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怜草木青》作者:九尾叶 文案: 谢无风也是江湖的一部分。 cp:谢无风x纪檀音(放浪形骸攻x天真单纯受)。 纪檀音十八岁了,辞别师父,闯荡江湖。刚下玉山不久他便救下一个文弱书生,二人结伴同行,情愫渐生。 谁知书生不是书生,是当今的第一剑客,同时,武林中一个巨大的阴谋也在酝酿着…… (武侠正剧,微群像) 流转知何世,江山尚此亭。 登临皆旷士,丧乱有遗经。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长空送鸟印,留幻与人灵。 ——马一浮《旷怡亭口占》 注意: 1.背景架空,部分仿明代,部分虚构,不适合考据党。 2.武功必然胡编乱造,违背医学常识,不适合较真党。 3.作者功底不够,整体白话风,不适合古文造诣较高者。 标签:年上 武侠 架空 HE 正剧 第1章 楔子 玉山山脉位于兖州境内,风景壮丽,险峻雄奇,有大小山峰共计三十六座,绵延百里。最高峰名为问灵,峰顶云雾缭绕,晴天时也隐隐绰绰,似是天宫景象。 问灵峰顶,人迹罕至之处,坐落着几间简陋的木屋。因湿润的雾气常年侵袭,房屋已失去原貌,梁柱、椽子遍布绿色青苔,偶有甲虫从缠绕的藤蔓间爬过,随即消失在木料的缝隙中。 是日天气晴好,阳光穿透浓雾,洒下些许暖意。鸟雀倦了,七零八落地啼叫。 有二人从木屋中缓缓步出。 “师父,那我便去了。”说话的是个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眉清目秀,身姿挺拔,肩上背着沉甸甸的包袱,做远游打扮。 被唤作师父的老者略一点头,忧虑地望着少年,吩咐道:“外头不知是何光景,几月前下山采购,听闻山东全境滴雨未落,只怕要闹饥荒。一乱起来,平民百姓也可变作奸恶之徒。檀儿,你生性单纯,又好打抱不平,此番下山,须得多加提防,万不可掉以轻心。” 少年从未离开玉山超过十里,心头充满快活的期待,对师父的叮咛有几分不以为然,但依然尊敬道:“我记得了。” “还有一事,你此番下山,不可太露锋芒,尽早找到你大师兄,有他照拂你,我放心得多。” 少年嘟嘴道:“师父总是不信我!” 老者微微一笑,轻拍他肩膀:“江湖上卧虎藏龙,你还年轻,不明白人外有人的道理。我且问你,要是你胡作非为,招惹到不得了的对手,打不过人家,如何?” “打不过就跑!”少年机灵得很,笑吟吟地搂着师父的胳膊,撒娇道,“或者我报出师父的名字,一准吓坏他们!玉山神剑门下,谁敢欺负?” 老者微微一笑,目光投向远方,面露怀念之色。良久后,他悠悠叹了口气:“趁着天色尚早,你快下山去吧。我让小七跟着你,有事及时向我传书。银两带够了吗?” 少年点头,恋恋不舍道:“师父,你当真不与我下山吗?林子里也太静了些,也不怕无聊!” “我老了,正需清净。何况你师娘那里也得时时看顾着。你看这才几日不除草,又是坟头青青了。” 少年顺着老人视线,望向林间一个依稀可见的小土包,那里埋葬着他师娘,已故去十三年了,师父情深义重,未曾再娶。 少年不禁伤感,老者倒是豁达一笑,催促道:“快走吧,你不是早就盼着闯荡江湖了?” 少年脸上一红:“我也盼着能长侍师父左右。” “心领了,你这般粗枝大叶,我也不愿让你伺候。” 两人大笑一阵。少年抿了抿唇,双膝跪下,向老者恭恭敬敬地三叩首,又转向师娘坟墓方向,依样行了大礼,“师父,那徒儿拜别了。” “去吧。” 问灵峰地势险峻,下山只有一条陡峭的小路,少年运起轻功,几个腾跃,已在五六丈之外。他回头得意地一笑,双眸清亮,满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天真锐气。 老者嘴唇微张,未见如何用力,浑厚的嗓音即奔将出来,致山岭间回声隆隆,显是内功十分深厚,“檀儿,当心些。” 少年挥了挥手,清脆道:“师父多保重!” 第2章 初相遇 马蹄嘚嘚,在乡间小路上扬起灰尘。.纪檀音跨坐马背,缓辔而行。 日头大得很,道路两旁的庄稼地里,满是枯黄的稻谷,风一吹便飒飒作响,露出龟裂的土地来。 纪檀音望之愕然,自语道:“今年旱灾竟如此严重。” 两个时辰前他离开玉山,在某个人丁稀少的村子里买了这匹骏马,名唤追风,兴高采烈地上马走了,未曾留意百姓生活情状。这一路行来,见十里八村颇多废弃民舍,连个可问路的乡民都无,兴奋之情稍减,忧虑之心渐生。加之他方位感极差,赶了几个时辰路,头昏脑涨,辨不清目下在哪县境内,往湖广襄阳去又该如何行进,一时烦躁。 “一个人影都没有。”纪檀音抱怨着,扯了一把追风的鬃毛,“这是去泗水县的路吗?” 追风嘶鸣一声,纪檀音假意怒道:“听不懂!你如何不说人话?” 又行了二里地,道路分岔,纪檀音不识路,由着追风随意乱走,踏上一条小径。两旁依旧是稻田,纪檀音无趣得紧,随意打眼一看,只见前方几十丈之外,赫然有个踽踽独行的背影。 “有人了!”纪檀音大喜,当下勒紧缰绳,催促追风上前。因相隔较远,他看不真切,只道对方是个书生打扮。 与那人相距不过二三十丈时,变故陡生。只见前方稻田里又蹿出四个汉子,个个牛高马大,手持钢刀,拦在书生面前。 纪檀音一看便知来者不善,急急打马,高声喝道:“你们做什么?” 追风不愧名号,四蹄狂奔,两句话的功夫便已赶到近前。那四人凶神恶煞,将书生围在中央,威逼他交出钱财。纪檀音来援,他们并不畏惧,见他年幼,更是不屑。其中一个皮肤黝黑的壮汉上下打量他一通,喝道:“快滚开,别在这碍爷爷的眼!看你没几个钱,不愿浪费力气,再不识好歹,连你也一并收拾了!” 纪檀音跳下马背,叱道:“光天化日之下抢劫良民,我收拾你才对!” “钱袋拿出来!”满脸麻子的汉子将钢刀架在书生脖颈上,作势要割,又偏头吩咐其他三人:“这小子既然上赶着惹爷爷生气,哥几个就教训教训他!” 三人围拢纪檀音,目露凶光。纪檀音解下腰间佩剑,看也不看他们,只盯着拿刀的麻子头目,和被威逼的书生。 那书生生得俊朗,剑眉斜飞,唇如桃花,只是神色倦怠,无精打采,眉间似有病容。虽着深衣素履,头顶却不戴巾,只用发簪束发,有几分不伦不类。四名劫匪在前,他竟毫无惧色,手里把玩着一截柳枝,眉梢微挑,意味深长地盯着纪檀音瞧。. “要钱不要命了?”麻脸强盗动了杀心,手腕一抖,欲结果书生性命。其他三个壮汉会意,齐扑向纪檀音。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纪檀音身形一闪,突破三人围堵,直冲麻脸而去。麻脸只觉眼前一花,随即手腕剧痛,登时惨叫一声,钢刀坠地。 另三人大骇,还不急反应,纪檀音反身疾刺,剑鞘在他们肩背、手腕、膝盖处依次击打,快如闪电,几个强盗跪倒在地,哭叫不绝,脸上显出惊恐之色,不住磕头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求少侠饶命!” 纪檀音虽师从玉山神剑纪恒,毕竟年幼,内功未到火候,不敢自称绝顶高手。他剑不出鞘即于瞬息之间制服四人,实因对方不会武功,乃虚张声势之徒罢了。 “为何为盗?”纪檀音神采奕奕,厉声质问。 四人中吓得最厉害的乃是麻子,哆嗦个不停,哭道:“少侠饶命,我等实是无可奈何啊!” 其他几个争先恐后地哭诉:“少侠且看这田地!”“老天不下雨,黄河又改道,要饿死人了!”“我不抢别人,别人却未必放过我呀!” 纪檀音没见过这种场面,不知如何应付,无措地望着痛哭的四人,结巴道:“那……那也不能为盗啊。” 麻脸道:“只要少侠今日饶了哥几个,我等必会痛改前非,田里没收成,就去找别的营生,一定老老实实做人。” 纪檀音心生怜悯,点头道:“好吧,切记不可再干如此勾当。” 四人千恩万谢,唯唯诺诺地应了,相互搀扶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纪檀音转头去看生得救之后一直抱臂而站,不发一言,纪檀音也顾不上同他说话。此刻一瞧,见对方神色怪异,眼中似有嘲弄。还待细看,那书生却作了个揖,说道:“多谢少侠出手相救。” 纪檀音久居深山,头一次使出武功行侠仗义,心中激荡,盼着对方感恩戴德,不料书生的反应颇为平淡,因此心中不快。但他未表露出来,摆手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书生问:“不知少侠是哪里人氏,请教名讳可方便?” 纪檀音没甚戒心,干脆道:“我叫纪檀音,兖州本地人,不过长年和师父隐居在深山中。” 书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夸他武功了得,少年英才等等。因他方才不夸,此时再说得天花乱坠纪檀音也不当真了,何况他直觉对方是在敷衍。 这个书生倒是个怪异人物,纪檀音问道:“不知你……阁下如何称呼?” 书生道:“在下名叫谢无风,是天底下一个大大的闲散人物。” 纪檀音瞪大眼睛,奇道:“如何闲散?” 谢无风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反而问起纪檀音要去往何处。纪檀音这才想起问路的初衷,忙对谢无风说了。 谢无风道:“少侠要去往湖广襄阳?在下要去开封府,如此说来,可以和少侠同行好一阵了。” 纪檀音大喜,这半日来无人和他说话,早已觉得乏味了,能有同行者解闷,再好不过,当下便改了称呼,笑道:“看来我和谢兄真是缘分不浅。” “不敢,少侠武功高强,在下日后定然还有依傍仰仗之处,先谢过了。” 纪檀音受了这一礼,好奇地问:“方才那几个强盗拿刀逼你,你为何不怕?” 谢无风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这一副看透世态炎凉,游戏人间的姿态,对纪檀音来说实在陌生,不禁又深深看了他一眼。 “你这包袱狭长,”纪檀音虽心思单纯,但观察倒敏锐,指着谢无风背上包裹问,“像是装着剑啊。” 谢无风颔首承认,说是有一把旧剑,乃故友所赠,路上遇到危险,可拿出来唬人,至于能不能唬到,便要另当别论了。 纪檀音问:“刚才怎么不拿?” “那几个汉子身长七尺,又人多势众,如何能唬得住?”谢无风觑了纪檀音一眼,打趣道,“再说,不是有少侠在吗?” 纪檀音心中得意,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那几个虾兵蟹将,还不是随手就料理了。” 二人往泗水县县城赶去。因谢无风的马儿前两天害病死了,还未再买,只得步行,纪檀音牵着追风,与他说笑谈天,行程倒不寂寞。 谢无风自称顺天府人氏,言谈间对各地风俗十分了解,显然是游历惯了的。纪檀音不知他作何营生,见他颇通些诗书,暗中猜测是某落败的科第世家后人。 走了一阵,左侧稻田里忽然传来一阵恶臭。几只乌鸦循着气味盘旋而至,呱呱叫着俯冲入稻田中。 纪檀音掩住口鼻,嫌恶道:“什么东西腐了?” 恰逢一阵清风吹过,成片稻谷齐齐弯腰,露出底下光景来——那是一具死尸。 纪檀音倒吸凉气,后退两步,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景象。 死者是个老人,不知于此处放置了几天,皮肤干裂,肚皮破烂,肠子流了一地。几只乌鸦停在尸体上,用尖尖的喙啄食腐肉,死尸的一只眼睛已给它们吞掉了。 纪檀音强忍恶心,走下田埂,挥剑赶走乌鸦。他怔怔地瞧了死尸一会,脸上流露出悲悯之色,随即跃起,落在路旁一棵大柳树下,拔剑出鞘。 剑是宝剑,名为映雪,下山前纪恒特意托人锻造的,坚硬无比,削铁如泥。纪檀音对此剑甚为心爱,刚才对付那几个流氓强盗,都不舍得用它。 可惜眼下并无他物可用,纪檀音犹豫片刻,将宝剑狠狠插进泥土里,挖起坑来。 烈日当头,没一会他就热得满头大汗。乌鸦去而复返,纪檀音回头呵斥,见谢无风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棵横倒的枯木上,怒道:“你为何不来帮忙?” 谢无风拿衣袖扇风,平静道:“在下肩不能扛,手不能挑,帮不了忙。” 纪檀音捡起一个石子打乌鸦,气得脸通红:“赶乌鸦你也不会吗?” “少侠为何生气?”谢无风轻拍衣衫上灰尘,“人死如灯灭,他的家人都不在意,你又何必在意?” “你这人!”纪檀音越发觉得他不可理喻,叱道,“毫无怜悯之心!” 谢无风轻哼一声,“我怜世人,谁来怜我?” 纪檀音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忿忿地继续挖土。没一会乌鸦又成群结队地来了,他心下烦躁不堪,正要斩杀几只小畜生,忽听一阵“扑棱棱”的振翅声,乌鸦四散而逃。 偏头一看,见谢无风百无聊赖地托腮而坐,手中握着一把小石子,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 纪檀音怒火稍弥,但依然不愿与他说话,只是埋头挖坑。 两刻钟后,他走回田地,刷刷砍倒一片稻谷,将死者盖了个严实,然后屏住呼吸,一把抱起尸体,将之放入柳树下的深坑中。 谢无风见状,打了个哈欠,将手里还剩的两颗石子丢下,问:“可算好了?” 纪檀音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念在方才他一直驱赶乌鸦的份上,没有发作。 他对着坑底的死尸拜了一拜,喃喃道:“老伯安息,来世投个好人家。” 填土比挖土快许多,纪檀音将老者掩埋妥当,用手帕仔细擦拭映雪剑,还剑入鞘。 谢无风慢悠悠地从歇息的枯树上站起来,刚要开口,纪檀音猛地转身,拽过追风的缰绳就走。 谢无风在身后喊:“少侠留步。” 纪檀音不理他,翻身上马,追风撒蹄狂奔。 远远地,听见谢无风道:“少侠弄错了,该往左边走才对。” 纪檀音犹豫半晌,终是勒住缰绳,从马鞍上跳了下来,冷着脸等谢无风赶上。 好一会,谢无风终于与他并肩,不道歉也不解释,仍是那副讨人厌的模样,笑吟吟地说些闲话。 他那双眼睛实在风流多情,纪檀音独自生了会闷气,最终还是接了他的话茬。 第3章 唤阿音 步行了一个时辰,转入官道。官道上十里一亭,前方不远即有一个,亭中坐着一名农夫,手里摇着破烂蒲扇,脚边放着两只大桶。 谢无风提议歇息片刻,纪檀音也累了,往那茶摊走去,问道:“有什么茶?” 中年汉子从瞌睡中醒来,满脸堆笑道:“梅汤,和合汤,各式泡茶都有,凭客官喜欢!” 纪檀音见他面黄肌瘦,手心满是老茧,衣衫全是补丁,便知桶里也无甚好茶,由着谢无风叫了两碗梅汤。端将出来,果然浑浊不堪,味道酸苦。 纪檀音一边喝汤,一边与汉子闲聊:“泗水县也算是个大县,为何一路走来,却不见几个乡民?” 汉子长叹一声:“都逃难去了,今年地里收不出粮食。” 纪檀音不解:“朝廷的救济粮呢?” “哼,救济粮!知县爷爷联合地主乡绅,全部扣下了,高价卖给咱呢!” 纪檀音细细问他,方知山东、山西、河南等地均闹旱灾,朝廷的救济粮数量短缺,运到地方上,全凭当地官员调配,而地方政务往往又受乡宦把持,故百姓有没有粮吃,全看本县大户存了几分良善之心。 “隔壁曲阜县倒是个青天大老爷,并不克扣钱粮,本县许多人家都逃到曲阜去了,做些个短工,混口饭吃。” 纪檀音问:“那你为何不走?” “唉,”卖茶人两行浊泪滚滚而下,“家里有个病姑娘,瘫在床上不能动,天气热,怕是熬不过这几天了,我不愿她再折腾。” 纪檀音嘴唇一动,却被谢无风抢了先:“劳烦,县城大街上哪间客栈最好?” 那汉子抹干眼泪,道鸿福客栈最好。 “多谢了。”谢无风放下茶碗,从钱袋里摸银子,示意纪檀音动身。 纪檀音只觉他冷酷无情,不愿搭理。欲待安慰汉子几句,给几两碎银,却见谢无风轻轻抛出一块银子,转身便走。 那汉子双手接住,低呼一声,当即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地磕了一个头:“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纪檀音也是吃惊,盯着那一锭五两银子倒吸凉气。 他三两步追上谢无风,赞叹道:“谢兄出手好阔绰。” “什么?”谢无风一副迟钝模样。 “你给那大哥五两银子,”纪檀音笑道,“还真看不出你竟如此富裕。” “是吗?”谢无风伸手在钱袋里摸了摸,“哎呀”一声,“我给错了。” 重量差许多,如何能摸错?何况听他口气,毫无惋惜之意。一时间纪檀音对他印象大为改观,只道这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进了县城大街,两旁商户林立,来往的百姓渐渐多了。自古有贫有富,虽闹着旱灾,酒楼上吃酒的人倒也不见少。 纪檀音好奇地四下张望,成衣铺,米店,生药铺,路边杂耍的,个个都看着新鲜。 “刚才卖茶大哥说县中人走了大半,我看街上还是热闹的。” 谢无风道:“自古以来安土重迁,只要还能挣口饭吃,便在自家苟延残喘了。” 鸿福客栈的店招在风中飘摇,两人一路行去,各家商铺生意均是一般,唯米店旁一家没有招牌的铺面,竟围拢了上百人,吵嚷个不停。 纪檀音是少年人,玩心重。这回独自下山,像脱缰的马儿似的,对万事都好奇,拉着谢无风的袖子就去看热闹。 走到店铺前,听了几耳朵方才明白,这里要新开一间武馆,大家伙是赶着来报名的。人群中有不少七八岁的男娃娃,被爹娘推着往前挤,吓得直哭。武馆的伙计拿了一面锣,梆梆地敲,扯着嗓子喊:“万胜武馆开门收徒,一两银子一个人,这里交钱!” “真贵!”纪檀音扭头看了谢无风一眼。 谢无风怕弄脏衣服,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头,对上他的视线,唇角略微勾起,心道这玉山神剑的小徒弟,居然单纯得像一匹白娟,傻兮兮的。 伙计们又敲了一阵锣,随后排成两列,让出一个人来:“这是馆主洪师傅,习武二十年,一手好功夫,大家请看!” 弟子们抬上一根合抱粗的老树桩子,被称作洪师傅的男子扎起马步,摆了几个姿势活动筋骨,对着桩子重重挥出一拳。只听“咔嚓”一声,木料即刻断成两半。围观人众惊得忘了言语,片刻后齐声欢呼,挤作一团,胡乱喊着:“我报名!”“给我儿报名!” 纪檀音初时也吃惊不小,仔细看去,却见那木桩碎得也忒齐整,像是被劈开又粘好一般。本想质问两句,奈何报名之人太多,竟把他挤了出来。 他灰头土脸地回到谢无风身边,感叹道:“我不知现在竟有这许多人习武!” 谢无风见怪不怪:“盛世习文,乱世习武,本是寻常。” 纪檀音问:“现在是乱世?” “这才五月,旱灾已逼得人背井离乡,如果朝廷的救济粮撑不到明年三月……”言犹未尽。 纪檀音看一眼人潮涌动的武馆,自语道:“可不知这些人学了武又能如何?”忽而想起上午遇到的四个强盗,心中一片冰凉,朝武馆走了两步,“我要去拆穿那个洪师傅,他所学不过花拳绣腿,下盘不稳,掌力绵绵,连桩子都是预先劈碎的!” 谢无风拽住他袖子,和气道:“这些人心怀希望,你又何必拆穿?何况并非所有平民学了武术都去做强盗,有的只是指望于酷吏征税时,能反抗一二罢了。” 纪檀音知他说的有理,瞪视半晌,终是妥协了。 二人来到鸿福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在大堂里坐下,叫了酒菜。 “你家生意可真是好,”纪檀音环顾四周,见满满当当都是客人,甚还有人搬自家杌凳来,要一壶茶,一碟瓜子,在此打发时间。 店小二道:“托白先生福罢了,今儿个他来这里说书呢!” “白先生?什么白先生?他说书好吗?” 小二不及回答,临窗那张桌子忽然传来一个清脆声音:“白先生今日到底来不来?” 纪檀音回过头去,见那人生的唇红齿白,明眸善睐,兼又描眉画鬓,分明是个女子。她头戴平顶巾,着纻丝旋褶,腰间束一条青丝织带,勾勒出窈窕身形,似并不畏惧为人认出女儿身。 “小……”伙计呸呸两声,赔笑道:“公子稍安勿躁,白先生言而有信,他说今日光临本店,就必定会到!” 那女子哼了一声,没再言语。 “这人是谁?”纪檀音压低声音问。 “任城卫指挥使家的千金小姐,”小二眨眨眼睛,“可不敢得罪。” 纪檀音点点头,也不再问,转向谢无风道:“谢兄,先前你破费请我喝茶,今晚我请你吃饭。” 谢无风笑道:“那多谢少侠了。” 纪檀音要了一盘凉牛肉,一只烧鸭,两碗米并一壶杨梅露,打发小二走了,支支吾吾地对谢无风讲,不要唤他“少侠”了。 “哦?”谢无风倾过身子,盯着纪檀音瞧,口内戏谑道,“我以为少侠喜欢?” 纪檀音只觉一阵温热气息拂面而来,他不惯与生人亲昵,略带狼狈地别过头去,道:“我师父说了,出门在外不可太露锋芒,须得低调行事。我虽救了你,你只把我当做寻常人便是了。” 谢无风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问:“那你师父与师兄如何称呼你?” “他们叫我檀儿。” 谢无风动了动嘴唇,把这两个字咀嚼一番,摇头道:“不好,既然他们已经叫了,我须得换一个新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又称我一声兄长,缘分不浅,我便唤你阿音吧。” 纪檀音两颊泛红,急道:“这不行,这像女子的闺名!” “怎会?”谢无风有意捉弄他,低低地连唤三声“阿音”。 纪檀音羞恼得手足无措,低下头将著子一拍:“随你意吧。” 第4章 无偿客 不多时小二端上酒肉,两人不赶时间,慢条斯理地用起餐来。客栈的厨子手艺不错,纪檀音吃惯了师父和师兄煮的粗茶淡饭,此时食髓知味,抱着一根鸭腿,啃得满脸是油。 谢无风用箸子夹花生米,见纪檀音杯中空了,便执起酒壶替他斟满,问道:“你去襄阳干什么?” “找我大师兄。” “找到之后呢?” 纪檀音动作一顿,他并未思索过今后,茫然道:“到时再听师父安排吧。” “唔,这杨梅露不错,回甘悠长。”谢无风一面劝他酒,一面试探,“不回家看看爹娘?” “我没有爹娘,”纪檀音将骨头丢在一旁,满不在乎地道出自己乃是师父随手捡的弃婴,不知父母是谁。 “抱歉,是我唐突了。”谢无风一怔,把烧鸭的另一只腿扯下来,放进纪檀音碗里。 纪檀音眼眸发亮,谦让道:“这是你的。” 谢无风道:“我不饿。” 纪檀音还欲推脱,客栈门口蓦地响起一阵喧闹喝彩,随后一名容貌俊雅的男子在前呼后拥中迈入大堂。 看客中发出抱怨:“白先生,可叫我们好等!”“今日来得这样迟!”“莫不是在哪家的花魁处耽搁了吧?” “这就是白先生?”纪檀音探头张望,只见一人头戴飘飘巾,身穿青色道袍,正四面作揖,道声“来迟”。 客栈伙计搬出一张四出头官帽椅来,白先生施施然坐下,抖了抖衣袖。底下人争相问:“今日讲什么故事?” 白先生还未言语,一个娇脆声音道:“上次说好讲无常客的,可不许变卦!” 此语一出,四下皆静,众人都望向那个女扮男装的千金小姐。 “看什么看,当心你们眼珠子!”女子身边的侍卫唰地将大刀抽出一半,做凶神恶煞状。 白先生忙道:“好,咱们今天就说说这无常客,”他面前摆着一张翘头案,小鼓陈其上,左手持两片梨花简,右手握一支鼓锤,清了清嗓子,唱起无常客的故事来。 “话说这无常客,乃是武林中公认的天下第一剑,成名已有十余载。一套无常剑法,使得出神入化,至今无人可破。” 纪檀音听到这里,轻嗤一声,十分不以为然。 “这剑客姓甚名谁,是何样貌,均无人知晓,因其行踪诡秘,心意难测,江湖人士号之‘无常’。.其行事亦正亦邪,据说曾盗过皇宫里的珍宝……” “胡说!”听得专注的女子猛然一拍桌子,“他是个好人!” 白先生并不怵她,从容一笑:“在下听闻任城卫指挥使家的小姐一度落难,为无常客所救,两人有过一面之缘,差点修成一段佳话。可惜在下无从得见温小姐金面,不知事实真相如何,不敢造次胡言。” 那温小姐羞恼极了,脸颊腾起两朵红云,掩面不吱声。 白先生讲了一阵无常客的轶事,纪檀音吐掉鸭骨头,掏出手帕擦了擦嘴,高声问道:“依你看来,这什么无常客便是天下第一高手了?” 白先生见问话的是个半大少年,不甚在意地一点头:“当然。” “比之玉山神剑却又如何?” 这一问让白先生大为诧异,上下打量纪檀音一番,感叹道:“不想小兄弟年纪轻轻,居然还知道玉山神剑?” 四下的看官大都是平民百姓,听书仅为图个乐呵,对武林人士不甚了解,当下互相打探起来:“玉山神剑?玉山神剑是哪个?” “这玉山神剑,名叫纪恒,是数年前名扬四海的一位大侠,常常锄强扶弱,深受百姓爱戴。”白先生将梨花简放在鼓面上,长叹一声,“只是纪大侠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已有十多年,怕是仙去了。” “谁仙去了?”纪檀音怒目而视,一手按桌想要起身与他理论,想起师父的叮咛,又忍下了,只道,“他老人家活得好好的。” “哦?小兄弟如何得知?” “这……”满屋的人都在看他,纪檀音咳了两声,含糊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他催促白先生:“你且继续讲吧。” 因他的打断,先前的故事已没甚意思。看客中一人呼喊道:“白先生,讲讲那卖屁股的大太监!” 这话说得粗俗不堪,谁料竟博得阵阵喝彩。 “我听衙门里当差的兄弟说,圣上偏信小人,不日将设立专司缉捕暗杀的东厂,交由那太监执掌!” “这可不得了了!” “去年朝廷加税,不正是那没把儿的出的馊主意!” 众人七嘴八舌,忧心忡忡地四下议论起来。纪檀音久居深山,不闻世事,向谢无风打听道:“如今真是宦官当政了?” 谢无风浅浅地抿了一口杯中美酒,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鲁宁党与宦官党争斗多时,看近日的光景,宦官怕是要占上风。” 纪檀音愕然:“啊!” 一片人心惶惶的嘈杂中,温小姐高声呵斥道:“你们瞎操心甚么?我爹说了,山东都指挥使要联合众都司同僚共上奏折,请求治大太监严嘉虚的罪呢!” 她爹温时玉官阶虽低,毕竟手里管着五千兵马,在兖州府内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众人听了,纷纷朝温小姐作揖,口中道:“还请老爷多体恤咱升斗小民!” 闹了一通,复又静下来,白先生敲鼓打简,说了一段民间戏文。他精通各式唱腔,一人分饰多角,嗓音时而雄浑时而娇柔,直把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说得荡气回肠。 纪檀音趴在桌上,听得极为专心,白先生收完赏钱离开了,他犹沉醉不已。等回过神来,听众早已一哄而散,大堂里只剩下三五个客人。 “谢兄……”纪檀音偏头一看,不见谢无风,叫过小二来询问,才知他已上楼去了。 “也不叫我。”抱怨了一句,纪檀音伸了个懒腰,正欲起身,一个军士忽然走上前来,不卑不亢道:“小哥留步,我家公子有请。” 纪檀音一头雾水:“你家公子是谁?我又不认识。” 军士努了努嘴,示意纪檀音回头。只见临窗那张桌子上还端坐着女扮男装的温小姐,秀眉微蹙,眸含烟愁。 两个侍卫把他引至温小姐面前,随即退下,留两人说话。 纪檀音问:“小……公子找我何事?”他不拘礼法,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瞧,弄得那姑娘局促不安,目光游移。 温小姐朝他作了个揖:“冒昧打搅,阁下可是走江湖的?” 纪檀音面露犹豫,不知如何回答,温小姐却已自顾自说了下去:“少侠近日可曾听说过……无……无常客在何处现过踪迹?” 别了温小姐,纪檀音回到自己的客房。隔壁是谢无风的住处,门缝里溜出来一线昏黄的灯光。他敲了敲门:“谢兄,你睡下了吗?” 里头悉悉嗦嗦一阵响,谢无风道:“进来吧。” 纪檀音神秘兮兮:“你都不知我碰上了什么奇事!” 谢无风才沐浴不久,亵衣外罩着一件披风,湿漉漉的乌发垂落肩头,坐在架子床上,手指拨弄着帐缦,漫不经心道:“温小姐找你了?” 纪檀音意外:“你如何得知?” “猜的,聊些什么?” 纪檀音将温小姐所言转述与他,眉宇间颇为神气:“她许我五十两银子,叫我替他寻无常客呢!” “你应下了?” “自然没有。不过我瞧她可怜,答应帮她留意。我大师兄家里开着镖局,路子广消息灵,等到了襄阳,可以拜托大师兄打探打探。”纪檀音寻了一张条凳坐了,说道:“那无常客真不是个好东西,惹得温小姐芳心暗许,却又不见踪迹。而且总是蒙着面,定然相貌丑陋。” 谢无风哭笑不得,又不好辩解,调侃道:“何出此言?莫不是阿音爱慕温小姐,因此吃味了?” “我才没有!”纪檀音高声否认,见谢无风一脸戏谑,似是不肯放过他,连忙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假意打量装饰。忽见放在闷户橱上的包袱里探出一截剑柄,眼睛一亮,问道:“谢兄,我能看看你故友的剑吗?” 得了谢无风的允许,纪檀音小心翼翼地抽出剑来。此剑古朴庄重,花梨木做剑鞘,犀牛角为剑首,雕刻的花纹已被磨平,装饰的贝壳也剥落大半,可见确是年代久远。纪檀音稍一用力,剑即脱鞘,雪亮光芒如同天际流星。 “谢兄,这是把宝剑啊!”纪檀音摩挲着寒意森然的剑刃,细看了一回,遗憾地嘟囔,“就是杀气太重了些。” 谢无风望着他挂在腰间的映雪剑,意有所指:“杀气不重,如何能叫宝剑。” “并非如此,”纪檀音眉头轻蹙,执意与他争辩,“兵不血刃才是习武之人的最高追求。” 谢无风听了几乎放声大笑,嘴唇一牵,对上纪檀音清澈坚定的眸子,忽然心生怜惜,摇摇头不予评价。 “这剑有名字吗?”纪檀音问,“你的故友是武林中人?” “不是,他不过爱好收藏罢了。至于这把剑,唤作沉沙。” 纪檀音又欣赏了一阵,将宝剑放归原处,和谢无风道别回房。 谢无风喊住他,莫名其妙地问:“你的剑还没沾过血吧?” 纪檀音下意识地按住剑柄,颔首道:“我的剑乃是新铸的。” 谢无风眯起眼睛,捉摸不透地笑了笑。纪檀音心中一紧,梗着脖子道:“如何?” “无事,”谢无风一手支着额头,半张脸隐没在纱帐后,轻浮地称赞道,“只觉此剑外形清俊,又锐气逼人,和阿音很是相称呢。” 第5章 一滴血 第二日纪檀音醒得甚早,在罗汉床上盘腿打坐,按师父教的内功心法吐纳练气。.一个时辰后,神清气爽地梳洗了,去敲隔壁的房门,叫谢无风一同下楼用饭。 谢无风换了身簇新衣裳,手里拿着一把洒金川扇,活脱脱一个浮浪子弟形象。纪檀音忍不住揶揄:“谢兄未免太张扬了些,这样好的料子做衣裳,难怪强盗盯上你。”谢无风用扇柄敲他的肩膀,大笑道:“我毕竟不像阿音少年俊秀,只好用些浮华来装饰了。”纪檀音脸红,转头看向别处,心道不知他从何学来的油嘴滑舌,一点也不像读书人。 两人在大堂里坐下,要了一叠荷叶饼,两碗银丝鲊汤,吃饱喝足便上街闲逛,顺便给谢无风买一匹马。 商铺近来生意不好,有客上门,各家的伙计都招待得十分热情。纪檀音看甚么都好奇,谢无风又是个无所事事之人,两人走走停停,一个时辰下来只逛了半条街。纪檀音看中一个酒壶,却不舍得买,他的银子都是师父早年间攒下来的,不能随便花费。那个酒壶实在精巧别致,他恋恋不舍地摸了一阵,还是狠心放下了,扭头往店门走。到了大街上,发现谢无风没跟上来,还待回去找,就见他晃晃悠悠地出现了,手里举着那只酒壶,微笑道:“送你了。” “这怎么能行,”纪檀音拼命摇头,“无功不受禄。” “有功啊,你不是救了我的性命?” “我救你又不是为了让你报答。”纪檀音心高气傲,觉得自己被谢无风看低了,不屑道,“再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酒壶,扁扁的,丑死了。” “既如此,我将它丢了。”谢无风手一扬,作势欲抛,纪檀音果然紧张得瞪圆了眼睛,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想要阻拦。谢无风哈哈大笑,将酒壶抛给他,“拿着!” 纪檀音接了酒壶抱在怀里,嘴唇抿了几下,漾开笑意。 谢无风道:“你不用客气,我钱财不少。”纪檀音半信半疑,很快便发现谢无风果真花钱如流水。晌午时两人在茶馆吃了胡桃松子泡茶并一碟果子,他不及兑换碎银,出手便是一两银子。纪檀音暗中咋舌,谢无风瞧出他心中所想,问道:“是不是在猜测我家祖上做什么的?” 纪檀音讪笑,只听谢无风道:“我家里穷苦,这些银子乃是借的。” 纪檀音吃惊:“那你还如此大手大脚?不用还么?” “怎么不还,我每天都在还。”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纪檀音尚在思索,耳边忽然传来几声熟悉的鸟叫,紧接着一只蓝灰色的信鸽徐徐落在他肩上。“小七!”纪檀音大喜,亲昵地梳理信鸽的羽毛,“这两日是不是找不到吃的?” 谢无风抄手站在一边,看纪檀音和鸽子说话。少年歪着头,眼如新月,面如白瓷,两瓣淡粉的嘴唇碰来碰去,好像在春风里招摇的一枝桃花,真正是赏心悦目。 “我想去米店给小七买点吃的,”纪檀音突然说。 谢无风眉梢一扬,“哦”了一声,略带仓皇地别开眼,“走吧。” 纪檀音浑然不觉,兴高采烈地向他介绍起小七来:“这是我师父养的信鸽,怎么样,是不是漂亮极了?” “嗯,”谢无风顿了顿,“漂亮。” 在泗水县住了三日,纪檀音玩够了,谢无风也买到了一匹合心意的好马,两人便决定启程赶路。这日早上退了房,结清账款,正和掌柜的闲话,两个客栈的伙计挑着新鲜蔬菜进门,口中直叫:“掌柜的,出大事了!” 这一嗓子引得大堂里的客人纷纷侧目,掌柜的怫然不悦,瞪了他们一眼:“什么事大惊小怪?”两个伙计顾不上掌柜的发火,争先恐后地说起在市场听来的消息:昨儿夜里,任城卫指挥使家里进了刺客,温时玉大人和温夫人都被暗杀了! 一时间喧哗四起,纪檀音惊疑不定地看了谢无风一眼:“温时玉?那不就是温小姐的……” 谢无风低头沉思,神情有几分严肃。 纪檀音去盘问伙计,但他们得知的消息也有限,只说附近的几个知县都无权管辖这起命案,山东都指挥使和按察使派了官员前来调查,大概掌灯时分能赶到任城卫。 客栈里用饭的众人议论纷纷,县里一个大户人家才遭了贼,今日卫指挥使又被暗杀,世道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纪檀音心情沉重,念及温小姐前几日还是个集万千宠爱的闺中少女,品味过最深的忧愁便是相思,一夜之间忽然父母双亡,命若浮萍,不免唏嘘。 他问掌柜的:“泗水离任城卫有多少路程?” 掌柜的道:“不远,快马大半日便到。小哥儿不是要去曲阜?两处正挨着。” 这时沉默许久的谢无风瞥了纪檀音一眼,又恢复了往日的漫不经心:“怎么,你要去看望温小姐?莫不是真的恋慕她?” 纪檀音心里才闪过这个念头,被谢无风一调侃,忙不迭否认:“才不是,男女授受不亲。” 两人收好行囊,翻身上马,离开了泗水县。纪檀音路上无聊,绞尽脑汁给谢无风新买的马儿取名字,寻思了半晌,给这匹通体漆黑、四蹄矫健的良马定名“追月”。 路过曲阜县,又疾行了两个时辰,任城卫一排排的兵营出现在视野里。谢无风放松缰绳,问:“可要歇息?” 纪檀音察觉他话里有深意,正色道:“天还未黑,再走一程吧。” “你不累,我却累了。”谢无风率先打马往客栈走,纪檀音连忙跟上。 这家客栈乃农舍改造,分外简陋,店里有五六个旅人歇脚吃茶。谢无风掷出一两银子,要了两间上房,纪檀音则花钱买了酒菜。 “知道吗,卫指挥使温老爷死了!” 几个客人本不相识,一提起温时玉遇害之事,立刻变得熟络,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怎么不知,都传遍了!” “温老爷死得可真是惨。” “可知是谁下的狠手?” “不清楚,有说是仇家的,有说是西番教的。” 一直侧耳倾听的纪檀音忽地站起身来,厉声问:“你说西番教?西南那个邪恶教派?” 对方被他吓了一跳,结巴道:“我……我也是听说的,温大人的尸首发黑溃烂,很不寻常。” “怎么了?”谢无风用箸子敲击碗碟,唤过纪檀音来,低声问,“这西番教是何方神圣?” 纪檀音重新坐下,沉吟片刻才道:“是个武林中的旁门左道。我大师兄曾经说过,西番教盘踞烟瘴之地,很少与中原武林来往。他们钻营奇技淫巧,教中多是毒虫、巫蛊、邪术,手段狠辣,在云南横行霸道,无恶不作。” 谢无风缓缓点头,给他斟了一杯酒,宽慰道:“你不要担心,云南离山东十万八千里,不可能是西番教。” 纪檀音细想也觉得有理,西番教这么多年都不出云南,眼下怎会跑来山东杀一个卫指挥使。当下放了心,埋头吃起他的热烫大辣酥来。 其他几个客人仍在交头接耳,对温时玉遇刺一事各有猜测,只言片语偶尔飘进纪檀音耳朵。其中一人也是常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神神秘秘地说温时玉老爷和山东都指挥使一向相交甚笃,两人都主张对时常骚扰边境的大洵国用兵,暗杀有可能是敌国的刺客所为。 纪檀音不以为然,刚要戏谑两句,忽而想起大洵国跟云南接壤,笑容便是一凝。 谢无风看穿他所想,劝道:“你操心这许多干什么?也不嫌累。管他世道太不太平,过好自己的逍遥日子最重要。” 纪檀音和他相处了这些日子,虽交情逐渐深厚,仍看不惯他的冷漠态度,恼怒道:“若真是西番教与大洵国勾结,我如何能置身事外?” 谢无风有几分醉意,左手托腮,眼神迷离地望着他,似笑非笑:“就凭你一个人,要铲除西番教?” “武林中正义之士甚多,我怎会孤身奋战?”纪檀音胸中豪气激荡,端起酒杯一口吃了,批评谢无风道:“倒是谢兄你,整日悲观厌世,只想着吃喝玩乐,一点读书人的风骨也无。” 谢无风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他肩膀直颤,层层叠叠的丝绸衣料也跟着抖动,光滑明亮,如同一波又一波的潮水。客栈里吃茶的客人纷纷望过来,个个莫名其妙。纪檀音在桌下踢他一脚:“你笑什么?” 谢无风无所顾忌,仍是笑声不绝。他直勾勾地盯着纪檀音瞧,黑眸犹如月光下荡漾的古井,狡黠而深沉。 此人莫非是疯了?纪檀音被他看得浑身发热,手足无措,捧起汤碗挡住脸,咕嘟咕嘟地喝。 谢无风笑够了,慢悠悠地问:“谁跟你说我是读书人了?” 纪檀音负气地把瓷碗拍到桌子上:“我管你是什么人!” “哎呀,”谢无风故作受惊状,可怜兮兮地皱着眉,“阿音这样小气吗?” 纪檀音“哼”了一声,咬住下唇不说话。谢无风不再捉弄他,自顾自倒了一杯酒,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那曲子忒哀怨,纪檀音没去过勾栏院子,不知是风月场所中广为传唱的一首,竟还觉得悦耳,浮躁之气渐渐被抹平了。 片刻后,他没忍住好奇,问谢无风:“你到底是做什么的?生意人吗?” “我不是早就告知你了,”谢无风粲然一笑,“我是天底下一个大大的闲散人物。” 纪檀音瞪视他半晌,拂袖上楼去了。 第6章 别亦难 暮色四合时,谢无风敲响纪檀音的房门,手里举着一壶好酒,笑道:“还恼我呢?” 纪檀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在问灵峰时,是被师父和两个师兄宠大的,除了练武受伤,从未受过委屈,更没见识过谢无风这样的人物,难免被深深吸引。尽管常被他气倒,依然想要玩在一处。 谢无风久经江湖,知道许多天文地理、奇闻异事,多的是办法吊纪檀音的胃口,常常话说一半,引得他抓心挠肝。纪檀音不知自己已是落在陷阱中的小狼,见谢无风主动示好,犹自洋洋得意,觉得他占据上风。 “你这宝剑,一天怕是要擦五六回。”谢无风用脚勾了门,走近他身畔。 纪檀音将光亮的映雪剑收入剑鞘,鼻翼动了动,问:“哪来的酒?不是客栈里的吧。” “我的私藏。”谢无风把夹在手指间的两个盏儿放在八仙桌上,抄起细嘴酒壶,淡黄色的液体汩汩注入杯中。 附近都是军户,也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美酒,纪檀音心下嘀咕,却没细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喝的这样急,”谢无风衣袖一振,扶着椅子缓缓坐下,旋着盏儿轻啜琼浆,冷不丁问,“还在忧心温小姐?” 纪檀音点点头,须臾又摇头:“也不全是,只觉得世事无常,命数难料。” 谢无风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忽问:“阿音多少年纪了?” 纪檀音不明所以,老实答道:“虚度光阴十八载。” 谢无风闻言,哈哈笑了两声:“不用跟我文绉绉的!”他半歪不倒地靠着椅子,寻思了一会,说:“今夜无月,你若有意,可以去温小姐房中慰问一番。” “那怎么能行,”纪檀音只当他在开玩笑,“黑夜偷潜入府,和采花大盗有何区别。” “区别就在于,你不是采花大盗。”谢无风不欲与他争辩,摆了摆手,“不说了,喝酒。” 纪檀音心中烦闷,因此喝得又急又快,几杯黄汤下肚,困意排山倒海地袭来。他放下酒杯,打了两个哈欠,撑着额头对谢无风道:“今日也不知怎么的,醉得这样快。” 谢无风不动声色:“那就早些休息吧。” 纪檀音揉了揉脸,眼皮越发沉重。谢无风将他搀扶到床边,纪檀音仰面倒下,嘴里咕叽几句,大概在跟他道谢,随即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谢无风替他脱了鞋,盖上被子,对着少年毫无防备的宁静睡颜发了会呆,最后笑了一声“傻小子”,将灯吹灭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也不宽衣解带,就在黑暗中枯坐。 是夜星光黯淡,闷热无风,到了丑牌时分,万籁俱寂,连蛐蛐声也歇了。静默中,客栈二楼一间小窗悄无声息地开了,随后一个黑影飘然而下,迅速消失在浓夜中。 这一晚,有人美梦连连,有人夜不能寐。 温府的一间厢房里,温慕晴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倒在床上,身体时不时抽搐一下,像是得了癫病一般。她手里紧握着一把匕首,赤红的眼睛在昏黄的油灯下大睁着。 泪已经流尽了,眼眶干涩,连视物都模糊。喉咙火烧火燎的,好像被利刃刮擦。水呢……她吃力地偏过头,看向圆桌上的茶壶,却没有力气起身去拿。 叩叩叩,寂静中,忽然响起了近在咫尺的敲门声。 温慕晴肩膀又是一抖,惊恐地扶着床栏,哑声问:“谁?” “温小姐,打扰了,”一个低沉的男声说,“有些事想请教你。” 温慕晴慢慢张大了嘴巴。她突然从床上跳下来,因为双腿发软,落地时踉跄了一下,然后跌跌撞撞地扑上前,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俊秀的男人,面貌是陌生的,但温慕晴痴痴地打量他片刻,本已干涸的眼睛又渗出些许晶莹,她捂着嘴,破碎而沙哑的话语从指缝间漏出:“是你吗?你……我认得你的声音……夜里常常梦见……无……无常……” “是我。”谢无风淡淡地说。 温慕晴盯了他半晌,突然激动起来,时而惶恐地抓揉乱发,时而揪扯皱巴巴的衣衫,歇斯底里道:“我是不是丑死了?你为何偏在这时候来?” “温小姐,”谢无风怕她大声吵嚷引来下人,劝道,“我们进去说。” 温慕晴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一张圈椅上,肿成桃儿的眼睛充满希冀地望着他,哽咽个不停:“大侠是来带我走的吗?” “不是,我也不是什么大侠。”谢无风选了个稍远的角落坐了,近乎残忍地说:“我来查看你父母尸首,可是找遍了都不见,因此来问你。” 提及爹娘,温慕晴的呼吸立时急促起来,她按住胸口,嘴里发出几声干哑的哭号。 按说谢无风该将她揽在怀中,温言软语地安慰,可他没有动,只是叹了口气:“节哀顺变。” “求您带我走吧,”温慕晴跪倒在地,膝行至谢无风面前,作势要磕头,被谢无风拦住了,“我害怕……我爹娘死了,我只有回母舅那里,他素来厌恶我,定会将我草草嫁出去,我还不想嫁!” 谢无风将她扶起来,语声冷冷的:“江湖比你所想的险恶多了,再说,我为何要带你走?” 温慕晴柔弱无力地依靠在谢无风怀里,惨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红晕。她咬住下唇,神情有几分挣扎,片刻后低声道:“我自愿侍奉枕席。” 谢无风与她对视一眼,唇角轻扯,后退了一步:“我不需要。” 温慕晴踉跄着扶住桌沿,羞耻感在痛失父母无依无靠的打击下已经变得淡薄,她急切地诉说自己的心意,自打去年初相遇,念念不忘至如今,又说自己甘愿做妾,只要谢无风肯带她离开。 “你太激动了,温小姐。”谢无风转开眼,不去看她狼狈的模样,“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救过你,并不意味着我会一直救你。你想脱离苦海,只能靠自己。” 温慕晴惊慌道:“那您收我为徒可好,我想习武!” 谢无风眼也不眨地拒绝:“资质太差,起步太晚。” 温慕晴终于绝望,目光呆滞地抽噎起来。低低的啜泣声在闺房中持续良久,她擦干泪痕,问:“大侠今日来寻我父母尸首,是想与他们报仇吗?” 谢无风颇无情地说:“单纯好奇谁下的手而已。” 温慕晴已经习惯他字字如刀,点头道:“大侠不愿带我走,是我福薄,注定要过寄人篱下的猪子。我只求您一件事,替我爹娘报这血海深仇!”她从描金头面匣里取出一锭金子,几支沉甸甸的珠宝首饰,双手捧着,对谢无风深深一揖。 谢无风接过来,随手丢在案上,问温慕晴,昨儿夜里,可有人看见刺客。 温慕晴摇头:“晚上没人听到任何动静,天亮时丫环才发……发现……” 谢无风又问她几句,得知尸首已被调查的官员运走了,因为“死状实在蹊跷残忍,他们拿不定主意”。温老爷和夫人均被一刀割喉,同时又身中奇毒,不到一日尸体就发黑发臭,起满拳头大小的脓包。温慕晴不过匆匆一瞥,就被吓得昏倒。 谢无风听完,静了一会,谢过温慕晴就要离开。 温慕晴泪眼朦胧地问:“大侠可是有线索了?” “还不确定。”谢无风推开房门,闷热的气息迎面扑来,让他感到一丝烦躁。 “你会替我爹娘报仇吗?” “再说吧。” 温慕晴着急追赶他,却被繁复的长裙绊倒,膝盖磕在门槛上,霎时鲜血淋漓。她问:“我以后还会再见到你吗?” 谢无风转过身,定定地看她一眼,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我希望不会。” 日上三竿时,纪檀音终于醒了。他揉着太阳穴,瓮声瓮气地叫小二打水洗脸。不多时门开了,有人端一盆热水进来,纪檀音躺在床上,懒洋洋地吩咐:“搁面盆架上吧。” “还不起吗?”一个戏谑的声音说:“阿音可真能睡。” 纪檀音猛地坐直了:“谢兄,怎么是你?” 谢无风笑而不语,坐在一旁观看纪檀音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衫,穿上皂靴。 纪檀音收拾停当,掬了一捧热水洗脸,听谢无风说道:“先前我出去闲逛,遇上几个押送温时玉尸身的官吏,他们叫我瞧了一眼,老天爷,可真吓人!” 纪檀音听了,立刻丢下布巾,让他详细讲讲尸体的情况。 谢无风把温慕晴的话转述与他,纪檀音眉毛慢慢揪起来,问:“其他呢?脓包里可有蠕虫?” 谢无风道:“我吓得半死,哪敢细看。” 纪檀音信以为真,向谢无风询问那几个官吏行进的方向,他要亲自探看一番。 “哪里还追的上?他们快马加鞭走了有一个多时辰了。”谢无风睨他一眼,“谁叫你醒的迟?” 纪檀音讪讪地揉了揉眼睛,气息微弱地反驳:“我平常都习惯了早起,今日也不知怎么,可能昨夜的酒劲儿太大了。” 谢无风怕他发现端倪,转而问道:“你听了那尸身的情况,可知是谁下的杀手?” 纪檀音在房间里踱步,脸上笼罩着一层阴翳,“杀人毁尸……这样狠毒的手段,不离十是西番教了。我只是想不通他们目的为何。” 谢无风道:“你还记得前几日在鸿福客栈,温小姐提起山东都指挥使要联合众同僚递折子治严嘉虚的罪吗。” 纪檀音心中一凛:“你是说,西番教跟阉党勾结,帮助他们铲除敌对官员?” 谢无风迎着窗户透进来的光束,眯着眼睛伸了个懒腰,笑道:“我什么都不懂,胡言乱语罢了。” 第7章 蒙面客 温时玉夫妇遇害一事使得附近各县人心惶惶,连驻扎在任城卫的士兵们晚间巡逻都不敢独自一人,生怕落单之后,被来无影去无踪的刺客一剑封喉。 纪檀音和谢无风商量,想在任城卫多留些日子。不管杀死温时玉的是不是西番教教徒,他都担心对方继续作恶,想留下来看护一阵子。只不知谢无风去开封府所为何事,若是急着赶路,只怕两人就要分道扬镳了。 所幸谢无风果然是个闲散人,听说纪檀音要耽搁,他想也没想就道,那就盘桓几日好了。 “真的?”纪檀音笑了,唇边浮现两个梨窝。 “当然,美人有事相求,我怎好拒绝?” 他一向是嘴上轻浮,行为举止却也不惹人厌。纪檀音心中高兴,便不许他计较。 无论如何,谢无风是他下山以来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人又有趣,纪檀音私心里盼着能相伴久些。 他担忧杀死温时玉的人留在此地继续行凶,因此一连几日都昼伏夜出,晚间不睡,执剑在附近行走。 任城卫驻扎着五千多官兵,自从温时玉出事后,副使暂掌职权,严守宵禁,深更半夜,除了几声狗吠,方圆五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这天晚上,纪檀音巡视一圈,没见异状,正要打道回府,忽然听见不远处传出轻微的砖瓦磕碰声,随后一个人影跃出墙头。 纪檀音连忙跟上,喝道:“你是谁?!” 暗淡月光下,只见那人身穿玄衣,面覆黑纱,与他匆匆对视一眼,足尖轻点,跃上路旁一棵行道树,穿枝拂叶而去。 纪檀音紧追不舍,很快便察觉对方轻功绝顶,不论他如何提气疾奔,那人始终在他三丈开外。二人在树枝和屋顶间来回辗转,过了一盏茶功夫,纪檀音气力不济,俯身捡起一块瓦片向前掷去。 那人像是背后生了眼睛,灵敏地向右一闪,瓦片撞上飞檐,应声而碎。纪檀音牙根紧咬,接连不断地拾瓦片砸他,密集的砰砰声在黑夜中响作一团,却连那人衣角都没沾到。 纪檀音的喘息越来越粗重,那人似是有所察觉,竟停在枝头不动,扭头瞧他一眼,下巴微微一抬,挑衅意味十足。 等纪檀音怒气冲冲地追上前,蒙面客身形一动,跟个鬼影似的,瞬息间又滑出几丈。追追停停几个回合之后,他像是把纪檀音戏弄够了,忽然发力跃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林立的军营之中。 纪檀音跳下房顶,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对着旁边的石头狠狠踢了一脚。他气得胸口疼,不死心地寻觅了一阵,最后无精打采地回了客栈。 茫茫夜色中晨曦逐渐开始显露形貌。纪檀音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一听见楼下传来扫洒之声,便下楼找伙计,询问住在三里外的深宅大院里的是何人物。 他以为住在那里的又是一名朝廷官员,谁知小二听了他的描述,一拍脑袋:“嗨,您说的是开生药铺的张大户啊!” 纪檀音问:“他家有何特别之处?” 小二想了想,笑道:“特别富有!” 纪檀音一点也笑不出来。将黑衣人跟丢之后,他折返原地,跳进张大户家的院墙里观察了一番,黑暗中看不真切,也没闻到血腥味,但他还是放心不下,担忧天明后传来坏消息。 蒙面客与杀害温时玉的凶手是同一人吗?若是同一人,是西番教教徒吗?若是教徒,西番教财力雄厚,为何针对一个小商人? 天光越来越亮,商人开门做生意,官道上来往的行人也逐渐增多。到巳时一刻,多数客人已用完早饭,仍没人报丧,纪檀音心下稍定,步行走了一阵,来到张大户家的大宅前,见红漆大门敞着,一个管家并两个家丁一齐迈步出来,管家正在吩咐杂事,一切如常。 纪檀音松了口气,站在树荫下窥探一阵,确认张大户家昨夜无人受伤,这才离开。 再次回到客栈,迎面瞧见谢无风坐在靠门的方桌上,左手托腮,右手夹了一箸子面,眼睛困倦地半睁着,嘴唇轻轻鼓动,吹去面条上的热气。 纪檀音昨夜被人戏弄,此刻仍然郁郁寡欢,一屁股坐在谢无风对面,也不招呼他。谢无风抬头看他一眼,夸张地“哟”了一声:“阿音脸色真差,昨夜没睡吗?” 纪檀音点了点头。 谢无风来了兴趣:“为何?” 纪檀音犹豫片刻,未将遇见黑衣人之事告知与他,只含糊道:“没什么。” 谢无风上下打量他一阵,忽然暧昧一笑:“你不说我也猜的到。” 纪檀音最吃他故弄玄虚这一套,立刻追问个不停:“你猜是什么?” “我猜,”谢无风微妙地停顿了一会,略微上翘的眼尾浮现几缕戏谑的笑纹,“你想姑娘了。” 纪檀音猝然脸红,气急败坏地拍桌子:“你胡说!” “哪里是胡说?你别担心,我会帮你。”谢无风从容地向后一仰,别有深意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这时一个身穿短褐的伙计赶来给纪檀音倒茶,谢无风叫住他,问附近有没有院子。 伙计虽然比纪檀音还小三岁,但出来讨生活的早,见多识广,听了谢无风的问话,立即露出同样暧昧的笑脸,音调也拔高了:“任城卫驻扎着几千军爷,当然有数不清的院子!就是不知道官人您想去哪样的?” 纪檀音满含怒意的瞪视渐渐盛满了迷惑,他看看谢无风,又看看伙计,问:“什么院子?” 伙计哈哈大笑:“当然是妓|院啊小官人!” 谢无风也在笑,似乎纪檀音的无知是世上最有趣的事情一般。 纪檀音气得发昏,又想起夜间遭人戏弄之事,心头火起,条件反射地去拔腰间宝剑。谢无风见他动了真怒,连忙将伙计赶走,温言哄道:“别生气了,我逗你玩的。” 纪檀音摸着冰凉的映雪剑,手指微微颤抖。他知道自己是在迁怒,打不过黑衣人,就恐吓无辜的谢无风和店小二。 好吧,虽然也没那么无辜。 “好了,”谢无风趴回桌子上,右手轻轻摸着纪檀音的眉毛,“别皱眉了,不好看。” 纪檀音近乎本能地躲闪了一下,短暂且轻微,他乌黑浓密的睫毛垂落下来,在白净的脸庞上不时颤动。 他能感觉到谢无风粗糙带茧的指尖,它们在眉宇间逡巡,带来奇异的触感。纪檀音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看了谢无风一眼。 谢无风也在望着他,四目相对时,纪檀音心里一慌,脱口道:“昨天夜里我遇到一个蒙面客从张大户家院子里出来。” “哦?”谢无风收回手,“是什么人?今天也没听见哪里出人命。” “我不知道,”纪檀音顿了一会,似乎接下来说的话难以启齿,“我打不过。” 谢无风笑了:“打不过就生气?” “才不是,”纪檀音声音闷闷的,“我怕那人就是杀害温大人的凶手,如果他留在此地继续作恶,我必须阻止他,可是我打不过。” 谢无风撇嘴:“谁说你‘必须’阻止?” “习武之人自当有所担当,”纪檀音振振有词,“我师门有训……” “又来,又来。”谢无风痛苦地揉着太阳穴,气若游丝。 纪檀音神态很骄傲:“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你记住邪不压正就行了。” 谢无风唇角微微一勾,笑容很快隐没了。“阿音,我好歹也虚长你……十一岁,嗯,十一岁。让我来教你两个道理,第一,不要高估人心之善,第二,邪能压正。” 纪檀音一愣,待回过神来要与他分辩,谢无风已经打着哈欠回客房了。 接下来几日,纪檀音每晚都蹲守在张大户家院墙外,映雪剑半出鞘,眼睛睁得圆圆的。他虽然在谢无风面前说得大义凛然,私心里对被人戏耍还是耿耿于怀的,只盼着能一雪前耻。 然而那人像是消失了,好几日过去,任城卫都风平浪静,谢无风甚至嘲笑纪檀音当晚得了癔症。 幸好张大户家传来的消息站在纪檀音这边,他家的账房先生后知后觉地发现钱库里丢了几十两银子,一大早慌忙报官去了。 这样看来,纪檀音那晚遇到的应该是一个窃贼了。这样好的身手,却做这等让人不齿之事,他感到有些惋惜。 几日下来,温时玉遇害一案毫无进展,蒙面客似乎也销声匿迹。任城卫附近没甚好玩的,谢无风早就腻了,一直催他启程。 这日清晨,纪檀音正在睡觉,楼下的喧闹声一阵又一阵,吵得他心烦,黑着脸推开房门,叫住一个小厮问出了什么事。 “哎哟,小公子,您不知道,”小厮苦着脸,捶胸顿足,“来了许多江湖客要住店,个个舞刀弄枪,凶神恶煞的,掌柜的叫我们只管好酒好肉招待,别去触他们霉头,否则项上人头便不保了!” 纪檀音看他战战兢兢的样子,不觉发笑:“哪里这样可怕了?他们只是不拘礼数,行为放浪些罢了,实际都是恩怨分明的好男儿。我下去瞧瞧。” “小公子可别冲动,您这细皮嫩肉的,”小厮紧张地望着他,结巴道,“可……可不经打!” 纪檀音“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我看谁敢打我。” 第8章 聚群豪 “两位大侠,别动气,别动气,”纪檀音来到大堂,里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掌柜的满头大汗,正点头哈腰地劝解两个怒目而视的客人。其中一个浓眉大眼,头上有戒疤,是个和尚,另一个黝黑皮肤,目露精光,桌上放着一把锋利的斧子。 围观的有十二三人,都是武林人士,一边喝酒吃肉,一边看热闹。 “狗头王,你今日可是惹恼金莲和尚了!” 那和尚恶狠狠地剜了说话之人一眼:“孔卓,舌头不想要了?” 一个娇柔的女人声音紧接着响起:“得了吧,武林中谁不知你有三寸金莲?还不让人说了。” 其他人一唱一和:“柳三娘,你看这个假和尚的脚与你的玉足相比如何?” 柳三娘正是先前说话的女子,三十几岁年纪,肤色暗黄,五官倒是生得不错,她笑着摇头:“我怎能和金莲和尚相比?行走江湖的人,一双小脚如何站的稳?” 众人哄笑。 纪檀音曾听两个师兄细数武林中的奇人异士、名侠大盗,其中就包括金莲和尚。据说他年幼时家贫,为混口饭吃而出家,可惜不守戒律,被寺庙逐了出来,后来机缘巧合学了一身功夫,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但他最为人所知的不是武功,而是一双天生的小脚,金莲和尚也因此得名。纪檀音不料今日能得见真人,忍不住也笑了,往他脚下看去。 金莲和尚气得脸色发白,喉咙中发出粗重的喘息,四面环视,恰和纪檀音的目光撞了个正着,怒喝道:“小鬼!看什么看!当心挖下你眼珠子来!” “和尚小气,”柳三娘娇声道,“欺负小孩子!” 纪檀音迎着金莲和尚的目光,毫无惧色,脸上挂着一点少年人散漫的笑意。金莲和尚见了,更是怒不可遏,左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微胖的身体难以置信地敏捷,直冲纪檀音而来。 围观众人齐齐惊呼,同时抢身上前。这番玩闹是他们开的头,可不想连累了无辜的公子哥。可才跨出一步,众人便不约而同地止住去势,脸上现出惊讶之情。 只见纪檀音在刻不容缓间抽出宝剑,从容地架住了金莲和尚的大刀。 金莲和尚也是一惊。他本意是想吓唬吓唬这小子,一试之下,心头便有了计较,当下手腕偏转,横刀削向纪檀音胸口。 纪檀音左肩一沉,剑尖化作一道光华,再次拦住了钢刀。 “当,当,当,”兵刃相交之声在客栈内回荡。 金莲和尚招招狠厉,杀机毕现,而纪檀音剑法轻灵,以柔克刚,反而站着上风。 “这……”围观之人中到底有见多识广的,彼此对了个眼色,倒吸一口凉气,“取太极八卦之神韵,化春风冬雪之轻盈,藏金戈铁马之杀意,这……是玉山剑法?!” 三十六招上,纪檀音的剑尖抵住了金莲和尚的喉咙。他不愿与人结仇,立刻撤剑,拱手道:“得罪了,前辈。” 金莲和尚脸色铁青,眸欲喷火。先前被唤作孔卓的人快步上前,挡在二人中间,对纪檀音施了一礼:“请问少侠姓名?” 纪檀音微微一笑,还礼道:“在下纪檀音。” 柳三娘也走上前来:“你刚使的可是玉山剑法?” 纪檀音点头,道:“家师纪恒。” “嗬!原来是玉山神剑门下,失敬失敬!”众好汉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称赞他年少有为,又问起纪恒的情况。 纪檀音很兴奋,他下山以来,总算遇到了同道中人,连忙一一见礼,不论之前是否听过对方名号,言谈都十分恭敬。 “掌柜的,拿酒来!”狗头王叫道,“我们要和纪小兄弟喝一杯!” 掌柜的哆哆嗦嗦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惹得几人哈哈大笑。 纪檀音很快便和这些人混熟了,把名字记了个七七八八。除了金莲和尚,还有一个叫做飞毛腿司钧的,也是个人物,据说轻功了得。 他们一群人在大堂内饮酒,其他客人不敢下楼,均在房间里用饭。纪檀音有心想要约束一番,又不好开口,只得作罢。 闲谈间得知,这些武林人士并非结伴而行,只是恰巧在路上碰到,纪檀音奇道:“我听小二说,平日客栈里难见有武林人士住店,最近是什么日子,怎地各位突然聚在一起了?” “你不知吗?”若不看柳三娘面貌,单闻其音,定会让人误会成二八少女,只听她柔声道,“我们是去赴宴呢。” “赴宴?什么宴?” 孔卓问:“你可听过沈沛大侠的名号?他儿子娶亲,因此宴请群豪。” 这个名字有几分耳熟,纪檀音想了想,问:“可是居于山东河南交界处,擅使流星锤的沈沛?” 狗头王一拍大腿:“正是!”他喝得满脸通红,胡须被酒渍浸染,湿淋淋地分成几绺,看起来十分滑稽。“沈沛这几年在武林中很说得上话,人也仗义,大家都卖他面子。更别提现在又攀上这等好的亲家!” “可不是吗!”其他人纷纷附和。 纪檀音问亲家是谁,听了答案大吃一惊,将女儿嫁进沈家的,竟然就是山东都指挥使——在泗水县时温小姐提过一嘴的,温时玉的上司,蔡辉卢。 他深为不解:“朝廷大员竟和武林世家结亲?” 飞毛腿司钧性子急,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纪小兄弟,你只知他是都指挥使,不知他也曾是绿林好汉哩!当然现在无人敢提了,他官做大了,谁上赶着不识趣?” 孔卓感慨道:“蔡大人和沈沛结亲,沈家的声望必定再上一个台阶,前不久江湖上还在旧事重提,说要选举武林盟主号令群雄,我看这事要真成了,盟主之位八成归沈沛了。” 正议论得热闹,远处忽而传出一声轻蔑的“哼”。大家齐齐转头,望向独坐一隅的金莲和尚。 金莲和尚为纪檀音所败之后,既不肯承认技不如人,又看不惯孔卓之流奉承一个小辈,因此捞了张长凳,远远地坐了,独自喝闷酒。在场的知他小气,也不去理会。此刻听他发出嘲弄之声,柳三娘手托香腮,故意朝他飞个媚眼,问:“怎么,和尚不同意?” 金莲和尚不搭理她,只盯着纪檀音,讥笑道:“你还跟着凑热闹,不知蔡辉卢与纪恒有仇吗?” 纪檀音从未听人说过这一节,问道:“什么仇?” 金莲和尚却卖起了关子,一杯杯地喝酒,斜眼瞧纪檀音,故作深沉。狗头王一向看不惯他,当即拍桌道:“哼,多少年前的传言了,难道只有你听过么?”三言两语对纪檀音讲了。原来在二十年前,纪恒名震江湖时,沈沛曾与他约战过一次。那时纪恒威名赫赫,寻他讨教之人络绎不绝,而沈沛的名声远不如今日,期盼通过战胜纪恒一举成名。为了赢下比武,他动了歪心思,在纪恒茶水中投了些使人肌肉酸软的药物,纪恒受此影响,发挥不力,但依然得胜,自此二人便结下了梁子。 纪檀音将信将疑:“真有此事吗?师父可没说过。” 孔卓、柳三娘等异口同声道:“嗨,都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的!” 他们久经江湖,个个都是人精,谁也不愿沾染荤腥。即使当年下药一事为真,与他们也无甚干系,再说沈沛的权势今非昔比,若是私下里多了两句嘴,传到他耳朵里被穿小鞋,可就得不偿失了。 纪檀音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听说是流言蜚语,点点头也就罢了。只有金莲和尚又“哼”了一声,显然实为不屑。 小二端上几盘细巧果子,给各人换了新茶。闲话间,狗头王道:“我来的路上,听说这里死了个官儿?官兵驻扎之地竟也如此不太平。” 纪檀音收敛笑意,叹了口气,将温时玉遇害一事、夜间遇见蒙面客一事简略说了一遍。 孔卓道:“听你描述那尸体情形,还真像西番教的手段。恐他们是先下了毒虫,让人生不如死一阵,才抹脖子。”柳三娘摇头:“西番教向来不出云南,何以跑来中原撒野?其中一定另有蹊跷。” 纪檀音略一犹豫,将温小姐在鸿福客栈中所言讲了出来。 “难道真是西番教勾结阉党?这可不能坐视不理!” “没见到尸体,还不能下定论。” “要我说,正道之士早该联合起来,将西番教灭了!说了多少年,联盟始终建不起来。” 众人吵吵嚷嚷的,纪檀音则被飞毛腿司钧拉到一边,询问起蒙面客的事情来。他以轻身功夫见长,因此对纪檀音口中的蒙面客十分感兴趣,细细盘问了一回,那人身法如何,怎样借力等等。纪檀音回答了,问:“你见过这样的轻功吗?” “我倒是知道有几人达到这等造诣的,但都行为正直,不大可能做偷盗的勾当。”司钧掰着指头数:“江南的李禹班、漠北的谭尉、黄河边的戎凌、计功昌……对了,听说那个无常客轻功也是顶好的……他么,我可就说不准了。” 纪檀音对无常客没有甚么好印象,此人不仅夺了他师父天下第一剑的名头,还对温小姐始乱终弃,因此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以示嘲弄。二人讨论了一阵,始终猜不透蒙面客的身份,只得作罢。 司钧抓了一把瓜子,坐在纪檀音对面嗑。他一边说话一边“呸呸”地吐壳,有几片飞到纪檀音腿上,阳光下还能看见闪亮的口涎。纪檀音心中嫌恶,不动声色地抖了抖膝盖,坐远了些。 “楼上那厮是谁,怎么总看你?” “嗯?”纪檀音顺着司钧目光看去,见谢无风倚着二楼的栏杆,还是那副懒洋洋没睡醒的样子,正蹙眉往大堂里看。 纪檀音和他对视一眼,谢无风表情无甚变化,片刻后转身走了。 纪檀音匆匆站起来,朝喧嚣吵闹的众人一拱手:“各位大哥,我有些醉了,先回房歇息。” 狗头王、孔卓拽着他不放,纪檀音不得已又喝了两杯酒,趁人不备溜了。 他轻悄悄地上楼,沿着深深的走廊一直走到尽头,最里边那间是谢无风的客房,门虚掩着。 他敲了敲门:“谢兄?” 没人答应,纪檀音踌躇片刻,又敲了一遍:“谢大哥?” “进来吧。”谢无风道。 纪檀音推门进去,见他盘腿坐于罗汉床上,正翻阅一本市井中流行的小册子,旁边的圆桌上放着残羹冷炙。 “怎么也不下去吃?” 谢无风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我哪敢下去?” 纪檀音讪讪地摸了摸鼻尖:“他们是有些吵。” 谢无风放下册子,示意纪檀音坐在身边,埋怨道:“阿音有了新朋友,便忘了老朋友了。” 纪檀音脸红,待要反驳,谢无风叹了口气,黯然续道:“也是,我哪里比得上那些大侠呢?” 纪檀音道:“你休要如此说。他们也不算甚么大侠,不过有点功夫罢了。我师父那样的才是真正的大侠。” “是吗?这些事情我全然不懂。”谢无风顿了顿,笑问,“那你呢?阿音以后想做大侠吗?” 纪檀音背靠灰墙,双手抱胸,思忖了片刻。一束阳光打在他脸上,将乌黑的睫毛和紧绷的唇角照得清晰无比。他鼓着腮帮子,似是想不出答案,“哎”了一声,嗓音清脆,“我不知道。” “要我说,做什么大侠,不如做大盗。大侠的下场都很凄惨的。”谢无风煞有介事地轻轻摇头。 纪檀音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唬住了,回过神后噗嗤一笑:“你又知道什么?你连重一点的刀都扛不起来。” 谢无风也笑,他倒在床上,口中打了个哈欠,问:“你和那些凶巴巴的人聊了些甚么?” 纪檀音便讲了沈沛之子迎娶蔡辉卢之女一事,末了期期艾艾地看着他:“沈沛广发请帖,大宴群豪,听狗头王说,平民百姓只要去家门口道声恭喜,便有一升米,武林人士只要报出名号,即可入席喝一杯喜酒。这几日已有许多英雄好汉从各地赶往定陶赴宴了——也不是为那口酒,主要是热闹。听说天下英豪共聚一堂的景象,很是难得一见呢。” “是吗,”谢无风假意不懂他的弦外之音,“要招待这么多人,沈沛家必定十分殷实了。” 纪檀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二人沉默一阵,谢无风拿余光瞥他,见纪檀音颇为烦躁地碾着袖口,欲言又止几次后,终是憋不住了:“你,你想不想去?”怕谢无风拒绝,他又补了一句,反正去开封府也要路过定陶。 谢无风心中发笑,脸上故作愁苦:“我当然想去开开眼界,可我在江湖中无名无姓,只怕进不了沈宅的大门。” 纪檀音黑亮的活极了:“你跟着我呀!还有狗头王他们,肯定能进去。” “为什么想带我去?” “嗯?”纪檀音刚发出一个疑惑的鼻音,冷不防被人拽了一把,扑通一声倒在床上。他气愤道:“你又作弄我!” 罗汉床狭窄,纪檀音一偏头,就对上谢无风近在咫尺的脸,苍白且英俊。他心中无端升起一阵紧张,喉结滚动两下,也不知该说甚么,慌乱地坐起身,将被谢无风压住的衣角用力扯了出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呢。”谢无风温和道。 纪檀音板着脸:“什么话?” 谢无风右手枕在脑后,微微仰起脸看他,笑容得意:“比起楼下那些人,阿音还是更喜欢我吧?” 第9章 花月影 孔卓等人在任城卫歇了两日,第三日启程时,纪檀音和谢无风牵着马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这位是?”柳三娘的目光落在谢无风身上,笑意盈盈。 “这是我表哥,”纪檀音早已想好说辞,“不会武功,路上还请大家多多照应。” 众人迭声应道:“好说!好说!” 半日来只是赶路,到了晌午,马儿倦了,人也乏了,一行人便停下歇脚。 谢无风将马儿的缰绳塞到纪檀音手里,自顾自往路边的凉亭里去了。纪檀音落在后面,把追风和追月拴在一处吃草,末了抚摸着追月黑色的鬃毛,道:“可怜的马儿,主人都不疼你。” 凉亭里有个老汉卖茶卖酒,谢无风一进去就掏出一锭银子,要他给众人端上好酒和各色果子。孔卓等人听见了,赞道:“谢先生好阔绰!” 谢无风淡笑道:“我身体弱,拖慢各位好汉脚程,原是不该。” 狗头王道:“大家都是朋友,说这些做什么?” 先前他们确实瞧不上谢无风,只看在纪檀音的面子才捎带上他,相处下来见这人说话中听,又不吝银钱,印象大为改观,当下便有几人主动和他搭话,问他可是做生意的。 “一点贩卖沉香的小生意,无足挂齿,讨生活罢了。” 纪檀音迈进凉亭时,恰好听见这一句,便长了个心眼。 “纪兄弟,你表哥可真是个妙人!”飞毛腿司钧打了个酒嗝,指着谢无风笑道:“我们都是大碗喝酒,他从怀里掏出个青铜酒杯,可真是风雅的紧!哈哈哈哈!” “司钧,你这种粗人,能和谢先生比么?”柳三娘不知何时坐到了谢无风身畔,虽然也端着卖茶老汉的破烂瓷碗,却是小口轻抿,姿态优雅。 谢无风对纪檀音笑笑,招呼他过来,可十来个人拦在中间,简直无处下脚,纪檀音只好站在外围,喝了一碗茶。 歇了一阵,孔卓跟卖茶老汉打听得前面几十里有个客栈,便招呼众人上马,在天黑之前投宿。 马蹄扬起一阵阵沙尘,纪檀音悄悄拽谢无风的袖子,示意他放松缰绳,不一会,两人就落在了队伍后面。 “何必破费买酒给他们喝,”纪檀音责怪道,“你都说了家里是小本生意,使钱还如此大手大脚。这里到定陶还有三天路程,你这一顿付了钱,后面他们定然拿你当冤大头,时时叫你出钱,谢兄,你可真傻。” 谢无风在心中暗笑,见纪檀音英气的眉毛微微蹙着,一脸诚恳的担忧,一时说不清是何滋味,正待开口,忽听柳三娘道:“你们两个落在后面说甚么悄悄话呢?” 纪檀音摇头道:“没甚么。” 正如他所料,此后几日,一行人的食宿费用皆由谢无风负担,谢无风花钱不眨眼,纪檀音却是心疼不已,暗中叫他败家子。 柳三娘瞧见纪檀音撅嘴,戏谑道:“谢先生,你看阿音在心疼你的银子呢!” 这几日柳三娘总跟他们厮混在一处,她性格豪爽、声音娇柔,同行的汉子都让着她,纪檀音却不大待见。他既不喜柳三娘叫他阿音,也不喜她和谢无风说话时熟稔亲昵的态度,别过头不搭理。 随着婚宴日期临近,路上行走的江湖人士越来越多,孔卓、狗头王这种交友广泛的,每日都会遇到熟人,你招呼我,我招呼你,最后汇集了浩浩荡荡几十人。 这群人中武功出众的没几个,听说纪檀音是纪恒的高徒,都想与他切磋,路上打了两场之后,便对纪檀音心服口服。 “阿音真厉害。”谢无风怕被剑风伤到,躲在最外层围观,等纪檀音靠近,便递给他一只烤得金黄流油的鸡腿。 当晚他们在野外露宿,纪檀音左看右看,见柳三娘远远地坐在一团篝火前,问:“她怎么不和你在一处了?” “柳小姐是聪明人,我告诉她我已成亲了,她便明白了。” “明白什么?”纪檀音接过鸡腿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问:“你真的成亲了?” 谢无风失笑:“你也太好骗了吧。” 第二日,他们到了定陶县。举目望去,但见街上来往的都是江湖好汉,来贺沈沛之子新婚的,各式兵器明晃晃地拿在手里。 孔卓道:“客栈大多客满,咱们分散寻找住处吧。” 纪檀音和谢无风牵着马在城中乱转,柳三娘、金莲和尚等跟在他们身后。到了一家叫做锦梦的客栈,纪檀音进去询问,得知还有四间空房,连忙招呼他们过来。 一行共有七人,只有柳三娘一个女子,说不得要单独居住一间。他们正讨论如何分配,坐在附近喝酒的一人忽然淫笑道:“争什么争,让这小娘子来我房里!” 大堂里静了下来,客人们脸上现出嫌恶之色。只见说话那人满脸横肉,一双眯缝眼正色迷迷地盯着柳三娘瞧,嘴里吧唧作声。 柳三娘大怒:“怪行货!你说哪个?!” 那人笑嘻嘻的:“正是说你这个小淫妇!” 柳三娘口中喝骂,解下腰间软鞭,“唰”地向那人抽过去。 这一鞭力道十足,仿佛空气都给撕裂了,看客们不禁赞了声“好”。扭头看去,却见那醉鬼下盘不动,漫不经心地一抓,竟将鞭子牢牢地握在掌心里。 叫好声还未落,抽气声又响起。 柳三娘急了,拼命往回扯,鞭子却生了根似的,难以收回分毫。那醉鬼涎着脸嬉笑,忽然用力一拽,柳三娘始料未及,踉跄着朝他扑过去。醉鬼伸出左手做迎接姿势,口中道:“投怀送抱的来了!” 眼看柳三娘要跌在醉鬼身上,纪檀音急忙拔剑。未及出鞘,大堂里忽然响起一片惊呼。柳三娘半跪在地,狼狈地止住去势,抬头一看,只见近在咫尺是一张肥腻的油脸,双目圆睁,满脸惊骇,蠕动的嘴唇已发不出声音。一把锃亮的匕首从后向前贯穿醉鬼的脖子,染血的剑尖支棱出来,正直直对着柳三娘。 柳三娘脸上羞愤的红色还未褪去,一股冷汗已从脊背上渗了出来。她从死人手中扯回自己的鞭子,和窃窃私语的众人一同往客栈门口看去。 只见十几个身着藏青色短打的年轻男子簇拥着一名女子走了进来,一行人行动悄无声息,内功修为十分了得。女子长得格外貌美,肤白胜雪,明眸善睐,只是看着冷冰冰的,叫人不好亲近。 凡他们经过之处,客人们都屏息凝神,有的还低垂眉眼,往后退了一步。 “花阁主,”店里有几个资历老的,与那女子打招呼,“别来无恙啊?” “挺好,劳你记挂了。”女子的态度不冷不热,得她回话之人却像受了赏赐,炫耀地对同伴使了个眼色。 几句话一说,纪檀音已猜到这女子正是武林中鼎鼎大名的刺客组织“朱月阁”的阁主,花月影。朱月阁专事暗杀,创立数百年来,一直行事低调,活在江湖传闻之中,直到六年前花月影接任阁主之位,一改先前作风,开始在武林中走动露脸,这几年广纳英才,声望愈重,谁都要敬上三分。 一片寂静中,花月影轻移莲步,走到醉鬼身畔,嫌恶地扫了一眼尚还温热的尸体。柳三娘连忙站起,深深行了个礼:“多谢花阁主出手相救。” 花月影淡淡一笑:“不必。”顿了顿,又道:“对女人不敬的男人,杀了便是。” 大堂里无人敢应答,好些五大三粗的汉子紧张地低下了头。花月影似是很满意自己的威势,扶了扶头上戴的满池娇分心,对柳三娘道:“朱月阁包下十几间天字号房,你若不嫌弃,与我们同住便是了。” 柳三娘在武林中是无名之辈,哪里比得上花月影的地位,当下感激不尽地应了。 朱月阁的人离开了,大堂里的客人终于能大口喘气,但彼此仍旧压着声音交谈,生怕被谁听到似的。纪檀音随便选了一间房,拉着谢无风去歇息了。 定陶县也在闹旱灾,但知县不克扣救济粮,所以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些,客栈里各色摆设,也比先前的客栈精致许多。只见房屋里摆着两张螺钿床,中间隔着一扇屏风,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样,桌上汤瓶、茶盒等也一应俱全。谢无风四处巡检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旋身看纪檀音坐在凉杌上发呆,笑问:“想什么呢?” 纪檀音老实道:“花阁主。” 谢无风一挑眉,意味深长道:“花阁主确实是个如花似玉的妙人,只是年纪比你大上不少。” 纪檀音白了他一眼,咬唇思索一阵,叹息道:“我在想方才调戏柳三娘的醉汉,许是喝多了说疯话,但罪不至死吧。没想到花阁主下手这样狠毒……” “我倒不觉得,”谢无风倒了杯茶,凑近嗅了嗅,目中迸出些许寒星,“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相处了半月之后,纪檀音终于后知后觉地对谢无风起了点狐疑之心,问道:“刚才看见那个人惨死,你都不害怕吗?” “有什么可怕的,是他活该。再说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纪檀音慢慢皱起眉头,不太高兴地“哼”了一声:“你对生死都如此轻慢,我真不知道你会在意甚么。” 谢无风笑了笑,放下茶盏,亲昵地拍他的发顶:“我在意你呀。” 纪檀音猛一拧身躲开他的手,耳朵尖红彤彤的。 第10章 贺新婚 次日清早,两人梳洗了,在房里用过早饭,便会同狗头王,孔卓,金莲和尚等一齐往沈宅赶去。 沈沛的宅邸修在定陶县城外,依山傍水,前后共三进,院中有一座花园,假山凉亭错落有致。因怕家中地方不够,又在新盖了几间大卷棚,摆设桌椅,款待宾客。 沈沛的弟子、家丁们在门口站成两排,笑脸迎客。 谢无风问:“今日便拜天地吗?” 纪檀音摇头:“今日只是婚宴,明日才观礼。”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沈宅大门,孔卓整了整衣衫,报上名号,拱手道喜,其他人学着他的样子做了介绍。 “久仰,久仰,”沈宅的管家与他们见了礼,目光射向纪檀音和谢无风,“这两位是?” 纪檀音面上微讪,他还未成名,一路上靠着师父的名头收获许多礼遇,这一刻却有点不好意思了。好在狗头王等人抢着帮他做了介绍,道他是玉山神剑的小弟子,和表哥出游路过此地,便来给沈大侠道喜。 “原来是纪恒大侠的高徒,”那中年人欠身道:“失敬失敬。” 一行人被请进院中,纪檀音跟在家丁身后,只见偌大的庭院里摆满了桌椅,密密麻麻都是客人。 孔卓、狗头王等人被安排在花园中入席,纪檀音、谢无风和金莲和尚、飞毛腿司钧却被带进了名为仙雅居的会客厅。 厅里共摆着八张桌子,瓜果酒水比外面精巧许多,显然是为江湖上有名气有地位之人准备的。他们被家丁安排在第五桌,坐下之后,纪檀音便悄悄观察起周围的客人来。 “这不是小脚和尚吗?”第五桌的好汉有识得金莲和尚的,指着他开起玩笑来。 金莲和尚冷着脸不搭理,飞毛腿司钧嘴巴闲不住,和他们攀谈起来。 “这两位兄弟也不说话,不知是何方高人?”一个身材矮小,脸色蜡黄,眼珠子一刻不停转来转去的汉子指着纪檀音问。 “呔,你不是号称武林中的小灵通?”司钧嘲笑道:“这便不知了?” 旁边一人道:“王算盘,你自诩知晓武林一切秘辛,原来是吹牛皮!” “那你说!”王算盘有些恼了,面皮涨得通红,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位着实面生得紧。” 司钧得意洋洋地介绍道:“这位纪兄弟是玉山神剑纪恒大侠的爱徒,谢兄弟是他表哥,不会武功的。” 其他几人听后,都吃了一惊,端起酒杯与纪檀音敬酒,询问他纪恒的现状,只有王算盘在最初的怔愣过后,若有所思地打量起谢无风来。 谢无风察觉到他的注视,也不抬头,继续泰然自若地饮酒。他耳朵里灌满了同桌客人的恭维和叹息,都在讨论纪恒和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而纪檀音生涩又笨拙地与他们周旋,满口“我师父”,自豪又傻气。 有人问:“纪大侠当年缘何突然归隐?” 纪檀音摇摇头,实话实说:“我不知道,许是厌倦了打打杀杀,想和我师娘过太平日子吧。” 众人叹道:“纪大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喝了一巡酒,一个尖嘴猴腮,瘦得皮包骨头的老者捻着下颌的胡须,感慨道:“我看纪小兄弟年纪轻轻,中气十足,不日必定也会扬名天下,唉,武林中人才辈出,我们这把老骨头,也是该让路了。” 司钧问道:“那左老前辈年轻时,武林中又是何光景?” 左贵子啜了一口金华酒,卖弄起资历来:“要说二十年前,武林格局跟如今可是大不相同。说起第一高手,当属纪大侠无疑,此外羿吟风、阮邦骞、井王卓等也不差。可惜这几位大侠要么隐居,要么惨死。而论起门派组织、武林世家,首屈一指的当属唐家堡。如今还有多少人知晓唐家堡的名号?我实话说,别看现在洗砚山庄,朱月阁,玄刀门煊赫一时,跟当年的唐家堡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王算盘附和道:“正是,二十年前唐家堡如日中天,隐隐有号召群雄之势,可惜一夜之间,堡主夫妇双双身亡,那么大一个摊子,就此散了。” 左贵子长叹一声,道:“小灵通,你且说说,唐连卫夫妇是被何人所害?” 王算盘摇头:“这是一桩公认的无头悬案,武林中流传的说法,认为是西番教所为。” 纪檀音惊异道:“又是西番教?” 王算盘道:“有什么稀奇,他们作恶还少吗?” 司钧把任城卫指挥使温时玉被害的情形说与众人,左贵子道:“蔡大人不正是温时玉的上司?待会见了他,细细询问一遭便是了。” 司钧揶揄道:“人家是千里迢迢嫁女来了,你何苦拿这些事扫他兴!” 王算盘道:“也不能如此说,蔡大人和武林好汉一向联系密切,我听说,这次与沈沛大侠结亲,也存了一份心思,想号召各路英雄组建西南联盟,抵御大洵人。这几年大洵国养精蓄锐,说不准哪天便向云南出兵了。阉党一向的策略你们是知道的,一群只顾自己安逸的软蛋,哪管国家安危?” “那敢情好!”司钧一拍大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公推沈大侠为武林盟主,先踏平西番教,再杀几个大洵蛮子!” 他话音刚落,便听一个浑厚声音说道:“承蒙司兄弟抬爱,沈某愧不敢当。” 满桌的客人忙不迭站起来,与来人见礼。纪檀音好奇打量,见面前站着一个精壮男子,穿着紫绫深衣,头戴方巾,打扮得甚是儒雅,正是宅邸主人沈沛。 沈沛和司钧、王算盘等寒暄几句,向纪檀音笑道:“这位贵客,想必就是纪恒大侠的爱徒了吧。” 纪檀音忙道不敢,向他深深一揖。 沈沛面色红润,两颊丰满,是个慈眉善目的模样,还了礼,道:“在下多年前曾与纪大侠有过一面之缘,相处甚是融洽,江湖中有些流言蜚语,皆是小人造谣,纪贤侄可别当真。” 他看了谢无风一眼,礼貌性地点了个头,便邀请纪檀音坐到前面第二桌去。 纪檀音早就观察过大厅的客人,尤其是坐在头三桌的,虽不能全部识得,却也知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当下推拒道:“多谢沈伯伯好意,我是无名小卒,坐那里只怕不合适。” “谁说不合适?”沈沛揽着纪檀音的肩膀,朗声对众人道,“这位是玉山神剑的小徒弟,今日列位见过了,都来与他喝一杯酒。” 大厅的客人吆喝着起哄,纪檀音红着脸,由着沈沛请到第二桌去了。 第二桌坐着阴阳掌通柳奎,玄刀门门主翟昱,洗砚山庄庄主明彪华,七杀拳骆尤,流火堂堂主倪贯鸣,个个都是成名已久的高手或武林门派的首领。纪檀音和他们依次见礼,坐如针毡。 几位前辈人倒和气,吃着点心,谈些闲话。 阴阳掌通柳奎长得十分秀气,一双手掌白嫩纤细,像姑娘家的柔荑,但拍在人身上,却能让对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见他抿了一小口酒,掐着嗓子问身旁的人:“洗砚山庄远在临洮府,明庄主不远千里亲自来为沈大侠贺喜,可真是费心了。” “沈大侠的面子自然是要给的,”明彪华笑道,“流火堂远在四川,倪堂主不是也来了?何况素来不下山的方韶大师,德高望重的净直道长、玉白师太都来了,我当然也要来凑凑热闹。” 坐在第一桌的少林寺方丈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道:“沈先生盛情难却。”武当掌门、恒山派师太也微笑点头。 “要我说,大家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流火堂堂主倪贯鸣是个火爆脾气,在座各位中他武功只算二流,但武林中各式著名兵刃,兼暗器毒药,无不产自他家,因此在江湖中很说得上话。只听他粗声道:“沈大侠借着儿子大婚的由头宴请群豪,不就是想做武林盟主,提前试探各位心意吗?我是既无武功,又无才德,听命于人也是没法的事,就不知各位英雄对于屈居人下作何感想了。” 他这一席话说得尖刻,其他人微微变了脸色,一时无言。纪檀音半垂着头,一会瞧这个,一会瞧那个,心脏砰砰跳,十分兴奋。 玄刀门门主翟昱,号称霹雳刀的,咳了一声,淡淡道:“倪堂主这话说的也忒严重了,大敌当前,武林中人自该联合起来,至于盟主之位由谁坐,到时再议不迟。” 倪贯鸣讥笑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你想做盟主?何况什么敌人值得这样紧张?不会又要提西番教吧?说句实话,这么多年,除了传言,我还真没亲眼见过西番教作恶。” 七杀拳骆尤道:“西番教已经渗入中原,你没听纪小兄弟说吗?他们暗杀了蔡大人手下的得力干将。” 纪檀音听他们提起这茬,开口道:“没见过尸体,不好定论的。” 一语未毕,见数道犀利目光射将过来,急忙补了一句:“但不离十是西番教。” 倪贯鸣不屑道:“西番教在云南待得好好的,来河南做甚?” 霹雳刀翟昱冷哼一声:“你这般回护,生怕人不知道你也跟歪门邪道做生意吗?” 倪贯鸣狠狠一拍桌子:“你!” 通柳奎、明彪华、骆尤连忙好言相劝:“玩笑开着开着怎么还当真了?” 纪檀音帮着解围,岔开话题问道:“众位前辈,我旁边这个座,迟迟不见有人来,也不知是为何人预留?” 明彪华笑道:“这是为……”说着往门口看去,“这不就来了?” 一阵夹带着花香的清风吹过,纪檀音回头一看,见花月影穿着藕丝对襟衫,软黄裙子,手持白纱扇,娉娉婷婷地走了进来。 第11章 图大计 开席了,精致的菜肴流水般端上来。卷棚、亭榭里坐满了宾客,喧哗声震天。大厅里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举止不那么放浪,但也是觥筹加错,好不热闹。 沈沛向群豪介绍宝贝儿子沈敦焕,那是个白白胖胖的年轻人,看着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的,不知功夫如何,但为人很是谦恭,和八桌的贵客依次喝了酒,就转入后院,为婚礼筹备去了。 纪檀音被前辈们轮番灌酒,很快便有了醉意,脸颊红扑扑的。阴阳掌通柳奎打趣道:“纪少侠的酒量,比起你师父来可是差远了,就连旁边的花阁主都不如。” “通先生莫要取笑我了,”纪檀音右手支着额头,软绵绵的趴着,侧过头对花月影一笑,“花阁主是女中豪杰,我比不过也不丢人。” 七杀拳骆尤放声大笑,作势要再给纪檀音倒酒,被花月影拦住了,责怪道:“你们看他年轻便欺负他,叫纪大侠知道了,给不了你们好果子吃!” 许是喝了酒,抑或心情好的缘故,花月影和前一晚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她嗓音轻软,笑容和煦,纪檀音光是坐在她身边都觉得如沐春风,见她帮自己挡酒,神情姿态如同宠溺幼弟的长姊,一时感动不已,生出亲近之心。 有了花月影撑腰,纪檀音便只是吃菜喝茶,不碰酒盅了。他一边听闲话,一边左顾右盼地打量大厅的宾客,不一时目光落在谢无风身上,只见他格格不入地坐在第五桌,也不和人搭话,手里捏着一个银珐琅桃儿盅,眉眼冷冽,神情萧索。周围的喧嚣吵嚷一碰到他,便像石子沉入湖面,自然而然地消弭了。纪檀音一时看呆了,不知不觉弯起唇角。 花月影顺着纪檀音的视线看去:“瞧你表哥呢?” 纪檀音点了点头。花月影端详着谢无风,忽然问:“你母舅家是哪里人氏?” 纪檀音一愣,蓦地发觉自己想不起谢无风的祖籍了。正踌躇间,忽见第五桌起了小小的骚动,谢无风怫然起身,衣裳前襟湿淋淋的,恼怒地盯着王算盘。王算盘不住鞠躬道歉,拿出手帕要为他擦拭,却被谢无风劈手夺了过去。 “怎么了?”纪檀音一直关注着这边,一出事立刻跑了过来。 谢无风看见他,不耐烦的表情立刻化作一个温和的笑:“无事,这位大侠不小心洒了酒。” 王算盘是正儿八经的练家子,虽称不上一流高手,总不至于连杯酒都拿不稳,要说醉了,听他谈吐却还条理分明。纪檀音猜出此事有猫腻,一把将谢无风扯在身后,一双眼睛锐利地瞪着王算盘。王算盘不愿与纪檀音结仇,弓腰驼背连声道歉,他本就身材矮小,这时都快缩到地上去了,做得好一副可怜模样,倒像是纪檀音欺负他一般。旁边的司钧、左贵子等人见了,连忙打圆场:“纪兄弟,王算盘是真醉了,我做见证!” 纪檀音没料到这种情况,只觉说不出的憋闷,又不好发作,半晌压着怒气道:“既然醉了,就别再饮了。” 王算盘低着头,诚惶诚恐道:“不饮了,不饮了。” 一场风波就此了解,很是虎头蛇尾。纪檀音直愣愣地杵在原地,有些下不来台。这时谢无风从他身后走出来,先是托着王算盘的手臂让他站直,然后笑容满面地四处作揖:“我知王先生醉了,本也没往心里去。只是阿音向来护着我,叫各位好汉看笑话了。”说罢,在纪檀音后背拍了两下,低声道:“没事了,回你的位置吃酒吧,沈大侠在看呢。” 纪檀音稍微转了转眼珠子,果然看见坐在第一桌陪方韶大师说话的沈沛正往这边瞧。这是别人家的婚宴,纪檀音不好造次,瞪了王算盘几眼也就罢了。他不放心谢无风,将他扯到一边,期期艾艾地道歉:“对不住啊,丢下你一个人。” “瞧你的样子,”谢无风捏了一把纪檀音的脸蛋,感觉软软糯糯手感甚好,亲昵笑道:“好像我是只落入狼群的小绵羊似的。” 纪檀音扁了扁嘴,心道可不就是嘛。自从救下谢无风之后,他二人同行多日,感情渐笃,纪檀音时时以保护者的身份自居,把照顾谢无风当作头等任务,生怕他受人欺负。谢无风曾开玩笑,花多少银子也请不到这样尽责的保镖。 纪檀音回到第二桌,花月影道:“你们兄弟感情可真好。” 纪檀音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好奇道:“花阁主没有兄弟姊妹吗?” 花月影摇摇头:“从小到大形单影只,除了师父,没旁人了。只是师父又不爱说话,因此童年寂寞得紧。” 纪檀音听说她也是孤儿,不免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安慰道:“花阁主无需伤怀,你现在统领着朱月阁,可号令的人那是数都数不尽。” 花月影摸着头上戴的银丝秋髻,笑容落寞,她温和地看了纪檀音一眼,道:“你不知道,手下人虽多,能说知心话儿的又有几个?你瞧,我今日与你甚是投缘,你却满口‘花阁主’、‘花阁主’的,好不生分!叫一声花姊姊这般难吗?” “这是哪里的话?”纪檀音红着脸,慌忙分辩,“我是怕……怕花姊姊把我当做那溜须拍马之人,因此厌恶我。” 花月影喜上眉梢,左手轻轻搭在纪檀音腕上,笑吟吟道:“怎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当下两人相谈甚欢,纪檀音对她以“姊”相称。 主人沈沛在席间游走,与各路客人寒暄,不多时又来到第二桌,与在座的喝了一杯酒。七杀拳骆尤道:“沈大侠,怎不见蔡大人?也请出来与弟兄们喝两杯才是。” “是啊,”阴阳掌通柳奎细声细气道,“我有多少年没见他了,想念得紧!” 明彪华也附和:“任城卫温时玉大人的案子,蹊跷得很,我等想与蔡大人讨论讨论。” “众位朋友心情,沈某理解,”沈沛道:“只是蔡大人和千金今晨才到定陶,旅途中多有劳顿,如今在后院歇息呢。众位朋友要见,明日大婚,自然能见。” “罢了,”倪贯鸣轻嗤一声,摆摆手,“先不提蔡大人,就议论议论武林门派结盟之事吧。沈大侠花费巨资弄这一出婚宴,不就是为这事嘛。” 此语一出,客厅中都静了。沈沛脸色不变,淡淡一笑,沉着道:“倪堂主果真是快人快语。既如此,沈某也没甚么好否认的。这些年来,鄙人一直致力于推动武林结盟一事,做的光明正大,武林同道都晓得。我想将大家联合起来,无非因为现今武林中各自为政,没个规矩,像这些年风头无两的无常客,尽干些小偷小摸之事,更休提有些旁门左道,仗着武功欺压百姓,我作为学武之人,不愿袖手旁观,只想惩之而后快。不论众位如何议论我,沈某都不怕,唯一件我不认,苍天在上,沈某从未有过将盟主之位据为己有的心思。如果得列位朋友抬爱,推选鄙人为盟主,我绝不推脱,但江湖中尚有许多比沈某德高望重的前辈,例如方韶大师、净直道长、甚至隐居的纪恒大侠。若是他们当了盟主,沈某及府上弟子、下人,无不甘愿受其约束。” 他这一番话说得漂亮,且又正气凛然,倪贯鸣不知从何反驳,端起酒杯,垂眸不语。在场的宾客各怀心思,一时停杯投箸,也是陷入沉思。 “阿弥陀佛,”方韶大师道,“沈先生欲在武林中立规矩,约束学武之人言行举止,趋人向善,是大慈悲心肠。” 净直道长也赞了一声,续道:“只是少林、武当的前辈五十年前立过誓,只管清净修行,不再理会武林俗务,我等不得不遵照奉行。不能为沈先生大计献上一份力,实是遗憾。” 玉白师太颔首道:“恒山派门规森严,贫尼也一向赞同武林中该有些规矩,若果真结盟,本派必定配合,只是派中皆是女子,只怕出力不多,贫尼德行不够,更是担不起领导一职。” 沈沛脸上掩不住的喜色,忙向玉白师太作揖,道:“无妨,无妨,师太有这份心肠,已叫沈某感激不尽了!” 至此,厅堂中的局势逐渐明朗。少林、武当两个立宗最久、地位超然的门派保持中立,不参与结盟,此后无论谁当盟主,也管不到他们身上,而恒山派则自愿放弃争夺盟主之位。 这些年五岳式微,人丁凋敝,唯恒山派还在勉力维持,但江湖中人早已不把它放在眼里,今日沈沛请玉白师太坐首桌,也不过是好凑一桌素斋罢了。即使玉白师太反对结盟,她的话也无多少分量。 武林结盟一事能否成功,关键性的还是坐在第二桌、第三桌的几位,这些人不仅武功高强,手下还有许多弟子,势力远超寻常的独行侠。例如玄刀门门主翟昱、洗砚山庄庄主明彪华、流火堂堂主倪贯鸣、朱月阁阁主花月影、丐帮帮主胡寒、紫松会首领方浪等,以及其他几个没来赴宴的门派首领。纪檀音的大师兄李澄阳家里开着雄图镖局,因在南方广设分号,人员众多,他父亲李从宁也是个说得上话的。 大部分独来独往的武林人士,如阴阳掌通柳奎等人,对结盟一事并无太大话语权,但若真选出了武林盟主,却不得不受其号令。他们向来无拘无束惯了,不愿意平白被人管着。何况一旦行事有差池,盟主一声令下,群起而攻之,再高的武功,又如何抵挡得住?因此私心里盼着此事不成。来参加婚宴的宾客,大多也是这个感想。只不知那些门派首领,又算计到何处去了。 纪檀音还年轻,被沈沛一番匡扶正义、划分黑白、惩恶扬善的说辞打动,心中倒暗暗赞同。他悄悄环视四周,见前辈们俱是一脸忧色,不免奇怪,忍不住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花月影,用气声道:“花姊姊,你不同意么?” 花月影嘴唇抿得紧紧的,纤长的眼睫遮住了湖水一样明亮的眸子,没有回答纪檀音的问话。 客厅里静了片刻,忽听一人粗声道:“沈大侠为天下百姓着想,和尚佩服之极。只是咱们能等吃饱了肚子再议论么?和尚今日未用早饭,擎等着这一顿了!” 说话的正是金莲和尚,只见他手里捏着两根筷子,不耐烦地将碗碟敲了个遍。客厅里紧绷的气氛霎时被化解,群侠哈哈大笑,间或有人讥嘲他“饭桶”,沈沛也忍俊不禁:“当然,当然,今日一定让这不食素的和尚尽兴!” 第12章 二滴血 当下宴席又恢复了其乐融融的景象,宾客们交杯换盏,说起江湖中的风流韵事、武功秘籍,个个酒酣耳热。 靠近门口的第五桌,话题不知不觉间扯到了无常客身上。 左贵子对这个后起之秀十分不屑,嗤笑道:“传得神乎其神,你们又有几个和他交过手的?” 司钧道:“我等无事惹那煞星作甚?他剑下不留活口。” 左贵子冷哼:“既是不留活口,名声又怎么传出来的?奇也怪哉。” 金莲和尚插口道:“无常客不是滥杀之辈,我曾有一次撞见他和人打斗,但我与他素无冤仇,他将那人杀了,却也未将我如何。” 其他人来了兴致,纷纷询问无常客生得是何模样。金莲和尚呷了一口酒,道:“他戴着斗笠,黑纱遮面,看不清五官,倒像是年纪不大。一套无常剑法,使的是出神入化,变幻莫测。看似无招,却招招必杀。” 左贵子嘲讽道:“武功绝顶,却尽干些小偷小摸之事。” 有人笑着反驳:“甚么小偷小摸,人家是大盗,知道去年皇宫失窃的事么……” 同桌宾客议论得热火朝天,王算盘却未参与,一双灵活的眼珠子不住地往坐在左手边的谢无风瞧。谢无风恍若未觉,悠闲地挟菜饮酒,也不和谁搭话。 一队侍女捧着碗碟上前,撤走残羹,端上热菜。红糟儿培的鲥鱼鲜香扑鼻,引得人食指大动,玫瑰馅饼甜而不腻,唇齿留香。谢无风是个爱财之人,先前就端详过盛菜的碟儿、喝酒的盅儿,知道沈沛家私殷实,此刻见侍女们个个穿着精美的潞绸衣裳,更是暗中咋舌,觉得有些手痒。 想起先前沈沛那番大义凛然的话,心中鄙夷不已,如今外边正闹着旱灾,若真是心系苍生,何不将家中粮米拿去接济穷人。说什么武林结盟,维护正义,还不是狼子野心,想谋取更大的权势地位。 谢无风脸上露出冷笑,忽听王算盘道:“谢先生以为如何?” 谢无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若有若无的戾气从眉宇间闪过:“甚么?” “他们在说无常客呢,不知谢先生听过这号人物没有。” “我对你们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没有兴趣。” 王算盘贼眉鼠眼,时刻一副算计人的模样,不屈不挠地问:“方才那杯酒,谢先生明明能躲过,为何不躲?” “这么说来,是你故意泼的了?”谢无风怒气冲冲地放下筷子,探头往第二桌望去,“好吧,我拿你没办法,待会告诉阿音去!” 他演得像模像样,王算盘暗中咬牙,知道逼不出真话了,又怕真的得罪纪檀音,连忙讪笑着赔罪道:“开个玩笑,谢先生千万别当真!” 谢无风朝第二桌看了一会,见纪檀音正和花月影说话,两个人头挨着头,情状甚是亲密,心中不快,倒了一杯新开封的荷花酒,问王算盘道:“王先生外号‘小灵通’,想必知晓武林中一切秘事罢?” 王算盘面有得色,口中假意谦虚:“不敢当,不敢当,都是朋友们瞎起哄,乱叫的。” “那位貌美的花阁主,”谢无风抬了抬下巴,“是何出身,有何来历?” 王算盘的笑容僵住了:“呃……” 今天也真是不凑巧,遇上的都是他不知晓的问题。王算盘憋了半天,尴尬道:“我只知花阁主是上任阁主收养的弃女,从小天赋异禀,有过目不忘之能,其他的便不晓得了。” 谢无风点点头,不再发问了。 这一顿酒直吃到日落西山,花园中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醉汉,鼾声、打翻碗碟之声不绝于耳。有神智尚还清楚的,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和沈沛作揖告别,约好次日再来观礼。 仙雅居情况好些,尤其前三桌的客人,内功深厚,也不兴大碗喝酒的粗鲁做派,此刻仍然神朗气清,很有大侠风范。 沈沛欲留一二桌的客人在府中歇息,方韶大师等婉言谢绝,先行离开了。沈沛又去劝骆尤等人,双方正说着话,一个魁梧的汉子忽然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神态惊怖交加,张口就喊:“师父不好了!后院来了刺客,弟兄们扛不住了!” 沈沛脸上乍然变色,身形一闪,已出了仙雅居。宾客们反应也不慢,听说主人家遇刺,都匆匆跟上去帮忙。 一行人往垂花门疾奔,纪檀音跟在花月影身后,经过第五桌时,一把拽住谢无风的手腕。 垂花门后面便是家眷居所,等闲是不得入内的,但情况紧急,众人也顾不上礼数。纪檀音和谢无风刚跨进内院,便听一人喊道:“师父让关门!” 纪檀音反手关门,将落在后面的狗头王、孔卓等拦在外面。 打斗声从西厢房后边的小花园里传来,众人赶到时,只见沈沛脚步踉跄,左肩鲜血直流,流星锤滚落在地。那黑衣剑客只露着一双眼睛,一击得手,也不逗留,当下便欲逃脱。 沈沛赤着眼睛吼道:“拦住他!” 跟到后院的宾客有十人,除了谢无风这个不会武功的躲在葡萄架下,其他人都掏出兵器,摆开架势,将那黑衣人围在正中。 那黑衣人剑尖点地,脚下缓缓地变幻步法,四面环视一圈,似在寻找突围之处。 纪檀音站在花月影旁边,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唾沫。 此人短短数招内便杀伤沈沛,武功之高可见一斑。在场的高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个个严阵以待。 明彪华忽然喊道:“大家一起上!” 就在同一时刻,黑衣剑客完成侦查,朝花月影和纪檀音的方向扑过来! 各式兵器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道凌厉的光芒,齐齐往黑衣人身上招呼,霹雳刀翟昱手中钢刀最快,眼看要削上对方脖颈,那刺客向前一扑避过,长剑与明彪华的判官笔“当”一声相交,也未见如何用力,来势汹汹的判官笔忽然不受控制地偏了个角度,恰好格住了身后的钢刀。而那剑客借着一扑之势,瞬息间已来到花月影面前,相距不过三尺。 纪檀音愣在当地,这招借力打力对他而言太过熟悉,分明是玉山剑法!他又惊又惧,傻傻地看着剑客与花月影缠斗,甚至忘了助阵。 花月影的兵器是一把淬毒的匕首,与长剑相比,攻击范围不够大,那剑客显然也十分清楚自己兵器的优势,且战且走,虚虚实实地往花月影要害处乱刺。 翟昱、骆尤、明彪华等连忙变招,重新杀过来。花月影也不是任人宰割之辈,一边奋力抵抗,一边伸手到怀中摸暗器。 月亮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里,郁郁葱葱的树木把厢房里透出来的灯光挡了个七七八八,花园笼罩在一片浮动的昏暗当中。 纪檀音惊惶地站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焦急地盯着混战的人群。 忽听倪贯鸣大喊一声:“小心!” 他话音未落,花月影便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呼,踉跄着半跪在地。 “花姊姊!”纪檀音着急地唤了一声。 就在此时,黑衣剑客又使了一招春水泛漪,七八人的兵器撞在一起,发出一连串丁零当啷的清脆响声。他四两拨千斤地拖延住在场的高手,向防守最薄弱之处——纪檀音所在地冲了过来。 纪檀音抽出映雪剑,和他战成一团。玉山剑法对玉山剑法,一招一式,黑衣剑客似乎都更为纯熟。纪檀音内功不到火候,剑上气力弱些,每一次双剑相交,都被震得倒退半步。 他愤怒地咬着牙,映雪剑越使越快,在黑暗中织出一张光网。 玉山剑法本讲究的是以静制动,以快打慢,以柔克刚,寻对方破绽而击杀,无论面对什么强敌,使剑者都不能慌乱,可纪檀音到底年轻,没能沉住气,手上渐渐没了章法,破绽迭出。 几招之后,一柄利刃刺破剑网,直扎向心窝。纪檀音来不及格挡,惨白着脸沉下左肩,只求受伤轻些。 便在此时,对方忽而抬腕,剑身转平,在纪檀音肩膀上拍了一下。纪檀音被一股大力冲击得跌坐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黑衣剑客甩出一把飞镖,趁众人躲闪之际跃上院墙,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 沉默持续了一阵。一众武林高手阴沉着脸站在花园中,好不狼狈。纪檀音站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朝花月影盘坐的地方走,关切道:“花姊姊,你不严重吧?” “慢着!”倪贯鸣斜刺里蹿出,冷着脸拦在纪檀音面前,眉宇间三道竖纹又深了些,狼一样的目光撕扯着纪檀音,“纪兄弟没有什么话说么?” 明彪华、骆尤、翟昱、通柳奎、丐帮胡寒、紫松会方浪等也走上前,将纪檀音围住了。 纪檀音自见到黑衣剑客使玉山剑法,心中便是烦恼不堪,不耐烦道:“前辈这是何意?” 通柳奎尖声道:“方才那人使得可是玉山剑法?” “正是。” 倪贯鸣喝道:“你还装!那人是谁?” 纪檀音如实道:“我真不知。” 素来稳重的明彪华也动了气,看来是被那黑衣剑客戏弄狠了,怒道:“你玉山剑法不传外人,还能是谁!” 纪檀音听他污蔑师门,怒火中烧,强自按耐着不忿,解释道:“我与那人过了几招,他使的虽然是玉山剑法,我却感觉陌生得很,绝不可能是我师兄!而且前辈们也看得出来,那人内功修为极深,我两个师兄可没这等造诣!” 沈沛拖着流星锤缓缓走来,道:“不是你师兄,便是你师父了。” 他是今日宴席的主人,又被玉山剑法所伤,纪檀音心中愧疚,诚恳道:“沈伯伯明鉴,我师父在玉山隐居得好好的,数年来甚少下山,怎会是他?何况您先前也说过,年轻时和他相识一场,颇有渊源,我师父不会伤害自己朋友的。” 一语毕,沈沛脸上浮现一丝尴尬,他以为纪檀音故意讥讽自己当年的手段,心虚地冷哼一声:“纪大侠向来心思深沉,我如何揣测得清。” 倪贯鸣道:“那人若非纪恒,为何对你剑下留情?” 这也是纪檀音不解之处。客观说,方才那剑客的高大身材确实和纪恒相似,精纯内功,比起纪恒也在伯仲,只是纪檀音与他交手时感觉分外陌生,且素来敬仰师父品德,因此坚决不认。 明彪华等咄咄逼人,纪檀音犹如落入虎口的小白兔,看着可怜兮兮的。举目四望,见白日对他礼遇有加的各个前辈高手忽然变脸,目光中满是怀疑、忿恨和警惕,心中茫然不解,又格外委屈。 谢无风见纪檀音被逼问得说不出话,连忙从藏身的葡萄架下出来,劝道:“各位高手,有话好好说,莫要欺负我阿弟。”他伸手去拉倪贯鸣的衣袖,被倪贯鸣狠狠一推,跌倒在地。 “谢兄!”纪檀音压抑许久的怒火噗嗤被点燃,当即抽出映雪剑,在身前画了个半圆。 明彪华等后退一步,也纷纷亮出家伙:“你待怎地?” 剑拔弩张之际,一直躲在树下运功疗伤的花月影开口道:“你们这是干什么?管那刺客是谁,总与纪小兄弟没有干系。一众成名的前辈高手,欺负一个半大少年,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 纪檀音知道自己武功不敌,本已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于孤立无援中听到花月影此言,眼眶立刻湿润了。 花月影续道:“我相信方才的刺客并非是纪大侠。纪大侠虽已退隐江湖十五载,但其品性高洁,却是口耳相传的。我年纪轻没赶上,在场的有些朋友曾与纪大侠打过交道,想必心中有计较吧。” 丐帮帮主胡寒手握檀木长棍,在地上敲了两下,道:“花阁主所言有理,方才一时情急,行事有些莽撞,现在想来,纪大侠绝不会那般暗箭伤人。” 几句话一说,倪贯鸣等脸色也缓和了。 沈沛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平时儒雅的做派,对纪檀音道:“纪兄弟不要见怪,并非我们欺负你,只是眼见为实,那黑衣人使的确实是玉山剑法。况且能从今晚众位朋友手下逃脱的,武林中也没有几人。不论此事是否另有隐情,你玉山剑法心决流出,总是个不争的事实,须得留意。” 他此番话既为明彪华等找回了面子,又绵里藏针地暗指玉山神剑并未洗脱嫌疑。纪檀音对他的印象一落千丈,可此刻局势未明,不好发作,拱手道:“多谢各位叔伯信任,我明日即飞鸽传书去玉山,向师父问个清楚。” 沈沛又向众位高手道谢,说道今日多谢他们助阵,来日必将报答云云。 纪檀音快步走到谢无风身边,紧张地拉着他的手,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通,悄声问:“你没事吧?” 谢无风摇头,将纪檀音冰凉的手心按在自己胸口上,嗔怪道:“你才是吓死我了,好端端的,跟这么多厉害的人拔剑!” 纪檀音回想起来,也是心有余悸,调皮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我去看看花姊姊。”他安慰了谢无风几句,朝榕树下盘坐的花月影走去。 花月影先前和黑衣人打斗时,不幸中了一剑,好在伤口不深,现下血已止住了。 纪檀音朝她深深一揖:“花姊姊,方才多谢你了。” 花月影还礼:“有甚么好谢的,不过实话实说罢了。明庄主他们一时冲动,行事多有得罪,你不要计较才好。” 纪檀音忙道:“我明白。” 月亮从乌云后露出了头,皎洁的光芒洒在被刀光剑气弄得一片狼藉的花园中。沈沛道:“今日之事多有蹊跷,方才那贼囚杀害了我两名徒弟,此事绝不能善终。天色晚了,沈某斗胆请各位朋友在府中住下,共同商议,”说着,意味深长地朝纪檀音看了一眼,“尤其是纪贤侄,一定要留下。” 纪檀音向来吃软不吃硬,听到他要将自己强行软禁,心中气愤,正要反对,花园角门突然被撞开,沈沛的大徒弟一身脏污地闯了进来,哭喊道:“师父,蔡大人和蔡千金……遇害了!” 沈沛身子一晃,被七杀拳骆尤及时扶住了,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徒弟双目圆睁,脸色苍白如纸,汗如雨下。不知是见了怎样一幅恐怖景象,他剧烈地发着抖,语无伦次道:“是……是真的!都是一剑封喉,尸体已经溃烂了……全身布满脓包,流黑水……还有一种白色的虫子……” 沈沛吞了口唾沫,他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镇定下来,匆匆往蔡辉卢歇息的地方赶去,经过大徒弟身畔时,忽而抬脚将他踹出两丈之外,吼道:“废物!我命你护卫蔡大人安全,你就是这么做的!” 明彪华、骆尤等人跟在沈沛身后,面色凝重地相互使眼色。 纪檀音一听那徒弟描述尸体情状,就知道与杀害温时玉的是同一个人,当下便要跟上去看,这时谢无风忽然扯住他的衣角,严肃地摇了摇头。 纪檀音不明白他的意思,压低声音解释:“温大人也是这样……” “你还不明白吗?”谢无风一把将他扯到怀里,温热的嘴唇在他耳畔,悄声道:“刚才的黑衣剑客和杀蔡大人的是一伙的,这边调虎离山,那边伺机下手,你师父已经被他们怀疑了,要我说,当务之急是离开这儿。” “可是……”耳朵湿热而麻痒,纪檀音忍耐着搓揉的欲望,明亮的双眸闪着一点倔强的光芒,“既然跟师门有关,我就更不能袖手旁观了。” 第13章 猢狲散 二更时分,本该是夜深人静,睡梦香甜的时候,客栈里却灯火通明,吵嚷不绝。账房先生满头大汗,算盘打得噼啪响,等待退房付账的武林好汉挤作一团,神色不耐。 掌柜的小心翼翼地绕着这群人走,试探着问:“各位爷,住的好好的,怎地大半夜退房?明日沈老爷庄上不是吃喜酒吗?” 一人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道:“还吃甚喜酒!喜事变丧事,晦气!” 沈沛在此地甚有威望,客栈刘掌柜本欲等天亮去沈宅贺喜,听了汉子所言,奇道:“出了何事?” 另一人道:“实话跟你说了罢,沈老爷的亲家和准儿媳,几个时辰前都死了!等消息传出去,朝廷必派重兵来拿,我等留在此处,个个都是嫌疑犯。” 刘掌柜鼓囊囊的眼珠子瞪得老大:“竟有此事!可知是谁干的吗?” 先前那人不耐烦了:“想知道自己去打听!” 刘掌柜连忙住口,前一日花月影在大堂中杀人已骇破了他的胆,不敢再招惹这些拿兵器的。 不同于大堂的吵闹,二楼最西边的客房安静得落针可闻。纪檀音一动不动地盯着灰墙,油灯颤颤巍巍的光芒打在他脸上。 他似乎在沉思,又像是单纯发呆。 过了一会,房门开了,谢无风走了进来,楼下的交谈和争吵之声忽而拔高,变得清晰鲜明,随着他关门的动作,又微弱下去。 谢无风道:“蔡大人遇害一事已经传开了,来参加婚宴的客人怕被牵连,都急着逃走呢。” 纪檀音点点头,蔡辉卢溃烂发臭的尸身又浮现在脑海里,他胃里一阵翻腾,取过桌上凉茶一饮而尽。 其实他和谢无风并未进入蔡辉卢歇息的望鹤庐,只躲在窗外窥探了一眼,随后便趁沈沛、明彪华等一众前辈慌乱之际离开了沈宅,但那一眼所见,实在惊骇可怖,把纪檀音脸都吓白了。 他并非没见过死人,但实在不曾遇到过这样残忍的手法。 西番教。 沈沛、明彪华、骆尤、通柳奎,在场的几个前辈见多识广,捂着鼻子草草验过尸身,一致判定乃西番教所为。传闻中与西番教暗通款曲,有生意往来的倪堂主,也沉默着肯定了这个推测。 谢无风见纪檀音发愣,打了个响指:“咱们也走么?” 纪檀音脑子乱得很,随口道:“你害怕了?不妨事,你又不会武功,官兵拿你作甚。” “我有什么好怕的,不是担心你么。”谢无风调笑两句,见纪檀音恹恹地不理,便走近他身畔,寻一张杌凳坐了,问道:“烦恼甚么呢?” 纪檀音道:“想今晚那个使玉山剑法的刺客。” 谢无风看到桌上有一方半干的砚台,一团揉皱的纸,问道:“你还真怀疑你师父?” 纪檀音急得脸红,双臂用力一摆:“怎么可能!我本来要让小七传书与师父,只是想起这正是他一年两次闭关修炼的时候。等出关怕要四十九日以后了,收不到书信,这才揉了。” 谢无风连忙安抚道:“这就急上了,我不过随便问两句。”见纪檀音仍是愁眉不展,苦思无解的模样,谢无风便装出懵懂无知的语气,提起他在葡萄架下观看时,见纪檀音和刺客使的虽然是相同招式,但每招均有细微不同,那人仿佛更笨拙,只是气力大得很,把纪檀音一推一个趔趄。 纪檀音和刺客交手之时,心中便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被谢无风一点拨,恍然道:“我说来!原来他并不知道玉山剑法的心决,剑招与内息不能合二为一,乃是照猫画虎学了招式,全凭着深厚内功压制我!难怪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谢无风眉梢一扬,讶异道:“我只是道出我所见,这会你说的可就是天书了。” 纪檀音兴奋不已,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喃喃自语道:“所以刺客跟玉山神剑没有关系!” 他年纪轻,既不知众口铄金的道理,也不明白对不精通玉山剑法的外人来说,很难辨别招式中的幽微之处,当下以为自己洗脱了师门嫌疑,心中十分高兴。转头看见谢无风在油灯下坐着,脸上泛着一层晕黄莹润的光,含笑注视自己,便走过去用力抱了他一下:“谢兄,感谢你!” 在望云锋上,纪檀音也常跟师父师兄们撒娇,这一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抱了一抱正待起身,谢无风却搂着他的腰不让走,还把他往腿上按,口中笑道:“难得阿音肯亲近我,我不能放手。” 纪檀音本是无心,被他闹了个大红脸,抬手在谢无风额头推了一下,转开脸道:“你不要胡说!” 谢无风后脑勺磕在罗汉床的柱子上,装模作样地“唉哟”一声。纪檀音立刻紧张起来,问他是不是伤到了。他立在谢无风身畔,被谢无风搂着腰,坐又不好坐,只好半屈着腿,一双眼睛水葡萄一般,担忧地望着对方。 两人对视半晌,谢无风渐渐敛去笑容,温声道:“无事。” 他自知担不起纪檀音那声“谢兄”。 遇到纪檀音以来,他一直抱着戏弄和看笑话的心态,一面想知道这个漂亮傻瓜什么时候能发现自己的身份,一面想看他的热血、理想和抱负在险恶的江湖中如何撞得头破血流。多年闯荡,世态炎凉看遍,人情冷暖尝尽,谢无风修炼出一副和善的笑模样,皮囊底下却藏着一颗冰凉无情的心。纪檀音于他是个新奇玩意,几乎不费什么功夫就赢得了信任,每日里言语调戏,把俊秀少年惹得脸颊飞红,实在是愉快得很。只不知何时起,玩笑之间逐渐多了些从心底发出的爱怜。也许就因为纪檀音那双眸子,干净、澄澈而坚定,对望得久了,谢无风总会心口发烫,好像感染了他的热情似的。 屋里好一会没人说话,一分的尴尬也给发酵到十分。纪檀音挣开谢无风双臂,拿了个茶瓯子倒水喝,故意粗手粗脚的,弄出大动静。 谢无风取过包袱,来回摩挲着从里面露出来的一截剑柄,眼神锐利而冷漠。从温时玉到蔡辉卢,接连两件命案让他心中不安,隐隐有不良的预感。这二位都是武官,且是鲁宁党的中流砥柱,一向与阉党不和,前阵子还传闻他们要上奏折请求天子赐死大太监严嘉虚,折子没递上去,人却突然暴毙,实在蹊跷。现在武林中都道是西番教下的杀手,可若真是西番教与阉党勾结,也有让人不解之处,西番教多年盘踞云南,把持着当地民生经济,阉党给了他们什么好处,让他们放弃当个“土皇帝”,却来暗杀朝廷大员?况且杀也就杀了,偏还做得如此残暴,生怕别人不知是西番教所为似的。另有那个使玉山剑法的高手同伙……他的出现大为古怪,分明是想嫁祸玉山神剑一门,更确切地说,是嫁祸纪恒。 谢无风扫了一眼红着耳朵的纪檀音,没把这些忧思告诉他,清了清嗓子,笑道:“什么茶这样好吃,也给哥哥拿一盏来!” 纪檀音将茶壶重重放在八仙桌上,道:“你自己倒。” “可真是男女有别,今日在席上,我看你和那什么花阁主可是相谈甚欢,亲昵得很,”谢无风嘴里没把门地胡说,“她是你姊姊,我是你哥哥,就这样差别对待。” 纪檀音笑了,刚要反驳,忽然听到楼下有些响动,连忙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侧耳听了片刻,说了声“是花姊姊”,便拉开门奔出去了。 谢无风哭笑不得,酸溜溜地在他身后叹息:“我说什么来着?” 纪檀音头也不回道:“你快给她倒杯热茶,我请她进来坐坐。” 不一时,花月影跟在纪檀音后面踏入了客房。她已有二十九岁,脸蛋看着却像二八少女,也许是笑得少的缘故,眼角也没生皱纹。 花月影的几个手下负手立于门外,均是高大魁梧、武功卓绝的年轻男子,鹰隼似的目光直勾勾地投进房里来。 谢无风和花月影尚未正式见过,纪檀音给两人介绍了,依旧说谢无风是他表哥,谢无风深深作了个揖,花月影虽是女子,但常年跟男子混在一处,也不道万福,拱了拱手便罢。 纪檀音问:“花姊姊,你们直商议至这时才回来?” 花月影喝了两口茶,神色凝重地点点头。蔡辉卢父女惨死,这桩案子必然是瞒不住的,只怕这会,驿站已是信件纷飞,报信的人早骑马奔出百里了。山东都指挥使死在庄上,沈沛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可笑他白日还因这门亲事自豪无比,晚间便成了谋害蔡大人的嫌疑犯之一。虽然一众武林人士认定此案乃是西番教所为,但因没抓住刺客,没有证据,总是底气不足。现下山东都指挥使的位置空了,宦官党和鲁宁党为了这个有军权的职位必然会争得鸡飞狗跳,谁有心思查案?抓几个替死鬼下狱也就罢了。因此几大门派的首领商议过后,决定各回本门,暂避风头,一个月后召集群雄,举行武林大会,联合各方之力把西番教灭了。 纪檀音听说要灭了西番教,胸中豪气激荡,赞成道:“这种邪魔歪道,早就该除掉了。”以前他仅是风闻西番教恶名,几个时辰前见了蔡辉卢死状,这才亲身体会到他们的残忍恐怖,哪里会有半分仁慈?恨不得立刻把西番教的教主砍成两半。 谢无风眸光闪动,没有接话。他游历多年,也遇过几个西番教教众,简单接触之后,发现他们虽然行事古怪、习俗奇异,但为人也颇重情义,不是传闻中那等罔顾人伦的“怪物”。但花月影在侧,谢无风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在心中沉思。 花月影道:“灭西番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武林中号召了几十年,可联盟总也建不起来。谁都不情愿率一众弟子屈居人下,听人指挥,可不结盟吧,西番教势力极大,单个门派不是对手。说起来,二十年前,倒有一个品德武功俱佳的大侠,大家公推他当盟主,可惜他坚辞不受,几年后便归隐了。” 纪檀音连忙问:“是谁啊?” 花月影笑吟吟地瞧他一眼:“正是你师父呀。” 纪檀音从有记忆开始,便和师父师娘生活在问灵锋顶,每日师父练功舞剑、砍柴种菜,师娘浆洗缝补、绘画抚琴,过的是平平淡淡的日子,此次下山,听说了许多师父年轻时的事迹,心向往之,只恨自己没有早出生几年。 花月影道:“你师娘想必格外貌美,故去十多年了,你师父仍放不下她。听说她是混血女子?” 纪檀音的师娘确实是大洵国的俘虏和本国的一名男子所生,但两国目前十分敌对,此事不好声张,纪檀音摇头道;“这我倒是不知了。师娘殁得早,关于她的许多事,师父也不肯说。想来是怕伤心。” 花月影“嗯”了一声,问起纪檀音接下来的安排,劝他赶在朝廷官兵抵达之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虽说这些官兵不会武艺,但双拳难敌四手,还是避些锋芒为好。且目前阉党嚣张,严嘉虚一向不待见武林中人,少不得借此事开刀。” 纪檀音见她说得诚恳,是真心为自己考虑,连忙道谢。又听说花月影天一亮便要率门人弟子回荆州去,便提出和她结伴一程。 花月影道:“朱月阁在荆州,就跟襄阳挨着,我和雄图镖局的李从宁还时常走动。你若不去开封府,咱们便能同行一整路了。” 纪檀音看了谢无风一眼,见他可怜巴巴地蹙着眉,忍不住笑了,道:“谁叫我答应了要护送表哥呢。” 第14章 疑窦生 蔡辉卢遇刺当晚,住店的武林人士便走了大半,狗头王、孔卓、司钧、柳三娘等人也在其中,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跟泥鳅似的滑走了。第二日天亮,纪檀音退了房,在大堂里用早饭,只觉客栈冷冷清清,全没了前几日的热乎劲。 没一会,朱月阁二十几名弟子排队下了楼,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行走悄无声息,眼神没有丝毫温度,五官像是刀刻的,胸前刺绣的一弯暗红新月十分瞩目。 纪檀音对谢无风大发感慨:“花姊姊每天面对着这些冰块,怎么高兴得起来。” 正说着,只见那队人末尾,跟着一个穿粗布袈裟的和尚,脑袋光秃秃地反着光,手持锃亮钢刀,不耐烦的龇着牙。纪檀音见了熟人,兴奋地挥了挥手:“金莲和尚,你还没走?” 金莲和尚知道打不过纪檀音,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择了最远的一张桌子坐了。 过了一阵,花月影和两个侍女也来到大堂。她今日依旧装扮得明艳动人,戴着精致头面,脸上贴了时兴的面花,显得格外娇俏可爱。纪檀音替她要了一份热粥,一叠蒸饼,服侍得十分殷勤。花月影也给他挟菜倒茶,呵护备至,两个一团和气。 谢无风冷眼旁观,心里不是滋味。 用过早饭,花月影的手下退了房,几个伙计把众人的马从后院牵了出来。 “追风!”纪檀音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冲过去抱住马儿,将脸颊与它紧紧相贴,手上温柔地梳理它的鬃毛。 谢无风和花月影并肩站着,都在看他。过了一会,二人对视一眼,扯了扯嘴角。 花月影道:“谢先生和小纪长得倒是不太像呢。” 谢无风道:“又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眼看日头逐渐升高了,众人连忙上马赶路,计划在天黑之前赶到河南境内,在商丘县歇息。走了一阵,纪檀音忽然惊叫一声:“那不是沈宅吗,怎么门户大开?” 几人走近查看,只见府中一片狼藉,地上摔碎的碗碟不计其数,箱箧翻倒,绫罗绸缎散落在地,显然是仓促之间来不及收拾,只拿了重要的金银细软。 花月影道:“应当是携家带口逃难去了,许多物件来不及收拾。麾下几百门人弟子,怕是也遣散了。” 纪檀音怔怔地看着,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昨日这里还肴馔丰盛、丝竹悦耳,一派繁荣景象,一夜之间竟人去楼空,只剩下成群的苍蝇围着残羹嗡嗡作响。他虽然不喜沈沛为人,此刻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同情,问花月影道:“花姊姊,你们昨夜商议时,沈先生便决定要离开此地吗?” 花月影道:“倪堂主倒是建议他出去避避风头,沈沛说他自有对策,我就没有再问。当他有什么妙计,原来还不是逃。当时不说,怕是不想向我们泄露行踪,信不过我们。” 纪檀音暗中感叹一句老奸巨猾。沈沛武功高强,这一去轻丛简装,抛下家宅弟子遁入草莽,就如同游鱼入海,一时三刻官差哪里寻得着。 花月影道:“也不好怪他的,变故来的实在突然,他若是不走,必定叫朝廷定了罪。现在隐忍一时,韬光养晦,日后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二人感慨了一阵,便欲离开沈宅继续赶路。这时纪檀音发现谢无风不在身边,慌得不住唤“表哥”。 “就来了。”谢无风穿过垂花门回到前厅,双手拢在袖子里,掂量着刚摸来的金锭,对今日的收获十分满意。 花月影冷不丁问:“谢先生去后院做什么?” 谢无风穿一袭月白色长袍,步态闲适,表情从容,衣带在清风中上下翻飞,簌簌作响,衬得他很是飘逸出尘。“没见过这样大的宅子,喜欢得紧,”谢无风对花月影微微一笑,“四处走了走。” “看谢先生衣着打扮甚是考究,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花月影已起了疑心,一行人重新上路后,她开始绵里藏针地试探起谢无风和纪檀音的关系。 纪檀音和纪恒同姓,别人不知他是孤儿,只当他是纪恒的同族晚辈,如侄甥之类,拜在纪恒门下学艺,所以有亲属也不稀奇。但花月影擅长察言观色,兼又过目不忘,前一夜谢无风被倪贯鸣推倒在地时,纪檀音脱口叫了一声“谢兄”,当时她便觉得这称呼奇怪,因此一直暗中留意,结伴走了一天,越发觉得谢无风可疑。此人身上虽然探知不到内力,但手上的茧子却厚的很,分明是久握刀剑的手。她故作不经意地一问,谢无风倒是满不在乎,“嗨”一声,说道:“小时候家贫,常年砍柴补贴家用,因此形成一双粗糙手掌。” 花月影凤眼微眯,知道此人油滑,便不再问了。 纪檀音虽然天真,倒不迟钝。他听出花月影怀疑谢无风是个“假表哥”,索性就想对她说出实情,反正大家都是朋友,以后相互有个照应。谁知刚要开口,谢无风忽然扯住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 当天直到掌灯时分,他们才赶到商丘县城。 谢无风慢吞吞地跳下马背,将追月的缰绳交给客栈伙计。见朱月阁一行已经进了店,转头数落纪檀音道:“你真是太没戒心了,出门在外,不要什么话都对人说,你师父没教过你吗?” 师兄弟三人,纪檀音生性最是单纯,也最得纪恒偏爱,每日里不知受师父多少唠叨,如何能一一记清,当下撇了撇嘴,不屑道:“大丈夫光明磊落,行的端做得正,有什么好隐瞒的。” 末了装出一副久惯牢成的样子,补充道:“就是你们这些市侩商人奸猾,嘴里没几句真话。我连你都信了,花姊姊是好人,又是武林中成名的侠女,有何信不得的。” 谢无风哭笑不得,在他头顶的发髻上狠狠揉了一把。 “真的,我知道你瞒着我一些事情,我能感觉得到。”纪檀音停下脚步,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怒火,眼神纯净极了。“不过没关系,每个人都有秘密,只要你对我的感情是真的就行了。你说对吗?” 谢无风混迹人间二十九载,头一次感到胸口滞涩,舌头僵硬,浑身不自在。他盯着不远处迎风飘荡的店招,只有一点点眼角余光落在纪檀音年轻而白皙的脸庞上,片刻后他转过脸来,轻佻地扬了扬眉毛:“那么阿音的秘密是什么呢?” 纪檀音张口就想说自己无事隐瞒,四目相对时心脏猛地一跳,连忙抿住嘴。 “逗你的,进去吧。”谢无风揽着纪檀音往客栈走,口中胡乱说些俏皮话逗他。他个子长得高,歪着头和纪檀音调笑时,侧脸偶尔蹭过对方乌黑的发丝,每一次若即若离的接触,都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 进了客栈大门,纪檀音抬头一看,愣住了:“那不是翟前辈吗?” 客栈中和花月影寒暄的正是霹雳刀翟昱。 翟昱年过半百,鬓发雪白,宽额头,鹰钩鼻,厚嘴唇,生得一副不怒自威的长相。他是和纪恒一个时代出生的豪杰,这几年安享天伦,少问江湖事,因此声望不如沈沛等人,但也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纪檀音走上前和他见礼,明显感觉到这位前辈的态度冷淡了许多。没寒暄几句,就直截了当地质问他是否与纪恒传书了。纪檀音说师父正在闭关修行,且昨夜的刺客使得并非是正统的玉山剑法,翟昱听了,不仅没有恍然大悟地表示理解,反而冷漠地“哼”了一声,道:“那分明是玉山剑法,老夫活了五十多年,年轻时也跟纪恒切磋过数次,会不认得玉山剑法吗?” 纪檀音愣了一愣,解释道:“翟前辈,当时情况紧急,你可能没看仔细……” 翟昱尖锐地打断了他:“你怎知纪恒在闭关?” “我师父每年这个时候都会闭关。” “你如今又不在玉山,怎知他今年闭关与否?” 纪檀音焦躁不已,既厌恶他夹缠不清,又暗恨自己无法为师父证明清白。 还好花月影及时解围,笑着劝道:“翟门主,好好的怎又上火了?纪大侠在闭关,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等他闭关出来,咱们邀请他下山走走,将那刺客一节查清楚就好了。又不急这一时。” 翟昱不耐烦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查?这一回倒霉的是沈沛,下一回是谁?” 花月影笑容一凝,眼神也冷了下来,道:“翟门主所言何意?现在西番教杀的乃是鲁宁党官员,虽说我等必不会置身事外,但针对的究竟不是武林中人。沈沛也是不幸受了牵连才会沦落到逃亡的地步。” 翟昱冷笑道:“早不杀晚不杀,偏偏在沈沛庄上杀,到底是巧合,还是意图一箭双雕?” 客栈里不知何时安静下来,掌柜的和众伙计早就躲进厨房了,玄刀门和朱月阁的弟子肃立一旁,脸色沉重。 良久,花月影道:“若真是如此,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翟门主,你的混沌刀法已臻化境,门下能人弟子众多,就算西番教动到你头上,又有何惧?” 翟昱叹息一声,重重跌坐在一张东坡椅中。他和纪恒差不多年纪,一生雷厉风行、威名赫赫,这时却显出一丝衰老和无助来。 “我是不在乎生死,只是我女儿……走失了二十年,好容易找到了,这才相聚几日……”翟昱树皮般的老脸滚下两行浑浊的眼泪,弟子们见师父失态,纷纷低下头不看。翟昱用衣袖抹干脸,忽而狂性大发,抽出霹雳刀狠狠一斩,只听“咔嚓”一声,面前的八仙桌应声而碎。他口中喝道:“徒弟们听着!” 在场的玄刀门弟子齐刷刷跪了下去:“师父!” 翟昱沉声道:“将来我若死了,无需你们报仇,只一件事须答应我,无论如何,要保护我女儿平安。” 徒弟们一起磕下头去,朗声道:“徒儿必不负师父所托!” 客栈笼罩在一片沉郁的氛围中,纪檀音站在一旁观看,眼眶发红。朱月阁的众弟子,也均有动容之色。连一向没个正形的谢无风,都难能可贵地换上了正经的表情。 沉默持续了片刻,最终由花月影打破。她那种高昂却不尖利的嗓音,很是让人振奋,一扫大厅的颓靡。只见她亲手给翟昱斟了一杯酒,劝道:“翟门主正值壮年,陪令千金的日子还长着呢,如何今日这等伤春悲秋!” “你不知道,”翟昱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脸上现出沉思之情,欲言又止一阵,才道:“找了诗儿这么多年了……我和夫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所以我们二人,向来将生死置之度外,反正到了那边还能一家团圆。几个月前诗儿突然回到玄刀门,我心中高兴至极,却开始怕死了。” 花月影绵长地叹息一声,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翟昱仔细瞧了她几眼,忽而笑了,眼角浮起幸福的皱纹:“说起来,我家诗儿倒是跟花阁主差不多年纪。” “是吗!”花月影道:“翟门主把诗儿藏的好严实,今日有缘,得跟我们好好讲讲。失散二十年还能重聚,我真是头一次听到。” 第15章 买衣裳 霹雳刀翟昱人如其名,性格刚毅火爆,年轻时杀伐决断,曾落下些不好的名声。二十七岁时喜得爱女,取名翟映诗,宠爱有加。只是这一家子时运不太好,和和美美的日子只过了七年,在一次元宵节看花灯的途中,翟映诗走丢了,随后音讯全无二十年。当时跟随的下人惧怕翟昱追究,自缢身亡,线索断了个干净,翟昱夫妇发狂似的到处搜寻,经历了无数次希望破碎,本已经绝望认命,谁知前一阵子,翟映诗竟自己回来了。 原来当年翟映诗年幼贪玩,遇到一盏造型别致、颜色漂亮的羊角灯,便追着看了一路,一直走到城郊。夜色降临后才知道害怕,跌跌撞撞地沿着河边乱走,误入一片深山老林。夜间又冷又饿,听到狼群嚎叫,吓得绊了一跤,后脑勺磕在碎石上,醒来时便失了魂,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也是凑巧,那天晚上一个云游郎中路过,救下了她,因翟映诗一问三不知,郎中便带着她回北方老家去了。翟映诗跟在养父身边,学些药石针灸之类。去年养父死了,她生出寻根的心思,加之这些年时常回想起年幼时的片段,便循着朦胧的记忆往南方来。后来到了湖广,听说玄刀门门主翟昱曾走失过一个女儿,走失的时间大致对得上,便上门寻亲。 相见那日,两方望着彼此相像的五官神韵,什么话都不用说,已是泪流满面。 如今翟映诗归家已有一个多月了,翟昱说起那日景象,仍会激动得嘴唇哆嗦。 花月影道:“找回了诗儿,是天大的喜事,翟门主此次赴宴,怎没带着妹妹一起出来?我倒是想见见。” 翟昱摇头笑道:“她母亲哪里还敢让她出来?反正玄刀门与朱月阁离得也不远,花阁主得空时,可以来和她说说话。” 玄刀门一个弟子大声唤来伙计,叫他布上酒菜。花月影和翟昱同坐一桌,谈笑风生,纪檀音知翟昱不待见自己,拉着谢无风坐在角落,草草用完饭便上楼歇息去了。 次日清早,纪檀音在床上打坐练功,听到后院不时传来呼喝之声,探头一看,是玄刀门弟子在练刀阵。他看了一会,想起昨夜翟昱那番咄咄逼人的询问,心中烦躁不安,负气地把窗户关上了。 “阿音?”谢无风在外头敲门,“起了吗?” 纪檀音应了一声,谢无风便推开门进来。他站在房间中央,上下打量纪檀音一阵,直看得纪檀音不自在,才道:“刚去钱庄兑了几两银子,走,带你买几身新衣裳去。” 纪檀音看了一眼自己的粗布衣裳,呐呐道:“我的衣裳还能穿啊。” 谢无风揪着他的袖子,不由分说将他拖出了门:“几年前的式样了,你还稀奇得很。” 两人拉拉扯扯地闹作一团,迎面撞上花月影才分开。 河南的旱灾比山东严重得多,佃户们收不出粮食又交不起地租,许多人逃离家乡,蹲守在大户人家门前,只求老爷们赏个活计,混口饭吃。纪檀音歇息的这间客栈,外面也蹲着数十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花子,二人才迈出大门,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老爷到哪去?” “老爷坐不坐轿子?” 他们说话时有气无力,所有衰弱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种奇妙而低沉的嗡嗡声。纪檀音被他们口中呼出的恶臭气息熏得直皱眉,无措地扒着谢无风的手臂。他踮了踮脚,试图跟谢无风说话,谢无风见了,轻轻歪过头,问:“什么?” “我不买衣裳了,你把钱给他们吧。” 谢无风定定地看他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随后指着人群中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你,过来。” 那孩子应该是个孤儿,瘦高个,真正是皮包骨头。其他人见谢无风点了他,闹得更起劲了:“老爷,这小子没力气也没见识,您什么吩咐,我来!我识字!” 谢无风烦了,唰地拔出纪檀音挂在腰间的映雪剑,淡淡道:“想死吗?” 方圆一丈霎时空了,众人缩手缩脚地站着,不敢再上前。谢无风将映雪剑收回剑鞘,对上纪檀音讶异的目光,快速地眨了眨眼,顽皮道:“是不是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谢无风叫那个泥猴一般的男孩带两人去商丘县里最好的成衣店。纪檀音难得执拗一次,直挺挺地站着不肯走:“我不买衣裳。” “阿音,你知你好心,待会多赏他些银子便是。但你不是救世主,那么多人,如何顾得过来?” 纪檀音不理他,低头去解钱袋。谢无风知道他没几两银子,连忙按住他手,道:“好了好了,不消你破费。”说罢掏出一锭银子,丢给那男孩。 那男孩从出生起便没见过这么多钱,眼睛瞪得圆圆的,要哭不哭地给两人磕了三个头,捧着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满意了,”谢无风无奈地捏了捏纪檀音的脸:“这下可以买衣裳去了吧?” 纪檀音还是不肯去,他时刻给谢无风算着账呢,从初次见面到现在,将近一月的时间,谢无风花了上百两银子了,再多的家私也经不起他这么挥霍。两人又不是真的兄弟,他不好吃用谢无风的。谢无风听完这一套大道理,乐得直不起腰,调侃问:“你又不是我娘子,这么勤俭持家做什么?” 纪檀音耳尖充血,半晌憋出一句:“幸亏你没有娘子!”甩下谢无风先走了。 两人沿着县城大街慢悠悠地闲逛,纪檀音常年生活在深山中,许多零嘴吃食都没见过,盯着糖葫芦、炒栗子、雪花糕转不开眼睛。谢无风跟在他后面,无论吃的玩的,只要纪檀音多看一眼,便为他买下来,没一会就抱了满怀。纪檀音发现后,咋咋呼呼地埋怨:“买这许多,又浪费!” 谢无风道:“给阿音买,就不浪费。” 纪檀音眼里绽出惊喜的亮光,左看右看,率先拿起一串糖葫芦。小时候,纪恒每次下山都会给他带一串回来,这滋味是纪檀音童年里最甜蜜的味道。 他吃得专注,一侧腮帮子鼓起来,频率很快地颤动着,活像一只急急忙忙的兔子。谢无风在旁边剥栗子,把一颗接一颗圆滚滚的果仁喂给纪檀音,很快就发现他另一侧腮帮子也鼓了起来,生机勃勃地咀嚼着,十分有趣。 两人一个投食一个吃,正闹得开心,路边一个岁的小女孩突然走上前来。女孩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窄袖褙子,梳三小髻,小脸尖下巴,下颌上有一抹烟灰,五官却精致,是个美人坯子。她臂上挎着一个篮子,有些畏缩地拦在二人面前,用乞求的目光望着纪檀音。 纪檀音囫囵咽下嘴里的东西,问:“小妹妹,什么事?” 小女孩抿紧嘴巴不作声,只把竹篮向前一递。 篮子里装着白宁布秋髻、珠子发箍儿、翠梅花钿、灯笼耳坠等物,做工粗糙,式样老土,且都是女子头面。谢无风道:“小妹妹,我们用不着这些。” 女孩眼里立刻滚出两行晶莹的眼泪,她着急地跺了跺脚,有些惊惶地向后看了一眼。 纪檀音发现了端倪:“你不会说话吗?” 小女孩抬手抹眼泪,将整张脸弄得黑乎乎的,哽咽着点点头。纪檀音心软了,道:“要不我买一支簪子送给花阁主吧。” “不许送她。”谢无风迅速掏出五钱银子递给小女孩,选了一支样式简单的银簪,顺手就插在纪檀音发髻上。 小女孩收了钱,用一种略带古怪的犹疑眼神望着纪檀音,呆呆地不让路。 纪檀音觉得奇怪,问了一句:“你家里人呢?” 女孩自然回答不了,只是痴傻地望着他。正僵持间,一个中年汉子突然快步走上前,一巴掌拍在女孩后脑勺上,口中骂骂咧咧:“赔钱货,在这里拖延做什么!” 纪檀音眉头一皱:“你怎么打人?” “我教训自己的丫头还用你管——”那汉子不耐烦地看了纪檀音一眼,先是一怔,继而露出惊恐表情,满脸的麻子颤个不停,像是要从脸上飞走。 纪檀音听他说话便觉得耳熟,仔细一看,不禁“啊 ”了一声:“是你!” 说来也巧,此人正是一个月前抢劫谢无风的强盗之一,当初被他打得屁滚尿流,指天发誓要好好做人,没想到在商丘又碰见了。 “少侠!少侠!真不是小的故意冲撞您!”麻脸汉子抬手就打小女孩,骂道:“叫你有眼不识泰山!” 纪檀音嫌恶地皱起眉头,喝道:“别打了!” 麻脸立刻停手,满脸堆笑道:“好,好,不打,不打。” 谢无风问:“这是你女儿?” 麻脸朝他深深作揖:“回老爷,正是。” “你老婆呢?” 麻脸两只黝黑大手虚虚地握着女孩细白的脖颈,说话间露出一口黄牙:“浑家没了,单留下这么个累赘。” 谢无风未置可否,麻脸便点头哈腰对他二人道:“老爷,少侠,我不在二位跟前添堵了,这就走,这就走。” 纪檀音和谢无风同时开口,问的却是截然不同的问题。 “你现在做什么营生?” “你能娶到这样漂亮的老婆?” 麻脸紧张极了,先对纪檀音道:“回少侠,我一路行乞到商丘,现下打些短工糊口。”紧接着又朝谢无风拱手:“回老爷,我配不上浑家,实乃运气,运气。” 说罢,像是害怕二人继续盘问,麻脸捏着小女孩的肩,推着她快步走开了。 谢无风望着一大一小急匆匆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道:“那不像他女儿。” “嗯?”纪檀音咬了一颗山楂,含糊不清道:“不是他女儿,带在身边干什么?自己都养不活,还替别心,我看他没那么善良。” “是没那么善良,看起来像人拐子。” 纪檀音瞪大眼:“真的?你怎知道!”说罢也不等谢无风回答,便朝麻脸追了过去。 第16章 人贩子 纪檀音轻轻一跃,身形舒展如白鹤一般,安然落在路旁店铺的房顶上,紧接着足尖轻点,直追麻脸而去。 街上零星几个行人看见了,发出惊呼赞叹之声,麻脸回头一望,登时吓得腿软,趔趄了几步,抓着小女孩的手腕狂奔起来。 女孩跑不快,被他粗鲁地拖拽着,踉踉跄跄地往前扑,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时那种含混的哭号。 眼看麻脸要带着她钻进四通八达、纵横交错的巷弄里,纪檀音连忙喝道:“喂!你站住!” 麻脸呼哧呼哧地喘气,只顾没命狂奔。前边就是当地望族昝家的堡子,上百族人居住在一处,房舍众多、道路七弯八绕,他盼望着能借此摆脱不熟悉地形的纪檀音。 纪檀音如何看不出他的打算,怒道:“再不停下我动手了!” 听到映雪剑出鞘的声音,麻脸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他记起这把剑闪电般的速度,咬咬牙停下脚步,强自镇定地转过身,挤出一个油腻的笑脸:“少侠,又有何事?” 纪檀音仔细看那小女孩,只见她瑟缩着单薄的身子,眼睛哭得通红,一只细瘦的腕子被牢牢攥在麻脸汉子黝黑的掌心里,煞是可怜。 他心下已有了判断,厉声对麻脸道:“有事问你,跑什么跑?” 麻脸懦弱地朝纪檀音鞠了个躬:“少侠原是在喊我,方才没听见,对不住,对不住。” “这是你女儿?怎么看着不像,”纪檀音抬了抬下巴,“莫不是拐来的吧?” 麻脸吞了口唾沫,懵懂地看了纪檀音一阵,忽而把眉毛扬得高高的,捶胸顿足道:“少侠怎地如此信不过我!上月您刀下留情,我可是立过誓的!好好的,您怎么胡乱怀疑人?” 看他信誓旦旦,黑皮中泛出潮红,一副被冒犯的激动模样,纪檀音难免有几分动摇,于是朝那小女孩探过身子,柔声问:“妹妹,他可是你爹爹吗?” 那小丫头不仅是个哑巴,头脑也不太灵光,盯着纪檀音好一会也不说话。麻脸暗中松了口气,腰杆硬了,态度更加嚣张。待要追着抢白纪檀音两句,那痴痴傻傻的丫头忽然嚎啕大哭,边哭边摇头,还竭力想把小手从麻脸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这丫头是从上一个人贩子那里接手的,因为又哑又傻,只花了五钱银子。麻脸见她生得标致,便想把她卖进青楼,虽说是个哑女,但达官贵人们品味独特,调教得好了,说不定更受欢迎。因着这份盘算,麻脸平时就没太打她,免得肌肤落下伤痕,有碍观瞻,影响价格。 谁料前些天还温顺得跟小羊羔似的女孩突然发疯,瞪着血红的眼睛,大张着嘴发出不成音调的愤怒号叫。 “这根本就不是你女儿!”纪檀音怒了,提剑便刺,麻脸骇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将女孩往前一推,自己则连滚带爬地跑了。 那丫头来不及躲,直直地往剑尖上撞。纪檀音“啊”了一声,千钧一发间偏转手腕,映雪剑闪着锋利的银色光芒擦过女孩耳畔,削断了一缕乌黑的鬓发。 纪檀音半蹲下来,两手轻轻握着女孩的肩膀,心有余悸地道歉:“妹妹,对不住,吓着你了。” 小女孩木愣愣地站着,一点害怕的神情都没流露,方才癫狂的模样也褪去了,又像个安安静静的小绵羊。 她看着纪檀音,眼神很深,好像藏了很多东西,那种汹涌的感情几乎让纪檀音起了鸡皮疙瘩,甚至无端想要落泪,仿佛他们曾经有过深深的羁绊一般。 这种眼神不应该属于一个岁的小女孩。纪檀音才感觉到古怪,那女孩便蹲,捡起自己的篮子,把方才翻倒的首饰一件件装回去。她动作有条不紊,小脑袋左右摇晃,喉咙里发出有节奏的、类似呜咽的声音,像是在唱歌。 纪檀音来不及细究,吩咐了一句“在这等我”,便朝麻脸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这么一耽搁,那个可恨的人拐子已经找不见了,他像一只灵活的老鼠,钻进了八方连通的臭水沟,不知游到了何处。 纪檀音跃上屋顶,踩着青瓦飞掠过一座座宅院,鳞次栉比的房舍和纵横交错的巷弄晃花了他的眼,巡查了一柱香的功夫,也没见到麻脸的影子,他气愤难解,抬手一抹,将一棵出墙的杏树砍掉了几根粗枝。 因为惦记着独自留在原地的小女孩,纪檀音没敢耽搁太久,匆匆折返。 快到街口时,他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矮的那个娇小瘦弱,挎着篮子规规矩矩地站着,高的那个懒洋洋地摇着扇子,小拇指勾着一袋顶皮饼,在空中百无聊赖地摇晃,正是谢无风。 “你找来了。”纪檀音低落地招呼了一声。 “怎么了?拉着张脸。没追到吗?” 纪檀音摇了摇头。 谢无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朝小女孩努了努嘴:“接下来怎么办?” 纪檀音也是第一回 碰上这种事,茫然无措地挠了挠头发。他蹲下来和女孩继续交流,问她是哪里人,爹娘在何处。 先前那种怪异的感觉已经消失无踪,女孩依然是那个沉默、笨拙的哑巴,面带迷惑地望着纪檀音,直到听见“娘”字才有了点反应——她圆圆地张着嘴,断断续续地发出“粮、昂”的音。 “是了,娘!”纪檀音一字一顿道:“娘在哪里?” 谁知小女孩又听不明白了,只是一个劲“郞啊昂啊”地重复,童音细细的,并不觉得吵闹,只让人越听越心酸。 纪檀音没辙了,跟谢无风商量:“要不先带回客栈吧。” 谢无风久久地看了女孩一眼,颇冷漠地说道:“带回去然后呢?替她寻亲么?寻不着便养在身边?不是我多嘴,阿音,你养着这么个拖油瓶,以后可难讨娘子啊。” 纪檀音被他问得怔了片刻,回过神后气势汹汹地反驳:“你惯会算计!如今哪里想得到那许多?总不能将她丢在大街上。” 他嗓音脆脆的,满含少年人的锐气,眼神也明亮,映照得谢无风格外渺小灰暗。 谢无风将心头不悦压下,淡淡道:“那便走吧。” 他们沿着牛角街往客栈的方向走,路上没人开口。纪檀音牵着小女孩的手,感受着她温热的肌肤、跳动的脉搏,依赖地蹭自己衣襟的小动作,胸口涌起阵阵温情。 今日无风,太阳残酷地炙烤着龟裂的土地,树下落满死去的黑色知了。鹤林客栈朱红色的大门轻掩着,门房伙计靠着门墩打瞌睡,左右各蹲着一只被风霜侵蚀得不再威猛的石狮。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拳脚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听到哭喊求饶,于是费劲地掀开眼皮看了一眼,见是平日围在客栈门口讨活计的几个乡巴佬正围着殴打一个泥猴似的瘦小子。 “又干什么呢?”伙计打了个哈欠。 一人赔笑道:“王哥儿,这小子突然得了一锭银子,说是方才的老爷赏的,谁信他!必是从哪里摸来的,我们几个看不过,教训教训。” 那个瘦弱的孩子扛不住打,在地上蠕动着,缩成一只小虾米,把攥银子的右手死死护在心口。 王伙计道:“快点,别吵着里头休息的贵客,这两日住的都是江湖侠士,几条命都不够你们死的。” 那几个汉子听了,更加用力地踢踹倒在地上的少年。没一会,一人低呼一声“拿到了”,各人又补了几脚,这才罢休。 掰开少年拳头拿到银子的汉子把银锭交给梁春,梁春是这群人的头儿,蜡黄脸,短鼻子,粗眉毛,生得凶神恶煞。他接过银子,几个走狗聚在身畔,盯着那颗银锭,不约而同地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梁春满意地点点头,朝王伙计打了个千,意气风发道:“王哥儿,我们几个去福湘楼吃酒,回头给您捎一壶美人愁,再孝敬您一身绸缎衣裳!这些日子多谢您照拂!” 王伙计袖着手,半眯着眼微笑:“老梁有心了。” 几个花子勾肩搭背地走了,客栈门前又恢复了寂静。瘦高少年躺在地上,透过被血沾湿的睫毛,呆呆地望着蓝得刺眼的天空。 纪檀音和谢无风带着小女孩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怎么回事?”纪檀音把小女孩推给谢无风,冲过去扶起被打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瑟缩了一下,似是被打怕了,对外人的接触分外敏感。认出是纪檀音,他才顺从地站起来,强忍着巨痛,垂首道:“阿坤。” 纪檀音问是谁打他,为何打他,阿坤眼神打飘,嗫嚅着不说话。纪檀音转头去问恭立一侧的王伙计:“你可看清是怎么回事了?” 王伙计道:“是几个地痞流氓,非说这小子偷了钱,他们人多又凶恶,我拦也拦不住。” 纪檀音怒道:“什么偷钱,那是我们赏他的!” 谢无风站在一边,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句:“我早就告诉过你,你不是救世主。” 纪檀音没追到麻脸,又见先前救济的少年落难,心中本就不是滋味,谢无风这句话,瞬间就把他郁结的情绪点燃了。 “我不是救世主,那你呢?你只会说风凉话!你这个自私鬼!当初就不该救你,让你尝尝被人欺辱的滋味!”他满腔的委屈、不解、气愤,借此机会通通发泄出来,舌头动得比脑子快,噼里啪啦地说了一串,到了激动处,反手拔下头上的簪子就朝谢无风掷过去。 “外头是小纪吗?”院子里响起了花月影的声音。 “我……”纪檀音如遭当头棒喝,突然从那种狂热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整个人愣在当地,手足无措。 小女孩被眼前的阵仗吓坏了,嘴一扁,呜哇一声扭头跑了。“喂。”谢无风轻描淡写地唤了一声,见小丫头越跑越远,这才抬脚追了上去。 纪檀音轻轻偏过头,目光落在谢无风的背影上,好像碰上一块烧红的烙铁,嗤一声便化成一缕滚烫的蒸汽,熏得他眼酸。 他咳了一声,对阿坤道:“你进店里住吧,让人帮你看看伤。” 阿坤胆怯地瞅着他,嘴唇动了动,似在思量。这时花月影迈出客栈大门,笑道:“我就说是你!”她左右看了看,问:“和表哥吵架了?” 纪檀音含糊地应了两声。这算吵架吗?他试着回忆谢无风方才的反应,却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不消说,一定又是惯常的冷淡和讥嘲。 花月影道:“什么事这样动气,跟我说说。” 纪檀音先把阿坤被人欺负一节说了,花月影道:“这个好办,听说商丘有丐帮势力,盘据在城南。我叫阁中弟子带这小子去见分舵主,收他入会。想来丐帮应该会给朱月阁一个面子。” “这样甚好,”纪檀音扯了一下男孩破烂的袖子,“还不快谢谢花阁主!” 那孩子没练过武,不知花阁主是多大的官,但丐帮的名号却是听过的,激动地跪下磕了个头。 花月影心中受用,面上推辞道:“怎地行此大礼。” 纪檀音道:“是他应该的。” 花月影玩笑着嘱咐了两句:“你进了丐帮,还是要靠自己本事,到时再提我名号可没用了。” 阿坤唯唯诺诺地应了,随后一名朱月阁的弟子走上前,将他领走了。 花月影打趣道:“就为这事不高兴?” 纪檀音神色凝重地摇摇头:“还有一桩大事。” “进去说。” 二人回到客栈,伙计麻利地端上两盏果仁泡茶。纪檀音无心喝茶,将麻脸拐卖哑女一节告知花月影。 “竟有此事?”花月影拧眉思考片刻,道:“这等恶行决不能姑息,待我派弟子去城中搜寻。” 正说着,一个低沉声音插了进来:“什么恶行?” 纪檀音起身对翟昱作揖,道:“刚才碰到一个人拐子,叫他跑了。” 翟昱与女儿失散多年,对此类事情深恶痛绝,当下便把玄刀门的弟子也差遣了出去。 忽听客栈门口哐当一声,似是有人撞在了墙上。一个声音说道:“麻脸?和尚最厌恶麻脸!我也去!” 纪檀音探头一看,见一个身披袈裟,摇摇晃晃的背影逐渐走远,问道:“是金莲和尚吗?他几时到商丘的?” 花月影嫌弃地撇了撇嘴:“昨儿夜里。一身酒气。” 坐了一阵,花月影问起纪檀音救下的小丫头,说道如果他不方便照顾,可以让自己的侍女帮忙。纪檀音脸上微红:“刚才我发脾气,把她吓跑了。这丫头胆小,还有些痴笨,谢无风——我表哥,去追了。” 说到此处,忽然想起被自己掷在地上的发簪,再也坐不住了,跟花月影和翟昱道了别,又匆匆往客栈外头跑。 第17章 入骨青 正午时分,日头高照,地面被晒得滚烫。纪檀音风风火火地冲出客栈大门,一头扎进外面闷热的天地里,对着街上稀疏几个行人,突然感到几分难以言描的错愕和失落。 方才阿坤挨打的地方留有几摊干涸的血迹,四周交叠着凌乱的足印,纪檀音认出那是自己的鞋样,应是先前和谢无风争执时心烦意乱地踏出来的。 找了一圈,看不见簪子,他焦躁地在原地转来转去。 佯作闭目养神的王伙计旁观许久,见他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这才揉着眼睛站起来,问:“小官人,是找簪子吧?我就知道你不是真心不要,替你收在这儿了。” 纪檀音大喜过望,连忙道了谢,摸出一钱碎银赏了他,问:“王哥,可见到我表哥往哪里去了?” “好像去长街那头的玉露客栈了,离得远,也没看真切。” “我去找他——”纪檀音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罢了。” 才闹过一场,他就这样找过去,谢无风会作何感想?会当他在示弱吗?纪檀音可没觉得自己先前说错了话,顶多——顶多就是不该那么暴躁。 他和王伙计各靠着一个石狮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当地风土人情。 朝远处望去,长街笔直延伸,玉露客栈的店招隐没在青砖绿瓦之间,几乎辨识不出。纪檀音手里握着做工粗糙的银簪,被头顶的骄阳晒得晕晕乎乎,忽而想念起问灵锋上终年清凉湿润的气候。 也不知师父还好么? 纪恒喜欢闭关,他常说习武之人练剑练气,最终都是修道修心,因此常常独坐于黑屋内练功,短则几日,长则二月。纪檀音两日给他送一次饭,见师父盘坐于地,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却悠长,便生出玩心,偷偷揪一把他下颌的白须。他以为师父睡着了,可纪恒总是即刻就睁开眼,眸中精光闪烁,神采奕奕。纪檀音惊奇极了,询问起来,纪恒说了一堆“我即万物万物即我”之类的大道理,纪檀音听不懂,又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做个鬼脸,丢下一句“反正我不闭关,师父休想劝我”就跑远了。纪恒哈哈大笑,果真从不勉强他如此修行。 师父可真是天下最好的师父。 想完了师父,纪檀音又想谢无风。一时觉得他是个讨厌鬼,一时又觉得此人其实不坏。不论怎么说,谢无风是个怪人,他和自己是很相反的,行为放浪,言行无度,悲观厌世,纪檀音也说不清怎么就和他做了朋友。 他想了一会,又为自己想他这件事而着恼起来,自顾自生闷气。恼怒和回忆在狭窄的空间里挤压碰撞,最后杂糅成又酸又涩的味道。 纪檀音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吓了王伙计一跳,他道:“我去玉露客栈看看。” 两家客栈在同一条街上,各占一头,这些年来一直暗中较劲,连取名都是一样的附庸风雅。 纪檀音询问玉露的伙计可有一个年轻男子带小丫头进店,伙计点头承认,没等纪檀音吩咐就麻利地跑了,丢下一句“我给您叫去!” 跑堂的会看眼色,见纪檀音虽衣着朴素,但眉目英朗,尤其腰间悬着一把价值不菲的宝剑,连忙沏了一盏茶奉上。 纪檀音道了谢,却无心饮用,左手指尖搭在映雪剑剑柄上,紧张地敲击着。 他不知见到谢无风时应该摆出什么姿态,声势强硬,还是平淡如常,抑或稍微表示一点对于先前失态之举的懊悔…… 心意未决,谢无风就跟着伙计来了,纪檀音仓促之间没能展现任何一种预设的态度,反而把慌乱和紧张暴露了个彻底。 谢无风倒是平静从容,之前纪檀音骂他时他也很平静,这会悠闲地迈着步子,身体自然地摇晃着,行动间散发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纨绔气质。 纪檀音站得很直,像一柄铮铮作响的利剑。谢无风走到他面前,懒洋洋地寻了一张杌凳坐了,看起来没有开口的打算。 纪檀音感觉脸上有些发烧,硬着头皮问:“那个哑巴妹妹呢?” 谢无风道:“她受惊了,不愿回鹤林客栈,只好安置在这。掌柜家的娘子看她可怜,带她洗澡去了。” 纪檀音“哦”了一声,直挺挺地杵着,眼看谢无风把伙计倒给自己的茶端起来喝了一口,不太满意地咂咂舌头。 他等着谢无风说点什么,像前些日子一样,哪怕浑话也好,两人一笑闹,什么不愉快都过去了。 但谢无风今日偏不随他意,自顾自饮茶。 纪檀音心中难受,他骄傲惯了,梗着脖子不肯道歉,何况他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僵持了一阵,纪檀音道:“那你照看着她,我接着去找麻脸。” 谢无风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纪檀音绷着脸,他太年轻,掩藏的动作拿捏不好力道,失望和委屈反而欲盖弥彰。谢无风不动声色地瞧在眼里,心中泛起隐秘的舒畅和满足。 或许也有一丝心疼,但他强迫自己关注这件事:他仍能掌控纪檀音的喜怒哀乐。 纪檀音猜不透他的心思,只知道谢无风还在恼自己,负气地离开了玉露客栈。 不大的商丘县城里,玄刀门和朱月阁共计三十八名弟子正在搜捕人拐子。 麻脸是遁入昝家堡后消失的,因此大批人马都分散在附近。昝家堡族长再富有也不过一介乡绅,不敢得罪这些舞枪弄棒之徒,听说是追人拐子,还遣了众小厮帮忙寻找。 纪檀音倒有不同想法,他和麻脸在兖州就撞上过,麻脸怕极了他,脱身之后应该不敢继续在商丘停留。他本就是一路流浪而来,这会说不得已经出城去了。纪檀音思索了一阵,往西南方向追去。 商丘是座小城,商铺聚集在方圆五里之内,周围零星散落着数个村庄。纪檀音在乡间土路上行走,太阳晒得路面干燥疏松,灰尘被踩踏得四处扑腾,吸进鼻子里,是暖烘烘的味道。他有些心不在焉,沿西南方向奔出十里,除了几个背着背篓,脚步迟滞的农民,并没看到麻脸的影子。 正要打道回府,远处枯黄的稻田忽然摇晃了几下,伴随着簌簌声,清晰显露出一前一后两条印子来。 有人猫在稻田里。 “叫你跑,看你能跑多远!”粗犷的嬉笑声从后面那条痕迹里传出来,枯死的稻谷被压倒一片,露出一个光秃秃的脑袋,正是金莲和尚。 麻脸汉子踉踉跄跄地在跑在前头,满头大汗,发抖的双手不断拨开干而脆的水稻植株,为自己开辟一条道路出来。他原计划钻进商丘附近的山林里逃亡,不幸被身后的和尚逮住了,猫抓老鼠似的,一路逗耍他。麻脸虽知对方是故意,但为了活命,也只得陪他玩这一场,眼看要到田埂了,右前方不远就是密林,待他遁入森林,谁还能找到他!想到这,麻脸感到一阵振奋,用力蹬了蹬脚,做好奔逃的准备。然而这口气还未松,他又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纪檀音站在田埂上,冷冷地俯视着他。 麻脸还维持着两手分开稻谷的动作,一张丑陋油腻的脸惊恐地抽搐着。未等纪檀音开口,他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哭道:“少侠饶命啊!” “是你?”金莲和尚几步赶上,他身上还散发着浓重酒气,斜着眼睛看纪檀音。 纪檀音点了下头,道:“多谢前辈了。” 金莲和尚傲慢地“哼”了一声:“也就这时候能说句好听的。”显然是讥讽纪檀音先前和众人一起嘲笑他小脚一节。 纪檀音笑了下,他二人寒暄的空当,麻脸忽然迸出一股力量,跳上田埂没命狂奔。人在走投无路间爆发出来的力量非比寻常,可他再快,也没有纪檀音的剑快。 映雪剑擦着麻脸头顶削过,他尖叫一声蹲了下去,身子抖如筛糠,好半天才颤巍巍地伸出手,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确认脑袋还长在脖子上之后,心有余悸地放声大哭。 纪檀音揪着他的衣领,喝道:“跟我去见官!” 麻脸抱着一棵树桩子不撒手,在地上撒泼打滚,求纪檀音再饶他一次。 纪檀音不听便罢,听了更是怒火中烧:“还饶你!上次你承诺改邪归正,这次就卖起孩子来!” 麻脸断断续续地哭道:“我是一时昏了头了,少侠饶我这次,我再不敢了!都怪那个臭狗肉张文!是他骗我干这行的!他说这个来钱快,上头急着买孩子,出手阔绰得很……我是猪油蒙了心才会信他……少侠饶了我,那哑巴是我拐的第一个孩子,我还没真正害过谁……” 纪檀音和金莲和尚对视一眼,都预感到事情不止表面看起来这样简单。金莲和尚朝麻脸狠踢一脚:“别哭!说清楚,什么张文,住在哪里,上头又是谁!” “我说!我说!大爷别打!”麻脸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张文是个地痞混混,住在七柳街,上头是谁我也不清楚,那人都是和张文联系的,行事隐蔽得很,张文曾讲起……”他犹豫而胆怯地看了纪檀音和金莲和尚一眼,见金莲和尚抬脚要踹,这才低声而快速道:“那人功夫好了得,是某个帮派中的大人物哩!” 纪檀音厉声道:“你见过那人?” “张文不让我见……但我好奇,有次偷偷跟了去……” 就在此时,纪檀音和金莲和尚齐齐转头,映雪剑银光一闪,打落一柄黝黑匕首! 稻田中黑色的衣角一闪即没,金莲和尚纵身一跃,喝道:“是谁!” 麻脸吓呆了,回过神后拔腿就跑。没跑几步,破空声从相反的方向呼啸而至,纪檀音瞳孔骤缩,那句小心还未出口,只见麻脸猛地停下冲势,身体在一个剧烈的震颤后,重重地歪倒在地,砸起一片灰尘。他眼睛睁得老大,脖子上插着一柄飞刀,墨绿色正从伤口处向四周的皮肤蔓延。 纪檀音认得这种毒,名唤入骨青,且不说麻脸已经被刺破喉管,但这毒就足以让他在瞬息间丧命。 “喂!”他冲上前摇晃麻脸的肩膀,“死前做件好事,到了下面好投胎!你说拐孩子的是哪个帮派?” 麻脸眼珠子变得灰白,他的嘴唇动了动,纪檀音忙贴耳去听,却只听见“嗤嗤”的气音,几声后,连气音都没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纪檀音蹲在麻脸的尸体旁边,有些迷茫地审视着这张丑陋的老脸。他感到一种陌生的情绪,幽微飘忽,难以说清道明,却是紧绷的,将他缠绕得透不过气。远处,金莲和尚踏着稻尖飞掠而来,嘴里骂骂咧咧,像是没追到暗杀者。近处,麻脸全身已变成深绿色,僵硬得像一块长满苔藓的岩石,说来讽刺,这样倒不显他满脸的麻子了。 刹那间纪檀音想起师父的叮咛,想起谢无风关于人性之恶的议论,自离开玉山以来头一次感到些许害怕。或许不能说害怕,说畏惧更合适些。 可他在畏惧什么呢?纪檀音自己也不知晓。 金莲和尚一屁股坐在树墩上,粗声道:“娘的,叫那贼囚跑了。” “是什么人?” “不知道,”金莲和尚想了想,又道,“是个绝顶高手,像你师父那样的。” 纪檀音点了点头,忽而觉得不对,怒道:“什么叫我师父那样的!” 那夜在沈宅花园中和刺客交过手的人不多,都是些有名望的大侠,按说不会乱嚼舌根,但刺客使的是玉山剑法这一消息却不知怎么被透露了出去,正以一种隐秘的方式在武林中传播。 纪檀音还不知晓这一情况,却对任何有辱师门的言行敏感得很,质问金莲和尚:“你怀疑是我师父?” 金莲和尚慢条斯理地掏耳朵,随后吹了吹小拇指,道:“谁怀疑了?我虽然看不惯纪恒,但也知他不是这种卑鄙小人。” 纪檀音脸色稍霁,试探着问:“你认识我师父?” “多年前一面之缘罢了。” 纪檀音还要问,金莲和尚倏地站起来,不耐烦道:“去七柳街找那个张文要紧,晚了只怕连他也被灭口了!” 纪檀音被他提醒,连忙动身。走前看了麻脸一眼:“他怎么办?” 金莲和尚飞起一脚,将那具诡异的尸体踹进了不远处的密林里。 第18章 一场空 七柳街,他们终究晚来一步。 张文跑了——或是被掳走了,炕上的被褥凌乱地堆积着,老旧的衣橱被扯得七零八落,灶台上有一锅粥,还热着,正缓慢微弱地冒泡。 “他娘的,”金莲和尚啐了一声,抄起旁边的茶盒,一股脑将茶叶倒在桌上,随后捏了一撮放在鼻尖嗅:“上好的碧螺春,他一个穷鬼怎么喝得起,必是贵客带来的。” 纪檀音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心中充满挫败之感,问:“怎么办,报官吗?” 金莲和尚“嗤”了一声:“你我都抓不到的人,官府能找到?何况唯一知道线索的麻脸已经死了,没证人,衙门才不管。” “我遇到麻脸,也不过是三个时辰前的事,这消息为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传到对方的耳朵里?” 金莲和尚沉思了一阵,严肃道:“是个大帮派,耳目众多,甚至有可能一直派人监视着我们。” 纪檀音道:“要在第一时间杀害麻脸,掳走张文……他们应该就在商丘。”他停顿了一会,警惕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难道是丐帮?” 金莲和尚露出诧异表情,缓缓摇头:“丐帮中多是孤儿和被拐卖的孩子,因此第一任帮主便立下规矩,手下弟子若从事贩卖孩子的勾当,是要千刀万剐的。不太像。” 二人离开张文的破房子,去询问邻居可曾听见什么不寻常的动静,谁知隔壁住着个耳聋眼瞎的老太太,一问三不知。 回到鹤林客栈,一进门就看见地上趴着几个男人,手脚被缚,捆得如粽子一般,纪檀音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花月影道:“这是玄刀门和朱月阁弟子从城中抓来的,脸上都有麻子,你来认认有没有那个拐子。” 被捆着的汉子连声叫屈,纪檀音定睛一看,果然个个都是麻脸。 他哭笑不得,连忙把方才发生的事对花月影和翟昱二人讲了。 花月影叫手下给那些麻脸汉子松绑,有几个闹将起来,说要告到衙门去,被丢了一两银子在脸上,立刻安生了。 花月影用钱打发了这些人,问纪檀音:“麻脸死前可说什么了?可有幕后主使的线索?” 纪檀音耳边似乎又滑过一阵湿乎乎的气流,那是麻脸濒死时沉重的喘息,他轻微地动了动脖子,想甩掉那种粘腻的感觉,过了片刻才道:“他没说什么。” 花月影定定地看他一眼,似是不太相信,但没有再问。 翟昱问:“杀死麻脸的那个人,武功有多高?” 金莲和尚回忆了片刻,似是想不出形容,道:“很高。” “使玉山剑法?” 纪檀音浑身一震,猛地看向金莲和尚,原来他那句“像你师父那样”是这个意思! 金莲和尚大马金刀地坐着,面对翟昱也没显出几分尊重,慢悠悠道:“他没使剑,但身形姿势,甩飞刀的动作,都有玉山剑法的影子。” 纪檀音高声斥道:“既然未使玉山剑法,你胡言乱语,妄自揣测做什么?” 他心知金莲和尚之言并非全无凭据,一旦某种剑法练久了,即使换作其他兵器,也能显出相似的神韵来,但翟昱已然对纪恒十分不满,纪檀音不愿在他面前继续增加师父的嫌疑。 果不其然,翟昱若有所思的目光又投向了纪檀音。未等他发表什么尖锐的议论,花月影道:“翟门主这么问,是怀疑杀麻脸的与那晚咱们在沈宅交过手的是同一人?” 翟昱颔首,解释道:“只是感觉而已。” “当日的刺客是西番教的同伙,”花月影推测道,“莫非是西番教在背后买卖幼童?” 翟昱沉思片刻,道:“就是这点让人疑惑,西番教既要暗杀鲁宁党,必然四处游走,目前的情况,像是对方常来此地,和张文接触有好一阵子了,难不成西番教在河南已有据点?若真是这样,事情就严重了。” 几人讨论许久,始终无法确定收买孩子的是何组织,河南地处中原,习武之人甚多,大大小小的帮派不计其数,其中有一两个武功卓绝者也不奇怪。说到最后,还是西番教的嫌疑最大。 纪檀音忽然灵光一现,问花月影道:“花姐姐,可以从入骨青下手吗?” 花月影一怔,葱白的指尖捻着衣袖,稍作思索,摇头道:“入骨青这毒,虽是公谦老儿的独家配制,但他是个只认钱的人,谁出银子就卖给谁,因此不好追踪的。” 纪檀音道:“那我就去找他,让他把近年来所有买过入骨青的人告诉我!” 花月影扑哧一笑,笑纪檀音天真。且不说公谦老儿性格古怪,脾气又大,就算真得到了名单,要查到猴年马月去! 纪檀音却也不是没有头脑的人,他有个爱好钻研机关毒药的二师兄,曾跟他介绍过入骨青此毒,一包药粉要花二十两金子。江湖上付得起这样大价钱的人,应该不会很多,一个个查,总能发现蛛丝马迹。 花月影不赞同,待要反驳他,斜靠在椅子里,似睡非睡的金莲和尚忽然开口:“我倒有个问题,习武之人,买孩子做什么?” 一时无人接话,大堂里变得非常寂静。纪檀音咽了咽唾沫,莫名其妙觉得有点紧张。 “这如何猜得到?”花月影最先回过神来,她语速很快,看金莲和尚的眼神中含着一点责备,“也许是门中弟子不足,也许是想要个孩儿承欢膝下。但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拐卖孩子!” 金莲和尚神色不变,他用粗糙大手抚摸着光秃秃的头皮,道:“花阁主,你知我意思。”说罢,摇摇晃晃地上楼去了。 花月影和翟昱对视一眼,像是无声交换了什么讯息——肯定不是好事,因为彼此表情都很凝重,随后又错开目光,翟昱默默饮茶,花月影则询问纪檀音救下的小丫头在哪里。 纪檀音讨厌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几次想问,花月影却总是岔开话题或是刻意沉默。没办法,他只好说起小女孩的情况来。 这回花月影听得专注,当知道小女孩是个哑巴,还天生痴傻时,她大为惋惜地叹了口气,让纪檀音将她带到鹤林客栈来,“你两个男人,哪会照顾小丫头!让她来和我住吧。” 纪檀音谢过她,道:“妹妹胆子小,中午受了惊吓,不肯再靠近这里。我表哥把她安顿在玉露客栈了,有老板娘照顾着,花姐姐费心了。” 此时已是日落时分,花月影唤来客栈伙计,叫他们看上酒菜。纪檀音没和她一起用饭,他惦记着谢无风和小丫头,急急忙忙奔玉露客栈去了。 谢无风从来不喜欢幼童。或者应该说,世上的绝大部分人他都不喜欢,无论是老者还是稚子。这一整天他对待纪檀音救下的小女孩相当敷衍,到了晚饭时分,逗弄似的扔给她一支毛笔,叫她写自己的名字,谁知那小丫头攥着笔杆,竟然真的写了满篇歪歪扭扭的“云曼”。 谢无风又问她是否有爹娘,云曼听不懂,解释了半天,才似懂非懂地眨着眼,开始在纸上作画——两个五官模糊的女人,一大一小,挽着手在路上走,走着走着,遇到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随后大人不见了,只剩小人和麻脸在一处。 谢无风端详着那些画,忽而抬头,直视着云曼明亮的眼睛,道:“你还挺聪明的嘛。” 他叫来伙计,要了两碗汤面,云曼抱着比脸盘大的海碗狼吞虎咽,谢无风眯着眼睛打量她。 纪檀音走进玉露客栈,找到正在吃面的二人,云曼的画作让他很惊喜:“这是她画的?” 谢无风早就听到他的脚步声,只装作不知,直到此时才淡淡地“嗯”一声。 他不冷不热的态度打破了纪檀音的幻想,他本以为中午发生的不愉快已经翻篇了,谁知谢无风还恼着。 纪檀音放不段道歉,也觉得谢无风小气,很拧巴地站在一旁,下颌绷得紧紧的。 谢无风不管他,挑起一箸子面吹气。纪檀音僵硬地站了一会,背在身后的双手绞在一起,用力地抠着指甲。谢无风从余光瞥见,心忽然变得很软,觉得不该如此折磨他的阿音。 “杵着做什么,用过饭了吗?” 纪檀音飞快地扫了他一眼,鼓着的脸稍微缓和了些,慢吞吞地在桌边坐下来。 “今天中午……”纪檀音想要解释两句,谢无风笑着打断他:“好了,我没放在心上。” 既没放在心上,还与他置那么久的气。纪檀音咬着嘴唇,和谢无风对视一阵,觉得此人十分狡狯,可最终还是卷起唇角笑了。 谢无风问:“麻脸抓到没有?” 纪檀音点头又摇头,将今日发生之事告知与他,谢无风则将云曼的情况简单做了介绍。云曼正捧着海碗喝汤,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好奇地盯着纪檀音瞧。纪檀音对她笑一笑,她又很胆怯地别开头。 当晚他们三人都歇在玉露客栈,晚间纪檀音尝试着和云曼沟通,通过一些拙劣的画作和令人费解的手势,他得知云曼乃是和母亲逃难来到河南,半途中走失了。娘俩感情深厚,母亲必定在四处找寻女儿,但河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不知她几时能找到商丘来。纪檀音觉得很为难,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第二日一早,纪檀音回到鹤林客栈,见朱月阁和玄刀门的弟子全都穿戴整齐,惊讶道:“这就要走了?” 花月影递给他一张画像:“不能再留了,你看。”那是一张官府的通缉令,上面画着沈沛的脸,罪状是“谋害朝廷大员”。 花月影道:“阉党一向与武林不睦,如今他们得势,少不得借机整治一番,此地离曹县太近,不安全。另外我阁中还有些急事需要处理,等不得了。翟门主思女心切,也要启程。” 纪檀音道:“那……拐卖幼童一事,就不管了吗?” 花月影和翟昱脸上俱是一僵,翟昱自蔡辉卢遇刺那夜起便不太待见纪檀音,讥嘲道:“玉山神剑一门当真是个个侠义心肠,衬得我们好不冷漠!我且问你,你都不知幕后主使是谁,如何管?” 纪檀音不喜他尖刻语气,“你怎知我不清楚幕后主使?” “你知道?”花月影讶异地看着纪檀音,“那你为何不说?” “我……”纪檀音不愿输了气势,含糊道:“我已有了线索,总会查出来的。” 翟昱冷哼一声:“那就有劳纪少侠为民除害了。”他刻意将“纪少侠”三个字咬得很重,说罢,“哗啦”一甩袖子,吩咐弟子们启程。 花月影走到纪檀音身畔,执起他一只手,温声话别,叮嘱道:“拐卖幼童一事,恐怕水深,你若查到什么线索,记得写信告知我,朱月阁做的虽然是杀人生意,却也并非黑白不分之辈,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纪檀音寒透的心突然涌上暖意,略带无措地点头:“花姐姐,你真是个善人!” “什么善不善的,略尽绵薄之力罢了。”花月影轻轻拍打纪檀音的肩膀,抻他衣裳的褶皱,最后叹了口气,叮嘱道:“你到襄阳见过大师兄,可一定要来荆州住两日。” 纪檀音应下,感觉鼻子酸酸的,再说下去便要流泪,连忙催促她启程。 花月影翻身上马,冲他挥了挥手,当下朱月阁和玄刀门两队人马,飞驰而去。 第19章 死里生 据说蔡辉卢遇害一事上达天听之后,龙颜大怒,皇上下令严查。一时间全国各地纷纷戒严,官兵日夜巡逻搜查,沈沛携家人潜逃在外,几个心腹子弟却没那么幸运,未及逃亡便被重兵包围,捉拿下狱。 窗棂紧闭的房间里,纪檀音忧愁地托着腮,叹了口气。 谢无风坐在一旁喝酒,酒液注入青瓷杯中,发出汩汩声,纪檀音听在耳朵里,觉得满是无言的嘲讽。他现在过于敏感了,谢无风的任何一个动作,对他而言都流露出幸灾乐祸。 偏偏他还无从反驳,因为正如谢无风之前提示过的,云曼确实成了一个麻烦,纪檀音不知如何处置她。 无论怎么劝诱、引导,云曼都想不起和母亲在何处失散,她孤身一人,纪檀音不放心将她寄养在其他人家——哑巴加痴笨,极易为人打骂虐待,可若是带在身边,且不论男女有别诸多不便,云曼身子弱,此去襄阳车马劳顿,纪檀音担心她受不住。 眼珠子一转,见谢无风歪在榻上轻啜琼浆,灵机一动,上前摇了摇他的手臂,笑出一双甜甜的梨窝:“谢兄,你在开封府的宅子,一定大得很吧。” “嗯?”谢无风倒了一杯酒,递到纪檀音唇边,“上好的美人愁,尝尝。” 那酒的确是好酒,扑鼻一阵清冽的香气,纪檀音就着他的手饮了,嘴唇变得湿淋淋的,谢无风用粗糙的指腹替他揩干,在纪檀音两颊逐渐泛红的间隙里,漫不经心道:“我在开封府没宅子。” 纪檀音愣住了:“那你去开封府干什么?” 谢无风思索一阵,诚恳道:“玩。” 纪檀音拿不准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一时竟无言以对。 谢无风反将一军:“你去襄阳干什么?” 纪檀音不假思索:“找我大师兄。” “找到之后呢?” 纪檀音卡壳了。 谢无风哈哈大笑:“你不也是玩!” “我这是游历!”纪檀音不好意思地辩解,“游历!” 谢无风一笑起来,除非自己想停下,否则身边的人说什么做什么都干扰不到他,纪檀音面红耳赤地高声辩解,他根本没听进耳朵里,桃花眼半眯着,目光温柔地落在纪檀音身上。 两人正玩闹,房门“砰”一声被撞开,云曼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双手在身前乱挥,嘴巴张得大大的,蹦豆子似的发出一声又一声短促的呼喊:“粮!粮!” “娘?”纪檀音猛地站直了:“娘在哪里?” 云曼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她急切得很,可惜身子矮小跑不快,纪檀音索性一把抱起她,叫她指示方向。三人出了玉露客栈,转到春日大街上,云曼指着一个年轻妇人的背影,用尖锐的童音喊了一声。 纪檀音唤道:“这是哪家的姐姐,等一等!” 那妇人犹犹豫豫地回头看了一眼,整个人定住了。纪檀音运起轻功,几个起落赶到她面前,问:“姐姐,这可是你的孩子?” 那妇人二十的年纪,和云曼有五六分相像,尽管衣衫简陋,风尘仆仆,依然难掩姿色。她看向紧紧攀着纪檀音脖子的云曼,眼神有些古怪,像是没反应过来,但很快诧异便转换成悲痛,哭道:“我的云儿!找得你好苦!” 她朝纪檀音伸出双臂,手心里满是老茧,纪檀音将云曼转移到她怀里,觉得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云曼也真是个古怪的孩子,母亲泪如雨下,她却没有流露出多少喜悦之情,只是把小脸贴在母亲白皙的脖子上,静静地不说话。 妇人在云曼额头上亲了一口,将她放在地上,整了整衣襟便要朝纪檀音跪倒。纪檀音连忙扶住他,道:“姐姐不必行此大礼!” “小哥儿,真是多谢你了!”妇人哽咽着,有几滴眼泪落在纪檀音的手心上,是冰凉的。 谢无风这时才赶上来,抓着衣袖扇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妇人,道:“太阳底下不是聊天的好地方,去茶馆坐坐吧。” 他们走进临街的一间茶馆,谢无风张罗了几盏好茶,纪檀音和云曼的母亲说了会话。原来这对母女是山东登州府人氏,因着旱灾饥荒,一路向西,背井离乡来河南讨生活。在通许县时,云曼被人贩子一些精细糕点骗走了,辗转贩卖到麻脸手上。云曼的母亲没头苍蝇似的到处寻找女儿,来商丘本没抱太大希望,谁料竟然找着了,实在是老天爷开眼。她听纪檀音讲了从麻脸手中救出云曼的经过,唬得面如土色,捂着脸大哭,云曼依偎在她身畔,乖巧地拿出手帕帮她擦眼泪。 妇人好不容易止住抽噎,对纪檀音道:“要不是云儿遇上纪少侠,我们母女还不知何时才能团圆,这等大恩,实不知如何相报。” 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谢无风忽然插口道:“说来还真是巧,阿音本打算将云曼带在身边,一路到襄阳去,正要启程,你便来商丘了。” 妇人眼下一片晶莹,愣愣地看他一眼,又转向纪檀音,再三道谢。 纪檀音问:“你们接下来作何打算?” 妇人朱唇微启,目光下意识地往女儿身上一扫,似是拿不定主意。云曼低垂着小脑袋,发髻塌下来,软软地垂在肩上,专注地吮着右手食指。 妇人极快地收回视线,犹豫着对纪檀音道:“少侠,实不相瞒,邻县的王员外曾遣婆子来说,想纳我为妾……世道艰难,我一个妇人家也没手艺,跟着王员外,我们母女好歹有口饭吃。” “啊,”纪檀音好一会不知如何作答,他心中觉得遗憾,但也知妇人所言有理,最后问了一句:“王员外品德如何?我是说……云曼是个特别的小丫头,别让她受欺负。” 得了肯定的答案,纪檀音稍微松了口气,从茄袋里拿出一两银子递给妇人,说是当她的贺礼。妇人坚辞不受,纪檀音便扔在桌上,拉着谢无风的衣袖快步离开。 走到四五丈开外,他回头对母女俩挥手。妇人深深行了个礼,云曼则直勾勾地望着他,单薄娇小的身影似被夕阳穿透,发着橙色的光,唯一双眼睛黑漆漆的。 直到纪檀音和谢无风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母女俩还站在原地观望。 妇人用手帕擦净脸,问:“那是纪大侠的儿子?” 云曼摇摇头,轻声道:“是纪大侠的小徒弟。” 若是纪檀音此时还在,见到云曼忽然变了个模样,脸上满是远超年龄的成熟,定会骇得冷汗直流。 妇人叹了一声:“真像!眼神,气质,和纪恒当年一模一样。” 云曼凄然一笑,一滴泪珠凝在眼角。 纪檀音回到鹤林客栈,悄悄地躲在屏风后面数他为数不多的银钱。数了三遍,苦恼地撑着头,瞪着房间的桌子发呆。 离襄阳还有好远,他还想去找脾气古怪、见钱眼开的公谦老儿打听消息,谢无风还邀请他去开封府游玩……师父一定是太久没下山,不知物价飞涨,二十两银子哪里够这一程。 想了一阵,纪檀音做了个痛苦的决定,要跟谢无风在此地分手。现下已到河南境内,离开封府也不过几日的路程,接下来谢无风要往北方去,他要往南方去,不适合再同行。 他去谢无风的屋里,想跟他告辞,嗓子眼却堵得难受,怎么都开不了口。 谢无风是他第一个朋友,一个复杂又有趣的怪人,他叫“阿音”的时候,神态间有一种师父师兄脸上见不到的轻佻风流,有时他们靠得很近,纪檀音还会心跳失速,总之,他舍不得谢无风。 “阿音,”现在谢无风又用那种慵懒悠长的调子叫他了,他促狭地挤了挤眼睛,“深夜来我房里,有何贵干?” 纪檀音见他衣衫不整地靠坐床头,帐缦放了一半,指节分明的手捏着一只金盏儿,又是脸热,又是难过,吞吞吐吐地把来意说了。 谢无风一愣,慢慢将酒杯放下了。室内静了一会,他重展笑颜,打趣道:“什么公谦老儿,一听便没趣得紧!你跟我到开封府走走,那里景物繁华,好吃好玩的应有尽有。” 纪檀音眸中亮光一闪,舔了舔嘴唇,最终摇头。他已经认清一个事实:谢无风和他的人生信条不一样,不必强求对方认同。他受训于玉山神剑门下,拐卖人口一案,既然遇着了,就要调查到底,虽然只有入骨青这一条微弱无力的线索,也要追踪下去弄个清楚,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纪檀音眼圈红了,低声道:“谢兄,这一路多谢你照拂了。我知你是个好人,可你嘴里的许多话,我也分不出真假,你说在开封府没有宅子,以后我去哪里找你呢?” 谢无风望着他,纪檀音修长的脖颈微微弯曲,凸显出一颗圆润的骨头,漂亮极了。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让我和你一起去。 他本就是无家可归之人,开封府抑或襄阳并没有差别,都是流浪。只是一旦跟着纪檀音去了,某样他所厌恶的东西就会悄然滋生——牵绊。 这一段日子很开心,在这里终止恰到好处,他不想沾上牵绊。 谢无风含混地笑了两声,显得有些刻意:“阿音还想再见我吗?” 纪檀音眨了眨眼睛:“当然。” 谢无风道:“那我在开封府等你。” 因为这句承诺,纪檀音觉得离别也没有那么悲伤了。谢无风问他明日什么时辰走,要起来与他送行,纪檀音揶揄道,天刚蒙蒙亮就走,我才不信你能睡醒! 谢无风哈哈大笑,笑得直咳嗽。 纪檀音最后叮嘱道:“少喝些酒罢!” 谢无风道:“我驱寒。” “七八月的大热天,驱什么寒!”纪檀音只当他又在玩笑,撇了撇嘴,回到自己的房间。 当晚乌云密布,月亮不见影,星光黯淡。纪檀音躺在床上,惆怅的情绪如同灰尘,先前被他不停歇的动作惊飞,现在他安静不动,便又慢悠悠地飘落,积了他满身。 辗转反侧直至二更时分,纪檀音方才有了点睡意。迷迷糊糊间,忽听一声极轻的“吱呀”,客房的窗子开了。 他起初以为是风,但这阵风太过凌厉,挟裹着满满的杀气刮面而来! 纪檀音条件反射地抓起枕畔的映雪剑,听声辨位,格挡!同时身体猛地缩成一团,向后一滚! 刺拉一声,帐缦撕裂,咔哒一声,映雪剑剑鞘被砍成两截!纪檀音滚到地上,尚来不及站起,连绵不绝的杀招已经赶到。 他单膝跪地,左支右绌地应付着,厉声问:“你是谁?” 杀手不言,一柄钢刀舞得赫赫有声,他所学甚为庞杂,不仅有玄刀门混沌刀法的影子,恒山剑法的皮毛,甚至还有照猫画虎的玉山剑法!这些有名的刀法剑法在他手下,似乎被抽去浮华,只剩下最狠毒的杀招。 纪檀音被对方逼得连退几步,呼吸越来越急促。房间狭小,不好施展,他看了一眼半开的窗户,忽而变招,一改玉山剑法的舒缓,疾刺对方双眼!蒙面人急忙收刀回护,纪檀音借此机会,屈膝一蹬,朝半开的窗户撞过去,自二楼凌空而落。 他答应过师父,打不过便跑。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公平的比武,对方内功深不可测,还玩暗夜刺杀那一套。 破窗声紧随其后。 纪檀音在空旷的街道上飞奔,几条街外隐隐传来巡夜官兵的梆子声。这声音让他感到些许安心,刚要朝那处去,前方忽而飞来一支短箭。他挥剑斩落,一抹幽幽绿色在眼前闪过。 入骨青! 纪檀音心中一凛,停下脚步,看向从前方黑暗里跳出的人影。这时后面的杀手也追了上来,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朝他靠拢。 纪檀音手心冒汗,更加用力地握着映雪剑,问道:“你们是何门派,为何杀我?难道是你们在拐卖孩子!” 无人回答,两双冷酷的、毫无波动的眼睛木然地钉在他身上。 纪檀音心知不是二人的对手,心脏砰砰狂跳。他才十八岁,他还不想死! 在紧绷而磨人的寂静中,忽而又传来脚步声。纪檀音咬住下唇,睫毛逐渐湿润。 只听一人朗声道:“刚才是谁打扰我睡觉?和尚向来睚眦必报!” 纪檀音扭头一看,原来是金莲和尚! 这一刻他已忘记金莲和尚连自己都打不过的事实,只觉得喜悦。 两个杀手对视一眼,忽而分开,一人持刀砍向纪檀音,另一人则腾跃而起,迎上金莲和尚。 纪檀音命悬一线,几乎用尽毕生所学,玉山剑法七十二式,一招接一招,行云流水。平时背诵得马马虎虎的心诀,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忽然闯进脑海里,带来全新的感受。 劈砍刺削,来去如风,剑走轻灵,气走沉着…… 耳边仿佛又响起师父低沉沙哑的声音,纪檀音奋力搏杀,完全沉浸在“顿悟”时物我两忘的境界,一时竟凭着精巧的剑招,抗住了对方狂风暴雨的攻击。 直到一声痛呼唤醒了他。 金莲和尚不敌刀客,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倚着一家粮铺的槅门,滑坐在地。 他胸前一个血窟窿,正源源不断地流出温热的液体。 纪檀音尖叫一声:“金莲和尚!” 刺中金莲和尚的刀客转头冲向纪檀音,又变成二对一的局面。纪檀音心下大乱,再也找不回方才的感觉,在两个高手的步步紧逼下,逐渐退到街角。 绝望之中,他又听到了另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在赶来,知道自己在劫难逃。 那么,拼死也得杀掉一个! 纪檀音空门大开,不闪不避,以一种飞蛾扑火的姿势,直刺左前方那人的心窝!那人未料得他如此不顾一切,反而迟疑了片刻,被他捅了个对穿,难以置信地倒下了。 纪檀音知道另一柄剑已经到了,他用最后一丝力气转过身,希望剑刃从胸口穿过,而非后背。 那把剑确实到了,剑尖凝住不动,只差分毫便将刺入他的骨肉,随着纪檀音转身,划破了他的衣服。 是杀手心软了? 纪檀音死里逃生,脑袋晕晕乎乎的,他扶着墙,急促地喘息着,盯着这个凝剑不发的杀手看,发现他胸口刺出一根拇指粗细的棍子,尖端被骨骼血肉磨烂,正淅淅沥沥地淌着血。 “多谢……”纪檀音拄着剑,半跪在地,声音断断续续的,竭力仰起头看是谁救了他。 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纪檀音怔怔地瞧,眼睛缓缓地眨,以为是在梦中。 谢无风猛地抽出树枝,杀手喉咙里发出咕叽一声,摔倒在地。 “阿音,”谢无风蹲下,将纪檀音抱在怀里,嗓音发颤,“抱歉,我来晚了。” 纪檀音猛地挣了一下,他太虚弱,脱不开谢无风的怀抱,可也足够表明抗拒的态度。 谢无风不顾他的反抗将他搀扶起来,纪檀音趔趄着跑到金莲和尚身边,脚下踩着黏糊糊的血泊,双手在空中无措地顿了一下,最终揪住他的衣领,眼泪夺眶而出。 “金莲和尚!” 谢无风出手连点金莲和尚几处大穴,但已无济于事,刀客切断他的心脉,他活不了了。 “金莲和尚!金——”纪檀音轻轻摇着他的肩膀,忽而想起他厌恶这个称号,连忙咬住嘴唇。 金莲和尚气若游丝,他看着纪檀音,似是想咧出一个微笑,却已无力牵动嘴角的肌肉。 “纪大侠当年的恩情……我已报答……” 纪檀音捂着他不断渗血的伤口,眼泪滚滚而下,惊惶叫道:“金莲和尚!金莲和尚!你别死!” 金莲和尚略微转动眼珠,看向谢无风,灰暗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我就知你……你不是……平凡之辈……” 谢无风对他点点头,道:“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没有!”金莲和尚猛吸一口气,狂笑道:“此生无憾!” 这一笑之下,伤口血液喷涌得更加厉害,纪檀音失声尖叫。金莲和尚看向他,亮光一丝丝从眼中褪去,声音越来越低:“纪兄弟,和尚的俗名叫做……” 纪檀音最终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推开谢无风,想去逼问两个杀手,那二人却早成了尸体,其中一个是受伤后服毒自尽的。 纪檀音满腔悲苦无处宣泄,对着这两个恶人又踢又打。 官差的声音越来越近,谢无风道:“阿音……” 纪檀音如同被针刺一般,打了个哆嗦,怒道:“你别叫我阿音!” 他想要质问,嗓音却沙哑破碎。 他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谢无风也无法回答。可他自认没对纪檀音撒谎,他确实叫谢无风,顺天府人氏。 “回头跟你解释,好不好?” 纪檀音摇头,谢无风进一步,他便退一步,一直退到墙根,眼神戒备而恐惧。 “你先休息一下。” 纪檀音看见他出手,连忙举剑相抗,但他太累了,不是谢无风的对手,三两下就被点了昏睡穴,沉沉地阖上眼皮。 谢无风抱起纪檀音,拾起映雪剑,待要离开,看到金莲和尚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踌躇片刻,叹了口气。他将金莲和尚也拎了起来,蹒跚着走进黑夜里。 第20章 起争执 纪檀音醒来时是在一架马车里。 道路崎岖,车轮不时碾过碎石,颠簸得厉害。他睁开眼,盯着马车顶上晃动的流苏,脑海中第一个念头竟是,还不如骑马。 下一刻,昏睡前的记忆纷至沓来,狠狠地拍打在他脸上,捏出一个怪异而僵硬的表情。 纪檀音艰难地喘了口气,坐起身拉开舆门。谢无风坐在车辕上,背靠着车厢,感受到动静,扭头看了一眼:“醒了?” 纪檀音往后缩了缩脖子,冷冷地瞪着他。 谢无风朝车厢深处点了点下巴,“有水,还有半只水晶鹅,凉了有些肥腻,将就吃吧,现下走的是山野小路,没办法买吃食。” 纪檀音恍若未闻,嘴唇如同墙灰一般,发干泛白,凌乱的乌发被梦中流出的泪水沾湿,紧紧贴在两腮上,看起来虚弱而狼狈,然而他望向谢无风的目光却很凌厉,力道沉重。 谢无风拉紧缰绳,追风追月仰头嘶鸣一声,奔跑的速度渐渐慢了,最终停了下来。 在马车缓慢静止的过程中,他一直侧着身,和纪檀音四目相对,眼神中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怜悯。 纪檀音从没像现在这样敏锐过,他捕捉到这丝怜悯,来自他真心相待的朋友的怜悯,忽而愤怒了。 “拔剑!”纪檀音抽出映雪剑,朝谢无风刺去。 谢无风轻轻拧身,避开宝剑锋芒,见纪檀音情绪激动,剑风凶猛,只好跳下马车。这是一条狭窄的山间小路,两旁全是密林,因为天旱,树木显出一种无精打采的枯黄来。纪檀音冲出车厢,气息不凝,下盘不稳,却丝毫不做停顿,朝谢无风站立之处刺去。前一夜的恶战耗尽他的力气,内息也还未经调理,因此玉山剑法没有了平日的轻灵,但剑风呼啸间,却饱含使剑之人的愤怒。 谢无风并不还手,只是躲。他身法诡异奇绝,快得不可思议,好像一匹轻薄的丝绢,又像是民间故事里的幽灵。他能从最纤细的树枝末梢借力,也能从纪檀音密不透风的剑光中全身而退,衣袖摆荡仿若仙人。纪檀音和他过了几招,似曾相识的感觉逐渐唤醒记忆,当下又惊又怒,质问道:“那夜在任城卫张大户家院墙外,是不是你!” “是我。我就是无常客,不该瞒着你。” 无常客!纪檀音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来不及思考,这三个字却条件反射地激发出愤怒之情,使映雪剑挥舞得越发狂野。 没过多久,一套玉山剑法用到了头,只剩最后一招挂月柳梢,纪檀音猛地提气,自下而上斜挑谢无风胸口,在他侧身躲闪时剑尖一抖,直刺脖颈动脉。他以为谢无风会成功避开,就像此前几十招一样,剑风连他衣角都沾不到,因此这一击全无保留。谁料谢无风忽而停下飘忽的步伐,平静地迎向疾刺而来的利剑。 刹那间纪檀音心神大乱,脱口而出:“你干什么!” 在他急促的喘息声中,映雪剑堪堪止住去势,停在谢无风喉前一寸处,剑尖轻微震颤,发出嗡鸣。 谢无风垂手站立,脸上波澜不惊,他的平静对纪檀音而言是一种残忍:“你看,就算我骗你,你还是舍不得杀我,是不是?” 纪檀音垂下手臂,映雪剑扎进干燥的黄土里,他喉结起伏几次,忽然“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阿音!”谢无风急忙上前,将他揽在怀里,连点膻中、鸠尾、巨阙、神阙等几处大穴。他欲将纪檀音抱回马车,纪檀音不肯,只好搀着他,一步步走了回去。 马车内部十分昏暗,纪檀音拉开厢门时,外头的阳光终于找到机会,热烈地奔涌进去。借着光亮,纪檀音发现马车里还躺着一个人影,微胖的高大身躯,光秃秃的脑袋,嘴唇半张着,一缕干涸的血迹印在下颌。那是金莲和尚。 他呆住了,眼底瞬间泛起湿意。 谢无风在他背上轻轻推了一把:“你体内真气乱窜,恐伤及肺腑,赶紧调息要紧。” 纪檀音静了片刻,没再和他争辩,在马车内盘膝而坐,默念内功心法《菩提经》,引导真气在十二经脉间巡回一圈,重归丹田。谢无风坐在车辕上,手里捏着两个核桃缓缓揉搓,沉默而关切地看他练功。 约莫花了两柱香的功夫,喉间腥甜总算被镇压下去,纪檀音睁开眼,和谢无风视线相遇,问道:“你真是无常客?” 谢无风点点头,他罕见地感到紧张和心虚,开了一个无人捧场的玩笑:“我以为你会更关心昨夜是谁想杀你。” 纪檀音不理他,逼问道:“你为何骗我?有何目的?” “我没有骗你。”谢无风道,“我没有否认过我是无常客。虽然我不喜欢这个称号,但没有否认过。” 纪檀音一时竟无言以对,然而很快回过神来,激烈地质问谢无风,为何他们初次相遇那天,他故意任几个强盗宰割。 他怀疑的眼神,戒备的姿势,让谢无风心中发堵,解释道:“并非故意,我正要出手,你就来了。” “你连剑都没拿!”纪檀音说着,当日的景象便浮现在眼前,他对与谢无风初识一幕印象极为深刻,当时他手中拿的分明是一截柳枝……纪檀音的表情倏然起了微妙的变化,黑葡萄似的眼睛略略一睁,唇角的肌肉古怪地牵动两下,又凝住了,他看向谢无风,语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难道,你的武功已到了那种境界?” 纪恒曾经说过,武功练到一定境界,飞花拈叶皆可伤人。纪檀音没见师父表演过,以纪恒的内功修为,应该不在话下。可谢无风不到三十的年纪,怎会有如此充沛的真气?此外,若他内力精纯深厚,纪檀音与他同行许久,为何一点没察觉? 谢无风看出他有许多困惑,倾身取过一盒糕点,对纪檀音道:“你先吃点东西,我慢慢告诉你。” 纪檀音接过食盒,无措地端着,有好一阵子一动不动。他好像在一场精妙的皮影戏中误入后台,见到了那些丝线和灵巧翻飞的双手,忽然间醍醐灌顶,不再为表演而感到惊艳。这些日子点点滴滴的细节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纪檀音神情呆滞,用肯定的语气道:“你的钱都是偷来的。”仿佛烫手似的,他把食盒丢下了,几块点心洒落出来。 “借的。” “你根本没还!” 谢无风笑容微带讽刺:“还谁不是还?富人的钱不是搜刮穷人而来吗?” 他这一路确实出手阔绰,打赏伙计动辄就是一两银子,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还”? 可是,这是不对的! 纪檀音看着谢无风的脸,浓密的剑眉、挺立的鼻尖、淡色的唇,分明还是熟悉的模样,可一夜之间,他忽然变成了无常客……纪檀音想起前一日还因要与他分别而伤感,此刻却只觉得自己愚蠢。在被欺骗的愤怒之外,诸多不同的情绪此起彼伏,它们纠缠在一起,混合成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纪檀音从翻倒的食盒中拿起一块糕点,木然地往嘴里塞,很快,喉咙变得非常干涩,锁骨以下胸口以上的地方饱胀炙热,他呜呜地咳嗽起来。谢无风递过来一只扁扁的酒壶,正是当初送给纪檀音的那个,他匆忙中收拾二人的东西,竟也没落下。纪檀音接过酒壶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推动硬块缓缓滑下食道,摩擦的轻微痛感让他纷乱的头脑变得清晰了些。 追风和追月不耐烦地刨着蹄子,牵引得马车发出阵阵晃动。纪檀音吃了些东西,恢复了力气,对谢无风道:“我救过你一命,”说到这里顿了顿,表情有些不自然,“虽然你可能不需要,但确实救了你。昨夜你也救了我,现在我们扯平了。” 谢无风一挑眉,看不出喜怒:“知道了我是谁,便急着划清界限么?” “是因为你骗我!一个多月,你有许多机会可以坦白,为什么不说?”纪檀音苍白的脸上泛起愤怒的红,胸膛剧烈起伏着,“我真心待你,而你……看我被骗得团团转很有趣是吗!” 谢无风眼神冷了,别开头:“是很有趣。” 纪檀音紧紧地捏着拳头,急促的呼吸声在马车里清晰可闻。他伸了伸腿,碰到了金莲和尚僵硬的尸身,感觉这一切如此不真实。传说中相貌丑陋、冷酷无情、亦正亦邪的江洋大盗,此刻平凡无奇地坐在他面前,为人狂傲、气量狭小的金莲和尚,竟在他落难时仗义而出,而今沉默地躺在他身边,再也不能开口。 纪檀音又感到一阵流泪的冲动,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一团乱麻的局面。可以肯定,昨夜的杀手来自拐卖幼童的帮派,但从武功套路、穿着打扮、所用兵器上,均猜不出身份。唯一明确的是,他们要取纪檀音性命。 为何?难道我发现了什么线索,自己却还未意识到? 谢无风扬起马鞭,轻轻一挥,追风追月朝空中抬起前蹄,嘚嘚地奔驰起来。 身下的颠簸打乱了思绪,纪檀音抱着膝盖,靠着被太阳晒得微温的马车沉思。半开的厢门不时飘过谢无风的衣角,他看见了,心口又传来刺痛,粗声道:“喂,你往哪里走?” 谢无风道:“前面就是柘城,我几年前在此县逗留过一阵,知道县郊有座寺庙,打算将胖和尚送去那里安置。天气炎热,再放便要腐烂了。” 他说话时语气极为平淡,仿佛前一日还活生生的一个人,突然就要“腐烂”,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纪檀音想起初见那日,他将被乌鸦啄食的尸体埋葬时,谢无风也是这样袖手旁观的态度。一股奇怪的亲切感突然涌上来,将心底的恼怒释怀了些许。纪檀音想,除了装作不会武功,谢无风倒也并未矫饰伪行。 当晚日落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那座偏僻的圆觉寺。寺里香火不很旺盛,青烟却也始终不绝。几个僧人看见他们腰佩长剑,抬着一具尸体要进寺,大惊失色,纷纷拔腿往后院跑,口中大喊住持。片刻后,住持大师不紧不慢地来到寺门前,对纪檀音和谢无风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随后看向金莲和尚血迹斑斑的僧衣,以及胸前狰狞的伤口。纪檀音说明来意,请求住持将金莲和尚在寺中火化,住持捻须沉思,片刻后叹了口气,答应了二人的请求。 谢无风拿出二十两银子做香火钱,住持不收,他也没再坚持。寺院中僧人见来客没有恶意,陆续从角落里出现,彼此见礼。当下住持吩咐弟子们堆起柴垛,将金莲和尚尸身平放,点起火把,十几个僧人围成一圈,诵起了《地藏经》。 金黄的火舌一跃而起,贪婪、明快地将尸体吞噬,纪檀音咬着嘴唇,轻微的呜咽隐没在柴火的噼啪声、僧人的吟诵声中。其实他和金莲和尚交情不深,在别人打趣金莲和尚小脚时,他也曾附和着嬉笑。现在,他多后悔自己曾那般无礼! 丧事结束已是午夜,住持留纪檀音和谢无风歇宿一宿,用些斋饭。纪檀音担心追杀还会继续,住在寺中牵连众位僧人,深深行了个礼,谢绝了他的好意。 二人离开圆觉寺,回到马车旁。追风似是察觉到纪檀音心情低落,通人性地将瘦长的马脸贴上来,蹭了蹭他的胸口。纪檀音抱着追风的脖子,轻轻梳理他的鬃毛,四下里响起蛐蛐的叫声,使沉默显得不那么单调。片刻后,他抬头对谢无风道:“我们在此分别吧。” 谢无风倚着马车,阴阳怪气道:“怎么,你也怕我被牵连?” 纪檀音不答,谢无风又问:“身体如何了?” 纪檀音内伤未愈,白日和谢无风打了一场,更是伤重,稍一运气,丹田处便刺痛难忍,他强忍着不适,道:“无妨。” 谢无风叹了口气,语带央求:“阿音,非得这么生分吗?” 前一晚纪檀音来告别时,谢无风本已打定主意和他分道扬镳,纪檀音日后若真去开封府找他,必定连个影儿都见不到。可尽管想得通透,心中还是惆怅,当晚喝得酩酊大醉。后半夜听见声响,一开始不以为意,等慢吞吞地赶到现场,看见纪檀音披头散发,模样狼狈地和人打斗,一柄利剑即将穿透他后心时,谢无风如坠冰窖。 他折下一根树枝,用力一掷,在纪檀音面如土色地迎接死亡时,感觉自己也随之化成了灰烬。 那一刻他明白了,牵绊早就产生,不由他控制。 纪檀音看着谢无风,有一会没说话。他抿着嘴,拇指和食指揪着衣袖边缘,连续不断地扯了几下。 他本就是个容易心软的人,虽然谢无风骗了他,还看他笑话,但是…… “小心!”谢无风一把将纪檀音扯到身后,沉沙剑出鞘,斩断一只飞来的箭矢! 第21章 诉衷肠 这次的杀手依然是两人,一个躲在草丛放冷箭,一个挥舞着长枪腾跃而出。 纪檀音刚要拔剑,谢无风按住他的手,吩咐道:“你回马车里,不能再动真气。” 他看起来非常从容,朦胧的月色下,眉眼似乎起了微妙的变化,平日的倦怠和漫不经心不见了,多了一种说不清的东西。 纪檀音犹豫着坐回车厢里,掀开帘子往外观看,紧张得头皮发麻。只见一杆长枪气势汹汹,直冲谢无风而来,谢无风轻巧架住,不退反进,两件兵器急速摩擦,刹那间激起一簇簇亮眼的火花!沉沙剑剑身短,那汉子仗着自己攻击范围大,抡转钢枪,扫向谢无风下盘。谢无风好似早已料到这招,从容跃起,衣角一闪,已至杀手面前二尺,沉沙剑直刺他胸腹。那汉子惊得连退几步,急忙回转长枪格挡,不料谢无风忽而一改剑势,削向他左膝! 纪檀音倒吸一口凉气,简直难以形容内心的震动。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无常剑法,和玉山剑法的轻灵连绵不同,这套剑法诡秘难测,出剑的角度、变化的时机,都让人难以预料,一举一动看似毫不连贯,怪异非常,却招招狠辣,直指要害。他用热烈的目光追随着沉沙剑划过的轨迹,将之与玉山剑法暗做比较,不断地想,怎会这样?这是什么招?谁会从这个角度出招?好险! 不过三四招,放冷箭的杀手便意识到谢无风并非平凡之辈,跳出藏身之处支援同伴。 谢无风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剑招越发奇诡狠厉,闪动的剑光中,使长枪的汉子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长枪连着右手一齐坠落,手腕断口处鲜血喷洒。 另一名杀手使铁鞭,拇指粗的玄铁链子缠住了沉沙剑,纪檀音担忧地低呼一声,却见谢无风向右前方跨出一步,剑身抖动如蛇,在铁鞭的夹缠中溯游而上,直刺对方心口。 太快了! 那人唯一暴露在外的眼睛倏然瞪大,难以置信地盯着贯穿身体的利剑。 旁观的纪檀音内心激荡,忽然回过神,喊道:“留活口!” 谢无风急忙去捏杀手下颌,然而那人早有准备,毒药含在舌根下,一咬便碎,转瞬便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之前断腕的汉子,自知不敌,倒地后就悄悄咽了毒药,现在也成了尸体。 谢无风摘了两人头套,杀手的面貌异常普通,并非成名之辈。掰开嘴巴再看,二人的舌头均被削去一半,就算活着,也不能言语。 纪檀音跳下马车,快步走到谢无风身畔,问道:“可看出是何来路?” 谢无风摇头,三两下划破使铁鞭的杀手身上穿的衣服,低头检视。那人赤条条地躺着,肤色黝黑,肌肉虬结,胸背有不少陈年的疤痕,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习武之人。纪檀音学着他的样子,将使长枪的汉子扒光了,脚尖勾着尸体翻了个面,忽然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那是一个狭长的木牌,两指宽,三寸长,用的是上好的黄花梨木,刻着一个数字“42”。 谢无风用沉沙剑挑起另一名杀手碎成一团的衣裳,果然也掉下个木牌,上面刻着“41”。 纪檀音翻来覆去地观察,除了数字之外,这两个木牌平淡无奇,看不出玄机。“这是什么意思?编号吗?” “看起来像。先收着,以后再说。” 今晚的月光十分稀薄,落到山峰和灌木中,什么也照不亮,反而显得它们格外阴森。远方传来一阵狼噑,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恐怖的气氛让马儿不安地骚动。 谢无风道:“连夜赶路吧,这里的地形适合伏击,对我们不利。” 纪檀音坐在铺着软垫的马车里,望着谢无风赶车的背影,低声道:“谢谢你,又救我一次。” 谢无风不语,纪檀音又道:“你好厉害。” 谢无风发出短而轻的笑声。纪檀音问:“你师父是谁?” “想知道?” 纪檀音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 “那我们交换问题。” 纪檀音钻出马车,和谢无风一起坐在狭窄的车辕上。 谢无风微微蹙额:“风大,你进去。” 纪檀音不肯,揪了一床绣花被出来,披在两人身上,对谢无风微微一笑。这个笑容或许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却叫谢无风慌了神,手底下缰绳扯得紧了,马儿一阵嘶鸣。 “我师父在武林中没名没姓,自号赤尾仙人,一辈子住在赤尾屿,只在二十年前离开过一次,就是那一次,他捡了我。” 纪檀音没料到他也是孤儿,讶异地抬起头,眼睛和天上的月亮一样圆、一样朦胧。“该你了,”谢无风不动声色地搂着他的腰,问:“阿音还恼不恼我了?” 纪檀音张了张口,目光因为包含了太多的情愫而变得粘稠。好一会,他缓缓摇头,道:“不恼了,但你不能再骗我。” 谢无风干脆道:“好,再不骗你。” “我还是觉得像做梦,虽然刚才都看见了,但——”纪檀音盯着谢无风,笑了一下,“你和传闻中大不相同。” “因为我长得好看?” 纪檀音脸一红:“该我问了!赤尾屿在哪里?” “在海上,很远很远的地方。” “好玩吗?” “不好玩,很无聊。” “我从没见过海。” 漫漫长夜,在低语声中度过。纪檀音不知何时睡着了,脑袋歪在谢无风的肩膀上,嘴唇被挤压得微微张开。谢无风打着哈欠驾车,偶尔看一眼他的睡颜,觉得满足而宁静。 这一晚并非交换秘密。纪檀音很聪明,他避开谢无风不愿提及的身世及学武过程,只捡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来问,于是一夜过去,他了解了赤尾屿独特的花草树木,房屋式样,奇形怪状的鱼,连梦里都是一片幽蓝的海水。 第二日晌午,纪檀音睁开眼,面前是一片绸缎衣裳,他发了会呆,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醒了?” 纪檀音手臂一动,感觉怀里满满当当的,仔细看,才发现他抱着谢无风的腰睡了一宿。他急忙缩回手,欲盖弥彰地拉开两人距离。余光瞥见谢无风金贵的衣裳被他弄得皱巴巴的,感到很不好意思,伸手替他抻了抻。 纪檀音的手一点也不软,隔着轻薄的丝绸,谢无风能感觉到他指腹的硬茧,小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纪檀音毫无察觉,还在认真地帮他整理衣服。 “好了,不碍事,”谢无风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推开了。 马车已经停了,左侧是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右侧挨着一条干涸的溪流。 谢无风道:“昨夜喂你吃了颗丹药,运一运气,看看内伤可好些了。” 纪檀音闭目运功,感觉丹田暖烘烘的,真气流转于四肢百骸,受损的经脉已修复大半,惊喜道:“是赤尾屿的神药吗?” 他现在对赤尾屿充满向往,觉得那是个神秘而美妙的地方。 谢无风眉梢一挑,扑哧笑了:“不是,只是普通的保气丸。” 纪檀音撇撇嘴。 过后又是一阵沉默。谢无风拧开酒壶喝了一口,低声问:“接下来怎么打算?你还要去找公谦老儿?” 纪檀音“嗯”了一声:“他们不让我查,我偏要查。” “公谦老儿脾气古怪,行踪不定,就算你找到他,这些年买入骨青的人成百上千,怎么查?” 纪檀音静了一会,道:“总要试一试。” “不知下一批杀手何时又来,”谢无风尖锐地问,“你不怕死?你还这么年轻。” 纪檀音回忆起在商丘街上与两名杀手恶斗那夜,绝望而不甘的心情几乎在瞬间被重新点燃。他当然怕死。 在他沉默时,谢无风又道:“就算你大义凛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你师父呢?他将你养大,你忍心叫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提起师父,纪檀音颤栗得更厉害了,这时谢无风握住他的手,换上惯常的轻佻神态,笑道:“就算你都舍得,我却舍不得。不就是找公谦老儿么,我陪你去。” 纪檀音骤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惊喜中夹杂着一点犹豫:“可你不是要去开封府吗?” “不打紧。” 纪檀音心中感动:“你是个好人。” 谢无风举着酒壶的手一顿,自嘲地牵起一侧嘴角:“我可不是。我对你别有所图。” 纪檀音摇摇头,右手支着一侧脸颊,执拗道:“你是个好人。”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表情变得严肃,规劝谢无风不要再偷盗了。 “虽然是劫富济贫,那也是违犯律法的啊。” “律法?”谢无风嗤笑一声,“若律法不义呢?” 纪檀音微微一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劝道:“可万一哪天你失手了,被抓进牢里怎么办?” 谢无风凑近了,暧昧地冲他眨眨眼,呼出的气息拂动了纪檀音纤长的睫毛:“那你会来救我吗?像戏文里写的那样来劫狱?” 纪檀音还未回答,谢无风促狭一笑,越过他钻进马车里,翻出半只包好的水晶鹅。 道路两旁多得是枯枝败叶,谢无风将它们拢作一堆,用火石点燃了,又从路旁的大树上折了一根枝条,剥去外皮,将鹅肉穿于其上。他招呼纪檀音:“你过来烤,我的衣裳是新的,怕烟熏黑了。” 纪檀音瞪他一眼,跳下马车,接过鹅肉翻烤起来。 伴随着鹅肉滋滋冒油的声响,二人将遇到麻脸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重新梳理了一遍,试图找到些幕后主使的线索。 纪檀音道:“我仍是怀疑丐帮,他们弟子众多,整日游荡在大街小巷,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就能传到耳朵里。” 谢无风沉思一阵,摇头道:“不像。这两日追杀你的人,在江湖中籍籍无名,却武功极高,分明是豢养多年的死士。丐帮虽然摊子大,但组织松散,弟子又天资平平,训练不出这等高手。” “可丐帮最有地利。除了他们还有谁能及时赶到?” “很多。你忘了前些日子沈沛大宴群豪?黑白两道几乎都去了。蔡大人死后,大家一哄而散,当时住在商丘县,或歇宿在附近山野的,不定有多少门派。” 纪檀音被他提醒,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随即叹了口气:“可这样一来,嫌疑的范围就太大了。无异于大海捞针。” 谢无风慢悠悠地摇着扇子,说一句,停顿一会:“换个思路想,对方在暗处,你在明处,他们已经杀了麻脸、掳走张文,做得滴水不漏,为何还要对你紧追不舍?你是不是无意间发现了什么秘密?” 纪檀音苦着脸:“我也这么想,可是除了昨夜从那两个恶人身上搜来的木牌,我并不知道其他线索。”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对方知道你是玉山神剑门下,你们师徒四人,”谢无风说着,伸出食指在纪檀音额角戳了一下,“都是死脑筋,不查个水落石出,誓不罢休。” 他虽然是在数落,纪檀音却听出了些许赞赏之意,神气又骄傲地笑了笑,待要开口,忽然闻到一阵刺鼻气味,低头一看,鹅肉已成了黑乎乎的一团。 第22章 仙鹤宫 纪檀音举着焦黑的水晶鹅,无言瞪视半晌,忽而笑出声来。 谢无风拿出酒壶,两人坐在一处,将鹅肉拆开,就着美酒,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了。 热烘烘的风吹在脸上,林间传出鸟雀轻快的鸣叫,追风追月在路旁咀嚼草根,发出呼哧呼哧的喷鼻声。纪檀音用手帕擦净嘴角的油渍,四下环视一圈,感觉平静而松快,仿佛他们真是野游至此,停下来歇脚而已。 用完饭继续赶路,因公谦老儿行踪不定,谢无风计划在鹿邑县稍作停留,置办些干粮酒水,同时向当地的仙鹤宫据点打听消息。 纪檀音从未听过仙鹤宫大名,经谢无风介绍,才知它是武林中一个贩卖消息的组织,于三年前设立,老板叫做房洪开。房洪开出生于商人之家,早年拜了个不知名的师父,学了点微末武功。虽然没有习武的天赋,贵在脑子灵活,目光毒辣,他自言,设立仙鹤宫乃是有感于武林人士通常独来独往,信息闭塞,因此居间传达,促进互通,充当信使一职。 冠冕堂皇的漂亮话背后,仙鹤宫简直唯利是图。除了定期将武林中一二流高手、门派世家的动向汇合整理,制成简报出售,他们还不间断地派人从各处探听或收买情报,藏在宫中,遇到有求之人,便视消息的秘密程度以不同价格卖出,有时掌握了什么丑闻或风流韵事,便拿来威胁事主,索取高额封口费。纪檀音之前遇到的王算盘,就是受雇于仙鹤宫,时常与之勾兑的线人。 短短几年,仙鹤宫在中原武林设立了十五个据点,不仅沟通各方、买卖秘密,还开起了客栈茶馆,专做江湖人士的生意。 纪檀音听了,不屑道:“也不是什么正派组织。” 谢无风没言语。仙鹤宫探听他人隐私的行为固然不讨喜,但信誉倒是不错,给出的消息都是线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从不造谣。眼下他们要获知公谦老儿所在,少不得去求助一二。 纪檀音饶有兴致地问:“仙鹤宫知道你就是无常客吗?” 谢无风想起那日在沈沛府中,王算盘的百般试探,嫌恶地皱了皱眉:“以前不知道,现在……也许吧。” “据说见过无常客真面目的人都死了,”纪檀音眼波荡漾,问道:“你会不会杀我?” 他脸上没有害怕,反而透出隐隐的期待和兴奋。 谢无风笑道:“你说呢?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了。” 纪檀音微弱地“哼”了一声,慢慢转开目光:“谁知道你?嘴里没一句真话。” 谢无风大声叫屈:“这还不真?若非舍不得你,我何必在这荒山野岭受罪?”他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壶,泄愤似的丢回马车里,“没酒没肉没姑娘,还有性命之忧。” 听到姑娘二字,纪檀音眼皮一跳,翘起的嘴角耷拉下来。 到鹿邑还有两日路程,为防再被偷袭,他们轮流赶车,尽挑开阔之处走,时刻警惕周围动静。当晚月光皎洁,谢无风将马车停了,抽出沉沙剑放在膝上,用布巾轻轻擦拭。纪檀音在马车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透过厢门缝隙瞥见谢无风俊朗而沉静的侧脸,情不自禁地坐起身来,直直地盯着他看。 “怎不歇着?”谢无风头也未偏,却像是脑后生了眼睛。 纪檀音提着映雪剑,推开厢门,挨着他坐下了,道:“睡不着,要不你进去吧,我守着。” “我也睡不着。”谢无风在沉沙剑的剑身上轻轻一弹。 纪檀音也抽出映雪剑擦拭,剑一出鞘,即是明晃晃一道光芒。他的剑很新,还未沾过许多血,整个剑身的颜色十分均匀,不像沉沙剑,因为年代久远,大半已变成灰黑色,唯有两侧剑刃在长久的磨砺中越发锋利,闪着细若游丝的青光。那是一把杀人的剑。 纪檀音想到这里,便问:“你杀过很多人吗?” 谢无风一愣,斟酌着回答:“不算多,却也不少。” “可我并不想杀人。”纪檀音摩挲着映雪剑,低声喃喃,“麻脸,金莲和尚……以前没觉得,现在才知道,人好容易就死了。” 谢无风垂眸看他,目光闪动,半晌叹了口气,道:“武林中就是这个规矩,强者才能存活。你不杀别人,别人却要来杀你。不想让你的剑沾血,便祈祷今夜风平浪静。” 按照前两批杀手的习惯,诡谲的夜晚是突袭的好时机,但不知纪檀音是否真的暗中祈祷并被老天爷回应,直到天色微明,蒙面杀手都没有再出现。敌人的“失约”让纪檀音更加不敢放松,从日出到正午,都如临大敌地绷着神经。 “怎么还不来?”在谢无风递给他点心和水囊时,纪檀音终于沉不住气了。 谢无风打趣道:“昨夜还说不想杀人,今日便等不及了?” 纪檀音哪有心思回应他的玩笑,跃出马车,跳至一颗高大的白杨树,向上窜了七八丈直至树顶,脚尖勾着枝干,往四周探看。但见入目一片黄土,路上唯有马车留下的两行印迹,远处林木稀疏,一览无余,并未藏着人影。 纪檀音心下稍安,几步落回马车上,谢无风赞了一句好身手。纪檀音想起当日在任城卫,他戏耍自己一事,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接下来的路程平静得不可思议,没有冷箭、陷阱、埋伏,也没有突然冲出的杀手。然而纪檀音却无端地感到紧张,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他们抵达鹿邑。 谢无风以前在鹿邑县住过好些年,进城之后,轻车熟路地找到红蝶巷一间客栈,带纪檀音投宿。 纪檀音见客栈门楣宽阔,屋脊上吻兽垂兽栩栩如生,里头伙计穿着打扮甚是体面,便知此店花费不菲,不赞同地瞧着谢无风,提议换一家。 谢无风道:“好阿音,你就让我享受享受,这两日马车坐得腰酸背痛。我知你没银子,我出钱就好。” 纪檀音摸钱袋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他自尊心被谢无风伤到,冷冷地嘀咕一句:“你那也不是什么干净钱。” “你既看不起我,又为何和我厮混在一处?还不是有求于我。” 谢无风声音不高,但语调尖刻,几句话说得纪檀音脸色发白。 纪檀音气得嘴唇直哆嗦,连吐了几个“你”字,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谢无风看他那模样,即刻后悔了,抓起纪檀音的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打了两下,笑着哄道:“好了好了,我胡说,别生气。” 从那夜救下纪檀音以来,他何尝不是心烦意乱?一日比一日更在意对方,目光不受控制地乱飘,为了他一步步妥协自己的“原则”,这些事都让谢无风从内心深处感到惶恐。也许他并未意识到,但情绪上却有反映,几日来愈发暴躁。 纪檀音忍下眼中湿意,顺从地跟着谢无风进了客栈。谢无风说得没错,自己盘缠不够,武功不高,确实有求于他,又何必拿乔? 如此再三劝说自己,纪檀音的火气得到了控制,委屈却难免泛滥。他没用多久就接纳了“无常客”的身份,一是因为他救了自己性命,二是敬佩他武功高强,三是将对谢无风的好感自然而然地移植到了他的身上。可当那层窗户纸捅破,作为“无常客”的谢无风,并不全然为纪檀音所认同。他知谢无风也看不惯自己“故作清高”,彼此都在无声角力,想教化对方,说服对方,可惜谁也没能成功。 二人各怀心事,嘴上却不说,进房里稍作安顿,直奔仙鹤宫而去。谢无风拿出两顶瓦楞帽,帽檐垂得低低的,戴上后只看得见下巴,与纪檀音做个掩饰。 仙鹤宫共一十五殿,位于鹿邑县的据点开在白水街上,小小一家铺面,挂着块牌匾,上书“仙鹤踏云”,从外头瞧不出什么端倪。 推门进去,大堂里摆着三张小桌,五六个条櫈,零星坐着几个江湖人士,正在饮茶谈天,听见有人进来,不过略略偏头,发觉来客遮盖面目,便不感兴趣地转回目光。 谢无风径直往窗边走,那里坐着一个头戴小帽,身穿青绢直缀的中年男人,右手执笔,正蘸了墨汁在宣纸上画竹。 纪檀音稍微落后两步,暗暗打量喝茶的客人,东南角是个闭目养神的白须老者,一副仙风道骨模样,西北角是三个满面风沙的汉子,刚从关外回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感叹塞北生活。屋子中央则坐着一对夫妻,褐色皮肤,皱纹深重,正在阅读一张写满字的黄纸,纪檀音的目光刚落在两人身上,女的忽而低呼一声:“纪恒真与西番教勾结,成了阉党走狗?” 纪檀音听到她提起师父名字,脚步一顿。 那三个才从塞北回来的汉子齐齐转头,问道:“玉山神剑纪恒?”言语中满是怀疑。 妇人从丈夫手中接过黄纸,道:“可不是?你们可知蔡辉卢遇害之事?有人亲眼看见,当日是一个使玉山剑法的蒙面人拖住一众高手,让西番教趁机毒杀蔡大人!” “不可能吧!” “这是仙鹤宫的消息,你们自看。”妇人将黄纸折了几下,朝三个汉子的方向掷去,“当时明庄主,骆尤,通柳奎等十几人都在,竟困不住那蒙面人,除了纪恒还能是谁?” 三个汉子当中身材瘦高的接了黄纸,连忙展开阅读,其他二人也将脑袋凑了上去。 纪檀音听他们污蔑师父,只觉手脚冰凉,喉咙滚烫,他握紧拳头,想要斥责妇人胡说八道,走在前面的谢无风忽而回头,厉声道:“你快点,傻站着做什么。” 纪檀音被他训斥,差一点就发作了——要不是看到谢无风使了个眼色。 “仙鹤宫的消息也不一定就是真。”在纪檀音强压怒火,慢慢往红木柜台走时,听见那个闭目养神的老者淡淡地评论了一句。 “老先生,这我可得分辨分辨,”画竹子的男人在砚台上慢条斯理地掭笔,并不抬头,“咱们仙鹤宫的消息都是有可靠来源的,必是有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敢传于武林同道。” 老者不以为意:“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便是真么?” 那对夫妻中的男子插口道:“若连眼耳都不可信,还怎么分辨真假?” 老者道:“眼耳只是工具,真假自在心中。” 夫妇俩发出不赞同的嗤声,咕哝了两句,没再跟他争辩。那三个汉子看完了黄纸上的内容,一句递一句地小声讨论,“纪恒”、“玉山神剑”等词穿插其中。 纪檀音虽不能完全领会老者的话,但觉其所言甚有哲理,不禁多看了他两眼。无论如何,有人替师父分辨,让他心中宽慰不少。 说话间已来到红木柜台前,谢无风用指节叩了叩桌面:“问个事。” 画竹之人放下毛笔,动作不紧不慢,态度不卑不亢:“何事?” 纪檀音张口要说“公谦老儿”,忽而被谢无风捏了捏小指,他不解地递去一个眼神,只见谢无风拿起放在砚台上的笔,飞快地写了几个字。 对面那人对他们谨慎的打扮和做派见怪不怪,沉吟一阵,道:“二两银子,得等两天。” 纪檀音抢在谢无风前面掏出一把碎银,约莫二两五钱,一股脑丢在柜台上,激起一连串闷响,引得茶馆中其他几人侧目而视。他有点脸红,将下巴抬得高高的,留下一句“后日来取”便朝大门走去。 谢无风跟在他后面,微微摇头,嘴角带笑,觉得纪檀音可爱极了。 第23章 了无踪 出了仙鹤宫,两人沉默地步行一阵,纪檀音忽然问:“方才他们污蔑我师父,你为何不让我说话?” 谢无风道:“除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在那里暴露你的身份一点好处都没有。” “可是——” 谢无风打断他:“阿音,你静下心想想,若你并非玉山神剑门下,那日在沈沛府中与那人交过手后,会不会觉得他是纪恒?” 纪檀音一愣,细想之下,心头陡然升起一阵恐惧。他明亮的眸子蒙上一层阴翳,茫然地问:“可那人若不是师父,又会是谁呢?” 自从在沈宅花园中见过那个使玉山剑法的神秘人,谢无风便预感纪恒将被卷入一场风波,但水太浑,他还看不出个所以然,不愿多说惹纪檀音担心,开解道:“等你师父出关,你与他合计合计。现下解决公谦老儿要紧。” 接下来两日均无事发生,追杀纪檀音的黑衣死士没再出现,像是放弃了一般。纪檀音时而烦恼拐卖幼童一案,时而又挂念师父,整日忧虑不安。谢无风看不过去,硬拖着他出门,带他走街串巷,吃喝玩乐。 “这回是干净钱,”他还特意拿了一锭银子给纪檀音瞧,强调:“我娘留给我的。” 纪檀音知他在挤兑自己,嘀咕一句“小气”。谢无风从不谈及身世,这个“娘”字好像蚌壳的一条窄缝,引起了纪檀音的兴趣。他试探着问:“你娘是哪里人?” “就是鹿邑人。” “啊!那她——” 谢无风一脸平静:“死了很多年了。” 纪檀音识趣地不再探问。 在街上走了一遭,恰逢一个知名戏班子来鹿邑摆台,他们便去凑了回热闹。在底下吃着瓜子果仁等开场时,听见周围百姓议论,才知又有两名鲁宁党官员遇害,皆是睡梦中被毒杀割喉,尸身情况与温时玉、蔡辉卢如出一辙,是西番教下的狠手。 现下西番教恶名远播,不止武林人士,连垂髫小儿都知他们是无恶不作之徒。一个跟着爹爹来看戏的小男孩,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老气横秋地骂道:“勾结阉党,残害忠良,西番教猪狗不如,生孩子没。” 纪檀音本就厌恶西番教,听到小孩骂粗话,心中大为畅快,待要发笑,忽而想起在仙鹤宫时,有关自己师父与西番教勾结的传闻,表情便是一僵。 谢无风余光瞥见,三两下就猜中他心中所想,遂与左手边的几个汉子攀谈起来,拐弯抹角地打听细节,问是否抓住了凶手。 一人道:“怎抓得住?西番教个个都会邪门武功与缩地大法,别人走一日的路程,他们一个时辰就到了。” 另一人嗤道:“你既不知道,就别卖弄,还缩地大法,亏你想得出!要我说,要捉肯定能捉住,朝廷几十万兵马,较真起来,还不把云南踏平了!只是阉党从中相护,才没拿他怎地。” 前一人语带怀疑:“圣上竟如此偏听偏信?” 后一人“呸”了声:“哼,圣上早被那太监哄得黑白不分了。你没听说?设立东厂的旨意已经下了,严公公当了东厂头子!如今征集了几百个走狗,由西番教帮忙训练着呢。” 纪檀音竖着耳朵听了半晌,发现并无使玉山剑法的高手出现,略微松了口气。然而转念一想,杀害这两名官员较为容易,不像当日沈沛府上有一众高手,需要派人拖延,因此那神秘人未参与也是正常。 思来想去,终是忧虑难安。纪檀音暗下决心,等查出拐卖幼童一案的主使后,一定要揪出那个使玉山剑法的神秘人,看看到底是谁冒充师父。 听完戏曲,谢无风带纪檀音到一家名为笑春风的酒楼用饭,上来便要了一坛金华酒。纪檀音埋怨道:“这样嗜酒。” 谢无风淡淡一笑:“驱寒嘛。” 这话他已是第二次讲,纪檀音心念一动,探身握住他放在桌沿的手,细细感受了一回。以前没察觉,这时才发现谢无风体温比常人低几度,大热天的,他手心却干燥而冰凉。 “你怎么回事?”联想起他年纪轻轻,却身怀高强武功,纪檀音问:“是不是练了什么邪法?” 谢无风避而不答,眼神温柔地落在二人交握的双手上,别有深意地一挑眉:“怎么,轻薄我啊?” 纪檀音抿了抿唇,感到有些沮丧,将手松开了。 用完饭回到客栈,各自练了一回功。为防前几日的杀手卷土重来,两人住在同一间房,中间只隔一扇屏风。纪檀音按照《菩提经》心法运功,真气自丹田而起,沿经脉缓缓流动,上至百会穴,下至涌泉穴,运转一个周天后,感觉耳聪目明,神清气爽。侧耳倾听,谢无风那边静悄悄的,不知是何光景。纪檀音起了好奇之心,蹑手蹑脚地跳下罗汉床,扒着屏风偷窥。只见谢无风也是一样的打坐姿势,两手捏诀放于膝上,表情平和,嘴唇翕动,不知在念什么心决。 “好看么?”谢无风忽而道。 纪檀音吓了一跳,见他仍双目紧闭,奇道:“你怎知我在看你?” 谢无风不答,纪檀音便大着胆子走上前,并起两指在他肩上戳了一下。谢无风陡然睁开眼,握住纪檀音的手腕用力一拉,纪檀音低呼一声扑在他身上,谢无风往后一仰,两人便双双倒在床上。 姿势暧昧难言,即将燃尽的烛火跳动着,摇晃的光芒更增添了几分旖旎。纪檀音面红耳赤,心脏扑通乱跳,慌忙用手撑住墙壁,要从谢无风身上爬起来。 “怕成这样,”谢无风一手枕在脑后,优哉游哉地看着他,“阿音还未经历过床笫之欢吧?” 纪檀音恼羞成怒,隐隐的胀痛又让他感到害怕,急急忙忙地跳下床,喝道:“谢无风!你再如此动手动脚的,我不理你了!” 谢无风望着他仓皇逃窜的身影,调笑道:“你不理我,我便不活了。” 纪檀音回到自己那方天地,用湿布擦了擦额头的汗,默念了几句枯燥经文,将那股难耐的欲火压下,隔着屏风与他斗嘴:“你这登徒子,亏得温小姐对你念念不忘!” 若非他提起,谢无风都要忘记温慕晴了。其实他也真冤枉,不过是顺手救了个落难女子,路上聊了两句,谁料竟惹得对方暗许芳心。纪檀音听他自大口气,恨得牙痒痒,高声道:“我才不信,定是你逗引她。” “好吧,我花言巧语哄她,颠鸾倒凤一夜,趁她熟睡之时偷偷溜走,这样你可信了?” 纪檀音不吱声了。烛火晃动两下,彻底熄灭。 第二日便是与仙鹤宫约定的取消息的日子,纪檀音一大早就醒了,穿戴整齐后等了一阵,见谢无风还在酣睡,毫不客气地拿映雪剑打了他两下。 “风风火火的。”谢无风抱怨着,却还是麻利地梳洗了。 仙鹤宫这日门庭冷落,只有上次画竹的中年汉子在打算盘,并两个仆役模样的年轻男子擦拭洒扫。那汉子看见纪檀音和谢无风进来,从柜中掏出一个狭长木盒,拿一把钥匙开了,取出一个卷轴递来。谢无风扯断细线,展开盖有仙鹤图样的黄纸,只见纸上写着:“公谦老儿于本月初四日在溪风谷被一伙不明身份之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纪檀音也瞧见了,难以置信地抢过来,逐字读了一遍。 谢无风看着那汉子:“没了?” “没了。” 谢无风扔出一锭银子:“我要知道他现在何处,为何人掳走。” 汉子摇头:“兄弟,不是钱的问题,我们一时真查不着。” “钱你收着,尽力而为,我过几日再来问。”不待他拒绝,谢无风便拽着纪檀音离开了仙鹤宫。 纪檀音十分焦虑,在街上走走停停,口中不住念叨:“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初四日不就是大前天?” 从大前天起,那群神秘莫测、遍学各家武功的高手便不再追杀他们,现在看来,必是劫掳公谦老儿去了!如今找不到公谦老儿,入骨青这条线索便断了,接下去怎么查? 谢无风眉心轻蹙,略微狭长的眼眸眯起一点点,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耳边传来纪檀音焦躁的呼吸声、烦乱的脚步声,他忽而回过神来,道:“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纪檀音顺口问:“如何?” “掳走公谦老儿的人,与追杀你的人,也许不是一伙的。” 这下纪檀音呆住了:“什么?” 谢无风道:“公谦老儿虽有绝顶制毒技术,但武功一般,相比起来,肯定是对他下手更容易,但对方却从一开始就在追杀你,看得出他们对你的忌惮。就算决定斩草除根,两头一齐消灭,也万没有掳走公谦老儿,却放过你的道理。因此我推测,除你之外,还有人盯上了公谦老儿,或是私人恩怨,或是也在调查拐卖幼童一案,从时间巧合上看,后者的几率更大,总之,这人掳走了公谦老儿,而且他带来的威胁远比你大,让拐卖孩子的主使慌了手脚,因此顾不上追杀你了。” 纪檀音瞠目结舌。 谢无风的分析很有道理,他却无端生出一股抵触之情。离开玉山之前,他设想的江湖是多么单纯,快意恩仇,惩恶扬善,随心所欲,如今一脚踏进去,才知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背后,竟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势力。 “可……若真是这样?我该怎么办?” 纪檀音求助的目光投向谢无风,犹豫和迷茫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每当这时候,谢无风便能听到一根冷硬的琴弦在心底深处被拨动而发出的低吟。他想了一会,道:“等仙鹤宫的消息吧,若还是找不到公谦老儿,又没有别的线索,这事就算了。你到襄阳找你大师兄去,在南边玩耍一阵子。” 纪檀音好似有了主心骨,愁容散去不少,点头道:“也罢。既然有人掳走了公谦老儿,他一定会调查到底的。” 谢无风淡淡一笑,没告诉他现在就断言此人居心善良实在为时尚早。他很矛盾,既盼着纪檀音远离这些是非,又迷恋他“爱管闲事”的傻劲儿。 纪檀音想不到这么多,天真地以为这个小插曲即将结束,他问谢无风,如果真的找不到公谦老儿,你会和我一起去襄阳吗。 谢无风笑了:“你想让我去?” 纪檀音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我大师兄家境殷实,房子很多,又爱好结交朋友。” 第24章 至尊书 或许谢无风的推测是对的,绑走公谦老儿的果真另有其人。他们手里不知有什么线索,引起了拐卖一案幕后主使的高度戒备,因此暗杀纪檀音一事被暂时搁置。 谢无风乐得清闲,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叫小二送来时蔬鲜鲊,筛上滚烫美酒,也不梳头,随便披一件外袍,歪坐在八仙桌旁,哼着早些年流行的小曲,慢悠悠地夹菜。 纪檀音早醒了,练了一回内功,开始在脑海中比划剑招。自见识过无常剑法之后,他一度自惭形秽,认为师父创立的玉山剑法无法与之匹敌。这几日细细揣摩,才发觉并非如此,玉山剑法暗藏千万种变化,练到极致,便和无常剑法的“无招胜有招”殊途同归,只是自己未参透而已。 正在苦苦思索,一阵饭菜清香忽而随风飘至。纪檀音鼻翼鼓动两下,听见谢无风喊他:“阿音,过来陪我吃饭。” “我吃过了。”纪檀音甩了甩头,试图回到之前那种仿若被一潭清水包围,毫无杂念的专注状态。 “练功有什么意思,无聊死了。你快来尝尝今日的茉莉酒,十分甘美。还有这桃花烧麦,唔……”谢无风的声音逐渐变得含糊不清。 纪檀音到底年轻,定力不够,跳下罗汉床,嘟囔了一句:“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绕过屏风,看见谢无风衣衫不整地坐着,乌发垂至肩胛,缎子一样顺滑水亮,日光打在上面,随着他的轻微动作,漾出粼粼波光。 纪檀音好奇地望着,目光分外柔和,又带一点羞怯。 谢无风叫了四五样小菜,一壶茉莉酒,一叠桃花烧卖,并一盒枇杷果。纪檀音因为囊中羞涩,早晨只吃了一碗素面,此刻对着满桌美食,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两声。 谢无风夹了一个烧卖给他,纪檀音吃了,嘴里的香甜还没散尽,一片腊鹅又送到嘴边。 他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随口问:“你说,仙鹤宫能查到掳走公谦老儿之人吗?” 谢无风在剥枇杷,他喜欢看纪檀音吃东西,少年人胃口好,投喂起来很有满足感,听到问话,他动作慢了下来,道:“也许吧。你希望查到?” 纪檀音毫不犹豫:“当然,我还是想继续追查拐卖案。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谢无风慢慢吐出这两个字。他混迹江湖十余载,早就学会对“真相”避而远之,那是毒药,碰得越多,死得越快。 纪檀音没察觉他的忧虑,兀自想事情,忽然“啊”了一声,两腮停止鼓动,表情严肃。 谢无风问:“怎么了?” “我想起一个细节,”纪檀音囫囵咽下口中食物,“之前金莲和尚问翟门主和花姐姐一个问题,他俩脸色都变了,好像害怕什么事情,又不肯告诉我。” 谢无风微微蹙眉:“什么问题?” 纪檀音略微抬起下巴,盯着飘荡的纱帐尽力回忆,片刻后,学着金莲和尚的语气道:“习武之人,买孩子做什么?” 谢无风一愣,先是讶异和不解,没过多久,茫然渐渐化成了凝重,还夹杂一点难以置信。 “不会吧,”他说,以一种故作轻松的安慰语气。 “你也知道?”纪檀音急了:“到底是什么?” 谢无风丢下枇杷果,取过手帕擦拭掌心的汁水。他有一会没说话,只是很慢很细致地挨个抹净修长的手指,直到纪檀音焦急地催促,才道:“你听过《至尊武学天书》吗?” “什么?”纪檀音重复了一遍书名,迟疑地看向谢无风,“有点耳熟……好像小时候师父讲过,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谢无风点头:“是一本武林秘籍,不知出于何人,作于哪个朝代,传说里面记载着绝顶内功修习之法,以及数十种精妙武艺,剑法、刀法、拳法,应有尽有。学成之后,以一当十,尽斩天下英雄。” 某些久远的记忆在灰尘之下迟钝地搅动,在谢无风低沉的声音里,纪檀音想起许多年前一个明丽的午后,他坐在纪恒膝头听故事,睁圆眼睛问,既然这本秘籍这么厉害,为什么大家不练呢? 纪恒还未开口,在一旁上蹿下跳的李澄阳就高声叫道:“因为这是邪书!要练上面的武功,必须按照它的指导,服用一种特定药汁重塑筋骨,你知道吗?药引子就是童男童女的心头血!像你这般大的小男孩,”他在纪檀音头顶上顽皮地一拍,用阴恻恻的声音恐吓,“都要被抓去挖心呢!” 那时李澄阳十七八岁,跟个皮猴子似的,最爱捉弄纪檀音,纪檀音年纪尚小,被这个故事吓得哇哇大哭,肉乎乎的胳膊缠紧师父的脖子,哽咽着说自己不想被挖心。 “都是假的,大师兄骗你,哪有这本书!”纪恒慌得不住哄他,罚李澄阳在太阳下站了几个小时桩子。 一时间往事齐上心头,纪檀音敛去复杂情绪,问谢无风:“真有这本书?” 谢无风语气谨慎:“我说不好。关于武林绝学的传说太多了,什么练了之后长生不老、刀枪不入之类的,每代都有几个,哪做得准?只是这本《至尊武学天书》……有关它的传说太具体了,有时深思起来,真叫人不寒而栗。我还听过,五百年前真有一人练成了至尊大法,到后来心智丧失,嗜杀成性,形似妖魔,一百名武林高手苦战三夜,死伤无数,终于将其制服。这一战让武林元气大伤,数十年都人丁凋敝、死气沉沉。” 房间里一阵难捱的静默。 纪檀音盯着窗外出神,低声道:“这回拐孩子,不会是想拿来练功吧?” 谢无风见他眉头紧锁,劝道:“不会,你别想太多。就算真有一本《至尊武学天书》,那场大战之后,也必定被前辈高手毁了。” “是了。”纪檀音很重地点了下头,感觉自己的语气和那日翟昱花月影如出一辙。五百年,时间长河奔涌不息,淹没了许多,冲散了许多,最后浮上水面的只有几片断瓦残垣,可这些古老的、诡异的遗迹却依然让人心神不宁。 谢无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子里,拿起箸子继续吃饭,尽管室内的气氛被方才的谈话拽得直往下沉,但他生性冷漠,又是那种天塌下来再想办法的人,因此并不怎么受影响。 他叫纪檀音:“过来尝尝这蹄筋,都炖烂了,入口即化,软糯咸香。” 纪檀音扯了扯嘴角,走回他身边坐下,美味佳肴吃进口里,也是味同嚼蜡。 “阿音。”谢无风忽而轻柔地、严肃地唤了他一声。 “嗯?”纪檀音正心不在焉地啃一只鸭腿,脑袋不动,只眼珠子向上微微一转,连带着睫毛轻轻扇动。 谢无风有许多话想说,比如一切还未有定论,不要过分忧心;比如有些事若注定要发生,谁都无法阻止,只要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即可。然而当他看着纪檀音白净的脸,开口却是:“明日再去仙鹤宫问问吧。” 仙鹤宫的主管姓魏,正是那日画竹的中年人,见他们频频来打听公谦老儿的下落,无奈道:“兄弟,没有这样快的。” 纪檀音恳求:“真有要紧事,麻烦大哥多派些人手。” 魏主管拱手道:“咱们仙鹤宫十五个点,都是互通消息的。若有了线索,当然第一时间知会您。” 离了仙鹤宫,沿着会安街缓缓而行,到了岔路口,该向左踅入红蝶巷了,谢无风心不在焉,还一径往前走。纪檀音叫了他两声,见他充耳不闻,只得跟了上去,扯住他衣袖,问:“发什么呆?” “哦,”谢无风站住脚,往四周看了看,脸上一阵恍惚,道:“这条路也走得。” 纪檀音不明就里,见他没了往日的嬉笑模样,脸上显出几分忧郁,便问:“你不舒服么?” “无事,故地重游罢了。” 走了一阵,行人渐渐地多了,一个大牌楼出现在眼前,上书四字“金风玉露”,向内望去,但见高楼林立,斗拱飞檐,甚为华美。纪檀音隐约听到丝竹之音、莺声燕语,好奇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话音未落,一阵热烘烘的夏风携裹着脂粉香气迎面扑来,害得他打了个喷嚏。 谢无风哈哈大笑,恢复了平日的轻浮行止,拽着纪檀音的胳膊大步向前,道:“也该带你长长见识了。” 穿过牌楼,街道愈加宽阔,此时还不到正午,两旁的妓馆门扉半开,间或有夜宿的客人无精打采地从里头出来,妓女送到门口,云鬓散乱,粉面含羞,娇声道:“我的亲达达,奴还盼着你来!” 那声音像蛇一样钻进纪檀音耳朵里,无意中一瞥,只见女子轻薄纱衣下,丰满的胸脯若隐若现。 纪檀音臊得满脸通红,连忙低下头,只盯着脚下方寸之地,步子迈得快快的,急着要穿过这片烟花之地。 “你慌什么?”谢无风扯着他的衣衫下摆,拖慢了他逃跑的脚步,笑道:“不过秦楼楚馆而已。” 纪檀音扭身掰他的手指,谢无风松开衣摆,立刻又捉住衣袖,作势要把他扯进路边的小院,口中道:“不想进去看看么?” “要去你自去!”纪檀音摆脱他的纠缠,目不斜视地往前冲。 没走几步,忽觉有一物自头顶落下,他以为谢无风跟他闹着玩,看也不看地抓在手里。 周围立即响起一阵起哄和调侃的笑声。 “小哥儿今夜有艳福了!” 纪檀音查看手里的东西,竟是一方手帕,里头包着一个绣工精致的香囊。 他茫然道:“这什么意思?” 路上十几个行人,此刻都驻足围观,有人朝他努努嘴,示意他往左侧看去。只见道路左边是一家名为芙蓉苑的妓院,三楼一间小窗开着,探出一个妙龄女子,她面上遮着白纱,露出一双柔情似水的杏眼,和纪檀音四目相对片刻,羞怯地缩回了头。 “哟,这不是芙蓉苑的头牌紫荷嘛!”有个大腹便便的汉子扯着嗓子嚷嚷,边说边对纪檀音挤眉弄眼,“小哥儿有福了,李员外一掷千金都讨不到她一个笑脸,却叫你白享春宵!” 周围几个形容猥琐的汉子立刻聚在他身边,毫不避讳地议论起来,那就是紫荷?真有那么天香国色?你睡过了? 纪檀音不喜他们粗俗言谈,捏着香囊像是捏着火药,不知如何是好。 谢无风踱到他身畔,拿过香囊端详,只见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样,里头装着十几样细碎香料。他闻了一回,又久久地看了芙蓉苑一眼,嘴角挂着一丝淡笑:“恭喜啊。” 第25章 芙蓉苑 “今夜真不去赴约?”谢无风已经是第三遍问了。 紫荷赠送的香囊安静地躺在桌上,小小的一只,却像占满了整间屋子,无论视线投向哪里,都能强烈地感到它的存在。 “我方才和客栈伙计打听过了,紫荷姑娘才二十岁,歌舞弹唱俱佳,接客没几年,还水嫩着呢。人家一番情意,你可别辜负。” 他每句话都是带着笑的,可纪檀音听着却总不是滋味,慢吞吞道:“可她……是个娼|妓。” “娼|妓又如何?”谢无风忽而坐直了,身体猛地离开椅背,片刻后又倒了回去,似是为了掩饰心中波动,语气刻意放得冷淡,“娼|妓是天下第一流的女人,远比那些深宅大院里的贵妇有情有义得多。” “你怎么知道?” “我自然知道。” 一股子热辣辣的气息直冲头顶,纪檀音脱口而出:“好,那我就去见见紫荷姑娘!你可别后悔!” 此语一出,二人皆是一怔。谢无风缩在宽大衣袖里的手指不受控制地了一下,面上波澜不惊:“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纪檀音咬着嘴唇别过脸。 晚夕掌灯时分,纪檀音也不用饭,胡乱将香囊袖在手里,就要去芙蓉苑找紫荷姑娘。看他起身,谢无风也整理衣裳,意欲同去。 纪檀音讽刺道:“人家又没朝你丢香囊,你去做什么?” 谢无风道:“笑话,芙蓉苑便只有她一个姑娘吗?” 这一日来,两人之间都是三九天谈心——冷言冷语。此刻纪檀音辩他不过,冷哼一声走在前头。 夜晚的月文街比白日热闹许多,众青楼门户洞开,灯烛高照,远看一片炫目光华,端的是金碧辉煌。自过了牌楼,丝竹管弦之声不曾有一刻停歇,锦衣华服的大户子弟,骑马的、坐轿的,在家丁的呼喝开道声中施施然踏进芙蓉苑、三春柳等的大门,而衣着寒酸些的,便往街巷深处走,去寻那徐娘半老青春不再的暗娼。 在打情骂俏的嬉笑、琵琶筝弦的鼓噪中,纪檀音依然能清晰分辨出谢无风的脚步声。得知他还跟在自己后面,纪檀音把身子挺得更直更板正,雄赳赳气昂昂地踏进了芙蓉苑的大门。 才跨过门槛,还未来得及抬眼打量,四五个姑娘便一齐贴了上来,吓得纪檀音后退一步,正撞在谢无风怀里。 谢无风将他轻轻一推,戏谑道:“慢着些。” 几个姑娘捂着嘴吃吃笑,一个穿淡绿纱裙的抢先道:“好俊俏的小哥儿,今晚归我了!” 旁人便不满:“凭什么?他明明瞧的是我!” 纪檀音被脂粉味熏得头晕脑胀,额上沁出细密汗珠,朝她们作了个揖,道:“各位姐姐,我来找紫荷姑娘。” “找她做什么?”这几个姑娘年纪都不大,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的,言语间很是看不惯紫荷的清高。 门口的骚动又引来了几个穿红戴绿的女子,其中一个娇声道:“他来了!真个来了!快去通报你紫荷姐姐!” 纪檀音轻声道:“我是来还她东西……” 然而众人哪里听他辩解,推着他直往楼梯上走。纪檀音试图和她们拉开距离,然而一个个围得铁桶似的,纤纤玉手在他肩上、背上、腿上乱摸。 “闹什么呢!”一个略为低沉的威严声音突然响起,围着纪檀音的姑娘们立刻老实了,垂手站立,叫了一声“妈妈子”。 只见那人衣着华贵,满头珠翠,尽管嘴唇擦得鲜红,依然看得出年纪较长,估摸着将近四十了。 一个妓女道:“汤妈妈,这个小哥儿是今日接了紫荷姐姐香囊那个,紫荷姐姐从日落起便坐在窗边苦等,我们带他上去哩。” “哼,仗着自己身价,成日里跟我装病拿乔不接客,惯的她!青春就这几年,不攒些银子为以后盘算,尽想着倒贴,”老鸨的目光上下扫视纪檀音,好似要揭下一层皮来,“倒是个好模样,又年轻,比李员外中用多了,难怪她思春。” 纪檀音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浑身僵硬,芒刺在背。 “这话说得不对,”谢无风一直站在门口抱臂看戏,这时走近人群,淡淡道,“青春就这几年,不和心爱之人春宵一度,每日里应付脑满肠肥的蠢货,还有什么活头。” 老鸨不知大堂里还有客人,连忙换上笑脸,道:“这位爷说得也是——” 声音戛然而止,汤妈妈望着谢无风,僵硬的嘴角缓缓牵动:“无风?” 谢无风朝她微微一笑:“秋姐,一别经年,还是这么牙尖嘴利。” 汤妈妈眼里倏然泛起泪珠儿,一众年轻姑娘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 只听汤妈妈哽咽道:“你还没死么!” “命大,苟活至今。” 这时又有三五个公子哥勾肩搭背地进了芙蓉苑,不消汤妈妈吩咐,围着纪檀音的姑娘们一哄而散,扭着腰肢争先恐后迎了上去。 汤妈妈趁乱,拿出手绢拭干眼角,再抬头时已恢复从容,她问谢无风:“你和他一起的么?” 谢无风点了下头,又怪声怪气地补了一句:“只是我不如他幸运,能得芙蓉苑头牌青眼。” 汤妈妈笑骂:“你不过是多年没来罢了,当初喜欢你的姑娘还少吗?” 汤妈妈的丫鬟红宵领路,一行人沿着楼梯往上走。汤妈妈和谢无风并肩,纪檀音跟在后面,见两人言谈间分外熟稔,心中怏怏不乐,胡乱猜测起他们的关系。 芙蓉苑共有两座三层小楼,由雕花回廊连成一体,汤妈妈住在后边小楼的第三层,图个清净,妓院中几个地位高、身价贵的,包括紫荷,也住在那处。 一路上他们经过许多扇门,有的开着,有的关着。在婉转低回的琴音中,夹杂着不少淫声浪语,听得纪檀音面红耳赤。 谢无风忽而感慨道:“还真是一点没变。” 汤妈妈一笑,脂粉清晰地勾勒出眼角的皱纹。她道:“可不是,流水的妓女,铁打的妓院。” 经过一间名为暖春阁的屋子时,里头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同时门板剧烈一颤。纪檀音恰巧站在旁边,唬了一跳,怕里头姑娘遭人毒手,傻乎乎地问:“不打紧吗?” 汤妈妈笑得打跌:“打什么紧,人家那是情趣。” 果然,那扇门板开始以更快更激烈的频率震动,粗哑和娇柔的喘息重叠在一起,光是听着都耳根发热。 汤妈妈见怪不怪,她仔细打量纪檀音一眼,似是找到了乐趣,问谢无风,你这朋友莫不还是童子之身! 谢无风看一眼纪檀音,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恨不得堵住耳朵,可是泛红的脸颊又透出一丝好奇与期待。 “是,”谢无风对汤妈妈道,“叫紫荷姑娘用点心。” 说话间已到了后面的小楼,紫荷的丫鬟恭立在侧,向汤妈妈问了好,又对纪檀音行了个万福,说紫荷姑娘请他进去坐一坐。 纪檀音攥紧袖中香囊,面露犹豫之色,下意识地看了谢无风一眼。 谢无风喉结滚了两下,终是没有开口。他要说什么?总不能传授房中之术吧,更何况,紫荷姑娘肯定比他更懂。 二人对视着,脚下生了根,都在等对方先动。 紫荷的丫鬟不明就里,催促道:“公子请吧,我家姐姐等好久了。” 纪檀音透过半掩的房门瞥见一张摆满果品的案几,心中更加不安。待要回绝,汤妈妈忽然问谢无风:“你去我房里坐会?” 谢无风道:“也好。” 纪檀音目送他和汤妈妈亲昵地挽着手,转过拐角消失了,转头盯着面前的房门,轻轻一推。 紫荷确实是个美人,杏眼、翘鼻、小嘴,身段也好,腰肢不足一握。她脸上薄施脂粉,头面只戴一两样,配着粉白衣衫,格外清丽脱俗。 纪檀音对她深深施了一礼,介绍道:“在下纪檀音。” 他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股正派之气,紫荷一愣,更添仰慕之情,回礼道:“折煞奴家了!” “有幸得姑娘垂青,赠予香囊一只,情深意重,愧不敢当,如今完璧归赵。”纪檀音取出香囊,双手奉上。 紫荷痴痴地瞧着,亮晶晶的泪珠不断涌出,掩面道:“公子嫌弃我是风尘女子!” “不是,”纪檀音慌了,欲要劝她,记起男女授受不亲的规训,又不好贴得太近,不知怎么来了一句:“你是不是砸错人了?” 紫荷本哭得伤心,听了他的胡话破涕为笑:“公子如何妄自菲薄。自你进了月文街,我便一直打量你,越看越喜欢。” 到最后两个字,声音细若蚊蝇,显露出小女儿的娇羞神态。 纪檀音心中感动,升起一股怜惜之情。 “可是……你都不知我是谁,怎会喜欢我?” “我乍见公子,便心生欢喜,与认不认识又有何关?虽只一面,却足够记一辈子。”紫荷壮着胆子上前,想拉纪檀音的手,纪檀音慌忙后退两步,冲她尴尬地笑笑。 紫荷道:“公子可是已有意中人了么?” “我……”纪檀音脑海中浮现皎洁的月夜、摇晃的马车,谢无风平静的侧脸,倏然感到一阵酸楚。 紫荷见状,什么都明白了,在一旁默默拭泪。 纪檀音将香囊放下,与她告辞,紫荷不顾体面,紧紧抓着纪檀音的袖子,哀求他喝两杯水酒,听个曲儿再走。 “如若不然,芙蓉苑的姐妹们不定怎么笑我!” 纪檀音往门口看了一眼,在凉杌坐下:“好吧,有劳姐姐了。” 芙蓉苑的老鸨汤蓉秋住在回廊尽头,房间坐北朝南,装饰得富丽奢华。 谢无风在明间内四处走动,打量墙上挂的刺绣及书法,随口道:“这些年你赚了不少银子。” 汤蓉秋从鼻子里发出轻浅的哼笑,取过翠瓷酒壶并两只大金盅儿,麻利地倒酒,口中道:“咱们多久没见了?” “怕也有十三四年。” 汤蓉秋递了杯酒与他,感叹道:“我以为你死了,清明节还给你烧纸呢。没料到今日遇见,实在是……唉。看你身体比往日健壮许多,寒疾治好了?” 谢无风摇了摇头:“还是靠着师父传授的《火阳经》及《散功大法》压制。” “看来真是修为精进了,十几年前你功力不够,稍有不慎便复发寒疾,泡多少热水嘴唇都是乌青的,好不可怜!我时常想,要是你娘九泉之下得知……”汤蓉秋说着又要落泪,拿过扇子扑扇几下。 谢无风在她对面坐下,温声道:“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说来也真是巧,当年你娘扔了个荷包砸中你爹,今日紫荷又扔个香囊给那小子。”她明目张胆地盯紧谢无风,“那小子是你什么人?” “没什么人。”谢无风一仰头喝干了杯中酒,补了一句,“朋友吧。” “朋友?你瞒得过我?”风尘里打滚的人都有一双雪亮的眼睛,汤蓉秋早看出谢无风和纪檀音关系不一般,自纪檀音进了紫荷的屋子,谢无风便焦虑不安,即使和久别重逢的故友说话,也是心不在焉的。 上一次他们见面时,汤蓉秋已选了个夫婿决定从良,十几年后她却仍在芙蓉苑,还做了老鸨,个中经历跌宕起伏,谢无风一心系在纪檀音身上,竟然想不起询问。 “那个紫荷……”谢无风眉头一皱,语义不明地问,“怎么样?” “人家是头牌,你说呢!弹得一手好琵琶,嗓子又婉转,至于那床上功夫嘛——”汤蓉秋拖长音调,要笑不笑地瞧谢无风,“自然也是销魂得很。” 谢无风端着金盅的手在空中一顿,他知道汤蓉秋是故意说这些逗他,却没法不去想紫荷房中的情况。过了多久了?纪檀音和她在干些什么?喝酒谈天,还是红绡帐暖?若真的沾了紫荷的身子,以纪檀音的性格,保不准要娶她为妻,到那时……到那时……他也不能怎么样。 谢无风又灌了一杯酒,饮得急了,呛得直咳嗽。汤蓉秋伸长手臂,象征性地给他拍了拍背,叹息道:“你也有栽在情字上这一天。真那么在意,方才他进紫荷房里,你怎么不拦着?” 谢无风语气很冲,眼角眉梢都透出压不住的烦躁:“怎么拦?”汤蓉秋讶异的表情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下头把弄酒盅,生硬地补了一句:“也没那么喜欢,留着逗趣罢了。” “嘴硬!”汤蓉秋骂他,“你怎么就不学学你娘敢爱敢恨的性子?” 谢无风冷冷道:“那她下场如何?” 汤蓉秋一怔,没再说话。房间里很安静,甚至能听见红烛燃烧发出的微弱声响。谢无风觉得气闷,忍了一会终是耐不住,起身对汤蓉秋道:“秋姐,我还是回客栈去吧。” “回什么客栈,我这里还少你一间房么!十几年没见,说不了几句话就要走,我如今年纪大了,下次你再想见我,只剩一座野坟了!” “别乌鸦嘴。”谢无风劝了她几句,忽然想起汤蓉秋本是要从良的,便问起她别后境遇,被汤蓉秋好一通埋怨。 这里两人正乱着说话,汤蓉秋的丫鬟突然敲了敲门,道纪小公子求见。 汤蓉秋立刻拿眼觑谢无风,见他慢腾腾地坐回原处,将两只袖子扯到手肘,又恢复成漫不经心的轻浮模样,顿觉好笑,食指在他后脑勺戳了一下,对丫鬟道:“请进来吧。” 第26章 昏罗帐 纪檀音紧张地进了屋,看见谢无风和汤蓉秋在炕上坐着,虽然离得近,但也不是交头叠股地缠在一处,略微松了口气。 他恭敬地给汤蓉秋行了个礼,举手投足间毫不做作。汤蓉秋回了万福,借着烛光打量他。纪檀音好像很热,脸颊布满一层细密的汗珠,由于常年居住在问灵锋密林中的缘故,肤色白皙,唯有颧骨处装点着两抹揉碎的红。他的眼睛很亮,也很大胆,汤蓉秋盯着他的时候,他也回望过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好干净的眼神。汤蓉秋对纪檀音笑了笑,请他坐下。 “不劳烦汤妈妈了。”纪檀音转向谢无风,嘴皮一动,忽而想起这一日两人都在闹别扭,便换了副不冷不热的强调,“我要回客栈了,你走不走?” “这样快。枕衾尚暖,就把紫荷姑娘丢下了?” “别胡说,我又没和她怎地,”纪檀音清了清嗓子,感觉喉间又干又涩。 “你有佳人相陪,我却还没尽兴。”谢无风用指尖轻轻叩击酒盅,对汤蓉秋道:“秋姐,太不够意思,怎不叫两个唱的来陪我喝酒?” 汤蓉秋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对纪檀音道:“小公子且坐一会,我叫人布上酒菜,咱们攀谈攀谈。” “我在紫荷姑娘房里已经喝过了……”纪檀音拒绝的话说到一半,感觉体内的燥热越发厉害,自脖颈一路往下蔓延,把丹田都烧得滚烫,连忙提了一口气。 汤蓉秋往门口走:“你们先坐,我去前边看一眼,叫厨房准备东西。” 纪檀音那声响亮的呼气引起了谢无风的注意。他站起来,问纪檀音怎么了。纪檀音脚步慌乱,脸色潮红,一壁躲闪,可惜汤蓉秋房里烛火点得太亮,竟没一个阴暗角落可供藏身。 “你跑什么,”谢无风脚下一动,竟是施展了一招“如雪乱”,将纪檀音堵在墙边。低头细看,见他神色慌乱,嘴唇干燥而暗红,呼吸滚烫,满头细汗,怒道:“那小淫|妇给你喝了什么?” 纪檀音一侧肩膀被谢无风的胸膛紧紧压着,他心脏砰砰跳,喉结滚动两下,干巴巴地解释:“就喝了几杯金华酒,紫荷姑娘想来不会害我,你离我远点……” 他宽松的外袍不知何时凸起了小小一块。谢无风瞧见了,先是愕然,眉毛挑高了,又慢慢落下来,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原来如此。” 芙蓉苑往酒里添加催情助兴之物已是几十年的惯例了,药性温和绵长,仅为锦上添花之用,久惯风月场的人即使喝上几十杯也不会像纪檀音这样失控。只怪纪檀音年轻,又是习武之人,血气方刚,师父不曾教过他抚箫之事,二师兄偷摸着告知,怕他沉湎于此伤害元阳,又叮嘱一月只能弄一次。此番下山已快有两月,因接连遭逢稀奇事件,纪檀音还从没弄过,今日被紫荷姑娘的几杯酒一激,便觉欲火来势汹汹。 谢无风,掀起他衣服,隔着裤子握住了那个火热的东西。 纪檀音嗓音已沙哑,眼里蒙着一层水光,他用手肘撞了两下谢无风:“你放开我!” “我来帮一帮阿音。”谢无风无赖地冲他笑,半拖半拽,把纪檀音带到隔壁的暗间。 纪檀音急得顾不上羞耻,喊道:“不消你帮,我自己会!” 隔壁是间卧房,靠墙一张大床,银钩纱帐,大红锦被,熏香扑鼻。纪檀音陷在一片松软当中,感觉身子也变得软绵绵的。他徒劳地想要推开谢无风,鼻音很重:“你出去!” 谢无风坐在床沿,右手不轻不重地按在他那话上面,眼睛笑得眯起来,道:“说了要帮你。” 那活涨得发痛,见谢无风没有放手的意思,纪檀音自暴自弃地一振袖子,将邻近的几盏灯烛打灭了,脑袋偏向一边,让青色的纱帐垂在脸上。 房间里变得昏暗,只有靠窗的一盏红烛还在静静燃烧,谢无风解开纪檀音的裤带,掏出尘柄在手中把玩。那东西颜色和气味皆很浅淡,握在手里 一跳- -跳的,很是生龙活虎。谢无风还在认真打量,纪檀音难耐地拧了下身子,咕哝道:“你快点……” 谢无风笑了,专心伺候他。 纪檀音的脸隐藏在淡青的纱帐后面,眼神被无数细小的网格切割,像是一片朦胧的星海,他咬着一边唇角,露出两颗白而尖的牙齿,纯净又无辜。 谢无风看着他,觉得他是水中月,天上花,是一切美好而不可得。 很快,房间里便回响起粗重急促的喘息和床板摇晃的闷响。谢无风被勾起兴致,将自己那话放出来,和纪檀音的挤在一处摩擦。 纪檀音大汗淋漓,衣衫湿透,低呼一声泄了精|关,茫茫然地盯着床顶发呆。 谢无风松开支撑身体的双手,放任自己倒在纪檀音身上,将下巴枕上他肩膀。纪檀音被砸得回过神,眼珠子向左一转,目光逐渐恢复焦距。 谢无风和他对视一眼,忽而向前一耸,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纪檀音浑身僵硬,只有睫毛一颤。 谢无风舔他唇上的纹路以及被牙齿咬得凹陷的地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什么也没想。 他抬起脸,两人又对视了片刻。纪檀音眼里的雾气已全部化作清水,将黑眼珠浸得越发剔透,他问谢无风:“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再长几岁,或者他不是纪檀音,可能就不会问这个问题。 谢无风眉毛上还沾着方才那场情事的汗珠,现在汗珠流进眼里,一阵刺痛。他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低声道:“抱歉,我一时错乱,把你当成哪个小倌了。” 纪檀音把绣着并蒂莲的床单抓皱了。他浑身既湿又粘,无端生出的一股寒意将衣衫冻住了,硬邦邦地贴在肌肤上。片刻后,他推开谢无风坐起来,抖抖索索地系好裤带,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从枕头下揪出几张汤蓉秋的手帕,胡乱楷掉衣裳上的,抓起映雪剑离开了房间。 谢无风侧躺在床上,左臂还伸展着,怀里的温度却已散尽。纪檀音走后,他翻身躺平,扯过角落的丝绸被子,将脑袋蒙住了。 夜深了,别处的街市早已曲终人散,月文街却还灯火辉煌,络绎不绝的嫖客和粉面香腮的妓|女上演着一段又一段爱恨情仇。 纪檀音呆头呆脑地往前冲,晚风吹过,搅动起初尝情爱的少年愁。 也不知走了多久,四周终于没了灯光,没了丝竹管弦,没了脂粉香气。纪檀音心口发胀,烦躁不堪,忍不住拔出长剑,朝着路旁一棵大树砍去。 没刺几下,不远处一间院落里便响起了狗吠。纪檀音被迫收手,再也压不住情绪,恶狠狠地骂道:“混蛋谢无风!” 他迷了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回到下榻的客栈。守夜的伙计歪在大堂里睡得口水直流,旁边的油灯早就灭了。 纪檀音摸黑上楼,在房间门口停了一停。门缝里透出一线暖黄的光芒,一个细长的影子投在门板上。 “跑哪里去了,这咱晚才回来。” 纪檀音反手关上门,极快地瞥了谢无风一眼,拿不准该以什么态度面对他,干脆不说话。 “追杀你的人不定什么时候又来了,你行事须小心些。” 纪檀音十分刻意地偏着头,只留给谢无风一个倔强的下巴。眼看他冷冰冰地从自己身边经过,谢无风难以抑制地伸出手,逮住了他的指尖。 纪檀音一怔。谢无风粗糙的掌心让他回忆起先前二人做过的亲密事,失速的心跳,汗湿的胸膛,以及那个浅浅的亲吻。 他眼睛红了,好半晌,闷闷地答一声:“我知道了。” 次日,他们又往仙鹤宫走了一遭,仍是一无所获。谢无风看纪檀音忧虑,便说要带他去个好玩的地方。尽管昨夜之事已被二人默契地按下不提,纪檀音心中到底还是有些怄气,假装没听见,不理会他。 没办法,谢无风只好跟着他回客栈。回程的路上,遇上好些个官兵在街道两侧张贴告示,一群县民聚在后面指指点点。二人兴致缺缺,也没细看。 踏进客栈大门,摘下斗笠,谢无风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寻常。平日里分散做事的伙计今日全都聚在大堂里,几个喝酒吃茶的客人也是五大三粗,不像等闲之辈。 自他们跨过门槛,所有人便像施了法一般,齐刷刷地望过来,伙计们丢下抹布、扫帚,掌柜的放开算盘,一个个面容严肃、蓄势待发。 “怎么回事?”纪檀音低声问。他鞋尖踢到一个纸团,弯腰捡时,听到一人“啊啊”大叫着冲上前。 谢无风转眼一瞥,发起冲锋的是这两日服侍他们酒饭沐浴的伙计,名叫路三,前前后后,共得了他五两赏银。 谢无风讽刺地扯了扯嘴角,眼看路三抄着一把交椅砸来,侧身避过,抬脚一蹬,只听“哗啦”一声响,路三倒飞出去,撞翻了一张桌子。 掌柜的骇得面如土色,吼道:“大家一起上!一百两银子,咱们平分了!” 纪檀音打开揉皱的纸团,见上面画着谢无风的相貌,大大地写着悬赏二字,纸张右侧几排小楷,历数他的罪状,文采斐然:今有大盗谢无风,顺天府人氏,自号无常客,横行霸道,胡作非为,杀人越货,手段狠毒。曾盗皇宫宝物,王府珍奇,豪富之家,无不受害。天下苦之久矣!怎奈此贼诡计多端,慣会掩饰,多年来逍遥法外。如今拨云见日,探得其姓名面貌,谨奉圣命,捉拿归案。百姓相助有功者,赏银一百两。 纪檀音掌中用力,将悬赏令捏碎了。耳边乒乒乓乓,谢无风已踢开了好几名伙计,却还有人源源不断地冲上来。 为今之计,只有先逃。 谢无风道:“你上楼收拾东西。” 纪檀音点点头,见谢无风神色不耐,欲要拔剑,连忙按住他,嘱咐了一句:“别伤人。” 谢无风看他一眼,松开剑柄,拿起旁边桌上一筒箸子。 几十个人围着他,圆圈越缩越小,吞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有人试探着来揪他衣角,谢无风看也不看,随手丢出一根箸子,只听那人“哎呦”一声,捂着额头倒下了。 纪檀音三两步奔至楼上,胡乱收拾两人包袱。好在东西不多,一塞、一裹、一系,就背在身上。他从窗户跳下,几步跑到后院,顾不上套马车,只牵了追风追月,从角门出来,绕了一圈回到正门大街上,叫谢无风:“快走!” 这么一会功夫,客栈里已是一片狼藉,地上积了一汪汪的水,杯盘碎裂,“唉呦唉呦”的痛呼不绝于耳。在一众扶腰揉腿的汉子中,谢无风衣带飘飘,仪态潇洒,一手负于身后,冷漠地睥睨众人。 纪檀音见他似还未尽兴,然而街道尽头已传来轰隆隆的闷响,听声音大约有几十匹马疾驰而来,不由得催促道:“走了!” 谢无风跃出客栈,落在马背上。二人紧握缰绳,往西南方向奔逃,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五十名官兵。 为首的百夫长举起手来,道一声“放”,顷刻间,箭如雨下。 第27章 侠客行 他们花了大半日才摆脱追兵。 一路上走山野小路,钻密林灌木,还要提防身后暗箭,最终停下歇脚时,两人都感到些许疲惫。 已是掌灯时分,天色发蓝,一弯新月羞答答地露出头。 谢无风将包袱扔在一片青黄色的草坪上,吁了口气坐下。纪檀音学着他的样子坐在旁边,欲言又止。 谢无风掏出手帕擦脸,一路风尘仆仆,加之出了许多汗,额角蹭下几道脏污来,让他很是不悦。 纪檀音见了,也浑身上下摸手帕汗巾,一时没找到,谢无风侧过身来,左手按着他肩膀,右手将手帕折了一折,替他抹了颧骨,揩净下巴。 纪檀音屏住呼吸,手脚僵硬,圆眼睛瞪着前方一条接近断流的小溪,直到谢无风松开他,才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谢无风道:“事出突然,接下来你如何盘算?” 一路上没功夫说话,一开口却是问这个。纪檀音愣了一愣:“什么意思?” “我现在是个逃犯,你还要跟着我么?” 纪檀音脱口而出:“谁跟着你!” 他这句话没什么好声气,却惹得谢无风笑了一笑。 沉默持续了一阵。谢无风起身去溪边搓洗手帕,追风追月在一旁喝水。这原本是条大溪,从远处山峰发源,润泽一方百姓,不幸今年天干,河床暴露大半,只剩下一条纤细而迟缓的水流。 “是我连累了你。”纪檀音忽然说。 谢无风动作一顿,手指仍浸在水里,嗔怪道:“别乱想。” “无常客的名头在江湖上已有十几年了,武林中却不知你真实身份,说明你掩饰得很好。见过你面目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汤妈妈那样的旧识,无缘无故,你的姓名面貌突然被曝光,不仅在武林流传,连官府都知道了,其中必有蹊跷。且不说在沈沛府中王算盘没有切实的证据,就算他断定你是无常客,以他的微末武功,也不会轻易暴露你,与你为敌。所以必是有人暗中支持,并将消息知会了官府。” 谢无风道:“我的仇人不少。” “不,故意曝光你的身份,让官差追杀你的,一定是黑狐狸。” 黑狐狸是近日纪檀音为收买幼童的主使所起的称呼。 “他先后派了两拨人来杀我,以为我必死无疑,谁知四个高手都失败了,反而损兵折将。我们二人同行,他稍加思索便知是你在助我。向王算盘或仙鹤宫打听之后,确定你就是无常客,便将你的真实身份告知天下,使官府追捕你,阻碍我们继续调查。” 纪檀音条理分明,娓娓道来,谢无风听着,忽然发觉他的阿音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傻。当然,纪檀音还有没注意到的地方,比如仙鹤宫到底是真未打听出公谦老儿的消息,还是被人买通,故意将他们拖延在鹿邑县? 不过此时追究这些细节已无意义,当前有个大难题,谢无风成了逃犯,举国缉捕,行动多有不便,纪檀音若跟在他身边,便只能躲躲藏藏,无法再调查收买孩童一案,时而还有性命之忧。可纪檀音若是单独行动,依然危险重重,他武功未达顶尖,黑狐狸再派人暗杀,恐怕抵挡不住。 这一招借刀杀人,敌人用得恰当好处。如此大费周折地与二人为难,让谢无风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他想起那本要杀害九十九个童男童女祭祀邪神并取心头血入药的《至尊武学天书》,头一次感到后背发凉。 纪檀音想得不如他深,他甚至从没想过要抛下谢无风。且不说那些隐秘的感情,单就谢无风是因他才落到如此境地的事实,便叫纪檀音愧疚难安。 他低声道:“我对不住你。” 谢无风倚着追月,懒懒地敲着马鞍:“可不许这么想。今日一切,全是我自作自受。那缉捕令上写的没错,我的确是个无恶不作的大盗。” 纪檀音听他言语中满是自嘲,心中更加难受。可谢无风所言并非无理,纪檀音若非先认识了“谢无风”,后认识了“无常客”,今日说不得也是对着悬赏令上的画像口出恶言的其中一个。 自下山以来,曾以为泾渭分明的是非、黑白、善恶,在纪檀音心中开始出现纠缠而含混的状态。谢无风劫富济贫,以恶法行善事,义还是不义?檄文上说“天下苦之久矣”,究竟是谁苦?受了他恩惠的人,比如商丘县的乞丐阿坤,总不会苦吧?可也说不准,在客栈里第一个冲上来的不正是谢无风多有照拂的路三?说来说去,不过一个“利”字! 纪檀音低低地“唉”了一声,摇了摇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走。 因为逃亡得匆忙,马车里的被褥干粮等未及带走,酒壶虽然装上了,却一滴酒也无。谢无风捉来一只五彩野鸡,连毛带皮扒了,用剑剖开,纪檀音则拢起一堆柴火,将整鸡穿在树枝上,旋转着烧烤。 “死在无常剑法下的鸡,”纪檀音想象着谢无风力斗野雉的场面,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眉毛上有一道烟灰,谢无风在一旁看着,也勾唇笑了。 不多时,鸡肉熟了,香飘数里,尽管没盐没胡椒,滋味依然叫人难忘。 此后几日,他们都是风餐露宿,行走于荒山野岭之中。有时遇见因户主逃难而空下来的农舍,便去借宿一夜,更多的时候则是在山洞、枝头和衣而卧。有一日撞见一名猎户,谢无风买了一张不知是何动物的皮毛,大而软和,入夜时两人并肩躺着,同盖一件鹤氅,头顶是满天繁星,耳边虫鸣阵阵,在舒爽的凉风中,慢慢阖上眼睛。 有时纪檀音甚至有种错觉,好像这不是逃亡,只是一场被拉长的郊游。然而他们确实是在逃亡,并且计划很明确——走荒僻道路南下,直奔襄阳,投靠雄图镖局。黑狐狸一案,等安全了再做打算。 这是谢无风的计划,因为雄图镖局镖师和伙计众多,纪檀音住在那里比较安全。纪檀音也赞同这个点子,不过却是为谢无风考虑,雄图镖局在黑白两道都有人脉,不仅保货物,还能保人,李从宁曾遮掩过几个很有争议的江湖人士,谢无风好说也算一代高手,他应该不会拒之门外。 尽管绕了一大圈,还是要去襄阳,但其中种种迂回,也不能说全无意义。 是夜凉风习习,星光黯淡。他们睡在一棵老树下,头顶的叶子比夜色更黑暗更浓郁,一簇簇一团团,张牙舞爪地搅动。 “想什么呢?”谢无风问。 纪檀音在想,他竟和一个从前在玉山时认定为“虽不至于十恶不赦,总是心术不正”的人躺在一起,耳侧的绒毛竖起,随着对方的呼吸声而起伏,这真是非常荒唐。 芙蓉苑那一夜有时会从脑海里闪过,每当这时,纪檀音总是很紧张,好似躺在身畔的谢无风能感知到他的思绪似的。 几日来,谢无风的行为举止检点了许多,不再像以前一样跟纪檀音开些暧昧玩笑,夜间入眠,身体之间隔着一拳距离,从不逾越。 可纪檀音并不觉得开心。 谢无风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问你话呢,发什么愣。” 纪檀音心中一股闷火,转过身背对他。 谢无风无奈道:“脾气还不小。” 纪檀音略显毛燥的头发铺散在被当作枕头的包袱上,有一缕温柔地扎着他的鼻尖。谢无风饶有兴致地拈起来,缠在指尖把玩。 “别动我头发!”纪檀音气鼓鼓地拽住发根,力道纠缠中,身体又翻了回来,和谢无风面对面。 这时他发现谢无风已越过了分界线,虚虚地趴在他的肩膀上,眼帘半垂,笑意很淡。 他们眼神交汇又错开。谢无风的头垂得越来越低,鼻尖相碰时,纪檀音忽然推开他,高声道:“睡不着,我练剑去!” 玉山剑法是很美的,轻灵、飘逸、灵巧,想来纪恒创立时除了博采众家之长,还从清风流水、山野草木中汲取了不少灵感。谢无风靠在树干上看纪檀音舞剑,左手并二指,脚尖绷得笔直,一招一式都赏心悦目。 他鼓掌喝彩,还在一旁念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注〕” 纪檀音的剑越来越快,雪亮光芒照映整片树林。剑气如同漩涡,折断的枝叶在空中狂舞浮沉,许久不能落地。半片残叶飞到谢无风面前,他两指夹住,畅快笑道:“好啊,阿音,你又精进了,我来会一会你!” 银白剑光中混入森寒青光,轻灵的招式立刻掺上几分诡谲。纪檀音第一次和无常剑法对抗,好奇又兴奋,谨慎地招架着,寻找破解之法。谢无风让他,有意出得慢些,但剑招中“无定势无定法,攻其不备”的精神依然显露无遗。 纪檀音一边揣摩,一边试探着攻击,不时还下命令:“你再出一遍方才那招!” 这里二人斗剑,趣味无穷,而千里之外的洗砚山庄,却突遭横祸。 一支燃烧的箭矢破空而来,扎在西跨院一间厢房的槅门上,很快演化为熊熊大火。住在这里的弟子资历尚轻,你推我搡,惊慌失措地跑出房间,刚到院子里,只见银光一闪,当先一人被削下一条胳膊来! 惨叫声撕裂了寂静的庄园。 “在那边!” “什么人!” “快去报告大师兄和师父!” 一团慌乱中,终于有弟子借着明黄色的火光,认出了袭击者的身份——这伙人身穿暗红衣服,胸口绣着火把图案,蒙着面,却能看出剪得参差不齐的短发。他们眼神呆滞而凶狠,手起刀落毫不迟疑,喉间偶尔发出几句含混的咕哝,那声音好似来自阴间,让洗砚山庄的弟子们陡生寒意。 “是梭哒语!是西番教的人——!” 敌人在夜色的掩护下发动攻击,有条不紊,计划严明,顷刻间,西跨院便沦为一片火海,洗砚山庄的弟子仓促应战,死伤惨重。 后院正房中,明彪华披衣起身,夫人也醒了,草草绾起头发:“我和你去?” “不必,你留在后边照看孩子。” 推开房门,大弟子管以早已等在院中,顾不上行礼,快速道:“是西番教,挑中刚入门的师弟师妹们下手,我已经派人增援了,现在火势很大,他们想趁机逃走。” 明彪华冷笑一声:“逃?当我洗砚山庄是好欺负的!” 话音未落,他脸色忽变,将走在左手边的大弟子狠狠一推。 “师父?”管以踉跄几步站稳,耳边响起短促而刺耳的金戈之音,回头一看,明彪华的判官笔堪堪架住一柄不知哪里刺来的长剑! 管以一身冷汗,心有余悸。若非紧要关头被师父推开,此刻他心口已是个血窟窿了。敌人近在咫尺,他竟未察觉丝毫异动,对方是何等高手?顺着犹自颤动的剑尖望去,见一个魁梧的蒙面汉子站在阴影中,一击不中,便和明彪华缠斗起来。 不过两三招,明彪华便叫了出来:“是你!”手上动作越发凌厉。 蒙面人不言不语,耍一把旧剑,每一招均灌注内力,煞气逼人。他使的仍是玉山剑法,但剑招中的古怪之处比在沈沛府中时更为明显,似是融入了另一种高深武学。 明彪华喝道:“纪恒,是不是你?你搞什么花样?” 管以在最初的惊骇过后,立即发现师父的处境不妙。明彪华手中的判官笔看似舞得虎虎生风,实则处处受制,只剩狼狈招架之力。他屏气凝神,绕至蒙面人身后,欲助师父一臂之力。才举起狼牙棒,眼前忽然闪过一丝黑影,他以为自己眼花,谁知下一刻,胸腹间一阵劲风来袭,伴随着肋骨断裂的剧痛,管以如同一只断翼之鸟,倒飞出去,撞上一棵老树。 他吐出两口鲜血,双目圆睁,脖子一歪,死了。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明彪华亲眼见到,犹不肯相信。面前的人分明是个剑客,并非阴阳掌通柳奎那样积年修习掌法之人,这一掌全无技巧,在被偷袭的情况下从容挥出,纯靠深厚内功伤人,竟把一个习武二十几年的汉子劈死了!这是何等恐怖的修为? 明彪华盯着管以凹陷的胸膛,那上面有一个清晰的血手印。他眼眶红了,猛然发力:“我倒要看看你是谁!” 那蒙面人也有速战速决之意,剑招更快、更毒辣。明彪华将小巧的判官笔用到极致,点、刺、劈、切,无一不有书法中行草的神韵。倏忽间,二人已过了十几招。明彪华脚下连踢,判官笔突刺蒙面人左胁,在对方旋身躲避时,伸手扯向他遮面黑纱。蒙面人疾退,剑光自下而上画出一道圆弧,如同一把寒气森森的镰刀。明彪华从丹田发出一声怒吼,加催内力,倾身向前,揪住了那层布。 他的左手和面纱一同坠落,揭开了对方的真面目。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第28章 行路难 去往襄阳的道路并不太平。 起初纪檀音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他以为只要走穷乡僻壤,避开卫所官兵,就不会有人找他们的麻烦,路上不过吃穿用度差些,并非不能忍受。何况跟谢无风在一起,总是很有意思。他游遍名山大川,知道不少典故怪闻,又有三寸不烂之舌,再单调无聊的故事也能讲得跌宕起伏,引得纪檀音频频发问,“然后呢?” 每当这时,谢无风就道:“你让我亲一亲,就告诉你。” 他又开始言语轻浮,动辄调笑了,纪檀音搞不懂他的反复无常,但已不会再轻易上当,“哼”一声别过头:“谁稀罕知道。” 反正谢无风最终还是会讲,可见他的话当不得真。纪檀音由此想到,谢无风一定亲过很多人,他可以亲任何人,他们对他来说没有分别。 他感到一丁点难过,只有一丁点而已,无伤大雅。不论如何,谢无风救过他性命,被他连累到如此境地还毫无怨言,说明在他心中,自己总归还是有些分量的。 他们离开鹿邑,过郸城、沈丘、项城,到达汝宁府境内,一路还算顺遂。 纪檀音捏着干瘪的水囊和干粮袋,问谢无风:“到瓦店还有多远?” “二三十里吧。” “到时我进城买些东西,你在城外等我。” 谢无风点头,掏出茄袋给他。纪檀音不接,他对“赃银”还有些心理负担:“不用了。” 谢无风也不恼,慢悠悠地收回手,笑道:“阿音,我教你一个道理,若有别人的钱可花,千万别用自己的。” 其时已近黄昏,夕阳光线洒满余热未消的土地,道路两旁的灌木微微震颤,落在上面的一群麻雀咋咋呼呼地振翅起飞,直冲云霄。 “我再教你一个道理,”谢无风不知何时握住了沉沙剑,五指一一收紧,严肃地平视前方,对纪檀音道,“若你的剑注定要沾血,那就沾上仇人的血。” 纪檀音尚在迷惑,忽然“哗啦”一声,左侧灌木中钻出一个彪形大汉,肩上落满绿色碎屑,寒声道:“好!既然叫你看出来了,我们也不藏着。无常客,你个奸邪小人!杀我结义兄弟,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在他说话之时,另有七个汉子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现身,全都牛高马大,穿粗褐衣服,头发在脑后扎成小辫,手握尖刀。一人道:“大哥,和这等鼠辈废话作甚!不敢光明正大行事,只会暗箭伤人!今日便宰了他为老九报仇!” 追风追月似是察觉到杀气,不安地刨起蹄子,纪檀音本能地往谢无风身边靠过去,紧张地问:“他们是谁?” 这八人均是练家子,武功不俗,被唤作“大哥”的汉子瘦长脸,鹰钩鼻,两侧太阳穴鼓起,一脸凶煞之气。 他听见纪檀音的问话,锋利的目光射过来,颇为自得道:“我们乃是重阳九子,你又是谁?和这贼人混在一起,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纪檀音眉头一皱,重阳九子这个名号有几分熟悉,印象中也不是什么正义之士。未等他报出自己姓名,另一人道:“大哥,和他废什么话,一起杀了便是!” “别,这小孩儿模样周正,留下来我玩玩。” 其他几人同时发出一阵猥琐的笑声。 又一人道:“二哥,你也手下留情些,上一个撑了两日就死了,这个看着身体好些,我赌个三日吧!” 他们当着纪檀音的面肆无忌惮地大发议论,好似他已成了囊中之物,板上之肉。纪檀音虽未完全听明白,却感到一股强烈的侮辱之意,勃然大怒。待要拔剑,谢无风按住他,低声道:“我来,你看着马儿。” “可是……”对面有八个人,纪檀音担心他不是对手。 谢无风淡淡道:“这几个虾兵蟹将,还不是随手就料理了。” 纪檀音一愣,这是初见那天他夸嘴的玩笑话,如今被谢无风说出来,挑衅意味十足。 重阳九子狂妄的大笑戛然而止,又欲盖弥彰地发出几声零星的冷哼,被谢无风冰冷的目光笼罩的“二哥”,脸上横肉,壮胆似的大喝一声:“奸贼,见阎王去吧!” 重阳九子——被谢无风杀了一个,现在是八子了,在他的呼喝声中同时暴起,直扑谢无风而来。 谢无风轻巧一滚,跃下马背,他的身体压得很低,几乎与地面平行,沉沙剑在身侧划了一圈,避开刺来的尖刀,扫向对方下盘。 九条人影混作一团,兵器快速相交,发出或清脆或沉闷的响声。纪檀音左手拉着追风追月的缰绳,右手紧握映雪剑,紧张地注视着这场打斗。 重阳九子是结义兄弟,平时常在一起练功,走位、招式都配合得十分默契。几招之后,纪檀音便看出这几人武功深厚,不禁为谢无风捏了把汗。 谢无风比往常更快,更诡谲,闪动的青光在周身织出一张阴寒的网,这张网并非被动地等待猎物,而是像流水一般变换着形状,随着主人的心意左冲右突。纪檀音一眨不眨地盯着,竟无法定格谢无风的身影,因为他的招式实在变化得太快,而且总是出其不意,杂乱无章。 他今日怎么了? 纪檀音有种很模糊的感觉,此番对敌,谢无风好像很焦急,下手异常果断,不复平日的从容,明明占据上风,有时却用些凶险的招式,带着一股以命换命的狠劲。 过了一盏茶功夫,剑光忽而撕裂刀阵,化作一条长蛇,窜向位于兑位的汉子。 纪檀音猛地瞪大眼睛。一片混乱中,他看见一蓬鲜血直直地向空中喷出,随即化作淅淅沥沥的血雨,洒在激斗的众人身上。重阳九子当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好几人吓得忘记了动作,只有谢无风无动于衷,没有丝毫停顿,手腕一斜,刺向坤位的老七。 一颗头颅朝纪檀音飞过来,陀螺一般在空中旋转,肿泡眼,扁鼻子,嘴唇肥厚,正是那个“二哥”。 纪檀音仓皇地退开几步,还在滴血的头颅落在不远处的灌木上,用浑浊的眼睛注视他。他感到一阵不适,捡起一块石子将头颅砸进了绿荫之中。 又一声惨叫,老三被削掉了一只胳膊。纪檀音心情复杂地观望,见谢无风衣衫上点缀着点点猩红,忽然对他产生了一点模糊的恐惧。 又过了两柱香的功夫,重阳九子或死或伤,还在勉力支撑的唯有老大和老七。纪檀音发现谢无风的剑不那么快了,移动也变得迟钝。他以为这是故意卖破绽,可当老七的刀从背后劈来时,谢无风竟没有躲开。 “小心!”纪檀音飞奔而至,映雪剑狠狠削向敌人手腕,然而他来晚一步,谢无风左肩中了一刀,绵绵密密地渗出鲜血。 “大哥!”断臂的老三捂着伤口焦急地喊了一声。 老大咬咬牙,叫一声“撤”,还活着的四个人也顾不上帮结义兄弟收殓尸体,火烧屁股似的逃了。 “你没事吧?”纪檀音伸出手,在空中顿了一下。 谢无风摇摇头,他脸色灰白,不发一言,直到那几个人跑远了,忽然身形一晃,就往地上栽去。 纪檀音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肌肤相触,竟发现谢无风的体温低得不似常人。 “你怎么了!” “不碍事,我包袱里有个瓷瓶,帮我拿一颗红色药丸来。”谢无风呼出的气息也是凉的,他感到很狼狈,挣扎着想站起来,不愿纪檀音瞧见自己这副模样,可惜手脚越来越僵硬,根本不听使唤,最终自暴自弃地摔倒在地。 纪檀音慌里慌张地从包袱里翻出药丸,回头看时,见谢无风直挺挺地躺着,好似一具尸体,吓得声音变了调:“药!你的药!” 谢无风试图抬起手臂服药,然而关节好像冻成了冰块,挪动一寸都困难。 “你到底怎么了!” 纪檀音用颤抖的指尖将药丸喂进谢无风嘴里,泪珠啪嗒啪嗒地掉在他脸上。 谢无风眼皮一颤,他费力地牵动嘴角,想挤出一个笑来。 这是他淋过的最温暖的一场雨。 夜深了,一轮冷漠的月亮挂在远方的山顶。纪檀音半跪在谢无风身边,呼吸着充满腥味的空气,紧紧地握着他冰凉的手。就在不远处,几只乌鸦正在啄食重阳九子的尸体,有一只曾向谢无风飞来,被纪檀音发狂似的赶走了。 谢无风没死。他片刻前才确认过,现在又一次神经质地俯下|身,将耳朵贴上对方的胸膛。 谢无风的心跳曾一度停止,后来和体温一起恢复了,纪檀音能听到缓慢而微弱的“扑通扑通”,好像一个打瞌睡的和尚漫不经心地敲着木鱼。 他想到这里,微微笑了笑,觉得这个形象很适合谢无风。 他为什么还不醒呢? 一片雾气般的薄云遮住了月亮,四下变得越发阴森寒冷。环境的变化似乎预示着什么,纪檀音又开始感到焦虑,忍不住倾身呼唤谢无风的名字。 良久,谢无风的手指在他掌心中勾动了一下。纪檀音欣喜若狂,越加急促地呼喊他。 一刻钟后,谢无风悠悠转醒,眼睛睁开一条狭长的缝,嗓音和往常一样轻佻而慵懒:“吵死了。” 纪檀音提了许久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他松懈下来,歪坐在草地上,直到嘴角尝到咸味,才知道自己又流泪了,连忙用袖子胡乱地擦脸。 谢无风静静地看着他,眼眶发酸,扯出一个怪异的微笑:“阿音为我流了好多眼泪啊。” 纪檀音曲起膝盖,环抱双臂,将脸埋起来,嗓音还带着一点哽咽:“胡说八道。” 谢无风撑着地面慢慢坐起,小幅度活动手脚,感受着温热血液和微弱真气在经脉间重新流淌,对纪檀音道:“哪里胡说八道了,真是个爱哭鬼。” 纪檀音没反应,过了一阵,才从衣料间传出瓮瓮的声音:“我以为你死了。” “哪有那么容易就死。”谢无风低头打量被刀剑划得破破烂烂、沾满血迹的外袍,眉头紧皱,三两下脱下来,扔得远远的。 “喂,你做什么!”纪檀音听见响动,抬头一看,急了:“夜里露重,你刚才身上那么冰,把衣服丢了干甚!” 谢无风仅着白纱中单,几缕乌发松脱了,凌乱地垂在耳侧,衬着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有种别样的妖异。 纪檀音呆了一呆,被谢无风一把搂在怀里。 “不妨事,抱一抱阿音就热了。” 他的怀抱很用力,好像一株缠住绿树的藤蔓,纪檀音稍一动,就圈得更紧。 “你……”纪檀音一开口,便感觉心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飞快地说:“你伤口又流血了!” 谢无风左肩上的刀伤并不重,先前身体骤然发冷,将血液凝滞,现在苏醒过来,伤口边缘又开始冒出小小的血泡。 谢无风抱着怀里的人,百感交集,无论怎么用力都嫌不够,哑着嗓子说:“疼,你帮我吹吹。” “我才不。”既然谢无风醒了,纪檀音就不愿表现得太在乎他,先前的失态叫他看见,已经够丢脸了。 “可是我真的疼。” 过了一会,谢无风感到一阵细细的、温热的气流吹在肩膀上,他笑着侧过头,在纪檀音鬓角轻轻一吻。 第29章 叙前尘 在纪檀音的强烈要求下,谢无风草草地包扎了左肩的伤口,随后盘膝而坐,默念《火阳经》心法,运功一周天。 纪檀音在一旁帮他擦剑,沉沙剑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必须用力抠才能恢复剑身光洁。这样做的时候,他不免想起傍晚那场恶斗,于是深深地看了谢无风一眼。 他弄不懂。谢无风是谜,是雾,是漩涡,是妖魔,杀人不眨眼的是他,紧紧抱着自己的也是他。纪檀音才生出一点恐惧之情,他又展露出脆弱的一面,叫人手足无措。 最可恨的是,即便如此,纪檀音依然被他强烈吸引,想要靠近的心情不减反增。 谢无风将炙热真气散于四肢百骸,压住寒疾和妖木之毒,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睁开眼,见纪檀音愣愣地注视着自己,笑道:“怎么了?” 纪檀音摇摇头,将沉沙剑递给他,从包袱里翻出那件熊皮,道:“你快裹着吧,待会——”他想不出合适的措辞,最后用了个古怪的说法,“待会又变冷了!” 谢无风蹙眉:“我想沐浴,沾了这些脏血,臭得很。” 纪檀音没好气:“你被悬赏通缉,不方便进城,荒山野岭的,哪里去找水。” 谢无风好像很沮丧,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唉”了一声。 “你……”纪檀音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和重阳九子有什么过节?” “杀了他们一个兄弟。” “这我当然知道,可你为什么杀?”纪檀音咽了咽唾沫,竭力放松紧绷的声线。 这个问题很重要,他忐忑不安,谢无风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漫不经心道:“他太吵,影响我睡觉。” “啊?”纪檀音有种铁拳打进棉花的感觉,恼羞成怒地跺了跺脚,“你说真话!” “是真话啊,他那个公鸭嗓难听死了,温慕晴也一直在尖叫,头疼。” “温慕晴?”纪檀音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略加思索,脸上忽然现出欣喜之色,音调不知不觉拔高了,带着赞叹和满意:“是任城卫的温小姐!原来是重阳九子劫掳了她,你出手相救!” “顺便而已,主要是他们太吵了。” 纪檀音嘟了嘟下唇,一副“我早已经看透了你”的表情。他终于可以确信自己没有认错,谢无风是个正派人,虽然他总是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拒绝一切赞誉。 谢无风左手托腮,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似笑非笑地问:“我是不是好人对阿音来说很重要吗?难道我是个恶人,阿音就不爱我了吗?” “爱”字如同一记重锤,将纪檀音的三魂七魄都砸得移位,他张口结舌,垂在身侧的手无措地蜷缩起来,结巴道:“你,你不要乱讲。” 谢无风可怜巴巴地皱着眉头,撇着嘴角,吐字粘连不清:“怎么,阿音不爱我吗?那为何哭得眼睛都肿了?” 若不是他生得清俊,这副表情可称得上滑稽。纪檀音心神稍定,无处安放的手终于找到了用处,抬起来摸了摸眼睛。 肿了吗?他不知道。 “我只是把你当作大哥,我们都是男子,你……你……”纪檀音从指缝间看一眼谢无风,心慌意乱,“我对你就像对我师兄那样!” 谢无风眉毛一扬,讶异道:“真的?到了襄阳,我可得问问李澄阳,你是不是和他一起睡觉,还——” 纪檀音面红耳赤,高声打断他:“谁和你一起睡觉了!在野外没办法而已!” 谢无风哈哈大笑。 他们吃了些干粮,便躺下来歇息,计划早晨继续赶路。纪檀音从包袱里翻出几件简陋的旧衣服,一股脑地盖在谢无风身上。 “没关系,我已经好了。” “谁知道你!”纪檀音眼圈微红,“万一又——” 谢无风默然不语,见纪檀音低落下来,便随手抓起身上一条窄裤,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脸陶醉:“嗯,阿音的味道。” 纪檀音从小跟正经人打交道,哪里见过这种无赖的招数,耳尖红得要滴血,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一个不防,被谢无风握住脚踝,拽倒在怀里。 说是睡觉,其实各人思绪万千,尽皆无眠。 纪檀音是个藏不住话的人,此番竟能憋住不问,让谢无风大为意外,试探道:“你不问问我,怎么会——变冷?” 纪檀音背对他,肩膀僵硬地耸着,低声道:“问了你也不会说真话。” “我不是发过誓,再也不骗你。” 静了一会,纪檀音才道:“谁知道你的誓言是真是假。” 谢无风轻轻地笑了一声。他左手搭在纪檀音劲瘦的腰肢上,指尖垂下来,有一搭没一搭敲在少年紧实的小腹。 纪檀音似是觉得痒,不安地动了动,双腿蜷缩起来。 沉默一阵,他终是按耐不住,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你搭一搭我的脉。” 纪檀音慢慢转过身,和谢无风面对面,疑惑而谨慎地望着他。习武之人向来忌讳被人扣住脉门探测内力,因此他不敢贸然下手。 谢无风用眼神示意,告诉他没关系。 纪檀音迟疑地将食指中指搭上脉门,立即感到一股霸道炙热的真气钻进皮肤,他低呼一声弹开指尖,惊疑不定地望着谢无风:“你练的什么内功?” “《火阳经》,听过没有?” 纪檀音摇摇头,担忧地问:“这样滚烫的内息,不会损及经脉肺腑吗?” 谢无风收回手,若无其事道:“常人当然是练不了,只是我体质特殊,体内寒气肆虐,必须练此功法才压得住。” “怎么会有寒气,你是不是中过什么毒?” “中过,也有百八十种吧。” 纪檀音猛地抬头,发丝齐齐垂落在枕头上,他的眼睛瞪得很圆,震惊、难过、同情,许多种情绪都在里头。 谢无风有些后悔,他承认自己是故意说出那种话,想试探纪檀音的反应。多年来他从没有倾诉的习惯,也不要廉价的同情,可是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竟鬼迷心窍地做了傻事。 纪檀音嗫嚅着:“为什么?” “这个就要从我娘说起了。你还记得鹿邑的芙蓉苑吗?我娘曾经是那里的头牌。她年轻时很美,”说到这里谢无风促狭一笑,“比你的紫荷姑娘美多了。” 谢无风的娘名叫谢问雪,当年艳名远播,河南山东境内不少纨绔公子、文人墨客都对她趋之若鹜。她从小便被老鸨买来,常年困在妓院中,不见天日、痛苦难当。一日临街而坐,见一青年打马而过,身姿挺拔,英俊潇洒,忍不住将手中荷包掷了出去。青年捡起荷包,与谢问雪对视一眼,油然生出爱恋之心,当晚便来相会。 一段感情就此开始。 问雪擅抚琴,青年精通音律,两人在一起,远不止,真正是高山流水,引为知己。那段日子他们总是腻在一起,青年为问雪豪掷千金,一时传为美谈。问雪每天只是思想他、盼望他来,旁的人一概不见,旁的事一概不上心。青年在鹿邑逗留三月,临行前耳斯鬓磨,留下一枚玉佩做信物,许诺事情办妥后便为她赎身,将她娶为侧室。 他离开没几日,问雪便发现自己怀孕了,千方百计要将孩子生下来。那段日子很辛苦,问雪因为怀孕而身价骤跌,老鸨动辄责打她,费尽心思想将孩子拿掉。所幸她平素为人宽厚,院中姐妹暗中帮持,这才有了谢无风。 生育后,老鸨又逼她重新接客,问雪不肯,痴等她的意中人。很快,她多年存下的金银细软被老鸨搜刮一空,沦落到在柴房居住,每日帮龟奴妓女们浆洗衣物。 一年又一年,谢问雪青春不再,柔荑生茧,除了以前的侍女汤蓉秋,没人管母子俩死活。一个冬日,当看到五岁的谢无风因为捶打衣物而满手生疮时,问雪忽然崩溃大哭。她决定离开芙蓉苑,去遥远的皇城寻找负心汉。 青年虽自称生意人家,但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分明出生显贵,他曾提过住在天子脚下,问雪便向汤蓉秋借了一笔钱,带着谢无风北上。 纪檀音听到这里,已是两眼汪汪。谢无风余光瞥见,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天子脚下,紫陌红尘,很是繁华。”谢无风声音平平,好似在讲别人的故事,“我娘拿着玉佩一路问过去,恰碰到那个男人家里的下人,这才知道他真实身份。” 当看到朱门紧闭,院墙高砌的府邸,谢问雪便知自己永远不可能进去。她蹲下来,和幼小的谢无风平视,捏着他的肩膀说了很长一席话,边说边流泪。 谢无风感到很惊慌,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可小小的孩子根本不知如何表达,于是也跟着哇哇大哭,母亲的叮咛混杂在哭声里,模糊不清,以至于多年后,无论怎样回忆,他都想不起只言片语。 谢问雪叮嘱完了,擦干眼泪站起来,对着紧闭的大门呼喊那个男人的名字——后来谢无风才知道,那也只是他的化名而已。 她的举动很快引来了众人围观和指点,朱门终于开了一条缝,两个下人出来叫骂,要赶他们走。 谢问雪发疯般仰天大笑,她又喊了一次男人的名字,道:“我把你儿子送来了!” 说罢,她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横刀自刎。 谢无风被鲜血溅了一身,他还沉浸在惊怖中,那两个下人忽然一左一右揪住他的胳膊,把他拖进了那条窄缝。 他不知谢问雪是死是活,尸身如何处理,他再走出那扇大门,已是两年后,而目的地,不过是另一道鬼门关而已。 第30章 木头人 谢无风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男人竟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弟弟,卫阳王梁任山。 他被改了名字,分配了单独小院,换上簇新衣裳,领到那个男人面前,接受对方愧疚的剖白与虚假的泪水。 那个男人有一个娘家显赫的夫人,和一个十二岁的嫡子,每日他出门后,母子俩便想尽一切办法折磨谢无风取乐。 “娼|妓的儿子”,王府中的奴婢小厮也自觉高他一等,稍微成熟些的,见面不过冷嘲热讽,年纪小的,便对他吐口水、扔石子。 谢无风反抗过一次,被打得头破血流,梁任山来看望他时,仆人们统一口径说是他自己摔的,从此谢无风便学会了默默忍受。 然而默默忍受也无法消弭恶意,尤其是来自他同父异母的兄弟的报复。 梁又楠十二岁,却已学了一身折磨人的手段。他身后常常跟着一个叫做浑松的恶仆,据说来自西域,生得膀大腰圆、孔武有力,是母子俩的忠实走狗。他武功高强,又懂妖术,从塞外带来许多奇毒,深得卫阳王夫人器重。 那些毒药大半都进了谢无风的肚子。梁又楠喜欢看谢无风因为剧痛在地上打滚,将自己咬得血迹斑斑,唯一不满的就是这小东西不怎么求饶,每当这时候,梁又楠就命令浑松拿出狱中用的拶子、夹棍,非要把谢无风弄得失声尖叫。 有时梁任山忽然回府,下人们便粗暴地给谢无风套上锦衣华服,摆出桌椅肴馔,装出正在赏花的样子。卫阳王对这其乐融融的一幕甚为满意,他心中有愧,盛赞夫人宽宏大量。谢无风冷眼看他们举案齐眉,鲜血在深色的衣裳下静默流淌。 无数次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最终熬了过来。除了命大,全靠一个负责给他做饭缝补的老妈子。那老妈子眼花耳聋,弓腰驼背,在府中也是个怪异存在,上下人等当面唤她“冯婆婆”,背后唤她“疯婆婆”。她平素独来独往,不发一言,身份来历未知,只因做的桂花糕好吃,被王爷留在府里。卫阳王夫人早就看不惯这个神神道道的婆子,便将她分给谢无风做饭。 后来回想,谢无风断定那个“冯婆婆”必是个扫地僧似的高人。她很少和谢无风说话,只在谢无风被仆役扔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近,居高临下地看两眼,或是掀起他的眼皮,掰开他的嘴巴观察一阵,随后漠然地离开。不一会,一碗黒糊糊的药汁便被端了上来。 谢无风就这样在卫阳王府过了两年,梁又楠对这个“玩不死”的弟弟逐渐失去了耐心,尤其是无意间听见父亲和镇南将军密谈,言语间对谢无风很是愧疚,想将将军之女许配给他后,更是气得火冒三丈。 “娼|妓的儿子怎么配得上林家小姐!”梁又楠在园中大声嚷嚷,叫来浑松劈头盖脸地骂:“你这个没用的狗!他吃了那么多毒药,怎么还不死!” 浑松跪下磕头,给梁又楠献上一颗叫做妖木的毒药,说是不出十日,谢无风的全身关节将变得僵硬无比,再也没法活动,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转一转眼珠子。 梁又楠这才痛快了,抚掌大笑:“这个好!我喜欢木头人!” 当天,府中所有仆役奴婢齐聚一堂,见证这一重大时刻。谢无风被强行塞下一颗黑色药丸,味道怪极了,苦涩中带着雨后树木的湿润气息。吞咽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些人,把他们的相貌一一刻在脑海里。 那天谢无风“完好无损”地回到偏院,冯婆婆围着他转了两圈,没见任何异状,头一次开口:“今天给你吃了什么?” 她的嗓音非常沙哑,谢无风愣了好一会才想起回答:“不知道,听说叫木头人。” 他声音不大,据说耳聋的冯婆婆却听清了,脸色骤变。她拄着拐杖往后厨走,微微摇头,自言自语:“我也救不了你了,能吊一日是一日吧……” 接下来几天,谢无风无论走到哪里,都被全府上下热切地围观,有的小厮还推他两下,见谢无风踉踉跄跄,便兴奋地大叫:“起效了,起效了,真要变成木头人了!” 十日后,谢无风没有变成木头人,梁又楠和卫阳王夫人却被梁任山数落了一顿。他不知从哪里听到流言蜚语,说谢无风受了欺负,很是发了一通脾气,当晚来到谢无风的院中,拉着他的手,掉了几滴眼泪。 他走之后,卫阳王夫人来了。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她揣着手炉,满头珠翠,雍容华贵,张开血盆大口,问谢无风:“我对你怎么样?” 谢无风紧紧地攥着拳头,目光中的恨意比窗外的鹅毛大雪更冷,他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卫阳王夫人一怔,忽然间感到了恐惧。一直以来她都坐在最高的看台上,喝着茶吃着点心,远远地观望这个肮脏的杂种满地打滚,此刻离得近了,才发现那双眼睛里迸射着寒星。 她掩饰着心底的恐慌,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那我就再做一件好事,送你去见你娘。” 谢无风被蒙住眼睛,由浑松带出王府。那个恶仆用粗壮的手臂将他圈在怀里,翻身上马,一路向城郊奔去。 那天夜里京城下了好大的雪,足足积了一尺厚。谢无风被丢在荒山野岭中,身上只有一件单衣,他用冻得乌青的手指解开蒙眼的黑布,循着马蹄的印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寒气钻入骨髓,唤醒了妖木之毒,二者纠缠在一起,让他的脚步越来越迟钝。 最终谢无风摔倒在地,冻僵的身体硬邦邦地伸展着,他不甘心地睁着眼睛,看见一片混沌的天空中,无数惨白的雪花狂乱起舞,它们组成一张张人脸,愤怒的、痛苦的、绝望的,其中也有谢问雪,依稀就是这世间的所有冤魂。 谢无风对这一幕印象很深,当时他已陷入昏迷,三魂七魄被勾走一半,是赤尾仙人强行从鬼差手中抢回一条命。 因为冻得太狠,寒气和妖木之毒混在一起,侵袭经脉,深入骨髓,无法拔除,所以谢无风虽然活了过来,却仍在鬼门关外徘徊。 他习武,一开始根本没想着报仇,只是为了续命而已。赤尾仙人传他《火阳经》及《散功大法》,练成炙热真气,疏散至四肢百骸,以压制寒气。早年他修为不够,真气压不住寒气,妖木之毒便随之发作,弄得十分狼狈,幸亏天资聪颖,又勤练武功,这些年越发游刃有余。 一阵凉风吹过,四野里寂静无声。 谢无风挑挑拣拣、轻描淡写地讲完了以前的经历,出神地盯着头顶的夜空,直到一声抽泣唤回他的思绪。 他微微偏过头,看到纪檀音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晶莹的泪水。 “你哭什么?”谢无风笑着掐了一把纪檀音的脸蛋。 纪檀音已经憋到极致,被谢无风一碰,两汪眼泪便满溢出来,扑簌簌往下流。他搂着谢无风的脖子,将湿漉漉的脸埋在他锁骨处,肩膀轻微耸动。 “阿音又投怀送抱了,”谢无风轻轻拍他的背,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了,变成一种藏着悲伤的木然。 纪檀音哽咽道:“我一向以为,有爹娘的一定比无爹娘的幸福,今日才知……我至少有师父,而你……” “我也有师父啊,”谢无风一顿,语气变得轻快了些,“虽然脾气古怪,但人很好。” 纪檀音在他衣襟上蹭了蹭,飞快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现在心情复杂,生怕谢无风又说那些暧昧的浑话,垂下眼帘不看他。 谢无风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体贴地沉默着。过了一会,纪檀音恢复平静,低声道:“所以你不能久战。” 谢无风“嗯”了一声:“我丹田不满。” 丹田乃真气发源、贮藏之所,故有气海之说。习武之人丹田越充盈,内力越深厚,对战时胜算越大。而谢无风因为要克制寒疾与妖木之毒,真气散于经脉,隐于骨血,到对敌时,才重汇于丹田。 这就是纪檀音在他身边许久,却未察觉谢无风会武功的原因。 对谢无风来说,一旦体内的真气汇于丹田,寒气和妖木之毒缺乏压制,便会卷土重来,滞涩关节、限制行动,若不及时调息,就会像今日一样,变成一具冰冷的木头人。因此他学剑讲究快准狠,招招必杀,绝不肯错失先机。 纪檀音心中沉甸甸的,问:“巅峰状态,你能维持多久?” “两刻钟吧。” 谢无风杀人永远在两刻钟内。今日面对重阳九子,因为对方人多,武功底子又厚,渐渐把他拖垮了。成名十余年,谢无风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幸亏有纪檀音在身边,还有师父馈赠的丸药救急,不然今日真是凶多吉少。 “你这毒,有解吗?” “中原武林已经走遍了,没法子。听说塞北沙漠中有个胡医,也许会去寻一寻。” 纪檀音用柔软而湿润的目光望着他,里头没有居高临下的同情,只有一种深切的心疼,谢无风不知为什么,还想再刺激他一下,笑道:“苦着脸做什么,你已知道了我的秘密和弱点,想杀我易如反掌,不高兴吗?” 纪檀音斩钉截铁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谢无风勾着唇角笑,越笑越大声,纪檀音以为他不信,气得猛拍地面:“我说了不会告诉别人!” 那一掌含了内力,打在草甸上,将枯黄的叶片震得粉碎。 谢无风将纪檀音揽在怀里,抚弄着他脑后的发丝,道:“我知道,阿音爱我,怎会害我。” 纪檀音憋红了脸:“我没有!” 谢无风稍微向后仰头,拉开距离仔细打量纪檀音,纪檀音眼皮红肿,睫毛黑而亮,皮肤清润极了,月光下吹弹可破。他一点一点凑过去,鼻尖贴着鼻尖,嘴唇贴着嘴唇,吹了一口气,蛊惑道:“阿音和我好吧?” 纪檀音的瞳孔缩了一缩。 他漂亮的粉色嘴唇蠕动着,眼神不安地扫向黎明前的墨蓝天空,最终说出口的却是:“后来你报仇了吗?” 谢无风轻轻地吻了他一下,随后撤开手,想了想道:“我把那个恶仆浑松杀了。” 纪檀音等了一会,没下文了,问道:“那个坏小孩和他娘呢?” 谢无风低下头:“他求我。” 纪檀音不解地“啊”了一声,后来才想明白,这个“他”是谢无风的亲生父亲,他从没有叫过一句爹的“那个男人”。 “也没关系,”谢无风抚摸着冰凉的沉沙剑,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反正他们会永远活在恐惧中。” 该怎么描述呢?他的心情。当身负绝世武功回到王府,看到曾经虚情假意的男人两鬓斑白,跪在脚边苦苦哀求,曾经嘲笑打骂他的仆人瑟瑟发抖地伏在地上,而他杀死他们像踩死蚂蚁一样容易,他却感到满满的厌恶与疲倦,有种放声大笑的冲动。他想回到往昔,将宝剑递给那个绝望的六岁小孩,可惜时光不能倒流,这反抗的力量,它来得太迟,太迟。 第31章 在身边 次日一早,纪檀音进了瓦店县,为接下来的路程买些干粮酒水。 商铺才刚刚开门,街道两侧还贴着谢无风的悬赏令,经过这些日子的风吹雨打,墨迹晕染成一块块的黑斑,边角粘得不牢的,就在风中飘来摆去。 他戴着谢无风的斗笠,买了几盒糕饼,灌了一壶好酒,路过成衣铺时,想起谢无风不停念叨衣裳沾了血很臭,咬咬牙用最后的银子给他买了一套丁香色绸直缀。 出城的时候,纪檀音和两个汉子擦肩而过。他们一个持钢斧,一个握银镋,步伐稳而沉,明显是习武之人,正一脸忧虑地讨论什么。 纪檀音听到“玉山魔剑”几个字,脚步一顿。 什么意思?人称师父为玉山神剑,难道玉山又出了一个魔头不成? 他想揪住两人询问,谁料他们脚程飞快,转眼已走出数丈。 罢了,等到了襄阳再说吧。 纪檀音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步伐轻快地回到瓦店县郊的小路。谢无风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棵老树斜生的枝干上,唇边举着一枚柳叶,吹着不连贯的小调。不远处躺着一具尸体,双眼圆睁,一剑封喉。 纪檀音皱眉:“你又杀人。” 谢无风一脸无辜:“也不是我想杀,是他非要赶上来送死。” 纪檀音瞪他一眼,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才会给他买新衣裳。 “那是什么?”谢无风眼尖,指着纪檀音手里的布袋,“给我的?” “不是。” 谢无风非要看,纪檀音不肯,两人便玩闹似的拆了几招。 “你这擒拿跟谁学的?不赖嘛。” 纪檀音两手被他束在身后,身体扭动了几下,半是愤怒不甘,半是羞涩难堪:“你放开我。” “昨天的问题,阿音还没回答我呐。”谢无风低头凑近他,淡淡地笑着。 纪檀音一个劲往后仰,两人姿势暧昧,下半身紧紧地贴在一起,他开始发热出汗,干巴巴道:“什么问题?” 谢无风耐心地重复:“阿音跟我好吧?” “什么好不好的,我不明白,”纪檀音难耐地后退一步,谢无风马上又逼近了,牢牢地锁着他,强迫他面对自己的目光。 纪檀音靠着追风的肚子,樱桃似的喉结轻轻一滚,讷讷道:“可是,男子和男子,不合人伦……” “人伦算什么?”谢无风那双风流的眼睛倏然变得凌厉,他一字一顿道:“我只想要你。” 纪檀音眼睫颤动,手指绞在一起,内心激烈挣扎。 情爱不是男女间才有的东西吗?那些诗词、唱本、传奇里歌颂的伟大爱情,从没有以两个男子作为主角。 可若说他对谢无风只是兄弟之情,又如何解释在紫荷姑娘提及意中人时首先浮现他的脸,每次与他肢体相触就心跳不已? 纪檀音恨恨地瞧了谢无风一眼。这个讨厌鬼,非要紧追不舍,逼他理清这些混沌的感情。 谢无风见他似有松动,放软了语气:“其实,男子与男子,女子与女子,都是正常,我就见过不少。” 纪檀音一愣,忽而想起了什么,欲要甩开他的手,却没能挣脱,气鼓鼓道:“那你去找那些小倌儿去!缠着我做什么!” “什么小倌?”谢无风笑了,腾出一只手,在他的颧骨和鬓角处爱怜地抚摸,低声道:“没有小倌,只有你,我好喜欢阿音。” 纪檀音感觉自己被点燃了,热得即将融化,他微微启唇,想要说点什么,谢无风粗糙的大拇指忽然按在了唇瓣上,不轻不重地揉弄,将他那句话弄得破碎沙哑:“我不信你……” 谢无风低头吻住了他。 纪檀音全身剧烈一震,睁大眼睛,一动不动。 这个吻缠绵而温柔,不疾不徐,谢无风叼着两瓣桃花一样柔软的嘴唇,轻轻地舔舐吮吸,偶尔用牙齿研磨两下,好像吃糖果一样津津有味。 纪檀音耳边只剩擂鼓般的心跳,他傻傻地站着,忘记了反应,任由谢无风为所欲为,在他的舌头舔过上颚时,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 谢无风将纪檀音口中滋味尝了个遍,这才意犹未尽地直起身,松开了桎梏他的手,笑道:“好了,阿音是我的了。” 纪檀音两颊潮红,那红也蔓延到眼眶里,他脚下踢到一个包袱,低头一看,气不打一处来,捡起包袱砸在谢无风身上,哑哑地吼了一句:“我可没答应!” 谢无风看到簇新的衣服,眉开地吹了声口哨:“阿音不说也没关系,我知道你的心意。” 纪檀音转身去牵马,忙里忙外地收拾行囊,没有回应,也没有否认。 半月后,他们抵达襄阳。 这一路颇多凶险,尽管他们行事低调,来找谢无风寻仇的、欲抓了他领赏的依然循踪而至,络绎不绝,如同苍蝇一般。 黑狐狸这一手借刀杀人,做得实在太妙。 纪檀音担心谢无风再次毒发,遇到敌人时总是出手帮忙,不过谢无风没再出过岔子,他的无常剑法已臻化境,诡秘难测,杀人时也干脆利落,不像纪檀音,还常常心软犹豫。 他总叫纪檀音在一旁掠阵,不要鲁莽出手,因为“那些血不干净,会弄脏他”。 纪檀音被他说得不好意思,想起自己多日未曾更衣沐浴,红着脸道:“我也不干净。” 谢无风发出一声柔软的叹息,捏着他的下巴轻轻一吻:“傻瓜。” 纪檀音扇动睫毛,还没想好要不要闭上眼睛,谢无风已经松开了他。 他们这是“好”上了吗?纪檀音不确定,不过谢无风现在每天都亲他,动不动就亲他。 纪檀音有点烦,有点忧愁,更多的是欢愉。他不敢说出口,但他的确是很喜欢亲吻的。 谢无风也发现了。 亲吻的时候纪檀音总是很专注,眼睛半睁着,湿润的舌头小心翼翼地和谢无风纠缠,被舔咬得狠了,便委屈地蹙起眉头,但从不躲闪。他仰着脸站在那里,一手抓着谢无风的肩膀,看起来乖乖的,像一块被打磨得十分圆润的玉石,又从中透出清亮的光来。 入夜时躺在一起,谢无风搂着他,吻着吻着,欲望便苏醒了,想要动手动脚。纪檀音推开他,气喘吁吁道:“你怎么又……二师兄说了,一月只能弄一次。” 谢无风太阳穴突突跳:“谁说的?” “二师兄。” “你信他还是信我?” 纪檀音认真地想了想:“二师兄。” 谢无风哭笑不得,将纪檀音圈在怀里,恶狠狠地挠他痒痒。 说来奇怪,快到襄阳时,来找谢无风麻烦的人忽然绝迹了,两人拿不准黑狐狸是否又挖了什么陷阱,不敢掉以轻心。 纪檀音勒住马,眺望着夕阳下的城墙,随口道:“莫非你的仇人被你杀光了?” 谢无风道:“仇人永远也杀不光。” 纪檀音疑惑地看他一眼,表情忽而转为苦恼:“你要不要乔装一下?” 谢无风被强行戴上斗笠,用草灰和泥巴把脸抹得脏兮兮的。他从纪檀音身畔抽出映雪剑,看了一眼自己的倒影,脸一下就垮了。 纪檀音哈哈大笑,轻巧一跃,退开两丈远。 谢无风平日最为讲究,难以接受自己的形象,左看右看,咬牙切齿道:“这笔账我记下了。” “你不要生气,还不是为你好。”纪檀音慢慢走过来,沾着黑色草灰的手指在脸上乱抹,“我陪你总行了吧。” 纪檀音即使成了花猫,也是一只漂亮的花猫。谢无风道一句“还不够”,捏着他下巴想亲他,然而前些日子异常乖顺的纪檀音却慌张地别开了头,气氛一时变得微妙。 “我正要说这件事,”他垂下目光,轻声道,“进了雄图镖局,你不要再……这样了。叫大师兄和李伯伯看见了……不好。” 许久没听到谢无风的回答,纪檀音惴惴不安地抬起头,勇敢地对上他的视线。 谢无风面上看不出喜怒,略微一点头:“知道了。” 离襄阳城还有三四里时,来往的行人渐渐多了,路经一个茶馆,谢无风说要进去歇脚。纪檀音有意试探他们的乔装是否足以避人耳目,便点头答应。 茶馆不过是一间简陋的草棚子,里头狭小逼仄,只有两张桌子,三条凳子,此时已全被一伙人霸占。 店主是一个黝黑粗壮的农妇,谢无风要了两碗松子泡茶,将一两银子摆在柜台上,抬眼略略一扫,向那张只坐着一个人的长凳走去。 “劳驾。” 那汉子大马金刀地坐着,岔开双腿,右脚踩着凳子,斜眼打量谢无风,纹丝不动。 谢无风重复了一遍。 汉子依旧不让座,周围传来同伴吃吃的笑声。这伙人共五个,佩刀带枪,身材高大,都是江湖中人,瞧谢无风脚步虚浮,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谢无风本就因为纪檀音的话而憋着火,遇上这么个不长眼的,毫不客气地抬脚一踹。那汉子惊叫着飞出茶馆,摔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 笑声变得稀稀拉拉的,汉子的同伙从条凳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摸兵器,呈扇形将谢无风包围,金属的尖端全都对准他,却没人敢贸然出手。 一人问:“阁下是谁?” 谢无风没理他,拿起桌上的抹布,将凳子擦了擦,对纪檀音招手:“过来坐。” 这时撅着屁股“呸呸”吐灰的男人忽然叫了一声,迟疑道:“无常客!你是无常客?” 原来他趴在地上,正巧看见谢无风斗笠下的光景,纪檀音的乔装技术不太过关,谢无风看起来和画像上仍有六七分像。 “无常客?”那伙人中的剑客往后缩了缩,“不是说前日已经捉拿下狱,不久就要腰斩吗?” 纪檀音本已握住映雪剑,听了这话惊讶极了,下意识地看向谢无风。 谢无风也是一愣,这时店主端来两盏浓茶,他恢复平静,若无其事地接了过来。 “你到底是不是无常客?” 几个人撺掇着剑客试一试谢无风的武功,那个瘦长脸的剑客向前一步,左手掐剑诀,右手下压,直刺谢无风面门。 谢无风低头喝茶,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等剑风拂动发丝,他看也不看,猝然伸出二指,夹住了迅疾无比的利剑。那剑客暗中发力,脸涨得通红,却无法推进分毫,谢无风神色漠然,轻轻转动手腕,只听“咔哒”一声,剑尖被折断了。 他随手一掷,三寸长的断剑擦过另外几人,打在旁边的桌子上,深深契入木材中。 茶馆里静了片刻。 纪檀音在一旁观看,心跳得有些厉害。他感到兴奋、刺激、敬佩,还有些别的什么,使他看向谢无风的目光热辣辣的。 谢无风感受到他的视线,心情好了些,露出一个笑:“过来。” “方才是我们兄弟冒犯了,”那几个汉子自知不是对手,厚着脸皮向谢无风道歉,请教他的名讳。 谢无风道:“我是无常客的弟弟,他叫谢无风,我叫谢有风。” 对面几人表情各异,对谢无风的说辞将信将疑。年纪最长的刀客叫店家端上几碟果仁,和谢无风寒暄:“谢兄弟好身手,可是应了玄刀门翟门主的邀约,来与他助力的吗?” 纪檀音一向快言快语,心思简单,问道:“助力什么?” 这大半个月他们一直躲躲藏藏,星夜兼程,进城买干粮也绝不多加逗留,因此对武林中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 刀客看了纪檀音一眼,他当初虽参加了沈沛府上的婚宴,但一直坐在花园角落,没见过纪檀音,因此不认得,语气有些不耐烦:“纪恒和西番教恶徒在武林中大开杀戒,洗砚山庄和恒山派都已遭到重创,现下各大门派提心吊胆,不知什么时候就要遭殃。玄刀门翟门主发了英雄贴,想收拢些好汉,壮一壮声势。” 纪檀音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说的是,玉山神剑纪恒?” 刀客嗤笑一声:“什么神剑?这老头早已堕入魔道了!他在练至尊大法!” “你胡说!”纪檀音气得浑身发抖,抽出映雪剑朝他砍去,“谁准你污蔑我师父!” 那刀客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个滚,险险避过,震惊道:“你是……” 纪檀音不待他说完,又是唰唰几剑,那刀客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只是狼狈躲闪,等退到门口,拔腿就跑。 “你是纪恒的徒弟?”其他几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纪檀音,生怕他再出手伤人,你推我搡地离开茶馆,这才大着嗓门喊了一句:“我们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自己去打听!阁下还年轻,早日与那魔头断绝师徒关系才是!” 纪檀音一听这话,更是火冒三丈,一拍桌子就要追出去,谢无风拽住他衣袖,见纪檀音胸口起伏,眉头紧皱,喝了一声:“阿音,冷静些!” “你放开我!他污蔑我师父,我要杀了他!” “你杀了一人,还有百人千人,杀人能堵得了天下悠悠之口吗?” 他罕见的严肃让纪檀音感到错愕,怒气在这个间隙慢慢消散了。 “你太冲动了,”谢无风摸了摸他的头发,温声道,“前面就是襄阳城,有什么事情,去找你大师兄问就好了,犯不着跟几个路人动气。” 纪檀音低下头,过了好一会,颤声道:“我害怕。” 他右手搭在桌沿上,死死地抠着,指节泛白。谢无风悄悄地叹了口气,覆上他的手,保证道:“不怕,我在你身边。” 第32章 风满楼 襄阳是近年新兴的武学中心,城中有大小帮派数十个,尤以玄刀门、雄图镖局为其中翘楚。此地衙门软弱,平日有个鸡鸣狗盗,杀人越货之案,还得靠翟昱、李从宁等人帮忙,因此对武林人士非常宽容。 进城出乎意料地顺利。纪檀音心神不定,难以控制地思想方才几人所言,听到谢无风跟路人打听雄图镖局的方位,这才后知后觉地问:“城门盘查的没认出你来?” 谢无风道:“怀疑是肯定的,不过既然朝廷放言已将我捉拿归案,他们便只会当作自己认错了。” “可是,朝廷中怎会有人庇护你……”纪檀音想起谢无风的身世,恍然大悟,明智地闭紧嘴巴。 襄阳的风光与兖州截然不同。襄阳的美是秀丽的、精致的,建筑偏小巧轻灵,细节别具匠心,不似北方讲究稳重雄浑。本地方言也独特,调子暗合音律,颇为缠绵动听。最难得的是,南方虽也受到旱灾影响,土地仍有相当的收成,因此街市热闹许多。 纪檀音走马观花,不多时到了雄图镖局。只见一个大牌匾,两座石狮子,高门槛,朱漆大门,飞檐上挑出一面玄色大旗,以金线刺绣着猛虎,院前站着几名年轻伙计,正在比划武功。 “什么人?”一个伙计注意到纪檀音和谢无风,上前拦住二人。 纪檀音道:“找我大师兄李澄阳。” 他衣衫破烂,脸上一搭黑一搭白,像个落难的叫花子,伙计用“来者不善”的怀疑目光盯着他,让他在原地等待,随后对同伴比了个手势:“去报告少镖头。” 雄图镖局占地百亩,房舍众多,共有三院相连。主院做生意、迎接客人、教习武功,东西跨院住人,东边是李从宁一家,西边则住着众镖头、伙计、仆役。 主院的大天井内,一老一少正在赤手空拳过招。青年身穿天蓝交领衫、黑色束脚裤,发丝绾于顶,露出一张小麦色的沁满汗珠的脸。老者年约五十,双腿分开一尺,膝盖微曲,右手负于身后,左手抵挡青年双拳,脚下丝毫不乱。 青年打出右直拳,老者出手如电,拿住其手腕向上一提,低头钻过空当,将青年手臂卡在后脖颈,作势要断肘锁喉,青年连忙大叫:“爹爹爹!” 老者松开手,笑道:“祖传的擒拿术,你还差得远呢。” “那我学的不是剑法吗?”青年生得剑眉星目,俊朗潇洒,卖弄道:“要是比剑法,你肯定不如我。连师父都夸我天赋异禀。” “还说!”老者呵斥了一声,四下看了看,神色稍霁,“这当口,少提你师父。” 青年抿了抿唇,低声道:“爹,你真信明彪华的胡言乱语?” 老者叹了一口气,愁眉紧锁。这时一个伙计走上前来,向二人行礼:“总镖头,少镖头。” 老者道:“什么事?” 伙计面色为难地挠了挠头发,道:“门口来了两个人,脏兮兮的,说是来找少镖头。” 等得有点久了,纪檀音在几个伙计的围观下,感到很不自在。 谢无风附在他耳边问:“你这师兄怎么回事,不会是出师之后,就把同门之谊都断了吧。” “才不会,”纪檀音别开头,抬手揉了揉耳朵,那里还残存着谢无风呼出的热气,他清了清嗓子,“大师兄经常回玉山看望我和师父。” 李澄阳十二岁拜在纪恒门下,二十二岁学成归家,如今帮助父亲打理镖局事务,已有三年了。纪檀音上次见他还是春节,当时李澄阳便邀请他来襄阳游玩,说这里如何热闹有趣,今日一见,确实大可玩味。 谢无风在一边说风凉话:“我看你这个大师兄靠不住。” 纪檀音信誓旦旦:“大师兄肯定会来的,他从小就最喜欢我。” 谢无风一挑眉,口吻略带威胁:“最喜欢你?” “是呀,二师兄每日钻研古书不理他,只有我。”纪檀音忽而明白了什么,扑哧一笑,朝他做了个鬼脸。 朱门里走出一个青年,在离纪檀音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迟疑地叫了一声:“师弟?” 纪檀音扭头看见他,高兴地跳了一下,用力挥手:“大师兄!” 李澄阳这才打消疑虑,笑着上前,将纪檀音搂在怀里,嗔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纪檀音苦着脸:“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师父三个月前就给我发信,说你要来襄阳玩耍,左等右等都不到,派出去找你的人也一无所获,急死我了。” 纪檀音听他提起师父,急忙问:“师兄,我进城的时候听见有人污蔑师父,说他残害——” 李澄阳捂住他的嘴,使了个眼色:“你身上臭死了,先进房子里安顿一番,洗个澡,这是你朋友?” 他的目光落在谢无风身上,谢无风微眯着眼,露出一个和煦无害的笑容。 李澄阳觉得此人有几分眼熟,看了一会,脸色乍变,加重语气问纪檀音:“这是你朋友?” 纪檀音点头,生怕他不让谢无风留下,补了一句:“我被人追杀,他救了我。” 谢无风道:“听闻雄图镖局财力雄厚,我跟着阿音来蹭口饭吃。” 他语气不咸不淡,说得理直气壮,有种“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洒脱。李澄阳仔细打量他,见他比自己年长几岁,相貌英俊风流,举止轻浮,毫无“武林高手”之风范,像是个公子哥,一时反而犹豫了:“你到底是不是……” 一个浑厚的声音盖过了他:“来的都是客,澄阳,请进来吧。” 纪檀音连忙行了个礼:“李伯伯,别来无恙。” “好得很,”李从宁微笑着走近,拍了拍纪檀音的肩膀,“两年不见,长高了不少。” 谢无风朝李从宁拱手:“总镖头爽快,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罢径直往院中走。 几个伙计“喂喂”地喊,见李从宁不追究,也就作罢了。 纪檀音和李家父子又寒暄一阵,随后被带到东跨院一间厢房内安顿。 李澄阳叫丫鬟送上簇新的绫罗衣裳,问纪檀音:“后花园里有一眼温泉,爹差人挖了个池子,你要在房里洗还是外头洗?” 纪檀音脸皮薄,自然选择在房间沐浴。李澄阳叫小厮在浴桶里备下热水,让纪檀音好好休息。纪檀音还想问纪恒之事,李澄阳道:“待会用完晚饭告诉你。” 沐浴完天空已经黑透了。东跨院掌起了灯,丫鬟领着纪檀音穿过花园,绕过鱼塘,来到敬德轩。 李从宁、谢无风都已落座,不知在说什么,均是笑容满面。忽然间,李从宁一拍桌子,一坛美酒为内力所震,疾速滑向谢无风,眼看酒坛离开桌沿,即将摔落在地,谢无风伸出一根食指抵住,叹了口气:“总镖头,都说了在下是无名之辈,还要试探我。” 李从宁半眯着眼,一脸和气:“雄图镖局可不收无名之辈。我们走镖的,说到底是生意人,今日留谢先生小住,还指望交个朋友,到明日有所回报。” 谢无风淡淡一笑,满口答应:“好说,好说,将来必为雄图镖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纪檀音跟李从宁见礼毕,在谢无风身边坐下。谢无风借着桌子的遮挡捉住他的手,轻轻地捻揉,嘴角挂着一抹坏笑。 纪檀音怕李从宁看出端倪,身体坐得笔直,用余光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不多时李澄阳也到了,丫鬟们备下三汤五割。满桌的精致菜肴比之沈沛府上毫不逊色,但纪檀音无心品尝,飞快地扒了一碗饭,便放下箸子。 李澄阳知道他心中所想,遣散丫鬟小厮,从袖中拿出几卷文书,道:“你看看吧。” 纪檀音匆匆展开,密密麻麻的小楷之上,一行大字引人注目:玉山神剑堕魔! “胡说八道!”纪檀音指着右上角的仙鹤图章,“仙鹤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展开剩余的文书,“纪恒勾结西番教,残害武林同道”,“纪恒杀害童男童女祭祀,练成至尊大法”,“恒山派掌门玉白师太遭纪恒毒手”,每行字都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纸张从纪檀音手中飘落,他站起来,惊慌地望着对面的人,“大师兄,李伯伯,怎么会这样?他们为何污蔑师父!” 李从宁沉默不语,他干了一辈子镖局生意,最是能言善道,八面玲珑,这会却哑口无言了。 “我要传书给师父,他该闭关出来了。”纪檀音打了个呼哨,要召唤信鸽,李澄阳把他按在椅子上,道:“不必了,明庄主的书信一来,爹便派弟子去了玉山,师父不在山中。” 纪檀音瞪大眼睛:“不可能!” 李澄阳无声地望着他,渐渐地,纪檀音眼睛湿润了,他倔强地摇了摇头。 李澄阳劝道:“檀儿,你不要着急,我也相信师父为人,只是他老人家离开问灵峰一事千真万确,我爹暗中托人寻找,至今没有消息。” 谢无风捡起掉在地上的信纸,草草翻动一遍,问:“是谁说纪恒练成了至尊大法?” 李澄阳道:“是明彪华的推测。月初时洗砚山庄被西番教洗劫,明彪华和一个使玉山剑法的高手相斗,中了一掌,断了左手,他自称亲眼见到对方乃是隐居的纪恒。受了那一掌之后,明彪华丹田溃散,如今跟个废人无异,查了古籍,便声称对方练的是《至尊武学天书》中的内功心法。” 谢无风若有所思。纪檀音眼巴巴地盯着他,如同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想听到一些让人宽慰的话。 “所以这一切消息的源头都是明彪华,”谢无风哗啦啦地翻动纸张,找到那封《明彪华告天下英雄书》,仔细地读了一遍,食指在桌上敲了敲,“他与那剑客打斗时并无他人在场,无人佐证他的话。” “对!”纪檀音急忙接过话头,“是明庄主造谣,或是——或是他认错了!” 许久没出声的李从宁从椅子上站起,背着手在房间中踱步,摇头道:“明彪华与纪恒无冤无仇,平白不会造谣,若说认错……也不大可能。洗砚山庄死了三十几个弟子,明彪华自己身受重伤,这封公开书信中,激愤之情溢于言表,不像故意诬陷。此外,恒山派有两个女尼亲眼看见玉白师太死在玉山剑法之下,她们是出家人,对杀死师父的仇人应当不会说谎。” 纪檀音高声反驳:“玉山剑法虽然不传外人,但是投机取巧,照猫画虎,说不定也能学个五六成。明庄主说伤他之人乃是沈沛府中那个,若真如此,绝不可能是师父!师父的剑法不会那么笨拙!” 李从宁道:“按明彪华的说法,纪恒练了至尊武学,因此玉山剑法的招式也受了影响。”他顿了一下,“这是可能的。” 纪檀音涨红了脸,他感到异常无助,好像整个世界都朝他亮出獠牙,他却没有盔甲可以抵挡。 李澄阳见气氛紧张,另外起了个话头:“奇怪,洗砚山庄和恒山派遭难,江湖上这么大的动静,你们为何不知道?” 纪檀音说了个“我”字,表情忽然凝固了,他明亮的眼睛蒙上一层阴翳,种种激烈的情绪在底下挣扎。 李澄阳追问:“怎么了?” 谢无风三言两语讲了路上的经历,纪檀音如何追查拐卖孩童一案,如何被人追杀,又一路逃亡至此。 “是真的吗?”李澄阳走到纪檀音身边,捏了捏他的胳膊,轻声道,“你受苦了。” “那本邪书竟真的存于世间!”李从宁感叹了一句,沉思片刻,续道:“给你们制造麻烦,让你们无心插手拐卖一案,然后借此机会修炼邪功,在江湖上寻衅滋事……幕后黑手想必是西番教了。” 谢无风倒了一碗酒,琼浆玉液的汩汩声在房间里异常响亮。其他几人的目光均转向他,谢无风呷了一口酒,才道:“我始终不明白,西番教为何这么蠢,杀人非要弄得大张旗鼓,生怕武林中不知道似的。” 李从宁道:“这些邪魔外道行事,有何道理可言。何况他们还有个武功深不可测的无名高手相助,难免肆无忌惮。” 谢无风沉默不语,李澄阳道:“谢先生的意思,西番教是被嫁祸的?这怎么可能,除了他们,武林中哪个门派行事会如此歹毒!” 烛火摇曳,明黄色的光芒跳动在彼此脸上。李从宁长叹一声:“如今恒山派、洗砚山庄都已遭难,武林中人人自危,不知恶贼何时光顾我雄图镖局。” 李澄阳安慰他,说是已传令下去,让各个分局加强防御,总局这边暂且不接生意,夜间由镖头镖师们轮流值守。 李从宁满意地点点头,朗声笑道:“我儿安排得当!西番教算什么东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纪檀音看着他们行走、交谈,耳边却只能听到嗡嗡声。 黑狐狸……这个在他想象中轮廓模糊的影子,忽然间有了躯体、四肢、头颅,无形中好像有一束灯光缓慢地移过去,要照亮他的五官,纪檀音捂着眼睛,惊恐地叫了一声:“不!” 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掌,纪檀音趔趄两步,终于从那个可怕的幻觉中抽身。 谢无风牵住他的手,默默蹭掉纪檀音手心的冷汗,轻声道:“你累了,回去睡觉吧。” 第33章 且酩酊 谢无风一觉起来,天已大亮。丫鬟青萝候立门外,要帮他穿衣梳头,谢无风婉拒了,草草梳洗,便去推隔壁的门。 他笑着,“懒虫,起了吗?” 没人回应,纪檀音的房间空空荡荡,床周的纱帐已挂上银钩,天蓝色铺盖叠得整整齐齐。 谢无风正自疑惑,服侍纪檀音的丫鬟绿萝进来给香炉添料,娇羞地对他行了个礼。 绿萝会些浅薄武功,进雄图镖局之前,和爹爹以卖艺为生,莲花落唱得婉转动听。由于经常在外行走,无常客的事迹听得很多,逐渐生出仰慕之情。前阵子谢无风的画像贴满大街小巷,她惊异于对方的俊朗,还偷偷撕下一份悬赏令保存,谁知今日能够得见真人,不觉心旌摇动,粉面含羞。 谢无风不握剑的时候,看起来着实温和有礼,平易近人。他自小在妓|院长大,对尊卑贵贱不甚在意,和绿萝开了会玩笑,问明纪檀音的所在,便摆摆手离开了。 绿萝失望地咬着嘴唇,将香料一股脑倒进炉子里,随后撩起裙摆,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谢无风在滴翠园找到纪檀音。他抬着左臂,一只灰蓝色的信鸽栖在手腕上,“咕咕”地叫着,纪檀音摸着它的小脑袋,小声叮嘱什么话。 谢无风从背后将他抱住,笑道:“一大早的,和鸽子议论什么呢?” 纪檀音“哎呀”一声,扭着肩膀想挣脱,“小心被人看见。” 谢无风往左后方的假山扫了一眼,松开了他。纪檀音手臂一挥,信鸽扑扇着翅膀起飞,在花园中盘旋了两圈,便直直地朝北方去了。 纪檀音出神地望着天空,低声道:“我想回问灵锋,大师兄不让我走,只好送封信回去。小七有灵性,如果师父在玉山中,一定会找到他的。” 谢无风问:“你不信你师兄的话?” 纪檀音眼神闪了一闪:“我当然信,只是玉山大得很,师父定是藏在哪里练功,李伯伯派去的人没找到而已。” 他绷着脸,竭力强打精神也遮掩不住黯然。谢无风没有说话。自在沈沛府中见过那神秘高手之后,他便有不好的预感,现在这预感终于成真了。 “你说,追杀我们的黑狐狸,真的是西番教吗?” 没得到谢无风的回答,纪檀音心慌了,加重语气道:“我师父是不可能和他们同流合污的。” 谢无风摸了摸他的头发,正要开口,李澄阳推开花园角门进来,叫他们用早饭。 襄阳城中有个仙鹤宫据点,雄图镖局每日都派伙计去打听江湖中的最新动向。早饭时,一叠印着仙鹤的黄纸被送到李从宁手中,李从宁草草浏览一遍,眉头舒展,道:“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伸长脖子偷看的纪檀音悄悄松了口气。 一连几日,江湖中风平浪静,尽管各大门派都清楚危险正在暗处酝酿,但谁也不肯显露出惊慌忧虑,表面上还是一副歌舞升平的景象。之前受过重创的洗砚山庄和恒山派,正在进行艰难的重建。玉白师太惨死后,门内弟子为掌门之位争得不可开交,年轻一辈中缺少品德武功俱佳者,难以服众。洗砚山庄折损了数十名弟子,庄主明彪华又经脉逆行,真气溃散,断了左手,声势远不如前,尽管他夫人雷厉风行,还在管理山庄,但弟子中离心离德者越来越多。 各大门派心有戚戚,明着暗着招兵买马,铸刀锻剑,雄图镖局也不例外。 宅邸里上下人等每日忙碌,行色匆匆,纪檀音却感觉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躺在一棵榕树分岔的枝桠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青色的无云天空。 信鸽已去了三日了,等待让时间变得无限漫长。他盼着师父的回信,盼着师父告诉他江湖上的流言蜚语都是恶意诽谤,盼着师父下山一证清白。 尽管在心底深处,隐约有些惊恐的想法涌动,但纪檀音一遍遍跟自己强调,师父是不可能入魔的,更不可能勾结西番教,残害朝廷重臣和武林同道。 这几日他常常回忆往事,从小到大,纪恒的言行举止,以及他们师徒二人相处的温馨时刻,这些美好而光明的印象能给他的坚信以力量。 “到处找不到你,原来躲在这。” 垂落的腰带被人扯动,纪檀音目光一转,对上谢无风淡笑的脸。谢无风总是很悠闲,不论时局如何危急,好似都与他无关,纪檀音没有这样洒脱的胸襟,笑不出来,鼓了鼓腮帮子。 谢无风推他肩膀,让他腾点地方。 纪檀音四下看了看,透过花草林木,来往的丫鬟小厮的身影不时闪现,他不情愿地咕哝一句,却还是向旁边挪了半尺。 谢无风跳上枝桠,末梢的树叶颤了颤,又恢复平静。 纪檀音赞了一句:“你轻功真好。” 谢无风毫不谦虚:“这叫风吹雪,中原武林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两根粗枝交叉之处并不宽敞,谢无风侧躺着,和纪檀音挤在一起,右手玩弄着他的头发,问:“想学吗?” 纪檀音眼里终于有了点神采,他犹豫着:“你肯教我?” 谢无风作沉思状,捏着下颌,慢吞吞道:“你拜我为师,我就教你。” 纪檀音瞪他一眼,气不过,又蹬他一脚,差点把谢无风从树上踹下去,他横着眉:“谁要拜你这个登徒子为师!我只有一个师父,我师父他——” 说到这里,连日的忧思苦闷涌上心头,哽咽着别过头。 谢无风自知失言,不该提起师父这个话题,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酒壶,在纪檀音耳边摇了摇,笑道:“襄阳最好的竹叶酒,喝不喝?” 纪檀音劈手夺过,拧开壶盖,仰着头咕嘟咕嘟地往下灌,晶莹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来,在下巴尖上汇聚,圆圆的一颗,啪地摔碎在前襟上。 “我知道李伯伯和大师兄信了明彪华的谣言,”纪檀音放下酒壶,他半张脸湿淋淋的,嘴唇泛着柔亮的光,失魂落魄地看着谢无风,“尽管当着我的面不肯承认,但我知道他们已信了师父是大魔头的鬼话……当初,李伯伯若非景仰师父的德行武功,也不会将大师兄送到玉山,如今……还有大师兄,他说自己相信师父清白,可他的相信也不是绝对的,除了师父,他还有爹娘幼弟,还有雄图镖局,还有很多东西……而我,我只有师父了。” 这话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但谢无风听懂了。他从怀中掏出手帕,温柔而耐心地擦干纪檀音脸上的水渍,其中有香醇的酒,和一点咸咸的泪。 “你还有我。” 纪檀音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将脑袋一点一点移过来,靠在谢无风的胸口上。 谢无风揽着少年修长紧实的身体,亲了亲他的鬓角,道:“我相信你师父的清白。” 纪檀音轻扯嘴角,声音闷闷的:“你这话仅是为了安慰我,你又没见过我师父。” 谢无风道:“有些事情做得太逼真了,反而让人怀疑。” 他咬开酒壶的盖子,自己喝一口,然后递到纪檀音的唇边喂他一口。不知不觉,天空从青色变为橙红,最后转为玄色。夕阳落下,一弯新月升空。 谢无风忽然扑哧一笑,纪檀音睁开醉眼,问:“笑什么?” 谢无风念道:“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注〕” 纪檀音酒量差,摇摇晃晃地跳下树来,谢无风搀着他,将他送回房间里。 “你怎么还不走呀——”纪檀音倒在柔软的床铺上,身上压着一具沉重的躯体,他半睁着眼,鼻音浓重地谴责:“回你自己的房间去,我喘不过气了。” 谢无风稍微撑起身体,问:“我想阿音,阿音不想我吗?” 纪檀音两颊红彤彤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想。” 谢无风低声笑,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 纪檀音软绵绵地挣扎了几下,便妥协了。唇瓣挤压的闷响,喉结吞咽的水声,在未点灯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外袍被剥落,一只粗糙的大手滑进了裤子里,纪 檀音叫了一声,没什么气势地推拒:“你不要.... .” ... 他碰到了--团鼓囊囊的东西,醉眼朦胧地盯着看,好奇又艳羡道:“你的好大。' 谢无风口干舌燥,将他的手往自己下|身按,哀求道:“阿音,帮我。” 纪檀音似是觉得好玩,随便撸动了两下,见那东西在自己手中涨得更硬,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我的还会长吗?”他傻傻地问。谢无风哄他:“多摸摸我的就会。” 纪檀音将信将疑,他醉得厉害,也不想思考,迟钝地帮谢无风套弄起来。 两道喘息声此起彼伏,纪檀音忽然深吸一口气,低声道:“窗外好像有人。” 谢无风道:“他想看就让他看吧。”话虽如此,他还是从旁边立柜捡起一把剪子,朝窗户掷过去,剪子套住窗扇的钩儿,“啪”一声将窗户关得严严实实。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腥膻味,香炉里升起的青烟好似游魂,又像枷锁,将依偎在一起的两人缠了一圈又一圈。 “幸亏二师兄在西域,叫他知道了,定要数落我。” 纪檀音嘟囔完,头一歪睡着了。 第二日艳阳高照,是个干燥炙热的晴天。纪檀音吧唧嘴,打哈欠,睡眼惺忪地醒来,扭头看见一张神清气爽的笑脸,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你怎么还在我房里!” 谢无风早醒了,盯着纪檀音的睡颜看了一个多时辰。他伸了个懒腰,道:“昨夜春宵一度,今日便翻脸无情,阿音好狠的心啊。” 纪檀音回忆起昨夜片段,难为情地捶他一拳,恶声恶气道:“你闭嘴。” 两人正嘻嘻哈哈地打闹,房门忽然被推开,丫鬟绿萝端着洗脸水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神情古怪、眉头紧皱的李澄阳。 纪檀音衣衫不整,袒露着一侧肩膀和大片胸口,谢无风乌发散乱,神情惫懒,一脸餍足之相。 李澄阳忙乱了几日,好容易得闲去看他的小师弟,没料到撞上这样一副景象,急火攻心,当即拔剑朝谢无风砍去,怒道:“你竟敢欺负我师弟!” 第34章 遇故知 李澄阳对玉山剑法的造诣确实很高,剑招比纪檀音的更加圆融灵巧,举重若轻。 谢无风倚在床头,猝不及防受到攻击,连忙抓起沉沙剑抵挡。 李澄阳的剑削铁如泥,轻而易举地将沉沙剑的剑鞘斩为两段。谢无风借此空当翻身下床,和李澄阳乒乒乓乓地斗在一起,口中道:“阿音,你可看见了,你大师兄欠我一把花梨木剑鞘!” 数招过后,两人对彼此的功夫都有了计较,李澄阳心知不敌,却不肯认输,勉力稳住下盘,用出一招“二月春风”,霎时剑光闪烁,一剑变八剑,兜头朝谢无风刺去。 “你们别打了!”纪檀音整理好衣服,赤脚跳下床。李澄阳虽然剑术高超,但每次使出“二月春风”,师父总能一眼瞧出真假,他见谢无风表情从容,剑身抖动如蛇,便知这招也难不住他。纪檀音和李澄阳一起长大,知他最为爱重名誉,若是得意之技被攻破,少不得黯然神伤几日,连忙捡起断裂的剑鞘,一左一右朝两人掷去。 李澄阳和谢无风同时收手,将飞来的剑鞘打偏。 “叫你们别打了。”纪檀音气呼呼地望着两人。 李澄阳暗中松了口气,抹去额上汗珠,埋怨道:“正要分出胜负来,你却来搅局。”说罢,微微抬起下巴,对谢无风道:“无常剑法果真名不虚传。” 谢无风淡淡一笑:“阁下的玉山剑法也不遑多让。” 房间里静了一会,李澄阳对纪檀音招手:“黄伯伯来了,听说你在府里,想见一见你。” “黄伯伯!”纪檀音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他怎么到雄图镖局来了?” “说是要去四川,路过这里。”李澄阳叫纪檀音赶紧洗脸换衣,他先回敬德轩陪坐。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纪檀音一眼,“刚才的事情还未了结,晚点再跟你算账。” 纪檀音叹了口气,扭头看见绿萝还低眉顺眼地站在角落,道:“绿萝姐姐,你下去吧,辛苦你了。” 绿萝跟他道了个万福,悄悄抬眼打量谢无风,不料对上两道冰冷的视线,身子一颤,低下头小步走了。 纪檀音飞快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梳头。铜镜有阵子没磨了,影像模糊不清。他嘴里咬着簪子,盘了几次头发都失败,倏然怒上心头,一把将银簪拍在柜面上,半埋怨半恼怒地瞪着谢无风:“都怪你!” “是是,怪我。”谢无风好脾气地答应,走到纪檀音身后帮他绾发。 纪檀音两手托腮,把下巴挤得尖尖的,他从镜子里看了谢无风一会,忽然又改了说辞,嗓音好似刚哭过一般粗闷:“其实也不怪你。” 谢无风照旧是“嗯”一声,帮纪檀音梳好头发,俯身在他左耳轻轻一吻。 纪檀音猛地站起来,红着脸往外跑:“我去见黄伯伯了!” 铁臂功黄筹跟纪恒是至交好友,纪檀音小时候,黄筹一年四五趟上到玉山来与纪恒切磋论道,对弈手谈,这些年云游四海,来得少了,纪檀音有许久未曾见过。在他的印象中,黄筹爱留长须、爱穿道袍,不像个江湖人,倒像是炼丹的道士。 因此当跨进敬德轩的门槛,看到一个魁梧精壮、一身短打的汉子,纪檀音着实吃了一惊。 “怎么,檀儿不认识我了?”黄筹声音洪亮,满面笑容,上下打量纪檀音一阵,评价道:“长高了。” 纪檀音草率地对他行了个礼,嬉笑道:“黄伯伯,怎么把胡子剪了?几年没见,你反而越加年轻,可真是驻颜有术!” 黄筹一脸神秘:“你猜怎么着?我吃了一粒东海神丹,一觉醒来年轻十岁!” “有这种神药?”纪檀音把头凑过去,“给我一粒留着!” 两人一句递一句,说说笑笑,气氛和谐。李澄阳端正地坐在一旁,不时用责备的目光看一眼纪檀音,好似在警告他别得意忘形,先前那件事还未解决。过了一会,李从宁来了,和黄筹互相问好,以兄弟相称。 纪檀音在李从宁面前不敢造次,连忙正襟危坐。同样是长辈,李从宁让他感到威严和疏离,而黄筹则因为老顽童的性格,与纪檀音十分亲近。 丫鬟摆上茶来,各方寒暄。谢无风慢悠悠地到了,黄筹一眼认出他,抚掌大笑:“原来无常客在这里躲着,可真是虎落平阳了!” “可不是,叫天下英雄看了大笑话,”谢无风毫不尴尬,平静道:“这笔账迟早得算。” 问过彼此的近况、互相称赞过一轮,房间里逐渐回归沉寂。 李从宁呷了一口茶,近日他总是顾虑重重,眉间凝出几条竖纹,越发让人觉得深不可测。纪檀音悄悄看向黄筹,想询问他如何看待江湖上抹黑师父的流言蜚语,黄筹好似会读心一般,沉声道:“这些日子,江湖上有些不利于纪恒兄弟的传闻,想必各位都听到了吧。” 李从宁波澜不惊地一点头,问:“黄兄以为如何?” 黄筹道:“一看见明彪华发的什么劳什子《告天下英雄书》,我就去问灵峰找纪大哥。几间木屋找遍了,都没他影子。”见纪檀音神色凄惶,他比了个安抚的手势,续道,“四年前他曾对我提过,说内功遇到瓶颈,无法参透《菩提经》最后一层境界,时常苦思冥想,心中焦灼。这一两月是他惯常闭关的时节,想必是躲在哪里练功了。玉山山脉绵延百里,山洞密林随处可见,一时寻不着他,也不能说明什么。” 纪檀音激动地附和:“黄伯伯,你说的正是我想的!” 黄筹眯又换上凝重的表情,道:“但是我认为,明彪华的所见所闻也是真的。” 纪檀音愣住了:“可是,你方才明明说……” 其余三人均露出深思表情,只有纪檀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急得抓耳挠腮。 李从宁道:“黄兄的意思是,袭击沈沛宅邸、洗砚山庄和恒山派的‘纪大侠’,是别人冒充的?” 黄筹道:“李兄听过人皮面具吧,虽然做工优良的面具千金难得,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李从宁盯着黄筹,缓缓摇头,明显对他的推测有所怀疑。那个神秘人武功之高有目共睹,对玉山剑法的造诣也十分深厚,这样的高手在武林中凤毛麟角,可近日未曾听说过哪一位行事异常。 黄筹笃定道:“不止纪恒,我看连西番教都是被嫁祸的,有人在背后下一盘大棋,只是局势还不明朗,看不清楚。” “黄伯伯,你这看法倒和无常客不谋而合呢。”李澄阳对黄筹笑了笑,转向谢无风时,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随即变得阴沉沉的。 纪檀音手心里捏着一把汗,生怕他当着两位长辈的面揭露自己和谢无风的“断袖之癖”,好在李澄阳向来光明磊落,没耍那等阴招。 “哟,无常客也这么看?”黄筹向前探身子,赞许的目光落在谢无风身上,“不错,有眼光,是青年一辈中的翘楚!” 李澄阳听他夸奖谢无风,心中不太痛快,抢白道:“黄伯伯,话谁不会说,只是要有证据才行。江湖中传说那魔头练了《至尊大法》,不管是真是假,他武功之高可见一斑。现在没人能抓住他,否则扯掉面纱验明身份,是不是师父就一清二楚了。依我看,真有本事,把那魔头掳获了才是正经。至于西番教,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行事又古怪,谁会想到嫁祸他们!” 虽然他话中带酸,所言却也不虚,黄筹点头深思,习惯性地摸向颌下胡须,结果摸了个空,于是自嘲一笑。 纪檀音问:“黄伯伯,你去四川干什么?” 他私心里希望黄筹能留在雄图镖局,因为在这偌大的宅子里,甚至整个江湖中,除了自己,只有黄伯伯坚定地相信师父的清白。 黄筹道:“我去调查一桩案子,事不宜迟,明日就走。” “是什么案子?” 黄筹笑眯眯的:“一桩十分重要的案子。” 纪檀音便知他是不愿意讲了,感到有点泄气。余下的时间便是闲谈吃茶,后来李从宁邀请黄筹给弟子们露一手,纪檀音和谢无风便跟到主院去看热闹。 黄筹练的是铁臂功,双臂粗壮,肌肉隆起,寻常刀剑伤他不得。这门武功看似粗莽,实则分外讲究手法、姿势、力道的变通,是一门上手容易精通难的内家功夫。 一名镖师手持铁棍,身体半蹲,小心翼翼地绕着黄筹移动,寻找出手的机会。黄筹扎马步,目视前方,泰然自若。铁棍从背后挟风而至,他听声辨位,闪电般出手,虎口托住棍子,迅速卸了对方力道,随后轻轻一撞,铁棍点在镖师胸口,击得对方退了两步。 围观的镖师伙计大声喝彩,纪檀音也鼓掌叫好,冷不防衣领被人提了起来,他回头一看,是李澄阳。 “跟我过来。” 这是秋后算账了。纪檀音心中打鼓,刚要迈步,手腕被谢无风捉住了。 “你们说悄悄话不带我么?” 李澄阳对他怒目而视:“等我问明真相再找你算账!现在是玉山神剑门派内的事,你休要掺和!” 纪檀音看他们剑拔弩张,又要打起来,连忙挣脱了谢无风的手,低声道:“我一会再来找你。” 滴翠园中有一处凉亭,四周环绕着从后院流出的温泉,热气蒸腾。李从宁在假山旁的石凳坐下,看了纪檀音一眼,叹了一口气。 “大师兄,你这是干什么呀。” 李澄阳忧愁而严厉地望着他的小师弟,在心中埋怨师父从小把纪檀音宠坏了,现在什么出格的事情都办得出来。 “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们。” 纪檀音抿了抿嘴,双手不知往哪里放,时而摸一摸映雪剑,时而挠一挠头皮。 李从宁催促道:“快说。” 纪檀音抬起头,飞快地看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咕哝:“前些日子。” “怎么……”李澄阳艰难地寻找措辞,此刻的对话让他觉得尴尬,咳了一声,“怎么回事?是不是他骗你的?还是逼你。” 纪檀音摇头,他知道李澄阳想听到肯定的回答,可他必须诚实。 “我是自愿的。”他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 李澄阳从凳子上站起来,痛心疾首地望着纪檀音,满腔的数落遇上一双固执的眼睛,愣了一下才跑出口:“胡闹!” 纪檀音咬着嘴唇,沉默地仰着脸。李澄阳来回走了几步,忽然解下佩剑,拿剑柄一下一下戳他的额头,怒道:“你还帮他说话!你什么时候有的这断袖毛病!必是他传给你的!胡来!你你你——” 花园角门边种着一排葡萄,绿色的藤蔓爬满木架,纠缠出一堵茂密的墙。谢无风站在葡萄架下,捏碎了几片叶子,汁液黏糊糊地粘在指腹上。 他紧皱着眉,眼看纪檀音那个傻瓜给李澄阳打得差点摔进沟渠,心疼得要命。忍无可忍要露面,才走一步,便听见身后有悉嗦响动,回头看去,竟是黄筹。 假山旁边,师兄弟两个还没停歇。纪檀音从小受尽宠爱,被李澄阳打了几下,委屈得不得了,缩着脖子,将脑袋埋进双臂之间,红着眼睛道:“你凭什么打我呀!你又不是师父!” 李澄阳的丝绸衣服不知何时被划烂了,胸膛剧烈起伏,脱口道:“你还有脸提师父!等我告诉他,你有什么好果子吃!” “你去呀!”纪檀音恨恨道:“你先告诉我师父在哪里!师父——” 他的尾音已哽咽,咕哝了什么也不知道,但这声“师父”却勾起了愁绪,两人停止争吵,四目相对,黯然伤神。 半晌,李澄阳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伸手要揉纪檀音红肿的额头,被纪檀音赌气地躲开了,于是改为拍他的肩膀,道:“我还不是担心你。那无常客城府极深,这回要不是遭了别人的道,武林中连他姓名面貌都不得而知,你和他搅在一起,不定怎么受牵连,你是我师弟,我能不管你?再说,师父从小就偏袒你,但凡你受了一点伤,总要责罚到我头上,我能不尽心么?” 纪檀音一开始还鼓着脸不理他,听到最后一句,往日回忆涌上心头,不由自主地缓和了脸色:“我知道你担心我。” 李澄阳关切道:“那你好好跟我讲,你们算是怎么回事?” 纪檀音思考了一阵,脸上明明白白地流露着茫然和犹豫,他将谢无风的话转述出来,有点羞赧,也有点怅然:“他说想和我好。” 李澄阳的火霎时又上来了,厉声道:“他说你就答应?这是什么好玩的事么!他起初不是隐瞒身份接近你的?这人花样多得很!” 纪檀音帮谢无风分辨:“他是个好人,只是江湖上有些误解而已。” 李澄阳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檀儿,你年纪还小,未曾经过男女之情,一时不察才落入他的圈套。他呢,不知辗转了多少风月。你可别鬼迷心窍!” 这话戳到纪檀音的痛处,他脸色微变,炯炯的目光倏然涣散。 李澄阳屏息凝望他,等他“开窍”、“顿悟”,谁知纪檀音却道:“我知道,可我……喜欢他。” 这一句近乎耳语,李澄阳却是像被惊雷劈中,瞠目结舌,好半天做不出反应。 葡萄架后面,黄筹也难掩震惊,偏过头瞪着谢无风。他是看着纪檀音长大的,护犊心切,立刻和李澄阳站在了同一战线,好似谢无风已经辜负了他的宝贝侄儿似的。谢无风专注地望着假山的方向,除了听到“喜欢”二字时瞳孔一缩,面上没有任何波动。 李澄阳咽了几次唾沫,还未摆出教训人的架势,纪檀音先开口了:“大师兄,我已是大人,你别再为我操心了。等师父有了消息,止住江湖上的流言,我自会当面跟他讲。” 说完就往角门走了。李澄阳憋闷至极,对着他的背影吼:“我看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纪檀音走过青草淹没的小径,绕过葡萄架,一抬头撞上谢无风,先是一愣,回过神后手忙脚乱,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怎么来了?” 他不知谢无风听到了多少,心中忐忑,谢无风不动声色地指了指黄筹:“黄老先生找你有事,我带他来寻你。” 纪檀音这才看到黄筹,连忙施了一礼,奇道:“黄伯伯,什么事?” 黄筹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李澄阳,压低嗓音道:“借一步说话。” 纪檀音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出三丈远,黄筹扭头对谢无风招了招手,“你也来”。 第35章 翻旧案 三人一直走到西跨院后边的竹林里才停下。谢无风从黄筹脸上看到一丝后悔,这位老先生显然对他的人品心存疑虑,可又因为纪檀音那句“喜欢”略加青眼,这会负着双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纪檀音问:“黄伯伯,什么事?” 相比他的焦急,黄筹显得心事重重,犹豫不决。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檀儿,你可知你师父在何方?” 纪檀音摇头:“我还想问您呢。” 黄筹严肃地望着他:“目前江湖上的传言对他十分不利。” 纪檀音沉痛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黄筹加重了语气,“如今武林中已然将杀死玉白师太,重伤明彪华的神秘人认定为纪大哥。一旦你师父再露面,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甚至有性命之忧。” 纪檀音不解:“让我师父对大家说清楚不就好了吗?而且,他们也没有证据啊!” 他的天真让黄筹露出一丝苦笑:“怎么没有证据?明彪华不是亲口承认被纪恒所伤吗?恒山派的女尼不是看见师父死在玉山剑法之下吗?目前来看,除非抓到冒充你师父的神秘高手,令两人当面对质,几乎不可能洗清纪大哥嫌疑。那人的武功你是见过的,抓他谈何容易!更何况恒山派的掌门之争正激烈,为玉白师太报仇是最能立威的一件事。他们哪管什么真相?都说是纪大哥杀的,那么冲纪大哥讨债便是,大不了日后说一句‘搞错了’。” 纪檀音听了他的话,感觉冷汗迭出,青筋直跳。他知道外头流传着谣言,因怕自己听了生气,控制不住出手伤人,这几日都窝在院子里,不知江湖上竟是这番一触即发的光景。 这当口,师父是现身好,还是不现身更好?纪檀音一时迷茫了。 “你今早问我去四川做什么,我明白告诉你吧,我是去查一桩二十年前的案子,你听过唐家堡吗?” 纪檀音隐约有些印象,一旁的谢无风提醒道:“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大帮派,在沈沛府上时王算盘提过。” 纪檀音迟疑道:“可是那个无头悬案?说什么堡主夫妇一夕之间离奇身亡,后来帮派便散了。” 黄筹轻轻点头,他用忧愁而凝重的目光望着纪檀音,一开始纪檀音不懂,还以为自己脸上沾了奇怪的东西,后来他感觉到一点模糊的恐惧,无意识地动了动嘴唇。 这时黄筹长吁一口气:“我怀疑,唐连卫夫妇是为纪大哥所杀。” 纪檀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否认:“不可能!” 黄筹目视远方,沉声道:“这只是我的猜测,但如果他们二人真为纪大哥所杀,一定另有隐情。如今嫁祸纪大哥的幕后黑手,十有与当年的旧案有关,因此我要亲自去查一查。” 纪檀音说不出话,三魂七魄好像在打架,脑子里乱糟糟的。他习惯性地看向谢无风,想求得一点依靠。 谢无风靠近了,握着他的手,用力捏了捏。他的眼眸是冷静而坚毅的,唇角微微勾起,给了纪檀音一个安慰的弧度。 纪檀音稳了稳心神,问道:“黄伯伯,你怎么会联想到唐家堡旧案呢?” “因为这个局做得太好了,像是筹备多年的结果。我仔细排查过你师父的仇家,无人有这样大的能力。那日偶然听人聊起唐连卫夫妇一案,我忽然忆起你师父那阵子恰在四川行走,因此生出怀疑之心。” “可师父行事一向光明磊落,若唐堡主夫妇真是他所杀,他为何不承认?难道说……” 他没说出口的话,在场三人心照不宣。 纪檀音感到一阵鼻酸,他忽然发现,他对师父的了解是多么单薄。在问灵峰的狭小世界里,纪恒是慈父,是严师,是名震江湖的一代大侠,而下山以后耳听目睹的一切,将他的形象变得丰满了,使纪檀音得以畅想他当年仗剑行走的风采,可也将他拽下金光闪闪的神坛。 黄筹道:“你师父当年猝然退隐,我就觉得奇怪,问过多次,他只说倦了,要和你师娘过平淡日子。现在想来,说不定与唐家堡旧案有关。” 纪檀音敏感地抓到了破绽,着急地反驳:“可是,唐堡主夫妇是二十年前遇害的,我师父是十五年前归隐的。” 这也是黄筹纳闷的地方,不过,只要弄清楚当年唐堡主夫妇遇害的真相,这个问题大半就解决了。 纪檀音心中忧虑,想跟他一起去四川,黄筹严词拒绝,安慰他如果一切顺利,十日左右自己便可返回襄阳,他让纪檀音留在雄图镖局,万一那魔头带人来洗劫,可以帮忙守护一二。 纪檀音撇嘴:“哪里用得上我?李伯伯早些日子就在招兵买马了,听说昨日还在兵器铺和玄刀门起了冲突。” “总是有备无患的好,那伙人智计无双,武功高强,还擅用毒,你看洗砚山庄和恒山派,都是大门派,却落得这个下场。” 纪檀音问:“黄伯伯,你真觉得不是西番教干的?可他们说梭哒语,还有人看见他们肩上的纹身!” 黄筹道:“中原武林跟西番教时有摩擦,但几十年没有起过大规模的冲突,今年西番教忽然大举进犯,并不正常。至于梭哒语和纹身,只要有心,总能模仿个七八成。” 前院传来一阵喧哗,是李澄阳在寻找他们,要开宴了。黄筹叮嘱纪檀音不要将他去四川的目的告诉李家父子,纪檀音问:“为什么?你怀疑他们?” 黄筹摆摆手:“非也。”却不再解释了。 午饭的氛围十分诡异,纪檀音和谢无风坐在一起,对面是虎着脸的李澄阳。纪檀音沐浴着大师兄痛惜的目光,垂着脑袋拼命扒饭,谢无风倒是淡定,夹了一块鱼肚子肉放到他碗里,还对李澄阳挑衅地一扬眉毛。 李从宁和黄筹聊着闲话,互斟美酒,对三个小辈之间汹涌的暗流视而不见。 纪檀音将鱼肉放进口里,囫囵嚼了两下就咽了,谁知厨房今日疏忽,未把鱼刺挑干净,他又吃得急,竟被一根尖刺卡住喉咙。 黄筹第一个看见,连忙招呼:“快拿醋!” 话音未落,两盏碟子已经递到了纪檀音面前。纪檀音抬起头,左边是谢无风,对面是李澄阳,均意味深长、充满威胁地望着他。纪檀音喉咙刺痛,眼眶里熏出薄薄一层眼泪,一会流向这边,一会流向那边,对这两个幼稚鬼的行径哭笑不得。 最终他接了李澄阳手中的碟子,将香醋一饮而尽,同时在桌底下狠狠踩了谢无风一脚。 李澄阳余光瞥见此景,心中格外畅快,觉得小师弟还挺明事理,几个时辰前因为那句“喜欢”而受到的震惊也化解了不少。他强压着上翘的嘴角,殷勤地给纪檀音夹菜,还剔了一只肥螃蟹给他。 谢无风依旧是不形于色,他的饭吃得很少,酒喝得很多,静默地坐在那里,看不出情绪。纪檀音很快开始担忧,不自觉地去讨好他,指尖在他的掌心轻挠,直到看见谢无风露出一丝微笑才安心。 李澄阳趁热打铁,当天晚上便吩咐仆人在自己居住的小楼收拾出一间卧房,随后勒令纪檀音住过来。他自我反思,认为前几日忙于镖局事务,怠慢了小师弟,因此有意补偿,拉着纪檀音秉烛夜谈。 纪檀音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如今江湖上风声鹤唳,师父又不知所踪,避开敏感话题不谈,便只有他和谢无风这段说不清楚的亲密关系可供评论了。李澄阳旁敲侧击,语气时而沉痛时而激昂,说来说去,还是叫纪檀音和谢无风早日了断。 纪檀音温顺地听着,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李澄阳的长篇大论对他而言并非全无触动,听到“了断”两个字,他忽然感到一阵凄凉,少年人的骄傲不许他示弱,可在师兄面前,说出口似乎也无妨:“要断也是他和我断,大师兄,线全都捏在他手上呢。” 李澄阳心尖一颤,他在油灯下看到一张倔强而哀伤的脸,恍然意识到纪檀音长大了,他已不再是问灵峰上那个天真无虑的少年。江湖磋磨了他,谢无风也是江湖的一部分。 李澄阳心情激荡,一时无言,反而是纪檀音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和他打趣:“师兄,你只会说大话,情之一字,我看你也不懂!” 次日一早,黄筹动身前往四川。一行人送至襄阳城外长亭,拱手道别。临走时,黄筹忽而将谢无风唤至身畔,耳语了几句。 “黄伯伯说什么呢。”纪檀音好奇,想要一探究竟,没走两步,衣领就被人拽住了,李澄阳黑着脸训斥他:“一天到晚凑热闹。” 接下来几日,纪檀音过得分外艰难,李澄阳与他寸步不离,不让他有一丝接触谢无风的机会。饭席上两人的座位也被安排得很远,偶尔目光交汇,未及给一个苦笑,就被李澄阳挡住了。 万籁俱寂的夜晚,纪檀音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毫无睡意。他从怀中掏出两枚黄花梨木令牌,就着月光看了一阵,毫无头绪地再次收好。翻了个身,揪着枕边的流苏,重重地叹了口气。 清早,纪檀音才有了点朦胧的睡意,就被李澄阳喊起来练剑,他心中闷着一股气,不行礼也不搭话,提剑便刺,几招下来,李澄阳很是吃惊:“你竟这般厉害了!是师父点拨的?” 纪檀音也没料到自己竟能一出手就在气势上压住了李澄阳,呆呆地摇了摇头。 李澄阳本还抱着逗弄小师弟的心思,这下不敢大意了,心中默念剑诀,左膝微曲,右脚缓缓变换步法,对纪檀音道:“再来!” 他一认真,纪檀音便觉得吃力,只能堪堪相抗。僵持不下间,他忽而忆起和谢无风月下斗剑那一幕,试探着将玉山剑法中本该横削的一招变为斜刺左胁。 李澄阳始料未及,绵绵不绝的剑招忽而乱了,破绽百出。纪檀音不及深思,近乎本能地出招,玉山剑法在他手中似乎有了万千变化,却又万象归一,有着相同的神韵。 “当啷”一声,李澄阳被映雪剑拍中右腕,吃痛松手,长剑坠落在地。他被剑身的银白光芒晃了眼睛,讶异、迷茫、尴尬地望着纪檀音。 纪檀音心脏砰砰跳,因为发热出汗,整张脸红通通的。此情此景也令他感到意外,师兄弟三人,李澄阳的剑法最为高明,他没想到自己竟有击败对方的一天。 叫好声打破了古怪的沉默。谢无风不知何时来到小院门口,倚着一棵翠竹,含笑看着纪檀音。 “师弟的剑法进步神速,”李澄阳回过神来,掩饰着失落夸赞道,“可传师父的衣钵了。” 纪檀音忙道:“分明是大师兄有意让我,加之今日侥幸,才胜了一招半招。” 李澄阳咳了一声,捡起佩剑:“我进房换身衣服,今日娘和弟弟要回来了。” 他的身影还未消失,谢无风便憋不住笑了一声,随后就收到纪檀音谴责的眼神。他做了个撇嘴的怪表情,对纪檀音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过来。 纪檀音磨磨蹭蹭地走到他面前,被谢无风抱了个满怀。他的黑眼珠左转右转,下巴若即若离地蹭着对方的肩膀,脸上雀跃,语气却不情愿:“你做什么,青天白日的。” 谢无风发出低沉的笑声,猛地将纪檀音抱离地面,在他嘴唇上轻轻一啄。 第36章 见伊人 这场比试对李澄阳是个不小的打击,他出身优渥,师承玉山神剑,本是个极重颜面,爱好名誉之人。输给一向不如自己的小师弟,不仅出乎意料,更让他觉得羞惭,尽管纪檀音没摆出胜利者的姿态到处炫耀,但两人的每次相遇似乎都在提醒这场败绩,因此他开始有意无意躲着纪檀音。 这对谢无风来说简直求之不得。他总在黄昏时叫纪檀音来房里饮酒,等到夜色笼罩天地,纪檀音便有了五六分醉意,欲拒还迎地反抗几下,就被他抱上床,共衾枕了。 连续三个晚上后,纪檀音终于发现了阴谋的端倪,捏着被子坐起来,气愤地指责谢无风:“你是故意的!” 谢无风哈哈大笑,眼角都迸出眼泪。 纪檀音胡乱打了他几拳,觉得头昏眼花,又躺回去,问:“黄伯伯去了几日了?” “七日了。” “也不知他可查到了什么……” 纪檀音这句话底气不足,实因他心烦意乱,辨不清自己到底盼望着什么结果。若唐连卫夫妇真是为纪恒所错杀,他再见师父,还能像以前那样满腔崇拜吗?只怕会心有芥蒂。 为了转移这个糟糕的念头,他强迫自己想其他的事,随口问:“你今日可见着我大师兄了?” 谢无风摇头。 “他像在躲着我,”纪檀音侧过身,右手枕在耳下,苦恼地望着谢无风,“总觉得和大师兄没有小时候亲近了。” 谢无风偏过头,瞧见纪檀音微微嘟着嘴唇,一副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在他脸颊上轻轻掐了一把,道:“你都说了是小时候,人还能不长大吗?” 襄阳城里来往的武林好汉甚多。自从洗砚山庄和恒山派遇袭后,本地数十个帮派都加强了防御,走在街上,十个人中有六个挂刀佩剑。 李澄阳迎着太阳,无精打采地迈着步子。前些时候为了防御西番教恶徒,他跟着爹爹忙前忙后,好容易有了歇息的时间,本该在府中陪陪师弟,或是读书作画,可实在静不下心来。 他忘不了三日前那场比试。尽管李澄阳不断劝慰自己只是一时失手,可却没有勇气找师弟扳回一城。若再输一场,颜面何存! 夜间睡眠,梦里也是纪檀音的剑光,华丽无匹,寒意森森,李澄阳猝然睁眼,披月而起,在院中将玉山剑法练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无论怎么练,他内心清楚,自己是比不过纪檀音了。他并不嫉妒,只是恨,恨自己不争气。 三年前下山,纪恒曾语重心长地叮嘱,为师已将本门武学尽数传授与你,今后修为能达至何种境界,全凭个人的造化了。 这几年来,李澄阳并未荒废武艺,每日照旧勤奋练功,可剑法却无丝毫精进。在纪檀音到来之前,无人发现这个事实,甚至他自己也自鸣得意,因为前辈朋友都在称赞他,夸他少年英才,天赋异禀。 天赋异禀,这个词从小便被贴在他头上,李澄阳不是没有怀疑过——在看到纪檀音小小年纪便将木剑挥得像模像样,而他在那个年龄还记不牢剑谱的时候,他也想过,到底是自己“天赋异禀”,还是爹娘需要他“天赋异禀”。 李从宁一直告诉他,雄图镖局这个大摊子将来必定要交给他打理,那些未竟的野心,需要他来完成。争强好胜是必须的,平庸度日便是不孝。 目前为止,李澄阳的表现让李从宁夫妇都很满意。他扮演着“少镖头”的角色,行事稳重识大体,让局里的老镖师都赞不绝口。虽然偶尔也会羡慕十岁的弟弟可以和父母肆意撒娇,但他知道弟弟和他是不一样的,老来再得子,宠溺乃是正常。 只是这幻象似乎要被戳破了。如今纪檀音已将他击败,他该拿什么来自欺欺人,确认自己能堪大任! 李澄阳沿着城中大道漫无目的地行走,他是大名鼎鼎的雄图镖局的少东家,识得他的人很多,一路上接连有武林人士问好,用敬畏、赞许和审视的眼神望着他。李澄阳强打精神应付了一阵,浓浓的厌倦淹没了他,于是转入一条羊肠小道,往花草茂盛处行去。 不知过了多久,遇到一条大溪,碧波荡漾,芦苇丛丛,几只黑鸭子在水面扑腾,悠闲地梳理着颈侧的羽毛。他感到心神开阔,便往溪上的石拱桥走去,想要登高望远。 小路狭窄,一丛斜生的灌木挡在通往石桥的拐角,李澄阳步子急,看也没看便直往右冲,冷不防和人撞了个结实,只听一声娇柔的“哎呀”,一个身穿天蓝色罗裙的女子趔趄着向一侧摔倒。 “姑娘小心!”李澄阳连忙俯身捞她,手臂揽在对方腰间,只觉纤腰不盈一握,同时鼻尖闻到一阵淡雅幽香。他呆了一呆,定睛看去,见那姑娘戴了一顶男子的斗笠,底下粉白纱巾遮面,露出一双盈盈秋水似的美目。 “哪里来的登徒子,快放开我家小姐!找死么!”一个素白衫子的丫头着急地从后边跑来,语气凶巴巴的。 她行动间带起一阵风,恰巧将怀中女子的面纱掀动,露出一张明净娇俏的脸,李澄阳心口重重一跳,手忙脚乱地放开对方,深深作了个揖:“在下鲁莽,得罪姑娘了。” 素白衣裳的丫头毫不客气地推搡了李澄阳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等回去告诉老爷,扒了你的皮!” 李澄阳这才顾得上打量那丫头,一看之下,竟发现这丫头和她家小姐有三四分相像,只是五官寡淡些。他诚恳道:“在下李澄阳,方才冒失冲撞了你家小姐,实在歉疚。” “李澄阳?”丫头的态度略微收敛了一些,“雄图镖局的少东家?” “正是。”李澄阳一面回话,一面悄悄看向戴斗笠的女子,不期然目光相遇,彼此脸上都是一红。 那丫头紧紧挽着小姐的手臂,看得出主仆感情很好,她怒斥:“你以为雄图镖局我们就怕你了?正好新仇旧帐一起算!前几日在兵器铺……” “新菱!”女子蓦然出声喝止,她拽着丫头的手,“我们回去吧。” 唤作新菱的丫头不情不愿地跟着小姐转身,临走前又是努嘴又是横眉,狠狠地瞪了李澄阳一眼。 李澄阳视而不见,只痴痴地盯着那道浅蓝色的背影,对方走出几丈远了,他才如梦初醒,迟疑地向前跨出一步,道:“敢问姑娘芳名?” 那女子脚步一顿,并不答话。倒是丫头新菱回身看了他一眼,隔得远,不知是什么表情。 当晚,雄图镖局的西跨院摆起了宴席,给从娘家探亲回来的李夫人和小少爷接风洗尘。李夫人本名谭凤萱,是山东知名刀客谭方全之独女,性格爽利大方,待人又宽厚,府中上下人等都喜爱她,称呼她为“萱嫂子”,纪檀音不过和她说了两三句话,立刻就亲近得不得了,连一向爱挑剔的谢无风也在席间递了她一杯酒。 李澄阳的幼弟李澄亦是个活宝,长得胖乎乎的,虽然才十岁,但说话时总端着大人的架子,拿腔拿调,惹得众人频频发笑。 李从宁将次子抱在膝上,爱怜地揉他的小脑袋,李澄阳神情恍惚地跟着笑,一根鸡翅膀在嘴里嚼了好半天,骨头都快咬烂了还无知无觉。 “大师兄,你怎么了?”纪檀音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 自从那日比试输了,李澄阳便时常躲着纪檀音,对他夜间不宿在自己院中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纪檀音有意与他修复关系,用饭时总是抛下谢无风,主动坐在他身畔,只是李澄阳尚不能释怀战败一事,每次都匆匆离席。纪檀音见他今日比往常更加心不在焉,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因而有此一问。 李澄阳回过神来,做了坏事被抓包一般,欲盖弥彰地道一句“没什么”。他脸上闪过一丝羞赧,所幸肤色较深,并不显眼。 谭凤萱注意到这里的情况,给李澄阳夹了一箸子菜,笑道:“怎么神思不属的,娘回来了,你不高兴么?” 席间蓦地静了,李澄亦用稚嫩的童音学舌:“是啊,澄亦回来了,哥哥不高兴么?” 李澄阳这才把心神从白日遇见的女子身上收回来,对弟弟做了个鬼脸:“高兴,怎么不高兴?你要是少长几两肉,我更高兴!” 李澄亦拔高音调反驳:“爹说了,这叫富贵!” 众人哄笑,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不消两日,李澄亦便发现大哥变了。他不再陪伴自己玩耍,一大早打扮光鲜独自出门,又在傍晚时分失魂落魄地回家,晚饭一毕就钻进屋子里,不见人影。李澄亦去他院里敲门,又叫又闹,只得到一句“烦死了”。小少爷既生气又好奇,偷偷翻墙进去,戳破李澄阳卧房的窗户纸,想看大哥在干什么坏事,结果发现李澄阳只是对着油灯发呆。他第一时间向爹娘告了状,同时把纪檀音锁定为新玩伴。 纪檀音很喜爱李澄亦,也乐意陪他玩耍,只是他惦念着师父和黄筹,难以打起精神。黄筹临走时曾留过话,若是一切顺利,十日便可返回襄阳,如今已过了时限,却没有任何消息。而二十日前纪檀音送回问灵峰的信鸽,不知是半路被人截下,还是师父收了信件另有打算,总之也不见踪影。这些不如意都让他心事重重。 李澄亦最终将目光投向了谢无风,这个客居府上,整日游戏花丛,饮酒作乐的闲人。 他问了一圈仆人,确定了谢无风的所在,然后背着手,昂着头,大步走到花园中,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高傲地问:“喂,他们说你是无常客,是真的吗?” 谢无风躺在一棵老树上晒太阳,这个地方是纪檀音发现的,隐蔽、干燥又阴凉,非常适合打盹。他看了李澄亦一眼:“你认为呢?” “我觉得不是,”李澄亦振振有词,“小纪哥哥说了,无常客的相貌十分丑陋。” 谢无风嘴角一抽,暗中腹诽纪檀音是有多记恨当初他隐瞒身份,“丑陋”尚且不够,竟要“十分丑陋”。 李澄亦不在意这些,他的注意力很快转移了,指着谢无风旁边一棵大树,惊喜地喊:“知了!你快帮我抓知了!” 这个月份还有知了存活,确实是罕见。谢无风默念着小孩子真麻烦,慢吞吞地支起上半身,抽出沉沙剑掂了掂,接着将剑尖对准大黑蝉,轻轻一抖手腕。 “哎呀,”知了缩成一团掉落在地,李澄亦不满地跺脚,“我叫你抓它,你扎死它做甚!这我还怎么玩!” 谢无风懒懒地打个呵欠:“没死,你捡起来瞧瞧。” 李澄亦半信半疑,这时地上的知了蠕动了一下,他连忙拾起来,观察过后,大喜过望,用崇拜的眼神盯着谢无风,道:“方才是晕了吗?你好厉害!” 李澄亦虽然年幼,到底出身于武学世家,对于功夫的好坏能看出些门道。他清楚剑法练到极致,讲究的是收放自如,谢无风这一手巧劲,实在是惊为天人。 “大师!”李澄亦双眼放光,捧着知了对谢无风鞠了一躬,“收我为徒吧!” 谢无风恩师尚在,并没有收徒的打算。不过他生性贪玩,看着这个傻乎乎的小胖子,起了点恶作剧的心思:“收是可以收,但我得考验你几天,看你懂不懂礼数。” 李澄亦是个小机灵鬼,当下便改了称呼:“懂懂懂!师父尽管吩咐!” 谢无风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他招手示意李澄亦上前,两颗黑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了半天。 纪檀音从角门路过,无意中瞥见这一幕,虽觉得纳闷,却并未当回事。直到晚饭时分,府上点起灯,李澄亦忽然挺着肉乎乎的胸脯跨进厢房,一见面就朝他深深一揖:“师娘好!请师娘用晚饭了!” 纪檀音一愣,左看一圈,右看一圈,最后对上李澄亦一本正经的视线,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澄亦,你叫谁?” “叫你啊小纪哥哥!”说罢李澄亦呸呸两声,“不对,是师娘,我拜了无常客为师,他说你以后就是我师娘!” 纪檀音的脸红透了,他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像是丝绸摩擦着雕花的门廊,细碎柔和,还夹杂着一点隐约的笑声。 “谢无风!”他推开李澄亦往外闯,气得想打人,“我再也不理你了!” 第37章 失春风 东跨院的主楼在滴翠园后边,修筑得富丽堂皇,正门有一匾,用草”三字,是李从宁夫妇平日起居之所。靠里的一间大卧房,油灯的火苗蓬勃地窜动着,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 李从宁推门进来,笑着问:“睡下了?” 谭凤萱从纱帐里探出头,如瀑青丝中夹杂着些许银霜,她关切地问:“贵三怎么说?” 贵三是服侍李澄阳的小厮,这几日李澄阳行为反常,夫妇俩便令他偷偷跟着儿子出门,看他到底去了何方,为了何事失魂落魄。 李从宁道:“澄阳一直走到南城,在白桃溪上的石桥上傻站了一整天,像是在等什么人。” 谭凤萱拢了拢头发,往靠墙一侧挪动,给李从宁腾出一点坐的地方。“没让贵三问问?他俩打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说不定澄阳愿意讲。” 李从宁将妻子搂在怀中,笑了:“还用你说,我连这个都想不到?告诉你一个重大消息,你儿子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谭凤萱猛一瞪眼,不可置信,怅然若失,又有些欣慰,叹了一口气道:“澄阳也是该成亲了,二十五岁的大人了。可知是哪家姑娘?” 李从宁摇了摇头,将李澄阳告诉贵三的只言片语又转述给夫人。 “白桃溪附近偏得很,又无农田可种,不该有什么农户居住才对。”谭凤萱拧起春山眉,仔细想了一阵,迟疑地看向丈夫,“那离玄刀门倒很近,可玄刀门不收女弟子吧?” 李从宁“嗯”一声:“玄刀门的女人除了周晓婉,只剩几个服侍的丫头,澄阳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至于这么鬼迷心窍么?” 谭凤萱白了他一眼:“我就见不得你这尊卑贵贱的思想,丫鬟怎么了,只要性格温和,又能照顾澄阳,我就满意。” “儿子大了,由他去吧,”李从宁在妻子的腰肢上摸了两把,嬉笑道:“小别胜新婚,你就只问儿子,不疼疼我?” 谭凤萱拍掉他的手,愠怒中带着笑意:“跟你说正经的呢!澄阳整日茶不思饭不想,我担心他闷出病来。那姑娘……”她忽然灵光一现,双手拍了个响,高声道:“哎呀!不会是翟昱那个走失的宝贝女儿吧!今年才回来的,你记得么?两口子疼得不得了,平日里也不让她出门,听说倒是生得绝好模样儿。叫什么来着……诗儿?” “像是有这么个人。”李从宁低头想了想,觉得妻子的猜测十有是真的,当下脸就黑了,“真是他家的?我不想跟翟昱结亲,他那个脾气,我不喜欢!” 雄图镖局和玄刀门都在襄阳城,虽然一个城北一个城南,但俗话说得好,一山不容二虎,这些年来两家难免有些摩擦。李从宁和翟昱维持着表面的和平,见面客气寒暄,私底下则暗中较劲。上次沈沛大宴群豪,李从宁借口押一趟重要的镖无法赴宴,实则在府中对翟昱趋炎附势的做派明嘲暗讽。 “你当人家喜欢你的脾气?”谭凤萱没好气地看着丈夫,无奈道:“做了这么多年镖局生意,还是学不会圆滑处世。就说今天饭桌上,你平白吼澄亦做什么?眼睛喷火似的瞪着谢先生,人家好歹是你府上的客。” 提起这个李从宁就动怒,虎目一瞪:“你听听他都教了澄亦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叫他喊纪檀音师娘,我——” 谭凤萱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柔声道:“我看小纪只是害羞,他都没生气,你发什么火?再说,也不是自家孩子,轮不到你来管。” “那就叫他师父来管!”李从宁的声音还压不下去,“只是他师父如今在哪呢!” “说起这个,我回来的路上,听了好多风言风语。”谭凤萱盯着丈夫的眼睛,缓缓地、忧伤地问:“纪大侠真堕魔了?” 李从宁一脸疲惫,捏了捏眉心:“我未曾亲眼看见,无法断言,但明彪华和恒山派的尼姑联合起来撒谎也不大可能。你不知道,如今江湖上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知道我与纪恒交好,都等着我表态,前些日子,还有人要我牵头发什么‘诛魔令’,更有甚者,猜测纪恒藏在雄图镖局里。” “我听说,那人练了至尊大法?” 李从宁看向妻子:“你信么?” “我不知道,”过了好一会,谭凤萱又道:“古籍说练那邪功要杀九十九个童男童女做药引子并祭祀,若说那人真是纪恒,他那么心善一个人,我……我不敢信!” 她的眼里闪动着泪光,李从宁怜惜地抱住她,道:“若真是纪恒,我也只能大义灭友了。纪檀音,我帮他养着便是。” 谭凤萱默默拭干眼泪,她也年轻过,二十来岁的时候,和所有向往江湖的少女们一样,偷偷爱慕着纪恒。当年万众膜拜的一代大侠,如今晚节不保,谁见了都忍不住唏嘘。 “瞧瞧,本来谈着澄阳的事儿,扯远了。说不定那西番教只是跟洗砚山庄和恒山派有旧仇,无意对付其他门派,害得整个中原武林白担心。”谭凤萱劝慰着丈夫,也劝慰着自己。 “嗯,”李从宁扑灭油灯,“睡吧。” 一轮圆月静静地悬在墨蓝天幕上,越过滴翠园中沉默的花草树木,便能看见两排修筑整齐的厢房。 夜是静的,是幽香的,纪檀音翻了个身,对着谢无风宽厚的肩背轻轻一戳:“你睡着了吗?” 谢无风就等着他这一下,立刻攥住那根作乱的手指,放到唇边吻了一吻,然后慢悠悠地转过身来,借着月光打量纪檀音不知所措的羞赧模样。 他的花招很多,纪檀音单纯无知,根本招架不住。有时候他心口又酸又甜,忍不住想,谢无风是不是对许多人都这样深情款款。 “你真收澄亦为徒了?” “怎么会,闹着玩的。你李伯伯才不肯让宝贝儿子拜我这般行为不端之人为师。” 纪檀音颇愤慨:“你还知道自己行为不端!你害得澄亦今晚挨了骂!” 谢无风哈哈大笑,毫无悔过之意:“是那小子傻,我叫他喊你一声师娘,谁知他当着爹娘的面也这么喊。” 纪檀音瞪着他,两颊肌肉紧紧绷着。 谢无风抚弄着他的头发:“怎么了?我若真是他师父,喊你师娘不是应当的?” 纪檀音没笑,神情有点古怪,他问:“你心里是不是把我当成姑娘?” 光线昏暗,谢无风没注意到他捏紧的拳头,和落寞抖动的睫毛,简单地哄了一句:“说哪里话,你就是你。” 那我是最好的吗,纪檀音想问他,但说不出口。他本是个直来直去、坦诚果敢的性格,在谢无风面前却变得优柔寡断了。 最终他换了个问题:“黄伯伯走之前跟你说了什么?” 谢无风的剑眉不易察觉地一颤。黄筹确实留下了一些信息,但只是主观猜测,还未有确凿的证据。纪檀音沉不住气,又爱胡思乱想,一旦告诉他,只会平添烦恼。 “他叮嘱我好生照顾你。”谢无风道。 纪檀音不知信了没有,黑亮的眼珠子盯了他一会,随即阖上眼皮,从鼻子里发出小猫一般的哼声。 谢无风觉得他骄矜得可爱,忍不住凑过去吻他,微凉的右手从领口伸进去,抚摸紧实滑嫩的肌肤。 “你干什么,”纪檀音马上缩成一团,底气不足地瞪着他,“昨天才弄过,二师兄说了……” 谢无风听见“二师兄”三个字就头疼,哄道:“好好好,不弄,我们换个玩法,嗯?” 月光将末尾的鼻音酝酿出几分暧昧,纪檀音将信将疑地盯着他,身体却渐渐放松下来。对于床笫之事他一窍不通,和所有毛头小子一样,有着难为情的好奇与期待。 谢无风露出得逞的坏笑,手底下稍一用力,纪檀音领口的扣子便松开了,从白纱的里衣中剥出一片莹润的肩膀,像白糖桂花糕一样。他发出一声短促的赞叹,低头亲吻。 纪檀音将脑袋埋在谢无风颈窝里,两手揪着他的衣领,因为肩膀的痒和热微微发抖。一股热流向小腹涌过去,他猛然醒悟,张口要骂谢无风骗子,忽然,那只微凉而粗糙的大手沿着肩胛骨一路往下去了。 常年练武的人都有一副好身体,肌肉匀称而柔韧,在噌噌拔节的少年身上,又多了一分修长之美。 谢无风两指按在纪檀音的腰窝上,有些粗暴地摩挲着,他感到欲望勃发,忍不住把纪檀音搂得近了些,让他紧贴着自己的下|身,同时在他耳边低沉地叫:“阿音……” 纪檀音干咽着唾沫,睫毛上沾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他迷迷糊糊地往谢无风怀里拱,突然,身体变得僵硬了。 谢无风摸到了他臀上的肉,稍微用力揉掐着,那里不够丰满,却非常紧实,引诱和蚕食着他最后一丝理智。 纪檀音难耐地扭动,在谢无风的手指试探着往幽深处戳刺时,他猛地睁大眼,一掌拍在对方胸口:“你干什么!” 谢无风未及防备,被掌风推得直往外滑,用足尖勾住栏杆才勉强没掉下去。 锦被横亘在两人中间,皱巴巴地堆成一团。纪檀音右手握拳将衣衫拢紧,指缝间凸出一截白色的衣料。 “阿音,”谢无风稳了稳情绪,试探着拍他的肩膀,被纪檀音头一偏躲开了,他一半迷惑,一半懊恼地安慰,“你不喜欢,就不弄了,别生气好不好?” 纪檀音消沉地垂着脑袋,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明明胸腔里积蓄着愤怒和难过,却像一堆燃尽的木柴一样,只闪着红光,跳不出一簇明火。尤其是在谢无风关切,或许还带着一点莫名其妙的注视下,更觉得别扭和难堪。 可他到底在介怀什么呢? “我回隔壁睡。”良久,纪檀音跳下床,赤着脚离开了房间。 谢无风没拦他,在纪檀音离开之后,他将手臂垫在脖子下面,转头看了一会月亮。 本想等着天亮后纪檀音情绪好转,再说几句好话哄他,谁知太阳还没出来,府里就喧哗四起,吵吵嚷嚷。谢无风披了件外袍,叫住路过的小厮,平淡地问:“是哪个门派出事了?” “是紫松会,听说昨儿下午和西番教恶徒好一场血战!纪——”小厮伶俐,知道主子曾与纪恒交好,连忙改口,“那个大魔头把沈沛大侠尸身砍成好几块,妻子儿女也没放过,好没人性!” 谢无风点点头,他早就料到遭难的不会止于洗砚山庄和恒山派,因此尽管遗憾,却不至于震惊。“原来沈沛躲在紫松会。”沉吟片刻,他又问:“会长胡寒如何了?” “听说受了点伤,命倒是保住了。” 谢无风谢过他,挥手让他走,小厮满脸惊惧之色,欲言又止。 谢无风了然地笑了笑:“怕什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真要冲着雄图镖局来,怕也没用。” 小厮听了,双膝一屈跪在他面前,揪着他的裤脚哀求:“我知道谢公子武功极高!若西番教真的来了,求公子护我一条贱命,我上有老下有小,还不能死……”说着竟然淌下眼泪。 谢无风垂眸俯视他,忽而忆起小时候脆弱如蝼蚁的自己。他心中哀戚,轻声道:“你求我没用,我也有要护的人。” 第38章 心事重 虽在洗砚山庄和恒山派遭遇突袭之后,紫松会也如其他门派一样加强了堡垒守备,但对手诡异的武功、封喉的毒药,防不胜防的暗器,还是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最难以置信的,乃是那群说着梭哒语的恶徒,竟对紫松会总堂的机关暗器,房舍分布,以及门派中几名高手的武功路子摸得很熟。显而易见,那个跟随西番教攻入,将沈沛一家残杀的蒙面之徒,对中原武林知之甚详,正是他指挥着一场场针对名门正派的袭击。 “纪恒!你堕入魔道,勾结异端,残害无辜同道,从此人尽可诛!” 嘶喊声追随着一个鬼魅般的身影,遁入黑夜。 “胡大哥!”塌陷的前殿里钻出一个妇人,举着快要熄灭的火把,满脸的脏污和眼泪,朝胡寒跌跌撞撞地奔来,“求你救救我家夫君!” 胡寒面皮涨得黑红,背靠一块方形石柱,左手按着心口,仍望着那魔头离开的方向咬牙切齿。 “师父!”又一名弟子远远地喊:“老八不知中了什么毒,浑身发红发痒,还有方师伯,一条腿已经不听使唤了,温大夫要截掉,他不肯,眼看要危急性命了!” “师哥!” “会长!” 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痛苦、悲愤、求助的目光射向角落的汉子。 胡寒深吸一口气,强撑着环视众人。他四十多岁,高瘦身材,方才与魔头交过手,中了一掌,现在内息紊乱,真气四溢,怒吼道:“我胡某今日对天发誓,此仇不报,沦为猪狗!” 语毕,喷出一口鲜血。 紫松会门人弟子共两百三十名,这一场恶战折损了近六成精壮男子。唯一可慰藉的是对手也未能全身而退,留下了二十几具尸首。紫松会弟子剥开他们衣衫查验,左侧锁骨均有一个火把形状的刺青,是西番教的标识。 消息很快传遍武林。 次日恰好是立秋,飒飒寒风吹过大街小巷,仿佛一夜之间,天就冷了。 襄阳城,一个老乞丐蜷缩身体躲在角落,眯着眼睛感叹:“树大招风啊……” 的确是树大招风,武林中十大门派世家,恒山派、洗砚山庄一蹶不振,紫松会元气大伤,除了少林武当没有太大动静,其他门派哪个不是心有戚戚,提心吊胆。 沈沛的惨死让他生前极力促成的武林结盟再次引起重视,甚至得到了整个江湖的热烈响应。“诛魔”、“杀番”、“肃清武林”,不到三日,这些口号便响彻大街小巷。 雄图镖局闭门谢客,尽管院中陈设未变,花园中开着灿烂的秋菊,整座宅子却显得十分凄清。 清早,从不堪重负的花瓣上掉落了成串的露珠,浸湿了行人的鞋尖。谢无风和谭凤萱在花园小径相遇,彼此行了个礼,闲聊了几句。 如今的府院里,上至总镖头李从宁,下至丫鬟仆役,几乎个个愁眉苦脸,只有他俩还算心境平和。 谭凤萱问:“你可看见澄阳了?他爹找他。” 为了应对西番教的突袭,李从宁和镖师们商量后,决定在主院中设置些机关陷阱,欲叫儿子督办此事,才发现李澄阳并不在府里,当即发了一通脾气。 谢无风微微摇头,调侃道:“没看见,八成是在白桃溪吧。” 谭凤萱抿嘴一笑,替儿子感到不好意思:“这孩子,弄得人尽皆知了!” 现今局势紧张,西番教搅得武林中人心惶惶,下一个遭难的保不准就是雄图镖局,李澄阳的心思却不在府里,才听了紫松会的惨案,又往城南跑了。 苦等了半月,没再见过美人一面,李澄阳眼巴巴地望着,心底沮丧难言,一颗心好似油煎。 到立秋这日,寒风吹得两颊冰冷,他已失望至极,趴在桥底的石柱上,不甘心地瞪着远方,视野里的景色虚虚实实。 蓦地,一个纤细的影子闯了进来,李澄阳揉了揉眼皮,以为是幻觉,可那人却很生动的,不紧不慢地靠近了。一袭淡蓝衣裙,素净的瓜子脸,眉眼淡淡的、很宁静,和梦中的样子完全重叠。 是她,真是她!李澄阳倏地站直了。 姑娘上了桥,在他热烈的注视中,停在一丈之外,手臂搭上栏杆,眺望着微泛涟漪的白桃溪。 天凉了,水面上没了野鸭,芦苇丛也无精打采。可这样一副萧瑟的秋景,二人却看得津津有味。 李澄阳心口火热,余光瞧着那姑娘,想要言语,又怕打破这一刻的默契与静谧。 默然站了半个时辰,姑娘轻轻一扭腰身,作势要离开。李澄阳急忙张开口,没蹦出一个字,反而发出令人难堪的抽气声。他涨红了脸,正自发窘,那姑娘偏过头来,对他莞尔一笑。 直到窈窕的身影消失不见,李澄阳才猛然惊醒,咂着嘴环顾左右,笑容洋溢。回程路上忆起圣人所言,朝闻道,夕死可矣,忍不住感叹,情爱之滋味竟可比于天道,我死也值了! 雄图镖局占地二百亩,东跨院两排厢房并主屋、花园、楼阁,都有抄手游廊相连。碧绿的藤蔓从廊顶垂落,在空中悠悠飘荡。 谢无风推开房门,吱呀声引得正在洒扫的女子回过头来,是伺候纪檀音的那个丫鬟绿萝,手里拿着一只鸡毛掸子,看见谢无风,敛了敛衣裙,盈盈下拜。 谢无风对她印象不太好,这丫头年纪不大,心思却多,虽然貌美,但总是一副精明算计模样。 不打算过多逗留,他微微颔首,问:“阿音呢?” 自从那夜床笫间的尴尬,他们之间的相处便有些怪怪的。纪檀音神龙见首不见尾,谢无风常常逮他不到。 “纪公子一大早便出门了,”绿萝眼珠一转,神态灵动,“好像是……去仙鹤宫了。” 谢无风点点头,正要走,和绿萝视线相接,忽然心中一动,要笑不笑地问:“前几日,你是不是在纪公子面前搬弄了什么是非?” 绿萝紧张地抓了一把裙子,又连忙松开,深深地垂下脑袋,“谢先生何出此言,我怎么敢。” 无常客的风流事迹早就传遍江湖,她不过是稍作添油加醋,加剧这段露水情缘的分崩离析罢了。再说,纪檀音那样单纯的傻小子,如何能陪伴无常客行走于诡谲的江湖?她聪明美貌、体贴机灵,分明最有资格。 “是吗,”谢无风意味不明地盯着绿萝,“你走近些,听不清你说话。” 绿萝脸上掠过一丝喜色,轻移莲步,款款上前。 谢无风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往日和气的双眸倏然变得凌厉:“那天早上,我在阿音房里,你家大少爷为何那般凑巧闯进来?” 如此近距离的对视,让绿萝忍不住双肩瑟缩。她脸色发白,咽了咽唾沫,竭力让嗓音不那么紧绷:“是黄筹大侠要见纪公子,大少爷急着找他,才……” 谢无风应了一声,语调古怪。 二人沉默片刻,绿萝以为谢无风信了,心思便又活络起来,羞羞怯怯地递一个眼波,拿捏着恰到好处的轻佻,试探着问:“这便是沉沙剑么?” 谢无风低下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自从被李澄阳砍断剑鞘,这把青色的宝剑便毫无遮拦地挂在腰间,李澄亦每次见了都要退后三尺,咋咋呼呼地说此剑杀气四溢,一靠近便要折寿。 “想看?”谢无风解下宝剑,递到绿萝面前,问:“你不怕?” “不怕!”绿萝激动地伸手去接,却扑了个空,尚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只见眼前青光一闪,颈侧便是一凉。 霎时,她完全僵住了,冷汗湿透了里衣。 剑尖贴着疯狂跳动的动脉,冰冷的金属就如面前的男人一样无情。绿萝哆嗦着嘴唇,泪如泉涌,小声呜咽道:“谢……谢先生……” 剑风贴耳而过,削下一片发丝。谢无风收回手,漠然道:“以后少管闲事。” 纪檀音从襄阳的仙鹤宫分部回到雄图镖局,沿着游廊回自己的房间。还有几步之遥,木门忽然开了,里面踉跄着跑出一个人影,衣衫凌乱,披头散发,满脸泪痕。 “绿萝姐姐,”眼看她朝自己撞过来,纪檀音连忙侧身避过,犹豫着伸出手,不知该不该拉一把,“谁欺负你了?” 绿萝未曾停留,泪珠挂在睫毛上,颇有些愤恨地瞥了他一眼,往花园去了。 纪檀音一头雾水地回到房间,见谢无风负手而立,背对着他欣赏墙上的一幅书画。 他无法控制心中的猜忌:“你和绿萝姐姐在房里干什么呢?” 谢无风仍不转身,摆着架子:“这会想起来理我了?” 纪檀音嗫嚅着,游移的目光落在地面一缕发丝上:“你是不是轻薄她了……” “胡说八道什么,”谢无风扭过头,对上纪檀音狐疑的眼神,心底倏地燃起一丛火,“你就这么不信我?!” 纪檀音梗着脖子不答,谢无风看他倔强又可怜的模样,语气软了下来:“今后少和那女人说话,你年纪小,识人不清。” 纪檀音明显在赌气,怒气冲冲地拔高声音:“我是识人不清,不然也不会被你骗!” 谢无风深深皱起眉,纪檀音毫不示弱地跟他对视,眼睛瞪得圆圆的。 这场架吵得莫名其妙,谢无风觉得自己越发看不透纪檀音了。他以为一切的起因都在那天夜里,他想要,而纪檀音不肯。殊不知矛盾的源头早就种下,信任和安全感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建立。 更何况他在江湖传言中“劣迹斑斑”,不知玷辱了多少良家妇女,名妓花魁。 僵持了一阵,谢无风问:“你去仙鹤宫了?” 纪檀音点了点头,眉宇间更添低落。 “公谦老儿还没消息?” “嗯。” “你黄伯伯呢?” 纪檀音摇头。 谢无风踱步至他面前,轻轻呼了口气。他抬起手来,欲要揉一揉纪檀音的发顶,纪檀音向左一偏,看样子想躲,最终却克制不动。 谢无风按着他的后脑勺,指尖抚弄着柔软的发丝,沉默不语。 纪檀音鼻子酸酸的,内心似在激烈争斗,半晌,他疲惫地叹了一声,将额头抵在谢无风颈窝:“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我近来十分烦忧,一直担心师父……” “我知道。” “今日出门打听消息,都不敢报玉山神剑的名号,”羞愧、愤怒和委屈,这些情绪将心得满满当当,纪檀音忽然哽咽:“我好想师父。” “如果那个大魔头真是他,我——” 最初,他对这些“污蔑”矢口否认,而现在,在众口铄金的影响下,坚定的决心竟开始动摇。这令纪檀音感到恐惧。 “不会的,不会的。”谢无风在他耳边重复低语,手掌拍打着纪檀音单薄的脊背。 紫松会遇袭的第四日,流火堂发生了一场爆炸。当时堂主倪贯鸣正和心腹手下试用最新的机关暗器,一行人被炸得尸骨无存。 虽无直接证据证明是西番教所为,但紧跟在洗砚山庄、恒山派、紫松会惨案之后,主使者的身份似乎不言而喻了。 一时间,中原武林对西番教的憎恶之情达至顶峰。近百年来,两方虽在边境或交界处小有摩擦,但总体上维持着和平。这一次,正邪之间势必是要决出个胜负来了。 西番教平日行事低调,行踪诡秘,武林中对其战力不甚了解,此次几个门派接连遭难,才知这邪教武功高强、手段狠毒,又有入魔的纪恒助阵,中原武林须得联合起来才能抵挡。当今江湖上热议的话题,便是结盟之事由谁出面,盟主之位有哪位大侠堪当。 提起武林盟,便不得不想到惨死的沈沛,他身前为结盟之事付出了多年心血,然而始终未能做成,一则因各大门派彼此相轻,不愿结为同宗,二则各路英雄心高气傲,不愿屈居人下。谁料如今时局变幻,武林伤痕累累,十大门派转眼便去了四个,气节和风骨在生死面前不值一提。 在江湖上议论纷纷之时,玄刀门门主翟昱遣弟子向朱月阁与雄图镖局发信,邀请李从宁镖头与花月影阁主来府上一叙,共商御敌大计。 第39章 志千里 书案上,一只青龙镇纸压着几页写满小楷的信件,边角在秋风中簌簌抖动。 李从宁坐在书桌后,浓黑的眉毛拧着,双手抱胸,面色凝重。 门檐下的风铃叮当一阵脆响,谭凤萱弯腰进来,手里捧着一盏茶,轻轻放在案几上。 李从宁看见妻子,紧锁的眉头略微舒展,唇角一勾。 他取过茶来饮,谭凤萱则拿起青龙镇纸,将翟昱的书信从头细读一遍。 “你怎么看?”读完了,谭凤萱将纸张团在手里,问丈夫。 李从宁道:“倒不意外,武林中乱成这样,也该是时候了。” 谭凤萱倚着太师椅的扶手,颇为感慨:“少林武当倒是沉得住气。” “他们有数百年根基,又有不传外人的绝顶武功,并不如何惧怕西番教。没动到他们头上,自然没必要主动出击。” 谭凤萱冷叱:“这群和尚道士,真是只顾自己修行,不管人间疾苦。” 李从宁摇头微笑,感叹妻子一把年纪仍有侠义心肠。 “十大门派世家,除却武当少林,而今还完好的,只有玄刀门、雄图镖局、朱月阁、丐帮。既要结盟,少不得由我们四家商量。丐帮摊子松散,方浪的武功只算二等,镇不住武林。翟昱那老东西想必也明白,故只请了我和花月影,先做商量打算。” “花月影这些年在武林中颇有威名,不可小觑。” 李从宁不以为然:“一介女流,不堪大任。” “这么说来,”谭凤萱脸上并未见得多少喜悦,停顿片刻,轻声问:“盟主不是你,便是翟昱了?” “还有谁?明彪华断手,胡寒重伤,倪贯鸣和玉白师太均身死人手,如今的家头籍籍无名。威名与武功并重,手底下还养着弟子的,除了我和翟昱,再无他人。” 李从宁说得兴起,双眸中跃出精光,他握紧拳头,宣泄似的往书桌上重重一捶。 谭凤萱讶异地望着他,依稀忆起丈夫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微微一笑,很快又叹了口气:“你想当盟主?” 李从宁高声道:“谁不想?如今结盟已成定局,既有百年难遇之机,大丈夫缘何不争!更何况,我不愿屈居人下,听翟昱那厮使唤!” 谭凤萱依旧是和和气气的:“想当年,你爹叫你继承镖局,你百般不肯,非要仗剑逍遥。如今来看,若非靠着这几十年在黑白两道经营下的人情与威名,你今日有甚么逐鹿群雄的资格?” 李从宁一愣,陷入久远回忆,神思恍惚,半晌叹息:“是啊,世事难料,造化弄人。” 谭凤萱轻轻按揉丈夫的肩膀:“你既已下定决心,我便只会支持你。要争盟主之位,拉拢朱月阁少不了。他们在荆州,离此处百来里,这些年竟未如何走动,可真是你的不对了。” 李从宁辩解道:“也不全赖我,花月影六年前才上位,清理门户站稳脚很就用了一两年。老阁主在时,不爱与武林同道来往。” 谭凤萱点点头,给丈夫出谋划策:“这次翟昱摆宴席,花阁主定然要在襄阳耽搁。咱们不若就邀请她歇宿在府里,借机联络感情。我听说小纪和她认了干兄妹,倒可利用一二。” 夫妻俩商量了一阵,丫鬟来请谭凤萱,说小少爷在花园打秋千,叫母亲一起玩耍。谭凤萱眼角漾着慈祥的笑意,连忙整理了衣裙要走。刚跨出门槛,忽地又想起一事,扭头对李从宁道:“李二哥,有件事求你。” 李从宁嗔怨地一挑眉:“凤萱,跟我还这样生分?” 谭凤萱没接茬,美目中荡漾着淡淡的哀愁:“无论你能否当上盟主,我想来,结盟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围剿西番教和……诛魔吧。” 李从宁不语,算是默认了。 “诛魔的时候,纪大哥……能不能别折磨他,给他个痛快。我总觉得,虽然堕了魔,他也定是有苦衷的。” 李从宁和她对视片刻,应道:“好。” 花园中打秋千的只有李澄亦一个,围观的人却不少。丫鬟小厮们靠角门站成一排,李澄亦的贴身男仆立在秋千架后面,将秋千推得高高的。 小少爷无忧无虑的笑声回荡在凄清的宅子里,多少扫去了一些蒙在众人心头的阴霾。 又一次欢呼着从空中落下时,李澄亦转过脸来,兴致勃勃地问:“师父,师娘,你们打不打?” 这小子太精明,谢无风不过随口叫了声徒弟,他就四处宣扬自己是无常客的嫡传弟子,若非嘴甜又会看眼色,加上称呼纪檀音为“师娘”让谢无风心中受用,否则早就挨揍了。 “澄亦,”纪檀音瞟见对面仆役们瞠目结舌的表情,脸皮一阵红一阵白,“都说了别乱叫。” 谢无风在旁边偷笑,纪檀音烦他,往左走了两步,躲进树荫下。 谢无风跟上来,问:“不去打个秋千?” 纪檀音撇撇嘴:“小孩子才玩的东西。” 谢无风捏了捏他的鼻尖:“你不就是小孩子?” “我才不是,我是大人了。”纪檀音仰头想反驳两句,忽地看见谢无风唇边的青色胡茬,喉结滚动两下,又咽了回去。 他比澄亦大八岁,便觉得澄亦是小孩子,可谢无风比他年长十一载,在对方眼里,说不定也把自己当个逗趣的玩意。 谢无风好似猜到他心中所想,轻声问:“不喜欢我把你当小孩子?” 纪檀音粗声粗气:“当然不。” “可我倒希望你永远像李澄亦一样,高高兴兴的。”谢无风凝视他,目光温暖,右手拇指按住纪檀音一侧嘴角,向上一提,“最近笑得越发少了。” 纪檀音十分滑稽地咧着嘴角,鼻子以上却纹丝不动,很严肃地瞪着谢无风:“你不总说我傻吗?长大了就不傻了。” 谢无风扑哧一笑:“傻和长大可无关。” 他放松了力道,大拇指轻轻刮蹭纪檀音腮边的,若有所思。纪檀音紧张地垂下视线,不知谢无风是否想要吻他,他们的确有几日不曾亲密接触了。 “阿音?” 纪檀音掀动眉梢,迷惑地“嗯”了一声。 谢无风收回手,对他眨了眨眼睛:“今晚来我房里睡吧。” 纪檀音没吱声,转过脸继续观看李澄亦打秋千。 李澄亦的大呼小叫一直没停过,看到谭凤萱朝这边来了,连忙招手:“娘,你来推我!” 谭凤萱笑道:“这就来了,你大哥呢?” 李澄亦控诉:“他又去找美人姐姐了!” 仆从中立刻发出一阵善意的窃笑。 谭凤萱陪儿子玩了一阵,掏出手帕擦汗,走到谢无风和纪檀音身畔歇息,笑着问:“小纪不去打两圈?” 纪檀音摇头,闷闷不乐地想,为何他们都觉得我该去!心中不悦,语气便有点冷淡:“我只在问灵峰上打秋千,那是师父专给我做的。” 谭凤萱脸色略僵,尴尬地“嗯”了一声,一笑带过。纪檀音不由得有些懊恼,想起今日听到的传言,便问:“伯母,我听说玄刀门请了李伯伯和花阁主赴宴,是真的吗?” 谭凤萱知道此事瞒不久,稍作犹豫便承认了。 玄刀门的邀约是私宴,并未大张旗鼓,毕竟洗砚山庄、恒山派等虽受了重创,在江湖上仍有一席之地,在讨论结盟之事时将他们排除在外,情理上未免说不过去。因此翟昱计划预先将关键事宜——尤其是盟主之位的归属商谈清楚,再广发英雄贴召开武林大会,到那时,有了朱月阁与雄图镖局的支持,其他门派便会顺水推舟了。 这厢他如意算盘打得响,却不知李从宁也有雄霸天下的野心。 纪檀音对变幻的局势并不在意,他只记挂一个人的安危,捏紧拳头,犹犹豫豫地问:“那……你们要对付‘夜魔’吗?” 因那魔头总是身着玄衣,每每在夜间杀人,武林中人既痛恨,又畏惧,唤之为“夜魔”。 谭凤萱不忍与他对视,避开少年逞强的眼睛,“必然的。” 纪檀音嘴皮一抖,吸了一口气,问:“有什么计划吗?不是说他神出鬼没,行踪成迷?” “总会有法子的。”谭凤萱不愿再谈,匆匆往秋千架走去,高声道:“澄亦,瞧你这一头的汗,过来娘给擦擦!” 纪檀音望着母子俩和乐融融的一幕,幼时的的记忆冷不防涌上心头,那会他也坐在秋千架上,荡得太高,没抓牢绳子从半空坠落,吓得小脸煞白,闭着眼睛尖叫连连,以为要屁股开花,结果却落进一个结实的怀抱里。纪恒搂着他转了个圈,笑着打趣:“檀儿可真是个胆小鬼!” 彼时纪檀音的师娘还没离世,常在一旁的菜地里照料蔬果,听见欢闹声便转过头,手里握着一把青菜,眉眼含笑,温情脉脉。 如今师娘早已归土,师父不知所踪,留他孤苦伶仃一个人,无力又无助。 “走吧,咱们没娘的人,看不惯他们母子情深。”谢无风不痛不痒地嘲了一句,推着纪檀音往花园角门走。 石子铺就的小道十分狭窄,两人并肩而行,身体不免紧挨着,摩擦出些许热度。纪檀音悄悄看谢无风一眼,想起他说过的“你还有我”,感到一点不够踏实的慰藉。 次日晌午,一顶软轿抬进了襄阳城。轿夫是四个年轻伙子,穿着统一的墨蓝衣衫,胸口绣着一轮血红的弯月。一个容貌昳丽的女子随行在侧,一行人足下无声,不惊微尘,俱是武林好手。 “阁主,哪里下榻?”随行的女子凑到轿子的小窗边,低声道:“雄图镖局和玄刀门都递了帖子。” 里头尚在沉吟,女子忽然低呼一声,笑声中带着点轻慢:“咦,前头像是李从宁来接了。” “是吗,”里头的人语气淡淡的,“既然李镖头亲自来了,咱们自然不能拂了他的好意。” 第40章 月明中 李从宁在敬德轩中大摆筵席,为朱月阁一行人接风洗尘。纪檀音得了消息,一早就到院门口守候。李澄亦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手里拿着一把瓜子,嘴里“噗噗”吐皮,害得小厮用笤帚扫了一路。 “师娘,听说花阁主长得天仙一般,真的假的?”他仰起胖乎乎的小脸,露出一个故作暧昧的滑稽表情。 纪檀音装作没听见,李澄亦脑瓜活,立刻改了口,扯着纪檀音的衣角撒娇:“小纪哥哥……” 纪檀音无奈,牵起他肉嘟嘟的手,道:“花姐姐确实长得美。” 李澄亦不依不饶:“有多美?听说她都要三十岁了。” 纪檀音望着街道那头来往的行人马车,心不在焉地应了几声。李澄亦鼓着两腮,埋怨纪檀音不理会他:“你就只喜欢师父,不喜欢我,我去把他叫来!” “别乱跑!”纪檀音连忙把他抱住,指着远处一行气宇轩昂的男子,“你看,他们来了。” 朱月阁和雄图镖局的几名弟子先到,李从宁花月影落在最后,并肩行走,偶尔交谈几句。 纪檀音高兴地唤:“花姐姐!” 花月影望过来,美目立时弯成新月,笑道:“小纪,可有一阵子没见了!”她抛下李从宁,三两步来到大门前,握着纪檀音双手,上下打量一番,怜惜道:“怎么憔悴了这许多。” 纪檀音鼻子一酸,他对花月影有种莫名的亲近之情,便实话实说:“忧心我师父。想必你都听说了。” 花月影眉尖一颤,垂眸叹了口气:“当日在商丘分别,确不曾料到会有如今的局势。” “花姐姐,你真信夜魔是我师父吗?”这个问题,除了谢无风,近来他已很少对旁人提起,每次开口,心中的动摇似乎都加深一分。 花月影抿着嘴,素手搭上纪檀音的肩膀,看向一旁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的李澄亦:“这是谁家的孩童?” “不才小儿,”李从宁适时插进来,朗声道:“花阁主,咱们进去说?” “好啊,那就多谢李镖头盛情了。”花月影挽着纪檀音的胳膊,抬脚跨过朱红门槛。 李从宁有意拉拢朱月阁,酒水饭菜、下榻之处都准备得极其精美。 除了花月影,朱月阁共来了五人,李从宁另设一席,由手下几个颇有名气的镖头作陪。 先上茶点,众人吃了一回。花月影坐主位,李从宁、谭凤萱东西相陪,下面是纪檀音、李澄亦,和两个空位。 “大少爷还没起吗?”李从宁语气不善,吩咐丫鬟:“赶紧给我喊来见客!” 花月影连忙劝解:“李镖头别动怒,年少贪睡乃是正常。” 李澄亦摇头晃脑地告状:“大哥早起了,和美人姐姐私会去了!” 李从宁霎时黑了脸,对着心爱的小儿子又说不出重话,只好瞪着牛眼,示意他少言。 谭凤萱道:“阁主见笑了。” 花月影摇了摇头,颇为好奇地追问:“素闻雄图镖局的大少爷风姿潇洒,且又剑术高明,不知哪家的姑娘三生有幸,能与他结成良姻?” 李从宁哼笑一声:“没影的事,剃头挑子一头热。” 谭凤萱嗔了丈夫一眼,道:“实告与阁主,还不知澄阳恋慕的是哪家姑娘呢。据说只有一面之缘,他日日去初遇之地傻等。” “竟是这样。”花月影端起茶盏,用青瓷盖撇去浮沫,若有所思。 她善解人意,不再追问李澄阳之事,转而聊起武林中的闲话。李从宁也沉得住气,不提西番教、夜魔与武林盟主,只陪着说笑。 不多时,话题扯到去世的老阁主身上,李从宁感慨道:“朱月阁历任阁主均十分神秘,我曾有幸与你师父见过一面,他话虽不多,却是个性格宽厚之人。掌管着如此声名赫赫的刺客组织,却存有仁义之心,难得,难得。” “是啊,家师离世六年,我无一日不思想他。” 纪檀音在下首陪坐,一直默默聆听长辈谈话,听到这里,不免想起纪恒,一时好生难受。 正在这时,轩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人推门进来,漫不经心道:“告罪,来迟了。” 他一身翠绿衣衫,被乍起的秋风吹得襟飘带舞,整个人鲜亮、明艳,本该像个浮夸的贵公子,可偏偏生得一副清雅的好相貌,打眼一看,只让人觉得赏心悦目,无一丝庸俗气质。 纪檀音一扭头,视野里飘荡的那片翠绿就让他晃了神。 谢无风反手阖上门,对谭凤萱拱手:“萱嫂子。”又向李从宁草率地行了个礼。 李从宁未在意他的轻慢,指着花月影介绍道:“这位是朱月阁的花阁主,谢先生可识得?” 谢无风好似这才注意到主位上的美人,定定地看一眼,无甚笑意地勾一勾唇角。 花月影也笑了:“我和谢先生,可以说识得,也可以说不识得。” “哦?”谭凤萱感兴趣,“此话怎讲?” 谢无风在纪檀音身边落座,执壶倒了一杯浓茶,仰头灌下,余光觑见怔愣的少年,调笑道:“傻了?” 纪檀音脸上一热,讪讪地别开头,从桌上拈了一块点心,口中嘀咕:“穿这么多也不嫌热。” 这当口,花月影已向李从宁夫妇讲述了当初与谢无风结识一事,揶揄道:“若非后来在通缉令上看见,我还只当谢先生是小纪的表哥呢。” 谭凤萱问:“该不会是你哪个仇家,想借刀杀人吧?” 谢无风呵呵两声:“那他可真是失算了。” “前些日子官府还发公告,说已将你拿住了,不日即腰斩,这又是怎么一回事?真个把我搞糊涂了。” 正说着,李澄阳到了。他才从外头回来,额上沁着汗珠,脚底沾着红泥,一进门就深深作揖,朝花月影问好,与爹娘请安。 李从宁板着脸,训斥了他几句。 李澄阳唯唯诺诺地应着,明显心不在焉,眼前只闪动着心仪女子的倩影,还有今日她对自己说的那句“真巧”。 谭凤萱看丈夫鼻翼鼓动,太阳穴疾跳,便知他要发火,连忙吩咐丫鬟布菜。 李澄阳对此毫无知觉,在李澄亦旁边坐下,掐了一把弟弟的脸蛋。 李澄亦逮着机会撒娇:“大哥,你不是要教我射箭吗?这几日都不见人影。” 李澄阳道:“下午就教你。” 李澄亦眼珠子乱转,锁定了花月影,笑嘻嘻地问:“你爱慕的姐姐到底是何方仙女,有花阁主漂亮吗?” 李从宁喝了一声:“澄亦!” 李澄亦嘟着嘴巴做个鬼脸,缠着哥哥问东问西。 花月影笑道:“李镖头家的小少爷,可真是个活宝。” 李澄阳为防弟弟嘴里再迸出让人难堪的话,一个劲给他挟菜。须臾,察觉对面射来一道热烈视线,便夹了一只鸡腿递过去,歉疚道:“小师弟,这些日子也怠慢你了。” 纪檀音捧碗迎接,谁料鸡腿半途被截住了,两双箸子在空中碰撞,暗中较劲,僵持不下。 纪檀音用胳膊肘撞谢无风,低声问:“你干什么呢?” 谢无风不答,从李澄阳手里抢过鸡腿,放在眼前端详片刻,还是丢到了纪檀音碗里。 无聊。纪檀音瞪他一眼,嘴角轻轻一抽。 饭毕,各自漱了口,李从宁邀请朱月阁一行到花园中赏玩。 花月影婉拒道:“还是先谈正事吧,李镖头大费心思招待我们,不说个清楚,我心中过意不去呢。” 她是个聪明人,对局势也看得通透,李从宁索性不绕弯子,沉声道:“那请阁主到书房一叙。” 他们离开后,李澄亦撒娇耍赖,央着哥哥、师父、师娘一同玩耍。 正是桂花盛开的时节,满院清香弥漫,令人身心舒畅。李澄亦爬树捉鱼,闹得府里鸡飞狗跳,玩累了便叫纪檀音和他比赛投壶,谁输了就喝梅汤。谢无风和李澄阳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守着两人游戏。 谢无风忽道:“天下的气都要被你叹光了。” 李澄阳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长吁短叹,脸上挂不住,假意咳了几声。 他今日又遇见了心仪女子,虽然仍不知对方名姓,但女子离开时冲他点头示意,说明已对他有了印象。 下一次,李澄阳暗想,一定要请教芳名。 谢无风轻轻一叩沉沙剑,问:“你什么时候赔我剑鞘?” “小气。”李澄阳向后一仰,注视着天际一朵缓缓飘过的云,忽而问:“你对檀儿,也像我对……那样吗?” 几丈外,纪檀音眯着眼,身体略微向前倾,手里捏着一枚令牌,正左右比划着对准头,嘴唇抿成一线,模样很认真。 谢无风瞧了一会,道:“恐怕不太一样吧。” 书房里燃着浓郁的沉香,房门紧闭,袅袅白烟散出千丝万缕,最终归为无形。 李从宁起身,朝花月影一拱手:“有阁主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花月影还礼,平淡道:“他日李镖头当上盟主,可别忘了今日许诺朱月阁的好处。” 为表敬意,李从宁安排朱月阁一行人在温泉旁的独院歇宿。当晚,花月影布下酒菜,邀请纪檀音前来小酌,问起别后种种遭遇。 一路上的惊心动魄,纪檀音三言两语概之,花月影听得秀眉颦蹙,轻拍他的手背,叹道:“可真是九死一生,你受苦了。” “没什么,”纪檀音不好意思地笑笑,“多亏有谢无风,否则我早死了。” “说起他来……”花月影调子拖得长长的,忽而凤眼一眯,逼问道,“你们怎么回事?今天席上我可都看见了。” 纪檀音喝了几杯酒,脸上已显出颜色,被她这样一问,两颊愈发艳丽了。 花月影看他不答话,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他的额头:“你啊。” “他是个浪荡轻浮之人,你自己心中要有计较。” 纪檀音闷闷地“嗯”一声,看时间不早了,就跟花月影道别。 花月影把他送到小院门口,问起在商丘遇到的拐卖幼童一案可有进展。“你当时声称已有线索,如今怎样了?” 纪檀音苦恼地摇摇头,从杀手身上扒下来的两枚令牌不算什么突破,公谦老儿又下落不明,这桩案子已经走到尽头。 花月影沉吟片刻,道:“八成是西番教做的,否则怎么练得出夜魔那身邪门武功?你放心,各大门派结了盟,头一件事便是围剿西番教。等抓了那安措教主,咱们再好生清算。” 纪檀音从独院离开,沿着黑黢黢的小路走回东厢房。路过花园,忽有枯枝断裂的脆响从桂花树后传出。 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纪檀音绷紧了神经,悄悄按住剑柄,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喝道:“谁!” “我。”一个熟悉的声音。 谢无风从树丛深处钻出来,右手提着一碗纱灯,朦胧的光芒和天上的月亮相映成趣。 纪檀音放松下来,问:“你怎么来了?” 谢无风晃晃手里的灯,“等你啊。” “怎么不进去?花姐姐还问起你呢。” 谢无风干脆道:“不喜欢那个女人。” 好好的气氛,总能叫他弄僵了,纪檀音顶嘴:“可我喜欢。” “不许你喜欢。” “你凭什么不许,我就——”他话音一顿,蓦地睁大眼睛,温柔的月光就势洒落,璀璨生辉。 谢无风捏着纪檀音的下巴,恶狠狠地亲吻,那阵势似乎要将他吃了。直到纪檀音舌尖发麻,浑身颤栗,他才放过他,嗓音幽幽的:“不许你对别人说喜欢。” 第41章 难忘机 次日,李从宁带着妻子、大儿子,与朱月阁一道,共赴玄刀门之宴。 玄刀门位于襄阳城南,数米高的围墙圈起百余亩地,东临白桃溪,西靠雪松山,四野幽静,是个修身习武的好去处。这日门派中十分热闹,弟子们来来往往,却又井然有序、丝毫不乱。翟昱的几名高徒侯立门外,俱着青布短打,眸中精光内敛,英气勃发。大徒弟带头,对李从宁一行执后生礼,姿态从容、不卑不亢。 进了门,先是一个宽阔的练武场,新收的弟子们正在练习基本的刀法。见了客人,无一不肃立问好。李从宁不冷不热地评价:“规矩倒教得好。” 李澄阳落在后面,与花月影的侍女明烟并肩而行,偶尔对视一眼,尴尬地微笑。前一晚父亲叮嘱他,此女武功不俗,可能是朱月阁中独当一面的人物,叫他用心结交,探问花月影的真实想法。李澄阳素来不喜尔虞我诈,谁料父亲在老年忽然起了雄心壮志,想要坐一坐盟主之位,他无可奈何,只好全力相助。正不知如何搭话,明烟开口了:“李公子干什么总瞧我?” 李澄阳结巴:“我,我,我没……” “我听说你已有意中人了,竟还瞧别的女子?可真是三心二意!”明烟生得美貌,也深知自己的迷人,在众星捧月的环境里待久了,难免轻浮骄矜。 李澄阳不喜她说话的腔调,假作未听见,转头看向远方的房舍。只见苍翠林木间,闪过一抹熟悉的倩影。“啊!”他低呼一声,蓦地停住脚步。 明烟问:“怎么了?” 李澄阳眨了眨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远处不言语。那里邻着玄刀门的外墙,种着一圈松柏,阳光穿透枝叶,映照出跃动的灰尘。然而那翩跹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如同他每晚梦中的景象。 “澄阳,傻站着干什么!”李从宁回头呵斥。 李澄阳连忙跟上去,走了几步,又恋恋不舍地回看一眼。 玄刀门是个四方格局,靠近白桃溪的东墙,有一处偏僻角落堆放着干草、麦秆、木柴之类。此时,金黄的稻草正簌簌抖动,隆起一座新的小丘,须臾,从里面钻出一个红衣的丫头。 丫头来不及拍掉身上的碎屑,急忙伸手去拉里面的人,口中抱怨:“小姐,今日府上人多眼杂,就不该出来,万一被老爷夫人晓得了……” “就是趁着人多才好,有贵客,爹娘顾不上我。”翟映诗扶着丫鬟的手臂站起来,两人将麦垛恢复原状,拍干净衣裳,往白桃溪的方向走去。 新菱忧心忡忡:“老爷若是知道我偷偷带你出府,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新菱,”翟映诗叹了口气,“我闷得慌。我知爹娘疼爱我,不忍再受分离之苦,我何尝不是?但整日坐在家里,也实在难捱。” 新菱抿嘴不语,紧紧地挽着小姐温软的手臂。她是翟昱捡回的弃女,在翟映诗未回家之前一直服侍翟夫人。虽是丫鬟,但因相貌与走失的女儿有五六分像,向来备受夫妇俩喜欢,如同干女儿一般。新菱至今记得与翟映诗初见的场景,堂上众人哭成一团,她也哭了,泪眼朦胧中望着翟映诗,暗自想,都说我和她像,实则哪里比得了,分明一个是云,一个是泥。 翟映诗没有小姐架子,待新菱犹如姊妹,二人关系亲密,有时还同塌而眠。从夏至秋,在许多繁星闪烁的夜里,新菱悄悄睁开眼睛,屏息凝神,痴痴凝望小姐的睡颜。偶尔,她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指尖碰一碰翟映诗的胸口,又哆嗦着缩回来。 那些念头本来只属于夜晚,可她越跟翟映诗亲近,心底的渴求反而愈加强烈。自翟映诗遇见李澄阳,嫉妒之情更是野草一般疯长。 “你是不是去见那个臭小子?” 翟映诗两颊浮现红晕:“你莫要乱说。” “我就知道!”新菱攥着手中的帕子,恨恨道:“小姐,李澄阳不是什么好人,他初遇时就故意轻薄你!” “新菱,你对他的敌意太重了些。”翟映诗不欲多谈,转开话题,“我今日出来,是有一位旧友要见。” “是什么人?你从没提过。”新菱不愿放手,满眼忧虑地瞧着自家小姐,对她漂泊在外的二十年感到无限心疼与好奇。 “我的一个恩人。莫要多问,就在此等我。”翟映诗动作干脆,撇下新菱进了一边的树丛。 新菱少见她如此坚决果断的模样,愣了一会。回过神再看,翟映诗早已不知去向。 等了一盏茶功夫,新菱焦急起来,沿着岸边来回走动,按捺不住地朝树林里呼唤小姐。因怕惊到玄刀门的哨卫,又不敢放开嗓子喊,急得眼眶通红,手脚冰凉。 她拨开草丛,往密林深处走了几步,原以为这个林子只有两三亩大,进去才知别有洞天,里头郁郁葱葱,阳光被挡了大半,格外幽暗阴森,一排参天古树旁逸斜出,形态怪异。 “小姐!”新菱被吓住了,呜呜地哭起来。 “我在这!”从白桃溪的方向传来熟悉的声音,新菱掉头就跑,直到闯出这个阴森之地,日光利箭一般兜头刺来,才感到如释重负,她一把抱住翟映诗,哽咽道:“你吓死我了!” 翟映诗拍拍她的背,取笑道:“胆子真小。” 新菱情绪激动,一边摇头一边流泪:“我再也不带你出来了,咱们两个就在府里玩耍,一辈子不出门,也不见旁人!” 翟映诗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她哄好。先前在林中与故人相见,得了些坏消息,又要安慰哭泣的新菱,实在让她心力交瘁。 二人从麦垛下的“狗洞”返回玄刀门,新菱揉着通红的眼圈,终于注意到小姐神色郁郁,试探着询问她因何事伤神。 翟映诗语焉不详:“没什么。” 她们绕过松林,沿着平日走熟的小路回到内院。翟映诗走在前面,忽而脚步一顿,新菱扶着她的腰,定睛一看,立刻勃然大怒:“这是家眷内宅,你如何偷跑进来的?!” “我……”李澄阳满面通红,不住作揖,“我来府上做客,中途闷了出来走走,不知这是内宅,对不住,对不住。” 他欠着身子,视线却一直粘在翟映诗脸上,情意绵绵。 新菱感到一阵恼火,越前一步挡住小姐,叱道:“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滚!” 翟映诗扯了扯新菱的袖子,偏头对李澄阳淡淡一笑:“不妨事,你穿过前面的竹林,再沿小路走四十丈,便能看见一个垂花门,过去就是正厅了。” 温言细语,如同潺潺流水之音,听在耳朵里,说不出的甜美畅快。李澄阳讷讷道:“多谢姑娘了。” 他作了个揖,转身往竹林中的小路走,没几步,突然又扭过头,唐突而热烈地盯住翟映诗,嘴唇翕动,飞快道:“我常常想你!” 斑斑点点的阳光洒落竹林,照得他面庞发亮,熠熠生辉。 翟映诗一愣,似乎是想笑,又觉得难为情,以手掩面,垂下眼帘。新菱站在一旁,只觉呼吸困难,胸口绞痛,仿佛被人扼住喉咙。她猛地跺脚,捡起一块石头朝李澄阳砸去:“还不快滚!” 这一日,玄刀门别有用心的宴席最终不欢而散。会客厅里一片狼藉,翟昱的大弟子段秦指挥着丫鬟们收拾残局,将地上摔碎的酒杯瓷盘打扫干净。 “大师兄!”一群年轻汉子推搡着进了屋,争先恐后地往他身边挤,问道:“怎么样怎么样!师父是不是当定盟主了?” “以后咱们就是武林盟主的亲传弟子了!多厉害!” “别闹,”段秦挥挥手把丫头赶出去,在师弟们兴奋的注视中,压低声音道:“我今儿陪坐,听李镖头的意思,好像也对盟主之位有意呢!” “就他?!”翟昱回到正房,重重摔上门,“一个走镖的,算什么名门正派!这几年做大了,武林中给他几分面子,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 “你小点声吧。”周晓婉坐在榻上绣花,年纪大了眼睛不好,绣几针便要伸直手臂端详一阵。她听见丈夫愤怒的粗喘,劝道:“待会晚饭时可别愁眉苦脸,诗儿见了又要担心。” 听她提起女儿,翟昱的脸色霎时缓和了,甚至涌出了温情:“我知道。” “要我说,你非争什么盟主?咱们两个都是快要入土的人了,能把女儿盼回来,已是谢天谢地了,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不好吗?” 翟昱戗她一句:“你以为我不想?但李从宁要是当了盟主,咱们的日子能好过?到时候围剿西番教,少不得把玄刀门派在前头冲锋陷阵,几百名弟子的安危我不管了吗?” 他满腔怒火,一脚踢翻凳子,抱怨得停不下来:“还有那个花月影,明里暗里帮李从宁说好话,气煞我也。” “是么?”周晓婉是个慢性子,和翟昱的暴脾气截然相反,做了这么多年夫妻,谁也没为对方改变一点。她不慌不忙地穿着针,道:“我倒是觉得花阁主是在坐山观虎斗呢。” 翟昱不信,嗤笑一声:“你说她也想当盟主?” 周晓婉不答,将绣线放进口中抿了抿,慢悠悠道:“看吧。” 翟昱在她身边坐下,暗自沉思。半晌,见周晓婉始终穿不好针线,他急躁地“啧”了一声,劈手夺过。 周晓婉松开缎子,幽幽地补了一句:“可别小瞧女人。” 雄图镖局里,气氛同样沉闷。李从宁将几名拜过把子的心腹弟兄叫到主院天井中,把今日席上的情景一一说了。 老三宽慰道:“李大哥不用担心,弟兄们都是支持你的,黑道上几大匪帮,咱都打点过了。白道上有名望的大侠高手,也有人情来往,真要武林公推,李大哥绝对比翟昱那厮更得人心。” 一人不放心:“他该不会耍阴招吧?” 李从宁眉头紧蹙:“我就是担心这个。” “不会吧,翟昱好说也是一派之主,在江湖上有点地位,”说话的人顿了顿,“不过防着些总是好的。” 李从宁施礼道:“那就劳烦各位老弟了。” “多少年的兄弟,大哥说这些做什么?对了,少镖头怎么没来?” 提起大儿子,李从宁立刻沉了脸:“叫我训斥了一顿,正反省呢。这些日子太不像话,今天席上也是,萎靡不振的。” 众人都笑了,老三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澄阳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难免的!” “说起来,到底是哪家的姑娘?李大哥还不赶紧准备彩礼,上门提亲!” 李从宁想起妻子的猜测,心烦意乱地挥挥手:“我才不管他!” 东边一排厢房里,灯火煌煌,窗户上映出两个对坐的影子。 纪檀音摇了骰子,出来两个三,他“啊”了一声,可怜巴巴地盯着棋盘——眼看自己又要输了。 谢无风将杯子推过去:“准你再摇一次。” “真的?” 谢无风一本正经:“真的,我刚吹了口气,把好运转给你了。” 纪檀音接过杯子,虔诚地阖着眼,嘴里念念有词,摇完一看,居然是两个六,惊喜地喊了一声。 谢无风懒懒地支着额头,笑着问:“高兴了?” “嗯,”纪檀音点点头,忙不迭地捏着马|子往前跳,到了指定的位置,他迟疑地抬起脖子,“可我还是心慌。” 自傍晚起,纪檀音的右眼便一直跳,谢无风见他神思不属,拉他来房里打双陆。纪檀音在深山长大,不曾学过这等娱乐游戏,感到十分新奇,不知不觉就玩到了天黑。 “这把你赢了,”谢无风收拾棋子,问纪檀音:“不早了,今晚在这里睡?” 纪檀音斜着瞧他一眼,黑亮的眼珠流露出期待和迟疑。 “知你心情不好,不作弄你,”谢无风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来,张开双臂,“抱抱还不行?” 纪檀音几乎无法和他对视,此时的谢无风太过温柔,像一汪幽深的湖水,吸引着他这株倔强的野草投下影子。 他犹犹豫豫地攀上谢无风的肩膀,刚要开口,一声惊恐的呼喊猝然划破寂静的长夜,打碎了宅邸的太平。 “夜魔来了!夜魔来了!” 纪檀音夺门而出,几步跃上房顶,一路狂奔到主院,揪住报信的红头镖师:“你说什么!” 镖师牙关打颤,满头冷汗,到底是练过武的,没吓到尿裤子,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对纪檀音道:“是真的!我在城门口当值,看见他和铁臂功黄筹打起来了!” 第42章 隔阴阳 一弯冷月藏进灰色的云朵之后,幽暗的城墙上,两个身影正在快速交手。其中一人明显不敌,且战且退,此时脚后跟已然踩空,上半身向后仰去,如同一柄快要折断的弯弓。 十丈之外,纪檀音提剑疾奔,一眼看出黄筹情况危急,唤了一声:“黄伯伯!” 黄筹背上湿了一片,手里的兵器只剩短短一截竹竿,听见呼喊也不敢转头,侧身、虚晃、躲避,抓住剑招变换的空当,孤注一掷地刺向对方胁下大穴。 这一击用尽毕生所学,时机、力道、速度,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中了! 黄筹一阵狂喜,脑海里才闪过这个念头,便感到一阵钻心蚀骨的剧痛,他忍不住嘶声大吼,脚下再也站立不住,从墙头摔落。 身体砸到地面只是眨眼间,然而这极短的一瞬,却是黄筹生命中最后的景象。他看见在大片阴森沉默的黑影中,两只熟悉的手从眼前飞过,其中一只还握着竹竿,断口处整齐平滑,鲜血喷溅。他扭动、挣扎,充满恨意地瞪着夜魔,那人全身黑衣,只露出一双猩红呆滞的眼睛,鹰隼一般从空中跃下,双脚一前一后踏上他的胸口,重如千钧。 黄筹喷出两口血,胸骨俱碎的身体软绵绵地坠落在地,掀起一阵淡淡的灰尘。 “不——!” 纪檀音发出痛苦的哀嚎,热泪滚滚而下,他合身向前,直扑踩在黄筹胸口上的夜魔,用上了玉山剑法中的杀招。 夜魔纹丝不动,回剑相迎,随着他的动作,一股浩瀚真气喷涌而出,纪檀音抵挡不住,向后滑了几步。对方紧逼而至,宝剑避开他的剑锋,直取项上人头,招式与他的一模一样,正是玉山剑法中的挂月柳梢! 纪檀音呆呆地望着夜魔,不顾那柄疾刺而来的利剑,带着哭腔问:“你到底是谁?” 剑刃险而又险地从头顶掠过,他被人拽倒,摔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对方紧搂着他,在崎岖的路面上狼狈翻滚,躲避攻击。 夜魔居高临下,一剑又一剑往他们身上招呼,他内功深厚,招式毒辣,谢无风真气散于经脉,无法与之抗衡,好不容易出了一剑,却被震得肺腑绞痛,喉间一阵腥甜。 勉力支撑了十余招,从城南城北的方向传来嘈杂之音,两队人马点着火把匆匆赶来。 夜魔停下攻击,分神往远处望了一眼,两颗猩红的眼珠子也夜色中十分瘆人。谢无风翻身而起,一把拉起纪檀音,横剑胸前。 夜魔缓缓转过头,盯牢了他们,目光毫无温度,仿佛在看死人。 纪檀音用衣袖抹干眼泪,用力握紧映雪剑,这时他注意到,夜魔十指的指甲长而尖,末端弯出锐利的弧度,如同猛禽的爪子,根本不是人的手。 他感到一阵锥心的痛,颤巍巍地呼唤:“师父?是你吗?” 夜魔的动作明显停顿了,眼中起了一点波澜,纪檀音一愣,未等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对方忽而狂性大发,腾跃而起,兜头向他劈出一剑。 “小心!”谢无风将他扯开,架住这一击,重压之下,差点跪倒在地。 纪檀音见状,绕至夜魔身后,取其后心。谢无风咬牙提气,手腕一抖,沉沙剑贴着对方剑脊溯游而上,刺向夜魔左胸。 夜魔喉咙中发出野兽般愤怒的咕哝,向后一仰避开谢无风的攻击,长剑横扫,将二人逼退三尺。 喊杀声越来越响,玄刀门和雄图镖局的人马终于赶到,将夜魔团团围住,声势浩大。 李从宁、花月影、翟昱站在人群之中,神色严峻。 “夜魔,你——”李从宁待要质问两句,却被翟昱打断:“和他废什么话?莫非你念及旧情,想要放他一马?” 二人正在争夺盟主之位,谁诛杀夜魔,谁便居功至伟,易得人心。李从宁深知利害关系,不再言语,缓缓抽出长枪:“好!那今日便为武林除害了!” 两派弟子们摆好阵型,将夜魔围困其中,一步一挪,小心翼翼地缩小包围。 李澄阳在圈外焦急呼喊:“檀儿,你们还站在里面做什么?快出来!” 纪檀音恍若未闻,他身上沾着落叶枯枝,脸上泥泞不堪,固执地盯着夜魔,又问了一遍:“师父,是你吗?” 夜魔混沌地望着前方,在数十人如临大敌的注视中,忽而张开双臂,对着群山仰天长啸。这声音尖锐而凄厉,如同涨潮,挟裹着寒意向四周漫卷。与此同时,一阵疾风平地而起,扫起地面上一应细碎之物,在夜魔身畔形成一个灰色漩涡,围绕着他飞速转动。 风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旋涡向外膨胀,吹得近处几名弟子东倒西歪。 在场诸位惊骇异常,有人吓得丢了兵器,尖叫着往回逃:“邪功已成!邪功已成!” 话音未落,夜魔两手竖在身前,做了个推搡的动作。刹那间,漩涡中心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所到之处摧金断玉,无数兵器裂成碎片,被掌风波及的弟子们口吐鲜血,踉跄着摔倒在地。 “是至尊大法!是至尊大法!”尖叫声中,人群相互踩踏着,惊恐逃命。 这霸道的真气也影响了漩涡之中的夜魔,他用来遮面的头套被撕成碎布,展露出一张苍老憔悴的脸。 纪檀音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师父!” 夜魔并不看他,足尖一点,跃至半空,踩着一群玄刀门弟子的头顶,往襄阳城外飞掠。那些被他踏过的汉子,瞬息间便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李从宁、翟昱、花月影最先恢复过来,紧追夜魔而去,城墙外,乒乒乓乓的金戈之声响作一团,城墙内,则是一片惊恐嚎啕。 纪檀音仍然笔直地跪着,眼里只有那双被夜魔踩出的深刻足印。有人撞了他一下,他便扑倒在地,木偶一般直挺挺地趴着。 想哭,眼眶却已干涸了。 不知过了多久,喧嚣逐渐消弭,有人在旁边蹲下来,叫他:“阿音,回去吧。” 纪檀音不理,抗拒地用两手堵住耳朵,但那人不依不饶,声音从指缝透进来,凉凉地刺到心里:“不去给你黄伯伯收尸吗?” 铁臂功黄筹无儿无女,年轻时爱过一位姑娘,可惜未能相守,大半辈子都是孤身一人。好在他生性洒脱,从不自怨自艾,又有一颗童心,日子过得相当快活。他曾对纪檀音谈起,此生佳偶难成,所幸得一知己,可以性命相托,无大憾也。 这知己便是纪恒了。斯言犹在耳,今日竟死在玉山剑法之下,实乃讽刺。 雄图镖局点起了灯笼,将偌大的宅邸照得亮如白昼。府里一片嘈杂,到处有人走动,呼喊,呵斥,乱成一团。 纪檀音跪坐在黄筹身畔,痛苦难当,又无处发泄。黄筹死不瞑目,他试着合了几次眼皮,都失败了,于是松开手,耷下头,不忍再看。 风将房门吹开,李澄阳走了进来,左手搭着纪檀音的肩膀,缓缓蹲坐在他身边。 二人沉默一阵,纪檀音问:“抓到夜魔了吗?” 李澄阳黯然道:“没有,让他逃了。” 纪檀音目光空洞,表情呆板:“你看到了吗,他的样子?” 房间里响起了低低的抽泣声,良久,李澄阳揩干眼泪,道:“他已经不是师父了。” 纪檀音一字一顿地重复:“他已经不是师父了。” 李澄阳也为黄筹合眼,试了几次,惊讶得倒抽凉气。他拿起黄筹的断臂看了一阵,又轻轻放下,道:“我找人帮黄伯伯打理仪容,把手臂……缝上。” 纪檀音不语,李澄阳问:“他祖上哪里人?该要葬回故乡才对。” 纪檀音摇头:“不清楚,他总说自己四海为家。” 李澄阳深深叹了口气,扶着椅子站起来,道:“你先在这里守着,镖局里死了不少兄弟,如今人心惶惶,我得去安抚一番。” 纪檀音几不可闻地答应一声,李澄阳摸了摸他的发顶,抬脚要走,忽听对方叫唤:“大师兄!” 李澄阳旋身:“怎么了?” 纪檀音趴子,从黄筹的衣裳前襟里扯出一片东西,“看这个!” 那是一片白色丝绸,只有半个巴掌大,边缘参差不齐,撕裂的痕迹极其明显,应当是黄筹在和对手争斗中勉强救下的。白绸上有几笔用朱砂画出的线条,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一团暗红,辨不出文字。 李从宁和花月影闻讯而来,依次看过此物,均瞧不出名堂。花月影道:“黄前辈定是记下了某些重要线索,可惜被夜魔抢去了,只留下一角,无甚大用。” 纪檀音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阵,并无其他收获,只好将白绸收进怀中,和之前的花梨木令牌放在一起。 李从宁道:“夜魔既出现在襄阳城,那估摸着西番教的人也在左近。如今一场恶战已在所难免,依我之见,不若集全武林之力,就在襄阳将恶贼一举歼灭。” 花月影神色迟疑,不那么乐观:“西番教向来诡秘,看此番进攻中原的人数,还不到全教的三分之一,又有夜魔助阵,一举歼灭实在不能。若想斩草除根,必得深入云南腹地,李镖头可有此志向?” 李从宁一时失语,很快又恢复坚毅,冷冷道:“光是雄图镖局当然不行,但十大门派,再加上黑白两道各路英雄,我不信还拿不下它。” 花月影赞道:“李镖头心志之坚,我一向十分佩服。你放心,若要围攻西番教,朱月阁定为先锋。” 李从宁诧异地看她一眼,没料到这个城府深沉的女人竟能正式表态,心中触动,躬身行了一礼。 “嗳,我可受不起,”花月影还礼,立刻问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只是玄刀门那边,李镖头有何打算?盟主之位,翟昱可没有退让之心。” “他?”李从宁沉吟着,扫了纪檀音和李澄阳一眼,含糊道:“我已有对策。过两日,咱们少不得也请他来赴一赴鸿门宴。” 纪檀音靠着黄筹冰冷的尸体,消沉地坐在一旁,听到他们议论如何争抢盟主之位,只觉得胸口发闷,说不出的滞涩悲凉。李澄阳收到父亲眼神示意,要自己将纪檀音带出去,他与花月影有事商谈。尽管心中不快,他还是走到纪檀音身边,将对方的衣领轻轻一勾,道:“你去看看谢无风吧,他受了内伤。” 闻言,纪檀音神色大变,匆忙爬起来,拖着发麻的双腿往东厢房赶。 谢无风真气溃散,不知能否扛得住夜魔的内力,若是妖木之毒发作……纪檀音急得眼眶发热,脚下越走越快,平日短短的一截路,这一刻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当他终于“砰”地撞开门,看见靠坐床角的人影,一口滚烫的热气立即喷薄而出,带着无力和焦灼,呐喊对方的名字:“谢无风!” 谢无风正闭目养神,后脑勺抵着墙面,面色苍白,一动不动。纪檀音冲到床边,掀开纱帐,慌张地握着他的手,问:“你还在吗?” 师父疯了,黄伯伯死了,这个夜里,他不能再失去一个亲密的人。 谢无风睁眼看他,居高临下的角度让眼眸显得狭长而温和,他笑了笑:“不在还能去哪?” 纪檀音捏他的手掌,探他的脉搏,趴在胸口听心脏跳动,一番糊里糊涂的忙活之后,他好似累到极致,开始断断续续地喘气。 “坐上来,”谢无风拍他的后背。 纪檀音蹬掉鞋子,拱到谢无风左前方,像某种寻求依偎的雏鸟一般,枕着对方曲起的膝盖。谢无风单手环住他,指尖拈起他一缕发丝,爱怜地摆弄。 静默片刻,纪檀音从怀中掏出白绸,递给谢无风看:“我从黄伯伯身上找到这个。” 谢无风接过来,对着油灯的光芒瞧了一会,又凑到鼻尖闻了闻,若有所思道:“朱砂。” “他本来留了字给我们,结果被夜魔,夜魔……”熟悉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纪檀音喉头一梗,嗓音模糊了。荒唐、悲恸、不可置信,种种激烈的感情交织在一起,冲撞着他的心房。狼狈不堪地,他将脸埋进谢无风怀里。 谢无风牢牢抱着他,等纪檀音颤抖的肩膀重归平静,才轻声道:“黄前辈临去四川之前,向我透露一件事。” 第43章 鸿门宴 二十年前,唐连卫夫妇遇害后,堡内几名长老争权夺势,将本门分立五派,不多时相继解散,唐家堡就此衰落。因为时间久远,当年的许多细节都已湮没不闻。据传,唐连卫育有一子,为躲避追杀与争权,在父母双亡后逃进深山,无水无粮,被活活饿死。 这是江湖流传的版本,黄筹最初也只当个饭后谈资,直到夜魔出现,纪恒成为众矢之的,他才留心打探一二,这一查,便发现许多可疑之处。 纪檀音问:“什么意思,难道那孩子还活着?” “八成是。不仅如此,他还怀疑,当初唐连卫生养的,根本不是男孩,而是一个女孩。” “女孩?” “嗯。黄前辈猜测,唐连卫一向想要儿子,因此女当男养,加上时间久远,一传十十传百,就成了如今的样子。他此番深入四川,便是去调查当年那个孩子的下落。” 纪檀音沉默良久:“所以,师父变成如今的样子,都是唐连卫后人的报复?那孩子如今在西番教?” 谢无风道:“我一时还想不透。” 纪檀音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仿若一颗暗红的火星,刹那便寂灭了,然而却使他浑身一震,后背甚至渗出冷汗。他感到羞愧和恐惧,揪着谢无风的裤脚,惶然地蠕动着嘴唇。 谢无风轻抚他的肩膀:“阿音,无需害怕。善念和恶念本都存于心中。” 纪檀音偏过头,不敢与他对视,呐呐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当年你师父若连那孩子一并杀了,便不会有如今的诸多困扰了。” 纪檀音肩膀一抖,从他身边弹开二尺,慌乱地环视四周,忽然用双手捂住脸,崩溃道:“我怎么能这么想……” “恶念常有,但并非都会付诸实施。”谢无风捉住他的手腕,轻轻拉开了,在纪檀音额头落下一吻,“你是我见过最良善之人。有这种想法,只因你忧心师父。” “我师父是个好人,也许他犯过一些错,但他是个好人!”纪檀音拔高音量,声嘶力竭地大喊,然而在这间屋子里,他又能证明给谁看呢?纪恒堕魔,世人均可诛之,他以前的种种善举,都无关紧要了。 “我信你。看夜魔举止,像是为人所控制,当初拐卖孩童的黑狐狸,八成将他攥在手心里。” 纪檀音冷静下来,问:“他那门功夫,真是至尊大法吗?” 谢无风道:“按古籍上的零星记载,至尊心法练到第九重,真气与自然万物相通,能操风控雨,召唤冥灵,但练功者也失去心智,沦为野兽。古人虽有夸张之嫌,然而今日所见,夜魔指尖生风,不能言语……与记载大致吻合。” 纪檀音握起拳头,在大腿上敲了一记,满是悔恨:“夜魔第一次出现是在沈沛府上,那时他武功虽高,却还未有此等本事。若古籍记载为真,练成至尊大法需要火烧九十九名童男童女祭祀,我们在商丘救下云曼之后,黑狐狸一定又对许多小孩下了毒手……” 谢无风劝慰他:“你已尽力,无需苛责自己。对方步步都抢在我们前面,我们手里没线索,又遭他追杀了一路,能活命已是万幸。” “话虽如此……”纪檀音不再言语,紧紧地攀着谢无风的手臂,将眼角的泪珠憋了回去。 当晚与夜魔一战,雄图镖局折损十名红头镖师,玄刀门死伤十七名弟子。死者的尸体被草草入殓,襄阳城内各个门派高度戒备、枕戈待旦,立誓与敌人血战到底。 夜魔练成第九重至尊大法的消息火速传遍武林,李从宁和翟昱分别发出英雄帖,号召各大门派、各路英雄齐聚襄阳,共商结盟之事,并协力斩除恶贼。一时间,大队人马相继朝襄阳进发,仙鹤宫最为忙碌,传递信息的黄纸四处纷飞。夹杂在夜魔、西番教、纪恒、至尊大法之中,当朝圣上拟授予大太监严嘉虚右相一职的消息便显得无足轻重了。如今朝中已是阉党的天下,鲁宁党官员不是被暗杀就是被流放,当初立志锄奸惩恶的武林人士自顾不暇,没有功夫理会它。只有路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乞丐,敲着破碗、嘶哑地唱:“世道啊……荒唐!” 一连三日,襄阳风平浪静,各派子弟四处巡逻,均不见西番教和夜魔踪迹,像是在刻意捉弄这些武林世家。首领们再谩骂也无济于事,谁叫敌人躲在暗处,可以将一应英豪玩弄于股掌之间。 阴暗的房间里摆着一具制作精良的棺木,棺盖半开,飘出一阵浓烈的香料气味。李从宁为人仗义,在黄筹的后事上舍得花银子,不过他忙着和翟昱明争暗斗,并没有来看过几次。纪檀音探头朝棺材里望,有人给黄筹化了妆,他看起来不那么凶神恶煞了,但仍然双目圆睁,怒不可遏。 纪檀音问:“伯母,要将黄伯伯葬在何处?” 谭凤萱叹了声气:“打听得他出生于河南,落叶归根,送回河南去吧。” “何日启程?” “可能要过些时候了,最近情势危急,你也知道。” 纪檀音声音低了:“让我去护送棺木吧,我不想留在这里。” 他不想留下,亲眼见到师父屠杀无辜,抑或被人所杀。可离了镖局,他又能去哪?空荡的问灵峰,已不算是家。 谭凤萱将他抱进怀里,用力搂了一下,道:“檀儿,这里需要你,等大战过后,再送不迟。我知你为纪大哥难过,伯母跟你保证,以后雄图镖局就是你的家。去跟澄亦说说话吧,或者找你花姐姐解闷儿,别守着黄大哥了。” 她的眼神充满慈爱和悲悯,纪檀音仿佛被三月的阳光照着,虽然温暖,却总热不进心底。或许因为她不是自己的亲娘,纪檀音想,再没有人能代替纪恒,让他感受到亲情的滋味。 他神情委顿,漫无目的地在园子里逛,不知不觉走到了朱月阁下榻的小院。花月影在榕树下烹水煮茶,听见脚步声,招呼他进来小坐。 纪檀音挤出一个笑:“花姐姐,你倒闲适。” 花月影斟了一杯茶给他,俏皮地扬了扬眉:“我这叫苦中作乐。大战在即,不知能否活着回到荆州,与其愁眉苦脸,还不如纵情享受。” “有理,”纪檀音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左右看了看,未见着其他人,问道:“明烟姐姐呢?怎么让你亲自煮茶。” “我哪里使唤得动她?”花月影觑他一眼,笑道:“你呢,怎么孤身一人?你那‘表哥’今日没缠着你?” 纪檀音微微一笑,既不脸红,也不辩驳。近日的种种变故,让他越发体会到谢无风的珍贵,逐渐不再掩饰自己的感情。“他上仙鹤宫去了,打听点消息。” 花月影好奇道:“什么要紧事?” 真要讲起来,还须从黄筹开始,纪檀音心中伤痛,不愿回想,搪塞了两句,转而问起李从宁的动向:“听说李伯伯要请客?” “可不是,还翟门主的情呢。” 纪檀音向后一仰,靠在一棵榕树上,肩膀毫无生气地垮着,道:“我不明白,谁当盟主重要吗?既是为了全武林的利益,大家就该举贤让能,有什么好争的。” 花月影笑他单纯,“你还小,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 “那你呢,”纪檀音盯住她,“你想当盟主吗?” “我说不想你信么?”花月影悠悠吹了口茶,“可惜朱月阁声望不够,我只能依附于人了。” “那李伯伯……真能当上盟主吗?” “我看胜算很大。你可知道牛头帮?” “没听过,”纪檀音撇撇嘴,“名字怪里怪气的。” 花月影娓娓道来:“牛头帮是湖南一个匪帮,虽说武功只属中等,但胜在人多势众,在当地名号也是响当当的。现任帮主叫做万克章,老婆共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后两个是双胞胎,今年八岁,头一个生得早,于十三年前为人所杀。” 纪檀音一头雾水,与花月影对视了半天,灵光一闪,试探道:“翟门主杀的?” “正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万克章寻了几个月,没找到凶手,也就罢了。雄图镖局和黑道一向关系不错,若李镖头将此事告诉万克章,牛头帮少不得要找玄刀门麻烦。” 纪檀音听得呆了,好半天才想起追问:“翟门主为何杀他?” 花月影拨弄着小指上贴的金色指甲,漫不经心道:“那小子嚣张跋扈,翟昱又是个暴脾气,也不知因何起了冲突,被翟昱错手杀了。没名号的小人物,又过去许多年,想来翟昱也记不清了。只是如今他想当盟主,前尘旧案,少不得翻一翻。对了,明日宴席也请了万克章,算是敲山震虎,你瞧着吧,一定精彩得很。” 纪檀音苦笑一声。争名夺利的闹剧而已,又有什么好看? 次日一早,牛头帮的几十号人就到了,万克章一家歇在雄图镖局,其他兄弟们则在城内找了客栈。 敬德轩被精心打扫过,窗明几净、富丽堂皇。沉香在炉子里徐徐地燃烧,青烟飘向墙上的古画,一派氤氲雅致之景。屋里开了两桌席,主桌是李从宁夫妇、花月影、万克章夫妇,还空着三个座位,等待玄刀门的贵客。下首是李澄阳、纪檀音等晚辈,面对着满桌的茶点正襟危坐。 李澄亦两只短腿在半空晃悠,东张西望一阵,扯着纪檀音的袖口问:“小纪哥哥,师父怎么没来?” “他在睡觉。”纪檀音强打精神回答:“前两日受了内伤,需要调养一阵。” “那我饭后去瞧一眼他。”李澄亦托着腮,忽而怪模怪样地“诶”了一声,“你怎知他在睡觉,莫非你们一起睡?” 纪檀音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捏了捏李澄亦的鼻头。 “澄亦,”李澄阳按住弟弟的头顶,把他的脸扳向自己这边,“你安静一会,别吵着师弟。” 纪檀音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李澄亦闲不住,没过一会,又扒着大哥的胳膊探听起八卦:“大哥,你是不是喜欢玄刀门的翟小姐?我听别人说,他家和咱们关系可不好。” 童声清脆,主桌上寒暄的几位长辈都听见了,诧异地望过来。李从宁当即沉下脸,严厉地训斥小儿子:“别瞎说!我半月前已向洗砚山庄提亲,明彪华也答应了婚事,他女儿相貌清秀、举止大方,配你大哥正好,明年年初就完婚。” 李澄阳难以置信,哗地从交椅上站起,气急败坏地望着李从宁:“爹,你怎么不先问问我?我不同意!” 李从宁不意他反应如此激烈,眉宇间掠过一丝错愕,转瞬又恢复威严,叱道:“婚姻大事,向来由父母做主,你给我坐下!” 李澄阳倔强地昂着头,颈侧青筋直跳,眼眶泛红:“我不喜欢明小姐,我就喜欢诗儿!” “你——”李从宁怒气冲冲,抬手就要砸青瓷酒瓶,被身旁的万克章制止了。 “老弟,消消气。”万克章还不知翟昱是杀子仇人,只当两家因为盟主之争而交恶,和稀泥似的劝了几句。 谭凤萱走到李澄阳身边,踮着脚才能摸到儿子的后脑勺,她放软声音安慰道:“你真这么喜欢翟小姐?回头细说给娘听听。你放心,你爹所谓的定亲是骗你的,我都不知有这回事。乖,先坐下,咱们回头再商量。” 李澄阳将信将疑地望着她,得到娘亲郑重的点头,才重新坐了下来。 李从宁犹在生闷气,不拿正眼看这边。李澄亦自知犯错,乖乖地缩在墙角,讨好地用小肉手勾着大哥的衣带。 气氛正僵硬,门外传来通报之声,玄刀门的客人终于到了。 第44章 花堪折 翟昱身穿一套朴素的练武服,腰系墨蓝绸带,脚蹬黑色布鞋,肩宽背阔、行走如风。他两鬓有几许花白的头发,皱纹深刻、面容严肃,然而脊背却挺直如山,给人一种老当益壮之感。周晓婉跟在后面,圆圆的脸盘,两颊微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大家闺秀一般,不慌不忙地踏着碎步。之后便是大弟子段秦,三十出头的年纪,沉稳内敛,礼数周到。 李从宁堆起笑容,起身相迎。一屋子的人彼此见礼、相互介绍,纪檀音无精打采地陪着,想起谢无风今早说的那句“我懒得与他们演戏”,不禁深有同感。 客人悉数落座后,李从宁吩咐开宴。一道道名贵的菜肴相继端上来,摆盘精巧、喷香四溢,专程请来的乐班在珠帘之后拨弄筝弦,流泄出清越婉转之音。 这几日,为防备夜魔和西番教的突袭,两家日夜巡逻,不敢懈怠,李从宁和翟昱身为一派之主,更是辗转反侧,夜不成眠。此刻品着美酒,听着小曲,紧张的情绪稍得解脱,李从宁由衷叹道:“好久没这么舒服了。” 万克章奉承道:“李大哥就是会享受。你这院子好得很,我清早转了一圈,嚯,比我那山寨还大!” 李从宁瞅着翟昱,眯眼笑道:“不敢,你要是瞧见翟兄弟的玄刀门,才知道什么是好呢。” 翟昱冷冷地牵动唇角,他自见面起就在观察万克章,此人是个土匪,举止粗俗,唾沫横飞,武功也只算三流,却被李从宁奉为座上宾,其中一定另有蹊跷。因此他寡言少语,只是留心左右,为可能的打斗暗做准备。 李从宁知道翟昱有所顾虑,心中愈加得意,不急着捅破真相,反而频频劝酒布菜,一派殷勤。 下首那桌,李澄阳食不知味,不时看向翟昱夫妇,欲言又止。周晓婉察觉到他的视线,稍微留了个心眼,在桌子底下踩了丈夫一脚。翟昱很快会意,向李澄阳举起酒杯,问:“少镖头可有话说?” 李从宁暗道一声糟糕,未及阻止,就见儿子离席上前,朝翟昱夫妇行了个礼,殷切又冒失地问:“贵府小姐,怎么没来?” 翟昱放下箸子,眼神倏然锐利。周晓婉也绷起脸,充满敌意地瞪着李澄阳:“你认识我女儿?” 敬德轩内一时鸦雀无声。李澄阳有些怯了,支吾着不知如何解释。 李从宁恨铁不成钢,在桌下暗暗跺脚,正要开口呵斥,花月影笑了一声,解围道:“翟大哥、翟大嫂,你们可别吓着澄阳,指不定日后还是一家人呢!” 翟昱厉声问:“什么意思?” “澄阳与诗儿有过几面之缘,互相倾慕,你说呢?” “几面之缘,何时的缘?!”翟昱浓眉倒竖,虎目圆睁,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周晓婉识大体,暗地里拽他的袖子,示意这是人家的地盘,不要鲁莽。 “这小子近日魔怔了,”李从宁觍着脸说了两句场面话,心中不快,索性图穷匕见,生硬地转了话题,向万克章道:“不提我这不孝子了,万老弟,我记得你多年前失了个儿子?” 李澄阳讪讪地回到座位,灰头土脸、汗流浃背,胃里一阵阵犯恶心。李澄亦费劲地伸长手臂,夹了一块鱼腩放到他碗里,纪檀音坐在一旁,笨拙地劝:“大师兄,别伤心。” “说起我家元如!我恨呐!”万克章嗓门嘹亮,惊飞了窗外两只飞鸟,他滔滔不绝地讲起大儿子遇害一事,时而拍桌怒吼,时而抚胸长叹,言语激昂、声情并茂。在场的听众表现各异,纪檀音和李澄阳等不知情者,面面相觑,感觉莫名其妙,花月影低头饮茶,置身事外,只有李从宁斜眼打量翟昱夫妇,嘴角挂着一丝微妙的笑意。 万克章的废话,翟昱左耳进右耳出,心中甚是不屑,对于李从宁宴请此人的目的,已渐渐认为自己多虑了。拿起一只螃蟹正要拆,万克章忽而讲起儿子遇害当日的情形,说要去一个甚么“万花坊”找乐子。似曾相识的感觉浮上心头,翟昱眉毛一动,“咔嚓”一声掰断一条蟹腿。 李从宁见了,笑容愈发加深,亲切地问:“万老弟,当日情形,你再仔细说说?这里花阁主、翟门主都是江湖上呼风唤雨的人物,指不定能帮你找到凶手!” 翟昱猛地扭头,与他愤然对视,两道视线交锋,谁也不肯相让,席间剑拔弩张,千钧一发。 周晓婉虽不清楚当年旧事,但丈夫的表现已说明情势危急,忙对弟子段秦使了个眼色,自己则往袖中摸寻峨眉刺。 这当,万克章终于停下陶醉式的叙述,略带疑惑地看他们一眼。翟昱深吸一口气,冷笑道:“李镖头说得对,万帮主,再把当日情形好生说道说道!” 宴席在万克章和李从宁的一唱一和中结束,翟昱忍气吞声,全程摆着雷公脸,好几次握紧拳头想掀桌子,勉强忍住了。 出了雄图镖局的大门,他立即朝地上啐了一口:“有种,跟我玩阴的!” 敬德轩里,人已散了大半,丫鬟们要进来收拾,被谭凤萱拦住了。 李从宁见妻子脸色不好,关切道:“怎么,可是头疼病犯了?” 谭凤萱推开他:“今天这事,你没跟我商量。” 三十年夫妻,李从宁瞬间便明白了她情绪的由来。谭凤萱为人正直磊落,不齿于背后使手段,这也是李从宁不与她商量便请来万克章的原因。 “凤萱,”他低低地唤了一声。 “你就不怕他也来这招?活了大半辈子,你能保证自己的一言一行均问心无愧?我……” “凤萱!”李从宁捉住她的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点到为止,就看翟昱是否识时务,懂得退位让贤了。” 接下来两日,各路人马陆续抵达襄阳。雄图镖局和玄刀门各派一队弟子在城门等候,延请武林同道下榻本寓,一山二虎之势昭然若揭。 除了洗砚山庄、流火堂等曾列居十大门派之位的,自恃身份,不肯依附于人,在城中寻了客栈住下,其余小门小派,皆凭着往日的交情,选择了不同的投靠对象。 襄阳城很快热闹起来,人多声势壮,夜魔带来的恐惧被冲淡大半,夜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英雄好汉们聚众豪饮,席地而卧,确是一番空前盛况。 雄图镖局在宅邸内外临时加盖了许多棚子,供各方朋友歇宿,每日迎来送往,宾客不绝。 谢无风烦透了,他内伤未愈,正需要养神,府里却四处聒噪,没个清净去处。阴阳掌通柳奎也宿在东跨院,一来便撞见谢无风,“哎呦”半天,看什么稀罕物件一样围着他转,嗓音又细又媚:“这不是无常客么?还以为死了,原来躲在这里!当初在沈沛府上,可真没瞧出来!” 听说他是个太监,早年在东厂待过,很有一套保命杀人的功夫。谢无风不怕他,却也不耐烦理他,正要走,通柳奎又问:“襄阳是要怎么着?李从宁和翟昱都想当盟主,靠比武决定?” “我如何知道?”谢无风随口问:“若真打起来,你帮哪个?” “我?我既然住在雄图镖局,有感于李镖头盛情,”通柳奎嘻嘻笑,“当然是——吃瓜子,看热闹了。” 谢无风这才觉得此人有些意思,多看了两眼,袖子一摆往后花园去了。行至半路,遇见一片木芙蓉迎风摆动,粉白的花朵跃出枝叶,盛放得格外热烈。谢无风觉得美,停下脚步,打算攀折一枝送给纪檀音,来衬一衬他今日衣衫的颜色。 刚卷起袖子,近处忽而传来脚步声,他懒懒地回头,见是朱月阁的明烟从旁经过,晚风吹动女子的轻纱外袍,显出里头的窈窕身段,和腰间悬挂的一物。谢无风眯了眯眼,神色微变,待要仔细看时,风却倦了,只有气无力地扫动对方的裙角。 “明烟姑娘。”他出声唤道。 明烟早已瞧见他,故意等着对方招呼,此刻扭转腰肢,笑意盈盈地走过来:“谢先生叫我?” 谢无风将右手背在身后,点头道:“正是。” 明烟把玩着一缕垂到胸前的乌发,一侧肩膀朝谢无风贴过来,说悄悄话似的,俏皮又妩媚地眨一眨眼睛,“哦?有何事?” 谢无风将藏在身后的木芙蓉递给明烟,笑道:“我见此花娇艳,配姑娘正好。” 他天生好容貌,棱角分明的脸型,加上一双风流多情的眼睛,恰到好处地融合了粗犷与温柔,又因为习武的缘故,比旁人多了一分清冽之气,令人乍看之下便觉惊艳,却又说不出何处迷人。明烟曾试着与他搭过几次话,但谢无风为人懒散、脾气又差,除了纪檀音外,对旁人并不热络,她出师不利,暗中记恨了一段时日,谁知今日无心插柳,对方反而殷勤。 “谢先生不是哄我吧,”明烟不甚在意地接过芙蓉,递到鼻尖嗅了嗅,随即嘟起嘴唇,暧昧地瞧着谢无风,“我哪有花好看。” 谢无风仍笑着:“你比花娇美。”余光向明烟腰间瞥去。 明烟扑哧一笑,随手将花朵丢了,挽起谢无风的手臂,压低声音道:“我可是听过不少无常客的传闻呢,走,咱们那边石凳上坐一坐去。” 第45章 伤心碧 有哭声传来,断断续续、沉闷规律,宛如某种秋虫的嗡鸣,听不真切,却叫人心里发堵,眼眶泛酸。 纪檀音推开窗户,悲啼之声清晰了些,是从前院发出的。“出什么事了?”他问。 花月影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侧耳听了一阵,道:“八日前死的几个镖师,家里人来认尸了。” 雄图镖局的镖师分为五等,红头、黄头、黑头、大镖头、总镖头,依次晋升。那晚与夜魔一战,奉命冲在前面,因而死伤最惨重的,便是最低等级的红头镖师。他们全都出身贫苦,或是孤儿,或是来自穷乡僻壤。纪檀音对其中几个有点印象,二十左右的年纪,武功稀松平常,爱说无害的大话,愿望是早日当上大镖头,从镖局的生意中提成,然后金盆洗手、衣锦还乡。 “李镖头也算仁义,都厚葬了。家中老人尚在的,补偿了二十两银子,留作奉养。” 纪檀音心中五味杂陈,发白的指尖紧紧抠着窗沿,低声问:“夜魔呢?那晚过后,可还在何处露过踪迹?” “不曾。我们人多势众,料想他不敢贸然独闯,必定是蛰伏在左近,等待与西番教的教众汇合。到那时,两方便能一战了。” 纪檀音心中存疑,问道:“按前几月的情形,西番教最喜深夜偷袭,放火烧毒,肯与我们正面决战?” “放心,就算他们不肯,武林中死伤惨重的各大门派,也必要报此深仇。如今明彪华、胡寒都已到了襄阳,就等着武林大会召开,公推武林盟主。下一步便是集结各派弟子,深入云南捣毁西番教的老巢。” “武林大会,定在何时?” “七日后。如今玄刀门与雄图镖局分庭抗礼,李镖头将于后日再会一遭翟门主,逼迫他退出争霸。” “可能吗?” 花月影轻笑一声:“谁知道呢。” 纪檀音沉默了一会,面上微微波动,语气迟疑:“那,夜魔……当真必死无疑吗?” 花月影拍了拍他的肩膀,委婉回答;“此乃武林大祸,不能不除。他的至尊大法恐怖至极,你已亲眼所见,最后决战时,说不得我们还要死伤多少人马。” “也许他还能恢复心智,万一呢?”纪檀音激动起来,发白的嘴唇细微地抖动着,“到时候,让我跟他说说话,说不定师——他,他能想起来。” “那样不是更残忍吗?”花月影看着他,冷静得近乎冷酷,“他手上已沾满无辜者的鲜血,深仇大恨已经种下,是或不是纪恒,又有什么区别?若他果真恢复神智,知道自己所为,也只剩以身谢罪一条路可走。” 纪檀音倏地咬住下唇,片刻后又松开了,惶然地半张着口,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小纪,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听姐姐一句,你师父堕魔与你无半分干系,不必难过自责。”花月影挽着他的手,劝他多出去走动,散一散心,“老关在屋子里,难免胡思乱想。听说后院的木芙蓉开得正好,咱们瞧瞧去。” 清淡的花香在空中弥漫,装饰素雅的闺房里,翟映诗曲起膝盖,舒适地缩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词选。新菱半跪在侧,双臂交叠搭着扶手,下巴搁在手背上,专注而热切地仰视她,催促道:“再念一首吧,小姐。” 她不识字,也不懂诗词,但喜欢听翟映诗的声音,喜欢她用缠绵的调子念这些美丽的词句。 读了一下午,喉咙都干哑了,翟映诗戳了戳新菱的额头,无奈又温柔地一笑:“好吧。” 她将手中书籍翻过一页,轻声念:“销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遍绿野、嬉游醉眼,莫负青春。【注】” 新菱听完,苦恼地蹙起眉头:“我不喜欢这首,太过凄凉了。讲的是什么?” 翟映诗合上书,一时有些失神:“讲思念情人。” 新菱始终注视着小姐,这点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心头一阵刺痛,她恼恨地问:“你是不是在想李澄阳那个蠢货?” 翟映诗没否认:“这阵子也没出门,不知李少爷是否仍每日去白桃溪等候。” “你管他呢!反正老爷是不会把你许配给那个登徒子的,他爹正和老爷争当盟主呢。哼,白日做梦,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新菱噼里啪啦说完,忽而察觉失言,急忙用手掩住嘴。 翟昱和周晓婉吩咐过,不许丫鬟们向女儿透露如今襄阳城中两虎相争的局势。一家人用饭时,夫妇俩都是乐呵呵的,并无反常表现,因此翟映诗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 那日密林中故人的一番告诫又回响在耳畔,她感到一阵焦虑,从扶手椅上站起来。新菱随之起身,不解地问:“小姐,口渴了吗?” 翟映诗摇摇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新菱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心中酸苦:“小姐,你真喜欢李澄阳?若是那般,你成亲时,我也要陪嫁过去,免得他欺负你!” 翟映诗听到这番孩子气的傻话,既感动又好笑,打趣道:“你跟着我做什么?你也到了出阁的年纪了,待我禀明爹娘,给你择个好人家。” 新菱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扑上来缠住小姐,湿润的掌心紧贴着她的肌肤,像梅雨季节萦绕不去的湿气那般,将翟映诗围住了。 “我不出嫁!我要一辈子跟着小姐!” “瞧你吓得,逗你玩呢,别当真。”翟映诗轻柔地掰开少女的手,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那你到底在烦扰什么?”新菱仍然紧绷着身体,圆圆的眸子满含关切,“自从上次去见了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故友,你就常常叹气。” 翟映诗避开她的视线,抿了抿嘴唇,走回桌边坐下,拿起绣了一半的鞋样比划,看得出心不在焉。新菱静默地站了半晌,打算为小姐拿些新鲜点心,正要走,翟映诗忽然望住她,苦笑道:“若说外头有人想杀我,你信吗?” 夹在花圃与松林之间,有一条宽阔石凳,是为赏景之用。这时节,木芙蓉开得正绚烂,被阵阵秋风刮着,向石凳一侧倒去,枝叶扫到亲密相拥的男女,带起一阵沙沙声。 明烟跨坐在谢无风大腿上,白皙的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主动送上嫣红的嘴唇。 一股刺鼻的脂粉味随之袭来,谢无风微一蹙眉,避开她的吻。明烟也不着恼,呵呵笑着将红唇印在对方的额头上,随即是眉毛、眼皮、鼻梁。 谢无风垂着眼睛,强忍着黏糊糊的液体沾在脸上的不适感,心中烦躁愈盛。他右手搂着明烟的细腰,左手敷衍地在对方高耸的胸脯上捏了两把,随即顺着线条滑落,钻进柔软的里衣,摸索自己先前看见的东西。 明烟一路舔吻他,使尽浑身解数要让这男人动情,眼看就要双唇相碰,忽而动作一僵,将手伸进裙子里,按住了谢无风的手背。 四目相对,女人眼底的媚意刹那间烟消云散,唇角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她握着谢无风的手腕,用力一拽,“嗤”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崩断了。 谢无风低头去看,只见自己的指尖捏着一根红绳,绳子末端拴着一个香囊,上面绣着一对正行的男女,栩栩如生、十分香艳。 怎么会?谢无风愕然,瞳孔剧烈一缩。他分明看见了,那个花梨木令牌!如何一转眼的功夫,便成了绣着图的香囊? 明烟笑了,善解人意地攀着谢无风的肩膀,身体却往回缩了些许,是个防备的姿势。“原来谢公子这么急色,不是为我,是为这个呀?”她从谢无风手中拿起香囊,葱白的两指夹着,把它悬在两人中间。随着秋风,的画面旋转、摇摆,将彼此的目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短暂的愣神之后,谢无风恢复从容,淡淡地翘起一侧唇角。他松开搂着明烟的手,上半身微微后仰,抵着后面的木芙蓉,依旧是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并不打算为方才的怪异行为作出解释。 明烟的笑容因为维持太久而显得僵硬,她的眼神逐渐变了,变得锐利、挑衅、还有一点得意,好似从脸上揭下一张不合适的面具,露出了凶狠的真面目。 谢无风眯眼看她,没料到这个女人比想象中更难对付。今日一时大意,反而着了对方的道,打草惊蛇了。 正寻思如何破解困局,一道呵斥从不远处传来:“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齐齐扭头,只见花月影站在三丈开外,满面怒容地瞪着他们,纪檀音跟在一旁,拘谨而别扭地杵着,胳膊牢牢地贴在身体两侧,竭尽全力保持风度。 谢无风急躁地吸了口气,此情此景,三言两语难以解释,只好先哄一哄人,才开口叫了声“阿音”,就被明烟的娇嗔打断:“小纪公子,你往后退些,踩着谢公子送我的花儿了!” 纪檀音低下头,脚边一朵淡粉的木芙蓉,才摘下来的,还生机勃勃、妖艳欲滴。晚霞的柔光衬得花瓣十分鲜嫩,不知为何,这颜色却刺痛了他双目。他心底升起一股怨恨,想要将这朵花踩烂跺碎、碾进泥土里,让它变得又脏又臭,最好永远消失……纪檀音抬足,顿了顿,有些仓皇地退后一步。 他感觉自己即将失控,鼻子眼睛都发酸,恨恨地瞧了谢无风一眼,转身走了。 那一眼让谢无风暴躁不已,一把将明烟从腿上扯开,唤道:“阿音!” 身后传来明烟矫作的惊呼和花月影“不知检点”的叱责,谢无风三两步追上纪檀音,要拉他的手腕,被纪檀音挥开了,鼻音很重:“你别碰我!” “你听我说!” 纪檀音慢慢停下脚步,背对着他不说话,肩膀轻微耸着。 谢无风回头望了一眼,知道这个距离仍在另外两人的耳力范围之内,踌躇半晌,道:“我……” 这短暂的犹豫让纪檀音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他气得指尖发颤,转过身来,怒道:“你还要狡辩,你你你……” “淫贼!” 石破天惊的一声,谢无风让他骂得愣住了,从未想过这两个字能落在自己头上,迟钝地反问:“你说什么?” “淫贼淫贼淫贼淫贼!”纪檀音猛地喘了口气,抬手拔下束发的银簪,“咔”地掰断了,重重地掷在地上。 谢无风的目光顺着断成两截的簪子飘下去,定定地看了一会,神色逐渐阴郁,再抬眼时,纪檀音已经消失了。 他散漫惯了,被纪檀音一顿痛骂,也有些窝火,挑了一条偏僻道路,拂袖而去。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捡起沾满泥土的断簪,动作粗暴地收进袖子里。 隔着树林,还能听见花月影的责骂:“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知廉耻!” 第46章 春山外 这事不知怎么流传了出去,到掌灯时分,全府上下都听说了谢无风和明烟在花园中干的勾当。丫头小厮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不信的,比如服侍谢无风的青萝,一个劲摇头分辩:“定是看错了,谢公子不是那般轻佻之人,他平日和我说话,极有礼的!” 她的言语并无多大力量,信者寥寥。绿萝嗤笑一声:“你这种平常姿色,他自然看不上了。” 自被谢无风威胁后,绿萝便不敢再于纪檀音面前乱嚼舌根,甚至找了个由头,和厨房做事的小玉换了差事,路上见了谢无风,更是腿脚发软,老远便绕道走。此刻人多嘴杂,胆子壮了些,忍不住讽刺道:“无常客本就风流成性,他和任城温小姐的一段故事,想必你们不知道吧?” 如此这般,将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大肆渲染一番。 小玉替纪檀音抱屈:“纪公子若是知道了今日这桩荒唐事,该有多伤心!” “有什么可伤心的,”负责挑水的小厮不以为意,嘲笑这一帮多愁善感的丫头,“小少爷淘气,玩笑着叫声师娘,你们还当真了。两个男子,怎么可能!” 绿萝又一次发出不屑的哼笑,众人看过来,见她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以为她知晓甚么隐情,都催促她讲一讲。 绿萝嘴皮一动,想起沉沙剑横在颈侧的感觉,打了个寒颤,到底没敢造次,含糊道:“你们自己花心思瞧去!” 晚饭时,纪檀音和谢无风都未露面,两副碗筷空落落地摆着。李从宁为盟主之位殚精竭虑,顾不上理会这些小事,还是李澄阳发现少了人,叫来贵三问了一句。 贵三摸了摸鼻子:“派人请了,不来。” 李澄阳便知另有隐情,问:“两人闹矛盾了?” 贵三犯难,念着随便议论少爷的朋友不合适,况且那事也难以启齿,正犹豫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就听见李从宁呼唤大儿子的声音。 “回头说。”李澄阳拍拍他的肩膀,忙不迭地到门外迎接贵客去了。 这些日子,因深陷相思,李澄阳没少受父亲训斥,冥思苦想之后,决定改变策略,竭力讨爹娘欢心,等武林大会结束,再央求他们去翟家提亲。 有了这个算盘,他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对登门的叔伯请安问好,姿态格外恭敬。 这日来赴宴的有洗砚山庄明彪华、紫松会胡寒和丐帮帮主方浪,俱是武林中名头响亮的人物,早些年个个英姿勃发,今日往李从宁身边一坐,竟显出了不小的差距。 明彪华和胡寒均白发丛生,一人断了左手,起居不便,另一人受了夜魔毒掌之后经脉逆行,差点丢了性命,现今武功已大不如前。丐帮帮主方浪是几人中年纪最长者,因这些年麾下兄弟明争暗斗,早已心力交瘁,老态龙钟。 一群人中,只有李从宁和陪坐的万克章最是意气风发,精神饱满。明彪华和胡寒左右看看,都生出凄凉之感,恭维了李从宁几句,暗中感叹时局之易变。 李从宁心中受用,把儿子唤上前给各位前辈敬酒,貌似不经意地问:“玄刀门也请过列位了吧?” 除了万克章,在场的哪个不是经历过风浪的人物,顾左右而言他,笑着将话题揭过了。李从宁倒也没逼问,偏头看见大儿子气宇轩昂地侍立一旁,谦恭有礼又知进退,不禁深为满意,甚至已想象出自己百年之后李澄阳接任盟主之位的场面。 前些日子被翟家女儿迷昏了头,如今看来,已逐渐清醒了。李从宁是绝不会跟翟昱结亲的,对儿子的转变自然喜闻乐见,这时瞥见明彪华轻声叹气,忽而心念一动,问道:“明大哥,你那掌上明珠,可有婚配了?” 他盘算着,若与明彪华结亲,既能于盟主之位上得其助力,又能给儿子找个门当户对的夫人,实乃一举两得。 李澄阳正给方浪倒酒,闻言手一颤,酒液淅淅沥沥地洒到桌上。李从宁眉头一皱,方浪倒是和蔼,诙谐道:“少镖头站了许久,想必也累了,下去歇歇吧。我们这些老骨头,不好叫你们这些后生才俊伺候的。” 李澄阳僵硬地朝他一笑,放下酒壶,也不去理会父亲的脸色,直直地走出了敬德轩。 “大少爷!”贵三从树丛里蹦出来,胡乱拍打身上的灰,问:“就散席了?” 李澄阳没心思回话,心中憋着一股气,大步往园子里走。一直到松林边,他才猛地刹住脚步,对气喘吁吁地跟在身后的贵三讲:“我想见翟小姐一面,有办法吗?” 贵三是他从小的玩伴,两人感情亲厚,李澄阳知道他鬼主意最多,这件事,也只信任他。 贵三没有即刻答应,好奇道:“见翟小姐,做什么?” “你管呢?”李澄阳先是很傲慢地瞥他一又耷下脑袋,惆怅地叹气。夜色中,成排的高大树木阴森森地俯瞰着他。“我就是想见她,想和她说话,问她是不是对我也……若果真两情相悦,我……我,这雄图镖局我不要了!我带她走,我们走得远远的,到一个没人的地方——” 他声音越拔越高,似在发泄不满,渐渐地,那画面果真出现在眼前,密林中的一条小溪,溪畔的一间茅屋,里面过着平淡日子的夫妻,灶上煮滚的一壶茶…… “我的少爷啊!”贵三急得用脏兮兮的手去捂李澄阳的嘴,“你可小点声吧!隔墙有耳不知道?传到老爷耳朵里,他还不把你禁足了!” 李澄阳讪讪地住嘴,四下看了看,像是为了找回面子,冷淡道:“此处又没旁人。” “那谁知道?”贵三嘴快,一下子全说了,“谢公子和明烟姑娘今儿个在园中干的勾当都传遍了!” 李澄阳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才问:“谁?谢无风和明烟?” 房间里没点灯,昏昏沉沉的一片。谢无风斜倚软塌,摇晃着手里的酒壶。一点声也没有,美酒都喝光了。他索然无味地撇撇嘴,“咣当”一声将酒壶丢了。 “谢无风!”有人气势汹汹地来了,一脚把房门踹开。 他并不动弹,就那么没骨头似的歪在榻上,就着来人的一盏灯笼,冷淡地望过来。 “你要不要脸?我师弟满腔真心对你,你竟干出这种事!”李澄阳站在屋子中间对他咆哮,今日的种种不顺,借着这个由头全都发作了。 谢无风不耐烦地扫他一眼:“那你想怎么样?” 李澄阳哽了一下,其实他也没经验,听贵三讲了几句就热血上头,莽撞地来找谢无风算账了。事情如何解决没细想,总之将谢无风痛骂一顿总是没错的。谁料对方毫无悔过之意,反而问他怎么办。“你以后不许再纠缠我师弟,”李澄阳想了想,义愤填膺地补充,“从雄图镖局滚出去!” 他站在那里,有点不自觉的紧张,生怕谢无风突然拔剑。真要打,他没胜算。也是奇怪了,李澄阳在心中嘀咕,明明他才是有理的一方,碰上谢无风这种厚颜无耻之人,竟还觉得站不住脚。 谢无风站起身来,问:“阿音呢?” 李澄阳凶狠地瞪着他:“你还虚情假意地问他做什么?快点滚,这是他的意思!” 谢无风在原地站了一会,光线昏暗,又有几缕调皮的发丝挡着眉眼,看不出是何种神态。半晌,他应了一声“好”,走到橱柜前收拾自己的包袱。李澄阳在旁边守着,怒目视之,眼看他要跨出房门,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你没甚解释之处?” 谢无风瞥他一眼,语气波澜不惊:“懒得跟你解释。” 李澄阳本是来训人的,结果反受了一肚子的气。走到纪檀音居住的厢房前,看见游廊里一个矮小的影子,正踮脚往槅门的缝隙里看。“澄亦,”李澄阳喊他,“晚饭怎么也不去吃?” “大哥!”李澄亦抱住他的腰,压低声音道:“我下午桂花糕吃多了,嬷嬷不让用晚饭。” 李澄阳捏了一把弟弟软和的脸蛋,往黑沉沉的屋里瞧了一眼。 李澄亦问:“大哥,小纪哥哥是不是在屋里呀,我叫他,他也不回答。” 李澄阳一把推开房门,吩咐弟弟:“叫小玉来点灯。” 纪檀音坐在靠窗的太师椅上,早就听见这对兄弟的动静了,见李澄阳进来了,便招呼了一声:“大师兄。” “怎么了?晚饭时也不见你。” 纪檀音不吱声,李澄阳乃明知故问,于是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道:“你放心,我已替你教训了他,将他赶出府去了。” “赶出去了?”纪檀音倏地跳下椅子,“大师兄,你不能把他赶出去!” 武林大会召开在即,襄阳城中挤满了黑白两道的英雄。无常客行走江湖十余年,结的仇家不算少,保不齐襄阳城中又有找他寻仇的人。谢无风待在镖局里,日子安稳清净,若是在外头住店,一旦碰到上次那样难缠的仇家,激斗之后体内真气不支,妖木之毒随之发作,可就坏了。 李澄阳板着脸教训:“你还帮他说话?” “这是两件事,他……”因为许过诺,纪檀音不肯讲出谢无风身中剧毒一事,讷讷道:“你真不该将他赶出去。” 李澄阳厉声道:“你倒是为自己考虑考虑,看他把你欺负成什么样了?” 纪檀音沉默了一会,“他也没怎么欺负我。” “没欺负?我都亲眼看见了!他不是早把你……”李澄阳舌头打结,好半天迸出一个词,“早把你玷辱了!” 纪檀音觉得别扭,幸好屋里黑漆漆的,掩饰了他的尴尬。“大师兄,你不要讲得这样不堪,那时……我都是自愿的。再说,他也就是亲一亲,摸一摸……” 声音越来越低,李澄阳静了一会,难以置信:“就这样?” “还有什么?”纪檀音疑惑而懵懂地看他,忽而想起某一夜未能如愿的“另一种玩法”,眼睛瞪大了,“没……没有了。” 李澄阳才不相信谢无风这只老狐狸会放过到嘴的傻肉,只当纪檀音难为情,便不再逼问了。 纪檀音央求他:“大师兄,你把他找回来吧。我怕他有危险。” “什么危险,他不是天下第一剑吗!”李澄阳叱责他,“再说,你管他的死活?以后他和你没关系了,你们散了!散了,知道吗?” 这时,李澄亦带着丫鬟小玉来了,两人便不再言语。房间里点起了灯,温暖的光线稀释了激烈的情绪,李澄阳呼了口气,感觉心境平和许多。转头看向纪檀音,对上一双通红的眸子,不由得放软了音调:“哭了?” “小纪哥哥哭了!”李澄亦咋咋呼呼地蹦上前,揪着纪檀音的衣服下摆要看他的窘状。 纪檀音嗓音沙哑:“没哭。” 李澄亦不依不饶:“那眼睛怎么红了?” 纪檀音捏着他的下巴,将脸推向另一侧:“就跟嬷嬷不让你吃桂花糕一样,憋的。” “澄亦,”李澄阳把弟弟扯到自己身边,对纪檀音道:“你休息吧。要叫厨房熬点稀粥来么?” 纪檀音摇摇头,把他们送到房门口,湿漉漉的眼神一直落在李澄阳身上。李澄阳心软了,叹了口气:“好了,我答应你,明儿找几个红头镖师跟着他,真有什么危险,第一时间告诉你。” 纪檀音松了口气,握着李澄阳的手臂摇了摇,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轻声道:“多谢大师兄了。” 第47章 恨无穷 纪檀音正午睡,一阵香甜的味道钻进鼻子里,勾起了馋虫,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在眼前晃悠。“师父!”人一下就清醒了,纪檀音从床上爬起来,伸着嫩藕似的白胳膊去抓糖葫芦。 “小懒虫,你师娘喊几遭了还不醒!快下床来!”纪恒把手举得老高,一双笑眼望着小徒弟,一步步往门口倒退,逗他:“要吃就来拿!” 纪檀音着急地跳下床,顾不上穿鞋,迈着小短腿去追师父,两人你追我赶地出了木屋,到了菜园边上,纪檀音还抢不到糖葫芦,嘴一扁就哭了:“师父,我要吃!” 师娘在一旁笑弯了腰:“你就给他吧,瞧那可怜样!” “爱哭鬼,”纪恒蹲下来,把晒得半化的糖葫芦塞到纪檀音手中,“好了,不逗你了。” “我练武的时候可没哭过,”纪檀音吸了吸鼻子,迫不及待地咬了一颗山楂,酸甜的味道让他立刻破涕为笑。“师父,”他把糖葫芦递到纪恒唇边,“你也吃一个!” 纪恒笑了,阳光下的他还很年轻,整个人熠熠生辉:“舍得给我?” 纪檀音重重点头:“嗯!” 纪恒低下头,声音变了:“檀儿,你在做什么?” 纪檀音不解,定睛一看,师父猛然间老了几十岁,满头白发乱飞,双目赤红,脸上沟壑纵横。而他手里拿的糖葫芦不知何时变成了映雪剑,一剑洞穿了纪恒的胸口…… “师父!”纪檀音大汗淋漓地醒来,在黑暗中急促喘息,枕头湿了一片。 近乎本能的,他朝右翻了个身,去寻找那个熟悉的温暖依靠,口中惊惶道:“谢无风,我刚做了个噩梦,梦见——” 除了冰冷的被褥和床帐,手底下什么也没摸到,纪檀音如遭雷击,呆呆地闭上嘴,在黑暗中躺了一会,昨日撞见的那一幕才后知后觉地浮现眼前。心口一阵阵的钝痛,不似昨日那般满腔愤恨,却更加深厚绵长,给纪檀音一种错觉,好似要痛到地老天荒似的。他再无睡意,拢着锦被坐起来,望着窗外出神。 天空已变成墨蓝,不多时就要日出。早起的鸟儿扑扇着翅膀,发出几声清脆的啁啾。听着鸟鸣,纪檀音更感悲凉,都是成双成对的,唯他孤身一人! 一个时辰后,天光大亮,小玉端了热水和毛巾来,小心翼翼地敲门。纪檀音穿好衣裳,闷闷地答应:“进来吧。” 小玉推开门,屈膝朝他问安,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一粒微尘,看纪檀音的眼神中充满安慰和同情。她将脸盆搁下,拉起袖子来,要伺候纪檀音梳洗。这样刻意的谨慎反而叫纪檀音难堪,仿佛被人当众羞辱,又不便驳了对方好意,强颜欢笑推脱道:“不劳烦小玉姐姐,我自己来吧。” 小玉见他眼圈乌青,眼眶泛红,想起自家幼弟,爱怜之心顿起,柔声道:“你要是不想出门,早饭我给你拿到房里来。” 她越是温柔体贴,纪檀音越是烦躁,心口的钝痛似被加了一把烈火,热辣辣的。“不必了,你出去吧。”冷着脸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粗暴,僵硬地补了一句:“多谢了。” 小玉识脸色,悄悄退下了。纪檀音走到面盆架前,右手将乌发拢在脑后,深吸一口气,整张脸埋进温水里。大片的湿意让他想起一个凄冷的夜,那时谢无风身上的妖木之毒发作,他以为对方要死了,哭得泪雨滂沱。 真傻!纪檀音骂自己,忽而鼻尖一酸,又想,谢无风凭什么这样对他? 洗完脸,失魂落魄地坐到镜子前,草率地束起长发。他本来一直戴着谢无风送的银簪,而今簪子没了,便随便寻摸了一支木簪插上。 秋日的早晨,空气清新而凛冽。纪檀音怕见人,一路上贴着墙根走。到了后院马厩,看见追风正悠闲地刨着蹄子,忍不住喊了一声。追风通人性,马头从围栏上探出来,拱进纪檀音怀里。纪檀音一下又一下为它梳理鬃毛,追风惬意地闭着眼,鼻孔里喷出一阵阵热气。过了一会,纪檀音拍拍马儿的脖子,退后一步,从身边的大桶里抓起一把干草,追风嗅了嗅,兴奋地咀嚼起来。 “吱呀吱呀”的闷响惊动了躺在隔壁的追月,它四蹄一支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杂物,也要吃草。 纪檀音不理它,只顾着一把把地喂自己的马。追月哀哀地嘶鸣,狭长的马脸挤进圆木之间的缝隙,嘴里喷出白沫,看着怪可怜的。纪檀音喂饱了追风,提着木桶走到追月面前,拿起一捆干草。他要给不给的,追月急得伸长了脖子,纪檀音看了生气,一扬手敲在马头上。 简直是控制不住的迁怒。打了几下,心里的委屈不仅未得缓解,反而越发汹涌,痛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小纪呀,真早。”花月影停在十步之外,跟他打招呼。 纪檀音芒刺在背,胡乱应了声,也不敢转身看她,粗暴地将草料塞进追月嘴里,假装一心喂马。他屏着呼吸,竖着耳朵,花月影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就在原地站着。过了好一阵,才听她说:“你勿要伤心,我已将那淫妇赶回荆州,令她面壁思过去了。他二人不是来真的,也就是玩闹。” 纪檀音沉默不语,只是垂着脑袋喂马。 李澄亦得了大哥的吩咐,这一整日都缠在纪檀音身边,当他的开心果。小孩子精力充沛,才射了几箭,又嚷着要捉鸡,想一出是一出,全凭心意。纪檀音害怕李澄亦受伤,跟着他满院子跑,本就心情低落,这么一折腾,更是身心俱疲,埋怨道:“澄亦,平常也没见你这么调皮,今日到底有何算计?” 李澄亦做个鬼脸,他也累瘫了,躺在纪檀音大腿上晒太阳,鼓着腮帮子,发出“噗噗”的吐气声。纪檀音问话之后,逐渐冷静下来,认真考虑起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这几个月与谢无风朝夕相处,点滴温情不像作伪,且明烟来府里也有些时日了,如何竟毫无征兆地勾搭成奸?还在花园里!虽然传闻都讲他花心风流,可他对待自己,总不能全是伪装…… 纪檀音摇了摇脑袋,他心烦极了,一边为谢无风分辩,一边又唾弃自己卑贱。晚间李澄阳回了东跨院,纪檀音把他叫到房里,期期艾艾地说了自己的推测。李澄亦躺在一边,已经睡熟了,露着白白的肚皮,嘴巴半张,流着口水。李澄阳给弟弟盖了一床薄被,在油灯下坐定,蹙眉望着纪檀音。近来,师兄弟两个已鲜有这般诉说心事的宁静时光,彼此对视着,都有种异样的感觉。 “你是说,师父当年错杀唐连卫夫妇,而明烟可能是唐家后人?” 纪檀音点头,忐忑而迟疑地望着他。 李澄阳不假思索地否定:“不可能!就算谢无风要查验明烟身份,至于用……那种法子?你不要再找理由为他开脱了,还要吃几次亏?” 纪檀音本也无法说服自己,这时更是面如死灰,扭开头不言语。 “唐家堡命案这节,你是听谁说的?可信么?” “黄伯伯说的,他去四川就是为了调查这事,谁知道……” “怎么早没告诉我和爹?” “一来不确定,二来黄伯伯不让讲。现在,你爹又在谋取武林盟主一位,想是没心思管这些陈年旧事。况且黄伯伯死了,线索也都断了。” 李澄阳知道他说的在理,深深地叹一口气。沉默片刻,他突兀道:“其实,我并不想爹当什么盟主。” 纪檀音微不可察地一点头:“我明白。” 灯烛的哔剥声应和着草丛中枯燥的虫鸣,听到耳朵里,只感无限寂寥。李澄阳倒了一盏冷茶,沾了沾唇,又放下了。 纪檀音道:“昨晚梦见师父……” “师父”,多么温暖,又多么沉重的两个字。李澄阳被勾起愁绪,跟着呢喃:“师父。” 轻声唤着,却没下文了。 “夜魔,这两日仍没消息?” “嗯。” “若他一直这么蛰伏下去,洗砚山庄、恒山派等,会不会放过他?” 纪檀音深知这想法自私,几十条无辜人命,不可能轻易抹平,只是在情感上,他也做不到盼着师父死去。 “大少爷!”厢房的槅门“咚咚”响,贵三在门外叫唤。 “小点声!”李澄阳急忙呵斥。 贵三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对纪檀音施了一礼,凑到李澄阳耳边,神秘而得意道:“少爷,事成了,就在明日傍晚。” “真的?”李澄阳抓着他的衣服,面上难掩喜色,说话都磕巴了,“她……她,肯,肯见我?” “真的,翟小姐的贴身丫鬟新菱传的话,那丫头倒像是不情愿,一路没少骂咱们镖局。” “嗯,那丫头一直讨厌我。”李澄阳心中全是快活,这些日子因相思而暗淡的眼眸登时便闪亮起来,他推开贵三,兴奋得手足无措,端起桌上冷茶一饮而尽,才觉得平静了些。 纪檀音在一旁看着,既羡慕又酸楚,问道:“大师兄,明要见谁?” 李澄阳翘着嘴角,笑纪檀音明知故问。“爹一心想和明庄主做亲,可你也知道,我心中有人了。” “翟小姐当真那般漂亮?你要和她私奔么?” 这话问得直白,李澄阳心潮澎湃,张口就要做肯定的回答,字句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想了好一阵,犹犹豫豫拿不准主意:“我不知道。” 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概括起来便是“孝”、“义”二字,哪怕万般不喜,雄图镖局的重任也早已融进骨血,真要割舍一切,抛下爹娘,必是抽筋拔骨一般的疼。想来想去,也只有一句囫囵的话交代,“不论如何,我想要一个答案。” 李澄阳抱着熟睡的弟弟离开了,房间里又变得冷清清、空荡荡的。纪檀音在床上辗转反侧,掏出黄筹留下的丝帛和当初摸到的花梨木令牌,蹙眉瞧了一会。渐渐地,一种无力之感席卷而来,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落进蛛网的可怜虫,怎么试探,都无法逃出生天。 最后一点蜡烛燃尽了,噗嗤一下,火苗灭了。有一会,双目还不能适应黑暗,纪檀音又下意识地去贴谢无风的肩膀。直到房间的各种陈设从黑暗中浮现模糊的轮廓,他才醒悟过来。 答案,他忆起李澄阳的话,他也想要一个答案。 次日,李从宁又带着万克章、花月影并手下几个兄弟去玄刀门拜访。纪檀音陪李澄亦玩耍了半日,始终心绪难安,下棋时反叫小鬼头赢了两把。李澄阳自午饭后就躲进房里,为了见心上人连换几套衣裳,紧张得坐立难安,满手是汗。太阳偏西时,他收拾齐整,出门赴约。李澄亦正爬树摘桂花,居高临下,一眼就瞧见了打扮光鲜但举止鬼祟的大哥,咋呼道:“大哥,你去哪里呀?” 李澄阳偏过头,夕阳直直打在脸上,使五官都染上暖黄色,他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哄道:“别管,回来给你买糖人!” 李澄亦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目送哥哥出了东跨院,随后折了两支桂花在手里,笑嘻嘻地问树下的纪檀音:“小纪哥哥,我大哥是不是约会去了?” 纪檀音不置可否,反问:“何以见得?” 李澄亦一板一眼地背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嘛!我也读书的!” 纪檀音笑笑,李澄亦又问:“师父为什么走了?还没传我一招一式呢!” 谢无风和明烟的风流韵事,仆人们没敢在小少爷面前嘴碎,怕带坏了他遭家主责罚,因此李澄亦还不知情,只当二人吵架了,胡搅蛮缠似的对纪檀音讲:“你不要和他生气,万一他新找一个师娘呢?我不喜欢新的,只喜欢你。” 童言无忌,一下子戳中伤口,纪檀音急道:“别胡说,他要找便找,跟我有什么干系?” 第48章 掩金觞 赶上一场武林盛事,襄阳城里的客栈都住满了。离开雄图镖局后,谢无风寻觅许久,才在靠近城南的一条小街上找了个安身之处。因并未刻意伪装,叫同店的客人认了出来,有的欲请他喝酒,有的想与他切磋,谢无风心下烦闷,一概不予搭理,也不管他们在背后如何阴阳怪气。 仇家也遇过两个,就在离开雄图镖局后不久,对方特意设好了陷阱,等着他自投罗网,结果反被杀了个落荒而逃。说起来,沉沙剑已有许久未饮过血了,本是一把杀人的剑,竟在纪檀音身边养得懒怠了,温吞吞的。 一想起纪檀音,谢无风就觉得心口发闷,说是痛不对,说是酸也不像,什么东西堵在那儿,弄得经脉不通。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也是遇上纪檀音,才把爱恨嗔痴怨挨个体会了一遍。 收剑入鞘,察觉真气有紊乱的前兆,连忙倒出一粒药丸吃了。无人关切,自无必要矫情,若故意弄得狼狈不堪,为他流泪之人却不在身畔,只会显得凄凉可悲。 李澄阳赶他出府时,说那是纪檀音的意思,谢无风并不相信。他了解纪檀音,那个傻瓜总是心软,无论自己警告过多少次“善良总带来懦弱”,他依然选择善良。而今通缉令的风头才下去,襄阳城中挤满三教九流,纪檀音知道他身中剧毒,是不会主动赶他走的,哪怕被伤害至深。那话,必是李澄阳在伸张正义。 不过谢无风还是出了府,因为有一些事情亟待求证,且必须格外小心,否则武林中又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他心里很矛盾,面对纪檀音时,总是大肆嘲讽对方的天真,可当察觉头顶的阴影时,却只想将他护得好好的,怀揣着干干净净、晶莹剔透的一颗心,即使经历过悲伤,还能满腔热忱地走下去。 在客栈中睡了一场大觉,醒来时倚着床头思虑一阵,决定出门走走,探查线索。 他戴着一顶瓦楞帽,沿着城中最热闹的几条街道漫步,不多时,便察觉身后有人跟踪。 共有两伙人,一伙武功寻常,举止笨拙,是雄图镖局的红头镖师,早让谢无风发现了,还自鸣得意,煞有介事地比着手势。另一伙人的武功明显高深许多,躲在重重飞檐之下,一路攀援,连一粒瓦片也不曾踢动。 谢无风竖着耳朵听动静,片刻后心中有了计较。这时他已踱至襄阳城中最热闹的一处院落,莺歌燕语混杂着粗俗调笑,车马人流往来不绝。镀金的牌匾上,“春怡楼”几个字媚得厉害,一点筋骨也无。 门口的龟公眼尖,瞟见谢无风脚步一顿,唱个喏,殷勤地迎上来:“大侠,进来消遣吗?美人小倌,应有尽有!” “是吗,”谢无风扔给他一两碎银,大步进了妓院。 城南,白桃溪边,一红一白两道纤细的身影,相互挽着手,往相约的地点赶去。 “小姐,”新菱帮翟映诗把斗笠拽得更低,闷闷不乐的语气,“你为何要答应李澄阳。非约你私下见面,一定没安好心。” 翟映诗恍若未闻,罕见地绷着脸,神态紧张,不时左顾右盼,好似在忧虑什么躲在暗处的危险。 新菱以为她生气,责怪自己不识大体,强忍鼻酸,自顾自道:“我并非讨厌他,只觉得此人轻浮,小姐,你不要被他外强中干的模样骗了……” 翟映诗一路提心吊胆,听到新菱此话,略有些不耐烦,打断道:“我见他有要紧事,并非为了谈情说爱!” 新菱被她严厉的语气喝住了, 沉默了片刻,到底敌不过好奇,鼓足勇气问:“小姐,有什么要紧事?你遣我去跟他说便好,又冒险出门。叫老爷夫人知道了,定要大动干戈,怪我不——” “新菱!”翟映诗忽然侧过头,惶急地唤了她一声,温热柔软的嘴唇贴上了少女的耳垂。 新菱傻了,左脚绊右脚,差点摔个跟头。心脏咚咚地跳,带来一阵甜蜜的抽搐,在令人晕眩的激烈响动中,翟映诗的声音变得很朦胧,伴随着一阵阵幽香的湿气吹进耳朵里。 “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少女睁着水灵灵的眼睛,呆呆地站了一会,才领会到翟映诗的话中之意。霎时,她变得又惊又怯,情不自禁地抓紧了小姐的衣袖。 翟映诗也害怕,脸上血色褪尽,狠劲箍着新菱的手指,脚底下越走越快,几乎小跑起来。新菱被她拖拽着,余光一直落在翟映诗脸上。突如其来的危险并未浇灭心口的温热,她心中五味杂陈,冷不丁想起前几日,翟映诗所说外头有人想杀她的话来。 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的?是了,她以为小姐在开玩笑,不高兴她讲这些晦气的言语,板着脸夸下海口,“有我在,没人动得了你!” 春怡楼里热闹得紧。丝竹管弦一刻不曾消停,谢无风刚跨进门槛,便被香风熏得打了个喷嚏。姑娘们眼尖,看见走进来一个高大潇洒的男子,登时一窝蜂地簇拥上去,行动迅捷,身轻如燕,仿佛个个都练过轻功。 谢无风将温香软玉一一拂开,他掌心中蕴含了内劲,不伤人,却也叫对方近不了身。 妓|女们觉得新奇,惊呼着相互推搡,还想往他身边凑。 谢无风打了个哈欠,目光随意一扫,落在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身上,略一停顿便移开了。龟公端上茶来,他一仰头喝干了,将茶盏和一锭银子放在托盘上,笑道:“劳驾各位姐姐,在下旅途劳顿,借间屋子睡觉,万勿打扰。” 那女人微微一点头,便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婢女走上前,恭敬地对谢无风行了个礼,说要引他上楼。谢无风懒洋洋的,大模大样地跟在她后面,还夸赞对方明眸皓齿,来日必定倾国倾城。小婢女红着脸,特意挑了一间清净的屋子给他,走之前还偷看了几眼。 谢无风关上门,轻轻地舒了口气。这间屋子不大,家具仅有几件,但都精致华美,他在房中信步打量,转了一圈,对屏风后的那张鸳鸯戏水大红床产生了兴趣。 李从宁太小气,厢房里的睡床巴掌大的地儿,夏末时,纪檀音躺在他身畔酣眠,总是流许多汗水,两鬓的发丝被打湿,凌乱地黏在脸上。有时他觉得热,傻乎乎地半张着嘴,一声长一声短地喘息,谢无风在旁边瞧着,总忍不住低下头吻他。 现在是初秋了,纪檀音比以往消瘦,也不再与他同床共枕。谢无风此刻回忆起这一幕,既觉得横生,又感到说不出的怅惘。暗中盼着纪檀音不要生气太久,他那样心软,总是会原谅自己的。 这话他不敢说出口,没底气,又不肯承认,持续地自欺欺人,只当自己还能像初见时那样,拥有一只躲在暗处翻云覆雨的手。 不愿再想,谢无风拿起酒壶猛灌了几口。过了一会,门外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清脆脚步声,他凝神细听,随后躺倒在大红床上,悠闲地翘起脚,唇边挂着一抹冷笑。 来人先是叩了叩门,见无人应答,便稍微用力推开了。探进来的是一张娇俏的瓜子脸,妆容鲜艳,嘴唇殷红,眼波灵动。 她透过半垂的帷幔看见谢无风的衣角,试探着唤了两声“公子”。 谢无风粗声粗气,极不耐烦:“我已说了不要打扰!” “妈妈吩咐我来看候您,”女子声音怯怯的,表情倒是纹丝不动。 谢无风坐起身,一把扯开纱帐,阴郁地盯着那女子瞧。对方十分沉着,微微屈膝、仪态优雅,身上并无一丝风尘气。 就这么对峙了一阵,谢无风哼笑一声:“行了,不必再伪装,既是见过面的熟人,就该以真面目示人。何况你的易容术堪称糟糕。” 女子讶异地抬起下巴,眼神稍有闪躲,低声道:“奴婢不知公子所言何意。” 谢无风这回是真的厌烦了,厉声道:“让你们教主亲自来!” 这一下,那女子的神色终于变了。 雄图镖局今日的晚饭分外冷清,席上只坐着谭凤萱、纪檀音和李澄亦。李从宁带着兄弟和盟友到玄刀门和翟昱交锋,天擦黑了也没回来。谭凤萱本来要跟着去,丈夫却摆出胜券在握的模样,叫她在家里休息。为谋夺盟主之位,李从宁近日可谓呕心沥血,斗志昂扬得像个少年人,谭凤萱初时看了喜欢,渐渐地却生出些难以名状的担忧。只是不好打击丈夫的热情,便一直未说出口。 看一眼空荡的大桌,不悦道:“你大哥怎没回来?” 纪檀音心中一紧,生怕李澄亦一不留神告了密,好在小鬼是个馋猫,为了得到大哥买的糖人,居然能藏得住秘密:“我不知道,他又没和我说过。” 谭凤萱自嘲:“我可真是,操心完老的操心小的。” 纪檀音沉默地坐在一旁,这两日他几乎水米未进,怕人群的指指点点,更怕他人的同情和善意。今日终于鼓足勇气,决定效仿大师兄,去要一个清楚明了的答案。 草草地扒了几口饭,便与谭凤萱作揖道别。李澄亦唇边还沾着米粒,飞快地咀嚼着,含糊不清地要求纪檀音等等他,还问他是不是要去找师父,结果被娘亲用手绢堵住了嘴。 纪檀音三两步赶到雄图镖局的主院,此刻正是镖师们换岗守夜的时间,乱哄哄的。他记得李澄阳曾吩咐过几个镖师跟着谢无风,四下问了一番,才被领到一个十五岁的红头镖师面前。 谢无风和明烟的艳事只在东跨院流传,镖师们大多还不知情,那小伙子未曾尝过,先是挤眉弄眼地笑了一阵,随后装神弄鬼地凑到纪檀音耳边,用艳羡的语气道:“去春怡楼了!” “春怡楼,”纪檀音疑惑地望着他,“什么地方?客栈么?” 小镖师瞠目结舌:“妓院呀!” 纪檀音发了会怔,在对方略带得意和探究的注视中,轻轻地应了一声:“原来如此,我知晓了。” 第49章 释前嫌 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娇小的——实际上是娇小得过分的身影。谢无风冷眼盯着,尽管前几日苦思冥想,心中已有了推测,但此刻亲见真人,依然感到一种奇怪的新鲜和戒备。 那人冲他粲然一笑,用一种与外表不符的沉静方式,从容地走到八仙桌旁,对着高及腰部的凳子微微撅嘴,随后撑着桌沿借力,屁股左扭右扭,费了会功夫才坐上去,两只穿着红色绣鞋的小脚在空中踢荡,一派天真无邪。 “谢公子,别来无恙啊。” 声音也是清脆婉转,稚嫩非常。 谢无风行走江湖十几年,风雨经历过不少,此刻竟也未能维持住镇静,挑起眉梢,讥讽道:“安措教主好生厉害,骗人的手段一流。” 对方盈盈笑着,嘴上却也不饶人:“彼此彼此罢了,我也未曾料到,当日脚步虚浮、丹田不稳的纨绔公子,竟是如今的第一剑客。” 谢无风冷哼一声。 来人生得一张童真可爱、灵动活泼的小脸,看似无害,一拧眉一撇嘴间,却又透露出成熟的风情,与当日那个满面脏污,瑟缩怯弱的哑女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她仿佛察觉不到谢无风充满敌意的视线,兀自悠闲,一手托腮,歪着头从桌上拈点心吃,口中吧唧有声。所幸纪檀音此时不在场,否则定会惊掉下巴,他如何会想到,当日在商丘救下的被拐女童,竟然是大名鼎鼎的西番教教主! 谢无风的右手按在剑柄上,问:“你们于何日抵达襄阳?” 安措瞟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将点心咽下,道:“前几日。” “公谦老儿在你们手里?” “嗯。” “那——”谢无风还未问出口,便被安措打断了:“没用,他知道的有限,无法直接证明那人的阴谋。” “二十年前,你见过纪恒?唐家堡命案,你知晓内情?” 安措端茶杯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纪恒”两个字像一根细细的绣花针,埋在心底多年,已和骨肉长在一起,本以为不会再痛,可当碰到时,竟还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啰啰嗦嗦,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她仰起脸与谢无风对视,明显地表露着不快。 当年发生的一切,谢无风自然想要巨细无遗地掌握,但他看出对方有所避讳,傲慢和从容都没了,像一只被惹毛了的小猫,于是换了个说法:“真相。” 安措自嘲一笑:“我说了,你就信么?我可是邪教教主,性情乖戾又喜怒无常,最擅勾引年少方刚的男子,吸其,囚为禁脔,这样的大魔头,必定是满口胡话。” 她并非信口开河,这些俱是中原武林关于西番教现任教主的描述,谢无风也有耳闻。他虽知安措已有三十五岁了,可看见的到底是一张年幼女童的皮相,对方冷冰冰地说出这些话,不知怎么地,使他感觉有几分悲凉。传闻猛如虎,世人又有几个知道,流言中每夜要九个男子侍寝的女魔头,其实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小丫头,无法爱人,也无法被爱。 这些念头也只是一转,谢无风并未施以同情,平静道:“你只需把当年经历的一切告诉我,我自会判断。” “凭什么呀?”安措顽皮地歪着头,忽然无理取闹似的开始撒娇,“我为何要相信你,无常客向来冷心冷情,何时管起闲事来了?” 看谢无风不答,故意环视一圈屋子,讶异道:“诶,今日纪少侠竟没来么?怎么,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后,与你分道扬镳了?” 这女人真是睚眦必报,但凡遭了一点不顺心,必要原封不动地还回来。谢无风冷笑:“好,你不想说,那就等着诛魔吧!到那时,纪恒能活下来才怪!” 安措气急败坏:“诛魔就诛魔,与纪大侠何干?我只要派人救下他,保他今后平安便是了!” “教主,”谢无风见她动了怒,反倒恢复了自己的风度,斯文地理了理衣袖,“你也不问问,他肯吗?十五年前他若愿意听你解释,就不会有今日的局面了。” 安措哑口无言,拳头横在膝盖上,难以察觉地发着抖。她只有这样一副小小的身板,却要装下许多超出外表的痛苦,因而显得紧绷而脆弱。“当年……你如何知道?” “猜的,所以还需教主为在下解惑。” 安措摆弄着食指上的玛瑙戒指,沉默了好一会,忽然莞尔一笑:“二十年前,我十五岁,我妹子八岁。” 她讲起了多年前的旧事,姐妹两个偷偷溜出云南,想要北上去见世面,结果遭遇了一桩惊心动魄的历险。她此生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心动,正发生在那个时候,九死一生的幸运加上情窦初开的酸甜,使得那段短暂的日子,永远在记忆中鲜艳地招展。 低语声持续了两刻钟,最后以一声叹息作结。 太阳落山了,房间里又没点灯,黑暗开始蔓延,急切地想要吞噬一坐一站的两个人影。谢无风沉吟片刻,点头道:“我知晓了。”他又问:“你们可知纪恒下落?” 安措担忧地捏着衣角:“不知,我此番出疆,带的人手并不多。纪大侠确已离开玉山,想必也听说了江湖上的流言蜚语。” 谢无风乜她一眼:“那人必在暗中追杀他。” 安措急促地吸了口气,断断续续道:“他,他……武功高强,定然不会有事的。” 外头传来隐约的呼喝声,妓女们的尖叫响作一团,二人对视一眼,均露出警惕神色。安措跳下凳子,谢无风将沉沙剑抽出半截,正要出去看个究竟,门被撞开了,一个女子跑了进来,急道:“姐姐,不好了!诗儿下午出府,到现在还没回来!” 进来的乃是先前装扮成妓女的那位,洗去易容后,她的面貌也不算陌生——正是当初在商丘时,自称云曼母亲的妇人。 翟映诗不见了,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让安措勃然大怒,口中直骂翟映诗疯了。她头也不回地往外冲,留下一句尾音:“谢公子,再联络!” 谢无风收剑回鞘,心情并不轻松。当年唐家堡命案一节即已澄清,如今是谁在武林中搅风搅雨便一目了然。只是他虽明白了,却无法叫武林同道也看清楚,他们成见太深,且还沉浸在失去亲人、朋友、师父的悲痛中,定然不肯相信西番教教主的“鬼话”。翟映诗本是最有利的证人,如今也叫对方先一步得手了,果真是布局严密、招招谋划。 这一盘棋,还能翻得过来吗…… 他离开春怡楼,底下已是人仰马翻,许多身穿玄刀门衣饰的弟子在院子里横冲直撞,桌子底下、犄角旮旯,无一处不翻检。出了大门,街道上打着灯笼,扯着嗓子四处询问的也是翟府的下人。 宝贝女儿丢了,翟昱忧心如焚,弄得是满城风雨,几个交好的武林门派,也都提供了人手支援。李从宁带着万克章、花月影等前来玄刀门造访,本是威逼翟昱退出争霸,谁知还没谈几句,周晓婉便红着眼睛冲进正厅,呼天抢地地呐喊女儿不见了。 花月影毕竟是女人,同情泛滥,也吩咐贴身侍卫去找寻翟映诗。李从宁心中不屑,他甚至怀疑翟昱所谓失而复得的女儿都是编出来的谎话,按理说一家人团圆也有三月了,这丫头却从不在外面走动,连个影子都没见过,谁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他还是在表面上关切了两句,派出几个镖师帮忙找人,随后带着牛头帮的万克章回了镖局。 东跨院里,谭凤萱绾起长发,穿一身灰色衣裤,挥舞着一柄钢刀,英姿飒爽,虎虎生风。李从宁许久未见妻子练功,拍手称赞道:“夫人这一手刀法,已是炉火纯青,可赶超乃父了。” 谭凤萱使出一招“横扫秋叶”,泛着银光的刀尖划出饱满的圆弧,一旁的梧桐树无风自动,果真簌簌地摇下许多枯叶来。她满意地微笑,将钢刀放回兵器架上,扭头对李从宁道:“少贫。” 李从宁掏出手帕为妻子擦拭汗珠,谭凤萱搭着他的肩膀,问:“今日如何?” “哼,那老狐狸。你还记得我刚接手镖局的时候么,经手了一趟大生意,差点搞砸。” 谭凤萱其实已没什么印象了,但想必是李从宁当初处理不周留下了把柄,便问:“哪一桩?” 李从宁摇头:“还未及细问,突然来报他家女儿丢了,说是下午和丫头溜出门,一直未归。整个门派搞得鸡飞狗跳的。花月影留下帮他找女儿,我不耐烦,便回来了。”话音才落,发现妻子神情古怪,摇晃着后退了一步,奇道:“怎么了?” “澄阳,”谭凤萱心头陡然涌出一股不安的预感,“也没回来。” 今夜的襄阳城似乎比以往更为喧闹、也更为明亮,火把、灯笼,将街市照得煌煌荧荧。小贩们缩至道路两旁的飞檐下,俯身护着自己的小板车,给那些骑着骏马、挂刀佩剑的武林好汉让出路来。纪檀音心不在焉,并未留意周边情况,走了一炷香功夫,终于抵达春怡楼。 以他浅薄的经验看,天下的妓院大底都是一个样,香气袭人,暖意融融,灯光昏黄,乐声缠绵。春怡楼也是如此。先前玄刀门的弟子乱过一回,现在已经离开了,妓女们重施脂粉,再理香鬓,咿咿呀呀的唱腔萦绕不绝。 隔着七八丈,望着漆金双扇红对门,纪檀音胆怯了。巴巴地跑来,若是撞见谢无风左拥右抱,沉浸温柔乡,那场面该有多难堪,指不定还会被对方耻笑。可若说掉头回去,纪檀音也不肯,因为在心底里,他还对谢无风存着许多痴情和一点期待。 毗邻春怡楼的是一家名为“香兰笑”的酒楼,纪檀音在街边踌躇徘徊之时,谢无风正在二层栏杆处饮酒。也是奇怪,平日很稳的一双手,今儿个夹几粒花生米,居然滑脱了。他漫不经心地偏过头,目光追随着那颗骨碌滚动的花生米,看见了穿着墨蓝绸缎衣裳的纪檀音。谢无风以为自己眼花,发了会愣,在纪檀音要融进那片光怪陆离当中时,才如梦初醒,从二楼翻身而下。 纪檀音离春怡楼只有几步之遥,正忐忑不安,忽而察觉右上方一阵劲风袭来,连忙弓步旋身,拔剑出鞘。谢无风尚在空中,紧迫间变换身形,足尖在映雪剑上轻轻一点,落地在他身旁。 纪檀音看清来人,缓缓垂下手臂,他发懵似的,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抿着嘴不言语。 谢无风也词穷,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三日不见,倒像是隔了三十载春秋一般,纪檀音望着谢无风,眼里有恨有怨,更多的是委屈,叫人看了心疼。 谢无风不由得放软了音调:“阿音,你来这里做什么?” 纪檀音小幅度地偏了偏脑袋,故意不去看他,神情傲慢,还带着一点意气用事的可爱:“你管我呢。” 谢无风淡淡一笑,揶揄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当然知道,”纪檀音忍受不了被他看扁,怒气冲冲,“你来得,我就来不得么?” “我……”谢无风知道是下午跟踪他的几个镖师告了密,一时解释不清,话锋一转道:“你若是想喝酒听曲,我带你去其他的好地方。” “谁要你带,”这几日积累的愤怒猝然爆发,纪檀音脱口道:“我就是来嫖/宿的!” 这两个字彻底逗乐了门口看热闹的龟公,他是个猥琐的中年汉子,笑得前仰后合,肆无忌惮。纪檀音脸红了,呐呐地补了句什么,听不清楚。谢无风回头盻龟公一眼,按着纪檀音的肩膀把他往外头的大路推:“别胡闹。” 纪檀音被他一碰,立刻瑟缩着往后躲闪,一直退到光影交接处。谢无风的掌心未及触摸到久违的温度,就这么尴尬地僵在半空。“好,”他沉下脸,步步逼近纪檀音,讥嘲道:“你去嫖宿,我问你,你会吗?” 纪檀音不甘示弱,有力回击:“有人教我!”话虽如此,他却没再试着进入春怡楼。 此时二人站立之处,乃是一条小巷的入口,夹在妓院和酒楼之间,为灯光所不及,四周影影绰绰、幽深阴沉。 谢无风轻声叹息,他感到自己不受控制,又甘之如饴地落入纪檀音的陷阱里,他用一对清澈泛红的眸子引诱他,却对这吸引力一无所知。极为无奈地,他问:“阿音,你到底要我如何?” 纪檀音愣住,他觉得谢无风蛮不讲理,需要答案的分明是自己,怎么反倒是他先发起质问来! 谢无风道:“你总是不信,要不要我将心挖出来与你看?” 晦暗的夜色中,彼此面目模糊,谢无风语气激动,话音中携着几许说不清的情愫,蓦地拨动了纪檀音内心的酸楚。他不知作何回答,兀自迷乱着,忽而听见一声“好”,随即是宝剑出鞘的声响。 “你做甚!”刹那间,所有凌乱的思绪全部退散,纪檀音不假思索地合身一扑,一掌击在沉沙剑的剑柄上,将剑刃推了回去。 谢无风趁势将他抱进怀里,严丝合缝地搂着。纪檀音挣扎了两下,却没使出全力,对这个怀抱,他既贪恋又害怕,爱恨交织。不知如何宣泄这复杂的情绪,索性一脚踩上谢无风的鞋面,狠狠地碾压了几下。 谢无风“嘶”了一声,在黑暗中龇牙咧嘴地忍受着少年的报复。 纪檀音发泄完了,疲惫地靠着谢无风的肩膀,心中茫然又悲哀,不知他们将要何去何从。 “我本不想告诉你的,可你这个傻子,”谢无风在他脖子后面轻轻掐了一把,“我已有了你,怎会再看上明烟那样的庸俗脂粉?” 纪檀音脑子晕乎,过了一阵才明白谢无风话中之意,是在暗示那件事另有隐情。心底几乎泯灭的期待如同掉进油锅的火星,急剧燃烧起来,他忙问:“那你为何……” “我本意是与她套近乎,谁知那女人惯会调情,上来就往我腿上坐,”谢无风稍作停顿,歉然道:“多说无益,我也有过错,原该及时将她推开的。” 纪檀音不能完全接受这个解释,鼻子一皱:“当时你为何不解释清楚?” “当时有外人。” “哪里有外人?”纪檀音努力回忆一番,“你说花阁主?她待我如同亲姐弟一般,不算外人。就在昨日,她还将明烟赶回荆州去了。” 谢无风无声苦笑,不置可否。 纪檀音心中还有许多疑虑,得不到解答便不肯罢休,问道:“你为何要与明烟套近乎?” 事已至此,谢无风只得据实相告,言及当日曾看见明烟佩戴着一枚似曾相识的花梨木令牌。 “真的?”纪檀音惊骇异常,从怀中口袋掏出两枚木牌,“与这两只相同?” “我应当不会认错,”谢无风接过令牌,示意纪檀音跟他到亮堂的地方去,“这里黑灯瞎火,不好瞧的。” 没走几步,小巷深处传来一队人马凌乱的脚步声,成群的火把举在半空中,橙色光芒映照出一张张焦急的脸。 “站住!谁在那!” “小姐,是小姐吗?” 一行人飞奔而至,举着火把在谢无风和纪檀音面前晃动,看清二人面貌后,均发出失望的叹息。领头的是玄刀门排行十三的徒弟,对他们躲在暗处的行径生出疑心,叱道:“鬼鬼祟祟,在这漆黑之处干什么勾当?” 谢无风道:“我二人两情相悦,在这里说说知心话,关阁下何事?” 那人噎住,抬手一挥,示意后面的随从跟上,鄙夷道:“断袖之癖,令人作呕!” 纪檀音涨红了脸,欲要理论一番,奈何这群人都是练家子,又急着找翟映诗,很快就跑远了,他心中愤愤不平,怒道:“这是哪派弟子?粗鲁无礼,横行霸道。” 谢无风不以为然:“玄刀门的,不与他一般见识。” 纪檀音觉得奇怪:“缘何弄出这样大的动静?” 谢无风叹了口气:“他们家小姐不见了,是桩极大的麻烦事。” 纪檀音点点头,忽而一惊:“玄刀门,是翟小姐吗!” 谢无风侧目看他,问道:“是,怎么,你知道她下落?” 纪檀音右眼皮一跳,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下午大师兄出府,便是约了翟小姐见面,至我离开镖局时,他也一直未归。” 第50章 共徘徊 谢无风问,李澄阳在出府前,可曾透露过要去往何地。 他一脸严峻,这神情感染了纪檀音,后者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仔细回忆贵三昨日说过的只言片语,想来想去,也只有“事成了”、“明日傍晚”两句,并未提及幽会地点,于是道:“这事是贵三哥张罗的,约在哪里,他肯定知晓,回府一问便知。” “事不宜迟,”谢无风拽着他的袖子,“走!” 二人施展轻功,蹬着春怡楼一侧的大红柱子跃上屋顶,不作停歇,朝雄图镖局的方向飞掠而去,纪檀音胡乱猜测道:“会不会是大师兄和翟小姐私奔了?” 谢无风不答,心道真要私奔了倒没甚要紧,现下至关重要的是保证翟映诗的安全。 他们到时,雄图镖局已是暗流汹涌,丫头小厮们个个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做着手里的活计,不时被主院传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吓得缩一缩脖子。 仆役当中,年纪最长、最受尊敬之人,乃是照管花木的老园公洪爷,他在雄图镖局待了一辈子,对李从宁的脾气知之甚详,深信他不会无故责罚下人,背后必有因由。 “你们几个常与贵三做一处耍子,可知他近日有什么异常?” 被点到的人忙不迭撇清关系:“洪爷,你这话问的,贵三私下的动向,我们如何晓得?就算他偷拿了什么物件,也不可能叫我等看见!” 在这些小厮眼里,盗窃便是天大的罪行了,李从宁如此暴怒,必定是贵三拿了府中值钱的东西。 洪爷捻着胡须,愁眉紧锁,不相信李从宁会因下人手脚不干净而大动肝火,何况是在府中侍奉了十几年的忠仆。 主院传出的哭喊声越渐走低,棍棒交加之下,贵三奄奄一息。一众仆役们面面相觑,都害怕下一个遭殃的是自己,厨房烧火的小丫头甚至呜呜地哭了起来。 纪檀音和谢无风一路踩着人家的屋顶,风驰电掣地赶回镖局,极目远眺,底下建筑的形制像东跨院,却分不清在哪个方位,便一齐从屋顶跳下。 一众丫鬟小厮本就风声鹤唳,黑乎乎的房顶突然窜出两个人影,更是大惊失色,有的失声尖叫,有的握紧手中笤帚,纪檀音连忙道:“是我!” 他四下一扫,眼前众人都是熟稔的,登时了然,原来是落到了仆役居住的倒坐房。大家伙冷静下来,注意到纪檀音身边站着的人,心中满腹疑问,又不敢开口,斜着眼睛,怯怯地打量。 谢无风开门见山:“贵三呢?” 先前服侍他的青萝指了指垂花门,还未开口,斜刺里忽然冲出一个人,鬓乱钗横,跌跌撞撞,直直地扑到纪檀音面前,揪着他的衣裳下摆便跪了下去,口中呜咽道:“纪公子,你快救救贵三吧,他要被打死了!” 纪檀音定睛一看,原来是丫鬟小玉,他连忙将对方扶起,问:“小玉姐姐,怎么回事?” “我,我和贵三哥在厨房里说话,老爷突然进来,虎着脸问大少爷的去向,贵三哥支吾了两句,老爷便叫随从的镖师把他抓了去,一直打到现在……”小玉哽咽着,已哭成了泪人。 纪檀音立刻明白了,李从宁想必已知晓了儿子和翟映诗私会一事。他与翟昱一向不睦,儿子吃里扒外,生气也是自然的,只是这样大动干戈地施用重刑,不免伤了一众忠仆的心。 “我们去瞧瞧。”纪檀音对谢无风使了个眼色。 二人穿过垂花门,沿着回廊去往李从宁夫妇居住的小院。远远地,一股血腥气迎风飘来,走近了,瞧见贵三半死不活地躺在檐下一张木板上,身旁丢着一根染血的粗杖,两个黑头镖师抱臂站在一旁,神情冷肃,仿佛还担心这个半昏厥的小厮暴起反抗似的。 李从宁仍在一旁吹胡子瞪眼,是谭凤萱把他劝住了,纪檀音和谢无风跨进院门时,恰好碰见她嘱咐镖师将贵三抬走上药。两位晚辈行了礼,谭凤萱轻轻点头,愁眉不展。 李从宁压低声音问妻子:“派人去找了吗?” 谭凤萱回:“托了熊大哥去。” 李从宁咬牙切齿:“千万别走漏了风声,避着玄刀门的,把那不成器的货给我敲晕了绑回来!” 纪檀音听到这里,忍不住为师兄分辨一句:“李伯伯,大师兄是真心恋慕翟小姐,他二人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李从宁粗暴地打断他,一脚踹翻石凳,“这是两情相悦的时候吗!” 纪檀音不明白为何两情相悦还要分时候,但他聪明地闭上嘴,不去触长辈的霉头。谢无风比他随便得多,施施然坐进花圃旁边的太师椅,靠着栅栏,似有若无地撩拨黄花绿叶。 李从宁和谭凤萱心事重重,一个负着手在院中踱步,一个对月长叹。纪檀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走到谢无风身边,离对方一步远,双手在身前绞紧,耷拉着脑袋。 晚饭时谭凤萱询问过李澄阳的去向,当时他并未告知,本以为是在成人之美,可现下已经深更半夜,大师兄还迟迟不归,纪檀音开始心慌,他暗中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这傻子什么都写在脸上,谢无风叹口气,直起身揪住他的腰带,轻轻一拽。纪檀音一个趔趄,差点扑在谢无风身上。太师椅随着他们的动作吱呀一响,在紧绷的气氛中显得格外刺耳,纪檀音撑着扶手站好,抿着嘴瞪谢无风一眼。两位长辈看过来,李从宁是恨铁不成钢,谭凤萱倒是舒缓了心情,微微一笑。 “你自责什么?”谢无风的声音压得极低,是一门传音入密的功夫,他对纪檀音道:“该来的总归躲不掉,有人害他,就有人在保他。” 这又是什么意思?纪檀音糊涂了。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太过仓促,甚至没给他静下心来认真思忖的功夫。谢无风还有许多事情未解释清楚,关于明烟、花梨木令牌,还有这一句“该来的总归躲不掉”,他想刨根问底,可此时又不方便。 时间过去,老谋深算的李从宁也开始沉不住气。 终于有人来报:“熊镖头回来了!” 夫妇俩同时转身,近乎小跑上前,目光在熊彬脸上稍作流连,便探头往他身后望。几个随行的黄头镖师中,并没有李澄阳的影子。 “李大哥,嫂夫人,”熊彬不待他们询问,急切地开口:“少镖头不在那小子说的轩雅居啊!咱们都翻遍了!” “什么!”李从宁瞪大牛眼,呼哧喘气,“把贵三给我叫来!” “你别胡闹了!”谭凤萱忽而尖声,在场之人极少见她动怒,一时都怔住了。“贵三都打成那样了,犯得着说谎?还不再派人去找!” 熊彬领命而去,李从宁喊住他,犹豫片刻,低声道:“动静还是要尽量小些。” 夜已深了,襄阳城里却忙乱嘈杂,大半来参加武林大会的英雄好汉,或出于道义正气,或图个热闹新鲜,都加入了搜寻翟映诗的行列。平民百姓们栓紧门户,不敢出来,却也睡不着,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雄图镖局的六七十名镖师,举着火把从后门鱼贯而出,分成十队,加入了混乱的人流,开始满城寻找他们的少镖头。 主院一片死寂,谢无风和纪檀音待不下去,沿着游廊回到东厢房。房间里烛光昏黄,灯影摇曳,纪檀音上前剪掉一截灯芯,忧心忡忡地问:“大师兄会不会有事?” 方才熊镖头回报李澄阳不在原定的幽会地点时,他离得近,分明看见谢无风脸色一变,因此问得小心翼翼,竭力用上杞人忧天的语气,盼着对方能笃定地回一句“别胡思乱想”。谢无风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但实在做不到一味蒙骗,答道:“我说不好。” 纪檀音霍然起身,无措地按住映雪剑,高声道:“我们也去找大师兄吧!或者找翟小姐,他两人定然在一处!” 谢无风很温和:“去哪儿找?你知你师兄平日里爱去何处闲逛?至于翟小姐,你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晓得。” 纪檀音语塞,泄气地坐回榻上,两眼发直,惴惴不安。谢无风走到他身畔,衣角相触之时,纪檀音忽而回过神来,不假思索地往右侧一挪,拉开了二人间的距离。谢无风愣住,纪檀音后知后觉地醒悟,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用余光忐忑地瞟他一眼,双膝并拢,拘谨地坐正。 谢无风便知他虽原谅了自己,到底是心有芥蒂。一阵气闷,却无法发作,尤其是看到纪檀音眨巴着湿润的黑眸,拙劣地掩饰自己的逃避时,颈侧好像架上一把软刀子,不轻不重地磨。他轻吁一口气,老实地坐在半尺之外,道:“把那两块令牌给我瞧瞧。” 纪檀音掏出两枚朴素的令牌,花梨木材质,纹饰普通,除了数字之外,别无其他图样。当初在商丘时,他因调查拐卖幼童一案被人追杀,这两枚令牌便是从刺客身上摸出来的。 谢无风凑近烛光,草草地看了两眼,又搁下了,托着下巴深思。纪檀音问:“明烟身上真佩着这令牌?” 提起明烟,心中仍是别扭,因此话问得有些阴阳怪气,泛着酸。 谢无风点头,又道:“你黄伯伯留下的东西呢?” 纪檀音摸出一方丝绢,上面的线条凌乱而殷红,甫一展开,朱砂味便四处弥漫。 谢无风低声感叹:“真是如此。” “什么?”纪檀音好奇,伸长脖子,目光切切,埋怨道:“你别再打哑迷了!” 谢无风瞥他一眼,此时纪檀音离他很近,呼出的气息都是清甜的,不知晚饭吃了什么果馅元宵,他心中舒坦,也凑过去,咬耳朵似的问:“花月影在镖局吗?” “不在,先前李伯伯说了,花姐姐带着门人帮忙找翟小姐呢。” 谢无风冷笑一声。 纪檀音皱眉:“你今晚为何总跟她过不去?” 谢无风望住他,不知是否该道出真相,纪檀音冲动、天真、藏不住秘密,他担心他的反应,也害怕他因此而受伤。 最后只是委婉提醒:“她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离她远点。” 想了想,仍是不放心,霸道地命令:“这两天跟在我身边,不许跑东跑西。” “你还说我!”纪檀音气得踢他一脚,“明明是你抛下我!也不解释清楚就一走了之!” “是我错了,”谢无风连忙安抚他,“别恼了行不行?” 纪檀音转开脸,气呼呼地摆弄着两枚令牌,问道:“你说明烟也佩着这个,那么她和那些刺客是一伙的?都是黑狐狸——西番教的人!拐卖幼童的幕后黑手!” 谢无风澄清:“她的确是黑狐狸麾下,却不是西番教的人。” “不可能!如果西番教不是黑狐狸,她们从哪里找那么多孩童练邪功?我才摸到冰山一角,便被一路追杀,不是心虚是什么?还有夜魔——我师父被他们害得人不人鬼不鬼……早该将这邪教斩草除根!”说到后来,话音渐渐哽咽。 谢无风揽着他的肩膀,轻声道:“你说的都没错,但这几回血洗武林,还真不是西番教所为,是有人在背后嫁祸。” 纪檀音将信将疑,谢无风道:“我今日下午去春怡楼,并非寻欢作乐,而是避人耳目,见一个重要人物。” 说罢,将今日奇遇三言两语道出。 哑女云曼竟然是西番教的教主,这个消息不仅让纪檀音震惊,更使他产生了一丝被戏耍的愤怒,口中不住喃喃:“怎么可能!” “当初任城卫指挥使温时玉被暗杀,江湖传言是西番教所为。安措教主知悉后,察觉有人在背后栽赃,便带着亲近随从离开苗疆,意欲一探究竟。抵达商丘县时,发现麻脸在拐卖孩子,且背后有大势力支持,于是扮作哑女,想要揪出幕后主使。” 这些都是安措亲口所言,谢无风转述而已,纪檀音眼神飘忽,拼命摇头,因为师父堕魔,他对西番教充满怨恨,不肯接受他们是“无辜”的,问道:“她在哪儿,我要见她一面。” “在外面找翟映诗。说起来,当初若不是我们横插一手将云曼救下,说不定西番教已经揪出黑狐狸了。”谢无风感慨完,转念一想,那人多年谋划,心机深沉,就算安措当日顺藤摸瓜,也不一定能连根拔起。 纪檀音横眉:“还成我们的不是了?!你怎么尽向着那魔教!” 谢无风深知仅靠三言两语难以打消对方的成见,转了个话题,也为宽他的心:“那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纪檀音端详谢无风,看他神情不似作假,试探着问:“什么?” 谢无风趁人之危,伸手捏他的脸蛋,软软嫩嫩,触感和以前一样温润,顺着指尖热到心窝里。纪檀音的尴尬无措,他瞧见了,却故作不察,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抬起他的下巴,笑道:“我说了,你若开心,就亲我一下。” 纪檀音脸红了,跟他顶嘴:“那我若是不开心,难道能捅你一剑?” 谢无风从容应道:“好啊。” 此人脸皮厚,又最擅使用苦肉计,纪檀音横竖说不过他,催促道:“你先告诉我。” 谢无风点头,他松开纪檀音,不做任何铺垫,正色道:“夜魔不是你师父。” 纪檀音猛地张大嘴巴,直勾勾地瞪着谢无风,耳边嗡鸣不住。这何止是好消息?这简直是……老天爷,他甚至不敢信! 谢无风耐心解释:“夜魔不是纪恒。他应是戴着人皮面具,我找人打听过了,西域有能人会制作这玩意。其实仔细推想便不难发现,西番教和夜魔总是一伙的,如今已知“西番教”并非真的西番教,那么夜魔也必然不是纪恒了。” 好一会,纪檀音慢慢合拢两瓣淡粉嘴唇,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清了清嗓子,沙哑地问:“真的?” 谢无风重重颔首,诧异道:“你不信?我问了安措——” “我信!我信!”纪檀音惶急地打断他,甚至不想知道这背后的因果,生怕自己发现什么破绽,把支撑信念的一线生机也掐断。 是,他见过夜魔的脸,的确和师父的样貌一致,可谢无风说那是人皮面具,他就愿意相信,也希望真相如此。 百般滋味,皆在心口盘旋,纪檀音无意识地握紧了映雪剑,在螺钿床上敲了几下。 “我师父如今在哪里?” “不知。” “那夜魔……既非我师父,真身又是何人?他的玉山剑法,虽不正宗,造诣却比我还高。” 谢无风苦恼地一撇嘴角,道:“猜不着,不过定是与你师父同辈的武林高手。”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纪檀音默默消化着今夜获得的新讯息,头脑是滚烫的,身体却很疲惫,歪着肩膀靠在床柱上。 “不亲我一下?”谢无风斜眼觑他,用惯常的调笑口吻,几丝未能善加掩饰的期待流露而出。他服软了,也认清了,纪檀音真是老天派来降他的。 纪檀音静悄悄地坐着,眼睫跟着烛火一颤,他咬了咬嘴唇,又很快松开,低头抚弄剑柄上的流苏,把每根丝线都理顺了,又去抻衣裳下摆,绸缎面料,光滑细腻,是谭凤萱专门请裁缝量了尺寸,为他新做的。 这一套恍若未闻、蒙混过关的小动作做完,他自言自语道:“大师兄怎么还不回来?” 第51章 有谁怜 玄刀门里,除了周晓婉并两个仆妇,其余的徒弟下人都出了府,满城寻找翟映诗。周晓婉本来也要出门,但翟昱劝她留守本宅,方便各处人马联络,互通消息。 城楼上传来钟声,已是四更四点了。 周晓婉捏着一串佛珠,在蒲团上跪下,嘴里喃喃有词,恳请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女儿平安。 佛像牌位是二十年前设的,她哀告苦求二十年,心灰意冷之际,菩萨才将女儿送回家,这一次,可不能再花那么久! 她等不起了,她老了,身、心、魂,都不如年轻时经得住摧残。况且,她已体会过失而复得的幸福,又如何能忍受再次分离的痛苦? 女儿万万不能出事,他们一家团圆才不到四个月啊! 祷词越念越快,每个字都挤挤攘攘,匆忙地从唇齿间飞出,含着焦急的哭腔。周晓婉本是个温吞的慢性子,平日里最受徒弟们爱戴,每逢翟昱发火,只要她一句轻飘飘的“你急什么”,便能制服那个暴躁的师父,将场面变得宁静融洽。 然而这样一个从容的女人,此刻却是方寸大乱,摔杯砸碗,神神叨叨不知在呢喃什么,为了女儿急红了眼,急疯了! 心烦意乱的不止这一家,雄图镖局里,李从宁和谭凤萱已在院中枯立了两个时辰。李从宁的心肠比妻子硬,对儿子的功夫也有一定把握,倒不是很担心他的安危,最忧心憋闷的乃是这两个年轻男女私自幽会一节。此事棘手得很,若叫翟昱先找着他们,无论是生米煮成了熟饭私定终身,还是对月谈心克己复礼,总之女方的名声是坏了,翟昱那头暴龙,岂会善罢甘休! 澄阳也太不懂事!两家剑拔弩张之时,偏不识时务,让情爱蒙了心窍!还有那个翟映诗,听说跟随养父在外行医多年,想来也不是什么清白女子! 李从宁在心中将一干人等骂了个遍,转头看见谭凤萱抱住双臂缩着肩膀,连忙脱下外衣,披在妻子身上,道:“外面冷,你回去歇着吧,我在这等消息。” “我哪有心情?”谭凤萱将道袍两侧的系带绑紧,躲进丈夫的怀抱里取暖,悠悠地叹一口长气,“澄阳做的这桩事,虽然莽撞了些,但你也别怨他。咱们当初在一起,顺风顺水的,你自然体会不到他的苦闷。无论如何,这回是我们对不起玄刀门,我看啊,你就别跟翟昱明争暗斗了,等他当上盟主,你就上门提亲,小辈们都逼到这份上了,说明咱们迟早要做一家人。没必要伤了和气。” 李从宁“哼”了一声,嘴上不服,心中却知妻子所言不虚。过了今晚,李澄阳和翟映诗的私情必将大白于天下,翟昱不可能将女儿另嫁其人。可他不甘心!人一辈子能碰上几回大好机遇?武功、名望、人脉,他都有了,眼看盟主之位唾手可得,却因这横插一杠的糟心事,将满腔心血付诸流水!且不说那些花出去的银子,单就是面子上也过不去,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他不能让那些鼠辈得逞! 同床共枕数十载,谭凤萱不用抬头就明白丈夫在纠结什么,劝慰道:“你也老了,别不服老,有些事情争取过也就罢了,结局不如意又如何,无须伤怀。讲实话,一开始我支持你去争这个盟主,到后来,看见你找万克章来敲山震虎,又有诸多算计,其实已经后悔了。借着这次机会,你放手吧,咱们好好享受天伦之乐不行么?就算翟昱当了盟主,咱们是亲家,他总不会真的置你我于死地。到时候灭西番教和诛魔,你也不用担心镖局被刻意暗算。” “凤萱,你说的倒轻巧,可是……唉。” 院子里又静了下去。 东厢房里,银烛烧尽,火焰熄灭,从半开的窗格里投进一线苍白的月光,堪堪停在纪檀音的鞋尖处,无法再照亮更多的地方。 秋深露重,更长漏永,纪檀音和谢无风坐在榻上,被夜晚的寒气所威逼,靠得近了些。都是练武之人,耳聪目明,院子里又空寂,屏息之下,连叶片上一滴露水坠地都听得一清二楚,可却迟迟听不见报信的响动。 城楼上传来鼓声,纪檀音口干舌燥,问:“什么时辰了?” 等余音散尽,谢无风道:“五更三点了。” 纪檀音其实是明知故问,他心烦意乱,必须找点话讲:“那快要天亮了。” 快要天亮了,火把即将燃尽,灯笼也渐次熄灭。分散各处的武林人士不约而同地向城南汇合,翟昱凄凉地站着,面沉如水,皱纹又多了几条。他身边跪了一圈弟子,个个忐忑不安,没有带来任何好消息。 熊彬带着雄图镖局几个镖师,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走动,竭力不引人瞩目。他们混在人潮当中,想从玄刀门这里探听点线索。对方人多势众,又有各大门派帮忙,忙碌了一夜都没有收获,雄图镖局只有六十几个人,还得偷偷摸摸行事,花了几个时辰将那些被翻烂的地方再搜一遍,自然也不会发现什么踪迹。 翟昱强压悲苦,四处作揖,向帮忙寻人的丐帮、洗砚山庄、紫松会等弟子表示谢意。目光一扫,忽而看到一个面熟的身影,不由得拧起眉毛。 熊彬与他四目相对,暗道一声不好。他是雄图镖局的总镖头,李从宁的拜把子兄弟,就算在江湖上只是二流高手,在襄阳城中,可还是鼎鼎有名的。 果然,翟昱勃然变色:“熊彬,你为何在此处?” 熊彬拱手道:“李大哥命我率些弟子,协助玄刀门寻找贵府千金。” “哼,他会有这等好心?”翟昱眉头一皱,恍然大悟,猛地抽出钢刀,“诗儿是不是被他儿子拐走了?上次登门,那小子就问过诗儿的情况,如今看来,竟是贼心不死!我告诉你,诗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我非踏平雄图镖局不可!” 翟昱将牙齿咬得咯咯响,钢刀在幽蓝晨光中蓄势待发,熊彬察觉不妙,打着手势叫属下镖师后撤。围观的武林人士窃窃私语,讶异又兴奋地议论着李澄阳和翟映诗的私情。 正在此时,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急如军鼓,一匹枣红色的大马出现在众人视野中,鞍上坐着一名年轻男子,着深蓝衣裤,手握缰绳,威风凛凛却面目冷肃。骏马快如疾风,倏忽间便狂奔而至,那男子并无勒马的迹象,任由它朝着人群横冲直撞。各门派弟子推搡着后退,慌乱之中,有几个差点被马蹄踏翻,一时间场面极为混乱。 骏马在仓促开辟的通道中肆意驰骋,要到翟昱跟前时,年轻男子才“吁”一声喝住马儿。 翟昱凌厉地瞅他一眼,女儿迟迟找不到踪迹,他正急火攻心,此人若再冲撞他一句,必将人头落地! 那男子利落地跳下马背,在翟昱面前单膝跪下,语调平平:“我乃朱月阁门下弟子,阁主派我转告翟门主,在城东瘟疫村附近找到一支簪子,不知可是贵千金之物?” 说罢,双手呈上一支玉簪。 翟昱只看了一眼,便觉血气,心如刀绞,其实女儿戴的首饰,他并未仔细观察过,但不知为何,冥冥中就是有种恐慌之感。他一把夺过簪子,吼一声:“玄刀门的跟上!” 翟昱一马当先,玄刀门众弟子紧随其后,接着是忙活了一晚上的各派人手,乌泱泱一片,相互簇拥着去城东瞧个结果。 一个小镖师悄悄地问熊彬:“熊镖头,咱们还跟吗?” “废他娘的话!跟紧点,跑前头去!”熊彬骂了一句,又指了另一个红头镖师:“你,回去告诉李大哥这消息,千万别耽误!” 襄阳城最荒芜颓败,人迹罕至之处,便是那个瘟疫村了。瘟疫村原名章家村,历史颇为悠久,数百年前由一个章姓大户所建,据传他为躲避战乱,携家带口迁居于此,开荒种粮、修渠扎寨,立下汗马功劳。后经子孙们一代代开枝散叶,将章家村建设得人丁兴旺、欣欣向荣。只可惜前朝时,村中忽然流行起瘟疫,村民死了大半,侥幸苟活的,都争先恐后地搬离了祖宅,因此村子就慢慢荒弃了,只剩野草疯长。本朝初立之时,朝廷划分行政疆域,对这个面积不小的村子,附近州县都不愿接手管辖。虽然最后划归襄阳,但府衙平日不闻不问,也少有百姓前去,现今成了城东贫寒佃农的乱葬岗。 此刻还未日出,但天色已渐渐发白,远看,瘟疫村安静而阴森地矗立在地平线上,秋风一吹,三尺高的野草起伏摇摆,发出低沉的“唰唰”声,宛如夜半鬼哭,而草丛的缝隙中,间或露出一截腐烂的木头,或是一堆碎瓦。 翟昱心急如焚,快马加鞭地冲过村口两尊倒塌的石狮像,举目一望,裹在荒草当中的宅子不计其数,正要下令弟子们分散去寻,西南角忽然升起一簇烟火,明亮璀璨,伴随着轻微的爆破声。 翟昱眯起眼,在一座倾颓的土地庙前看见了一队人马,着装与方才报信的汉子相同,中间立着一个女人,朝他急切挥手。 翟昱即刻调转马头,狠狠一夹马肚子:“驾!” “花阁主,”不及马儿停脚,他便跳了下来,要往庙里冲,“诗儿在哪?” “翟门主,你先听我说!”花月影不顾礼数,伸手拽住翟昱的衣袖,“无论见了什么,你可千万别冲动!” 习武之人,对血腥味极为敏感,翟昱心中巨震,催发内力,一掌劈开花月影,大步跨入土地庙。 守门的朱月阁弟子见花月影不再阻拦,便向左右分开,低头垂手,放翟昱进去。 庙很小,里头供奉的神像早已坍塌,经过几次地震,房顶的椽梁落得差不多了,将外头的天光漏进一星半点。 角落长满野草的土包旁,有一个呆坐的人影,不,是两个,那人怀中还抱着一名女子,浑身赤裸,满是伤痕,连面目都被划烂了,没一寸好皮肤……血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一直蔓延到翟昱脚下。 翟昱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土地庙里静了片刻,忽而爆发出一声悲痛的吼叫,翟昱发狂的声音响彻瘟疫村:“李澄阳,我杀了你!” 太阳跃出地平线,刹那间,分不清是红光还是金光,填满了整个天地,也迷了人的眼睛。 第52章 泪千行 “轰”,土地庙彻底塌了,一堵破墙和满身脏污的李澄阳一并飞出,随后重重摔落在地。 李澄阳双目呆滞,吐了两口血,却紧紧抱着怀中的尸体不肯撒手。 “放开我女儿!”翟昱从破砖碎瓦中钻出,手握钢刀冲上前,双目赤红,五官狰狞,犹如修罗。 李澄阳毫无生气,眼珠子转也不转,好似失了魂,现下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他怀里的人,有着柔顺的长发,发稍沾了鲜血,在秋风中粘结成块,上面挂着一只虫草头饰。 “那就是他女儿?”这厢陡生变故,跟来的武林同道们面面相觑,震惊非常,看到李澄阳怀中血肉模糊的尸体,更是倒抽凉气,相互交头接耳,“下手真狠毒……” 事出突然,翟昱的状态又近乎疯癫,上百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忘了,也不敢上前阻拦。 翟昱老泪纵横,他面庞的那些皱纹,眼下、鼻翼、唇角,一撇一捺,又一撇一捺,都深深地蠕动起来,如同从冬眠中苏醒的蛇群。 大刀高高举起,映着晨光,向李澄阳砍去! 围观人群爆发出惊呼,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腾跃而起,斜飞而至,砰砰两脚踩在刀刃上,将翟昱的钢刀踢偏了。 劲风从李澄阳耳际刮过,他一动不动。 熊彬被反弹力震得腿麻,从半空摔落,踉跄着跪倒在地,仰头对翟昱大吼:“翟昱,你先冷静!事情还未弄清楚,不可朝我家少爷动手!” “让开。”翟昱稳住身形,握紧拳头,咆哮道:“让!开!” 熊彬一咬牙,连滚带爬地挡在李澄阳面前:“翟昱,列位同道都看着呢,你别枉杀无辜!少镖头爱慕你女儿,如何会杀她?” “爱慕我女儿,”翟昱一字一顿,忽而仰天狂笑,满腔杀意迸溅而出,“我女儿对他无意,这歹人求而不得,将之奸杀,今日各路英雄作个见证,我翟昱,必将其碎尸万段!” “少镖头!”七八个红头镖师一拥而上,将李澄阳的衣服扯得乱七八糟,却拖不动他,急道:“你说句话呀!到底怎么回事!” 李澄阳像个不倒翁,任人摆弄,随着他们的动作而左右摇晃,唯一不变的是深深垂首的姿态,和紧抱尸首的动作。 熊彬转向花月影,高声道:“花阁主!是你们先找到少镖头的,当时情况如何?” “我们的人到时,就是这副样子,翟小姐已……”花月影看一眼翟昱,深深叹气,充满同情,“已死去多时,李少爷抱着她不肯松手。” 翟昱呼吸一顿,慢吞吞地朝李澄阳走去,一时间风停叶静,地面好似在震颤,随着他的步伐而发出闷闷的轰隆声。 “花阁主!那你也未亲眼见到少镖头杀人!”熊彬心知不敌,朝四面八方的武林人士看去,厉声道:“诸位!你们说句公道话啊!” 叮咚叮咚,檐下风铃响作一团。 “总镖头!”一个黄头镖师奔入东跨院,拱手道:“翟家女儿在瘟疫村!” 李从宁和谭凤萱一宿没睡,眼圈乌青,听到翟映诗的下落有了眉目,总算松了口气,问道:“澄阳也在么?” 镖师摇头:“还不清楚,熊镖头跟着过去了。” 李从宁对管家一扬手,“备马!” 纪檀音钻过拱门,小跑上前:“李伯伯,我和你一起去!” 他忧虑了整晚,生怕李澄阳出什么意外,一大早就在小院外听动静,现下有了线索,便主动请缨。 谢无风紧随其后:“我也去。” 李从宁扫他们一眼,匆匆点个头。多带些人手总是好的,万一青年男女情难自抑,干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来,翟昱保不齐要发火,到那时,他这边也不能落了下风,任人宰割。 谭凤萱道:“也好,你们去,我留在家中,待会澄亦该起床了。” 说曹操曹操到,李澄亦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踩着睡鞋,像一个圆滚滚的雪人,睡眼惺忪地走进主院,撒娇道:“娘,大哥怎么还未回来呀,昨晚我等他的糖人等了好久。” 谭凤萱将他揽进怀里,揉一揉头发,勉强笑道:“就回来了。” 管家老李从马厩回来,对李从宁鞠了一躬,道:“总镖头,马儿已在后门门口了。” 李从宁“嗯”一声,正要抬脚,前院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几人耳力好,还听见马儿的嘶鸣,以及花架倒塌的响动。 李从宁不悦道:“是谁在放肆?” “报——” 一匹发狂的马儿闯进后院,将花园里的秋菊踩得东倒西歪,马背上的镖师满脸惊恐,上半身后仰,拼命拽缰绳,可是已止不住去势。眼看要撞上院墙,镖师闭眼从马鞍上翻下来,在地面滚了几下,随后手脚并用地爬到李从宁面前,抱着他的裤脚,喊道:“总镖头,不好了,翟昱要杀少镖头!” 在场之人惊呆了。李从宁一把拎起对方:“你说什么?” “是真的……”那镖师翻着白眼,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讲述在瘟疫村发生的一幕,“翟昱的女儿死了,被少爷抱在怀里,现在翟昱要杀他,熊镖头拦着呢!” 瘟疫村离雄图镖局不算近,一路上无人言语,灼热的呼吸散进秋风里,心跳和马蹄声一样急促。 这一队人马,以李从宁为首,纪檀音和谢无风并驾齐驱、紧密跟随,后面则是那些寻找李澄阳未果的镖师。 视野中的景物颠簸而模糊,和心情一样七上八下。好不容易赶到瘟疫村,大家伙还未散干净,李从宁喊道:“翟昱!” 众人纷纷回首,空地上只余打斗过的痕迹,并不见翟昱和李澄阳。 一个洗砚山庄的弟子对他施了个礼,道:“李镖头,翟门主叫徒弟把贵公子抓回玄刀门了。” 李从宁鼻翼鼓动,额角青筋毕露,正要调转马头,忽听一个衰弱的声音唤道:“李大哥!” “熊老弟!”李从宁连忙跳下马,在一处坟堆后面扶起被血糊了半边脸的熊彬,眼眶一酸:“辛苦你了!” 熊彬微微摇头,他武功不敌翟昱,方才为保护李澄阳以身作盾,受了重伤,可惜依旧未能拖到援兵赶来。 李从宁哽咽道:“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们到时,那翟映诗已经死了,死状惨不忍睹。少爷抱着她不肯撒手,问话也不回,倒像是默认了。翟昱发了疯,要杀他为女报仇。我和众兄弟阻拦不住,所幸明彪华及时赶到,他和花月影再三劝阻,言道此事还有疑问,奉劝翟昱将少爷交由武林大会公审。翟昱虽收了刀,却将少爷敲晕掳走了。都怪我没用……”熊彬哽住,面色紫涨,蓦地吐出一口黑血来。 李从宁运指如风,飞快点了他心脉附近的穴道,含泪道:“我明白了,熊老弟,你好生歇息!”随后叫来十个红头镖师,令他们将熊彬和其他受伤兄弟护送回府,自己则翻身上马,率领着其余部下,朝玄刀门疾驰而去。 纪檀音慢了一拍,熊彬的话好像一根钢针,深深地扎进颅脑内,他不能想,一想就牵扯出铺天盖地的剧痛。 事情缘何会发展到这一步?昨日下午临走时,李澄阳分明是春风得意、眉眼带笑,如何一夜不见,他就成了杀人凶手?杀得还是真心爱慕的女子!即使求而不得,依师兄的秉性,也不可能,不可能…… 纪檀音靠着追风温暖的马肚子,时而摇头时而发怔,口中喃喃自语。谢无风拍拍他的肩膀,走向还未离开的一群武林人士,向他们询问今早的一切细枝末节。 有人认出了他,小声议论着:“这是无常客吧?原来躲在雄图镖局里?”“他不是死了吗?”“那就是沉沙剑?看上去倒是普通。” 谢无风吸了口气,朝他们深深作揖:“各位兄弟,在下有些问题,烦请告知一二。” 他问得很仔细,从那支被朱月阁的弟子送来的玉簪开始,一直到翟昱将李澄阳掳走,有的问题甚至可以称得上古怪,比如:“翟映诗的脸也被划烂了?” “是啊,”一个年轻的汉子搔了搔头发,不无遗憾,“听说翟小姐是个大美人,昨夜为了寻她,有幸见了一幅画像,可惜画得不甚清楚,本想能一见真人,谁知现在……唉,真是血肉模糊了。” 谢无风垂眸,片刻后向他们道了谢,牵着追月走到纪檀音身边,照着他头顶一拍。纪檀音猛地弹跳一下,回过神来,微张着嘴,无措地望着他。 谢无风道:“听熊彬的意思,翟昱已被劝住了,既然如此,你师兄一时半会应无性命之忧。如今咱们去玄刀门看看,怕你李伯伯冲动之下反而将事情恶化了。” 观音像前有一盏油灯,火苗不疾不徐地跳动着。周围是果品,不论种类还是数量,二十年来都没有改变过。 周晓婉还跪着,嘴里默诵经文,手中一颗一颗地转着佛珠。 “夫人!”丫鬟闯进来,第一声是急切而尖锐的,待周晓婉看过来,忽而逃避似的弯下脖子,声音也倏然减弱,带着隐隐的哭腔:“老爷……回来了。” 翟昱跳下马,站在玄刀门广阔的练武场上,对大弟子段秦道:“押进地牢,好生关照。”最后几个字咬牙切齿,满含血泪。 段秦领命而去,其余弟子整齐地列成三队,立在翟昱身后二丈处,等候师父的指令。 翟昱背对着他们,两只拳头在身侧轻轻颤抖。阳光很暴烈,白花花的,照得人无所遁形,他仰着头,双目紧闭,两行眼泪夺眶而出。许久,粗声道:“将诗儿抱过来。” 杀李澄阳时,满心怨恨如同燎原野火,他却并未多看那具血肉模糊的身体,他不敢!他一直拖延逃避,不肯相信他的女儿,他聪慧懂事、失而复得的女儿,前一日还承欢膝下,为他奉茶,如今竟成了一个满身伤痕的死人! “师父,”二徒弟横抱着翟映诗,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 翟映诗已被套上衣裳,不是从瘟疫村的废墟中翻出的那件,而是一套簇新的蓝白衣裙,还罩着金线刺绣的比甲。布料将她的身体裹住了,可那张伤痕累累的脸,依然裸露在外,在鲜嫩衣裙的衬托下,显得更为可怖。 翟昱只看了一眼,便别过头去,开始剧烈地喘息,片刻后,忽而用手按住左心口。 弟子们惊叫道:“师父!” “无妨。”翟昱缓过那阵绞痛,将女儿抱在怀里,一步步往佛堂走。 “啪嗒”,佛珠掉了,周晓婉手扶香案,一点点支起身子,扭头向外看去。 翟昱身材高大,堵在狭小的佛堂门口,显得滑稽而佝偻,他怀中抱着一个人,头和脚都沉重地垂落着,仿佛为地面所吸引,下一瞬便要从身体上脱落。逆光,周晓婉眯着眼睛,费劲地辨认,视野却越来越模糊。她抬起手,摸到了一片湿意。 第53章 父母心 翟昱将翟映诗放在香案前。 周晓婉脚步踉跄地扑过去,伸出手想探一探鼻息,看到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指尖一顿,凄厉地叫唤:“诗儿!” 成串的泪珠落在翟映诗脸上,冲洗着血迹和污泥,形成一股股暗红而混浊的细流,沿着下巴渗进蒲团里。 痛如千刀凌迟,万箭穿心,周晓婉揪着女儿的衣领,伏在她胸前失声痛哭。 翟昱跌坐在一旁的交椅上,粗糙的大手捂住眼睛,哽咽道:“去得迟了……” 周晓婉满面泪痕,哭得几欲断气,拳头捶打着床面,喊道:“是谁!是谁害了诗儿?” 翟昱嘴皮子哆嗦,阴沉的目光直勾勾地钉进墙壁里,发狠道:“李、澄、阳。不将之千刀万剐,难泄我心头之恨。” “是他!”周晓婉猛地一抽鼻子,哈哈两声,似哭似笑:“难怪上次去他家里,他会问起诗儿,原来是觊觎已久……”她转向翟昱,霎时变脸,尖叫道:“那你杀了吗!” “关起来了,”翟昱一直压着自己的情绪,此刻终于忍不住爆发,拍案而起,红着眼圈怒吼:“你以为我不想!明彪华和花月影拦着,说要交由武林大会公审!” 两个人冲着彼此喊叫,却如同自说自话一般,根本不听对方的回答。这不是争论,而是悲痛至极却不得解脱,只能质问神灵,质问不公的上苍。 周晓婉攥着翟映诗冰凉的手,因为喘不过气而大张着嘴,犹自哭骂:“一定是你年轻时作孽太多,报应到女儿身上,让我的诗儿,我的诗儿,来替你承受……” 这话如同一柄利剑,一下子击碎了翟昱心底最脆弱之处。过去二十年来,妻子一直抱有这个念头,他隐约知道,但对方性情温和,从未将其宣之于口。如今这层薄纱被无情撕破,她将一份沉重的负疚砸到他头上来。翟昱凶恶地瞪着她,指尖打着哆嗦,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你……” 他无法反驳,因为这念头也扎根在他心里,多年夫妻,翟映诗走丢后便再无子嗣,不是因果报应是什么? 翟昱含恨扭头,视野里一座观音像,菩萨低眉,满面慈悲,高高在上地洞穿一切,冷冰冰地操纵生死轮回。他忽而发狂,一脚踹翻香案,操起观音像掷在地上! 惊天动地一声响,周晓婉怔住,泪眼婆娑地瞧着他。翟昱用鞋底将佛像碾成齑粉,接着又去推香案,他动作猛烈,一盘盘的果品倾倒下来,在青砖地面上骨碌滚动。周晓婉回过神来,冷笑数声,抱着女儿的尸身不再理他。翟昱双目赤红,浑身发抖,乒乒乓乓一顿乱砍,快要将佛堂拆了。 正混乱间,一道浑厚的男音由远及近,一直传进佛堂里,说道:“翟昱,你还我儿子!” 叫门的是李从宁,离开瘟疫村之后,他便带着手下直奔玄刀门而来,生怕李澄阳在翟昱手里受委屈。 紧闭的大门开了,李从宁站在门槛之后,右手握刀,尖端指地,一层暗红的血迹糊在刃上。丧女之痛已被压下,他脸上只剩愤怒和怨恨,冷声道:“好啊,我还没找上门,你倒是先来了!” 李从宁看见半干的血渍,不由得胡乱猜测,心神大乱,更加坚定了要将李澄阳救回的决心。“你无缘无故,凭什么拿我儿子?” 翟昱一口气险些上不来:“无缘无故?李澄阳杀害我女儿,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玄刀门外聚了不少其他门派的弟子,李从宁向四面八方环视一圈,高声辩解:“澄阳不可能做出这等事!你既未亲眼所见,凭什么如此武断?” 翟昱道:“若不是他杀的,又为何默认?”他身后站着玄刀门的弟子,密密麻麻一片,为首的大徒弟段秦补充道:“小姐身上的伤口与李澄阳的宝剑吻合!” “不可能!”李从宁有些慌了,发际沁出一层细汗,反驳道:“你将他叫出来,我亲自来问!就算剑伤符合,也未必是澄阳所为,我儿子为人光明磊落,这桩事,必是为奸人所算计!” “是不是他做的,武林大会自有公断!”翟昱猝然抬起手臂,钢刀直指李从宁,隔着数丈的距离,能瞧见刀背上明晃晃的反光,他仰对皇天,发下重誓:“到那时,我必当着武林同道的面,将诗儿受的苦楚,十倍、百倍地还给他!” 李从宁心中一凛,不肯退让:“你先将澄阳交给我,雄图镖局会看管他,若查明真是他所为,我不会包庇!” 翟昱嗤笑:“哼!不包庇,我会信你?” 李从宁气急攻心,口不择言道:“那老子也不信你!你女儿失踪二十年,为何突然间便找了回来?谁知道是真女儿还是假女儿!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装神弄鬼,这才几个月,莫名其妙就死了,说不准是谁动的手!我看是你在谋篇布局、故弄玄虚,反而将脏水泼到澄阳身上!” 玄刀门的弟子们通通变了脸色,翟昱更是怒不可遏,眼看要跨过门槛和李澄阳拼命,一只青瓷花瓶突然破空而至,从翟昱头顶擦过,“啪”地砸碎在李从宁脚边。 “李从宁,你是不是人?是不是人!”周晓婉披头散发地奔出来,一只脚光着,绣花鞋不知去向。她吊着黄铜门环勉强站稳,眼睛肿得只剩一条湿润的缝,从其中迸出凛冽的寒意。“你杀人还要诛心,丧尽天良!你怀疑我们害自己的女儿,你——” 叱责的声音沙哑得近乎耳语,连谩骂也没有气势,然而在场诸人听了,无一不感到心酸。李从宁自知话说得有些过分,毕竟对方才失了至亲血肉,但他不愿道歉,何况也不觉得自己所言无理,稍一停顿,将语气放得和缓了些:“我只是合理质疑!昨夜到底发生何事,我要听澄阳亲口说!” 翟昱啐了一口:“怎么,难道我还要放你进地牢,让你和李澄阳商议如何脱罪?蛇鼠一窝,雄图镖局没一个好东西!他想玷辱诗儿,你一早就知道,是不是!你不仅不阻止,还在推波助澜!为了一个盟主之位,李从宁,你没有良心!” 李从宁也红了眼,甩开左右拽他衣袖的兄弟,喝道:“血口喷人!你那女儿就他娘的不清白!” 两方争执不下,各自的部下和弟子也怒目相向,兵器都亮了出来,只等师父一声令下,便冲上前斗个你死我活。围观的武林同道一直在窃窃私语,倒是有心劝解,可一来他们是无名小卒,在江湖上位份不高,不敢当出头鸟,二来彼此分属不同门派,难以达成统一意见,百般为难之下,只得派人去门派中报信,同时焦灼地旁观着事态一步步恶化。 翟昱和李从宁直勾勾地瞪着彼此,嫌隙和矛盾早就积累多年,如今也不必掩藏了,新仇旧恨,一并清算!二人一步步朝对方逼近,后面的弟子们整齐划一地跟着,义愤填膺。 “师娘!”段秦忽而惊恐地叫了一声。 只见周晓婉手上一松跪倒在地,脖颈向后弯着,形成一个僵硬的弧度,脸上还保持着方才痛骂时的扭曲表情。 翟昱本已举刀砍向李从宁,闻声连忙奔回大门处,段秦已点了周晓婉几个穴道,掀开眼皮看了一番,对翟昱道:“师父,师娘这是中风了。” 翟昱不答应,反而扯动嘴角,发出几声奇怪而苦涩的笑声。他伸出手,想将妻子脸上抽搐的肌肉抚平,忽而动作一顿,对段秦道:“你抱师娘回去,再请个医师来。” 话毕仍旧站起,转身往门外的空地走。旧恨未消,新仇再添一道,看来今日非要决一胜负不可。 另一边,李从宁已经收招,警惕地盯着翟昱的一举一动。他与周晓婉虽不常打交道,但彼此是同辈,年轻时行走江湖,也曾见识过对方的飒爽英姿。如今目睹周晓婉中风,多少生出些恻隐之情,然而不待他唏嘘感叹,翟昱一招“倾之太行”便兜头劈下。 李从宁家学乃是擒拿术,极擅贴身肉搏,但双掌难敌宝刀,因此又练了一套枪法,此刻便以长枪格挡。当啷当啷,兵刃相接之声不绝于耳。两个都怀着满腔恨意,一招一式不留余地,顷刻间杀气弥漫,应和着深秋的肃杀之景。 两派弟子高声喊杀,正待冲上前激斗,忽而马蹄声至,半空飞来两把匕首,先后击中了长枪和钢刀,使得李从宁与翟昱连绵的招式露出了空当。 “两位,何至于此。”花月影终于到了,身后跟着洗砚山庄明彪华、紫松会胡寒、丐帮方浪、恒山派知春、流火堂吴香双等五人,除了少林与武当,十大门派的话事人此刻竟聚齐了。 围观的各派弟子纷纷拜见掌门,一时间,此起彼伏的问安声竟把一场酣战打断了。 花月影骑在马背上,微微朝李从宁颔首,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屈就意味,道:“李镖头,我在您府中住了些时日,知道澄阳的为人,和你一样,也不相信他会做出此等事。可的确是亲眼所见,不由得辩解……翟门主痛失爱女,将澄阳囚禁也是情理之中,你要理解才是。如今他已答应将澄阳交由武林大会公审,依我看,先让澄阳冷静两日,若此事背后有什么隐情,他明明白白地讲出来便可,是非曲直,大家自有判断。” 李从宁蹙眉不答,脊背上仿佛爬过一条虫子,带来一阵说不出的怪异和不悦。花月影笑笑,并不管他如何反应,转向翟昱,轻声道:“翟门主,要不,先将澄阳交由朱月阁看守?既然李镖头担心儿子安危——” 还未说完,就被翟昱粗暴打断:“李澄阳就关在玄刀门,谁不服,来抢便是!” 众人噤声。片刻后,明彪华道:“这半年来江湖中诸多动荡,哪个门派都不容易。李兄、翟兄,冤仇自当相报,只是可别报错了人。还望你二位冷静下来,将李澄阳交由公审,无论如何,别坏了关系。如今大敌当前,听说昨日夜魔便在邻县现身,杀了三个打猎的农夫。”提到夜魔,明彪华音调拔高,他抬起左臂,空荡的半截衣袖在风中飘扬,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恨意。 他虽断了一只手,但名望和地位还在,四周顿时响起了低低的附和声。 “明庄主所言极是,”一个慢悠悠、调子有点飘忽的嗓音压过了众人的议论,“翟门主、李镖头,可别鹬蚌相争,叫那黑心的渔翁得了利。” 谢无风骑在马上,目光越过数百人,牢牢地锁定在花月影身上。 花月影也看着他,毫不避讳,殷红的嘴唇勾起来一点点,好似对他所言极感兴趣,恳切地请他再讲下去。 谢无风眯了眯眼,主动移开目光,仿佛方才那场胶着的对视并未发生过。 花月影莞尔一笑,高声道:“既然翟门主想为诗儿报仇,李镖头想弄清真相,西番教和夜魔又虎视眈眈,咱们还是尽早召开武林大会为上。各位,定在三日后如何?就在这白桃溪畔共商大事,一应饮食酒水,由我朱月阁供奉。” “好!我听花阁主的!”最先开口的是恒山派的知春,通过两个月的门派内斗终于坐上掌门之位,如今急着立威,总是抢着说话,且嗓门高亢,殊不知这只让她显得更像个不知世故的丫头片子。 流火堂的吴香双也点头:“我看可行。”自从丈夫死后,她一人苦苦支撑,其中诸多心酸,全靠找西番教报仇这一信念支撑下去,恨不得越早越好。 他们开口之后,其他门派相继答允,翟昱和李从宁见大势如此,便也默许了。 花月影俨然已有做主的趋势,拍手道:“好,那便这样安排。” 翟昱大步走回玄刀门,弟子们鱼贯而入,将大门虚掩。其余门派在掌门的带领下各自回到下榻之所,黑白两道的侠客们看够了热闹,也招呼着酒肉朋友回到客栈。 人走得差不多了,花月影俯下/身,对李从宁道:“李镖头,你放心,我这两日宿在玄刀门,一定多劝阻翟门主,不会让澄阳受皮肉之苦的。” 李从宁对她深深一揖,眼眶湿热:“有劳花阁主了,烦请务必费心。” 花月影“嗯”了一声,并未回礼,驾马进了玄刀门。李从宁愣愣地瞧着她的背影,忽而意识到先前的不快因何而来,以前是他要争夺盟主,花月影依附于他,求他荫庇朱月阁,如今身份调转,求人的那个成了他自己。 榕树下,追风追月甩着尾巴打架,纪檀音探头望向玄刀门的高墙,仿佛能看到地牢的景象一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可怎么办,大师兄会不会挨打啊!” 谢无风强忍着不发出叹息,平静道:“阿音,陪我去找一个人。” 纪檀音心中燃起希望:“谁?可以救大师兄么?” 谢无风只回答了前半句:“安措。” 第54章 风似刀 谢无风带着纪檀音赶到春怡楼,向老鸨探问安措等人的住处。那老鸨不知是收了钱还是被西番教拿住把柄,一个劲否认自己认识那个“带孩子的妇人”。 纪檀音好言好语,那妇人却纠缠不清,谢无风不耐烦,将沉沙剑架在对方颈侧,道:“那日我明明吩咐过不许打搅,她二人却还能进入房间,你会不知情?想好再说。” 老鸨吓得花容失色,哆哆嗦嗦地捂着嘴巴,嗫嚅道:“听说在青城巷……” 二人连忙赶至老鸨说的小院,推门一看,里头已是人去楼空。西番教向来以行踪诡秘、手段狠毒著称,防追踪之术更是一流,谢无风用指尖碰了碰桌上的紫砂壶,尚有余温。 纪檀音心不在焉地在屋里翻找线索,时刻挂心李澄阳的安危:“你找安措做什么?现在最要紧之事乃是救出大师兄。” 谢无风道:“我怀疑,死的并不是翟映诗。” “真的?”纪檀音差点弄翻书架,手忙脚乱地扶住之后,为自己油然而生的惊喜感到一丝羞愧。无论如何,昨夜死了一个姑娘,即使不是翟映诗,因此能帮师兄脱罪,也不该如此激动。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沮丧,斜倚着春台沉思:“为何这么说?” “尸体的脸被划烂了,这不正常。即使李澄阳失去神智,在身上多砍几刀,也不会精细到要将对方弄得面目全非。” 凭心而论,纪檀音自然相信师兄的清白,可外人如何考虑却不一定,尤其是翟昱夫妇,在他们眼中,李澄阳就是个求而不得的淫贼,为了泄愤毁去翟映诗的容貌并非不可能。 谢无风道:“昨日下午,翟映诗是一个人出府的么?” “不清楚,”纪檀音不解,“怎么了?” 玄刀门的院子里,花月影也问了相同的问题。 翟昱负手而立,前方是一片松林,枝叶上落满灰尘,还结着一些蛛网,将绿色缠上一层干枯暗黄的外衣,显得毫无生气。不知何处吹来的银杏叶零星地落在树林间,点缀着萧瑟的秋景。 翟昱回过神,答道:“找人问了,是跟新菱一道出门的,那丫头到现在也没回来,不知是同样遇害了,还是怕被我问罪躲了起来。” 花月影秀眉一蹙:“派人去找了吗?这丫头对昨日之事定然了解不少,可以做个证人。” 翟昱心力交瘁,精神不佳,说话也是三言两语:“正找着,怕是难。” 花月影道:“我这就派朱月阁弟子去找,翟门主宽心。” 翟昱掀起眼皮瞧她,松弛的嘴角撇出一个礼貌的笑:“多谢了。” 花月影走了两步,忽而想起什么,转头问翟昱:“翟门主,可有画像?也不知这丫头生得何种面貌。” “瓜子脸、杏核眼、细弯眉,”翟昱的声音低下去,喉咙里吞咽几下,悲从中来,“和诗儿长得有五六分像,两个人感情也好,姊妹一般。” 花月影抄在袖子里的手猛然绞紧了:“和诗儿有五六分像?” 安措一行宛若人间蒸发,谢无风和纪檀音追查不到,只得携手回到镖局。 东跨院一片狼藉,被马蹄踏过的花圃还是东倒西歪的模样,无人收拾,也无人问责。李澄阳被翟昱抓走的消息已传遍襄阳城,丫鬟小厮们瞠目结舌,他们不会武功,又没什么主意,凑在一起议论也只是愁上加愁。贵三躺在一副铺着稻草的门板上,不顾身上的伤要爬起来,痛得直流泪:“不可能,少爷倾慕翟小姐,怎会做出那等禽兽不如之事,定是弄错了!” 全府上下,都不肯相信李澄阳杀了人。 “你就这么空手而归?”谭凤萱自从得了消息,便坐立不安地等着,见李从宁只身返回,立刻质问起丈夫来。 李从宁道:“他女儿才死,我总不能明抢。何况十大门派的掌门都在场,不好贸然行动。” “那也该把事情说清楚,澄阳不明不白落在他们手里,算怎么回事!”谭凤萱在屋子里来回疾走,美目中倏然闪过一丝寒光,“难道你不管澄阳的死活了?” “当然不是!”李从宁在玄刀门外闹过一场,此刻已是精疲力尽,走到桌边拿起茶壶,张嘴灌了一通,手背一抹,道:“三日后举行武林大会,要将澄阳公审,到时候,是非自有判断。” “谁知翟昱会不会动用酷刑!”谭凤萱见丈夫眼皮耷拉、无精打采,一股无名火顿起,怒道:“你倒是心大,到底是不是你儿子?” “凤萱,你这是什么话!”李从宁厉声呵斥,扭头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仓促地顿住,呼一口气,轻声道:“花月影在玄刀门,说帮我们盯着点,不会让澄阳受委屈。” 谭凤萱脸色泛青,两颊瘦削,薄薄的嘴唇起着白皮,形容憔悴。得了丈夫的保证,惊惶扑腾的一颗心稍微安稳了些,别开头不再言语,只是忧愁之色始终不散。 李澄亦从厨房的蒸笼里拿了三个包子,用衣衫的前襟兜着,一路小跑到东厢房,也不叩门,肉乎乎的身子直接撞了进去,欢快地叫唤:“师父,你回来了!” 谢无风和纪檀音围坐在八仙桌旁,看到李澄亦乐颠颠的模样,心中百味杂陈。谢无风淡淡一笑:“今日难得,居然起这么早?” “我等大哥的糖人呀!”李澄亦献宝似的将东西掏出来,“师父,小纪哥哥,请你们吃包子!” 谢无风接过,递给纪檀音一个。一屋子三个人,李澄亦捧着包子,吃得吧唧作声、津津有味,另外两个则心不在焉、味同嚼蜡。用过简单的早饭,李澄亦闲不住,央求谢无风教他剑术。 谢无风道:“让你师娘教你,你二人年纪相仿,能耍到一处去。” 纪檀音瞪他一眼,拉着李澄亦的小手去了后院。谢无风歇了一阵,又出府寻找安措。他对襄阳城并不熟悉,对西番教的行事作风更不了解,忙活了几个时辰,仍旧没有找到对方的行踪。 不过也并非一无所获。路上碰到玄刀门和朱月阁的弟子,个个行色匆匆,谢无风心生好奇,尾随了一阵,发现他们不停地向街边小贩和商铺伙计打听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他心中本有个猜测,如今见到对方这般行事,前后一思忖,越发肯定了心中所想。 傍晚时分回到镖局,纪檀音站在檐下等他,着急地问:“如何?找到安措了吗?” “没有,”谢无风摸摸对方的头顶,从发丝间摘下一片枯黄的柳叶,问:“澄亦呢?” 纪檀音道:“他玩累了,大师兄迟迟不归,他有所察觉,我便点了他的睡穴。” 谢无风点头,手指钻进纪檀音的袖子里,捏着他的掌心,道:“进去说。” 纪檀音顺从地被他牵着,犹豫着问:“你今早那番话,就是鹬蚌相争那个,是说给花姐姐听的吗?” 谢无风凑近了些,仔细地打量纪檀音,纪檀音微抿着唇,没什么表情,鼻根处皱出几条浅浅的纹路。 “如果我告诉你,这一切很可能是花月影的阴谋,你会不会伤心?” 纪檀音一直紧张地竖着耳朵,听到这句话,睫毛猛地一颤,嘴角绷紧了,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并无其他过激反应。他静了一会,慢慢地开口:“我当然会伤心,因为我将她当做我的亲姐姐,可是……下山这半年来,经历了许多事,我已明白,人人都戴着面具,我受了欺骗,也只能怪自己傻,怨不得别人。” 谢无风心疼,解释道:“我当时不是故意骗你。” “无所谓,你虽骗了我,但你对我好。”纪檀音注视着谢无风,眼睛大而明亮,黑白分明,好像一滴墨掉进月光里。 谢无风心口发热,甚至感到一丝难为情,故作镇定地清一清喉咙,发出来的声音却沙哑沉闷。 “谢无风,”纪檀音忽然喊他的名字,郑重其事,却透着一股子悲戚。 “不管花……花阁主是不是唐家堡后人,是不是她策划了对各武林门派的袭击,我总感觉最终目标便是玉山神剑一门。先是师父遭到构陷不知所踪,然后是大师兄一夜之间成为杀人凶手,如今二师兄远在西域音讯不通,不知是否已罹难,接下来……可能就到我了。” “胡说八道!”谢无风捂住他的嘴,力道很大,纪檀音被压得向后倒去,冷不防抵上坚硬的木柜,后背硌得发疼。 “没胡说……”纪檀音颇委屈地眨巴眼睛,还在辩解,呼出的气息暖烘烘的,拂在谢无风粗糙的掌心。 谢无风盯着他看了一阵,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到底气不过,便在纪檀音脸颊上掐了一把。 “放心,”他许诺道,“有我在,没人动得了你。” 第55章 乱蓬蒿 玄刀门的地牢阴暗潮湿,已多年未曾使用,老鼠、蜘蛛、蟑螂遍地爬行,黑暗的角落里,偶尔还传出蛇吐信子的“嘶嘶”声。 一个瘦削的身影蹲坐在角落里。那人深深地垂着脑袋,侧面看上去,好似颈椎已断,只余一层皮肉相连。虫蚁爬上膝盖,钻进衣领, 他俱不为所动,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黑暗。地牢中分不清时日,唯有枯燥的水滴声记录着光阴的流逝。不知从何处渗出的山泉,滴答滴答地落在男子的后背上,轻轻地,像是亡魂的鞭笞,伤不到筋骨,却让经受之人痛不欲生。 狭小的囚室外,是一层层布满青苔的石阶,陡峭湿滑,从地底向地面迟缓绵延。石阶的尽头,有一扇古旧的石门,两个玄刀门的弟子持剑而立,神情肃穆。 花月影款款走来,先是站在两丈开外,对着地牢入口打量一阵,随后上前与守门的弟子攀谈:“两位小兄弟辛苦,今夜是你们值守?” 翟映诗的尸身是朱月阁的弟子找到的,玄刀门上下十分感激,对花月影都毕恭毕敬,其中一人回道:“回花阁主,是我们两人。” 花月影对着地牢的石门一抬下巴,眼神间流露出明显的厌弃,问:“审过了吗?” “还未审,师父心痛难当,师娘又中风了,怕是要缓到明日。” 花月影“唔”了一声,又问二人是否认得新菱。得到肯定回答,便道:“昨日这丫头和诗儿一道出去,至今音信全无,不知生死。昨日发生的种种,她可能知晓,翟门主便托我寻她。只是朱月阁门下弟子俱不认得这丫头,我思想着,不若让两个朱月阁弟子与你二人替换,你们帮忙找新菱去。” 两个玄刀门弟子彼此瞧着,拿不定主意。大师兄吩咐过,必须好好守着李澄阳,决不能让他落在外人手中,可朱月阁如今是为玄刀门奔走,不知算不算外人。 花月影见他们犯难,便指着其中一人道:“这样,你去,他留下,回头我叫一个朱月阁的弟子过来共同看守。” 那两人略一思忖,答应道:“那便听花阁主吩咐。”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襄阳城里犬吠声此起彼伏。前一晚为找翟映诗闹得满城风雨,今夜为找一个丫鬟,弄出的动静也不小。 “凤萱,睡吧,”李从宁扬手挥灭油灯,拥着妻子单薄的肩膀,“明日我再去一趟玄刀门,等翟昱冷静下来,澄阳也回了魂,咱们再把昨夜的真相好生说一说。” “我睡不着,心里不踏实。”谭凤萱烦躁地推开他,拥着被子缩在墙角,鬓边的白霜又增多了几缕。 “澄阳功夫不俗,想来不会受欺负,你当娘的,对他有点信心才是。” 谭凤萱倏然鼻酸,咄咄逼人道:“我当娘的,自然是要为他考虑周全!若澄阳当真与翟映诗之死无关,他为何出现在瘟疫村,生死关头也不否认!” 李从宁无言以对,房间里一片静寂,片刻后传出低低的咳嗽声。 东厢房里,谢无风将手臂从纪檀音颈下抽出,悄无声息地坐起来,套上夜行衣。他故技重施,在纪檀音的泡茶里下了点蒙汗药,这会儿对方睡熟了,他才好出府干一件要紧事。 离开雄图镖局时,主院还亮着一盏灯笼,孤零零地在秋风中摇动,谢无风看了一眼便扭过头,足尖一点,消失于浓墨般的夜色中。 他要杀一个人,把一切阴谋算计都终结在今晚。 路上不时见到举着火把的玄刀门弟子,他们分散在襄阳的街巷之中,在每个犄角旮旯里寻找新菱的下落。谢无风才赶到白桃溪边,便遇上了要杀的人。 对方也认出了他,招呼道:“无常客,好巧。深夜不睡,莫非是来抢人的?” 谢无风握住剑柄,语气平淡:“不抢人,杀人。” 对方站在阴影之中,好奇道:“哦?杀谁?” “杀你。” 顿了一顿,那人笑音不改:“为何杀我?” “那你又为何要杀我?” “谢公子何出此言,我可真是冤枉。” “花月影,收起你那套虚情假意的把戏,”青光一闪,谢无风抽出沉沙剑,“我已知道一切真相。” 白桃溪一带草木茂盛,岸边是一片森林,古树粗壮茂密,枝干张牙舞爪,在夜风中胡乱扭动,景象怪异而阴森。 花月影扣住袖中暗器,缓步退进幽深的密林里,道:“是么,那你倒是说说。” “是你嫁祸西番教,是你血洗同门,是你拐卖幼女,是你要杀纪檀音。黄筹留下的丝绢上画满朱砂,本是暗指朱月阁之意,他当时被夜魔追杀,生死一线,根本来不及书写,你却误导众人,让他们以为有字那一半被夜魔抢去。” 花月影不屑地嗤笑:“别的且不说,我和小纪情同手足,杀他做甚?” 谢无风漠然地盯着她,道:“当日在商丘时,纪檀音追查拐卖一案,你虽及时将张文除掉,抹去其余痕迹,但麻脸临终之言只有他一个人听到。之后纪檀音和翟昱为是否继续调查起冲突,他因一时意气逞口舌之快,扬言自己已有线索。你听在耳朵里,却有了别样心思,担心麻脸发现了什么重要秘密并告诉纪檀音,因此想将他杀之而后快。” 二人已经走进密林,远处的灯火完全看不见了,只有零星的月光照进来。 花月影两手交叠放在小腹,姿态亭亭玉立,不见任何慌乱:“然后呢?” “我出手救下纪檀音,暴露了身份,于是你想将我一并除掉。因你早就与阉党勾结,借朝廷之手发布通缉令十分容易,谁知我没死成,通缉令也撤了,想必你一定感到十分憋闷。” 花月影反问道:“依你所言,你和纪檀音就是我的眼中钉,可我来襄阳有些日子了,为何没有动手呢?” “当日你以为纪檀音对拐卖真相已有察觉,是故作单纯与你接近,后来发现他的确一无所知,便也没必要杀他,毕竟一旦出手,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那如今呢?” “如今我知道了你的阴谋,你自然是要杀我了,可惜你没机会!” 话音未落,谢无风身如鬼魅,已飘至花月影身前,沉沙剑闪着青光,切向对方颈脉。 花月影大惊失色,无常客剑快,她听说过,却没料到如此之快!仓促间向后一翻,保住了性命,左臂却多了一道血线。 谢无风紧追不舍,花月影袍袖一振,数百细若发丝的钢针倾泻而出。谢无风手腕倒转,沉沙剑巡着周身游走,快得只剩虚影,所到之处钢针尽数坠落,噼啪声如同夏日急雨。 花月影借此机会拉开一丈距离,掏出一柄细长匕首。她在朱月阁长大,于暗器及毒药一门十分精通,可对付谢无风时,这些旁门左道也只能当个辅佐,实因对方的剑法太过高明独到,且又密不透风,需要同样一流的剑术才能相抗。 “玉山剑法?”谢无风和她过了几招,对方的招数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听闻你有过目不忘之能,想来当年纪恒杀你父母时,你围观了全程,记下了他的一招一式,如今又传授给夜魔。虽无心决可依,但照猫画虎,总能仿个几成。” 花月影狼狈躲闪,身上衣裙被划得破破烂烂,随着打斗进行,不时飞出一片碎布。谢无风招招致命,她虽尽力周旋,终究敌不过,胸背添了许多深浅不一的伤口。 “谢无风!你想过没有!”花月影掷出一支毒箭,稍得喘息之机,话音急促:“我若是死了,纪恒和李澄阳可就一辈子背着污名!” 谢无风脚踩乾坤步,“砰”地打飞毒箭,冷哼道:“名誉乃身外之物,我不在乎!” 花月影弯腰躲避剑光,头顶的银丝秋髻裂为两半,乌发猝然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咯咯轻笑:“你不在乎,那他们呢?对纪恒而言,名望可比性命重要得多!” “只要活着,真相总有昭雪之日,到那时,你在九泉之下再哭不迟!”谢无风将花月影逼至一棵古树面前,对方的衣衫已被鲜血染红,月光下颜色一块深一块浅。他猛提一口真气,使出剑法中最后一招“大道无常”,步伐轻若飞雪,乘风而至,沉沙剑直指前方,即将一剑贯穿花月影的心脏。 花月影面色苍白,双唇微启,发出一声尖利而阴森的呼哨。 刹那间,一股罡风自身后袭来,谢无风背上一痛,剑尖失了准头,整个身子如同断线风筝,朝右前方飞扑而去。他踉跄几步,未及站稳身形,一股熟悉而霸道的真气便尾随而至。 谢无风听声辨位,反手使出一剑,兵器相交之后,他被震开二丈远,喉间涌上一阵腥甜。花月影轻出一口气,掏出手帕擦拭脸上血迹,有恃无恐地走到夜魔身后,笑道:“本想亲自杀你的,谁知无常客倒真不负天下第一剑的盛名,没法子,只好耍赖找帮手了。” 夜魔的模样比前一次露面时更为可怖,身材似乎又高大了些,皮肤干瘪发皱,指甲疯长,已长至半尺,末端打着卷,宛如鹰隼之爪,双眸则彻底失去墨色,只余血红瞳孔与浑浊眼白。他两只眼珠子锁定谢无风,目光毫无焦距,却又如箭似钩。 日间,明彪华曾言夜魔在邻县隐藏,看来是得了假消息。 谢无风深知情况不利,方才与花月影激斗,已耗了大半真气,使得妖木之毒蠢蠢欲动,再这般拖下去,情况会更糟,说不得还要赔上一条性命。如今西番教几人生死未卜,他虽知花月影的阴谋,却口说无凭难以服众,今夜不将此人斩杀,来日机会尽失,只会后患无穷。思及此,谢无风于几近枯竭的丹田中再发真气,运之于剑,一刻也不耽搁,砍向夜魔双膝。 夜魔仍使玉山剑法,招式虽失于灵活,行动也略显笨拙,但其内力磅礴,隐含阴毒之气,反而将谢无风压了一头。谢无风使巧劲与之打斗,数招后,夜魔似乎觉得受了戏弄,口中咆哮嘶吼,竟丢弃了宝剑,两手在空中乱抓,想要硬生生扯下他的胳膊。 花月影斥道:“小声些,别引人来!” 自夜魔来后,她便一直斜倚古树,略带紧张地瞧着战局,不时抽冷子朝谢无风放几个暗器。眼看谢无风缠斗良久不得上风,渐渐放下心来,嘲讽道:“谢公子,你剑术再高又如何,至尊大法的内功修炼一门,绝非你的普通心法可以匹敌。不若我们做个交易,你俯首称臣,我留你一命,并寻九十九个幼童祭祀,传你至尊大法,让你此生再无对手。你可愿意?” 谢无风充耳不闻,他已精疲力竭,妖木之毒如蛇一般,丝丝缕缕地缠上四肢,使得他躯体沉重,行动迟缓,好几次都差点叫夜魔抓住脚踝和手腕,折断经脉。 若是真气充沛,这一战,不定谁赢谁输!可如今身负枷锁,连背水一战的基础都没有。 古人曾言,死生亦大矣。这条命本就是从阎王手里捡回来的,因此谢无风向来不俱赴死,可这当儿,他无端生出一丝不甘,虽知自己大限已至,却想和老天爷再争个三五年。 离开赤尾屿时,师父吹胡子瞪眼地叫他自生自灭,他则笑嘻嘻地应下。多年来师徒情分不曾亏欠,本该没有遗憾。可造化弄人,洒脱恣意的人生里忽然冒出一个纪檀音,拴在他的心尖上,他放不下,也不想放。若今夜死在这里,纪檀音该有多难过?即使真要阴阳相隔,也该有个郑重的告别才是。 花月影在一旁围观,见谢无风剑势愈沉,剑风愈弱,偶有爆发,很快又沉寂下去,不由得蹙起眉头。她到底是内家好手,一开始迷惑不解,后来逐渐瞧出端倪,惊奇地拍着手,道:“无常客可是真气不支?好新鲜!习武七八年的庸才都比你气海雄厚。可惜啊可惜,你的无常剑法甚是精妙,但终究棋差一招。” 夜魔终于逮住谢无风的肩膀,掌中用力,要将其骨骼捏碎,谢无风强发真气,不顾丹田剧痛,硬生生将肩膀脱臼才躲过一劫。夜魔暴怒,转而挥出一掌,正击在他胸口,谢无风倒飞三丈,从半空摔落在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他已然动弹不得,妖木之毒侵袭了半个身子,即使口内默念散功大法,但因丹田枯竭,并无火热真气可以压制剧毒。 “行了,你走吧,我来解决。”密林外隐隐有响动传来,花月影挥手赶走夜魔,那怪物发出奇怪的呜呜声,摇晃着遁入黑暗中。 沉沙剑落在膝上,谢无风指尖蜷在一起,已无法舒展握剑。花月影掂着手里的匕首,停在他身前一丈之处,还畏惧着此人突然发难。 “我记得谢先生向来是不理江湖事的,怎么明白了十几年,如今倒糊涂起来了呢?”花月影用两根沾满灰尘的手指摩挲着剑刃,她全身上下无一处狼狈,小腿还一股股地流着血,但神态却得意至极。“我本不欲与你结仇,可惜你不识时务。既如此,我也只好成全你了。” 话说完,却不出手,将匕首在指尖转动把玩,突发奇想似的,笑道:“先前我的提议还有效,你俯首称臣,我留你性命,如何?” 谢无风背靠树干,冷笑一声,因妖木之毒发作而口齿不清,一字一顿道:“你做梦。” 花月影遗憾地撅起朱唇,看他一阵,忽而笑脸乍收:“那就去死吧!” 谢无风无处可躲,直直地盯着那把飞来的匕首,眼睛也不眨一下。如果这就是命定的结局,他再不甘也只能接受。 匕首将至,左侧忽而吹来一阵疾风,谢无风无法转头,只觉眼前一暗,接着一个温热的躯体落在他的双腿上。 有个人挡在他的面前。 谢无风一阵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似的,迷乱的眼神落在纪檀音身上,心中越是焦急,舌头越不听使唤,好半天才骂出口:“你怎么来了?谁许你来的!” 纪檀音背上扎着匕首,肌肉因为痛楚而绷紧。他脸色惨白,咬唇忍住闷哼,伸手从谢无风怀中掏出瓷瓶,摸了两三颗药丸一股脑地塞给他。谢无风不知在生什么气,抿着嘴不肯张口,看他的眼神恶狠狠的。“你快吃呀!”纪檀音哑着嗓子,强行将药丸推进对方口中。 “花姐姐,”喂完药,纪檀音攀着谢无风的脖子,艰难地扭过头,“我再叫你最后一次,你——” 话未说完,他忽然神经质地打起冷战来,肩背抖如筛糠。“你怎么了?”谢无风恢复了丁点力气,抬起僵硬的手臂将纪檀音圈进怀里,发觉对方体温直降,登时心脏狂跳:“忍着点!” 他拔掉匕首,点了纪檀音伤口周遭的穴道,匕首的刃上除了血迹,还有棕褐色的粘稠液体。 “什么毒?” 花月影从怔忡中回过神,慵懒道:“毒发了你自然知晓。我只知说一句,三日后他若得不到解药,便会受尽折磨而死。本想拿来控制你的,如今这样也不错。谢无风你听好了,只要你乖乖闭紧嘴巴,武林大会一过我自会给他解药,否则,就等着收尸吧。” 谢无风一点点摸到沉沙剑,眼神恨之入骨:“你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花月影嘴角挂着笑意,意味深长道:“杀了我,你就永远得不到解药。要我说,这又是何苦呢?实话告诉你,我并不想取纪檀音的性命。他那个废物师父和废物师兄,死了也就死了,反正对你而言无关痛痒。可纪檀音就不一样了,你喜欢他,这两边的命,你保谁的?如此简单的选择题,可别怪我没给你行方便。” “你什么意思?你还想害我师兄!”纪檀音攥着谢无风的衣领,他既冷又痛,好似几千只虫子在骨髓里啃噬,一开口便发出痛苦的低吟。 花月影抬起头,从茂密的树冠中看了一眼月亮,悠闲道:“也不用我动手,这个时辰,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她假惺惺地叹了一口长气,颇为遗憾地望着两人:“你们想救人,还得看人家愿不愿意活。论起算计人心,二位可都不是我的对手。” 第56章 沧海事 “里头有人吗?”玄刀门的弟子在密林外徘徊,这一带黑灯瞎火,近日还不时传出野兽咆哮之声,他们有些发憷。几个胆大的向林中走了五六丈,火把四处一照,未见异常,于是结伴离开了。 “纪檀音,你是个傻子!”谢无风恢复了些许力气就开始骂人,双臂将对方拘得很紧,试图用自己所剩无几的体温捧暖他。 纪檀音双眸涣散,眼皮沉重,呼吸急促而微弱,已是意识不清的征兆,从断断续续的呻吟中挤出一句委屈的反驳:“你好不讲理,我救你性命,你还要骂我。” “谁要你救!”谢无风目中充血,后怕和余悸让他根本无法理智,冲口而出:“我死便死了,本就是废人一个!你还年轻,往后还有许多年岁……” 话未说完,便察觉纪檀音搂着他脖颈的双手无力垂落,含泪唤道:“阿音!” 纪檀音的身体蜷缩得越发厉害,牙齿控制不住地打颤,发出奇怪的“咯咯”声。他冷得不得了,恨不得缩成巴掌大,窝在谢无风心口取暖,同时又疼得想要打滚,仿佛舒展手脚能缓解剧痛。 然而这都是一些无谓的动作,他神智已经糊涂,唯有疼痛和寒冷的感觉最为真实。 谢无风将嘴唇咬出血来,一把抱起纪檀音,踉踉跄跄地往林外走。他身受重伤,丹田有损,妖木之毒还未完全压下,连轻功都使不出来,只能拖着沉重的步子朝着雄图镖局跋涉。 近三十年来,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境况谢无风也遭遇过不少,但从未有哪一次,像此刻一样感到恐惧。哪怕六岁时冻僵在雪地里,他也不曾绝望,因为灰色的天空上有母亲的影子,他相信,即便去了阴曹地府,也有人可以依靠。 可如今不同。纪檀音若是离他而去,这无味的人生,再活百年也是凄凉。 谢无风将少年冰冷的身体向上一托,忏悔道:“怪我,是我行事太鲁莽。” “别这么说,如果……翟小姐真的没死,花月影想挑拨两家关系,定会趁早对大师兄下手,你是想救他。”纪檀音半阖着眼,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痛呼,汗水涔涔而下,打湿了衣衫,又在深秋的天气里冻得冷硬。他说话费力,每隔二三个字便要停下来哈气,不想叫谢无风瞧出他的难捱。 “如今看来,她不仅要诬陷我师门,还想当上武林盟主……” “疼便喊出来吧,”谢无风帮他揩去眼角的泪水,喉结一滚压下哽咽。 “也,也不是很疼,你方才说……不想让我死,我还有许多年可活,可我……”纪檀音话音一顿,乌黑的睫毛频频眨动,经历了一番挣扎,他终于睁开眼,清润的眸子迎着月光,里头的情意既浅又深,“可我也不想让你死。” 谢无风全身的血液都停滞在这温柔的一瞥中。很短的对视后,纪檀音便疲惫地垂下眼帘,轻声呓语:“师父不在,师兄也遭了难,我只有你了……” 喉头发涩,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谢无风已分不清自己是狂喜还是悲痛。 “我突然又好热。”纪檀音的体温低至某一点,忽而开始急剧上升。他烧得神志不清,再也无法自控,口中发出破碎的呻吟,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起一些小事。譬如问灵峰上的秋千,小时候师娘绣的肚兜,二师兄淘来的古籍,师父买的冰糖葫芦,不一而足。他甚至还念叨起谢无风的名字,说错怪了他。 谢无风弯腰贴近他的耳朵,低声应和着这些胡言乱语,感到纪檀音的呼吸像炭火一样炙热,他脚步更加乱了,哑声道:“要到了,你撑着点!” 纪檀音恍若未闻,伴随高热而来的是一阵奇痒,源头好似在骨头缝里,无论怎么发狠抓挠都无法平息。渐渐地他暴躁起来,在谢无风怀里乱拱,将小臂抓出了一条条血印子。 “别乱抓!”谢无风腾出一只手来按他,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你方才说错怪了我,何解?” 纪檀音不停地扭动扑腾,好像一尾离水的鱼,一边和谢无风抗争一边烦躁地讲话,字句粘连不清,充满愤恨。 谢无风只听得零星几句,内容是语无伦次的剖白,纪檀音坦承自己前段日子惶惶不安,总觉得谢无风逢场作戏,腻味了就要抛下他。 还说绿萝讲了他许多故事,想来他一时厌倦了与青楼花魁的艳情,想找个男子共赴巫山,体会一把断袖分桃的乐趣。 谢无风心酸又心疼,用发麻的胳膊压着他的动作,苦笑道:“何时共赴巫山了?这桩事还未完成,你可别想耍赖。” 此时,雄图镖局巍峨的门墙已在视野中。巡夜的镖师认出他们,箭步上前询问情况。 谢无风心急如焚地往东跨院赶,口中问:“院里谁通医术?” 小玉被吵醒,提着裙子从前院奔来,身后跟着咳嗽不止的老园公洪爷,他是镖局里医术最好的一个。 谢无风将纪檀音放在榻上,撕下一截纱帐捆住他手,系在床头。纪檀音面色潮红,衣衫湿透,难耐的奇痒使得他疯狂扭动,洪爷上前搭脉,被一脚踢在胸口,所幸力道轻微,没有受伤。 “阿音,”谢无风轻轻拍打纪檀音的脸,“回神!” 纪檀音眼皮颤了几下,呼吸加重,身体扭动的幅度小了些。洪爷走近查验,谢无风退后一步,咳出一口暗红的血。 小玉吓了一跳,问道:“公子,你们为何人所害?” 花月影威胁的言语犹在耳边,谢无风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腔怒火,道:“你去厨房帮我端一盆冰块来。” 小玉应声而去,洪爷搭完脉,又翻开纪檀音的眼皮检视,最后仔细查看了他背部的伤口,得出结论:“纪公子这是中毒了。” “我知道,”谢无风紧张地盯着他,“什么毒?” “这……”洪爷捻着胡须,歉意地一躬身,“恕老朽眼拙,瞧不出。” 谢无风将纪檀音先前的症状简略说了,洪爷仍下不了结论,谢无风问他城中可有名医,洪爷抖动着白花花的眉毛,正要答话,纪檀音忽而坐起,哇地吐了他满身。 “厢房那头什么动静?” 李从宁和谭凤萱并肩躺着,自从熄了灯就不曾交谈过,各自在黑暗中思绪万千,直到此时听见东厢房的响动,才想起跟对方搭个话。 “不清楚,”谭凤萱披衣下床,“我瞧一眼去。” 李从宁没拦着:“冷,拿件狐裘。” 谭凤萱赶到东厢房,发现纪檀音住的那几间屋子还亮着灯,大门开着,小玉在明间拧毛巾,双手冻得通红。 谭凤萱问:“怎么回事?” 小玉屈膝行礼,回道:“纪公子中毒了,发着高烧,我给他降降温。” 谭凤萱走进里间卧房,见纪檀音躺在床上,谢无风坐在一旁,两人均是面色如纸,急道:“这是怎么了?” “萱嫂子,”谢无风仓促地抹了把脸,冲她点头,对上妇人满目的关切,话音一顿,含糊道:“遇上个仇家,阿音替我挡了一剑,中毒了。” “还有你应付不了的仇家?”谭凤萱讶异,掀起床幔查看纪檀音的情况,“唉”一声:“叫洪爷看了吗?小纪这是中了什么毒?” 谢无风捏紧拳头,竭力保持平静:“洪爷瞧不出。” 纪檀音吐过一场,而今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神智倒是恢复了些,嘴唇蠕动着,气若游丝地跟谭凤萱问好。 谭凤萱道:“峣山的五清散人,是当今世上医术第一,论起下毒解毒,只有公谦老儿能与之匹敌,我这就派人去请。” 谢无风苦笑:“多谢嫂子,只是峣山离襄阳有八百里,不知五清散人何时能到?” “怕是最快也要五日了。”小玉递上冷毛巾,谭凤萱弯腰给纪檀音擦汗,问谢无风到底是何人下毒,说不定对方身上便有解药。即使没有,知道是何种毒药也有利于医治。 “我来吧,”谢无风接过毛巾,解开纪檀音的腰带,少年劲瘦而通红的躯体袒露出来,上面布满豆大的汗珠。 谭凤萱毕竟是女子,再待下去有些不妥,见谢无风不愿吐露实情,也不好勉强。正要起身离开,却发现纪檀音费力地睁开眼,涣散的目光朝向自己,嘴唇开合,似是有话要说。 “小纪在说什么?” 谢无风耸起肩膀,挡在二人中间,道:“他烧糊涂了,萱嫂子不必在意,有劳您请襄阳城里的名医来给阿音看看,悄悄的,别惊动人。” “好,我这就去吩咐。” 谭凤萱的脚步声消失了,谢无风丢下毛巾,抚摸着纪檀音滚烫的双颊,低声道:“阿音,你别怨我。” 花月影又赢了,她算计得很对,在毒药未解之前,谢无风不敢冒险。不要说纪恒和李澄阳,就是整个天下放在秤盘上,都抵不过纪檀音的一颦一笑。他就是自私自利,就是七情六欲,没有拯救苍生的胸怀,只有一颗狭隘的,只够容纳一人的心。 可纪檀音偏不是这样。他又吐了一次,身体开始发冷,奄奄一息地缩在谢无风怀里,痛得将嘴唇咬出了血,断断续续地谴责:“你快去,告,告诉伯母,大师兄……可能,有危险。” 谢无风搂紧他,心硬如铁:“我不去,等你好了再说。” “不……不行,我……我好不了了,”纪檀音一口气提不上来,面色紫涨,咳了半晌,但依然紧紧地攥着谢无风的食指,目光中满是央求。 “花,花……她肯定不会轻易给我解药……” 谢无风别过头。这样简单的道理他何尝不懂?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花月影若是想继续利用他们,必然不会轻易交出解药。可对他而言,只要纪檀音的毒还未解,他就不敢真的得罪对方。 “谢无风,求求你了……”纪檀音忽而撑起身子,在他下巴上吻了一吻,随即虚弱地跌坐在床。谢无风眼眶一热,一时间好像身处荒原,四野茫茫,所有的顾虑和念头都遁入无形,什么都想不起了。 “小玉,”他招手唤来丫鬟,嗓音沙哑:“你去主院跟老爷夫人说,现在去玄刀门,一定要把大少爷抢回来,就算是要在武林大会公审,也得关在镖局里。” 小玉“哎”一声,小步去了。她才出门,便听见东跨院的垂花门被敲得砰砰响。 “谁呀?”值夜的小厮坐在石凳上打瞌睡,慢吞吞地走过去开门,对方却等不及了,一脚踹开雕花木门,旋风似的往后院跑,哭叫道:“总镖头,少镖头死了!” 整个雄图镖局,从朦胧的睡梦中清醒过来。 第57章 空吹树 “噗通”一声,谭凤萱肩上的狐裘坠落在地。 “是谁?”她看向身边的老园公,“方才是不是有人在说话?你听见了吗?” 洪爷虽然老,却还耳聪目明,那个镖师的呼喊他听得一清二楚,但因为心中震荡,一时不敢言语。 “总镖头,少镖头死了!” 又是一声,响彻府邸。 谭凤萱身子一晃,洪爷一把托住她腋下,唤道:“夫人!” 谭凤萱半张着嘴,神色呆滞,倏然眼皮一跳,一把拂开洪爷的手,三步并做两步往后头跑。 李从宁早在第一声通报时便掀开了被子,早晨他与翟昱争执过后,暗中留了几名镖师驻扎在白桃溪畔,命他们监视玄刀门的动静,一有异常便赶来通传,谁料仅过了八个时辰,竟带来这个消息。 他三两步跳下台阶,恰好撞上迎面而来的报信镖师,青年泪流满面,跪倒在地:“总镖头,少镖头死了!” “胡说八道!”李从宁揪着对方的衣领,用力将他拖拽起来,认出这是一名与李澄阳交好的弟子,奉命守在玄刀门外的。一老一少立于阶下,几乎面贴着面,老者眼神阴狠,青年则哽咽不停。 只需一刹那,李从宁便知对方并未说谎,他松开镖师,趔趄了一步,目光落在前方的空地上,从左至右,从右至左,漫无目的地逡巡。镖师含泪说道:“是真的……玄刀门命属下来通报镖头,他们……他们禽兽不如,说少镖头是畏罪自戗,将他的尸身直接丢出门外!其他弟兄们验过了,死的的确是少镖头……” “哐当”一声巨响,院中石凳被李从宁一脚踢烂,他怒喝道:“雄图镖局的都跟我走一趟!还有牛头帮的万克章兄弟,我今日便告诉你,是谁杀了你儿子!” 深厚的内功将呼喝传遍东西跨院。西边早就骚动起来了,这些日子为防备夜魔,镖师们都轮流值夜,报信的人才喊了一嗓子,他们便得知了消息。乍一听,还来不及悲痛,只觉得震惊讶异,少镖头就这么死了? 凌晨时才听说他奸杀翟映诗,真相还没闹明白,他便畏罪自戗了。不过十二个时辰啊! 李从宁满眼热泪,走到前院时,遇上面色惨白的妻子,疯了一般往里头冲,他伸手去拉,没拽住,担忧妻子精神失常,问道:“凤萱,你做什么去!” 谭凤萱并不答话,如同一阵飓风卷进正房,在一顿金属碰撞的噪音之后,她手持一柄寒光凛凛的钢刀冲了出来。 府中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再深的睡眠也该醒了。纪檀音眼皮轻颤,两只手撑着床沿想要起身,谢无风一直注意着他,轻轻按了回去:“阿音,别动。” “我听见李伯伯的声音了,”纪檀音身上盖着七八床棉被,还是冷得直哆嗦,咳嗽一阵,用气声问:“是不是,大师兄出事了……” 谢无风沉默不语,眼眶微微泛红。 一行泪水顺着纪檀音的眼角流进枕头里,他吸了吸鼻子,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当中,认为自己若是早些提醒李从宁,大师兄或许不会罹难。 谢无风道:“不怪你,怪我。是我察觉得太晚,花月影一定比我更早怀疑死去女子的真实身份,先前她在密林中说的那些话,不是吹嘘,想必是出门前已有谋划。” “这女人好歹毒!”纪檀音悲愤交加,拳头在身侧胡乱捶打,激动的情绪使得毒药进一步侵入经脉肺腑,他偏过脑袋,呕出几口淡黄的胆汁。 谢无风拭去秽物,用热毛巾给纪檀音擦脸,纪檀音在被窝中瑟瑟发抖,扭动着躲避他的照顾。十八年来他未曾如此狼狈过,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天真明亮的少年崩溃大哭。 “你别管我了!师父受诬陷,大师兄被害死,我还要仰仗仇人拿解药,活着干什么?” 纪檀音蒙着脑袋,哭了没几声又开始呕吐,如今他水米不进,时醒时睡,全身没一处好皮肤,都在奇痒发作时抓烂了,涂着难闻的油膏。 谢无风忍着鼻酸,好言劝他,恨不得将花月影碎尸万段。 没一会,纪檀音最恐惧的麻痒又开始发作,他扯着对方的衣襟哀求:“谢无风,我受不了了,你杀了我吧!” 谢无风一把抽出沉沙剑,指尖发抖,剑刃如霜,激动道:“好,那你先杀了我!” 点了昏睡穴之后,纪檀音的感知力下降了一些,但在睡梦中仍然不舒服,不停地踢打扭动,身上一层层地出汗。谢无风本来不愿点他的穴道,这毒已经让纪檀音神志不清,他真害怕纪檀音会在某次昏睡中长眠不起。可是能怎么办呢?他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爱人受苦。 外头大乱,或许他该赶去玄刀门瞧瞧情况。可是纪檀音交给丫鬟照料,他终究不放心。另外,李澄阳这一死,雄图镖局与玄刀门的深仇大恨算是种下了,再去揭露或调停都没有意义,少不得让他们打一场。丧子之痛,总得有个发泄之处。 花月影筹谋多年,这一局又赢了。 另一方小院里,李澄亦揉着眼睛走出卧房,发现自己的奶妈站在槅门前朝外张望。 “阿嬷,”李澄亦用清脆的童音问:“怎么如此吵闹?我好像听见他们说大哥的事,他到底去了哪里?竟然两日不归家。我的糖人怕是早就化了。” 奶妈急忙用袖子抹干眼泪,听说李澄阳遇害,府上大半小厮们都跟着老爷夫人讨公道去了,她奉命照顾小少爷,再心急如焚也只能留在家中。“镖局的事,没大碍,小少爷快回床上睡吧,天凉。” 李澄亦狐疑地瞧着奶妈,他虽然才十岁,心思却多,不像外貌看起来那样傻,何况小孩子敏感,阿嬷通红的眼眶骗不过他。 李澄亦撒娇:“我想吃雪花糕,阿嬷能否去厨房帮我拿些来?” 大少爷尸骨未寒,小少爷却天真无知,老妇人心中难过,百感交集,若放在平时,少不得教训李澄亦这个半夜偷吃的毛病,可此刻泪如泉涌,为防露出破绽,连忙以袖掩面,往厨房去了。她一走,李澄亦便抓起一盏灯笼,撒腿狂奔。钻出镖局大门,看见街道尽头有一队疾驰的人马,手里的火把在风中明明灭灭。 都是雄图镖局的镖师!李澄亦瞪圆眼睛,迈着肉乎乎的腿追了上去。 玄刀门高大的围墙里面,弥漫的却是大仇得报的快意。周晓婉躺在床上,丫鬟往她口中喂梨汤,低声道:“夫人,刚才我听到消息,李澄阳畏罪自尽了。” 周晓婉前一日中风后,命虽保住了,身子却瘫痪了,好几个大夫看过,都不敢保证能治好,余生极有可能要缠绵床榻。她为女儿伤神,两日来滴水不进,形容枯槁,模样与死人无异,这时听了丫鬟的话,脸上才有了些细微的抽动,吐出几个字:“便宜他了。” 丫鬟劝道:“凶手已死,小姐的仇算是报了,夫人该吃点东西,保重身体要紧。” 周晓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闭眼不答话。丫鬟放下碗碟,为她按摩双腿。过了一阵,外头传来擂鼓之声,一丛丛示警的烟火在庭院上空炸开,周晓婉耳朵一动,不耐烦地问:“怎么回事?” 丫鬟出门查看,片刻后返回,禀报道:“雄图镖局的李从宁夫妇来收尸了,老爷说不妨事,让我把您移到后头小院去,那里清净。” 周晓婉冷笑:“他们还真有脸来。” 两扇黑色的铁制大门紧紧地关着,围墙上探出一排弓弩,玄刀门的弟子们立于墙根,操纵着机关,只要外头的人敢放肆,他们绝不会姑息手软。 四五个黄头镖师蹲在地上,围着一具尸身落泪,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平日里和李澄阳时常切磋玩闹,除去主仆之情,更有兄弟之谊,如今兄弟惨死,触目惊心,个个掩面大哭。 “我儿子呢!”谭凤萱最先赶到,她从一匹失控的骏马上跳下来,三两步冲到镖师们身边,将他们推开。李从宁也到了,跳下马背走了几步,隔着一丈远,难以置信地盯着地上的尸体,不敢靠近。 李澄阳安静地躺着,手脚已经冰凉,致命伤在脖颈处,前胸的衣衫浸透暗红的血。 尸身是被玄刀门的人裹在一床破席里扔出来的,在地上滚了一段路,沾满湿润的泥土。谭凤萱跪在一旁,指尖颤颤巍巍,想摸一摸儿子的脸,快要碰到时,忽而往后一缩,五指攥成拳头。她是个坚毅的女人,甚至称得上一声女侠,此刻一滴眼泪也没流,猝然站起,朝着紧闭的铁门吼道:“翟昱,你凭什么杀我儿子!” “我倒是想亲自动手!”铁门吱呀一声,缓缓朝内打开,正中站着一身缟素的翟昱,他手里捏着一片月白色布料,厉声道:“李澄阳畏罪自尽,算是识时务!他的遗书在此!” “你血口喷人!”谭凤萱足尖一点,矫健地朝翟昱扑过去,要抢他手中的布帛来看,围墙上的机驽立刻调转方向,齐刷刷地指向半空中的女人。 李从宁看见儿子的尸体,心神恍惚,来不及反应,脱口唤道:“凤萱!” 翟昱左手竖起二指,示意弟子们不要妄动,瞬息间谭凤萱便已到他身前,翟昱出手格挡。两人均是刀客,但翟昱毕竟盛名在外,混沌刀法又臻化境,几招后便占据上风。 两把钢刀相撞,谭凤萱向后飞出,鞋子在地上拖出好长的印迹才止住去势。李从宁大怒,随手抄起一支长枪,要找翟昱报仇。谭凤萱高声问:“你既说那是澄阳的遗书,为何却不还我?莫不是你编造的!” “这是李澄阳害死诗儿的证据,你若将它毁了,我如何向世人证明?” “这分明是你一手策划!”李从宁指着翟昱的鼻子,骂道:“你随便找个女子勾引澄阳,然后将她杀害,诬陷到澄阳头上,呸,什么遗书,分明是你造的假!” 翟昱回头唤道:“段秦!” 大弟子从围墙后露面,行了个礼:“师父,弟子在。” “既然他们不信,你将这贼人的遗书打开,为二位读一读。”翟昱将手中的布料递给大弟子,对李从宁道:“这是他从自己衣服上撕下来的,你不信便过去看,衣衫是不是缺了一块!” 李从宁转向两个围着李澄阳的黄头镖师,那两人低头看了一眼,轻轻点头,表示李澄阳的衣衫确实被撕烂了。 “你休想糊弄我!”谭凤萱头脑清醒,眼下不是悲痛的时候,她本能地藏起了软弱的自己,叱道:“你先将澄阳杀害,再撕烂他衣衫伪造遗书!” 翟昱额角暴起青筋,还未开口,弟子段秦先忍不住了,反驳道:“两位看,这难道不是李澄阳的字迹!” 他将那块月白的布料展开,就着火把、灯笼的微弱光亮,两行血书展现在两派弟子面前。段秦读道:“爹娘在上:我犯下大错,罪无可恕,愧对父母,有辱师门,无颜再苟活于世。二老养育之恩,此生辜负,来世再报。不孝子李澄阳顿首。” 这一刹那,所有的呼吸声都消失了。站得远的镖师,眯眼踮脚,想要瞧清楚些,而离得最近的谭凤萱,却如遭雷击,面色灰败。 她眼前一片模糊,那些个血淋淋的字在视野中漂浮游荡,晃得她头晕目眩。这是李澄阳的字迹吗? 是吗?不是吗? “我不信,”谭凤萱摇头喃喃,“我不信。” 身后的一群镖师相继喊道:“我也不信!”“玄刀门布局杀人,我们少镖头冤枉!” 李从宁牙关紧咬,道:“翟昱,你为了盟主之位,可谓丧心病狂!”说罢转向目瞪口呆的万克章:“万帮主,此人已是惯犯,多年前你那大儿子,便是为他所杀!” 翟昱冷笑:“我丧心病狂?你暗中唆使儿子害死诗儿,我还要找你算账呢,正好撞上门来!” 说话间,刀光剑影齐出,金戈之声大作,二人动起手来。万克章双目喷火,在几声粗鄙的谩骂之后,也冲进战团,挥舞着战斧砍向翟昱。两派弟子紧张地绷紧身体,充满敌意地注视着对方,他们未得师命,蠢蠢欲动,却还有几分犹豫,正僵持间,夜色中忽而响起一道稚嫩童音,尖锐凄厉,像是一把寒意森森的利刃划过耳膜。 只见一个小孩扑在李澄阳的尸身上,喊道:“大哥!” 李澄亦只着单衣,睡鞋不知掉在哪里,白净的脚面上有许多血印子,他疯狂摇动李澄阳的肩膀,一个劲地呼唤,“大哥、大哥、大哥”。 愤怒和仇恨在这一刻被完全引爆了,雄图镖局所有的镖师和仆役们,握住刀剑,高声叫骂着冲进玄刀门。 第58章 叹倦客 何为死? 长眠于地下谓之死。 为何在地下?冷不冷?会不会无聊?有朝一日醒了怎么办? 人活着就一直往上走,死了便该往下走。冷么,是有一点,但不会冻着。也不无聊,只要有惦记的人,光思念的时间都不够呢。醒了……如若醒了,那便是下一世了,前尘尽忘,重新活过。 前尘尽忘?我不要,我还要你做我大哥。 耍赖,我才不要你这个麻烦精!再者说,真有下一世,也该你当大哥,让你体会体会我的难处! 你有什么难处?大家都喊你少镖头,多威风! 你不懂,李澄阳轻声叹息,有时我真羡慕你…… 不时有流矢飞来,耳畔全是呼呼的破空之声。万克章武功中流,十几招后就被翟昱砍伤,情势危急。谭凤萱无法再保护李澄亦,吩咐小厮将小少爷带回府里,自己持刀加入战局,和丈夫以二敌一,血战翟昱。李澄亦一动不动,伏在兄长胸前嚎啕大哭。一众镖师小厮们全都在冲锋陷阵,还要防备高墙上不时射出的冷箭,自身难保,顾不上小少爷的安危。 一个玄刀门弟子在拼杀中,且战且退,不甚踩在李澄亦身上,李澄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微弱地尖叫一声,捡起石块朝对方小腿狠命一砸。那人吃痛,低头一看,恶向胆边生,也不顾他只是个半大孩子,一剑刺来。 李澄亦吓呆了,忘记了躲闪,眼看剑尖要刺穿胸膛,那人忽而闷哼一声,被剑光抹了脖子,栽倒在地。一只粗糙微凉的手挡住了李澄亦的视线,他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哆嗦,哭喊道:“师父!” 谢无风一把捞起他:“跟我回去。” “师父救救我大哥!”李澄亦摇晃着脑袋挣扎,哭着抱住他的大腿,“救救我大哥!” 谢无风默默地打量一旁的李澄阳,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英豪,如今灰头土脸地躺在泥地上,眉宇间永远凝固着悔恨与绝望。他伤口的血迹已干涸,死了有一两个时辰了,照此推算,谢无风与花月影打斗之时,他就已经命丧黄泉。 谢无风轻轻吸了口气,拉着李澄亦要走,李澄亦还在胡言乱语,求他救救大哥,救救爹娘。 “我已通知明彪华、方浪、胡寒等掌门人,他们马上就会赶来调停,”谢无风看了一眼战局,“你爹娘都是高手,如今还占着上风,不会有事。反而是你留在这里,容易使他们分心。” 李澄亦年幼,又遭此重创,听不进道理,只一个劲哭闹:“那把我大哥带走!” 谢无风道:“你爹娘会带他回府。我身受重伤,连轻功也运不出,是骑马来的,只够带你回去。”说罢,也不等李澄亦哭闹,便敲晕了他,放在马背上。 追月在夜色中奔驰,蹄声哒哒,谢无风面无表情地拉着缰绳,怎么也想不起他和李澄阳最后一次说话的内容了。他们因为纪檀音才结识彼此,有过龃龉,也有过争执,关系并不亲厚。李澄阳心高气傲,爱重名誉,行事冲动,容易热血上头,可他也为人良善,慷慨大方,情深义重。 这样的人,阎王一定也不舍得折磨吧。 路旁是一座座小院,谢无风的马不快不慢地走着,四周静极了,可他却听到一点细微的呼吸声。 有人在跟踪。 他左手按着剑柄,等着对方出招,但刺客却迟迟不动手,一直到马儿进了雄图镖局,后头的响动才消失。 说实话,谢无风不大明白花月影,先前若非纪檀音帮他挡剑,现在中毒的便是他自己,可那又如何?花月影以为毒药便能换他俯首称臣?在一个中毒的活人和沉默的死人之间,她居然选择了前者,可见其自负的性情。她以为天下人都逃不出她的掌心,杀之不如控而用之。 可她忘记了,自负过头,总会有失算的一天。 回到东厢房,纪檀音还昏睡着,小玉和青萝守在一旁。见小少爷被谢无风抱在怀里,身上脏兮兮的,很是惊讶。二人对视一眼,小玉大着胆子问:“谢公子是去玄刀门了吗?大少爷真的……” 谢无风将李澄亦放在罗汉床上,没有答话,小玉和青萝凝视着他沉默的背影,什么都明白了,抱在一起呜呜哭泣。 钟楼上响起报时的钟声。 晨光初现,天际泛红,白桃溪畔血流成河。这一场斗殴,玄刀门和雄图镖局双双受到重创。虽然明彪华、方浪、胡寒等人及时赶到,苦口婆心百般劝说,但两家结仇太深,加之花月影表面说和,话里话外却故意挑拨,最终激化矛盾,使两方打斗得更加厉害了,甚至还误伤了几个前来规劝的别派弟子。 眼见死伤者众,明彪华和丐帮帮主方浪被迫出手,将翟昱和李从宁夫妇强行分开。 此时三人均已受重伤,翟昱身中两刀,李从宁左臂骨折,谭凤萱口吐鲜血。雄图镖局的镖师和玄刀门的弟子各有十六七人丧命,冷风吹过,掀起一股呛鼻的血腥味。 这场门派互殴的伤亡竟比想象中惨重许多。 “澄阳之死到底是畏罪自戕,还是翟门主蓄意陷害,你们两方各拿出证据来,等咱们公推了武林盟主之后,大家伙一起判断是非黑白。”花月影井井有条地安排后续事宜,指使玄刀门弟子搀扶翟昱回门派休息,又命令雄图镖局几个沉稳的黑头镖师将李从宁夫妇送回府上。 李从宁托着断裂的左臂,恨声道;“花月影,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过会护澄阳安全!” “李镖头,我已尽力而为,”花月影神色淡淡,语调平平,“只是谁会料到澄阳自己想不开?” “放屁!”李从宁瞪着她,森寒目光一一落在明彪华、方浪等人身上,好似长着倒刺的钩子:“你们说要在武林大会上公审,好,我答应了!只求到那天真相能水落石出!可如今呢?如今呢!武林大会还没到,澄阳就被害死了!还说他是畏罪自戕!我不信,我的儿子不会做这种傻事!” 恒山派的知春师太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得缩了缩脖子,暗中环顾左右,见明彪华等人神色如常,于是硬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花月影扫了一圈,将各个掌门的反应纳入眼底,随后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李镖头,也许你对自己的儿子并不了解呢?” 她语气温和,好似还很诚恳,不知为何,却将李从宁激怒了。李从宁红着眼睛,未及叱骂,几丈外的谭凤萱忽然身形摇晃,晕了过去。 很快,雄图镖局的人便撤走了,沿路留下一行行染血的足迹。随后,洗砚山庄、丐帮、紫松会、恒山派等,也在唏嘘声中相继离开。 七十多岁的丐帮帮主方浪驾着一匹老马,不紧不慢地往城中客栈赶。明彪华与他并驾齐驱,望着远方沉默不语。 方浪忽而讥讽道:“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明彪华问:“你指谁?” “还有谁?你看她今日颐指气使的模样。如今李从宁和翟昱斗起来了,结下血海深仇,谁也不肯屈居另一方之下,因此均与盟主之位无缘。” 明彪华扯动嘴角,不言语。 方浪摸着下颌的胡须,试探道:“明庄主难道不想一统江湖?” “不想。”明彪华顿了顿,余光再次瞥向空荡的袖口,左手被人齐腕斩下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痛倒是其次,屈辱才是难以释怀的。“只要能够杀掉夜魔,拔除西番教,为武林除害,谁当盟主我并不在意。” 方浪眯着眼,看似事不关己,口吻却又意味深长:“除魔当然是头等大事,我若当上盟主,对这些邪魔外道也不会手软。” 明彪华目视前方,好似听不懂弦外之音,点头道:“如此甚好。” 雄图镖局弥漫着悲痛的气息,它是血腥味的,呼进鼻子里,盘旋在胸口,再难散去。 李澄阳被放进棺椁,尸身停放在主院的祠堂前面。一旁的厢房里,还存着铁臂功黄筹的棺木,死者依然双目圆睁,未曾入土。 李从宁和谭凤萱一回到镖局便卧床不起,全府上下哀声一片,大小事务无人操持,处在混乱无序的悲痛状态中。 人心惶惶,群龙无首,不得已,谢无风出面当起了主心骨,和李管家一起处理善后事宜。当初被官兵和仇家追杀,纪檀音领他来此地避难,李从宁曾要求他日后为镖局出力,他随口应允,实在未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受伤的镖师需要医治,死亡的需要厚葬,有家属的需要通知安抚,并给一笔银子作赡养。李澄阳的后事更是急需安排,白事之物与诵经超度都要准备。 谢无风忙得脚不沾地,带着管家和账房先生在东西跨院穿梭,耳边的哭声从未停过。 正乱着,丫鬟小玉和李澄亦的奶妈前后脚来了,两人都惊慌失措,面如土色,不顾体面奔上前揪住他的袖子。 “谢先生,小纪公子不好了!” “谢先生,小少爷不见了!” 耳边的嗡嗡声乍然变得尖锐,谢无风吸进一口凉气,肺腑好似都结成冰。 他看着奶妈和小玉,不知往哪个方向去,转头问李管家:“大门关着?” 管家点头:“正门角门全都关得死死的。” “那便不可能在外头,在府里仔细找。” 昨夜李澄亦偷跑出门,在两派相斗中差点丢了性命,奶妈被吓破了胆,如今小少爷又不见踪影,她担心孩子受了刺激,做出傻事,因此心急如焚,泪流不止,希望谢无风能亲自去房中看看,找一找线索。 小玉也落泪:“胡大夫说没辙,刚才背着箱子跑了,纪公子呕吐不止,全身痉挛。” 好像站在悬崖边上,无论往左还是往右,都是万丈深渊。正在两难之时,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一旁的树枝上,道:“我来找小少爷,无常客去看顾纪少侠吧。” 谢无风抬头一看,是阴阳掌通柳奎,他来襄阳后受李从宁邀请,下榻在镖局,但平日里像个幽灵,众人都将他忘了。 谢无风一拱手:“多谢通先生。”又对奶娘道:“通先生武功高强,必能找到小少爷,我随后再来。” 说话间,人已消失在通往东厢房的小径。 第59章 醉亦休 谢无风撞开门,看见青萝半跪在纪檀音床榻前,一边为他擦脸一边默默垂泪。 纪檀音面色蜡黄,因为消瘦而颧骨凸出,嘴唇干瘪发皱,好似一片干枯的花瓣。 “我瞧瞧,”谢无风弯腰凑近,颤声唤道:“阿音!”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垂,纪檀音似有所觉,眼皮抖了几下,却因为虚弱而未能睁开,于是伸手在床褥间摸索。 谢无风握住他的指尖,用力捏了一把,附在他耳边说道:“我在这里。” 纪檀音微弱地哼了一声,乌黑的眼睫停止颤动,似是觉得安心了,沉沉地昏睡过去。 谢无风拨开他脸畔的发丝,在他额头上吻了一记,目不转睛地望着。纪檀音的呼吸时重时轻,眉头紧蹙,无论他怎么抚弄都舒展不开。 “我出去一趟,”半晌,谢无风小心翼翼地抽回手,轻声嘱咐青萝,“你把门关好,仔细照顾他。” 他从东跨院的角门出去,汇入最热闹的西市街当中,在城里兜了几个圈子后,抄近道去了青城巷。僻静的小院门扉紧闭,正是当日从老鸨嘴里撬出来的,安措等人的居住之处。上次来时,只见得人去楼空,这一次——谢无风推开院门,双眸微眯,面色不善。 “关上门,”树下的小丫头对他的臭脸视而不见,问道:“可有人跟踪?” 谢无风语气冰冷:“甩开了。” “那就好,我还担心——”安措话音一顿,看向指着心口的剑尖,噗嗤一笑,“谢大侠这是作甚?” “李澄阳死了。” 安措收敛笑容,低声喃喃:“我已知晓,可我只能保一个。” 谢无风怒斥:“你昨日为何不来?” “你以为我不想?”安措一把拨开沉沙剑,上前一步,仰脸对着谢无风,咄咄逼人:“花月影满城搜捕我们,没有一处能够久在,这两日都是疲于奔命,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告诉你,我此番出疆,带的人手本就不多,已经死了好几个了!” 谢无风一声叹息卡在喉咙里,憋闷不已,想要收剑回鞘,终究是意难平,翻转手腕,剑尖朝上,将还赖在枝头不走的枯叶尽数扫落。 安措身披淡青袄子,两手拢在袖子里,娇小的身躯靠着树干,眉目间满是忧愁。她并未制止谢无风的发泄,只是劝道:“动静小些。你从老鸨那里得知我们的藏身之处后,花月影很快也问到了。所幸我们搬得及时,否则便要被她一网打尽。她这次来襄阳,明面上只带了十几名弟子,实则上百死士都跟了过来,扮作普通习武之人,散于城中。我们无法辨认忠奸,身为魔教,也不敢向各大门派求援,可信任的人寥寥无几,实在是四面楚歌。” 谢无风瞅她一眼,问:“她知道你来了?” “我不确定。这次出来,我叫手下都做中原人打扮,甚至洗去刺在肩膀上的本教纹身,她没有实证,应当只是猜疑。但即便如此,她至少能肯定翟映诗还未死,有人在暗中保护她。” 这正是谢无风的不解之处,他对尸身被损毁面目这一点感到奇怪,因此怀疑死去的女子并非翟映诗,自认反应足够机敏迅速,但花月影却依然提早布局,逼死了李澄阳。 安措苦笑两声,为他解惑:“死的是诗儿的丫鬟,名叫新菱,是周晓婉好多年前收养的,知道为什么收养吗?因为跟诗儿长得有五六分像。” 这真正是个意料之外的消息,谢无风难掩惊讶,眉头紧锁。 “花月影住在玄刀门,二人相貌相似一事,她应当是从翟昱嘴里打听到的,因此一分怀疑立刻化作十分肯定。新菱不是什么有名人物,又是玄刀门内的女眷,此等家事,你如何知晓?自然慢她一步。” 一阵寒风吹过,二人屹立不动,袍袖猎猎作响。 安措用足尖踢着树根旁的土,一下又一下,心绪烦乱,眼眶湿润:“这些日子,雄图镖局与玄刀门为了争夺武林盟主,闹得很是激烈,诗儿了解花月影的狠毒,因此才会答应与李澄阳见面,她抱着劝解说和的目的,试图让两家停止争斗,勿被那个女人渔翁得利。新菱跟她一道出去,结果路上遇到朱月阁的杀手追踪。你知道,因为二十年前的事情,花月影早就有心除掉诗儿,借此机会,正好一箭双雕,既杀了人、斩除后患,又引起两家争斗,将盟主之位收入囊中。为保护诗儿,新菱与她在密林中互换了衣裳,代替诗儿前去赴约。诗儿则从林子另一端逃出,一路躲躲藏藏,后来被我们的人找到。新菱穿着她的衣服,受命去见李澄阳,谁知她抵达时,李澄阳已被朱月阁的下了药。” 谢无风提着剑,在庭院中来回踱步,听到这里,身形一顿。 安措揪着手帕上的绣花,丝线被扯得乱七八糟,叹道:“李澄阳固然无辜,可他在整个过程中都是糊涂的,而新菱却是清醒无比,一直承受着折磨,直至咽气。” 谢无风沉默了一阵,道:“李澄阳家教严格,玉山神剑一门也极为重视品行,他为人高洁,若是神智清明之时,绝不可能做出此等龌龊之事。” “是啊,”安措轻轻抿了抿嘴唇,“我的人好不容易在瘟疫村找到他们,那时新菱已死,我妹子劝李澄阳先逃走,日后再澄清真相,可他木头似的,听不进去。没说几句话,花月影就领着部下来了,无法,我们只好划烂了新菱的脸,企图蒙骗花月影。我想着,一来她以为翟映诗已死,两家已结深仇,便不急着杀李澄阳,二来,尸身面目被毁,案子存有疑点,雄图镖局与玄刀门都是名门大派,能够相互制衡,彼此争执起来,李澄阳的性命暂时无忧。谁成想,这么快就——!到底是那女人魔高一丈啊。” “你相信李澄阳是畏罪自戕吗?”安措目光悠悠,思绪飘忽,听者像个闷葫芦,不发一言,但她也不需要对方回答,自说自话:“我信。我们寻到时,药效已过,想必李澄阳知道怀中女子并非翟映诗,也明白自己造人暗算,可他仍旧不肯走,觉得自己有罪。此种情形下,朱月阁的弟子随便一激,他便可能做出自尽的举动。唉,人啊,正派的一般都过得不好,正派又一根筋的,那更是下场凄凉。” 谢无风轻扯嘴角:“依你所言,世上就不该有正派人。” “怎么不该?还有一种啊,正派的聪明人。”安措揪着一绺发梢把玩,斜向上瞟了他一眼,淡淡的,藏着点欣赏,“谢先生不就是吗?” 谢无风好似听了什么荒唐的笑话,眉间浮现数道皱纹,哈哈两声,自嘲道:“教主抬爱了。这世上还是更需要傻子。” 花月影在林中所言,什么算计人心你不如我,此刻又回荡在耳边,谢无风只觉遍体生寒,刹那间恨意滔天。他转开话题:“逝者已矣,我找你,是为了阿音。” 安措一愣,关切道:“纪公子怎么了?” 谢无风将前一夜的事情简略说了,从袖中拿出一方手帕,洁白的布料被黄绿色的污浊弄得脏兮兮的。“阿音时睡时醒,体温时冷时热,兼又呕吐不止。公谦老儿既然在你手里,你叫他给我制出解药来。” 安措接过手帕,听谢无风道:“两个时辰。”她眉心一蹙,抱怨道:“哪有这么快的?” “我不管,两个时辰还没有解药,我让他全家陪葬。” 安措仰起脸,圆眼睛里流露出讶异和震撼,忽而咯咯笑道:“谢先生,你这行事作风,真不像正派大侠,不若加入我们西番教算了!” 谢无风眼神如刀,一字一顿:“我没开玩笑。” 安措立刻便明白了,纪檀音一定情势危急。她将手帕收好,郑重道:“我知道了,会转达那老头,两个时辰之后,在会安街后巷见面。小心些,别被朱月阁的人发现。” 谢无风自然明白,在二人谈话这一刻钟里,他一直警惕着周围的动静,点头道:“你们也要小心,武林大会召开在即,她对你们的追杀只会更加紧迫,一定要保证翟映诗的安全。” 安措应下,奇道:“她就没想着推迟武林大会?” 谢无风冷笑:“倒是有这个意思,可日子本就是她先前定下的,也不好打自己的脸。” “知道了,她既想借此机会功成名就,我就让她身败名裂。” 谢无风要的可不止身败名裂,他希望花月影有去无回,恨不得亲手诛之。可惜如今身负重伤,确实难以与之抗衡,提醒道:“还有件事,需要告知你。前些日子,江湖上都以为夜魔与朱月阁假扮的西番教是合作关系,那天我见到夜魔,才知他完全被花月影所控制,是个傀儡,而且就藏在襄阳附近。如今我身负重伤,武林大会上帮不了你们许多,小心别遭魔头毒手。” 安措将信将疑:“只要揭穿花月影的阴谋,集你们中原各大门派之力,还灭不了夜魔?” 谢无风拉开门栓,道:“他那邪门内功,一日千里,还是谨慎些好。” 离开小院后,谢无风在城中兜了几个圈子,买了一份桂花糕,一串冰糖葫芦,用油纸包着,匆忙赶回雄图镖局。东跨院鸡飞狗跳,地上散布着碎砖烂瓦,花园也是凋零殆尽。 一个小厮扒着梯子,三两步从房顶下来,身上落满草叶和灰尘,焦急之色溢于言表。谢无风记得他名叫贵三,是李澄阳的贴身小厮,唤住对方问道:“小少爷还没找到?” 贵三摇头:“没有,四处找遍了,屋顶上也没影子。谢先生,小少爷会不会跑出去了?” “不可能。”李澄亦的三脚猫功夫,还做不到飞檐走壁。谢无风思忖一阵,实在无法,道:“你去问一问老爷夫人吧。” 正房一排共有五间,是李从宁与谭凤萱平日起居之所。他二人凌晨回府后便各自进屋,足不出户,里面一点声响也无,只有门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小厮心惊胆战地敲门,汇报了李澄亦消失之事,没一会,李从宁走了出来,吩咐道:“再仔细找找,我跟夫人说一声。”他身上还穿着染血的衣裤,骨折之处草草包扎,言谈有气无力,好似一棵干枯的老树。 隔壁的房门一推就开,李从宁抬脚进去,忽而愣住:“凤萱,你——你醒了。” 谭凤萱在几个时辰前受伤昏迷,被镖师抬回府内,喂了几颗丹药,李从宁以为她还在昏睡,却不知对方一早便醒了过来,一直坐在窗前发呆。 曾经的一头青丝,如今全部化为白雪。 李从宁红着眼眶移开目光,道:“澄亦不见了,你平日与他玩耍,可知他喜爱躲藏于何处?” 谭凤萱恍若未闻,两手搭在桌面上,直勾勾地瞪着虚空,胸膛不见起伏,眸子也没有生机,那模样,好似被乍然抽走魂魄,只留下一具怪异的皮囊。 李从宁沉声劝道:“你节哀,身体要紧,事已至此……” 话音未落,茶杯便碎在他脚下,谭凤萱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盯着丈夫:“你竟有脸说出这种话?” 李从宁喉头一梗,捂着胸口问:“那你还要如何?澄阳已经死了!” “我要公道!公道!公道!”谭凤萱满头白发忽而狂舞,她悲愤至极,一边怒吼,一边重重拍击红木桌面,随着撕裂般的尾音,八仙桌碎成数片,砰砰砰地砸在地面上。 一束阳光射进屋内,木屑飞舞、烟尘飘荡,映照得一清二楚。他们彼此对视着,耳边噼啪巨响,心中却感到无边空寂。片刻后,李从宁转身面对太阳,疲惫地合上眼皮,叹了声气。 “老爷,夫人,找到了,小少爷找到了!”李管家站在台阶下,远远地拜了一拜,让他们二位继续歇息。 李从宁怒火顿生,喝道:“他在哪里?” “这……”管家面露犹豫,扑通一声跪倒,含糊道:“在祠堂里。” “李澄亦,你给我滚出来!” 这一声怒吼,听得人肝胆俱碎,家仆们还是头一次见到老爷对小少爷疾言厉色,个个捂着嘴不敢出声。李从宁旋风似的冲进祠堂,第一眼就看见正中摆着的棺材,登时心如刀割。他本能地错开视线,向四周环视。祠堂的摆设一览无余,并无李澄亦的身影,李从宁大发雷霆,高声喊着小儿子的名字,结果只有空旷的回声应答他。 他气急了,待要训斥管家,这时屋顶悬挂的白布垂落下来,掉在他头顶上,软软地蹭了两下。李从宁忽而意识到什么,目光慢慢转向那口棺材。 赤色的漆,厚实的板,制作精良,却教人心生憎恨。棺盖没关严实,留了一条缝,似乎逝者还有什么话要说。李从宁缓步上前,颤抖的手抚摸着棺材,随后一掌将其推开。 李澄亦就躲在里面,睁着惊恐的眼睛,蜷缩在李澄阳身畔,哭道:“爹,我不想大哥独自在这里……” 李从宁木然地望着,热泪滚滚而下。 第60章 枕寒流 李澄亦最终还是被拖出了棺材。奶妈心有余悸,抱着他又哭了一通,他倒是一滴眼泪都没有了。 谢无风揣着桂花糕来看他,李澄亦坐在床上愣神,好半天说一句,我不该叫大哥买糖人。 谢无风不擅安慰,尤其是对着半大的孩子,想了一阵,坐在李澄亦边上,用谈心的语气劝道:“别傻了,他并非为你所害。你若想报仇,吃点东西,赶紧长大才行。” 李澄亦恨恨地瞧他一眼,那眼神谢无风极熟悉,就像他幼时在王府上一般,愤怒而无力。 谢无风轻推他肩膀:“吃吧。” 李澄亦接过桂花糕往嘴里塞,模样十分凶狠,也不如何咀嚼便囫囵咽下,被噎得直翻白眼。谢无风倒了一杯水给他,李澄亦顺过气,沙哑地问:“小纪哥哥呢?” 房间里静了一瞬,谢无风回答:“他病了。” “严重吗?” 谢无风道:“你别再闹出事来,让大家操心,我才有时间多照看他。” 李澄亦颓然地应了一声,又问:“能好么?” 谢无风摸了摸他的头发,没有回答。 纪檀音的情况很坏,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身体也越来越消瘦。先前因为麻痒难耐而将皮肤抓破,结果有些伤口竟化脓溃烂了。谢无风坐在床边,细致体贴地给他上药,纪檀音非常配合,一动不动,好似魂魄已经归去。他如此安静,甚至让谢无风感到心悸,时不时便要俯身去听他的呼吸。 太阳落山了,又一个凄凉痛苦的夜晚降临在雄图镖局里。悲痛似乎也被这寒夜感染,收敛了触角,戴上了枷锁,不再肆意扩散,而是压缩、再压缩,化作一根尖刺,逆向扎进每个人心窝深处。哭声低了,渐渐地,呜咽也消失了,李澄阳死亡的事实,终于被正视与接受。 李从宁右手指天,发誓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事实真相查个水落石出,还澄阳清白。” 谭凤萱用衣袖抹眼泪,扭着脖子不肯看他,冷笑道:“你跟我保证有什么用?该去澄阳棺材前面说这话!我发现不对后,反复提醒过你,这盟主之位,争不得!争不得!都是你的野心害了儿子!” 争吵声在死寂的大宅中格外清晰,谢无风从角门出去,耳朵里灌满了这些充满痛苦的互相指责。府里寂寥,襄阳城却一改前些天的风声鹤唳,街上灯火辉煌,热闹非凡。茶馆和客栈里坐满了江湖侠客,谈笑声称得上沸反盈天。他们热切地议论着次日的武林大会,猜测盟主之位花落谁家,也对雄图镖局与玄刀门的恩怨唏嘘不已。 谢无风不敢耽搁,藏身于阴影中,穿过重重屋宇,径直赶往会安街。 会安街后巷是个死胡同,他到达时,已经有个女子等在角落,留给他一个窈窕背影。 怎是个成年女人?谢无风心中警铃大作,待要拔剑,那女子转过身来,道了个万福:“谢公子,是我!姐姐派我来的。” 谢无风松开剑柄,微微颔首。这人他记得,是安措的妹子,只是不知名讳。那女子主动介绍,说自己名叫丹晴。她知谢无风心急,也不作寒暄,从袖中取中一个白瓷瓶,递了过去,低声道:“我只是个传话的,公谦老儿说了,就算你杀他全家,此刻他也制不出解药。听你描述症状,纪公子所中之毒可能来源于一种植物,名为九转阴阳草,但他未曾亲自望闻问切,因而不能定论。这瓶药只是做个尝试,不一定有效,就算暂且压下了毒性,也不可动内力,否则又将复发。若想彻底解毒,还需他回到溪风谷后再行研制。总之就是——赌命吧。” 谢无风将白瓷瓶放到耳边摇了摇,里头传出沉闷的液体流动声。 丹晴道:“用温水化开服用。对了,那老头还说,此药本身也是剧毒,因此未中毒之人不可服用,否则有性命之忧。” “多谢。”谢无风转身要走,丹晴又喊住他,扔给他一盒丸药,说是西番教灵方秘制,对于修复气海、恢复内力有所助益。 “教主赠你的。” 谢无风微感诧异,一时哑然。丹晴对他点头示意,转身离去,很快消失于夜色当中。 谢无风握着冰凉的瓷瓶,心跳都加快了些。他匆忙折返,因街上人多,又要防备朱月阁跟踪暗杀,不免分心。路过一间小茶馆时,不经意瞥见一位坐在门边的客人,脚下便是一顿。 看穿着打扮,那人应是个农夫,衣裤均是劣等布料,鞋子边缘沾满泥土,有些还是新的,似乎跋涉了许久才找到歇脚之处。 茶馆里聚集的大半是江湖人士,凑在一处谈天说地,喝酒划拳,那人戴着一顶竹编斗笠,坐在靠门的一条矮凳上,离他们有些距离,很不起眼,显得畏畏缩缩。这一幕倒也似曾相识,因着武林大会的缘故,这段日子有大量习武之士涌进襄阳,城中风气变化,不时传出打杀之声,普通百姓不敢招惹这些舞枪弄棒之人,不巧碰上了,也都是敬而远之。 可这个农民身上却有点不一样的东西。 谢无风站在茶馆外二丈,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那人不知是有所察觉还是无意发现,也朝门外看过来。 斗笠遮住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方蓄着白须的下巴。谢无风心中一动,快步走进店中,在那人对面坐下,作势看了一眼他茶碗里的光景,评价道:“粗茶,不好。” 对方不予理会,仍旧若无其事地饮茶。 说话间,几个刀客喝大了,兴之所至,在大堂里比起武来,吓得茶博士躲进了后厨。谢无风细观那老者,并无害怕的表现,茶碗依旧端得稳当,仿佛对周遭的喧嚣一无所知。 谢无风问:“老人家从哪里来?” 老者微微摇晃脑袋,吹走水面的热气,低下头大口饮茶,这下子,斗笠将面貌完全挡住了。 谢无风倾身上前,右手拢着一侧嘴角,嗓音低沉,带着一丝凉意:“是否来自玉山问灵锋?” 那人不为所动,几口喝光茶水,将陶碗放在一旁油腻的桌子上,动作不轻不重,没流露出特别的情绪。 谢无风又问:“你大徒弟死了,你到襄阳来,可是为他报仇的?” 好一会,老者终于开口,喉咙里像塞着一团棉花,沙哑道:“年轻人,我想你是误会了。” “我没误会,”谢无风直勾勾地瞪着他,“李澄阳已死,多说无益,可纪檀音身中剧毒,性命危在旦夕,你不去看看他?” 老者放在桌面上的左手忽而虚握一下,幅度不大,却没逃过谢无风的眼睛。 “一路上没少遭人追杀吧,我看您伤得不轻。”谢无风探身去捉对方的手腕,那人反应奇快,拆过两招之后,反而拿住了他的脉门。 老者轻轻一推,将力道反弹,见谢无风身形晃动,差点坐不稳凳子,低声道:“丹田破损,中气不足,小后生还是忧心自己吧。” 谢无风双唇紧闭,眉目冷肃,隔着二尺距离,审视着这名头戴斗笠的老者。片刻后,他厉声道:“明日便是武林大会,十大门派多有到场,你此时来襄阳,岂不是找死?阿音若知道了,该有多担心!” 斗笠下传出一声急促而微弱的喘息,不知是在苦笑还是叹气。只听对方说道,冤有头,债有主。 谢无风不屑:“可前辈没听过另一句话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又不言语了。谢无风不愿再耽搁,将丹晴方才赠予的丸药丢进老者怀中,道:“此药可治前辈内伤。”说罢起身便走。 “等等,”老者扯住衣袖让他留步,迟疑地问:“你是檀儿什么人?” 谢无风一愣,那个答案早就镌刻心田,因此极其自然地脱口而出:“有情人。” 东厢房门口,小玉呼吸急促、满头大汗,左右徘徊了已有两刻钟,忽听半空中“哗啦”一声响,一个人影从屋顶跳至天井中。“谢先生,你总算回来了!”她激动地迎上去,“可有药了?” 谢无风点头,吩咐她去厨房倒一壶温开水来。 房间里,青萝尖叫着求援:“纪公子又发烧了,还打人,我制不住!” “我来,”谢无风推门进去,见纪檀音全身通红,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在床上胡乱踢蹬。“阿音!”他跳上床,用身体的重量压着纪檀音,双手不断拍打他的脸,口中呼唤他的名字。 过了一会,纪檀音昏沉的意识中似乎升起一线清明,手脚逐渐停止挣扎,只是依旧沉睡不醒。小玉端了温水来,谢无风将纪檀音乱蓬蓬的头发梳理一番,起身掏出怀中的白瓷瓶。他将解药化开,用箸子搅拌均匀,动作很慢,谨慎中透露出迟疑,极短的时间内,手心便被冷汗濡湿。 连小玉都看出蹊跷,不解道:“谢先生,这药不对吗?” 谢无风不言,耳畔又响起丹晴那句“赌命吧”。他将瓷瓶递给小玉,端着药碗走向床榻,道:“好了,将它放进斗柜里。” 小玉接了瓶子,发现药汁未倒完,连忙告知谢无风:“这还有,咱们全化开了吧?” “你别碰!”谢无风厉声喝止,稍一停顿,缓和语气解释道:“我特意留的。” 喂药是件麻烦事。纪檀音意识不清、不懂配合,牙关又咬得死紧,第一勺汤药全撒在床褥上。谢无风关心则乱,一时竟想不到办法, 还是经丫鬟提醒,才知道口对口渡给他。 他们已有好些日子不曾亲近,嘴唇相贴时,一阵强烈的酸楚几乎将谢无风淹没,他深呼吸、闭上眼,想象着从前的光景,在夏末午后,纪檀音靠在窗边打盹,热烈的太阳晒着半边脸,乌黑眼睫根根分明,闪烁着晶莹的碎光。谢无风瞧着喜欢,时常低下头吻他,直到纪檀音喘不过气,抱怨着醒来。 亲着亲着便有些着魔,一口苦涩难闻的药汁几番辗转才滑进喉咙里,若非身下之人毫无反应,舌头软绵绵地缩着,谢无风几乎要在这美梦中沉溺不醒。费了一番功夫,药汁终于全部喂进了纪檀音肚子里,他干裂的嘴唇也被滋养得润泽许多。谢无风放下药碗,目不转睛、提心吊胆地守着,时刻观察纪檀音的状况,生怕他出现意料之外的反应。他向来不信命,可这一次,却也希望老天爷眷顾,让他赢一把。 瓷瓶里装的确是毒药,公谦老儿并未骗人。因为口对口喂药,谢无风难免咽下一些汤汁,很快便觉得头昏脑涨,于是在纪檀音身边躺下来,用体内残存的火热真气与剧毒相抗。 他搂着纪檀音的腰,指尖落在对方手背上,若有若无地来回划动。看得久了,纪檀音的五官竟变得陌生,眼睛化成两个黑窟窿,嘴角咧出邪恶的弧度,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谢无风浑身一震,瞪大眼细看,原来是自己的幻觉。 夜深了,窗外的黑色越发浓郁,房间里一截烛头还在苟延残喘。谢无风两日未曾合眼,本就疲惫不堪,加上那毒药带来的致幻效果,一时也如庄周一般,思绪混沌,分不清眼前之景是虚是实。 当他对上纪檀音稍显迷蒙的目光,还以为身在梦里,没作任何反应。纪檀音眨了下眼,他也眨了下眼。 下一刻,谢无风忽而从床上弹起,惊愕地张着嘴,注视着身边的人。 “我……”纪檀音想说话,发现喉咙肿痛,清了清嗓子,对谢无风微微一笑。 “你醒了?你醒了!”谢无风将少年瘦削的身躯抱进怀里,难以自抑地在他耳后、颈侧落下炙热的吮吻。 纪檀音浑身瘫软,只感到谢无风越缠越紧,伴随着疼痛,逝去的活力好似一点一滴地注进魂魄里。“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他口齿不清地说。 谢无风模糊地答应一声,满含不舍地松开怀抱,扶着纪檀音重新躺下,问他:“梦到什么?” “师父、师娘、大师兄二师兄……”纪檀音讲话吃力,停下来咳了几声。 谢无风捞起被子盖在他身上,浅浅地勾着一侧嘴角:“是好梦。”纪檀音也笑,漆黑的瞳仁盯着谢无风,在闪动的烛光中,他说道:“还有你。” 谢无风一愣,略显慌张地捂住他的眼睛,紧接着,一滴泪水打在自己手背上。 两个丫鬟背地里曾说他“不形于色”,乃是心如铁石的委婉表达。纪檀音中毒,又逢雄图镖局遭遇变故,李澄阳身死,院中人人哀戚,唯有谢无风镇定从容,协助管家打理上下事务,不露一分颓色。他屏着一口气,好不容易撑到柳暗花明,到了这最后关头,却在纪檀音一句平常的言语中破了功。 纪檀音微笑着回忆梦中场景,续道:“我煮了苞谷给大家吃,你不肯坐,嫌弃家里赃,还嫌我煮得太老……” 谢无风作势掐他的脸:“梦里还编排我!” “没有编排,”纪檀音轻轻一撅嘴,“再真实不过了。” 谢无风移开盖着他双目的手,二人视线相遇,看见彼此通红的眼眶,同时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屋外寒风肆虐,吹得花木簌簌作响,房间里一灯如豆,却持续不断地散发出暖意。 纪檀音又歇了一会,恢复了几许力气,搭着谢无风的手臂坐起,轻声道:“我想去看看大师兄。” 一场大病之后,他脸庞的线条由圆润变得瘦削,失去了一些孩子气,却因为棱角分明而显得坚毅。就好像一把锃亮的宝剑,在厮杀过后,光泽消减,却增加了锋利。 “好,”谢无风道,“我带你去。” 第61章 秋江上 谢无风扶着纪檀音来到祠堂,行进之中,入目皆是素白之色。 李澄阳的棺材就躺在一片雪白当中,宁静而陌生,棺盖半开,里头散发出奇怪的味道——家仆为了遮掩血腥味而放入了大量香料,可终究是欲盖弥彰。 谢无风守在祠堂门口,注视着纪檀音的背影。少年人的肩膀微微抖动着,但没发出啜泣声,看了一会,在棺木前单膝跪下,右手伸进棺中,露出一截伤痕累累的小臂,细心地为李澄阳整理仪容。 一阵穿堂风,将房梁上的白幔吹得沙沙作响,好似鬼魂的低语。 纪檀音问:“是花月影杀了大师兄?” “此事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谢无风见纪檀音又咳嗽起来,想起他体内余毒未清,劝道:“天冷,你先回房间歇息,我慢慢讲给你听。” 纪檀音静默了片刻,攀着棺材口的五指因为用力而显出青白色。谢无风走上前,托着他的手臂将人拉起,一路用胸膛为他挡着寒风。 小玉和青萝眼泪汪汪地站在游廊上,看见纪檀音回来,喜道:“纪公子,你可算好了!” 纪檀音微一欠身,感激道:“有劳二位姐姐照顾。” 青萝急忙摆手:“公子言重了,是谢先生衣不解带地看护,还四处寻访灵药,我们做的不算什么。” 小玉将手臂上挎的食盒放下,端出几样清粥小菜,和一盅虫草鸡汤,让纪檀音补一补身体。 谢无风屏退两人,用汤匙搅着山药粥,吹凉了一口口地喂给纪檀音。 纪檀音毫无食欲,勉强吃了几勺,道:“院子里好安静。” “嗯。” “解药,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公谦老儿临时配制的。”谢无风叮嘱他:“你体内的毒性仅是暂时压制,切记不可动用内力。” “知道了,”纪檀音感到一阵反胃,拿起陈皮嗅了嗅,“大师兄到底因何而死?” 谢无风轻叹:“他确是自尽。” 他将这两日发生之事细细道来,包括雄图镖局与玄刀门的厮杀,以及从安措之处知晓的些许内情,但隐去了遇见纪恒之事。 听到李澄阳被朱月阁下药,因而玷辱新菱,事后愧疚自刎一节,纪檀音气血翻涌,苍白的脸上浮现几缕潮红,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谢无风道:“如今翟昱和李从宁均无望武林盟主之位,花月影计谋得逞,便从幕后走到台前,想要统领江湖,操纵中原武林。” 纪檀音冷笑:“她做梦!武林大会何时举行?我要去揭穿她的阴谋!” 谢无风见他情绪激动,轻拍后背安抚道:“冷静些,阿音,你并无证据,贸然说出实情,难以让人信服。” “那也不能忍气吞声,让她继续为祸武林!还有大师兄的仇,怎能不报?” “当然不会,你信我,明日傍晚,必有一场大戏。你好生歇息,明日我陪你去看。”谢无风两手捏着纪檀音的肩膀,缓慢道:“至于花月影,我迟早会杀她。” 这一夜,雄图镖局依旧沉浸在压抑而苦闷的气氛中,李从宁夫妇闭门不出,为儿子伤神,时而爆发激烈争吵。李管家怕触主家霉头,来找谢无风商量,是否要请灵隐寺的和尚做法事。 丧事细节,谢无风不好专断,何况李澄阳冤屈未雪,就此下葬,怕是要凉了生者的心。 再等等吧,他说道。 再等等,玄刀门上下也抱着这个念头,周晓婉瘫痪在床,叮嘱弟子们,就算抬,也要将她抬到武林大会,把李澄阳杀害翟映诗一事大白天下,叫雄图镖局颜面尽失,万众唾弃。 再等等,其余各个武林门派,或大或小,也在紧张地观望,它们与此次武林大会休戚相关,有的掌门人担忧本派被吞并,有的则做着壮大的美梦,野心、顾虑和兴奋,交织在暗流汹涌的襄阳城。 在平静的表象下,夜色掩盖着一张锋利的大网,它铺满大街小巷,不遗余力地搜捕着自己的猎物,到天明时分,几个不起眼的小巷中,多了两三具尸体。 “姐姐,”丹晴贴在墙根上,探头看了一眼前路,心急如焚:“咱们逃回云南吧!” “逃?”安措粉嫩的小脸凶狠地皱着,她捏紧拳头,放在唇齿间咬了一下,“能逃得出去么?都到这个时候了,除了孤注一掷,没别的法子。” “可咱们的人越来越少了!襄阳城已无安全之处!” 安措在原地轻轻跺脚,秀气的眉尖蹙着,思忖片刻后,决定铤而走险:“那就将计就计,让她以为咱们逃出襄阳了,再杀个回马枪搅她的局!” 丹晴犹豫着:“可是……” 安措不容置疑地打断妹妹:“没什么可是!你还想让她顶着西番教的名头干多少坏事?若中原武林果真围攻,或是朝廷派了兵马来,对我教才是大不利!” 白桃溪畔,鬼林之侧,高台平地而起,四角各插着一面旗帜,迎风飘扬。 场子已备好,就等着角儿出场了。 申时三刻,溪边逐渐聚起各路侠客。离高台最近之处,左右各支一张大伞,乃是为少林与武当的掌门人预留的位置。二位高人虽超然绝尘,断不会参与此等俗务,但武林大会乃是一场盛事,朱月阁特为他们准备了坐席,以表敬意。 少林、武当之后,其余十大门派均按江湖地位依次排列,因恒山派近年式微,且新任掌门年幼无为,被排在最末。再往后,便是黑白两道各路英雄好汉,朱月阁并未给他们预备坐席,自备了矮杌、条凳的,选个阴凉处躲着,未准备的,便袖着手等待看热闹。 十大门派中,知春师太是第一个到的,她昂着头,于一众或惊讶或调侃的汉子中穿过,遇上目光猥琐的,便狠狠地剜对方一眼,手底下的女弟子配合地将宝剑半出鞘,作恐吓状,一路煞是威风。然而甫一坐下,知春便发觉自己排位在末,心中不悦,连对面坐着的流火堂堂主吴香双也看不顺眼,阴阳怪气地寒暄。 吴香双年近四十,已品过人生百态,加上丈夫新死,懒待搭理这种黄毛丫头,不咸不淡地回了几句。 二人正说话,花月影从高台走到她们身畔,一手搂一个,亲热地话起家常来。 知春受宠若惊,先前排位靠后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不一时便与花月影攀起姊妹来,受了几句夸赞,心中更是飘飘然,以为恒山派在自己手中必将发扬光大,名震武林。相较之下吴香双更为冷静,她深知朱月阁甚少与流火堂做生意,花月影无事便不会登三宝殿,因此言行有礼但不谄媚,甚至带着一丝疏淡,静候花月影的下文。 果然,说了一会子闲话,花月影便半开玩笑地将话题引向了武林盟主一事。知春也不是糊涂虫,立刻便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略一思量,保证道:“花阁主放心,我一向觉得,中原武林被某些臭男人搞得乌烟瘴气——”说这话时,特意拔高音调,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方才用轻浮目光看她之人,“也该出个女子来整顿风气!” 这话并非全是意气用事,从目前的形势来看,花月影的武功、威望都到了一定高度,既然终归要推选一个盟主,全是女弟子的恒山派自然更倾向于同一性别且温柔可亲的朱月阁阁主。 吴香双的回答则模棱两可,花月影眯眼淡笑,她知道对方一心要为亡夫报仇,便假作不经意提到,自己对西番教也是恨之入骨,早就想除之而后快,多年来深入研究敌人的武功、毒药、机关,以及苗疆地形等,围攻计划也推演过数次,只等集结武林各派之力,便可踏平西番教。 吴香双薄唇颤动,已然动了心,花月影点到为止,笑着将话题岔开了。 不多时,洗砚山庄、丐帮、紫松会的人马相继赶到。名门大派,赶来参加盛会的弟子就有上百名,齐刷刷排列在掌门人之后,尽管衣饰不同,却是个顶个地英姿勃发。一眼望去,白桃溪畔人山人海,场景蔚然壮观。 在外围看热闹的游侠彼此闲话:“怎么不见玄刀门和雄图镖局?莫非不来了!” “来了做甚!见面还要再打一场!” 明彪华、方浪、胡寒等人沉得住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各自在心中打着算盘,不动声色地吃着果品点心。 有人不耐烦,问道:“花阁主,什么时辰开始?” 花月影扬声道:“这位兄台莫急,说不准还有人要来呢。” 东跨院,寂静的宅子忽而起了一阵骚动。 万克章一介粗人,不知礼数,闯进主家的后院,拖着重伤之躯砰砰敲门,“李大哥,这狗屁武林大会,你作何打算?” 李从宁在屋内,盯着大儿子周岁时的画像发呆,猝然被惊扰,回过神来,问道:“时辰到了?” “到了!”万克章嗓门高,说话时像从山顶砸石头,每个字都硬梆梆的,“翟昱害我儿子,这口气我可咽不下,嘿!就算老子武功不敌,也要让他在武林中身败名裂!如何,你去不去?” 李从宁冷笑,一把抄起兵器架上的长枪:“当然。” 床帐后面,一个人影抱膝而坐,脊背佝偻,李从宁沉沉叹息,道:“凤萱,你不是要公道吗?咱们现在就去讨公道。” 第62章 到夕阳 玄刀门和雄图镖局几乎同时抵达白桃溪,两队人马,皆是白衣缟素,脚步沉重,在高台前碰上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差点又动起手来,最终被明彪华、方浪等人劝住了,仅剩万克章冲着翟昱叫骂不休。 花月影呵斥道:“行了,万帮主,先别吵嚷,待会自有你控诉的机会。” 万克章愤愤不平,见李从宁不为自己帮腔,只得作罢。 花月影站在高台上,四下一扫,看见谢无风和纪檀音也在队伍里,眉头略微一皱。 纪檀音并不躲避她的目光,冷冰冰地回望过去。 花月影理了理衣衫,开始说场面话,先是欢迎各大门派、各路英雄拨冗来此,接着讲起如今武林中的紧张局势,从半年前朝廷官员被暗杀,至恒山派、洗砚山庄、流火堂、紫松会遭暗算血洗,抑扬顿挫、极富感情,台下几派弟子们听了,回忆起同门惨死,不免情绪激荡,眼眶潮湿。 “前几日夜魔在邻县屠杀无辜村民,西番教也在暗中蠢蠢欲动,下一个遭殃的不知是何门派,值此危难之际,我恳劝列位,不计前嫌,共同除魔!” 她语调激昂,一番话引得底下人频频呼应,不少侠客甚至举起刀剑,豪情满怀,大声疾呼。 花月影话锋一转:“只是黑白两道的兄弟们长期以来各行其是,若想合作,还需有个发号施令之人才是。” 呼喊声逐渐低下去,各派掌门人凝聚精神,深知本次盛会的关键时刻由此开始。 “且慢!”李从宁突然打断花月影,举起右手,四面转了一圈,引来众人注目。 “选盟主之前,先把恩怨解决了才是!翟昱——”李从宁一双鹰目盯牢对方,“你做了亏心事,别想就此蒙混过去!” 翟昱冷哼:“我怕你?我今日便要让天下英雄知道,你李从宁教出来的儿子是何等败类!” 周晓婉躺在一旁的软榻上,弟子在背后支了两个靠枕,使得她能够撑起上半身。她咳了几声,胸腔好似积水一般,叫人听了难受,只听她说道:“各位英雄,雄图镖局少镖头李澄阳对我女儿图谋不轨,将其诱骗出门,奸淫后杀害,禽——禽兽不如!被我丈夫抓住后,他惧怕在武林大会公审,羞惭自尽。这便是事实!” “周晓婉你胡言乱语!”谭凤萱拍桌而起,厉声驳斥:“此案尚无定论,我们本已答应在武林大会上查清真相,也叫各路英雄好汉做个见证,可你们却暗地里将我儿杀害!” 周晓婉无法动弹,嘶声大喊:“他是畏罪自戗!他是畏罪自戗!” 谭凤萱青筋暴起,咆哮道:“不可能!” “凤萱,”李从宁按着妻子的肩膀让她坐下,质问道:“不论如何,既已决定交由武林大会公审,你们就该保证澄阳的安全!难道你们未将他身上刀剑扣下吗?!” 翟昱鄙夷道:“他自己藏着匕首,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双方指手画脚地争执起来,玄刀门大弟子段秦默默听着,忽而感到一丝不对,越深思越忐忑不安。他做事稳重,向来受到师父喜爱,当初便是由他亲自将昏迷的李澄阳关进地牢。落锁之前,段秦摘了李澄阳的宝剑,并确认他身上没有其他兵刃或暗器——连棉靴都脱去查看过,这才离开的。如今想来,李澄阳是如何自尽的?他哪来的匕首割断喉咙? 尽管心有疑虑,段秦却不敢在此时声张,生怕将玄刀门推入不利的境地。 正闹得不可开交,明彪华开口道:“我看过李澄阳的尸身,那伤口确是自尽所致,李镖头,谭女侠,你二人都是习武的,应该一眼便知啊。” 他是局外人,说话有信服力,一时间围观众人看向雄图镖局的眼神都充满怀疑。谭凤萱心中悲凉,硬撑着辩解道:“伤口也可以伪造!我儿没有杀害翟映诗的动机!” “你有脸跟我提动机?上次去你府上,李澄阳就鬼鬼祟祟,想打听我女儿!”周晓婉骂着骂着,又哭了。 花月影适时插话:“既如此,这件案子的经过已一清二楚了,就此了结吧。还望翟门主不计前嫌,在除魔一事上多尽些力。” 此语一出,雄图镖局的人马登时炸了锅,李从宁大怒:“什么了结,此事一定另有隐情!” 万克章也帮腔:“翟昱早些年曾杀我儿子,他是惯犯,诸位不可偏袒!” 花月影不见慌乱,和气道:“李镖头,口说无凭,李澄阳若有冤屈,你尽可拿出证据来,让大家伙瞧个明白。” “说得对!”台下多人应和,喧嚣声如同潮水,一浪接一浪,很快将雄图镖局的声音掩盖过去。 花月影颇感满意,自见到纪檀音之后,她便有些不好的预感,时刻提防着对方出奇招,然而直到此刻,纪、谢二人并无动作,计划也没出什么纰漏,她心中石头落地,逐渐放松了精神。 “各位!”花月影张开双臂,五指朝下,压下众人议论,朗声道:“言归正传,关于这盟主之位,花某有些想法。我与西番教早有宿怨,对其习俗、武功、邪术等颇有研究,只是苦于魔教根基深厚,阁中弟子不足,因此未能除魔,向来抱憾。如今各位愿意冰释前嫌,合力诛魔,花某深感欣慰,愿效犬马之劳。” 乌压压上千人的地盘,此刻静得落针可闻。听者心思各异,都聚精会神地望着花月影。 “若是承蒙列位厚爱,抬举我当了盟主,除了诛魔之外,我还有一打算,旨在造福广大习武之人。” “什么打算?别卖关子!”有人开始好奇了。 花月影莞尔一笑:“普天下的武林秘籍,十之八九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可咱们习武之人本该是一家,不论多高深的心法,都该公布出来,让大家一同练习才是!” 此语一出,满座皆惊。十大门派的掌门人顿时变了脸色,而绝大部分参会者,则是震惊中带着狂喜。对于那些根骨不佳无缘加入名门大派的、以及一生都在追求至高心法的江湖人士而言,这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 一个头顶锃亮、胡须茂密的汉子发问道:“此话当真?” 花月影道:“当然,此乃我毕生心愿。待我们灭了西番教,杀了纪恒,朱月阁收藏的全部武功秘籍,我都将抄录成册,供各位取阅。” 丐帮帮主方浪发出几声嘲笑,唇须被气流带得微微颤动,他不屑道:“说得好听!天下武功,大宗为武当少林,花阁主可有本事说服这两派,将本门秘籍交出?” 他本意是为难花月影,让她下不来台,也打消黑白两道平庸之人觊觎武林秘籍的野心,熟知花月影借题发挥,竟大言不惭地说要带着各路好汉上嵩山和方丈大师讲道理! 这哪里是规劝,分明是威胁、明抢! 方浪瞠目结舌,其他大派掌门,如明彪华、胡寒等,也对目前的局势感到茫然,一时不知作何应对。 在高台下,花月影的言论迎合了相当一部分江湖客的渴求,方才问话的汉子最积极,高声喊道:“我支持!花阁主实至名归!” 他的支持不值几文钱,十大掌门人的态度才最关键。在一片沉闷中,恒山派的知春师太第一个表示赞同:“我同意,朱月阁有数百年根基,花阁主武功、谋略俱有,当盟主绰绰有余!” 花月影轻勾朱唇,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转向吴香双。 雄图镖局的队列里,纪檀音胸口剧烈起伏,恨不得将真相一股脑铺在众人面前,撕烂花月影伪善的面具。 “别着急,”谢无风拉住纪檀音的手,制止他冲上台,低声道:“戏还未到高潮呢。” “吴堂主,你以为如何?” 流火堂堂主吴香双摆弄着手中的青瓷盏,神色决然:“只要能拔除西番教,杀害夜魔,为亡夫报仇,我愿唯花阁主马首是瞻。” 紫松会会长胡寒忍了半晌,见接连开口的二位竟是这般回答,不悦地讽刺道:“花阁主不过是一介女流!” 他被夜魔伤了经脉,武功大不如前,且为人向来小气,不是盟主的人选,胡寒有自知之明,却不妨碍他冷言冷语。 “女子又如何?”不及花月影反驳,伶牙俐齿的知春倒先呵斥上了:“巾帼不让须眉没听过?!” 胡寒弹了弹舌头,还欲再说几句,见恒山派众人怒气冲冲,在场的女侠也目光不善,哼了两声不再言语。 一阵沉默后,明彪华开口了:“洗砚山庄被西番教偷袭,死伤惨重,我被纪恒砍断一只手,更是刻骨铭心。花阁主有破敌之策,还有天下大同的雄心,我佩服不已,这般人物,不当盟主委实可惜了。” 他的表态令人意外,方浪与胡寒始料未及,围观的武林人士也感到震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朱月阁上千两银子果然没白费。花月影面上一派谦恭,心中得意非常,四处拱手作揖:“如此看来,各位英雄并无异议了?” 纪檀音两手被谢无风按着,扭在背后无法动弹。他左右甩动肩膀,气愤地盯着谢无风:“你放开我,我有异议!” 谢无风淡淡道:“你没有证据,多半说不过她,情急之下定会动手。可公谦老儿叮嘱过,你体内剧毒未清,不可动用内力。” 纪檀音不甘:“那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别慌,”谢无风抬起下巴,示意纪檀音看向丐帮众人。 只见方浪横眉怒目,高声道:“我不同意!” 第63章 三千客 “方帮主有何高见?” “论起武功资历,盟主之位尚且轮不到你。”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花月影盯着方浪,笑容意味深长,“看来方帮主也有意做武林盟主。” 方浪身为丐帮之主,在江湖上位分颇高,他来当盟主,也说得过去。但由于花月影方才那席话,众人的期待值提高不少,还是那个头顶锃亮的汉子,直截了当地问:“不知方帮主可愿将秘籍公开,造福所有习武之人?” 丐帮并无什么独门绝技,全因人多势众才称霸江湖,那几本册子,给便给了,不心疼。至于众人眼馋的其他绝顶武功,方浪暗自盘算着,真到了大势所趋之时,即使是少林、武当也不得不让步,交出心诀保个平安。只要他当了盟主,中原武林皆可号令,一众武功典籍均可阅览,甚至私藏几本也无人知晓,实在是利处多多。 难怪花月影会来这一招,原是算好的。思及此,方浪足尖一点跃上高台,痛快答应:“当然,花阁主想法甚妙,我深为赞同!” 花月影见他径直朝自己撞来,心中暗骂一声,轻巧退至台侧。方浪落在她先前站立之处,志得意满,捻须而笑。 方浪有意争夺盟主,花月影对此并非全无预料,只是计划进行得正顺利,偏有不识时务的小丑跳出来搅局,总令人感到不快。 “方帮主年纪大了,实该颐养天年。盟主这般劳心劳力的活计,还是交给晚辈的好。” 这话说得十分虚伪,大家伙心知肚明,也不拆穿。方浪不屑道:“少装模作样!” 紫松会会长胡寒也对花月影不满,乐得看她吃瘪,阴阳怪气道:“花阁主,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花月影神色淡淡:“无妨,咱们习武之人,自然是以强者为尊,不知方帮主可愿与晚辈比试一场?这盟主之位,便由胜者担任。” “正该如此!”以澜沧剑派为首的几个中小帮派出声支持:“这才公平!” 现场登时沸腾了,除了死气沉沉的雄图镖局,其余各派弟子都兴奋异常,伸长脖子观看热闹。 纪檀音比任何人都紧张,他当然害怕花月影当上盟主为祸武林,可对那个丐帮帮主方浪,也无甚好感。 和半年前不同,如今他已明白,一统江湖的念头,本身便是错的!更何况,今日有此大会,全因中原武林受到西番教与夜魔威胁,而这两个敌人,根本就是花月影“制造”的! 在他神思迷乱之际,方浪已慨然应战,甚至笑问花月影,是否需要让她两招。 并非方浪发善心,实因花月影平日里甚少与人动武,虽有威名,功夫到底如何却不清楚,让她先出招,便是存了试探之意,好后来居上,寻空当而击破。 花月影皮笑肉不笑,拢了拢头发,道:“我不会让,方帮主也千万别让。”说罢,她腾空而起,一脚蹬在旗杆上,将细竹踩得深深弯折。崩到极致,竹竿“啪”一声反弹,与此同时,花月影如同一只蝴蝶,轻飘飘地荡了出去,直逼方浪面门,手中双剑狂舞。 方浪杂学百家,以一手通谷棍法最为著名,平日所用的兵器便是一根二指粗的铁棒。双剑至,他微沉下盘,以马步蹲立,将对方的剑招一一拆解。察觉花月影真气霸道,一时不愿正面相抗,便用脚后跟摩擦地面,稍稍避开一步。 兵器连续相击,发出尖锐而密集的声响。从台下看去,花月影浮在半空,剑招狠辣迅疾,不断拼杀却久攻不下,方浪脚不离地,沉稳应对,铁棒舞得虎虎生风。 转眼二人已斗了五十招,见他们棋逢对手,有人大声喝起彩来。 纪檀音看着心焦,却也不敢移开目光,悄声问谢无风:“如何?” 谢无风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未料到丐帮帮主这般不争气:“方浪要输了。” “怎么就输了?” “你还记得二人初时站立之处吗?” 经他提醒,纪檀音才发现,花月影与方浪不知何时竟从高台中心转移到白桃溪一侧,而看似旗鼓相当的打斗中,方浪其实一直在小幅度地后退! 很快,看客们也明白过来,一开始只是窃窃私语,后来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响,甚至有几个中小门派的弟子,一脸崇敬地望着花月影,高声称赞她功夫了得。 方浪模模糊糊听到一点动静,却无法分神细看,花月影武功之高超乎他的想象,他必须全力以赴才有赢的机会。 又过了二十余招,汗水濡湿了鬓边白发,方浪想尽办法左冲右突,场面却依旧胶着,无法化守为攻。其实花月影的招式并非全无破绽,只是每当他试图破招,那空当便如昙花一现,霎时隐没。 莫非真是老了?他心中刚刚升起一丝颓念,脚下便是一空,身躯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 糟糕,原来已退至台边!方浪幡然醒悟,连忙运起轻功,试图稳住身形。 花月影娇美的面庞离他只有一尺,近到能看见那张微微挑起的猩红嘴唇。方浪感到后背一凉,蓦地想起民间传说中的美女蛇,没来由一阵恐慌,手上也没了章法。 花月影毫不心软,左手剑直刺方浪胸口,右手剑横扫他膝下,随后轻巧一旋身,“啪啪”两下连环踢,将对方踹飞出去。 方浪好歹有些武功,没摔个难看的狗吃屎,踉跄着单膝跪地,用铁棍支撑着站起身。他满面羞惭,怨愤交加,好似一截埋在土里的红萝卜,在唏嘘和讥讽声中,灰溜溜地回了自己的位置。 花月影将双剑背在身后,睥睨台下众人,目光在谢无风与纪檀音身上略作停留,口中敷衍道:“承让了,方帮主。” 经过与方浪的比试,她意识到这是个立威的好机会,微笑道:“还有哪位兄弟想与在下切磋的?”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在江湖上稍微有些头脸的人物,都犯起了嘀咕,花月影的武功虽不至于登峰造极,但自己也无全盘把握赢她,若像方浪一般输得灰头土脸,以后在武林中行走,实在难堪至极,因此个个爱惜自己的羽毛,异口同声地恭维花月影,无人再挑战。 因花月影偏袒玄刀门,李从宁、谭凤萱都对她憎恶至极,本该杀一杀她的威风,但李澄阳之死对二人打击重大,且满心期盼的武林大会不仅未能澄清真相,还给他们泼上败类的脏水,因此心神大伤,不愿多管闲事,只是漠然地坐着。 一人平展双臂,轻盈地飞上高台,笑道:“我瞧着花阁主功夫了得,可否指点一二?” 纪檀音定睛一瞧,此人竟是见过的,正是当日在任城卫遇到,一同赶到沈沛府上吃喜酒的飞毛腿司钧。往他来时方向一看,果然见到孔卓、狗头王、柳三娘等熟面孔。 当日初遇情形,仍历历在目,纪檀音不禁忆起为救他而死的金莲和尚,一时心潮澎湃、眼热鼻酸。当初蒙在鼓里,如今都知晓了,那些暗杀者,全是花月影派来的! 新仇旧恨,翻滚难息。纪檀音吸了吸鼻子,热烘烘的眼睛几乎看不清台上的光景。 高台上的比试并不如先前激烈,司钧明显不是花月影的对手,他轻功虽好,拳脚功夫却差,花月影知道他是真心切磋,因此下手也温和,点到为止。最后司钧拱手认输,风度翩翩,仪态上完全将狼狈的方浪比了下去。 丐帮众人脸上愈加挂不住,方浪恨不得拂袖而去,又恐显得器量狭小,只得强自忍耐。 司钧过后,又有几个年轻后辈上台挑战,虽都败在花月影手下,但各有一番精彩表现,场面总体上和乐融融。 有人称赞道:“花阁主武功高强,一众少年英才也前途无量,我中原武林人才济济,令人欣慰!看来拔除魔教指日可待!” 底下传出鼓掌喝彩之声。 花月影四处作揖,终于露出一抹真实的笑意,骄傲而危险,远处的人群却没注意到。 “值此良辰吉日,承蒙各位前辈抬举,各位兄台厚爱——” 再不出面就没机会了。纪檀音握住映雪剑,一脸决然。谢无风压着他的手,道:“我来。” 纪檀音不肯:“你伤还没好!” “那也不能让你送命!” 高台上,花月影朗声道:“那这盟主之位,我便不再推辞——” 谢无风正要上前,忽听一人道:“我有异议。” 他顿住了,在场的所有江湖客,也霎时没了声响。 在短暂的寂静过后,人群中爆发出惊奇的讨论声。 “是谁啊?” “哪个不识时务的家伙?” “听声音挺老啊。” 很快,说话那人便被发现了,周遭的游侠嬉笑着退开一步,让他孤零零地站着,作为全场目光的焦点。 只见那人头戴一顶竹编斗笠,身穿灰白衣衫,裤脚都是泥点子,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不知何时混进这大会中来的。 花月影心脏一沉,一字一顿地问:“阁下是谁?” 众人翘首以盼,纪檀音也伸长脖子望去,他总觉得那人的嗓音有几分熟悉,一时却反应不过来。 只见那人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平淡道:“玉山神剑,纪恒。” 第64章 十四州 嗡的一声,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纪檀音望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脑袋里一片空白。他的思绪和动作变得很迟钝,也不敢眨眼,生怕一恍神,师父就不在那里了。 纪恒平静地站着,姿势不紧绷也不随意,泰然面对无数震惊的目光。他年轻时英俊潇洒,老了也自有一股独特的气质,神态温和,慈眉善目,配得上一句“重剑无锋”。 十五年未曾踏足江湖,在场之人绝大多数是他的后辈,好些年轻弟子,更是头一回目睹玉山神剑的真容,个个惊奇地看着,一时忘了什么“夜魔”。 然而死寂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变成愤怒的喧哗,花月影率先喝道:“众位!夜魔自投罗网,快将他拿下!” “纪恒,好啊,不用我找你,你自己来送死了!”明彪华翻身而起,在空中轻跃几下,三两步奔至纪恒面前,同时号召本门弟子,“给你们的师兄弟报仇!” 紫松会胡寒也遭过夜魔毒手,重伤后武功大不如前,此时见到仇人,怒不可遏,面上肌肉抽动着,狰狞地朝纪恒扑过去。 知春不甘示弱,打着为玉白师太报仇的旗号,命令手下女弟子加入围攻。 纪恒不见慌乱,解释道:“明庄主,胡会长,知春师太,三位误会了!是有人借我之名行事,试图嫁祸于我!” “还想狡辩!”明彪华左袖空空,右手执判官笔,直刺纪恒太阳穴,力道沉重。刻不容缓之际,纪恒反手拔剑,架住了这一击。 咚,纪檀音好似被人当头敲了一棒,四散的魂魄终于归位,神志恢复清明,他拔腿便往纪恒身边跑,热切地呼喊:“师父!师父!师父!” 狂喜、后怕、兴奋、委屈,千百种浓烈的情绪都聚集在这一声声呼唤中。 纪恒听见了,余光一瞥,低声道:“檀儿,别过来!” 当是之时,胡寒、明彪华及他们手底下十名弟子共同攻击纪恒,剩余数百名弟子则围在四周,手里举着兵器掠阵,时刻准备替换受伤的同门。 纪檀音推搡着外围的弟子,可他们严实得如同铁桶一般,不让他进去。纪檀音正要拔剑,谢无风赶至身后,搂着他的腰,提气轻跃,从三派弟子头顶掠过,落进包围圈中。 “师父!”纪檀音一脚踢在一名紫松会弟子的膝窝,因为未使内力,那人只是踉跄两步,并未受伤。 纪恒一剑荡开胡寒,回身摸了摸纪檀音的头发,无奈笑道:“还是这般冒冒失失。” 纪檀音哽咽了:“师父……我以为……” 纪恒一路颠沛流离,躲避追杀,也是格外艰辛,与纪檀音重逢,心中感慨万千,眼圈微红,只是大敌当前,不是叙旧的好时候,略笑了笑,又转向明彪华等人。 “明庄主,我纪恒行事光明磊落,绝不受莫须有的罪名!你既言我杀你弟子,可有证据?” 明彪华、方浪等暂停攻击,将三人围住,锐利的兵刃指着他们。 明彪华大怒:“我亲眼所见!莫非你质疑我说谎!” 胡寒也道:“当时与我交手之人,使的正是玉山剑法!不是你,莫非是你徒弟?” 说着,剑尖一抖,指向纪檀音。 纪檀音一愣,随即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纪恒右手负于身后,两足微张,稳稳地立着,犹如山岳,分析道:“我并非指责你二人说谎,只是这其中另有隐情。方才我们过了几招,二位都是高手,莫非察觉不到我与那夜魔的功夫有所不同?更何况,我听说他相貌有变,双目血红,五指成爪,我怎会是他!” “是啊!传闻中不是这样的……” “说的有些道理!” 除了包围纪恒的三大门派,在场尚有五百余名武林人士,有的出身于中小门派,有的是散客游侠,他们还未遭逢夜魔毒手,仇恨不及那般深厚,自纪恒露面后一直在观望,此刻觉得他言之有理,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胡寒喝道:“少装蒜!” 与此同时,高台上的花月影也开始鼓噪:“一传十、十传百的,自然会有些失误,明庄主,夜魔的真面目,不是你亲眼所见,才传开的吗?莫非你搞错了不成!” 明彪华高声说与众人:“夜魔的面目,确是我亲眼所见,纪恒,你别想狡辩!况且,方才过招时你一味躲避,并未使出玉山剑法,我看不止是假作慈悲,更是负罪心虚!” 斗嘴皮子,纪檀音自然不会输给他,立刻回击:“打你,用不着玉山剑法!” 洗砚山庄众弟子被此话激怒,杂乱无章地喊道:“师父,将他们杀了,为管以师兄报仇!” 谢无风无奈又好笑,在纪檀音后脑勺拍了一下。纪檀音自知失言,紧盯着四周涌动的人潮,小声辩解:“怕什么,有师父在。” 话虽如此,他心里也直打鼓,围攻他们的弟子有三百余人,百倍之多,即使纪恒神功盖世,只怕也难以突出重围。 一名洗砚山庄的弟子大声呼喝,手中钢枪用力一掇,谢无风纹丝不动,长剑横扫,将对方枪头斩落。 混战就此开始,围攻者相互推搡,义愤填膺,各式兵器都往他们身上招呼。纪檀音稍一动内力,便觉筋脉凝滞、腹痛难忍,额头上凝出细密汗珠。谢无风将他护在身后,一套无常剑法越使越快,直至鬼神莫测,顷刻间将涌至身前的十余人击退。 现场一时哑然,许多侠客暗自咋舌。那些激愤的弟子则陷入犹豫,动作变得迟缓,攻击带着试探的意味,零零散散,你一剑、我一剑,试图靠人数优势取胜。 他们并不知晓谢无风身中妖木之毒,只因忌惮他,出招较为谨慎,纪檀音瞧在眼里,却是说不出的焦急。 花月影站在高台上,将情势看得清楚,用言语挑拨尚在观望的武林人士,声称纪檀音、谢无风二人背信弃义,与夜魔为伍,应当一并诛之,除魔者将由朱月阁赏金千两。 很快便有人蠢蠢欲动了。纪檀音一瞥之下,气愤又心寒,一边挥动映雪剑与人拼杀,一边提高嗓门骂道:“无耻!你们这帮蠢货!全被花月影算计了,给人当了棋子还不自知!” 另一边,纪恒与明彪华、胡寒二人周旋,他仍是一味防守,不肯主动出剑,厉声道:“你们要报仇,也该先找到仇家才是,莫非要滥杀无辜?” 二人完全不听他的辩解,一左一右夹击而至,弟子们也紧随其后,朝纪恒身上乱刺。 纪恒四面受敌,终于不再回避,侧身躲开明彪华一击,拔剑出鞘,手腕在空中连抖几下,柔若无骨的剑尖扑向胡寒左肩,正是玉山剑法的起手式——化春风! 胡寒挡下第一剑,第二剑、第三剑又至,连绵不绝、气势汹汹,如同急雨叩窗扉。 纪恒所用之剑名为断水,取自李太白诗句,通体银白,光泽饱满,在纪恒手中如有生命一般,织出一片灿烂光华。 有人喃喃:“这便是玉山剑法?” 在场的许多后辈乃是第一次见识这套剑法,被它的轻盈绚丽所震惊,近乎目眩神迷地望着,纪檀音也犯起了呆,眼眶倏然潮湿。他许久不见师父出手了,下山之前偶尔指他,也仅是点到为止,从未见识过真正的玉山神剑的风华。 这一刻,他略微窥见了师父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心酸地想,若没有那件事,师父如今怎么会这般狼狈? 胡寒挡不住玉山剑法的攻势,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狼狈地退开几步,指挥本派弟子一拥而上。 纪恒化简为繁,剑影在周遭游走一圈,如同天女散花一般,所到之处,均击中敌人左肩,立时逼退十数人。 纪檀音心潮澎湃,斗志高涨,忍不住想大声叫好,却见纪恒眉头紧皱,表情隐忍,在与明彪华对过一掌之后,趔趄了一步。 “师父!”纪檀音急忙奔过去,纪恒摇了摇头,制止了他搀扶的动作。“你受伤了?”纪檀音小声问。 “不妨事。” 谢无风赶至二人身畔,将冲上来的恒山派弟子击退,纪恒暗自调整内息,望向高台之上,喊道:“洛昀,你要报仇,大可亲自来杀我,又何必在武林中搅风搅雨,弄得人心惶惶,让各派自相残杀,甚至害死我徒弟!” 他嗓音有些嘶哑,调门不高,却在人群中掀起惊涛骇浪,不少侠客四处问询:“洛昀乃何人?” 众人尚处在迷惑与惊讶当中,花月影已冷静下来,轻轻击掌三下,道:“纪恒,你杀人如麻,还想花言狡辩,今日我便送你上路,为武林除害!” 话音刚落,从溪边鬼林中窜出数十名黑衣武者,身手矫捷、面容冷酷,直扑纪恒三人而去。 纪檀音立刻回忆起当初的追杀,心神一凛,攥住谢无风的手腕,扭头叮嘱纪恒:“师父小心,这些人功夫了得!” 花月影催促道:“明庄主,胡会长,救兵来了,你们还等什么?大仇不报了么?” 胡寒与明彪华对视一眼,神色中流露出一分迟疑。 纪恒道:“二位都是明理之人,就算要杀我,难道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就这般甘心为人摆布?” “你们不上就让开!”知春师太高声嚷嚷:“我还要为师父报仇呢!” 明彪华并不理她,问纪恒:“你有何话说?” “我——”纪恒不及言语,只听耳边嗖嗖数声,急忙反身,用断水剑挡下一片暗器。 洗砚山庄的一名弟子被飞镖误伤,几次喘息之后竟倒地不起,面皮逐渐泛青,四肢僵硬。 “入骨青!”明彪华一看,怒了:“花月影,你想干什么?” 花月影站得高而远,艳丽的五官没什么表情,镇定道:“你们杀不了夜魔,我的手下便过来帮忙,有所误伤,实在抱歉。” “你——”明彪华指着她,见这群黑衣人攻势甚猛,吩咐徒弟们:“退后三步!” 紫松会和恒山派弟子也撤离一丈,持剑肃立,只见二十名黑衣客落在空地上,将纪恒等人围住,长枪短剑、铁索铜锤一应俱全,一刻不停地朝他们攻去。 谢无风重伤未愈,喘息不匀,三两剑割了一名黑衣人的脖子,鲜血溅了半身,因这一幕有些残忍,围观众人颇有微词,无人上前帮忙。 纪恒虽有伤在身,但依然神勇,和六七个黑衣人缠斗,不落下风,纪檀音一边奋力拼杀,一边观察场上情势,他眼力好,瞧见密林中还有些黑衣人的影子,知道花月影有备而来,心凉了半截,感到些许泄气。 一转头,发现谢无风腹背受敌,剑势沉沉,知道他身上的妖木之毒发作了,急忙上前协助,咬牙问:“咱们能逃出去么?” “逃不了,”谢无风抖动剑尖,一缕鲜血掉进泥土里,他啐了一口,“也不必逃。” 纪恒挑开一名黑衣人,对花月影道:“唐洛昀,这本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何必牵涉诸多武林同道?” 花月影冷笑:“你我之间是有私怨,可我杀你,却是因为你犯了众怒。” 朱月阁的围剿越见激烈,谢无风扶着纪檀音的肩膀喘息,眼见一枪捅来,二人都急着推开彼此,结果谁也没能躲开,都受了伤。 “傻子,”谢无风捂着肩膀,一脚将那人踢开,揉揉纪檀音的脑袋,“怎么不躲?” 纪檀音红着眼睛,摇头不语。纪恒将一个小匣子丢进谢无风怀里,道:“你带檀儿走!” 谢无风低头一看,正是他借花献佛,送给纪恒的灵药。 纪檀音直跺脚:“我不走,不能把师父丢在这……” “都住手!”正在一筹莫展之际,一队人马飞驰而至,当先一人冲进包围圈,挥舞着一柄玄铁钢刀,将正偷袭纪恒的两人逼退。 “伯母!”纪檀音看见谭凤萱,激动极了。 纪恒转过身,对谭凤萱一拱手:“谭姑娘,多谢。” 这个称呼太生疏了,甚至有些猝不及防,谭凤萱笑着笑着,眼里泛起了泪。仿佛时光倒转三十年,秦淮河畔初见,彼此都是神采飞扬、英姿飒爽,只一眨眼,便成了满头白霜。 “花月影,你是何意?”李从宁也匆忙折返,带来的几个弟兄与黑衣人战成一团。 “李镖头,我才要问你呢!” 李从宁道:“我在襄阳城外与夜魔交过手,当时他面目已有变化,可纪兄今日并无异常,这其中定有蹊跷!” 花月影背着手,厉声道:“你与他以兄弟相称,那便是背弃武林同道,大家伙不会放过你!” “我今日偏就倒行逆施!”李从宁横眉怒目,一指纪恒,“纪兄,你有何冤屈要诉?” 第65章 暗尘锁 上千人凝神聚气,探头张望,等待纪恒开口。花月影见大势如此,便击掌让朱月阁弟子停手,佯作大度:“好啊,那你倒是说说看。” 她心中有些焦躁,但料定纪恒口说无凭,并不如何害怕,只是着恼手下无能,没提前将他料理了。 纪恒缓缓说道:“我小徒儿下山之后,我在问灵峰一处隐蔽山洞中修行,直到一月前才出关,期间与世隔绝,对夜魔之事毫不知情。出关没多久,我便遭到暗杀,一直持续到昨日抵达襄阳。” 他隔空指了指一旁的黑衣人,“那些杀我的人,倒和这些黑衣死士有几分相像。” “你是说,我派人杀你?”花月影哼了一声:“荒唐!况且,你如何证明自己一直闭关未出?” 纪恒也不恼,淡笑道:“我说的均是事实,信与不信,各位自行判断。不瞒诸位,本门《菩提心经》最后一重境界,我总是参悟不透,十五年来内功不曾精进。此番闭关,也是为在残生中了此心愿。” 纪檀音听到“残生”二字,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他还是太年轻了,即使经历过生死,也看不淡、放不下。 十五年未有进益,师父竟从未向自己提过这个困扰,纪檀音默念起《菩提心经》最后四句——他背的滚瓜烂熟,却不得其解——菩提明镜,虚实之间,寂然无声,感而遂通。 “其实,我心中知道缘由,练《菩提心经》,重在心中无尘,感知万物,可我总不能达到静心的状态,因为有一件事,在心底积压多年,不能释怀。” “二十年前——”纪恒顿了一顿,洪亮的声音低下去,眼神变得飘渺。他咳了一声,续道:“我在蜀中一带游历,一日与朋友喝酒,夜深方散,四周客栈均是满员,我想起唐家堡就在附近,而我与唐连卫有些交情,因此便前去投宿。” 纪恒说到这里,瞧了花月影一眼。 花月影面上波澜不惊,一双凤目妖艳地上挑,微微偏头示意他继续。 “谁料,快到堡子时,竟然碰见唐连卫夫妇深夜外出,马上还驮着一个小丫头。我觉得奇怪,问了两句,唐连卫说他女儿生病了,带出去请大夫。我也是直到那时才知道,他生得是女不是儿。” 唐家堡败落二十年,早就归于记忆的尘埃中,这会却被纪恒提起,立刻引起了嘈杂的议论。 花月影站得高,四面看了看,紧张地捏着袖子,冷笑道:“纪恒,你别想绕弯子拖延时间!” 纪恒仍不紧不慢地讲:“就在我和唐连卫说话的时候,马背上的丫头醒了,哭着冲我求救,说她是被唐连卫抓来练功的,她妹子也在他们手里。” 全场哗然,炸了锅似的,吵嚷着听不清一句完整的话。花月影力压众人,喝道:“信口开河!你有何证据?” “他夫妇二人见孩子醒了,露出惊慌之色,急忙去捂她的嘴,小丫头从马背上滚下来,说唐家堡在练一种邪门功夫,要抓童男童女祭祀,她妹子便遭了毒手。” 人群慢慢安静下来,纪檀音紧张地打量四周,见到的多是震惊和怀疑的表情。一阵窃窃私语过后,有人问:“这功夫莫非是至尊大法?这么巧?” 纪恒答道:“正是。” “你有什么证据?” 纪恒沉默了。花月影抄着袖子,懒洋洋地站着,似笑非笑:“纪恒,你可敢说下去?” 谭凤萱轻声问:“纪大哥,后来呢?二十年前唐连卫夫妇突然遇难,莫非……与你有关?” 纪恒点头,沉声道:“是我。” “我逼问唐连卫,他支吾着做不出解释,后来竟对我动起手来,想杀我灭口。搏斗中,我将他二人杀了,自己也身受重伤,昏了过去。” 花月影阴着脸不说话,宽大的衣袖遮住了紧握的拳头,纪恒坦然地对上她的目光,道:“若我猜得没错,你便是唐连卫的女儿,唐洛昀吧。” 所有人都看向花月影,离高台最近的丐帮帮主方浪,先前被花月影羞辱过,此刻阴阳怪气地开口:“花阁主,怎么不说话了?” 众目睽睽之下,花月影平静地走了几步,复又停下,说道:“不错,唐连卫正是我父亲,那又如何?今日杀你,也是为我爹娘报仇雪恨。” 方浪用铁棍狠敲地面,骂道:“你爹娘杀害幼童,密练邪功,死得不冤!” “呵,他说你就信?我爹娘被他害死,无法自证清白,自然是任凭凶手编故事了!”花月影居高临下,神态轻蔑,“纪恒,我问你,你说的话可有人证明?你不是救下一个小丫头吗?人呢?” “是啊,人呢?”四面八方发出疑惑的询问。 “我昏迷之前,她躲在一旁哭泣,醒来之后,便没见着她了。循着足迹,我找到唐家堡附近一处偏僻农舍,打开机关后,发现地下有一个大型暗室,建有祭坛、刑柱、监牢,还有不少血迹。” 纪恒说到这里,眉间皱起深深的沟壑,闭上眼叹息一声。 花月影甩出一柄匕首,直直插在纪恒面前,喝道:“你少在这装模作样!我问你,那个地方可还在?” 纪恒嘴皮动了动,垂下眼,过了片刻,说道:“被我一把火烧了。” “哈哈,”花月影放声大笑,几乎到了前仰后合的程度,半晌,撑着后腰直起身,冷若冰霜地四下一望,“在场诸位都不是傻子,纪恒为了脱身,竟将罪责推到我那死去的爹娘身上,既无人证,也无物证,谁会信你!” 往事早已蒙尘,那个月夜发生的一切,外人无从得知。既无佐证,纪恒所言到底是真是假,对于局外人来说,确实难以判断。 “我问你,你在那暗室中,可曾见到活人或死人?” 纪恒迟疑了一阵,摇头:“只有血迹,并无其他。” “那你救下的女童,日后可曾见过?”花月影歪着头,红艳艳的嘴唇一开一合,催促道,“怎么不说话了?” 纪檀音手里捏了一把汗,偏头看了谢无风一眼,也不知怎么地,分明谢无风知道的不比他多,每到迷茫的时候,他还是习惯性地向对方寻求安全感。 谢无风内伤未愈,脸色发白,但那股清列孤高的精神气还在。他对纪檀音笑笑,用唇语说了两个字:“放心。” 纪檀音知道他和安措教主暗中有联系,但武林大会已进行了半个时辰,西番教依然不见踪影,总是忐忑不安。 他又看向师父,在万众瞩目中,纪恒长久地沉默着。 花月影握住剑柄,在左手掌心中时有时无地敲,神色嚣张:“怎么,不敢说了?” “我确实见过她,五年后,我又见到那夜求救的丫头,她……一点没变。” 听者一头雾水,李从宁急道:“既然她还活着,你为何不叫她过来,证明你的清白?” “她……身形相貌都与当初一般模样,五年来无丝毫变化。我逼问之下才得知,她竟是西番教圣女。还未及问起唐家堡一事,她便逃走了。” “魔教的?魔教的人!”全场轰然作响。 花月影一把嗓子又细又尖:“所以你才封剑退隐,在问灵峰当缩头乌龟?” 纪恒据理力争:“她是西番教圣女,未必就能证明她说谎!” “那你为何退出江湖?不正是因为心虚?” 比起花月影的咄咄逼人,欲言又止的纪恒显得不甚有底气,何况他还毫不避讳,坦然地展露着自己犹疑与负疚。 “与那丫头重逢之后,我的确对当年杀害唐连卫夫妇一事产生了怀疑,可是已无从查证,因此封剑归隐,不再踏足江湖。” 纪檀音感到一阵心酸。果真是无从查证吗?若穷尽心力,未必不能辨清真相。只是当尘埃落定之时,师父能承受那个结果吗? 他一生仗剑行侠,锄强扶弱,从不滥杀无辜,若得知唐连卫夫妇果真是被西番教算计,而他成了那把杀人的刀,心头该压上多重的负担!惊惶之下,他屈从于一时的软弱,选择逃避,在对与错的界限中间,怀抱着一团模糊的“可能”自我安慰。 可大石头终究还是压了下来,这十五年,在恬淡生活背后,又有多少辗转反侧的夜晚。 这也是内功无进益的缘由,因为心不“静”了。 在光芒万丈的玉山神剑,与臭名昭著的夜魔之间,纪檀音又看见了一个师父,那是与他朝夕相处、慈爱睿智,却也平凡软弱的普通人。 与这世间千千万万人并无二致。 “此番闭关,我不再自欺欺人,这件事,我已想透了。”纪恒转向花月影,花白的唇须微微一颤,“洛昀,我到底是否错杀你爹娘,今日已查不清了,你要报仇,我也认了,冲我来便是。可你为何引得玄刀门与雄图镖局自相残杀,害我大徒弟命丧黄泉!” “花月影!”李从宁刀都拿不稳了,嘶声问:“是你害死我儿子?” 花月影不屑地抬了抬眉毛:“李镖头,你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还这般听风就是雨的。李澄阳因何自尽,方才大家伙都听清楚了,翟门主还在这里,你想让他寒心吗?” 翟昱和周晓婉许久未发声,众人都将他们忘了。这时翟昱站起身,冷眉冷眼地望着纪恒:“你指责花阁主,可有证据?” 纪恒道:“我仅是推测,除她之外,我想不到旁人。” 翟昱一甩袖子:“那就别说!” 花月影“唰”地亮出双手剑:“纪恒,你既已承认杀害我爹娘,今日我便取你性命!当年的真相,在你死前,告诉你也无妨!” 第66章 松风寒 纪恒收剑回鞘,略微抬起脸看她:“好,你说。” 台高二丈,花月影孤身立于其上,无人比肩,十分惹眼。俯瞰下去,人群密密麻麻如同蝼蚁,给她一种错觉,仿佛这天下就在股掌之间。 花月影感到一种翻云覆雨的快意,但她尽量不去看纪恒,老头那种通达、平静的目光,有时会无端让她惊慌。 她沉吟片刻,字斟句酌地讲:“众位都知道,魔教盘踞云南,尤其在滇西势力最盛。各大武林世家,根基多在北边,平日里甚少与之接触。自百年前岳麋山一战后,正邪两道元气大伤,各自休养生息,不曾起过大规模的冲突。到如今,在场诸位只听过魔教臭名,却也不曾和他们打过交道。而我唐家堡则不同。我自小长在蜀南一带,与西番教的地盘相邻,他们频频骚扰唐家堡,以及周边的百姓,这是我亲眼所见。我爹娘对魔教不敢掉以轻心,时时派人打听教内情况。二十年前,我爹从一名线人处得知,《至尊武学天书》残本可能落到了西番教手里。为探明真相,他和我娘瞒着外人,秘密调查一个月,最终发现西番教收买、拐卖流浪儿,取其心头血作药引,并杀之以祭邪魔的罪行。” “你说谎!”纪檀音四下一扫,见在场诸人听得仔细,不由得心急如焚。 花月影侧过身子,不悦地瞧了纪檀音一眼,她本来貌美,这时眉宇间却涌出一股煞气,将面目变得瘦削而狰狞。 纪檀音眼皮一跳,直觉不好,便听花月影说道:“不仅如此,我爹娘还发现,德高望重的玉山神剑竟与魔教勾结,协助他们残害幼童,修炼至尊大法!” 纪檀音急了:“你别污蔑我师父!” “我爹娘知晓了他的秘密,便想杀了他为武林除害,可是力战不敌,最终被纪恒所害……” 上千名江湖客,不知有多少信了,又有多少心存怀疑,总之全场鸦雀无声,只回荡着花月影断断续续的抽噎。 看见她用手帕拭泪,纪檀音只觉得厌恶憎恨,胃中反酸。二人初识之时,花月影便是用亲切温柔的假面欺骗他,如今又作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企图博取武林同道的同情。他有心揭露,但是空口无凭,表现得太过激烈,反而会被不知情的人当作心虚,因此暂且咬牙隐忍,观她后续搞什么花样。 如纪檀音所料,看见美人珠泪滚滚,白桃溪边立刻响起了一阵唏嘘喟叹之声。 花月影眯眼觑着纪恒,话却说给其他人听:“各位兄弟,二十年前,纪恒便与魔教勾结,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今年才练成至尊大法。今日他自投罗网,各位万不可放过,也算为我惨死的爹娘报仇!” 因李澄阳不明不白自尽,花月影又偏袒玄刀门,谭凤萱对她已然失望透顶、怀恨在心,此刻冷眼旁观,头脑格外清醒。她问道:“花月影,你说纪大哥说谎,可你所言是否又有证据?” 花月影抽泣两声,刻意放慢动作,一点点擦干泪痕,这才道:“当初我爹解救下一名女童,就在被纪恒一把火烧了的地方——他是在毁尸灭迹!我爹娘死后,我害怕他报复,和那孤女改名换姓,一同投奔了朱月阁。幸得我师父收留教养,才有今日站在这里,为我爹娘正名的机会。” 谢无风听到这里,心中有了个猜测,问道:“那孤女是何人?” 花月影就在等此一问,眼波流转,嘲笑道:“无常客忘性好大!前些日子才和她花前月下,这便不记得了。”又转了个方向,对众人说道,那孤女叫作明烟,被我遣回荆州去了,她若在,必能为我作证云云。 原来是早就设计好的!为编织所谓的真相,花月影可谓费尽心思,而且那意味深长的语气,分明是想在纪檀音心里再种一根刺。 当日之事,想起来多少还是有些负疚,谢无风烦躁地“啧”了一声,用余光窥探纪檀音的反应。 纪檀音在鬼门关走了一回,早已不再介怀这些小事,对着花月影骂道:“好阴险!明烟是你属下,你俩串通一气,她的话怎能当真!” “小纪,”花月影顿了一顿,见纪檀音在这个熟悉的称呼下收敛了些许锋芒,心中颇感满意,轻声细语地劝解,“我知你护师心切,可也不能是非不分啊。你也是孤儿,定能体会我举目无亲的痛苦。就算纪恒不是夜魔,仅凭他当年杀害我父母的罪行,我难道不该报仇吗?” “你……”纪檀音喉间一阵猩甜,咳了几声,眼泪都出来了,对纪恒说道:“师父,我信你!” 纪恒纹丝不动,花月影讲述当年之时,他一直在默默沉思,不愤怒不争辩,这时抬头对花月影道:“我不知你这番说辞从何得来,但我不认。” 花月影用起激将法,嘲弄道:“纪恒,你在江湖上好歹有些名望,没想到竟是这种敢做不敢当的缩头乌龟!” “一是一,二是二,我没做过的事情,便不会承认。你要杀我报仇,可以,诬陷我与西番教勾结、残害幼童,我却不认。” 纪恒的回应从容不迫、铿锵有力,也打动了一部分人,渐渐的,嗡嗡的议论声又响彻四野。华凌派掌门站出来讲了句公道话,说花月影与纪恒讲的故事完全相反,其中必有一人在撒谎。 纪檀音指着花月影:“自然是她!” 花月影道:“各位兄台,我所言全是事实,费这些唇舌,也不过是想将当年唐家堡败落的真相昭告天下。无论你们信与不信,今日我都要取纪恒性命,为死去的爹娘报仇!更何况,你们可别忘了,纪恒尚未洗脱夜魔的嫌疑,他声称自己对此事一概不知,但明庄主乃是亲眼见过夜魔真面目的!” 明彪华是老江湖了,好好的武林大会突然横生枝节,并且事态发展跌宕起伏,已足以让他警惕,就像一只敏感的狐狸,嗅到了一丝异样的、可能预示着危险的气味。 他暗自思量,虽收了花月影的银子,答应推举她担任武林盟主,可别的事一概未应承。这女人城府深似海,一不小心,可能就会遭了算计。 她简单的一句话,便将夜魔的真实身份这一关键问题推给了自己,若答对了,自己便是武林的功臣,若答错了…… 明彪华撑起眼皮,专注地打量纪恒。他们年轻时有过几面之缘,也切磋过武功,因而那夜洗砚山庄遭劫,他立时就辨认出夜魔使的是玉山剑法。正是因为太过震惊,他才不顾一切扯落对方面纱,最终被夜魔砍断左手,那疼痛至今都刻骨铭心。本是亲眼所见、板上钉钉的事,可今日纪恒只身赴会,亲口否认,神情不似作伪,明彪华面上虽是一派轻蔑,心中到底有几分动摇。加上又牵扯出二十年前唐家堡旧案,得知花月影竟是唐连卫的女儿,一滩水越搅越浑,他直觉此女不简单,提防心重了些。 夜魔便是纪恒,这消息是明彪华第一个放出来的,如今纪恒不认,自然也要由他来指证。 有人心急,催促道:“明庄主,你倒是说句话呀!” 明彪华沉吟不语,他盯着纪恒,脑海里回放起那夜场景,或许是心理作用,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毕竟牵涉到数十条无辜人命,明彪华不敢草率,思虑一番,说道:“那晚与我交手之人,使的确是玉山剑法,身材相貌,也与纪恒无二。” 不待喧哗四起,他又补充道:“但当时月光暗淡,若有人刻意冒充,或他有什么孪生兄弟,没准也能蒙骗得过。听闻陕北一带有能人会制作人皮面具……当然,这些都是胡乱猜测,可能性微乎其微。纪恒!你既说自己不是夜魔,那你必须找到他,二人对峙,证明给大家伙看,否则我们依旧不会信你!” 纪恒颔首,恳切道:“多谢明庄主秉公直言。武林中遭此大难,我自不会袖手旁观,今日来此大会,也是为了与各位兄台一起,共诛邪魔。” 纪檀音徐徐地、细细地吐出一口气。他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有几个带血的指印。 谢无风牵住他的手,在虎口处揉了揉,问:“紧张了?” 纪檀音老实点头:“嗯。” “人心难测,她总有失手的时候。” 经过这一通对峙和诘问,纪恒虽仍未洗脱“夜魔”的罪名,但对他的怀疑总算有所减轻,困境中出现了一丝转机。纪檀音吊着的一颗心也放下些许。 各大门派的首领、黑白两道的侠客,在听过明彪华那番话之后,没有出声反驳,算是默许了他的提议。受过夜魔之害的胡寒与知春师太,也不情不愿地随了大流。 见势如此,花月影暗暗咬牙,焦虑不已。纪恒今日来武林大会搅局,已打乱了她的计划,若再留他性命,后患无穷。 她出言讽刺道:“我从不知明庄主竟是这般谨小慎微之人!先前大张旗鼓地通过仙鹤宫发什么《告天下英雄书》,说自己亲眼见到夜魔就是纪恒,如今纪恒一否认,你就改了口,莫不是暗中有什么勾兑?你们山庄的几十条人命,血海深仇就不报了吗?” 这话一下子刺痛了洗砚山庄众弟子,使他们对明彪华生出不满,虽一时没有不敬师尊的言行,面上的激愤却是难以隐藏。 明彪华愈发体会到这女人的恶毒,气得面皮发青:“若纪恒就是夜魔,我必杀他!” “也罢!”花月影不待他说完,高声抢断,“你们皆有慈悲心,仇人就在眼前还能说理论道,我可做不到!纪恒,你既已承认误杀我爹娘,今日偿命也不冤!” 说罢,一道浅蓝身影轻轻跃下高台,双手剑一前一后,好似一把寒光凛凛的剪刀,直扑纪恒而去。 纪檀音倒吸一口气,想唤一声师父,惊骇之下却发不出声音。他真怕纪恒会犯傻,让那女人杀了! 花月影杀气四溢,倏忽间已至纪恒面前,直取他中府、期门二穴。疾风扑面而来,纪恒巍然不动,及至剑尖离脖颈一尺,忽而抬臂,用剑鞘格住了这一击。 内力灌注,气势磅礴,花月影不敢与之正面相抗,将右手剑撤回,左手剑转而向下,半空一挑,斜刺纪恒肚腹。 这一招可说是奇诡非常,别有新意,纪恒视线不动,却像是提早预料到一般,提膝一撞。 花月影措手不及,被纪恒内力弹开,宝剑也掉了一把,退后两三步站稳。 “好!”有人看得如痴如醉,不禁发出喝彩声,被同伴谴责地瞪了一眼,讪讪地低下头。 花月影面上难看至极,“呸”一声吐出几根飘至口中的发丝,不再掩饰滔天恨意,冷笑道:“纪恒,你是何意?先前承认杀害我爹娘,愿意抵命,这会又想苟且偷生?让你多活二十年,已是便宜你了!” 纪恒道:“性命事小,清白事大。洛昀,方才听你一席话,我认为当年之事尚有疑点。查清之前,我不能让你杀了。” 花月影死死咬着朱唇,给手下的黑衣人使了个眼色,今日不论如何,也得取了纪恒性命。 “你别动,我去。”谢无风按住纪檀音的肩膀,轻轻拍了拍,随后抽出沉沙剑,走到纪恒身边,对花月影说道:“你若杀他,我便杀你。” 纪恒花白的眉毛动了动,似乎对这个后辈很无奈,最后笑了笑,低声道:“你该守着檀儿,这个我还能应付。” 谢无风嘴唇轻颤,发出极微弱一声:“我拦着,你先走。” “无、常、客,”花月影阴鸷地看着谢无风,“你伤好了?” 谢无风唇角一扯:“杀你,够了。” 由于这是花月影与纪恒的私人恩怨,且纪恒还未洗刷夜魔的恶名,因此多数武林人士只是旁观见证,没有出手相帮的意愿。 谭凤萱不忍看到纪恒就此亡命,命令手下镖师盯住朱月阁门下弟子。花月影见了,愈发愤怒,厉声道:“今日我非要杀纪恒,挡我者,一并诛之!” 话音刚落,人群之外突然响起一阵清脆铃音,与此同时,一阵浓郁香风吹向集会众人。 “毒烟!毒烟!”不知是谁先发出惊呼,恐慌情绪层层蔓延,很快,高台附近的人也显出慌乱之色,均以手掩面,咳个不停。 “谢无风!师父!”纪檀音倒没觉得难受,只是被那香气熏得头晕,捂着鼻子赶至二人身边,瓮声问道:“你们如何?” 谢无风看他缩着脑袋,衣袖掩着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豆似的眼睛,忍不住笑了:“没事,无毒。” “真的?”纪檀音将信将疑,四下一看,翟昱、李从宁、方浪等高手果然都镇定自若,于是也放下手臂。 “对了,”他忽而想起自己还未将谢无风引荐给纪恒,于是拽住师父的袖子晃了晃,急急说道:“师父,这是我在路上结识的……朋友,他的无常剑法很厉害,救过我的命。” “朋友?”纪恒含笑看他一眼,戏谑地抬起眉毛,“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纪檀音愣了:“他说什么?什么时候说的?你们之前见过?” 纪恒但笑不语,纪檀音问不到答案,便用胳膊肘撞谢无风一下。谢无风目不斜视,警惕地提防着几丈外的花月影,装作没听见。纪檀音担心他对师父说了什么混话,虽然纪恒目前并无生气的迹象,但万一是等着秋后算账呢?他有些气恼,打了谢无风一拳,因担心他的伤势,也不过是软绵绵的撒娇罢了。 他们说这几句话的功夫,那香气愈发浓郁,同时一阵淡绿色的烟尘随风袭来,将白桃溪一带笼罩在氤氲云雾中,仿若蓬莱仙境一般。 花月影惊魂不定,高声喝道:“是谁在装神弄鬼!” 铃音又响了起来,清脆空灵,飘渺如仙乐。人群骚动不安,相互推搡着望向声源处——只见飘荡的烟雾中,一乘轿子从白桃溪东侧涉水而来。 那轿子高大而精致,顶部做成亭台样式,仿四面坡的屋脊,探出的四个檐角各拴着一只造型奇特、花纹精美的铜铃,在风中叮叮当当地打着转。轿子前端挂着一方毛毡质地的帘子,色彩鲜艳,垂坠感十足,微微晃荡着,豁开二指宽一条缝,很神秘,引人遐想里头的景象。 抬轿的是四个年轻汉子,身材精壮,气质粗犷,行走时迅疾无声,远远看去,好似从茂密青草上飘过,连叶尖都不曾弯一下。 稍微有些眼力的,均看出这几人武功不俗,彼此使个眼色,交头接耳起来。 “好大的排场,”纪檀音喃喃,“也不知是何方人物。” 谢无风眯眼瞧了一阵,脸上渐渐泛出轻松的笑意:“你的一位故人。” 那行人很快行至近前,立于外圈的侠客们停下议论,惊奇地打量他们,见轿夫要往高台走,便挤挤攘攘地让出一条路来。 这时烟雾散得差不多了,能看见轿子后面还跟着七八个人,为首的是一名妇女,打扮得简单大方,不施脂粉,五官却清丽脱俗,别有一股风韵。 一直走到高台之下,集会中心,那四个轿夫才停下脚步,将轿子稳稳地放在草地上。 妇人从轿子后面走出来,飞快地扫了一眼各大门派的掌门人,遇上纪檀音惊愕的视线,觉得很有趣似的,闪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花月影双颊褪去血色,指尖一阵痉挛,差点捏碎袖中毒箭。她咽了口唾沫,已明白自己叫人算计了,一定是手底下的人不够仔细,才被这几个该死的贼囚来了一招金蝉脱壳。 在她缓神的功夫,妇人朝纪恒、翟昱、胡寒、方浪等人拱了拱手,语调轻而娇,带着一点俏皮和傲慢,说道:“让各位大侠见笑了,我们魔教之人一向肤浅,就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阵仗。” 第67章 接飞猱 “是魔教的人!”一众武林人士惊呆了。 纪檀音半张着嘴,望向那个美貌妇人,虽然已从谢无风口中得知哑女云曼便是西番教教主,她“娘亲”其实是她妹子,可真见了面,冲击力依然很大。 “好嚣张!”花月影稳定心神,指着丹晴骂道:“既然你们敢闯这武林大会,就别想活着离开!” “说得对!” “魔教欺负我中原武林,便是自寻死路!” 一时间群情激愤,好些个正义之士已亮出兵器,冲杀上来。西番教加上轿夫也只有十三个人,除了丹晴,全都围拢在轿子周围,与他们激烈交手。 丹晴蹙起细而黑的眉,话音又快又清晰,高声道:“真不讲理!我在苗疆时,听说中原人都学儒家经义,最讲究什么仁义礼智,今日你们操办武林大会,我们诚心来做客,谁料才说了一句话,你们便动起刀子来了!” “好不要脸!”明彪华一步跃至丹晴面前,精铁所制的判官笔有拇指粗细,直戳丹晴左眼,“你们杀我弟子,还敢跑到这里撒野?” 丹晴急忙向后仰倒,险而又险地避过这一击,随后抬肘格住判官笔。一切都在瞬息之间,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加催内力,两股真气霸道相撞,将彼此朝相反方向逼退。 明彪华弓步而立,上半身前倾,后脚在地面上踩出一个深深的足印。 这妇人看上去弱不禁风,谁料还有两下子。动起真格来,自己少一只手,总是有些吃亏。思及此,明彪华对夜魔的憎恨越发强烈,阴沉地扫了纪恒一眼。 洗砚山庄的弟子见丹晴难缠,都要上前相助,这时紫松会胡寒提刀从另一侧赶来,道:“妖女!为我门下兄弟偿命!” 弯刀划出一道寒芒,在半空被一柄青光闪闪的宝剑截住了,胡寒火冒三丈:“无常客,你这是要背叛中原武林?” 谢无风用左手抻了抻衣服,姿态懒散又轻慢,“胡前辈,人家都说了是诚心来做客的,你这待客之道可不太好啊。” “你这种没心没肺之人,懂得什么!血债血偿,天经地义!倒是你,我看你今日是活得不耐烦了!” 胡寒再起手,使出一招本派绝学,又被谢无风拦住了。花月影向四周煽动道:“你们就这般袖手旁观,放任魔教欺侮同道?” 丹晴一边和明彪华过招,一边说道:“你们有近千人,我们只有十几人,已是插翅难飞!难道中原武林竟羸弱至此,有着百倍的武士,却怕了我们西番教寥寥几个?” 花月影密切关注着战局,语气不耐:“死到临头,还强词夺理!” 丹晴游刃有余地应付着明彪华,笑道:“花阁主,二十年不见,你这蛊惑人心的本事愈发纯熟了。我一来你们便喊打喊杀的,还未及与你好好叙旧呢。” 有数道目光投了过来,花月影感到一丝紧张,面目略显僵硬,冷哼一声:“我从未见过你。” 丹晴道:“明庄主,胡会长,二位都说我教屠杀你们弟子,可有什么证据没有?” 明彪华并不理会她,攻击愈发狠厉,丹晴聪明,见他失了左手,多有不便,于是利用这个优势,四两拨千斤地与他周旋。 明彪华自知被她戏耍,火冒三丈却无可奈何,碍于面子也不肯叫徒弟相助——毕竟从表面上看,二人争斗得激烈,他并未落了下风。 丹晴问胡寒:“西番教夜袭紫松会的时候,不是全身而退吧,那些尸首呢?” 胡寒本也是一代高手,自受了夜魔一掌之后,经脉逆行,真气受损,虽勉强医好了,武功却是大不如前,与无常剑法遇上,打得甚是吃力。此刻听见丹晴问话,借机后撤一步,停下休息,怨愤道:“自然是喂狗了!” 如他所料,他停手之后,谢无风也收了招,并非执意要取他性命。 丹晴像一片轻盈的叶子,围绕着明彪华漂移,仅凭拳脚与他的兵器抗衡,听到胡寒的回答,没有一点哀伤愤怒,遗憾说道:“可惜了,要是还留有尸体,便能与我教中人做一对比,让你知道那些暗杀者都是刻意冒充,并非我西番教教众。若再深入探查,你就会发现那其实是花月影养的死士。对了,还有翟门主,你女儿不是李澄阳杀的,真正的凶手是花月影才对——哎呀!” 话未说完,一柄纤细的短剑贴着额角,从脑后疾刺而来,丹晴不敢回头,弯腰向一侧闪避,躲闪中后背突然一痛,竟是被明彪华蹬了一脚,她喉间顿时涌起猩甜,惊叫着朝那顶大轿子跌去。 快要摔倒时,一只细白的、只有她半个巴掌大的手从轿子里伸出来,在丹晴背后轻柔地一托,化解了她的冲势。 “姐姐!”丹晴强忍剧痛站起,转过身,看见花月影立于明彪华身畔,手里捏着一把短剑,正是方才偷袭之人。 这时,轿子左侧也传出闷哼,一名西番教弟子不敌朱月阁死士,腹部中剑,重重摔倒在地,血流不止,痛苦呻吟。 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道:“芙蓉散!” 丹晴得了提醒,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葱指轻弹,登时,白色的粉末借风而起,纷纷扬扬地落在轿子周围方圆一丈之地。 西番教教众早有准备,屏息掩面,而朱月阁门人慢了一步,吸了不少粉末。 那药粉甚是强效,不过几次呼吸之后,十几名朱月阁弟子便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四肢时不时抽搐一下。 “你……你这歹人!”花月影大怒,号召一众江湖人,“大家齐心协力,快把妖女杀了!” 此时,离轿子最近的,是玄刀门、洗砚山庄和雄图镖局的子弟,可他们神色犹疑,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各自掌门。 “怎么,”一时无人动手,花月影环视一周,阴沉大笑,“你们该不会信了这妖女的胡言吧?” 明彪华就在她身边,能分辨出花月影骤然紊乱的喘息,听着听着,眉头便纠结成一团。正待开口,一个响亮的、脆生生的孩童声音突然响起:“花阁主若真是问心无愧,又何必急着杀人灭口?” 此情此景,真是怪异极了,在场之人打了个激灵,不约而同地看向那顶高大精致的轿子。沉稳如纪恒,眼中也起了波动,跳跃、迟疑的目光,好似一场暴风雨中闪闪烁烁的灯火。 一只白嫩的小手揪住了帘子,随后,缝隙越开越大,只见一个女童钻出轿子,穿着绣鞋的小脚轻轻踩在草地上。 纪檀音倒抽一口气,小声惊呼。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可是亲眼见到那个脏兮兮的哑女摇身一变,头戴繁复银饰、身着精美衣裙,眼角飞红,唇若点朱,额前印着黑色火把,眼神丝毫没有一个八|九岁小丫头的懵懂天真,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震撼与奇异。 花月影掌心里满是冷汗,拳头变得虚软,她更加用力地将指甲掐进肉里,尖声道:“各位!这便是魔教教主,今日万不能让她逃了!” 然而绝大多数侠士还处在震惊中,他们受到的冲击比纪檀音要强得多,此刻直勾勾地盯着人群中央漂亮的女孩,口中发出讷讷的、含糊的惊叹,晕晕乎乎地没作出反应。 安措道:“真好笑,我还未开口,你怎知我身份?”她踮起脚,朝花月影的方向眯眼看了看,拖长了音调,“哦,原来是唐小姐啊,难怪认得我。一别数年,我没变,你却老了。” 花月影虽然心慌,头脑却还没乱,她知道目前的状况还远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刻,看各大门派瞠目结舌的模样,也不指望他们帮忙,两指塞在口中打了个呼哨。 闻令后,埋伏在鬼林里的朱月阁弟子倾巢而出,挤开密密匝匝的武林人士,试图将西番教诸人包围。 翟昱道:“慢着!”他袍袖一挥,指示玄刀门弟子将朱月阁死士拦住。 花月影用牙齿咬着下唇,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翟门主,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翟昱那张松弛耷拉的老脸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他不看花月影,指着丹晴,问道:“你方才说,我女儿的死跟花月影有关?” 李从宁与谭凤萱也情绪不稳,相互搀扶着,粗糙的双手紧紧交握,盯着丹晴不敢眨眼。 花月影不屑地冷哼一声,质问道:“翟门主,你竟然因为魔教之人的三言两语而怀疑我么?” “我自有判断,”翟昱凶神恶煞地望着丹晴,“你——你说!” 丹晴一手撑着后腰,小心翼翼地揉搓被明彪华踢伤的地方,表情龇牙咧嘴的,很是愤怒。 “我来说吧,”安措身段娇小,只能仰着脸瞧他们,可一举一动中,却散发出冷峻而不容忽视的气场。 “本没想打扰你们集会,可今日不得不来。我来,是为纪大侠作证的。” 说完,安措慢慢地转过小脑袋,看向纪恒的方向。 她忐忑、胆怯,全身滚烫,胸口好似发洪水,一颗心被冲刷得颠簸起伏,无处安放。这是比近乡情怯强烈百倍的、让人颤栗的感情。多少个夜里她梦见他,反反复复的都是那些珍贵的记忆画面,而今——他老了!她描画过无数遍的五官,开始蔓延出深深浅浅的细纹,无形中好似有只手,将他的眼角和嘴角一寸寸地拽下去。他是变了,可又一如往常,依旧那般和善、威武。 安措入迷地望着纪恒,眼眸中闪出一层泪光。她低下头,屈膝深深地道了个万福,哑声道:“纪大侠,许久不见了。” 纪恒也在看她,神色复杂、难以形容,翻腾的情绪皆封禁在深褐色的眼仁里。 安措直起身,蜻蜓点水地一瞥,她察觉了纪恒的懊悔、疑惑、惊喜,感到心中悸动,却又疼痛难忍。没有了,她想要的那种感情,果然是奢望。 第68章 散马蹄 花月影不肯给他们叙旧的机会,阴阳怪气地抢白:“你来给纪恒作证?我看分明是你二人沆瀣一气!各位,我早说了,纪恒和魔教二十年前便勾结在一起,他妻子是大洵国奴隶,而西番教与大洵国有勾当早就众人皆知,因此他们会合作,我可一点也不意外!” 这番话冒犯了好些人。安措与纪恒同时变脸,怒不可遏。 纪恒道:“唐洛昀,这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你牵扯我亡妻做什么?”他自露面起,始终谦逊有礼、从容沉稳,这时却勃然大怒,好似一道闷雷突地炸响,让人心惊肉跳。 安措张了张嘴,想要反驳花月影对西番教叛国的污蔑,在纪恒气势磅礴的尾音中,整个人沉寂下去。 花月影双手抱胸,傲慢地抬着下巴:“我说的是事实,你们狗急跳墙做甚,果然是心虚了。” “不要脸!”纪檀音未料到花月影竟如此卑鄙,连逝者都不放过。他师娘确实出身卑微,父亲是大洵国俘虏,她一生下来便是奴婢籍,受了许多磨难,直到遇见纪恒,才脱离苦海。夫妇俩鹣鲽情深,这份感情不容亵渎。 “你们别再吵了!”李从宁快要发疯了,抄起长枪将几张桌椅打烂,“老子要知道真相,真相!” 安措的小脸上露出一丝悲悯,她咳了一声,说道:“我叫安措,五岁时被选为西番教圣女,八岁时喝下驻颜水,现今是西番教教主。那个——”她指了指丹晴,“是我亲妹子。” “十五岁时,我因不耐教中枯燥生活及苛刻规训,和妹妹逃了出来,一路北上,想去中原见见世面。巴蜀之地有趣,我们便多待了些时日,一直玩耍到唐家堡附近。我和妹妹看上去一般年龄,外人不晓得内情,只以为是两个无爹无娘的流浪小孩,因此,我们便被人盯上了。” 花月影仍保持着那副傲慢而不屑的姿势,面上的肌肉却有些僵硬了。她嗤笑一声,“我且看你如何编造。” 安措半边脸扬起一个阴沉的弧度,似是回忆起当初的遭遇,语气都显得焦急起来。 “一日中午,我在客栈睡午觉,我妹子下楼去了,在街边看杂耍。我在窗棂前看了两眼,见她身边站着个同样年龄的小丫头,打扮得光鲜漂亮,两人一边观看,一边叽里咕噜地说话,很是投缘。我没当回事,复又躺下,谁知一觉醒来,丹晴就不见了。我急死了……四处去问,打听那个和她说话的女孩是谁,可是没人知道。三天,我妹妹杳无音信,我绝望了,也不想再活……” 在场的不乏有儿有女的爹娘,安措顶着稚嫩的脸,用童音说起这段遭遇,让他们纷纷想起自己的孩子,同情地拧起眉头。 “我来到大桥底下,想要跳河自尽,这时却看见那天那个丫头,正和拱桥下面和一个脏兮兮的乞儿说话,喜笑颜开的。过了一会,那丫头带着乞讨男孩走了,我悄悄跟在后面,和他们一直走到荒凉的城外,正想跳出去询问我妹子的去向,树林里突然窜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一掌劈在男孩的后颈,将他打晕了。我吓了一跳,死死捂着嘴才没叫出来。我听见他对那丫头说,洛昀,做得好。” 花月影暴跳如雷,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砰”地甩出一柄毒箭:“你少在这里造谣生事!” 安措侧身避过,那支箭扎在轿子边缘,入木三分,被射中的木料上沁出一层淡绿色。 “入骨青!”华凌派掌门吓坏了:“花阁主,你怎么随身带着这种剧毒?” 花月影不耐烦:“关你甚事?我朱月阁买得起,不像你们这种穷酸门派。” “我是不是造谣,在场的自有分辨。”安措清亮的眼眸牢牢地盯着花月影,“我那时武功还不到火候,只能远远地跟着,偷听到只言片语,是关于一门叫做至尊大法的上古邪功……后来,他们扛着那昏厥的孩子进了一个地方,名叫唐家堡。我不敢硬闯,急得焦头烂额。” “那时我明白了,唐家堡一直在拐骗幼童,密练邪功,而唐洛昀则假意亲近那些流浪儿和乞丐,赢取他们的信任,将他们骗到唐家堡杀害!反正他们没爹没娘,死了也无人在意!” “哈,可笑至极,你污蔑我也就罢了,竟还往我爹娘身上泼脏水!我决不允许!”花月影胸口砰砰作响,她打定主意要杀了安措,然而才拔出剑来,左右便各伸出一把钢刀,交叉着拦住她的去路。 胡寒和明彪华站在她身侧,威胁似的晃动着兵器。 明彪华道:“花阁主,听她说完,再杀不迟。” 花月影两鬓散乱、双目充血,半晌,松开紧咬的牙关,挤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垂下剑尖后退一步。 安措道:“第二日,我故意在唐家堡附近游荡,穿得破破烂烂,扮作乞丐。唐洛昀出门看见我,又装出热情亲切的模样,和我攀谈。我骗她说家乡发了水灾,爹娘都死了,我一路乞讨至此,孤苦无依。她到底是个八岁小丫头,自以为聪明,最后被我骗了一次。她从家里拿来糕点给我吃,里头下了蒙汗药。因我在西番教时,受过种种训练,又习武七八年,那药对我无效。我装作晕倒,不一会,唐连卫便出来了,将我扔进唐家堡一间偏僻柴房中。他二人以为我失去意识,站着说了会话。我听到,他们计划天黑时将我运到东庄那个祭坛,还提起十日前从襄阳拐回来的丫头,受了惊吓疯疯癫癫,需要早日料理了。” “襄阳?”翟昱的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了,“襄阳!” “是,”安措郑重地、一字一顿地重复,“襄阳!” “妖女,你——可恨!”花月影试图冲上前,可是她稍一动作,明彪华和胡寒便警示地扬起刀剑。 “不可能!我女儿是偷跑出家门看花灯时走丢的,她亲口所言!”翟昱半张着嘴,褪去血色的嘴唇一个劲发颤。 “那她是被何人的花灯所引诱,翟门主可知道?” “我我……你……我……” 花月影见翟昱神思恍惚、方寸大乱,喝道:“翟门主,这魔女妖言惑众,诗儿亲口告诉你的话,你难道还不相信吗!” 安措继续说道:“那天夜里,唐连卫夫妇俩将我驮在马背上,想要运到祭坛去。我仍旧装作昏厥,打算到了地方再想办法。万幸,竟然遇到纪大侠!他武功高强,为人正派,在苗疆也是大名鼎鼎的……我张口向他求救,控诉唐连卫二人拐骗幼童、密练邪功的阴谋。纪大侠质问唐连卫,唐连卫露了馅,双方便动起手来。我从马背上跳下来,一直赶到东庄,找了一个时辰,才找到那个祭坛。当时……里面除了我妹子,还有那个乞儿,和一个发高热、神志不清的小丫头。乞儿无家可归,小丫头受惊失魂,什么也不记得了,于是我便将他们一同带回了西番教。” 她指着轿子周围一名神色警惕的西番教青年,“这便是当年被拐骗的乞儿。” “哈!”花月影嗤笑,“这故事编得真好!你所谓的两个证人,不也是你的姊妹和部下?欺负明烟此刻不在罢了!” “你,你是说……”翟昱枯瘦的大手在空中抓了一下,似乎想找个支撑的地方,大弟子段秦适时递上一把木椅,翟昱坐下,深吸一口气,道:“你说诗儿当年是被花月影拐骗的?” 花月影道:“翟门主,你信么?此女好生狠毒,诗儿已离世,无法澄清真相,她却拿亡者做文章!” 她斜着眼,暗中注意安措的反应,见那该死的小丫头冷冷一笑,心中蓦地一紧。 翟昱精疲力尽地坐着,盯着脚下缄默不语。 围观众人也集体噤声,沉沉的呼吸此起彼伏。纪檀音听安措讲述当年之事,只觉得惊险至极,令人感伤,不禁悄悄往谢无风身边拱了拱,贴着他的肩膀。 “唐洛昀,你丧尽天良!”白桃溪畔回荡起安措愤怒、高亢的指责,“当初我一念之仁,想到你是年纪小不懂事,受爹娘指使才犯下罪孽,因此未找你算账,对纪大侠也不曾提起,没想到却埋下祸根,让你二十年后在武林中又酿出风波,害死多少无辜之人!” 花月影“呵”地笑一声:“安措教主,你除了撒波耍赖、丑态百出,还有其他证据吗?” “你急什么?”安措停顿片刻,将思绪梳理清楚,说道:“几个月前,我听到谣言,说我西番教残害朝廷官员,感到异常震惊,因此乔装打扮前来调查。抵达商丘附近时,发现有武林帮派拐卖孩子。” 后面的事情纪檀音大约知道,安措扮作哑女试图深入虎穴,却被自己误打误撞截了胡。于是西番教顺着入骨青的线索,绑走了制毒大师公谦老儿。 一个矮胖的老头被丹晴揪着耳朵拽出轿子,踉跄几步勉强站稳,满脸敢怒不敢言的憋屈,四下看了一圈,尴尬地咳了几声。 “那便是公谦老儿?”纪檀音未曾见过,小声问身边的人。 纪恒在发愣,好似仍陷在往事里,谢无风道:“正是。” 公谦老儿是个侏儒,身高和安措相差无几,但四肢粗壮、膀大腰圆,像一个行动的树墩子。他是个财迷,只认钱、不谈道义,因此虽负有制毒的盛名,却不讨人喜欢,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 看他吃瘪,不少侠士都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公谦老儿搔了搔头皮,他知道西番教抓他来是为了什么,开门见山地讲:“半年前,有人从我这里买了数十瓶入骨青,价值千金。他要得着急,量又大,我说等半个月,结果那人竟拿刀威胁我,硬是逼我七天内制成。” 他将一个花梨木令牌扔在地上:“这样大量购入剧毒,肯定有所图谋,因此我留了个心眼,偷了这个木牌。后来发现,买入骨青的是朱月阁。” 那个朴素的、只刻着数字的令牌刺痛了纪檀音的眼睛。他从怀中摸出另外两个形制相同的,抛在公谦老儿面前。“当初追杀我的刺客,也佩着这样的令牌。” 方浪先前受了花月影的羞辱,此刻格外积极,充当起判官的角色,问道:“花月影,你可承认?” 花月影一脸索然无味,答道:“我还当要他说什么惊天秘密呢。朱月阁训练弟子,有用毒一课,买入骨青有何不妥?至于我杀纪檀音,仅因为他是纪恒的徒弟,我与纪恒有杀父之仇,自然想方设法要给他制造些不痛快。” 纪恒闻言,歉疚至极,揽着纪檀音的肩膀欲言又止。他眼底好似流淌着一条大河,泂阔、深沉、仁慈,纪檀音觉得难受,龇牙一笑:“师父,别信她,我不是好端端的嘛。” 安措道:“花月影,你坏事做尽,夜里就不怕冤魂缠身吗?” 花月影不受激将法:“安措教主这是黔驴技穷了?这般诋毁可真没意思。” 安措厉声逼问:“你给李澄阳下药,使他神志不清、犯下大错,后来又逼他自尽,挑拨玄刀门与雄图镖局互斗,死伤数十人,又如何解释?” 如同一滴火星溅在油锅里,噼里啪啦炸开阵阵嘈杂。两派弟子呆若木鸡,满头白发的谭凤萱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话语被淹没在浪潮一般的噪音里。 花月影暗中观察地形,虽然她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在场的有上千人,不同的面貌跃动着相似的激愤,层层叠叠地聚拢过来,让她本能地有些发怵。 “你……你这个……”西番教恶名在外,终是有人对安措发出了质疑,只是对着一张孩子的脸,再愤怒,语气也不由得柔和了些,“你这丫头!若无佐证,便不要再耸人听闻了!” 安措淡淡一笑:“我们是魔教,你们不信也正常,所幸我还有个证人,时隔二十年,两次从花月影手下死里逃生——翟小姐,出来吧。” 鲜艳的轿帘又一次飘荡起来,但幅度并不大,一只手握住它,坚定、从容地掀开,探出一张明丽而憔悴的脸。 女子荆钗布裙、发髻散乱,走了几步,朝玄刀门的方向跪下,磕了个头,哽咽呼唤:“爹!娘!” “你——!”翟昱惊得从木椅上弹起来,两只眼珠子瞪得硕大,呼哧呼哧地喘气。 “诗儿!”周晓婉躺在一旁软榻上,因为瘫痪而动弹不得,只能对着空荡荡的蓝天哑声呼唤,“我的女儿!”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谭凤萱指着跪在人群中央的女子,好似得了什么疯病一般,指尖控制不住地发抖,“不是死了吗?翟昱,你——” “伯父,伯母,”翟映诗转了个方向,朝李从宁和谭凤萱深深跪拜,伏地不起,“我对不起澄阳……” 李从宁一步窜至翟映诗面前,揪着她的衣领将女子拽起,阴森道:“你给我说清楚!” 翟昱从惊骇中回神,顾不上抹一把老泪,冲上前将李从宁推开,把女儿护在身后。 翟映诗欠了欠身,说道:“李镖头、各位,安措教主所言句句属实,我约澄阳见面,本就是提醒他警惕花月影,以防两家相争,叫她渔翁得利。谁知路上遭朱月阁追杀,我丫鬟……新菱,跟我换了衣裳,替我前去。到了地方,却见到一张字条,让她到瘟疫村去。若新菱折返,也不会死……可这个傻丫头……在瘟疫村,澄阳被朱月阁的人下了药,神志不清,将新菱……”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好似瀑布一般,怎么擦都止不住,于是猛地一吸鼻子,讲起往事:“二十年前,我也是差点死在花月影手上。那是元宵节,我看花灯太入迷,不慎与奶妈走散。自作聪明到处转悠,谁知却迷了路。夜深了,我在街边大哭,唐洛昀与我搭话,说带我去她家里歇息。那时爹娘怕我遭人绑架利用,叮嘱我在外不许透露自己身份,我便告诉她父母都在外地,我是来此处远亲家做客。我自以为警惕,结果却被她用药麻晕,带回荆州。路上见到唐连卫杀了一个不听话的流浪儿,吓破了胆,发起高热,奄奄一息。所幸为安措教主所救,勉强留下一条性命,只是对自己姓甚名谁已全忘了。” 在场之人唏嘘感叹、听得专注,忽听谢无风道:“何处去?” 只见青色衣角飘动,他已离开原地,抽出沉沙剑来。 胡寒、方浪、明彪华等人,注意力都在翟映诗身上,听见动静后回头,见花月影已跳上高台,若非谢无风及时拦住,已叫她逃了。 “想跑?”他们纷纷上前助阵,将花月影困在狭小角落,三股叉、四楞锏,铁索连环,各式兵器织成大网,任凭花月影左冲右突,狼狈招架,像一条走投无路的鱼。 明彪华怒道:“夜袭我洗砚山庄的是你?” 胡寒也问:“夜魔与你什么关系?” 朱月阁的黑衣死士试图来救,被义愤填膺的武林人士一通乱打,很快死的死、伤的伤。 花月影不答话,她头顶的金钗掉了,发丝乱舞,汗水打湿了胭脂,脸上红一道白一道。 “咔擦”一声,李从宁将花月影双臂擒拿,卸了她肩膀的骨骼。翟昱则一脚踹在她膝窝,使得她跪倒在地。 “是你害死澄阳?是你害死澄阳!”李从宁面目狰狞地咆哮,浊泪之下,嘴角古怪地扯着。 花月影趴在地上,“呸”地吐了口血沫,慢慢弓起身子。 安措道:“唐洛昀,你可认罪?” 花月影额角破了,鲜血糊了左边眼睛,越发显得鬼魅阴寒,她道:“什么罪,我不认。” 安措细细数来:“你筹谋多年,步步为营,计划可谓缜密。这盘棋,你本想一石二鸟,其一,遮掩你爹娘当年的丑事,将他们塑造为正义侠客。为此,便需要除掉当年的知情者,尤其是我和纪大侠。纪大侠便罢了,西番教根基深厚,仅凭朱月阁无力撼动,于是你豢养死士,扮作我西番教教众,血洗紫松会、洗砚山庄,在武林中散播恐怖,由此实现武林结盟。这还不够,你又找人冒充纪大侠,令他修练至尊大法、杀害玉白师太,在武林中散布纪大侠堕魔的谣言。有了夜魔与西番教这两个敌人,中原各派便不得不联合起来,使你能够借助他们的力量,将我们一并铲除。其二,即使武林结盟,你也未必能当上盟主,翟昱和李从宁都是劲敌。为达目的,你刻意挑拨两家关系,同时派人暗杀翟映诗——她恢复记忆后回到玄刀门,你害怕她讲出当年之事,早就想除掉她。到襄阳后,你发现李澄阳喜欢诗儿,于是精心设局,逼得李澄阳自尽,最终让两家决裂。” 花月影跪在地上,昂着头颅,一副摇摇欲坠、弱不禁风的模样。 高台之下,人群大声嚷嚷:“杀了她!” “花月影!”明彪华用判官笔重重戳她的下颌,“你还有什么话说?” “当然有。”花月影露出一个血淋淋的妖艳笑容,“我早就怀疑翟映诗没死,这武林大会,自然是有了万全之策才敢来的。” 只见她高高地仰起脖子,口中发出尖锐的哨声! 第69章 无觅处 那声音如同利刃刮过砂石,尖利刺耳,让人毛骨悚然。 众人尚一头雾水,远处密林里忽而响起低沉而含混的咆哮,仿佛野兽在应和同伴的呼唤,携裹着一阵寒风,席卷而来。 一时间,山野震颤,无数高耸的树木瑟瑟发抖,一群又一群乌鸦拍打着翅膀盘旋而起。 一个庞然大物出现了——他并未高大到非人的程度,然而,站在密林边、满身冷汗的游侠们,却只能想到这个形容。那人影一路横冲直撞,并不躲避障碍物,所经之处,手腕粗细的树枝皆被身躯撞断,扑簌簌地落在地面上,发出惊天动地的闷响。而他察觉不到疼痛似的,提着一把仍在滴血的剑,蓬乱干枯的头发下,人皮面具已变得有些不贴合,边角打着卷。 “快跑啊,是夜魔——”离得最近的拳师尖叫起来,话音未落,人便飞了出去,砸在一群华凌派弟子中间,落地时胸膛凹陷,脖子歪向一侧,死不瞑目。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惊恐的喊声。这日来看热闹的,除了数十名一流高手,其余之人武功参差不齐,有不少甚至是刚刚习武的孩子。 夜魔张开左手,做了个提拉的动作,霎那间,一股罡风凭空而起,卷起泥土枯叶,形成一条黑色长蛇,围绕着他盘旋舞动。 他发出暗哑的咕哝,随后,那条气流形成的长蛇剧烈爆炸,邪门的真气向四周冲击,许多武者逃亡不及,被那煞气击中,身形一顿,立刻就摔倒在地,甚至未能发出一声求救。 “这是怎么回事!”之前与夜魔打过交道的翟昱惊骇异常,未料到不过一月不见,夜魔的功夫竟比在襄阳城外交手时更为可怖。 “快退开!”纪恒逆人流而上,从一群惊慌失措的拳师头顶掠过,断水剑映着橙红色的夕阳。 夜魔仰起头,发出沉闷而断续的“啊、啊、啊”之声,他的眼眸完全被猩红浸染,一点黑色的眼仁都瞧不见了,灰色真气从枯瘦蜷曲的鹰爪中穿过,形成一条大蟒,再一次次爆裂开,将方圆五丈内的活物全部变成尸体。 离夜魔最近的是周家拳一门,在武林中名不见经传,因躲闪不及,被夜魔杀害了一大半,连家主都身首异处。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拳师站在原地嚎啕大哭,他吓傻了,同伴们急着逃命,谁也顾不上捎带他。 夜魔转动脖颈,四下扫视一圈,眼神空洞,目光仿佛都带着血色。花月影被李从宁和翟昱一左一右按着肩膀,跪在高台之上,冲他喊道:“在这儿,废物!” 夜魔又发出“啊啊”的闷吼,迈着沉重的步伐向高台的方向进发,动作古怪而僵硬,好似提线木偶一般,速度却不慢,转瞬便走到了啼哭的孩子跟前。那孩子浑身瘫软,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嘴里胡乱哭喊着爹娘。 夜魔漠然地举起长剑,重重刺下。 孩子绝望地抱住脑袋,像小狗那般缩成一团,剧烈地发着抖。紧接着,耳边响起一阵刺耳的撞击声,他只觉眼前一花,身体一轻,讶异地透过指缝去看,从泪眼朦胧的视野里见到一排飞驰的树。 纪恒截住夜魔的玄铁黑剑,拽住孩子的衣领向后一扔。谢无风上前一步接住,随后交给纪檀音。 “别怕,”纪檀音扶着他站稳,草草安抚了几句,又焦急地看向师父。 纪恒正在与夜魔交手,双方都使剑,一个灵活轻捷,一个诡异笨重。夜魔的剑法不伦不类,比不上纪恒万千变化,然而他那可怕的、能形之于外的煞气,才是最让人胆寒的。 众人都提心吊胆地看着,谢无风、纪檀音、谭凤萱、安措等意欲上前相助,纪恒却道:“别过来!” 话音甫落,只见夜魔越发狂躁,将黑铁利剑随手一扔,赤手空拳地与纪恒搏斗,试图凭力气将一个大活人撕裂。 谢无风与夜魔在密林遭遇时,那怪物用的便是这一招,只是相比几日前,他的骨骼有了更加可怖的变化,红肿变形的关节产生了一种反常的灵活,能在最诡异的角度弯折,好似被人多次砍断筋骨,再藕断丝连地粘连起来,抓、推、拿,每个手势都透着古怪。 “师父小心啊!”纪檀音想起纪恒身上还带着伤,忧心不已,不停用拳头捶自己大腿。安措站在他附近,紧张地攥着手帕,半张着嘴细细喘气。 “哈哈哈哈!”花月影在高台上得意大笑,疯狂地扭动身子,眼底满是恶毒,“你们全都得死!” 就在此时,夜魔的衣袖突然又膨胀起来,在突如降临的大风中呼呼作响。面对纪恒的利剑,他不但不躲,反而向前一步,在剑刃没入肩头时,咧嘴一笑,一掌拍向纪恒胸口! 纪恒抽剑,半空中向后翻了几下,在三丈外落地,以剑拄地,面色苍白。 “纪大侠!”安措慌了,吩咐西番教弟子上前帮忙。 纪恒咽下喉间猩甜,制止道:“别过来,你们受不住这罡风!”他外衣已碎成布条,像许多旗帜在身上乱飘。皮肤则被那霸道真气割出数道口子,正缓缓渗出鲜血来。 夜魔一步步往高台走,他每前进一步,在场武林人士便往后退一步。 “做什么?”翟昱高声呵斥本派弟子,“攻击啊!” 飞刀、匕首、长枪、铁箭,兵器从四面八方飞向夜魔,密密麻麻的,宛如一片乌云,几乎将那怪物的身形遮住。 这场面气势磅礴,然而兵刃落地之声却迟迟不见传来,只见夜魔将双掌竖于身前,灰黑色真气自指缝间流出,围绕周身狂舞,而那些掷向他的铜锤铁棒,皆悬浮于半空,尖端微微颤动。 谢无风一把将纪檀音扯进怀里:“不好,大家当心!” 与此同时,无数利刃以夜魔为中心,雷霆万钧地倒射回来! “噗”,锋利兵器没入血肉,一声,又一声。本来只是低沉、微弱的响动,却因为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最终汇合为低沉的悲咽。 又是一轮惊慌逃窜,人群散得更远、更疏松了。纪檀音从谢无风怀中扭过头,看向师父。 纪恒脚边密密麻麻地插着铁斧、钢刀,身上倒并未被兵器扎中。 纪檀音松了口气,却见他将断水剑平举胸前,垂下眼皮,嘴唇翕动,似在默念什么口诀。 夜魔扫清障碍,继续朝高台前行。他的肩膀向左侧倾斜,用怪异的姿势一步步挪动,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怒吼。 他离纪恒越来越近,只有二丈了,纪恒却不为所动,似乎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嘴唇翻动得越来越快。 “师父!”纪檀音不管不顾地冲出去,又乍然停下脚步。 只见纪恒睁开眼,缓缓地朝他望过来。他目光清明,和以往一样慈爱,可不知怎么,纪檀音总觉得有哪里不同。仿佛那慈爱是浮光掠影,既是对他的,也是对所有人的,并不专属。 夜魔发出“嚯嚯”的笑声,随手从泥地上拔起一把铁斧,朝纪恒兜头砍去。 纪恒手腕一抖,断水剑直指天空,刹那间,仿佛神迹一般,灰蓝的天际划过一道白色闪电,随后,伴随着纪恒一声清啸,一股透明的气流自他掌心迸出,如云雾般聚散蒸腾,在夕阳下折射出七彩光晕,形成一条蛟龙的模样,缠绕着断水剑盘旋而上! “砰”,夜魔的铁斧与断水剑相撞,竟断成两截飞了出去! “老天爷!”围观众人目瞪口呆,傻傻地仰望着,震惊而虔诚。澜沧剑派的掌门是个武痴,竟对着那条虚幻的蛟龙跪倒,含泪呼喊道:“剑法通神!剑法通神!” 纪檀音感觉心脏就在嗓子眼跳动,不敢大声说话,他不知自己已泪流满面,只是一个劲地喃喃:“九重天,破了,破了!” 九重天,《菩提心经》最后一层境界,几百年无人练成,近乎一个传说,而如今,纪恒证成得道。 纪檀音感到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扭过头,攀着谢无风的胳膊,磕巴而笨拙地表达自己激动:“我师父!我师父!” 谢无风望着那个魁梧的身影,笑着感叹:“你师父厉害,我不如他。” 夜魔左膝中剑,摇摇晃晃几欲栽倒。他喘着粗气退后几步,张开双臂向上一挥,顿时,地上的兵器仿佛受到吸引,腾空而起,齐齐射向纪恒。 锋利的“雨丝”中,纪恒信步向前,安然无恙。 夜魔发出“嗬嗬”之音,灰色的煞气自掌心流出,弥漫得越来越浓郁,在身前形成一条九头巨蟒的云雾,向纪恒扑咬而去! 九头巨蟒栩栩如生、凶神恶煞,将盘旋在纪恒剑刃上的蛟龙包围、淹没,纪檀音提心吊胆,却见断水剑从容不迫地划出阵法,随后蛟龙撕裂黑云,破阵而出,重重地撞在夜魔心口! 夜魔喷出一口粘稠的黑血,跌跌撞撞地败退。 围观众人精神大振,翟昱唤来大弟子段秦看守花月影,手握钢刀跳下高台:“纪恒,我来助你!” 李从宁、明彪华、胡寒等也上前相助,他们都是高手,很快踩出一个八卦阵,将夜魔困在阵眼之中。 纪檀音和谢无风因为受伤,站得稍远一些,每当夜魔撕破围堵,他们便补上缺口,不让那怪物有逃脱的机会。 夜魔周身笼罩的真气越来越稀薄,九头巨蟒被蛟龙撕咬得伤痕累累,灰色气流数次溃散又聚拢,最后变成一头体型不大的豹子,摇晃着脑袋冲上前。 而夜魔右臂、左膝、胸口,均被断水剑所伤,行动愈加迟缓,暴躁地咆哮着,作困兽之斗。 各派弟子齐声叫好,目不转睛地观望。高台之上,看守花月影的玄刀门弟子也入了迷,一时忘记了脚下的犯人。 花月影睫毛上落满汗珠,融化的血块顺着汗水再一次滴落口中。她双臂被缚于身后,半个身子坐在右腿上,左脚则伸出去,无声无息地勾不远处的短箭。 死吧,死吧,她一脚将短箭踢出去,疯癫大笑:“纪恒,去死吧!” 纪檀音看到一只泛着绿光的箭头飞过,他离得远,没有拦住,尚未收回的目光追随着暗器,下一瞬,就见它扎进纪恒的左臂。 纪恒身形一晃,盘旋在断水剑上的蛟龙将灰豹一口吞下,随后溃散在空中。 他拔掉毒箭,自己点了周遭穴道,扶着一旁被真气掀翻的大树坐下来。 纪檀音头脑一片空白,惊惶地冲到他身边,和同时赶到的安措一左一右地拉住他的胳膊。 “师父!”泪眼朦胧中,纪檀音看到了他伤口处蔓延的绿色。 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他的睫毛、嘴唇、手指,全都在剧烈地颤抖,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 “是入骨青!那个死老头呢?给我叫过来,叫过来!”安措失声尖叫。 丹晴推搡着公谦老儿,将匕首架在对方脖子上:“解毒!” 公谦老儿直跺脚:“我制入骨青,就是要让它无药可解,哪儿有解药!就算要解,也得研究个一年半载……” 安措一下子哭了:“我杀了你!” “教主勿要动怒,”纪恒捂嘴咳了一声,将指缝间的血沫蹭在前襟上,“多谢你今日前来解围,当年我心中深植正邪之见,因此误会你多年,在这里赔个不是了。” 安措摇头,攥着纪恒的小臂,泣不成声。 “檀儿,你是大人了,”纪恒转向纪檀音,想要抬起手来摸一摸他的脸,中途好似力气用尽,叹息着垂了下来,“以后不要再哭了……” 纪檀音两手握住他粗糙温暖的掌心,一个劲摇头,晶莹的泪珠打在纪恒脸上:“师父,你不要死!你不会死的!” 与此同时,夜魔失了纪恒这个敌手,身子突然暴起,推开李从宁、翟昱,飞身跃上高台,将花月影扛在肩上,蹒跚着遁向远方。 一队人马追击而去,更多的人则围拢过来,难以置信地盯着纪恒,眼眶湿润。 纪恒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好像打嗝一般,眼球微微凸出眼眶。左臂伤处诡异的深绿色已蔓延至肩膀,他温柔地望着纪檀音,又好像在透过他注视梦中人,吃力说道:“前天夜里,梦见你师娘,她说,下面冷,叫我去陪她……” “不!不!不!”纪檀音俯下|身,拽着师父的衣领想将他搀扶起来,可是纪恒那么沉、那么沉。 “檀儿,听我说……唐家堡的事,在我心头压了十多年,如今终于真相大白,我已无憾……” 纪檀音扭动着,感到一双修长而骨感的手紧紧地箍着他的双臂,他极力挣扎,吼道:“谢无风,你放开我,我带师父去找大夫!” “李镖头,谭姑娘,”纪恒已动弹不得,缓缓转动眼珠子,看向李从宁夫妇,眼中泛起泪光,“澄阳之事,我很抱歉。你们二人节哀,我下去陪他,定不让他寂寞。” “纪大哥!”李从宁哽咽着,说不出话,谭凤萱则以袖掩面,低声哭了起来。 纪恒张大嘴喘息,入骨青之毒甚是厉害,他内功深厚,才不至于即刻毙命,可剩余的时间也不多了。“我有一事相求,我那二徒弟,性子孤僻内向,喜爱研究机关毒药,尤其是生僻冷门之物……我走之后,还要劳烦二位多加照看,千万别让他走了歪路。” “另外,”纪恒将右手食指抬起一寸,可终究无法再移动更多,“我衣袋中有一粒白子,乃是三年前与黄筹兄对弈时侥幸赢的,他一直耿耿于怀,你们拿去,与他陪葬吧。” 李从宁道:“我记下了,纪大哥放心。” “诸位!”纪恒提了口气,胸口针扎似的痛,他勉强抬高音量,叮嘱道:“夜魔已受了重伤,你们要及时将其诛灭,否则,后患无穷……我们习武之人,除魔卫道、惩恶扬善乃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切莫因为二三奸佞小人,便心灰意冷、独善其身……武之一道,不可冒进,万勿被邪功吸引,失了人性……须知,正派武功,亦可登峰造极……”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时断时续,入骨青之毒已漫至下颌,好似一株藤蔓,灵活地缠上朽木。 纪檀音哭得喉咙沙哑:“师父!我呢?我呢?你不要离开我!” “檀儿啊……”纪恒眼角浅浅一弯,目光越过纪檀音的肩膀,轻声道:“小谢兄弟,檀儿,就托……托……” 秋风飒飒,寒意森森。一代名侠玉山神剑,就此气绝。 第70章 煎人寿 雄图镖局的祠堂里,棺材又多了一口。贵三蹲在李澄阳的棺材边,一边抹眼泪一边念叨:“少爷啊,事情都水落石出了,你冤屈已昭雪,在九泉之下可以安心了……早知那花月影才是罪魁祸首,当初她住咱们府上时,我就该拼尽全力杀了她!早知道……早知道……” “你做什么呢?”背后响起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孩的嗓音。 贵三回过头,看见一个逆光的人影,个子不高、双手负于身后,小脸上表情严肃。 “小少爷,”贵三顿了顿,说道:“我……我来看看大少爷。” “哦。”李澄亦站在那儿,迸出一个字之后就没有下文了。阳光从背后射来,描出一个竹竿似的轮廓。 短短几日,他便掉了一圈肉,以前那个圆滚滚的、人见人爱的小胖子,突然间变得沉默寡言,忧愁老成。 可威严也一同滋生了,当他不再嬉皮笑脸,开始询问镖局内外事务之时,仆役和镖师们突然意识到,毫无疑问地,他将是未来的家主。 两人静默了一阵,李澄亦开口道:“你去趟厨房,喊他们炖一碗燕窝,给东厢房送过去。” 贵三应诺而去,离开祠堂后,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小少爷扒着棺材,踮着脚尖,衣衫在瘦削的蝴蝶骨处塌陷下来,形成一块暗淡的阴影。 东厢房。 听见开门的动静,床上的人将被子拉过头顶,像蚕蛹一样往深处蜷缩。 “阿音,”谢无风将热腾腾的燕窝放在一旁的红木案几上,走上前掀他的被子,“起来吃点东西。” 没有应答,只有无声的较劲,绣着花鸟的青色锦被皱成一团,底下的人乱拱踢打,就是不肯露面,两只用力到泛青的手揪着被套,抵死不从。 谢无风跟他扯了一阵,心中不忍,撒开手在床沿坐下,叹息一声。 “你都躺了好几天了。” 床上的人没反应,他又道:“今早仙鹤宫传了消息,说夜魔逃进荆州附近的大山里,一路上杀了几十个无辜百姓。” 这日很是干冷,太阳高高地挂着,明亮而遥远,一点稀薄的日光爬上窗棂,停留在纪檀音胸口的位置。 谢无风等了一会,用起了激将法:“你忘了你师父的遗言了?夜魔肆虐,你难道要袖手旁观吗?”他再次伸手去拽纪檀音的被子,那头轻轻地挣了一下,最终放松了力道。 锦被滑落,露出一张憔悴失神的脸。纪檀音两只眼睛肿得像初夏的桃,皮肤薄得近乎透明,好似轻轻一搓揉,眼泪便会喷薄而出。 “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他沙哑地说。 “你是在逃避苦痛,”谢无风弯腰揽住他,像抱婴儿一般,搂着他坐起来,随后取过燕窝,舀了一勺喂到他唇边。 纪檀音无力地靠着床头的雕花栏杆,一副任人宰割、了无生气的模样,他盯着谢无风看了一会,张嘴含住了汤匙。 就这样沉默地吃了几口,谢无风道:“其实,那天……我就站在你师父正对面。毒箭射来的时候,我看见他耳朵动了一动。现在回想,也许当时他是能躲过的,但他没有躲。” 纪檀音的动作僵住了,他不知这到底是谢无风亲眼所见的场景,抑或他为了让自己释怀而编造的故事。总之,头脑里好像被扎了一根针,鲜明的疼痛吸引着他靠近这个略显温和的解释。 他想了许久,轻声问:“可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也许,你到了他的年纪,便会明白了。” 纪檀音突然发火,赌气道:“不会!我永远都不会明白!” 谢无风短促地笑了笑,不因快乐,也没有嘲笑的意思。 纪檀音看他一眼,神色变得萎靡。他回忆起无数个在问灵峰的夜晚,万鸟归林,山野寂静,他们的小屋里点着一盏油灯,光芒飘忽而昏黄,总是一副快要熄灭的倒霉模样。他耐不住寂寞,常常一头扎进林子里,对着黑压压的枝头上、亲热地凑在一起的鸟雀舞刀弄枪。 哗啦啦,已经歇息的鸟儿们又被惊飞,半座山都回荡着拍打翅膀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清脆啼叫,喧嚣鼓噪,热闹非常,许久才停歇。纪檀音玩尽兴了,满头大汗地回家,每次推开门,都能看到纪恒眯眼靠在太师椅上,微微仰着下巴,盯着房梁上的藤蔓出神。 当时身在其中不解其味,如今回想起来,师父应该是很孤单的。虽然有自己与他做伴,但他们是父子、是师徒,终归不是爱人。 喝完燕窝,丫鬟小玉送来一碗苦涩发黑的药汁。谢无风用汤匙搅了搅,吹散水面的热气,对纪檀音说,这是公谦老儿送来的解药,若想彻底拔除九转阴阳草的毒性,还需坚持服用三天。 纪檀音难得温顺,配合地将黑糊糊的解药喝下,他低头时,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将面色衬托得越发苍白。 谢无风伸出手,捧着他的一侧脸颊,大拇指在鼻尖上揉了两把。 “你也会离开我吗。”纪檀音没头没脑地问。 谢无风没料到他会说这个,微微一愣,才要开口,纪檀音忽而转过头,若无其事地将发丝勾至耳后,说道:“我要为师父报仇。” 嗓音沙哑,目光却雪亮。 谢无风轻轻答应一声,说起夜魔和花月影的行踪,他们从襄阳逃到荆州,遁入当地一座名为太别的深山,因为受伤,一路留下不少血迹,如今紫松会、洗砚山庄与恒山派正在组织人手搜捕。 纪檀音点点头,房间里又陷入了沉默。谢无风意欲回答他之前的问题,然而时机已过,再提起便显得有些生硬,于是将手臂放下,摸到纪檀音揪着被面的指尖,轻轻地捂住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偶尔目光交汇,如同湍急河面上两片意外相逢的浮萍,来不及探究对方的心意,只管依偎、靠近,互相温暖,再分别。 “谢叔叔。”有人在院中呼唤。 自纪恒逝世后,纪檀音一连三日不吃不喝,也未出过房门,脑筋都有些迟钝了。听到这个有点奇怪的称呼,只觉得滑稽,不禁扯了扯唇角。他觉得外头的人声音耳熟,问道:“是谁?” 谢无风起身道:“澄亦。” 他不叫你师父了?纪檀音心有疑问,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谢无风走进院子,和李澄亦交谈,不到一柱香功夫,又返回东厢房。 “是关于你黄伯伯的事,”谢无风向纪檀音转述,“他的尸身停放了有些时日了,棺内虽然放置了大量香料,但毕竟无法阻止腐烂,如今已有了尸臭味道。李镖头派了六个黑头镖师,打算明日启程,将他送归故里下葬。” 他摊开手掌,上面躺着一颗白子,正是从纪恒衣袋中寻得,留与黄筹陪葬用的。 纪檀音吸了吸鼻子,接过云子攥紧,对谢无风道:“我再去看看黄伯伯。” 祠堂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三口棺材,纪檀音目不斜视地走向最左边那个。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过后,棺盖开了,一股奇怪的酸臭味道扑面而来。 尸体并未大规模腐烂,至少铁臂功黄筹的面貌仍旧是垂死时的模样,双目圆睁、上唇掀起,仿佛下一瞬就要发出暴喝。 纪檀音将白子安放在黄筹虚握的左手,做完之后感到一阵茫然,无措地站着,瞪着尸体发呆。想要说些什么,诸如为他报仇的誓言,或是九泉平安的慰藉,可又有什么用呢? 尤其是感到身后的两口棺材,仿佛两双暗夜里的眼睛,注视着他、吸引着他、谴责着他,他便感到芒刺在背,手足僵硬。 谢无风见他傻傻地站着,便动手将棺盖合拢。 “等等!”纪檀音想了想,俯身凑到棺材里,试探着摸到黄筹的眉骨,掌心向下一推。 本是徒劳的尝试,然而当他直起身时,竟发现尸体的面目有了变化,双眼自然闭合,唇线恢复平直,神态由凶煞转为安详。 两人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 又等了一会,不再有怪事发生,谢无风便将棺材严丝合缝地盖上了,说道:“走吧。” 纪檀音踌躇着转身,目光落在纪恒的棺材上,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了。 谢无风问:“还要看看你师父么?” 纪檀音摇头,纪恒身中入骨青而死,遗容并不美观,宛如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他不肯接受这样的师父,更不愿回忆起那日梦魇一般的场景。他宁愿冷漠无情、铁石心肠……如果能够做到的话。 他们离开祠堂,沿着青石小径慢慢地走,脚下踩着无数凋零的秋菊。谢无风问纪檀音,是否要亲自护送纪恒的灵柩回玉山:“我的意思,你身体还未痊愈,不必舟车劳顿,由熊镖头将棺木送回更为妥当。另外,今早镖局收到你二师兄的消息,他已从西域折返,后日便将抵达问灵峰,到时由他接应熊镖头,安排下葬之事。” 纪檀音不答话,瘦削的侧脸也瞧不出波动,谢无风解释道:“我并非不顾念你们师徒之情,只是——” “我明白,”纪檀音挤出一个暗淡的笑,稍微拔高的音调里带着自欺欺人的洒脱,“逝者已逝,比起扶灵回乡,为师父报仇更重要。” 他说话时,一缕白汽从口中呼出,很快消散在冰凉的空气中。谢无风搭着他的肩膀,稍微把人往怀中揽,问:“冷不冷?” “有点,”纪檀音从余光里,看见了属于纪恒的那口棺材,它慢慢地倒退,终于,消失在飘荡的白幔之后。回过神来,他眨了眨满是水雾的眼睛,茫茫然地问:“要立冬了吧?” “还有两日。” “嗯,”纪檀音挽着谢无风的手臂,没话找话地说,“好快。” 穿过花圃,又见那片曾引得他们争吵的木芙蓉,花朵全谢了,仅剩弱不禁风、颜色暗淡的茎叶在摇摇晃晃。 木芙蓉后面传来几个小厮的议论声,他们耳力好,老远就听见了。 “劝又劝不走,这可如何是好……也不敢推搡,要是伤着了,哎哟,玄刀门肯定不会放过我!” “是啊,老爷一个滚字,我们难办啊。” “那翟小姐也真是的,即使大少爷并非为她所害,她也脱不了干系,还敢上门来!” 几个小厮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语气颇为烦恼委屈,言辞也愈渐激烈。纪檀音与谢无风慢慢走到他们身后,仅有一步之遥时,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登时,小厮们全都住了嘴。 “怎么回事?”李澄亦仰着脸打量几个下人,他天生眉毛疏淡,眼尾下垂,以前肉乎乎的时候,面相让人觉得喜庆可爱,如今瘦脱了形,便显得严肃阴沉了,丫鬟小厮们在新奇之余,再不敢像以前一样逗弄他。 一小厮道:“回小少爷,玄刀门……翟小姐,求见老爷夫人,老爷让我们赶她走,我们又不好对她动手……” 李澄亦微微蹙眉,问:“我娘怎么说?” “夫人卧病在床,老爷不让打扰。” 李澄亦点头,沉思一阵后,说道:“你们去把翟小姐请进来,茶水款待着,我一会去见她。” 仆役们还不习惯听他发号施令,且李从宁明确吩咐了将翟映诗赶走,他们不敢违抗,因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不动。 李澄亦到底是个半大孩子,见自己说话不管用,气得脸蛋发红,重重一跺脚,瞪着圆眼:“还不快去!” 小厮们一哄而散,李澄亦喘着粗气,瘦小的胸脯一起一伏,他转向纪檀音和谢无风,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来,问道:“小纪哥哥,你身体好些了么?” 纪檀音点头,两人相顾无言一阵,他说道:“瞧你,现在也有模有样的了。” 李澄亦抠着指甲,慢慢低下头:“谁叫大哥不在呢……” 但他很快又扬起脸,撑起一个不太好看的笑:“我爹说,要带我去少林寺,拜方韶住持为师呢。” 谢无风温柔打趣:“难怪不认我这个师父了。” 李澄亦冲他吐舌头,又跟纪檀音挥手:“我去见翟小姐了,公谦老儿送来的药都在厨房里煮着,小纪哥哥,记得按时喝啊。” 说罢,他便急匆匆地走了,瘦弱的背影在小径上颠簸。 纪檀音看了很久,用力抓着谢无风的手,一言不发,只是叹息。 第71章 旧鬼哭 谁也想不到,翟映诗到雄图镖局拜访,竟是为了与李澄阳结亲。她一个人来的,满身缟素,头簪白花,孤零零地坐在敬德轩中,面庞依然清秀,却透着消沉的气息。 桌上的茶盏腾起袅袅的水雾,似乎是迷了眼睛,她往左侧别开头,于是看见了站在门槛外的李澄亦。 四目相对,彼此都是一怔。 “姐姐,”李澄亦吃力地跨过高高的门槛,对翟映诗微笑,“姐姐果真漂亮,难怪我大哥那般喜欢。” “澄亦,”翟映诗有几分生硬地念出对方的名字,“是吗?” 李澄亦点头,直勾勾地盯着她,慢慢地靠近,眼神坦荡而纯真。 翟映诗离开椅子,在李澄亦面前半跪下来,与他眉目齐平,试探着摸了一把他的头发。 李澄亦紧张地绞着双手,模样乖乖的,还带着一点怯意,又成了那个倍受宠爱的小少爷。 “姐姐,”他红着眼角问,“我能抱抱你吗?” 过了一盏茶功夫,翟映诗被带到主屋,与李从宁夫妇相见。 李从宁对儿子冤死一事不能释怀,虽知翟映诗也是受害者,但仍控制不住迁怒之情,没好气道:“你来干什么?”还责备李澄亦:“谁许你把她带进内院的?” “你声音小些吧,”谭凤萱从病床上支起身子,稍微将帐幔拨开一点,温和地问:“翟小姐,你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翟映诗向二人行了大礼,回答:“多谢伯母挂怀,如今我娘的左手已能活动了。” 谭凤萱点头,道:“你来镖局,有什么事?” 翟映诗三言两语将来意说了,忐忑地抬起脸,不敢看李从宁,只是咬着嘴唇,哀求地望着谭凤萱。 李从宁冷笑:“荒唐!你不过是猫哭耗子罢了,我儿子死了,死了!你嫁过来有何用!” 翟映诗不卑不亢,平静道:“伯父伯母年纪大了,我嫁过来,可以协理镖局,教养小叔子。” 李从宁张了张口,想要驳斥什么,最终哼了一声,转开了头。 谭凤萱沉思片刻,说道:“婚姻大事,并非儿戏,更何况是冥婚。澄阳之死,罪魁祸首并不在你,你无须赔上后半生。我们都是明白事理的人,也不愿耽误你日后的幸福。更何况,想必来这里是你的主意,你爹娘还不知情吧?” 翟映诗静默片刻,脸上显出倔强的神色,坚持道:“澄阳待我情深义重,我代他尽孝,也是理所应当。伯母不知,我已快三十岁了,情爱一事,哪还有什么指望。与澄阳结亲乃是我心甘情愿,望伯父伯母成全!事后我自会告知爹娘,他们一定不会阻拦!” 说完,磕了一个头。 李从宁粗声粗气道:“我可受不起!” 李澄亦将翟映诗搀扶起来,央求道:“爹,娘!” 谭凤萱将满头白发用一根木簪挽起,有些无奈地望着翟映诗,叹了口气:“翟小姐,我且问你,若澄阳还活着,你可会答应他的提亲?” 翟映诗犹豫地抿了抿嘴,诚实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愿意,”谭凤萱咳个不停,被丈夫强行按回床褥上,她从帐幔中伸出一只暗黄的手,轻轻摇了摇,“你回去吧。若愿意认我做干娘,不时过来看一眼,我倒很愿意,这结亲一事,还是算了。你也别气馁,年纪大了又如何?指不定,缘分还在后头呢。说到底,是澄阳与你无缘啊……” 她语带哽咽,李从宁也淌下泪来。翟映诗拜了两拜,捂着嘴离开了房间。 出了院子,她没头没脑地瞎走,眼前的景象模糊成一片,直到在花圃转角撞上了人,才仓皇地停下来。 “翟小姐,”纪檀音听闻恒山派搜到了夜魔踪迹,急不可耐地去找李从宁求证,没料到半路上遇到泣不成声的翟映诗。 翟映诗扶着一旁的石凳坐下,含糊地答应:“纪公子。” 纪檀音见她偏头躲避自己的目光,知道不便停留打扰,招呼过后就走了。 “是真的,”在主屋前的小院里,李从宁对纪檀音细说了搜捕夜魔与花月影一事的进展,“如今已能确定他们躲在太别山的华鼎峰中,洗砚山庄、紫松会两派弟子将山峰包围,明彪华发信给我,要我召集各路英豪,上山诛魔。” 纪檀音握紧拳头:“我也去!” “你……”李从宁停顿片刻,终究没有阻拦,只是叮嘱道:“你大病初愈,要当心身体。” “嗯。” 他们一个丧子,一个丧父,两厢对望着,无话可说了,只能作别。 纪檀音顺原路返回东厢,路过花圃时,见翟映诗还坐在石凳上发呆。他犹豫了一阵,默默走上前,在她身畔坐下。 翟映诗泪痕已干,呆呆地望着一个泥泞的脚印出神,那个狭长的浅坑里有许多被碾碎的落花和枯叶,肮脏粘腻,再不复夏日枝头上的风光。 “你是不是也恨我?”她问纪檀音。 纪檀音摇头。 “我对不起李澄阳,也对不起新菱……你认识新菱吗?” 纪檀音道:“不认识。” “你自然不认识,”翟映诗揉了揉眼睛,凄楚地一笑,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狂热、疯狂,“没几个人知道她,更无人提起她,以后还有谁会思念她……” 纪檀音沉默着。 翟映诗用衣袖抹眼泪,像绝望的人抓住一根漂浮的稻草,只管倾诉:“她对我,就像谢无风对你一样。” 纪檀音一愣,低低地“哦”一声。 “她以为我不明白,其实……她的眼神里……哪藏得住……” “那你呢?”纪檀音问,“你喜欢她,还是喜欢我大师兄?” “不知道、不知道……”翟映诗又哭起来,将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 她无法回到过去逼问自己答案,唯一确定的事情只有——再也不会有人爱她,她也不会再爱任何人。 纪檀音悄悄地走了。回到东厢房,谢无风却不在,问过丫鬟小玉,才知前头有人来拜访他。 谢无风在襄阳无亲无故的,纪檀音担心有仇家找上门,赶忙跟着去了。 结果来的竟是两个黝黑敦厚的中年人,手上满是茧子,自称是炼锋号铸刀厂【注】的师傅。他们捧上两只精铁所制的剑鞘,质地轻薄却坚硬,上面还镂刻着细细的花纹。 当初李澄阳砍断谢无风的花梨木剑鞘,谢无风开玩笑地索要赔偿,谁知李澄阳竟然当了真,四处托人打听,最后找到炼烽号,请他们精心烧铸了两副剑鞘,用来赠予谢无风和纪檀音。 其中一人道:“李公子的事情,江湖上都传遍了,他分明是受人陷害才杀了那名女子,最后却自刎身亡,实在是……唉。这等气节,我们佩服不已,紧赶着将剑鞘锻造出来,也算不负所托。” 谢无风沉默良久,从袖中摸出一两银子,说道:“有劳了。” 两位师傅不肯收受,作揖之后便匆匆离去。纪檀音换上崭新剑鞘,对着阳光端详一阵,漫无边际地想,若大师兄料到今日之景,会不会送他一柄杀人的利剑。 次日,李从宁、纪檀音、谢无风带着二十余名镖师出发赶往荆州,在城门口,遇到翟昱领着三十名玄刀门精锐也要上路。 曾打得头破血流的两方狭路相逢,尽管仍然暗潮涌动,却又生出一股令人悲痛的惺惺相惜。翟昱拍马上前,想与李从宁说两句话,解释他查清的真相——花月影在地牢的守卫中安插了朱月阁弟子,借着巡视的机会将匕首丢给李澄阳,唆使他自尽。 “李兄,”翟昱嗫嚅着,艰难地开口。 李从宁目不斜视,一夹马肚子,高喝一声“驾”,与他擦肩而过。 两日间,上百名侠客陆续从中原各地赶赴荆州,其中除了各大门派的精锐,便是武林中久负盛名的高手,甚至当年与纪恒齐名的几位前辈,也重出江湖,协力诛魔。 众人兵分两路,一路前去朱月阁逮捕花月影的同党及属下,一路则深入华鼎峰,与夜魔决战。 是日立冬,朔风凛冽,草木呜咽,景致萧索。恒山派一名女弟子在南边搜山,忽然被一股黑色煞气击中,当场丧命。众人急忙赶到,在及腰高的荒草之后,看见一个隐蔽山洞,夜魔守在洞口,衣衫破烂、双目无神,人不人鬼不鬼,模样可怖至极。 他脸上的面具和妆容有些斑驳,然而依然能够辨认出,那是纪恒的面貌。 一瞬间,纪檀音感到恨意暴涨,几乎要将身体撕裂。他流着泪拔出映雪剑,直冲上前。 夜魔为纪恒所伤,行动迟缓,真气也大不如前,只能凝出一头黑色的小狼,在身前变幻撕咬。 为尽量减小伤亡,年轻弟子留在外围掠阵,由李从宁、明彪华、翟昱、谢无风等二十余名顶尖高手站在阵中。 黑色煞气自夜魔手中流窜,所过之处割草断叶,细碎的叶片被卷进漩涡中,越转越快,锋利如刀,向四面飞散。 有少许的惊呼和哀嚎响起,幸而白桃溪一战后,各派弟子都有了防备,且此次诛魔的都是个中好手,伤亡并不严重。 谢无风以无常剑法压制夜魔行动,纪檀音、李从宁等寻隙而上,组成精妙阵法,有条不紊地向夜魔要害处攻去。足足鏖战了半个时辰,直至天地变色、万木齐哭,满山的野兽惊恐咆哮,夜魔终于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摇晃着血淋淋的身体跪了下来,随后身子一歪,重重地倒在地上。 十几把刀剑同时插入了他的胸膛。弥留之际,夜魔似乎恢复了一丝神智,他垂下手臂不再挣扎,眼眸固执地望向灰色的天空,一行浊泪缓缓而下。 “花月影!”李从宁用力拔出染血的长枪,将偷逃出洞口的女人拦下。 “别杀我!别杀我!”花月影尖叫着,满是灰尘的脸上,嘴角奇怪地抽动着,“你们杀了我,就永远找不到《至尊武学天书》了!我已研制出克服神智丧失的办法,真的,真的!你们谁救我一命,我一定告诉他!” 李从宁一脚将她踹倒,用颤抖的手举起长枪:“你害我儿子,我今日……” “她的命该我来取,”明彪华上前一步,“我山庄死了多少弟子!还有我这只手!” 花月影大张着嘴,惊惶地向四面张望:“真的,真的!我有办法改进至尊大法,谁练了就能一统天下!你们找遍朱月阁也不会有的,只有我知道!谁救我,我告诉他!” 纪檀音提着剑,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他麻木的脸上波澜不惊,只有眼中闪着一缕慑人的光,那是一把苦苦支撑、不肯熄灭的火焰。 周遭争论的声音逐渐降低了。明彪华、胡寒、李从宁等都不再言语,默认由纪檀音动手。 花月影还在绝望地求救,灰头土脸、丑陋狼狈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当初的风采照人。 谢无风不动声色地打量众人的反应,对花月影的这番鬼话,他们个个都表现得义愤填膺、不屑一顾,可谁知有没有人心生动摇呢? 他催促道:“阿音,快动手!” 纪檀音的右手轻微地发着抖,他扬起映雪剑,垂眸盯着那个抱住他小腿的女人。 “小纪,小纪,咱们姐弟一场……” 银光闪过。纪檀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见了被鲜血沾湿的鞋尖。 他又望向四周,面前的人神色各异,有的如释重负,有的茫然悲怆,他们都在说话,嘴唇一开一合,然而纪檀音听不清内容,耳边只有单调的风的呼啸。 他感到胸口发闷、头晕目眩,于是微微张开嘴呼气,试图把心中那股强烈的空洞感填满。 一只手抵在他的后背,然后将他揽进臂弯里,掌心微凉,那温度是他所熟悉的。纪檀音的肩膀松弛下来,他扭过头,真正平静地望着谢无风。 人群陆陆续续地散了,仅剩李从宁、胡寒、方浪等几个围攻夜魔的高手还在寒暄。翟昱有意与李从宁和解,见他态度冷漠,便作了个揖,带着玄刀门弟子离开了。 阴阳掌通柳奎背着手,慢慢走到夜魔尚未凉透的尸体旁,饶有兴趣地问:“你们说,这人到底是谁?能假冒玉山神剑,想来本身武功也是不低,只可惜成了花月影的傀儡。” 大家都有些好奇,方浪道:“想知道,扯了他的面具瞧瞧不就好了——怎么,还怕诈尸啊?” 通柳奎傲慢地冷哼一声,表情有些不自在,仿佛是被拆穿后的恼羞成怒。他在夜魔的尸体旁停顿片刻,弯腰飞快地撕下了人皮面具。 一张衰老、苍白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五官平常,除了左颊一块棕色胎记,并无其余特别之处。明彪华、胡寒等围拢上来,一一看过,都觉得面生。 李从宁正跟手下吩咐事情,无意间一瞥,整个人便是一惊。他快步走近,有些急躁地推开明彪华和方浪,蹙着眉头仔细辨认,良久,长叹一口气,用难以置信,又恍然大悟的语气道:“原来是他。” 胡寒问道:“什么人?李镖头认识?” “是朱月阁上一任阁主,花月影的师父。听闻六年前就病逝了,不成想竟被……”李从宁又叹了一口气。 人群静了片刻,不知是谁发出一句感慨:“大逆不道啊!” 这时,一股浓烟从华鼎峰的西北方向升起。在几十里外,历经数百年风雨的朱月阁被夷为平地,葬身火海。数人默默眺望着,神情冷肃。 不多时,明彪华、方浪、李从宁等人也拱手作别,相继离开了。华鼎峰上,只剩下纪檀音和谢无风两人。 “风大,”谢无风道,“咱们也下山吧。” 纪檀音点头,走了几步又回头望,只见夜魔刀剑穿胸,大大地张着嘴,血红的双眸还盛着一点浊泪。他踯躅一阵,最终抽出映雪剑,砍倒了一旁合抱粗的老树。 硕大的树冠倒下来,盖住了夜魔的尸体,纪檀音转过身,对谢无风道:“走吧。” 谢无风笑笑,他忽而忆起初见之时,两人在路边遇到一具死尸,纪檀音挥汗如雨,硬是挖坑将老者埋葬了。 如今,他遭遇了巨大的不幸,也深深体察过人世的残忍,褪去单纯青涩、变得坚毅成熟,竟然还怀有那份珍贵的慈悲。 这是谢无风所没有的,或许,这便是他爱纪檀音的原因。 第72章 立残阳 五日后,纪檀音回到玉山问灵峰。 半年不见,通往山顶的小路因为无人问津已被杂草淹没,纪檀音近乡情怯,加之睹物思人,在山脚徘徊不前。 谢无风知他心情忧郁,有意开解,指着草丛中一闪而过的影子,问:“那里是不是有只松鼠?” 纪檀音看了一眼,笑着点头:“应当是的,山里小动物多。” 他被谢无风的话勾起了回忆,话匣子打开了:“还有黄鼠狼呢!小时候,我们养了六只鸡,从半个巴掌大,还毛绒绒的小鸡仔养起的,我和二师兄一天几次地看它们、给它们喂食,结果却被黄鼠狼吃了!” 谢无风打趣:“你是不是哭了两个钟头?” 纪檀音有些赧然,腮帮子鼓着气,像两个柔软的泡泡,不情愿地承认:“我一整天都没吃饭,和二师兄做了几个陷阱,想要去抓黄鼠狼。” “抓住了没有?” “自然是没有,它们太狡猾了……”纪檀音说着说着,忍不住笑出声。 他们用利剑斩断灌木和杂草,牵着追风追月上山,一路上,纪檀音都用怀念而温柔的语气讲述童年趣事,低声絮语回荡在山岭之间。而谢无风则专注地听着,时不时揉一把他的脑袋。 伤痛并未逝去,但化成了更为坚韧平静、更有力量的东西,通过欢笑传递出来。 森林越来越茂密,山坡越来越陡峭,当那几间倾颓荒芜的木屋出现在视野中时,纪檀音的脚步明显一顿,活泼的表情也转为沉静。 他深吸一口气:“就要到了。” 为了转移心中涌起的不适,他轻轻撞了一下谢无风的胳膊,半玩笑半认真地叮嘱:“你可不许嫌弃屋子破烂。” “怎么会?”谢无风扬起眉梢,苦兮兮地辩解,“我是安贫乐道之人。” 纪檀音撇嘴,大不信任的样子。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在鸟雀的啁啾声中,慢慢接近那一片菜园。菜园是纪檀音的师娘还在时就开辟的,四周竖着篱笆,中间还扎着一个稻草人,自纪恒闭关至今,多日无人打理,青菜都起苔了。 纪檀音感觉呼吸有些困难,歇了一会,将马儿拴好,绕过菜园向前走去。 木屋前有一块空地,在靠近森林边缘的地方,一个瘦高的人影背对他们站着。 “二师兄!”纪檀音飞奔上前。 那人转过身,情绪也是十分激动,沙哑唤道:“小师弟!”他两手揪着上衣的边缘,好像兜着什么东西,这时手上一松,掉了一地。 纪檀音扑上去和他拥抱,再分开时,彼此眼圈都是通红的。 “你——”孔玉临欲言又止,纪檀音却突然跳起来,慌乱地倒退几步,指着脚下的白骨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孔玉临指了指身后,那里本来是一座坟包,如今被人挖成了大坑,掘得又深又阔,里面安放着一具眼熟的、做工精致的棺材。 “这不是师娘的坟吗,坟呢?师娘的棺木呢——”倏然,纪檀音话音一顿,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堆散乱的白骨。 孔玉临痛心疾首:“我回来时,师娘的坟已被毁了,白骨撒得漫山遍野……想来是当初师父遭人诬陷,有人上山寻他,找不见,便将师娘的坟墓掘了以泄愤。” 纪檀音握紧拳头,牙关发颤,问道:“知道是谁干的么?” 孔玉临摇头:“查不出。好在我翻遍问灵峰,已将遗骸找齐了。如今师父也……正好将他二人合葬。” 他蹲下去收捡白骨,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纪檀音说道:“师父临终时,还记挂着你。” 孔玉临不看纪檀音,一个劲用衣袖擦眼泪,喉结上下起伏,吞咽个不停。纪檀音安静地陪着师兄,不知为何,他虽仍觉得悲痛,却做不到如对方这般失态大哭了。 良久,见孔玉临的情绪回归平稳,纪檀音问:“当日情形,熊镖头都告诉你了吧?” 孔玉临点头。 “我已亲手诛杀花月影,师父的仇报了。” “我知道。”孔玉临兜着师娘的遗骸站起来,纪檀音取过一旁的木匣子,师兄弟二人小心翼翼地将白骨装好,覆上丝绸,盖上盖子,然后放在纪恒的棺木旁边。 他们站在深坑前,长久地沉默着。纪檀音看到坑旁树着两块石碑,边缘锐利,雕刻的字迹里还有石屑,知道是新做的,忍不住问:“这是怎么回事?” 纪恒不喜欢虚名与浮华,早些年就吩咐过徒弟们,丧事一应从简,不立碑、不设牌位,因此这两块石碑必定不是孔玉临的主意。 孔玉临道:“翟门主和李镖头各送来一块,也不知是不是约好的,倒也能凑个对子。” 只见两块石碑上分别刻着四个大字:侠肝义胆,流照古今。 谢无风绕着木屋走了几圈,见师兄弟二人还在发呆,咳了一声:“堆坟,需要我帮忙吗?” “哦,”纪檀音这才想起他把谢无风丢下了,歉意地咬了咬嘴唇,拉着孔玉临介绍道:“这是我二师兄孔玉临,这是无常客,是我的……” 他犹豫着,不知如何措辞,孔玉临打断道:“你不必解释了,我都知晓。再说,师父都不曾反对,我又如何有二话。” 说罢,对谢无风拱手。 纪檀音有些讪讪的,他并非害怕承认自己与谢无风的关系,只是直到此时依然弄不清楚,他们到底算是什么。 谢无风还了礼,仔细打量孔玉临。此人身量高、肤色黝黑,或许是在西域待得久了,面貌显得较为粗犷,身上散发着古怪的药草味道。一想到就是这个明显未经过风月的青年偷偷告知纪檀音那档子事,还叮嘱他“一个月只能弄一次”,谢无风不由得有些想笑。 孔玉临性格内向,被谢无风看得尴尬,清了清嗓子,道:“天色不早了,咱们填土吧。” 第一铲土是最难的,等了很久才抛下去。后来,生涩的动作渐渐变得流畅,尽管仍旧满含热泪,但他们都克制着,没有人停下来。 师父、师娘,纪檀音在心中默念,安息吧,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搅你们了。 当夜,他们就歇在那几间破败的木屋里。孔玉临洒扫房间,纪檀音抱来木柴,蹲在灶前烧火,铁锅里煮着咕嘟冒泡的粥。 谢无风是客人,无所事事地坐在油灯旁,打量着屋内简陋的陈设。在一个积满灰尘和蛛网的角落里,他还看见几颗脱落的牙齿。 “是我小时候换的牙,”纪檀音怪不好意思的。 就这样,漆黑的问灵峰上添了一座新坟,而小木屋的油灯依然执著地亮着。这几间看似破烂的屋子,竟一直挺立不倒,到如今还在为后辈遮风挡雨,不能不让谢无风感到动容。他围着木屋走走停停,像做寻宝游戏一般,在许多角落发现了纪檀音成长、生活的痕迹。 他们在问灵峰上住了十日,纪檀音和孔玉临轮流为纪恒守灵。每天夜里,当万籁俱寂,灯火熄灭,属于山林的寂寞便格外地突显出来,那是没有一点烟火气、穿梭在沙沙风声中的,最深沉辽阔的寂静。 第十日,谢无风用火石点燃一根树枝,举着火把来到纪恒的坟前。纪檀音背靠大树,抱膝而坐,看见火光转过头来,问谢无风:“你怎么不睡?” 谢无风将火把插入松软的泥土里,说道:“你不在,我如何睡得着。” 纪檀音满心愧疚:“山上的日子比外面清苦,你是不是不习惯?” “不是这个,”谢无风解下外袍披在纪檀音肩上,他看起来颇为苦恼,几次欲言又止。 纪檀音虽不解缘故,但却赤城地望着他,耐心地等待着。 “阿音,”谢无风轻呼一口气,“你今后如何打算,可有想过?” 纪檀音一愣。 他忽而顿悟,那天诛杀花月影之后,内心的空洞感由何而来。 “今后”,他不是没想过,事实上,在离开问灵峰之前,他总爱做梦。他畅想的是快意恩仇的江湖、五光十色的京都、鲜衣怒马的男女,然而亲身走过一遭,又经历了至亲之人的离去,才明白人世之波澜诡谲、变幻无常。 一切都变得很飘渺,他还能到哪去,还能抓住什么?纪檀音想不出,偏头看谢无风一眼,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心事重重。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忐忑地问:“你……是不是想离开问灵峰?” 谢无风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否认。 纪檀音心中五味杂陈,一股无法派遣的失望攫住了他,但经历了这许多事,他已不再像以前那般任性了,盯着跳动的火焰,故作无所谓:“你想走便走,我又不会拦你。” 谢无风道:“我想回赤尾屿。其实这一趟南下,本就打算回乡。我师父年事已高,也是孤身一人,我该回去照看他。” 赤尾屿……纪檀音低下头,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心神不定地乱画,遇见谢无风之前,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还是谢无风告诉它,那是海上的一个小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师父还……”他顿了顿,“我以为……” 谢无风很少谈及自己的事,纪檀音一度以为他的师父已经故去,没料到还在人世。 “还活着,不过也快到古稀之年了。他脾气怪得很,”谢无风笑着觑纪檀音,“你们两个应当非常合得来。” 纪檀音胡乱勾画的线条停了下来,他有点不明白谢无风这话的意思,含糊地“嗯”一声。 “你愿意跟我一道去吗?” “啊?”纪檀音心口微热,他看着面前的坟堆,耳边是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的心跳声。良久,他回答:“不了吧,我师父尸骨未寒,又没有子嗣,按民间的习俗,我得为他守孝三年。” 谢无风不作声,火把燃尽了,黑暗重新笼罩了森林。 “但你得回去!”纪檀音慌张而又坚定地说,“你不能待在问灵峰,人生没有几个三年,你回去陪你师父是对的……” 谢无风愠怒地打断他:“那你我呢?我们又有几个三年?我问你,孝期过了,你又怎么办?终老在玉山吗?” 纪檀音讷讷道:“孝期过了,我再去找你。” “三年可不短,”谢无风发了一通火,稍微痛快了些,嗓音变得松弛而慵懒,故意刺激他,“那我要是喜欢上别人了怎么办?” 纪檀音捏断了手中树枝,语气又怒又急:“你——谢无风!你怎能这样?” “我逗你的,”谢无风将他抱住,不顾纪檀音气愤的抵抗,在他柔软的嘴唇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末了,附在耳边讲悄悄话,“武林大会的前一日,我见过你师父。他问我是你什么人,我回答他,是有情人。临终时他将你托付给我,说明已同意我们在一起。” 纪檀音停止挣扎,呼吸绵密地吹在谢无风脖子上。 谢无风轻声道:“你应当了解你师父,若他还活着,怎会忍心让你困在深山里,受那些繁文缛节的束缚。” 纪檀音沉默了好一会,推开谢无风的怀抱,脑袋一点点耷拉下来:“师父不忍,是师父的心意。我守孝,是我的心意。” 谢无风皱眉,话到了嘴边,变成一声无奈而低沉的叹息。 “既如此,那我就不强求你了。” 第73章 平生意 后半夜,纪檀音一直神思恍惚,杂念缠身,他在师父的坟前坐着,感觉身体里有许多东西在骚|动流窜,发出呼呼的响声,使他不得不减缓呼吸,怕被谢无风听见,也怕打破深沉而宁静的夜。 谢无风就坐在他身边,但两人几个时辰都没有交谈,各自想着心事。 一不留神,天竟然亮了。 小木屋的烟囱里升起了炊烟,清粥的香气淡淡地弥漫。早晨露重,纪檀音吸进一口冷空气,麻木的头脑清醒了些。 “你快去收拾包袱吧,早些下山。追月拴在菜园外的桩子上,我给他喂点好的去。”他试图站起来,因为坐久了腿麻,歪歪扭扭地往后栽倒。 谢无风扯住他的腰带扶了一把,纪檀音站直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小白眼狼。”谢无风起身,拍干净衣衫的泥土,抻了抻布料上的褶皱,动作粗暴,明显在迁怒。 他回屋收拾东西,偶尔从窗缝往外看一眼,纪檀音站在菜园边,背对着他,正温柔地抚摸追月的脑袋。 “饭好了。”孔玉临探头进来,说完这句话,又飞快地退了出去。 他性子孤僻又慢热,虽和谢无风相处了几天,见面时依然束手束脚,不到万不得已不开口,平时不是给师父守灵,就是钻在屋子里,对着厚重的书籍勾勾画画。 谢无风答应一声,低着头系包袱。 片刻后,孔玉临的脑袋又伸进屋里,低声问:“你在做什么?” 谢无风道:“我要离开问灵峰了。” “哦。”孔玉临点点头,走了。 院子里,纪檀音絮絮叨叨地跟追月说话,马儿听不懂他的叮咛,但乖顺地任他梳理鬃毛。 “遇见谢无风打不过的人,你就拼命地跑,知道吗?” 追月嘶鸣一声。 纪檀音知道自己的行为蠢透了,但他实在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继续自言自语:“你不要紧张,他很厉害的,大部分时候都能赢,就怕对方人多……” 马儿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蹄子刨着土。纪檀音叹息一声:“算了。” “师弟!”孔玉临喊他。 “二师兄,”纪檀音拍拍马头,走到孔玉临身边,“何事?” “你要走也不与我知会一声,”孔玉临把一个黑色的小布袋塞到他手里,“这里一点碎银,你拿着路上花销。” 纪檀音呆住了,先看向手里的钱袋,又猝然抬头,盯着孔玉临:“二师兄,谁说我要走?” “他走你不走,”孔玉临露出不解的表情,“为何?” 不待纪檀音回答,他恍然大悟:“你们吵嘴了?他欺负你了!”语气言之凿凿,义愤填膺,“我找他算账去!” “二师兄,”纪檀音哭笑不得地拉住他,“你连我都打不过。” 孔玉临脸上显出一丝憋屈,不过他很快释然了:“那你为何不跟他去?” 纪檀音解释道:“他要回去看望他师父,我留在这里,和你一道给师父守孝。” “可是……”孔玉临拧起眉,看向远方山峦,口中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沉吟不语。 最后,他像是想明白了,严肃道:“檀儿,你该和他一起去。我们三人中,你陪伴师父的时间最长,是最孝顺的一个。大师兄就不提了……我呢,十五岁剑法初成就下山游荡,四处寻访古籍,学习制毒,少在师父膝前尽孝,本以为日子还长……” 他吸了吸鼻子,续道:“何况,你生性活泼爱闹,不该困在这山野。” “那你呢?”纪檀音反问,“你四处跑了这么多年,就肯安定了吗?” “我又不是乱跑!”孔玉临觉得被师弟看扁了,“我是按照古籍的记载,去寻访失落的机关暗器和毒药配方。再说,我本来也不爱和外人打交道,这番回来,正好留在问灵峰中,做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写书。”孔玉临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名字都想好了,《河西异闻录》、《历代机关考》。” 纪檀音觉得惊讶,转念一想,二师兄从小就喜欢钻研这些古怪东西,有此志向也不足为奇。 不过,这倒提醒了他一件事,他抓住孔玉临的手腕,急切地问:“二师兄,你此番去西域,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妖木之毒?” 孔玉临点头,疑惑地看着纪檀音:“此毒甚是厉害,但十分稀有,当地人都不太了解,你怎会知道?” 纪檀音很激动:“你能解吗?” “倒是听说过一个方子,不知可不可行。我没有遇见过中此毒之人,无法试验。” “你试试吧,”纪檀音摇他的手,满脸央求,“不管有没有用,先制一副出来!” “哪有这么容易,我至少得研究月余。”孔玉临问:“是谁中了毒?” 纪檀音迟疑片刻,说了实话:“谢无风。” “不可能!”孔玉临不信,“你知不知道中这毒是什么后果?浑身僵硬,不能自理,除了眼睛能活动,就跟尸体一般!” “我知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话未说完,谢无风收好了包袱,从木屋中走了出来。纪檀音停下话头。 “你,”他心跳得很快,声音干涩,傻傻地问,“你不用早饭了么?” “不用。”谢无风走到马桩子边上,解追月的缰绳。 纪檀音与孔玉临对视一眼,神情忐忑又无助,他慢吞吞地走到谢无风边上,也不敢伸手拉他,生硬地叮嘱:“路上小心。” 谢无风将路途中的危险大肆渲染,还故作满不在乎:“去赤尾屿要过海,风浪极大,说不定我就死在海上,有去无回了。” 纪檀音本就忧心忡忡,听了这话更是方寸大乱,差点开口乞求谢无风不要冒险。好在他还有一丝理智,勉强压下难过,劝道:“不会的。” 谢无风看着他在阳光下浅淡的、微微张开的嘴唇,再一次举了白旗,他略带粗鲁地将纪檀音按进怀里,掐着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孔玉临一直专注而疑惑地望着谢无风,思考为何此人身中剧毒仍行动如常,不提防他突然和师弟缠绵起来,吓了一跳,急忙转开视线。 喘息声在幽静的林子里传得极远,孔玉临满脸通红,脚下慢慢朝木屋倒退。 “放心吧,”谢无风终于松开纪檀音。他不再多言,跃上马背,收紧缰绳。 纪檀音脸上还带着激吻后的潮红,他迎着明亮的阳光,看见谢无风衣袂飘飘,绝尘而去。 “等等我!”他愤恨地跺脚,追上去,跑起来,“等等我,我跟你去!” 早该答应的,孔玉临郁闷地腹诽,方才就不会有那出淫|声浪语了…… 纪檀音简单地收拾了行装,从钱袋里倒出一半碎银,递给孔玉临,说道:“二师兄,多谢你,这一半银子,你留下。” 孔玉临没有推辞,把纪檀音拉到一边,塞给他几颗丸药,提醒道:“事事小心,他若对你不好,千万不要忍气吞声,这几粒都是剧毒,化在水中无色无味,保准让他生不如死。” “谁要这个呀,”纪檀音将毒药还给他,简要说了谢无风修习《火阳经》及《散功大法》的内情,恳请孔玉临费些心思,调制妖木之毒的解药。 孔玉临不敢说大话:“我也没有把握,试一试吧。” 纪檀音谢过他,便去跟纪恒告别。 山上气候湿润,不过十几日的功夫,坟头上已东一丛、西一丛地冒出青色嫩草。 纪檀音心中一阵酸楚,他跪下来,叫了句“师父”,四肢僵硬,紧张而愧疚。 “扑通”一声,谢无风撩开衣摆,也直挺挺地跪下了。 “你做什么?”纪檀音小声问。 谢无风坦然地看着他:“拜高堂啊。” 纪檀音觉得他简直是在胡闹,但谢无风笑着牵住他的手,恭恭敬敬地给纪恒夫妇磕了个头。 纪檀音被他拽着,连忙俯下身,额头触在茸茸的绿草上,又痒又软和。 三叩首之后,两人站起身,谢无风低声许诺:“前辈放心,我会把阿音照顾好的。” “师父、师娘,”纪檀音想了好一会,郑重说道,“我一定会回来看望你们的。” 孔玉临把追风也牵到房前来了,两匹马儿亲热地互相啃咬,低低地嘶鸣。 纪檀音抱了抱他:“二师兄,我走了,你多保重。” 谢无风也作了个揖:“这些日子打扰了。” “你,”孔玉临似是想对谢无风说些威胁的话,最后改了口,道:“你们也保重。” “知道啦。”纪檀音跨上马背,猛拽缰绳,追风长嘶一声,跟在追月后面狂奔起来。 清凉的风吹在身上,那样急、那样快,一瞬间,所有的阴霾似乎都被带走,消散在这天地之间。 过了一会,纪檀音回头看去,孔玉临已成了个小黑点,而伴随他长大的木屋,也已遁入郁郁葱葱的森林之中。 “谢无风,”纪檀音道,“你给我讲讲赤尾屿吧。” 赤尾屿很远,要一直走到陆地的最南边,然后坐船,漂流五六个时辰才能到。那是个与问灵峰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习俗。谢无风信手拈来,讲得有鼻子有眼,纪檀音辨不出真假,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总之,这一路他们走得格外从容,一边游玩一边南下,见闻颇多,乐趣无穷。谢无风不再打家劫舍,但挥金如土、贪图享乐的作风却没改变——全赖他们借宿芙蓉苑时,汤蓉秋赠了一包银子。 紫荷姑娘依然是芙蓉苑的头牌,半年不见,越发明艳动人。她对纪檀音不能忘情,又请他去房里小坐攀谈。 对方盛情难却,纪檀音一筹莫展。谢无风大度地表示不在意,鼓励纪檀音去赴约,暗中却盘算着在床笫间找补回来。纪檀音对他的坏心思一无所知,一脸歉疚地去了。 汤蓉秋留下谢无风说闲话,含笑问:“修成正果了?” 谢无风撇嘴:“还差点。” “怎么,不合适?” 谢无风凑近了,冲汤蓉秋耳语:“有春|药吗?” 汤蓉秋翻了个白眼,将手帕扔在他脸上。 二人谈了一阵往事,汤蓉秋忽然道:“对了,有传闻说当今圣上得了怪病,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你知道吗?” 谢无风道:“不关心。” 汤蓉秋慢悠悠地喝茶,余光瞧着谢无风,貌似不经意提起:“我还听说,卫阳王随侍在侧,衣不解带地照料圣上,也染上了病。” 谢无风嗤笑:“可真是兄弟情深。” 汤蓉秋见状,识趣地换了话题。 当晚,纪檀音和谢无风就歇息在紫荷姑娘隔壁的房间里。谢无风审问他:“说什么了?” “就是寒暄,”纪檀音老实回答,“紫荷姑娘给我唱了个曲儿。” “哟,还唱曲,”谢无风的语气酸溜溜的,“什么曲儿,你唱来我听听。” “我不会,”纪檀音看出谢无风是在故意刁难他了,“明日叫紫荷姑娘也给你唱一遍。” “我又不是你,哪里请得动芙蓉苑头牌啊?” “不是你让我去的么?”纪檀音小声嘀咕着,见谢无风黑着脸坐在床沿上,哄道:“别生气了。” “你过来,”谢无风勾勾手指,待纪檀音毫无防备地靠近后,他箍着纪檀音的手腕,把他抛在龙凤床上,紧接着压了上去。 吱呀吱呀的响声,想必那头的紫荷听得一清二楚。 纪檀音咽了一口唾沫:“干什么呀?”他能感觉到谢无风的欲望,这让他血气方刚的焦渴身体也跟着颤栗起来。一路上这种僵持发生过多次,但纪檀音念着尚在孝期内需要戒淫,一直苦苦抑制。 “看过春|宫图吗?”谢无风和他鼻尖抵着鼻尖,低沉而缓慢地发问,热烘烘的呼吸充满引诱。 离得太近了,纪檀音觉得心慌,不停地眨眼:“我才不看这种不正经的东西。” “哪里不正经,”谢无风在他眉毛上吻了吻,“这里,”又亲他的鼻尖、嘴唇,“这里,”一路往下吮咬他的喉结,“还是这里?” 纪檀音急促地喘息,两只手欲拒还迎地搂着谢无风的脖子,很快,谢无风从他松弛的怀抱中溜走了,像泥鳅一样滑下去,解开他的外袍,啃咬他的乳尖,舔他的肚脐。 “谢无风,”不知是因羞怯还是着急,纪檀音的眼角变成了玫瑰色,还覆盖着一层水汽,他迅速地吞咽着唾沫,话音里带着哭腔,“你别弄了... 房间里燃着几支大红烛,它们往日里默不作声,不知怎么地,今天却发出嬉笑,成片的,嗡嗡的,好像梦境一般缭绕着房梁。 纪檀音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他的感官因为极致 愉悦而变得敏锐,总之.. ..当谢无风解开他的裤带,用温暖的口腔含住他的时候,纪檀音哆嗦着,耳边全是混乱飘渺的杂音。 那些声音各有各的韵律,每个都固执地不肯迁就,吵吵嚷嚷的,纪檀音躺在那里,像一摊泛起涟漪的春水,接受着属于春天的各色聒噪。 他泄了以后,失神地张着嘴,盯着帐幔顶.上鸳鸯戏水的纹样发呆。谢无风潦草地擦了把脸,稍微支起身子,打量着衣衫不整的纪檀音,随后,他用手指沾了些纪檀音小腹上溅染的白浊,顺着他的大腿根往幽深处探去。 纪檀音的肤色比初见时黑了一点,但还是很诱人,他双腿笔直,肌肉的线条匀称而流畅,看得人心 火旺盛、邪念四起谢天风用膝盖将这双漂 亮的腿顶开,粗糙带茧的手摸到了柔软而紧致的入口,摸索着探了进去。 "唔! "纪檀音不适地挣扎了一下,他慢慢地垂下目光,有点委屈地盯着谢无风。被深吻过的嘴唇鲜艳而湿润,在灯光下显出美好的形状。因为紧张,他总是不自觉地想要合拢双腿,这动作使得肌肉抽动,连带着穴|口收缩,最终弄巧成拙化为引诱,一下一下吸附着谢无风作乱的手指。 在近三十年的生命里,谢无风头-回感到自己的情欲暴烈地燃烧起来,他急色地褪掉衣物,热切地与纪檀音肌肤相贴,--边亲吻他,一边开拓他的身体。 纪檀音软绵绵地任他攻掠,只在谢无风的大家伙代替手指捅进来时,吃痛地咬了他一-口。 “不疼,不疼,”谢无风的舌头在他口腔中乱搅一番,把纪檀音亲得气喘吁吁、浑身瘫软,然后才深深地挺动起来。 纪檀音攀着谢无风的肩膀,难耐地忍下呻吟,芙蓉苑的隔音极差,他可没忘记隔壁房间的紫荷姑娘。 谢无风不满他的分心,撞击得越来越猛烈,好几次,纪檀音光裸的脊背在丝绸床单上摩擦出奇怪的响动,至于那不甚结实的木床,更是不堪重负地发出嘎吱声。 纪檀音在粗重喘息的间隙,一个字一个字地蹦: “你慢些..... ." “快活吗?”谢无风问他。.......... 纪檀音再也压抑不住,发出一声悠长而高亢的叫声,随后自暴自弃一般,放任自己投入到这场情事当中去,他缠着谢无风的腰,一个劲索吻。 汗水濡湿了彼此的发丝,饱胀的情欲在狭小的、甜香的房间里蒸腾。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同时发出一声闷哼,嘎吱作响的龙凤床安静下来。 谢无风长长地出了口气,餍足而慵懒地靠在墙上, 捻起纪檀音一缕发丝 ,轻轻撩拨他红肿的乳|头。 “阿音”,他哑声呼唤。 纪檀音有气无力,既爱且恨地瞪他一眼,不知他又有什么鬼话要说。 谢无风却只是笑了笑,温柔的眼里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 “我爱你。” 片刻后,嘎吱声又响了起来。 第74章 笑红尘 他们在芙蓉苑住了几日,连房门也未曾出过,大部分时间都腻在床上,交颈缠绵。 纪檀音初开荤腥,谢无风食髓知味,那事做得毫无节制。到了启程那天,纪檀音推开门,在回廊上遇到紫荷姑娘,面皮登时就红了,简直无地自容。紫荷楚楚可怜、又带点哀怨地望着他,但终究没说什么。 谢无风厚颜,搭着纪檀音的肩膀,漫不经心道:“紫荷姑娘,听阿音说你那天给他唱了个曲儿,甚是好听,不知我是否有耳福?” 紫荷屈膝一福,不置可否道:“谢公子抬爱了。” 收好包袱,谢无风与纪檀音来到妓|院前厅,叫了几个酒菜。汤蓉秋陪他们用饭,赠了一包金银。 纪檀音推辞,谢无风却坦然地收下,还劝纪檀音:“留着吧,谁知道她这芙蓉苑能开到几时。” 汤蓉秋啐他:“呸,乌鸦嘴,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 谢无风道:“你遇到良人,关了芙蓉苑双宿双飞去了,怎么不是盼你好?” 他们插科打诨之时,二楼高台上架起一扇屏风,须臾,一个身影款款而来,在屏风后面落座了。 两个花样容貌的婢女捧着香炉、丝帕,一左一右地立着,身姿婀娜。 满座的客人喧哗起来:“哟,紫荷姑娘来了!” 琴音响起,喧嚣散去,只剩溪水般清澈的旋律回荡在芙蓉苑中。紫荷有一把好嗓子,婉转而不尖锐,低哑而不媚俗,谢无风不讨厌,也谈不上喜欢。她连唱几曲,皆是些离情别意、闺阁相思,咿咿呀呀的,谢无风觉得没趣,对纪檀音道:“瞧瞧,唱给你听呢。” 纪檀音撑着额头昏昏欲睡,他昨晚被折腾狠了,谁料罪魁祸首不仅不愧疚,还要跟他吃飞醋,让他好不气闷。 宾客捧场,频频叫好,紫荷起身朝四面致意,复又坐下,指尖在弦上飞快地一划,连续弹出好几个激烈的音符。 琴声骤变,如飞流直下,气势千钧,与先前的柔婉凄恻全然不同,几经波折之后,旋律又归于沉缓,让人的心情也随之凝重起来。纪檀音坐直了身体,谢无风也难掩讶异,汤蓉秋瞧见了,问:“好听么?” 谢无风一时不答,只听紫荷唱道:“风萧萧,雾茫茫,芳菲散尽,枝上结秋霜。故人夜访皆成鬼,恩怨两消,道不尽荒唐。情真真,意切切,身在姑苏,心欲至黄粱。剑断西风刀映雪,红尘笑忘,换一坛佳酿。” 歌声和琴声纠缠着,嘈嘈切切,到最后一句,琴声顿收,只有空旷的余音绕梁。 谢无风这才问:“什么曲儿,她写的?” 汤蓉秋道:“她怎写得出来,是民间最近流传的曲子,也不知作者何人。” 纪檀音还沉浸在乐声中,喃喃道:“好听。” 这首曲子确实流行,江南江北都在传唱,谢无风和纪檀音一路南下,总有那悲切又旷达的旋律陪伴左右。 冬至那日,他们抵达了福州府地界。又过了两日,到了海边一座小渔村。 此地的风物已与问灵峰大不相同,当地人喜食海鲜,虾蟹之类是饭桌上的寻常之物,纪檀音从北方来,又一直生活在深山中,自是前所未见,感觉新奇至极。有一道醉蟹,最为鲜美,他品尝之后,动作笨拙、不太文雅地啃光了,甚至红着脸央求谢无风,能不能再来一道。 谢无风骗他:“一两银子一只呢,还吃么?” “这么贵!”纪檀音咂咂嘴,舔去唇上的酱汁,失望又可怜,“那算了吧。” 谢无风笑得前仰后合。 不止饮食,沿海的房舍式样、气候特点也与中原不同,这里虽是冬天,气温却不低,天总是蔚蓝,阳光明亮刺眼,街市上来往的男女穿得甚是单薄。 纪檀音走马观花、目不暇接地看风景,不像初次离开玉山时那样激动而充满幻想,但依然抱着对新奇事物的期待。 有时候,他会没头没脑地说,也不知师父见过没有,或者,大师兄一定喜欢这个。 谢无风从不多言,只是陪着他,等他的情绪慢慢平复。 “海呢?”进了梁家村,纪檀音左顾右盼,他能闻到咸腥的海风,但还看不见传说中的无边汪洋。 “不急,”谢无风下了马,跟村口路过的渔民打听一个叫作“梁慎宏”的人。 那人挺机灵,眼珠子一转,低声问:“公子是要运什么?宏爷老了,不顶用!你跟我说说,我帮你送,价钱好商量!” 谢无风摇头:“你不行。” 那人不服:“嘿,我还不信了,你要往哪儿去?” “赤尾屿,”谢无风微微一笑,“你能去吗?” “这——”对方嚣张的气焰霎时熄灭了,抬手随便一指,“最里头青色屋顶的三层小楼。”说罢灰溜溜地走了,嘴里还嘀咕,到赤尾屿那般凶险,谁肯去啊。 纪檀音问:“你认识这个梁慎宏?他是什么人?” 谢无风道:“一个打渔的,也是船夫。能够在赤尾屿和陆地间来往的,就他一个。” 赤尾屿附近的海域暗礁密布、风浪大而急,许多渔民不愿冒险,只有梁慎宏几十年如一日地在两地之间往返,一叶扁舟摇摇晃晃,给孤岛上的居民带去属于“外面”的消息。 纪檀音由衷称赞:“他是个善人。” 谢无风不置可否,叹息道:“他也老了。” 他们按照先前那人的指引,寻到了梁慎宏的住处。小楼前盘腿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精瘦少年,猴子一样敏捷,豹子一样警惕,戒备地望着二人,操着土话问:“干什么的?” “小梁春,”谢无风上下打量他,言语间也带上乡音,“不认识我了?” 梁春先是一愣,随后从泥地上跳起来,兴奋道:“谢叔!你回来啦!” 谢无风闪身一躲,避开了梁春刚捏完泥人的脏兮兮的手,问:“你爷爷呢?” “爷!”梁春扯着嗓门,头也不回地喊,明亮的眼睛紧盯着和他年岁相仿的纪檀音,很是热情,“你面生,外地的吧?” 纪檀音点点头,他本不欲和梁春攀谈,奈何对方一个劲地追问,从哪里来,去过京都吗,如今北方的旱灾到底有多严重,大量饥民南迁是真是假,朝廷是不是又要封海了。 纪檀音应对得捉襟见肘,许多情况他也不了解,只能以自己的亲身体验给个囫囵的答案。梁春听得很认真,频频点头,目光中流露出向往。问过纪檀音的年纪后,他很羡慕地感叹,你不过比我大了几岁,已经独自一人闯荡了,我也想去外面,偏生家里长辈都不让!还抱怨,他们非要我接替爷爷,掌管去赤尾屿的航线,好生无趣…… 纪檀音诚恳地听他絮叨,有种时间错乱的恍惚感。他想起了半年前的自己,那时候在问灵峰上,他也是整日胡思乱想,憧憬着外面的世界。 对那时的他而言,梁家村是“外面”,而对于如今的梁春而言,问灵峰是“外面”。总之,他们都在遥远的地方渴望着彼此的生活,有时太过沉迷,竟忽略了当下的日子。 几声咳嗽响起,梁老爷子走出屋子,他眼神清明,行动如风,颧骨高高凸起,瘦削的双颊上布满斑点,虽然老迈,但称得上精神矍铄。 “谢无风,”老头子眯起眼,中气十足地问,“是么?” “是我,”谢无风问,“梁伯,我师父给我带过口信没有?” “三个月前有一封,”梁慎宏招呼他们进去喝茶,不满地训斥,“你这小崽子,三四年也不回去看看他!” 纪檀音头一次见到有人喊谢无风“小崽子”,还这般明目张胆地斥责他,觉得新鲜极了。 谢无风恬不知耻,笑嘻嘻地回答:“我师父看见我就闹心,我有自知之明,少去给他添堵。” 进了房门,梁春像只陀螺一样繁忙,在小楼里跑前跑后、上窜下跳,过了一阵,他端出三四盘果品,招呼他们吃喝。 “谢叔,”他问谢无风,“这次回赤尾屿,你要留多久啊?” “我打算长住,毕竟师父年纪大了。”谢无风看向纪檀音征求意见,结果发现他正疑惑地盯着一只凤梨。 梁春又问:“那你成亲了吗?” 听见“成亲”两个字,纪檀音回了神,不太自然地坐直身体,警告似的盯着谢无风。 谢无风笑了,余光轻浮地瞥他一眼,随意道:“成了。” “是谁啊,我认识么?”见谢无风点头,梁春便掰着指头数起了赤尾屿上的漂亮姑娘。 没等他猜出个所以然,梁慎宏去而复返,将一封折叠成方形的信递给谢无风,随后背过身去,剧烈咳嗽。 谢无风接了,不太温和地关心道:“你这身体还好吧,我还打算过海呢。” 梁慎宏老神在在的:“放心,死不了。” 谢无风展开信纸,见纪檀音微微仰着头,很关注的模样,便侧过去与他一起看。 黄纸上只写着短短两行字:“不肖劣徒谢无风,为师病甚笃,不日归西天,速回收尸。” 纪檀音看完,掌心冰凉,六神无主。他记得梁老爷子的话,信是三月前送到的。那就是说,若当初谢无风没有和他一道去襄阳,进而卷入后面的阴谋,此时应该早就到了赤尾屿,在师父床前尽孝了。 他紧张地说:“过去这么久,也不知道你师父如何了……” 却见谢无风极其镇定地将信纸折了两下,揣进怀里。他嘴角挂着笑,无奈中透着微妙的嫌弃:“骗人的,这老头儿。” 纪檀音不信,仍是一脸忧色,谢无风解释道:“笔力遒劲,哪像病重的样子。” 纪檀音翻出信来,仔细看了一遍,将信将疑。 “不必担心,他就爱恶作剧。”谢无风说完,顿了片刻,露出惭愧之色,“不过我的确很久没回去看他了。” “梁伯,”他问梁慎宏,“什么时候能走?” “得看天,看风浪势头。今日不行。” “今日就歇在我们家,”梁春很兴奋,“给我讲讲北边的事!” 谢无风嫌他聒噪,拉着纪檀音跑了:“带你看海去!” 他们循着浪涛声,逆着海风的方向,来到出海口,看见了一片广阔无垠的水。 这日天色阴沉,海水并非纪檀音想象中的碧绿,而是暗淡的灰蓝色,被躲在远方天际线的巨手推动着,一浪接一浪打在岸边突出的礁石上,发出“轰、轰、轰”的闷响。 谢无风问:“怎么样,失望吗?” 纪檀音摇头,他说不清心里的感受,只是看着、嗅着,甚至蹲下来握住浪花。 谢无风指着西北方,对纪檀音道:“若是天气晴朗,能看见赤尾屿的影子,小小的一个黑点。” 纪檀音“嗯”一声,发丝在风中轻轻舞动。 到底是冬日,海水冰凉,谢无风担心纪檀音染上风寒,制止了他下水的提议。 他们吹了一会风,牵着手慢慢往梁慎宏的三层小楼走。半路上,谢无风吸了吸鼻子,道:“有好酒。” 纪檀音使劲闻,除了咸腥的气息外一无所获。 谢无风带着他在密密麻麻的吊脚楼之间穿梭,最后真的寻到一家酒肆。 纪檀音揶揄道:“比狗鼻子还灵。” 酒肆并不宽敞,拥挤地排列着大小不一的坛子,醇厚的酒香四处弥漫,其中还混杂着桃花、桂花、竹叶等的味道。甫一踏入,吸一口气,已是半醉。 小二热情地招呼了他们,舌灿莲花地介绍起店中不同品种的美酒。纪檀音眼花缭乱,每种都觉得好,即使凑上去闻,也分不出差别。谢无风却是行家,从容地穿梭于酒坛中,评价道:“你别瞎吹了,这些酒不是太新便是太陈,都不好。” “嗨呀,”小二捶胸顿足,“客官,你不喜欢,也别砸本店招牌呀,我们家是祖传的手艺!” “话还没说完呢,”谢无风指着一坛放在角落,积了层薄灰的酒,“都不好,除了这个。” 小二喜笑颜开,立刻夸赞谢无风好眼力,说这是老师傅去世前酿的,仅剩一坛,只赠有缘人。 谢无风笑笑,也不知信了没有,随口问这酒可有名字。 “有啊,老师傅亲自取的,名叫笑红尘。” 谢无风愣了一愣,点头道:“好名字。” 他们拎着美酒,悠然出了酒肆,走了一阵,谢无风脚步一顿,与纪檀音对视一眼。 纪檀音也察觉了,眉头轻皱。这阵子过得十分太平,突然又被人跟踪,让他既震惊又疑惑。 两人默契地没言语,转而走向村口那片榕树林。后面的人不近不远地跟着,气息和声响都很微弱,是个内家高手。 榕树林边,刻着“梁家村”三个大字的石碑旁,停了一辆马车,装饰得低调却精致,显然不是当地居民的风格。 谢无风见四野无人,转身道:“出来吧。” 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于树林间现身,身穿锦绣长袍,头戴圆帽,唇上两撇黑胡子翘着,不苟言笑。 谢无风有些失神:“是你。” 男子欠身行了一礼:“小少爷,许久不见了。” 这称呼让纪檀音警惕:“你是什么人?” “卫阳王府的管家,”谢无风简短地作了解释,冷淡地盯着对方,“你想干什么?” “老爷病重,总是念叨着想见你一面,因此派我来寻你。若你愿意,以后就在王府长住,没人敢说半个不字。王爷说了,待他百年之后,东西……都是你的!” 谢无风讥讽道:“怎么,他终于发现他那儿子是扶不起的阿斗了。” 管家叹息道:“少爷,我知道你有怨气。只是当年夫人的娘家权势滔天,王爷有许多无奈之处,还望你体谅。王爷对你是用了心的,幼时服侍你的冯婆婆,便是特意请来保护你的,否则,谁稀罕她那一口桂花糕。就说几个月前,朝廷通缉你,也是王爷暗中周旋,用了个死囚犯李代桃僵,才保住……” “他真要死了?”谢无风不耐烦地问。 “这……”管家犹豫了。 “我看他不是真病是假病,盘算着犯上谋逆之呢。” 管家大惊失色,四下看了一圈,叱道:“你休要胡言乱语!” “我不会回去,你走吧。”谢无风摸着冰凉的沉沙剑:“再不走,性命不保。” 管家本能地退了一步,有些恼怒地低声辩驳:“少爷,当初我可没有欺负你!” “是啊,”谢无风冷笑,“但你也没制止。”纵容恶,也是恶的一种。 管家张了张嘴,最终默默退让至一旁。 纪檀音问道:“马车里是什么人?”他一直注意着四周的动静,能感觉到马车里有人在注视着他们,那微微掀开的布帘就是证明。 “是我儿和儿媳,才成亲不久。新妇说自己曾受过少爷的恩惠,因此想见少爷一面。” 纪檀音心里不太痛快,问这媳妇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管家答道:“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她亡父曾是任城卫指挥使。” “温小姐?”纪檀音吃了一惊,想不到世间的缘分如此错综复杂、兜兜转转。他看向谢无风:“那,你还是去和她说几句话吧。” “不必了,”谢无风拉着纪檀音,平静地从管家面前经过,“转告她一声,她父母的仇报了。” 走出去很远,纪檀音还能感觉到来自身后的灼热注视。“你真不去?”他好奇地问。 谢无风道:“小两口刚成亲,我和她见面不妥。” 纪檀音悻悻的:“我还以为你是怕我生气呢。” 谢无风笑了:“也有这个原因。” 纪檀音心里一甜,闲话道:“她爹好歹是个官,嫁一个管家的儿子,算是下嫁吧。” “也不一定,毕竟是王府的管家,日后说不定还要飞黄腾达。再者,温慕晴对自己的婚事也做不了主,想必是母舅家安排的。” 纪檀音轻叹一声,过了一会,谢无风听见他说,还是我师父好。 他们在梁家村等了两日,终于迎来一个可以出海的好天气。谢无风表面上对师父的信件不以为然,实则放心不下,一直催促梁慎宏启程。 “不能急,”梁慎宏道,“要先拜妈祖娘娘的。” 他们爷孙俩去了当地的妈祖庙,纪檀音和谢无风跟着去看热闹,被梁慎宏强令拜了两拜。 草草用了饭,一行人收好包袱来到出海口,梁春麻利地解开渔船。纪檀音看见甲板上放着四五个木箱子,边角用蜡封得严严实实,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梁春抢答:“布料、盐、笔墨纸砚,拿到赤尾屿上贩卖的。” 村里的少年大多都离开故乡去福州府谋生了,他平时没有同龄的伙伴,于是逮着纪檀音说个不停。 “出海咯!”梁慎宏一撑竹篙,小船轻巧地一蹿,滑离了码头。 纪檀音不禁低呼,脚底下的感觉很微妙,好像踩着一只在夏日风中晃悠的秋千。他急忙坐下来,紧紧地攀着两侧船舷。 渔船很窄,梁慎宏和梁春分别在船头船尾司橹桨,谢无风和纪檀音则与木箱子为伴,挤在船中。 迎着和缓的海风,顶着灿烂的太阳,渔船如一只离弦的箭,划开蓝色碧波,奔向远方的海平线。 纪檀音适应了一会,眩晕的感觉慢慢消退了,于是将手伸进微凉的海水里。白色浪花亲吻着他的指尖,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光彩,随后坠落、破灭,又融进深沉的大海之中。 “想什么?”谢无风问。 这时他们已完全被大海环绕,目之所及全是波光粼粼的水面,梁春高亢的歌声直上云霄。 纪檀音道:“师父,大师兄……好多人。” 谢无风支颐看他,唇角勾着:“有没有我?” 纪檀音未及回答,渔船擦过一块礁石,颠簸了一下。他没稳住,撞到了谢无风身上。 “没压着你吧?” 谢无风轻微挺了挺胯,意味深长地问:“压哪儿啊?” 纪檀音赶忙挪开,暗中白他一眼。 这一日的航行甚是顺利。申时左右,海面上起了雾,一个小岛的轮廓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来。 谢无风指给纪檀音看:“那便是赤尾屿。” 纪檀音惊异、兴奋地张望着,小声问:“到了?” “到了。” 也不知怎么地,他忽然一阵激荡,不禁用小拇指去勾谢无风的手,很快被对方紧紧地握住了。 两人十指相扣,百感交集地遥望赤尾屿的影子。 纪檀音忽而喟叹:“世界真大。” 他走了太远了。这一路近千里,玉山葱郁,海洋壮阔,从北到南,天地永恒而寂寞。他感到自己的渺小,可是并不难过,因为在这光怪陆离的世间,还有一个人与他并肩偕行,共看山河。 仿佛是欢迎他们一般,薄雾后响起了唢呐的乐声。梁春跟对方较劲,歌唱得愈加欢快高昂,渔船的速度也加快了。 纪檀音目不转睛地眺望着——烟波浩渺之处,有新生活。 (完) ※※※※※※※※※※※※※※※※※※※※ 感谢一路陪伴,恰好在生日这天完结了,很开心。这是我写得最久、篇幅最长的一篇文,有很多辛苦,不足为外人道。本文没有入V,收益也很少,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支持一下吧。 山高水长,江湖再见。 第75章 番外一 纪檀音至今记得他初次见到赤尾仙人的情景。一片湿润的白雾中,一个干瘦的小老头负手立于岸边高耸的岩石上,须发皆白,胡须垂至胸口,被海风吹得直往身体两侧分叉。他脸庞通红,深陷的眼窝里有两只精光闪烁的招子,腮帮凹陷,下巴很尖,松弛的皮肤在眼下、嘴角堆积出许多皱纹,看着是个凶恶的面相。 纪檀音很忐忑,偷偷地观察他,避免与老人家直接对视。 船还没靠岸,谢无风就嬉笑着耍起了嘴皮子:“哎呀,师父,怎么劳动您亲自来迎接了,徒儿惶恐啊。” 赤尾仙人脸一鼓,骂道:“谁是你师父?你师父已经死了!” 他又对梁慎宏爷孙说道,送来干什么?你们该把他淹死在海上! 梁慎宏道:“老陆,你这话说的,淹死他,我们还得赔上三条命呢!” 谢无风嚷嚷着,师父,你好狠的心呐。 赤尾仙人的目光移到纪檀音身上,或许是看他和谢无风靠得很近,问道:“这是谁?” 纪檀音行了个礼,抢先道:“前辈,我和谢大哥在路上相识,听说他来自海岛,一时好奇,因此跟过来看看。” 谢无风没拆他的台,反正来日方长,真相总有败露的一天。赤尾仙人沉吟着,上下打量纪檀音一番,未再追问。 在一片喧闹中,渔船靠了岸。纪檀音跨上陆地,粗糙的砂石硌着他的脚,那感觉很微妙。他打量着怪石林立的海滩、风格粗犷的房舍,以及来来往往的岛民,突然意识到,这或许将是他第二个故乡。 蓬松的白云在天际变换着形状,有时快、有时慢地飘过赤尾屿,在风暴不来的日子里,这里的生活平静得出奇。 一晃,竟过去了五个月。 纪檀音被晒成了秋日的小麦,成天在不大的岛屿上四处撒欢,岛上的几百户人家不到半月就都识得了他。他们善良宽容,对从外头来赤尾屿定居的人,从不刻意打听往事,只当成邻里相处。因此,若非谢无风告诉他,纪檀音一点也瞧不出这个荒僻之地竟卧虎藏龙,隐居着十几名上一代的武林高手。 但岛上从未有人舞刀弄枪,拿起斧头来,也不过是为了砍柴。任何人,只要放任自己融入这宁静悠闲之中,都不会舍得再破坏它。 纪檀音很快便适应了当地的饮食与风俗,深得谢无风的师父陆尚平的疼爱。因他生得俊俏,眼神又干净赤诚,岛上的渔民也爱跟他逗趣。 在赤尾屿上,纪檀音闹出的第一个大笑话,就是在初次见面时郑重地尊称陆尚平为“赤尾仙人”。 当时谢无风、梁慎宏爷孙俩捧腹大笑,把停在一旁礁石上的海鸥都吓跑了。 纪檀音一头雾水,尴尬又无助地站着,陆尚平却满意地眯起眼,点头道:“好小子,我喜欢!” 后来纪檀音才知道,赤尾仙人是陆尚平自号,岛上根本没有人会这么称呼他。他醒悟过来,知道自己又被谢无风作弄了,两日都没搭理他。 不过有一点谢无风并未说谎,陆尚平的脾气果然很古怪。他刀子嘴豆腐心,言语上从不肯落下风,两眼一瞪,直叫人心中惴惴。 谢无风嬉皮笑脸惯了,并不怕他,纪檀音一开始有些畏惧,后来发现陆尚平对他异乎寻常的慈爱,于是慢慢卸下了心防。 陆尚平有一排五间大瓦房,谢无风和纪檀音各分了一间用作起卧。每天晚上,等师父歇息下了,他们才偷偷摸摸挤到一个屋子睡觉。谢无风抗议过多次,奈何纪檀音坚持不肯向陆尚平坦白,只好继续“偷情”。 如此过了一月,某个深夜,陆尚平将他们抓了个现行。 纪檀音紧张而窘迫,谢无风却是一脸轻松,嘲笑道:“师父,您这爱听墙角的毛病真应当改一改了。” 陆尚平吹胡子瞪眼了半天,粗声道:“我早知你们有鬼!” 言罢拂袖而去,此后不再提及此事。纪檀音和谢无风嘀咕一阵,便正大光明地搬进了同一间屋子。 傍晚,太阳仍在西天上挂着,海面上闪烁着璀璨波光。 一老一少挽着裤脚,在近海处用铁叉捕鱼。 陆尚平两只鹰隼般的眸子一刻不停地巡视着海面,每一条经过的倒霉鱼儿都逃不出他的视野。看见一条青占鱼游过,忙呼唤纪檀音:“乖孙!” 纪檀音敏捷地向下一扎,铁叉的尖端不偏不倚地穿透鱼鳍,他弯腰将挣扎的鱼儿握在手里,大喊:“谢无风!” 无人答应。陆尚平扭头一看,气不打一出来,呵斥道:“劣徒!” 只见岸边放了一张藤条椅,一名男子惬意地躺着,面上倒扣一本被海风翻动得咔擦作响的书籍。藤椅左侧摆着一只木桶,里面有几条拼命摆尾的海鱼。 “师父,你这又是乖孙又是劣徒的,辈分可不对,那我和阿音不是乱伦了吗?”带着笑意的慵懒声音从书籍下响了起来。 陆尚平涨红了脸,一时仿佛被难住了,纪檀音道:“你少胡言乱语,快接着!” 他把捕到的青占鱼用力一抛,几颗水珠随之飞溅,即将砸到藤椅时,谢无风听声辨位,将木桶提起,稳稳停在半空中的某一处。 “噗通”一声,鱼儿入水了。谢无风放下木桶,继续打瞌睡。 日光逐渐变成柑橘色时,陆尚平提着捕来的鱼虾率先归家,走之前又和谢无风吵了一架,得胜而归。 纪檀音赤脚在沙滩上徘徊,细密绵软的沙子嵌在趾缝间,暖烘烘的,很舒服。 他在等梁春的船。 “你为什么总惹陆伯伯生气啊。”他走到藤椅旁边,把谢无风盖在脸上的书扯下来两寸,盯着他的眼睛问话。 “习惯了。我不和他吵,他还不舒服呢。” 看纪檀音不信,谢无风又道:“你也该跟他拌拌嘴,保准他长命百岁。” 无稽之谈。纪檀音拿起那本用来遮光的册子,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 谢无风即刻坐起来,握住纪檀音的腰将他拽到自己腿上,随后惩罚似的捏捏他的耳垂,低声笑道:“最近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不堪重负的旧藤椅发出酸涩的声响。 光天化日之下,两个男子搂搂抱抱地躺在狭窄的藤椅上,即使四周无人,只有海风与海鸟,也让纪檀音觉出几分难为情。 “谢叔叔!纪檀音!”梁春的小渔船终于到了,远远地,他摇动长篙跟二人打招呼。 梁春是个木头脑袋,至今仍不知谢无风到底与哪家姑娘结了亲,每次来赤尾屿,都要旁敲侧击地跟纪檀音打听。 纪檀音听见呼唤,急忙从谢无风腿上跳下来,迎着落日疾奔,边跑边问:“梁春,有我的信吗?” 梁春将渔船拴在岸边一块棱角锋利的尖石头上,笑着从包袱里取出一封黄纸写就的信件和一个方正的红木盒,对纪檀音道:“这是一个侠女姐姐送来的,说是仙鹤宫的人,仙鹤宫是什么地方?” “中原武林中一个传递消息的组织。”纪檀音手忙脚乱地展开信纸,孔玉临整齐的字迹出现在眼前,他笑了,一边读信一边沿着沙滩踱步,夕阳温暖地照在后背上。 “买盐,买草药,收信咯!”梁春一路吆喝着,往村子里走。 “写了什么?”谢无风从藤椅上站起来,抓了一把沙子打在纪檀音光裸的小腿上。 纪檀音折返回来,把红木盒递给他,明亮的眼眸里充满喜悦,欢快道:“二师兄调制了一颗妖木之毒的解药,叫你试一试。” 谢无风与这剧毒相处多年,早已不抱甚么解脱的希望,何况孔玉临不通医术,只是按着方子照猫画虎,这丸药的效用实在让人怀疑。不过纪檀音这样激动,他不忍心拂了对方的好意,郑重收下,点头笑道:“代我多谢他。” 纪檀音揪着谢无风的衣衫,把他推到身前遮挡光线,脑袋顶着他的肩膀,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啊!”他突然叫了一声,一脸讶异地望住谢无风,语无伦次,“你……那个,卫阳王……他当皇帝了!” 谢无风一怔,他自然也吃惊,但当初在梁家村遇见王府的管家时,他已有所预料,因此不像纪檀音那般骇然。 纪檀音一目十行,草草翻过一页,孔玉临似乎对此事颇感兴趣,笔墨不少,他向谢无风转述:“四月前先皇薨逝,太子即位,一月前,太子自愿让贤,将皇位传于卫阳王,如今卫阳王登基了,还要改年号呢。” 听到“自愿”二字,谢无风嗤笑一声。 “新皇减免税负,兴修水利,肃清朝政,重用鲁宁党官员,将大太监严嘉虚交由刑部治罪,还将早年的侍妾谢氏追封为贵妃……”纪檀音越念声音越低,最后停下了,悄悄地瞥了谢无风一眼。 谢无风面容平静,但纪檀音能感觉到他的愤怒,那愤怒是不动声色的,带着一丝无助和伤感。看到他眼圈泛红,纪檀音心痛难忍,伸开双臂抱住他,安慰道:“你别伤心。” “不伤心,”谢无风的嗓音不似平日那般慵懒,反而因为压抑情绪而变得有些干涩,他笑了笑,“阿音投怀送抱,我怎会伤心呢。” 两人静默一阵,谢无风揉揉他的发丝,问:“你师兄还写了什么?” 纪檀音收紧手臂,用力地箍了他一下,退后一步继续翻动信纸,道:“还有西番教……” “西番教如何?”谢无风很感兴趣地问,试图把往事从眼前挥开。 纪檀音道:“安措教主力排众议,废除了教中延续数百年的规矩,从今往后,历任圣女无需再服用驻颜水,若遇到相爱之人,可与之成亲,只是必须放弃教主之位。” 谢无风赞同:“正该如此。” 纪檀音接着念道:“武林各派继续追捕朱月阁余孽,四大长老已伏诛,其余被花月影以九转阴阳草控制的阁中子弟,杀人众多者处死,罪孽轻微者由公谦老儿解毒后,送入少林寺中悔过。花月影的侍女明烟如今关在恒山派地牢中,她向知春师太交代了花月影的全部阴谋,提及花月影幼时,因其父不喜她是女子,便时常扮作儿郎,千方百计讨爹娘欢心……” 花月影缘何会变成今日之恶魔,也许有二三隐衷,但纪檀音永远不会关心,也不会原谅。孔玉临显然也对其甚为唾弃,一笔带过之后,细致地讲了自己的近况,又叮嘱纪檀音和谢无风好生过日子,来年清明回问灵峰小住。 纪檀音轻叹一声,恋恋不舍地折好信件,道:“二师兄一切都好,他的《河西异闻录》已写了一半了。” “你二师兄是个能人。” “他还说,让我们好生过日子,若你对我不好,他要来找你麻烦。” “我何时对你不好?”谢无风坏笑着掐他的后腰,“每回你说轻些就轻些,你说重些我便重些……” 火红的夕阳落到了纪檀音的面颊,他有些紧张地瞟了瞟左右,叱道:“谢无风,你浑蛋!” “那不妨再浑蛋一次。”谢无风上前一步,轻柔地吻了他。 “纪檀音!谢叔!陆爷爷喊你们回去吃饭!”梁春的大嗓门在村寨中响了起来。 “知道啦!”纪檀音也高声回答。 溶溶的海面荡漾着金色波光,微风在房舍之间穿梭蛇行,到了沙滩上,终于畅快地吹了一回。两个人影牵着手,沐着风,在浪涛声中,渐渐远去了。 ※※※※※※※※※※※※※※※※※※※※ 虽迟但到(?) 他们很幸福,也希望大家幸福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