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大人的追妻日常》 作者:路枝摇 文案: 每个人的成长,都是在不断治愈童年留下的创伤—— 胡七七四岁时被家人抛弃,因此不肯轻信他人。 未婚夫狄仁柏却是个认死理的人,他用实际行动一次次证明,他永远都陪在她身边。 #小剧场# 未动心之前,面对爱情,她会一次次逃避。 胡七七:【狄兄长,咱俩退婚吧。你是个好人,我不想耽误你。】 狄仁柏:【你可是另有喜欢的人,才要坚持与我退婚?】 动心之后,她被宠得像个顽童。 胡七七:【你都好久没抱我了,今天居然这么主动。】 狄仁柏:【只要你保证不乱来,我每天都可以抱你!】 胡七七笑嘻嘻地凑到他脸上吧唧了一口:【这样,算是乱来吗?】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种田文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胡七七(薛长宁),狄仁柏 ┃ 配角:武则天、太平公主、薛绍、安乐公主 ┃ 其它:狄仁杰 第1章 退婚 正月初七,清晨,温暖的阳光拯救了连日来的阴霾和沉闷。 微风拂过,乍暖还寒,平安坊内街道弥漫着醇醇的酒香,十几辆牛车停在胡家门口排队等着新酒出瓮。 待胡家大门打开,清酒的扑鼻浓香瞬间溢到了门外,万泉县东西二市的酒坊老板一窝蜂地钻进屋内,唯恐自己落在了后头,连最后的酒糟都捞不到。 酿酒胡站在堂屋内朝十几个涌入屋中的人大嗓门吼道:“都别挤,一个个排队等着,不排队的给老子滚蛋。” 酒坊老板们被吼了也不生气,反而还要笑嘻嘻地跟他赔罪:“胡老板莫要生气,当心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酒坊老板们并非真的担心酿酒胡的身子被气坏,他们是担心一旦酿酒胡倒下,再没有人给他们酿酒。酿酒胡其实是个最和善的人,不过是嗓门大了些,性子耿直,再加上长得一脸凶相,这才能唬住人。他女儿常年打趣他长了一张食人恶虎的凶煞脸,心肠却比幼猫的皮毛还要柔软。 “急什么,谁订了多少酒心中没数吗?订了酒的人按牌子来取,没有提前预订的人你们挤过来也没用。” 此言一出,众人便都拿着号码牌过来取酒,没有领到号码牌的人虽然排在最前头,却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身后的人,一个个心满意足的招呼仆人们将酒搬回家去。 直到最后一个拥有号码牌的人过来,将最次的酒槽取走,酿酒胡准备收工关门时,还有一个人不肯走。 “胡老板,胡老爷,这次请您一定要救我!”说话之人声音充满颤抖和恳求,他似乎怕酿酒胡不再搭理自己,姿态低得不能再低。 酿酒胡解开襻膊,葛色麻衣袖子散开,他顾不上跟那人说话,走到水缸边,正舀起一灌凉水要往嘴里灌。 “阿耶,你又要喝生水!”少女清脆的声音从右厢房传来。 酿酒胡闻言,像做贼一样悄悄将木勺丢回水缸,然后嘴硬道:“我没有!” 酿酒胡的女儿胡七七从堂屋走进厨房,利落地盛了一碗热粥递给他,叮嘱道:“阿耶空腹喝生水,当心一会儿又要肚子痛。” 胡七七今年十四岁,身子已经抽条,明眸皓齿,似一朵徐徐绽放的芍药。酿酒胡见那人一直盯着胡七七瞧,速速接过粥碗,两三口饮尽,挥挥手道:“行了吧,你赶快回屋去,没看见还有人在吗?” 那位穿着白色绸衣的人正在厨房外间的堂屋候着,他是司马府的酒水管事冯富贵。 胡七七正要回屋,冯富贵“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将她拦住。 “七娘子,这回你一定要救我,你若不救我,我便死定了!”冯富贵跪在地上磕头,丝毫不顾地上的尘土是否染脏了他的白袍。 胡七七停住脚步,一双清亮的眸子透着冷清,“冯管事请起来说服,晚辈年幼,受不住您这一跪。” 女孩子虽年岁不大,却是万泉县里数得上的厉害人物。盖因她能将普通的稻米、酒曲、和水酿造成最美的佳酿,令“胡家清酿”成为整个万泉县权贵趋之若鹜的饮品,甚至还将名声传去了长安城。此时风俗,若是谁家宴席上没有“胡家清酿”,便不能称之为高品格的宴席。 虽是在冬日的寒风中站了小半时辰,冯富贵仍旧急得满头大汗,别说下跪,就是让他叫胡七七一声祖宗姑奶奶,他也愿意。如今司马大人为老太太守孝三年已过,正要邀请好友来家中赴宴,希望能出重金购买“胡家清酿”在宴会上款待宾客。 冯富贵之所以紧张,是因为一年前,他因为听信了旁人挑唆,不但毁了自己与胡家的交易,还说服其他人毁约,竟使得胡家的数十瓮新酒差点酸腐在了坛子里。当日胡七七已经放话,日后不会与冯富贵做生意。他今日已经打定主意,哪怕赖在胡家大门口不走,也必须求得胡家清酿。 正巧此时,门外有司马府的家丁来问:“冯管事,管家在清点宴会清单,问您的酒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冯富贵闻言,额头滚下豆粒大的汗珠:“七娘子,这次你若不救我,我便要被主人赶出府中!”他这个司马府的采购管事,若是连“胡家清酿”都买不到,还有何颜面在司马府中继续呆下去。 酿酒胡见他如此恳求,也动了恻隐之心,想到家里还有十瓮库存清酿,可解他的愁困,于是帮着他一起劝胡七七:“要不,你帮帮他吧!” 胡七七本来还想要再为难他一番,念在阿耶开口说情的份上,直得放了他一马。 “罢了,三年前我家的酒能在万全县扬名,也是你冯管事的功劳,今日我帮你一把,就当作报了当初的恩情吧。我家还有十瓮陈酿,你让人拖走吧。” 三年前,许司马母亲病重,司马大人每日需借酒消愁,可他喝惯了长安城里的佳酿,万泉县的浊酒都无法入他口。此时,冯富贵向司马大人举荐了胡家清酿,司马大人喝完之后,立即赋诗一首,赞美胡家清酿堪比琼浆玉液,哪怕是长安城里的酒也比不上。自许司马赋诗一首后,胡家清酿得意在万泉县美名远扬。 话说回来,胡七七也是个有心人,她无意中听说了司马府要筹办宴会的消息,早早就将这十坛酒备好。她早料到司马府的人会来购酒。 可冯富贵见胡七七答应得爽快,又开始生了疑心:“这酒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胡七七冷冷道:“冯管事,当初害我的酒水差点酸腐在家中,我为了保住这批酒,绞尽脑汁才想出了个法子,将新酒提纯,让酒水味道变得更加醇厚。若你仍旧觉得我家的酒有问题,请打道回府吧,我的酒不愁没有买家。” 在冯管事看来,脾气越大的人,一定是本事越大。胡七七气焰越高,他反而越觉得安心,于是笑嘻嘻的道歉:“娘子别生气,我这人疑心病重,别见怪!” 冯管事即刻吆喝下人将酒搬到牛车上,走之前点头哈腰地对胡家父女俩谢了又谢! 住在胡家对门的邻居钱寡妇刚好瞧见了这一幕,酸道:“得意什么,还不是靠着出卖色相在卖酒。老娘年轻的时候,可比她长得好看多了。骚到屁-眼里穷酸破落户,掉钱眼里了。” 养鸽赵正从张先生的说书摊走出来,刚巧撞见这一幕场景,笑道:“钱娘子又何必嫉妒一个小女郎呢?咱们都是看着她长大的。” “我嫉妒她?我只是看不惯那破落户父女,白日里装得一副冰清玉洁、父慈子孝的模样,也不知夜里大门一关,她是不是去钻进那胡疯子被窝里发骚□□。” 养鸽赵眯起眼睛,眼中冒出森寒。 钱寡妇没察觉养鸽赵神色大变,仍旧忍不住嗤笑:“赵爷难道没听说吗?她家可是要倒大霉了!” 养鸽赵冷冷道:“我没听说过。” “你才刚搬来几年,不知道这些旧事也正常。”钱寡妇指着对面的大宅子,道:“看见没,现如今的狄家,八年前还穷得叮当响,只能租得起胡家的左厢房。酿酒胡见他家少爷聪慧,断文识字过目不忘,出资送他去嵩山书院念书。狄家为了报恩,又与胡家定下了婚事。” 养鸽赵淡淡道:“知恩图报,狄大人不愧是信守诺言的君子!” 钱寡妇嘲讽的一笑:“你是不知道,狄家现在可是后悔死了。人家狄大人,十四岁明经及第,被女皇钦点为万泉县县尉。女皇可是有过金口玉言,只让他在任上磨练三四年,再去京城考县令一职。狄大人是前途无量,连长安城的贵人们都要来巴结,凭什么要娶她一个商户女子为妻呢?” 养鸽赵不想听她说这些闲话,转身欲走。 钱寡妇拉住他的袖子,道:“你快看,狄家又要去退婚了!” 钱寡妇话音刚落,便看见狄家仆人将大门打开,不一会儿,狄仁柏的父亲狄知远领着四个仆人端着半扇羊肉、一条猪腿、一套金饰、六匹布料笑容满面的走进胡家。 养鸽赵抬头,见万泉县代理县丞狄仁柏的父亲狄知远带着仆人走进门,向酿酒胡拱手施礼。 酿酒胡是个糙汉子,他有胡人血统,高目深鼻,络腮胡子,嗓门粗大,一开口就像吵架,即使养鸽赵和钱寡妇站在路对面,也能清晰的听到。“狄先生这是何意?若是来谈日子的,尚且还太早,我家女郎要明年才能满十五。若是来退婚的,那我就要问问你那儿子,到底还要不要脸面……” 狄知远如今已是八品县尉的父亲,说话也很有气势:“胡家兄弟,你也要讲点道理啊!犬子好不容易入得女皇法眼,仕途坦荡,前程光明,唯独就这一门亲事,成了大家眼里的笑话。” 酿酒胡一拍桌,怒道:“怎么就成笑话了?我行事光明正大,不偷不抢,我家女郎不聋不瞎也不丑,哪点配不上你家小郎君?当年订亲的时候,你可没嫌弃过我是商户。” “胡兄弟,你没读过书,我不与你计较。”狄知远其实心虚,但他却不肯认输,只好将问题上升到法律层面,鄙视他一个白丁不懂法:“我也是念在你对我有恩,才不肯将事情闹去官府。文县令可是说过,只要我去县衙鸣冤,他定会为我做主,解除婚约。” 酿酒胡虽然没读过书,胡七七却读过几年书,知道根据本朝律法,女方悔婚者杖责六十,男方悔婚无罪,而且能追回财务。还有一条:官籍与良籍通婚,杖责一百。 酿酒胡转过头问女儿,“他说的是真的吗?” 胡七七点头。 狄知远见酿酒胡神情似有松动,长长的叹了口气:“胡兄弟,请救我儿子一条性命吧。若是你我两家不能退婚,我儿那文弱的身子骨,怎么能承受官府的一百杖?” “退婚这事,你说了不算,让我女婿自己来说!” 酿酒胡与狄仁柏情同父子,他只希望能听一听狄仁柏自己的心意,哪怕是一句道歉也行。 这样不明不白的退婚,他不同意。 酿酒胡提出让狄仁柏亲自出面后,狄知远突然变得心虚起来,他的语气不再像刚才那般居高临下,反而带着些讨好:“我有个折中的法子,不知胡兄弟时候愿意听一听?” 酿酒胡对未来的女婿很满意,只要不退婚,一切都好商量,他言道:“什么主意?” “县衙的刘功曹官居九品,他家夫人一生不育,若能将七娘子过继给他家,我也可买金疏通改籍,这样一来我们两家都是官户,婚约也可成立!” 酿酒胡眼睛一眯,竟是在认真思考。 “不行,我不同意。”胡七七立刻反对。 酿酒胡看向狄知远,见他皱起眉头,立刻斥责女儿:“退回房中去,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 他自己是个糙汉子,却不许女儿也跟着糙,尤其害怕她在未来公爹面前失了体面。 胡七七早就不对这门婚事抱有希望,如今听狄知远提出改户过继之事,更是反感至极:“阿耶若坚持让我改籍,我立刻就去投西城河。” “我看你是存心要将我气死!”酿酒胡再度喝令胡七七退回房中:“你快进屋去!” 胡七七狠狠的瞪了一眼狄知远,心有不甘的退回右厢房内。 酿酒胡抱歉一笑:“狄先生放心,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同意,我便是打也要打到她同意。” 狄知远心中腹诽:你家女郎主意太大,我就盼着她不同意呢。 腹诽完了,表面却笑得和蔼,“胡兄弟莫要再吓唬七娘子,若是七娘子坚决不同意,我倒是还有另外一个折中的方法。” 酿酒胡眼睛一亮:“什么方法?” “你我两家退婚之后,我将七娘子收为义女,也可改籍。这样一来,她将来便能与官户通婚。她家兄长也定会为她寻觅合适的官家子弟为配。” 胡七七叹气。 她势力刻薄的名声在外,在良籍尚且无人问津。 若是将她改为官籍,那她不更得一辈子都老死闺中? 她倒是觉得一辈子不嫁也没什么,但成了官籍,她就不能再做生意了? 不能做生意便没有银子使,这可万万不行,她不同意! 她可以退婚,绝不肯过继,更不能同意改籍。 她胡七七这一辈子都是酿酒胡的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已完结,下一本甜宠文:《重生为暴君心肝肉》,求收藏! 文案: 死于非命的楚国公主冉轻轻一朝重生,仍旧个废物,既没变聪明,也没变厉害。 她唯一开窍的是:知道自己容貌还算是娇好。 为了不再重蹈覆辙,保住爹娘和家人的命,她愿意和亲嫁去齐国。 齐国国主殷华侬是出了名的暴君,传说他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连闹脾气的小孩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吓得不敢哭。 初见那日,冉轻轻斗胆站到他面前,声音很轻很轻:“夫君!” 殷华隆愣了一下,眼前这柔弱女子,软嫩得令他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嗯,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他耳朵上带着一抹奇怪的红,声音里透着生硬温柔。 殷华侬深知自己性格冷清,不得人心,所以他假装从不在乎别人的关心,直到娇娇糯糯,软得像白糖包子一样的冉轻轻的靠近,他才知道甜是什么滋味。 谁知半路杀出个修凌云,说他才是冉轻轻的白月光。 殷华侬剑指修凌云:敢跟孤抢女人,信不信孤活吃了你? 上一世,修凌云骗她嫁给他,害她国灭家亡,害她沦为乞丐病死街头。 这一世,她绝不上当。 她再也不信男人的鬼话,只信自己。 第2章 争执 酿酒胡担心这门亲事黄了,只好答应狄知远:“行,我劝她过继给刘功曹吧!” 狄知远将羊肉和钱财留下,话也说的漂亮,只说这是未来女婿送来的过节礼物。 看着摆在桌上的钱财和猪羊,酿酒胡心里堵得慌。 胡七七从右厢房出来的时候,已经打定主意:“我死都不肯同意过继,阿耶若是不要我了,我这就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酿酒胡不以为意:“去官府办一份出家度牒至少得二百贯,你哪来这么多钱?” 他说完,将案几上羊肉和猪肉收进厨房,挂在梁上风干。 出来时,见胡七七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仿佛恨透了他要将自己过继去旁人家里。 酿酒胡叹气,跟她讲道理:“你就算是将眼珠子瞪出来,我也不会改主意。将来你若记我的好,逢年过节来给我送几斤肉。你若记我的仇……那也没关系。” 胡七七瞪大眼睛,简直不可置信。 她眼睛里迅速泛起泪花:“我就算不嫁人,也有本事挣钱给阿耶买肉吃!” 酿酒胡见她委屈巴巴的样子,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 酿酒胡默默感慨:有这样的好颜色,应当去未婚夫面前哭啊,在阿耶跟前哭算怎么回事呢? 她那憋屈可怜地模样,令酿酒胡心生愧疚。 他深吸一口气,冷了冷心肠,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你不过是我在西城河里捡回来的野丫头,本就不跟我姓,过继出去又有什么关系?” 胡七七瞪着眼睛看向阿耶,短暂的不可置信后,泪珠从眼角滚落,一颗一颗晶莹剔透。 她最忌讳被人说是个捡来的野丫头,尤其这话从酿酒胡口中说出来,简直是拿刀子戳在了她心窝窝上。 酿酒胡心疼的要命,却还是继续板着脸。 胡七七吸了吸鼻子:“原来你一直都不想认我这个女儿!” “我一个从未娶妻的单身汉,哪来的女儿?你现在长大了,再不嫁出去,别人该怎么说闲话?我还要不要名声了?你没听钱寡妇到处在说你是我捡来的童养媳!” 胡七七四五岁的时候被亲人或者仇人从西城河里扔下去,被酿酒胡捡回来了,从此便管酿酒胡叫阿耶。 刚开始酿酒胡一直嫌弃她,觉得自己一个未婚男青年,带着个拖油瓶,更加没女人看上他。 他总想把胡七七送人,但每每将其送至别家,胡七七又逃了回来。 酿酒胡心善,见她只认自己,便认命将她留在身边,又想到是七月初七那日从西城河里将她捞上来的,给她取了个大名字叫七七,也将生辰定在七月初七。 胡七七从小害怕被酿酒胡抛弃,所以她努力干活,帮他酿酒,如今不满十五,便炼成了酿酒的好手艺。她靠着卖酒赚钱,使胡家摇身一变,成为了平安坊内仅次于狄家的富户。 胡七七气道:“那你索性同意狄家退婚,把我当童养媳好了,我很愿意的。反正你也不是我亲爹!” “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酿酒胡简直要被她气得吐血。 他昨天一晚上没睡,忙到现在脑袋里像是装了一罐子的水,头晃一晃,仿佛就能听见水响声。“如果早知道你这么刁蛮任性,我当初便不该救你,应该任河水将你冲走!” 酿酒胡说完,夺门而出。 他很害怕自己会因为一时心软而改变决定。 胡七七生得漂亮,又聪慧,读书过目不忘,算账有条有理。 她仿佛天生就应该呆在凤凰窝里,如今落在他家这草窝里,算作什么事呢? 他们父女吵架,在邻里间引起了一阵骚动,引得大家都来围观。 煎饼摊黄娘子拦住了外出的酿酒胡,“七娘子还小,你不要跟她生气。” 黄娘子来劝,他仿佛更生气,“别人家的女儿,阿耶但凡说句话,做女儿的无有不从。偏我家这个冤孽,三天两头便来气我。这样的女而我不要了……” 酿酒胡只想快点让女儿死心,同意过继到刘功曹家去,却没想到他这样在外面闹,只会让女儿的名声更加不堪。 胡七七想到了这一点,她若因“忤逆”之罪被送进官府,就算酿酒胡想要将她过继去刘功曹家里,别人也不会答应。 胡七七看着父亲的背影,扯着嗓子大声威胁:“胡丰实,你若铁了心要把我从家里赶出去,那我便一头撞死在这里。” “你爱死不死吧!” 自己养大的女儿,不用看都知道她在作妖,酿酒胡压根不搭理她。 胡七七就是想要把事情闹大,将自己的坏名声传言出去,反正她家有一位好“芳邻”会为她助攻。 果然,一旁围观的钱寡妇开始兴风作浪:“啧啧啧,当女儿的居然敢直呼父亲的名讳,这可是忤逆之罪啊!” 酿酒胡已经快要走到坊门口了,他听到了钱寡妇这句话,连忙停下脚步。 如果他今日真走了,胡七七这“忤逆”的罪名,可是会板上钉钉。 他转身回头,从一旁的枯树上折下一截,返回家中,朝胡七七身上狠狠抽打。 打在儿身上,痛在耶心里。 酿酒胡想着,只要胡七七只要不还手,她就不算忤逆。胡七七挨了顿打,钱寡妇也不好意思再继续讲闲话。 另外,胡七七刚才说的话也让他起了戒心。 她年纪还小,压根还不知道童养媳是什么意思。从现在起,他应该对这孩子管教得严厉些,免得她说话没大没小,连乱-伦的话都敢胡说。 这胡七七也是个硬脾气,任凭树棍子抽在身上,也绝不吭声。 围观的邻居养鸽赵实在看不下去,一把握住了酿酒胡的手,“胡兄长快住手吧,再打下去,要出人命的。” 酿酒胡本来就只是做做样子给外人看,见有人劝架,他便麻溜的顺着台阶下,假意让养鸽赵抢走了树棍。 另一边,黄娘子也趁机将胡七七拉走,带着她出坊门,往西城河边走去了。 酿酒胡见胡七七被黄娘子拉走,心里觉得这事儿算过去了,他将门重重一关,不打算理会看热闹的邻居们,直接回屋睡大觉。 门外,钱寡妇看戏意犹未尽,还站在原地咂嘴,舍不得离去。 她大声道:“哎,你们刚才可听见了?胡七娘说要给他阿耶做童养媳,我早就说这对父女有问题,胡七娘才十四岁,酿酒胡便敢让她当家,还不是吃了她的迷魂药?” 好在说书的张先生压根不上她的当,反而劈头盖脸的骂了回去:“拜托你积点德吧,什么谣都敢造,也不怕被雷劈。” 张先生今年六十八,是平安坊的里正,他都发了话,胡寡妇不敢再吭声。 钱寡妇之所以要针对胡七七,是因为她欠了胡家四贯钱,至今都还不清。原本她是仗着酿酒胡暗暗爱慕了她十几年,打算钱债肉还。可她勾引了好几次,酿酒胡居然都不上当,还纵容了胡七七来她家讨账。 钱寡妇当着众人的面被啐,神色泱泱,只好离开。 站在她旁边的养鸽赵突然开口问她:“钱娘子,我刚才好像听胡老板说,他这女儿是从西城河里捡回来的?” “你没听错的!”钱寡妇觉得稀罕,这养信鸽的赵老头向来孤僻,他搬到此地有五年,跟自己说过的话统共不到五句,今日却颇为热忱。 “这也不是什么大秘密,住在平安坊的老人们都知道。”钱寡妇觉得,养鸽赵也许是看上了自己?这老不正经的市井汉,他的狐狸尾巴终于藏不住了。 钱寡妇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养鸽赵继续问:“胡老板是什么时候将这孩子从西城河里捡回来的?” “这我可真忘了!”钱寡妇见没热闹可看,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家收拾收拾,去西城河边看歌舞。 养鸽赵笑嘻嘻的拦住钱寡妇,将一只鸽子塞入她怀中。 “米夫人如果不嫌弃,便将这只鸽子烤了当下酒菜吧。”养鸽赵将白鸽递给钱寡妇。 “呦,这可怪让人难为情!哎,你别叫我米夫人呀,我跟米梁早就和离了。还是叫我钱寡妇吧!”钱寡妇笑得花枝荡漾,口里说着难为情,一双手却迅速将鸽子接过来。 她捏着嗓子,半撒娇半为难的道:“赵兄弟,我是真记不住年号,这些年来,女皇陛下的年号总是改来改去,谁耐烦去记?” “您就是告诉我年号,我也记不住啊!”养鸽赵呵呵两声笑,继续引着她往下说:“您再想想,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我记得!”钱寡妇想了想,忽然笑得娇羞:“那年七夕,我和米梁成亲,酿酒胡伤心喝醉了在婚礼上大哭,被街坊劝了出去,后来听说他跑去西城河边睡了一宿,第二天就带回来个女娃子。那女娃子便是胡七娘,她想不起来从前的事,只管追着胡疯子叫阿耶…..” 养鸽赵不耐烦听她絮叨这些琐事,打断了了她的话:“那一年,朝廷可发生什么大事?” “朝廷大事我可不关心?这你得去问说书的张先生。”钱寡妇从来都只关心今天吃什么,明天穿什么,要交多少赋税……朝廷大事跟她无关。 张先生早已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听钱寡妇突然提到自己的名字,便随口回了一句:那一年有人造反,女皇将太平公主的薛驸马关进牢房里,给活活饿死了。” “拱垂四年,时间凑上了。”养鸽赵眼睛一亮,殷切的看着胡七七离开得方向,眼神充满期待。 钱寡妇见他如此,有些好奇:“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养鸽赵却不答话,兴奋的对她鞠躬:“多谢钱娘子为我解惑。” “什么时间凑上了?难道你是她的亲人?是来寻亲的?”钱寡妇素来喜欢听书,平安坊但凡有些风吹草动,她脑子里都能凑出一台戏。 养鸽赵神秘一笑,转身离开。 “聊个八卦还弄得神鬼兮兮的,多瘆人!”钱寡妇心满意足的抱着鸽子回家。 她家里,丈夫米梁刚起床,他原本是要抱着钱寡妇再恩爱一番,却看见她怀里竟抱着一只白鸽子。 “这是谁送的?”米梁语气不善,眼神阴鸷。 钱寡妇将鸽子关入竹笼中,回道:“还能是谁?养鸽的赵爷,他找我来打听一些旧事,送了我一只鸽子当谢礼。” 米梁一把抓住钱寡妇的手腕,怒道:“你这婆娘,一天到晚在外头勾搭男人,还自称是寡妇。你真当我死了不成?” 钱寡妇却不怕他:“难道你是个活人吗?你现在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自从米行关门后,你成日里不是饮酒便是赌博,这个家都快揭不开锅。你真要是死了,我还能轻松一些,可你非但不死,每日里还要从我铺子里偷钱去赌博。这日子我真是没办法过了!” 米梁阴阳怪气的道:“我就知道你盼着我死,你便能如愿嫁给酿酒胡。” 钱寡妇用力甩开他的手,梗着脖子道:“没错,我当初就是瞎了眼,才会跟你成亲。我若早早嫁去胡家,不说穿金戴银,至少能混个吃喝不愁,哪用得着成日里抛头露面的去卖饼?” “行行行,你给我等着!”米梁气势汹汹的冲出门去。 “去哪儿?”钱寡妇拦住他。 “我去杀了酿酒胡,然后再去官府自首,好让你安心嫁给养鸽赵。”米梁回过头,眯着眼睛,杀气腾腾。 钱寡妇撇嘴一笑,不觉得他有胆子杀人。 她伸手在蒸笼里拿出个热饼子,塞他手上:“去吧,黄泉路上做个饱死鬼。逢年过节别给我托梦,我是不会给你烧纸的。” 第3章 噩耗 胡七七被酿酒胡抽了一顿之后,黄娘子拉着她往西城河边去了。 今日是初七,人日,宜远游,宜登高。但万泉县境内只有一望无际的平原,不仅没有山可登,连个拱起来的小土坡都没有。 这天是年节的最后一日,过了初七,大家还是得继续回归一年的辛苦劳作。 万泉县的文县令为了给百姓们提供一个出游的好去处,召令城中所有伎户,在正月初七这一日,于西城河边举办歌舞大赛,胜者得一贯钱。 钱虽不多,对这些伎户来说,却是个扬名的好机会,大家默认了,谁能得县令老爷那一贯赏钱,谁便是今年的花魁娘子。 “七娘子,你快看那边,是去年的花魁娘子。”黄娘子指着远处一个穿墨绿色衣裳的女子。 胡七七低下头,用脚碾碎一块土疙瘩,漫不经心的敷衍:“长得很一般嘛!” 黄娘子不以为然:“你还夸她去年跳的绿腰舞体态轻盈柔美,好似春风拂柳枝!” “是吗?我不记得了。” 胡七七再抬头看那位花魁娘子,只觉得她姿态似弱柳扶风。五官虽然不甚出色,笑起来的模样,却能令人想到春天枯树枝头长出的嫩绿,充满着勃勃生机。 她联想到自己,一颗心早已满目疮痍,只剩下这副躯壳还活着,就像是永远不会发芽的枯藤枯树。 “真是令人羡慕!” 胡七七羡慕的是花魁身上的蓬勃朝气,而黄娘子却会错了意。 “我认为你生得比她好看......”黄娘子看向胡七七,眼神充满笃定。 胡七七五官很好看,只是常年的日晒雨淋,令她的皮肤缺乏少女的白皙莹润,反而呈现出一种健康麦色。 胡七七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有人夸她,她就会很高兴。 “我也觉得你比钱寡妇好看,我阿耶眼珠子有疾才会见不到你的好。” “别这样说,我反而欣赏你阿耶对钱寡妇那二十年如一日的痴心。”黄娘子坚决维护酿酒胡,自从四年前酿酒胡在洪水中救了她一条命之后,她这辈子便认定了要嫁给他。 胡七七感慨:“我真想早点叫你一声阿娘,盼着你们给我生个弟弟。” 黄娘子很喜欢跟她聊这个话题,但她也有自己的忧愁:“我这么大年纪,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生孩子?” “黄娘子,时间紧迫,你得趁早下手啊!”胡七七煞有其事的出了个馊注意:“要不然我去买一份迷药,撒到阿耶的酒水里,你趁机......” 黄娘子连忙捂住胡七七的嘴,不让她再胡说,但她却笑得更夸张。 在河边欣赏歌舞的其他女子都带着帏帽,只有胡七七和黄娘子走得匆忙,全然忘了这回事。好在今日一早,胡七七为了洒扫方便,穿的是一身男装,走出来也不算失礼。 不远处,有一位蓝衣少年被爽朗的笑声所吸引,朝胡七七这边看了过来。 虽然是穿着男装,但那娇俏的笑颜却令他想起诗经中的那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蓝衣少年默默的看着胡七七和黄娘子打闹,直到黄娘子发现了他的存在,“七娘子,那边有个人看了咱们很久。” 胡七七停下来,往那边一看。 男子朝胡七七笑着走来,边走边吟诗。 “丝竹声声舞不停,忽闻远处欢语声,有美一人婉清扬,回眸相顾心彷徨。” “他在为你赋诗!”黄娘子捂着胸口,她比胡七七更感动。 胡七七大概是对夫子的戒尺已经记忆深刻,听到诗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在点评:“他若是拿这首诗去给夫子交作业,少不了要吃手板!” 黄娘子没读过书,品不出诗的好坏,认为能出口成诗的都是读书人。 “你看看,这儿所有的男人,全在看伎坊娘子跳舞,一个个的都好似三年不曾吃过饱饭的饥荒汉……比起他们,这位青衣少年倒是与众不同。” 胡七七正要说话,那青衣少年已经走到她的面前,拱手施礼。 “小生许睿英,万泉县人士,今年十八,我父亲做过太原府司马,官居六品,因祖母去世在家守孝三年。敢问女公子贵姓?” 许睿英一开口便将家世道出,原来他父亲是正六品的官阶,难怪他能穿青衣。 许睿英见胡七七穿着褐色衣服,也早已猜到她是庶人,但她身上却自有一股雍容气度,令粗布麻衣也无法遮掩。 她的姿容虽不似牡丹那般娇艳大气,却胜过春日桃李,像是春末夏初徐徐绽放的芍药:花开半舒半卷、珠蕊半藏半露。叶尽余翠,却香夺罗绮。 胡七七冷眼旁观,他显然是仗着父亲是太原司马的身份,认为自己的魅力令人无法拒绝,这种自恋的行径真让人倒胃口。 不过,她听张先生的故事里说过。男人对女人一见钟情,要么是因为才,要么是因为色。 胡七七自问并没有一见倾心的才华。 难道她还有令男子一见倾心的色相? 想到这一点,胡七七顿觉心情大好,也不再计较他的自恋和卖弄。 她正要回话,忽然被人挡住。 是哪个冒失鬼突然跑出来了? “许公子,他是我的远房堂弟。”挡在她身前的男子回话,语带愤怒:“难不成许公子竟有断袖分桃之癖?” 胡七七一时愣住——不怪她没有立刻认出来自己的未婚夫,因为在她印象里,狄仁柏就是个高高瘦瘦的竹竿,永远低着头走路,而且还走得飞快,她跟在后面追都追不上。她看见他背影的次数,永远比正脸多。 “这……”胡七七定了定神,刚要说话,见狄仁柏回头:“闭嘴,你不许说话!” 胡七七心情很微妙,就好像被人当场抓奸,尤其她和狄仁柏之间还未解除婚约,她只好老老实实闭嘴。 “狄兄,我很抱歉!”许睿英脸色灰青。 原来是他看走眼了吗? 居然把少年错认成女郎,还被人家的兄长抓了个正着,且这位兄长又是相熟之人。 许睿英恨不得立刻消失,最好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许兄应该很忙,天色不早,我也要带堂弟回家了。”狄仁柏向许睿英拱手致意,表现得客气有礼。 “这样啊,那我们改日再约!”许睿英头尴尬得头也不敢抬,逃一般离开。 胡七七心有不甘,想要追上去解释,“喂,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狄仁柏轻轻扫了她一眼。 “没,没什么......你怎么跟他说我是你兄弟?”胡七七不满狄仁柏多管闲事。 “别忘了你我已有婚约。”狄仁柏火冒三丈地看向胡七七,语气极为严肃,如同质问犯人:“又或者你打算将自己的身份如实告知,好让整个万泉县的人都知道,我被人带了绿帽。” 他天不亮便去县衙应卯,中午才下值回家后听仆人交代了父亲上胡家退婚的事,又听说她被酿酒胡打了一顿,担心她会心情不好,才出来寻她。 狄仁柏原想带她去东市上买点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哄她开心,未曾想一来便别的男子与她搭讪。 未婚妻长得美,狄仁柏既觉得开心,又觉得头疼。 他们即将退婚,她与别的男子说话,怎么是给他戴绿帽了? 胡七七对狄仁柏的愤怒简直匪夷所思,“狄兄长,你父亲前脚刚去我家退婚,你后脚便来坏我好事,你们父子究竟想要做什么?” 狄仁柏理亏在先,立刻解释:“退婚只是我父亲的主意,我从未答应。” 胡七七并不以为意:“婚姻大事,你自该遵寻父母之命。” 愣在一旁的黄娘子见狄仁柏来了,不好再打扰,对胡七七说:“你们先聊,我去大榕树下等你。” 胡七七点头,目送黄娘子离开后,继续质问:“还有,将我过继给刘功曹家,是不是你的馊主意?” 狄仁柏爽快回答:“不是!” “好,那就是狄夫子的主意。”胡七七对他的敌意,稍稍减了几分。 狄仁柏这次出来找她,主要想跟她表明自己的心意:“自古糟糠之妻不下堂,你我盟婚约之初,并不知我日后会高中,而我当日却已经发誓,日后无论做了多大的官,你都始终是我的夫人” 胡七七才刚看他顺眼了几分,却又听见这样的话,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谁要当你家的糟糠!我并不想过继给旁人当女儿,也不想害你被打那一百板子。你我成亲,对两家都没好结果。” 这小娘子还未过门,便已会替他考虑,狄仁柏很感动,语气更柔顺了几分。 “你可以不用再担心这些。我在遍阅律典,发现我们两家这种情况,并不算触犯律例。所以,我已经给女皇写了奏折,请求她能准许我们成婚。只要能得到女皇的批准,将来谁都无权反对。” 胡七七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招,她对眼前的这位书呆子充满了怜悯:“那就等女皇奏令下来再说。” 大周疆域辽阔,人口兴盛,像狄仁柏这样的小县丞只怕是数都数不过来,如果这些小县丞们上传的奏章若女皇陛下都要亲字揽阅批复,那她还有时间睡觉吗? 狄仁柏对未来充满了自信,于是好言与她商议:“刚才我已说服父亲答不再提退婚的之事,你也也不许再提此事。” 胡七七迟疑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难道她还想跟自己退婚? 狄仁柏眼底乌云凝聚,“根据律典第三百六十五条,女方悔婚者杖六十,婚约照旧。” 胡七七冷冷的笑了一声,这可真有意思。 刚才还温和细语,一句话不如他的意,就开始变成官腔官调。 胡七七更加笃定,她和狄仁柏不是同一路人,这婚她悔定了! 胡七七喜欢酿酒,喜欢卖酒挣钱,只有把钱攥在手里过日子,才能令她踏实、令她安心。 所以,狄夫子第一次到胡家来退婚的时候,她差点高兴到喜极而泣。 在胡家,酿酒胡完全不管生意,她自己一个人当家作主。嫁去别人家,她就是别人的妻子,必须得老老实实任人拿捏,谁愿意过那样的日子? 狄仁白见胡七七表情变得冷漠,不愿意再跟自己说话,他已知自己说错了话。他想做点什么挽救一下刚才是过失,于是打算带她去东市逛一逛,给她买点女孩子喜欢的玩意儿。 他问胡七七:“你是跟我走,还是要继续同黄娘子一起看歌舞?” 这不是废话吗? 她为什么要跟他一起走? 胡七七当即回答:“我当然是要跟黄娘子一起!” 狄仁柏没想过会被拒绝,即使心中有些失落,也只好跟胡七七道别,送她到榕树下与黄娘子汇合 有了这番转折,接下来的时间,胡七七再也无心欣赏歌舞。 黄娘子看她一直心不在焉,自己也没什么兴趣,于是便拉着她回家去了。 二人刚走到平安坊大门的时候,胡七七便看见所有街坊邻居都围在自己家门口。 胡七七走过去,拨开人群,想问他们在看什么。 养鸽的赵大爷看见她,沉重地道:“节哀顺变!” 一旁的钱寡妇也哭得极为伤心:“七娘子,你怎么才回来啊!”。 两个官差守在家门口,拦着街坊们不让进去,但他们却不拦胡七七。 胡七七稀里糊涂的看了一眼这两个官差,径直走进家门。 刺鼻的咸腥味传入鼻子里,胡七七停住脚步:地上留着一滩血,而酿酒胡躺在血泊里。 胡七七感觉有人拿铁锤往胸口重重的砸了一下,钝钝的疼。 她像失去了主心骨一般,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待身体慢慢有了些力气,胡七七跪着往前爬,她嘴巴微微张开,干哑得几乎发不出声来:“阿耶,阿耶啊!地上凉,你躺在那里做什么?” 可是,酿酒胡的手早已凉透,手指头也变得僵硬。 胡七七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明明早上出去之前,阿耶还中气十足的抽了她一顿。 今日初七,是人日,她还准备用羊肉包饺子给他下酒。 她家阿耶怎么会死呢? 这一定是场噩梦。 如果她再也没有阿耶,那以后她酿酒挣的钱,给谁花呢? 胡七七流不出眼泪,只流出来两道血印。 恍恍惚惚中,她眼里的世界变得扭曲,紧接着是漆黑一片。 胡七七闭上眼睛,昏死过去。 第4章 嫌疑 “咚咚咚——” 胡七七听到报晓鼓的声音,还赖在床上想“阿耶昨日没有酿酒,可以多睡一会儿”。可是念头刚起,她脑袋里已经浮现出酿酒胡躺在血泊里的画面。 她鞋都没穿,便迫不及待的下床,往左厢房跑去。 床上空空如也,连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 胡七七歪着身子靠在墙上,慢慢蹲下。 堂屋的地板上还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提醒她昨日那桩命案是真的,她家阿耶已经不在人世。 他们最后一次说话,还是为狄家来退婚的事情发生争执,阿耶当着众人的面用树枝将她抽了一顿,可他那样做是为了不让她被留下“忤逆”的名声。 这年头,如果街坊邻居有碎嘴多事的人将胡七七“忤逆”的举动告去官府,一准儿能告个准,二十个板子是少不了的。 酿酒胡之所以要让她过继到别家,也是因为想让她能顺利嫁给狄仁柏,从此过上好日子。为了让胡七七脱离商户的籍贯,他用特殊而又别扭的方式表达了父爱。 阿耶,七娘不能没有你,你不要离开! 胡七七擦掉眼泪,起身往堂屋后的厨房走去,厨房旁边是酿酒胡平日劳作的酒坊,大酒瓮里装着他昨日凌晨才倒进去的酒曲和米。胡七七抚摸着酒瓮的边缘,仿佛那上面还留有阿耶指尖的余温。 胡七七抱着半人高的大酒瓮亲了一口,转身去厨房揉面、剁饺馅,她打算包羊肉饺子。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包好了三十多个饺子,然后开始生火烧水煮饺子。 饺子煮熟之后,她将饺子端到堂屋里,摆上两个碗、两幅筷子,在阿耶常坐的位置上,倒了一碗清酒。 但她煮好的饺子并没有人来吃,无尽的凄惶涌入心头。 正在此时,敲门声响起。 胡七七起身,去开门。 昨日见狄仁柏时他神清气爽的,今日却是两眼泛青,像个痨病鬼。 胡七七呆呆的看了他半晌,才问:“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狄仁柏深吸一口气,闻到了饺子的香味,大大方方走进去,坐在摆着酒水的那方。 胡七七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如果被钱寡妇撞见恐又要生闲话。 她索性大大方方将门打开,好让所有街坊邻居都能看见他们在做什么。回过头,狄仁柏正在细嚼慢咽。 胡七七问:“饺子好吃吗?” “好吃!” “这是我为阿耶准备的!” 狄仁柏顿住,口里正嚼着的饺子,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没事,你吃吧,反正你不吃完,我也会倒掉喂狗。” 狄仁柏没有胃口再吃下去,直接道:“昨日你晕倒后,官府派人将胡叔父的遗体暂时搬去了义庄。按照官府规定,死于非命的百姓需在义庄停灵七日,以供仵作检验,查出死亡原因。” 胡七七被死于非命这四个字给刺激了,她只顾着伤心,还没来得及想这个问题,是谁杀死了她阿耶? 酿酒胡这个人,嗓门虽大,看着也很凶。他几乎从不与人结仇,住在平安坊的每一位街坊,多多少少都接受过他的帮助。 谁会跟他有仇? “我可以跟你一起查案?”胡七七发现她能为阿耶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为他报仇。 “不行!” 狄仁柏立刻拒绝。 官府查案,自有一套规矩流程,对外人严格保密。即使她是他的未婚妻,也不能例外。 狄仁柏严肃道:“但我一定会尽快帮你找到真凶!给胡叔父一个交代。” 胡七七突然没耐心再跟他说话,冷冷的道“好,你现在已经看完了,没什么事请回吧,恕不远送。” 狄仁柏念在她年纪小小刚死了父亲的份上,不跟她置气:“鉴于昨日你在大庭广众下跟胡叔父吵了一架,又有街坊邻居举证你平素多有“忤逆”之举,官府怀疑你有杀父的嫌疑。我来,是想请你仔细说清楚,昨日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胡七七冷笑:“你觉得是我杀了阿耶?” 狄仁柏提醒她:“我是在执行公务,请你配合。” 胡七七不满他这公事公办的语气:“你既是在执行公务,却莫名其妙跑到我家来吃了大半盘饺子,这样做合适吗?” 狄仁柏发现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十四岁的小姑娘相处,尤其对方身上还长满了刺猬。也许是出于对弱者的怜悯,又或者他意识到这位纤瘦如鼠的小姑娘将是他日后的妻子,他适当的调整了自己的语气,使之变得和缓了几分,不再像之前那般生硬。 “首先,我熬了一宿没睡,饿得头晕眼花,这才吃的你的饺子。也因你是我的未婚妻,我才没见外,若是在别处,我定不会这般失礼。其次,我没有怀疑是你杀了胡叔父,但邻居指证你有杀父的嫌疑,所以你必须将昨日的行程如实相告,才能洗脱杀父的罪名。”狄仁柏缓了口气,接着说:“不止是你,住在平安坊的所有人,都有杀人的嫌疑,他们每个人我都会派人仔细盘问,包括我的父亲。” 胡七七听了这话,这才觉得舒坦些。 “我昨日与阿耶争执过后,便和黄娘子一同去西城河边欣赏歌舞。大约午时,东市的吴老板见着我,定要送我一只羊腿。我拿着羊腿看歌舞不方便,于是又返回家中,将羊腿放回厨房。期间,我见阿耶趴在案几上睡觉,他浑身都是酒味,想是因为我的事情烦闷,喝醉了才睡下的。我没有叫醒他,从我房中拿了条被子,盖在他身上,便又出门去找黄娘子。” 狄仁柏再度向她确认:“你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吗?黄娘子呢?” “当时黄娘子正在欣赏清心乐坊的丝竹,我不忍打断她的兴致,便一个人回来了。” “你回来的路上,可遇到其他人了吗?” 胡七七仔细想了想,终于想起:“我在坊门口,遇到了米老板,见他行色匆匆的,就连我跟他打招呼他都没听见。” 狄仁柏一脸担忧的看着她,语气颇为沉重:“仵作初步检验的结果,胡叔父的死亡事件大约在午时。” 胡七七胸口中一阵剧痛:“如果我昨日不去欣赏歌舞,阿耶是不是就不会死?” 狄仁柏打断她的胡思乱想,将话题引到另一个方向:“一般凶手杀人,无非是为了报仇和求财,还有另一种,为情。但是很显然,胡叔父不会是后一种。” “你凭什么断定,不可能是后一种呢?” “能看得出来。”狄仁柏迟疑了一下,回答:“这种情况,一般是女子对男子有执念,求而不得才会狠下杀手。” 从外貌上来判断,酿酒胡身上应该不会发生这种事。 子不言父丑,胡七七也有些尴尬。 狄仁柏继续分析:“仇杀的可能性也很低,据我所知,胡叔父甚少与人结怨。但也不能完全排除。” 胡七七自嘲:“他活在这世上三十多年,唯一的冤家,就只有我!” 狄仁柏不忍她继续陷入伤心中,提醒她:“你最好去检查一下,家中的钱财可有遗失?” 胡七七闻言,连忙往厨房走去。 她将钱藏在厨房碗柜底下的一个旧坛子里,她拍开坛子上的灰尘,打开来检查,里面藏着的八贯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狄仁柏看胡七七在厨房安静的呆了那么久,便知道她藏的钱没有被偷去。 胡七七从厨房走出来,告知狄仁柏,家中钱财还在。 狄仁柏默默长叹一口气,看来她是真的没将自己放在眼里。 他收起无可奈何的心情,继续提醒她:“你最好去检查一下胡叔父的卧房,看看昨日我父亲送来的那些金饰和绸缎,可还在吗?” 胡七七这才想起自己家里还有一份意外之财。 酿酒胡睡在左厢房,他的房间十分简陋,只有一张木床,一个衣柜,没有其他可藏东西的地方。胡七七不死心,又去自己的右厢房检查了一遍,根据以往的经验,家里有了什么好东西,酿酒胡都会放在她的房间里。 但她房间里,非但什么钱财都没有,反而从柜子里找出来一件带血的旧衣服,衣服上还有一个被硬物戳破的洞。 胡柒柒将那块带血的布,交给狄仁柏。 “我找到了这个!” 狄仁柏拿着带血的衣服一看,分析道:“胡叔父死亡的原因,是有人用利器戳入他的后颈。从现在发现的情况来看,杀死胡叔父的凶器,应该是我送给你的那根金簪。而凶手是怕自己手上沾到血,才会用这件衣服包住凶器。也就是说,胡叔父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才被人杀死。凶手应该与胡叔父相熟的人。” “是相熟的人?”胡七七气得浑身发抖,瞋目切齿的道:“不管他是谁,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将他碎尸万段。” 第5章 克父 “抓捕凶手是官府的事,你千万别胡来。”狄仁柏见她怒不可遏,生怕她走入极端,当即劝道:“放心吧,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好,快吃饺子吧,一会儿凉了会有膻味。”胡七七眯着眼睛,自己夹了个饺子塞入嘴里,脑子里却盘算着一会儿她要去棺材铺给阿耶买寿衣、定棺材。 狄仁柏见她的样子,便知她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平生第一次,他对一个人生出了无力感。 但是没过多久,狄仁柏忽然又想通了,她一个女孩子,能做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呢?不过是年纪还小,不知天高地厚罢了,他也曾是小孩子,也曾不知天高地厚。 等吃完了饺子,胡七七和狄仁柏一起出门,狄仁柏往衙门走,她往东市去。 胡七七心里悲愤交织,顾不上身后有人一直对她指指点点。 胡七七有杀父疑的这些风言风语,首先是从钱寡妇那里吹出来的,起初她也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随口一说。但有些话一说出口,传来传去,就能三人成虎。 胡七七在一夜之间成为了整个平安坊茶余饭后的话题,他们讨论着胡七七是如何不孝顺、酿酒胡东郭先生救了只狼却反被狼吞食。人们总是喜欢在怜悯完别人的不幸之后,品味自己的幸福。 胡七七走到孙记棺材铺的时候,孙老板正在为徒孙做法事,没空招呼她。店里的伙计说,这小孩大概是被什么脏东西魇着了,从昨天到今天一直都说不出话来。 胡七七等了小半个时辰,孙老板才从后院走进来。 大概连孙记棺材铺的老板都听说了胡七七不孝的事,他用严厉的眼神把胡七七从顶至踵的扫了一遍,只差一句白眼狼没骂出口。 胡七七绷着一张脸进门,并未抬头看别人,只将自己攒了很久的八贯钱拿出来,“我来买棺材,急用,有现成的最好。” 孙老板开门做生意这么多年,看别人买棺材都是一边哭一边数钱,唯独胡七七一滴眼泪都没掉,他由此推测传言不虚。 孙老板仗义直言:“我要是酿酒胡,当初便不应该救你,该直接让你被河水冲走。” 胡七七怔怔的抬头,耳边响起了阿耶的声音:“早知道你这么刁蛮任性,我当初便不该救你,应该任河水将你冲走。” 胡七七冷笑,也许她生来便是克父的命格。 克了生父,又克养父。 胡七七回想起一些零星的旧事,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回孙老板那句话:“可惜啊,时光如流水一般不能重来,否则在初遇的那一刻,我就该警告他,这是个祸星,谁碰了谁倒霉。” 酿酒胡才刚死,胡七七居然还有心情笑。 孙老板想,这他娘的可不就是个白眼狼吗? 孙老板闷着火的将八贯钱留下,“我店里还有一口柏木四块半,是为家父提前做好的,搁在院子里闲着了两年也没用上,你先拿去应急吧。” 若不是看在酿酒胡的份上,他的店里压根就不会允许胡七七这种没有良心的白眼狼进门。他又看了看手里的八贯钱,如果胡七七真是个不孝女,她为什么要拿这么多钱来买棺材呢?最便宜的边角料棺材只要一百钱就能买到。 胡七七只感激阿耶的棺材有着落,并不在意孙老板的脸色,约好了送棺材的时间后,屈膝施礼告退。 她从棺材铺走出来时,街道上阳光灿烂,可再灿烂的阳光,也温暖不到她的心里。 往后她的生活中没有了阿耶,就像是酿酒时没有酒曲,蜡烛没有灯芯,下雨没有油伞......脑海里却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些往事。 八岁那年,她第一次到城西的西城书院念书,放学以后别的孩子都有仆人或者父母来接,只有她一个人在大街上踽踽独行。 她看着别的孩子都被人牵着手带回家,心中不是没有羡慕,但羡慕也只是一瞬间,她知道自己是被捡来的孩子,有片瓦遮头安身、有衣食果腹驱寒已是万分感恩,不应该再强求别的。 然而才走了几步,她却看见阿耶大汗淋漓地推着车匆匆赶来。原来他是去东市的胜业坊送完了酒,才匆匆赶到西边的怀德坊来接她放学。 后来有人问阿耶,女孩子读了书又不能去考状元,何必要多此一举,送她去上学,倒不如在家中学些针线活,等待嫁人。 阿耶却理直气壮的回答:“读书能明理,能让自己变得强大。将来她明白的道理越多,便越不会因为一些琐碎的小事而生气,也不会随意被人欺负。其实每个人生来都是善良的,只是有些人过得不如意,需要将心中的不如意发泄到别人身上,他们才会成为恶人。我希望她长大后,能明事理,不要成为恶人,更不要被恶人欺负。” 他虽然没读过书,但却有一颗善良的心。 同住在平安坊的米梁,曾经是他的结拜兄弟,他们曾经合伙做米行的生意,结果米粮赚了钱后,却反过头来坑了他一把,将他诬陷至监狱。 后来米梁赚的盆满钵满,还娶走他爱慕了许久钱寡妇。 即便被欺负至此,阿耶也从来没想过要报复米梁,反而在四年前米家粮行被大水冲走后,借钱给他重振旗鼓。可惜米梁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他东山再起后,想的不是还钱给阿耶,而是去赌坊伎馆快活一把,最终将家业输得干干净净,像个吸血虫似的靠着钱寡妇生活。 在东市走走停停,处处都是回忆,到平安坊时已近黄昏。 黄娘子守在坊门口等了很久,担忧地问:“你怎么才回来,都快要关坊门了。” “我去给阿耶置办棺材和寿衣。” 昨日得知噩耗后,黄娘子也哭了一夜,今日她不敢在胡七七面前哭,只说:“晚上去我那里,跟我作伴吧。” 胡七七知道她是一番好意,却还是好意拒绝了。 “我晚上还要榨酒呢,跟人约好的,上元节之前过来取酒。我刚把所有的钱拿去买了棺材和寿衣,得抓紧时间酿酒挣笔钱,才能给阿耶办个热热闹闹的丧仪。他生前最喜欢人多,我希望平安坊的邻居都能来参加丧仪,到时候还要劳烦黄娘子给我多蒸一些饼子。” “这哪用得着你一个小女郎操心,今日你不在家的时候,狄大人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亲眼见他给街坊们递了白帖,也请风水先生看了好了墓地。” 胡七七不满意狄仁柏的自作主张,但阿耶生前最希望她能嫁给狄仁柏,如果狄仁柏能以女婿的身份出席在丧仪中,他在九泉之下应该会很开心吧。 黄娘子素来明白胡七七的心事,她从小被酿酒胡当儿子养着,心气儿高,不愿嫁去别人家当小媳妇受气。 但是如今不比从前,她再没有阿耶庇护,只是个孤女,将来难免要受人欺凌,倒不如先找颗大树傍身。 于是,黄娘子就着话头来劝她:“昨日你流血泪晕倒后,狄大人请了郎中来帮你施针。郎中说你小时候额前受过伤,气海本就不稳,又伤了心脉,才会留血泪。后来官府的人将你阿耶带走,又是他喊了仆人来给你冲洗屋子里的血痕……” “是吗?那他真是个好人,也不枉我阿耶当年疼他一场。”胡七七虽然在微笑,人却提不起精神来。 黄娘子看她没什么兴致,又将话题转到别处:“爱看热闹的那位,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大白天的居然关紧了大门。” 胡七七明白黄娘子的这番好意,她一直在东拉西扯,就是想陪陪自己。可是她不明白,有些悲伤是没有办法被人安慰的,只能任凭时光将其冲淡。 可怜黄娘子一直想当她的继母,如今酿酒胡去了,却还是想将她当自己的女儿疼。 可是,黄娘子和酿酒胡没有夫妻缘分。 从来都是黄娘子死撑着不放弃的倒贴,才让酿酒胡才跟她有了些许往来,如今人走茶凉,她应该鼓励黄娘子忘记阿耶,重新开始。 “黄娘子不必太担忧,我是前世修德,才换来今世阿耶养我一场。如今父女缘分已尽,我应当欢颜相送,感谢他陪我十年时光。”胡七七说完,向黄娘子颔首道别。“我们都往前看吧,一切会好起来的。” 黄娘子蹙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疑惑不解。 胡七七不过一个小姑娘,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老气横秋的话?她比胡七七大了八岁,仍然控制不住伤心的情绪,可胡七七却能将悲伤压抑在心底,即使悲伤到泣血,表面也装作若无其事。 她为什么能够如此坚强? 胡七七知道自己不是学会了坚强,而是学会了认命:人不可与天斗! 夜晚到来,她点起一盏油灯,忽又听到敲门响声。 打开门,又是狄仁柏。 “你来了。”胡七七侧身,请他进门。 狄仁柏身后是一位高个女子,穿着褐色衣裳,是他家的女仆。 胡七七好像听钱寡妇说过,这女子是狄仁柏买来孝敬他爹的。 狄仁柏将高个女子女仆引荐给胡七七。 “她是阿初,我为你买的女仆,你家中没有男人干力气活,酿酒也不方便。阿初力气可比男子,她人也聪明,你可以多多教她。” 胡七七定一定神,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她今晚要开始榨酒,确实缺少人帮忙,狄仁柏将阿初送过来,无疑是雪中送炭。 狄仁柏将人送来还不肯走,示意阿初去厨房做饭,他自己在堂屋坐下来,摆出要与她促膝长谈的模样。 胡七七为他倒上一杯清酒,将刚才在街上买的几个点心摆上,这是她阿耶最爱吃的点心。 胡七七坐下来,听他说话。 狄仁柏道:“今日刘功曹到钱娘子家问话,发现米老板昨日出去后,并未归来。” “你是说,米梁有杀人嫌疑?”今早听狄仁柏说凶手有可能是熟人后,胡七七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也是米梁。 “现在还不能肯定!”狄仁柏想是饿了,吃完了一个点心,才继续往下说。“根据你昨日的说法,米老板午时左右也出现在平安坊,那他的时间有蹊跷,此为其一。其二,他与胡叔父有宿怨,再加上他沉迷赌博已久,很有可能会为钱财杀人。” 胡七七问:“那钱寡妇是怎么说的?” 第6章 再提退婚 一提到钱寡妇,狄仁柏耳朵里自动回放出她那能刺穿耳膜的哭声。 狄仁柏揉了揉额头,叹气:“她只是一个劲的哭诉自己所嫁非人,刘功曹并没有从她身上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我们需得先找到米老板,才能清楚其中的疑虑。” 他看着胡七七,祈祷未婚妻不是个爱哭的女人。 胡七七并目光澄澈,心有成算,“米老板终日混迹于西市的赌坊,应该很好找。” 很好,看这样子,也不是个爱哭的人。他想了想,只听说过胡七七性格凶煞,好像没听说她爱哭。 还是凶一点好,他喜欢凶一点的。 胡七七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却又不说话,觉得很奇怪:“狄兄长?” 狄仁柏清咳一声,将目光转移至别处,回答道:“我派人去赌坊询问过,从昨日起就没人见过他。” 胡七七推测:“他是杀人之后躲起来了。” 狄仁柏理解她的迫切的心情,但不想她一直挂念此时,毕竟抓凶手是官府的事,她一个女孩子好好照顾自己就行了。 “现在还没办法确定他就是凶手。根据钱娘子的说法,他们昨日吵了一架,米老板发誓要去长安混出人样才肯回来,而你却是昨日进家门之前遇到的米老板。但你回家之后的这段时间,胡叔父尚未出事。如果有人能证明米老板昨日出去之后,没有再回来,那他便没有作案时间。” 胡七七思索了一瞬,认为这一番说辞漏洞太多。 首先,米梁不可能去长安城,他呆在万泉县都没办法再重新振作,去长安城就更没有可能了。他无法东山再起的原因,并非时运,也并非他缺乏做生意的头脑。而是他这个人眼高手低,得陇望蜀,每次做生意赚了一点小钱就希望以小博大,长此以往,他这个人也跟废了差不多。 其次,他身上没有钱,出门就会饿死。他的习惯是半个月偷一次钱寡妇的钱,然后去赌坊快活,不到半个时辰,他就会输得精光,然后丧气满满的回来被钱寡妇骂得狗血临头,然后便在家中睡上半个月,半个月后,再继续…… 如果不是因为杀了人,他绝不会离家这么久。 如果米梁是清白的,他身上没有钱,撑不了多久便会回来找钱寡妇要钱。 但如果他杀了人,一定会因为心虚,躲起来不让人找到。 胡七七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起身准备送客:“天色已晚,你在这里多有不便,请回吧” 狄仁柏显然没料到她会赶自己走,“我们已定下婚约,从律法上来说你甚至已经是我的嫡妻,除了最后的拜堂、圆房之礼,我们已经和正常夫妻没有区别。我到你家来用一顿晚膳,到底哪里不便?” 什么?他还想留下来用晚膳? 胡七七心生齐备,又不好发作。 行吧,她也想借此机会跟他谈一下退婚的事。 胡七七微笑着道:“狄兄长,众所周知,当初阿耶与你家定亲,便是看中了你的才华,觉得你将来很有可能会出人头地,才会出资供你读书,并赡养你的父亲。我阿耶是个生意人,他只是将这场婚姻,当成了买卖。” 什么意思? 狄仁柏疑惑的看着胡七七。 “我们都是年轻人,都应该尊重自己的想法,何必要墨守陈规,遵循父辈定下的不合理婚约呢?你放心大胆的与我退婚吧,我保证,一定不会对外说三道四。我以阿耶的在天之灵发誓,我会告诉所有人,是心甘情愿与你退婚的,请你务必放心。” 狄仁柏很郁闷,“你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他眼中盈聚着的的落寞,令胡七七想到了西城河外树叶落尽的槐树林。 果然,长得好看的人都很容易让人心软,胡七七在这一刻有点理解了为什么酿酒胡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谅钱寡妇对他的利用和背叛。 只可惜,她胡七七天生的冷心冷肺,他就算长得在好看,也无法影响她的决定。 胡七七理直气壮的问:“你不觉得两个陌生人突然变成夫妻,这很荒唐吗?” “原来是这样!”狄仁柏正襟危坐,真挚的看着胡七七:“你尚未及笄,无法在热孝期间成婚。所以,胡叔父去世后,你我必须守孝三年才能成亲。在这三年的时间里,你可以把我当成自家兄长。三年的时间,也足够我们从陌生人变成熟悉的亲人。” 他眼神澄澈,似乎很期待胡七七能认可自己。 胡七七目瞪口呆,开始怀疑他这样的死脑筋,究竟是怎样考上状元的? 如果这世道女子必须要嫁一个男人才能存活,她嫁给狄仁柏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他长得好看,将来如果两个人发生了争执,她看在他长得好的份上,也能消消心头气。 这事可怕的地方就在于胡七七头脑太冷静,她已经能一眼望到与狄仁柏成亲后的下场: 首先她得孝顺公爹,接受狄夫子对她的任何批评与责骂,而且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嘴。 其次她得为狄仁柏生个儿子,如果她跟狄仁柏成亲之后生不出儿子,她得大度的接受狄仁柏纳妾。 退一万步,如果她走了狗屎运怀上了一个儿子,那她还得祈求自己身体健康,不会死在生孩子这一道鬼门关上。 就算她走了狗屎运挺过了生孩子的这道坎儿,她将来除了伺候夫君和公爹,还得伺候她自己生的孩子…… 如此当牛做马一辈子,到老的时候才能图个儿孙满堂…… 这样的幸福太坎坷,她无法捏着鼻子走下去。 此事万万行不通,她忍受不了自己的未来,将由狄仁柏来安排。 胡七七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默默告诉自己,只要坚持不放弃,世上就没有什么完不成事。 她似笑非笑的道:“狄兄长,你是个好人,可我不能害了你。整个平安坊的人都知道,我性子刻薄,很不适合做别人家的新妇。你常年在外读书,可能对我的性格并不了解。” 胡七七目光幽深,自认这番话没有伤害狄仁柏的颜面。 狄仁柏愣了好一瞬,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胡七七这是把丑化说在前头免得将来两人发生什么争执,怕他将来翻旧账。 还真是个好姑娘,不喜欢藏着掖着,有什么话摊开说,是他喜欢的性格。 思及此处,狄仁柏忍不住嘴角往上翘:“你放心,我从来不会以貌取人。” 胡七七惊得张开了嘴。 什么以貌取人?! 难道她很丑? 狄仁柏的行事风格与胡七七截然不同,他肚子里没有胡七七那么多弯弯绕绕,说话总是直来直去:“你放心,因为我不会以貌取人,所以我也不会因你楚楚可怜的外貌,就先入为主的以为你是个温柔和顺的性子。你不用为了我,强行改变自己的性格。其实家母也并非是柔顺的女子,我记得小时候,她和父亲吵架,每每都要掀桌子的。” 胡七七慢吞吞的将嘴合拢,心里嘀咕:虽然我不温柔,可我也不是什么母老虎。她压根就不屑与人吵架,更别提掀桌子。 狄仁柏看胡七七不抗拒这个话题,便坦然提及自己的家世:“我家祖籍在并州,我家世代为官,祖父曾任尚书左丞,我伯父也是曾在先帝时担任州府长史一职。唯独我父亲,在母亲去世后一蹶不振,又在科考时被人诬陷作弊被罚终生不得参考。我祖父不听他的解释,一起之下将他逐出家门,父亲才会带着我来到万泉县。” “这么说,你是世家子弟?” “是,也不是。”狄仁柏叹气:“祖父心情刚烈,深以父亲为耻,将他逐出家门后,更是将他和我从族谱中删去。在我们订婚的时候,我已成为庶民。所以,父亲想要退婚,并非因你家是商户。他是希望我能与官户联姻,籍此平步青云,将来能替他洗刷冤屈,重新认祖归宗。” 胡七七无语了,既然狄父子已做了最好的打算,他更应该与自己退婚啊。“狄夫子深谋远虑,我十分认同。小女子性情粗鄙,见识愚钝,非但不能在仕途上给你带来进益,反而有可能会扯你后退。狄兄长,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可婚姻不是买卖,你真用不着为了报恩搭上自己的前程。” 谁知她此言一出,竟然触怒了狄仁柏! “谁说我会为了报恩,搭上自己的前程!胡七娘,我把你当成未来的妻子,才会对你推心置腹,甚至将不堪的往事也一并告知,好让你心中有底。可你竟然还想跟我退婚。”狄仁柏一时没忍住自己的脾气,觉得很失礼,他懊恼手心握拳在桌角碰了一下。 胡七七却大笑起来:“我说得没错吧,你就是为了报恩,才会坚持与我成亲。狄兄长,人非圣贤,自私一点没什么错。” 狄仁柏索性破罐子破摔,将心中徘徊了许久的疑惑话脱口而出,“七娘子,你可是另有了喜欢的人,才要坚持与我退婚?” 胡七七望天,这可是没处喊冤。 她终日穿着褐色男装在家酿酒,哪有机会接触“喜欢”的人?而且她从来都不喜欢人,她只喜欢钱。连嫁人这种事,她都只觉得是浪费时间,她喜欢过自己的生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喜欢让陌生人入侵自己的空间。 罢了罢了。 她希望退婚,但前提是莫要伤和气。 而且阿耶的丧仪和找凶手一事还少不得狄仁柏帮忙,她也不能将他得罪。 胡七七只好改了语气:“不不不,我有了狄大人这样文韬武略的夫婿,简直做梦都要笑醒,又怎么还会喜欢上别人呢?狄大人,面对你,我真是自惭形秽啊。你看我读书也不成,女德女工也都没学好,我性子沉闷,不擅沟通,一开口就要得罪人......你将我娶回家,真是一笔亏本的买卖,实在太委屈你了。” 她为了退婚,将自己贬低至此,也是对狄仁柏仁至义尽了。 狄仁柏这才展颜:“我还当你是因为厌恶我,才会屡次要提出退婚。” 胡七七假笑道:“没有,我怎么会厌恶你呢?” 看来日不宜再提丧事,胡七七打算等丧仪结束、凶手伏法再跟他提退婚的事。 此时,正好阿初做好晚饭端了出来。二人一起用膳,不再多话。狄仁柏吃过晚饭之后,便起身回自己家去,只将阿初留下来陪她。 他一走,胡七七便开始发呆。 她脑子里被回忆填满,若是阿耶还活着,他这会儿肯定是一边饮酒,一边吟诗。他小时候没读过书,很羡慕那些读书人,却出于自尊心不肯对外显露自己的爱好。直到有一回,胡七七在背诵诗词的时候,酿酒胡在一旁听得发呆,胡七七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件事。自那以后,父女俩晚上不酿酒,胡七七便会教阿耶识字、诵诗…… 她回过神来,看着满室的冷清,心中隐隐作痛。 没有了阿耶的家,就像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荒原,日复一日地承受着风霜雨露,百无聊赖地看着在四季流逝中绿了又黄的树叶;冷酷无情地凝视着失去庇护的幼兽饥肠辘辘地趴在巨石上等待死亡…… 阿初从厨房出来时,便觉得胡七七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幼兽,孤独的在舔舐自己的伤口。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有条不紊的收拾好桌上的碗筷,然后打出一盆热水伺候胡七七洗漱。 温度适宜的热水,让胡七七从目眩神迷的幻境中清醒,洗漱完毕后,她收起满脸思念走进了酿酒作坊。 阿初是个不多话的性子,榨酒的时候也只在一旁打下手,胡七七不主动开口,她便不问,如同隐形人。胡七七对她不反感,便允许了她留在家里,住进了阿耶的房间。 这一夜胡七七榨酒至三更才歇息,第二天报晓鼓敲响时候她也只是翻了个身继续昏睡,没过多久,钱寡妇刺耳的哭声响起,胡七七瞬间被惊醒。 她从卧房出来时,阿初已经将米粥和饼子准备好。 胡七七毫无食欲,迷迷糊糊地打开大门,往外探究。 钱寡妇正抱着米小钱坐在地上大哭,“米梁这个杀才,他又将我的钱偷走了。老天爷啊,我们娘俩可怎么活下去!” 听到米梁的名字,胡七七瞬间精神充沛。 她走了出去,问钱寡妇:“米老板今早回来了?” 钱寡妇的眼神避了开胡七七,只看着别处哭诉:“坊门刚打开就回来了,大概又输了钱,回家后什么话都不说,直接抢了我的钱就走。” 武侯铺的张忠实打着哈欠走过来问:“米梁今早回来了吗?我怎么没看见,狄大人还要找他问话呢。” 钱寡妇回答:“他跑得飞快,像一溜烟似的,您可能没留意。” “你的意思是我玩忽职守?今早是我亲自打开的坊门,之后我一直站在门口,有没有人进出我难道不清楚吗?” “张爷,我没有撒谎,他是真把我的钱全都抢走了。”钱寡妇一边哭一遍说:“兴许他是爬墙走的呢?坊墙还没他肩膀高,只要稍微蹬一下腿,他就能翻过去。” “这倒有可能!”张忠实点点头,“他翻坊墙也不是头一次,上次还差点把墙给蹬塌了。你记着,他下次再回来你就大声叫,我让武侯铺的兄弟们都留点神,一准将他抓到。” 钱寡妇咬牙切齿的道:“等抓到他,你们一定要将他关进衙门里好好修理他。成日不干正经事,就知道赌钱,他还不如早点去死呢!” 说书的张先生好言相劝:“夫妻缘分都是前世修来的,你也积点口德吧,别当着儿子的面咒他去死。好啦,大家都散了吧,我今日给大伙儿准备了个新故事。” 胡七七看了看坊门,又看了看钱寡妇家和武侯铺的距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半会又说不上来。 就在这时候,养鸽赵走到胡七七身旁,道了一声节哀。 胡七七也侧身向他施礼,请他出席酿酒胡的丧仪。 养鸽赵长叹一声:“胡老板真是个好人啊,想我刚搬来的时候,邻居们都嫌我的鸽子太吵,去官府告我扰民,不许我再养鸽子。还是胡老板出面帮我讲情,大家才肯容我在此地营生。” 听闻此言,胡七七再次向养鸽赵施礼表达谢意。 她的阿耶就是这样,急公好义,见义勇为。可是,为什么老天爷总不让好人活得长久呢? “听说七娘子被胡兄弟救起来的时候,已经四岁了。”养鸽找装作不经意的问:“不知七娘子可还记得从前的事?” 第7章 护妻 胡七七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面上却不显山露水,“我那时候年纪太小,很多事情记不得了。” 胡七七不动声色的打量养鸽赵,他穿着褐色的外袍,须发整齐,肤色虽然黝黑,肤质却很细腻。乍一看像市井众人,仔细打量却发现他其实很注重细节。他常年与鸽为伍,身上却没有异味,衣服上始终带着皂角的清香,这说明他其实是个很讲究的人。 养鸽赵道:“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想请七娘子替我解惑。” “不敢当,赵叔父请说。”胡七七见养鸽赵态度恭谦,也不好一走了之。 养鸽赵道:“实不相瞒,在下乃长安人士,住在平安坊多年,是想寻一个人。”养鸽赵终于抬头直视胡七七,情绪难掩激动:“五年前,我在西市看见七娘子时,察觉娘子面相与故人相似,怀疑你是我要找的人。但当我问娘子是不是胡老板的亲生女儿时,你回答是的。可平安坊的老人都知道,七娘子其实是胡老板从河里捡来的。” 胡七七右眼一跳,脸上还挂着得体的微笑,“因为当时我与赵叔父并不熟悉,觉得问这话的人十分唐突,才不愿谈及自己身世。” 养鸽赵见她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也不绕弯子了,直接道:“二娘子,我是赵全福啊!二娘子小时候经常趴在我背上把我当马骑,我还带您放过风筝,这些娘子当真不记得了吗?” 胡七七眼眸微垂,心中叹息,这故人她到底要不要认? 其实她第一次在西市碰到养鸽赵的时候,就猜出了他是谁。 可是她如今既已决定过胡七七的人生,就不愿与过去有太多牵绊,她已在万泉县平安坊扎根,即使阿耶已经不在人世,街坊邻居也都还认得她是酿酒胡的女儿。 “我想您可能认错人了。”胡七七抱歉一笑:“我自懂事起,便只认识平安坊的左右街坊邻居,第一次见赵叔父也是您刚搬来平安坊的时候。” 养鸽赵还想说什么,胡七七微微福身:“赵叔父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告退了。” 养鸽赵明知她不喜提及往事,却不肯放弃这次机会:“七娘子被胡老板从河底被捞起来时,身上穿着什么衣服?” 胡七七没耐心再跟他耗下去,直接回答一句“我不知道”便要回家。 谁知养鸽赵一个闪身拦在她跟前,“烦请七娘子再仔细想想,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 可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我当时还小,什么都不记得了。赵叔父如果想知道,那便只能等百年之后去地府问我阿耶。”胡七七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狠狠的道。 她已经摆明了态度,不想说这件事,可养鸽赵却全然不顾她的感受,非要一再提起,那便怪不得她口出恶言。 刚刚才停止抽泣的钱娘子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拉扯着胡七七,嗓音尖锐:“你这孩子,怎么跟长辈说话的呢?” 胡七七嗤笑一声,反问:“你们算我的哪门子的长辈?” “你别这样。”养鸽赵连忙拦住钱寡妇:“此事我有错在先。” 钱寡妇却迫不及待的要为养鸽赵主持公道:“我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的,你不过问了她几句话,有什么错?”钱寡妇又拉住胡七七的袖子不放,“胡七娘,长辈问你话,你老老实实回答便好了,摆什么脸色?他有亲人失踪,正好跟你年纪相仿、容貌相似,便顺理成章的怀疑你是他走失的亲人。你刚从河里被捞出来时穿的衣服呢?拿出来给他看看啊,酿酒胡不是给帮你收……?” 胡七七甩开钱寡妇的手,抬头冷冷盯着钱寡妇。 钱寡妇被这双眼睛看得心虚,立刻住嘴,不自觉的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四周突然变得安静。 明明养鸽赵和钱寡妇年纪都已经是成年人,却被胡七七一个小女孩吓得不敢再说话。 半晌,胡七七才弯起嘴角,温和的道:“很抱歉,我是真的不记得了。听说阿耶将我从河里捞起来之前,我额头撞到河中的大石上,损了气海,所以失去四岁前的记忆!” 胡七七扫了一眼钱寡妇,见她不再多嘴,又接着向养鸽赵解释:“提及此事对我而言无异于重温噩梦,日后恕不再答。还请赵叔父看在我年幼丧父的份上,莫再与我为难。” 此刻的胡七七,虽然言辞温和,面带微笑,却透着一股子令人难以拒绝的威严。 养鸽赵虽然还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就是自己要寻的那个人,可他却觉得,胡七七身上与生俱来的这种震人心魄的威慑力,不是酿酒胡一个糙汉子能培养出来的。 养鸽赵能从胡七七脸上看到很多人的影子,尤其她的鼻子和嘴巴肖似先主,这也是他在市集中见过胡七七一面之后,决定留在平安坊的原因。还有她那双眼睛,更是像极了她那高高在上的祖母,上一刻还似无垠大海般温柔平静,下一刻却似暴风骤雨般冰冷无情。 钱寡妇看着一直对胡七七低头哈腰的养鸽赵,不明白他一个大老爷们为什么要怵一个小姑娘,正当她准备再闹的时候,只见孙记棺材铺的老板领着一帮子徒子徒孙浩浩荡荡的来到平安坊,这些人披麻戴孝缠着黑纱,却是满脸煞气。 不止钱寡妇被吓一跳,正准备去听张先生说书的左右街坊也都停下脚步,想看看孙老板带着这些人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孙老板走路带风,领着徒子徒孙胡家走来。 胡七七看他那架势,不像是来送棺材,倒像是来寻仇的。 在这之前,衙门里处理完一堆卷宗的狄仁柏刚喝口茶,就听见手下来报,“听说东市的孙老板抬着棺材带着徒孙浩浩荡荡的去了平安坊。” 狄仁柏皱眉,问:“多少人?” “二十来个,披麻戴孝,还带着棒子,看样子像是去寻衅。” 狄仁柏想不通孙老板有什么理由要去平安坊寻衅,但他的职责也包括协助县令维护百姓安宁,此等寻衅的事必须要杜绝才行,他对属下道:“你去安排几个人,跟我一同去看看。” 狄仁柏站起来要往外走,迎面却碰上了同僚王主簿。 “刚才文大人刚才吩咐,因为酿酒胡是你的岳父,这件案子你应该撇清关系,请转由我来管辖。” 王主簿和狄仁柏同属八品,两人也算是竞争关系。 只不过狄仁柏是文县令的左膀右臂,凡事交给他去办,文县令可安枕无忧。 而王主簿却是文县令的养子,虽然没什么能耐,却胜在他对文县令忠心耿耿。 狄仁柏心知肚明,他将王主簿当同僚,王主簿却把狄仁柏当作了竞争对手。此番王主簿把酿酒胡的案子抢过去,不过是想在文县令面前证明自己能力并不比狄仁柏差。 在狄仁柏看来,案子交给谁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尽快破案。 “那就有劳王兄了!”狄仁柏说完,带着几名下属,匆匆往平安坊赶去。 他始终是不疾不徐、无波无澜的模样,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打击到他。 这也是王主簿恨他的原因。 “我倒要看你能淡定到几时!”王主簿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冷笑:“可真是个死书呆子,放着县令大人的女儿不娶,偏要对着个酿酒汉的女儿情有独钟。” 狄仁柏赶到平安坊的时候,孙老板正好将棺材停放在胡家大门口,一众徒子徒孙拿着棍子围住了胡七七,那阵仗,好像是要将她当街乱棒打死似。 孙老板摆明了是来寻衅问责的,胡七七却反应迟钝,丝毫没留心这点。因她心中对孙老板只有感激,一见他便客气有理的道谢,还要请他进屋喝酒。 孙老板是憋着一口气来的平安坊,到了之后却没办法发泄出来。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 孙老板只好收住怒气,扯着嗓门问围观的人:“街坊们,我日前听闻酿酒胡的死,跟她女儿有关,谁能出来说句公道话,此事到底是真是假?可有谁亲眼看见?” 安静了一瞬。 人群中有人开口:“我好像也听说了,初七那日胡七娘被酿酒胡当街打了一顿,她怀恨在心,所以才弑父。” “是啊,不都说她杀人了吗?”接着,又有一人问:“既然大家都确定了凶手是胡七娘,那为什么官府的人还不来抓她?” “因为这小蹄子会哄男人呗!啧啧,狄大人都舍不得将她送去牢房了呢!”钱寡妇见缝插刀。 “……” 有了钱寡妇起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都亲眼瞧见了胡七七杀父的场景。 孙老板听完心中已有成算,当即命徒子徒孙抓人,想要替天行道,将这弑父的不孝女杖毙街头。 正当场面快要控制不住的时候,一阵马蹄声响起,胡七七抬头一看,只见狄仁柏骑着白马飞奔而来。 他匆匆下马,将胡七七护在身后。 狄仁柏深呼吸了两下才止住轻喘,“孙老板,此案疑点尚多,你应给官府一些时间查证,才好找到真正的凶手。” “狄大人秉公执法的名声大伙儿都知道,但这个案子早有了目击证人,就不必再浪费官府的时间。”孙老板狠狠地看着胡七七,道:“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不能袖手旁观,看她逍遥法外。待此事完结,我自会去官府认罪。” 狄仁柏皱眉:“此案疑点甚多,官府尚且还无法锁定真凶,不知孙老板是从何处听说凶手是胡七娘?” 孙老板原本还对狄仁柏客气几分,此时见他将胡七七护在身后,一时生气,说话便有些找茬似的蛮横劲儿:“你们官府怎么查案,我们庶民是无法干预,也没权利过问。但是酿酒胡对我有恩,当年万泉县发大水,我没办法赶回家,是他将我那快被洪水冲走的老父亲背上房顶,救了我父亲一条命。狄大人,请你让一让,今天这个凶手,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 狄仁柏顾不上气不顺,沉下脸道:“缉拿凶手,是官府的职责,你怎么能在官府尚未定案之前,私自行凶呢。” “我已经说了,大不了一命抵一命!听狄大人这语气,今天是铁了心要维护这个白眼狼了!”孙老板已经举起了手势,只要他将手放下,身后的徒子徒孙便会动手抢人。 胡七七愣了一下,有些苦笑不得。 她大大方方从狄仁柏身后闪出来,笑问:“胡叔父,你刚才说有目击证人,可以证明我是凶手?” 孙老板将身后一个小孩拉出来,站到众人面前:“我这徒孙,初七那日到胡家送礼,却听见房间里有争执声,他亲耳听见胡七娘辱骂父亲,然后便吓得不敢再进去。此后我又在坊间听说了你弑父的传言。这难道不是证据确凿吗?” 胡七七纳闷,那天居然还有人去过她家,而且还听见她和阿耶在吵架? 这事还真的越来越诡异了。 胡七七问那小孩:“那你可有听见我同阿耶在争吵什么?” 小孩原本瑟瑟发抖,他还以为胡七七是个凶煞的婆娘,心里早把她想得比恶鬼还要更可怕,可他一见到胡七七,看见她很温柔的样子,半点都不像凶煞,反倒像个观音娘娘。 于是他着才大着胆子开口:“我那日一到这里,便听见里面说,你这老不死的,都怪你四处坏我名声,还说我是你的童、养媳,这才引得狄家要来退婚,我要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胡七七忍不住冷笑:“一个小孩子说的假话,你们也当真?” 小孩听见胡七七冤枉他说假话,急得快要哭了,指天誓日的道:“如果我今日有半句假话,就让我生烂疮而死。” 这誓言在小孩子看来,算是最毒的毒誓了。 盖因前两年万泉县有一些人感染了某种瘟疫,患者皮肤溃烂,无药可医,直到嘴巴和舌头都溃烂成一滩脓血,病人还没办法死去。后来虽然朝廷派了医官来治好了这场瘟疫,但人人提起那件事,都还心有余悸。 既然这小孩没说假话,那便是有人故意在误导此事。 胡七七追问:“你当真听见是我埋怨怪阿耶坏我婚事?” 小孩点头,还要再发誓,却被孙老板阻止了。 孙老板看向胡七七,“问完了吗?你还什么话好说?” 胡七七听完那小孩的话之后,却陷入愣怔,不知在想什么。她看着钱寡妇,又看了看坊墙,完全没注意到孙老板的怒气。 狄仁柏叹气,都这种时候,她怎么在这时候还有心思分神呢? 但他也没有打扰胡七七的思绪,只将她拉回身后,耐心跟孙老板解释:“此事处处透着蹊跷,还请孙老板给官府一些时间查证。” “能有什么蹊跷?还不就是你有私心,要护着自己的婆娘。”孙老板句句不饶人。 狄仁柏对这句“婆娘”很受用,仿佛他身后站着的,真的已经成为他的结发妻子,是他一生一世要守护的人。 想到这里,狄仁柏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委屈巴巴的开口:“可是孙老板,整个平安坊的人都知道,被退婚的那个人其实是我啊!” 第8章 自重 狄仁柏一出声,所有人集体陷入静默。 孙老板转脸看了一眼钱寡妇,发现她嘴巴微微张开,似中风一样合不拢嘴,看样子也是极度震惊。 “米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孙老板昨日听钱寡妇信誓旦旦的告诉他,是狄仁柏要跟胡七七退婚,酿酒胡扛不住狄家的威逼,也已经同意,但胡七七却死活缠着狄仁柏不放手。父女俩因此才发生争执,胡七七一气之下,将她爹害死了。 若只是钱寡妇一个人的谣言,孙老板还不会轻易相信,关键是他的徒孙亲耳听见胡七七与酿酒胡发生了争执,那孩子在门缝里瞧见酿酒胡倒了下去的画面。 狄仁柏的话,证明了胡七七没有杀父的理由,那是究竟谁在散播这虚假的谣言,他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两人面面相觑,钱寡妇面色惨白,声音虚了下去,“我......我也不知道啊!” 就在这时,陷入沉思中的胡七七终于回过神来,走到钱寡妇身边,问:“你说,米老板今早真的回来了?” 听她这么一问,钱寡妇的脸白了又白,她嘴唇颤颤巍巍,说话声儿也一直在抖,“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胡七七又看向平安坊的武侯铺老大张忠实,“张大人,你说自己一直守在坊门口,并未看到米老板的身影,对吗?” “当然!”张忠实连个下九品的官阶都没有,当着狄大人的面,被狄大人的未婚妻称呼为“大人”,面上有些过不去,说话的声音也弱了下来:“狄大人交代过,只要米梁一回来,就立刻将他留下。官府要找他问话。” 钱寡妇马上就要反驳:“也许他是翻坊墙出去的呢,” 胡七七笑着问她:“你确定吗?” 钱寡妇不知哪来的底气,立刻扯着嗓子撒泼,“胡七七,你是想将话题扯远吗?这会儿大家都在说你的事呢。” “狄仁柏不是说了吗?是我一直想要跟他退婚。那日阿耶打我,也是因为气我想退婚。阿耶为了让我能嫁给狄仁柏,宁愿在狄夫子面前低头,甚至宁愿将我过继到别人家去,他怎么可能会毁我婚事呢?”胡七七步步逼近,讥讽的道:“整个平安坊,除了我自己,只有你最希望我与狄大人退婚?说,你为什么要故意嫁祸给我,四处散播流言!” “我哪有造谣?”钱寡妇声音忽然弱了下去,“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以往钱寡妇胡说,胡七七都当她是放屁,因为她把心思都耗在了酿酒的功夫上,没时间去关注不想干的人。 但今天她不打算惯钱寡妇这毛病,誓要追究到底:“左右邻居都在这儿,你是听谁说的,请你指出来!” 胡七七一眨不眨的盯着钱寡妇。 钱寡妇眼神闪烁,她张开嘴却无法解释清楚,只好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啊!天杀的米梁,我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他啊!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都是因为我家男人不顶用啊!” 这一声长长的“啊”的尾声渐渐上扬,竟持续了两个呼吸之久。 胡七七不由得对钱寡妇心生佩服,她能在保持声音宏亮的同时,还能保持节奏的将诊断话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哭诉出来,简直比张先生的说故事还要精彩。 胡七七不忍直视,侧过头时,却不小心看到狄仁柏跟他有同样的表情。 那钱寡妇还坐在地上不断的捶地,脸上眼泪鼻涕一大把,“米梁你这个畜生,怎么还不回来啊,你家婆娘都快被人给逼死了!” 她这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哀嚎,竟把自己的儿子米小钱给吓得大哭,米小钱抱着钱寡妇,大声说:“阿娘,你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米小钱抱着钱寡妇,抬头对胡七七呲牙咧嘴、一脸凶相:“你走开,不许欺负我阿娘。” 仿佛是胡七七把她娘逼迫到这副田地。 胡七七想要辩驳,却被狄仁柏给拦下了。 狄仁柏蹲下来,柔声对钱寡妇说:“米夫人,那些谣言究竟是从谁那里传出的,我们都不打算计较了。” 此言一出,钱寡妇抽泣的声音竟然渐渐转弱,简直像是一场电闪雷鸣的瓢泼大雨在顷刻间转变成绵绵细雨那般神奇。 狄仁柏继续说:“我只希望你能记住两点。其一,七娘子与岳父感情深厚,她没有杀人的动机。其二,初七那日她一直跟黄娘子在西城河边游玩,期间她只离开了半个时辰回家一趟,这一点很多人都可以证明,而这半个时辰只够她在平安坊与西城河之间匆匆往返,所以她也没有行凶的时间。其三,反倒是你丈夫很有可能是杀死我岳父的凶手,据赌坊的人交代,初七那日他拿了六匹绸缎去抵债。而那些绸缎,正好是胡家初七那日丢失的物品。” “这事你怎么没跟我说?”胡七七拽着狄仁柏的袖子质问。 狄仁柏拍拍她的手,缓缓解释:“我也是今日才得到消息。” “你们是不是查错了?”钱寡妇脸色惨白,一边哭一边替丈夫解释:“他是凶手?这怎么可能呢?他连杀只鸡的胆子都没有呢。” 孙老板看着钱寡妇,喃喃道:“如果凶手是米梁,这就能说通了!米梁平素沉迷于赌坊,他与街坊邻居相处甚少,更不熟悉七娘子之与狄大人之间的事,他所有的消息都是从自家婆娘那里得知。所以,我那徒孙那天看见的凶手,其实是米梁!” 钱寡妇哭得凄惨至极:“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你可莫要冤枉了好人,小心下雨天被雷劈死!” “你才是冤枉好人呢!”孙老板朝她啐了一口:“烂嘴巴的恶婆娘,没影儿的事情你也能乱嚼舌根。幸亏今天有狄大人在,否则我等就要伤了恩人的女儿,真是不可理喻!” 说完,孙老板又对胡七七长揖致歉:“七娘子,我不辩黑白听了这婆娘的挑唆,才差点将你误伤,希望你莫要与我计较。” 按照辈分,孙老板与酿酒胡称兄道弟,他对胡七七行长揖礼,算是屈尊。 胡七七本来也没有跟孙老板计较的意思,且孙老板将他为父亲提前定做的柏木棺材让给了阿耶,胡七七本就对他很感激,旋即肃拜回礼。 狄仁柏在一旁看着胡七七行礼,眼神中闪过一丝困惑。 以他对胡叔父的了解,他能懂的礼仪大约也就是长揖与磕头,七娘子是从何处学来的肃拜礼呢? 或许是书院的先生教的吧!又或许她是在看别人行礼时学会的。 狄仁柏转身去将胡七七扶起来,谁知转头的时候,却看见在一旁围观的养鸽赵却皱着眉头,口中喃喃自语道:“......怎么可以,这样岂非乱了章法吗.....” 狄仁柏的手还没碰到胡七七身上,就被她一把推开。 胡七七瞪了他一眼:“狄兄长请自重!” 狄仁柏愣怔,短暂的尴尬后便扬起笑意:“就是因为我以前太过自重,才会导致你屡屡产生退婚之意。所以从现在起我不想再自重,我要让你每时每刻都牢牢记住,你已是我狄某人的未婚妻。” “哈哈哈!”孙老板的笑声里充满了善意,“七娘子也太见外了。你们既已经定亲,就不算外人,还说什么自重不自重的话?” 胡七七理直气壮的回答:“我要为家父守孝,合该自重。” 狄仁柏只能闭嘴,守孝是大义,他没办法辩驳。 孙老板见狄仁柏在未婚妻面前狼狈落败,替他解围道:“我见狄大人对七娘子这般维护,也替九泉之下的胡兄弟松了口气,得婿如此,胡兄弟也可以走得安心了。 ” 狄仁柏颔首致谢:“应该的。” 然后他转头看身旁的胡七七,发现她又看着坊墙,陷入了愣怔。 消除了成见后,孙老板再看胡七七,却发现她并非无情之人,她只是因为性格坚毅,不愿将悲伤在外人面前表露罢了。比起那动辄哭天怆地的钱寡妇,胡七七这样子强撑着悲伤的模样更令人心疼。 孙老板安排徒弟将棺材抬入堂屋,对狄仁柏道:“我今日先回去,等正月十四那日再领着一众徒弟去衙门将胡兄弟迎回来。” “那就有劳孙叔父了!”狄仁柏对孙老板持礼致谢。 他本是八品官员,不该对孙老板一届贱商行礼。但他此时只牢记自己是酿酒胡的女婿,在孙老板跟前行的不过是子侄礼。 孙老板看狄仁柏,真是越看越觉得满意。 胡七七终于回过神来,招呼阿初从酿酒房中拿出几罐酒,送别了孙老板。 孙老板一走,众人见没有热闹可看,纷纷散去。只是平日里最后一个走的钱寡妇,今日却早早不见踪影,还将家中大门紧闭。 狄仁柏见胡七七又在发呆,问:“你刚才一直在看坊墙?可是发现什么不妥。” 胡七七领着狄仁柏来到坊墙边站着,她记得狄仁柏的身高与米梁相近,而坊墙最高处又只在他胸口的位置。 胡七七问:“你能翻过坊墙吗?” 狄仁柏:“应该可以。” “试试看!” “坊墙并不结实,我若从这里翻过去,只怕墙会倒塌......”狄仁柏话还没说完,便明白了胡七七的意思,“你是说钱娘子在撒谎?昨夜米梁并没有回来。” 胡七七指着完好的坊墙道:“如果他真的从这里翻墙而出,坊墙上应该会有痕迹。我猜钱寡妇应该是知道些什么,想要替米粮掩盖。” “我即刻令人请钱娘子去衙门问话,让她把知道的消息都交代出来!” “如果她不说呢,你能怎么办?”胡七七淡淡的说:“难道要对她动刑吗?” 狄仁柏愣了一下,微微皱眉。 胡七七感慨,他连皱眉的样子都令人赏心悦目。 “我有把握在不伤她的情形下,让她说实话。”狄仁柏忽然想到了主意。 “既然你有把握,那就派人去问话,别在这里耽误时间了。”她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皱眉道:“狄兄长,难道衙门的人都很闲吗?为什么你这几天一直都在围着我转?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总是出现在我眼前。” 她每天都很累,还要费心思跟狄仁柏假客气的寒暄,心更加累。 胡七七这一番话,让狄仁柏却感受到了她对他的嫌弃,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女人如此直接的拒绝。 狄仁柏这个人,相较于其他男子有些不同,他身上最大的优点就是锲而不舍,一旦发现自己有不足之处,便会在那处苦下功夫。 当然,这也是他最大的缺点:一根筋、傻愣。 所以在被胡七七嫌疑后,他并没有责怪胡七七的心思,反而在潜心反省自己究竟是哪里被嫌弃了。 第9章 承诺 狄仁柏见她脸色苍白还要生气,那模样深肖一只倔强的病猫在张牙舞爪地扮老虎。 此女子虽则是病猫,可要是招惹了她,也当能真的咬伤人。 思及此处,他叹息道:“你安生休养,这几天我都不会在你眼前出现。” 胡七七转过身子,心头隐隐发烫。 狄仁柏的好脾气让她很有压力,她努力在他面前表现出得理不饶人的样子、每次都针言刺语相对,他还是不生气。 她记不清楚谁曾说过,一个男人在包容女人的坏脾气时,他身姿总是比平常更挺拔、形象更伟岸,容貌也比往常更加俊秀。 狄仁柏在胡七七心中的形象也是如此这般,在三日内发生了改变。 三日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令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本最亲近的阿耶,突然间死于非命。 原本最排斥的狄仁柏,反倒成了她最大的靠山。 有时候,胡七七也很讨厌自己的别扭性格,她对狄仁柏有感激之情,也很欣赏他的为人,从心底默默认可了他是个很值得嫁的男人。 尤其当他气喘吁吁的从马上下来,将她护在身后之时,她感觉到自己被重视了,胸中涌起一阵暖意。 胡七七自小被人抛弃,难得被人珍重以待,每个珍惜她的人,她都很感激。 只是她早已习惯把自己武装成刺猬,很害怕再次被伤害。 只是胡七七太明白,狄仁柏对她的重视,并非因她是胡七七。他只是将对她阿耶的感恩之情,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是啊! 她总是看得太明白,活得很清醒,很难真正开心起来。 如果阿耶还活着多好,她什么都不用想,只管酿酒挣钱,守着日出日落,看着罐子里的钱渐渐增多,岁月安好。 即使累到全身的酸痛,也会从心底油然而生出实实在在的快乐。 阿耶一走,她又变成了没人要的小孩,哪怕头顶着烈日骄阳,心中仍有驱散不尽的阴霾。 阿耶带走了她对生活的所有信心,从此她失去了遮风避雨的依靠,只能硬着头皮踽踽独行。而狄仁柏是生活在阳光下的少年,他是个好人。 她是一只没办法见阳光的老鼠,只有阴暗的角落才能让她有安全感。她不能将他拖到阴暗中去,毁了她的人生。 胡七七很意外,狄仁柏果真说到做到,自初九那日起,未再现身。 他不再来,胡七七心里却隐隐有些失落。 只是这少许的失落对她来说无足轻重,就像是一滴黑色的墨水融入了一大缸清水中,只须臾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时间很快到了正月十一,阿初端着羊肉面片汤从厨房走出来,行至左厢房,叫胡七七用饭。 胡七七一直盯着窗户外面,阿初叫了她好几声也未曾听见。 “先去用饭罢!”阿初说:“此处我来替娘子守着。” 阿初不知道胡七七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她只知道胡七七不吃不睡的在窗户缝里守了两日,有时候实在困倦极了,便令阿初替她守着。 她叮嘱阿初:“一旦发现钱寡妇出门,就立刻叫醒我。” 阿初也觉得奇怪,平素最爱出门说闲话的钱寡妇,这两日居然一直闭门不出。 胡七七刚喝了两口面汤,便听阿初道:“黄娘子往家里来了。” 话音刚落,胡七七果然听见敲门声。 “开门!” 黄娘子提裙子跨门槛,见开门的是阿初,不禁一愣。 胡七七解释:“是狄家送来的婢女。” 黄娘子先是笑着对阿初点点头,然后才对胡七七道:“初九那日,一清早我便出门去探望祖母,不知道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可还好?” “初九没发生什么大事啊!”胡七七是真饿了,也没当着黄娘子的面忌讳什么礼节,直接端着碗一边吃面一边说:“黄娘子吃过晌饭吗?” 热腾腾的羊肉散发着的膻腥味铺面而来,黄娘子感到一阵恶心,赶忙捂住口鼻,“没吃呢,最近总觉得浑身乏力,胃里反酸水,吃什么都没胃口。” 胡七七怕她反胃,端着没吃完的羊肉面放去厨房,回来道,“别是患了风寒,娘子快去找郎中开副药吃罢,三日之后还得劳你帮我整一出大席面。你若是病倒卧床,我可真不知找谁帮忙!” “我们这些人,没那么矜贵,只消晚上睡一觉,明日就好了。”黄娘子坐下来,道:“你猜猜看,我昨日从乡下回来碰见了谁?” 胡七七摇头:“猜不着。” 好在黄娘子也没想卖关子:“从前常赖你酒钱的徐书生!” “哦,他啊!”胡七七终于想起来自己生命里还出现过这号人物,“他不是犯事儿被抓了吗?” 徐常宁此人,不认识半个字,却很喜欢称自己为书生。他原名叫狗三娃,无父无母,请算命先生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做徐常宁。 他刚出现在胡七七身边的时候,不过是街上的乞丐。 每条街都有个乞丐头子,徐常宁虽不修边幅,浑身臭烘烘,却也是街头一霸。胡七七在东市卖酒,总免不了要跟地头蛇打交道。徐长宁就是东市的乞丐头子。 一来二往的,徐常宁因为爱上了喝胡七七的酒,居然说要娶她。 但他也就一张嘴巴皮子,有口无心,他们两个纯属酒友,无半分私情。 徐常宁虽把胡七七当作了人生挚友,可在胡七七心里,他只不过是个不能可得罪的地头蛇。 作奸犯科的地头蛇被抓,胡七七当然开心。 “估计是逃跑出来的,他一直跟我说,自己是冤枉的。”黄娘子叹气:“说来也真可怜,这才三个月,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对了,他还记着你呢,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给你带话,求你帮他洗刷冤情。” 胡七七忍不住毒舌:“难道他还想回来收我保护费?” “他是在馋你酿的酒呢!” “我酿的酒干干净净,不是给他这种鸡鸣狗盗之辈喝的!”胡七七虽是个冷心肠,却也是个嫉恶如仇的人。 “我看他人也不坏啊!”黄娘子一直没明白这件事,“他究竟犯了什么罪被抓的?” 自从长寿三年万泉县遭了一场水灾后,黄娘子一直觉得徐长宁是好人。 那年漠北图阙族来犯我朝,朝廷招募壮年去从兵。所以洪水冲到万泉县的时候,所有人都是一脸懵。受灾的人太多,县衙人手不够,县令老爷也没辙。当年的狗三娃子还未改名,是他带领着东市的所有乞儿们拆了东市店铺的所有门板,临时做了木头筏子从洪水中抢人。 胡七七看着门外,目光深幽:“听说他偷了去岁冬季上缴给朝廷的税银。” “这这么可能?”黄娘子皱眉:“万泉县虽然穷,三个月的税银少说也有几十万两?他自己一个人能偷走?他要真偷了银子,现在还能饿成皮包骨的模样?” 胡七七没吭声。 刚才,闭门几日的钱寡妇终于打开门,但她只是往外探了探,与胡七七目光对视了一瞬,又立刻龟缩回去,重重关上了门。 “七娘子,你倒是说句话呀!”黄娘子皱眉推了一下胡七七的胳膊,着急道:“我相信他是冤枉的,他这人虽然好吃懒做,却从来不取不义之财。他管着东市那么多年,可有哪家商铺被偷被盗过?那偷银子的事绝对跟他没关系。” 胡七七慢悠悠的说:“黄娘子,人心是会变的,没有人能善良一辈子。似我阿耶这样的傻子,千万人中才难得有一个。” 她这样说话,令黄娘子生了气,她站起来,语气明显不悦:“你才满了十四岁,怎么总是把人想得很坏?我比你大八岁,走过的路比你多,遇到的事也不比你少。可我却觉得这世上终究还是好人更多一些。那些坏人,他们不过是运气差,在生活中遇到了不如意的事,才会心生怨怼。” 胡七七露出微笑,看着她,慢悠悠的说:“我是在说自己。黄娘子别忘了,我也是个运气差的人,如果没有我阿耶,可能我也会变成那种很坏的人。善与恶,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如果他真是清白的,大可以找狄仁柏求助,整个万全县谁不知道狄大人是个为民请命的青天大老爷。” 黄娘子恍然大悟:“你倒提醒我了,我是要去找狄大人说说此事。” 胡七七将黄娘子送至门外,目送她进了狄家大门。 夕阳的余辉将平安坊笼罩在其中,给人一种很温柔的错觉。 紧绷了好几日的胡七七,似被朦胧的夕食余景给迷惑,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回头对屋里头大声说:“阿初,今天是个好日子,适合开工酿酒。” 她这一声嚷嚷,倒是把狄仁柏给招了出来。 狄仁柏看着她心情好,想上前跟她说几句话,但见她看见自己后立刻转身关了门,不得不停下步子。 他身后,黄娘子叹道:“您别看她冷面冷心的样子,其实内心还把自己当个孩子,就等着别人哄她,夸她,不顾一切的支持她。大概是因为从小被遗弃,才令她戒心重,可一旦谁走进了她心里,她反而会为对人掏心掏肺。酿酒胡一走,她脾气比从前更古怪了。狄大人若受不住她那脾气,我劝您还是同意退婚吧。这孩子性子犟,决定了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狄仁柏从容的施了一礼,目光诚恳:“还请黄娘子指教。” 一阵熏香飘来,黄娘子再度犯恶心,她掩袖遮住口鼻,等气顺了才继续道:“我知道你有才华、是被女皇陛下夸过的人,将来会前途无量,能有本事让七娘子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可这些东西在她眼里一文不值,她只是需要一个对她不离不弃的人,在她伤心的时候给她陪伴,在她脆弱的时候给她支持,在她怀疑自己的时候让她相信她是这个世上最值得被珍惜的人。如此,她才会相信,自己不会被人再度遗弃。” 黄娘子这一席话,令狄仁柏想起了酿酒胡对他的嘱托。 四年前,酿酒胡也是对他说了同样的话。 他仍然记得自己对酿酒胡的承诺。 我狄仁柏,这辈子都会对胡七七不离不弃,不让她为柴米油盐操心劳累,不让她感觉自己被忽视。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我都会与她生儿育女,携手共度此生直至白头。 作者有话要说:上了鞭腿,好高兴。多谢你们的支持,欢迎大家踊跃留言,留言满二十五字送红包~~~ 第10章 转机 北方的日头总是落得早,到了戌时四刻,太阳已经躲到了坊墙后头。 平安坊胡家的烟囱里冒着黑烟,淡淡的酒香味从紧闭的大门缝隙中传出,再加上胡七七刚才吼的那一嗓子,众邻居便都知道,胡七七又在酿酒了。 片刻后,阿初急促禀报:“娘子,钱寡妇果然出门了。” 正在换男装的胡七七,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微笑,“一会儿我要出去,坊门关闭之前如果我还没回来,请帮我去狄大人那儿讨一道解禁令。” 阿初耿直的追问:“理由呢?” 向官府讨要解禁令,除非是家里有丧事、生育或者疾病。胡七七倒是家中有丧,可酿酒胡的尸体还留在官府的停尸房内,胡家的丧事暂时办不起来。 “理由......理由就说我最近总是胸闷气短,闻着荤腥的味道就恶心想吐,想去郎中那儿抓副药吃。” 阿初疑惑的看着胡七七,心里一直犯嘀咕:娘子今日吃了一大碗羊肉臊子面,连面汤都喝光了,也没见犯恶心啊。 转瞬间,胡七七已将男装换好,一身轻便出了门。 钱寡妇带着帏帽一直往南走,行色匆匆间,手里还抱着个用青布包裹着的包袱。她疑心很重,走几步便要回头看一眼。 好在每个城市的主干道上,都种着高大的榆木和槐木,胡七七体型瘦削,又穿着褐色男装,往树后一藏,身形便与树干融为一体。 平安坊在万泉县属于十字地带,往北走是县衙的方向,处处是亭台楼阁,飞檐重楼。城中贵人多住此地,如司马大人所住的许府、县令府大人住的文宅,还有就是城中最高档的青楼妓院。 往西是西市,是胡人马商聚集之地,这里有一些胡人寺庙,比如幽兰教和波斯拜火教,屋宇多是胡风。 往东走是普通的市井人家,这一带多住手艺人,比如陶瓷匠、泥瓦匠、木匠之类的。 钱寡妇离开平安坊后,一路往南。 南边人口稀疏,这里住着全城最穷困潦倒的百姓,他们虽然贫困,却活得自成一派,有时候这里的人犯了事,连官府都不好插手。 此处是城中的三教九流汇聚之地,坊门上的锁,对他们来说形同虚设。每个坊设置的武侯铺也成了摆设,这里的武侯大多是从战场退下来的伤病残将。只等天一黑,武侯铺的大门便关得紧紧的,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信奉闲事莫管。 胡七七跟着钱寡妇走到城南德安坊的时候,暮色四合,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笼,德安坊的大门已经关闭。 只见钱寡妇敲开了德安坊的坊门,武侯似是问了她几句话,然后便放她进去。 胡七七紧随在后,她也如钱寡妇一般去敲门,武侯打开门,一脸提防的看着胡七七:“你是谁?进坊有什么事?” “我来找一个人,他叫米梁,从前在东市开粮行,人称米老板。”胡七七顿了顿,又道:“他很高,大概比坊墙还要高一个头,瘦个子。” 武侯摆手,语气不善:“小娘子,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坊门已经关了,你赶紧回去。小心被巡夜的人抓了,给你安个犯夜的罪。” 胡七七不死心,“你仔细想想,他应该就住在这里。我跟他约好了的,要来此处见面。对了,我家主人是狄仁柏大人,是米梁约了我在此处见面的,为了一个重大案情。” 听道狄仁柏的名字,武侯的态度变得热情起来,“在下曲滨,请小娘子代我问狄大人安好!不是我故意为难,此处真的没有一个叫米梁的人,若是小娘子不相信,我可以带您挨家挨户去查。” 不可能,她明明看见钱寡妇走进了这里,难道她不是来找米梁的? “刚才那位妇人,不正是米夫人吗?” 武侯憨憨的笑起来:“哪有什么米夫人,刚才进去的那婆娘是贱内,我让她去西市买两本书,结果她到现在才回来,便忍不住骂了他两句。” 胡七七很肯定,这武侯在说假话。 她这一路跟着钱寡妇,并没有遇到旁人,绝对不可能把人跟丢了。 瞧眼下的情形,她若硬要闯进去,那武侯必定也不会让她说真话,指不定会让她拿出狄仁柏的信物,或者扯出别的谎话来敷衍她。 胡七七只能另寻它策。 武侯笑眯眯地朝胡七七拱手致歉,然后关上了坊门。 突如其来的冷风吹得她直发抖,胡七七从小就身子弱,冬天全靠坐在火堆才能过火。瞧着风得有些古怪,莫不是今晚要下雪? 既然已经出来了,她就不打算空手回去,她守了钱寡妇两天,等的就是此刻。 此时此刻,冷风萧瑟,胡七七沿着坊墙一直走。德安县在万泉县南城的最边缘地带,此处的坊墙大多数年久失修。 胡七七沿着坊墙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天上果然飘起了鹅毛似的雪花。 雪天的寒风刺骨,每走一步都像是泡在冰水中。 胡七七心里想起了一些往事,浑然不觉寒冷,面上反而带着微笑。 她想起了八岁那年的上元节,阿耶怕她身子弱吃不消,不准她出门看灯,又怕她不高兴。她其实并没有不高兴,她其实不爱看灯,长安城里的上元节比万泉县可热闹多了,她见过了长安城那美如幻境的灯市,又怎会贪恋万泉县这点小小热闹。 刚好狄夫子也不爱看这些热闹,便带着胡七七在家读书。 阿耶带着狄仁柏去看花灯,回来的时候,阿耶给她买了一只兔子花灯。 那花灯的做工真丑真粗糙!阿耶若不说那是一只兔子,她还以为是一只瘸腿瞎眼的的母羊。 可那盏花灯很明亮,那束光透过薄薄的纸张照耀到了她被阴霾笼罩的内心深处,哪怕此刻的她迎着寒风在夜间行走,那束光也一直陪在她身旁,一如阿耶憨厚忠实的笑颜。 绕着坊墙走了了许久,终于被她发现了坊墙上有一处缺口,胡七七踩着土疙瘩,费了好大力气才从缺口处翻到了德安坊内。 德安坊内,正在围炉夜酌的汉子们集体愣住,一齐转头看向从墙头跳下来的胡七七。 此墙是德安坊的第二个坊门,墙内便是德安坊周围的三教九流门寻欢作乐之处,有小酒馆、小面馆,还有便宜的娼妓坊。 一位陪在刀疤男子身旁的娼妓掩嘴娇笑,“小娘子不在家好好呆着,来此处做甚?莫不是来寻你家郎君?” 胡七七拍了拍衣服上的碎土屑,从容的笑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身子骨瘦如柴,好在脸蛋不错。”刀疤男轻佻的抬起手,指着胡七七:“过来陪你阿耶喝一杯酒,阿耶便送你回家。” 第11章 危机 胡七七咳嗽一声,声音微微带着嘶哑:“恭敬不如从命!” 刀疤脸料想这小女郎被自己调戏过后,要么会吓得哭鼻子,要么是吓得往回跑。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大胆的小女郎。 他从一旁的红泥小火炉上提起滚热的酒水倒入碗内。 酒不多,才半碗。毕竟一壶最差的绿蚁酒,也要五钱,够买三个大胡饼,饱食两三天。而煮熟的劣质绿蚁酒酸腐味浓厚,跟臭水沟的味道只差了一些零星的酒味。 刀疤脸不过是想吓唬吓唬她。 胡七七一个酿酒的,怎会被半碗浊酒给吓倒?这酒虽然味道差,却喝不坏人。她面不改色的端起酒,吹了几口,一饮而尽。 滚烫的浊酒入腹,驱散了几分寒意。 “小娘子好酒量!”刀疤脸忍不住鼓掌。 这绿蚁酒酸腐味太重,连他都难以下咽,图的只是雪夜煮酒的好名声,和这三分酒水味的江湖气。 胡七七拱手道:“尊驾若不嫌弃,明日可来西市找我,我家有上等的烧春待客,客人能饮至兴尽而归。” “好,就凭这股子豪爽劲,你这妹子我认下了!”刀疤脸不知真有侠肝义胆的豪爽,还是被胡气所说的上等烧春勾出了腹中馋虫,他接着问:“小娘子若有为难之处,请说!” “我来找平安坊的米梁,他出七那日便离了家,听说是躲到了此处。”胡七七笑道:“他是我父亲的至交好友,听说他遇难,父亲遣我来为叔父送些钱财,免使他饿了肚皮。” 刀疤脸眼中闪过明显的迟疑之色,却说:“每日进出德安坊的人我都认识,没听说过此人,小娘子别是听错了吧!” 胡七七从荷包里里掏出四十钱,递给刀疤脸,“您也不必为难,阿耶跟我讲过道上的规矩,我不问他在哪里。我将这钱交给您,劳烦您每日给他一个饼子、一碗冷水,莫要让他饿死。半个月之后,我还会再来送钱。” 刀疤脸接过钱,眼里的犹豫彻底消失,脸上也扬起友善的笑意:“人我是不能让你见,但可以帮你带一封信回去报平安。回去告诉你阿耶,他如今被贵人赏识,有的是出头之日,不必再为他担心。” “那便有劳了!”胡七七拱手道谢后,欲转身离去,却不小心踩到一颗石头,差点跌倒。 刀疤脸及时扶住了她。 胡七七顺势将藏在袖中的一根银簪子,悄悄地塞入刀疤脸手中,用只有两个人的能听见的声音迅速道:“我有重要的事问他。” 有钱能使鬼推磨。 刀疤脸马上意会到胡七七的意思,贴心的问她:“你的脚崴着了吗?我这送你去坊中的郎中那里。” 此言一出,众酒徒开始起哄。 笑声中,那陪酒的娼妓倒是不乐意了,“郎君说好的,今晚要包我一整夜。” 刀疤脸扔了三个钱给她,“少啰嗦,才陪了一盏酒的功夫就赚了三个钱!” 娼妓从地上捡起三个钱,笑嘻嘻的告退。 其他围观的人,都用调侃的眼神看着胡七七,如同在围观一只肥羊如何一步步自动走进狼窝。 胡七七跟在刀疤脸身后,心情愉悦,一切都很顺遂,想来她今晚便可以为父报仇。 走到一条暗巷时,刀疤脸忽然停下。 胡七七顿住脚步,心下觉得不对劲,却已经迟了! 那刀疤脸眼神阴鸷,表情凝重:“好好的在家里呆着不行吗?非要到这里来送死。小娘子,看在你我有缘的份上,奉劝你一句,下辈子投胎莫要再夺管闲事。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也别问。这个世界,并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可笑,她从没有觉得这个世界很简单。 伴随着刀疤脸最后一个字落音,胡七七拔出头上的发簪,用力往他腹下、三寸戳去。 这些年来,虽然酿酒胡期望她成为知书达理、人人夸赞的小娘子,可该教她的一些基础防身技穷却一点也没拉下。 胡七七一击得手,迅速往后撤。 刀疤脸捂着自己鲜血淋淋的命、根子,怒不可遏:“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刀疤脸拔出伤口处的簪子,朝她追来。 胡七七胡乱选择一个方向,闭上眼睛往前冲,奔跑中靴子掉了也不敢捡,只任凭脚被石头割伤,每走一步,便痛至到心底。 跑到最后,她整个人都懵了。也不知跑到了哪里,背后没有人追来。 胡七七终于停下脚步,喘了两口气。 她扶着墙站在角落里,却看见前方却站着一个人。黑漆漆的,看不清面庞,像一头饿久了的狼,终于寻到自己的食物,眼睛里泛着绿光。 胡七七盯着前方,一步步后退,可是那人却朝她疾步走来。 胡七七已经跑到脱力,毫无反抗之力,任凭黑暗中的一只手将她抓住,难道是命中注定,她今晚本该命丧于此? “别怕,是我!” 胡七七愣住,短暂的不可置信后,眼底终于流露出恐惧的泪花。 狄仁柏站在她眼前,握着她的手,重复了一句:“别怕,我来了!” 胡七七睁大眼睛点点头,脑子里一片混乱,心想,他怎么来了呢?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了,他是神童,神童本来就比他们这些普通人更聪明。 “脚疼不疼,还走得动吗?”狄仁柏看着她流血的脚,将她刚才掉落的那只靴子还了回去。 黑暗中,胡七七脱下带血和沙子的破袜,重新穿上自己的靴子,硬着头皮说:“没事。” “可否走两步给我瞧瞧?” 胡七七强行忍痛,一瘸一拐的走了几步,如踏在火上行走。 “别走了,我背你!”狄仁柏拉住她的手。 胡七七站着不动,她一边感动,一边腹诽:欠他的情越来越多,以后这门婚事还退不退得掉? 狄仁柏见她没反应,这才真的生气了,第一次对她大声说话:“胡七七,你究竟有没有脑子?这是一个小女娘能来的地方吗?你一个弱质女流,别人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小鸡那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的!”胡七七忍不住反驳,“我会反抗,也会逃跑!” “你还会犟嘴!”狄仁柏算是明白,为何父亲提起胡七七的时候,总是皱起眉头、唉声叹气。狄仁柏真是不敢想象,如果他再来晚一步,胡七七将会怎么样! 胡七七明白他的好意,怯怯的解释:“我只想看看钱寡妇去哪儿,我猜她知道米梁的下落,所以才寻来此处。” “难道只有你猜的到,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狄仁柏真是越说越来气,说话也口不择言:“别傻站着了,快过来,我来背你!” 胡七七反而被他骂笑了,“你那么高,我怎么爬上来?” 狄仁柏也是气傻了,这才记得蹲下身子,好让胡七七趴在自己的背上。 第12章 抬杠 胡七七老老实实地趴在狄仁柏的背上,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狄仁柏虽然背着她,话语中还带着几分怒意,“你不是说过不想见我吗?我这几日便不曾打扰,也没有机会将案情最新进展告诉你。两日前,我查到米梁躲入了南城德安坊,为南城穀禾帮所庇护。” 胡七七听说过,穀禾帮万泉县一个专门挑粪的组织,他们会收集城中的粪便,运送至城外给农户肥沃田土。到了秋收时,农民们会给他们一些稻谷作为回报。 这虽然是个不起眼的行业,却也形成了一定的规模组织,不可小觑。 他们偶尔也会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米梁经营粮行多年,与穀禾帮的人相熟也不足为奇。”胡七七想不通的是:“但他们有必要为了窝藏一个杀人犯,与官府作对吗?” 狄仁柏听她问到了重点,也不由得佩服她那灵活的脑瓜子,“这个案子已经越来越复杂,你不要再插手了。我刚才带到德安坊的时候,已经封住了德安坊的坊门和坊墙缺口,但只抓住了钱娘子,米梁早已在穀禾帮的掩护下逃了出去。现下穀禾帮的八大头目已被府兵捉拿,被你刺伤的那人,也是穀禾帮八大头目之一。” 胡七七想起一件事:“哦,那个刀疤脸跟我说,米梁如今已受到了贵人赏识?他一个好吃懒做的赌徒,做了什么事情受到贵人赏识?” “此案牵连甚广,在没有结案之前,我不方便解释太多。”狄仁柏严肃道:“今夜你已经开罪了穀禾帮的大头目,被他们的人给盯上了。穀禾帮在城中的帮众甚多,今后没有我的陪同,你不许再独自出去。” 胡七七对“牵连甚广”这几个字,体会甚深,立刻就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她很快便能顺着蛛丝马迹,推测出狄仁柏不想告诉她的事:“你是说,我阿耶并非米梁所杀?他是知道了自己不该知道的事,才会被杀死的吗?” 狄仁柏身子一僵,蹲下脚步:“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胡七七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能理解狄仁柏有公职在身,不能违背自己的处事原则,也很尊重他的原则。 “因为那个刀疤脸曾警告我,下辈子投胎莫要再夺管闲事。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也别问。我是顺着他这句话猜出来的。”胡七七一副乖巧模样,道:“案子的事我不会再问你,也不会再胡乱插手了。” “你可不像个会乖乖听话的人!”以狄仁柏对胡七七的了解,她这样的人,记仇能记一辈子,怎么会突然变得深明大义? “我当然不是那等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的贤淑小娘子!” 对狄仁柏的讽刺,胡七七非但不以为意,反而回得理直气壮:“我也有自己的考量,如果每个人都只顾私仇,罔顾律典和王法,那全天下岂不都乱了套。到时候人间会成为弱肉强食的修罗场,强者更强,弱者更弱。人虽然活着,却比畜生还惨。” 狄仁柏简直惊讶,能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半是玩笑半是赞叹的回道:“小娘子真是高瞻远瞩、深谋远虑啊!” “过奖、过奖!”胡七七只当他在夸她,甚至有些小得意,“夫闭户塞意,不高瞻览者,死人之徒也哉!” 狄仁柏被她成功被她转移话题,“那我来考一考你,这句话出自哪里?著者姓名?” “不是吧!”胡七七哀叹:“狄兄长,你知道我小时候最大的噩梦是什么吗?当年你还在嵩山书院念书的那会儿,狄夫子为了让我阿耶安心赚钱,对我的功课管理极为严苛。我一句话答错,他就要打手板。我将来真嫁给你,是否每天都要背课文,倘若背不下来可有饭吃?” 狄仁柏失笑,不禁猜测她究竟被父亲打过多少次手板,才会如此记忆深刻。 难不成她执意要跟自己退婚,竟是因为害怕被打手板? “你不用如此害怕,父亲虽然面上对你严苛,却是极喜欢你的!他曾说过,你其实是他教过的最聪慧的学生,只是学习与否,全凭喜好。若是遇到喜欢的书籍,倒也会废寝忘食,刻苦钻研。” 胡七七从小就爱听奉承话,被夸一夸便整个人都飘了起来,连脚上的伤痛都忘了。 “其实我还是很愿意学的,可狄夫子太严苛,有些课文我明明已经背下来了,他还要我一遍一遍的读。说什么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就像你刚才问的那一句,是出自东汉王充的《论衡》别通篇,我可没有忘。” 即使狄夫子看不上她,打心眼里不愿意让她做自己的儿媳妇,胡七七对狄夫子却始终有感激之情。 胡七七趴在狄仁柏的背上,心里觉得很踏实,说话也比平时更多,“那个时候我不愿意读书,终日沉迷于酿酒,狄夫子就跟我讲了《论衡》中的典故。” 听她说完这番话,狄仁柏心底涌出一种莫名的欣慰和满足。 那会儿胡七七不爱读书,满脑子只想着酿酒,父亲吃住都在胡家,却为没能教好胡七七而自责,自觉有愧胡叔父所托。 他为了安抚父亲,为胡七七重新定制了教学计划,让父亲先给了讲了《论衡》中这则典故。 狄仁柏嘴角微微上翘,声音却依旧冷清:“什么典故?” “狄夫子说,富人住一丈之地的屋舍,内可放置绫罗绸缎,金银玉器。而穷人也住着一丈之地的屋舍,只有家徒四壁。就好比一个读书的人和不读书的人,他们都有同样的四肢和头脑,读书的人能满腹经纶,通晓史学典故;而不读书的人,就像是家徒四壁的穷人,脑袋里空空如也,什么学识都拿不出来。” 胡七七自打听了这个典故后,读书比平时更认真了,后来她造出胡家清酿的方子,也是从阅读的古籍中领悟出来的。 她越说越高兴,两只脚也跟着她说话的节奏在一前一后地摇晃:“狄夫子诚不欺我,原来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狄仁柏想起那时,他和胡七七的接触很少,便已经觉得这个女孩子特例独行,她很有自己的主见,圣贤书里说的那一套根本说服不了她。 书院的读书生涯安静也孤寂,他因过目不忘而被书院的夫子赏识,也因此被同窗所排挤。只好每日将自己关在书舍,与书为友。 当他读到《论衡》的时候,脑子里立刻想起了胡七七。 他猜到了,她会喜欢这本书的。 二人你问我答,一路轻松愉快,很快就到达了德安坊的大门口,那里已经有牛车在等候。 全副武装的府兵们正拘着德安坊的众头目,排排站在德安坊外,气氛严肃。 刀疤脸瞪着胡七七,仿佛要将其生啖。 狄仁柏感觉背上的胡七七瑟缩了一下,将胡七七放下后,又小心翼翼的抱着她坐到牛车上,放下了车帘。 胡七七坐在马车里,听到一声冷斥:“立刻押回府牢。” 整条街上的府兵齐刷刷的回答:“喏!” 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响起。 等狄仁柏掀开车帘上马车的时候,整条街已经变得空荡荡了。 第13章 受孕 狄仁柏坐上马车后,一本正经的道:“把你的脚伸出来,给我看看?” 胡七七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刚才被刀疤脸调戏后,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回应,这会儿被狄仁柏轻飘飘的问了一句,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你要做什么?” 狄仁柏不禁失笑:“我想给你看看伤口,车上有酒,可以帮你处理一下伤患处。” “我能忍得住,回去让阿初帮忙就好。” 这句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胡七七抬头看他一眼,发现狄仁柏欲言又止的看着自己。 “你有事要对我说?” 他并非拙于表达的人,纠结至此,一定是有难言之隐。 “七娘子,无论从前还是以后,你有任何事情,都请告诉我!从前的我忙于公务,对你关心甚少,这是我不对,但今后我不会。我们将来会成为夫妻,是要一辈子携手共进退。我希望我们相互不要有任何隐瞒,可以坦诚相待。” “我没有什么好隐瞒你的!”胡七七干笑。 这辈子她会将那些秘密带入坟墓,不存在隐瞒不隐瞒的。 狄仁柏盯着她。 胡七七心虚,夸张地笑了笑,“狄大人怎么一直看着我,难道是被未婚妻倾国倾城的容貌给迷住了吗?” 狄仁柏失望的闭上眼睛。 胡七七搜肠刮肚的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一件需要坦白的事:“你从嵩山书院念书出山那年,准备送周夫子的那套汝窑茶具,其实是被我打碎的。” 狄仁柏想起了那套为老师精心挑选的汝州茶具,虽不甚珍贵,但其色似玛瑙,润泽如玉,狄仁柏自己很喜欢。他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利用闲暇时间抄了半年的书,才攒钱买下那套茶具。 当年他才十四岁,眼见精心挑选的瓷器被打碎,完全无法控制悲愤的情绪。 他也曾很讨厌胡七七,因为明知是她打碎了那套茶具,却什么都不能做。 自己与父亲寄居在胡家,已欠下许多人情,又怎好对她发脾气。 后来是酿酒胡看他哭太狠,直接将家里存的所有碎银子凑了出来,给他买了一支中山兔毫鸡距笔,送给周夫子当礼物。 现在他再想起那套茶具,早已忘记当时的愤怒,更多的是胡叔父给予他的温暖。 狄仁柏微微抬眸,“还有呢?” “真的没有什么了!”胡七七语气坚决。 废话,她当然不能再认别的了,比如将尿湿的被子偷偷换到狄家父子的床上,导致狄仁柏第二天起床,身上有一股尿味。 这事可没人猜到是她干的,大家都以为是狄夫子喝醉酒后找错了茅厕,才尿在了床上。 胡七七绷住脸,坚决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狄仁柏郁闷的叹气,看着她那张想笑又不敢笑的脸,知道她肯定还做了其他坏事。 不过,他小时候就拿她没辙,现如今也不知该怎么治她! “你想笑就笑出声来罢,可别把自己给闷坏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胡七七笑出了眼泪。 坐在牛车上,两个人一路闲谈,不知不觉间就回到了平安坊。 半夜坊门突然打开,街坊四邻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跑出来围观。他们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结果却看到狄仁柏从牛车上横抱着胡七七走进胡家大门。 所有人眼睛瞪得圆鼓鼓的,好奇心简直要飞出嗓子眼。 妇人们捂着胸口感叹:似狄大人这样俊秀多才的郎君,又温柔多情,知恩图报。也不知胡家七娘子前世念了多少佛经,才修来这样的好福气啊! 可惜,她们还没看够,胡家大门很快就关上。 狄仁柏抱着坐在堂屋的胡床上,胡七七感到很诧异,家里除了阿初,竟然还有个带着药箱来的老郎中。 难道狄仁柏竟然会占卜,算到了她今夜会受伤,所以才提前请了个郎中到家里?胡七七不禁胡思乱想起来,天呐,她的未婚夫该不会是东方朔转世投胎吧! 狄仁柏吩咐阿初用温酒给胡七七沐足,然后再让郎中给她包扎伤口。 这个郎中很细心,不但给胡七七上了药、包扎了伤口,还扎扎实实的给她号了个脉,这一号脉就费了半盏茶时间。 期间郎中一直皱眉,目光严肃,一度让胡七七怀疑自己患了什么不治之症。 郎中犹豫再三才开口问:“听说小娘子最近总是胸闷气短,闻着荤腥的味道就恶心想吐?” 胡七七想都没想就反驳,“你听谁说的?” “不是你让阿初转告我的吗?” 好像有这么回事。 胡七七学着钱寡妇的样子,皱着眉头,捂着鼻子对郎中道:“对,我最近吃什么都没味儿,嘴里都是苦的。” 郎中又问:“小娘子的葵水有多久没来了?” 胡七七的脸腾一下涨红,视线都不敢移到狄仁柏那个方向。 这郎中也真是,平白无辜问她葵水做什么? 这事跟她的病有关系吗? 狄仁柏倒是很坦荡:“快快回答郎中,莫要讳疾忌医!” 胡七七捂着脸,豁出去了的回答,“就腊月中旬的时候来过一次。” 去年腊月,是胡七七第一次来葵水,她醒来看见被子上一滩血,吓得抱着酿酒胡嚎啕大哭。多亏酿酒胡是个有心人,早早跟黄娘子打听过了,知道养闺女会遇到一些什么尴尬的事,提前给她准备了葵水棉布。 郎中摇头叹气的收拾好药箱,对狄仁柏拱手致歉:“抱歉,某学艺不精,无法确诊小娘子是否有身孕。不过按照小娘子的症状来诊断,若非肠胃有疾,便是喜脉之症。可小娘子的脉像平稳,脾胃调和,不似肠胃有疾。老夫只能推断,娘子受孕时日过短,所以脉相暂时不显......” 胡七七越听越糊涂,听完之后,气得忘了自己受伤,两只脚踏踏实实的踩在地上。 胡七七忍着脚底传来的剧痛,怒斥:“你个老匹夫,简直是庸医!老娘一个黄花大闺女,怀什么狗屁的孕!” 狄仁柏正要帮郎中说话,也被胡七七给盯上了! “还有你,脑袋是被门挤坏了吗?我就住你家对门,成天不是被你父亲看着,就是被我阿耶管着,连男人的手都没碰过,我上哪儿去受的孕?” “滚滚滚滚滚,都他娘的滚远些,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们两个!” 胡七七越来越生气,气得肺都快炸了,脚疼也忘了。 胡七七开始怀疑,狄仁柏的状元郎是怎么考出来的,一根筋的脑子,轴死了,就不会多想一下吗? 他都能猜到自己是去了德安坊,却猜不到她是为了骗个进坊门的令牌才撒谎说是生了病? 他倒好,直接请了个庸医来她家里,还说什么她有孕! 难不成她还能有华胥氏那样的本事,踩了个脚印就能生孩子? 第14章 笑与泪 阿初来到狄家已有两日,第一次见胡七七发脾气。她开始默默反思,过去两天可有做得不够周到的地方。 她正低头反省,忽听到胡七七令她把门关上。 阿初关上门,战战兢兢地走回胡七七面前,俯身垂手:“娘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她很害怕,万一胡七七脾气还没发泄完,又要在她身上找茬可怎么办? 可是,胡七七不但没有为难她,反而面带羞涩:“阿初,我有事要向你请教。” 阿初愣了一下,忙说:“娘子快请说。” “但凡女子怀孕,都会胸闷、呕吐吗?”胡七七眉头紧皱,“你觉得黄娘子像是怀孕了吗?” 阿初回想,白日里黄娘子双目无神,腰肢绵软,连说话都提不上气。她脸色泛着潮红,并没有咳嗽之症,还有意无意的抚摸腹部。 “奴婢不敢十分肯定,但她今日的形容,与奴婢见过的怀孕妇人极为相似。” 胡七七将脸埋在自己的双手中,哀嚎了一嗓子,“啊,可真是丢死人了,我居然跟狄仁柏说胸闷恶心,难怪他刚才在牛车上一脸便秘的跟我说,叫我不要对他有所隐瞒。” 阿初连忙道歉,“都是奴婢的错。” 胡七七叹道:“你有什么错,你不过是听我的命令行事。” 阿初不由十分感动,更羞愧于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将主人往坏处想了。 胡七七指着棺材旁的木柜,道:“阿初,你帮我把笔墨和纸拿出来吧。” 阿初担忧:“娘子还不睡?” 从初九到现在,胡七七睡觉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到两个时辰,阿初担心她再不休息会将身体熬垮。 “我睡不着。” 阿初听她吩咐,将笔墨和纸摆在案上。 “我这里没什么事情了,天色已晚,你去休息吧。明日朝食,我想吃胡麻饼和胡辣汤。”胡七七拿起笔,低头写字。 方才在德安坊,她为了让狄仁柏宽心,说假话骗了他。 她不可能停止追查。 并非胡七七不信任官府和狄仁柏,只是她心里除了为父报仇,再也没有别的念头。好似这件事不办成,她就没心思做其他的事。 阿耶去世后,她心里装满了仇恨和愤怒,完全快乐不起来,甚至连多睡一个时辰,都会觉得愧疚。既然睡不着,还不如做点有用的事。 她需要理清楚目前发现的所有线索。 阿耶的死,和米梁脱不开关系,也许钱寡妇也知道一些真相。 那一日,孙老板的徒孙在她家门外听见她和阿耶在吵架,所谓的“吵架内容”,极有可能是米梁和钱寡妇所伪造。 因为整个平安坊,只有钱寡妇才会一厢情愿的认为,狄仁柏退婚一事会令她和阿耶之间发生巨大嫌隙。钱寡妇和米梁联手演这出戏,就是想散播留言,让街坊们相信,她和阿耶之间发生了争执,然后进一步引导其他街坊相信,她是杀死阿耶的凶手。 但这个谎言,被狄仁柏拆穿了。有狄仁柏亲自作证,大家才知道所有流言全系钱寡妇一人捏造。 钱寡妇想利用流言造势将她推成凶手,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她究竟想要掩盖什么真相? 可是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米梁似乎也不是凶手! 当务之急,她要将米梁从穀禾帮弄出来,找他问清楚事实真相。 这些线索杂乱无章,胡七七只觉得头疼。 所以,她认为还是得从源头开始分析,究竟是谁想杀死阿耶。 穀禾帮的刀疤脸大概是知道了什么真相,才会对她说不要多管闲事。看来,凶手杀死阿耶并非为了寻仇,也不是求财,而是灭口!阿耶究竟知道了什么秘密,才被人杀害? 一整夜时间,胡七七将所有回忆在纸上整理出来。 遗憾的是,这些线索杂乱无序,她完全无法从中挑选出有价值的信息。 天亮后,黄娘子又来了。 胡七七看着黄娘子的肚皮,压根没办法笑着跟她打招呼。 她知道自己没理由生气,这些年来黄娘子始终对阿耶死心塌地,可阿耶对她却一直不假辞色。再滚烫的心,一次次被人泼冷水,也会凉得透彻。 阿耶不在了,黄娘子迟早都要嫁人。 她能讲出一大堆道理来说服自己,黄娘子没有做错。可她就是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把黄娘子当成自己人。 黄娘子一进门,便看到胡七七坐趴在案几上写字,受伤的右脚裹着葛麻纱布,一层又一层。 她心疼道:“怎么才一个晚上不见,你就伤成这样?” 胡七七知道她的好意,却连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敷衍的微笑都做不到,“跑的时候,靴子掉了一只,脚被石头割伤。” 黄娘子在另一张胡床上坐下,“我都劝你多少次,不要再穿你阿耶的胡靴,偏你不听劝。明我去西市那边找卖靴子的胡商定一双小女娘穿的靴子。” 大概是说话太急促,气不顺,黄娘子捂着口鼻,又是一阵干呕。 胡七七长叹了一口气,她还是没办法狠下心肠把黄娘子当外人。 她拄着拐杖起身去厨房里拿了一碟梅渍姜丝出来,冷冷道:“娘子已有了身孕,也不敢劳烦您辛苦奔波。” “你都知道了?”黄娘子脸上堆满了笑。 “嗯,知道了。” 黄娘子见她一直板着脸,笑也变得僵硬,手捧着还未隆起的肚子,完全不知所措。 “恭喜娘子了!”胡七七忍着气,违心的恭喜她。 “其实我们原也没想瞒你,只是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他说,你这孩子从小就心思重,怕跟你说了以后,你会误以为他不想要你。那天在西城河边,你说希望我能给你生个弟弟,你不知道我听了之后有多高兴。我当时计划着,等到晚上我们一家团聚,一边喝着酒一边吃羊肉饺子的时候再说这件事……只可惜,他连初七的羊肉饺子都没吃到,就撒手走了!”黄娘子摸着肚子,泪似珍珠一般从脸颊滑落,“我从小就没见过阿耶,我的孩子也跟我一样命苦,生下来便没阿耶疼。” “什么,孩子是阿耶的?”胡七七看着黄娘子的肚子,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是啊!不然你以为是谁?”黄娘子愣了一下。 胡七七单脚跳到黄娘子身旁,半跪在地,耳朵靠近黄娘子的肚皮,郑重其事地跟那未出世的孩子打招呼:“小家伙,别担心,没有阿耶,你还有阿姐疼!” 黄娘子看她终于笑了,也抹掉自己脸上的泪,“你也一样,别太伤心了。阿耶不在,你还有我!” 胡七七将头枕在黄娘子的腿上,一时间还无法相信,命运竟然会赠予她如此巨大的惊喜:“真好,以后我也有阿娘疼了!” 黄娘子抚摸着她的头发:“只要你不嫌弃我没用,我愿意当你的阿娘。” “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我怎么不知道?”胡七七一直有心撮合阿耶和黄娘子,每次都不成功,没想到私下里,他们却早已暗渡陈仓。 若是阿耶还在,她定要好好取笑他一番! 人前假装不近女色,人后其实是个大闷骚。 “自打长寿三年他从洪水中救了我一条命,我便发誓非他不嫁。去岁冬月,小雪那日,你酿了新酒,请我来喝,原意是想把你阿耶灌醉,好成全我跟他......可当夜你没把他灌醉,反倒自己先醉了。你睡着后,他也不跟我说话,也不赶我走,只说自己喝多了头疼要去休息。我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便也借着酒劲将心里的委屈都哭了出来!” 胡七七简直惊讶得合不拢嘴,那夜居然是她先醉了,还发生了一些她不知道的故事。难怪第二日起来,阿耶整个人都心不在焉,无论她说什么,阿耶都当耳旁风。 “然后呢?” 黄娘子道:“然后我就说,我也不是没人要的女娘。西市有个走西域贩茶叶的胡商向我提过亲,我年纪大了没办法再一年一年等下去,如果他再不要我,我便去嫁那胡商。” “我阿耶听了之后是什么反应?” “你还不知道他,脾气一上来,说话就跟牛吼似的。”黄娘子眉毛一瞪,眼似铜铃,学着酿酒胡的声音吼道:“那些胡商都不是什么好人,他们远走西域,一去就是两三年。若是没发财,你得给他当牛做马守一辈子活寡。若是发了财,他也只记得在西域花钱找胡姬享乐,哪还记得家里的妻子在苦苦等候。与其你嫁那胡商糟蹋自己,还不如嫁给我呢!” “哈哈哈……”胡七七差点笑出眼泪。“看来他并非不喜欢,只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怕配不上你。” “他也才大我八岁,并不算老。隔壁张先生还比她家夫人要大十五岁呢!” 阿耶若是还在该多好啊! 家里肯定很热闹。 无论如何,老胡家终于有后了。 她不能再继续颓丧,必须振作才行。 胡七七撑着地,单脚站起,与黄娘子商量:“阿娘不许再卖饼了。从今日开始,你就是胡家的女主人,你搬过来住,我和阿初伺候你。我也要打起精神酿酒,家里马上要有喜事了,我得给未出生的弟弟妹妹多攒些钱……” 黄娘子抱怨道:“你脚还伤着呢?逞什么能!我有手有脚的,凭什么让你伺候。我只是怀了个孩子,又不是缺了胳臂断了腿。你别替我操心,这些年,我自己也攒了些钱。倒是你,定然把攒下来的钱都拿去买棺材了吧!” 堂屋里摆的柏木棺材,一看就不便宜。 胡七七笑着说:“这是孙老板为他父亲准备的,被我给抢了过来,他只收了我八贯钱。阿娘要是早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我顶多给他买一口最最便宜的杂木棺材,把钱都留给你们用。” 黄娘子拉过她的手,叹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你有自己的将来。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不该成为你的负累,我们永远是你的后盾。我自己有本事挣钱,不用你养!” “阿娘是把我当外人了?”胡七七道:“跟我客气什么,我还存了不少钱呢!你知道的,阿耶是最个心软的性子,别人无论有什么事情求到他面前,只要他能做到的,都会答应。可是自从我管家后,都把钱存得死死的,谁来借都不给。阿娘知道我在万泉银号存了多少钱吗?” “多少?” 胡七七伸出五个手指头。 “五十贯?” 胡七七摇头。 “五百贯?”黄娘子捂住嘴巴,不敢置信。 胡七七点头,“还有东市的两间商铺,一间是米老板从前做生意的铺子,另外一间现在租给了成衣铺子。” 黄娘子看着胡家的酿酒作坊,叹道:“你酿的不是酒,是天上的琼浆玉液吧!” 说到最后,即使黄娘子知道胡七七有很多钱,也不愿意搬来胡家,她靠自己生活已成习惯了,不愿意仰人鼻息、寄人篱下。 胡七七也没再强留,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她想着,将来等孩子出生了,黄娘子总有需要她帮忙的时候。 第15章 输赢 与黄娘子怀孕的话题告一段落后,她开始与胡七七八卦昨夜的绯闻:“我听说,是狄大人抱你回来的?” “消息传得可真快!”胡七七表面若无其事,实则耳朵根子泛着浅浅的红。 “你还要与他退婚?”黄娘子最关心这个问题,她希望胡七七能改变主意 “嗯。” 这一次,胡七七的语气不再如往常一般笃定。 她确有动摇之心,尤其在昨夜那样危险的情形下,狄仁柏及时出现,有如神助。或许再晚一刻,她就会命丧在刀疤脸的手里。 她不是没有感情的木头人,别人对她好,她也会心生好感,心怀依赖。 可心动归心动,她脑子依旧清醒。 冷却了一夜,她已然清醒许多,狄仁柏是个好人,却不适合她。 胡七七从小被抛弃,对近亲的人向来苛责,尤其对未来夫婿的要求,更是与别的小女郎不同。 她未来的夫婿可以不够优秀、哪怕资质平庸一些也没关系。就算他没有养家糊口的能力,胡七七也愿意养他。 她只有一个要求,必须事事顺从。 可是世界上又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呢? 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念头,尤其在这个以夫为天的世道,连律典都对男子偏心,女子的一生也只能仰仗丈夫的荣耀。夫贵妻尊,夫贱妻卑。 胡七七转回思绪,神色淡淡:“他去德安坊抓贼,顺便救了我。” “我知道的可不止是这样。那会儿坊门已经关了,狄大人刚听说你病了,便令张忠实打开坊门,策快马去医馆寻你。可平安坊周围的医馆都说未曾见过你,他怕你出了意外,来不及找郎中,便从西市抓了个老郎中到你家中,命令他不许回去。然后,他才去了德安坊办案。我最近是犯困,天一黑就想睡,虽并未亲眼瞧见,却听别人说得一清二楚。他们说,昨夜坊门关了又开,闹了好几回,可都是因为你。” 黄娘子费尽心思在胡七七面前为狄仁柏博好感,生怕胡七七过了这村没有这店。 胡七七立刻担心起来,“他这样大张旗鼓的开坊门,还在夜间调动府兵,不会被文县令和同僚诘责吧。” 黄娘子见她会狄仁柏而忧心,便猜测她对狄仁柏其实已生情愫,只是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 “狄大人可是县令大人的左膀右臂,怎会因这等小事而被诘责。我听张先生说,圣人让狄大人在万泉县当县丞,只是暂时的,他得了女皇的青睐,将来必定能升县令、升武职、进中枢,步步高升,也许将来官入宰相也未可知。” 胡七七叹气,黄娘子恐怕还不知道违反宵禁令是多大的罪。 在长安城,哪怕是皇亲国戚违反了宵禁令,也有可能被斩首。 希望狄仁柏能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能躲过此劫吧! 胡七七开始后悔,昨夜他救她一命,她反而对他破口大骂,真是不应该! 正在此时,有人轻轻叩门,是个男人,着仆从装。 “胡娘子,我家主人要见你。” 胡七七无奈,不知又是哪个高门大户人家,遣仆人前来购酒。 同样的话,胡七七已经不厌其烦的重复过很多次,“客若要购酒,请去东市胡家酒坊找掌柜下单,我这里不卖酒。” 她只负责酿酒,产酒,其他事情全副交托给了李掌柜。 “我家主人不为买酒,只想请胡娘子过府一叙。”那仆从回答。 这么冷的天,她又伤了脚,去哪里都不方便。 “你家主人是谁?” 仆从道:“我家主人姓王,任万泉县主簿,官居八品,与平安坊狄大人是同僚。” 跟狄仁柏有关? 胡七七顾不上脚上有伤,立刻拄着拐杖出门。黄娘子都还没反应过来,她便已经在牛车旁,黄娘子追上去给胡七七披了件大氅,又让阿初把她抱上牛车。 阿初叮嘱那仆从:“我家娘子脚上有伤,请你小心伺候。” 那仆从看了一眼阿初,毫不掩饰眼中的轻鄙之意:一个商户之女,还摆这么多谱? 阿初正要继续说什么,被胡七七挡住了。 风裹着雪吹在脸上有些隐隐发疼,胡七七对阿初吩咐:“下雪路不好走,你送我阿娘回去吧。” “车要走了,娘子请坐好,莫要摔下去!” 那仆从已经不耐烦了,也不管胡七七的话有没有交代完,便冷冷说了一句,然后驱车离开。 王主簿住在在北面的延庆坊,延庆坊的屋宇风格与平安坊的朴实简陋不同,这里处处是飞檐重楼,雕梁画栋,形成了另一片天地。 这里住的人也不同,延庆坊是许司马家的族居之地,文县令的官邸也在此处。 没想到王主簿年纪轻轻,看上去比狄仁柏大不了几岁,竟然也能买得起延庆坊的房子。 下了牛车,胡七七跟着仆从来到王主簿所住的院子,廊下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接引,她向胡七七介绍,自己是王主簿的管家。 那位管家娘子倒是个好心肠,她见胡七七跛着腿,便上前来扶她,提醒她哪里有门槛,哪里会滑脚。 到达内厅之前,胡七七听到琴音。 内厅里的男人一袭素衣,冠发整齐跪坐于案旁抚琴,一派高门大户家的贵公子做派。 胡七七站在门口,垂眸听了一会儿。 琴音悦耳,使她忘记了屋外的风雪。 少顷,琴音落,内厅里王主簿抬头,朝他双目直视:“你这份隐忍,真有几分狄大人的风采。” 他朝胡七七展手,示意她进屋。 胡七七拄着拐杖,走进内厅,笑道:“风雪中赏琴,乃难得的雅事,我何须隐忍?” 鬼知道,她冻得脚都麻了,还在陪着装深沉。这些权贵都这样,喜欢攀比比谁更能装,她自然不可露了怯。 王主簿强忍不耐,一字一顿的问:“我倒是成了为了奏乐的伎子?” 这就有脾气了?胡七七反而松了口气 她见过真正的权贵,往往身份越高的人,说话越是从容,最怕给世人心里留下严苛的名声。他们能在谈笑风生的同时,给人无形的压迫感。 王主簿如此拿腔作调,反而是缺乏自信的表现,他内心希望自己成为高人,形容和语气便自带了“高人”腔调。殊不知这番做派,反而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胡七七落座后,微笑道:“今日是王大人请我来府上做客。我来了,你在弹琴,而且此间只有我一个客人,我自然以为您是为了欢迎我而弹奏。主人热情好客,客自当有礼,客人认真听主人弹琴,这难道不是对您最大的尊重吗?” 王主簿冷笑:“好一个巧言令色的女郎,难道你就是靠这张嘴,迷住了狄大人?” 内厅太暖和,胡七七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然后问:“王大人对我有敌意?” “胡娘子受了寒,你速去煮一壶热茶。”王主簿对管家娘子吩咐。 他吩咐完管家娘子,自己起身将琴放置好,缓缓坐下来,道:“我姓王,名熹微,王是琅琊王氏的王,当朝宰相王公乃我同族叔祖。” 胡七七腹诽,现今琅琊王氏人脉凋零,只要是个姓王的,能背出王家族谱,就敢跟号称自己是琅琊王氏的后人。若在两晋时期,琅琊王氏还算得上四大世家。如今即便是真正的琅琊王氏,也算不得什么高贵姓氏。 “鄙姓胡,先祖乃塞外胡族,迁入中原后,弃旧姓改汉姓为胡。”胡七七自报家门,语调不卑不亢。 王熹微颔首,不做评价,他对胡七七的身份早有了解。 胡七娘,东市商户,擅酿酒,性粗鄙,恶名传于坊间已久,街坊谓之为母老虎。 王熹微原想着用抚琴来吓退胡七七,好让她明白自己乃商户贱籍,可她竟然能听得懂自己的琴音。第一招失败后,他又自曝姓氏,想让她自惭形秽,可她却仍旧是有礼有节。 他不禁好奇,她的底气从何而来? 胡七七接着问刚才的问题,“不知我做错了什么,令王大人对我不满?” 王熹微沉默。 他自诩心机深沉,今日却连连为一个小女郎所阻,竟落到无话可回的地步。 他看着胡七七平静清澈的眼睛,终于扯到正事上:“今日文县令在府衙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斥责了狄大人。” 斥责谈不上,文县令只是问了狄仁柏几句,为何要深夜开坊门。这也是例行公事,为了让书记官及时存档,将信息上报于朝廷。各地所有开坊门的记录,朝廷都要统一收集纳册。 只是王熹微想故意借此时恐吓胡七七。 深夜开坊门,可小可大,小则可套用律法来辩驳,但朝廷若要细究,便是谋反的大帽子也能扣上。 这一局,王熹微赢了,胡七七着实畏惧了几分。 终于从她眼底看到了恐惧,王熹微总算是满意了,“胡娘子可知,狄大人也是高门子弟?” 胡七七知对方来意不善,只能兵来将挡,顺其自然,“他跟我说过!” 王熹微讽刺一笑,“可他一定未曾告诉过你,他的堂兄是当朝圣人最信任的宰相狄仁杰狄大人!而你不过是一个商户之女,嫁入狄家为妾已算高攀,可你居然想当他的正妻。胡娘子,你配吗?” 王熹微对胡七七不太了解,他只知道胡七七有恶名传于坊间,却并未真正领教过她的“恶”。 “文县令的夫人,乃是当朝殿中侍御史郑大人的嫡妹。” 胡七七点头,“我知道,郑大人是长安城很有名的诗人,我读过他的《春怨》。” 王熹微没有觉得意外,狄仁柏是个书呆子,这首诗或许是他念给胡七娘听的。 “郑大人由张易之大人举荐给圣人,深得圣宠,得圣人亲自授官。而狄大人也是圣人亲封的县尉。胡娘子,听我说完之后,你应当明白,狄大人和文家女郎,才是门当户对。” “你所说的郑大人,可是当初依附酷吏来俊臣的郑愔?”胡七七眼眸里渗出笑意,“当年来俊臣诬陷狄大人谋反,险些害得狄大人冤死狱中。如今他的属臣却妄想与狄家结亲,你觉得狄仁柏会同意这门亲事吗?” 这些事,是狄仁柏告诉她的吗?狄仁柏竟然如此信任她? 在王熹微诧异的目光里,胡七七从案几旁站起来,“如果王大人没有其他事,那我先告退了。” 此时,跪坐在廊下的管家娘子已将茶汤奉上。 王熹微以为胡七七没见过贵人的茶饮,慷慨道:“茶已经好了,胡娘子先饮了茶再走。此茶破费力气,普通百姓很难喝到。” 胡七七被茶香绊住脚步,停留了一瞬。 可惜,饮茶这种高雅的兴致,早已被她抛弃。 胡七七刚走到门口又转身,回头笑道:“看在这盅茶的份上,我有一句良言相劝:会背琅琊王王氏的族谱不足为奇,能将自己名字写入王氏族谱,才算真正的本事。” 胡七七说完这话,高高兴兴的走出内厅。 身后,仿佛有杯子碎裂的声音。 王熹微竟然想用三言两语来离间她和狄仁柏之间的关系,如果她真的只是胡七七,只怕要被他这番做派,吓得今后都抬不起头来做人。 可她并不只是胡七七,阿耶从河里把她救起来,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可不是让她白白受人糟践的。 就凭王熹微这点道行,还想来坑她?简直荒谬。 第16章 美梦 刚出了府门,胡七七就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感到后悔。她刚才触怒了王熹微,人家肯定不愿意再派仆人驶牛车送自己送回去。 雪下得这样大,她又受了伤,难道真要用拐杖撑着走回去? 胡七七自问并非冲动之人,何以今日却无法隐忍? 想到答案后,她把自己给吓一跳——这一切都是因为狄仁柏。 她不喜欢王熹微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对狄仁柏品头论足。也不喜欢让自己在王熹微面前失了体面,给狄仁柏抹黑。 更因为,她下意识的把狄仁柏当成了自己人。 “你在想什么?” 胡七七猛地抬头,只见风雪中有一位身着黑袍的俊朗少年在等候。 她还以为自己是因为想到了他,才产生了幻听。 四目相望时,一阵暖流袭入胸怀。 胡七七拄着拐杖,朝狄仁柏走去。狄仁柏见她走得艰难,三两步迈上前,将她打横抱起。 他胳膊强劲有力,胸膛宽厚解释,心跳声砰砰在她耳畔响起,沉稳踏实,烫得她耳朵滚热。 雪落在他们两个的头上、肩上。 刹那间便染上了一层白霜。 狄仁柏将她抱上牛车后,塞了个暖水壶在她手心,一脸关切:“有没有被他吓到?” 胡七七轻松地摇头:“你应该担心王大人有没有被我吓到。” 狄仁柏被她的笑容感染,也不由自主的露出笑意。他欣赏胡七七身上的韧劲。 野有蔓草,秋风摧之,破雪而出,迎春生长。 两个人隔得这么近,胡七七耳朵根子的绯红,从脖子蔓延到了脸颊。 她害怕狄仁柏看出来自己的不对劲,即刻转移话题,问:“听说你因为昨夜开坊门的事,被文县令传去问罪了?” “我是因为办案及家人生病才打开的坊门,合情合理合律,不会被问罪。” 狄仁柏不理解她为何为用“问罪”这么严重的字眼。 “你为何要担心我被县令问罪?” “哦,也许真是被王主簿给吓到了!”胡七七爽快的甩锅到王熹微身上。 狄仁柏问:“王主簿找你,还有别的事吗?” 也许是刚才太紧张,上了马车后,胡七七感到有些困倦,她歪着身子靠在车沿壁,懒懒地回答:“他告诉我,文县令想与你结亲,让我不要阻你大好前程。倘若县令的妻舅不是郑愔,你们两家倒也是门当户对,毕竟你是当朝宰相狄大人的堂弟。” “你都知道了?” 狄仁柏感到很惭愧,他昨日才跟胡七七说过,希望他们之间不要有任何隐瞒,结果今日她就从别人那里听说了关于他的事。“因为祖父已将父亲和我从狄家族谱中逐出,也因为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所以我从没有对你说过。很抱歉,让你从别人那里听到关于我的事。” “我并没有怪你隐瞒的意思。”胡七七打了个哈欠,借以掩饰自己脸上的失望。 狄仁柏知道王熹微一直将自己当对手,却没想到他竟然会出手干涉自己的私事。他想,这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文县令命他这样做? 思及此处,狄仁柏表情变得严肃:“这么大的风雪,你受了伤,很不应该再出门。下次再发生这种事,你应该先告诉我。” “狄兄长是想说,若得不到你的允许,我连出门的权利都没有?”胡七七不禁失望,原来狄仁柏和其他男子也没什么不同,他们仗着自己有权有势,便喜欢对女子发号施令。 狄仁柏对她的脾气了如指掌,当然知道她在为什么而别扭,“我的意思是,今后你若有为难之事,无需自己出面,让我来帮你解决。” “谢谢!”原来是她误会了狄仁柏的好意,胡七七借着打哈欠,躲过他赤城的眼神。 狄仁柏突然想起昨夜的事,也有些脸红:“今日清早路过你家门前,看见堂屋里的还亮着灯,想去看你,又怕你还在生气,只在门外停了一瞬便走了。” “放心,我气已经消了!”胡七七的哈欠好像停不下来,泪一直在眼眶中打转。“我也不该对你乱发脾气,请你不要介怀。” 狄仁柏见她好像快要撑不住了,劝道:“如果困了,就睡一会儿吧,到家我再叫你。” “失礼了。”有他这一句话,胡七七倒头便睡。 狄仁柏双手将她往下歪的头托住,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 “说睡就能睡着,还跟小时候一样。” 他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她这样地幼小纤细,怕她摔倒在地,又怕自己动作太重把她吵醒。 可是看着看着,狄仁柏忽然觉得很有趣,她人这么小,脾气怎么比天还大? 狄仁柏忍不住嘟囔:“如果你一直都这样安安静静该多好,别总是撵我走,好不好?我每天上值都很辛苦,还要跟不喜欢的人强颜欢笑;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却受到了阻碍。只有跟你说话的时候,我才觉得轻松。” 其实,胡七七并未睡着,她只是不想让狄仁柏看见自己脸上的失望。 如果狄仁柏说,王熹微说了假话,他不是狄仁杰的堂弟,也许她会对往后的生活充斥着小小的幻想。 但他承认了,他是狄家的人。 他是神童,十四岁明经及第,受圣人赏识。 这样的人材,狄家一定会想办法让他重归族谱。他的堂兄是当世贤儒,受圣人敬重,更受百姓崇拜,以后他行走于官场,别人看在狄仁杰大人的情面上,也会对他宽容宽厚。 他是名臣之后,会在长安城里拥有一个光明的前程。 而她是罪臣之后,又被家人遗弃,是个多余的人。 对于长安城,她又爱又恨。 她爱那里的繁花似锦,爱灯火喧嚣的上元节,更爱那莺飞燕舞的三月。长安城曾给予了她的人生中最好的回忆,却又在四岁那年,将所有的美梦剪得支离破碎。 如果她真的只是胡七七,也许她会愿意改变自己,陪着狄仁柏一起去体验那繁华的梦幻之境。 但她终究没把办法摆脱另一个身份,她注定无法与狄仁柏并肩而行。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而她的人生早在四岁那年结束。 她不愿意拖累他,让他原本轻松的路,变得十分艰难。 所以,她只能靠装睡逃避。 还以为这一次命运会给她惊喜,才把狄仁柏这样的人送到她身边,可惜回头再看,她仍旧站在原地,宛如在迷宫里打转,找不到出口。 胡七七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睡着,她需要通过休息来获取力量。 她身上责任重重,绝不可因此事而情绪低迷。 她需为父报仇,将黑暗里那个看见的凶手给揪出来。 如果换个角度来想,狄仁柏又未尝不是命运赠予她的另一件礼物? 至少在她最美好的年纪,遇到过一个才华横溢的俊秀少年。 她这么别扭的人,难得对一个人挑不出毛病,更难得的是这个人还想娶她为妻。 这已经值得感恩了! 在摇摇晃晃的牛车里,胡七七闻着狄仁柏身上淡淡的檀香,踏踏实实的睡着了。 梦里,她好像又回到了长安城的上元灯会。 狄仁柏牵着她的手,在街上游走,他们两个都带着昆仑奴面具,也不知为什么而高兴,两个总是在傻笑。 有时候,胡七七会清醒的记得这是个梦。 有时候,却因为太快乐而沉醉其中,忘记自己身在梦里。 街道上,她看见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兔子花灯,停在那盏灯前不愿再走。狄仁柏便为她去猜谜。最后,他击败了所有猜谜的人,终于为她赢得那盏花灯。 胡七七欢欢喜喜的结果那栩栩如生的兔子花灯,可是她刚拿到手中,那花灯一瞬间又化成了阿耶送给她的那盏“四不像”兔子灯。 胡七七皱着鼻子,说了一句:“好丑啊!” 狄仁柏被她逗得捧腹大笑,“我就知道你一定嫌弃这盏灯很丑!” 提着手里的花灯,胡七七疑惑不解:“为什么刚才你拿着的时候还很美,到我手里就变丑了呢?” 狄仁柏没回答,她抬头看他。 很奇怪,刚才还言笑晏晏的狄仁柏神色突变,表情变得狰狞。 “因为,这么美的东西,你不配拥有啊!” 胡七七被他吓得退后一步,手中的花灯掉落在地上。 花灯脱离了她的手,又变成了栩栩如生的模样,下一瞬却被烛苗舔舐。 看着心爱的花灯在火焰中逐渐消失,她人生中所有失望和失落的片段一齐涌向脑海,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如翻江倒海一般疼痛。 不知道该恨谁,也不知该怨谁。 幸好,她忽然又记得,这是个梦。 她早已离开了长安城,如今只是万泉县的胡七七。 默数了三声后,胡七七睁开眼睛,回到了现实中。 狄仁柏正在观察她睡觉的表情,越看越觉得可爱,见她睁开眼睛盯着自己,倒像是做坏事被抓了个现行,尴尬得手足无措。 胡七七还停留在那场噩梦感受中,并未发现自己枕在狄仁柏腿上有什么不对,她的声音充满了疲惫:“我做了个梦。” 狄仁柏蹙眉,“你并没睡多久!” “但我睡着了。” 狄仁柏知道她睡着了,要不然刚才捏她鼻子的时候就应该醒来,“你梦见了什么?” “梦到一个不属于我的兔子花灯。”她露出甜甜微笑,令狄仁柏误以为那是一个很愉快的梦,“是在长安城的上元灯会上,你猜迷赢来的。那兔子花灯做得很精巧,两只眼睛活灵活现的,像是会说话似的......” “活兔子尚且不会说人话,纸兔子怎么会说话呢?”狄仁柏怕惹她不高兴,马上又改口,“不过,我明白你在说什么。” “是吗?”胡七七这才发现两个人的姿势很奇怪,她怎么枕在狄仁柏腿上。 不过她这人跟别的小女娘不同,她是逐利的商人,最喜欢做无本钱的买卖。如果她和狄仁柏将来注定会越行越远,倒不如好好珍惜此刻。至少将来他们分开的了,无聊的时候,脑海里还有值得回忆的画面。 “马上就要到上元节,我带你去逛一逛,看会不会遇见你喜欢的兔子花灯。” “傻瓜,你忘了,今年上元节我要替阿耶守孝的。” 狄仁柏居然也想带她去上元灯会,他们两个倒是想到了一处。 听他这样说,胡七七心里盛满了欢喜。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狄仁柏那张引人注目的脸上,贪婪而不自知。她好嫉妒他以后的妻子,可以拥有这样善良的他,高贵冷艳的他,神采奕奕的他。 两个人靠的太近,狄仁柏几乎感觉到了她的呼吸,眼睛移开望着别处,不敢再朝她身上看。 心跳得厉害,手脚也摆放得不够自然。 胡七七见他不知所措,识趣的从他身上起来了。 她推开窗户,看见外面的雪已经停了,艳阳高照。 初春的阳光里夹杂着凛冽的寒意,碧空如洗。 路上行人几许,踏雪缓行。 进入她眼帘的一切景色,全都美如画卷。 胡七七心想,她这辈子都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下雪的春天,不会忘记和自己在一起的这个人。 第17章 身世 胡七七中午从王熹微府上回来后,已困倦至极,连饭都顾不上吃,踏踏实实的倒在床上睡了一大觉。 这一次,她没再做奇奇怪怪的梦,一觉睡到了天黑。 她是被饿醒来的。 “阿初!” 阿初听到胡七七叫她,立刻跑到卧房待命。“娘子醒了?” “我饿了。”胡七七这才想起她今天一整天都还没吃东西。 “面饼和汤早已为娘子备好,只是……”阿初看了一眼堂屋的方向,她难得露出了非常嫌弃的表情。 “只是什么?”胡七七本以为很难在阿初这张沉稳的脸上看到任何喜怒。 “隔壁的赵先生在外面等您,从未时一直等到现在。” 刚开始,阿初还很有礼貌的请养鸽赵回家等,但养鸽赵却坚持在胡家等。 阿初开始犯难了,这大冷的天,打开门又太冷,关上门他一个外男候在这里又太不像话。阿初能看出来,她家小娘子不太喜欢这位赵先生,但他偏偏一直赖着不走,阿初也拿他没办法。 胡七七刚睡醒,身体不再疲倦,对痛苦的感触也更加清晰。她把头埋在枕头里逃避了片刻才有勇气起身,整理仪容,出门见客。 该面对的就要去面对,该解决的事情逃避也解决不了。 养鸽赵见她出来,拱手行礼。 “赵叔父久等了。”胡七七回礼,问:“不知赵叔父前来有何要事?” 养鸽赵坐下来,看着她受伤的脚,目光里夹着几分隐忍的关怀。 他身子微微前倾,“听说娘子昨夜去了德安坊?那德安坊内的大头目与在下颇有些交情,娘子若有要事,可吩咐一声,不必亲自去冒险。” 如果他真的只是好心给邻居帮忙,胡七七一定求之不得,万分感谢。只可惜,让他帮忙是有代价的,而这个代价不在胡七七承受不起。 “赵叔父有心了。”胡七七颔首道谢,旋即又道:“同样的话,狄大人也对我交代过。” 养鸽赵看了她一眼,长叹道:“娘子不必对我心怀戒意,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为娘子尽绵薄之力。” 胡七七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无论她怎么否认,养鸽赵仿佛已经认定了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阿初将热饼子和胡辣汤端了上来,走之前横了一眼养鸽赵,胡七七轻轻咳嗽一声,提醒她不要将讨厌表现得太明显了。 胡七七笑着眯起眼睛,活像只小狐狸,“赵叔父多虑了,我为什么会对您有戒心呢?我去德安坊,真不是要办什么大事。我听说德安坊很神秘,一时好奇,便去里面逛了逛。刚巧碰上狄大人去查案,他再顺路把我给带回家。整件事的经过便是如此,那德安坊内尽是三教九流的登徒子,乱得很,反正我以后是不会再去了,因此也没有什么需要赵叔父帮忙的地方。” 养鸽赵却不是个容易被打发的人,不容她含含糊糊地插科打诨敷衍过去,正色道:“胡家丢失的布匹最后出现在米梁手中,他即便不是杀人凶手,也一定会知道其它与凶手有关的消息。钱寡妇在家躲了几天都没出门,昨日出去以后,便没再回来过。七娘子昨日也出门了,想必是跟着钱寡妇才一路走到德安坊,只是她被狄大人抓走了,今日便没再回来。” 养鸽赵看向胡七七,见她眼珠子乱转,左手的大拇指不停掐着食指,大概又是在想什么对策来敷衍他。 对于小主人的临机应变,养鸽赵既感到欣慰,又感到心疼。 普通人家的女郎长到十四岁,人生经历还只是一张白纸,即便聪慧过人,待人处事也无法面面俱到。 只有胡七七,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却写满了世故、圆滑,喜怒不形于色。 他暗自心疼,究竟要承受多少磨难,才能将一个簪缨世族家的高贵千金,脱胎换骨般地炼化为油滑狡黠的市井之徒。 思及此处,他惆怅的叹了口气,“十年前,娘子才四岁零五个月,是老奴失职,没有护好娘子,才让娘子被匪徒劫了去。自从娘子丢了以后,老奴夜不能寐,一心只牵挂娘子的安危。” 胡七七听不得这个。 她竖起层层盔甲,是对付像王熹微那样的刁钻小人。 现在赵全福跟她打感情牌,她要怎么招架? 她依稀记得赵全福今年也才三十岁,比酿酒胡还小几个月。如今却长了一张历经沧桑的脸,看起来倒像个是四十多岁的人。 “老奴知道娘子有难处,这才巴巴的赶来毛遂自荐,想再为娘子尽忠,好将从前的过错弥补一二。” 胡七七一下一下的咬着唇,逼迫自己冷下心肠。 “奈何老奴愚笨,不能讨得娘子欢心……”说到最后,赵全福喉咙哽咽,不成声调。 他这番自白,不可谓不诚心,即便胡七七是个木头人,也无法做到岿然不动。 平心而论,当年的事,与他毫无关系,他不过也是被命运左右的小蝼蚁罢了。大厦将倾,蝼蚁蚍蜉如何能躲开浩劫? 不过,他十年来一直在寻找自己的这番情义,胡七七心领了。 知道这十年来一直有人牵挂,胡七七心里很暖和,那些为不公平的命运所创的伤口稍稍愈合了几分。 胡七七起身,向养鸽赵侧身半福。 养鸽赵吓得连忙跪下回礼。 他被胡七七扶起来的时候,分明看见她瞧着自己的眼神软了几分,接着便听见她道:“四岁以前的事,我是真的忘了。无论我是不是赵叔父要找的那个人,我都应该感谢您的这番心意。我自有记忆开始,一直是酿酒胡的女儿,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即便不记得从前的事,找不回从前的家人,也未觉得可惜。这辈子能成为酿酒胡的女儿,我觉得万分荣幸。” 说起这个,她又想起了阿耶,不禁潸然泪下,“过去种种譬如梦,人总要往前看才能找到新的快乐。还请赵叔父莫要再提及那些我不记得的事,您若是逼着一个不愿面对过去的人想起往事,无异于将她已经愈合的伤口再重新撕开撒盐。”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养鸽赵知道自己不能再强求,好在胡七七的话给了他一颗定心丸,让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老奴只求为娘子效力,没有别的目的。娘子若想忘记长安城的一切,今后老奴绝不再提。如此……若非娘子吩咐,老奴绝不再来叨扰。” 胡七七吩咐阿初拿了一小坛她私酿的梅花酒出来,递给养鸽赵,道:“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赵叔父却跟我见外了,还说什么叨扰不叨扰的话。我家大门常年开着,赵叔父若想来,七娘随时欢迎。” “喏!”养鸽赵领了胡七七的酒,半屈膝行礼,然后离去。 堂屋内只剩下胡七七和阿初两人。 胡七七看见阿七这张脸,瞬间从悲伤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她也不知阿初究竟从她和养鸽赵这番对话里得到了多少信息。 但是,她不愿阿初向狄仁柏报告有关她的任何消息,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胡七七盯着阿初的眼睛,说:“明日我会找狄大人要你的卖身契,从此你就是我的奴仆。黄娘子已有身孕,我这里需要你帮忙的地方还有很多,若将来孩子顺利长大,你也有一份大功劳。等到那时,若你愿意还籍,我会将身契归还。你若不想还籍,便是家中德高望重的老仆,我也会安排人伺候你养老归终。” 阿初眼中蒙薄薄的雾气,坚定的道:“娘子不必多说,奴都省得,今日之事,绝不会对任何人提及半分。”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阿初我真是越来越离不开你了!”胡七七赶快坐回案几旁,坐在胡床上,拿起一个饼子往嘴里塞,腮帮子鼓鼓囊囊的,还不忘夸奖:“我刚才真的好饿啊,你还把饼子端上来,差点害我流口水。” 阿初连忙将胡辣汤递上,一脸担忧:“娘子你慢点吃,当心噎着了!” 虽然很饿,胡麻饼的味道在她嘴里散开,也并没有尝出什么特殊的味道。 自从阿耶走后,她吃什么都一个味道,就跟嚼木头似的。她也很想像一个优雅的小娘子似的细嚼慢咽,享受食物,奈何她身体里使不出半点力气去维持那份优雅。 胡七七正狼吞虎咽的吃着胡饼,就像是地里的牛在奋力咀嚼着草根一样,忽然耳朵听到什么声音破空而出。 她咬着半个胡饼,连忙将阿初一起往下拽。 一支箭穿透了窗户纸,牢牢的定在了堂屋的神龛上。 她并非习武之人,拥有区别于常人的耳力。只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大概都有一种力量,可以提前预知危险的到来。 胡七七没有起身,将耳朵趴在地上,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第一支箭射进来后,对方便不再有动静,地面没有脚步声,她猜对方是趴在坊墙上射的箭。 过了一会儿,屋外才开始有动静,听脚步声,大概有六七个人从四面八方跑过来。 胡七七松了口气,打开门看,果然有六七个人翻过坊墙,往外追去。 其中一个领头的府兵留下来,对胡七七禀报:“我等奉狄大人之命前来保护娘子,娘子受惊了!” 胡七七将目光转向狄家的方向,狄家大门已经打开,狄仁柏大概也听到了动静,朝胡家的方向疾步走来。 府兵头领向狄仁柏汇报情况,狄仁柏跟他交代了几句,才向胡七七走过来。 狄仁柏一脸紧张,“你有没有受伤?” “我如果受了伤,还能好好站在这里?”胡七七再度怀疑这位神童的智商,他好歹是状元郎啊,能不能别像她家阿耶一样,总是问一些答案很明显的问题。 狄仁柏被她嫌弃,哭笑不得,只好解释:“我问的是你的脚,有没有受伤?” “嘶……”听他这么一说,胡七七才感觉到自己脚上的伤口好像裂开了,又开始重新流血。 她刚才被吓到,一时忘记脚上还有伤,也没顾得上拄拐杖,踏实实踩在了地上。现在被提醒,终于感觉到痛,脚底板如同被几百只蚂蚁同时啃食。 狄仁柏叹了口气,动作熟稔地将她打横抱起,放回堂屋内的胡床上。 在他们身后,阿初偷偷捂着嘴笑。 第18章 乞丐 狄仁柏将胡七七放在胡床,将神龛上的箭拔下来,发现箭尾还裹着一张纸条。 纸上写着:要见米梁,孤身来西市。 狄仁柏将纸条递给胡七七。 “你不要去......” “我要去......” 两个人几乎同时说。 狄仁柏不解:“明知是陷阱,为何要去?” 胡七七回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狄仁柏眉头紧锁,声音充满无力:“你能不能理智一点?如果下次再出现像德安坊那样的意外,我可能没办法及时出现,护你周全。” 胡七七感到很震惊,她什么时候成了他的麻烦? “我并不需要你的保护。”胡七七控制着内心汹涌的愤怒,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平静:“没有那纸婚约的束缚,我们也只是普通邻居,你不需要为我的事情忧心。若我真的出现意外,劳烦狄兄为我置办一口薄棺,安葬在家父身旁。” 狄仁柏沉默一瞬,才悠悠道:“你是我的未婚妻,百年之后,要随我葬入狄家祖坟。” 胡七七被他的挑衅彻底激怒:“那你退婚不就行了吗?” “我对你并无不满,为何要退婚?”狄仁柏怕再说下去,她又要动手赶人,于是缓和了语气,“你不要太激动,我并没有觉得保护你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我是怕你有危险。” “担心我遇到危险,还是担心我妨碍你办案?”胡七七语气犀利,一针见血。 她知道,狄仁柏是个非常讲究办事效率的人,他对所有的事情都有详细安排,她若是不听他的安排,便会成为他计划中的不可掌控的意外。他不需要这种意外。 但胡七七有自己的主见,她从来都不是个善于听从安排的人。 狄仁柏朝阿初摆摆手。 阿初看了一眼胡七七,等她点头之后,才施礼出门。 见阿初只认胡七七的主意,狄仁柏并没有觉得她背叛了自己,反而为她欣慰。 这表示胡七七终于认可了阿初,将她当成自己人。 待大门关上,狄仁柏才说:“你既然都已经知道米梁只是替罪羊,为何还要执着的找到他?” “也许他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我会帮你抓到凶手!”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一天两天,还是一年两年?再过两天,我就要去官府将阿耶领回家,我等不及了!”胡七七发誓,她一定要赶在阿耶的葬礼之前,手刃仇人。 狄仁柏想起前日她还说过:如果每个人都只顾私仇,罔顾律典和王法,那全天下岂不都乱了套。 言犹在耳,她今天又变了卦。 胡七七仿佛也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意识到刚才有些冲动,表情由愠转缓:“狄兄长,明日,我佯装孤身去西市,你可以派人悄悄跟着我。一旦对方现身,你便将人抓住。” “刚才我的人已经追了过去,只怕对方明日不会再出现。”狄仁柏见她变脸比翻书还快,无奈的笑了笑,“你有没有想过,藏在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有怎样的实力,他竟然能屡屡洞悉官府的意图,令我们查到现在也毫无头绪。” “穀禾帮虽然人多,却并没有这样的实力。”胡七七分析道:“对方要么是官府的人,要么是在官府安排了卧底。” 狄仁柏震惊的看着她,没想到她竟然对这一切洞若观火。 胡七七端起案几上还未凉透的胡辣汤喝了一口,看也未曾看他一眼,“你不用每次都露出那种震惊的表情,我没你想象的那么蠢。刚开始,你会每天都会告诉我案情进展。自从你知道米梁藏身于穀禾帮后,一句都不肯向我透露,我就知道案情不简单。” 胡七七将胡辣汤喝完,才指着神龛旁的一叠纸,对狄仁柏道:“我猜阿耶是发现了凶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才会被人灭口。这些纸上,记录了阿耶生前三个月内见过的所有人,以及他说过的一些奇怪的话,你看看里面是否有用得着的线索。” 胡七七写得一手簪花小楷,颇得卫夫人之风,狄仁柏看了她写的字,心中又是一暖。卫夫人的字帖,还是他替她寻来的。 狄仁柏一页一页的看过去,居然在其中发现了王熹宗的名字,“王主簿也来你家买过酒?” 胡七七点头,“是啊,好像遣了他家的仆人来过一回,那天我不在,只听是阿耶提了一句。”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府兵的声音响起:“禀报狄大人,我们在坊门外抓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乞丐。” 伴随着府兵的声音,还有那乞丐骂娘的声音一同响起。 “我好好在路边睡觉,你们抓我干嘛?乞丐就不能在路上睡觉?那好啊,让官府给我发一间房子,我也不愿意在路边挨冻受罪。”那乞丐张牙舞爪的,活像个混不吝的煞星。 门打开,就见那乞丐被两位府兵一左一右的扣住。 这乞丐长得高高大大,虽然满口胡言,却不像个坏人。胡七七还总觉得他眼熟。 那乞丐一见胡七七,便用力挣脱开了府兵的扣押,朝着她挤眉弄眼,手舞足蹈:“我,是我,你不认识我了吗?” 狄仁柏打量那乞丐之后,皱眉问胡七七:“你认识他?” 胡七七面无表情,转身欲走,“我不认识。” “哎,你等等!”乞丐弯下腰,从地上抓了一把雪在自己脸上揉搓两下,再撩起脸侧头发给胡七七辨认,“求求你再看我一眼,怎么样,是不是很眼熟?” 狄仁柏被这个人滑稽的动作逗笑,他看向胡七七,只见胡七七杏目圆瞪,似乎正在生气。 他刚才,好像没惹她生气啊! 府兵还在等狄仁柏的命令,此人夜犯宵禁,应当责罚三十杖。但为无家可归的乞儿,不在此列。 那乞儿见胡七七没反应,自己朝胡七七走了过来,厚着脸皮问:“哎,你是真不认识了,还是不想认啊!” 胡七七皱着眉头,骂他:“臭乞丐,离我远点!” 狄仁柏皱眉,看来他们两个不认识了!他对府兵挥挥手,示意他们将乞丐带下去。 “等一下!” 府兵正要拿人,却被胡七七阻止。“我记起来了,他是我在东市认识的乞丐朋友。应该是乞讨时忘了时辰,回不去了,所以才睡在路上吧!” 乞丐朝胡七七贱贱一笑,“我就知道你还认识我!” 胡七七对狄仁柏道:“狄大人,我家里还有两个胡麻饼没吃完,你放他进来吧!等他吃完了,让他在柴房里睡一宿,明天再回东市。外面正下雪,容易冻死人。” 狄仁柏见她对乞丐怀有同情,又善解人意,哪有什么不肯的,当即命令府兵将他放了,让乞丐进门。 待门合上之后,胡七七却没有说话。 狄仁柏觉得眼前的境况似乎有些微妙,胡七七死死的看着那乞丐,眼神里藏着刀风箭雨。乞丐瑟缩的站在八步之外,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静默了一会儿,乞丐似乎有了勇气,朝她迈进一小步。 胡七七脸色冰冷:“别靠近我!” 乞丐老老实实,退后一小步。 “你居然还有脸来找我,我今天不打断你这条腿,我就不姓胡!”胡七七握紧手中的乞丐,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想要打人。 那乞丐却专爱摸猴子屁股拈虎须,故意挑人忌讳的地方去刺,“你本来也不姓胡,不过是胡家阿耶在河里捡来的!” “好啊!我今天要是不把你一条腿打断,我就跟你姓!”胡七七举着拐杖,单脚跳着朝乞丐方向奔去,狄仁柏怕她摔跤,连忙扶着她,给她当人形拐杖。 乞丐身手灵活,腿轻轻一瞪,就落在了放在墙角的棺材顶上。 因为棺材不能落地,只能悬空挂在梁上。 乞丐躲在棺材上,胡七七的确奈何不得! 乞丐做了个鬼脸,“求求你,可别跟我姓,你那么凶我不敢娶你的!” “你下来,当心弄脏了我阿耶的棺材!” 乞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趴在棺材上,连忙从棺材上跳下,对着棺材磕头跪拜,“胡家阿耶,对不住,是我冒犯了!” “蠢货!”胡七七一巴掌朝他脑袋上扇过去。“瞎拜什么,那是口空棺材,我阿耶还被人留在府衙没回来。” 狄仁柏知道胡七七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但她今天对这乞丐凶得有些过分,似有迁怒之意,他将胡七七拦住,与她讲道理:“好好跟人说话,不许生气!” “你让我先骂痛快了......”胡七七眉头一皱。 “你先让她骂痛快了......”乞丐卑微请求。 这下轮到狄仁柏傻眼,这种情况他没办法解决,只好退到一旁,默默旁观! “七娘子,我知道错了!”乞丐老老实实的认错:“快别生气了,你阿兄我今天随便你怎么打吧,都不躲了!你快点撒完了气,给我饼子吃罢,我都快饿死了!” “谁要认你当阿兄,你可别乱认亲戚!” 见他可怜巴巴的样子,胡七七什么气都消了,招呼他往厨房里去。 他们家在酿酒作坊和厨房中间有个露天的小院子,胡七七从井里头打了两头水上来,倒进木桶中,地对乞丐道:“你先给我洗干净了再吃饭!” 乞丐正要反驳,却被胡七七抓着往头水头里按,也不知是饿得没力气再挣扎,还是自愿放弃了抵抗,他被胡七七抓手里,活像是只任人宰杀的小鸡崽一样。 搓揉了一阵,水桶里散发着黑色的脏污,胡七七把桶里的黑水泼到地上,满脸嫌弃:“你他娘的有多久没洗澡了?” 乞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委屈巴巴的答道:“三个月啊!连顿饱饭都没吃过,哪还有心思洗澡?” 胡七七转身去厨房给他舀了一勺热水过来,倒入第二桶水中,又给了他一包澡豆子,“好好搓一搓你这一身的泥。” 她又转身去酿酒胡的房间里,找出来一套干净的内衫和棉袄,挂在院子里的墙上:“洗干净了才有饭吃,但凡有一处脏臭,便立刻滚出去继续睡大街!” 狄仁柏在堂屋内听得目瞪口呆,原来胡七七还有这样一面,难怪街坊都传她是只母老虎。 不过,随后他才反应过来,胡七七其实只在自己信任的人面前,才肯张牙舞爪。 她与这位乞丐,应当是交情颇深的关系。思及此处,狄仁柏心里微微酸涩,胡七七与他相处时,处处礼让,也只有气急了才会吼他两嗓子。他真羡慕胡七七与乞丐之间的情谊。 不过,她怎么会与一个乞丐有牵扯呢? 洗了小半个时辰后,乞丐从终于达到胡七七要求的标准,白白净净的从厨房里走出来。“难怪你那未婚夫要悔婚,瞧你这德行,竟粗鲁得连村妇也不如。” 默默躺枪的狄仁柏抬头,再次感到惊讶,这乞丐竟然还知道他的事? 胡七七朝狄仁柏的方向努努嘴,“介绍一下,这位是我那未婚夫婿,狄仁柏狄大人。你有什么冤屈,尽管跟他说罢。” 乞丐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好像胡七七的未婚夫婿是在衙门当官来着。 胡七七又向狄仁柏介绍乞丐的身份,“这位是东市前任乞丐头子,徐常宁,外号徐书生。三个月前因为盗窃税银,被判了十恶不赦之罪,然后他又逃走了!” “原来是他!”狄仁柏道:“黄娘子跟我说过,他有可能是被冤枉的!” 话音刚落,徐常宁当即跪在地上,哭天抢地的哀嚎,“狄大人,狄大老爷,您真是这朗朗乾坤下的唯一一片青天啊!小的可不就是被冤枉的吗?您要为小的做主啊!” 胡七七见他那怂包样子,简直不忍直视,一脚踹在他身上,斥道:“快别给我丢人了,赶紧起来,他不吃你这套。只要将被冤枉的事,原原本本跟他讲一遍就行了。” 徐书生听她这么一说,立刻就抹掉眼泪,利落的拍拍膝盖上的灰。 他抽了抽鼻子,转头问胡七七:“你刚才不说还有两个胡麻饼没吃完吗?快来给我填填肚子。没吃饱我怎么有力气申冤呢?还有你藏的黄醅酒,也给我倒一碗。” “一个逃犯,还要穷讲究,能有口凉水喝你就知足吧!”胡七七虽然口头上骂骂咧咧的,却还是依言去给他拿饼和酒。 第19章 逃犯 徐书生就着一碗黄醅酒,吃完了两个胡麻饼,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他打了个抱嗝,心满意足的道:“七娘子,常宁哥哥我这三个月以来,心里就只想着一件事。在我死之前,一定要再喝一碗你酿的酒。” 胡七七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好,你的心愿我已满足,安心上路吧,也不用再急着申冤了!” “嘿,你这张嘴!”徐书生想回她两句嘴,却又因为嘴笨,想不出该回什么,索性转头去跟狄仁柏说话,“狄大人,就这样的母老虎,你受得了吗!” 胡七七忍不住又想呲他,“就算他不娶我,想娶我的人能从我家排队到平安坊外!” “还是赶紧说正事吧!”狄仁柏看着脸蛋红扑扑的胡七七,认真的对徐书生道:“无论她是什么模样,我都愿意娶她。” “啧啧,你这丫头撞大运了,居然真有男人不嫌弃你这臭脾气!”徐书生长长的叹了口气,“还是说正事吧,只是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你们也知道,过去几年我一直在东市那块儿收保护费。其实我收的保护费里,有六成是要交给官府的,只有剩下的四成才能分给弟兄们。我们收了商户们的保护费之后,就负责在东市日夜巡逻,防止偷窃事故发生。” 狄仁柏点头,这个事情他是知道的,因为徐书生在长寿三年领着众乞丐做了件大善事,救了许多人的性命,县令才让他出面管理西市的治安,顺便征收保护费。这些保护费,六成是用在了东市的房屋街道的修葺,还有四成分给了丐帮的人。 “然后呢?”胡七七催促他继续说。 “然后我就出事了呗!”徐书生道:“那天我和两个弟兄,抬了半箱钱去县衙找王主簿交账。可王主簿临时有事出去了,他手下的人让我们等一等。然后我就说,反正坐着也无聊,想请他带我们逛一逛县衙。去了那么多回县衙,我也只从大门进去,穿过走廊去王主簿的房间,哪儿都没逛过,回去跟人吹牛都不好吹!” 胡七七瞪着眼睛看他,“这会可好,你可以去死牢里跟人吹牛了!” “能不能别骂我了?我已经知道自己蠢透了,你再骂我,我可真不想活了。”徐书生越说越心酸,他想起自己的经历,差点要掉眼泪,“我随便在里面逛了逛,但凡有人守着的地方,我都没进去。也没过多久,王主簿就回来了,我将两箱钱交给他,按下手印后就离开了衙门。谁知道第二天,官府就来抓我,冤枉我偷走了税银!” 狄仁柏不解道:“既然你离开衙门之前见过王主簿,那他应该可以给你作证!” “作证个屁!老子就是被他给坑惨了。”徐书生想起这事就要掉眼泪,“都怪我那死鬼阿耶,不肯让我去念书。前些年文县令开设了西城书塾,我们这些没钱的乞丐也可以去念书。可我阿耶说,乞丐的儿子长大了也是乞丐,念那么多书没用,没得被人笑话!我要是认识字,也就不会被他坑了。” 徐书生不知自己亲生父母是谁,他口中的阿耶他的养父,东市从前的乞丐头子。 狄仁柏立刻从他这些话中,听到了最关键的点,“你是说,王主簿之前让你画的押那张纸有问题?” 徐书生仰着头,眨眨眼睛将眼泪憋了回去,“是啊!他抓到我以后,说我自己已经认罪,案子也不用再审下去,直接将我乱棍打死就行!这还得多亏我那死鬼阿耶教了我一些练家子的功夫,我才从县衙翻墙逃了出来。” 他得知自己即将被冤死,立刻挣脱了看押他的府兵,从院子里跳了几下,爬上屋顶,一路踩着县衙的屋顶才逃了出去。 “我到现在连县衙究竟丢了多少税银都不知道!”徐书生说得口干,将酒碗递给胡七七,示意她再给自己倒一碗酒。“要是我真偷了税银,还能混得这般落魄?” 胡七七转身去盛了一碗酒递给他,又问狄仁柏:“王主簿为什么要下令将他乱棒打死?而不是先逼问他税银藏在何处?” 王主簿和徐书生,一个是同僚,一个是街上的乞丐头子,他其实更信任王主簿。可是,万一这乞丐说的是真话,那这件事就变得复杂了。 “为今之计,得先找到丢失的税银去哪儿了。”狄仁柏在脑海里调出跟这件案子相关的所有细节。 胡七七忽然想到了什么,“等等,王主簿的宅子。他是什么时候搬到延庆坊的?” “三个月前!此前他一直住在明光坊的客栈内。” “那时间刚巧对上了,为什么你们都不怀疑是他在坚守自盗?”胡七七觉得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狄仁柏向她分析:“首先,他出身琅琊王室,是高门子弟,定不会为了区区三十万钱铤而走险,置前程与不顾。其次,那一晚只有徐书生一人靠近过库房,并留下了脚印,王主簿没有接近过库房半步。第三,徐书生擅飞檐走壁,供词里说他是先将税银藏在了屋顶,然后邀其同伙将税银搬走。” 徐书生激动的解释:“我能飞檐走壁,靠的可不是什么盖世神功,你但凡在街上找个会弄杂耍的都会这门功夫!为的是逢年过节的给大家耍个把戏,让人看了开心好多讨几个钱。难道你们都没想过,我搬着一大箱子钱,怎么飞得起来?我他娘的是神仙不成?我要有那本事,还当什么乞丐!” 胡七七问狄仁柏:“他和王主簿,一定有人在说假话。如果你觉得他说的是假话,就将他带回牢房吧!” 徐书生抓着她的手,哇哇大叫:“你居然不信我?你怎么能不信我呢?我说的都是真话啊!” 胡七七手指着门外:“你再大声点,门外的府兵就都听见了。” 狄仁柏不动声色的将她的手,从徐书生身旁拉扯过来,“这几天,让他可以先藏在胡家,等我先将案件梳理清楚,再还你一个公道。” 胡七七问:“那你有什么眉目了吗?” 狄仁柏点头:“首先得找到王主簿那套宅子的前主人,找他问清楚,王主簿究竟花了多少钱买那套宅子。其次,官府收来的税银都有特殊标记。” “呵呵!”胡七七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是不是也觉得他那琅琊王室后人其实有水分?” 狄仁柏回答得滴水不漏,“琅琊王室从晋至今,人脉凋零,虽然我朝有几位王大人官至将相,与两晋相较之,却是沧海一粟。即便他搬出琅琊王氏这个名号,于他也无任何好处。” “哼,你的意思是,大街上但凡找出来一个姓王的,只要他会被王氏族谱,就算是琅琊王氏咯!”胡七七转头看徐常宁,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喂,你不如改姓王吧,西城书塾附近有一家店铺转卖各种落魄高门的族谱,我掏钱去给你买一本,你背熟了也能自称是琅琊王氏了。说不定那王主簿看你们是同宗,便发善心,不愿冤枉你了!” 狄仁柏颇为无奈:“你莫要胡闹了。” 徐书生见胡七七被狄仁柏治得死死的,躲在一旁冲她做鬼脸。 狄仁柏转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七娘子这个人,外表冰冷,实则内心柔软。可你也不要因为她心底柔软,便得寸进尺。” “就她那母老虎样,我敢得寸进尺吗?还没等你收拾我之前,她就该先把我给炖了……”徐书生话还没说完,就被狄仁柏欲渐冷凝的神色给镇住了,连忙改口,“只要您能帮我洗刷冤屈,我便是今生给她为奴也愿意!” 狄仁柏看了他许久,终于才转身出门。 胡七七将狄仁柏叫住,“把门口的人都撤走,我不需要你保护。大雪天的,让他们因为而在外头挨冻,我也不安心。” 狄仁柏想了想,点头说好。 等狄仁柏一出门,徐书生立刻恢复了原先的模样,“你这未婚夫,可是把你放在心尖上了!” 徐书生这个人很奇怪,他说话虽不着调,却给人一种很轻松的感觉。胡七七也就在他面前,才敢说句实话,“他是为了报我阿耶的恩情,才会对我好。” “那你呢?你对他是什么感觉?”徐书生问。 “不知道!”胡七七认真想了想,回答说:“但我很喜欢看着他笑,只要听他说话,我就会觉得很安心。” 徐书生故意笑得很夸张:“哇啊,胡七娘,你完了,你对他动心了!” “是啊!我不止是对他动心,我好像很喜欢他了。”胡七七怅然道。 徐书生听出来她的语气不对劲,问:“喜欢他?这是好事啊!他是你的未婚夫,无论你脾气都不嫌弃你。可是为什么,你的语气听起来这么惆怅?” 胡七七拨开他那张脸,嫌弃道:“天晚了,赶紧去睡吧。厨房柜子里有两坛烧春是给你留的,其他酒你别动,那都是有人预定了的。” “哎呀,可惜你已经喜欢别人了。要不然就冲你这酿酒的手艺,我发誓真的不嫌弃你脾气丑,很愿意娶你!” 胡七七被他逗笑,一巴掌朝他脑袋招呼过去,骂道:“赶紧给我滚!” 第20章 警告 第二天一早,第一声报晓鼓响起来的时候,胡七七已经出门。此时天色尚早,连阿初都还未起床。 雪下了一整夜后,已经停了,地上堆着厚厚的积雪。 胡七七还是没有听狄仁柏的劝告,确定去躺这趟浑水。 她就是这样的人,一旦定决心,便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但凡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 也许狄仁柏说得有理,但他的道理,从来就不适合她。 她的路都是自己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就像是以前酿酒,失败过几十次,阿耶骂她浪费粮食,罚她不准吃饭。 但她几次失败过后,仍是不死心,收拾好挫败情绪,从头再来。 因为她从没有放弃酿酒的念头,所以等她酿出了比市面上的酒水味道更加醇厚的胡家清酿后,心里也并没有觉得很兴奋。因为她认为,在付出了那么多时间和努力后,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一切不过是顺其自然就发生的事。 不就是找出个杀人凶手吗?这有什么难的呢? 狄仁柏心有牵挂,才会束手束脚。 但她一路走来,一直光着脚走路连草履都顾不上穿,从不知害怕为何物。 过去的经验告诉她,有了想做的事情,就要去做。 所以她必须去西市,哪怕明知此行有危险,她也必须要去,这是她对自己的交代。只有找出凶手,她才有勇气与阿耶道别,与过去道别,从此后安生过自己的生活。 路上的雪太深,胡七七一步一个脚印走得极其缓慢,好在她刚走出坊门不远,就碰上了街坊的牛车,可以捎她一路,送她去西市。 市坊的规矩,西市要到午时才能开门,可是一大早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排满了长长的队伍。 胡七七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举目四望,不断观察身边的人,希望能一眼认出那个与自己立下约定的人。 终于到了午时,鼓声响起,西市大门敞开,各家铺子开始营生。 就在胡七七拄着拐杖穿过了大半个西市后,才终于有个小乞丐将一张纸塞到她手上,纸上写着:“欲见米梁,速到西市黑金茶庄。” 黑金茶庄是胡人开的茶庄,来往的人龙蛇混杂,若米梁躲在里面,确实很难让官府的人发现。 胡七七到达黑金茶庄后,便有人为她引路,将她带到二楼的一个包间。 包间里,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胡七七在帘子外道:“我是胡七娘,请问是阁下邀我来这里吗?” 里面的人哑着嗓子说:“进来!” 胡七七应声进门后,愣了一瞬。 她原先认为是别人想利用米粮来跟她谈条件,没想到邀她来的人居然就是米梁自己,只是不知道他设的到底是什么陷阱。不过,瞧着他的样子,这几天过得也不好,一只眼睛肿了,手腕上也有伤痕,衣服上还带着斑驳的血迹。 米梁颤抖着手,喝碗里的热茶羹,从初七到今日,已经有了四五天,这几天他不但连一顿热饭都没吃到过,每日还过胆战心惊。 米梁喝完了碗里的茶羹,终于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色,好像整个人又重新活了过来。他开门见山的对胡七七道:“你阿耶是我杀的,我已经写了认罪书,可以立刻随你去衙门认罪,只希望衙门的人赶紧放了我家婆娘。” 胡七七冷冷的看着他:“既然已经决定认罪,那你之前为什么又要逃走?” 米梁面不改色,眼睛里没有半分愧疚:“我杀了人,心里慌乱,第一反应当然是逃。再说了,若不是被官府抓住了把柄,我也不愿意回来认罪。” 胡七七冷笑:“那你直接去官府投罪便是,何必要约我来此处见面?” 米梁长长的叹了口气:“丫头,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不想你死于非命。这个案子你最好不要再查下去,这里面的水很深,你搅和不清楚的。” “请教一下,你是在用什么身份来劝我?”胡七七眯起眼睛,语带嘲讽。 米梁没办法跟胡七七解释太多,他只好说:“我是你阿耶的结拜兄弟,也算是你的叔父,你就听我一句劝,我不会害你的。” “可是你是我的杀父仇人,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胡七七想起了昨日狄仁柏也是劝她不要再查下去,今日米梁又在说同样的话。他们分明是知道真相,却不肯将真相告诉她,胡七七有种深深的无力感,觉得全世界都在拿她当傻子戏弄。“好啊,我可以不查下去。要么你告诉我凶手是谁,要么你想办法让我阿耶死而复生!” 胡七七抄起桌上的茶盏,朝米梁砸过去。 可米梁竟然不闪不躲,生受了这一下,额角的鲜血汩汩流出,流得满脸都是。他犹豫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却还是闭上嘴,深深的叹了口气。 胡七七不懂他为什么要语言又止,不禁怒火中烧,忍不住道:“现在你心里憋着话不说,等去了牢狱后,就算你想说,也没人肯听你说了。” 直到此时,米梁的眼神里终于闪过一丝愧疚,“你就当你阿耶是被我害死的吧,那天我确有害他之心,还可以将毒老鼠的药拿在手中,准备掺和在他的酒水中。因为我一直都恨他,他从小就比我蠢,可是运气却比我好,做什么都能成事。我更恨他是个好人,如果没有他,我早就不知饿死多少回了。我恨他让我欠下这么多人情,却没办法还。” 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既已决定去赴死,便很想在死前将心里的事,跟熟悉的人说一说:“我这辈子一直浑浑噩噩的过,想做的事也从来没做成过。对不起自己的婆娘,也对不住自己的兄弟。” 胡七七看着他的眼睛,循循善诱的道:“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他,更应该告诉我,真正的凶手是谁?只有找到凶手,你的罪名才能洗脱。你家钱娘子勤俭持家、米大郎聪颖可爱,只要你肯痛改前非,不再沉迷赌博,你未来的日子将是一片光明。假如米大郎将来能在恩考中获榜高中,以后那些当官的见了你,都要叫你一声米太爷。你的人生可比我阿耶要幸运多了。” “没有机会了!你说的一切,我都没有机会看见了。” 米梁痛苦的摇摇头,痛哭流涕的道:“丫头啊,我真的不能说!我要是告诉了你,我婆娘和我儿子都会遭到他们的报复。我劝你这几个月也不要再单独出门,就算是出门也尽量让狄大人跟着。你阿耶就是知道了他不该知道的事,才会遭了人家的毒手,你如果不想落到跟你阿耶一样的下场,便听我一句劝,不要再查下去了。” 米梁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羹,闭着眼睛,细细咀嚼,他要好好享受他生命里最后的美味,黄泉路上也不至于做个饿死鬼。 “走吧!”米梁终于喝完了茶羹,站了起来,“我该跟你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这就随你一同去官府投案,也许死之前还能再见上我婆娘一面,吃上一个她做的蒸饼。” “你为什么不选择跟我合作,帮助我将幕后的凶手揪出来呢?”胡七七目光犀利,充满冷静和镇定,她试图说服米梁:“我们来做个交易,我帮你保护钱娘子和米小钱,你帮我找到凶手,这样你们一家三口都能活下来,你还能看着米小钱出人头地。” “人不大口气倒是不小。”米梁眼底满是绝望,他也很希望自己能过上胡七七形容的生活,可他清醒的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 末了,他还是忍不住问:“你能拿什么跟我保证?”有希望总比绝望好! “凭我这双能挣钱的手!”胡七七脸上充满了自信,她微笑着对米梁道:“八年前,狄家父子刚到万泉县,身无长物,一贫如洗。是我阿耶出资,送狄仁柏到嵩山书院念书,他才能一步步踏入长安城,被圣人授官。你若死了,就凭着钱娘子的见识和本领,你觉得米小钱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吗?” 她这番话说出来后,米梁的眼神已经不再似刚才那般坚定,即便胡七七还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女郎,她这番话也充满了足够的分量。 因为,胡家已经培养出来一个狄仁柏。如果他的儿子,能成为平安坊第二个状元郎君,那该有多好? “可是我与钱娘子不同,我的未婚夫是狄仁柏,而我也被狄夫子教养在膝下,日日耳濡目染,也学得几分段文识字的本领。米小钱若是肯听我的话,等过完上元节,我便能送他去嵩山书院,到他业满下山之时,再出钱送他去参加恩考。” 这一番话,让米梁沉默了许久,他已经开始动摇,“你果真愿意不计前嫌,送我儿子去嵩山书院念书?” 胡七七爽朗一笑,“我阿耶在世时,常对我说,他幼年时若不是受到米太爷的接济,早就冻死街头。正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命,是被街坊邻居们一起捡回来的,所以他有能力之后,一直在想方设法报答各位街坊。即便你对他不好,抢走他心上人,他也从来没有恨过你。连他自己都不恨,我为什么要恨?” “怎么会这样?”米梁不禁退后一步,眼里充满着不可置信,“他怎么会这么傻?当年我阿耶不过是施舍了他几顿剩饭,冬天的时候允他睡在柴房,像是养狗一样养了他几年。甚至,我这些年来对他心有不平,也是觉得他不过是我们家柴房里长大的一条狗,凭什么比我还混得好?” 胡七七伤感落泪:“是啊,我阿耶就是这样的烂好人,但凡别人对他好一分,他便要十倍百倍的偿还回去!可别人对他不好,他都只是呵呵一笑,从不放在心上。” “对,像他这样的烂好人,绝不能死得不明不白!”米梁终于改变注意,打算对胡七七坦白真相:“丫头,我告诉你,凶手是……” 第21章 明眸 这一次,胡七七怀疑自己又听见了箭羽破空的声音,只是她和米梁之间离得太远,对方射箭的技艺比上一次更高超,所以在她连提醒都来不及的时间内,对方已经算计好。 米梁被一箭穿喉,躺在地上。 似乎,这一箭更是对她的警告。 躺在地上的米梁眼睛睁得很大,喉咙里血一直汹涌的往外冒,喉咙里发出“嗬荷”的喘息。 他一直朝胡七七生抽双手,似乎还死不瞑目。 胡七七蹲下身子,安抚他,“你放心,以后我会将米小钱当成自己的亲弟弟。” 有了她这一句,米梁这才放心的松开了她的手。 胡七七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之后,替合上了米梁的双眼。 她站起来,忍不住环视四周,她知道一定有一双眼睛藏在那个角落监视着这一切! 下一瞬,十几个府兵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最后走进来的则是狄仁柏。 他看了一眼米梁脖子上的箭羽,派人朝某个方向追去。今日狄仁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很快便有三个逃跑的凶徒落网。 府兵头领回禀:“狄大人,只抓到了这三个,还有一个已经逃走。” “带回衙门,严加审问。” 狄仁柏对胡七七道,“事已至此,你难受也是无用。” 胡七七很失望:“他刚才正准备告诉我,杀死阿耶的凶手是谁!” 狄仁柏严肃道:“胡七七,你能否听我一次劝,将米梁交给官府,让官府就此结案,明日你再将胡叔父领回家安葬。只要你肯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帮你将真正的凶手找出来。” “你明知米梁并非真正的凶手!”胡七七恨恨的看着他,“我知道你这个人很有大局观,永远只会做出最有价值的选择。可是,最有价值的选择有时并非正确的选择。你读了这么多圣贤书,难道就是为了说服自己在断案的时候,违心而行吗?” 狄仁柏似是被她说中痛点,朝她怒目而视:“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你在指责我不对之前,可否先问问你自己,你所做的一切真是对的吗?你一次又一次的不听劝告,除了让你不断受伤之外,可有得到半点好处?我知你聪慧,有恒心,不具挑战。可在这件事上,你把自己身上所有的优点全都弄丢了,剩下的只有冲动误事!” 胡七七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问:“如果我继续不听你的话,你要怎么办呢?” 狄仁柏道:“那我只好派人守在你家门口,不准你出门!” 胡七七一时竟哑口无言。 她知道狄仁柏这个人向来说到做到,她只好改变策略,“狄兄长,你说的我都记住了,都是我的错。” 胡七七立刻放缓语气,“等办完我阿耶的丧事,我便听你的话,再也不出门了。”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狄仁柏已经完全摸透了她的性格,她早已不是从前的胡七七。现在的她太善变,他根本猜不透她说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可是,她既已服软,狄仁柏也拿她没有办法。 “走了这么远的路,脚上的伤口有没有裂开?” 胡七七委屈的点点头,故意装可怜,“好像裂开了,一直在流血,钻心似的疼!” 她对狄仁柏张开手,求抱抱。 “你啊!”狄仁柏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每一天都会被她吃得死死的。不过,那样的生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充满了勃勃生机。 西市人流拥挤,从黑金茶庄到狄仁柏的牛车,大概要走一炷香的时间。 一路上,胡七七被他抱在怀里往前走,受到了许多小女郎羡慕的目光。 胡七七抬眸看他,也觉得他俊秀的脸庞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的眼睛熠熠生辉,浩如星海。她盯着他的眼睛,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诗:秋波万里觉不多,明珠千斛尤嫌少。 世人常用一寸秋波来形容美人的眼睛,胡七七却觉得他的眼睛似秋波万里,即使是千斛明珠也抵不上他的明眸一顾。 纵然她对狄仁柏始终保持清醒,但被一个翩翩佳公子抱在怀里,女子的虚荣心还是会让她浑身都飘飘然也。 似她这样的人,活一日就当赚一日吧,利益和理智已经无法真正打动她。 唯一能打动她的,只有一心一意的注视、突如其来的关心和毫无条件的信任。 只有如此,才能使藏在阴暗里的那个她悄悄冒出头往外探,她才会暂时忘记对这个世界的畏惧。 进入眼帘的画面太美好,狄仁柏身上的檀香味太令人舒适,渐渐的困意来袭,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平安坊,正听见黄娘子和徐书生在说话。 堂屋里传来了黄娘子的一声叹息,“他倒也是个听话的孩子,只可惜投错了胎,碰上了不争气的耶娘,要白白来这世间遭罪。” 徐书生“嗨”了一声,笑道:“你们女人就是喜欢可怜别人,哪个男人小时候没挨过揍?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小时候也这么长大的,现在不也挺好?” 黄娘子充满鄙夷的回击道:“你这样还叫挺好?别人闭着眼睛随便活,也不会比你更糟了!” 徐书生也不生气,被鄙视了还乐呵呵的:“我这日子怎么了?我就算当乞丐,也是乞丐里的老大,整个东市都要看我脸色过活,可比当皇帝要快活多了。” “连个婆娘都娶不上,你还敢比皇帝快活!”胡七七拄着拐杖走到堂屋,问他:“你们刚才说谁可怜?” 徐书生可不爱听这话,有理有据的反驳:“女皇陛下每天要操心的事那么多,她亲生的四个儿子被她杀了两个,就连自己的女婿也被她给赐死,导致她最疼爱的太平公主也跟她离心反目。所以说,当皇帝又怎么样,身边连个真正爱她的人都没有,即便她日日将二位张大人搂在怀里,那心里的滋味也一定是很复杂的。” 他说着说着,发现胡七七脸色变得煞白。 一旁的黄娘子也看出来胡七七神色不对,连忙扯开话题,“我们刚才是在说米小钱!自从平安坊的人都知道他阿耶是凶手后,他一出门就被别的孩子追着打。钱寡妇都两天没回来了,他大概是饿得慌,来我家买了几个煎饼,正巧被李木匠家的孩子撞见了,几个孩子围着他打,我拦都没拦住!” 徐书生道:“你不是有孕了吗?去拦什么?万一伤着肚里的孩子怎么办?他耶娘犯了错,自该由他承受恶果,这就叫现世报。” 黄娘子摸着自己的肚子,心疼叹道:“千错万错都是他耶娘的错,孩子是无辜的啊!” 胡七七捏住自己因为太过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双手,重复着黄娘子的话,“对,千错万错都是耶娘的错,孩子是无辜的。” 黄娘子注意到胡七七的不对劲,问:“你这是怎么了?额头一直冒冷汗。” 胡七七深吸一口气,摇头道:“我没事。米小钱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黄娘子道:“已经逃回家中了,我见他刚买的煎饼被李家那坏小子踩烂了,便想着再给他送两个过去,谁知他却不肯再开门。” “我去看看他!” 胡七七转身朝钱寡妇家走去,留下一头雾水的黄娘子和徐书生。二人都知她脾气古怪,也未曾多想。 钱寡妇是个精致的女人,往日她在家之后时,每日勤奋洒扫,窗明几净。她才离开两日,家中已现颓败之象。 胡七七想,她除了自私刻薄一些,并不算个坏人。世道如此,自私刻薄也不过反倒是守了本分,不能算是坏。 她和米梁成亲三年后,米梁带着钱财去长安发展,赚了点小钱就要跟肚里怀有身孕的钱寡妇绝婚,要娶个青楼女子进家门。后来他在长安的赌坊将家产败尽,那青楼女子又跟另外一个货商私奔,米梁又灰溜溜的跑回来,跪求钱寡妇原谅自己。 米梁从长安回来后,钱寡妇虽然没有再跟他成亲,却也没有将他拒之门外,反而一边带着儿子重操就业卖蒸饼,存了钱又给米梁重振米行。 尽管后来米梁一直像是扶不起的阿斗,她也从来都对米梁不离不弃。 胡七七相信,她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说假话诬陷自己是弑父凶手。 “米大郎,你把门打开!我是你胡家阿姐。” 米梁和酿酒胡是结拜兄弟,虽然米梁几度发迹后都对酿酒胡爱搭不理,酿酒胡却一直都把米小钱当成自己的亲侄子。 两家关系好的时候,胡七七和米小钱互称姐弟,尽管当时的胡七七并不愿意认这门亲戚。 门内没有人说话,只有短暂的窸窸窣窣声。 胡七七道:“我知道你在里面,你若不开门,我就找人砸了你家的门。” “哐当”一声,门从里面重重被推开。 米小钱气打开门,只见他眼角鼻梁都是伤痕。他死死的盯着胡七七许久,问:“他们都说是我阿耶杀死了胡伯父,这是真的吗?” 胡七七反问道:“你觉得呢?” 米小钱倔强的抬起头,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道:“我不相信阿耶会杀人,初七那日他才跟我说,从此要好好念书,将来定能像狄家阿兄那般有出息。他也答应我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再让我阿娘伤心。” “既然你相信他,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第22章 幼童 米小钱见她不像旁人那般一口咬定自家阿耶是凶手,眼中冒出希望,哀求道:“阿姐,过去都是我和阿娘对你无礼,请你帮忙在狄家阿兄面前说几句好话,告诉他我阿耶并非杀人凶手。他连只鸡都不敢杀,又怎么敢杀人呢?” 胡七七不知该怎么告诉他,他的阿耶已经去世了。 她鼻子发酸,眼泪控制不住的流出来,她怕米小钱看出不妥,只好背过身子去擦眼泪。 幸好米小钱并未看出什么不对,只是一个劲的缠着她,“阿姐,你说句话啊!” 胡七七擦干眼泪,恢复如常,才转过身子道:“放心吧,一切会好起来的。” “还有我阿娘,她都出去两天了,不知为什么,到现在也没回来。”米小钱摸着肚子,说:“阿姐,我饿了,你家有饼吃吗?” “有,还有胡辣汤。”胡七七想了想,又说:“阿姐家还有羊肉,一会儿再让人给你烙个羊肉煎饼。” “太好了,阿姐,你真是世上最好的阿姐!”米小钱忽然想到什么,小小声的道:“你别怪我阿娘老说你坏话,她其实是在嫉妒你长得比她好看!” 自从胡七七身子抽条长开了后,平安坊最好看的女人不再是钱寡妇,导致从此她看胡七七便越发不顺眼。 胡七七表面被他狗腿的样子给逗笑了,但心里却一直沉甸甸的。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就像是一大捆解不开的绳索,她怎么理都理不清。 见她将米小钱带回家,徐书生惊得合不拢嘴,但是迫于她的“淫威”,也不敢有什么意见。 米小钱是个敏感的孩子,他小小年纪已能看懂别人的眼色,以为黄娘子和徐书生都不待见自己,不敢多说一句,只是默默的躲在胡七七身后。 黄娘子刚才还觉得米小钱很可怜,但真的看到他那张深肖钱寡妇的脸,她又不知该说什么。 徐书生则是对这么小的孩子完全没有兴趣,也怕说错话惹孩子伤心。 阿初本来就话少,胡七七不主动跟她说什么,她可以一整天不说话。 一屋子人,全都沉默的看着米小钱一个人吃饼。 不一会儿,狄仁柏下值回来了,径直来到了胡家。 “狄家阿兄!”米小钱看见狄仁柏,高高兴兴的跟他打招呼。从前米小钱是直接扑倒狄仁柏怀里,让狄仁柏举高高的。这几天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他也不敢再像从前那样,一看到狄仁柏,就迫不及待的扑到他怀里。 反倒是狄仁柏见了他,主动把米小钱抱起来,举高高,“小家伙你又长高了!” 米小钱尖叫着兴奋道:“我将来要长得比狄家阿兄还高!” “光长个子有什么用?”胡七七指着徐书生,“你看他也长得高,却只能当个乞丐。米大郎,你可不能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免得长大了以后成为他这样的废物。” “哎,你教孩子就好好教孩子,干嘛扯到我身上,我招你了吗?”徐书生突然被骂很不爽,报复似的顶了回去,“米家阿郎,我跟你说,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读书的天赋,很多人读一辈子都考不上状元。倒不如早日认清自己,以免浪费一辈子光阴。” “难道你没有浪费光阴吗?”胡七七直接开骂,“小的时候,你阿耶不送你读书。可是你长大以后,自己有了钱,为什么不请个先生来教你认字呢?挣了点小钱后就知道沉迷在赌坊,朝不保夕,食不果腹,就是因为你这样不把自己当回事,才会将日子过得糟透顶,堂堂七尺男儿好比一滩烂泥。” 徐书生不服气的嚷嚷:“我好歹是东市的乞丐头子,哪有你说的那么糟。” “现如今你去东市逛一圈,看谁还敢认你?” 在胡七七咄咄逼人的注视下,徐书生不敢再还嘴, 胡七七将眼神从徐书生那儿迅速扫回米小钱身上,继续道:“不过他刚才说的倒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不是每个人读书都能考上状元,你尽力就好。但多读书可以令你胸襟宽广,眼界开阔,早日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儿。” “阿姐,我记住了,我会好好读书的!”米小钱转过头来,讨好似的向狄仁柏证明自己,“我已经会背《九九乘法歌》和《千字文》了,都是我阿耶教的,阿耶说我记性很好的,是块读书的料,将来定能像狄家阿兄一般有出息。” 胡七七和狄仁柏默契的对视一眼后,又瞬间将目光移开,他们两个都不知该怎么告诉米小钱,他的阿耶已经死了。 胡七七想,米梁去世的消息还是等钱寡妇回来后自己跟孩子说吧。 她对丧父之痛体会甚深,不忍再见米小钱悲伤难过。 狄仁柏也正有此意! 胡七七将米小钱从狄仁柏身上抱下来,放在胡床上,将胡辣汤递给他,“快吃,吃完了我带你去李家讨个说法!” “我跟你一起去!”狄仁柏道。 “这种小事不用劳动你出面。”胡七七摇头,“又不是去打架,人越多越好。” 然后,胡七七牵着米小钱的手,去了李家。 胡七七在平安坊素有泼辣的名声,李家见她这个苦主都护着米小钱,自然也不多说什么,承诺了会看好小孩子,不让他们再欺负米小钱。 接着,黄娘子送米小钱回家去了。 他今日被一群孩子揍倒在雪地里,身上的袄和脚上的鞋全都湿透了。黄娘子看不过眼,打算去他家烧一锅热水给他洗澡,再帮他把湿衣服洗了,烘干。 等黄娘子带着孩子走了以后,狄仁柏才道明来意:“上元节需行乡饮酒礼,文大人令我亲赴各乡镇将长者们接到县衙来赴宴,我要离开两日,待到上元节才能归来。有几件事,我需跟你交代一下!” 徐书生见狄仁柏耐心叮嘱胡七七,简直堪比老夫老妻,他自己也觉得多余,干脆躲回柴房睡觉。 狄仁柏却叫住他,“此事跟你也有干系。” 徐书生欢喜道:“税银案有线索了?” 狄仁柏点头,“正如你所说,三十万税银并非小数目,光靠人是扛不走的,还得由马车运送。我查问了城中所有的马车车夫,查到那几日有一辆马车从县衙附近的雁阵坊运出,途中几经辗转,最后车中的货物运到了东市万兴赌坊。” 徐书生简直不敢置信,“难道那车里装的是丢失的税银?” 狄仁柏道:“我问过所有解手过的车夫,他们都说车上装的货物只有十二个小箱子,但却十分沉重,且每次都有十个大汉随车相送。另外,还有一个车夫回忆,车上的货物虽少,但马车车轮所过之处,印痕压得很深,说明那十二箱货物十分沉重。” “县衙的规矩,一串钱刚好是五十钱,每个箱子会装五百串,十二个装有五百串钱的箱子,刚好是三十万钱。”徐书生激动得手舞足蹈,“没错,那车上装的一定是税银。”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狄仁柏长长叹了一声,接着道:“那雁阵坊中有一处宅院是万兴赌坊的仓库,也许这些钱本就属于万兴赌坊的。另外,假设那笔钱真的是丢失的税银,钱在赌坊中每日流动,早已经融入了市井。所以,我们暂时还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是万兴赌坊的人劫走了这笔钱。” “有线索就行!”徐书生依旧是乐呵呵的样子,“只要最后能帮我洗刷清楚身上的罪名,哪怕等十年我也愿意。” 胡七七一见他那傻样就忍不住泼他冷水:“我可不愿意让你在我家柴房里睡十年,养只狗还能帮我看家,我养你有什么用?” “谁说没用,我也能帮你看家啊!”徐书生冲她吐舌头,然后将手指放在头顶,“汪、汪汪……” “噗……”狄仁柏被他逗得捂着肚子笑。 胡七七朝他看去,狄仁柏连忙止住笑意,问:“你的脚伤怎么样了?” “不痛了,哪有那么矫情,等到明天我都不用再柱拐杖!” 狄仁柏宠溺的摸摸她的头。 “喂喂喂,你们也太不把我当外人了!”徐书生打了个哆嗦,“没看见我鸡皮疙瘩都快掉下来了吗?” 胡七七朝他瞪眼:“好啦,接下来的事情跟你没关系,你赶紧去柴房呆着吧!” 徐书生被她瞪得好害怕,也不敢再反驳,迅速缩进了柴房。 第23章 宠溺 狄仁柏看着她温柔的道:“我马上就要动身离开了,在我走之前,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再独自查案。” 胡七七皱眉:“你不是一直派人盯着我吗?无论我去哪里,都有人向你汇报。” “但是这一次我没办法再顾着你了。”狄仁柏叹气:“我要离开两日,这期间就算你有危险,我也无暇分身。” “没问题!”胡七七一口答应,但她也有条件:“如果你肯把你知道的所有线索告诉我,我答应你暂时停止查案。” “你答应我,千万不要私自行动,我也向你保证,在上元节之前将真凶缉拿到案,让你可以对胡叔父有个交代!” “好!” 狄仁柏道:“今日午间在西市抓到的那三个人,是穀禾帮的人。” 胡七七皱眉:“穀禾帮不是一直在奉贵人之命保护米梁吗?他们怎么会想要杀米梁?” 狄仁柏道:“穀禾帮窝藏米梁,也许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监视他,不让他透露出对幕后黑手不利的消息。” 胡七七问:“你抓到的那三个人是怎么说?他们在供词里交代了杀死米梁的理由吗?” “供词里说,米梁借了穀禾帮的钱之后,打算携款逃跑,他们原本只是想射伤他一条腿,谁知不小心手抖竟然将米梁误杀!” 胡七七冷笑:“这个理由也太荒谬了!能查到逃走的那个人是谁吗?放眼整个万泉县,有本事将人一箭穿喉的弓、弩手可不多!” “我已经查到了他的身份。”狄仁柏一脸紧张的看着胡七七:“他是文县令府上的老仆。如果这只是一桩普通的谋杀案,我不必为你而担心。我现在也很困惑,也不知文县令为何牵扯到此事。更巧的是,就在我的手下刚查出来杀死米老板的凶手是谁后,我即刻便接到了外出的诏令。” “难道凶手会是文县令?”胡七七冷笑:“我阿耶可真有面子,竟然还劳动了文县令来杀他,也不知他究竟撞破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指节如玉竹一般修长的手捂住她的嘴,冰凉的触觉覆在她唇上,鼻间可闻到淡淡的檀香。 “不可胡说!”狄仁柏轻声在她耳边道。 胡七七红着脸把他的手拨开,小声嘟囔:“我就在自己家里说说怎么了,你又不会去告发我!” 狄仁柏也觉得自己太唐突,他只觉得手掌心一片滚烫,一时间竟然不敢直视胡七七。 狄仁柏脸红着下头,“那也要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不是有你吗?”胡七七故意走到他面前,去看他的眼睛:“谁敢在你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看着她澄澈的眼眸,狄仁柏心中涌起些许无奈,“大家都说我是神童,也对我有诸多谬赞,可这些虚名只让我感到负累。也因为我深知自己见识浅薄,并没有像别人所想的那般神通广大,所以我每一天都感觉到如履薄冰。身在代理县丞一职,掌管着万泉县五万余百姓的生计,我害怕自己的决策不但没有为百姓谋福,反而会让他们的处境更加艰难。” 胡七七拉着他的手,双目灼灼:“你会感到如履薄冰,其实是因为你是个好官,你一心想为百姓谋福祉。若换了别的官员,可就不一样了,他们被派到万泉县这种偏远小城,不先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一番,都怕对不住自己寒窗苦读的那些岁月。” 狄仁柏被她夸得面红耳赤,讷讷道:“说正事,不要扯远了。 “好,你说,我不插嘴了!”胡七七将手捂住嘴巴。 “我也忘了自己想说什么。”狄仁柏难得有些迷糊,他停了一瞬也没想起来,终于放弃,只好顺着刚才的话往下说:“七娘子,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是个很自私的人。这些年来,我努力读书,用心做官,都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有能力保护家人。” 胡七七体贴的道:“你又不是圣人,有私心很正常啊!” “你说得对!”狄仁柏终于想起他刚才想说的话,深吸一口气,才有勇气承认自己的脆弱,“我不是圣人,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很普通人,也有自己的弱点,我的家人就是我的致命弱点。” 狄仁柏看着胡七七,目光严肃:“那一日父亲和我被祖父赶出家门,当狄家大门重重关闭在我面前时,父亲绝望和无助的眼神我依然历历在目。我永远忘不了狄家仆人们冰冷的将我们驱逐时的那种难堪。我当时,只是拉着父亲的手,什么都没问。我们一路从并州老宅走到万泉县,父亲怕我难受,一路与我谈诗论曲,仿佛我们只是在游山玩水。但我知道,父亲是不想让我感受到他的屈辱。可我从那一刻发誓,这辈子一定会出人投地,将来要让狄家的人后悔。” “你已经做到了!”胡七七的笑容像是一朵徐徐绽放的芍药。 “嗯!”狄仁柏的眉眼中氤氲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愫,这一个瞬间,他心中百转千回,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间徐徐绽放。在他步入老年之后,记忆中很多事情已经模糊,只有这一日,胡七七充满肯定的眼神,以及她明媚的容颜,依旧清晰如故。 他收敛心神,继续将话题延续:“我知道,你想自己抓到凶手,是为了向胡叔父证明你的孝心。你想告诉他,这些年他没有白养你一场。” 胡七七张口想要辩驳,却被狄仁柏阻止。 “你先听我说完!”狄仁柏打断胡七七的话,继续道:“你想证明自己,这没有错。但千万不能壮志未酬身先死,令亲者痛仇者快。我劝你暂时不要查案,也并非是要存心阻挠,我是在劝你韬光养晦,暗等时机成熟,再将凶手一举擒获。” 胡七七扭着手指,低着头小声道:“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狄仁柏愣了一下,含笑道:“若你出事 ,我一定会很难过,就像你失去胡叔父一样难过,你明白吗?” 胡七七心中甜丝丝的,似有温热的糖浆流淌心间。 阿耶走后,她一直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哪怕后来得知黄娘子怀了阿耶的遗腹子,她也只是觉得自己身上多了一份责任,有了个活下去的奔头。 狄仁柏出现在她身边,一次一次告诉她,说服她,她对他很重要。令她的心理防线一步步分崩离析,令她丢盔弃甲,令她溃不成军。 胡七七认输:“你说的我都记住了,不会再强行逞能!” 她虽然固执,却不是爱无理取闹的人,也明白了狄仁柏这番苦心。 像狄仁柏这样被成为“神童”的人,都觉得自己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她哪来的勇气觉得自己有滔天本领,觉得自己什么事都能办成? 胡七七道:“我要的凶手早日被缉拿,而不是为了争那一时之气!” 狄仁柏不放心,长叹一口气之后,又再次叮嘱她:“万一你有性命危险,需立刻去司马府求助,许司马是我堂兄的旧部,他应当愿意给我几分薄面。。” “你这个人怎么比我阿耶还要啰嗦!”胡七七跛着脚走到狄仁柏面前,仰着头,定定的看着他:“早去早回,我等你回来陪我过上元节。” 狄仁柏本来抬步要走,听见她这句话,膝盖一软,差点不想走了。 他定了定神,才恢复平静,“我会早点回来的!” 胡七七微笑着送他出门,然后倚在门前,看他一步步走远。 不知什么时候,徐书生从柴房走了出来,胡七七竟然没有发现,他贴在胡七七耳旁,捏着嗓子学胡七七说话,“你早去早回,我等你回来陪我过上元节。咦,肉麻死了......” 胡七七转头,用拐杖去打,一下没打到,又单脚跳着去追他。 堂屋就这么大,徐书生逃无可逃,只能一边围着屋子打转,一边求饶,“我错了,我知错了,求胡娘子饶命!” 胡七七跛脚追了两圈,也累了,只好靠着墙休息。她看见徐书生一脸又怂又坏的蠢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不能安分一点吗?” 徐书生躲对面的墙角,忍不住嘟囔,“我是为你着想,看你整天死期沉沉,跑跑跳跳的多有生机!” 自从酿酒胡去世后,胡七七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看起来竟比黄娘子更成熟。徐书生一来,三五不时惹她生气,她果然是比前几日更显得有活力了。 胡七七被他气得不想再多说什么了,连看都不想看他。 “阿初,我饿了,家里还有胡麻饼的吗?”胡七七走向厨房。 “你忘了,阿初给你买药去了!还是喝羊肉汤吧。” 胡七七叹气:“虽然阿耶的丧仪还未开始,我还不必守孝,可日日吃荤也不像话!” “你正在长身体,吃了肉,胡家阿耶不会怪罪的。” 徐书生见胡七七好像气消了,更加厚着脸皮大着胆子挨过去,一脸八卦的模样,“他好像很喜欢你啊!” 胡七七摸着饿扁的肚皮,怅然道:“你刚才没听说吗?他只是把我当成了家人。” “你这么丧气做什么?”徐书生忘了刚才差点被她揍,一时手痒忍不住去摸“老虎”脑袋,“你这样可不像从前那个嚣张跋扈的胡七娘。” “不要摸我脑袋,把我发髻都给弄乱了!”胡七七手指重重掐在徐书生胳臂上,咬牙切齿的道:“还有,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要坐我旁边。”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入V,希望各位小可爱能继续支持。 第24章 无常 “好, 既然你自己主动提到此事, 那我们便好好说道说道!”胡七七一直憋着这口气,也不是滋味,索性同他理论清楚,以免每次看见他说话就来气, “你出事以后,为什么不来找我, 连个口信也不给我留?你可知道, 阿耶和我听说你被官府抓了之后, 一直都在提心吊胆吗?” “那日你说赌输了五百贯, 问我来借钱, 我虽然生你的气说不肯借给你,可我第二日就去银号把钱取了出来。可是结果如何?我刚从银号里走出来, 就见有府兵在贴告示, 说要缉拿偷盗税银的十恶反贼。我害怕你真偷了税银,心里又自责又后悔......阿耶一直宽慰我,说你不是那样的人, 或许这事有什么误会。那日之后, 我和阿耶半个月没酿酒, 成天在乞丐窝里到处找人,就怕你冻死在哪个角落里没人收尸。你倒好, 不声不响的消失三个月,阿耶真是白认你这个干儿子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徐书生委屈巴巴的道:“我冒着被官府抓的危险回来,就是想送胡家阿耶最后一程。好妹妹, 阿兄知道错了,你打我几下出气吧!我保证不躲。” 胡七七憋了好几天的眼泪,终于痛快的流了出来,她蹲下来揪着徐书生的衣领子,一下下地锤他的胸口,哭道:“你和阿耶都是坏蛋,都喜欢一声不吭就离开。你们都是坏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的!” 徐书生一屁股坐在地上,将她搂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背,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好好好,我们都是坏蛋,七娘子永远都不要原谅我们……” “你也知道,我是个蠢货,我见那王主簿存心要置我于死地,便连反抗的勇气也没有,只想远远逃跑……” “我也想过要来找你们,可是找来了又能怎样,只会白白给你们添麻烦……” “尤其是你,马上就要成为官户家的娘子,我可不愿意别人戳着你的脊梁骨,骂你有个当贼的义兄 ……” “你骂得对,我就是个孬种,这辈子活该没出息,连个乞丐都当不好……” “徐常宁,你给我听好了,哪怕你真的犯下杀人放火十恶不赦的大罪,我这辈子也都会认你这个兄弟!”胡七七报复似的将眼泪在他肩膀上擦干净,“我可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突然对我这么好,我都不习惯了。”徐书生嘿嘿一笑,问她:“怎么,你原谅我了?” “当然没有!”胡七七瞪着他的眼睛,一把将他推开,口中嘟囔着:“都怪你,把我给惹哭!” 徐书生连忙安慰她:“都是自己,咱不丢人,不丢人!” 过了一瞬,胡七七终于收敛情绪,沉声道:“要想让我原谅你,除非你答应我,从此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行,没问题!” “首先,你得把赌给戒了!” “好,没问题!”徐书生简直哭笑不得,“你现在就是让我去赌,我也拿不出钱来。” “要老老实实去念书,认字!”胡七七道:“过了上元节,我会将米小钱送到嵩山书院,你也跟着一起去,顺便帮我照顾他的衣食起居。” “没问题,只要我能洗刷冤屈,重新站在阳光下堂堂正正的做人,我愿意听你安排,读书识字,不要再被人蒙骗。”徐书生郑重其事的向她承诺。 “那行,将来等你学满出山,若不想去参加科考,便回来跟我一起酿酒!”胡七七高高兴兴的道:“黄娘子怀了我阿耶的孩子,我们将来一起照顾她,将孩子养大。” “没……”徐书生回过味来,被胡七七的言外之意给吓到了,“等等,这个有问题……未免产生误会,你把话说清楚,我替胡家阿耶养孩子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养啊?你将来也要嫁人的?” 胡七七定定的看着徐书生,道:“你不是说过,愿意娶我吗?我虽心悦于狄仁柏,但我知自己跟他是不可能的。我想好了,与其嫁给其他不认识的人,还是嫁给你比较稳妥。至少你脾气好,可以任我拿捏。” “喂喂喂,可我不愿意任你拿捏啊!我将来若是能段文识字,绝对要娶一个贤惠的婆娘,我可不愿被你捏着脖颈过一辈子!”徐书生都不知道她这个傻念头从哪儿冒出来的,“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觉得自己跟狄仁柏不可能?” “你刚才不是听到了吗?他将来要出人头地,要为他父亲争气,让他祖父后悔。要出人头地,那便只能去长安。”胡七七无限怅惘的道:“我这一辈子,打死都不会离开万泉县。” “听我一句劝,别把长安城里的人当作是食人的恶兽,他们是你的亲人。”徐书生劝道:“你若是不愿解开这个枷锁,一辈子都会被自己锁住。你明明就是个胆大聪慧的女子,但凡你想要的,都会努力去争取。可是你一想到狄仁柏将来要去长安,首先想到的是逃避,而不是如何面对。你告诉我,逃有用吗?” “你自己的事情都一团糟呢,快别教训我了!”胡七七埋怨的看了他一眼,“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愿意娶我?” “玩笑归玩笑,我哪能真的娶你,你可是金枝玉叶!”徐书生害怕的道:“我这样的贱命万一压不住你命格,壮年暴毙了怎么办?” “我算哪门子金枝玉叶,不过是被人丢弃不要的多余之人!” 徐书生见她又闷闷不乐,便想着法子逗她开心:“你刚才不是饿了吗?要不要阿兄给你烤个梨吃?吃完你嘴里甜滋滋的,忘了这些烦心事!” 胡七七像看白痴一样看他,“又把我当米大郎哄,我又不是小孩,吃什么烤梨?” “胡家阿耶也不是小孩,他可喜欢吃我烤的梨!”徐书生绘声绘色的道:“我烤的梨焦香中带着甜味,拨开酥脆的外壳,里面是快要滴出来的糖汁,咬上一口,又烫又甜,呵呵,好吃!这时候,再配上你的胡家清酿,入口是凉的,舌头又辣又麻,吞到喉咙里时有回甘。待嘴中的酒味散去,再咬一口烤梨……啧啧,那滋味可别提多美了!给我个皇位都不换。” 胡七七终于被他那傻模样逗笑了,眼睛里却仍旧带着忧伤:“也许,圣人当真没你那般逍遥自在。” “怎么样,想不想吃?”徐书生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 胡七七终于点头,“既然你那么有诚意,我就陪你吃一个吧!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想骗我酒喝,烤梨配清酿,亏你也能想得出来,那滋味想想就觉得怪!” 徐书生等她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终于得到她的同意,屁股一拍,一溜烟就钻到了厨房。 没过一会儿,烤梨和酒全被他端了出来。 胡七七无奈的笑笑,看来他是早把梨烤好了,就等着骗她酒喝呢! 胡七七看着焦黄的烤梨,又想起了阿耶。 “我阿耶喜欢吃你烤的梨!”胡七七闻着烤梨的甜香味,不自觉的道:“我和阿耶都记性差,每次把烤梨丢在火堆里,都会忘了时辰,将烤梨变成了黑炭。你究竟是怎么办到的,烤出来的梨又软又棉。” 徐书生将温热的烤梨撕开一点点外皮,递到胡七七手上,满脸都是得意之色:“当乞丐哪能没有一门绝妙的手艺?你可别小看烤梨这事儿,若没这门手艺,我早八百年就饿死街头了。老实告诉你,我家那死鬼阿耶就是吃了我一个烤梨,才愿意收养我。后来,我又用烤梨收买了你阿耶,成为他的义子!快吃吧,别发呆了,烤梨冷了可不好吃!” 胡七七依照他的说法,吃一口烤梨,之后再尝一口胡家清酿。 她已经很久没有尝出来食物的香味,这阵子吃什么都一个味儿。 徐书生眼巴巴的等着她的夸奖,谁知她就跟被人下了咒似的,忽然间一动不动,仿佛灵魂出窍一般被人定住。 胡七七经常发呆,她酿酒痴迷,常常陷入疯魔状态,跟别人说着说着话,就突然开始发呆。 徐书生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吃完了自己手里的烤梨和酒之后,见胡七七还一动未动,想着反正她也不喜欢吃这个,倒不如都给他吃了,免得浪费粮食。他小时候差点被饿死,最见不得人浪费粮食。 正当徐书生要夺她手上的酒时,胡七七忽然回过神来。她看向徐书生,嘴带微笑,双目炯炯有神,脸上大放溢彩。 徐书生紧紧抱住弱小无助又可怜的自己,声音打着颤儿:“不是吧,我记得你酒量没那么的差,怎么才喝一口就醉了?” 胡七七拍着他的肩膀,疯了一样狂笑:“烤梨清酿,果然相得益彰!” “真是吓死我了!”徐书生缓过神来,后怕道:“原来是觉得酒好喝才发疯。我还以为你喝醉了想耍酒疯,好来一出霸王硬上弓,把我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好将生米煮成熟饭呢!你那么凶那么霸道,万一我反抗不了怎么办?” 胡七七抬手就想给他一个大嘴巴,好让他清醒一下,知道自己究竟几斤几两。 手到了半路,她又硬生生停住了。 算了,看在他对烤梨清酿有巨大贡献的份上,这一巴掌还是先存着吧,等下次他再犯贱的时候,在一起还回去! 徐书生见胡七七一脸奸计得逞的坏笑,手还在自己头顶轻轻抚摸,觉得自己就像是不幸沦落匪窝的小村姑,而胡七七就是那满脸横胡须的山大王。 他正想说一句“大王饶命,小的知错”的时候,胡七七的手从他头顶离开。 胡七七高高兴兴的跟他解释:“我说的烤梨清酿是酒名,跟你说的不是一个意思。” “烤梨清酿,酒名???”徐书生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你是说想用烤梨酿酒?” “我脑海中有个模糊的想法,暂时还不知道能不能成。这一阵事情太多,等忙完我再试试,到时还需要你教我烤梨!” “好嘞!”徐书生笑得见牙不见眼,高兴着很快就要有新酒可以喝了。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有人不耐烦的喊:“府衙办案,速速开门!” 徐书生还在傻笑,被胡七七推了一把,听见她用极小的声音提醒自己快藏起来。 都怪他一时高兴,竟然差点忘了自己还是被通缉的重犯。 可是要躲已经来不及,门外的人显然已经不耐烦。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 王熹宗带着刘功曹领着三四十个全副武装的府兵站在门外。 胡七七朗声道:“各位真是身体壮实,强健有力!居然一脚就将我家大门踹翻,简直比街边摆摊耍胸口碎大石的还要精彩呢。” 徐书生吓得胆子都快要跳出来了,他不知胡七七怎么还有心情去调侃别人踹翻大门这种小事。 王熹微神色肃穆,身着一袭蓝色长袍,不像是来办案的,倒像是要去参加上元灯会。 他面无表情的走进来,慢慢地,一步一步,好像要故意将时间拉长,他盯着胡七七的眼睛,似乎想从她眼睛里寻到畏惧和慌乱。可胡七七的镇定让他极为失望,他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徐书生,这才开始说话:“胡七娘,我今日来是要将这十恶盗贼带走,没功夫跟你耍嘴皮子。你若敢阻拦,便是从犯。” 也许是胡七七的镇定给了他勇气,徐书生定了定神,大声反驳:“我没有偷盗税银,我是被冤枉的!” 王熹微朝他缓缓走过去,问道:“既然不是你偷的,为什么又要逃跑?” 胡七七拦在徐书生面前,反问他:“如果不是你下令要杖杀我义兄,他怎么会逃跑?” “十恶盗贼,被抓捕后居然还敢逃跑,我当然要就地杖杀!”王熹微眼神狠辣。“胡七娘,你若敢拦我办案,我也照杀不误。” 胡七七脑中条理清晰,知道他没胆子当众杀人,所以并不受他威胁,“你为何要急着杀人灭口呢?难道你不想查出丢失的税银在哪里吗?我看你分明就是心虚。” “我本来就没打算从他嘴里问出税银的下落,只想用他杀鸡儆猴,让旁人不敢再犯!”王熹微道:“而且那丢失的三十万钱税银,已经被我找回来了。” 什么,三十万钱的税银被他找回来了? 那窃走税银的盗贼究竟是谁? “呵呵?我义兄的十恶之罪是谁由定的?经过三方会审了吗?文县令和狄县丞可有随堂共审?当日你不问缘由,要当场杖杀我义兄,是不是心里有鬼?” “我心里能有什么鬼?”王熹微脸色大变,大声道:“来人,将那十恶盗贼拿住,当场格杀!” 胡七七看他那模样,便知他心中有鬼,继续逼问:“你若敢不经县令过问就将他杀死,我便将你的秘密抖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秘密,到时你将成为整个万全县的笑柄!” 胡七七是在与自己做赌,她只是从王熹微的一些细微举动察觉出他这琅琊王氏后人的身份有鬼,却没有真正的证据。 “胡说八道,我有什么秘密?”王熹微虽然还嘴硬,脸色却是一片煞白,他好像真的害怕胡七七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胡七七赌对了! 他姓王,却不是真正的琅琊王氏,也许他的手中族谱是从落魄的琅琊王氏旁枝手中买来的。 胡七七想,若文县令知道他并非琅琊王氏后人,今后恐怕不会再提拔他!他便永远也没有高升的机会,不知要在主簿这个位置上混多少年才出头,也许到死都升不到五品官阶! 朝廷虽允许寒门士子参加科考,入朝为官,但他们这些寒门士子终其一生也只能做到五品官员,甚至很多人一生都升不到七品。 王熹微也在腹诽,这个胡七娘,也不知为什么一眼就看穿了他的秘密,就连狄仁柏都没怀疑过他。 王熹微不敢跟她说太多,于是一步上前,死死抓住胡七七的手腕,“那十恶盗贼我今日必须带回府衙审讯,你若再敢阻挡,我便连你一起锁了带回去!” 说完,王熹微对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众人一拥而上。 不好,狄仁柏不再,若徐书生落入王熹微手里,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活到审讯之日。 胡七七焦急提醒:“徐常宁,你快逃啊!落到他手里你就死定了。” 徐书生被胡七七提醒,才想起来自己还有飞檐走壁的本领,于是双脚蹬地,飞到梁上,再顺着房梁爬到厨房,从那儿逃了出去。堂屋和厨房之间虽隔了一堵墙,但房梁却是没有间隔的。 他身手快得似耗子一样,一众府兵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人已经消失不见。 王熹微狠狠一脚踢在胡七七的膝盖上,痛得她“啊”的一声,跪倒在地。 王熹微还不解气,朝胡七七肚子上踢了一脚,大声喊道:“徐常宁,今日你若敢逃跑,我便将她就地杖杀!” 话音刚落,徐书生又灰溜溜的顺着房梁跳了下来。 胡七七急得掉眼泪,痛心疾首的大声怒骂:“大傻子,你快走啊!他不敢杀我的。” “胡七娘,你义兄是堂堂男子汉,岂能让一个女人替他受罪!”徐书生甘愿束手就擒:“我再说一遍,税银不是我偷的,就算你们将我打死,我也绝不认罪!” 王熹微带来的府兵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他们常年与罪犯搏斗,很多兄弟同僚都死在这些坏人手中。 尤其对十恶重犯没什么好感,更视他们为过街老鼠。再加上徐书生上次逃跑,连累他们所有人被王主簿扣了一个月的薪俸,心里早已怀有怨恨。 这一次终于抓到徐书生,他们哪有理由让他好受,一个个都打定了主意要让他吃点苦头。 在王熹微的有意放纵下,府兵们对徐书生越来越过分,本来还只是几个人用腿踢了几脚,后来也不知是谁说了句“不能便宜了他!”然后便有人扒了他的衣服,还有人解开自己的裤子想要溺在他脸上,给他羞辱。 看见这场景,胡七七又想起了从前。 那年她还未满四岁,和亲生父亲一起被下入死牢。 阴冷潮湿的牢房里,那发霉腐臭的味道几乎令人作呕,她和父亲被关在那里整整三天。 始作俑者薛怀义故意不给他们喝水,也不给饭吃,想要迫使父亲承认他参与了琅琊王谋反一案,可怜父亲与琅琊王李冲素未谋面,从无往来。 当时,她的伯父薛瓘担任了济州刺史,也只与临近的博州刺史琅琊王李冲有些公务上的信件交流。 薛怀义随便寻个错处,高举着大义灭亲的旗号,先是冤死了她的伯父,后又企图拉她父亲下水。 她从小被娇惯着长大,奴仆傅母唯恐伺候不周,哪里受过什么罪。 进入牢中三天时间,她便饿到晕厥,身体也因受了风寒高烧不退。她虽然身子不能动弹,脑子却一直清醒的记得当时的情景。 牢狱中,薛怀义道:“若驸马一直不肯认罪,小县君便只能跟着驸马一起受罪了。” 见父亲宁死不屈,薛怀义又出了个馊注意,说尿也可以解渴。他还让狱卒当场脱裤子在父亲面前小溺,想籍此来侮辱父亲。 父亲没有法子,只好咬破手腕的血管,将自己的血喂给她喝。 后来,父亲失血而亡,她却靠着喝父亲的血,活了下来。 眼前,王熹微的脸和薛怀义的脸重叠,勾起了胡七七藏在心里的怨和恨。 她咬牙切齿朝那群府兵嘶吼道:“不要伤他,他是我义兄,也是狄仁柏大人的妻兄,不是无名无姓的乞丐。我义兄是被冤枉的,你们不要伤他,我一定会找到真正的盗贼,为他洗刷冤屈!若有人敢对他私自行刑,我将来一定不会饶了你们,狄大人也不会饶了你们!” 那些欺凌侮辱徐书生的府兵,都知道胡七七是狄仁柏的未婚妻,也知道王主簿正在和狄大人斗法,听到胡七七声嘶力竭的哭喊,他们也慢慢停下手脚。 若胡七七所言非假,狄大人找他们秋后算账怎么办? 王熹微见府兵们对胡七七的话产生畏惧,便知他们更加害怕狄仁柏。 谁都知道他是从八品的主簿,而狄仁柏是正八品的代理县丞,不过是高了半个官阶,人人都对狄仁柏俯首贴耳,就连这些府兵一听到狄仁柏的名字就犯怵。思及此处,王熹微怒从中起,一把将胡七七甩到地上,冲过去对许书生拳打脚踢,他连踢带踹,将所有的愤怒全都发泄到了徐书生身上。 徐书生抱着头,蜷缩在地生受着,也不知是死是活。 胡七七刚才被王熹微摔到一旁,刚好撞上胡床,腹部传来一阵剧痛,痛得她只能张大嘴呼吸,像是搁浅在沙滩上濒临死亡的鱼。 但眼下她顾不上疼痛,只能慢慢爬到王熹微面前,抱住他的腿,想让他停下,“还没有经过三方会审,你不可私自行刑。” “胡七七,我看你是活腻了,居然还敢拦我!”王熹微愤怒得红了眼睛,抬脚继续往胡七七腹部踹过去。 胡七七被踢飞在墙角,脑子一片漆黑。 刘功曹连忙拉住王熹微,劝道:“她也没说错,文县令对税银案颇为重视,若你真把犯人打死了,我们可没办法交差!” 有了刘功曹相劝,王熹微稍稍冷静下来。 他余怒未消,走到胡七七身边,蹲下,揪着她的头发将她拎到自己眼前,恶狠狠地道:“你今日窝藏重犯,阻我办案,我便是将你打死,狄仁柏回来了也不能将我怎么样!” 王熹微说完,掏出一块白手绢,擦了擦手上并不存在灰尘,将白手绢丢弃在一旁。 然后他整理衣冠,摇身一变又成了人模狗样的“谦谦君子”。 他扔了一贯钱在地上,微笑而又体贴的道:“胡娘子,真是对不住,官府抓贼将你家的门给踢破了,这些钱是官府赔给你的,你拿去买一张结实点的门吧!” 胡七七含泪看着被揍得脸肿成猪头的徐书生,像一条死狗般被府兵拖着往前走,不知他是死是活。 刘功曹本来已经走到门外,看着捂着肚子半坐在地上的胡七七,有些心疼。 他想起年前,狄老爷还去他府中拜访,谈及了酿酒胡愿意将胡七七过继给他做女儿一事。 她差点成了自己的女儿。 哎,到底也只是个可怜孩子,刘功曹心下一软,去而复返。他将胡七七扶起来,坐到另一张完好无损的胡床上。想了想,又道:“七娘子,我给你说个高兴的事吧。今日,杀死你阿耶的凶手认罪了,她就是住在你家对面的钱娘子。” “不可能。”胡七七笃定道::“钱娘子不可能是杀死我阿耶的人,一定是有人屈打成招逼她认罪的!” 刘功曹道:“官府没有对她动刑,是她得知丈夫死讯后,自己主动投罪。” “哇”的一声,门外响起小孩子的哭声。 胡七七一抬头,看见米小钱站在屋外,他刚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米小钱,这不是真的!”胡七七忍下浑身疼痛微笑,试图安抚米小钱。 门板被踢破,棉帘也挡不住冷风的入侵,一眨眼功夫,米小钱就跑得不见踪影。 胡七七顾不上跟刘功曹寒暄,忍着一身的疼痛,追了上去。 在她眼中,今日的米小钱,一如多年前的自己。她也曾认为父亲参与了谋反。因为人人都这么说,也因为母亲从未想过要替父亲翻案。为此,她一直很自卑,因为自己是罪臣之女的身份而感到自卑,所以才会谎称失去了所有记忆,想要与过去一刀两切,想要换个身份堂堂正正的做人。 米小钱只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很快就被胡七七追上。 胡七七一把抓住米小钱,劈头盖脸的问:“你是不是觉得钱娘子让你很丢人?你是不是认定她是杀人凶犯?你觉得她为什么要杀人?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是被迫承认自己杀了人呢?如果她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呢?如果她是被人屈打成招呢?” 米小钱嚎啕大哭,似乎压根听不进胡七七的话。 胡七七没办法,只好加大嗓门放重话:“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一个堂堂男子汉,不想着怎么把你阿娘从牢房里救出来,只会哭天喊地有什么用?你哭就能让你阿娘洗刷冤屈吗?你哭能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吗?米老板已经不在了,你是她唯一的亲人,如果你都不信她,她还能靠谁?” 她不是真的讨厌听米小钱哭,她知道哭是一种本能,拦是拦不住的。 她只希望米小钱能明白她的意思,因为她小的时候,并没有人对她说过这些话。直到很多年后,她认字识文,遍阅史书,才明白命运的无常,才明白父亲的冤屈与无奈。 她不愿意让米小钱重蹈覆辙,再承受一次她当年的痛苦。 当年她不敢质疑父亲是否被人冤枉,是因为她不够强大,不够自信,分不清楚对和错! 米小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结结巴巴,哭得语无伦次:“我.....我真希望她没杀人。虽然她脾气很差,也爱贪小便宜……可她不是个坏人……她还想存钱送我去念书,让我将来做大官,她怎么会杀人?她不会杀人的,不会的……胡伯父是我们家的恩人,她不会杀他的,阿姐,她不是凶手,你要救她。” “停下来,别哭了!”胡七七冷着脸道:“你现在没有时间哭泣,快让自己冷静下来。与其一直哭泣,倒不如想想该如何替钱娘子洗刷罪名。你仔细回想一下,初七那日正午时分,她在哪里?” “可是,可是我、我停不下来!”米小钱试图控制自己不要哭泣,但他无法立刻恢复平静。 胡七七只好陪着他,直到他停止抽泣。 过了一会儿,米小钱终于平静,他记得很清楚,“初七那日,阿娘和阿耶没出门,他们吵了一架。中间阿娘出去了一个时辰,阿耶出去之后一直没回来。” 看来钱寡妇没有不在场的证据,也有足够的犯案时间,胡七七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方法替她开脱。 虽然雪已经停了,但融雪的天气更冷,此时已经是午后,寒风入骨,她被雪风吹得头皮疼,一时竟有些头晕目眩。 她扶着米小钱的肩膀,使自己站着没有倒下,过了一会儿,晕眩褪去,她嘱咐米小钱:“这几天,你先去黄娘子家呆着,好好听她的话别乱跑。你要相信阿姐一定能找到办法帮她洗脱罪名。” 米小钱擦擦眼泪,坚定的点头,“好,阿姐,我信你!” 胡七七带着米小钱来到黄娘子家中敲门,里面没有反应,她猜黄娘子大概是睡熟了,阿初说过,孕妇嗜睡。 但是没有办法,她只好继续敲门,她必须把米小钱亲自交到黄娘子手中才能放心。 过了好一会儿,黄娘子终于醒来开门。 “这么晚,有什么事啊!”黄娘子睡眼惺忪的打开门,看见胡七七额头上有擦伤,头皮处流血,瞬间脸色大变:“究竟是哪个天杀的,竟敢如此伤你!” 胡七七为了赶时间,只好长话短说,“狄仁柏出了远门,要两天后才能回。王主簿带人把徐书生抓走了。钱娘子受人胁迫,向官府承认是她杀了我阿耶。所有坏事接踵而至,我必须赶着去查清楚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没时间跟你解释太多。这几天,劳烦阿娘帮我照顾米小钱,您不用担心我。” 她快速交代完这一长串,然后离开,压根没有给黄娘子继续提问的时间。 将米小钱安顿好之后,胡七七回家翻箱倒柜,找了颗止痛药丸给自己服下,然后又从床底下的暗格中找出两件武器,便快速出门,走到了平安坊的另一头,养鸽赵家里。 院子里,养鸽赵正在喂那群叽叽咕咕的鸽子。他即使背对着胡七七,也能辨认出她的脚步声。 养鸽赵将手中的苞谷抛入空中,任鸽子们混乱抢食,他高高兴兴地回过头来看胡七七,笑容僵硬在了脸上:“是谁将您伤成这样?” “这不重要!”胡七七拱道:“我有事请求赵叔父帮忙,是以平安坊胡七七的身份相求,现在没有人可以帮我,只有您才有本事助我度过难关。我听道上的人说过,您武功高强,有时会做一些秘密生意,替我们这些没有本事的人出头。” 养鸽赵心中感慨万千,他没想到胡七七会来找自己。 他能看出来,胡七七早已下定决心与长安城的旧人斩断联系,此番她前来求助,定然是遇到了十分棘手的难事,已经无人可求助。思及此处,他心疼不已,他稳住心神,温声道:“对!我有时会收一些银子,替善良的好人除恶,甚至复仇杀人。不过,我有一个疑问,还望娘子替我解答!” 胡七七点头:“你请说!” “您还在恨公主吗?”养鸽赵盯着胡七七的眼睛,只要她肯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就是亲口承认了,她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我当然恨她!”胡七七没有回避这个话题,她前来找养鸽赵求助之前,就做好被他质问的准备。 有时候,人总是会被命运逼迫着低头,事与愿违。 为了保下徐书生的命,也为了保下钱寡妇的命,她只好坦诚身份,“我恨她的软弱无能;更恨她不肯为父亲申冤平反;我恨她承受巨辱后不思反抗,留恋荣华富贵苟且偷生;我恨她薄情寡义,在父亲死后第二年就嫁给了别的男人。我恨她这么多年一直没来寻过我!我知道你一定也在恨她,否则你早将我的消息传回了长安。” “我没有!”养鸽赵叹气:“这些年来,公主过得并不开心!她一直对过去发生的事难以释怀,心中也对圣人存有怨恨,更后悔当初没有能力反抗。” 胡七七冷冷道:“后悔有什么用,如今木已成舟,一切后果都是她咎由自取。” “她也是没有办法啊,当时情况太特殊,圣人终日惶惶不安,草木皆兵,唯恐听到有人造反。当时公主四位同父异母的兄长,被圣人赐死两位,一位在皇帝位被废,另一位也成为了傀儡……” “公主自小被二圣捧在手心里长大,天真烂漫,又怎知人世疾苦?死了一个丈夫又怎么样?她很快可以另找一个驸马!丢了一个孩子又如何,她还会有更多的孩子!总之,长安城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我只记得她亲口说过的那句话:‘那孩子不用再找了,权当她已经死了罢,我还会再有别的孩子!’” 那时候,她正被薛怀义藏在柜子里,刚用力挣脱了绑住她的绳索,将口中的破布拔了出来……当时的她分明有求助的机会,却放弃了那个机会。 养鸽赵沉默一瞬,道:“小主子……不,七娘子,我愿意接你这单生意,您只须付我八百钱酬劳。这个价钱还可以再商量,看在咱们邻居一场的份上,我也能接受赊账。” 他这句话,是变相的承诺了,他是在与平安坊胡七七做交易。没有经过她的允许,他不会将胡七七的消息透露给长安的人知道。 胡七七感到愣怔,忽而笑道:“好,那就八百钱,事成之后付款,我再另外附赠八十坛胡家清酿!” “那我可是赚大发了!”养鸽赵大笑道:“不知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夜探穀禾帮,将穀禾帮的打头目绑了,逼问口供,如果对方不肯开口,也许会动刑。”胡七七顿了一下,一字一句的道:“也许……还要杀人。” “好,我知道了!”养鸽赵想了想,“我可以帮您引荐一个人,他是我的搭档,靠贩卖消息为生,也许他能知道一些你一直想要知道的消息。” 养鸽赵给鸽子喂完食,换了一套夜行服,随胡七七夜探德安坊穀禾帮。 这一次有了养鸽赵的帮助,她轻易就能跳跃坊墙,进入了德安坊的僻静角落。 这一片是属于德安坊的底层居住区,住的都是底层挑粪工,粪便散发的臭味隔着坊墙远远就能闻到。胡七七捂着鼻子,一声不吭的跟在养鸽赵身后。 拐过了三条巷子,粪便的气味终于从淡变无,养鸽赵来到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房门紧闭,屋里燃着灯,里面传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好像是在剁肉馅儿。 养鸽赵敲了几下门,却一直没人应门,反倒把周围的邻居给叫了出来,其中有一个邻居正是胡七七之前见过的刀疤脸。 胡七七下意识低着头,躲在养鸽赵身后,唯恐被那刀疤脸给认出来。好在她今日穿着女装,又弄得满身狼狈,那刀疤脸压根没兴趣仔细打量她。 刀疤脸道:“你快别敲门了,她婆娘是个聋子,耳朵听不见。” 养鸽赵惊讶:“我半年前来看他的时候还没婆娘呢?人家不嫌弃他是个残废?” “看来真是熟人!”刀疤脸笑道:“娶过门三个月了,还是我给他保的媒!一个残废一个聋,刚好配一对儿。对了,他们家的门都不上锁,你直接推门进去就成。” 养鸽赵笑道:“多谢!” 二人推门进去,只见一个妇人系着块黑布,正在案几上叮叮咚咚的剁肉馅,连家里多了两个人都不知道。 养鸽赵站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以手为刀朝她头部砍过去。 里面传出一道声音,“她是个真聋子,你别试了!要是把我媳妇儿打死了,以后你来给我做饭洗衣?” 胡七七眯起眼睛,疑惑道:“我们站在外面,他是怎么看到的?” 里面的人笑了两声,“怎么还多了个小女娘?这孩子看着年纪小,该不会是被你骗来的吧!我说你一个太监娶什么媳妇啊,不是坑了人家吗?” 养鸽赵想回他一句,你一个残废都能娶媳妇儿,我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能娶?但他顾及到胡七七的感受,这样回也不合适。 反倒胡七七是个混不吝的性子,立刻回答:“你一个残废都能娶老婆,我赵叔父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能娶?” “好个牙尖嘴厉的丫头!都进来吧。” 说话间,养鸽赵已经掀开黑色布帘走了进去,胡七七紧随在后。 胡七七走进去,就看到一个没有腿的汉子坐在榻上,腰部以下,双腿齐齐被斩断,脸上还刺着“罪”字。他虽只有半截身子,胡七七却没有从她他身上察觉到阴郁的气质。他脸上的笑意,反倒给人一种如被春风吹拂的轻松惬意。 他的目光从养鸽赵那儿移到胡七七脸上时,笑容僵在嘴角。 “这是……老赵,你小子可真行啊!都十年了,都十年了啊!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还真把人给我找到了!哎呀,我们家二娘子都长这么高了,看来我们都老了啊!” 第25章 寻仇 胡七七看向养鸽赵, 惊讶道:“他认识我?” “认识!”养鸽赵解释道:“你和先主容貌有八分相似, 他自然一眼就能瞧出来。” 胡七七盯着对面的人看了许久,猛然才想起他是谁。 “贺兰老师?”胡七七声音颤巍巍的。 当她决意与过去一刀两断之时,就已告诉自己,不要再回忆那些给过她温暖的人, 她要忘记所有事,快乐的, 不快乐的, 通通都要忘记。 暮然间, 贺兰腾出现在她眼前, 那些她极力想要掩藏的回忆, 如一幅幅画卷,不停在她脑海中涌现。 别家小女郎都在看猫扑蝴蝶, 贺兰腾却带着她上树抓鸟。他带着她四处找蛇洞, 用老鼠诱之,告诉她这叫做“引蛇出洞”。 “您还记得我?”贺兰腾忍住激动的眼泪,却忍不住拍桌子的手, 他笑了笑, 又擦擦眼角的泪, 用隐忍而又平静的声音道:“真是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咱家小主子。” “可这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赵全福你不是住在平安坊吗?你是死人吗?她被人欺负了你也不知道?” “我......”养鸽赵也是一肚子憋屈, 他看向胡七七,“请您务必要告诉我那个混蛋的名字,我一定能够将他碎尸万段!” 贺兰腾摇了摇榻旁的铃铛, 铃铛旁有一根线连接着外面,铃铛一摇,屋外便会有彩旗飘动,贺兰夫人看到旗动走了进来,见贺兰腾打了个手势。 贺兰夫人点点头,退下,不一会儿又将医药箱子搬了进来。 见贺兰腾要给自己疗伤,胡七七十分扫兴道:“我们有要事请你帮忙,时间紧迫!” 贺兰腾手一顿,激动的质问:“还有什么破事,比给你治伤更重要?” 胡七七看着他因为生气而胀得通红的脸颊,心中激起不忍。她想起了当年,她的风筝落到了树上,是贺兰腾跳到树上帮她把风筝给拿下来。那时的他是个俊秀少年,当年府里有很多侍女都曾心仪他,私下里纷纷给他绣帕子,绣鞋子。 那一年上元节前夕,宫中有人传来消息,说伯父参与了琅琊王李冲造反,父亲奉召入宫,全家人都在焦急的等消息,大人们担忧生死大事,没功夫带她去上元节看灯。胡七七还太小,不明白什么是造反,也不明白父亲去宫里嫁人为什么要担忧,在她心中,宫里就是她另外一个家。御花园的牡丹,她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 她赌气闹着要出门看花灯,大人不理她,她便一天都没吃饭。贺兰腾拗不过她,只好偷偷带着她出去去逛上元节的夜市。她正在看杂耍的时候,忽然出现了一大群人,将她从贺兰腾手中抢走,如此,她才被薛怀义的人给拐了去。 他的腿,应该就是那时候被人打断的吧! 胡七七看着他的腿,任由他给自己治伤。 胡七七看着贺兰腾,十年不见,昔日的俊秀少年已经竟形容枯槁成如此黯淡的模样,他没有了双腿,终年离不开这间卧房,常年未见阳光的脸上泛着青白,身子单薄得像纸片人,完全不似记忆中那个丰神俊朗的贺兰老师。 只有那一双清澈的眸子仍然泛着熠熠光泽,仿佛岁月加诸于他身上的那些不公,不过是一场云淡风轻。 见老师这般惊喜热情,胡七七内心感到很不安,当年若非她执意哭闹着要去看元宵灯会,老师也不会遭此劫难。 贺兰腾为胡七七上药包扎后,贺兰夫人正端着茶羹上来。 茶羹递到胡七七手里,她托起茶盏啜饮一口,平静道:“我爱饮茶,常觉得茶如人生,微苦中带着回甘。今日却觉得,茶有回甘,人生却只有数不尽的苦。偶尔有一丝甘甜,也只是稍纵即逝,被苦味淹没。” 贺兰腾一看胡七七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腿上,便知她口中的苦,在说自己。他爽朗到:“小主子放心,我虽没有腿,仍比这世间大多数有腿之人活得自由。我一生最大的憾事,是怕到死都不能寻回小主子。老赵,你小子圆了我这桩心愿,从今以后,贺兰腾甘愿为你差遣。” “在主子面前,你我都是奴仆,你说这些干什么?”养鸽赵道:“伤治好了,茶我们已喝了,该谈正事了!” 贺兰腾肃穆道:“小主子请说。” “我先想问你,穀禾帮与官府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贺兰腾见胡七七脸色一变,连忙道:“至少表面上,穀禾帮与官府没有任何关系。” “那穀禾帮的人为什么先将米梁藏起来,又要谋划杀他呢?”胡七七问。 “这个我还不知,请您给我一些时间。”贺兰腾对养鸽赵道:“但我知道,穀禾帮与官府的关系,涉及到了另一桩秘密。” “什么秘密?”养鸽赵与胡七七异口同声的问。 “县衙的王主簿并不姓王,他也不是琅琊王氏的子弟!真正的琅琊王氏后人已经死了,那穀禾帮大头目的侄儿曹凭不知从何处弄来王熹微的籍书,冒名顶替他的身份,参加科考获得了功名。” 胡七七皱眉,似有不解。 养鸽赵解释:“我朝律典,三代以内亲属不在贱籍,方可参加科考。他既顶替了旁人的身份参加可靠,定是父辈或者祖辈有为贱籍者。” “说得不错!”贺兰腾继续道:“他父亲曹方曾在文县令的书童,也跟着文县令读了几年书,后来赎身出府,娶妻生子。文县令到万泉后任县令一职后,开设了西城书塾,所有平民子弟皆可入学。曹凭便在此时顶替王熹微入学,他天赋极高,入学三年便在乡试中大放异彩,随后参加殿试又入了二榜第八名。” 养鸽赵问:“可是朝廷选官不是该由吏部选定吗?曹凭怎么恰好就当了万泉县的主簿?” “哪个权贵家的郎君愿意外放到万泉县这种小地方来当主簿呢?万泉县历年的县丞、主簿、县尉一职都有空缺,文县令便向朝廷举荐了他当了万泉县的县丞,恰在此时,圣人封了狄仁柏大人为万泉县县尉。吏部便只能同意,让曹凭担任万泉县主簿。” “难怪他处处看狄仁柏不顺眼!”胡七七想起王主簿那愤世嫉俗的眼神,道:“他定然是想,自己若是身在钟鸣鼎食之家,定能似狄仁柏一样中得状元,得圣人亲自赐官。” “一榜榜首和二榜单前八名之间看似只差了十几个名次,可能一般人只觉得他就只比状元少了一些运气,其实不然。特别是榜首,试卷中所书的每一个字都要让朝中大儒挑不出半点错处,他们付出的努力和世间往往是常人不可想象的。”贺兰腾曾得高宗皇帝恩赦,以奴仆之身参加过科考,中了当年的二榜第五名。只因他身份低微,圣人并未授予其官职。 也正因贺兰腾参加过科考,知道读书人有多不易,才会在知道曹凭冒人顶替参加科考的真相后,一直没有向官府揭发举他。 胡七七手心一直冒冷汗,“所以,穀禾帮是听从了曹凭的命令,才让米梁出面顶了杀死我阿耶的罪名。他究竟想要隐瞒什么?” 贺兰腾与养鸽赵对视一眼,他们听见胡七七称呼别人为“阿耶”,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尤其对方只是一个市井酿酒汉。但十年前,若不是酿酒胡救了他们家小主子,只怕今后都将背负着自责与内疚苟且一生。 贺兰腾慢慢道:“据我推测,很有可能还跟税银案有关。穀禾帮虽为南城第一大帮,但实际上这里的百姓都以挑粪为生,做着最下贱的营生,勉强果腹。即便是穀禾帮的大头目,也是家徒四壁,身无长物。曹凭任主簿四年,仅凭他四年的薪俸,即便是不吃不喝,也无法在延庆坊置业。” 胡七七怒而拍桌:“我早就猜到那座宅子有问题,也说过那税银案极有可能是曹凭监守自盗,偏狄仁柏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不肯给我一句实话。可怜我阿兄被他冤枉为十恶盗贼,至今仍在牢里受苦!” 贺兰腾觉得脑仁有点疼,他微微皱眉,看向养鸽赵。潜台词是:怎么又多出来一个阿兄? 养鸽赵握拳在嘴边,试图掩饰自己嘴角流露出的不屑,轻声道:“东市的乞丐头子徐书生,是酿酒胡的义子!” 贺兰腾听完,气得脸都歪了,“原来竟是那狗养的竖子!我就说他不像好人,区区一个乞丐,也好意思为自己取名为‘常宁’,他简直是玷污了这个名字。” 两位故人都因为一个名字而气得七窍生烟,她自己反倒觉得无所谓,“区区一个名字而已,只是同音,在我看来,“长宁”二字和阿猫、阿狗也无甚区别。我当初与阿兄投缘,也是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呢。” 至于二位故人为何如此生气,是因为胡七七本姓薛,闺名“长宁”,她三岁时便被当时的太后当今的圣人为“常宁县君”。 “一个乞丐,小主子也称呼他为阿兄?若要让长安城里的皇孙们知道了,将那狗竖子五马分尸也不为过!”贺兰腾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胡七七觉得好笑,贺兰老师容貌虽然变了,脾气却一如从前,她叹道:“当朝律典,没有五马分尸的刑罚。这辈子我又不打算回长安了,长安的人连我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我有一个乞丐阿兄?” 贺兰腾再度看向养鸽赵,眼睛里写满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养鸽赵微微摇头,意思是: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们俩别打哑谜了,言归正传。我阿耶的死,怎么又跟税银案扯上关系了呢?” 贺兰腾分析道:“从我搜集到的资料来看,你阿耶与曹凭从不认识。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便是这桩税银案。我猜,也许你阿耶想替义子翻案,从中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线索,才会被人灭口。” 胡七七突然间觉得后怕,难怪狄仁柏一直阻止她查案,他一定早就查到了这些消息。难怪那天他冒着大雪,到延庆坊的王宅外等她。 所以那天曹凭要见她,不只是单纯的为了让她自卑,为了羞辱狄仁柏?他是想试探她的口风,查探她是否查到了什么于他不利的线索。 如果她当时并非好胜心切,以三言两语激怒曹凭,让他忘记本来的目的,也许她会中了曹凭的圈套,被他套话。 胡七七道:“我要杀曹凭,有什么办法?” 养鸽赵担忧道:“曹凭和文县令关系密切,即便是有狄大人在,你也无法轻易扳倒他。” “我知道。所以我问的是,该如何暗杀曹凭,为我阿耶报仇?”胡七七语带请求,是在向养鸽赵求助。“还有曹凭的叔父,他杀了米梁,这个人也该死。” 贺兰腾对养鸽赵努努嘴,道:“跟您一起来的这位,如今可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杀手‘无影’。” 胡七七记得,养鸽赵武功不高,只是勉强能打得过普通的士兵。 贺兰腾见她疑惑,解释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些年来为了寻找小主子,和我一起在江湖中奔波。有时我们为了换取情报,用尽了身上的钱财,只好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老赵这人虽然胆子怂,怕死,但是接的生意多了,居然也成为了江湖中有名的杀手。” 胡七七心下动容,眼睛里涌出一股热意,她抬手以袖掩面,怕被人瞧出了自己的脆弱。 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放弃寻找她,可是没想到,他们两位却一直没有放弃对她的寻找。 胡七七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当年的事,与你们无关。我并不是被普通的贼绑走的,是薛怀义将我掳了去,他想用我的性命要挟父亲承认自己犯下了谋逆大罪。那薛怀义不过是圣人养的一条狗,狗自然是听主人的话。” 养鸽赵道:“十年前,也是上元节前夕,阿郎离开的时候吩咐过我们,要看紧小主子。我们有负阿郎嘱托,日后便是死了也没脸去见他。” “你们为什么要一直说这些话来戳我眼泪!”胡七七红着眼睛撒泼,“没看见我一直很努力的绷着,好在你们面前表现得像个处变不惊的小女郎吗?都怪你们,害我破功了。” 话刚说完,她自己也觉得没脸,噗嗤一声笑了。 这两人也因为她一哭一笑的模样逗乐,大家一起哈哈大笑,其乐融融。 贺兰腾因为笑得太用力,一时失了平衡,像个不倒翁一样歪倒了在床上,他凭着自己的力气没办法爬起来,伸手向养鸽赵求助,“快拉我一把!” “谁让你笑得那么用力?你不知道自己是个残废吗?” 胡七七看着他们二人互相嫌弃的情形,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快乐时光。 她一直被身世所困,认为自己是被丢弃之人,如受伤的野兽总躲在无人的阴暗处舔舐伤口。如今得知有人一直在为寻她而奔波,心里的伤口,好像正在慢慢愈合。 她好像已经从过去的噩梦中逐渐走了出来,却不希望这些关心自己的人一直为过去所困。 “老师和赵叔父也不必再计较过去,应该放眼以后的时光,把过去那些蹉跎的岁月弥补回来!”胡七七道:“我也是想了很多年,才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大家都没有错,父亲没错,我也没错,你们更加没有错,甚至那薛怀义也没有错。他是圣人养的一条狗,只不过听主人的吩咐行事。错的是圣人,因为在她眼里,我们与蚍蜉蝼蚁没有差别。” 贺兰腾难得正经一回:“娘子既肯再叫我声老师,我便将从前教过你道理再重复一遍。一个人既犯了错,就需要努力去弥补这个错,绝不能把自己的错误推卸到别人身上。我曾是你的老师,教给学生的道理,落到自己身上,没有理由变得言行不一!人是从我手里丢的,我自然要认罪,即使公主把我两条腿砍了,我也不恨她。这么多年,一直支撑着我走过来的念头,就是要找到小主子,弥补我过去所犯下的错误。” “我没读过多少书,掉不出太多书袋子!”养鸽赵道:“但我只知道,人是从我手里给弄丢的,我要是不找回来,这辈子都睡不安稳。” 胡七七叹道:“好啦,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们也可以放心了。老师和赵叔父了却了心愿,今后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不要再被过去绑死。” 胡七七话刚说完,贺兰腾和养鸽赵倒有些为难了,这么些年来,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找到小主子薛长宁,如今目标结束,他们还真不知日后活着的目标是什么? 贺兰腾问:“小主子想做什么?” “当然是酿酒啊!”胡七七道:“等我给阿耶报完了仇,我就要潜心酿酒。我阿耶说过,哪怕是一只蝼蚁,活在这个世间也有它存在的意义。我虽是一只不起眼的蝼蚁,可我也有自己的梦想,我有制酒的手艺。在大周以西,还有很多国家,那里是另外一个世界,我希望把自己酿的酒带去那里,然后再从他们的国家学习新的酿酒技艺,带回大周。”更 多 文 公 众 号:小 小 书 盟 胡七七谈起自己的梦想,两个眼睛里熠熠生辉,如浩瀚的夜空中装满了万千星辰,她笑道:“我阿耶说,酒可以促进人和人之间的善意,两个木讷不善表达的人,坐在一起,只要相互交换一杯酒,便能成为朋友。阿耶还说人和人之间,会发生争吵、斗殴,都是因为交流不畅所致。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故事只是一厢情愿,可我愿意相信他编的那些故事,因为在他描述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善良的,每个恶人都会得到应有的报应。” 养鸽赵举起茶,再次感叹:“胡大哥是个好人,我老赵以茶代酒,敬他一杯!” “我虽不像他那样天真。”胡七七微笑着继续道:“却也希望,有人在喝了我的酒之后,能感觉到些许快乐,会觉得这个世上还是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值得珍惜。希望恶人在举起屠刀的时候,心中也能涌起一丝善念,想起自己也曾被这个世界善待过,因此放下屠刀。我希望那些失去希望的人,在前路迷茫的时候,喝一口酒,从胃暖到心,然后有勇气再继续前行,继续战斗。” 贺兰腾也举起了茶,敬向半空,“我虽与酿酒胡不曾谋面、素未相识,但今日与他神交一场,却也佩服他的大智慧,更感谢他把我们的小主子教得这么好!” 三人共同敬完了酒之后,贺兰腾道:“老赵,这次的两颗人头,你可不能再收钱了!酿酒胡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理当为他报仇。而且,我已经决定了,今后娘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养鸽赵忍不住吐槽:“你一个残废,跟着小主子做什么?给她拖后腿吗?” “我虽然没有腿,可我的脑子比有腿的人好使啊!再说了,你以为酿酒的配方有那么容易得到的吗?有我在,我可以给娘子搜集情报!” “那我也可以护卫娘子的周全!”养鸽赵立刻抓住机会,向胡七七举荐自己:“去西域的路太遥远,毛贼太多,有我在一旁护着,娘子可以不用害怕路上的毛贼。” 胡七七思索了许久,暂时点头答应。 十年的时间,他们一直在寻找的路途中,如今寻人的这个目标已经完成,他们在短时间内也没有办法迅速找到下一个目标。 可是人活着,若是没有目标,一直浑浑噩噩,也只剩下活着。 她可以暂时答应他们的请求,在他们寻到下一个目标之前,好好照顾他们。 喝完茶后,胡七七与养鸽赵悄悄离开贺兰腾家,到达曹猿家里。曹猿是德安坊穀禾帮的大头目,也就是曹凭的叔父。 胡七七心中有太多疑惑未解,需要问问曹猿。 胡七七以为,曹猿是德安坊的大头目,应当是住在德安坊最好的屋舍里,可她却猜错了。原来曹猿的屋舍,居然是德安坊靠近粪坑的地方,也是最臭的地方。 此时暮色四合,屋舍内灯光燃起。 曹猿家的门并没有关,门大大敞开着,胡七七走进去的时候,曹猿正在屋内吃夕食。曹猿一抬头,便看见一脸杀气的胡七七和提着刀的养鸽赵走到自己面前。 曹猿嘴里的饼子还没来得及咽下,手里拿的烙饼也因为太过害怕而握不住,掉落在地。 “你……你们是谁,闯入我家中想要干什么?”曹猿嘴里还含着食物,声音也一直在颤抖,说话含含糊糊的。 胡七七慢慢拔出身上带着的短刃,微笑道:“我是没有耐心的阎王,等不到三更,便要来取你性命!” 曹猿费力咽下嘴里的饼子,惊道:“我滴个乖乖,你莫是哄我吧!如今这世道女子能当圣人,还能当阎王?” “莫要顾左右而言其他!”胡七七把短刃扎到他肩膀上,狠狠道:“我来问你几个问题,你若如实回答,我便让你痛快的死去。你若是回答得让我不满意,我就在你屋中架一口大瓮,瓮下燃起柴火,让你在瓮中慢慢炙烤着死去。” 架瓮火烧的刑罚,源自于恶吏来俊臣,来俊臣死后,坊间一直有他当年折磨人的传闻流转,曹猿自然也听说过“请君入瓮”的典故。 “别别别!小姑奶奶,不不不,阎王殿下,我怕疼,我什么都肯说!”曹猿被胡七七几句话吓得跪在地上,鼻涕都流了出来。 在胡七七心里,是汉子就得站着受死,哪怕对方是仇人,只要他肯堂堂正正的站着受死,她都会敬重这人几分。 可这穀禾帮的大头目,怎么是个不要颜面的泼皮?她简直觉得多跟这人说一句话,都是在浪费时间。 “我问你,曹凭是你侄子吗?”胡七七得问清楚之后,再动手报仇。 “曹凭是我侄子!”曹猿道:“可是,大家都知道,我侄子十年前就病死了。” 胡七七斥道:“你还跟我装傻,如果曹凭死了,那王熹微又是谁?” 曹猿哭着喊冤:“这我哪里知道呢?他们那些官老爷一个个都威风八面的,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连他们的面都见不着。小祖宗,您这完全是问错人了呀!” “你露出了破绽。”胡七七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刚才并没有说王熹微是当官的!” 曹猿愣了一下,傻乎乎的道:“是吗?我刚才说他是当官的了吗?该不会是你听错了吧?” 胡七七被气得够呛,心想与其被这白痴戏弄瞎耽误时间,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不好!”在一旁静候的养鸽赵脸色突然煞白,紧张道:“有二十几人朝这边跑来,这厮刚才一直在拖延时间等救兵。” 胡七七将刀刃放在曹猿脖颈上,道:“有他在,那些人不敢拿我们怎么样的!” 曹猿吓得身子一直颤抖:“我是假的,我是假的!我不是曹猿,你们抓错人了!” 说话间,外面的人已经靠近屋子,从前被胡七七伤过的那个刀疤脸走进来,大声道:“你抓错人了,我才是曹猿!” 胡七七将短刃贴近曹猿的皮肤,细密的鲜血渗透出来,顺着短刃流到了胡七七的手上,“带着你的人后退,否则我就杀了他!” “你杀吧!”刀疤脸轻蔑道:“我才是你要找的人,他叫王阿细,是我们这条街上最下贱的挖粪工,也是我找来的诱饵。胡七娘,我等你来自投罗网,已经等了很久了。” 胡七七冷冷道:“你觉得我会上当吗?” 贺兰老师说过,曹猿此人善隐忍,以苦修明志,所以他才住在德安坊最下贱的地方。而刀疤脸喜欢美酒和女人,他是个乐于享受之徒。所以,胡七七笃定,她手中控制的人才是她真正要找的人。 被胡七七控制的曹猿忽然笑了,他一改之前的胆小颤抖,用低沉的嗓音道:“真是个机敏的小女郎,只是可惜了!” 话音刚落,他用力捏紧胡七七握住断刃的手腕,反手将胡七七控制住,另一只手则掐住了她的脖子。 养鸽赵见胡七七被抓,情急之下,想要去救胡七七。但对方人多势众,他一时之间也没办法将胡七七救出。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五六个人倒在养鸽赵的刀下。 曹猿大声道:“住手,你再敢杀一人,我立刻将她的脖子拧断!” 养鸽赵闻言,立刻停手,周围的人对他有畏惧,还是不敢上前。 曹猿冷笑一声,“放下你手里的剑!”声音刚落,他手中加大力度,胡七七脖子被紧紧掐住,喘不上气,一张脸憋得红胀。 “别伤她!”养鸽赵吓得赶紧放下手中的剑。 穀禾帮的帮众见养鸽赵放下武器,全部一拥而上,将木棍和拳头一齐往他身上招呼。养鸽赵怕胡七七再受伤害,不敢再轻举妄动。 “先别打他了,这人大有来头,先将其绑起来再说!”曹猿吩咐完手下后,终于松开胡七七的脖子,轻松笑道:“小娘子胆识不错,我很欣赏,你那个护卫也很好,是个值得尊敬的汉子。既然你如此得我眼缘,那么在你死之前,我愿意回答你的那几个问题,不让你带着遗憾离开。” 胡七七问:“你们为什么要杀我阿耶?” 曹猿叹气:“那天一大早,我们从雁阵坊运送税银离开的时候,正巧碰上了他,有个兄弟曾受过他的恩惠,被你阿耶认了出来。我怕事情泄露,只好杀他灭口。哎,你阿耶是个好人,他死得好冤啊!为了表示抱歉,以后每年清明,我都会去给他上坟扫墓。” “用不着你假好心。”胡七七气急道:“税银果真是你们偷的?你为何要栽赃给我阿兄?” “刚才还夸你聪明来着,怎么突然又变傻了呢?我们若不找个替罪羊来顶罪,难道还要去府衙自首不成?哦,对了,我再告诉你一件事,米梁也是我们抓来顶罪的,他欠了赌坊的钱还不上想要寻死,他家婆娘带着孩子去你们家借钱,刚好撞上了我把你阿耶给杀死了。她当时被我吓坏了,我给她十贯钱,劝她帮我顶罪,否则我就杀了她儿子。” “你这狗竖子!”胡七七气得破口大骂,抓住一个机会,用手中的短刃朝他刺去。 曹猿一把抓住胡七七的手,道:“小娘子,别忙活了,你杀不了我的。我来教教你,真正的杀手是不会有恻隐之心的,比如我这样!” 话音刚落,曹猿夺过胡七七手中的短刃,朝她心口刺去。 胡七七劈开双腿,身子往后倒,避开了刀锋。她迅速收拢双腿,低头弯腰,头朝曹猿肚子上撞去。 她感觉自己撞在了一块石头上,头晕目眩。 胡七七根本不懂武功,不过是跟着徐书生和酿酒胡学了些走江湖的花架子,她的攻击对曹猿来说,就犹如一块豆腐撞在了刀刃上。 曹猿站着,一动不动,用不带半点感情的声音道:“胡娘子,别白费力气了,我是练家子,就连这样的短刃都无法对我的身体造成伤害。” 一击不中之后,曹猿觉得胡七七像一条滑不留丢的泥鳅,他松开胡七七的手,改为抓住胡七七的头发,想用短刃将她一刀割喉。 胡七七抓住机会,在她双手重获自由的那一刻,疾速从袖袋掏出一把匕首,朝曹猿的胸口刺去,可惜他胸口肉太硬,匕首只能刺入两分。 曹猿以短刃抵着胡七七的咽喉,嘲弄道:“怎么?我才说的话你就忘了?那我再告诉你一遍,似这样的短刃,压根无法对我的身体造成伤害。” 胡七七却只是微笑,曹猿见她如此镇定,察觉到一丝可疑,他看向胡七七手中的匕首,那匕首发出闪亮光泽,如流星一般闪耀。 曹猿还来不及反应,闷哼一声,瘫倒在地上。 “真是多谢你的再三提醒呢!”胡七七看着他的眼睛,叹道:“既然短刃无法伤你,这淬过麻药的匕首型弓、弩,应该能制住你吧!” 胡七七说完,拿着匕首弓、弩,朝控制养鸽赵的那二人射击,养鸽赵立刻捡起武器,重新开始打斗。那刀疤脸见形势已然逆转,匆匆逃出门外,转眼便失去了踪迹。 穷寇莫追,他一个小卒,胡七七放了也就放了。 她将视线落向曹猿刚才坐的地方,这才发现案几底下有一根线,接到了墙壁上的一个孔中。 难怪帮手这么快就赶到了,原来是他在此处设下了报信的机关。 曹猿倒下后,刀疤脸也已经逃走,剩下的残兵败将眼看打不过养鸽赵,纷纷夺门而出。 “别追了!”胡七七道:“此地危险,我们应尽快离开。” 她这句话刚说完,养鸽赵便提醒她,有脚步声走近,胡七七心脏猛地一缩,握紧匕首紧张地看向门外。 “知道有危险你还敢来!”狄仁柏从门口走进来,直眉怒目道:“你知道我这一路走来有多么心惊胆颤吗?唯恐自己刚给岳父收完尸,又要给未过门的妻子收尸!” 原来是狄仁柏,胡七七终于敢松一口气。不过,他不是出城了吗? “怎么突然回来了?” “看见我回来,你好像很失望?” 胡七七心虚,不敢看他眼睛,她答应过他,不会再独自查案。 “你看着我!” 胡七七不得不抬眸,看着他那张连生起气来都格外俊秀的脸,但她知道,狄仁柏一旦生气,其实还挺难哄的,他其实比狄父子还要别扭。 他生气的眼神,就如同一片平原里出现的沼泽地,当你发现那里不能踏入时,自己已经深陷泥坑,即将被泥坑吞噬。 胡七七小声嘟囔:“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还有赵叔父在呢,能不能回去再跟我生气?” 狄仁柏蹲下身子,去探曹猿的鼻息,还好,他还有一口气。狄仁柏当即令手下将他给绑了。 胡七七这才注意到,他换了个发髻,还换下了平素所穿的黑衣,只穿着一身并不属于他的蓝色绸缎外袍,看着很别扭。而且,跟在他身边的这几个手下,也不是平时跟在他身旁的那几个。 胡七七腆着脸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瞎蒙的!”狄仁柏看也不看她一眼。 胡七七没出城便收到消息说王主簿绑走了徐书生,他猜到胡七七肯定急坏了,于是手书一封,派人送给许司马,请求他代自己赴各乡镇去迎接各位长者。 谁料胡七七行动竟如此迅速,他手下的人才刚到平安坊,胡家已无人踪,连阿初都不在家。 狄仁柏强迫自己冷静,一瞬后,他决定赶往德安坊。 他做这个决定完全是凭借自己的直觉,这一路赶来时,心中简直是万念俱灰。他不断强迫自己往好的方向想,努力切断脑海里的一切有关胡七七可能遭遇危险的假设。 短短的一个时辰,对他来说,简直比一年还要漫长! “狄大人真不愧是状元郎,脑瓜子就是聪明,这都能被你给蒙对!”胡七七做贼心虚,只能一箩筐接着另一箩筐的好话往外倒,企图讨好狄大人。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她笑起来的样子如映日蔷薇一般撩人心魂,即使他心里有再多的怒气,也都在看到这一个笑脸过后,如单薄的烟雾一般被风吹散得一干二净。 狄大人明明已经不生气,却依旧板着个脸:“你不是说此地危险吗?那还站着干吗?脚痛不痛,要不要我背你?” “那多不好意思啊!”胡七七嘴上说着客套话,两只脚却很诚实的朝狄大人走过去,“本来脚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呢,刚才我是从平安坊走过来的。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的脚好像又有点痛了。” 狄仁柏二话不说,将她背在背上,然后才对养鸽赵道:“烦请赵叔父带路。” 胡七七这才想起来养鸽赵的事,她心中打鼓,不知要如何跟狄仁柏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 养鸽赵看了她一眼,立刻心领神会,朝狄仁柏施礼:“胡娘子也是报仇心切,还请狄大人莫要责备她。” 狄仁柏看了一眼养鸽赵,他平素不喜与人往来,怎么会跟胡七七扯到一起了呢? 他记得此人来自长安,住在这里是为了寻人,养鸽赵此人极为神秘,有传言说他是江湖中有名的杀手。 狄仁柏推测,也许胡七七也听说过这则传闻,才会雇了他帮自己报仇吧! 第26章 青天 胡七七在德安坊热闹了一场, 没想到回家后依旧十分热闹。 狄仁柏抱着胡七七回到平安坊时, 已是三更时分,胡家大门打开,只见阿初在屋里焦急的来回踱步,屋外却坐着一堆乞丐。 乞丐们一见到胡七七和狄仁柏, 噗通一声,齐刷刷的跪在他们两个面前。 “地上都是雪, 你跪着干什么?”胡七七拍拍狄仁柏的肩膀, 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来。 为首的乞丐叫四狗子, 他对胡七七道:“娘子, 听说我老大又被官府给抓起来了, 可他真的是被冤枉的啊!那天交税银的时候,我从头到尾一直跟在老大身后, 他刚走到那院子里, 就被人叫住了,他们说那是库房重地,不能去。他连税银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她走到四狗子面前, 将他拉起来, 道:“起来吧, 我已经知道是谁在陷害他,但是目前还缺少证据, 你们来得正好,我有事需要你们帮忙……” 此时,狄仁柏却走到一个小女孩面前, 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问:“你怎么跟他们在一起?你阿姐呢?” 小姑娘撅着嘴说:“您给我们的钱,被坏人抢走了。阿姐去追坏人,结果再也没回来了。” 胡七七记得这姑娘,去年腊月初八,她和姐姐来平安坊找亲戚,可她亲戚早就搬去了并州。两个小姑娘身无分文,已经两天没吃饭,狄仁柏见她们可怜,给过她们一串钱。 小姑娘一边哭,一边用脏兮兮的手去擦脸,狄仁柏掏出帕子,擦了擦她脸上裹着泥污的泪水,安慰道:“别哭,我帮你去找阿姐。” 四狗子摇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她阿姐已经死了,死得很惨,死前还被一个变态虐待过,身上到处都是见不得人的伤……” 小姑娘听了这话,眼泪刷一下流了出来。 “别说了!”胡七七冲四狗子皱眉。 四狗子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转移话题,“万泉县已经发生了好多起类似的案子,妙龄女子横尸荒野。” 狄仁柏可以确定,官府从未接过此案。“难道没人上报官府?” “这些女子大多是故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外乡人,她们的尸体抛在荒郊野外,被野狗们啃得面目全非,谁愿意去触这个霉头帮她们报官?英娘的阿姐被我们找到的时候,已经被野狗啃走了半条腿。自从老大被扣上十恶盗贼的帽子,在官府的人眼里,我们连狗屎都不如,他们那么忙,才不肯理会这种小案子。” 狄仁柏沉默了一瞬,对胡七七道:“外面雪这么大,他们一定熬不住,不如让他们今晚在你家暂避风雪,你和阿初先到我家住一晚。” “我干嘛要去你家?”胡七七瞪大眼睛,“而且你父亲也很看我不顺眼。” “你身上有伤,需要好好休息!”狄仁柏看着她,语气中充满了不容置疑。“如果你不愿意住我家,便让阿初和他们住我家去,我今晚住在你家的左厢房。” 胡七七这个人脾气很怪,她有时候顺毛,有时候容易炸毛。如果是看得顺眼的人用这种命令的口吻跟她说话,她也觉得这句话很顺耳。就好比狄仁柏现在命令她住到狄家去,她没什么反感,既觉得狄仁柏很顺眼,也觉得他的话顺耳。 其次,他对这些乞丐很和善,他一向心地善良,胡七七很欣赏他这一点。平心而论,她不算是个善良的人,她知道自己是个刻薄又自私的人,所以更欣赏狄仁柏这份善良。 虽然她刻薄又自私,但她跟人交往却很有原则。要看这个人是否懂得尊重比他弱势的人,说白了,就是这个人不以欺负别人为乐趣。还要看这个人是否愿意凭着自己的能力帮助弱小。大概是她从小跟着酿酒胡长大,所以看男人的眼光也是朝着酿酒胡那个标准去看,要看这人是否善良、是否心胸宽广。 狄仁柏身居高位,懂得怜悯弱小,又愿意毫无保留的帮助弱小,所以她对他越看越顺眼。 “好啊,我和阿初去你家!”胡七七笑眯眯的,嘴角的两个梨涡尖尖,一看就知道肚子里正冒着坏水。她很期待看见狄夫子吹胡子瞪眼的表情。 狄仁柏点点头,又转过身去跟四狗子说话,“我可以帮你救出徐书生,但我有条件!” 四狗子欣喜若狂,“真的吗?那可太好了,你说吧,有什么条件?哪怕你要我的命,我也愿绝不皱眉头!” “我不要你的命!”狄仁柏道:“我要你最珍贵的一样东西!” 四狗子犯难了,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喃喃道:“可我身上连一个钱都没有,现在对我来说,我最珍贵的就是这条贱命了,要么就是我的右手,要不然我把自己的右手剁了送给你?” 狄仁柏不解:“徐书生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值得你为他付出性命?” “那当然!”四狗子拍拍胸脯,道:“我们是一个乞丐窝里长大的,小时候我差点饿死,是他从野狗嘴中抢食,或从家家户户乞讨,把我给喂到这么大!我这条命,算是他给的。如今他有难,我当然愿意把这条命还给他。” “我不需要你的命。我需要你先把她给平安送到并州的亲戚家。”狄仁柏递给他一贯钱,道:“你先替我办完这件事,回来的时候,我保证你能看到活蹦乱跳的徐书生。” “我一定尽快赶回来的。”四狗子噗通一声,跪下磕头,“多谢恩人大恩大德,不过,小的还不知道您叫什么名字......” 狄仁柏扶他起来,道:“我是狄仁柏,圣人亲命的万泉县县尉,今暂代县丞之职。” “原来您就是鼎鼎大名的狄大人,狄老爷,狄青天!”四狗子知道狄仁柏的身份后,便仿佛已经亲眼看到自家老大从府衙牢房里走出来。 狄仁柏素有贤名,在百姓眼里,只要他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你不必如此,破案只是我的职责!”狄仁柏说,“在我眼中,一个人的承诺比性命更重要,所以我刚才说需要你最珍贵的一样东西,就是指你的承诺。” 四狗子觉得浑身滚烫,这是一种他从来都未曾有过的感受,居然有人会重视他的承诺,而且是他这样一个卑贱乞丐的承诺。他忽然间觉得自己被人信任了。心里暗自发誓,哪怕是要付出性命,也要完成他的承诺。 “我一定会说到做到!”四狗子郑重的承诺。 将乞丐们安排好后,狄仁柏对胡七七道:“走吧,跟我回家!” 他见胡七七还不肯走,皱眉询问。 胡七七道:“等等,我还有要四狗子帮忙。” 好不容易等她跟四狗子说完了话,狄仁柏要去抱她,却被她拒绝了。 胡七七虽然喜欢占狄仁柏便宜,但此刻当着那么多熟人,她觉得太矫情了。若是陌生人还好,反正都不认识她,看见了也就看见了。可是熟人不行,她这样在别人面前丢了脸面,以后还怎么好意思摆出凶巴巴的模样? “你先走,我慢慢跟着你走。”胡七七用眼神请求。 狄仁柏看出她的无奈,只好先走。 她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了养鸽赵,又停了下来,狄仁柏感觉到身后没人,回头一看,她正在和养鸽赵说话。 胡七七悄悄问养鸽赵,他们今晚他们大闹德安坊之后,贺兰腾会不会有危险。不过养鸽赵让她放心,贺兰腾已经没有了双腿,而他手中又有很多消息的渠道来源,对所有人来说,他活着永远比死了有用。 于此同时,德安坊的贺兰腾确实遇到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因为万兴赌坊的老板申七郎前来找他求助。 此时,已是深夜,申七郎冒着犯宵禁的危险前来,他一路躲躲藏藏,唯恐被巡逻的府兵发现。外面虽是寒风刺骨,但他赶到德安坊时,却被吓得汗流浃背。 贺兰腾给他递过去一条帕子,“先擦擦汗吧!” 申七郎却摆摆手,忙道:“时间紧急,我们还是先说要事。我来找你做生意的,不过这一次不是杀人,是救人!” “救人?”贺兰腾疑惑道:“这事一听便不好办?你可知,有时杀人只需要取一条人命。而救一人却需要取无数条性命,甚至还有可能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要多少钱,随你开!”申七郎道:“若是少了人我也可以给你补几个好手。只有一条,此人的性命,你务必要给我救出来。” 贺兰腾微微笑道:“人人都知道,万兴赌坊的申七郎外号是“一毛不拔铁公鸡”,我倒好奇,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你申七郎着这般慷慨?” 申七郎知道,贺兰腾此人脾气很怪,他接生意只看心情,并不计较钱财。对自己看得顺眼的人,他不取分文也会帮助。看不顺眼的人,哪怕万金相酬也不会帮忙。都怪他方才心急之下,许了重金相酬,也许让贺兰腾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申七郎只忍下心中的焦急,跟他把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此人是万泉县代理县丞狄仁柏,这些年多亏了他,万泉县的所有百姓们才能过上安稳的日子。自从他在万泉县担任县尉一职后,每年官府上征的赋税条目清晰,我也终于能攒下一些养老钱。人人都说我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却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他们只见我开设赌坊日进斗金,却不知我从前挣来的银子,都被官府以各种明目地‘税款’和‘募捐’为由征了去。前些年,我那赌坊真是入不敷出,差点连家里的老本都没保住。后来,狄大人担任了万泉县县尉之后,佃户们的税银减少,年年有余粮,我也不用再缴纳‘募捐’税银。再后来,他担任了万泉县代理县丞一职,责令手下的官员列出税银明细,堵住了官员‘贪污’和‘勒索’的口子,我这才将前些年亏了的老本给挣回来!” 贺兰腾神色逐变,“你是说,狄大人今夜有危险?”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星期五会上夹子,要到晚上十一点才能更新,届时有万字大肥章送上,剧情有小甜品。 第一卷 也差不多快讲完了,凶手是谁已经浮出水面,接下来就是主角怎么惩罚恶人,然后进入第二卷! 第二卷 七七会回长安,与过去和解。我知道大家都在期待看七七回家,其实我也是。想想就很激动呢! 第27章 闹脾气 申七郎见贺兰腾有了兴趣听, 心里很高兴, 更觉得此事已经成了一半,“是!我手下有人得到消息,说是王主簿奉了文县令之令,打算明日天亮之前, 让穀禾帮的人假扮劫匪,在官道上截杀狄大人和诸位前来参加乡饮酒礼的长者。我本来派了人给狄大人送消息, 谁知那浑家却在路上耽搁了时间, 等他赶去平安坊报信时, 狄大人早已经出了城。” 贺兰腾问:“我的情报上说, 文县令很欣赏狄大人, 还打算招他当郎婿!” 申七郎道:“你的情报不假,文县令是非常看重狄大人, 但他看中的并非狄仁柏狄大人, 他想攀的是长安城那位狄相爷的高枝。我听说,狄仁柏大人的父亲狄知远老爷和狄仁杰大人的父亲狄知逊老爷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当年狄老太爷花甲得子,对这位狄知远老爷溺爱如命根子一般, 狄知远老爷子倒也不负众望, 二十六岁便中了并州乡考的魁首。那之后, 狄老太爷高兴得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可就在宴席上,居然有人当众揭发, 说狄知远老爷子在乡试上作弊。狄知远老爷子,当时刚送走了病逝的发妻,正是伤心难过之时, 此人当众污蔑他作弊,他一气之下便与那人扭打成一处,令那人丧命。不知谁说了一句,狄知远老爷一定是心虚才会跟那人打架,反正在那之后大家都相信了,狄知远老爷子作弊是真。当时,长安城里的狄仁杰大人正要担任宰相之职,又被酷吏来俊臣盯得紧紧的,狄老太爷怕这桩丑闻影响了狄仁杰大人的仕途,便不问青红皂白的将狄知远老爷和狄仁柏大人赶出府,还将他们父子在族谱上除了名。如今的狄仁柏大人今非昔比,狄家自然要让他认祖归宗。” 申七郎说着说着,觉得口干,端起贺兰夫人刚递过来的热茶喝了一口,继续道:“狄仁柏大人拒绝了文县令求亲,一是因为文县令的妻兄是来俊臣的旧臣郑愔,狄大人不愿与曾经陷害过狄仁杰大人的仇人结为亲戚。二是因为他在微寒之时已经与平安坊的一位商户之女定下婚约,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自然也不愿意抛弃糟糠之妻。” 贺兰腾眯起眼睛思索了一阵,“难道就因为狄仁柏大人拒绝了文县令的求亲,文县令就要杀他,这也不能够啊!” 说起这个,申七郎便想起当年那些艰难时光。那段日子太艰难,若不是害怕家里的母亲伤心,害怕妻子孩子没人照顾,他早早就从西城河里跳下去了! “你当那文县令是什么好人?他不过是个虚伪透顶的小人。自打他来万全县的第一年,便打着行善的名义建了西城书塾,以此向众商户筹集‘募捐’款项。后来,万全县发大水,我听说朝廷拨了二十万赈灾钱下来,竟全都被他给私吞了。多亏了狄仁柏大人身后有大靠山,他得罪不起,这才消停了几年。我看他忍了这四年,也是忍到了极限,这才想要拉拢狄大人,招他为女婿,狄大人不从,他便只好想了这个办法除了他!刚好那县衙王主簿王熹微视狄大人为仇敌,文县令便想要借他之手,除去狄仁柏大人。这样以来,他不但除去了心头大患,又不会脏了自己的手。” 贺兰腾气得将手中的茶盏往外砸:“此等恶人,我决不能让他如意!” 贺兰夫人正好进来给贺兰腾换炭炉,见满地的碎片,满脸盛满担忧。贺兰腾怕妻子担心,朝她温柔的笑笑,打着手语道:“我没事,不用为我担心。” 贺兰夫人点点头,俯下身子收拾地上的碎片。 “你这笔生意我接了!”贺兰腾道:“但我也有一事相求。” “求什么求?你能帮我这么大的忙,我心里只有不胜感激。只要狄大人能平平安安的回来,我们这些商户总会有条活路!才有余粮果腹,不愁朝不保夕!” 贺兰腾缓缓道:“此事颇为棘手,我有一位故友,是那东市的乞丐头子徐常宁,官府冤枉他偷了三十万钱税银。我想帮他洗刷冤屈,不知你可有什么办法?” “这事简单!”申七郎听到贺兰腾肯出手后,便面露喜悦之色:“我跟你说,只要你能把狄大人平平安安的救出来,我就能拿出可靠的证据,向狄大人证明那徐常宁是清白的!” 贺兰腾不可置信:“有这么容易?” “就有这么容易!”申七郎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不瞒你说,此事,皆因我而起!四个月前,王主簿提出要在我库房内存入一批名贵的字画,因为他刚买下一套宅院,但宅院还需修葺,他说那些字画古董都是两晋时期王家传下来的宝物,寄存在别处不放心,想要将他的字画寄存在我雁镇坊的仓库中。他是官,我是民,这等小事,还能不答应吗?可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离谱的事吗?” 贺兰腾问:“什么事?” “他取回字画之日,说其中有一副王羲之的帖子,被老鼠咬了个洞,提出让我赔他三十万钱!我的乖乖,我上哪儿给他凑三十万钱,我做了这么多年赌坊生意都还没存下三十万钱!我一气之下,想要去找狄大人告官,可谁知他突然又不要我赔钱了,提出让我帮他修理一个仇人,出一口恶气。” 贺兰腾马上就推测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仇人是徐常宁?你因为害怕王主簿继续找茬,于是便帮他害了徐常宁在赌坊输了五百贯。” 提起此事,申七郎颇为羞愧:“那徐书生其实是个顶好的人,他虽是东市的地头蛇,可他在代官府收保护费期间,一直严格约束手下,以至于在他管辖期间,东市从未发生过一起盗窃案。因他是个好人,我想着就陪王主簿演一出戏好了,表面让手下的人耍个花招害徐书生欠下五百贯钱,可我私下里却对掌事的交代了,无论徐书生那日输了多少钱,都算在我头上。如此,既可应付王主簿,又不会让徐书生为难。” 贺兰腾恨恨道:“此事,你为何不早跟我说?” 申七郎欲哭无泪:“我如何能找你帮忙?发生了这事之后,我一直被王主簿胁迫。他借口说,徐书生是从我这里赌输了五百贯钱还不上,才会犯下偷盗税银的大罪。说我开的赌坊,是万泉县内的万恶之源,生生逼得一个善良的人变成了十恶重犯。我可真是有苦难言,这一切明明全是他设计出来的鬼把戏。他以此来逼迫我在三个月内,筹集三十万钱,否则就要以“扫恶”之名关闭我的赌坊。” 贺兰夫人见申七郎杯中的热茶已尽,又重新为他添了一杯茶,申七郎连忙道谢。 申七郎喝了一口茶后,继续道:“我与他虚与委蛇,先给了他一万钱暂时应付。私下里却一直在寻证据扳倒他。徐书生是什么人?他这么多年管着东市一整条街,身上穿的仍是别人不要的旧衣裳,吃的是酒楼里施舍的残羹剩饭,喝的是最差的绿蚁酒。他平日里根本都花不着钱,盗走三十万钱做什么?倒是那王主簿,买下的那套宅子刚好需要花钱,于是我托人寻到了那屋子的旧主许司马的族弟许六郎,许六郎告诉我,他那套宅子正好卖了三十万钱。我一猜便知王主簿买宅子的钱,就是那丢失的税银。于是我就猜,当时他要租借我的库房做什么?于是我请了工匠,偷偷将我借给他的那间库房仔细的挖开,结果却发现了一条密道,那密道的另一端,就是县衙的库房!” “原来他竟是这样盗走了税银!”贺兰腾惊得简直合不拢嘴,不禁拍手称赞:“王主簿真是好计谋,这一套连环计真令人叹为观止!” 申七郎冷笑:“还有更令你叹为观止的事情呢!待我查清楚那三十万钱税银是他盗走的,也到了他与我的约定之日。今日一早他来找我要钱,我说手头有点紧,希望能再缓三日,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终是允了。结果一到晌午,我便听说徐书生被缉拿归案,三十万税银已经被他寻到。我的乖乖,他是欺我傻吗?好一出空手套白狼。明明就是他监守自盗了三十万税银买宅院,却要将罪名安在徐书生头上,却要拿我的钱去添税银的窟窿。就是把我这一身皮剐了,我也没那么多钱给他啊!我为了扳倒王主簿,可在他身上下了不少功夫,终于买通了他身边的管家娘子。所以说啊,只有狄大人平平安安的,我才能将王主簿和文县令给扳倒。否则狄大人一出事,以后这样的冤假错案,不知还会发生多少?” 申七郎的话刚说完,只见贺兰夫人抱着一只灰色的鸽子进来,那鸽子腿上绑着一个竹筒。贺兰腾将竹筒取出来,看里面的字条。 过了一会儿,贺兰腾才抬头看向申七郎,“事情的原委,我已经清楚了!你回去吧,我保证明日狄大人会平安归来。” 申七郎开心得不停搓手,然后又紧张的问:“你开个价吧!但我手上也没多少钱,看在咱哥俩合作多年的份上,你算便宜点?以后我给你打探消息,也算便宜点,怎么样?” 贺兰腾笑斥:“瞧你这点儿出息!” 见申七郎一脸紧张的模样,贺兰腾也不忍再为难他,“放心吧,我不收你钱!” “不收钱可不行!一个人头一贯钱怎么样?” 见贺兰腾不吭声,申七郎咬了咬牙,比出五个手指头,刻着劲儿卖惨,“一个人头五贯钱,可不能再多了,否则我全家老小都只能喝白粥就咸菜了。” 贺兰腾无奈的摇摇头,“放心吧,我刚收到消息,狄大人今日没出城。” 听到狄仁柏没有出城,申七郎这才真正放下心头大石,于是他向贺兰腾提出告辞,回家。 与此同时,被申七郎记挂的狄仁柏非常头疼。在他家里,狄知远和胡七七正在大眼瞪小眼,互相斗法。 胡七七所料不假,狄知远看见胡七七后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满脸都写着不开心。但他一看看儿子严肃的面孔,即使有满腹牢骚也不敢说。 乡饮酒礼前夕迎长者入城,这是多么有脸面的事!本朝以仁孝为先,只有身份高贵的人才有资格迎接长着。假如狄仁柏今日将这个重要任务托付给别人,而这中途万一又出了什么岔子,他这辈子的前程可就全毁了! 他这么不知好歹,都是被胡七七这个妖孽祸害给影响的,狄知远恨恨的看着胡七七。 阿初正在处理胡七七头上的新伤和脖子上的掐伤,她左额处的擦伤已经结痂,脖子处有青色的掐痕,看着很是楚楚可怜。好好一个小女娘,怎么被人毁成这般模样。 仔细想想,狄知远也只是讨厌从前不爱读书的胡七七。自从酿酒胡死后,胡七七并没有一味的哭哭啼啼,而是一个人撑起了所有事情,她虽性格彪悍,却果敢坚毅,即便是对疑似杀父仇人的儿子,她也并没有像众人一样对其欺辱打骂,反而小心维护。 这么一想,狄知远忽然认命,如果儿子一定要娶胡七七,那就娶吧!娶个温顺和善的儿媳妇固然是他最大的愿望,但儿子非要喜欢泼辣凶悍的女子好像也并没有那么令人绝望。 这么想,凶一点的女子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将来也能独挡一面,能帮着夫君一起去争去抢。他的儿子性格太和善,也许正好需要个凶一点的女子与他相得益彰。 想到此处,狄知远强迫自己对胡七七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阿初已经帮胡七七处理完了伤口,端着药箱子退下。 胡七七见狄夫子对自己笑,吓得打了个冷颤,她其实还挺欣赏狄夫子的为人,在她认识的所有人里,只有狄夫子身上能带着这种少见的耿直,把喜欢与不喜欢都写在脸上,丝毫不伪装。 虽然狄夫子脾气很耿直,不假思索的讨厌她,可她一点也不讨厌狄夫子,反而觉得他是个可爱的怪老头。像狄仁柏这种什么脾气都没有的好好先生,她虽然也很欣赏,可有时候也会觉得他这人很无趣。她其实更羡慕狄夫子这样,拥有肆意妄为的人生——想醉就醉,想睡就睡。 “您不用逼着自己笑!”胡七七笑道:“我家里收留了一屋子乞丐,前来借住一宿,天明我就立刻消失。狄夫子可以假装看不见我。” “听见了啊,这次可不是我先挑事!”狄夫子皱着眉头看向吃里扒外的儿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你那样子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先说出格的话!你瞪我也没用,反正我早就想通了,胡家这小女郎天生与我八字相冲,以后你们成亲,大家住在一起难免要吵架。这样,成婚后你们就住在胡家得了,或者另寻住处,总之不要跟我住一起! ” 狄仁柏脸红,“父亲说这个干什么,还早呢!” “早什么早!你祖父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你大伯父已经出生了。”狄夫子看着胡七七,对她道:“我先去睡了,你请自便。” “狄夫子慢走!”胡七七屈膝施礼。 狄家的下人端着盘子进来,将两碗素面分别放在两人身前的案几上。 下人退出厅堂后,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个,气氛突然变得很凝重。 胡七七跪坐在案旁,抬眼看对面的狄仁柏,发现他竟然只顾着吃面,看都不肯看自己一眼。狄仁柏吃相斯文,咀嚼无声,诺大的一间厅堂内,两人的呼吸声很清晰可闻。 胡七七讪讪的笑了笑,“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狄仁柏低头不语,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胡七七开始自言自语:“张先生的儿子,去岁不是成亲了吗?娶的是左边那李屠户家的小妹。据说李娘子很会包饺子,年三十那天,她给全家包了一大桌饺子。张先生家过年吃饺子有个习俗,得往饺子里放一个钱,谁吃了那个钱,来年便会走好运。谁知那李娘子竟是个实心眼儿,竟然在三百个饺子里放了二百个钱,说是家中每个人都能得好运。年初二那日,张先生捂着腮帮子偷偷跟我阿耶说,自那顿年饭后,他看见饺子就牙疼,哈哈哈哈......” 房间里只有胡七七一个人的笑声,冷冷清清的,狄仁柏头都没抬。 “你觉得不好笑吗?”胡七七不肯放弃,“那我再跟你说一个别的。前年,徐书生得了些吉利钱,非要拉我去东市,请我吃羊肉。当时,小二端上来一盆羊肉汤,我闻了闻,觉得菜坏了,把小二叫过来,让他换了这道菜。小二一闻,菜果然有了坏味儿,忙跟我道歉,将菜撤走。那小二刚把菜端走,走到门口居然又折了回来,他四处往屋里看看,最后对徐书生皱眉,‘客还是先把靴子穿上吧’,哈哈哈哈哈哈。” 狄仁柏没胃口了,默默的放下刚准备送到嘴里的一块羊肉。 他起身,走向胡七七,那严肃的模样,害胡七七一时间晃了神,还以为他是要罚打自己手板的狄夫子呢。 刚才是当着外人的面,加上胡七七又受了伤,他压根没有机会生气。此时只有两个人,狄仁柏认为胡七七该好好做一番自我检讨,他才肯原谅她的失信。 狄仁柏忽然变得冷漠疏远,胡七七当然知道是因为什么。她答应过狄仁柏,不会再轻举妄动,即便发生了不可控制的事,也可以去许司马府上求助。可她最后却失了信。 “终于肯跟我说话了?”胡七七小小声道:“你这样板着个脸,都快要吓死我了!” 狄仁柏停箸,冷冷道,“看不出来七娘子胆子这么小?毕竟你是连德安坊大头目都敢杀的人。” “我还小不懂事嘛!”胡七七厚着脸皮冲他甜甜笑。 狄仁柏总是对她的笑容无法阻挡。她也总有本事,用一个笑容就化解了他所有的怒气。不过这一次,他打定主意,不会轻易原谅她! 胡七七解释道:“我不愿意去司马府,是因为不愿意你欠下人情。虽然狄夫子很希望你能早日认祖归宗。但我知道,你更希望自己独立门户。你今日所得到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若是重归并州狄家,人们只会说,狄仁柏与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他不过是出身好,受了大家族荫庇才由此荣耀。” 从来没有人跟狄仁柏说过这些话,同僚只羡慕他身后有并州狄氏的支持,却不知并州狄氏在他幼年时给了他人生中最重的创伤。从被狄家赶出家门后,他一直努力读书,希望得到世人的认可。他认为只有凭借自己的努力,在殿试中取得榜首,才能为自己、为父亲洗刷冤屈。他希望向所有人证明,他可以拼着自己的本事,不用依靠家族庇佑,一步步登上了榜首,穿上官府,一步步走到长安城,登上最高处。 狄仁柏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就连父亲猜不透他的心事,可胡七七好像世界上的另外一个他,即便他什么都没说出口,也能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胡七七见狄仁柏眉心的皱纹渐渐松开,紧绷的嘴角也变得柔软,继续厚着脸皮道:“你比我大四岁,又是状元郎出身,脑瓜子当然比我好使。我这人呢,也就这点毛病,情绪一上来,就顾不上太多。此番我夜探德安坊,也并非没有收获!至少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曹凭在背后搞的鬼。对了,曹凭就是王主簿,这一点你应该早就查出来了吧!” 说起这个,胡七七又想起了阿耶死得好冤枉,她脸上笑意淡去。如果那一日,他们父女不曾吵架,他应该会陪着黄娘子一起去西城河边看歌舞吧。 是否能逃过一劫? 狄仁柏见她神色恹恹,猜到了她心里在想什么,“如果感到难过,便大哭一场吧。不要总是憋在心里。” 胡七七幽幽叹道:“哭有什么用?既不能为阿耶报仇,又不能让他死而复活。我早就知道哭是最没有用的,一味的哭只会让身边的人更担心,也让自己越来越软弱。” 狄仁柏名字中有一个“柏”字,当年母亲为他取名的时候,便是希望儿子将来能像松柏一般坚毅不倒,在凌寒中枝繁叶茂。此时此刻,坚强的胡七七在狄仁柏眼中便如另一颗并肩在他身旁的松柏。 狄仁柏心中一软,夹了一箸凉拌金针菜放在胡七七的碗里,劝道:“既然不愿意让人担心,那更应该好好用膳。待用完膳后,我会将最近查到的案件详情告诉你。之前一直选择瞒你,是怕你知道得越多越危险,既然你亲自查到的消息已经接近真相,那我也不必再瞒你了。” 胡七七就是想从狄仁柏这里知道更多消息,没想到他竟然愿意告诉她,胡七七瞬间有了精神,就连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仿佛是在抗议她连日来的消极。 作者有话要说:别急,一会儿还有,我先改改错别字! 第28章 麻雀 用膳后, 狄仁柏与胡七七一起来到书房讨论案情。 狄仁柏查到的信息与申七郎告诉贺兰腾的大概相似, 只是狄仁柏对酿酒胡的死因推测更靠近真相。 “胡叔父是被曹凭杀死的,他的目的为了将徐书生引出来。众人皆知,徐书生此人最重情谊,一旦胡叔父出事的消息传出, 他便是冒死也会赶回来送胡叔父最后一程。” 胡七七没办法接受这个理由,她宁肯相信曹猿说的话。“穀禾帮大头目曹猿已经亲口承认, 我阿耶是被他杀死的。因为阿耶在雁阵坊外撞见了他们偷运税银, 才会被他杀人灭口。” “曹猿是想为曹凭顶罪, 凶手的确是曹凭。初七那日, 有人在路上遇过曹凭, 当时他那双白色的靴子上占着血迹,衣摆处也有斑驳的血痕。后来, 我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说是走在路上遇见了个屠户,屠户不小心将猪红蹭到了他身上。我当时觉得他这句话有破绽,想要再仔细询问时, 手下来报, 胡叔父出了事。当时的我并未料到, 他竟是刚从胡家走出来!” 胡七七激动道:“你既然猜到凶手是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一开始, 我对他没有怀疑,因为他与胡叔父完全没有交集。而且,前些年我一直忙于治理农桑, 鲜少回家,也不知胡叔父何时收养了徐书生为义子。直到昨日夜里,徐书生向我申冤后,我又看了你交给我的那份笔录,才开始推测曹凭是凶手。根据你笔录中的记载,我发现王主簿来你家买过酒,但我记得王主簿并不善饮酒。他有怪症,一旦喝酒便会发作,轻则浑身瘙痒难耐,重则引发哮喘之疾。若他不是来胡家买酒,便是另有目的,于是我顺着一条条线索,推测出了事情的大概轮廓。” 胡七七听完之后,起身欲走。 狄仁柏拉住她,“你去哪里?” “当然是去找他报仇!” “就凭你一个人,杀得了他吗?曹凭如今和文县令勾结在了一起,你还没见到他,就会被他的人给拿住!” 胡七七用力挣扎,试图甩开握紧自己的手,“狄仁柏,你可以袖手旁观,我不怪你。但你若敢拦我......” “我若拦着你,你便要揍我吗?” “对,我必定将你揍成猪头,让你半个月内无法见人。” 她这瘦弱可怜的样子,能揍得动谁? 狄仁柏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她年纪小,我不与她计较。 他缓了口气,调整好情绪,劝道:“你总是这样,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可你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女郎,半点武功都不会,你能杀得了谁?我早对你说过,给我一些时间,我保证能在上元之前,抓到杀死胡叔父的凶手!” 胡七七冷冷道:“那就请你在帮我抓到凶手以后,交给我处置,我要亲手杀死这禽兽!” 狄仁柏轻轻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胡七七对他失望至极,重重嘲讽:“哦,我差点忘了,你是官府的人,一切要按大唐律典来办事!既然你只是说说,那就别再拦我!” “你以后不许故意惹我父亲生气!”狄仁柏忽然说了这一句。 胡七七愣住,没反应过来,他到底在说什么? 狄仁柏重新拉回她的手,郑重其事的道:“我答应你,让你亲手报仇。但你也要答应我,以后不许再故意惹我父亲生气,我知道你其实并不讨厌他,只是喜欢故意惹他生气,看他气急跳脚。”狄仁柏说:“父亲将我抚养长大,受了许多苦,婚后我不想与他搬离两处。” 胡七七傻了,她瞪大眼睛,完全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就这么轻易的答应了?他不是最讲原则和泰迪规矩吗? 门口忽然传来急急的脚步声,阿初一路小跑,进来禀报:“娘子,不好了,赵先生受了重伤。” 胡七七一听到养鸽赵受伤,神色惊惶,她对狄仁柏丢下一句:“我去看看!” 话音刚落,她匆匆跑出书房。 狄仁柏看她这样担心,再次察觉到异样,她与养鸽赵之间一定存在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 花厅内,养鸽赵肩膀中了一箭,跪坐在案几旁,阿初正在帮他按住伤口止血。 胡七七焦急道:“阿初,快去请大夫!” 养鸽赵抬手阻止,“不能去!我刚从曹凭府上出来,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受了伤。” 一个时辰前,养鸽赵与胡七七和狄仁柏分别后,去了曹凭在延庆坊新买的那座宅院,因为他答应过胡七七,要为她取来曹凭的项上人头,给酿酒胡报仇。 当他潜入曹凭府上的时候,正见到文县令与他议事。 养鸽赵在房梁上往下看时,还不知道那人便是文县令。他是从曹凭那张谄媚的表情和恭敬的姿态中,猜得此人的身份。 当时文县令箕踞而坐,脸上泛着酒色,他看向站在一旁伺候的曹凭,笑着质问:“自从狄仁柏担任代理县丞一职后,你心里一直不痛快。” “什么都瞒不过义父,我心中确有失落。” 文县令喝又了一口酒,醉眼惺忪的问:“你想当代理县丞吗?” “我担任主簿已有四年,自问担得起县丞一职。而他狄仁柏只当了三年县尉,资历远不如我,却处处都压我一头。说句实话,我不服气。” 文县令笑了笑,因为喝得太醉,口齿有些含糊,“原来你是想把那个代字去掉!” 曹凭道:“他哪里都不比我强,不过是投了个好人家罢了。” “傻瓜。在这世道,出身好便是高人一等,所以你才要千方百计的弄个琅琊王氏的族谱攥在手心里。”文县令又问:“对了,你那套宅子是怎么回事?” “我是琅琊王氏的后人,不能一直住在客栈里!他们在背后议论我很久了,我只有买下一套延庆坊的宅子,才能堵得住他们的嘴。” 文县令声调忽高:“所以你才动了税银?” “您不必担心,税银我已经还回去了!顺便还找到了那个逃走的替罪羊。” “你这么做就不怕狄仁柏查出来?”文县令冷冷的看着他。“狄仁柏那个岳父,也是你杀死的吧!” 曹凭见文县令杯中酒已空,立即躬身蓄满,“就算他查出来,也掀不起多大的浪花。我的人已经出城,天亮时便会将狄仁柏的头给带回来。” 文县令还是有些担心,“你居然真敢杀狄仁柏?长安城那头的人不会放过你,到那时你可别连累了我。” 曹凭心中冷笑,当初他决定杀死狄仁柏的时候,请示过文县令,文县令分明是点头应许过的。到了这会儿,他派出去的人已经撤不回来了,文县令却又开始推卸责任。 “您请放心,我听长安那头传来的消息,说是狄相爷自去岁冬季后向圣人告了假,已经卧病在床两个月。他家三位郎君,与这素未谋面的小叔父,似乎并无多少感情。” “你出身微寒 ,对世家大族的规矩还不甚了解。狄仁柏十四岁明经及第,有资格刻入祠堂,光宗耀祖,令后世铭记瞻仰。可这狄仁柏,他似乎并不愿认祖归宗,我听说当年他和他父亲是被狄家赶出来的,还被逐出族谱。你可不知道,狄家现在是悔得不得了,一直千方百计想劝他回去呢!” 曹凭笑道:“狄家想不想认他,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到时候狄仁柏都已经死了,而且他是被路上的山贼杀死的,同行的还有前来参加乡饮酒礼的长者们。” “什么?你还打算把那些长者给杀了?”文县令口齿比刚才更加含糊,“这可万万不能!” “不过是几个乡下老头罢了,有什么不能杀呢?留他们活着,反而对我们不利。”曹凭关切的问,“义父,您已经喝醉了,我让人送您回去吧!” “胡说,我还没醉!这种小坛子装的酒,我年轻的时候喝上二三十坛都不成问题,我现在才喝了四坛,我还能再喝!酒呢?再去给我拿酒来,我还要再喝!”文县令用杯子敲着案几大声嚷嚷。 曹凭只好命下人拿酒上来。 “别以为我喝多了,就能被你糊弄过去。你把那几个前来参加乡饮酒礼的老头给杀了,我怎么办?我都呆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都快十年了,吏部那边的人一直压着不让我升迁!你再弄出这个事,吏部的人更加有理由刁难我。”文县令越说越激动,哆嗦着手将杯中残余的酒泼到曹凭脸上,“难道你也想看我倒霉,想让我跟上一任陈县令似的,一辈子老死在县令这个位置上吗?” 下人将酒端了上来。 曹凭顾不上抹脸上的酒,麻利的拆开酒坛子将酒水满上,贴心地将酒杯塞到文县令手中,“您怎么将自己与陈县令比呢?陈县令是寒门士子出身,他能在县令之职荣养到老,已经是朝廷格外施恩。您可不同,您是郑大人妹婿,郑大人如今在长安城炙手可热,他迟早能把你调回去。吏部那些个糟老头子,碍不了您的前程。” 文县令喝完了手中的酒,还想再说什么,曹凭马上夸他酒量好,又将他杯中倒满了酒。 “义父......我这儿还有一件喜事,穀禾帮那边,又抓到了新的麻雀。” “新、新麻雀?”文县令颤着舌头问,一双混浊的眼睛泛着贪婪的光泽。 “都怪那狗拿耗子的狄仁柏碍事,这段时间一直没办法找到合适的新麻雀。往昔咱们逮麻雀,也只能趁狄仁柏外出巡视农桑时,才能偷偷摸摸的去。若是除去了狄仁柏,没有人再盯着咱们,我一定会选更多麻雀来孝敬义父!” “好好好,麻雀,我就喜欢小麻雀......你说过,狄仁柏是活不过天明对吧!行,那你明天......明天就给我弄只麻雀来玩玩。大过节的,怎么能没有新鲜的小麻雀!嘿嘿,我喜欢活蹦乱跳的小麻雀。” 喝得差不多,该说的事也都说完,文县令想起明天还有值得高兴的事,终于愿意启程回家。 养鸽赵虽不知文县令和曹凭口中的“麻雀”是什么,但凭他们不敢当着狄仁柏的面去做这件事,便足以证明,他们一定在偷偷酝酿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养鸽赵心想,倒不如一次就将文县令和曹凭给干掉,免得他们明天一早,又要去祸害别人。 可是,他没有料到,那文县令身边竟然有高手在保护。文县令年轻的时候,便是一方恶霸,早年也曾被江湖豪杰收拾过,他从那时起便更加谨慎,身边高手不离。 养鸽赵从梁上跳下来后,立刻便有一位老仆领着众位府兵赶到。因对方人多势众,养鸽赵自保已是勉力,最后,他只能放弃刺杀曹凭,匆匆逃回来。走之前,还被那老仆射中了一箭。 养鸽赵将刚才的事情向狄仁柏交代一遍,大家一起聊自己对案情的新发现。 养鸽赵道:“我也不知道他们口中的麻雀指的是什么,不过听起来让人很担心。” 胡七七却更关心另外一件事,她问狄仁柏,“穀禾帮的人准备在路上对前来参加乡饮酒礼的长者们动手,你打算怎么办?” 狄仁柏轻松一笑:“无妨,我只怕他们不动手。” 他话说一半便止住,令胡七七摸不着头脑。 “倒是‘麻雀’的事情,必须先调查清楚!”狄仁柏看向养鸽赵,“江湖中传闻您有一位朋友,外号百事通,或许他能给我们一些帮助?” 养鸽赵点点头,“行,我这就写信问他。” 正说到贺兰腾的时候,狄家的仆人前来禀报:“有只灰色的鸽子,飞到咱们家不肯走了。我看鸽子腿上还绑了个竹筒,可是来找赵先生的?” “是我的鸽子!” 仆人将鸽子送上来,养鸽赵打开竹筒,看上面的纸条。 胡七七不经意的盯着信件看,一脸紧张:“信上写了什么?” 养鸽赵回答:“别担心,没有坏消息!” 第29章 女主人 狄仁柏看胡七七一脸紧张的表情, 神情凝重。 直到狄仁柏拍了拍她的肩膀, 胡七七才想起什么似的讪笑,她故意装作没看懂狄仁柏眼睛里的询问。 养鸽赵将信递给狄仁柏:“我这边已经有了曹凭劫走税银,制造冤家错案的证据和证人。这是我那个擅于搜集情报的朋友送来的信。”说完,他对胡七七笑了笑, 暗示她贺兰腾现在很安全。 狄仁柏打开信,看完之后也笑了, 然后他把信递给胡七七:“你义兄有救了。接下来, 只剩下麻雀的事情尚未解决。此案能这么顺利的解决, 真是多谢赵叔父和您那位朋友。” “狄大人莫要太过谦虚, 就算没有我们哥俩, 您也能查出真相。”养鸽赵道:“我这就写信,让他去查!” 胡七七担忧他肩膀上的箭伤, “还是得先给你治伤!” “这点小伤, 不碍事!” 养鸽赵坚持先写信,再让阿初帮他包扎伤口,还好箭上没有淬毒, 只要拔出箭头, 简单的止血就成。 等阿初给养鸽赵治完了伤, 窗外传来了公鸡打鸣的声音。 狄仁柏道:“赵叔父也辛苦了了一整夜,还是先去休息一下吧!” 胡七七也吩咐阿初, 今晚让她去养鸽赵家里帮一下忙,万一他渴了也没个人帮他烧水。 众人各自散去。 胡七七伸了个懒腰,准备去睡觉, 忽然看见狄仁柏正在收拾刚才给养鸽赵疗伤后,落在地的一些碎布条。 胡七七忍不住微笑,真是个心细如发的男人。 狄仁柏起身侧眸,便看见胡七七正痴痴的看着自己。 胡七七偷窥被发现,多少有些难为情,她清了清嗓子,问:“我睡哪间房?” 狄仁柏走近,盯着胡七七看。 胡七七被他看得有些脸红,两个人相互看了半盏茶的时间,胡七七终于撑不住,率先开口:“你、要干什么?” “你是不是赵叔父要找的那个人?” “什么人?”胡七七打了个哈欠,困得双眼都睁不开了,“你问我,我问谁去?我早说过,四岁前的事情,通通都不记得了啊!” 狄仁柏点点头,“我发现他突然对你很关心。” “跟你一样受了我阿耶的恩,想要还人情呗!” “我不是......”狄仁柏看她一脸困乏的样子,觉得此刻并不是个合适的时机,“算了,你去睡我房间吧。” 胡七七啊了一声,傻头傻脑的问:“难道你想今夜就跟我圆房?” 她毕竟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女郎,从小又跟着酿酒胡那种糙汉子长大,压根不知道什么是圆房。她还以为两个人睡一张床上,就叫圆房。 但狄仁柏比她大了四岁,博览经文,略通人事,有些书中隐晦的提到过男女伦常。他被胡七七弄得满脸通红,又不好生气,只得闷闷道:“是你自己一个人睡,我还有公文要看!” “马上就要天亮了,还有好多事等着你处理呢,看什么公文!放心,我睡觉很老实的,不占地方。” 她说完,径自往狄仁柏房间走去。 狄仁柏被她一句无心的话,撩得一颗心七上八下。他本就处于热血的年纪,又正值情窦初开之时,意中人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能让他浮想联翩,心绪不宁。 “喂!你还站那里干什么?”胡七七觉得累了,往床上一躺,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狄仁柏也睡过来,“我还是不敢相信文县令是个坏人,他会不会是被曹凭给蛊惑了?虽然贺.....虽然和赵叔父交好的那位朋友的消息不会有错,说明文县令是真的想要杀你。可是一个人怎么能装得那么好呢?我阿耶生前一直说文县令是个好官呢,旁的不说,就说他建立西城书塾这个事,可是了不得的善举。这些年来,万泉县的西城书塾可是培养出了不少寒门士子。” 狄仁柏帮她把被子盖好,还帮她把歪着的枕头调整好,坐在床边道:“有些事情,想不通就不要去想了!你还太小,眼中的世界总是非黑即白。一个人不可能完完全全的好,也不会完完全全的坏。即使是坏人,也会有想要当好人的时候。” 胡七七看他这么一本正经说教的模样就好笑,她可不是什么良善之悲。 “奉劝你一句,别把我当小孩子!否则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后悔什么?” “没什么!” “胡七七,我总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没......”她嘟囔了一句,合上眼睛就睡了。 次日,快到晌午的时候,胡七七才醒过来。她一睁开眼睛便看见狄仁柏拉着自己的手,趴在床边睡。 她连忙把他推醒,拉他到床上盖好被子,叹道:“天这么凉,你怎么能趴在这里睡,着凉了怎么办?” 狄仁柏还迷迷糊糊的,“别吵了,再让我睡一会儿。”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睛,长胳膊一伸,顺手把胡七七搂在了怀里,头埋在她肩窝。 没过多久,胡七七肚子饿得咕咕叫,想起床找点东西吃,又怕把他吵醒了,只得睁大两只眼睛看着头顶的帐子发呆。 又过了一会儿,她尿憋得慌,不得不爬起来。可她轻轻一动,狄仁柏就睁开眼睛,问:“你干什么去?”胡七七不好意思说自己尿急,只好闭上眼睛装睡。 好容易等他完全睡着,她才蹑手蹑脚的将他的头从自己肩膀上挪开,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正撞上正在晒太阳的狄夫子。 狄夫子见胡七七顶着一头乱发从狄仁柏房间里走出来,愣了一下,然后说:“起来了啊!” “嗯,起来了。”胡七七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起来了就去吃点东西吧!”狄夫子眯着眼睛看向胡七七身后,“他还没起来呢?” “嗯,他看了一夜的公文,刚睡下不久。” 狄夫子颇为失望的骂了一句,“书呆子!这时候还看什么公文。” 这边二人正说着话,看到狄家下人匆忙跑进来。 狄夫子皱眉,“跑那么快做什么?后面有老虫追你吗?” 下人看了看胡七七,紧张的说:“文家二娘子来了!” “文家二娘子?”胡七七好奇。 “文县令的女儿,之前一直嚷嚷着要嫁给柏儿的那个!” 胡七七一挑眉,“哦,原来是她!” 下人继续禀报:“文家二娘子抓了个人,正在门外与人撕扯,街坊们都在围观呢。那文二娘子说,她是来找小郎君报官的!” 狄夫子皱眉看胡七七,“你去将他喊起来,他自己的事儿他自己处置。” “他刚睡下呢,咱不如先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胡七七说着便将头上的簪子取下来咬在嘴里,一边往外走,一边重新挽头发,待她跨过门槛时,头发已经被她束得整整齐齐。 狄夫子见她手上功夫利落,目瞪口呆了一阵之后忍不住夸道,“倒是个伶俐的孩子,就是凶了点!不过她就这么跑出去,该不会跟文家二娘子打起来吧。不行,我也得去看看。” 狄夫子步履匆匆,那眉开眼笑的样子,分明是迫不及待的想看两人打起来。 胡七七和狄夫子赶到外头,便看见街上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平安坊住的都是老住户,平时很少有陌生人来,这回倒还来了个官户人家的小娘子,直接往已经和胡家订有婚约的狄仁柏家里跑。这么大的热闹,大家当然得过来瞧瞧。 文二娘子绑着一个人,她身后带着一个穿着简朴、容貌娇好的少女,身边还带着不少护卫,正与另一伙人撕打在一处。 胡七七刚要跨出门去,忽然被人拉住,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狄大人揉了揉眼睛,“别出去,让他们狗咬狗。” 胡七七看外头的境况,那两拨人虽然撕打在一处,可他们却很有默契的不去伤害文二娘子,两队人马以文二娘子为中心,在并不空旷的坊内街道撕扯,形成了一个圈。 狄仁柏没睡醒,迷迷糊糊的拉着胡七七的手没松开,他问一旁的仆人,“外面这是怎么打起来的?” 这时候,黄娘子、养鸽赵和阿初也避过打架的这两波人,从狄家后门这边绕过来了。 “郎君,文二娘子说抓了坏人,想要找您来报案。中途王主簿家的下人出现了,前来劝文娘子回去,文娘子不听,那两拨人便打起来了。” 胡七七道:“王主簿家的仆人,居然敢对文县令家的仆人动手?可文二娘子为什么要绕过文县令来找狄大人报案?” 狄家下人回禀道:“文二娘子还没来得及说,王主簿家的下人便出现了,小的也不知道。” 文二娘子是个习武之人,她见周围的人打了这么久也没分出个胜负,于是自己出手,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便将王主簿家的仆人全都揍趴下。 周遭围观的街坊们觉得精彩,纷纷为文二娘子鼓掌喝彩。文二娘子却往狄家这边看过来,狄仁柏把身子藏在门后,说:“我不能见她。” 胡七七似乎闻到了猫腻,脸上笑嘻嘻:“你为什么不敢见她?” “不是我不敢见她,是我不能见他!”狄仁柏怕胡七七乱想,又加了一句,“等到了晚上,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见她。” 胡七七听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他似乎正计划做什么事情,但事情没有办稳妥之前他需要先保密。 胡七七“喔”了一声,不打自招的说:“那你以后可别说是我不让你去见她,是你自己不想见的。” “哼。”狄夫子不明不白的笑了一声。 狄仁柏无可奈何地看了父亲一眼,对胡七七道:“我跟她素无往来,只是点头之交,她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见与不见没多大干系。” 等文娘子收拾了一圈王主簿的家仆后,文县令家的那位老仆忽然出现。 狄仁柏道:“那天,就是他放箭杀死了米梁!” 养鸽赵也说:“昨晚放箭射伤我的人也是他!” 胡七七往外探,现在的情况是文县令家的老仆要把文娘子带回去,文娘子不从,那老仆便开始强行动手拉人走。 眼看文二娘子要被拖走,她绝望无助下大声朝狄仁柏家的方向声嘶力竭的大喊:“狄家的人,你们是死人吗?快出来帮我啊。我手上有王熹微拐卖良家女子的证据!你要是不出来帮我,这小女郎今天就死定了!” 胡七七和狄仁柏对视一眼,两个人显然都想到了同一个方向。 胡七七说:“你若不方便出面,人我去救?” 养鸽赵跟在胡七七身后,“我也去!” “可你的伤?” “这点小伤早就好了,昨晚我蒙面穿着夜行服,只要不交手,他认不出我来。” 狄仁柏点点头,嘱咐道:“注意安全。” 黄娘子笑着对狄夫子道:“瞧着小两口,多有默契!” 胡七七走出门,对文娘子道:“我是胡七七,狄仁柏的未婚妻,他不在家,你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等他回来后,我帮你转达。” 谁知那文家老仆听说狄仁柏不在家,竟然露出了嘲讽似的笑。 文娘子对那老仆道:“祁翁,我知道,你孙女幼娘病重,需要花很多钱吃药。若你今日不阻我,我回去后,必记你这份大恩。我舅父认识长安城里的名医,我可以让他请人给你孙女医病!” 那位叫祁翁的老仆听了这话之后,面露纠结之色。 他虽是文县令的仆人,从前却是郑家的人。在长安城的郑郎君面前,文娘子的话的确比文县令的话好使。 权衡利弊之下,那祈翁问胡七七:“狄仁柏当真不在家?” 胡七七挑眉,“要不然,你随我一同去看看?” 祈翁冷冷瞥了她一眼:“不用了!”说完,祈翁又对文娘子道:“这位小女娘我可以不带走,但是王主簿的人,我必须带走。娘子也应该仔细衡量一下,王主簿和狄大人,谁才是值得信任的人。有些话,不当讲的,最好不要讲!” “我愿意跟谁亲近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文二娘子冲祁翁摆摆手,“赶紧滚吧。还有,你不要在我父亲面前乱嚼舌根,我房里还有二两长白老参,回去后让人给你送去,你也许用得着。” 胡七七带着文娘子到狄家的时候,狄仁柏已经躲回自己房里去了,狄夫子等人也不在。胡七七就像个女主人似的,招呼文二娘子坐,让下人给她上茶。 文二娘子酸溜溜的道:“你还未过门,俨然已经是半个女主人。” 胡七七对文娘子倒也还有几分好感,她不知是为了从文娘子嘴里套出什么话,还是想要故意使坏,居然说:“我跟狄仁柏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即使没有婚约,也是亲如兄妹。” “亲如兄妹?”文娘子眼睛都亮了,不知脑补到了什么信息。 “对呀,我一直视他如长兄。”胡七七还故意补了一句,令文娘子更加欢喜。 文娘子眼睛亮晶晶的,“难道,这就是你想和他解除婚约的原因?” “这......”胡七七似有为难,笑嘻嘻的转移话题,“咱们还是说正事吧,您父亲是县令老爷,为什么要绕过他来找狄仁柏报案?” “因为我父亲定会偏袒王熹微那个禽兽。”文娘子拉着身后那位小女孩的手,道:“她是从乡下赶来寻亲的,今日在城门口问路的时候,撞见了王熹微的心腹仆从。我刚好从那里路过,听他热心肠的要将女孩子送回家,便觉得好奇。那王熹微是什么人?他就是个谄上欺下,趋炎附势的小人。他自己是那个德行,手下的人怎么可能会心善,我一看便知其中有鬼,于是远远的跟在他们后头。果不其然,我见他的手下将她带到了南城的一条陋巷后,将她锁了屋子里。” “于是你将她救了出来,带她来找狄仁柏?” 文娘子道:“我早就怀疑王熹微有见不得人的事,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且他被我撞见的破事,不止这一桩。还有一回,我回城的时候遇到他的手下驾着马车出城,我居然看见马车底下在滴血。那一次,我也是悄悄跟在他后头,你猜猜我碰见了什么。我跟你说,那一日过后,我连续做了三个月的噩梦。” 胡七七问:“娘子可是看见了什么污秽的东西?” “污秽!最最污秽的就是王熹微那个禽兽。他那手下从马车上抬下来一个箱子,箱子里居然装着个人,我远远瞧着好像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浑身是伤,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文娘子一想起这事便心有余悸,“我回家跟父亲说了此事,父亲却对我摆脸子,说我是空口白牙的污蔑王熹微。我不服气,又派人回去找那个被王熹微折磨死去的女孩,可惜等我折返回去却再也找不着她了。” 胡七七道:“恐怕娘子今日也不是恰巧从那里路过吧。” “你猜得对!不是恰巧。是我一直派人寸步不离的跟着王熹微那心腹,跟了足足有一个月,才终于逮着他的错处。” 胡七七眼珠子一转,一个坏主意冒出来,她朝文娘子笑道:“你这一次虽然抓住了他的把柄,可我觉得文县令依旧会帮他,不会帮你。” “不可能!我父亲定然不会不讲理......”话还没说完,文娘子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底气。她也不知道父亲究竟是着了什么魔,居然会对王熹微百般信任,言听计从,连她的话都不信。 “文娘子,我有一个主意。” “你快说来听听。” “你附耳过来......”胡七七小声在文娘子耳边说了几句。 文娘子眼睛一亮:“你真有办法?” 胡七七点头:“一个时辰后,我们在东市的成衣铺子处汇合,我带你去见那个人。” “那行,我便信你一次!”文娘子叹气:“自从我父亲认下王熹微当义子后,日日同他饮酒,每每宿醉而归,跟我母亲渐渐疏远了。只要除去王熹微,父亲定不再听小人教唆,也一定会重新去母亲房里,与她和好如初。” 文娘子话说完后,胡七七将她和那位小女孩送出门去。 狄仁柏终于走了出来。 “那文娘子对你可是比对他父亲更信任,你居然连见她一面都不肯,也太狠心了吧。”胡七七故意笑道。 狄仁柏却盯着她,“你刚才说,我们两从小亲如兄妹?是什么意思?她问你是否想退婚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正面作答。” 狄仁柏身后的狄夫子同情了一把被逼问的胡七七,刚才胡七七说这句话的时候,可是把隔壁的狄仁柏气得脸都歪了。 “我从小一直叫你狄兄长这没错啊!”胡七七踮起脚凑到他眼前,问:“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甚至都比我阿耶更靠谱,我很崇拜你的。不过,你小时候是不是很讨厌我?所以才对亲如兄妹这几个字很反感?” 她凑得这么近,身上的气息清晰可闻,狄仁柏一时有些尴尬,反倒是胡七七面色如常,见他不在纠结这个问题后,迅速将话题引开了,“事情是不是很有趣?” 狄夫子没懂她在说什么,“哪里很有趣?” 狄仁柏不容她将话题混过去,直接逼问重点,“你刚才跟在她商量什么?” “我说,西市的成衣铺子里有好东西,请她一起去看看。” “不对,你明明说的是可以抓住文县令的把柄。” 两个人眼神胶着在一起,相互角力。 狄夫子看看一旁的黄娘子,唉声叹气:“哎,这两个人到底回事?我想问句话都插不进嘴。” 黄娘子劝他:“小两口感情好呢,没事。” “没事!”胡七七笑着拍拍狄仁柏的肩膀,“你不要担心,我们真的只是去买衣裳首饰。我怕她一直在这里等着不走,坏了你的计划。” 狄仁柏明显不信:“不对,你一定又有事瞒着我!” “你可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胡七七哭笑不得,“也怪我咎由自取,在你面前说了几次不得已的假话。可能以后我说什么,你都不肯信了吧。” 每一次她装可怜,狄仁柏就觉得不忍,也不好再继续追究什么。只好话锋一转,与她讨论案情,“看来文县令所说的麻雀,已经有了答案。” 胡七七懒懒的回答,“这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的事吗?” 狄夫子郁闷的看着胡七七,觉得她是在指桑骂槐。 胡七七连忙笑着赔罪,“我们在讨论很久之前发生的一桩案子,您是局外人,不知道很正常。” 狄夫子这才觉得满意,“行,你们小两口的事情,我不插嘴。你们接着聊,我让下人给你们送点吃的过来。” 胡七七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狄仁柏说,“一会儿我要去城外等消息,我和许司马约定好了,今日会在城外汇合。你呢?” “我当然先去陪文娘子逛东市!明日便是上元节,街上很热闹的。等你办完了事,咱们再一起去府衙把我阿耶给接回来。” “等逛完了街,你不许乱跑,在家中等我回来。” 胡七七微笑:“好,我一定乖乖在家中等你回来。” 第30章 禽兽 用过午膳, 胡七七与狄仁柏一起出门。 胡七七来到与文二娘子约定的成衣铺子, 此时她已经在铺子里等候。 文二娘子着一身布衣荆钗,打扮朴素。她似乎觉得这样的打扮觉得很新奇,抬抬胳臂扭扭腰,脸上充满了兴奋。 文二娘子看见胡七七, 笑着问:“我这一身打扮怎么样?” “很美,即使布衣荆钗也遮不住您的美貌。”胡七七由衷的赞叹。 “美有什么用, 我是去抓贼, 又不是去参加上元灯会。”文二娘子想了一会儿, 终于明白自己身上还缺点什么, 她招来伙计:“你去想办法给我弄一把炉灰!” 伙计纳闷, “娘子要炉灰做什么?” 文二娘子杏目圆瞪:“让你去你就赶紧就去!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伙计只好退下,去给她准备炉灰。 刚开始, 胡七七以为文娘子是那种盛气凌人的高门小娘子, 但是相处了一阵之后,她发现文娘子除了强势,精力充沛, 胆识过人这些优点以外, 还很细心。比如她去问伙计要炉灰, 就是因为她终于发现自己穿上葛布麻衣也不像是无知村妇,只好用炉灰掩去自己身上的富贵气息。 胡七七见着文娘子笑颜如花的样子, 喉头涌起一丝苦涩。她的计划,对文娘子来说,其实很不公平。 “你怎么了, 脸色这么差?” 文娘子不愧是心细如发,胡七七不过是念头一起,便被她看出神色不妥。 胡七七若无其事的笑着回答:“没事,我只是想我阿耶了。” 文娘子笑着拿起一个木簪子往头上戴,随口问她:“你阿耶去哪儿了!” 胡七七回答:“我阿耶死了,初七那日被人杀死的,凶手至今未落网!” 文娘子侧头看她,本来还笑颜如花脸,立刻收敛了笑容,抱歉的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他出事了!” 胡七七苦笑着摇头,“不怪你,是我先提起的。这段时间我心里很苦闷,总想找个人说说,仿佛这样阿耶就还在我身边,仿佛我一回家阿耶就还能听见我说话。你看,一提起阿耶,我又停不下来了!” 文娘子看她这样子,心里也难受,连忙道:“没事,没事。你说吧,我愿意听。” “我不说了,总要改掉这个习惯的。说一次有人愿意听,第二次、第三次别人也愿意忍,再说多了别人就开始烦了。”胡七七长叹一声,笑着道:“你刚才戴在头上的那个簪子好看!” “我也觉得好看!”文娘子把头上的簪子拔下来,塞到胡七七手里,“这是他们店里最好看的一个木簪子,我送给你。我家里还有很多好看的簪子,都是长安城那边传过来的新鲜式样,改天你到我家里来,我送你几个。” “谢谢文娘子!” 还真是个蜜罐子里长大的小女郎,不通人情世故。以为将自己喜欢的东西分享给别人,就是最大的善意,却不知她这样高贵的小女郎,向比她身份低微的人示好时,无论送出什么东西都是像是施舍,只会让别人心里更难受。 好在胡七七对这些身外物并不看重,故而她读懂文娘子的这份赤诚。可是,文娘子对她的关心,却让她心里更难受了。 “能和我说说你父亲吗?”胡七七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我父亲?”文娘子皱了皱眉,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想了半晌,只好说:“反正,在我心里,他算是个好父亲吧。可是对我母亲而言,他却不是个好丈夫。对百姓来说,他也不算是值得敬仰的父母官。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别看我每日锦衣玉食的,可心里也有许多烦心事呢!说句冒犯的话,你阿耶不在了,你心里难受,那只能说明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值得你一直挂念他。可我父亲,我该怎么说呢,也许他不在了我也会难过,毕竟他是宠过我的。” 文娘子长长的叹了口气,满脸惆怅道:“可他若不在了,也许我和我母亲会活得更自在一些吧。哎,你一定觉得我是个混帐吧,好像盼着父亲死似的。可是没办法,谁让我父亲是个老畜生,他也只配生得出我这样的小畜生。可即便他是个老畜生,我心里还是敬着他,爱着他的,谁让他是我父亲呢。哎,不说这些了,你说的那个人什么时候到?” 胡七七指着门外,道:“他已经来了!” 此时店里的伙计已将文娘子要的香灰端了过来,文娘子给自己脸上擦了点,又往胡七七脸上擦了一些,她将香灰均匀的抹上自己的衣群,使其看起来更像穿了几天的旧衣裳。 其实胡七七很想提醒她,不用这么仔细的,那些人都是势利眼,只要你穿上葛衣麻布,便没人肯盯着你仔细瞧。 胡七七问:“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万一你撞破了王主簿的好事,就算你是文县令的女儿,他也不会肯让你全身而退吧!” “你忘了,我是练家子,他不敢把我怎么样!倒是你,会有人接应你吗?” 胡七七微笑:“没关系,只要能将他的真面目揭穿,不让其他无辜的小娘子受伤害,我就是死了也值。” “咱们不但要抓住坏人,还得保全自己。”文娘子挽着文娘子的手,亲亲密密地道:“别担心,到时候我会护着你的!” 来接她们的,是贺兰腾派来的人。 曹凭向文县令保证了,今日一定会有新鲜的麻雀,可是一大早捕获的麻雀却被文二娘子截胡。有文二娘子的人亲自盯着,他不敢再按照原来的方法诱拐外乡女子。胡七七猜他会去青楼伎馆寻找处子充当麻雀,于是便写信求助贺兰腾。 谁知,胡七七竟然猜对了。 那人不知文娘子和胡七七的身份,只说:“这次的客人,有些奇怪的癖好,你们俩尽量顺从,不要反抗。客人若是高兴,会多给你们几两银子,让你们过个好节。” 胡七七屈膝行礼,笑容甜美:“奴记住了!” 引路的那人见文娘子动也未动,目露不悦。 一旁的文娘子僵着身子不愿行礼,胡七七朝她使了个颜色,她才不情不愿的屈了一下膝盖,迅速站起来:“妾记住了!” 正当胡七七与文娘子一同上了马车,去往伎馆和曹凭的交易地之时,贺兰腾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曹凭找上了门了。此时贺兰夫人已经出门采买过节所用之物,只有贺兰腾一个人在家。 曹凭一进门,首先看见的是贺兰腾空荡荡的双腿。在他看来,贺兰腾其人貌不惊人,可这样一个人,居然掌握了整个万泉县,乃至长安城的情报。 他来之前,原是想将贺兰腾先痛揍一顿,可现在见他连走路都困难,却又不好动手了。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吧!”曹凭很不耐烦的样子,补充了一句:“先警告你,不要耍花招来耽误我的时间,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我若是猜不对怎么办?”贺兰腾深吸一口气,“昨晚曹猿的住处被暴露了,而整个德安坊,就只有我家有两个陌生人进出,刚巧被王阿细撞见了。你怀疑他们是从我这里得到的情报,是吗?” “既然你住在德安坊,受了穀禾帮多年的庇护,便也算是穀禾帮的人。”曹凭狠狠道:“可你却吃里扒外,向外泄露穀禾帮大头目的住处,似你这样的叛徒,今日我要杀你,你不觉得冤枉吧!” “话要说清楚,当初可不是我死皮赖脸要住到穀禾帮来的,若不是你的好叔父死缠烂打,我大可以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移心养性。这里到处都是粪臭,熏得人鼻子都没知觉了,跟谁爱住似的!” “闭嘴,我没功夫听你闲扯。”曹凭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问:“胡七七在哪里?” “你不用找她,她自己会去找你的!” “什么意思?” “我说她会去找你,你乖乖等着便是了!怎么,这句话很难懂吗?”贺兰腾看向曹凭的手下,挑了挑眉,问:“你们能听懂吗?” 那手下见曹凭脸色不好,不敢作答,只是低头不语。 曹凭一把揪住贺兰腾的衣领,“你心里应当明白,此刻我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更容易吧!” “明白!”贺兰腾装作很害怕的样子,道:“其实德安坊这任何一个人,他们杀我都比捏死一直蚂蚁容易!可是,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杀我吗?” “废话少说!” “因为我这里,永远有他们需要的情报。”贺兰腾朝他勾了勾食指,邪魅一笑,“我用一条情报,交换自己的命,如何?” 曹凭松开贺兰腾,顺便还替他理了理衣领子,“贺兰先生,刚才真是得罪了!” “胡七七已经查到了‘麻雀’的消息,此刻正朝你与伎馆约定的地方去!她目的,是想刺杀文县令为狄仁柏报仇。” “什么?她竟然已经知道狄仁柏已经死了?” 贺兰腾道:“昨晚她雇了杀手去你府中行刺,那位杀手恰好听到了你和文县令的谈话。” 曹凭只觉后脊传来一阵冰凉,哪怕明知危险已过去,心中仍然止不住的后怕。 贺兰腾好心劝他:“王主簿,请恕我多嘴一句,您最好马上过去救人,我怕再晚一炷香的时间,文县令就要被胡七七给杀死。” 曹凭定了定神,重重扫了一眼贺兰腾,“回来我再收拾你!” 曹凭给文县令安排的宅院就在城南,此处离穀禾帮不远,当他率领属下赶到那宅子的时候,正好抓到了刚进来不久的胡七七。 文县令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状况,他对曹凭给自己安排的这两只小麻雀很有兴趣,他还是第一次玩两只麻雀,真是刺激! 文县令不悦的问:“这是怎么回事?” 曹凭抱歉道:“义父,等会儿再给您解释。来人,快把这两人抓起来。” 胡七七看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曹凭居高临下,一步一步朝胡七七走过来,“贺兰先生是我穀禾帮的人,他自然会将所有情报先递到我这里。你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老老实实在家中呆着过上元节不好吗?非要跑出来送命。” 胡七七嘴角牵起一抹讥笑:“你难道不怕我还有后招?” “你的后招是什么?狄仁柏吗?今日一早,我的属下已将他的人头带了回来。”曹凭步步逼近,扣住她的脖子,“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我来告诉你,像你和你阿耶这种人,不过是时间最卑贱的蝼蚁,我一脚就能踩死好几只。” 人头这件事,当然是曹凭信手捏造的,他不过是想吓唬胡七七罢了。他不知道,胡七七昨晚一直跟狄仁柏在一起,自然明白他说的是假话。 胡七七忍不住笑出声音,她见曹凭脸色难看,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失态了,你可以继续。” “你为什么一点都害怕?”曹凭神色复杂,一时心虚不定,手中的力道加紧了几分,“你究竟还有什么后招?” 胡七七被他捏住脖子,脸涨得通红,声音都变了调,“呵呵,你终于聪明了一回。我的后招啊,她就在我身后,你去看清楚,她究竟是谁?” 胡七七的话说完,曹凭和文县令一起看向她带来的另外一个小女郎。 “二娘子?”曹凭满脸讶色。 “锦儿?”文县令惊慌失措。 文二娘子站出来,将胡七七从曹凭手中解救出来,她才刚接受了父亲是杀死那些无辜女孩的凶手这个事实,心情很复杂。“难怪我每次向父亲揭发王主簿的罪证,都会被父亲斥责一番。原来你们两个竟是一丘之貉。也不知道你们两个狼狈为奸,同流合污在一起有多久了!” 文县令先前还有些惊慌,害怕在女儿面前失了脸面。这会儿他看见了女儿眼底的轻蔑和鄙夷,脸面和尊严这种东西,早就被心里的恼羞成怒给排挤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再如何不堪,也是你的父亲!” “那些被你虐杀的小女孩呢?他们也有父亲。”文娘子气得声音一直在颤抖:“父亲在作孽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自己的女儿吗?你难道不害怕终有一日,老天爷会将这些报应降临到你自己的女儿身上吗?” 文县令被女儿逼得无话可回,他反过来愤怒的指责:“你跟你母亲一样,小小年纪便是一副虚伪透顶的老学究模样,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成日杞人忧天去担心别人过不好。还有,你为什么要自轻自贱拿自己的命与她们相提并论?你是我的女儿,身份尊崇、血统高贵,如天上的皎皎明月。可她们的命却是一文不值,她们是世间最卑贱的蝼蚁,生来就要承受被人践踏的命运。在死之前,她们能博我一乐,便已是完成她们来人间一遭的使命。” “你还是我的父亲吗?”文娘子心都凉了半截,声音飘忽:“不,你不是。我骂你一句禽兽,都是玷污了禽兽这两个字。” “你......你简直是忤逆不孝!” 曹凭见文县令气疯了,连忙招来手下,“快快将二娘子带下去!” 文县令也终于回过神来,“祁翁,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二娘子带回府中。” “不用拉我,我自己会走。” 祈翁家里的孙女正生病,他心中还惦记着文娘子的那二两长白参,也不敢真动手去拿她,只是站在她面前,恭恭敬敬的道:“娘子,请吧!” “我再说两句就走。”文娘子转过头,冷冷看向胡七七:“这就是你的计划吗?你将我骗来这里,就只是为了让我看清楚自己父亲的丑态?” 对文娘子,胡七七心中始终有歉意,她是无辜的,可她也迟早都要明白事情的真相。 “他不知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我要让他承受同样的痛苦。对不起,把你拉入了我的计划中。” “谁问你这个!”文娘子头脑清晰,思维冷静:“我问的是你要怎么办?你设了这么一个局,自己怎么脱身?我武功太差打不过祈翁,护不住你,要食言了。” 曹凭冷笑着道:“她还能怎么办?她最大的靠山狄仁柏已经死了,她的义兄也因为盗窃税银犯下十恶大罪,被关入了死牢。她一个无依无靠的蝼蚁,当然只能等死。” 胡七七淡淡一笑,“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事到如今,还要嘴硬。”曹凭看向胡七七“不过,你既然这么主动的把自己送来当麻雀,那我也不能辜负你的一番好意!” 这个曹凭,真是蠢透了,弄出这么大的篓子,他居然还敢当着锦娘的面提麻雀。文县令极其不悦:“谁让你自作主张了?还有,她是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狄仁柏的未婚妻。”曹凭对文县令解释,“听说了狄仁柏的死讯后,前来找我们复仇。” “真是对不住,又要让你失望了。”胡七七重重叹息一声:“狄仁柏没有死。昨日是刚满了守孝期的许司马带人去迎接前来参加乡饮酒礼的长者们,这会儿狄仁柏非但毫发无损,还带着许司马的兵围住了这里。” 仿佛是为了证明她所言非虚,胡七七的话音刚落,便有手下进来禀报曹凭,“狄......狄大人派带人闯进来了。” 第31章 生气 还未等曹凭做出反应, 下一刻, 狄仁柏已经带着人闯了进来。在这一刹那,胡七七眼睛里冒出小星星,她眼中的狄仁柏简直自带光芒。她嗓子眼里有一种呼之欲出却又无法描述的自豪感。 狄仁柏的视线没有看向她这边来,冷清清地看着前方:“这里已经被一百衙役和两百士兵围住了, 你们束手就擒吧。” 他这会儿没空跟胡七七生气,却也无法给她一个笑容。 原来一个时辰前, 胡七七刚去了东市, 便让养鸽赵给狄仁柏送了一封信, 信中将她的计划全盘托出, 请他带人来援救, 狄仁柏只好马不停蹄地往回赶。这一回,她可没有骗他, 只是怕他不同意自己涉险, 所以才玩了个先斩后奏。刚巧的是,许司马已经带着前来参加乡饮酒礼的府兵们回来,顺便还捉拿了穀禾帮意图前来刺杀狄仁柏和长者们的一众盗匪。 满室寂静。 狄仁柏看着文县令, 文县令不说话。 狄仁柏问:“为什么?” 文县令没办法理直气壮, 他不耐烦的道:“败了就是败了, 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命人把我带走吧,要不然你现在杀了我也成。反正命运无常, 就如一场赌注,我早想过自己会有赌输的那一天。” 在狄仁柏心里,文县令其实也算是一个合格的官员, 他虽天资不够,却在入了万泉县后,踏踏实实的当了几年好官,为百姓做了几件实事。 刚开始的几年,他提高了商户和农户的税银,但他没有把这笔钱贪入自己的口袋。他造桥铺路,建了西城书塾,用心想要把万泉县在自己的治理下变得越来越好。 他唯一的毛病就是爱听好话,不懂得约束下属,也有些偷懒不爱亲自管事。所以在造桥铺路的过程中,被人亏空了银子。例如花了上百万税银,却只办了五十万钱的事,弄得百姓商户怨声载道。 狄仁柏上任后,不过是循了文县令制定的旧规矩,他与文县令的区别是事事亲力亲为,所有税款要求账目清晰,必须将所有税款用到了实处,既为百姓造福,又降低了商户、农户的赋税。 文县令的转变,是在狄仁柏来了万泉县两年之后。他在县令这个位置上勤勤恳恳的干了七八年也没什么起色,不如狄仁柏一个后起之秀只花了两年的功夫便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他对狄仁柏十分敬佩,但是在敬佩之余,又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废物。 所有的罪孽,都是因为他的自怨自艾。正巧此时,与他同病相怜的曹凭走近他的生活,给他递上美酒和美人,给他灌输了贱民蝼蚁的观念,让他觉得自己如天生的神一般,而那些百姓不过是地上的蝼蚁。 正是这样的观念,摧毁了原本亲政爱民的那个文县令,他心里贪婪懒惰的一面被曹凭慢慢引诱出来,慢慢变得越来越堕落。他在家中日日要被夫人管教,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可是一出家门他就成了掌控人生死的神,这样的快乐,他如何能拒绝? 其实也不是没有过后悔,不是没有想过要收手。可是收手了又怎样,还是像从前一样像个废物似的生活吗?无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改变自己。那就不用努力了吧,人生如此短暂,世间多他一个废物又何妨? “年前,许司马曾向我透了消息,说圣人决意调你入长安,担任长安县县丞一职,由我接任万泉县县令。”狄仁柏也为他感到可惜,顿了顿,才继续道:“长安县的县丞,虽只是正七品,算是平调入京。但凭着您在长安城的人脉,只要耐心等个一年半载,不是没有升迁的可能。” 文县令呆滞了半晌,忽然间情绪崩溃,嚎啕大哭,他指着狄仁柏,哭道:“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你告诉我这些事有什么用?已经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狄仁柏想要朝他走近两步,却被胡七七拉住,狄仁柏拍拍她的手,说:“不碍事!” 他走到文县令面前,恭敬的行了一礼,道:“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其实是想告诉你,你前些年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圣人注意到了你,她亲口说‘文泰那个人啊,我记得他,他是个很勤奋的人。把他调回来吧,他既然善于造桥修路,那便在工部给他寻个合适的职位。’” “圣人当真这么说了?”文县令混浊的眼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他心中的希望被狄仁柏重新点燃。 狄仁柏点点头:“圣人还说,你是匠造方面的人材,县令一职着实埋没了你。郑愔大人将你设计案几和胡椅呈递给了圣人,圣人看了之后极为赞赏。可朝中大儒颇为反对,认为这种胡椅会使人忘记克制,贪图享乐,更与礼法相违。圣人迫于朝堂谏言,无法将你新造的案几和胡椅推广,只令工匠造了几件放置在洛阳行宫。” “这些个老学究,他们懂什么?旧的礼法不合用,就该废除,日日守着旧的东西,怎么能推陈出新?”文县令回过神来,长叹了一口气,“说什么都晚了,我如今大错已经铸成,再无回头路。” 文县令看看狄仁柏,又看着自己的女儿,似哭似笑:“听见了吗?你父亲也不全是个废物。回去告诉你母亲,圣人亲口夸赞了我,告诉她圣人喜欢我新造的胡椅和案几,这些年我没有不务正业。” “不,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都是王熹微害了你!”文娘子恨得牙痒痒的,想要将王熹微千刀万剐,可她一转身,发现王熹微不见了。 原来在狄仁柏与文县令说话的时候,曹凭见情势不对,便偷偷退了下去。而大家都在认真听狄仁柏说话,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狄仁柏对下属吩咐:“这是座老宅子,一定还有别的出口,你们去把他追回来!” 文县令残害少女,曹凭顶替身份参加科考、贪污税银、陷害他人,两人一起合谋杀害狄仁柏。再加上文县令的罪名是由他的女儿亲自举报的,曹凭造密道留下这么明显的罪证,还有狄仁柏令人在他家里搜出了杀死酿酒胡那天穿的血衣裳,以及胡七七令四狗子的人去搜寻认识曹凭的旧邻作证,还有被许司马擒拿的穀禾帮劫匪,在这些人证物证,铁证如山面前,他们也没什么可辩解的了。 而且文县令也没有想要替自己辩解的意思,他从狄仁柏带着人进来开始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他现在只是后悔为什么不能再坚持辛苦几年,如果时光能回头,他一定不会听从曹凭的蛊惑。他还可以堂堂正正的干一番事业,在夫人和妻兄面前抬起胸膛做人,让女儿以父亲为荣。但是,从来都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之后的事情,便交给刘功曹处理了。因为狄仁柏和刘功曹都是文县令的下级,他们没有权利对文县令做出判决,只能将他暂时关入府衙大牢,然后联合许司马一起上书给绛州刺史,请他作出判决。 文娘子是个彻彻底底的明白人,她没有太多时间悲春伤秋,只能火速赶回家收拾行李,带着母亲去投奔舅父。若舅父肯施以援手,她的父亲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父亲没有救了,只能让母亲与他和离,以免被他牵连。 处理好文县令的事情后,已入晡食之时,大家肚子都有些饿了,狄仁柏带着胡七七一同来到街上吃馄饨。 两个人在等馄饨的时候,狄仁柏才有时间跟她清算旧账,“原来你的计划是这个,我就知道你在骗我。你这样一次次的骗我,就不怕我一时生气,不回来救你吗?” “我可不会把你想得那么小气,万一你有事赶不回来,我还留有后招呢!”胡七七冲他谄媚一笑,“我早就吩咐四狗子的人,让他们在那座宅子外守着,万一你赶不回来,他们就会冲进来帮我。” “你别再冲我笑,这一回我是真的生气了!”狄仁柏面无表情的道:“从现在起,到我原谅你之前,你都不许再跟我说话。” “我再说最后一句!”胡七七厚着脸皮笑嘻嘻的问:“你打算生多久的气,大概什么时候能原谅我?” 狄仁柏心想,她这样的厚脸皮,一点都不知悔改,自己压根不是对手,索性看都不再看她。 胡七七也明白,狄仁柏这一回是真的生气了,只好老老实实的坐在一旁装乖,安静的等着馄饨上来。她想,狄仁柏对外人倒是挺客客气气的,可是对自己人却动不动就横鼻子竖眼睛,这脾气得治一治啊! 狄仁柏说得没错,胡七七完全不想检讨自己,她一直寻思,假如自己真的跟狄仁柏成亲,该如何让这个男人服服帖帖的听话,而不是三五两天的被他牵着鼻子走。她得让他明白:她不是那种唯唯诺诺的小女人,郎君怎么说,她就怎么听。郎君说往东,她绝不敢往西。 今日过节,街上的人多,馄饨摊子生意很忙,等了两盏茶的时间馄饨还没端上来。 胡七七真的不说话了,狄仁柏反倒有些无聊,忍不住去看她在做什么。 狄仁柏向南而坐,此时又正值日落之际,傍晚的阳光似燃烧的火焰,仿佛知道这是一天中最后的辉煌时刻,要在沉下去之前,用尽全力将自己的光芒留给大地。瑰丽的明霞照在胡七七安静的脸上,在夕阳的照耀下,能看见少女脸上细微的汗毛。 她安静的坐着不说话,陷入了自己的沉思,她总是这样,很容易就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可以自己跟自己对话,从小便是如此。 她秀美妍丽的面容一半在夕阳的明媚光辉中,一半隐在阴影下,那平静的面容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她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正在反思着该怎么做一个听话懂事的小女郎。又或者,她正在动脑筋酝酿其他坏主意。狄仁柏依着她的脾气推算了一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前者应当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美好期待。 少顷,店家夫妇终于把馄饨端了上来,店家夫妇一齐笑着道歉:“对不住,今日街上人多,我们忙不过手脚来,让客久等了。为了表达我们的歉疚,给您送上一份我婆娘做的酱菜,刚好就着馄饨吃。” 馄饨上来了,胡七七还在神游天外,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狄仁柏轻轻,咳嗽了一声。 她依旧没有动静。 他们两个一起用的午膳,当时胡七七没什么胃口,只是随便吃了两口饼子,胡乱对付了一下。这会儿狄仁柏早就饥肠辘辘,他怕胡七七再饿下去,会伤了肠胃。 狄仁柏试图将她唤醒:“胡七七?” ...... “胡七娘?” ...... “七娘子?” 狄仁柏觉得胡七七这样子不对劲,他想起胡七七昨日被曹凭和曹猿揍了两次,担心她是不是被揍伤了脑子,今日才发作。狄仁柏再也忍不住,抓住她的右手,给她把脉。 “哈哈哈。”胡七七终于回过神来,冲着狄仁柏甜甜一笑:“是你主动理我的,你现在终于肯原谅我了?” 狄仁柏被她逗得满脸通红:“我......我只是怕你身子不舒服罢了。” 其实跟狄仁柏相处几天之后,胡七七的性子已经改变了许多,她至少不再像从前一样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会试图打开自己闭塞已久的心,试着去体会他人的欢喜,试着信任阿耶以外的其他人。 对于狄仁柏,她是从来都不会怀疑,但是也无法完全信任。狄仁柏虽然住在胡家许多年,胡七七也没拿他当自己人,只是这几天他时时刻刻陪着她,在她有危险的时候及时出现,也让胡七七渐渐变得想要依靠他。 但是,这样做很不好,她如果学会了依赖别人,就会变得越来越软弱。胡七七现在已经不排斥跟狄仁柏成亲这件事,她甚至有点期待以后的日子,狄仁柏对她而言,像是初升的太阳,会让她心里涌出无限希望。 “对不起,我就是这样的性子,经常自以为是,不肯听别人的劝告。”胡七七垂头,心中黯然。她知道狄仁柏是个很有智慧、很有才华的人,只要乖乖听他的话,她可以安安稳稳的等着坐享其成。 可她明白,她再怎么努力,这一辈子都没办法那样毫无保留的信任一个人,尤其是自从四岁那年被亲生母亲放弃,她所学会的本领就是独自求生。从前,哪怕是她最信任的阿耶,胡七七也没想过要完全依靠他过活,否则她不会一意孤行的去学酿酒,发誓要酿出万泉县最好喝的胡家清酿。 狄仁柏心想,原来她刚才发呆,是一直在想这件事。他也回过头审视了一下自己,发现了自己的问题,“是我总把你当成小孩子,对你不够信任,导致你遇事也不愿意与我商量。我们先约定一下,今后你要做什么事,我都不会阻止。可是为了让我安心,你也不要隐瞒我,行吗?” “我会尽可能做到什么是都与你商量!”胡七七心知肚明,她不可能完全对狄仁柏坦白自己的所有事,比如她的身世。这事她一辈子都不会告诉狄仁柏,她会永远烂在肚子里,直到死去。 狄仁柏静静的看着她,不去想她究竟要何时才肯对自己完全坦诚,反正他会耐心等到那一天。现在,他只关心一个问题:“请你现在给我一句准话,还想与我退婚吗?今日文娘子问你的时候,你一直欲言又止,是不是另有主意?如果你真的执意要与我退婚,说清楚缘由,我或许会同意。” “我......”胡七七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她是个商人,趋利避害是本能。从前她觉得嫁给狄仁柏没有好处,所以一直想跟他退婚。现在渐渐尝到了甜头,觉得这个人还挺有趣,也许将来跟他一起生活,也不会太难过,就是性子太执拗了些,像个时刻准备打学生手板心的老夫子。 “算了,给你一天时间考虑。等你想清楚之后,再给我答复吧。快吃,馄饨凉了不好吃,等吃过饭以后,我们还得去把你义兄从牢房里救出来。还有钱娘子,她也是无辜的。做完这些事,咱们还要换上孝衣麻绳,带上棺材去衙门把胡叔父迎回家里。接下来事情还很多,可有得一阵忙了!” 狄仁柏说完这些话,埋下头认真吃馄饨,借优雅的动作掩饰着他的心慌。 话刚说完,他就后悔为什么要给胡七七选择的机会,她如果真的执意退亲,他又要怎样回答。他是不愿意与胡七七退婚的,尽管她经常惹他生气,让他头疼,可他打心眼里把这个小女郎当作了自己的家人。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感觉,他把这一切归咎与自己的占有欲,就像是本来属于他的一样珍宝或者是名誉,他不会愿意拱手让给别人。 胡七七是他的,胡七七未来夫君的这个身份也只能是他的。狄仁柏这样一想,心里又安稳一些了,他有些自负的想,除了自己,胡七七身边比他更亲近的人了。哪怕是徐书生,她只是把徐书生当成了胡叔父的替代品,他打听过了,胡七七从前也并没有与徐书生多亲近,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不过是比酒肉朋友更近一层罢了。而他自己,更像是胡七七的知己。知己这两个字,当然是他一厢情愿加上去的。 两人吃过馄饨,将彼此的心事讲清楚后,一起来到牢狱里接徐书生回家。 第32章 尘落 黑暗寂静的牢狱里, 冰冷的寒气透过厚厚的棉衣, 侵入人的肌肤和骨髓,冻得人心肺都能感觉到彻骨的寒凉。 当狱卒将胡七七和狄仁柏带来这里的时候,徐书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胡七七去摸他的额头, 发现他的额头冰凉,脸被人揍得肿成了猪头。他就这样躺在地上, 已经一天一夜, 整个人滴水未进, 就像是死了一样。 狄仁柏问狱卒:“你们没有找大夫来给他治病吗?他是我的妻兄, 又是未经过三方会审的犯人, 按照律典,如果他生了病, 你们必须要给他请大夫来诊治。” 狱卒呆愣了一瞬, 才解释:“我们头儿去请了大夫,被王主簿的人给拦住了。王主簿还吩咐,不准我们给他任何水和食物, 否则就让我们滚蛋。” 胡七七手一直在颤抖, 她记得死人皮肤的温度, 她阿耶死了之后也是浑身冰凉,胡七七不敢去摸徐书生的鼻息, 害怕道:“他不是死了吧!要不然,你给他把把脉?” 狄仁柏将她扶起来,安慰道:“先别着急, 我给他看看。” 可他也只念过几本医术方面的经文,懂得简单的切脉,能医治普通的寒疾之症。 狄仁柏蹲下身子,先是探了探徐书生的鼻息,然后又捏着他的脉搏。 胡七七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紧张得不由自主啃起手指,她急于想知道结果,又怕得到不好的结果,所以问都不敢问,生怕自己影响了狄仁柏切脉。 “好像已经死了!”狄仁柏朝胡七七挤眉弄眼一阵之后,重重的叹息:“看来咱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胡七七看懂了狄仁柏的暗示,也跟着他一起附和道:“既然他已经死了,那就让人抬去乱坟岗埋了吧!” 狄仁柏劝道:“他毕竟是你义兄,好歹也给他置办一口薄棺材吧!才五十文,不用花你太多钱的。” “哎,这个人活的时候没做什么好事,死了给他弄口棺材都是浪费。谁让他命苦呢,我好不容易给他洗刷了冤屈,找出陷害他的真正凶手,连赌坊老板也说不追问他欠下的那五百贯钱了,可他自己却一名呜呼的走了!我是个商人,不能做赔本的买卖,他死了之后也没办法给我带来好处,我为什么要花钱给他置办丧仪。” 胡七七说完,明显看见趴在地上的身子稍微动弹了一下。她心想,要不是看他满身是伤,自己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胡七七突然问:“哎,我说你们这牢狱里生病的人还挺多的吧!” 狄仁柏心领神会的回答:“挺多的,根据记载,万泉县的各种疫病寒症都是先在牢狱中产生的。” 胡七七故意说:“那扔在乱坟岗是不是不太好啊,万一有野狗吃了他的肉生了病怎么办?很多人没钱买肉吃,都喜欢去猎野狗,万一他们吃了染病的野狗肉,不是也会跟着生病吗?不行不行,还是将他火化了吧,烧成一把灰洒在路边的树下当肥料好了。” 狄仁柏扯了扯她的袖子,冲她打了个手势,“我们走吧,一会儿会有狱卒前来收尸的。” 过了一会,两个人似乎离开,牢狱里没有了半点声音。 徐书生趴在地上装死半天,就是想听胡七七再哭一次。要是胡七七肯为他嚎啕大哭一次,徐书生就有了握住她的把柄,以后她再欺负他的时候,他就可以把这一次的黑历史反反复复的拿出来说给她听,让她知道,她曾经差点失去了珍贵的义兄。这样,胡七七便不会再欺负他了吧。 可是他失算了,得知他死后,胡七七一点也不伤心! 她甚至连一口薄棺材都不愿意给自己买,这个薄情寡义的女郎。 徐书生简直越想越气愤,气得在地上打滚发泄。 “你终于活过来了呀!”胡七七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徐书生抬头一看,她居然没有离开。 “还想躺在地上装死?”胡七七揶揄道:“你要是不起来,我可就真不管你了啊!” 原来,胡七七并不是真的冷血,她是看穿了他的计谋,在与他故意逗乐子。这么一想,徐书生终于开心了,他试图站起来,却连动一下都疼得脸色发白。 “他应该是骨头被人打断了!”狄仁柏重新给徐书生检查了一下身体,笑道:“我们不会真的丢下你不管的,狱卒已经去请大夫了,一会儿我叫人将你抬出去。” 徐书生听到自己的肋骨头了也没多害怕,他反而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我的赌债,赌坊的人当真不追究了?” 五百贯对他来说可不是小数目,他当乞丐一辈子都讨不到五百贯,即使他卖身为奴也没办法弄来这五百贯,他更没办法昧着良心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去挣五百贯来还债。在逃亡的日子里,徐书生没有一日不在想,如果他有一天洗刷了冤屈,该如何还这五百贯钱。 胡七七瞧他这样子,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她也不想告诉他真相,免得这人以后犯了德行又要去赌:“钱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以后你有了钱再还给我就成。” 徐书生还以为钱是胡七七给他还上的,躺在地上嬉皮笑脸的谢了又谢,“七娘子,以后你阿兄这条贱命就归你了,任凭你打,任凭你骂,绝不动手,绝不还口,绝对没有半句怨言。” 他因为动作太大,扯动了伤口,下一刻又要哇哇喊疼。 胡七七让他不要再乱动。 将徐书生抬出来之后,府兵们从另一处牢狱之中将钱寡妇放了出来,她出来的时候,正好与胡七七等人打了个照面。 钱寡妇为了儿子的性命,早就做好了等死的准备,从没敢想自己还有逃出生天的一日。她听府兵说了,狄大人已经查出来王主簿才是杀死酿酒胡的凶手,她可以被无罪释放。 她看见胡七七,还有些怪不好意思的。胡七七也看见了她,若无其事的招呼她一起上车回平安坊。 “我儿子,米小钱他还好吗?”钱寡妇在狱中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她都离开家里好几天了,也不知道儿子有没有饿着,有没有冻着。 “放心吧,他现在跟黄娘子在一起,饿不着,也冻不着。” “那就好,黄娘子真是个好人,回去之后我得谢谢她!”钱寡妇还不知道,其实黄娘子是因为胡七七的托付,才会照顾米小钱。 胡七七自己也没多解释。 反倒徐书生是个憋不住的人,他马上道:“自从你被府兵抓走后,米小钱出门便被别的孩子欺负,是七娘子救了他,她才是你们家的恩人,可别谢错了人。还有,黄娘子现在有了身孕,怀了我义父的孩子,快三个月了。如果不是因为胡七娘的托付,她才不会帮你照顾儿子。” 钱寡妇有些尴尬,她竟不知道胡七七会如此好心帮她,以前她总把胡七七当成死对头,可没少说她坏话。现在胡七七不落井下石已经是顶好的了,怎么会,反过来帮她照顾儿子? “就你多嘴!”胡七七瞪了一眼徐书生,笑着对钱寡妇道:“都是邻居,米大郎从小便叫我阿姐,照顾他几天也是应该的。米老板去世之前,我曾答应他要好好照顾米大郎,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过完上元节,便送米大郎去嵩山书院念书!” 钱寡妇勉强笑了笑,“多谢你的好意了,可是去嵩山书院,一年得交五十贯束脩钱,我就算是不吃不喝也省不下这笔钱!” “钱的事,你不用发愁!”胡七七笑道:“到他学满下山之前,这笔钱都由我来出。” 钱寡妇不懂,“我对你并不好,你为什么要帮我?” 胡七七淡淡的道:“当年若非米小钱的祖父收留,我阿耶早就在路旁被冻死了。我这条命是阿耶救回来的,没有阿耶就没有我。所以,你权当我是在报恩吧,不要有太多心里负担。” 钱寡妇心里头滋味复杂,她这才不得不承认,从前的她一直被嫉妒蒙蔽了双眼,才会处处看胡七七不顺眼。她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和胡七七之间的差距,胡七七不止在容貌上胜她一筹,她的见识和心胸更远胜于自己。 她心中涌出无限的失落,又盛满了巨大的感激,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坊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四轮马车驶入了平安坊,因为徐书生伤很重,他是第一个被人抬下来的。 米小钱和黄娘子站在一起,见胡七七在徐书生之后,从马车上下来,立刻飞奔过去扑到她身边,“阿姐,你可算是回来了。我听说凶手被抓住了,我阿娘是不是也能被放出来了。” 胡七七冲他笑了笑,对他说:“你看看,马车里的那个人是谁?” 米小钱愣愣的,没反应过来,只是听话的往车里看。 “阿娘!”米小钱先是笑着扑到钱寡妇怀里,接着是委屈的嚎啕大哭,要把这几日来所受的委屈都通通哭出来。 钱寡妇终于见到了日盼夜盼的儿子,“哇”的一声,也跟着哭了出来。 两母子抱头痛哭一阵之后,钱寡妇朝胡七七走过来,脸上神色复杂,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胡七七忙蹲下扶她:“钱娘子快起来,我没帮你什么,不过是在找杀死阿耶的凶手时顺便将你救了出来。”钱娘子虽然心眼小,喜欢饶舌,却不是什么坏人。就凭她的能力,对胡七七也造不成多大伤害,所以胡七七也从来没怨恨过她。 钱寡妇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声音微微哽咽:“七娘子,你是个心善的人,多余的废话我也不说了,你对我们家的恩情我会永远记在心里。” 胡七七将她扶起来,掏出随身携带的帕子,给她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先去棺材铺子一趟吧,案子已经结了,咱们一起去将我阿耶和米老板接回来。” 钱寡妇感激的点点头,握住胡七七的手感慨,“他们这对兄弟,也算是应了结拜当日的誓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胡七七与钱寡妇在家门口分别,正准备回家换上孝衣麻服,忽然听见坊们那边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狄仁柏说:“应该是来找我的,你先等我一下,我办完公务便同你一起出发。” 胡七七站在家门口等着,隐隐约约听见狄仁柏的属下向他汇报:“全程搜捕......不见曹凭踪迹......是否关闭城门。” 狄仁柏转过头朝胡七七看过来,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走过去。 “曹凭逃走了!” “我听到了。”胡七七想了想,道:“我知道他躲在哪里。” 狄仁柏与她有默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两人几乎是一起说:“他躲在穀禾帮。” 胡七七看了一眼狄仁柏身旁的属下,欲言又止。狄仁柏会意,吩咐属下退到一旁。 “你答应过我的,要让我亲手杀死那个禽兽为阿耶报仇。在他还没有被官府的人抓到之前,正是合适的时机。我要跟你一起去。” 狄仁柏担心她会有危险,想要拒绝,但是话到了嘴边又吞了下去,道:“好,我同意。” 今后两个人在一起,总有一个要做出妥协。她性子执拗,要让她妥协,怕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何况有他在,她应当不会受到危险。 “谢谢!”胡七七仰头看他,秀眉轻扬:“我还以为你又会不同意。” 狄仁柏脸上一丝羞涩的红,一丝羞愧的白,勉里保持镇定:“既然答应过你,我便不会食言。” 胡七七和狄仁柏都以为曹凭躲在了曹猿的旧宅子里,可当他们赶到那里的时候,那宅子里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府兵们四处搜查后,也不见任何密道暗阁。 “难道我们都猜错了?” 胡七七垂目微微思量了一会儿,然后脸色变得煞白:“糟糕,贺兰老师有危险。” 狄仁柏还没来得及问她贺兰老师是谁,胡七七已经像一阵风似的蹿了出去。 当胡七七几乎用尽全力奔跑,终于赶到贺兰腾的住处。只见贺兰夫人被人反绑,蹲在墙边的角落里。而贺兰腾则被曹凭抓在手里,他手中的匕首抵在贺兰腾的脖子处,随时都有可能要了他的性命。 “你可终于找来了!”曹凭朝胡七七怒目而视,依旧是那副外强中干的模样,他以为自己很凶,却不明白这样强撑着的凶狠其实很没有底气,压根无法令人忌惮。 “是,我找到你了!”胡七七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曹凭每一次都被她这样镇定的眼神弄得心里发虚,他避过胡七七的眼神,颤抖着声音道:“给我准备一辆马车,我要出城。否则,我就杀了这个残废。” 胡七七眉毛一扬,轻松笑道:“讲那么多废话干什么?你尽管杀啊。我与他非亲非故,不过是一场买卖的交情。” 曹凭急得额头上的汗如豆粒一般汩汩冒出来,“我不信,你一定是在诓我。我本来还有脱身的机会,是他故意引诱我去那座宅子的,他是你的帮手!” 胡七七就是吃定了他是个没有底气不敢相信自己的人,所以面上的表情更加轻松,“我不是说了吗?一场买卖而已。你杀吧,反正我这个人冷心冷肺惯了,看见一个不相干的人死在我面前,我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倒是你,手里又多了一条人命,怕是死后鞭尸也无法抵消你的罪业。”她说完,一步步朝曹凭走近。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真的会杀了他!” “你为什么还不快动手?是下不了手吗?”胡七七停下脚步,厉声冷笑:“像你这样的废物,也只敢杀他这种手无寸铁的人。我料定你不敢杀我,就你这样的废物点心还敢妄想步步高升,我看你也只配缩在穀禾帮的僻静角落里当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臭丫头,给我闭嘴!”曹凭被胡七七激得面无血色,当真松开贺兰腾,杀气腾腾地朝她走过去。 狄仁柏一进门,看到的便是这副画面,他呼吸一顿,几乎整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正好,他看见房门口竖着打马球专用的球杆和七宝毬,狄仁柏灵机一动,握紧了球杆—— 另一头,曹凭握紧手中的匕首,朝胡七七刺过去。 从房门口的方向,有一只七宝毬朝曹凭的脸上砸过来,将他砸得头晕眼花。 胡七七抓紧机会,抬起手中的匕首型弓-弩,朝他胸□□过去。 瞬息之间,局面发生了反转,曹凭捂着胸口,跪倒在地。 一旁的贺兰腾激动得拍手喝彩:“好球!” 狄仁柏笑了笑,“您这球杆不错。” 贺兰腾当仁不让,“这可是长安城最好的工匠造出来的,只可惜,落在了我这个残废手上。我看你马球打得不错,把它送给你了!” 胡七七走过去,站在曹凭面前。 在曹凭眼里,她就像是拘人性命的鬼差。 两人面面相觑,曹凭声音虚弱:“我已经快要死了,你还想怎么样?” 胡七七面无表情,握紧手中的匕首,朝他胸口刺去:“这是为我阿耶报仇。” 酿酒胡憨笑的面容在曹凭脑海里闪过,那个善良的汉子,死之前还以为他只是来买酒的客人。说家里的酒虽然都卖空了,却还可以请他喝一杯他女儿给自己留下的私藏。他到死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是来杀他的。 胡七七抽出匕首,又重重的刺了进去,“这是为了我义兄。” 曹凭嘴里喷出一口血,想起了那个总是蓬头垢面、嬉皮笑脸的徐书生。没想到像徐书生这样卑贱的蝼蚁,也会有人替他出头。 胡七七朝他刺去第三下,“这是为了那些无辜的女孩子,她们也曾是家人捧在手心里的至宝,却因为你的一己之私,被人践踏致死。似你这样的畜生,都不配入轮回,就应该呆在第十八层地狱永生永世受苦。” 最后一下,胡七七用尽了所有力气,狠狠刺入曹凭的心脏,目睹他在自己手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曹凭的尸体倒在地上,横躺在满地的血泊中。 胡七七握着鲜血淋漓的匕首,脸上也沾着血痕,她眼神狠戾,满脸透着沧桑,压根不像是个只有十四岁的小女郎。狄仁柏有些恍惚,此刻的她变得很陌生,与傍晚时跟自己撒娇耍赖的那个小女郎像是不同的两个人。 他这才发现,自己对她很不了解。 胡七七注意到了狄仁柏脸上的异常,冷冷的问:“看见了吗?我不是你以为的小孩子,我是个可以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谁若让我受苦,我必百倍还之。这样的我,你还敢娶吗?” 狄仁柏并不害怕她的狠戾,他只是隐隐觉得,胡七七很可能并没有失忆,她在被酿酒胡捡到之前,其实受过很多苦。 见狄仁柏不说话,胡七七冷笑一声,似是已经猜到了答案。 狄仁柏看见了胡七七眼中的冷漠,心中感到哈怕,他很不希望从今以后,胡七七都对他这般冷漠。 “你是我未来的妻子,无论你是怎样的人,我都愿意娶!”狄仁柏迫不及待的向她解释,害怕再晚一瞬,她就要决定与他划清界限,他满是心疼的道:“我只盼着你不要将所有心事都藏在自己心里,让我也帮你分担一些。” 胡七七冷漠的眼神,因他的话而添上了一丝丝温度。但她脸上仍旧是不苟言笑的样子,轻飘飘的说道:“你记着,我从不轻易相信别人的话,说得好听,不如做得好看。狄仁柏,往后的路还很长,你会越来越了解我的真实面目。我现在给你后悔的机会。如果你现在执意要跟我在一起,将来却又做出让我伤心的事,我敢保证,你的下场定会比曹凭更惨。” 狄仁柏并没有被她的话给吓到,只是一步步走近她,将她拥在怀里,“傻瓜,没有人会伤害你。我会永远在你身边陪着你,不再让你担惊受怕,不再动不动就说这种狠话。你知道吗,真正心狠的人是不会将狠这个字挂在嘴边的。” 在她看来,胡七七所表现出来的狠辣冷酷,不过是出于自我防卫。她越表现的狠,他便越是心疼。 狄仁柏的话,犹如冬日里炙热的暖阳,一层层驱散了她冰封的心,让她的躯体重新感受到温暖。 胡七七闭上眼睛,流下了一滴眼泪:阿耶,您放心走吧。今后有他陪着我,我不会再孤独。 第33章 番外 西城河水流湍急, 河水急切得好像在与所有阻止它前进的巨石作一场激烈的厮杀, 白浪在河中巨石上激起千层,复又急急落下,随着水波流向远方。 与河水的激烈厮杀相比,四周万籁俱静得有些可怕。 胡丰实看着激烈的河水发呆了半夜, 他一直在想:“我若从这里跳下去,定能被淹死吧!” 他没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只想寻死。 做出这个决定后, 他果断闭上眼睛从桥上跳了下去。 * 昨日他的人生遭逢巨变。钱娘子与结拜兄弟米梁成亲, 对胡丰实来说, 不只是让他头顶绿荫萋萋如盖那般简单, 也因为他在同一时间,失去了最爱的女人和最亲的兄弟。 胡丰实第一次看见钱娘子的时候便是一脸呆瓜相, 手足无措, 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她那双妩媚灵动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她那双十指纤纤白皙修长的双手撩得他移不开眼睛。她黛眉弯弯似初月,嘴角微微上翘。 他永远记得钱娘子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她小心翼翼地将蒸饼递到他手里, 声音温柔甜美:“小心烫手。” 他的心被化作一池春水。 胡丰实便激动得一整夜未睡, 那一夜,他反反复复对着米梁唠叨:“我一定要娶她当婆娘。” 米梁被他扰得睡不着, 皱着眉头嗤之以鼻:“不过个寡妇,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你至于激动成那样吗?” 第二天, 米梁便在钱寡妇的蒸饼摊子前牛气哄哄的说:“女人,我家兄弟看上你了!你考虑一下,给我当嫂子吧。” 钱娘子只是笑笑,转头就将一盆脏水泼到米梁身上。 * 钱娘子从来没答应过要嫁给胡丰实,她只是盯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我这辈子穷够了,不想再嫁个穷酸鬼。” 因为她这一句话,胡丰实拼命酿酒挣钱。他的结义兄弟米梁看他卖酒的生意越做越火,也跟在他屁股后头做起了米粮行的生意,胡丰实介绍所有认识的酿酒商到米梁这儿买粮食。一年后,哥儿俩都挣了小笔钱。 胡丰实捧着辛辛苦苦赚来的十贯钱,去跟钱娘子提亲,告诉她:“我现在虽然没有钱,可我有一双勤劳的手,我会不断的挣钱。日积月累之后,我会变得越来越有钱。” 她眼中闪过一丝犹豫,答应他再考虑三天。胡丰实高兴坏了,激动之下差点将她家的蒸饼炉子给打翻。 钱娘子朝他瞪了一眼,那一瞬的秋波流转,在往后余生岁月中,被他一直珍藏在记忆最深处。 * 可是,没有等到钱娘子答复,官府便将他抓了去。 因为米梁向官府告发,说他偷钱。那一袋钱明明是米梁寄存在他这里的老婆本,米梁总喜欢赌两把,害怕自己一时手痒,把老婆本给赌输了。 可惜人证物证俱在,官府的人也不听他解释,直接将他关去了牢里。 陈县令判决如下:胡丰实因盗窃罪需当众杖责五十小板,不但要向米梁赔偿“偷窃”所得的银子,另需赔偿米梁五贯钱,以安抚米梁认贼为兄之痛。 胡丰实在牢狱中被关押了一百天之后,又被打了五十个板子。 他伤好下床的那一日,也是钱娘子和米梁成亲的大好日子。最好的兄弟和最喜欢的女人成亲了,他当然要去参加他们的婚宴,还将身上仅剩的五贯钱送给他们当礼钱,然后在婚礼上喝得酩酊大醉。 胡丰实是真心想要祝福他们,可惜没人相信,他们将他从婚礼上轰了出去,还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胡疯子”。 一时间,“胡疯子”成了平安坊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烂泥,人人都在议论:看不出他表面老老实实,背地里却是个鸡鸣狗盗之辈。人们在茶余饭后说到胡丰实这个人时候,总会带着鄙夷和轻蔑。 转瞬之间,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和最喜欢的女人。胡丰实不恨任何人,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生活在这个世间的意义何在,一时糊涂,便想投河自尽。 可惜他深谙水性,哪怕是跳到水里,那湍急的河水也淹不死他,他身子顺着水流一直飘向西城河下游,过了一会儿,河水刺骨的冰冷散去了他一身的酒意,令他瞬间清醒过来。 这时,他忽然看见下河滩的巨石旁,有个孩子躺在前方凹凸不平的石头上。她应该从上游被冲了下来,让那块巨石给拦住了。但她腿部大半在水中,被湍急的水流冲得渐渐往下滑。 但孩子双目紧闭,似陷入昏迷,若再没有人去救她,她立刻会被河水冲走。 来不及思索,胡丰实朝巨石奔去。 他想要趟过河水去救人,总被河水的阻力拦住,眼看那孩子马上就要被水冲走了。 胡丰实被吓得胡言乱语:老天爷啊,佛祖啊,观音娘娘!求你们保佑保佑,别让她被水给冲了去。 不知是胡丰实的祈祷灵验了,还是这孩子命不该绝,胡丰实在她即将被河水冲走的最后一刻,牢牢抓住了她的手。 * 她的头撞在石头上被磕伤了,胡丰实背着她去找德音坊的老郎中,那老郎中喜欢喝他酿的酒,也愿意让他赊账,给这孩子治伤。 老郎中说:“伤口正处印堂,乃人之上穴气海,一个人的血气皆汇于此,若伤此穴,重则毙命,轻则变成痴傻。” 胡丰实在床前守了她三天三夜后,这孩子终于醒来了,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说:“我饿了,要吃肉。” 胡丰实开心得哈哈大笑,还好,这孩子没傻。 她只是失去了记忆,问她住哪儿不知道,问她耶娘姓甚名谁也不知道。 胡丰实将她带了回去,想着等她身体养好了,送去富贵又好心的人家当女儿。 可谁知请神容易,送神难! 他把这孩子送出第一次之后,第二天那户人家又把孩子给送回来了,说这孩子莫不是傻了,夜里一宿不睡,口中念念有词,硬说人家里有鬼。那户人家的妻子害怕孩子身上真的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肯再要她。 胡丰实又去找了几户人家,问她自己的意愿,看她想去谁家里当女儿。 那孩子看着他掉眼泪,说:“你就是我阿耶,我哪儿都不想去。” 荒唐,他一个尚未成婚的男子,怎么能先养个女儿在家里呢?他打定主意再寻几户人家,直到这孩子满意为止。但是每一次,她都被人送回来。 胡丰实在绝望之下,与她抱头痛哭。 他本来可以赚很多钱,娶到自己喜欢的女子,然后与她生个孩子,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可是现实中的他不仅孑然一身,还欠下一堆债务,身边更是多了个甩不掉的拖油瓶。 只是他也不恨这孩子,她同他一样,其实是个可怜人。从她的容貌来看,她应当是个富贵人家的千金,许是家中遭遇变故,才会沦落至此。 他们两个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既然这个包袱甩不掉,胡丰实只能认命,当她的阿耶,将她养大。因为捡到她的那一日,是七月初七,便给她取名七七。 身边莫名其妙的多了个孩子,周遭的邻居难免会对他指指点点。 一时之间,大家都在说:那胡丰实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傻子。连路边的小孩看见他,也会对他吐口水,骂他是傻子。他不介意别人被别人骂,反正他从小被人骂多了,早就麻木了。 可他的女儿却很护短,听不得别人骂他是傻子,她拿着灶膛里烧了一半的柴火去别人家里道:“今后谁若再骂我阿耶是傻子,我便要半夜将他家房子点燃,看他们全家活活被烧死。” 虽然她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女郎,可她呲牙咧嘴的样子真是能吓到人。反正自从那一次过后,没有人敢再当着她的面,骂他是傻子,朝他吐口水。 他从小没爹疼没娘爱,反倒是年纪大了以后,被个四岁的小孩子舍命回护。胡丰实偷偷躲在暗处,激动得擦了好久的眼泪。 * 与此同时,他的结拜兄弟米梁发了大财,成了平安坊最富贵的商户,钱娘子终于过上了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家有余粮,奴仆环绕。胡丰实是真心替她高兴,因为她嫁对了人。 他没功夫瞎想,只能咬着牙把这孩子养大,不想让她受半点苦,她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不该跟他过这样的苦日子。 可是女儿很贴心,每日朝食会将鸡蛋分他一半,夕食时会将他不舍得吃的肉强行塞入他的嘴中,说:“阿耶不吃,我也不吃。” 有人来家里要账,恶行恶状,说话很难听。这些人都是从前在他这里放下定金的酒行老板,他被官府关在牢狱的那一百天,没有及时交货,坏了行规,要赔很多钱。而他身上的所有钱财,一半被官府强行判给了米梁,一半被他当作礼金送了出去。 他还不出钱,按照规矩,是要挨揍。 但是女儿挡在他面前,一脸乖巧的模样,向债主们讨饶:“各位阿叔,都怪我太能吃,把我阿耶给吃穷了。你们行行好,再宽宥两天成不,我一定少吃点,好让阿耶快点攒下钱来还给您。” 别人看她嘴甜,也不忍再苛责,只是羡慕的看着他说:“你养了个好女儿。” 女儿从小便很贴心,他在煮粮准备酿酒的时候,她会帮忙添火加柴。 酿了一夜酒,终于能歇下来的时候,她会将热水和饼子递到他手里。 这孩子六岁的时候,已经会烧柴煮饭。 他寻思着她年纪大了,该送她上学,可她只在西城书塾呆了半年,便不愿意再去。因为那里的学生都说她是没人要的孩子,不肯与她一起玩。这孩子性子野,一气之下将比她高半个头的几个男孩子给打伤了,他四处给人赔礼道歉,心里却觉得很自豪:我家孩子真有本事,将来定不会被人欺负。 父女俩相依为命了四年,终于将欠人家的钱还清了,还买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街坊们不再叫他“胡疯子”,改叫他为“酿酒胡”。 也就是这一年,从并州来的狄家父子进入了他们的生活。 狄夫子的表兄原先住在平安坊,后来却搬走了,没人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 两父子衣衫褴褛,无处可去,酿酒胡一时心软,便让他们在西厢房住了下来。 日子久了,他发现狄夫子其实是个满腹经纶的大儒,他的儿子狄仁柏也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少年。渐渐的,他发现女儿的耳朵总会忍不住朝西厢房那边偏,他这才明白,女儿其实还是想读书认字的。 酿酒胡与狄夫子商量,希望他教女儿读书,他每年会给他一定的束脩。 狄夫子却说,他希望酿酒胡能送他儿子狄仁柏去嵩山书院念书。 他激动的说:“我儿子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小小年纪便能将所学经文倒背如流,只要有名师点化,他将来一定能高中状元。”狄夫子见酿酒胡犹豫,继续游说:“我们两家可以先定个亲,若柏儿将来考中了状元,你便是状元郎的岳父,你女儿是状元夫人。” 狄夫子虽然很有才华,却一直都疯疯癫癫的,他这番话酿酒胡也是信三分疑七分。他是觉得狄仁柏这孩子很不错,将来无论他能不能考上状元,都有资格当他的女婿。只是,他从未对狄仁柏有过高的期望,只希望他能读书明理。 胡丰实自己没读过书,便希望他的女儿、女婿将来都能认字识文。 谁知,后来狄仁柏真的高中状元,他衣锦还乡的那一日,冲酿酒胡磕了三个头。 几乎一夜之间,酿酒胡从一个默默无闻的酿酒师,被人传颂成了平安坊的大善人。面对人们的褒赞,酿酒胡只是呵呵笑,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 比狄仁柏中状元更让他高兴的事情,是他的女儿造出了万泉县最好喝的胡家清酿。 她是个脑筋很活的小女郎,不爱循规蹈矩,总喜欢创新。她酿酒的过程并不顺利,屡屡将他的米酒,酿成了酸醋。 酿酒胡小时候是靠着邻居施舍的食物才没有饿死,因此很珍惜食物,每次看她将一大锅粮食变成废酒,便罚她三个月内不许吃肉。 当然,他也不舍让她三个月没肉吃,每次总会偷偷拿些钱给隔壁的黄娘子,拜托她做好了肉食,将女儿唤去吃。 他真是没想到,她那些奇思妙想,居然真的成功了。 别家的酒水寡淡,只有淡淡的酒味,可胡家清酿经过提纯之后,酒劲比别家的酒水提高了十倍。 街上流传着一段歌谣:一坛胡家清酿,喝完头昏脑胀;二坛胡家清酿,烦忧隐去心舒畅;十坛胡家清酿,道骨仙风极闲旷。 见她比自己更能挣钱,酿酒胡便将家里的钱都交给她管了,往后也只给她当小工,家里的一切大小事都听她安排。 * 酿酒胡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就只喜欢过一个人——钱寡妇。哪怕后来她嫁给了米梁,他也没有变心,他只是暗搓搓的想,要跟米梁比谁命长。若是米梁比他先死,钱娘子又成了寡妇,他便能有机会再娶钱娘子了。 后来,还是女儿胡七七点醒他。 “阿耶,你一直想娶钱娘子,是因为真的喜欢她,还是因为从来没有得到过她,所以才非得到不可?如果只是因为求而不得,你大可不必如此较劲,阿耶如今有了钱,还有了个当县尉的女婿,什么样的女郎娶不到呢?就比如对门卖煎饼的黄娘子,她可是等了阿耶四五年了!别的女子想嫁给阿耶,都是看上了您的钱。只有黄娘子,当年咱们家穷得只能喝粥的时候,她都不曾嫌弃你。” 女儿年纪虽小,眼睛里却透着睿智,酿酒胡不禁陷入迷茫。 他是真的很喜欢钱娘子,可钱娘子也是真的不喜欢他。当年米梁去长安行商,赚了点小钱之后又把她给休了。那个时候,正是酿酒胡刚还清了旧债,买下新宅之事。那一年,他又捧着钱去向钱娘子去求亲,结果毫无例外,他再度被钱娘子拒绝。 他想着,也许是自己挣的钱还不够,所以钱娘子才不够喜欢他吧。可是,后来米梁灰头土脸的从长安回来时,钱娘子却并未将他拒之门外。钱娘子将落魄得像乞丐一样的米梁迎回了家里,又重新帮他重振粮行。他便越发觉得,钱娘子真是个好女人。 他对钱娘子真正死心是在那一日,钱娘子趁着米粮不在家,将他请到家里吃酒,在他面前宽衣解带。而她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再追究当初借给米梁的那几贯钱。只是为了几贯钱,她便能如此自轻自贱。一瞬间,酿酒胡的心都要碎了。 当酿酒胡踉踉跄跄的逃出钱寡妇家里的时候,正好与对街走来的黄娘子打了个照面,黄娘子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她将头埋得低低的,声音哽咽:“你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也不会到处乱说的。” 当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睛红肿,看上去有点丑。 胡丰实看着她略微有些心疼,张口想解释他跟钱娘子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可他张了张嘴,却找不到自己需要解释的理由。 再后来,酿酒胡发现自己再看钱寡妇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执念,觉得她同平安坊其他的娘子也没什么区别。 反倒是那个跟他说话总是紧张得结结巴巴,动不动偷偷看他的黄娘子,让他渐渐心动。可他比人家大了八岁,都可以当人叔父了,娶她会不会太占人家的便宜! 过了几个月,酿酒胡看见东市卖竹筐的张二郎特意绕了好远的路,来黄娘子这里买饼。这厮不但言语轻薄,还喜欢毛手毛脚。气得酿酒胡第二天便寻了个机会,领着义子徐书生将这个登徒子堵在穷巷里给痛揍了一顿。 再过了几个月,西市贩茶叶的胡商向她提亲,这回那胡商倒是中规中矩的,也没轻薄她。只是酿酒胡第二天便去西市打探这胡商的底细,听得旁人说,这胡商其实很好色,经常将西域那边的胡女骗回中土,自己玩腻了之后,转手便将胡女卖给有权贵当玩物。兀那胡商,也不是什么好鸟! 所以当黄娘子哭着对他说:“我年纪大了,想要嫁人,不能再等你”的时候,他一把将钱娘子搂在怀里,对她说:“你不要嫁给别人了,我娶你!” 酿酒胡抱着在他怀中颤颤发抖的女人,暗暗发誓:我要让她下半辈子不再掉一滴眼泪。 第34章 故人 胡七七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是在一辆马车里, 她双手被困住, 嘴里也被塞了一块布。 她试图挣扎,但绳索捆得太紧,她再怎么用力挣扎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有一点她感到很奇怪,曾经酿酒时, 她用绳索绑酒坛子都能将双手弄出伤痕来,可这绳索捆得这么紧, 却没有对她的皮肤造成半点伤害。对此, 她只能想到两个解释, 第一这绳索是用上好的丝绸做成的;第二绑她的人并不想让她受伤。vx公号:books186 她脑子里回忆着被绑架之前发生的事, 试图从中找出蛛丝马迹, 好知道自己是被谁绑架了,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前几天, 她与狄仁柏刚安葬好阿耶, 狄仁柏在她阿耶面前发誓,要一辈子都好好照顾她。然后,她将钱从银号里取了出来, 送米大郎去嵩山书院念书。还有, 四狗子在送英娘去亲戚家的路上, 正好遇到了英娘的姑母,英娘的姑母执意前往万泉县拜谢狄仁柏。 她使劲儿想了很久, 也没发现最近的生活中有什么可疑之处,身边更没有出现可疑之人。自从曹凭被杀,曹猿被抓之后, 穀禾帮换了新的头目。而文县令的亲戚郑愔远在长安,他为了洁身自保,也不可能做出为文县令报仇的事,胡七七在脑海里总结了一番,却是徒劳无功。 她猜不到绑架自己的人是谁。 马车终于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耳畔传来淙淙流水声。万泉县境内只有西城河,并没有潺流小溪。看来,她已经被带离万泉县境内。 胡七七的耳力本来就异于常人,此刻眼睛被蒙住,更加容易察觉周遭细微的动静。 一阵沉着的脚步声引起了她的警觉,有人正在一步步靠近。 那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沉着,越来越缓慢,好似每一步都要使她惊颤。可惜,对方看错了人,她不是那种动辄便会被吓破胆子的小女郎。 来了人更好,她就怕不来人。 只有这样她才能知道究竟是谁绑架了她,绑她的目的何在。 一双温润的手,揭开了蒙在她眼睛上的布,她如愿以偿的看到了绑架自己的“凶徒”。 他看上去跟自己差不多大,个子高挑,身形瘦削,一双眼睛沉着冷静,嘴角虽勾着微微笑意,却没由来的让人感觉到森森寒意。他的脸庞白净隽秀,英俊的五官被他浑身散发的清冷气息染上了一层冰霜。 他才十几岁,便让人感觉到了一种极强的压迫感,没由来的,胡七七想起了佯装世家子弟的曹凭,曹凭努力想要模仿的就是这种微笑中却带着瘆人寒意的从容,可曹凭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但是眼前的少年,他微微侧头看着胡七七,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看起来深情款款,却能令胡七七没有来的感觉到害怕。 胡七七不动神色的盯着他。 “等很久了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还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你能保证好好跟我说话吗?如果你回答可以,我立刻给你松绑。” 胡七七点点头,嗓音沙哑:“可以!” “好,我给你松绑。”少年俯下身子,欲给她松绑,忽又停下来,在她耳边轻声道:“如果你不好好听话,一定会吃苦头。” 话音刚落,他轻轻在绳索上抽了一下,胡七七双手终于恢复自由。 她活动了一下早已麻木的手腕和膝盖,赶紧说:“我饿了,要吃肉。” 少年应了一声,对外吩咐,“夏盈,给她准备肉。” 不一会儿,那位叫夏盈的女子送进来一块刚刚烤熟的兔子肉,夏盈做男子打扮,瞧她上马车时身的利落身手,便知是练家子。 那少年很有涵养,胡七七在进食之时,他便不说话,只是侧过头去专心致志的欣赏窗外风景。 马车内不知熏过什么香,带着雪中梅花的清寒,暗香浮动在她鼻间,又仿佛是这少年身上散发的寒气,没由来的令人神经紧绷。 胡七七吃完最后一口肉,从短靴中抽出匕首,朝那少年刺去。她这么做是想试探少年的底线在哪里。只有知道对方的底线,她才能掌握住谈判的主动权。 那少年躲也未躲,竟由得胡七七将匕首刺进自己的胳臂,划下一道长长的伤痕。与此同时,她似乎听见少年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但是下一瞬,马车外的夏盈冲了过来。 胡七七重新被绑住。 夏盈将胡七七绑好之后,问那少年:“公子,要如何处置她?” 少年的声音依旧温润,“掌掴十下,不要太轻,也不要太重!” 胡七七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要让她感到痛,却不能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这要武功很厉害的高手才能办到。 不过是掌掴十下罢了,这点小痛,完全在她承受范围之内。 然后,夏盈在嵌入马车的暗阁里寻找一番,有些懊恼的道:“糟糕,出门的时候忘了麻沸散。但是公子伤得很重,急需缝合止血。” 少年面不改色,声音带着从容:“无妨,我不需要麻沸散。” 夏盈拿着普通的针线,替那少年解开半边衣服,替他缝合伤口。那少年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夏盈将针扎在他身上,表情却比针扎在自己身上还痛苦。 即便胡七七是个胆大的人,看见此情此景,也忍不住撇开目光。她光是看着都觉得疼,不知那少年怎么忍得下来。 “看着我!”那少年的爱好很变态,居然喜欢让别人看着他受苦。 胡七七忍着难受,重新将目光移到他身上。 少年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你这么做是想试探我的底线,现在你已经知道,我并不想伤你。” 胡七七轻轻嗯了一声。 “我可以再一次给你松绑,你能保证好好跟我说话吗?” “能!” “如果你再敢食言,我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底线究竟在哪里。也许,这片荒林会成为你此生最后看见的景色。” “知道了!” “我这个人脾气很差,睚眦必报,你要牢牢记住。” 胡七七老老实实回答,“我记住了!” 少年对夏盈吩咐:“去给她松绑!” “可是,公子的伤口还没缝合好,我不能分心。” 少年的声音不便喜怒:“不要让我重复第二次。” “是!”夏盈沮丧着脸,气呼呼的去给胡七七松绑,然后再度回来为少年缝合伤口。 “刚才你吃饱了吗?还剩了些兔子肉,如果你没吃饱,我让夏盈再给你送一些过来。” 胡七七摇头:“不用了。” 夏盈继续为他缝合伤口,这期间他们谁也没再说话,伤口缝合好之后,他下了马车。 胡七七完败。 面对此人,她完全束手无策。只有在无人的马车内,她才敢露出害怕的情绪,她小心翼翼的裹紧自己的手臂,将自己牢牢抱住。这种时候,她好想念狄仁柏,狄仁柏会不会像从前一样及时赶来救她。 马车外面响起脚步声,那少年下去换了套衣裳又回来了。胡七七立刻正襟危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她心里依旧在害怕,脸色也因为太过害怕而呈现出虚弱的惨白。 少年上了马车,仿佛看穿了她的害怕,还故意对她温柔的笑了笑。 胡七七打了个寒颤,心想,我真是太没出息了。 可这也不怪她啊,她虽然是平安坊内有名的霸妇,可她平日面对的也只是钱寡妇那种空有一双嘴皮子的无知妇人。她斗过段位最高的恶人,也只是表面看似精明实则脑子有点进水的曹凭。这位少年看着年纪岁小,但他那冷静自持的模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张先生的故事里能微笑着剥开活人皮肤的黑莲妖童。 “你怎么一直在发抖,是不是很冷?”少年摸了摸她的手,将他身侧的暗柜打开,从中拿出一件白狐大氅温柔的披在胡七七身上,然后说:“先忍一忍,到了下一个城镇,我让夏盈去给你买个暖手炉。” “不用!”他越对她好,她越觉得害怕,“你直接说正事吧!” 少年点点头,缓缓道:“我是临淄郡王李隆基,乃高宗皇帝之嫡孙、相王李旦之第三子,也是你的表兄。” 胡七七抬头看他,她好像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你没听错!”少年言简意赅。 她的身份这么快被长安城的人发现了?难道是赵全福或者贺兰腾背叛了她? “没有人背叛了你,他们都对你很忠心,我也是无意间发现了你的存在。圣人得了重病,一到夜晚,看见眼睛又圆又大的宫女便要唤她为“常宁”。你先别那么惊讶,圣人唤的不是你,是我的姑母,你的姨母,圣人的第一个女儿,出生不过百日便被王皇后掐死的那一个。我只是令人寻一个跟圣人年轻时容貌相似的女子,便寻到了你,接着我的人又发现了隐匿于你身边的赵全福,然后他偷听了你和赵全福的对话,才终于确定了你的身份。” “不可能,赵全福是江湖中排名第一的杀手,若有人潜伏在我们身边偷听,他不可能没有发现。” “江湖?离开了长安城后,他能接触的江湖能有多大?” 李隆基的话说服了她,呆在万泉县那种小地方,连曹凭那种蠢货都能呼风唤雨,赵全福要混个排名第一的杀手并不是很难。 胡七七沉吟了一瞬,问:“你的目的是什么?” 第35章 交易 “别那么着急, 先听我给你讲几个故事。”李隆基缓缓道来:“自从去岁冬月狄相爷一病不起之后, 圣人也得了一场重病,变得越来越离不开二张。二张也变得持宠仗势,骄恣异常。接着,长安城里闹出一个笑话, 说是有个姓薛的待选候补官员给张昌仪的管家送了五十两黄金,并呈上自己的名状, 希望能得到补京官的名额。张昌仪的管家笑纳了, 然后打着他家主人的旗号将姓薛的名额递给天官侍郎张锡。张锡不小心, 把名状弄丢了, 又战战兢兢的去问管家那个姓薛的到底叫什么名字, 可那管家又如何记得住那姓薛的人叫什么,他连那五十两黄金都快不记得了。你猜猜,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长安城的事, 离她太遥远,如果不是张先生得了新故事,她也不会去刻意关注, 又怎会清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猜不到。” “张昌仪的管家被问住了, 反而恼羞成怒, 对那张锡骂道:‘你是怎么办的差事?居然还敢来问我,区区小官, 我又如何记得住。你去将所有姓薛的都留补京官,不就成了吗?’张锡回去之后,检索京官候选名录, 却发现竟然有六十多人姓薛。他又不敢得罪张昌仪,只好顶着压力将那六十个姓薛的全部注成了京官。” 胡七七眯着眼睛思索了一阵,问:“你跟我说这个,是想暗示我什么吗?” 李隆基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抱歉一笑:“对不起,我差点忘了,你也姓薛。别多心,我没有想要隐射什么,长安城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个故事,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小故事。这个故事还没说完呢,你耐心一点听我往下说。” “好,你说。”胡七七对马车外喊道:“夏盈,我要喝水。” 夏盈对她没什么好脸色,“你说喝水我就给吗?你又不是我主子。” “不得无理!”李隆基对夏盈吩咐:“去给她拿水,今后她有任何吩咐,你都必须听从。” 胡七七满脸狐疑,“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究竟有什么目的?” 夏盈已将水送到马车上,递到胡七七手里。 “你先听我把故事说完,就知道我想要什么了。”李隆基耐心等她喝完了水,继续道:“左肃政台御史大夫魏元忠听闻此事后,将张昌仪管家的恶行状告到圣人那里。圣人听后很生气,将张昌仪痛骂了一顿,责备他驭下不严,要将他那管家斩首以息御史台的愤怒。谁知那张昌仪却辩解,说长安城物价太高,他出门连酒钱都付不起,在朋友面前很没面子,不得已才令管家贪了那五十两黄金。圣人听了之后,居然替张昌仪感到委屈落泪,转头便赏了他五百两黄金。” 在胡七七的印象里,外祖母并非如此糊涂之人,她一直是个精明强势,冷静果断的妇人,甚至比全天下的男子更睿智,她感到不可置信,“圣人居然没有惩罚张昌仪?” 李隆基满脸遗憾:“没有。反倒是魏大人从此与张氏兄弟结怨,圣人怕他留在长安城继续让张氏兄弟受委屈,将他派去了洛阳,迁任为洛州长史。” “你的故事讲完了吗?”胡七七冷静的问:“若是讲完了,快点说出你绑架我的目的。” “我要带你回长安。”李隆基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同情,“我知道你不想回长安,也知道你不想回长安的原因。” 胡七七讽刺的冷哼一声,明知她不愿意回去,才要故意绑着她回去? 李隆基看她没有打断自己的话,觉得很满意,他继续道:“我需要你以宫女的身份呆在圣人身旁,得到她的信任,规劝她不要被张氏兄弟过分左右,以免误杀良臣。你的眼睛,和圣人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她看见你,便会想起自己死去的第一个孩子。传闻那个孩子是圣人亲手掐死的,也许她会对你充满愧疚,也许日后她对你的信任会超越二张。”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你可以不用与姑母相认,继续当你的胡七七。” “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配合,我一辈子都只是胡七七。” 李隆基盯着她,他身上那股迫人的气势又再度出现。 “若没有人阻止张氏兄弟的恶行,长安城的形势会越来越严重,朝中的能臣力将会越来越减少,我大唐江山也变得岌岌可危。”他看见胡七七眼底的冷漠,表情闪过一丝受伤,他顿了顿,立刻道歉:“对不起,我差点忘了你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市井商户之女,一时的错觉,竟把你当成了我的表姐薛长宁。你现在拥有安稳平静的生活,若我不来打扰,你将来会嫁人生子,一生顺遂。可我却对你期望太高,觉得你是那个能力挽狂澜的人。” 胡七七冷冷的道:“你忘了,如今是武周的天下!” “可这天下迟早要重回李唐王室的手中,圣人已经册立我伯父李显为皇太子。” 胡七七笑他太过天真,“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是圣人亲手将他从龙椅上拽下来的。” “今非昔比,圣人已经老了,她变得心软,变得不再留恋权势,也变得更爱自己的亲人。” 胡七七立刻抓到他话中的漏洞,“你们都是他的亲人,有你们陪在他身边,为什么她却更信任张氏兄弟呢?” 李隆基回答不出胡七七的话,却缓缓道:“我听说,战场上的士兵一听到命令,便会肆无忌惮的往前冲,去疯狂杀那些与他们无怨无仇的异族。可是,当他们褪下盔甲后见到自己的仇敌,却只会畏畏缩缩的将刀匕藏在自己的袖袋中,不敢去找仇人拼命。” “你的话,我听不懂。” 她其实听懂了,只是不想懂。李隆基眼神太过毒辣,总是能一眼看穿她的破绽。 “听不懂是吗?那我便说得更直白一些,你认一个市井之徒为父,甚至愿意为了给她报仇而不惜性命。可你却不肯为替你而死的亲生父亲洗刷冤屈?你这么做,与那些手握利器却不敢与仇人厮杀的士兵有什么区别?与你那冷漠的母亲又有何区别?” 胡七七怔怔一笑:“我也想过要替他洗刷冤屈,可我又能做什么呢?” “若你手中掌握了权势,便能改写后世史书,更能令你薛家的后人重立祠堂,光明正大的供奉你们薛家祖先,续写薛氏族谱。” 胡七七被他说得满脸羞愧,她艰难的笑了笑,“其实你已经成功的说服了我,但我还是要让你失望了。我只是个普通人,我连回长安城的勇气都没有,更别提你说的那些国家大事了!” “我知道这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我也与你有同样的经历,也曾亲眼目睹亲生母亲被赐死在自己眼前,而我却无能为力。”李隆基抓着她的手,循循善诱道:“你要相信,我们是一颗大树上新长出来的枝丫,而圣人只是那颗树上逐渐枯萎的老枝。大树上的枯枝会随时凋零坠落,化为尘土。而新生的枝丫,则会开枝散叶,亭亭如盖。” “可我这颗枝丫与你们不同,它已经长到了边缘之地,渐渐与主干脱离了关系,她不想亭亭如盖,只想彻底与主干脱离关系。” “她想要彻底与主干脱离关系,那便只能强行从主干上折断。失去了树干的庇护,你觉得这颗折下的树枝,她还能活吗?”李隆基看着她:“天下不只是李唐的天下,更是所有人的天下,只要你活在世上一天,便无法与这颗大树脱离干系。” “你说得这么好听,想欺骗谁呢?你真的只是想让我规劝圣人吗?难道你不是想安排我当圣人身边的棋子,助你登上那个位置?”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心事,那我更不能轻易放你回去。若你不同意与我合作,我也只能狠下杀手。至于将来谁登上那个位置,也都跟你没关系了。”李隆基笑了笑,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哦,还有一件事,你恐怕还不知道。你的两位兄弟如今连姓薛的权利都没有,只能一个姓武,一个姓李!” 被李隆基强行撕下保护色后,胡七七才肯想起,那被她遗忘的嫡亲兄长和弟弟。她还记得当初离开家里时,母亲已怀胎九月,即将临盆。父亲总是将她抱在膝盖上,问:“长宁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胡七七忍不住好奇,问:“我是不是还有个弟弟或是妹妹?” “是妹妹。”李隆基长叹一声:“其实那也不是你的亲妹妹。当年姑母太过伤心以至气血亏损,所以腹中的孩子没活成。圣人怕她知道真相后,会因太过伤心而伤神,所以从农户家抱了个女孩,谎称是她的孩子。” 此刻,那句话在胡七七脑海里盘旋不肯离去。 “这孩子我不要了,我以后还会有更多孩子。” 所以,胡七七也不敢问,母亲再度嫁给武驸马后,又生了几个孩子。不过,无论她后来生了多少孩子都跟她无关了,她永远都是那个被放弃的孩子。 “我跟你合作,助你规劝圣人,为你提供消息。”胡七七已经有了主意,“将来你当了皇帝,要替我改写史书,我的两个兄弟都改回薛姓,我的父亲的灵位要堂堂正正摆在薛氏祠堂内,受后人供奉。” “好,我答应你。日后的史书,一定会记载:驸马薛绍,受琅琊王谋反案而冤死狱中。你的父亲和兄弟,死后都会享受薛家后人的祭拜。” 很奇怪,事情发展至此,胡七七竟对动辄对她以性命要挟的李隆基没有恨意,反而升起了一种微妙的感激。他将她心中隐匿不宣的秘密挖掘出来,然后要祝她完成夙愿,这一切都是她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后悔!”胡七七道:“你能不能先放我回去,我还没有来得及跟狄仁柏告别,他一定会很担心的。” “如果他心里头有你,迟早会找来长安的。”李隆基笑道:“你已经昏迷三日,还有两日便会到长安。宫里的人一直在等,我们不能再耽搁时间。” 第36章 圣人与狗 胡七七站在那高耸入云的巨大宫阙前, 仰头看着在太阳照射下闪闪发亮的含元殿, 心情不由得紧张,她更像是乡下人第一次进城,被眼前的繁华迷乱了双眼。 她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当年离开的时候毕竟才四岁。对这座宫殿感到既熟悉又陌生。陌生的感觉使她惶惶不安。那剩下一半的熟悉, 更像是上辈子没有喝够孟婆汤,才残留下来些许关于前世的片段。 她离开大明宫已经太久了, 久到再度踏入这座宫殿的时候, 与周遭的所有一切都格格不入。她站在这里, 一时竟想不起她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她怀疑自己是被李隆基下了蛊, 才会莫名其妙的答应他的荒唐交易。 李隆基将她带入大明宫之后, 将她交给了含元殿的内侍总管林公公。林公公则将她带到含元殿外,说是让她在此候上片刻, 等待上官婉儿的接见。她已经在这里等了足足两个时辰, 连上官婉儿的影子都没瞧见,来来往往的侍卫、宫女、太监看她就跟看傻子似的。 圣人自登基时起,十之八九的时间都住在神都洛阳, 很少再回长安。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住一个月, 为了祭拜天地神灵, 祈祝农耕桑蚕。 胡七七听狄夫子和张先生聊天时候说过,圣人迁都洛阳主要有三方面的原因, 一是李唐王室的根基主要是在长安,圣人留在长安城时,发布政令多遇阻碍。离开长安后, 洛阳城内的官员大多是圣人亲手提拔的心腹,足以与李唐皇室的权贵分庭抗礼。 二是因为自圣人执政后,长安人城口大增,对物资粮草的要求逐渐增长,而北方地区物资稀少,已无法满足长安人的一日三餐。一时间,长安城内的富贵人家也要过着忍饥挨饿的生活。更因黄河天险,漕运困难,南方的粮食无法及时运送到北方。于是,圣人决意迁都洛阳,还带走了长安城的大半人口。神都洛阳地处中原,风调雨顺,物资积蓄充实,足以应对日益增长的人口数量。更加上洛阳城四通八达,交通便利,运输方便,依靠着大运河,洛阳人也能及时吃上新鲜的江南大米。 不过,还有一个不太可靠的传闻。 说圣人迁都洛阳是因为她在长安城内经常梦见王皇后和萧淑妃披头散发、血流满面、张牙舞爪地来向她寻仇。为了躲避王、萧二人的冤魂,圣人才会搬去洛阳。 她仿佛依稀记得幼年时,也是呆在大明宫里的时间比较多。 正在胡七七胡思乱想之际,只见一堆宫娥侍卫众星拱月般的簇拥着一位少女朝含元殿走来。那少女着一身鲜艳明亮的红色长裙,群上织有盛开的牡丹花,袖口镶着珍珠,裙摆处是金丝银线滚边。脖子上带着一枚沉甸甸的项圈,上头点缀着各种不知名的宝石。看她的排场,不知是哪位王公贵胄家的郡主,或是某位重臣家的贵女。 “呀,这位妹妹好生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那位贵女朝她露出一个笑容,然后亲昵的去拉她的手,“你是头一次进宫里来玩吗?你的衣服真好看,这料子我还是第一次瞧见,应当是最新进贡的蜀锦吧。” 胡七七不动声色的将手从她手中抽了出来,屈膝施礼:“奴婢是正要入含元殿内伺候的宫女。” 听说她是奴婢,那贵女的脸色又变得好快,她连忙退开几步,与胡七七拉开距离,“哎呀,这个林公公,怎么随随便便就塞了个人进来。可真是不挑剔.......这么好看的衣服穿她身上,真是白瞎了。” 胡七七早有心理准备,捧高踩低,仗势欺人是长安人生来就会的伎俩。 她拿眼睛斜睨着胡七七,“喂,是谁把你塞进来的啊?”她装作很随意的样子,眼神里却藏不住试探,“张大人?还是李三郎?” 胡七七只是微笑不说话。 张大人,应该是指的张昌仪。 李三郎,可能是李隆基,他排行第三。 “哎,我说你是不是哑巴,问你话你就回答啊,笑什么笑?你再敢笑,信不信我让人打断你的腿!” 胡七七正要回话,看见那贵女的眼神移动到自己身后,脸上的凶煞瞬间变成了谄媚。 “婉儿姑姑!”她的声音又娇又甜,全不似刚才那般高高在上。 胡七七闻言转过身子,看见了身穿官服的上官婉儿,她面容秀丽,眉宇中透着英气。 上官婉儿直接无视那位贵女,朝胡七七走了过来:“你等很久了吧,真是对不住,我刚才有点事耽搁了时间。” “上官大人!”胡七七屈膝行礼。 “婉儿姑姑!”贵女提高了声音,但依旧是娇娇怯怯的,她迫切的希望上官婉儿能将注意力移到自己身上。 上官婉儿仿佛才注意到她的存在,象征性的对她点点头,“郡主安好!” 胡七七想起李隆基说过,上官婉儿虽然只是圣人身旁无品级的女官,手中的权利却比宰相还要大,她既能参与论政,在朝事上替圣人做出重要决断,又掌管着内宫多年的人事调动。即使是王孙贵胄见了她,也得尊称一声“姑姑。” 胡七七瞧了一眼那位郡主,即使她刚才被上官婉儿忽略,脸上依旧挂着热情的笑。 “七娘子,圣人此刻正在歇息,请先入殿等候吧。”她又看向旁边的贵女,“安乐郡主,我先走一步,请代我向太子和太子妃问好。” 胡七七抬头看了看安乐郡主,原来她便是当今太子的第七个女儿李裹尔,安乐郡主,也是她的表姐。 安乐郡主也正恨恨的看向胡七七,她没想到这貌不惊人的女子竟有本事让上官婉儿如此重视,而自己却被如此轻慢。她好歹也是未来的公主,甚至有可能成为未来的皇太女。这大明宫里所有人都敬着她,捧着她呢。这刚进宫的女子,她凭什么能入上官婉儿的法眼? “那个……婉儿姑姑,我也想去拜见圣人。”安乐郡主显然不甘心一直被胡七七抢风头。 上官婉儿委婉道:“圣人身子不太好,这几日没精神见客。郡主过两日再来可好?” “您太见外了,我是圣人的嫡亲孙女,明明是自家人。”安乐郡主的声音掐得又娇又甜。 上官婉儿点点头,“那您先去太液池边转转,一个时辰后圣人醒来了,我再代您向她通传?” 这已经是明明白白的发出了“逐客令”。 安乐郡主只好勉强笑笑,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了,临走不忘冷冷地瞪了一眼胡七七。 胡七七默默叹了口气,看来她在无意中得罪了这位表姐。 李隆基早就交代过,她这位表姐早年随太子在庐陵郡受了不少苦,早养成了心胸狭隘、斤斤计较的性子。李隆基还特意叮嘱,让她小心着千万别得罪了这位郡主。 她们今日这番初见,很难称得上是愉快相处,胡七七只好认命,等着看这位表姐日后该如何给她小鞋穿。 “一路走来舟车劳顿,辛苦了吧!”上官婉儿领着她往前走,胡七七小心翼翼的跟着,始终落后两三步。 “临淄郡王很好,他一直很照顾我。” 这么说应该不会有错吧。因为她无论是回答“辛苦了”或者“不辛苦”都有些怪怪的。 “三郎啊,整个大明宫就没有人不喜欢他!” 胡七七忍不住腹诽:那都是装出来的,李隆基就算装得脾气再好,也掩盖不了他是个变态的事实。 想起在路上的时候,他在没有麻沸散的情况下缝合伤口也依旧面不改色。小小年纪如此冷静,竟敢学关公刮骨,简直变态。 她敢打赌,像李隆基这样表面跟谁都处得好的人,将来一旦跟谁撕破脸,绝对会不留情面、狠心到底、赶尽杀绝! 话说回来,其实后来李隆基对她还挺尊重的,甚至客气到了过分的地步。但胡七七始终没办法消除对他的第一印象,她永远也无法忘记李隆基那张温柔笑脸下隐藏着的森森寒气。 上官婉儿注意到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还以为她是害怕,特意安慰她,“不用太紧张的,圣人也是个和善的人,她时常将这宫里的孩子当成自家晚辈来疼爱。” 这话谁会相信呢? 圣人自己生了四个儿子,就因为儿子不听话要反她,她便毫不留情的赐死了头两个。后两个儿子倒是不敢反她,却也被她生生从龙椅上拽了下来。她这样六亲不认,连自己的儿子都能说杀就杀,说废就废,又怎会对旁人心慈和善? 这样的玩笑话,上官婉儿敢说,她敢信吗? “我不紧张。”胡七七本来不紧张,被上官婉儿一提醒,瞬间想起了自己进宫来的目的,反倒突然变得很紧张。 “对了,一会儿无论见到什么都不要太过惊讶。进了大明宫,你得将所有看到的、听到的都烂在肚子里。如今你是圣人身边的人,外面的人见了你,少不得要称你一声姑姑。往后从你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他们都会曲解为圣人的意思。但是从来都没有人能代表圣人,圣人在想什么,她要做什么,只有她自己愿意说的时候,别人才能知道。你明白吗?” “我明白。” 上官婉儿冲她笑了笑,仿佛是在说,你还不明白。 过了一会儿,胡七七才知道上官婉儿那个微笑是什么意思。 在含元殿圣人的寝宫内,胡七七见到了久违的外祖母,在她记忆中,外祖母是个很美的女人,她时常爽朗大笑。 她记忆中的外祖母还很年轻。 十年归来,她从无知幼童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而圣人也逐渐老了。她虽衣饰华贵,但是看起来与别的老妇人也没什么不一样,即便她是圣人,也无法与岁月抗衡。 圣人满头银发披散在脑后,背靠着张昌仪的胸膛,面带泪痕:“我又做梦了。” 张昌仪轻声安慰她:“傻媚娘,梦都是假的,她早就死透了。长安这鬼地方不吉利,等你办完了事情,咱们还是早点回洛阳吧。” 胡七七身体一震,眼睛瞪得圆溜溜。 她早就知道张昌仪是圣人的男宠,却不知张昌仪私底下竟可以直呼圣人的闺名。 直到这会儿,她才明白钱寡妇为什么总对别人的八卦感兴趣。就像现在,她也是在竖起耳朵细细听,唯恐错过了细节。 她又想起了李隆基说的那个故事,圣人听说张昌仪没钱付酒账纵容下人贪污薛姓官员五十两黄金后,居然难过得落泪。 圣人声嘶力竭:“不,她变成了厉鬼,要向我索命。张郎,我命不久矣。她刚才就站在这儿,使劲掐着我的脖子。若不是你叫醒我,我就被她带走了。” 圣人望着张昌仪,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张昌仪亲亲她的脸颊,“别害怕,我在这儿呢,她不敢来!她若敢来,我定让她魂飞魄散。” 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圣人突然发难,那一瞬间帝王威严又回到了她身上:“说,刚才你去哪儿了?” 胡七七听到这个声音都吓得哆嗦了一下。 但是张昌仪不害怕。 他只是愣了一下,继续笑容满面,“看看你,还跟个小姑娘似的,我就离开一会儿都不行。” “我问你去哪儿了?”圣人声音拔高,她从张昌仪身边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你要听实话还是假话?” “实话。” “那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等你说出来我才知道会不会生气。” “不行,你肯定要生气。” “明知道我会生气,你还故意去?” “就是因为怕你会生气,我才要背着你偷偷去。”张昌仪说完这句,直接躺在榻上,拿被子蒙住头,“我困了,要睡觉,别再问了。” “你放肆!”圣人发火了。 天子之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胡七七没想到她刚入宫就碰上了这等好戏,张昌仪也真没眼色,居然敢在圣人面前如此放肆,他是活腻了吗? 可谁知张昌仪也发火了,他脾气居然敢比圣人大。 张昌仪索性掀开被子坐起来,冲着圣人大声嚷嚷:“成日盯着我问这问那,还能不能让人有点自由了。我就是放肆,你要怎么样?要不然你干脆把我拖下去砍了吧,反正外面的人都说我只是圣人养的一条狗。” 圣人语气和缓下来,“谁敢这么编排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张昌仪撩了一下挡在额前的长发,“告诉你干什么,你成天有那么多国家大事要忙,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生气杀人。何况我觉得他们说得也对,我不就是圣人养在身边的一条狗吗?谁给我东西吃了,我就会对谁摇尾乞怜,这便是我们做狗的生存之道。所以呢,你也大可放心,我这条狗是养得熟的,吃了你的东西后,便不会对别人再摇尾乞怜。” “我的心肝,你说的这是什么傻话?谁把你当成狗了,你是我的小心肝,我疼你还来不及呢!我刚才发脾气,还不是因为一大清早醒来找不到你吗?” “找我干什么,我就是出去玩玩,玩累了就会回来。哎,我说你也不爱吃醋的呀,怎么酸劲儿这么大。再说了,即便你借我一千个胆儿,我也不敢趁着你睡熟了去跟你身边的宫女胡来。” “又在胡说了!”圣人叹气,“我都一大把年纪了,半截儿身子骨都快埋到了土里,怎么会跟小姑娘们吃这等干醋。你年轻力壮的,要实在忍不住,去找个一两小姑娘泄泄火也没什么的,只要你完事儿后快点回来陪我。” “我自从有了你之后跟谁都没办法亲近呢。”张昌仪半跪在榻上,抱住圣人的腰,将头埋在她胸前,“你不是个顶顶聪明的人吗,猜猜我刚才去做什么了,猜对了有奖。” “有什么奖?” “你先猜,猜对了我再告诉你。” “你定是手痒了又跑去找陈玄礼他们玩骰子。” “你怎么知道的?你不是在睡觉吗?” “我是圣人,天下哪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那你刚才还发什么脾气?哦,我知道了,你是没睡醒有起床气。你最近发脾气可不止这一两回了,是不是肝火有点旺?要不然咱们泡池子去?我最近研究了好几个新出的册子颇有心得,有个汉宫飞燕的招式很适合你。正好给你去去火儿,也算是刚才答应给你的奖励。” “孩子们都在,你说这话也不挑个地方!”圣人羞涩的推了他一把,朝胡七七的方向看了过来:“今后你想去哪里玩,我也不管了。三郎知道你是个靠不住的花脚猫,他怕你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不敢睡,便找了个顶好看的小姑娘来陪我。” 张昌仪也看了过来,油腔滑调的问:“顶好看的小姑娘?比你还好看?我不信。” 胡七七移步上前,按照之前李隆基教她的礼仪,举手加额跪拜在地,“胡七七拜见圣人,祝愿吾喜乐安康,万岁无忧。” 第37章 荣宠 此时已值正午, 胡七七入宫前没吃什么东西, 一头磕下去之后,头晕眼花,差点没能起来。 圣人见此也不生气,只令一旁的宫女将她扶起来。 她在起身的那一瞬间, 忍不住将目光移向外祖母的脸上,她脸上的皱纹已经很深, 眉间英气不减, 锐气更胜当年。她穿着真红大袖的常服坐在张昌仪身旁, 红色长裙委地, 无一丝皱褶, 衬得她整个人姿态从容。 圣人朝她一步步走来,那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慢慢清晰。胡七七心内纷乱迭杂, 幼年时外祖母将她抱在怀里听政的画面、父亲去世时苍白的面孔, 恍然交替。她怔怔的看着圣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最爱的外祖母,也是害死她亲生父亲的人, 她往后该如何面对这个人。 圣人在她跟前停下, 往她脸上细细打量, 神情若有所思。过了一瞬,她才问, “我是初次见你?” 圣人朝她温和的笑,可她却一直愣愣的看着圣人不说话,上官婉儿情急之下轻轻咳嗽一声, 她才醒过神来,只回答了一个字:“是!” 圣人一把扶起她,再次瞧了瞧她,似忽然想起什么,又摇了摇头,和颜悦色道:“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你。” 胡七七没由来的感到紧张,她藏好了自己的表情,小声回答:“奴婢生于乡野,是第一次入宫,也是第一次拜见圣人。” 圣人笑盈盈的看她,“那可能是前世见过吧。你这孩子生得很好看,很合我眼缘。三郎是我儿孙辈中最出彩的,他虽才华横溢,为人却谦虚谨慎,处处为人考虑......他父母的性子都很不讨人喜欢,夫妻俩这辈子也没亲自做过一件说出来能令人称道的好事,唯独生下了这个好儿子,还值得夸一夸。” 这番话虽是圣人笑着说出来的,听到胡七七耳朵里,却生出遍体寒意。天下人都知道,圣人对自己的两个儿子都不喜欢。但一个母亲讨厌自己的儿子没问题,她一定不会喜欢听别人自家儿子的坏话。圣人这话,她也不知该怎么回。 圣人和颜悦色的看向胡七七,耐心的等待她的回答。 她额头冒冷汗,内心又将李隆基拎出来痛骂了一顿,都怪他把自己带到这鬼地方来。如果这句话她回答不好,只怕今日就要命丧于此。她还没有为父亲洗刷冤屈,甚至还没来得及和狄仁柏道别,人生还有很多遗憾。 对死的畏惧,和对生的勇气,迫使她冷静下来,大着胆子直视圣人的眼睛,回答:“这是因为圣人的才能堪比尧舜,吾等凡人只能仰之望之。而临淄王的血脉中传承了圣人的睿智和英明,再加上他又是在圣人身旁长大,日日听从圣人教诲,于是他的性情也随了圣人三分。” 圣人笑道:“真是个机灵孩子,留在我身边吧。我这里洒扫端茶的宫女都齐全了,也不用你领别的差事,得空的时候陪我聊聊天就行了。婉儿,让人将巧灵宫收拾好给七娘子住。” 胡七七跪下领旨谢恩。 圣人又拉她起来,再次端详,看得她心里一直发毛。 “今年几岁了?念过书吗?” “奴婢今年十四岁,家父请先生教过我几本书,略通晓诗文。” “我听婉儿说,你闺名就叫七七,这名字有典故吗?” “皆因生辰在七夕那日,家父为我取名七七。” 圣人望向张昌仪,声音包含庆幸,“生辰对上了,三郎果然是找对了人。” 张昌仪自从听说圣人要她住灵巧宫去之后,脸色一直很差。他可不像圣人那般和善,径直走过来,眼含刀锋,问她“你的生辰果然是七夕?没有说假话?” 胡七七正色道:“人的生辰如何能造假?都在户碟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呢。大人若不信,可以令人去查。” “竟敢这样跟我回话!”张昌仪长袖一甩,直接冲圣人摆脸子,“你喜欢她,我可不喜欢,这丫头跟我八字相冲。总之,你若要留她在殿中伺候,我以后便不敢来了。” 圣人冲一旁的太监使了个眼色,让他将胡七七带下去,转身去哄张昌仪,“你跟一个孩子较什么劲,我不过是见她长得玉雪可爱,想留她在身旁说说话,又碍不着你什么。” “圣人有我还不够?要别人陪做什么......” 胡七七遵命退下,后面的话便再也听不清了。 内侍将她带出含元殿圣人寝宫,带她去新的住处。 这内侍在宫里很有地位,路过的宫人见了他,都要停下来朝他行礼。 胡七七同他笑道:“还未请教贵人怎么称呼?” “七娘子说笑了,都是服侍圣人的奴婢,哪有什么贵人?我叫张茂泽,含元殿内侍总管是我师傅,娘子若是不嫌弃,唤我一声张兄也可。若觉得不妥,唤我一声张公公也可。” 他既这样说,胡七七当然只能从善如流的唤他一声“张兄。” 张茂泽听胡七七这般唤他,立刻眉开眼笑,然后也开始与胡七七套近乎,“你与临淄郡王在宫外便认识?” 这话怎么回答?她心里非常清楚,宫里头的人问话问的从来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是乡野之人,从未踏入过长安。” 那张茂泽却笑了,“你别多心,我也是临淄郡王的人,你不用提防我,咱们都是自己人。问你这个是因为我听那夏盈骂了你一个早上。这会儿,宫里到处都传开了,说你是临淄郡王在宫外的红颜知己。” 胡七七皱眉,她和李隆基八竿子都打不着,这流言是怎么传出来的? “夏盈骂我什么了?” “我同你说了后,你可别告诉她,她那脾气可是出了名的火爆,我怕极了。其实吧,她也没说什么,她只是埋怨郡王对你太过包容,说你在路上故意为难郡王,还将他当小厮使唤。一会儿要吃河里的鱼,一会儿要吃天上的鸟,一会儿又要摘山崖上的花儿......” 胡七七愣住,这个夏盈,颠倒黑白了吧。 明明是李隆基为了讨好她,今天捞河里的鱼,明天射天上的鸟,隔天又去采悬崖上的小花......她可从来没有故意使唤这位,她怕他都来不及,哪还有胆子敢去使唤他? 不不不,她要使唤也是使唤她家狄大人啊。 她的未婚夫婿,为人勤奋踏实,做事干净利索,最关键的一点,是无论她怎么作妖,狄大人都不会真的跟她生气。又安全,又可靠,姿容又俊俏,还会说甜甜的好话暖人心扉,简直是成家立室、繁育后嗣的不二之良配。 张茂泽朝她笑得很暧昧,“咱们家郡王虽然性子和善,骨子里却是个极冷清的人。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能入他青眼,令他如此珍而重之。七娘子日后若是成了临淄王妃,可别忘了小的啊!” 胡七七忙解释:“张兄你真是说笑了,我绝不可能成为临淄王妃。”她可是有未婚夫的人,狄大人还在家里等着她回去成亲呢。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懂了。”张茂泽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 胡七七也懒得跟他多解释,怕越解释越乱。 张茂泽将她领到了含元殿不远处的一处小宫殿,宫殿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巧灵宫。从这里远眺,还可以看到太液池的风景。 巧灵宫是独立在连绵起伏的宫墙殿宇中的一座小小庭院,坐落于崇明门西北处,是个两进的院落。 进了大门,要越过一个空阔的院子,才来到正殿七夕堂。 七夕堂后面还有个小花园,两边各有东西配殿,南边还设了个雨阁供夏天避暑用。虽然还是初春时分,外面的雪还没有完全融化,但院子里却种植着翠绿的松竹,红艳的八角,还有硕果累累的相思豆。院中还载种了四颗常年飘香的木樨树。 “这么大的地方,我就一个人住?” 张茂泽向她道喜,“是圣人亲自吩咐的,七娘子以后就住这里了。” 他朝左右招呼了一下,有两个内侍、两个宫女朝胡七七行礼,张茂泽又接着道:“他们都是服侍七娘子的。” 两个太监,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另一个年纪也小,唯唯诺诺的站在年长的人身后,似是他的徒弟。年长的那个眼睛滴溜溜的转,看着像个精明的人,他朝胡七七施礼,“在下是灵巧宫的内侍总管从七品执事林豫之,参见七娘子。” 两个宫女年纪都不大,一个圆脸,一个瘦子。 圆脸的宫女朝七七行礼,“奴婢唤作茵娘。”身材瘦如竹竿的宫女朝她行礼,“奴婢是阿福。” 胡七七有点搞不懂了,李隆基不是安排她入宫来当宫女的吗?怎么当宫女还有人伺候? 张茂泽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他挥挥手,令四个太监、宫女退下,然后将胡七七引到无人的雨阁处才道:“圣人的性子就是这样的,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会将这个人捧到天上,哪怕为她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也不为过。” 胡七七懂了。 顺便也明白了张茂泽话中的未尽之意,圣人若是不喜欢一个人,那个人的下场势必会很惨。比如从前死去的王皇后和萧淑妃,比如她的两个舅舅,比如她的父亲。 胡七七很久都没说话。 沉默有时会让人感觉到害怕。 张茂泽也拿不准她在想什么,更不敢打扰她的思绪。 胡七七笑了笑,这才又冲张茂泽笑起来,“多谢张兄替我解惑,以后在宫里的日子还很长,希望张兄能多多提点我。” 张茂泽拱手道:“你能进宫服侍圣人,这是你的福气。若你能扛得住这个福气,说不得我等日后还得仰仗你。总之,一切小心,莫要辜负了临淄王对你的期待。” 张茂泽走后,茵娘和阿福伺候胡七七洗漱更衣,端来了午膳。胡七七填饱肚子后,想着圣人今天应该不会再召见她,于是便安安心心的睡了个午觉。 第38章 流言 睡了大半个时辰醒来, 她躺在床上全身懒懒的, 却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 茵娘见她醒来,立刻前来服侍她穿衣。茵娘虽然身子圆滚滚的,看起来却比阿福机灵了几分。阿福心气儿高,见胡七七只是个没有品级的宫女, 也不把她当成主子。 她自己这会儿还没摸清楚情况,也懒得收拾阿福, 只将她干晾在一旁。 穿戴完毕后, 胡七七问茵娘, “外面是谁在说话?” “陈玄礼将军和他的两个亲信, 他们一定要来见见娘子, 已经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了。” 陈玄礼大约二十来岁,满脸络腮胡子, 很喜欢笑, 脸上透着一股子坏劲儿,“原来你就是七娘子,我叫陈玄礼, 三郎和我亲如兄弟。” “陈将军安好!” 他打完招呼之后, 塞了个盒子到她手里, “这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镯,送给你了。” 胡七七连忙将盒子递了回去, “无功不受禄。” “拿着吧,日后对我兄弟好点,别动不动朝他使小性!我都听夏盈说了, 三郎在你面前可是老实巴交的,眼见是把你疼到眼珠子里了,我跟他认识了这么久,还从没见他对哪个小女郎动过心,却偏偏栽到了你的手里。” 胡七七举着礼物盒子,微笑而不失礼貌,“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跟临淄郡王不是那种关系。” “你就别害羞不肯承认了,你们俩分明就是那种关系。他也跟你一样,提起你的时候只知道脸红,我看着都着急。”陈玄礼说完这话,朝胡七七拱手道别,“我还有职务在身,先走了。往后在这宫里你若遇上了什么麻烦事,尽管来找我。” 他的两个亲信也朝胡七七拱手道别,说:“找不到陈将军,来找我们也是一样。” 然后,他们有样学样,也跟着塞了两个盒子到胡七七手里。还没等胡七七问他们叫什么名字,这俩人便跟着陈玄礼跑得没影儿了。 这什么情况啊? 李隆基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 胡七七坐在七夕堂内看着三个礼物盒子发呆了半个时辰,仍旧没有悟出其中的深意,她决定去找李隆基问个清楚。胡七七将林豫之叫过来:“林总管,我想见临淄郡王,该去哪里找他?” “这......” 林豫之还没说完,屋外便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李隆基。 “你要见我做什么?” 林豫之识趣的退下。 胡七七是真心怕了他,也恨极了他。 她不但记恨着他将自己弄到这个鬼地方来,也记恨着马车里被李隆基扇的那十个巴掌,还记恨他故意令人四处嚼舌根,让她深陷绯闻,让她不知所措。 她刚才还信誓旦旦的要找他麻烦,这会儿却蔫了,说话都不敢太大声,“宫里到处都在传你对我有意,你要不要跟别人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越解释越乱。”李隆基非常自来熟,他若无其事的端起案上的一个杯子喝茶。 胡七七连忙唤他停下,“那是我喝过的!” 李隆基停住,问:“你可有生病?” “你才有病!” “那就是没病。”李隆基面不改色的端起她喝过的茶喝了一口。 胡七七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她见李隆基很随意,也就索性破罐子破摔,横着胆子问了出来,“流言是你故意散播出去的?” “你很在乎吗?” “在乎。” “让别人知道你是我的人,是否会玷污了你的清誉,让你觉得吃亏?”他眼神冷冷的看过来。 胡七七莫名其妙的打了个寒颤,连忙解释:“不吃亏,不吃亏,就怕玷污了你的清誉。” 李隆基点点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向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示好,这不算什么坏名声,你无需介怀!” “可是,咱俩明明就不是那种关系啊!你既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更何况我还是个有未婚夫的女人,狄仁柏要是知道我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一定又要生气。” 李隆基笑道:“原来你是担心未婚夫会吃亏!放心,若是他将来误会了什么,我亲自帮你解释。” 胡七七垂下头:“他怎么会知道呢?他现在都不知道我是死是活,你也不准我派人去送个信。” 李隆基放下茶盏,道:“别担心,你入宫后会有新的身份,户部也需要重新造籍,到时会发文书去万泉县更改你原来的户籍。不用多久,你的未婚夫便会知道你去了何处。” 可胡七七依旧闷闷不乐,她是真的很想狄仁柏了。真是奇怪,从前他天天跟着她守着她的时候,她怎么会觉得烦呢?那个时候的她,可真是没良心啊。 如今来到这个地方,虽然人人都对她笑笑嘻嘻、恭恭敬敬的,可她却想是两只脚踩在虚空中,无法落到实处,心里头也总觉得不踏实。觉得别人背过身就会在暗处悄悄讨论,不知她将来会落到个什么下场。 这里处处都是她的血亲,却处处让她感觉到陌生。 平安坊的人虽跟她没有血缘关系,可每个长辈都将她看作是自己的子侄。 李隆基见她眼角含着泪,问:“你想家了?” 胡七七低下头,默默不语。 “跟我来,你后悔了吗?” 胡七七憋住眼泪,忿忿道:“别说没用的废话了,告诉我你的理由。你做任何事,定然不会毫无目的。” “我也没想到圣人会将你捧得这么高,竟把你安排在巧灵宫,这里建好之后一直空着,时时刻刻都安排了人精心伺候,却从来没有人住进来过,你是第一个。若你只是普普通通的市井商户之女,宫里随便一个人就能把你给捏死,就算是圣人将来查出来什么,也没办法挽回。若你是我的人,他们怕我报复,便不敢随意出手。” “他们是谁?” “张昌仪、武三思、安乐郡主,甚至是你的亲生母亲,还包括其他对那个龙座有念想的人。” “我能威胁到他们?” “只要他们认为你可以,你就是可以。谁能在圣人身边说得上话,谁便是他们的眼中钉。” “哦,那可真是谢谢你了。” 李隆基叹气,“你是真心想谢我,还是心里在暗暗骂我?” 胡七七冷嘲:“难道你还能听见人心里的声音,连我是不是在骂你都知道。” “我原本不知道,是你刚才承认了。想骂就大大方方的骂吧,我受得住。其实现在我也后悔了,不知道把你绑来是不是一个错误。” 胡七七疑惑,“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李隆基沉吟了一瞬,道:“你才刚进宫,就已经被张昌仪和安乐郡主给盯上了,张昌仪今日一直在缠着圣人,求她赶你出宫。而安乐郡主也一直在查你底细。我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对你做什么,但肯定不会有好事,你自己也要有个准备。不过你别怕,我会护着你的。” 胡七七无所畏惧,“我早就做好准备了,来吧来吧,让他们都快来对付我。真给我逼急了,我就把你给咬出来,将所有的一切都推在你头上。” “然后呢?”李隆基看着她,认真的问。 “什么然后?” “你把我咬出来之后,要说什么?是承认你的身份,希望姑母能出来保护你。还是作为一颗被废掉的棋子等着被处死,等着跟我同归于尽?我理解你这种害怕的心情,但你也不能因为害怕而方寸大乱。稳着点,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咱们俩现在是一条船上的棋子,而这局棋才刚刚开始,我们手中的筹码尚且不弱,还能好好拼上一拼呢,你怎么就先露了怯!” “不是你先吓唬我的吗?”胡七七气呼呼的看他:“我就是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的,心里有点着急了。” “放心吧,张昌仪他在宫里呆不来几天,宫里太寂寞,圣人有太多政务要忙,没办法时时刻刻都哄着他。他又是个跳脱惯了的人,呆着无聊,便会四处生乱。等圣人想找他却又找不到的时候,便该由你上场了。” 胡七七被他弄糊涂了,“我上场?我怎么上?” 李隆基道:“你的眼睛、还有你的生辰,圣人几乎就把你当成了她失去的第一个孩子。” 胡七七想起了圣人看她的眼神,她当时还以为圣人认出了自己,原来她是把自己当成了另外一个人。哎,她真是自作多情,如今的大明宫谁还会记得薛长宁? 李隆基留心到了她眼中的黯然,似是明白了她的心事。他很久都没说话,等她情绪缓过来了,才继续道:“老人家容易寂寞,你只需要耐着性子听她说话,听她说一说当年的事,她便会越来越信任你。” 第39章 想家 李隆基只稍坐了一会儿就被人叫走了, 他在宫里领着右卫郎将的职责, 需管理宫廷、祭祀、朝会的仪仗帷幕。三天后,便是农桑祭祀大典,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安排。 胡七七一个人呆着无聊,去外面逛了逛, 看见茵娘正领着几个小宫女在给园子里的花松土,她们还在树底下放了几盆炭。难怪园子里的花开得这么早, 原来竟是被炭火给催出来的。 她走到树底下去看, 发现那些炭火竟然都是上等银丝炭, 市面上一斤上好的银丝炭能卖四十钱。四十个钱, 穀禾帮的底层挑粪工一个月都很难挣到。 胡七七忍不住感慨:“我大概是穷惯了, 看见这满园子的花,脑袋里竟然只想着, 宫里一年需要花多少钱, 才能让这些满园群芳在冬日争奇斗艳。而那些钱又能为贫寒百姓买下多少果腹的口粮和御寒的衣物,能让多少乞丐撑过数九寒冬。因为满脑子都在算钱,即便眼前的美景如画, 也无法令我开怀。” 茵娘也跟着叹气:“哎, 我刚进园子的时候, 也是娘子这样想的。宫里费了这许多人力、物力来打理这园子,可圣人连一次都没来过。这灵巧宫建成也有七八年了, 娘子还是它第一个主人呢!所以啊,您必须得开开心心住进来,快快乐乐的欣赏这园子里的花儿啊草儿啊!否则那些被浪费的钱财, 岂不是都没有了意义?” 茵娘活泼可爱,说话时候脸上的肉鼓鼓的,说不出的喜庆。胡七七在她鼓起来的腮帮子处戳了一下,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茵娘脾气也很好,被戳了一下脸也不生气,她见胡七七终于笑了,又道:“哎,我从前总觉得自己长得肉鼓鼓的不好看,今天才明白,老天也让我长成这个样子也是有原因的,为的就是等着搏娘子一笑。” 胡七七被她哄得高兴,故意逗她,“你这么会说话,那往后我得了什么好东西也一定不敢少不了你的!” 茵娘连忙扔下手中的小锄头,屈膝施礼,“那我先多谢娘子了,我想今日李副将送给娘子的那盒饼挺好吃的,我看娘子也不爱吃甜的,不如就赏给我吧!” 胡七七见她双眸亮晶晶的样子忍不住笑弯了腰,“你谢都先谢完了,我肯定是不能耍赖了。好吧,一会儿你忙完了,找我来取。” 茵娘再次道谢,然后一边伺候花草,一边陪着胡七七聊天,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很容易便熟络起来。 转眼入了夜幕,用了膳后胡七七坐在红漆蝠纹案几前翻看《诗经》。窗外月华淡淡,木樨花香隐隐浮动,一切静谧安好。 《诗经》里的篇章大多是歌颂男欢女爱,胡七七看了几篇后,渐生心思缱绻。 夜色冰凉,月华如水,窗前的树影婆娑映照在窗纸上。烛光摇曳,树影在恍恍惚惚间变成了某个清瘦的身影。心神荡漾间,诗经的里每一句情诗,都在她脑海里化成了一个人的声音,仿佛在她耳边呢喃细语,一声高一声低,一时急一时缓。间或停顿时分,那温柔宠溺的眼眸朝她看了过来,笑了笑,又继续往下念。如梦似幻,她一时间忘记自己深处何方,一颗心绵绵软软的,如糖似蜜。她伸手去摸那张脸,可下一瞬烛火摇曳,风停树静,一切又恢复如常,她这才想起自己身处何方。 胡七七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她随手翻开了一页书,强迫自己一字一句的读出来: 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 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悔予不将兮。 衣锦褧衣,裳锦褧裳。叔兮伯兮,驾予与行。 裳锦褧裳,衣锦褧衣。叔兮伯兮,驾予与归。 容貌俊秀的你啊,曾在巷中久久等待。没能跟你相见,我悔不当初。 体魄康健的你啊,曾在厅堂久久等候。未曾与你相见,我悔恨交加。 后来,我穿上了绫罗绸缎,锦衣彩缎,用尽所有力气大声的呼唤着:你的车马什么时候再次停留?你什么时候再次出现?我想跟你回家,我想跟你成亲。 一串眼泪落在书上,她重重合上了诗经。 这首诗就仿佛是在讽刺她,当初狄仁柏对她好的时候,她一直嚷嚷着要退婚,要跟他划清界限。现在她真的离开他了,又一个人在这里想他念他。 茵娘正端着一碗酪浆进来,看见她满脸泪痕,吓了一跳,“娘子可是想家了?” 胡七七摇头。 茵娘也不敢多问,只是轻声说:“先喝碗酪浆缓缓吧。一会儿我陪你说说话,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胡七七端起酪浆,一饮而尽,却仍旧止不住满腹心酸,狄仁柏的脸和生意在她脑海中来回交替,挥之不尽。胡七七打定主意不去想他,随口问,“怎么今天只见你一个人忙来忙去,阿福呢?” 茵娘微微窘迫,“安乐郡主的含光殿那边缺人,把她给叫过去帮忙了,说是今晚就将她还回来。” 胡七七点头,“郡主是金枝玉叶,她宫里事务繁杂,忙不过来也是应该的。” 茵娘没接这话,胡七七也静静的坐着,二人相对无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细细的话语声,正是阿福和林豫之的小徒弟金柳儿在说话,“听说含光殿那边酉初便让你下值,怎么现在才回来?师傅问了你好几遍。” 茵娘气得脸圆鼓鼓的,正要出去跟阿福理论,被胡七七给拦住了。 窗外,阿福道:“我回来这么早干什么?去伺候里头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奴婢?” 金柳儿劝她,声音压得极低,“奴婢也分三六九等,人家就算是奴婢,那也是最受宠的奴婢,不是你我能随意置喙的。她再怎么样,如今也是灵巧宫的主人,你莫要太轻慢。” 茵娘脸色很难看,可胡七七一直拉着不让她出去,她也只好忍着。 只听阿福狠狠啐了一下,“她算什么主人?瞧那穷酸样,排场还不如我们呢。也不知圣人看中了她哪一处。” 金柳儿着急了,“你快小声点吧,里头那位还没睡呢,你这么说是故意要能人听见吗?” 阿福声音果然压低了些,“我就是受不了这个闲气。你说她要真是个正经的主子还好,可大家都是奴婢,凭什么要我们来伺候她!哎,从前我们走出去,还能说是在为圣人尽忠。现在再同别人论起身份,只怕又要低了几分。你又不是不知道,宫里面处处踩低捧高,再过不久,我们几个恐是连顿饱饭都吃不上了。” 金柳儿道:“如今是大周盛世,哪里会缺了你的那口粮,快别瞎想瞎琢磨了。这巧灵宫圣人历来便十分看重,能住进里面的人她自然更是看重,赶紧把那些没用的心思收了吧,踏踏实实的伺候这位娘子!我瞧着她也是个顶好相处的人,只要你好好伺候着,日后定不会短了你的好处。” 他们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各自散了。 茵娘气呼呼的问:“娘子为什么拦着我,阿福她这样不懂事,就应该好好给她教训。” 胡七七初来乍到,听到阿福这样的冷言冷语,她心里难免有些失落,但好在有茵娘的维护,她心里才稍稍好受了一些。 她叹了一口气:“各有各的难处,你就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听我的,今后也不许去说她。” 茵娘心不甘情不愿的点头,“是。” 胡七七抬头看她,“对不起,我来这里,让你们受委屈了。” 茵娘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我并没有感觉到委屈什么。娘子心地善良、待人和气,能伺候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胡七七拉过她在自己身旁坐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宫里踩高捧低趋炎附势才是常态,难得遇上你这么个糊涂虫,也是我的幸运。我在这里没有一个朋友,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咱们相互扶持着好好过日子吧。” 茵娘含泪,“别人从来都只嫌我蠢,只有娘子不嫌弃,能和娘子成为朋友,我真是太高兴了。娘子放心,圣人和临淄王都十分看中你,你日后必定能有个好前程。”说吧,她自己神色一惊,知道自己失言了。 现如今,胡七七的身份颇为尴尬,简直比男宠、面首还要尴尬。 男宠、面首好歹还算有个名分,有权有职。可她却是奴不奴,主不主,既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功劳,也没有什么能够炫耀的家世。日后的前程、谁知道还能不能活到日后呢? 胡七七反而安慰她,“既来之,则安之,别想太多了。其实我也是个不大聪明的人,咱们俩个榆木各大凑在一起正好!” 茵娘看她这样说,连忙换了话题,“大晚上看书太伤眼睛,我陪娘子下棋吧?” 胡七七有些为难,“下棋?我不会啊。” “那我陪你玩双陆,那个简单!” “呃,我好像、也不会。” 茵娘尴尬了一阵,忽又道,“那我捧了琴过来,伺候娘子弹一曲。” “啊......” 她长这么大,除了酿酒挣钱,简直一无所长。 茵娘一时难堪,也不敢再提什么建议。 可胡七七自己并不觉得难堪,她十分抱歉的笑了笑,“瞧,我没有骗你吧,我真是个大傻子,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会不会弹啊,要不然你弹给我听吧!” 茵娘想了想,这也是个好主意,于是捧了琴过来,奏乐给胡七七听。胡七七一边喝着美酒,一遍听小美人抚琴,心里面终于觉得开心了一些。 三天后,李隆基来看她,吓了一大跳,“怎么才三天不见,你就圆润了一圈?” 胡七七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颇有些心虚:“胖了吗?我、我觉得还好吧。” 都怪茵娘,有事没事给她端来各种点心,她呆在宫里也没什么正事干,只能吃了睡,睡了又吃,不胖才怪。 李隆基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两眼,言语中带着一股子瘆人的寒意,“你倒是安逸得紧,真把进宫当成是来享福的了。” 胡七七心中不服气,顿时忘了害怕,迅速给顶了回去:“圣人没空搭理我,你也没功夫管我,难道我就该一个人在这里孤苦伶仃,自生自灭?你这人真奇怪。自己没办法开心起来,还不许别人开心,难怪那么变态!” 第40章 活色生香 她在皇宫里休憩了三日, 整个人也圆润了一圈, 原来一张匪气满满的脸也挂满了笑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轻松散漫的气息。宫装露肩,她圆润的肩头露在外面,色泽像极了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酪浆。红色的宫装包裹下的奶白色的肌肤, 活色生香,鲜润可口。 李隆基只觉得喉头一紧。 “你先下去吧。”李隆基对一旁眼睛圆溜溜的茵娘下令, 茵娘仿佛比胡七七更怕他, 一溜烟就跑得没人影了。 李隆基微微挽袖, 朝她一步步走来。 胡七七慢慢往后退, 不敢直视他。 “几日不见, 你胆子越发大了!”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你、你靠那么近想干嘛?” “我要亲你!” 李隆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落在胡七七耳朵里无异于晴天霹雳、电闪雷鸣、江海咆哮。她都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幻听。 一瞬间, 李隆基将胡七七堵在墙上, 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她躲都没处躲。 胡七七觉得,李隆基就是在吓她。 这小子就喜欢吓她, 发现寻常手段吓不到她了就要开始换新招数。她发现李隆基对她的态度就像是对待一条狗, 让她听话的时候她就必须乖乖听话, 她要是不听话了就得想办法让她害怕。她当然不爽,她从来都不是那么轻易听话的人。胡七七想着, 他虽然是个变态,好歹也读过几年圣贤书,知道纲常伦理。且不论自己是他的表亲, 更何况她早说过自己是有未婚夫的人,她笃定了这人还有最基本的羞耻心,所以他肯定不敢真的亲下来。 胡七七瞪大眼睛看着他,满脸挑衅。无论你怎么威胁,我都不怕你,大不了鱼死网破。 “嗯——”李隆基忽然笑起来,胡七七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能感觉到这笑声是发自内心的愉悦,他轻轻道:“你的意思,本王明白了。” 接着,他又道:“这还是本王第一次与女子亲近,难免会有些生疏,七娘子莫怪。” 去他娘的生疏,他到底几个意思? 胡七七看着那张越来越靠近的脸,瞬间石化,这厮该不会是来真的吧。 李隆基扣住她的肩膀,不让她有动弹的机会,然后劈头盖脸的朝她吻下去,像是一头灰狼狠狠咬住了自己的猎物。胡七七除了痛,没有别的感觉,她下意识的张开爪子,朝他那张脸上死死抓过去...... 屋内传来撕扯打闹的声音,偶尔还伴随着胡七七的呜咽声和李隆基的闷哼声。屋外的两个内侍、两个宫女一脸紧张,可谁都不敢过去。金柳儿死死拽住茵娘,怕她冲动误事,茵娘咬紧嘴唇,恨自己帮不了胡七七。 闹了好一会儿,屋里面终于消停了下来,再也没有半点声音。 屋内,案几已经被踢翻了,她还顺手砸碎了几个花瓶,胡七七已筋疲力尽的瘫坐在地。她钗鬓歪斜,发丝凌乱,嘴角红肿,满脸泪痕。呜呜,她的初吻没有留给狄仁柏,被狗啃了去! 一旁的李隆基比她更加狼狈,同样也是发丝凌乱,发髻歪斜。嘴角,他的嘴角被咬破了皮,正在流血。脸上......脸上被抓了好几道印痕,耳朵也被揪得通红。 胡七七只恨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进宫的时候被没收了,因为入宫不准携带武器。否则的话,她一定要李隆基命丧当场。她终于恢复了一点点力气,恨恨的看向李隆基,伸手敏捷像一只跳跃的花豹,狠狠将他扑到在地,然后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李隆基只是微笑,他是习武之人,她这点力道,当然伤不了自己。 胡七七也察觉到了,她这点微弱的力气施展在他身上根本就像是在挠痒痒,只好再次放过他,“赶紧滚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李隆基坐起身来,脸转向她,“这点屈辱都受不住,还想为你父亲洗刷冤屈?” 她被他气到冷笑:“事到如今,你还想跟我交易?你觉得我还会信你吗?” 李隆基朝她挪动了几下,坐到她身旁,“我以为,你是愿意的!” 胡七七委屈得眼泪再次落下来,“我怎么会愿意?我情愿被一只狗啃了,也不愿意被你轻薄。”她自己说完也觉得不对劲,眼泪簌簌而落,哭得更加委屈了。 李隆基极力忍笑,“我在你心里,还不比上一直狗吗?” 胡七七将身子转到另一边,不想看他。 李隆基厚着脸皮,紧跟着又坐到她对面,摇了摇大大的狼尾巴,一脸无害的样子,“你这么伤心,是因为我经验不够丰富,还是因为你觉得这么做对不住自己的未婚夫?” 胡七七狠狠的推了他一把,即使她明知这么做也只是徒劳无功,“你臭不要脸!” “看来你是觉得对不住自己的未婚夫,放心,你不说,我不说,他是不会知道的。”李隆基其实也有些受伤,他好歹是堂堂郡王,被他亲了一下,也不至于胜过被狗咬吧。 “你别苦了,再哭当心我又要亲你!” “登徒子!你还想干嘛?”胡七七声音又尖又厉,刺人耳膜,但好歹是没有继续哭了,她显然更害怕再次被亲。 李隆基没说话,他只是笑了笑,这么一笑,仿佛又从刚才的“登徒子”状态中脱离出来,变回了那个冷漠梳离的临淄王。 “圣人刚结束了农桑祭祀大典,晚上要举行农桑酒宴,长安城的所有权贵都来参加,你也必须到场。我们两个不妨给这场宴会添些风雅韵事,这样他们就不会再紧紧盯着你的身世做文章。虽然你有户籍掩护身份,不容易被察觉,但若碰到有心人多方查问,总能发现一些端倪。” “你这个疯子,以后做什么事情之前,你能不能先跟我商量一下?” 李隆基满脸无辜:“我刚才跟你商量了,我以为你不反对!” 胡七七握紧拳头,忍住了揍他的冲动,“行吧,你可以走了。我院子里的阿福已经被安乐郡主给收买了,你刚才把动静闹那么大,别人想不知道都难。” “你也别太伤心,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户部的文书今日已抵达万泉县,送到了你未婚夫的手中。此刻,他已经得到了你的消息。” 他居然还敢提狄仁柏,胡七七怒目咆哮:“我让你滚,你是不是听不懂!” 李隆基突然出手,握住的下巴,“胡七七,我就允许你放肆这一回。若你下次还这样发疯,我可以考虑换一枚更听话的棋子。我们要对付的人,比猛虎野兽更可怕,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你若总是看不破这些小情小爱,我劝你趁早放弃!” 是你把我绑来了! 话到嘴边,胡七七终究是忍了下去,她从来都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也不是个执迷在小情小爱里的女人。若不是狄仁柏,她这辈子便不会对任何一个男人动心。她刚才那么伤心,只是、只是因为,她对李隆基有一种未知的恐惧。 狄仁柏身上总有一种可靠安全感,她在他身边的时候,总是觉得安稳祥和。可是李隆基这个不仅喜怒无常,他眼睛里的世界更是深不可测,她不知道这个人脑海里想什么,不知道他下一步准备做什么,她完全没有应对之策,所以才会被他吓得簌簌发抖。 “我记住了,这一回是我莽撞,不会有下次。”瞧,明明是他不对在先,却还非要逼着她来道歉,这样的人她惹不起躲不起,却还无法甩脱。 “下一次,我也会先跟你说清楚。稍候我会让人给你送一套衣服过来,好好打扮一下,参加晚宴。晚宴上可能会有人取笑你,你都忍着别发作,他们觉得无聊,自会去找别话题。圣人若是问起你我的关系,你可说推说是我一相情愿,必要时还可以掉几滴眼泪。” 胡七七问:“圣人恐怕都想不起我是谁了。” “不会的,你耐心等着吧。”他说完这一句,便急匆匆走了。 只等李隆基一走,茵娘便立刻跑了进来,在她身上看了又看,又要去检查她衣服底下又没有受伤的痕迹。 胡七七缩着身子往后躲,不让人碰她。 茵娘以为她被欺负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骂:“这些王孙贵胄,身着绫罗绸缎,表面人模人样,实则跟禽兽没什么两样。” “他没有把我怎么样!”胡七七见她哭得凄惨,反倒要跑过去安慰她。 “你这丫头,说谁是禽兽?”李隆基不知什么时候又折返回来。 “嗝、嗝......”茵娘竟被他吓得打嗝。 胡七七将茵娘护在身后,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李隆基:“我身上的坠子掉了,回来找一找。” 胡七七指着墙角,“在那儿,刚才被我扯断的!” “嗝、王爷、嗝、嗝、您的玉坠......”茵娘一边打嗝,一边捡起玉佩还给李隆基。 李隆基接过玉佩,转身走了。 “嗝,好险,我快被吓死了!”茵娘继续哭。 胡七七原本觉得自己很惨,可她看茵娘一边哭一边打嗝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也不算很惨了。 第41章 小吏 稍候, 李隆基果然命人送来一套鹅黄色的宫装, 那宫装既非宫廷婢女的式样,也非宫廷女官式样,是一件银丝绣花百蝶襦裙,是长安城贵女中流行的新款。胡七七在市井中生活, 打小便穿着葛布麻衣,偶见盛装华服, 心中还是有那么一点欢喜雀跃。 茵娘立即为她打扮起来, 挑了一只白玉蝴蝶簪插上, 又抓了一把桃花细针散落在鬓边点缀, 最后给她带上了一对东海明珠耳环。胡七七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险些认不出来了。茵娘也夸她是月下嫦娥仙子。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觉得眼熟, 欢心雀跃的情绪急转直下, 忽然冷淡下来。 铜镜里的那个人,分明有七分像是她恨极了的母亲。她内心颇觉失落,更觉得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着那个人真是愚蠢, 别人早已将她忘得干干净净, 可自己却始终记挂着她的模样。 胡七七啊胡七七, 你向来自诩冷心冷肺,怎么就不能争气一点, 将她从你脑海里彻彻底底的删除?你还惦记着她做什么?你难道还期待她向你痛哭流涕的认错?你到底是怎么了?她如今是高高在上的镇国长公主,而你、你只是最微不足道的蝼蚁。 越这样想,她心里越烦, 只想找个开阔的地方去透透气。茵娘看她神色郁郁,也不说话,安静的跟在她身后。 出了灵巧宫的大门,胡七七径直朝太液池边走去。此时正值傍晚,一轮落日正处在蓬莱山太液亭处,金光似炙热的烈焰,一半燃烧着天际彤云,一半煮沸了太液池水。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她出来走走的目的便是想要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可这大明宫里,处处都装着她的回忆。她仿佛还能听见太液池边传来的笑声:父亲在作诗,母亲在抚琴,大兄在舞剑,次兄拿着糕点自己咬了一口后觉得好吃之后才递到她的嘴边:妹妹,这个是甜的。 茵娘见她一直闷闷不乐,道:“宴会还要等许久才开始,不如我推娘子荡会儿秋千吧。” 前面园子里的秋千架,也是圣人当年特意为她搭建的。胡七七一直心不在焉,不想再往前走,她转身道:“风有点大了,我们回去吧!” 谁知刚走几步,便听见身后有人厉声呵斥,“是什么人站在那里,怎么见了侯大人也不过来行礼?” 侯大人?李隆基跟她说起过这号人物,他是右监门长史侯祥,也是圣人的入幕之宾。听说他按摩技巧很不错,圣人常年案牍疲劳,腰骨酸痛,靠全靠他那双巧手缓解痛楚。他也靠着这个本事,从一名九品小吏,成为了从正七品长史,还在宫里处处吹嘘圣人对他青睐有加。 胡七七本来就心情不好,听见有人这样对她说话,更是不悦。她扭头看过去,只见一个身材修长,着翠绿常衫的男子站在拐角处,满脸骄横跋扈。他身旁的一个小吏指着胡七七,“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 胡七七顿时恼怒,她脾气一倔,僵持着不肯过去。 茵娘忙道:“我们家娘子是灵巧宫的新主人。” 小吏听说她是灵巧宫的主人,脸上的倨傲之色退下,眼中露出了几分惧意,他不敢再向胡七七问话,只是看向侯祥。虽已立春,却仍是数九寒冬的气节,地上的冬雪尚未融化。可侯祥却不惧严寒,摇摇折扇,翩然而笑:“我倒是才听说灵巧宫有主人了,请问里头住的是哪位贵胄千金?” 小吏低声向他解释,“是三日前圣人亲口御赐的,并非贵胄千金,只是市井商户之女,亦无品级。” 侯祥面露不屑,走近前来道:“原来你就是那位七娘子。” 他是有品级的人物,胡七七少不得要向他屈膝行礼,“侯大人万福。” 她心里面瞧不起这样的人,也只是随意弯了弯膝盖,便站直了身子。可那侯祥却抓住了她这个把柄,厉声道:“我让你起来了吗?还不继续给我屈着!” 茵娘跪在侯祥面前解释,“侯大人,我家娘子身体不好,圣人吩咐了不让她太劳累,请您宽容,莫让我们娘子累着了。否则圣人恼怒,要责备我们照顾不周。” 胡七七默默在心里给茵娘点了个赞,这丫头平时看着钝钝的,却在关键时刻很灵光。 侯祥也拿不准茵娘的话是真是假,不敢继续恼怒,只轻蔑道:“既然身子不好就少出来走动,免得将病症传染给别人。”他说完,冷哼一声,摇摇折扇笑着走开。 胡七七本就郁闷的心情更被他败坏到了极致,她好好的出来散心,却遇到一只不知羞的癞皮狗,正好攒着一肚子气没处发泄呢。 她心念一转,扬声道:“多谢关心,侯大人的金玉良言我牢牢记住了。不过,我也有几句话要送给侯大人。” 侯祥走了几步之后,回过头看她,一脸不屑的样子,“你有什么话要说给本官听?” 胡七七笑道:“圣人勤勉,不喜张扬,可您却处处在外宣扬自己受宠的经过,非但不知礼仪羞耻,更是辱没圣人的名声。您的这番行为,只怕早已引起了御史台的诸多不满,我劝您还是收敛一些吧,再继续这样不知检点、恃宠而骄下去,迟早要惹圣人生气。现在圣人日理万机,暂且腾不出功夫来收拾你,大人若是不听劝告继续张扬,待圣人想起大人之日,怕也是您自寻死路之时。” 侯祥被胡七七气得脸都歪了,厉声道:“你一个无品无级的宫女,也敢来教训我这个正七品长史,今天我就让你知道什么是规矩。王钦,你还站着干什么,赶紧给我掌嘴!” 那位叫王钦的小吏跪在地上,叉手相劝,“大人,这位娘子说得在理,您就听她的劝吧。而且,她虽没有品级,却是住在灵巧宫的人。您想想,那灵巧宫是什么地方?” 王钦都明白的道理,侯祥怎么会不明白? 就是因为胡七七说得全都在理,他才更觉得羞耻。他成日在同僚面前吹牛,说圣人对他多赏识。他盼着圣人能再度眷顾,他的官阶也能再往上升一升。所以他时刻准备五套新衣勤加更换,每逢餐后漱口必含鸡舌香,就怕圣人突然召见,唯恐御前失仪。 胡七七的话,让他后背发凉,也顿时从美梦中惊醒,知道自己早已在殿前失宠,再无晋升可能。他恼羞成怒,一个耳刮子朝王欽脸上扇去,“胆小怕事的东西,我留你何用!” 他又朝胡七七看过来,冷笑:“我这样就算是张扬了?那张家兄弟比我可张扬了不知多少倍,你瞧见圣人责备了吗?你现在住在灵巧宫又怎么样?圣人不过是见你眼睛生得好看,才想起了她的女儿。宫里头眼睛好看的女孩子多的是,她今日觉得你顺眼,便让你住在灵巧宫。明日觉得你不顺眼了,你该回哪里还得滚回哪里去。不过是区区市井之女,也敢在我面前叫嚣。且等着吧,看看咱们俩个将来谁比谁更惨!” 她正要张口回驳,忽然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不用等将来了,朕现在就告诉你结果!” 侯祥吓得脸色发白,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发抖:“微臣右监门长史侯祥叩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人没有叫他起身,只说,“你似乎对朕很不满?” 侯祥急得汗如雨下,“臣、微臣不敢!” 圣人面露讥讽,“嘴上说着不敢,可你心里仍旧这么想。不过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朕就是这么个脾气,今日觉得谁顺眼了,谁就能从朕这里得到恩宠和赏赐。明日瞧着谁不顺眼了,那个人便该回哪里便滚去哪里。” 侯祥已知不好,只是一个劲儿的磕头。 圣人不再看她,转过身子和颜悦色的朝胡七七走过来,“听说你身子不好?是生病了吗?” 胡七七猛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行礼,可她膝盖还没弯下去,便被圣人给止住了,“既是身子不好,就不用行礼了吧,免得你累着了,我又要心疼。” 胡七七心道不好,圣人不知在这里听了多久了。她既这样说,恐怕也是听见茵娘撒谎吹牛的那句话了吧。 圣人拉着她的手,满脸和蔼慈祥,“这几日奏折太多,我一直没时间见你,今日晚宴,你正好坐在我身边,陪我说说话。灵巧宫的人可还听话,不是派了两个机灵的丫头去伺候你吗?怎么只有一个跟着?另一个去哪儿了?若是她伺候不周,你尽管告诉婉儿,让婉儿给你换个听话的。” 说罢,她又对茵娘下令:“既然你主子身体不好,出来的时候怎么不给她加个披风?别傻站着了,速去取了回来。若她生了病,朕饶不了你!” 侯祥听了圣人的话,脸色由白转青,一头冷汗涔涔而落。他长年钻营,脑瓜子活泛得很,见圣人对他已然没有好感,便决意曲线救国。他跪着一步步朝胡七七爬过去,揪着她的裙摆,哭得狼狈:“七娘子,小的错了。小的是脑袋进了水,猪油蒙了心,才敢那样同您说话。求您看在我是真心悔过的份上,饶恕了小的这一回罢!” 胡七七瞥了一眼侯祥,觉得他这个人虽然讨厌,但还是罪不至死,于是也动了恻隐之心。 圣人令人将他从胡七七身旁拖开,痛骂道:“七娘子也是你能叫的?明知朕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来疼惜,你还狗胆包天的去欺负她?朕看你也不是个聪明,右监门长史一职只怕是难为你了。” 圣人说完,问胡七七,“他得罪的人是你,你来说,这个人该怎么处置?砍头还是罢官?” 胡七七一时心软,“常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觉得侯大人应该是知错了,圣人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圣人叹气:“真是个老实孩子,别人欺负你了,你还肯原谅她!朕可没你这样的好脾气。婉儿,今日正谏大夫朱敬则的奏折里,是不是也提到了他?” 上官婉儿出列:“朱大人奏折陈述:侯祥此人于右监门当值时,四处吹嘘受宠经过,言语中多有不堪。简直不知羞耻,无礼无节,侮慢朝廷。为臣职在谏诤,不敢不奏。” 圣人点点头,“朱敬则向来直言不讳,朕就喜欢他这一点。拟旨,赐朱敬泽锦彩百段。原右监门长史侯祥将为九品小吏,那个小吏,对,就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王钦不敢置信的抬头,颤声回答:“微臣王钦。” “王钦,从此刻起,你便是新任右监门长史,好好当值,谨记前车之鉴!” 第42章 报答 那侯祥已经吓得瘫软在地, 王钦却还不敢相信好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面色为难道:“小臣未建寸功便晋升,恐不合规矩。” 圣人神色淡淡:“你若没胆子接这差事,我便安排其他人罢。” 王钦大惊失色,唯恐圣人收回成命, 连忙行三跪九叩大礼谢恩,“多谢圣人恩赏, 微臣必定竭尽全力, 为圣人尽忠。” 圣人见他已谢恩, 便仍由他担任右监门长史一职。圣人挥挥手, 示意他退下, 一旁的内侍也拖着瘫软在地的侯祥离开。 看完了一场闹剧,所有恩宠荣辱皆在圣人一念之间, 胡七七说不清悲喜。圣人为她撑腰, 她固然感动,却也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焉知他日自己落败时,会不会比侯祥更惨。 她抬头, 只见圣人满脸慈爱的看着自己, “你这样打扮很好看, 我让尚服局的人给你多备几件衣裳首饰吧,你还年轻, 就应该多多打扮。”圣人目不专睛的盯着她,瞧了又瞧,忽然蹙眉, 转头望向一旁的上官婉儿,“你有没有觉得,她这样打扮很像当年的令月?”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令月是她母亲的闺名,圣人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上官婉儿忍笑:“圣人快别吓着她了,瞧她这可怜的模样。” 上官婉儿以为她的害怕,是因为不敢将自己与镇国长公主相提并论。“我瞧着除了这双眼睛外,其他并无相似。当年公主性格活泼爽朗,行事不拘小节。七娘子年纪虽小,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婉儿觉得她更像陛下。” 胡七七红了脸道:“上官大人才劝圣人莫要吓我,话锋一转,却比圣人吓得更狠!” 圣人笑吟吟的拉着她往紫宸殿走去,“莫怕,莫怕,她这张嘴坏得很,惯会捡我喜欢听的说。这会儿我再瞧你,也觉她说得对。不过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要胖一些,那时候我饿得慌,一顿饭要吃四个包子,太宗皇帝最喜欢跟我一起用膳,他说看我吃东西的样子很下饭。当年,徐妃她们是靠美色承宠,只有我,是靠吃饭承宠!我也是小时候饿狠了,那时候日子不好过,即便是武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也不是顿顿能吃上饱饭。” 圣人曾是太宗皇帝的才人,后来太宗皇帝驾崩,去了感业寺修行,又被高宗皇帝也就是她的外祖父接了出来,被封为昭仪。她原以为这是一段不能提的黑历史,没想到圣人自己却并不忌讳。 圣人见她不说话,叹道:“别那么胆小,我可不喜欢胆小的孩子。我的四个儿子,都随了他们的父亲,胆小又窝囊,我见了都不喜欢。女儿令月倒是随了我的性子,可她长大后却不爱跟我亲近了。我见你刚才与侯祥争执的时候,不是挺大胆的吗?我就喜欢你那骨子泼辣劲儿,初生牛犊不怕虎!” 胡七七摇头,“奴婢并非胆小,奴婢只是很感动。奴婢的阿耶是个老实人,他从小被人欺负惯了,一直待人和和气气的。可奴婢却是个倔脾气,谁若欺负了我,我一定要欺负回去。从小到大,奴婢一直是自己保护自己,突然间被人保护了,心里酸酸的,有些不适应。” 圣人停了下来,看着她,豪气干云的道:“以后在朕身边,若有人敢欺负你,你便像今天一样将别人欺负回去,朕给你撑腰。” 她是真的被感动了,不由得失态,一时间忘记了圣人其实是个变脸最快的人,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将一切因由托盘而出,想要在圣人面前为父亲申冤。 恰在这时,李隆基出现。 “圣人,好消息。狄相爷身体已经痊愈,林妙之刚从狄府带回新消息,狄相将出席今晚的宴会。” 圣人听罢开怀大笑,“他身子当真好了?这可太难得了。我还忧心他一病不起,走在了我的前头。”圣人抱歉的看向胡七七,“今晚朕要与狄相爷彻谈,还是让三郎带你玩吧。” “是!”胡七七反而松了一口气,宴会不用和圣人坐在一起,她压力也没那么大。 待圣人仪仗走远后,李隆基才问她,“刚才发生了什么?” 胡七七见了他就紧张,这个妖孽,莫不是看出了什么? 她刚才差点被圣人感动,想要跟圣人坦白自己的身份,想要跟外祖母认亲来着。这会儿冷风一吹,才发现自己多么愚蠢。圣人就是圣人,即便她当年犯下了错误,也不可能自己承认。若是承认了一个错,御史台谏便会逼着她承认更多的错误,她是女帝,在这个位置上受到的非议比任何一个帝王都要多。 昔日秦皇汉武做错了事,自有史家为他们修饰功过。然而女子当皇帝在世人眼里本来就是天大的错误,即便圣人于社稷有功,将来青笔留名,也只会记下她的残忍、冷酷和无情。即便她有再大的功劳,也会被她的错误掩盖。 所以,她父亲即便承了冤屈,在圣人活着的时候,这冤屈也不可能解开。因为,比她父亲更冤的人,多得是!即便是上官婉儿,也比她更委屈,她的父亲上官仪可是被圣人亲自赐死的。然而,她感念圣人雄才伟略,愿抛弃家仇小恨,为圣人权衡天下之术。 她没有上官婉儿那样的大气魄,她虽天生贵胄之家,却长于市井商户,学的也是小门小户的小家子气,她只想在有生之年,洗刷父亲的冤屈,以报答父亲割脉喂血救命之恩。 但她却是把李隆基给妖魔化了。 李隆基刚从别处赶来,未曾听说她与圣人之间的对话,又如何能猜到她的心思?他这会儿见了胡七七,只有满心欢喜,也不顾大庭广众之下耳目众多,毕恭毕敬的给胡七七行了一记深揖。 胡七七见他突然对自己这般客气,不禁纳闷:“你这是做什么?” 李隆基笑道:“我这是在感激娘子的高节大义!” 胡七七问他:“你把话说清楚些!” 李隆基这才起身,拉着她走到无人处,才解释:“正谏大夫朱敬则大人常直言不讳,在朝堂上历数二张之罪恶,引得圣人不快。圣人曾在私底下跟上官大人商量着,要给让朱敬则大人找个更好的去处,将他调离京师。可是,朝堂上的诸位臣功,都因惧怕二张权势不敢轻易进谏,唯有朱大人不畏生死,多次向圣人提出逆耳忠言。刚才,我已经听说了,圣人夸朱大人直言不讳,还赐他锦彩百段。” 胡七七依旧懵懂,“可这又与我何干?” 李隆基便是极为欣赏她这份聪明却不世故的性情,在这宫里,人人都恨不得将所有功劳都据为己有,只有她偏将功劳往外推。她难道不知,只要认下这份功劳,自己便是欠了她一份人情,日后她但有差遣,他必不会推辞。 “傻瓜,若不是因为你的缘故,圣人怎会突然记起朱大人的好处?圣人虽有雄才伟略,但她年纪大了,有时难免闭目塞听。我寻你入宫,将你安置在圣人身旁,就是希望你能有本事让圣人看一看真相,听一听实话。真相和实话都很难让人承受,但虚妄假言却会干扰圣人视听,使她无法做出对自己有利的决定。” 她原本不觉得自己有多大功劳,听李隆基解释了这一番之后,忽的涌出些许自豪,进而暗生欢喜。她是商人,得寸进尺是她的本能。这会儿知道李隆基对她的态度是十分感激,并不是要找她麻烦,于是那点睚眦必报的坏毛病又不自觉的冒了出来,“你既是真的想要感激我,便不能光说几句好话便将我打发了!” 李隆基见她笑起来明眸皓齿的样子,不禁意念浮动,更不愿扫她了的兴致,殷勤问道:“你想让我怎么报答?”他再老沉持重,也是个少年。且眼前的小娘子年纪相当、颜色姝好,又跟他有着些许暧昧,故而越看越欢喜。 “我暂时想不到,要不然先存着,等我日后想到了,你再许给我?”胡七七并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只是觉得很开心,自己莫名其妙又多了一道保命符,以后若是不小心做了什么得罪他的事,便可以将此事提出来,躲过一劫。 李隆基不置可否,只是笑道:“你得圣人盛宠,立功的机会多的是,若是你立下一功,我便要答应一个要求。只怕不到三年时间,我这条命都是你的!” “呸呸呸,谁要你的命了!”她觉得李隆基真是喜怒无常,平时看着怪吓人的,满身阴森寒气,怎么一会儿不见,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 “你这么高兴,是因为狄相爷身体大好了吗?”胡七七试探的问。 李隆基点头,“圣人性格固执,但对狄相爷却格外谦虚、尊重。圣人原本想要在武家几位王爷中择一人为储,却因狄相爷一席话而改了念头。有狄相爷在,圣人即便再宠幸二张,也不会轻易乱了章程。若是没有狄相爷在圣人身旁时刻规劝,我真是不敢猜测,朝堂上会生出什么乱子。” 第43章 诺言 听完这一席话, 她对李隆基的畏惧忽然减少。 李隆基说这些话的时候, 虽然神色轻松,可他眼底的无奈和失望却不是笑容能掩饰的。她忽然对这个人产生了些许同情,他想要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想为社稷尽一份力, 却又不能将自己的愿望光明正大的讲出来。因为,一旦他表露出对政治的关心, 别人便会将他当成是争夺储位的竞争对手, 对他施展打压。 到那时候, 他所有的亲人, 全将他视作敌人, 他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胡七七觉得这个话题不适合再深入讨论下去, 于是吐吐舌头, 继续问他要好处,“既然你许诺的好处过期不候,那我还真想到了一件事, 需要你帮忙。”胡七七怕他不答应, 笑得比园子里的花儿都娇艳, “宫里人人都有事做,我也想做点事, 我喜欢酿酒......” “不行!” 胡七七拉着他袖子,用眼神哀求。 李隆基将袖子从她指尖抽出,看也不看她, 冷冷地拒绝,“我要去紫宸殿安排宴会仪仗,你可以再想想其他的,比如实实在在的金银珠宝。” 胡七七才不肯放过这个好机会,趁他现在好说话,软磨硬泡也要缠着他答应。谁知道宴会结束之后,他会不会变回那个冷冰冰的李隆基。 李隆基最终敌不过她的哀求,也没办法硬着心肠板起脸色,只停下来哄她,“要不然等我得空了,带你去逛一逛长安城的鬼市。人人都说长安城的上元夜最热闹,那是他们没见过真正的世面。上元夜有什么好看的,人挤人,人推人,抬头只能看见一群乌泱泱的脑袋。鬼市可就不同了,那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得卖,你在里面逛三天三夜都不会觉得累。” “还三天三夜呢!”胡七七冷哼,“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这么忙,怎么可能会有空?不过是敷衍我罢了。临淄郡王、李三郎,你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言既出,金玉不移。你若是赖皮,那、那我以后见了你,就说你是赖皮小狗!” 李隆基被她烦得脾气都没了,皱着眉头道:“姑奶奶,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罢!” 胡七七被他一提醒,这才注意周遭路过的宫女、内侍,见了他俩都忍不住捂着嘴笑。大约是头一次遇见她这么厚脸皮的人,也是第一次见临淄郡王被人逼到这个份上。 胡七七虽是脸皮厚,却到底也是个要脸的人,她自己也觉得这样做很羞耻。可是,她想要酿酒的念头,终是敌过了被人嘲笑的羞耻感。于是她继续拽着李隆基的袖子,小声哀求,“临淄郡王魅力无双,你的颜面岂是我这等小人物能损伤的?我反正是豁出去了,你不答应我,我就要一直念,一直念,念到你生气为止。不过,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你应该不会对我生气吧!” 李隆基本来是被她念得烦了,打算狠狠心绷着脸吓她,可被她这么一说之后,也不好意思装凶来吓唬她了,只好叹气道:“别念了,我答应给你想想办法,成不成我可不敢保证。” 胡七七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嘴角咧开,梨涡深陷。她马屁狂拍:“临淄郡王出马,哪有什么事情帮不到?一定可以的。” 李隆基原本微微苦闷的心情,被她的笑容给治愈了。看见她笑得那么开心,他仿佛也真的很开心了,忍不住去捏了捏她的鼻子,“你那未婚夫狄仁柏,当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胡七七原本还笑颜如花的脸颊,在听到狄仁柏这个名字之后,忽然停滞了一息时间。 李隆基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若无其事的转移话题,“宴会马上要开始了,我真得走了。” 胡七七点点头,立即松开他的袖子,让他去忙自己的事。 待李隆基走远之后,她的脸色才终于跨了下来。狄仁柏,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他找不到自己的时候有没有生气,他会不会以为自己是不告而别,会不会觉得她是个不守信用的人? 她原先答应了狄仁柏,以后一定会嫁他。可是她现在另有打算,她还能再嫁给狄仁柏吗?她现在要走的这条路,危险重重,也许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她要拉着狄仁柏一起踏入这条尸山血海之路吗? 胡七七抬头看着远处即将落入地平线的斜阳,心里默默祈祷:如果世间当真有神灵,那漫天神佛能否保佑狄仁柏快点忘了她,千万不要再来长安寻她。他得上苍眷顾,自有一条康庄大道。而她是被命运抛弃的人,好运从来与她无缘。她实在不想拖累狄仁柏! 恰在此时,茵娘捧了披风小跑过来,给胡七七披上,她见胡七七依旧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禁劝道:“娘子,今夜是农桑酒宴,宴会上可是热闹非凡,好像还有各国来朝的使者呢!” 茵娘见胡七七对这个话题不怎么感兴趣,想了想又道,“不过,宴会上最热闹的,恐怕还是各位世家贵女争着抢着为临淄王伴舞而打破头的画面了。” 胡七七不禁脱口而出,“就他那样,还挺招小女郎喜欢?难道那些小女郎都不怕他吗?” 茵娘左右看看,似乎是要确定李隆基不会悄悄出现,确认过后,她做了个鬼脸,放心大胆小声吐槽:“兴许是她们并不知道真相罢!若知道他是那样喜怒无常的人,即便那张脸长得再俊,怕也是不敢多加亲近的。” “英雄所见略同!”胡七七耸耸鼻子附和。常言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更何况她和茵娘本就志同道合。这会儿说起李隆基的坏话,她俩更是同仇敌忾,腹中有说不尽的话,“你也发现了对吧,他有两幅面孔呢!表面上总是笑嘻嘻的样子,像个老好人似的......” 茵娘冲她眨眨眼,示意她别说了。 胡七七识趣的闭嘴。 过了一会儿,有一位贵女朝她们俩走来,那位贵女大约才八九岁,看着甚是和善。“茵娘,你不是在含元殿伺候的吗?什么时候换了个新主子。” 茵娘屈膝,给那位贵女行礼,“奴婢拜见永和县主,回禀县主,奴婢现在伺候的七娘子,是圣人的贵客。” 永和县主笑容和善,“永儿向七姐姐问好!” 胡七七立刻屈膝回礼,“县主折煞奴婢了,奴婢只是一届庶民,当不住县主如此大礼。” 原以为永和县主听说她是庶民之后,会像安乐郡主和侯祥一样,对她态度大变。谁料,永和县主却依旧笑容满面。 “连茵娘都提醒我了,七姐姐是外祖母的贵客。她既如此提醒我,便是有她的道理。那永儿向您问好,也是情理当中的事!若是被外祖母知道,永儿轻慢了她的贵客,她一时生气不疼永儿了可怎么办?” “外祖母?”胡七七不禁喃喃自语,念出了声音。她将目光投向茵娘,希望她为自己解开疑惑。 茵娘小声解释:“永和县主的母亲是镇国太平公主。” 胡七七顿时感觉震颤,双腿发软,若不是茵娘及时将她扶住,她恐怕就瘫倒在了地上。她给自己做过许多心理建设,只是没想到,她在做好了心理准备之后,见到母亲的其他孩子,依旧会感觉到心痛。 “我还会有别的孩子......”母亲的这句话,时时刻刻在她耳边清晰的响起。 原来,这位永和县主便是母亲与别人生的孩子,她是那个幸运的人。 “七姐姐,你怎么了?”永和县主见她脸色发白,关心的问,“她的手好凉,要不要请御医?” 难怪她一见面,便叫自己姐姐。看来,一切真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胡七七摇摇头,“奴婢只是被吓到了,您可是镇国太平公主的女儿,怎么能唤奴婢为姐姐?奴婢万死也不敢领受。” “七姐姐未免也太小心了吧,这有什么可担不起的?我阿耶常说,咱们武家若不是享了外祖母的福,指不定这会儿还在并州老家面朝黄土背朝天呢?谁又比谁更尊贵呢?我们家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暴发户,不通那些世家大族的规矩,七姐姐可莫要因为那些狗屁规矩,跟我见外了。” 胡七七勉强笑道:“武驸马可真是性格直爽。” “你说话太含蓄了,我阿耶自己都常说,他就是个大老粗,不过他人挺好的!喜欢他的人多,讨厌他的人少。”永和县主说罢,忽然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懊恼一声,“瞧我,倒忘了正事,你们看见三郎阿兄了吗?” “临淄郡王?” “就是他!我听内侍说,三郎阿兄刚才还在这里,怎么忽然又不见了。” “郡主寻临淄郡王做什么?” 永和县主脸红道:“我难得从洛阳回来,又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进宫,当然得找机会见见三郎阿兄。七姐姐可莫要笑我啊。像三郎阿兄这样的人,哪个小女郎不喜欢呢?” 胡七七很震惊:“你才多大啊,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永和县主振振有辞:“我阿姐八岁便许给了豆卢光祚,我今年都九岁了,还不能为自己的终生大事考虑吗?” “你阿姐?是薛驸马的二女儿吗?” 茵娘忙解释:“娘子说笑了,哪里冒出来的大女儿?罪驸马与公主只生了一个女儿。” 第44章 采薇 胡七七死死的瞪住茵娘, 眼里全是痛, 她瞪了好一会儿之后,忽然仰头哈哈大笑,笑得泪流满面。 一旁的茵娘与永和县主相互对视,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胡七七猛地起身, 什么话也没说,丢下她们两个, 飞快的朝紫宸殿跑去了。 刹那间, 她身后的落日完完全全坠入了地平线, 黑夜来临。 母亲不但选择放弃了她, 还要将她从自己生活里完完全全抹去。 难道在母亲的心里, 她真的那么不重要吗?那她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连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不愿意承认她的存在。 胡七七跑到紫宸殿前停下,当着所有内侍和宫女的面, 狠狠一脚踹向一旁灌木里开着的不知名的紫色花朵。这一脚仿佛踏入空气里, 花儿摇摇摆摆,却没有受半点伤害。她不解气,索性踏入灌木丛, 狠狠的将那些花儿踩扁踩碎。 一旁的宫女、内侍眼睁睁的看着她践踏花草, 一个个都不敢上前来拦, 人群里有个脑袋灵光的太监,一路小跑去报告临淄郡王。 不一会儿, 李隆基便从里面跑了出来,他一把将胡七七从灌木丛中拽出来,冷冷的问:“你在发什么疯?不要命了吗?” 她疯疯癫癫的看着李隆基笑:“有人在乎过我的命吗?反正我自己是不在乎的。求求你, 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李隆基沉默了一瞬,吩咐下面的人趁宴会还没正式开始,将被她踩踏的花儿换好。然后才将她拉到紫宸殿侧面僻静的偏殿里。 他一脸担心的看着胡七七:“才一会儿不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满腔苦涩堵在心头,有苦说不出。 她不否认,来长安城之前,带有一点点期待。 她曾暗暗期待过这样的画面:在宫中与母亲重逢,母亲见她第一眼就认出她是自己的女儿,然后将她搂在怀里,哭诉自己这些年来也一直在找她。可是,现实将一盆带着冰块儿的冷水浇在她头顶,让她在彻骨冰凉中清醒。 李隆基默默的看着她,还在等待她的答案。 胡七七避开他的视线,一把将他抱住,“我现在难过得快要死了,你不要问为什么,借你肩膀给我靠一会儿吧!只要一会儿就好。” “你刚才是不是见到永和县主了,她是不是......” 胡七七抬头,捂住他的嘴,“我不许你再提这个人,尤其是现在,我不想听见和她有关的任何事。” 软绵温热的手掌盖住了他的唇,令他心猿意马。 李隆基叹气,重新将她搂在怀里,叹道:“外面离不开人,我只能在这里呆一会儿。你可以靠着我休息,若想哭我也可以假装听不见。但是从偏殿出去以后,你要收敛起所有的情绪。”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是假的,但胡七七需要抓住这一丝虚假的温柔,就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过了一会儿,李隆基取笑她,“知道你现在这样子像什么吗?” 他说话时胸膛一振一颤,颤得胡七七耳朵有些痒痒,她现在情绪已经恢复了许多,终于发现两个人这样,似乎是亲近得有些过界了,“像什么?” “一只爱撒娇的病猫。”李隆基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是弯弯的,像只狐狸。 “你才是病猫呢!”胡七七想要站起来,可她在地上蹲的太久,腿有些麻了,一时不慎,又再度跌入李隆基的怀里。他衣襟间熏着好闻的香味,清淡中透着微微的苦涩,香亦如他本人。李隆基的笑声在她耳畔响起,湿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耳廓,像是酿酒时揭开煮粮的锅热气一下子腾了上来。 宫殿外隐隐传来了笑声和钟鼓乐器的声音,李隆基静静的拥着她,明知自己要走了,却还舍不得放开。她身上穿的这套衣裳,是他亲手挑选的料子,是最新上供的蜀锦织就而成,质地轻薄,他的手掌在朦胧中可触摸到少女的体温,掌心的绵软渐渐蔓延,令他脑海里只有一片空白。 茫茫然间,他心底涌出些许欢喜,似翻滚的蜜糖。 庄周晓梦迷蝴蝶,且愿长眠不复醒。 窗外,林妙之小声提醒:“三郎,宴会已经开始,圣人正在寻你呢!” 胡七七如梦刚醒,猛的推开李隆基。她充满感激的道:“我已经没事,耽误你许久时间,对不起!” 李隆基微微有些失落,他抬起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还是忍住了,“今日你践踏花草之事,还需另外寻个理由。在这宫里,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圣人。但是,若圣人没有过问,你也只需装作什么都不晓得。” 胡七七嗯了一声,道:“林公公还在等你,快去吧!” 待李隆基走后,她理了理衣裙,也走出了偏殿。 紫宸殿宴会入口,茵娘正焦急的四处寻找,胡七七笑容满面的走过去跟她打招呼。 茵娘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想问又不敢问。 胡七七笑道:“永和县主那么热情,我有点害怕,一时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装疯卖傻的逃走了。还好你机灵,知道来此处寻我。” 茵娘将信将疑,“娘子以后可别再像今日这般了,奴婢都快要吓死了。” “放心,不会了!”胡七七微笑,今天是她最后一次为母亲而伤心。现在的她已经接受现实,不会再有任何强求。 厅内,宴会已经开始,林妙之引着胡七七在一处席位中坐下。这个席位很特殊,既能看到殿中的歌舞,又不用与左右的人寒暄,极为符合她的心意。 林妙之退下后,茵娘看她笑容满面的样子,不禁叹道:“往常宴会,这个位置都是没人坐的。” “因为他们参加宴会的目的不是为了结识新的权贵、便是与从前结识的老权贵叙叙旧情、拉拢拉拢关系。我与他们不同,既没有可叙旧的人,也没有需要拉拢的人。只求坐在这个位置上,别人都注意不到我,我反而乐得清净。” 胡七七抬头看向上席的珠帘后头,圣人似在与一位年迈的大臣畅谈,胡七七问一旁的茵娘,“那位便是狄相爷吗?” 茵娘回答:“正是!狄相自去岁冬月生了一场大病后,一直闭门休养,谁知今日却来赴农桑酒宴,圣人定是高兴极了。” 胡七七想起狄仁柏的身世,忽然觉得好奇,“你也觉得狄相爷是好人吗?” 茵娘点头,“那是自然!狄相爷担任大理寺卿时,日以继夜伏案劳作,不过一年之间便将大理寺积压许久的陈年旧案批复完了,后来有人统计,那些案子总共涉及了一万七千余人。狄相爷处理了这些案子后,竟无一人喊冤,可见其正直。狄相爷一生为官,却是终生清廉,别家宰相都是乘坐四匹骏马拉的镶金马车来上朝,唯有狄相爷,终年只骑着一头老驴晃悠悠的上朝。后来他生病了,圣人降旨,勒令他必须乘坐马车。” 胡七七却不以为然,“世间以苦修明志的人多不胜数,所图不过是生前身后的美名罢了,不值一提。” 不可否认,狄相爷是个好官,但他是不是个好人,胡七七暂且在心里给他打了个问号,谁让她是个护短的人呢? 狄家让狄仁柏受过委屈,就凭这一点,她始终无法对并州狄家的人有好感。 大殿中央,钟鼓乐声渐止,轻歌曼舞暂停,所有人默契的停止说话,保持静默。 宫女分两侧将珠帘缓缓拉开,圣人坐在大殿上首,举起酒对众人道:“今日不仅是农桑酒宴,也是庆祝狄相康复的大喜之日,朕今日很是开心,诸卿也可随意些,不必拘礼。” 殿内,所有人一齐出列,朝圣人执叉手礼,“喏,多谢圣人!” 珠帘缓缓放下,圣人继续与狄相密谈。丝竹声响起,十二位宫娥似天仙下凡,缓缓踏入殿中。随着笛声悠扬,水袖摇曳飞舞,美得令人移不开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永和县主发现了胡七七坐在这里,也紧跟着坐到了她的旁边。 整理过情绪之后,胡七七对永和已经没有了刚才那般排斥,毕竟当年永和尚未出生,她什么也不知道。 胡七七含笑问:“见到你的三郎阿兄了?” “见到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他又被人叫走。三郎阿兄可真忙啊,但我阿耶说过,真正有本事的人才会忙个不停,那些坐在家中无人问津的都是些闲汉懒汉,不值得嫁。”永和县主拿了一块小小的玫瑰糕塞到嘴里,忽然想起来什么,问她:“七姐姐也认得三郎阿兄吗?” 胡七七愣了一下,回答:“见过,不太熟!” 永和县主这才放心,又继续在七彩盘中选了一块绿豆糕,一张小嘴吃东西的模样像极了土拨鼠,她边吃边道:“宫中常说,一见三郎误终生。七姐姐可千万不要跟我学啊,我心里真是太苦了!种下相思豆,相思无人拾,日日相思苦,苦罢仍相思。” 胡七七简直要被她逗笑了,宫里的孩子真是早熟,这么小就懂得思嫁。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只知道一门心思学酿酒,想的是如何挣钱果腹,如何在平安坊立足,哪有瞎功夫去相思? 她正要取笑永和两句,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争执声。 永和赶紧放下咬了一口的绿豆糕,蹙眉道:“那群坏人又在刁难我家三郎阿兄。” 胡七七朝着争执的方向看去,只见两位身穿华服的权贵拦住了李隆基的去路,且神色颇为倨傲,眼睛里盛满了不屑。 林妙之挡在李隆基的前头,客客气气的道:“今日的农桑酒宴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家郡王去安排,不知高阳郡王这是何意?” 胡七七记得,高阳郡王武崇训是梁王武三思的爱子,也是安乐郡主的未婚夫。 只听武崇训冷笑一声,回道:“三郎身为右卫郎将,职责是看管宴会上的仪仗帷幕,你把这些事情交代下去,下面的人自会帮你完成,何须劳你亲自出马?晚宴上只见你到处在晃悠,我倒好奇,你究竟在忙些什么呢?” 李隆基有礼有节的回答:“既是圣人交代的差事,三郎还需亲自盯着才能放心。” 站在武崇训身旁的另一人笑道:“三郎,你这么勤奋,倒显得我们这些人都喜欢偷懒似的。” 李隆基拱手道:“魏王说笑了。” 魏王,是武承嗣的儿子。武承嗣是圣人所有侄子当中最有希望成为太子的那一位,后来圣人立了庐陵王为太子,武承嗣因大失所望,竟吐血而亡。他死后,魏王之位,由儿子武延基继承。武延基的妻子是当今太子的女儿永泰郡主李仙蕙,武崇训的未婚妻子则是安乐郡主,这哥俩既是同宗兄弟,又是连襟。 武崇训和武延基一左一右的裹挟着李隆基朝宴会前厅走去,武崇训道:“圣人刚才都说了,让我们随意些不用拘束,三郎若要拘束,可是不尊圣意了。” 武延基在另一侧道:“今儿咱们难得聚在一处,定要好好喝酒,不醉不归!” 忽然,有一人上前,拦住他们的去路,将李隆基从二人的裹挟中扯了出来,那人道:“二位王爷,三郎他公务在身,喝酒怕耽误圣人的差事。若是圣人怪罪下来,咱们都脱不开罪。成器是个闲人,愿陪二位喝到尽兴为止。” 原来他是李成器,李隆基的长兄永平郡王。胡七七远远看着永平郡王,觉得他跟李隆基长得并不像,李隆基便是笑容满面也遮不住身上散发的森寒气息,而永平郡王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初升的朝阳,他身上散发着的是暖融融的气息。 武崇训和武延基对视一眼后,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们找三郎喝酒是为了叙一叙去岁临淄县陈家造反一案,陈家人被捕后,极力与临淄郡王撇清关系,声称此事与他无关。为了不牵连临淄郡王,陈家人纷纷在狱中留下血书,自尽而亡。我们是想找三郎讨教一下驭下之术,想知道究竟要施加多少恩惠,才能让属地的官员对自己死心塌地。成器阿兄既要代替三郎喝酒,不妨也替三郎解答一下我们的疑惑?” 永平郡王李成器是个出了名的老实人,他如何能敌得过武家兄弟的联手相逼。圣人最忌讳造反,若有一句回答不妥,便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李隆基微笑:“我虽被封为临淄郡王,却一直住在长安,未曾赴属地就职,与陈家人更无联络。且陈家造反一案,圣人早有决断。听两位阿兄话中之意,似是在怀疑圣人决断仍有疑意?” 胡七七忍不住为他喝彩。好一个李隆基,非但三两句将自己的关系摘个干净,反而倒给人扣上一顶帽子,让人吃瘪。武家兄弟想污蔑他和造反的陈家有关系,他便提出圣人已经有了决断档回去,武家兄弟若要再继续追问,便是对圣人怀有质疑。 武家兄弟吃了个瘪,只好冷哼一声,退回席位。 此时,席间舞乐暂时停止,暂时没有人上前,这些时间是特意留给诸位臣宫更衣歇息的。 大殿下首,身着紫衣金冠的梁王武三思站起来道:“姑母,趁着今日大喜,侄儿也有个不情之请。” 圣人把手中酒杯放下,乐呵呵的问:“三思,你有什么想说的?” 武三思哈哈一笑,扬声道:“这宴席已经开了一个时辰,宫里的舞我已经看了多年,看来看去也没什么新意,无聊得很。听说临淄郡王多才多艺,我斗胆想请三郎为今日宴会奏乐一曲,还请三郎千万不要推辞!” 胡七七双手握拳,不禁为李隆基担心。 今日是农桑酒宴,也是圣人欢迎狄相爷回朝的宴会,席间除了大周的诸位臣工,还有外邦来朝的远客。李隆基若是在这样盛大的宴会上吹奏乐曲助兴,即是与乐工舞伎地位相同,也是向众人证明,他是个不受重视的闲散王爷。 不知李隆基如何得罪了这位梁王殿下,才会让梁王和他的儿子一前一后为难侮辱他。 上官婉儿还想替李隆基转還,笑着道:“三郎统管着今日宴会大小事,怕是不得闲。梁王若嫌丝竹无趣,不如我宣百夷使者进殿,为王爷舞一出百夷杂戏助兴?” 武三思摆摆手道:“不过是奏乐一曲,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且临淄王又非体弱多病之态,奏乐一曲又不会令他伤身劳神。奏完乐曲之后,他还是可以继续管理宴会诸事嘛!” 隔着珠帘,胡七七看不清圣人的表情,却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三分不悦,“三思,你喝多了!” 武三思乐呵呵道:“臣就是喝多了,才能借着酒劲说几句醉话,还请圣人莫怪。” 圣人治不住他,也不愿意为了这点小事生气,败坏了宴会上其他人的兴致,只好问李隆基:“三郎,你自己觉得呢?” 李隆基出列,回禀道:“臣愿为今日宴席奏笛曲《采薇》助兴,然笛声悠扬单薄,难以吹奏《采薇》的百转千回,荡气回肠。故臣斗胆请梁王以鼓声为臣伴奏。” 梁王武三思本来想让李隆基出丑,却没想到自己反被拉下水,他正要说话回绝,圣人却抢先道:“朕允了!” 那意思是,这是你武三思自己惹出来的事,应当由你自己来收场。 圣人已经发话,武三思再没有法子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起身掌鼓。 宴会上人人都在等着看笑话。奏乐最重要的是默契,而武三思和李隆基针锋相对,压根儿没办法默契。人人都可以预见,这一场乐曲到最后怕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徒惹圣人恼火。 趁他们还在准备,胡七七忽然起身,走到珠帘前,对圣人道:“有乐无舞未免无趣,而宫中的歌舞大多轻柔,搭配《采薇》则太过哀伤,与今日宴会喜庆的主题不符。奴婢愿以胡旋舞为梁王与临淄王助兴。” 第45章 甜到痛楚 胡旋舞节拍鲜明奔腾欢快, 多旋转蹬踏, 这种舞蹈是从西域那边传过来的。 胡七七不通丝竹舞乐,只会这一种舞蹈,因为酿酒胡的故乡便是在西域,每逢佳节, 酿酒胡喝多了总要转上几圈助兴。他们父女俩曾经比赛,看谁转得圈数多不晕倒。为了能赢过阿耶, 她曾苦练胡旋舞, 转上三个时辰都不晕倒。 圣人见胡七七主动请缨, 哪有什么不同意的, 连声应允。 期间, 狄相爷问圣人:“这位是?” “我让三郎从宫外寻来的,她老家也是在万泉县平安坊, 令弟或许也听过?说来也奇怪, 朕从不信鬼神之说,可自从她住进大明宫之后,我却很少做噩梦了......” 胡七七思忖, 圣人所说的令弟是狄仁柏吗?狄大人怎么会跟圣人说起狄仁柏呢? 内侍已为李隆基取来玉笛, 武三思也站到了掌鼓的位置, 一切已经就绪。李隆基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来帮忙, 是为了牵引武三思的注意力,若她和李隆基的节拍始终能合上,即便武三思想要加快鼓声节奏捣乱, 也是十分艰难。胡七七朝李隆基点点头,示意他随时可以开始。 李隆基略一点头,扬起清越悠扬的笛声。稍后,鼓点也跟着笛声的节拍响起。 胡七七只要跟着李隆基的笛声节奏旋转起舞即可,笛声婉转直上碧海青天,鼓声密密如铁马金戈,即便有胡七七的舞蹈从中缓和,武三思亦要强行加快节奏,强行抢去笛声的风采。 她倒是能跟上鼓点的节奏,可李隆基的笛声若要跟上鼓点节拍,便会乱了气息,导致笛音软绵后继无力。胡七七心里想着事,不小心踏错了几个舞步,引得周遭的贵女一阵嗤笑。原来是安乐郡主和与她相好的几位贵女,胡七七心想,若你们也有本事在这种你来我往的厮杀中不踏错舞步,我便心甘情愿的任你们嘲笑。 当她的眼神触及到李隆基的眼神时,李隆基仿佛在说:“不要担心我,我能应付得来,你专心跳舞就好。”有了他这个鼓励的眼神,胡七七果然不去想武三思会怎么对付李隆基,只管专心跟着笛音的节奏去伴舞。 虽然鼓点依旧在抢节奏,但都被李隆基巧妙的化解了,胡七七虽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分心,却也不由得担心李隆基还能坚持多久,是否能坚持到结束。 恰在此时,一道悠扬的歌声响起,有人在跟着笛声的节奏,唱起了《采薇》。胡七七在舞步移动间,寻机朝歌声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人隐在珠帘后,只能窥见一袭月白常服,看不清长相。想来,应当是狄相爷带来的人,也许也姓狄? 胡七七这样想着,便越觉得入耳的歌声越来越似狄仁柏。大概是因为唱歌的这个人,声音能令她安心,她终于不再胡思乱想,一心跟着歌声舞蹈。她越舞越觉得开心,似乎周围的人已经消失,只有她和狄仁柏在开满紫色的采薇花和白色的棠棣花的山坡上策马奔腾。 她在草地上翻滚,紫色的采薇花拂过她的鬓发,紫色的花汁染上她的袖子,狄仁柏将她从草地上拉起来,带着她一起奔向无边无际的远处。 采薇本就是一首歌颂军中将士生活清苦和思乡情切的诗,前五个章节着重写士兵的艰辛以及思乡情切,他们不能回家是因为要保护国家的安宁,他们希望不要再有战争,希望能与亲人早日团聚。胡七七的胡旋舞节奏轻快,李隆基的笛声利落悠扬,那隐在暗处的歌声抑扬顿挫,铺垫了前五个乐章的悲苦之后,乐曲忽然缓慢下来,以悲喜交杂的情绪在叙说:是谁在杨柳依依的季节,泪眼婆娑的目送我离开?谁又在雨雪霏霏的季节里,在我回家的必经之路苦苦等候? 当最后一个笛音落下后,胡七七还在继续旋转,银丝绣花百蝶襦裙袅袅散开,似是一朵盛开的蔷薇。当歌声停止,她的舞步才停止。因为舞得太急切有些头晕,又因为她在跳舞之前很久没有进食,一时体力不济,差点晕倒在地,李隆基及时朝她走来,一只手扶在她盈盈不堪一握的纤细腰肢上,轻声在她耳畔道:“小病猫,你身上究竟还藏有多少秘密?” 胡七七努力朝帘子后头去看,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舞过一曲之后,她隐隐期待着那人的身份,可又觉得一定是自己太过胡思乱想。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可能。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圣人朗声笑着夸赞李隆基和武三思,并各自赏赐了他们一百金。李隆基谢恩之后,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下拉着她的手离开。众人连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即便他们心里都隐隐有些瞧不上李隆基,却也没想到李隆基会在宫中当着圣人的面,拉着一个没有名分的女子的手离开。 胡七七一边往外走,一边频频回头,她还没有死心,想要找那个答案。 李隆基拉着她走到刚才那间僻静的偏殿,问:“你刚才为什么帮我?” 他的眼神太过炙热,含着些暧昧不明的情愫,令胡七七有些心慌。她宁可李隆基如往日一般待她冷冷清清,也好过如今这般黏黏糊糊。 胡七七将手从他掌心挣脱开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武三思定不会与你善罢甘休。今夜不仅是狄相爷还朝的大喜之日,更有万国使者来朝赴会,若你们在宴会上出了状况,令圣人颜面大失,圣人定会将你与梁王一并责罚。梁王武三思是圣人的亲侄,他素有从龙之功,深受皇恩,圣人就算责骂他几句,也伤不到他的根基。可你不同,你虽是圣人之孙,但你父母皆不受宠,你在宫里的地位全凭自己辛苦经营所得。若今夜你惹圣人不快,或许以后再无出头之日。” 李隆基沉默半晌,终于放弃忍耐和挣扎,抬手抚向那张红润白皙的脸颊,“那你自己呢?你今日为我出头,势必会遭武三思记恨。我是李氏皇孙,他就算害我,也未必能伤我性命......” 胡七七阻止了他未说完的话,“他也未必能伤我性命,你难道忘了?我如今最大的靠山是圣人。放心吧,在我没有替父亲洗刷清楚冤屈之前,我不会让你出事,更不会让自己有事。” 胡七七已将未来的路看得很清楚,圣人被狄相爷点醒,已决定将江山还给李氏皇族。庐陵王早年便不是帝王之才,待圣人百年之后,他的帝位能稳固多久其实也是未知之数。而李隆基是一只未露爪牙的猛虎,只要给个机会让他施展才能,他必定能龙腾虎跃,飞上九天。 李隆基感慨万千,“我长这么大,连父亲也未曾在众目睽睽下将我护在羽翼,没想到今夜却被你一个小娘子保护。” “我可不是一般的小娘子。你这是怎么了,难道被我保护,让你脸上无光了?” “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李隆基不舍的将手从她脸上移开,道:“我是在感激你!平心而论,我对你算不上好,可你却一直帮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 “假兮兮的客套话你也不必多说了,就像你说的,咱们两个现在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日你若能飞上九天,记得帮我洗刷父亲的冤屈即可。” 李隆基叹气,他愿以为,他们两个之间,早已不止是一场交易。可是,这一切终究是他自作多情,而始作俑者却一直冷静。 胡七七看懂了他眼里的落寞,但她只想装糊涂。她性格冷清,自私至极,从不轻易信任其他人。再者,她已承诺今生为狄仁柏之妻,便不会再与其他人暧昧。 她将李隆基没有说出口的话挡了回去,李隆基也不多加强求,稍后便离开这处。 胡七七等李隆基走了之后,才悄悄离开偏殿。 她想着今夜的宴会也很无趣,不如叫茵娘一起回去吧,宴会厅内人太多,太噪杂,她坐着都快要打瞌睡了。 她正在打算着该怎样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逃离宴席,结果在路过一个拐角处的时候忽然被人猝不及防的拽住了胳臂。 风停止吹动,宴会上的一切噪杂声突然静止。原来,她没有出现幻听,那个声音真的是他。他脱下了往日的黑色常衫,改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裳,却仍然好看得扎眼,给这冰冰凉凉的大明宫带来了一丝朝气。 虽然他近在眼前,胡七七却仍旧害怕这是假的,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忍不住将手摸到他脸上,看他是不是真的。 他们分别还不到十天,却长得像是分开了大半辈子。分开前的那一夜,他握着她的手发誓,这辈子无论她走到天涯海角,他都不会放弃追寻她的脚步。胡七七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找来的,但他兑现了自己许下的诺言,他现在就站在她的眼前。 整个世界寂静得落针可闻,胡七七欣喜的泪水一颗颗滴落,两个人默默无语,互相看着对方。 狄仁柏拭去她脸上的泪珠,笑道:“傻瓜,你没有在做梦,我是真的。” 胡七七撒娇:“那你快亲亲我,你亲我一下,我就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狄仁柏忍笑,“这种话,应该让男人主动说才是。” 说罢,他果真低头,在胡七七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胡七七摇头,“不是这样亲的!” 她踮起脚尖,将自己的唇送上前。她的温度,狄仁柏的温度,两人气息交融,情意相通,这才是他们的初吻。白日里,她跟李隆基的那一段,不算数。 狄仁柏难得见她主动,一时意乱情迷,呼吸紊乱。 恰在此时,一对大臣更衣归来,路过他们的身旁。幸好狄仁柏及时拉着她躲在暗处,没人发现他们的存在。 胡七七问:“我到长安也不过才三日,你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 她这才发现,狄仁柏的声音有些嘶哑,面容也带着些憔悴:“你离开了九日十夜,我一直睡不着,征用了万泉县最厉害的猎犬,追寻你的气息。直到三日前,追到了皇城外,我才知道你被人带入了宫廷。于是我求见堂兄,请他带我入宫。” 胡七七心疼的看着他,喃喃道:“你向来不愿与并州狄家的人多有联系,如今却为我破例。” “我与并州狄家疏远,不过是为了争一口闲气,图一个虚名。你对我而言,远远比那些东西更重要。”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她,终于问出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的话,“你和临淄郡王,是怎么回事?” 刚才在宴会上,李隆基看她的眼神太过炙热,再加上他肆意散播的流言蜚语,也难怪狄仁柏多想。胡七七解释:“我跟李隆基之间清清白白,并不是外人所传的那样。” 狄仁柏点点头,又道:“无论是谁用何种方法将你带入宫,我都可以将你平安带出宫,你今晚就跟我走,我们远远离开这里。” 谁料,胡七七却摇头,“我不能离开,我入宫虽不是自愿,但我留在宫里却是自愿。我有很多秘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这个人十分不详,只会不断拖累身边亲近的人。如果你听了我的秘密后,还愿意娶我为妻,那我今生今世便永不会放开你的手。” “我已经知道你的秘密,当猎犬寻到长安后,赵叔父和贺兰先生担心你的安危,将你的身世一并托出。你不要怪他们多嘴多舌,他们也是怕你出现意外。”狄仁柏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但我明白你所有的苦衷。既然你想留在长安,那我也陪你一起留在长安。” 他俊美的容颜如海上仙山一般完美,比他这张俊俏的容颜更让她心动的是,他始终如一的温柔。 让他留在长安城,胡七七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情愿,这里太过危险,她不愿意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但狄仁柏历来是个有主见的人,他比她聪明,他一旦决定做某件事,便会算无遗策。有他在身旁,她可以预见到,未来的日子将会无比安心。 狄仁柏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慢慢吻下去,温热的唇湿润着她的眼睛和睫毛,拂到到她的鼻尖,窸窸窣窣的酥麻荡漾过她的心头。 跟自己喜欢的人亲吻,是天地间最快乐的事,她深爱着他,也被他深爱着。因为被狄仁柏捧在掌心里,疼在心头上,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哪怕过去的记忆里,藏着不堪回首的往事,也能被这种幸福,一点一点的洗涤。 如果往后余生,她一直被这个人宠爱着,她愿意饶恕命运加诸于她身上的所有不公,她愿意抛弃冷冰冰的外壳,变成一个温暖的人。因为她被人爱过,温暖过,她也愿意将心中的爱,赠与这个温暖世界。 漫长的一个吻,终结于胡七七即将窒息的前一刻,她瘫软在狄仁柏的怀里,恋恋不舍,“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 狄仁柏笑道:“只要你愿意,往后我们可以天天见面。” 胡七七在他怀里咯吱咯吱的笑,“吹牛不打草稿!” “你知道,没有把握的事,我从来不会说!”狄仁柏一本正经的道。 胡七七突然感到害怕,“除非,你与狄家做了交易?” 狄仁柏点点头,“不可否认,我是用了一些手段和谋略,但我的手段既没有伤害其他人,也不会违背自己的意愿。你放心,这是一场双赢的交易,而交易的筹码都在双方能给得起的合理范围之内。” 胡七七点头,“你做事向来都是谋定而后动,是我多心了。你出来已经很久了,再不回去,圣人会起疑心的。” 狄仁柏看着她,欲言又止。 胡七七无奈的笑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狄仁柏沉默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闷闷不乐的问:“临淄郡王嘴上的伤痕,是你咬的吗?” 胡七七欲哭无泪,她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都是李隆基作的孽,她一定要找他算回这笔账。 胡七七解释不清楚,只好重复之前的话,“你愿意相信我吗?我发誓,我跟他之间真的是清清白白的。” 狄仁柏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眼中升起怒意,“你既咬了他一口,也要咬我一口!” 胡七七瞪大眼睛,简直被他气笑了,吃醋还能这样吃吗? 可是狄仁柏却定定的看着她,在等待她的回答。或许,他等的不是回答,而是承诺。 胡七七叹道:“我在你嘴唇上留下伤口,圣人和狄相见了之后,你要怎么回答?” 狄仁柏想了想,觉得她说的话很有道理,若他回答不慎,很有可能会给胡七七带来危险。狄仁柏停顿了一瞬,想到了另外一个主意,“那你在我脖子上咬一口,印痕要比他的更深,伤口要比他的更大!” 胡七七苦着脸问:“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又不是狗,凭什么要乱咬人?” “总之,我不管,他身上有你留下的印记,我也要有!我的印记要比他的更深,比他的更大,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才是你最最重要的人!” 胡七七认识他这么久,才发现狄仁柏原来也有小孩子的一面。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放你走!” 他固执得眼神,让她的心甜到痛楚,胡七七一把搂住狄仁柏的脖子,狠狠的咬下去。 一瞬之后,她抬头,将带血的唇,吻向他的唇。 第46章 太液追杀 狄仁柏带着胡七七咬下的印记心满意足的返回宴席大厅, 胡七七过了一会儿, 才回去。等她回到座位上的时候,茵娘已经不见了。 胡七七将林妙之唤来,问:“茵娘呢?” “她也在四处找您呢!我们找了许久没看到您,还以为您已经提前回去了。”林妙之说完又去忙了。 胡七七一个人坐在宴会上怪无聊的, 她打了个哈欠,准备悄悄离席, 回巧灵宫睡觉。 在离开前, 她朝珠帘后看了一眼, 看到了那袭月白色常衫, 她知道珠帘后头站着的狄仁柏也正在看着自己。 虽然相隔着许许多多的人, 但他们的心始终连在一起。 即使有珠帘阻隔,胡七七仍旧能感受到珠帘后那双眼睛是如何明媚;即使隔着许多不想干的人, 她依然能清晰的回忆起那握紧她双手的掌心如何温暖。 狄仁柏, 是这世间最爱她的男人,他就陪在她身旁。 这样温柔的甜蜜令她沉溺,她忽然想不顾一切的冲过去, 握紧他的手, 跟他离开, 两个人一起去到天涯海角,抛弃所有一切。 可惜, 她的性格便是过分的理智、冷静,绝不肯因为一时冲动而改变自己的计划。她不能一走了之,她还没有替父亲洗刷冤屈, 她还有自己的责任没有完成。走吧,别留在这里了,再呆下去她会控制不住的扑向狄仁柏。 陷入爱恋中的女人真可怕,那犹豫不决的样子多么像个傻瓜,她多留在这里一会儿又有什么意义,两个相爱的人只能装作互不相识,令彼此更加难受。 她忽然想起了永和县主那句诗:种下相思豆,相思无人拾,日日相思苦,苦罢仍相思。 但她与永和县主不同,她的相思豆有人拾,她的相思梦是甜的。 他们还年轻,分开一会儿又有什么要紧的,倘若她就这样冲动的跟狄仁柏走了,日后再想起父亲,心里头难免留有遗憾。她现在就走,反正狄仁柏又不会跑,他们俩的心是在连一起的,没有人能他们拆散。 是啊,她的人生里不是只有爱情,老天爷让她活下来,是给了她使命要去完成,她父亲不能白死。如果李隆基没来找她,也许她已经向命运屈服了,已经认命了。因为没有能力为父亲申冤,她即便是苟且偷生下去也能心安理得。可是,李隆基已经给了她一个机会,她需要牢牢抓住,她需要与命运斗争到底,她要让所有人知道,她的父亲薛绍是被冤死的,他没有造反。眼下,她的力量还太微弱,她只能留在宫里养精蓄锐。 狄仁柏说过的,他理解她心里的苦。所以,他也能原谅她的突然离去吧。 想到这里,胡七七已经起身,毅然决然的离开宴席。她不能再想更多,继续想下去,她只会越来越痛苦。 其实紫宸殿和灵巧宫相隔不甚远,她走出紫宸殿几百步,都能看到灵巧宫后院的自雨亭。可惜灵巧宫正门朝太液池开着,她要回灵巧宫,还得朝太液池边绕个道。胡七七甚至都想翻个墙回灵巧宫,又怕被过往的侍卫当成刺客缉拿了去。 快走到太液池的时候,胡七七才突然醒过神来,之前因为她一直在沉思,并未留心外界动静。此时心神收敛,才注意到有两个脚步声一直紧跟着她,似乎从紫宸殿开始就一直跟随。她耳朵一直很灵敏,可以听见细微的动静。 居然有人敢在宫里对她动手,会是谁的人?安乐郡主?或者是梁王武三思?又或者是张昌仪的人?她在农桑酒宴上大出风头,圣人也毫无保留的在诸位臣工面前表示对她的恩宠和信任,因此那些人便红了眼,不想让她好过。她已经离开紫宸殿很远了,即使大声呼叫,也未必有人能听见。那附近巡逻的士兵,她也不能轻易信任,天知道对方究竟是人是鬼?万一他们中也有人想要她的命,她岂不是自投罗网? 胡七七控制着紧张的心跳,颤着腿朝太液池假山走去。她没有武功但身手灵活,不擅长打斗却擅长逃跑,只要能平安到达假山旁,她就能有把握掩藏身形,逃出生机。后面的脚步声越跟越紧,胡七七也越走越急,她告诉自己,她不会死在今夜。 终于,她逃到假山旁,胡七七迅速在一个拐点处爬上假山,隐匿在假山洞穴内。 她通过假山口的缝隙,看到那两个人跟踪她的人,其中一个手里还举着火把。他们走到拐角处,看着假山的两个方向,停下来商量。 举着火把的那个人道:“这小娘们跑得还挺快的!” 没有举火把的那个人道:“她一定是发现我们了。” “都已经提醒你了,让你不要走那么快,你非不听我劝。这下可好,咱们今夜不将她弄死,回头安乐郡主就会让人将咱俩弄死。”那人举着火把往假山上照了照,“你说她会不会爬到假山去了?” “先别管了,此处有两条路,但两这条路都不能通往灵巧宫。我们一人走一条路,如果没找到她,再回来此处汇合。假山外巡逻的玄武军一旦发现她的踪迹,也会及时提醒咱们,她就算是躲在某个角落,也只能是拖延时间。咱们加紧行动吧,务必要赶在宴会结束之前,将她......”那人以手横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下。 举火把的人点点头,然后二人朝不同的方向追去。 胡七七甚至不敢大声呼吸,她还怕自己的心跳声会将下面两个人引上来。他们说的不错,她必须在没有被人发现之前,找到逃生的路。听他们的语气,守在外面等着捉拿她的人,并不止这两个。 胡七七强迫自己冷静:假山下的路,她不能走,因为一旦逃出假山,她不是被那两个人拿住,就是被玄武军拿住。这假山是一个弯月形状,弯月内侧是太液池旁的大道,弯月背后是太液池。或许,她只能偷偷的潜到假山背面,跳入太液池求生。 胡七七侧耳听了半晌,发现外面没有了脚步声,才偷偷钻出假山洞穴。她猫着腰,慢慢绕向假山弯月后,大约走了二十多步,还有十几步就能到达跳水之处。就在此时,那两人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他们已经熄灭了火把。 “我就猜她躲在了假山上!” “算你聪明一回,带会儿复命的时候,我会向头说你有首功!”另一个人边说边朝胡七七走来,胡七七抓紧假山的岩壁,不停往上攀爬。 还有十步,她就能爬到顶峰。只要跳到太液池,她就有生还的可能。 “咱哥俩是什么关系?何必算那么清楚?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人站在原地没有动,指挥着朝胡七七走过来的这个人,“你把她抓着以后,可要捂住她的嘴,若她突然叫起来,玄武军肯定会听到动静。” “蠢货,你是在提醒她求助吗?”那人说完这句话,一把抓住了胡七七的后脚跟,将她往下拽。假山上的石头棱角,割碎了她的衣裳,刺破了她的皮肤,胡七七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紧接着,她的嘴被人捂住。 胡七七将手中抓紧的尘土,重重往上一抛。 “啊,我的眼睛!”那人将她放开,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胡七七趁机抬起左脚往前狠狠一踹,然后她再度爬上假山,边爬边大声呼叫:“救命啊,有刺客!” 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会被恐惧死亡的心所支配,激发出无限潜能。她一心想着只有往上爬才能脱离死亡,于是浑身上下便有了使之不尽的力气,几乎是飞檐走壁一般的爬到了假山顶。而试图捉拿她的那两个人,还在十步开外。 胡七七找准角度,闭上眼睛,纵身一跃,跳进了太液池。 希望她真的找准了角度,不要跌落在假山的岩石上。 胡七七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从云层里跌落,然后一直往下掉,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已经停止。 太液池的假山并不高,从假山上抛下一颗石子,片刻便能听到石头入水的声音。可她在不断坠落的过程中,却感觉时间如此漫长。 终于,随着“咔嚓”一声的冰面脆响,她的身子撞开了太液池的冰层,坠入了冰冷刺骨的太液池冰窟中,入水前她发出了一声尖叫,随后便被池水淹没。 她怎么忘了,这个季节太液池的冰还没有化开,池中全是厚厚的冰层。胡七七憋着气往上浮,可她的双手只能触摸到头顶的冰块,此刻诺大的太液池,就像是一个被冰墙困住的牢笼,她无法顺利找到出口。 彻骨的冰寒,让她的双手很快就没有了知觉,在她头顶传来了噪杂声音,依稀还能看到有人举着火把在晃动。可是在水里她无法求救,她也无法突破头顶的冰层浮出水面,她很快失去了力气,坠入冰凉的池水中。 因为憋气太久,她开始产生幻觉。似乎前方有一道亮光在迎接她,亮光慢慢扩散,笼罩在她的四周,驱散了她浑身的寒意。她感觉自己的身子变得轻飘飘的,感觉像是浮在半空中。 原来,死亡并没有那么恐怖,反而是一种轻松的解脱。她闭上眼睛,不想再支撑,彻底晕厥过去。 昏昏沉沉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间牢狱,空气里全身刺骨的冰凉,她的身子却一直滚烫,嘴唇烧得干裂,喉咙渴得发苦。她用力的动了动嘴唇,终于有人给她喂水,甘甜的水湿润了她的唇,流入她的喉咙。 不,她不能喝,这是父亲的血。一旦她解了渴,父亲就会死去,她不能再重蹈覆辙。 这样想着,胡七七急得没办法,努力睁开眼睛,将送到她嘴边的水用力推开。 “不,我不渴,我不要喝。”胡七七沙哑着嗓子,大声哭喊着醒来。 一旁,正在给她喂水的茵娘激动得狂喜,“娘子,你终于醒了。” 原来一切都是她的错觉,父亲早已经死了,她喝的不是父亲的血,是茵娘在给她喂水。 不过,她总算是逃过了一劫,胡七七看着茵娘脸上的笑容,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她沙哑着嗓子说:“渴,我还要喝水。” 茵娘看着刚被胡七七打翻的水,愣了一下,也没问为什么胡七七一会儿说不喝水,一会儿又要喝水,而是起身再倒了一碗水过来,用勺子喂给她喝。 胡七七不耐烦她用勺子喂自己喝水,一把将碗夺了过来,自己捧着水一饮而尽。 茵娘接过空碗,扶着胡七七躺下,又细心用被子将她捂得紧紧的,“医官说娘子寒气入侵,一定要好好捂几日。也亏得是娘子身体好,烧了一夜终于醒过来,若换了别的小娘子,只怕半条命都要没了。” 胡七七问:“我是怎么被救上来的?” “奴婢回巧灵宫后没找到您,便速速返回紫宸宫向临淄王求助。临淄王当即令陈玄礼将军,率所有玄武军四处寻找,他们寻到太液池旁,正好听见您坠入假山后的冰池。” 胡七七一边听茵娘说着,一边打量四周的环境,这才发现自己并非在灵巧宫,她随即问:“这是在哪里?” 茵娘回答:“这里是圣人的寝殿。昨晚玄武军将您救起来之后,圣人便让人将您送来了这里,昨夜圣人守着您一整夜未睡,直到今晨才去大殿议事。娘子,您怎么会爬到假山上去呢?” 胡七七黯然道:“有人要杀我!”但她不能说,追杀她的人是安乐郡主派来的,因为没有证据。而且,昨夜太黑,她忙着逃命,并未看清楚那二人的长相。 茵娘低声道:“对不起,都是奴婢的错。从今以后,奴婢绝对不离开您半步。” 胡七七看着她笑:“傻瓜,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没有武功,别人既然存了心要杀我,难道会因为有你跟在我身旁就改变主意吗?” 话音刚落,她才发现圣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房间里,一守在旁的内侍也没有提醒。 圣人还穿着朝服,想是刚与朝臣议事归来,她走到榻前,用手抚摸在胡七七的额头上,担忧道:“人虽醒了,烧还未退,快拿冰帕子敷在她额头上。” 圣人这样关心她,不像是假的,胡七七亦有些动容,即便她把自己当作了别人的替身。能这样被人珍视,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这样想着,她对圣人已经没有了怨恨。 正要起身施礼,圣人一把将她按住,“生病了就不要讲那些虚礼,当心见了风又要着凉。” “听说圣人昨晚照看奴婢一夜未睡,这会儿奴婢已经醒了,圣人快歇息去吧,龙体要紧。”胡七七虚弱的劝道。 “你尚未脱离危险,朕怎么睡得着?”她在胡七七身旁坐下,顺手从茵娘手里接过冰帕子,细心的叠放在她额头上,“吃了这个大亏,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一个人乱跑。不过,这大明宫里的守卫也该好好清理了,朕虽常年住在神都,可这大明宫毕竟还是皇城,岂能容他们在此撒野?” 这件事,追究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圣人再宠她也不可能为了她去惩罚安乐郡主,也许圣人对安乐郡主并没有多少感情,但她会担心与太子离心。 胡七七笑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与旁人无关。还请圣人不要因为我冒失所犯下的错误而责备不想干的人。” 圣人忍不住捏捏她的脸颊,赞赏道:“你啊,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朕毕竟是一国之君,有人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动手伤人,若不对其施加惩戒,今日伤的是你,将来伤的便会是朕!” 胡七七懂了,安乐郡主此举,并不止是在伤害她,更是在挑战圣人的权威。圣人自掌权后,杀伐决断,令行禁止,谁敢挑战皇权在太岁头上动土,就必须承受相应的后果。 是她自作多情了,圣人不是在为她报仇。圣人宠信谁,惩罚谁,都不过是一种权衡之术。 张茂泽在圣人身旁轻声提醒,“临淄王在外求见。” 圣人点点头,“让他进来吧!” 李隆基走进来后,第一件事便是看她,见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有一张苍白的小脸露在外头,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但他旋即便将头压得低低的,向圣人禀报:“那两个人已经找到了,陈玄礼找到他们的时候,二人皆已服毒自尽。是玄武军的人,入宫只有半年时间,二人皆为寒门弟子,背后亦没有靠山。” “寒门子弟,没有靠山?”圣人严肃的盯着李隆基,质问:“你是办事的能力不够,还是在替谁遮掩?我再给你一日的时间去查,查不到线索,朕便罚你去管马厩。” 胡七七替李隆基感到难受,他是那么骄傲冷清的一个人,可他在圣人面前,地位却还不如张昌仪一个面首。 为了转移圣人注意力,胡七七撒娇道:“您别生气了,先去休息吧,奴婢都已经好了。” 听她说话,圣人果然不再板着脸,笑道:“我知道你想自己跟三郎说说话,好吧,朕知趣儿,不留在这里讨你的嫌,就让三郎留下来陪陪你吧。” 胡七七连忙道:“圣人误会了,奴婢只是担心您的龙体。还有,有您在这里守着,奴婢身子动都动不得,动一下便是抗旨,但奴婢实在热得难受极了......” 第47章 狭路相逢 圣人被她提醒之后, 果然觉得困倦, 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然后便离开了。 李隆基定定的看着她好一会儿,原本想骂她来着,却又惦记着她身子不好, 只得埋怨道:“跳到冰窟里逃命,你可真聪明!” 胡七七见圣人果真走了, 忙将额头上湿湿黏黏的冰帕子拿掉, 掀开被子透气, “打人不打脸, 揭人不揭短。已经过去的事情, 你就莫要再提了吧。我亲口听见,害我的那两个人说要向安乐郡主复命, 你可以顺着这个方向去查。” “你是害怕我被圣人罚去管马厩吗?” “管马厩也是一门差事, 做好了亦可立功,我对任何差事都没有偏见。”话虽如此,但李隆基现在任右卫郎将, 好歹还能在圣人面前晃悠。国之大事, 在祭与戎。圣人是女帝, 不好战争,一门心思扑在农桑耕织上, 对祭祀十分倚重。李隆基掌管祭祀的礼仪帷幕,这算是圣人比较看重的职位。若被罚去管马厩,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 只怕三年五载也难得见圣人一面,出头的机会可是少之又少。 李隆基知道她的意思,她越是想要撇清什么,他便越觉得心里难受得紧。那日,宴席散了之后,狄相爷身边那位穿着月白长衫的少年,故意将脖子上的伤痕露出来给他瞧。那伤口是新咬出来的,是在宴会上受的伤,何人敢在宴会上咬伤狄相爷带来的贵客。 事后,他找狄景晖打听,才猜道那人原来是胡七七的未婚夫狄仁柏,他才明白狄仁柏是故意将伤口露给自己瞧的。 胡七七见李隆基忽然间脸色变得阴沉,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引得他不快。她假装幽幽的叹了口气,可怜巴巴的道:“哎,我真是命苦啊,生病了还要看人脸色。” “你需要捂捂汗。”李隆基将她偷偷伸出来的手放回去,面无表情的道:“谁给你脸色看了?” “可是真的好热啊!”她撅起嘴道:“我反复思量过,并没有说错什么话迁怒你,你突然生气是因为别的事在烦心。你既是来探病,却还绷着个脸,这不是故意给我脸色瞧吗?我看你心情不好也会跟着心情不好,病自然好得慢。” 李隆基终于被她眉飞色舞的样子逗得笑了,“你这张嘴,黑的也能被你说成白的。” 胡七七见他笑起来的样子,不禁发呆发愣,忍不住脱口而出,“以后你多笑笑吧,你的笑容真好看,难怪宫里的小女郎会在私下偷偷的说:一见三郎误终生。我说的不是假笑,是你发自内心的笑。” 李隆基看着她,默默在心里道:我也只有看见你的时候,才能发自内心的笑一笑。 他瞧见胡七七又偷偷将手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忍不住叹气。 这一次,他却是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放在嘴畔轻轻一吻。 胡七七脸上火辣辣的,明知这是怎么回事,却还故意道:“此处只有你我,不需要作戏给旁人看。” 李隆基也不逼她承认什么,只说:“我这是在罚你,若你还继续把手拿出来,我便继续轻薄你。” 胡七七哦了一声,果然乖乖把手塞到被子里,不敢再拿出来。 李隆基双手捂着她肩膀的被子,表面是在替她掖被子,实际是想跟她更近一些,“我知道是裹儿在害你,她想效仿姑母,成为下一个镇国公主,于是便资助了许多寒门子弟为门客,这是全长安城都知道的事。圣人一听到那两个垫背的侍卫为寒门子弟,背后没有靠山,便猜到了背后的人是谁。宫里的人说话,向来都是隐秘着说,不把话说透了,这点你要慢慢习惯。圣人吓唬我,说让我去管马厩,也不是真的想要责罚我,她是在提醒我,此案需秉公办理,不用偏私。” 李隆基此人自带寒意,他靠得这么近,胡七七躺着也不敢动弹。他说话的声音低沉,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胡七七渐渐有了睡意,她迷迷糊糊的道:“你们这些皇亲贵胄,说话总喜欢打哑谜。我人太蠢,听不懂。”她打了个哈欠,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我快要睡着了。” “你想酿酒的事,已经有眉目了。我帮你去尚食局问过了,她们那里还缺一名正八品的典酝。不过尚食局的左司酝向来脾气古怪,眼里容不得沙子。我可以帮你争取一个考试的名额,但最终是否能被录取,还得靠你自己的真本事。除此以外,你还需要说服圣人同意。” 胡七七快乐得像个二百斤的大胖子,她略一挣扎,便自己坐了起来,兴奋道:“临淄郡王,李家三郎,你真是世界上最最好的人了。可惜我读书太少,想要赞美一个人也不知该用什么词汇合适。” 因为她太过用力,轻薄的内衫松松垮垮滑落,露出了雪白的肩头,锁骨清晰可见。细腻的肌肤如白玉一般纯净剔透,李隆基喉头发紧,面红耳热。他看了半晌,终是忍住冲动,贴心的将她把衣服拉回原位。 胡七七又羞又窘,重新躺下,将被子拉至顶蒙住了头,大声道:“我要睡了,你走吧!” 李隆基嗯了一声,隔着被子,轻轻的吻在了她嘴唇所在的位置,“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因狄相的举荐,圣人昨夜已任狄仁柏为正五品门下省给事中。日后,你在宫中可常与他相见。” 听到这个消息,胡七七心里忍不住的高兴,狄仁柏没有说谎,他果然做到了自己许下的承诺。可是,这样的话从李隆基嘴里说出来,她其实不怎么能高兴起来。 尤其,她已经明白了李隆基的情义。 李隆基是个君子,知道她心里有人后,并未多加逼迫。除了,那个暧昧的吻。 胡七七在被子里闷得满头大汗,却不敢掀开被子。此刻,她只想逃避,不愿面对,她还没有拿捏准该如何与李隆基相处。他对她有恩,她对他有求,她不可能违心的恶语相向,与他拉远距离,这样做太刻意了。可她稍微示好,又怕李隆基会心生误会。 直到茵娘进来,将她的头从被子里拯救出来,“娘子,你怎么能捂着被子睡,万一出事了可怎么办?” 茵娘看她被捂得满头是汗,连忙吩咐底下的宫人准备炭火和浴汤,怕她这样捂得满头是汗,浑身湿漉漉的睡,风寒会变得更严重。 不知是不是胡七七的错觉,自从那日以后,她和李隆基有半个月不曾见面,他似乎有意无意在躲着她,即使他有事要禀告圣人,也会选择在她睡着的时间来紫宸殿。 自从发生太液池的事情后,圣人当中责备了安乐郡主,令她住在宫外的郡主府待嫁,从此无诏不得入宫。 她想要去尚食局酿酒的事,圣人也答应了,条件是要接受暗卫保护,而且每天晚上要住回含元殿来。 似乎她生了一场大病之后,运气突然变得很好,一切都朝着她顺心的方向发展。唯一不顺心的事,她的身体一直反反复复的发烧,在她病好之前,圣人不准她踏出含元殿。就算是她想散散心,也只能在含元殿内的小花园走一走。 经过安乐郡主被责罚的事,张昌仪见了她也不再敌意外露,他是个惯会看眼色的人,知道胡七七在圣人眼里的重要程度,也不敢再去惹她。但圣人常常拉着胡七七在寝殿内说话,而张昌仪历来是直接住在圣人的寝殿,他们两个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但是张昌仪总会假装她不存在,把她当成空气忽略掉,而她也不会自讨没趣,强行与张昌仪拉近关系。 道不同,不相为谋。 面对张昌仪,她能做到的最大努力是与他井水不犯河水。 转眼,胡七七入宫已经有人二十天,这二十天内,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守门的侍卫、洒扫的宫人都知道她是深得圣人宠幸的贵人。可若要说她尊贵,她却依旧没有半点品级,那些有品级的女官见了她也只能尊一声“七娘子。”这些人表面对她客客气气的,心里面却各怀鬼胎,一个个都等着她被圣人厌弃,从大明宫中消失。 只可惜,日复一日,圣人待她越来越亲厚,所有人见了她依旧只能表面微笑心藏暗恨。 当医官终于宣布她寒疾大好之日,圣人才终于同意将她放出牢笼。胡七七早就打听了,狄仁柏办公的门下省就在含元殿东北处,她可以找张茂泽借一套内侍的服装,去给狄仁柏送夕食。他是正五品的官员,在用膳时,会为他提供一间单独的房间休息。 胡七七计划好了之后,便去找张茂泽拉关系,张茂泽起先还含含糊糊的不同意,直到胡七七塞了一个赤金镯、一个白玉镯给他,他才勉强松口答应。 在张茂泽的安排下,胡七七穿着内侍的服装,成功甩脱了圣人安排的侍卫,成功溜进了门下省的办公处。 她一边走,一边左看看右看看,想知道狄仁柏在哪里。 门下省的管事太监见她一直在磨蹭,大声嚷道:“那个小短腿儿......对,说的就是你,你在磨叽什么呢?还不快跟上!” 小短腿儿? 胡七七泪流满面,她的身高在女子中不算矮的了。 好吧,他们不知道她是女子。跟那些身高九尺的男子比起来,她确实是小短腿儿。 胡七七走到官员们休息的地方,里面的门一扇扇门被打开,她可以看清楚里面那些人的容貌。 她一间一间寻找,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她找到了狄仁柏。 可是,恰好有一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略微抬头一看,竟然是熟人。 感谢命运之神,赠予她会心一击! 身穿紫色青龙常服的李隆基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又侧过头看了看里间的狄仁柏,冷冷问:“你的寒症已经好了?” “这、我的病早就好了!”胡七七冲他挤眉弄眼,希望他不要拆穿自己,如果狄仁柏知道她在宫里的遭遇,只怕又要想办法将她带出宫。“那个、郡王......我还有事情,先走了......” 李隆基原本就打算放她走,压根儿没想要为难她。 可是她一句郡王,让他怒从心起。有事求他的时候就亲亲热热的叫他三郎,没事的时候就当着情郎的面叫他郡王,这是打定主意要跟他撇清关系呢?李隆基一转身,朝狄仁柏的房间走去,道:“本王有事,要与狄大人详谈。” 胡七七苦着脸,看着房间内的两个男人,深觉前路堪忧。 李隆基和狄仁柏压根不熟,两个人没有半点交际,他有屁事要跟狄仁柏详谈,还不就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想要煽一阵风点一把火,害她在狄仁柏面前没法交代。 狄仁柏彬彬有礼的给李隆基倒茶,等着他跟自己说相关“要事”。李隆基喝完一杯茶,也没找到合适的话题跟狄仁柏聊,两个人默默坐着,都不觉得尴尬。但是一旁冷眼看着的胡七七,却觉得心肺都快烧焦了。他们两个这样子,算是怎么回事? 李隆基冷冷的偏过头看她,“你不将膳盒放下速速离去,是想留下来听我和狄大人密谈吗?” 大家都是几个熟人,你装什么大蒜头? 胡七七被李隆基的表情吓得后背发凉,却还是讨好的笑了笑,“三郎,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狄大人是我的未婚夫。我好不容易才买通了张公公,让他想办法将我塞进来见见我的未婚夫,你这样子棒打鸳鸯合适吗?” 李隆基看着她冷笑,瞧,他料得分毫不差,这会儿有求于他,便开始唤他三郎。 这个冷笑让她额头止不住的冒冷汗,“三郎,往日我若有什么事情得罪你了,我跟你道歉。回头你再好好找我算账,成不成?我能只能待在此处两刻,现在已经过了一刻。” 胡七七笑着站起来,向李隆基深深作揖。 “行,半个时辰后,我会去含元殿你的寝宫寻你,希望你不要失信。”李隆基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然后起身。 找她说话而已,形容得这么暧昧干嘛,这让狄仁柏听见怎么想? 胡七七顶着巨大的压力点点头,求他快点消失。 偏李隆基要故意让她难堪,皮笑肉不笑的道:“你病才刚好,以后没事别出来乱跑,我会担心的。” 狄仁柏平静的站起来,向李隆基行礼,“恕不远送!” 作为旁观者,胡七七莫名觉得狄仁柏头顶简直是苍翠欲滴、郁郁葱葱、万古长青。可是作为当事人,她本人简直能含冤莫白、申诉无门、饮恨而死。 老天可以为她作证,她和李隆基之间清清白白,绝无不可告人之事。 她小心翼翼的将食盒中的饭菜拿出来,给狄仁柏摆好。为了狗腿的表示自己的忠臣,她还用公筷将狄仁柏不喜欢吃的芹菜和麻椒挑了出来。 “饭菜都快凉了,你快吃吧!”胡七七小声提醒。 狄仁柏没理胡七七,沉默的用膳。 他的习惯向来很好,食不言、寝不语。 胡七七一边细心将他不喜欢的佐料夹出来放置在一旁,一边用哀怨的抬头看着狄仁柏。 他不是最爱她了吗?为什么他一直沉浸在美味中不可自拔,竟然连看一眼自己的未婚妻的心思都没有。哎,她真是没出息,居然拿自己跟饭菜作比较。 不过,人都是很现实的,什么山盟海誓、情意绵绵在口腹之欲面前通通都不算什么。 瞧,他这样冷漠,她还得小心翼翼的笑脸以待,胡七七默默的赞道:哎、我可真是太贤惠了。 “宫里的饭菜很可口对吧,我以前也认为外面的食物最好吃,可是自从来了宫里以后......”胡七七连忙将狄仁柏夹到碗里的一根生姜抢了出来,继续道:“发现宫里的美食五花八门,就算是每天吃一样,吃上一年也不会重复。” 狄仁柏默默的看着她,仿佛在说,这就是你留在宫里的理由? 胡七七立刻意识到自己拍马屁的方向错误,连忙将话头扭回来:“那个、我的意思是看你吃饭,真是一种享受。” 狄仁柏低下头,继续吃饭,依旧一声不吭。 胡七七得不到回应,只好沉默。 他吃得很少,吃饭的速度也很快,用膳完毕后,立刻便起身。胡七七还没来得及收拾桌上的碗筷,便飞快的起身抱住他的腰,阻止他推门走出房间的动作。 他身形修长单薄,远远看着一派仙风道骨之姿,抱紧他之后,两个人身体贴在一起,却能感觉到他衣衫下紧实的线条。 “难道你一点都不想我吗?”胡七七侧脸贴着他的肩胛处,小声道:“我虽然生了一场大病,丑了许多,可还不至于丑到让你看都不敢看一眼吧!” 狄仁柏松开她的手,终于转过身看她,“我没有怪你,我是在怪我自己没有及时将你带出宫,怪我能力不足不能在你危险的时候陪在身旁。”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活该承受。你自责做什么?”胡七七将头靠在他怀里,蹭了蹭。 一滴温热的泪,落在她的额头。 胡七七想抬头,却被狄仁柏按住了,他极力保持语气镇定,却仍然掩饰不了声音的哽咽,“你不要抬头,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哭。” 她叹气,果然不抬头。 “你别听李隆基瞎说,我没什么大事,也是圣人大惊小怪,在风寒没好之前,不肯放我出含元殿。” “你还要我听别人怎么说吗?你现在都已经瘦得脱了形。” 胡七七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肉嘟嘟的地方,现在已经能摸到棱角分明的颧骨,好像真的瘦得有些吓人。 “那是、那是圣人说我是胖丫头,我故意饿瘦的。你觉得我这样不好看吗?我自己照着镜子,还觉得挺美的呢。你要是不喜欢,我从今天开始一天吃五顿,保证很快变回原来的那个胖丫头。” “傻瓜,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觉得好看!” 第48章 送膳 胡七七将碗箸收拾停当后, 仰着头对狄仁柏道:“我听说门下省给事中的职位很是辛苦, 需要一整天都坐在论政堂内为宰府们出主意,有时遇到机密大事,还得由你们亲自做笔录。趁现在还有时间,你赶紧躺下, 让我来帮你捏一捏肩膀,松松筋骨罢!” 狄仁柏目光似温柔的羽翼滑落在她身上, 见她眉儿弯弯, 眼中透着盈盈光彩, 眼波流转似昙花初初绽放。从前在平安坊时, 她一直自持冷清, 不肯轻易向人示以温柔。如今目光灼灼,眉开眼笑, 那讨好的模样真是不胜可怜。 他其实并不疲惫, 只是不愿拒绝她的好意罢了。 狄仁柏趴在榻上任她处置,胡七七最近跟人学了点按摩的技巧,平常没事儿也会给圣人捏捏肩, 捶捶腿儿。不过, 她的技艺并未到家, 圣人也是怕她生病无聊,才给她找点事情做罢了。她见自己能将圣人伺候得满意, 便以为她所学记忆已经炉火纯青,准备在狄仁柏身上大动干戈起来。 她给狄仁柏捏肩的时候,狄仁柏双目轻合, 神色安宁,嘴角含着淡淡笑意。 “我以前远远的瞧着,见你身子单薄,只以为你是个文弱书生。现在捏着你的肩膀和手臂,倒觉得肌肉紧实,难道你也是个练家子?可我从前也没见你使过功夫啊!” 狄仁柏被按得舒舒服服,含含糊糊嗯了一声后,慵懒的回答:“六艺中含御、射二艺,乃恩考必校之科目。另外,从前在胡家之时,我四更便起床扎马步,而你每每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自然不知我会武艺。” “哦!”胡七七吐吐舌头,“可我平时也没那么懒,就是知道你从书院回来后,一定会给我阿耶帮忙,才能放心睡个懒觉。” 狄仁柏也不戳穿她,“我知道,你不是懒人......等等,那里你不要碰!” 胡七七正在给狄仁柏按摩腰背处,往日她给圣人按摩的时候,圣人经常要她在那处多按几下,她便以为狄仁柏也同圣人一样容易腰酸。但狄仁柏是年轻的男子,气血阳刚,且眼前的香软甜美的小娇娘又是他的心上人,她这样子乱按,就好比人在饿得昏头时看到一只新鲜出炉还滴着肉汤的包子。 狄仁柏是个习惯克制的人,他提醒自己不要乱想,然后冷静的坐了起来,徐徐道:“时间也差不多了,你先回去吧!” 胡七七却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冒冒失失将他再次按倒,“是不是我按得力道不够?你赶紧躺下,我再帮加重一点力道?” “不可以!”狄仁柏一把抓住那双在他身上胡来的双手,大概是因为克制得太过凶猛,声音听起来略微暗哑。 “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保证一定将你伺候得舒舒服服。”她撒着娇恳求。 她好不容易有了想要做贤妻的念头,怎么狄仁柏却不肯给她机会呢? 狄仁柏没再回答,他利落的起身,将一旁的食盒提起来,塞回胡七七手里,推着她往外走,“时间到了,我要开始公务,你也必须离开此处。” 胡七七满脸失落的撅起嘴,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那我走了......我明日还来看你。” 狄仁柏满腔无奈的点点头。他既盼着能见到她,又害怕她真的来看他。点起满灶膛明火,却无柴可烧,这滋味太难受了。 胡七七走了两步,终于找到了恋恋不舍的理由,她左右环顾见四周已经无人,便扔下食盒,返身回去,趁着狄仁柏没反应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踮着脚去亲吻他。 灶膛里的柴火添上了,烧得如火如荼,燃得噼里啪啦作响。 他所有的忍耐和克制瞬间告罄,狄仁柏放弃了所有抵抗,抱紧她,热情回应她如火般的爱恋。 胡七七虽是撩火高手,实际行动起来却是经验不足,没多大一会儿,就喘不过气,瘫软的挂在狄仁柏脖子上,一张脸憋的通红。 狄仁柏将她稳稳扶住,佝偻着身子害怕被她发现自己身上有不妥之处。 胡七七是真的不想离开,但她听到走廊拐角处传来了脚步声,知道自己已经非走不可。 她仰着头最后再看狄仁柏一眼,却在他瞳孔中发现了完全不同于往日的自己:神色娇慵,媚若流波,艳似明霞,仰头痴痴情深,目光里含着无限的温柔缱绻。 胡七七心头微微一跳,羞涩的松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开。 拐角处,姚崇携着他的下属走来,他曾是狄相的门生,对狄仁柏很友好。 狄仁柏俯身行礼:“姚相!” 姚崇笑了笑:“原来是怀善啊,我们正在夸你年少有为呢!今日你说那个驱除蝗灾的法子,我觉得甚好。人人都道,蝗虫乃天灾,岂是人力所能除,还说什么杀虫太多有伤天和。这样的荒谬之论,我不知听了有多少,真是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唯有你,年纪岁小,却敢与天灾相抗,很好,很好!” 狄仁柏谦虚道:“这也是晚辈任万泉县县尉之时,得一位老农传授的技巧,只要处理得当,蝗虫其实并不可怕。我曾听闻蝗虫袭境过后,百姓不仅颗粒无收,连树皮都保不住。所以,晚辈认为防治蝗灾,乃农耕之重任。” 姚崇拍拍他的肩膀,“我与卿见解相同。” 站在姚崇身旁的官员,担忧的看着狄仁柏,“狄大人可是身体不适?怎么一直弯着腰走路呢?” 狄仁柏脸蛋通红,身子却弯得更加厉害了,“下官想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直闹肚子呢。” 姚崇担忧的道:“快去请个医官来为怀善诊断。哎,这光禄寺的人当差怎么越来越不上心了,是该找他们长官谈一谈如何改良膳食的问题了!” “姚相,下官的身体已经好多了......”他并非吃坏肚子,是灶膛里的柴火烧得太旺,撤得太急,身子还有后症未消退。 狄仁柏默默发窘:都是那个小丫头片子,凭白无故的将他撩得火起,又忽然急忙跑开。 等将来成亲后,看他怎么治她这毛病! 胡七七回了含元殿后,一直没有等到李隆基,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听说,李隆基被圣人派出宫去了。她闲得无聊,又开始想念狄仁柏。 昨晚睡觉之前,胡七七反思了一下,她可能技艺不太纯熟,火候还不够,没将狄仁柏伺候得舒服,才让他那么难受。 、 这么一想,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冒失了,应该想个办法来弥补。明日去见狄仁柏,她该怎么表示呢?她现在的目的,就是努力对狄仁柏好,让他明白,她心里只有他一个。就算日后李隆基再怎么使坏,他们两个也会心有灵犀,情笃不移。 不如,帮他改善伙食吧!她留心了一下,门下省的伙食不如含元殿的好,狄仁柏吃的都是些芹菜豆腐皮、清炒白菜梗之类的素菜,连羊肉都只有两三块。 胡七七认为自己这个念头很优秀,想着狄仁柏下值后,一定会饥肠辘辘,如果他能吃到香喷喷的肉,一定会很感动。这样,她既能弥补白日的过失,又可以让狄仁柏感受到自己是多么的贤惠,简直是个宜室宜家的好女人。 打定了主意后,第二日,胡七七瞅准了时间钻进了备膳厅。这里原本是含元殿内特意为张昌仪准备膳食的区域,自从胡七七来了之后,备膳厅又多了一份任务,每日要换着法的为她准备食物。 今日胡七七心血来潮,想要自己来挑选膳食,备膳厅的女官为了讨她欢心,自然是无有不从。还省得他们挑选了七娘子不满意的食物,要被张公公责罚呢。 如今备膳厅分了左右两侧,右边是为她准备膳食的区域,摆放着一些小女郎喜欢的小点心、油炸果子、还有捏成小兔子形状的蒸饼,还有各色肉脯、甜浆。左边是为张昌仪准备膳食的区域,有海参、鲜嫩枸杞、羊腰子、泥鳅、黑麟膏之类的滋补膳食。 胡七七脸色一变,指着备膳厅的女官问:“怎么给他准备的都是肉,给我准备的都是甜饼点心?我也要吃肉。” 女官诚惶诚恐的解释:“可这些食物,都是给男子食用的补肾填精之物,娘子若想吃肉,奴婢可为您另外再准备。” “不行,他吃什么,我也要吃什么!你们这些人,专欺负我年纪小不懂事,胡乱搪塞我。你若是不给我准备,看我回头不找张兄告状去!” 她要的就是给男子滋补的食物,当然不肯改变注意。女官见她执意如此,也不好再拂逆,便照着她的指示,将一些滋补膳食选入食盒。 胡七七病了一场之后,吃不下多少东西,她吃一块糕点,喝一碗牛乳就已经克化不动了。 好不容易数到了门下省用膳时间,她仍旧穿着内侍服,领着食盒,哼着歌儿,飘去找狄仁柏。 门下省,休息间内。 狄仁柏皱起眉头看着面前的一个个小盘子:鹿鞭、泥鳅、黄鳝、羊腰子、鲜枸杞、黑麟膏......无一不是壮阳补肾之物。 狄仁柏心里一沉,艰难的抬头看向胡七七,只见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几前,甜滋滋地冲他笑着。 “你已经饿了吧!”胡七七殷勤的将碗箸备好,语态谄媚:“这是我精心为你准备的食物,可不是人人都能吃到的,你高兴吗?” 狄仁柏顿了顿,黝黑的瞳孔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的笑脸,然后忍着脾气,道:“你以后不必如此费心了。” “不费心,很省事,你难道以为我会自己动手做饭吗?怎么可能,是我偷偷抢了张昌仪的膳食......” “……” 直到胡七七被拎着扔出门下省休息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难道她准备的食物,狄仁柏一个都不喜欢?这可怎么办,他今晚该不会饿肚子吧。 罢了,他都将她扔出来了,还操那份闲心做什么。 狄夫子真是将他养得太娇气了,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挑食。将来他们如果有了儿子,可不能学他这坏毛病,若儿子不小心传了他的毛病,她非一日打三顿不可。不过,见她这么打自己孙子,狄夫子会不会跟她拼命? 胡七七叹一口气,速速跑回含元殿,从自己寝殿里拿了一盒点心鲜果,又匆匆赶回了门下省当值处。 此刻,门下省用餐时间还未结束。 “锵锵锵!”胡七七变戏法似的将藏好的点心拿出来,捧到狄仁柏面前,“这是我给你找来的点心,有红豆的、绿豆的、黑豆的、花生的、糯米的......” 正在打坐调息的狄仁柏睁开眼睛皱了皱眉。 “这些点心你都不喜欢吃吗?”胡七七把点心挪到一旁,又从袖袋里掏出一个苹果和一个橘子,“那你总能吃点新鲜果子吧。我打听过了,门下省的人还要再忙两个时辰才能下值,你什么都不吃,会饿坏的。” “你以后不要再来给我送东西了!”狄仁柏打断她。 “这怎么能行呢!”胡七七最后才掏出她从茵娘那里要来的一个用油纸包裹着的羊肉饼子,递到狄仁柏跟前,“中书省工作量太大,又都是些只会之乎者也的老儒生,你在这样的环境当中情绪不好,我是可以理解的。我给你带来的这些东西,选一样吧,要不要我喂给你吃!啊,你张嘴。” 狄仁柏忍耐不住,伸出双手将她扶好,两个人四目相对,鼻息相闻,狄仁柏刚才打坐静下来的心又再度被她撩乱。 胡七七几乎以为狄仁柏要将她扔出去,狄仁柏却只是看着她诚惶诚恐的小脸深叹了一口气,“你先听我说完!” 狄仁柏慢慢松开手坐正,胡七七摸着发烫的脸颊乖乖听他说话。 “第一,你不要再给我送膳了,你一出现,我便满脑子都是你,很难再静心公务。第二,门下省有单独的茶厅,专门为此处办公的官员提供茶羹和点心,我不会饿到肚子。”狄仁柏沉声道,他看胡七七满脸失望,又补充道:“我每日辰初会去含元殿向圣人回禀门下省诸位相爷的决议,巳正回到含元殿复值,你若想见我,可在含元殿外等候。我们可以边走边说,旁人也不会起疑。” “哦!”胡七七耸起鼻子,满脸嫌弃:“可那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我既不能抱你,又不能亲你,那多无趣!” 狄仁柏红着脸道:“我每旬有一日沐休,到时候我们再另外约个地方见面。” 胡七七忽然机灵了,眨巴着眼睛问:“对了,你每日要戌初才能下值,那时候宫门已经关闭,你住哪儿呢?是不是仍然住宫里?” 狄仁柏拿不准她要打什么坏主意,迟疑了一会儿,也不想骗她,便实话实说:“也不是每日都忙到那么晚的,若逢忙碌之时,便歇在此处。届时会有内侍在这里伺候洗漱、铺床叠被。” 胡七七笑嘻嘻的道:“那我晚上爬墙进来,跟你一起睡!” 狄仁柏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脸憋得通红,“不行,你睡觉打呼噜、磨牙,会被别人发现的。” 胡七七皱眉,“我阿耶说我睡觉很安静啊,茵娘也没提过我睡觉打呼的事,你是不是骗我?咱们就睡过一个晚上,你也许听错了呢?” 狄仁柏哭笑,“纠正一下,咱们俩没有睡过一个晚上,是你睡在床上,我在案几上看公文。天亮以后,我才上床歇息。” “哦,那就是睡了一个上午呗。你们读书人真烦,这点事情都要计较。” 狄仁柏被她逗得笑出了声音,“怎么,嫌弃我是个读书人,又想悔婚了?” “对不起我刚才说错话了!”胡七七满脸诚恳的道歉,“狄大人,请你放心,从今以后我绝不悔婚,哪怕有人拿着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非你不嫁!” “好!”狄仁柏开心得在心里手舞足蹈了一阵,站起来送她出去。 目送她离去的背影,他深深叹息:究竟什么时候,你才能真正属于我一个人呢? 第二天,胡七七按照时间在与狄仁柏约定的路上等候,却一直没等到他的人。她找张茂泽旁敲侧击的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他昨晚就被姚相派出宫去了。 圣人一般白天都没时间找她,胡七七在寝殿里呆得无聊,便带着两个侍卫在宫里头乱逛。之前李隆基答应过她,要将她安置去尚食局酿酒的,后来不知怎么的也没有音信,她只好自己来看看。 尚食局人来人往,除了宫人、太监外,还有一些光禄寺的官员在此出入。尚食局管的是后宫的饮食,而光禄寺管的是前朝的饮食,而禄寺的食物来源大多来源于内廷,是以两个衙门之间常常互通有无。 她正逛到司酝堂的时候,只见有个女官正指着一众内侍、宫女破口大骂。 “你们让我说什么好?嗯?”那女官穿着正六品的服侍,胡七七来宫里也有二十几天了,已经能通过服侍来判断女官、内侍的品级,“我说过多少遍了?我这司酝堂要的是会干活的,会酿酒的!酿酒,你们能听懂吗?我这里出去的酒,不但要上供给圣人,还要供给光禄寺和鸿胪寺。” 女官从手下的人那里端着一碗黄绿色的酒水,让众人查看,“你们瞧瞧,姜五娘酿的是什么玩意儿,我这会儿去司膳厅端一碗酸醋来,也比她的东西多一份酒味儿。得了,你们也别劝我,就算她父亲是中书省的三品大臣我也不能留她,她连最基本的醪糟都弄不出来,你们这让我怎么教?我这儿要的是会干活的,你们帮我劝劝她,那些皇子皇孙们选妃也不会来我们这儿选,让她去别的地方吧。” 那女官将酒水往地上一倒,提着裙摆走开了,她路过胡七七身边的时候,不经意的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你倒是瞧着眼生,身后还有侍卫跟着,难道你也想来宫里混个女官的某家贵女。” 第49章 贺寿 长安城外的贵女们, 全都挤破头想混进宫廷里当个女官, 好混个三五载之后,带着这份资历,择高枝而栖。 胡七七也不急着解释,只道:“她酿酒的工序倒是没错, 只是错过了最佳开坛日期,没有及时将酒糟过滤、提纯, 所以才酸了了一坛好酒。若能提前三日开坛, 此酒必定醇厚。真是可惜一大缸上好的江南的稻米, 不过也没关系, 你可以将她浪费的酒渣烤干, 混入次等高粱中充当酒曲,只要分量合适, 酿出来的高粱酒味道定不会太差。” 女官停下脚步, 冲她翻了个白眼,“我若听你的鬼话,岂非又要浪费一缸子高粱?什么都不懂, 还给人瞎出主意。” 别的事情胡七七可以认输, 唯独酿酒一事, 她必定要斤斤计较,“你若把那缸子废掉的酒交给我, 我可以做到。” “倒是个有想法的。”那女官盯着胡七七看了一会儿,似是在考虑她刚才提的那个方法是否可行,思量了一会儿后, 她终于点点头,“行吧,我带你进去试试,若是浪费一缸高粱,这钱得由你来赔。若成功了,我可为你做担保,让你入司酝堂来给我当典酝。” 胡七七傻眼了,她怎么感觉有些凌乱。 那女官皱眉,“还傻站着干嘛,进去煮酒啊!” “还未请问阁下名讳?”胡七七虽然已经猜出此人身份,却仍问了一句。 “我是左三娘,尚食局从六品司酝。”左司酝说完,便转过身,领着胡七七进司酝堂。 原来她便是李隆基说过的那位脾气古怪的左司酝。 直到胡七七从司酝堂煮完高粱后,还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早知道酿酒的差事这么容易就能得到,她干嘛还卑躬屈膝的去求李三郎?哎,她真是吃亏吃大发了! 她正要出门回含元殿,忽然一个好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吓得她一个哆嗦,回头一看竟是一个跟李隆基长得有七分相似的男子。 “吓到你了吗?”那男子笑起来,“我是邵王李重润,对酿酒也很感兴趣。刚才听左司酝说起你,便想过来看看。” 胡七七赶忙行礼,“见过皇太孙殿下。” “圣人只封我为邵王,你这一声皇太孙可是僭越。”李重润继承了太子的好脾气,他扫了一眼被胡七七烤成酒曲的废酒渣,“你真有本事变废为宝?” 李重润是韦妃嫡长子,出生不久便被封为皇太孙,后来他父亲的皇位被废,他的皇太孙之位也跟着被废。如今庐陵王已被封为太子,但圣人却只封李重润为邵王。 “在殿下眼里,什么是废物?什么是宝物呢?奴婢以为,人们常常将有用之物称其为宝,无用之物称其为废。在我眼里,这些东西是有用的,它们不是废物。” “你懂得倒是不少!”李重润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比着她的身高皱眉:“可是你真的好小啊,满十二岁了吗?” …… 她已经在三天内被人问候了两次身高,胡七七默默在心里吐槽之后,道:“若我如殿下这般身高九尺,只怕将来也嫁不出去。” “你长得又瘦又小,看着像是没吃饱饭的饥民似的,当今女子皆以丰腴自傲,你将来若想嫁个好郎君,应当吃胖一点才好。” 胡七七忍不住想问候他祖母,她是胖是瘦跟他有什么关系,她能否嫁人又跟他有什么关系,犯得着他操心吗? 不过,好像他的祖母,就是她的外祖母——当今圣人。 李重润将她送到司酝堂大门外后,她和两个侍卫一起回含元殿,走了几步,她忽然遇到了李隆基,“你回来了啊!” 李隆基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声音虽然平稳,却透着消沉:“刚才是重润送你出来的?” “怎么你叫他重润,不叫他邵王,难道你们俩关系很好?” “以后你尽量离他远一点!”李隆基沉声道:“听说你这两日一直在给狄仁柏送膳?”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他什么时候能回宫?”胡七七有些担心。 “我出宫的这两日,你为我担心了吗?”李隆基却答非所问。 “......自然是不担心的,你是皇孙,能有什么事呢?不过两日未见,我确实还挺想你的。”胡七七的讨好显然不够诚恳。 李隆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回答:“姚相有事吩咐他去办,明日即可回宫。” 胡七七放心的点点头,她见李隆基似乎心情不好,关心道:“你这两日去了哪里?我问过张茂泽,他也说不知道。” “你真的关心我?” “这是自然!”这一句话她是发自肺腑的,李隆基可是她目前最靠谱的合作伙伴。 “我现在还要去含元殿向圣人复命,稍候我再同你说。”李隆基顿了顿,又道:“前两天你伺候狄仁柏用膳,令我十分嫉妒,今日你也要伺候我用膳。别忘了,若没有我的帮助,你入不了司酝堂。” 怎么可能?她能入司酝堂全凭自己的本事好吗? 李隆基一直阴沉着脸,她不敢多说什么,只好默默跟在他身后。 胡七七对李隆基的感情其实很微妙,他虽然可怕,却有一种魅力,能令人在短短时间内便对他交付信任,觉得他是个很可靠的人。她现在也不觉得他可怕了,虽然他板着脸的时候还是挺吓人。 一见三郎误终生,这句话也是有原因的,他容貌俊秀,声音悦耳,人也很气派,做事还特别认真。虽然板着脸的样子是可怕了些,但是对那些小女郎来说,他凌厉的眼神未尝不是另一种魅力。 她好像也对李隆基越来越喜欢了,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她将来只想嫁给狄仁柏,绝不会再对其他男子起意。但是,她会觉得跟李隆基呆在一起很舒适,大约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利益捆绑的关系吧。他好,她便开心。他不好,她便担心。 可是,她不能任这种关系再继续朝奇怪的方向继续下去了,她只有一颗心,只能给一个人,要强行掰开,她只能自己先死心。为了三个人都好,她必须想办法绝了李隆基的念头。 伺候他用膳这种事,光是想想都觉得有点暧昧,她不能助长李隆基的坏脾气,任其无理取闹。 所以她跟着李隆基一起进入圣人寝殿后,便赖着不肯再出来,任凭李隆基怎么对她使眼色,她也装作看不见。李隆基拿她没办法,只好先行告退。她怕李隆基还在寝殿里等她,于是便装缩头乌龟躲在圣人寝殿里,给圣人按摩捶大腰背,然后为圣人讲她从张先生那里听来的小故事。 后来,圣人渐渐乏了,开始打瞌睡。张昌仪不得已,只得凶巴巴的赶她出圣人寝殿。 出了圣人寝殿,胡七七一直踌躇不前,磨磨蹭蹭。 茵娘打着哈欠问:“娘子,怎么了?” 胡七七忧心忡忡的看着自己寝殿的方向,跟茵娘商量,“我们今晚回巧灵宫睡吧!我忽然很想念巧灵宫。要不然,咱们去太液池边转转也成?我刚才吃多了点心,肚子撑得慌,想多走走再睡。” “这大半夜的,您要出含元殿?怕是会引来守卫大动干戈吧。再说,若吵醒了圣人,张大人又有理由对您凶巴巴的了。” 是啊,她要出去,不仅会引得守卫大动干戈,还会引起等在她寝殿里的那位临淄王的注意。 胡七七啊胡七七,你究竟怕他什么呢?他又不吃人。你不伺候他用膳,难道他还能吃了你?这里毕竟是圣人的寝殿,他不敢胡来的。哼,他若敢胡来,她就大声呼救! 她打定主意,决意直面李隆基,她甚至想好了一番义正言辞的反驳,来应对李隆基强词夺理的无理取闹。 可是还没走到寝殿门口,她又害怕了。 她小声嘟囔:“茵娘姐姐,我害怕做噩梦,今晚就让我跟你睡吧。” 茵娘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那怎么行,奴婢睡的房间太简陋,若被张公公发现您睡奴婢的房间,奴婢明日准没好果子吃。您要是真的觉得害怕,奴婢在您榻前守一夜?” “那我去你房间坐一坐?你绣的手帕真好看,我也想跟你学一学。” 茵娘困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奴婢眼睛都睁不开了,咱们明天再绣成不?奴婢怕一会儿绣着绣着便睡着了。” 前方,她寝殿的门被缓缓打开。 胡七七急得团团转,只想挖个洞钻进去。她现在逃还来得及吗?哪里可以让她躲一躲? 哼,我怕什么,他又不敢吃了我。不怕,不怕!胡七七给自己鼓气。 门缓缓打开,露出了李隆基棱角分明的俊秀脸庞,他冷笑:“你还知道要回来?” “我早就想回了!”胡七七扯出一个诚恳的微笑,希望能蒙混过关,“可是圣人离不开我呢,她一会儿要听我讲故事,一会儿让我帮她按摩,我这不是脱不开身吗?” “你不是还想跟茵娘学绣帕子吗?精神头真好,不如你今晚就给我绣一双鞋垫如何?”李隆基大步流星的朝她走来,他将茵娘拉到一旁,伸手去抓胡七七。胡七七吓得轻功都使出来了,三步两步跳到窗棂,再从窗棂爬到柱子上。可惜,她这三脚猫的轻功,李隆基完全不放在眼里。就像是猫抓老鼠似的,他轻而易举就将她逮着了。 “茵娘,救命啊!”她手脚并用,拼命踢打李隆基。可是没有屁用,她直接被李隆基搂着腰,带入了寝殿。 关门前,李隆基警告茵娘,“还要活命,就赶紧回去睡,今夜你什么都没看到。” 门被关上,胡七七被李隆基扔在地上。 “给你两个选择,陪我喝酒,或者伺候我用膳!”李隆基笑得很温柔。 胡七七鼓起勇气反抗,“你不要太张狂,这里是我的地盘,我只要吼一嗓子就会有人来救我。” “不要再让我重复第二遍。” 胡七七委屈的投降,蔫巴着回答:“那还是陪你喝酒吧。” 李隆基温柔的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笑道:“这样才乖!” 胡七七猛然跌入他怀里,扑鼻迎来一阵酒香,是尚食局今春新酿的梅花酒,夹着一股清寒的熏香,和陌生的男子气息席卷而至。胡七七担忧的问他,“你这是喝了多少酒?” “不多!你没来之前,我一直在慢慢喝,没数过。”李隆基醉醺醺的笑了笑。 他将胡七七按在案几令一侧,为她倒酒,笑容肆意却颓废。 李隆基是胡七七见过的人中最冷静的人,他简直冷静有些可怕。即使面对梁王武三思的挑衅,他也可以做到冷静自若。他就像个洞悉敌方缺点的战士,知道该如何防守,如何进攻,如何在合适的时机令自己占据有利位置,然后一口将对方吞没。 可是向来谋略得当的他,怎么今日却如此颓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想什么?”李隆基问她。 胡七七老实回答:“在想你今天为什么会发疯。” 李隆基停下倒酒的动作,缓缓一笑,“你觉得我是在发疯?为什么?” 胡七七想起他安慰自己时说的话,不由得心中一暖,“疯就疯吧,没关系,我今夜陪着你一起疯。可是过了今夜,你便没有资格再发疯了,别忘了你要做的事。” 李隆基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的又喝了一杯酒。 胡七七将他的酒杯抢了藏起来,“别喝了,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你这么喝。如果心里难受,就跟我说说话吧。” 李隆基像个孩似的,张开双手,“我心里难受,你抱抱我!” 胡七七走过去,将他搂住,像是安慰孩子似的,拍拍他的背,轻轻的哼歌给他听。 李隆基靠在胡七七肩膀上,泪水哭湿了她的衣裳。他这么坚强的人,居然也会哭泣?胡七七觉得匪夷所思。 李隆基哭了许久后,终于开口说话,“昨日是母亲的忌日,今日是她的生辰。我想为她祭奠,却连她被埋在哪里都不知道。”胡七七想起了,他的母亲窦妃因被婢女团儿诬陷为“厌蛊诅咒”,后被圣人秘密处死于宫中,尸骨无踪。 “我也不知父亲被葬在何处,可是每年中元节的时候,我都会在心中默默念着他的音容笑貌,为他祭奠。真正祭奠一个人,不需要形式,只要你心中记挂着她,她便会知道。” 李隆基抬头,傻傻的问:“是真的吗?” 这个时候的他,褪去一身的锐气,才真的像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懵懂少年。 胡七七从房间里找出三根西域香,插在金兽图形的香炉上,摆好点心,举起酒杯对香炉跪拜,“窦妃娘娘,今儿是您的生辰,我和三郎备下薄酒和点心,为您贺寿。” 李隆基见她似模似样的祭奠,也跟着她磕了三个头。 胡七七见他对着香炉默默流泪却不发一语,心想他一定有很多话要对母亲说吧,但是男孩子一般都不擅长将心里的话讲出来。 哭了一炷香后,李隆基面色疲倦的道:“我困了。” 胡七七捧了一碗蜂蜜水给他醒酒,笑道:“困了就让林妙之扶着你回去睡吧。” 李隆基摇摇头,“我想听你哼着歌儿睡。” 胡七七起身,让人递了热手帕进来给他擦脸。 李隆基夺过她的手帕,冷冷地问:“你就这么想赶我走?还是怕没办法向狄仁柏交代?” 胡七七嗯了一声,想着这件事迟早要说清楚的,不如借整这个机会跟他摊牌,“我跟狄仁柏青梅竹马长大,他是我最信任的人,也是我最喜欢的人。我宁可自己受伤,也不希望他受半点伤害。” “所以你宁愿伤我?” 胡七七叹气:“你能被我伤到吗?你皮肉厚实,连武三思都没办法对付你,更何况是我?” 李隆基闭上眼睛沉默。最令人受伤的事,不是被仇敌伤害,而是无法被喜欢的人在意。他知道自己越界了,不能要更多,否则她会一步步往后退。 “我不会再让你为难。”李隆基晃悠悠的起身。 胡七七扶着他慢慢往外走。 出门前,李隆基郑重的向她行礼,“谢谢你陪我为母亲贺寿,我今天,很开心。”可惜以后再也没有这样开心的日子了。 胡七七笑道:“以后你心里难受,还是可以找我来喝酒。” “不喝了,再也不喝了。酒能给人不切实际的勇气和幻想,不是什么好东西,从今夜起,我要戒酒。”李隆基悄悄在心里补了一句,我也要试着戒掉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都说不清楚,是在哪一个瞬间对胡七七动了真情。或许是初见时,她那双清凉的眸子,让他无法忘记。或许是农桑酒宴之夜,她不顾一切的回复。或许是她对狄仁柏坚定不移的情义。 喜欢一个人,怎么能找到理由呢?只有不喜欢一个人,才会有诸般理由。 胡七七目送他离开后,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李隆基和她是同一类人,情爱从来不是他们这种人心里的首要选择,甚至是他们可以舍弃的第一选择。他们自小便经历过生离死别,目送最亲近的人远离,早已明白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最靠不住的东西。有,则是锦上添花,没有,日子也能照样过下去。 未来,他若能手握权力,还会遇到更多他喜欢的同样也喜欢他的人。 他会明白,情爱,不过是一时冲动。只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才是他们这种人最最需要的东西。 第50章 酿酒风波 自从那夜之后, 李隆基不再为难她, 也不再躲着她,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胡七七白天偷着法儿跟狄仁柏见面,到晚上再陪圣人聊天,日子过得飞快, 大约过了十天,尚食局那边来了通知, 让她去司酝堂参加典酝的选拔。 正好这个时间也是她的高粱酒开坛的最佳日期, 出门之前, 胡七七想了一下, 她穿着这一身贵女宫装好像太显眼了, 于是又跟茵娘要了一套她穿的衣裳。 虽然只是从七品女官,但是满京师的贵女都抢着来宫里入膳食局当典酝。 尚食局由四个聚拢在一起的大院子组成, 包含司膳堂、司酝堂、司药堂、司饎堂。司膳堂里有各色红、白案大厨, 专管珍馐,胡七七每日所用的膳食皆出于此。司药堂由女医官坐镇,胡七七上次掉入冰池子里, 就是司药堂的女官给治好的。司饎堂专门管柴火木炭, 比如司膳堂烧饭时所需的柴火和食物、司酝堂煮酒要用的谷梁、以及公众各处所需的木炭, 都由司饎堂提供。 较之其他司的勾心斗角,司酝堂可谓是宫中的一股清流, 因为管事的左司酝是个性情中人,她不管其他事,只管酿酒。所以, 司酝堂例来是二十八司中最受欢迎的部门,因为满京师的贵人都知道,左司酝从不抢下属功劳,她只爱酿酒,不爱升官。甚至如今尚食局最高女官陆尚食也曾是她的徒弟,当着外人的面,陆尚食视她为下属;若没有外人,陆尚食还照旧叫她老师。 不同于上次,这一次司酝堂外的广场上可谓是火爆,广场用木桩子隔开了排队的序列,长长的队伍已经挤到了司药堂的院子里。胡七七到之前,便看见司药堂的女官在讨论,今天恐怕没办法晒药,得去司饎堂要几十斤炭来将新收的药材烘烤。 排在胡七七前面的都是一些穿着光鲜亮丽的贵女,她们身上穿的都是云缎蜀锦,光从穿着和派头来看,应该都家世不菲。她们应该互相认识,排在队伍中还三三两两的说笑,讨论着最新的胭脂水粉。胡七七跟谁都不认识,且她又穿着不起眼,旁人一看她便知身世低微,没有结交的必要。所以,偶有几个人盯着她看了一瞬,很快便移开目光,仍跟相识的贵女说笑。 “我昨日听了一则笑话,也不知是真是假。据说姜五娘被左司酝轰出来的时候,可是被羞辱得很惨,说她酿的酒还不如醋。左司酝的嘴可真毒啊!”一个穿着鹅黄衣裳的贵女煞有其事的说道。 “姜五娘的父亲已入鸾台为相,而她又酿酒成痴,左司酝应当赶不走她吧!”另外一个穿着姜黄衣服的贵女,性格看起来也略微沉稳一些。 “她若没被赶走,哪有我们入选的机会?” “姜五娘也算是厉害人物了,左司酝对她都不满意,也不知我们能否有机会入得左司酝青眼。” “反正我就来试试,如果这儿不行,我就去别处。反正我父亲托人给我在尚服局打过招呼了。” “窦妹妹,我真羡慕你有个好家世,似我们我家等寒门出身的,即便是送礼也不知道该托谁帮忙。” 胡七七略微听了几耳朵,便没了兴致。 她初听姜五娘这个名字时,略觉得耳熟,直到听说酸醋的典故,才想起这个人是谁。不过她们当中倒是有个人说得对,左司酝是个很严格的人,对酿酒之事十分严苛,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她在万泉县虽小有名气,但到底比不得宫中的规矩严格,万一......算了,先不往坏处想,走一步算一步吧! 有个着七品内侍装的太监走过来,一边登记参选者姓名,一边提醒着众贵女们莫要喧哗,闺女们见内侍品级不高,也都兴致不高的应付着,等他走开时候,该怎么聊依旧怎么聊。 很快登记到了胡七七身边,胡七七连忙报上自己的名讳,“巧灵宫胡七七。” 内侍重新抬头打量她,欲要给她行礼问好,却被胡七七用眼神止住了。胡七七说话声音很小,语速又快,一旁的贵女们都只顾着聊天,没注意到这个小小细节。 胡七七在盘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的七字刚落下最后一笔,内侍手中的漆盘便被人端走了。 “也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穷寒酸,塞了银子来参选,好像还还真能选上似的,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一个长相凌厉的女孩凶巴巴的打量着胡七七,她身旁站着容貌冷清的姜五娘。 胡七七抬头一看,只见四周的女孩都在往后退,将她和姜五娘围在了中间。 内侍见胡七七没生气,好心提醒姜五娘的婢女,“这位娘子是巧......” “巧什么巧?就算她是巧工坊的酿酒师又怎么样,我家娘子师从巧工坊的魏大师,也没能入得左司酝的法眼。她一个巧工坊的普通工匠,也敢痴心妄想?” 胡七七冲那内侍摇摇头,对他表示感激,也让他不要再多说了,跟这种不讲理的人犯不着生气。 那婢女将漆盘重新塞给登记的内侍,道:“长安县姜五娘,我家小姐今日也是来参选的。”她说完朝胡七七瞪了一眼,“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下酒。” 见婢女这般张狂,姜五娘也未曾出言阻止,可见她自己也是个凉薄势力的性子。婢女说完之后,便搀扶着姜五娘走开,她们直接越过排队的一众贵女,站在了队伍第一个。而原本排第一个的贵女,也只敢默默往后退,不敢得罪姜五娘。毕竟,她是三品宰辅的女儿。 姜五娘离开后,那名记录的内侍又重新维持秩序,让大家恢复到原来的位置。站在胡七七身前的贵女,怜悯的扫了一眼胡七七后,又开始了新一轮叽叽喳喳的讨论。 “姜五娘不是被筛下去了吗?她怎么还有脸来参选?”鹅黄衣裳的贵女显然很愤怒。 “我听说姜相爷是直接找了邵王求情,而邵王又劝了陆尚食几句,大约是尚食局迫于压力,又求左司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通过。”着姜黄衣服的贵女显然早就得到了消息,难怪她刚开始的时候就说,左司酝赶不走陆尚食。 “既然早就内定了入选的人是她,还找我们来做什么,瞎耽误时间。”鹅黄色衣裳的贵女充满了抱怨。 姜黄色衣裳的贵女看向胡七七,“你是不是得罪她了,她特意多看了你好几眼,好像是要记清楚你的容貌。她背景太强势,我劝你还是早点离开吧,若是不小心落到她手里,怕是会有苦头吃。” 胡七七冲她淡淡一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鹅黄色衣裳的贵女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皱眉道:“你走不走?有她在我们肯定没戏,我就不在这儿给她当陪衬了。” 姜黄色衣裳的贵女道:“姐姐若是累了,便先回去吧,我还想留下来看看左司酝是如何羞辱她呢!姐姐不是也很想知道吗,改日我们见面,我定将今日盛况一字不漏的转述。” “算你有心,那我先走了啊!明天你来我府里,我把那套你喜欢的双蝶牡丹流苏裙送给你!” “多谢姐姐!” 很多人同那位鹅黄色衣裳的贵女一样,一见到姜五娘来了,便没有了底气。原本挤得满满的队伍,瞬间少了一大半,只剩下四十来个,胡七七身后的人全都走光了,她和那位姜黄色衣裳的贵女排在了队伍最后头。 恰在此时,那姜五娘回过头看了一眼,见胡七七仍然还在队伍中,又若无其事的转了回去。 内侍见人少了很多,又重新开始登记参选者姓名。 第一场考试是文试,内侍将她们领到院子里的案几旁就座,案几上摆着文房四宝和一张白纸,考官出题,谁能在一个时辰内写出酿酒的步骤,和三种以上的酿酒方法,便算通过首轮考试。 胡七七咬着笔头叹气:题目倒是不难,问题是她写字速度太慢,当年狄夫子逼着她练簪花小楷,写差一个字,就要打十下手掌心。她可没有把握能在一个时辰内写完啊!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早知道她就听狄夫子的话,多练练字。 算了,还是别抱怨了,快点写吧! 一个时辰结束,胡七七才刚写完酿酒步骤和注意事项,但她的簪花小楷写完了一整页白纸,这就给人一种错觉,不是她没把题目做完,而是纸太短,不够她写完所有字。 时间到了之后,内侍将答卷收了上去,引着所有人到另一个院子里等候。 除了胡七七和姜五娘,剩下的贵女们又开始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讨论起来。她们这一回攀比的不再是胭脂水粉,而是攀比各自从古籍中阅来的酿酒方子。 忽然,一众内侍、宫女簇拥着一位人从门口走来。 众贵女们本来还在说话,没注意到来人是谁,有一位靠近门口的贵女不经意间朝门口看去,见到来人真面目后,迅速跪下行礼,“见过邵王殿下!” 院子里的叽叽喳喳声戛然而止,贵女们静默了半晌,一同跪下向邵王李重润行礼。 李重润在众贵女中扫了一眼,然后朝一个方向走去。 姜五娘见李重润朝自己走过来,立刻羞红了脸颊,她朝李重润屈膝行礼,道:“五娘见过重润哥哥,多谢重润哥哥从中斡旋,五娘才有重新参选的机会。” 姜五娘的母亲,是韦妃的庶妹。 李重润笑道:“宫中规矩森严,你还是叫我邵王吧!” 姜五娘脸色一变,又立刻恢复笑容,“喏,邵王殿下。” 胡七七默默改变了对姜五娘的看法,她原以为这姜五娘也跟她的婢女一样是个没脑子的,现在见她进退得当、强势而不失体面,才发现姜五娘也算个厉害人物。 她原本只打算默默看戏,谁知李重润与姜五娘短暂交谈后,竟然迈着修长的腿走到了她面前。顿时,众位贵女全都目瞪口呆、充满羡慕的看向胡七七。胡七七从入司酝堂到现在,终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你的簪花小楷写得不错!” “多谢邵王殿下夸奖!”胡七七拼命用眼神对李重润暗示,希望他离自己远一点。 不知是不是李重润看懂了她的暗示,还是他本就对她没有了印象,李重润略微点头之后,便朝司酝堂里间走去了。 又过了两盏查时间,左司酝从里面走出来,宣布结果。 她不情不愿的看了姜五娘一眼,道:“长安县姜五娘,任从七品典酝。” 姜五娘对入选的结果丝毫不感到意外,她平静的道:“多谢左司酝抬举!” 左司酝仿佛看她一眼都嫌多,连忙撇开眼睛,看向那位身穿姜黄色服侍的贵女,“万年县陈英华,任从九品掌酝。” 最后,左司酝才抱歉地看向胡七七,“真是对不住,原来承诺你的典酝一职已被人鸠占鹊巢,可我实在舍不得放你走,能不能委屈你暂时跟在我身边当我的助手,反正从七品的女官职位,你也不会放在眼里。” 胡七七感到很意外,“您这是......同意我入司酝堂?” 左司酝满面春风的道:“同意,当然同意!那坛高粱酒虽然还没开坛,但我已经隐约闻到了酒香味。你跟我来,咱们一起开坛。你放料、煮酒的功夫我都已经见识过了,可我还没见过你榨酒的功夫呢!” 说罢,她挽着胡七七的手臂一起往里走。 “左司酝,我也想见识一下,可以吗?”身着姜黄色衣裳的贵女,新任从九品掌酝陈英华怯生生地道。 左司酝侧过头笑道,“来吧来吧,可不许大声喧哗吵闹,莫要扰了七娘子酿酒。” 胡七七早已对一名内侍交代过,在开坛的前一日加灰。这个工序是往酒坛里倒入石灰或者木炭,为的是让酒水停止发酵。加灰的日期很关键,若是提前,酒水会寡淡无味。若有延后,则酒水有酸腐味。世面上贩卖的浊酒有酸腐味,大多是因为错过了加灰日期导致。但凡卖酒的商人都知道一句话:浊酒易得,清酿难求。一般酿酒作坊,酿酒十坛,能得三坛清酿已属不易。 这也是胡家清酿为什么能在短时间内扬名万泉县的原因,因为胡七七能算准最佳放灰日期,酿酒十坛,可得十坛清酿。 至于榨酒,便是将酒槽和酒水分离开来。一般酿酒作坊会用上酒床、竹器等器具分离酒渣。但所有酿酒大家都习惯以纱布手动过滤,这也是一门不可小觑的手艺活。若是挤压太用力,滤出来的酒水则不够清亮,呈浓浊之态,看着恶心,甚至有点像浓鼻涕。若是用力太少,则滤出的酒水也少,大部分酒液仍留在酒渣当中。 这过程中,没有人敢出声打扰,直到胡七七将清酿过滤完毕,左司酝拿竹筒取了一碗酒尝过之后,容光焕发的道:“真是好酒!这么醇厚的高粱酒,我只喝过一次,还是前年我阿兄从一个胡商手中所购。我阿兄还想买他的酿酒方子,可那胡商却推辞说,这酒是他从万泉县一个小酒坊买的。真是胡扯,万泉县的酒我都尝过,若真有人能酿出这么醇厚的高粱酒,我怎会不知?” 胡七七很想请问左司酝几年没去过万泉县了,但她又怕这样问,略有王婆卖瓜之嫌,只好忍住冲动,保持沉默。 恰在此时,有人将左司酝喊出去了,说是光禄寺那边有人找她。左司酝悄悄对胡七七道:“你等我一下啊!” 胡七七微笑的点点头。 左司酝走后,姜五娘觉得好奇,也取了一碗酒品尝,她尝过之后,也忍不住大赞一声:“好酒!” 胡七七感到惊讶,刚才她榨酒的时候可是注意到了,姜五娘看她的眼神好像是要在她身上戳穿一个洞似的,这会儿怎么会诚心诚意的夸她呢? 果然,她虽夸了一声好酒,却没有看向胡七七,而是将眼神放在了李重润身上,“邵王殿下,您尝尝看,这就是我想酿的高粱酒。上一次,只因为我身体不适,才错过了最佳开坛日期,导致酒水酸腐。这位娘子倒是聪慧,她捡了我的酒渣烤作酒曲,才能酿出我期待的高粱酒。” 胡七七气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姜五娘你敢不敢要点脸?你剩下的酒渣是江南的稻米好吗?根本没有半点高粱。我是疼惜粮食,才变废为宝,用酒渣烤成酒曲。这会儿你倒是凭着一张嘴,全把功劳揽自己身上了? 李重润柔声笑了笑,“酒色清凉,酒香醇厚,真乃上等佳酿。” 姜五娘羞红了脸,“谢邵王殿下赞美。” 说罢,她将酒碗放下,当着胡七七和陈英娘的面,将一个同心结递给李重润。 李重润愣了一下,他朝胡七七这边看了一眼,神色颇为复杂。 姜五娘见机将同心结塞到李重润手里,“这是五娘特意给您编的,难道您不喜欢吗?” “呃......很漂亮!”李重润立刻恢复无懈可击的笑脸,“你辛苦了!” “不辛苦,只要邵王殿下您喜欢就好!”姜五娘羞涩的道:“再过五日,就是我的及笄礼,您会来观礼吗?” 李重润轻声道:“我会的!” “我等你!”姜五娘的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请恕五娘先行告退!” 说完,她便羞涩的跑开了。 第51章 傻子刺客 陈英华默默的看着姜五娘离去的背影, 内心里充满无限艳羡。姜五娘的父亲是三品宰辅, 她还有一个即将成为皇太孙的表兄,即便是被左司酝从司酝堂赶了出去,她也能凭着自己过硬的家世背景强行挤走比她更强的对手,夺得典酝一职。 她又看了看靠墙倚着的胡七七, 内心充满了怜悯。就算她有真本事得左司酝的赏识又怎么样?就凭她身世低微这一点,就没办法跟姜五娘那样的贵女相比。 哎, 如果她也有姜五娘那样的身世该多好, 即使邵王殿下压根看不起姜五娘, 但顾忌着她那三品宰辅父亲, 也不敢当着众人的面拒绝那只强行塞入他手中的如意结。 如果她能有姜五娘那样的身份, 必定不会像姜五娘那样用那种不入流的手段去勾引邵王,她会用自己的温柔贤淑, 引得邵王殿下对自己目不转睛。 “七娘子!”陈英华走到胡七七面前行礼, 刚才,她没有忽略掉邵王殿下看胡七七的眼神,邵王殿下对这位小女郎显然十分看重, “刚才真是失礼了, 以后大家都在司酝堂做事, 还请多多关照。” “陈娘子客气了,应该是互相关照才对!”胡七七假笑着寒暄之后, 依旧靠在墙上站着。她刚才榨酒连续弯腰两个时辰,此刻腰都快直不起来了,压根没力气去想陈英华接近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陈英华还想说些什么, 忽然看见邵王朝自己走来。随着李重润越来越靠近,她的脑子完全一片空白,只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完全没听见他说什么。 “对不起,我有点走神,您刚才说什么?”陈英华羞红着脸问道。 “陈娘子,我有要事与胡七娘商谈,烦请你回避一下!”李重润客气有礼的重复了一遍。 陈英华用力将指甲掐入掌心,才迫使自己端庄的行礼告退。其他宫女内侍也随着陈英华离开,室内只剩下胡七七和李重润二人。 即使胡七七身体累得完全没有力气,也不妨碍她刚才不小心留意到陈英华脸上的细微表情,感谢邵王殿下,又默默给她增加了一个敌人。使得她将来在司酝堂的日子不会太无聊。 李重润看着懒洋洋地依靠在墙壁上站着的胡七七,好笑道:“难道你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胡七七用力掐着眉心,反问:“你想听我说什么?” 李重润一愣,“你好像很不喜欢我?” 胡七七哑然失笑,“这个很要紧?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不是吗?” 李重润叹气:“如果我说自从农桑酒宴那夜,我看过你跳胡旋舞之后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你一定不肯相信吧!” “当然不信,你这个理由太不诚恳了!长安城里会跳胡旋舞的小女郎可不止我一个,而且我那天跳错了好几个舞步,一直被安乐郡主嘲笑!” “我羡慕的不是会跳胡旋舞的小女娘,是能在危险时刻为我挺身而出的小女娘。三郎都告诉我了,你是他的心上人。放心,我从不抢兄弟的女人。而且,你也看到了,我急需与权贵联姻。哪怕是姜五娘那样的人,只要她父亲能给我带来好处,我也愿意娶她为妻。”李重润眉宇间难得出现一丝忧虑。 胡七七皱眉,“我跟你又不熟,你跟我说这么多干什么?” “也许是你长了一张可以被人信任的脸,所以我才忍不住跟你说这么多吧!” 胡七七现在一个头两个大,她现在得圣人宠信,谁都想从她这里入手,跟她搞好关系,将来好让她在圣人面前为他们说几句话。可惜她现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谁都帮不了。 “左司酝怎么还不来啊,她要是还有事,我明天再来找她吧!”胡七七看了看天色,觉得自己也该回含元殿用晚膳了,圣人一会儿处理完国事,肯定会找她陪着吃夕食。 “你就那么讨厌我,连跟我多待一会儿都不行吗?” “邵王殿下,奴婢真的要走了!您有话还是请快点说吧。”胡七七冲他屈膝行了一礼。 话虽不客气,但必要礼节还是要的。 “你一定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才会这般讨厌我。”李重润朝她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道:“快回去吧,不要贪近路走偏僻的地方。听说最近宫中有贼人出没,这个贼还是个路痴,他专捡偏僻的宫殿出入。” “多谢殿下提醒!” 胡七七告退。 她之所以不想跟李重润多接触,主要因为此人又是一朵烂桃花。那天李隆基忽然语焉不详的跟她说了,让她不要跟李重润多接触,她当时没来的及问清楚。后来再问,才知道原来她和李重润还有另一层渊源。 韦妃和她的母亲太平公主曾是手帕交,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她和李重润便定了娃娃亲。可惜后来李重润的皇太子之位被废,她父亲也因被冤枉造反而死在狱中,她也失踪了。所以这门婚事,后来便不了了之。 虽然李重润将来不一定会发现她的真实身份,但胡七七一想起他们之间还有这一层关系,便觉得心里头十分膈应。她看见李重润,总觉得心虚,仿佛欠了他什么似的。 胡七七拖着疲惫的身子,慢悠悠的走在路上。她现在累的只想躺在榻上好好休息,才不管李重润吓唬她的那些话。她最近天天跟在张昌仪后头去找陈玄里玩骰子,怎么没听陈玄礼说过宫里来贼了?可见了完全是李重润编出来吓她的鬼话。 这么一想,胡七七已经转了个方向,朝近路走去了。那条路很少有人往来,胡七七平时也不敢去那么偏僻的地方,毕竟经过太液池刺杀事件后,她胆子越来越小了。可是今天她实在有些累,也不想太过招摇做轿子回去,只好偷个懒,穿过这条僻静的窄巷走近路回含元殿。 此时已近暮色,她若能走近路回去,还能省点时间偷偷去看狄仁柏。虽然他嘴上总说让她不要再去送饭,可她每次去看他的时候,他总会很开心。可见男人大多时候都是口不由心的。 胡七七穿过窄巷后,才发现自己身后已经没有了脚步声,可她一回头,却发现原本跟在她身后的两个侍卫居然不见了。因为附近都是僻静的宫殿,平时很少有人经过,整条宫巷只燃了一盏孤灯,看起来更加寂静。 胡七七深吸了一口气,拼命往前跑。 她终于跑出了僻静宫巷,来到一间宫殿,这里好像是佛堂,桌上还摆着专门供奉佛祖的花生、核桃和橘子。宫殿里空无一人,只有佛祖拈花而笑。 “请问……有人在吗?”胡七七小心翼翼的把门拴上,她细心的往外看了一眼,后面没有人跟来。 胡七七跪坐在蒲团上给大殿中央的如来佛祖磕了三个头之后,朝殿内走去,“有人在吗?” 里面没有人应答。 胡七七心想,即使在宫里的佛堂修行,那和尚也还是和尚,和外面庙宇中的也没什么区别。他们怎么能偷懒不好好侍奉佛祖呢? 胡七七找了一圈没人,只好跪坐回蒲团上继续休息,安心等侍卫来找她。 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她又觉得腹中空空有点饥饿,于是便伸手拿了一把花生剥了起来,边剥边道:“昔日佛祖生伺鹰,真乃大慈大悲心地善良。信女胡七七今日向您借一把花生解腹中饥饿,还请佛爷莫要怪罪。” 她正要将花生塞入嘴里,却忽然被人捂住了嘴。 “这些花生有毒!” 胡七七惊慌失措的想要挣脱对方的钳制,胳臂却被牢牢锁死,完全不能动弹。这个人是谁?是李重润的恶作剧吗?还是说,宫里真的有了贼?胡七七双腿用力一瞪,腿朝高空踢打,向对方头部进攻。 但是那人武功比胡七七高出不知多少倍,他提前看穿了她的用意,直接将胡七七纤细瘦弱的身子举过头顶,令胡七七的腿踢了个空。 “你是谁,想要做什么?”胡七七冷静道:“咱们有话好商量,你先把我放下来。” “花生有毒,你不能吃。”对方松开胡七七的手,将她放在地上。 胡七七一抬头,发现这个人穿着黑衣,带着面具,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虽然她看不清他的容貌,却莫名觉得这个人其实没有恶意。 看来,他就是李重润所说的那个专门走偏僻宫巷,还有点迷路的贼?怎么还怪可爱的?居然还好心的提醒她花生有毒。 “谢谢你啊!我现在真的好饿,如果不是你及时提醒,我恐怕已经被毒死了。”胡七七向那人抱拳行礼。“你叫什么名字?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救命恩人?” 对方轻笑一声,从兜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裹的胡麻饼递给她,说:“这个没毒,你可以吃!” 胡七七接过胡麻饼,分了一半给他,“你也一起吃。” 她想了想,将头转向墙壁的方向,说:“我现在看不见你,你可以把面具取下来吃东西。” 借着殿内的烛火,胡七七看到他终于取下面具,低下头慢条斯理的吃着胡麻饼。 胡七七一时起疑,心想,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谁? 到底真是刺客,还是李重润在假装刺客故意逗她玩! 胡七七悄悄转身。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对方模样,就被对方用半张胡麻饼遮住了眼睛。胡七七立刻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知道自己的救命恩人长什么模样。” 胡七七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 胡麻饼移开后,一双温软的手覆盖住她眼睛,将她的眼皮合上。然后她听见了咔嚓咔嚓的声音,他好像是点了她的穴道,在吃饼?她怎么感觉这个刺客其实有点傻? 她被点了穴道,眼皮不能动,嘴巴也不能动,只能默默的听他吃饼,默默吞口水。早知道就不偷看他了,哎,这么一想,她好像也有点傻。 他吃完饼后,在她脸上摸了一下,仿佛惩罚似的捏捏她的鼻子,然后才帮她解开穴道。可是,等她睁开眼睛后,大殿内已经空无一人。 只有她手中的半张胡麻饼,提醒她刚才出现的那个人并不是幻觉。 胡七七又在殿中等了很久,那个人还没回来,她只好失落的离开。他应该不是坏人,不像是来宫里偷东西的,也不像是刺客。李重润说他是路痴,那他是无意中闯入皇宫,不小心迷路了吗? 胡七七再次走出宫殿,已经是夜幕降临。 她一会儿怎么跟圣人解释呢?说她路上遇到了刺客,这肯定不行,圣人一定会大动干戈,派人追杀捉拿他。他不是坏人,胡七七不想看到他被当成刺客处死。那就只能硬着头皮说,她是不小心迷路了。 圣人肯定会相信她瞎编的理由,然后张昌仪肯定会对她冷嘲热讽,只希望李隆基不要戳穿她。 正当她想到李隆基的时候,她忽然看见李隆基带着一大队人马朝她这边走来,脸上的表情好像很沉重。 “临淄郡王,好巧啊,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你?”胡七七高高兴兴的上前打招呼。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李隆基满头满脸都写着乌云盖顶,生人勿近,“你去哪儿了?我以为你出事,差点将整个皇城翻了个遍。” 这十天来,李隆基一直待她客气有礼,让她都差点忘了,这个人生气的时候是多么可怕。 胡七七干巴巴的笑了两声,越想越觉得不安,李隆基太了解她,她只要一说假话就会被他戳穿,她该怎样想个谎言应付过去呢? “我迷路了!” 李隆基沉下脸,“说真话!”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 胡七七瘪了瘪嘴,对他招招手,“你附耳过来。” 李隆基狐疑了一下,仍然将耳朵凑过去。 “其实是我酿酒太累了,路过一间佛堂,在里面休息了片刻,一不小心就睡到了现在。好了,我说了实话,你不许生气啊!” 李隆基仍然将信将疑,“跟着你的侍卫不见了,你也没发现?” 胡七七却故意反问:“当然是我将他们甩开的呀!” 李隆基怕她有意外,一路心犹如焚,到处找她,现在见她安然无恙,一颗心总算落到了实处。她这样迷迷糊糊的,其实也很好,比刚来时满身是刺、一脸提防的时候更可爱。 “最近宫里不太平,你以后不许再胡闹了。”李隆基想,还是不要吓她吧。今日护送她的那两个护卫,都被人打晕在偏僻的宫巷内。 然后,胡七七才后知后觉的看到李隆基胳臂上居然有伤。 “你怎么受伤了?” “没事,在宫外伤的。圣人还在等你呢,快走吧!”李隆基没有告诉她,他刚才与一个黑衣人交过手。那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胡七七已经出事,才会拼命想要杀死那个黑衣人为她报仇。 晚上,圣人也听说了她在佛堂内睡着的事,还跟着张昌仪一起嘲笑了她许久。 第二天,她再去司酝堂报道的时候,左司酝激动的告诉她一个消息。鸿胪寺要在四方管接待吐蕃来的使臣,吐蕃人喝惯了性烈的马奶酒,觉得大周国的酒水口味偏淡,不如马奶酒好喝。这一次,鸿胪寺希望司酝堂能酿出最烈的酒,好让吐蕃使臣开开眼界,别让他们再说什么大周国哪哪都好,就只有酒水不够纯正。 左司酝将昨日刚开坛的高粱酒呈给了鸿胪寺的郭鸿胪,郭鸿胪尝过高粱酒后,希望他们能在这个基础上,再将酒水提纯一个档次,才能与吐蕃的马奶酒相比较。 酿酒的问题倒是不大,可胡七七总觉得有些惶惶不安。第一,她没喝过吐蕃的马奶酒,不知道吐蕃人的口味偏好。第二,她一直在担心那个黑衣人的事,每天总要担心他有没有被抓住,有没有找到出宫的路,所以一直沉不下心钻研。 这一天,左司酝出门去参加宫里二十八司的叙职堂会,让胡七七继续留在司酝堂琢磨酿酒的事,因为左司酝的关系,胡七七在司酝堂虽没有官职,却一直受到了典酝的待遇。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胡七七一转头,看见一个腆着肚子的官员在跟她说话,“这里只有典酝以上的女官才能进入,你赶紧给我出去!” 虽然他脾气不好,但胡七七仍旧好声好气的跟他说话:“您是来找左司酝的吧,她现在还没回来,要不然您去那边稍作等候,再有半个时辰,左司酝就该回来了!” 大肚子官员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胡七七,“轮得到你一个没品级的宫女来安排我吗?既然左司酝不在,就让姜典酝出来见我。” 得,又是一个来讨要高粱酒的人。 姜五娘也真是脸皮厚,上一次借着帮她烧酒的机会,硬是从她这里匀了半坛酒出去。然后,她拿着胡七七酿出的高粱酒到处去显摆,说这是她酿出的酒。胡七七本来和左司酝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扑在酿酒之事上,奈何有个喜欢看热闹的陈英华,总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装作无意的说给她听。若不是陈英华,她早就忘了那坛子高粱酒的事了! 第52章 巴豆事件 “那是光禄寺的乐少卿!”陈英华趁着胡七七被那位大肚子官员赶了出来的时机, 小声对胡七七耳语:“瞧, 我说得没错吧,姜五娘现在可出名了,全长安城的人都以为她是酿酒大家,捧着真金白银到她面前去买酒。” “反正那坛高粱酒已经所剩不多, 便由她折腾去吧。”胡七七拿不准陈英华是否两面三刀,在她面前说姜五娘坏话之后, 又在姜五娘面前说她的坏话, 所以只是含含糊糊的敷衍了一句。 “其实姜五娘也有难处, 你不要跟她计较, 她被左司酝羞辱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所有人都拿她当茶余饭后的笑料。”陈英华用秤将酒曲称好了斤两,把匀好的酒曲用布袋一份一份装起来, 接着说:“自从她拿了你的高粱酒到处去炫耀之后, 那些人才开始停止笑她。” 胡七七觉得奇怪,“司酝坊所有人亲眼目睹了我酿酒的过程,难道竟没有一个人去戳破她的谎言?” “谁有这个胆子敢得罪她呢?即便我知道真正酿出了高粱酒的人是你, 也不敢对别人道出真相。”陈英华畏畏缩缩地道。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胡七七总觉得有点被陈英华算计的感觉, 可是她真的好生气, 姜五娘怎么能拿她酿的酒出去炫耀?她可以对典酝的职位不在乎,因为左司酝说的没错, 只要给她一个机会,让她能全心全意的酿酒,她便已经十分满足。 可是姜五娘拿着本来属于她的荣耀到处炫耀, 这可不是她能容忍的范围了。 胡七七捏了个酒曲团子,移步去库房找詹典酝,“请问库房里还剩下多少高粱酒。” 胡七七话音刚落,姜五娘便跟了过来,道:“詹典酝,光禄寺的乐少卿想要取一些高粱酒回去,还请您通融一下。” 詹典酝为难的看向胡七七,因为这坛高粱酒并不在库房的记录之内,它已经被左司酝赠给了胡七七,其实是属于胡七七个人所有。胡七七念及司酝堂的各位女官都是好酒之人,便将这坛酒放在了库房,供各位同僚自饮自取。 所以,姜五娘想要取酒,其实要经过胡七七同意才行。 姜五娘见詹典酝为难,又打着官腔道:“光禄寺的乐少卿是想求些高粱酒用于孔庙祭祀之用,还请詹典酝莫要与他为难。” 詹典酝的性子虽不如左司酝那般直爽,可她毕竟是左司酝的徒弟,做人做事力求公道,她见姜五娘这样子说话,心里头已经很不舒服,于是便冷冷地回答:“这酒是属于七娘子私人所有,你问我有何用?” 姜五娘转头看向胡七七,“难道你不同意吗?” 胡七七还能怎么说呢?她是真的不想给啊,可若说不同意,必定会被姜五娘扣一顶“耽误朝廷要事”的高帽子。 她脑子里迅速转了个弯,有了个主意,“我当然同意!只可惜那酒水已经酸腐,不能喝了。” 姜五娘着急起来,“你莫要说假话骗我,那酒是我亲手烧的,能不能喝,我难道不知道?” “这是我自己亲手酿的酒,会在什么时候变酸,我难道不清楚吗?”胡七七找到那坛酒,拍拍瓮口,“不信的话,你过来尝尝?” 姜五娘果然走过去,用竹筒取了一提品尝,她尝完后气愤的道:“你果然是骗我的!” “难道你没有尝出来,这酒一过今日午时,便会酸腐败坏。”胡七七反问。 “你少吓唬我,胡七七我告诉你,今日就算你不同意,这酒我也是取定了。”姜五娘解下一袋钱,扔在胡七七脚边上,居高临下的道:“这坛酒我买下来了,你莫要再罗嗦。” 胡七七微笑着捡起地上的钱袋,朝詹典酝道:“您可要作证,我刚才已经提醒过她了,这酒在午时后若变得酸腐败坏,可跟我没有关系。” 詹典酝大声应道:“好,我给你作证!” “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姜五娘撂下这几个字,便趾高气昂的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取酒装入小坛。 詹典酝安慰她:“她这样的气性,迟早要吃大亏,你不必放在心上。人生各有前因,后果自负,苦果自尝,福报是亦如此。” 胡七七朝她微笑,这些道理,她也曾听过许多遍。可是懂归懂,她心里还是会有些不解气。 詹典酝道:“我这几日在一旁瞧着,师傅待你像是忘年老友,我见心里可是十分羡慕得紧。我知道,有些人见姜五娘家世贵重,便都趋炎附势的去巴结,但我师傅却不是看重这些的人,她只盼着能与你一起共同探讨,如何改良酿酒方法,造出更多新酒。” 胡七七感慨道:“我与左司酝一见如故,她待我好,我自然是知道的。你放心,别人就算是想看我笑话,我也不放在心上,何况我也没什么笑话能让他们看。” 詹典酝笑道:“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 司酝堂门口,乐少卿让手下的人将酒水搬走,走前对姜五娘谢了又谢。 这一日,司酝堂的人看胡七七的目光,都充满了同情。等到左司酝回来的时候,她也发现了周围的人有些不对劲,皱眉问道:“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吗?” 胡七七说:“什么事都没有,不过我倒是又想出了一个将新酒提纯的方法,也不知是否可行.....” 一个上午就在忙碌中过去了,到了申时,光禄寺寺卿洪大人来访,他与左司酝在房间里说了一会儿之后便走了,送走洪大人后,左司酝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正当姜五娘被周围的女官内侍们众星拱月般的围绕在一起时,左司酝忽然召集大家放下手头的活,聚在一起议事。 左司酝神色十分严肃,“我让大家把所有重要的事情放下,是因为在我们司酝堂发生了一件大丑事,丑到令我颜面丧失,丑到我都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那根柱子上!” 所有人听了这话,纷纷感到惊讶,左司酝虽然平时说话嘴挺毒,却还没到这种程度。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左司酝看向姜五娘,“今天上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应该向我解释一下吗?” 姜五娘完全没想到这个事会跟她有关,她愣了一下,随后又看向胡七七,脸色变得煞白。难道那坛酒真的有问题吗?不对,当时她尝过,酒是没问题的,一定是胡七七,一定是她在背后使坏。 “我......不关我的事,是光禄寺的乐少卿来找我,说他们需要用高粱酒祭祀。我想着胡七七酿的那坛酒味道很好,便匀了一些给她们!”姜五娘赤红着脸看向胡七七,“都是你,酿的那是什么酒?” 左司酝皱眉:“胡七七的高粱酒是用你浪费的废酒做的酒曲酿造而成,若在短期之内无法喝完,容易酸腐变味,喝下去让人闹肚子。所以我才叮嘱詹典酝,让她不要将那坛酒入库。你私自将将未入库的酒送给光禄寺的人,为什么却还要将责任推卸到别人头上?姜五娘,难道你的宰相父亲没教过你,自己的错误要自己承担吗?” 姜五娘眸中泪光盈盈,作不胜可怜之态,“我尝过的,那酒明明没有问题。詹典酝,你可要为我作证,我尝过那酒没问题才让光禄寺的人搬走。一定是胡七七在背后动了手脚。你们昨日也尝过的,那酒没有问题,对吗?”姜五娘勉强拭泪,看向其他人。 这些人平时虽然都奉承姜五娘,但见左司酝发怒,便知事态很严重,都不敢再吭声帮忙。 詹典酝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我没有答应过要为你作证,倒是胡七七早前已经对你言明,那酒一过午时便会酸腐,你却还道她是在撒谎骗你,执意要将酒搬出去给光禄寺的人。” 姜五娘哭诉道:“你们这些人,全都合起伙来欺负我!我是被冤枉的。” 詹典酝嘲讽的看了姜五娘一眼,嘴角上挑,胆笑不语。 左司酝平静道:“好了,这里不是你的闺房,做错事情就要有所惩罚。典酝姜五娘,我现将你降至九品掌酝,你可有异议?” 姜五娘虽然心里不服气,却也知自己一再犯错被贬,就连父亲也没脸再帮忙,于是含泪答道:“下官没有异议。” 姜五娘随即狠狠的看着胡七七,仿佛在说:“这回你得意了吧!” 大家都以为胡七七会是新的典酝,谁料,左司酝话锋一转对陈英华道:“你在酿酒方面虽没什么才华,但你这个人胜在做事用心,为人踏实,我今日命你暂代典酝一职,还请你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陈英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下一个反应是大喜,忙叩屈膝多谢左司酝抬举。之后,她无意中看到了姜五娘脸上的记恨之色,一时连高兴的表情都不敢露出来了。虽是升官,却比杀了她还难受。 胡七七微笑着返回自己酿酒的房间去干活,姜五娘会受挫,本就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其实那坛酒要三日后才会腐坏,是她不小心放了一点点佐料进去,才会导致酒水酸腐,害得乐少卿拉肚子。不过,姜五娘毕竟有她父亲撑腰,这件事暂时无法将她彻底打垮,只希望她能借此机会长长记性,低调做人,不要再做损人不利己的事。 她就是这样的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千百倍还之! 冬日的寒冷渐渐散去,春日的暖阳渐渐回温,胡七七一日辛苦劳作下来,难免觉得困倦。左司酝心疼她辛苦劳作,特意在园子里的榕树下给她安了个吊床,让她可以在午后最温暖的时候在大树底下稍微休息半个时辰。 在整个司酝堂,也只有胡七七有这份待遇,大家都羡慕得紧。 睡了半个时辰后,胡七七还觉得头有些晕晕的,她这半个月为了制作新酒曲,每日卯正便起,子时才睡,尤其一过午时,便觉得眼睛都睁不开。 今日下午是新酒开坛之日,左司酝还等着她榨酒呢,她可不能再这种紧要关头打瞌睡。但胡七七怕自己实在没精神,便让手下的内侍去隔壁珍馐堂要了一把花椒和生姜过来。这也是她阿耶常用的法子,有时候怕自己太困,耽误了出酒的成色,便含一颗花椒或者咬一口生姜让自己醒醒神。 整个司酝堂的人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等着看新酒出坛。这两个月以来,胡七七研制出了各色不同的新酒,虽然这些酒还不够醇厚,远远达不到马奶酒的爽辣程度,可也让司酝堂的众人大开眼界。比如板栗酒、梨酒?他们连想都不敢想,原来板栗和梨子也能酿酒。 现在所有人都在等着胡七七开坛,而胡七七却在等那个小内侍的花椒和姜。 一会儿的榨酒需要弯腰站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内她还不能分散注意力,若是没有花椒和姜提神,她怕自己站着都能睡着。 那小内侍去珍馐堂的时间实在太久了,就连左司酝都等得不耐烦了,跑过来找她,“胡七七,你还在发什么愣?人家大媳妇生孩子也没你这么能磨蹭!”左司酝的嫂子前天生了个八斤重的胖小伙,所以她最近骂手下的人干活不够利索,用的都是这句话。 正巧,那小内侍捧着一碗姜和花椒大汗淋漓的走了过来,姜五娘紧跟在他身后道,“我看他去了这么久还没回,便过去催促了一下。” 左司酝笑着夸她,“行,你这回倒还算是机灵!” 胡七七想也没想就抓了几颗花椒塞到嘴里嚼,因为她实在太困了。她一心只想着酿酒的事,压根没功夫去思考别的事,更加没空去想姜五娘什么时候居然变得这么善良。 开坛后,众人闻到酒香,都觉得这一次肯定是成功了。即使是左司酝赶他们走,他们也不愿意离开,他们都想在第一时间品尝到新酒。左司酝笑骂道:“一群酒虫,放心吧,等她把酒榨出来,我第一时间通知你们来试酒,人人有份!”大家听了这话,才笑嘻嘻的离开。 “生姜!”胡七七道。 一旁伺候她的内侍赶紧将生姜递到胡七七嘴边。胡七七皱眉,今天的生姜味道好像味道不太对。应该是她最近没休息好,嘴巴有些发苦,才觉得生姜变了味吧。胡七七没有来得及多想,赶紧舀出一勺子酒水淋在纱布上,用手轻柔挤压,将过滤出来的酒漏在新瓮中。 “这一次的新酒,当然得由我第一个品尝!”左司酝像个贪吃的顽童,胡七七才刚榨出一个坛底,她便拿着竹漏来取酒。 左司酝尝了一口,眼睛发亮:“成了,成了!你尝尝看。” 她把自己手里的酒杯递到胡七七嘴边,胡七七轻轻抿了一小口,皱眉道:“我觉得还有需要改良的地方,我们这一次酿的酒厚度与马奶酒相似。但我要的是酒水的厚度能超越马奶酒。” “你这丫头,一说起酿酒,比我还疯!行吧,只要你还有力气折腾,我愿意陪你再疯一次。” 胡七七嘿嘿一笑,“左大人,那个酒,您再给我喝一口。” 过了一会儿,左司酝见胡七七满头是汗,亲自用帕子来给她拭汗。 她额头上的汗不是累出来的,是疼出来的。今日她可能是在树底下着凉了,肚子一直隐隐作痛。她腹中一直在涨气,翻江倒海似的,一波高似一波。但她榨酒还只榨到一半,不能半途而废,胡七七忍着巨疼,继续重复手中的动作。 “胡七七,你怎么回事?手一直在抖,酒撒到外面了都不知道。”左司酝见她脸色不对劲,想让她暂时下去休息,亲手帮她把酒榨完。 胡七七也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慢慢将手中的木勺和纱布递给左司酝,“我可能吃坏东西了,需要去一下隔壁的司药堂。” 她话还没说完,腹中一阵强烈绞痛,令她头晕目眩。胡七七试图强忍疼痛,走去隔壁的司药堂,可她还没走两步,就失去了知觉。 “你怎么样了?”李重润正在给胡七七擦汗,见她忽然睁开了眼睛。 “我已经好多了,这是哪里?”胡七七问。 “你还在司药堂,是我告诉他们要保密,现在含元殿还不知道你已经晕倒的消息。”李重润体贴的道。 “谢谢!”胡七七虽然还脸色苍白,但在睡了一觉之后,觉得精神已经好多了,“我真不知该如何感激你才好,若是让圣人知道我累到晕倒,一定不肯再让我来酿酒。” 李重润眉心紧蹙,“你不是累倒的,是有人在那碗花椒里掺了一些巴豆粉。也幸亏她下的分量不怎么多,你才能安然无恙。你这个傻瓜,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为什么不提出来要休息,左司酝还以为是她害得你晕倒,为此内疚不已。” 胡七七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虽然李重润说得含蓄,但她自己明白,在她晕倒的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喷涌而出。 李重润既然能出现在这里,必定是知道了她的遭遇。她再怎么样脸皮厚,终究也还是个小女郎...... 第53章 恶有恶报 李重润似是猜出她为何突然脸红, 忍不住嗤的笑出声来, 却令胡七七更加窘迫。他端着温热的药递到她面前,待她喝完药之后又递了一颗蜜枣给她。直到吃完药,胡七七仍旧不敢抬头看他。 李重润低低笑道:“你不必觉得难为情。” 她极力保持镇定,瞪大眼睛回答:“我才没有。” “既然没有觉得难为情, 为什么却不肯直视我的眼睛。”他顿了顿,又道:“从前, 我经历过比你今日更难堪的事。” 胡七七直视他的眼睛, 叹道:“我真的没事, 你不必强行挖出自己伤口来安慰我。” 李重润愣了一下, 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片刻才道:“我不是为了安慰你,我说过, 你长着一双好看的眼睛, 让人总忍不住想要跟你诉说。” 胡七七笑道:“如果你说出痛苦的目的是为了忘记那段回忆,我愿意洗耳恭听。” 李重润十分动容,想去握她的手, 却被胡七七避开,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自从我回到长安后,所有小女郎见了我都是诚惶诚恐, 百般谨慎,连三品宰府的女儿都不例外。只有你,对我不屑一顾。”李重润的声音柔和得像是一汪碧波, “我希望有人待我如此,让我不要得意忘形,让我牢记自己是谁!” 胡七七眼角稍稍有些湿润,因为她懂得了李重润的话外之意。 李重润话锋一转,笑问:“你想让姜五娘怎么死?”他的语气,好像是在说今天是晴天或是雨天一样随意。 胡七七虽然早猜到李重润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却没想到,他真正的性格比李隆基还要阴沉几分,“莫要胡闹,我没什么大事,不想让左司酝难做。” 就算胡七七知道是姜五娘在背后动了手脚,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了。这个仇,她当然会报,但她却不想因此让左司酝难做。她在朝中无权无势,光脚不怕穿鞋的,将来就算闹出什么,别人也怀疑不到她的头上。但是现在不行,她这才刚被姜五娘陷害,万一姜五娘发生点什么事,别人自然以为是左司酝为了维护她故意针对姜五娘。 李重润浅笑,不置可否,他正在专心的给胡七七剥橘子。 过了一会儿,医官进来给胡七七诊脉,交代了这几天要忌口,按时服药,尤其要好好休息,别再劳累伤身。 李重润叹道:“你要听医官的话,这几天在含元殿内好好休息,别再操心酿酒的事了。就算你不在,左司酝也可以将鸿胪寺交代的事完成。即使左司酝完不成,还有光禄寺的人在操心。” 胡七七不在意的道:“这点小事,我不需要休息。” 李重润忽然抓住她的手,握紧,十分用力,“听我的,你不要反驳。若我明天在司酝堂看见了你,你以后都不用在这里出现了。” 胡七七皱眉,觉得李重润似乎病得不清。他凭什么这样对她发号施令? 李重润对胡七七脸上略微委屈的表情感到很满意,他凑到胡七七面前,一本正经的样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微微耸起的鼻子仔细一打量。 胡七七拿不准他想做什么,反抗都不敢。 李重润速度飞快的在胡七七鼻尖上亲了一下,迅速退后,装模做样的咳嗽一声。 “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李隆基一只脚刚跨进门槛,嘴上虽带着微微笑意,眼内却是冰寒霜满。 他已经来了多久了? 不是因为她身体虚弱导致耳力下降,还是李隆基故意放轻了脚步声。 “……你、你怎么来了?”胡七七第一反应是害怕李隆基骂她蠢。 第二反应是觉得姜五娘可能保不住了。 第三反应,才想起来她和李隆基在外人眼里是“一对儿”,然后很自觉的装作一副做被“抓奸”在床的表情。 “你躺着别动,医官刚才说了,让你好好休息。”李重润温柔安抚胡七七,他对胡七七的反应很满意,仿佛他刚才那样做并没有什么不对。 李隆基没理他,径自走到胡七七面前,道:“圣人听说了今天的事,很生气。此刻,姜五娘已经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你以后不会在司酝堂看见她。” “这样不太好吧?”胡七七觉得自己好像太张狂了。 刚才李重润还只是口头说了一下,没想到李隆基直接就把人给带去大理寺了,他怎么还把这事儿告诉了圣人。 李隆基看穿了她的担忧,安抚道:“我已经跟左司酝说好了,让你先休息三天,再回司酝堂。放心,圣人并没有阻止你继续酿酒。” 李重润扯了扯嘴角,“三郎还是真是体贴入微啊!” 李隆基笑得森冷:“她是我的人,当然需要我自己保护。” 李重润耸耸肩,“我好像记得,你们还没有成亲。” 胡七七把被子盖在头顶,打了个哈欠,“你们要吵便出去吵,我要睡了。 圣人知道姜五娘的事情后,向前朝颁布了个规矩,但凡正四品以上官员的女儿,都不许入宫为女官。已经在宫内成为女官的,也要被放出宫。此令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 她又害怕胡七七受委屈,令李隆基每日去尚食局巡视一回。 现在司酝堂大部分人还不知道胡七七最大的靠山其实是圣人,所以他们并没有将李隆基来巡视这件事,与胡七七联系上。对于这一点,胡七七本人也十分满意。 休息了三天之后,胡七七再次回到司酝堂酿酒,她卯正便起,辰时未到便赶来司酝堂。谁知,李隆基竟然也要跟着她一起来司酝堂巡视,幸好时间尚早,司酝堂还没几个人。 李隆基默默打量了一圈,问:“你平时困了在哪里休息?” 胡七七指着院子里还没拆下的吊床。 李隆基皱眉,“我让左司酝收拾一间房出来给你休息,以后不要再睡那里,容易着凉。” 胡七七呃了一声,“这不太好吧!” 李隆基立刻瞪她,胡七七怂得缩了缩肩,说:“要不然去隔壁司药堂借一间房?就说我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这都是酿酒的地方,哪有空房间腾出来让我休息,你还是别为难左司酝了。而且大家都没有休息的地方,就我一个人有,是不是太奇怪了。” 李隆基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正在此时,刘掌酝从门外走进来,她是除了洒扫的宫人以外,第二个来司酝堂应卯的女官。她正要跟胡七七打招呼,却不小心跟李隆基对上了眼,刘掌酝愣了一瞬,然后作西子捧心状,好像快要晕倒似的。 胡七七上前,及时将她扶住。 一见三郎误终生,刘掌酝也被李隆基误了的人。她此生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能与李隆基如此接近,当下头晕目眩,一时无法接受事实,像濒临搁浅的鱼一样不断张开嘴巴吸气、呼气。 在刘掌酝进来后不久,又一波女官被李三郎迷倒,她们不仅自己激动,还跑去隔壁司药堂去将其他相识的女官一起拉过来,围观长安第一美男子——临淄郡王李三郎。 饶是满身寒冰的李隆基也受不住女官们热情的眼神,只呆了一会儿便面红耳赤。他向胡七七求助,胡七七冲他笑笑后,很没义气的将他扔下,走了。 “三郎,真的是你吗?我这不是在做梦吧!”一个女官暂时失去了理智,竟忘了僭越之罪,直接叫“三郎”。 “我昨天便听说,以后临淄郡王要来尚食局巡查,还以为是别人编的,没想到竟然成真了。” “你们瞧,临淄王他刚才看我了!” “胡说,刚才他看的是我。” 挤在门口的女官们,一个个看着李三郎犯花痴,快要将司酝堂挤得水泄不通。胡七七害怕自己跟李三郎扯上关系后,会被众女官生吞活剥,关上门将他彻底抛弃。 李隆基到底是少年老成,知道这种情况下绝对不能生气愤怒,于是便换上了一副冷漠梳理的微笑,迈着长腿走向众女官,笑着说:“借过!” 众女官大多只是叶公好龙,平日里对李三郎垂涎不已,如今真人已在她们面前,倒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投怀送抱,比如送个如意结什么的。大概是李三郎那张冰寒如霜的脸,自动吓退了很多人吧。 从那以后,李隆基来巡视,都只能挑着大家都忙的时候,偷偷来,偷偷走。有时候没人发现他,他就会在胡七七酿酒的房间里静坐一会儿,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胡七七酿酒。 又过了不久,已经转正的信任典酝陈英华告诉胡七七,大理寺终于将“花椒巴豆”案定下来了,姜五娘因谋害同僚被判了一百大杖。大概是行刑的人跟她家有仇,打完一百杖后,姜五娘的腿算是彻底废了。 胡七七略有兔死狐悲之感慨,姜五娘虽然可恶,但罪不至此。也不知是李隆基还是李重润在背后动了手脚,据她观察,李隆基要对付别人的手段虽然也很残忍,但他更倾向于光明正大的弄死别人。反而是李重润,表面嘻嘻笑,但你不知道他的刀子会在什么时候突然捅出来。 大概又过了半个月,胡七七研究的新酒正式敲定,送去鸿胪寺交差。顿时,左司酝出尽风头。因为鸿胪寺是将这个差事同事交给尚食局的司酝堂和光禄寺的良酝署,两个衙门暗暗较劲很久了,彼此的能力都不相伯仲。这一次,左司酝酿出了比吐蕃马奶酒口味更厚的谷酒,这份功劳,大约可以载入史册。 当然,左司酝写公文的时候,重点提到了胡七七的名字。圣人在看到这份公文的时候,嘴都笑得合不拢。与此同时,圣人的案几上还有另外一份公文,众位御史台谏联名上奏姜相贪污、占用民地等事件,上面罗列的罪名全都铁证如山,这份联名奏折的最尾端,居然有狄仁柏的名字。 圣人盯着狄仁柏的名字看了一会儿,便将这份案子,拨给了大理寺处理。 接下来,又到了牡丹花开的季节,圣人要开始准备启程去洛阳了,也让胡七七好好准备一下。所以,这阵子,胡七七情绪很低落。因为一到洛阳,她就免不了要跟太平公主见面。 刚好这一阵司酝堂也没什么大事,左司酝大方的给胡七七放了十天假 终于有了闲暇,胡七七有事没事就跑去门下省给狄仁柏送饭。 狄仁柏用膳完毕,见她一直在发呆,略微有些心疼,“如果你想离开,我可以随时带你走。” 胡七七摇头,“我只是有点累而已。” 狄仁柏将碗著收拾好,主动朝她张开双臂,胡七七就像蜂蜜看见花蕊一样,瞬间窜到他怀里蹭了蹭,“你都好久没抱我了,今天怎么这么主动。” “只要你保证不乱来,我可以每天都抱你!”狄仁柏轻轻拍着她的背。 胡七七看着他的喉结一动又一动,忍不住凑过去舔了一下,“这样算是乱来吗?” 狄仁柏现在完全撩拨不得,只要灶膛里有一点星星之火,他就可以自己添柴加火,放肆燃烧。 胡七七看着狄仁柏似乎完全没有波澜的眼神,有点怀疑自己魅力下降,怀疑他是不是不喜欢自己了,于是又加了一把火,主动吻上他的唇。 羊入虎口,岂有生还? 狄仁柏猛的扣住胡七七的后脑勺,将她的头安放在自己大腿上,凶狠地吻了下去。 前一刻风平浪静,下一瞬暴风骤雨。 还好,她最近被狄仁柏调-教得厉害了一些,至少不会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被吻得晕倒。好在狄仁柏也很知道分寸,在最紧要的关头放过了她。 这是胡七七第一次被击败得溃不成军,她从狄仁柏怀里起来的时候,脸蛋红彤彤的,双腿都差点站不稳。 她从门下省出来的时候,脸一直火辣辣的在烧,作贼心虚,好像每个路过的人都在盯着她看。不凑巧,她刚回含元殿的时候,正好碰到了李重润。 “也不知你会不会喜欢。”李重润将刚寻到的古籍献宝似的递给胡七七。 “啊!陶醴手记......”胡七七非常惊喜,她是在古籍上看到有前人提到过这本五百年前的手记,因为战乱的关系,大家都以为这本手记已经遗失了。 胡七七忍不住翻开看了看,发现里面很多酿酒的方子稀奇古怪,简直闻所未闻。甚至,连蜂蜜都可以酿酒? 李重润温柔的笑道:“上一次是我不对,害三郎误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希望这本古籍能表达我的歉意,让你以后不要再躲着我。” 最近,胡七七躲着李重润,除了他莫名其妙的亲了自己的鼻子外,还有姜五娘被打断腿的事也把她给吓到了。她就是觉得李重润这个人很危险,没有必要,最好完全不接触。 可是大家都住在宫里,难免要碰头,躲是躲不掉的。 胡七七真的很喜欢这本古籍,又因为李重润的态度客气有礼,胡七七拿人手短,自然不好再给他脸色,只好笑道:“谢谢你,我很喜欢。” “今天是我的生辰,我可以邀请你去东宫赴宴吗?今晚我会让人在大殿外放焰火,一定会很美。”李重润依旧客气而有礼的询问,虽然胡七七对他的态度有些疏离,却不妨碍他一厢情愿地将胡七七当成自己的知己好友。 胡七七略微有些犹豫,“圣人会去吗?” “我不知道!”李重润的声音一下子低落下来,似乎有些难过,“也许你去了,圣人就会去。” 胡七七忽然很同情他,她在圣人身旁冷眼旁观了许久,发现圣人并没有想要立他为皇太孙的意思,反而是他的弟弟李重茂,却深得圣人宠爱,圣人甚至已经在让上官婉儿拟旨,打算封李重茂为北海王。 邵州为县郡,北海为四海之一,圣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好吧,我今晚会向圣人告假,携同临淄君王来为你贺寿。”胡七七仍然留了个心眼。 李重润的目光忽然变得阴鸷,“你为什么要跟他一起来?他是他,你是你,你们两个毕竟还没有成亲。” 胡七七仰头看他,认真的道:“可是,就连圣人都已经知道,我如今是临淄郡王的人。” 她仰头的时候,领口微微露了出来,李重润看到了胡七七脖子上的吻痕。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后退了半步,愣了一会儿,他问:“你刚才和谁在一起?” 胡七七脸红:“你问这个干什么?” 李重润又重复了一遍,“快回答我!” 胡七七被他情绪激动的样子给吓到了,“邵王殿下,你怎么了?” 李重润红了眼,他山前一步,紧紧握住胡七七窄瘦得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掉的肩膀,问:“你刚才是和三郎在一起吗?” 正当胡七七觉得自己肩膀快要被他捏碎的时候,李隆基及时出现,将她从李重润的铁掌中解救出来。 “你猜得没错,她刚才是和我在一起。”李隆基若无其事的将胡七七揽入自己身前。 李重润死死盯着胡七七的脖子,瞬息后,他那双猩红的眼睛渐渐恢复正常。 第54章 戏弄 李重润仿佛这才发现胡七七已经被他吓得脸色苍白。 他上前一步, 想要安抚她的情绪。 胡七七被吓得一个哆嗦, 下意识后退,腰却被李隆基牢牢控住。 李隆基难得没有对她板着一张寒冰脸,而是拍拍她的肩,表示:没事的, 我在这里。 李重润仿佛如大梦初醒,明白刚才做错了事, 内疚的看了一眼胡七七后, 垂头丧气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自从进宫以后, 你胆子越变越小。”李重润刚走, 李隆基便开始嘲讽她。 “哦, 我、我总觉得他脑子好像有点问题。”胡七七小心翼翼去查看李隆基的脸色,毕竟他们俩是堂兄弟, 且根据她观察, 比起永平郡王李成器,李隆基和李重润更像是一对亲兄弟。 “别误会,我不是在骂他, 我是在怀疑他真的生病了, 身体的病。”胡七七又继续补充了一句。 李隆基沉默了一阵, 长叹道:“你终于看出来了?” “所以你才提醒我,不要跟他多接近?”胡七七想起第一次见李重润的时候, 李隆基就曾提醒过她,当时她还以为李隆基是在吃醋,现在看来, 完全是她想多了。 李隆基将目光投向远处,若有所思。 胡七七扯了扯他的袖子,问:“你怎么了?” 李隆基一边回忆,一边道:“重润比我大三岁,我懂事起,他已经被圣人迁去属地。但我从小便听阿兄说,重润是我们所有兄弟中最聪明的一个,在我们这一辈的李氏皇孙中,属他最得圣心。正因为圣人对他抱有期待,才会在伯父与父亲中,择伯父为皇太子。只可惜......他们被贬去庐陵的第三年,重润被人推到粪坑里,差点被淹死。从那以后,他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从庐陵回来以后,圣人对他也生疑,才迟迟没有册立他为皇太孙。” 李重润比他大三岁?那他今年几岁?她依稀记得李隆基曾跟她交代过,她还在母亲腹中的时候,李重润便已经满了周岁。满打满算,李重润也只比她大了两岁。 所以? 胡七七忽然觉得自己上当了。 “李三郎,你今年几岁?” “十六!”李隆基说完,便发现自己被套话。 胡七七左右环顾,见四周没人,才眯着眼睛坏笑着质问他,“表兄?” 腾的一下,李隆基脸红到了耳根子,“表兄听起来更加有威仪,若我和你第一次见面,便说比你小,你必定不会轻易怕我。” 她真是窝囊透顶啊,居然被一个小孩子给玩得团团转,他们李家人吃什么长大的,怎么一个比一个长得高? “骗了我这么久,你想让我怎么原谅你?”胡七七揪住了他的小辫子,坐地起价。 李隆基心虚,“任君责罚。” 胡七七踮起脚,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其他的补偿好说,金银珠玉什么的,你先回去凑凑吧,不值钱的我可不要。哦,对了,最终要的,你得先叫我一声‘姐姐’听听?” 李隆基将她拉到自己胸前,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方,居高临下,语气温柔:“你再想想?” 虽然语气是温柔的,但那种浸骨的寒意又不自觉的往外渗。 胡七七甜甜一笑,“哦,我反悔了,毕竟你比我高出一个头,让你叫我姐姐不太合适,还是我是叫你一声‘兄长’比较好!” “见风使舵,随机应变,孺子可教也!”李隆基满意的拍拍胡七七肩膀,扬长而去。 胡七七欲哭无泪。 她这是造了哪门子孽哦,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一个小孩子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都是怪她那死鬼阿耶,小时候没给她吃足够的肉,害她长不了高个儿。 作者有话要说:连续日万五天之后,我好像是生病了,今天只写了一千字,也发出来给大家看看吧,争取明天多更一点。 第55章 唇枪舌战 要去参加宴会, 难免需要打扮一番, 胡七七一改往日的素面朝天,任凭茵娘磋磨。 前阵子她从太液冰池里被捞起来后,丢了半条命,身子清减了许多。这阵子, 她又忙着酿酒,压根没办法好好休息, 一直维持着清简瘦削的模样。茵娘一边给她打扮, 一边埋怨她不好好调理自己的身子, 胡七七却觉得现在这样子挺好的, 她反而不喜欢自己长胖。看起来傻傻的, 像是很好欺负的样子。 茵娘考虑到她这瘦弱的小身板撑不起华丽的宫装,便给她穿了一袭柳绿窄袖襦裙, 腰肢盈盈一握, 不胜娇柔,不胜灵动。 李隆基在看到她的那一瞬,神色变得很古怪, “你这个样子若是被重润看到, 恐怕他又要发疯了。” 胡七七打量了一下, 却没发现自己的穿着有什么不妥,于是纠结的问:“要不要我再换一套衣裳?” 胡七七至今没搞懂李重润究竟看上了她什么?她自始至终都看得很清楚, 李重润接近她的目的,不过因为想拉拢她,让她在圣人面前为他美言罢了。可是, 好女不嫁二夫,一臣不侍二主。她早已择主,李隆基就是她心中最适合当皇帝的人,李重润在她身上下功夫,真的只是浪费时间。 “不用,就这样吧!” 她都摸不准李隆基的脾气了,明明是一脸嫌恶的样子,在她说要换衣服的时候却又好像不舍得? 东宫,李重润一直在殿外等候。 这个晚宴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冷清,即使太子和韦妃带着几位小皇子在洛阳,长安城的东宫暂时只住了李重润一个主人。但他毕竟是曾经的皇太子,且他的妹妹李仙蕙和李裹儿和武家人都有联姻。 胡七七和李隆基进殿的时候,李仙蕙和李裹儿正在发生激烈的争执,周围的贵女、宗亲都在默默看戏。 李裹儿瞪大眼睛,声音尖锐:“祖母若真的心疼他,为什么不来出席宴会?阿兄明明是皇太孙,却只给他封个邵王,也不知到底是何意!”李裹儿说的时候,眼睛盯着刚走进来的李隆基放刀子。 李仙蕙温柔的夹起一个饺子放到她面前的盘子里,慢吞吞的道:“你要真是替阿兄抱不平,便亲自去问祖母啊,在宴席上大呼小叫做什么?今日是阿兄的生辰,你也收收你的脾气吧,非要把所有人都弄得不高兴吗?” 一旁的梁王妃劝道,“安乐郡主,圣人待殿下最为宽厚,你可不能瞎说。” 梁王家的小郡主武秀秀劝自己母亲,“母亲快别说了,安乐郡主表面是在为重润哥哥抱不平,实则心里不知多高兴呢。圣人不立皇太孙,将来她便有可能成为皇太女不是吗?谁都知道,安乐郡主养了许多寒门弟子为门客,那些人为她写诗,为她传播美德......” 李裹儿勃然大怒:“武秀秀,宴会上这么多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吗?” 李仙蕙再是好脾气也终于忍不住了,“裹儿,这话你不如先问问自己。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你竟敢当众说圣人的不是,简直是忤逆不孝,我看你是舒服日子过的太久,忘了在庐陵时吃过的苦头了。” 李裹儿被姐姐当中责骂,下不来台,眼眶红红的。 胡七七见状,立刻缩在李隆基后头,默默跟他坐下,以防战火殃及。 见李裹儿快要哭了,李仙蕙拉着她的手坐下,柔声安抚:“莫要忘了,只有对圣人有用的人,才有资格享受爵位和食邑,你一再犯错,就不怕被圣人削爵吗?” 李裹儿还不服气,“姐姐说什么呢,父亲已然是太子,我又是父亲最宠爱的嫡女,祖母自然会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对我宽容的。” 武秀秀冷冰冰的道:“那你怎么好几个月没进宫了?我和哥哥们可是三五两日就要去给圣人问安,我问圣人怎么没看见你,圣人说你病了不好进宫。我看你这生龙活虎的样子,也没生病啊!” 梁王妃扯了扯女儿的袖子,让她不要再多说了。 李裹儿梗着脖子道:“皇宫就是我自己的家,我爱来便来,不想来便不来,你管的着吗?” 武秀秀捂着嘴笑,“后来我打听了才知道,原来有人竟敢对圣人身边的七娘子下手,才会被圣人惩罚不许入宫。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偏她还要自欺欺人,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李仙惠端起郡主、王妃和堂嫂的架子,道:“秀秀,你也别说了。” 武秀秀说的是实话,京城里的权贵们早听说了安乐郡主遭圣人厌弃的丑闻,大家纷纷看向李裹儿,然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秀秀你也太坏了。” 被众人挤兑得颜面尽失的李裹儿终于发现了胡七七的存在,她指着胡七七,质问:“这是我们家的私宴,你怎么来了?” 如今的胡七七被圣人宠得胆子大了许多,虽然她对付不了李隆基这种妖孽,但要对付安乐郡主这种级别的,还算手到擒来,技巧纯熟,“邵王殿下亲自邀请我来的!” 李裹儿猜到了李重润的打算,对胡七七更加鄙视,“你不过是个出生于市井商户的小贱人,凭什么这么张狂?还不就是凭着你那张酷似祖母的脸,和你的巧舌如簧,才哄得我祖母对你偏宠,好任由你在宫中狐假虎威。” “启禀郡主,下官就算出生再卑贱,也是通过自己的真本事,获得了圣人亲封的尚食局正七品典酝之职。”胡七七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你若有本事巧舌如簧哄得圣人高兴,我必定不会如你这般生气,只会更加钦佩你有本事。” 李裹儿气得双手发颤,“你出生卑贱,根本不配入宫为官!” “下官祖籍三代皆为良户,这个您在户部是可以查到的。”胡七七笑道。 “你朝三暮四,水性杨花,一会儿给三郎在农耕桑宴上跳胡旋舞,一会儿在司酝堂里和我阿兄打得火热,真是不知羞耻!”李裹儿虽然在宫外,但宫里的消息她可是一清二楚。更何况,姜五娘被人关照后打断了一条腿的事,在长安城可是早就被传得满城风雨了。 胡七七淡淡一笑,“先说邵王殿下,下官云英未嫁,容貌也不算丑陋,有几个俊俏男子追求,下官自己也无法控制。至于临淄王殿下,是他奉了圣人之命将下官带入宫中,除了圣人,下官在宫里也只与他较为亲厚。他是我在宫里为数不多的朋友,他有难处,我帮忙,不过尽了朋友之谊。” 此言一出,众人都见识了胡七七的厉害,也有些理解她为何会被圣人宠爱。 武秀秀借机嘲讽道:“还有脸说别人朝三暮四,水性杨花。你养的那些僧侣、道人、寒门士子......可别说你还守身如玉,我回去会转告阿兄的。” 再有几个月,李裹儿便要嫁给她阿兄,梁王世子武崇训。 李裹儿被气得脸色发白,站起来指着武秀秀,“你们今日都合起伙来欺负我,挖苦我。好,我都记着呢,等将来我父亲登上皇位后,看我怎么跟你们清算!” “你是在盼着我死吗?”忽然,一个颇有气势的声音淡淡的想起,众人皆俯首跪拜,叩见天颜。 李裹儿愣住,连下跪都忘了,她以为祖母不会来的。那些守在门口的内侍、宫女,她们都是哑巴吗?圣人来了,也不知传报。 圣人不理她,直接坐到首席正中的位置,命众人平身。 李裹儿这才想起要下跪。 圣人冷漠威严的看着她,“看来是上次罚得还不够,你才会不知悔改。” “不不不......祖母,都是他们先挑拨我的。” “你刚才骂七娘子的话,我都听到了。七娘子说得没错,你若是能机灵一点,哄得我开心,我何苦要让三郎去宫外找人?可笑!我有这么多儿孙,却还从未体验过真正的儿孙绕膝之乐。也只有七娘子,她能耐得住性子侍奉我,陪我说话,免我晚年凄凉。” 李裹儿大着胆子道:“若圣人允许,孙女愿意入宫,日日承欢膝下。” “罢了,你连我的人都敢惦记,我不敢留你在身边。”圣人冷冷的道。 去年,李裹儿入洛阳行宫拜见圣人,对圣人的面首张易之一见钟情,于是两人便有了首尾。安乐郡主因此怀孕,圣人一气之下,也不肯再见张易之。 一个面首,圣人本来不放在心上,圣人有二十几个面首,张易之并非最得宠的那个。 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李裹儿今日敢勾引她的面首,明日是否就敢要她的命?圣人对自己的儿孙,没有一个是信任的。她如今最信任的只有胡七七,因为胡七七对她一无所求,她能看出来,胡七七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亲人。 “今日大家前来,都是想高高兴兴的为重润庆贺生辰,咱们不要为她一个黄毛丫头弄得不开心。”圣人笑了笑,又对李裹儿道:“今晚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以后没事儿就呆在家里多看看书,读书能令人开智,你需要读很多书才会看起来更聪明些!” 李裹儿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对圣人有埋怨,只能叩首拜别。 看到李裹儿吃瘪,胡七七便忍不住高兴。这个女人可是差点害得自己一命呜呼。她是小人,记仇得很! 第56章 生离死别 李裹儿走后, 宴会气氛忽然变得意外祥和。当然, 有圣人在,众人也不得不最大限度的表现出祥和宁静。 殿内众人除了李仙蕙和武崇训外,所有人对李裹儿的的离去全都视若无睹,这其中最开心的人当属武秀秀。武秀秀的目光不经意与胡七七撞在了一起, 她举起酒杯,对胡七七遥遥敬了一杯。 圣人慈祥地对李重润招了招手, 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李重润面色红润, 他带着诚挚而又热情的笑容走向圣人, 像是一个满身是泥的顽童, 带着从树上摘下的野果和河里捞上来的活鱼, 心满意足的奔向家人的怀抱。望着他脸上灿烂的笑,胡七七隐隐觉得不安。 圣人见他越走越近, 叹道:“我才发现你竟然长这么高了, 若是远远在路上遇见,我都不敢相信这是我的孙儿。哎,孩子们一天天长大, 我也一天天老啦。你们几个兄弟可是吃了什么仙药, 怎么长得一年比一年高?” 梁王妃笑着插嘴道:“圣人容貌仍如往昔, 气色红润,皮肤光亮, 风姿绰绰,就连盛开的牡丹在您面前,也逊了几分颜色。” 武秀秀目瞪口呆, 仿佛今日才领会到母亲拍马屁的技巧。 圣人笑骂她,“你这张嘴,惯会油嘴滑舌,我可不信你。如今我已是年近七十的白发老妪,甚至连早上起来梳头都不敢睁眼睛,怕被自己掉下来的头发吓到,只让底下伺候的人赶紧将掉下来的头发扔得远远的,不要让我看见。” “掉头发怎么了?我三十岁就开始掉头发,现在不也没成秃子。”梁王妃连忙将自己的丑事提出来,供圣人取乐。 河内王武懿宗的夫人哼了声,取笑道:“你也好意思拿自己与圣人比较,圣人三十岁的时候,娇艳如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你三十岁的时候,都已经老得像是脱皮的丝瓜瓤子了。” 此言一出,胡七七和武秀秀竟是一同噗的笑出了声音,连圣人也是拊掌大笑。 梁王妃被取笑了也不生气,她本就比梁王大了十岁。她虽比圣人小一个辈分,看着却和圣人差不多年纪,梁王得势后,也曾嫌弃老妻,动过另娶的念头,却被圣人以“糟糠之妻不下堂”为由给挡了回来。为此,梁王妃心里很是感激圣人。 “好了,我正在说重润的事,好好的怎么被你们给扯远了。”圣人招呼站在一旁的李重润坐在自己身侧,拉着他的手拍了拍,笑问:“这么俊俏的小伙子,将来也不知要令多少姑娘心碎!” 李重润目光纯粹,像个天真的孩童,“孙儿只愿求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惹祖母笑话了,孙儿虽生于帝王之家,却只是个胸无大志的普通儿郎,平生所愿也不过是迎娶一位自己心爱的女子,与她过着男耕女织,读书养儿的平淡生活。” 李重润说到迎娶一位心爱女子时,将目光投向胡七七,眼里的真挚和热烈没由来的令她心头一紧,吓得连忙别开了目光。 圣人笑着摇摇头,“你并非胸无大志,只是性子随了你祖父,心地善良,宽容仁厚,也甘于平凡。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还以为自己能做个快乐富足的闲散郡王,没想到却被长孙大人强行按在了龙椅上。哎,这也是他一生的遗憾。”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祖父虽未能如年少时所愿那般一生闲适恬淡,却能幸运的与祖母恩爱一生......” 听着李重润的话,圣人眼神看向远处,想起了从前的事—— 高宗皇帝死前,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看着丈夫面色蜡黄、双颊坍塌的模样,她心痛得五脏六腑都翻江倒海的疼,因为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一次,她的丈夫好像是大限将至。 “都多的大的人了,还哭得像个孩子似的。”高宗皇帝强撑着从病榻上坐起来,将她抱在怀里。 她默默垂泪,用尽所有力气抱紧他的身子,好像这样就能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拽回来。 高宗皇帝亲了亲她的额头,“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若是一直哭,咱们可没办法好好说话。” 她低声啜泣,“你还有什么想要交代的?我都仔细听着呢。” 高宗皇帝微笑道:“朝堂大事,你处理得比我更好,我很放心。几个儿子虽不成器,但你是个聪明的,耐着性子教,他们总会长大的。哎,我这辈子都被人牵着鼻子走,也只有遇见你之后,才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若说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唯独不放心你!” 她想嚎啕大哭,却只能咬着嘴唇强忍,任凭泪珠一颗颗掉落。 高宗皇帝道:“年少的时候,我喜欢读《桃花源记》,也想得书中武陵人那般奇遇。恰好宫中有一处桃林,我便成日在桃林里读书,时常幻想自己便是书中的武陵人。哪知道,有一日我在树底下好端端的读着书,居然有个醉醺醺的胖丫头从树上掉下来,正巧落在我怀里。哎呦,可把我骨头都给压断了!” 她又想哭又好笑,眼神里带着撒娇的埋怨,“当时徐妃她们老嘲笑我,只能靠吃饭才承宠。我一想到自己入宫三年,却从未得太宗皇帝宠幸,不禁悲从中来,喝醉了酒在躲在树上睡觉。我好好的睡觉做着美梦,偏有只蚊子一直扰我清净,我在梦里追着那只蚊子跑,不小心便从树上掉下来了。” 高宗皇帝宠溺的笑了笑,“好好好,朕便是那只扰了你清梦的蚊子。” 她破涕为笑,“不,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贵人。若不是你将我从感业寺带出来,只怕我这一生都要常伴青灯古佛。若那地方真是清净之地也就罢了,偏又那般腌臜。若不是你来救我,我真是一头撞死在佛像前的心都有了。” 高宗皇帝伸出如枯枝一般的手,摸了摸她风韵犹存的脸,笑道:“谁让你生得比牡丹还娇艳,便是佛祖见了你,也忍不住要思凡。” 她再也忍不住,重新扑在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我舍不得你,你带我一起走吧!” 高宗皇帝吃力的拍拍她的背,叹道:“你为天下之安定,背负了半生骂名,若就此撒手,从前付出的一切不都白费了吗?别怕,我会在奈何桥上一直等着你。不等到你来,我怎么都不会喝下那碗孟婆汤。” “我不信,说不定王皇后和萧妃也在奈何桥上等着你呢,你耳根子软,定会被她们随随便便的几句好话给骗走!” “我们夫妻这么多年,你怎么能不信我呢?”高宗皇帝无奈的笑笑,“我对她们有同情、有怜悯,却唯独没有爱。骗不走的,放心吧。王氏是我的结发妻子,她为我生儿育女,也算是有功劳。可我心里一直记挂着你,对她始终冷淡。宠幸萧妃也不过是为了迷惑舅父,为的是不让他发现你的存在。” 她哽咽道:“可你恨我杀了她们。” “我并非恨你,我是怕你妄造杀孽,将来难以清算干净。” 她擦干眼泪,冷静道:“是,我这一生杀孽太多,死后一定会入阿鼻地狱。你也莫要等我了,我怕是没有机会喝孟婆汤,也没有机会过奈何桥了。” 高宗皇帝拉着她的手,郑重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们夫妻一体,有福同享,有罪同当。若你坠地狱,我也随你一起去,只求生生世世与你同行!” 她点了点头,边哭边笑。 可是高宗皇帝累得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靠在她的肩膀上,出气多,进气少,“媚娘,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高宗皇帝的这句话还没说完,便沉沉的睡了过去,再也没醒来。 十几年过去了,也不知他有没有喝孟婆汤,还在不在奈何桥上等候。 她初时扶持李唐江山,确实是为了天下百姓。她因幼年时经历过天灾人祸,见过饿殍满地,因此当她手中握紧权势之时,想的便是让天下百姓都能吃饱饭,不受寒,不用经历战争。老人不必承受白发丧子之苦,妇人不用承受良人不再归来日日垂泪到天明的锥心之痛,襁褓中的孩童不用因为没有父亲便一生都生活在别人的欺负和压迫中。 后来,权利让她忘记了丧夫之痛,连她自己也无法否认,废掉两个儿子的皇位,究竟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私心。她没有辜负天下百姓,却辜负了自己的儿子、女儿、女婿,辜负了丈夫对她的信任。 哎,不想了,她注定是要一人入阿鼻地狱,永生永世孤苦伶仃了。 “祖母、祖母,您这是怎么了?”李重润一声声的呼喊着。 圣人起先摸着李重润的脸痴笑,笑着笑着便不自禁的流泪,把李重润吓得不轻。 “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见风就流泪,我没事。”圣人接过李重润手里的帕子擦拭眼泪,然后和蔼的问:“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重润可是心里有喜欢的人了?” 李重润郑重的点点头,“是,孙儿心里有人了!” 李重润站起来,走到圣人案几前,郑重的跪下磕头,“重润喜欢您身边的七娘子,想要娶她为妻,求祖母成全!” 第57章 针锋相对 胡七七第一反应就是冲出去跪在圣人面前说我不愿意, 身旁的李隆基把她给拉住了, 朝她摇摇头,示意她莫要轻举妄动。 圣人看了一眼满脸愠色的胡七七,她正在拍开李隆基拽住她袖子的手,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圣人不动声色的转回头, 依旧满脸慈爱的对李重润笑。 “祖母?”李重润见圣人脸上虽带着笑,却拿不准她是喜是怒, 圣人的迟疑让他心中不安。他不禁往胡七七的方向看过去, 见胡七七瞪着李隆基, 仿佛在怪他不肯上前阻止这件事的发生。至于在场其他宾客, 都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除了他嫡亲的妹妹李仙蕙。 李重润有点尴尬,但说出的话如覆水难收。若是圣人当众拒绝了他的请求, 也不知从此以后别人会怎么看他, 他只能继续维持自己淡泊名利、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个性,笑着说:“孙儿......孙儿今天也是喝多了有些糊涂,也许七娘子不喜欢孙儿, 一切都只是孙儿一厢情愿。” 胡七七对李重润本来还有些许同情。 可她现在对他很失望, 非常失望! 他成功消磨了她对他的所有好感。 她虽然知道李崇润想靠近她是为了博得圣人好感, 可她却没想到李重润会在圣人面前这样说。他说也许自己是一厢情愿,这个也许是想暗示什么?他是想暗示圣人, 她曾给过他幻想吗? 简直是荒唐! 她从来不轻易主动把人往坏处想,除非别人惹到了她头上,可她现在开始怀疑, 李裹儿刚才说她水性杨花的那番话,是不是因为李重润在李裹儿面前说过什么! 他明明对她别有用心,却还总是戴着一副深情款款的假面具,他这样的做法真让人很恶心。 “圣人,邵王说得对!”李隆基挑了个最适合说话的时机发言,他看了一眼胡七七,示意她稍安勿躁,“也许,七娘子对邵王并没有那份心思。” 胡七七站起来,正要说话,忽然看到李仙蕙跪到了圣人面前,软软弱弱的道:“祖母,崇润从来都不争不抢,也没求过您什么,他从小就可怜,不像三郎一般得您眷顾,从小跟在您身边锦衣玉食,安享荣华。求求您看在重润从小便命苦的份上,就满足他的心愿吧,他是真的很喜欢七娘子。” 她转过身对胡七七求道:“七娘子,我家重润是个好脾气的老实人。他心思单纯,不擅与人争辩,日子久了,你便会知道他的好处。” 胡七七终于看清楚了李仙蕙的容貌,很是美貌。 她真羡慕李重润,有姐姐妹妹的帮助,不像她,从小便孤苦一人。哦,仔细算来,她也不算孤苦,因为她的童年一直有狄仁柏。当时,他们虽然不算太熟,但却是彼此都能信任的关系。 想到狄仁柏,胡七七心里忽然涌入一股暖流,突然就有了对抗恶的勇气。 “郡主,您是想逼我嫁给邵王殿下吗?”胡七七宁可冒着得罪圣人的风险,也不愿意被迫接受这门离谱的婚事。 他们先是在圣人面前将自己塑造成淡泊名利的形象,然后再向圣人提出求娶她。圣人会怎么想?不能封李重润为太孙,圣人心里已经觉得愧疚,难道连娶一个平民出身的女子为妻这点小小的要求,也不能满足吗? 这一阵子,圣人对她一直很宠爱。这一次,也会在意她的想法吗? 胡七七不敢赌! 于公,她一直觉得圣人是一位好皇帝。这些年她手中虽然鲜血淋漓,可是胡七七在民间的时候都听说过,因为当朝圣人重视农耕,不好战,不贪功,所以百姓才能吃饱饭。比如她养父酿酒胡的亲生父母就是因为战乱天灾后的缺粮而饿死的。可是在她有记忆以来,却从来不曾听说过,万泉县境内饿死过人。 于私,她一直对圣人有防备心。伴君如伴虎,她虽表面嘻嘻哈哈,实则一直小心翼翼,不肯行差踏错,在宫里过得战战兢兢,连做梦都不敢说错话,恨不得拿快布塞到自己嘴里。 “七娘子,刚才都是我妹妹裹儿不懂事,一直惹您生气。可是裹儿是裹儿,重润是重润,他们两的性格南辕北撤,所以你千万别因为裹儿犯的错,迁怒到重润身上。重润没有逼迫您,他只是太喜欢你了,情难自禁。” 胡七七被气得发抖,却还极力在保持冷静。可她在已经提醒自己要冷静的情况下,依旧忍不住浑身带刺,“我长得这么好看,喜欢我的男子不知有多少。难道他们喜欢我,我就要嫁吗?” 李仙蕙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随后她又接着抽泣了两声,道:“可是、可是我家重润与他们不同啊!” “哪里不同?” “我家重润是圣人的嫡孙,我们的父亲是太子。七娘子岂能将圣人的孙儿与那些普通的凡夫俗子相提并论。” 胡七七冷笑,她瞧见了刚入宴席时李仙蕙训李裹儿的场面后,还以为李仙蕙与她妹妹不同,她是个脑子拎得清的人。可是现在一看,他们这三兄妹的确是一个阿娘生的,脑瓜子各有各的笨。 “邵王刚才不是说了吗?他性格恬淡,只喜欢过男耕女织的平静生活。可我跟他不是一路人啊!想必诸位都听说过,我在入宫前是一位商户之女。商人重利,淡泊情义,这些毛病我都有!” 这一句话说完,众人皆对她刮目相看。就连圣人也被她吓得愣住了。 胡七七继续道:“所以,我其实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绝不可能甘于平庸的生活。若让我一辈子平平淡淡的荒废光阴,倒不如找把刀杀了我,人总有一死,若不能活得开心,早死和晚死也没什么区别!” 她瞧见了圣人眼神中的赞赏,说话也越来越有底气。 “对!我与别的小女郎不同,不希望自己只能依靠着有权有势的丈夫,一辈子为他生儿育女,卑微的祈求他能赐予幸福,我的幸福要靠自己争取。想做我胡七七的丈夫,首先他必须学会讨我欢心。光让我开心还不够,他还得能给我带来好处。若我从他身上得不到好处,为什么要给他生而育女、当牛做马呢?” 李仙蕙说话的气势越来越弱,“七娘子,话可不能这么说。若圣人下令让你嫁给崇润,难道你也不嫁?” 圣人饶有兴致的看着胡七七,等待她的回答。 “不嫁!” “你竟敢违抗圣令?简直不忠不孝。” 胡七七扬声道:“我对圣人的忠心和孝心,不需要通过牺牲我的婚事来证明。若圣人执意要让我嫁给不喜欢的人,那我也只有将自己的一颗忠心和孝心刨出来,让圣人看看我的决心。” 说罢,她将木盘中切肉的刀子拔了出来,仿佛是要朝自己胸口刺去! 她当然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求死。 大家都是在演戏,拼的就是演技和心狠。这种时候,谁对自己够狠,谁才能笑到最后。 果然如她所愿,坐在她身边的临淄王殿下,及时握住了她的手,将刀子从她的手中夺了出来,冷着脸骂道:“蠢货!圣人什么都还没说。” 临淄王的这一句刀补得太好,胡七七忍不住在心里要为他鼓掌。 旁人见她如此决绝,便都开始看清了李仙蕙和李重润姐弟的目的。他们就是要逼得胡七七碍于面子,不得不答应嫁给李重润。若她不答应,便是应了最开始李裹儿对她的评价:朝三暮四、水性杨花。 好一招以退为进。 实在是吃相太难看了! 可惜,他们不知道胡七七的真实性子,她看似与世无争,一副没心肝的模样。可若谁让她不好过,她必定要一争到底。她可不是随随便便让人欺负的软包子。要么,鱼死网破。要么,她赢。 束手就擒是不可能的,下下辈子也不可能。 圣人终于开口,淡淡的问李重润:“你觉得呢?” 圣人声音冷清,给人的感觉是她已经站在了胡七七这边。既然胡七七宁死都不同意嫁给李重润,那么李重润就该顺着圣人的台阶往下爬,不要让气氛继续僵持。 胡七七刚才担心的一切并没有发生,自始至终,圣人就没打算同意李重润的恳求。她自己的孙子,自己能看不懂吗?李重润若真是淡泊名利的人,为何到现在还不肯搬出东宫?临淄王李隆基兄弟,八岁就搬入了五王宅。其他王孙在封爵后,也纷纷在宫外各立门户。就连安乐郡主李裹儿都有自己的宅邸。 圣人看破不说破,怕将他逼得狠了,又要犯旧病,也一直由着他胡闹。 可难道圣人不发话,他便可以理直气壮的以藩王之位,一直赖在东宫不走吗? 不,他心里一直想当皇太孙。 他也坚定不移的认为,自己以后会是皇太孙。 可是后来的他没有最开始那样坚定不移了,便开始打胡七七的主意。 见李重润一直没回答,圣人沉下脸问:“怎么,七娘子都以死明志了,你还想让朕下旨为你赐婚?” 李重润不可置信的看向圣人。 圣人无奈的摇摇头,“看来,你也并没有那么喜欢她。真正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占有她。只要心上人能开开心心的,他宁可将自己的喜欢藏在心底。为了不让心上人对自己的爱有负担,他甚至可以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可以忍着不见她,不出现在她身边。” 难道圣人看穿了什么吗? 这一刻,胡七七无比心虚。 她甚至,连看一眼李隆基的勇气都没有。 第58章 阿宝公主 忽然, 李隆基轻咳一声, 对胡七七暗示什么。 胡七七没懂。 李隆基看她平日机灵得很,不知今日却为何这般木纳,只得皱眉。 胡七七感觉到李隆基在案席底下重重捏了一下她的手,顿时心中一跳, 这个登徒子,他想做什么? 然后, 她看见李隆基忽然站起来, 向圣人禀告:“启禀圣人, 七娘子好像有些不舒服。” 胡七七这才理解他的暗示, 眼下圣人拒绝李重润已成定局, 她又何必在此亲眼目睹他受辱呢?此时,李隆基带她离开正是最好的时机。 胡七七眼睛一闭, 倒在了李隆基怀里。 然后, 她听见圣人声音慌乱,“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舒服了呢?张茂泽, 你速去传医官。三郎, 你赶紧带她回含元殿。” 圣人不顾还跪在自己面前的李重润和李仙蕙, 扶着上官婉儿的手站起来,对诸位宾客道:“朕有事先走了, 你们好好玩。” 李重润还想说什么,却见圣人慈爱的对他道:“立政坊有一处宅子,朕已经令人收拾出来, 赐给你当邵王府。你明日便过去看看吧,若还缺了什么就跟婉儿说,让她再去补齐。也是我太疏忽了,你们这些兄弟都有了自己的王府,唯独你还没有,就连办宴席也得能借用你父亲的地盘。哦,你喜欢农耕桑种之乐,我便让人在你的属地邵州修一座桃源,当年你祖父没能实现的愿望,若你能实现,他在九泉之下也必定感到欣慰。” 李重润脸色一白,愣了一瞬后,跪下领旨谢恩。 胡七七即便装晕躲在李隆基怀里,也能猜出李重润和李仙蕙姐弟的表情。其实,他俩又何必这么着急?横竖庐陵王的太子之位是跑不了的,而李重润又是庐陵王和韦妃的嫡长子,陪同他们夫妇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感情非比寻常。将来圣人魂归九泉后,又有谁敢同李重润争夺太子之位。 倒是现在,他们姐弟这般焦急不耐,反倒会让圣人大失所望。 哎! 不过,这都不是她能干预的事情了。 胡七七偷偷扭动了一下刚才被李隆基掐得狠狠疼的手,恶向胆边生,也偷偷将手钻进李隆基的袖子里,狠狠在他手臂上掐了一下。可惜他手上的肉太硬,皮太薄,她就算很用力的掐,也掐不起一块皮。 她分明听到李隆基在她耳边轻轻笑了一声。 “睡一觉吧,要不然等会儿可没办法蒙过医官的眼睛。” 李隆基说完这句话,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将她给弄晕了。 等她再次恢复意识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榻上,熟悉的龙涎香和苦菊的香味钻入鼻尖,这里似乎是圣人的寝殿。 她虽然醒了,身子却还不能动弹,圣人和上官婉儿说话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 圣人温柔的道:“你瞧她睡得多沉,咱俩这么说话都没把她吵醒,该不会是医馆诊断有误吧。要不,你还是去太医署请个医正过来给她瞧瞧?” 上官婉儿笑劝道:“太医说了,她身子没病,只是前阵子对酿酒的事太上心,累着了。” “哎,我看她每日那么累,虽然心疼,却也没有拦着她。人啊,活在这个世界上总要找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只要是自己喜欢做的事,哪怕是累到身体扛不住,可这心里也总是快乐的。我瞧她也是很有干劲,每日从司酝堂回来脸上都带着笑,人也充满了活力,让我想起了年轻的时候。” 圣人摸了摸胡七七的头发,继续道:“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听太宗骂人。太宗皇帝吃晚膳后,时常觉得困倦,就让我拿着奏折念给他听。每当念道他不喜欢的折子,他便要中气十足的骂上半个时辰。婉儿,你可别小看了太宗皇帝骂人。他虽对我不好,可我却十分崇拜他。他是个满腹经纶的才子,在我心里,他的才华堪比秦皇汉武。” 圣人说起太宗皇帝的时候,语气突然变得像个小姑娘,“哎呀,可惜我生得太晚,没见过太宗皇帝和魏征吵架,我听徐妃他们说的时候,可羡慕极了。我进宫后,太宗皇帝再提到魏征,却总是叹道,‘可惜再也没人能像魏征一样,悍不畏死,敢于直接指出朕的过错。’可惜啊,我身边没有魏征那样的人。” 上官婉儿道:“臣愿成为陛下的魏征。” “你?”圣人笑了笑,“你这小滑头,早已成了赵高!狄人杰,狄相倒有几分像我的魏征。哎,可惜这老家伙身子不好,这才好了几日,又告假了!我问过了太医署的人,他那身子骨怕是撑不了多长时间啦。他一死,朕身边可真没人了。婉儿,你说高宗皇帝都走了十几年,我怎么还不死呢?我今年都七十六了,居然还活得好好的。可是也不能算多好了,毕竟连笑都不能开怀大笑,一笑就忍不住尿崩。哎,我真是太累了,多想停下来好好休息一阵啊!可我的几个儿子都不成器,我又不能放心吧江山交到他们手里。回想起太宗皇帝走的时候,我猜,他的心情也跟如今的我一样吧,哪怕到死之前,都不敢有半刻放松。还是她最幸福,看她睡得好似一只小猪,脸蛋红扑扑的,我见了都觉得高兴。” 上官婉儿道:“陛下对七娘子可真好!微臣见了都很羡慕。” “因为她就是我的第一个女儿阿宝啊!不管别人怎么说,朕都觉得她是阿宝。令月刚出生的时候,我也觉得她像阿宝,这两姐妹的容貌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是后来,我发现令月是令月,阿宝是阿宝。令月性子跳脱,爱记仇,她刚生出来的时候,奶娘怕她撑着了,不给她吃太多。可她呢,从此就记恨上了那个奶娘,不肯再吃她的奶。阿宝就不同了,阿宝性子好,不哭也不闹,大人说什么她好像都能听懂,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又黑又亮,像琉璃珠子似的。七娘子性子也好,软软糯糯的,朕看着真欢喜。不过今日倒是难得见她生了一回气,那鼓起腮帮子吵架的模样,倒颇有几分像令月。不过,她俩本来就是姐妹,有几分像也是难免的。” “原来陛下是将七娘子当作了阿宝公主。难怪圣人不肯答应为重润赐婚。” 圣人叹道:“我就不信你没看出来,重润求娶的目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婉儿以为,您会更疼重润。” “只要他的疯病能医好,那个位置迟早是他的,急什么?我不同意赐婚,除了因为他并非真心喜欢七娘子以外,也因为我想择一吉日收七娘子为义女。婉儿,你觉得宝华这个封号怎么样?” “微臣觉得,宝光华丽倒不如常乐安宁。常乐公主更好。” “不行!”圣人深深叹了口气,像是怕被谁听到似的,将声音压得极低:“你难道忘了?令月家的二娘子,封号便是常宁。早年,令月家的常宁被人抱走了,一直没能找回来。朕若是将阿宝封为常乐,岂不是在拿刀子戳她的心?她一直以为常宁是被我弄丢的,表面藏着不说,心里头可是偷偷恨了我好多年呢!” 胡七七听到这里,眼中觉得酸涩,当泪从眼眶流了出来的时候,她终于恢复了知觉,眼皮子也能勉强睁开。 但圣人和上官婉儿聊得投入,并未发现她已经醒来。 上官婉儿故作惊讶,“不会吧,微臣可从来没有察觉太平公主对您有恨。” “你又说假话哄我呢!当年薛绍造反,在狱中自杀而死,她恨了我多少年?她一直不信薛绍会造反,还以为是怀义构陷他,也因此恨了怀义许多年,最后两个人竟然闹得如同水火。朕能怎么办,一个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另一个也是朕的心头肉。当她杀了怀义后,朕虽心痛,却也装傻不去戳穿她。我们母女之间,为了两个男人,竟然闹得连陌生人也不如。你好歹还能跟我说几句心里话,可她呢,表面对我毕恭毕敬事事听从忠心不二,可我却明白,她不再把我当成母亲。” “这些年来,微臣冷眼瞧着,公主似乎已经忘了薛驸马。” “她不是忘了薛绍。朕知道她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薛绍。她是不敢想他,因为她也怕了朕,她怕朕连她都会杀。婉儿,就连朕的亲生女儿都怕朕会杀她!你瞧瞧,朕这个皇帝做得多么威严。”圣人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因为她终于发现胡七七已经醒来。 此时,胡七七满脸是泪,不敢说话。 她对圣人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复杂,当圣人说父亲是自杀而死的那一刻,她多想奋不顾身的向圣人解释真相。可是真相真的有用吗? 连她的母亲太平公主都无法解释的真相,她能解释清楚吗? 不,解释不清楚的。 没有人能叫醒一个执意装睡的人。 圣人是叫不醒的。 圣人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柔声问:“孩子,你怎么哭了呢?” 胡七七回答:“我心里太难受了,像揪得疼,不知不觉便哭出声了。” “好孩子,原来你是在为我心疼。不用为我难受,我自己都不难受了,人的一生,有得必有失,一切皆是缘分,不能强求。” 这时候,张昌仪忽然在外面闹了起来,“你们拦着我干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进去?狗奴才,你有没有眼睛,看清楚我是谁了吗?居然敢拦我,是不是不要命了?” 圣人听到这个声音,长叹了一口气,“婉儿,你去将他打发了吧!” 胡七七为圣人的喜新厌旧感到震惊,张昌仪这是失宠了吗? 还记得前不久,圣人没有他陪着,还睡不着觉呢! 第59章 调情 接下来, 张昌仪像个女人似的一哭二闹三上吊, 圣人被他磨得没有脾气,终于允许他入殿伺候。胡七七也因此回到了自己的寝宫里。 胡七七失魂落魄的回到寝殿。 茵娘一脸欲言又止的看她,仿佛想问她宴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胡七七一直在惆怅着圣人即将封她为“公主”的事,没心情跟茵娘解释。 她将一脸忧心忡忡地茵娘推了出去, 躺回榻上打了个滚,又用被子将头紧紧捂住, 然后声音很小的吼了一声。她该怎么办, 从血缘上来说, 她是圣人的嫡亲的外孙女。可是圣人却要封她为公主, 这不是□□吗? 胡七七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 她第一次遇到这么棘手的事,圣人看似对她无依不从, 可她却知道自己压根没有拒绝的机会。她该怎么办? “啊!” 胡七七闭上眼睛, 再次大力吼了一声。 她头顶的被子忽然被掀开,李隆基站在榻前,皱眉看她:“你是想将宫里的侍卫都引来捉狼吗?” 胡七七看见他更加头疼, 她闭上眼睛装死, 不想理他。因为, 她刚才甚至想过要跟狄仁柏一起逃出宫外。 “怎么不敢看我,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能让我知道吗?” 胡七七赶紧从床上坐起来, 露出讨好的笑,“怎么会呢?我就是有点累。你怎么突然来了?” 胡七七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她迅速从榻上爬起来去给李隆基倒茶, 她早已琢磨出了李隆基的喜好,只要她当牛做马服服帖帖的在他面前,他就会对她放松警惕。否则她眼睛一动,他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这种感觉好可怕! 可惜,李隆基比胡七七知道的还要更了解她,从他进来开始,一见到胡七七满脸惊慌失措的表情,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从前,无论发生什么大小事,她都会事无巨细的与他商议,找他求助。现在她突然不想对他说,一定是又想逃跑了。 李隆基慢条斯理的坐下,接过她递来的茶,头也没抬,“坐下!” 胡七七笑容僵住。 李隆基的眼神比太液池里那化不开的冰还要冷,他的表情落在胡七七眼里成了某种不详的警告,她眼珠子一转,正打算说点什么好听的话哄哄他。可“三郎”两个字还未说出口,她就听见李隆基平静的道:“说说吧,你为什么又想逃?” “啊!”胡七七吓了一跳,慌乱的退后两步,仿佛害怕李隆基下一刻便会拧断她的脖子似的。 她发现自己反应过激,放缓了表情,再度讨好的看向李隆基。 李隆基用一根手指头颇有节奏的轻轻敲打着案几,每敲一下,胡七七都感觉头皮发麻。 他冷笑了一声,“看来,你真的想逃!” 胡七七闭上眼睛,暗骂自己太蠢,为什么总这样轻易被他看穿,吃得死死的。不不不,不是她太蠢,是李隆基太聪明,这个人天生就是来克她的。 “坐下!”李隆基沉声再度重复。 胡七七知道,他不喜欢说重复的话,当一句话让他重复第二遍的时候,他就会很不耐烦。 胡七七垂头丧气的坐下,老老实实认错,但却不承认自己有想逃的念头,“在没有为父亲洗脱罪名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咱俩认识这么久了,你怎么还不相信我呢?” 胡七七深深知道,只要她承认了自己有过想要逃跑的念头,李隆基就会用他的毒舌,将她贬低得体无完肤。绝对不肯给他任何羞辱的机会,绝不。 “是啊,我也很失望,咱俩都认识这么久了,你居然还是不相信我会帮你。遇到问题不是找我求助,而是想要逃跑。”李隆基停下敲打案几的手,冷冷的看着她,“从现在开始我问你什么,你就老老实实的回答。切莫再说无用的废话,也别让我重复第二遍,我心情很差!” “哦!”胡七七瞬间变得老实。此时纵有万语千言汇聚于喉头不得不说,也只能强行吞下,忍回腹中。这是她从李隆基这里领悟得来的生存之道。 “娘子!”恰在此时,茵娘颤抖着声音端着一碗粥和两个饼进来,鼓起勇气对李隆基道:“殿、殿下,我们家娘子在晚宴上晕倒,到现在还滴水未尽,先让她喝碗羊肉汤吧。她身子骨不好,瘦得风都能吹倒,可不能再饿着。而且,这也是圣人的意思。” 胡七七拼命对茵娘打眼色,让她赶紧出去,不要来送死。茵娘低着头将羊肉汤和胡麻饼端上来,压根没看到胡七七的脸色,倒是不小心抬头看见了李隆基眼底的寒冰万丈,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吓出尿来。 “王、王爷!”茵娘后知后觉的给李隆基屈膝行了一礼,结结巴巴的说,“打、打扰了,奴婢马上就告退,你们继续、继续。” 李隆基忽然莫名其妙的对她笑了笑,吓得茵娘差点跪下。 我只是担心七娘子饿太久了又要晕倒啊,临淄王殿下为什么要对我笑,我没做错什么啊!我为主子送碗汤,难道做错了吗?不,我没错,这事儿就是闹到圣人面前去,我也是有理的。 “去找林妙之领赏吧。”李隆基轻描淡写的道,“你的差事办得很好,理当有赏。” “谢、谢殿下!”茵娘激动得泪眼汪汪,开心的退出寝殿,至于接下来她的主子会被李隆基如何质问,她一时之间也忘记担心了。 茵娘一走,寝殿内忽然安静得好可怕。 胡七七偷偷打量了一眼李隆基,正好撞上他的视线,吓得不自觉的咽了下口水。 哎,一见三郎误终身这句话还真不是吹牛的,他不吓人的时候长得真好看。大概是因为刚才抱她回来的时候有些狼狈,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却稍稍有些凌乱。他嘴角不再紧崩之后,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松散的舒适,再加上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檀香味。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忽然被贬入尘世,令人莫名生出几番想要将其亵渎的坏心。 “你很饿吗?”李隆基忽然认真的问。 “啊,我没有!” “瞧你一脸饥渴的样子!”李隆基嘴角上扬,低低笑了一声,声音刺得她耳朵发烫,“饿了就吃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强忍着对身体可不好。” 他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啊! 胡七七没出息的被他逗得面红耳赤,这人长得太好看真是犯罪,莫名其妙的就能将人撩得七上八下。她也不知道李隆基到底是意有所指,还是真的只是单纯的在关心她的饥饱问题。她大概是被李隆基吓出毛病了,动不动就胡思乱想。这只花蝴蝶,将来这不知要让多少女孩儿遭殃。 “你现在心情好了?”胡七七小心翼翼的开口。 “嗯。我就算是继续心情不好,也改变不了什么。”李隆基收起笑意,一本正经的说:“既然我们之间出现了信任危机,我就得先知道问题出现在哪里。一味生气,只会让问题越来越糟糕,反而把你逼得越退越远。” 李隆基虽然句句都是在为她着想,却也句句都是警钟,每个字落在她心里,都比含元殿鼓楼的钟鼓声更加宏亮。 “呵呵.....”胡七七干笑两声,“这个茵娘怎么回事,真是越来越蠢。她没看见你也在这里吗,都不知道上两碗粥。要不你先吃吧,宴会上你也没吃什么东西,一路抱着我回来又废了不少力气。” “我不饿。你轻得像是一片树叶似的,我就算抱着你绕着皇城多转几圈,也不会有多累。” 胡七七存心不将话题绕到他挖的坑里去,绞尽脑汁的继续讨好他:“要么你喝粥,我吃饼吧!我吃半个胡麻饼就能饱。” 她眼珠子乱转的样子,真像个想尽笨拙主意讨大人开心的孩子,看她这样努力的讨好自己,也是一种乐趣。 “你吃吧,我不饿。”李隆基解释:“在你回来之前,茵娘已经给我送来了一份。” 胡七七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就是想关心关心李隆基,然后一会儿再向他求助。人和人之间就是互相帮助的呀,她给他一碗粥,他帮她想个主意解决当“公主”的事。虽然这个交易不那么划算,也不那么公平,但好歹也是礼尚往来的呀。 他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不必如此斤斤计较的,对不对? 李隆基端起桌上的粥,将勺子递到她嘴边,笑道:“你一直顾左右而言他,是想让我喂你吃吗?这有什么可纠结的呢?你早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 胡七七吞下甜甜的栗子粥,有苦在心口难开。 她脸红的夺过李隆基手里的粥,“我还是自己吃吧!” 李隆基点点头,看她将手里的粥一口一口塞到嘴里,平静的道:“你以后不要再做出一副很怕我的样子了,也不要再讨好我,我没那么可怕。” 胡七七紧张得头皮发麻,立刻将粥放下,“我、我没怕你啊,我怎么会怕你呢?” “瞧,又是这种表情。”李隆基伸出手,用细长的手指缓缓的擦拭她嘴角的粥,可他的表情却想是要撕破她包裹得紧紧的伪装,非要让她露出本来的真面貌,“每次看见你怕我,我就想把你从狄仁柏身边抢过来,将你留在身边,日复一日的对你好,直到你再也不会怕我为止。” 第60章 病入膏肓 胡七七冷静的反思过, 她对李隆基的畏惧, 应该是建立在内疚之上。或许还有她内心深处的莫名悸动,她也只是个普通的小女郎,与别的小女郎没什么不同。面对完美无缺的李三郎,她也不可能做到完全无动于衷。 只是, 她已经有狄仁柏了,所以她只能告诉自己, 李隆基再好, 他们之间也不可能了。 与其说她是在害怕李隆基, 不如说她在害怕自己。 现在, 李隆基又在她跟前说这样的话, 胡七七对他的所有害怕到达顶点后,突然消散。 她深吸一口气, 淡淡笑道:“我以为, 那天晚上,我们已经说好了。” 李隆基若无其事的道:“你一个晚上没吃东西,只喝一碗粥吗?要不要再吃点别的。你现在这么瘦, 风都能把你吹走。” 胡七七盯着他的眼睛:“不要扯开话题。” 李隆基扯了扯嘴角:“你想让我说什么?今天晚上一直是你在引诱我。你故意晕倒在我怀里, 给了我抱你的机会。你故意在我手上掐了一把, 让我有了吻你的冲动。你故意装作很害怕我的样子,让我更加想要将你困在身边, 只被我一个人拥有!” “你在乱说什么?我掐你是因为你先掐我。如果不是你暗示我装病,我怎么会装晕让你抱?而且,我哪有害怕你。”胡七七重重拍了一下案几, 站起来撸起袖子,像个女流氓:“你最好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我是胡七七哎!如果你还不了解胡七七这三个字有多可怕,最好去打听一下,胡七七可是万全县平安坊鼎鼎大名的恶女!” “我帮你,是因为不想圣人难做。如果你老老实实装晕,老老实实像从前那样拒我于千里之外,我怎么可能会对你有反应?裹儿说得没错,你就是个祸水,害得重润和我都为你神魂撩乱,却还说不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这么激动?我看你就是在心虚。” 胡七七觉得他今晚简直是疯了,才会莫名其妙的说出这么一堆话,“我......我为什么要心虚,胡说八道。” 李隆基也站了起来,越过案几,直接走到她身边,将她强行拉到自己怀里,“你不心虚是吗?好啊,现在我是个登徒子,轻薄了你,你快打我啊!狠狠的打,打在我脸上,让我清醒过来。”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胡七七的手,往自己脸上扇。 “李隆基,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是不是有病啊!”胡七七努力想要将手抽回来。 “对,我是有病,我病了很久了!”李隆基冷冷一笑,将她扛在肩上,往榻边走,“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我发病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胡七七头晕目眩,失去了方向。她闭上眼睛用力拍打,拼命挣扎,“李三郎,你清醒一点,你不要乱来!” 李隆基将她扔在榻上,死死按住她的肩膀,“你叫啊,叫得再大声一点,把所有侍卫都叫过来,最好把圣人也惊动了。胡七七,我心悦你。这句话在我心里憋了很久,都快把我逼疯了。可我却一直忍着不敢说,我怕说一出口,你就会躲得远远的。” 胡七七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再说半句。她拼命咬住嘴唇,才能不让酸涩的眼眶掉出半滴眼泪。 李隆基掀开她的衣领,盯着她脖子上的吻痕,失魂落魄,“每次看着你从门下省出来,我都要控制住自己别发疯。想象着你在他怀里撒娇的样子,我嫉妒得想要发狂。我快死了,你知道吗?” 她终究还是没忍住,一颗眼泪从眼角滚落。胡七七盯着清冷如谪仙的李隆基,令人一见误终生的李隆基,从来不会行差踏错的李隆基,心里头滋味万千。 她很清楚,李隆基没做错什么,她也没做错什么。可是为什么,他们之间会发展成如今这样? 胡七七,你清醒一点,你已经有狄仁柏了,不可以因为一时感动而做出错误的决定。 人不能太贪心。 胡七七别开眼睛,不再看李隆基,她用尽所有力气推开他,从榻上挣扎起来,往外走。 可是没有用,下一瞬,她的手,便被紧紧攥住。 “放开我,茵娘还在外面,我不想让她误会什么。” “难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误会吗?”李隆基反问。 没有,当然没有,是她在心虚而已。 “胡七七,你不是很聪明吗?那你仔细想一想,为什么你看见我会心虚得害怕?为什么重润说喜欢你的时候,你眼里只有厌恶。可我说了喜欢你后,你却连看都不敢看我?既然你对狄仁柏情比金坚,那为什么还要处处都防着我?如果不是你招惹我,我真的可以努力把你忘记。可是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暗示我,你也喜欢我。不要再欺骗自己了,胡七七,你喜欢上我了!” 胡七七泪如雨落,却还嘴硬:“李三郎,你别做梦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会喜欢上你!” 即使她没有回头,也感受到了李隆基身上逐渐散发的寒意。 他用力将她拉了回来,死死的抱她在怀,“好,就当我是在做白日梦,是在自欺欺人好了。因为我喜欢你,所以眼里能看到的都是你,心里想的也只有你。” 胡七七闭上眼睛,不敢看他,更害怕他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你要么放了我,要么杀了我。别这样黏黏糊糊的,我瞧着恶心。” 他冷笑了一声,“你连看都没看我怎么就恶心了呢?睁开眼睛让我看看,也许我瞧见了你对我的厌恶,就能对你死心呢?” 胡七七果然睁开眼睛,她努力把李隆基想像成李重润,不断催眠自己:这个人很讨厌,这个人很恶心,这个人是个王八蛋。 李隆基嘴角上扬,笑得十分得意,“怎么办?就算你这么讨厌我,我也还是忍不住对你心动。看来我真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呢!” 他的手划过她的脸颊,扫过她的嘴唇。 “有病你去找医官啊,缠着我做什么,我又不能给你治病!”胡七七死死咬住摩挲在她唇边的手指。 他的手指在流血,可他却一直在笑,眼底充满了宠溺。 这个变态! 胡七七尝到咸腥味之后,就不敢再用力,害怕真的会咬断他的手指。 “我自己都不心疼,你心疼什么?还想咬吗?这个咬不断。”他主动将手腕递到她的嘴边,眼角眉梢都在笑。 胡七七简直要歇斯底里,“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亲我,吻我,喜欢我!” “做梦!” “对,在我的梦里,你只喜欢亲,吻我,也只属于我!”他眯起眼睛,笑得像一只狐狸,“我不介意你继续喜欢狄仁柏。你何不给自己一个机会,也试着喜欢我呢?你们两个还没成亲,你还这么小,为何要早早决定好自己的一生?” “我死都不会喜欢你的!” “我知道圣人在考虑封你为公主,太常卿已经在观天象算吉日。我与白马寺的主持相熟,可以让他给圣人示警,说此行有为天意。”李隆基松开她的手,神色恢复如常:“要不要考虑一下,给我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我们是盟友,你不可以这样胁迫我!”胡七七气极。 “你来我往,彼此之间相互利用,才是盟友相处之道。你总不能仗着我喜欢你,就对我为所欲为吧,这样对我可不公平。”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很陌生,很生疏,“当年越王勾践为了报仇,十年卧薪尝胆,为夫差所奴役。你不过是陪着圣人演演戏罢了,这很为难吗?你应该早有觉悟,要为你父亲洗刷冤屈,就不可能没有牺牲。” 他扔下这一句话,甩袖离去。 胡七七看着他陌生的眼神和离去的背影,心中只觉得隐隐作疼。 李隆基一走,茵娘便满脸紧张的跑进来,“娘子,你怎么在哭啊,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胡七七抬头看着茵娘,抱着她嚎啕大哭,仿佛这样就可以将所有的委屈和无奈通通化作眼泪给哭出来。仿佛只要大声哭,所有的烦恼和痛苦都能伴随眼泪一起离她远去。 茵娘看她哭得厉害,也陪着一起哭,“我听到你在里面大声喊,想要冲进来救你。可是林妙之不但抓着我,还捂着我的嘴不准我求救。我真是太没用了!娘子,你向圣人多要几个侍卫吧,以后让侍卫死死守着你的寝殿,不让任何人进来,哪怕一直苍蝇都不让它飞进来!” “不是,他没有欺负我,我只是想我阿耶了!如果他还在就好了,他是个活得很通透的人,有他在我身边,我就没有任何烦恼。真奇怪啊,我以前都觉得阿耶笨笨的,才会总被人欺负。现在才发现,原来他不是笨,他是大智若愚!可惜我没有学到他的智慧,我活得好失败!”无论她再怎么坚强、冷静,也依然是那个遇到难题只想找阿耶的小孩子。可惜,她的阿耶已经死了,永远都不可能帮她了。 她现在真的好孤独。 怎么会这样呢?她明明已经有了狄仁柏,她明明也只喜欢狄仁柏。为什么会被李隆基的几句话就扰乱了心神? 不,她没有错,都是李隆基的错。 对,她不孤独,她还有狄仁柏。 明天,明天她就去找狄仁柏。 第61章 赐婚? 胡七七是笑着醒来的, 梦里面她嫁给了狄仁柏, 酿酒胡和狄夫子坐于上首接受他们的跪拜。婚礼上,酿酒胡喝得很开心,拍着狄仁柏的手说,你小子以后要是敢对我女儿不好, 我一定打断你的狗腿。 直到她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的锦帐, 才发现是做了一场梦。胡七七按了按空荡荡的胸口, 有些难受。这是阿耶死后, 第一次梦到他。 可能是因为梦到了阿耶, 她才会开心得笑醒来。 茵娘听到动静, 带着几名小宫女进来服侍她洗漱。不过才几个月,她已经适应了宫里这种被簇拥的生活, 人生真是很奇妙。 茵娘小声提醒:“圣人那边传话过来, 说是等娘子醒了,便过去陪圣人一同用早膳。” 胡七七皱眉,“你怎么不早点喊我醒来?” 茵娘自然不敢让圣人等太久, 她解释道:“是圣人特意叮嘱的, 让奴婢们莫要惊醒娘子。” “万一我睡到中午怎么办, 你们是要让圣人饿到中午吗?”胡七七阻止茵娘继续为她装扮,又不是参加什么宴会, 她向来散漫,圣人早习惯了。 “所以,朕准备亲自过来叫醒你这个小懒猪。”伴随着爽朗的笑声, 圣人踏进胡七七寝殿。“听说你昨晚和三郎吵架了?” “您怎么会知道?”胡七七上前给圣人请安。 “因为三郎每次从你的寝殿离开后,连着两三天,走路都能开心得飘起来。”圣人扶着胡七七的手坐下,笑着调侃:“可是今晨他来向我请安的时候,我都被冻得打了个冷颤,以至于怀疑这天是不是又要下雪了!” “我才知道,圣人也这么会说玩笑话!”胡七七却笑不出来。 张茂泽领着众内侍端早膳进来,有银耳莲子羹、有松仁玫瑰无色汤圆,花生牛乳羹和鸡蛋羹等等,全都是胡七七平时爱吃的东西。 “如果三郎欺负你了,你一定要跟我说。你是我疼在心眼里的宝贝,若是谁敢让你伤心,朕一定要打断他的狗腿!”圣人笑着的看向胡七七,想让她宽心,为她相信自己一定会为她做主。 胡七七哭丧着脸,“我跟三郎,不是您想的那种关系。我和他只是一般的知己好友。” “难道你不觉得,被三郎这么一个翩翩美少年追求者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你怎么年纪小小,就过得跟苦行僧一样?”圣人看着她唉声叹气。 圣人有时候是真拿这孩子没办法,她明明有胡作非为的权利,却活得规规矩矩、小心翼翼的,连她看着都累得慌。“朕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还未入太宗皇帝的后宫,那时候,并州的美少年们可都在暗地里较劲想要得我欢心。哪像你,一个重润就把你吓得晕倒了,可真有出息!”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既然我将来注定只能嫁给一人,那其他人对我而言,便只是过客。我又何必在这些过客身上,浪费多余的感情和时间呢?我只想将自己的心思用在未来的夫君的身上。” “你未来的夫君?在哪里呢?叫出来给朕瞧瞧?若是他还在娘肚子里没出生怎么办?你难道要等他出生,等他长大,等他成人?” 胡七七愣住,她的未婚夫比她大四岁,但这话她没办法说出来。 “你这孩子还真是个不会享福的人,你有不需苦修明志,何必跟自己较劲儿?说起苦修,我倒是让我想起了狄仁杰那老匹夫!”圣人提到狄仁杰,忽然有了个主意,“既然你不喜欢三郎,我这里倒是有个俊秀少年,足以配得上你。此人年纪轻轻,却已进入门下省,说起来他还是你的同乡,不知道你们从前是否见过......” 用过早膳,胡七七在含元殿偏殿内见到了圣人要介绍给她认识的那位青年才俊,她的同乡——狄仁柏。胡七七用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没让自己笑出来,狄仁柏也是一直绷着嘴角,偶尔看着她偷笑。 但是过不了一会儿,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圣人也把李隆基给叫过来了。那意思很明显,这两个人我都给你叫来了,你自己选一个吧! 圣人还担心李隆基不认识狄仁柏,特意告诉他:“这位便是狄相的小堂弟,年纪轻轻便已入了门下省,现如今是姚崇的徒弟。此番他上呈的除蝗论很精彩,我已让人将此论颁布下去,责令诸县按照此令中所叙之法,预防蝗虫,灭绝蝗灾。” 李隆基笑得滴水不漏,“微臣对狄仁柏大人的才干早已有所耳闻,恭喜圣人,又得一位能臣。” 狄仁柏也回答得无懈可击,“圣人是一位值得载入史册的千古明君,此生能为圣人这样的明君效力,是我之幸。” “好啦好啦,都是几个年轻人,说话别像那些老古板似的,你们都随意点。”圣人说是这么说,却还是被这两个人哄得很开心。 狄仁柏向圣人递交出一份奏折,“门下省这两个月来翻阅往年的文书,找出了七个有可能会出现蝗灾的州府,这些州府在往年没有发生蝗灾之时,不仅能做到百姓衣食无忧,连为朝廷上缴的赋税也很充裕,虽然今年第一轮的灭蝗令已经颁布,但百姓畏惧天灾的念头很顽固,具体该如何有效实施预防蝗灾的方法,还需要圣人另立巡抚赴各地监察!” “你做得很好,具体的方法你和姚崇商量着办,他是个稳妥的人,朕相信他能做得很好。”圣人笑着看向胡七七,“今天找你来,还有别的事。怀善,你可有了喜欢的人?” 狄仁柏想都没想,便老老实实回答:“回禀圣人,微臣已经有了未婚妻。” “哦,对,朕想起来了,之前你还上过一道折子,希望朕能下旨为你和未婚妻赐婚。”圣人不死心,继续说:“如果我能给你的未婚妻指一户好人家,你愿不愿意跟她退婚?朕身边的七娘子,你觉得怎么样,比起你的未婚妻如何?” 胡七七充满关怀的看向狄仁柏,有点期待,他会怎样回答这个难题。 狄仁柏却不觉得为难,他向圣人报以一笑:“微臣早已在过世的岳父面前起过誓,无论如何,这辈子都会对他的女儿不离不弃,贫贱不离,富贵不移。” “狄大人对你的未婚妻,还真是痴情不悔啊!”李隆基忽然怪腔怪调的说了这么一句,胡七七朝他瞪了一眼,让他闭嘴,莫要再横生枝节。 圣人看着狄仁柏头疼得叹气,觉得现在这些小孩子真是被教得一个比一个死脑筋,放着大好的富贵不要,居然还想守着家里的糟糠。若她还是当年的脾气,只需问过胡七七是否喜欢,只要她说喜欢,就算是狄仁柏家里有妻子也要让他休妻才是。 狄仁柏一句话将圣人想要拉媒保纤的念头瞬间破灭,圣人无奈,只好放他走,顺便让胡七七送他。 一出圣人寝宫,狄仁柏便想要拉胡七七的手。他知道胡七七刚才也在等着他的回答,他为了二人之间的婚约,拒绝了圣人的好意,这会儿就想听胡七七夸夸他,听她说些好听的话。 可是胡七七却一直跟他保持着距离,不敢与他走近半步。 狄仁柏试图去抓她的手,却被她避开,“小心点,不要被别人看见。” 狄仁柏失落的放开她的手,大步朝前走,“究竟要什么时候,我才能光明正大的牵你的手?我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的告诉圣人,你就是我的未婚妻,请圣人为我们赐婚。” 胡七七小跑才追上他,“我和李隆基的交易一直都没有瞒过你,若让圣人知道,我欺骗了她,那我这些日子以来的努力岂不是全都白费力气?” “难道我们以后都要这样偷偷摸摸的见面吗?直到李隆基有能力实现你的心愿为止?”狄仁柏并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你让我想想办法嘛。其实你刚才大可以对圣人说,你愿意和未婚妻退婚,跟我成亲啊!这样,咱们两个不就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吗?” 狄仁柏被她气得快要吐血,“我永远都不会答应和你退婚。” “狄兄长,咱们可不可以变通一下。无论你是否同意退婚,人还是我这个人,一直都不会变。可圣人不知道你的未婚妻就是我啊,如果圣人一时心血来潮,要给你和你的未婚妻赐婚,你上哪儿找个未婚妻去成亲?” “我的未婚妻明明近在眼前?为什么要去别处找?”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要是告诉圣人,我就是你的未婚妻,她肯定会很生气的。到时候不但你的仕途要完蛋,我的计划要泡汤,就连李隆基都要遭殃!” 狄仁柏见她十分为难,也不忍再生她的气,“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吧,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我们一起死。” “不要轻易说死这个字,我想跟你好好活着!活一辈子。”胡七七见周遭没有人,将狄仁柏堵到角落里,扑进了他的怀里。 “别担心,我只是打了个最坏的比方,我当然不肯轻易赴死!”狄仁柏轻轻在她额角亲吻了一下,虽然昨天才抱过她,亲过她,可是他却觉得两个人分开已经很久了。“别忘了,我是狄仁杰的堂弟,你是太平公主的女儿,即便我们犯了错,圣人也不会轻易将我们赐死。” “但我宁可被圣人赐死,也不愿意承认是她的女儿!”胡七七闭上眼睛,坚定的道。 第62章 喜怒无常 李隆基急匆匆走出含元殿, 跟在他身后的林妙之不敢多说一句话。 他正要去寻胡七七。刚才, 胡七七和狄仁柏眉来眼去的样子,令他十分窝火。这胡七七也太不大胆了,居然当着圣人的面就敢跟狄仁柏眉来眼去。 他现在要去找她问清楚,问她到底是为父亲洗刷冤屈重要, 还是狄仁柏更重要。 他现在心情很不好,极需从胡七七脸上看到惊惧的表情, 来缓解这种想要杀人的冲动。 可是, 当他走到含元殿外时, 胡七七和狄仁柏早已离开。这股怒气若无法发泄出来, 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冷静, 李隆基疑虑了片刻,决定去胡七七寝殿守株待兔。 寝殿内, 多了一排守卫。四个内侍, 四个宫女,四个侍卫。分成两排,各站六人, 茵娘守在正中间, 看那架势, 倒像个守城的将军。只是她这将军未免太没气派,一见到李隆基, 就吓得哆嗦个不停。 虽一直不停在哆嗦,倒还敢嘴硬。 茵娘大着胆子回道,“殿下, 我家主子吩咐过,她不在的时候,连半只苍蝇都不许飞进去!” 这话说的,竟是拿临淄王比作了苍蝇? 一旁的林妙之见了见自家殿下脸上挂满冰霜,想想茵娘这孩子也算是挺可爱的,平白无故当了炮灰可不好,他十分耐心的走过去。 见林妙之向自己走来,茵娘便知他要说什么,于是还未等他开口,便一口回绝,“没有我家主子的允许谁都不能进去。谁若敢强闯,除非你们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李隆基瞥了一眼林妙之,“......” 林妙之明白自家殿下耐心已经耗尽,于是又笑着讨好茵娘,“昨日珍馐署的人孝敬一盒玫瑰酥过来,殿下把它赐给了我,可我也不爱吃甜食。茵娘,不如你帮我试试那玫瑰酥到底好不好吃?” 早听说珍馐署研制出了一样新点心,酥皮饼中夹着杏仁、松仁、花生、玫瑰、桂花、无花果等等等.....做工极其复杂。 茵娘没忍住吞了下口水,露出馋样。 林妙之见计策有效,继续游说:“如果你觉得好吃,我让他们再多做点送过来?” 茵娘正要欢欢喜喜的道谢,忽然眼光扫到李隆基身上,连忙收起馋意,摇头拒绝:“我不要!” 林妙之一直在注意自家殿下的表情,他虽然一直忍着没发作,可能是瞧在胡七七的面子上强忍下来的。可他知道,自家殿下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果然,李隆基脸色沉下声音,道,“直接将她扔出去!” 他看都不看茵娘,直接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茵娘大声嚎了起来,“你们都是死人吗?快点拦住他,拦住他啊!” 守在门外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半个人敢上前阻拦李隆基。七娘子生气,顶多是不许他们留在含元殿伺候罢了,好歹还能留着一条命。七娘子这个人心肠很好,也许她都不会生气。 可是临淄王若生气...... 胡七七一回到寝殿,便看见茵娘朝林妙之拳打脚提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胡七七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娘子!”茵娘终于松开林妙之,叽叽喳喳的告状,“我们泰迪去求圣人做主吧,临淄王怎么能这么过分,娘子一个未出阁的闺女,您的寝殿他怎么能想进就进?” 胡七七笑着安慰她,“多大点事,就值得你生气?以后他爱进便进吧,你不用拦他。” 茵娘瘪瘪嘴,心不甘情不愿的“哦”了一声,转头将怒气撒到林妙之身上,“你刚才答应我的玫瑰酥可不能耍赖!” “可你也没同意让王爷进去啊!” “我不管,你就是不能耍赖。” 胡七七笑着摇头,抖擞着精神,踏入寝殿。 李隆基背对着她,站在窗前。 胡七七深吸一口气,上前行礼,“临淄王殿下!” 李隆基被她这一句临淄王殿下给伤到了,心里有点闷痛,有点失落,五味杂陈的伤心汇聚在一处,令他不知所措。 他转过身,行至胡七七跟前,握住她的下巴,“刚才圣人想要撮合你和狄仁柏,我以为狄仁柏会顺势同意,然后名正言顺的和你在一起。可是,他竟然拒绝了!他是不是很蠢?” “他不是蠢,他只是在信守承诺的人。他答应过,会照顾我一生一世,所以即便是圣人赐婚,他也会拒绝。”她拍开李隆基的手,后退了一步。 李隆基抬起头仰了一下,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眼中的嫉妒。 片刻后,他笑着舔了舔后牙槽,道:“好,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要怎样照顾你。狄仁柏拒绝了圣人后,圣人还会继续为你寻找合适的夫婿,到那时候,我看他怎么办!” 胡七七微笑,不疾不徐的回答:“我心里也只有他,将来也只会嫁给他。即便是圣人为我赐婚,我也会拒绝。” 李隆基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昨夜胡七七拒绝李重润求婚时,他还觉得很庆幸。他庆幸在胡七七心里,自己和李重润是不一样的。现在看来,他和李重润也没什么不同。 “那狄仁柏知道圣人要封你为公主了吗?他有没有帮你想到解决办法?” 胡七七一时被问住,她刚才想过要跟狄仁柏谈这件事,可是......她想到了狄仁柏正在和狄家进行的交易。他一定能帮她想到合适的解决方法,可他也许会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她不忍心狄仁柏受任何委屈,这件事,她一定能自己想办法解决。 “此事,我无需向你解释。”胡七七怒目瞪他。 李隆基最见不得她故作坚强的样子,他双手搭在胡七七肩膀上,试图将她摇醒,“每次你偷偷哭过之后,从来都瞒不住我。可是今天你眼睛肿成这个样子,为什么狄仁柏看不出来呢?” 就在刚才,她也想过这个问题。 她笑着提醒自己,你不要伤心,也不许失落,不要中了他的离间计。 她冷静有礼的道:“临淄王殿下,我们只是普通的盟友,你无需对我的私事过分操心。” 李隆基想起,胡七七第一次见他时就是这种表情。他们两个,难道要退回从前吗? “对不起!昨天晚上,我确实太过分了。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诚心向你赔罪。七娘子,请你原谅我的鲁莽。” 胡七七原以为两个人又要大吵一番,没想到李隆基居然会道歉。 “既然你来道歉,为什么要吩咐林妙之把茵娘扔出去?”她可不敢相信李隆基这番鬼话。 “在你的心里,我连茵娘都不如了吗?”李隆基觉得自己很可怜,他争不过狄仁柏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连茵娘都争不过。 “你心情不好就要把我的人扔出去,这就是你的认错态度?” 李隆基整理好衣裳,拱手道:“求七娘子息怒。若是你还在提茵娘抱屈,那我现在就去请求茵娘的原谅。” “算了,你可别吓到她了!”胡七七松了口气,“行,我原谅你了!” 李隆基会心一笑,心满意足。 “我已经原谅你了,你还不走吗?”胡七七就见不得他得意的样子。 李隆基发现,胡七七这个人其实吃软不吃硬,有时候,讨好她比吓她会更有用。 “既然我们已经和好,那我依然是你的知己好友。你何时变得这般小气?好友在你这里坐一坐都不行?” 胡七七拿他没办法,“行,你爱坐多久便坐多久!” 反正她不想跟他在一起,胡七七起身,朝圣人寝殿走去。 等她从圣人那里回来的时候,李隆基已经走了。茵娘看着桌上的各色点心,开心得手舞足蹈,高兴得眉开眼笑。 “嗷嗷,娘子,你来尝尝这个玫瑰糕,真好吃喔。珍馐署的人简直太厉害了。” 茵娘拿了一个玫瑰糕递给胡七七,“快,尝尝看!” 胡七七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近脾胃不好,只能吃一些细软之物。你将所有点心都带走吧,这可是临淄王向你赔罪的礼物。怎么样,这些点心,可以让你原谅他了吗?” 茵娘撅着嘴放下糕点,“我可不是轻易被几个点心就收买了的人。”说完,她闻了闻指尖的余香。嗯,这玫瑰酥真是不错。 胡七七看着她一脸欢喜的样子,心里也觉得高兴。她虽然有很多事不能和茵娘分享,但是每次看到茵娘不顾一切的豁出去维护她的样子,真令她十分感动。 茵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娘子,这玫瑰酥真的很好吃,你不留下几个尝尝吗?” 胡七七无奈的摇摇头,刚才说不会被几个点心收买的人是谁? “你既然喜欢吃,便都拿走吧!” 茵娘大喜,她将所有点心用盒子收好,抱着盒子心满意足的离开。 林妙之将点心送到含元殿胡七七寝殿后,回来向李隆基复命。 “那小丫头喜欢你送的玫瑰酥吗?”李隆基忽然开口。 林妙之觉得很奇怪,以往他家殿下从不过问这种小事。 李隆基也觉得自己很幼稚,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他只希望茵娘吃了他送去的玫瑰酥之后,能帮忙在胡七七面前为他说几句好听的话。 可惜,临淄王的愿望落空。 茵娘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对胡七七叮嘱,“娘子可不能轻易被他骗了哦,临淄王殿下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他今日向你认错,一定是对你另有图谋!” 胡七七伸手擦去茵娘嘴角的残屑,十分认同的点头:“英雄所见略同!” 第63章 死缠烂打 休息了几天后, 胡七七回到司酝堂, 却看见大家都在忙着收拾东西。 胡七七问詹典酝,“怎么今天大家都没酿酒?” 詹典酝清理完册子上的酒坛,才有心思回答胡七七的话,“是左司酝吩咐的, 再过几天你们就得随驾去神都洛阳了,此行路途遥远, 司酝堂需准备足够的酒水随侍。” “我们?”胡七七疑惑, “难道你不去洛阳吗?” 詹典酝摇头, “长安与洛阳各设六尚, 我属于京师尚食局, 自然不得离开长安。可左司酝酿酒技艺高超,圣人离不开她酿的酒, 所以六尚中也只有她能同时兼任长安与洛阳的司酝之职。” 如今詹典酝已经知道胡七七是圣人身边的红人, 对她去洛阳的事也不感到惊讶。 “洛阳那边也有司酝堂吗?我真舍不得你。”胡七七挽着詹典酝的肩膀撒娇。 “有什么可舍不得的?等过年的时候还得回来,到时候你又能见着她。”左司酝走了进来,问詹典酝, “随侍的库存都打点好了吗?光禄寺那头又派人来管咱们要酒, 你去清点一下, 看看还有没有多余的库存。若是没有,我便立刻回绝了他们。” 交代完这一句, 左司酝又急匆匆的走了。 詹典酝知道胡七七其实是怕生,大家都认识这么久了,也各自明白了对方的性情。胡七七这人看着活泼, 却不喜欢和生人相处。 “七娘子,你大可放心,洛阳那边的左尚食也是我师姐,更是左司酝的胞妹。那边司酝堂的王典酝也是我师妹,她们都是爽利人,定与你性情相投。。” “詹典酝,你可真是我的知己,我还没说你就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不敢不敢,七娘子知己遍天下,詹某排不上号。”詹典酝将她轻轻推开,“天热,你别挨我太紧,一会儿汗渗到酒瓮里坏了酒。而且,洛阳不比长安,长安城内世家子弟多,但洛阳城里全是新贵,新贵们没有塞人进六尚的坏毛病。” “这我可就放心了!”胡七七笑嘻嘻的道:“我看你们都挺忙的,就我一个人闲着没事做,心里过意不去,你给我指派点活。” 詹典酝也不跟她客气,直接道:“随侍的库存我已经搬出来了,日常要用的酒也贴上了标记,你去库房清点一下其他库存,看看能不能匀出三十瓮酒给光禄寺,若是库存不够,便去开几瓮新酒。” 胡七七担忧的问,“你这么大方,不怕左司酝找你麻烦?”听左司酝刚才的语气,她好像不希望把酒匀给光禄寺的人。 “听说他们最新酿的这一批酒坏了大半,不得已才求到咱们头上。往日里师傅不在,光禄寺也帮了我们不少忙,这回他们有难,咱们说什么也得帮一把。师傅一贯嘴硬心软,她不会介意的。” 胡七七点点头,唤了两个内侍,朝库房走去。 清点库存后,刚好凑出了三十瓮陈酿,胡七七令人将酒搬了出去。 然后,她发现自己又闲下来没事做了。 身子闲下来了,她的脑子却无法闲下来,她还在为圣人即将封她为公主的事情发愁,在没有想到解决办法之前,她不能颓废。 胡七七,你不要丧气,一定可以有办法的。 这么一想,她觉得还是得做点什么,否则自己一个人呆着总会胡思乱想。 于是,她换上了葛麻色酿酒服,开始榨酒。只有酿酒才能让她感觉到平静。 换好衣服,拿出纱布,胡七七俯身去检查撒好灰的酒坛,她正凝神闻酒香,忽然有一双手搭上她的肩头。胡七七想都没想,一脚朝后踢去。 李隆基不知道胡七七会来这招,他根本来不及防范。 “原来是你啊!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什么,人吓人吓死人你不知道吗?”胡七七瞧他一直捂着肚子,又皱眉,“受伤严重吗?隔壁就是司药堂,你可以去找她们检查伤势。” 李隆基缓缓睁开眼睛,他疼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脸色苍白,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恢复些许血色,“你这一脚,可差点让我断子绝孙。” 自从狄仁柏拒绝她推拿之后,胡七七一直追着他死缠烂打的问为什么。后来,经过狄仁柏的指点,她大概明白了男人身上有个地方很脆弱,不能碰。如今见李隆基疼成这样,明白自己可能闯了祸。 “这可不能怪我!如果不是你从背后偷袭,我根本不会突然对你出手的!”胡七七后退了两步,生怕李隆基要找她麻烦。 “你还学会了嘴硬!”李隆基声音略带沙哑,强撑着才站直了身子:“我怎么会喜欢你这样的女人?简直比男人还粗鲁,又蛮不讲理。” “我求求你,千万不要喜欢我。临淄王殿下,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地方,我改还不行吗?”胡七七揉了揉额头,又开始头疼了。“你怎么突然来了?” “我想你,所以就来了。”李隆基走到她身边,在她耳畔轻轻地道。 “你简直不可理喻!”胡七七揉了揉滚烫的耳朵,再度退后两步,与他保持距离。 “有一件更加不可理喻的事,你想不想知道?”李隆基眼里冒着算计。 胡七七没由来的打了个寒颤,她摇摇头,微笑着一字一顿的回答,“不、想。” 李隆基压根没有想要听从她的打算,自顾自的说,“容我提醒你,再过三天,便是换星宿的日子,之后太常卿会推算出最好的良辰几日,紧接着圣人便要祭拜天地,册封你为公主。胡七七,你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你肯诚心求我帮忙,我一定不会拒绝,当然,条件是你要把我当成狄仁柏,陪我出宫游玩一日。” 胡七七在屋子里扫了一圈,终于发现角落里有个扫把,她抡起扫把往李隆基身上打,“你有病来司酝堂发什么疯,明明隔壁就是司药堂。陪你游玩一日?好啊,我现在、立刻、马上陪你玩......” 整个司酝堂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临淄王被胡七七追着满院子跑,这奇景可不是轻易能见到的。 李隆基也没想到胡七七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昨夜,他与陈玄礼和其他几个好友在一起喝酒,听了几招追女孩子的技巧。陈玄礼说,追女孩子不能太要脸面,越是豁得出去,才能越早抱得美人归。俗话说的好,烈女怕痴男。 于是,李隆基便决定痴缠。 看来陈玄礼出的这馊注意压根不管用,李隆基现在后悔了。 胡七七追得气喘吁吁才终于停下来,“李三郎,你给我站住,要不然你以后再也别出现在我面前。”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临淄王殿下老老实实的走到胡七七面前,准备好挨揍。 胡七七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也不好让他失了脸面,只面容端肃的说了一句,“今天的事情,我就当你是生了癔症,但以后你若是 ......” “你只有三天的时间了,错过了这次机会,以后就算是求我,我也没办法帮你了。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他凑到胡七七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宝华公主?” “滚!有多远滚多远!”胡七七举着扫把威胁他,若他再不走,她手里的扫把立刻就要砸到他的脸上。 “胡七七,你这是在做什么?司酝堂内不许喧哗,这规矩难道你忘了吗?”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忙得晕头转向的左司酝。左司酝在背后向李隆基打手势,示意他快走。否则以胡七七的牛脾气,指不定真有胆子把临淄王给活拆了。 李隆基也知道,他今天是做得有些过分了,但他从来没见过胡七七这么生气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又挖掘了她不为人知的一面。 “好好考虑,你只有三天时间了哦!”走之前,临淄王不怕死的又提了一句。 “考虑你祖母的腿啊!”胡七七气得将手里的扫把砸了出去。 可惜临淄王腿长,还没等扫把砸到他头上,已经远远的跑开了。 “好了,都散了吧!”左司酝立刻挥退看热闹的众人。 院子里转瞬间变得清净。 左司酝将胡七七带到无人的房间,直接了当的问:“临淄王是不是喜欢你?” 胡七七摇摇头,“没有!” 左司酝道:“你撒谎的时候,耳朵是红的。” 胡七七不自觉的摸了摸耳朵。 “哼,你果然在撒谎!”左司酝一改严肃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八卦。“虽然我也不想接受这个事实,可是临淄王殿下看你的眼神,骗不了我。哎,瞧瞧你,除了一张脸长得还算好看,浑身骨瘦无柴,也不知临淄王殿下怎么会看上你!” 胡七七有点傻眼,“宫里人常说,一见三郎误终身。左司酝,你可别告诉我,你也是被李三郎误了的女人。” “千万别这么说,多让人难为情。我都这把年纪了。”左司酝一脸羡慕的看着胡七七,“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若我还是你这个年纪该有多好,哪怕让我入临淄王府上给他当妾侍,我也愿意啊!” 第64章 暧昧不清 胡七七想起李隆基平时板着脸不苟言笑的样子, 再加上他身姿细长的身影, 不熟悉他的人,还真会被他的外表欺骗。 她非常真诚的劝道:“你还是换个人喜欢吧,李三郎这人太可怕,只可远观。” “我也只能远观啊!”左司酝顿了顿, 忽然笑得很荡漾,“如果有机会能和他一度春宵, 我当然也不会拒绝!哎, 可惜他是皇孙, 若他只是普通的世家子弟该多好, 老娘花光所有积蓄也得请人将他绑回来, 跟他在红绡帐里日日春宵......” 胡七七艰难的吞了一下口水。 乖乖,左司酝一定是被什么邪恶的东西突然附身了。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我也是女人啊, 当然不可能只喜欢酿酒。女人看见美貌的少年动心不是很正常吗?”左司酝拍了拍她的肩膀, 继续说:“等你活到我这个年纪后,也能领悟出这个道理。遇上喜欢的美食呢,自然要尽情享用。遇上喜欢的美酒嘛, 当然也要尽情喝醉, 遇上喜欢的美少年, 那更要不择手段的将他归拢到自己的裙摆下。如此,才算没有虚度一生。” 胡七七点点头, 忽然觉得她这番话也很有道理。 人生得意时,且拼尽欢愉。 “临淄王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跟好上一场?哪怕以后不能嫁给他也没关系啊!能在年轻的时候与这样一位美少年恩爱过, 即便是老了,回想起来也会觉得很美好。 ” “不要再胡说了,我跟他是不可能的,我有心上人了,我的心上人比他更加俊美。” “不可能,我就没见过比临淄王更俊秀的少年!” 胡七七倒是真没说谎,狄仁柏的容貌比之李隆基也毫不逊色。李隆基冰冷清淡,似天上的谪仙跌落凡尘,不可冒犯。而狄仁柏却是温柔细腻,他嘴角勾起的一抹浅笑,如蜜似糖。 只是,胡七七更喜欢温柔的狄仁柏,对李隆基也就多了几分吹毛求疵! “话说回来,你的心上人是谁,他在不在宫里?是哪个殿里当值的将军?还是你在宫外认识的?”左司酝暧昧的推了推她的胳臂。 她当然不可能把狄仁柏说出来。 李隆基是皇孙,身份如此尊贵,左司酝都敢对他有旖旎之想。若是换了狄仁柏,她没有了顾及,使出什么不择手段的招数怎么办...... 左司酝这个人还挺执着的,她想要什么东西,一般都会想尽办法弄到手。 胡七七觉得,她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咳、那个,鸿胪寺要的三十瓮酒已经准备好了,您让他们随时过来取走吧!”胡七七朝榨酒房走去,“我还有事,先走了。” “三十瓮?你们这些败家子,可真舍得给!”一说起酒,左司酝终于变得正常,“不行,我最多同意给他二十八瓮!” 李隆基虽是被胡七七给赶走的,但却是笑着离开的。 宫外,五王府的书房中。 李隆基跪坐于楠木案几旁,他身旁放了几封信,都是从洛阳那边寄过来的。 夏盈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单膝跪在他面前。 夏盈道:“属下刚从洛阳带回了太平公主的口信,太平公主说,时机已经到了,您不必继续藏拙。此番圣人应当会邀您一同前往洛阳,太平公主希望您到时候不要拒绝。” 想到胡七七,李隆基竟然也不排斥去洛阳。 “我父亲还好吗?” “相王住处戒备森严,有重兵驻守,属下无法亲自进去。但属下买通了一个守卫,他说相王每日吟诗作赋,日日有美人相伴,心情舒悦和朗。” 被亲生从皇位上拉下来囚禁了十年,还能心情舒悦和朗,这话大概也只有圣人会相信了吧。 “姑母可有提到别的事?” “没有。”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夏盈从书房里出来之后,心中感到疑惑,迎面碰上了林妙之,拉着他到角落里问了几句。 林妙之与夏盈同为李隆基的左膀右臂,二人之间没有秘密。 夏盈悄悄道:“我问你,你有没有觉得殿下最近心情变得很好?以往我每次从洛阳回来,他都会绷着脸。这次,好像和以往很不一样。” “哟,咱家夏盈终于开窍了?” “别贫了,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林秒之提点了她一句,“以往京师的贵女见了王爷,全都吓得打哆嗦。有一个人,明明不怕王爷,偏偏故意在王爷面前做出吓得浑身发抖的样子。可惜她演技太差,她越是演得很害怕,便越是勾得咱们王爷想要吓她。” 夏盈瞬间就明白了是谁,“可是......殿下怎么能喜欢她呢?” 林秒之笑着反问:“殿下为什么不能喜欢她呢?” 同以往没什么不同,李隆基心情依旧很差。 只是,对比胡七七和李重润,他发现自己还不算最惨。 至少圣人容许他平安长大,给予他丰满羽翼的机会。从这个角度来想,他内心深处对圣人充满了感激。 他其实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份,不该那这件事威胁胡七七,可是想起她怯生生的样子,仰着头露出一双泪盈盈的眼睛恳求他的时候,他不知怎么的,很想欺负她! 其实无论胡七七是否答应他的条件,他都会帮忙。 但他就想欺负她。 等着她眼巴巴的来求自己,然后拍拍她的肩膀说,不用哭了,小花猫,一切有我。 可惜,自从狄仁柏来宫里之后,她最信任的人不是他了。 其实李隆基猜错了。 胡七七是信任他的,甚至有时候会比信任狄仁柏更信任他。因为她心疼狄仁柏,脏活累活都不愿他插手。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情,自然是第一个想到李隆基。 所以等她榨了半天酒之后,终于想明白了这件事,她压根没必要怕李隆基呀,这人就是个纸老虎,不过就是跟他出去玩一天,居然被他说得那样暧昧不清。 难道她不同意,他还能吃了她不成? 他也就喜欢吓唬人,真要干点什么坏事,指不定胆子还不如她呢! 于是第二天,胡七七便主动找上了李隆基,同意和他一起去宫外游玩。 商量好日子后,胡七七向圣人告了一天假,说想在去洛阳之前,在长安城玩一天。圣人吩咐李隆基保护她,于是她又可以少想个借口,告诉圣人为什么会跟李隆基在宫外偶遇。 虽说是陪李隆基出去玩的,可是一处宫,自然是胡七七想玩什么,李隆基就得陪着玩什么。单凡李隆基有异议,胡七七就会说,狄仁柏陪她出来玩的时候,可是什么都由着她。 正说着,她忽然看到一家胡人开的店,专门卖烤羊肉。 “你这都已经吃了一路了,还能吃的下吗?”李隆基倒不是心疼银子,也并非不想陪她进去,只是她那小身板已经吃了一份烤栗子、一份烤米饼、一份柴火豆腐、一碗馄饨。再吃烤羊肉,她肚子装得下吗? 胡七七嗷嗷叫嚣,“你为什么不早点带我出宫?” 李隆基摇摇头,拿她没办法,只得带着她进去继续陪她吃。不一会儿,胡人小二端着两盘烤羊肉串儿上来。 李隆基吃相斯文,细嚼慢咽,很是优雅。胡七七很快解决了面前的一盘羊肉,然后开着盯着李隆基案几上的那盘肉。李隆基忽然开始嫉妒自己面前的这盘羊肉,期盼着能有一天,胡七七也能用看羊肉的眼神盯着他看。 他将羊肉递到胡七七面前,终于能博她一笑,“就知道你吃不完,没关系,我帮你吃完,不要浪费!” 吃完两盘羊肉后,胡七七知道店里还有烤白菜、烤糯米糕之内的,还想再吃,却直接被李隆基扛出来了。 李隆基怕她撑坏了,直接带着她离开市集,往山上去。 李隆基将她带到了骊山宫的华清池旁,他说胡七七吃得太撑了,必须在池子里好好泡泡,以免肚子胀气,闹胃疼。 胡七七坐在大石头上,看着四周。阳光洒满幽幽树林,风吹动树叶哗哗作响,草木窃窃私语。 池中,李隆基缓缓褪下白衣,外衣和里衣一起褪下了。 胡七七娇羞的别开眼睛,心里暗骂他一声变态后,又梗着脖子将头转了回去。他愿意给她看,难道她还吃亏不成! 难得清冷自持的临淄王殿下愿意搔首弄姿,她当然得擦亮眼睛,好好欣赏,才能不辜负他这番美意。 胡七七向他吹了声口哨,“三郎,要不要我给你擦擦背?” 李隆基觉得脸上微微有些发烫,他愿意是想把她吓哭,现在看来,倒是他失策。 李隆基低着头将擦背的瓤子递给胡七七,手伸了半天,却没人接。 他抬头一看,这货已经躺在石头上睡着了,左脚鞋子脱了一只,雪白的赤足在水中半隐半现,粉嫩的脚趾如精致的玉琢,亦如一朵盛开的睡莲。 李隆基将目光驻留在那双雪足上许久,终究是没有办法小人一次。 她终究是信任他的,否则不会这般大大咧咧就睡着,简直对他毫无防范。 为了这一份信任,他也不敢有所唐突。 山里风大,李隆基怕她着凉,只得穿好衣服,抱着她回马车上。这人吃得虽多,腰身却极纤细,细得他都不敢抱太重,怕手指一掐就能将她的腰给掐断。 胡七七吃得太撑了,睡得香甜,她完全不知李隆基这番苦苦挣扎。 一缕碎发跌落在她的鼻尖,她大概是觉得养,侧过头在李隆基怀里蹭了蹭,又接着睡着了。 第65章 风流女人 下山入城时已是华灯初上, 各大街坊进入宵禁之事, 路上已无行人。 怕她睡觉时会闷着,李隆基打开车窗的帘子。 又逢十五之期,天空月朗星疏,照亮了黑暗的道路。然而, 车内镶嵌的八颗南海夜明珠,更是将马车内照得亮如白昼。 长安城里从不缺乏美貌的小女郎, 可躺在他怀里的这一位却是美得令人难忘。明明还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一张楚楚可人的脸上总是笼罩着几分薄雾似的愁绪。以为将她逼至绝境, 想要看她低头求饶, 她却又偏偏仗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让他没办法再狠心逼迫下去。 到最后,认输的人, 总是他! 一不小心就被她的外表给欺骗了。她从来都不是柔若无依的小女郎, 她从刀光剑影中磨砺出来的犀利和世故,令她言行举止皆带着一股子可突破万物的锐利。 李隆基将她额间的散发归拢至耳后,忍不住叹了一声:“你倒是真能沉得住气!” 说陪他出来玩, 便真是痛痛快快在玩。这十六年来, 他只有今天最快乐。想到此处, 李隆基的心无端疼了一下。越是快乐,便越是贪心, 越想拥有更多。 马车忽然停下,若非他紧醒,胡七七差点从他膝盖上滚落下来。 “夏盈, 前面怎么了?” “路窄,遇上了狄相府上的马车。” 两辆马车狭路相逢,谁先退是有规矩的。李隆基虽官职不高,但他有爵位在身,且又是王孙,身份尊崇。一般这种时候,只要不是宰相本人,都会自动退开让路。 当然,若是狄仁杰本人在,李隆基也会很自觉的给狄相让路。 “我是狄仁柏,求见临淄王殿下!” 夏盈心虚,暗骂胡七七一声妖孽之后,低沉着嗓子代主人回答,“临淄王有要事在身,不便相见。” 可她刚说完这句,自家殿下便拆了她的台,不但将车帘大大方方掀起来给狄仁柏看马车内的情形,表情还十分挑衅,那桀骜的眸子里射出嘲讽的神色,“狄大人拦住我的马车,有什么事?” 胡七七卧在李隆基膝盖上,睡得香甜惬意,嘴角微微往上翘,似乎是在做什么美梦。 狄仁柏被刺得一窒,抿唇垂眸,并未作答。 “怀善,若是临淄王不得空,你便改日再拜见吧!”与他同坐一辆马车的狄仁杰忽然出声。 大概是梦中也有人吵到她睡觉,胡七七眉头皱了皱,李隆基轻轻的拍着她的背,朝狄仁柏笑道:“七娘子玩了一天累着了,我想尽早带她回宫休息,劳您代我跟狄相说声抱歉。改日三郎必定登门谢罪。” 这意思是,即使狄相亲自出马,这条路他也不肯让。 夏盈见自家主子已经表态,便恶人做到底,马鞭一扬,清脆地甩在青石板路上,撂下狠话,“到底让还是不让?狄大人给句准话,莫要惹人说我家殿下欺负了您。” “临淄王!”马车上的狄相爷也是个护短的,见李隆基不明所以的耍起王孙公子的派头仗势欺人,便立刻插手管了此事,“我家怀善好歹是门下省正五品官员,你竟任由侍女在大庭广众下怠慢他,这是何意? ” “狄大人年轻有为,得圣人厚赞,三郎岂敢轻慢?只是今日事从权宜,多了几分冒犯,实在抱歉。”他将目光从胡七七脸上移开,道:“夏盈,将马车退后几丈,拐到后面的巷子里,将路让出来。” 李隆基缓缓放下车门的帘子,却依旧打开车窗。晶莹闪亮的八颗夜明珠熠熠生辉,亮光反射到狄仁柏的瞳孔中,他面无表情,眼睁睁的看着胡七七躺在李隆基的腿上,被他带走。 待他上了马车,狄仁杰问:“马车里那个女子是不是七娘子?难道她就是你的未婚妻?她怎么会跟临淄王如此亲密?”狄仁柏早就跟狄相坦白过胡七七的处境。此时,在狄相眼中,胡七七果然如外界所说那般水性杨花、不知廉耻,根本配不上知书达礼、温文尔雅的狄仁柏。 狄仁柏嘴唇紧绷,忧心忡忡的看着李隆基马车的方向。 她......是看上李三郎了,还是对李三郎另有图谋。 她居然躺在李三郎的腿上,睡梦中还带着笑。 虽然他们还未成亲,但她怎么能背着他和别的男人出去游玩呢? 狄仁柏告诉自己,不要怀疑,不要怀疑,不要怀疑。 她曾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希望他能信她。他也曾承诺,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对她不离不弃。可若是她执意要解除婚约,他难道也要一直死撑着不放手吗? 唉,不要怀疑,明日再好好问问她吧! “怀善,这门亲事要不得了,咱们先回府里,让你长嫂再给你另外寻一门合适的亲事吧!” “不,我只要她。” “你这孩子,怎的竟是个死心眼呢?难道你非要跟那样的女子厮守一生?” “我们已经订婚,她生是我狄家的人,死是我狄家的鬼。无论她有什么样的缺点,我都会包容。” “古训虽说过糟糠之妻不下堂,可你也不必如此怠慢自己。也不是你先辜负她,而是她风流......” 狄仁柏笑道:“圣人后宫里有三十多个面首,太平公主和安乐郡主也养了数十名客卿,如今这世道,哪个女人不风流?” 狄相被他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给吓倒,咳嗽几声,气得说不出话。 “难不成你们成婚后,还能允许她养面首?” “......只要她不跟我和离就成!” “怀善啊,她是不是给你下了什么咒?” “我心意已决,兄长不必多劝!” 狄相继续咳嗽,干皱的手握成拳头捶了捶胸口,默默叹气:这孩子大概是读书读傻了,真是命苦! 胡七七这一觉睡到第二日清晨方醒,她刚醒来便听李隆基说了一遍昨晚发生的事。他答应帮胡七七解决圣人要封她为公主的事,但胡七七为此没有付出半点代价,他心里着实不爽。 昨日与狄仁柏的狭路相逢,就当做是他要索取的代价了。 胡七七白了他一眼之后,赶他出门,然后掐着点去门下省送饭,安抚狄仁柏。 狄仁柏一边用膳,一边听胡七七道歉,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直到他动作斯文地放下筷子,以锦帕擦嘴。胡七七才越过案几,坐在他身旁,“喂,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那你板着一张脸吓唬谁呢?小时候我不小心把你的砚台打碎,你就是这个表情。喂,我跟他真的没什么,他就是故意想要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你看我睡着了,为什么不把我叫醒呢?我说你是不是傻啊,看着自己的女人睡在别人马车里,你居然都能忍得下?要是换了我,看见你睡在别人马车里,我杀人的心都有!” 狄仁柏一直紧绷的脸,这才有了稍许松懈,他饮了一口甜浆,缓缓答道:“因为我相信你。”他当然不会承认,昨夜他也有想要杀人的心情。 “喔?你一定是觉得我长得丑,除了你没人喜欢,才会这么说。”胡七七掐了掐自己腰上的肋骨,回想自己瘦了之后,狄仁柏好像都没那么粘她了。 “不丑!” 胡七七不想跟他一直绕着弯子说话,直接了当的问:“我都已经很坦白了,你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 “有,你只有不开心的时候才会喝甜浆,你以前从来不喝这种甜甜腻腻的东西。” “我最近开始喜欢喝了,人的习惯是会变的。” 胡七七撇嘴,“好吧,我承认还有事情瞒着你,昨天出去玩,我是被李隆基胁迫的。因为圣人要封我为公主,李隆基答应帮我说服圣人不再提此事,条件是让我陪他出去玩一天。” “......”狄仁柏没说话,只将手里的甜浆一饮而尽。 “你不是说你不生气的吗?你不是说你都相信我吗?现在这个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生气!”狄仁柏顿了顿,终于说实话,“但我讨厌你跟他单独出去。” “哦,他以后再提这种无理要求,我会告诉你,让你帮我揍他?” “......嗯!”在他面前玩弄手段,勾引他的未婚妻,将他未婚妻风流的名声传得长安城人尽皆知。临淄王还想日后有机会再提无理要求? “我不会再跟他有所纠缠了!这是最后一次,你放心。” “......嗯。”这样的话,她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问题不在于胡七七是否想与李隆基有所纠缠,而在于李隆基是否愿意放弃纠缠胡七七。 “哎,甜浆已经被你喝完了,你还拿着空杯子往嘴里灌什么?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胡七七越说越来气,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好,也不再说话,闷着头往外走。 “你去哪儿?” “我要去找李三郎算账,他惹你生气了,我也很生气。今天我不把他揍得满地找牙,我就不姓胡!” 狄仁柏知道她这个暴脾气,怕她真在宫里做出什么事,到时候难收场,只得将她拦下,抱在怀里,轻声安抚,“乖啊,别闹了!我真的没有生气。奇怪,最近老是腰酸背疼,你帮我推拿一下吧!”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折射在他挺拔如远峰的眉间,胡七七仰着白琉璃般清透细嫩的脸儿,轻声道:“你亲亲我,我就相信你不生气了。” 狄大人两只手圈住她的腰,抱着她坐在案几上,低头吻住她柔软精致的粉唇。 心里却在盘算着,大理寺好像有几庄案子涉及了临淄王纵容属下欺压百姓,圈地杀人之事。他该如何斟酌措辞,向圣人进谏? 第66章 疯症 按照常例, 李隆基每隔三日会在晚膳后到含元殿面圣, 具体谈些什么事,胡七七不知道。圣人谈及政务时从不避讳她,唯独与李隆基密谈之日,总要避开胡七七。 这一日, 又是李隆基面圣的日子,胡七七从门下省送膳回来后, 便在殿外等着。 狄仁柏虽然一直说他不生气了, 但胡七七明白, 他其实很介意这件事。 胡七七叹了口气, 在今日之前, 她一直觉得为父亲洗刷清白比所有一切都重要,甚至比她的生命更重要。 但是当李隆基将这个恶作剧告诉她的时候, 胡七七能清楚的想象到事情发生时狄仁柏脸上的所有细节, 包括他的怀疑、伤心和失望。以及,挣扎过后的继续信任。 “在这里等我吗?”李隆基终于从含元殿走出来,拍拍她的头, 目光里依旧含着宠溺。 胡七七敏锐的察觉到他在极力隐忍什么。 “怎么了?你的脸色这么难看。” 李隆基似笑非笑的睨着她:“你又不是我的妻子, 我是否开心跟你有关系吗?别忘了, 狄仁柏才是你的未婚夫。” 胡七七被他这不阴不阳的态度弄得心里很不舒服,一言不发, 掉头就走。 李隆基往前一步,一把抓住她的胳臂,胡七七狼狈的跌落在他怀里。 二人身体依偎, 呼吸可闻,能感知彼此身上的体温,四目相对时都愣了愣。 胡七七立即退后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对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好,又冲你发脾气了。”李隆基表情懊恼,也往后推开了两步。 胡七七很意外他居然会道歉,她知道李隆基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想要欺负她,他在宫里隐忍了许多年,不敢在任何人面前撒气。唯独只有她,他敢肆意得罪,不怕竖敌。 “别问了,能说的我都会告诉你。不能说的,你问了我也不会说。”李隆基含糊不清的解释了他心情不好的理由。 胡七七现在特别心疼他,“我能做点什么让你开心起来吗?” “有,我希望你每天都像昨天一样,能做到吗?你做不到,所以别再轻易施舍你的善良。因为你的善良对我而言,有可能是毒药。” “喂,你这么说可就过分了,明明每次都是你先招惹我。把我惹火了之后,又要开始装可怜来认错。当我决定跟你和好的时候,你又要开始使坏!就这么周而复始的作来作去,你自己不累吗?” “所以你对我好,都是因为怜悯吗?”李隆基忽然冷笑,“醒醒吧,我不需要你的怜悯。真是可笑,这个世间最可怜的可怜虫居然会觉得别人很可怜,哈哈哈......” 胡七七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不要跟疯子置气。 “你现在说的都是气话,先冷静一下,我们改日再谈。” 李隆基挡在她面前,拦住她的去路,生怕她离开,“没关系,我现在很冷静,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胡七七抬头看他,目光幽深。 李隆基坦然回视,“你在这儿等我,不就是想跟我说些什么吗?别耽误时间了。圣人决定改变行程提前去洛阳,明日天亮便出发。我今夜便要准备出行的仪仗,这几天都很忙。” 胡七七想了想,同意他的看法。去了洛阳还有其他事,不能再拖了,应当快刀斩乱麻速速解决。 “我保证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听从你的任何安排,就算发生了天大的事,也绝对不会想到要逃。只希望你能将公事和私事分清楚一点,我们是盟友,不是朋友。就算没有狄仁柏,我和你之间也不可能会发生什么。清醒一点吧,权利才是你最想得到的。我们这种人,最爱的从来都只有自己,所以才会拼命想要牢牢抓住一个真正关心我们的人,对我们不离不弃的人。但是,这样的人很难遇到。” 李隆基笑了小,脸色白得有些怪异,“你不是已经遇上了吗?” “是的,我很幸运,能遇上狄仁柏。可我跟狄仁柏不一样,我是个自私的人,一旦遇上难以抉择的事,我会毫不犹豫的牺牲别人来保全自己。”既然已经选择了跟他摊牌,胡七七便不会再藏着掖着。 “这话你说过很多遍,可我一直没懂你在说什么。”李隆基替她将没有坦白的话说了出来。“难怪你一直说我和你是同样的人。你在我和狄仁柏之间做出选择,是因为你早已在心中假设过千万遍。一旦我遇上难题,定会在权利和你之间,选择牺牲你来保全自己。” 胡七七索性破罐子破摔:“你说得没错,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全心全意辅佐你,但前提是狄仁柏不能受到一点点的伤害。否则,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真是头喂不熟的白眼狼啊!”李隆基一步步逼近,伸手掐住她的脖子,手上的力道一点儿也不轻,“与其一直听你说这样的话来剜我的心,我不如现在就将你掐死。” 脖子上的力道越收越紧,胡七七已经不能呼吸。 她没有呼救,也没有反抗,她不信他真的会掐死她。 他只是在生气而已。当她刚入皇宫感到孤单时,是这个人在默默的陪伴她;当她最无助的时候,是这个人借肩膀给她依靠;当她遇到危险时,他一定会用最快的时间赶来救她。 她知道他的情谊,很遗憾,这份深情,她无法报答。 没错,她就是仗着他的喜欢,才敢这么蛮横。从小到大,她一直这么自私,欺软怕硬。 即使胡七七被憋的满眼是泪,脸色通红,李隆基也没打算放开她。他是真的想把她掐死,然后再自杀,这样她便永远属于他了。 李隆基眼睛里布满了猩红的血丝,苍白的脸上只剩下冷漠。 胡七七失望的闭上眼睛,她赌输了,想求救想挣扎却没有半点力气。 谁也没料到,圣人会突然出现。她拔下头上的簪子,一下一下,没有任何规律的刺在李隆基的手臂上和背上。 “你这个歹徒,放开我的令月!”圣人声嘶力竭,“来人,抓刺客。宫里的侍卫都死了吗?为什么没有人来救公主?” 李隆基终于松开手,放过胡七七。他默默的承受着圣人的簪子一下又一下地落在自己身上,不敢反抗。 胡七七大口大口喘气,等她终于恢复平静的时候,圣人还在继续用簪子往李隆基身上刺。非但李隆基自己不敢反抗,就连围观的侍卫和宫人也只敢静观其变,并没有人敢上前阻拦。 胡七七吓一跳,眼前的圣人变得很陌生,也很可怕。 她给自己壮了壮胆,然后迟疑着上前,拉住圣人的手,试图阻止她。 圣人果然松开手中的簪子,一脸急切的问,“令月,你有没有受伤?” 胡七七按下重重疑惑,摇了摇头,“圣人,我没事。” “圣人?圣人在哪儿呢?”圣人回头看了看,似乎在寻找什么却没有找到。她失落的看着胡七七,“令月,你的糊涂父亲已经被贺兰敏月迷住了,早将咱们抛在了脑后,你就别惦记他了。来,让娘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胡七七终于记起,李隆基说过,当初寻她入宫是因为圣人得了痴症。如今圣人变成这番模样,莫非是因为痴症在发作? 她求助的看向李隆基,李隆基点点头,暗示胡七七继续陪着圣人演下去。 “母亲,我没受伤。”她指着李隆基道,“可是旦哥哥受伤了,您能不能宣医官来为他诊治?” “旦?”圣人迷糊的想了想,回头看看身后的李隆基,满脸担忧:“旦儿!旦儿,你怎么会在这里,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圣人不但将胡七七错认成太平公主,将李隆基认成了相王。更离谱的是,她居然忘了前一刻发生过什么。 胡七七和李隆基一齐搀扶着圣人往含元殿走去,圣人甚至不记得她是在长安的皇宫,她还以为自己住在洛阳,她问李隆基,洛阳城什么时候多了一座这么高的宫殿? 一个时辰后,圣人终于安睡。 李隆基和上官婉儿开始处理后续的事,她们将目睹此事的普通宫女、内侍全部灭口,而有品级的侍卫则全部被调去镇守皇陵,并以家人的安危要挟他们不许说出此事。 胡七七发现一件很残忍的事实,她居然没有觉得李隆基和上官婉儿的做法有什么不对。在不知不觉中,她竟然被他们给同化了。长安城真是一个恐怖的地方,仅仅才三个月时间,便已将她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医官替圣人把脉后,又来到胡七七的寝殿内给李隆基包扎伤口,好在圣人力道虚浮,李隆基自己心里也有谱,簪子落下来的时候,完全避开了重要的穴道,只留下些小伤。 胡七七问:“圣人有可能痊愈吗?”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镇定。 医官神色失落,长叹一口气:“目前我们只能为圣人施针暂缓。” 胡七七想问圣人还能活多久,但她不敢问,好像这样问就是在盼着圣人死似的。 其实,她入宫之时,一直在盼着圣人早日驾崩。只有圣人从皇位上挪开,李隆基才有争的机会。她盼着李隆基早日取代圣人,替她父亲洗刷冤屈。这样,她才能早点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鬼地方,跟狄仁柏浪迹天涯,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而开始,当她亲眼目睹圣人发病的时候,她希望圣人能早点好起来。 她居然在盼着自己的仇人能早点好起来?真是可笑! 第67章 并肩作战 胡七七忍着难受, 看着医官为李隆基包扎伤口。茵娘出去送医官的时候, 李隆基才跟她说话。 “圣人已经七十六岁,根据户部今年呈送上来的人口手实上的记载,大周年岁在七十之上的老者只有三百二十四人。一百多万户人家里,也才有三百二十四个七十岁以上的老人, 可见圣人是得苍天眷顾的。医官说过,圣人至少还能再活二十年。” 此间没有了外人, 她终于不用再强忍难受, “这个病, 多久会发作一次?” “暂时找不到规律。”李隆基沉默了一会儿, 才道:“最开始发现圣人得了痴症的人是上官大人, 她发现圣人拿着份奏折看了一炷香时间,还以为圣人是遇到了很难解决的棘手问题, 可是接着圣人却问了她一个令人惊诧的问题:狄仁杰一个大理寺丞怎么会管凤阁的事?当时狄相已经离开大理寺很久, 入凤阁为相也有七年。” “后来呢?” “圣人放下奏折,出去走了走,回来的时候大概已经明白自己生了病。她非常配合医官, 按时服药、施针, 在接下来两年的时间里再也没有发病。直到去岁中秋宴上, 她忽然当着许多人的面问起了姑母,怎么没看见薛绍和孩子们?对了, 她还特意问起了你。” “正在说圣人的病呢,怎么扯到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胡七七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继续问他。“宴会上发生的事,圣人自己知道吗?” “知道!”李隆基倒了一杯水递到胡七七手里,“事后能成功回忆起曾经发生过的事,对圣人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更可怕的是,医官找到了类似的病症。他们说随着病症越来越严重,也许再过不久,圣人会忘记我们所有人,她会变得越来越像个孩子。” “......三郎,我有点儿难过!”胡七七喉头哽咽到说不出话,想要喝一口水润润嗓子。在她低头的一瞬间,眼泪簌簌而落,滚入杯中。 “我也知道,她不是个好祖母,但她是一位伟大的帝王,她应该守着圣人的尊严的优雅老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李隆基不但没有安慰她,反而同她一起落泪,“我也很难过,我还不够成熟,需要听她教诲,被她责骂。因为她不仅是天下所有人的圣人,更是我的希望之灯,她能为我拨开迷雾看见前方的道路。我很崇拜她,也很敬爱她,可糟糕的是,她是我的杀母仇人。我这一生中最晦暗的时光,全都拜她所赐,我应该恨她才是。” “我依然恨她,但这并不能妨碍我崇拜她。”胡七七也给李隆基倒了一杯水,举杯道:“咱们一起努力吧,为了让圣人在往后的日子里过得更有尊严,也为了你能早日得到她的认可,登上那个位置,为我父亲洗去罪名。” 李隆基端起茶水,与她碰杯,“我们一起努力!” “替我跟狄仁柏说声对不起。不,我应该亲自去道歉。你说得对,比起爱你,我更爱权利。是我最近的日子过得□□逸了,才会干出那种混帐事。” “没关系,我从来没有因此真正恨过你。三郎,在这诺大的皇宫里,只有咱们两个才毫无顾忌的彼此信任。别让浅薄的男女之情妨碍了我们之间的信任,别把我当女人,把我当成你的属下或是战友,可以吗?” 李隆基嗤笑着揉揉她的头,“好,我们一起并肩作战。” 因为第二日天亮便要启程去洛阳,李隆基即使受了伤也不能休息,他还需要安排出行的仪仗和守卫。胡七七现在终于明白,李隆基明面上只需要管着祭祀、宴会、出行的仪仗,可实际上他一直统管整个皇宫的守卫,圣人是完完全全信任他不会有反心,才会放心将自己的安危交到他手里。 难怪武三思会对他如此忌惮,圣人所有子侄和孙辈中,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得她如此信任。 李隆基走后,胡七七一直没睡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总是会留意窗外的天色,直到墨色一渐渐转灰。 含元殿的第一声报晓鼓响起之后不久,从圣人寝殿方向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胡七七随便披了件衣裳走出去,她问一旁的侍卫:“发生了什么事?” 侍卫摇摇头,“没什么的,娘子回去休息吧,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出发了。” 侍卫的眼神不像是没有发生什么事,但胡七七不怪他们。宫里的规矩就是这样,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问的不要问。 她遣了茵娘去张茂泽那儿打听了才知道,原来竟是张昌仪在圣人寝殿外伤心哭嚎,因为圣人并没有打算带他去洛阳。他先前带着胡七七一起跟陈玄礼他们玩骰子的时候说过,去了洛阳之后要去哪儿吃喝玩乐。他是这方面的高手,因为他的哥哥们都在洛阳,这一家子都是圣人的新宠,除了太平公主不能得罪外,他们在洛阳城里甚至可以横着走。 直到一个时辰前,张昌仪才知道圣人今日便要出发,而他却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张茂泽让胡七七不要管这事儿,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免得惹麻烦。 但这麻烦不是想躲就能躲掉的,张昌仪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摆脱了看押他的侍卫,竟然跑到了胡七七寝殿里来。 张昌仪容貌俊美,素重仪态,整洁到连一根发丝都不会乱,衣服必定要熏香,饰物必须和衣服的颜色相得益彰,连指甲的形状都得仔细磨砺。 可是今日此时,他披散着一头乱发,一身白衣血迹斑斑,赤着脚踩在地上。 他跪下向胡七七磕头,抬头的时候满脸都是眼泪鼻涕,“七娘子,求您帮我想想办法,我真的不想留在长安。您帮我跟圣人说说话,我以后再也不离开她了,我保证再也不贪玩了。” 胡七七不敢跟他说实话,圣人其实并没有责怪他。甚至,圣人从来没有真的把他放在心上。他不过是圣人的玩物,兴起时,抱在胸口把玩,叫几声“小宝贝儿”。他全身上下,除了那张酷似高宗皇帝的脸,并没有其他值得圣人留恋的地方。 “张大人,圣人决定的事,岂是我能左右的?您未免太高看我了。您留在长安城倒也不是坏事,圣人此去洛阳,并非再也不回来了。依我看,与其在圣人面前大哭大闹失了体统,不如安心留在这里,等圣人回来......” 张昌仪瘫坐在地上,哭道:“如果我三个月见不到圣人,圣人便会忘了我。你不明白,有多人绞尽脑汁想要取代我的位置。若是圣人忘了我,我该怎么办?他们都会笑话我的,连我的兄弟都会瞧不起我,那我这些年的辛苦不全白费了吗?” 听到这样的混帐话,胡七七不再替他感到难受,她冷冷的斥道:“清醒一点,你已经被圣人厌弃了。否则为什么侍卫们连含元殿都不让你进?你以为这是谁下的命令?别哭了,站起来,回去洗把脸收拾行李出宫,你还能保留最后的脸面。至少,圣人还保留了你的官职。” “圣人厌弃我了”张昌仪不敢相信,他喃喃道:“不会的,你撒谎,你骗我,圣人怎么会厌弃我呢?”他自小便心高气傲,得父母宠爱,在六个兄弟中更是不可一世。如今他被圣人厌弃,丢了脸面,该如何面对那些被他鄙视过兄弟? “不,我一定要去洛阳,我要去洛阳!”张昌仪突然发疯似的乱叫,“一定是你在圣人面前说了我的坏话,一定是!” 胡七七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企图让他清醒,“你以为圣人是什么昏君吗?能随便被别人几句话左右?好,你可以跟我们去洛阳,就算圣人不带你去,你也可以自己坐车去。可是你别忘了,圣人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你听说了王皇后和萧淑妃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贤太子和薛驸马坟头的草长多高了吗?别指望你的兄弟们会帮你,只要圣人肯点头,他们会愿意亲自动手取你性命。” 张昌仪终于清醒了些许,但他的眼神仍旧带着天真:“圣人心慈,她不是这样的人,那都是别人诬陷她!这些人的死跟她有什么关系,她是那么柔弱,那么可怜。她要是离开我,晚上一定会做噩梦。” “傻瓜,这个世上,有谁离不开谁呢?汉高祖刘邦对戚夫人的宠爱可谓是得天独厚,但他明知戚夫人会在自己死后遭受吕后狠毒的报复,却依旧没有为戚夫人准备后路。汉武帝刘彻对陈皇后说过,‘若得阿娇,必金屋藏之’,可他转眼便又跟卫子夫颠鸾倒凤,任凭陈皇后的《长门赋》如何哀怨动人也挽回不了他的心。还有,在你之前你的哥哥张易之和张昌宗都很得宠,他们如今在哪里呢?” 张昌仪终于被胡七七彻底骂醒,知晓此事已无力回天,伏地悲戚大哭起来。 胡七七看他这样,心里终究有些不忍,“正如你所说,无数人争破了头颅想要在圣人身旁占据一席之地,你能打败其他人,在圣人身边陪伴一段时间,已经是许多人一辈子都羡慕不到的。别把自己看得太轻了,离开圣人,你也能活得很好。这个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 张昌仪茫然的抬头看她,似乎没有听懂这番话。 随后,他站了起来,朝胡七七恭敬的行了一礼,“多谢七娘子为我指点迷津。” 胡七七本以为他已经想通了,接下来会安安生生的收拾行李出宫,去过自己的日子。可是,在她登上马车离开长安的前一刻,却听见张茂泽悄悄在她耳边说:“张大人投了太液池,已经没了。” 第68章 母女重逢 离开长安后的第三天, 圣人终于恢复清明。她没有主动问起张昌仪的事, 但却在得知张昌仪在太液池自尽后生病了。 这一场病缠绵了多日,一直到临近洛阳仍不见好。 这天晚上,胡七七比往日更加郁郁寡欢,随着洛阳城越来越靠近, 她越来越感到恐惧。她的恐惧源自于对未来的恐慌。 李隆基见她越来越瘦,也很担心。 “别把她当成是你的母亲。她如今是镇国太平公主, 掌管了大周所有政务, 相当于没有名分的皇太女。朝廷里大部分官员都是她的客卿, 所有士子都想入她门下, 为她尽忠。人人都说她已经是权利的傀儡, 是一具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也许她说话会很难听,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她对所有人说话都是那样。” 太好了! 胡七七最的是会被太平公主认出身份, 只要不用母女相认,就算她说话再难听,她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嗯, 是我想太多了。”胡七七笑道:“这些日子你一直都没有好好休息, 快别为我担心了。” 李隆基看着她, 语言又止。 “怎么了?”胡七七问。 那日他们之间把话说透以后,李隆基已经很久没有再露出这种表情。 “姑母已经到了, 你现在跟我去见她!” 胡七七半边脑袋都木了,眼下正在洛阳城外驻扎,还有一日才能到洛阳, 太平公主怎么提前来了呢?她根本没听上官婉儿提过这件事。 站在营帐前,胡七七觉得两条腿像是被灌了铅,紧紧拽着李隆基的衣服,不敢往前走。 即使她努力想要保持平静,让自己看起来更自然。但她就是没办法像李隆基一样走得快,对她而言,前面就是万丈悬崖。 李隆基知道她还没准备好,贴心的陪她一起在营帐外等。太平公主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她正在跟上官婉儿说话。 胡七七闭着眼睛,往前迈了一大步。 太平公主声音清脆,语带责备:“圣人都病了一个月,为什么现在还没好?随行的医官都是废物吗?你们就不能找个医术好点的人来给圣人治病?” 上官婉儿抱歉道:“回禀公主,圣人病情一直反反复复,医官说,这病情乃心结所致。” 胡七七一进门,便看见太平公主抬手止住了上官婉儿的话,她穿着一袭普通的红色宫装,头上只有一根普通的白玉簪,脸上也没有脂粉的痕迹。虽然打扮得很朴素,却并不妨碍她在无形中流露出杀伐气息。她像是年轻时的圣人,不,比年轻时的圣人更添几分霸气。 “我不要听你说没用的废话,我要看到圣人在最短的时间内好起来,你明白吗?上官大人?” “是!”上官婉儿当着众人被痛骂,也依旧神色如常。 太平公主将视线移到李重润身上,“你生辰宴上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你真的不想当太子了吗?喜欢舒适的田园生活?在庐陵种田耕地的苦日子你话没过够是吗?” 李重润一个九尺的汉子,在太平公主面前居然不敢抬头直视她,更不敢回答她的话。 “抬起头,看着我,回答!” 李重润缓缓抬头,嗫嚅:“我、我只是......” “你是怎么想的我不关心。我是在问你,想不想当太子?” 李重润点点头,回答:“我想!” “行,这就够了,以后不要再犯蠢。具体事宜,等回了洛阳之后,我再另外吩咐你。这儿没你的事了,你下去休息吧!” 李重润告退。 “张茂泽?” 张茂泽迅速跪在太平公主面前,仰着脸笑:“喏!” 太平公主瞥了他一眼,皱眉道:“别愣着了,跟个二傻子似的,非要我戳一下才肯动一下,你就不会自己多想想吗?你提前回洛阳将通天宫收拾妥当,将不相关的人赶出宫,别让他们扰了圣人的清净。还有,让司药堂的人和太医署的人一起想办法,看看圣人的病要怎样才能快点好起来!” “遵命!”张茂泽领命出去。 “等等!” 张茂泽停下,回头,“公主还有别的吩咐?” “派人送信给长安那边的尚食,让她自己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错误在哪里。常言道病从口入,圣人一定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会引发这场病。最好别让我查出来,是她这里出了纰漏,否则她就该收拾收拾东西,滚出长安!没别的事了,你去吧!” “喏,奴婢告退!” 太平公主闭上眼睛,揉了揉额头。一旁站着的魁梧男子立刻上前,站在她身后,替她揉额头。这个人穿着紫色衣袍,面色黝黑,容貌十分憨厚,想来这位定是她的驸马千乘郡王武攸暨。 “公主,别太难受了,圣人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太平公主睁开眼睛,侧头睨向他,“你觉得我有那闲功夫难受吗?我是被这群蠢货气得头疼。还有,我说过多少遍,你是驸马,这些伺候人的活不用你干。” 武驸马脾气很好的笑道:“可我是你的丈夫,伺候你心甘情愿。” 太平公主懒得与他争辩,道:“劳烦你明日一早便启程去通知韦姐姐,五日后的的万国朝会圣人怕是没法儿参与了,只能由太子单独主持,让她盯着太子早早作准备。还有,你提前回府上帮我收拾一下将我的东西送进宫来,最近一段时间,我都会住在通天宫,直到圣人康复为止。” 武驸马紧张道:“既然这么着急,我今夜便走吧!” “如果你不嫌累的话,也可以!” 武驸马乐呵呵的道:“不累,不累,就这点事怎么会累呢?想当年在老家的时候......” “驸马!”太平公主微笑着打断他的话,“路上小心,主意安全。” “好咧,那我走了啊,你千万别太累着自己了。” 送走了武驸马之后,太平公主松了口气,继续看向狄仁柏。 是的,就连狄仁柏也被她叫过来了。胡七七不知道,太平公主怎么会留意到狄仁柏的存在。 “你叫狄仁柏?是狄相的堂弟?我怎么觉得你还没他家孙儿大?算了,这不重要。你提的灭蝗论我看了,很不错,你是个有想法的人。可惜,你想的还是太少,今年影响百姓收成的不会是蝗灾,而是旱灾。南方多地呈上来的折子中都提到,今年雨水不多,甚至有些地方河水都已经断流。年轻人,别把心思放在没用的事情上,你该想想怎么解决旱灾的事!” 狄仁柏不卑不亢的回答:“公主说得是,狄仁柏谨遵教诲。门下省已于三日前拟订好抗旱相关事宜,呈到了圣人案前。另外,我手上也带了一份折子,请公主过目。” 狄仁柏将门下省最近商量出的抗旱法子,递到太平公主手里。 “你还不错,狄相没白夸你!好,这儿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狄仁柏担忧的看了一眼胡七七,行礼退下。 此刻,房间内已经只剩下太平公主、胡七七和李隆基。 太平公主端起茶喝了一口,看向李隆基,“刚才我问过重润的话,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真想一辈子都当个闲散王爷?” 李隆基微笑着缓缓道:“我的事,姑母就不用操心了。” “我也不想□□的闲心,可有人将你和重润在长安城争风吃醋的那些风言风语传到我耳朵里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些闲言碎语罢了,且让他们茶余饭后乐一乐,反正那些人也没有别的正事可做。” 李隆基是块硬骨头,太平公主啃不动,只好暂且放过他。 现在,只剩下胡七七还没有被问话。 “你是谁,来干什么的?” 看着这么多人被骂过后,胡七七已经不紧张了。因为站在她面前这位公主殿下,已经令她完完全全感到陌生。她的容貌、气度,甚至是声音都和她记忆中的母亲完全不同。 时间让所有人都变得面目全非。 “奴婢胡七娘,尚食局司酝堂正七品典酝。” 太平公主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白痴。她叹了口气,耐着性子继续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七娘子的大名如雷贯耳,整个洛阳城没有人不知道。”但都不是什么好名声,人人都说她狐媚风流,不担擅长勾引男人,还很会哄圣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孽。 “我是在问你,来这儿干嘛的?” 胡七七求助的看了一眼李隆基,李隆基对她微微点头,示意她不要紧张。 “我来伺候圣人!” 太平公主冷冷道:“很好,你还知道自己是来伺候圣人的!要不然,我还以为你是来这儿找郎婿,当公主的。我的名声,你大概也听说过,就算你没听过,现在也见到了。我和圣人不同,我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从今天起你给我本本分分你的做好分内之事,千万别再弄出像长安城那样的笑话!别把自己看得太重,洛阳城里有很多做错事的人都是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希望你不会成为其中的一个。” 胡七七跪下磕头,“谢公主教诲!” “你如今是圣人身边的红人,连圣人都不让你跪,我可不敢受你大礼,还是先起来吧!酿酒的事儿,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喏!” “行了,就这样,你们都下去吧!”太平公主放下茶盏,送客! 胡七七走出太平公主营帐后,见狄仁柏在不远处等着。李隆基见狄仁柏在,也不准备再送胡七七回营帐,他与狄仁柏相互行了一礼,然后离开。 第69章 我中有你 狄仁柏站在不远处, 身后是重重营帐。 胡七七走过去, 微笑着说:“难得你肯主动找我!” “我猜有人今晚心情不好,想让我抱抱她,于是前来自投罗网。”狄仁柏一眼看透她的佯装坚强。 猎物自投罗网,她岂有放过的道理?趁着巡营的士兵刚走过去, 她往前一步,抱住他精瘦的腰肢, 埋首在他怀里。 脸刚挨到他的胸口, 胡七七忽然睁大眼睛, 又伸手摸了摸他里面的衣服。 “这天还没到热的时候, 你怎么浑身湿透了?” 他是因为她才紧张成这样? 狄仁柏自然是为她担忧的, 十多年未见面的生母,好不容易见到了, 却比陌生人更加陌生。狄仁柏怎么能不为她担心? 她瞧着什么都在乎, 内心却比谁都敏感纤细。往往脸上挂着笑,心里伤口却在流血化脓。从前在万泉县,她还有想不笑就不笑的自由。可入了皇宫后, 她连不开心的自由都没了。 “我身上可有什么古怪的味道?”狄仁柏素有洁癖, 他怕自己身上有味儿熏着她, 赶紧退后了两步。 狄仁柏五官俊秀,若非四肢细长, 身形高大如松柏,单凭他那张脸,倒像个小娘子。尤其他害羞的时候, 比寻常的小娘子更迷人。 胡七七爱死了他这略带三分羞愧、三分懊恼的模样。他这张脸大多数时候都是自信满满,骄傲且张扬,只有在她面前时,才会有这些表情。 她用行动回答了他的话。 胡七七重新将头靠在他微微带着湿意的胸口,笑道:“赶了一个月的路,所有人都是风尘仆仆,谁又比谁更干净呢?我还半个月没洗头发了呢,你闻着臭不臭?” 狄仁柏点点头,声音略带暗哑,“有点儿臭,像是刚从穀禾帮的粪坑里捞上来的。” 胡七七被他气死,更要缠得他紧紧的。 “好啊,你竟敢嫌我臭!”胡七七将手伸到他的胳肢窝底下,去挠他痒痒。 “哈哈哈......别闹!” “说你错了,求饶我才肯放过你!”她像个得理不饶人的土匪娘子,正在欺负山头下过路的文弱书生。 狄仁柏突然搂着她的腰,将她带到角落里,然后手捧着她的后脑勺,吻了下去。 这个闷骚,平日里不声不响,坏起来却是猝不及防。 不过,她喜欢他这股子坏坏的劲儿。 她闭上眼睛,全身心投入在这个吻中。 不远处,巡逻的侍卫经过,却没有发现黑暗中的他们。 循着旧例,这个吻结束于胡七七将要窒息的时候,狄仁柏是个“很有分寸”的人,进退适宜,懂得吃七分留三分的道理。 胡七七睁开水汪汪的眸子看着他,“我想你了,很想很想,你今晚都不许走,陪我一整夜。” 狄仁柏也不想与她分开,“好,我不走,就在这里陪你。” “这一段时间,大家都在赶路,就连圣人都没办法勤快换洗衣裳,怎么你身上没有半点尘土味?就连头发也干干净净的,清爽好闻。”她像个闻到了肉味的狗一样,不停的在他耳后耸动,仿佛多吸一口仙气,她就能腾云驾雾跟着一起飞升。 温柔的呼吸洒在耳后,狄仁柏喉头一紧,连忙止住了她的胡闹。 “好好说话,别动来动去!” 胡七七不满地嘟着嘴。 “你留意到了没?我们每天晚上都会驻扎在靠近水流的地方,等亥时过后,大家都开始休息,我便去河边打水洗澡,换洗衣裳。外头风很大,衣裳很快就晾干。” 胡七七像是看怪物一样看他,“难道你天天洗澡更换衣裳?” 狄仁柏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胡七七摇头:“洗的干净,吃得放心,我很满意!” “你可真是......”狄仁柏对她无可奈何。 胡七七忽然道:“今晚,你帮我洗头发吧!” “胡闹,夜深露重,你枕着湿漉漉的头发睡觉,万一生病了可怎么办?” “我今天晚上睡不着,一个人呆着会胡思乱想,你来陪我聊天吧。放心,不会有人发现的。” 狄仁柏盯着她哀求的面孔,荏弱稚嫩,惹人怜惜。即便早已知晓她性格坚毅,与这楚楚可怜的外貌相去甚远,却每每都会被她的哀求所打动,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请求。 狄仁柏打趣道:“我可不怕被人发现,你本就是我的未婚妻,只要你肯点头,我随时都能娶你过门。” “知道了,知道了!委屈狄大人陪我演了这么久的戏,都是我的错!”她皱着鼻子,眼睛亮晶晶的,诚恳地道歉。 狄仁柏无奈地揉揉她的头,笑道:“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目标太大。你先行一步,我随后便来。” 即便是分开这么一小会儿,胡七七也很难受,她抱着他的腰,使劲儿蹭了蹭,叮嘱道:“你要快点来啊!千万别让我等太久。” “嗯!” 胡七七一路哼着歌儿回到自己的营帐,顺便让茵娘给自己准备一大盆热水。赶路的时候不方便洗澡、洗头,但内侍、宫女们随时都准备好了热水给主子们擦洗身子。 当茵娘把热水提到胡七七的住处后,不过多久狄仁柏就来了。 地上铺着席子,胡七七弯腰跪地,狄仁柏将热水淋在她头发上。她伸出头,露出纤细的脖颈,粉粉嫩嫩,吹弹可破。 狄仁柏将她头发打湿后,轻轻抚揉她的头皮,问:“这个力道可以吗?” 胡七七缩了缩脖子,“有点痒!” 狄仁柏从来没伺候过人,他自己是个男人,平时再仔细小心也难免有些粗狂。他怕自己用错了力道,伤了她。 “但是很舒服!”她喜欢和狄仁柏呆在一起,只要他呆在她身上,无论做什么都觉得快乐。 胡七七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好像两个人紧密的联系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狄仁柏也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二人独处时光。 洗完头发后,他用布仔细将她头发擦干,然后胡七七躺在木榻上,狄仁柏跪坐在一旁的毯子上,为她梳头。 二人闲聊一阵,终于进入主题。 “她真的变了好多。虽然小时候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我离开的时候毕竟才四岁,但我记得母亲说话是很温柔的,反倒是父亲比较严厉。薛氏累世清贵,规矩繁多,我从有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在学规矩,见了什么人该行什么礼,说什么话。这些规矩似乎是从一出生便开始有人教......我贪玩,又总是睡不醒,常常不听傅母的话。父亲便威胁我说,再不听话就要用家法伺候,母亲总会把我藏在她怀里,使我免于责罚。” “过去这么久的事,你还记得清楚,可见心中意难平。”狄仁柏明白她心里的痛,也敢撕开她溃烂的伤口,割去她伤口处的腐肉。 “再是意难平又怎样?人家已经彻彻底底的把我给忘了。我当然也很想把她忘了,可总也做不到。每当我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忘记时,这些事情总会清晰的从脑海里冒出来。人好像总会被一些无谓的琐事而困顿,真是奇怪!” “佛曰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求不得最苦。你希望能回到小时候,父母皆在,兄弟和睦。可世事无常,我们只能接受改变。” “求求你,别掉书袋子了,我听着头疼!”胡七七叹气:“我没有自欺欺人,我是真的放下了。明知不可得,还要去艰辛追寻,那不是自寻苦楚吗?我是商人,没有好处的事情,不会去做。但人心也是肉长的,理智归理智,总有一些事情没办法由理智去控制。就像我明明知道自己不该耽误你,却还一直纠缠着你不肯放手。我这一生已经够苦了,若为了那一点良知,便松开你的手。我怕自己将来会后悔。” 狄仁柏叹气:“又胡说了,什么叫耽误?你我夫妻名分已定,你的事,便是我的事。”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我们还只是未婚夫妻。” 他有些生气了,“你再胡说我可就......” “你就要怎样?” “我就亲你了,让你说不出话来!”狄仁柏原本想说你再胡说我可就走了,不管你了。但他又舍不得这么做。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好好同她说便是了。 胡七七摸了摸半干的头发,从榻上坐了起来,顺便拉着狄仁柏坐下,“瞧瞧你,还状元郎呢,连句骂人的话都说不出口!我瞧你刚才在公主面前的时候,不是挺能说的吗?” “因为你是我克星,在你面前,我永远毫无招架之力。”狄仁柏闻闻她清洗过后带着少女馨香的头发,笑道:“你刚才也表现得很好,哪怕是现在你也依然安之若素。” “我已经不恨她了,你相信吗?”胡七七仰头看他。 狄仁柏愣了一下,摇头:“我不知道。” “其实站在她的处境上,我很能明白她的选择。两个兄长接连在皇位上被废黜;丈夫已经死了;两个儿子和腹中未出世的孩子都是罪臣之后,生死难料;当时她李唐王室中唯一能博取圣人信任的人,她要护着其他三个孩子的命,要护住两个哥哥,还要同武氏家族的人斗争,争取将权柄从武周权贵们的那儿重移回李唐王室的手中。有这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她必须在圣人面前妥协。牺牲一人可活万人,这样的买卖不亏本。只能怪我命不好,成了被牺牲的那一个!”胡七七望着头顶的穹庐,眼神陷入虚空。 此刻,时间仿佛倒退回十年前,她穿越到母亲的身体里,站在伤痕斑驳、汩汩流血的大明宫前,痛苦的抉择。 狄仁柏亲亲她的额头,道:“已经过去的事,别想太多了,咱们往后看,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久而久之,那些不开心的事便想不起来了。” “你让我说吧,说完我就不难受了。那句话一直在我耳边回荡,成为我的心病。她说‘那孩子不用找了,权当她已经死了吧,我还会再有别的孩子!’我从前想起这句话,心里头只有恨。可我今天我见了她之后,忽然就释怀了。她在那一刹那做出了割舍,选择了往后的路,其实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心里一定很痛苦吧。” 第70章 夜半私语 狄仁柏因胡七七的话陷入了沉思, 忽然, 耳畔传来一声尖叫。 他看见胡七七的头发缠住了自己胸前的扣结。 原来,刚才她猛然起身时不小心扯到了头发。 “怎么突然起身了?” 她捂着头皮,眼睛红肿,羽睫泛着盈盈泪光, “我口渴,想去倒水。” 狄仁柏叹息一声, 害怕她头皮再次受到伤害, 小心翼翼的解开缠绕在扣子上的头发, 起身去给她倒水。 胡七七就着他的手喝完了杯中水, 她吐了吐舌头:“我说这么多话, 嗓子都干了。你也听了这么久,会不会觉得我很烦?” “是有点烦!”狄仁柏故意点点头, 见她脸色微变, 旋即又笑道:“但总比起想你却见不到你要强一些。” “好啊,你现在就开始烦我了!”她伸出手指,轻轻在他胸口戳了戳, “怎么办, 我好怕自己年纪大了之后, 也会变成钱娘子那样,成天怨声载道。” 狄仁柏看着她那张精致白皙的小脸, 心想,她长得这么好看,就算以后变得像钱娘子一样泼辣, 也没什么不好。 他反倒希望胡七七能更凶一点,不要委屈了自己。 “你就算再凶,我也不会觉得烦!” 狄仁柏将水杯放回原处,在榻上坐了下来。怀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他有些不适应,仍旧将胡七七抱回怀里,以指为梳穿梭在她的发间从发根梳到发尾,“我的烦恼是你太过善良,即便到了现在,你仍旧在替太平公主说话,你为什么总要站在她的处境上替她考虑?而不是替自己多考虑?” 胡七七头皮受伤的地方还隐隐作疼,可狄仁柏的话却让她心里头冒出了汩汩蜜糖。 她不大老实的他脖子处拱了拱,笑问:“狄大人不是一直劝人向善吗?怎么突然好像换了个人?” 狄仁柏被她突入齐来的亲密举动弄得有些心猿意马,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旖旎遐思,冷冷道:“对无辜的弱者,我自当怜之悯之,但善良不是软弱,对于曾经让我遭受过痛苦的人,我绝对轻易原谅。” 还好,进入春末后气温越来越高,胡七七怕热,没粘他多久便放开了。 狄仁柏松了一口气,循循道:“我且问你,假若你走在路上,迎面遇到一名三岁的孩童,他不小心踩了你一脚,你会怎么想?” 胡七七眼珠子乱转了一阵,古灵精怪的笑出了声:“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好看吗?” 狄仁柏知道,她一定是想说,要看对方长得是否好看,小孩长得好看便原谅,长得不好看她必定要把人骂哭。 “男孩,他是乞丐,浑身又脏又臭,鞋子上还沾满了狗屎。”狄仁柏故意道。 她果然开始炸毛,“喂喂喂,你居然忍心让我被踩了满鞋子的狗屎。为什么不能是一个长得向白玉娃娃一样,浑身香喷喷的小女孩?” 狄仁柏没理会她,继续问:“回答我,你会怎么办?” 只见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颇感无奈:“那还能怎么办?人家只是个小孩子,又不是故意的,我当然只能原谅他啊!” 狄仁柏对她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比你弱小的人侵犯了你,你选择原谅,这就是善良。可若是反过来,你是那个三岁的孩童,走在路上被身强力壮的猛汉踩了一脚,你还是要选择原谅他吗?” 他已经将话说得这样明白,胡七七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胡七七一脸崇拜的看着他,心里涌出无限骄傲。果然是考上了状元的人呢,连一本正经教训人的时候都这么俊俏。每次听他教训人的时候,她都有种冲动,想要扑上去咬他的喉结。可是万一他生气怎么办?胡七七只好放弃这个打算,专心听他说话。 “仇恨不是一种错误,它可以使人坚强。你也可以试着接纳自己的伤口,而不是一直企图去掩藏。她对你造成的伤害,已经伴随了你十多年,如果你要说服自己她是有苦衷的,就等同于抹掉过去的自己。” 胡七七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忽然间如释重负:“你是在鼓励我一直恨她?” “对,别逼着自己去理解一个你恨的人,这样做对你不公平。” 狄仁柏忽然停顿下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嘲讽一笑,继续道:“在某些方面,我也是个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人!” 胡七七猜他又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于是一骨碌从他身上爬起来。 狄仁柏细心的将她把头发撩起来,垂在脑后,怕她再次扯到了头发。 胡七七跽坐在榻上,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认认真真地道:“我喜欢这样爱憎分明的你。所以,对于曾经伤害过你的狄家,你可以一辈子不原谅。我也和你一样爱憎分明,锱铢必较,所以永远也不打算原谅曾经伤害过我的任何人。” “可惜祖父已经不在了,我已无人可恨,无仇可寻。” 胡七七噗嗤一笑,“你是要安慰我,有人恨着也是一桩好事吗?” “难道不是吗?”狄仁柏提醒自己,需屏息宁神。他再次被胡七七的笑颜蛊惑,开始胡思乱想。 她穿着单薄的衣裳,白皙细腻的脖颈下,肌肤光滑如洁白的绸缎,在烛光的映照下,乱人心魄。 “好吧,你总有许多道理说服我......” 这一夜他们聊了很多,胡七七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但她醒来的时候,狄仁柏已经离开了。 第二日天刚亮,圣人仪仗队伍便开始朝洛阳出发。 胡七七的日子开始难过起来,因为太平公主盯上她了。圣人得空的时候她必须伴随在圣驾左右,圣人不得空的时候,她也必须时时在自己的马车里呆着,哪儿都不许去。 马车里,圣人正在打瞌睡,但胡七七却睡不着。 她尝试过看书解乏,可是在马车上看书太晃眼睛,看久了容易头晕恶心。她太过无聊,只好玩自己的手指。 这还是狄仁柏教她的,将手做成各种形状,任窗外的阳光投射在手指上,可以变化出各种形状的影子:小鹿、鸭子、大雁...... 圣人打了个盹儿醒来,就看见她在自娱自乐,她时不时的往外瞧,眼里透着羡慕。 “你若是觉得无聊了,便出去骑马玩儿!让三郎给你找一匹温驯的母马。” 胡七七这才发现圣人已经醒来了,她笑着摇摇头:“我没有觉得无聊!” 当然很无聊。她多想出去骑马,可若被太平公主瞧见,她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圣人瞧出了异样,拉过她的手,贴心地问:“我这一生阅人无数,难道连你一个小丫头的心思都看不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强颜欢笑那一套把戏了?瞧你这委屈的小嘴撅的,谁给你气受了?” 胡七七有点儿心虚,却还是在死撑着笑,“谁都知道如今我最大的靠山是圣人,谁敢给我气受?” 可圣人心如明镜,略一想就猜到这是怎么回事,她立刻着上官婉儿去将太平公主叫过来。 圣人乘坐的马车由十二匹马拉着走,即便是太平公主坐上来,里面的空间仍不觉得拥挤。 看见太平公主,胡七七心跳如鼓。 太平公主还不知道圣人已经在发她的脾气,她还以为圣人的病又犯了,她满脸关切的问:“圣人可是哪里不舒服?” 圣人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明明想骂人,可是一见到女儿这张关切的脸,便觉得心软,不由得将原本想要骂出口的话收了回来,改换了语气,“太平,朕对你很失望!” 只听得噗通一声,太平公主立刻跪在圣人面前。胡七七心道:她们母女两个,未免也太生疏了吧。 太平公主低垂着头,望着马车底板上的云纹,长眉蹙起,努力回忆自己在政务上可有什么疏忽。 圣人冷哼一声,“朕令你为监国,便是信任你,将国家要事交到你手里。在这点上,你还算让我放心满意的。可你真的有那么闲吗?每日里管着朝堂上的那些琐事还不够累?竟然把手插到朕身边来了!” 只见太平公主举手加额,再次深深拜倒:“儿臣惶恐!” “你惶恐吗?我可不这样觉得。你这位镇国公主可是威风得不得了,不仅朝堂上的臣子们怕极了你,就连朕身边的人也要怕你。你跟朕说说,看见那么多人怕你,你是不是觉得很骄傲,心里油然生出了许多满足?” 胡七七不用看都感觉到了太平公主身上的杀意。她默默腹诽:圣人啊圣人,您这不是在帮我出气,是在为我树敌啊! 太平公主手心冰凉,她不知道圣人为何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她力求事事做到尽善尽美,对别人苛刻,对自己更苛刻,从未有一日敢放松。 她跪在马车里,一直盯着底板的花纹不敢抬头,余光却看见坐在圣人身旁的那位七娘子,将手覆在圣人的手上,似是在暗示些什么。 太平公主为自己的推测而感到震惊,她没有料到,圣人对胡七七竟然宠爱到了这个份上。 “你放心,我有分寸的。”圣人声音变得柔和,“别担心了,我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胡七七苦笑,她什么意思也没有。她只是看见太平公主被责骂了,心里觉得害怕,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圣人的手。 可圣人是什么意思呢,她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她是故意说给太平公主听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冒还没好,依旧在咳嗽,发低烧。还是忍不住想要码字,码字使我快乐!最近大家的留言都变得很少了,我有点寂寞。 ☆﹀╮========================================================= ╲╱更多好看小说影视资源分享尽在V 信公众号【柠檬草薄荷味】, 看小说加v信 xiaoxueys66 进群.优惠券网站 ixue.fun 欢迎各位小伙伴进来一看~~小二等着你们的到来呦! =============================================================═ ☆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请于阅览后24小时内删除。│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 第71章 母女对峙 圣人也正在看着太平公主, 但她有些困了, 也没耐心在女儿面前玩那一套攻心的计策,“行了,你也别再看七娘子,她就是个被锯了嘴的葫芦, 什么话也问不出来的。说好听了是深明大义,说不好难听了就是软弱可欺。罢了, 也怪朕什么都没来得及跟你说。”圣人抬手在空中虚扶了一下, “你先起来说话。” 太平果然不再看胡七七, 她自然不会在圣人面前流露出任何情绪。 这事儿胡七七也插不上嘴, 只能干坐着当哑巴。 圣人拍拍她的手, 继续道:“朝堂上的事儿,我对你的办事能力放心;你和三思他们究竟怎么斗法我管不了, 也不想管;但是朕身边这位心肝小宝贝, 你可不能再吓着她,她可是朕的福星,专门帮朕消灾解难。自从她陪在朕身边以后, 朕连晚上睡觉都不做噩梦了。” 胡七七暗叹了口气, 她可不想当圣人的心肝小宝贝。圣人的上一个心肝小宝贝是张昌仪, 不久前,他才失了宠, 投了湖。 胡七七感觉太平公主又在打量她,她把头埋得低低的。 太平公主是在感叹胡七七的好命。 圣人做噩梦由来已久,从来没有谁能彻底根治这个病, 无论是寻医或是问道,哪怕在宫里修建了佛堂,也依旧镇不住圣人梦中的邪祟。 根据以往的经验,圣人说起做噩梦的事,便有些止不住。 果然,圣人长叹了一声,道:“我从小就总是梦到死人,小时候做梦,梦里饿殍满地,田野上都是死人的腐臭味儿,梦里头便也是这个味儿。后来嫁给你父皇,梦里便总是太宗皇帝指着我说,‘武家的胖丫头,你千万别祸害我儿子。’再后来便是死去的王皇后和萧淑氏。这些事情你都知道。” 太平公主点点头,“儿臣都记得。” 圣人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里闪烁着微光,嘴角带着暖暖笑意:“嫁给了你父亲后,我便不怕做噩梦了。每次我做噩梦醒来,他总会拉着我的手,说‘别怕,朕在这里!’” “只是后来我们总是吵架,他渐渐烦我了,不再踏进我的宫里,我睡到三更时分,总会被噩梦惊醒,然后再也睡不着了。”圣人眼睛里的光芒熄灭。 胡七七看向太平公主,只见她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吃饭、睡觉对寻常人来说,都是最简单的事,可这么简单的事情到了我这儿,怎么就变得如此艰难了呢?我甚至会害怕睡觉。一闭上眼睛,各种各样的人要来跟我说话,有时候耳朵里会同时出现七八个声音,吵得我头疼!” 她听见太平公主问:“如今母亲既睡得安稳,又怎么会生病呢?” “我这病,跟他们没关系!”圣人笑了笑,“一个几十年没好好睡过觉的人,突然能睡得香甜,一时间身体里的各种坏毛病也就自动冒出来了。” “令月,我今年已经七十六岁。每当我咳嗽时,都能感觉那正在腐朽的五脏六腑在发出声声抗议。从今往后,我身上的病痛只会越来越多。好啦,你也不要再苛责其他人了,医者只能医病,医不了命。只等时间一到,我就会双腿一瞪,去见你父亲。” 太平公主眼神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为了天下苍生,母亲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大周不能没有您。” “少了我又怎样?世间也还是这个世间,难道我连死的自由都没有了吗?”圣人面露疲惫之态,朝太平公主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令月,去找条温驯的母马给七娘子。别把她当奴仆,她不是朕的奴仆,若非太常卿算出天象有异,朕早已下旨封她为宝华公主。” “圣人的意思,儿臣已经明白了。”太平公主跪在圣人面前。 圣人已经困倦至极,阖上眼睛,懒懒的道:“母亲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可惜你的几个哥哥都不如你!” 说完这句,圣人似乎便睡着了。 太平公主跪着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她醒来,便自己起了身。 胡七七满心惶恐地跟在太平公主身后下了马车。 太平公主让李隆基给胡七七寻一匹性情温驯的母马过来,在等马的时间里,胡七七就坐在太平公主的马车内。 太平公主一直盯着她打量,看了好一会儿。 经过狄仁柏的安慰之后,胡七七见了太平公主后已经完全不紧张了。只可惜,经过圣人的一番关怀后,她舒缓的神经再度紧绷,连手臂上的汗毛都不由自主的根根竖立起来。 眼前的人,是她的母亲。虽然她曾被抛弃,但是念及生恩,她绝不愿与母亲为敌。 可有些事情,由不得她愿不愿。 只怕在太平公主眼里,她已经成了眼中钉,肉中刺,非除去不可。 胡七七的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可惜她这番低调的姿态落在太平公主眼里,却成了奴颜媚骨之姿。太平公主天生是个骄傲的人,她平身最恨的便是趋炎附势、奴颜媚骨的小人。在她心里,胡七七和张易之、张昌宗之流也没什么区别。 “宫里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生活,令人沉溺不可自拔,对吗!” 这带着血腥味的珍馐,她当然不沉迷。她宁可日日清粥小菜果腹,也不愿在这种地方过着今日不知明日的生活。 可是,太平公主这样带着怜悯的姿态跟她说话,反倒是激发了她的反骨,胡七七瞬间不紧张了,她非但不紧张,反而被激发出昂扬斗志。 “公主金尊玉贵,锦衣玉食,权势地位唾手可得,自然不明白我们这些人心里的苦。” 太平公主随手拿起身旁的文书,一边低头批阅,一边跟胡七七说话,“人的命,是由天定的。一个人若是得了她不该得到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 胡七七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不由自主轻笑出声来,“那我想请问公主,您付出了这么惨痛的代价,又究竟得到了什么呢?” 握着笔的那只手顿了一下,一大滴墨汁滴下来,晕染在纸上。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太平公主眼神里,已现出杀机。 胡七七明知她此时不该挑衅,却终究忍不住,她笑着说:“公主是聪明人,你当然知道,我是在说薛驸马。您现在所拥有的荣华富贵不也是踩着至亲之人的鲜血得来的吗?当您穿着绫罗绸缎、享用着各色珍馐的时候,可还会偶尔记起薛驸马的音容笑貌?” 她顿了顿,笑容变淡了,“当我出现在圣人身边之时,你们当中,肯定有人将我的过往查的一清二楚。公主也一定知道,我从来不干伤天害理的事,也不想伤害任何人。可谁若是拦住我的路,那也不能指望我完全没有一点反抗的手段。” 太平公主放下笔,冷冷质问:“你是在威胁我?” 胡七七眼神轻浮,笑容带着三分诡异,“怎么能说我是在威胁呢?我是在与公主谈和。我迟早会离开这里,当我希望在离开之前,我和公主能和平共处,井水不犯河水!” “你是什么身份,竟敢跟我谈条件?”太平公主扬声道:“来人,将她嘴巴堵上,拖到草丛里,重责三十大板!” 她冷冷看向胡七七,“既然你脑子不清醒,那我就帮你想个办法,让你变得清醒!” 太平公主的马车停下,她身旁的女侍卫将胡七七的嘴巴捂住,带到路旁的草丛里。 打板子之前,她仿佛听到了李隆基的声音,“姑母,你怎么停下来了?七娘子呢?” “她好像吃坏了东西。”太平公主轻声道:“三郎,这些琐碎的杂事你就别操心了。你是咱们李家孙辈中最优秀的孩子,也是姑母最大的希望。姑母希望你能好......” 声音渐渐远去,变得模糊。 女侍卫将她狠狠扔在地上,胡七七脸摔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泥沙。 她口里又苦、又腥、又咸。 厚重的木板落在身上,疼得她钻心蚀骨。 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就像是滔天洪水一般向她席卷而来。 浓浓的恨意快要将她吞没。 当她喝着父亲的血醒来时,却触碰到父亲冰凉僵硬的躯体,她一声声呼喊着父亲,可他的脸色惨白如纸。那时她才四岁,第一次明白了生死。 她只想为父亲讨回一个公道,洗掉那些强加于他身上的罪名。 她有无尽的怨恨,无尽的愤怒,只想借着机会质问一下母亲,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可曾感到过不安? 她并非自寻死路,不过是想要将埋藏在心里十多年的痛苦,找个机会宣泄而已。 打吧,将她打死了更好。 是母亲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也是母亲结束掉她短暂而又痛苦的一生。 万幸,她的人生中还是有过开心的事。 狄仁柏总对她很无奈,每次都被她捉弄得头疼,却还是忍不住关心她,在她遇到麻烦的时候,会在第一时间出现在她的面前。 李隆基是个坏蛋,每次都只想欺负她,一看到她生气就会很得意。可当她伤心难过之时,这个人又会想尽办法来安慰她。 还有阿耶,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阿耶,她希望下辈子还能成为阿耶的女儿,成为他的亲生女儿。 这样一想,她这短短的一生经历的也不完全是惨事。 她感觉全身都要碎裂,仿佛有一只恶鬼覆在她身上,将她的皮肉和骨头撕开,一点点在吸血食髓。 她不知道三十大板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仿佛只是是睡了一觉,做了一场噩梦。 醒来的时候,漫长的行程已经结束,胡七七已经呆在了神都洛阳的通天宫的一间寝殿内。 她睁开眼睛,便看见珠帘外,圣人正在斥责太平公主:“好啊,你竟然连我身边的人都敢动!究竟是谁给你的权利?” 第72章 小胜一筹 太平公主平静的道:“我手握的所有权利, 皆是圣人恩赐。” 圣人气喘吁吁的来回踱步, “所以呢?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我让你好好照顾她,可你竟然跟一个小孩子置气,将她打得遍体鳞伤。太平,你如今手握重权, 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你就不能宽容一点、仁慈一点吗?” “仁慈?”太平公主微不可闻的笑了声, “抱歉, 我从不知仁慈为何物。母亲知道什么是仁慈吗?孩儿愿听母亲教诲。” 圣人愣住, 自从薛绍死后, 太平公主从未叫过她母亲。她终于叫了一声母亲, 可这一声“母亲”却带着无限的讽刺。 圣人被气得捂着胸口坐了下来,闭上眼睛, 脸色苍白:“你是在质问我吗?令月!” “儿臣不敢, 儿臣只是实话实说。母亲也说了,儿臣如今已是手握重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连处理一个顶罪的奴婢都不行吗?” 圣人声音陡然拔高, “我说过, 她不是奴婢!” “圣人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可她即便是圣人的亲生骨肉, 也依旧要唤我一声长姐。长姐如母,她不懂礼节、不分轻重, 儿臣年长,便教她这一回,让她下次不敢再犯!” 圣人无法相信太平公主的话, 因为刚才用了太大力气去吼那一嗓子,这会儿提不上劲,声音弱了下来,时不时还得大口喘气。 “好好的一个孩子,连生气吵架的时候都不肯说别人半句坏话,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变得不知礼节,不分轻重?你究竟怎么惹她了?来,说给朕听听,什么叫不懂礼节、不知轻重?” 太平公主当然无法承认,她是因为听到胡七七提起薛绍,才会发怒。 薛绍已是她和圣人之间约定成俗不去触碰的话题,一旦提及,便是两败俱伤。不提薛绍,他们还可以维持表面的母慈子孝。 “令月知错,请圣人责罚。”每当太平公主不想将一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的时候,她便会对圣人说这句话。 圣人颇觉无奈,“你为什么要认错?将你的理由说出来给朕听一听啊。你这样口服心不服的认错,倒显得朕像个年迈的昏君。” “是儿臣错了,儿臣本以为她不过是母后养在身边的一个小玩意儿,便想着先敲打一番。很显然,母后对她的喜爱已经超越了对儿臣的信任!” “你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朕就是喜爱她!”圣人咳嗽一声,充满失望的道:“朕决意取消你的监国之职,改由太子担任,你如果愿意,可以去辅佐他处理一些棘手的事。朕现在对你很失望,也很生气,短时间内不想看见你,你回自己府上住吧!” 太平公主没料到圣人会因为这么小的事情而动怒,她焦急的抬头:“可儿臣担心您的身体!” “有你留在这里,我就算没病也会被你气病!” 太平公主朝胡七七这边看了一眼。 四目交汇时,胡七七嘴角扬起,回以一个故意找茬的笑。从现在开始,她已经正式成为了太平公主的敌人。她的恨,她的仇,终于有了可以宣泄的对象。 狄仁柏说得没错,有人可恨,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太平公主别开眼睛,不再看她,缓缓退下。 圣人夺了太平公主的监国之权后,梁王武三思仿佛又看见了希望,他匆匆忙忙进宫来,向圣人表达自己的孝心。他对圣人劝道,武氏开辟的大周朝江山就应该由武家子孙继承。若天下重归李唐王室手里,大周朝岂不是只经历一朝国君就被会被推翻。 圣人并不想听梁王的劝诫,也不愿见前来为太平公主说情的太子,连夜就带着胡七七和李隆基一起离开洛阳,去了嵩山的三阳宫。 三阳宫内,胡七七寝殿。 她听说三阳宫在嵩山后,满眼都是兴奋,她好奇的问圣人:“三阳宫也是在嵩山?离嵩山书院有多远?” 米小钱和徐长宁都在嵩山书院念书,也不知有没有机会能见上一面。 圣人见她高兴,心里也觉得开心:“三阳宫到嵩山书院只有半日路程。怎么,你这顽皮的小猴儿,还想去嵩山书院念书不成?” “圣人,我义兄在嵩山书院念书,我想去看看他!” “哦,你的义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胡七七想起了徐书生从前说过的傻话,忍不住笑出了声音,“他从前是万泉县东市的乞丐头子,也是个没有烦恼的人,有点傻,但是人很善良。有一年,万全县发大水,年轻力壮的都爬到了屋顶上躲着,年迈的老人和小孩却被大水给冲走了不少。他二话不说,领着手底下的乞丐们将门板子拆下来做筏子,去救那些被大水冲走的老人和小孩儿。后来大家数了数,东市被冲走的老人和小孩当真一个不少的被他救回来了!” 圣人笑着点点头:“哦,倒真是个聪明又勇敢的孩子。听你说完之后,我都想见见他了。” “还有一个笑话呢!他这人爱喝酒,又爱吹牛,每次喝到美味的酒,便会满足的说:‘这滋味别提有多美了,给我个皇位都不换!’。明明兜里三个钱都拿不出来,却还有脸吹牛说自己比圣人过得更舒坦!” 圣人被胡七七的话逗得前仰后合,“这人当真有趣!他不傻,他是个性情通透的人,朕也喜欢和这样的人交朋友。对了,你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徐常宁。是东市的算命先生给他取的,取自知足常乐,宁静致远。” “既然你想见他,那朕就让人将他接来三阳宫。” 胡七七高兴得跳了起来,“圣人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见圣人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感到有些茫然,“怎么了?” “你屁股不疼了?” 话音刚落,胡七七后知后觉的感到臀部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疼,她鼓起一张哭脸,又高兴又难受地点点头,“疼!” 圣人看着她的苦瓜脸,一个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李隆基进来的时候,听到圣人爽朗的笑声,不禁泛起疑惑:圣人不是病了吗,怎么笑起来却中气十足的模样。 圣人忙止住正要跪下行礼的李隆基,道:“此处只有我们几个,你就不必行礼了。我这儿有一桩事要交代你去办,七娘子有位义兄在嵩山书院念书,你去把他接到这儿来,让他们两个说说话。” 李隆基看了胡七七一眼,应下此事,然后道:“回禀圣人,二位张大人已经接到了三阳宫。只是,他们二人都不太好。” 圣人担忧地问:“他们怎么了?是不是也被令月给收拾了?” 李隆基连忙摇头,“圣人放心,他们都是因为对圣人太过忠心,才会伤到自己。” “你这话我可听不懂了,对朕伤心,怎么会伤到自己呢?” 李隆基解释道:“张昌宗大人已向佛祖发愿,今生今世不再吃荤,每日过午不食,为圣人祈福。张易之大人一心向道,近来颇好钻研炼丹之术。昨日他在房中炼丹,一时不慎导致丹炉爆炸,以至容颜受损。” 圣人果然很感动,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去看二张,于是便吩咐李隆基好好在这儿陪胡七七说话解乏。 此刻已经入夜,三阳宫建在山上,晚风吹开云彩,满天繁星闪烁。院子里种着茂盛的牡丹,桔梗和山茶。窗外,几只野鸭子在追逐河里的游鱼,你追我赶,嬉戏欢闹。 胡七七趴在榻上,看着窗外的鸭子扑棱着翅膀去追鱼,却一条也没抓到,心里也替鸭子着急。 李隆基痴痴的看着她的笑颜,目光里盛满了无尽的温柔缱绻。 胡七七心里一跳,不敢回头回应他目光中的深情,只好指着窗外道:“你看,那只鸭子真蠢,别的鸭子都抓到了鱼,只有它到现在一条都没抓到。我真恨不得跑过去替它去抓鱼!” 李隆基叹息道:“某个小娘子也甚蠢,我也真恨不得时时刻刻将她带在身旁,免得她再度犯蠢把自己给折腾死!” “我已经很可怜了,你不许再骂我!”胡七七委屈巴巴的道。 李隆基无奈的笑笑,心想着长得好看就是有用,面对着这张不足一掌的小脸,满腹的训斥和责备,竟都在不知不觉中消散干净。 他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好,不骂你!” 李隆基见她抗拒似的闪了一下,心中隐隐作痛,他退开了几步,坐在离榻旁距离五步的胡床上,道:“我只是觉得很意外,我以为你对姑母已经没有了任何感情,因为你在见她的那天晚上表现得很理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变得有些反常。” 胡七七心想,反常吗?其实不然。她入了皇宫,经历了一些事情后,曾经不断的提醒自己要理智、要冷静、要去理解太平公主的难处。 她在理智上能理解太平公主的所有决定,可是情感上却始终无法接受。狄仁柏告诉她,人首先应该尊重自己的情感,然后才能理智。 在这一点上,她与狄仁柏所见略同。 李隆基见她一声不吭的样子,就知道她没听进去自己的话。他也不再劝她,只道:“下回你对付姑母的时候,能不能先跟我打个招呼,让我有个准备。姑母于我有恩,我虽不能帮你一起对付她,但至少能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及时救你。” “好,我记住了!”胡七七仍旧看着窗外的水鸭子抓鱼,仿佛半点都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但李隆基知道,她其实听进去了,她是在避嫌。 他站起来,痛苦的离开。 他虽然一直在拿大道理劝胡七七,可他却连自己都没办法劝服。那些不可能有结果的感情,忘记最好。可是这样的爱恋,就像是心里燃烧的红色火焰,如果熄灭,他的心跳也会跟着火焰一起归于虚无。 第73章 狄相遗言 胡七七和圣人从四月初到达上阳宫, 一不留神就住到了九月。 这五个月以来, 圣人表面对朝政毫不关心,实则每日都听李隆基汇报朝内动向。而太平公主看似已经失去权利,但她仍有处理国事的实权,圣人会将一些重要的政令由李隆基转达给太平公主。她们的母女情谊虽然日渐淡漠, 但在国家大事上,却仍默契十足。 胡七七正在给圣人梳妆, 这阵子她都在圣人身旁贴身伺候, 煮茶焚香、诵读诗书、梳妆更衣等等。如今圣人更加离不开她了。 圣人看向胡七七, 这阵子她脸上的肉也慢慢养回来了, 一张小脸上唇红齿白, 艳若朝阳下的牡丹。她今日似乎又长高了不少,穿着一袭碧色花鸟缠枝纹襦裙, 纤细腰肢不堪一握, 连她一个女人见了都忍不住心动。 圣人又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感叹:“真是老了!都活成老妖怪了。” “我不知多羡慕您,您眼中的智慧光芒恰恰是我所缺少的!如果我将来活到圣人这般岁数, 能有您一般的智慧, 我就十分满足了。”胡七七仰慕的看着镜中的圣人。 圣人被她真诚的眼神给逗乐了, 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 忽然问胡七七:“你觉得重润和三郎,谁更适合当皇太孙?” 胡七七避重就轻的回答:“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圣人叹道:“我还不知道能活多久,总得在死之前把身后事料理好。如今天下太平、国强民富, 为长远计,也该定下太孙的人选了。” 胡七七明白,圣人表面是在说定太孙,实际却是在考虑是否要另立太子。 当年她立庐陵王为太子,只是为了安李唐王室的心,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很清楚庐陵王李显并非帝王之才。 圣人继续说:“显是长子,又是高宗皇帝指定的继承人,可他天资不足,能力有限。” “旦聪睿慧敏,不过他心地太过仁慈,没有主见,容易被人利用。朕这两个儿子,都不能令人放心啊!所以我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孙辈当中。” 胡七七有心替李隆基说几句话,又怕做得太过明显,“圣人往常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都会询问狄相,这一回,圣人问过狄相吗?” “我问过了,但他说得有点含糊。他说这盛世需要一位兼济天下之才,既要有磊落之心、仁德之气,又要手腕强硬、豪气干云,如此才能驾驭得了那些鬼魅魍魉。这一点,朕与他看法相同。朕用能惟才,不论品德。朕治理好天下,哪怕这人身上有点小小瑕疵,在朕这儿,也是可以略过的。” 胡七七笑道:“我怎么觉得圣人说的这个人,就是三郎呢?” 圣人闭上眼睛,不置可否,“治理天下,不仅要有容人的气魄、要有征服天下的壮志雄心、还要有不惧任何艰难险阻的坚定,才能将这万里河山握在手中。三郎还太年轻,身上的王气太弱,需要多历练。” 胡七七立刻就懂了。 圣人的意思是,皇位就在那儿,儿孙辈中谁有能力,谁就去夺! 忽然,之间上官婉儿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她遇事冷静,难有惊惶。 “圣人,不好了,狄相病危!” 圣人立刻站起来,激动道:“备马,回洛阳!” 为了能见狄相最后一面,七十六岁的圣人骑马,只用了半日便从嵩山赶回洛阳。 此时正值七月,狄府内的气氛却犹如十二月霜寒满天。 狄大人的三个儿子皆跪在窗前,狄仁柏也端着汤药侍在一旁,胡七七还见到了许久未曾见的狄夫子。 圣人匆匆踏入狄府,直奔狄相床榻,她握住狄相的手,语带急切:“书信上不是说病有好转吗?怎么突然就病成这样?是不是他们没有尽心伺候?” 所有人跪下,齐声道:“圣人息怒。” 胡七七一个人站着颇为怪异,她也跟着跪了下来。狄仁柏见机跪在了她的身旁。 狄相声音虚弱,“圣人,臣强撑着这口气,就是在等您来!” 圣人眼中满是哀恸,此刻的她并非在跟臣子对话,而是在同一位相交多年的知己好友诀别,“怀英,你若不在,朝堂空矣!” 狄相已是进气多,出气少,“臣素来不信天命,今日方知,人命终究无法与天斗。” “胡说什么,你比我还小六岁呢!朕可是从嵩山骑马赶回来看你的,朕的话就是天命!朕要你赶快好起来,朕还盼望着你能替朕料理身后事呢!” “可臣已经老了,陛下应该多提拔年轻人,他们才是国家的未来。姚崇、李怀远、魏元忠,他们都是国家栋梁之才,献计问策不在话下,他们定能协助圣人治理天下,令这太平盛世安定久远。” 圣人情绪激动,说话也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天真:“不,我不要问别人,我只信任你!” “陛下是千古明君,臣能为陛下尽忠,今生已是无憾。能在死前见到陛下,更是心满意足。”狄相说到这里,咳嗽了几声,他大口喘气之后,才继续道:“臣希望能在死前见一见陛下,除了满足自己的私心,也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说给陛下听。” 圣人点头,含泪道:“你说,我听着呢!慢慢说,不用着急!” “临淄王李隆基,此子心计深远,连我都看不透他。而他并非久居臣下之辈,若陛下无意立他为皇孙,还是早点将他的羽翼斩断。否则,我怕昔日玄武门之祸,又会再度重演。” 圣人垂泪,“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歇会儿,别再说话了!医官何在?需要什么良药,你们尽管开口,去朕库房里选!” 狄相爷声音里亦带着哭腔,“圣人,请恕臣失约,不能再陪圣人秉烛夜谈,醉酒高歌!臣希望能在死后,葬回并州老宅。若陛下日后想起老臣,可朝并州方向以酒酹地,臣只喝左司酝酿的好酒!” “好!来人,快去找左司酝,让她将珍藏的好酒都搬到狄相府上!快点......” 圣人的话还未说完,狄相的手便从她手中松开,垂落在榻。 “怀英?怀英......”圣人不敢相信,狄相爷就这么走了,她愣了一会儿才哭出声,“怀英此去,我再无知己,大周朝堂再无栋梁!” 狄相去世后,圣人的病越发严重了,连奏折都看不进去,她说看见奏折上的字,就像是看着无数滴墨汁滴入水中,一直在不停的旋转。 她让胡七七念奏折给她听。胡七七拒绝了,她认为这是上官婉儿的活,但圣人依旧坚持。她坚持的理由是,上官婉儿的声音太过冷清,听了让人打瞌睡,还是胡七七的声音更令她愉悦。 胡七七拿起一封奏折,道:“隋尚书令杨素,昔在本朝,早荷殊遇。禀凶邪之德,有谄佞之才,惑乱君上,离间骨肉。摇动冢嫡,宁唯握蛊之祸;诱扇后主,卒成请蹯之衅。隋室丧亡,盖惟多僻,究其萌兆,职此之由。生为不忠之人,死为不义之鬼,身虽幸免,子竟族诛。斯则奸逆之谋,是为庭训;险薄之行,遂成门风。刑戮虽加,枝胤仍在,何得肩随近侍,齿列朝行?” 圣人点点头,“说得有道理,奸邪之人必须严惩,就下令让杨素的兄弟和子孙都不许入朝为官吧!你继续念下一本。” “左肃御史大夫魏元忠,不知礼数、不敬吾皇、数次当众例数吾皇之过,实乃狂妄。臣请降职贬斥,流放出京。” 圣人听了这样的奏折便有些生气,“魏元忠性情耿直,他便是站在朕面前也敢直接指出朕的不足之处,这样的诤臣是朕求也求不来的。昔日太宗皇帝能容得下魏征,难道朕还容不下一个魏元重?不准!” 胡七七继续拿起下一本奏折,她看了一眼,那上面是在弹劾李隆基。这些人不过是附庸狄相之言,借此弹劾李隆基,希望能在显太子面前能露一份脸,让显太子记住这番人情。 她抬头,见圣人阖上眼睛没看这边,迅速将奏折换了,念出另一份奏折,“昔年常州蝗灾盛行,农田水稻被吞噬,百姓颗粒无收。而今圣上颁发灭蝗令后,灭蝗灾于无形。百姓念及圣人恩惠,做万名伞感念圣人恩德。” 圣人没了声音,胡七七抬头一看,圣人已经睡着了。 她斗胆看了一下剩下的奏折,十篇奏折当中,至少有三四篇是在弹劾李隆基,希望圣人将李隆基贬斥出京。 圣人如今已是风烛残年,不知哪日是归期,决不能让李隆基在此刻出京。 见圣人已睡着,胡七七偷偷溜出去找李隆基。 李隆基很淡定,他对于胡七七的担忧没有一点儿感觉,“那些猜忌我的人,只能证明我在他们心里已经成为了威胁,我喜欢被人忌惮,总好过我去忌惮别人。我从小就是一步步争过来的,对于争斗,我乐在其中。若是有一天,我不需要争了,反而会觉得很沮丧。” 胡七七心烦意乱,从枝头上扯了一朵不知名的野花下来,踩在地上□□,“我不喜欢狄相,尽管你们都说他是个好人,他值得被人尊敬。我想不通,你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死前还要踩你一脚呢?” 李隆基笑了笑,想要摸摸她的头,却又怕她闪躲,只得忍住冲动,道:“他这么做有两重意思,第一,他是在向圣人举荐我,觉得我是可塑之才。第二,若圣人无意栽培我,他也可向太子邀功。一朝天子一朝臣,狄相死后,圣人或许会善待他的家人,但是在圣人之后呢?狄相也要为他的子孙铺后路。” 李隆基的话像是一个炸弹,忽然在她脑袋里炸开,许多隐藏的信息扑面而来。 从前狄仁柏只说与狄家做了交易,却从未言明,他与狄家究竟有何交易。现在,她似乎有点明白了。 胡七七冷静的问:“如果他并不想为后人铺路呢?可是圣人念在他的情分上,一定要给他至亲之人升官,这个人将来会承受什么样的后果?” 李隆基很快明白了,她是在说狄仁柏。“往好处想,也许他会成为下一任天子的左膀右臂。狄相举荐人才,向来不避亲疏,只论才干。” “坏的结果呢?”胡七七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你放心,狄仁柏心性坚定,他不会落到最坏的下场。他为人克勤慎简,即便是得圣人宠幸,也绝不会做出违背本心之事。只要他行事公正,及时将来新皇登基要清算旧账,绝不会算到他的头上。” “三郎,为了我们所有人的将来,请你一定要安安稳稳的坐到那个位置上!” 李隆基笑道:“好,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一定会争到最后!” 因为谈论的都是机密要事,胡七七和李隆基特意挑了个僻静之所。此处是御花园中的一处石山,处处怪石嶙峋,若是没有几分轻功,寻常人很难走到这上头来。 可是,层峦起伏的石山之间,只见安乐郡主和另一个人也在慢慢往上爬。 “张易之!”李隆基拉着她的手,转到巨石后头去了。 第74章 宫中私会 胡七七抬头, 见李隆基神色淡定, 他像是站在最高处睥睨众生的神,对人间发生的一切都已经不再刚拿到意外。 但胡七七却是凡人,她对此感到十分震惊,似乎不敢相信李裹儿居然敢堂而皇之地在圣人眼皮子带下跟张易之私会。 她记得不久前, 李裹儿刚与梁王武三思之子武崇训完婚。 李裹儿并未注意到前方巨石后躲着人。 张易之似乎还想往牵走,李裹儿却已经没有耐心, 她停下来, 不顾一切的扑到张易之怀里。 张易之本想退开, 可他有无法抗拒。 张易之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 可这几分无奈中又饱含克制的深情:“郡主, 您不能......” “易之,求你了, 别拒绝我, 我只想静静的抱着你。就一会儿,好吗?”李裹儿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木板似的,紧紧抱住张易之, 不肯放手。 张易之避无可避, 退无可退。 虽然只是一刹那, 但胡七七却看得很清楚。他想伸手去抱李裹儿,可他的手还未触碰到她的身体, 眼神却已从迷茫中清醒:“郡主和微臣已是陌路,这又是何必呢?” 李裹儿大概没料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人竟会如此冷漠,她惊讶的看向张易之, 身子忍不住轻轻颤抖,眼眶里的泪水滚滚而落,“你已经下定决心与我陌路了吗?难道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吗?” 张易之低头,不敢直视:“微臣不敢爱!” 李裹儿松开他,冷冷的质问:“爱就是爱,什么叫不敢爱?” “因为我的爱对您来说,微不足道。” “怎么会是微不足道?那可是支撑着我活下去的信念。”李裹儿一步步后退,情绪陷入歇斯底里:“你对我了如指掌,能猜透我的所有悲喜,甚至能掌控我的情绪,却唯独不愿跟我一起离开这座牢笼。” 张易之担忧道:“郡主,你不能再退了,后面就是悬崖。” 谁知李裹儿却更加往后退了一步,“你和我既然已经陌路,我就是从这悬崖上跳下去,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张易之害怕极了,他跪在李裹儿面前,恳求道:“裹儿,我们都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任性。” “易之,当初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逃?你为什么要答应母亲,到洛阳来当男宠?你和母亲做交易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和我在一起吗?现在你已经完成母亲给你的任务,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难道你就这么贱,宁可给圣人当一辈子的狗,也不愿意当我的相公吗?张易之,你的心是什么做的?看着我嫁给别人的时候,你为什么能无动于衷?”李裹儿脸上的泪簌簌而落。 “我没有无动于衷,我心如刀割,我甚至是恨不得去死。那天我在院子里跪了一个晚上,为了惩罚自己的懦弱和无能。” 张易之跪下来,一点点的靠近她,终于跪着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将她抱住,不使她坠落下去。 他终于觉得安全了一些,“和我在一起,你一辈子都只能是个普通人。可是留在这里,你是名动天下的第一美人,你现在是太子殿下最宠爱的女儿,未来你会是这天下最高贵的公主。” 张易之见她不反抗,缓缓站起来,拉着她走到安全的地方,继续道:“裹儿,如果我不知道权利是什么滋味,可能还有勇气陪你一起浪迹天涯。可是,我已经享受到了权利带来的好处,我走不开了,你骂我自私也好,骂我背叛了你也好!” “那破玩意儿有什么好?” 也许李裹儿察觉到张易之是在她面前唱苦肉计,她不想继续被骗,她愤怒地甩开张易之的手,嘲讽道:“母亲为了保住父亲的太子之位,为了讨好祖母,使祖母相信李唐皇室和武氏家族的人将来会继续友好相处,她把我姐姐嫁给了武延基。可是武延基一点都不爱她,非但不爱她,反而日日与他的妾侍一起羞辱我姐姐。我以为自己会比姐姐幸运,因为我始终相信你会带我一起走,可我和姐姐没什么不同。为了拉拢梁王一起对付李隆基,母亲又把我嫁给了武崇训。可我一点也不喜欢武崇训,这个蠢货,每日只知道炫耀自己有多少财富,完全不知道他在别人眼里完全就是个大傻子。” 说到激动之处,李裹儿迷恋的看着张易之,“我喜欢聪明的男人,能看穿我心里想什么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知道怎样能让我快乐!” 张易之笑得有些落寞,“等你拥有了权势,这样的男人想要多少都能找到。” 李裹儿双眼逐渐被愤怒填满,她握紧了拳头,努力不让自己被愤怒的情绪所牵制,在心上人面前变得像个泼妇,“你这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你自己?” 张易之摇摇头,“我只是在说出一个事实。郡主知道,长安城里的权贵分为两种,一种是对别人能狠心,对自己更能狠心的人,这种人生来便长着厚厚的盔甲和钢刺,轻而易举便能夺人性命,他们有能力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另外一种则是公主口中的傻子,他们只懂得贪图享乐,不知手中权力是父辈和祖辈们用鲜血换来的。他们不思进取,不为明日忧愁,只贪图眼前的富贵和荣耀。这种人,轻易就能成为别人餐桌上的鱼肉。我想请问郡主,您想成为哪种人呢?” 李裹儿眼底的光芒逐渐熄灭,她无助的抱紧自己双臂,“原来在你眼中,我也是个傻子。” “裹儿,你误会了!”张易之上前一步,主动将她抱在怀里,“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这个世界上,有人把我当成妖孽,有人把我当成猫狗,只有你把我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也只有通过你的眼睛,我才能看到自己活下去的价值。裹儿,你不是傻子,你是能给我带来希望的救命仙子。我要未来,是和你一起长相厮守的将来,若是我的未来没有你,我哪有拼搏的勇气和奋斗的毅力?” “那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走?”李裹儿擦干眼泪,语气决绝,“张易之,别再用你的那些甜言蜜语来哄我了,你今天必须跟我说清楚。你如果爱我,就跟我走,我们今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你如果不爱我,那我就死在你眼前。反正我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思。” “我的傻裹儿,这个世界多么美好!你怎么会想死呢?我不跟你走,照样也能爱你,否则我为什么会冒着危险来这里跟你见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彼此相爱!可是我们却不能在一起,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们的生死由他人所掌控。” “武皇陛下曾经也被迫在感业寺出家,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那里明面上是太妃们荣养的居所,背地里却赶着男盗女娼的肮脏交易。每当感业寺病死一个尼姑,某位大臣家里就多了一位美貌的妾侍。即使是在这样糟糕的环境下,武皇也强撑了活下来,直到先帝将她接出感业寺,直到她一步步成为皇后,成为大周朝的天子!” 张易之看着自己怀中的女子,循循善诱道:“还有太平公主,她那么高贵,那么美丽,那么骄傲,不也被迫嫁给了武攸暨吗?” “那武攸暨又黑又丑,即使穿上锦衣华服也扮不成贵族,他在嫁给太平公主之前,连自己的兄弟都嫌他太丢人,不愿意对外承认他的武家的人。再说,武攸暨难道就满意这桩婚事吗?听说他与原配夫人两小无猜,可圣人却赐死了他的夫人,强行将太平公主嫁给他。他们两个在最痛苦的时候撑了下来,如今一个是代天子监国的镇国太平公主,一个是武氏家族中最有脸面的王爷。” “裹儿,学着忍耐,日后这洛阳城一定会有咱们的一席之地。到那时,便再也没有人能分开我们了!” 李裹儿似笑非笑:“这些话,你是不是也对别人说过?” 张易之始终很温柔,他对李裹儿充满了包容,“你既然这样问,那我无论回答是还是不是,都没什么意义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你,可我除了相信你,似乎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你似乎已经有了计划?” “梁王向我抛出了橄榄枝,他希望与我合作,将临淄王赶出洛阳。只要太子的地位不变,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李裹儿喃喃道:“你们竟是这样合作的吗?前一刻是盟友,后一刻是敌人?” “对,洛阳城就是这样,这里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要大家利益一致,随时可以成为朋友。若利益有了冲突,即便是亲生母子,也能顷刻间翻脸无情。你忘了,你父亲是怎样被拉下皇位的吗?” “你让我想想,我一时间无法接受......” “慢慢想,不着急,你若想见我,随时可以来找我。或者让人给我送信,我也能随时出宫去找你。” 第75章 遭遇绑架(1) 似这样躲在暗处偷听别人说话, 对胡七七来说好像是第一次。 李裹儿和张易之走远后, 胡七七双脚已经软绵得无法站立,她背靠着巨石,扯着李隆基的衣袖,才能不使自己摔倒在地。 “李三郎, 怎么大家都想害你?你能活到这么大,可真不容易。” 李隆基哈哈一笑, “既知我不易, 那你日后便不许再想着法子气我了!快走吧, 张易之是个多心的人, 他若是发现你不在圣人寝殿里, 肯定会有所怀疑。” 胡七七回圣人寝殿后,张易之正在服侍圣人用药。 他神色一如常, 见了谁都笑眯眯的, 眼神毫无攻击力,胡七七也不知他有没有对自己产生怀疑。 她知道张易之肯定不如表面那般无害,他笑眯眯的眼睛里, 藏着无数心机和阴谋。 这几天, 胡七七不再离开圣人身旁, 她谨记李隆基的话,不肯单独一个人行动。 过了几天, 张茂泽给她一本有趣的戏说画本,画本上写的是牛郎织女的故事,与她从前读过的故事略有区别。故事里, 织女是一个坏蛋,经常玩弄那些无知少年的感情。牛郎的好朋友被织女欺骗后,成日恍恍惚惚,要寻找去天庭的办法,被村里的邻居当成了疯子。牛郎为了给好友讨回公道,故意在织女经常出现的河里洗澡,引诱织女出现。后来,织女喜欢上了牛郎,她不在玩弄别人的感情,只专心于牛郎一个人...... 故事诙谐有趣,颇对她胃口。胡七七看到半夜时觉得饿了,想让茵娘帮她去珍馐阁拿东西来吃,可她出门一看,茵娘已经守在门外睡着了。 胡七七不忍心叫醒她,只好自己去珍馐阁。 洛阳行宫不同于长安,珍馐阁与寝殿不在一处,从寝殿去珍馐堂,必须要经过一座小花园。 胡七七刚走到珍馐阁,便发现有些不对劲,空气里似乎充斥着淡淡的血腥味。 “侍卫何在!”胡七七小心翼翼的推开门。 满屋打斗的痕迹,而珍馐阁管事太监满身是血,倒在地上。 “黎公公,你怎么了?”胡七七连忙跑过去,查看他身上的伤情。 还好,他没有死,她正准备向外求救,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掉在了自己脸上,她伸手摸了一下,发现居然是一滴血。 胡七抬头,看见房梁上挂着一个人,那人冲她笑了笑。 这个人,长得好像张易之? 接下来,胡七七便晕倒在地,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了。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在一辆马车上,自己的双手双脚被捆住,眼睛也被一块布给蒙住了。 她知道此刻害怕也无用,于是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试图与对方谈判。 “我与阁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知道阁下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你只是想要钱,可以去找临淄王,只要你说出胡七七这个三个字,他愿意为我付高额赎金。如果,你的目的不是为了钱,那我可以告诉你,你的算盘打错了,我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你将我抓在手里威胁不了任何人!” 胡七七觉得这样说,好像哪儿不对劲,又补充道:“我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无名之辈,却也会有人愿意为了救我,不惜一切代价。如果你现在放了我,我会当作没有发生这件事。我向保证不会有人追查你们,找你们的麻烦。否则,一定会有人找到你们,杀了你们,为我报仇。” 静默了许久,没有人说话。 直到胡七七以为对方不会再跟她说话的时候,张易之的声音突然响起:“七娘子,别再演戏了!你明明已经看到了我的脸。我不会让你死,我只会送你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好地方。至于临淄王,你恐怕要失望了,他向来负责宫中戍卫。一个大活人在圣人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了,他该怎么向圣人交代?” 确定是张易之动手的,胡七七迅速放弃了自救的希望。 为今之计,是希望李隆基能早点发现不对,赶来救她! 哎,茵娘那个傻丫头,一定以为她早就睡着了。 果然如胡七七所料,茵娘一直以为胡七七在房间里睡懒觉。 秋日的阳光最是懒洋洋的,可不正是睡觉的好时节吗? 窗外,院子里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枯叶,一群人踩在枯叶上,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李隆基见圣人的时候,只有张易之和张昌宗两兄弟围着圣人,却不见胡七七在旁伺候。 他心下顿时觉得不对劲,圣人还劝他,“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睡得多也没什么。不过都快中午了,你还是过去看看她吧,把她叫起来吃点东西,免得饿坏了肚子。” 当李隆基赶到胡七七寝殿时,茵娘正守在胡七七的寝殿门口打盹,即便是李隆基脚步匆匆,也没能吵醒她。 “七娘子呢?”李隆基绷着一张脸,质问茵娘。 茵娘正睡得香甜,陡然听见李隆基的声音,吓得瞬间睁开眼睛。 李隆基被她滑稽的模样逗笑。 茵娘见了李隆基,就害怕得说话直颤:“娘子昨夜睡得有点晚,现在还没起来!” 都快中午了,胡七七居然还在睡觉? 她虽然看似懒懒散散,却从不轻易放纵自己。 李隆基实在不放心,直接推门进去。 可是,开门进去以后榻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案几上的蜡烛还在燃烧,几滴蜡油低在书上。 房间里却不见人影。 “七娘子呢?”李隆基看向茵娘,杀气腾起。 茵娘被吓得瑟瑟发抖,跪倒在地:“殿下,我不知道,昨晚娘子没有出门,一直在寝殿内休息。” 李隆基不想与她多说废话:“最后一次看见七娘子是什么时候?” 茵娘虽然害怕李隆基,但是却更加担心胡七七的安危,她稳住声音,细细将昨晚的发生的事回想了一遍,人家道:“丑时三刻,娘子还在看话本子,奴婢问她是否要用膳,她却说不用了,还吩咐奴婢下去休息。奴婢怕娘子晚上饿肚子,便在门口歇下了。后来的事,奴婢便不知道了!” 李隆基清点了一下宫中所有侍卫,粗略的了解了昨夜发生的事。 他将陈玄礼召来,将自己腰间的铁卫令交给他,“即刻封锁城门,仔细盘查过往行人、车辆。” 他逼迫自己冷静,对方这样大张旗鼓的行动,一定不是为了要胡七七的性命。只要胡七七还活着,一切就还有转還的余地。 将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后,李隆基才将此事上报给圣人。 此时,圣人正在与太平公主、姚崇等人议事,狄仁柏也在。 张茂泽禀道:“圣人,临淄有急事求见。” “让他进来。”圣人端起茶盏,暂停议事。 李隆基匆匆而入,跪在地上,言简意赅的道,“圣人,七娘子被人绑走了!” 屋内一片死寂。 圣人将送到嘴边的茶盏,停下,放了回去。 李隆基将自己了解经过详细的向圣人交代。 圣人脸色早已阴云密布,居然有人敢在皇宫里将人绑走,这是何等的耻辱? “何人竟敢如此放肆!”太平公主立刻道:“三郎,这宫中的戍卫不是一向都由你负责吗?今日发生这样的事,你该对圣人有个交代!” “现在是问责的时候吗?”圣人冷声呵斥太平公主,然后对李隆基道:“三郎,传令下去,全程戒严,三日内除却朝廷公务,所有人不得进出洛阳。” 一时间,圣人的诏令响彻咸洛阳城。 天色渐晚,洛阳城的夜晚不再如平常宵禁那般漆黑一片,街头巷尾驻扎了全副武装的军队,他们举着火把,挨家挨户的搜查。 狄仁柏已经三天没有睡觉了,他放弃所有侦查手段,直接启用了几十条训练有素猎犬分头行动。 当初胡七七突然从万泉县消失,他就是用了这样的方法才将人找回来。 这一次,他相信自己也一定能将胡七七找到。 可是三天过去了,军队和猎犬已经将洛阳城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是洛阳周边的郊野,仍旧没有胡七七的踪迹。 城门关闭三日,洛阳城内断了三天的新鲜蔬菜和鱼肉,百姓早已怨声载道。圣人不得已,只能重新打开封闭的城门。 找了这么久,李隆基都快撑不住了,他相信胡七七还活着,可他还有别的事需要处理,没办法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在寻找胡七七这件事上。 圣人心里着急,却也没有半点方法,她向宫内宫外召集求贤令。任何人,只要能将胡七七找回来,无论是求官或是求财,或者是别的要求,她都可以满足。 消息发布后,无一人有把握将胡七七找回来。 只有狄仁柏,他向圣人和姚崇告假,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寻找胡七七这件事上。只有半个月时间,狄仁柏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圣人再度病倒了,国事全部由太平公主一人打理,她已经向李隆基发出最后的命令。限李隆基在半个月内将胡七七找回来,若是半个月到了,胡七七还是没有消息,她将解除李隆基宫中戍卫的职责。 明面上,太平公主是在解除他的戍卫之职,实际上,却是断绝了李隆基继承皇位的所有可能。 若是他在洛阳城没有了职责,便只能回自己的属地,去当一个富贵闲散王爷。 第76章 遭遇绑架(2) 一间秘密居所内, 胡七七与其他少女一同关在铁通一般的房间内已有数日。 她之前被人捆缚了手脚, 用布蒙住眼睛,看不清四周的境况。 近日,看押她的人大概是对她放低了戒备,觉得她难以逃出去, 才解开了她的绳索,任她自由行动。 胡七七走到一扇铁窗前, 再次检查是否有逃生的可能。可惜, 那铁窗已经从外面锁死, 怎么都推不开。 别的少女已经被关在此处多日, 早已丧失了逃脱的信心, 有人劝道:“别白费力气了!你逃不出去的,就算你能勉强逃出这间房子, 也敌不过外面那群侍卫。” 有人听了这话, 又哭了起来。 胡七七平时也爱哭,看话本子会哭,被李隆基吓了要哭, 尤其在狄仁柏面前受委屈了要哭一哭。 可是, 真正遇到了危险, 她反而哭不出来。 她从四岁开始就明白了,哭是最没用的。 哭, 可以成为一种手段,但是决不能成为宣泄自己脆弱情绪的方法。 她被吵得头疼,劝那些哭泣的人:“大家先别急着哭, 抓我们来的人,既然没有将我们杀死,便是留着我们另有用处。如今是吉是凶,只能靠自己想办法改变。一味地哭闹,最是无益的,我们人多势众,倒不如凑在一处商量个法子出来,逃离此处。” 胡七七不愧是在圣人嫡亲外孙女,虽然她至今仍然是个没有品级的庶人,可她说话的气势,却带了仍旧是镇住了所有哭泣的少女。 满室哭泣声顿时停止,所有少女一同看向胡七七,仿佛是看到了活着的希望。 有位身穿胡服,深目高鼻的少女向胡七七行叉手礼,“只要你能戴我们逃出这里,我依布尔出去后,愿尊你为长姐,一生一世为你差遣,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其他人也都跟着依布尔行礼,表示愿意听从胡七七的,愿意将身家性命托福于她。 性命托付?现在她的命都不是自己的。 他只是不愿意听见这么多人一起哭罢了,吵得人头疼。 这会子,他想起了阿耶,不知阿耶从前听她哭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烦。 阿耶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一听见你哭,我就感觉脑袋有水在晃荡。” 胡七七苦中作乐的一笑,可不就是满脑袋是水在晃荡? 胡七七没把握能将这些人救出去,她甚至连自己都无法救出去,她唯一有把握的是,狄仁柏和李隆基一定在四处找她。 她也只能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安抚这些小女郎的情绪:“一般说来,绑架分两种,一是求财,二是报仇,我猜他们将你们绑来并不是为了寻仇。如若求财,那我们便有了希望。一会儿若是有人来开门,你们可派个口齿伶俐的人去与他们谈条件。” 小娘子们听了胡七七的分析后,立刻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依布尔决定毛遂自荐,出去跟人谈判。 晌午过后,有为老尼姑来送饭。 依布尔提出要见这里的主事者。谁知那送饭的尼姑听了这话之后,反而露出了轻蔑之笑,“总是有人不自量力!” 但是她终归没有拒绝。 半柱香后,一个长得凶神恶煞,脸上带着刺青的老尼走了进来,怪声怪调的问:“谁想跟我谈判?” 那老尼胸有成竹,也不怕她们闹事,更不怕她们逃走,打开了门,任由她们走出密室。 胡七七走出门一看,发现这里竟然是一处宏伟的宫殿,大殿内的观音菩萨有十几丈之高,仿佛是照着圣人雕塑的,还喷了金漆。 她隐隐冒出个不好的念头,难不成这里是感业寺?如果她被藏在了感业寺,狄仁柏和李隆基倒是不好救她。 那老尼领着众人来到观音菩萨殿前的院子里,脸上始终带着慈悲的笑意,只是她的慈悲,看上去十分诡异。 她身旁站着两个披鞋头发的妇人,她们在这佛门净地,居然穿着不成体统的纱衣,身体曲线若隐若现。 不像是来修行的居士,倒像是青楼里的娼妓。 胡七七想起张易之说过的话,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依布尔走上前,彬彬有礼的道:“师父在上,晚辈依布尔。” 那尼姑只是继续笑着,却什么话也不说,仿佛没有听到依布尔的话。 依布尔也不泄气,继续说:“多谢师傅抬爱,将我们留在此处做客,但走们离家已久,家中亲人多有牵挂。希望大师能放我们回去,与家人团聚。我愿意当着观音菩萨的面发誓,只要能从这里出去,必定重金酬谢,且绝不向官府提起这里发生的事。” 胡七七闭上眼睛,不忍直视。她忽然提起官府做什么,不是自寻死路吗? 果然,等她张开眼睛的时候,看见那老尼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了,看起来更加恐怖。 依布尔害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还要继续再说,却被那老尼身旁的女子给阻止了。 一名身穿绿衣的女子咯吱咯吱笑道:“你若是没有什么新鲜的说辞,遍退下吧。师太这么忙,哪有功夫在这里听你瞎扯。” 依布尔承担着众人的希望而来,连话都没有来得及多说几句就被斥退,瞬间恼羞成怒。 “我父亲是陇右道的三品将军,我们在座诸位都是有身份的人,你们家我们本来这里,难道就不怕被我们的家人发现吗?也是我脾气好才愿意跟你在这里啰嗦几句,我父亲脾气可不好。在战场上一人可敌万人,若是你执迷不悟,等我请找到这里,一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那老尼听了他的话不但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道:“我也不怕告诉你,就算你父亲真的知道你在这儿,他也没办法来救你。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连圣人斗不敢派兵来这里搜查。你要是安安静静,不吵不闹,我自会给你一条活路。你长得这么漂亮,又很会说话,一定会给我招揽不少生意。你要是不安分,那我便能早早送你上路。” 胡七七心道不好,她想要给依布尔暗示,可她完全不往自己身上瞧。她现在后悔极了,早知道就不该怂恿她们来谈判。 依布尔果然开始撒泼,“原来这里表面是佛堂,内里却干着肮脏的勾当!” 胡七七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几十个黑衣人,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第77章 遭遇绑架(3) 依布尔的话还没说完, 已经被一剑刺穿了胸膛, 鲜血溅出,胡七七脸上一阵湿热。 刚才还鲜活的一条人命,瞬间没有了生气。 她感到十分自责,她明知谈判不会换来什么好结果, 却仍旧怂恿别人出去谈判,只是为了借这个机会, 打量一下此处的环境。 我不杀伯仁, 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冷血, 她变得和洛阳城里的那些人们没什么不同。 她曾经对她的母亲太平公主深恶痛绝, 现在的她和太平公主又有什么区别? 院子里的其他小娘子, 有的被吓破了胆子,当场晕倒;有的被吓得嚎啕大哭, 哭爹喊娘。 其实胡七七也想哭, 但是哭有什么用?眼泪并不能拯救自己,她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胡七七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她并不害怕死亡, 但她的人生还有太多遗憾。 胡七七就站在距离依布尔最近的地方, 那老尼见在场的所有小女郎无一不是被吓得痛哭流涕, 只有胡七七始终神色淡然。 老尼看着她笑问:“你怎么没有哭呢?难不成是个傻子。” 胡七七吓得腿软,她怕自己一开口就漏怯, 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老尼对胡七七产生兴趣,接着问:“你怎么证明自己不是傻子呢?” 胡七七深吸一口气,稳住声音回答“我不知道, 从来没有人需要我证明自己不是傻子。” 本来下一个要杀的就是胡七七,可胡七七在这种场合下,竟然一直淡定,反倒让老尼对她产生了好奇。 老尼指着那群哭闹的小女郎,对胡七七说道:“这些孩子,都是在堆金积玉的富贵人家长大的,丝毫不知人间疾苦。平日仗着自己的身份,轻易便对身边的奴仆欺压打骂,一个个都威风凛凛的。可是现在呢?遇到了一点点挫折,便像孩童似的打滚哭泣,真是些废物。我瞧着你倒是个有胆识的,想必也是吃过些苦的?” 胡七七听她这么一说,便知她想听自己说故事。 她从小便听张先生说书,脑海里积攒的各种各样的故事,瞎话张口就来。 “师太,我十二岁丧父丧母,全部家当被姑母霸占。姑母害怕我长大后将家产夺回,便将我赶了出家门。所以我才能来您这儿。我求求你行行好,送我早登极乐吧。” “别人都盼着能活下去,唯独你盼着死。这是为什么?” “我若是能早点死了,不是能与阴间的父母团聚,岂非乐事?” 那老尼点点头,“没想到,你跟我倒是有几分相似。我也是十岁死了爹妈,家产被族人侵占,后来,他们还将我送到了这儿。” 胡七七见老尼说得伤心,正要安慰她几句,谁知那老尼身旁的红衣女子却拆穿了她,“师太莫要被她骗了,这一位可是宫里请来的贵人,听说,她可是圣人身边的大红人。” 老尼一听,瞬间怒了,“你这小滑头,竟然敢骗我,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我变成全你吧。” 一旁的绿衣女子笑弯了腰,“师太,我看她倒是个可塑之才,师太刚才不也对她另眼相看吗?求师傅看在我们的面上,将她留下,好与我们做个伴。这样聪慧的小娘子,可是少见。我最不耐烦和蠢人说话了,难得碰见一个机灵的,倒觉得杀了有些可惜。” 老尼叹息一声:“她和你们可不一样,她是武媚娘的心肝宝贝儿。就算武媚娘念着自己的名声,不敢堂而皇之地派兵进来搜查。可是暗地里却还是会派暗卫进来打探。我给你一天时间,如果你能在明天天亮之前,说服她在感业寺出家为尼,我就饶她一命。” 老尼说完,这句便走了。 绿衣女子,对她说:“你跟我走吧。” 胡七七指着其他小女郎问:“其他人怎么办?” 绿衣女子笑得花枝招展,“真是个石心眼儿的傻姑娘。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管别人死活。我帮的了你第一回 ,却帮不了你第二回,你今天晚上好好想清楚,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 绿衣女子边走边说:“谁不曾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呢?我也是读过书的,只可惜嫁了个短命鬼,又被饿婆婆送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来。为了活下去,只好屈从了他们。好姑娘,这世道虽然坏透了。活着总比死了强吧,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此时他们已经绕过观音大殿,从后门绕了三次,经过一颗百年老树,下石梯来到一处地牢。 “难道活着就仅仅只是活着吗?像猪狗一样,吃饱了,睡睡饱吃,也算是活着吗?姐姐,我知道你一定不甘心只是像现在这样活着。如果你能放我出去,我保证,必会救你出这牢笼?” 绿衣女子听了胡七七的话,丝毫没有动容,反而眼底一片迷茫:“出去了之后呢?我早已经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出了这里,我也没有活路了。就像你刚才说的,现在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想死又不敢死,活又没办法好好活,这就是我们的悲哀。好了,就是这里了,你进去吧!我知道你想求我放你走,我虽然很同情你,但却万万不敢将你放走。一旦我被他们发现有背叛的举动,下场一定比猪狗惨一百倍。我劝你也别想逃了,我来这里有五年,还从来没见过有人能活着离开。” 胡七七听她如此说,便知所有生机已经断绝,于是便不再求她自觉走进了死地牢。 洞内不见天日,满是阴森,处处寒气逼人。 胡七七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这样的苦?人在极度痛苦的情况下,便会想起从前的时光。 她这一生最悲惨的事,就是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死在跟前。她心里的恨,心里的仇还没有彻底消解,她不能死。 她还有机会出去吗? 明日天亮后,她是否会为了活命而屈从那老尼呢? 胡七七不知道。 也许她豁不出去,她还没办法不顾廉耻到这个地步。 胡七七越想越绝望,憋了好久的眼泪,终于冒了出来,她也不去想黑暗处是否有人在监视。索性便放开了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哭累了,也就放松了,这几日她一直精神紧绷,已经疲倦至极,不知什么时候便昏睡过去了。 等她再度醒来,已经不知到了什么时间。 天什么时候会亮呢? 正在悲苦之际,忽然一阵微风拂过,一片枫叶飘落在她的掌心里。 胡七七被这一阵风吹得清醒过来了。 这个山洞里怎么会有风呢? 她清醒过后,才发现石洞里并非黝黑不见一点光,毕竟她能看见掌心里枫叶的形状。 胡七七循着光亮寻去,却见到头顶有点点星光。 “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大慈大悲!”胡七七高兴得差点蹦起来 她认真打量,发现头顶有一个大的圆洞,月光就是从那里投射下来的。 可惜,那石洞太高,岩壁太陡峭,凭她的轻功爬不上去。 胡七七用石头斩断了岩壁上的几根藤蔓,将其编制成了绳索,在绳索的一端绑了个石头,想将石头抛到石洞的狭缝当中去。 可惜,石洞的墙壁太滑,她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于是,胡七七又用尖锐的石头在墙上挖洞,将墙壁挖出一个可以攀缘的形状。 这个方法好像行得通,只是爬起来的速度有点慢,希望时间尚早,那老尼不要再派人来劝她。 胡七七包养的白皙稚嫩的一双纤纤玉手,被石头割破,鲜血淋漓,可她却早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心中冒出来许许多多念头:我要离开这里,我要活下去。我要帮李隆基夺得帝位,我要帮父亲申冤,我要嫁给狄仁柏,跟他生很多孩子。 只要她能从这里出去,也许,或许,她甚至愿意试图与母亲和解? 她可以走出去吗? 可是,爬到一半的时候,胡七七的手已经没有力气,两只脚也站不住。几颗碎石滚落下来,砸在她的身上,胡七七再也支撑不住,重新摔在了地上。 费了半天的力气,终归是一场空,她真的能逃出去吗?胡七七没有了信心。 她蹲在地上,又累又怕,又怕。 就在这时候,阿耶的声音好似出现在她的耳旁:“丫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那时候,她对酿酒失去了信心,觉得自己不是酿酒的之材,觉得自己一无是处,阿耶就是这么鼓励她的。 她以为阿耶会一直反对她酿酒,可是没想到,在她最沮丧的时候,竟然是阿耶给了她最大的鼓励和支持。 为了不辜负阿耶的期待,她擦干眼泪,反省自己的错误,重新开始酿酒,终于酿出了胡家清酿。 对啊,失败算什么?失败一点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重新再站起来的勇气。 胡七七咬牙切齿,站起来继续往上爬。 风雨再大,总有停的时候;黑夜再长,总有天亮的时候,路再长,总会有终点。 她忍着痛苦和疲惫,一步一步坚持往上爬,她不信命,她喜欢与命运搏斗。 终于,她凭着自己的力气,一步一步,快要爬到了洞口.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了人语声。 胡七七惊诧,难道是老尼派人来了吗?她要被抓回去了? 不,不是女人的声音,是男人的声音。 胡七七有些兴奋,她听出来了,是狄仁柏的声音! “狄大人,这些猎犬跑到这个洞口,便不肯再往前走了。但是属下刚才扔了几个石头下去,没有听到回响声,七娘子不可能在下面!” “派人下去搜!一定不能错过所有线索!” 胡七七很激动,想张嘴呼救,但是她已经累得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睁大眼睛,泪忍不住地从眼角流。 没过多久,她看见狄仁柏穿吊着一根绳子往下爬,他将她从岩壁上抱了上去。 “不用怕,我来救你了。” 狄仁柏搂着她,拍了拍她的背,像安抚小孩子那样。 胡七七浑身颤抖,他想起了小时候,她和狄仁柏在郊野迷路了,狄仁柏也是这样安慰她的。 那时候她才五岁,狄仁柏也才十二岁,他像个大人一样拍拍她的背,安慰道:“不用怕,我在这里。” 马车内,早已经准备好了食物、干净的被褥和药材。 狄仁柏将胡七七的伤口上药包扎好,然后将她小心翼翼的用被子包起来,不让她磕碰到车窗。 胡七七就着狄仁柏的手,吃了几口饼子便没了胃口。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狄仁柏,冒着傻气的笑:“我现在是在做梦吗?” 狄仁柏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不是做梦,你已经脱离了险境。” 胡七七感激道:“谢谢你,从来不曾放弃过我。谢谢你,将我救了出来。谢谢......” 狄仁柏打断了她的话,“傻瓜,我们之间,从来不需要说谢谢!” “可是我依然想要说,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成为现在的我!这一次,我见到了许多恶人。他们一开始也不是恶人,可是在她们最艰难的时候,没有人给他们帮助,给他们温暖,所以他们才会慢慢变得邪恶。我多害怕,自己成为那样的人。我多庆幸,我成为了一个现在的我。也许我不够善良,但我绝对不会主动去害人。因为你是好人,所以我才选择做个好人!” 狄仁柏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道:“因为你,我也愿意做一辈子好人!” 马车外,李隆基觉得自己彻底输了。 胡七七失踪的这几日,狄仁柏不眠不休的在寻她。 他当然也没有放弃,可是他却始终保持了理智,不像狄仁柏那样,跟疯了似的在找人。 胡七七果然看得清楚,她一直知道自己需要的人,是狄仁柏! 李隆基笑了笑,他很庆幸,胡七七仍然存有一颗天真的稚子之心。他这辈子,绝不可能疯了一样的去爱一个人,绝不可能。 他很庆幸,自己还有凌云之志。爱算什么?等他坐上了那个位置,谁都会爱他! 一定也会有人,像疯了一样爱他! 第78章 前路难行 狄仁柏因为寻回了胡七七, 被圣人升为大理寺卿, 圣人许诺满足他一个愿望,但狄仁柏没有要这个愿望。圣人让他慢慢想,可以等想到以后再提。 后来胡七七问狄仁柏,他心里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狄仁柏说:“我希望圣人能将你赐给我当妻子。” 胡七七被救回宫后, 听说李隆基因为没能顺利抓捕到从宫中掳走胡七七的凶手,因此受到了太平公主的责罚。胡七七记得, 她明明就是被张易之给掳走的, 为什么李隆基没办法找到证据抓捕张易之? 她这几天一直没有见到李隆基, 只好去向张茂泽打听。 可张茂泽却仿佛一直避着她, 不肯在大庭广众下跟她有任何眼神交流。 正当胡七七刚拿到纳闷的时候, 张茂泽却又悄悄出现,在一条僻静的宫道上拦住了她。 她问张茂泽:“张兄, 临淄王被圣上派出宫了吗?怎么近日都没看到临淄王?” 张茂泽打探左右无人之后, 才将她拉到僻静的地方,小声说:“自从圣人一病不起之后,宫中的大小事皆由太平公主做主。如今, 临淄王入宫已经没有那么容易了。” 胡七七想去求圣人, 可如今圣人的疯症虽已不再发作, 但每日仍旧神思恍惚,容易困倦。 这宫里的权利争斗她看不懂, 也不敢轻举妄动,就算要求助圣人,她也得问过李隆基本人之后才能决定。 胡七七问:“既然临淄王不能入宫, 那我可以出宫见他吗?” 张茂泽仿佛陷入了为难,但他也没有一口拒绝。 他在这狭窄的过道里来回踱步几次之后,忽然想出一个办法,“圣人最近怀念吃杏花楼的炙鹿脯,娘子对圣人一片孝心,或许可以出宫一趟,将烤鹿肉买回来孝敬圣人?” 胡七七深深福了一礼,“多谢张兄指点!” 胡七七赶到李隆基府上的时候,他正在一边吹着口哨,一边给马厩里的马儿洗澡。 “都这种时候了,临淄王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刷马?” 李隆基听到她的声音,头也没回,“你身上伤养好了?” 胡七七嫌他身上有马粪臭,站得离他远远的,“我还没伤到走不动路的地步。” 李隆基故意将刷子一扬,撒了她一身的刷马水,“这样你也臭了,咱俩谁也别嫌弃谁。” 胡七七气极,铲了一锹马粪朝他身上扔去,却被他灵敏的躲开了。 李隆基哈哈笑道:“你不是答应过以后都要让着我的吗?怎么又开始跟我记仇了?你这小气鬼!” “我是借口出来给圣人买炙鹿脯,才有半个时辰的机会来见你。你若是忙,没空搭理我,那我可就走了!” 说完,胡七七也不理他,坐到一旁的草庐里躲太阳去了。 李隆基将刷子交给了一旁的仆人,就在马厩旁换了衣裳,才到草庐里跟胡七七说话。 “姑母撤了我的戍卫之职,让我在尚辇局当差。” 胡七七问:“那你想过要怎么反击吗?” 李隆基长叹了一声,道:“我能走到今天,都是因为姑母在背后支持。虽然姑母扶持我,是为了壮大李唐王室的势力,让李家的人足以与武家抗衡。但我依然感谢姑母,没有她,我无法走到今天。可是近来姑母对我多有提防,她希望我成材,却又不希望我成为帝王之材。她只是希望重润能当未来的皇帝,而我应该好好辅佐重润。这段日子,我常常憎恶自己敏锐的直觉和冷静的智慧,其实什么都不懂的人,反而是老天的垂怜。” “你究竟在害怕什么?”胡七七对他很失望,“我不信你没有办法解决此事。” “姑母想借此事打压我,好让我知难而退,不要再夺了重润的风头。”李隆基笑了笑,“我不怪她,因为她不知重润有疯症,其实圣人早已绝了让重润当皇太孙的念头。” “难道你真的决定退了吗?” “前方道路,怎么就那么难走呢?若要我后退,闲散逍遥富贵一生,我做不到,我怕将来老了的时候再回想起此事,会后悔自己的曾经的懦弱无能。可若是前进,我势必要与姑母为敌。” 李隆基说到此处,忽然停顿下来,“我从小没有母亲,姑母就是我的母亲。你别多想,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姑母未必把我当成儿子。” “你不用刻意解释,我早就无所谓了。即便是我的兄长们,她也未必有多在乎,否则我来了洛阳这么久,怎么一次也没见到过他们呢?难道仅仅只是因为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母爱,你就想要让步?这可不是我认识的李隆基!” “我只是害怕再往前一步,就要永远失去她了!” 胡七七笑了。 她不生气,她只是觉得李隆基很可怜。 因为从没有被人关心过,才会想要拼尽全力去抓住那一点点的关心。 “她心中只有权衡之术,早已没有亲情。你冷静一点,不要将自己困在谎言里。今日我先走了,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派人来给我送消息。” 说完,她离开了李隆基府上。她日日在宫中等待李隆基的消息,可是,他一直没有派人来找她。 自从太平公主撤了李隆基的戍卫之职后,改由李重润担任此责。 所以这一阵子,胡七七总是能在各种地方见到李重润的身影。她与他无话可说,也总是避着他,尽量不与他单独见面。 避得了一时,却避不了一世。 李重润虽不像李隆基那样有胆子出入她的寝殿,却能收买洒扫的宫人,知道她每天会在什么时间,单独经过那条宫道。于是,他在从司酝堂回通天宫的路上堵住了她。 真躲不过了,胡七七也不着急,只是照常给他行礼,“给邵王殿下道喜了!” 李重润虚扶了她一把,笑问:“喜从何来?” “太平公主夺了临淄王的戍卫职责,任您为戍卫宫中安全,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吗?” 李重润无奈的笑了笑,“我以为你什么都能看明白,却发现原来你也跟那些人一样天真!” “此话怎讲?”此刻,胡七七对他倒也没那么反感了。至少他不是得了一点点势就嚣张跋扈的那等张狂之徒。 “难不成你以为,我得了戍卫之职之后就能当皇太孙了吗?没错,我想赢三郎,我想去争那个位置。但我只是想靠自己能力,靠自己的才华去争,而不是靠姑母的袒护。” 这一瞬间,胡七七意识到了李重润的无奈,她也意识到自己从前对李重润太过提防,才会把他往坏处去想。 胡七七俯身行礼抱歉道:“过去是我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了,对不起!”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也许你不相信,可我是真的喜欢过你。不过,我已经想开了,我喜欢你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以后,你也不必再避着我,我不会再对你唐突了!” 李重润转身,往前走了几步,在大树下捡起一片落叶,然后看着那片叶子,自言自语道:“你我的命运,都如这片落叶,生长的时候不由自己,降落的时候也不由自己。在我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之前,我不会再来打扰你。” 他说完这句话,将落叶握在手心里,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若是从前,知道有人喜欢她,胡七七一定会觉得很高兴。知道自己被人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是泡在温热的泉水里,全身毛孔打开,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感到润畅无阻。 可自从被李隆基和李重润轮番告白之后,她觉得被人喜欢也是一种负担。 诗经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可惜,她的木瓜只有一个,而且早已经送出去了,其他人的琼琚她无福再受,只好辜负。 风吹来,纷纷落叶飘落在她的肩头和掌心,胡七七想起曾经愤怒时说的一句话:喜欢我胡七七的人那么多,难道每一个我都要对他们负责吗? 这样的话说的时候何等潇洒狂妄。 可真是真当她一次又一次拒绝别人的心意时,也会一次次感到歉疚不安。 她真有那么好吗?她开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第79章 吵架 胡七七回到圣人寝殿时, 圣人正在看张昌宗和张易之兄弟演皮影戏, 戏里唱的是曹植与甄姬的故事,甄姬与曹植相恋,曹操却将甄姬许给了曹丕为妻。 圣人老了,便喜欢听这些爱而不得的故事, 她侧头看了一眼胡七七,问道:“你不喜欢这个故事吗?” 胡七七摇头, “我喜欢看欢喜的结局, 不喜欢这种令人伤心落泪的故事。” “傻孩子, 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为何要为一个故事伤心落泪?”圣人悄悄道:“让他们在这儿演着, 你陪我出去走走。” 胡七七扶起圣人,朝通天宫后的竹林走去, “圣人喜欢这个故事吗?” “我也不喜欢。但我喜欢看他们又哭又笑的模样, 看着热闹!有时候想想,活太久了真是没意思,我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特别开心或是特别伤心的事情了。”圣人拉着胡七七的手, 笑得像个天真顽童:“你能回来真好!” “看不见我的这些日子, 圣人伤心了吗?”胡七七无意的问。 “我都担心的生病了, 你说我伤心还是不伤心?”圣人拉着她的手,继续前行, “三郎都跟我说了,你是被人抓到了感业寺。朕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帮你出这口恶气,你知道为什么吗?” 胡七七的确很震惊, 她回来这么久,除了狄仁柏,并没有其他人关心她究竟是被谁抓走的,被关在了哪里。 圣人这还是第一次问。 “感业寺这颗毒瘤,朕有心要除,却也无能为力。它背后牵扯的势力太大,连朕也无可奈何。” “连圣人也有无可奈何的事吗?” 圣人叹气:“太多了,多得数都数不清。你知道朝廷为什么不许祖上三代为贱籍者为官吗?” 胡七七摇头,“不知道!” “因为世家大族盘根错节,扭成了一股绳索。朝廷是明面上的势力,各大世家表面向朝廷臣服,实际上他们才不管谁当皇帝呢!贱籍者容易被人抓住把柄嗤笑,若一个人为官者刚正不阿的官员制定了法律,触犯到了贵族的利益,贵族便会以他的身份来作为把柄攻击!” 胡七七还是不太明白。 “我在感业寺时虽然清清白白,不曾受过侮辱。可若那些反对我的人知道感业寺内有这些勾当,他们以此为把柄来攻击我!我发布的政令将不再有人执行,那些贵族将会继续侵吞百姓的土地。” 胡七七感到疑惑,这与感业寺的事有什么关系呢? 圣人继续道:“感业寺就像是一个马蜂窝,不去捅破它,它虽然还会继续存在,却也只能危害一颗树。若是把这颗马蜂窝捅破,危害的将是整个树林。在我死之前,这颗马蜂窝绝对不能动。我已经对三郎交代过了,等我死后,第一个处置的就是感业寺的那些人。” 胡七七扶着圣人走上台阶,“我以为您已经对三郎失去了信任!” “你不明白,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若出了事,整篮子的鸡蛋都会碎掉。我得将这些鸡蛋分别放在不同的篮子里,这样还能有一颗鸡蛋是完整的!” 胡七七点点头,“我明白了。武家和李家的纷争,绝对不会就此停止,圣人这么做是在保护三郎!” 圣人走了几步,便觉得腿酸,不肯往前走了,“靠别人保护,是坐不上龙椅的。得靠他自己去争,三郎种终究还是太重感情了,这是他目前唯一的软肋。我们回去吧,他们的皮影戏也该唱完了。” 胡七七不明白圣人为什么会突然跟她说起这个! 她只好去大理寺问狄仁柏,“我以前觉得自己还算是聪明,可跟他们比起来,我觉得自己的脑袋真是太简单了。圣人喜欢三郎,便直接立相王为太子便好了啊,这样三郎不就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孙吗?还需要争什么呢?” 现在狄仁柏已经是大理寺卿,她可以接着出宫的机会,光明正大的和狄仁柏相会。 狄仁柏正在批阅卷宗,他头也没抬的道:“三郎、三郎、又是三郎。你从进门起,一直在说三郎。” 胡七七哭笑不得,“三郎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说他吗?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狄仁柏好像是故意找茬,他不满道:“若是改天也有一个女子坐在我的马车上,枕着我的膝盖睡觉,我还天天在你面前念叨着她的名字,你心里会觉得好受?” 胡七七差点气得拍桌子:“喂,你什么意思,居然翻旧账!” “我没有,我只是不想听你再说三郎了!你现在脑子里除了临淄王,还有其他人吗?”狄仁柏仿佛是真的生气了。 胡七七跺脚,要离开,“我现在真是越来越跟你说不到一块儿去了,既然你不喜欢听我说话,那我还是走吧!” “胡七娘,你总要讲点道理,我并非不喜欢听你说话,我只是不喜欢听你一直说别人的名字。” “你叫我什么?” “胡七娘,有什么不对吗?难不成你叫胡八娘?” “狄仁柏,你王八蛋!我以后再来找你,我也是王八蛋,这总成了吧。” 她还没走到门口,就被狄仁柏拦腰抱住,“我错了,是我错了!七娘子别生气。” “你叫我什么?” “娘子,你是我的娘子!”狄仁柏现在说起情话,已是得心应手,“那我们在说几句,就别提三郎了行吗?听你一直说他,我是真的吃醋了。” 胡七七勉强点头。 “第一,太子是嫡长,太子妃由擅长收买人心,且他们有太平公主的支持,圣人若是贸然立相王为太I在,必定会遭到朝臣们的反对。第二,相王为人荒唐,他不适合做太子,就算他的儿子争气也不行。圣人将来只能将她的皇位传给儿子,没办法略过儿子直接传给孙子。” 胡七七点头,“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那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早说呢,非要跟我吵这么一架你才舒服?” “不吵一架,我怎么知道你心里在乎我呢?”狄仁柏顿了顿,叹道:“我有时候是真的嫉妒临淄王!” 第80章 剿匪 胡七七搂着他的脖子, 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狄仁柏, 我爱你,我心里没有其他男人,只有你!” 咋一听她告白,狄仁柏羞红了脸, “我知道!” “所以,你帮帮临淄王好不好?”胡七七担忧道:“他现在失去了太平公主的支持, 圣人对他又是放任自由的状态, 我很怕他就此沉沦下去。你就当不是为了我, 就当为了天下百姓, 好不好?” 狄仁柏哭笑不得, “这跟天下百姓有什么关系?” 胡七七拉着他的手坐下,自觉坐在他腿上, “如果将来不是李隆基当皇帝, 皇位就会落到邵王李重润身上。且不论李重润的疯症能不能治好,咱们只论他的才华和能力。他不如李隆基狠心,将来绝对没有办法对两个妹夫狠下杀手。就连圣人都知道, 武家和李家将来绝对没有办法和平共处。若是李重润登基, 朝廷只会陷入无尽的纷争, 到时候大臣们各自为政,谁还有心思为百姓分忧?你是姚相的弟子, 应当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狄仁柏捏着她的手指头,陷入了沉思。 胡七七知道他在想事情,也没有打扰, 只是安静的在他怀里等待。 等狄仁柏回过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她乖巧靠在自己怀里的模样,他内心一片柔软。 “为今之计,只有从感业寺入手!” 胡七七吓得立刻从他腿上跳起来,摇头道:“感业寺不行,绝对不行,圣人对感业寺的事很在乎。你想了半天,就想出这么个馊注意?” “很好,你刚才的甜言蜜语,都是为了哄我给临淄王出主意是吗?”狄仁柏冷冷的道:“对不起,我脑子太笨,想不出更好的好主意了,七娘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胡七七一时间也想不出骂人的话,气得抡起拳头揍他:“你混蛋,你恃才傲物,你不可理喻!” “你才不可礼遇,你居然会为了另一个男人来打我!”这时候的狄仁柏失去了所有智商,像是个七岁的小孩子。 胡七七被他气得笑了,“狄大人,狄大人,你能不能成熟一点。我跟临淄王之间什么事都没有,你究竟要我说多少遍?我把话撂这儿了,临淄王和我共荣共辱,我是没办法看着他失败的。你若是一直这么介意,那咱们两个就算了吧,我去找别人帮忙!” 狄仁柏气焰顿时低了,“你去找谁帮忙?” “不知道,谁能替我分忧,我就嫁给谁!” “我能替你分忧,但前提是,你必须安静的听我把话说完!”狄仁柏声明:“我绝对没有想过要害临淄王!” 胡七七点点头,“好,你说吧,我听着呢!” “感业寺的事情没那么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圣人的心病,所以这件事临淄王必须先斩后奏。”狄仁柏细细说道。 “怎样先斩后奏?” “第一,先派人入感业寺摸清楚她们的底细,临淄王手下能人异士颇多,这样的小事他应该可以办到。圣人怕对方狗急跳墙,同样的,对方也怕被圣人诛九族......” 胡七七听完狄仁柏的计划后,立刻去了李隆基府上,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里,李隆基都不在洛阳城。 因为李隆基离开的时候也没对太平公主解释去向,所以圣人问起来到时候,太平公主只好对圣人解释,他是协助大理寺去剿匪了。 两个月后,李隆基回来了。 圣人这才知道,他的确是剿匪去了,但他是去感业寺剿匪。他是被人抬回来的,重伤昏迷,剿匪的时候受的伤。 李隆基一回来,各方人马都开始乱了,最先沉不住气的人是武三思。 胡七七正在陪圣人用膳,圣人叹道:“我这个侄子,什么时候能变得稳重一点呢?张茂泽,让他回去,朕这会儿没空见他!” 张茂泽领命退下。 圣人突然问胡七七:“对于这事儿,你怎么看?” 胡七七心虚,她不敢直视圣人,“我不知道!” 圣人其实也不指望胡七七能说出什么答案,她只是习惯这样问一问,“究竟是谁给他出的馊注意呢,让他去感业寺剿匪。别让朕把这个人给找出来,否则朕一定要将他抽皮拔筋,然后剁碎了送去喂狗!” 胡七七吓得颤抖了一下,不小心将汤洒在了桌上。 茵娘连忙将她收拾桌子。 圣人没好气的道:“我又不是在说你,你害怕什么?难道朕真有这么可怕吗?” 胡七七点头,“陛下生气的时候还真是挺可怕的!” “那三郎怎么不怕?他这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坐上这个位置,所以才想办法逼朕退位吗?” 胡七七冷静下来,道:“我觉得应该不是。圣人知道,三郎做事,向来只讲对错,不论得失。他一定是有什么万全之策,才敢对付感业寺的那群贼人。” “他这是在帮你报仇,你当然要替他说好话!”圣人用筷子拨了拨面前的鹿肉,忽然将筷子扔下,“不吃了,人老了舌头就没了感觉,吃什么都一个味儿。我明天不吃鹿肉了,只喝粥!” 恰在此时,张茂泽进来禀报:“太平公主到了。” 圣人生气:“又来了一个!三郎是朕的孙子,朕还能因为这点事杀了他不成?平时也没见她多关心这个侄子,一到乱的时候就跑出来主持公道。李家人又不是死绝了,只剩下她一个!” 张茂泽尴尬的问:“那奴才便去回了?” “你还能把她撵走?你没这个能力。算了,叫她进来吧,我倒想听听她怎么说。” 太平公主进来,立刻跪在圣人面前,“请母亲饶恕三郎的罪!” 圣人正在生气的当口,说话也口不由心,“凭什么你说饶了他,朕就要饶了他?你不是一直视他为眼中钉吗?朕把他杀了,岂不是更合你心意?” 太平公主道:“三郎是李家孙辈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孩子,我一直都很喜欢他。” “是,他是有出息,出息得竟敢违抗朕的圣旨。”圣人摆摆手,“你回去吧,朕现在没法给你答复。” “三郎他也是一片孝心,才会如此冲动。而且,他做事情很有分寸,一定是有了万全之策,才会出手!” 圣人看向胡七七,“听听,太平公主这话倒是跟你说的话一模一样。” 太平公主看向胡七七,目光中含有复杂的情绪,也许是感激。 她们两个一直都不怎么对付,今夜却难得能想到一处。 第81章 后招 第二天, 胡七七向圣人高假, 去李隆基府上探病。 李隆基一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李隆基闭着眼睛躺在榻上,胡七七静静的注视着她,心很痛,有种说不出的愧疚。 都是她自作主张出了这个馊注意, 才害得李隆基昏迷不醒。 因为是她出的主意,李隆基才会毫不怀疑。 胡七七跪在李隆基床前, 哭的像个孩子一样。 李隆基听见哭声, 挣扎着要醒过来, 可她大概是被梦魇住了, 他的手举在空中, 虚晃了几下,却还是醒不过来。 林妙之送了药进来, 胡七七伸手接过, 放在李隆基榻前的漆盘上。 她在李隆基耳边轻轻呼唤:“三郎,我来看你了。” 李隆基眼睛还没睁开,嘴唇往上微微翘起:“我知道是你, 我以为这一次差点都见不到你了。” 胡七七温柔的搂着李隆基的肩膀, 将他轻轻扶起来, 让他半靠在枕头上。 然后一手端药,一手拿着调羹, 仔细将药吹凉之后,才送到他的唇边。 李隆基安静的看着胡七七,笑着把药喝完。药很苦, 其实一口喝完更加痛快,但他喜欢看胡七七这样小心翼翼的服侍自己。 他忽然想就这么病下去,一病不起。 胡七七喂完药后,问:“想不想吃点什么?” 李隆基摇摇头。 这时,林妙之已经将米粥和几样清淡的小菜端了过来,送到病榻前。 李隆基皱眉:“我要吃肉!” 胡七七嗔道:“你现在身体这么弱,吃肉没办法克化,要不然让人给你煮点肉粥吧。” 李隆基笑了笑,声音虚弱:“我什么都听你的。你知道吗,我差点都以为自己回不来了。” 胡七七差一点被他吓哭了,“你说的是什么傻话。” 李隆基一口一口地吃着粥,表情仿佛比喝药还难受,好似他吞下去的不是白粥,而是火红的炭火。 胡七七看她这么难受,想劝他不要勉强自己,可一想到只有吃些东西才能让她恢复精神。 李隆基道:“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伤心?” 胡七七生气:“你在说什么傻话,我还想盼着你为父亲洗刷冤屈呢!” 李隆基说:“原来我在你心里,就只剩下这点价值?” 胡七七摇头:“当然不是!三郎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可我希望,自己不止是你的朋友。” 不知是因为他病了,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胡七七忽然就心软了,“我希望你一直好好的,我希望能看见你登基为帝。我希望你能实现自己的抱负。三郎,我读过你写的文章,我知道你虽然表面冷清,实则却为人忠义。因为你,我对未来的世界充满了希望。” “好了,我是逗你的!” 胡七七的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了,她一边抽泣,一边说,“你们男人只图自己快活,全然不想一想女人的为难之处。” 李隆基轻轻咳嗽了几声:“对不起,我让你为难了。我以后再也不提了。” “这话你都说过多少次了?我都不想听了。你好好养伤,我先回去了,圣人没有生你的气,你不要着急。” 胡七七回宫以后,圣人问了问他的病情,便没有再说话了。 隔了几日,圣人下了一道圣旨,斥责李隆基的鲁莽行为,连他的尚辇奉御的职位都给剥夺了。 知道此事最高兴的当属安乐郡主李裹儿。 这里一大早,李裹儿便耀武扬威的跑到胡七七的面前来炫耀。 “你的三郎彻底失去了圣人的宠幸。” 胡七七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所以她也不着急,“恭喜安乐郡主心想事成。” 李裹儿拦住了她的去路,“你难道就不后悔吗?” “后悔什么?” 李裹儿骄傲道:“后悔自己选择错了人啊!当初你若是从了我兄长,也许你现在已经是邵王妃了。总好过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 胡七七其实对李裹儿并没有那么大的敌意,尤其是那天在石山上听了她和张易之的话之后,对她其实产生了一些好感。 可是有些人,终究不可能成为朋友。 胡七七道:“即使是现在,我对邵王殿下也没有想法,郡主您误会了。荣华富贵虽然迷人,却也不是人人都离不开它,郡主不也是这样吗?” 李裹儿感到有些震惊,她似乎没想到胡七七竟然会这样说。 “圣人还在等着我,抱歉,我先走一步。”胡七七离开。 回到圣人寝殿,圣人对胡七七招招手,“快过来,珍馐坊刚端来的点心,不太甜,你应该喜欢吃。” 胡七七坐下,尝了两口便没什么兴致再吃。 圣人问:“怎么了?你这是在担心三郎吗?” 胡七七摇头,“我知道,圣人一定是为了他好。” 圣人放下点心,点了点胡七七的额头,“你呀,在宫里呆的时间越久,越学得跟婉儿他们一样了,油嘴滑舌。我倒喜欢你刚进宫时候直言不讳的样子。” 胡七七笑了笑,“圣人喜欢听实话?实话太伤人了,有时候婉转一点,反而会让人心里听了更舒服。” “我就是舒服的话听得太多了,不知道什么是真,不知道什么是假,所以才想听点真话!可我怎么觉得,想听点真话竟然这么难?” 胡七七说:“我是在为三郎担心,但是我不是担心圣人对他彻底放弃,我是怕他自己放弃自己。” 圣人听了胡七七的话,觉得也有道理:“我打算举行一场蹴鞠赛。” “蹴鞠赛?” “对,等三郎好了之后,应该也快开春了,到时候就让他筹备这事儿。宫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胡七七眼睛亮了,“圣人是想借此事,重新提拔三郎?” 圣人皱眉:“圣人的心意,你就不要胡乱揣摩了。来,吃点心,再不吃可就凉了。” 胡七七揣摩不透圣人的心思,但是有人能揣摩,于是她借着出宫给李隆基探病的机会,跑去大理寺找狄仁柏。 狄仁柏现在一看就她就头疼,“如果你是为了三郎找我,那我没时间跟你说话。” 胡七七撒娇的扯了扯他的衣袖,“郎君!” 狄仁柏甩开袖子,“我真的很忙,你没看见案几上摆了这么多卷宗吗?” 胡七七说,“我知道,那天我去临淄王府上探病,没有提前跟你交代,你心里不舒服了。” “我没有,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狄仁柏,趁我现在脾气好,你别拿乔啊!说到底,这事儿还是你惹出来的祸,若不是你出了这个馊注意,三郎也不会去感业寺剿匪,他更不会受伤!” “所以呢?李三郎受伤了,你心疼了?” “对,我是心疼了,他是我的朋友,我难道不能心疼吗?我又不是铁石心肠。” 狄仁柏气得想要将案几上的所有卷宗扫在地上,可他动作到一半,又心疼这些案卷,终是放弃了。 可他这样未免又太没气势,于是又在桌子上狠狠拍了一下。 胡七七被他这滑稽的模样给逗笑了。 狄仁柏一脸严肃,“你不许笑,咱俩正在吵架呢!” “谁跟你吵架,分明是你故意在找茬。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你才不会吃醋?” “我的要求有那么难吗?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在私下里单独去见临淄王。” 胡七七撒娇的蹭了蹭他的胳臂,“我错了,那天我太担心他了,一时间没又想起叫你一起去。但是你也很忙啊,我怎么敢耽误你短时间。” 狄仁柏还是在生气:“我就是不喜欢随便走到哪里,都听到别人说,你和临淄郡王是一对,你明明是我的人!“ 胡七七心虚:“你再忍忍,等圣人身子好了,我亲自向圣人提亲,让圣人为我们举行婚礼?” 狄仁柏不相信她这番话,“别把我当米大郎哄骗。” 胡七七噗嗤一笑,“是真的,最迟一年,一年之内,我就会像圣人提起这件事。我真没有哄骗你,我是怕你以后继续生气,我都没办法好好跟三郎相处了。你知道,我跟他是盟友,难免会在私下里见面。” 狄仁柏叹气:“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你上一次出事后,我一直做不好的梦。梦见你离我远去,梦见你怪我去迟了。我也知道自己最近脾气变得有些古怪。” “我知道,人在受伤后,总会有些情绪上的抵触,是我没有办法陪在你身边,让你度过这一关。放心,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里。除了你,我还能喜欢谁呢,傻瓜。” 狄仁柏傲娇的道:“说吧,这一次又有什么事情要找我?” 胡七七道:“圣人要再明年开春的时候半一场蹴鞠比赛,由三郎主持。” “一定会有人从中作梗!只要有人从中破坏,临淄郡王就有出头的机会。放心吧,圣人的心还是偏向临淄王的。” “临淄王失势后,梁王、韦后正是最高兴的时候。如果圣人吐露出想要再次重用临淄王的机会,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胡七七懂了,“像个办法,让三郎犯更大的错。如此,圣人才会对他彻底死心,永不录用。” 狄仁柏笑了笑,“孺子可教。圣人在乎一件事的时候,就会特别关心此事。若是梁王、韦后一起对临淄王动手,她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难怪圣人一脸神秘莫测的样子,原来她都把后招给想好了。” 狄仁柏重新坐在案几旁看案卷,“所以,她才能成为千古第一女帝。” 第82章 头悬利刃 胡七七微步移到狄仁柏身旁, 为他磨墨, 红袖添香,“我的夫君能猜中千古第一女帝的心思,也是人中龙凤。” 狄仁柏不以为然,撇了撇嘴, 却仍旧埋首于案牍。 “再是人中龙凤,也敌不过李氏三郎!” 胡七七极其鄙夷的看向他, “你再酸下去, 大理寺就能卖醋了。” “谁让人家长得比我好看呢?我嫉妒一下也无妨吧!” 胡七七甚为无奈的叹道:“我的意中人, 不知比他俊俏多少倍, 你犯得着嫉妒他吗?” 狄仁柏那张脸终于从案牍中露出来, “娘子,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就好, 不必说出来。” 胡七七瞧着他一阵无语, 半晌后,终是笑了。 狄仁柏也笑了,这一阵, 他并非真的吃醋。他是怕胡七七心思越来越深, 会忘记简单的快乐是什么滋味。 他时常怀念在万泉县酿酒时的胡七七, 那时的她心思单纯,脸上总挂着轻柔的微笑, 恍若四月芳菲遍地,令人怦然心动。 胡七七等圣人将诏令公布的时候才去找李隆基商议。 此时,李隆基已经从病床上起来了, 他看着圣旨上的内容,笑道:“这不是圣旨,这是祖母给我出的考题啊!圣人让我操办蹴鞠比赛,肯定不只是想看一场蹴鞠比赛那么简单。” 胡七七叹道:“有太多人不想让你出风头,这场比赛,肯定会有人故意刁难你。” “祖母是在逼我做决断!”李隆基笑道:“我若是办好了这趟差事,就是与姑母为敌。我若办不好这趟差事,便是向祖母承认,此生我只愿做个富贵闲散王爷。” 胡七七大概没想到,李隆基也有进退为难的时候。 他不顾形象的躺倒在地板上,四肢摊开,双目无神:“我该怎么办呢?” 胡七七蹲下来,拍拍他的脸,试图让他清醒过来,“你已经没有退路了,不顾一切的往前冲吧!皇位纷争,总会要流血的。” “你是在劝我杀了你的亲生母亲吗?”李隆基不敢置信。 “或者你更想被太平公主杀死?”胡七七反问。“你们争的是皇位,天底下只有一把龙椅,不是你恭谦礼让、惺惺作态一番这皇位就会自动落在你头上来的。太宗皇帝、高宗皇帝、武皇陛下,那一位不是双手沾满亲人的鲜血才坐在那个位置上?道理你都懂,怎么落到你自己头上,就开始犹豫了呢?” “我不知道。”李隆基坐了起来,激动的道:“我可以与凶残的匪类一拼生死,可我却无法举起利刃刺入亲人胸膛。我做不到,也许我并非帝王之才。” “那你当初为何要把我从万泉县绑来呢?”胡七七揪着他的衣领,大声质问:“既然你毫无进取之心,一开始就不该来招我、惹我!你看看我,我现在每天心心念念的就是扶持你登上帝位,为我父亲洗刷冤屈。可你居然告诉我,你想退?李三郎,我不许你退,你听见没有。” 李隆基被她骂得愣住,不言不语。 “你给我站起来。” 李隆基慢慢吞吞的站起来。 胡七七整理了一下情绪,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只要保管好自己的性命,完成圣人交代给你的差事即刻。所有的脏活、累活,我都替你担着。我的话说完了,这段日子我不会再来找你,若你听什么风言风语,也不要信。” 李隆基点点头,“好,我只信你!” 胡七七狠狠的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胡七七走后,李隆基忽然一改之前颓废的神色。 林妙之从后面走出来,神色担忧的问:“七娘子当真愿意为了陛下与亲生母亲为敌?” “不知道,没有发生的事情,我也不敢肯定。” 还未登上那个位置,李隆基已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这种孤独比从前失去母亲、失去父亲、失去姑母的庇护更家强烈。曾经拥有过的东西,失去后,只会感到痛苦。可是现在,他一无所有,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 胡七七对他的感情,虽不是男女之情,却胜过了男女之爱。他病了,她来给他喂药。他颓废了,她比他还生气。她一直默默守护在他身后,可他却无法百分之百信任她的关心。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事到如今,李隆基已经不敢相信自己是否真心爱她,否则为何会对她的好产生质疑。 胡七七说得没错,也许当初没有将她带离万泉县,她会一直过得很好。她和狄仁柏之间如此默契,他们与洛阳城里因为利益结合的夫妻不同。 此时此刻,他似乎理解了祖母对儿孙的疼爱为何总是带着疏离。皇位能给人带来至高无上的权利,而亲情却是悬在皇位上的一把钢刀。若是不小心放松警惕,这把钢刀便会随时落下。 刀落人亡。 “婉儿,快来救我。” 胡七七正在发呆,却听见圣人在梦中惊呼上官婉儿的名字。圣人忘了,上官婉儿今日告假,晚上才能回宫。 张易之比胡七七动作更快,他抢先一步走到圣人身边,抓住圣人的手,将圣人从噩梦中唤醒。 圣人似乎因为被梦吓到,一口气没顺过来,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住了。她一直不停的咳嗽,仿佛五脏六腑府都要被她咳出来,咳嗽声呼呼响,像是废弃已久的风谷车。 咳嗽声慢慢止住,圣人回过神来,才发现陪在自己身边的人竟是张易之,而胡七七却站在张易之身后。 圣人冷下脸,道:“跪下!” 张易之和胡七七吓得一同跪在地上。 圣人第一次对胡七七发脾气,“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朕在睡觉的时候只有你和婉儿可以靠近。” 胡七七不记得圣人曾经说过这话,这是个约定成俗的规矩,圣人睡觉做噩梦的时候,只有她和上官婉儿可以叫醒圣人。 张易之想要打破这个规矩,她拦不住。 圣人盛怒,胡七七不敢反驳,只能跪下道:“奴婢错了,圣人息怒。” 宫里就是这样,明明不是她的错,但圣人认为她错了,她就要认错。对于这样的规矩,胡七七早已经习惯了。 张易之脸色刷白,他这一阵子处心积虑的谋划,好不容易才离圣人更近一步,却被一个噩梦打回原形。 圣人自然不会为难一个男宠,她只肯给胡七七脸色看。 她和颜悦色的让张易之退下,但胡七七和张易之都明白,最近一段时间,圣人不会再召唤张易之了。 午觉没睡好,圣人干什么都没兴致,她骂完胡七七还不解气,又让人将太子传召过来,接着骂太子李显。 “你是不是在日日诅咒我快点死,好早早登上这个皇位?”圣人当着所有奴婢的面,狠狠斥责太子。 太子委屈的抬起头,想要为自己辩解,可是触碰到圣人愤怒的眼神后,又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一旁的韦妃迫不及待要替太子辩解,“母亲,显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胡七七垂下眼帘,暗自叹气。都说韦妃聪慧敏锐,她怎么就看不出来圣人只是在用独特的方式在跟儿子撒娇,暗示儿子要多关心她?韦妃非但没能理解圣人的想法,反而不自觉的往圣人枪口上撞。 果然,圣人更加生气了,“他没有这样想过,你呢?” 韦妃垂下眼帘,结结巴巴的回答,“臣媳自然也没有这样想过。” “你撒谎!”圣人午睡后一直没有梳妆,披头散发的模样越发显得她很苍老,圣人怒不可遏的指韦妃骂道:“你不用在朕面前玩心眼,你想什么朕清楚。别以为有显护着你,朕就不敢杀你。” 太子一听圣人要杀韦妃,立刻跪爬过来,护在韦妃身前,哀求道:“母亲,母亲,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您别骂她。” 圣人一脚踹在太子的肩膀上,这一脚圣人用了十足的力气,却没把太子踹倒,反而累得自己倒退了数步。 胡七七眼疾手快的扶住圣人。 “说,你错在哪儿了?”圣人问太子。 太子想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只好磕头,诚实的回答:“儿子不知。” 圣人看向太子的眼神更加厌恶,“你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居然还认错?” 太子不再开口为自己辩解,他拉了拉韦妃的手,暗示她不要再继续说话。 胡七七留意到,圣人更加对太子的这个不经意的动作给触怒到了。亲生的儿子和自己不是一条心,任何母亲见了这样的事,都没法高兴。 “我来告诉你,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娶她为妻!嗣圣元年,你刚登基不久,就要提拔韦玄贞为侍中。韦玄贞不过是蜀地一小吏,你抬举他为豫州刺史已是昏庸,朕念在你年幼无知的份上,也就忍下来了。可是没过多久,你听了韦妃的唆使,又要立她的父亲入门下省为宰相!还对反对你的大臣裴炎说,我就是把天下让给韦玄贞又怎么样!” 圣人说到激动处,恨不得再度用脚去踹韦妃,却都被太子给拦下来了,“都怪你把朕的儿子教唆成一个傻子。” 第83章 太子夫妇 韦妃不害怕, 她笑着对太子说:“显, 你放心,母亲不会杀我的。” 韦妃温柔的推开太子,面朝圣人行举手加额大礼,“母亲, 请您原谅臣媳过去的年幼无知。那个时候的我,毕竟只是一个九品小吏的女儿, 满心以为我的夫君成为了圣人, 就能给我们韦家带来无上的荣耀。当时的我只想着满足那点虚荣, 完全没有考虑到国家大计。母亲说得对, 是我害了显, 我感到很惭愧。显是一个善良的人,他非常愿意接受别人的意见, 改正自己的错误, 如果他能有一位睿智的贤妻从旁提点,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太子涨红了脸,急得满头大汗, “韦氏, 你在瞎说什么。” 韦妃朝太子笑了笑, 继续对圣人道:“臣媳为往昔所犯下的愚蠢错误而感到愧疚,今日自请罚去太子妃之位, 请母亲另择一位贤良淑德、知书达礼、秀外慧中的世家之女为太子正妃。” 太子眼中的惶恐变成了不可置信的愤怒,他抓着韦妃的手,怒道:“是谁跟我说过, 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韦妃不敢看他的眼睛,低头垂泪,“显,放手吧。往后,你还会遇到比我好上百倍千倍的女人。” 太子伸出又粗又胖的手,强行扳起她的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可是我再也不会遇上愿意陪我一起吃苦十四年的女人!” 太子转过身,去求圣人开恩,“母亲可能不知道这些年我过的都是些什么样的日子,我是您的儿子,您当然不忍心杀我,可是您的侄子呢?他们容不下我。韦氏害怕我被毒死,几乎将所有的野狗找来为我试毒。夜里她不敢睡,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她都要把我叫醒来,护着我逃跑。后来侍卫和野狗都死光了,是她带着我和孩子们逃去无人的大山上。没有她,儿子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 太子说的都是实话,圣人无力反驳,只好恼羞成怒:“你是在责备我吗?” 太子摇摇头,大声哭道:“儿子从来没有一天责备过母亲。此生能成为母亲的儿子,我感到非常自豪。我只怨自己生得不够聪明,常常不能领会母亲的意图,徒惹得母亲不快。” “都快当祖父的人了,还整日哭哭啼啼像什么话。带着你的太子妃赶紧滚吧,以后若让我知道你在暗中为难三郎,我就打断你的狗腿,让你当不了太子!”圣人骂骂咧咧的让太子滚蛋。 太子妃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太子用眼神打断。 两口子一起向圣人行跪拜大礼,然后相互扶持着,一步步离开通天宫。 待他们都走了之后,圣人走回案几旁,豪气干云的饮完了一盏茶。 胡七七猜得没错,圣人不是想要刻意为难太子,她只是想找人吵架,发泄一下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焦躁情绪。 “我刚才又做噩梦了!”圣人对胡七七道。 胡七七坐在圣人身旁,拉过她的手,就像过去圣人拉着她的手一样,在圣人受上轻轻拍着,“我知道,我听见您在喊上官大人来救命。我只是感到奇怪,圣人已经很久没有做噩梦了。” “这一次我不是梦见王皇后和萧淑妃来索命,我已经不怕她们了。她们若向我索命,我也会成为厉鬼,到时候谁也不怕谁。她们两个活着的时候都斗不过我,难不成死了还能赢得了我?” 胡七七仔细的哄着她,“是是是,圣人您天下无敌,连天上的神仙和底下的鬼魂都要向您臣服。” “你又把我当小孩哄了。”圣人嗔怪的在她手上拍了一下,继续说起那个吓到她的噩梦,“我梦见显握着血淋淋的剑走进我的寝殿,他终于长大了,有了帝王之范,我感到很欣慰。可是,下一秒他就将剑抵在我的脖子上,逼我退位。” “梦都是反的,圣人不必放在心上。” 圣人叹息一声,“我知道,不是显要害我,是我自己坏事做多了怕遭到报应。当初我就是这样废了他的帝位,如今的我甚至还想废了他的太子之位。我是不是一个好皇帝,我自己也不敢说,这个只有后世的人才有资格评价。但我可以肯定,我绝对不是一个好母亲,自他们出生起,我就没有想过要当一位好母亲。你怎么不继续安慰我了?” 胡七七想笑又不敢笑。 圣人想怒不能怒,懊恼的在她肉嘟嘟的手背上轻轻掐了两下,“你这个坏丫头,一定是在偷偷笑话我。” 胡七七想了想,这种时候圣人未必想听哄人的话,她也许只是想听一听实话,求一个认可。 “因为我觉得圣人说的是实话!”胡七七反问道:“圣人有过后悔吗?” 圣人大大方方的承认,“没有。朕从来不会为了做过的事情而后悔,朕只会为了没有做过的事情而后悔。” “这就对了!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自有去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您已经得了老天爷的眷顾,无论想做什么事情,都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虽然大家都叫您圣人,可您又没有三头六臂,怎么可能做到面面俱到呢?” 圣人似怪非怪的瞧着她,“朕竟然不知道你究竟是在骂朕,还是在夸朕。” 胡七七叹道:“我不是在骂您,也不是在夸您,我只是在说我自己看到的事实。也是咱们女人天生善良,才会不停的反思自己的过错。您看那些男人们可曾反思过自己的错误?没有,一个都没有。男人们天生只能看到自己的优点,会自动回避自己的弱点。即便是太宗皇帝,昔年他在玄武门杀了自己的哥哥,夺了父亲的皇位。可后来的人提起他的时候,也只是赞赏他的丰功伟业居多,很少有人去想他曾经犯下的错误。” 圣人一直仰慕太宗皇帝的才华,她听了胡七七这一席话之后,豁然开朗。“你说得对,太宗皇帝都有无可奈何的事,何况是朕呢!” 胡七七心满意足的笑了笑,她总算是把这位被自己拐到坑里的老人家给哄好了。 圣人见她陡然放松,顽心又起,故意问道:“小家伙,朕刚才凶了你,你有没有恨朕。” 胡七七回答得十分干脆,“没有,一点也没有。” 圣人大怒,在案几上重重拍了一下,“谁教你的坏习惯,成日里就知道哄骗朕。朕想听点真话就这么难吗?” 此刻,圣人已经清醒,胡七七一点儿也不害怕她生气,她笑嘻嘻的给圣人揉揉手,半娇半嗔道:“我若是哄了您,就叫我走出去被雷劈死。我又不是傻子,谁对我好,我心里头都明白,我怎么会生您的气?何况您骂的又不是我,我虽然笨,却还是能听出来的。” 胡七七话刚说完,就被圣人搂到了怀里,“哈哈哈,你可真是朕的心肝宝贝!” 她真不愿意当圣人的心肝宝贝,这似乎是一个暗号,谁被圣人当成心肝宝贝,谁就要倒霉。 没错,人倒霉的时候就是喝凉水都会塞牙。 有一日,胡七七走到一处旧宫殿,替圣人取一卷古画。 自从天授元年薛怀义在明堂放了一把火之后,洛阳城皇宫大半建筑都被毁了,旧宫殿也只剩下了那么几座藏书楼。 越是靠近藏书楼,胡七七越觉得心慌意乱,她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藏书楼并不冷清,这里很热闹,有几个小皇子在此处嬉戏打闹,他们几个都是太子和相王的老来子,也颇受圣人喜爱,圣人准许他们入宫读书,在藏书楼设立学堂,命太子太傅前来主持教学事宜。 孩子们四处嬉戏打闹,颇为热闹。 有个孩子追着宫女跑,笑道:“姐姐,姐姐,你告诉我,那上面的字是谁刻的?我想跟他一起玩!” 胡七七循着几个孩子的目光望去,只见那柱子上竟然刻着几个大字:山大王薛长宁到此一游。 她下了一跳,脑海里无数记忆碎片,如潮水般向她涌来! 第84章 山野苟合 胡七七还处在震惊当中没有回过神来, 却见周围的宫女全都跪下认错。 有个矮萝卜头朝太平公主跑过去, 抱住她的大腿,脆声声的喊道:“姑母!” 太平公主将他抱起来,温柔的问:“六郎在看什么呢?” 小萝卜头眼睛亮晶晶的,指着一个方向:“姑母, 我指给你看。” 太平公主顺着小萝卜头指的方向,看见了廊柱上的几个字。 瞬间的震惊过后, 太平公主的眼神重归平静。 胡七七不知道是不是她自作多情, 才会发现太平公主眼睛里竟然有些许失落。她那样的人, 也会失落? 果然是她多想了, 太平公主对周遭的宫女道:“去找工匠来, 把这柱子上的字用东西填补了,重新刷上红漆吧!” 小萝卜头还在锲而不舍的追问:“姑母知道这些字是谁刻的吗?” 太平公主摇摇头, 笑着回答:“不知道是哪个顽童画的, 六郎可不许跟着学。” “那上面写了名字,是一个叫薛长宁的人画的,她还自称是山大王。这个人好有趣, 六郎想跟她一起玩, 我最喜欢玩官兵抓山大王的游戏了。” 胡七七小的时候也很喜欢玩官兵抓山大王的游戏。 长兄和二兄是男孩子, 他们自然喜欢当官兵,胡七七是女孩子, 她只觉得山大王的名字威风,于是便抢着当山大王。 山大王要躲在看不见的地方,等着官兵来捉。 胡七七害怕躲得太隐蔽了, 兄长们走找不到自己,于是每一次都故意站在显眼的地方,大声叫:“山大王在这里,你们快来抓我啊!” 那些字迹,大概是玩官兵抓山大王的游戏时留下的吧。 正当胡七七从回忆中醒来的时候,太平公主走到了她身旁。 胡七七立刻行礼,“公主万福金安。” 不知道为什么,太平公主总是很讨厌这个七娘子,大概是因为她跟圣人年轻的时候长得太像。看见她,太平公主就会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太平公主冷漠的看着胡七七,问:“你怎么在这里?圣人那里可有人伺候?” 胡七七不卑不亢的回答:“启禀公主,我是藏书楼取古画《洛神赋》。圣人今日读曹植的诗,想起了这一副古画,便想这目睹一番洛神的风采。” 太平公主瞪了她一眼,让她退下。 胡七七行了一礼,然后继续朝藏书楼走去。在她身后,小萝卜头叽叽喳喳的说:“姑母,你抱我去看锦鲤吧。那边有好多锦鲤,五颜六色的,可好看了。” 太平公主听他高兴,也不忍拒绝,半是埋怨半是宠溺的道:“你啊,就爱贪玩。若是把这份贪玩的心思用到读书上,你父亲指不定多高兴呢!” 这样的话,胡七七仿佛也曾听母亲说过。母亲也曾如此温柔的将她抱在怀里,一边责备她贪玩,又一边宠溺的纵容她贪玩。她原以为母亲已经不会再有温柔的时刻,可听她这样温柔的对别的孩子说话,胡七七心里忍不住隐隐作痛。 而今,她和母亲早已陌路,母亲连看她一眼都嫌多。这样的结局她早已聊到,只是每一次,她都要忍不住感伤。 胡七七将古画取出交给圣人后,迫不及待的请求圣人恩准她出宫,她太想念狄仁柏了。 这几日狄仁柏忙得头昏脑胀,胡七七去探望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七个时辰没有用膳了。 他底下的人早已经准备了饭菜,却不敢贸然进去打扰,狄仁柏的贴身小厮狄晨见了胡七七后,十分兴奋。 胡七七命令狄仁柏赶紧停下来用膳,“你必须吃点东西再干活,我可不想当寡妇!” 狄仁柏又好气又好笑,“哪有你这样劝人的。这个月在库房里找到了一些积攒已久的陈年卷宗,我若不在这个月处理掉,这些卷宗便失去了法律效应。乖,你别靠我这么近,我已经快半个月没洗澡了,身上很臭。” “我不嫌弃你!”胡七七将他从案几上拉起来,说:“你一直坐着,屁股不疼吗?好歹站起来走一走吧。你再忙还能忙得过圣人吗?圣人看奏折累了还要去花园里逛一逛。” 狄仁柏拿她没辙,只好站起来,任由她摆布。 狄晨将热水端过来,给狄仁柏洗脸。这大冬天的,狄仁柏闷在室内兢兢业业的处理卷宗,他因为太过劳神,居然出了很多汗。 胡七七用热毛巾给他擦了擦脖子和脸,然后再擦擦他的手,“要是咱们成亲以后,你每天都这么忙,我岂不是要无聊死了?” 狄仁柏忍不住嗤笑,“我还怕你酿酒太认真,把自己关在小房子里,十天半月都理我呢!” 胡七七略一沉思,觉得他说得也对,他们两个忙起来的时候,都是顾不上别人的,这一点算是半斤八两,大哥也别嫌弃二哥。” 狄晨将脏水端下去,道:“饭菜还要一会儿才热好,请公子稍等片刻!” “去吧,反正她来了,我也干不成活,慢一点也没关系。”狄仁柏挥挥手,示意他下去。 胡七七不乐意了,“怎么,你好像并不欢迎我?” 狄仁柏一把将她抱住,疲惫的将头靠在她肩膀上,“怎么会呢!我每天都盼着你来呢。” 胡七七在他脖子处闻了闻,果然有味儿,他没说谎,“你身上是又点臭味了。” “你刚才还说不嫌弃我呢。”狄仁柏抬起头,无辜的看着她。 胡七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人有的时候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总是会不一样。” “你怎么突然来找我了?是三郎那边又有危险了?”狄仁柏好奇的问。 “跟他没有关系,我就是想你了。”胡七七重新将他拉回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狄仁柏问:“谁又让你受委屈了!” “没有!”她嘴里说着没有,眼睛却湿润了。 “嘴硬!”狄仁柏叹了口气,闭着眼睛说,“肯定是你又遇上太平公主了吧!” “真奇怪,我明明恨她,却每次都会想从她那里求证,她曾经是爱过我的。但是,每一次都会失望,无一例外。”在狄仁柏面前,她从来不用刻意忍住眼泪。 狄仁柏见胡七七情绪失落,也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有些事情还是得她自己想明白了才行。 “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咱们策马去郊外打猎吧!”他一脸挑衅的样子,“怎么?离开宫里半天不回去,有胆量吗?” 胡七七当然有胆量,她只是怕狄仁柏抽不出时间,“真的可以吗?” 狄仁柏点点头,拉着她的手朝外走去。 他如今是大理寺的主官,去哪里都不需要向谁交代。 两人即刻出城,策马奔向山林。 入林后,狄仁柏将两人的马绑在竹林旁的溪边,带着胡七七往密林深处走去。 胡七七满脸装着高兴,“我一直向往这样的生活。” 狄仁柏为她拨开拦路的竹枝,笑道:“等你办完了所有事,我即刻辞官,陪你浪迹山林。” 胡七七高兴的笑了笑,忽然停了下来。 狄仁柏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原来她正看着一丛五颜六色的菌子。 即便是冬天,大雨过后的山林,山里的野菌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狄仁柏说:“越是漂亮的蘑菇越有毒,这些不能吃。” 哪知胡七七却蹲下身子,伸手挖向菌子旁边的一丛野草,她挖出来一块鸡蛋大小的根茎植物,在狄仁柏面前晃了晃,“看见没,这是野葛,最是滋补。我和阿耶从前吃不上肉,经常到山上去采野葛,好久没吃过了,我真怀念野葛的滋味。” 狄仁柏陪她一起挖野葛,又去河边捞了几条鱼过来。 胡七七最高兴,“若是在万泉县,这种时候河里早就结冰,哪里还能捞到鱼。还是洛阳好,这里四季温暖如春,冬天一到树上的叶子还翠绿翠绿的,让人看着心里舒坦。” 这一忙活,就到了傍晚时分,狄仁柏已经在溪流旁生起了一堆篝火。 胡七七筋疲力尽的放下竹篓,看着狄仁柏腿边活蹦乱跳的野兔子,忽然就舍不得吃了,她将灰兔子抱在怀里,逗兔子玩儿。 狄仁柏提醒她:“当心它咬你。” 胡七七轻飘飘的扫了他一眼,拎着兔子耳朵,满脸不忍的说:“多么可爱的小兔子啊,吃了多可惜。” 狄仁柏笑道:“既然你舍不得,那便将它放生吧,反正咱们有鱼有葛,够吃了。” 胡七七没回答,只是抱着兔子走开了。 等她回来的时候,狄仁柏问:“兔子放走了?” 胡七七将杀死的兔子放到他面前,“小兔子虽然可怜,我的肚子也很可怜。你去剥皮吧,我来烤鱼。” 狄仁柏摇摇头,“我不敢!” 胡七七叹气:“没想到我胡七娘一世英名,居然毁在了你的手上。你连个兔子皮都不敢剥,以后怎么打猎,难道以后和我孩子都要饿死?” 狄仁柏叹气,默默嘟囔,“没想到我读了一辈子书,以后还要过茹毛饮血的生活。哎,谁让我喜欢一个向往田园生活的小女子呢!” 胡七七一边处理手里的鱼,一边听他叨叨,心里觉得莫名安宁。 狄仁柏磨磨蹭蹭的处理好兔子的时候,胡七七鱼和野葛都已经烤熟了。 月正当空,星光点点。 兔子肉还在烤着。 两人忙活了一下午,早已经饿得头皮发麻,也顾不上形象,面对面坐着,将鱼和野葛鲸吞一尽。 吃饱喝足后,两个人并排躺在一起,看着头顶的月亮。 “凉不凉?要不然咱们回去吧。” “月亮多美,我舍不得回去。如果你冷的话,就泰迪把我抱紧一点吧。”胡七七朝狄仁柏靠了靠,说:“我想听你唱采薇。” 吃饱喝足,心情正酣,狄仁柏浅吟低唱。 一曲完毕,他一转头,发现胡七七正一脸痴迷的看着自己。 眉如远山,脸似美玉,这样的狄仁柏,能让人瞧不够。 狄仁柏羞涩的问:“你在想什么?” 胡七七俏皮一笑,“你猜!” “我猜不到。”他其实猜到了,故意装傻。 胡七七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我在想这个!我是恶魔,我要吃了你。” “原来你竟然是山魅精怪所化!”狄仁柏挣扎着大叫一声,笑着去掏她的胳肢窝,“没想到吧,我是专门收山魅精怪的道长。小妖,你今天落到我手里,可有什么遗言要交代?” 胡七七修羞红了脸,娇娇软软的说:“道长,小女子钦慕你已久,可否在临死之前,与道长共度一夜春宵?如此,我便是死在道长手中也愿意。” 狄仁柏红着脸继续陪她演下去,“大胆妖孽,竟敢如此侮辱本道长!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胡七七反客为主,覆在他身上,“道长,你已修炼千年,你的血对妖怪来说最是滋补。求求你,让我喝一口你的血吧。”胡七七朝他脖子上咬过去。 狄仁柏感觉不对劲,他身子一僵,红着脸将胡七七从身上推开。 他佝偻着身子,试图将身上某处遮掩。 他忽然变得梳离,胡七七感到失落。他,是不喜欢自己太主动了吗? 狄仁柏瞧见了胡七七脸上的失落,不想被她误会,主动将她抱过来,亲了亲她的脸。 胡七七顺势将这个吻加深了。 她这一主动,狄仁柏便又受不住了。 胡七七被他吻得骨头都酥了。 胡七七以为他要对自己做些什么,狄仁柏却又停了下来。 胡七七眼巴巴的看着他,好不可怜。 “我们还没成亲。”狄仁柏红着脸说。 胡七七嘲笑他:“我都不介意,你在介意什么呢?” 狄仁柏吻了吻她的额头,劝道:“怪,不要再撩拨我了,我不是圣人。” 他这样说,反而更加激发了胡七七的好胜心:“忍不住就不需要再忍啊!” 狄仁柏抓住她那双不老实的手,有些生气:“不要胡闹!” 胡七七眼神瞬间黯淡。 狄仁柏说:“你喜欢我,我很高兴。但我也有我的坚持,我爱你,敬你,想把我们最美好的记忆留在新婚之夜。我知道你不介意,可是我会介意。我需要一个盛大的仪式,想世人昭告,你是我狄某人最最珍贵的心尖宠。” “听着怪肉麻的。”胡七七别扭的道:“你们读书人就是这么麻烦。我从来不在乎什么仪式感,既然两个人因为喜欢在一起,就可以因为不喜欢而分开。就像卓文君,她喜欢司马相如的时候就可以不顾一切离家出走。当她不喜欢了,就可以说‘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所以你不必有什么负担,哪怕是我们成亲以后,你不喜欢我了,我也会放你走。” 狄仁柏隐隐有些不安,“我怎么感觉你在给自己找退路?” 胡七七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狄大人,我麻烦你搞搞清楚,是你拒绝了我的求欢,现在却开始吃莫须有的干醋。我早晚要被你冤死,是不是我们成婚后,我连别的男人都不能看一眼?” “如果你不觉得委屈的话,我当然是没什么意见!”狄仁柏不知死活的道。 胡七七气的踹了他一脚。 狄仁柏没闪也没躲,皱眉道:“你以前从来不这样的,都跟谁学的坏毛病?” 胡七七做了个鬼脸,回答说:“是跟圣人学的,你去找圣人麻烦吧。” 第85章 同生共死 山风吹来, 狄仁柏觉得有点冷, 将她重新抱在怀里,“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你说!” “你现在已经习惯了宫里的锦衣玉食的生活,真的能放下一切,与我一起归隐山林吗?” “哈哈哈!”胡七七笑道:“我可以酿酒, 你可以教书。放心,我保证不会饿死你, 你爹和你儿子的。” “好!”狄仁柏轻咳一声, 笑道:“那我便将余生拜托给娘子了。” 月朗星稀, 心上人在身侧, 这是世界上最每秒的时刻。 当胡七七和狄仁柏兴尽而归, 准备分别之时,太平公主派了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宫门口将他们团团围住。 这一阵子, 太平公主一直在监视胡七七, 她早就觉得胡七七频繁出宫很不对劲,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圣人有话需要胡七七去大理寺传达,而今她终于明白, 胡七七为什么出宫。 太平公主一脸嘲讽的看着胡七七, 她很高兴, 自己终于抓到了胡七七的把柄。 她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胡七七:“三郎将你派到圣人身旁, 究竟是想做什么?” 接着,太平公主又拿剑指向狄仁柏,“还有你, 究竟是什么时候和临淄王勾结在一起了?” 太平公主真是好心计,她先是将奸细的帽子扣在胡七七头上,又问了狄仁柏勾结藩王之罪,想来个一石二鸟之计,将他们两一网打尽。 连胡七七都忍不住为她叫好。 胡七七知道,太平公主有心为难她,无论她说什么都没用,所以也不跟她求饶,只道:“我要见圣人,到了圣人面前,一切自有分晓。” 太平公主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怎会如此天真?我凭什么同意你去见圣人?圣人信任你,你说什么她都肯信,可我不是圣人,别以为我看不穿你的企图。每一次我见你,都觉得你眼中藏着秘密,你一定有备而来。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我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但我绝不会纵容你继续留在圣人身边,这简直太危险了。” 狄仁柏小声跟胡七七耳语:“也许,这是你们母女唯一和好的机会。” 胡七七摇头,“可是,我和她之间,从来就不是我不肯主动和好。” 太平公主见他们两被兵马团团围住,居然还在说悄悄话,不禁呵呵冷笑,“都到了这个份上,你们俩居然还有心思咬耳朵,倒不如去牢里去互诉衷肠吧!” 胡七七早已将生死之制度外,她不怕牢狱之灾,却不能连累狄仁柏。 她上前一步,扬声:“我是没有品级的奴婢,公主抓我,我没有办法反抗。可狄大人毕竟是朝廷命官,您不能在他头顶扣上莫名其妙的帽子。别忘了,他是狄相的堂弟,也是姚相的弟子。您若是抓了他,可没办法对狄家人和姚相交代!” 胡七七说的话,太平公主无法反驳。 但她从来也不是个愿意跟谁讲道理的人,她只明白,自己手中的权利就是最大的道理。她不能任由胡七七再继续说下去,万一惊动了圣人,今天晚上的行动只怕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只见太平公主对身旁的亲信点点头,暗示他现在可以动手抓人了。 两个士兵上前,要将胡七七带走,狄仁柏拦在胡七七面前,仰头看向骑在马上的太平公主:“启禀公主,她是我的未婚妻,在临淄王把她带进宫之前,我们两个就已经有了婚约。” 太平公主质问:“狄仁柏,你已下定决心要与朝廷为敌吗?” 面对太平公主的质问,狄仁柏非常镇定,他将胡七七护在身后,一步步往后退:“圣人曾经给了我一个许诺,无论我提出什么,她都会满足我的愿望。今日,我的愿望就是希望太平公主不要为难我的未婚妻。” 太平公主冷笑两声,却对士兵们呵斥道:“你们都愣着干嘛?还不快将他们两个抓住!” 士兵上前,再次想将胡七七带走,狄仁柏却一脚踢开士兵,又夺了他手中的枪,挡在胡七七面前。 狄仁柏的反抗更加激起了太平公主的怒火,只听她一声令下,四面八方的士兵如潮水一般朝他们两个涌来。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鲜血染红了青石铺成的道路。狄仁柏杀红了眼睛,他将一杆红缨枪握在手中,如蛟龙出海一般将四面八方的敌人层层逼退。 胡七七一直以为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发疯的模样。 亲信对太平公主拱手道:“动静已经闹得越来越大,若不能速战速决,只怕会引起玄武军的注意。陈玄礼与临淄王情同手足,他一定会插手此事。” 太平公主思索了一瞬,简洁有力的下令:“令所有士兵退后三丈,乱箭射杀此二人!” 不过眨眼之间,士兵们的阵型就已经改换。 太平公主手势一挥,满天箭雨朝他们两个迎面袭来,狄仁柏挥动红缨枪,将所有箭雨击落。可是他毕竟只是□□凡胎之身,终究无法敌得过万千箭雨。很快,狄仁柏受伤了,他的左臂中了一箭,动作慢慢迟缓下来。 就在胡七七以为他们两个要命丧当场之时,士兵们忽然停止了攻击。 狄仁柏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他见胡七七安全无恙,脸上绽开了满足的笑容。可是,这个笑容只绽放了一半,就凝结在了嘴角。他闭上眼睛,昏死过去。 胡七七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不仅只有手臂中了一箭,连胸口处也中箭。 她眼泪簌簌而落,拼命想要捂住狄仁柏胸前的伤口,可是任凭她怎么用力,血一直往外冒,怎么都止不住。 胡七七发出一声悲天怆地的哀嚎,抱着狄仁柏的身子,道:“你快醒来,我不许你有事!” 可是,任凭她怎么哭泣,狄仁柏都无法再抬起手,心疼的抹去她脸上的泪。 火光中,圣人缓缓朝胡七七走来,她脸色惨白,语带哽咽:“真是造孽啊,这是上苍在惩罚我的错误吗?老天爷,我知道我有错,请你将惩罚降落在我一个人的头上,不要再连累我的儿孙。” 太平公主痴痴的看着圣人,仿佛没有听明白,圣人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胡七七听懂了,可她却无暇再顾及别的事,她只希望狄仁柏能再度醒来。 第86章 母女相认 宫内, 圣人命医官为狄仁柏诊治, 因为医官来得及时,而胡七七又一直按住了伤口,所以狄仁柏的伤看起来很凶险,实际上却没有太大的问题。 胡七七终于松了一口, 满脸是泪的坐在地上。 圣人对一旁呆愣的太平公主道:“你先跟我一起回宫。” 通天宫,圣人寝殿。 所有宫女内侍全部退下, 殿内只留下了圣人、太平公主和胡七七。 太平公主仍旧一脸提防的看着胡七七, 她觉得圣人一定是糊涂了, 才会很不清楚现实和幻像。胡七七明明只是宫外的一个商户之女, 圣人难不成真的把她当自己的孩子了? 圣人没有理会太平公主, 她对胡七七招手,将她拉到自己的身旁, 问:“孩子, 你恨我吗?” 胡七七已然明白,圣人定是知道了她的身世。她和圣人早已有了默契,她只在圣人面前说真话, 哪怕真话伤人。 胡七七点点头:“恨过, 但是后来不恨了。” 太平公主脸上露出惊惶的神色,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听不懂?” 圣人叹了口气,道:“令月, 你过来!” 太平公主慢慢走上前,圣人拉着她的手,将胡七七的手放在她的掌心, 说:“令月,我现在把你的长宁还给你了!过去发生的事,都是母亲对不住你。” 胡七七没料到她辛辛苦苦隐瞒了这么久的秘密,居然被圣人这样轻易就揭穿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没什么可说的,她最想听母亲究竟怎么说。 可是,下一刻,她的手被太平公主重重甩开。 太平公主脸色苍白,步步后退,“母亲,你在骗我。你为什么要拿这种事欺骗我,长宁早已经死了。” 事到如今,躲躲闪闪已经没有意义,胡七七上前一步,堂堂正正的在太平公主面前承认:“圣人说得没错,我是薛长宁,我的父亲是薛绍,长兄薛崇训、此兄薛崇简。四岁那年,上元夜前夕,我与贺兰老师、贴身侍卫赵全福一起出府,在长安夜市中被薛怀义绑走。后来,我在狱中患了风寒,高烧不退,而薛怀义不肯给我们水和药物,父亲为了让我活命,割开自己的脉搏,喂我喝血,最后失血而亡。” 太平公主不停的摇头,她向来不动声色,此刻却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受伤后露出手足无措的表情:“这些是谁告诉你的?你居然背得一字不差,是不是三郎教你说的?这个喂不熟的白眼狼,他居然相出这样的馊注意来陷害我!” 胡七七无可奈何的笑了笑,“你明明知道,我说的都是真话。” “母亲,她在撒谎,她居心叵测,她不安好心。你快令人将她拖出去斩了!” 要经历过多少自责和自我安慰之后,一个人才能理直气壮的睁眼说瞎话。 胡七七一步步上前,她的话,一字之字,落在太平公主的耳朵里,字字如判:“我从不曾忘记,那一日我被薛怀义藏在柜子里,母亲来到薛怀义的府上,对薛怀义说:这个孩子,我不要了。我日后还会有更多的孩子。这句话,三郎可不知道,就连圣人也不曾听说过。” 太平公主终于放弃挣扎,她看着胡七七,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落。 胡七七开心极了,她藏在心里那么久的恨,终于得以宣泄。太平公主的眼泪,更加使她的恨意得到滋长。 胡七七就是要撕开太平公主脸上虚伪的面具,让她知道自己有多无情,多么冷漠,“母亲,你知道吗?当我躲在那个柜子里,听你说,这个孩子我不要了的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这十几年来,我一直很难过,为什么我是被母亲放弃的孩子,为什么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既然你不想要我,当初为何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这十几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些问题,可我却怎么都想不通。母亲,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太平公主看着胡七七,像是看到了索命的恶鬼,她一步步仓惶的逃离出圣人寝殿。 胡七七还在她身后笑着追问:“母亲,你还没有回答我呢,怎么就急着走了呢?” 圣人拉住胡七七的手,拉着她在暖阁内坐了下来。 “你母亲没有做错,错的是朕!”圣人叹道:“你想不想知道,朕是怎么发现你身份的?” 胡七七眼神迷离,无力道:“不知。” “还记得那阵子,你总是去门下省探望狄仁柏吗?你以为,这么明显的事情,还能瞒得过朕的眼睛吗?” 胡七七当真蠢蠢的以为圣人没有发现,她喃喃道:“那个时候,您还要封我为公主呢!” “朕是想逼着你自己承认啊,谁知你竟然宁愿找三郎求助,也不愿向朕坦白。朕也只好陪着你一起装糊涂了。可惜,朕是装糊涂,而你母亲却是真糊涂。”圣人叹道:“很多事情,再计较对错也没有意义了。你父亲的事情,是死在朕手上,你想替他报仇吗?” 胡七七摇头,“没有,我从没这样想过。我只想替父亲申冤,替他洗刷清白。他没有造反,我和我的哥哥也不是罪臣之女。” “朕也给你一句准话,我知道你父亲没有造反,但我当时必须除去他。因为只有你父亲死了,令月才能念着孩子们的性命,心甘情愿的嫁给武家的人。这就是帝王的权衡之术,这些年来多亏了令月,李氏皇族才得以保存。” 胡七七激动的跪到圣人面前,“既然圣人知道我父亲是冤枉的,那您能不能赦免我父亲的罪?” 圣人深深叹了口气,“在朕死之前,这些事情都不能再改了,你懂吗?朕死了之后,这些事也不用你操心,你母亲自会解决的。她比你更在乎,你父亲的清白。” 自那一日之后,太平公主仿佛消失了,她再也不敢来圣人的寝殿,她甚至都不敢入宫。胡七七也不明白,她到底在躲什么。 狄仁柏的伤,在医官的照料下肉眼可见的好起来,到春天的时候,他的伤已经痊愈了。胡七七和狄仁柏的婚期也定下来,圣人决定,亲自给他们主持婚礼。 在胡七七和狄仁柏结婚之前,圣人令武驸马将胡七七接回了公主府。 第87章 兄妹重逢 武驸马将胡七七从宫里接出来后, 一时紧张, 一时又高兴,他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说话也冒着憨气,但胡七七对他很有好感, 似乎总能从他身上看到阿耶的影子。 大约忠厚之人,总有相似之处吧。 武驸马一路上跟胡七七说个不停, “我初见你的时候, 就觉得这孩子长得和公主真像, 当时还被公主训斥了一通。看吧, 我果然没说错。” 胡七七笑着点点头, 也不知该回些什么。 武驸马绞尽脑汁的想要跟胡七七找一些共同话题聊,“你的房间我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我也不知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女郎都喜欢什么, 特地请教了永娘。永娘是我的小女儿,她说你们在长安城时候早就见过。” 胡七七脑海里浮现出永和郡主那张乖巧的脸,想起了她做的诗:种下相思豆, 相思无人拾, 日日相思苦, 苦罢仍相思。那个小人精,才一点点大, 就已经在为相思而苦。 胡七七笑道:“是,我认识她,她很可爱。” “是吗?既然你也喜欢她, 那我就放心了。她听说你是她的姐姐后,不知有多高兴呢,一直叽叽喳喳的问我,姐姐什么时候回家。”武驸马呵呵的笑了几声之后,见胡七七情绪不佳,又收起了笑意:“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啰嗦?我这人就是话多,这个毛病怎么都改不了,你要是觉得烦,我就不说了。” 胡七七摇头:“怎么会呢?听见您的声音,我觉得很亲切。您大约也听说过,我在万泉县的时候一直跟着我的养父生活,他和您的性格差不多。如果他还活着,也有幸跟您认识的话,你们一定会一见如故,成为知己。” “那真是太可惜了,我来洛阳城这么多年,还没几个朋友呢!”武驸马忽然想到了什么,拍了拍脑袋,道:“你看我,一直在跟你说些不重要的话,差点把最要紧的事给忘了。” 胡七七笑着问:“什么事?” “你的哥哥们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入夜之前应该能到家。你们几兄妹离别多年,一定非常想念。”武驸马道:“他们比你幸运,这些年远离了朝堂,一直生活在军队里。虽然不如武家的人那般富贵逍遥,可我觉得这样其实很好,日子过得踏实。况且,男子汉大丈夫,就是得吃些苦头才行。我们武家那些侄子,哎,一个个都是不谙世事的绣花枕头,可他们的父亲却不以为然,我看着他们也只能干着急!” 听了这席话,胡七七心头一暖,忍不住落泪:“多谢您愿意告诉我这些事。三郎只告诉我,这些年我的兄弟们都流落在外吃苦头,我却不知原来他们是在军中历练。我跟您想到了一处,觉得男孩子在年轻的时候吃些苦头,不是什么大问题。最怕的是,眼高手低,不愿意吃苦的人。” 武驸马叹气:“你这孩子,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你母亲那里,你也要多多体谅她,这些年她心里也很苦。她从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遭逢巨变,连哭泣的时间都没有就要逼着自己迅速成熟,这其中的苦,除了我也没人知道。她不是不爱你,只是有些事情已经成为了心结,需要时间才能慢慢化解开。” 那天发泄过之后,胡七七的情绪已经恢复平静了,“我知道,您放心,我都懂的。” 武驸马看着她,张了张嘴,似是在组织语言,可他想了很久,似乎还是没有想出合适的话,索性一拍大腿,梗着脖子说:“就算她说话有点难听,你也别往心里去啊!你们母女难得见面,我看你也很懂事,千万不要跟她计较。” 凭什么她要做那个宽容的人呢?为什么大家都夸她懂事?她明明很不想懂事。 她其实是想做一个不讲道理的人,对谁都怒气冲冲的,似乎全天下的人都辜负了她,她要向所有人报以恶意。 可是,她总会莫名其妙的理解别人的难处。 胡七七自嘲的笑了笑,当一个恶人怎么就那么难呢? 武驸马察言观色,见她脸色瞬间凝滞,立刻闭上嘴巴,不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相安无事的回到了公主府。 胡七七本以为太平公主会躲着她,但出乎意料之外,她竟然在门口等着胡七七。 门口,一排下人在向胡七七行礼问安:“长宁郡主万福金安,欢迎长宁郡主回府!” 太平公主从侧门引她进府,然后领着她一路来到正厅。 武驸马见她们母女有话要说,立刻识趣的退下。 太平公主也不跟她绕弯子,自言自语的道:“你回长安的目的,我已经从圣人和三郎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我和圣人早就有了默契,将来,你父亲的灵位一定会赢回薛家,你的两个哥哥也会改回薛姓。你呢?你是想当胡七七,还是想当薛长宁。” 胡七七若无其事的笑了一声,随意的问:“当薛长宁有什么好处呢?” “没有什么好处,不过是一个名字罢了!”太平公主揉了揉眉心,道:“我知道你在期待什么,你要的东西我没有,我给不起。” 胡七七笑了笑,“我没有期待什么,我只希望能得到母亲的爱。难道母亲连这点愿望都不肯满足吗?” 太平公主仿佛听到了什么荒唐言,她震惊的看向胡七七,反问她:“我自己都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我怎么给你?这玩意儿是什么?是能吃还是能救命?换个要求吧,说点我能做到的事,让我补偿你。比如金钱,比如权利?” 胡七七点点头,她站起来,走到太平公主面前,举手加额行跪拜大礼,“多谢母亲能给我实话。实话虽然难听,却容易让人清醒。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生出一些不该存在的幻想。钱,我自己能挣。权利,我嫌它太脏。爱,我得到的爱其实已经足够了,即便得不到母亲的爱,我也不会觉得人生有多少遗憾。” 太平公主正准备说些什么,门外传来了武驸马兴奋的声音,“大公子和二公子怎么提前回来了?” “武叔叔,我和大哥连夜策马赶回来的。我妹妹在哪儿,她回来了吗?” 武驸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门外又有一道声音传来,“崇简,咱们先洗个澡再去见长宁,你我这一身风尘仆仆的,别熏着她了。” “大哥说得有道理。快点,去帮我们准备热水,我和大公子要沐浴。” 武驸马终于能插上话,“那个,长宁已经回来了。” “什么,这么快。大哥,那咱们还洗澡吗?” 胡七七光是听见这两个声音,就已经泪流满面。太平公主无力的挥挥手,对她道:“恭喜你,又多了两份沉重的爱。我乏了,先去多休息了,记得告诉你的哥哥们,不用向我请安。” 胡七七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外走去,心内有一种近乡情怯的厚重感,这样的幸福来得太突然,让她觉得一切都不够真实。 薛崇训和薛重简正要偷偷去洗澡,忽然看见胡七七出现在他们面前,瞬间傻眼了。一别十余年,再见面,都有些近乡情怯。他们都想上前抱一抱妹妹,却有害怕妹妹已经不记得他们了。 胡七七一眼就认出来谁是长兄,谁是二兄。 她飞奔过去,扑到二兄的怀里,笑道:“薛重简,你弄坏了我的风筝,说好了要还我十个。现在我回来了,你那十个风筝准备好了吗?太丑了我可不要。” 这一句话,将十年的时间拉短,薛重简不再觉得眼前的小女郎陌生,他颤声回答:“早就准备好了,这些年我做了不知多少风筝,挂满了一整间屋子,都是你一个人的。你总算是回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把这些风筝都送人了!” “你敢把我的风筝送人,我就放小兔子咬你!”胡七七笑道。 小兔子是她养的狗,而薛重简怕狗。 见到此情此景,薛崇训眼眶也有些湿润,他故意吃醋道:“小的时候跟你二兄天天打架,打输了就来找我告状。这么多年没见,你一回来就只记得他,我可是生气了!” 胡七七从二兄怀里挣脱出来,赶紧奔向长兄怀抱,她甜甜的撒娇:“长兄,我错了,你不要这般小气嘛。我心里最牵挂的人还是你,每次父亲要罚我和二兄,都是你偷偷去搬救兵。没有你,我小时候不知要挨多少揍!” “算你有良心!”薛崇训抱着胡七七转了一圈,笑道:“我的长宁真是长大了,长兄都抱不动你啦!” 胡七七不满的嘟囔:“长兄可是嫌我太胖?” 薛重训和薛重简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这丫头,还是一点跟小时候一样记仇,怎么一点都没变。” 薛重简与兄长一唱一和,笑道:“是啊!我都迫不及待的想见见我那妹夫,居然也不嫌弃她这样的小肚鸡肠之辈。兄长,咱们可得对人家客气点,感谢他的大恩大德。” 胡七七撒开抱着长兄的手,跑开了去锤二兄,“薛重简,你是不是找打!” 院子里,三兄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其乐融融! 太平公主躲在不远处的廊后抹眼泪,武攸暨在她身后叹气:“既然想孩子了,什么不跟着他们一起高兴呢?” 太平公主迅速擦掉眼泪,“有我在,他们就高兴不起来了。我都当了这么多年的恶人,早就不知道该怎么当一个温柔的母亲了。强行佯装温柔,没把别人膈应死,我自己也得先恶心一番。” 武攸暨拍拍她的肩膀,叹气:“你啊,就是喜欢死撑。” 太平公主笑道:“反正撑不下去的时候,有驸马陪着我,我怕什么?” 武攸暨说:“再过几天,就是薛驸马的生辰,带着孩子们一起去给他扫墓吧。至少让长宁知道,她的父亲没有葬身于荒野。薛驸马一定也很想见一见长宁。” 第88章 上坟 兄妹几人抱头痛哭一番之后, 由武永娘带着胡七七去卧房。看得出来, 武永娘已经在学着管家。 “他们都说你会嫁给三郎阿兄,为此,我偷偷哭泣了好几天,也恨了你好几天。”武永娘挽着胡七七的胳臂, 娇娇甜甜,不甚怜惜。 胡七七忍不住笑道:“看吧, 我没有骗你, 我真不是你的情敌。” 武永娘叹气:“可我现在更希望你嫁的是三郎阿兄。如果我喜欢的姐姐嫁给了我喜欢的哥哥, 我也会很高兴的。” 胡七七被她的傻言傻语逗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傻话。既然你把我当成亲姐姐, 那我也告诉你一句贴心的实话,三郎他不适合当你的夫君。他心里想的都是家国天下, 没有多余的心思留给女人。” 武永娘嘟着嘴, “阿耶也是这么说的。” “武叔父是真的疼你,为你好才会这么说。那些怀揣着英雄梦的小女郎,最终有几个落得好下场?反倒是嫁个疼你敬你的夫君, 才能将日子和和美美的过下去。”胡七七真诚的劝她。 终于走到了胡七七的住处, 武永娘领着她进门后, 才道:“阿姐年纪也不大,说话却总是老气横秋, 一定是被祖母给传染了。” 胡七七没好气的回道:“我比你大,看人比你准,这事儿听我的不会有错。” 武永娘将管事的婆子和几个伺候丫鬟引荐给胡七七:“这些都是府里的老人, 都是父亲和我精挑细选找出来的忠仆,以后他们会跟着你陪嫁去狄府。罢了,我现在就是跟你说了他们的名字,估计你也记不住。反正茵娘一会儿就来了,我到时候再一一说给她听吧。” “你怎么知道我记不住?” “这可是母亲说的!”武永娘笑道:“昨天我跟父亲在合计这事儿的时候,母亲说,这些人都可以不要,指不定你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住,倒不如给你塞几个酿酒的帮手。” 胡七七十分羡慕的道:“你和母亲的感情可真好!我很羡慕你。” “阿姐,我还很羡慕你呢!我多想成为母亲的亲生女儿啊,可惜我不是。”武永娘第一次在胡七七面前谈及自己的身世,“我的亲生母亲是阿耶的原配正妻,当年圣人将她赐死之时,我尚在襁褓,母亲将我过继到她的名下,这才使我逃过一劫。母亲是我的救命恩人,又教我为人处事的道理,我对她又爱又敬。” 胡七七笑了,她过去还因为这件事,默默哭泣。 “我原来还以为,你是母亲和武叔父的孩子。” 武永娘很聪明,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她对胡七七解释:“父亲和母亲在外是夫妻,私底下却以兄妹相处。我父亲心里只有我的亲生母亲,而公主母亲心里也只有她的薛驸马,他们两个都忘不了自己的原配妻子和原配夫君,怎么可能成为真正的夫妻呢?” 胡七七感到很惊讶,原来母亲和武驸马竟是这样相处的。看来,很多事情她真是错怪母亲了。 胡七七和太平公主是在薛驸马的坟前和好的,说和好,其实也算不上。 那日是薛驸马的生辰,太平公主什么也没交代,只说要带着全家人去郊游。 他们乘船来到一座孤岛上,这里什么风景都没有,只有一座孤坟,坟上立着一座没有刻字的石碑。 虽然没有人说这是谁的墓,但胡七七从兄长们肃穆的神情和母亲悲戚的脸上猜到了,这是父亲的坟墓。 果然,太平公主拉着胡七七的手,走到薛绍的墓前跪下。“郎君,我带你的女儿来看你了。过几天她就要出嫁,有机会让女儿带他来给你上香,好让你也见一见女婿的模样。 ” 太平公主亲手去拔坟头的枯枝野草,薛重简和薛重训也自动加入了拔草的行列。 太平公主对着墓碑叹道:“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这么久才来看你?我其实想来,可我又不知道见了你该说什么,总觉得没脸见你。不过,我今天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的出现了,因为我已经将她找回来了。” 太平公主仿佛是对着墓碑说话,又仿佛是对着胡七七在说话。 “没错,当初是我主动放弃寻找她。我猜她还活着,却不知她流落到了哪里。是我太懦弱,我不敢找她,是因为我怕她过得不好。我害怕见到她受苦的模样后,会为自己的决定而后悔。我身上的责任太多,我不可以后悔,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只能告诉自己,她已经死了。” 薛重简听了这些话,默默的涨红了脖子,他想要与太平公主争辩,却被胡七七和薛重训一左一右的给拦下来了。 太平公主转过身子,对她的三个孩子道:“你们都别拦着他,这些事情他也憋在心里很多年,让他一次说个痛快!” “你明知妹妹没有死,为什么不去找她?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她落到人牙子手里,卖去别人家里为奴为仆,被人打骂,需要我们去解救呢?我这些年一直做噩梦,梦里总是听见长宁满头是血,含着:母亲救我;兄长,救我!你不愿意救她,我愿意啊,你为什么骗我们说她已经死了?” 太平公主低下头,任由儿子责问,半句都不反抗。 胡七七满脸是泪的抱住薛崇简的大腿,“二兄,别在父亲面前说这个,我过得很好!感谢父亲母亲把我生得机灵,我才能顺利逃过此劫。” “当年我被薛怀义带到万泉县附近的一处青楼里,我听见他对老鸨说,要将我培养成为人尽可夫的活招牌。我当时年纪小,不明白这些话到底什么意思,但却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开始那几个月,我装作很听话的样子,他们让我学什么,我就跟着学什么,一点都不反抗。后来,我看他们慢慢放松警惕,便开始计划逃跑。可是我每一次逃跑,都被人抓了回来。” 太平公主听她说这些经历的时候,一直在流泪,她眼中涌出无限的后悔和自责。 胡七七其实已经不想哭了,提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内心十分平静,“逃了几次都失败之后,我学乖了,不再傻乎乎的想着逃跑。他们的人太多,我就算想逃也逃不掉。直到有一天,跟我一起玩的女孩子生病死了,他们将她套在一个袋子里,准备等天黑之后,将她带出去扔到河里。我当时心想,这是个好机会,便等着没人的时候,将那个女孩子的尸体搬出来藏在柜子里,然后自己躲在了袋子里。” “后来了,你顺利逃走了吗?”太平公主紧张的问。 “当然,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胡七七轻松的朝他们眨眼睛,笑道:“我被人扔到河里,被我的养父救了。后来,我便再也没吃过苦了,我的养父待我很好。他为了全心全意照顾我,一直没有娶妻生子,直到他死前,我都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 胡七七想到了黄娘子,也不知道她生是男孩还是女孩,她真是有些想念万泉县的亲人了。 太平公主抱歉道:“他是我的恩人,可我却曾骂他是商户贱籍。” 胡七七笑道:“没关系,他不会记仇的。他不会记仇的,他的脾气和武爹爹一样好。” 平时瞧着傻乎乎的武驸马这会儿反倒机灵起来了,他激动的问胡七七:“你刚才叫我什么?” “武爹爹!”胡七七甜甜的重复了一声。 “唉!爹爹听见了。” 武驸马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对着墓碑拱手道:“薛兄,可不是我武某人主动抢了你闺女。” 众人一起哈哈大笑。 在胡七七的暗示下,薛重训和薛重简一齐上前,对武驸马一齐行礼:“武爹爹!” “唉,我的儿子们,爹爹今天真高兴!” 第89章 完结 清晨的阳光灿烂夺目, 照在绿茵茵的蹴鞠场上, 小草尖儿泛起点点金光。 场上参加蹴鞠比赛的队员已经各自就位,圣人和朝中正四品以上的臣工家眷、以及各位侯爵亲贵与外国使臣一起坐在了观众席看台上。 为了这场比赛,李隆基带着伤准备了三个月。 其中,他遭遇了重重困难。 因为圣人极其重视这场比赛, 蹴鞠场地必须慎重选择,不能让圣人的安全受到威胁, 此为其一。 在圣人安全不受威胁的情形下, 又要让百姓和邻国使者们感受到这场比赛的恢宏与盛大, 此为其二。 除了这两点, 还有诸多关于天气、风向之类的细节考虑。 当然, 这些都不足为虑,他遭遇的最大困难来还是自于太平公主的刁难和挑刺。 太平公主以各种借口阻止他举办这场蹴鞠大赛, 李隆基一件件解决了太平公主提出的刁难, 最终让她无可挑剔。他不知道,这其中是否也有胡七七的帮助。 李隆基看向胡七七所坐的方向,此刻, 她正在与狄仁柏说悄悄话。 不知狄仁柏在她耳旁说了什么, 她脸上先是羞涩一笑, 继而微微愠怒,之后更是不顾众人的眼光, 捏着狄仁柏的耳朵逼他认错。狄仁柏虽被她“欺负”,脸上却洋溢着幸福而又的笑容。 曾几何时,他也有那样的机会, 与她亲密无间。 他忽然想起了在长安城中的某一个夜晚,胡七七吃饱玩累后,枕着他的膝盖睡着了。 他以为那条路很长,也许能长到天荒地老。 可是,人在某一个瞬间做出的选择,就足以改变一生。 他与胡七七渐行渐远,大概是她从感业寺回来之后。 当时,李隆基其实有大把的机会杀张易之,胡七七也有机会再圣人面前告发张易之,但他选择了保住张易之。 他是在明知胡七七被张易之所害的情况下,做了这个决定。 其实他也可以像狄仁柏那样,不顾一切的护住胡七七,这样,他又朝胡七七心里走近了一步。可是,如果他这样做,就距离皇位远了一步。 明白姑母是把他当成弃子之后的那段时间,他想了许多事,直到彻底通透。 从此,她不再是姑母,她只是自己的竞争对手。 若是除去张易之,梁王武三思独臂难支,很快会被太平公主收拾。太平公主收拾了武三思之后,下一个就会来收拾他。 所以,只有让张易之和梁王合作,共同对抗太子和太平公主,他才能坐收渔翁之利,获得养精蓄锐的机会。 从感业寺回来之后,他说服了胡七七,不要揭发张易之。胡七七同意了,就算后来她的身份被圣人拆穿,与太平公主母女相认,她也没有招出张易之。 胡七七和太平公主相认后,一直没有来见他,因为从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的交易失效了。 圣人已经给了她许诺,她对他再无可求。 他也不强求,反正这一路走来,他都是孤单一个人。 上元节过后一个月,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那场准备已久的蹴鞠比赛,终于拉开了帷幕。 他收到的消息是,会有人在那场蹴鞠比赛中服下五石散,然后他们会在圣人面前揭发此事。如此,他便在圣人面前失了颜面。 “殿下,圣人吩咐,蹴鞠比赛可以开始了!”林妙之跑来禀报:“圣人交代,张戎今日身体抱恙,不用安排他上场。” “圣人怎么会知道?”李隆基纳闷,他想了一会儿之后,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关键,又问:“张戎那边怎么样了?” “半个时辰前,张戎刚刚服下五石散。夏盈查到,是邵王殿下控制了张戎的父母,逼他在赛上喝下五石散。之后,张戎会在比赛后向圣人托出,一切皆是殿下指使。” 李隆基捏了捏眉心后,叹了口气,才淡淡吩咐道:“先不要声张,悄悄把张戎换下。告诉大家,比赛的事尽全力就好,圣人想看的不是我们如何使尽诡伎赢得这场比赛。” 太平公主和李重润都想得太过复杂。 圣人年纪大了,只想看到儿孙们如初升的朝阳一般充满活力,所以才有这场比赛。 争夺皇位的这条路本就漫长,圣人只是给了他一个成长的机会,任由他野心滋长。至于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全凭他自己去选择。 从前他负责皇宫戍卫之职时,常常听见圣人念着半首《长歌行》。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从前,他不太明白圣人为什么总会念叨这几句诗,直到不久前,他才终于琢磨出来。 百川汇聚,东流到海,怎么可能回头呢? 时间如流水,一去不复返。 他从未觉得圣人会因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后悔。 圣人在获得权利的道路上伤害了许多亲人,她只是不希望自己的晚辈,重走她当年的旧路。 所以,对他而言,通向皇位的路从来都只有一条:做好圣人交代的每一件事,不要犯错。 比赛已经开始,狄仁柏见胡七七眼睛一眨不眨,拳头一直紧紧攥住,不经意的问:“你是在为临淄王担忧吗?” 胡七七本来就很紧张,此刻被狄仁柏一问,更加心慌意乱,“咱们马上就要成亲了,你还在吃什么醋?” 狄仁柏看向高台上那个俊秀英武的少年,他在人群中如此夺目,隐隐生出了王者的气魄。对于这样强大的情敌,他怎能不紧张? 他只能换个角度想,只有世间最瑰丽的珍宝,才能引英雄豪杰竞相追逐。 他心尖上的人儿如此绚丽夺目,才能引来诸多人觊觎。 “不要担心了,你不是将邵王逼迫张戎服用五石散的事禀报圣人了吗?” “你都知道了?”胡七七瞪大眼睛,感到意外! “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替他操心。说来,我也真是对不住他,明明说好了要陪他走到皇位,现在却中途退出交易。这几个月,我都不敢去见他,但我总希望能为他做点什么。”她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你不用解释,就算咱们成了亲,你也可以继续做你想做的事。但该吃的醋,我会继续吃!别忘了,我可是心眼很小,睚眦必报的人。”狄仁柏也学着她的语调,调侃似的眨了眨眼。 “哎呀,你不许取笑我,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帮他了。他已经选择站在了母亲的对立面,我两边都不好帮,只能选择中立。” 胡七七顿了顿,有点紧张的问他:“我打算成婚之后,就去西域各国游历,寻酿酒良方。你可愿意辞官,抛下荣华富贵,与我流浪江湖?” 狄仁柏紧紧抓住她的手,“无论天涯海角,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与胡七七同样紧张的人,还有太平公主,她看着李重润脸上自信的笑意,心中升起了莫名其妙的忧愁。 李重润告诉她,这一场比赛,他一定会赢得漂亮。太平公主不知他哪来的底气,以她多年的从政经验来判断,一个人越是张狂,便越容易失败。 因为,人往往是在以为自己不会犯错的时候,就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太平公主忧心憧憧的交待:“重润,这场比赛只需尽力即可,你一定要约束好自己的手下,不要玩那些虚假的伎俩。圣人很在乎这场比赛,这也关乎到大周在诸位外国使者面前的脸面。” 李重润站在看台上,自信且得意,“姑母不必再劝,我已将这场比赛当作与三郎的生死之战。若我这一次不能将三郎顺利除去,我从此便安心做我的闲散王爷,不再与他争辩。” “重润,这不过是一场比赛而已,你无需太过在意。无论这场比赛的结果如何,姑母都能顺利保证你坐上皇太孙的位置。” 李重润感激的看向太平公主,“我总要自己学会成长,不可能一辈子都生活在姑母的庇护之下。” 李重润想起了母亲交代他的话:论心机,论手段,论谋略,你不比李隆基弱。因此,你也不用过重依赖太平公主的扶持,除非你愿意将来被太平公主持恩胁迫。 这一场比赛,他不但要将李隆基彻底赶出皇位继承人的竞争,还要彻底摆脱太平公主的掌控。 母亲的淳淳教诲犹在耳旁:众观古今,每一场权谋争斗都会流血,每一次权利更迭的背后都会有见不得人的手段。皇家永远不会有真正的亲情,要想做到那个位置上,他必须狠心。 李重润已经想好了招数,他控制住了李隆基的下属张戎,也控制了张戎的家眷,再逼迫张戎服用五石散,张戎会在前半场勇猛无敌,后半场突然失去应有的水准。 圣人必定会好奇,张戎为什么会在同一场比赛中的状态如此悬殊。然后,张戎会在圣人面前说实话,告诉圣人,他是听从了李隆基的命令。 可是,令李重润感到奇怪的是,张戎居然没有上场。 他这才开始紧张起来,事情似乎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内。 李重润招来心腹下属,质问:“张戎为什么没有上场?” 张戎是他的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此计若失,他会一败涂地,从此失去退出皇位继承人的竞争舞台。他绝对不可以输! 下属回禀:“是圣人下的令!” 李重润皱眉:“难不成,是圣人知道了什么?” 正在他担忧之际,场上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尖叫声传来,原来是李重润所率领的战队领先进了一个球。 在之后的时间里,李重润的蹴鞠战队一直在进球,按理来说,李隆基的战队也不差,可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却始终敌不过李重润的蹴鞠战队。 这种感觉,就好像身强体壮的侏儒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赢过老弱病残的巨人。努力爬行的乌龟再怎么加快速度,终究也赢不了缓步慢行的兔子。 李重润见此情形,才稍稍松了口气,暂时将心头的疑虑放下。 上半场过去,李隆基的战队一个球都没有进,胡七七紧张得手心是汗,她悄悄对狄仁柏道:“这场比赛绝对有问题,根据我收到的情报,三郎的战队是从军队里选□□的精英组成。在军队里,蹴鞠比赛也是常有的体能训练,他的军队代表了我大周军力的最高水准。” 而李重润队伍,是他匆匆忙忙中拼凑而成,其中有朝臣诸公家的少爷,有洛阳街头最凶狠的地痞流氓,也有他的几个心腹。 难不成,这群乌合之众为名为利,愿意拼尽自己的体能极限?胡七七陷入了疑惑。 狄仁柏贴心的掏出手帕,为她擦拭手心紧张的汗水,安慰道:“如果一件事让你觉得很反常。要么是你不知道其前因,要么是你没有看见其后果。” 胡七七娇娇的嗔怪道:“你既然知道了什么,就快告诉我,别跟我打哑谜。我读书少,猜不透你的谜底。” 狄仁柏不慌不忙,他用刀子将化开了冰的蜜桃切成小块,送一块到胡七七嘴里,“我也不知道谜底,咱们接着看不就知道了吗?” 上半场的休息时间里,李重润受到了太多夸赞,包括诸位亲贵子弟、还有外国来使,就连圣人也赐了他黄金百两,赞赏了他训练球队的能力。 人往往在受到太多夸奖的时候,就忘记了真实的自己,他无意中转过头,刚好就见到了胡七七与狄仁柏互相喂桃的画面,心头不禁觉得刺痛。 狄仁柏帮胡七七擦掉手中的桃汁,温柔的问:“坐了这么久,腰累不累,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胡七七点头。 狄仁柏和她一起站起来,正要往外走的时候忽然遇到了李重润。 李重润春风得意,终于不必苦苦维持君子人设,露出了几分原本的心性。他和李仙蕙、李裹儿都是一个娘养大的,经年耳濡目染之下,性格总有几分相似之处。不同的地方是,李重润更能忍,也更能演。 今日,他终于不必再演了,“这就是你的未婚夫?我看他也不怎么样嘛,我瞧着怎么还不如三郎。” 胡七七气得发抖,上前一步,怒意腾腾燃起。 狄仁柏拉住了她的手,暗示她不要冲动。 李重润嘲讽了看了一眼狄仁柏,心内更加得意张狂,“瞧,他连这点胆量都没有,也不知道你看上了他什么。长宁,你我本就有婚约在身,你不如弃了他,跟了我吧!” 见李重润存心找死,狄仁柏也不拦着了。 他本意是想为大周留几分脸面,毕竟这儿有许多外国使臣,这事儿传出去也不怎么好听。 狄仁柏松开了手。 胡七七上前,对李重润勾勾手。 李重润以为她要跟自己说什么悄悄话,走到她面前,弯腰,低头,侧耳倾听。 然而,下一刻,一个火辣辣的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掌,打得胡七七手心发麻。 李重润不敢相信,胡七七竟然当重打了他一巴掌,他抬起头,却看见她眼中腾腾杀意。 “以后嘴里不放干净,我还有更不客气的招数等着你,明白了吗?” 李重润举起巴掌,想要还手。可是,他毕竟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看台最上首,坐着疼爱胡七七的圣人。 看台右边,坐着胡七七的生母太平公主。 看台附近,坐着胡七七的两位哥哥和继父,还有正在疾步朝这边走来的李隆基。 他若有任何轻举妄动,这些人会不约而同的扑过来活活撕了他。 脸上还火辣辣的疼,李重润只能忍着疼,拱手向胡七七赔礼道歉:“对不起,是我太莽撞了。” 胡七七仰起头,冷哼:“你对不起的人又不是我!” 李重润只好继续维持脸上的微笑,向狄仁柏道歉:“狄大人,请饶恕我的鲁莽。” 狄仁柏朝他拱手,表示原谅,然后揽着胡七七的腰,离开。 对于弱者,他从不记恨,也无所谓原谅。 他们两个溜达了一圈之后回到席位,正好赶上了下半场比赛。 不同于上半场的骁勇,李重润的战队像是突然泄了气一样,被李隆基的战队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如果只是一个两个表现差,这还情有可原。但是,一队人马不约而同的行动迟缓,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下半场比赛,圣人看了两盏茶的时间便睡着了。 初春的风,还带着冰凉的寒意,上官婉儿怕圣人着凉,命人抬着圣人回宫休息。 李隆基看向圣人离开的方向,他不知道,圣人是否真的睡着了。但他明白,这一次,李重润彻底失去了皇太孙的资格。 李重润比赛已经失势,又看见圣人失望离去,他气急攻心之下,口吐白沫,从看台上摔了下去。 之后,场上一片混乱:韦妃和李仙蕙的尖叫哭泣,外国使臣的指指点点,以及比赛台上虽然儿戏却又不得不继续进行的比赛。 如果之前的比赛是乌龟和兔子在赛跑,现在的比赛就是三岁小孩与成人在比赛蹴鞠。李隆基的战队几乎不怎么需要努力,就能打的李重润的战队崩溃而败。 结束了这一天的混乱状况之后,李隆基到狄仁柏府上拜访。 他如今已是正三品的大理寺卿兼门下省侍中,位同副相,掌管着大周帝国的半个权利机构。 可他却还是住着前后两进的宅院,仆人不超过四个。 脱下官服的狄仁柏穿着棉布常服,却仍旧不掩玉树临风。李隆基看着他清亮干净的眼眸,这一瞬,才算是彻彻底底明白了胡七七的选择。 他不是不懂阴谋和手段,他只是不屑于用这种隐私手段。他选择的是一条光明大道,人不能贪心,有所舍,才有所得。 狄仁柏微笑着问:“不知临淄王殿下深夜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我是来感谢你的!”李隆基起身,朝他行了一记叉手礼。“张戎拜托我向你说一声,感谢你救出了他的父母和妹妹。我还不知道,狄大人竟然有如此好身手。” 狄仁柏俏皮的笑道:“人总要有些秘密的,不是吗?” 张戎说,是狄仁柏亲自带着亲信,从李重润手中救出了张戎的父母和妹妹。狄仁柏将张戎的亲人送还时,还交代了一句话: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于是,张戎亲自向圣人揭举了李重润逼他服用五石散栽赃临淄王的事。事后,他又在李重润的战队所饮用的水中,放了分量恰当的五石散。这才有了今日蹴鞠场上所发生的一切。 李隆基坐下,微笑着问:“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如果我放弃争夺皇位,成为你的竞争对手。你,会对我用尽阴谋手段吗?” 狄仁柏仰头想了想,看向李隆基的时候,眼眶似乎有点湿润,但他依旧诚恳地回答:“我不会!” 李隆基轻笑了一声,“我不信。” “我曾经有过煎熬,甚至也想要不顾一切的将她绑走,带她远远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挣扎过后,我依旧尊重她的选择。我想,只要她能快快乐乐的过这一生,就算她最后选择的那个人不能是我,我也会选择祝福。” 狄仁柏似乎想起了什么,手指用力捏成拳头,手臂微微颤抖。 “那个夜晚,我看见她坐在你的马车上,枕在你膝上睡着的时候,心里虽然很痛苦,但当痛苦过后,万般无奈纠结散去,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李隆基不懂:“既然痛苦,为什么当时不叫醒她呢?” 回想起那一夜,狄仁柏的五脏六腑仍旧会翻涌着疼痛:“叫醒她之后呢?眼睁睁的看着她难堪的向我解释吗?我做不到。如果她爱的是我,我愿意相信她,包容她的一切。如果她选择不爱我,我会静悄悄的退出。” 李隆基永远无法明白这样的爱。 既然喜欢,哪怕强取豪夺也要握在手心里,为什么要祝福?可是这个问题,他永远也没有机会去想明白了。 马车上那一夜之后,胡七七再未与他有过界的举动。 也许,胡七七曾对他动心,但是在狄仁柏的包容面前,她将自己蠢蠢欲动的另一半心藏了起来。 狄仁柏端起茶,将茶盖翻开。 端茶送客。 李隆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彼此赏识,却永远不会是朋友,也不可能成为知己。 李隆基起身告辞。 狄仁柏送他到门外,才道:“张戎的事,是我们夫妇送给你的最后一个礼物,感谢你过去曾经不惜性命来保护我的妻子。” 李隆基皱眉:“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狄仁柏没有理会他的疑惑,继续道:“我和她成亲之后,就会离开大周,我们会沿着丝绸之路一直往西走,甚至会坐船去海外。她喜欢酿酒,想要收集世界各地的酿酒方子。” 李隆基点点头,“你们还会回来吗?” “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了,我都听她的。” 李隆基心情有些复杂,他既舍不得胡七七,又希望胡七七快点离开。因为,胡七七是他唯一的软肋,可是通向帝王之位的道路,必须没有软肋。 他不想将来与胡七七立场相对,却也不希望与狄仁柏为敌。 狄仁柏和胡七七的婚礼是在三月三上巳节之后的第二日进行,这一场婚礼比太平公主嫁薛驸马时还要盛大,成为了洛阳城中风靡一时的佳话。 当朝镇国太平公主嫁女,怎么可能简简单单的办? 太平公主首先是对狄仁柏的宅子不满意,这两进的小宅院,如何能盛得下女儿的嫁妆,连陪嫁的奴仆也站不下。太平公主玉手一挥,将洛阳城中最大的一处宅院——织梦园送给了女儿当嫁妆,他们两个的婚礼也在是这里办的。 织梦园有多大,有多豪华?这样的细节若要讲起来,织梦园的大管事高总管可以给人讲上三天三夜。 那里面的布置相当于一个小小的皇宫,反正太平公主派人改造园子的时候不怕逾制,圣人也不担心太平公主逾制,她唯恐这园子造得不够有气势,委屈了她的宝贝孙女儿。 这一场婚宴办得更是隆重,宾客除了当朝权贵,还有胡七七昔日在万泉县的一些老友,包括黄娘子和她的一对双胞胎儿女,徐书生和米小钱(米小钱现在已经改名叫米鸿),还有赵全福以及贺兰腾夫妇。 但是这么热闹的婚宴,太平公主却选择了缺席。 婚宴上坐在左侧的是狄仁柏的父亲狄知远,右侧的是刻着“胡丰实”三个字的牌位。 太平公主也同意,胡七七继续保留这个名字,因为她们所有人都很感激酿酒胡,若是没有这个善良憨厚的男人,世界上早就没有了胡七七。 太平公主陪着圣人坐在皇城的角楼上,眺望着不远处灯火辉煌的织梦园,内心无比复杂。女儿成亲后,就要带着夫婿去西域游览,再回来,又不知是何时了。 圣人看她一脸不舍的模样,打趣道:“既然舍不得,怎么不多留她在身边一段日子?” 太平公主摇摇头,她回过身来,看见盖在圣人身上的驼戎毯子大半垂在地上,导致圣人的右腿落在了外面,她连忙将毯子拉回原来的位置。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这话不是您告诉我的吗?”太平公主想起了她嫁给薛绍的前一夜,也抱着母亲,说舍不得离开,当时还是皇后的圣人便是笑着跟她说了这句话。 圣人的记忆,也被她拉回了那一夜。 圣人的疯症已经越来越严重了,她对过去的记忆非常清晰,但是最近一段时间的记忆却很模糊。比如,她已经彻底不能识字了。比如,她刚才没有认出张易之是谁,还对太平公主说,那个小郎君看起来好俊俏,从侧脸看,有点儿像年少时的高宗皇帝。 圣人有些激动,她颤抖着手,想要去握住太平公主的手,她已经有十多年未与女儿如此亲近了。以往有很多次,她内心抑制不住的想要与女儿亲近,却又害怕被女儿拒绝。 这一次,她同样害怕被女儿拒绝,但仍然勇敢的伸出手,去握住太平公主的手。 太平公主愣了一下,她还没有适应过来。这十几年来,她们是最有默契的君臣,但却也是最生疏的母女。她最开始是害怕圣人,然后是敬畏圣人,再然后已经形成了习惯,两人之间似乎存在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她看着圣人那苍老如枯树枝一般手,吓了一跳,她心中那个比男子更英武的母亲,什么时候竟然苍老衰弱成这样。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看见了圣人眼里的失落,圣人将目光投向远处,装作若无其事的将手移开。 太平公主立刻明白母亲是误会了什么,她心里隐隐作疼,却反应很快。 她速速回握住圣人的手,瞬势依偎在圣人的膝盖上。 一如多年前,她未出阁时那样。带着三分娇憨,三分依赖和剩下的热爱与崇拜。 圣人不敢置信的看着依靠在自己膝盖上的女儿,记忆中熟悉的画面,在她脑海里一卷一卷的展开。 那些熟悉的记忆带着她们又回到了很多年前,最亲密的时光。 太平公主感觉到圣人的身子一直在止不住的颤抖,她感觉到一滴泪,落在了自己的脸上。随后,她的眼眶里也盛满了泪水。 她曾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与母亲和解。 夜色如墨,新月当空,凉风吹拂在脸上,吹散了这十几年来的误解与隔阂。 圣人幽幽道歉:“太平,母亲对不起你。为了天下百姓,我亲手葬送了你的幸福,你能原谅我吗?” “我不能!”太平公主抬起头,直视圣人,笑道:“我从不曾恨你,何谈原谅?母亲,我是你亲手带大的孩子,我明白你的每一个决定。我虽然很痛苦,却也知道,您必须这么做。尤其我执政以后,才更加体会母亲的用心良苦。” “我虽长于太平盛世,不曾如母亲一般亲眼见过战乱后的贫瘠,可我却知道,若是朝政不稳,受苦的只会是黎民百姓。一个县衙的县令不够称职,尚且能饿死几万百姓,更遑论是一个国家的君王呢?有时候,我不得不信命,因为我们都是被命运的巨轮一步步推动着才走到了这个地步。” “前朝覆灭不过才几十年时间,在太宗皇帝励精图治下,我中原山河才有了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当时,若是显哥哥或者旦哥哥在皇帝位,只怕权利一半会落入外戚手中,另一半则被李氏皇族与世家贵族瓜分。到了那时,他们只会绞尽脑汁的去争夺奴仆和土地,有谁会安心的为百姓谋福祉呢?” “如今的朝堂海清河晏,这盛世一如太宗皇帝所愿,也如您所愿。我那些小情小恨,当真是微不足道了。”太平公主看向织梦园的方向,笑道:“更何况,我心里最大的遗憾已经得到了补偿,我现在很知足。” 太平公主说着说着,觉得身后已经没了声音,回头一看,只见圣人已经睡着了,她眼角的泪痕犹未干。 太平公主吻上圣人的脸颊,温柔而又轻声地道:“母亲,您守护了天下这么多年,以后就由我来守护您吧!” 织梦园内,歌舞升平。 狄仁柏装作醉酒,终于逃开了热情的宾客,来到新房。 胡七七似乎已经睡着了。 她穿着红色的纱衣,纱衣的质地细腻轻盈,薄如蝉翼,可以看见衣服下的细腻白皙的肌肤。她躺在床上,双手交叠在腹部,十指纤细修长,十个小指头粉粉嫩嫩,诱人蠢蠢欲动。 狄仁柏一进来,胡七七便不自觉的醒来了。 她没有睁开眼睛,光凭着嗅觉便知,来的人是狄仁柏。 她闭上眼睛,微微娇嗔:“今日一大早就人当成娃娃一样被人轮流打扮,我好累啊!” 狄仁柏握住她柔软娇嫩的手腕,俯身在她唇瓣上轻轻吻了一下,“累了就睡吧!” 这一吻又酥又麻,让她疲惫不堪的身子瞬间恢复清明,像是濒临在岸边即将渴死的鱼儿被放回了大海,瞬间活力满满。 她睁开眼睛,朝狄仁柏伸出手,示意他拉着自己的手坐起来。 他们两个已经很有默契,胡七七只要一个眼神,狄仁柏就能明白她的意思。 狄仁柏牵引着她的手,半搂半抱着将她扶了起来,“怎么了,是要喝水吗?肚子饿不饿。” 胡七七摇了摇头,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却还是想起来自己有话要跟狄仁柏说。她想了想,从被子里摸出来一个面具,问:“这是什么?” 狄仁柏看见面具并不意外,这件事他原本也没有打算瞒着胡七七,只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说。 他笑着捏了捏胡七七的脸,触手一片滑嫩细腻。 “胡麻饼好吃吗?” “原来那个傻子刺客,竟然是你!” “那阵子我一直计划着要带你出宫,每日下值后便在宫中游荡,希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熟悉宫里的每一条道路。一旦你有危险,我马上带你逃离。”狄仁柏想起了李隆基和他拼命时的模样,他还在李隆基手臂上留下了一道剑伤。 他确认李隆基是在用性命保护胡七七之后,才终于放弃了带她离开的念头。 胡七七终于解开一直萦绕在心的困惑,“原来姜五娘的腿是你找人打断的?” 她原本以为这事儿是李重润做的,可是后来当她更加熟悉李重润的为人之后,知道他才不会在没有半点好处的情况下,做这种事。更何况,姜五娘毕竟是他的表妹。 “她多次辱骂我的妻子,使我妻子受到伤害。怎么,难道我打断她两条腿还不合适?” “合适,合适,再合适不过了!”胡七七难得见他目露凶意,只觉好笑,她笑得没力气,倒在了他怀里,“难怪我在宫内行走,总是觉得很安全,原来你一直都在我身边暗暗保护我。” 狄仁柏亲了亲她清亮的眸子,悸动道:“终于娶到你了,我这一路走来总算是圆满了!” 胡七七感受到他的吻一路向下,想起还有一句话没说,“等一下!” 狄仁柏强忍着血液中奔涌的热情与欲念,停下来,耐心听她说话。 “狄兄长,我忘了跟你说一句话” “什么话?” “我爱你!” 狄仁柏感受呼吸一窒,胸膛涌出一阵抑制不住的滚烫。 他等了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胡七七笑嘻嘻的主动吻上了他的双唇,他加深了这个吻,两人缠缠绵绵的向后倒去,红色的百子千孙帐缓缓落下。 长夜漫漫,红烛摇曳。 就连烛泪也识趣,安安静静地垂落在烛台上,不忍惊动红帐内缠绵悱恻的旖旎好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