戏叶的花败的很快,必须在它败之前摘下来!” 说着,屈指做哨,振臂高呼。 一片阴云从天空压下,海东青试图靠近,却被藤蔓纠缠,不得其法。 水里的灵江拎着梅花锤,一直往下潜,打算从水中攻入,但凡植物,皆根系最薄弱,这玩意长得奇葩,但他不信拔了根,它还能如此猖狂。 灵江冷冷的鼓着腮帮子,哼哼唧唧的想着,幸好他博学多才,上天入地无所不精通,连洑水都会。 根本不承认是自己当年年幼无知,嘴馋去啄了马蜂窝,在群蜂逼迫之下,万不得已钻进了水里,有幸学来的技能。 他顺着往水中游去,发现河水竟深不可测,只好止住了念头,就地停了下来,看着眼前粗壮的青色树根,卯足了力气,抬手将梅花锤挥了出去。 河水扭曲的被梅花锤带过一道弧线,那水里的阻力已经够大,灵江却挥洒自如,大张大合抡了个满月,狠狠捶到了鱼戏叶粗壮的根茎上。 根茎剧烈的晃动起来,搅合的河面掀起一丈多高的浪潮,无数道藤蔓疯狂的从东边晃到了西边。 “河里发生什么了?!” 连按歌下水将齐英拖拽上岸,齐英趴在地上咳嗽几声,眉头紧锁的摇了摇头,盯着翻滚的河面,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灵江第二次抡捶出去,鱼戏叶吃痛,藤蔓开始凌乱的扭动起来。 在他即将气息用尽,抡出第三回 时,鱼戏叶那狰狞吓人的藤蔓忽然从河面退进水里,遇见了洪水猛兽似的迅速逃窜,眼见那两片芭蕉叶子就要带着小白花潜入水中,连按歌呼哨示意海东青。 神鹰负翅疾飞,直冲河面,风驰电掣,在小白花没入水面的一瞬间,将其掠进了囊中。 海东青携鱼戏叶的花扶摇直上云空,发出振奋嘹亮的嗥嚎,在云雾之中傲然盘旋,黎明黯淡的曦光渡上它的翅膀,如同镶嵌了一道华贵的银辉。 浓雾渐渐散开,秀丽的海岛在众人眼前缓缓揭开面纱。 海东青带着小白花直接飞向山外,连按歌抹了把脸,拍拍齐英的肩膀:“完成了。” 齐英站起来走到河边,河水还依旧浑浊,他蹲着看了良久,直到水面渐渐平静下来,都没有异常再出现。 “看什么?”连按歌问。 齐英伸手撩了把水,迟疑道:“我在水里看见那个人了,是他救了我。” 连按歌没明白他的意思:“啊?” 齐英脱了衣裳,打算再下水:“是阁里查不到的那个人。” 连按歌一愣,驭凤阁都查不出蛛丝马迹的人屈指可数,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说的是谁。 “他好像就在水里一直等着,是他暗中帮我们弄退了藤蔓,不然鱼戏叶不可能会突然退回水里。” 齐英拉开袍子,就要下水,连按歌止住了他,正色道:“照你来说,那个人的武功应该深不可测,如果他想走,你下去也是找不到的,我们回去再说,现在这个人是敌是友,都非查不可了。” 齐英只好点头。 一旁忽然传来声音。 连按歌扭头,看见一只湿漉漉的落汤鸟不知从哪里爬出来的,半死不活的趴在一堆枯叶中,淡黄色的小嘴张开,卟叽卟叽往外面吐水。 他返回去拎起小鸟的爪子瞅了瞅:“哎,可以啊,没死啊,我还以为你被怪鱼吃了呢。” 小黄鸟卟叽,吐了他一脸河水。 “……” 他们走出山谷,天色已经亮了,海岛不远处停靠着一艘巨大的船,清爽的海风吹拂着,海岛的沙滩上驭凤阁阁主坐在轮椅上,已经等候他们许久了。 “见过阁主。”连按歌和齐英欲行礼,被殷成澜止住了。 “辛苦各位。”殷成澜微微颔首。 连安歌笑了下:“得此一句,不枉这一趟奔波。” 殷成澜勾起唇角,被及时送来的小白花已经劈成两半,一半服下,另一半交给严楚制药,此时,他的脸色比之前看起来好了很多。 灵江被连按歌随意拎在手里吐水,迷迷糊糊中听见殷成澜的声音,挣扎着扑腾了下翅膀。 殷成澜抚摸着海东青的翎羽,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而过,很快就收了回去。 即便精疲力竭,刚刚那点混沌却消失殆尽,灵江睁着小眼,第一次看清楚了殷成澜的眼神。 那是一种没有失望,也没有期待的平静,置若罔闻,全然不在意。 灵江被藤蔓拉进水里,险些被淹死时也没像现在这般难受,如鲠在喉。 于是他闭上眼,放任自己昏睡过去。 轮椅碾压柔软的沙滩,被殷成澜抚摸的舒服的海东青忽然张开翅膀,飞到身后的连按歌身旁,探爪一抓,将他手里那一坨软绵绵、湿漉漉、脏兮兮、屎黄屎黄的东西抓了过去,随即丢到了殷成澜手里。 海东青沉静内敛的用爪子将小黄鸟往殷成澜手里踢了踢,拿脑袋蹭了下他的手背。 好像是在替小黄鸟邀功。 连按歌:“对了,这次幸好有它,我们……” 殷成澜:“我知道。” 薄薄的唇角带着笑容,审视了下手里鸡崽似的小鸟,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下小黄鸟的肚子,拨了拨他头顶风骚不在的呆毛,取出一条帕子把灵江裹了裹,放在腿上:“走吧,回去再说。” 连按歌上前接住殷成澜轮椅,推着他上了大船。 大船在蔚蓝的碧海上穿行,而昏睡着的灵江就这么错过了自己第一次被殷成澜摸小肚肚的这一幕。 而后不知遗憾了多少年,每每提及此事,都要愤怒的骂上一句:“你他娘的,真能装。” 齐英和连按歌梳洗过后,前来向殷成澜述职,两三笔带过海岛上惊险的一夜,将重点落在了齐英在河中见到的青年身上。 齐英:“我们在海上没有见到其他船只,很有可能此人是跟着我们上岛的,兴许现在就藏在船上,属下想要彻查船夫和影卫。” “还有,此人与季公子相识,兴许季公子会知晓一些……” 殷成澜端着一盏茶,抿了一口:“不要牵扯季玉山,我们现在没必要逆了严楚的鳞,不过,你可以旁敲侧推,暗中调查他。” 齐英领命,却没退下,似乎还有话要说。 殷成澜将茶盏放到一旁:“我知道你的意思,毕竟他救了你,还暗中助我们拿到鱼戏叶的花,如果此人身世清白,与那个人并无牵连,我倒是愿意与其结交一番,见一见你口中这位能将八棱重锤使出惊鸿游龙之姿的人。” 齐英点头,行礼离开。 当天下午,船中戒备忽然森严起来,齐英亲自将船上所有人都盘查了一遍,大小舱房、角落,方寸之地都没放过,然而除了在河里惊鸿一瞥后,那个冷冽的青年却是半个音讯都寻不到,恍若人间蒸发。 齐英拿着灵江的画像,这回那画上不再是寥寥几笔,而是用了浓墨重彩勾勒出青年俊美的五官和劲瘦潇逸的身姿,去了殷成澜的舱房。 连按歌正捧着账本与殷成澜核对阁中的账目明细,见此画像,惊讶道:“齐统领,将来你要是被十九爷踢出驭凤阁,出去卖画也饿不死了。” 齐英懒得理他:“欠我的隼记得给我。”将画像在桌上铺开,向殷成澜汇报了起这两日盘查的结果。 “船上无可疑人选,反倒是季公子问起在找什么人,我向他透漏了一些,季公子大概有所察觉,说寻找的人他应当认识,只不过也是萍水相逢,并不清楚他的来历,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在海岛上。但提了一句,此人对驭凤阁绝无歹心,属下认为季公子应该没说实话,他身边有神医谷的人暗中保护,我们的人无法靠近,怕是想查什么很难了。” 齐英说完,没得到回应,撩起眼皮,就看见他家那位十九爷坐在窗下,正饶有兴趣把玩着用素帕裹着的小黄鸟。 那小鸟的后背掉了几根毛,洗干净后就显得有点秃了,露出指甲盖大小的一片粉嫩的皮肤,伤的不轻,气息奄奄的昏睡了两日还没醒过来。 此时软绵绵趴在殷成澜的拇指上,被男人从头到脚摸了个遍。 长年养鸟的人都自有一套辨识佳品的方法,首当其冲的便是摸。摸鸟骨是否流畅,便于飞行,摸腹部前胸可否丰满强壮,再摸羽毛是不是光滑细腻,色泽光亮,握在手里时有没有滑不溜秋的感觉。 灵江虽然乍一看形似鹌鹑,可掩盖在细绒羽毛下的身体却结实富有弹性,该有肉的地方,肌肉均匀,不该有肉的地方,紧致劲瘦,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 殷成澜一摸便知他小是小,但绝对是鸟中不可多得的体型。 上乘的鸟不单要看体型,还需观五脏六腑,鸟不像人可切脉探知,于是衍生了独特的断法。 殷成澜熟练的让灵江趴在手背上,掀起他屁股上的两根尾羽,用考究的目光打量着灵江粉嫩的臀部,鸟是直肠子,一只鸟的五脏好不好,看看屁股是否干净就知道了。 毕竟肠胃不好,总是拉稀的小鸟,屁股总没他长得这么娇嫩干净吧。 灵江是万万想不到,自己这一昏,连屁股都被人瞧光了,幸好也是昏了过去,不然得气成什么样。 殷成澜将小黄鸟把玩一番,发觉这确实是只不错的鸟,心满意足的用帕子把他包了包,放到了一旁,才将目光放到了那张图上。 齐英道:“爷怎么看?和那个人……有关系吗?” 殷成澜的手指敲着桌面,舱房外海水哗哗作响,毒性被暂时压制,他感觉到久违的轻快,湿润的海风从舱壁上的小窗吹拂进来,吹散了前几日毒发难忍的阴霾,再加上偶然得到的奇鸟,殷成澜的心情出奇的愉悦,甚至感觉到几分少年时的自在肆意. 然而,这些只是像风一样轻轻佛过他的心头,末了,椎心泣血的仇恨如枷锁般依旧压的他喘不过气。 刚刚一瞬间的轻松好像错觉,殷成澜收敛神情:“去一封信给山月,让他回来吧。” 说完,伸手将半掩的舱窗推开,近乎清澈的阳光照了进来,远处蔚蓝的海面白鸥点点,但重新落在他心上的阴霾,海风却再也吹不散。 大船乘风破浪,一日千里,待灵江醒来时,已经回到了驭凤阁黄字舍的鸟窝里。 顶着乱糟糟的呆毛从鸟窝里坐起来,回想着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灵江发现他晕船晕的鸟事不知,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唯有殷成澜轻描淡写的一眼,像是刻在了他心头一般,刻骨铭心的清晰。 他四仰八叉倒进鸟窝里,冷清的盯着鸟笼顶上粘着的几根羽毛,心里刀光剑影,一片血流成河,最后,灵江把眼一闭,想着一句话又睡了过去。 他在想,到底还惯不惯着殷成澜了。 灵江在黄字舍里混吃混喝了住了几天,直到黄字舍的训鸟人发现这几日鸟饲料明显少了很多,挨个检查鸟窝时才将他揪了出来,想起前段时间连大总管曾亲自过问过这只小黄鸟,训鸟人便巴巴结结的向上一级汇报,一级报一级,把灵江送到了连大总管的跟前。 连按歌的住处也是亭台楼阁、绿瓦朱甍,见到小黄毛之前,他正坐在凉亭里,逗着鹩哥喝着小酒,哼着小曲,看着账本,舒坦的快要成仙了。 一眼瞧见鸟笼里那黄的没有一根杂毛的小鸟,连按歌险些连人将鸟笼都打包扔出去。 不过他仍旧忍住了,拿出笑面狐狸的脸,称赞了下属几句,又和蔼可亲的问人要不要留下用午膳,直到送人离开,连按歌转身的瞬间,脸便黑成了炭。 他快走几步走到石桌前,指着鸟笼里一脸无所谓的小黄毛说道:“你又犯什么事了?” 灵江懒散的打个哈欠,没看他,伸出小翅膀将鸟笼戳开,迈着丫字爪爪走了出来,走到桌上的酒盏前,见里面还满着,就蹲在盏边歪头问:“你还喝不喝?” 不等连按歌回答,接着道:“不喝我喝了。” 说完,低头啄了一大口,扬起细细的脖子咽下去,砸吧一下,又啄一口含在喉中,微微眯起了眼。 一副经验老道的酒鬼模样。 连按歌便想不通,他是怎么把萌萌的自己养成了这个鬼样子。 连按歌只好又倒了一杯,还顺带给灵江添满,添完才反应过来,暗道了一声手真贱。 灵江不搭理他,闷头啄酒,酒水从他淡黄色的鸟喙滚到桌上,溅起的水珠湿了他的鸟爪,他也不在意。 连按歌跟着莫名喝了一会,终于品出了味道,端着酒盏斜眼看鸟:“哎,我说,你该不会是情场失意了吧。”说完,又啼笑皆非,“不对啊,你们鸟还讲究个你情我愿啊?” 转眼,小黄鸟便啄干两盏酒,摆了下翅膀示意连按歌倒酒,连按歌被自己神奇的想法塞满了脑子,拎着酒壶在小黄鸟面前晃了两下,就是不肯倒酒:“你给我说说你们鸟鸟平常都聊什么呗,我有好酒,你怎么也得有故事吧,不能平白喝了我的酒。” 灵江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连按歌兴致勃勃与他对视。 片刻后,灵江飞了起来,冷冷道:“喝你一点酒,废话真球多。” 然后飞到凉亭外面消失不见了。 连按歌的笑意凝固在唇角,手指攥紧了细颈的酒瓶,他还是笑着的模样,不过现在看起来有种咬牙切齿的狰狞。 “总有一天,我非要把你拔光毛烤了吃,才能解我心头之气。” 灵江迎风展翅,在天空底下漫无边际的飞,连大总管的酒果然是好酒,只有现在吹了风,才隐隐有些上头,他胡乱扑棱了几下翅膀,落到了一处,抬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不觉竟飞到了殷成澜的书房。 房门咯吱一声被推开,殷成澜坐在门口,与窗台落着的鸟对上了眼。 确认过眼神,是还想惯着的人,灵江悲愤的想。 殷成澜操控轮椅进了书房,抬手一挥,剩余的几扇窗子就全部被挥开了,是用了内力的,灵江一直都知道殷成澜也是深藏不漏。 他小模小样的蹲在窗台上,头顶那撮小黄毛在风里招展,眯起眼盯着男人。 殷成澜坐在窗边,从一旁的桌上拿了本书,翻了两页,漫不经意道:“怎么不说话?” 他的声音低沉润朗,灵江顿时觉得那酒是真的上头了,心里一边对他的不在意愤愤微恼着,打定主意以后都不搭理他,可又被殷成澜的声音、他抬头看人时的侧脸,翻阅书籍的手指而吸引着,很想走过去啄上几下,尝尝味道和温度。 见那伶牙俐齿的小鸟好一会儿都不吭声,殷成澜将书扣在腿上,双手交握,微微挑眉:“有心事?” 灵江抿紧唇,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就是个屁都不放给别人听。 殷成澜便转头看着天色:“你今日来的晚了,明日寅时,天还未亮时再来吧。” 灵江不解的睨他。 殷成澜也不再说话,继续低头看书,显然是送客的样子,灵江在他的发顶留恋片刻,抬翅飞走了。 之后的半天里都在思考殷成澜最后说的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夜色渐浓,灵江趴在鸟窝里默默看着头顶的明月,烦躁的把筑窝的稻草踢的到处都是,将小脑袋埋进翅膀之下,心道:“管他娘的什么意思,你让我去,我便去吗,老子偏偏不去。” 然后,鸡叫三更,寅时一到,灵江就摸黑去水池边洗了爪爪,梳了羽毛,抓了呆毛,还是乖乖飞到了悬崖绝壁的万海峰峰顶,驭凤阁阁主的府邸听海楼。 第19章 北斗石(一) 天色未明, 天边有一道黯淡的黎明, 书房里散发出幽幽的烛光,灵江望着那暖暖的光晕看了一会儿,才磨磨蹭蹭落到了那扇好似为他敞开的窗台上。 殷成澜坐在灯下, 手中正在雕琢一块方形木头,听见声音,头都不抬道:“出去飞吧,绕着峰顶,我不喊停不准落地。” 灵江眸子睁大:“你什么——” 殷成澜吹着木头上刨下来的木屑刨花:“去吧, 别耽误时间。” 灵江眨了眨眼,想说的话又憋了回去,动了动爪子, 还真出去飞了。 小黄鸟飞翔的姿态很美,和海东青这种凶禽猛兽不一样, 在云端自有一派小巧灵动的流畅之姿, 殷成澜从天边收回目光,取了一张磨砂石擦着已经出了雏形的木块疙瘩。 灵江飞了好几圈, 才渐渐回过味来,想钻进去问问殷成澜是不是他想的这个意思, 但刚刚说了没有命令不准落地,只好一边纠结一边怀疑的从天黑飞到了天亮。 书房里的烛火在黎明中熄灭,一缕白烟渐渐淡去, 灵江饿的小肚肚都瘪了下来, 翅膀飞的酸疼, 才终于看见屋里的男人抬起手,示意他可以停了。 灵江就迅雷不及掩耳的放任自己掉在了窗台上,还试图弹了一下,奈何肚子太饿,没弹起来,死狗一样趴着喘气。 殷成澜漆黑的眼底染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将一个东西搁在了他小尖嘴的前面。 灵江抬起脑袋,看见那是一个精雕细琢出来的圆润的小木碗。 和人用的很像,只不过要小上很多,而且是用一整块梨花木琢磨出来的,碗壁没有一丝衔接的缝隙,触手光滑,通体散发着内敛温润的梨木色。 灵江愣愣的看着小木碗上仅有,也是唯一的装饰图案——一只线条简单,却能看出来是圆滚滚、顶着一撮毛,张着翅膀的小鸟。 “这是……我吗?”他轻声问。 殷成澜端起不知什么时候倒得冷了的茶抿了一口:“不然呢。” 灵江神情冷淡,瞥着鸟爪上的一抹银色和小木碗,目光便变得复杂起来:“你答应亲自训我了?” 殷成澜觉得自己好像从那一坨黄色上看出了点人情冷暖,很有兴致的瞧着他,在小黄鸟去看他时,又提前转头看向窗外,嘴上不动声色说:“看你表现吧,以后这个就是你的食槽了,每顿只能吃一槽,不能太多,多了容易胖,不利于飞行。” 灵江嗯了一声,站起来,把自己的小木槽叼在嘴里,圆溜溜的小眼望着男人,目光闪烁,不知道是想说什么,临了也没说出来。 殷成澜示意他过来,放了一撮稻米进去:“吃吧,吃完还有事要做。” 灵江就蹲在自己的专属小木槽旁,认认真真把早饭啄吃干净。 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乖的令人发指。 殷成澜眉尖挑着,很想让连按歌过来瞧瞧什么叫乖巧可人,省的大总管老在背后说鸟坏话。 他掐着时间,让灵江休息了一盏茶的功夫,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来一套驭凤阁训鸟人常用的五色旗。 辨别五色旗信号是驭凤阁每一只信鸟自幼都必须会的本领,灵江一看那旗,就摆摆翅膀道:“不必了。” 殷成澜道:“信鸟常用的有十五种命令,但我要你记下六十五种。” 灵江道:“你可以直接发号命令,不必使用五色旗。” 他自然不是一般的鸟,不需要与其他信鸟一样。 殷成澜明白他的意思,但凡有点本事的人……或者鸟,都不希望自己被如同类般对待。 殷成澜把玩着手上五色旗:“现在你能听见我的声音,你怎么保证三千刃的高空之上也能?” 灵江低着头,用小翅膀拨着小木槽,毛茸茸的小脸上显得很冷漠,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薄薄的眼皮遮住半个乌黑的小圆眼,半晌后他才状似不经意道:“你的阿青就不用。” 说着,别别扭扭的用鸟爪蹭了蹭小木槽。 没料到他会提起这个,殷成澜的眸子弯了下:“它是我一手养大的,与我知之甚深,我一抬手,它便知我何意,自然是无需再用五色旗。” 灵江嘴巴撇了撇,扑扇了下小翅膀,垂着头不去看他,冷淡的说:“哦,是吗,那怪我没给你机会一手养大我了。” 殷成澜道:“你若是这么想,我倒没办法了。” 灵江抬头,目光泛过一道寒光:“我就在驭凤阁里,是你没发现我,错过了养大我的机会。” 他垂了下眸,又抬起盯着殷成澜:“你没把我养成,现在还挺有理的。” 殷成澜顿住,不知道说什么好,第一次感觉自己终于和这只鸟有了代沟,约莫体会到了一点连大总管郁闷。 他心里纳闷,他是怎么和这只小黄毛扯到养不养成的话题上的,仔细想了一下,才想起来,似乎是提到阿青,话题就莫名其妙拐弯了。 殷成澜没说话,拿过桌上已经只剩下茶根的茶盏端在手上,他并不是要喝,只是想借这个动作拖延片刻,让他想想这个诡异的对话该怎么接下去。 见他沉默,灵江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的闷气,把自己整得气鼓鼓的,冷冷的盯着男人看。 可看了没一会儿,气就又消了,殷成澜那张沉静俊逸的脸让他根本生不起气,灵江知道自己仗着自己是独一无二的鸟有点无理取闹,可他一想起那只庞大英武的鹰神就心里不痛快。 早知道还有养成这么一说,他真该一破壳就去找殷成澜。 “阿青还是幼鸟的时候,我也曾用过五色旗施令,只不过它聪颖一些,没几年便不需要了,你亦是,兴许比它会更早些不再使用,有很多事是一开始经过千锤百炼之后才磨合而成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急不得。”殷成澜放下茶盏说道。 灵江的视线在他滚着暗色绣线的领口逡巡而过,露出来的脖颈线条流畅,有着一股成熟优雅的内敛,他在心里暗暗想,殷成澜要是明白他的意思,非不打死他不可。 他从殷成澜那里领了一本旗谱,里面有注着标识的五色旗图,一个小人挥舞着旗帜打出手势,天空中翱翔一只小鸟。 灵江注意到旁边字体隽秀的注释,殷成澜道:“我年少时用过的旗谱。你识字,应该能看懂吧。” 灵江点了下头,殷成澜用下巴指了指册子:“拿不走的话,就在这里看,我给你两天的时间,背下来。” “……” 灵江就忽然想起自己落在私塾的屋檐上,听留着山羊胡子的夫子逼迫孩童背书的画面,他默默看着殷成澜,发现再好看的嘴脸和‘背诵全文’扯到一起,都不怎么好看起来。 翌日寅时,天还未亮,灵江叼着自己的小木槽飞上了听海楼,殷成澜如昨日一样已经在等候了。 殷成澜的手里搁了本书,翻过一页:“出去飞吧。” 灵江在窗台的角落寻了个地方,把饭碗放好,展翅飞出去,开始了每日的早操。 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在云雾中穿梭,望着万海峰山腰间现在才开始晨飞的四大舍的信鸟,怀念起自己那个睡懒觉很舒服的鸟窝。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眸子亮了一下。 一个时辰后,殷成澜挥手示意他停止,灵江落到窗台上活动着酸疼的小翅膀,仔细打量起殷成澜的窗台。 十六扇对开的雕花紫檀木窗户前的飞檐翘角上坐落着几只形状精致的小兽,檐下有一片被撑起的阴凉,灵江盯着一只飞檐翘角若有所思。 殷成澜手里捏着几粒剔透的米粒往他的小木槽里填:“书背了多少?” 正小鸟啄米的灵江抬头,一脸胃疼的样子:“一半。” 殷成澜挑起眉,用手指碰开他,将手里的米粒都丢进去,拍了拍手,不是很相信的道:“哦,是吗。” 灵江把米粒啄完,还维持着吃饭的样子——脑袋往下压,撅着小屁股,直勾勾看着殷成澜修长的食指,很想啄过去尝一下。他并不吃荤食,却总是很想啄一遍他。 “两天还没到。”灵江说。 殷成澜笑起来,不怎么真心,说:“行吧,我等着你。” 灵江嗯了一声,见他没有其他吩咐,就叼起自己的小木槽回鸟窝去了。 回窝里前,他落到水池边上,这回没有梳理自己的羽毛,而是叼着小木槽在水中涮了涮,好像他很爱干净一样,之后才钻进了鸟窝里。 他那鸟窝里乱的跟猫挠似的,就那样还从里面收拾出个坑,将小木槽端正的放在里面。 鸟窝里的稻草下面压着旗谱,灵江痛心疾首的将书扒拉出来,拖出去,幻成人形,拿着书钻进小树林里背书去了。 时至夏末,树林里葱然秀绿,午后的阳光在树叶上落下斑斓的光影,山风徐徐从树林穿过。 灵江坐在大树粗壮的树枝上,双腿伸直,靠着树干,腿上的旗谱被微风吹佛翻着书页,一只手垫在脑后,另一只手摩挲着旗谱上的字迹,幽幽叹口气,从书上抬起头。 他忽然发现,殷成澜的字挺好看的,要是不用背下来的话,就更好看了。阳光也好看,照在树林间,影影绰绰。风也好看,清冽干爽,草也好看,野花也好看,他的手指也好看,头发丝更好看……总之,除了旗谱之外,什么都好看极了。 “背书真不是鸟干的事。”灵江心道,将旗谱往怀中一塞,施起轻功在林间穿梭,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第20章 北斗石(二) 藏雨楼掩映在万海峰葱郁的林子里, 幽静僻远, 风吹入林子,留下一地摇晃的树影光斑,蝉在树梢聒噪的‘吱吱’, 鸟儿都落了地,收起翅膀在树梢眯着眼,这是一个睡午觉极好的时辰。 隔壁房间传来匀速的捣药声,季玉山撑着脸伏在案上打瞌睡,昏昏沉沉之间好像听见一声响动, 他下意识惊醒过来,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出了门, 渡步到隔壁去。 “严兄,不休息一会儿吗?”季玉山站在门口, 把耳朵往门上贴了贴。 屋里捣药声一滞, 继而又响了起来,严楚略带烦躁的声音夹杂在里面:“醒了就再去睡, 别来烦我。” 季玉山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道“好吧, 你要是累了,就休息一会儿,我出门转转, 对了, 前两天我跟你说的事你还记得吧?” 季玉山在门口站了一会, 没听见他回答,只好抬步走了出去。 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严楚放下药杵,静静坐着,他的屋里光线很暗,门窗都拉着厚厚的帘子,只有零星的光线从缝隙里倾进来,黯淡光阴里,他的背影显得尤其孤傲。 严楚看着自己手上的药粉,想起前两日季玉山收到的家书,讥讽的勾了下唇角——一个影儿跟人跑了,就会有千万个影儿争先恐后站出来。季家一代单传,就等着他开枝散叶,人还没到家里,催婚见小姐的家书就送了过来。 他不会再留在这里,也不会再去神医谷了。严楚心想,缓慢的呼出一口气,伸手捂住自己的脸,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连见都不想出去见他。 季玉山在院子里转了转,无聊的厉害,背着手溜达出门,驭凤阁坐落在万海峰的山腰一带,林木森森,远眺望去,一片林海之外是蔚蓝。 看了一会儿,他正打算拐去灶房要些吃的给严楚送去,眼角无意一瞥,看见交错纵横的小树林里有一抹淡黄色的身影。 季玉山走过去,见一人长身玉立站在林中的一条三岔路口的中间,环着手臂,做沉思状。 “来找人啊。”季玉山道。 灵江嗯了一声,转过身,往他身后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条路。” 季玉山无奈道:“迷路了?藏雨楼你也来过好几回了吧。” 灵江睨他一眼,很有理的说:“之前我是飞过来的。” 从天上认路和地上认路完全不一样,况且,大多数情况他都懒懒散散,全凭感觉随意乱飞。 “殷阁主的住处没见你认错过。”季玉山道。 灵江摘了根草茎叼在嘴里,哼唧道:“他是不一样的。” 季玉山就被当场腻的牙疼,在路边找了个石头坐下来:“前几日在船上没机会见你,听说你受伤了?” 灵江大大咧咧蹲在树下:“掉了几根羽毛。” 说的无比轻松。 难道鸟鸟掉毛和掉头发一样随意?季玉山想起杀鸡摘毛时惨叫的画面,打了个颤,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我在船上时听说殷阁主令人拿着你的画像在找你,你要是不想被他知道身份,就一定藏好。” 灵江点头。 季玉山换了个坐姿,揪着地上的野草:“为了找影儿,我出来很久了,差不多也该回去侍奉爹娘了,我这几日就要向殷阁主辞行。” 灵江皱眉:“严楚也走吗?” 季玉山转头望向客房的方向:“严兄……我不清楚。”他察言观色,深知灵江关心什么,体贴的说:“解药的事急不了,不过就差三味天材异宝了,想必驭凤阁的人也在天涯海角的寻找,我相信殷阁主的毒一定能解开的。” 对于殷成澜身上的毒,灵江既不乐观,也不消极,只是毒发时见他苍白的脸色心里甚是不舒服,他自然也是巴着能解开,但想必也不容易,驭凤阁在江湖上盛名已有七八年之久,那他的毒也有那么久了吧。 要是好解,早就解开了。 灵江道:“你知晓剩下的那三味药都是什么吗?” 季玉山摇头:“在船上的时候听严楚说了一句,‘接下来该是北斗石了吧’,我估计有一味天材异宝就是北斗石。” 他奇怪道:“不过这石头怎么成了灵药,我就不清楚了。” 他说完,看见灵江眉头紧紧锁着,以为他忧心忡忡,就想出声安慰,谁知灵江猛地站了起来,脸色阴沉:“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的记性并不差,然而这三个字却像浮光掠影,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只觉得似乎听过,但轻的根本记不起在哪里听到的。 便将眉头皱出一道沟壑,非要强迫自己想起来不可。 “你越是逼自己就可能越想不起来,殷阁主离下一次毒发还有些时间,慢慢想,总能想起来的。” 灵江脑子里这几日装了太多东西,想了一会儿就脑子疼,只好暂时放弃,往树上一靠。 怀里的旗谱斜掉出来,灵江瞥了一眼,就觉得更疼了。 季玉山捞起看了看:“呀,学习呢,能看懂吗?” 灵江耷拉着嘴角,将旗谱塞回怀里,要死不活的冷哼一声,拍拍屁股,转眼化成小鸟飞走了。 他毛茸茸的一小团很快消失在半空中,季玉山忽然想起来,灵江今天下午是来干嘛的? 那会儿,灵江是去告诉他,他准备搬家了,不过季玉山既然要走了,就没必要再说了。 回到鸟舍里,已经临近黄昏,他没回窝里去,而是避人耳目去取了一瓢水,端着走进不常有人经过的、被草丛包围着的一小片空地。 将瓢里的水淋在土地上,拾了跟小木棍,灵江就蹲在地上,披着山边橘红的夕阳,一边兴致勃勃的戳着泥巴,一边苦大仇深的翻着旗谱。 夜幕降临,旗谱上的字模糊起来,他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松了口气,几乎想将这本书挖个坑埋进去,以后再也别让他多看一眼。不过,灵江忍了忍,还是收入了怀里——那上面还有殷成澜的字。 他站起来看着地上一大坨搅拌的干湿均匀的泥巴,去一旁寻了些柔软的干草、落叶,回来的路上看见一只橘色的野猫卧在树干上睡觉,略一思考,就化成小鸟悄悄飞到野猫身后,盯着橘猫浑圆毛绒的后脑,猛地啄了过去。 橘猫凄厉的喵嗷出来,一回头,袭击它的小鸟却已经溜没影了,喉咙里不满意的喵喵几声,舔舔爪子又趴了回去,然而刚刚那个绒毛蓬松的后脑已经变成了疤瘌,被揪掉了一撮猫毛。 灵江小黄鸟叼着那撮猫毛塞进泥土里,搅合搅合,用爪爪踩了两下,觉得松软适宜,这才满意,叼起一坨飞上了夜空。 繁星如河,他一路飞到殷成澜的书房,在殷成澜最常待的一扇窗外的屋檐下将泥土拍上去,然后原路返回,路过懒洋洋趴在树上睡觉的猫,就又暗搓搓飞过去啄一撮猫毛,混进泥土里,然后再叼上来一大块混杂的泥巴到书房,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一弄就是一整夜。 天边刚朦胧,回字廊里传来轮椅滚动碾压地面的声音,殷成澜今天刚一醒来就莫名有种感觉,但具体是什么感觉又说不清楚,偌大的听海楼冷冷清清,昼夜不停的海浪和山风呼啸着,早晨的露水细密的结在他青丝上,像染了一层白霜,手一佛,就碎成一片,洇进发间,黑发微湿,像墨色氲开。 他操控轮椅进了书房,这种感觉就愈发浓烈起来,直到他抬手挥开了十六扇门窗——从窗框的最上面忽然倒吊下来一个杏大的毛茸茸的小脑袋,脑袋上有两颗黑曜石般剔透的小眼,那脑袋下面荡着一撮风骚的黄毛,看见他,客客气气的啾道:“早。” 殷成澜:“……” 这种邻里之间的打招呼是什么玩意儿。 听海楼里连鸟都飞不进来,偌大的府邸除了殷成澜外再无任何他人,暗处的影卫藏在不见光的地方,白天黑夜也看不到踪影,就连他宝贝着的海东青,也是被养在峰顶下面、离这里不远的舍中,殷成澜独居的近乎孤僻,敏锐的远离生息之外,将自己画地为牢。 但是今日,他的牢里…….严格的说,是牢房的屋檐下住进来了个狱友。 殷成澜有种领地被入侵的不适感,双手合十抵着下巴,向后靠在轮椅背上,低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灵江从自己的鸟窝里露出小脑袋:“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殷成澜睨着他下半身还藏在温暖的鸟巢里:“你就是这么早起的?” 灵江想了一下,用了‘一瞬间’来起床,落到了离殷成澜不远不近的窗台上:“起来了。” “……” 训练凶禽神兽是富有挑战和刺激性的,然而殷成澜的心中没有半分征服的快感,反而汹涌澎湃着一股诡异莫名的感觉,他望着正梳理睡的羽毛乱翘的小黄毛,见它头顶那撮四楞八叉的呆毛跟着左右乱晃,登时有点哭笑不得,心里被侵入的不适感都被冲淡了。 他半晌无语,看着小黄毛熟练的抬起爪爪,歪着小脑袋,跟人似的抓毛,还煞有介事的问他有没有水,一向沉静稳重的殷成澜被他气的倒仰,没忍住,顺着他那奇异的梳毛姿势,心里拐了偏,也被带歪了,嘴贱道:“弄那么好看给谁看呢。” 灵江一顿,就着歪头的姿势斜眼看他,若有所思在他衣襟领口和下摆扫视一圈,反问道:“没人看的时候你就不穿衣服吗?” “……” 殷成澜决定暂时不和他说话,倒了一杯凉水放到了灵江爪边。 第21章 北斗石(三) 小尖嘴蘸着水终于将自己的羽毛梳理整齐, 灵江站在窗台上, 面对外面绿雾朦胧的万仞山谷,舒展了下短窄的小翅膀,轻车熟路道:“我去晨飞了。” 说罢, 一踮爪,飞了出去,在云空中开始绕着万海峰盘旋。 殷成澜往窗口靠了一点,从一个斜斜的角度看向外面的屋檐,他那百年红木筑造的飞檐翘角下多了一坨造型独特的泥巴窝窝, 像一只粘在墙壁上的碗。 ‘碗口’不大,向里内扣,似乎能盛很多‘饭’的样子, 而最扎眼的是‘碗’壁,那原本用泥巴草叶混合糊成的外表上竟然骚气的插满了橘黄色的小菊花, 炽热奔放的张开花瓣, 唯恐别人看不见这里有个窝似得。 花瓣中间露出一撮撮与花色相似的茸毛,看起来既鲜艳又温暖软和。 如果非得有一只鸟要在他的书房落户, 殷成澜真切的希望不是这种从里到外都骚里骚气的小东西。 “十九爷。”门外传来声音,得到允许, 连按歌扭屁股吊腰走了进来。 殷成澜看他一眼就默默收回了视线,他一定是被小黄毛污了眼,看谁都觉得被传染。 连按歌靠到桌子上, 低头整理着凌乱的衣裳。 殷成澜见他袖口竟破破烂烂, 布料一条一条的, 问:“你这是打家劫舍去了?” 连按歌郁闷道:“我刚刚上来的时候被灶房老孟养的大橘子给挠了,那猫不知道被谁给揪成了疤瘌,现在正埋伏在路上,逮谁挠谁,被气坏了。” 殷成澜下意识瞥向窗檐下鸟窝上掩映在鲜花里的簇簇橘毛:“……” 默哀一息。 灵江结束早操晨飞落到窗台上时,连按歌已经禀告完事宜先走了,他脚下走的飞快,生怕看见小黄毛再闹心。 灵江飞到窝里叼出自己的小木槽,站在窗台上,拿湿漉漉的黑眼睛瞅着殷成澜,等着吃饭。 如果不看他那鸟窝上的猫毛,也不听他那张尖牙利嘴,就凭这幅自带饭碗眼巴巴的小模样,真有点让人金屋藏鸟的资本。 灵江将小木槽搁到爪边,一本正经的说:“我来要饭。” 殷成澜便心里道:“要是不会说话就好了。” 趁着灵江吃饭的功夫,殷成澜从书柜中又取出了一本崭新的旗谱,摊开在桌上,拿起一根方正的墨条,一手挽起另一只的广袖,慢条斯理的研墨。 他研墨的姿势端正,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俊雅贵气,灵江一边斜眼望着他,以其俊美不凡之姿下饭,一边越啄越慢,似乎是要从那几颗干巴巴的大米粒上品出个山珍海味才罢休。 殷成澜目不斜视的磨墨,忽然说:“拖延不是个好办法,因为我有时间,可以一直等。” 灵江的企图破碎,只好不情不愿的把饲料吃完,将小木槽啄干净放回鸟窝里,这才拖拉着小翅膀站到了他面前。 崭新的棋谱被推到灵江爪下,刚好能嗅到纸墨的馨香。 “五色旗为什么是这五种颜色,你知道吗。”殷成澜开口,没有一句废话。 刚刚还散漫的小黄鸟正色下来,低头注视着旗谱藏蓝色的封皮:“飞禽最惧赤色,最厌玄色,青黛如林,易于召唤,姜黄如山,呼之则来,霜白似水,行立由心。皆是山水之颜,故选此五色。” 殷成澜早就知晓这黄毛甚是通透,对他的回答回之一笑,简短评道:“甚好。” 灵江就扬起小脑袋,冷冷酷酷嗯了一声,毫不谦虚承下了。 殷成澜含笑看他,将旗谱翻开,指着上面线条简单的小人问:“此是何意?” 灵江蹲在书前面,轻飘飘扫了一眼:“振翅飞腾。” 殷成澜移到另一页,灵江道:“低飞盘旋和高飞盘旋。” 殷成澜又移,灵江继续道:“这一招叫雏鹰展翅。” 答罢,还很给面子的给他演示了一下——单爪站着,彻底舒展开小翅膀,自以为鲲鹏之姿的上下扇动。 单看姿势,确实有几分雏鹰的桀骜不驯和凶猛。奈何他一身绒的发黄的圆滚滚小模样,只让能殷成澜想到四个字:奶里奶气。 还是那种外表很奶内里很骚气的复杂融合。殷成澜觉得惨不忍睹,只好把注意力放回到书上,又提问了几页旗谱。 灵江一一做答,竟没错一个。 便将书合上,问道:“全背会了?” 灵江:“嗯,看了一遍。” 殷成澜奇道:“过目不忘?” 灵江放下爪子,抖了抖,不在意的回道:“嗯。” 这个本事他是有的。 殷成澜便挑起眉梢,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一缕头发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到光洁的鬓角:“看不出来。” 因为这小黄毛一副视书为仇敌的模样。 灵江扬起脑袋,理所应当道:“过目不忘就要喜欢背书吗?” 殷成澜顿住,好像是没有这么一说。但历来有这个本领的应该并不畏惧背书,毕竟看一看就记住了,岂不很随意。 灵江就拿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望着他,没说话,却让殷成澜下意识摸了下鼻子,他好像从他绿豆大的小眼里看出了“世外高鸟你不懂”的意思。 殷成澜心想,这也太诡异了。 灵江也心想,他鬓角的那缕头发跟我额上的毛真像。 “……” 午时,殷成澜用午膳之前给灵江添满了鸟食,他着手训鸟时,一切有关于信鸟的事宜都会亲手操办,绝不假人手,这样一来,能让信鸟迅速信任饲主,认定饲主,增进亲和。 午膳在倚云亭中铺开,菜色荤素搭配,甚为精美。 殷成澜坐在石桌一边,作为新搬来的邻居,灵江便也把自己的主场从鸟窝挪到了殷成澜对面。 当是时,殷成澜的手边共有四道冷盘四道热菜,外加一道西湖牛肉羹一道玉米赤豆粥。而对面的小黄毛爪下只有一只孤零零的小木槽,槽中半碗干巴巴的草籽。 ……今天他连五谷都没有! 灵江默然看着殷成澜的十只金纹锦碟,又低头盯着自己的小木槽。 半晌,他抬起头,负着小翅膀,老神在在唤道:“殷成澜啊。” 冷不丁被这种口气叫出来,殷成澜险些岔气,还好他极能装,不动声色咽下饭菜,用目光询问内小鸟。 灵江慢条斯理啄着草籽,说:“你也少吃点,吃多了,容易胖。” 殷成澜,“……” 瞎吗。 殷阁主一口老血憋在胸口,悬在空中的竹色筷箸上夹着一块烧的流油的烤羊肉,他顿了又顿,忍了又忍,最终将筷子‘啪’的一声放到了桌上,愣是没敢塞进嘴里。 再看那满桌珍馐,一点胃口都算没了。驭凤阁万人之上、神出鬼没的殷大阁主在被江湖厮杀刀光血影中谈笑自如都没被吓破胆子坏了胃口,反而教一只黄毛噎了一壶。 他哭笑不得看着摇头晃脑啄着草籽的小黄鸟,也生出和大总管如出一辙的心思——掐死它得了。 于是到了晚上,殷成澜的晚膳清淡的只剩下一碗白粥。 而灵江是小米粒加蛋黄,他叼着满满一槽的晚饭,蹲在殷成澜碗边吃的津津有味,见他食之无味用勺子搅着粥,就探头把半个蛋黄丢进了殷成澜碗里。 殷成澜,“……” 每当有飞禽走兽出现这种方式,则大部分原因都是它们在试图向人示好,所以这个时候,最好将能将它们送上的东西吃掉。 殷成澜看着小黄鸟灼灼的目光,突然很庆幸它没去捉一条虫子丢进他碗里。 突如其来的好,闪了阁主的腰。 训鸟的过程和谐中透着一丢丢诡异,然而却迅速的不可思议,不到四五日的光景,便可以进行目的试飞。 所谓目的试飞,是将信鸟带离鸟巢之外,利用鸟的归巢性进行通信。 由于灵江非同寻常,殷成澜将训练过程稍作改动,把被动离巢换成主动离巢,交给灵江信筒,由他独自带到地方,换取书信后,再带回来,完成行信。 信鸟之所以被称为信鸟,就是通过训练之后能进行行信,一直都卓越出色的灵江却在这上面鸟失前爪。 这天清晨,他晨飞结束,用罢了早膳,被殷成澜亲手在爪爪上绑上竹筒,放入书信,要他向南飞过海,越两座山,将信送到陈郭村一位当铺老板的手中。 这趟送信以鸟的脚程,来回不过半日,而换成海东青的话,一个时辰足矣,却不料灵江这一走,却是一天一夜都没回来。 当天夜里,殷成澜派人去寻,连夜赶到陈郭村,却得知灵江早就取到信回去了。 可他又明明没有回到巢中。 伫立在山巅的书房彻夜通明,烛火在山风中闪烁,殷成澜坐在窗边,外面是万物漆黑,天地寂静。 连按歌伸手去关窗,却被制止了。 “等它回来。” 山风吹拂他的头发,夜色里,殷成澜的脸庞沉静而坚定,望着黛色中朦胧的山水,默不作声等候着。 连按歌深知自己从未劝得了他,只好从柜子里取出一件大氅披在了他肩上。 “你说那黄毛能去哪呢。”他环着手臂靠在一旁桌上,也向窗外望着,不知道想起什么,手指捏着下巴,露出猥琐的笑容:“说不定被人抓住烤了吃了吧。” 真是一个美好的想法。 殷成澜转头看他一眼,连按歌便抿唇噤声了。 不过没一会儿,又说:“我啊就是想想而已,驭凤阁林子这么大,也就出了这一只能通人性的。” 叹口气,望着夜风中颤动的星辰,自言自语道:“可怎么就这么气人呢,爷,也就是您有耐性脾气好,能忍的了它。” 殷成澜将脸扭过去,根本不想承认自己好几次也真的很想一巴掌拍晕那小玩意儿。 他们在夜色中等了一宿。 天边浮出晦暗的黎明,寒冽的凉意从万海峰孤山大浪中散进薄薄的白雾里,雾气结满发丝,一伸手,便化作冰凉的水顺着脖子流进衣襟。 殷成澜压抑着低声咳嗽,脸色微微泛起苍白,他感觉到蛰伏的毒性正顺着寒意从他的四肢百骸慢慢渗出来,蛛丝般爬进他温热健康的血液里,挟裹着他的心肺阵阵窒息。 “我送你回屋歇着,就不该答应你让你在这儿坐着。”连按歌说这便走过去扶住了碧色轮椅。 殷成澜挥手制止,深吸一口气将疼痛压制下去,侧靠在轮椅上,按了按额角,笑容从指间流露出来,苍白的俊颜映着黛山远雾格外好看:“我的鸟还没回来,饲主怎么能不等着。” 连按歌被他这副弱不禁风的谪仙风姿闪了一下狗眼,心道可真会装啊,装的还挺好看。 这么想着,连按歌却决定违背殷成澜的意思,非要将他拖回卧房中去。 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鸟叫,殷成澜抬起头,就看见稀薄的云雾中有一抹淡黄色的身影急促的向窗台掠来。 第22章 北斗石(四) 窗台有雾气能成的水珠, 灵江落地时丫字爪爪没站稳,刚挨到朱红的窗栏上, 就‘啪叽’一声, 脑袋朝下,屁股朝上摔了个狗吃屎。 不过不等屋里的人回过神来,他就连忙爬了起来,像个没事鸟儿一样负着小翅膀站好,顶着额上一撮晃动的呆毛,挺胸抬头无比神气,好像根本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谁摔倒了,他啥都没看见。 连按歌松开轮椅快步走到窗边:“你还有脸回来啊,一个时辰的信你自己算算飞了多久。” 灵江不耐烦的用小翅膀揉了揉耳朵,展翅滑翔到殷成澜眼前,冲他伸出一根爪爪:“带回来了。” 殷成澜并不去接,他的唇色纵然还泛白,脊背却已经笔挺如松, 神情也不见疲倦, 看着小黄鸟的眉眼有几分冷淡, 丝毫不像刚才说着‘我的鸟’的人。 “为何回来晚了?”他问。 灵江抿起嘴, 半垂下眸子,扇了两下翅膀, 重新落到窗台上, 踢着爪下雾气凝结的水珠, 说:“没什么。” 殷成澜眉头皱起:“既然你要我训你, 我就必须清楚你去哪里,吃了什么,为何晚归,你若是不配合不肯说,怕是觉得在下没资格过问,既然如此,不妨你另寻高就,驭凤阁也不必留了。” 灵江飞了一整夜,现在饥肠辘辘心情极其不爽,他又不是好脾气的人,一向惯着自己任性,现在被殷成澜这么一说,心里压抑的火便一下子冒了出来,冷冷道:“你这么说,不过是因为我能听得懂,其他的鸟、你的阿青,你又如何能知道它们的去向。” 殷成澜八风不动端坐着,手指却暗中攥紧了衣袖:“我自有办法弄清楚,不过与你无关。” 听他这么说,灵江忽然有点憋闷,觉得好像因为他会说话就故意欺负他似的,他那点小鸟的自尊心遭到了伤害,刚想再出言怼回几句,就见殷成澜控制不住的侧头低咳起来,一身肃冷也咳了个烟消云散。 连按歌连忙从桌子里翻出一包药粉倒进热水里,浓烈的苦味弥漫出来,殷成澜一口气咽下半盏,才止住了咳嗽,将剩余的药端在手上,不再喝一口,坐在一旁沉着脸。 灵江紧张的盯着他,意识到他身上的毒可能发作了,但上回的天材异宝才服下没多久,季玉山说过短时间之内理当是不会发作的。 安顿好殷成澜,连按歌不情愿的转过身,这小鸟脾气差的令人发指,安慰它还不如去安慰一坨屎,可现在这个中间人非由他来不可,因为只有连按歌一清二楚,这位高高在上的爷,嘴上说着不想要,心里早就将小黄毛当成宝了,哪能真的就放它走呢。 “哎,小东西,你是不是个子小,良心也小?我和爷等你等了一天一夜,就是为了来听你说这个的?我不清楚黄字舍的训鸟人是怎么教你的,但你知不知道,如果饲主都不了解他的鸟飞了什么地方,遇见了什么,有没有危险,适不适合飞这条路线,那请问还怎么训鸟?有的鸟喜欢高飞云空,有的则喜欢穿林海而过,有的畏雨,不适合在雨天行信,而有的则持续能力不强,只能短途来往。驭凤阁三万多只鸟,每只都不一样,你也见过舍中的不同的标识,怎么现在想不明白?” 连按歌说着,见小黄鸟沉默不语,有朝一日能将它堵的哑口无言,心中便暗搓搓的爽起来,端出一副当爹的语重心长:“你不说也可以,大不了就当成寻常飞禽,一遍一遍试飞,一次一次跟踪,总能摸清楚你为何晚归,不过嘛,这样一来,你还算个什么神鸟?” 灵江冷冷看着他,连按歌说到兴头,还伸手去摸小黄鸟的脑袋,后者机警的躲开,张开翅膀飞到了殷成澜面前,犹犹豫豫的落在了轮椅扶手上。 殷成澜垂眸看他,灵江别别扭扭的拿爪爪画圈圈,好一会儿,才憋屈的说:“我迷路了。” 他就是不太认方向,总南辕北辙,又飞的疾,等发现走错路,自己已经蹿出去老远了。 连按歌立刻叫道:“鸟会迷路?放什么……”屁还没说完,就被殷成澜瞥了一眼,只好默默吞了下去,发酵成一肚子的腹诽。 瞧见了没,什么叫忘恩负义,什么叫见鸟忘友,什么叫护犊,请继续互相伤害好吗。 殷成澜将药盏递给连按歌,抬手缓缓理了下袖口,这才转过头看向灵江:“我知道了。” 灵江道:“你相信?” 殷成澜嗯了声,“出去晨飞吧,基本功不得耽误。” 灵江只好点点头,迟疑的转身,犹豫了下,还是什么都没说,飞出了窗外。 那一团黄色在白云里穿梭,连按歌道:“爷,你真信它啊?” 殷成澜以手抵唇咳了一声:“大惊小怪。”指着墙边的一排书架,让他取出了一本簿子。 灵江在白云里绕着听海楼盘旋,心里揣揣不安,他一直觉得路痴不是大碍,但要是没有鸟会迷路的话,岂不是就显得他很独秀?不过灵江转念一想,毕竟也没有鸟能说人话说的如此顺溜。 世间万物,人无完人,鸟无完鸟,此消彼长,才是舍得之道。 灵江先在心里宽慰好了自己,又整出一套说词打算劝一下殷成澜,让他看开点,不要随意放弃自己。 灵江昨夜赶了一夜的路,今天鸟不停歇又早操晨飞了一个时辰,但原本的饥肠辘辘装满了沉甸甸的心事,直到晨飞结束,肚子都饿扁了,他都没注意到,一停下来便钻进了书房。 屋里大总管已经离开了,桌上有一碗飘着热气的汤药,披风搭在床头,殷成澜换了件墨蓝缎面的袍子,正捧着一本簿子翻阅。 灵江觉得自己应该适当殷勤一下,于是飞到床头叼起披风连拉带扯的拖到了殷成澜肩上。 然后他小心翼翼的站到他肩头,伸长小身子往他手里的簿子看去。 殷成澜看的是灵江前些年在黄字舍的行信簿,先前翻过一遍,只觉得惨不忍睹,如今再看,就看出来些问题了。 ——昌平三年一月初三,南北山试飞,三日还,延二日有余。 灵江不自在的动了动尾翼:“这个是没找到路。” 殷成澜眼角往肩上的扫了一下,又翻了一页。 ——昌平三年二月初九,邙江镇至阁邸行信,小雨二日,七日还,筒裂,延四日有余。 灵江道:“嗯……下雨了路更不好找,也迷。” 殷成澜继续翻,灵江伸长小脖子,继续道:“还迷。” 一直翻至一半,迷路迷的娘都不认识的灵江忽然激动叫道:“这个不是迷路,和几只黑鹰打架来着。” 殷成澜抬起下巴,转头道:“为何打架?” 灵江拿小翅膀一下下戳着爪上的脚环:“饿了。” 小肚肚还配合的‘咕噜’一声,真是有声有色。 殷成澜:“……” 他将行信簿合上,放到腿上,放松了姿势,微微斜靠着轮椅,曲肘撑着脸,抬手将肩头的小黄鸟移到手指上,然后端到膝头。 灵江忐忑的从他指尖挪到他膝盖蹲好。 小黄鸟小模小样,蹲卧下来时圆滚滚的一坨黄,仰起头时,水汪汪的小圆眼,黑的纯粹,折射着清晨阳光的细碎光芒。 殷成澜第一次发现它还挺好看的。 灵江只觉得男人的眼神格外专注,沐浴在这般目光之下,饶是灵江见惯风浪的厚脸皮都忍不住隐隐有些发热。 他与他对望着,眸子怔怔的坚定不移,脑子却已经信马由缰,想起夏天瀑布喷溅的水雾,春天微风吹拂过嫩草,秋天的黄昏染红了大海,冬天开在纷飞大雪里的梅花。 然而这世间一切美好的瞬间,都比不上他被殷成澜这般凝神望着。 望的他一颗小心脏噗通噗通来回荡漾。 荡漾了好大一会儿,才荡回正主身体里,灵江注意到殷成澜眼角不易察觉的疲惫,想起连按歌的话,心里又是一阵紧缩,他记起自己每次晨飞时殷成澜都等在窗里,一落地就能看到他清隽挺拔的身姿,连这一次都不例外。 灵江在心里问自己:“他每次都等着我回来吗?” 没有人回答他,然而殷成澜已经这么做了。 殷成澜本来正思忖如何处置一只会迷路的鸟,谁知看着看着,竟感觉膝盖上被小鸟卧着的地方慢慢热了起来,他讶然伸出两根手指,将那一坨夹了起来,悬在眼前,道:“你怎么了?” 灵江眨眨眼,把脑袋埋进翅膀下面,害臊了。 殷成澜一身寒毛倒竖的将他搁到了桌上,说:“你喜欢你的窝巢吗?” 灵江不明所以,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个,想了一下:“还成吧,天地之大,住哪都成。” 他不挑住,所以能搬到你卧房的屋檐下面去吗? 殷成澜顿时便明白原委了,信鸟之所以能千里传书,便是因为恋巢,不归巢,不吃不喝,不死不休。 他年少时曾带过一只名唤扶波的信鸽去了南疆的战场,扶波在敌我阵地之间飞纵来往三万里传送军情,直到被敌方发觉,派出弓箭手绞捕猎杀,在最后一次从潜伏在敌军的细作中得到情报后,扶波在送回的路上遭箭雨拦截,拼死才飞出回到营地,然后,就这么在殷成澜的目光中血肉模糊的僵死在了半空,重重跌落进了鸽舍。 归巢之心便是如此。 信鸟一旦认定巢穴,便终生不移,而灵江则不同,说搬家就搬家,实在没有节操。也是让殷成澜轻易便想到了问题所在。 他既然也能归来,就不可能是完全不认识路,抛却皮肉,往骨子里看,大概就是要回去的地方让他生不出眷恋,没有不回不休不死之心。 殷成澜根本不信它是一只会认认真真认路,辨别方向的小鸟,依着它的性子,大概就是随便飞飞,等飞了好久,还不到目的,才从天外神游回来,开始仔细的琢磨方向。 毕竟认路是鸟的天性。 虽然成为他的鸟还没多久,殷成澜便将灵江小黄毛的尿性摸了个里外通透。 他所猜不错,不过这次,灵江并未神游天外,而是神游到了他的身上,才无心飞行,以至于认错了路,被想念之人问起时,才愧于说出口。 殷成澜不晓得自己一把年纪还当了回红颜祸水,说道:“你若不喜归巢,总要找出来一件东西,成为你必须回来的念想,你若不归或迟归,便会因此寝食不思,辗转难安,唯有此物才能成为你的牵绊,有了牵绊,你就不得不专心行信,归来时迫不及待。” 灵江看见山风吹开殷成澜鬓角的青丝,那张脸在夏末的微风中格外清晰俊逸,他喃喃道:“人行吗?” “自然可以。” 灵江便道:“那就你吧。” 殷成澜一愣。 灵江站了起来,缓缓道:“如果我知道你在等我,就一定会回来,会按时回来,会竭尽全力尽快回来。” 殷成澜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竟能听见此番感人肺腑之言,而且还是从一只鸟嘴里说出来的,哑然半晌,笑道:“行吧。” 心里却想,这小鸟若是人,在哄人一行当里也算个中高手了。 之后灵江才吃上了他一天一夜以来的第一顿饲料。 接下来的两三天里,殷成澜依旧要求他目的试飞,一次是往北海域十公里的渔船上传书,一次是往南过三个城镇、入山林的庙宇来回。 灵江虽嘴上答应,但骨子里的懒散哪能一时间就褪的干净,只好将‘殷成澜’三个字念经似的来回在嘴上骨碌,提醒自己他还在等他,这才险险的按要求归巢。 这几个行信地并非是真的传书,而是驭凤阁里训练幼鸟常用的几个据点,灵江来往途中常见身侧幼崽振翅疾飞,于是他故意飞的极快,将幼鸟落在身后,等他先回到驭凤阁,就恬不知耻的跑到殷成澜面前邀赏,摆着身后七乱八翘的尾巴毛对着自己毫不留情的一通赞赏。 连按歌有幸听了一回,只觉得脸都没地方放了,就是仗着别的小鸟不会说话呗。 这天傍晚,灵江出门行信,连按歌神色匆匆的上了听海楼。 第23章 北斗石(五) 殷成澜坐在倚云亭里, 远处霞光染红了云彩。 “爷,有下落了。”连按歌少见的严肃, 低声附耳说了几句。 殷成澜正往一块横木上雕琢着什么, 他不知跟谁学的手上功夫,一手的鬼斧神工,刻刀扁扁的刀刃每一落一起,一朵精巧的小花便宛然出现。 闻言,他勾了下唇,却并不是笑,手里的动作不停:“怪不得江湖四大世家都在追杀他,原来他盗走的正是北斗石。” “但裴江南一边逃亡一边四处放出流言,声称东西并不在他手上,而另有其人。” 殷成澜抬起眸,看见连按歌眸中闪烁异样:“何人?” 连按歌从怀中摸出巴掌大的一张纸,皱巴巴的,上面的墨迹已经模糊不清, 但依旧能看出个大概轮廓——要是没认错, 这个人的画像是殷成澜第三次见到。 “这个人据裴江南所说, 乃是他的师弟, 北斗石就是两个月前被他夺走了。”连按歌环着手臂靠在柱子上,夕阳将他的身影拉的颀长, “而两个月前, 季公子拿了驭凤阁的消息, 正和此人在追捕裴江南。” 连按歌眨了下眼:“如果真是他拿走的, 爷说季公子会不会——”故意拉长了语气。 殷成澜将横木上的碎屑抚掉,对他那副装神弄鬼丝毫不感兴趣:“此事神医谷的人知道了吗?” “我有意放出消息,估计差不多了吧。” 正说着,影卫从一旁掠了出来,抱拳行礼道:“爷,季公子和严神医正往峰顶赶来。” 殷成澜示意知道了,影卫便又悄无声息消失不见,殷成澜搁下刻刀和横木,拿起一旁的手帕擦拭手指:“去备茶吧。” 连按歌退下,令人送上今年的新茶和点心。 山路上,严楚脸色发黑,望着十步之外走的飞快的人,眸中更是阴沉,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了脚步,不肯再走了。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季玉山不解的扭头,见他神情异常,就又拐了回去,走到严楚身旁,问:“走不动了?那我们休息一下吧。” 严楚沉着脸,一把抓住他伸向自己的手,冷声说:“他到底是何人,令你这般忧心,我不过数日不见你,你就又多了一位挚友。” 季玉山心里叹气,怎么灵江小鸟出门惹事,不出门也惹事呢,他不在江湖,江湖却处处都是他的传说。 知晓严楚误会大发了,季玉山只好小声解释道:“我不是担忧他……好吧,我是担忧他,我只是不想让殷阁主怀疑他。” 严楚横眉冷眼:“他怀疑不怀疑他,跟你有关系吗?” 季玉山顿住,乍的一想,怀疑者和被怀疑者都不是他,自然是没有关系,但再一细想,作为唯一见证着灵江小鸟暗恋殷阁主的目击证人来说,他觉得出于某种类似媒婆的本分,应当该出手时就出手,牵了一对儿是一对。 但严楚对他讳莫如深的态度很是深恶痛绝,越想心中越有气,现在不单是‘影儿’插一脚了,连半路杀出来的少侠都要一脚挨着一脚插。 严楚心里那个气啊,他和季玉山之间怎么就这么多脚呢。 严楚一生气,娃娃脸便会比平常微微鼓一点,他皮肤莹白如玉,眼睛剔透似有水光,生起气来粉意便氲上双颊,教季玉山只看一眼,就招架不住,头皮发麻,身体发软。 “你别气,我……欸,罢了,我答应他不告诉别人,但严兄不算别人,我相信严兄的为人,我偷偷告诉你,但你莫要声张。”季玉山只好拉住严楚的手臂,低头附耳过去。 他还没说话,严楚就被他喷出来的鼻息弄得浑身一僵,耳朵麻痒,胳膊上当即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他暗暗咬住下唇,就这么一边出着疙瘩,一边听了个惊世骇俗的秘密。 季玉山说完,同情的看着他瞪大眼的娃娃脸:“这事……还是最好让他自己告诉殷阁主,严兄说呢?” 严兄什么都不想说,浑浑噩噩上了听海楼。 殷成澜已经备好茶等候已久,让下人直接将二人带到了倚云亭。 严楚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季玉山见他备受打击的样子,懊恼自己是不是不该告诉他这件事,想叮嘱几句严楚,却已经到了殷阁主身前,只好拿眼睛使劲瞄他。 殷成澜气定神闲的饮茶,有趣的望着神色迥异的二人,等着他们开口。 严楚这才“啊”的一下回过了神,目光炯炯的盯着殷成澜。 殷成澜微微笑着:“我的脸上有污痕吗?” 他这么说,却并不像其他人会下意识伸手摸一下,而是笃定自己的仪态得体,只是寻了个恰到好处、既不疏离又不显得过分亲近的话开口。 季玉山被他身上清雅华贵的气势折服,无不感慨的想到,灵江的眼光当真太好了。 “我听说了一些流言,有关于裴江南的。”季玉山端起清茶抿了一口,“就不和殷阁主绕弯子了,您要的东西不在我的手中,也不在与我同行的少侠手里。” 殷成澜道:“我相信季公子。”却不说下一句。 明白他的意思,季玉山道:“我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告诉您他的身份,但却敢以性命担保他对殷阁主绝无谋害之心。” 一直沉默不语的严楚忽然又“哈”了一声,望着殷成澜的目光从炯炯变成了囧囧,他自顾自的想,确实没有想害你之心,只有想睡你之意。 任由谁被这番莫名其妙的盯着看,都要不自在起来,殷成澜却在这种目光里淡定的饮茶,说道:“如果严兄不是神医谷的谷主,殷某是真想请大夫前来为严兄看看,万海峰峰高气薄,别是住的不习惯,身有抱恙。” 季玉山尴尬的扯了下严楚的袖子,后者终于从纠结震惊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恢复了以往冷傲,皱眉看着人:“我相信玉山,他保下的人我也相信。阁主还有什么想说的?” 殷成澜便笑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季玉山他不了解,严楚却是不屑隐瞒此事,当时他手中有能引鱼戏叶开花的药粉,就是清清楚楚告诉殷成澜,除非先找到其余的天材异宝,不然他是不会浪费他的药粉给他的。 殷成澜挽袖为两人斟茶:“殷某给二位赔不是,并非有意怀疑季公子,实在是季公子口中的这位少侠神出鬼没,除了季公子之外,驭凤阁竟连他一丝踪迹都查不到。” 季玉山嘴唇翕动,想替灵江解释,又不知道该解释什么,只好问:“那殷阁主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关于北斗石的下落。” “既然裴江南说谎,东西就还在他身上,在下已经派人追查他的下落,不日就应该能得到回复,多谢季公子关心。” 夜幕降临,倚云亭四周挂起了灯笼,明灭的星火在云雾缭绕中时隐时现,宛如仙境朦胧。 一只小鸟穿云破雾而出,飞入亭子,落在了殷成澜肩头。 小鸟向季玉山冷淡的点了下头,把爪爪伸到殷成澜面前,男人解下竹筒收入怀里,不知从哪摸出一粒花生喂给他,灵江就抬起一根爪爪捏住,一点一点的往嘴里喂着吃。 边吃边面无表情的瞅着对面一脸复杂的两人。 季玉山纠结的看着一人一鸟,不明白他们感情怎么忽然这么好了,扭头看了眼严楚,发现他更为纠结,季玉山觉得有人陪他纠结,感觉甚好。 殷成澜浑然不知他们心中所想,动作自然的喂完灵江,扭过头继续与他们闲谈:“不过殷某听齐英说这位少侠武功卓绝,惊为天人,心中甚为钦佩,想要结交一番,不知季公子可愿意引荐?啊,他的身份不便人知,我自然不会过问,仅想见见此人罢了。” 季玉山一口茶刚喝进口中,顿时就喷了出来,慌忙的放下茶盏,尴尬的接住严楚递过来的帕子,吃惊的看着殷成澜:“你要见他?” 到底是见过风浪的人,这会儿严楚已经彻底接受了这件事,淡定的将目光从殷成澜脸上挪到他肩头正事不关己专心啃花生米的小黄鸟身上,眼里闪过精光,将没出息的季玉山拉起来:“好,不过见不见是那人的事,我们问过他的意见再说。” 殷成澜颔首,目送两人离开。 夜半,啄窗户的声音刚一响起,季玉山就打开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灵江迈着鸟步跳进屋里,一眼就看见严楚。季玉山挠着头,关上窗户,将严楚为何在这里解释了一下,对于泄露了秘密深感歉意。 灵江倒不怎么在意,除了殷成澜之外,他对谁都不在乎,管他知道不知道,爱他信不信,便捏决化成了人形,长身玉立的站在屋里,削薄的眼皮下目光沉沉的扫视着屋里的人:“他要见谁?” 要不是知道他打的是殷成澜的注意,严楚早就跳脚,不悦的皱起眉,又好奇的盯着他上上下下的瞧,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抱起胳膊,问:“你变成人的时候,羽毛藏哪了?” 灵江觉得问题太白痴,直接忽略,转向季玉山:“他要见谁?” 严楚跨过一步挡住他的视线,挑衅的对上他:“先回答我的问题。” 灵江这才不耐烦将视线落到严楚身上,灵江的眼窝比寻常的人深一点,衬得眸子极深极黑,英挺的五官分明的近乎锐利,每当他沉下脸色时,浑身便骤然笼上一层阴郁的杀气。 季玉山下意识退后一步,严楚却浑然不惧,走到桌边坐下,拿起一只杯子在手心转着玩儿:“别这么看着我,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吓的忘了怎么给殷阁主解毒。” 威胁,赤果果的。 灵江从不受人威胁。 但这次却不行,殷成澜需要这个小贱人。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灵江第一次尝到了威胁的滋味,想起害他遭此威胁的始作俑者,灵江不由得深深叹口气,瞧瞧,他对殷成澜可真是好啊。 灵江撇了下唇,收敛了一身杀气,嫌弃的说:“没藏,你看不见了而已。” 说完一阵憋屈,他觉得他都快把殷成澜宠上天了。 一旁的严楚暗中松了一口气,悄悄将手心的汗抹在了袖子上,:“他是要见你。” 便将始末缘由通通告诉了灵江。 灵江半晌不说话。 窗外的夜色渐浓,银色的月华照着窗户。 季玉山忍不住问:“你怎么想?” 灵江表情淡淡,站起身,走到门边,按上门框:“不见。” 季玉山:“啊?” “每天都见,有什么好再见的。”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 “可是……”,季玉山刚张嘴,便不见了鸟影,只好将下半句说给了银色的月光听,“是不一样的。” 他的手被按住,严楚将一直在手里把玩的茶杯放进他手心,温声说:“对他而言,没什么不一样。” 万海峰的夜色山影树影婆娑憧憧,灵江没回窝,而是就着人形避开影卫爬上了一处屋檐,躺在琉璃瓦上面,以手做枕,曲起一条腿,仰面望着满天星河。 殷成澜为什么要见他呢,灵江太精明,一想就明白了,他的心里仍旧在怀疑他,怀疑他的来历,怀疑他的居心。 有时候他觉得殷成澜过分的敏感,猜忌,虚假,笑也不像笑,怒也不像怒,反而是没什么表情时,无意间流露的疏离淡漠才更像他本身的样子,可灵江又认为他本身也并不是这个样子,而是经过什么,才变成这样。 那便自然而然能想到他身上致命的毒,这废了他的腿,又锥心泣血耗着他的命的毒是谁下的? 灵江的眼底倒映着千万繁星,像千万寒刃散发着泠泠光影,他很想现在就冲到那四面孤绝的屋子里,将殷成澜拽起来,告诉他,不管是谁害你,我都替你杀了他。 ……我什么都不要,你就笑一个给我看吧。 第24章 北斗石(六) 灵江心事重重, 一夜辗转,第二天就起不来了。 殷成澜坐在窗边, 等了一会, 依旧没等到小黄鸟起床,就让人不知从哪寻了个竹竿,他握在手上试了试手感,然后伸出窗外直勾勾戳进了灵江的窝里。 竹竿碰到软绵绵的东西,殷成澜不由自主露出了个浅浅的笑容,忽然想起年幼时自己也曾这么拎着竿子掏鸟窝,掏出来了鸟蛋就藏进被窝里,敷小鸟玩。 灵江艰难的迷着眼,见竹竿就往上爬,两只小翅膀跟小孩胳膊似的环成一圈,抱着竹竿被拽了出来。 殷成澜看着竹竿头上困得夹不起来的一坨黄,沉默了半晌,拿起桌上的茶壶淋了下去, 直把灵江淋了个透心凉心飞扬。 灵江一个激灵, 算是彻底清醒了。 但直到被轰上天空开始晨飞, 他都忿忿不平, 故意在殷成澜面前抖毛,抖了他一脸水, 才哼哼唧唧着“恃宠而骄”几个字, 出去遛弯了。 殷成澜坐在轮椅上哭笑不得抹了把脸, 心想:“到底是谁恃宠而骄?” 早膳在倚云亭里备好, 连按歌今日有事要禀,特意起了个大早,打算刚好“不巧”的蹭上了十九爷的山珍海味。 谁一知进亭子,傻眼了。 殷成澜指着身旁的位置,一本正经的在心里幸灾乐祸:“大总管来了啊,快坐。” 桌上两碗晶莹剔透雪白发亮的白粥让连按歌一腔热血忠心当即便喂了狗。 “既然来了,就陪我用膳吧。”殷成澜优雅的用一双搅弄江湖风雨的手搅拌着白粥。 “清风清粥养肠胃,爷豁达清修的境界真是令属下佩服。”连按歌应声坐下,面上笑呵呵,心里搅你妹,再搅能搅出肉吗。 殷成澜这几日在小黄鸟动不动就“吃一口肉胖三斤”的目光下,喝了几天白粥,现在嘴里能淡出鸟儿,好不容易逮到能陪他一起淡出鸟的大总管,自然是不会放过。 他将自己那一碗粥也推到连按歌面前:“吃了这碗,我相信大总管很快就能到本阁主的境界。” 连按歌:“……” 这股贱样怎么这么眼熟呢。 待灵江晨飞结束,飞进亭里,往石桌上扫了一眼,见殷成澜面前空空如也,大总管手边两大碗白粥,就讥讽的啾道:“胖三斤啊胖三斤。” 正食不下咽的连按歌便知道了,原来下梁不正上梁歪,真是近朱者赤,近它者贱。 殷成澜给小黄鸟填满小木槽,坐在一旁等他们用膳。 灵江蹲在桌上啄了两口,抬起头,看见一边是大总管一脸狰狞的狼吞虎咽,一边是阁主大人清风徐来的谪仙之姿,只觉得自己的眼光当真上乘。 于是抬嘴一叼,将自己的小木槽叼到了殷成澜手边。 殷成澜低头看他,灵江摆着尾巴,道:“吃吗?” 殷成澜客气的拒绝。 灵江一歪脑袋,正儿八经的说:“不然……我帮你啄几条虫子?” 殷成澜悠闲的神情一僵,咬牙切齿的一掌拍到灵江头上,将它按成了小鸡啄米:“吃完赶紧滚,回去睡你的觉,以后再给我睡懒觉,三天不准吃饭。” 灵江缓缓的哦,就是有时候这人脾气忒不好,还挑食。 灵江走后,连按歌放下粥碗,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递过去,一边贱兮兮的道:“爷,气着了吧?看见没,真不是我脾气不好。” 殷成澜默默地平复心情,没好气的瞥他一眼,打开了信。 没看两眼,眉目便柔和下来,仔仔细细将信全部看完。 “睿思公子可还好?也有十一二了吧,日子过得可真快,没几年就从嗷嗷待哺的小娃娃长成了绿鬓朱颜的少年了。” 连按歌望着亭外绿雾朦胧的山景,依稀能听见峰下大海翻滚拍打崖壁的声音,转眼,他们竟在这渺茫无依的万海峰上住了十余年了。 要不是那少年的羽翼日渐丰满,还真当山中无岁月。 只是时间过得这么快,连人的容貌都能雕凿一番,怎么锥心的仇恨还历历在目,阴魂不散。 想起过去,连按歌心头一阵滚烫一阵冰冷,转过头去想从身旁人的身上找到些时光无情的印证,就发现沉珂冗病没能凿去这人的清霜傲骨,匆匆十年也依旧不改他如寒石冷铁般的双眸。 要非说变,只觉得殷成澜比十年前更沉静内敛、隐忍克制……以及连按歌实在不想承认的俊美不凡。 他心里的伤感转眼就咕嘟出了一缸子醋,将自己酸的唇角直撇。 殷成澜将信给他,连按歌接住看罢,微微一讶,挑起一端眉毛,说:“睿思公子想要入寺修禅?” 趁间隙,下人送上了一套茶具和茶水,殷成澜斟了两杯茶,将一杯放到他面前:“嗯,你怎么看?” 连按歌下意识摸住茶杯,喝了一口,唇齿间一片甘苦:“属下不知道该怎么说,睿思公子性温润情寡淡,不急不缓,沉着冷静,在少年人里实在难能可贵,可他又偏偏不是普通人,这番性子也不知道是好是坏,现在又想入寺修禅,只怕将来爷想让他……” 余下的话不用说出来,殷成澜就能明白,他缓缓啜着茶,似乎是爱极了浓烈的苦涩在齿间流转的滋味,待茶味散去,才说:“怕他仁慈,不忍动手?” 连按歌低眉垂目没吭声。 殷成澜笑了下,唇角轻轻一勾,有几分冷然:“睿思虽性子淡薄,却绝不是寻常人,那骨子里流的血一半含着那人的疯狂贪婪,另一半又沾了他娘的大义凛然和重情义,你以为他真能被埋进不问世事的香坛里,一辈子默默无闻吗。” 连按歌楞了一下,兀自摇摇头:“是属下短浅了。” 殷成澜将信仔细叠起来,珍重般收入袖中,垂眸望着细白瓷茶盏中沉浮的茶叶:“他想入寺修禅就入吧,这孩子被我遇见,也不知道算不算命不好,我再多的给不了他,只能送他几年青灯古佛无忧无愁。” 殷成澜转头望向倚云亭外,见云雾浩渺缓缓散开,露出无边广阔的蓝天和山海,可他的心却不能如这山海一般辽阔,狭窄的盛满了仇恨,在幽暗无人之处鲜血淋漓的望着世间。 连按歌望着他的侧脸陷入了沉默,过了会儿,突然说:“他想修禅也好,等改日山月来了,就叫他去给睿思公子念佛讲禅,山月乃是大荆高僧,睿思公子应该会很高兴。” 殷成澜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瞅了他一眼,幽幽道:“你怕是不知道,山月这些年四处历练修行,就曾专门到过黎州,去见睿思。” 连按歌张着嘴,哑然片刻,然后拍着自己的大腿,懊恼道:“我说睿思公子怎么就突然想当和尚去,原来是教山月带坏了。” “睿思这回来信除了询问我的意见之外,还想让我帮他起一个法号。”殷成澜放下茶盏,“推我回房,我得好好想想。” 连按歌道:“可不是要好好想想,给人当爹的吗。” 灵江回到窝里,却没了睡意,撅着小屁股趴在窝口眯眼吹着山风,知道自己这是被支开了。 心里十分不忿,又不想当个没品的鸟去偷听,只好百无聊赖的在窝里翻了个儿,四脚拉叉的躺在开满小雏菊的窝里想事。 想着想着,险些迷瞪过去之际,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鹰唳只逼云霄,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盯着山腰间的一片树林,然后毫不迟疑的展翅冲了过去。 灵江还没靠近,就闻到一股又湿又热又闷的腥恶味飘了出来,像是树根烂叶埋在土里,发酵生出来的味道,闻起刺鼻暴躁。 他从来不知道万海峰上竟然还有这么一处地方,无数枝惨白的树枝纠结盘错织出来一只倒扣在地上的弧形笼子,笼子很大,能将十来个成年男子都罩在下面。 灵江通过虬结的树根往笼中望去,看见笼里的地上好像是被故意泼上了一滩一滩烂泥似的东西,闷湿的腥恶味便是从那上面散发出来的。 而最让灵江震惊的,那笼里竟关着神姿英武、皮毛似雪、殷成澜的宝贝鹰神海东青。 谁如此大胆,竟然敢关了它,还关在这种地方。 灵江瞬间想到,这里是殷成澜得地盘,他不可能不知道,那么出现这种情况,极有可能正是殷成澜授意的。 殷成澜竟然关了他的宝贝,灵江脑子一热,惊为天人的想到,难不成这就是弃妃的下场? …… 这小鸟也不知道有事没事都胡乱看了些什么玩意。 海东青被树枝编织的笼子所押,无法高飞,只能张开双翅不断拍打着树枝笼壁,发出暴虐愤怒的嗥叫,银钩一般的利爪在烂泥中发泄般的踩动,在地上抓出一道又一道深刻的抓痕。 “瞧见没,这就是睡懒觉的后果。” 灵江:“……” 殷成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这里,坐在笼外,微微仰头,望着半空中不肯靠近笼子的灵江。 灵江怀疑的盯着他,这句话的半个笔画他都不相信。 好在殷成澜说完这句,也并未解释,抬手一挥,有一灰衣人便从林中走了出来,往一棵粗壮的大树上一摸,几根男人手腕粗的麻绳就从天而落,与此同时,那只诡异庞大关着海东青的树枝笼子也倏地朝天空飞上去,在一定高度的位置被悬挂绑在了树间。 得到自由,海东青像利箭冲了出去,直逼灰衣人心脏抓去,那人像是早有准备,抬臂挡在脸前,身子猛地一矮,躲过海东青的攻击,向殷成澜微一点头,消失在了树林间。 “阿青。”殷成澜低声唤道。 海东青劲翅大开大阖,愤怒的扇动,刮起林间一阵疾风,凌厉的高叫着,发泄心中被关押的不满。 林间枯枝落叶凌乱飞动,殷成澜袍子猎猎作响,灵江看准时机,扑到他脸上,张开嫩黄嫩黄的小翅膀替殷成澜挡住了……一片落叶。 殷成澜嗅到一股浅浅的花香,鼻尖被羽毛搔的发痒,他抬手将面具一样糊在脸上的小黄鸟拎了下来。 灵江被他拎着一只鸟爪倒悬在半空,摇摇晃晃殷勤的倒着瞅着殷成澜。 “怎么,还想让我夸你?” 灵江眼里一亮:“就夸护主心切吧。” 他这副厚脸皮让殷成澜无言以对,只好伸手将他丢了出去。 灵江在半空翻个跟头,稳住了身形。 一旁发疯的海东青已经平静下来,收敛翅膀倨傲的站在一棵树上。 殷成澜拂掉身上的落叶,对它伸出一只手臂:“过来。” 海东青就用一双浑圆锐利的眼睛注视着他,散发出危险和警惕,似乎在思考是否可信,不过它很快就忘了仇恨,一下子扑到了他怀里,用锋利的鹰爪抓住殷成澜的手腕,在上面留下三道血淋淋的抓痕。 一向高高在上的神鹰喉咙了发出不满的咕哝声,好像正愤怒的诉说着委屈。 殷成澜对腕上的抓痕浑然不在意,一下又一下重重抚摸它的后颈,安抚海东青的情绪, 一旁的灵江冷眼旁观人鸟情深的画面,十分的嗤之以鼻。 根本不羡慕……真的,一点都不嫉妒。 “主子。”有下人端着盘子走了过来,灵江看见上面放的是纱布和碘酒。 “我来。”殷成澜接过纱布,沾了药酒,擦拭海东青鹰爪上因挣扎拍打刮出来的细小伤口。 灵江落到盘子上,小爪子抓着纱布拽来拽去。 殷成澜的动作温柔娴熟,看得出是经常做这种事。处理好海东青的伤口,又梳理了几下它坚硬的羽翼,这才将海东青移到了下人的手臂上,吩咐道:“带它回笼休息,暂时停一天吧。” 鹰神便像寻常大鸟一样,用尖锐的喙啄了啄殷成澜的手背,撒娇一般咕噜几声,恋恋不舍的被他人带走。 “傻鸟。”灵江不忿。 殷成澜瞥他一眼,灵江就立刻飞过去,将爪上沾了碘酒的纱布头丢到他手上,睁着乌黑的小眼,一边巴巴的看着,一边使劲摇摆尾巴。 那模样才真是要多傻有多傻,要多谄媚就有多谄媚。 殷成澜顿了顿,拿起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手背上的抓痕留下的血渍,心里隐隐一动,有点感动,可看着小黄鸟这副恬不知耻要表扬的模样,实在夸不出口,只好伸手敷衍的拍了拍它黄杏大的小脑袋。 第25章 北斗石(七) 没过两天, 灵江又听见峰下的树林里传来海东青愤怒的鹰嗥,万海峰海拔太高, 往万丈悬崖下看去时, 只能看见稀薄的流云和被缭绕绿雾的遮了一层朦胧面纱的林海。 但即便看不见那里,灵江也好像闻到了那股湿热闷臭的枯叶烂淤泥的味道,他下意识打个激灵,在心里同情了一息海东青,然后飞快的想,殷成澜到底要做什么? 憋了两天,灵江终于憋不住了,在一天晨飞结束后,叼着自己的小木槽飞到殷成澜面前,挥了挥翅膀,让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脸‘我有话要说’的严肃表情坐了下来。 殷成澜对他这副人模鸟样实在不敢恭维,低头抿了一口水, 从淡淡茶香中抬起眼, 示意他有话快说, 有屁快放, 放完赶紧去训练。 他发现自己和这只鸟待的时间长了,就很容易变糙。 灵江不急不缓啄了一口茶, 发现自己品不来, 只好仰起头问:“有酒吗?” 殷成澜险些就忍不住将他扔出窗外了。 灵江说:“你那傻鸟在做什么?” 殷成澜手里捧了本书, 闻言侧了侧头, 将灵江一坨打量了一下:“喝茶吧。” 灵江顿住:“……” 殷成澜心里暗自发笑,渐渐体会到了连按歌怼鸟的乐趣。 然而灵江却没有像对待连按歌那般回怼过去噎死对方,而是深情款款的望着他,认真的说:“你承认我是你的鸟了?” 哦忘了,他还没承认要训它呢,殷成澜曲指敲敲他爪前的桌子,提示道:“抓重点。” 看在茶水是殷成澜亲手倒的,灵江决定全部喝完,低头啄了一大口,扬起脖子咕咕噜噜的咽下,说:“你先抓,我就抓。” 于是,殷成澜决定不和此鸟论高低。 “裴江南还记得吗。” 灵江点头,不仅记得,那一夜季玉山提起时,他也终于恍然想起来,北斗石便是他第一次听裴江南提起的。 暗自懊恼许久,早知这破石头是殷成澜的一味解药,当日他怎么也不该放他走,就是卸掉胳膊腿,也要逼问出北斗石的下落。 可奈何天不遂鸟愿呢。 “记得就好,裴江南逃到西南嵋邪林去了。” 灵江一愣,对‘嵋邪’的印象便骤然与峰腰间关着海东青散发着腥臭的烂淤泥合二为一了,他立刻意识到为何殷成澜会造出那么一片地方了。 因为嵋邪林就是那样的地方,枯死的林木伫立着腐烂的身躯站成了个僵硬的姿势,相互倾斜纠缠的灰白的枝干纵横交错,将一片林子掩盖的密密实实,林子下面原本是一片湖泊,不知什么时候生出了厚厚的苔藓和水草,上面铺着的枯木烂叶和尸体,化成了一池散发着湿闷腥臭的淤泥沼泽。 人或野兽误入那里,烂泥潭就如看不见的手抓住人的脚腕一寸一寸往那糜烂恶臭的潭中拉去。 潭中的尸骸就越来越多,腥恶味便越来越浓。 那里真的是鸟都不拉屎的地方。 灵江之所以知晓,是他那为数不多的行信史里屈指可数接到的重要传书机会,但他不负众望的迷了路,险些误入嵋邪林,可他只是在林子周围打了个圈,就差点被从嵋邪林里蒸发出来的湿热闷腥的味道熏了个跟头。 自此以后,灵江专心致志的在黄字舍里混吃等死了好一阵子。 殷成澜对他的行信簿了如指掌,知晓他与嵋邪林曾擦肩而过,就想听听飞禽对嵋邪林的看法。 但见小黄鸟在书桌上卧成一坨做沉思状,那细绒的羽毛炸成毛茸茸的圆球,就像个掺了红薯粉的汤圆,于是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 “黄汤圆”便茫然的抬起脑袋。 指尖还残留着柔软触感,殷成澜这才发觉自己刚刚的动作就像个忽得玩具的鲁莽少年,幼稚的不行。 自知有失身份,就干咳一声,挪开视线,装模作样的望向窗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刚刚是不是……”灵江缓缓道。 “什么都没有。”殷成澜打断他的话,皱起眉,目光坚定的望着小黄鸟。 灵江楞楞的看着他,目光一点点狐疑起来,他刚刚走神走的太厉害,没注意殷成澜做了什么,不过他看他做贼心虚的模样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在心里无不感慨一通自己的通情达理。 “我是想说,你刚刚说的嵋邪林,海东青这种飞禽是进不去的,太大了,在林中无法展翅飞行。” “那你的意思是?”殷成澜问。 灵江终于站了起来,舒展浑身的筋骨伸了个懒腰:“可以让我试试。” 殷成澜一向不拦着他,也是真的想见一见这小鸟的本事:“行啊,想去便去。” 虽说要去,但也不是立刻就启程,殷成澜依旧要求海东青每日去适应类似嵋邪林的昏恶的环境,并且把灵江加入进了训练中。 这天灵江早上飞完,得知自己也要去那烂淤泥里滚上一滚才行,他略微一犹豫,就答应下来,不过要殷成澜等他片刻,说完就飞到屋檐下钻进了鸟窝里。 殷成澜坐在窗边往外看去,只看见骚气的鸟窝入口处,一只黄茸茸的小屁股背对着窝口,动来动去,也不知道是在忙活什么。 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迄今为止也不知道自己收了这玩意儿是有用还是没用。 殷成澜操控轮椅走到端放着茶水的红木高几旁,给自己倒了杯水,刚喝下半口,听见声音,下意识扫了过去,目光倏地一缩,顿时将口中的水喷了出去。 灵江刚把自己装扮好,跳到殷成澜面前想叫他看一看怎么样,谁知便被喷了个正着,一下子就湿身了。 他默默抬起小翅膀,用翅膀尖抹掉脸上的茶水,望着被水呛住,咳的俊脸通红的殷成澜,很是大方道:“我原谅你了。” 撕心裂肺咳的好一阵子的阁主大人生平第一次如此失态,八风不动的仪态早不知道抛到哪里去了,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可见受此惊吓之重。 他抬手推搡了一把小黄鸟,拼命压抑着咳嗽,指着它鸟脸上难以形容的打扮艰难的怒道:“你这是什么玩意!” 只见那小鸟不知从哪偷来的布头,裹在了小脑袋上,眼睛和嘴巴的地方还啄出了小洞,仅在外面露出两只黑溜溜的眼睛和一只尖尖的小嘴,那模样贼眉鼠眼,让人无言以对,当真是全副武装的连爹都认不出来了。 “捂住点,起码不那么难闻。”灵江扑棱扑棱抖着身上的水,耐心的解释道。 殷成澜从没见过这种行为诡异的鸟,也没料到自己竟被吓成了这样,好容易平复下来,理了理衣襟,恢复成刚毅沉稳的十九爷,想让自己别跟大总管一样显得没见过世面,可一开口,还是泄露了心中的想法。 “你能有点鸟样吗。” 灵江就很无辜的睁着小圆眼,冲他啾了一声:“这样吗?” 殷成澜只好头疼的捏了捏眉心:“行了,别耍宝了,赶紧滚去训练吧。” 然而,即便蒙成这副德行,等到了峰腰时,那股潮湿的淤泥味依旧无孔不入。 方圆三丈之内,连蝇虫都看不见一只,驭凤阁的鸟更是离的老远就绕开了路。 海东青愤怒的大声嗥嚎,但凡听见的飞禽都忍不住垂下了头躲在树林里瑟瑟发抖。 鹰神之威,不容小窥。 殷成澜坐在一处供训鸟人歇息的红盖的亭子里,看着站在他轮椅扶手上朝那边枯木笼里张望的奶黄色背影。 不知是这小东西心太大,还是他天生与众不同的过鸟之处,总而言之灵江所表现出来的淡定镇静和傲气都让他惊讶不已。 飞禽不像人一般,默默无闻者有可能深藏不露,鸟更坦诚的多,体格健壮雄伟的便强大凶悍,身形小巧的则灵活胆小,很容易分辨凶禽猛兽和小鸟依人的区别。 但他第一次见识这种生着依人小鸟的模样,却长了个凶禽猛兽内心的小鸟。 明明可以靠撒娇卖萌吃饭,非要过打架斗殴不服就干的日子。 他见小黄鸟磨磨蹭蹭站在扶手上不肯动,就故意质疑的问:“怕了?” 灵江扭头,裹在脸上的小布头下露出一双明亮的小圆眼,他没有生气,而是冷静的问:“我要是进去了,能有和傻鸟一样的待遇吗?” 殷成澜对他口中的‘待遇’不甚理解,不过他习惯不将疑问问出来,而是端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看你表现吧。” 有了这一句,灵江便知足了,略一点头,冲进了怪味阴湿的树枝大笼子里,一张细密的麻绳编织的网罩在了外面,彻底堵死他的退路。 他钻进地面巨大的笼中,才发觉这里与嵋邪林有多么的相似,灰白僵死的树枝相互缠绕虬结,挡住了大片天空,过于的阴暗,连阳光也好像透不进来,地上厚厚的淤泥缓缓流动,泥浆之间隐秘低沉的冒出气泡,散发出闷热潮湿枯叶腐败的气味。 灵江感觉到心跳逐渐加快,有些喘不过气,心里生出一股急切,想要撞破笼子冲出去,马上离开这里,体会到了海东青声嘶力竭的怒意,那是飞禽猛兽避开恶劣环境的本能。 他艰难的攀附在笼壁上,从枯枝细小的空隙里望见殷成澜坐在远处。 男人一如往常,坐在轮椅上的身体笔挺如松,他的肩膀宽厚,给人一种沉稳威严可靠的感觉,灵江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好像能感觉到他安静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那种目光能让灵江毫不犹豫的为他去死。 ……裴江南带着北斗石逃进了嵋邪林……北斗石是殷成澜的解药…… 灵江自我安慰着,然后深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 按照殷成澜的命令,他需要在这片烂淤泥里待够一个时辰,可无孔不入的闷臭死气的味道搅弄着他的神经,地上的淤泥里散发出潮湿的热气,使得灵江的羽毛紧紧贴在身上,他感觉到汗水开始从羽毛覆盖的皮肤下往外淌。 半个时辰之后,灵江忍无可忍,像海东青一样展翅拍打着笼壁,发出低沉的威胁声,频率很低,几乎听不见,飞禽向往自由生机的本能促使他拼命的挣扎,想离开笼子。 殷成澜忽然扭头望向林子外面,远处,几只麻雀原本正在树梢停留,就在灵江发出低嗥声时,它们却像受惊了般,扑腾着飞出了鸟林。 殷成澜若有所思的望着阴暗笼中显眼的一抹黄色,手指摩挲着,好奇起这小黄毛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时间被拉的很长很慢,就在灵江暴躁的想要不管不顾使用法术冲出笼子,决心要暴揍殷成澜,以后再也不宠着不惯着他时,时辰终于到了,殷成澜抬手,渔网和鸟笼一起升上了半空。 灵江像一只离玄的箭,第一时间离开了这片湿热的淤泥地,向着殷成澜发射去。 殷成澜不躲不闪,看着一坨黄转眼就到了眼前。 灵江使劲扑扇翅膀,抖掉身上的淤泥,脸上的小头套也掉了,脑袋上的呆毛凝成一缕,没精打采的耷拉着,随着他的动作上上下下来回飘。 “如何?”灵江声音低哑,问道。 殷成澜颔首,“不错,你若能忍受下去,等进了嵋邪林以后会好受的多。那林子人是只能进不能出,一旦进去,落脚之地就是深不见底的沼泽淤泥,他轻功再好,也总有要落地的时候,一到落地,就再也出不来了。到那时,你只需要进去,找到他的尸体,拿走他身上的东西即可。” 他说的轻飘飘的,漆黑的眸中却暗含着压抑的杀戮,灵江从见到他开始,就明白,这个人绝不是他所表现的平易近人,他的眼里藏了太多的事,心里也埋了无穷无尽的恨,这样的人不宜付诸真心。 “你能确定北斗石在他身上?” 殷成澜颔首,灵江甩了下呆毛,平静却肯定道:“我会帮你拿回来。” 可是不管殷成澜怎么样,灵江只要一看到他,什么就都能忘,什么都不在乎,不论他是什么人,都坚定不移要当他的小鸟,当真是色胆能包天。 殷成澜微微一笑:“好。” 然后,灵江在他眼前等了一会,却再也没等到下文。 见他要离开,皱眉说:“没了?” 殷成澜已经侧过了身子,回头不明所以看着他,灵江气呼呼道:“和海东青一样的待遇呢?” 殷成澜眨了下眼,眼底刚刚泛起的杀意也被眨散了:“你还想要什么?” 看他这样子显然是忘光了,灵江心里恼极,抿着小尖嘴冷冷瞪了他一会儿,在‘不想搭理他’和‘绝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里纠结了一会儿,认为生闷气只会白白浪费自己的福利,于是不情不愿的说:“你将手张开。” 殷成澜照做,下一刻,小黄鸟一头扎进他怀里,在他怀中像个小奶狗似的一阵乱蹭,撒欢一样,蹭了个心满意足,顶着乱七八糟的鸡窝脑袋翻身坐起来,一本正经的把细嫩的鸟爪递到他手边,说:“给我擦爪。” 殷成澜:“……” 殷成澜被成功气笑,终于想起来他所谓的‘待遇’是什么了。 令下人送上纱布清水和碘酒,一手拿着一小块纱布,一手捏起小黄鸟‘丫’样的小黄爪,跟对待海东青一样,把灵江的一对爪爪擦了个干干净净。 整个过程中,他都无言以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自己选的鸟,凑合着过吧,还能不要吗。 第26章 北斗石(八) 之后的每一天里, 灵江都要早早爬起来晨飞,然后按照命令到指定的地方行信传书, 回来之后与殷成澜进行指令磨合, 根据五色旗,在天空做出对应的反应。下午则开始针对嵋邪林进行训练,忍受嵋邪林闷热的天气和环境,在沼泽淤泥里寻找有意埋藏的东西。 没几天,灵江就感觉自己好像瘦了一点,不过是精炼的劲瘦。他于是专门到殷成澜面前展现了一下自己的身材,被对方毫不留情的嘲笑:“肉瘦点,烤着吃有嚼劲。” “……” 灵江便自顾自的决定不再惯着他了,期限两天。 这天夜里,雷雨倾盆,大雨中,两只飞鹄身披雪亮的闪电从西南嵋邪林、正东帝都城相继飞进了听海楼中,随后, 大总管和从外面赶来的齐英在风雨飘摇中提着灯笼一前一后进了殷成澜的卧房。 那时, 灵江躲在与卧房隔着院子的书房屋檐下, 听着雨声睡的一塌糊涂, 没想到第二天起来就没见到殷成澜了。 他早上晨飞结束没见到殷成澜,训练对五色旗指令时也没见到, 直到下午要钻进枯枝笼子时, 灵江终于忍不住了, 问今日训了他一天、接替了殷成澜位置的连按歌。 大总管沉着脸, 将灵江轰进了笼子里:“不该问的事不要问,记住自己的本分。”说完站到了一旁,环着手臂,脸上是少有的阴郁。 灵江看了他一眼,垂下眸子,收敛心思,开始专心对抗那巨笼中恶劣的环境。 一个时辰后,他被放出来,落到一棵树上大口呼吸喘气,排除胸腔中萦绕不散的烂淤泥的味儿。 连按歌走到树下,不悦的说:“赶紧下来。” 没见到殷成澜,灵江心情也不好,冷冷负着小翅膀:“做什么。” 连按歌就像客栈里招呼客人的小二,将一块纱布搭到肩头,嘴角撇了撇,说:“给你擦爪子啊,爷特意吩咐的。” 灵江一怔,心里不快烟消云散,他飞到连按歌手臂上,直眉楞眼的望着那块纱布,伸出了鸟爪,安静的垂着小眼,任由他擦,乖巧听话的不可思议。 连按歌挑起了眉,还不太适应这样的小黄毛,嘴欠的说:“哟,你这是转性了,还是爷训练的好?” 灵江懒得理他,犹豫着轻声说:“殷成澜他怎么了?” 脑袋被连按歌抬手拍了一下:“乱叫,要叫该叫……鸟的话,就叫主子吧。” 灵江自然不肯,但也不和他纠缠,等着他回答他的问题。 连按歌用纱布擦拭着灵江身上的淤泥,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心里不由得有几分感慨,对鸟好点,连鸟都知道知恩图报,怎么有的人就生了一腔冷血,为了想要的,什么腌臜的事都能做出来。 他的目光放长,藏着一丝浸透岁月的沧桑和茫然,不过在灵江试图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什么时,他又眨了眨眼,恢复成驭凤阁的大总管,捏着小黄毛的爪子,戳了戳它毛茸茸的小肚子:“幸好你还有点小良心,知道问问,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昨夜风雨扫进屋子里,爷受了风寒,严神医给开了药,喝几天就成了。” 说话间,灵江的鸟爪已经擦干净了,连按歌松开手,眼神飘到驭凤阁葱郁的森林,不知道在想什么,又低下了头,整了整衣领和袖口:“走吧,这几日我带你训练。” 一场雨后,便能感觉到初秋的微凉了。 夜里,寒星在云雾里颤动,下过雨的山林里空气格外清新,月光柔柔的打薄雾气,在绿瓦朱甍上洒下一片银辉。 已经是夜半,灵江在鸟窝里却没有睡意,眼睛盯着鸟窝露出来的半扇夜空,辗转反侧。 一片浓云浮来,遮住了月光,天地陷入黯淡中,灵江翻身坐起来,悄无声息从书房摸到了殷成澜的卧房。 他飞的没有动静,连翅膀扇动都没声儿,掠过时就像一道浮影,转瞬即逝。借着乌云挡住月光的一刹那昏暗,灵江避开暗中藏匿的影卫,从屋檐的一侧不易察觉的地方,挤开一片瓦片钻了进去。 他进去后,还贴心用小翅膀轻轻一拨移位的瓦片,不让风能渗透进来。 然后他转过身,静静落在了离床不远的书桌上,望向轻纱床帐里的人影。 如瀑的青丝逶迤铺开,殷成澜头微微侧向一边,手搭在素色锦被上,闭着眼,脸色苍白,但很平静。 他应该喝了安神的药,不然不会睡的这般无知无觉。 灵江飞进帐幔中,在床上盘旋,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轻轻落下,站到了床上的锦被上,蹑手蹑脚的跳到了他的手边。 灵江感觉到心脏一阵狂跳,眼里却冷静的变态,甚至绷起了脸,他就这么面无表情盯着殷成澜的手看,瞧那模样像是要啃一口上去似的。 半晌后,灵江终于动了,他先是伸长了脖子,然后一低头撅起小屁股,将自己的脑袋塞进了殷成澜手下。 他嗅到苦涩的草药味和一丝血味,心里一软,松开了紧绷的脸皮,微微眯着眸子,感受着殷成澜手心的温度,在他骨节修长的手指上啄了一下,带着安抚的意味。 完了以后,灵江满脸通红,炸着小翅膀,大刀阔斧的迈着鸟步重新跳到了书桌上,团成一坨,不敢再去看床上的人,一瞬间怂成了鸵鸟。 原本以为自己睡不着,却不料闻着屋中殷成澜的气息,竟一夜到了天亮。 醒来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是被砸醒的,一团废纸在他身边弹了几下,从桌上滚到了地下。 灵江卧在桌边,探着脑袋盯着地上的纸团,然后抬起了头。 殷成澜在他看过来的瞬间扭过了头,靠在床边一身素衣,专注的望着手里的书,好似津津有味,看了一会,没听见声音,就从书上移开了视线,本想不做声响的瞄过去,却正好和一脸狐疑的小黄鸟对上了眼。 于是殷成澜干咳一声,放下了书:“你从哪进来的?” 灵江抬起翅膀指了指屋顶。 屋顶传来低沉的声音:“属下失职,罪该万死。” 小黄鸟歪了歪头:“我是鸟。” 再偷偷摸摸一点,影卫自然是注意不了。 它有意替影卫解释,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小鸟,殷成澜清楚灵江的能耐,没过分苛责影卫,不再提此事了。 灵江见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到书上,紧抿的薄唇还泛着白,灵江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珠子转来转去,转到衣架上,就飞过去,叼住一件外裳拖到了床上,扭扭捏捏的说:“你别又风寒了。” 殷成澜愣了下,很给面子的将衣裳披到了肩上,笑道:“风寒啊,你说是就是吧。” 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连按歌在门外低声说:“爷醒了吗?” “何事?” 连按歌:“小黄毛不见了。” 殷成澜和不见了的小黄毛面面相觑。 灵江:“能假装没看到我吗?” 殷成澜好整以暇,用书拍了下他的脑袋:“本阁主不瞎。” 灵江被他拍的‘啪’在被子上,不情不愿的爬起来,抖了抖脑袋上的羽冠:“那我等会儿还能来吗?” “我想一个人待着养病。”殷成澜悠闲的翻过一页书,他长发未束,披散在身后,几缕发丝从鬓角垂下来,为一向棱角分明的脸庞添了几分柔色。 灵江目不转睛的瞅着:“可我是鸟啊。” “……” 于是,等灵江晨飞之后,就又回到了殷成澜的卧房,不过他还没进去,就听见严楚不咸不谈的说话声。 灵江捡了个窗台蹲在外面,嘴里叼了根小树叶吧唧吧唧嚼着,无意间瞥见屋檐上藏着的影卫,就冲他客气的点了下头。 屋檐上的影卫顿时如遭雷劈,默默往那昏暗的角落里退了退,内心受到了伤害,打算过几日就去找齐统领问问,他是不是不适合干这一行了,连鸟都能发现他。 严楚将一根银钩针从殷成澜的颈边取了出来,带出一滴血水滴到了殷成澜的手背上,他浑然不在意的抬手抹去,微微笑着,依旧是彬彬有礼的模样:“多谢。” 严楚几乎想不出前夜情绪失控的殷成澜是个什么样子,等他连夜被请上峰顶,只看见这人眼球布满血丝,眼底如浸着鲜血,看人的目光像寒刃剐在身上,殷红刺目的血水从他的唇角滴到腿上,绽开一大片一大片血渍。 他就像刚刚剜人肉饮过血的罗刹,浑身带着冰冷肃杀的怒意。 然而当严楚走到他身边,殷成澜闭了下眼,等再睁开时,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眼里的血色却好像褪去了,只余下黑的不见底的眸色,殷成澜朝严楚轻轻一勾唇,好像每一次见面时的闲适平静,说:“来了。” 可严楚毫不怀疑,他眼底的墨,是红的发黑的血。 “我说过吗,你的毒不能情绪大动,否则会发作的愈来愈快。” 殷成澜拂平领口的交襟,仍旧是一如往常的八风不动:“有劳严神医了。” 严楚就嘲讽的笑起来,说:“殷阁主,情深不寿,而恨也是人七情六欲的一种,你若长年累月这样,即便我能解了你的毒,也保不了你能活到白头。” 连按歌眉头狠狠一皱,实在受不了他这般口无遮拦。 殷成澜倒是平静的多,微微侧过头,唇角带着笑容:“谁说我要活那么久了?我费尽心思的寻找解药,只不过是不想死在仇人前面罢了。 ” 严楚愣了下,大笑起来:“照你这么说,是不是我帮阁主报了仇,就不需要亲眼看着浪费绝世草药去救一个并不想活太久的人。” 殷成澜回以微笑。 严楚猛的收起笑容,精致的娃娃脸上闪烁着某种狂热:“那敢问,殷阁主的仇人姓甚名谁呢?” 殷成澜轻声说了一个名字,灵江在窗外听不清,只是透过窗户的缝隙看到原本狂傲的江湖第一神医露出一个震惊到了极致的表情,眉头深陷一道沟壑,他胸膛清晰可见的起伏着,呼吸急促起来。 “你怎么会……” 忽然,殷成澜朗声笑了,边笑边不住的摇头:“在下一介草民,怎么敢跟大人物攀上仇怨,说笑罢了,说笑罢了,没想到真吓住了神医,对不住了。” 严楚恼羞成怒,收拾起自己的药箱,愤愤瞪了眼床上的人,只恨自己刚刚没扎死他,气愤的走了。 他身后,殷成澜道:“按歌,去送送大总管。” 连按歌犹豫了下,还是领命追了出去。 灵江从窗户往里看去,看见殷成澜独自坐在床上,他的脸上没有笑也没有怒,却阴郁沉默的吓人。 他突然猛的咳嗽起来,用手捂着唇,血水从指缝里渗出来,灵江顾不上考虑,一头从缝隙里钻了进去,找到手帕,叼着递给了他。 “你在窗外?听了多久?” 殷成澜出手抓住灵江,将它的翅膀反扭到身后。 灵江扑腾一下,没挣脱开,于是老老实实的垂着爪子:“不知道,来的时候你们就在说话。” “你咳咳咳重复给我听。”殷成澜神色狠厉,重重咳嗽着,伏在床边,肩头颤动。 灵江皱了下眉,趁他不注意反身啄了他一下,然后挣扎出来,见他咳的这么厉害还怀疑自己,就拿小翅膀拍到殷成澜脸上,怒道:“你哪来的这么多事,老实的躺着不行吗!” 殷成澜抬起一点身体,喘着气,原本无色的嘴唇被血染的殷红,他闭上了眼,哑声说:“你胆敢……” 灵江还想再拍他一翅膀,不过有点心疼,就放弃了,打断他的话:“揍你怎么了,你不也揍我!” 殷成澜睁开眸子,胸膛剧烈的起伏一下,眼底的情绪像潮水汹涌而来又汹涌褪去,他习惯克制自己,很快便从锥心刺骨的恨意里恢复过来,渐渐清明,不再像刚才那般阴郁狰狞。 他看着不耐烦整理着羽毛的小黄鸟,抬手一摸,从脸上摘下来一片很小的羽毛,想到它刚刚做了什么,苦笑道:“我什么时候揍你了?” 灵江见他清醒了,就哼哼唧唧道:“你心里一直想揍我。” 别以为他不知道。 殷成澜无语,觉得他很有自知之明。 被灵江这么一打岔,那埋在骨血里的沉疴旧恨就这么可笑的散了,殷成澜抹去唇上的血渍,撑起身体靠回床头,抬手按了按眉心,眼角有几分倦色,深深的叹道:“你可真是……” 小黄鸟幽怨的盯着他指间的羽毛,殷成澜只好把后半句咽进了肚子里,心里一边莫名其妙的愧疚,一边想到:“怎么这么诡异呢。” 第27章 北斗石(九) 第二日, 灵江从季玉山的口中得知三天以后他们就要启程前去西南,并且殷成澜会一同随行。 “因为这次他身上的毒发作?”灵江站在窗台上, 瞅着季玉山提笔写字。 “并不全是, 我听严兄说,似乎殷阁主要去西南见一个人。” 灵江看出他写的正是家书,问道:“什么人?你也去?” 季玉山放下笔,掂起信纸轻轻吹着上面的墨,笑了一下,说:“那就不清楚了。严兄要去西南,我是要作陪的,毕竟他帮了我一个大忙。唉,我爹娘收到书信,大概又要生我的气了.” 他说着,往窗台上瞧了一下,看见灵江小鸟正顶着呆毛一脸严肃的歪靠在窗栏上,心事重重的模样。 它那豆大的肚子里也不知道能装的下多少心事, 不过不用问, 季玉山也知道必定每一件都与殷成澜脱不了干系。 灵江回神, 淡淡道了句“你休息吧”, 便消失在了原地。 还未关上的窗户迎进来微凉的夜风,星幕低垂, 隔壁的房门吱的一声被推开, 严楚站在门口, 冷嘲热讽的说:“还不去睡, 被冻死了别来找我要药。” 说罢,又将房门重重关上。 季玉山低头看着手中的家书,笑着摇了摇头。 三日后,与万海峰隔海相望的岸边出现了一队车马,前后共三十多余漆黑如墨的高大骏马,伍中仅两乘车,由四驾牵引,梨木为车壁,上刻暗色翻涌浪纹饰,跑起来又疾又稳。 行伍中有天青色的旗帜,旗上一只雄鹰展开狂傲的双翅盘踞上面,迎着海风猎猎作响,张扬潇洒。 当车马在狼藉的红尘中奔驰时,一声啸声忽然从车队中扶摇直上云空,与之呼应的是一只雪白的雄鹰张开遮天蔽日的两扇巨翅,从矗立在磅礴大海中央的万仞山峰上迎风直冲海面而来。 在神鹰海东青身后,群鸟追随,身披烈烈如血的夕阳,浩浩荡荡飞出仙山,行人驻足仰望,只见百鸟朝凤的旷世盛景。 马车疾驰,群鸟绕车队于高空徘徊不绝,一路都是清脆的莺声燕语和鹰隼低鸣。 这是为数不多的时候——车队中纵马的骑卫每个腰间都别着五色旗,但并不会挥旗召回信鸟,驭凤阁每一只信鸟也不必按时按点的行信,而是遥遥跟着车队快活的在云空中肆意玩耍,翻飞竞翔。 有人纵马高歌,也有鸟低鸣浅合,这一刻,饲主与鸟都无比痛快。 然而此时,也有不定数,比如其中一辆马车里,殷成澜正和云被上的自己的小鸟大眼瞪小眼。 “你怎么不出去跟它们嬉戏?”殷成澜看着刚一启程就赖在他马车里不肯出去的小黄毛,忍不住问道。 灵江卧在车里为阁主铺成的软塌上,身子跟着马上轻微的来回晃动,心里想到,它们哪有你好玩。他敢想不敢说,只好闷闷不乐道:“不想出去。” 殷成澜立刻说:“但我想一个人静静,行吗?” 灵江张嘴就要说话,殷成澜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头疼的揉了揉额角,抢先一步道:“算了算了,你还是闭嘴吧,” 张开的小尖嘴又不甘心的闭了起来,殷成澜瞥着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收了个麻烦,打也不好打,骂……反正也是骂不过,待它好点吧,也不叽叽喳喳给你叫两声听听,待它不好吧,还会给你甩脸色,什么信鸟,整个一鸟大爷才对。 殷成澜默默无语,捧起一本书,决心不再让这闹心的小黄毛影响自己,垂眼看起书来。 夕阳碎末的金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闪进,照着殷成澜半张侧脸,勾勒出俊美的五官,灵江发现他的眼睫又长又卷,垂下眸子时,睫羽在眼角扫出一片氤氲的漆黑,这就显得他的看人的目光格外深邃。 灵江盯着殷成澜的侧脸,不动声色又看的如痴如醉,携卷着这动人的一幕,缓缓闭上了眼。 殷成澜发现小黄鸟睡着的时候,小黄鸟已经睡的很香甜了。 马车绊住了石块,轻轻颠簸一下,睡的无知无觉的小鸟就随着颠簸,一翻身,收敛着小翅膀,两爪朝天滚到了殷成澜腿边。 殷成澜看见它小肚子鼓鼓圆圆的,腹上有奶黄色柔软的绒毛,它的爪子跟其他的小鸟不一样,向来干干净净,没有挟裹泥土,爪上偶尔露出来锋利的指甲也泛着剔透的色泽。 它可真是爱干净呢,殷成澜不知不觉从书上挪开了视线,有趣的打量着灵江,它还真挺可爱的,要是不说话就更好了,殷成澜想着,将书卷了一卷,弯腰拨了一下毛茸茸的小鸟。 灵江并没有睡熟,但在能嗅到殷成澜气息的环境里,十分舒服,不愿清醒,懒洋洋的眯着小眼,哼道:“……殷成澜。” 殷成澜寻到他的脑袋,轻轻拍了一下:“没大没小,叫我十九爷。” 灵江就懒散的顺着被子,扑棱上去,趴到了他膝盖上:“十九……”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那个‘爷’。 这时,灵江清醒了一点,发现外面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但车里却不黑,车厢的四角放置了四颗浑圆温润的夜明珠,正散发着乳白色的光晕。 他在他膝盖上站起来,负着小翅膀,想起一事来,严肃的说:“你都没叫过我的名字。” 殷成澜一愣,惊讶道:“你还有名字?”伸手捏住他鸟爪上的鸟环:“编号九二七。” 灵江没想过他还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有点想生闷气,可转念一想,称呼本就是出自凡人的习俗,自古万物都是无名无姓的,于是又飞快的原谅了他,好像一点都舍不得生气似的。 就站直了身子,挺起胸脯,认真说;“我叫灵江。” 殷成澜刚想叫,就听灵江冲他一抬下巴,说:“你叫一声我听听。” “.…..” 于是,叫的想法顿时就没了。 为此,灵江失望了好一阵子。 用晚膳的时候,马车在荒郊野外的官道上停留了半个时辰,天空中随行的鸟都落入了携带的鸟笼中进食。 殷成澜看见灵江忽然在车厢里飞起来,然后他竟然从车里的一处角落里扒拉出了自己的小木槽,叼着落到了殷成澜面前。 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藏的。 殷成澜沉默看着从自己云榻下扒出来的鸟碗,那上面线条简单的小鸟图案与他对视着,他忍了又忍,才总算克制住内心的冲动,将饲料填满了木槽,没有将其盖到灵江的脑袋上。 “谁准你把木槽放到这里的?” “你也没不准啊。” 还是盖到它脑袋上吧。 十日后,他们抵达西南边境,车马忽然收起了张扬的鹰旗,一半多的影卫无声无息藏进了暗处,队伍在一夕之间变成了普通商队的样子,一辆堆的很高、罩着防水布的马车慢腾腾跟在后面,从外面看几乎看不出驭凤阁的影子。 齐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身灰色粗布短襟打扮,骑马走在前面。连按歌换上了绫罗绸缎,还在唇上贴了一撮胡须,跟在车马中间靠前的位置,歪歪扭扭骑在马上,四下左顾右盼。 又复行六日,穿过湘崃江,翻过大泯山脉,终于到了西南重兵驻守的关口,穿过此关,再行二百里,才是真正到了西南十三城镇的腹地,西南城。 然而嵋邪林却是在一处并不需要进入西南城的荒山深谷之中。 灵江站在马车里的小窗沿边,从窗帘缝隙往外看去,他不知道殷成澜为何非要进城,但那人在进入西南境地后就格外缄默,这让灵江有些不舒服,他心里隐隐猜测,进城是为了此行他要去见的人。 城门下重兵把守,竟是少见的壁垒森严,官兵披甲持锐从城门口一直排列到城外,城边有列队来回巡逻,这仗势与帝都王城有的一比。 果不其然,他们刚到城门楼下,就被盘查的士兵拦住了。 一名正三品校尉腰间横挎一把宽面长刀,神情冷峻走了过来:“商队?” 以此人的职级把守关口,着实有些大材小用,连按歌目光在他肩上的绣纹扫过,跳下马,笑嘻嘻的走过去:“是,军爷,我们从北方来的,做些茶叶生意。” 他迷惑的望着城门口排起长龙接受盘查的百姓,说:“这是怎么回事,前些日子我们来,还不是这样。” 校尉眉头紧皱,挥了下手,让人去查他们的车队,不耐烦的看了他一眼:“官府例行检查,需要告诉你吗?” 连按歌忙道两声不敢,唇角的笑容愈发灿烂,见官兵从拉货的马车前走了过来,就问道:“军爷,我们能走了吗?” 那校尉不苟言笑,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忽然向车队里那两辆坐人的马车走去。 还没走到,前面的车里,严楚和季玉山已经率先掀开帘子走下来了。 校尉查过两人的身份,将通关文牒还给二人,然后,他终于将目光钉在了后面的马车上。 连按歌快走两步挡在他面前,边说边摸出一片金叶子往校尉怀里塞,用略带恳求的声音说:“军爷,那里面坐的是我娘子,她身染风寒,不方便出来见人,你行个好吧。” 校尉在他脸上剜了一眼,好像察觉出什么,猛的出手推开连按歌,大步走到车前,一把掀开了帘子。 灵江在车里听见声音,已经做好了等对方叫出来就啄过去的准备,就在他警惕的炸着翅膀躲在车门角落要像一只毛球冲出去的时候,一只手从身后将它捞进了怀里,同时,光线照进马车。 手里的小黄鸟已经紧张的绷成了石像,殷成澜却沉静的坐在车中,向来人微微一笑。 校尉睁大了眼,神情有种难以言说的震惊,他还笔直的站着,却好像如遭雷击,唇瓣都隐隐颤抖起来,有什么话几乎要从他收紧的喉咙里脱口而出。 殷成澜向他声的摇了摇头。 校尉的喉咙清晰可见的滚动几番,脖间绷出青筋,艰难的强忍着,才终于咽了回去。 片刻失神之后,他将帘子缓缓放了下来,说了一句话,声音却莫名哑了。 “夫人,例行公事,多有不便,还望见谅。” 说完,转过头,脸上又带上冷漠的神情,扬声对把守城门的官兵道:“放行。” 车马经过拱形城门时,车里的光影暗了下来,灵江被殷成澜握在手里,一小团刚好卧在他的手心,灵江不自然的缩了缩小肚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卧好,低声说:“那个是你的人?” 殷成澜没说话,他坐在昏暗中,什么表情都看不清楚。 灵江又问:“为何需要乔装打扮?你是见不得人吗?” 殷成澜另一只手拍了下他毛茸茸的小脑袋,漫不经心道:“胡说什么。” 灵江道:“那就是见不得人了,而且是见不得这里的某个人,由于你避开的是官府中人,所以那个人与官府扯不开关系,十九爷,我说的对吗。” 穿过城门,集市的热闹声四面八方渗入车中,然而,灵江却在刹那之间感觉到一阵阴冷。 他抬头看着殷成澜冷漠的眼眸,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去。 这个人的身前有一扇密不透风的窗,让人只能从窗纸上看见他模糊的身影,当有人试图推开窗户,哪怕只是缝隙,都会遭到狠厉的阻拦和拒绝,他习惯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不允许任何人探究他幽微的喜怒哀乐,过问他隐秘的痛楚和回忆。 灵江原本能一心一意单纯的喜欢着他的脸,追随着他出类拔萃的驯服术,可他离他愈近,就愈想剥开他不真实的外衣,看清楚他骨血里的不为人知的、晦涩的痛楚,灵江也想将自己的心放在光天化日之下,明明白白的给殷成澜看,看清楚他想的,他念得究竟是谁。 可灵江知道,即便他这么做了,殷成澜也不会相信的。 殷成澜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灵江拎了起来,悬在眼前,用一种缓慢而意味深长的语气说:“你很聪明,但物极必反,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种聪明。” 灵江老老实实任由他拎着,望着他漆黑的眸子,认真问:“你喜欢吗?我只让你喜欢就够了。” 殷成澜少见这种直白的问题,忍不住笑了一下,却未达眼底,他将小黄鸟来回晃了晃,丢到了身前的榻上:“想要让我喜欢,你待更聪明一点才行。” 随即,车马拐到了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停在了一户幽静的院子前。 离开马车时,殷成澜制止了连按歌出手相扶,侧头对一旁深沉的团成一坨的小黄鸟道:“该说的,不该说的,你心里最好有个掂量。” 说完,不等灵江说话,纵身一跃,衣袖翻飞如墨浪,眨眼便离开了马车,落到了停在车前等候的轮椅上,微抬了下手:“进去吧。” 车帘被风吹起,灵江望着殷成澜离开的背影,肩膀一松,无精打采的耷拉着小翅膀,呼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你可真难搞啊。” 第28章 北斗石(十) 当天夜里, 齐英与影卫三人带了二三十只信鸟,以及灵江离开西南城, 前往城外向西六十里远的嵋邪林。 临走前, 灵江还依依不舍,落到殷成澜膝上,望着穿戴整齐的饲主,以期从他的嘴里听出点好话。 烛火照着殷成澜的侧脸,一半浓墨重彩,另一半阴影晦暗,他心不在焉的拍了拍眼巴巴瞅着他的小黄鸟:“走吧。” 小黄鸟回以小翅膀拍拍他手背:“等我回来。” “……” 西南多陡山密林,刚一出城,齐英便带人钻进了漆黑茂密的林子里,他随手放出一只信鸽,一闪而过,没入茫茫夜色中。 然后伸手探进一只笼子里,笼中的灵江沉默着跳上他的手指, 被他放到了肩膀上。 即便救过这个人, 灵江依旧跟他不熟, 齐英在树林里施起轻功飞快的穿梭, 灵江抓着他肩头的布料,纵然被风吹的羽毛簌簌作响, 身姿却纹丝不动。 齐英赞赏的侧头看他, 低声向他讲述了嵋邪林的状况。 “我们已经在嵋邪谷外守了半月有余, 此地只能进不能出, 时日已久,裴江南不死,想必也到了弹尽绝粮的地步,你不必担忧寻不到他,他误入之前身上有伤,血腥味能引出林中蛭虫大量聚集,你进入之后应该很容易就找到他。” 灵江没说话,他的心已经飘到了小院里坐在烛火下的男人身上了。 西南城的夜色虫鸣在吟唱,风吹动院子里的树影,晃动映到了窗上。 连按歌送上了西南特有的古水红叶茶,甘甜的茶香萦绕着烛光摇曳在淡淡白烟中。 “他快来了。”连按歌说,站在殷成澜面前,眉眼之间有些犹豫,想说的话堵在喉咙里,却不能干脆的吐露。 “你想说什么?”殷成澜抬起头,他的神色格外平静,甚至趋于冷漠,烛光照在他眼里,很快便沉没在那双幽深的眼中。 连按歌见他一副心如磐石的样子,没跟着一起淡定,只有种前途风雨飘摇的感觉:“贸然前来,甚是鲁莽,稍不着意,命都没了。” 殷成澜抿了口茶叶,古水红叶茶香的甘甜后味绵延,但他却不再喝了,比起甜,他更喜欢清冽的苦:“来都来了,你现在再劝我,是不是太晚了。” 连按歌将茶盘夹在胳膊下,靠到了门边:“我在试图挣扎。” 殷成澜道:“我心意已定。” 连按歌道:“挣扎失败,我先退了。” 说完,将盘子往身后一背,慢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纵然说着鲁莽,却也是一点都不怕的。 没多会儿,房门忽然开合一下,风都还未进来,便又被轻轻拢上了,屋中赫然多了一个身影,正是白天在城门楼下拦住他们的校尉。 “冯统领,多年不见了。”昏黄烛火下的殷成澜微微颔首,抬手指向一旁:“坐吧。” 他淡定自若的笑容刹那间如一把锥子破开了冯敬的胸膛,那日夜漫长的挣扎和惨烈的过去一股脑从他刻意压制的陈年旧血中喷涌而出,鲜血如泉,潺潺流成了十年岁月。 冯敬的手扶住桌角,手臂绷起青筋,手指几乎嵌入木桌,望着殷成澜半晌,才终于缓缓的、克制的低声道:“太子。” 殷成澜哑然失笑,笑容里透露着寒刃冷霜,眼里更深沉漆黑:“这个称呼已经很多年没人叫过了。” 他侧了下头,似乎在倾听窗外的蝉鸣风声:“我记得他给我赐了谥号,叫什么……是了,怀远王。” 冯敬猛的抬了下眼皮,头却没抬起来,放在桌角的手骤然一紧,握成了拳头,死死盯着上了红漆的桌面,那上面的殷红在他眼中化成了大片大片鲜血。 终于,这位统帅皇城禁军的大统领再也忍不住了。 他上前一步,撩起衣摆,单膝跪了下来,弯下一辈子僵直的脊背,俯首称臣的瞬间,泪水涌上了眼眶。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却没说出来,男儿天性的不善言谈在这一刻,将他委屈愤懑震惊全都沉甸甸的压在他的肩头,无言倾覆,只留给殷成澜一个难以抑制颤抖的脊背。 这个时候,殷成澜终于收起了脸上那种要笑不笑要怒不怒要哭不哭的虚假面孔,他像是不知道该再露出什么表情一样,只好面无表情的别开了头:“这是要做什么,按歌,扶冯统领起来。” 连按歌破门而入,将眼弯成月牙儿,拍拍地上的冯敬:“快起来吧,哎哟。” 冯敬坐到了殷成澜面前的椅子上,不好意思的垂着头:“我今日忽然见到……” “十九爷。”连按歌在一旁提示。 冯敬感激的看他一眼:“小歌子都长这么大了,差点没认出来。” 连按歌:“……” 你才是小鸽子,你全家都是。 “今日忽然见到爷,一时有些没控制住,在城楼下险些暴露了爷。” 连按歌道:“知道是你,我们才敢闯关。” 冯敬不好意思的局促一笑,“没想到爷还活着……呸呸,爷定是要长命百岁的。” 殷成澜看他这副局促的样子,眼里也染了点零星的笑意和怀念。 连按歌深深一叹:“已经十多年了啊。” 这句话像是闸门,放出了宣泄的洪水,方才疏漠的气氛立刻被冲散,待情绪稳了些后,他们开始说起过往。 那是十年之久留着血和恨的过往,一幕幕就这么在寂静的深夜逐渐剥落,在殷成澜面前露出里面一如初见的鲜活的眉眼。 殷成澜听着连按歌与冯敬低声交谈着,好像恍然之间又回到帝都王城高大青色的宫墙里面,他乃是大荆历史上最年轻的太子,身负七战七捷赫赫战功,抚定内外,清明朝政,礼贤下士,宽厚人臣。 十余年之前,他曾在边陲寒风凛冽中一手筑建起大荆最强悍坚不可摧的军队,守住了这虚张声势的大荆王国,也曾在满城京华笔诛墨伐的尖锐史书上留下了三千飞鹄纵横江南江北,一夕之间送数万旦赈灾粮下河西河东的青史。 可也是十余年之前,他在千里无人万里寒霜的雪原收到了来自奢繁帝都废黜太子的圣旨,也曾在宫墙外受辱含恨、被逼咽下了椎心泣血的毒药,从此将一身抱负埋进了荒古野岭,达官显贵的身份卑如尘埃,一腔赤诚热血浇成心凉。 这十年过得可真快。 “爷的腿!”冯敬突然出声惊道。 连按歌勉强勾了勾唇,含蓄模糊道:“那毒不太好解。” 冯敬眼底一凛,去看殷成澜。 后者却没什么表情,将古水红茶换成了凉水,低头饮下半杯:“不必多说。” 冯敬的胸膛剧烈几下,放在腿上的手攥紧,好大一会儿,才终于平静下来:“爷此行是为了?” 殷成澜道:“皇城侍卫大统领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冯敬的后背登时冒出一身冷汗。 殷成澜道:“他躲在宫里这么多年都不敢出来,如今好不容易露面,我怎能不来见见他。” 冯敬哑声说:“爷是想?” 殷成澜笑了,笑容里有几分疯狂,冯敬看见,呼吸微微快了起来。 不过殷成澜很快收敛情绪,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就像刚刚将这汉子吓得脸色发白的人不是他一样:“你放心,我不过是想见见我那多年不见的兄长。” “十九爷是想让我做什么?” 殷成澜招手,让他上前一步,一夜秉烛夜谈。 待天色渐明,冯敬离开之前,忽然转身问道:“爷这些年都在何处落脚?属下一直相信爷还在世上,可哪里都打听不到您的消息。” 殷成澜向后靠在轮椅背上,放松身体,一夜未眠让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却不见倦色,他温文尔雅的勾起唇:“天地之大,何处是家,何处不是家。” 冯敬叹气,拱手拜了拜。 连按歌将他送出门外,进屋后见殷成澜闭目养神,他反手将屋门关上:“不告诉他我们的身份,爷不信他。” 殷成澜睁开眼,眼底像一滩化不开的墨:“他是忠臣。” 连按歌等着他的下一句。 殷成澜挥开窗户,清冽潮湿的草木芳香盈满屋子,晦暗的天光落在他的脸上,好像笼罩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纱,使他的神情模糊起来。 “忠君之臣。” 连按歌便明白了他话里的话。 天色大亮时,灵江终于到了嵋邪林附近。 那是一片枯叶腐败的惨绿色,枯死的林木如鬼影般静静伫立着,虬结的树根从烂淤泥里裸露出来,周围死气沉沉,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 没有鸟想在那里拉屎,灵江也不例外。 他抬头扫了一圈,感觉到了隐藏在暗处的影卫。 不远处的石块上坐了个正在歇脚的过路老头,乍一看见忽然冒出来的一行人,惊讶的瞪起了眼,眼角原本一层一层叠起的皱纹都舒展了,摇着扑扇佝偻着背就要走过来,半路被影卫拦住了,不知道说了什么,搀扶着老头离开了这里。 驭凤阁的人将嵋邪林围了个水泄不通,没有人能进去,而裴江南不管出不出来,结局都将是一样。 随身携带的笼子里的几只信鸟不安的躁动着,扑棱着翅膀想要挣扎出去,训鸟人取五谷喂了一遍,才稳定下来情绪。 齐英也拿着一捧豆子要去喂灵江,被小鸟冷冷的抬起小翅膀抵住了手。 “不必。” 灵江负着翅膀跳到他肩头,眺望嵋邪林,一阵风吹来,浮在烂淤泥上的青萍荡起一层不详的波痕。 “什么时候进去?”灵江问。 齐英道:“再等等,正午的时候比较好,瘴气稀薄。” 灵江抖着头上的呆毛,看起来很不耐烦。 齐英以为他是紧张,劝了两句,灵江正扭头梳理羽毛,闻言,冷着脸说:“我着急回去见十九。” 齐英等着他最后那个‘爷’字,却没等到,惊世骇俗的瞪大了眼。 灵江傲娇一甩脑袋,就显得一撮呆毛清新飘逸。 正午十分,一声悠远浑厚的钟声从不知名的山林上空荡进了西南城,越过斑驳的城墙,传出使人驻足凝望的力量。 古刹里,一人身穿玄色龙袍,双手并在胸前,望着古铜钟的方向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主持大师步出佛堂,将一只紫檀木锦盒递到了皇帝的手中:“陛下,这便是了允大师圆寂后留下的舍利子。” 皇帝打开锦盒,只见金红绸布上放着一颗寸长、像玉又比玉石剔透的舍利骨石,竟形似南海观音坐莲像,上面的五官坐姿形容逼真,浑然天成,惟妙惟肖。 皇帝的面上露出喜色。 主持道:“了允师叔一生慈悲济世,留下大慈大悲佛像舍利,陛下此次亲自出宫远赴西南山寺送迎,其心可真挚,供入帝庙,他日可佑大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听他此言,皇帝一笑,他年过不惑,两鬓隐约斑白,举手投足之间气度不凡,又腕上缠一串殷红的佛珠,束身自修,更显得清净威严,合十双手念了声佛号:“能保天下海晏河清,就不枉朕此行。” 主持慈眉善目,与皇帝边说边往山寺外面走,说道,“有陛下此等明君,才是大荆万幸。” 守在寺门口的冯敬听见这句,不由得攥紧了拳头,低着头,死死盯着脚前的一片土地。 主持道:“贫僧师弟近日在城中布粥讲经,听闻陛下前两日暗中前去旁听,得知之后为陛下所感,过意不去,愿亲自觐见,为陛下解疑答惑。” 皇帝将锦盒收入怀中,笑道:“如此一来,就有劳大师了。” 马车往城中回,沿途经过层林苍翠的山谷,皇帝气定神闲的坐在车中,望见外面风景秀丽,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好像在宫中积压多的污浊都随着豁然开朗的山景消散了。 他想起自己已经很多年未曾见过这般苍翠的秋景,便勒令马车停下,站在路旁欣赏起景色来。 冯敬本打算招人来重新布置防守,皇帝转身道:“不必紧张,朕就是随意看看。” 冯敬握刀的手背浮出青筋,他执拗的跟在皇帝身后三步远的距离,将眼瞪成铜铃之大,僵硬的盯着前面,后背一身都是冷汗。 他脖子上的青筋隐隐颤动着,就像他的内心也在不见光的地方挣扎撕扯——什么是明君,什么是昏君,什么是切骨之恨,又什么是家国大义。 若是倾覆九州,报血海深仇,究竟值不值得?一如殷成澜所预料,初见的悲恸愤懑在今昔非比的光景中大起大落,待平静后,多年之前的情深恩重与如今的器重之情谁是谁非,孰重孰轻? 冯敬的内心痛苦不堪。 可他不知道,殷成澜这次出现却不是来复仇杀了皇帝的。 兴许殷成澜的骨血里早已经抑制不住沸腾的杀意,但他藏在魂魄深处、自幼以家国百姓为重的顾虑已经融进了他的血肉里,让他即便在仇恨之前,也能悬崖勒马,强忍着剜骨锥心的恨意,再三谋划出一个不至于令大荆荡动的复仇计划来。 人,非杀不可。国,却不能不管不顾。 冯敬被殷成澜眼里的滔天大恨惊住了,以至于忘记了如今歌舞升平,四境安定的大荆,也曾是殷成澜披甲持锐,在寒冬酷暑的边境枕戈待旦,一手建成的。 第29章 北斗石(十一) 大荆的皇帝信佛, 所以佛门香火极为旺盛,大城小镇中常可见僧侣设坛讲经说法。 皇帝坐在车中摩挲着手中的锦盒, 想起山寺里主持大师的话, 满意的笑了起来。 若能保佑大荆太平盛世,他则会成为明君,彪炳千古,名留青史。 没有史册会记载一个明君在成为明君之前做过什么杀戮深重见不得人的事,因为无需他去遮掩,天下就会忘却。那些庸庸无为的百姓,那些口诛笔伐的史官,就会去替他辩解,替他粉饰。 这便是手握皇权,至高无上才能有的待遇,所以无数人抢破脑袋想要这个位置,而他也是,况且, 他还一如所愿坐上了这个位置。 皇帝的心中无不自负, 从马车的窗帘望见街口高大茂盛的柳树下设坛的僧人, 等他为佛祖添够了香油钱, 想必连佛祖都会忘记他过去所做的一切。 想到此处,皇帝敲了敲车壁。 “陛下?”冯敬骑马跟在马车旁。 皇帝:“既然主持大师的师弟慧光禅师想要为朕讲经, 朕自然不能拂了他的好意, 你去安排一下, 待朕沐浴更衣就去见他。” 冯敬浑身僵硬, 勒紧了手里的缰绳,喉结滚动,咬着牙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一如寻常:“陛下,外面人多眼杂,已出来许久,还请尽快回朝。” 皇帝道:“朕知道了。冯统领,你都快跟安喜公公一样啰嗦了,既然东西朕已经亲手拿到了,明日便启程回去,多停留半天一天不算耽误,传朕旨意吧。” 马车外,冯敬艰难的应下,他的胸口有一封殷成澜的手书,此时却像寒冰,拉着他往深渊坠去,冯敬大口呼吸,这才好像从冰窟中浮了出来。 他攥紧马鞭,在心底痛楚的说道:“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似乎重复着这句话,他才能继续下去。 沐浴更衣,焚香洗手,罢了,皇帝换上俗家弟子的僧袍去见禅师。 屋外重兵看守,冯敬持剑站在一旁,脖间青筋绷起,垂着头,用尽全力才让自己没有出声。 屋里传来祥和的木鱼‘笃笃‘声,皇帝有意让里面的人等了一会,慢条斯理的拂平袍角,这才将一只手立在胸前,做敬佛状,推开了屋门。 雕花的门扉缓缓张开,能看见屋中大片垂挂着的轻纱幔帐,随风翻飞如青色海浪,帐中隐隐能看见一人端坐在青纱后。 屋门在身后阖上,轻轻的吱呀一声却不知怎么撞在了皇帝心上。 他胸口一空,一种莫名的感觉涌入了他的四肢百骸,箍住了他的喉咙。 青纱后的人没发出一点声音,却让皇帝下意识生出立刻转身离开的冲动。 但他没走,位高者的骄傲与自负绝不允许他退缩一步。 皇帝将手里的檀木佛珠捏的咯吱响,终于抬起步子向屋中走去,撩开一层又一层垂地的帐幔,嘴里说道:“大师久等了,朕……” 喉咙像是被骤然掐住,未完的话消失在了他惊恐瞪大的眼珠里。 他看见死去多年的太子正坐在碧绿玉石的椅子上,玄袍逶迤曳地,手边摆着一只小几,煮着一壶清冽的苦茶,袅袅的茶香氲满屋子。 一如经年之前,东宫大殿。 殷成澜挽袖煮茶,眼皮都不曾抬一下:“皇兄来了,坐吧。” 那一瞬间,九五之尊的皇帝突然发现,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是那个平庸不起眼的皇子,而这个人也依旧是手握百万雄师自顾游刃有余、无人能以才德匹敌的大荆太子。 皇帝的眼里刹那间布出鲜红的血丝,手指紧紧攥着木佛珠,表情狰狞喘着气:“你竟然……没死!” 殷成澜不急不缓抬起了眼皮,望着脸色可怕浑身不住战栗的皇帝,微微一笑,悠然自得道:“皇兄还在人世,本宫哪敢独自下地狱。” 皇帝一惊,心中翻起惊涛骇浪,他好像喘不过气似的,胸膛剧烈起伏,竟一副濒死垂扎的模样,他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攥住了一旁的轻纱帐幔。 帐幔不受力,大片大片垂落下来,颠簸起伏,像不停翻涌的浪潮,横在了皇帝和殷成澜之间。 青色渺茫的轻纱浪中,皇帝看见殷成澜缓缓勾起了唇,笑了,如同从血海深渊中爬出来的邪狞,带着切骨之恨重返人间。 皇帝惊恐到了极致。 屋外传来下人小声询问的声音,皇帝这才反应过来,一边往门口后退,一边怒吼道:“来人!抓……抓逆贼!!!” 他转身去开门,再过头时,原本坐在青纱中的人已经无影无踪。 冯敬和禁军闯了进来,见此情景,也不多问,留下一部分人守着皇帝,自己带人冲了出去。 皇帝被一名禁军搀扶着,弯腰弓背剧烈的喘着气,浑身被冷汗湿透,禁军配带的宽刀折射出他狼狈的样子,想到方才,他心里一阵发寒,太子没死,他竟然没死! 冷汗滚进皇帝的眼里,染红了他的眼珠,他猛的直起身子,推开人,一把抽出禁军的佩刀握在手上,大吼道:“他不能不死,他必须要死!” 皇帝疯了似的举刀笑起来:“我能杀他一次,就能杀他千次万次!” 冯敬奔到街上,只见四周如同寻常安定热闹,小贩来往,孩童嬉闹,一旁的侍卫迷惑的东张西望,忍不住说:“冯统领,陛下说的逆贼是何人?我什么都没看见,也没有听见什么动静,这大白天的哪来的逆贼?” 冯敬冷冷道:“陛下说有就有。” 侍卫忙说:“是是,可咱往哪追?” 冯敬握刀的手紧了紧,目光远眺,大街小巷里不时有马车穿梭而过,他很快将视线对准了一辆普通的马车,马车往城门驶去,眼看就要离开西南城。 冯敬脚下迈了一步,又止住了,握刀的手背血管暴起,他犹豫了,理智撕扯着。 一个小孩拿着糖葫芦扑倒在他脚边,冯敬低头扶起,小孩用袖子擦了把鼻涕,笑嘻嘻跑进了他娘亲的怀里。 海晏河清——这才是他身为人臣所盼,而至于……位高者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事,只要他能带来大荆太平,其余的又有什么关系。 冯敬低声道了句‘对不住了’,扬声道:“跟我来,追上那辆马车!” 正午,嵋邪林,灵江站在林子边缘,往后扫了一眼等候在林外的齐英,干脆利落的钻进了林中。 齐英拍着身旁烦躁的信鸟笼子,望着惨绿阴暗的前方:“神鸟啊,长成圆滚滚的一坨,也是神鸟,你们可比不了。” 一进林子,四周的光线立刻黯了下来。 连风也是死寂。 僵死的林木立在一地长着绿浮萍的沼泽上,表面虚虚的铺着腐烂的根系和落叶,里面沉浮着散发着恶臭的尸体,也不知道是野兽还是人的,只剩下白骨挂着腐肉。 整片林子似乎只能听见自己扑棱翅膀的声音,灵江憋着气,四下搜索齐英说的蛭虫大量聚集的地方。 他飞了一会儿,毫无收获,打算找棵树歇歇小翅膀,他极为谨慎,先用小翅膀就近拍了一下眼前一根腕粗的树枝,下手不重,那树根却发出清脆的咯吱声,哗哗啦啦的断了下来,露出早已经被蛀空的中心。 灵江低头,看见树干掉进沼泽中,随即缓缓沉进了平静的绿浮萍沼泽里,沼泽中冒出咕嘟咕嘟的绿色气泡,很快便将枯木枝吞没。 然后,沼泽重新被绿浮萍覆盖,如同水面一般。 灵江抬眸扫过沉沉阴郁的嵋邪林,意识到一件事,也许他们低估了这片林子,高估了裴江南,如果裴江南在嵋邪林中无处落脚,任何一棵枯树都撑不住他的重量,误入的同时便如同这根断木沉进了沼泽中,那现在他该是尸骨难寻了。 他爱死不死,灵江并不关心,他只在乎裴江南身上的北斗石是否也沉进了沼泽里。 那是殷成澜的解药,他非要不可。 灵江悬在半空,面无表情的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忽然低头盯着自己爪上银色的脚环,昏暗中依旧能看见流转的一抹银光,然后他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自己的小木槽,用一根小翅膀端着,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 之后灵江恋恋不舍的小木槽收了回去,闭上了眼。 晦暗的沼泽森林,腥湿的淤泥,枯死的根系和落叶,连绵不尽的浮萍,嵋邪林的一切在灵江闭上眼后尽数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低声发出晦涩难懂的声音,像是咒语,却模模糊糊,字不成词,词不成句,句不成章,更像是一种诡秘莫测的语言。 连阳光都好像不愿意照射进来的阴郁的林子里随着灵江的声音出现了一抹光亮,如果有人看见,就会发现那些金光是从灵江身上烧起来的。 是烧——那一坨圆滚滚的小身子如同沐浴在一团炽热的火焰里,他是焰心金光灿烂,风是外焰幽绿静谧,灵江低声缓缓道:“散开。” 幽绿的风火便散进了整个嵋邪林,附着在一草一叶一土一木上,无关之物悉数让路,糜烂的沼泽像是被人用刀劈开了一样,发出沉重的咕噜冒泡声,也慢慢分开了粘稠的淤泥。 黑漆漆的泥浆里,无数东西被剥落出来,灵江闭着眼,扇动着小翅膀,将不是他想要的东西隔空扇到一旁。 “不是这个,刚死的,不会烂的这么快。” 寂静的森林里,一只小黄鸟沐浴在金光中,嘴里嘀嘀咕咕。 它的脚下,淤泥裂开两半,不断出现污浊之物,不远处一具骷髅被举在半空,小黄鸟一脸冷峻的自言自语,将骷髅丢到了一旁:“太丑了。” 不然呢,死了也要美美的吗。 不知过了多久,一具还穿着衣裳,浑身裹满了淤泥,一抖就往下面掉虫子的尸体被隔空拽了起来。 “找到了。” 即便是这样找到了千辛万苦要找的东西,小黄鸟也半分没有激动,冷静的格外俊美,一看便是见过大场面的鸟。 他将尸体掰过脸看了片刻,确定这是裴江南没错,便替季玉山呸了一下:“人渣……淫贼!” 然后施法捏着尸体的肩膀,大力的抖了起来,噗噗腾腾,抖掉了一地的烂淤泥、虫子、以及乱七八糟的胳膊腿儿,随着一声东西发出不同于其他的脆响,灵江低头看去,看见一只脏污的小袋子。 随手将尸体扔了,他将小袋子浮起,从里面取出了一只四四方方巴掌大的小锦盒和一封被糊满泥污的信。 信纸已经湿透了,灵江展平试图看下去,却只能从晕开的字迹上看出‘嵋邪……鬼孤……’几字,还是得益于笔画稠密,着墨还未完全氲去。 他很快将信纸丢掉,目光落在了小锦盒上。 小锦盒周身漆黑,玄铁打成的,上面挂着一枚复杂的铜锁,灵江想了想,抬爪爪虚空一捏,将铜锁捏成了粉末。 …… 有时候武力要比智力好使的多。 灵江收起法术,幻出人形,将盒子打开。 红色木盒壁里躺着一块棱角不均的黑色石头,铜钱大小,寻常无比,灵江深信就是路边他随爪捡一个,都捡的比这玩意好看。 裴江南提前掉包了?这个念头在灵江脑中浮现,就在他捏起石头后,就又彻底打消了念头。 当微末的光落在石头上,原本黑漆漆的石头竟浮现出剔透的黑色晶芒,随着角度变化,上面的不均匀的棱角折射出一点亮光,变换到一个角度后,几点棱角上的光恰好在石头晶莹的表面组成了夜空中北斗七星的形状。 故而这枚石头名曰北斗。 灵江盯着北斗石,皱起了眉,担忧起殷成澜的牙口不知道好不好。 凑到鼻息下嗅了嗅,闻到了一股药草味,估计又是什么长的奇形怪状的药草,想通这个,灵江不再犹豫,幻回小鸟,叼着石头飞了出去。 他进去约莫一个多时辰,一点动静都没有,好不容易才出来了。齐英看见那点黄,松了口气:“找到了?真是太好了” 下意识摸出一粒花生豆要去奖励它。 灵江嫌弃的一甩头,将北斗石吐在了他手心。 齐英只好放弃喂鸟,将北斗石仔细收入怀中,想起方才林中似乎出现火光,便问了缘由。 灵江绷着脸,理直气壮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说完,冷冷的扭过了头。 迫不及待的往回赶。 等着邀功,他要打滚撒娇求抱抱。 灵江往前飞了一段距离,扭过头看见齐英骑马带着其他信鸟慢腾腾跟在后面,他刚想说点什么,这时,天空中忽然飞来一只黑隼,急切的冲了过来,与灵江擦翅膀而过,翻滚着落进了齐英的手上。 齐英将黑隼放到肩上,取下竹筒里的东西看了一眼,然后一把抓住缰绳,扬声道:“跟我走!” 然后掉转马头,朝反方向奔去。 灵江心里一紧,飞快的追到齐英身边,扑棱着小翅膀说:“是不是十九出事了?” 齐英含糊的嗯了一声:“先跟我走。”加快了马速。 就在他们离开之后,从茂密阴暗的嵋邪林里走出了一人,后背佝偻的几乎要弯成一个圆,正是刚刚那个被拦住的过路老头,老头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混浊的眼珠暗沉沉的动了一下,干瘪的手指摇着扑扇,皱在一起的五官忽的露出一个称得上凶相的笑容。 老头从怀里摸出一只红的发黑的蝎子,笑着塞进嘴里咀嚼起来,蝎子骇人的钳子还残留在唇角,他纵身一跃,动作竟然出奇的敏锐,纵然脊背弯的如同一只煮熟的大虾,却丝毫不妨碍他的动作,一晃便消失在了原地,而浮土都未惊起半分。 第30章 北斗石(十二) 反方向是西南陡峭的山林, 湍急的内河纵横交错从林中奔涌而出。 打斗声从森林深处延伸到官道上,刺破血肉和兵器撞击的金石摩擦声令人牙酸。 连按歌利落的将迎面的人捅了个对穿, 从脖子喷出来的血溅他一脸, 他抬脚踩在尸体上,抽出佩剑,舔了舔唇角的血,扬眉笑了起来,对不远处一人喊道:“逆贼?想不到我连家有一日也能背上这谋逆的罪名。” 那人转过身,是冯敬。 连按歌反手划开一人的胸膛,接住还残留着温热的尸身,扔到一旁,抬起滴血的剑刃指着冯敬:“如果论谋逆,我和爷是万万比不上你们那位主子的。” 灵江与齐英赶到时,看到连按歌已经杀红了眼,唇角殷红如同刚饮血啖肉,撑着剑柄站在尸体中, 脸上却笑容满面。 灵江飞到他面前, 看见那双狭长微微弯着的凤眼里泪光闪烁, 一滴血水从眼角流下来, 像是眼泪一样砸在他的手背上。 灵江微微一怔,齐英拉住连按歌躲过一人的砍势, 什么话都没说, 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连按歌抹了把脸:“没事, 迷着眼了。” 冯敬终于突破驭凤阁的影卫阻拦, 来到了二人身前,距离不远,只有五步,可连按歌知道,这隔的是十余年。 “冯统领,你想好了?”连按歌持剑斜于身侧,剑尖淌着血,突然说了一句。 冯敬立刻明白,眼底涌动着难以辨别的情绪,他听见身后传来禁军追来的声音,而对方的人却已经不多了。 他知道十几年前那场深宫内院的血流成河,知道太子切骨剜肉的仇恨,知道连按歌愤懑不平的委屈,可是,这些已经过去了,如今太平盛世,国泰民安不好吗。 若是一国之君有所闪失,必将是数万万百姓跟着遭殃流血,以如此代价复一人之仇,值吗。 冯敬闭了下眼,再睁开,已经下定了决心,将刀横于胸前。 连按歌轻轻抽了一口气,身上不知何时被砍的伤口突然疼了起来,但他弯着眉眼笑了:“你是忠臣,爷没看错你,可你……却看错了爷。” 有谁曾比殷成澜在大荆的疆土里走的更远,战马的铁蹄踏过寸草不生的荒漠,天寒地冻的雪原,汹涌澎湃的海域。他亲手布下的边塞重关卡绵延疆土几万公里,驻守边疆多年安稳。他设里的长空猎阵能使大荆七十八座军事重地保持联系,但凡一处关卡被犯,四面遇伏十方支援。 这些都是他日夜辗转辛苦经营的心血,他怎会忍心将其付之一炬。 连按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抬起了剑。 皇宫禁军追到了身后,亮出一排雪亮的刀刃,与连按歌这边零星的几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人越众而出,竟然是皇帝追了出来,半天的光景他就好像老了许多,扶着一旁的禁军,肺痨似的大声咳嗽,眼底猩红,沙哑说:“他在哪,他在哪!” 连按歌又忍不住得意的笑起来:“大皇子,你回头看看,太子就在你身后呢。” 皇帝猝然一惊,慌张一扭头,才知道受了骗,脸色顿时青白,怒吼一声:“我要杀了你们!” 不等吼声落下,连按歌已经拔剑朝他冲了出去,就算现在不能杀了皇帝,但气他一气又何妨。他手里翻起眼花缭乱的剑影,与一排禁卫军厮杀起来,一道剑气削上他的肩膀,连按歌浑然不觉,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大皇子,怎么不‘朕’了?哈哈,李鬼就是李鬼,永远成不了李逵。” 皇帝被殷成澜吓的不轻,又被连按歌气的快吐血,额头凸起粗粗的青筋,一把推开扶他的禁军,抽出那人的刀就要朝连按歌砍去。 连按歌周围立刻涌过来大量的禁军,将他和皇帝圈成了好几圈,他占完了便宜,才专心致志杀起人来。 不过,他刚刚骂人骂的过瘾,这会儿就被不断冲过来的人砍的一身刀口,破破烂烂。 齐英半路劫住冯敬,一时也无暇分心。 灵江趁乱挤进去,飞到不断喘气累的快死的连按歌身边,凑到他耳朵边上,低声说:“十九在哪里?” 连按歌正杀到兴头,冷不丁耳边一个声音冒出来,将他顿时渗出了冷汗,他下意识挥剑过去,被小黄鸟躲了开。 连按歌这时才反应过来是小黄毛,剑眉紧拧,目光别有深意的瞥到了一旁。 茂密的森林里,一辆灰色的马车在交错的枝干间一闪而过。 灵江毫不犹豫飞了过去,一直紧盯着连按歌的冯敬也好像察觉了什么,往林子里看了一眼,狠下心叫了声:“去那里!” 灵江的速度快到只能看见一道虚影一闪而过,他高高飞起,然后像一支拉满弓弦射出的箭,自高空俯冲下去,精准的射到了马车前面。 马车无人驾驶,只有马儿扬蹄在林中奔跑,灵江克制不住先出声唤了一句“殷成澜”,随即钻了进去。 厮杀的禁军分为两拨,少数一拨与连按歌等人原地纠缠,另一拨跟随冯敬和皇帝钻进了林子里,去搜索殷成澜的下落。 连按歌与齐英对视一眼,很快将剩下的禁军解决掉了。 “这么好的机会。”连按歌丢了手里的剑,歪在一棵树上,右手捂着腹部的一道伤口,龇牙咧嘴的说。 齐英从身上撕下来一条干净的布丢给他,“不到时候不能动手,爷都忍住了,你也要忍。” 连按歌苍白着脸幽怨的瞪着他。 齐英伸手揉了他一把头发,直把连按歌揉出了鸡皮疙瘩,嘟嘟囔囔往一边躲了躲,仰头望着天空:“阿青已经找到山月了吧。” 清幽的千年古刹,一只潇悍的飞鹄落到了屋檐上,院中一位正握着扫帚清扫落叶的僧人抬起了头,看见海东青,他微微一笑,眉眼如画,伸出缠着殷红佛珠的手腕,温声道:“你来了。” 灵江钻过帘子,才发现马车是空的,里面光线很暗,车里的小窗都被封死了,灵江不知想到了什么,黑漆漆的小圆眼闪了闪。 忽然,车马重重颠簸一下,马儿好像被人强行拉住了,灵江缩在车厢角落里不动声色,外面传来急促的怒吼声,一人猛的掀起了帘子,车壁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就在光线照进来的同时,数十根短箭触发机关呼啸射了出去。 在听见声音的刹那,冯敬就将皇帝推到了一旁,而身后,一名躲闪不及禁军被捅成了筛子,脑袋上几处洞口汩汩流着鲜血,死不瞑目的倒下了。 皇帝眼睁睁看着,脸上一片灰败,转身扶住车辕吐了起来,他心里涌出无穷无尽的恐惧,好像有人在他耳边不断诉说着,如同魔咒一般——他是太子,你杀不了他,永远杀不了他…… “不,我已经杀死过他了。”皇帝陷在无法自拔的、殷成澜带来的惊恐中。 灵江蹲在昏暗的角落里冷眼旁观,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走了。 很快,他在森林里发现了第二辆奔跑着灰色的马车,同时,冯敬也带人追了上来,他们小心翼翼挑开帘子,没有暗器,也没有人。 同样的招数殷成澜不会用第二次。 一模一样的马车开始接二连三出现在森林里,如同幽灵一般。“踏踏”的马蹄声时近时远,像催命的符咒敲在皇帝的脑中,整齐而有规律,这让他想起多年之前,太子坐在战马上,率大军凯旋归来,坚硬如铁的马蹄踏在大荆王城宽敞的大街上,男人信马由缰,在满城欢呼的百姓和文武百官中闲庭自若,驭着大荆最好的战马,一步一步走到还是大皇子的他面前,朝他轻轻一笑。 “皇兄我回来了。” 皇兄,我曾经如此信任你——声音幽幽穿过椎心泣血的十余年,终于飘到了皇帝耳边,他猛地浑身一颤,茫然看着阴森的林子,嘶哑的喃喃自语,“不得不杀啊,不杀,谁给我想要的。” “陛下,您说什么?”冯敬没听清,警惕的望着周围,问道。 皇帝渐渐平静下来,神情阴郁:“给朕仔细搜这片林子,朕不信他能插翅飞走了!” 灵江找不到殷成澜,只好落在树杈上看着他们搜山掘地的寻人。 到了现在,从一些只言片语里面他约莫看出来了些什么,几乎能支离破碎的拼凑起有关于殷成澜的过去。 可眼下除了殷成澜的下落外,灵江又是什么都不愿意想的,他心里执拗而单纯的坚持着——有关于那个男人的一切,他希望将有一日,殷成澜能亲口向他诉说。 皇帝找不到人,气急败坏下将林子里放了一把大火,火势迎风渐长,从山坡一路往山顶烧去,群鸟被风火逼出山林,在天空中桀桀怪叫着,盘旋不肯散去。 就在皇帝抬头张望火势时,忽然,他看到从山顶一处横断崖上有一抹玄色的身形。 不知在那里待了多久,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山林中上蹿下跳的他们。 皇帝的后背蹿上一层冷汗,咬牙道:“来人,全部驻守在这里,给朕封死逆贼的退路,朕要他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皇帝带少数几个人从背风的山路爬了上去,灵江趁机跟上,大摇大摆的在他们身后扑扇小翅膀。 他往断崖处看去,只见三面绝壁,下面是千丈高的深山老林,殷成澜似乎极其喜欢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所寝所行所到,甚至所逃之处无不孤绝惊险。 到了断崖之处,灵江藏进了一旁的树上,看着皇帝将唯一的出路彻底封死。其实现在为止,他也是不担心殷成澜的,既然他敢等候在这里,除非想死,否则就一定给自己留有退路。 山风将殷成澜的衣裳吹得猎猎作响,一头墨发在风中翻飞,他面朝着辽阔的山林,微微眯起眼,好像在追忆往事,眼角浮现出难以察觉的疲倦。 “我一直想问你,长安三年冬雪,我受人诬陷被迫入狱,你在父皇的大殿外跪了一天为我求情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皇帝没说话。 殷成澜又问:“长安七年,我出征南疆,你策马三百里送给我一副铠甲,祝我凯旋归来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小时候你得了疟疾,是我母后在床前照顾你,日夜拥衾喂你汤药,你拿她的性命威胁我时,想的又是什么?” 皇帝眼底发红,盯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 殷成澜操纵轮椅转过身:“那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吗,我在想,为了得到这个位置,你可真是处心积虑,在我身边忍了这么多年。” 皇帝冷冷看着他,抬起手里的刀,刀刃折射泠泠的寒光,照出一双阴鸷的眼:“我都忍了这么多年了……” 他缓缓走向殷成澜,身后的禁卫军也举起刀来跟在皇帝身后:“……怎么还能继续忍下去呢。” 殷成澜一动不动,好像还陷在回忆中,眼眸微垂,神情隐有悲伤:“皇兄,你杀了我一次,还要杀我第二次吗?” 皇帝讥讽的笑了出来,好像已经胜券在握,殷成澜被逼在悬崖峭壁的边缘,这让他想起当年的皇城宫墙下,不可一世的太子不就也屈服在自己的脚边,吞下了他亲手送上的毒药。 皇帝一步一步逼近,殷成澜开始一步一步后退,退到了悬崖的边缘,轮椅碾压地面,几块沙石从崖壁上破碎,掉到悬崖下面,连声音都没有。 即便知道殷成澜不可能就这么束手就擒,可灵江的心依旧提到了嗓子眼。 悬崖上的风呼啸而过。 皇帝的后背挡住了灵江的视线,就在他准备换一个姿势,绕到前面时,殷成澜忽然动了,他纵身一跃,连人带着轮椅跳下了悬崖。 灵江的呼吸一窒,一股热血冲到了脑子里,心脏在那一瞬间停了下来,他顾不上想什么,甚至什么都没想,就蹿出了树林,毫不犹豫跳下了悬崖。 山崖上大风凛冽,灵江跳下去的瞬间幻化成人,伸出手去抓殷成澜。 然而,他却在狂风舒卷中看见殷成澜脸上的笑。 男人张开双臂迎着山风,脸上带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苍白的脸色映着漆黑的墨发,这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邪魅,幽森的目光仿佛要将人饮血嚼骨,拆分吞进腹中。 他启唇轻轻说了一句话。 皇帝看见他的笑容,双腿一软,竟险些扑跪下来,他听不见他的声音,却知道他说了什么。 ——只要我还有一副骨一寸肉一捧血在这世上,你就杀不死我,我会像厉鬼一样纠缠着你,钻你的骨剜你的肉饮你的血,生生世世,让你永不得安宁。 第31章 北斗石(十三) 灵江长这么大以来, 从来没头脑发热,冲动做过什么事, 但这次, 他却连想都没想,义无反顾跳了下去。 他的心在那一瞬间疼的难以呼吸,只有一个念头如疯草般爬进他的身体里,缠住了他所有神智,决绝而深情的叫嚣着:“殷成澜不能死。” 殷成澜不能死,也不会死,在灵江跟下去的那一刻,他看见千丈悬崖之下成千上万的候鸟浩浩荡荡排空而至,聚结如云在半空中织就了一张延绵不绝的大网。 灵江还看见殷成澜脸上的笑在看见自己幻形为人时微微一怔,墨色的眸子闪过错愕和惊疑。 灵江的心便沉了下去。 他一向坦诚的近乎赤裸裸的目光对上男人时,竟瑟缩了下,移开视线,踩到一只鸟背上, 身子往下猛的一沉, 伸手抓住殷成澜的袖袍, 手臂用力, 将他拽进了怀里,一把搂住了他的腰。 随即, 一同落在了齐飞的候鸟群背部。 鸟群并不能完全撑住他们, 而是带着他们缓缓降落在森林里一片空旷的荒草地上, 之后徐徐散开, 消失在云空。 山崖的皇帝眼睁睁看见一人突然出现救下了殷成澜,藏进了茂密的森林里,他被侍卫搀扶着,几乎要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 可皇帝张开嘴,却什么声都发不出来,脸色从苍白变成了乌青,嘴唇不可抑制的颤抖。 服下剧毒他未死,跳下万丈悬崖他也未死,太子当真是十年前百姓口中的不死战神吗,怎么被打入深渊地狱,他都还能爬出来。 殷成澜的笑容像一枚毒钉子扎进皇帝的眼里,冰冷狠厉的穿透他的头、喉咙,钻进他的心口,在那里燃烧起熊熊烈火,却寒冷刺骨满含坚冰,拉着皇帝往不见天日的地狱去,他陷入惊恐中,陷入殷成澜给的噩梦里,遍地滋生出恐惧。 灵江将殷成澜放到地上,男人看也不看他,垂眸敛目,神情疏漠,静静坐着。 灵江站在一旁抿唇望着他,不知道是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片刻后,他也一屁股坐了下来,坐到离殷成澜不远的草地上,低着头,发泄似的拽着腿边的小草,不吭声。 风窸窸窣窣穿过树林,远处,被皇帝放火点着的一片林子冒着一股灰黑的浓烟,摇摇直冲天空。 没一会,灵江就将腿边的野草薅成了秃头,于是,他换了一个地方,离殷成澜又近了一点。 灵江闷闷的生着气,恼自己不经思考就暴露了自己,可心里又没有太多后悔,即便暴露了又怎么样,难不成真能看殷成澜摔死吗。 灵江面无表情的换了好几个地方,终于以殷成澜为中心,把周围的草地祸祸了一个遍,眼见天色暗了下来,估计殷成澜安排的人还没找到这里,就拍拍手,站起来,也不看他,胡乱留下一句“我去找点吃的”就走进来林子里。 这时,一直老僧入定似的男人才抬起了眸,殷成澜的眼里有关于皇帝、复仇的血淋淋的事已经重新藏匿进了深处,只留下灵江渐渐消失的淡黄色背影。 殷成澜抬手按了下眼睛,那里面清晰可见的诧异怎么都掩藏不起来,他身为太子,自幼被授于‘喜怒不形于色,心事不与人知’的道理,可现在,殷成澜发觉自己有些控制不住。 即便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殷成澜也能知道他是多么的震惊和错愕,当他决定远赴西南时,所有的退路就已经在他掌控之中,所以他跳下悬崖,也游刃有余的将皇帝吓了个半死不活。 可他却没算到那只突然冲出来的小鸟,更没算到那小鸟竟然能化成人,殷成澜请清楚楚的记得他在极速下降的风里看见灵江从一坨小黄毛舒展成为一个清俊的青年时的场景。 那种光怪陆离的感觉冲击着他几十年的认知,让他生出一种恍惚不清的情绪,以至于等落了地,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收在听海楼十六扇窗开的书房抽屉里的三张画像、驭凤阁的线网怎么都查不出来的古怪青年,竟然就在自己身边。 殷成澜垂着眸子,任由眼中翻起惊涛骇浪。 灵江说去找吃的,还真去找了,拎着一只肥硕的大兔子回来。 殷成澜余光瞥见,心里稍微松口气,就怕他啄了一把虫让他吃,差点愁死了。 灵江拎着兔子,看着殷成澜,嘴唇翕动几下,还是没说出来,只好埋头蹲在地上处理兔子。 乍一看,他的姿势娴熟,翻动兔子的手法灵活,可只有仔细看才会发现,他那所谓的流畅动作,约莫是从哪里看来的,只会个皮毛,精髓一点都没学会,兔子翻了半天,身上的毛都还没揪干净。 就跟地上被他摧残过的野草一样,一块一块的秃着,茸毛满天飞,薅毛薅的惨不忍睹。 灵江被飘飞的兔毛扫的鼻子发痒,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终于耗尽了耐心,抬手将兔子扔了出去,径自蹲着,生闷气。 殷成澜心道:“这狗脾气还真有点像那小鸟。” 灵江扔出去以后就后悔了,他再怎么生气也不能饿着殷成澜,饿死了心疼的还不是自己,于是又憋屈的走过去捡起兔子,借着这个动作,他趁机靠近殷成澜,蹲在离他三步远的距离,低着头继续薅兔毛,状似不经意的问:“你不想问什么吗?” 可语气里的忐忑不安又那么明显。 殷成澜看似在闭目养神,实际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灵江身上,听见他声音还能想起奶黄奶黄的小翅膀和风骚的呆毛,睁开眼,却是青年劲瘦高挑的身姿。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幻形的过程,打死连大总管,殷成澜都不相信鸟能变成人。 并非他见识短浅,而是太过于匪夷所思。 殷成澜的心里波涛汹涌,脸上却越发沉静如水,他缓缓睁开眸子,漠然看向灵江,将高冷的姿态拿捏的无不到位:“问什么?” 灵江城府没他深,再也装不下去,又将兔子丢了出去,站起来居高临下盯着他:“问我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接近你有什么目的,你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怀疑他居心叵测,怀疑他会对他不利。 殷成澜看着陌生又觉得熟悉的青年,心里好笑,又面上变态一样面无表情:“哦,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灵江的心渐渐沉进谷底,殷成澜没问他是谁,也没在乎他是鸟是人,反而问了这么一个令他心寒的问题。 他的眼冷了下来,终于愿意对上殷成澜的眸子,冰冷的说:“你不是有天大的本事吗,想知道我接近你有什么目的,就自己去查。” 小鸟生气了,还是哄不好的那种。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对面人的轮廓,灵江一边恼的不行,一边又真怕殷成澜饿着,心里两方交战,又酸又苦又惆怅。 幸好没过多久,连按歌和齐英便带着驭凤阁的人来了,灵江在他们出现之前变回了小鸟,沉默的看着殷成澜进了马车。 而那人却是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马车缓缓滚动起来,就在即将要离开山林时,灵江忽然从比他还高的荒草丛中飞了起来,如离弦之箭射进了马车里。 殷成澜正想着小黄鸟,忽然就出现在了眼前,下意识一愣,就看见小黄鸟绷着脸,冲到他的面前,以极快的速度重重啄了一下殷成澜的脑门,发出一声清脆的‘嘚’,然后又瞬间溜了出去,只留下眨巴着眼睛半天没回过神的太子殿下,坐在空荡荡的马车里一脸懵逼。 光洁的额头中央浮出一抹红痕,殷成澜摸着眉心有些发疼的地方,哭笑不得,就没见过这么睚眦必报的小鸟……额,人……嗯,鸟人,一点亏都不吃。 灵江落到马车车顶,傍晚的风将他的呆毛吹到脑后,他啄了一口殷成澜,才觉得心里的气消了一点,他本就是无法无天的主,为了殷成澜才肯这般委屈自己,可他心里难受,非待教这罪魁祸首也跟着疼疼才行。 等疼完了,他还照旧待他好,照旧喜欢着他。 赶路的时间无比枯燥,枯燥到连按歌琢磨完小草为什么这么绿花儿为什么这么红之后,他猛的发现十九爷和他的小鸟似乎吵架了。 原本黏黏糊糊腻腻歪歪总是待在一起的一人一鸟竟然分了居,小黄毛吃喝拉撒睡都在马车车顶上,而车里的十九爷更是连提都不提那小鸟。 连按歌抓耳挠腮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原因,于是钻进马车盯着殷成澜看了半晌:“爷,您跟那小黄毛吵架了?吵的啥啊?” 殷成澜抿了一口茶,眼观鼻鼻观心:“不妨你去问问它。” 连按歌只好出了马车,站在车辕上趴到车顶边上,用下巴抵着胳膊,一脸好听八卦,贱的不行:“哎,小黄毛,你跟爷吵架了?快给我说说吵的啥。” 灵江没精打采的坐在车顶上,撩了下眼皮,露出充斥着幽怨的目光,冷冰冰道:“你去问他!” 连按歌:“……” 果然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鸟,脾气都快跟爷一样了。 轰走了大总管,灵江把自己的小木槽摸了出来,捧着手感温润的碗壁,望着上面殷成澜亲手刻下的他的画像,灵江心里一阵伤心欲绝,只恨不得再下去狠狠啄一口殷成澜,才能解气。 行至两日,他们在西南边境与严楚和季玉山汇合了,二人对殷成澜在西南城的所作所为略有耳闻,但都是听风言风语传出来的,真假难辨。 不过,二人都是七窍玲珑心的人,再见到殷成澜坐在马车中,只觉得男人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优雅贵气,周身气度浑然天成,绝非寻常人能有的,便知晓那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 严楚和季玉山并不完全清楚他的身份,只是隐约有些猜测,但再见面,几人之间明显比之前拘束压抑了许多。 严楚绷着脸,为他下针制药,却一言不发,似乎有所顾虑。而季玉山则是犹豫的抿着下唇,手攥着膝盖上的衣角,手背浮起青筋。 三人里面唯有殷成澜神态自若,一如往常的给二人沏茶闲聊,北斗石被一分为二,一半磨成药粉掺入他的汤药中已经服下,另一半就在严楚的手中,当有光落在上面,就折射出一点熹微的星光,像极了小黄鸟黑漆漆的眸子。 殷成澜不由得想起齐英向他述职时说起灵江飞进嵋邪林取石,以及林中那抹像是烧起来的火光,虽然不清楚灵江如何取回北斗石的,可如今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就敢确定那抹火光应该与灵江脱不了干系。 那小鸟嘴硬,把自己当死鸭子了,以为不承认就什么事都没了。 第32章 北斗石(十四) 西南的秋风拂过空旷的山林, 灵江舍不得再啄殷成澜,只好在车顶上蹦蹦跳跳, 以期能烦死他, 教殷成澜也尝尝自己想他想的夜不能寐,转转反侧的滋味。 殷成澜摩擦着茶壁,微微仰头,听着小黄鸟在车顶故意制造出来的动静,他确实想不通这只神通广大的的鸟……人,接近自己有什么目的,难不成真是想让他训一训的吗。 如若不是,他孑然一身,却是什么都没有的。 殷成澜低头抿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在车中的小几上,略一思忖,低声说:“灵江……” 季玉山没料到他会以这个名字开口,惊讶的抬起头, 发现自己直视殷成澜后, 又垂了下头, 微微错开视线, 以示尊敬。 殷成澜道:“灵江的身份特殊,想必二人已经心里有数了吧。” 季玉山一愣, 连忙道:“您…我…不是…”不知该称呼什么合适。 严楚一直暗暗盯着殷成澜沉默不语, 后者温和一笑, 看起来真是和蔼可亲:“季公子这是怎么了, 跟以前一样唤我一声阁主即可,严神医是驭凤阁的贵客,季公子自然也是,无需跟殷某多礼。” 季玉山滚结滚动,很想擦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是……阁主。” 殷成澜道:“殷某是想拜托二位暂时不要向外人透露他的身份,灵江性子直率,不清楚世间有多少腌臜之事,殷某是怕他被恶人利用,害了自己。” 瞧瞧,这话一说,顿时就将灵江与他们划开了界线,将自己和小黄鸟圈成了一起,只有他才是真心实意的为灵江好。 严楚心里冷笑,终于明白他之前一直觉得殷成澜不像江湖人的原因了,这种与生俱来优雅端庄的耍流氓不是江湖人在市井中就能学来的,非待是常年浸淫在恩怨不分明的深宫内院,人和人都隔着肚皮的勾心斗角,才能养出这么个玉树临风的大流氓。 他之前觉得被小黄鸟看上的驭凤阁阁主可怜,现在倒是同情起在车顶上生闷气的灵江,看上这种心思深的看不见底,待人虚虚假假的大荆前任太子,究竟谁比谁才更倒霉。 严楚拉了下季玉山的袖子,不冷不淡的说:“殷阁主放心,该说的我等不会说,不该说的,更是一个字都不会说,既然北斗石已经到手了,现在就还差两味天材异宝,殷阁主想必已经有头绪了,我和玉山也不再留下来继续叨扰,严某祝殷阁主早日找到药引,我们就先回神医谷等候驭凤阁的好消息。” 殷成澜颔首,端起茶盏轻轻碰了一下小几上剩余的两杯,严楚看见,只好沉着脸,将两杯茶都一饮而尽,拉着季玉山出了马车。 马车行至在西南边境的官道上,两旁都是葱郁的林木,初秋的天空澄净蔚蓝,一排大雁纵横飞过天空,季玉山被严楚强行拉到了另一辆马车上,他回过头,看见殷成澜的车顶上,灵江小黄鸟还什么都不知道,炸着小翅膀忧郁的瞪着车顶,好像要将那层木头瞪穿,看见下面的人一样。 “我担心灵江他……”季玉山坐在马车里还不老实,往外面张望着。 严楚将他拉到马车里面,自己坐到入口处,凶神恶煞的看着他:“你长点脑子行不行,你没听出来殷成澜已经将灵江占为己有了。” 季玉山只好老实坐下来,他胳膊腿都长,坐在角落里只能弓背曲腿缩成一团,看着怂了吧唧的,严楚真是恨铁不成钢,恨自己怎么看上个这么个东西。 季玉山见他脸色不好,就向前倾身,伸出两根手指拽了拽严楚的衣袖,小声说:“我看出来了,可我觉得他只是看上灵江的灵通特异之处,并不是灵江想要的那种。” 他将声音压的更低,为了让严楚听清,就凑到他耳边:“我怕他将来利用灵江,这才是真的害了灵江,我想要去提醒他。” 话音带着热气钻进严楚耳中,痒痒麻麻的挠进了他骨头里,严楚猛地打了个激灵,一把推开季玉山:“说话就说话,离我这么进做甚么。” 季玉山被他推了个跟头,撞在车壁上,哎哟一声,严楚红着脸斜眼睨他,又不情不愿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在握住书生带着薄茧的手时,严楚忽然想到,他就跟灵江一样,为了面前的人,做甚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不过心甘情愿被利用是一回事,收不收回报,就是另一回事了,严楚不傻,他付出什么就要得到什么,想必那只小鸟也毫不逊色。 如严楚所料不错,灵江也绝不是会吃亏的主,就拿他在车顶上吹了三天的冷风,终于冷静下来,认为殷成澜宠还是要宠着,不过打也是不能手软的,这就跟养孩子一样,平常娇惯的是个小宝贝,犯事儿的时候,大人家长揍起来也绝不手软。 他觉得平日里他就是待殷成澜太好了,才叫他现在都要爬到自己脑袋上去了。他在车顶上苦思冥想,于前两日想到了一个让殷成澜吃点苦头的注意。 是夜,众人原地休息,不再赶路,夜深人静的时候,灵江把小耳朵贴着车壁,听见里面传来绵长的呼吸,便明白到时候了,就拍拍小翅膀站了起来,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自己丫样的爪爪上,然后,大刀阔斧的在车顶上面跳起来。 砰,砰砰,砰,砰砰——还很有节奏的,将车顶踩得砰砰直响。 藏在暗中的影卫望着在阁主大人车顶上跳大神的小鸟,遥遥对视一眼:怎么办,弄不弄下来? 另一影卫无声的打着手势:要去你去,爷的宝贝疙瘩,我不碰。 昏暗的马车里,月明珠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就在灵江刚落爪的第一下,殷成澜就睁开了眼,他呼吸依旧绵长,如同睡着的人,而眸中却清明幽深,被光华照着,流转过一抹暗色的深意。 殷成澜听着小黄鸟踩出来的响动,手指搭在身侧竟还出奇的跟上了拍子,他们一个没事找事,一个闲的蛋疼,从某方面来说,真是绝配。 殷成澜在数着灵江约莫跳了百下之后,故意发出了一声不耐烦的轻哼。 时刻关注下面动静的灵江立刻觉得此法有用,跳的更加卖力,活生生把自己从一只精明的小鸟整成了在风中跳大神的二愣子,就在他怀疑殷成澜是否又睡下时,忽然一阵风刮起马车帘子,灵江鸟眼一花,等再看清时,殷成澜已经坐到了车顶。 殷阁主眉头紧皱,嘴唇绷成一条锋利的线,俨然一副被从好梦中吵醒的烦躁模样。 灵江看见他,也不跳了,冷冷瞪他一眼,心里幸灾乐祸,将小翅膀收到身后,留给殷成澜一枚冷艳决绝的圆屁股,往车顶一卧,脑袋缩进翅膀里面——睡觉,不爱搭理你。 徒留殷阁主大半夜坐的如此之高,大风越狠,他人越荡。 在灵江转过身时,脸色阴沉的前任太子殿下像变戏法一样,忽的露出一点笑意,望着大风吹也吹不跑的一坨小鸟,很想伸手戳一戳他圆滚滚的身子。 不过他忍住了,似乎还在冷战,不能这么没节操。 殷成澜望着头顶璀璨的夜空,目光渐渐柔和下来,从悬崖上义无反顾跳下来的一抹淡黄,好像火种,在那天狂卷肆意的疾风里映进他的眸中,烧进了他的心里。 几天之前撕心裂肺的仇恨就像云烟,风一吹就散尽了,他胸腔里因为仇恨而冰凉的血被那抹如同焰心的颜色烧了起来,缥缈而温暖的聚在心口,让他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这小黄毛来自己身边究竟为了什么,殷成澜还不清楚,不过从里到外看起来都是个世间难寻的宝贝根子,他繁复的心思转了几回,终于尘埃落地,垂眼抚弄着衣袖,认为自己白捡了个大便宜,便恬不知耻的无声无息把灵江定下了。 灵江本以为自己睡不着,却不料睡的格外的香,一觉醒来后,天都大亮了,树林里传来婉转的鸟叫,他下意识也跟着啾了几声,清清嗓子,张开小翅膀伸懒腰。 连按歌送来了洗漱用的清水,灵江就趁机倒挂在马车车檐上,伸着短短的脖子,往里面瞅。 殷成澜从帕子的缝隙里窥见他,心里一阵无语,虽然他是要下了,但这个走路像鸭子,展翅像鸡崽,偶尔还倒挂着跟只蝙蝠一样的玩意儿,到底算个什么好? 他又是一阵琢磨,认为查一查灵江的身世还是很有必要。 不过这事可以先放放,还有更重要的消息需要操心。 离开西南边境的五天之后,海东青携一封书信归来。 薄薄的一张纸上用清隽的瘦金字体写了三个字:事已成。 殷成澜笑了一下,他的笑又和之前对待灵江时不一样,是那种邪魅狠厉、不带感情的笑——千里之外的帝都王城传来消息,皇帝突发疾病,无故呕血,太医院上下无方,发皇榜求医治病。 而未出一日,一位僧人揭下皇榜,僧衣白履入了皇宫,佛香经忏氤氲进肃穆庄严的金銮大殿,大荆国四百八十四座古刹一同鸣钟,钟声回荡在帝都绿瓦朱甍的宫殿里,几天之后,皇帝无药自愈,病好的当天,便向四洲八境七十二座边塞关卡发出三道圣旨。 第一道封此人为大荆第一禅师,奉坛入国寺,率天下古刹为大荆国运燃长烟不绝。 第二道筑墙屯梁,招兵买马,肃清朝廷军队尸位素餐。 第三道下的是密旨,也最为莫名其妙,勒令三军统帅封关查城,森严戒备,捉拿逆贼。 可如今天下清明太平,逆贼说的是谁,圣旨中却缄口不言了。 连按歌驭马与马车同行,手里拿着细长的马鞭,甩打着马背,向前倾着身子,隔着车窗与殷成澜交谈,轻轻叹了一口气:“往后的日子有的好过喽。” 殷成澜眉眼淡然:“怕了?” 连按歌摇头,无不遗憾道:“要是直接被爷吓死了,该多好。” 他没指名没道姓,却让在场的人,连灵江都听了明白。 殷成澜没说话,又开始用他随身携带的小刻刀往木头上雕东西,眼皮都不抬一下,对连按歌的话没一丁点反应,可明明深仇大恨的是他,最沉得住气的却也是他。 他手里刻刀翻飞如花,木头碎屑掉了一地,连按歌对他这副老神在在尤为钦佩,撇了撇唇角,重新直起身体,无意间往马车入口处扫了一眼,心里又是一阵无语。 小黄鸟倒挂在门帘边上,随着马车的走动摇摇晃晃,两扇小翅膀随意向下耷拉着,还真跟山洞里昼伏夜出的蝙蝠一毛一样,他挂了一会儿,发现没人搭理他,就决定再多挂一会儿。 此处比车顶要好些,不至于连殷成澜的一根毛都看不见。 他们说话不避灵江,也避不开,这叫灵江将前因后果一贯穿,明白了许多,但他不是多嘴的鸟,也不爱管事,听了就当没听见,自己心里知道,以后能用得着就行。 灵江看着独自坐在马车里往木头上雕东西的殷成澜,男人不知道要雕什么,连描形都不需要,信马由缰的雕镂,灵江见他将手指粗细的圆木一端削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刚出了雏形,却又伸手按在上面,用了内力,将木荷花抹去了。 殷成澜的神情平静的像驭凤阁下面徜徉的大海,风平浪静的什么都看不出来,可只有熟悉大海的人才知道那下面暗流湍急,汹涌彭拜的内心。 经验老道的船夫之于大海,便如同灵江之于殷成澜,小黄鸟可笑的挂在门檐上,却有着真诚精明、无不肃穆的魂魄,能看透世间三山六水,人间险恶。 “我明白他。”灵江心里说。 第33章 北斗石(十五) 没有人比殷成澜更想杀了皇帝, 剥了他的皮挖开他的骨,放了他的血, 看清楚他胸膛里的良心究竟几斤几两重。 可也没有人比殷成澜见过更多的血流成河, 荒尸野骨。是无字墓碑上刻也刻不完的名字,造就了如今边境安定的大荆王朝,是他亲自去了,亲眼看着,亲手杀戮,才能有今时今日的盛世太平。 殷成澜的身体里流淌着仇恨的血,却泡了一把兼济天下的君子骨,此生都做不来残民害国的事。 他的心里兵荒马乱,并不是无动于衷啊。 殷成澜心烦意乱,无法发泄,只能靠这种精雕细琢的活儿来熄灭内心的烦躁,他第三次抹去已经成型模子,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耳边传来扑棱蛾子声, 他强忍着心里的烦闷睁开眼, 和倒挂着的小鸟对视上, 好一会儿, 他才缓缓拍着衣袍上的碎屑,借此遮掩刚刚险些失控的情绪, 听不出语气的说:“看什么?” 灵江爪子一松, 从门檐上掉下来, 顺势滚到车里铺着的云被上, 爬起来抖抖毛,仰起头认真道:“看你好看。” 殷成澜用了大量的精力来刻意压制情绪,以至于他现在反应有些慢,垂着眸愣了一下,才漫不经心的敷衍道:“嗯,你也好看。” 灵江就张开小翅膀,低头瞅了瞅自己:“我哪里好看?” 殷成澜:“......” 情绪被强行打断,殷成澜不得已将注意力放到了小黄鸟身上,小黄鸟毛黄爪黄肚肚黄,除了黄黄嫩嫩的之外,还真说不上好看,只能算是可爱。 殷成澜除了偶尔耍流氓之外,其他时候都比较积德,便客气道:“可爱的很好看。” 灵江十分满意,转眼化成人形,盘腿坐在他面前,冲殷成澜一抬下巴:“那我这样哪好看?” 殷成澜:“......” 臭不要脸。 只好端详起灵江的人形来。 这是他第二次亲眼见到它幻形,依旧难以接受这般视觉上的震撼,殷成澜喉结滚动,艰难的维持着淡定的姿态。 幸好灵江的人形甚是养眼,不至于让他震惊之后又要瞎了狗眼,早在那三张画像送到他手上时,殷成澜便知晓此人丰神俊朗,风华潇逸,如今灵江坐在马车中,年轻勃发,浑身都好像会发光似的,张扬肆意,那是殷成澜多年未曾见过的,唯有年轻人才有的意气风发。 他眼睛生的也极为出彩,像两团上等的墨,黑的浓烈,有光落在上面时,会有光影折射,好像倒映着山川云空和星辰大海,璀璨壮丽的让人移不开眼。 灵江见殷成澜看着自己不说话,心里就得意起来,他这幅尊容自己倒是瞧不出好歹,可若能帅殷成澜一脸,也算没白长。 可他长得好看是好看,又不是姑娘家家的,长这么好看做甚么,殷成澜见他还等着自己评赏,便勉为其难道:“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灵江眼底露出精光,像阳光照在清澈的河水上,涟漪一片细碎银光。 “你听得懂?”殷成澜挑起眉,摩挲着手里的一截圆木,又拾起了刻刀。 灵江摇头:“夸我的就行。” 殷成澜很想白他一眼,但看在不雅,忍住了,他慢条斯理的将小木棍削细,又不知道准备要琢什么。 灵江安安静静的盘腿坐在他面前,一只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脸,歪着脑袋。 殷成澜不知道他小鸟用的脑袋里能想点什么,闲着没事随口扯起淡来:“那你来说说,我哪里好看?” 看起来是不在意,可他闲扯别的不扯,专扯这一句,好像在说,谁还不能臭个美了。 灵江撑着腮帮子,眼睛在殷成澜脸上贪婪的转了一圈,被打量的人下意识挺直了脊背,目光碰撞,好像还有点期待。 “你哪里都好看。” 灵江端详着他的脸。 殷成澜从他清澈的近乎直勾勾的眸中觅出了一丝好似深情的踪迹,他微微怔忪,心跳漏了一拍,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殷成澜率先移开了视线,抿唇笑了一下,长长的睫羽将他的眼角描摹的细长漆黑,他垂下眸子,锋利的刻刀在小木棍上划下一道细长的弧度,修长的手指拂去碎屑:“你啊,这不挺会说话的吗,没事老气人做甚么。” 灵江理所应当道:“有时候你也老气鸟啊。” 殷成澜:“……” 他要收回上一句话,坚决的收回。 路行一半,严楚与季玉山与他们分到扬鞭,回了神医谷,几人里面一个比一个没良心,只有季玉山看着他们依依不舍,恨不得挥舞起小手绢,和他们‘儿女共沾巾’。 然而不舍的阁主虚虚假假客客套套,不舍的小鸟冷清冷性,一心全扑在了虚假的阁主身上,矜持的赏了他一眼,就屁颠屁颠跟着人跑了。 严楚只好垫起脚,拖住季玉山的脖子,将他强行拽回了马车。临走前,却又下了马车走到殷成澜身前低声说了几句。 “……此人心狠手辣,狂妄自大,如果知晓你在试图破他的毒,定然会出手阻拦,你的人如若遇见,能避则避,眼下最要紧的是先解毒。” 殷成澜颔首,幽幽说:“能找到这个人,我那皇兄还真是好本事。” 严楚嗤笑:“八中味天材异宝只剩下两味,你本事也不小。” 笑完又想起他的身份,憋出了一脸吃屎一样的表情,然而告辞时却仍旧行了周全的礼数。 半个月,灵江他们终于回到了驭凤阁。 阁里积压了许多的案子,殷成澜看见,连打开都不打开,将手收在袖子里,准备游手好闲,毫无诚意的说:“那这便有劳大总管了。” 小黄鸟趾高气扬的站在殷成澜一侧肩膀上,也跟着点点头:“有劳。” 连按歌顿时眼角抽搐,很想用满桌的案册将一人一鸟拍飞,有多远拍多远的好,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算是看明白了。 舟车劳顿,各回各屋,这一夜,所有人睡的无比安稳。 灵江在自己的窝中哼哼唧唧拱了一遍,这才撅着小屁股趴在鸟窝里念叨着‘殷成澜’,睡着了。 第二天,天还不亮,他心心念念的人就拎着一根竹竿将他从舒服的鸟窝里戳了出来。 顶着黑眼圈醒来的那一刻,灵江觉得殷成澜哪哪都不好看了。 “……” “出去晨飞,我不喊停,不得落地。”殷成澜换了锉刀,打磨着在路上没雕刻成的东西,细细磨去棱角,将走刀边缘的棱角擦除后,一只细窄的模样便浮了出来。 灵江小模小样蹲在窗户边上打哈欠,用小翅膀在地上画圈圈:“你不困吗?” 殷成澜勾唇一笑,山风吹开他泼墨般的青丝,俊美的容颜在黯淡的天光里显得触目惊心的好看:“并不。” 灵江撩起半圆的眼皮,瞅了他一眼,状似忧心忡忡道:“我听说上了年纪的人才觉少,你,你自己反省一下吧。” 最后的话音还没落下,就蹿了出去,灵江在半空中扭头看见能装会演的阁主大人一秒破功,咬着一口雪白的牙齿,露出狰狞的笑容。 灵江摆摆尾巴,十分得意,能撕破殷成澜的脸皮,看见他内里鲜活的真情实感,这才会发现,原来他也是个笑的时候眼角会弯起来,生气的时候会咬牙切齿的活人来。 然而,灵江这么做的后果导致了殷成澜牙根发痒,午膳时啃了三个洒了辣椒面的大骨头才勉强止住了他将这货拔毛过水下锅煎炸的冲动。 就在灵江单方面认为自己和殷成澜一团和睦时,他无意间发现殷成澜至今仍旧在调查他。 日夜穿梭在殷成澜卧房的信鸟,灵江从没去窥视过,可他想不到,其中的一只飞越千山万水查的竟是他。 他坐在殷成澜的书房里,看着那张晾晒在桌子上力透纸背的墨迹,下人还未来得及收起入筒送出去,便叫不该在这个时辰出现的灵江瞧了个正着。 他今日出门行信意外回来早了,没想到一回来,便遇见殷成澜背着他在干这种事。虽然他让他自己去调查他,可那明明说的就是气话,殷成澜怎么还能真怀疑他呢,灵江愤怒的想着,难不成殷成澜连自己的气话都听不出来吗,是他还不够气? 灵江的心里一时沟壑万千,每一道都都翻滚着湍急的河。 书房的门被推开,连按歌推着殷成澜进来,走近看到桌子上站着的一言不发的小黄毛,殷成澜微微一讶:“你今日回来的倒早。” 灵江冷冷的盯着他,一双小圆眼里满是怒气。 看他不说话,殷成澜往他身后扫了一眼,便明白了,低声轻咳一声:“按歌,你先出去。” 连按歌在一人一鸟身上转过,见小黄鸟怒不可遏,气的呆毛都竖了起来,又见他家阁主虽表情淡然,可却隐隐透露着一丝丝的心虚,连按歌的脑子便一瞬间跑偏了,奇思妙想的想到:“难不成爷给小黄毛戴了绿帽子吗?!”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就被连按歌惊恐的遏止住了,面有菜色,脚不沾地的飘了出去。 殷成澜操控轮椅走到桌边,倒了两杯茶,一杯端在手里,另一杯放到了小黄鸟的爪前。 灵江虽不是坦坦荡荡的君子,可让心上人三番五次的怀疑调查,任由谁脾气再好,都憋不住了,况且他还是个小暴脾气。 他在书桌上站出丛林猛兽的气场,小圆眼微眯,透露着锐利的锋芒,灵江垂眸看着沉浮的茶叶,以一个倔强的别过头的姿势告诉对方——他现在很不爽。 殷成澜又干咳一声,挥开窗户,初秋肃然的山景铺陈进十六扇窗里,天地一片辽阔,清爽的轻风穿堂而过,直到风将小黄鸟那撮冲冠怒发吹的左右摇摆,他才放下茶盏,说:“你想我说什么?” 莫名有点虚。 灵江便拿一家之主的目光瞥了瞥他,想出言敲打敲打他那个装满疑心疑虑的浆糊脑袋,就看见了殷成澜身后的轮椅。 他的轮椅换成了雕墨玄木的木轮椅,原先那只通体绿玉石的在西南边境的陡崖峭壁下连同殷成澜鲜血淋漓的前尘往事摔成了碎片。 那些碎片将永远留在冒着黑烟的森林里,可尖锐的棱角又重新埋入殷成澜深不可测的过往中,即便看不见血,却依旧能扎的他浑身窟窿。 便是那些窟窿烙印在殷成澜的心上,日夜呼啸着充满恶意、形迹可疑的大风,才教他在如履薄冰中对世间万物生出了嫌隙。 灵江厌恶恼怒殷成澜的疑神疑鬼,可当他想起始末缘由时,又变得心疼,一句指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黄鸟自己烧起的怒火又自己熄灭了下去,他兀自沉默了一会儿,在桌上迈开了鸟步,走到殷成澜面前。 殷成澜眉梢挑着,不太明白气鼓鼓的小鸟是怎么又扁了下去,小黄鸟将他手里的茶盏拿了出来放到一旁,然后用两根嫩黄的小翅膀捧住了他的手指。 握不住他的手,只好握住了一根手指。 灵江仰起头,小黑眼睁的无比的圆,他的眼豆大一点,却让殷成澜觉得里面好像能盛装下浩瀚的星海,藏着常人难有的包容:“十九,我不会伤害你的。” “没大没小。”殷成澜被他的称呼震了一震,好笑的捏住小翅膀的尖:“没人能得了伤害我。”想起灵江的德行,又补充道:“也没鸟。” 灵江却没和他开玩笑,仍旧是深深凝望着他:“有,曾经有。” 殷成澜唇边的笑容一僵,小黄鸟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每一只飞鸟的眼里都有着山川和大海,可只有这只却死乞白赖的追着他打转,殷成澜在他近乎澄澈的眼里败下阵来,扭开了头,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别胡说。”殷成澜淡淡道,想抽出自己的手指,却发现怎么都抽不出来,小黄鸟看似虚虚的捧着,却有着千斤旦的力气。 灵江温声开了口:“曾经有,但将来不会有了,你相信我吗?” 如果有人曾推你坠下深渊,抛入刺骨冰冷的海水里,抢走你的所有,击碎你的尊严,我便拉你上深渊,翻滚搅弄大海,奉你至高无上的地位,给予你有应有的一切,殷成澜,为你所作所为,我都心甘情愿。 殷成澜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他宽厚温和的皇兄也说过这么一句相信,然后,以他生母的性命、以朝中拥护太子宁死不屈的老臣的性命、以宫墙内外太子府上三千人的性命胁迫他,逼他在深宫大院的墙下,服下了肝肠寸断的毒药。 那种毒多难寻啊,他的大皇兄为了他,也不知道费尽心思找了多少年。 他就这么一边寻找着置自己于死地的毒药,一边在自己身边装成兄友弟恭的模样,像一条蛇,微笑着露出剧毒的牙齿。 这是一种毛骨悚然的恶毒,带着令人毕生难忘的伪装。 那种毒流经殷成澜的四肢百骸,如同万蚁钻心,疼了数十年,至今依旧连绵不绝,一日都未曾让他忘记过。 而漫长煎熬的十年折磨后,殷成澜又一次听到了这两个字,虽然说出口的对方极其可笑,可殷成澜却笑不出来了,他发现在他死灰一样的心正渐渐复燃,试探着、叫嚣着想要再去碰触这二字的边缘。 殷成澜闭上眼,感受着指腹的柔软,他觉得自己疯了,竟然要去相信一只骚包的小贱鸟。 但小贱鸟的语气多么的诚恳,眼神多么的真挚,神情多么的专注,让他觉得……就是试试也无妨。 殷成澜弯唇苦笑出来,睁开眼,抽出手指,连拍带揉着小黄鸟的脑袋,心里好像一口气松了出来,眼里都染了点笑意:“行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相信你。” 灵江也跟着嘿嘿一笑,转眼幻成人形,坐在桌子上,把脑袋伸向殷成澜,歪头冲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这个脑袋也要被揉一揉。 殷成澜的苦笑变成了哭笑不得,只好又伸手过去,不过他长这么大,只揉过鸟头,没揉过人头,放到灵江脑袋上的手顿了一顿,又收了回来,从怀中取出一物,绕过灵江的头发,插入了他青丝如瀑的墨发里。 灵江赶紧去找了铜镜去看,发现那是殷成澜前几日不停雕磨的小木棍,此时已经出落成一只精雕细琢刻了翅羽纹的木簪。 殷成澜双手攒在袖中,打量着他:“没什么刻的,就刻个簪子送你吧。” 第34章 北斗石(十六) 巍峨肃穆的皇宫大殿戒备森严, 禁卫军披甲持锐,十步一岗, 三里一卫, 宫墙之下内院之间设弓弩手,弓箭上膛,随时随地蓄势待发,此外还令有十二时辰巡逻不绝,如此防守之下,皇帝躲在寝宫大殿往外看时,仍是一阵胆战心惊。 目及所到之处,一草一木都好像在暗中窸窸窣窣谋逆着什么,每一扇门后都藏着阴魂不散的太子,狞笑着要抢去他的皇位,夺走他的东西,就像当初他夺走他时的一样。 他怎么还没死,毒药没毒死他, 悬崖也摔不死吗, 皇帝扶在门窗上的手紧紧攥着, 太阳穴鼓起, 上面抽动着青筋,目光凌乱的望着窗外。 这时, 屋门忽然响了一下, 皇帝的眼睛一瞬间瞪到最大, 猛的转身, 声音近乎凄厉道:“谁?是谁!” 端着茶水的小太监被这么一吼,踉跄跪倒了地上,手里端的茶盘呼呼啦啦翻倒一地,颤巍巍道:“陛下饶命。” 长年待在皇帝身旁的总管公公安喜听见声音,赶紧走了进来,将小太监往一边踹了踹:“皇上,是西南军李将军回来了。” 皇帝眉间一喜,向门口走了两步,看见西南统帅李威,不等人行礼问安,便急切的问道:“可有踪迹?” 李威黑甲未退,风尘仆仆,低眉垂眸的摇摇头,声音嘶哑说:“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皇帝的脸色便顿时沉了下来,眼底瞬间出现厉色,他年纪刚过不惑,正当壮年,可两鬓已经斑白,眼角堆积着皱纹,每一道都满含怒意:“未发现?未发现!乱臣贼子都跑到朕的眼前耀武扬威了,就差拿着刀架到朕的脖子上了,而你竟然说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皇帝胸膛起伏,退后一步,扶住身后的桌子,目光胡乱的扫视着,然后转身将桌上奏折全部扫到了地上:“他去哪儿了,他还有哪里能逃!” 李威撩开战袍单膝跪下,沉默不语的承受着天子之怒,皇帝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砸到他的头上,他便就要去查,封锁城池和边线,没有画像,没有前因后果的去捉拿凭空冒出来的乱臣贼子。 皇帝求而不得,呼哧呼哧的喘着气,余光望见李威面无表情的沉默着,肩背笔挺,肩上的玄甲泛着冷冷的寒光,像极了那人风雨不动的模样,皇帝心里忽然警铃大作,太子是怎么知道自己出宫的,是如何知道自己要去听佛讲经的,如此隐秘之事,怕是只有埋在他身边的眼才能看到。 他大步冲到李威面前,弯腰抓住他的铠甲:“是不是你,你是不是和他一伙的,你们谋划起来要害朕,是不是?是不是!李威,你说话!” 西南将领眉头紧皱,低声问:“皇上,您说的是谁?” 男人抬起的眼里一片坦诚,可他的眼窝太深,眸色太重,让昏了头的皇帝看不清他的忠心,只觉得铺天盖地都是太子的眼,太子的手,窥视着他,箍在他的喉咙上,掐的他喘不上气来。 怒的急了,怕的狠了,皇帝一口老血又憋回了胸口,先是咳了一声,紧接着唇角便有血丝吐出来,他抬手一摸,大叫起来:“快……将禅师带来,朕要见他。” 总管公公赶紧派人去礼佛堂将禅师请了进来。 那是位年轻的高僧,披着一袭青色的袈裟,笔挺如松,温润似玉,目光澄净清澈,好似天山冰雪融化的湖泊,干净的倒影着湖光山水,他腕上缠着一串殷红的佛珠,向皇帝微微欠身,念了一句佛号。 皇帝靠在塌上,脸色苍白,看见他像是看见了一颗定心丸,招手让人上前:“禅师,朕吃斋念佛,佛祖会保佑朕吗?” 山月垂眸:“心诚所致。” 得到想要的答案,皇帝虚弱的喘着气,气若游丝的点点头。一旁的李威看着他,就像看着方才被皇帝吓破胆子的小太监,纵然人前威风,可心里草木皆兵,已成惊弓之鸟。 他不由得皱紧了眉,一时想不出皇帝惧怕的到底是谁。 待皇帝歇下,二人步出大殿,禁军大统领冯敬恰好带兵巡逻到殿前,他看见李威,瞳仁不由自主的缩了一下,西南关卡与西南城相隔二百里地,当日抓捕太子时,李威还未赶到,殷成澜算好了一切,迅速撤离,以至于西南将领连逆贼的面都未见着,就被皇帝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可谁又能想到传闻中连尸骨都未留下来,甚至被皇帝赐了谥号的怀远王又重新出现了。 “李将军。”冯敬唤住他,目光闪烁,他上前走了半步,却又停下了脚步,山月注意到他的动作,静静拨动着佛珠,不动声色的打量他。 李威皱眉:“冯统领要说什么?” 冯敬的手扶上腰后的刀柄上,他扭头看了一眼山月,后者念了一句佛号,有眼色的告辞了。 就在山月即将走过宫殿长廊的转角时,他停了脚步,转过了头,这时,冯敬像是做好了什么决定,将他未迈的半个步子踏了出去,一步走到李威身边。 山月禅师缓缓收回了视线,若有所思的摩挲着手里古旧的佛珠,青裟摇曳,随即,消失在光线黯淡的长廊转角。 躺在龙床上胆战心惊的皇帝忽然重新坐了起来,他用龙袍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 安喜公公忙凑上前:“皇上可需安神茶。” 皇帝脸色阴郁,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安喜被他看的心里一紧,唯恐没有伺候好主子,掉了脑袋,咽了咽口水:“皇、皇上,山月禅师应该还没有走远,奴才……” 皇帝猛的站了起来,安喜被他吓得浑身一颤,脑袋重重磕到地上,不敢抬头。 皇帝径自走到书桌前,取了一根狼毫,不悦道:“还不滚过来给朕研磨。” 安喜连忙小跑过去将砚台添水,皇帝不耐烦的氲湿了笔尖,提笔在宣纸上落了字。 安喜无意间瞥见‘鬼孤老人’四字,像看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受了惊吓似的收回了目光,可那四个字已经如鬼祟一般烙进了他的心里,让他毛骨悚然,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好像爬满了虫子。 灵江的好日子没过太久,甚至他的木簪子都还没找到人来炫耀,坏消息就像一坨新鲜出炉的鸟屎,落到了大总管的书桌上。 来信用一块破布包着,里面有一把散乱的银针和一封信,信上有二丑字,歪七八扭的写着:灵江。 若不是里面熟悉的银钩针,单是这两个字,就险些丑的连大总管手一抖,给丢了出去。 意识到有可能是半路与他们分道扬镳的严楚出了事,连按歌立刻拎着破布和书信上了听海楼。 殷成澜看着银钩针还未说话,靠在门边抱着双臂的连大总管就先条条有理的分析道:“阁中并无‘灵江’这个人,该不会是谁拉仇恨拉错地方了吧?” 毕竟像严楚这种臭脾气的,到处树敌也不无可能。 殷成澜便好整以暇的瞧了他一眼,那里面的得意真是一览无余,伸出手,打了个响指,朗声唤道:“灵江。” 雕花窗子的檐上就倏地倒挂下来一颗黄杏大的小脑袋,荡漾着一撮风骚的呆毛,问:“做甚么?” 连按歌:“......” 内心一片操蛋。 灵江翻身跃下,展翅滑翔到殷成澜肩头,就着他的手指,将那封给他的书信看罢,写信的人大概并不喜欢用笔,字迹潦草,只有一行——欲救二人,需独往乔家镇。 十个字,掰开揉碎的看,都是针对灵江的。 可他想不明白,江湖之大,他深居简出,从未与江湖中人有过牵扯,算上季玉山和严楚,也是一只手就能数的出来,什么人会将注意打到他的身上,况且,他一只鸟有什么注意可被打。 他将疑问问出来,殷成澜垂眼摆弄着袖口,老神在在没说话,连按歌挑起眉梢,撇了下唇,他们一个不承认,一个不想承认,然而事实上却是如此,若能得到此鸟,人不可至之处皆能至,山川大河,深宫内院,人间绝境,繁华闹市,但凡飞鸟能去之处,便如同将耳目也放至所处,所听所见,人间再无秘密。 重要的是这个大宝贝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宝贝。 可灵江平常是有点贱,却绝不蠢,殷成澜和连按歌的想法看似一片繁荣似锦,好像有了这个宝贝,就是皇帝今夜宠幸了哪位妃嫔,在床上耳鬓厮磨说了什么话,都能被千里之外的人收入耳中,但天底下,又有几个人即便得到了灵江,就能操控得了他。 “我去看看。”灵江说。 连按歌嘴角一抽:“你去能干嘛,一个网子兜下来就被抓走了。” 他还不知道灵江的身份,而灵江与殷成澜都并没有打算告诉他。 小黄鸟皱着眉,将小翅膀负在身后,他的想法很简单,这两个人里面,严楚手握殷成澜的性命,不救也得救,而季玉山那个二货,虽然没什么大用,但心地善良,摆着看也好看。 况且,有人觊觎他,还不是殷成澜,这让灵江有点恶心了。 “我派人暗中跟着你。”殷成澜道。 灵江飞到他膝盖上,摆摆翅膀:“劫走他们的人既然让我独去,想必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你的人被发现,会连累我。” 说完顿了一下,用一种‘你心知肚明’的目光看着殷成澜,低声说:“况且,不方便。” 连按歌立刻不愿意了:“喂,你也太狂妄了,连累你,不方便?若你救不出严楚,后果是什么你清楚吗!” 灵江再清楚不过,他没有说话,而是等着殷成澜做决定。 男人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在轮椅的扶手上,心里思虑着这只背后伸出来的手究竟来自何方,他的目光从浓密的睫毛下射出来,落在稚嫩的小黄毛身上,心中便腾起了一层杀意,胆敢有人将主意打在他的身上,想必已经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你说的有道理,我可以答应让你自己去,不过我的人会迟你三日跟着,你意下如何?” 灵江还未点头,连按歌就抢先一步道:“爷,您就这么由着它胡来?” 殷成澜唇角卷了一下,想起那日信誓旦旦的小黄鸟,嗯了一声,灵江仰头望着他,也跟着露出一点笑意。 好一幅人鸟情未了的感人画面,奈何被迫欣赏的大总管的心里只有一千句操蛋未宣之于口,他龇牙咧嘴的想:“要不要这么宠着啊。” 灵江说走就走,回窝里转了一圈,发现没什么好收拾的,就又钻出来向殷成澜告别。 “你就这么走?等等。”殷成澜左右看了一下,从衣架上拿了张帕子,然后让连按歌取了一捧精饲料过来,将饲料用帕子裹住,中途又从连按歌身上摸出一张银票塞了进去,把帕子系成小包裹,拎着放到了灵江面前。 简直很“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了。 殷成澜向来待属下不错,待鸟更是当儿子一样养着,他既然已经要下灵江,该给的待遇是一点都少不了的。 灵江眼瞅着殷成澜,只觉得这男人真是越宠越贤惠,差不多足够给人当媳妇了,于是老怀安慰的收下他的贤惠,将脑袋塞进小包袱的缝隙里面,背到身后,凑过去蹭了蹭殷成澜的手指,干脆利落道:“走了。” 说完,毫不犹豫转身离开,男人之间无需太多依依不舍和缠绵,雄性动物天性的担当和责任融在骨血里,只要心上人需要,随时随地都能化成一座山川,沉默而坚韧的撑着天地。 第35章 北斗石(十七) 灵江出门之后先打听清楚了乔家镇的位置, 这才化而为鸟,一路振翅疾飞, 一夜过后就远离了万海峰。 鸟跟人不同, 连绵起伏的山川从来都不能挡住飞鸟的去路,他动作极快,越过几处山脉,几条大河,殷成澜给的饲料才吃了一半,就抵达了千里之外的乔家镇。 乔家镇在江南是个富饶的地方,南来北往,东去西回的人都要经过这里,所以镇上人来人往,走卒、私贩、商客,侠士比比皆是。 但是多也要有个限度,太多了就容易隐人怀疑。 一只淡黄色的小鸟披着朦胧的曦光悄无声息落到了城墙之上,俯瞰着乔家镇雾蒙蒙的早晨。 镇上的人多到什么地步, 街上的铺子里, 桥洞中, 街边的护城河的渔船里到处都是合衣入睡的江湖人。 灵江对江湖人都什么德行并不清楚, 但有一点他曾经亲眼在裴江南的身上见识过——趋之若鹜,但凡有宝物, 哪怕是一本并非人人都能炼成的武功, 不是谁都能用的绝世名剑, 只存在传说里的长生不老之术, 只要被称上宝物,就会有大量的江湖人趋之若鹜,也不管是什么就要得到。 他静悄悄的落在鼾声如雷的桥洞里,发现每个人的身侧都躺着一卷牛皮,有的还裹在胸口如同宝贝似的捂着,灵江从一长满黑毛的胸口上摸出一卷,晾到有光的地方看去,发现里面画的还是他自己。 灵江:“……”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喜欢画他? 能收钱吗? 这个念头只在他心里一闪而过,毕竟殷成澜很有钱,养活他一只小鸟鸟完全足够的。 看到自己的画像,灵江清明了一些,正想沿着思路想下去,忽然,他猛的向后一翻,旋身腾空跃起,就在避开的瞬间,一枚银针从晨雾中射了出来,直勾勾钉在灵江刚刚站过的地方。 江南水乡的岸边,潮湿的青石板上,一点幽光震颤着锲入地面半尺之深,银钩针细如牛毛的针尾还带着穿过雾气凝成的露珠,在四周寂静的清晨缓缓砸在了被钉入石缝的纸条上。 纸条很窄,好像是为灵江量身定做。 他眉头紧皱,一双乌黑的眼珠子暗沉沉的打量周围,街上商肆禁闭,褪色的红幌子滴着凝了一夜的水珠,路边倒在茶铺的长椅上入睡的江湖人磨牙打呼噜翻了个身,每一条交错的小路只露出僻静的头,往后的半截身子藏在昏暗的天光中。 灵江收回视线,确定了一件事,他被人盯上了,而这个人和遍地江湖人不同,他清楚自己的真身,也见过自己的化形,并且武功不弱。 他将纸条抻平,用爪爪踩着一角,低头看去——方平寺。 灵江前脚刚走没多久,殷成澜便带连按歌沿路追去,谁知那小鸟平日里看着吊儿郎当不着调,飞起来速度倒是很快,殷成澜放出海东青去追,飞至半日都未见得他的身影。 连按歌抬起马鞭重重落下,马蹄疾驰扬起一阵浮尘,他在风中大声说:“连阿青都未追上,那小谁会不会又走错路了?” 殷成澜在奔驰的马车中姿态端方,丝毫不受影响,手里握着刻刀和小木棍,随心随意雕琢着,闻言道:“不会。” 灵江小是小,但绝不会是不靠谱的玩意儿。 纵然相识不久,殷成澜却觉得自己将小黄毛里外都摸透了,包括心理和身体上都摸了一遍,虽然灵江不知道,但摸着骨骼见魂魄,殷成澜从未看错鸟。 马车不知道碾住了什么,忽然重重颠簸一下,殷成澜手里的刻刀顿时划过小木棍,在上面横斜出一道深刻的沟壑,殷成澜低头去看,这才发现自己竟随手雕琢一只鸟,看那圆鼓鼓的肚子不用问也知道是谁,而那道沟壑就横在小黄鸟的肚皮上,从一侧深深划到另一侧。 殷成澜盯着小木棍上的图案,说:“按歌,加快速度。” 连按歌啊了一声:“爷怎么了?”将马鞭抽的凌空作响。 殷成澜凝眉道:“没什么”,心里隐隐有些不大对劲,他摩挲着小木棍,上面的小鸟呆呆瞅着他,他用拇指遮住那道划痕,叹了口气,护犊啊,除了变态,他还有这个臭毛病呢。 方平寺在乔家镇是个比较出名的寺庙,传说很灵,能镇妖邪,除污秽,灵江到的时候,只见寺庙门前飘着无数黄符,符上用朱砂粉画着魑魅魍魉。 天又亮了些,小贩开门做起生意,三两个人零星坐在馄饨摊上。 打他注意的这位仁兄是想要用装神弄鬼撒狗血的这套把戏了,灵江在树上观望片刻,抓了一把五谷嗑了,然后拍拍爪,化成人形,将八棱梅花锤轻飘飘拎在手上,现行走了出来。 他一出现,立刻有人注意到了他,原本闲散喝汤的人都不由得绷直了脊背,斜眼盯着灵江,甚至有的拿出了牛皮画像,偷摸在桌下打开,以确认他的身份。 灵江冷冷的扫过他们,往方平寺里走,他一动,有人立刻忍不住了,抽出桌下暗藏的长刀,大喊一声向他劈去,灵江看也不看他,肩膀微微一侧,躲开那人劈下来的马刀,然后抬膝撞在他的手肘上,咣当一声,长刀落地,灵江一手拎着牛头大的八棱梅花锤,另一只手掐上了来人的脖子。 他的动作极快,却连袍角都未惊起,然而一出手,却果决狠厉,丝毫都不手软,飞禽猛兽的胸腔里装不下菩萨心肠,一旦动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然而它们却又从不居心不良,一切杀戮仅此为了生存。 灵江便是如此,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往死里干人。 他的手里发出骨节错位的声音,那人的喉咙脆弱的好像不经一握,随时随地都要‘嘎嘣’断了。 灵江低声说:“为什么要杀我?” 那人脸色涨成猪肝,上气接不住下气,在风中抖成一片落叶,灵江真怕他被吓尿了,于是将胳膊伸长了一点。 很快,闻声赶来的人江湖人越来越多,举着刀枪棍棒将灵江围在了中央,一人听见他问话,露出贪婪猥琐的笑容:“将北斗石交出来,我等饶你一命。” 灵江哦了一声明白了,是裴江南扣在他身上的狗屎还没擦干净:“不在我身上。”顿了一下,决定扣回去比较好:“裴江南骗你们的。”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灵江皱了下眉:“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假的?” “北斗石就在你身上,你不承认,抓住你搜搜就知道了!”人群里忽然有人喊了一声,灵江觉得声音有点耳熟,转眼去寻说话的人,却只看见人头攒头,汉子身上臭味熏天,围在一起更是从惨不忍睹,他懒的和他们继续纠缠,松手将人丢出去,单手拎起八棱梅花锤指着他们,轻描淡写道:“让让。” 周围的一干江湖人士面露贪色,举起了武器,在灵江踏出第一步时,朝他冲了过去。 在场的人不觉得以多胜少丢了面子,灵江也不觉得,他手里的梅花锤没有锐利的刀锋剑刃,但被他每一挥出去,都有着横扫千军的力度,薄剑窄刀在千钧旦的梅花锤下不堪一击,发出震颤的嗡鸣,伴随着人声的惨叫,为放平寺劈开了一个杀意冲天的清晨。 灵江唇间绷成一条线,腰身向后一折,躲开冲上来的七八个人,脚下一旋,跃至几人身侧,抬手将梅花锤丢了出去,砸中最靠边的人后心上,接着,这一串站成一排、气势唬人的江湖侠士就挨着一个砸倒一个,瞬间倒成了一堵呜呼哀哉的人墙。 灵江抬脚踩着他们跨过去,拎起自己的梅花锤往方平寺里走去。 就在这不过转眼的须臾,已经让余下的江湖大侠们看清楚了谁才是待宰的猪羊,他们惧怕的面面相窥着,看清楚对方眼底还未褪去的贪色,心里的蠢蠢欲动便又不知死活的冒了出来。 一个长的五短三粗的大汉咬牙切齿大吼一声,握着手里的大马刀,冲了过去,对住灵江的后背,便要他一刀两半的劈下。 眼见那人毫无知觉的往前走着,眼见他似乎连发现都未有发现,眼见自己的大刀就要劈到这个人的脑袋上,一切都在眼前,可这位五短三粗却忽然发现自己的手不听使唤了,身体也软绵绵的往一旁歪去,他刚刚充满喜悦贪婪的眼睛垂了下来,看见自己的胸膛瘪凹进去一个大坑,肋骨崩裂,五脏内附往外喷溅。 而那位险些就要被他劈成两半的青年反手握着梅花锤,头也没回,不知何时已经送到了他的胸口。 灵江收回武器,身后一声重物落地的沉闷声,他没看一眼,将梅花锤扛到肩上,大刀阔马踏进入了方平寺。 他刚走进方平寺飘着黄迢的院内,脚步忽然顿住了,然后下一刻,原本大敞的木门被一股不知从哪吹来的强烈的妖风吹的‘砰’的一声关了起来,灵江几乎可看见因为力度过大,两扇木门撞击时迸裂的木屑。 他沉默的看着寺门,摩挲着八棱梅花锤冰凉的手柄,这会儿,灵江才想起来刚刚那一声熟悉的声音是谁了——裴江南。 如果刚刚的人是裴江南,那么死在嵋邪林里的是谁? 可不管他是不是裴江南,这个人究竟想让自己做甚么?江湖恩怨,血雨腥风,好像跟自己屁大的关系都没吧。 灵江拎着他那大锤子默默站了一会儿,发现没有头绪,便只好打定主意,不管对方来者何意,妨碍他和殷成澜相亲相爱的,都一并用他的大锤锤锤死。 方平寺里没有人,只有风吹动梁柱、门扉、屋檐上贴的黄符窣窣作响,灵江虽然是妖——他自己觉得自己是妖,但对于这种旁门左道糊弄人的捉妖术并没感情,收起自己的大锤锤,走向寺中供佛的大殿,抬手撕掉了一张门口的黄符,看了一眼,随手扔掉了。 有什么鸟用。 大殿里供奉着面露怒容的佛像,灵江一进去便感觉到一人浅薄的呼吸,他想了一下,绕到佛像的后面,那里有一片空地,是用来堆放供桌香烛的,墙角歪靠着一人,大半面容藏在阴影里面,灵江蹲在不远处观察了下,然后起身踢了一脚。 那人顺着他的力度滑落到地上,正是灵江要找的季玉山。 季玉山双目紧闭,眉头紧皱,粗粗看去,身上并无伤口,但不知为何神情竟流露出少见的痛楚,发白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线,好像咬牙强忍着什么。 灵江弯腰拍拍他的脸,清脆的巴掌回荡在大殿里,眼见季玉山半个脸都肿了起来,人竟是一声不吭,一点反应都没。 灵江见周围再无他人,寻思着是不是绑架他二人的绑匪也认出来这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书生,当做弃子丢掉了。 只好蹲下来,抓住季玉山的胳膊,一转身,将他扛上了肩膀。 然后大摇大摆往外面走去,他就要走到寺院大门口,却连一个上来的人都没见着,他心想,果然是个废物啊,连绑匪都不要,也就严小白脸当成宝贝似的。 他反手将季玉山往肩上抖了抖,说:“不过命还挺好的。” 将院门豁然推开。 聚集在乔家镇的江湖人听见画像上人的蛛丝马迹,便像苍蝇一样一下子一哄而来,聚在了方平寺外,人多眼杂,哄哄闹闹,甚至还有精明的小贩也跟着在寺外摆起了小摊,煎炸烹煮,烤串馄饨,随处可见一边扛着泛着凛冽寒光的大刀,一手抓着一把烤肉串蹲在路边吃的满嘴流油的大汉,香味在糙汉子的汗臭中袅袅直上,此情此景堪称一绝。 就在众人围着佛门清净之地一边撸串嗑瓜子,一边争吵该不该进去时,那扇古香古色的寺门便猝不及防从里面被打开了。 无数双眼睛从烤串冒着香味的热气中和里面的青年对上了视线。 灵江:“......” 一滴辣椒红油从一人胡须拉渣的唇角滴下来,灵江连忙往一旁错了一步,冷冷道:“让让。” 还没回过神的汉子便像鹌鹑一样往一堆凑凑,让出来了容纳一人通行的道路,灵江看也不看他们,扛着季玉山走了。 走出十丈之外,喊杀声忽然从背后炸开。 灵江瞬间幻出大锤子与人厮杀开来。 原先还看热闹的百姓和小贩作鸟兽散去,灵江扛着一个成年男人,却丝毫不见吃力,他的大锤子在阳光中流转过一抹森冷不详的暗光,每朝人砸过去,必有血水喷溅。 纵然如此,贪欲依旧在人心里酝酿成了一坛烈酒,招惹着无数人前仆后继不顾性命的争夺。 灵江抬手砸断一人三尺厚的刀,俊脸绷着,将季玉山往肩上扶了扶,瞥见有人从身后偷袭摸上来,他猛地一转身,将季玉山甩出去,砸到对方脸上,发出一声惨叫,待灵江站稳脚步后,人又回到了他的肩上。 灵江拍拍季玉山的屁股,似乎很是满意这个趁手的武器,于是又接二连三横扫出去。 季公子醒着没有屁用,昏睡着时跟个棒槌似的扔哪儿砸哪,灵江几回季玉山丢出去,砸翻了一半的人,剩余的江湖人这才怕了,畏缩着不敢上前。 灵江满意的将人重新扛到肩上,打算找个地方将季玉山寄存一下,这时,被他折腾的人似乎终于受不了这一番颠簸,闷哼一声,幽幽苏醒,喃喃说着什么。 灵江将他放下,凑到他面前去听,原本虚弱无力的人却忽然张开嘴,对着灵江吐出一口白烟。 一直都警觉的灵江唯独这会儿没有预料到,他反应极快的躲开,却仍被喷了正着。 那烟不知是什么,连味道都没有,却让灵江眼前当即一黑,脚下踉跄后退半步,单膝跪了下来,用八棱梅花锤撑着地面,四周一阵天旋地转。 无数嘈杂的声音和扭曲的画面在他脑中炸开,吵的灵江头疼欲裂,他感觉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想推开,却没有力气,好几双手从他的肩头往他怀中摸去,灵江狠咬了一下舌头,逼自己清醒了一瞬,拎起梅花锤砸了过去。 那些江湖人见青年忽然倒了下去,便一哄而上将他围住,趁机往他怀中摸索,却不想病死的老虎比猫大,青年只是顿了一顿,就突然暴起,梅花锤精准的砸在一彪形大汉的手臂上,大汉的手臂几乎赶上灵江的腰,被他一锤砸了过去,骨头和肌肉烂成了一团。 灵江摇摇晃晃站起来,抬起梅花锤指着他们,微眯起眼,低声说:“东西不在我身上,再跟着我,全都要死。” 眼前一阵发黑,灵江艰难的喘了两口气,看见众人忌惮着慢慢后退,将一人露了出来。 那人是季玉山的模样,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像是兴奋至极,用舌尖舔了一下唇角,原本有些苍白的唇瓣顿时如同饮过鲜血一般殷红。他裂开嘴,笑了出来,声音好像是被人掐着喉咙发出来的,又细又哑,听着让人发憷。 “真是个宝物。” 第36章 北斗石(十八) 灵江默不作声的又一下咬在舌尖上, 他不仅牙尖嘴利,还决绝狠厉,咬自己也不嘴软, 血水立刻流出了唇角,他垂头用手背蹭掉, 感觉脑袋勉强清醒了些, 将两只梅花锤握在手上,缓缓抬起了眼。 这一刻他眼里的瞳仁微微缩起, 黑白极其分明,像一只盯紧猎物的鹰,视线的边缘带着锋利的刀刃, 往对方脖间看了一眼, 杀意便顿时爆发。 ‘季玉山’抬起手, 阴阳怪气的笑着:“小宝贝儿, 快去把他捉回来。”说话间,他宽敞的袖子里忽然爬出无数只黑的发红的毒蝎,蝎子个头不大,却密密麻麻像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蝎子落在地上, 顷刻之间就爬满一地,这些东西见到活物就咬,‘季玉山’身后的江湖人还有想趁二人厮杀捞个渔翁之利,不妨被波及上, 毒蝎顺着脚背钻进裤缝, 没一会儿人就被咬的皮开肉绽, 倒在地上浑身抽搐。 没被咬的人立刻散了精光,只剩下密密麻麻窸窸窣窣的满地毒蝎和他二人。 灵江的力气极大,梅花锤每一横扫出去挟裹着强劲的内力,轻易就将爬至身边的毒蝎扫开,另一只手趁毒蝎成群,黑云盖下,一阵硬壳破碎的脆响不绝入耳。 见毒蝎无法靠近灵江,‘季玉山’并不着急,反而露出更为得意的笑容,他甚为欣慰的看着他,从袖子里抖出更多蝎子,用那种令人发麻的低语说:“小宝贝儿快幻形,让我看看你。” 灵江有些神志不清,全凭本能支撑着,他正准备幻成飞鸟跃上枝头,模糊听见这一句,心里明白在这么下去不是个事,此人逼他现行,怕也是不怀好意,如今只能越快解决掉他才行。 想至此处,他将体内涣散的内力凝聚起来,往舌尖上的伤口又补了一嘴,尖锐的疼扎进他脑袋,借这个片刻,灵江一跃而起,冲向毒蝎中央的男子。 那人不躲不闪,微笑仰头看着他,就在灵江的八棱梅花锤即将落到他的脑袋上,将他砸成个稀吧烂时,忽然,那双杀意冲天的兵器顿了一下,灵江只觉得内力狠狠一滞,他半口气都提不上来,径直摔到了地上,梅花锤咣当落到一旁,人再也站不起来了。 毒蝎见了食物,就疯狂涌过来,却被‘季玉山’抬手制止了:“这可不行,这也是我的宝贝儿。” 毒蝎子离灵江一丈远的地方转起圈,看起来垂涎三尺,却不敢接近了。 ‘季玉山’蹲下来,抚摸灵江的脸,灵江在地上费力挣扎,眼前一阵昏黑,他艰难的摸到自己的梅花锤,却手脚发软,抬都抬不起来:“......滚。” 那人阴笑一下,将手贴到灵江胸口,阴恻恻的说:“没有人能躲过我的毒,你也一样,我见过世间毒物奇珍,却从未见过你,呵,让我看看你是什么......” 按到胸口的手猛地用力,灵江浑身一震,仰面吐出一口鲜血,‘季玉山’从怀里摸出一只脏兮兮的葫芦,将葫口抵着灵江唇侧,接住汩汩的血水,另一只手抚摸着灵江的额头,像是抚摸一只宠物:“不要怕,小宝贝,我不会伤害你的。” 接着,他将葫芦盖上盖子收进怀里,弯腰去抬灵江,就在这时,一道鞭子突然甩到他背上,顷刻之见便教他皮开肉绽,‘季玉山’预料不及,往前扑了一下,扭过头眼睛瞬间布满血丝:“谁,是谁!” 一辆拉着车厢的高头大马扬起前蹄嘹亮的嘶鸣,连按歌拎着鞭子高声道:“你爷爷我!”然后勒紧缰绳,奋力甩在马背上,照着‘季玉山’冲了过去。 灵江歪头茫然看去,就在马车风驰电掣向他碾压过来时,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忽然从车中探了出来,灵江用尽全力,却只能微微抬起手指。 然而这就够了,那只手精准迅速的抓住他的手指,将他带进了车里。 同时,连按歌撞开‘季玉山’,并不多纠缠,一路‘啪嚓吧唧’碾压着毒蝎冲进了方平寺外的小树林里,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眨眼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季玉山’大怒,立刻去追,却被半路落下的十余名驭凤阁影卫拦住了去路,影卫二话不说拔剑与其厮杀开来。 灵江躺在马车里,嗅到殷成澜的气息,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刚一放松,胸口的伤、舌尖的伤便齐齐涌了上来,头一歪,血水顺着唇角在雪白的脸颊上流出一道刺目的蜿蜒。 殷成澜叹口气,用拇指帮他抹去:“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德行了。” 灵江眼前朦胧模糊,只能将殷成澜看个大概,他瞳仁涣散,艰难的抬手想摸一下殷成澜的脸,可身上没有力气,连一半都未抬起,就失力的垂了下来:“……十九”。 他垂下的手腕被殷成澜接进了手中:“乱叫。” 灵江苍白着脸笑了一下,还想说点什么,却撑不住了,睫羽颤动,最终只能不情愿的闭上了眼,陷入昏迷之中。 殷成澜捏住灵江的手腕摸了摸,他久病成医能摸出个大概,小东西身上没毒,估摸着是中了迷药,就安心下来,屈指往他脑袋上弹了一下,也是清脆得一声‘嘚’。 可真是记仇啊。 连按歌驭马在树林里穿梭,想起被救下的青年,心里一阵莫名其妙,他斜眼偷偷往车厢中扫了一下,亲眼看见主子亲亲密密的拉着人家的手,连按歌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心道:“这人从哪冒出来的?之前不是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到吗,怎么忽然就和爷勾搭到一起了。” 他拉着缰绳潇洒的策马奔腾,脸上的表情却是猥琐至极,心里奇思妙想的乱想着:“我和爷天天在一起都不知道二人怎么勾搭上的,莫非是‘夜半无人时,人约柳树下?’等等,我们不是来救小黄毛的吗?” 只好扭头问道:“爷,那小谁怎么办?” 殷成澜将灵江摆了个舒服的姿势,让他的头枕着自己的膝盖,闻言没说话,张开自己的左手,里面躺着一只死透了的毒蝎,蝎子殷红的汁液从他的指缝流了下来,殷成澜垂眸看着,眉目间有种令人忌惮的阴冷。 膝盖上的人约莫是碰着伤口了,忽然轻哼一声,声音不大,却猝然打断殷成澜的思绪,他眨了下眼,一抬眼看到灵江,方才眸里的肃杀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殷成澜将死蝎子随手扔出窗外,取了条湿帕子擦手,望着灵江愈发苍白脸色,扬声道:“去城里,找个客栈。” 连按歌于是掉转了马头,他没得到想要的回答,默默替小黄毛默哀了一下,打算寻个机会向灵江告他一状,看见没,不要你了嘿。 方平寺里的青年和毒蝎之事已经传进了乔家镇里的江湖人耳中,然而大半日过去,竟还有不少人不死心的徘徊在镇里,四处打听北斗石的下落,不愧是鸟为食死,人为财亡。 马车停到一处偏僻的小院前,院子主人开门疑惑的望着他们,连按歌取出驭凤阁的手令在他面前晃过,小院主人立刻低头行了礼,又往马车那里看了一眼,一句废话也不多问,开门让车马进去,并训练有素的抹去了门前的痕迹,这才小心翼翼关上了院门。 连按歌将青年放到床上,小院主人也刚好送来了清水和食物,他接过放到桌上,环胸靠在墙边看着十九爷用帕子擦拭青年唇角的血渍,脖间的刮痕,然后,是手上的污渍。 看着看着,就觉得莫名眼熟,这个擦爪爪……呸,擦手手的动作他好像在哪里看过啊。 这会儿,连按歌意识到一件事,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家十九爷多了许多不为他知的秘密,他心里一阵别扭,就好像自己这一件贴心小棉袄穿着穿着,不知道啥时候里面又被夹了一件更为贴身的小马甲,紧紧挨着胸口,主人的冷暖都被小马甲最先知道,而他虽然也离的很近,却只剩下余温淡淡。 “爷……” 殷成澜将毛巾丢回面盆,嗯了一声,没回头,说:“皇帝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连按歌立刻收起心里莫名生出的老醋,正色道:“山月回信,西南将领李威已经回了皇宫,并与冯敬有过密谈,估计已经知道您的身份了。” 殷成澜道:“我的身份?知道逆贼是起死回生的怀远王,还是驭凤阁阁主殷成澜?” 连按歌迟疑道:“冯敬不可能知道爷和驭凤阁的关系。” 江湖之大,也并未有几人曾目睹驭凤阁阁主的真容,况且驭凤阁出世十年之久,虽然以百鸟发家,可世上论起训鸟,达官贵人的纨绔子弟又几个玩不来的,皇帝先前也曾怀疑过,然而十余年来驭凤阁安安稳稳伫立在海之尽头,未曾与朝廷有任何关系,早已经过了怀疑的阶段。 殷成澜勾了下唇,浅浅的笑容里满是嘲讽,他背对着连按歌,盯着床上昏迷不醒的青年。 一缕墨发被冷汗打湿,黏在灵江的鬓旁,更显得他脸色苍白虚弱,殷成澜的视线带着钩子,在灵江身上轻轻转过,低声说:“你觉得除了我们,谁还想解我身上的毒?” 连按歌不明所以,皱眉凝思:“夫人在雪漠部落,她……” 他看了眼殷成澜的脸色便知道自己说错了,将眉头拧的更紧,飞快的将所有人在脑中过了一遍,发现一心一意想让他解毒的人不外乎殷成澜的生身娘亲、知己好友等等。 愿为他好的人一心一意为他好,不愿他好的人,自然也从一至终咒他死无葬身之地,那爷现在说的这个人又是谁呢。 殷成澜唇角流露一丝笑意,他心里越是恨,脸上便越要笑,直笑的人一身寒冽:“你说,皇兄当初为什么要给我下这种毒呢,‘一见忘俗’,一滴就能断魂绝俗,没有任何生路,他可真是费尽心机呢。” 连按歌眼见他这番要笑不笑要要哭不哭的疯魔,连忙出声提醒:“爷,不可大动心绪。” 殷成澜放在轮椅上的手忽然攥住了椅背,用力之大骨节都泛起青白,他体内的毒就像蛰伏的蛇,一旦风吹草动,就像冲破血肉撕咬而出。 他故意将呼吸放的漫长,刻意压制着企图在血液里沸腾的毒,从袖中摸出刻刀,神经质的在指尖不停的转动,说:“是制出这种毒的人。” 连按歌一愣,殷成澜另一只手抵住唇,压低了声音说:“鬼孤老人极擅制毒,所以也一定极怕自己的毒被破解,故而,他应当也听过传世的八种天材异宝,如今北斗石的下落已被暴露,你猜他会不会也闻此消息来中原趟一趟浑水?你去查查他的踪迹就知道了。还有我那位皇兄已经很久没睡过好觉了吧,看见我还活着,他有没有怀疑过鬼孤老人的毒没有用呢。” 连按歌眉头紧皱,显然没有想过殷成澜所说的,低声骂了一句,快步走了出去。 屋中只留下殷成澜和昏睡不醒的灵江,这时,殷成澜才松开抵着唇的手,刚一拿开,就控制不住咳了起来,手背上溅出星星点点的血红。 他看着鲜血嗤嗤的笑,谁说他自制力变态的天下无敌,一旦按住命为‘皇兄’的命门,他就发了疯的想要离开这方轮椅,报仇雪恨,雪自己十余年困在方寸之地不得动弹的恨,娘亲被迫离开大荆远赴北雪疆域的恨,十年人不像人鬼不鬼像的深仇大恨。 灵江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殷成澜这副阴郁冰冷活似被人欠了八百万两的模样,他眼睛转了转,咳了一声,打断那人自顾自的神思,有气无力的抱怨道:“你就是这么照顾病人的?” 殷成澜抬头的瞬间将手背上的血蹭到了袖口,听见他说话,没吭声。 灵江想了下,自己改道:“哦,病鸟。” 殷成澜:“……” 连夜奔波赶到乔家镇已是疲倦,殷成澜实在懒得和他字字计较,只想自己安静的想想那人到底是不是鬼孤老人,接下来的路又该怎么走,还有两味天材异宝何处寻,他要想的事多不胜数,分不出心思和这只小鸟打趣逗乐,只好没什么表情的看着他,懒洋洋说:“既然醒了,就自己去吃东西,天晚了,吃完就睡吧。” 说完,操控轮椅出门了。 灵江见他走的干脆利落,躺在床上叹了口气,仰面看了会儿屋顶,就爬起来决定先吃饱,他手脚发软的下了地,刚走一步,就眼尖的看见地上的一滴血滴。 灵江蹲在血滴前沉默片刻,拿起桌上的食物看也不看塞进嘴里,等吃饱了,他头也不回离开了房间。 已是夜半十分。 屋门咯吱被打开了缝。 殷成澜躺在床上没动,眼底却清明锐利。 进了房间的人反手将门关上,没故意放轻脚步,就这么大大咧咧走到了床边。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看见大片阴影罩了过来,接着,不等殷成澜飞出他的刻刀,那片阴影探出了一双手,将他往床里推了推:“给我腾个地方。” 殷成澜:“……” 殷成澜睁着眼睛望着阴影,无语半晌:“……滚出去。” 灵江已经推开了一条两指宽的床边,满意的侧躺了下来,紧紧挨着殷成澜:“我受伤了,不想自己睡。” 殷成澜感觉到他胳膊的肌理,这是一具温热鲜活年轻的身躯,他不大适应与人离的这么近,只好下意识往床里躲了一躲。 灵江便趁机也跟着一挪,从两只宽的地盘扩张到了占一个巴掌大的地盘。 “出去找只鸟睡。”殷成澜以为自己知道了他的脸皮厚,却发现厚有多少层,还没数过。 灵江露牙一笑:“它们哪有你舒服啊,毕竟鸟窝太小了。” 殷成澜:“……” 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十分别扭呢。 听着耳边的呼吸,殷成澜咬牙,对着顺便霸占了他枕头的毛茸茸脑袋切齿道,:“我想一个人、自己睡!” 灵江倏地抬起头,在黑暗中眼睛明亮惊人的盯着他:“你说的真的?” 殷成澜万分肯定点点头,他在昏暗得房间里好像看见两颗暗色的星星,外面一丁点微光都能将他的眼眸照亮。 只见下一刻,那一双眸子忽然变小了,安在一只扑棱着翅膀的小东西身上,灵江化成鸟,心安理得的睡在对于鸟样还颇大的床边,认真说:“千万别把我当人,谢谢。” 殷成澜:“……” 千层饼的厚。 他侧过头看着枕头上毛茸茸的一团阴影,灵江身上总有种雨后晴空的味道,不是芳香,而是那种干净利落、生机勃发的雄性才会有的气息,不带任何逼仄,却好像无孔不入,让人难以忽视。 殷成澜忍了一会儿,也终于祭出了自己的大招,他伸出一根食指戳到灵江小脑袋上,说:“我也受伤了,最好能自己躺着静养。” 小黄鸟将他的手指一翅膀抱住,在上面摩挲一遍,问:“伤口在哪里?” 殷成澜腆着脸,语气严肃的说:“拉你进马车的时候,指甲掉了。” 灵江用小翅膀尖摸摸他有些秃了的手指尖:“……” 没听见小鸟吭声,殷成澜心里窃喜,志得意满的在黑暗中露出笑容。 这时,只听那好一会儿没说话的小鸟忽然紧紧抱住他的手指,用一种非常感动,感动到哽咽的声音说:“十九,你为了救我都受伤了,我现在更不可能抛下你让你自己睡,我只有时时刻刻的榻前伺候,看你的伤口长好,才能报恩。” 殷成澜的笑容僵在唇角:“……” 此生终于明白了什么叫道高一尺鸟高一丈。 他好想把自己刚刚掰掉的指甲再安回去! “我睡相特别好,不会挤着你的。”小黄毛占据了枕头的一角,煞有其事的说道。 殷成澜无言以对,只希望自己睡相不好,最好能半夜将他一脚踹下去。 灵江见殷成澜不再说话,就把自己团的更加圆润,低头叼住一只被角盖到身上,人模鸟样的闭上了眼。 听着耳畔细细的呼吸声,殷成澜没有一丝睡意,睁着眼直勾勾盯着屋顶,三番五次想伸手将小黄毛丢出去,可他手刚一动,就能听见那清浅的呼吸里夹杂着一丝微弱的咳嗽声,白日里青年唇角刺目的鲜血浮现在他脑海,小黄鸟幽怨的瞪着小圆眼好像在说:怎么这么小气,就睡你一个枕头角角呀。 殷成澜抬起一点的手又放了下来,最后他泄气的闭上了眼,小孩撒气一般把被子全部拽进怀里。 枕头角已经失守,不准再抢他被子角。 秋夜的风扫荡着薄薄的纸窗,小院里的一棵梧桐树吹掉了满地的树叶,初秋的凉意一丝一缕从门窗缝隙渗透进来。 可殷成澜睡了没一会儿,又睁开眼,冷着脸,将自己的被角重新盖到了小黄毛的身上,他一边心里默默腹诽冻死你个小玩意儿,一边用被角将小黄毛全部罩进了被子里。 灵江在温暖的被窝里深吸一口殷成澜的气息,心满意足的睡着了。 第37章 北斗石(十九) 第二日一大早, 连按歌就在卧房外敲门了,得到允许,他走进来, 顶着两只黑眼圈,看起来一夜未睡, 手里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 放到桌子上,转身严肃的说:“爷, 昨天放了十三只信鸽,今晨收到消息,鬼孤老人进中原了。” 殷成澜靠在床头, 长发未束, 身上披了件玄色的外袍:“多久了?” 连按歌脸上一闪而过的愧色:“半月有余。” 殷成澜嗯了一声, 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袖口, 说:“我昨夜......”却顿住了。 连按歌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后半句,撩起眼皮看他,就见他精明卓绝的十九爷脸上出现一瞬间的空白, 大总管心里吃了一惊,以为自己看错了,再仔细看去,殷成澜已经恢复了常态, 说:“昨日我们遇见的易了容的‘季玉山’很有可能就是鬼孤老人, 你今日再去城中打听一下……不, 不需要了,他会主动来找我们的,等着就是了。” 连按歌应下,往门外瞥了一眼,小声说:“爷,昨天带回来的那个人是?” 殷成澜的目光从连按歌脸上落到被子上,他不动声色的拉了下被角:“以后再解释,你先去吧。” 连按歌心里一空,果然,他这件小棉袄旧了,是不是都不暖和了。 交谈完毕,见他还在原地不走,殷成澜挑起眉梢,手按在被角上,好脾气的问:“还有什么事?” 连按歌唇角翕动,这叫他怎么说,指责他喜新厌旧了,还是说自己想争风吃醋了? 无论说哪句话都诡异。 连按歌肩膀一松,揉了揉眉心,捡一旁桌上的凉水灌了一口,摇头道:“没事,就是觉得......爷最近不太一样。” 殷成澜哦了一声,一缕头发掉到了眼前,他伸手拢到耳后,举止之间俊逸潇洒气质非凡,他笑了一下,好整以暇的问:“有什么不一样?” 连按歌环住手臂斜倚到墙上,看到桌上他亲手端进来还温热的汤药,说:“之前爷每回情绪大动时,非待要服下两三日汤药才能遏制,我昨夜见爷隐有毒发之状,虽出言提醒,但按照爷的脾气,夜里也定然心绪杂乱辗转难眠,可今早一来,却见爷精神很好,似乎昨夜睡得格外安稳,这......不太像爷。” 殷成澜愣了一下:“我非要夜不能寐,想他们想的毒发身亡才合适?” 连按歌忙道不是:“这样挺好的。” 殷成澜便甩给他一个‘既然如此,你还站在这里废什么话’的眼神,将连大总管哄走了。 待人走后,殷成澜忽然沉默下来,但他并不像往常那般阴郁冰冷,反而眉间竟是出奇的平静,他自然知道连按歌想说什么,就在他猝然顿住的那句话时,他就注意到了。 是了,他昨夜本不该睡得那般安稳的,因为前路已经豁然劈开,制毒的人、下毒的人就在他的眼前,他抬手就能碰到自己废了的双腿,抬眼就能看见复仇之路上的荆棘和尖锐的石头,转身就是逼仄着他苟延残喘的两味下落不明的药引子,可他就这么平静安宁一夜无梦的睡了一觉。 不该是这样的,殷成澜心里想着,听见一声哼唧从自己压住的被角下响了起来。 殷成澜移开手,看见自己的被角被顶开,一只茸毛乱翘的耗子似的小鸟爬了出来,抬头和他对上眼,折过一只翅膀抵在胸口‘啾啾’的咳了两声,幽幽抱怨道:“你压住我伤口了。” 殷成澜毫无诚意道:“抱歉。” 灵江幻化出人形来,从殷成澜的被窝里盘腿坐起来,将他仔细看了一遍,见他眼底一派清风,又听见他与大总管清晨的一番对话,便知晓昨夜自己这么一掺和,还真没白费,于是心满意足的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他刚伸手,就被殷成澜一把攥住手腕,往前猛的一拉。 灵江预料不及,扑到殷成澜腿上,正撞住胸口的伤,他呜咽一声,很快便被殷成澜扶住后背换了个面。 仰面躺在殷成澜身前的锦被上,灵江脸色有些苍白的喘了两口气,待气息平下之后,他皱眉指责道:“你手轻点,别把我弄坏了。” 殷成澜低头看着腿上的青年,好笑道:“这句话用在这里不合适。” 灵江撇了撇唇角,并不打算怼回去,而是微微仰起头专注的望着男人,他眼里黑亮的惊人,像是沉了一把星子,光影流转时总能泛过一抹微光。 殷成澜从未见过这样凝望自己的眸色,收敛起唇角的笑意,近乎耳语的低声说:“故意的?” 他没头没尾来一句,灵江却听懂了,舒服的枕着他的腿,抬手抓住他鬓角的青丝缠在指间,满不在乎道:“逗你开心呗,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作甚么?” 殷成澜缓缓眨了下眼,按住他不老实的爪子:“我开不开心重要吗?” 灵江便认真点了点头。 殷成澜看着他,沉默了,一双平日里深不可测的眸子垂了下来,大片漆黑的睫羽挡住他的瞳仁,将他的眼形描摹的格外修长,这一刻,他身上散发出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像是某种跋山涉水也求而不得的落寞,却很浅很薄的一层,沾在他颤动的睫羽上,只要他轻轻眨一下眼,可能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灵江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目光对准自己:“没有那么复杂,谁若是对不起你,你就去杀了他,杀完了,夜里做个好梦,第二日起来就把他忘干净了,好好活着不行吗?” 殷成澜像是被睫羽上浅薄的落寞压的睁不开眼,于是他阖上眸子,唇角倾泻出一丝苦笑:“你不懂,杀了他一个,会害死天底下数万万个,他是死了,可动荡、异心、烽火也会接二连三起来,听着这下面万千嚎哭,我依旧睡不好觉。” 灵江看着他这副模样,心疼的只想将他抱进怀里哄哄才好,从前他不承认殷成澜可怜,因为男人站在那里便是经天纬地的支柱,可现在他从殷成澜强撑着的肩背里看出来他藏在骨血里的悲哀之处。 憎恨的人就在眼前,他杀不得,还要亲手为其铺下一条后世千秋万代的路,好让这个人死的时候,国是泰,民是安。 他好像看见殷成澜举着一把凛凛大刀就架在皇帝的脖子上,刀锋一转,就能割破头颅,可他却迟迟没有动手,用尽全力撑着刀刃与皇帝的距离,一面等着有人能接下这盆肮脏的血,别溅脏了大荆的国土,一面守着自己的这把刀,怕落下时带起烽烟四起。 灵江只好叹口气,从他腿上屈肘撑起上半身,打算将殷成澜搂进怀里,刚伸出手,屋门忽然吱呀一声。 “爷,门外——”连按歌一把推开屋门,看清楚床上的一躺一坐的两人时,他嘴里匆忙的那句话顿时给吓了个魂飞魄散,半个音儿都没再冒出来。 意识到两人的动作有多暧昧,殷成澜抬手一推,将灵江推进了床里侧,瞬间从刚刚的小可怜转变成了吃完就丢的衣冠禽兽,低着头,装模作样整了整自己的衣袖。 灵江对他这副虚假的君子面孔很不待见,也端了一副姿态出来,他先是迈开长腿下了床,站在床边慢条斯理将凌乱的衣领拉好,抚平身上的每一条褶皱,他的动作比殷成澜更加过分,一举一动都好像高傲风华,端方如玉,将殷成澜平日里的拿乔学了个一等一的通透。 真是比殷成澜还‘殷成澜’。 床上的男人看见,眼角不由自主抽了抽。 做完这些,灵江沉稳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这才直起身,靠到一旁,示意连大总管可以说话了。 然而连大总管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先是目睹了他家主子的奸情,不等反应过来,就眼睁睁看着他家主子从偷吃的那位变成了被偷吃的那位,心里翻起惊涛骇浪,一阵高过一阵,吓得他人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殷成澜便知晓,连按歌这是让灵江这只小贱鸟故作出来的动作给唬着了,眼神扫到一旁抱臂环胸青年身上,有点……棋逢对手。 这时,院中的打斗声传了进来,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也传了进来,连按歌费力将刚刚惊骇的一幕掀过去,找回刚刚丢的半句话。 “爷,人来了!” 话音刚落,屋门外原本干净的地面瞬间被一群乌泱泱的东西爬满,那东西红的发黑,成千上万,是昨日的毒蝎,却多了十倍有余。 灵江瞬间站到床边,同时手中幻化出了他那两只森冷的八棱锤,侧头说:“你先走。” 虽然不合时宜,但连按歌依旧控制不住的惊讶望向灵江。 殷成澜没说话,看着乌泱之中缓缓出现一双脚,一个脊背佝偻的几乎要圈成一个圈的老头站在毒蝎中间,脸上露出不可一世的表情,肆无忌惮的用目光舔舐着屋里的人。 殷成澜也笑了,发出低低的笑声。 灵江问:“他是什么人?” 殷成澜道:“鬼孤老人,制毒的人。” 灵江眉头皱了下,向后看了一眼殷成澜,扫到他无法动弹的双腿上,明白过来,拎了拎手里的梅花锤,问:“他需要顾虑吗?” 连按歌不明白他的意思,刚想问,殷成澜已经说道:“不需要。” 灵江便点了下头,脚尖踩在地上毒蝎的硬壳上,纵身一跃冲出了屋子。 连按歌抬剑扫开脚下的毒蝎:“爷,我护送您离开。” 殷成澜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院中缠斗难分难舍的身影,他忽然露出一丝近乎愉悦的笑容,想起分别前严楚叮嘱过的话,任由疯狂涌上双眸,胸膛颤动三分,说:“按歌,那个人我杀不痛快,这个人也是吗。” 严楚说鬼孤老人心狠手辣,狂妄自负,无非必要,能避则避。可这么避下去,恨意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倒不如像那小鸟说的,能杀的便杀,杀干净了,兴许他才能睡个好觉,皇帝已经牵绊住他的刀刃,其余的人倒不如随心所欲,杀痛快了,才好忍下心里更多的恨,为那人铺出一条流芳百世的血路。 想到这里,殷成澜袖中飞出数道银丝,每一落地,就毒蝎残肢飞溅,腥血弥漫,鞭声阵阵,血肉炸开。 连按歌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一手将剑舞出剑花,一手拽下屋中的青纱幔帐,跃到桌上,将煤油灯星星点点撒上去。 “爷要痛快,那今日就痛快的杀一回!” 说罢,在屋中点起了一团炽热的火,火光迅速蹿上屋檐,噼里啪啦迎风烧了起来。 成千上万只毒蝎在小院的大火里滋滋作响,让人头皮发麻的千足节爬的到处都是。 灵江拎着梅花锤边走边扫荡,等他走到鬼孤老人面前,那两只牛头大的梅花锤上已经开始下淌着粘稠的毒蝎的碎壳和肉沫,他看也不看甩了甩锤子,面无表情盯着鬼孤老人。 眉头轻轻一皱,想起了什么。 一见他,鬼孤老人兴奋的咧嘴笑起来,他的后背弓的很深,头几乎要凹进胸腔里,看人的时候非待要把眼珠子往上翻起,才好像能看清楚对方。 灵江想起来了,这个人他在嵋邪林外见过,他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微末的记忆就渐渐浮出端倪,如果他没认错,当日他从裴江南尸体中取出来的锦袋里,除了北斗石之外,那封模糊不清的信就是写给此人的。 “你在林中看见我了。”灵江平静的说。 鬼孤老人兴奋的裂开嘴,眼珠子使劲往上瞥,露出眼底一片骇人的眼白:“是啊,世间竟还有你这种宝物,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你也像我一样吗?” 灵江皱眉,就见鬼孤老人从袖子里捉出一只毒蝎塞进了嘴里,然后,他张开干瘪的嘴咀嚼起来,毒蝎的硬壳和血沫从他唇角流出来,鬼孤老人阴测测笑起来,弓背弯腰,当真如同一只大蝎子。 “你也和我一样的吗?” 灵江看的恶心,冷眼道:“吃了它们,你也变不成它。” 鬼孤老人笑了,他黑黄的牙齿还残留着毒蝎的碎壳,用轻柔的声音说:“怎么会,你能成人也能成鸟,我也能,小宝贝儿,快让我看看你是如何幻形的。” 说着伸出去摸灵江,灵江侧身一躲,抬起锤子砸在他手臂上。 他一砸之下,没听见骨骼碎裂,竟好像只是碰到了一片衣袖,随即那只衣袖如泉水一般汩出大量毒蝎朝灵江喷去。 “让开。”连按歌突然冲出来,手里的长剑裹着着火的纱帐扫开了灵江眼前的一片蝎子,“想什么呢?” 灵江嘴唇动了一下,飞快收起心思,借连按歌这片火的掩护朝鬼孤老人冲去,他下手杀人的时候又狠又猛,几乎每一锤都向鬼孤老人盖去。 可那老头就像故意展示给灵江看一样,他的锤子落在右臂,右臂便化作一汩毒蝎,落在肩上,肩头便化作毒蝎,真的就好像他全身上下都是蝎子组成的一样,洋洋得意的说:“看到了吗,我和你一样,小宝贝你过来,我才是你——嘶。” 一道银丝凌空抽在鬼孤老人的脸上,这回,他的脸没有化成毒蝎的肢节,而是溅出几滴鲜血。 鬼孤老人笑声一顿,阴冷瞬间涌上眼珠,穿过小院的火光和满地乌黑的蝎群,他看见一人坐在轮椅上,脚边堆满蝎尸,手里缠着几圈丝线,火光映照上去,泛着泠泠的金光。 “你是……” 一阵风刮来,院子里的火势冲天,殷成澜墨发在风火中翻飞,低声说:“老头,许久不见。” 鬼孤老人瞪大了眼珠子,不可置信仰起脖子,几乎要将脖子别断一般:“你是宗……你竟然没死,喝了我的毒你竟然没死!” 殷成澜嗤的笑出来,他靠在轮椅上,两指夹起一只扭动的毒蝎,挑剔的打量了一下红的发黑的蝎身:“我没死,我要亲自告诉你,你的毒也就这样吧。” 一旁的灵江见他此举,往他身边走了几步,就在他怀疑殷成澜也要将毒蝎吃进嘴里时,男人指间用力,夹断了蝎子,抬手一仰,丢进了火中。 灵江:“……” 吓死他了。 殷成澜的出现激怒了鬼孤老人不可一世的狂妄,他大概此生都活在肆无忌惮和受人畏惧之中,世间之人每一提起,说的便是不要招惹,还从未这般被威胁过,鬼孤老人望着殷成澜,又倏地落到灵江身上,顿了片刻,大笑起来:“你救了他?原来是你救了他,你可真是个宝物。” 鬼孤老人踩着蝎尸走过来,他的动作极快,瞬间便闪到了殷成澜面前,歇斯底里哑声说:“我非要得到它不可。” 灵江的动作也很快,不等他说完,八棱梅花锤重重砸瘫了鬼孤老人的一端肩膀,他的肩头化作数千只毒蝎爬上灵江的手臂,灵江躲都未躲,另一只梅花锤已经追至眼前,从天而降,恍若乌云压顶,盖在了鬼孤老人的天灵盖上。 “你……” 干瘪的老头额头渗出黏糊糊的黑血,从他的眉心流到下巴,灵江握着沉甸甸的梅花锤正欲往下最后一压,身后忽然传来了尖锐的震哨声,一根黑色的短箭直逼他后心射来。 殷成澜眼尖看见,袖中游丝飞出,在半空中挡开短箭,另一只手抓住灵江的手臂,将他拉到了身旁。 伴随着短箭,冲进院中数十名全身包裹着黑布的男子,他们并不与殷成澜几人过多纠缠,而是抓住鬼孤老人残破的身躯后,就迅速将其带离了院子。 灵江还想去追,却脚下一软。 殷成澜扶住他的手臂,灵江不死心的望着黑衣人离开的方向,站都站不住了,喘了两口气,说:“再补一锤,才能死透。” 他的梅花锤千斤之旦,可那老头人不像人蝎不像蝎,难保会死啊。 殷成澜撩开他的袖子,只见灵江精瘦的手臂上有几处冒着黑血的咬痕,知道他是被蝎子蛰了,一巴掌拍到他后背上:“老实点。” 扭头看了眼已经全部被烧起来的小院,说:“先走,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连按歌答应,正要去背起青年,就见十九爷一摆手,对那人说:“钻我怀里。” 而青年张望了眼天边,不情愿的收回视线,不知怎么一低头,就消失在了殷成澜怀里,连按歌只看到一抹淡黄,随即就被十九爷罩进了外袍里藏了起来。 他眼睁睁的盯着殷成澜的胸口,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结果喝了一肚子院子里的焦灰,便只好一边撕心裂肺的咳嗽,一边瞠目结舌的震惊,一边护着殷成澜撤退出院子,还一边能干的找出一辆马车,连夜放出消息,带人驾车奔出了乔家镇几十公里外。 第38章 北斗石(二十) 满地的蝎尸和火光渐行渐远, 连按歌一口气驾车跑了老远,直到车里的殷成澜出声,才恍然回过神, 将马车挨着路边停了下来。 天边晦暗不清,离天亮还有一些时辰。 殷成澜出了马车坐在空地上, 从怀里摸出软绵绵的一团东西, 连按歌单膝跪在地上定睛一看,顿时犹如被雷劈顶, 结结巴巴道:“这小谁,这小谁从哪跑过来的。” 说完,才迟钝的反应过来, 一屁股坐到地上, 拍着大腿哑然无语半天, 说:“他他他是那人?!” 殷成澜嗯了一声, 张开手,让灵江趴在手心,想帮他处理身上被蝎子蛰住的伤口,可才发现这模样倒是便于携带了, 就是伤口都藏进绒毛下面找都找不到。 只好晃醒小黄鸟:“幻成人吧?” 灵江被蝎子蜇的头晕,身上的伤口也没好利索,被他晃的头晕眼花,从殷成澜手心翻到地上躺好, 虚弱的说:“……又换姿势, 你事儿真多……” 殷成澜:“……” 此幻非彼换啊! 终于幻好人形, 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殷成澜将灵江衣裳褪下,露出他手臂上被蝎子蜇出来的伤口,对连按歌道:“去打水吧。” 大总管还没习惯灵江的人鸟切换,此时只能全靠本能的听令,恍恍惚惚脚不沾地的飘进路边的林子里去找水。 秋夜的风还没过于凛冽,反而柔柔凉凉的拂在人身上,黯淡朦胧的天光落在灵江裸露的胸膛上,晦涩中,他的身体白皙光滑的犹如羊脂,散发着淡淡温润的光泽。 殷成澜一手按上去,只觉得细腻的好像摸到了姑娘的身子,如果不是他紧致结实的肌理均匀的覆盖在手臂和小腹,很难想象这是个大老爷们。 他检查了一遍,幸好只有手臂上有几处咬痕,殷成澜让灵江头枕在自己腿上,将他的手臂拉至眼前,手法娴熟的将上面残留的蝎针去掉,清除脏物,然后用随身携带的小刀豁开伤口,再挤出毒血。 好在鬼孤老人的蝎子虽多,但看来毒性都并不大,殷成澜将手指抵在伤口边缘,用力下压,将里面的毒血逼出。 挤出几处后,灵江隐隐苏醒过来,歪着头望着男人。 “嗯……疼。”在殷成澜要按压一处伤口时哼了一声。 殷成澜道:“弄出来就好了,忍着。” 灵江脸色发白,气若游丝道:“可是好疼。” 殷成澜数了数,还有三四处毒血要放:“刚刚不疼?” 灵江道:“刚刚昏迷了,没感觉……现在疼醒了。” 他说话有气无力,好像虚弱的快死了一样。 殷成澜按着他的手臂,拍了拍他的脑袋,没什么实质的安慰:“疼也忍着,不能不挤。” 灵江眉头一皱,幽幽的说:“那你帮我吸出来好了。” 殷成澜动作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一阵莫名的别扭,最后他没好气的拍掉将胳膊往他眼前送的青年,说:“吸什么吸,疼也给我忍着。” 按住灵江的手臂,将最后几处毒血放了出来,撕了里衣给他包扎起来。 毒性放出后,灵江感觉好了一些,抱着胳膊盘腿坐在殷成澜对面,往他身上扫视一圈,无不遗憾道:“你被蛰了吗?” 殷成澜瞥他一眼,灵江手指抵着下巴道:“我帮你吸一下,你就知道吸的好处了。” 殷成澜眉头狠狠一跳:“……” 真心想把他的鸟嘴封起来。 殷成澜第一次发现人和鸟的脑袋真是天差地别,文化差异太大了。 完全不承认是自己率先猥琐,相岔了。 身后传来咣当一声。 “我没事,真没事,你们继续说。”连按歌惊慌失措的从地上爬起来,捡起摔飞的水囊,哆哆嗦嗦送到了殷成澜面前,他脸有菜色,俊美的五官都快惊飞了,显然也是听到了某鸟的话,并且毫无意外的跟着想岔了。 殷成澜有心解释,没法开口,心里横生怒意,接过水囊往灵江脑袋砸去。 灵江小鸟脑袋一偏,躲过,接住水囊喝了两口,一脸无辜,实则已在心里耍起了流氓。 他们原地休息没多久,一只信鸟从天边盘旋着跌落了下来,鸟翅沾血,背负一抹刺目的颜色,鸟爪上却并无书信,这是应对危机时刻,以颜色警戒,防止讯息泄露。 “是阁中出事了。”连按歌说,脸上露出一抹急色。 殷成澜却不慌不忙的拍了拍衣摆的碎屑,仰头望向东边天空,黎明依旧昏沉着,一片夜色之下,有什么暗涌就要浮出大地。 他修长的手指敲着膝盖:“昨夜救走鬼孤老人的是皇兄的人,他担惊受怕这么些日子,终于和鬼孤通上了气,现在我的身份和踪迹已经暴露,皇兄也该坐不住了。” 他的手指在夜色中异常苍白,不像活人似的,捏着一柄银质的小刀在地面轻轻划拉,然后屈指敲在刀面,发出一声金石碰撞的嗡鸣:“告诉齐英,一切按计划行事。” 连按歌神色冷峻的点头,拿着那只信鸽迅速消失在了林子里,没一会儿,一声嘹亮的鸟鸣从漆黑的山林间扶摇直上云空,信鸽雪白的羽翼在清冷的月光下一闪而过,没入了夜空。 殷成澜纵身一跃,回到马车里闭目养神等候消息去了。 灵江也要蹭过去,无意间扫过他刚刚坐的地方,看见方才男人随意划下的字——佛。 两日后,消息往复,一间客栈中,连按歌将一张地图在殷成澜面前摊开:“阁中已经准备好了。” 殷成澜嗯了一声,便不再往地图上多看一眼,连按歌想起即将在万海峰下集聚爆发的厮杀,忍不住一腔鲜血沸腾起来:“爷,我们不回去吗?” 他眼里跃跃欲试的杀意从漫长的十年里苏醒过来,在日夜辗转的仇怨中一如往昔的凛冽,殷成澜正要答应,忽然听一旁道:“不行,严楚还没找到。” 灵江站起来,走到殷成澜面前,屋外已是黄昏,屋中光线昏暗,他将地图看也不看的塞回连按歌怀里,说:“不管你要做什么,先将严楚找到再说。” 连按歌这才想起来,忙道:“爷,属下已经派人去寻了,但那老头不知道将严楚藏到了哪里,竟没有一丝踪迹。” 殷成澜满不在乎的勾唇:“不急,皇帝迫不及待的来送死,我怎能不去亲自迎接。”抬头对连按歌道:“明日便走。” 灵江不悦的皱起眉,按到轮椅的扶手上,微微弯下腰,盯着殷成澜说:“不找到严小白脸,你的毒发作了怎么办?他是来送死,可你现在打算杀了他吗?如果不打算,用得着用你的性命去应对吗?” 身份暴露只是第一步,万海峰底下的厮杀想必殷成澜早已预料并且等候许久了,但那之前他的计划里没有严楚这一差错,他就是怎么恨意横生,怒不可遏,都有人来帮他压制,可现在不成了。 殷成澜道:“我不需要他。”说着就操控轮椅打算离开。 谁都知道他变态至极的定力,唯独灵江不信,当解毒和复仇同时摆在天平上,殷成澜会侧向哪一面,灵江现在已经知道了。 于是,他出手按住殷成澜的肩膀,将他压到椅背上,没回头,说:“大总管,此局布置了多久?” 连按歌自从小鸟成人后还没来得及与他贱上两句,心里还当他是那只龟毛多事的小黄毛,此时见他忽然气质大变,眉目间的凛然竟丝毫不输于当年兵临城下的太子爷,不由自主被慑住,下意识回道:“三年。” 灵江颔首:“这么久了,足够了,你有把握完成他的计划吗?” 连按歌道:“自然可以。” 殷成澜低声警告:“灵江……” 灵江强迫般将他按在轮椅上:“好,既不需要他坐镇,也就没必要十九同去,你今夜就启程回去,一切照计划来,我与他留在这里,寻找严楚神医,万事皆以飞鸽传信,阁中一切大事由你与齐统领全权负责,我们分头行动,两不耽误,你意下如何?” 连按歌楞了一下,目光茫然的在二人之间转圈,他这几日遭受接二连三非同寻常的打击,脑子里对这个人和爷的关系的认知搅成了一盆面糊,此时教灵江一唬一炸,只觉得计划听起来万无一失,对十九爷只有利无害,就傻了吧唧说:“两不耽误……” 看殷成澜沉着脸没说话,还以为男人默许,就接住下一句:“……自然最好。” 灵江肃穆的说:“那你还不快回去。” 连按歌便迷迷糊糊的点点头,向殷成澜行礼,离开了房间,就在他转身关门的瞬间,还看见屋中的青年还拍着主子的肩膀小声说着,十九听话。 他浑身一个激灵,当真留下殷成澜,自己大步离开了。 屋门将夜风关在了外面,灵江这才松开按着殷成澜的手,往他身上轻轻一拍,解开了男人的哑穴。 殷成澜阴沉着脸,没说话,眉目间有种暴风骤雨将至的阴冷肃杀。 屋里的气氛骤然寒凛。 灵江去倒了一杯凉茶放到他面前,环胸靠在桌边,两条修长的腿交叠到一起,等了一会,没等到人说话,就弯腰凑到殷成澜面前,说:“还生气呢?” 殷成澜是真的生气,半分都没有开玩笑,他自幼出身尊贵,身旁的人无一不是敬畏忌惮毕恭毕敬,即便是如今的皇帝,当年在他面前也未曾敢逾矩失礼,还需尊称他一句殿下。 哪曾有过像方才一般,被以下犯上,胆大包天的忤逆。 他身上浮现雷霆愠怒,连屋外的风都好像悄摸绕路刮走了,可偏偏屋里的另外一个人像是没发觉一样,浑然不觉那股伏尸百万的天子之怒,叹了口气,蹲到殷成澜身前,仰起头看着他。 “我这不是怕你还没将人杀了,自己先毒发死了吗。” 殷成澜怒极反笑:“那我是不是应该还要谢谢你?” 灵江立刻道:“那就不用了,咱俩谁跟谁谁啊。” 十分大度的拍拍他的腿。 可殷成澜依旧冷冷看着他,看的灵江心里微微一抽,只好收敛起嬉皮笑脸,双手扶住殷成澜无法动弹的废腿,放低了声音,缓缓说:“十九,就算毒发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可你也会疼的啊。” 灵江的声音低低的,并不如女子那般轻柔,更像是清冽的山风吹拂幽谷沙沙作响,自然干净,随性无拘,他说话的时候也并未刻意,可就这么一句话,猝不及防撞进了殷成澜百挠不屈的心口,顷刻之间,他心里硬如磐石的堤坝崩裂,爆发出波浪滔天的山洪。 殷成澜忽然别过头,几乎维持不住笔挺的肩背。 一见他这样子,灵江更心疼了,他无比清晰的明白,殷成澜身前的十万大山已被他敲开,顽石松动,飞沙走石,已经濒临破碎,此时若再说上几句山盟海誓的软话,他人前这副皮囊必将再也装不下去,从此,他在他面前,就会像一个小孩,所有委屈不甘伤心难过都将坦露给他看。 可灵江却闭口不言了。 他想要殷成澜坦白,却不想自私而残忍的剥开他的一切,他想他应该挚爱着殷成澜,所以也爱护着他的尊严。 灵江默默蹲在他身前陪了他一会儿,恰到好处的给了殷成澜想要的安静和距离,待他看出男人平静下来,就继续说:“不过疼了就算了,你气性这么大,万一给气死了,仇还没报,多亏啊。” 还处在山洪暴发,无比感动的十九爷:“……” 他觉得刚刚决堤的洪水怕是灌进他脑子里了,不然,他没有脑子进水,怎么会对这只小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动。 不过殷成澜也不傻,能分出哪句真心哪句贫话,便顺着灵江给的台阶,收敛了方才险些失控的情绪,哑着声音没好气道:“我气性大?那是你没见过一生气就啄人脑门、跳人车顶的鸟,那才叫气性大。” 灵江抱着他的腿,没形没样的坐地上笑了。 殷成澜看见他毛茸茸的脑袋,忍不住重重揉了一把:“我的人你用着挺顺手啊。” 灵江顶着一头鸟窝,嘬嘴作哨吹出来,随即一只信鸟啄开门窗钻了进来,落到他手上,灵江毫不客气道:“你的鸟我用着也很方便。” 取下鸟爪上的竹筒,倒出来一卷书信,抻平看了一眼:“神医谷的回信,他们的人已经发现严楚的踪迹了,有他们相助,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严小白脸。” 第39章 北斗石(二十一) 第二日, 一人一鸟和连按歌在乔家镇外的小树林里分道扬镳,皇帝的人围攻万海峰之事交给连按歌坐镇指挥,他与灵江去寻严楚的下落。 直到马车顶着烈日走出去很远, 殷成澜都无法相信自己就这么答应了一只还没耗子大的小贱鸟的话,跟他走了。 马车摇摇晃晃, 门帘翻飞时能看见坐在车辕上驭马的浅黄色背影, 灵江一只腿踩在座位上,嘴里叼着根野草, 身子跟着马车来回摇晃,看起来心情不错。 殷成澜看着他得意的背影,感觉牙根有点发痒。 “嗯?”灵江忽然回头:“估计还有五六天才能到约定的地点, 你自己无聊吗, 出来陪我一起驾车吧。” 殷成澜唇间抽了抽, 所以呢, 到底是谁无聊。 殷大阁主决定不能这么惯着他,装腔作势的在车中坐出‘爷品行端正,决不出去和你胡闹’的气势,然后被灵江掐住腰, 生拉硬拽的拖了出来。 车辕不宽,两个大男人坐在上面非待挤在一起才能坐下,殷成澜被迫和灵江肩并肩的贴在一起,眉头高高挑着, 不悦的挑剔道:“挤死了。” 灵江笑笑没说话。 殷大阁主被拖出来很不情愿, 于是看哪都不顺眼, 摸着硬邦邦的车辕,蹬鼻子上脸的抱怨:“又硬又挤。” 灵江懒洋洋甩了一下马鞭,歪头打量男人英挺的五官,说:“要不你坐我怀里?” 殷成澜还有一句抱怨就这么噎死在了喉咙里。 走的是官道,路两旁有深山峡谷,即便已入秋,林木依旧幽绿葱郁,隐有鸟鸣溪声传出。 头顶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清风徐来,好像能拂走身体里的沉珂旧疾,心胸豁然开朗。 殷成澜兀自憋了会儿,说:“怎么不是你坐我怀里。” 灵江眼角一弯,暧昧的摩挲着手里的缰绳,将脸凑了过去:“求之不得。” 殷成澜抬手按到他的脑袋上,将此鸟推了回去。 不与流氓论高低,他忍。 “那鬼老头为什么说是我救了你?”灵江问,前两天一直没来得及提起。 殷成澜也听见了鬼孤老人说的这句,这会儿有空便同他琢磨起来。 “他误会了什么?” “还不清楚”。殷成澜摇头:“对了,一直想问,你到底……唔算起什么?鸟人?” 灵江无语,很想啄他一脑门,鸟人你大爷,他又不是长得半人半鸟。 “世间有很多飞禽走兽,成千上万的品种,但事实上这些皆是人来命名的,之于飞禽而言,我等并不需要以称谓分辨族群。像人一样的话,声音动听,则自己问自己叫百灵鸟,忒蠢了。” 殷成澜哦了声:“那请灵江公子以一个不蠢的方式告诉在下,你算哪个族群?” 灵江便幽怨瞅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我自破壳起就在驭凤阁黄字舍中,除了我之外,没见过会说话的小鸟了。” 殷成澜惊讶,“那你这身能力?” 灵江道:“我破壳见天地时,就通人性。听人说话,就懂人话。长至几年,就知自己能幻化成人,除此之外,就和你那阁中的鸟没两样了。” 他怎么知道他算个什么玩意儿。 殷成澜本以为能听见什么山海经怪报仇报恩的故事来,没料到真如故事主角一般,淡出鸟了,他嘴里一时没味,琢磨了下,试探的问:“不然本阁主帮你查查身世?” 生怕灵江怀疑他居心不良似,又补上一句:“起码也要知道鬼孤那老头将你误会成什么了。” 灵江嗯了一声,对他这副听话的小媳妇样很满意,大手一挥,大方的让他想办法去查了。 “还有,鬼孤老人这次极有可能没死,你有些心理准备。”殷成澜道。 当日那老头咬牙切齿的一句‘非得到他不可’,让殷成澜心里甚为不悦,不管灵江是不是宝物,哪怕就是他阁中的一只蠢鹌鹑,他罩下后也是不准任何人觊觎的。 况且,灵江长的比鹌鹑精神多了。 “放心。”灵江放松身体歪在他身上,“此人我非杀不可。” 此时,长年海风翻涌大浪的万海峰下,秋深雾重,天色朦胧之际,一队浑身包裹黑衣的杀手自小渔村悄无声息出现,手持无名宽刀长剑潜伏在了万海峰下。 傲然独立在汪洋中的万海峰易守难攻,山壁湿滑,无处攀爬。 领头人神色严峻的搜索上山的路。 一阵海风拂过,牵在岸边与山巅的玄黑色铁链森然浮出雾中。 黑衣人对视一眼,皆有喜色,从岸边矮山树林里摸到了隐匿藏着的玄铁链。 领头人低声下达命令:“上去之后,不留活口。” 其余人将面罩拉上,只露出一双杀意凛然的眼睛。 数十条铁链一端摇摇之上没入云雾,铁链腕粗,冰冷滑腻,乃是出入万海峰为数不多的通道入口,黑衣人大喜,命人攀链入山。 山崖之巅,一人负手而站,山风将他的衣袍鼓起,翻飞如同浪卷。 连按歌低头望着万仞之高的悬崖下面,袅绰云雾中,几点黑色微微颤动起来,正是那几条斜横在天地之间的锁链。 齐英从身后出现,连按歌指着那几点,说:“鱼上钩了。” 随即抬起手,从雾中忽然飞来一只鸟,像雕,棕黑色,羽毛硬茬,鸟喙竟是极大,向里勾起,外带两只囊。 连按歌抚摸着鸟背,温声说:“去吧。” 黑鸟豁然高飞,冲进了浓雾里。 猎猎海风中,黑衣人自山脚攀附锁链而上,像一群乌黑的蚂蚁,随锁链摇摇晃晃悬在半空,脚下是翻涌的万顷巨浪,嗥嚎着要将所有吞没,而头顶穿过浓雾就能抵达峰崖,黑衣人攥紧湿滑的锁链,吞咽了口水,手臂发力。 这时,一只鸟落到了离他头上不远的锁链上。 这名黑衣人仰头呵斥了几下,黑鸟却没有动弹,脚下还跟着的黑衣人大声询问情况,于是他空出一只手,打算将黑鸟赶走。 黑鸟的眼睛盯着他,透过缭绕的雾气折射出不详的微光,对视之下,他浑身生出一股凉意,正欲说些什么,只见黑鸟忽然喷出一股刺鼻的味道,同时,他的眼角扫到一点亮光。 不等他反应过来那点光是什么,眼前一阵热浪忽然炸开,冰凉的锁链上湿滑的液体遇火即燃,片刻的功夫,悬在万海峰与海岸的玄铁链便烧成了赤焰,犹如十几条浑身冒火的巨龙在风中摇晃。 锁链上的黑衣人浑身沾满了那种粘液,化作一团绚烂而残酷的火球,下饺子似的,惨叫着,接二连三坠进了汪洋大海。 远在大荆国都的皇帝两眼充血,将一本奏折扔到了九龙金柱大殿上,冷声道:“这是两日前临滨城太守上奏的,江湖中竟出现如此杀人如麻的组织,若是朝廷继续不管不问下去,遭殃的只会是临滨城百姓,朕要兵部立刻出兵前去镇压,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左丞相低头捡起奏折,打开看去。 “……驭凤临城,江湖乱党,恩怨是非,迁怒之至,甫一治辖,夺刀杀子,浮尸流血,骇人听闻,百姓昼夜难寝,时日不敢出海渔,奏请朝廷出兵以治,还临滨安定……” 他神色凝重的合上奏折,思忖片刻,说:“皇上,驭凤阁在江湖上闻名十余年,臣也有所耳闻,做的是情报消息的买卖,从未听说与江湖门派有过纷争,会不会是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皇帝坐在金銮大殿上,神色在鎏金冕旒下晦暗不明:“左丞相以为是临滨太守出了差错,还是朕的决定出了差错?” 左丞相为官数十载,抬眼一看皇帝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知晓自己说错了话,纵然不知错在何处,他却已经先撩袍跪了下来,头贴到冰冷的大殿上,眨眼几个动作,已经教他想清楚了刚刚皇帝所说的话。 ……陛下不是在询问他们意见,而是心中早有定夺。就伏地说道:“是臣记错了,江湖恩怨起因复杂难以追究,纵然江湖之事江湖了,但若是妨碍百姓起居,官府插手也不无理由。再者,近年来江湖上几大门派世家多与朝廷纠纷,借镇压驭凤阁之事,杀鸡儆猴,也不免是件好事。” 皇帝脸色缓和,环顾殿前文武百官:“还有爱卿有异议吗?” 百官躬身,无人再出声。 高高之上的皇帝望着众人俯首称臣,目光穿过巍峨的大殿,落在外面锦绣江山之上,他露出了自负满意的笑容,微眯起双眼,盯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像一个拉满长弓的猎手,好似已经对准了猎物,只等手指一松,穿膛破肉。 殷成澜收到消息时,已是五日后,看罢,他平静的将纸条扔进了奄奄一息的篝火里,篝火倏地卷起一簇火花,转瞬将其吞没。 灵江单手撑着腮帮子,另一只手捡了根小木棍在火中划拉,将纸条的碎屑戳碎在篝火里,问:“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殷成澜张开手,烤着火,漠然说:“派人挑起争端,制造江湖厮杀的假象,再借临滨城太守之口,找出个攻打驭凤阁的正当理由,我这位皇兄,就连杀人,也非要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能动手,生怕青史上留下一点污迹。” 荒郊野外,篝火烧着木柴‘啵滋’作响,灵江听了没接下去,反而问:“你也想名垂青史吗?” 火光照亮了殷成澜半张脸,将他俊美的五官渲染上一抹深刻的浓墨重彩,他忽然收回烤火的手按在双腿上,沉默了会儿,说:“以前想,现在不想了。” 将斗篷抖开盖到身上,往后一躺,躺到一片干稻草上,双手为枕,枕在脑后,仰头望着夜空的星河:“你不是说了吗,想那么多有什么用,不如好好睡觉,做个好梦。” 说完,闭上了眼。 灵江丢了小木棍走到他身边蹲下。 殷成澜撩起一点眼皮瞅他,无奈道:“你这只小鸟又想说教什么?” 灵江推了他一把:“我是想问你,你想睡在我怀里,还是让我睡在你怀里?” 一听这话,殷成澜方才的睡意立刻消散干净,警惕的把手交叉,拉住自己的斗篷,一副凛然不可侵犯之姿,说:“我想自己睡我自己怀里。” 灵江道:“夜里很冷,抱团取暖是上计。” 殷成澜道:“斗篷太小,盖不住两个人。” 灵江道:“我可以变成鸟。” 料到他会说这句话,殷成澜回道:“你变成鸟,我还怎么抱着你取暖?” 灵江当即化成一团黄,飞到殷成澜身上,爪爪踩在他胸口,说:“没事,这样我就暖和了,你还可以一个人盖斗篷。” 说着,瞄准一条缝隙,钻进了斗篷下面,在他怀里寻了个柔软舒服的地方卧下。 殷成澜望着盖在身上的斗篷鼓起来的一小片地方:“……” 脸呢,还要不要了。 第40章 寒香水(一) 三日后, 灵江二人终于在淮河一带与神医谷的人见到了面。 灵江正欲驾车过去,被殷成澜按住了手背:“先等等。” 灵江顺手把另一只手也摞到殷成澜手上:“你说。” 殷成澜:“……” 为什么他总感觉自己被调戏了呢。 “你在信里有没有提有可能是鬼孤老人抓的严楚二人?”殷成澜只好把手抽了回来,瞪了他一眼。 灵江捻了捻手指, 遗憾的看着殷成澜抽回去的手,很有想再拽过来摸摸的意思, 不过强行忍住了, 说道:“鬼老头的身份我是刚从你口中知道,还没来及说, 神医谷的人应该是按劫匪逃走的方向去寻人了,嗯?怎么了?” 殷成澜坐在马车里,微眯起眼盯着沿河岸朝这里来的一队人马, 他整理着衣裳的褶皱, 放低了声音说:“你还记得鬼孤老人认出来我时的反应吗?” 灵江拉住缰绳, 放缓了马速, 顺着殷成澜的语气回想了一下当日的场景,很快便从里面挑出了异常:“他根本不知道你的身份。” 灵江顿了一下,神思敏捷的说道:“他不知道你的身份,就不会知道严楚的重要性, 自然也不该会想到用他二人来威胁我。” 他睫羽往下压了一息,漆黑的眸子便立刻反射出某种冰冷危险的意味:“你是指劫走严楚的另有其人,而那鬼老头算是个凑巧碰上的?” 殷成澜整理好了衣襟,抬眼见灵江眉间的厉色, 忍不住伸手拍了他一下, 让他转头, 把他发间的木羽簪子正了正,说:“不算碰巧,那老头看见你之后应该是一路尾随我们,只不过怕被发现,跟的比较远,半路恰好看到严楚出事,就借此机会,将信送到了阁中,引你出去。” 他说:“如果他知道我的身份,一定会装扮成严楚来威胁你,而不是季玉山,明白吗,毕竟你是我的人。” 听到他最后一句,灵江原本冷寒的眸子忽然从杀气凛然中绽放出一点微末的笑意,眼角都不由自主弯了一下,殷成澜看见,心里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竟是这般在乎自己说的话吗。 二人交谈之际,神医谷的人马已经到了跟前,殷成澜点到为止,放下车帘不再露面,灵江一点就通,收敛起杀意,淡然的看着来人。 与他们接头的是神医谷的管家,名唤王祝,人过半百,两鬓有霜,不知是不是谷主下落不明的原因,他布着老人斑的眼底隐隐有些发青。 一见面,王祝愣了一下:“您不是连总管。” 车里的殷成澜知道了,感情这小黄毛是顶替的是连按歌的身份。 灵江道:“大总管令我协助神医谷寻找神医的下落。” 王祝往马车里望了一眼,没听到灵江介绍,便收起了好奇,忧心忡忡向他做了一揖,用袖子擦着额头,眉心拧成一道沟壑,忧心忡忡道:“我们追到了这里,踪迹就断了,不知公子可有线索?” 灵江想了一下:“有,不过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当日马车被劫走时,神医谷有几人护送在侧?” 王祝道:“谷主怕季公子路上别扭不舒服,明着只留了两人驾车。暗中有侍卫十七人护送。” “那这些人呢,没有一个人见过劫匪的容貌吗,劫匪是单枪匹马,还是人数更多?” 王祝脸上浮出沉痛的神情,他黯淡的垂下头:“并无,人……全死了,还是老奴派人半路去迎谷主,才发现马车周围横尸遍野,而谷主和季公子不见踪迹。” 灵江眼里闪过暗色的幽光,他坐在车辕上,手里握着一截马鞭,修长的指骨若有所思轻轻敲着鞭绳,已经意识到问题不对了。 鬼孤老人是跟踪他时,恰好遇见严楚二人被绑,所以才趁机送信引诱灵江出现,这么来说,严楚出事的时候,不会与他们离的太远,时间间隔不会太长。 而按照此人的话,他们是半路迎接谷主回谷的时候见了空的马车,才知道人失踪了,从这一点上来说,严楚出事的时候应该是离神医谷不远的地方才对。 灵江直觉这里面一定有些他们没注意到的地方,但具体是哪里,他又说不太清楚,他天生是一只鸟,就算生的再怎么聪颖,对人世间腌臜繁复的阴谋还是少了一点弯弯绕的肠子,只好作罢,打算丢给身后马车里的男人头疼去。 对王祝道:“既然踪迹是在这里断的,我们就将此地再搜索一遍。” 王祝点头,还想说什么,就见灵江已经率先调转马头,往附近最近的村落里走去。 淮河一带多平原湖泊,无深山也无峡谷残垣,人站在高高的城门楼上往外看去,能将淮河的三城六镇十一村落尽收眼底,如此开阔之地能将踪迹断在这里,还真是不太容易。 灵江没进城,选了城外一处村庄落脚。 村里只有一处简陋的客栈能住宿,不过对于在外风餐露宿好几日的二人而言,算是不错了,灵江摊开手掌,挑开巴掌大的小包袱,将殷成澜之前塞进去的银票拿了出来。 殷成澜看见,惊讶:“路上没花?” 灵江把找回来的碎银子重新塞进小包袱里,收进了怀里,让小二将马车牵到后院喂粮草,推着轮椅往客房中走,一路上用余光瞄着跟在他们身后的神医谷的人:“嗯。” 想了一下,又补充说:“我特别好养,不花钱。” 殷成澜不置可否,心道好养是好养,就是稍不留意就要被气死。 到了客房门口,王祝送来了清淡的晚膳,说:“辛苦二位为神医谷奔劳。” 灵江一手接过,站在门口将殷成澜挡在身后,他没什么表情的道:“你的人方便的话就去附近的村落城镇再打听一下消息。” 王祝眉间深深拢着忧愁:“是,已经派去了,谷主下落不明,是老奴的失职,若是再寻不到人,老奴就是想以死谢罪都无颜去见老谷主。” 灵江没有什么同感,但客气的将人送走。 客房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掉了色的圆桌,桌上有一盏油灯,闪着熏黄的微光,殷成澜坐在灯下,眉目都好像渡了一层暖色。 灵江将饭菜搁到他面前,单手撑着脸看了他片刻,然后伸手去摸他的脸,半路被殷成澜截住了爪子。 殷阁主捏着他的手腕,似笑非笑道:“只给看不给摸。” 灵江便退而求其次,从摸脸变成了摸手,顺势勾起手指,挠了挠殷成澜钳住他的那只手:“睡都睡过了。” 殷成澜让他挠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忙松开了手,心里纳闷,这小鸟怎么变成这幅德行了,根本不知道当初灵江默不作声打量他时,那心中所想才是真的操蛋。 “接下来怎么做?”灵江看他优雅的喝粥,从身上摸出自己的小木槽递了过去。 但凡喂鸟逗宠的人总会随身携带点饲料,以便呼鸟传信时,当做奖励刺激信鸟,殷成澜身上自然也有,取了一把花生米给他满上。 “你觉得绑了严楚这件事里,谁能获利?”殷成澜边添边问道。 灵江面前的小木碗给他鸟样用时正好,此时就显得小了,像个小孩过家家的耍物,他浑然不觉好笑,用一根手指往小木碗里勾花生米往嘴里丢。 “鬼孤老人算一个,不过他是半路走了狗屎运。”灵江‘嘎嘣嘎嘣’嚼着花生米,仔细想了一下:“严楚对你而言很重要,绑了他威胁你,你的仇人也算一个,还有谁?” 殷成澜见他吃的津津有味,也从他那小碗里摸了一粒丢嘴里:“你知道传世的八种天材异宝有什么用吗?” 灵江没说话,等着他解释。 殷成澜道:“生骨、塑肉,续筋,修脉,明目,新耳,解百毒,以及起死回生。” 灵江惊讶:“有这么神?死人也能复活?” 殷成澜笑了一下:“裴江南盗走的北斗石传说就能打通人的经脉,使其功力达到顶峰。” 灵江上三路下三路将殷成澜打量了一遍:“真的?” 饶是殷成澜脸皮略厚,在他如此直白的目光下都不自在起来,抿了下唇,向窗外弹指一挥,薄薄的门窗没有一丝反应,灵江站起来打开窗户,只见屋外一棵树上,半截枝干缓缓倒了下来,切面锋利无比,如同刀削。 他竟有隔山打牛的功夫。 殷成澜在灯下打量自己的手指:“没那么神,不过算是有点用处,起死回生不至于,但断筋续脉,解百毒,所言不假,而现在,其中六种天材异宝就在严楚的手里。” 灵江眉头一拧:“你是说有人劫走严楚就是为了这几味药?” 殷成澜高深莫测看着他:“今晚放出消息,就说寒香水在你手中。” 剩余的两味天材异宝其一就是寒香水。 灵江应下,然后用一种格外明亮有神的眼神盯着殷成澜。 殷成澜与他目光轻轻一碰,操控轮椅转身就走,刚走到床边,就被跟过来的灵江给按住了胳膊。 灵江蹲在他身前,仰起头,饶有兴致的问:“今晚怎么睡?” 殷成澜:“......” 夜深人静,温暖的锦被下面凸的一团动了动,灵江拱出被窝,飞出房中去放消息了。 斑斓的树影落在窗上,殷成澜睁开眼,无声望着床顶,不知想了什么,摸着床边还残留着一点温热的地方出神。 温暖,真是令人难以戒掉的毒瘾,他行尸走肉在孤绝万仞的万海峰峰顶住了十年,如今才刚碰到这点细微的温度,竟就食髓知味般生出一种难以割舍的感情来。 他用指腹贴着被小黄鸟暖热的地方,在冰凉的秋夜里像做贼心虚的窃贼,贪恋着这转瞬即逝的温度。 第二日,天亮,灵江方才带着一肩白霜回来。 “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该有江湖人追来了。”他本来打算蹭到床边去,发觉自己浑身潮湿,还带着凉意,就脚步一转,坐到了桌边。 殷成澜披着外袍,头发未束,靠在床边点点头。 灵江见他眼角隐有倦色,比他这个一夜没睡的看起来还疲倦,就将手在袖子里捂了一会儿,起身走到床边,问:“你的毒离下一次发作还有多久?” 殷成澜懒洋洋的看他,漫不经心的说:“不知道,该发作的时候就发作了。” 灵江哦了一声,忽然出手如闪电去摸殷成澜的脸,他的动作猝不及防并且极快,眨眼的功夫,在男人脸上轻轻一捏,就收了回来。 第41章 寒香水(二) 殷成澜的脸色当场就好看起来。 当没看见忍着不发吧, 被摸了一下心里憋屈别扭,好像不吭声,就跟默许了他这轻浮的动作一样。 可说出来的话又显得他小气, 不就被当成姑娘摸了一下吗,又没掉肉也没掉皮, 还摸不得了。 一向擅长蛊惑人心的前任太子爷被为难住了, 心里兜兜转转好几句话硬是没一句拿出来合适的。 幸好灵江脸皮很厚,根本不需要他对此说些什么看法, 坐在床边压着殷成澜的腿和被子,往后横躺了下去:“困了,我睡一会儿。” 说着就闭上了眼。 殷成澜被调戏的气闷还憋在喉咙里, 这会儿被他一压, 顿时散了精光, 他心里生出浓浓的无可奈何, 想起先前自己腆着脸将灵江定下时的得意,一时之间肠子都想悔青。 可他目光落到青年轻拧的眉间时,又觉得自己也并不后悔的。 无奈的看着横在床上的人:“你总要换个姿势吧。” 这么斜不拉叉的躺着像什么话。 灵江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立刻甩掉靴子, 滚进床里面,手肘撑着上半身,将被子拉开一角,拍拍床铺:“一起睡。” 殷成澜无言以对, 掀开被子正要下床, 被灵江一伸胳膊横过胸膛, 压回到了床上,随即棉被盖了上来。 两人肩并肩躺了一会儿,殷成澜从未与人同床共枕过,觉得有些难受,紧紧贴在耳旁的呼吸声、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温热、安全距离被侵略占有融合等等,这种相依为靠的感觉让他本能想要畏惧逃脱。 太安逸了,便危险至极。 他又打算撩开被子,胸膛忽然压上一条胳膊。 灵江侧身躺着,脸埋在被子里,伸出的手像安抚小孩似的拍了两下殷成澜,含糊不清的说:“睡了几回了……你和我一只鸟还计较什么。” 殷成澜脑中瞬间回味起夜里贴着手背安睡的一团毛茸茸,有声音默默说着:那是鸟,不是人,没有人的狡诈虚伪,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乃是唯一一只眼里只装了自己的小鸟,没有山川和大海,只有自己。 出奇的,殷成澜渐渐放松了身体,让自己重新陷入软和的锦被里,一夜未睡的倦意爬上他的眼皮,最后,殷成澜平静的阖上了眸。 他闭上眼的瞬间,原本躺在一旁昏昏欲睡的人睁开了眸子。 灵江静静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看着他轻抿泛白的薄唇,极尽缠绵的目光在上面流连不绝,几次蠢蠢欲动,却都被压制了下来。 灵江心里幽幽叹口气,急不得,急不得啊,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还待要时间等呢,再急,也要憋住。 一睡就睡到了晌午。 屋外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殷成澜睁开眼,望着窗外的阳光,有些惊讶。 生平第一次,不是因为毒发而昏迷,是真真实实睡懒觉睡到了现在,这是对他而言近乎新奇的感觉,每条骨头缝都散发着说不出的慵懒和散漫,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都不用想,就这么像一滩水瘫软在床上,做一场一辈子都不醒的浮生大梦。 灵江开门走进来,一眼看见床上的人黑发如瀑,逶迤铺了满枕,殷成澜抬眼看去他,从屋门照进来的正午的阳光便落进他漆黑的眸中,恍若星子坠海,眸光涟漪。 灵江脑中“咣当”一声,有什么东西砰砰咣咣碎了一地,他喉结滚动,一阵妖风飘了过去,坐到床边按住殷成澜的肩膀,目光炯炯有神盯着他。 “王祝和你说了什么?”殷成澜不明所以,低头看着他按在自己肩头的手。 他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截蜜色的肌肤,灵江抓着他肩膀的手一点点收紧,盯着男人裸露的肌肤,喉结上下滚动,他的手几次想将那微敞开的领口撕开,然后俯身而上...... 最后他艰难的克制住了冲动,攥了一把殷成澜的衣裳,然后缓缓松开爪子,将他衣领理好,嗓音低沉沙哑的说:“他问我寒香水是不是真的在我们手中。” 殷成澜挡开他在自己胸前摸摸索索的爪子,冷笑道:“老家伙主子找不到,其他消息挺灵通的。” 灵江难分难舍的往他领口里瞄了一眼,这才起身坐到桌边倒一杯凉水仰头灌下,冷静冷静,问:“他有问题?” “严楚身边亲近的人都需要怀疑。”说完,看见灵江已经连灌了三杯凉水,正拎起水壶打算直接对嘴吹,诧异道:“喝那么多不怕拉稀吗?” 小鸟的肠胃很娇弱的。 灵江噗——的一下喷出去好远,喷完,冷静的用袖子擦擦嘴巴,头也不回的往门外走,边走边说:“我出去一下。” 留下一个稍显凌乱的英挺背影,殷成澜望见,品出了一丝落荒而逃的味道。 等殷成澜出门用午膳时,简陋的客栈里已经比之前多了两三桌短襟武夫打扮的江湖人。 他默不作声饮着客栈里涩的发苦的茶水,听身后江湖人刻意压低声音的说道:“昨夜刚收到的消息,说寒香水和北斗石都在那人身上......之前方平寺见过的人......” 神医谷管家王祝走进大堂,身后跟着几个侍卫,看见殷成澜,顿了一下,走过去恭敬的行了礼:“公子。” 殷成澜未曾表明自己的身份,王祝便也不挑明,得体问候过,束手站到了一旁。 殷成澜:“没有结果?” 一听他开口,王祝脸上稀疏的皱纹像要往外溢出苦水似的,说:“没有,附近城镇市集都去问过了,都说没有见到可疑的人。” 殷成澜的手指在粗糙的茶杯边缘转过:“能在驭凤阁和神医谷的眼皮下将人劫走,并藏的蛛丝马迹都没有,不容易。” 王祝点头,将脸上的皱纹又挤到一起,瘦削沧桑的手攥成拳头,压抑不住的忧愁就分毫毕现。 离的不远的一桌江湖人又凑在一起小声说:“传世的有八种,能得到其中两样,就算是能呼风唤雨了,那人也不知道什么来历,竟这么厉害。” “如果有人能凑齐所有的天材异宝,真的能起死回生吗?” 殷成澜默默饮茶,王祝听了一会儿,忍不住低声说:“公子,我家谷主的身上……会不会有危险?” 后半句刻意没说出来。 殷成澜瞥了他一眼,修长的手指敲着桌面:“此事知晓的人甚少,劫匪可能并不清楚,再者,如果劫匪知晓此事,严兄就好找多了。” “公子是何意?” 殷成澜唇角向上勾了一下,像是笑,又含着一股子锋利见血的疯狂,他优雅的挽袖斟了一杯茶,说道:“如今江湖里对这几件宝贝传的沸沸扬扬,可实情却是没几个人知晓的,如果绑了严楚的人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恐怕就要落空了。因为那些东西并不在严楚手中。” 王祝混浊的眼珠微微抬了一下,又克制的垂了下来,只听殷成澜薄情寡义的说:“所以抓了他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个大夫罢了。” 王祝还想说什么,打斗声忽然从身后传出,那几桌嘀嘀咕咕的江湖人齐刷刷站了起来,亮出手中的兵器,剑刃直指的地方,灵江逆光站在门口。 青年活动着手腕,舒展身体里的每一截骨节,视线穿过人群和殷成澜对视一眼,轻描淡写的点了下头,然后,赤手空拳冲进了人群中。 他的身姿极为灵秀,在漫天乱飞的桌椅板凳和刀光剑影中称得上是赏心悦目,不出一盏茶的功夫,简陋的客栈里已经躺了满地打滚的大汉。 一高大魁梧的男子被灵江抓着手腕用巧劲往反方向折去,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声。 灵江斜眼看他,明知故问道:“谁让你们来的?” 男子报出门派,表情痛楚纠结的大喊:“交出东西,御剑派饶你不死!” 灵江用力一别,将男子干脆利落的撂翻摔在地上,拍拍手,想抬头去看客栈里头的人,腰腹却忽然一疼,不由自主弯腰捂住。 余光瞥见一粒花生米滚到了脚边。 “你受伤了?过来,让我看看。”殷成澜坐在未被打斗触及的角落里,语气颇为关心的说道。 虽不明白这是要演哪一出,但该配合他演出的自己怎能视而不见,灵江当即脸色一白,按住腰部,脚下虚浮的走了过去。 “没事,咳咳。”灵江站到殷成澜身侧,几步的距离,额头便布上一层细密的冷汗,面无表情说了一句,唇角却不明显的抖了一下,好像想咳嗽,却又努力忍了回去,一副逞强倔强的冷清样子。 如果不是殷成澜对他知根知底,险些真的以为他身有重伤,默默在心里咂磨一下,发现这小鸟技高一筹,很会演了。 “没事就好,东西呢?”殷成澜用几乎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灵江眉头拧了一下,没说话,手却下意识捂到了胸口,殷成澜不甚明显的点下头,好像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才转头对王祝说:“你无需担心,如果劫匪真的如我所说一样,应该是不会伤害你家公子的,他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就会另想办法了。” 王祝点头,欠身感激的道谢。 殷成澜挥手,示意灵江跟上,后者沉默的扶住轮椅,将他往屋中推去,途中忍不住低声咳出来,却又极快的忍了回去,将肩背挺的笔直。 神医谷的管家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客栈的走廊里,方才还殷切忧虑的目光转眼就显得阴沉起来,他的表情一丝都未变,甚至动作还维持着谦卑的姿势,然而身上却散发着说不出的森冷。 “王叔,谷中都搜了,找不到,会不会真的就在他们身上?”其中一名侍卫瞥了眼客栈大堂里三三两两搀扶着往外头走的江湖人,说道。 王祝漠然垂眼看着脚底的一片地方。 那侍卫又附耳过去,语气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微颤:“加上寒香水,他们手里有七种了……现在他们就两个人,一个是残废,另一个身受重伤,不如我们趁机…” 以手比刀,做了一个下压的动作。 王祝扫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深沉的意味,他抚了抚自己的袖口,说:“谷主心甘情愿为他人做嫁衣,也不愿用在自己身上,是博施济众,襟怀坦白,你们记着,我们拿到八种天材异宝只不过是为了将神医谷发扬光大,并非为了一己私利,等神医谷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到了那一天,谷主也一定会原谅我们的。” 其余人齐齐点头,王祝将手背在身后,这才慢条斯理的说:“今夜你们去吧,小心些,先用药再进去。” 灵江推着殷成澜进了客房,一进门,就连人带轮椅抵在了门上,他弯腰撑在轮椅两侧,低头看人:“解释一下。” 殷成澜被迫只能仰起头,不适应的往后靠了靠,发现两个人的距离还是太近了,青年呼出来的气息若有若无落在他眼前。 只好说:“你能不能换个姿势。” 这一句话平淡无奇,却让灵江当场一怔,思绪迅速从门外一屋子糟心的人身上飘了出去,不知飘到哪里转了一圈,直飘的灵江俊脸泛红。 他用手指蹭着唇瓣,红着脸说:“你很喜欢换姿势吗,你都喜欢什么姿势?” 殷成澜愣了愣,莫名其妙看着此鸟一股子浪样直往外冒,他眨了眨眼,稍稍动了下脑子,也不知道明白没明白过来,总而言之,忽然脸色一黑,抬手拍到灵江脑袋上,没好气道:“混账玩意儿,整天胡思乱想什么呢!” 第42章 寒香水(三) 灵江无辜的摸摸头, 殷成澜趁机从他手中滑开,操控轮椅移到了桌边,拿起桌上的茶杯低下了头, 用广袖掩住大半张脸。 灵江直起身子靠到门上,看了他一会儿, 说:“杯子里没水。” 殷成澜这才发现, 沉着脸“砰”的一声将杯子放下。 灵江道:“我刚刚说……” “你闭嘴!”殷成澜打断他的话,瞪了他一眼, 又飞快的将视线移到一旁,唇角抿成一条锋利的线,一副不近人情凛然不可冒犯之姿。 灵江觉得他跟个刚出阁的小媳妇似的, 该懂的事懂了点, 但现在脸皮还薄, 禁不起人说, 一旦说了,就要掐腰瞪眼嗔怒起来,可实际上早就被泛红的脸皮出卖了。 便勾起好看的唇,舌尖挑逗似的舔了一下唇瓣。 灵江实在俊的厉害, 这番颇为猥琐的动作让他做出了一股逼人心魄的诱惑。 殷成澜无意瞥见,头皮一炸,将头彻底别了过去,心里暗自愠怒, 岂有此理, 一只鸟长成这样作甚么! 灵江还想再挑逗几回, 但见殷大阁主隐隐已有炸毛的迹象,就收起旖旎的心思,坐到桌边,说:“你觉得他们会有动作?” 一开口,声音正儿八经的让人牙根发痒。 想揍他都找不着理由。 殷成澜眼角抽搐了下,不想搭理他。 灵江就咳了两声,见没反应,便捂着胸膛剧烈咳嗽起来,咳的气都喘不上来了,微微弓着身,好像很痛苦。 殷成澜忍了忍,没忍住,扭过头问:“真受伤了?” 灵江咳得停不下来,难受的点点头。 殷成澜看他脸色发白,心里软了软,自己家的鸟,再流氓孟浪,也不能不管,伸手说:“把手递给我,我给你把脉。” 灵江低声咳嗽着,颤巍巍将手递进他手中,不等殷成澜去摸脉,那只苍白的手却忽然反手一扣,抓住他的手指,猛地拽了过来。 接着,灵江一低头,温热的吻便落到了殷成澜的手背。 殷成澜瞳仁倏地放大。 灵江一吻即放,眉飞色舞,还没得意完,就被殷成澜的袖中游丝劈头盖脸抽了过来,他连忙错身闪开,刚想说话,凌厉的银丝已经杀意腾腾的追了上来。 唔,气急败坏了。 灵江满屋子上蹿下跳,左躲右闪,试图想靠近男人,然而他此时才尝到了殷成澜的厉害,他袖里乾坤不知有多少条银线,每一条都锋利无比,骤然抽出,清风不惊,却能横扫一片。 一条银线从灵江的后背擦过,他几乎感觉到上面的寒意,躲过之后,灵江无意一瞥,就看见那道银丝所过之处,客房中唯一一件陶瓷花瓶摆件像大西瓜,被干脆的一刀截开两半,没碎,而是被整整齐齐的切开了,截面光滑平整,犹可见其锋利。 灵江干笑,十九算是彻底叫他撩毛了。 二人鸡飞狗跳斗了小半个时辰,最后灵江舍弃掉了两根鸟毛,才止住了这场打斗。 他盘腿坐在桌上,发丝凌乱,衣裳破破烂烂,指间捏着自己掉了的鸟毛,说:“那个……严楚真的是被窝里反的话,这两日我们需当心了。” 殷成澜沉着脸,糟心的从脸上摘下来另一根鸟毛。 窝里反?他窝里差点就反了,幸好及时给镇压了。 入夜,夜深人静。 一股淡淡的烟雾从客栈的门窗缝隙喷了进来。 被驱赶到桌上睡的小黄鸟和终于自己睡的前任太子殿下同时睁开了眼。 有些人比他们想象的还沉不住气。 灵江扑棱着小翅膀闪到门边看了看,在昏暗中与殷成澜交换了视线,后者心领神会,点了下头,小黄鸟这才幻出修长的四肢,无声躺进了床里。 白烟飘了好一会儿,渐渐淡进黑暗里。 又过了一段时间,屋外才有了动静,屋门被打开,有两条身影谨慎的潜了进来。 神医谷的人约莫是常年浸淫在药草中,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药苦味,身影进来之后直奔床铺,一人小心翼翼往殷成澜和灵江的颈侧摸了摸,确认他们彻底昏死,才动作大胆了些,开始翻找他们的行李。 一人忽然说:“他们睡在一起。” 另一人厌恶的皱了皱眉:“都是男人,有什么好玩的。” 那人啧了一声:“好玩不好玩老子没试过,不过谷主不就是为了个白面书生把宝物送出去了。” 另外一个不想和他废话,问:“找到了吗?” “没,难道不在这里?” “不可能,这种东西应该是随身携带的,你过来帮我,解开他们的衣裳,我……” 话音忽然顿住。 另一人背对着床在屋里的角落摸索,闻言扭过头,看见同伴对着床弯着腰,手伸到床上,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他好奇的走过去,推了那人一把,月色从门窗缝隙照进来,他看见同伴脸上僵硬诡异的表情,顺着他的目光转身去看,正好和一双漆黑幽森的眼睛对视上。 寂静偏僻的客栈里忽然爆发出一声巨响,一团黑物撞开墙壁,像垃圾一样被丢了出来。 客栈老板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将头深深蒙了进去。 一间客房里,平躺在床上和衣而睡的王祝瞬间睁开了眼,黑暗中混浊的眼珠动了动,老家伙精明敏锐,嗅到了一丝异常,片刻的犹豫都没有,起身推开房间的窗户,无声无息逃了出去。 秋叶寒凉,一口气奔出好远后,他才停下,弯腰撑着膝盖剧烈的喘气,荒郊野外风声呜咽,忽然一声枯叶踏碎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 王祝下意识抬头瞥过,浑身骤然僵住。 只见不远处黯淡的天光下坐着一人,长袍曳地,墨发在风中纷飞,神情邪魅,似笑非笑。 殷成澜好整以暇的低头玩弄着指间的银色小刻刀,刀刃在冷冷的月光下流转一抹森寒的银光。 王祝后背爬上毛骨悚然的冷意,他盯着殷成澜退了一步,正要转身逃走,就看见荒凉的小路上,一人不紧不慢走了出来,将他的退路堵死。 “公子这是何意?”王祝道。 殷成澜摩挲着锋利的刀刃:“王管家深夜不睡觉来荒郊野外又是何意?” 王祝将手揣进袖子里,做出一如往常谦卑的姿态:“哦,谷主下落不明,我夜不能寐,出来走走。” 殷成澜便笑了出来:“是吗,劫走令谷主的人在下已经找到了。” 唤了一声灵江,“拿下他!” 王祝瞳仁一缩,从袖中摸出一枚暗器向殷成澜扔去,身子却极快向一旁掠去,速度有着不同年纪的敏捷。 殷成澜的动作更快,手腕一抬,在耳侧截住了暗器,而王祝已经没影了,他看见灵江望着他,说:“还不快去。” 灵江见他没被暗器伤着,这才轻描淡写点了下头,身影化作一坨胖乎乎的小鸟,扑棱着翅膀消失了。 等天色微亮,殷成澜坐在客栈里饮茶时,灵江小鸟已经拎着狼狈的神医谷管家回来了。 一进客栈,就看见殷成澜手边盘踞的雪色雄鹰,灵江眉头一皱:“它怎么来了?” 海东青喉咙里咕咕叫着,一双明亮锐利的鹰眼不动声色的盯着灵江,有点高深莫测的感觉。 这东西跟着殷成澜久了,性子也跟他很像,灵江觉得很龟毛,冷着脸坐到桌边,将王祝丢到殷成澜脚旁。 那老头路上不知道受了怎么非人的折磨,身上没见几道伤口,精神却恍恍惚惚,一看见灵江就浑身哆嗦,嘴里喃喃着什么,殷成澜弯腰,听见他惊恐的说:“妖、妖、鸟妖……” 殷成澜笑了下,心道应该是灵江这小鸟半路给人家吓住了。 “严楚在哪里?”殷成澜问。 王祝坐在地上还在不停疯疯癫癫的自言自语。 灵江正和海东青大眼瞪小眼,听见他说话,仗着自己手比爪灵活,忽然推了一把海东青,殷成澜的海老弟没料到此鸟如此贱,爪子一滑,从殷成澜腕上踉跄起来,张开翅膀扑棱了两三下才又站稳了。 海东青:“……” 灵江绕过殷成澜蹲到王祝面前,两三步的距离已经摸出了他的八棱梅花锤,将锤子砸到地上,他仅有的好脾气和耐心全给了太子殿下,对待敌人一向是冬风般的凛冽。 压低了声线,厉声说:“别装疯卖傻,我既然敢暴露身份给你,就是想告诉你,像你这种人,我一口能吃三个,不管你说不说,我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眼下不过是给你一个喘气的机会,你若是老实一点,好生配合,兴许本妖怪大发慈悲就不吃你了,将你交给严小白脸处置。” 他说话的时候脸阴沉着,手里漆黑的梅花锤泛着肃杀的寒光,真如当世流传的话本里妖魔鬼怪的样子。 王祝活了半辈子,自以为老谋深算,见多识广,可他见的再多,也没见过妖怪,一时之间被吓的魂飞魄散,到底不是年轻人,接受能力虚弱,又连夜惊慌失措的逃命,眼下脑子都不清楚了,叫灵江这么一吓,浑身猛地震了一下,扑跪到地上,疯狂磕起头来,不停喊着饶命。 灵江冷冷的问:“严楚在何处?” “神医谷,我将他囚禁在谷里,鸟爷爷饶命,饶命……” 灵江嗯了一声,拎着大锤子站起来,用下巴指了一下殷成澜,示意他事情解决了。 殷成澜靠在轮椅背上看他,眼底有点笑意,此事如果搁在他的手里,起码要先拐弯抹角的打几个心知肚明的哑谜,不成,再威逼利诱,再不成,才严加拷打连蒙带吓,最后得到结果。 这是人惯用的手段,总是喜欢先以胜利者的姿态彰显自己以德服人的虚荣之心,而灵江就粗暴直接的多了,抓住对方的软弱恐惧,猛的下药,精准狠厉,一击便中,自成一派野性之美。 灵江看见他的笑,冷冽的眸子一愣,随即温和下来,他只有对这个人,才是春风般的温暖,大概飞禽猛兽都这般直白,爱恨分明的让心思复杂的凡人艳羡。 “我们去神医谷?”灵江见他神情缓和,就蠢蠢欲动,把手搭到殷成澜的另一只腕上,用指腹摩挲他的肌肤。 殷成澜对他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毛手毛脚的臭毛病无言以对,拍掉他的爪子,说:“既然严楚已经有了下落,我不便再在此地耽搁下去,今夜我便启程回万海峰。” 他语焉不详的说:“驭凤阁已成众矢之的,我的计划方才开始。” 灵江明白过来,是皇帝的大军到了,皱眉说:“好。” 殷成澜抚摸着海东青光滑的皮毛,睫羽微垂,秋季的阳光泛着金光,照在门窗上,将他的侧脸映的温柔平静,可灵江却从他疏漠的神情上察觉出异样。 “我的身份一旦暴露,与我有关的人都会成为他的目标,你带王祝前去神医谷寻找严楚,保护二人。” 灵江敏锐的发现问题:“我什么时候带他们与你见面?” 殷成澜沉默了会儿:“等解决完此事,我会飞鸟传信告诉你。” 第43章 寒香水(四) 殷成澜没让他回驭凤阁, 也没告诉他要去哪里,灵江便知道,驭凤阁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不清楚殷成澜的计划,也不想追问, 唯一能做的, 就是替他守着他的救命稻草,一旦殷成澜需要, 就能立刻将严楚带到他面前。 傍晚,秋风习习,驭凤阁的影卫和一辆崭新的马车出现在客栈外面。 殷成澜披着一件墨色披风, 几乎要融进夜色中。 他和他对视, 该交代的已经交代过了, 没有多余的话要说。 灵江环胸抱臂靠在客栈大门口, 默然看着他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滚动起来,这时,车帘忽然被撩开,一团黑影朝灵江丢了出来, 他伸手接住,发现那是殷成澜的披风,上面还残留着温热的气息。 “天冷了。”殷成澜的声音隔着马车响起来。 灵江抿成一线的薄唇勾了一下:“不会冻死的。” 马车奔跑起来,一声不轻不重不咸不淡的‘嗯’随风散入夜色中, 车轮碾压路面, 一骑绝尘而去。 直到马车没入夜色之中, 再也看不见踪迹,灵江打开披风,看见里面裹着用牛皮纸包的花生米以及下面压着几张面额不小的银票。 他将银票塞进怀里,花生米揣在手上,握着殷成澜的披风,低头在上面落下一吻,然后潇洒转身,进了客栈。 将王祝五花大绑捆了丢到原先的马车里,没再多停留,灵江也驾车上了路。 长夜漫漫,人间三山六水十万大川,纵相隔千里,但总有归期可盼,愿守相思一种,望两处保重,斗转星移,他日必将相见。 灵江一只脚踩在车辕上,披着殷成澜的披风,哼起了怪腔怪调的小曲:“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亏我思十九的情绪好比度日如年……” 七日后,灵江赶着马车抵达了神医谷。 神医谷在大荆的东南方,掩映在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中,夕阳下,秋意染红了山腰,微风轻拂,橘红色的林海泛起波纹。 灵江驱车刚到入谷的山口,就有守卫从林中出现拦住了他的去路:“谷主不在,请阁下另择时日前来。” 灵江二话不说从马车里拽出管家,将梅花锤压在他肩侧,半句废话都懒得说,冷冷道:“让开。” 八棱梅花锤有千斤重担,直接压垮了老管家的半个身子,他一把年纪马失前蹄摔的很惨,现在只想苟延残喘求个保命,他一路上算是彻底认清了眼前的这个青年,真的是很不是个东西——才一上路,就逼他读一本书,不是连续的读,而是必须挑出每一句以‘殷成澜’开头的句子来念,念时需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一旦哪一句不合其心意,就饭都不给他吃。 可怜王祝活了半辈子,既没有忠心耿耿一心护主落个好名声,也没能将神医谷发扬光大流芳百世,更可悲的是他以为自己可以死得其所,却没想到实际上他更贪生怕死,宁肯苟且偷生,都不敢以死谢罪去见老谷主。 以至于如今沦落为此鸟妖的玩物,悲惨的近乎可笑。 “让开吧。”王祝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 守卫脸色一青,已经从王祝的身上看到自己的下场,错身让开,眼里流露出憎恶. 灵江押着王祝走进谷里,没走多远,眼角扫过一道白光,灵江头也不回,反手丢出梅花锤,这看起来沉重的兵器就像一枚轻薄的暗器,眨眼之间与白光撞到一起,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紧接着,一声闷哼重重落地。 王祝扭头去看,看见刚刚那名守卫躺在地上,血水从头上一道裂口里汩汩直流,落井下石的下场一向都不会太好。 灵江皱了下眉,隔空收回八棱梅花锤,淡淡说:“严小白脸,唔,眼光不好。” 都养了一群什么人。 王祝被吓得脸色发青,这才发现灵江已经待他算不错了,惊慌的点点头,甚是殷勤的带他到了关押严楚二人的地方。 是一座石屋,屋门被铁栅栏封死,门上挂着沉甸甸的铜锁,灵江蹲在门口往里张望,顿时体会到了凡人将鸟关在笼子里逗鸟的乐趣。 他摸着下巴,捏了下拇指粗细的铁柱,心里生出一种渴望,等他闲了,也占山为王,修一间屋子,将殷成澜关在里面,每日都来送吃送喝,阳光格外明媚的时候,他就在外面吹口哨,一吹,殷成澜就出现在栅栏前,冷冷的笑着,灵江伸进栅栏里将他的脸捏一遍,然后看他将衣裳一件一件脱掉。 “表情太猥琐了。”有人冷傲的说。 灵江抬眼,看见严楚和季玉山站在铁栅栏前,二人看起来并未受伤,只是严楚的脸色格外不好。 灵江收起笑意,装模作样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说道:“这里似乎看起来不错。” 他恶意的弯了一下唇角:“十九令我看住二位,我忽然发现将二位留在里面,似乎是个不错的想法。” 严楚脸色一黑,不等说些什么就被季玉山拉住了,季公子一向擅长和稀泥,激动的看着灵江:“我就知道你会来的,这次算我欠你的,改日一定加倍奉还。” 得季玉山一诺,就相当于得到了严楚的承诺,甚至比他本人更管用多了。 灵江眉头一挑,还算满意,扬捶将石屋门锁砸开,将二人放了出来。 严楚脸色坏透了,灵江将王祝交给他自行处理,和季玉山先行一步往谷中住人的地方去。 季玉山见了灵江比见了亲爹还高兴,只觉得半路遇到的小鸟少侠简直如天神一般,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们被囚禁了?” 灵江便将他收到鬼孤老人的信开始,三言两句简单说了。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跟在他们身后的严楚忽然说:“你是说你和鬼孤老人交手了?” 灵江转头,看见严楚的神色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灵江意识到什么,收起脸上重逢时微末的笑意,眉心拢起,正色问道:“嗯,什么意思,和十九有关系?” 严楚愣了一下,低下头,目光飘忽的看了眼地面,好一会儿,才摇头,问:“他的身上是不是满是蝎子?” 灵江说是,严楚哦了一声,低声说:“果然如此。”又自言自语道:“我早就告诉过殷成澜,不要招惹他,没想到还是遇上了。” 闻言灵江眉头一皱,眼里瞬间暗了下来,锋利的目光从睫羽下透出来,带着晦暗的锐利:“他害十九残废,不可能饶过他。” 他说着将目光放到季玉山的身上,却是对严楚说:“你会吗?” 严楚明白他的意思,龙之逆鳞,不得碰触,碰之,则睚眦必报,非死即伤,以灵江的性子,不跟他往死磕,是不可能的。 严楚他那娃娃脸露出复杂的神色,说:“我不是不让你杀他,而是这个人很难对付,一旦被他咬上,会坏了大事。” 他顿了顿,看了眼季玉山,好像只有这个人在他眼前,才能让他觉得安全,说:“你跟他交过手,发现问题了吗?” 灵江就想起鬼孤老人那一碰触就如流水一般化作密密麻麻毒蝎的身体。 严楚说:“发现了吗,他没有身体,只有头颅。” 一旁的季玉山惊讶的插话道:“没有身子人能活?” 严楚眼里一抹异色一闪而过,他垂眼拍了拍袖子上并不存在的浮尘,含糊不清的说:“嗯,他活着。” 说完,像是怕他们追问下去,就又补充道:“他既然已经知道八种天材异宝能解他的毒,就一定会出手抢夺,况且还有两种没寻到,自然也会不惜代价阻拦殷阁主,这就是麻烦,你明白吗,天材异宝本就很难寻,再有人从中作梗,只会难上加难。” 灵江立刻说:“他被我重伤,短时间内动不了,我们赶在他好之前找到药。” 不提鬼孤老人,严楚又恢复了傲慢的语气,讽刺道:“你以为那么好找吗,殷成澜用了十余年才找到了六种。” 灵江不耐烦扫了他一眼,觉得手有点痒,很想拍他一跟头,不过看在他家十九的面子上忍住了,冷着脸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到,除了寒香水外,最后一种是什么?” 严楚道:“最后一种世间几乎无人听过,说了你也不知道,不过寒香水我这里有点线索,我们尽量抢在鬼孤老人之前找到。” 说完,他抬步走进神医谷里的山庄中,进了一间屋子,眼含厉色的盯着王祝,后者脸色惨白的跟了进去,严楚手扶在门框边,说:“处理家事,玉山,你先带他去休息吧。” 然后关上了门。 季玉山往紧闭的门上看了两眼,目光粘粘不舍,灵江嫌弃的撇了撇唇,寻了棵树梢蹲着,摸出披风睹物思人。 半月后,殷成澜回到了万海峰附近的临滨城。 临滨城外壁垒森严,方圆十里有军队安营扎寨,百姓不得靠近。再往南行三十里,就是汪洋大海,一抬眼就能看到拔海而起的悬崖峭壁,万海峰仿佛屹立在大陆尽头,如同沉默巍峨的海神,幽幽注视着人间。 而距离朝廷军队扎营不远之外的密林里,竟也有一小片营地,灰绿的帐篷掩映在交错复杂的枝叶间,日夜不生明火,声息悄然,以至于朝廷鹰犬竟无人发现。 将阵营设在敌营家门口,闻风而动,草木皆兵,每时每刻都要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如此折磨自己,非殷成澜外再无他人。 而此时,殷成澜坐在营帐中,闭上眼,好像就能听到不远处军队的操练声——步兵营长矛的突刺,骑兵营里马蹄不安的躁动,火铳营里火枪上膛以及舟师拔锚入海的轰鸣声。 即便不在前线,他也能看见被血染红的海面,海浪卷起浮尸没入汪洋深处,厮杀声在汹涌的大海里微不可听,只能看见大荆黑色的战船长风破浪冲撞上万海峰陡峭的崖壁。 皇帝竟派了四大营来对付他,真是煞费苦心,殷成澜露出疯狂的笑容,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遂,倾巢而动,负险固守,以海为屏,鸟为目,山为躯,三战三捷,大败朝廷。 月余,战讯传入大荆国都,深宫高墙内,皇帝猝然从梦中惊醒,一脊冷汗。 殿外守夜的总管公公连忙迈着小脚走了进来:“皇上,可要奴才传御医?” 皇帝用手重重捶了一下额角,猛地抬起头盯着前方,眼珠血红:“还没攻下来是不是?是不是!几天了,废物,都是废物!” 公公慌忙跪了下来,伏的极低,浑身发颤,不敢多说什么。 皇帝掀开被子,赤脚在大殿中来回走动,疯魔一样,用手臂撕扯着头发,太阳穴鼓起的青筋急速跳动,他突然站住,怒声道:“为什么杀不了他,为什么,谁来告诉朕,究竟怎么才能杀了他!!!” 公公本来跪行跟在皇帝身后,猛地听见这一声,几乎将身上的肥肉都抖掉,天子之怒回荡在昏暗的大殿里,接着,皇帝却安静下来。 公公跪趴了一会儿,颤巍巍抬头去看,就看见皇帝目呲俱裂,嘴张着,明明已经歇斯底里,却好像有一口气憋在胸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公公惊疑不定的去扶皇帝的脚,皇帝浑身一震,一口积血便喷了出来,随即,人也瘫到在地,目光直勾勾的。 “皇上!奴才这就去传御医,去传……” 忽然,一声浑厚的钟鸣自寂静的深夜荡出,八面而来,带着风雨不动安如山的镇静。 皇帝怒睁的眸子动了动,苍筋浮起的手一把抓住公公,喘了一口气,哑声说:“传山月来……不要御医,让山月来。” 山月禅师披夜色入大殿,念佛讲经,燃香诵禅,一夜滴漏到天明。 皇帝靠在床榻上,披头散发,形容憔悴,低声说:“禅师。” 木鱼声停了,山月垂眉低眸,温声道:“陛下气血凝滞,是思虑过甚。” 皇帝痴痴笑了一下,说:“朕这一辈子只做错过一件事。” 山月心中微讶,面上却波澜不惊:“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皇帝道:“改?不,改不了。” 他声音喑哑,每每提及过去,就有种说不出的渺茫,皇帝缓缓说:“朕也不能改,只能让这个错误继续错下去,朕才能守着大荆国泰民安。” 山月心里的波澜渐渐平静下来,他抬眸看了一眼皇帝,清楚的看见他眉目间阴沉的厉色和杀意。有的错能改,有的错不能改,有的错有人愿意悔改,而有的错,也亦有人甘愿彻底错下去,宁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 山月已经明白了。 他将殷红的佛珠从腕上取了下来,收在青裟袖中,温声说:“陛下是在苦恼驭凤阁之事吗?” 皇帝猛地抬头盯着他。 山月神色如常,轻声说:“江湖门派,不足为据,虽一时负隅顽抗,终难抵四军之威。贫僧先前游历尘世,对山脉地理有过涉及,陛下可愿一听贫僧之言。” 皇帝倾身抓住他的手腕:“禅师请讲。” 第44章 寒香水(五) 转眼已是深秋, 天高地荒,几分悲凉之意随着日渐冷下去的气候升了起来,与海上的惨雾混作一团, 伴随着黑色战船不停的嗡鸣,组成了天地之间极致的肃杀苍怆之景。 大海上, 一端是披甲执锐的朝廷正规军团, 整齐划一的举着长矛火枪日夜操练,另一端是神出鬼没诡秘莫测的江湖门派, 居高临下盘踞在孤峰上负隅顽抗,经久不败。 在朝廷出兵围攻万海峰两个月后,流言蜚语很快流遍了五湖四海, 江湖上有人传言驭凤阁阁主怕是要扯旗占山自立称王, 这是造反, 活该遭受朝廷打击, 也有人站出来说话,指责朝廷干预江湖之事,以众欺寡,将来四大门派名流世家都要受牵连, 没一个能有好果子吃。 然而,流传最多的却是驭凤阁阁主殷成澜究竟是何人物,仅以阁中数人之力,拦下朝廷三千兵马, 杀红了临滨大海。 这时, 才有人恍然发现, 凑在一起说闲话的三教九流竟没有一个曾亲眼见过殷成澜的。 众人面面相觑,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爬上了后脊,他们不由自主的回想起来,驭凤阁又是什么时候成为江湖第一情报阁的?似乎当它存在时就已经扬名江湖,如同一个孤绝幽深的鬼魅,静静伫立在了大海之央,有人想起万海峰所在的位置,这才震惊的发现,万海峰屹立在南国,刚好和北境的大荆帝都遥相呼应,又或者——分庭抗礼。 这种势力是何人何时建立的?没人知晓,于是看透此事的人早早闭上了嘴,再也不敢闲言碎语。 而处于传说中的人此时正坐在距离敌营不远的地方,默默注视着敌人的烽火,露出了喜怒莫辩森然幽深的神色。 被秋意染红的落叶落在殷成澜肩头,他抬手佛过,握在手心,再一张开,落叶化作殷红的粉末,像海岸边凝固在沙滩上的血渍一样,一摸,便是一手猩红。 “快点,好不容易下来了。”树林里忽然出现低低的说话声,随即两道身影出现在殷成澜身前。 大总管身上还穿着铁锁甲胄,臂上佩戴古铜护肘,竟与朝廷军队的战袍相差无几,甫一走动,铠甲发出冷硬的金石之声,再看他人,连按歌摇身一变,成了战前指挥千军万马的年轻将领,沙场征战,几回生还。 而齐英与他着同样的装束。 殷成澜默然看着二人,回忆如同尖锐锋利的剑刃劈开浓浓雾气豁然划开他的双眸,十几年前惨烈冰冷的战场竟然让他生出一丝怀念。 他的过去要有多么可笑痛楚,如今回想起来,只剩下那几年在军队里幕天席地枕戈待旦的艰苦日子才值得他感怀。 “爷,狼烟已经备好了,收到消息,三日之后,朝廷会再一次发动攻击,不过规模将会很小,而十日之后,虎狼才会真正入林。”连按歌说道,眉眼之间有股硝烟弥漫的杀气。 殷成澜不甚明显的点了下头,微微侧头望向万海峰的方向,秋季的海面易起雾,缭绕惨白的雾气里,万海峰只露出个轮廓不清晰的山影,而依山而建的驭凤阁更是看不见的。 他的目光放的很远,漆黑的睫羽将眼角描摹的格外修长,里面沉淀着历久弥新的沉默和沧桑。 他遥遥望着那里,没说话。 连按歌顺着他的目光望着万海峰,轻轻叹口气:“十年的心血,我都快当成家了。” 齐英伸手按在他背上,连按歌耸了下肩膀,故作轻松道:“不过那上面风大,还冷清,待时间长都快成仙了,下凡走走也好。” 殷成澜默不作声勾了下唇。 见他笑了,气氛便无形间松缓下来,连按歌没骨头似的扭了扭肩膀,说:“好久没穿过了,骨头都快撑不动甲胄了。” 他往四周张望:“爷,那小谁,不是,灵江呢?” 殷成澜说了灵江的去向,连按歌失望的转头道:“还想让你见见他呢。” 齐英不解:“何人?” 连按歌颇为激动道:“灵江啊,就那只小黄毛,他就是你心心念念要找的救命恩人……恩鸟,他是鸟人啊!” 他将头顶一缕头发揪起来,左右晃一晃,将灵江风骚的呆毛学的像模像样。 齐英一愣,水中惊鸿一瞥出尘俊逸的黄衫青年是那只十九爷收的浪不唧唧会说人话的小鸟? 他脸上浮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一双形似桃花的眼睛都微微瞪圆了,转过头去看殷成澜,想得到他的回答。 殷成澜双手交叠,似笑非笑抬眸,将一句话含在唇齿间优雅的念出来:“心心念念?” 连按歌后背莫名一毛,想起了某天某人的某些不和谐画面,脸上一红,心里一个激灵抖出来,他拉住齐英,飞快的说:“他心心念念要报恩,不过灵江和爷这关系,还用分那么清吗,齐英啊,你谢爷就跟谢灵江一样,还不快对爷感恩戴德。” 于是,大统领便被大总管按着脑袋,恍恍惚惚谢了一通,直到二人离开,齐英那句“想见见灵江”都没说出口。 殷成澜望着二人离开,满意的笑了笑,按照大总管这番强烈的求生欲,估计再压榨几年没问题。 三日后,朝廷军队夜袭驭凤阁,至半山腰,被击退。 十日后,一行身着洑水衣的水军趁大雾掩盖,潜入了茫茫大海中。 “海生峰,出海三分,入海七分,海底沟壑万千与峰相连,得水性极好之人从海底入,必能找到陆心湖,顺水道进陆心湖,犹如入敌心脏,一击毙命。”皇宫大殿内,皇帝回味着那日山月禅师所言,望着铺陈在龙案上的临滨城地图,提笔沾朱砂重重落下猩红的“杀”字。 他的笔下仿佛有血凝在上面,刚一捺下,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大海上忽然刮起狂风,几艘森幽的战舰一头撞向了万海峰。 那日夜立在大海上屹立不动的巨人好像经过多日烽烟的折磨,终于受不住了,周身爆发出雷厉的大火,火势迎风渐长,不消片刻便烧红了半山腰。 连按歌站在山巅上望见,令人立刻起水灭火,传令的下人刚一转身,一只利箭撕破火光破风而来,一箭穿透他的胸膛。 紧接着,从陆心湖悄无声息登上万海峰的朝廷鹰犬终于以胜利者的姿态从火中射出了第一箭、第二箭……顷刻之间万箭如雨,穿心而来。 连按歌“铮”的一声拔出长剑,直指天空,大声喊道:“我等将与驭凤阁同在,诸位随我杀他个片甲不留!!!” 言罢,厮杀成团。 这天夜里,神医谷中,被送往驭凤阁的信鸟扑腾着撞在了灵江窗台上,他前去查看,只见信鸟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而绑在爪上的信竟连打开都未有,便被退了回来,他垂眼看着渐渐僵死在手里的信鸟,抬手嗅了下沾上的血渍,嗅到了浓浓的硝烟。 灵江随即化而为鸟,冲到了半空中,盘旋在冷冷的云空上时,他又停了下来。 殷成澜有自己的打算,他无法干涉,所以即便去了又能如何,他在脑中极快的思索着,揪起的心脏又渐渐沉静下来,殷成澜大仇未报,他不会让自己死的,与其耽误时间,必须先抢在鬼孤老人之前找到寒香水,才是真正救他。 想到此处,灵江转头飞到了严楚的卧房,敲响了屋门:“快开,不然我要进去了。” 严楚一脸冰霜的拉开屋门,身后传来噗通一声,灵江探头去看,就看见季玉山坐在地上衣衫不整,满脸通红的慌忙系着腰带。 灵江啧了一声,表面不屑,内心却腾的冒出一股醋意,严小白脸都搞到了季玉山,他什么时候才能睡到殷十九?! “再看就挖了你的鸟眼。”严楚冷冷的说。 灵江收回视线,说:“收拾收拾,我们现在就去疆北雪原找寒香水。” 严楚皱眉,刚想说什么,灵江便继续道:“我放出去的信鸟被退回了,信未打开,驭凤阁应该出事了,中原我们不宜再待,先走再说。” 严楚想起殷成澜那个不可告人得身份,低声骂了一句,说:“屋外等着。”将门砰的在灵江眼前关上。 灵江耳力极好,听见屋里季玉山问严楚出什么事了,严小白脸则道了句“你能走不能”,而季玉山却语气满是尴尬的说“这句话应该我问你”。 灵江:“……” 什么意思,二人的上下关系这么复杂? 小黄鸟蹲在窗台上,一脸肃杀的琢磨着。 就在他们离开神医谷没多久,还晦暗的黎明中,一只红的发黑的蝎子从草丛中露出了尖锐的尾刺。 而汹涌的大海上,狼烟四起,被火舌爬满的万海峰上,绿瓦朱甍的驭凤阁轰隆一声,在风雨飘摇中坍塌没落。 第45章 寒香水(六) 那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场景。 犹如仙山一般屹立在海上的万海峰黑色岩石之间燃烧着橘红色的大火, 驭凤阁精致的楼台院落鸟舍在火光中慢慢焦黑,然后伴随着垂死挣扎的燃烧声,一点点覆没倾頽, 从山崖间破碎坠入汪洋。 海面上有断壁残垣,也有数不清的残肢断臂, 鲜血染红了汹涌的浪潮, 一股一股的血浪涌入大海,携裹冰凉的尸体和断木葬进了永世不见天日的海底。 天空也是红的, 被血海倒映着,被熊熊大火炙烤着,无数信鸽、莺雀、雁、飞鹄绕山徘徊, 久久不散, 凄厉的鸟唳在厮杀声中犹如一曲揪心苍凉的悲歌, 在万海峰上日夜不绝。 大火烧了三日, 百鸟盘旋了三日。 三十里外,隐秘的林子里,侍卫走到殷成澜身侧,附耳低声说:“爷, 各字舍饲主试过了,还有很多鸟驱赶不散,再这么下去……” 殷成澜望见侍卫腰间的五色旗,抬手抽了出来, 握在手里仔细的看着。 “赤色如血, 玄色如夜, 青黛如林,姜黄如山,霜白如水,皆是天地之色,天地之大,何处为家,何处不为家。” 殷成澜将五色旗扣在膝盖上,仰头望着天边高高盘旋的飞鸟,嗤笑了一下,笑容里却没有冷冽和杀意,而是有种淡然的无奈,轻声说:“归巢,我等何时才能归巢。” 说罢,抬手一挥,海东青从林中跃到了他的手臂上,殷成澜抬了一下,将它送上天空,说:“送它们最后一次吧。” 海东青张开劲翅,高声鹰唳,在头顶滑翔一周,乘风飞上云空。 自陆心湖潜入万海峰的朝廷军队在经过三日的箭雨扫荡,终于将驭凤阁中负隅顽抗的众人逼到了峰顶听海楼上,背后便是嶙峋陡峭的山崖绝路,天空中无数飞鸟徘徊不去,连按歌肩头有一道血淋淋的刀口,他浑然不在意,盯着面前乌泱泱举着长枪的士兵,抬起自己的剑,微笑着舔掉了上面的血。 “放下兵器,饶尔等不死!”一将士喊道。 连按歌唇红如血,勾唇笑道:“当年我们不这么喊,我们只会杀过去,踏着鲜血,将太子的帅旗插到敌人的尸首上。” 藏在人群中撑着朝廷帝旗的旗手兵污迹纵横的脸上一愣,不知为何,他心里忽然一紧,他的周围都是人,却感觉到青年戏谑的目光正紧紧锁在自己身上,就像鹰盯紧了猎兔一样。 盘旋在天空中的飞鸟尖锐的鸣叫着,这时,一声鹰嗥突然自云端下荡出,紧接着海东青潇悍之姿出现在众人面前,它高高飞起,几乎要冲破九重天,卷起风云狂扫。 然后,海东青振翅压下,如同一片雪亮的浓云遮住了天光,它甫一出现,如同群鸟之首,在半空中猛地打了个旋,身后跟着无数方才徘徊不定嘶哑的百鸟。 连按歌将剑拎在身侧,缓缓后退,站到了悬崖边上,目光环顾一周的同僚,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张开双臂,温声细语说道:“按歌先走一步。” 说完,仰面躺了下去,海东青鹰眼一缩,自他身后带着百鸟俯冲而下。 在急速下降的狂风中,连按歌抬臂将剑甩了出去。 朝廷鹰犬惊讶之际,只听‘铮’的一声,猛地转头,一柄带血的长剑钉在了寓意着胜利的帝旗之上,旗杆折断,迎风招展的旗帜栽到地上,随即被马蹄踏进了血污之中。 齐英脱了战甲纵身一跃,跳上这世间最高的府邸,将自己的长剑嵌入砖瓦缝隙,把战甲挂了上去,随即也带领驭凤阁余下众人跳下悬崖。 四大营终于攻下驭凤阁,逼死了胆大包天的逆贼,然而他们却没一个能笑得出来,在他们的头顶上,以长剑为杆,战袍为巾的帅旗正怒风张扬着,那上面没有驭凤阁独特的鹰图,而是一个疏朗俊逸的‘澜’字。 十余年前,先皇在世时,大荆史上最年轻的太子,便是扬着书写了这个字的战旗踏遍五洲纵横边塞。 临滨城外的营地里响起振奋人心的鼓鸣,当天傍晚,传讯官身带红翎,骑千里骏马,带着捷报一路奔驰,向帝都传去大胜的消息。 马蹄生风,传令官无意往回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他看见有人坐在不远处的丘陵上正望着自己。 传令官浑身一冷,明明离的那么远,连容貌都看不清楚,然而他却好像看到了那人唇角冰凉的笑容。 他低头擦了擦眼,再扭头去看,方才的丘陵上空空荡荡,只是他的幻觉一样。 传令官猛地拉紧缰绳,又扭头看了一眼,依旧什么都没有,他松了一口气,转头想去斥马,就看到了那张脸庞出现在自己面前,冷冷的不知看了他多久。 他倒吸一口凉气,刚想大叫,喉咙便被人勒住了。 殷成澜手腕用力,掐断传令官的颈项,将尸体推了下去,从他身上携带的包袱中取出捷报,扫了一眼,抬起手,有人从身后递上一根狼毫。 他扫了一眼字迹,落笔时竟已经和上面的字迹一模一样了,他竟还有仿人字迹的绝活。 殷成澜将捷报上“贼首下落不明”改为‘重伤逃亡’,然后重新塞进包袱中,抬手一挥,一名和刚刚传令官同样容貌的人骑上千里马,向殷成澜微一点头,带着包袱奔向帝都。 殷成澜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下,从怀中取出一只麻雀大小的小鸟放到了天空。 临滨城外,四大营中皆是热闹欢呼庆祝凯旋的将士,篝火窜动,歌舞不绝,营帐外勾肩搭背的人喝的烂醉如泥,直接就地坐在营帐外用长枪撑地,哼着小曲,双眼迷蒙等着班师回朝。 一队人马沉默的穿梭在士兵里面,浑身湿漉漉的,带着海里腥湿的寒意。 百夫长拎着酒壶迎了上去,勾住为首的脖子,打着酒嗝说道:“兄弟,没有你们,这次我们胜不了,喝,老子敬你。” 为首的人接过他的酒壶,也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下一刻,雪亮的刀光一闪而过,百夫长挂着震惊神情的头颅掉在了地上,滚出一道猩红。 喷溅的鲜血像是一个暗号,那列沉默的人忽然纷纷亮出了锋利的兵器,走到了一旁酩酊大醉的士兵身旁。 这一夜,幽深昏暗的临滨城外才是真正的战场。 翌日,四大营整军出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而当换下甲胄的连按歌推着殷成澜走到阵前的那一刻,战场的残酷阴狠狡诈才从初冬寒冽的白霜中无声无息露出端倪。 快马加鞭,七日后,大荆帝都,被篡改的捷报送到了皇宫大殿皇帝的龙案之上。 皇帝看罢,紧绷着的额角稍稍一松,又绷了起来:“去传山月。” 太监公公不敢耽误,没多大会,便将山月迎进了大殿。 “禅师请看。” 山月接过捷报,平静的看罢,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恭喜陛下。” 皇帝扶着龙案缓缓坐下,说:“可他没死,朕依旧睡不好。”他又站了起来,走到山月面前殷切的看着他:“如果没有禅师出谋划策,大军又怎能顺利凯旋,这都是禅师的功劳。可那人却仍旧没死,还请禅师赐教,朕怎么做才能将此人彻底抹杀在这世上?” 山月望着皇帝满是信任的目光,眼底古波无水没有一丝涟漪,没有人会知道那双平静如水的眸中隐藏着怎么难以察觉的悲悯和无奈,他拢在袖中的手攥紧了殷红的佛珠,反复摩挲着上面篆刻的佛经,轻声说:“败军之将,不足为惧,乘胜追击,暗寻伏杀,不日便成。” 皇帝眉间一喜,这才重重坐回到了龙椅上,仰头枕着椅背,将手按在眼上,半晌,痴痴笑了:“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啊,朕能杀他一次,就能杀他百次千次,他拿什么跟朕斗,哈哈哈,败军之将,说得好啊。” 山月低眉垂目,没说话,看着皇帝大笑,好一会儿,才忽然说:“陛下记得‘桃林有鹿,佳人难得’这首诗吗?” 皇帝收起笑容,没明白他的意思:“嗯?也是禅经吗?” 山月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了。” 第46章 寒香水(七) 第三只信鸟毫无收获飞回来时, 天气已经很冷了,往北走,开始稀稀落落飘起雪花。 灵江坐在马车外面, 望着纷纷扬扬的白雪,掐指一算, 已经快三个月了, 殷十九那个家伙竟然一丝消息都没透露给他。 他不怕冷似的穿着薄薄的单衣,肩头落了一层薄雪, 就这么坐在疆北茫茫的冰天雪地里,沉思了半日,终于得出来个结论:殷成澜谋划已久, 应该不会出事, 而至今他不联络自己可能有两方面原因——其一, 他的毒未发作, 并不着急,其二,他根本就不想念自己。 灵江眉头皱紧,对这个结论很不满意, 殷成澜就是个坚硬的冰疙瘩,他捂在怀里捂了这么久都没融化,可灵江又不是极有耐心的鸟,保不齐哪天自己就对殷成澜演出点霸王硬上弓的桥段, 到那时, 睡一个被窝也怪不好看的。 他要的是殷十九从了他一辈子, 并非一晌贪欢。 灵江沉吟片刻,忽然拉住缰绳,马儿喷出白雾,在雪里踏了两三步才止住。 车帘一晃,被撩了开,一股暖腾腾的热气氲了出来,严楚从缝隙里露出半张脸,不耐烦地看着他:“什么事?” 灵江见他舒服的躲在马车里,脸蛋白里透红,一看就是过得很滋润的样子,便心生一股幽怨,冷言冷语道:“寒香水在哪里?” 严楚放远视线,望了望他背后白茫茫的风雪,目及之处除了雪白还是雪白,连道路都看不见,目光迷茫的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寒香水在疆北,但具体在哪里也不是很清楚。” “……” 灵江真想撕烂他的嘴。 不过他也就是想了一想,除了殷成澜之外,灵江还没有去摸别人脸的想法。 “那你是如河知道寒香水在疆北?”只好咽下气,问道。 车帘的另一端也露出个缝儿,季玉山红着脸向灵江招手:“不忙赶路的话,进来再说。” 季玉山看着灵江双肩很快落满了霜雪,如瀑的头发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他长得真是好看,背影映着雪白的天地,一头漆黑的墨发在风中翻飞,浓墨重彩的如同一副意境潇逸的画像。 严楚下意识排斥灵江进来,却被季玉山暗中扯了扯袖子,只好不情不愿的说:“你、你变成鸟再进来。” 灵江转眼幻成小黄毛,飞进马车,在进门前,还用小翅膀点点严楚的肩膀,丢给他一个不屑的目光。 防什么防,他还看不上呢。 马车里奢侈的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人坐上去柔软暖和,角落里放了两只做工精巧的暖炉,热烘烘的烤着马车,里面不知烧的什么炭材,却一点呛人的烟味都没有,反而散发着一股草木特有的清香。 外面风天雪地,里面温暖如春,布置一看便是用了心的。 季玉山给灵江倒了一杯热茶放到车中的小几上。 小黄鸟看了一眼,就径自跳上杯缘把爪爪泡了进去,能在冬天泡上这么一盆水,热水漫过爪子,浑身的血液都好像苏醒过来,那种从爪子到呆毛,从里到外的舒服滋味简直难以形容。 小黄鸟顶着呆毛,一脸冷酷的舒了口气:“说吧。” 马车里的二人看见,还莫名有点眼巴巴的羡慕。 严楚捧着热茶并不喝,望着氤氲的热气,说:“你想弄清寒香水在何处,要先知道寒香水是什么。” 季玉山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配合的问:“是什么?” 严楚道:“这八种天材异宝,前六种皆是世间罕见的药材,只要是药,不论生在什么严寒酷暑之地,也是人能所到的地方,而余下的这两种就不一样了。” 他似乎也有点疑惑,声音不自觉低沉下来。 灵江问:“哪里不一样?” 严楚道:“这两种东西不是生在地上,而是生在身上。” 灵江斜着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身上?” 严楚不自觉的摸着杯壁,嗯了一声,低头抿了口茶水,不太舒服似的,说:“传说中寒香水是一种浑身剔透如冰的蛇的血水,而那种蛇传言说就生在极寒之地的疆北。” 灵江身为鸟,平日里跟蛇有点宿仇,但凡是蛇都喜欢上树偷鸟蛋吃,所以这仇还没破壳就结下了,闻言他绷起脸,如临大敌道:“疆北太大,去哪找?” 严楚道:“再过不久,大雪封山,到疆北最冷的地方兴许就能找到,可这也是兴许,因为不管是这种蛇,还是寒香水,都只是传说。” 传说里面真真假假,谁能说的清呢,可这真假不定的传说却是殷成澜活命的希望,灵江神色阴郁的沉默了片刻,说:“不管是什么,我都要试试找。” 他说着将爪爪从水里抬了出来,站到柔软的羊毛地毯上,甩了甩鸟爪上的水珠:“现在还不算太冷的时候,还有时间,我将你们放到这里,十九一直没音讯,我要回去见他一面,之后我们就进雪山。” 大雪好像停了,四周静悄悄的,一阵微风拂过,擦着雪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灵江正要飞出马车,去给严楚二人寻一处合适的地方,就听严楚在背后忽然道:“你有没有发现殷成澜并不着急寻找最后两种天材异宝。” 小黄鸟背影一顿,严楚仰起头,望着和地面一样灰白肃杀的天空,缓缓说道:“因为他也知道,最后两味天材异宝怕是找不到的,他寻了十年,其中艰辛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从他找上我的那天起,他已经多活了十多年了,现在驭凤阁出了事,就相当于他已经亲手将自己的退路断干净了,所以,兴许他根本也就没打算再去找的。” 灵江转眼幻化成人,站在冰冷的雪地里,雪下的很深,没过了他的膝盖,他背对着严楚,面无表情的望着眼前万籁寂静的冰天雪地,将拳头一点点攥紧。 怎么会没有察觉到,他又不傻。 从驭凤阁出事的那一刻,殷成澜做出的选择就知道了,十年的血海深仇像如影随形的空气一样,随着他胸膛起伏,不断萦绕充斥占满了他的血液、骨骼,他的双眼只能看到残废的双腿和被背叛的仇恨,他的梦里全是狰狞与怀疑,他的生命除了复仇再无更多的意义,即便他站在与世无争的人间仙境,心里装的仍旧是晦暗不明的猜疑。 仇恨是殷成澜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如今他正一点一点斩断这根线,等线断了,他就了无牵挂可以离开人世。 殷成澜早就不想活了,灵江知道。 他唇角抿成一条锋利的线,脸色苍白,唇上无色,唯有一双眸子深沉如黑夜,他冷冷的勾唇,说:“他不找我找,他不解我解,他想死,也先要问我答不答应。” 严楚意外的看了他一眼:“我也希望他活着。” 不然之前的六种天材异宝岂不是全喂狗了,便道:“如果他的毒不发作,还能再撑六个月,你要真有本事找到余下的两味,殷成澜就是想死,本神医也能救活他。” 灵江淡淡嗯了一下,严楚钻出马车,捡起马鞭,说:“走吧,我们在附近的村落等你带他回来。” 他恶意的弯起唇角:“如果他不回来,就把他绑了,再不行,就用强的,我这儿还有药,你要不要?” 灵江回给他一个轻蔑的眼神,迎着大风走进了雪地里,没走多远,又转过身回到马车边上,严肃的伸出手,说:“给我。” 还是带点药吧,万一殷成澜跟黄花大闺蜜一样激烈反抗呢。 灵江飞了七天七夜,几乎没怎么歇息,终于赶在中原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回到了万海峰。 大火已经停了,可漫山遍野都是焦黑破败,曾经精致的楼阁只剩下危危倾颓的几根柱子,还勉强直立着僵硬的身躯,在山风中吱嘎呻吟,随时都有葬身大海的可能。 灵江落在一片焦土里,这里曾是殷成澜的书房,他的泥筑的鸟窝被压在几片烂砖瓦的下面,已经破碎不成样子了。 灵江想了想,啄了一片泥巴收了起来,然后不再留恋,张开翅膀滑翔出去。 不知是否经历过一场战役的缘故,今年的海岸边格外荒凉肃杀,平日里偶尔还有几艘小船飘在浅滩上,现在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灵江在天空盘旋,眼尖的注意到临滨城外驻扎的军营。 四大营挂着朝廷的帅旗,正是皇帝派来围剿驭凤阁的军队,他在来之前沿路打听过,半个月前一把大火烧上万海峰,将驭凤阁烧了个精光,朝廷军队攻占山顶,终将驭凤阁众人逼死在了峰顶之上,驭凤阁阁主殷成澜重伤失踪,下落不明,这场轰轰烈烈的镇压以朝廷为胜利,唱响了最后的结束曲。 与朝廷作对,殷成澜付出了惨烈的下场。 灵江无声无息落在营地外的树梢上,将他收集到的信息做了简单的分析,他有一点想不明白,殷成澜谋划这场厮杀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凡脑子没坑也能知道破釜沉舟不是这么破的。 他沉默的看着营地里来回走动的士兵,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营帐中,灵江黄杏大的脑袋迅速反应过来,猛的从树枝上跃起,截住了那道身形。 那道身形有一张陌生的脸庞,灵江却毫不犹豫冲到了他的面前。 那人眼前一花,只觉得一股杀意扑来,他忙往一旁错了一步,腰间的剑已经猝然出鞘挥了出去。 灵江躲过剑气,一爪踩到了薄薄的剑刃上,小翅膀张开,如雄鹰展翅,风姿飒爽。 那人看着在风中呆毛凌乱的小黄毛,无言以对,只好抖了抖剑,将小黄毛抖掉了。 片刻后,灵江坐到了主帅的营帐里。 那人走了进来,撕掉了脸上的人皮面具:“你怎么认出来我的?” 灵江面无表情道:“屁股。” 走路太骚。 连按歌摸摸臀部,脸颊涨红,一脸羞愤难当:“难道你没事总是观察我的屁股吗?” 顿了一下,又叫道:“十九爷知道这件事吗?!” 灵江:“……” 哦,这次算你赢了。 第47章 寒香水(八) 为了挽回面子, 灵江又道:“我看十九的时候顺便看到的。” 连按歌:“……”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庆幸屁股没被觊觎, 还是该悲伤翘臀无人欣赏。 最后, 他只好同情起殷成澜, 都已经坐到轮椅上了, 还要被鸟打量屁股。 “他人在何处?” 连按歌眼神飘了一下, 见灵江幻化成人, 就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将人往帐中的行军矮桌边上带, 取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笑嘻嘻道:“没喝过吧,这可是四大营从边塞带回来的胡羌酒,你尝尝够味不够。” 灵江仰头干了,手里握着酒杯,问:“十九在哪?” 连按歌喝了自己的酒, 又给灵江斟满:“这酒要喝两杯才能尝出味,来,再来一杯。” 灵江眉头都不皱一下,又一口干尽, 没什么表情的看着他。 连按歌心里发虚, 后悔自己只说了两杯, 于是又拎起酒壶往他杯中倒,打着哈哈说:“没尝出味吧, 来, 再喝两杯你就尝出来了。” 说着就要去倒满, 酒壶细长的瓷颈刚碰到酒杯,只听‘呲嚓’一下,灵江手里的酒杯蛛网般爬上许多裂缝,接着,他抬起手,在连按歌面前一点点松开手指,四分五裂的的碎片当当啷啷掉了一桌子。 连按歌毫不怀疑,自己再倒下去,这就是他的下场。 灵江平静的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殷成澜在哪里?” 连按歌放开酒壶,收起嬉皮笑脸,将自己的佩剑放到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银色的剑刃,他的脸上一点畏色都没有,神色之间隐隐透露着金戈铁马的凛然肆意,淡淡说:“爷有要事处理,不在这里,去向属于机密,恕不能奉告。” 灵江看着他,连按歌有种奇特的气质,插科打诨耍嘴皮时总觉得他亲切和善极好相处又好欺负,每每三两句就能将他点炸,让他跳脚怒骂哭笑不得。然而又有时候,他无意间流露出的深沉内敛,肃穆无畏,又令灵江钦佩,好像随时随地他都能摇身一变,成那千军万马之前我自巍然不动的将帅,任尔刀枪剑雨,也要誓死守在殷成澜之前。 得此下属,乃是殷成澜的大幸,灵江想到,这种人就是逼死他,想要套出主子的下落都是不大可能的,这对殷成澜是好事,但自己千里追妻,想要的可不是来和这位忠心耿耿的属下大眼瞪小眼的。 于是,一时间心思百转,灵江不愧生了颗七窍玲珑心,瞬间便想到了办法。 他就那么坐在那里,连眼睛都未眨一下,营帐中的气氛却忽然一变,从紧张对峙变成了另一种说不清的感觉,然后,不等连按歌诧异的品出这是什么滋味,就看见这位气势汹汹的鸟兄眼睛红了。 不是那种杀红了眼,也不是姑娘家盈盈粉泪的红,而是红的克制内敛,好像有万千委屈和心酸都含在里面,但他偏偏不说,强撑着神色无常的皮囊,任由心中支离破碎。 连按歌瞪大了眼,心道:“我的娘,这什么情况?” 灵江嘴唇紧抿着,像是撑不住了一样,不甘心的闭上了眼,点点头,一说话,嗓子都哑了:“好,你也替他瞒着我,真好。” 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缓缓说:“没想到竟是这种结局,我都还没放弃,他却先放手了,殷十九,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说着,失魂落魄的往帐外走去。 连按歌错愕的看着他伤心欲绝的背影,将刚刚的几句话飞快过了一遍,脑中立刻演了一场‘恩恩爱爱却因某些误会有情人天各一方的虐恋情深’戏码,心中咯噔一下,自己还没想好要说啥,身体却已经先了一步,走到灵江面前拉住了他的胳膊。 灵江回头,眼中神采只剩下一片黯淡。 “你、你和爷怎么了?”连按歌硬着头皮说。 灵江道:“你不是知道了吗,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停了一下,皱起眉,好像在忍受着心里针扎的疼痛,“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去死了是吧,可笑我刚从疆北回来,还真以为他愿意同我去寻最后两味天材异宝。” 连按歌在殷成澜身边待得很久,虽然没有灵江那么通透,也总算有一点心知肚明,况且十九爷也曾经亲口说过,他寻找解药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死在皇帝之前,而等复仇之后,他的毒最后能不能解,并不重要。 这十余年来,连按歌虽没有殷成澜这般执念,却也是一心一意扑在复仇之上,从未想过报仇之后的日子,他听灵江几句只言片语,乍然就想明白了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十九爷觉得最后两味药引子寻不到了,就放弃治疗,怕小情人……鸟伤心,就寻个借口抛弃人家,专心致志复仇,然后等死? 他浑身一哆嗦,看着灵江落寞的表情,越想越觉得可能,十九爷半生都为仇恨活着,已经够可怜了,还要为仇恨去死,这一辈子岂不是白活了。 他瞅着灵江,虽然这小贱鸟总是很欠揍,但现在看起来真的很伤心,也是真的爱慕十九爷吧。 连按歌犹犹豫豫,想起殷成澜‘我爱你我要你但我就不说’的龟毛尿性,拿不准自己到底应该坚持自我不告诉他爷的下落,眼睁睁看着有情人就此分别,还是应该推波助澜,顺十九爷的尿性,当中间撑篙之人,将小黄鸟送到‘嘴上说着不要心里爱你要死的’殷成澜面前。 灵江见他犹豫,心知此法有效,还差一点火候就够了,便眼里含起欲落不落的水雾,喑哑说:“你去问他,既然早已经打算放弃,又何必来招惹我。灵江虽不是忠烈之人,也愿从一至终绝不后悔。事到如此,只有先走一步,到黄泉下去等他。” 说完甩开他的手,走出了营帐。 连按歌心里一惊,连忙冲了出去,将灵江连拉带拽扯了回来,一把将帐帘挥下,心有余悸道:“你、你要问就自己去问吧,我不去。” 灵江默默看着他。 连按歌咬了咬牙,叹口气:“我可是看在你跟爷不同寻常的关系上才说的,你记住,千万不要泄露爷的踪迹,不然,我们十几年做的谋划就全白费了。” 灵江道:“我宁愿死,都不会害他。” 连按歌点点头,附耳过去,说了一处地名。 临走前,连按歌望着飞上天空的小黄毛,浑身闪着慈爱的光芒:“你可要劝劝爷,什么事都能放,唯有解毒不行。” 小黄鸟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好,我会转告我夫人的。” 说完,振翅消失在了夜空里。 海风吹拂远处的海面,几天之前的血腥和杀虐很快便被奔流不息的大海带走了,就像滚滚而去的历史长河,不论多么惊鸿绝妙之人都只是昙花一现,这一世短暂如浮光掠影,纵然曾锥心泣血,也望有一日能花好月圆。 连按歌蹭蹭下巴,意味深长道:“夫人啊……” 按着连按歌说的地址,三日后,灵江落在了黎州一处青山绿水的寺庙中,此时外面已经隔三差五的下几回小雪,而这山中却是绿意朦胧,漫山遍野栽种的松柏和白的雪交相辉映,组成了一副游离于山水墨色之外的清新景致。 而那座寺庙就掩映在绿松白雪之间,远远望去,好像仅在尘世中留下一抹红瓦飞檐的屋顶,含蓄而温柔的望着人间。 小雪纷纷的飘。 灵江悄悄落在古寺院中的大铜钟上,单爪站在钟顶上,另一根爪子捏着一根松针抬到脑袋上,正姿势潇洒的在……梳头。 真的很注重仪容仪表了。 “我来吧,路滑,师父且去歇着,”忽然有人步出佛堂,手里拿了把扫帚,与说话的人一同出来的是个年纪颇大的老僧人。 老僧人慈眉善目,唇下留有仙风道骨的白须,合掌念了句佛号:“空尘,你悟性极高,为师本不该多言,但为师知晓你与尘世有宿命之缘,无法真正舍弃,若有一日你处不得处之位,行你不得行之事,你且记着‘人无善恶,善恶存乎尔心’,你本性干净,有些事反而不必介怀。” 那人是个很年轻的少年僧人,约莫十四五的年纪,声音还带着介于成熟和青涩之间的沙哑,他恭敬的躬身向老僧人一拜:“徒儿记着了。” 老僧人道:“去吧。”转身走进了佛堂大殿中。 那人往院中走来,灵江看清楚他的脸时一愣。 这少年生的如此面熟,他竟然好像哪里见过似的。 灵江站在铜钟顶上将扫雪的少年仔细看了一遍,又觉得这个人他不可能见过的,他的记性不差,甚至很好,况且这个少年气质特殊,就是擦肩而过,灵江也应该会记着的,这么来说,他应该是见过和他相像的人才对。 灵江垂眸思考着,另一根爪子缓慢的梳着头上的呆毛,眼角忽然闪过一抹银色,是他的脚环,灵江一怔,震惊的抬起头,瞳孔骤然一缩。 他想起来了,是十九。 第48章 寒香水(九) 意识到此人有可能和殷成澜有点什么关系, 灵江的心里便疯狂跳了起来, 气息都有些不稳。 因为他知道就凭少年神似的眉眼和年纪, 最有可能的关系就是父子。 灵江沉默的看着雪花飘落在少年披着青裟的肩上, 回想起他在驭凤阁中可曾有听过关于殷成澜妻儿的流言, 他想了一遍, 确定以自己对殷成澜关注, 是从未听过一星半点的。 那么这个少年是从哪冒出来的?他娘亲呢?为何会年纪轻轻就削发为僧,入了佛门呢?一般来说, 凡人入佛门,大都不是对尘世失望了无牵挂才入的吗,少年也是如此吗?那他对尘世间谁失望了? ……是殷成澜吗。 小黄鸟虎躯一震,晃了晃身子,已经在心里为殷成澜编排出了一场抛弃妻子如今幡然悔悟千里寻子的苦情戏。 他默默的心想,少年既然会出家, 说明他娘亲可能不在了,如今殷成澜在佛门中找到他,想必已经抱头痛哭认过亲了吧。 他戏多的想着,那等殷成澜跟了他之后, 他是不是就成了少年的后爹了? 白捡了个儿子, 这刺激大发了。 灵江忽然飞起, 落到了少年的肩上,打算再仔细瞅瞅他。 空尘肩头一动, 发现肩上竟多了一只鸟, 雪花落在它巴掌大的身子上, 在淡黄色的羽毛上结出一层细碎的冰渣。 “嗯?你从哪里来的?冷吗?” 灵江默不作声的思考着,要不要和大儿子先交流一下感情。 这时,身后传来说话声,以及雪面被轮子碾压的声音。 “睿思,等雪停了再扫吧。”一女声道。 空尘肩上端着小黄鸟,握着扫帚转身,朝廊下二人走了过去,乖巧的喊道:“娘,义父,地上滑,你们别过来了。” 他一转身,殷成澜就看见了少年肩头蹲着的小黄鸟。 那鸟胖乎乎的一团,可真是黄,从头到爪没有一丝杂色,两枚乌黑的小圆眼像暗夜里的星子,瞅人的时候又圆又亮。 这小鸟长得可真像他养的那只。 殷成澜刚想到,就看见睿思公子肩头的小鸟忽然一晃头上的呆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进了他的怀里,然后一翻身,在他怀中激动万分的撒起欢来。 殷成澜:“……” 哦,怪不得看着贼兮兮的,还真是他家那只啊。 空尘微微一讶:“义父,这鸟是?” 殷成澜一手罩住在他腿上四仰八叉乱蹭的小黄毛,镇定道:“见笑了,阁里的信鸟。” 空尘的娘亲捂唇笑道:“这鸟看着可真活泼。” 殷成澜客气的点了下头,看见他腿上羽毛乱糟糟已经没有鸟样的蠢鸟,心道:“活泼?真是客气了,丢人现眼啊!” 空尘道:“是出什么事了?我没在它身上看见信筒。” 殷成澜感觉手下软绵绵的小鸟身上冷冰冰的,也没冻死这丫的,用手心给他暖了暖。 他还不清楚灵江是怎么来的,来这里有什么事,不过就是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能猜个一二,便道:“无需担心,一切都在掌控中,睿思,外面寒冷,陪你娘回屋吧。” 空尘将好奇的目光从殷成澜指缝里露出来的黄毛上收回来,扫帚放到一旁,走上去扶住殷成澜的轮椅:“好,我先送义父回去。” 古寺的后院有给香客住的客房,空尘前脚刚把人送进屋里,灵江后脚就变幻成人,将屋门关严实了。 殷成澜坐在桌边,将暖炉点起来,倒了两杯热茶,端起一杯低头抿了一口,眼观鼻鼻观心的看着沉浮的茶叶。 灵江大大咧咧坐到他侧边,撑脸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摸了过去。 殷成澜被他调戏的颇有经验,在他刚有动作时就用端茶的那只手挡了过去,谁知灵江只是虚晃一招,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拉到眼前,就着他手中的杯子低头喝了一口,刚好印在殷成澜方才喝过的地方。 “味道不错。” 男人的脸上瞬间蹿上一层薄红,微恼将杯子丢到了他脸上。 灵江笑眯眯截住,端着他的杯子,说:“我说茶好喝,你生什么气。” 殷成澜耍了一辈子的流氓,彻底败在了此鸟手里,一想起刚才灵江的举动,脸皮莫名发烫,神情就不由自主冷了下来,面无表情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大概是和你心有灵犀?”灵江嬉皮笑脸。 殷成澜皱眉:“此地非同寻常,若是被人知道......” 灵江打断他的话:“好了,不会被人知道的,连大总管告诉我的。” 殷成澜并不信他,以连按歌的性子,是绝对不可能透漏他的踪迹的,事关重大,他的人很有分寸。 灵江把自己喝完的茶斟满递了过去:“无所不用其极,攻其弱点,自然就能得到我想要的。” 殷成澜怀疑的望着他。 灵江就将脑袋伸了过去,扒了一下自己的下眼睑,说:“我到他面前哭了一哭,他就告诉我了,你看,眼睛现在还肿呢。” 短短的片刻里,殷成澜考虑过所有能逼连按歌说话的可能,但显然没料到是这个原因,他愣了一下,然后,心中涌出的怀疑猜忌忽然就无声无息熄灭了,外面白雪纷纷,尔争我诈,他的心里却只有一片柔软,不由自主温声问道:“怎么哭了?” 灵江垂下眼,低声说:“想你想的。” 殷成澜笑了一声:“还贫。” 灵江凑到他面前,从他腿上捏下来一根自己的羽毛,递给他。 殷成澜道:“现在还不到掉毛的时候。” 灵江便从善如流的答道:“羽毛渐稀终不悔,为你消得鸟憔悴。” 知道他会贫,没料到他贫的如此出神入化,殷成澜终于绷不住了,眼角一弯,笑了起来,拍着他的脑袋,说:“不准胡乱篡改先人的诗词。” 灵江静静的看着他眼角的笑,品出了一丝世态炎凉的寂寥。 等了一会儿,灵江说:“我们去疆北吧,找寒香水。” 殷成澜笑容淡下来,眉眼之间还是柔和的,他往暖炉中添了炭,暖意映红了他的侧脸:“既然来了,就好好待着吧,别胡思乱想了。” 灵江按住他的手:“你连试都不试就放弃了?真打算陪他去死?” 殷成澜抽出自己的手,没去看他,轻轻晃着茶盏里的水:“你不懂。” “不是我不懂,而是你。”灵江说:“为了他,赔上自己的一生,你觉得值得吗,十九,你真甘心吗?” ‘甘心’二字像一把锥子,猝不及防刺了一下殷成澜的心脏,他那原本千疮百孔、早已经习惯疼痛的心竟然再次像是被揭开了伤疤,狠狠的疼了一下,让他的呼吸都跟着一滞。 殷成澜抿了下唇,察觉身体里毒血正蠢蠢欲动,他垂着头,很快,舌尖便尝到喉咙里的腥甜。 灵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想去改,就听殷成澜嗤的笑了一下,再抬起眸子时,眼里冷的如冰。 “你知道被困在轮椅上的滋味吗,那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殷成澜缓缓的说。 他好像从来都不在乎自己的残疾,好像总是能一如从前的淡漠冷静,可只有殷成澜自己知道,他早就快被逼疯了,他脸上有多么冷静,内心就有多么煎熬,这种困在方寸之地,身不由己的感觉,这种残废孱弱无能为力的滋味,就像是跗骨之俎,日日夜夜折磨着他快着火入魔了。 他甘不甘心,又能怎么样,这么多年的寻找,这么多次的失望,早就将他耗尽了,直到如今,他的骨血里全都填满了仇恨,唯有仇恨才是支撑着他脊梁笔挺不折的希望。 至于‘甘心’,他早就不想了。 灵江紧张的看着他:“我只是觉得……” “出去。”殷成澜操控轮椅背过身体,“我不想看见你。” 他的背影冷冽的不近人情,灵江搁在桌上的手紧紧攥起,手背绷起的血管清晰可见,他暗暗吐息好几次,才忍住了内心的冲动,站起身,什么都没说走了出去。 临了,还记得反手帮他将门掩上。 殷成澜深深望着紧闭的屋门,咳出一口鲜血。 冬季的天黑的很早,才刚黄昏,外面已经暗了下来,冷冷的月光盛飞如瀑,倒映着雪地,照出一人孤零零的影子。 灵江没去别处,就这么站在殷成澜的屋前,沉默的看着院子里渐渐飘起了鹅毛大雪,斜飞的雪花吹进屋檐下,没多大会儿,他的肩头就落满了积雪。 古寺静悄悄的沐浴在月光下,银装素裹一身清冷,白雪皑皑的山谷天寒地冻,四下除了风雪的簌簌声外,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 虽有法术傍身,但长久这么站着,灵江依旧被冻的浑身僵硬,一动便是一身冰渣。 屋里,殷成澜望着被雪照亮的窗户,那上面有一抹斜长的身影,已经站了很久了。 外面很冷吧,影子这么久不动,该不会是被冻僵了吧? 殷成澜心想,那小鸟应该不会这么蠢,冻死自己的,他自我安慰的收回视线,想闭上眼,可眼皮却不听话的又睁开,直勾勾的盯着床帐——可是他今日才到古寺,又是冬天,要屋子没屋子,要鸟窝没鸟窝,也没地方去不是。 外面真的很冷的。 殷成澜控制不住的想着,好像有个老和尚在他耳边不停地念叨着这句话,在殷成澜觉得自己耳朵都快长出茧子时,他终于受不了了,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起身的一刹那,万籁俱静,只有屋外微弱的呼吸成了三千尘世里唯一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轻轻敲开了他的心门。 殷成澜叹了口气,按了按太阳穴,提起坐到轮椅上,操控轮子走到门前,抬起手,顿了一下,最后还是落了下来。 屋门咯吱一声打开,一阵极冷极寒的风吹了进来,不等殷成澜感受到寒风凛冽,房门便被立刻关了起来,进来的人忽然一脚踹到他的轮椅上,朝自己猛地一扑,后背就被紧紧抱住了。 抱住人后,灵江纵身一跃,动作一气呵成,转眼之间就将殷成澜按到了床上,随即,自己覆身压了下来。 “你——” “好冷。”灵江迅速摸进殷成澜的衣襟,将冰冷的双手塞进他怀里,双脚紧紧缠住他不能动弹的双腿,最后把脸埋到了殷成澜颈侧,确认自己从上到下都贴上了热源,灵江浑身哆嗦了下,说:“我快冻死了。” 殷成澜感觉自己抱了个冰疙瘩,又冷又湿,手按住灵江的肩膀,刚想推开他,听见这么一句,推拒的动作不知怎么就停住了,昏暗中,他任由灵江抱了一会儿,感受着怀里的人时不时无法抑制的打个颤,殷成澜闭了闭眼,手上这才有了动作。 他没有再去推开他,而是拉过一旁的被子,将灵江裹了起来,说:“该。”声音有些哑。 闻言灵江笑了笑,直接撩开方才隔着的薄薄的单衣,摸上了殷成澜肌肉紧致的胸膛上。 赤裸的肌肤相贴让殷成澜一僵,咬牙道:“拿出来。” 灵江动了下,手指无意有意扫到那副躯干的凸起上,他一本正经有理有据的说:“这样我恢复的比较快,害羞什么,都是男人。” 殷成澜被他摸得发毛。 贴的太近了,不用手,他几乎也能描摹出灵江贴着自己的身体线条——青年有着劲瘦的腰腹,微微凹下去的胯部,修长有力的大腿,这是一副近乎完美无瑕的身躯,带着殷成澜可望不可即的生命力。 他渴望这种鲜活,又畏惧这种鲜活,贴近这种生气,又排斥这种生气,复杂纠结的感觉萦绕在殷成澜心头,让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按在灵江脊背的手究竟是想推开,还是想要抱紧。 就在他难耐的想要逃避答案时,忽然,他感觉到腹上有些异常,殷成澜十年如苦行憎般的生活让他一时没意识到那是什么,正当他想要伸手去摸一下,就听见灵江毫无预兆的大声说:“你没有发现你的计划有一个致命的漏洞吗?!” 第49章 寒香水(十) 两人挨的极近,近乎脸贴着脸的距离, 灵江这一声简直是魔音灌耳, 殷成澜当即耳鸣了半晌, 方才想干的事顿时忘了精光, 他皱眉歪了歪头, 注意力转移到了灵江的话上。 “说说你的想法。”殷成澜环在灵江后背的手向下滑去,按到他的臀部,懒洋洋的威胁道:“你若说不出点什么,就等着挨板子吧。” 此情此景此人此手,此摸的地方让灵江心猿意马起来, 他飘忽忽的问:“用脱裤子吗?” 殷成澜冷冷一笑:“幻成原形再打。” 灵江:“......” 那还能看到什么,不能有点情调吗。 “时间,时间就是漏洞,来之前我想不明白你故意败退的原因, 直到我看见了他。”灵江感觉暖和了, 就从殷成澜身上翻了下来,再趴下去,谁知道他还能控制住自己不。 灵江胡乱脱了外裳扔到床下, 和他并肩躺在一起, 盖进一条被窝里, 嗅着殷成澜的气息,说:“你不解释一下那少年的来历吗。” 差点就成了他大儿砸呢。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屋外落雪声和身边人的呼吸在耳边纠缠, 大雪之夜, 相拥而卧,这是一种令人多年之后回想起也依旧感到舒服慵懒的回忆。 殷成澜淡淡说:“需要吗。” 灵江无声笑笑,手指绕着殷成澜的青丝:“你为皇帝铺的路就是睿思,我先前以为他和你有什么关系,直到他叫你义父,我才想起来,和他相像的并不是你,而是皇帝。你在朝廷的军队里埋了你的人,那朝廷中也应该有才对,你自断后路,就是为了麻痹皇帝,从而将这个人送进皇宫。” 殷成澜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继续。” 灵江道:“你不只是要将他送进皇宫,你还要让皇帝立他为太子,但这里面有点困难,因为皇帝不可能会立一个突然出现的人为太子。” 殷成澜哦了一下:“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灵江抬起头,舒舒服服枕到殷成澜肩膀上:“你需要皇帝身边有一个人,这个人能让皇帝全心全意信任他,绝不会怀疑他,但凡他所说的皇帝都会相信,并且能左右皇帝的意愿,改变他所做的决定。” “你觉得什么人合适?”他把灵江的脑袋推下去。 灵江不满的说:“小气。”然后又将脑袋搁过去,还附带伸出一只手臂压到殷成澜胸口:“挑选这个人很重要,他不能是大官,因为官越大,皇帝就会怀疑他。也不能手握军权,因为功高盖主,皇帝会忌惮他,这个人也不能是皇亲国戚,不然皇帝会认为他居心不良。” “按你这么分析,除了太监,就没有合适人了。”殷成澜推也推不开他,被他压着又不舒服,看不惯这小鸟得意的哼唧,就也伸出手,压到灵江身上。 灵江暗笑着侧身把另一条胳膊压在他胳膊上:“太监更不行了,一个太监如何能左右皇帝的意愿。” 他说:“这个人不仅身份特殊,出现在皇帝身边的时机也有讲究,他既要是偶然出现的,又要是因为某些原因必然出现的,我想上天应该不会你要东风便给你送来东风,唯一可能的,就是自己制造一场狂风巨浪,让皇帝在风浪中站不住脚,主动来寻这个人。” 殷成澜勾起唇角:“是吗。” 灵江在黑暗中目光如炬:“那时,你亲自去西南,不仅只是为了跳崖给皇帝看吧。” 敢这么皮吗。 殷成澜似笑非笑嗯了一下:“你还没说这个人是谁。” 灵江压在殷成澜身上的手一笔一划在他胸口写下一个字——佛。 屋中一时没人说话。 灵江甚至怀疑殷成澜是否睡着了时,男人忽然低低笑了出来:“你啊你啊,没想到我竟然捡了一只绝顶聪明的鸟。” 灵江将腿也缠到他身上,然后猛的收紧手臂,把松散的油条扭成了一根解也解不开的大麻花,他额头抵着殷成澜,吐气如兰,轻声说:“但是时间太急了,也许皇帝看不出来,但总有人能察觉到,一旦这个苗头传到皇帝耳中,引起他的怀疑,你之前做的就全前功尽弃了。” 时间是个巧妙的局,用的好,百年千年之后,后人蓦然回首,才能从那漫长的岁月中,流逝过的所有无关紧要的风波里,体会到先知的用心良苦。 时间也是一柄无形的刀,将一件事斩断成数不清的微末的碎片,然后藏向浩瀚的时间之海里,用它独特的手段,悄无声息的拼凑出超乎想象的大网,只有站到时间之外的人,最后才能俯瞰看出来这张网的形状。 然而,时间之外便是死亡。 “时间太少,很多事就会从‘凑巧’变成‘别有用心’,十九,我不信你没想过这个问题。”灵江用额头蹭了蹭他。 殷成澜被他的动作弄的燥的慌,微微向后撤开一点距离,他试图挣扎了一下,竟没挣开,发现两人四肢不知何时像打了结一样缠在一起。 殷成澜莫名怀念起灵江长满羽毛的小翅膀,就是看起来再怎么像鸡翅,也比现在这两条紧实有力灵活的手臂好,都快长到他身上了。 只好将注意力全部放在灵江的话上,控制自己不去关注眼下两人纠结的姿势:“想过,又能如何。” 他知道时间太紧太急太仓促,知道时间是漏洞,接二连三出现的‘凑巧’会引起皇帝怀疑,可他别无选择不是吗。 时间是这场局的保障,可不是他的,因为他从来都没有时间,他的时间早已经化作骨血日益沸腾的毒,随时随地都能将他吞没进深渊,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再翻身了。 灵江道:“你还有六个月,分出两个月给我,我们去疆北,去找寒香水,如果能找齐所有的解药,你的头上再也不会悬着一把刀了。” 殷成澜笑了一下,温热的气息喷在灵江脸上:“如果没有找到呢?” 灵江心里抽了一下,他垂下眸子,额角静静抵着殷成澜:“如果没有找到……我替你杀了皇帝,铺好你想要的路,这两个月的时间不会让你白白浪费的。” 殷成澜望着昏暗中近在咫尺的人,他看不清他的面孔,却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沉重,纠缠在他身上的手好像也缠住了他的心脏,随着刚刚那句话说出,猛地收紧了力度,让殷成澜心口忽然一疼。 他沉默下来,躲开灵江的亲近,侧头望着黑漆漆的屋子,渐渐下大的雪在纸窗上留下凋零漂泊的舞姿,殷成澜茫然的想,什么时候才会天亮呢? “我不答应。”他说。 灵江看着他的侧脸,黯然闭上了眼。 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在黎明前停了下来,屋外白茫茫的一片。 殷成澜醒过来时,发现床上的人竟然不见了,他摸着冰凉的床侧,心里一时极不是滋味。 这时,屋门咯吱一声被打开。 殷成澜抬眼,看见灵江站在门口,表情淡淡的看着他。 殷成澜抿了下唇,眼睛往四周飘了一下,才落到灵江身上:“你去哪——噗!”他刚张嘴说话,一只雪球骤然砸到了他脸上,噗的一下在那张英俊的脸庞上炸了天女散花。 殷成澜恼怒的抹掉脸上的碎雪沫,“灵江你——噗噗噗!” 馒头大的雪球一个挨一个向着殷成澜扫射,趁其不备攻其不意,砸其脑袋,冻其丫的,才能一解灵江憋了半夜的闷气。 这小鸟可真是狠啊,一大早爬起来专门做了十几个雪球,就等着这个时候呢,他丢雪球时又狠又准,连给殷成澜说话的功夫都没有,照着男人的脸就砸去,那雪球让他团的特别瓷实,砸到脸上不仅冷,还疼,十几个雪球下去,殷成澜连骂都不敢骂了,直接拉过被子蒙住了头,在被子里气闷的大声道:“灵江,你胆敢以下犯上,你这是大逆不道,你——” 灵江缓缓走到床边,抬高了手,笑嘻嘻道:“行了,出来吧,逗你玩呢。” 被子下面的一坨动了动,殷成澜觉得丢人丢到家了,此鸟当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都快爬到他头上了,他咬牙切齿的拉开被子,正要好好说教说教他,刚露出脸,就见头上一团足有一个石磨那么大的雪球,毫无预兆,对着他当头一砸。 那场景不可谓不壮观,不可谓不绚烂,不可谓不解气啊! 殷成澜:“……” 他清楚的看见雪球后面灵江得意的坏笑,眼前一黑,背过了气,身形晃了晃,似乎竟要晕了过去。 不过,不知是被砸晕过去,还是气晕过去,总而言之,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似乎哪个原因都丢脸,于是在即将倒下去的瞬间,生生撑住了身体,就这么硬邦邦的坐在满床的雪里,将灵江的祖宗十八代拖出来问候了一遍。 “十九。”灵江喊道。 殷成澜快被气死了,拍开脸上、肩上、脖子里的雪,怒气冲冲的抬起眼。 灵江蹲在床边,扬起头,执着的说:“如果最后你注定要死,我宁愿你死在我的手里。” 殷成澜一愣,灵江伸出通红的手握住他:“这样我才甘心放开你。” 他眼里的深情在大雪纷飞里剔透澄清,就像是殷成澜此生都不会见到的天山湖泊的干净透明,他怔怔看着他,喉咙酸涩发紧,低头看见自己一身的碎雪,没话找话的喃喃道:“你这么说是怕我生气吗…..” 灵江眨了眨眼,漆黑的眼里闪过一抹狡黠:“谁说不是呢。” 殷成澜:“……” 刚刚的感动瞬间便被狗吃了。 就在灵江想尽办法要让殷成澜去疆北时,没过几天,连按歌忽然一骑飞尘踏雪奔来。 他刚一到古寺,就将一包东西丢给了殷成澜,好像多摸一下就烫手一样。 殷成澜看他一眼,打开包袱,看见了一封火漆封金的信。 他脸色稍变,捏着那封信半天都没打开。 灵江蹭过去看,嗅到了一股来自信纸的淡淡清香。 殷成澜沉默着取出信纸,不情不愿的打开来。 信上只有寥寥几字,用娟秀的墨迹写着:雪漠部落,速来。 第50章 寒香水(十一) 疆北并非地名,而是大荆以北, 疆土之外的蛮荒地, 此地靠北, 乃是一片幅员辽阔的地域。 但由于地理极偏, 气候严寒, 土地虽广阔但贫瘠,莺飞草长时也不见什么绿荫果实,只有细草如漠,延绵不绝铺向远处。 所以再往北,很少见大国集结, 多是以部落为族群的游牧民族,而雪漠部落便是其一。 简短的六个字,殷成澜看了很久。 灵江不知道这信是谁寄来的,却发现殷成澜见到信时明明一副不愿接住的模样, 等信纸打开, 又流露出他身上很少有的情绪来——那种温柔珍重小心翼翼。 灵江在心里泛起了嘀咕,谁寄的信,那么香, 不怕给鸟熏个跟头吗。 他冷冷的盯向连按歌, 在半空中无声和他对上视线。 ——谁? 连按歌挑起眉梢, 张了张嘴,回给他两个字。 但大概是这两个字对灵江而言太过于陌生, 以至于他没意识到是什么, 又要去问, 就听殷成澜道:“跟你有关系吗。” 灵江眸中一暗。 殷成澜仔细的将信纸叠起,珍而重之的放回信封里,故作姿态的优雅拂去包袱上的残雪,说:“按歌,计划有变,准备准备,我们要去疆北了。” 说完操控轮椅往屋里回,轮子在雪地里碾压出两道痕迹,灵江在他身后语气发冷道:“你之前一直不同意的。” 殷成澜头也不回:“我改变主意了。” 灵江盯着他的背影:“因为那封信?” “这跟你也没关系。” 灵江眉间隐有风暴,他克制着自己的脾气,没动手,却忍不住臭骂了一句:“殷成澜你混蛋!” 殷成澜侧头拍掉肩头的雪沫:“彼此彼此。” 一旁围观的连大总管眼睛滴溜溜在二人身上转了好几圈,天寒地冻的寒冬腊月,他站在没过脚踝的雪地里凭空感觉到了一阵噼里啪啦的火星乱溅,为了不‘情人发火殃及总管’,他有眼力的往一旁躲了躲。 十步之外的主子背对着他,说:“过来,推我进屋。” “好嘞。”连按歌立刻狗腿的答应,递给灵江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正要颠颠过去,就听殷成澜道:“我说的是他。” 刚把马屁端出来,准备拍上去大献殷勤的连大总管一僵:“......” 他身旁的灵江大步走过去,一脚踹到轮椅背上,雪地里很滑,轮椅猛的受力,蹭的一下滚出去老远,直奔着屋檐下的台阶而去,眼看殷成澜就要摔个四仰八叉狗吃屎,幸好在最后滑倒的瞬间,他勉强稳住了身形,不至于丢人丢到家。 殷成澜心有余悸的在轮椅上坐好,心道:“惹不起惹不起,此鸟太凶残了。” 扭过头,脸上假模假样维持着‘我不慌’的表情,疑惑道:“我娘跟你有关系吗?” 灵江脸上一时空白,看见殷成澜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这才明白自己这是掉坑了,他神情依旧冷冰冰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却傲娇的看着天空,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是你娘。” 扭扭巴巴走到殷成澜身边,扶住轮椅,说:“你怎么知道以后没关系,我这不是问清楚了,好带点礼物给她老人家。” 殷成澜笑着睨他一眼,没揭穿他。 灵江推着人回了屋子,“啪嗒”一声关上了屋门。 古寺的小院里白雪皑皑,清幽安静。 一阵寒风吹来,吹乱了连按歌的头发,他僵硬的站在风中凌乱了一会儿,扬起头看着天空,看起来很想仰天大叫。 不过碍于他怕被雪崩埋了,只好忍住了,默默捂住自己的眼。 感觉要瞎。 用过午饭,殷成澜与连按歌去见了睿思公子和他娘亲,协商计划推迟的事宜。 灵江自己待在屋里没跟着去,他说不去的时候,殷成澜还蛮惊讶,灵江趴在床上摆摆手,他正苦思冥想带点什么礼物给十九的娘呢,没心情去听他的计划。 送点什么合适呢,这可是第一次见面,他一点经验都没。 灵江变成小鸟,仰面躺在殷成澜枕头上,摊开小翅膀,两爪朝天,陷入了深深地纠结中。 殷成澜一进屋就看见枕头上姿势滑稽的小鸟,毛茸茸的小胸膛起伏着,正呼呼大睡。 连按歌看了一眼,道:“这睡姿也太怪异了。” 殷成澜已经见怪不怪了,坐在桌边倒了杯茶水,凉凉道:“那是你没见过更怪异的姿势。” 那紧紧纠缠的大麻花,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的重点在怪异上,却不防连大总管跟他南辕北辙,全神贯注的盯上了‘姿势’二字,连按歌一边嗤之以鼻的心想:“这种事也要和我分享吗!”又一边羞耻拼命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姿势啊!” 殷成澜道:“让齐英换下你,你带几个人同我去疆北,明日就出发。” 他叹了口气,这世间唯一能动摇他的想法的就只剩下母妃了吧。 连按歌吸了一下鼻涕,这才从脑中旖旎的画面里回过神,下意识摸了一下鼻子,幸好没流鼻血,含糊的应了一声。 殷成澜将茶杯捧在双手之间,低头望着沉浮的茶叶:“放信告诉山月,让他——” “让他置之事外。”枕头上的小黄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依旧是那副浪荡骚气的姿势,只将小脑袋歪过去,看着他们,说:“你的人不要动,让他找机会离开皇宫。” 殷成澜:“原因?” 灵江黑溜溜的小眼睛深的看不见底:“欲擒故纵,只有他远离皇帝,才能控制皇帝,你现在还有时间,所以一定要将线放长,越长,鱼儿就越会上钩。” 殷成澜手指轻轻摩挲着杯缘。 “我们好不容易才将山月送入宫中的。”连按歌说。 灵江从自己两只爪爪之间轻蔑的看着他:“那是之前你们没有时间。” 他转过小脑袋说:“只有让皇帝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却又依赖着他的存在,你的计划才会成功,十九,我说过不能让凑巧变成别有用心。” 连按歌皱眉,“可是……” 一直沉思的殷成澜抬起了眼,示意连按歌无需再说,他抿了一口茶,操控轮椅走到床边:“你有几分把握?” 灵江微微抬了一下小翅膀:“十分。” 殷成澜点头,:“好,就依你所言,按歌,照他的意思去信吧。” 连大总管便十分困惑,它的一只小翅膀代表十根手指吗? 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数数啊,带着困惑离开了。 等屋里没外人了,殷成澜瞅着跟翻车的鹌鹑一样的小黄鸟,说:“还不起来?”这姿势把他脸都丢光了。 灵江蹬了蹬爪,郁闷的说:“扶我一把,我爪麻了,起不来。” 殷成澜:“……” 捏住丫字形状的爪子将他拎了起来,还顺手给他揉搓了一把。 灵江撅着鸟屁股,苦恼的将脑袋埋进枕头下面:“你说我要送什么好啊。” 殷成澜望着他屁股上那撮冲天的尾翼,动了动唇,还是无言以对。 他们说走便走,当夜收拾好东西,连夜将古寺周围的暗卫和机关重新布置了一遍,第二日,连按歌能干的不知从哪里牵出了一辆马车,天才刚亮,就已经在寺庙门口等候了。 远山上白雪映着绿柏,一片悠闲清净,古寺门前被人扫出了一条红砖小路,蜿蜒一直延伸到远方。 这里美的像画,随意一落眸,便是一副意境清幽的名人墨宝。 睿思与他娘在门口相送。 殷成澜停在马车前,将手里的斗篷递给睿思,示意他给他娘披上,对女人说:“慕诗,还能等下去吗?” 司慕诗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天边延绵不绝的山脉,忽然笑了一下:“十九爷能忍,我有什么不能忍的。” 她笑起来很有韵味,带着历经岁月洗尽铅华的成熟,可她还很是年轻,只不过不再是个姑娘罢了:“我虽然恨他,但却更希望十九爷能顺利寻到解药,解了自己身上的毒。” 她将斗篷还给殷成澜,走到他身边为他披上,纤细的手指在他领口细心的打上一个结,从怀中取出帕子擦掉殷成澜额角冰雪融化的水珠,将帕子放进他手里,说:“睿思还等着长大了孝顺您呢。” 殷成澜笑了出来,接过手帕,拍了拍她的手:“保重。” 转身跃上马车。 车轮缓缓滚动起来,殷成澜撩开窗帘看着古寺前女人和少年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在风雪中成了模糊的一点,再也看不清什么,他才放下帘子,几分怅然若失浮上眉间。 “你还想她!”小黄鸟从他袖子里钻了出来。 殷成澜莫名其妙:“我儿子,我想想怎么了。” 灵江飞起来,单爪捏起绣着桃花的帕子举到殷成澜面前:“那这个呢?” 殷成澜像拍蚊子一样将他拍掉:“不准胡说。” 灵江化成人形蹭到殷成澜身边,伸手一搂,要将他搂进怀里,奈何殷阁主坐定如僧,一动不动,灵江搂不过来,只好自己歪进他怀里,抖开帕子,指着上面几片粉色的桃花绣之间的诗句,念道:“桃林有鹿,佳人难得,该不会是你写的吧?” 殷成澜眉头轻皱,抢过帕子,握在手里用内力将其化成了粉末,淡淡说道:“除了睿思之外,这是皇兄唯一留给她的东西。” 闻言,灵江正色下来,思忖道:“如果她还忘不了,可否会影响……” “不会。”殷成澜被灵江靠的不舒服,动了下肩膀,灵江顺势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翘腿拗成了大爷。 殷成澜道:“我了解她。” 他扭头看着外面白茫茫的大雪,铭记不止是怀念,还有怀恨在心。 一个月后,他们才从黎州抵达了疆北边境。 看惯了一路白雪皑皑,出现在疆北时,望着极目辽阔不见尽头的雪原,几人还是忍不住抽了口气。 大荆的雪下的再大,也不过几尺来厚,而疆北以外,当真是雪虐风饕,万里茫茫。 目及之处,天与雪连成一片,难分难舍,北行半日,马车的半个身子都没入了大雪里,几乎寸步难行。 “这怕是疆北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了吧。”连按歌裹紧了自己的小棉袄,腰部以下都沉在大雪里,他抓了一把已经和车辕一般高的雪面,说:“爷,不等雪停,怕是走不了了。” 殷成澜往外看了眼:“去附近的村落,先找到严楚的下落。” 连按歌跳上马背,往远处张望:“但雪太大了,方向不好辨认。” 这时,灵江从马车里飞了出来,他奶黄奶黄的小身子上套了一只造型奇特的棉质小背心,两根翅膀和爪爪从专门裁剪出来的洞里露出来,以便不影响他的飞行。 连按歌看见,顿时笑傻了,嘴里往外喷着雪花:“这什么玩意啊。” 灵江扑棱着小翅膀瞅了眼殷成澜。 待在马车里无所事事的殷大阁主手里转折一柄小剪子,锋利的刀刃闪过一道寒光,他幽幽的说:“大总管看起来也挺冷的,等等,本阁主也给你做一个。” 连按歌立刻摆手,将嘴唇抿紧了,可当他目光看向小黄鸟时,笑声仍旧控制不住的闷闷传了出来。 半个时辰后,灵江在雪中带路,连大总管驾着马车,坐在车辕上,做工昂贵优雅的大氅外被强行裹了一件和小黄鸟同款的小背心。 连按歌:“……” 他不想说话。 殷成澜悠闲的坐在马车里,揣着手,漫不经心的说:“我不喜欢游手好闲。” 第51章 寒香水(十二) 在雪中走了两个时辰后,天暗了下来, 但视野却还好, 四周被雪地映的很亮。 灵江在雪中飞一会儿, 身上落满了积雪, 只好一边飞一边上下抖动。 连按歌看着, 说:“眼都快被你转晕了。” 身上多了一件不忍直视的小背心,一开始他是拒绝的,但在雪地里没多久就发现了背心的好处,往身上这么一裹,把大氅紧紧贴着身子, 热气散不出去,人也就暖和多了。 疆北的雪一下就停不下来似的,没多大的功夫,方才他们走过的路又被雪覆盖上了, 马儿越走越慢, 到了最后,大雪几乎要淹没马背,身材娇小的人站到雪里, 估计连头都露不出来。 连按歌半截身子泡在雪地里, 全身裹的严严实实, 唯一露在外面的脸上结满了冰渣,一开始他还跟天上飞的、车里坐的两人贫几句, 到了后来, 已经冻的说不出话了。 这时, 一直在天空中高高盘旋带路的灵江说了一句:“到了。” 连按歌迟钝的反应过来,眼里一喜,抬眼去看,竟先看到的周围高高堆起的雪墙,伸长脖子,才从雪墙外面瞧见不远处的村落。 确切的是那不叫村落,只有几处孤零零房屋离的近了一些,屋顶是尖锥形的,黑漆漆的,斜度很高,雪落到上面就滑到两旁,积不了雪,所以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很明显,就像忽然拔地而起的生出来的小山。 连按歌甩打马鞭,催促着也快冻僵的马儿靠近锥房。 连按歌道:“严楚就在这里?” “我到中原之后收到过他的传信。” 灵江说完,一头钻进了马车里。 连按歌四下看着,驱动马儿往里面进,甩了半天,那马却不安的原地踏步,不肯再往里多走一步,他拍掉脸上的冰渣,哆哆嗦嗦的说:“都到门口了,你不进去避避风,非要在雪地里冻着。” 灵江一进马车,就飞快的幻出人形,将殷成澜压到身下,把冻冰的手往他怀里塞去,殷成澜伸手去截,竟没截住,温热的肌肤猝不及防被一双冰凉的手按住了,他控制不住的打了个颤,怀里犹如揣了个冰疙瘩,那滋味,想想都绝。 殷成澜躺在马车的锦被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咬牙道:“拿出来。” 灵江双腿缠到他腰上,按在殷成澜身上的手不怀好意的大力揉了两把他肌肉紧致的胸膛:“我都快冻死了,放一下怎么了。” 殷成澜没料到他不仅摸了,竟然还敢揉,冰凉的双手在火热的肌肤上游走,殷成澜一时不着闷哼了一声。 而马车外的连按歌驱不动马,便扭头掀帘子去问话,刚掀开一道缝,见二人交叠的姿势,又听见他家主子的一声娇喘,顿时犹如五雷轰顶,尿都快被吓出来了,连滚带爬掉到了马车下面的雪堆里。 殷成澜怒不可遏,从怀里抓出灵江的爪子,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将凌乱的衣襟整好,声音从嗓子里逼出来,愠怒道:“再贱就把你的爪子剁了!” 然后一把掀开帘子,对着还坐在雪坑里的连按歌道:“还不滚进来!” 大总管慌忙爬起来,进了马车里,束手束脚的缩在一旁,不敢说话,眼睛却使劲往靠在车壁边上的灵江身上瞄。 殷成澜看他贼眉鼠眼的样子,有心想训他一顿,但由于方才实在太丢脸,张不开嘴,只好冷冷哼了一声。 灵江从窗帘的缝隙里收回视线,说:“不光是马,我也感觉到了,那里面有些不大对劲,飞禽走兽天生对危险很敏锐。” “那还……”连按歌开口,顿了一会儿,瞅了瞅八风不动端坐在另一旁的十九爷,见他没反应,才小心翼翼问:“还进去吗?” 灵江道:“进,天色已晚,我们没法在外面过夜,况且,严楚信里留下的地址就是这里,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连按歌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马车外风声呼啸,等到了半夜就更冷了,就算他们三个大男人能在马车里对付一夜,马却不行,明日他们还要靠它赶路。 “现在就走吧。”灵江说着扭头去看殷成澜,向他伸出手:“背还是抱?” 雪太深,轮椅肯定是用不了的。 灵江贴心的问:“你喜欢哪个姿势?” 连按歌一听这句话,忍不住咳了一声,抬头去看二人,刚好对上殷成澜阴沉的眼睛,他心里打个激灵,头也不回的冲出了车厢内:“我在外面等。” 狗咬屁股一样滚蛋了。 殷成澜面无表情看着眼前这只骨节修长、堪称好看的手,想不通它怎么这么贱呢。 “走吧,别耽误了。”灵江翻出大氅递给他:“外面真的很冷,你穿多点,我在马车下面等你,嗯?听话,就算你轻功再高,也没法直接飞进村子里的。” 殷成澜没好气道:“我知道。” 他是残废,即便很多情况下他都能不依靠别人,但总有无法自理的时候,他很清楚,所以就算再难堪,殷成澜也会逼自己接受。 灵江笑道:“别气了,乖,大不了我让你摸回来。” 殷成澜便挑剔的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哼了一声。 抱是不可能抱的,只能用背。 殷成澜本以为灵江会趁此机会对他上下其手,却不料他背起他时,格外的郑重小心,好像背起了尘世间易碎的珍宝,神情都不由得严肃下来,走在雪地里,每一步都谨慎沉稳。 连按歌在前面用身体破开一条道路,灵江背着殷成澜跟在后面,出了马车,殷成澜才体会到疆北刺骨锥心的冷冽,而背着他的青年头发上落满了白雪,脸颊和脖子都是冰凉的,扣在他身上的双手却是温热。 殷成澜望着灵江俊美的侧脸,忽然说:“好。” 灵江不解的嗯了一声,殷成澜道:“如果我要死了,我就让你亲手杀了我,不会让自己死于毒发。” 灵江脚步停了一瞬,继而又恢复正常,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殷成澜,碎雪沾在他睫毛上,灵江没说什么,沉默的点点头,融化的雪水像眼泪一样从他眼睛滑下。 他背上的殷成澜清楚的看见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痛楚。 整个村子不大,满打满算就七八户尖锥房子,一眼就看到了头,他们进去之后就感觉到一股诡异的气氛。 这里没有人。 房屋的周围堆放的有柴火,还有喂马的粮草,不远处的村尾还有一处鼓起来的小山丘,大概是村里储存东西的地方,现在被雪覆盖了,看不出堆了什么。这里明显是有人生活的痕迹,但不知为何,四周都不见人。 殷成澜道:“进屋看看。” 连按歌在几乎没过腰的雪里跳了两步,跳到一处尖锥房前,然后疑惑的叫了一声,弯腰将脚边的雪拨开,这才发现原来房子的前面是还有三四级高高的台阶,雪太深了,被盖住了。 “你们等等,我把雪清一下。”他用手臂将雪横扫出去,露出和屋脊一样漆黑的木头,这种木材不知道是什么树,连按歌一抹就沾一手的乌黑,他正要叫灵江上来,却忽然低头闻了下手上沾染的污迹,之后脸色当即一变。 灵江看他弯腰僵硬着盯着台阶半晌不动,叫了他两声,连按歌这才用手在台阶上重重摸了一把,缓缓直起身体,扭过头,脸色煞白,抬起手掌给他们看。 只见他的手心殷红如血,血渍红的发黑,泡在冰雪里还没干透,散发着令人不舒服的铁锈味。 灵江迅速去看尖锥房子,背上的殷成澜抬手一挥,用内里震开屋门,连按歌大步走了进去,没多会儿,就脸色很差的走了出来:“屋子里没人,但有打斗的痕迹,地板上有很长的血迹,像是尸体被强行拖到外面留下来的。” “去看看其他房子。”殷成澜说,连按歌应下,提气纵身一跃,脚下在雪面轻轻一点,转眼落到了与之相邻的房子门前。 一刻钟后,连按歌眉头紧皱,脚步沉重的走了回来,他摇摇头:“都是这样,屋里到处都是血,但却不见尸首,严神医和季公子可能出事了。” 灵江将殷成澜放到方才清扫过的台阶上,站起来看着四周。 深夜的寒风终于刮了起来,将雪面上层的薄雪刮的到处纷飞。 殷成澜看着灵江站在半人高的雪里,清瘦的身上落满飞雪,融化的雪水在他身上结出一层薄薄的冰,即便冷的手脚冰凉,灵江也穿得很少,眼下衬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总显得他几分单薄。 殷成澜心下不忍,将肩上的大氅解了下来,丢给了灵江:“你在想什么?” 灵江伸手接住,抱在怀里,说:“我在想人到底死了没,如果死了尸体去哪了?” 他忽然蹲进雪坑里,在里面刨了起来。 连按歌不知道他要找什么,也跳进雪坑里跟他一起把积雪堆到一旁。 殷成澜坐在尖锥房的台阶上只能看见大雪坑里不断堆上来的积雪,直到两旁的积雪渐渐堆高,这时,灵江忽然站了起来,手里拎着什么东西,走到殷成澜身边。 看清楚是什么之后,殷成澜眉眼之间骤然呈现出一种阴郁至极的肃杀。 那是一只红的发黑的毒蝎。 第52章 寒香水(十三) 一看见这玩意,连按歌头皮都麻了:“又是这个鬼老头。”他也从雪地里捡起两三只已经死了的毒蝎, 瞅了瞅, 说:“这玩意儿能吃不?我们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你尝尝, 我见那老头吃的很香。”灵江淡淡说, 将蝎子扔给殷成澜, 走到他身后:“雪面太深了,发生过什么也被埋住了,你用内力震开雪面试试。” 殷成澜吃过六种天材异宝,内力浑厚,反正是不用白不用。 连按歌道:“对, 震开之后说不定能抓一窝。”大总管估计饿惨了,竟然跃跃欲试起来。 殷成澜凉凉的扫他一眼,又扭头去看灵江,见他表情平静, 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什么, 就说:“行啊,你要能吃的下,爷给你油炸一锅。” 说着抬掌一挥, 动作不见用力, 一道劲风已经倏地抽在了雪上, 雪面顷刻之间向两旁炸起三丈多高的雪沫,碎雪纷纷扬扬在风中刮了起来, 待到震起的雪花归于平静, 几乎没过人腰的雪地里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将埋在下面的道路露了出来。 借着惨白的雪光,他们看见土地上错综复杂的血迹和一团一团乌漆墨黑的糜烂的东西。 连按歌跳进雪里,用厚重的靴子去碰那些软乎乎的东西,从里面忽然钻出来两只蝎子,这蝎子不是红的,而是极深的黑色,肚子很鼓,连按歌下意识一脚跺上去,蝎壳‘啪嚓’裂开,一汩血水涌了出来,慢慢渗透进了雪里。 他愣了一下:“它们好像在吃这东西……这是什嗷!”他一下子叫了起来,瞬间蹿到了殷成澜身后,使劲把靴子往雪地里蹭,结结巴巴的喊道:“肉啊,这些蝎子在吃肉,这肉是是是不是那些尸体!” 灵江和殷成澜没说话,显然已经预料到了。 连按歌蹭着脚,想起自己刚刚要吃蝎子,忍不住弯腰呕了出来,他肚里没食,什么也没吐出来,就是下意识觉得反胃,虚弱的说:“那老头养的毒蝎竟然是吃人的。” 再看那洁白晶莹的雪面,不知下面还有多少尸体组织,连按歌站在尖锥房前,一步都不想踏进雪里了。 “我去看看。”灵江顺着被震开的小路往村子里面走:“蝎子进食很慢,不可能把所有尸体都吃光。” 他一边说一边沿着小路慢慢走向村子深处,不远处几座尖锥房静静伫立在大雪中,晦暗的天光将雪面照出一层惨白的荧光,这里就像一座偌大的坟场,幽森凄凉的埋着无辜的尸首。 殷成澜看着灵江越来越小的背影,皱眉道:“我们也过去。” 连按歌实在不想踏进雪地里,奈何主子有令,只好背起他,浑身发毛的走进小路里,竭力避开地上一团又一团完全看不出是什么部位的肉泥。 灵江站在村尾那座鼓起的小山丘前,之前他们以为那是村落里储藏东西的地方,他伸手用内力抚开一片雪面,那下面的东西就浮现出来。 那是一张乌青僵硬的死人脸。 而这座小山丘正是村子里村民尸体堆砌成的尸山。随着他们走过来发出动静,雪层下面窸窸窣窣动了起来,吃饱的蝎子在尸体中爬来爬去。 追来的连按歌只看了一眼,就脸色苍白的扭过了头。 他年纪不大就跟着殷成澜上战场,死人见过很多,可从来没见过眼前这种画面,尸体堆砌在一起,被啃噬的不成人形,毒蝎从尸首的腹部,嘴里,眼眶里,带着腐肉进进出出。 就是见过死人太多,所以他的心里对入土而安极为重视,即便是战场上血流成河尸骸遍野,他的心里对待尸体,也是尤为郑重肃穆的。 连按歌怒火一下子烧了起来:“此人真是丧尽天良。” 殷成澜看着灵江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的盯着尸山看,心里有些不安:“你想做什么?” 灵江扫开一片雪,伸手按在一具尸体上,竟将破破烂烂的尸体拖了出来:“我要知道严楚在不在里面。” “别找了。”殷成澜袖中丝突然弹出,缠住灵江的手腕,带着安抚的意味,说:“不找了,不管他在不在里面,都不——” 灵江扭头厉声道:“他要是死了,谁给你解毒!”他眼睛幽深,映着狰狞的尸体有种说不出的森然。 殷成澜一怔,看见灵江蹲了下来,彻底埋进雪里,一点点用手扒着尸山最下面的雪,将尸体露出来,仔细辨认着每一具面孔,他看见灵江的手有些发抖,修长的双手冻的通红,很快就沾满了血污。 “我不该留下他们自己走的,我没发现被跟踪了。”灵江低声说着,浓密的睫羽抑制不住的颤动,他的语气平静,声音却沙哑的像刮在铁片上:“我该杀了他的,可我没杀死他。” 灵江茫然看着几丈高的尸山,从下面流出来的粘稠的血水染红了他们脚下的积雪,他看着自己手上红的发黑的血,轻声说:“如果严楚死了怎么办?” 他不知是问殷成澜,还是在问自己,说完这一句,又开始扫开尸山上的积雪,费力将血肉模糊的尸体拖出来放到一旁的雪上,密密麻麻的毒蝎子从尸体的腐肉里钻出来去叮咬灵江的手,他毫不在意,能拍死的便拍死,来不及拍掉的,就任由蝎子的尾针扎进手里。 没一会儿,手背就乌黑一片,和地上的死人肿胀的肌肤一样骇人。 苍莽的疆北杳无人烟,天和地都好像被茫茫大雪覆盖,他们在这里渺小的就像蚂蚁,转眼都能被埋进纷扬的大雪里面。 天地很辽阔,可心胸很狭窄。 殷成澜这才意识到灵江对自己身上的毒的执念,如同信鸟归巢不死不休。 他蓦地想起青年说过的每一句誓言,此时此刻,天寒地冻,千里冰封,殷成澜却觉得他的心尖好像点上了一簇火,顷刻之间化成火源,烧出了一片生机勃勃。 原来,他是他的万物生长,冬去春来。 殷成澜道:“放下我,去帮他。” 虽对此惨状心有芥蒂,但连按歌依旧听话的将殷成澜放到三步之外干净的雪地里,挽起袖子,踏雪走到尸山前,刚准备动手去将一具尸体摆到一旁,一转头,顿时一惊。 “爷,快看!” 只见遥远黯淡的天边,就在雪和天相接的尽头出现了一片漆黑巨大的阴影,那影子经过的地方飞雪迷乱,就像一团肆虐的风暴气势汹汹的奔来,大地都跟着震颤。 阴影速度极快,转眼就离他们愈来愈近。 连按歌抽出背负的长剑,而灵江也停了手,幻化出两只玄黑的八棱梅花锤拎在手里,和连按歌一左一右守在殷成澜身前。 那片阴影伴随着野兽低低的嗥嚎和粗重的气息朝他们冲了过来,灵江看见那是十几只浑身长毛,头上长有弯弓似的犄角的兽类,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四肢极其的粗壮高大,比中原的高头大马还要高上许多,浑身雄壮魁梧,人站在它面前犹如猫狗一般弱小,好像被它的蹄子轻轻一踩,就能肚破肠流。 他们先是被这群野兽震惊,然后才看到野兽背上还坐着人。 那些人浑身裹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幽亮的眼珠子,猛地看见,就像森林里贪婪狰狞的饿狼的目光,被雪光照着,泛着凛然的幽光。 还没靠近,周围的雪地就剧烈震动起来,尸山开始倒塌,无数的毒蝎子四下逃窜钻进雪里。 灵江握紧了八棱梅花锤,缓缓瞄准了为首的巨兽身上骑着的人。 就在他刚要飞出梅花锤时,就见那只马上要踏碎他们的巨兽在离他们两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巨兽跪下前膝,垂下一对弯弓大犄角,从那庞然大物上面下来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搀扶着另一个,站在不远处,看着如临大敌的三人。 被搀扶的人摘下头上的兜帽,露出了一头如瀑般银白色的长发。 那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满头银发,看不出年纪,只觉得年轻时定是个潇逸的绝色美人,以至于如今眉目间仍旧残留着飒爽的风采。 她站在风雪里,银发和黑色的斗篷随风翻飞,即浓墨重彩又剔透如冰,虽然眼角已有几道皱纹,但却掩不住身上端庄沉静的浑然大气。 灵江觉得有点眼熟,就听女人道:“小澜子,我来接你了。” 殷成澜坐在雪地里,有点头疼的叫道:“母妃。” 殷清漪说:“妃什么妃,叫娘。” 她走过去,半蹲在殷成澜面前,摸了摸他的脸。 灵江看了连按歌一眼,无声问:小篮子? 连按歌直摇头:我真的不知道夫人的出场方式如此拉风。 “……” 这算是交流障碍吧。 殷成澜道:“娘,外面寒气逼人,您怎么来了?” 殷清漪拂掉他肩头的雪:“娘想你想的睡不着,只好出来寻你了。” 嗯,此话听着真耳熟,听多了,他都不肉麻了。 殷成澜往她身旁看了眼,搀扶着殷清漪的是个年轻的异族姑娘,向他微微欠身行礼,殷成澜回礼,问:“苏赫叔叔呢?” “他出去了,我们回去再说。”殷清漪道,抬手挥了一下,身后跟来的武士便立刻牵过来一只巨兽,跪伏下来,让殷成澜坐上去。 “等等。”有人忽然开口。 殷清漪转身,看见是和小澜子同行的人,脸生,她没见过,想来应该和旁边的小歌子一样是下属。 灵江盯着殷成澜:“严楚还没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殷成澜看着他发青的双手,心里无奈,只好示意连按歌将方才巨兽奔过来时震蹋,被大雪重新覆盖的尸体弄出来,和殷清漪解释了一番。 听罢,殷清漪精致的眉头一皱:“原来就是此人害我儿,你且放心,将来娘绝不会放过他。既然你们怕严神医被害于此人,那我们便找,是死是活,总要有个下落。” 殷清漪立刻将命令分给雪漠部落的武士,让他们腾出一片空地,清除毒蝎,将所有尸体都摆放出来。 雪漠武士将一种粉末洒到众人周围,他们身边的雪地很快就融化成水散去了,那粉末不知道含有什么,毒蝎也不敢靠近,在尸体里钻来钻去,大部分都被弄死了,蝎壳一裂,流出死人身上乌黑的血。 殷成澜本来想让叫灵江过来,给他处理手上的蛰痕,但那小鸟固执倔强的厉害,头也不回跟着众人在尸山血海里辨别可否有严楚的尸体,怎么都不肯听话,殷成澜只好放弃,靠在一头巨兽身边和他娘说话,目光却一直徘徊在那边忙活的人身上。 等天快亮时,所有尸体都被看了一遍,确认里面没有严楚和季玉山,灵江松了口气,脚下一软,单膝跪到了地上,他的双手被毒蝎蛰到的地方已经乌青发黑了,那些蝎子毒性不大,但吃了死人肉,沾染了尸毒,虽然一时半会儿毒不死他,却也不会好受。 殷成澜忽然对殷清漪道了句等等,施起轻功落到了灵江身边。 灵江脸色和雪一样惨白,眼眸却很深很黑,他单膝跪在地上,看着殷成澜,哑声说:“还好我没害死他……还好我没害死你。” 殷成澜心里发软,想拍拍他的肩膀,伸出手后,却摸到了灵江头上,揉了揉他的脑袋:“嗯。” 灵江抓住他的肩膀,将头抵上去,轻声说:“我有点困,先睡一会儿。” 殷成澜搂住他的后背:“好。” 灵江闭上眼,安心的昏倒在了他怀里。 第53章 寒香水(十四) 殷成澜抱着灵江上了长毛巨兽。 这是雪漠部落养的一种雪牦牛,天生高大威猛, 力大无穷, 能不吃不喝在大雪里活上一个月, 它们身披长毛, 在雪夜中能抵挡一切狂风大雪。 雪牦牛身上设有鞍位, 缰绳就连在那两只大犄角上,连按歌本打算去接灵江,却被殷成澜躲过了:“我来,你也去休息吧。” 连按歌挠挠脑袋,忘了这一茬了, 人家的鸟情人,自己多什么手,就也翻身跳上一只牦牛上,刚坐好一抬头, 无意间撞上一双眸子。 眸子的主人是跟在殷夫人身旁的异族侍女, 侍女的脸裹在黑布里,眼睛却剔透灵动,她微微一愣, 坐在牦牛身上向连按歌欠了欠身, 连按歌点头回以微笑, 侍女便甩起鞭绳驾驭牦牛走到了前面。 连按歌确定那侍女看的绝不是自己,顺着她方才的方向转过头, 正好看到殷成澜挺拔刚毅的身姿。 “……” 连按歌捏着下巴, 意味深长的啧了一声。 雪牦牛背上很宽敞, 殷成澜让灵江半靠在他身上,用一件斗篷将他全身上下罩进自己怀里,从外面几乎看不出来他怀中藏了个人。 这小鸟醒着的时候张牙舞爪横行霸道,昏睡的时候却乖的一逼,安安静静缩在他怀里闭着眼,殷成澜想起来自己似乎从没见过他人模人样时睡着的样子。 ……虽然他们每天都滚在一起,但灵江睡的比他晚,起的比他早,活的跟只勤劳的大公鸡一样。 殷清漪驭着雪牦牛与他并行,说:“那小孩怎么样了?” 殷成澜藏在斗篷下面的手摩挲着灵江的肩膀:“中了蝎毒,等到地方给他逼出毒血就行。” 殷清漪点点头,说:“那我们加快速度,早些回部落,回去之后让托雅帮你。” 托雅就是她身后的侍女。 殷成澜应下,斗篷下面的手报复性的扯了扯灵江的脸颊,心道:“小鸟崽子,就会惹事。” 没多久,大雪又开始纷纷扬扬飘起来,周围起了白茫茫的雾气,一眼望去,万里皆白,如果不是十分熟悉疆北的人,恐怕走上几天几夜都见不到一个人。 雪牦牛顶着风雪走了将近四个时辰,视野内出现了连绵起伏巍峨的雪山,这时,天空也不再是灰蒙蒙的白,映着雪山极高远极蓝。 雪山脚下有一片银装素裹的松林,林间有连成片的高脚斜檐的房屋,几缕淡淡的青烟从松林白雪之间袅袅升起,给这片仙境增添了几分人间烟火。 房屋周围洒了融雪的粉末,所以进入部落之后路好走了许多。 殷清漪让托雅带他们去安排好的房屋休息,自己去部落里召集几位长老,等他们安顿休息好了,明日一同见个面。 屋子里生了炭火,很暖和,连按歌帮忙将灵江放到了床上。 “公子还需要什么,可以吩咐我。”托雅说着不太流利的汉话,将方才殷成澜进屋前要的一坛酒放到了铺着兽皮的桌子上,然后站到一旁望着他们,她梳着两条黑粗的辫子,头发上挂了一串铜铃铛,模样也很俊俏。 殷成澜道了谢,便让她离开了。 连按歌望着托雅离去的背影,想说点什么,一扭头,就见殷成澜将一杯酒倒进了桌上的炭炉里,炉子呼的一下蹿起老高的火舌,橘黄色的火光将屋中照的明晃晃的。 殷成澜坐在床边,取出银色的小刀淬过酒,放在火上炙烤,然后从被子里拿出灵江的手握在手上。 连按歌看见那双骨节匀称的手已经肿胀起来,皮肤下面流着骇人的乌青。 殷成澜道:“按住他,别让他动。” 连按歌跳上床,跨坐到灵江腿上,用腿压制他的下半身,抬起腰,再按住灵江的肩膀。 这是一个标准高效的控制伤员的姿势,在战场上经常用到。 殷成澜却眉头一皱:“……” “下来,换个姿势。” 连按歌只好爬了下来,委屈的说:“其他姿势我怕他疼起来按不住。” 殷成澜嘴唇动了动,看起来不大情愿,但眼下他就这一个人,灵江若是疼的打滚,难免他不会伤了他,只好冷着脸点了下头。 “……不用。” 一声微弱的声音说道,灵江睁开了眼,他脸色苍白如纸,唇上几乎没有颜色,勉强将手抬高,目光平静的望着殷成澜:“动手,不用管我。” “会很疼。” 灵江嗯了一声。 男人抿了下唇,银色小刀在火中泛过一道凛然的幽光,他不再犹豫,把灵江的手悬在一只小木盆上,说了句开始,便下刀划开了他的手背。 并非只是划开一道伤口,而是将薄薄的肌肤整个切开,然后逼出里面的毒血,殷成澜一刀下在手背上,深可见骨,然后继续飞快的在每根手指指腹各切出一道伤口。 刀刃很薄,切出来的伤口又细又深,乌青的毒血一刹那涌了出来,从灵江手上流到殷成澜手上,再淌进木盆中,没一会儿,屋中就氲满浓浓的血腥味,画面很是惨烈。 灵江目光直勾勾望着殷成澜的脸,好像对伤口浑然不觉。 但这不是更疼的,就在伤口渐渐流出殷红的血水时,殷成澜迅速拿起桌上的酒坛,看了他一眼,说:“忍着。” 说完就将酒水淋在了伤口处。 火辣辣的疼瞬间从手背、指尖传遍了全身,犹如万蚁钻心,啃噬着他的骨头,灵江脸色一变,竟比方才还要惨白,额上立刻冒出了一层汗珠,他浑身颤了一下,额角鼓起青筋。 连按歌见状立刻上前要去压住他,但灵江却只是在剧烈颤抖的一瞬间就忍了下来,目光灼灼的盯着殷成澜的脸,汗水从他的额头滚进眼里,染红了整个眼球,灵江死死的望着眼前的这个人,好像他是他全部的慰藉。 殷成澜没看他一眼,消毒之后飞快的上药、用纱布将灵江的手缠了起来,然后同样的步骤落在另一只手,直到两只手都被包扎上了纱布,殷成澜这才松了一口气,扭头去看灵江。 屋中弥漫着重重的血气,地上的小木盆接了半盆乌黑的血水,床上的灵江浑身湿透了,微微喘着气,被汗水打湿的墨发粘在他的鬓角,他唇上有一处被自己咬破的伤口,一滴血珠顺着唇角滚了下来,鲜红的血水映着苍白的脸颊,有种格外的触目惊心。 殷成澜比他好不到哪里,回过神来也满身是汗,扔了小刀,身上一阵紧绷过头的失力,他自己被严楚下针时,纵然也疼痛难忍,都没这么紧张过。 “睡吧。”殷成澜垂眼看着他,眉头紧锁,抹去他唇角的血渍。 灵江眼神有些涣散,吃力的眯眼看着他,他不喜欢他这个样子,想摸摸他,却抬不起手,殷成澜好像与他心有灵犀,握住他包成两只大白馒头的手。 灵江看了一眼,身上还微微发颤,轻声抱怨:“……包的太丑了。” 殷成澜勾了下唇,低声说:“你这爪爪本身长得也不好看。” 灵江唇角也露出一点微末的笑意,缓缓闭上眼,喃喃道:“……你才不好看。” 最后一个字轻的几乎听不清楚,说完就陷入了昏迷里。 一旁的连按歌看着,一会儿佩服灵江的毅力,一会儿服了十九爷下手果断决绝,又一会儿被两个人执爪相望感动的不行,还一会儿对他们这种时候还嘴贫无言以对。 处理完灵江的伤口,殷成澜让连按歌将屋子简单收拾了下,然后也去休息,他自己就这么衬着床边窄窄的一点位置躺了下来,闭上眼。 殷成澜放松身体,连日奔波的辛劳漫上身子和脑袋,他迷迷糊糊不着边际的想着,原来睡床边是这种感觉。 嗯,他决定以后大方一点,多分给灵江一点位置,或者……把床做大一点。 翌日清晨,殷成澜刚醒过来,殷清漪就从外面推门进来。 雪漠部落的房屋不像中原,有屏风,床上有帷幕遮挡,而是直接一个一眼望穿的大屋子,殷清漪端着东西一进来,就看到床上的殷成澜慌张给床里的人拉过了被子。 殷清漪:“……” 她惊讶道:“你们睡在一起吗?” 殷成澜靠在床栏上,对他娘这种坦率很无奈:“嗯,伤口刚处理好,我怕他夜里发热。” 殷清漪哦了一声,就没什么想法了。殷成澜年少就在边塞的战场上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从没有实权的王侯将相到一步步成为号令千军万马的统帅,其中的艰辛她这个当娘的都看在眼里。 当年殷成澜在战场上时,对待伤兵也是这样,他那时只是个挂名的副将,上不了战场,也没什么人看得起他,打起仗来,人手不够时,他就常亲自在伤兵帐里协助军医处理伤员,累了,随处在帐里找个地方一躺,也就睡了,似乎和现在没什么两样。 殷清漪坐在床边,手里捧着好几件用上等兽皮制成的衣裳:“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娘就每一年都做一件,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是否合身,你试试看。” 她把满头银丝拢了拢,期待的望着自己的孩子,她的眼角刻着岁月的痕迹,目光却显得很年轻,此时眉眼带着笑意,看上去愉快极了。 疆北人迹罕至,赤地千里,风雪连日,长年严寒,和大荆中原的繁华和雍容相比,犹如天上人间,可殷成澜看着他娘的样子,好像此生所有的快活都盛放在了这片苍莽的雪境国度,当年的绿瓦朱甍的皇宫大殿,雍容华贵的锦衣玉食都比不了如今雪漠的一座山一片雪。 我从未想过会来这里,殷成澜心道,你过得很好,这就值得了。 殷成澜抚摸着衣裳,看着上面细密的针脚,心里微酸,他说:“是儿不孝。” 可他真的不该来这里,只有和他牵扯的越少,将来受到的伤害才会越少。 殷清漪道:“澜儿,你真的不知晓为娘会到疆北来的原因吗。” 从她知道八种天材异宝的最后两味药引其中一味就在疆北时,就义无反顾在殷成澜费尽心思寻找前六种时,独自一人来到这里,一边寻找寒香水,一边打听最后一味药引的下落。 如今多年过去,她这才有了些眉目,而自己也正是在疆北,遇见了最后能陪她到生命尽头的雪漠部落首领苏赫·乌木伦。 “娘知道你想做的事,娘不拦你,但澜儿,你忍心完成自己的事之后就抛弃娘自己走吗,娘一把年纪了,你想过若是收到你的噩耗,该怎么活下去吗。” 殷成澜沉默着没说话。他没想过,因为他确实打算在杀了皇帝之后,就任由自己毒发身亡,到时候一封飞信遥寄疆北,人世间的种种他就再没有牵挂了,他那时心想,有苏赫这个人陪着娘亲,想来娘亲也会好过的吧。 “你的腿是为了娘才废了的。”殷清漪双眸含着朦胧的雾气:“你是堂堂大荆国的太子,怎么能为了娘,就答应服毒……” 殷成澜按住殷清漪的手,没让她说完:“澜儿心甘情愿。” 殷清漪眼睛便红了。 殷成澜最怕女人哭,尤其怕他娘伤心,连忙错开话题,摸着兽皮衣裳,说:“苏赫叔去哪里了?” 殷成澜总算没哭出来,提起那个男人,老脸一红,眼里竟带上几分小女儿的娇羞,隐隐有些激动:“我们在兰纳尔湖发现了那种冰蛇的踪迹,苏赫带人去捕捉了,如果能捉到,我们就离你的解药更近一步了。” 殷成澜想到他娘千里传书令他来此地的原因,但现在亲耳听到,也忍不住有了笑意。 殷清漪道:“我让托雅进来服侍你穿衣梳洗,等你好了,我们和部落里的几位长老一起吃早膳。” 虽然殷成澜年幼时身旁也有侍女伺候,但自他双腿废了之后,很多事多有不便,就不再用侍女了,此时更不方便了。 “娘,不必了,我稍后就去。”殷成澜说。 “托雅是我收养的义女,她很勤快乖巧,你多与她相处相处。”殷清漪道。 殷成澜一听,忙说:“不太方便。”他用目光斜了斜一旁,告诉她身边还躺了个人呢。 殷清漪顺着他的目光往床里望去,看到了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 灵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大半张脸藏在被子下面,只露出一双眸子滴溜溜乱转的瞅着他们,看见殷清漪看到了他,视线瑟缩一下,飘来飘去,约莫是觉得不妥,才又小心翼翼的对上她,但依旧没把脸露出来。 殷清漪捂唇一笑:“这孩子害羞是吧,那娘就不逼你了,等你好了,唤一声就有人来。” 殷成澜答应,目送他娘亲离开屋子。 等她前脚走,厚重的门帘刚合上,她家大儿子就被‘害羞的’小孩扑倒了。 灵江双手包成了馒头用不成,就直接翻身骑到殷成澜腰上,趴到他胸膛上,用手肘撑着他的馒头爪爪,闷闷的说:“你娘看我。” 第54章 寒香水(十五) 殷成澜挑眉:“不给看?” 灵江眼巴巴的期待:“可以吗?” 殷成澜拍他一脑瓜子:“你觉得呢?” 灵江就哀怨的把下巴搁到他胸口,出神的盯着他的馒头爪, 就这副姿势见了丈母娘? 也忒丢鸟脸了。 他闭上眼, 飞快的思索着有什么能挽回面子的方法。 殷成澜出奇的发现这小玩意儿竟然还会苦恼, 他折磨别人的时候, 想过别人的苦恼吗。 灵江一时半会想不出主意, 就嗷的一声翻身滚进床里,把头埋进被窝里,学鸵鸟纠结去了。 殷成澜眉头一挑,发现看别人苦恼还真挺爽的,他侧头看着灵江毛茸茸的后脑勺, 暗自爽了一会儿,才大发慈悲的打算开导开导他:“你送给我娘的东西呢?” 灵江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的发出来,简直快要闷熟了:“没想到送什么。”顿了一下,说:“你们人太麻烦了。” 禽类可从来都没有见家长这么一说, 看对眼就上, 上一次崽都有了,哪像他,这么久了, 连衣裳都没脱光过。 殷成澜道:“我娘在宫中多年, 珍奇异宝见过很多, 无需华贵,只要心意到了就行。” 灵江埋在被子里:“心意都喂你吃了。” 殷成澜:“……” 没说狗, 是不是还要谢谢他。 殷成澜侧过身伸手扒开被子, 撩起灵江的发丝, 摸了摸他的额头,年轻真是好,放了小半盆的血,睡一夜,第二天就生龙活虎了,不过他身上还有些发热,脸色也还泛白,没好透。 “继续睡吧,我去见我娘。”殷成澜拿起一件兽皮衣裳,估算了尺寸,换上了。 灵江突然从被子里坐起来,从身后抱住殷成澜的腰。 殷成澜对他一惊一乍的亲昵颇为无奈,拍着他紧紧搂在自己腰上的手,软下声音道:“又怎么了?” 灵江道:“严楚还没找到。” “他是神医谷谷主,不会轻易丧命的。” 灵江没说话,只是一点点收紧双手。 但你会。灵江想道。 雪漠部落的议事帐里,殷成澜刚到没多久,几位长老就鱼贯而入。 帐中每个角落都烧着旺盛的炉火,地上铺着厚厚的兽皮地毯,殷成澜看见堂上放着两柄交椅,分别铺着一黄一银两张虎皮。 一山不容二虎,但眼前这是什么含义,不言而喻。 殷成澜收回目光,向对面的人微微颔首。 殷清漪随后进来,并未坐到堂上,而是来到殷成澜身旁,向他介绍了面前的几位长老。 他们说的是雪漠部落自己的语言,没说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大概介绍了双方的身份,殷成澜不怎么开口,安静看着他娘亲与长老交谈,虽然听不懂说了什么,可看着他娘脸上的轻松和笑意,以及那几位长老语气间的尊重,想必此幕与那位还未曾见过的部落首领脱不了关系。 她一生荣华,却直到华发白首,才找到了归宿。 闲聊几句之后,殷清漪唤人去准备早膳,侍者掀开帘子的片刻,殷成澜无意间望向外面,看见一片银装素白中一抹淡黄色身影正探头探脑往帐中看,看见他,就摆了摆馒头爪爪,示意自己在外面等他。 这小鹌鹑可真精神,不好好养病,在外面乱晃什么。 殷成澜垂眸心道。 “澜儿,你觉得怎么样?”殷清漪问,去看殷成澜,却见他不知在想什么,唇角微弯,流露出一丝恬淡的笑意。 她又唤了两声,殷成澜这才回过神,说自己方才走神了。 殷清漪捏着帕子,笑道:“走神?娘怎么觉得你在怀春?” 殷成澜脸色大窘,斜眼去看那几位长老,幸好他们听不懂汉话,不至于让殷成澜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一边窘迫,一边默默的心想,当年贤良淑德端庄的母后怎么如此豪放。 他快招架不住了。 殷清漪指着其中一位长老,说道:“他是托雅的阿伯,当年我见到那丫头时,她才到娘亲腰间,现在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她怀念的说:“苏赫不在的时候,都是她陪着我。我见她无父无母,一个姑娘跟着阿伯生活多有不便,就将她收为义女了。” 殷成澜道:“如此,我该亲自向她道谢,有劳她照顾娘亲。” 殷清漪眨眨眼,笑着说:“道谢就不必了,娘想让你和她结一段姻缘,再生个娃娃,你不在娘身边,有她们陪着娘,娘就知足了。” 殷成澜一愣,下意识扭头去看外面。 但厚重的兽皮门帘遮挡了视线,什么都看不到的。 殷成澜垂在袖中的手指不安的摩挲着,他们声音没有故意遮掩,若是有意想听,难免能听见。 “这不大合适。”殷成澜缓缓道:“我……”他按住自己的腿:“我何必去祸害人家姑娘。” 殷清漪眼睛一黯,伸手攥住他,眉间的笑容看不见了,多了七分难以言说的痛楚:“是为娘的错,为娘应该——” 殷成澜生怕她说出肝肠寸断的什么话,忙说:“就是我答应,人家姑娘也看不上儿啊。” 殷清漪按了按眼角,看了眼那边伸着脑袋听话的几位长老:“托雅见过你以后,就告诉我,她很喜欢你,愿意嫁给你。” 殷成澜心头又是一跳。 看出他的犹豫,殷清漪道:“娘没让你现在就答应,但娘想让你考虑考虑此事,行吗?” 她殷勤的看着他,目光中满是身为人母的悲伤和希冀,殷成澜看着她的眼睛,半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好扭开头,望向厚重的门帘,第一次有些坐不住了,勉强笑了一下,睫羽挡住眼底的情绪,道了句好。 殷清漪向一旁的长老说了几句话,托雅的大伯露出喜色,殷成澜不由得苦笑,嫁给他一个要死不死的残废,怎会值得高兴呢。 早膳很简单,用过之后部落里的大姑娘小伙子就开始准备丰盛的午膳来宴请他们。 趁着这会儿空隙,殷成澜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巍峨的雪山伫立在碧蓝的晴空下,放眼望去,千里雪原,茫茫如漠,尖尖的房屋和帐篷在白雪皑皑之间冒着香气四溢的炊烟,青烟穿过晶莹剔透的雪松枝,被太阳折射出一抹晶石般的光芒。 殷成澜看见黄衫青年背对着他,负手站在一棵华盖如伞的雪松下,微微仰起头,好像正在打量松枝上凝结的冰挂。 他操控轮椅走过去:“怎么不去休息,出来乱跑什么。” 灵江转过身,定定看着他:“你考虑好了吗?” 殷成澜抬起眼,看见青年一双幽深望不见底的眸子:“你听见了。” 灵江点了下头,他微长卷翘的睫羽上落了雪,好像遇水的浓墨,垂眸时,氲开的黑色将眼角描摹的格外修长,他眼里没有多少冷意和凛然,反而有一丝茫然,声音很轻的问:“你为什么不拒绝?” 殷成澜的手指攥了一下衣袖:“……那种情况下,不大方便。” 灵江道:“只是拒绝而已,有什么不便?” 殷成澜眼里映着雪漠部落祥和的天山和白雪,俊美的容貌如同玉石雕像,让人一见便移不开眼。 可他终究不是冰冷的石头,他与人世间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 殷成澜道:“他是我娘。” 灵江深深的看着他:“那我呢?你不肯一开始就拒绝,等到了后面,才是真的难以接受,与其给这点微末的希望,何不开始就让人死心呢。” 灵江轻声抱怨:“你对我也是这样,对别人也是这样。” 殷成澜没说话。 灵江失望的低头,走进雪里,和殷成澜擦肩而过。 “我拒绝了。”殷成澜忽然说:“不论是谁,我都拒绝了。” 灵江站在雪地里,背对着他,向来笔挺的肩膀像是被什么压住似的,竟抬不起来,他盯着纤尘不染的大雪,忽然笑了一下,重复着殷成澜的话:“你拒绝了……是,你拒绝了。” 可他对他的拥抱和默许产生了幻觉。 正午,阳光明亮的挂在山头,将周围的雪映的白晃晃的。 部落里燃起来几堆篝火,火光炽热的着出一片喧嚣热闹。 一只长长的帐篷被支了起来,两面透风,中间摆着一张也很长的桌子,桌上铺着兽皮,摞放了许多雪漠部落自制的烈酒,被烤的金黄流油的牦牛犊肉刚一上桌,辣椒和花椒的香味就漫了出来。 连按歌闻了一下,顿时口水都快飚出来。 长桌上一端是部落夫人殷清漪和各位长老,另一端是各位长老的妻儿。 殷清漪坐在殷成澜身边,有意安排托雅坐到了另一边:“你尝尝这里的酒,常年冻在冰雪里,味道极为甘甜清冽。” 她笑着递给托雅一个眼神,小姑娘红着脸,站起来,端起酒坛给殷成澜倒上,然后又取出小刀,划了一块牦牛肉放进了殷成澜的盘子里。 殷成澜颔首道谢,端起酒盏与他娘轻轻一碰,正要饮下,一道劲风猝不及防打在他的手腕上,殷成澜手上一疼,酒盏咣当砸到地上的酒坛上,发出一声刺耳的破碎,酒水溅到了托雅的裙面。 托雅小声惊呼,慌忙站了起来。 方才热闹的帐篷里安静了下来,众人的视线齐刷刷看了过来。 殷成澜望着坐在另一端角落里的青年:“灵江,你想做什么?” 灵江的目光与他隔着一条长长的桌子对峙,语气漠然道:“你不能喝酒。” 殷成澜一怔,唇角弯了下:“今日是个好日子,并无大碍。”他说着,让连按歌又去取了一只酒碗,抬手去拿手边的另一坛酒,手刚碰到,又是一道劲风射了过去,这次没再射他,而是直接劈碎了酒坛。 陶瓷坛子猛地裂开,碎片和酒水‘砰咣’四溅出来。 殷成澜迅速抽出桌布,挡在殷清漪面前,没让酒水和碎片溅到她身上,但周围却响起了一片躲让声。 殷成澜眉头一皱,声音隐隐蕴含怒意:“灵江,不准胡闹!” 灵江冷然道:“你是怕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周围的人大多数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僵持的气氛让众人都不敢在说话,殷清漪发现是自己考虑不周,没顾忌到殷成澜身上的毒,幸好有这小孩提醒,才没酿下大错,便打算出言谢过灵江,还没张口,却被殷成澜拦住了。 殷成澜嘴唇抿成一线,不笑的时候,眉间神色极其冷淡,他身上天生的孤傲作祟,容不得别人在他面前逞威风,更何况灵江带着故意挑衅的举动。 殷成澜说“和你没关系,不用你管。” 灵江心里狠狠一疼,站了起来,目光在殷成澜脸上剐了一下,飞快的移开视线,看着破碎的陶瓷片,垂在身侧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包在纱布里的伤口才刚长好,就又裂了开,他知道殷成澜吃软不吃硬,过去他一直用的得心应手,可现在他却不想用了。 灵江刻意放慢呼吸,才压下心里涌出来的委屈和愤怒,闭了下眼,哑声说:“是我多管闲事了。” 说完,抬步出了帐篷,再也待不下来了。 殷成澜缓缓坐直身体,拿过连按歌的杯子给自己斟满了酒,举起来向其他人敬酒:“抱歉,打扰各位兴致了,我们继续吧。” 说完,便低头去喝,但被他娘拦住了。 殷清漪接下他手里的酒,不赞同的说:“是为娘的错,你不能喝酒,酒容易引起你的毒发作,那小孩又没说错,你何必逞强呢,你去向他赔礼道歉。” 殷成澜苦笑起来,只好放弃了喝酒的想法,头疼似的按按额角,说道:“他是小孩脾气,不用管他。” 连按歌在一旁接话:“可不是吗,狗脾气,夫人,您不用管他,我去替爷看看他。” 就起身要去,只听殷成澜道:“坐下。” 第55章 寒香水(十六) 连按歌只好又乖乖坐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一人身上,大人捂着原本吵闹的小孩, 看向自己的长老。 长老听不懂他们争执什么, 也不好贸然开口。 帐篷的帘子在风雪中肆意翻卷, 篝火将帐前映出一片光怪陆离的颜色。 殷成澜放在腿上的手神经质的抽了下, 他下意识摸住杯子送到唇边, 碰到冰凉的液体时,才反应过来是酒,便又放了下来,说:“娘,别打扰了兴致, 继续吧。” 殷清漪劝不了他,只好向其他人解释了一下,示意他们宴会继续。 酒水被重新端了上来,咸奶茶和牦牛肉也满上盘子,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香味, 热烈烈的辣椒在焦黄鲜美的肉上‘啵滋’乱响,沁出一层诱人的油。 但气氛却远不如方才的热闹,说话声也拘谨起来。 吃了没一会, 殷成澜便咽不下去了, 胸口堵着一口气, 涨的他喉咙发梗,蛰伏的毒血在骨子里隐隐有沸腾之势。 “我出去透透气。” 最后殷成澜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不甚体面的离开帐篷。 殷清漪本想让托雅跟上去看看, 但被连按歌拦住了, 连大总管吃的满嘴流油,用帕子擦了擦殷红的嘴唇,眨眼之间腹中就有了一篇说辞,他挑拣两三句认为最合适的,弯起唇角,浮出一个纯良无害的笑容:“夫人不必担心,爷和灵江都是有分寸的人,他们平日里就好吵上两句下饭,每天不来这么一出都跟过不下去似的,不打紧,一会儿和好了。” 殷清漪眨眼,往外面张望,惊讶道:“吵架?” 她印象里太子自幼行事端方沉静,一丁点大的时候就很稳重,从不像同龄的孩子嬉闹玩耍打架,更别提跟谁拌过嘴吵过架。 他自己从不幼稚,也没人敢上前跟他争辩什么。 乍一听见这个词用在殷成澜身上,身为亲娘的殷清漪不由有些讶然,连按歌趁机继续说:“是啊,灵江有事没事就气爷,都把爷给气的跟个活人似的。” 殷清漪一愣,眸子忽然盯紧了他。 连按歌坐直了身体,神色正经下来,眉眼间带着历经岁月的平静:“夫人,爷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您没亲眼见过也该知道吧,说是行尸走肉也不为过,驭凤阁的峰顶夜里寒冷,连鸟都飞不上去,爷自己竟然在上面住了十多年了,我之前还一直觉得爷的定力和心性都快能成仙了,可等灵江出现后,我才知道我错了,他不是成仙,他快成魔了。” 就是一个正常人熬着仇恨,熬了这么多年,也受不了了,何况一个原本能跑能跳、却被强行废去双腿,困在方寸之地的人呢。 连按歌道:“自从灵江出现,爷就像活了的人一样,该笑时就笑,该怒的时候也是被气得牙根发痒哭笑不得。夫人,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了,比当年深宫内苑的太子殿下还好,还更像活人。” 殷清漪听着,似乎不忍什么,轻轻阖上了眸,她美的很温柔,银白的头发好像带着岁月的微光,殷成澜和她很像,但他的眉间总是沟壑,眼底总是深沉,心里总是算计,从没真正真正开怀过。 殷清漪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密密麻麻的心疼一时间难以抑。 “是灵江让他变了?” 连按歌道:“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确实是。” 殷清漪轻轻抽噎了一下:“他们是不是……是不是那种关系?” 连按歌朝旁边低着头不说话的托雅往了一眼:“嗯。所以您不用担心,吵不起来的,灵江虽然是狗脾气,有事没事总炸毛,但不会真咬爷的。” 殷清漪却摇了摇头:“我好像知道灵江那孩子为什么生气了。” 她抿唇,好像犯了大错似的,犹豫的轻声说:“我早上跟澜儿说媒来着。” 连按歌:“……” 这个天大的八卦,为什么没人通知他?! 殷成澜找了一大圈,才在离部落不近的地方找到灵江。 他靠坐在一块从雪山上滚下来的巨石后面,身上落满了雪,白雪铺在黑发上,浓墨重彩的极致里透露出一股淡淡的清幽。 他要么沉默的像墨,要么热闹的似雪,这种矛盾的性格在灵江身上浑然天成。 该是多少的造化和灵性,才能在天地间生出这么一个透彻的人来。 巨石前是一片洼地,积雪很深,轮椅过不去,殷成澜只好停在落山石前的小山丘上,俯瞰着十步之外的人:“过来吧。” 灵江靠着山石屈起一条腿,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殷成澜见他没反应,叹口气:“我不喝酒了。” 灵江卷长的睫羽颤了颤,缓缓睁开,望着眼前的一片雪地。 远处风雪纷纷扬扬,殷成澜下颌绷成一线,喉结滚动着:“我不会娶她的”。 这句话梗着脖子一说出来,下面的话立刻就顺着喉咙滑出:“你别怄气了,过来吧,嗯?” 这时,灵江才将眸子对上他,沉默了片刻,问:“那我呢?” 殷成澜不解。 灵江扶着山石站起来,长身玉立在风雪中,脸色近乎透明,眼底泛着幽光:“我呢,你将我放在什么位置?” 殷成澜心头抽了一下,他勉强笑道:“像现在一样不好吗。” 灵江从低洼里踏雪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双手撑在殷成澜身侧的轮椅扶手上,以一种逼迫的姿势低下头,声音听不出情绪的道:“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我受够了你含糊不清的态度,受够了在你面前装傻充愣,受够了这种浅尝辄止。” 灵江:“殷成澜,我不要和现在一样,我要你给我更多,我要你把我给你的血给你的疼惜给你的照顾,你也要全部给我,我待你如何,你就要一分不少的也这样待我,这才是我想要的,而不是你以为的现在就好!” 殷成澜连笑都笑不出来了,仓皇的别开头,不敢和灵江对视,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着,一开口,声音都嘶哑了:“我不能,你——” 鲜血猝不及防涌出唇角,殷成澜剧烈咳嗽起来,殷红的鲜血滴在雪地里,刺进灵江眼里,烧的他眼球发疼。 灵江伸出去想去抱他,然而却僵在了半空,他默默看着鲜血溅到他身上,明明心里抽疼的快要裂开了,眼里却一片清冷。 他就这么一边心疼着,一边冷漠的看着他,心中想到,要是殷成澜现在就死了呢,他死了,自己会好很多吧,不必日日夜夜担心着他的毒什么时候发作,恐惧着解药到底能不能寻到,不用为他在受任何人的委屈。 可只是想着这些,他就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灵江收回手,薄唇翕动,却没说出什么,转身走了. 就在又要擦肩而过时,殷成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灵江咳咳咳咳你咳咳咳——” 殷成澜紧紧攥着他的手,伏在轮椅上剧烈咳嗽,唇瓣殷红是血,想说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灵江想抽回自己的手,这时,殷成澜身下的轮椅随着他的震颤,轮子松动,忽然向小山丘下滑去,殷成澜一时不着,重心一偏,整个人都跟着轮椅栽了下去。 在滑落的一瞬间,殷成澜反应极快的松开了灵江,而后者却反手扣住他的手腕,脚下三两步一转,手滑到他肩膀上,用力一拽,将殷成澜带进了怀里。 红木轮椅则一路滚了下去。 灵江搂着殷成澜踩到雪面上,还没站稳,就皱眉想说话,还没出口,脚下也跟着一滑,他显然还没试过冰天雪地的厉害,脑子一空,就摔到了地上,抱着殷成澜重蹈轮椅的覆辙,天旋地转,一路不带拐弯的滚进了半人高的雪堆里。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风声都好像刮不进这雪坑里,天地之间除了一片雪白之外就只剩下眼前的这个人。 灵江着地的时候将殷成澜护在怀里,有幸当了他的肉垫,来不及感觉自己身上的有没有撞伤,皱眉先问道:“受伤了吗?” 殷成澜从他身上撑起自己,看着灵江关切的目光,再也忍不住了,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我只是怕……” 灵江的眼睛骤然一缩,没让他说完后面的话,腰下用力一翻,顷刻之间便将殷成澜压到了身下,随即覆身吻住了他。 灵江的吻凶猛又激烈,像一点就着的火星,没有任何技巧,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一时间爆发出来,悉数招架到殷成澜身上。 他全凭本能的亲吻,又狠又疼的摩擦着殷成澜的嘴唇,粗暴的撬开他的唇,搅弄着他的舌。 殷成澜唇瓣上全是血,被灵江含进口中,吮吸舔舐,恨不得要将他剥皮喝血剜骨挖肉。 男人天生的热血和凶禽骨子里的野性在灵江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他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愤怒的将殷成澜的手按到头顶,疯狂的啃噬他,另一只手一把拽开殷成澜的腰带,撕开他的领口,露出大片柔韧的肌肤,然后灵江胡乱扯开自己的衣裳,让两具滚烫的胸膛贴到一起。 直到腰带被解开,陷在这股热情的亲吻里的殷成澜才回过神来,眼看事情就要无法控制的发展下去,他连忙按住灵江的肩膀,艰难的躲避身上人的亲吻:“灵江,灵江!” “闭嘴。”灵江头都顾不上抬,冷冷道。 殷成澜心里一阵惶恐,他平生里极少有这种恐慌的时候,奋力的将手臂横在自己胸口,挡住不断吻上来的人,慌忙道:“你、你先别、嘶,灵江,我咳咳咳咳咳咳——” 这一咳便再也停不下来了。 察觉到他是真的难受,灵江这才意犹未尽的从他身上爬了起来,欲求不满的冷着脸,帮殷成澜整了整凌乱的衣裳。 一整才发现,差点就将人脱光了。 等殷成澜整理好,灵江也穿戴整齐的站到雪坑的另一边。 他依旧不怎么说话,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 殷成澜坐在地上扯着自己的腰带,总觉得这一幕很荒唐,他怎么险些就被那啥啥了,而且险些把他那啥啥的人,占够便宜竟然还不高兴。 “我……” 灵江忽然道:“你怕解药找不到,你死了我会更难受?” 殷成澜无奈的弯了下唇角。 灵江道:“我不是女人,用不着你操心这个。”他走到殷成澜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冷静自制的说:“我想过了,眼下我不该提此事,先找到解药,什么事都以后再说吧。”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丢到殷成澜手里。 殷成澜接住的那一刻,鬼使神差的差点以为这是他的嫖资:“……” 灵江说:“送你娘的,你给她吧。” 说完,半跪下来,很不贴心的不再询问他要什么姿势,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来,跳出了雪坑。 “……” 二人回到雪漠部落时,宴会已经结束很长时间了,殷成澜没料到灵江能理智到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任由他三番五次想逗他一下,换来的都是灵江面无表情的瞥着他。 他们一回来,就察觉有些不对,赶到殷清漪的房前时,看见连按歌正来回踱步张望。 看见他们,连按歌先是一愣:“你们打架了?” 脸上唇上身上都带着血渍,看着有点惨啊。 从拌嘴升级到了动手,可喜可贺。 灵江无情的抬袖往嘴上一抹,擦掉了。 殷成澜:“……” 刚刚谁使劲舔他呢。 “出了什么事?”殷成澜用帕子也擦了擦身上的血。 连按歌脸色沉重道:“苏赫首领的信鸟回来了,浑身是血,受了重伤,刚一落地就死了,信鸟身上有人蘸血写了两个字。” ——别来。 第56章 寒香水(十七) 首领帐中肃穆寂静,殷成澜进去后看见他娘亲坐在堂上白虎兽皮铺的那把椅子上, 堂下八位长老列位两旁, 语气急速激烈的正相互交谈。 殷清漪眉头紧锁, 却没有想象中的慌乱和焦急, 镇静的用雪漠语和长老交谈, 见他进来,便说道:“苏赫出事了,我打算今夜就带武士去兰纳尔湖。” 殷成澜料到他娘亲必然要随同前去,相劝的话便自然而然落了回去,纵然殷清漪一介女流, 就凭她敢只身前往疆北大漠为子寻解药,此时此刻,也必然是要赴险救夫婿的。 人过半百,繁华看透, 除了能死在相爱之人的身旁, 别无所求了,殷成澜一向不会说废话,点了下头, 说:“我陪娘。”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很淡然, 然而流露出来的理解信任和支持让殷清漪眼睛一红, 她忙定了定心神,将乱成一团的思绪强压下来, 用雪漠语说了一句话, 殷成澜听不懂什么意思, 但语气中的不容拒绝令在场的长老都安静了下来。 八位长老互相对视,最后不得不妥协,伸出右手放在左胸口,算是答应了。 是夜,寒风凛冽,殷清漪带了二十八名武士和二十头雪牦牛与殷成澜三人离开雪漠部落。 雪夜急行,严寒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生疼,殷成澜三人分到了两头雪牦牛,不用说,连按歌自觉的翻上另一头,将共乘一匹的荣耀送给了灵江。 然而灵江已经打定主意不找齐解药之前,暂不提和殷十九儿女情长的事,一来他提了也白提,徒增痛苦,二来,既然殷十九自以为是的觉得这样是对他好,那他就顺水推舟,先缓缓这段感情,晾一晾那人,叫他也尝尝被忽视的滋味。 灵江看着殷成澜坐在雪牦牛上向他伸出手,便潇洒的纵身一跃,跳到了连按歌身后,掐了一把大总管的腰,冷冷道:“走。” 连按歌始料不及,猛地扭头去看殷成澜,果不其然看见他家主子阴沉着脸,一副要将他剥皮的表情,苦笑道:“跟我一毛关系都没有,真的。” 殷成澜瞪他一眼,道:“过来。” 灵江看也不看他,一巴掌拍在连按歌臀部:“你走不走?” 连按歌兢兢战战的扭过头,认真的说:“是他先摸我的。” 殷成澜:“……” 大部队已经踏雪先行,殷成澜看着另一只雪牦牛上侧脸冷淡的青年,只好提了口气,腾空跃起,落到了灵江身后,他坐下之后,一手困住灵江的腰,一手抓住大总管的肩膀,一用力,就将其扔到了另一头上面,然后殷成澜飞快的抽下鞭子,雪牦牛吃痛,迈开粗壮的蹄子在大雪里奔跑起来。 牛蹄飞溅的雪花在半空中纷纷扬扬,连按歌从牛背上趴起来坐好,慢条斯理的拂了拂肩头的雪,慢悠悠道:“嫁出去的主子泼出去的水,古人诚不欺我啊。” 殷成澜一手揽住灵江的腰,一手抓着缰绳控制雪牦牛的方向,灵江的腰可真细,一手就能抱个满怀,他把大氅也裹到灵江身上,下巴搁在他肩头,说:“还生气呢?” 灵江不想理他,眉头紧锁的思考着雪漠部落首领出事和严楚失踪有没有关系。如果有,那就是鬼孤老人下的手,如果没有,首领他们又遇上了什么事?他们是去寻找寒香水,而寒香水是一种剔透如冰的蛇的血液,联想到之前取鱼戏叶时,河里出现的妖异藤蔓,会不会是这种冰蛇也怪异,以至于让他们难以对付,才出了事。 想到这里,灵江糟心的扫了一眼亲亲密密往他身上贴的殷十九,不明白之前还说着‘不要不行不可以’的人,怎么亲过摸过之后忽然变得这么粘乎乎。 这岂不是……贱得慌吗。 “灵江,如果我的毒——” “八种天材异宝到底是什么?”灵江直接打断他的话,问。 殷成澜好不容易寻到个机会想跟他交流一下感情,探讨一下他们亲了摸了之后应该怎么办,却不料这小鸟吃了秤砣铁了心,说不提那事就不提,一路对他都是冷言冷语公事公办,半分都不跟他解释的机会。 殷成澜只好收回了一肚子想说的话,说:“严楚曾说过,八中天材异宝是一位神抵坐化后,留在人间的真身幻化而生的八种灵精,分别代表了神抵的眸、鼻、筋、耳、肤,手、血、骨,实际上就是八种能明眸利耳断筋续脉的药引子,估计是药效确实不错,而世间又生的比较少,所以被百姓传的神乎其神,到了最后也不过是几种草药罢了。” 殷成澜捏着灵江的腰,问:“你想到了什么?” 灵江冷笑了下:“不过是几种草药?你见过粗壮如梁柱,会摔打攻击人的植物吗,鱼戏叶可并不是寻常草药。再说北斗石,里面竟有星宿图,星宿代表神抵之位,这东西很有可能是长年聚集星子灵气才生成的玩意儿,而最后两种更神了,严楚说是长在活物身上的,寒香水是一种闻所未闻的蛇血,想必另一种的怪异程度也不相上下,单从这些东西的来历上就能看出八种天材异宝绝不会是你想象的‘草药罢了’。” 殷成澜的手指在他腰上摩挲,笑道:“宝贝,你是不是民间话本市井传说看多了?哪有那么多仙侠精怪。” 灵江真想扭过去啄他一口,冷冷道:“哪有那么多?殷十九,你怕不是忘了我是什么吧。” 殷成澜愣了下,还真忘了,忙道:“我错了,嗯,你别生气了。”手指暧昧的在他腰带处徘徊。 灵江忽然就觉得被睡过之后的男人真是可怕,脑子里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况且,殷成澜还不是被睡过,充其量只能算险些被睡了,怎么睡前睡后的态度差这么多呢。 就一把拍掉他的手,从背靠着他的姿势换成了面对面骑在牦牛上,寒夜的风刮乱他们的头发,使其纠缠在一起,灵江怒视的瞪着他,嗓音低沉,不带一丝玩笑的说:“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知道我对危险的知觉一直很准,我总觉得我们是不是小看这种冰蛇了。” 殷成澜见他眉眼之间格外严肃,便将手收了回去,看着灵江,正色道:“前四种天材异宝我用了两年就找到了,而后四种却用了快八年,直到如今都未找齐,如果按照你说的,兰纳尔湖有危险,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灵江皱眉,没说话。 殷成澜忍不住伸手将他搂进怀里,在他耳边轻声说:“如果我们到了地方,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带着我娘,我们立刻就走,以后再也不要试图去找最后两味药了,好不好?” 灵江一把推开他,冷淡道:“不好。” 翻过三座雪山,越往北,人烟越发稀少,万里之外,除了他们,几乎看不见任何活物,没日没夜的冒着风雪赶了十三日,他们在越过一片起伏的山脉后忽然抵达了一处奇异的地方。 这个地方没有一片雪。 这种感觉就好像方才他们还在大雪纷飞的寒冬腊月,踏着齐腰的积雪艰难的行走,鞋上带着冰霜寒渣,脚下生着难忍的冻疮,他们坐在雪牦牛上,望着看不见尽头的冰天雪地,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能到地方,而当翻过那片丘陵之后,他们却一脚踩到了松软的土地上,进入到了温暖四溢的春天。 简直像是幻觉一般,但他们回过头,还能看见不远处那积深厚重的大雪。 殷清漪坐在牦牛上,低低的说:“这就是兰纳尔湖。” 边说边走下丘陵。 众人跟上,下到丘陵的下面,一片开阔的平原出现在他们面前,当看见殷清漪所说的湖时,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气。 灵江从没见过这样的湖泊,不是一大片微波粼粼的水面,而是好像有人在旷野千里上挖了一个又一个池子,然后在池子里填满了水,每个池子都不太大,但每隔几步就又一个,一直从脚下绵延到远处,把这片莫名其妙的平原上组成了一张巨大渔网的形状。 每一个池子里都有水,风吹过时,又好像是谁在黑色的土地上摆放了数不清的镜子,每一面都无比平滑泛着迷蒙的微光。 灵江跳下牦牛,走到最近的池子边,伸手摸了一把水,疑惑的说:“水是温的。” 连按歌道:“你们看这里像不像温泉池子,一人泡一个都泡不完啊。” 殷成澜扭头想去询问他娘,此处当真就是兰纳尔湖,可否记错了地方,当他目光去寻殷清漪时,就看见他娘的脸上露出了惊慌的表情。 殷清漪脚步踉跄的跳下牦牛,一头银发在风中飞舞,她茫然的看着无数镜子般的小池潭,喃喃道:“之前不是这样的。” 第57章 寒香水(十八) 三个月前的兰纳尔还是一池碧波万顷的湖,装在这片被疆北山脉冲撞出来的平原里, 四周是茫茫黄黄落败的高地草原, 只有这里, 湖泊周围还生着嫩绿的青草。 就像现在一样, 疆北已经进入寒冬, 而兰纳尔湖好像是被寒冬格外开恩放过的地方,连一片雪都舍不得落似的,温暖如春。 殷清漪看着一池一池的温泉池子,终于镇定不下来了,慌急道:“怎么会这样。” 她求助般的看向殷成澜:“我们在湖边发现了冰蛇的鳞片, 就猜想它是生活在水里的一种水蛇,苏赫想用肉饵串着沉进水里,引诱它出现,但这附近没有牧民居住, 没有牛羊, 他带人去最近的部落中换牛羊,就让我先回部落,传书给你, 等候你来。” 殷清漪茫然的站在黑土地上, 说:“澜儿, 他们真的出事了吗。” 殷成澜跳下牦牛,坐到备好轮椅上, 来到殷清漪身边, 握住她的手:“先别急, 苏赫叔自幼住在疆北,对这里的环境比我们更熟悉,他是经验丰富的猎人,不会轻易出事的。” 殷清漪看着他笃定的神色,将心放宽了一些,不在像刚刚方寸大乱,但仍旧忧心忡忡,问:“下来该怎么办?” 殷成澜见他娘亲已经慌了,便紧紧握住她的手,唤来还蹲在温泉边上研究的连按歌:“找个能说汉话的人,让他帮你翻译,我们需要在附近找一个能扎营的地方,先落脚,然后再寻人。” 一旁的托雅站出来道:“我可以翻译。” 殷成澜下意识目光去寻灵江,没见到他,才敢和人家姑娘说话,就怕那小鸟看见了要发飙:“有劳了。” 托雅深深看着他,提裙向他行礼,跟着连按歌走向队伍。 见那姑娘走远,殷成澜默默松了一口气,刚想扭头去和他娘说话,就看见灵江面无表情在他身后不知道站了多久。 殷成澜:“我......” 灵江皱眉:“别废话,我刚刚在那边发现了营地,有可能是雪漠部落的人留下的。” 殷清漪眼里一喜,抽出自己被儿子握着的手,拉住了灵江:“乖,快带我去。” 灵江诧异的看了一眼她,他的手背有两道刚结疤的伤口,指腹也不平滑,摸着扎手的厉害,殷清漪一握住,就心疼的欸了一声,说:“辛苦你了,小灵江。” 灵江浑身一炸,僵硬的转身,同手同脚带着殷清漪去他发现的地方了。 殷成澜落在后面,一脸被遗弃的吃惊,怎么回事? 灵江发现的地方离这里不远,是一片较为宽敞的土地,这片本该是湖泊的平原每隔几步就有一个冒着热气的小池子,将土地分割的支离破碎,只有营地占据的地方还算较为宽敞,适合扎营落脚。 营地是在雪漠部落里见过的用厚厚的兽皮和竹排扎成的,他们擅长做这些,所以帐篷扎的异常厚实,能容纳两三个人住。 帐篷里的兽皮毛毯上有随手脱下来的衣裳和粮食,外面堆放的有盛水的陶瓷罐和雪漠人用的一种长枪武器,五六只帐篷的中央,还有一堆已经熄灭了的篝火。 营地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也没有血。 见到营地的时候,灵江有一种感觉,就好像帐中居住的人只是出去转转,稍后就会回来了。 那苏赫他们到底去哪了? 殷清漪径自走到位于中间的主帅帐篷里,看见她亲手缝制的兽皮大氅被苏赫整整齐齐的叠放在睡榻上,撩开枕头,下面有一撮用红绳缠着的银发,这是苏赫从殷清漪头上亲手剪下来的,他一直视若珍宝。 灵江站在帐外,望着里面说道:“口粮衣物武器,所有的东西他们都没有带走,这说明他们离开这里只是临时起意,并没有打算不回来。” 殷清漪将大氅捂在心口,垂着眼,这时候她眼角才终于流露出岁月荏苒的沧桑和倦意,一向温柔的嗓音有些沙哑:“苏赫为人谨慎警惕,即便他们发现了什么,也绝对不会不带武器就离开。” 灵江望着她,不由自主放缓了声音:“如果出现的东西太快,根本来不及拿武器,或者拿武器是没有用的,反而会占用力气,也是有可能。” 殷清漪重复他的话:“拿武器是没有用……”她吸了一口气,问:“你觉得哪种可能性更大?他们……会有危险吗?”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殷清漪双眸期待的望着他。 灵江并不喜欢这种猜想,因为不管他觉得什么样,该死的人终究会死,而不该死的人,也自有天助,但当灵江看着她和殷成澜相像的眉眼时,就被她眼里的希冀和温柔的眸光打动了,灵江心想:“殷十九要是也这么要哭不哭的看着我,他说什么算什么,让我脱光了躺着,我都答应。” 便道:“这周围都没有看见血迹,从一方面来说是好事,你…您…夫人无需过于担忧,保重身体要紧。 殷清漪点头,微微一笑:“小灵江,谢谢你安慰我。” 灵江被她叫的浑身发软,扭扭捏捏的走了。 夜幕降临,队伍在原来苏赫他们扎营的地方重新撑起几只帐篷,比起在雪地里露营,兰纳尔湖附近的环境好上太多了,泛着淡淡热气的小池子将周围熏的朦胧温暖,待在池水旁边,人竟能被沁上一层汗。 奶白的热气在光洁如镜的池水上袅袅升起,由于热气的缘故,并不能看清楚池子到底有多深、下面危不危险,如果不是这个原因,灵江毫不怀疑那些伏在池边洗脸的汉子早就忍不住要跳进去泡温泉了。 一人多高的篝火被重新生起来,火光照着近处的几只小池子,火焰的倒影在凛凛水中扭曲晃动。 灵江被分了一只不小的帐篷,他正坐在里面厚实的兽皮上,通过门帘缝隙望着夜色下绵延到黑暗尽头的一池池的水。 每个小池子里的水澄净的很,一点光照上去,都能折射出来淡淡的微光,这本是一种很美的景致,但灵江却没心情欣赏,他总觉得那些泛光的池水就像这片平原的眼睛,在土地深处幽幽的注视着他们。 灵江和池水没有对望太久,眼前忽然被一张大脸占满了。 事实证明,好看的人即便离的再近,脸大的出奇,也依旧会很好看。 但灵江没有被美色迷住,抬手按住殷成澜不断凑过来的俊脸,一把推开:“滚蛋。” 殷成澜趁机用轮椅卡住帐篷的入口,然后身子往前一顷,顺势倒进帐篷里,压住了坐在帘子口的灵江小鸟,将他压到在了睡榻上。 殷成澜低头看人,忍不住亲了亲灵江的脸颊:“还不想理我?” 灵江冷着眼,擦掉了脸上的口水。 殷成澜也觉得自己有点贱,灵江死乞白赖黏在自己身上时,自己未见得有多稀罕,可等灵江不搭理他时,自己又忍不住贱不唧唧的总想招惹他。 “我看你刚刚一直看着外面,是想到什么了?”殷成澜压在他身上,一副要聊会儿的意思。 灵江现在特烦他,他只想一心一意找到解药,什么事都以后再说,偏偏这人非要在他面前晃悠,讨人厌的诱惑他。 语气不怎么好的说:“这地方一年四季温暖如春,我在想为什么周围没有牧民或野兽居住。” 殷成澜道:“疆北即便是夏季也很冷,兴许游牧之人习惯了寒冷,反而受不了这种气候。” 灵江就用一种‘蠢死你得了’的表情看着他,如果牧民习惯寒冷,那跟他们一同来这里的雪漠部落武士就不会看见热水兴奋的随时都想跳下去的样子。 殷成澜用手指蹭着灵江的唇瓣,然后滑到他的喉结,紧接着胸膛,充满磁性的声音故意压低,吹拂在耳旁,带着某种遥远深邃的蛊惑:“那你觉得是为什么?” 灵江感受着他的手摸到了自己腰间,冷静的看着殷成澜:“我劝你现在就停下来。” 殷成澜故意蹭着他的唇瓣:“如果我不呢?” 灵江眼里忽然闪过危险,不等殷成澜反应过来,便被猛地往一旁掀了过去,翻着趴到了兽皮上,刚要起身,就被随即贴上来的灵江按住了。 灵江强硬的压住殷成澜,不准他转过身,一把扯掉他的腰带,将自己嵌进他双腿之间,温热的吻细密的落到男人后颈上,犹如擒住猎物的野兽,在他脖颈的动脉上舔舐着,语气低沉道:“我说了我现在没心情理你。” 殷成澜趴在兽皮上沉沉一笑:“真的吗。” 侧头含住灵江的耳朵,湿热的舌头钻了进去。 灵江所做的一切都是凶禽的野性使然,然而殷成澜作为高墙深宫里出来的成熟的男人,逢场作戏的调情手段他没用过,也见过不少,他之前从不屑于沉溺在美色之中,活的甚是清高正直八风不动,可灵江那一次雪地里抵死缠绵的亲吻就像一根小草,钻进了他的血肉里,日夜搔着他的骨头,让他食髓知味,只有靠近这个人,抱紧他,亲吻他,才能止住那股缠绵难耐折磨人的瘙痒。 灵江被猝不及防的一亲,浑身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顿时软了下来,舒服的轻轻一哼,就压不住殷成澜了,被男人重新翻过身搂进了怀里。 就在帐中一片旖旎时,外面忽然传来水声和一声刺耳的尖叫。 灵江瞬间清醒,推开殷成澜冲了出去。 殷大阁主衣襟大敞,望着尖尖的帐顶叹了口气,也随即拢好衣襟,坐上轮椅过去了。 他过去后,看见灵江和两个浑身湿漉漉赤着上身的雪漠武士以及同样一身潮湿衣衫不整的连按歌站在一只小池子边上。 灵江神情凝重,而连按歌和那两个雪漠武士满脸都是惊恐不定。 连大总管也是上过战场带过百万雄兵的人,竟能被吓成这副德行。 殷成澜:“怎么回事?” 连按歌白着脸,说:“夜里我起夜,看见几个人在池子里泡着,看起来很舒服,就、就也脱了衣服下了一个池子。而刚刚,一起泡着的三个人忽然从池中消失了。” 殷成澜:“消失?” “好像水池里有什么东西,将他们拽了下去,速度很快,瞬间就将一个大男人拖进了水里,连挣扎的时间都没给他们。”连按歌忍不住打了个颤。 “胡闹!不知道水里的情况你们就敢私自下去,嫌命大是不是!”殷成澜厉声道。 灵江摆摆手:“不怪他们,十九你看,水上的热气没了。” 殷成澜低头,看见原本袅绰朦胧的池面热气已经散尽了,看不清的池水一下子清澈见底起来,能清楚的看见池子不深,池底的鹅卵石光洁的石面。 灵江蹲在水池边上,说:“让他们恐惧的是,这些池子根本不深,个子高的甚至能踩住水底,有什么东西都能看的一清二楚,然而那三个人就这么被什么东西拽进了水里,凭空消失了。这个池子就是其中一个吞了人的。” 他指着眼前的一池清澈的池水,星光倒影在凛凛水面,水底的水草晃动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平静。 平静的让人毛骨悚然。 灵江忽然咦了一声,伸手去摸池水,被殷成澜抓住了手腕:“别乱碰。” 灵江说:“我好像看见一道水波,和水里的波纹涟漪不是同一个方向。” 第58章 寒香水(十九) 他再仔细去看,却什么都没有了, 池水在夜色下光滑的如同镜面, 倒影着几个人的影子。 “看错了?”殷成澜问。 灵江不敢确认, 水的变化性太大, 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拂起波痕, 这里的水这么静,人的说话声好像都能惊动水面。 灵江又盯着池水看了一会儿,再没发现任何异常,就打算起身,这时, 连按歌却忽然叫了一声,灵江迅速低头去看,却没看见什么,只有一连串细小的气泡从水中冒了出去。 不过片刻之间, 气泡就消失了。 听见动静, 殷清漪和其他人也都走了出来,询问出什么事了,殷成澜简单说了一遍, 殷清漪轻轻吸了一口气:“苏赫他们会不会......” 在场的人脸色都沉了下来。 这种可能性太大了。 从苏赫选择的扎营地就能看出来, 当殷清漪带人先回部落之后, 兰纳尔湖就发生了变化,原本的湖泊退去了水, 出现了一片被小池子分割的支离破碎的平原地, 他们要找的冰蛇不在湖水退去的土地上, 唯一的能想到的就是冰蛇随着湖水潜进了冒着热气的池子中。 这些小池子白天热气缭绕,看不见池中的情景,他们心怀警惕,并不靠近池水,可到了夜里,热气散去,池水清澈见底,能一眼看见里面铺着鹅卵石和水草,没有冰蛇的踪迹,也没有危险。 守了五六日后,有人忍不住了。 先在池水边用热水洗脸洗脚擦身,又过几日,见池水没有任何动静,胆大的人蠢蠢欲动,试探了几回后就下进水里,热水舒服的缓解他们一连几个月的艰苦和疲惫,向来警觉的苏赫也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想到即将见到夫人和他未曾谋面的继子,就解开衣裳,整齐的叠放在帐篷中,也下了水,而危险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推断出事情发展的经过,殷清漪几乎站不住脚,幸好托雅连忙扶住了她,她的喉咙收紧,紧紧抓着托雅,不敢相信的看着殷成澜,眼里全是惶恐:“苏赫他......” 殷成澜道:“娘,你先别急,应该还有办法。” 蹲在池水边灵江撩了一下池水,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站起来走到殷清漪面前,说:“的确还有办法。” 他神色之间满是笃定:“这些池子看起来诡异,但不一定就有危险,他们应该还活着,否则不可能传讯给信鸟,让其携带讯息回到部落里。” 殷清漪嘴唇颤了颤,希冀的看着他,灵江很快就败在她的目光里,应付不来老弱妇孺,别别扭扭弯了下唇,试图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我下水里看看就知道有没有事了。” “不行。”殷成澜听见,立刻拒绝了。 灵江道:“虽然水里看起来很清澈,但也有可能是有什么东西蒙蔽了我们的眼睛,我怀疑池底一定有什么东西是我们看不见的,否则一个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我想下去看看。” 殷成澜眉头紧锁,脸色不善道:“我不答应。” 灵江平静的说:“我自己做决定。” “你——”殷成澜和灵江的目光在半空中狭路相逢,激烈的碰撞着,谁都不肯退让,殷清漪从担忧中回过神,想到灵江刚刚的话,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她不知道该劝谁,只好握住了灵江的手。 灵江冲她笑了下,说:“我和他商量。”然后不由分说推着殷成澜往远处走了走,直到看不清他们,才停下来。 一到地方,殷成澜便道:“如果你被带走了,我怎么找你,那下面有没有危险,都是你的猜测。” 灵江说:“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我们从长计议,我......”殷成澜话没说话,就被俯下身来的灵江吻住了。 这个吻格外缠绵漫长,唇舌纠缠,灵江单膝跪在他身前,搂住殷成澜的脖子,后者坐在轮椅上微微向前倾着身子,握住灵江的腰。 一吻结束,灵江在他唇角留恋的舔了舔,像小兽饱餐之后吮允手指:“你听我说,他们能让信鸟传讯,说明他们没死,只是被带到了什么地方,他们在那里出不来,但可以召唤信鸟传信。所以让我看看池底有没有玄机就知道了,而且即便我也被带走,也不会像他们一样被困住,信鸟能进去,我就能出来。” 殷成澜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却难以放下心任由他去。 灵江只好说:“在我腰上栓根绳子,如果有异常,你们就立刻拉我上来,行吗。” 殷成澜眼角绷成一条锋利的线,抗拒之意很明显,灵江不催他,等了一会儿,殷成澜笔挺的脊背一松,勉强答应了。 回到水池边上,天边已经有朦胧之意,水面缓缓氤出淡淡的白雾,里面的情况又看不出来了。 白天没法下水,他们只好趁天亮在周围搜索起来,但除了大大小小泛着热气的小池子外,什么都没有发现,灵江本想看能不能寻到一片冰蛇的鳞片,也没有任何发现。 殷成澜沉着脸,坐在空地上看着灵江,殷清漪走到他身旁,顺着他的方向望去:“灵江是个好孩子。” 殷成澜苦笑的勾唇,就是太不听话,从怀里摸出那只小布包递给他娘:“这是他之前想送您的见面礼,一直没机会给您。” 殷清漪惊讶,打来布包,发现里面是一尾发带,用银色细缎裁成,暗绣银纹包边,最奇的是缎带的两端并非琉璃珠子或流苏,而是一小把淡黄色的羽毛——细绒的小羽毛簇拥着两根漂亮的长羽,阳光照在上面,给羽毛镀了一圈细碎的鎏金。 殷成澜之前未打开过,现在看见也是一愣,神色莫名的盯着他娘亲手里的缎带,想起灵江似乎有一段时间没幻回原形了吧,这上面的两根长羽若是他没看错,应该是灵江身上那一把张开如蒲扇的小尾巴。 这份心意可真是下了血本,怪不得不肯幻原形,原来是小屁股秃了。 殷成澜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瞅着缎带,竟然有些舍不得给了。 疆北的白天很短,很快天就暗了下来,但那些池子中仍旧白雾绰绰,估计还要时间等。 果不其然,等夜色过半,池中的水还是热的,烟雾却一点点淡了,然后很快散进了夜幕中。 月光盛飞如瀑,将一只只小池子照的发亮,灵江往自己腰上系绳子,被殷成澜接住,在他腰间打了个紧实的死结。 系好后,殷成澜一言不发的看着他,眉心有一道深壑。 殷清漪忧心道:“一定要注意安全。” 灵江点点头,无意间看见她发间系着的缎带,脸颊微微一红,连忙避开了眼。 灵江脱了外罩的纱衣,站到了一只能容纳四五个人泡进去的池中边,抬头看着殷成澜,故作漫不经心道:“不想说点什么?” 殷成澜伸手,拉下他的脖子,当着众人的面,在他眉心一吻:“去吧。” 灵江听见周围有人抽气声,挑起一端的眉毛,心满意足的转过头,不再废话,果断的跳进了水里。 就在他带着绳子入水的一瞬间,殷成澜放在腿上的手猛地攥了起来。 水是热的,很舒服的温度。 这是灵江跳进水里的第一感觉,他扭头回望身后,看见岸上被水波扭曲的众人也正紧张的看着他。 他拉了下腰间的绳子,示意自己没问题,然后往深处游去,其实这些池子用肉眼看,当真是不危险的,水中的什么都看的清清楚楚,他下沉了几丈,到了池底。 池底堆满了黑色的鹅卵石,石缝之间晃动着墨绿色的水草,灵江将池底摸了一遍,发现池底似乎真的只是池底,没有障眼法,也没有夹层。 那从这里消失的人去哪了? 正当灵江摸着鹅卵石疑惑时,忽然他的手边冒出了一串气泡,好像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手腕游过,而气泡就像是一条鱼大力摆尾时产生出来的。 灵江努力睁大眼想看清是什么,但奈何在水中即便他用尽全力,能看请的地方也不过十寸的距离。 但他已经确定了这水中一定是有东西的。 会是那种不知名的蛇吗?灵江屏着一口气,默默的想着。岸上的人大概是见他久久沉在水底一动不动,就拉了一下绳子,灵江回拉一下,打算先回到岸上告诉他们这个消息。 就在他转身要上浮的时候,忽然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往水底拽去,那东西摸不出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是一股更为激烈的水流缠住了他的双手,死命的将他往水底拉去。 灵江猝不及防被拽住,身子跟着往下快速沉了下去,仅仅是瞬间,就将他又拽到了池底,他的手很快被按到了鹅卵石上,但让他惊讶的是方才石头坚硬的触感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模模糊糊看见自己的手竟然穿进了鹅卵石里,然后摸到了什么东西。 就在灵江猛地下坠的同时,岸上的人开始抓住绳子将他往外面拉,两方势力撕扯着灵江,他感觉腰间一阵疼痛,挣扎中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在石头里摸到什么了。 是风。 石头里有风,所以池底根本不是他们想象的方寸之大。 灵江眼里一喜,屏紧气息,双臂猛地扯动一下,感觉到缠着他的气流松了一瞬,借这个瞬间,灵江迅速转身往水面游去,同时,无数条气流紧追不舍缠上了他的脚腕、小腿。 他一下子浮出,只来得及大声说了句“石头是空的”就被已经缠到腰间的气流给狠狠拽进了水里。 眨眼的功夫,便从池子里消失了。 殷成澜竭力大喊:“灵江!” 小池子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留下一串因为不断挣扎激荡出来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冒出水面,破碎。 而那根原本绑在灵江腰间的绳子生生断在了水里。 殷成澜看着扯断的绳子,脸色惨白。 哗啦。 灵江感觉自己好像从水底浮出了水面,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又被带进一股天旋地转的狂风里,他被卷的头晕目眩,连眼睛都睁不开,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昏过去时,忽然,风停了,他掉了下来,一下子摔在了一处硬邦邦的地面。 灵江胃里灼烧一般疼了起来,应该是刚刚的旋转让胃酸倒流,灌进了胃里,他趴在地上好大一会儿,才按着腹部,勉强睁开了眼。 看清楚眼前的景象时,他的瞳仁一缩,几乎不敢相信。 第59章 寒香水(二十) 这是一座极为恢弘的宫殿。地上, 墙壁, 头顶都是巨大的冰块砌成的, 冰壁泛着浅浅的蓝色, 没有明火, 四周却很明亮,淡淡的寒气从冰块上散发出来,萦绕在宫殿中, 宛如天宫的仙境的云缭雾绕。 兰纳尔湖的下面竟然有一座地宫, 灵江惊讶的看着周围,手指拂过冰壁, 壁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晶,手一佛就掉了, 露出下面光滑如镜。 晶莹剔透的冰壁折射出灵江模糊的身影, 他眉头凝着,却并不惊慌,虽然眼前的一切已经超出他的预料和认知,但不知为何, 灵江心里原先的揣揣不安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单纯的疑惑不解和平静。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座地宫诡秘归诡秘,但一开始的震惊缓和下来时, 灵江就觉得它的存在是可以接受的, 就好像他曾经就见过这座地宫, 只是忘记了, 现在仅此又记起来而已。 但是灵江记忆力非常好,如果他见过,是绝对会记得的。他一破壳就有记忆,自己确确实实啄开蛋壳的时候就在驭凤阁里,所以他是不可能见过地宫的,那他这种感觉又从何说起? 灵江心道:“难道我在生我的那只鸟肚子里见过?” 那更不可能了,他裹着一层蛋壳又隔着一层肚皮,又不是火眼金睛,怎么可能见过。 他正想着,忽然听见奇怪的‘嘶嘶’声从墙边传来,并且速度极快的朝他脚下过来。 灵江直觉危险,竖起耳朵,屏气凝神,就在嘶嘶声冲到他的脚边时,忽然抬脚用力一踩。 踩到的东西触感像一截湿滑柔韧的绳子,在他脚下一闪而过,刮着他的脚底猛地一加速就逃了出去,灵江眼里一闪,意识到什么,缓缓抬起脚,看见了一片几近透明的鳞片。 鳞片就像是从冰壁上刮下来的指甲盖大小的一片薄冰,只有对准光线时,才能看见边缘薄薄的一层,当灵江还想细看时,鳞片发生了变化,随着他手心的温度浮出了一些纹路,之后出现颜色,然后那枚奇诡的鳞片就在灵江的注视下变成了一片雪白带有花纹的蛇鳞,很像北方生活在雪地里的一种白锦蛇。 怪不得。灵江想着,方才他捡到鳞片时就怀疑如果苏赫他们遇到的是这种透明的鳞片,怎么会没意识到冰蛇兴许是透明的,看不见的。 而鳞片很快就发生了变化,这说明他们捡到的也就是这种变过了的鳞片,难怪是将冰蛇当成寻常的白锦蛇来寻了。 灵江将鳞片揣进兜里,拧了拧已经结冰的衣裳,眸中有淡淡的喜色,虽然这种蛇诡异莫辩,但他们既然已经找到了冰蛇的下落,就算捕捉时费点力气,但只要能捉到一条,就离十九的解药更进一步了。 想到这里,灵江唇角有了点笑意,看见前面不远的地方有路口,就抬步朝那里走去,试试能不能再引诱一条蛇冰蛇出来。 这座地宫不知有多大,每一条通道都是冰石砌成,灵江发现路的前面和后面竟然看不到头,似乎很长的样子。而通道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一个路口,那里会通向一条新的通道,新的通道依旧看不见前面和后面,然后走不了多久,就会又出现路口。 循环往返,迷宫一般。 灵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一直不停的重复遇见路口,走进去,再遇见路口,他身上的衣裳硬邦邦的冻住了,僵硬的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就在他意识到这里的通道复杂迷乱时,就果断的开始在他进入的每一个路口做上标记——撕开冻的像铁片一样的衣裳,幻化出八棱梅花锤,用锤刺将布条重重嵌进岔路口的冰壁上,以防止自己走了重复的路,和给同样掉进地宫的人提示,方便他们寻到自己。 然后又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灵江身上的衣裳衣衫褴褛一条一条挂在肩上时,他终于听见了一声不是自己的脚步声。 灵江立刻追着那声音拐进一个路口,那声音又消失在了另一个路口里,灵江连着追了三四个路口后,忽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腥臭味从离他不远处的路口里散发出来。 他放慢了脚步,手里拎着八棱梅花锤,贴着冰壁走过去,看见那个路口的地上躺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雪漠部落的武士服,身上从头到脚裹着一层厚厚的粘液,走进了灵江才发现人已经死了,头腐烂的骨头都能看见,粘液像薄膜一样紧紧裹着他,看不出到底是之前失踪的苏赫的人,还是他们带来的人。 灵江试图弄掉他身上的粘液,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线索,但让他亲自用手剥弄肯定是下不去手的,两只大锤锤是他的兵器他又舍不得,只好四下寻找有没有趁手的工具,这一打量才发现,这里不再是路口了,而是一间冰块砌成的四四方方的房间。 房间有些古怪,明明没有窗户,却有股难闻的风若有若无吹拂着,地上有丝丝缕缕的血水和大片粘液,而四周的墙壁上竟然有画。 画是刻在冰上的,用了很淡的颜色,上面还氲着一层冰晶,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整个房间都有画,灵江站在一面冰壁前,拂去上面的冰晶,看见其中一幅画上画了一人手持巨斧指向天空。 灵江对人附庸风雅的诗词歌赋没有研究,看不出这是什么流派什么写意手法,只觉得画上的人胯步而站,甚是高大,头都快抵着天空了。 他看不出什么意思,就继续往下面看,发现在高人的脚边站了个小人,小人只有高人小腿那般高度,很容易就忽视了。 小人的动作和高人一样,也是手持斧头,不过不同的人,斧头是对着地面的,刚好和高人一上一下,一天空一地上。 灵江正想继续看下去,忽然觉得身后那股古怪难闻的风消失了,他想回头看去,就在这时,一阵急速的劲风猝不及防向灵江逼来,他下意识伸手去挡,有什么东西狠狠抽到了他的头上。 猛地一下,千斤之力,灵江没有防备,脑袋磕到了墙上,咚的一声巨响,冰壁都裂了开。 灵江头上剧痛,眼前一阵发黑,他感觉眼前天旋地转,额头有温热的水渍缓缓流了下来,流进他的嘴里,是血。 灵江失力的顺着冰壁滑坐到地上,在昏迷前的那一刻想道,方才袭击他的是冰蛇?抽到他头上的如果是蛇的一截身子的话,那蛇该有多粗? 最后一个字在他心里落下,灵江满脸是血的靠坐在冰壁下,昏死过去。 …… 这应该他受过最重的伤吧。 灵江昏昏沉沉的闭着眼,他眼前的黑暗天翻地覆的旋转着,晕的他忍不住想吐,身子便猛地一颤,往一旁翻了下去,张嘴干呕起来,这时,他消散的意识才渐渐回笼,清醒的一瞬间,感觉额头疼的快裂开了。 “灵江?灵江!”有人将软绵绵的他抱进了怀里。 灵江想说话,喉咙一灼,胃里翻滚起来,他慌忙推开殷成澜要吐,却被男人紧紧按在怀里,抚摸着他的脊背,说:“没事了,没事了,吐我身上就可以。” 灵江什么都没吐出来,他只是因为额头的重击产生了后遗症。 “……十九” 殷成澜紧紧抱着他,声音沙哑道:“我在。” 灵江闭着眼,有气无力的推了一下他的胸口:“这里有蛇,快走。” 殷成澜看着灵江从额头蜿蜒干涸到脸上的血迹,心里快疼死了,他的眼珠映着灵江脸上的血,好像也滚上了一层猩红:“没事了宝贝儿,不会有蛇了,我找到你了,你睡会儿好不好。” 灵江脸上惨白,闭着眼,听了他的话好一会儿没反应,半晌,忽然唇角露出一丝笑容:“……是那种蛇,能解你的毒……” 殷成澜滚烫的吻落在他额角:“我知道了,谢谢你帮我找到。” 灵江睫羽颤了一下,似乎是想睁开看看他,但体力不支又重新昏了过去。 这一昏,睡了好久,他们在地宫里无法看见天日,不能确切的判断出来时间,但根据腹中的饥饿感来判断,应该有两天了。 灵江再一次醒过来时,那种痛不欲生的眩晕感轻了许多。 他伸手想摸一下额头,伸到半空被拦住了,殷成澜略带喜色的沙哑声响了起来:“乖别碰,包扎好了。” 灵江愣了一下,艰难的睁开了眼。 殷成澜下颌布满粗粝的青胡渣,看见他后,布满血丝的眼睛弯了一下:“灵江,你终于醒了。” “原来真的是你。”灵江上半身靠在殷成澜怀里,恍若做梦的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你怎么也来了。” “嗯。” “从池子里被拖进来的?” “嗯。”殷成澜嘴唇贴着灵江包扎着的额头。 灵江嗯了一声,闭着眼,他体力有些不济,说一会眼前就晕的不行,不过眼下不是让他睡觉的时候,灵江缓了一会儿,说:“这里有那种蛇,能解你的毒。” 再次听见这句话,殷成澜心里狠狠一抽,眼眶被刺了一下,发起疼来,他声音沙哑到了极致,说:“我知道了,乖,谢谢你帮我找到解药。” 灵江笑了笑:“嗯。” 然后撑着他要站起来:“……只要能将蛇抓住,我们要想个办法抓住它。” 殷成澜抱紧他没让他动,下颌放在他肩膀上,几乎说不出话了。 灵江愣了愣,拍拍他肩膀:“先想办法吧。” 第60章 佛火凤凰骨(一) 他拍了一下, 察觉不太对, 将手往殷成澜后颈上一摸, 摸到了一手滑腻的鳞片, 灵江心中顿时一骇, 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翻身站起来,却被什么强行按住了。 灵江听见殷成澜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醒了?”浑身便立刻炸了起来。 惊惧的睁开眼, 就看见殷成澜泛红的眸子, 有种要吃人的厉色。 他来不得想太多,伸手做掌往殷成澜身上劈去, 抬到半空却被拦住了,殷成澜截下他的手掌, 另一只手按着灵江的后颈, 将他压到怀中,温声说:“是我,十九。” 灵江冷眼瞪着他:“你骗不了我的。”又要动手,就听见了连按歌在身后啧了一声, 说:“爷,甭担心了, 我就说他耐打着呢,特扛揍。” 殷成澜皱眉, 剐了他一眼, 靠坐在冰壁上, 将灵江小心翼翼往怀里带。 灵江回过头, 看见身后连按歌,殷清漪,托雅,以及五六个雪漠武士都正看着他。 “不是梦?”灵江声音发哑,因为额头流血过多,脸色很是苍白。 殷成澜拉着他的手按到自己胸口,强劲的心跳在灵江手下鼓动着,他直直的看着灵江,眼睛里藏着惊涛骇浪般的心疼,想起那会儿见到满脸是血昏迷不醒的人时,他几乎压制不住骨血里沸腾的剧毒,喉咙一腥,呼吸瞬间就停滞了。 原来他也这么喜欢他,殷成澜苦涩的想着,勉强勾起唇角,说:“对不起,小鸟。” 灵江怔怔的看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失力的靠到他胸口,说:“不是梦就好,你们……怎么也来了。” 连按歌手里拿着几根冻成冰柱的布条,蹲在他身边,连忙说道:“不来怎么行,爷一看见你消失了,吓得险些当场毒发,谁劝都劝不住,非要也跳进池子里。况且幸好我们来了,不然你非要出事不可,你要是出事了,爷可是要殉情的……” 殷成澜瞪他一眼,连按歌立刻用手捂住嘴,往后面退了两步,不死心的继续嘟囔:“所以我们就都跳池子里被带进这里了,还好你是真的机灵,知道给我们留下记号。” 灵江顶着包扎着纱布、明显大了一圈的脑袋,娇娇弱弱的趴在殷成澜怀里,借此机会使劲惹男人心疼,说:“你们来的时候遇见那条蛇了吗?” 殷成澜从没见过这么娇滴滴的小黄鸟,也确实很心疼,连声音都不由自主温柔起来:“什么蛇?” 灵江便将自己到这里之后遇到的事说了一遍,说完去寻那具尸体,但却没找到。 听到腐烂的雪漠武士尸体时,殷清漪脸色难看的晃了一下身子,被托雅及时扶住了。 连按歌咦了一声,看着灵江,说:“这不大对啊,蛇只有在遇袭的时候才会吐出腹中的东西,以求方便逃命。而按你这么说,那条看不见的大蛇应该是受到攻击了才对,还有啊,如果那阵阴风是大蛇的呼吸声,它袭击你了之后,应该会吃了你啊,但是我们找到这里的时候,只有你和满地的血,没有阴风,也没有你说的尸体。” 灵江也不知道为什么,想摇头,脑袋却一疼,被殷成澜及时托住了。 殷成澜道:“不管为什么,我们能确定现在这间屋子是没有蛇了。”他让托雅帮忙翻译,安排跟来的几位雪漠武士守住门口:“先原地休息,之后再想对策吧。” 便都坐了下来。 殷成澜让灵江靠在他怀里休息,眼睛里全是受伤的小鸟崽子,半点都分不了别人,房间对面的坐在殷清漪身旁的托雅看见,遗憾的勾了下唇,她想和殷清漪说话,但见她忧心忡忡的样子,只好抿住了唇,转移注意力似的往一旁看去。 一看,咦了一声,站起来走到被灵江拂去冰晶的冰壁前,望着上面的壁画,讶然道:“乌勒木。” 灵江听见,按着脑袋坐了起来,低声说:“你认识上面的画?” 托雅没和灵江说过话,猝不及防被他问起,小姑娘脸皮一红,殷成澜是英挺,可这个年轻人却俊美到了极致,不管他和殷成澜什么关系,但只要是异性,对于这种年纪的小姑娘而言都有着难言的悸动。 她红着脸移开眼睛,指着冰壁画上的小人,用汉话轻声说:“这是乌勒木。”说着去看那几个雪漠武士,雪漠武士听不懂汉话,只能听懂这三个字,闻言也凑了过去,神色惊讶的点点头。 灵江问:“那个高个子的是谁?” 托雅道:“乌勒胡” “是兄弟?”灵江问,想了想说:“你能看看这些壁画都画了什么吗?” 托雅点头,用袖子将壁画上的冰晶都擦去,连按歌上去帮忙,朝小姑娘眨眨眼,彬彬有礼的耍流氓。 冰壁上画的都是乌勒木和乌勒胡两兄弟,看了一半,托雅就不看了,这是她自幼就听过的故事,耳熟能详,几乎能倒背如流。 “这是疆漠每一个人都听过的故事,传说几万年前疆漠还是混沌……” 天地孕育出一对兄弟,哥哥名叫乌勒胡,个子极高,弟弟乌勒木却很矮,他们生活在没有日夜的地方,像一只没有口袋的黑洞,哥哥太高了,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蹲着生活。有一天哥哥受不了这种日子了,就和弟弟商量劈开黑洞,凿出天地。 弟弟看哥哥每日蹲着实在辛苦,就答应了,和哥哥一起拔掉自己的犬齿化成两只巨斧。 哥哥高,就劈天,弟弟矮,便劈地,混沌被两只巨斧撕开,轻而清缓缓上升化成苍穹,重而浊下降变成地。 怕天地再重新长到一起,哥哥就头顶天空,脚踩大地,撑起了天地,时间长了,哥哥的右眼化成太阳,左眼化成月亮,四肢化成林木,血液流成大河,天地之间出现生灵,而哥哥则彻底消失了。 为了纪念哥哥开天辟地,人间便将哥哥奉为天神,每日供奉,香火不绝。 然而久而久之,星月变换,子子孙孙之后,人间却将弟弟彻底遗忘了。 弟弟不满功劳被抢,痛恨起哥哥来,封自己为地神,钻进了地里面,他在地下建造了地宫,然后封自己的眸、鼻、耳、手、筋、肤、血、骨为神将,希望有一日能重新回到人间和哥哥的日月山川之神决一死战。 “这就是乌勒木和乌勒胡的传说。”托雅说道,然后环顾这座地宫,说:“壁画上说,这里就是弟弟乌勒木的地宫。”她睁圆了眼睛,轻轻叹了口气,不可思议道:“传说竟然是真的。” 冰室中的众人还沉浸在上古神秘的传说中,一时没人说话,连按歌捏着下巴,蹲在殷成澜面前,啧咂了一下嘴巴,说:“爷,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传说除了弟弟之外很像中原的一个神话故事。” 殷成澜点头,看见灵江静静的垂着眸,没什么表情,就碰了下他的脸:“在想什么?” 灵江回神:“没什么。”侧头问道:“像中原的什么传说?” 连按歌道:“盘古开天辟地。” 托雅啊了一声,说:“乌勒胡在中原就被唤作盘古天神,而乌勒木便是盘启地神。” 连按歌弯唇道:“我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听过盘启这个神祇。”他扭头去看殷成澜,想得到共鸣,就见灵江忽然站了起来,撑着墙壁,低声说:“地神的八位神将......” 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盯着殷成澜,置若罔闻道:“……会不会是那八种天材地宝?” 殷成澜盘腿坐在地上,缓缓颔首:“有可能。” 灵江道:“寒香水是血,最后一味是什么?” 殷成澜说:“佛火凤凰骨。” 灵江愣了下:“鸟?我没听过这种鸟。” 身后的连按歌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忍不住嘲笑道:“你还是先弄清自己是什么吧。” 殷成澜苦笑:“我也没,严楚说世间根本没人听过第八味药。”他探过身子拉住灵江的手指,眸子闪着异色,一语双关的说:“玩了一辈子的鸟,最后也栽到了鸟的身上,你说我这是报应吗。” 真是凑了天下第一大巧,解药是鸟,情人也是鸟。 连大总管冲灵江挤眉弄眼:“哪能啊,明明就是福报。” 灵江瞥了下唇角,心里的疑问化作一个白眼,冷冷的甩到大总管的身上,然后又软绵绵趴回到了殷成澜怀里,说:“如果这里真的是地神盘启的地宫,兴许我们能找到些关于佛火凤凰的下落。” 说到这里,他苍白的脸上有了几分血色:“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殷成澜点头,侧头询问他娘,殷清漪虽夫婿没有下落,但能听到儿子解毒有望,勉强也浮出笑意:“走,不管……是生是死,我都要找到他,带他回家。” 他们离开有壁画的冰室,重新走到了没有前面和后面的通道里,殷成澜轮椅不在身边,之前一直是连按歌背着他,寻到灵江后就不行了。 灵江小鸟占有欲发作,死活不肯别人再碰殷成澜,也不顾自己脑袋还包着纱布,非要自己背着人,任谁劝都不听。 殷成澜无奈,只好提气趴到了他身上。 灵江走在队伍最后,走得很稳很慢,殷成澜双手缠在他肩头,在他后颈上轻轻落下一吻:“傻死了。” 灵江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勾在殷成澜大腿的双手偷偷别到后面,重重的捏了一把殷十九的屁股,然后暧昧的往大腿根上游去。 殷成澜浑身一僵,想挣扎,又担心灵江额头有伤,只好僵硬的趴在他身上,咬牙切齿绷成了一尊无懈可击的石像。 ……意图自己百孔不穿。 他们在通道中一边走一边留下记号,大概走了半个时辰,前面带路的连按歌忽然停住了脚步:“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他睁大眼睛警惕的盯着四周散发着淡蓝色寒气的墙壁和冰路,压低了声音疑惑的说:“这个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没有任何回答他,因为就在连按歌说完话后,从前面的一个路口里涌出来一群密密麻麻黑的发红的毒蝎。 第61章 佛火凤凰骨(二) 毒蝎子挥舞着大螯, 翘起尾针, 像一波洪水向他们涌了过来。 对于这群老朋友, 连按歌已经见怪不怪, 手心凝聚起内力,随时准备挥出去。 “等等,别动手。” 灵江在队尾道。 连按歌:“嗯?” 灵江盯着越来越近的蝎潮, 忽然说:“都站在墙边, 不要说话,不要动,快!” 众人不明所以,却毫不犹豫,立刻听话的都贴墙站了过去, 就在他们刚站好的瞬间, 蝎群就涌到了脚下。 然而那些蝎子逃命似的与他们擦身而过,似乎没有看见他们, 即便有一两个试图停下来攻击他们, 也很快被后面的蝎子推挤踩踏着带走了。 连按歌无声询问灵江, 什么情况。 灵江淡定的背着殷成澜,挑了挑下巴,让他看向蝎群的后面。 连按歌转头, 看见一大波蝎子没命的往前逃窜, 而落在后面的蝎子正以一种莫名其妙的姿势在后面打着滚。 它们忽然翻着肚皮跳了起来, 在离地半寸的空中时, 胸腹上的硬壳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然后重重凹下去,流出一点黑色的血液,眨眼之间就死透了。 死了的蝎子在身后铺成一条支离破碎的地毯,有什么东西嘶嘶从上面游过去,在满地蝎壳中留下几道骇人的痕迹。 “是……看不见的蛇?” 连按歌揉了一下眼睛,在蝎子的尸山血海中见识到了那种冰蛇的厉害,果然是看不见的,竟连一点颜色都没有。 除了灵江之外,众人毛骨悚然的望着脚边的蝎子一个接着一个破裂,地上那几道蜿蜒的擦痕追着蝎群离开,其中一只从一武士的脚背游过,那人下意识要抖掉,被灵江身上的殷成澜伸手按住了肩膀,压下了他的动作,才没惊动冰蛇。 待蝎群和蛇都走远了,贴在墙边僵硬站着的几人才松了一口气,连按歌咧了咧嘴,说:“还真挺吓人的,完全看不见啊。” 灵江没理他,而是顺着蝎群来的方向大步走去,没走多久,忽然向右拐了进去。 一条台阶豁然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一条无比宽敞,一直向下延伸的台阶,好像有数千阶那么多,灵江站在第一级上,往下看时,竟看不到台阶下面有多深,通向什么地方。 每一级台阶都凿在浅蓝色的冰上,冰块泛着剔透的光泽,晶莹通透,蒙着淡淡的雾气,这些台阶就像浑然天成的玉石,散发着永恒夺目的光辉。 “如临仙境。”殷成澜说道。 随即追来的连按歌震惊的蹲在地上摸了摸这些台阶,奇思妙想道:“天上的天宫是云阶,一路向上通往天神的宝座,盘启自封为地神,这些台阶就一直往下……唔,这下面该不会是他登基的地方吧?” “不无可能。”灵江说,双手托了托殷成澜,眉头锁着,说:“我们下去看看。” 殷成澜按住他:“等等,下面也有可能是蛇窝。” 灵江漫不经心嗯了一声,目光在这些台阶上扫视着,他看见几处蝎子残肢断尾,就将殷成澜放了下来,转身蹲在下一级台阶上,说:“你说的没错,你们在这里等我,我下去看看。” 殷成澜抓住他的手:“化成原形再去。” 灵江往他身后的众人看了一眼,殷成澜道:“我来解释。”然后立刻转头道:“娘,我和灵江有些事瞒着你。” 殷清漪用目光询问他,殷成澜便松开灵江的手,向他做了一个飞翔的命令。 既然殷成澜已经决定坦白,灵江也不多说什么,回应他的命令,站在台阶上纵身往下一跃,跃起的瞬间幻化成浑身淡黄的小鸟,舒展翅膀在他们头上盘旋一周后,顺着那通往地底下绵延不尽的台阶飞了下去。 殷清漪一愣,美眸瞪大,身旁的人也皆是惊住,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殷成澜道:“这就是我想说的事,灵江他不是人,是一只鸟,送您的缎带就是他揪掉自己的羽翼制成的。” 灵江一路贴着台阶滑翔,数千级台阶在他眼里光芒交辉,美不胜收,他的羽翼扇动气流带起寒冰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白雾翻滚,在这片淡蓝色的水晶台阶上,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熟悉的异样——他好像来过这里,走过飞过无数次这些台阶。 这种熟悉的感觉从他魂魄深处浮出水面,就像他‘破壳见天地时,就通人性。听人说话,就懂人话。长至几年,就知自己能幻化成人’的天性一样,记得这座地宫,也是他的天性。 灵江若有所思,加快了飞行的速度,大概半个时辰后,他终于看到了台阶的尽头。 台阶的尽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堵严密巨大的冰墙戛然而止挡住了台阶的蔓延。 在冰墙和台阶的角落里,有一个人蜷缩在那里。 灵江幻化成人,走过去,看见那人只有一颗脑袋,身子下面是数不清的殷红的蝎子勾缠团在一起。 那颗头缓缓睁开眼。 灵江拿出自己的玄铁梅花锤,抵住了那颗脑袋,语气淡漠道:“当时我没杀了你,是我的错。” 鬼孤老人睁开眼,浑浊的眼珠茫然的看着他,他的眼角口鼻都有血水缓缓流下,一动弹,脑袋下的蝎子受惊般的乱窜开来,灵江这才看见,原来鬼孤老人不是没有身体的。 他的脑袋下连着一团枯皱的肉,肉上隐约能看出来两条纤细扭曲的胳膊和腿,不过都粘在了那团肉上,没有用处。 灵江知道为何当时他攻击他的肩膀手臂时,他的四肢会化成蝎子流出来的原因了,他额外和人相似的四肢本来就是蝎子勾缠组成的。 而至于为何他还活着,是因为那团肉上正鼓动起伏着,就像人的心跳一样。 灵江心道,改日见到季玉山,他就告诉他原来是这样。 鬼孤老人这时才好像认出他来了,浑浊的眼珠突然一缩,死死的盯着灵江的面孔,他看了片刻,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爆睁的眼珠呲出鲜血,有些着火入魔的疯狂,他嘶声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了,哈哈哈哈,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灵江说:“是我。” 然后将梅花锤抵在鬼孤老人的头上,用力往下一压,梅花锤下发出骨骼破碎炸裂的闷声,鬼孤老人目呲俱裂,怪声尖叫:“杀了我,你永远都不知道你自己是谁——” 灵江顿了下,抬起锤子砸爆了鬼孤老人的脑袋,他漠不关心的站起身,说:“和你无关。” “但和殷成澜有关系。”巨大的冰墙说了一句话。 灵江眉头一皱,又听冰墙闷闷的说:“你杀了他?太鲁莽了,如果我不在这里,殷成澜就被你害死了。” 他这才听出来是严楚的声音,从冰墙的另一面有气无力传了过来。 灵江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严小白脸,你还没死。” 严楚好像在那头笑了,他的气息很微弱,却不知为何有种难以掩藏的激动,伴随着墙里哗哗的水声,他说:“灵江,灵江,灵江……” 灵江冷眼旁观着墙壁:“甭叫我,我不是给你叫的。” 严楚嗤嗤的笑,笑声和鬼孤老人竟有几分相像,他说:“你若能进来这里,天下所有的秘密都将在你眼前大白。” 灵江皱眉:“里面是什么?” 严楚道:“一个…..长埋地下的人间。” 两个时辰后,灵江带着殷成澜等人来到了巨大的冰墙下面。 连按歌一眼看见脑浆血水流了一地的鬼孤老人尸体,‘啊呀’了一声,躲到了墙壁的另一旁。 他一靠近墙壁,又更大声的呀了一下,说:“我好像听见了水声。”将耳朵完全贴在冰壁上:“还有风声,人声!” 冰壁里淡淡嘲讽道:“……这里虽是人间,但没有人。” 连按歌问:“那你是什么玩意儿?” 严楚不想搭理他了,觉得看着眼前的场景,和墙外的白痴多说一句都是浪费。 灵江将殷成澜放到干净的地方,说:“严楚在里面,我们要进去。” 然而半个时辰后,他们没有寻到任何能进入的方法,这座冰墙严丝合缝立在台阶尽头,连一丝光都透不过来。 连按歌道:“既然能听见里面的声音,说明这墙也不一定能有多厚,砸开算了。” 不等别人回到,墙里的严楚道:“砸开这里的话,人间就会大乱了。” 连按歌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严小白脸,你怎么进去的?” 严楚没回答他,而是意味深长的问道:“灵江,你真的想不起来如何进入这里吗?” 灵江卷翘的睫羽一颤,垂下了眸子,他额头上的纱布隐隐有血氲出来,刺眼的映着他苍白的脸色。 他蹲在殷成澜面前,静静望着他,眼里像一井古水,幽深漆黑:“我觉得我好像知道怎么进去。” 殷成澜勾唇,回望他:“我们不进去了。” 灵江按住他的手,睫羽颤动一下,苦笑道:“我只是有种感觉。” 殷成澜问:“什么感觉?” 灵江看着他,缓缓道:“近乡情怯。” 第62章 佛火凤凰骨(三)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灵江也不清楚。 从进到这座地宫时, 他的心里就翻滚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不是惴惴不安, 也不是欣喜若狂, 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若失。 灵江将头抵住殷成澜的肩膀,垂着眼,半天都不说话。 殷成澜环住他的肩背, 轻轻拍着他:“不想进去就不进去, 我们走吧。” 灵江沉默的摇摇头,不肯走,寒香水还没拿到,不能走。 但进去的话......他一时也不想进去。 他蹲在殷成澜面前,忽然头一歪, 吻上了殷成澜的唇角, 刚碰上时是蜻蜓点水,但尝到对方的滋味后就变得凶猛激烈起来。 灵江闭着眼, 不顾众目睽睽, 抓着殷成澜的手臂, 狠狠的亲吻他,好像急于宣泄什么,又满含失而复得的苦涩。 殷成澜睁着眼望着他, 虽不明白他这番情绪从何而来, 却没说什么, 用目光瞥了瞥围观的众人, 瞥到他娘亲, 俊脸一红。 连按歌先转过了身,趴到冰墙上,用一根手指扣着巨大的冰块,嘟嘟囔囔道:“别看了别看了,赶紧想办法把这门弄开。” 灵江狠狠亲过,放开了他,手指在另一只手掌上一划而过,血水便立刻涌了出来,他将自己的血水涂抹到殷成澜的手心:“用我的血可以进去。” 他看见殷成澜皱起了眉,自己却不想解释,只说道:“进去再说吧。” 把自己的血涂给其他人,背起殷成澜,将流血的手掌贴到冰墙上,让众人效仿,然后闭上了眼。 就在眼前暗下来时,冰冷的寒气渐渐从冰墙上氤了出来,起先只是淡淡的雾气萦绕在周围,后来冷彻入骨的寒气变成了弥天大雾,一点一点将冰墙前的众人包裹进去,他们的身影隐匿在白色的寒烟中,从衣角若隐若现,到再也看不见几人的身影。 而他们站在原地,一步未动,只觉得忽然十分寒冷,不等一个哆嗦打出来,寒意就消失了,脸颊猝不及防感觉到轻柔的风拂过,接着,水声鸟鸣,树叶潇潇,耳旁一阵万物生长。 “睁开眼吧。”严楚靠在一旁,说道。 他们依言,睁开眼睛。 刹那之间,一座难以形容的宫殿映入眼帘。 这座宫殿镶嵌在一座巨大的山脉中,殿里没有大荆皇宫的金碧辉煌,却极为恢弘磅礴。 宫殿的上空嵌着一块漆黑巨大的石头,视野之中无法看完其貌,只觉得无比宽阔,巨石不是纯黑色,而是布满了墨蓝色的光斑,那些光斑很小,在巨石上星罗棋布,交相辉映,犹如暗色夜空上的星河,遥遥照耀着宫殿。 “这石头眼熟啊。”连按歌高高仰着头,看了片刻,忽然叫道:“北斗石,这是北斗石吧!这么大一块北斗石吗?!” 没人理他,灵江已经背着殷成澜往宫殿里走去。 大殿的尽头,和他们遥遥呼应的是一座祭台,祭台下面的两端是高大的石像,而祭台上有一只用冰石雕琢出来的王座,王座上空无一人,却让人心生敬畏,只能以卑微的姿态仰视着王座的威仪。 王座的身后有一副横跨整面山壁的画,画中有葱郁连绵的十万大山和银缎飞流的瀑布,画极为逼真,他们好像能嗅到青山的清冽,听见飞瀑的喧嚣。 就在他们被画工震撼时,一只清亮的鸟啼响了起来,接着,一只雪白的鸟从画中的青山远黛中飞了出来,在众人头顶盘旋一周,又飞着消失在了山川中。 “不是画吗?”殷清漪震惊道。 严楚扶着墙壁站起来,他脸色苍白,身体虚弱,但双眼却明亮漆黑,低声说:“不是,这是地神盘启创造的人间。” 灵江背着殷成澜扭头看他,严楚慢慢走了过来,抬手指着王座两端的巨石像,说:“还想不起来吗?” 他们这才将注意力放到了石像上,石像共八尊,左右各四尊,严楚走到离他们最近的石像前,仰头安静的望着。 四尊石像非人,而是四种形态各异的花草,从他的右手边起,第一尊花草石像向天空张开巨大喇叭似的的花盘。 严楚说:“这是明聪花,代表了耳。” 从怀中取出他们寻找到的六味天材异宝,将其中一株巴掌大的小喇叭花放到了石像前。 他往前走,指着第二尊无叶无花,只有纤细纵横脉络的石像,道:“这是细颈络,代表了筋脉。” 将同样一团只有细嫩茎秆的纤草放到了细颈络前。 第三尊是一棵高大的树,树上有许多棉絮,好似絮棉一般,第四尊是石藤,藤上有两只簇在一起的石果。 严楚说:“这是丝绵树和双生果,代表了肤和鼻。” 他说完转过身,看着几个人望着他的目光,严楚痴痴地笑了,耳语般的喃喃:“这四种就是天材异宝里的‘天材’,天降之材,世间少之又少的灵药。” 连按歌道:“对面的就是‘异宝’?” 严楚赞许的看他一眼,“异世之宝,不属于人间的宝物。”他转过身,带着众人走到异世之宝的四位石像前。 第一尊石像挥舞着粗大的藤蔓和浩瀚的根系,看上去巨大而狰狞,而仔细看时才会发现它舞动的藤蔓像一双张开的手,托着顶端一朵吐露芬芳、好像随时随地都能被风吹雨带弄坏的娇嫩花朵,正是鱼戏叶,代表了手。 第二尊石像是一块棱角分明横躺着的石碑,碑上没有字,只有两处含水的小坑,坑里水波荡漾,将满天星芒都收进了里面,折射出石碑幽幽的目光,这是北斗石,是眸。 第三尊石像是一条十人合抱那般粗的蛇,有神龙一般的须角和鳞片,它盘在一根顶天的石柱上,周身有琉璃色的寒光流转。巨蛇从上面探出英武的脑袋俯视着宫殿里的众人,形象怒发,好像马上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们吞下。这就是地宫里看不见的蛇,寒香奇蛇,代表了血。 而最后一尊石像是一个人。 那人负手而立,神色淡然,微微侧着身,望向王座的方向,砂石雕琢的双眸里流露着千年风雨万年轮转而不动声色的深情。 连按歌饶有兴致的跟着严楚辨认天材异宝,他望着最后一尊石像的面孔,惊讶的说:“这个人的面相好眼熟。” 严楚没理会他,他收回了目光,望着站在王座前的黄衫青年,说:“原来,你就是佛火凤凰,灵江,你记起什么了吗?” 灵江没说话。 严楚又道:“盘启如今在何处?” “他死了。”灵江的声音沙哑的好像山风拂过沙石。 连按歌感觉不大对,扭头去看,猝然发现最后一尊石像竟和灵江一模一样! 连按歌脑袋一嗡,求救般望向殷成澜,发现男人和他一样,眼里满是震惊。 殷成澜道:“灵江,你……” 灵江歪头朝他笑了笑,抬步走到祭台上,将殷成澜放到了王座上。 他回到台下,张开双手,手心燃烧起两团耀眼的金色火光,火光刹那间将整座宫殿照耀出鎏金般的光辉,他朗声说道:“尔等宵小,速来报到!” 随着他话音落下,连绵起伏的十万山川出现无数只群鸟野兽,顷刻间就落满了宫殿,而七座石像也动了,它们幻化成草木本身的样子,弯下笔挺的枝干身躯,垂下高傲的头颅,伏下傲岸的身姿,与山川中的飞禽走兽一同,来到了灵江身后。 整座宫殿呈现出一种世间罕见的旷世之景,如同蚂蚁一般的连按歌等人站在这群仙花奇兽里面,惊诧的看着长身玉立在百兽之首的青年。 青年轻声道:“跪——” 一时间,万木低头,百兽俯首。 青年淡黄的衣衫在风中翻飞,他背对着他们站着,望着祭台的王座,说:“托雅姑娘。” 托雅惊慌的答应。 灵江道:“我想起来了。” 他看着王座上的男人,说:“盘启不是矮……而是他无法行走。” 殷成澜死死的盯着台下的灵江。 灵江猛地撩开袍襟,单膝跪了下来,沉声徐徐说道:“臣,佛火,恭迎吾王。” 殷成澜瞳仁一缩,低声说:“你在说什么!” 灵江道:“百世轮回,冥冥注定,这一世,你终于拿走了你的鼻、筋、耳、肤、手、眸……盘启,就差血和骨了。” 他笑了笑:“原来一切都是注定。” 第63章 佛火凤凰骨(四) 殷成澜心中惊涛骇浪, 他坐在王座上,沉默的看着台下俯首称臣的青年。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问, 语气里还带着一贯温柔。 灵江抬头道:“有些记忆藏在我的神魂深处, 不管我涅槃轮回多少次,最后都将想起来。殷成澜, 你就是盘启的转世, 我出生在驭凤阁就是为了寻找你。” 殷成澜拢在袖中的手猛地攥起, 脸色沉了下来, 眼里出现某种厉色, 他仍旧勉强维持着温柔, 甚至用比方才更加轻柔的声音说道:“灵江,我不是盘启,我是殷成澜。” 灵江皱起眉, 站起身来,想说些什么, 忽然察觉到一阵劲风抽了过来, 他反应极快的侧身躲过,转过身来, 身后的飞禽走兽已是大乱,连按歌等人被劲风撩翻, 高高飞起,然后摔到一旁的地上, 然而袭击他们的却看不见是谁。 现场看不见的, 只有一种东西。 连按歌摔倒的时候忙扑到殷清漪身旁, 接住了她和托雅,肩膀砸到地上,吃痛的大声喊道:“寒香奇蛇?灵江,你同僚想杀了我们啊!” 灵江扫了一眼殷成澜,腾空跃起,手中幻化出八楞梅花锤,玄铁在北斗石的照耀下闪过一抹森幽的寒光,他冷冷盯着半空,说:“一条不开化的畜生罢了。” 说完,扬锤往空中一处砸去,玄铁锤撞上坚硬的东西,发出一片刺耳的金属之声,锤刺扎进透明的蛇身里,他用力刺啦一划,一股皮肉被剥开的血腥味弥漫出来,空中纷纷落下沾血的鳞片,足有巴掌那般大,落到地上转眼变成了雪白色。 宫殿中‘嘶嘶’声遍地响了起来,飞鸟野兽纷纷逃窜,钻进了王座后的山川里,连按歌还没站起来,就感觉身上爬满了丝丝缕缕冰凉的小蛇,阴寒的嘶嘶声密密麻麻涌进耳朵。 身旁的人也是同样露出惊骇的表情,僵硬的躺在地上。 连按歌咬牙从齿缝中说:“……别动。” 话音刚落,只觉得冰凉的小刺狠狠扎进了他的手掌,连按歌惊慌翻身站起来,猛的将身上的蛇抖了下去。 蛇声顿了一下,然后疯狂的躁动起来。 连按歌一把抓起殷清漪,将她甩到背上,正要逃走,一抬头才想到这玩意儿看都看不见怎么逃? 宫殿中蛇吐息像催命的符咒,滑腻的鳞片从脚腕往小腿上爬去。 连按歌浑身都炸了起来,凭借感觉又踩又捏的弄死几条小蛇,但好像有更多的蛇向他爬了过来,他感觉腿上被蛇紧紧的勒住,好几处皮肤都扎进了毒牙。 他啊啊大叫:“卧槽!我快被咬死了,这蛇有没有毒啊!” 灵江正和空中那条蛇王缠斗,闻言回道:“有,剧毒。” 连按歌心里一凉。 身上被咬了好几个血窟窿的严楚趴在地上,护着身下昏迷不醒的季玉山,嘶哑的嘲讽道:“但一时半会毒不死你。” 大总管万分悲惨,只觉得刚知道他家主子是什么牛逼哄哄的大罗神仙,大腿还没抱上,自己就要被看不见的畜生咬死了,怒道:“要是让我看见你们,老子给你们都炖成蛇肉汤!” “好。”灵江接道,一锤砸向一处,甩掉玄铁锤上粘黏的鳞片,似笑非笑道:“我答应你。” 说罢,一只手的手心忽然着起鎏金般的焰火,他抬手将火光送上高空,然后将八棱梅花锤轮起如满月,在火光掉下来的瞬间,挥了出去,森冷的铁器碰上燃烧的火焰,在宫殿上空炸了个流光溢彩。 金子般的火花碎片璀璨耀眼,纷纷落下,落到寒香奇蛇的身上,照耀出地上扭曲爬动的蛇身。 这一冰一火融合在一起,赤金与冰蓝的混战让整座宫殿散发出光彩夺目的奇幻之景,纵然知晓满地狞蛇腥血,可也令在场的人无不瞠目结舌,为之光景震撼。 连按歌望见祭台上竟没有一条蛇,施起轻功背着殷清漪跳了上去,其他人也纷纷效仿,雪漠武士还顺带将严楚和季玉山也背上祭台。 殷成澜让开王座,让他娘坐了上去。 殷清漪惊魂不定,很难相信眼前的场景,但她还不至于向寻常女子大喊大叫,只是压低声音,颤声问道:“澜儿,那孩子是……” 殷成澜苦笑摇头:“我不知道。” 他的心也乱了,只能目不转睛望着半空中潇逸的身姿,绷紧了神经。 那条巨大的寒香奇蛇被火焰照出磅礴的身躯,它盘踞在空中的北斗石上,朝灵江探出足有青铜鼎大的脑袋,张开三角形的利嘴,露出两根孩儿臂粗的尖牙,喷出愤怒的嘶嘶声。 灵江的眼中倒映着血色和火光,不急不缓扬起手里的兵器,冷漠道:“他的血你必须还给他。” 说罢高高跃起,然后急速落下。 与此同时,寒香奇蛇自下而上冲他张开血盆大口。 “灵江小心!”殷成澜忽然出掌狠狠拍地,借力跃了起来,袖中飞出三道金线缠住蛇头,用力一拉,将快下落的自己带上去。 殷成澜用身体撞向蛇身,将那张血盆大口撞歪了一下,就是这瞬息万变的时刻,灵江手里的八棱梅花锤幻成了一柄漆金长刀,雷霆万钧的挥了下去。 刀刃劈进蛇的血肉里,灵江一脚踩住掉落蛇头,在半空猛地一旋身体,伸出手臂,接住掉落的殷成澜,搂住他的腰,将他抱了满怀。 灵江在巨蛇倾塌的背景下凑过去吻住殷成澜,用额头亲昵的抵着他的,低声唤道:“……盘启。” 殷成澜怔怔的看着他,唇角的笑容冷了下来。 落地之后,灵江捡起那只冒血的蛇头送到殷成澜面前,满眼笑意,说:“只有这条才是真正的寒香奇蛇,他的脑袋里有你给的血。” 殷成澜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灵江单跪在他面前,将蛇头丢给祭台上的严楚:“接着。” 转过头瞧着殷成澜:“还差我的凤凰骨,你就——” “我不要。”殷成澜打断他的话。 灵江一愣:“这本来就是你的。” 殷成澜眼中一凛,眉眼里有风云雷动的厉色,他深深看着灵江,一字一句道:“我不是他,你不欠我。” 灵江凝眉疑惑,垂眸看着他:“可你确实是他的转世,我是佛火,靠近你是我的本能,所以我不会认错。” 殷成澜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好像刚刚灵江的漆金长刀也在他的胸口上来了一下,让他的心尖汩汩直流鲜血——青年清澈的双眸,认真的神色,凝望着他的深情款款,此时此刻,他才明白,那不是给他的。 世间便是如此残忍,总会在你自以为得到时,又强行夺走,只留下虚空的双手和落寞的怀抱。 殷成澜心中有着滔天的怒意,可他望着灵江,只能任由怒火将自己焚身,却一丁点都舍不得发在他身上,他闭上刺疼的眼,竭力压制着情绪,低声说:“你靠近的不是我,是他。而我,是殷成澜。” 灵江勾起的唇角淡了下来,他握住殷成澜的手,静默了片刻,才又抬起眸:“好,你不是盘启,我记住了。” 勉强笑道:“十九,我们终于找齐药引子,能解你的毒了。” 这一声十九叫的殷成澜心疼的难以呼吸,他也露出艰涩的笑容,问:“怎么解?” 灵江递给他一只苍白瘦削的手腕:“剜出我的骨就好了。” 殷成澜睫羽颤了一下,回握住他的手,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能。” 灵江看着他:“原因?” 殷成澜只道:“我不能。” 灵江的眸便暗了下来,眉间聚拢起戾气,他面无表情的说:“我再问你一遍,你的毒你解不解?” 殷成澜摇头,移开目光,望着地上泛着金光的火焰碎片,哑声道:“抱歉。” 灵江倏地抽回自己的手,站了起来,他喉结滚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却没说出来,目光凌乱的看了一下四周,又重新落回殷成澜身上。 弯腰按住他的肩膀,用沙哑的声音轻柔的说:“你也这样。” 然后,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一般,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了出来,他猛地提高声音,凄厉道:“为什么你也这样!几万年之前,盘启不领我的情,试图去创造其他七个神将,结果耗尽心血,让自己陷入永生永世的轮回中!现在你也这样,好不容易找齐了八味天材异宝,你却说不解就不解了,你甘愿去死,都不想活着,你——” 灵江胸腔剧烈起伏,他双腿一软,跪到地上,撑着地面,眼睛发红,恶狠狠说:“我从来都没害过你,从几万年前到现在……” 眉眼之间尽是痛楚:“……为什么你不肯听我的话,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为什么你从不在乎我有多难受呢……” 他是理智的人,此时却猝然崩溃了。 第64章 佛火凤凰骨(五) 寒香奇蛇的蛇头散发出冷冽的清香弥漫在宫殿里。 地上还泛着细碎的金光, 这是凤凰火,像燃烧的金子, 泠泠流光, 经久不灭。 灵江直起身子,侧头看着坐在身旁的男人, 他的脊背笔挺的如同寒冬大雪里的苍松, 肩膀却很单薄, 身上没有几分肉, 一摸总能摸到他硌手的骨梁, 他的心就嵌在他这副胸骨里, 薄薄的隔着肌肤,此时冷的如冰。 “……是我做错了吗?”灵江眼底猩红,墨色的睫羽氤着潮湿, 他眼中的山川大海被大雨淋湿,萧瑟的雨中蜷缩着他的神魂。 殷成澜看见这双曾经神采飞扬眼睛黯淡下来, 郁积着晦暗的绝望, 殷成澜心里一抽,手都颤了起来, 他探过身子用发颤的手抓住灵江的手臂,想将他拉进怀里。 灵江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目光落在殷成澜的脸上,他的眼里时光急速倒退, 千瞬万变的光影中有万物生长, 有天地苍凉, 有锦衣玉袍,也有衣衫褴褛,最后,千千万万的轮回定格在了那张冰蓝色的王座上。 他接过他的一副骨,从此有了灵智。 他深情凝望着王座,而王座上的人却从没回头看过他。 灵江感到一阵无能为力,他刻意放缓呼吸,压制住心里的痛楚,将自己的手臂抽了出来,站起身,撑着那身单薄瘦削的身子,说:“算了......” 灵江:“......既然你不想解毒,就走吧。” 说完,走到他们进入宫殿的那面冰壁前,将手贴上去,闭上眼,默念出一段古奥晦涩的符咒,地上的焰火碎片聚拢起来,没入冰墙中,隔着霜白的冰墙若隐若现,灵江低声说:“跟着它们就找到苏赫,然后回到一开始的地方,我送你们离开。” 宫殿里的众人望着冰墙前青年的身影,一时相顾无言不知该说什么,周围的光怪陆离还提醒着他们来这里的目的,苦心孤诣,历时十年之久才终于找齐了解药,连不报希望的最后两味都找齐了,可没人能想到,天意竟是如此造化。 殷成澜坐在地上,看着十步之外的灵江,心里有种强烈的冲动——走过去抱紧他,亲吻他,将他融进自己怀里,再也不让他露出这样落寞绝望的眼神。 可殷成澜不能动,十步的距离他都走不过去。 殷成澜从未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的残疾,不能靠近他,不能拥抱他,也不能......舍得他。 “你不回去?”殷成澜搁在腿上的手攥成拳头,心里空落,他喉咙发干,近乎紧张的盯着灵江,生怕他说出一个‘不’字。 灵江背对着他,望着冰墙折射出身后模糊的人影,他怔怔看着,苦涩便满上心头,灵江闭上干涩的双眸,说:“回。我答应过你,不管解不解毒都会帮你报仇。” 他声音有些发颤,勉强压制住,说:“你们先去找人,我还有事......随后便到。” 说完,化作一道淡黄的虚影,消失不见了。 殷成澜悬空的心落回胸膛,他落寞的勾起唇,没再说什么。 祭台上,严楚抱着昏迷不醒的季玉山,让人将石像前的天材异宝收回,环顾众人道:“先找人吧,有什么事都等离开这里再说。” 连按歌扶着殷清漪下了祭台,走到殷成澜面前背起他,一行人跟着灵江的焰火,去寻找苏赫。 待人离开这里,灵江才缓缓现身,拖着疲惫的步子走上祭台,望着寒烟淡淡的王座,转身坐到台阶上,默然打量着空荡的宫殿。 巨大的北斗石流转着万年不变的星光,死去的寒香奇蛇倒在地上,浑身雪白,像一条银缎横在那里,诡丽的药草仙花在风中摇摆,身后的山川大河有百鸟婉啭。 灵江弯下腰,将脸埋在手里,肩膀好像被什么压住似的,竟有些抬不起来。 山川浩渺的林风吹进宫殿,他好像冷,浑身微微发颤。 “呵——” 过了好久,他凄楚的笑了出来,向后躺到地上,侧头就能看见晶莹剔透的王座,灵江伸手抚摸着,眼角眉梢都发红,低低的说:“你永远都忍心,而我永远都不忍心。” 王座身后的山川里飞出一只黄白相间的小鸟,负着小翅膀跳到灵江肩上,亲昵的蹭着他,他用手指撑起小鸟,举在眼前:“你喜欢飞禽,为何不喜欢我。” 跟着灵江的焰火,他们在宫殿里走过七重通道,来到了一间房间,房间依旧是冰晶砌成的,很宽敞,墙壁上有四个暗格,里面模模糊糊装着什么东西。 房间的地上躺着虚弱的苏赫和两名同样虚弱的雪漠武士,殷清漪一眼看见,忙跑过去抱住苏赫。 严楚将人检查过了,没大碍,和他俩一样,一半是因为饿的,还有一半是被蛇咬了,不过幸好这蛇虽是剧毒,但发作很慢,不知是否因为温度寒冷的原因还是什么。 寒香奇蛇的血能解蛇毒,严楚将从蛇头取出的寒香水喂给他们,然后就不管了,束手等毒性解了就能上路,他靠在一旁闲着无事环顾房间,盯着那些暗格看了一会儿,下巴朝大总管挑了下:“你过来,砸开这些暗格。” 连按歌对他的颐指气使很嗤鼻,怎么一个一个都使唤他,不过之前严楚在宫殿里的表现太令人震惊,以至于连按歌虽不情愿,还是巴巴凑上去,问:“发现什么了吗?” 严楚指着墙壁上的其中一个暗格:“这里面好像是书,拿出来看看。” “会写了什么?”连按歌兴致勃勃,看了一眼房间角落里兀自静坐沉默的殷成澜:“会不会跟我家主子有关?” 严楚:“想知道?自己去拿。”退到一旁揣手等着他。 连按歌对于苦力已经当出了经验,用手肘做工具砸了十几下暗格,将冰壁上砸出蛛丝般的裂缝,然后退后一点,一脚踹了上去。 厚厚的冰块碎进暗格里面,埋住了里面的东西,严楚皱眉瞪了他一眼,小心翼翼走上前,将碎冰块移开。 暗格中装的是石简,更像是一块天字碑,十寸长宽,很沉,上面刻了许多字。 那些字是古体字,笔画奢华复杂,难以看懂写了什么,连按歌看了一会儿,忽然叫道:“这是爷的笔迹。” 严楚愣了下,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这么来说,灵江确实没认错人。” 连按歌已经捧起那块沉重漆黑色的石简送到了殷成澜面前。 殷成澜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字迹,冷淡的摇了摇头,虽然他对字迹十分熟悉,但写了什么,他也看不懂,他痛恨这些笔迹,心里有种残酷的庆幸,好像不认得这些字,就能摆脱一点和那万年之前人的关系。 最后,在严楚的要求下,他们将四个暗格中的石简都搬了出来。 严楚对阴沉着脸的殷成澜道:“盘启在地宫时一心一意钻研的就是如何创造神将和自己的十万人间,所以这上面记载的不外乎就是这两种东西,即便你再不想承认,冥冥之中都有难以割断的注定。” 殷成澜看着他,没说话。 严楚眼里有着医者对奇草异药的狂热:“寒香奇蛇的血在它的脑袋里,你不想知道盘启给灵江的那副骨在他身体里的什么地方吗,还是说他身体里所有的骨头全都是。” 殷成澜的眼里有翻滚的波涛,他冷冷道:“这两种选择我都不想知道。”他垂下眸子,看见自己放在腿上苍白的双手。 他的手沾染过的血能染红这座宫殿,他杀死的人能横尸千野,就是曾经杀伐果断尸山血海中的这个人,但在面对严楚的问题时退缩了,他甚至忽然伸手箍住严楚脖子,将他拉到自己脸前,在他耳旁低声阴森的说道:“我可以让你带走这些东西,不过不管那副骨在何处,你记住,别碰灵江,他身上一丝一毫你都动不得,若是你敢打他的注意……” 他斜眼看着不远处的季玉山:“我会让你后悔的。” 严楚舌头抵着喉咙,脸色发白,殷成澜放开他,严楚跪在一旁咳嗽,边咳边说:“你连死都不怕,怕他废掉几根骨头吗。” 殷成澜冷冷看他。 他咳了两声,擦了擦唇角,收起眼里的狂热,转头看着躺在地上无知觉的季玉山,声音嘶哑道:“殷阁主此时此刻我才有些佩服你了。” 他们在掉落的地方和灵江汇合。 灵江看着他们手中的石简,什么都没说,施法将人送了出去。 等他们离开地宫之后才发现,短短三四日的光景,人间已经褪去严寒,换上了大地回暖,四处绿草如茵,天空澄清碧蓝。 原来地上的人间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月。 他们从一处山脉里钻了出来,站在山腰间往平原望去,兰纳尔湖好似一块绿琥珀,静静躺在疆北的荒原上,除了他们,没有人知道琥珀下面那片和人间同色的十万大川。 灵江当着众人的面毁掉唯一的出口,封死了任何想进入再一探究竟的心思,没有出口,进入就是死亡。 殷成澜看着负手而立在山巅的青年,呼啸的山风好像就快要挟裹着他消失在茫茫漠漠的天地间,他望着他的背影,有个念头在他心里呼之欲出。 封死出口,是封自己的路,还是封别的人路?——人间疾苦,何必再来。 第65章 佛火凤凰骨(六) 为了庆祝他们回来, 雪漠部落中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明亮的篝火在夜幕下熊熊燃烧, 雪漠居民围着篝火跳着粗狂豪放的舞蹈, 嘹亮的歌声和飞溅的星火在酣纯的酒香里碰撞,撞出一片欢声笑语。 殷成澜隔着明亮的焰火望着他娘亲的笑靥, 银色的发丝在火光中烨烨生辉, 殷清漪端着酒盅和身旁的高大寡言的男子交谈, 她不知说了什么, 苏赫眉间的沟壑浅了, 紧抿的唇弯了起来。 殷成澜不由自主也微微一笑, 苏赫似有察觉,扭过头与他目光交汇,殷成澜客气的点点头, 苏赫举起酒杯隔空敬他。 多谢你保护她。 多谢你陪伴她。 殷成澜饮完手里的茶,转身离开。 他该离开这里了。 殷成澜向四周张望, 没见到灵江的身影, 从地宫出来之后那小鸟就几乎没理过他。 殷成澜苦笑,只觉得方才的茶泡的他的心又苦又涩。 操控轮椅在部落外寻找了一圈, 依旧没见到灵江,夜色里松树华盖如伞, 沐浴在盛飞如瀑的月光中,殷成澜形单影只坐了一会儿, 失落的转身离去。 ‘咕咚’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殷成澜一顿, 转过轮椅, 什么都没看到,只有草原的风吹拂过柔柔的草地,松树的松枝在风中轻轻摇晃,他垂在袖中的手摩挲着轮椅扶手,若有所思抬头看着浓密茂盛的松针。 绿毯似的松叶中有一只很大的鸟窝,就在他张望时,咕咚咕咚咕咚的吞咽声响了起来,殷成澜这才看见离鸟窝不远的树枝上挂着一个酒坛,酒坛口有一根细细的草杆延伸到鸟窝里。 殷成澜试探的道:“灵江?” 鸟窝边的草杆动了动,殷成澜眼里一喜,看见一只顶着乱糟糟的呆毛小黄鸟露了出来。 它淡黄的小尖嘴叼着那根草杆,微眯起眼,瞅着树下的人,咕咚咕咚的吸着树梢上的酒坛,不等殷成澜说话,从小黄鸟的翅膀下一左一右钻出了两只比它小一点、鸟眼如画眉的小鸟。 两只小鸟被小黄鸟用翅膀搂在怀里,细声细气的叫着。 小黄鸟大爷一样拿小翅膀拍拍那对鸟鸟小姐妹,叼着嘴里的草杆,冷冷看着树下的男人。 殷成澜往后退到山坡上一点,看清了鸟窝中的情景。 “......” 这是什么,嫖鸟现场吗。 殷成澜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么表情,明明‘现场’很搞笑,但他却一点都笑不出来,看着小黄鸟左拥右抱,虽不是人,但醋意却依旧像开闸的洪水涌了出来。 他心想,自己已经变态到了连鸟的醋也吃吗,再仔细想想,这醋是理所应当吃的,便放低了声音,说:“灵江,你下来,我......有话想说。” 灵江搂着小姐妹,眯起圆圆的小眼,吐掉嘴里的草杆,声音像浸了烈酒,有些沙哑:“你要解毒吗?” 殷成澜眼角垂了下来,灵江眼尖的看见,心里一抽,冷淡的说:“既然如此,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说完,他往后一倒,搂着那对小鸟躺了回去。 殷成澜在树下等了很久,灵江都再也没露过面。 三天后,殷成澜向殷清漪告别,要启程回中原。 临行前,殷清漪把灵江送她的发缎还给了殷成澜:“你总是看它。” 殷成澜抚摸着缎带两端细滑的羽毛,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他抿起唇苦笑下:“娘亲,经此一别,怕是来生再见。” 殷清漪眼睛一红:“澜儿,你……” 殷成澜没敢等她说下去,便道:“娘,我没法伤害他。” 他只要一想到要从灵江身上剥开皮肉,剜出他的骨头时,殷成澜就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的心尖像是有一把刀子,提起一次,就往他心上捅上一刀,血淋淋的,比死还痛苦。 殷清漪捂脸抽泣,不知该如何劝他,殷成澜操控轮椅上前,将她轻轻搂进怀里。 外面莺飞草长,而他就像秋蜩,他日再见,要等来生。 车马已经在外等候,殷成澜离开帐篷,看见灵江站在外面,不知道站了多久。 “你……” 灵江不看他,径自走进了帐篷里。 来向差点成了丈母娘的殷清漪告别。 殷成澜在他身后笑了,他的灵江是世间最好的鸟。 不过,他没感动太久,就和半空中两只小鸟姐妹对上了眼。 小姐妹抓着灵江的小包袱一脸懵懂单纯的瞅着他。 殷成澜:“……” 这只负心的鹌鹑!他还没死呢,就开始找鸟了,还找俩! 马车在绿草如漠的疆北压出两道归途的印子,一路铃铛清脆,雪漠部落的青烟消散在碧蓝的天幕下,殷成澜远远望着,好像看见了世间最美的风景,他的娘亲在远方的尽头泪流满面,而他一路向南,向她的人间诀别。 连按歌赶着马车,拽了两根青草叠起抵在唇边。 一首《归雁》委婉入了疆北的胡天。 殷成澜坐在车马里,闭上眼,漆黑的睫羽勾勒眼角泛着潮湿的水汽。 他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 另一辆马车的车顶上,小黄鸟迎风而站,想起在帐篷中和殷清漪的对话。 他走进去,撩袍跪下。 “求您,让他解毒吧。” 殷清漪泪如雨下:“灵江,你不知道他拒绝解毒的原因吗?” 青年肩背笔挺:“知道,却恨不得不知道。” 殷清漪:“你们都是好孩子。” 灵江:“我受不了再看着他离开我了。” …… 七八日后,殷成澜体内的毒突然发作,呕血不止,比之前的气血上涌严重很多,脸色迅速灰白,皮肤上的脉络发青,眉间黑气重重。 幸好严楚就在身旁,连忙用银钩针下进八个大穴中,让他服下一半的寒香水,才压制住了毒性。 殷成澜昏迷前看见灵江惊惶绝望的神情,苍白的手一下抓住他,撑着一口气道:“不准你……”最后几个字化作喃喃,消失在毫无血色的唇瓣间。 这一昏,便昏了半个月,连按歌原本要去西南和齐英汇合,见此情景,只好半路拐道,跟严楚一同先回了神医谷。 神医谷中已是初春。 他们暂时住在后山一处名为寻香的小院中。 殷成澜昏迷不醒的时候,有这么一段时间里,灵江身上都带了把锋利的剔骨刀,坐在殷成澜床边,眉间阴郁的用一块水洗石不停的磨刀。 连按歌心惊胆颤看着他,生怕一转眼没瞧到,主子的嘴里就多了一根手指骨出来。 随着殷成澜一天天的昏迷,灵江眼里的暴躁就一天天加深,连按歌越看越怕,终于忍不住去找了严楚。 严楚来了之后道:“你不用太担心,最后一次发作之后,他才是真的回天无力。” 看他手里寒光森幽的剔骨刀,便道:“能解毒的是你身上盘启送你的那副骨,不然其余的没有用的,你知道寒香血在奇蛇的脑中,知道那副骨在哪里吗?” 灵江不知道,他是第一个被创造出来的,曾亲眼见过盘启创造其他神将,却但并不清楚他给自己的东西在什么地方。 严楚道:“如果不知道,就稍安勿躁,等我解出石简上写了什么,兴许就知道了,所以你现在先不要添乱。” 灵江垂着眼,丢掉弯月形的剔骨刀,幻成小黄鸟,失魂落魄的伏在了殷成澜胸口。 严楚回到自己的院落,继续研究从地宫带回来的石简,连按歌跟他出去,坐到他对面,看了一会,说:“严神医,你不觉得自己刚刚说话有些过了吗,爷一直昏迷不醒,灵江也是担心,他宁愿削掉自己的骨头去救爷,虽然是粗暴简单了些,但我认为他是个男人,怎么能说是添乱。” 严楚嘲讽的看他一眼:“不喜欢我说话,可以别让我去。” 连按歌脸色一沉。 严楚挽起袖子,趴在石简上,描拓着上面的字,说道:“不这么说,怎么打消他试图断胳膊断腿的念头。” 连按歌这才缓和,看着石简上复杂的古字:“这上面写了什么?你看懂多少了?” 严楚指着石简上的一行字:“这上面说,佛火凤凰还有一个别称。” 连按歌一愣,道:“是什么?” 严楚念道:“佛火凤凰,又称佛火小凤凰。” 连按歌:“……” 这是什么操蛋别称! 严楚摸着下巴,说:“这个名字还算符合灵江的形象。” 连按歌:“……” 有区别吗? 严楚若有所思道:“这是盘启亲手拓下的字,是盘启对灵江的别称……” 他忽然转身道:“你说,盘启对这个亲手创造出来的神将是什么想法呢?他给他的骨头会放在佛火的什么地方?” 殷成澜苏醒的那天,天气很好,骨血里沸腾的毒重新潜伏回去,他感觉到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 睁开眼,看见胸膛上随着他的呼吸而起伏的小鸟,殷成澜微微一笑,伸手去摸灵江。 小黄鸟抬起头,张开的小翅膀下露出两个小脑袋,正是画眉小姐妹。 殷成澜:“……” 他和三个鸟脸对望,忽然感觉到一阵心滞,嘶哑着道:“看在我没几天能活的份上,别气我了好吗?” 灵江没说话,凌乱的鸟毛衬得他异常沧桑。 殷成澜道:“我好想你,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灵江心里大起大落无数委屈,他怔怔的看着他,依旧是沉默着,却幻出了人形,躺到他身侧,背对着他。 殷成澜伸出一条手臂,环到了他腰上,将他弓起的背后紧紧贴到自己胸口,数着他因为瘦削而明显的凸出的脊椎,笑着重新闭上了眼。 就这么拥抱着,殷成澜已经死而无憾了。 第66章 佛火凤凰骨(七) 连按歌进屋来送汤药, 灵江就带着画眉小姐妹头也不回走了。 看着小黄鸟决绝的背影,殷成澜觉得汤药更苦了, 漆黑的药汁里倒影着他苍白的俊颜,翻涌的墨色就快将他溺毙,他轻轻晃着苦郁的药,心想, 下一次, 还有最后一次, 等他再闭上眼,就永远都不会再睁开了。 如果他还有轮回, 下一世,那小黄鸟还会去找它吗。 殷成澜幽幽叹气, 怕是不会了吧,盘启也好, 殷成澜也罢, 他都没能给灵江一个白头之约,想来无数次的轮回里,他让小崽子吃了太多的委屈。 “山月有消息吗?”殷成澜将汤药一饮而尽。 “刚到神医谷就联系上了。”连按歌犹豫了下, 说:“山月收了一个徒弟,名唤一玄,已经带进了宫中。” 他将书信递给殷成澜, 接住空药碗, 眉心拧着, 迟疑的说:“爷, 山月可能有变。” 殷成澜几眼看罢书信,将信纸在手心化成粉末,若有所思道:“他在信中提起了一个人,似乎是这个人让山月起了隐退的心思,此人你查过了吗?” 连按歌能干的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说道:“洛安城府衙现役捕快图柏。山月收到我们以退为进的要求后,就想办法离开了帝都,他去的地方正是洛安城,我想他们应该是那时认识的。” 他手指摩挲着杯缘,困惑道:“但山月并非心性不坚之人,反而他自幼修禅,早就练就了一颗淡然脱尘的七窍玲珑心,这回怎么会如此鲁莽,在爷将行大计之时,提出此等要求?” 殷成澜想了想,问:“有此人的画像吗?” 连按歌道有,回屋拿了过来,殷成澜打开画卷,只见上面有一青年身着蓝色捕快劲装,长身玉立,风姿潇逸,鬓如刀裁,神采飞扬,青年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小兔叽,骨节匀称的手指正在揪小兔耳朵。 “……” 连按歌道:“这是午饭还是宠物?” 殷成澜唇角弯了一下,合上画,说:“去安排吧,我要去帝都,见山月。” 连按歌应下,领命离开。 屋门开合,殷成澜看见院里的梅树上站着的一团淡黄。 入夜,春风料峭。 殷成澜屋中灯火通明,屋门半掩,谷中的寒风呜咽着往里面钻。 屋里的人穿着单衣靠在床头看书,低声咳嗽。 灵江在门口等了半晌,神色阴郁的转身走了。 连按歌睡到半夜,忽然感觉浑身发毛。睁开眼,就看见站在床头的人影,他一个激灵要叫,被一只手抓住领子拉了起来。 灵江拽着他往屋外拖。 “等等!不是,你等等,去哪啊,放手,嗷嗷,我没穿裤子!” 灵江猛的站定。 月光朦胧的小院里,连大总管撅着大腚在风中惊惶,杞人忧天的想到,此人要对他下手了?他就知道自己长得还不错……啊! 灵江狠狠给了他一拳,边揍边低声道:“为什么不关门!没人告诉你随手关门是美德吗!” 连按歌抱头鼠窜:“你没给我机会穿裤子啊!” 灵江一顿。 愤怒又嫌弃的道:“我说的是殷成澜的屋门!” 连按歌:“……” 不是他的后门啊,吓死他了。 “爷不让关,他说他要等你,外面太冷,他要等你回屋睡。” 开头一句话,后面全靠编,连按歌立刻绘声绘色说:“爷说没有他的小鸟鸟他睡不着。可谓是床前明月光,树上鸟一双。举头望明月,低头思灵江。” 灵江:“……” 俊美的青年松开手,垂下眼睑,睫羽微颤,他眉眼漆黑,唇色苍白,整张脸浓墨重彩的分明,灵江恶狠狠瞪了连按歌一眼,不发一语的走了。 片刻后,隔壁的侧院里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关门声。 愤怒的小鸟搂着两只呆萌的小画眉趴上了殷成澜的床。 “睡!” 殷成澜放下书,抬袖一挥熄灭蜡烛,在黑暗中摸向被子里的小鸟:“幻成人好不好?” 一只小画眉娇声娇气啾了一下。 “……” 殷成澜:“抱歉,摸错了。” 继续摸,摸到光秃秃的鸟屁股,手指一缩,把灵江拎到了眼前。 灵江被他捏着爪爪,倒挂在空中,漆黑的小圆眼泛着暗夜的流光,沉沉的和殷成澜对望。 殷成澜撩开小黄鸟碍眼的呆毛:“不生气了行吗,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不想临死前记得的是你生气的样子。” 灵江别开眼,哑声嗤笑道:“那我让你不死行吗,我不想每次都看着你死去的模样。” 殷成澜抿唇苦笑:“此事两难全。”又好转移话题,将山月的事说了。 灵江道:“并非全是坏事,也许这正是一种契机,如果有一种人,不论他说什么骇人听闻的话,别人都会相信,你觉得是什么人?” 殷成澜看着他:“死人。” 灵江道:“将死之人,其言也真,既然你的人要抽身,就让他将此事做绝。” “我明日便回复山月。”殷成澜道。 倒挂着的小鸟不冷不淡嗯了一声。 漆黑的屋子里静悄悄的。 “灵江”,殷成澜叫了他一声,道:“我不想让你为我受伤。” 灵江看着他,殷成澜道:“有一种人不论他说什么话,别人都会相信,你觉得是什么人?” 灵江眼睛一灼,几乎要流出血来。 幻出人形将殷成澜压到身下,温热的肌肤刚贴到一起,便疯狂起来,灵江下手极重,刺啦一声撕碎了殷成澜的前襟,抽掉他的腰带,然后抬起身,胡乱褪下自己的衣裳扔到地上,腰部用力压着男人,在对方试图挣扎的时候,挺腰狠狠撞向他。 殷成澜感觉到腰腹间抵着他的灼热,心里一慌,只觉得要是任凭灵江这么弄下去,自己兴许连今夜都活不了了:“灵江住手,住——唔!” 唇瓣被堵住,殷成澜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灵江咬住他的唇瓣,见了血,滚烫的鲜血在彼此的唇舌中交换,灵江嘶哑道:“我要你。” 声音从喉咙中带着雄性火热的血气逼出,好像殷成澜此刻不给他,他就要当场将人弄死。 殷成澜挣扎了下,双腿被灵江死死缠住,完全挣扎不出来,更没有任何迂回的余地,他剧烈的喘了口气,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心塞的想,这双残废腿,不光要他死,还要他的节操。 他感觉到身上的小兽已经到了极致的地步,再不答应他,怕是那鸟都要疯了,便任命的叹了口气,揉了揉伏在胸口的脑袋,摊开双手,泄气道:“……那你来吧。” 话音刚落,腰部以下也赤条条的碰撞到了一起。 灵江不得章法的撞了几下,总感觉隔靴搔痒,不是想象中的滋味,他泄气的趴了回去,咬住殷成澜的脖子,闷闷的说:“我不会......人和鸟不一样。” 殷成澜被他撩起了火,又听见这一句,憋屈道:“你睡哪只鸟了?” 灵江:“没有,偶尔见过。” 殷成澜这才唇角一勾,眼里大喜,双手按上灵江柔韧的腰肢,温声说:“我教你。”说罢,腰间用力一扭,翻身覆上,虚压着灵江,温柔的吻上他,同时,一只手从腰间往下滑去。 抵死缠绵,翻涌如浪。 月上树梢,夜至未央。 灵江满身是汗,软绵绵趴在床上,一只手力道适宜的揉捏着他的后腰,灵江皱眉,弓起腰往床里躲去,殷成澜缠人的贴上去,垂头亲吻他因为清瘦微微凸起的脊椎骨。 第二日阳光从床帐中渗进来,丝丝缕缕落上灵江的眼皮。 他眉头紧拧的睁开了眼,看见他那对画眉小姐妹瑟瑟发抖的缩在床头角落里,他要撑起身子,一动,酸疼从四肢百骸铺天盖地涌了出来。 灵江轻哼一声重新栽进被窝里,想起来昨夜发生的事了。 “嘘,别动,你再睡一会儿。” 有人轻轻拍着他。 灵江脸色一沉,猛地甩开殷成澜的手,咬牙忍痛坐了起来,他一声不吭,阴沉着脸,将殷成澜按到床上,抓住他没有知觉的两条腿扛到肩上。 “冷静,灵江,你先冷静,你听我说。”殷成澜从一只刚偷腥吃饱的猫转眼就变成了待宰的猪羊,连适应的过程都没有。 灵江抱着他的大腿,闷声闷气的说:“我学会了,我要试试。” 殷成澜:“......” 殷成澜诚恳的劝道:“再多学几个姿势呗。” 灵江冷冷的看着他。 殷成澜越发真挚。 灵江就哦了一声,腰间一软,重新趴回他身上:“那好。” 殷成澜:“......” 大难不受,必有后福。 三日后,他们启程去帝都,离开神医谷时,严楚出来相送,见灵江时,叫道:“小凤凰。” 灵江一怔。 严楚趁殷成澜已经上了马车,将灵江叫到一旁:“石简上有的字我已经能辨认出来了,想和你确认一件事。” 灵江看见十步之外的马车门帘晃了一下,他没什么表情道:“什么。” 严楚放低了声音问:“盘启除了这么叫你,还喜欢对你做什么?” 灵江眉间瞬间聚起某种寒意,他盯着严楚,目光如闪着寒光的刀刃,冷冷滚落严楚的脖子。 严楚满不在乎的说道:“即便你不告诉我,石简上也会写有,只不过殷成澜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我全部翻译出来。” 灵江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了起来,手背绷起苍白的青筋,他浑身颤了一下,竭力忍下动手的冲动,冷漠的说:“他不喜欢这么叫我。唯一一次是在他快死的时候。” “他从不与我交谈,从来都对我视而不见,从不让我接近他,你以为他会对我做什么,你想知道什么?”灵江锋利的问。 严楚愣了愣,没料到会是这样,他以为盘启如殷成澜一样,视他如命,待他如斯。 严楚想了一下,轻声说:“石简上记载,盘启在你身上放了两样东西。” 第67章 佛火凤凰骨(八) 灵江拧眉, 严楚继续道:“一物是一截神骨,嵌于你的椎骨中, 助你幻化成人。另一物是他眉间一滴血,置于你的腹部,但其原因并未表明。” 严楚:“凭你对他的了解,可知他是何意?” 盘启性格阴沉孤僻, 与灵江并不亲近, 说是了解实在无稽之谈, 他看着停在远处的马车,对严楚的问题置若罔闻, 只是冷淡的说:“取出那截椎骨就能解十九的毒?” 严楚道:“按理来说是的。” 灵江目光远远的,冷硬的眉眼这才软了下来, 他没什么犹豫,就道:“取吧。” 严楚:“那截椎骨是助你幻化成人的神骨, 如果强行取出, 有可能,极大的可能,你就再也变不成人了。” 灵江用了很短的时间想了一下, 他本就是鸟,成不成人又有什么干系,只要能留在十九身旁, 不管是鸟是人, 他都接受了。 见他不以为意, 严楚微微挑眉, 估摸他根本不明白人和鸟的区别,灵江虽能幻人,可他那黄杏大的脑袋真的能参悟明白当人的乐趣吗。 严楚看见灵江虚掩的领口若隐若现的一抹紫红,出于这些日子奔波出来的一点微末情意,不怎么真诚的提醒道:“我虽然答应过殷成澜不会动你,但你也要知道,我这个人除了我家那个傻东西之外,是谁都不在乎的,别说只是帮你取出一解椎骨,就是要我帮你开膛破肚,只要能一解我的疑惑,我也是干得出来,所以取你骨,入我药这种事我也乐意之至。” 他说:“不过我看在我家傻东西的份上,好心提醒你,如果你变不成人,很多极乐之事你就再也体会不到了。” 他用下巴点了点灵江的脖子,将手背到后面,说:“只要你决定好了,就可以到神医谷来找我……殷成澜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灵江嗯了一声:“此事不要告诉他。” 严楚虚情假意的弯了下唇角:“自然。” 停在路边的马车车轮边生着一簇早春的小花,灵江弯腰摘下,撩开帘子进了马车。 马车缓缓滚动起来,碾压一路芳香。 车里铺着舒服的毯子,殷成澜坐在里面,灵江曲腿靠着门边,手里捏着那朵花,腿边卧着懵懵懂懂的画眉小姐妹。 自从知晓灵江是最后一味解药,殷成澜暗中其实是防备着严楚的,他深知这位江湖鼎鼎有名的神医当年救自己并非为了什么悬壶济世的美名,不过是殷成澜不甘这般含恨而死,才用了一点手段,激严楚出山为自己解毒。 毕竟传世的天材异宝对于每一个醉心医术毒术的人而言都有着莫大的吸引。 “他和你说了什么?”殷成澜八风不动的坐着,但他的心早已经随风落在了灵江身上,再也无法沉着冷静,坦然处之。 灵江看了他一眼,淡漠的说:“没说什么。” 殷成澜不信,还想追问,就见灵江眉头一皱,上下将他看了一遍,那眼神像极了被婆婆妈妈的媳妇逼烦了的老爷们,殷成澜心里一堵,活似受气的小媳妇,坐着不吭声了。 灵江捏着小花,问:“好看吗?” 殷成澜闷闷的点点头,反正现在花都比他好看,他一个快死的人哪哪都不好看了。 灵江将花咬在嘴里,爬起来靠近他,他背对着光,眼里有着极深的颜色,俊美的脸庞在半明半暗中有种棱角分明的冷情冷性,充斥着难以阻挡的禁欲气息。 殷成澜斜眼看去,心跳顿时漏了一拍,他抑制不住的喉结滚动,身体微微向后仰,艰难的吞咽着,压低声音说:“马车外有人。” 灵江轻轻勾了下唇,殷成澜身子猛的一绷,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见过他笑了。 灵江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冷漠又疏离,只有那时爱极了殷成澜,才肯笑嘻嘻的插科打诨逗上几句,如今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灵江凑进殷成澜,垂眼看着他稍薄的嘴唇,侧头亲了上去,将小花顶进殷成澜唇中,低声说:“我想要你。” 殷成澜食髓知味,浑身立刻烧了起来,他扶住灵江的腰,艰难的撑着最后一丝清醒:“有人。” 灵江反手拿过被子罩住两人,四周暗了下来,暧昧的气息瞬间弥漫在狭窄温暖的被窝里:“你别叫太大声就行了。” “……” 殷成澜感觉到他摸摸索索的手,灵江掐住他的腿,要将他放平,学着那一夜殷成澜的举动,试图往他腿里摸去。 “等等!”殷成澜急忙小声叫道,“车里真的不合适。” 灵江手一顿,在黑暗里默默看着对方,殷成澜感觉到他的失望,抚摸着灵江的脊背,贴在他耳旁吐息:“车里不合适这样,你若真的想……” 殷成澜咽了咽口水,感觉自己有点猥琐:“……我教你……换一个……” 说完大手从灵江的腰间挪到了圆润紧致的臀部,殷成澜抬起他的身子,让灵江坐了上来。 然后捡起一件衣裳,抬手朝鸟鸟小姐妹丢了过去。 不准看。 马车摇摇晃晃在山间小路上奔驰,倒退的风景伴随着马蹄哒哒声一路远去。 浮光掠影的阳光从翻飞的车帘中钻进来,照出一人白皙赤裸、微微汗湿的肩头。 不过这点微末的旖旎风光很快就被殷成澜用被子遮了去,半分都不再露出来。 事后,灵江失力的趴在马车里,雪白的脊背上布着凌乱湿漉的黑发,他昏昏沉沉感觉殷成澜俯身亲吻他的后背,想起严楚说的‘极乐之事’,他翻身将殷成澜抱紧了。 夜里,连按歌将马车停在一片小树林里,升了篝火,坐在火边烤野兔吃,他看见灵江幻成小黄鸟,别扭的坐在殷成澜手里,两根细细的小黄爪紧紧合拢,伸的笔直,借着火光小脑袋上上下下往一块从树上剥下来的树皮上啄着什么。 “哎,干嘛呢。”连按歌伸长脖子想去看,被殷成澜用眼神严厉止住了。 灵江头也不停,嘚嘚嘚的啄,殷成澜看见树皮光滑的那一面逐渐出现了两个小人,一上一下紧紧挨着,线条简易流畅,一看就知道是在做什么。 殷成澜:“……” 不知道该不该夸他刻苦。 啄完,灵江将树皮收了起来,歪到殷成澜手里,精神不振的说:“头晕,想吐。” 殷成澜喂了他一些草籽,灵江团成一团睡着了。 第二日,一声嘹亮的鹰啼在云空盘旋,灵江被闻声瑟瑟发抖的画眉小姐妹吵醒,他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翅膀,带着小姐妹飞出去,看见站在殷成澜肩头潇逸无双的海东青。 殷成澜知晓灵江不喜欢阿青,见他飞过来,正要示意连按歌将海东青带走,就看见灵江搂着小鸟落到了他的另一只肩头,然后将右边的小画眉鸟推给了海东青,懒洋洋的冲它抬了下翅膀,示意海东青拿去玩。 万鹰之神的雄鸟和一只躲在它腹下发抖的小画眉鸟对视上,画眉鸟嘤嘤嘤的啾了一声,海东青倏地飞起,啄来一只小虫子堵住了她的嘴。 画眉小鸟吃掉虫子,不叫了,用描眉似的小眼巴巴瞅着它,张开嘴,还要吃。 灵江道:“怎么了?” 殷成澜把灵江拿下来,顺手将另一只小画眉鸟也送给了海东青,大个子忽然得到两只娇嫩的小鸟,手爪无措的又去啄虫子了。 殷成澜说:“大荆疆域不太平,邻国送了个美人来向皇帝求和。” 连按歌手里拎着马鞭,闻言皮笑肉不笑道:“帮他整整山河,不能让睿思公子一接手就是个烂摊子。” 灵江没什么意见的点点头,殷成澜摸了一把他顺滑的皮毛,微微带着笑意,说:“等见过山月之后,我们去黎州吧,该将睿思和他娘亲接过来了,齐英已经和我们的人伏进了皇宫,只等最后一步了,我时间不多,不能再耽误了。” 灵江听了这一句,眼里一暗,沉默了下来。 殷成澜方才刚一说出来就后悔了,这句话是他们之间的忌讳,每次提起,都能引起大火,烧成个争论不休两败俱伤。 但这次灵江却没说什么,他只是平静了会儿,将头上的呆毛甩到脑后,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连小姐妹都没来得及要回来,就飞回了马车里。 殷成澜看着他不发一语的背影,叹了口气,扭过头,看见连按歌垂着头,失魂落魄拽着地上的草。 “怎么,哄完他,也好哄哄你?行了,大总管,起来吧,该上路了。” 连按歌勉强笑了一下:“我只是想到以后爷不在了,我不知道该去哪。” 殷成澜拍拍他的肩膀:“去娶个好姑娘,开间铺子,以后远离恩怨是非,后半辈子平平静静的,就是别人羡慕不来的好日子了。” 连按歌低着头,把手里的草拍掉:“爷,那灵江呢,您想过他怎么办吗。” 殷成澜放在腿上的手一紧,他的心头插着一把刀,每一想到将来,就往里面没入一分,刀刃处不停的流着血,流的他浑身发冷。 他想过,日日夜夜转转反侧的想。可想了没用,灵江想要的他给不了,他们都想要的,苍天不给,殷成澜别无选择,别无他法,只能如今得过且过,在余下的时日里陪着他,尽他所能将前世今世欠他的都还给他。 所谓情动,不过夏末斜阳一缕风,一记却是生生世世。 生如蜉蝣,他很抱歉。 马车里灵江躺在枕头上,将一只小翅膀举到眼前,望着上面细绒的羽毛,就算将来只能以这副模样陪他,也好过一只鸟孤零零到死的好。 前些日子郁积的阴霾一时风吹云散,灵江很轻很轻的笑了出来,然后眉头一皱,捂住了小肚子。 生着柔软茸毛的肚皮里面隐隐有些发硬,不知道长了什么,自打灵江知晓自己腹中有一滴盘启的眉心血后,就觉得不大舒服,那人既不喜欢自己,又往自己肚子里塞什么东西? 他冷眼旁观殷成澜上了马车,然后在对方试图接近他时,给了他一翅膀,盘启已经打不着了,只好在殷十九身上出气。 灵江一旦心情好些,之前欠他的心疼难受委屈都有心思琢磨怎么好好报答回来了。 他翻身钻进了被褥里面,将自己全部埋住,不再理人。 殷成澜心里苦闷,觉得自己没几天好活了,只想好好待这小鸟,珍惜最后的时间,可灵江除了在床上外就不配合,纵然他想如胶似漆,以行琴瑟之好,奈何流水有意,佳人无情,只好黯然神伤,心如刀绞。 第68章 佛火凤凰骨(九) 月末他们抵达大荆王都。 七十二面帝旗在高大巍峨的城楼上猎猎作响, 三座巨大的拱门下皇城禁军披甲执锐,腰负长刀, 凛然威风的注视着远方而来的人。 阳光照在漆鎏金的城门上,巨门殷殷如血,威严而又冰冷的挡住了帝都极尽奢繁的三千街巷。 他们刚一靠近帝都,便凭空出现七八个身着统一服饰的家将, 接替了连按歌的位置, 伪装成帝都某个大户人家, 用其文牒顺利进入了王城。 马车不停,直接穿街过市奔向皇宫。 灵江盘腿坐在车窗边, 从翻飞的帘子缝隙往外看去,突然眉头一皱:“等等。” “怎么了?”连按歌也在车里, 见他神色一凝,紧张的问。 纵然已安排好人手接应, 但帝都不比西南, 行事需万分小心。 灵江指着窗外,严肃的说:“我想吃。” 连按歌探过目光,看见扎在稻草棒子上晶莹剔透鲜红欲滴的糖葫芦。 “……” “这都什么时候了, 你还有心思吃?”连按歌方才叫他吓的一手心的汗,现在还没干透,心脏慌急直跳。 灵江眼睛眯了一下, 灼灼的视线缠在冰糖葫芦上, 喉结缓缓滚动, 心里有种强烈的欲望, 他并不贪嘴,此刻却想吃的有点控制不住。 “去买。”坐在车里侧的殷成澜道。 灵江扭头朝他勾了下唇。 连按歌只好令人停车去买糖葫芦,灵江又道:“卖糖葫芦旁边那个是什么?看起来软软的。” 连按歌瞥了眼:“红豆马蹄糕。” 灵江哦了一声:“也要那个。等等,对面的是酸汤饺子吗,我没吃过,要一碗素馅的。” 连按歌眉毛一边高一边低的瞧着他:“你不怕发胖?吃一口胖三斤。” 灵江没理他,目光在街上逡巡几圈后,才意犹未尽收了回来:“先就着吧。” 连按歌便黑着脸找人去买了。 “以前没见过你对凡人的食物有兴趣。”殷成澜道。 灵江看着外面各色热气腾腾的摊子,只觉得口水都要被馋出来了,他也说不清原因,就是想吃,暗中猜测大概是以后不能幻成人了,这种机会越来越少,所以才弥足珍贵吧。 酸汤饺子的味道很快霸占整个车厢,殷成澜帮他举着冰糖葫芦,连按歌给他捧着马蹄糕,眼睁睁看着灵江喝了一口汤,然后要人端着又出去添了一勺醋,这才心满意足喝了起来。 连按歌:“……” 真挑。 从一处偏僻的小路绕进了皇宫,灵江吃饱喝足,将余下半串糖葫芦塞进殷成澜嘴里,从车帘缝隙打量大荆皇宫。 “这里是承祥宫,宫里有一亭子,夜里在亭中能看见天上的祥瑞星,所以后来皇帝在这里筑建了礼佛大殿。”殷成澜道。 灵江道:“之前是什么?” 殷成澜道:“我的书房。” 绿瓦朱甍,回廊通幽,冬练三九,夏读三伏,昼夜星移,朗朗书声犹在,已是物是人非。 马车在戒备森严的宫殿里行走,光明正大从皇宫禁军的眼皮底下穿过,灵江看见那些人目不斜视,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殷成澜道:“皇帝为了供奉山月这座活佛,投其清净之所好遣走了大量奴仆和侍卫,不准外人随意进宫打扰,所以我们趁机便将礼佛宫换成了我们的人。” 灵江放下车帘:“此人有些本事。” 殷成澜笑着帮他整了整微乱的领口:“山月身手不凡,你若有兴趣,也可向他请教请教。” 灵江挑眉看他一眼,对“请教”二字不置可否。 连按歌搓了搓手,好像想起了某些惨痛的回忆,说:“印象里山月从没输过,他这个人怎么说呢,真的就跟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淡佛一样,清新寡淡,又无人能匹及。” 灵江便好奇起来,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担此美誉。 礼佛殿外有一株梅树,如今仍有积雪残留,清冽的檀香氤氲如青烟袅袅,伴随着大殿中传来的稚嫩念禅声,仿佛岁月都静止了,开出满室的清香。 一个和睿思差不多大的小和尚坐在殿里敲着木鱼诵经。 灵江想了想,拿出自己的八楞梅花锤,在手中一抖,幻成一柄窄剑,剑刃薄薄的一抖,几道雪亮的光影闪过,眨眼便向小和尚刺去。 剑刃破风而入,就在小和尚的眼皮前被截住了。 截住他的是一根红线。 红线绷紧,与剑刃相撞的地方发出颤动的金石之声,灵江看见那截红线缠在一人的手腕上,抬起头,见青裟逶迤垂地,一双皓如星辰的眸子正微笑注视着他。 灵江手里的剑发出嗡鸣,擦着红线穿过,他腰下猛的一软,剑刃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刺了过去。 然而未至跟前,那殷红如血蛇的线已经将剑刃死死噙住了。 对方衣袂绝绝的冲灵江微微一笑,他的剑便‘呛啷’一声掉落在地,红线急速收缩,剑柄一路摩擦出火星,跃进了对方手里。 灵江被卸了兵器也不慌张,神色冷淡的站在原地抚平因风而起的衣角。 殿外响起殷成澜的掌声。 山月微微颔首,翻手将灵江的兵器奉上,落落大方说,“贫僧失礼了。” 灵江瞧他一眼,转身走出了大殿,走到殷成澜身旁,淡淡道:“你们谈。” 说完幻化原型往殿外的梅花树上一站,将两只小翅膀往胸前交错,摆成一个稽首的姿势,颇有大侠风度道,“非你失礼,是在下技不如人。” 山月禅师看见灵江真身也依旧眉目不惊,皓月清风般的温声道:“公子只是不擅用剑。” 他看出灵江有意相让,故意选了不趁手的兵器,便道:“若有他日,愿公子不吝赐教。” 小黄鸟拿翅膀叉腰,把小肚子挺起来,嗯了一声。 殷成澜入殿和山月密谈,灵江注意到自己鼓起的小肚皮,注意力一时被吸引,就没跟进去。 殷成澜见他不粘自己,以为他还生气,苦闷的叹了一口气。 礼佛殿外,灵江和树下的山月收的小和尚徒弟对了会儿眼,小和尚脸颊一红,结结巴巴道:“师、师父让我去给公、公子取稻米,我我我不知道公子喜欢吃红红红豆,还是绿绿绿豆,还是黄黄黄豆。” 灵江掐着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肥起来的腰,郁闷的说:“都来点吧。” 反正已经胖了,对吧。 山月为殷成澜斟茶。 “你想好了?”殷成澜道。 眼前的僧侣清淡如风,至今殷成澜都想不出他竟会为了一个人,破了戒律清规,放下佛心禅语,从此竹丈芒鞋踏进这纷杳的三千红尘。 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打动青灯古佛的心? “心意已决。”山月道。 清茶升起淡淡的白雾,透过雾气看人,眉眼都无比温柔。 殷成澜与他是臣是友,已是相识多年,山月禅师露在外面的皮囊再怎么清风皓月温润如水,骨子里仍旧有一座险峻清傲的山,千钧万担,无人撼动,悬崖深谷,暗藏急湍。 没人能改变山的意志。 殷成澜注视他良久,一笑,:“听说也是个男人?” 山月眨了下眼,摇头。 殷成澜抿了一口茶,“山月,你瞒不过本王,况且纵然是男子——” 他没说话,被向来温文尔雅的山月禅师打断了,一提起某位大爷,他唇角带着掩不住的笑容:“非人,是只雄兔。” 殷成澜一愣,失笑道:“和他一样。” 今年的妖精似乎特别多。 殷成澜看着眼前温润的僧侣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笑意,想起自己和灵江的将来,胸中闷涩,只好低头喝了一口清茶,压下眼底的羡慕,说:“此行前来还有一事要与你说。” 山月收起笑容,正色道,“爷指的是后闽王以公主为质入荆之事?” “是。暗探所报,后闽王生性狠辣孤傲,以他的性子,按理来说不可能会将主动提出将自家女儿送入大荆以示臣服,我怀疑他此行另有打算,你这段时间留在宫中,等后闽公主入朝后暗中派人盯着她,莫让皇帝鬼迷心窍,糟蹋了大好河山。” 山月应了,举起茶杯,“等后闽结束,就是爷夙寐以求之事,山月力薄,也愿助爷一臂之力。” 殷成澜与他茶盏相碰:“多谢禅师十年之久的奉陪。” 七天后,后闽使者与其公主在大荆国境内失踪,山月离开王宫,前去调查,并暗中开始为自己的小徒儿铺出一条通向皇帝的路。 自那一日起,礼佛殿中再也看不见青裟如烟的禅师,只剩一个小和尚,用一方帕子垫着木鱼,日夜不停的诵经念禅。 那方帕子上绣着一句诗:“桃林有鹿,佳人难得。” 离开皇宫,殷成澜要去黎州接睿思到帝都天子脚下。 而灵江却不能再跟着了,只有殷成澜不在身边,他才有机会让严楚取出自己的那截锥骨。 这天夕阳烈烈如血,染红了半扇云空。 灵江挺着毛茸茸的小肚子,从酸汤饺子碗里抬起脑袋,看向了殷成澜。 第69章 佛火凤凰骨(十) “长安寺的后山外有一片迎春花, 此时开的正茂,等安顿好睿思,我带你去转转,那附近还有打春花糕的, 酸甜味,你应该会喜欢。” 殷成澜拎起醋瓶给他又倒了一勺醋:“慢慢吃,我们今夜再上路。” 灵江坐在碗边,若有所思啄着酸汤, 他需待寻一个借口独自回神医谷让严楚取出他的椎骨给十九解毒才行。 但找什么借口自己才能抽身, 这是个问题。灵江扬了扬呆毛,瞥着殷勤给自己端茶倒水的殷十九——瞧他这幅贤良淑德的小媳妇模样, 估计现在特喜爱自己,特想粘着自己,一刻都分不开。 他终于意识到殷成澜和盘启不一样, 眼前这个人如此这般待他,他又怎舍得他们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灵江慢条斯理啄了一口汤, 说道:“我要回神医谷。” 殷成澜皱眉, 捏住他的小翅膀:“你不舒服?那我们先回神医谷, 让严楚帮你看看。” 灵江抿嘴,好不容易想出来的装病的借口没了。他抽出自己的翅膀,郁闷戳着殷成澜的手指,仰头看他一眼, 心里忽然抖了个机灵。 不过这个机灵先被灵江在心里不屑了一番, 这才缓缓说道:“我没不舒服, 只是想起了一些关于盘启……” 殷成澜眼里一黯。 灵江舌头都不带打弯的顺嘴道:“……宫殿的寒香奇蛇,不知道蛇脑好吃不好吃,我突然很想吃。” 原本只是个借口,不过一提起吃,灵江嘴里立刻有了口水,馋的眼睛都亮起来了。 殷成澜:“……” 小黄毛的口味什么时候这么重了。 “我唤人去街市的养蛇人那里买几条好不好?” 灵江小翅膀往身后一负,小黑眼忧郁:“只想吃寒香奇蛇的蛇脑。” 连按歌撇嘴啧了一下,想抱怨,被殷成澜用眼神止住了,他摩挲着灵江的小爪爪:“好,吃,你想吃什么都行,那我们先回神医谷,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连按歌终于知道烽火戏诸侯是怎么操蛋的操作了。 灵江满意的拍拍他手背:“你去接他们,我回神医谷找严楚要寒香奇蛇的大脑袋,我记得他取了血之后没扔掉。” 说完,灵江幻化成人,活络着拳头,满眼都是跃跃欲试,甚至控制不住的问道:“蛇肉怎么做好吃?椒盐爆炒姜辣醋溜?” 殷成澜:“……” 已经馋到了这种地步吗。 刚刚他还有点怀疑,现在已经彻底没想法了。 灵江迫不及待摸着他的脸:“你去接他们吧,我自己回去就行,我在神医谷等你。” 他站起来,端起桌上的半碗酸汤饺子狼吞虎咽吃光,说走,转身就要走。 殷成澜连忙抓住他的手,“这么想吃?几天都等不了?” 灵江眼巴巴的看着他,把他的手往自己肚子上按了一下:“想吃,等不及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很馋,若是想吃的吃不到,夜里我都睡不着,十九,你快去快回,我在谷里等你。” 殷成澜觉得他馋的都要冒绿光了,只好道:“我让人护送你回去,明早我去黎州,你回神医谷。” 灵江点点头,坐回他身边,把桌上的空碗扔给连按歌:“给我再来一碗酸汤。” 连按歌:“……” 迟早胖成球。 夜里灵江一心一意挂念着寒香奇蛇的味道,连被殷成澜按到床上扒光衣裳都没注意,殷成澜幽怨的亲吻他白皙的胸膛,不满的沉沉唤道:“灵江。” 灵江这才回神,推开他坐起来:“我来,你躺下。” 殷成澜:“……” 不如继续神游天外吧。 灵江亲了亲他的侧脸,一丝不苟的按照之前殷成澜睡他的步骤,把枕头垫到了他腰下。 殷成澜哭笑不得,拉着他面对面侧躺下来,一本正经道:“明日我们都要赶路,折腾狠了我没法坐车,这样吧,我教你新姿势,既能让你痛快,又不会累着你。” 灵江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答应了。 见他这么好说话,殷成澜激动又愧疚,庆幸又自责,心里天人交战,最后小腹里的火烧上脑子,瞬间就将所有的羞愧烧干净了。 他拉过灵江的腿,让他侧着身子勾住自己的腰,然后面对面挺了进去。 别想了,先睡再说。 “嗯,轻点。” “疼?” “吃多了,肚子胀。” “……” 翌日清晨,天方亮,小黄鸟就早早爬了起来,站在枕头上伸翅膀伸爪,摇摆着小屁股上刚长出来的几根羽毛,把殷成澜啄了起来。 “我想了想……”灵江蹲在殷成澜脸边,淡黄色的鸟喙啄着他。 殷成澜凝神看他。 灵江道:“……我决定吃鱼香蛇块了。” 殷成澜:“……” 他真的是为了吃蛇肉回去的,一点都不用怀疑了。 一行人在帝都城外兵分二路,按原计划,殷成澜前去黎州接睿思和他娘,灵江回神医谷吃蛇肉。 殷成澜将连按歌留给灵江,让其沿路照应,自己带海东青与影卫上路。 临行前,看着灵江迫不及待的表情,殷成澜心里一阵苦闷,又酸又涩的情绪堵在他喉头,让他勾起的唇角都极为勉强。 明明恨不得每时每刻都粘在一起,却又不忍心看他可怜巴巴小馋鸟的模样。 他用有限的生命陪他任性,让他浪费,和他分别。那一刻,深知自己命运的殷成澜才发现,他是多么喜爱灵江,那种感觉仿佛经过无数艰涩漫长的岁月,是在数不清的分别和遇见中酝酿的一坛浊酒——苦的让人心疼,却又爱不释口,饮下一杯,就再也忘不了了。 好像感觉到殷成澜的情绪,灵江走到马车边,弯腰吻住车里的男人。 灵江道:“我等你。” 殷成澜道:“我爱你。” 灵江:“我也爱你,记得给我带酸甜味的春花糕。” 殷成澜:“……” 连按歌跟着灵江上路,本以为内小谁会颐指气使,要吃这个要吃那个,谁知灵江目送殷成澜的马车渐行渐远,然后幻成原型,扑棱着小翅膀,说:“我等不及了,先飞一步,你路上追吧。” 说完,虚影一晃,就飞上了天际。 将大半个月的路程压到最短,灵江几乎没怎么休息的连续飞了六七日,在一天午后阳光正烈的时辰抵达了神医谷。 入谷的守山石前,灵江刚幻成人形落地,就扶着石头吐了个昏天暗地,胃里抽疼的收缩,眼前光影一阵明暗,他连站都站,脚步虚软的靠着石头滑落到地。 灵江蜷缩在地上,紧紧按着肚子,光洁的额头顿时布满冷汗,头顶明晃晃的太阳照着,他迷迷糊糊的心想,自己这是得什么病了。 “公子?公子!”灵江听见有人叫他,是神医谷守关的人。 幸好有人发现了他。 灵江被神医谷的守卫急忙送到了谷主严楚的跟前,季玉山一看见他,惊慌的啊了一声,连忙帮忙把人抬进了卧房,然后去唤严楚。 半刻钟后,严楚脸色诡异的从灵江脉上收回了手。 “阿楚他到底怎么了?有事吗?” 严楚挥手,弄了杯温水给灵江喂下。 喝了水,灵江清醒了一些,低声说:“给我取骨。” 严楚垂眼看他,半晌,才说:“取不了了,你有喜了。” 他连类似“好像”“似乎”这种词都没用,语气里十分信任自己的医术。 灵江迟钝的想了下他的意思,皱起眉,撑起身子,沉声说:“放什么狗屁,快点给我取骨,制作解药。” 严楚道:“虽然男人生子我没见过,不过你的脉象和症状我是不会摸错的,你确实是有喜了。” “有、有喜?他?”一旁的季玉山呆若木鸡。 灵江眉头紧锁,眼睛微微眯起,像猎鹰一样锐利的盯着严楚,他看了一会,没从严楚的脸上看出一丝玩笑的意味。 他方才吐的虚脱,现在脑子里乱哄哄的,神经紧绷了七天,现在一时松了下来,只觉得疲惫极了,什么事都细想不了,木着一张脸,说:“有喜就有喜吧,给我取骨,怎么,有影响?” 严楚拉住被吓到了的季玉山,安抚的摸着他的手:“有。有喜之人身子虚弱,连用药都极为小心翼翼,重一点都不成,更别说在你身上划一道口子,活生生截断一截骨头了,这么做的话,会很容易流产。” “流就流。”灵江道,谁知道这庸医说的有喜是个什么玩意,况且现在最重要的是取骨解毒,其余的事都放以后再说。 严楚看了眼季玉山,眼里闪过一丝看不透的情绪,他抓紧季玉山的手,看着眼前满不在乎的青年,心里涌起强烈的妒意。 若是男人真的可以有喜,即便如此骇人听闻,他都宁肯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严楚放慢了声音,收敛惯有的嘲讽神色,少见的认真下来,正色道:“你可以不在乎你的骨头,因为那是你的,你有权自己做决定,但是你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是只小小鸟,可能是个小孩子,他其中的一半血脉都来自殷阁主,殷阁主应当知晓孩子的存在,有权参与你做的、对腹中胎儿有害的决定。” “……” 灵江楞楞的瞪着他:“等等,你说什么?” 他按住腹部,神色迟疑的说:“我腹中是我和十九的小鸟鸟?” “也可能是小孩子。”严楚道。 灵江伸手止住他的话,按了按眉心,他脸色苍白,带着深深的倦色,垂头思考起来。 季玉山兢兢战战走到床边蹲下,握住灵江的手,一脸慈爱道:“生下来吧,如果你不想要,以后我就是孩子的爹。” 灵江很想把他踹到一边去,什么不想要,给你你会孵蛋不,你会啄虫子不,会训鸟不,他家小鸟鸟的教育问题绝对不能耽误的。 第70章 佛火凤凰骨(十一) “要,为什么不要。” 灵江直挺挺躺了回去, 修长的手指交错放在腹部, 看向严楚:“我现在要做什么?要不要喂我的鸟吃点东西?你觉得它喜欢吃什么?我去啄几条虫子来?” 严楚道:“你不觉得惊骇吗?不好奇自己怎么会怀子?” 灵江扯过被子角, 在身上比划比划,盖到了肚子上:“管球他为什么,有了就有了,不需要知道原因。” 被子挡住了灵江平坦的小腹, 季玉山失落的站了起来, 严楚的目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垂头整了整衣袖:“哦,那你歇着吧。” 便拉起季玉山往外走。 灵江又猛地坐了起来,起来之后才想起自己的肚子, 赶忙装模作样的捂住,说:“等等, 十九的毒怎么办?” 严楚没什么表情的看着他, 忽然弯了一下唇角, 恶意的说:“那就看你想要谁了。” 总不能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他占全了。 灵江冷然道:“我都要。” 严楚嗤笑了一下,拉住季玉山往外走。 走到院子里,季玉山停下了脚步,将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然后握住严楚的手,不解的说:“阿楚, 我觉得此事还没到取一舍一的地步。” 严楚不说话, 抱臂坐到院中的石桌边。 季玉山绕到他面前, 蹲下,说:“殷阁主的毒离下一次发作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如果灵江在他毒发之前生下小小鸟,是不是就能取骨制药了?” 严楚皮笑肉不笑的道:“十月怀胎,他怎么提前生?” 季玉山啊了一声,眨了眨眼,他天生一副书生相,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闻言茫然了一下,又飞快回神,涨红了脸:“我忘了,我总觉得他一定会生出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小鸟崽子呢。” 忧愁的叹口气:“那真的没办法了吗。” 严楚见他眉头紧锁,满面愁苦,为别人忧心忡忡,严楚心里一酸,喉咙动了动,别开眼,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季玉山眼里一喜,严楚对上他的视线,已经没有方才的阴阳怪气了,他低声说:“据我所知,飞禽的孕期很短,三两天到三两个月都有可能,如果毒发之前可以取骨,殷成澜的毒还能解。” 季玉山笑道:“那就好。”他坐到严楚身边,将他眼前的碎发抚到耳后:“那你方才怎么不和灵江讲清楚,让他做这种选择,多痛苦。” 严楚撇了下唇,他故意的,他看不得他过得好,尤其是当他看出季玉山眼里的羡慕之意时,严楚心里更不是滋味,要是他也能替季玉山生个孩子该多好,就可以和他光明正大在一起,不必担心有一日他不得不回去传宗接代,不必看他总是自责季家后继无人。 “但准确时间我说不准,论起养鸟,殷成澜更胜一筹。”严楚冷淡道:“我是大夫,只会医人。” 季玉山笑起来:“够了够了,我这就去告诉灵江,阿楚,你说将来要是我想要个义父来当,灵江会同意吗。” 他不等严楚回答,就站起来往屋中快步走去:“我先告诉灵江这个好消息。” 说完便迫不及待去了。 身后,严楚看着他欢喜的背影,黯淡的垂下了眼。 他总不能让他这么开怀,他的存在注定季玉山要和爹娘争吵不休,要断子绝孙。 得知这个消息,灵江松了口气,小心翼翼从床上坐起来,要了纸笔,去信给殷成澜。 天底下没人比殷十九更会养鸟,有他在自己身边,总会更安心些。 他在纸上草草写了几个字,交给季玉山用谷中的信鸟行信,又想到什么,说:“不要告诉十九关于我身上椎骨的事。” 季玉山点头:“我也会叮嘱阿楚的。” 十日后,在黎州到帝都的官道上,殷成澜收到了灵江的飞鸟传书。 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每个字却都犹如惊雷,把殷成澜从头劈到脚,劈的他险些魂飞魄散——速回,我怀蛋了,是你的蛋,严楚说的。 薄薄的信纸被他捏的簌簌作响,殷成澜的眼睛瞪大,盯着那几个字,目光像是要在上面烧出几个洞来。同乘的马车里,睿思和他娘亲司慕诗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司慕诗犹豫的询问道:“爷,出什么事了?” 殷成澜喃喃:“他说……” 一开口,声音哑的像铁锈,喉咙干的发疼,殷成澜的发现自己的手有点抖,将书信塞入怀里,用力深深几个呼吸,这才勉强将自己被惊雷劈散了的神志拢了回来,艰难的看向马车里的母子:“我需要回去一趟。” 他提声向窗外命令道:“去神医谷,立刻改道!” 马车外发出车轮骤停的摩擦声,马儿调转方向飞快的奔跑起来。 睿思和他娘亲面面相窥,不知道殷成澜是怎么了,睿思见他神色慌张眼里凌乱,就双手合十在胸前,念了句佛号,小声道:“义父,我给您念静心经吧。” 他还记得义父的不能大喜大怒。 殷成澜狠闭了一下眼,指甲掐进手心,甚至重重咬了下舌尖,惊惶的神志才清醒了一点,他按住左胸口,强撑着静默了片刻,才又道:“抱歉,我没事。” 对睿思道:“我让人送你们去长安寺,你们待在那里才能继续下一步计划。” 他笑了笑,笑的不怎么好看:“等我处理完我的事,就去长安寺寻你们,” 女人见他心思已经不知道飞到那里去了,想问,殷成澜又没有说的意思,只好点头应下。 殷成澜立刻将现有人手分成两队,自己身边只留了一个,连马车都顾不上再去寻,令影卫背起自己,简单和司慕诗和睿思点头告别,让影卫施起轻功带自己朝神医谷的方向奔去。 马车里,女人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睿思拉住他娘亲的手:“娘亲不高兴?” 司慕诗摇摇头:“你义父这两年变了许多……不知道是谁让他变了。” 神医谷里,将殷成澜吓得快魂飞魄散的小黄鸟正煞有其事的在床上养胎,他仰面躺在枕头上,呆毛铺在脑后,两根小鸟爪伸的无比笔直,小翅膀下面压着一截被子角,小黑眼瞅着屋顶,表情很是严肃。 连按歌追至神医谷时,已经是三日以后了,气都顾不上喘匀,一到谷中就叫道:“死鹌鹑,你、你蛇肉吃完了没,给你爷爷我留点,不枉、枉我没日没夜的追你。” 灵江扭过小脑袋,看着扶门喘气的大总管,小翅膀抬了一下,冷情冷性的说:“大总管,给我倒杯水,然后去看看厨房的醋溜酸笋、酸枣糕、香酥果、江南米酒羹做好了没,做好了,给我端进来,我该用膳了。” 连按歌快要气死,大步走进去说:“哎,醒醒,真把自己当太子妃了。” 灵江慢条斯理的撩开被子,露出毛茸茸的肚皮,端的是雍容华贵的语气说:“鸟凭蛋贵,我要给你的太子爷开枝散叶了。” 连按歌:“……” 连按歌捏住他的小翅膀,左右看了看:“你又演哪处?爷都没几天了,你不去陪着爷,在这犯什么神经呢。” 灵江盘爪爪坐起来,用小翅膀在肚子前圈了一个圆,说:“看见没,殷十九的蛋在这里。” 连按歌:“……” 这话也忒搔了。 他用指尖戳了下灵江的肚皮,碰到了微微发硬的东西,就好像他肚子里真有个鸟蛋一样。 第71章 佛火凤凰骨(十二) 连按歌狐疑:“你这是吃撑的吧。” 别拿肥肉当孩子, 孩子不背胖的锅。 灵江横眉冷眼瞥他一下, 决定不和没见识的人计较, 拿起被角盖住自己的小肚腩, 挑剔的斜着小黑眼,上下打量连按歌:“我给你一次机会,去给我端杯水过来, 伺候好了, 等小鸟鸟生出来,我让你摸摸它。” 连按歌冷笑, 抱胸坐下来:“你要是真能生出来,别说倒水, 就是让我脱光了床上伺候你都行。” 灵江嫌弃的伸了伸躺的僵硬的小爪子,幽幽道:“甭想随时随地沾爷便宜。” 扬声唤:“季玉山!” 门外立刻远远的应了一声, 不一会儿, 季公子满头是汗的跑了进来,手里捏着一把干稻草, 正将里面最柔软的都挑出来。 “饿了?渴了?你要的已经在做了, 做好就送进来,你看这把怎么样, 干湿适宜, 也很干净。” 小翅膀挑剔的拨了拨稻草:“就这吧,你再去摘点鲜花, 颜色搭配好看点, 不能太俗。还有, 谷里应该有猫吧,挑一只胖的橘的,帮我把它肚子上的毛薅了,我要用来铺鸟窝,暖和。” 季玉山仔细听着,忙不迭点点头:“我现在就去。” 又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严楚端着药碗进来,黑着脸摔到桌子上:“安胎药。” 自打灵江有孕怀子,他家那呆子为了当一只鸟崽子的义父,整日就围在灵江身前忙活,伺候的比自己生病时还殷勤,严楚本就性子阴沉,气量小,看着季玉山忙的汗都顾不上擦,心里更是烦闷心疼。 见床上大爷似的小黄毛,真想一把揪起来扔到谷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了。 灵江懒洋洋从被窝里爬出来,飞到桌上去啄汤药了。 初春,清风流云,神医谷中一片绿意盎然,夜里山谷潮湿,露水滚在满地草丛里,等太阳出来一照,绿雾朦胧中便闪着晶莹的水光。 季玉山挽着袖子和裤腿,手里端了碗肉骨头,蹲在草丛里寻找又胖又橘的野猫。 严楚坐在不远处的石块上,撑着侧脸看他。 草丛深处:“喵?” 季玉山开心:“喵!” 草丛深处:“喵喵喵?” 季玉山激动:“喵喵喵!” 严楚:“......” 他悄无声息走到季玉山身后,就着他蹲下的姿势,搂住他的腰,将脸贴到他瘦削的背上,闭上眼,深深吸着他略带纸墨清苦的清香,说:“这么喜欢孩子?” 季玉山用力点头:“软绵绵的小孩子,谁会不喜欢。我以前一直想等我成亲了,有了孩子,我就不让他读书了,教他习武练剑,练刀也行,不需要他熬夜苦读,有个学艺傍身,开个铺子,一家人热闹而又平静的过一辈子,我就知足了。” 严楚收紧了手臂,脸抵着他的后背,沉默了一会儿,不咸不淡道:“我让你的希望落空了。” 季玉山笑了笑:“现在也挺好的。” 严楚抬起头,眉头一皱,冷淡道:“哪里好?你爹娘是不逼你娶妻生子了?还是你得偿所愿能去开个铺子清淡过一辈子了?若不是我强迫你留在这里,你怕是早都想走了吧。” 季玉山背对着他笑容一僵,垂下了眼,摩挲着装肉骨头的碗:“你想多了。” 严楚一把将他推倒在草地上,随即附身压了上去,双手撑在季玉山身侧,垂头看着他,严楚背对着天光,脸上一片阴暗:“是我想多了还是你心虚?” 季玉山抿起唇,卷翘的睫羽颤了颤,低声说:“阿楚,事已到此,我不会负了你的。” 说到这里,他抬眼微微一笑:“虽然如今的生活超出了我所期所想,不过能陪在你身边,我也知足了。” 他总是那么温和,笑容里满是真诚,不管自己如何冷言冷语,季玉山都好像没生过气,有时候严楚觉得他迂腐善良的可笑,一点脾气都没有,根本不算个男人。 可有时候严楚又会想,如果他不迂腐,不善良,不可笑,那自己爱他的还有什么? 严楚眼睛发疼,闭上眼,松开手上的力气,靠到了季玉山的胸膛上,男人握笔的食指和拇指有茧,粗糙的抚摸他的头发。 “阿楚你怎么了?” 严楚睁开眼,怔怔看着眼前的草地,说:“我替你生个孩子吧。” 季玉山啊了一声,严楚从他身上撑起来,头也不回的往屋舍走去,微不可闻的轻声说了句:“我会找出来原因的。” 季玉山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连忙爬起来去追,严楚手指一动,一根银针飞入了茂密的草丛里,一只野猫喵嗷的倒了出来,在浑身麻痹的前一刻,气愤的挠了地面一爪子,奶凶奶凶的瞪着已经走远了的严楚。 季玉山捡起被下了麻药的橘猫,发现神医谷养的猫和严楚的脾气真像。 见季玉山二人如此煞有其事,连按歌不由得琢磨起来,狐疑的瞪着小黄毛的肚皮:“真的是鸟蛋?” 还想伸手戳,被小翅膀截住了。 灵江鼻孔朝天,冷冷瞅他一眼,伸出小翅膀,颐指气使道:“水。” 他满脸都写着老子现在最大,老子最牛逼,老子一公的连蛋都能生,你们都要听老子的,要好好伺候老子。 连大总管丧权辱国给他倒了一杯水,发自内心的不想相信。 四天后,殷成澜终于抵达神医谷,灵江和连按歌出谷迎接。 一见到人,话还没说,嘴一张,殷成澜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灵江连忙幻成人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仰头对连按歌道:“你看他高兴的。” 连按歌:“......” 明明是受了惊吓。 殷成澜收到消息之后就一路奔波,中间几乎没合过眼,他身上本就有毒,平日里压制在骨血深处,现在奔劳过度,就有些控制不住了,费力让蠢蠢欲动的毒血蛰伏回去,殷成澜按住胸口静了片刻,就迫不及待的抓住灵江的手臂,嘶哑说:“你信上说......” 灵江将他打横抱起来,往谷里走:“嗯,我肚子里有个蛋,估计是你的种。” 说完才又想起此事,直接把殷成澜丢给连按歌,然后自己变成小鸟坐到他身上,认真说:“我要安胎,不易搬动重物。” ‘重物’:“......” 这突如其来的心塞是怎么回事。 回到房间,灵江还算没忘记殷成澜的毒,将严楚叫过来给他把脉下针。 几根细长的银钩针扎在殷成澜额头,他就这么顶着满脑袋的亮闪闪的银针,递给灵江一截细细的木头,把灵江从头到尾摸了遍。 先查小肚子有没有肿胀,发硬,分辨腹中是否有蛋。再看羽尾是否下垂,母鸟有蛋时,习惯垂下尾部走来走去,之后观察母鸟可有在磨牙筑巢。 灵江仰脸躺在他腿上,两爪朝天抓着小木棍,尖尖的鸟喙在上面啄来啄去,他毛茸茸的小肚子明显硬邦邦的,殷成澜一摸,他就笑,漆黑的小圆眼里好像闪烁着星子:“怎么样?” 殷成澜收回了手,用力闭上眼,然后像是不相信似的,又猛的睁眼,将灵江放趴,撩开他的尾羽,盯着他小屁股中央的雏菊花,倒吸一口气。 这是他翻来覆去睡过的男人,是他哪哪都摸过、亲过的雄鸟,可看着他的肚子,殷成澜恍然跟做梦一样。 他的肚子里真的有个蛋。 是自己的种。 殷成澜僵硬的看着小黄鸟。 小黄鸟站在他腿上,甩着呆毛,挺着小肚子,一脸骄傲。 老子超牛逼吧。 老子都能给你生蛋了。 殷成澜却没有灵江那么乐观,他只是绷着脸,仔细询问了有关灵江和他腹中蛋的情况,皱眉思索蛋的来历和原因。 严楚看着还在摘稻草的季玉山,冷笑道:“怎么来的殷阁主会不知道?” 一旁的季玉山脸一红,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阁主说的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殷成澜端坐在床上,垂眸望着他在腿上嘚瑟的小黄鸟,并未和严楚计较,思索道:“严兄,可否让我看看从地宫中带出来的那四块石简?” 石简准确来说本就是殷成澜所有,他有意询问是客气,严楚自然无法拒绝,便叫人将石简搬到了房中。 一同带进来的还有严楚前一段时间从石简上临摹翻译出来的拓本。 石简上的古字繁复晦涩,一时很难看懂,而严楚译出来的部分则源于神医谷中有几本来历久远的古书籍,是哪一代先人留下来的已经不可考证了,那上面所用字迹便和石简上的字有六分形似,古书旁有后人的注释,严楚正是用古书一字一字对照,才勉强译出了石简的部分内容。 殷成澜要看拓本,却被灵江拦住了。 小黄鸟一下子扑到拓本上,张开翅膀将上面的字挡住,扭过头说:“我要给你生蛋了。” 殷成澜弯了下唇:“嗯,先让开。” 灵江道:“我一公鸟给你生蛋不容易。” 真是非常委屈丢脸了。 “好好好。”这是撒娇吗。 殷成澜哭笑不得揉了揉他的脑袋。 灵江捧住他的手指,说:“那你答应我,以后全部要听我的,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依着我。” 殷成澜眉头挑了一下,他向来敏锐,察觉出什么,扯住灵江的小翅膀将他拎了起来。 灵江舒展爪子,紧紧抱着拓本不松爪,威胁道:“别逼我对你动手。” 殷成澜往他肚子上挠了一下,灵江一乐,拓本掉了。 灵江:“……” 他气的呆毛都根根竖了起来。 殷成澜捡起拓本,飞快的看过,在灵江愤怒的要啄他时,伸手一捞,将灵江抱进了手心,他拍着他的脑袋,说:“等会再和你算账。” 说罢,将拓本递给严楚,沉吟缓缓说:“盘启的眉心血……” “你也怀疑是眉心血?”严楚向他走了一步。 殷成澜看他一眼,手心拢着,暗中捏住了小黄毛的鸟喙,含糊道:“嗯,有可能吧。不过此事过于匪夷所思,恐怕只有全部译出石简上的内容才能知道。” 严楚同意的点点头。 夕阳从天边斜斜照进屋中,他们没有结论,只好各回各屋了。 屋门一关,外面的风吹草动都变得模糊,灵江翻身躺到床上,面朝墙壁不说话,奶黄奶黄的背影看起来格外冷漠。 殷成澜无奈,一只手撑着身子,另一只手戳了戳他胖乎乎的后背:“生气?为何?” 灵江用小翅膀抠着墙壁,没说话,他为什么生气自己心里没数吗。 第72章 佛火小凤凰(一) “变成人让我抱抱你。”殷成澜撸着小黄鸟头上的呆毛, 在它生气的空当, 手指灵活的将那撮呆毛编成了一截细细绒绒的小辫子。 小黄鸟顶着冲天小辫扭过头:“......” 这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的殷大阁主干笑, 缩了缩手指, 太贤惠手巧是病,要治。 灵江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幻化成人抱住殷成澜, 亲了亲他的额角。 殷成澜道:“睿思已经到长安寺了。” 灵江摸着他的胸口:“你准备什么时候解毒?” 殷成澜抿唇,一只手环过他的腰, 按上他的后背,摩挲他瘦削没有一丝赘肉的脊背。 沉默片刻, 道:“这截神骨给你神力,若是没有了它, 你再也不能幻......” “我不在乎。”灵江道。 就算不能变成人, 行极乐之事,只要能陪在他身边, 灵江就知足了。 他的真身很小, 心也很小,能装的东西也很少, 只需一个殷十九罢了。 殷成澜在暗处苦笑:“若你没有神力可否还能认得我, 记得我?可否能与我交谈,知人知事?” 灵江愣了愣:“你的海东青不会幻成人, 没开灵智, 也不会说话, 但它认得你。” 殷成澜道:“所以它只是我的宠物,仅此而已。” 灵江默然看着他,迟疑的说:“你的意思是......若我只是鸟,你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待我了?” 殷成澜:“不,我只是觉得——” 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窗声,伴随着海东青嘶哑的低鸣。 殷成澜往窗外扫了一眼,没开窗。 灵江从他怀中退出来,屈起一条腿靠墙坐到床里,他伸手拢了一把额前凌乱的碎发,说:“你去吧,它应该有急信,不用管我。” 殷成澜握住他的手,忧心望着他。灵江从他漆黑的眸中看见自己的模样——剑眉星目,高鼻薄唇。 很好看。 但这不是他,只是他的幻形。 灵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道:“去吧,我没事,我等你处理完了,再谈。” 窗外,海东青的低鸣愈发急促,只有收到行信人特殊的命令,它才会这般急切。 殷成澜无法,只好点头,施起轻功坐到书桌旁,挥袖打开了窗户。 雄鹰巨大雪白的身姿一下子填满房间,嗥嚎着在屋顶盘旋,落到了殷成澜手臂上。 它的利爪上绑着抹了朱砂的小竹筒,打开之后,是那位清风月白的高僧的讯息。 看罢,殷成澜回头对灵江道:“后闵国妖女迷惑皇帝的事已经处理好了,时辰到了,山月的信该寄出去了。” 灵江靠着床,手指搭在自己腹部,他微微垂着头,丝滑的墨发垂下来,阴影遮住了他的脸,他歪在床铺里,笑了一下,说:“十九,你终于可以报仇了。” 殷成澜唤来连按歌,挑亮烛火,在桌案前铺开一摞雪白的宣纸,他提笔沾墨,笔走游龙,向大荆的七十二座城池中的庙宇古寺禅宗放出了数十道急令,当夜,无数雪白的飞鸽来往于书桌前,带走了他们精心筹划已久的讯息。 明亮温暖的烛火在屋中跳动,灵江望着殷成澜的背影,眉头慢慢锁了起来。 他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变成人,可殷成澜在意的。 灵江心想,他宁愿变成寻常的鸟,用尽后半生的灵力去救这个人,换与他几十年朝夕相对,晨暮日常,从此再不能拥抱他,与他水乳交融,与他耳鬓厮磨,与他恩爱缠绵,只能化而为鸟,落在他腕上,看日出日落,青丝成雪,这一世就这么过去。 他心甘情愿,可现在却忽然意识到殷成澜在意的。 他在意自己没有灵力,只能是鸟。 男人的侧脸在灯火下渡上一层浓墨重彩的颜色,灵江心里有些难过。 此时千里之外,一座远离大荆帝都的小城里,一身青袈的僧人站在窗边,手里握着另一封用朱砂墨写的信,信纸隐隐氲着朱砂的殷红,好像血一样就要流了出来。 床上团在一起的被子动了动,从里面爬出一只毛茸茸的大白兔,兔子直起上半身,眯着眼睛舔了舔自己的小爪,纵身往床下一跳,落地的同时变成了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 青年衣襟大敞,浑然不觉,色眯眯的走到僧人身后,环住他的腰,把脑袋放到山月肩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喑哑:“这是什么?” 山月将信递给他,伸手整了整他的领口,无意间瞥见青年胸口一处紫红,山月脸皮一热,移开了视线。 青年大咧咧打开信,往下看去,看到最后脸色已经布满了阴云:“这是你的绝笔?为什么?”他拽住山月领子,将人抓到了眼前。 山月无奈按住他的手:“是写给陛下看的,我要离开皇宫,只能用此法。” 青年眉头紧锁瞥他一眼:“信中所提的这个人是谁?” 山月沉默了下:“此少年乃是陛下流落在外的血脉。” 青年道:“和你有什么关系?既然已经决定离开那里,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山月道:“阿图,你别生气,当心肚子里小兔子,要不要吃胡萝卜?” 青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瞪他。 山月道:“我要还十九爷的恩情,这是最后一次助他。” 窗外,漆黑的夜里刮来淡淡的凉风,连按歌道:“风是香的,桃花快开了。” 殷成澜停笔顿了一下,侧头看向床铺,灵江蜷缩着靠着墙壁闭着眼,殷成澜想,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时间能陪灵江看桃花开遍人间。 烛火烧成白色的蜡泪,烧完第三根的时候,天亮了,殷成澜手里一只信鸟披着霞光飞进了连绵起伏的山里。 相隔千里的地方,一夜未眠的山月腿上卧着兔子,他微微探身将朱砂信绑到了黑鹰利爪上:“去吧。” 雄鹰在天空盘旋,长啸着消失在天际。 他腿上的兔子糟心的将脸埋进了雪白的圆尾里。 待所有的信都放出后,殷成澜坐在窗边,望见窗外绿雾朦胧的山谷,再往北,翻过六座大山,三条大河,过平原,走官道,长驱直入五六日,就是大荆的王城。 那个坐在皇位上的人正在等着他。 殷成澜的目光沉沉盯着桌面,抚摸着最后一只信鸟,海东青。 连按歌道:“爷,这是严楚给的药。” 殷成澜接过,放进了海东青爪中的竹筒里,摸着它光滑细腻的羽翼,低声说:“去交给睿思,走吧。”用力一扬手腕,将神鹰送上了云空。 潇悍巨翅扑入云端,遮天蔽日嗥嚎而去。 殷成澜望着海东青的身形消失,低头咳出一口血,他的身体撑不住一夜的心力交瘁,心肺针扎般的疼起来。 一只手抚摸上他的胸膛,殷成澜抬头,灵江半跪在他面前,帮他揉了揉。 “我没事。”殷成澜拉住灵江的手,一摸之下竟发现他的手异常冰冷:“你怎么了?!” 灵江顺着跪的姿势靠到他膝盖上,耷拉着头,脸色苍白,殷成澜这才发现他额头布满了冷汗。 灵江皱皱眉:“没事,肚子有点疼。” 殷成澜一惊,一旁整理桌子的连按歌道:“该不会是要生了吧?” 灵江愣了愣:“我不知道。” …… 殷成澜和连按歌将灵江弄到床上时,他浑身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湿透了,灵江躺在床上,忍着疼摸着自己平坦的腹部,还有点不可思议。 这就要生了? 他以为自己要揣很久的。 天才蒙蒙亮,连按歌连跑带叫去拖严楚,让他帮忙接生。 殷成澜坐在床边握住灵江的手,额头也冒出了汗,看起来有些慌张:“没事没事,乖,疼就咬我。” 说着把手递到他唇边。 灵江苍白着脸一笑:“我又不是女人,能忍住,放心好了。” 他顿了顿,望着屋顶,略带疑惑道:“就是……我不知道怎么生。” 殷成澜也不知道,被睡梦中晃醒拖过来的严楚更是不知道。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站在床边直勾勾看着脸色越发苍白虚弱的灵江,这几个人丢出去都是运筹帷幄的主,这会儿却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连按歌道:“我记得先要大声叫,你叫叫试试?” 季玉山道:“对,还有吸气呼气,你这样试一下。” 最后,好歹是大夫的严楚把了把灵江的脉,在他腹部按了按,收回手,说道:“不然,先把裤子脱了吧。” 灵江:“……” 灵江自然不肯,求助般望向殷成澜,男人攥着灵江的手鼓起青筋,隐隐发颤,交握的两只手满是紧张的汗水。 灵江稳了稳心神,咬牙说:“你们都出去,让我自己来。” 殷成澜道:“我帮你。” 灵江抬起他握着自己的手,侧头亲了亲,微微一笑:“出去吧,我不想让你看着我。” 他眼里湿漉漉的,墨发粘在白皙的面庞,他越疼,脸上就越镇定,灵江低低的喘气,无声的请求殷成澜。 他可以骄傲牛逼的宣布自己能生蛋,但绝不能像女人一样在人面前呻吟生子。 这是他的尊严,不容任何人侵犯。 殷成澜被他目光震撼,纵然心疼心慌的难以自抑,但他仍旧用尽力气,让自己的视线从灵江身上剥离下来,艰难的转过身,说:“好,我出去等。” 率先离开了屋子。 蛋他爹都先走了,其余人更没有理由留下来,片刻后就给灵江腾出了屋子。 人一走,灵江松了一口气,幻出原形,笨拙的趴到枕头上,撅着小屁股,思索怎么把鸟蛋下出来。 他的肚子又是一阵痛楚的收缩,灵江对疼痛极为能忍,这股疼好像撕着他的五脏六腑,而灵江只是尾翼狠狠一颤就忍了过去。 不过他觉得爪爪一沉,有什么东西就掉了下来,砸到他的爪了。 灵江从小翅膀下看去,看见他那两根丫形的爪爪中间躺着一枚鹌鹑蛋。 屋外的人焦急等候着,虽然出来是出来了,但殷成澜脸色比方才更为狰狞可怕,他坐在门前的地上,阴沉的看着脚前的那片地,细细的血水从他唇角流下来。 严楚按着他的脉搏:“殷阁主,你的毒不能再发作了!” 殷成澜抽出自己的手,张嘴吐出一口乌黑的血水,他冷静的擦了擦,好像用尽所有的温柔,哑声对着屋门道:“宝贝儿,你还疼吗?” 屋里半晌才回:“进来吧。” 他们一涌而进,看见床上的小黄鸟用小翅膀捧着一个和鹌鹑蛋一模一样的鸟蛋,扬起头看着他们,手足无措道:“怎么孵?” 坐上去吗? 他怕自己一屁股压碎啊。 第73章 佛火小凤凰(二) 鹌鹑蛋大小的佛火凤凰卵在灵江的毛茸茸的小翅膀里窝着, 蛋通体泛着莹润的淡黄色, 像黄山玉石般细腻光滑。 长得真是一表蛋才。 灵江想象不出这是他下的蛋, 殷成澜也想象不出来这是他的崽。 于是一人一鸟隔着一枚小小的鸟蛋相顾无言。 “对了,鸟窝我都准备好了,我去拿。”季玉山激动的说道, 然后跑了出去。 连按歌啧了一声,捏着下巴晃悠到床前,低头瞅了瞅,意味深长的发出一声鼻音,没说什么,站到了一旁。 灵江坐在床上,本就有些紧张无措,教他这么一哼, 脸色更是难看起来,浑身羽毛湿漉漉的, 粘在身上,像落汤鸡似的。 他这辈子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过。 尴尬, 茫然,惊惶, 不知所措, 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灵江捧着小鸟蛋, 忐忑的对殷成澜道:“你的……额、我的、我们的蛋。” 恭喜太子殿下后继有蛋。 殷成澜抿唇笑, 坐在床边, 弯下腰, 伏下身子,用干涩的嘴唇亲上他,许久才起身。 小黄鸟用被角擦了擦小鸟蛋蛋,不好意思的举起来,低声说:“也亲一下它。” 殷成澜捏住他的小翅膀,举高,低头深深亲吻在上面。 他一个举动就让灵江放松下来,呼出一口气,抱着他的鸟蛋在手里掂了掂,问严楚:“接下来怎么办?” 严楚眼睛往门外扫着,闻言撇了撇唇角:“孵蛋你应该问殷阁主。” 殷成澜低头坐在床边没说话,清晨的阳光从屋外照进来,照的他的脸苍白如纸,干了的血渍凝在他的唇瓣上,阳光一照,有种触目惊心的殷红。 灵江去看他,发现从进屋以来殷成澜就没说话,灵江幻成人,放下鸟蛋,从身后凑近他,抓住殷成澜的肩膀,将他掰过来看向自己。 “十九?” 殷成澜僵硬的坐在那里,抬起头,一双眼睛布满血丝,漆黑的瞳仁折射着阳光,在眼眶里颤动,缓慢的转向灵江。 灵江脸色一沉:“说话。” 殷成澜艰难的笑下:“我……” 他一张嘴,血水便大口大口涌了出来,好像全身的鲜血都要在此刻吐个干干净净。 灵江大惊,一下子抱住殷成澜,将他放倒在床上,大声吼道:“严楚!” 殷成澜眼前一阵黑暗席卷,他吐了血,方才撕心裂肺的心肺反而好了一些,骨头缝里仿佛被百蚁啃噬的疼痛也随着大沽血水流走了,他在如此血肉模糊的时候诡异的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每一次毒发都是锥心泣血的疼,唯有这次,遭受过无数次疼痛的身体终于不再疼了,随之而来的是轻快,像风一样。 世间万物都将化作乌有,他也要化成尘埃,随风而逝。 殷成澜阖着眼,想笑。 但他却笑不出来,浓重的遗憾成了压在他身上的最后一线牵连——原以为是切肤之痛的仇恨,却没想到是耳旁怒吼着却愈来愈模糊的青年。 没能陪他看桃花,也没能和他一起孵蛋。 小凤凰,对不住了。 连按歌目呲俱裂:“……爷?” “快救他,救他!”灵江大吼,看着严楚的银针飞快的下在殷成澜身上,满目鲜血从唇角蔓延到脖间,然后他的胸膛也绽放大片大片血花。 那种毒药的厉害,十年之后姗姗来迟。 灵江怔怔看着殷成澜轻颤的睫羽归于平静,他腿一软,跪倒在床边,轻声叫道:“十九?”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 灵江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严楚手中捏着最后一根银针,本来是要下在殷成澜的额角,见此情景,他手一顿,收了回来:“我警告过他了。” 灵江眼红如流血,沉默的盯着床上的人,抬手蹭过他唇角的血渍,抚开粘着冷汗和血水的头发,两指探到他脖间,试图寻找颈脉的起伏。 他摸不到,眼前模糊起来,向来无法无天满不在乎的脸上浮现出脆弱的神情:“他死了?” 严楚道:“我的八根银针封着他的心脉,一时半会儿还断不了气,但毒血攻心,要不了多久,就撑不住了。” 灵江道:“我的椎骨还有用吗?” 严楚看他一眼:“不知道,除了心脉跳动,他已经和死人没两样了,救不救的活,不好说。” 灵江闭了下眼,逼退眼里氤氲的潮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用手指一点点擦去殷成澜唇角的血渍,心中涌起大片大片翻滚的海浪,他好像被海水卷入无底的深渊,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猝不及防看见一片淡蓝色的冰石地宫。 地宫里有山川瀑布和鹰飞兽啸,他站在祭台的下面,周身染着鎏金般的焰火,祭台的王座上,那人黑袍逶迤,一如过去数万年如一日的沉默。 唯有今日,他的眼睛终于转到台下的长身玉立的人身上,低声唤了一句,小凤凰。 佛火眼里一喜,抬头去看他,却见盘启闭上双眸,在佛火的眼中化作飞灰。 星月轮转,山风呼啸,孤绝万仞的山峰之巅上,驭凤阁阁主坐在天外飞石的八角凉亭里,衣袖被山风鼓起,流云淡雾中回头看着他笑。 小黄鸟说,我来问你要不要训我。 严楚见他形单影只,不忍道:“节哀顺变,如果有缘,下辈子你们还会再见。” ‘下辈子’三个字像一把锥子,冷不丁刺的灵江一个哆嗦,他的心疼的血肉模糊,痛苦的想到,他受够了,真是受够这种宿命的分离了。 灵江跪在床边,修长的手指弯成爪状,向身后一摸。 一阵皮肉刺破血水喷溅的黏腻声,灵江浑身发颤,弓起身,伏在床边剧烈的喘气。 地上顷刻流成血泊,严楚大惊:“你会害死自己的!” 灵江直不起身,额头抵着硬邦邦的床板,微微侧过头,白皙的额头满是汗水,他抬起手,滴滴啦啦的鲜血像蜿蜒细小的血蛇从他的手心爬满了手臂,淡黄色的衣衫被染成了殷红。 张开的手浸泡在鲜血里,粘稠的血水散发着他的体温。 他竟生生挖断了自己的脊椎骨。 灵江想抬头看一眼床上的人,却再也没有力气,只来得及嘶哑着嗓子,道了句‘救他,他还未报仇’,便猝然变回小黄鸟,掉进了血滩中。 之后,便是暗无天光的几日。 严楚得到神骨,立刻碾磨成粉混入汤药中,和连按歌一起撬开殷成澜的嘴,将汤药强行喂进去,连着喂了三四回,浑身冰凉的人才隐隐有了回温。 房间的另一头,桌上稻草和猫毛织成鸟窝里,季玉山守着身上缠了好几圈绷带、昏迷不醒的小黄鸟,每隔一段时间就惊慌探探小黄鸟的鼻息,生怕灵江撑不下去,流血过多死去。 三人度过了惊心动魄的几天,好不容易才让殷成澜的毒压制回去、灵江的伤势渐缓,不再随时随地都好像断气一样。 他们好几日没睡过,季玉山眼下乌黑,眼睛红肿,被严楚下了安神的药不得已昏睡过去,连按歌靠着床栏坐在地上,垂眼看着自己的手。 那一日满屋的猩红好像染透了他的手指,灵江的血,殷成澜的血交织在一起,铺天盖地的血水像噩梦一样袭来,事到如今,他的手还隐隐发颤。 他狼狈的守在殷成澜床头,闭上酸疼的眼,浑浑噩噩的想着,爷和那小黄毛过的太不容易了,上辈子没能在一起,今生好不容易生了孩子,看似圆满,却仍旧得不到…… 生了孩子? 他猛地睁开眼。 他家小主子蛋呢? 那枚小小、一生下来就差点没爹没娘的鹌鹑蛋去哪儿了? 连按歌没头苍蝇似的在屋里找了一圈,却不见蛋蛋的踪迹,蹲在地上,抓住头发,锤了两下脑袋,却对蛋蛋的下落仍旧没有任何印象。 主子和夫人昏迷不醒、生死未卜,小主子被他弄丢,下落不明,连按歌快急疯了。 要是鸟蛋没能好好孵化,受了凉,或者掉到哪里摔碎了,蛋黄还没长成幼鸟,蛋清就流了出来……他不敢想,爷要是醒了,他该怎么交代。 季玉山和严楚得到消息,立刻也不休息了,他们将屋子一寸一寸的摸排了好几遍,每一个犄角旮旯和缝隙都找了,却哪里都不见蛋蛋的踪影。 季玉山看着鸟窝里浑身缠着绷带、趴在里面昏迷不醒小黄鸟,喃喃道:“灵江的小鸟蛋蛋丢了。” “你先别急,我们再找找。”严楚安慰道,“谷里畜生多,兴许是哪只趁我们不注意将鸟蛋叼走了。” 季玉山惶惶看着他:“如果被叼走了,蛋蛋会不会已经给吃了?” 严楚语塞。 还真有这个可能。 就在众人焦急的寻找鸟蛋时,一处草丛里,一只浑身疤瘌的橘猫正用梅花爪爪拨弄着窝里一枚椭圆的鹌鹑蛋。 正是灵江的小鸟蛋蛋。 野猫低头啃了一口,硌的猫牙直疼,喵喵一猫掌拍下去,小鸟蛋蛋从猫窝里滚到了草丛里,孤零零的晃了两下,不动了。 橘猫团起来胖乎乎的身体,脑袋枕着自己疤疤瘌瘌的肚皮,圆圆的猫眼瞅着鸟蛋,喵嗷一声,眯眼睡去。 而那枚待在荒山野岭杂草之间的鸟蛋静了一会儿,竟无人触碰的平地滚动起来。 它那椭圆的蛋壳刚开始滚起来稍显笨拙,滚了一会儿,就无师自通滚的越来越溜。 野猫忽然睁开眼,地上滚嗨的鸟蛋便立刻停住不动了,野猫看了眼四周,重新眯起眼,鸟蛋转了一下自个儿,小心翼翼的继续滚,这时,野猫又睁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灵活一跃跳到了蛋蛋面前。 那枚鹌鹑蛋受惊的小小哆嗦一下。 然后,大概觉得不符合自己的气质,便晃了一下自己的蛋,牛逼哄哄的竟然立了起来,以期用自己伟岸的身姿吓退此喵。 此喵觉得好玩,祭出猫掌,将蛋蛋拍的转了好几个圈。 晕了。 野猫嘴一张,把蛋蛋含在嘴里叼回了猫窝。 野猫团成一圈,把鸟蛋搁在肚子上,柔软的舌头舔了舔蛋蛋,将鸟蛋舔的水光溜滑,用脑袋亲昵的蹭了蹭鸟蛋,脸往肚皮里一埋,睡着了。 被野猫圈养的鸟蛋受此喵辱,羞愤欲怒,正要偷摸滚走,忽然就觉得猫毛真是暖和啊,出蛋意料,睡着真是舒服啊,怎么躺都是软绵绵的。 于是,此蛋心安理得的缩进了猫腹中,也跟着睡着了。 第74章 佛火小凤凰(三) 连按歌没找到小鸟蛋蛋, 懊悔的好几天没吃下去饭,形销骨立满脸沧桑的守在殷成澜床头, 他不知道怎么向殷成澜和灵江交代, 甚至已经打算好了以死谢罪。 桌上放的鸟窝里总算有了动静。 被缠了好几圈绷带的小黄鸟无声无息睁开了眼。 它在窝里扑棱了下翅膀, 试图站起来。 听见动静,连按歌忙走过去,道:“别动,你的伤还没好。” 鸟的脊椎连着神经, 它动了一下, 就感觉蚀骨钻心的一疼, 失力的又倒了回去,用黑色的小眼睛看着连按歌。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严楚说你失血过多, 不能喝水。” 连按歌说着, 往桌边走了一步,就这一步,他忽然发现了异样——是小黄鸟看他的眼神。 那种他从没在灵江身上见过的, 属于飞禽受惊的目光。 张扬孤傲的灵江何曾露出过这种目光? 连按歌眉间印出一道深深的褶皱, 眉梢锁着, 许久都未曾平缓,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出门将严楚和季玉山唤了进来,然后用院中冰凉的水洗了一把脸, 这才又进去。 屋子里, 严楚和季玉山站在离桌子三步远的距离, 和桌上稻草编制的鸟窝里的小黄鸟对峙着。 连按歌走到严楚身旁,低声问:“他怎么回事?” 严楚刚从药房出来,衣袖带着一股苦冽的药味,八种天材异宝集齐,一半喂给殷成澜服下,另一半还要火炼碾磨,炼制成最后的解药,届时再让殷成澜服下,才算是彻底化解了他体内的毒。 严楚拍着衣角的粉末,看了眼窝里警惕的小鸟,道:“那截椎骨是盘启给灵江的神骨,之前我们猜测取出神骨之后,他再也不能幻化成人......如今看来,兴许连灵智也被收回了,他现在大概与寻常的鸟别无二致了。” 就是说小黄毛再也不会贱不嗖嗖的和他们插科打诨斗嘴犯贱,再也不能听懂他们说了什么话,再也不能幻化成人,像人一样生活。 从此以后他只是世间一只寻常的小鸟,懵懂度日,只会啄食和飞翔。 连按歌瞳仁一缩,像是站不住似的扶住了身后的一把椅子,他干涩的笑道:“黄毛你别闹了,爷还等着你呢,他要是醒来看见你这副样子,你教他怎么心安理得服下用你骨血练成的药?” 小黄鸟神情漠然。 连按歌捂住胸口,是真的心疼:“黄毛,别这样啊,蛋蛋丢了,爷昏迷不醒,要是你再这样,你们就……就……” 小黄鸟看了他一眼,试图用翅膀撑住地面站起来,它试了一下,又重重载了回去,后背缠着的绷带洇出血色来。 “他好像一直想走,怎么办?”季玉山忧心的看着灵江。 小黄鸟固执的起了三四回,身上的伤口崩开,它好像不知道疼,仍旧挣扎着要走,这股死也要死在外面的劲头像极了那些懵懂而又异常执着的飞禽猛兽。 终于,它扛不住自己重伤在身,又一次摔回去后陷入了昏迷。 严楚上前剥开染血的绷带,手脚麻利的换了干净的。 昏迷中的小鸟羽翼还在颤动,严楚皱眉道:“最好找个笼子,他现在不认识我们,一旦伤好恐怕是要逃走。” 连按歌曾经无数次想把灵江关起来然后丢的远远的,省的在他眼前晃悠着心烦,可等真出事了让他去干,他却不敢,他上头有要忠心耿耿的主子爷,他就是平日里再耍宝贫嘴,也不敢动十九爷的人。 况且,灵江情深义重,断骨救人,救了他的主子,就是对他恩重如山,连按歌更是不可能拿个笼子将灵江关起来。 然而此事严楚所料不错,连按歌一夜没熬住,第二日早上醒来,小黄鸟就不见踪影了。 神医谷中摇曳着碧绿的草药,清晨的露水从弯月似的柳叶上滚落,啪嗒一声滴在了一颗黄杏大的脑袋上。 杂草丛里,小黄鸟费力的抬头看着遥远的天空,澄清的流云里有飞鸟流畅如线的身形一闪而过。 它扑腾了下翅膀,发现自己再也飞不起来了,而且连走动都十分困难。 小黄鸟默默仰望着天空,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垂头四下寻了寻,寻到一截手指长短的丫状树杈,捞过来,架到了自己小翅膀下,做成了一根拐杖,撑着它走动。 刚没马蹄的浅草对它而言都很高,小黄鸟不知是要去哪儿,在草丛里边走边嗅,走一会儿走不动了,就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减轻背上脊椎的压力,用它的小拐杖在地上戳戳画画。 清晨的阳光渐渐升上头顶,然后又一点点西斜,没入山巅,在天边镶上一道火烧的金缎。 在草地里经过漫长的行走,终于在一声慵懒的猫叫后,小黄鸟猝不及防和一双琥珀似的猫眼对视上。 胖墩墩的野橘猫看见小黄鸟,喉咙里兴奋的咕噜起来,轻盈的一个跳跃来到了小黄鸟面前。 小黄鸟一愣,立刻横过它的树杈小拐杖挡在身前, 野猫咕噜着凑过橘色的鼻头嗅了嗅小黄鸟,眼珠露出淡淡的疑惑。 它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小黄鸟,把小黄鸟舔的半个身子都湿漉漉的,收回舌头咂摸一下,竟然尝到了自己的猫毛味道。 于是,野猫蹲坐下来,沉思了起来。 小黄鸟抬头看它一眼,见野猫没有反应,就收回拐杖继续走。 刚走一步,野猫忽然叼住了它,飞奔着在草丛里几次起伏,眨眼就回到了自己窝里。 野猫把小黄鸟丢进窝中,爪子按住小黄鸟的后背,仔细舔着它的脑袋。 它不知是猫眼昏花,还有因为猫毛的味道,竟将小黄鸟当成了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风流有的野崽,按着小鸟好一顿的舔。 小黄鸟身上有伤,挣扎不得,只好默默蹲在猫窝里,任由此蠢橘将它快舔秃噜皮了。 它逃不出猫爪,只能让自己试图蹲的舒服一点,小屁股扭了扭,将下面一直搁着它的东西挖了出来。 正要丢出去,无意一瞥,发现竟是自己寻找了一天的小鸟蛋蛋。 小鸟蛋蛋浑身热乎乎的,散发着橘猫身上懒洋洋的暖意。 小黄鸟抬爪,轻轻敲在蛋壳上,凑到壳边听里面的回声。 低沉浑厚中夹杂着一丝清脆。 ...... 这是熟还是不熟? 算了,反正它也听不出来,找到就好。 小黄鸟抱着它的鸟蛋呆呆坐在胖橘身上,隔一会儿看看天空,再看看鸟蛋。 他其实没有不认得他们,只是他失去了神力,不能幻化成人,也不能与人交谈,空余下一股延绵的记忆存在他的脑海。 他现在只是个寻常的小鸟,那些记忆对他而言有什么用。 灵江抱着鸟蛋,想起那日殷成澜说的话——所以只能是宠物,仅此而已。 心里一阵涩意。 他连命都可以不要,那人怎能介意他只是鸟呢。 默默抱着鸟蛋,向后载到柔软的猫肚子上,把鸟蛋重新塞进猫肚下,看见猫肚皮上疤瘌不齐的猫毛,还特好意思的嫌弃了下。 怎么毛都长的不齐呢,欸。 他的小翅膀一动,灵江侧头,看见刚刚塞进去的蛋露出了一个尖尖的头。 好像在偷看他。 灵江道:“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看什么看,孵你的蛋去。 蛋蛋不会说话,好奇的往他那边滚动。 灵江道:“啾,啾啾啾啾啾。” 烦,跟你爹一样。” 鹌鹑蛋不动了,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胖橘猫睡了一觉,折过来脑袋把鸟和蛋都舔了一遍。 灵江抹了一把口水,看见蛋蛋湿淋淋的,泛着光,他意兴阑珊的给蛋蹭了蹭口水,用只有鸟能听懂的声音自言自语的啾道:“给你生了个这么漂亮的蛋,竟然还嫌弃我以后只是鸟了,还真是该挨揍了。” 想到这里,灵江顿了顿,忽然低头啾道:“你也这么想的吗?揍他一顿?” 蛋什么都没说。 蛋默默散发着莹润的光。 灵江小黑眼里精光一闪而过,他那个还没核桃大的脑子已经刀光剑影一片腥风血雨了。 他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蛋也生了,命也给了,鸟也被睡了,说不要就不要了? 不,他嘴上没说,可殷成澜欲语还休不正是这个意思。 灵江心里极不是滋味,他看着一边是蛋,一边是小拐杖,想到,不如先让他解毒,解完之后打死吧。 神医谷里,唯一一棵桃树镶嵌生在山谷的崖壁上,此时满树娇嫩的花苞从露水中日益长大,淡淡的粉色拢着一苞艳丽,准备择良日开遍山野。 殷成澜醒的那天,悬崖峭壁上的桃树飘下来一片花瓣。 初春的阳光从屋外照进来,暖黄的曦光里,严楚用银钩针将他扎成了刺猬,然后再一根一根带血的拔出来,坐在床边仔细研究从他骨头缝里带出来的血还含不含毒。 他说了一句:“再服几贴,就能彻底解毒了。” 一旁胡子拉碴的连按歌这才松了一口气,忙走进屋子,将前几日飞鸟送回来的急信递到殷成澜手里,让他处置。 “山月禅师的信已经到帝都,只需爷一声令下,即刻便能送进宫中。” 不是他不心疼主子,而是事到关头,时间不多了。 殷成澜身着白色亵衣,墨发披了一肩,手里捏着一摞待处理的书信,抬头缓缓环视四周:“灵江在何处?” 连按歌眼珠动了动,抿着唇不说话。 见他这副模样,殷成澜心里发凉,厉声道:“他在何处?” 连按歌无法,只好拿了件大氅披到他身上,去取了轮椅。 神医谷的院子没有假山和流水,只用红色砖墙在房前圈了一圈空地,然后空地摆上一副石桌石椅,就算是个院子了。 院子里常铺了满地需要晾晒的药材草根,风一吹,荡漾着一股淡淡的清苦,与世间所有滑腻的水脂香粉相比,有种遗世独立的孤傲清高。 这天,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原本晾晒药材的空地多了一只三尺方正的竹编大笼子,笼子底下铺着干爽的稻草,稻草中央,一只橘毛的肥猫翻仰着身子,四爪朝天,酣睡不知岁月。 橘猫身上横躺一只绑着绷带的小黄鸟,也以仰面之姿呼呼大睡,它一只小翅膀垂着,另一只微微勾起,里面罩着一只玉色的鹌鹑蛋。 屋门咯吱打开,小黄鸟微微抬头瞥了一眼,就飞快又闭眸躺好。 昏迷了近半个月的殷成澜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两根冲天的小丫爪,然后才是紧紧包扎瘦了一圈的小黄鸟。 绷带所扎的地方让殷成澜喉咙一缩。 迫不及待的驱动轮椅上前,伏下身,唤:“灵江……” 橘猫受惊,倏地一下坐起来,把肚子上的小黄鸟和鹌鹑蛋弹到了笼壁上。 小黄鸟像纸片一样“啪”在竹笼上,然后缓缓滑落到地上,它羽毛都啪掉了两片,翅膀里的鹌鹑蛋却安然无恙。 殷成澜愧疚心疼:“抱歉。”说着就要去打开笼子。 谁把爷的大宝贝小宝贝关笼子了,寻死么。 连按歌阻拦,苦笑道:“爷,打开他就要飞走了,好容易才和蛋一起寻回来的。” 他手一指灵江:“他……他怕是认不得您了。” 掉到地上的小黄鸟默默甩了甩头上的呆毛,小翅膀抱着蛋,就地缩成一个汤圆,给了殷成澜一个冷艳决绝的小屁股。 还来看他作甚么,他就只能是鸟,只能是宠物,仅此而已了吗。 想象中的事发生了,殷成澜感觉一阵由四肢百骸蔓延出来的疼痛,他身上每一根骨头都惊恐的紧缩着,锥心刺骨般疼的他浑身发寒。 ……小黄鸟的脊椎骨,划开的皮肉,汩汩涌出的鲜血,殷成澜想都不敢想,心如刀割。 他从轮椅上扑下来,毫不在意的跪坐在笼子前,双手抓住笼子,面对一只鸟,生平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做。 只能嘶哑喊道:“……灵江。” 灵江不想搭理他,圆滚滚的团着,像一个待煮的大汤圆。 反正自己又不会说人话了,也变不回人,叫他又什么用,他现在就是一只蠢鸟……用目光偷偷瞥了一眼殷成澜,就算看起来快哭了,他也就是一只鸟,仅此而……卧槽,殷十九真的哭了。 殷成澜跌坐在笼子前,低着头,未束的墨发散落下来,遮住了他半张脸,一双眼睛藏在里面,渐渐浮上铁锈般的暗红色,好像要流出血一样。 灵江只看了一眼,就飞快扭过了头。 然而那一幕已经深深烙印在他心里了。 殷成澜背对着其他人,心疼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小黄鸟。 第75章 佛火小凤凰(四) 春日的暖阳照着殷成澜的后背, 他却觉得如坠深渊,冰寒彻骨, 每一滴血都凝在骨头里,化成细小的血冰锥,在看见灵江的一刹那, 万箭齐发, 扎的他遍体鳞伤, 肝肠寸断。 他最喜欢的小黄鸟,他最爱的男人, 他万般难舍心疼的爱人,是怎么生生剜骨, 放弃所有,只为救活他呢。 殷成澜只是想着,就痛的难以呼吸。 血锈色的雾水蒙着双眸, 还没落下, 按在地上的拳头已经攥出了血。 灵江看见那双抚摸过自己的手心渗出鲜血, 瞳仁一缩, 小肚子里的气立刻散了干干净净,只余下酸酸涩涩的滋味, 一阵撕扯, 一阵抽疼。 它圆圆滚滚的转了过来, 瞅着殷成澜。 仰脸, 歪头, 冲他伸脖子, 软软的“啾”。 行了,多大了还哭鼻子。 殷成澜闭上眼,逼退眼里的潮湿,又连忙睁开,靠在地上,凑近笼子,声音喑哑,试探的问:“灵江,你能认出我吗?” 灵江心里还有气,想装作自己只是个蠢鸟,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又怕他伤极攻心,再呕血伤身,只好继续歪着脑袋,故作萌态,既不承认自己听得懂,也不承认听不懂。 “啾?” 季玉山撩起袍角蹲下来,连按歌也跟着蹲下,把沧桑的老脸伸过去,若有所思道:“爷,他好像和之前不一样,您没醒过来的时候,我们说什么他都没反应,一眼看不住就逃走了。” 季玉山附和的点点头。 殷成澜眼里有喜色:“灵江,你还会说话吗?能听得懂我说话吗?” 小黄鸟换了另一边歪:“啾!” 严楚对小黄鸟歪来歪去没兴趣,凉凉道:“没什么事不要打扰我,最终的解药还没炼成,不服下最后一贴,你的身体里依旧残留有毒素,虽然不致命,但估计将来活不长。” 说完,将季玉山拉起来,走出了院子。 季公子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道:“有什么消息记得通知我啊。” 殷成澜坐了一会儿,脸色就泛起白,手背抵着唇,咳了两声。 连按歌道:“爷,您身子还没好利索,先回屋吧,笼子放这儿就成,晒晒太阳暖和。” 殷成澜哑声问:“里面的猫怎么回事?” 连按歌便将蛋蛋丢了,小黄鸟也丢了,最后因为一只胖野猫偷鱼被逮,蛋蛋和小黄鸟在猫窝都给寻找了的蹊跷之事说给他听。 听罢,殷成澜沉默了许久,才道:“是我让他们受苦了。去把笼子打开吧。” 他想抱抱灵江。 连按歌劝了两句怕逃走,殷成澜不为所动,只好打开笼上的小铜锁,将笼壁横切出来的小竹门向外拉开。 胖橘猫看见笼子开了,懒洋洋走出来,也不跑远,就地往太阳下一躺,翻着肚皮美滋滋的继续晒太阳。 笼子角落里的小黄鸟抱着自己的蛋,默默瞪着竹门。 以为他是害怕,殷成澜让连按歌给了他一把精细的鸟饲料,虚握在手里,像对待初训的幼鸟崽子一样,探进鸟笼里,让幼鸟因为食物敢到人手中进食,训练幼鸟和饲主的亲和性。 灵江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瞅着殷成澜的手,想起当年他摇着尾巴腆着脸去找殷成澜训他。 那人当时怎么怎么说的——看你表现吧,以后这个就是你的食槽了,每顿只能吃一槽,不能太多,多了容易胖,不利于飞行。 那现在是表现好了? 殷成澜专注的望着他,眉眼温柔,匀称的手掌悬在笼子里,一动不动,等候着小黄鸟过来啄食。 灵江还想别扭一会儿,但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又不忍心,一个翅膀把蛋抱在身侧,磨磨蹭蹭,拽的二五八万似的,摇摇晃晃走了过去。 挑剔的把自己喜欢豆子啄啄吃了。 殷成澜趁他在手心吃食的时候,食指轻轻挠了挠小黄鸟毛茸茸的肚子。 灵江哼哼两声,小黑眼睨了他一下。 连按歌蹲在一旁,用书信抵着下巴,说道:“爷,您说他到底认不认得我们?” 殷成澜又用食指挠了下小黄鸟,小黄鸟嫌他碍事,抬爪踢了他一下。 “……” 认识吧,正常的小鸟不让摸的话,下意识的反应是往一旁躲躲,没见过敢撒气踹他的。 可殷成澜又不明白,如果灵江认得他,为何不承认呢。 太阳渐渐移到天边,阳光照到的地方越来越少,胖橘猫变身追光少年,从屋檐前挪到院墙底下,终于不舍的喵呜一声抖抖脑袋,站起来,跳上墙头,目送夕阳收回最后一缕阳光,沉进了山的另一边。 胖橘猫回头看了眼正被殷成澜带回屋的小黄鸟和鹌鹑蛋,跳下墙头,消失在院外。 去吃晚饭啦。 屋中氲着淡淡的药苦味,连按歌将小黄鸟和蛋蛋放进床侧,端了汤药给殷成澜,男人一饮而尽,靠在床头,见小黄鸟抱着蛋蛋不声不响自觉的钻进了被窝里面,只留一撮小呆毛在外面,他眼里笑意更盛。 灵江是认得他的,他还记得他。 这才让连按歌将书信又递了过来。 大总管将烛火挑亮,瞅了瞅殷成澜身边的床上鼓起来的小山包,压低声音说:“山月的绝笔信已经送进了帝都,只要时机合适,就能送到皇帝手里,爷,我们还要在等吗?” 殷成澜手指轻轻摩挲着信纸,问:“山外桃花开了吗?” 连按歌答:“开了,谷中也有一株桃树,生在悬崖峭壁上,现在已经结满了花骨朵,山里的桃花晚,山外已经花落京城十里红了。” 微微敞开的窗户吹拂进一阵微凉潮湿的晚风,今夜无星,外面漆黑如泼墨,殷成澜收回视线,道:“快下雨了。” 连按歌看着他。 殷成澜垂头,手钻进被窝里,抚摸着毛茸茸的小鸟:“等雨停吧。” 半夜。 殷成澜被挠门声吵醒。 睡在一个被角下的小黄鸟抱着蛋蛋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道:“啾。” 开门。 殷成澜单手撑着身子,用一根手指将灵江又翻了过来,轻声道:“你说什么?” 灵江又啾了一声。 殷成澜没听懂,屋外的挠门声更激烈了,中间还伴随着不满的喵喵声,他抬袖挥出去,一道凌厉的劲风拍向屋门。 屋门开了一道缝,那只肥胖的大橘子踮着脚尖,用不符合它身材的速度钻了进来。 殷成澜还待帮它擦屁股,再把门关上。 大橘猫进来之后,满地嗅了嗅,然后仰头望着看起来很是暖和的床铺。 殷成澜裹住被子,皱眉和它对望:“不准上来。” 大橘猫后腿蹬地,跳到了被子上。 殷成澜道:“我没吃过猫肉,不介意尝尝。” 大橘猫爪子一拨,不知道从哪捞了一下,竟将他家鹌鹑蛋捞了过来,搁在自己面前。 殷成澜严厉的盯着橘猫,袖口的银丝被压在腕下,随时准备飞出,让它当场血溅棉被。 就在大荆国前任太子和一只半夜敲门的肥野猫剑拔弩张的对峙时,那枚被当做人质……蛋质的蛋,把自己大头朝下立了起来,自以为气势汹汹的挡在了野猫面前。 殷成澜想起连按歌说的一鸟一蛋一肥猫的奇遇记,艰难的在心里兜兜转转琢磨了琢磨,问:“你想我留下它?” 蛋蛋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只会牛逼哄哄的把自己拔高竖起来。 殷成澜叹口气,收起了杀意,眨了下眼,橘猫察觉到,得意洋洋的喵呜一声,飞快的叼起蛋蛋钻进了殷成澜的被窝里。 殷阁主撩开床里的被角看了一眼。 那只不要脸的大橘猫团成一圈,怀里趴着他的小黄鸟,小黄鸟的翅膀下面压着他的鹌鹑蛋,三小只已经睡熟了。 殷成澜幽幽叹口气,躺了下来,拉住被子到胸口,直勾勾看着屋顶,认真反思,自己的地位究竟是怎么被一只野猫取代的。 殷成澜在神医谷中喂了三日的鸟,第四天清晨,大荆的帝都飘起了纷飞缠绵的细雨。 三十里护城河畔上星星点点的描金琉璃穗的画船驶入渺渺茫茫的雨雾中,朦胧的雨雾里有极近奢繁热闹恢宏的王城,雾外有连绵不近的青山远黛和藏在三山六水中的七层佛刹。 一场春雨打落了帝都的十里桃林,纷纷扬扬的桃花在雨中纷飞零落,落成了一地铺向深宫内院的路,每一个入宫的人都要踩着满地清香,踏入这座象征着大荆至高无上权利的地方。 神医谷也飘了雨。 殷成澜与严楚告辞,他该回到属于他的王城了。 严楚撑着一柄紫骨油纸伞站在雨中,看着被送进马车的橘猫、小黄毛和蛋蛋,问:“他们也跟去?” 殷成澜点头,看见那只迅速霸占了他的地方,搂着小黄鸟和蛋蛋的野猫,气不打一出来,他克制住,面上端着一如往常的不怒而威。 然而他想威震的猫却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殷成澜觉得有些憋屈:“嗯,借你的猫一用。” 季玉山站在马车入口处,不舍的跟小黄鸟告别,正想说,谷里的野猫,随意用,刚一张嘴,被严楚拦住了。 严楚摸到他的手握住,看着殷成澜,眼里竟有几分认真:“我可以借给你用,但你记得要亲自还回来,那猫我养了很多年,有感情了。” 季玉山愣了下,疑惑的扭头看他。 严楚直视殷成澜:“正好最终的解药我还没炼制出来,你总要回来取药。” 殷成澜道了声多谢,放下门帘。 连按歌跃上车辕,冲严楚二人微微点头,扬鞭冲进了雨里。 车轮在烂红泥里飞溅雨水,严楚拉着季玉山闪躲到一旁。 季玉山接过他手里的纸伞,他比严楚高些,刚好将人搂进怀里,二人躲在一柄伞下,踩着水洼往回走。 “那只猫不是野的吗?”季玉山问。 严楚看见他外侧的肩膀湿了一半,伞往他那边倾斜,他勾唇,不明显的笑了一下。 “嗯,再过不久,那枚蛋估计就孵出来了。”严楚道:“你不想亲眼看看那蛋里是什么玩意儿。” 季玉山道:“不是玩意儿,里面可是灵江的小小鸟。”他停下脚步看着严楚:“你是为了我才故意让他们亲自把猫送回来的?” 严楚道:“不然你以为呢。”将手垂进袖中,负到身后,示意他天冷赶紧回去。 季玉山笑起来,忽然从身后搂住严楚,一只手环住他的肩膀,低头吻了下去。 吻在他精致俊美的额头。 严楚一怔,迅速伸出手环住他的脖子,与他在雨中缠绵亲吻起来。 温热相贴的唇瓣有着春雨的微凉和草木的清香,严楚与他额头相抵,在雨中喃喃说:“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季玉山把他抱的更紧:“嗯。” 马车疾驰,不时有雨飘进来,靠窗的位置有些潮湿。 猫本性怕冷喜暖,在马车里寻找热源,没一会就挪到了殷成澜腿边,紧紧贴着他的大腿,还伸出两只胖乎乎的肉爪扒了上去,将肚子脖子都跟他热乎乎的挨着。 世间竟有如此厚脸皮的猫,殷成澜想。 撩开一点被子,黑漆漆的毯子里面,鹌鹑蛋正陪橘猫睡觉,小黄鸟百无聊赖的把脑袋搁在柔软的猫毛里发呆,见有光亮,就抬眼去看。 殷成澜看着小黑眼里熟悉的眸光,喜道:“灵江,你认得我。” 这次不再是疑问的语气。 灵江小嘴张了张,想说话,又想起什么,重新抿住了。 殷成澜道:“为何生气?” 灵江瞪他,这次为何生气,心里依旧没数吗! 殷成澜想了想,试探说:“我……并不想死,可我更不想你受伤。” 他把小黄鸟摸了出来,放在手心,微微抬起,让自己能和小黄鸟面对面交谈。 小黄鸟看见他就糟心,转了个身,把屁股对着他。 并非这个原因。 小黄鸟冬天拔掉的尾翼现在已经生了出来,他并不像有的飞禽拖着一把艳丽的大羽尾,而更像一柄巴掌大的细细绒绒的小扇子,微微翘起,摆动的时候会扇起小小的风。 ‘小扇子’下藏着一朵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小菊花。 殷成澜看着小菊花,心里一动,不等动完,就连忙惊慌遏止住了自己放飞的想法。 小黄鸟忽觉小屁股发凉,扭头看了眼神色深沉脸皮却微微泛红的殷大阁主。 见他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小黄鸟冷哼一声,跳下他的手心,钻进了毯子下面。 烦死鸟了。 深宫内院,绿瓦朱甍的礼佛大殿里,一个清秀年轻的僧人坐在大殿门口,身前摆着垫着手帕的木鱼,细白的手腕缠着一串殷红的佛珠,一手握着木槌,另一手持一卷经书,正在诵经念禅。 念了一会,就扬起头,望着斜风细雨落进皇宫。 他的的容貌极为年轻,约莫正处于少年时期,看雨的时候,脸上还能瞧出几分清稚和纯真。 正是山月禅师收的名唤一玄的小和尚。 “咳。”一声咳嗽从礼佛殿外的回字廊里响起。 一玄飞快的收起方才懵懂的神色,握着手里的佛珠站起来,故作镇定的看向来人。 一看之下,愣住了。 来的那个人比他大不了多少,穿着一身青色朴素的僧袍,手里没有拿佛珠,自然闲适的垂在身侧。得到一玄的注意,来人眉眼含笑,双手合十,向他微微颔首。 他的面相很眼熟,但一玄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微讶问道:“你是?” 来人长身玉立,笑道:“和你一样,出家人。” 一玄摇摇头:“我不认识你,我在宫中没见过你。” 眼里警觉起来,目光探向来人身后,暗中寻找山月留下来保护他的影卫。 来人施施然,笑道:“他们不会拦我。” 一玄皱眉:“为何?” 他问出来后便立刻反应了过来,一双眼睛微微瞪大,显得虎头虎脑的,有几分可爱。 “你是我师父的人?” 睿思心里摇摇头,这小和尚也太单纯了,他走了两步,靠近大殿门口,垂眼看着一玄摆在地上的一套东西,有意引导的问:“是谁让你在木鱼下摆一方帕子的?” 帕子的一角绣着浅粉的梅花。 一玄老实道:“我不能告诉你。” 睿思好笑,怀疑这个小家伙是否真的能接替山月禅师,完成义父的复仇计划。 他道:“虽然你没见过我,但你应该能认出来我的,一玄,你再好好看看我的脸。” 刚一见面,一玄就觉得他眼熟的很,他的眉眼之间,微卷起的唇角都像极了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在一玄心里呼之欲出,可他就是猛然想不起来。 睿思只好收敛笑意,双手背到身后,眼角垂下来,眼底发沉,看人的微微一瞥,神情之间就流露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倨傲神色。 一玄脱口而出:“皇上……” 睿思一笑,是大荆皇帝固有的,傲慢自负而又故作随和亲近的笑容,他竟已把未曾见过面的皇帝老子模仿的惟妙惟肖了。 一玄这才恍然迷过来,这个人便是皇帝流落在外,被那位十九王爷收养身前,只等将来他们偷天换日,改换山河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他一慌,垂下头,不知该怎么向睿思行礼问候。 睿思在他手臂上虚虚一扶:“我不曾年长你多少,就不必行虚礼了,况且我自幼在民间长大,你给我行礼,我还不晓得怎么还呢。” 一玄呐呐:“公子怎么会进宫?” 睿思将帕子从木鱼下抽出来,摩挲着上面的桃花:“毕竟计划里你我是一同在寺里长大的师兄弟,我来和你培养培养感情,省的将来见面不相识,再漏了馅。” 一玄以为他责怪自己方才没有认出他了,将头低的更深,心里惭愧起来。 睿思拉着他坐到蒲垫上,笑着说:“山月师父曾说过你是他见过最有灵气的人,将来必将成为一代高僧,我之前在黎州时,也曾入佛门念过几年的经书,但终不得要领,想来是资质愚钝,佛祖不收我这样的人。” 一玄眼巴巴的,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认真说:“公子妄自菲薄,我师父也说过,公子在佛理中颇有自己的见解,还曾与我讲过公子的禅言。” 睿思失笑:“给我讲讲你在看什么经书吧。” 大荆夜雨,肃穆孤冷不近人情的深宫之处,烛火微冥,低沉的木鱼声里少年清朗纯粹的念禅声随风幽幽飘入睿思的耳中。 他从烛火中看着少年清澈专注的目光,唇角的笑意一夜未消。 何时才能这般一心清净,不问世俗,藏入唯有山水风雨的静世里,就像此刻在夜下专心致志念禅的少年一样。 睿思淡淡笑着,他知道今生今世都不再有可能了。 第二日,雨依旧。 一只不起眼的麻雀落在了大殿的飞檐上。 睿思接了信,对身后打着哈欠的小和尚道:“义父到长安寺了。” 一玄好像受了惊吓,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站了起来,整了整袈裟,对睿思道:“那便到时候了。” 一玄:“师父交代我桃花盛开后,每日都在要在桃林之前设台讲经,你来吗?” 睿思自然知道原因,那满天飞舞的桃花瓣曾是他娘亲一生里做的最好的梦。 “下雨也要去吗。” 一玄点点头。 睿思道:“辛苦你了。 第76章 佛火小凤凰(五) 细雨如丝, 残红满地,碧波微漾。 淡雾朦胧的桃林里,佛台就设在一地湿漉漉的桃花瓣上。 佛台上有青色绸伞,小和尚一身素色僧袍坐在伞下。 他结跏趺坐,膝前摆着一樽木鱼, 木鱼下面依旧铺着那方帕子,斜飞的雨打湿他的肩头, 在他身前积起了一层浅浅的水洼。 手帕浸在里面, 上面绣的几片花瓣在水中起伏,绣工逼真, 好像一缕清香氤氲着就要从雨雾中幽幽飘出。 睿思是不能亲自去听他讲禅的, 他还不能露面。 他躲在皇宫的暗处,看着一玄安安静静的坐在佛台上,只身一人, 闭目诵经, 神情虔诚而专注。 威严的皇宫里,人烟罕见, 入目只能看见青灰色的宫墙和十步之外披甲执锐宛如铜像的侍卫,墙是冷的,人也是冷冰冰的,在这人心皆冷漠的华丽囚笼里, 两列身着水粉色衣裙的宫女撑着青色油纸伞从远处威仪的蟠龙大殿袅袅婷婷而来, 后面跟着身披玄甲的带刀侍卫。 睿思就是在这时, 看见了那个他从未谋面过的皇帝老子。 皇帝眉头紧锁, 大步走在前面,身旁的太监公公迈着小碎步,奴颜婢膝低声说着话,他不知说了什么,皇帝脚步一顿,太监公公立刻扑通跪了下来,浑身发抖。 皇帝脸色阴沉,目光宛如要在他身上剐下一层肉,继而冷冷一甩袖子,踢开太监,走了。 皇帝一直走到桃林前,在能望见佛台的地方站住,随意往四周瞥了一眼,微微抬起下巴,张开手臂,身侧的宫女上前给他整了整衣襟和袍角,漫不经心道:“他在那里多久了?” 跟上来的太监公公道:“回皇上,已有两个时辰了。” 皇帝眉梢一瞬间拢起厌烦之色,不过很快就消失了,他抚摸着自己的衣角,说:“朕要感激他们。” 公公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会不住的点头。 皇帝知道他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意味深长的笑了一声,抬步向佛台走去,而方才不耐的神色好像变戏法般,倏地换成了一副虔诚向佛的表情。 睿思在暗处目送皇帝走向佛台,抬头望向礼佛大殿的地方,阴雨连绵的天空看不见义父说的那颗高照宫殿的祥瑞星。 他勾起唇角,露出笑容,感激神佛,镇压死而复生的怀远王爷吗。 他的这个老子,莫非也太可笑了。 听见脚步声,一玄抬头,放下手里的东西,合十双手向他行礼。 皇帝回礼,站在下人撑起的伞下,道:“有劳小师父不辞辛苦为我大荆诵经祈福。” 一玄微笑摇头,重新捧起搭在木鱼上的帕子,拧干雨水,铺回木鱼下面。 皇帝一瞥之下看见小和尚帕子上的桃花,好奇问及铺垫手帕的原因。 一玄道:“为寺中师兄所赠之物。” 皇帝朗声笑道:“前几日朕就瞧着了,还当是眼花呢,今日再一看这分明是个姑娘家的东西嘛,上面还秀着招蝶的桃花瓣。小师父可否愿意让朕仔细瞧瞧?” 一玄心里一动,他默不作声的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将帕子递给来接的太监,然后手缩进袖子里,抹掉了上面的汗水。 他在桃林前设台讲经,木鱼下的帕子终于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躲在暗处的睿思盯着皇帝接过了手帕。 一春江水,十里红妆,桃林有鹿,佳人难得。 手帕丝滑如水映着两朵绣工高超,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桃花,皇帝看着诗句,一愣,想起几个月前山月似乎也曾说过这两句诗。 陛下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皇帝隐隐察觉出异样,警觉的扫了一眼佛台上的僧人,念道:“……桃林有鹿,佳人难得。” 身旁的太监公公脸色暗中一变,将头低了下去。 皇帝瞧见,严声道:“你知道什么?” 公公膝盖不要钱似得噗通跪了下来,伏在地上结巴道:“这诗……这诗好像是皇上当年写给慕妃的,不知怎么、怎么流传出去了呢。” 皇帝恍然,想起来似乎有这么一个女子,生自江南绣坊大家,有一手比绣娘还妙的针法,当年他下江南时偶遇,曾与其有过一段缠绵的恩情。 他还亲自封了她妃,后来,再后来发生什么了,十几年岁月荏苒,后宫佳人三千,来来去去,这么多人,他早就记不得了。 皇帝将帕子还了回去,没再多说什么。 躲在暗处的睿思手心一疼,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用力过大,把房檐下的横梁掰掉一片木茬,木茬扎伤了他的手。 他看着手心流出殷红的血,勉强笑了笑,接着,脸色一冷,阴郁的想,他还期待什么? 长安寺里收到殷成澜等人的消息,已经提前备好了卧房,他们一行人抵达寺里时,帝都的雨已经下了半月有余了。 天不太冷,但一下雨就有点风,连按歌推着殷成澜刚进屋中,盘踞在他腿上的野猫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钻进了铺好的被窝里。 此猫在吃和睡的上极有天赋,前者天赋表现在它胖乎乎的肚子上,后者在它总能随时随地寻到更加暖和舒服的地方,并且脸皮很厚,胆子很大,不管是殷成澜的被窝,还是他的腿上,此喵都能睡得心安理得。 殷成澜还不敢拒绝,挟鸟蛋以令阁主,真是很操蛋了。 橘猫在被窝里踩出一块软绵绵的地方,钻出被子,跑到殷成澜面前,仰起头瞅着他腿上抱着蛋的小黄鸟喵喵的叫。 小黄鸟不咸不淡瞥了眼身后的男人,将蛋举起来,小翅膀一松,鸟蛋便直勾勾掉了下去。 殷成澜心里一惊,伸手去捞,一道橘影快速闪过,只见那喵轻盈跃起,踩住殷成澜的手背,一伸脖子,就将鸟蛋接住了,橘猫嘴里含着漂亮的蛋蛋,得意的冲殷成澜含糊一喵,钻进被窝里孵蛋去了,简直比身边两个蛋他爹还敬业。 见一鸟一猫配合的如此默契,殷成澜醋意生了一肚子。 小黄鸟骄傲的站在他腿上,百无聊赖的踢着爪爪,却不跟着一起进窝,显然是在等某个大猪蹄子。 殷成澜更加确定灵江认得他,只是大概心里有气不想搭理他。 屋外传来敲门声,连按歌去开了门,来人是睿思的娘亲司慕诗。来送水和食物。 连按歌接了东西送进去,不多会儿又出来,笑眯眯道:“夫人,许久不见了,这边请,爷换件衣裳稍后就来。” 反手带上了屋门。 司慕诗往他身后看一眼,点点头,跟着他走了。 卧房的窗户外有一棵老槐树,树叶鲜绿欲滴,在雨中婆娑,殷成澜挥袖将窗户关严,把小黄鸟放到桌上,倒了杯水给他。 灵江就一边啄水梳理羽毛,一边用小豆眼瞄他。 男人脱了上衣,露出精悍的上身,他常年坐在轮椅上,腰腹之间竟也没一点肥肉,肌理匀称紧致,强悍,充满力量。 灵江知道这副胸膛压在他身上的滋味,让他一想起,就会浑身发热紧绷,男人与生俱来的霸道和不容抗拒钉进他身体里,温柔而强横的不许他逃走。 殷成澜换了衣裳,一抬头,就看见小黄鸟痴痴站在杯子边,尖尖的小嘴挂着一丝银线,也不知道是口水,还是茶水,就这么亮晶晶的往下淌。 殷成澜:“……” 他们家英挺逼人俊美不凡的灵江少侠呢。 小黄鸟长长吸溜一下,回过了神,心里酸里吧唧的想,他亏大发了,他还没睡过殷十九,没撕开他的衣裳,掰开他的腿,尝过他哭泣求饶呻吟的眼泪呢。 殷成澜道:“我去见慕诗,你来吗?” 灵江咽了咽口水。 殷成澜不明所以:“饿了?我身上还有——” 话还没说完,小黄鸟忽然跳到他胸口,暴风骤雨一般在他胸口疯狂啄了起来,就像勤快的啄木鸟,嘚嘚嘚嘚嘚嘚一阵怒啄。 那小鸟的尖嘴啄到身上真的疼,殷成澜不敢吭声,把肌肉绷成一块木桩,任由灵江恶狠狠撒了一顿气。 不用看,殷成澜就知道自己胸膛一定是星星点点一片殷红。 啄完,小黄鸟飞到了他肩头,把爪爪揣进肚子下面,一甩脑袋,呆毛飘扬:“啾!” 起驾! 殷成澜苦哈哈揉了揉胸口,操纵轮椅离开房间。 他们前脚走,后脚一只猫头就从被窝里冒了出来,瞅了瞅外面没人,胖橘猫把肚子下面的鹌鹑蛋扒拉出来,一爪按住,张嘴往蛋上啃,啃不动,再换一边大牙继续啃,嘴里发出咕噜声,跟它偷到了鱼时一模一样。 就在胖橘猫啃不裂蛋壳,打算继续把蛋重新揣回去时,那枚一直坚硬无比皮实无比的鹌鹑蛋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胖橘猫被吓了一大跳,其实它也没打算吃来着,就是嘴馋想舔两口,谁知鸟蛋就这么毫无预兆的裂了。 它如临大敌,退到被窝外面,发出低沉的喵喵声,而窗外的雨停了。 隔壁房间里,殷成澜摸着手里的小黄鸟,淡淡道:“去信吧,我们该进宫了。” 一只雪白的飞鹄从长安寺里展翅高飞,越过三十里长的护城河,钻进了大荆帝都巍峨的皇宫里。 飞鹄所经之青山绿水处,一声悠长沉静的钟声响了起来,紧接着,远近十座古刹的钟声一同回荡在幽静的山林里。 浑厚的钟声如同浪潮此起彼伏,几乎在同一时间响遍了整个大荆国度。 帝都里,皇帝从午后小憩中醒过来,听见远处近处古钟鸣响,便差人来问,一玄披青裟而来,布鞋还带着残花红泥,他向皇帝深深一拜,“千钟同奏,佛音悲鸣,陛下,山月禅师圆寂了。” 皇帝惊讶,“这不可能。” 一玄低眉敛目,“如若不是,何人能使千座庙宇同时钟响。” 皇帝立刻派人去询问,却得到回报来说,庙宇佛刹不知为何响起了钟声,皇帝惊疑,多方打听,却终得统一回答,不得不相信,唯有山月圆寂才能让数万古钟为其悲鸣。 随着千钟送终而来的,是一封来自山月禅师的绝笔。 长安寺里,殷成澜与灵江正欲暗中入宫与一玄碰面,临走前,灵江多瞅了被窝里的蛋蛋一眼。 这一眼,却让它顿时僵在了原地。 只见那枚坚强的鹌鹑蛋上多了个洞。 一个小小的小奶嘴正在啄蛋壳,然后吧唧吧唧往嘴里咽。 第77章 佛火小凤凰(六) 灵江站在被窝边,瞅着里头埋着的鹌鹑蛋有点愣神。 橘猫浑身炸毛, 在被窝边上走来走去, 看起来挺着急的,跟那产房前就要当爹的男人一样。 反而是灵江这个亲生的爹没什么大的反应, 扭头对屋门边的殷成澜道:“啾!” 啾完才想起他听不懂。 殷成澜察觉到不对, 看着灵江呆愣的表情,心头慌急起来, 他连忙操纵轮椅过去, 几步的距离, 是撞着桌角擦过去的,连轻功都忘了用。 从小到大,殷成澜见过无数次幼鸟破壳, 唯有这次让他有种天崩地裂的感觉, 他有些狼狈的撞到床边, 只见被窝团成的一个圈里,他家那枚鹌鹑蛋上有一粒绿豆大的小洞, 就在他刚过去的瞬间, 有什么从小洞里一闪而过。 殷成澜忍不住扯着灵江的小翅膀,激动道:“那是我儿子吗?” 灵江瞅了他一眼, 抽回自己的翅膀, 淡然道:“啾。” 不然呢。 殷成澜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会有个崽, 还他娘的是鸟生的, 还他娘的生出来是只鸟, 内心彭拜一时不知言语。 他一贯自持稳重, 如今给喜的眉飞色舞,咧嘴笑的像个傻子,不停的戳着小黄鸟,问:“刚刚是它的小嘴吗,它在啄壳?它现在怎么不啄了,我方才没看清楚它的小嘴巴。” 灵江:“……” 鸟喙就是鸟喙,嘴什么嘴,还小。 鸟窝上只余下那枚边缘波浪起伏的小洞,刚才吧唧吧唧啃蛋壳的小嘴约莫是累了,收了回去,就没再露出来。 殷成澜探头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失望的叹了口气。 站在被窝边上的小黄鸟无聊的用爪子挠着屁股,心想,不然他把蛋蛋敲开算了。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贸然从外面撬开蛋壳,很容易弄伤幼鸟。 破壳是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然而外面低沉亘远的钟声却连绵起伏,回荡在长安寺里,灵江见殷成澜直勾勾看着鹌鹑蛋,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就飞到他脸上,踩住高挺的鼻尖,眯起小黑眼,严厉道:“啾。” 催促他先去干自己的事。 殷成澜欸了一声,捏住小黄鸟的翅膀将他摘了下来:“挡住了。” 灵江只好飞到他背后,叼住他的衣领,将他往门外揪。 领口勒住喉咙,呼吸出现凝滞,一直眼巴巴等着看小嘴巴的殷大阁主这才回神,听见窗外古钟的声音,他心里竟生出一种感觉,哪怕外面刀光剑影,兵临城下,还是唾手可得的江山万里,风光旖旎,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眼前这枚鹌鹑蛋含羞欲露的一点动静。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心底疯狂的雀跃,用手揉了揉脸,这才苦笑着说:“好。” 灵江便连翅膀带爪子的比划,让他先行去皇宫,自己留下来等鸟蛋破壳,一旦鸟崽子出来,殷成澜还未回,他就背着崽崽去见他,让他一解思蛋之苦。 殷成澜别无他法,只好答应,临走时,恋恋不舍的看了鹌鹑蛋一眼,还在期待他儿子啄壳。 他道:“千梵的绝笔信里已经向皇帝暴露了睿思的下落,再过几日,皇帝极有可能会出兵包围长安寺,来找他信中所说之人,不过官兵寻不到这幢院子,你只管安心待在此处。” 灵江抓住他的手指,点了点脑袋,飞扑到殷成澜唇上啄了一下,然后目送他离开长安寺。 盘踞山巅的古寺,站在悬崖边能望见远处隔着三十里护城河的京城,钟鸣鼎食,极尽奢华繁盛,一辆不打眼的车马从宁静的世外山水走向枕戈待旦玄冰冷甲的权谋之处。 十年之前猝不及防失去的东西,如今殷成澜要悉数拿回来,可等得到万里江山之后呢,之前他身怀必死之心,要将自己得不到的江山从皇帝手里夺走,交到他亲自培养出来的继承人手里,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仅此而已。但如今殷成澜恶毒已解,往后还有百年的光景可活,他是如何谋划,如何打算的? 灵江对此一点都猜不透殷成澜的心。 从始至终,他想要的只有这个人而已,但殷成澜的心里想的是什么,可否愿意放下心头意难平的万千沟壑,离开至尊无上的帝都,与他山水纵横,走街串巷,养花逗鸟,过平静的生活。 灵江想,若是殷成澜还想当皇帝,他也只能将他打晕绑走了。 帝都皇宫里,皇帝握着山月禅师的绝笔信,眉眼之间风云雷动,神情似怒似喜似惊似疑,情绪错综复杂难辨,竟有几分谲诡狰狞。 一玄站在一旁,一袭青裟,身形瘦削,他的手里握着殷红的佛珠,在皇帝诡秘莫辩的神色中一如往常的平静,像极了他那位风雨不惊淡定自若的师父。 他年纪尚轻,胸膛单薄,时不时还会流露出单纯和懵懂,然而此时此刻,天子威压之前,他却有着不属于这份年纪的沉着。 皇帝眼底似有血色,说不清高兴还是愠怒,用诡异的语气说:“山月的信你可曾看过?” 一玄道:“不曾。” 皇帝将信扔到他面前,一玄捡了起来。 写了什么,他心知肚明,这是一封绝笔,亦是先兆之书,上书皇恩浩荡,佛法昌盛,下书九死未悔,真佛入世,真龙之子,临邸长安,奉天承命,诏以东宫,当保大荆百世太平,彪炳千古明君。 往明白了说,便是山月临死之前,告诉皇帝如今天下海晏河清,佛门子弟众多,他以得道高僧的身份窥的天机,不得不告诉皇帝,长安寺中有皇帝的血脉,此人生有天命,需陛下诏之为太子,才可佑大荆百年太平,而后他也会以明君的身份名留青史。 那是他们早就谋划好的,逼皇帝主动立睿思为太子,名正言顺的太子,文臣武将无人能驳,无人能反。 一玄虽以知晓,却不故作惊讶,也无大惊失色,而是仔细看过师父的亲笔,从熟悉的字迹上品到了藏匿在字里行间的淡然,一玄借低头叠起书信的间隙,弯唇笑了一下,抬起眼,面对着皇帝,说道:“长安寺确有其人,便是赠我巾帕的师兄,我那师兄慈悲肃穆,博施济众,常有古僧活佛称其为菩萨低眉,宝相庄严,为普渡众人而生。” 皇帝垂着眼,眼角的皱纹绷着,眼里别有深意,缓缓念道:“……普渡众生,如何渡?” 一玄道:“惩恶劝善是渡,救苦救难是渡。” 他仰起头,直直看着皇帝:“海晏河清应天受命也是渡,前着渡佛门子弟,后者渡天下苍生!” 皇帝瞳仁一缩,身体震了震,指着一玄,从齿缝里逼出几个字:“大荆江山,岂是尔等胡言乱语!” 话音落下,殿外的侍卫忽然冲了进来,数把银刀扣到一玄的肩头,将他逼跪到青石大殿上。 他直直跪下去,清瘦的骨头撞在冷硬的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古旧的木红珠磕到宽面厚背的银刀上,雪亮的刀光一闪,佛珠顷刻之间散了一地。 皇帝抬眼,看见滚动的红佛珠像是殷红的鲜血从那一身青裟的僧人身上流了出来,铺开如刺目的血泊。 大殿见血,焉是不详。 皇帝在这里断送了无数人的性命,却从未有血溅出来。 如今这象征着慈悲清净的佛珠像鲜血一样流到了皇帝的脚边。 龙靴碰到佛珠,蓦地收了起来。 一玄跪在地上瞥见,心到天助他也,立刻朗声道:“陛下,顺应真佛天命则保往世太平,不然风起于青萍之末,而后烽烟四起,不详将降大荆!” 皇帝雷霆大怒,将御案上的奏折一扫而落,侍卫的刀逼向一玄的脖子,紧紧贴在他细薄的肌肤上。 皇帝撑着桌子,冷冷盯着地上的僧人,眼里尽是嘲讽,嘶声说:“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了你?” 一玄跪在地上,肩膀伏下,额头贴着地面,他感觉到脖子一疼,一道细细的血珠从脖颈流了下来,他按在地上的手隐隐发颤,直到现在才着急起来。 皇帝不相信这件事,他该怎么办,他如何让皇帝将睿思公子迎进宫里,立诏为太子,完成十九爷的计划…… 一玄额头终于渗出细密的汗珠来,他垂着头,目光慌乱的看了一下周围,看见那串师父留给他的佛珠,心里忽然就平静了下来,他闭了闭眼,不动声色将额头的汗蹭在袖子上,想到如果是师父在这里会怎么做,他会像自己一样没出息的跪在地上惊慌吗,会害怕皇帝的怒意和骂声吗。 师父不会的,他的心像磐石一样坚定,绝不会惊惧形势之变,他会怎么做,如果是师父的话,他会怎么说服皇帝。 一玄慢慢静了下来,他想起来了,师父什么都不会做,也不会说,如今在皇帝盛怒之下,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徒劳,于其多费唇舌,不如将此事推给皇帝,这位皇帝陛下,他生性多疑,曾亲手杀害信任自己的手足,他背叛了十九爷,信任对他而言就是风干的草,一触星火,就烧成灰烬,什么都不会剩下。 他终日活在太子布下的噩梦里,即便将太子的寝宫书房改成礼佛殿,用金身佛像镇压,佛香日夜袅袅,都挥不散他心头晦暗的阴霾。 他从不真心向神佛,神佛也不会真的偏向于他,即便他能欺骗天下百姓,欺骗史官,夜深梦回之时,他从太子索命的血海深渊里惊醒,是永远都欺骗不了自己的。 一玄默默的猜测着,然后用敏锐的观察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于是他撑起上身,让侍卫的大刀在脖颈边划下一道更深的血口,青裟洇出大片暗色的血渍,他迎上皇帝的目光,微微一笑。 皇帝怒:“你笑什么,你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一玄摇头,轻声说:“于其看狼烟残血,众生潦倒,不如便死在陛下刀下,早日去见山月禅师。” 皇帝勃然大怒,盯着一玄,连着说了好几个,‘你胆敢……’却不知为何始终都没说出下面的话。 大殿外,从三山六水杳杳而来的钟声回荡在绿瓦朱甍鎏金大殿里,皇帝怔忪的听着,脚步踉跄了一下,踢到滚落的佛珠,看着一玄的目光渐渐从愤怒变成了骇然。 古往今来,没有高位者手不染血。骨肉相残,于帝王之家又何曾是少数,为何到了他的手里,到了现在,只有他怕,只有他日夜不得安眠,成了痛苦煎熬的心魔。 皇帝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他想起来了,那些帝王杀的是异己之臣,只有他,杀的是信任他,待他如己,视他为亲兄,顾他为命的太子殿下,在那个人情冷漠,权谋相争的囚笼里,他亲手杀了他唯一推心置腹的兄弟。 皇帝闭上眼,按住头,挥了挥手,疲倦和苍老爬上他的眼角:“你退下吧,让朕、朕想一想。” 长刀撤下,一玄暗暗松了一口气,撩袍向皇帝行了礼,转身退出銮殿,回到了礼佛堂中。 礼佛堂里清脆悠远的钟声还在回荡,琉璃穗垂地的侧室传来轮椅滚动的声音,一玄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十九爷手中握着茶盏,向他一笑:“辛苦了。” 一玄抿唇摇摇头。 殷成澜望向外面辽阔的天空,说道,“山月倒是说放下就能放下了,什么时候,本王也能像他一般洒脱。” 一玄垂着脑袋,用眼睛偷偷瞄他。 这时,窗外突然出现一声叽喳的鸟叫,怀远王眼中一喜,仔细看去,眼里惊鸿一瞥的喜色又如云烟般消散的无声无息了。 只是一只普通的小麻雀。 瘦削俊朗的脸上竟浮现出黯然之色,不是他的鸟啊。 看来他的小鸟崽子还没孵出来。 临走前没能亲眼看到崽崽的小嘴巴,真是此生大憾。 第78章 佛火小凤凰(七) 长安寺里, 殷成澜心心念念的小鸟崽子休息够了, 正哼哼唧唧的在啄壳, 啄一会儿停一会儿,吧唧吧唧, 透明的液体便顺着蛋壳流了出来。 一直守在一旁的小黄鸟看见, 嫌弃的往一边挪了挪,心里想道:“这流的是什么,蛋清吗。” 无语了一会儿, 又想道:“要是蛋清的话, 是不是还没长好呢。” 心里揣揣不安起来,犹豫了片刻, 小黄鸟挪了过去, 趴到蛋壳上,斜着一只眼睛往里面瞧, 想看看他家小鸟鸟是不是长残了。 他之前见过蛋壳的坚硬,还当是那个随意乱滚, 怎么磕碰都碰不坏的鹌鹑蛋,整只鸟刚爬了上去, 扒着那枚小洞, 正要探眼去看,就听见身下发出清脆的裂开声,紧接着, 不等他反应过来, 那么小小鹌鹑蛋瞬间爬满蛛丝裂纹,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干干脆脆的碎成了好几十瓣。 灵江噗的一下摔进了蛋壳里面,坐在满地蛋壳碎片里,满身粘腻腻的,和一只光秃秃没毛的粉嫩小鸟对上了眼。 “不要告诉你爹是我把你压碎的。” 秃毛小鸟:“……” 哇—— 怎么还哭上了,也太不经说了。 灵江拉过一边的被角,擦着身上的粘液,斜眼看着光秃秃的小鸟。 可真丑,身上只有几缕稀疏的绒毛,还都粘成了一撮一撮,毛色也不知像谁,脑袋上的呆毛竟还泛着一点红。 小翅膀肉肉的,就像刚被拔了毛,准备涂油抹辣椒放孜然烧烤的小鸡崽。 灵江眼角抽了抽,小翅膀戳了一下秃毛的小鸟鸟。 小鸟鸟才刚出生,又受此惊吓,被他一戳之下,小屁股朝上跌进了蛋壳碎片里。 一声撕心裂肺的猫叫在灵江耳边炸开,那只肥胖的野橘猫一肉垫拍开灵江,自己蹲到破碎的蛋壳前,琥珀似的眼珠看着软绵绵的小鸟,伸出一截殷红的舌头舔了舔小东西。 看它小心翼翼唯恐破碎的样子,真跟它亲生似的。 灵江本以为此喵耐心孵化,是为了破壳之后饱餐一顿,照这样看来,还真当儿砸养了。 他见野猫用肉垫试探着轻轻碰小鸟鸟,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呼噜声。 灵江心里不舒服,啄着野猫肥嘟嘟的屁股:“我生的,哎,我生的!” 橘猫一甩尾巴,将他挡开了。 见它有意呵护小鸟崽子,灵江百无聊赖,将自己在被子上蹭干净,飞出了房间,打算去寻点吃的喂小东西。 灵江在灶房里找到了一些洗干净的青菜叶子,就撕了布包起来一片,看见蒸笼里的馒头,也啄下来一块,又去找了谷子磨成的面,都包进布里,搅拌搅拌,研磨成糊状,基本就能喂幼鸟吃了。 反正他一出生就很皮实,只要是能吃的,他都吃,饿不死,也吃不坏。 振翅高飞,长安寺的一切都尽收眼底,灵江抓着小布包往屋里回,打算待小东西吃饱了饭,就带他一闯皇宫,去见亲爹。 古朴的寺院里一人推开山门走了进来,灵江飞在半空瞥了一眼,看见是殷十九的那位义子。 灵江一顿,翅膀打个旋,跟着睿思落到了他的房间屋檐上,爪子拨开一片瓦砾,蹲了下来。 房间里,睿思的娘亲坐在桌旁,手边放着一个包袱。 睿思道:“皇帝已经知道了我在这里,来抓我的人应该就在路上了。” 司慕诗攥着包袱的一角,美艳的眼睛里流露担忧:“如果他不相信,该怎么办,如果皇上要杀了你……” 睿思按住她的手:“娘亲不必担心,若是皇帝不肯相信,不过就是彻底撕破脸,动起刀枪,流些血,多死几个人而已。” 他说这话时,身上依旧是青裟僧袍,眉目浅淡,然而那一瞬间,灵江从他身上看到了与生俱来,他身体里流淌着的、天生属于深宫内院的冷清和漠然。 这是一种极为矛盾的存在,他既向往清净无争的大梵世界,而又天生一副位高权位者冷硬心肠,好像他本就是为了成为某种人,才降生在这里。 灵江心想,殷成澜遇见他,不知是谁成全了谁。 睿思接过他娘亲手里的包袱,打开之后,是一件金线暗绣滚边红袈裟。 “这是十九爷送你的。” 睿思摸着裟衣,意识到从此刻起,他在也不是黎州寺院里的小和尚,而是披着袈裟,手握权杖,心里一片血流成河的权谋者。 当天夜里,下过雨的夜空如水洗般澄净,墨蓝的星子在风中颤动,光线暗淡的宫殿里几条黑影一闪而过,连廊檐上挂的宫灯都未惊动。 影子跃上琉璃瓦殿顶,碰头过后,飞快的散进了玉楼金殿的皇宫里。 一条影子落在一处皇子的宫殿,几乎和殿门外的禁军擦肩而过,无声无息。 雕花繁复的殿门被推开一道缝隙,黑影朝门外背对着他的禁军飞出一吻,扭着劲瘦的腰胯闪了进去,没多会儿,又飘了出来,反手将殿门合上,身形如一尾灵活的鱼,翻身跃上了屋檐。 他在屋檐上坐了下来,翘着腿,等人来。 人没来,一双手却忽然从身后掐住了他的腰,低低的声音说到:“好了?” 连按歌斜他一眼,扭腰躲开齐英的桎梏:“嗯,我还顺便点了他的睡穴,夜里好好睡一觉,明日就该几位殿下表演了。” 月色照着他的脸,肌肤如玉般莹润,齐英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几日不见,更俊了,腰好像也窄了不少。” 连按歌笑骂道:“没事老盯着大爷的腰做什么,炒腰花啊。” 齐英低笑:“嗯,味道兴许不错。” 随意扯淡几句,其余的影子也都汇合过来,见无人失手,齐英手一挥,带人消失在了月色中。 其余人排班就位重新藏入暗处,齐英与连按歌去礼佛殿见十九爷。 礼佛殿中的禁军暗地里早就被换了芯,顶着和之前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在这座戒备森严的地方占据了一座宫殿。 二人身披淡黄色的月光,踩着绿瓦朱甍的屋脊,正欲钻进大殿里,忽然,齐英往下面看了一眼,站住了脚:“他来了。” “谁?”连按歌问,往下一扫,就看见禁军统领冯敬带了一列士兵向礼佛殿里来。 他们同时伏低身子,连按歌道:“他现在来是什么意思?怀疑小禅师?” 齐英摇头:“看看再说。” 殿里,两盏落地油灯照出一室朦胧的暖色。 一玄与殷成澜对坐,两杯清茶氲着淡淡茶香,小和尚正在念禅,殷成澜手里把玩着一串佛珠,眼观鼻鼻观心,等着天亮。 脚步声方才隐约出现,殷成澜就出手止住了一玄,道:“有人来了,不要慌,以不变应万变。”说罢,操纵轮椅隐进了侧殿里。 随即,冯敬带人冲了进来,围住了榻上的人。 一玄眼都不抬,握着佛珠,淡然说:“统领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冯敬向他拜了拜:“陛下夜里睡不着,想让禅师去静心殿里讲禅,属下特意来请您。”他说着,目光落到榻上小几的两盏清茶上,瞳仁缩了一下,漆黑的眼珠在烛光的照耀下闪过一道暗光。 他漫不经心坐到一玄对面,殷成澜刚刚坐的地方,端起那杯茶,仔细看着,好像一下子被茶盏上的花纹吸引了:“禅师有客人?” 一玄心头一跳,下意识想咬住嘴唇,无意间撞上冯凭锋利的视线,他握着佛珠的手一紧,指甲嵌进肉里,疼痛刺了一下他,就这一下,一玄已经清醒过来。 他暗中松了手,好让自己看起来不太紧张,将佛珠放到桌上,扭头道:“有。” 冯敬锐利盯着他:“谁?” 一玄道:“佛,一盏苦茶敬我佛慈悲,不可吗?” 冯敬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将茶盏放了下来,没什么表情道:“禅师不知道吧,今日您刚走,陛下就让禁军暗中出宫去了,好像是要抓什么人,禅师觉得今夜陛下诏您前去,会和此事有关系吗?” 一玄微微拧眉看着他。这个人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已经知道了他们借国运发挥,逼皇帝改立太子之事?还是已经开始怀疑他的身份了? 一玄在心底飞快分析着,额上无意间生了些汗。 伏在屋檐上一动不动的连按歌用唇语道:怎么解决? 齐英压下他的头:等,爷还未下令。 须臾的功夫,一玄已经想明白了,这个人是来套他的话的,皇帝不可能会将此等惊愕朝野的事轻易告诉一个禁军统领,改立太子牵扯诸多势力,宫里有多少双眼都眼睁睁的盯着,这点风声一旦走漏,皇宫不会如今还这般安静,他们一开始拿捏的不正是皇帝猜忌恐惧忧怖虚荣的心思。 一玄道:“贫僧不知,还请冯统领带路。” 冯敬碰了个软钉子,没得到有用的消息,只好脸色发沉,当着一玄的面,向手下的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入侧殿搜查。 一玄知晓殷成澜身手卓绝,并不担心,没一会儿,果然就见四五个禁军空手从侧殿出来,向冯敬附耳说了什么话,冯敬沉重脸,挥了挥手,带着一玄赶去了静心殿。 夜深露重,一玄到了静心殿,发现大殿外竟跪了一个老头,看穿着,应当是掌管天象的钦天监。 钦天监跪在地上,身体抖似筛糠,听见脚步声,老头微微抬眸看了一眼,一玄清楚的看见他脸上惊惧的神色。 什么让他害怕成这副模样? 冯敬推开殿门,让一玄走了进去。 大殿里昏暗无光,隐隐能嗅到血的味道,暗沉沉的深处站着一人,月光照在惨白的雕花门窗上,映出他起伏的背影,一玄听见压抑的喘气声从那边传了过来。 皇帝道:“山月禅师……真的不在了?” 一玄一惊,还未说话,听见皇帝又道:“朕又梦见太子了,山月说太子重伤,活不了久的,太子的人是流亡匪徒,成不了气候,可朕现在却觉得他就在朕身边,时时刻刻注视着朕。” 皇帝扶住窗栏:“方才钦天监的人竟然说帝星黯淡,什么叫帝星黯淡,朕的儿子,可是尔等出家人能干涉的。” 一玄道:“陛下不相信山月禅师。” 皇帝站在暗处,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没接他的话,自顾自的说:“朕已经派人前去长安寺,你说,接回来的那个人会是什么样的?” 一玄道:“他乃是活佛现世,慈悲六道。” 皇帝忽然从暗处大步走到一玄身边,盯着他,说:“既然如此,朕就封他为第一高僧,他不是活佛吗,不该保佑我大荆吗!” 音调拔然升高:“出家人如何窥我大荆的江山,成我荆国的皇帝?!” 一玄被他癫狂的几句话给震住了,月色隔着纸窗照上皇帝的脸,将他的五官映的刷白,一玄看见皇帝苍老的容颜,想起睿思,忽然明白这出荒谬、妄图不费一兵一卒就让山河易主的想法从何而来了。 他不愧是山月亲自挑选的徒弟,聪颖过人,心比水还清透,一玄当即撩袍跪下来,无不恭维恳切的说道:“陛下,他乃是您潜心向佛修来的血脉,您且见过就明白了。” 长安寺,火炬如龙,照亮了半个山巅。 火光远远映上窗户,灵江睁开眼,看见趴在橘猫柔软长毛里酣睡的秃毛小崽子,啄起被角拉至橘猫身上,将它们盖好,这才展翅飞了出去。 落到一处树梢上,看见山寺里的僧人和禁军剑拔弩张,怒目相站,火炬照的人脸上明晃晃的。 为首的禁军正要示意众人冲进去,这时,寺门开了,一个身着僧袍的人迈了出来。 看见他,灵江眼里一亮,只见睿思身披白日里见的那身金红色裟衣,手里握着一柄宝玉手杖,其装饰无不奢侈繁华,在火光的照映下,金线在裟衣底下流转,宛如九天鎏火,他神色庄重,常年浸淫在佛香禅经中,眉目之前带着佛像如出一辙的悲悯,当真就如神佛下凡一般,一出现,当即唬住了现场的所有人。 睿思道:“走。” 那些僧侣安排好似的,鱼贯而出,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穿过火光,其阵仗声势令人惊为天宫之景。 灵江瞧着,心想,殷十九也太会造了,自己看见都要觉得睿思是活佛了。 帝都这一天的深夜,很多人彻夜未眠,黯淡的黎明在天边镶上一道灰蓝的云边,一玄暗中活动了下酸疼的腿,看着龙椅上撑着额头的皇帝。 男人侧着头,大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几道深刻的皱纹从那双紧闭的眼里横生出来,好像也带了里面惯有的神色,有种说不出的狠厉。 宫殿漆红的大门缓缓敞开,睿思身披裟衣,犹如远赴天竺归来的得道高僧,以长安寺僧侣的身份第一次踏入了这座宫殿。 他目不斜视,从清晨薄薄的雾气中穿过长长的回廊,遇见来回奔波的婢女和太监,有人站立静候,有人好奇张望,他的心平静如水,冷漠的想着什么。 多年后的一天,他独自走在这条看不见尽头的回廊里时,忽然想到,自己那时心中想的是,将有一日这些人见到我,需三跪九叩,奉我为尊。 第79章 佛火小凤凰(八) 这天清晨, 很多人都曾亲眼见过身披袈裟的僧人,阳光从他身后升起,照着他的红裟,滚起一身细碎的金芒, 他的鞋履洁白, 踩在皇宫的青石板上, 犹如踏雪而来。 皇帝从幽暗的宫殿里放眼去看,被阳光刺伤了眼, 微微遮挡后,才看清伫立在殿前的僧侣。 只是一眼, 就让他震住了。 台下的少年像极了二十年前年轻的皇帝, 一模一样俊朗的五官, 一模一样沉静内敛的气质, 甚至是一模一样藏匿在眼眸深处,只有权谋者见权谋者,才能看清的野心。 皇帝的胸腔震撼着, 他看着睿思, 就好像看着另一个自己, 比如今心里压抑着血腥黑暗过去的、更加干净肆意、无所畏惧的自己。 少年施施然而站, 平静的对上皇帝的眼,唇角含着一丝微笑,默默打量这座王宫, 他从未来过这里, 却仿佛早已经唾手可得。 皇帝按住龙椅的手背绷起青筋, 眼瞪到极大,眼球布满血丝,嘴唇隐隐发颤。 睿思见他无声力竭之姿,收回了目光,轻轻眨了一下眼,刹那间,已然换上一副纯良的模样。 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皇帝从濒临惊骇的情绪中回神,再去看少年,方才的种种都看不见了,如同一场幻觉一般。 皇帝缓慢的呼吸,心有余悸的品味着那种恐怖的危机感。 迎着阳光,他看见一个像极了自己的僧人。 神佛之像。 皇帝垂着眼皮,心里想着,生了自己脸皮的佛,这不是说…… 一旁的一玄忽然低声缓缓道:“供佛,方得万古长青,陛下,是为了您呀。” 皇帝一愣,暗沉沉看了他一眼,终于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看着众人,总算从看见少年后心里升起的惶恐中回过神来,负手道:“神佛一路奔波,想来是劳累了,来人,将子蔚宫收拾出来,先请神佛去歇着。” 太监公公立刻应了一声,侧身走了几步,手里的拂尘换了方向:“神佛请。” 皇帝又道:“一玄禅师一起去吧。” 一玄诧异,想撩起眼皮看他,又努力忍住了,合掌向他行礼,默默跟了上去。 他们刚进到子蔚宫里,宫殿的大门豁然关了起来,在渐渐缩小的门缝里,一玄看见无数披甲执锐的禁军奔跑过来,如同铜墙铁壁,将殿门守死。 他们被软禁了。 直到确定殿门打不开,一玄懊恼的低声说:“皇上不相信我们。” 睿思回头打量子蔚宫,将权杖放到一边,说:“未必,起码他没将我们直接打入地牢。” 他走到里面,坐到铺着金丝玉缕锦被的软塌上:“一夜没睡吧,过来歇一会儿。” 一玄眼底发青,他正处于长个子的时候,不经常熬夜,小跑过去,低声说:“爷还在宫里,如果皇上不肯立你为太子,是不是就要动……” 睿思伸出手指抵在他唇边,打住他的声音,将他拉到软塌上,自己向后躺下去,以手为枕,斜眼看他:“不该操心的事别操心,小禅师,你念禅给我听吧。” 一玄想说,你也没比我大,不过他不敢说,水粉色的嘴唇糯糯的动了动,最后还是安静的坐到了软塌的另一头。 睿思出现在皇宫里,不等皇帝说明,只要没瞎的人就都看出来了,这副和老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随时随地在宣告着自己的身份。 只要是皇帝游历天下,微服私访,不弄出点风流韵事,带回来几个小野种,好像就白出去了一趟。 像这种生养在外的皇子,虽然顶着皇子的头衔,但终究比不上宫里太傅名将调教出来的正统血脉,本该是不受关注的,可现在睿思的身份,他的现身,像雷霆万钧的风雨,一时间吹遍了朝野,再联想皇帝痴佛,原本平静的三宫六院顿时好似被投入了惊雷,炸了个一夜回春。 皇帝前脚刚将睿思软禁起来,闻讯而来的文臣武将,皇后贤妃便纷涌而至,他们关心的只有一件事:皇帝要如何处置此人。 密阁里,皇帝捏着山月的绝笔信坐在窗棂下的阴影里,久久没说话。 太监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半晌后,皇帝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垂着眼皮抚摸黄袍上腾飞的龙纹:“去传丞相,太傅和太师来。” 三位重臣接旨,连饭都顾不得吃,匆匆进了皇宫。 见皇帝之前,他们对皇宫里传来的消息将信将疑,等见到正主,传阅看罢山月禅师的绝笔信,几位大人的脸上那叫一个精彩绝伦,有人不住的擦汗,还有的似乎连坐都坐不住了。 信上的内容触目惊心,令人不知如何开口,若是说一派胡言,不可相信,那背后牵扯的大荆国运谁敢担保。 皇帝沉声开口:“诸位爱卿有何看法?” 太师章文看了一眼身旁的丞相,沉思道:“国运盈虚乃是大事,可否请钦天监入阁推演星算,以测......” “不必了。”皇帝打断他的话,目光如刀在几位大臣脸上滚过,他道:“帝星暗淡,朕已经派人看过了。” 章文震惊,脸色一下子刷白起来,猛地看向丞相。 丞相乃是宫中皇后的爹,而如今最后可能立为太子的人选便是出自皇后腹中的二皇子殷哲。虽还未正式设立东宫,但殷哲俨然已以太子自居。 丞相脸上布满皱纹,每一道都浸透着多年在官场摸爬滚打的深意,他缓缓向皇帝拱了拱手:“山月禅师是我大荆第一禅师,其修为高深无边,我等凡夫俗子不敢妄自评论。” 皇帝看向他,丞相话音一转:“不过此信可否当真出自山月禅师,无从考证,据老臣所知,山月禅师在离京之前从未提起此号人,是否有人居心不良,利用山月禅师的身份和陛下虔诚向佛的之心扰乱我大荆的纲纪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道:“丞相的意思是?” 丞相微笑:“老臣以为只有先确定山月禅师可否真的圆寂,真身在何处,书信是否为禅师亲笔,之后才可再商榷信中所说之事。” “爱卿想如何验证?” 丞相道:“山月禅师此次离京是为了寻找后闽公主,而洛安城杜云杜大人正是随行人之一,杜云乃是我大荆的忠臣,虽然品行是好色了些,但对陛下一片赤诚,不妨将其唤入宫中,询问山月禅师圆寂一事,也好让陛下对天下人有个交代。” 丞相大人果真是个老狐狸,说话做事滴水不漏。 皇帝看着他,神色从高深莫测变得面无表情,他撑着头,斜眼看密阁中的人,道:“既然如此,就传杜云进京。” 圣旨八百里加急,日夜不休,终于在第五日送到了洛安城知府杜云杜大人的手中。 杜云接了圣旨,脸色变幻莫测,盯着明黄的绸绢看了半晌,一咬牙,对身旁一个黑衣男子道:“羽闲,我们上帝都。” 此时,皇宫,子蔚宫,已经被软禁多日的睿思和一玄小禅师盘腿坐在床上对弈。 一玄心不在焉往殿门口张望,低声说:“我们就一直这么等下去吗?你觉得十九爷是怎么想的?宫中既然藏有我们的人,为何他不让人送信给我们?” 睿思手里捏着棋子,慢条斯理的落下,微微笑着看他:“小禅师,耐心点。” 一玄犹豫的收回了视线。 长安寺里的一间客房里,正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胖橘猫沉在柔软的棉被里,微眯着眼,满脸‘慈爱’的望着在它绒毛里爬来爬去玩耍的小鸟崽。 小黄鸟站在窗台上,严肃的望着天空。 淡淡流云浮过,他眉头一拧,不耐烦的拍了拍翅膀,转过身子,低头看着已经开始长毛、满床乱爬的小鸟崽,道:“哎。” 小鸟崽扬起细嫩的脖子,黑漆漆的小眼睛瞅着他。 灵江飞到他面前,用小翅膀揉着它细绒的羽毛,道:“带你去找你爹吧?嗯?” 小鸟崽不知道听懂了没,一乐,奶里奶气的回道:“喵~” 第80章 佛火小凤凰(九) 灵江一愣, 以为自己听错了,拍着小鸟崽的脑袋:“啾?” 小鸟崽娇滴滴:“喵~” 灵江:“……” 操蛋了。 他瞪着眼前的小崽子,刚长出细绒羽毛的小东西还能瞧见泛红的肌肤,脑袋上的一撮小毛半截都是红的, 不知怎么变了色, 和灵江不大像, 眼睛倒是大大的,无辜的冲灵江喵喵的叫。 灵江呆了吧唧的看着他, 一时半会儿不知该怎么回这个‘喵’。 想他牙尖嘴利,得饶人处不饶人, 从没输过, 这次算彻底栽了。 小鸟崽走路还走不稳, 炸着肉嘟嘟的小翅膀蹭灵江, 细细的嗓子叫道:“喵喵喵~” 灵江:“……” 他纠结的抬起爪爪按住小鸟崽的脑袋:“啾啊。” 小鸟崽委屈巴巴:“喵~” 灵江有心想好好教导它一下怎么做鸟,奈何现在先去找殷十九要紧,只好有气无力的瞅了一眼, 寻了块巴掌大的布, 将小鸟崽放到里面, 做成一个小篮子, 四角打个结,用爪子拎着飞起来,冲橘猫呼哨一声, 展翅滑翔离开长安寺。 胖乎乎的橘猫从床上一跃而起, 脚步轻盈的迈上窗棂, 消失在山林间。 一辆马车在官道上疾驰,尘土纷飞,杜云远远望见帝都的城楼,对外面驾车的解羽闲道:“加快速度!” 解公子低低应了一声,高高扬鞭冲了出去。 鞭声方才凌空一响,马儿却忽然被迎面按住了头,马蹄猛的一顿,高高扬起,一袭黑衣随着马蹄翩然落下,车厢里的杜云重心不稳,咣咣铛铛滚了出去,被车外的解公子接进了怀里。 竟有人敢在纵马飞驰的瞬间不要命的上前拦车。 杜云按着头上的包,对解羽闲怒道:“车都架不好,罚你俸禄。” 然后抬头去看。 气喘吁吁的马儿肌肉绷紧,愤怒的喷出白气,蹄子暴躁的在地上踩动,一双指节修长匀称的手温柔的按在马头,慢慢安抚下急躁的马儿。 “什么人?” 马儿让开头,一个一身黑衣,头戴斗笠的人从笠檐露出了半张俊美的脸庞。 不等男人说话,他胸前忽然冒出一对尖尖的小耳朵,紧接着两个爪爪也扒了出来,看见杜云,激动的叫:“叽叽叽叽叽叽叽!” 杜云:“……” 原来是他大侄子,话还说不清吗。 来人乃是洛安城知府杜云麾下赫赫有名的捕快图柏图大爷,也是将大荆第一高僧拐跑的那位神通广大的兔子精。 兔子精将胸前的小兔子塞回去,拉住缰绳,勾唇酷酷的笑:“杜云云,你这是要去哪啊?” 杜云道:“入京见……” 话音忽然一顿,杜云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神色晦暗的看着图柏,没回答他,反问道:“你不是拖家带口闯荡江湖了,来帝都作甚么?” 图柏胸口的小兔子又冒出了头,欢天喜地冲杜云招爪,图柏捏住小兔子的爪子,走近马车,目光睨着不远处的小树林,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道:“我们在这里等你。” 故意加重了‘我们’两个字。 杜云脸色一变,飞快的向四周瞟了一眼,语气急促而愤怒的说:“你的那个禅师究竟想要做什么?我之前以为他装死离开皇宫是为了你和小兔,现在才明白他的意图根本不纯,何止不纯,简直惊天骇地,老图我告诉你,山月根本不是你想的那种与世无争的高僧,他有很多事都瞒着你,你现在帮他拦着我,等他和他背后的人得逞,你知道不知道大荆国会发生怎样的动荡!要死多少人!” 图柏眼里不易察觉的闪过一丝黯淡,他垂下眸子,假装逗弄着小兔子,没被两个人注意到,唇角依旧挂着懒洋洋的笑容:“你说的我清楚,但我不拦你,死的人就会是千梵了。” 杜云咬牙:“老图,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人了,你真是……鬼迷心窍,不可理喻!” 最后几个字像是刀刃劈头盖脸砸到图柏的身上,他怀里的小奶兔察觉到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嘤嘤嘤的将头缩回了图柏怀里,只露出一双尖尖的小耳朵害怕的瑟瑟发抖。 图柏笑容一收,安抚的摩挲着小兔的耳朵,冷冰冰的道:“他答应我不会伤及无辜。”说完,拉着缰绳的手一紧,要强行将马车调转方向。 站在车边的解羽闲一手按上车辕,将内力灌入马车上,以千斤坠控住了马儿。 两股内里在马车上撕扯,图柏薄唇紧抿,低声道:“有什么话见到千梵之后你当面与他对峙不可吗?” 杜云坐在马车里,扒住摇摇欲坠的车壁,愤怒道:“我要是见到他,非要把他交给官府不可,这个妖僧——” 图柏眼中一凛,隐隐有怒火烧起来:“杜云,你说话注意点!” 对峙的解羽闲皱起眉:“该注意的人是你。” 马车的车辙在两方势力的拉扯下发出欲碎的咯吱声,木屑开始纷纷落下,他们在城门外站的太久,不远处守城的禁军已经注意到了这辆诡异的马车,正集结人手向这里赶来。 就在图柏与解羽闲针锋相对争执不下时,图柏怀里的小兔叽忽然奶声奶气含糊不清的喊道:“不打,怕怕。” 图柏心里顿时一软,收回了内力,他收的太快,招呼都不打,解羽闲没料到,一道劲力便顺着车辙冲了过去,眼见就要打在图柏身上,一颗殷红的珠子半路横出,将其截住,劲力甩撞到珠子上,木头珠子当即碎成了两半。 解羽闲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的转头去看,小树林里一抹青色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图柏哄着被吓怕的小兔叽,收敛了方才的冷意,皱了皱眉说:“有什么好商量,先见面再说,我们几个大人在小崽子面前吵架动手,也真够丢人的。” 说着瞥了紧抿着唇的杜云,往小树林里走去。 解羽闲道:“去吗?” 杜云叹口气,扶着他的肩膀跳下马车,望着图柏越来越远的身影,道:“走吧。” 随即跟上。 小树林里绿意盎然,挡住了外面的视野,林子中心有一小片空地,空地里停着一辆马车,车前站着木佛珠的主人山月禅师。 见他们跟来,山月微微一笑:“杜大人,多日不见了。” 杜云一见他就来气,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不咸不淡哼了一声。 山月也没生气,依旧是温和如水的模样,说道:“陛下急诏杜大人入宫,想必为了的事和在下如今为的事是同一件,千梵就不多说了,还请杜大人给一个态度。” 杜云气的要跳脚,快步走到他面前说:“我什么态度?你们这是罪大恶极,犯上作乱,大逆不道,伤天害理!你想要我一个态度,好,我告诉你,我自然会如实禀明皇上,告诉他你根本不是清净慈悲的得道高僧,你是怀远王爷的棋子,是他埋在皇上身旁的匕首,是迷魂药,你留在皇上身边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替怀远王爷干弑君篡位的谋逆之事!” 一旁的图柏听着二人说话,眉心有些不烦躁,他想气千梵之前没告诉自己他的身份,懒得搭理他和十九王爷要干什么事,又怕若是自己什么都不做,这个混账就要被杜云一纸告发到皇帝面前,从此沦为朝廷通缉要犯,再丢了性命。 一边是枕边要共度白首的人,一边是多年挚友,一边是血海深仇不得不报,一边又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乱,帮哪边都不合适,图柏烦的不行,剐了他们一眼,暗中打算等此事结束之后,罚千梵一个月,不,一年不准上他的床,不是去清心寡淡的和尚吗,爱去哪清心去哪清心,别他娘的红着脸剥他衣裳扯他裤子,也不知道他娘的到底谁睡的谁。 他抱着小兔子走到旁边的草地里,寻了块石头坐下,将兔儿子放在地上,让它蹦蹦跳跳找青草吃,自己不再插手此事。 山月注意到图柏漠然的背影,眼底抱歉,对杜云道:“杜大人,十九爷曾对我有恩,千梵只能助他报仇雪恨,以此作为报答。” 杜云道:“你要报恩,我不拦你,但你以大逆不道的事回报,兴许会付出多少人流血丧命,你想过没有,只有他的仇恨那么值钱,别人的命都不是命吗!” 纵然曾经以当朝状元、皇子太傅的身份流放到穷乡僻壤的洛安城,可如今杜云站在这里,顶着头顶朗朗白日,身穿粗衣布裳,一腔热血里,依旧是曾经叱咤朝廷,忠心耿耿,大荆国最年轻的太傅大人。 千梵唇角绷成一线,看着在青青草地里啃草啃的欢的小兔子,走过去蹲下来,将它嘴里的野草取出来,用衣袖擦干净,才又还给它,低声说:“十九爷答应我,只会取其一人性命,并不伤及无辜。” 杜云冷笑:“你们以为用些拙劣的借口就能左右皇上立储君吗,岂不是太可笑了!况且,即便陛下一时被尔等蒙蔽了眼,让你们报仇雪恨,你又如何保证新皇登基之后,就能像现在的大荆一样,治理国家,安定四境,让百姓安居乐业?一旦有人起疑或者不肯承认新皇,都将会出现血流成河,狼烟四起的动荡局面,那时候谁敢保证死多少人呢?” 说到这里,他声音软了下来,也蹲了过去,摸了下小兔子,说:“怀远王曾为我大荆平定边戍,抵御侵乱,抚定内外,我知道他功不可没,知道他心有不甘,可我自幼就记得他还是太子时,民间传言其宽厚仁爱,将会成为一代明君,可如今今非昔比,他有委屈,我能理解,但也请他为自己亲自打下来的江山和百姓想想。” 他舔了下发干的嘴唇:“放弃仇恨吧。” 千梵沉默没说话,低头看着啃他手指的小奶兔。 小奶兔最喜欢他爹爹,扒着山月手蹭来蹭去,它虽生为灵胎,但年纪太小,听不大懂人说话,傻乎乎的甩着两根长长的耳朵围着爹爹蹦来蹦去,亲亲爹爹,看见杜云来了,又去亲云云叔叔。 亲完,仰着脸,叽叽的笑。 四个大人见它天真无邪的样子,神色沉着,一时都没说话。 它抬起头的时候,恰好看到天空中一只小黄鸟飞了过去,愣了一下,抓住图柏的裤脚,慌忙的指着天空。 大人们抬头,却什么都没看到,敷衍的问了一两句,小兔叽却好像高兴坏了,它不会说话,就一边叽叽的叫,一边激动的给图柏比划起来。 先张开自己的小爪爪,做出一个小鸟滑翔的动作,然后又握住小爪子晃了两下,比划完了,很是认真期待的瞅着图柏。 杜云干巴巴道:“我大侄子说什么了?” 图柏道:“它说天上刚刚飞过一只小鸟,提了一个小兜兜。” 小兔子把粉嫩的小爪爪举起来晃了晃。 图柏唇角一抽:“小兜兜里有一只跟它爪子一样大的小小鸟。” 杜云无奈,摸了把他大侄子的头:“眼花了吧。” 与此同时,灵江落到了城墙上,取下来爪子抓的小包袱,露出里面的小鸟崽,让它休息一下。 小鸟崽趴在他翅膀里,小黑眼里亮闪闪的,把小翅膀举到脑袋上,想告诉灵江,刚刚它看到一只白白,有两个长长的耳朵。 它一边比划,一边冲灵江道:“喵喵喵~~~” 灵江垂眼看着,顿了顿,僵硬着表情,说:“听不懂。” 小鸟崽:“……” 哇—— 第81章 佛火小凤凰(十) 帝都城外人来人往, 络绎不绝, 小树林中轻风扫林, 沙沙作响。 图柏看着清心寡淡的千梵和怒不可遏的杜大人, 知晓今日必须有人先服从另一方,不然谁也离不开这片树林, 便去寻了几块石头,扔到草地上, 懒洋洋说:“坐,别站着了,坐下好好说,都别撒气瞪眼了。” 杜云不肯坐, 要走, 小兔子好不容易见了这么多人,就急忙蹦蹦跳跳跑过去,咬住杜云的裤脚,发出哼哼唧唧的撒娇声,像小狗一样,撅着雪白的棉花糖似的小屁股,把他拽了回来。 千梵嘉奖的摸摸小兔子的脑袋, 把他抱到腿上给它顺毛,他抬起头看了眼杜云,抿唇笑了下, 又垂下眸, 望着他家雪白雪白的小崽子, 说:“杜大人想听听十九爷对我有何恩情吗?” 杜云刚想拒绝,被图柏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动了动嘴唇,把脸扭到一旁,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 千梵向图柏感激的笑了笑,后者被笑的兔心荡漾,自己姓什么估计都不知道了。 千梵想了想,开了口,他的声音明朗干净,像风吹过幽谷,让人很快就静下心来,忍不住侧耳倾听。 “昭平十一年,大荆战事吃紧,西境西槐、护河一带被北羌出兵霸占,北边从昌河谷到德良坝多年受岛国云平滋扰,周边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民不聊生……” ……当时,大荆四境皆有动荡,饿殍横尸荒野,流民蜂拥进入平原,州县治理不暇,难以镇压,而朝廷多次出兵抵御外族侵略,却收效甚微,全国上下人心惶恐,江山满目疮痍。 当年十月初七,西伐军将领孙招阵亡,一代名将,战绩赫赫,埋骨千里黄沙,无人收尸。 帝都里朝廷大骇,逼不得已,派出三位皇子远赴西境,任职主将和左右副将,暂代将领之职。 当时,最大的皇子年方十八,最小的才刚满十四。他们刚抵驻地不久,便遇北羌大军夜袭,驻地里死尸堆积,血流成河,无从下脚。 将领身亡,西伐军军心溃散,不出十日,二城失守,副将王嘲弃师北逃,三位皇子空降驻地,由于时日之短,无法掌控局面,不得不随军撤退。 就在一干率领忙于逃命奔波时,一位皇子沿路收容接纳溃败的士兵,将其组织起来,一部分掩护撤退,还有一部分负责救助路上伤残、行动不便的伤员,进行有秩序的撤退。 西伐军被迫后撤三百里,就在退至嘉南城里时,之前被收拢、重新编制的士兵已然形成一小股整齐的队伍,在那位皇子的号令下,他们手握长矛,忽然转头,背靠黄砖红瓦粘成的嘉南城墙,重新面向将他们追的鸡飞狗跳的北羌蛮人。 士兵的胸口还残留着逃跑时的仓惶和恐惧,然而当他们看见那位身着盔甲、已经冲向了敌阵前的年轻皇子时,士兵的心里燃起了曾经名将孙招带给他们的一腔热血。 年轻的皇子坐在高头大马上,举起长剑,没有高声呐喊‘跟我冲’,而是沉默着重重甩下马鞭,头也不回一路飞奔,率先斩下了敌人的头颅。 死不瞑目的脑袋滚入凌乱的滚滚狼烟里,就像一个暗号,方才还忙于奔波逃命的西伐士兵一转身,露出了久违的血性和杀意。 而组织溃军残兵反击的那位皇子便是先皇年纪最轻的第十九个儿子,宗海起——大风随海起,怒涛幻成澜。 嘉南城在殷成澜的身后关上厚重的城门,他背对着城里的将帅和百姓,带领西伐的残兵败将,在不断撤退的、战败的西伐军噩梦里守住了大荆疆土的重要军事关卡。 而从那天起,大荆的疆域再也不曾退让一分。 “怀远王骁勇善战,有胆略,善筹谋,我自年幼便有耳闻。”杜云道。 千梵点头,继续说:“我和他相识时,已是三年之后,他那时已经成为西伐军的最高统帅,带领西伐军先是将北羌赶到西槐一带,而后又收复失地大杨岭、邑泰城和南郭七县、直到来到了护河边。” 护河上游村落遭北羌屠城,浮尸成野,堆积成山,河水从无数腐尸上流过,流到下游子梁村,村里人口舌生脓流血,手脚乌青,骨瘦如柴,被断为瘟疫。 西伐军因此原因,向北移驻地二十公里,并封锁了进入子粱村的所有道路。 疫情传播的两个月后,朝廷传来消息,要求放火烧城,阻止瘟疫蔓延。 千梵便是在此时来到了子粱村。 他游历到了这里,看见断壁残垣,尸横遍野,那些人脸颊凹陷,舌头从口中垂涎,皮肤裹在骨头上,好像轻轻一碰,就能折断塌成一团乌骨。 他悲从中来,不畏瘟疫传染,在村中设立经台,为子粱村民诵轮回经、祈万世福,希望孤魂安息,这时,有一只手从经台下抓住了他的衣襟。 那是位形销骨立的老者,他跪伏在地上,青白的手指向子粱村后山的地方,保持着这个姿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千梵赶到后山,在一只山洞里看见了四十八个孩童,他们喝着山洞里渗透出来的泉水,是子粱村数百位村民最后的希望。 他们恳求千梵带走这些孩子。 然而进村入村的道路早已经封锁,封锁线外,官兵驻扎,口唇以厚布遮掩,手里握着汹汹燃烧的火焰,已经将目光对准了这座死人村。 四十八个孩子仅靠泉水过活,身体极度虚弱,千梵带不出人,只好在西伐军防火烧村的前一晚闯进了军队驻地里,见到了他们的主帅殷成澜。 杀伐果断的少年坐在案台后,目光如炬,冷冷的看着同样是少年的僧人。 千梵撩袍跪下,请他出兵带出那些孩子。 殷成澜说,你如何保证他们没有感染?我不会拿我十万大军的性命犯险。 千梵说,以我佛为约,将孩童带离大军十里之外,由我看护,只要将军施舍米粮。 帐中左右副将、校尉、谋士大惊,连说不可,还望将军三思。 殷成澜道,你不怕被他们感染?你是何人? 千梵道,不怕,他声音朗朗,回荡在营帐中,口出狂言,说道,贫僧将是大荆第一高僧。 殷成澜看着他,好像看见了自己,他忽然一笑,说,好,但我不能让我的士兵随你去,他们可以死在战场上,决不能死在瘟疫中。 千梵眼里一暗,殷成澜站起来,继续说,不过我可以同你去。 那天夜里,西伐军的火把烧成了一条长龙,在无数人的劝阻声中,殷成澜蒙上面罩,带着十个亲卫兵,跟随千梵踏入了死人村里,他们背着那些孩子,穿过涓涓留着疫病的护河,走过面孔模糊的百姓,消失在火光照亮黑夜的子粱村。 从他答应救出那些孩子时,千梵便向他承诺,但有使令,万死不辞! 杜云垂头看着脚尖,脸上浮出苦笑。 千梵站起来,望向帝都城墙所在的方向,说:“昭平十六年腊月……” 殷成澜收到先皇重病的急诏,带了几个随从侍卫,从南海战场上归来,他却想不到,那一天,他没见到先皇,而是被困在宫墙之外,隔着大荆青灰巨大的宫墙,望着里头绿瓦朱甍的飞檐,收到了来自大皇子的信。 信上,拥护太子的二十五位重臣大将、长青宫太子母妃宫中一百一十七个妃嫔、婢女和文妃娘娘的脖颈上全部被大皇子的人架上了寒光冷刃。 大皇子不敢出宫,他清楚明白离开皇宫,那就是太子的天下。 他只有这一丝机会,守着这些太子最重视的人,才能让他宽厚仁慈谋略无双的十九弟低头。 赐毒。我高高在上睥睨无双的十九弟,只有你死了,你的母妃,你的良师,你的人,才能在我的掌控下苟且偷生。 宫墙外,殷成澜看着手里的毒酒,想起出征临行前他交待大皇兄照顾母妃的话,心坠入了冰窟,他哈哈大笑,高举毒酒杯,隔着宫墙敬他推心置腹的兄长。 黄泉有路,本宫这就下去 ,在深渊地狱里,等着皇兄。 殷成澜毒发,口吐鲜血,而宫墙里头,温润的大皇子双目阴鸷,下了命令:别留活口。 无数人头落地。 一位老臣悲怆大喊着,头颅在四溅的血水里落地,他身旁的儿子抱住父亲的头,说完了最后的话。 ……固九死未悔。 其二人便是殷成澜从南海带回的贴身侍卫连按歌的父兄。 长青宫的人拼死护住太子母妃,几经波折,将她送出了皇宫。 她是那场长青宫变唯一活着的人。 连按歌声嘶力竭,来不及见父兄最后一眼,跟随其他几个侍卫将浑身冰冷的太子送到了神医谷中。 “我收到消息,再见到太子,他躺在床上,气息奄奄,拼死撑住了最后一口气。”千梵道:“他见到我,抓住我的手,鲜血从他口中涌出,太子说了一句话。” 千梵轻轻吸了一口气,看见西方残阳烈烈如血。 “太子说,一百四十一……” 一百四十一条人命,这是大皇子欠他的。 第82章 尘埃落定(一) 夕阳从古城墙之斜照进小树林里, 斑驳的金芒在山月幽深的瞳仁中泛着细碎的涟漪。 他苦笑:“所以, 我没法劝他放弃仇恨。” 殷成澜为的不是千古盛名, 也不是权倾天下,甚至不是天道不公, 他拖着病躯苟延残喘, 只想用那个人的血, 祭奠长青宫变愤恨含冤而死的一百四十一条孤魂。 殷成澜苦心孤诣,要让皇帝尝尝那种被摧毁绝望的痛苦, 体会被背叛、失去一切的折磨, 他的仇恨很简单,简单到不需要去想任何手段,只要将皇帝曾经加付给他、给他母妃,给连按歌父兄,给长青宫里所有人身上的痛苦悉数还给他,殷成澜便知足了。 杜夕阳云坐在那里上, 侧影如同一座石像,脸藏在逐渐暗淡的天光里, 看不清神情。 眼见天色越来越晚, 千梵两步并做一步走到他面前,说:“若是你还信我, 我愿向大人承诺,如果太子错杀一人, 千梵用性命偿还。” 杜云听了, 嗤笑一下, 这才缓慢的活动着腿脚,站起身,与他平视,道:“我要你的命做甚么?” 然后深吸一口气,好像心里难受到了极致,表情微微有些扭曲,他转身看着蹲在一旁漫不经心逗着小兔子的图柏,说:“老图。” 图柏抬头看向他。 杜云难看的笑了一下:“当初我趁你病发,做了错事,让你险些错失和山月禅师的因缘,纵然如今你与他破镜重圆,但我仍悔恨在心……” 顿了一下,“……杜云无以弥补,这次就作为补偿吧。” 最后几个字压在他的喉咙里,说出来的时候,杜云声音嘶哑难听,一贯的踌躇满志在话音落下的时候灰飞烟灭,他眼里有强撑的苦笑,在这一刻他再也回不到当初那个君子入仕行其义的状元郎。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千梵和图柏看着杜云的马车驶入华灯初上的帝都王城,巨大厚重的城门关住歌舞升平的十里长街,局中人灯红酒绿,只有荒郊野外的他们知道,一场悄无声息的暗波正卷起海浪。 杜云连夜入城,不待歇息,与皇帝在密阁见了面。 天一黑,灵江才知道什么叫两眼抓瞎。 皇宫太大,亭台楼阁比比皆是,在他看来都大差不差,难以区分,他又天生自带迷路属性,之前专心致志辨路还好些,如今又要看路,又要找人,还要哄着小兜兜里的幼崽,尤其是听着幼鸟哼哼唧唧的喵来喵去,他就焦头烂额烦的不行。 灵江只好蹲在宫墙沿上,小翅膀圈在身前,抱着娇弱的幼鸟,思忖殷十九的藏身之处。 站得高看的远,身后是十万灯火阑珊交织,万家炊烟袅袅而上,身前有绿瓦朱甍,宝殿朱阁,怀里的幼崽忽然轻轻吸了一下小鼻子。 灵江低头瞅它。 小鸟鸟抿着淡黄色的鸟喙,顶着几根短而稀疏的呆毛,捂住小肚子,用黑豆小眼幽怨瞅着他。 饿了。 灵江也很幽怨,道:“我更饿。” 小鸟鸟:“.…..” 能换个靠谱的爹吗。 幸好他只是间歇性不靠谱,灵江等野橘猫迈着小碎步追来的时候,把小兜兜拎在爪子上,从墙头一跃而下,展翅滑翔。 既然殷十九已经在宫中,那找到他只是个时日的问题,当下最重要的是先填饱肚子。 御膳房比殷成澜好找得多,灵江循着微风飘来的气味,落在了一处宫殿上面,屋檐下有宫女端着红木盘进出,柴火烧的噼里啪啦,一股糯米蒸熟的香味化作白烟钻进灵江和小鸟鸟的鼻子。 他们同时吸了吸口水。 橘猫在他们身边蹲下来,胖乎乎的肚子急促的收缩,它已经跑了一天,现在累得连喵都不想喵了。 灵江把小鸟鸟放到它怀里,也不管一崽一猫能否听懂,就交代道:“等着。” 说罢飞出屋檐,趁宫里的人没注意钻进了膳房。 这间膳房不太大,显然不是为皇帝做饭的地方,已经过了时辰,进出的奴才不多,只有几个年迈的嬷嬷在清洗汤匙碗筷,灵江瞬间落到洗菜池边上的菜筐里,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挑挑拣拣已经用剩下的青菜。 他挑了一会儿,内心一阵憋屈,殷十九好歹是王侯将相、一阁之主、上古战神的弟弟,他的鸟怎么沦落到拾人剩菜的地步了。 捡了几片菜叶,灵江正要偷摸去啄点糯米糕,御膳房外忽然走进来了个宫女,一进门便哭哭啼啼,放下盘子,蹲到了地上。 马上有两个嬷嬷围了上来,往外面看了一眼,轻手轻脚关上殿门,小声询问她怎么了。 宫女抬起身,灵江看见她胸口的裙衫有一大片污渍,是汤汁直接泼上去的,她的手和脖子红肿,是被烫的。 一个嬷嬷用力抚摸着宫女的头,小声说:“大皇子还不吃东西?” 宫女含泪点头,嗓音柔柔的,哽咽道:“自从他疯……”睫毛颤了一下,害怕似的目光往周围瞥了瞥,说:“自从大皇子病了之后,就不肯好好吃东西,送去了也是扔出来。” 她整理着自己的衣裳,轻声说:“听一个姐姐说前几天有个宫女被扔出来的瓷瓶砸伤了头,流了很多的血,当场就晕倒了呢,我这还算好的了。” 嬷嬷唏嘘:“那也不能不吃东西呀,御医还没请吗?” 宫女慌忙捂住她的唇,咬了下贝齿,说:“嬷嬷千万别再说了,娘娘拼命才将大皇子生病的消息压下去,若是被……”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地上的两个女人慌忙分开,来人是个御膳房里的厨子。 宫女似乎和他相熟,嗔怒道:“哥哥进来也不吱一声。” 厨子反手关上门,凑到一起说:“你们刚刚说的我都听到了,我还知道乐冼殿的三皇子也得了这种病,都瞒着呢。” 宫女啊了一声:“为何?” 厨子道:“你们不知道吗,前几天宫里来了个僧人,现在就住在子蔚宫。” “陛下潜心向佛,经常有僧人入宫讲经,不是常事吗?” 厨子神神秘秘的动了动嘴唇,他还没胆大声说,只敢用唇语道:“不知道吧,那位僧人可是陛下的血脉。” 他们说道最后声音越来越小,灵江从洗菜池边悄悄绕到三人身旁,伸长了脖子,才听见那句话,厨子说完,宫女和嬷嬷露出震惊的表情,嬷嬷还想说什么,外面传来御林军换班走动的声音,膳房里的人立刻惊做鸟兽散去,各自忙活去了,偶尔对上视线,皆是一脸恐慌。 灵江趁他们不注意,抓着几片菜叶子,偷了半个白馒头和一只猪蹄,拎着飞到了屋檐上,幸好它个子不大,力气倒是多的是。 橘猫嗅到猪蹄立刻扑了上去,将怀里的小鸟鸟都扑腾掉了,小鸟鸟顺着屋檐骨碌骨碌滚下来,被灵江眼疾爪快接住。 它都转晕了,趴在灵江身上森气气,喵喵喵的给灵江告状。 灵江听见它叫唤,糟心的很想再丢出去。 他将一猫一鸟安顿在宫中一棵百年老树的鸟窝里,略微犹豫了下,朝一个方向飞去。 按他今晚偷听的来看,宫里那位大皇子和三皇子的病绝对有猫腻,灵江虽不清楚殷成澜的详细计划,但之前他曾仔细暗中推算过其可行性,不定之数太多,殷十九所做的一切玄之又玄,皆靠玩弄人心于鼓掌。人心易蛊也易骗,然而一旦一步走错,或者未达到他想要的结果,他们辛辛苦苦在皇帝心里营造的那片假象就会轰然坍塌。 每一步都要如履薄冰才可。 不过殷十九到底去了哪里?灵江没想明白他的藏身之处,只好试试先飞到那位疯了的大皇子寝宫。 他没费功夫,刚好看到膳房里的宫女又端着汤羹站在一座昏暗的宫殿前,殿前还有许多宫女和奴才。 大殿里传来砰砰咣咣的破碎声和女人小声的啜泣,灵江跃上房檐,撩开一片瓦片,借着昏暗的月光看见一个华服女子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披头散发的人,她哭道:“不能出去……不能被你父皇发现,不然就没了……什么都没了。” 怀里的人又哭又笑,痴痴喊道:“杀……言而无信……” 灵江眼里一动,想起离开神医谷时,严楚交给殷成澜的药。 原来如此。 这一夜,天空星子浮动,高照着大荆皇宫的紫微星垣北移黯淡,陪设两旁的太微垣、天市垣分向两旁,直到黎明浮出天边,雾蒙蒙的天空上,颤动的两颗伴星中央已然生出一颗难以看清星子,紫薇渐暗,此星将明。 密阁里的蜡烛噗的一下熄灭了,微小的爆破声惊动了里面人,杜云哆嗦了一下,抬头飞快看了眼皇帝,又重新垂下眼睫,说:“臣……当真亲眼所见山月禅师圆寂。” 一旁的丞相眯着眼,浑浊的眼珠从褶皱着的眼皮里射出:“你可曾他提过什么国运之事?” 杜云怔了一下,想起怀远王爷要的把戏,他心里一阵愤怒,压在喉咙里的话几欲脱口而出,然而那些话只是在杜云的唇齿间辗转几回,就又戚戚然被咽了下去。 事到如今,早已无处可怒,无处可怨了。 杜云嘴唇动了动,想回答丞相的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有人慌慌忙忙跪到了密阁外头,大声道:“陛下,霖远宫,昭阳宫出事了。” 皇帝闻讯大步迈出去,不等他问,只见蔚蓝的黎明下,几道滚滚黑烟犹如黑龙舞爪,直冲云霄,而失火的地方,正是大皇子、三皇子的寝宫。 救火的人络绎不绝,被大火照亮的地方,有人嘻怒笑骂,在火中穿梭起舞,待皇帝看清火里的人时,惊骇和怒火一下子冲上脑门。 大皇子蓬头垢面,在燃烧的火里冲皇帝笑道:“言而无信……言而无信……” 皇帝正欲冲上前的脚步一顿,震惊的看着他。 大皇子疯了,三皇子是,四皇子,六皇子,在宫里的几位皇子全都神志不清,状若痴傻,疯了的大皇子点着了宫殿,这才叫皇帝知道此事。 一棵百年老树上,小黄鸟啄着火折子,眯眼盯着下面的闹剧,心里已经明白殷成澜下药的目的了。 “嗤嗤,嗤嗤,嗤嗤” 这时,他的头上却忽然传来那位大皇子的痴笑声,灵江一愣,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抬起头,看见鸟窝里,他家小鸟崽子正煞有其事的学着。 灵江:“……” 能打死吗。 “你们瞒着朕,你们都敢瞒着朕!”皇帝大怒,看着御医进进出出在几位皇子的宫殿中,指着她们,气的手哆嗦:“若是朕的皇子出了事,你们全被给朕陪葬!” 大皇子的母妃跪在妃嫔之首,听见皇帝的指责,抹着眼泪道:“瀛皖是臣妾的心头肉,臣妾怎么不心疼,可他忽然这样,臣妾不能说!” “不能说?谁给你的胆子让你瞒着朕?”皇帝瞪圆了眼。 女人道:“皇上放在子蔚宫里的人是谁?他入宫当天夜里皇儿就不大对劲,臣妾听闻……听闻……” 她脸上梨花带雨:“若是皇上知晓皇儿变成这样,会不会立——” 她看见皇帝恶狠狠的瞪着她,后面的话顿时不敢再说了。 皇帝道:“好啊,如今你们谁都想左右朕立太子是吧!你们——” 皇帝暴跳如雷,怒急攻心,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众人手脚慌忙去扶皇帝,人群中一名侍卫看了一眼乱糟糟的宫殿,若有所思退进了暗处。 皇帝从昏迷中醒过来的第一句话,说的便是朕要斩了那个妖僧。 一直守在殿下的杜云听见,对怀远王的计划竟有些看不懂了。 子蔚宫里,御林军手持雪亮的长刀,请睿思前去面圣。 一玄担忧,抓住起身向门外走的人,急道:“公子,爷还没有消息吗,要是皇上对您不利……” 睿思轻轻拍了拍他的头,低声说:“他有自己要做的事,不会再出现了。剩下的该我来完成。” 说完,向一玄摆摆手,跟着御林军离开。 再见到睿思,皇帝靠在床栏边,头发垂落下来,形容阴郁,听见声音,他的目光穿过御林军的长刀钉在睿思身上。 “你知道不知道朕要杀了你?” 睿思瞥着身前锐利的刀锋,轻轻一笑。 皇帝眉头一拧:“你笑什么?” 睿思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陛下若是非杀贫僧不可,就让贫僧先为几位皇子驱害治病吧。” 皇帝道:“你果然是只晓得。”他阴沉的看着他:“你对皇儿做了什么?” 睿思道:“宫中咒怨之气浓重,贫僧身上的佛光冲煞了它们,怨气无处可逃,这才钻进了几位皇子的身体里。” 皇帝冷冷的拍了下桌子:“你不会真以为朕会信你的妖言惑众吧!” 睿思道:“陛下知道宫中怨气最重地方在何处吗?” 皇帝皱眉,睿思道:“几位皇子说了什么,您听见了吗?” 皇帝一愣,看着他,脸上的愤怒竟一点点瓦解,取而代之是旁人难以看懂的惊惶。 言而无信…… 堂堂九五之尊竟然言而无信,背信弃义,杀人如麻…… 不,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帝,不算的,不算的! 皇帝眼里一瞬间布满血红,好像这句话是一个阀门,一下子打开了他心中某个地方,汩汩流出无数从未干涸、从未消失、从未平静的殷红的血泊。 他答应睿思去给几位皇子驱邪秽,看着不停念叨着那四个字的儿子脸上浮出一股淡淡的黑气,然后,年轻的僧人凌空轻轻一抓,黑气倏地从皇子脸上散去,消失在了半空。 皇帝站在一旁,忽然向后退了几步,好像躲避什么似得,一下子退到了殿门口,慌忙道了句:“禅师稍后到朕宫里来。” 说完,没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叫错了人,便心神不宁的走了。 睿思望着他的身影,坐在床边露出干净的笑容。 杜云站在远处,眯眼看着少年。 少年似有所感,回头向他淡然一笑。 这云淡风轻的一笑,却教杜云心头一颤,尝到了杀伐果断的血锈味。 夜幕暗沉沉的压下来,养心殿里,皇帝靠在床头,一言不发的看着烛火在墙壁上跳跃。 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公公暗中打量了下主子的脸色,心知自己此夜是不好过了,每当提起那件事,皇帝总是阴森可怖,好像随时都能跳起来掐死他似的。 “你说太子到底死了没?山月说他伤重活不了多久,朕派出去的人没一个找到他的下落,他好像忽然人间蒸发了,可朕却总觉得他没死,他就在朕的身边盯着朕。”皇帝道。 公公咽了咽口水,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想起那个人,皇帝的头就钻心的疼起来,公公连忙上前扶皇帝躺下,小声说:“山月禅师是陛下亲自册封的大荆第一高僧,禅师既然这么说了,奴才觉得应该错不了,陛下不必过分担忧,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嗤的一笑:“朕没见到太子的尸体,是永远都睡不好觉的。况且,山月连自身都保不住,何谈让朕安心。” 公公道:“奴才听说有高人修炼成佛升天之后,留在人间的肉身就要坐化了,所以像山月禅师这般高僧,兴许也是道行修够了就……” 话没说完,看见皇帝的眼神,噤若寒蝉没了声。 皇帝冷冷的看着他:“朕在想,你如此虔诚的相信山月,会不会也觉得山月的那封信,,,,,朕应该顺应他的意思,册封太子。” 公公大骇,噗通跪了下来,浑身发颤:“奴才该死,奴才说了胡话,奴才该死,陛下饶命。” 皇帝森然看他一眼,在龙床上躺好,冷然的吩咐:“熄灯。” 公公心有余悸的站起来,小跑到床边的琉璃灯盏架前,熄灭了烛火,在昏暗中取出一截安神香放进了香炉。 淡淡的清香氲满屋子。 皇帝眉头一皱,闭着眼,说:“还是山月留下来的香烛?” 公公这才想起自己犯了大错,皇帝才因为此人龙颜大怒,现在他就又忘了:“奴才、奴才这就换下香。” 皇帝嗯了一声,嗅着香味,感觉眼皮越来越沉,浑浑噩噩的挥了下手:“不必,候着吧。”说完,便陷入了睡梦中。 跪在地上的公公伏着身子半天没动,直到夜色透过窗户照进来,他才抬起头,透过夜色,默默看着沉睡的皇帝。 皇帝原本平静的睡容忽然一抽,眉心拧了起来,他不知是梦到了什么,脸色狰狞起来,四肢抽动,好像被人勒住了脖子一样。 “不要过来……朕要杀了你……” 大口喘息,冷汗一瞬间布满皇帝的额头。 跪在地上的公公似乎早有预料,静静看着他。 皇帝陷在梦魇里,剧烈的挣扎,大汗淋漓,直到忽然猛地坐了起来,太监公公连忙起身跑了过去:“皇上您又做噩梦了?” 皇帝胸口剧烈的喘气,双目发直,攥住公公的衣袖,道:“把山月叫来,朕要见山月!” 公公点点头,冲出去对门外的御林军道:“陛下又做噩梦了,去将睿思公子请过来吧。” 睿思很快赶到,使用之前和山月的方法,让皇帝平静下来。 宫殿里光线黯淡,烛火跳跃,皇帝心有余悸的看着和自己相似的面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睿思低眉顺眼站在一边,说:“陛下睡吧,有贫僧在,那些冤魂不敢入陛下的梦。” 他的话让皇帝眼睛一缩,惊慌的瞥了一下四周。皇帝虽吃斋念佛,但根本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他之所以供佛,也不过是想镇住某个凶神恶煞。 皇帝疲惫的点点头,躺了回去,在闭上眼的那一刻还又看了一眼睿思,嘴唇翕动。 等皇帝陷入沉睡,睿思从袖子里摸出一截沉香递了过去,床边伺候的公公立刻接住,手脚麻利的更换了香炉里的香。 香雾入鼻,床上的男人嗅到之后沉沉昏睡过去,紧皱的眉松开,脸上浮现出轻松自在的神情,而殿中的两人早已经用袖子捂住了口鼻。 山月的香里加了鬼枯草,睿思的香中添的是曼陀罗,一个令人气息不畅心神不宁,另一个让人如临仙境,二者皆出自神医严楚之手。 睿思和公公交换了个眼神,公公出门打发了侍卫,他们就坐在宫殿的台阶前,守着在梦里醉生梦死的皇帝。 晚风从飞檐上溜走,两个小脑袋悄无声息冒了出来,灵江抱着小鸟崽子左右看了看,没看见殷成澜的踪迹,就指指睿思,小声对小鸟道:“看,你哥。” 小鸟崽子瞅瞅他哥光洁的后脑勺,紧张的摸了摸自己的鸟头,它摸到茸茸的呆毛,小黑眼眯着,笑成了小小的月牙。 吓死崽崽了。 灵江:“……” 怕自己也是秃的吗,还挺臭美的。 天渐渐亮了起来,灵江看见睿思和公公进了殿里,他现在没有法术,帮不上忙,只好带着儿子暗中围观,等殷成澜出现。 皇帝睡的十分安稳,睁开眼就看见守在床边的睿思,朦胧的霞光披在少年的身后,他长身玉立,好似一尊温润的神像。 皇帝想起后半夜的平静的安眠,感觉到身体有种说不出的畅快轻松,他看着守了自己一夜的少年,冷硬的胸腔里流过一丝暖意。 “陛下好些了吗?”睿思问。 皇帝坐起来,舒展四肢,侧头看着他。 沉默了一会儿,道:“朕已经好了。” 睿思松了一口气,合掌念了句阿弥陀佛。 皇帝道:“你、禅……” 竟不知道如何称呼他。 睿思道:“贫僧法号空尘。” 空尘。皇帝张了张嘴,发现也叫不出来,只好问:“你俗家名字唤什么?” “睿思。” 皇帝点头:“去歇着吧。” 睿思退下,皇帝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外明亮的天光里,原先的厌恶愤怒一点点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心底升起的淡淡自豪,和若有若无的惆怅。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一旁躬着身的太监公公收进了眼里。 睿思回到子蔚宫,宫前仍旧有御林军看守,然而他知道,他们的计划就快成了。 第二夜,皇帝依旧被噩梦惊醒,睿思前去,以禅经安抚,暗中让公公替换了沉香。 一连五日后,子蔚宫前的侍卫被撤下了。 病好的大皇子得知此事,心觉父皇被妖僧迷惑,联合三皇子、四皇子、六皇子一同气势汹汹去了子蔚宫,想看看里头到底住的什么妖魔鬼怪。 他们去的时候正好遇见皇帝与睿思对坐榻上,在讲经解禅。皇帝闻之原因,大怒,痛斥几位皇子知恩不报,若不是睿思出手,还不知道要疯到什么时候。 大皇子跪在地上,看着父皇身旁的少年,眼里满是恶毒:“如若不是他入宫,儿臣和几位弟弟又怎会得此疯病。儿臣看,就是此人暗中捣鬼,害儿臣……” “闭嘴!”皇帝道:“瀛皖,朕之前一直觉得你宽厚仁慈,才德兼备,是诸位皇子的表率,若是你连此事都看不明白,朕如何安心将……” 皇帝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立刻闭了起来,怒瞪着殿里的众人。 大皇子一愣,纵然皇帝没说出来,他却已经听出了意思,连忙跪了下去,收起刚刚的盛气凌人,懊悔道:“父皇莫要气坏了身子,儿臣,儿臣只是受人蛊惑,才、才犯了错,并非针对他。” 皇帝知道都是借口,但不打算揭穿,心烦的看他一眼:“还不快走,丢人现眼。” 大皇子压抑着心里的喜悦,灰溜溜带人走了。 皇帝转过了头,看见睿思平静的面孔,忽然想起山月那封信,心里一紧,警惕的看着他。 后者好似浑然不觉,唇角嗪着笑容,目送大皇子离开子蔚宫,这才和皇帝对上视线。 皇帝试探道:“瀛皖的定性要是有你的一半,朕也能高枕无忧了。” 睿思笑了笑:“大皇子之所以有此举动,其责在陛下身上。” 皇帝皱眉,问:“何出此言?” 睿思答:“陛下,天下之本乃出太子,系百官之心,欲立则以安其心。” 皇帝眉头狠狠一拧,一手按住桌角,道:“你劝朕立太子?” 睿思点头:“大皇子宅心仁厚,得陛下心侧之,即是,不妨早日定下,不仅安定百官,亦能定皇子之心。” 皇帝紧皱的眉宇笼上淡淡疑惑,他高深莫测看着睿思,颇有深意问:“睿思所言可出自真心?” 睿思笑着颔首:“陛下,虚名对贫僧而言并无他用,只要河山安定,贫僧就心满意足了。” 皇帝愣住了,他一直忌惮这个人的不正是这番原因,若是这个孩子根本没觊觎过太子之位的话…… 皇帝欲言又止:“可山月信中所写——” 睿思道:“守我大荆百年大业,定我河山万世长青,本就是贫僧所愿,不管贫僧何种身份,都会倾尽己力,以安太平。” 皇帝惊讶,他一下子站起来:“你、你说的是真的?” 睿思乖巧的点点头,皇帝心里升起了一种难以言语的滋味,这个孩子有着与世无争的清净,他千里而来,从不怨恨自己,从不争论愤懑,在自己冷眼相对的时候也能不辞辛苦的守在他的床前,他是自己的血脉,又是佛祖的信徒,他不会对自己和太子不利,又能在宫里保佑自己和江山,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是不是可以接受这个孩子留下来,留在自己身边,在他心神不宁的时候,在所有人都觊觎他的皇位的时候,他会一如往常的站在他的身旁。 有下人送来了东西,睿思将其端上,放到皇帝面前,温声说:“陛下,这是贫僧为陛下调制的汤羹,服之可令人安神精气,延年益寿。” 皇帝眼底氲出喜色,说:“朕不是陛下,朕是你的父皇,睿思,你唤朕一声父皇。” 睿思愣了下,清澈的双眸涌上朦胧的水汽,他从未如此失态过,别过头,许久,才哑声道:“父皇。” 皇帝大喜过望:“好好好。” 睿思将汤羹推过去。 皇帝喝罢,说:“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睿思红着眼睛摇头。 皇帝道:“既然朕已经认下你,也该给你个名分了,让朕想想册封你什么好。” 睿思道:“贫僧能见到陛……父皇,已经知足了。” 皇帝站起来在子蔚宫里来来回回走了一圈,又回来说:“不成,你是真的皇子,怎可无名无分。” 睿思轻轻叹口气,握着佛珠,说:“也不急在这一时,父皇注意莫要思虑过重,影响身子。” 皇帝喜笑颜开,对睿思的听话体贴简直满意的不行:“朕听你的,朕不急。让朕想想为你册封什么,过几日为你举行册封大典。” 说完朗声笑着离开了子蔚宫。 子蔚宫中静了下来,阳光长长的照进宫殿,映着那个人孤零零的身影,睿思垂头,握紧了佛珠。 帷幕后面,一玄小和尚悄悄走过来,扒住殿门往外瞅了瞅,踮脚小跑过来,说:“公子,陛下要封您什么?” 睿思面对西方跪下,将腕上的佛珠取下来,放进小和尚的手里,他微微一笑:“不重要了。” 他修长的指尖划过眼角,看着指腹上一滴水渍,没什么表情道:“该结束了。” 册封之事一出,朝堂哗然,文武百官面面相窥,皆不清楚皇帝到底要册封睿思什么,众人猜测纷纷,流言四起,皇帝两耳不闻,只令礼部尚书速去准备册封事宜。 唯有大皇子好似吃了定心丸,每日趁皇帝去子蔚宫念禅时,就也跟着听禅习道。 三日后,册封大典开始,会见群臣之前,睿思见了皇帝。 书房左右无他人,九龙御案前摆放着两绸圣旨,皇帝正凝神望着,手旁放着传国玉玺。 看见睿思,皇帝将他招过来,道:“朕这几日想了想,你那日说的有道理,朕年事已高,也该册封太子了,今日朕不仅要封你为亲王,也同时将太子之事定下吧。” 睿思笑了下,端着一碗汤羹送到了皇帝手边:“父皇,服下汤羹再去吧。” 皇帝老怀安慰:“还是你有心了,天天记挂着父皇。” 他一饮而下,撩袍起身,大步向书房外走去,察觉睿思没跟上,就去询问,这一转身,他看见年轻人垂手站在大殿里,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皇帝皱眉,刚要说话,只觉得眼前一阵强烈的眩晕,连站都站不住,踉跄摔倒了地上,他心中大惊,艰难的伸手指着睿思,嘴唇颤抖,愤怒一下子涌上心头。 睿思握住他的手,轻声说:“父皇,儿臣带您去见一个人。” * 皇帝睁开眼,看见一座荒凉的宫殿,殿前有一棵枯死的柳树,他记得每年夏天柳条迎风摆动,遮下一大片斑驳的阴凉。 阴凉下摆着红楠木雕成的贵妃榻,每年总有那么几天,那人会从繁忙的战场赶回来,有时候连玄甲都未褪下,就这么坐在树下,端着一坛酒,冲他微微一笑:“皇兄来了。” 这里是荒凉已久长青宫。 皇帝的眼眸收缩,原本柳绿花红的旧忆忽然失去了颜色,变得昏暗阴森,接着无数刺目的鲜血从滚落的人头里喷涌出来,溅了他一身,他恍惚去躲了一下,猛的清醒过来。 柳树,贵妃榻,年轻的太子,死不瞑目的头颅都消失不见了,皇帝看见枯死的树下摆着一只只坛子,从树下一直摆到长青宫殿前的台阶上。 阶上坐着个玄衣逶迤垂地的男子,正是消失许久的殷成澜。 殷成澜手里捧着一只骨灰坛,没看他:“皇兄,本宫等你很久了。” 皇帝狼狈从地上爬起来,慌张的往身后看了一眼,发现身边没有一个侍卫,他顿时惊慌起来。 “你怎么进来的?” 殷成澜转过头,笑道:“本宫一直都在,今日来送你走。” 皇帝退后了一步,冲到院门口用力拽了拽门栓。 殷成澜道:“这可是皇兄要亲自册封的瑞王锁的门。” 皇帝脸上一下子惨白,怒不可遏道:“他是……他是你的人!” 殷成澜道:“我不妨告诉你,不仅他是,皇兄最信任的山月禅师也是,就连皇兄身旁的太监公公也是本宫的人,没有他们,皇兄怎么能日夜睡不好觉呢,像大皇兄这般无心无肺的人,非待要人不断提醒着,才能刻骨铭记吧。” 皇帝想起黑暗里无处不在盯着自己的眼睛,梦中永远重复的血腥一幕,他以为是他犯了杀孽,做贼心虚,现在才知道是殷成澜用尽了手段,才让他不停的想起那件事,不停地在梦里回忆。 皇帝的脚步几乎站不稳:“你现在杀了我,你杀了我的话……” 殷成澜微微笑着,他坐在阳光中,俊美无双,风姿卓绝,然而只有皇帝才知道他平静微笑下的冷酷。 殷成澜接下他下面的话:“大荆依旧歌舞升平,百姓照常安居乐业,不会有什么变化,对他们而言,你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皇帝胸口剧烈的起伏,苍老的脸上每一道皱眉都积着愤怒和惊恐,他试图争辩:“不是的,朕是明君,朕会彪炳千古名垂史册,你要是杀了朕,天下会大乱,你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会重新遭到侵犯,你……” 殷成澜轻喟:“睿思会成为明君,接手你的江山,就像你曾经拿走我的东西一样。” 皇帝想起那封可笑的绝笔信,哈哈大笑起来:“朕没有受你们蛊惑,朕始终都没有立他为太子,没让你们得逞。” 殷成澜摇摇头,将手里的坛子扔到了地上。 骨灰坛碎在皇帝面前,露出圣旨绢黄的绸缎。 皇帝打开圣旨,看见里面熟悉的笔迹,写的是传位给睿思,旁边还有传国玉玺的印记——殷成澜一向擅长仿人的笔迹。 他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的目的真的是你的皇位吧。” 若是他想要,这天下他也唾手可得。 然而殷成澜想要的绝不是这个。 皇帝脚下踉跄,碰到了一只骨灰坛,他狼狈的错了两步,坐到了地上。 什么都没了,他什么都没了。 殷成澜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眼里竟流露出不忍,他收起邪佞的笑容,盯着地上的皇帝看了一会儿,说:“不如这样吧,皇兄向这些冤死的人磕三个头,若是皇兄真心诚意知错了,本宫可以留你一命。” 皇帝猛地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你说的是真的?” 他的心紧紧一缩,因为这句话高高悬了起来。 殷成澜按了按眉心,眼角有倦色。 “皇兄,我累了。” 殷成澜张开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事到如今,皇兄试试又如何。” 皇帝惊疑,可如今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他心里犹豫再三,想到若能离开这里,他还有机会杀了他,杀了睿思,杀光所有背叛他的人,他还能翻身。 于是,皇帝垂着手,屈辱的跪了下来,僵硬的磕了一个头。 殷成澜看着院中一百四十一只骨灰坛,忧心道:“皇兄磕的如此没有诚意,如何让地下孤魂原谅你呢。” 皇帝怒瞪着他,殷成澜坦然望去,要生要死请皇帝陛下自己选择。 皇帝心里怒火中烧,有心想将殷成澜五马分尸,可现在人如刀俎他为鱼肉,不得不低头。皇帝无可奈何,想到只要能活下来,忍辱负重也成,只要他还能翻身,还能……皇帝阴郁的盯着殷成澜,咬牙切齿的重重磕下了头。 沉重的磕头声砸在殷成澜心头,回荡着他过往十余年的折磨与痛苦。 他看着皇帝磕头,表情越来越冷漠。 皇帝磕完,站了起来,紧张的看着殷成澜。 殷成澜面无表情,挥了下手:“皇兄认错了,那就走吧。” 说完不再看向他。 皇帝又惊又喜,心里暗暗嘲讽殷成澜的心软,他向门口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脚腕忽然一软,重重跪倒了地上,皇帝口中吐出大口大口殷红的血水。 他倒进血泊中,扭过头,在血色弥漫中看见殷成澜缓缓勾起了唇,笑容如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 要取得你的信任不容易,臣弟亲手培养出来的孩子,皇兄可还满意? 你信任的孩子亲手端上的毒药,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你礼物呢。 体会到那种滋味了吗,你曾给我、给一百四十一个人的刻骨铭心,绝望愤怒,痛恨憎恶,椎心泣血永世难忘的感觉。 皇帝倒在地上,瞪大眼睛,死死看着殷成澜,浑身抽搐了几下,渐渐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灵江在宫里混吃混喝几天后,终于跟着皇帝找到了殷成澜藏身的地方。 灵江飞进去的时候,地上的血已经干涸成黑红色了,皇帝面色狰狞的躺在那里,死的不能再死了。 阳光西照,从红砖绿瓦的墙头跌进长青宫,一抹斜阳里,男人屈起一条腿坐在台阶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小黄鸟将小翅膀负在身后,慢慢悠悠绕过皇帝,渡步过去。 “啾?” 死了? 殷成澜听出意思,点点头。 他脸上既没有报仇雪恨的狂喜,也没有杀人之后的阴郁低靡,而是平静如水。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一日他坐在万海峰峰顶的倚云亭里,看着山风卷过幽谷,流云变幻,心里空荡荡的,没有仇恨,也没有人间万事。 他以为自己会豁然释怀,会心头一轻,可他没料到自己什么都没有,在皇帝死了和灵江来之前,他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想,就这么坐在阳光里,衣袍曳地。 他的身影在尘埃纷飞的阳光里静默,悄然和多年之前那个壮志凌云、坐在一望无际的大漠中望着夕阳的少年将军重合。 赤子之心,多年不改。 小黄鸟在他身前三步的距离停下来,仰起头望着他。 殷成澜的眸中有了涟漪,荡出一抹温热的波痕,他看着灵江,弯起唇角:“你来了。” 小黄鸟点点头。 殷成澜想了一下,缓慢的说:“小崽子破壳了?” 小黄鸟轻快的啾了下。 殷成澜笑意更胜:“乖不?” 灵江从没见过这样的殷成澜,随意似风,温和如水,坐在微风里唇角眼角都带着浅浅的微笑。 他以为殷十九会说,血海深仇我终于报了,会说,灵江这么多年,终于结束了。 可有关皇帝复仇江山的话,殷成澜什么都没说。 他说,你来了。 还说,我们的小崽子乖不? 灵江眼里发热,拢上一层水波,他忍下去,呼哨一声,野橘猫驼着小鸟崽子跳了进来,灵江飞过去把幼崽拎起来放进殷成澜手里。 小鸟崽子站在男人厚实温热的手掌上,它在宫里待了小半个月,吃的圆乎乎的,顶着一撮泛红的呆毛,傻了吧唧的睁着黑豆小眼,把头仰的高高的,瞅他。 灵江看着一爹一崽人鸟情深的画面,感动的抬爪挠了挠屁股。 殷成澜几乎不敢相信这个软绵绵的小家伙竟然是他儿子,他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弄伤了小东西,柔声说:“宝宝,叫爹爹。” 地上的灵江听见,心想,它会叫个屁。 小鸟崽在他手里扭扭捏捏,害羞了好一会儿。 灵江瞅着殷成澜哄着小鸟崽,心里很不忿,一边吃醋,一边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他心里忽然灵光一闪,急忙冲了过去。 等等! 它有时候也不太乖的! 然而灵江还是晚了,小鸟崽甩了甩短短的呆毛,挺着毛茸茸的小胸脯,奶声奶气的唤道:“喵喵!” 殷成澜:“……” 他扭过头,狐疑的看着灵江。 刚冲到一半的灵江在半空打个悬,回头看见殷成澜怀疑他,怒不可遏的一通乱啾起来。 看什么看,绝逼你亲生的! 殷成澜听了一会儿,无奈说:“听不懂。” 然后转过头,一脸宠溺的说:“宝宝真乖,都会学猫叫了。” 小鸟崽子得意洋洋的摇着小尾巴,斜眼瞅着小黄鸟。 小黄鸟:“……” 突然很想哇—— 第83章 尘埃落定(二) 夕阳在天边烧出一片赤色, 起了风, 枯死的柳树摆动着光秃秃的枝条,在荒凉的长青宫里沙沙作响。 绛红色的骨灰坛和尸体的血水慢慢汇合, 流成长青宫最后一抹颜色。 连按歌抱着两个骨灰坛坐在宫殿不远处的回廊转角,靠着墙壁,仰头怔怔看着天空。 殷成澜伸出手, 让灵江飞上来, “我们走吧。” 这个地方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 从皇帝咽下气的那一刻, 这里的繁华辉煌, 光彩夺目, 至高无上和权豪势要都和他无关了。 那些留在前朝的声名赫赫随着最后一个人的死亡而彻底埋葬进历史的急湍中, 从此不会有声音再提起, 不会有血再沾染, 不会有人再踏足进去, 一切繁乱和恩怨都化成记忆里的一抹残阳, 随着人间的轻风, 飘飘茫茫拂过大山大川。 灵江的呆毛在风中肆意, 他用嘴点了点地上尸体,示意这个怎么办,外面的文臣武将、黎民百姓怎么办。 殷成澜摩挲着他的羽毛:“不必担心, 余下的该交给睿思了。” 袖中游丝飞出, 带回沾尘的圣旨, 殷成澜细心拂干净, 放到一只骨灰坛上, 道:“他生来就有帝王之像,注定要成贵人,与其说是我利用他复仇,不如说是相互利用,睿思他……绝非池中之物啊。” 他手上的小崽子听不明白这么长一句话,只能听懂熟悉的名字,就抬起小翅膀在脑袋上画了一个圈圈,询问爹爹说的是那个头头亮亮的哥哥吗。 殷成澜看不懂它的奇奇怪怪的举止,问灵江是什么意思。 灵江作为跟哪一方都语言不通的中间鸟,内心甚是操蛋。 他从不操心的脑袋破天荒的操心了一会儿,默默惆怅的想到,长此以往,他们一家三口如何交流是好。 一人一鸟一以为自己是猫的鸟,他的鸟生还能更复杂吗。 殷成澜说不再插手宫里的人,便不再插手,只将自己培育的影卫和亲信留给睿思,自己带着连按歌趁夜色离开皇宫。 马车一路绝尘,留下风尘滚滚。行至二日后,连按歌带他们来到一处乡野之地,碧空如洗,白云如棉,满山都是摇曳的黄色油菜花。 花海里,一只小兔子撅着屁股正在打洞,察觉动静,它倏地直起身子,看见远处一辆马车顺着蜿蜒的山路向油菜花的尽头,他家的四方小院去。 小兔子远远看见马车上下来两人,头顶上还飞着一只小鸟。 小兔子激动的一叽,撒丫子就朝那边蹦去。 小院前,山月带着图公子出来见人。 殷成澜坐在轮椅上,与他相视,多年未见,只凭借书信联系,如今相会,蓦然回首,对方早已不是当初风华潋滟的少年。 要是岁月从未老去,该多好。 山月眼眸如水,喉结滚动,低声说:“阿图,这便是我常说的十九爷。” 图柏酷酷的向男人点了点头。 殷成澜也介绍,指着肩上拎着小鸟崽子、炸毛烦躁的小黄鸟道:“这是殷某的……夫人和犬子。” 怎么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变态。 小黄鸟冲二人客气的啾了一声,示意他和山月见过面了。 图柏一见小黄鸟和它爪子里的小鸟崽子,当时就笑了,用胳膊肘捅山月,大咧咧道:“哎呀,真的有拎着小兜兜的鸟哎,哈哈哈哈哈哈。” 小黄鸟:“……” 他把小兜兜拎起来用小翅膀抱到怀里。 于是图大爷笑声更响亮了。 哎哟,这么丁点大的鸟,还学人抱娃,学的真像哎! 小黄鸟:“……” 这兔子精是不是疯了??? 裤脚被扯了扯,图柏低头,看见他家小图虔张开爪爪要抱抱。 图虔小兔子站到图柏手掌上,爪爪里捧着一束油菜花,含羞带怯的瞅着小兜兜里的鸟崽子。 “小发发,给你。” 殷成澜把小崽子取出兜,也放进手心,探过去,小鸟崽晃晃悠悠的站着,跟只蠢鹌鹑一样,它的小黑眼亮晶晶的,好奇的用小翅膀戳了下这只对它而言颇大的小奶兔,然后小身子猛的往前一扎,一下子冲进了图虔软绵绵的怀抱里,把人家扑倒了。 爪里的油菜花漫天飞舞,小鸟崽趴在小奶兔的肚皮上蹭来蹭去,发出满意的咕噜声。 白白!白白!它最喜欢白白了。 图柏:“……” 发生什么了??? 他家兔兔在他面前被扑倒了! 小院不大,独立绝世在层层叠叠的良田中,如今放眼望去,一片黄色花海在碧蓝的天边摇曳。 山月早已收拾出两间屋子留给他们歇息,屋里晒过阳光,散发着温暖的香味。 灵江带着小鸟崽在皇宫的鸟窝里睡了半个月,这才发现原来天底下最舒服的窝是殷十九的被窝,他睡习惯殷成澜,现在跟谁都凑合不得了,只有把殷成澜压到身下,他才能睡得着。 灵江站在殷成澜肩头,暗搓搓的啄着和山月禅师交谈甚欢的殷十九,催促他赶快回房,还将细细的爪子探进领口,掐起一点肉肉,使劲一揪。 山月无意间瞥见,觉得自己的肉都跟着一疼,反观十九爷,依旧面色如常,风雨不动,显然是被欺负习惯了,早已修炼的炉火纯青。 他暗自咂摸,余光看见蹲在地上试图把兔崽崽身上的鸟崽崽扯开的图大爷,心里一暖,只觉得阿图越看越好看。 “你松不松开?嗯?你这个小流氓!”图柏瞪圆了眼,“你竟然敢吃我儿子的豆腐,松手,不,松爪,松开你的小肉翅!” 图虔小奶兔软绵绵的肚皮被小鸟崽死死扒着,它痒的不停的叽叽笑,捂着肚皮在草地里和小鸟崽子滚成一团。 图柏分不开,只好站起身,看向殷成澜肩头的小黄鸟,气闷道:“这位鸟兄,管管你家崽行吗。” 还要不要礼义廉耻那啥啥了。 灵江没有同情心的冷冷看他一眼,你管,你行你上吧。 最后,还是殷成澜出手,问小鸟崽子吃不吃饭饭,这才把浑身扎满草茎,脏兮兮的小东西叫回来了。 回来前,还恋恋不舍的啄了啄图虔粉嫩嫩的长耳朵,被图大爷没好气的丢走了。 月明星稀,晚风吹遍山野,淡淡的花香萦绕在床头,银色的月辉洒落半个屋子,月光里,殷成澜躺在床上,身上睡着他的鸟,他静静看着床帐,没有一丝睡意,漆黑的眼眸好像黑夜里起伏的大海,无声的喧嚣。 身上的小黄鸟拱到他脖边,用脑袋亲昵的蹭了蹭他的唇角。 殷成澜苦笑:“我没呸呸呸……” 一张嘴,吃了一嘴鸟毛,于是苦笑变成了忧愁:“灵江,你掉毛了。” 不会要秃吧。 小黄鸟:“……” 小黄鸟学着小鸟崽子森气气,鼓着腮帮子,奶凶奶凶的瞪着他。 殷成澜嘿嘿一乐,握住小黄鸟使劲亲了几下,然后将他放到枕头上,侧身与他对视。 望见那双小圆眼里的担忧,殷成澜道:“我只是有些不相信他真的死了。” 十年恩仇,一夕得报,那些积压在心里的沉珂旧怨残留在骨子里,用了十多年来累积成一潭深不见底的恶血。 如今,纵然风轻云淡,那些压在心头的伤却仍旧需要岁月来渐渐愈合。 灵江明白他的大起大落,患得患失,他从始至终都如此清晰明白。 但是殷十九,你要笑的,以后你完完整整都是我的了。 “啾……”灵江开口想告诉他你是我的了,张开嘴,却又抿了起来,只好静静的把头靠过去,往后我们就这样相依为命吧。 殷成澜心里发疼,他小心捏着灵江的翅膀,紧紧握住了。 第二日一大早,殷成澜去见山月商谈一些事儿,被窝里的小鸟崽乱糟糟的钻出来,一睁眼就要去找白白玩。 灵江盖着被子角,四仰八叉睡得鸟事不知。 小鸟崽子在他身边啄来啄去,怎么都啄不醒他爹,气的喵喵叫。 灵江偷偷将眼皮撩开一道缝隙,心道,蠢鸟,你永远叫不醒一只装睡的鸟。 殷成澜与山月交换了些关于皇宫里的消息,他说着不管,也不是真的不管,必要时仍旧需要暗中给予睿思帮助。 谈罢,山月备好了早膳,道:“不知夫人和小主子可否吃得惯。” 殷成澜笑道:“好养,都不挑食。” 山月道:“用过早膳,若是小主子愿意,可否带他出来和阿虔玩。”他抱歉道,“阿虔似乎很喜欢小主子,今早天一亮就要出门找小主子玩。” 殷成澜道:“好。” 山月又道:“小主子名唤什么?阿虔想送一个印章给他。” “印章?” 山月干笑:“是胡萝卜刻的,阿虔是兔子成灵,所以……”就很会啃胡萝卜。 殷成澜恍然大悟:“犬子名唤,额……” 卧房里,灵江正试图教小鸟崽子学鸟叫。 殷成澜操控轮椅飞快进来,说:“我儿竟还没起名字,灵江,给他起个名字吧。” 说着翻出笔墨,在桌上走笔游龙写了几个字。 “你来看看哪个好。” 灵江看了一眼,不搭理他,噘嘴教小鸟崽子啾啾叫。 “啾!” 小鸟崽子坐成一个小汤圆,学着他的嘴,嘟起来:“喵~” 灵江:“啾啊!” 崽崽:“喵~嗷~” 灵江:“啾!” 崽崽:“喵~” 灵江:“啾!” 崽崽:“喵~” 灵江:“啾!” 崽崽:“喵~” 灵江:“啾啾啾啾啾!” 崽崽:“喵喵喵喵喵~” 灵江:“喵?” 崽崽:“啾!” 灵江:“哈哈哈哈哈哈” 这傻鸟终于学会啦。 崽崽:“……” 崽崽:“……” 崽崽:“……” 小鸟崽子幽怨瞅着他,一脸恍恍惚惚,至今都不相信他是怎么学会啾啾叫的。 灵江笑眯眯看着他那副傻样,飞到殷成澜手边,爪子沾了沾墨水,在他疏朗飘逸的字旁划拉道:你看他恍恍惚惚的小傻样,不如就叫殷红火吧,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殷成澜:“……” 文武双全的前任大荆太子爷想了想:“哦,好,挺喜庆的。” 崽崽:“……” 哇—— 第84章 尘埃落定(三) 有了大名的殷红火一点都不高兴, 小嘴一抿,立刻哭了出来。 它一哭, 殷成澜就坐不住了, 看着小鸟崽子张大嘴巴嗷嗷嚎啕, 他忙哄道:“不哭不哭了,我们一起学猫叫啊?” 殷红火在伤心欲绝的大哭里还不忘用小黑眼怀疑的上上下下瞄着殷成澜, 似乎是在思考他话里的分量。 殷成澜接着哄:“一起喵喵喵喵喵?” 殷红火刚要一笑, 就听桌子坐在殷成澜茶杯边上泡爪爪的小黄鸟啾啾道:“敢叫,不给你饭吃。” 殷红火含在细细喉咙里的喵便顿时被它咕咚一下咽了下去, 末了,还打个了小嗝。 它小小的一只,在一瞬间竟做出伤心,惊喜,愕然, 愤怒,委屈等此番复杂的表情, 上演了一处爱恨情仇的大戏。 殷红火用小肉翅一指殷成澜,翻脸不认人的表示爹爹刚刚都叫了! 小黄鸟弹爪甩了殷成澜一脸洗爪水,冷冷的啾道:“那他今天不能吃饭了。” 殷红火没料到他如此不近鸟情, 心痛的捂住小胸口, 踉跄走到殷成澜手里,痛心疾首的蹲在他手心戳他。 管管你的鸟呐! 殷成澜两耳都是它们啾来啾去, 听不懂意思, 还当二鸟和好了, 老怀安慰的亲了亲两小只。 然后,往后的一整天里,他莫名其妙没吃上一顿饭。 后来‘学猫叫’的这个臭毛病被灵江彻底根治,然而却依旧在殷红火的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当他大了一点后,对幼年之事还模糊记着,常常煞有其事的对别人家的小朋友神神秘秘的说:“我告诉你们,我小时候是一只猫,后来长着长着不知怎么就变成鸟了。” 小朋友们一同惊呼。 殷红火骄傲的一甩脑袋上的毛:“你们不能告诉别人,我爹爹说猫会说话太奇怪了。” 连大总管刚好路过,听见这一句,看着树杈上神叨叨的小鸟和树下手拉手排排坐听故事吃果果的凡人小孩,眼角一阵抽搐。 你一只鸟会说话就不奇怪了吗! 他们在油菜花的小院中停留了三日,等到了皇宫的传来的消息。 皇帝暴毙身亡,留下圣旨二卷,一则封睿思为瑞王,赐殿子蔚宫,另一是立皇长子瀛皖为太子,授以册宝,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 遗旨一出,就像一道惊雷炸在了朝堂上,然而没响多久,满朝文武又如同起伏的海浪,转眼间便将这道惊雷吞没了。 不管是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只要是皇宫的这几位,总会有近臣远属站在身后,不论皇帝立了谁,那一位身后的党派都能沾光,而那位野来的新皇子就不一样了,孑身一人,排众而出,忽然站到了百官面前,品行不知,学识不知,人脉近无,浑身上下除了那封加持国运的绝笔信外,里外都无能让人啖肉饮血的地方,这样的皇帝是得不到人心的,起码得不到位列在金鸾大殿,身披蟒袍的文武百官的官心。 所以,皇帝突然死了,留下的结果他们是认可满意的。 文武百官跪在金銮大殿里,悲痛的送走了皇帝,迎来了自己的新皇。新皇坐在大荆象征着至高无上的位置,望着殿外的山河,露出了微笑,他环顾自己的领土和臣民,看到了和自己同一天册封的瑞王。 他道:“瑞王,你且站到朕的身侧。” 新皇无比亲切的看着瑞王,将他当成了自己高照的瑞星,他清楚的记得,年轻的僧人是如何捧着两卷圣旨走到他面前的,那时他心里还惴惴不安,直到僧人跪到地上,高呼万岁,那一刻,新皇就像先皇一样,无比信任着这个年轻人。 瑞王走到他身旁站定,对他微微一笑。 小院里,山月看着殷成澜缓缓将手里的书信烧成了飞灰,他沉默了片刻,说:“睿思……瑞王他的心思……” 太过深沉了,这副年轻的躯体所做出来的选择和决定都非常人能揣摩透彻的,他好像披着年轻的容貌,却长了一颗深谋远虑、饱经风霜的七窍玲珑心,明明生在盛世里,却活的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他比他们更精明善谋划,比他们更沉静知隐忍。 殷成澜闭上眼,想到残阳如血,唾手可得的皇位放在少年的面前,他凝望着死去的父皇,在一封正位东宫和一封册封亲王之间选择,只要他捧着其中一封走出去,大荆的史册都将重重改下一笔。 他在很短的时间便做出了选择,他的选择一时之间看似不利,然而,待人细细琢磨之后,才能察觉出暗藏在里面的谋划。 因为就在不远的几年里,他会借新皇的手探入大荆的江山,曾经对他毫无了解的人都将见识过他的手段,曾经不信任他的人都将臣服在他的袖下,曾经孤注一掷的局面将重新以千秋万代的姿态向他打开。 幸好,他们曾经的敌人不是这个少年。 一个月后,盛夏,殷成澜与灵江启程回神医谷取最后一贴解药。 临行前,毛终于长齐的殷红火和图虔小白兔爪拉着爪在车马前依依惜别。 殷红火眼睛红红的瞅着图虔小白兔,想哭不敢哭,刚刚闹人的时候已经被他爹修理过了,此时只好委屈巴巴的和图虔咬耳朵,含糊不清的说着话。 “小白,你要来看偶。” 小白兔:“小红,偶会去看你的。” 殷红火小嘴一抿,又要哭。 此去一别,怕是良辰好景虚设,每当偶爹揍偶,偶向何人说? 图虔看不了殷红火可怜兮兮的小样子,急的也好伤心,扭头寻他爹爹,“爹爹,偶能不能……” 图柏眉头一皱,蹲下来说:“你要跟他走?你不要爹爹了?你晚上不和爹爹睡了?” 图虔瞪圆了眼,好似受了惊吓,连忙卟棱卟棱摇着两只长耳朵,扭过头遗憾的说:“偶不能去,偶晚上还要和爹爹睡觉觉。” 殷红火噘着嘴,也转身看他鸟爹:“爹爹,偶能不能……” 灵江飞到他面前:“你要跟他留下?你不要爹爹了?你晚上不和爹爹睡了?” 殷红火惊喜,捣蒜似的点头,“可以吗,可以吗?!” 灵江:“……” 灵江飞起来抓住他,嗖的一下扔进殷成澜手里,黑着脸:“不可以。” 马车滚动起来,殷红火从殷成澜手里爬起来,含泪叼着他爹的袖口,擦了一把小鼻涕,大力挥舞着小翅膀:“白白,偶走了!偶会想你的,偶爱你哦!!!” 小白兔咬着自己的爪爪,扬起脑袋,好奇问:“爹爹,‘偶爱你哦’,是什么意思?” 图柏将他抱进怀里,将小奶兔两只耳朵折下来堵住他的耳朵眼,脸色阴沉,指挥山月,说:“关门关门,小鸟崽子丁点大,会的倒是真不少,还爱你哦,都把钱钱教坏了。” 第85章 尘埃落定(四) 马蹄踏过花泥, 在山谷蜿蜒小路中奔向远方。 连按歌驾车, 腿上趴着呼呼大睡的野橘猫,严楚交代过此猫他喂养很多年了,有感情, 务必要一同带回去。 不过自从殷红火再也不喵喵叫后,橘猫一见到他, 就一副认贼作父的沉痛表情, 再也不给他舔毛毛了。 殷红火认为造成他再也不好看的罪魁祸首就是他家那只凶残的小黄鸟, 便每日睡醒后顶着一头乱毛蹲到灵江面前,让他沾水给自己梳毛。 小黄鸟不耐烦的给他稀疏的呆毛抓出型,一边心里想不通。 臭美,怎会如此臭美。 抽抽搭搭了一路的小崽子哭累了, 擦擦鼻涕,团成一粒芝麻馅的小汤圆, 缩在灵江翅膀下面睡着了。 虽然满口答应不和爹爹睡, 但爹爹的翅膀下面永远睡着最舒服。 他们卧在马车铺开的被子上, 灵江用翅膀轻轻拍着小崽子, 哄他入睡,在殷红火睡熟后,就扒着他小脑袋上的呆毛,看见那撮柔软的羽冠根部泛着一片红。 在殷成澜手心划拉:“他的毛变色了,不知为何。” 佛火凤凰应该是从头到尾的浅黄,没有一丝杂色。 殷成澜凑过去细看,翻了翻小崽子身上其他羽毛:“羽翼生长良好, 再过不久他就会和你一模一样了,至于头上这点红,目前看不出异样。” 殷成澜沉吟:“会不会因为我的原因?” 毕竟殷红火的身上流了他的血脉。 灵江瞅他一眼,并不认同,因为殷成澜又不是红的,幸好至今为止殷红火并没有灾病和异常,灵江也就随他自己长了。 这时候,马车不知路过什么地方,远远地传来一阵清爽的笑声,殷成澜撩开车帘,看见远处两匹马并肩纵横,马上的年轻人扬鞭飞驰,肆意潇洒。 他们和他们擦肩而过。 滚滚红尘,有些人的江湖才刚刚开始。 马蹄带起阵阵青草的芳香,殷成澜勾起唇,望着趴在自己腿上打瞌睡的小黄鸟:“有件事没告诉你。” 灵江撩起眼皮,殷成澜小心翼翼的把一团小崽子挪到身后的枕头上,掀开披在自己腿上的锦被,他眼里藏着浓烈的笑意,在灵江疑惑的目光下,轻轻动了下自己那双废了多年的腿。 不是借住手,而是他的腿真的有了反应,虽然只是细微的动静,可已经让殷成澜足够庆幸感激了。 灵江一下子好像被那抹微弱的动静吸引了,他飞到殷成澜腿上,示意他再动一下,殷成澜依言照做,灵江的黑豆小眼里顿时亮了起来。 他的腿真的还能好,这是他从未奢望过的结果。 灵江站在他的腿上,低头感受着来自殷成澜的温热和他身上血液流动脉络的起伏,灵江吸了一口气,纵然后脊的伤早已痊愈,可断骨剜椎之痛还历历在目,一想起便疼他浑身发颤。 但现在他明白,一切都值得了。 “多谢……你。”殷成澜眼底有淡淡红晕,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胸腔翻涌。 灵江也有点激动,想哭,但他很快就收拾好情绪,站在他腿上,甩甩脑袋上的呆毛,洋洋得意,耀武扬威的在他身上写道:“能好,就快点好,等你站起来了,我有几个姿势想和你……” 说到一半,灵江忽然想起什么,收回了爪子,遗憾的笑了笑。 他没有法术了,他不能变成人了,他们再也不能彼此交融,给予对方无与伦比的欢愉。 殷成澜心疼的垂眼和他对视,喉结滚动,眼底痛楚。 灵江飞到他肩头,拍拍他的脑袋,大咧咧的安慰他,满不在乎的在他脸上就地写道:“不能就不能吧,没什么要紧的,大不了就是以后我们互相摸摸好了。” 殷成澜嘶哑道:“我欠你的。” 灵江点点头,写:“确实是你欠我的,不如这样吧,反正你睡不成我了,找个时间你趴下,让我试试捅一下,我的真身比较小,你不会受伤的……” 殷成澜那股深深的歉疚就这么如鲠在喉,化作一股滚烫的红晕烧上了脸颊。 他有点恼羞成怒,低声说:“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事!” 灵江冷笑一声,瞥他,快速在他脸上写道:“上次我睡着时,谁摸我屁股的?” 摸着他的小菊花,恋恋不舍,逡巡不去。 要不是太小了,一捅就穿,是不是早都想进去了! 连鸟的屁屁都打主意。 别以为他不知道,当他是傻啊。 殷成澜脸一红,忽然发现论起变态,他和灵江果然不相上下。 一个月后,神医谷,严楚和季玉山终于见到了破壳的小鸟崽。 殷红火把小眼睛睁的大大的,滴溜溜的在二人身上转来转去。 季玉山剥了一把瓜子,捏在手里逗鸟:“乖乖,叫叔叔。” 殷红火装的一脸天真无邪小可爱,奶声奶气叫道:“苏苏。” 季玉山心里软的一塌糊涂:“真乖。” 殷红火得到瓜子,坐在季玉山手里用爪子抱着往嘴里啃,他斜眼瞅着一声不吭漠然的严楚,又转到季玉山、灵江和殷成澜身上,转了一遍后,娇滴滴的说:“苏苏好。” “真是太乖了,你还想吃什么,叔叔给你做。”季玉山被他一叫,犹如猪油蒙了心,高兴的嘴快裂到耳朵根了。 严楚看着他,冷漠的撇了下唇角。 殷红火羞爹的睁着大大的眼,扭捏说:“都给吗?” 季玉山忙点点头。 殷红火小翅膀偷偷指了指严楚:“那个苏苏的脸圆圆,鸟鸟想摸摸。” 严神医天生一张不苟言笑的娃娃脸,曾令多少初见者惊叹和艳羡,然而对他本人而言,此事犹如他的死穴,任谁提起都要承受他雷霆风雨的怒气。 他的脸究竟是有多可爱,连鸟见了都想摸?严楚一听,脸顿时黑了下来,阴沉沉的盯着这只鸟,寻思怎么才能用最快的速度将他剥毛下水煮。 不过他是不敢的,因为就在殷红火说完之后,季玉山楞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将殷红火托在手里送到严楚脸边,笑眯眯道:“给你摸摸,阿楚的脸真的很好摸。” 严楚心里方才的刀光血雨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真是想怒都怒不起来,不愧是小贱鸟和殷大阁主的骨血,能说会道,能演善骗,对人对事一针见血,一下子就掐对了他的脉门,妥妥一个衣冠楚楚的小尾巴狼。 殷红火心满意足的摸完严楚的脸,回到灵江身边,认真的啾啾说道:“鸟鸟能长一样吗?” 圆圆的,滑滑的,很可爱。 灵江无情的打击他,啾啾的回:“不能,你只能和我长得一样。” 小鸟怔了怔,小嘴一抽一抽的,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殷成澜一见他要哭,头都疼了,在小鸟崽咧嘴的时候,眼疾手快将一粒瓜子塞了进去,小鸟崽尝到咸香的味道,转眼就把脸圆不圆抛之脑后,没出息的坐在他肩头啃起瓜子来。 见识过小鸟崽的没皮没脸,严楚飞快打消了自己想生娃的念头,他熬着解药,愤怒的想,为什么要生个祸害遗留人间呢,百姓生活的还不够惨吗。 最后一贴解药伴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清苦灌进了殷成澜喉咙里,他一饮而下,昏睡了好几天。 殷成澜昏睡不醒的时候,殷红火就陪灵江守在床边,一听见风吹草动,就倏地支起脑袋去看殷成澜的脸。 然而男人已经闭着眼,没有一丝反应,他失落的缩回脑袋,靠到灵江身上,红着眼睛唤:“爹爹……” 灵江摸摸他的脑袋,觉得小东西还有点良心。 待到殷成澜睁开眼,又过了十几日。 已经是盛夏季节,外面柳浓花红,蝉鸣聒噪,他睁开眼,看见枕边一大一小两团小黄鸟睡的忘乎所以。 殷成澜勾起唇角,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在痛快。 严楚为殷成澜扎针,活络他双腿的经脉,让他重新恢复知觉,试图行走。 就在殷成澜能站起来缓慢行走时,有一日,殷红火正站在他爹爹肩头鸟仗人势,在神医谷里耀武扬威时,忽然感觉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从骨头里弥漫开,他小小年纪没经历过这种痛楚,嘤的哭了出来,一头栽了下去。 殷成澜眼疾手快的接住,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娃便掉进了他怀里。 小娃娃圆圆的眼睛还带着泪花,和殷成澜面面相觑,他两三岁的样子,生的唇红齿白,脸小小的,眉心有一点红痣,眼如星辰,明亮剔透,活脱脱一个小灵江。 殷红火低头瞅瞅自己小手,捏捏自己的小肚子,再摸摸小脚,眨巴眨巴眼睛,破涕而笑,吹出一个鼻涕泡,说:“圆圆,好看。” 殷成澜用衣裳裹住他,对儿子的眼光不敢苟同,但又想宠着他,违心说道:“嗯,真圆,真好看。” 灵江第一次见到他人形的小鸟崽时,上上下下挑剔的打量一番,啾道:“还成。” 殷红火握着小拳头递到他面前:“好看。” 他可好看了。 他一抬眼,灵江看见了他眉心那枚小痔,嫣然如血,明艳灼灼,仿佛万里河山的艳色都收进了他眉心,精致的几乎刺目。 灵江出神的看着,伸出翅膀碰上殷红火的眉心。 他轻轻点上去的一瞬间,淡黄色身影开始抽长,变幻,流光四溢。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黄衫曳地,鬓如刀裁,目似寒星的俊美青年缓缓出现在殷成澜和殷红火面前。 灵江蹲在地上,修长匀称的手指摩挲着殷红火的眉心,一个许久未闻的声音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那声音疏离淡漠千万年都未曾改变,此时却带着一点轻喟,温声唤了他最后一次。 ——小凤凰。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星月轮转,山川瀑布,鹰飞兽啸,水晶冰宫里无声相望,鎏金似火。 辗转岁月,人间烟火,十生十世,万海峰顶上惊鸿一瞥,从未离开。 “灵江?” 灵江看着殷成澜,混不吝地勾唇笑起来,他肩膀耸动,笑的没心没肺,眼角却缓缓落下一滴泪。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嗯。。。写完了,回头一看,尼玛,小攻好可怕,设了个大局追媳妇。 完结撒花花。 过几天发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