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诱拐犯 作者:觳觫不狐 ————“嗯……小雪雪可知世间万物皆分阴阳?” “自然知道。你怎的突然问起这些?” “世人都言,天为阳,地为阴,日为阳,月为阴。若论夫妻便也可为阴阳之说,则夫为阳,妻为阴……”他咳咳两声,继续嘟嘟囔囔。“此刻,我想跟你做阴阳调和之事,不知你愿不愿意……” “你说什么?阿墨,什么是阴阳调和之事?” “……就是——fang事。”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们可一起探讨探讨,此书的精妙。” 他说,脸红的能滴出血来。“小雪雪,我们一起研究一下怎么行fang事吧?可好?” …………………… 一个一心只想考取功名的傻书生阴差阳错捡了一只狐狸尾巴,从而被狐狸跟着骗去吃干抹净的小故事。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甜文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狐翻墨,雪樽 ┃ 配角:悯生,虚寂,狐狂,方海阔,宫宝赫,伶俐子 ┃ 其它:宫长术,皇上,小金,小银,小铜,小铁,岳管家 一句话简介:雪雪何人,眼前书生。 立意:一生得你一佳人,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 第1章 野山初遇 雪樽是一介书生,一介穷书生,穷困潦倒的穷。他读书,但没把脑子读死,即便是日日温习旧学,之乎者也去,者也之乎来,也仍有独自的见解 譬如,野史异闻中魑魅魍魉多如牛毛,不胜枚举。他便会用手指敲敲书,拿出质问的语气,仿佛已做了官有了凛然的官威来。他指着蓝皮古籍书的脸皮,这样问。“你肚子里的山妖精怪,可有一处是真的?万不能误人子弟,骗了后人去。” 蓝皮书原本静默着,像掉光了牙的须髯皆白的宿儒。风吹飞他的脸皮,他把头从雪樽手中固执的扭一边去。仿佛在挑衅。 雪樽或是书读的使人头昏脑涨起来,语无伦次,疯疯癫癫的。“你怎的不说话?你肚子里是假东西吧,这世间哪里有妖怪呢?”他这样喃喃。“真有狐狸可修得人形,迷惑世人吗?你不会是换了封皮的‘聊斋志异’吧?” 蓝皮书不理。 雪樽。“啊?是吧?” “……” 这是雪樽在客栈悠哉游哉说完的最后一句话。避风雪客栈的白面清秀小厮前来敲门,雪樽敲蓝皮书的脸,小厮敲他的门。已经轮回了。小厮隔着雕花古朴的长门,声音穿过镂空的花纹钻进雪樽耳里。“客官,你的客房已期满了,续还是不续?”他的声音脆脆的,有少年的稚嫩。 续,不续,这是一个问题。雪樽把书搁桌案上,白玉的手伸进袖口,胡乱搅了搅方知早已囊中羞涩,不名一文。他烟眉一拢,朝外道。“吃人的客栈!一晚竟要一百五十文铜钱,吃人呐!”屋外隔着木门,静的出奇。雪樽心道,还是遇见软柿子,若是小厮咄咄逼人,出手赶人,他也反抗不得,也丢了书生意气。于是折中这样道。“那,柴房可留一角于我容身吗?” 小厮笑道。嘎嘎有恶鬼磨齿的错觉。“呵,客官玩笑话,咱们避风雪客栈向来人满为患,柴房里的柴木堆如山高,一日不到便在锅底烧尽了。小的也是为客官着想,若是傻的颠的黄老二去拾柴火,一把将客官一道拾走丢入火里,这哪成啊?这,客官不死得冤吗?”这小厮虽不见他面目,但只听他说话便知不是善类,即便不动手动脚踹他出门,然语言恶毒阴阳怪气非人能忍。 偏雪樽一时呆木,愕然道。“那……马……马厩也行。” “马厩里尚且住着其他客官尊贵的马匹,怎还容的下客官你呐?” “……”雪樽顾不上同蓝皮书自说自话了,他被少年小厮赶了出来,很温柔的赶,很温柔的帮他将囊箧拖于门外,很温柔的,仍是一副笑脸。“避风雪客栈,欢迎客官下次再来。恕不远送!”雪樽扭头倒是看清了小厮的面目,淡眉略略发黄,一双眸子扭转的虎虎生风,是那样伶俐。雪樽倒也认命了,一人把囊箧扛于背上,喘着粗气,立于人声鼎沸,哗然不休的街道,呆滞的抬头远望,一时之间不知何去何从,他只身前往皇城赴考两月后的殿试,这才在避风雪住了三晚倒已身无分文,无处可去。他不仅愁思暗生,嘴角苦涩。“小郎君!小郎君——这边——” 一突兀的人声陡然响起,惊得雪樽骇了一跳。循声而视,只见不远处坐在阴凉商摊下摇着破烂蒲扇的眯眼老人,笑呵呵的望着他。摊前一堆碧绿欲滴在烈阳下闪着金光的水嫩西瓜。 “敢问……”雪樽试探性道。 “小郎君过来,日天毒辣怎能一直立于太阳底下?”那老翁道。他扇了扇面前西瓜上停着的几只蚊蝇,很热络的模样。 雪樽心下虽奇,也不管那人意欲何为,他的确被晒的愈加头昏脑涨起来。扛着囊箧朝瓜棚小摊走去,极快立于一片阴凉处。顿时浑身轻松起来,他朝那老翁作揖行礼。“敢问老伯呼我来,是为何事?” “郎君是否无去处了?”瓜翁笑道。 “唔……”他道。“正是如此。这天大地大我竟不知该去哪待到两月后的殿试。” “你要赴考?” “正是。” 瓜翁笑道。“读书人苦啊,你想寻一遮雨避日处,老朽有一地方,不知小郎君愿不愿意去。” “哪里?”他虚心请教。 “城南有一野山,野山山腰上有一凝心寺,寺内禅房重多,可留公子避身,留公子静读。”瓜翁摇着破蒲扇,蒲扇上黄旧的叶子丝丝缕缕垂落,跟着扇身摇啊摇,像断了骨头仍爱凌空蹈足的迟暮舞姬。瓜翁扫见雪樽有一抹迟疑之色,又道。“小郎君可是在疑心我为何告诉你那地方?” 雪樽望着他不言。不是他把人往坏处想,而是人在外地,不得不多谨慎小心些。 瓜翁道。“我有一稚子,幼时极其聪慧。旁人都说他性子不像我同他娘亲……就是因为过于聪慧,他十五岁那年竟看破红尘,于我道。‘爹,人间苦难,是受不完的。我若一心向佛,或许能快活些。’怎料他说完这些话便只身去了野山,当了凝心寺小僧。我同他娘亲曾多次劝他回来,可他哪里是我们的二柱子啊,他已经是法号悯生的和尚了。还说但请施主们不要再跋山前来,他不愿再见。”说到此处竟潸然泪下,把破蒲扇直往脸上盖。 雪樽不由动容。“你是想我去凝心寺看看他?” 瓜翁略略点头。“只瞧瞧他过的如何,便足够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雪樽暗叹。可是那二柱子的做法实在奇怪,骤然遁入空门,连爹娘也不认了,多多少少违背了孝道,不过见老翁如此疼爱他,雪樽也不敢说出这些话来。只答应道。“好。我去看看他,末了下山一定来告知与你。多谢老伯提点住处,晚辈没齿难忘。” 瓜翁睨着他笑,蒲扇不摇了,也不遮面目了。他望着雪樽离去的背影,眼眸愈黑起来。倒不是老人的那种苍老感,多了些阴翳诡谲。 雪樽是个妙人。不是因为生的多俊美,而是那一身摸不着却看得见的旁人没有的干净气息,糅合了多年书卷气的浸泡,已深入骨髓的朗朗气质每每让人肃然起敬,心生爱怜之情。他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人。绝无虚言。他穿着粗布白衫,行路程中,衣袂飘摆像夏日初绽的白莲。雪樽的脸不是那种绝世的俊致,而是淡淡又不知不觉能摄人魂魄的清逸。眸眼澄澈似深潭静水,有风一吹,皱上一皱又可敛了静下去。然而这一双娇俏的眼却时时呆呆的憨。 他到底只是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所有的囊箧压与背后,像块玄铁箍着他,他喘息连连,不由得汗如雨下。拂袖擦去额角细汗,现在的他不过刚刚离开热闹的集市,走在深山的脚下。抬头望,高高的凌冽的山巅已罩了一层冷雾,冷雾上的天阴阴的泛黑,隐约有轰隆的惊雷声。雪樽心下一慌,时候不早,不可再耽搁下去,倘在野山遇见吃人的妖物,他这身子骨哪里逃得了。再者若是雨顷刻间下了起来他又能往何处躲。心里一急,步伐就错乱起来,只听头顶炸雷一声,滚滚滔滔仿佛天裂了一道口子要将人活生生吞了去,刺目的银蓝色闪电如刀剑乱舞霹天震地,躲避不得,一声声厉雷同闪电虎虎生威如在眼前。“嘭”“嘭”“嘭”不绝于耳。雪樽哪里近在咫尺受过这样的惊吓,脚下即刻就滑倒,整个人从山坡跌了下去,骨碌碌和囊箧缠在一起,难分难舍。疼痛使他忙不迭大叫,嘴一张就吃了一口泥。等他摔的扎扎实实,摊平在泥地上。悚然的雷声随之销声匿迹,乌云密布的天顶在雪樽以天为被地为床的景象下,居然慢慢转晴。雷匿了,闪电不见了,乌云也缓然由黑化白了。 雪樽浑身抽痛,一时半会起不来。他就那样盯着天,盯着密布黑云的天慢慢洒下一道道薄暮的金光,碎金似的打在他脸上。他后知后觉的吐着嘴里的泥土唾沫,挣扎着爬起来。囊箧好在他捆的严实没有四分五裂,不过也是泥灰混合,惨不忍睹的肮脏。雪樽没时间顾及这些,提起囊箧要放与背上,突觉一只脚尖冰冰凉凉,垂头一探,他不由苦笑起来。最正常的一双鞋竟摔开了口,裹着白布袜的脚趾在雪樽的注视下屈伸了几番。 “祸不单行。”他这样自嘲。 等他一瘸一拐慢慢走着,一路上他惊异不已,在林子里瞧见了好几个炸雷炸出来的焦坑,连周旁的树木都无法幸免,炸的外焦里嫩。他看的心里害怕,难免侥幸自己没有被一雷击倒,那滋味他哪里敢想,他想都不敢想。不过他却恶趣味的一路上数着焦坑的数目,乐此不疲,像个刚学会了数数的小稚童。“一个,二个,三个,四个,五个…………六……六个……” 数到六的时候,他明显顿住。他发现除了焦坑外的其他东西。一个诡异的黢黑的东西。他小心翼翼探上前去,眯眼细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那是坨什么东西。于是他折了一枝树杈,锁着眉用树杈去拔弄。戳了戳他就认出来了。 那是只狐狸。准确说,那是只狐狸的尾巴。一只断尾,黢黑。比焦坑还黑。 这绝对不是被雷炸出来的黑。雪樽这样笃定。这是只墨狐的断尾。蓝皮书上曾言。“狐者,妖也。其貌美,倏不警觉然受其惑。常言青丘有狐,九尾,善变化,性狡黠,人不能及也。狐怪甚多,有银,赤,墨,灰等分,然各狐尽不相同。不可大意得其道,殒身难复也——”雪樽思及此处,不免喟叹。哪一个可怜的狐狸竟被天雷追着轰,不知现下是死是活。虽是这样想,但他仍不能同蓝皮书和解,他觉得蓝皮书就是江湖上那种吹胡子瞪眼,到处招摇撞骗哄人钱财的臭毛道士,唬得旁人尽信狐妖鬼怪,他方有无尽的钱财可敛收。这么一想,被天雷追着轰的墨狐也不过是运气太不好,刚刚好,刚刚好被雷炸了一记罢了。 鬼使神差的,雪樽用白玉似的,现已沾了泥灰的手将那截断尾捡了起来。他把树枝丢的远远的,仿佛砸在了一处草木上,草木猎猎的响。把断尾拿在手中不住揉搓,翻来覆去的细看。看了半晌,出声道。“皮毛油亮乌黑,无一丝杂毛扰乱人心。真真是极漂亮的狐尾啊!不知这尾巴的主人得多漂亮!” 他一边感叹一边抚摸那狐尾,一时之间竟不知那断尾的截面溢出乌黑的血已经悄然划至他白净如瓷的手腕,只风吹的一瞬,污血像被他的皮肉吸附进去一般消失不见。雪樽全然不知,自顾自的把狐尾藏于袖中,正欲转身,突然心下闪过一念。“这狐狸丢了尾巴不知道还在不在这周遭,失了尾巴的他该如何是好啊?”想到此处就想围着那焦黑的坑巡视一番,不料脚刚一抬,就听远处想起了蛇的嘶鸣声,蛇信在黛绿的草蓊中传来。雪樽背脊一阵阴森,被吓得忙不迭拖着露出脚趾的破鞋一瘸一拐得跑远了。蛇可是狠家伙,万不能被它咬了。 不远处绿荫里,一双墨浸的暗眸在愈加黑的树木阴影里无声的眯起。一只墨狐伤痕累累,嘴角污黑的血迹斑斑驳驳,还未干去。 雪樽累了。知道今夜一定赶不到凝心寺。好在他长途跋涉赶来皇城赴考,风餐露宿,栉风沐雨,枕天席地已是老生常谈,不足挂齿。不过到底是深山老林,雪樽心里悠悠的害怕也是正常。他熟悉的点了一堆火,靠在脏浊的囊箧上就呼呼大睡。 趁他熟睡之际,一双黑锦绣纹繁密的长靴微不可闻的碾着草石而来。火光摇曳,映的那双黑靴极其华贵逼人,黑袍浮动,凌厉的压人的气势。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窸窸窣窣的微小声音惊醒。一只手,一只骨节分明硬感的修长美手横在眼前。那手里正握了一截烧的半糊的粗树杈,树杈错乱的枝丫刀似的逼在他喉咙处。雪樽难得立即清醒,他的目光顺着那精瘦却富有力量的手臂向上,墨黑的绣繁复花纹的衣袍,脖子上戴有一黑玉,在火堆旁熠熠闪光。过于白皙的脖颈有几缕黑发垂落,绕在脖子处与衣领相接,一股缱绻的味道。尖细而轮廓分明的下巴,淡薄的唇,高挺精致万中无一的鼻梁,黑似地狱的眸子里摇动着赤红的火光。锋利的剑眉此刻微微轻蹙。一个美人,一个陌生而陡然出现的美人。雪樽的脑子里一瞬只想到了这些。 他盯着那黑袍男子半晌不开口说话。那男子举着一只燃了一半冒着袅袅青烟的树杈举剑一般横在他脖子处,突然无声的莞尔。 雪樽见他笑了。以为他至少不会是多坏的人,便道。“初……初次见面,在下雪樽。雪花的雪,酒樽的樽。不知——兄台姓甚名谁?”他说着,假装不经意间将那人手中的树杈往下拔弄,奈何使了全力那人手抖也不抖,像雕塑似的僵在那,冷冷的对峙着他。 他暗叹不妙,在深山老林遇见打劫的土匪了。可是他哪里有钱可够他打劫的,他早已不名一钱,身无长物了。再者哪里有穿得这般华贵富丽,长得这般妖艳夺目的土匪啊。 雪樽在黑袍男子眼皮子底下咽了咽口水。又道。“我……我没钱……” 那人突的嗤笑一声,收回树杈,猛得丢入火堆,树杈坠人火海,顷刻间就绿叶卷曲成灰,树干黑红相间,一阵要命的“噼里啪啦”声仿佛正在灼烧的是雪樽的身体。 “我叫翻墨。”那黑袍男子说。声音出奇的好听,像玉石琮琮,环佩叮当。“打翻的翻,墨水的墨。” “……嗯。” “夜深露重,但见你这一处火光亮着,便来取暖。”他侧目睨雪樽。“兄台莫怪。” 他话一说完,淡白的嘴角赫然泄出一丝红污的血。血滑至绝美的下颌,聚成一滴泪般,砸入衣角,俄而消失不见。他笑道。“吓到你了。” 第2章 狐狸尾巴 翻墨,翻墨,翻墨。雪樽心里这样念着。 眼见天已蒙蒙亮,他一夜未敢合目安睡。昨夜翻墨冷不丁口吐鲜血,淋漓的血污嘴角上扬,仿佛不痛不痒。雪樽欲上前帮忙,怎知翻墨好似明白一般,抬手一摆以示拒绝。然后在雪樽目眦欲裂,眼里血丝勾连之际堂而皇之阖上眼睑,稠密的乌睫顺势盖下,有朦胧的阴影。 他是不敢睡了,他哪里还敢睡。他怕醒来再被人用树杈指着,或许下回就不是树杈那么简单了。因此睁着眼,妄图捱到天亮。他到底受不住无聊的盯视那夜间无穷的黑暗,于是翻箱倒柜从囊箧里掏出几本书来。蓝皮书从中跌落,他却熟视无睹,捏起一本书借着飘飘的火光悄声读着。“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 “君子之道……” 天亮了。等雪樽把头从书缝里揪起来,眼前的一幕惊出他一身冷汗。翻墨不知几时已然醒了。他端坐于早已熄灭的火堆旁,脸色较昨夜回了些血色。手中正攥着那本被雪樽不屑一顾的江湖骗士一般的蓝皮古籍书,垂下黑眸,凝神细看。 “狐者,妖也。”他说。“这里面这样写了。” 雪樽道。“假东西,不能看进心去。你就当玩意儿看看就行。” “你信吗?”翻墨问。 他连连摆头表示否定的诚意,毫无虚假。 “为何不信?” “从未见过,自然不信。”雪樽几乎是下意识回答。 “倘若见到了呢?”翻墨凝睇着他。 “那说不准。”雪樽捡起脚边烧的只剩一小截的树干戳起几块连着草根的土皮,慢慢的盖在火堆上,霎时腾起一股烟雾。他忙忙碌碌着,眼里只顾瞧着那堆黑灰的熄灭了的火堆,生怕它们死灰复燃。渐渐的火堆被泥土覆盖,像一处低矮的荒茔,不知里面埋葬了何物。“我自不能说我一定会见到,也自不能说我一定见不到。如此虚无缥缈之事我不可一口否决或笃定。” “倒也言之有理。”翻墨笑道。他笑着盯雪樽,目光坠落,仿佛发现了什么,温柔的语气使人背脊发凉。“你腰间是什么东西?” 雪樽闻声低头一看,不看还好,这一看才知原来昨夜他捡起来捂在袖口里的那截墨狐断尾已经因为他刚刚盖泥土的动作掉至腰间,栖息在白衫上。黑的分明,与白衣咄咄相逼。他立马拿起断尾,手足无措。有点尴尬道。“呃……是狐狸尾巴。” “哪里捡的狐狸尾巴,不觉得晦气吗?”翻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为何会晦气?世间万物都可存于世间,它既存在,又何以被盖上晦气的结论?这皮毛如此漂亮,竟是可惜,不知这断了尾巴的狐狸现在可还活着,一只狐狸没了尾巴光秃秃的该如何是好。”他又开始忍不住抚摸着那段皮毛,音如玉碎。 翻墨沉吟片刻,方道。“你竟不知有些狐狸是九尾吗?” “不曾见过。古书上曾有些许记载,难不成翻……翻兄你亲眼瞧见过?是否生的极为漂亮?”雪樽抬头看他。 初次听人叫他“翻兄”只觉好玩得很。狐异,狐翻墨不由眯眼笑道。“竟不知雪樽兄对世间狐怪这般感兴趣,若是想一观九尾风采,在下可带雪樽兄去一世外桃源,那里避世于人,风花雪月,山妖精怪数不胜数,可使你大开眼界。”他话说的轻巧,言之凿凿,好如势在必得。他学着雪樽一样称呼对方为“兄”。说完愈加觉得人类好玩极了。雪樽回头朝他莞尔一笑。“翻兄说笑了。”翻墨睨着他,但笑不语。两人僵了一会,还是翻墨率先打破死寂。“你在这深山,是要做甚?” “两月后便要殿试,我寻处安静地来温习书。以待日后考试。”雪樽见他有疑,也未多想,毫不掩饰道。 “殿试?”翻墨惊道。“你是传说中的书生?” 什么传说中,难不成书生这个身份已经绝迹到成为传说中了吗。还不待他出言询问。翻墨又道。“无趣。人类活着还要读什么破书浪费时间,本来人命就短暂。白白的废了光阴。”他这番话说的轻飘飘,像拂在面上的冷风,这话糊了雪樽一脸,让他哑口无言。他没料到此人竟如此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难不成他这一副人模狗样,纡金佩紫的装束,竟是不识之无,胸无点墨之人。但方才他明明捏着蓝皮书看了极久,不像是不识字的模样。翻墨瞄他,见他脸上一会白一会青一会红,变幻莫测实在有趣。饶有趣味的把手支在下巴处,定定不移地睁着黑眸欣赏他脸上百般变化的风采。见他一时半会想不出话语来噎自己一把,又不免笑道。“怎么?我说错了吗?” 他这话立即把呆滞的雪樽炸了个轰隆隆,比先前可怖的滚雷还要命。雪樽抬首瞪他,全然忘了昨夜被人用树叉指着时扭扭捏捏不敢反抗的样子,出言不逊,故意出言不逊。“你不能侮辱读书人。况且你自个儿也会读书,怎能说毫无用处,浪费光阴呢?” “我跟你不一样。我读着是觉得好玩。”他话锋一转。“你不一样。你是为了似锦前途。而且……”而且我不单单是区区百年寿命,哦,或许你连百年都没有。他心里如此暗诽,明面上依然言笑晏晏。 “我不跟俗人多费口舌。”雪樽恼了。即便是觉得这人侮辱读书,侮辱读书人,侮辱他读书的目的,固执己见的把他视为只为了升官发财,谋取无量前途的庸人,那么他也不吝于把他看作心思龌龊,出言无状,囿于世俗成见的俗人了。 “俗人”见他面上涨起一朵红云,像极了暮色里光艳夺目的飞霞。“俗人”如此道。“雪樽兄莫怪,恕在下孟浪。一时之间言辞无状。雪樽兄如此平易近人,断不会生我的气。” 不知是什么原因。雪樽发现此人好像因为身上的伤好了些,面色愈加红润,口齿也越发伶俐逼人。这让他想起了避风雪客栈里咄咄逼人又笑脸相迎的白面小厮,面前这人也生得白白净净,亏他初次看见还心下喟叹是个实实在在的美人。原来美人也是这样浑身刺荆荆的,哪里能不要命的碰。雪樽不喜欢白面小厮趋富避穷,看钱做人的作风,他也不喜欢眼前这“俗人”目空一切,自命清高,无法无天的做派。但是他不愿同人发生口角,何况在这阒无人迹的深山老林里,何况这人仿佛来者不善,何况这人还不明来历,雪樽不敢逾越,更不敢同他据理力争。此人生得俊美非常,同时也生得高大挺拔。再之话语说的漂亮无暇,令他不能生怒。 他闷声闷气夺过翻墨手上的蓝皮书,天衣无缝的笑道。“在下要前去凝心寺静读,恐打扰翻兄的脚程。就此别过吧。” 把狐狸尾巴复又塞入袖口,将书合上收入囊箧,背在背上就欲走。 他一起身要离开。黑袍随即一旋,翻墨亦步亦趋站了起来。 翻墨道。“凝心寺?你要去寺庙?” 他答。“正是。” 翻墨静默片刻,又道。“此处离凝心寺还有一段距离,在下——也要回乡,方向一致,山野深深恐有虎狼出没,在下可同雪樽兄互相扶持,随行作伴。望雪樽兄不要推辞。” 雪樽哑口不语。 “等到了凝心寺再分别也不迟。” 翻墨笑意盎然。 第3章 居然有猹妖 “噗。”湛蓝的青空下,一声戏谑的笑骤然打破山野的静谧,原是翻墨忍俊不禁。 凝心寺庙外种了一围碧叶梧桐,生的高大茁壮,最粗的一颗可由一人合抱。碧桐叶掌肥大,犹如一面绿绢团扇,上面密密绣了纵横交错的筋络,像无助的相思成了灾。天光火烫,叶子层层叠叠,金光自上罅漏而下,轻盈的如羽蝶扑来,落在俊逸出尘的秀面上光影如幻,微痒。叶子翠绿,迎着风儿。随手折来一片盖于脸上,是草木独有的冰凉。身子怡然自得的挂在树干上,黑袍如瀑倾泄,一面逆着光,一面迎着阳。黑袍凌空一掀,翻墨将腿架与另一只腿上,脚尖闲憩的晃荡。梧桐叶下的俊脸笑的花枝乱颤。 他竟不知,雪樽是如此憨傻的人。寡淡书生的外表下,居然是一个恍如孩童般的单纯可爱。 雪樽进了凝心寺已有半月,翻墨就在寺外等了半月。雪樽不知道他还在庙外,翻墨也不需要他知道这一点。他进不去凝心寺有什么可拿出来说的,不过跌面罢了。 那被雪樽捡去的墨狐断尾,正是翻墨躲雷劫受伤所遗留。怎料突然从山间蹿出一呆子书生,出乎意料的把他那截断尾宝贝似的揣在怀里,这让翻墨惊诧不已,以为此人或许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因此他便拖着重伤的身子跟了他一路,好不容易变回人身却见他生了一堆火畏畏缩缩的坨在树下睡的那样死,呼吸均匀丝毫没有察觉外人的到来。他盯了他良久,那傻书生居然浑然不知。 翻墨想着,果然只是一个呆傻的凡人罢了,行动迟缓,脑子愚笨,哪里有妖怪聪明伶俐。捡了那断尾巴就让他捡去吧,反正失了一尾,还有其他八尾。他可是桃花隰尊贵的九尾墨狐,狐中贵族,区区狗屁雷劫,区区一只断尾,小菜一碟,更加无足挂齿。目光逡巡着那人,不由被他的一只脚吸引住,白布袜裹得紧紧的脚趾赫然冲出了鞋嘴,不管不顾的大张着。浑身白衫都脏兮兮,邋遢不已,哪里有书生模样。他把那愚蠢的凡人盯累了,转转漆黑的眸子,挑起一根烧的黑红冒烟的树杈对着那人指,觉得很有趣,心里暗暗盘算他几时能发现,几时能醒。好在那书生没有傻的彻底,在他指了几乎一炷香时间才后知后觉发现端倪。蓦地转醒。 想到此处,他又换了个姿势。把脚搁梧桐树干上,仍是悠闲的抖。 他的狐尾留在雪樽的禅房里,挂在轩窗边同他一样晒着太阳。那截断尾曾流出污黑的血钻入书生的手臂,此时正在他体内悄然游走。这便是狐妖的把戏,书生一日下来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几时沐浴更衣,几时熄灯入睡,早晨读的什么书,夜里有没有偷偷看蓝皮书,有没有跟旁的小沙弥说话,说了什么,或是有没有吃了午饭跟小和尚抢着要扫去庭院里跌落在地的半黄不绿的梧桐叶,再或者擎着四书五经,摇头晃脑在长廊里低声含英咀华,摇头晃脑啊摇头晃脑然后一头撞在寺庙的乌木沉香柱子上,“嗷”得一声,疼的连连后退。手里的书却丝毫不肯松懈。也就是在这时翻墨隔着寺庙高墙在外面的大梧桐树上笑出了声。 翻墨觉得他有趣,蠢得有趣。好玩的东西他喜欢玩,非得玩腻了才罢手。这书生好玩,他还想继续玩玩。因此这半月他一直在外守株待兔。这傻书生,跑不了的。 他正这样想,忽觉一股妖异黑雾从深山里一路旋过来,陡然停在一株老死的枯枣树上。翻墨异常警惕,面上的梧桐叶被他掀开丢弃,那面小团扇似的绿叶在阳光里蹁跹落下,掉入一片枯枝败叶里,是那样格格不入。 “如此宵小,躲躲藏藏。滚出来!”翻墨一踢树干就跃了下去。 那黑雾在空中颤了颤,半晌才化得人形。一灰衣男子腰间插了把破蒲扇立于老枣树上,远远的望着这边。 “我说什么东西呢,原来是只成精的猹。”翻墨讥讽。 “我与阁下无冤无仇,何故如此言语恶毒,中伤他人。”那猹,哦不,那灰衣男子话说的响亮,身子却不敢向前移上一移。 翻墨玩心大起,抱臂靠着树干,黑睫一掀,满是鄙夷不屑。“你来此处妄图做什么?你这种小妖小怪还来寺庙自取其辱?” “阁下不也进不得这凝心寺?”那人不要命的反唇相讥。 “本座进不进得去得由你这杂碎出言不逊,目无尊卑吗?”说毕,掌内凝出一团黑气,汹涌似浪,抵挡不得。“反正闲来无事,本座就陪你玩玩。” 那一掌凌厉无比,如狂风骤雨朝那猹席卷而去,那猹刹那间被轰的失了踪影。翻墨意犹未尽,收了掌风即刻跟了过去。 雪樽把一木桶水费劲的从清甜井里提上来。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凝心寺的清甜井,井如其名,味甘如饴,清冽似泉,闻之沁人心脾,饮之犹胜天界的琼浆玉露。有夸张的说法,光饮这四季冰凉的井水,就能让人甘愿饱一肚子水,夜里睡觉肚子里咣咣铛铛叮咚作响,也是幸福的声音。雪樽初听这种说法,竟也有些心动。在帮凝心寺小厨房打水的时候就跟掌厨的师父这样说。“师父,今日不必规划我的斋饭了,我要饮井水,喝饱。”那掌厨和尚听得这话直以为是他们小小凝心寺招待不周,竟让这文弱且日日安静温书的书生施主这样虐待自己,心下不免一颤,立马追问。“雪施主是吃不惯鄙庙的素斋吗?可是不合胃口?” 雪樽连连摆手。“非也,非也。要说缘由,只是因为清甜井井水甘洌,我便想学传闻那样饱一肚子井水。师父不必担心我。” “……”掌厨老僧嘴张了张,说不出话。眼睛一侧,不免重新审视这个来了半个月的俊俏书生,不知他日日温的书,温的是哪些。 雪樽把水提到走廊,迎面撞上一蓝衣小僧。桶中的水顷刻荡出一半,四处飞溅。那小僧生的俊美,眉目清秀却凤眼微眯,抿着一朱唇,欲言又止。他见木桶里的水泼了两人一身,蓝衣和白衫下摆皆已湿透,立马“阿弥陀佛”。他瞅着雪樽,说完这一声便要折身往回走。雪樽把木桶搁长廊廊柱下,方抬眸喊道。“二柱子!你等一等。” 那被叫作“二柱子”的小和尚立马脸色铁青,再俊致的面目也遮不住他眼里的嫌恶。他回首俯身作揖,冷声道。“贫僧法号悯生,早已断了红尘。万望雪施主不必再叫这俗世里的名字。” 雪樽追上他道。“我知道,小师父,若我不叫你以往的姓名,你哪里会肯驻足同我细细说会话?” 悯生敛着眼眸,看不清眼底神色。 雪樽又道。“我来凝心寺,不仅仅是寻一静处读书,还受人所托。” 悯生闻言,立即后退一步。抬目道,语气冷如冬日寒霜。“雪施主这话一打进寺就同贫僧说过不止一次。贫僧记得,因为记得所以不愿再听。还请施主不要再提。” “你果真如此冷血无情,连生身父母都抛于脑后,弃之如敝履,不管不顾吗?” “雪施主怎的听旁人说甚就是甚?”悯生仍冷冷的,面如寒冰。 “你爹说的真切,还知道你叫二柱子——你也应了这名字……”雪樽见他脸色不好,一时之间不知所措。这个小和尚悯生是同寺庙里其他和尚完完全全不一样的,这是雪樽首次同他见面就产生的感慨。悯生的容貌是寺里数一数二的绝美,但是不重要,寺里和尚的面孔再夺目也只是红尘中的人世看法,不足上心。然而是悯生身上凛冷的气息,旁人贴他近一点便会被他冻成冰棍,牙齿打颤,毫不夸张。雪樽每每拿瓜翁的事同他说,想他能同意见一见他年迈的父母,然而每每到此处悯生周身的空气便比平日里还要冷上几分。偏生就雪樽不知倦疲,不知退避,仍然凑着脸上去找死。 因此,悯生只要在凝心寺遇见雪樽便扭头就走,无情无义。 “他不是我爹。”半晌,默了一阵的悯生方姗姗开口。“我亦并非他亲生儿子。我在俗世确实是叫二柱子,然而我生来便丧母,三岁父亲被抓去当了壮兵,累死在皇陵里。我于人世无牵无挂因此方孑然一身投入佛门。” 雪樽听的一惊,这是他第一次听悯生一口气说了这样多的话,而且话语内容与那卖西瓜的老瓜翁大相径庭,全然不同。这令他不由的产生错觉,不知孰真孰假。 雪樽问。“你是说,那老瓜翁是骗我的?可是,他何以要骗我这些……” “呵。”悯生冷笑。“瓜翁?他还是如此。我已入了佛门五年,他倒坚持不懈,毫无退缩之意。” “此言何意?”雪樽心下好奇,立马追问。 “你所见的瓜翁,原是我在尘世时自家瓜地里发现的一只猹,他夜里偷西瓜,我见他羸弱,骨瘦如柴,便送了他一只瓜。后来他便日日来我茅屋前守着,我一日日长大,他也不再如幼时羸弱。生的高大,之所以说生的高大,是因为他常吃死人肉涨了修为,就急不可耐的修成人形意图与我可共白首。我好言劝慰,他只字片语不听。我见说服不得,只好出家为僧,躲避着他。实乃孽缘。” 悯生垂头,面无表情的叙述,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过往,是旁人的故事。悯生生性凉薄,即便是出家为僧他也依然一副冷淡的样子,或许之前不过随手送给那猹一只西瓜,不过是随手罢了。反而让那猹,受宠若惊,暗生情愫,为此苦心修炼想跟他修成正果。 “猹——妖?”雪樽瞠目结舌,一时之间口不择言。“这……这世间果真……果真有……妖……妖怪?” 悯生扫他一眼。眼神颇为鄙夷怜悯。未做回答,已是回答。 “他已非第一次寻人来寺里劝我出去,屡试不改。不过他明知谎言皆会被我戳穿,仍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诓骗他人来游说我。何苦——虚寂,何苦啊——”悯生说完这句话就在雪樽僵死之际皱着眉头转身离开了。 雪樽从晴天白日一直僵到暮色四合。还是被路过的其他小僧发现,见他可怜兮兮发呆,以为他读书读傻了,不由心生同情,三四个人一起把他拖回禅房,将他扶上床,贴心的盖上被褥。临了帮他吹灭了灯盏,关门离去。 众人走了许久,在无尽黑暗里眼睛一动不动,嘴唇微张的雪樽瞪着房梁上密布的蛛网,毫无征兆的,哑着喉咙说了一句。“猹——妖!猹妖!” “这世上果真有妖,有妖!”他说,喃喃着。 “蓝皮书我错怪你了,你没有骗我……” 第4章 白锦鞋 临近殿试还剩最后十天,雪樽便向凝心寺众僧道别。 凝心寺主持捻着乌木的佛珠朝雪樽和蔼可亲的笑道。“雪施主此番前来是鄙寺大幸,老衲同众小僧在此虔心祝愿雪施主如愿以偿,蟾宫折桂。”那掌厨老僧望着雪樽眼里尽是不舍之情,这白白嫩嫩的书生经常帮他往小厨房打水,极其卖力认真,然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到时候一人去赴考,只望他一路平安无事。想起他之前还真真切切喝了一肚子清甜井里一年四季不结冰的井水,难免心底为他担忧,倘若他未能高中,不知是否会“走火入魔”,一举变成真傻子。他对着雪樽默念佛经,而后道。“雪施主一路顺风。” 众小僧连连附和。 雪樽笑逐颜开,喜不自禁,对众人作揖。“小生谢过主持和各位小师父这多日来对我处处照拂,小生一定竭尽全力,位极人臣,成为百姓的衣食父母,为百姓谋取安乐。” 主持眼里满是赞许的目光。 雪樽在一群人里寻着悯生的身影,只见他一袭浅蓝色僧袍,凤眼如丝,神情冷漠,依旧疏离。见雪樽视线驻留在他身上,面无表情。 雪樽朝他说。“悯生小师父,就此别过。若日后有缘,必会相见。” “不必再相见。”悯生的话犹如冷冷的冬风穿过众人的后背,凛然射来。 雪樽笑而不语,不再说话。 等他出了凝心寺大门。走了没几步,但见一抹黑影霎时从一颗巨大的碧叶梧桐树上跳下来。黑袍摇曳翻飞,猎猎作响。墨袍下的一双熟悉的密绣繁褥花纹的黑靴正淡然自若的信步而来。橐橐的脚步声碾压着石子路上的败叶烂枝,“嘎吱嘎吱”的一路响过来。 雪樽还未抬头细看,就闻一声朗朗低笑。“多日不见,雪樽兄近来可好?” 是翻墨。 雪樽抬首望去,正正不斜的与对方的视线相撞,不偏不倚,那样刚刚好。翻墨自从上次同他在凝心寺一别,雪樽从未想过还会同他再次相见,心下一惊,又一喜。然而为何惊为何喜,他无暇顾虑。 他盯着翻墨越走越近,近的仿佛贴他脸上。翻墨走到离他还有一寸距离之时,突的收住脚,眸眼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束了白丝带的头发,头发黑似墨染,在璀璨阳光下闪着丝缕炫目的金光。他伸手摸了一把雪樽头顶的发丝,光滑似水,然后随意弹指,睨着他,黑目里有难以言说的神色。他笑道。“你头上有碎叶子,我是大好人。替你拂去了。你不谢我?” 雪樽挠挠头顶,也不知是真是假,柔顺道。“多谢翻兄。”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翻兄不是回乡了吗?怎的又出现在这?” “既能回乡,那自然也能走。我便是回去了又出来了罢了。”翻墨道。“怎么?雪樽兄连这也如此操心。” 雪樽背着囊箧,上上下下瞅了翻墨一眼,边走边傻乎乎道。“翻兄总是鲁莽行事。方才从那样高的树下跳下来不怕崴着脚?”语气仿佛漫不经心。 “你这是担心我?”翻墨眯眼笑道。面上笑得自若非常,心底却抑制不住的溅起一道一道弯弯曲曲连绵不断的水波涟漪,一晃一晃,晃的人心颤。 雪樽闷头走,不回话。两人一前一后,静默无言走了一段路,雪樽看四周皆是绿意盎然的树木,远远的眺望都望不到尽头。突然一念想起什么,回头对翻墨说。“翻兄何以一路跟着我,难不成翻兄也同我一起去殿试?”这人衣着华丽,并非凡夫俗子,定是何处钟鸣鼎食之家里金贵非常的贵公子,倘若他想通过殿试,以他的家世和横溢才华,岂不是信手拈来,轻而易举。想起之前翻墨看蓝皮书的样子的确是读过书的。因此他这么想着,就傻傻的这么问了。 回应的自然是否决的答案。翻墨故意拽了他背后的囊箧一把,拽得他一个趔趄,险些一屁股摔倒。翻墨好似面色不悦。“我先前说过,我读书是觉着好玩,不指望用它干些什么。又怎会想去参加那凡人才趋之若鹜的殿试呢?无趣,无趣。” 雪樽没听出他口中鄙夷的“凡人”字眼有什么不对劲,只当他富贵日子过惯了自是对穷苦百姓低看一等。摇摇头,应了一声不再说话。翻墨却说。“你瞧这样的巧,我同你又顺路。我去皇城探我一远房亲戚,又想着你会去皇城殿试,就在凝心寺等着你一俱下山,一路有个照应。” “原来如此。”雪樽并未深思,只奇道。翻墨会在凝心寺刻意等他出来,不知他等了多少时日,但是,既能等我,又为何不直接进寺庙找自己呢。想到此处又觉自作多情,他同自己不过一面之缘,何以还进去费力扒拉的寻他。自己又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一没数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财,二没令人过目不忘的姣好相貌,三没过人之处的才能,翻墨或许仅仅觉得下山路途遥远,一人百无聊赖,便寻他作个玩伴罢了。但是他既然不是普通人家的男子,又为何身边一个随从小厮都没有,难不成他不喜欢有人跟着他。 翻墨见雪樽好一会儿闷着不言语,只埋头苦走,心中惊奇。反手拍他的头叫道。“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没……没……”雪樽被那一巴掌打得从乱杂如麻的思绪中收回神。 翻墨发问。“你捡的那狐狸尾巴还在吗?” “这……当然在……”他还呆呆的。 翻墨满意的笑了。其实他知道那断尾在出寺庙前就被雪樽用布包了收与囊箧中,但是自己就是遏制不住想问他一问,听他说在,自己心里便心花怒放。奇怪。 见他仍有些呆,翻墨一把攥过他,将他扯到一树下。雪樽被他蓦的拖拖拽拽,后背抵树上,他下意识抬手护着头要躲。嘴里直嘟囔。“翻兄!翻兄——你要做甚?”翻墨见状又是噗嗤一声笑,他发现跟雪樽待一起他总是情不自禁笑起来。他修长的玉手在背后一张,黑气萦绕袅娜,顷刻间一双锦缎绣吉祥团纹的白鞋乍现在手中。下一秒,黑气陡然如风消散。翻墨把鞋递与雪樽眼前,又对着他额角敲了一记,该死,为什么控制不住手想要碰他。他不过是一介书生,傻书生罢了。 雪樽疼得闷哼,又不敢对翻墨如何,只捂着头,嘴里小声揶揄。“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嘀咕什么呢?”翻墨粗暴的把他的头揪起来,使他目光落在那双漂亮的锦鞋上。“此次回乡,我长姐送了我一双鞋。我见白色易脏,实在是不敢穿。”他把鞋一把贯进雪樽怀里。笑道。“见你喜穿白色,送你了。” “这……这可怎么使得?”雪樽慌忙不迭要把鞋还给翻墨,仿佛怀里的哪里是鞋,是一颗刚从火堆里掏出来的烫手山芋。烫得他连连抖手。“无功不受禄,我哪里受得了翻兄的一番好意………况且是你长姐送………” 翻墨见他忸怩推辞,明显不耐烦。人类就是这样,什么无功不受禄,什么君子之道,什么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什么仁义道德,无不无趣。用一些莫须有的观念恶毒的钤束自己,还要一代一代逼着后人跟自己一样苦中作乐,满口是非黑白,对错与否。将一些胡言乱语奉为圭臬,真是混蛋。 雪樽见翻墨良久不回话。一抬头又是赫然一惊。翻墨的脸色愈加黑,黑得仿佛是个盛了清水的砚台,黑墨砚条正一圈圈的打转,搅出黑浊的墨汁。仿佛要溢出来了。怪不得名字叫翻墨,生起气来脸黑的跟墨打翻了似的。 他立马说。“砚台……哦不……翻兄你万不要动怒,我收下便是了。” 见他改了口,翻墨才侧眸笑道。“如此甚好。”此人变脸之快,非常人所能及。 雪樽说。“我先欠着,日后必定还你。 ”他把囊箧从背后取下放于草蓊里,双手在里面浑水摸鱼般翻翻找找。翻墨奇道。“你在做什么?” “找笔墨,翻兄打个欠条吧……” “……”翻墨深锁眉头,不置一语。 这书生果然有趣,蠢得有趣。有趣归有趣,气人也气人。 两人打了欠条后,雪樽又窸窸窣窣把欠条塞胸口里。然后在翻墨威逼利诱,目光如锥的注视下,受宠若惊,心惊胆战的换上了那双白锦鞋。 鞋面柔软舒适,鞋垫厚实绵韧,脚与鞋贴合的严丝合缝如若踩在云端里,花纹秀丽,绣法娴熟,仿若精心量制,极其合契。雪樽从来没有穿过这样贵重的鞋子,也发自肺腑的高兴,脸上桀然笑意只增不减,眉眼弯弯竟格外的动人。他言辞恳切。“多谢翻兄美意。” 他到底是个单纯可爱的人类而已。翻墨这样想着。刚这样想,便见雪樽把破了嘴的旧白布鞋用一张废纸包裹着要装进囊箧。囊箧原本就不够大塞了那样多的书籍同衣物,现在还得塞双烂鞋进去,狭小的身子要承受这许多。更何况他的那截遭雷劈断的狐尾也收在其中,怎能跟一双臭鞋挨在一处。翻墨又怒了。来不及细想,怒不可遏一瞬夺过他手中的破鞋,头也不回的朝身后掷去。只听树林里荡出几声犹如惨叫的沙沙声,然后一个重物遥远的“嘭”得落地,那双旧的不能再旧的白布鞋已经消失在眼前。 雪樽冷不丁被翻墨抢走鞋子,还未回神,现下仍保持着双手悬空成托物状的姿势,愕然的盯着树林深处。好如那双鞋是他的魂儿一般被翻墨随意丢弃。“你怎能……你……”他气愤至极,嘴唇颤抖言语混乱。 “走。”翻墨说。“再耽搁天就黑了。” 雪樽泪湿眼眶,欲语还休。他被翻墨拖着走了。 一路上生着闷气,翻墨问他一句,他只“嗯”“哦”两声。这样一来。翻墨比他还气,不知好歹的人类,非得揍他一顿才行吗。又见雪樽柔柔弱弱,瘦骨嶙峋,弱不胜衣,仿佛风一吹便能顷刻之间倒地不起。这一闪念又被迅速按捺下去了。父亲曾言,不欺弱小。他记着的。他是选择性的记着。 譬如,眼前一颗枯树上坐着一只猹。其实应该是一位灰衣男子。不过在翻墨眼里,他就是个只知道偷西瓜修为浅薄的猹,低级愚蠢,能力薄弱又狂妄自大。那男子面目端正清秀,看似不及弱冠年纪的模样。身上青青紫紫,周身伤口遍布,鲜血从中汩汩流着。那灰衣男子此刻正狼狈的扯着下摆衣角的布料费力的包扎伤口,一面黄旧而丝缕垂绦的破蒲扇插在腰间,跟着他手上的动作轻微的摆动。 雪樽见那人躲树上,浑身是血,眼神阴翳有杀人的戾气。不免心生惧意。恐惧那人是山林里暗藏的土匪,倒让他们两人碰巧遇见。不过看那人腰间蒲扇又不知为何觉得极其眼熟,却又记不得哪里见过。刚想开口提醒翻墨那树上有不明来历,穷凶极恶之人,要万加小心才是。然而翻墨的视线已经投过去了。翻墨凛然一瞥,那男子瞧见,咬了咬牙,恨恨的一旋身,只听林叶抖动生姿,那人一刹那就失了踪影。只留老树上那潮湿未干的腥臭血迹,艳红刺目。 雪樽开口道。“那人看起来好像土匪,他怎的自己跑了?” 他等了好半天,两人又走了一段路。翻墨就像失聪一般恍如未闻,自顾自的在前方镇定自若,负手信步走着。雪樽顿了顿,才恍然大悟。原来翻墨是故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回报他先前的刻意疏远。不免脸色羞赧,觉得自己失了风度。立马跟紧他笑道。“翻兄,你可信世间有妖?” 翻墨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噎了一怔。以为他发现了什么。侧眸问。“怎的突然提起这些?” 雪樽说。“我信,我相信这世间有妖。” 翻墨又是一怔。 雪樽以为他也跟自己之前一样不信,就把从在街道遇见老瓜瓮然后受他所托来凝心寺帮他劝他儿子回家开始,讲到在凝心寺与悯生详谈,悯生说那老瓜翁并非他亲生父亲,而是他幼时救过的一只猹,从此那猹苦心修炼想同他共享断袖之癖,龙阳之好。悯生哪里肯,躲来躲去躲避不得就断红尘,入佛门,就是想跟那猹一刀两断,从此不复相见。然而猹妖哪里放的下,在人间找各式各样的人进寺庙哄悯生回去。雪樽就是其中一个,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翻墨听后,了然的笑。原来那猹妖守在凝心寺外居然留了这么一份心思,这些时日他几乎逮到那猹一次就打一次玩,打了这一月多还是因为雪樽要出寺庙才放他一把。没想到猹妖看着犹如宵小杂碎,竟不知骨子里还是个痴情种。痴情固然没有错,然而痴情的对象与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就应该扼杀这种感情,无故折磨自己也折磨他人,实在无趣。 雪樽喟叹。“我相信悯生,悯生不会骗人的。这世间真的有妖。” “我知道。”翻墨说。 第5章 狐爪糕 天已黑寂,紧赶慢赶行了一日山路的黑白两道影子也不由得停驻了脚步。翻墨眸子四顾,寻了一处干净利落的草地,周围树木华盖如云,弊了些微薄的丝丝月光。翻墨伸手轻而易举提过雪樽背后沉甸甸的囊箧靠在一颗树上,启声道。“今日已是下不了山了,夜里就在此处歇脚吧。” 雪樽原本还麻木的站着,突觉背后一轻,整个人仿佛生了翅膀一般要轻盈的飘到天上去。他耸耸酸痛的双肩,扭扭脖颈扭的咔咔作响。不失礼仪的笑道。“多谢翻兄。” 翻墨瞄他一秒,便道。“我姓狐,狐异,狐翻墨。你以后不必叫我翻兄,叫我阿墨就好。”翻墨的话说的平平淡淡,却有着奇怪的熟稔。雪樽呆了片刻,知道翻墨的性子如何也不敢推辞,只好顺着他的毛说。“好……阿墨。” 翻墨一听。俊脸即刻莞尔。“你既叫我阿墨,我们彼此便不可过于生疏,我唤你小雪雪如何?” 雪樽原本已经整理了一处可以屁股落地的地方,正欲掀开白衣蹲身落座。骤然听见眼前之人说了一句“小雪雪”,慌忙之中霎时就摔倒在地,屁股咯着碎石,疼的他龇牙咧嘴。翻墨见状剑眉一挑,要了命的微笑。“怎么?你觉得不好听?还是……” 他故意顿了顿。“你觉着太过亲密了?” “唔……”雪樽爬起来坐端正,拍拍粗布白衣上沾染的碎草渣和泥土灰。头也不抬,闷声道。“……你愿叫便叫吧。不过一个称呼。” “你是这样认为吗?”翻墨挨着他坐下。“只是一个称呼,没有其他意思吗?” “还有其他什么意思吗?”雪樽惊奇,抬目朝翻墨眨了眨眼。他那双娇俏又时常呆呆得憨的眸子此刻有着孩童般的疑惑单纯。 被雪樽的目光随意的望着,翻墨瞬间有种周身触电的错觉,竟然比之前躲雷劫时被雷劈了还要让他浑身震动,不由一颤。他忙不迭移开目光,看向别处。别处黑黯黯的一片。没什么可看的。 两人生了火,在夜风里挨着取暖。雪樽从囊箧里搜肠刮肚找了几本书来看,他轻声读着,翻墨就头靠着树干安谧的听着。一人读书,一人聆听。长夜漫漫,倒别有滋味。雪樽正忘我的看着书,身边的翻墨不知何时坐直了身子,扭头看他。雪樽被看的莫名其妙,正想着不要理会他,就听翻墨开口,不急不慢的吟了一首诗。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雪樽一愣,随即含笑,眉眼弯弯极其好看。“阿墨,这是《诗经》里的《有狐》。” “正是。”翻墨眼里满是赞许。 “那你可曾听过另一首?” “哦?”雪樽满腹狐疑,难不成还有另外一首《有狐》吗? 翻墨凑近,不可遏制的抬手轻敲了雪樽额头一下,笑道。“听好了。” “夜闻竹吟,霜雪寒宵。 隔牗惊心,清茶已温。 纷纷何扰,原是雪雪。 雪雪何人,眼前书生。” 他的语气徐徐缓缓,像在品一盏香茗,赏一曲琴音。末了,掀开黑眸凝着雪樽,似笑非笑。“可好听?” 雪樽听罢,即便是再傻也知道这是翻墨故意写诗来戏谑玩弄他,不免脸红脖子涨,只避重就轻道。“写的极好,倒有趣味在里头。” “自然得有趣味。”翻墨恬不知耻,得寸进尺。“这首小诗,正是在下不才所作。名叫《小雪雪》。你可觉得好听?小雪雪?” 雪樽瞪红了眼,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翻墨只当他认了这个称呼,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这首诗送给你啦,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写诗。请小雪雪笑纳。” “你……你戏耍我。你怎可如此?”雪樽霞飞双颊,言语有些责备的意味。“我堂堂大男人,怎可被人叫做这……这般……” “你适才不是说仅仅是一个称呼吗?怎的现下倒同我怄起气来?”翻墨惯会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雪樽若是跟他斗嘴皮子功夫,哪里有机会赢得了。只得憋着气哼哼唧唧坐一旁继续看书,不再理会一旁的人。翻墨见他如此,心里欢快的很,不知为何每每见雪樽鼓着腮帮子生气,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他便心旷神怡,觉着十分有趣。便是因为如此有趣,翻墨才时不时要逗弄他一番。此人脸皮薄,多让他难堪,使他脸色通红,可比苦苦修行好玩的多。 翻墨捻起脚边的石头拿在手中把玩,石头在手心里翻滚,两人思绪不同,各怀鬼胎。翻墨想着自己要跟着这傻书生跟到时候呢?把他平平安安送到皇城就分别吗?还是跟着他去殿试,瞧瞧他到底能考出个什么花儿来。又或者把他连哄带骗绑回桃花隰,带回狐族留着他陪自己玩儿,玩什么呢,当然是玩这傻书生了,那么怎么一个玩法呢,翻墨还没有想好。不过有一点,翻墨想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傻书生只能他一个人玩,旁的兄弟姐妹见了也不能争抢,不然他要发怒。翻墨在那一个人神游天外,而雪樽这边也没有好到那去。他现在眼前虽然摆着书籍,眼里映着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可是脑子里却是一声又一声回响起“小雪雪”三个字,犹如魔音贯耳,挥之不去。他甩了甩头,不由头疼,这翻墨性子古怪,喜怒无常,他陪着自己一同下山,自己自然是对他感激涕零,不过若是这人一直缠着自己不走,自己又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何况他缠着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自个儿身上无财无名有什么值得他一直跟着呢,难不成他想,他想收我作他的小厮?怪不得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原来想讹我作他免费的随从,不过自己又确实同他写了欠条,然而欠条是打给那锦鞋的,可不能买账做他鞍前马后的小厮,想到此处,不由暗自垂泪。正感觉眼睛湿润,突听“咕噜噜”一声响。在寂静无人的深夜里犹如电闪雷鸣,轰然入耳。 雪樽一抬头。就见翻墨一脸粲然笑意睨着自己。 他忙捂着肚子,闭口不言。 “你饿了,是吗?”翻墨的声音此刻竟格外的温柔。 雪樽哪里有脸应答。 翻墨笑了笑。只见下一秒一只毛发灰麻麻体型肥硕的野兔子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不偏不倚刚好撞在雪樽的小腿肚上,然后脖子一歪,舌头一伸就死在了雪樽脚边。雪樽大骇,吓得僵如枯木,动弹不得。然而此刻对面的人却抖了抖黑袍宽袖,露出一只修长玉手指着他大笑。“看来是我素日孤陋寡闻了,早闻有‘守株待兔’一说,却不知还有‘守腿待兔’这一说呢?小雪雪你可真是有能耐。竟有肥兔子甘愿作你吃食,由得你用它来果腹充饥——” “……”雪樽盯他笑的目中无人,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饥饿难耐。 翻墨提议。“它既死了。不吃了倒极可惜。” 话一说完,起身走到雪樽旁边蹲身坐下同他靠的极近,他故作揪起那兔子的双耳姿势,一只腿刻意的磨蹭着雪樽的腿。他把兔子提到他面前,晃了晃。“咱们烤着吃吧。你以为如何?” “……我不会杀兔子。”雪樽也觉得翻墨对他有点过于亲密,到不像方认识不久的兄弟一般。翻墨的眼神里总是有怪怪的神色,可是雪樽向来娇憨愚笨,不懂这些,根本看不出来那奇异的神色是何方意义。 翻墨嗤笑。“你是读书人,哪里会亲手杀生呢?你便安安稳稳坐在这,等着吃便是。”语气竟有诡异的宠溺。 说完他提着兔子走入森林深处,不到片刻就提了一只光溜溜被开膛破肚的兔子出来。把兔子烤在木架上时,翻墨嚷着。“我从未伺候过人,你可是头一回,小雪雪你真是有福了。”然后嘴里嘟囔着有点累就顺势又挨着雪樽坐,坐的极近,隔着双方衣料都能感知对方滚烫的体温。 雪樽从来没有同男子靠这样近,即便是再要好的同乡,都是有君子距离的。翻墨的这些举动让雪樽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像只惊弓之鸟,脊背硬挺挺的端坐在火堆边,由着翻墨靠。 两人都一瞬不移的盯着摇曳多姿的炫目火光,火光映得两人面目红红的,像被喜烛照耀一般。翻墨耳力敏捷,又听见了几不可闻的一声“咕噜噜”。他心下暗笑。展开双臂作势伸了个懒腰,又腾出一只手在怀中掏了掏。再拿出来时,手上赫然多了一包白绸包裹,泛着浓浓香味的东西来。雪樽好奇的目光死死的钉在上面,眼里闪着如星的亮光。翻墨道。“小雪雪,吃点心吗?瞧你饿的紧,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雪樽觉得翻墨性子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好,想了想又怕有诈。于是摇了摇头,默不作声。 见他拒绝,翻墨也不像先前一样威逼利诱,只是嘴角笑意荡漾,慢吞吞的揭开那白绸一角,瞬间一股馥郁的糕点香千丝万缕的钻人鼻息。再揭开一角,看见一抹金黄,再揭开,再揭,一堆层层叠叠摞成小山似的金色酥软的糕体,狐爪形状貌若梅花,爪心鼓鼓的仿佛像真的狐爪肉垫,爪尖有黑豆点缀,装饰成指甲模样,形态可爱逼真,令人不忍心下嘴。雪樽情不自禁的咽了咽口水。翻墨还是慢吞吞的捏起一个对着火光照了照,然后说。“哎呀,这一个是枣泥味的……啧,太甜,我不喜。”他把那块丢回去,又捏起另一块,拿在半空看了看,点了点头,笑道。“这个还行,鲜肉馅的,我喜欢。”说完假装要送进嘴里吃。 雪樽按捺不住,终于还是开口问。“……你……你是怎么看出每一个内馅不同的?外形都是一样的。” “你在同我说话吗?”翻墨吃惊状。 “嗯。” “原来我在小雪雪心里竟是无名无姓之人………你居然不舍的叫我一声阿墨………” “嗯……阿墨。”雪樽不知为何,每每这样叫翻墨,翻墨还没有怎样。自己到先羞愧的脸红起来。 翻墨见他又绯红了脸,心里暗爽。也不忍心继续逗弄他,随后把一包狐爪糕塞他手心里。眉眼带笑。“这是我家乡颇负盛名的糕点,有甜咸之分。甜的有枣泥,桃花,豆沙,藕粉,五仁……咸的有鲜肉,腊肉,排骨,蛋黄。这里面每种都有。你先吃着吧。”他转了转在火堆上炙烤的兔肉。“这兔子还未熟透,得再等一会儿。” “一起吃。”雪樽把狐爪糕又递给翻墨。 “吃腻啦。我哪里没机会吃。你可是第一次吃。 ”他含笑推开。 雪樽见他真的不吃,便坐于火堆边抱着一包糕点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吃的摇头晃脑,吃的嘴角金色糕末飞飞洒洒,边吃边感叹。“真好吃。头一回吃外壳这样软,里馅这样厚的点心。这个点心叫什么名字?阿墨?” “狐爪糕。”翻墨眼底闪烁着火光,还闪着其他莫名的东西。 “糕如其名 。”雪樽点头。“不仅好看,味道还一绝。” “你喜欢吃,那我以后便常常做与你吃。” “我有这样的殊荣?”雪樽大为震惊。翻墨这人真奇怪,对人好的时候好的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那自然。”翻墨笃定。“旁的人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只独你一人可有。” “为何?阿墨——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因为你……有趣。”笨的有趣。 “有趣?”雪樽又咬了一口狐爪糕,瞅瞅里面,是桃花馅的,不仅喜上眉梢。他自幼喜食甜食,这种上等的甜食他自然爱不释手。 “对。”翻墨垂下黑眸,长睫如羽倾盖,看不清神色。“很有趣。” 雪樽没有细细想清翻墨的话,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没认真听人说话了。何况眼前还有好吃的狐爪糕等着他,哪有多余时间听翻墨说话。翻墨好像也发现了这一点,雪樽吃东西的时候是没带脑子的,于是觉得好笑。 这一夜过的极快,两人匆匆吃了兔肉,雪樽把剩下的狐爪糕放入胸口里,而后两人围着火堆蜷缩在地沉沉入睡。 睡至半夜,迷迷糊糊的雪樽仿佛感觉身上压着什么东西,像块庞大巨石压的他喘不过气。雪樽以为是鬼压床,吓得汗湿衣襟,胡乱挣扎欲图醒来,奈何双目怎么都睁不开。整整一夜都喘息艰难,好不容易捱到天明。 第6章 英才殿殿试 天光云影徘徊落地,金色光芒四射,一丈一丈像在河畔洗净奋力抖开的绸缦,蹁跹着折在雕纹华丽贴金箔的红木窗杦上,挣扎着穿窗而入,变为无数条金色细蛇直挺挺蹿在金砖铺就极尽奢华的殿内地板之上。空中浮沉着细碎微尘在斑驳光影里腾飞又跌落。 皇城的英才殿,满眼皆是服饰统一穿着藕白色殿试服,来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且年纪不一的文弱书生,都端坐于各自的香檀木案桌前,噤若寒蝉。众人皆是自黎明而入,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然后颁发策题。 现下便是等待策题的颁发。 阳光灼热像赤焰炙烤,一道剑似的光射在英才殿的房梁上,滚滚烫烫像热汤泼来。泼在一角黑袍的绸面上,黑袍那繁褥的锦绣花纹闪着熠熠生辉的光。黑袍哗啦啦似水垂坠,盖在金碧辉煌的房梁上像一只慵懒酣睡摇着尾巴的黑猫。一只黑锦长靴正大光明的踩着横放的梁柱,手扶膝盖上,若有若无的轻轻屈伸。这样不怕死,胆大妄为,目中无人坐于当朝皇城最高贵威严的英才殿房梁上的人,除了翻墨,还有谁。不过他如今是半虚化的,他能清清楚楚居高临下瞥见下方众人一动不动跟木雕般戳在金砖地板上的样子,然而旁人即便是抬头四望,扭断脖子也寻不到他一丝一毫的痕迹。 翻墨此刻隐了身形,不为别的,只为瞅瞅雪樽在殿试时是何模样。是否仍旧如以往一般憨憨傻傻,像个只知吃糖发呆的幼童。 雪樽自然不知道自己头顶上方有个人垂直的坐在他脑袋上面,可以说是直勾勾,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能盯到什么呢,不过是一个圆溜溜乌黑的头发顶罢了。然而翻墨觉得很满足。 礼部尚书宫长术吩咐了受卷官与掌卷官下发策题。自己则坐与前方,不怒而威。他端起一盏茶,熟稔的刮刮茶叶子,先小抿了一口。抬起细眯的吊梢眼缝,严肃的扫了众人一眼,砸砸刻薄的泛着青乌的嘴,嘴角胡须像晒干了的鱼尾滑腻腻贴在脸上。“英才殿内集英才,殿试卷里试贤臣。今日殿试须谨记品行应光明磊落,不可作弊,不可蚊吟交耳,不可窃取旁人内容,不可斜坐歪倒,不可提前弊卷,不可私相授受收买官员,不可文无章法辱骂朝政,不可以下犯上藐视君威,不可欺君罔上瞒天过海……违者以欺君之罪斩立决。” 策题已发毕。他身后一人便得他眼色点香计时。宫长术方道。“殿试考试开始,请各考生着笔答题。日暮交卷。” 一根手指粗细的长香插在一雕花三脚鼎内,摆立于众人中心的走廊,香烟雾袅娜娉婷如飞天的仙鹤,直直跃上高空。 翻墨盯雪樽慢条斯理的看着策题,见他面无表情眼神却仍憨憨的,不免心下好奇,扭头朝下一瞄。便见策题上整整齐齐写了。“世局日变,任事需才。学堂之设,其旨有三,所以陶铸国民,造塑人才,振兴朝野。三者皆为急策,然于造就人才为例,何解?” 翻墨挠挠头,修长五指无聊的张开又捏紧,仿佛无聊的伸缩自己的狐爪。心说,人类就是麻烦,搞这些无趣的问题来问的人一头雾水。 这自然只是翻墨一头雾水,桃花隰万千族人虽学人类读书识字,学人类礼仪言论,学人类房屋服饰,但从未搞过什么狗屁考试。若是也学人类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翻墨绝对离家出走还回去干什么。这样一想就觉得雪樽可怜,寒窗苦读这许多年,不知道他受了多少苦。 英才殿众人捏了策题纸慢慢揣摩,有人已急不可耐的提笔开写奋笔疾书,有人不假思索的在砚台上刮着毛笔,有人毫无头绪满脸苦涩,有人安安静静动也不动像被收了魂似的。雪樽看完题目,咬着毛笔思忖片刻,突的眼前一亮豁然开朗,抓起毛笔蘸了蘸宫廷御墨,低头写了起来。 见雪樽开始了,翻墨在房梁上不由得坐端了身子,歪着头看他。只见一向面目呆憨,言语吃吃的人竟如被夺舍一般笔酣墨饱,笔走龙蛇,迅速写了几行字。那字迹隽秀厚润,不失矫健力度,不缺绵延滑劲,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一笔而下,观之若脱缰骏马奔腾来去。翻墨大为震撼,相处许久,他倒是第一回 瞧见雪樽写字,竟不知这人外表呆厚有礼,看起来平平无奇憨态可掬,脑子里竟有这许多精意妙义。实在奇妙。字迹那样好看,倒也字如其人了。思来想去,越发稀罕眼下的小书生。 雪樽一笔一划疾如风,慢如云,一字一句透着多年来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的刻苦钻研。他这样写道。“ 古人言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得人者兴,失人者崩。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人才虽高,不务学问,不能致圣。人才者,求之者愈出,置之则愈匮…………” 他的卷面密密麻麻如万蚁行军,壮志凌云,不言而喻。 翻墨很放心雪樽,便想看看旁人写的如何。其他人皆密密写了许多,不过有些人字迹潦草犹如狂草,看久了刺人眼疼,也不知所云。再有虽写的端正工整,然而词不达意,言语颠倒。再之有人叼着笔发呆,眼神呆滞。更有甚者,拿笔在纸上画着烧鸡烤鹅,画的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好如肉香味都散发出来。然而这还不算什么,此人面目清俊,眉梢高挑有强大的自信,此刻正偷偷从袖中夹了一块黑芝麻乳糕,用衣袖挡了脸眼疾手快的塞进嘴里,鼓着圆圆的腮帮子继续画他的烤鹅。这人狂妄的做法是翻墨没料到的,人类不最是看重这读书以来最后一次最为重要的殿试吗,这人却用这样宝贵的机会干这些荒诞不经的事。 翻墨翻身跃下,俯身仔细乜斜眼眸盯那人的卷面,笑得前仰后合。那人还在塞芝麻糕,吃的嘴一圈黑,仿佛中了毒。 但闻一声轻咳,原是宫长术瞧见那人偷吃东西,见他畏畏缩缩的鼓着嘴蠕动。不免出声提醒。他端着茶盏,看了那人片刻,眼里好像有着恨铁不成钢的丝丝神色。 那人被他一声咳嗽吓的差点噎死,忙伸手自己抚了抚胸口,把那块糕点顺下去。 翻墨见他如此,骂了一句“蠢材”嫌弃的走开,这人吃糕点的模样狼吞虎咽跟几辈子没吃过饭似的。雪樽吃东西何曾这样过。真是灼他眼睛。 拧身便走,在英才殿把其他人绕了一圈后都觉比不上雪樽,又去看看坐那捧着茶盏的礼部尚书宫长术。见他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拧着眉头望着吃糕点的书生,心里笑了笑,瞥了一眼烧了一半的香,仿佛想到了什么。翻墨又回那吃芝麻糕的人身边,吹飞他的卷子,只一瞥,便看清了那人姓甚名谁。 那人姓宫,宫宝赫。 哦。翻墨了然。原来这贪吃鬼竟是这主考官的儿子。怪不得他一点不看重这殿试,即便他浑浑噩噩睡过去,不画那鸡鸡鹅鹅,他也能榜上有名。想到此处就长眉紧锁,替雪樽不值起来。 理完思绪,想回雪樽身边看看,抬头便见英才殿金雕玉琢的腾龙大门中心立了一黄袍男子,龙颜君威,负手在后不动声色的朝里看了几眼,便旋身走了。身后一群宦官宫女簇拥离去。翻墨回头看宫长术,只见他面上镇定自若,手指却抖如筛糠的放下茶盏,茶盖子倾斜险些摔在地上。他坐正了身子,又咳了一声。皇上没有进来细看,他也不便行礼打乱考生静考,若是慌忙下跪行礼,皇上可能还要怪他大惊小怪,不知轻重。 翻墨嗤笑一声,立在雪樽身后眸里有着宠溺。他自个儿从未发现过的宠溺。 手指粗的长香燃尽时,天已擦了灰。 宫长术站起来。“殿试结束,请各考生端坐于位上不要走动。弥封官收卷弥封!” 天已暮,等考生陆陆续续从英才殿出来后被人引着出了皇宫。各自回了各自住处。雪樽换了殿试服出了皇宫大门,站在护城河边望了望四周暗下来的天,心里忧心忡忡,不知这次考试自己答的如何能否榜上有名,于是忐忐忑忑的准备回住处。 脚正欲抬起,后背骤然被人重重一掌拍来。他吃痛的回头。只见一身宝蓝色锦袍垂地,腰间挂玉吊环,月眉星目的清俊少年正言笑晏晏,极尽和善。那少年启唇笑道。“在下宫宝赫,今日殿试与兄台并坐,想来是缘分匪浅。不知兄台高姓?” 雪樽见他仿佛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立马回笑行礼道。“在下雪樽,劳兄台挂念。” “原是雪兄啊。”宫宝赫眼里乌眸子滴溜溜转了一圈。“今日雪樽兄真是大放异彩,令我等佩服。” “此话怎讲?”雪樽愕然。他想不起来今日自己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宫宝赫却似笑非笑,朝雪樽回了礼就转身走了。雪樽见他被仆人围着上了一华丽的马车,车轱辘骨碌碌滚远了,揉了揉被拍的酸痛的肩莫名其妙的往住处走。 雪樽埋头走了几步,便听见有人叫他。他以为听错了没有理睬,那声音越发大了。“雪樽——小雪雪!” 这称呼立马使他精神起来,循声望去,便见不远处长桥边立了一墨袍男子,高高大大,俊朗挺拔,黑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脖子上一块上好黑玉与主人相得益彰。那人正是翻墨。翻墨身边还有一人,是许久前赶他出避风雪客栈的白面小厮。两人身后有一华盖富丽,宽敞轩昂豪气逼人的马车,车前一黑马低头正嚼着桥边生的茂密的桑树树叶,护城河种了许多桑树,意寓百姓丰衣足食,社稷蚕桑洪福不休。见雪樽呆那不动,翻墨又叫了一声。“怎么了?小雪雪,殿试把脑子考傻了?” 雪樽脸上一窘,僵僵的走过去。他一走到翻墨面前,那白面小厮原名黄伶俐,人们经常叫他伶俐子,伶俐子立马上前谄媚道。“雪客官总算出来了。我跟狐客官老早就在宫门外等着了。狐客官对你可真是极好的,一直心心念念着你。” 雪樽笑了笑,不说话。 翻墨道。“上车吧。累了一天。” 说完要扶着他上马车,雪樽问了一句。“阿墨,这马车……” “这马车自然是狐客官花大价钱买的,就是为了接雪客官你回避风雪客栈的。”伶俐子插嘴道。 雪樽“哦”了一声,被翻墨扶上马车,随后翻墨跳上来掀开锦帘钻了进去。同他坐一起。伶俐子便在外面熟练的驾着马车往避风雪方向走。伶俐子一鞭子抽马屁股上,马屁股都抽红肿了,黑马来不及再吃一口桑叶就“呼哧呼哧”的撒开蹄跑起来了。 伶俐子嘴角带笑,他几世修来的福气遇见了狐客官,跟着狐客官鞍前马后只要在雪客官面前说几句他的好话就有用不完的小费。当然,这只是在翻墨不知道是他把雪樽从避风雪狼狈的赶出来之前。 马车摇摇晃晃的走着,两人如在水中一般同一方向摆过去,又摆回来。免不了要肢体接触。雪樽盯着马车里四角挂的香囊,香囊的花穂在半空舞蹈,丝丝缕缕的流苏像风一样飘。雪樽说。“阿墨你不是去看远房亲戚吗?怎么还没走?” “你就这么想我走?”翻墨微愠。 “非也,非也。”雪樽忙摆手。“我只是怕耽误你的事。” 翻墨听后就轻笑。“我那亲戚早见晚见都一回事儿,不急于一时。” “如此倒好。”雪樽说。 翻墨道。“今日感觉如何?” “挺好。”雪樽微笑。见他笑了,翻墨也跟着笑。 很快两人就到了避风雪。下了车,伶俐子把马车停到后院,将黑马要栓在马厩里去。雪樽探头看了看黑暗的街道,没有看见之前那老瓜瓮的身影。心下一安。 想起之前他跟翻墨刚从野山风尘仆仆赶下来,已是正午,两人要寻住处。翻墨提议去避风雪,原因是避风雪是皇城客栈有名的第一位,翻墨觉得自己要住客栈必须住最好的。雪樽忸怩不想去。想起来之前被赶出去,脸上就红云作伴。只支支吾吾说。“避风雪客栈一晚要一百五十文,太贵了。寻常小客栈便可安身。”他之前初来乍到,也不知道避风雪客栈是皇城最贵最出名的一家,只是觉得名字取得好听,哪里知道进去就被当羊羔子狠狠地宰了。翻墨不惯他这毛病,下了命令。“你要不去住现在就还我锦鞋的钱来!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雪樽吓的头皮发麻,立马要脱鞋。 “你做什么?”翻墨脸色开始变黑。“我同你开玩笑,你竟当真了!” 翻墨怒不可遏的吼他。“蠢书生!你要气死我!” 说完要揪他领子把他揪进客栈。谁料手还没伸过去,雪樽倒如一条泥鳅“嗖”的一下滑远了。 定睛一看,原来雪樽发现了那个久违的买西瓜的瓜棚摊子。雪樽见那老瓜瓮还坐在凉棚下正同一老妇人说话,那妇人敲了敲一个西瓜侧耳细听,同他讨价还价。老瓜翁只说。“你若帮我一个忙,这瓜就送你了。” 那老妇惊喜若狂,这样的便宜事谁不占谁傻子。便立马开口说。“你说说是啥,俺能帮衬的一定帮的啦。” “我有一稚子,幼时极其聪慧。旁人都说他性子不像我同他娘亲……就是因为过于聪慧,他十五岁那年竟看破红尘,于我道。‘爹,人间苦难,是受不完的。我若一心向佛,或许能快活些。’怎料他说完这些话便只身去了野山…………”瓜翁老泪纵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这些说辞跟告诉雪樽的居然一字一句一模一样,只字片语不改也是厉害。 那老妇被他骗的团团转。满口答应。“好嘞好嘞。俺反正要去凝心寺上香咧,到时候一定帮你劝劝你的二柱子回来。当娃的咋能这么狠心啊,丢下父母不管不顾,我家的狗蛋儿千万不要学了他去。”说完抹着眼泪抱着西瓜蹒跚离去。 老瓜翁看着那老妇离去的背影,立马摇着蒲扇正了正脸色。突听头顶一句问候。如炸雷破空。 “虚寂。好久不见啊。” 第7章 人妖殊途 虚寂应声抬头,就见雪樽站在瓜棚前笑眯眯的望着自己。他正欲发怒此人竟敢直言不讳叫自己的名字,可等他看见雪樽身后立了一墨袍男子,那男子他再熟悉不过,那个揍他跟揍蚂蚁一样玩了他半个月多的狐狸精,他哪里忘的了。于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雪樽蹲下身同他说。“虚寂,我此次跟你说话就是来感谢你给我指了一好地方静心读书。虽然你抱有目的,但是你也未伤害过我。” “你既知我姓名,便知我并非人类。”虚寂说完这句话,瞥了眼雪樽身后的翻墨。 “我知道。你是猹妖。”雪樽感慨。“原来世间真的有妖。还有猹妖。” 虚寂觉得他满口废话,想遁身逃跑,又怕翻墨出手阻拦。只得乖乖坐在瓜棚里跟雪樽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他虽然不知道那狐狸精为什么一直跟着这傻书生,不过他更想知道现下该怎么脱身。 雪樽苦口婆心。“我这次大胆跟你说话便是知道你不会杀我灭口,你也不会怪我没把悯生劝出来吧。你一定会为了跟悯生在一起就积善行德,自然不会动杀念。”他一转话锋。“悯生不会出来的。人妖殊途你可知道?他一心向佛又怎可为了你重新回归红尘?你们各自放对方一码,你好好修行得道,他静静献身佛门,互不干扰方是正道。这些是悯生悄悄给我说的。” “希望你明白他的用心。”雪樽继续。“他说感谢这么多年你一直照顾他的小茅屋,种着他的西瓜田,他说你喜欢吃西瓜这些都让你吃,你卖也好吃也好,总之不要再祈求他能出来见你一面。”雪樽也知道这些话说出来杀人诛心,但是这些话真的是悯生偷偷写了纸条塞他囊箧里的,他后来才发现。他不得不说出来,想让猹妖断了执念,也可帮悯生解了这孽缘。 “人妖殊途?”虚寂喃喃着。手里的破蒲扇仿佛抓不住。“人妖殊途……他当真这般绝情吗?” “他说,这是最好的结局。”雪樽拍了拍西瓜,没看虚寂。身后的翻墨自从下山的时候亲眼目睹雪樽摔了一跤后就好说歹说帮他背囊箧,此时他发现身后的囊箧重若千斤,压的他动不了分毫。心口闷闷的疼,不知为何。他听了雪樽说“人妖殊途”之时,竟有点同情那只猹妖,同情他什么呢,同情他爱而不得,不得不放下那些痴情。可是想起来自己跟他一般无二,也是人人喊打喊杀,得而诛之的妖孽啊。他同傻乎乎的雪樽,就跟猹妖跟悯生一样,都是人妖殊途。不同世界,永远都不同的。 “你明知道我是只猹妖,还敢来同我说话,不怕我记仇于你没把悯生劝出来吃了你泄愤吗?”虚寂咬牙切齿,恨恨道。 “我说过,你不会作孽的。”雪樽道。“那样悯生更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虚寂沉着眸子默然。 “人分善恶,妖自然也有好坏之分,你若是做一只善良的妖,悯生也会对你刮目相看,说不定哪天会同意与你见上一面。”雪樽见虚寂不知何时已悄然化为一年轻灰衣男子,眼里湿润仿佛要哭。雪樽骇了一跳,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定了定神立马劝慰。 虚寂听后居然如同孩子一般哽咽起来,默不作声。雪樽见眼前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少年哭的脸红脖子粗,立马慌了神,觉得自己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哄孩子似的从胸口掏出昨夜翻墨给他的狐爪糕,他还留了一个,不知道里面啥馅的,他立马把狐爪糕递给虚寂,柔声细语。“你不要哭了,不哭不哭,我这有特别好吃的糕点,你吃一个。” 虚寂抬起婆娑泪眼,红红的眼仁哭的跟烂核桃一样。他睁着哭肿的双眼,抬手用衣袖擦了擦眼泪,瞥见那金黄色香软的狐狸爪子形状的点心,立马抬头看了眼翻墨,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他用蒲扇挡过雪樽的手。“不必了。” 这臭狐狸的点心他才不敢吃。 两人推来推去推了半天,虚寂就是不要。雪樽见他真的不吃,也不给了,自己两三口就把狐爪糕咽下去了。临了,站起身准备走。 虚寂突然说。“小郎君,捎两个西瓜走吧。” 他说。“谢谢你今日说的这些话。我于他来说,不过是斩不断的烦恼罢了。我明白了。以后随缘,也不去逼迫他。”虚寂笑了笑,眼泪笑进了靥边两个小巧的酒窝。“你放心,小郎君,我再不会打扰他了。” 他说完站起来抱着两个西瓜塞雪樽怀里,雪樽只觉怀里玄铁似的重,身子立马矮了半截。正想说不用送西瓜,一抬头。虚寂竟一瞬不见了。只留下一面破破烂烂,不知年代多久远的黄蒲扇跌在瓜棚里,扇下的阴影,黑暗无底。 于是就有了翻墨背着囊箧,怀抱两个西瓜,踢着雪樽的屁股把他踢到避风雪客栈门口的画面。翻墨心想,这雪樽果然是来讨债的,先前写的狗屁欠条,到底谁是债主,谁是负债的人。 两人一到客栈门口,伶俐子就笑脸相迎过来。瞧见雪樽,脸上变了变,又立马堆上笑。“两位客官是一道儿吗?吃饭还是住宿?” “你问的废话。”翻墨冷着脸。 伶俐子上下打量了翻墨,心知这人并非寻常布衣,一定是财大气粗的富贵公子爷。立马奴颜婢膝,极其阿谀奉承。“是了,是了。客官说的对。两位客官住几间呢?”他接过翻墨背上的囊箧和手中的西瓜把两人迎进去。 翻墨暗自思忖,答道。“两间天字房。” “一间。”半晌不说话的雪樽突然开口。“就一间。” 翻墨很是惊愕。他先前害怕雪樽不愿意两人住一起,虽然月黑风高两人席地而睡不是一次两次,但是也怕雪樽不愿意同他住,没想到雪樽倒自己提出住一间房。翻墨抑制不住的喜笑颜开。望着雪樽满眼都是厚厚的稀罕。 伶俐子应了一声。迎两人上楼。翻墨随手抛给他一袋银子,伶俐子没多余的手接,只好跟只狗似的用嘴接住,对于钱财他哪里舍得让钱掉地上。 翻墨说。“房钱。” 又抛了一袋。 “饭钱。” 再抛飞一袋。 “小费。” 伶俐子“啊”了一声,嘴里的钱差点掉出来,他忙不迭用脚去接那两袋快落地的钱袋子。见他慌里慌张,雪樽怕他摔了那两西瓜,替他接了钱,放在他腰间。 雪樽说。“小心点。别摔坏了。” 这里所说的别摔坏,是说的囊箧跟西瓜,可伶俐子以为他说的是别摔坏了他的身体,以为雪樽不计前嫌,在关心他,立马热泪盈眶。尖尖的声音跟以往一样,令人不忍入耳。“多谢客官担心,不打紧的。” 雪樽“嗯”了一声,跟着翻墨上楼。伶俐子把朝阳最好,布置最华丽的天字房安排给两人。等他一走,雪樽立马说。“你钱不是钱吗?一袋一袋往外送。” “你心疼钱干嘛?”翻墨不以为然。“身外之物,有什么可看重的。” 雪樽立在窗前,望着外面人来人往的集市,不再说话。自己多嘴做什么,翻墨有钱,自己衣食住行几乎都让他管着,这可怎么是好,他不跟自己分别,步步跟随,自己又欠了他钱财也无法逃脱。想来想去愈发觉得自己必须考上,才能回报翻墨花在他身上的一分一钱。 翻墨见他发呆,自己也发呆。想着雪樽同虚寂说的话,即便是代悯生说出来,可是那些话他说的言辞铮铮,朗朗上口,不知是否他心里也是那般想的。翻墨感到气闷。踱步走到雪樽背后。看着雪樽束着白丝带的小脑袋。 他轻声说。“你说人妖殊途。人,妖,真的永远都是殊途吗?” 雪樽蓦然回头,窗外的阳光洒在他脸上,他脸上是呆憨的,疑惑的表情。 第8章 雪琬成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一举登科目,双亲未老时;锦衣归故里,端的是男儿。”雪樽是紧闭着眼,嘴角轻启,传出了梦呓的声音。 翻墨躺在他身边,两人同床而眠,已有多日。自从住进避风雪开了一间天字房,夜里入睡时雪樽才后知后觉发现了尴尬之处。然而已无力回头了,毕竟是自个儿说只要一间,虽然暗里想帮翻墨省钱,何况自己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也不该开两间的。 那天夜里翻墨见他面露难色,踌躇不决。便笑了两声。“怎么?还不困?”说毕开始褪去外袍,自顾自的丢在一旁的软榻上。脱了外袍的翻墨劲瘦而强韧的腰身同宽阔的肩背是那样绝世出尘,一个旋身人就躺在床上,修长的双腿叠在一起摆出吊儿郎当的二郎腿姿势,脚尖抖啊抖,一股说不出的诱惑味道。雪樽自然看不出那种狐狸的刻意诱惑,只是双手交握,神魂不定。翻墨就说。“你在害羞吗?我同你又不是从未一起过夜,你羞什么?” 他这话问的过于轻浮,甚至有些逾越。雪樽两眼睁睁看定了对方,只见翻墨双臂枕头,脸微微侧过来睨自己,长腿搁床上一只脚已被迫伸出床面,那小小的床仿佛装不下他高大的身躯。雪樽正直端丽的鼻子往上一抬,发出一声“非也”。然后慢吞吞移步过去。他走过去,翻墨就往里滚了一圈,然后拍拍空下来的地方,脸上有洋洋得意的笑。“快来,躺下睡。” 见雪樽直接脱鞋准备和衣而眠,立马邪恶的提醒。“外袍脱了啊,晚上穿那样厚,翻身多不舒服。” 雪樽仿佛轻盈的叹了一声微不可察的气,脸鼓绷绷的。临危受命一般慢腾腾扒下白衣。外袍一褪,翻墨就见雪樽背对着自己,那瘦弱的窄腰犹如依依杨柳在春风里飘摆,若是盈盈一握定会比女人还要纤细。背后因瘦弱凸出两扇对称完美的蝴蝶骨,仿佛隔着薄薄的衣料要翩然扑翅飞出窗外。瓷白的后脖颈有几缕黑发缱绻缠绕,头上束的白丝带顺着长发垂与背后,玉肩楚楚,脊背挺拔,端坐于床沿像个呆呆的白瓷娃娃。翻墨看着看着就觉口干舌燥,身子从小腹腾起一股火焰,烧的他耳根绯红滚烫。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耳垂,心中疑惑。自己为什么对这个傻气的人类会这样诡异的痴迷。再思起那夜在野山森林里辗转反侧睡不着,便整个人躺雪樽身上呼呼大睡,那一夜睡的极其安稳踏实,虽然雪樽那夜非常痛苦不堪,并且单单以为那只是梦魇。 翻墨狼狈的收回眸子,雪樽已熄灯躺下。两人合衾沉睡。雪樽的羞耻心极快被疲惫战胜,他到底是个人,行了一天山路早已疲累不已,自然倒头就睡。翻墨便一手支头,在一片黑暗里凝着那人安然的睡容。 万千思绪陡然收回,翻墨侧目看一旁嘟嘟囔囔睡的极香的雪樽,想起几天前殿试后接他回来,他便魂不守舍心不在焉了三日,一定是极其看重那场考试。以至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雪樽蹙眉皱额,额上有细汗斑驳。他仍在梦中呓语。 “……尽是读书人……先生……我……可以吗……” 先生? 翻墨拢眉坐起身,俯视雪樽白净的脸。他在梦里叫着谁?先生?那是什么东西也配被雪樽心心念念记在心里? 心里不知为何盛怒不已,手掌展开有打醒雪樽的冲动,他俯身咬牙切齿瞪着雪樽恍然不知的脸,有着撕开他皮肉的火气。正待他要扇醒雪樽,只听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急促而烦躁。翻墨怒不可遏的朝外吼道。“你想死吗?” 门外的伶俐子吓得一哆嗦,仍是坚持说道。“狐客官息怒!小的冒昧唐突!不为别的,就为了报喜啊!” “喜?”翻墨一惊。 而在此刻,昏睡的雪樽被翻墨一声怒吼弄的蓦然转醒。听见伶俐子说“喜”,立即清醒头脑坐起来同翻墨肩靠着肩。他抖着嘴唇询问外面的人。“你说什么?什么喜?喜从何来?” 惯会察言观色,谄媚狡黠的伶俐子立马笑脸堆积,附掌笑道。“恭喜恭喜!恭喜雪客官殿试高中!夺得第一!雪客官,哦不,雪状元你如今可是状元爷啊!” 他继续阿谀奉承。“我们小小避风雪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啊,有一位状元爷住在我们这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跟镀了金似的!” “他说什么?”雪樽一脸不可置信的扭头看翻墨,想从他那得到答复,方能发现到底是不是做梦。 “恭喜小雪雪。”翻墨极其自然的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已高中状元。” 雪樽深吸了一口气,只觉眼前一黑,身子便摔进了一片柔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享丰年四月廿三英才殿殿试,一荷洲才子雪樽高中榜首状元及第,特此诏示天下举国同庆。因其博文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已内则,广德含章。深受朕喜爱。 今册封为状元,赐字琬成、赐居竹山状元府,特授翰林院修撰之职。 钦此。” 避风雪客栈门前簇拥了数不清的黑压压人头。一华服老公公手持黑牛角圣旨轴,金黄圣旨是上好蚕丝织绣而出的绫锦,中心有浅紫色祥云卷舒,月白色瑞鹤翩翩,两端则有翻飞的银色五爪龙盘旋。那老公公高声念完圣旨,一拂手中拂尘,尖声尖气笑道。“恭喜雪状元,请状元郎领旨谢皇恩。” 跪在地上呆若木鸡的雪樽被远处站在人群后的翻墨一石子丢脑壳上,方慌慌张张磕头谢恩。“雪樽谢皇上恩典,谢公公劳驾前来。”领了旨起身,那公公笑眯眯像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雪状元此番一举高中实在是厉害。奴才还有其他圣旨要宣,不劳状元远送。”雪樽立刻说。“王公公慢走。”王公公点了点头一群人浩浩汤汤走了。 人群立马如潮水涌上来贺喜,仿佛抓住了一个绝世宝贝,舍不得放手。雪樽对着那些陌生非常的面孔一一道谢,弄了好半天还是伶俐子挥挥手把那群人哄苍蝇似的哄走。殷勤的扶着雪樽进避风雪客栈大门。进去之后又是一番贺喜。等人声散去,雪樽才看见翻墨坐在一桌边也是一抹笑意消减不去。 翻墨说。“雪樽,雪琬成。恭喜恭喜。”翻墨欣慰雪樽如愿以偿蟾宫折桂,可是到底是人类的幼稚游戏他当然不愿意跪拜那皇帝,更厌恶那皇帝自作多情给雪樽取了个字,他如鲠在喉,气闷不已。因此贺喜的话语也说的阴阳怪气。雪樽听不出来他语气带有讥讽,只是抱着圣旨飘飘然仿佛梦中一般,坐过去同他笑。“皇上如此看重我,倒使我心慌。” 官场复杂诡谲,机关算尽,人心难测。雪樽这白纸一样的人跌入官场这腥臭污泥里,不知会否如以往一般出淤泥而不染,呆呆傻傻。翻墨知道,人心最是复杂多变,人类的朝政更是风云变幻,浮浮沉沉,孰是孰非全凭皇上的一句话便盖了印。翻墨担心雪樽,担心他受他人排挤折辱,更怕他受人构陷,翻不得身。于是叹息。“不怕,有我呢。” 他绝无虚言,只要他留在雪樽身边一刻,那些凡夫俗子便伤害不了他。 雪樽喜上眉梢。“阿墨,若是搬到竹山状元府,我想你同我一起去……”想了想又怕自己孟浪,翻墨又不是没有家的人,他会回他家的,自己怎么还这样留着人不走。于是又说。“如果你没急事的话……你愿意……” “我愿意。”翻墨不等他说完就接口道。 雪樽顿时感觉内心一股甜蜜迸裂开来,奇怪的甜蜜。 隔天雪樽便与其他两位“榜眼”“探花”一同入皇宫觐见皇上。当今“榜眼”乃是礼部尚书宫才术长子,宫宝赫。“探花”是南方一小县城有名的才子方海阔,他们两人皆是授职正七品翰林院编修。雪樽乃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主要职责为掌修实录,记载皇帝言行,进讲经史,以及草拟有关典礼的文稿。看来三人日后要长久共事于翰林院。 三人见了皇上后,还共同参加了只有殿试合格之后,才能举行的唱名、谢恩、赐宴、谒先圣先师、立题名碑、编登科录等一系列活动,极为荣耀。一切忙罢,三人身穿朝服一路走下雕龙玉石长梯,宫宝赫瞥了一眼雪樽,心存不良。假意熟络的笑道。“修撰大人真是深得皇上宠爱,我同方编修都没有皇上赐字的殊荣。真是恭喜大人呐。” 他这话说的天衣无缝,无非想挑起方海阔对雪樽的嫉妒,然而方海阔性子谦卑,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立马对雪樽道。“修撰大人是以殿试榜首得状元及第,得皇上如此看重也是理所应当,我们何必艳羡那不属于我们的殊荣呢。” “你!”宫宝赫扭头瞪了方海阔一眼,只觉他愚蠢不上道。喜欢被人压一头。心中暗骂,穷乡僻壤出来的穷书生,即便是做了探花也是他脚下的泥,入不得眼。又想起雪樽在殿试锋芒毕露,大展拳脚。便是因为如此,本来应该落在他头上的状元之位,也一夕之间陡然落空。只记得当时父亲同其他八名读卷宫在阅卷日轮流翻阅众人提交的卷面,选出十个上好的交于皇上钦定御批,由于雪樽卷子过于耀眼,很多读卷官都记住了这个名字,父亲想调换卷子改成他的也改不了,怕引起嫌疑,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一个仅次于雪樽的卷子换了贴封名字,他方能在填榜官填写发榜后得了“榜眼”之位。 至于那可悲的被抢了名利荣耀,名落孙山的倒霉书生,他才没有闲心去管呢。 雪樽见两人为了小事斗嘴,不免劝道。“仅仅是一个字,皇上是看我有名无字才赐字与我。宫编修,方编修皆有父母于弱冠之年亲自取字,这是雪樽求也求不来的。还请宫编修,方编修万不要动怒,伤了彼此和气。” 方海阔笑道。“修撰大人多虑,我并非小肚鸡肠之人。”说完又道。“我身子弱,恐不能多陪二位。”说毕拂袖而去。 雪樽对他背影道。“方编修慢走。” 宫宝赫上前一步,冷笑一声。“修撰大人好肚量,比自己品阶低一级的同僚在你面前拂袖离去,你竟不恼不怒。” 雪樽笑道。“这有什么。他不拘礼节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是吗?”宫宝赫语气冷然。“若我以下犯上,修撰大人也毫不生气吗?” 这种狂妄无理的话,雪樽还是除了听翻墨说过第一次听旁人这样说,何况眼前这人乃官宦世家,应当最知礼不过才是。雪樽见这情形,才慢吞吞发现,宫宝赫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多年来锦衣玉食,当然有心高气傲的本钱。于是一转话锋。“天色已晚,不同宫编修玩笑了。我先告辞了。”雪樽已是给足了宫宝赫面子,把他无礼犯上的话归结于玩笑,也不显的自己斤斤计较,任职第一天便同他人发生口角实在是不应该。雪樽克己复礼,平易近人的同时也清醒异常。 宫宝赫见雪樽一袭华贵状元袍,意气风发从自己眼前消失,蹙额咬牙,恨恨道。“穷书生,也配跟我抢?你等着,我一定让你从什么地方来就滚回什么地方去!” 第9章 竹山状元府 锣鼓喧天,雪樽一袭红色状元袍骑在高头大马上,身边的翻墨也骑着黑马与他并驾齐驱。一队人犹如长龙入海游行在热闹的集市上,老百姓见了无不高声恭贺状元爷,雪樽都一一微笑点头回应。走了好半天,才在岳管家带领下来到竹山状元府邸。 府邸巍峨如山高耸,白墙朱瓦,府内一片竹林青绿如云。两人翻身下马,进了府。一切都恍如梦境。雪樽对岳管家道。“你吩咐下去,找八人去一荷洲请清净私塾的白先生来皇城,说我不负所托,中了状元,要带他前来享清福。” 岳管家应着,忙下去吩咐人去办。 “白先生?”翻墨问。“他是何人?” 难不成他就是雪樽梦中都苦苦唤着名字的人吗? “他是我自幼的教书先生。”雪樽同翻墨一起坐在大厅里,便有人煮好了热茶端了上来。“我自幼父母早逝,得白先生垂怜,一直将我当作亲生儿子照顾,在他的日夜熏陶,耳提面命下日日精进,方能有如此造诣。他已如我生身父母,我得了官职,自然要第一个孝敬他。” 他垂下了头。低声喃喃细语。“不知他愿不愿意来。他……向来不愿意离开一荷洲……” “你如此不负众望,他一定会来看你。”翻墨一颗心突然放下,原是他犹如生父的教书先生,他还以为是雪樽忘不掉的旧相好。还好不是,还好。然而转念一想,自己为什么会想成这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过一个傻书生,虽然是相当驯良之人,但自个儿为何对他的任何事都事事上心。 雪樽低低应了一声,抬目忽见一小厮背着自己以前日日夜夜相伴的囊箧进了正厅大门,那小厮约摸十四五岁,生的倒是端正,他对雪樽行礼道。“奴才小铜给主子请安。”又看了看坐于一旁的翻墨不知怎么称呼。雪樽看清他的意思,对他说。“这是狐公子,是我的朋友。你们叫他狐公子便可。” 那小厮很聪明立马朝翻墨行礼。“狐公子万安。” 翻墨见他生得乖巧,从袖中一掏,掏出一块碎银子扔给他。仿佛自己才是这个状元府的老爷一般。翻墨含笑。“拿去花。” 小铜稳稳当当接住银子,笑得像个有糖吃的孩子。“奴才谢过狐公子!”翻墨瞥一眼雪樽,雪樽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过翻墨能看出来雪樽有点生气他花钱大手大脚,随意赏人。 “主子,这囊箧放于何处?”小铜喜滋滋把钱塞在腰间口袋,问雪樽。 雪樽道。“放到我的寝房吧。不要磕坏了。”想起这囊箧里装了那许多书,还包括被他误会的蓝皮古籍书,还有……还有野山上捡来的一截狐狸断尾。因此格外重视。 小铜乖乖的“嗯嗯”,准备起身背着囊箧离开。翻墨突然叫住他。“你去叫岳管家买些黄滕酒来。多买几坛。我要替你们主子接风洗尘!” 小铜高兴的应着出了门。 雪樽喝了口茶,见翻墨一脸似笑非笑,觉得纳闷。“我不大能喝酒,可能不能陪你尽兴。” “让我尽兴做甚么?须得让你尽兴方是我的目的啊。”翻墨拿过雪樽手里的青瓷茶盏,埋头咕噜噜喝了一口,只一口,茶盏就见了底,只留干干的一堆茶叶子积在杯底。雪樽微张双唇,还没有从惊慌中反应过来。翻墨又道。“午时吃的咸了些,有些渴。” 雪樽指了指他面前完好无损,碰也没碰的清茶。“你有。” “你的喝着香。”翻墨大言不惭,丝毫不觉羞愧。雪樽也不多说什么。想了想又说。“欠条,我如今可以还你了。锦鞋加上这些时日的吃住,我一并要还你。阿墨,你拟个数。” 他这一话出,原本心情大好的翻墨,脸色愀变。 俊脸阴了一层黑雾,雾气来势汹汹,仿佛要扑雪樽面上去。这是许久未见的翻墨,翻墨许久没有这样生气过。雪樽也察觉自己话语有些疏离,这样突然提起钱财,要双方两清,翻墨一定会以为自己一时得志就与他划清界限。可是白先生教导过,无功不受禄,他受了翻墨那样多的好处,自然不能任由他去,不再回报。翻墨捏着茶盏,仿佛要捏碎一般。不过他保持着一丝理智,不能吓到雪樽,于是一把将茶盏推地上,藉以出气。 只听清脆的一声响,青瓷茶盏瞬间在地上炸裂成花。一地碎瓷渣子,一地的怒火中烧。翻墨滚了滚喉咙,磨牙凿齿。恶狠狠的吼。“蠢书生!我几时要你还过钱?你如此一来,想同我一拍两散,各走各的吗?” “欠人钱财,自当要还。”雪樽脖子后缩一寸,看着翻墨狂怒不休。小心翼翼道。 “你闭嘴!”翻墨站起身。“你果然是我的债主,我早晚被你气死!”说罢要甩袍子离开,心里已料定此一去或许不愿再回来。雪樽立马站起来拽住他的手。翻墨登时犹如雷击,僵木不动。 “阿墨你不要气,你不想我提这些我不说便是。”他抓紧翻墨的大手。言辞恳切。“你说要给我接风洗尘,怎能抽身离开呢?” “……”翻墨那一瞬只知道,完了。自己已经完了。他堂堂桃花隰最小的狐族皇子,尊贵无比的九尾墨狐,在这毫不起眼的人界竟栽了个大跟头。他悔不当初,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跟着这傻书生,他再好玩再有趣再傻乎乎自己也不应该跟着他。如今想要回头,谈何容易。 这样一想,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浊气。 小铜小铁小金小银四个人把十几坛从避风雪客栈买来的黄滕酒一坛一坛摞在地板上。然后乖巧的异口同声道。“愿主子跟狐公子品尝美酒,一醉方休。” “谁教你们的?”翻墨捏起一颗盐花生丢嘴里,嚼了嚼。在雪樽的寝房内,一桌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摆得桌面满满当当,不过翻墨还是觉得这花生嚼着好玩些。雪樽与他对坐,仍是一身白衣,脚下依然穿着他在野山强行送给他的密秀吉祥纹的白锦鞋。 小金小银小铁齐刷刷指着小铜。四个人默不作声,生怕眼前这墨衣公子发怒,毕竟今日在府内,几乎每个人都听见这狐公子怒吼的声音余音绕梁,久久不散。他们以为两人在里面对打对骂,一群人差点冲进去护主,还是岳管家有眼色拦住了他们。不知道主子为什么偏还跟这狐公子看起来如胶似漆,难分难舍,等等,是如胶似漆吧应该是的。 四个小厮各自想着,跟冬天焉坏了的小白萝卜似的一个一个耷拉着脑袋,担惊受怕。 谁料那狐公子竟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后合。笑完就丢来四个钱袋子,钱袋子都稳稳落在他们手中。 小铜果然没说错,狐公子是个有钱的公子,还是个爱赏人的公子。雪樽瞪了翻墨一眼,轻咳一声表示不悦。翻墨清了清喉咙,对此熟视无睹,故意装没看见,继续捏盐花生吃。 “奴才们谢狐公子赏赐!”四人又是齐刷刷异口同声的行礼谢恩。 翻墨笑了笑,挥挥手。那金银铜铁四人就出了门去,非常懂事的掩上门扉。 顷刻间只留下两人对坐,相看无言。 翻墨喜欢打破这种沉寂,他端起一坛黄滕酒,为雪樽倒上,再为自己倒上。然后端起酒杯直勾勾望着雪樽。翻墨说。“雪樽,我敬你。敬你日后荣华富贵,无烦无恼。” 雪樽也端起来,对他说。“阿墨,谢谢你。这一路没有你陪伴,我或许没有这么顺利。” 翻墨笑了声,手中酒杯磕了下雪樽手里的,雪樽酒杯里的酒立马溢出来洒了一手。两人同时仰头一饮而尽。 “雪樽,我敬你。敬你以后夫妻恩爱,子孙满堂。” “你……”雪樽诧异。“我还未成亲。” “早晚会成亲的……”翻墨盯着他,盯的死死的。“不知道以后我会不会来看你成亲。” “阿墨你多虑了。” “雪樽,我敬你,敬你人妖殊途……”翻墨脸色通红,不知是饮酒导致,还是其他原因。他望着雪樽,仿佛心里下了一个大决定。 “敬你……”他想说,今日一醉,咱们便桥归桥,路归路。互不干涉,永不见面。可是这些话像鱼刺梗在喉咙处,怎么也舍不得吐出来。 两人一杯来一杯去,十几坛黄滕酒不多时就只剩下一坛。翻墨抱着最后一坛酒狂饮如牛,一边灌自己一边骂道。“人类的酒一点都不醉!喝起来跟甜浆似的——无趣,无趣。”说完一抛酒坛砸在墙上,酒坛迸裂响声如雷。雪樽被他那一声响吓得一抖,睁着迷离的双眼,眼里有一湾淡青的水波,他轻声说。“阿墨,你是不是醉了。” “我醉了吗?”翻墨看着雪樽,声音沉淀。笑道。“不是酒醉,是……”他不说了。 翻墨站起来,雪樽过去把他扶到床上,翻墨推开雪樽,自己倒床上一动不动。雪樽说。“你喝太多了。”雪樽虽然被翻墨一杯一杯灌酒,但是从来没有跟翻墨一样抱着酒坛喝,不知道他一个人喝了多少坛。翻墨,今日是有什么伤心事吗?因此借酒消愁。 雪樽摇摇晃晃的立着,心下焦急的思忖。突听翻墨开口说。“小雪雪,我……我坦白从宽吧。” 他说。“…………我是狐妖,我并非凡人。” 雪樽一怔,僵在原地。 “你在野山拾的狐狸尾巴,是我的断尾。” “我也是因为这,才一路跟着你。” “因为是妖,所以进不得凝心寺去找你。” “也因为是妖,因此可以随意幻化实物。” “后来与你不断接触,发现你很好玩,就舍不得走了。” 他继续说。“你说人妖殊途,我便知道我得找时间离开你。与其你不明不白发现我离开,还不如我全盘托出,说出我是狐妖,这样你以后忘了我就能轻松一点……” 他说,抬目看雪樽。 “你怕我吗?” 话音未落,他便故意显出原形,先发制人,一道黑光乍泄,熟悉的翻墨不见了。一只健硕漂亮的成年墨狐骤然躺在床上,数不清的墨狐狐尾在灯光照耀下那样焕丽夺目,潆着黑雾搅动着。仿佛遥远不存在一般。墨黑的狐眼狭长微眯,寒光乍现,有着一丝危险气息。 他与雪樽这灰色的断断续续的牵绊如果今夜非要撕裂,他也希望是自己开口,他不愿意听见雪樽对自己说,像对虚寂说的那样人妖殊途,各自安好。他何时这样退缩过,这样惧怕。 雪樽仍立在那,不上前,不退后。 翻墨心里一寒,知道雪樽假使开口也可能会像跟虚寂说话一样,和他从此互不打扰方是正道。苦笑一声准备翻窗黯然离开。雪樽突然说。“阿墨,我的大幸——这寥寥一生能遇见九尾狐妖极其幸运,你品行如何,多日相处我已了然,何以要你骤然离去?” 翻墨身形一僵,言语不得。他设想过雪樽看见他原本模样之时会是什么反应,他想过无数次,他想过很多种情况,可是他从来没有料到,雪樽会说这是他的幸运,要他留下不要离开。 雪樽说。“蓝皮书果真没有骗人。我不仅遇见了猹妖,还遇见了九尾狐狸!”他身子略略转侧了一下,原来之前一幕幕奇怪的地方都可解释通了。 他莞尔一笑。“阿墨,我不怕你的。我不怕。” 他一步一步走近,一步步一声声鼓点似的敲在翻墨心口上,在翻墨定定不移的目光注视下,伸手摸了摸他的狐尾,摸一下,那狐尾就控制不住的抖一下。雪樽指尖蜷缩握住一把毛发,声音带着颤抖。“那日雷劫,你可疼的厉害?”说毕,一颗豆大的泪珠从一向呆憨的眼里钻出,滴在翻墨狐狸耳朵上。翻墨浑身一震,那滴泪好如顺着耳朵滴进他的脑子,再滴进心头肉,他心知,这雪樽不只是他的债主,还是要他命的劫数。比雷劫还要令人恐惧,令人挣脱不得。 翻墨含笑把嘴一撇,像个小孩。泪从眼里流出来,滑进嘴里,苦的很。“不疼,不过现在我已不是九尾狐了。” 他摇着自己身后的尾巴,数条尾巴舞动像团团腾起的黑云。翻墨说。“雪樽,你摸摸我有几条尾巴?” 第10章 狐公子 小铜抱着扫帚,站在房廊下偷偷看着不远处,睡在状元府里一颗大榕树上懒洋洋晒太阳的狐公子。狐公子那上好的墨锦缎袍不怕脏的挂在树干上,端然不动,仿佛睡的极沉。 狐公子待在主子府里,算来算去快一个月了。天天无所事事,百无聊赖,要不跟在主子屁股后面跟屁虫一样甩不开,要么就抓他们金银铜铁四人一起玩投壶,踢蹴鞠,下围棋,再之就是好几天不见踪影,来无影去无踪,当你以为他不会再出现时,他又不知从何处蹿出来一下子冲到主子面前“小雪雪,小雪雪”的乱叫。主子也从不动怒,真是怪哉。总之这个丰神俊朗器宇不凡又多金多银的狐公子就是闲不下来。 小铜惶惶的想着,正欲提扫帚走人。突然被一个石头丢脑门上,他吃疼的回头四处张望,以为是小金小银或小铁干的。然而环顾四周,并没有他们的身影。正纳闷就听一声如玉钏相击,朗朗入耳的声音飘来。 “过来!” 是狐公子! 他拔腿想跑,奈何不敢。只好拧着身子蚯蚓一样扭过去,胆战心惊的立在树下,心里颠簸着各种可怕想法,不知道狐公子又要找什么方法玩弄他。谁知狐公子永远让人捉摸不透,你往西想他偏做出东的事情,你往好想他偏邪恶的玩废你。 翻墨说。“我有点饿。” 小铜立马说。“狐公子你等一等,奴才立马去厨房拿吃食。” 翻墨却摇头。问。“小雪雪回来没?” “小雪雪……哦不,主子还有一个时辰才回来。”小铜说完忙捂着嘴,睁着一双澄澈的大眼望着翻墨。翻墨“嗯”了一声,跳下树,拍拍墨袍上的灰,抬腿就走。“我去接他回来。” 狐公子跟主子关系真好,白日里常常有时间就如影随形,长在一起似的,夜里还一同安寝,主子准备的上好东厢房狐公子去都没有去过,就天天赖主子屋里。真是如同亲兄弟,可能亲兄弟都没他们如此日夜相伴,难分彼此吧。小铜瞅着翻墨从状元府的围墙上跃下去,一刹那就不见,不由继续感慨。狐公子身手真是矫健,有大门不走偏偏爱翻来翻去。 刚下了早朝的雪樽一袭红色朝服,衬得他面目愈加红润,面如桃花,一颦一笑似春风拂面。方海阔同他并列而行,他望望前方的宫门,对雪樽说。“修撰大人,今日在朝堂上真真是款款而谈,皇上都龙颜大悦。对于如今皇室内皇子公主们的学问,你说的真好。”方海阔对雪樽有着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崇敬与仰望。雪樽见他如此说,俊脸不由一红。“方编修何苦这样夸赞于我,我哪里有那样厉害。”“修撰大人过谦了。”方海阔朝他勾唇而笑。 “过谦?”一声恣睢放纵的声音隔着人群清晰的传来。不用回头,二人都知是谁。“真是虚伪矫情……” 宫宝赫纡金佩紫,走起来腰间环佩叮当作响。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腰间佩玉挂环原是规束言行举止,体现高尚操守,此人腰间玉玦玉环多如牛毛,争先恐后从他腰上跌跌撞撞,仿佛要冲出来吃人一般。两人不由停驻脚步,心知即便是不理他,他也会穷追不舍,非要把两人阴阳怪气问候一番才罢休。于是皆回头面无表情的凝他。宫宝赫以为两人怕了自己,心想倒底是穷乡僻壤犄角旮旯里出来的寒门子弟,再如何厉害出身也是低贱。和他相比,更是云泥之别。不免笑意袭面,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神色。他走到两人面前,上下打量着,方姗姗开口。“你们两互相勾结,在偷偷说些什么?” “互相勾结?此言严重了。”方海阔斜睨一眼宫宝赫。“若算起勾结,我们二人哪里比得过宫编修。父亲乃当朝礼部尚书,姑姑乃后宫贵妃,我们小小山野书生比破了天也比不过啊——” 宫宝赫以为他在真正的奉承自己,很是受用,不过细细一想又发现不对劲。立马横眉竖眼。“方编修口齿伶俐,当真了不得。” “宫编修如此赞誉,那我便收下了。”方海阔笑的眉飞色舞。“宫编修今日应该不只是同我们闲谈吧?” 宫宝赫对方海阔的话置之不理,只恨了雪樽一眼,咬牙切齿。“修撰大人此时此刻怎么一句话都不说,适才在朝堂上不是言辞凿凿,字字珠玑吗?” 雪樽知他每每长弓锐箭非得对着自己发射,已然习惯,只是明眸善睐的笑了笑。“宫编修过誉之辞雪樽愧不敢当。说话方式自是因对象不同,不同对象说的话自然也不尽相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宫编修以为如何?” “你!”宫宝赫每次盛怒都无法正常说话,只会指着别人“你你你”个没完,脸色铁青,像要背过气一般。他一怒之下竟敢堂而皇之挥手打人,这般目中无人,藐视君威于堂堂皇宫中打人,真是不知该说他是直率大胆,还是蠢钝如猪。然而他手还没有贴到雪樽脸上,自己倒“噗通”一声跪下,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的雪方二人连连后退,避之不及。雪樽拉着方海阔后退了十几步,两人吓出一身冷汗,要与宫宝赫这滑稽又奇怪的反应划清界限。 只见宫宝赫还跪在地上,怒冲天宵,脸上青紫交错,怎么使劲都爬不起来。正奇怪,忽听耳边一声狂笑,笑的人震耳欲聋,头昏脑涨。 “这个蠢材!殿试吃芝麻糕画鸡鹅偷来的‘榜眼’罢了,如今还不知天高地厚行为越矩,活该受罚!哈哈哈哈哈——” 这个声音雪樽再熟悉不过,四处逡巡不见翻墨身影,便知他隐了身形一定站在自己左右。因为狐狸血的原因,只要翻墨略施法术就可使雪樽在他隐身之时虽然看不见他,但是能听见他说话。因此雪樽并没有被吓到,翻墨不是一次两次跟着他到皇宫,只要他想他可以一整天跟着雪樽在皇宫里晃荡,偶尔跟雪樽说今日天蓝,说哪个官员老得胡子都花白了,说想吃皇宫御膳,说这说那,好不快活。 雪樽小声说。“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那蠢材根本不是自己考上‘榜眼’的,他靠他爹上位——”翻墨笑道。 “原来如此。”雪樽喃喃,看着宫宝赫愈发讨厌憎恶起来。别人寒窗苦读十几年一夕之间被他夺去成果,怎能叫他不气。 宫城里愈来愈多的人发现宫宝赫诡异的姿势和狰狞表情,七七八八围了上去。雪樽立马提醒。“阿墨,别玩他了。闹大了不好。” 翻墨乖乖的“嗯”了一声。下一秒宫宝赫就“腾”的使劲站起来,然后因为跪太久腿已软了又“啪”一下一屁股跌地上去。看着其他官员围着自己看笑话,恶狠狠的说。“看什么?摔一跤不行吗?”那些官员何止是看他笑话,其实更是看礼部尚书的笑话罢了,满意的砸砸嘴一簇一簇笑呵呵的走了。 雪樽笑道。“阿墨,以后不要这样捉弄他了。别让他人发现异常。” “修撰大人在同谁说话?”方海阔发现雪樽一个人在那嘀嘀咕咕了半晌,实在是好奇。“是在同下官讲吗?” 雪樽一震,正了正脸色。立即说。“啊,我在说宫编修今日怎么这么奇怪……” 方海阔应和。“他活该,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吧。” “老天爷”在雪樽耳朵边又是一长串犹如魔音贯耳的大笑。笑毕,又极尽温柔体贴的说。“小雪雪,走吧,该回家了。” 翻墨这几日又消失了。雪樽一人坐在寝房桌案边,捏着一封信,借着灯火摇晃的光仔细的读着。“闻徒相邀,涕泪横流。然,恕不能去。得知樽儿高中,欣喜之际亦倍感荣耀,每每思及樽儿离去之背影,皆不觉泪落,恨不相见。然世事为天意造弄,非人力可勉。今儿难往,已负樽儿之盛情,尚望见谅。先生白霁。” 雪樽捏着那一封从一荷洲遥远传来的锦书,不觉泪湿涟涟。白先生不愿意来皇城,那派去的八人说服不得,只好空手而归。过了几天便收到白先生的书信,即便是自己高中他也不愿意离开一荷洲。雪樽知道白霁白先生有难言之隐,不得已的苦衷,然而还是难过,觉得自己多年来苦读圣贤书,得了官职府邸,自己最崇敬的先生却无法来此待上一待。便觉自己不够孝廉。心下暗自决定,一定要寻个机会回一荷洲亲自看看白先生。 正想着就觉口中苦涩,抬手擦干泪水,要端茶盏饮一口茶,突闻门窗大响,一道黑影风风火火滚了进来。一瞬就滚到床榻上。雪樽定睛一看,只见翻墨浑身青紫,嘴角还带着一丝血迹,也正一动不动看着自己。那模样像极了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雪樽“嚯”的站起身,跑过去查看他的伤势。“阿墨,你去哪了?怎的弄成这样?” 翻墨见他这般担心自己,忍着疼痛扯嘴笑道,仿佛不痛不痒。“小雪雪,担心我?”真好。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雪樽慌的声音都变了调。 翻墨倒半倚着床坐起来,拍拍胸脯上的掌印,笑呵呵的。“没怎么,就是去看了看我的远房亲戚。”说完又笑了笑。“其实不能说是远房亲戚,他是我的舅舅,我找他玩了玩。” “舅舅?”雪樽大惊失色。“他把你打成这样!这是亲舅舅吗?” “就是亲舅儿,才这样啊。”翻墨还是一脸笑意。“小伤,我睡一晚就好了。不需要抹人类的药。” 正在翻箱倒柜找药膏的雪樽,想了想准备叫人喊郎中来,听翻墨这样说。抽起一旁的书丢过去。翻墨一手接住,满脸委屈。“小雪雪,你对我越来越凶了,到不似从前那般可爱了。” 雪樽气噎胸膛。“你以后再这般不看重自己身体,你就滚出府去!” 翻墨立马低头认错,倒没了以往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我错了小雪雪,以后一定对你言听计从,来吧来吧。”他躺平在床上,朝雪樽招了招手。 “来来!那我就勉为其难抹点人类的臭药膏!” “……”雪樽。 第11章 舅舅狐狂 翻墨没有什么狗屁远房亲戚,倒是真有一个近亲待在皇城游魂般来去,是他母亲最不受约束的幼弟。翻墨的小舅舅,狐狂。狂妄不羁,不知天地为何物,谁都管不了,在人界疯癫了几百年,眠花卧柳,朝三暮四,窃玉偷香,醉生梦死。当真是对得起这名字了。他俩一打照面。狐狂就一个急戾的掌风劈来,凶狠异常。 “小东西,你舅舅我今日非教训你不可!” 其实那日,翻墨坐在皇城最负盛名的男妓馆——玉面馆的后院围墙上,晃荡着腿,看着来来往往的小倌儿涂脂抹粉,个个桃腮杏颊,宜喜宜嗔,雌雄莫辨,抬手投足间无尽的妩媚妖艳。里面不乏许多从桃花隰跟着狐狂出来野的小狐狸,但是更多的则是年轻犹如树上含着露珠的青杏一般羞涩勾人的人类少年。一白纱少年从围墙下路过,轻盈白纱像碎裂的云随着步伐绽放,两弯浓眉,小尖脸雪白,饱亮黑圆的眼轻轻一挑,就发现了头顶来者不善的墨衣男子。翻墨见他机敏,挑眉笑道。“瞅什么?再瞅弄死你。” 那白纱少年说。“这位俊客官,你若想要泄火,走错路了,应当从咱玉面馆正门入,从后院偷偷摸摸,难不成想要采花不成?” 翻墨丝毫不为他这些话所动,眼清如水,眉间耸动,冷笑道。“本座已是名草有主,心中早有我心爱的花。还采你们这些腌臜的野花做甚?” 翻墨离了雪樽片刻,嘴皮子又恢复了往日毒辣。 那白纱少年脸上抽了一抽,正待狡辩,翻墨脸色一黯,斜眼觑之。“把你们玉面馆主人叫出来!” “何方来客啊?”一浑厚凶辣的声音从一片芍药花丛传来。带着生人勿近,无比狠戾的气势。“怎的不投拜帖就冒冒失失,无规无矩私闯爷的地盘?” 翻墨嗟呀唏嘘。朝那不远处徐徐而来,穿得红红绿绿花里胡哨的男子盯了一眼。白纱少年见了后行礼叫了一声“主人”便立即折身跑开。 那男子长发披肩,发丝飞扬在空中如无数根细蛇蜿蜒,腰间锦缎水色玉带松松垮垮耷拉在骻上,随着一步一步的动作仿佛一时半刻便要滑下去。锦袍绣满了四季花朵,几乎是胡乱堆在一堆,分不清哪是桃花哪是菊花哪朵是白莲。世间可能没有第二人和他有同样的穿衣喜好,爱把花卉草木悉数穿在身上,恨不得印在皮肉里,不伦不类像极了开屏的公孔雀。衣领低斜,露出里面的凹凸胸肌。眉目邪肆,笑意冰冷。 他一路行来,一股迷迭香先一步钻入鼻息,混着那些庸脂俗粉的味道。翻墨忙敛声屏气。 见他走近,翻墨霍然叫道。“狂哥!” “你是?”狐狂眯起眼细细打量眼前略微熟悉的面孔。 “狂哥你不记得我了?”翻墨笑道。“我是狐异,狐翻墨啊。” “小东西!”狐狂眸子一侧,记起来了,那个还是小屁孩时期就爱缠着他亦步亦趋叫他狂哥的狐异,姐姐最疼爱的皇子。 他眼一冷,喊声如雷。“越发狂妄。不知长幼有序吗?” “我同你差不了几岁,叫你舅舅岂不是把你叫老了?”翻墨从围墙上站起来。“娘让你回桃花隰。我话带到了,看你回不回了。你不请我喝点你们玉面馆的酒吗?”他一转眸子。“美人便不要了,美酒就足以。” 狐狂性子狂烈,哪容在自己眼里犹如黄口小儿的翻墨在此放肆,即便是亲侄子也不会手下留情。大掌一翻,聚起一股比翻墨掌心更浓浊的黑雾,腾身劈去。“小东西,今日你舅舅就教教你什么是长幼有序!” 翻墨见状眼疾手快,立时旋身跑开。两人一逃一追在一处荒野打了半日,打的昏天黑地,尘土飞扬。翻墨毕竟比狐狂年幼,重重的接了几掌就摇着手讨饶。“不打了不打了!狂哥你还是回去照顾你的野花儿们吧!再会!”说毕,一股黑雾散去,人已不见。只留花里胡哨衣袂飘飞的狐狂在那谩骂不休。“狐翻墨你个小东西,别让我再逮着你!” 想到这,翻墨就“噗嗤”笑出了声。雪樽正给他抹跌打损伤药,见他发笑,呆了一瞬便问。“阿墨你笑什么?” “笑公孔雀整天整夜的开屏。” 见雪樽疑惑不解,翻墨揉了揉自己胸口,抓住给自己上药的雪樽的手,朝他喷着热灼的气息。说。“歇息吧,小雪雪明日还要早早上朝呢。”雪樽被他突如其来的一握,脸上顿时羞赧一片。待要抽手,翻墨又轻轻捏了捏他的骨节,目光缠绵悱恻。“今日睡觉,我用尾巴给你扇凉,可好?” 他尊贵的狐尾只有遇见雪樽,才愿意纡尊降贵变成一面面临近盛夏必不可少的凉扇儿。这剩下的八尾可是冬暖夏凉的好宝贝。 第12章 奴家翠袖 雕纹繁饰细致镂空的瑞鹤纹样的四角银铃,铃铛里一根下坠如雨的长杆不住的敲击着铃铛四壁,发出“叮当”的脆响。像幼童稚嫩的笑声,一路远远的随着颠簸不休的车轱辘似水波漾开。 黑马步伐稳当疾健,马屁股东一扭西一扭,马尾长鞭似的扫来扫去。车身微微的晃荡,像立与缥缈的云端。 马夫在外熟稔的赶着马匹,依稀能听见外面喧嚷的集市。 翻墨手捧着一包白绸包裹的金黄酥香的狐爪糕,美憾凡尘的黑眸瞄着雪樽鼓囊囊的腮帮子。见他吃糕点也依然仪态万端,清艳脱俗,不觉嘴角上扬。两人在马车里靠的极近,肩摩擦着肩,腿并着腿。翻墨坐下来膝盖高出雪樽的一截,两人的腿亦随车身如水中欢鱼摇摇摆摆,磕磕碰碰在一起。雪樽吃的高兴,这是翻墨新近经常出入小厨房的成果,点心味道愈加炉火纯青。 手上这一包是今晨刚做好的新鲜出炉的狐爪糕,糕香四溢还带着余温。吃一口,芳香炸裂在嘴里,令人神魂颠倒。嘴里迸出丝丝清甜馥郁的粉色桃花香,桃花馅的狐爪糕最是好吃,甜丝丝又微微带着桃花的清苦,使人爱不释手。见他嘴角糕屑爬着不走,翻墨几乎是下意识,想都没想就伸手给他擦了。雪樽便抬目瞅他,翻墨说。“吃的满嘴都是。” 雪樽扭回头,顾左右而言其他。问了一句他早想问的话。“现下已快盛夏,怎的还有新鲜桃花?我记得桃花应是春日里开放吧?” “桃花隰的桃花四季如春,哪里舍得凋敝?”翻墨话语之间无不带着对故乡的赞美。 雪樽十分惊奇,但细细一想又觉在情理之中。狐妖住的地方自然与人界不可同论。于是发出一声他自己都没有注意的感叹向往。“不知那里遍野的灼灼桃花,一年四季都粉呼呼的该是有多好看!” “你若想去,我便带你回去。”翻墨眉眼调笑,然而语气却十分坚定。“只是,你不要怕羞。” 这话说的雪樽脸上一窘,登时脸颊红霞满天。塞下最后一口糕点,嚼啊嚼,憋着气嚼完方开口道。“我很怕羞吗?” “我怕你怕羞。”翻墨似笑非笑。“我倒想看看你去了会是怎样的情况。”雪樽或许会呆呆的拽着翻墨的衣袖,翻墨走一步他跟一步,翻墨只要不动身,雪樽哪里敢走。定是亦步亦趋跟着他,长他身上了。想到此处,嘴角弧度越发大了。 雪樽凝眉道。“我才不去狐狸窝呢,你憋着坏儿想掳我回去,谁知进了你们狐狸窝我还能完好无损的回来吗?” 此言不差。翻墨觉得雪樽倒突然聪明机敏了一回。他的猜想并不是空穴来风,翻墨很有可能让他进了桃花隰就不愿再让他出来了。人界朝堂人人居心叵测,心怀鬼胎,翻墨并不愿意雪樽长留与此,然而雪樽到底是雪樽,他的事不能被任何人随意决定,翻墨也没有资格强制性改变他的生活轨迹。翻墨不是那种蛮横无理,霸道自私的人。于是两人心思各异,就缄默不言了片刻。 正是两人安静的时候,但闻一声“咕咕咕咕”的鸡叫声划破寂静,随之就是黑马一声惊恐的嘶鸣,马身不受控制的横冲直撞跑了起来。集市上原本的鼎沸人声也被狂怒疾跑的马车吓的惊叫连连,慌作一片。两人在车身里颠来颠去无法定身,翻墨立即大手一挥,无形的一道力气攥住黑马的脖子强行将它按捺制服,不一会儿马车就平稳的停了下来。黑马垂着头,马鬃在风中抖了抖,马儿大眼眨了眨,嘴大张却吼不出声,定定的被点穴一般一动不动站着人群里。车夫见黑马停了下来,立刻心惊胆战回头询问。“大人和公子没事吧?” “无妨。”雪樽惊魂未定,仍然强装镇定回了一句。 翻墨一掀锦帘,探头问。“方才怎么回事?” 车夫回道。“刚刚不知从哪蹿出来一只公鸡从天而降,一爪抓在马脸上,马儿吃痛就受了惊发狂跑了起来。” “鸡?”翻墨皱眉。 “不好了大人!撞到人了!”车夫突然惊呼。 翻墨和雪樽忙不迭钻出来一看,盯睛一望,便见一青衣女子倒在路上,侧躺着捂着面,青丝如瀑披在瘦弱尖削的后背。雪樽立马下车要去扶人起来,瞧瞧是否伤的厉害。手刚伸在半空中,便被另一只大手擒住不放。翻墨也随之下车,抓了雪樽的手,提醒道。“修撰大人,男女——授受不亲。”言下之意便是,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千万不能落人口舌。如今身份已不是普通书生,而是当朝修撰,行事自当小心谨慎一些。当然,还有最重要一层,便是自己的私心,雪樽不能触碰其他女人,一丝一毫都不能触碰。 于是便使眼色,车夫识相的去扶那女子起来。 那女子以为是雪樽来扶,免不了脸上羞赧,待抬眼一看被车夫粗狂的模样吓了一跳。忙推开他自己慢悠悠站了起来。仍用衣袖半遮半掩着面目,只留一双秋波流转,荡漾如水的杏眼含羞带怯的瞄着雪樽。雪樽见她能立起来,仿佛没有大碍。便出言问。“姑娘勿怪,适才马匹受惊,癫狂无状,险些伤了姑娘。不知姑娘是否无恙?” 青衣女子将掩面的衣袖放下,露出一张俏丽多姿的脸颊来,眸眼颦蹙之间是难掩的楚楚动人,剪水秋瞳脉脉含情,一轮浑圆如月的满月脸不失丰腴色彩。娉婷袅娜的立在那,静静地。半晌方音色娇软的说。“劳公子担忧,不过小小摔了一下,不曾动骨伤筋。” 雪樽舒了一口气。仍不放心。“还是去医世堂一趟罢,左右不过几步路。” “奴家真真无碍。”那女子笑道。“公子不必担心。”说罢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欲走,突然若有所思又回头娇艳的笑道。“公子——奴家叫,翠袖。若日后有缘,应当还会见面吧。”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当真是个好名字。”雪樽笑道。 翠袖含羞笑了笑,朝雪樽抛了一眼。“公子莫要打趣奴家,奴家先走一步。”说罢在众人注视下又捂着面,淹没在沸腾人群。 翻墨见雪樽望着那青衣女子发呆,不免心烦意乱。语气阴阳怪气。“小雪雪,是否觉得那女子生的极为漂亮?动了心?” 雪樽回神道。“阿墨你说的什么话。我不过觉得奇怪,一个女子被马车撞了当真一点事都没有吗?寻常人家怎么也得要些医药费。总觉蹊跷。” 翻墨暗笑。“是吗?她说没事就没事吧。不过倒使小雪雪难得警惕起来。倒也不是坏事。” 雪樽瞪他一眼,先一步钻回马车。翻墨则望着翠袖离开的方向皱眉蹙额,默不作声。 月皎皎,云高高。竹山状元府邸已是华灯初上,夜未央。雪樽同翻墨用了晚饭就一同去了书房,雪樽有夜间读一会书再去安寝的习惯。今日翻墨觉得百无聊赖也不折磨金银铜铁四人玩,竟也跟在身后跨进了书房大门。瞟见雪樽腰间多了一个绣了瑞云卷曲的浅蓝色小锦囊,不由身子向前倾,一手摘桃子似的摘了过来。打开一看就呆滞了。 里面装的是两人在野山打的欠条。 “留着它做什么?”翻墨嗤之以鼻。“我不是说过不用还钱吗?今时今日你我不分彼此,何故还留着这玩意儿来堵人的心。” 雪樽夺过来,含糊不清,欲盖弥彰的说。“嗯……我只是觉得阿墨字写的漂亮……” “你唬我呢!”翻墨不信这些话,又趁雪樽要把那锦囊栓于腰间时,立时抢过。掏出那欠条仔细看了看没瞧见异样,转了一面才发现其中端倪。原来那欠条背后已然写了一段小诗。那字迹气势连贯如群山起伏,又爽润秀丽如流水潺潺,分明是雪樽的笔墨。然而写得诗竟是翻墨当时作玩意儿一般写得破烂诗,送给雪樽的《小雪雪》。“夜闻竹吟,霜雪寒宵。隔牗惊心,清茶已温。纷纷何扰,原是雪雪。雪雪何人,眼前书生。”雪雪何人?眼前书生——雪樽仍然是当时的憨傻书生,即便做了官,即便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但是他依然是当时那个傻书生,翻墨当作戏谑玩笑的一段小诗雪樽却烂熟于心,誊写下来,护如至宝。 翻墨大为感动,免不了真情流露想要抓一把雪樽的手,雪樽却后退几步,饶有兴致的笑道。“你要做甚?把它还给我。”他伸出一只手来。 “你喜欢我写的诗,是吗?”翻墨心里甜丝丝的,拍了一下雪樽白嫩的手心,把锦囊亲自小心翼翼挂在他腰上。而后低眉敛目,无尽的温柔。“我真的很高兴。” 雪樽拍拍那锦囊,仿佛在拍翻墨的脑袋。“毕竟是九尾狐狸写给我的啊。” “是八尾。”翻墨委委屈屈的辩解。 “哈哈。”雪樽不由嗤笑一阵。“你倒自己打趣起自己了。” 两人正谈笑间,忽听小铜在外急切的喊道。“主子!主子!有客人求见。” “何人?” “他说他叫方海阔。”小铜如实回答。 “方编修?”雪樽大惊,方海阔何以突然漏夜来访。立马说。“你快去迎他进府,奉上上好的茶水来。”小铜忙点头称是,跑远了。雪樽回头对翻墨道。“翰林院方编修来了,不知是否有要事相谈。”翻墨知他意思,便说。“我陪你一同去。” 两人刚进正厅大门,就见方海阔负手而立,褪去官袍,长发披肩只用一淡黄锦缎束了头发,背影端秀,一股儒雅温润的书生气扑面而来。他身上的书生气与雪樽不同,他更多了些精练决然的气息,而雪樽更多的是清朗呆憨。他见两人一前一后,脚步默契的进来,便浅浅颔首,拱手行礼。“修撰大人万安,今夜骤然前来是下官唐突了。” “方编修快坐。”雪樽招呼他落座饮茶。 方海阔却摇头。“修撰大人不知,今夜下官冒昧前来是有要事相告,顾不得饮茶。” 第13章 皇命赐婚圣旨 雪樽心下一惊,不知为何,总感觉方海阔要说的话并非好事。 “今日下官留于翰林院整理古籍留的晚了些,夜间出宫准备打道回府,却见王公公抱着一圣旨一群人急急忙忙出宫。我便问了一问。”他顿了顿,看着雪樽又说。“王公公却说这是给修撰大人的,我便问是什么内容,王公公说圣旨哪可泄露,不过是宫家要择夫婿罢了。我见又是给修撰大人,又是圣旨赐婚,何况是宫宝赫一家,便前来通风报信。若是修撰大人无心相娶也可有时间寻个对策躲过一劫。” “宫宝赫一家狼子野心,况且他与大人积怨已久,定是来者不善。哪里有好事会同修撰大人结成姻缘呢?”方海阔义愤填膺。他心思缜密,不是雪樽那种读傻书的书生,一发现不对劲就立马赶在王公公到之前来传话。其实方海阔也并不是没有一点私心,其一,不过是想卖雪樽一个人情日后同他可关系更加密切,其二,便是不愿宫宝赫奸计得逞,若是他一举打倒雪樽,那么日前他对宫宝赫伶牙俐齿的回怼也会被他一一回报,方海阔深谙官场凶恶,也不得已褪去书生意气落得这以往嗤之以鼻的俗人的阴谋诡计里。 方海阔若是将今日所见所闻置若罔闻,安之若素不管不顾的话,于他而言,夜里也实难入睡。 “你说什么?”雪樽还没来得及好好询问一下,翻墨倒先一步质问。语气狠戾异常,有着自己没有发觉的凶神恶煞,如豺狼虎豹磨牙凿齿,要吞噬血肉一般。 方海阔不认识眼前这目露凶光,声色俱厉的人,只见此人生的俊美无比,一开口却是让人毛骨悚然。不免略略愠怒。 雪樽只觉头昏脑涨,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见方海阔被翻墨如此质问,立马劝说。“方编修勿怪,他是我的朋友,替我心急。今夜劳方编修前来告知于我,大恩大德,雪樽没齿难忘。”他双脸煞白,行色却淡定的说。“现下夜已深,为避免编修惹祸上身,还是快快离去,避避嫌隙。” 方海阔看着翻墨神色奇异,心里暗忖眼前两人关系匪浅,回神正色道。“如此也好。希望大人能设法躲过一劫。这赐婚圣旨突如其来,毫无征兆,实在是可怖至极。万不能落入宫宝赫的圈套。”说毕,领着自家小厮要走。雪樽立即叫小金引方海阔一行人从后门出去,以免从前门走与王公公撞个满怀。看着他离开,雪樽只觉脑子里混乱一片,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处理。 “赐婚?”翻墨比雪樽还要气盛,眼眸乌黑如漆。浓眉紧锁,沉沉似乌云压低眉头。随时可能爆发强大的不可磨灭的火气,他骂骂咧咧。“这狗皇帝是想死吗?” “阿墨你别气。”雪樽安抚他。“现在应该想办法推了这圣旨,若是逆来顺受接了旨意,我也不愿意娶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更何况没有丝毫感情,若是拒旨不收便犯了诛九族的欺君之罪。眼下……眼下……” “眼下得先躲过这道圣旨。”翻墨目露狞光,凝眸冷静道,陡然一念,便心有一计。他立马叫了岳管家,吩咐他若是王公公来了便说修撰大人得了风疾去医世堂诊断抓药,让他稍稍等上一等。又叫来小铜去备好马车,带上朝服,两人从府邸后院趁着夜色上车离开。 两人坐在马车上。翻墨表情冷峻,异常冷静的说。“咱们今夜就去皇宫,等宫门一开就去找那狗皇帝。” “你准备做什么?”雪樽大骇。生怕翻墨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翻墨却笑道。“咱们去说服那狗皇帝改变旨意。只要他知道你已是有妇之夫,他难不成还偏给你赐上一婚?” “我何时成过亲?”雪樽感觉自己跟不上他的思绪。“又何时有了妻子?” “若你说你已有一男妻,且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过得蜜里调油。他还会给你赐一个女子做妻子吗?”翻墨款款而谈,竟一改阴狠表情,满脸笑意,一股势在必得的气势。“他若不肯,我便杀了他。”反正人类的狗皇帝惹了他他就不买账。 “你……”雪樽气得已经口齿不清。“这番荒唐的话你如何想到的……这……若是以后被发现……” “我可做你明面上的正妻,你同我若是假戏真做,瞒天过海,谁能知晓孰真孰假呢?”翻墨大为得意,冷然一转话锋。“反正,你不可娶那人类女子,一点可能都没有!” 两人在马车里斗嘴,一时半刻都不愿退步。正说着只听淅淅沥沥的雨声轻敲马车华盖,滴滴答答的湿气氤氲,趁着锦帘飘来飘去的空隙钻入车里,冷的雪樽一个激灵。翻墨便施法凝了一道黑雾腾然的避雨结界,然后面色凝重的回头望雪樽。剑眉蹙紧,眼神露骨无比,目眦欲裂。他说。“雪樽,若是不这样,你便真心愿意娶一陌生女子共度余生吗?” 他的话犹如一把利箭乘风破云射进雪樽喉咙间,使他如鲠在喉,言语不得。雪樽回望着翻墨,好半天才吞吞吐吐挤出几个字。“我不知道。” 车外淫雨霏霏,车内怒火中烧。外面雨声大作如大盆倾泻,嘈嘈杂杂像大珠小珠落玉盘。听不见外面是否有人声嘁嘁,听不见夜莺暗啼,听不见车夫赶马时鞭子挥在空中划破雨水的抽响声,听不见马儿马不停蹄的橐橐奔跑声,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两人仿佛与世隔绝,困在一间小小马车里,呼吸浓重,空气凝滞不动。僵持着,互相僵持不下。半晌,饶是翻墨铁石心肠,也不能不败下阵来。 他拍拍雪樽瘦削的肩膀,眉目柔和,笑道。“不过逢场作戏,你不必害怕。若是将婚事推脱了,之后我便同你分道扬镳,你过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以后不再相见,男妻之事等世人淡忘,你便可以将罪责全数推与我身上,说我心思不正故意将你迷惑说了些荒唐的话,之后你想娶妻生子,姬妾成群,含饴弄孙,也都可一一实现。” “说到底……”翻墨苦笑。“我同你不过只是寻常朋友,我翻墨一走,你有数不清的朋友可结交,哪里又会记得我……” 雪樽一听他说这些话,心下被什么东西狠狠一刺,隔着皮肉仿佛感觉内心淌着汩汩的鲜血,疼痛难耐。看着眼前那一层黑雾萦绕的结界,想着自己腰间挂着欠条,翻墨写给他的诗还在上面,想着这几日吃的翻墨精心制作的狐爪糕,每每他只负责吃,翻墨却还要拱手捧着让他方便拿起。翻墨夜里用剩下的八只墨狐尾巴轻轻的像蝴蝶扑翅一般摇来摇去给他褪去暑热,扇风纳凉,翻墨夜里贴心的为他掖紧被角,生怕他感染风寒。翻墨几乎日日陪伴他上朝下朝,陪他夜里赏月,白日饮茶。翻墨自从与他于野山密林间相识,一路走来,恍恍惚惚,犹如隔日,每个瞬间每一秒,每一次说话,每一个笑靥,每一声“小雪雪”,叫的那样真诚,那样欣喜,若是翻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他又该如何呢?他真能当作视而不见,泰然处之吗?他果真若他所言,可以结交数不清的其他朋友吗?翻墨当真只是朋友吗,是一个离不开,舍不得的朋友吗。翻墨,翻墨,翻墨。阿墨,若是真的从此以后不复相见,他雪樽哪里受得了。哪里受得了。想到此处,雪樽鼻子一酸,不禁潸然泪下,泪坠如珠。 翻墨没料到雪樽会突然哭泣,哭的毫无征兆,哭的无声无息。这仿佛还是他第一次见雪樽哭,只一次,这梨花带雨,惹人怜爱的哭泣声便如玄铁刻印烙在他心口,挥之不去。 他心疼如绞,想要去抱住雪樽抽动的双肩,手方一伸,一滴滚烫的泪珠便砸在他虎口处,那么滚烫像一颗火石贴着他皮肉烧,翻墨浑身震动,两眼暴红,抑制不住的一手揽过雪樽的身体,紧紧的将他箍在怀中。翻墨温声软语,不住的摩挲他的后背,调笑道。“我真是有幸,能让堂堂修撰大人为我哭泣一番……” 他又说。“小雪雪,不哭了。哭肿了眼像小兔子一样,多不好看啊……” 抬手细致的擦去雪樽泉涌而出的泪,指尖刚一触碰那滚烫的泪,便又是一震。雪樽在哭,是在为他哭吗,雪樽是舍不得他这个所谓的“朋友”而哭泣,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呢。其他的,其他的什么原因呢。是什么无法堂而皇之诉诸于口的感情,是什么,是喜欢,两个男人之间的喜欢。可是雪樽知道这些吗,他可曾懂过,自己日夜相伴,为的不是什么狗屁朋友感情,而是为了他,雪樽能明白这些吗。翻墨啊翻墨,你也是傻,被一个凡夫俗子牵动着心,逃也逃不掉。 翻墨在赌,以退为进。他要赌,赌出雪樽的心思,若是一举败退,他便不会再同雪樽纠缠不清,放手让他在人世安安稳稳过完此生,若是雪樽心思同他一般无二的话,那么他翻墨与天斗与地斗也不愿意把雪樽拱手让人。可是雪樽,真的和自己一样吗?这种隐藏心底的喜欢他可会懂得。 雪樽两眼红肿,血丝密布,露齿莞尔,声音却依旧含着哭音。“阿墨,你果真要离我而去?从此分道扬镳?” “小雪雪可愿我走?”翻墨脸部绷紧,声音粗哑颤抖。这一问,不知回答如何。 “不愿。”雪樽摇头。 “为何不愿?”他步步紧逼。 “我不知。” “我不想再听你说不知道。”他语气不善。“我不愿意见你同人类女子成亲恩爱,因为不愿意,所以我要走。” “阿墨……” “你可知为何?”他徐徐图之。“为何我无法忍受你与他人恩爱相守?雪樽!你视我为何人?当真单单只是朋友?” 雪樽默然,一言不发,泪却扑簌簌往下掉。 “你仅需回答,是或不是。”翻墨一颗心不住的颤抖,问出这句话,语气都晃荡不已。 默了片刻,雪樽方抬首回道,目如星辰。“不是。” “你可知我将你当作何人?”翻墨见他回答说是,眼神稍霁,但仍不到目的,他继续循序渐进,细细诱导。“你于我而言,已然并非朋友关系。” 他敛眸垂睫,望着泪花涟涟的雪樽,呵气如兰。“你是,我心爱的人。用人类的话来说,你是我愿意共度余生,白头偕老的人。” 雪樽陡然一震,翻墨发现了他在自己怀中微小的反应。雪樽立时恍然大悟,明白了自己对翻墨奇怪的想法,但是两个男人,何况一个是人,一个是狐狸,也可行断袖之癖,分桃之说?他立马从翻墨怀里爬起来,呆呆的一语不发。望着自己的脚尖,脚上穿的还是翻墨送的那双锦鞋,上面绣了一团一团吉祥纹样,像天上缥缈的云朵一般。 见他缄默不言,只低头发呆,翻墨不免内心一阵焦急枯燥,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遍袭全身。雪樽到底是个傻乎乎的小书生罢了,他哪里能懂这些感情。想着想着,眉目眼神便凛冽料峭,不知如何是好。 雪樽用脚尖碾地,又不住画圈,良久方缓缓启唇。“悯生和虚寂——你是说虚寂对悯生的感情,就如你对我一样?” 见他回答就足够让翻墨欣喜不已。他立马两眼放光。“是。我比他更敢。” “我不是悯生。你也不是虚寂。”雪樽说。“悯生说过人妖殊途,他残忍的拒绝了虚寂,我以为人跟妖永远都是两个世界的……难道……还能人妖相恋?” 他的质问句句在理,一针见血。翻墨额上青筋暴起,他目光定定的杵在雪樽脸上。蓦然道。“别跟我说什么狗屁人妖殊途!我最讨厌这句话!若是世人都说人妖殊途,我狐异偏要证明人和妖可以在一起!”他语气一下子减缓。“如今,只要你同我一个心思便足够了,其他的你不需要管。我会做好。” 望着翻墨异常笃定的眼神,雪樽内心惶惶,他初次遇见这种状况。他不愿意娶宫家小姐,更不愿意翻墨离他而去。可是要留下翻墨就不能答应那道圣旨,不答应那道圣旨就必须想办法让皇上回心转意,可是该如何,该如何,真的如翻墨所言,以男妻为由堵上皇上的赐婚之情吗。雪樽听着马车外呼啸而过的风声,风声裹挟着雨滴,犹如厉鬼哭嚎。他备受煎熬,只觉牙根苦涩,说话之间浑身乏力。 俄而,他方从喉咙里艰涩的吐出一句话,悖了他十几年的所有认知,一意孤行。为了翻墨他愿意与世人目光斗争,他愿意和翻墨一起对抗那人妖殊途。悯生和虚寂就此无缘错过,他不想同翻墨也就此错过。他愿意拿他渺小的一生去证明,证明人和妖依然可以相爱相守。 他说,磕磕绊绊的。“翻墨,你不是我的朋友。你是,是我动心的人。是我愿意相伴到老的人。” 他继续说。“明日朝堂之上,我要告诉皇上,我已有妻室。你是我的男妻,我唯一喜欢的人,旁的人我是不会娶的。” “这样,可好?”他问翻墨,眉眼弯弯皎如新月。 翻墨勾唇,无声的点头,无声的微笑。雪樽果然没让他失望,两人双双心动于彼此而言已是难能可贵,若是因为一些小事就分别天涯,那才是最追悔莫及的事。他和雪樽,都不会干那种傻事。 第14章 臣已有男妻 一夜的霏霏淫雨,终于在天光破晓之际收住眼泪。万里无云,晴空万里。 马车留在护城河过了一夜,雪樽换上朝服,被翻墨牵着下了马车。雪樽抬眼望了望头顶万顷湛蓝,昨夜与翻墨互相表明心意,相拥而眠,今日醒来,互相瞧着对方居然有了一丝羞涩尴尬,仿佛初次见面的两个小孩似的。雪樽窘了一刻,翻墨就调笑他。“怎么了?小雪雪,是不是今日醒来多了个男妻,不大习惯啊?” 雪樽被他这话刺激的脚下一歪,险些跌倒,翻墨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两人的声音被车夫发现,车夫回头看了一眼,立马扭头装作没看见,仰头看着天上一只灰呼呼的麻雀扑翅跃过。 两人吩咐了车夫在外等着,便去宫门口,雪樽能进宫,但翻墨没得皇上准许闲杂人等是不可能进去的。于是翻墨又化成半透明跟着学樽进去。 一路上翻墨气愤道。“狗皇帝的狗窝规矩还真多!哪有桃花隰自由自在。”他说着又想拐雪樽回他的狐狸窝。“我在桃花隰可是贵族,你跟了我去不但不受气还荣华富贵享不尽,与人界别无二致,你考虑考虑,小雪雪?” 雪樽不由笑道。“就你话多。” 翻墨“嗤”了一声,言笑晏晏,极其兴奋。昨夜雨密风骤,两人交心而谈已是他意料之外的收获,今日若是一举拿下那狗皇帝,那雪樽即便是跟他没关系也必须有关系了。狐狸精的狡黠无不在翻墨的脸上尽意呈现。 金碧辉煌的九天殿上,文武百官各自腰杆挺直站着。皇上一身金黄龙袍,头上冕旒珠玉垂坠,奢华大气,两侧朱缨顺着脸颊滑落伏在龙袍上,像一条条赤练蛇蜿蜒盘旋,吐着蛇信。他端坐于朝堂上,正襟危坐,不怒而威。他已是不惑之年,留了稀疏但修整利索的胡须,眸眼精明狠厉,嘴角上扬仿佛有什么高兴的事。重要的朝政商量完毕。他便瞅了一眼立在一边的王公公,缓缓笑道。“王约,昨夜你连夜去传圣旨,怎料别人金蝉脱壳,竟让你扑了个空,你办事不力,可有话狡辩?” 那王公公立马跪地求饶。“皇上恕罪!老奴年老体衰不能为皇上分忧解难,还请皇上赐罪。” “光赐你罪怎么行?”皇上侧目笑道。“那夜里唱了一出金蝉脱壳的主角儿也得一并赐罪才是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宫宝赫和宫长术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而笑,然后望向雪樽。 雪樽心知皇上话里有话说的是自己,忙不迭憨憨的要下跪,突然耳边响起一声暴躁的话。“跪他做什么!昨夜不是借口看病躲了圣旨吗?你同王公公都没见上一面,你就咬死自己不知道发现了什么。怕什么?有我在你身边。”翻墨眉间戾气横生,恨不得吃了那狗皇帝。 雪樽一听觉得言之有理,又恨自己脑子愚笨,就呆呆的站在那一动不动。 皇上见雪樽面无表情,眼睛红彤彤的仿佛哭过一般,便开口问。“雪爱卿,怎么,夜里没有休息好?眼睛怎么如此红肿。” “劳皇上担忧,只是臣近日身体不适染了风寒,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便连夜去抓药,耽误了歇息。”雪樽酝酿了半刻的话说出来天衣无缝。 皇上不说话了。使眼色让王公公站起来。扭头对雪樽道。“雪爱卿真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刚好错过了朕特意拟旨给你赐婚。” 他此言一出,朝堂上立马如水波荡漾出鼎沸人声,密密麻麻在摇头接耳。什么一个刚来不久的六品修撰,虽然是状元出身居然这么快得皇上赐婚,什么别看他一脸憨厚其实心机颇深,这个雪樽果然不一般。若是不制衡一番由得他日渐猖狂,哪里得了。巴拉巴拉叽叽喳喳像极了早晨树枝上张着喙乱叫的乌鸦。方海阔也不由得看了看雪樽,不知他如何面对。雪樽立马掀开朝袍跪下,言辞恳切。“皇上,恕雪樽难以从命。” 宫宝赫逮着机会,立马阴阳怪气。“雪修撰好大的口气,圣旨难抗,难不成你要违背圣旨吗?” 瞄一眼皇上见皇上没有怪罪他的意思,继续恶语伤人。“雪修撰不要不识好歹。皇上将我庶出的妹妹赐给你做正妻难不成还委屈你了?你不过一个小小状元,能得后宫贵妃娘娘和我父亲一起帮你挑选妻子,是何其大幸,你应该立马领旨谢恩。”说完拿出一卷事先准备好的画轴,在众人面前展开,只见画中一青衣女子斜倚着一颗青杏树,薄如蝉翼的青衫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形,长发及腰,如瀑飞流。袖口遮面,面如桃李,笑意冉冉,观之可亲。“此画中人乃臣的庶妹,芳名翠袖,不过二八年华,是难得的美人,她与你在皇城街上有一面之缘,回家便患了相思疾,于此而来,雪修撰也要断然拒绝吗?” 宫宝赫哪里有庶出的妹妹,他父亲三妻四妾却只有他一个嫡出独子。因为过于溺爱,于是纨绔风流,无所事事。他母亲善妒,任何怀孕的姬妾都没有机会生下子嗣,他这所谓的妹妹不过是从外面买来的一个青楼□□。他把那女的吃干抹净,突然心生一计,要那翠袖去集市找机会与雪樽偶然邂逅记个面孔,那街上突然横空飞来的公鸡就是他找人丢的,他就找借口说自己妹妹害了相思,非雪樽不嫁,以此联合贵妃姑姑说服皇上拟了圣旨。他当然不可能让雪樽白白捡了好处,那翠袖不过是小小□□,无比卑贱。何况这一局乃死局,无论雪樽答应还是不答应,他都无力回天。若是他抗旨不遵,他便同父亲一帮人上书弹劾他犯了欺君之罪,即便是弄不死他也得让他降个几级。他若是温顺的接受,那翠袖已然怀了身孕,不仅让雪樽戴了绿帽还要养他的孩子,何况他当然不会留翠袖活口,一旦她生下孩子就设计弄死她,一并把那孩子摔死。然后嫁祸给雪樽,给他一个杀妻杀子的罪名,料的皇上如何想保他都保不住。必须让雪樽身败名裂,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 “是她?”翻墨在雪樽目瞪口呆之际,不由得替他发出一声感叹。“那个被撞的女子。” 雪樽凝眸,无视宫宝赫的话,不知为何总觉得那日与翠袖在集市上突然相识,并不是机缘巧合,而是冥冥之中被人给安排好的。那突然从天而降的大公鸡和马匹受惊,还有倒在地上却毫发无损的女子。原来一切都被人给安排的满满当当。雪樽气愤不已,宫宝赫对他心生恨意竟到了如此地步。他的计划绝对不是单单让他接受赐婚这么简单。 皇上就那样看着雪樽发呆,半晌问道。“雪爱卿以为如何?宫家小姐可合你心意?若是喜欢便接旨,朕择日使你们大婚,举国同庆!这也是宫贵妃的一番好意。”原来这预谋已久的赐婚,宫家人一起联手说服皇上,一来向皇上表明他们也喜爱雪樽,自家妹妹见了雪樽暗生情愫,非他不可,二来宫宝赫和宫长术两人一语一言夹击着皇上,到了后宫,宫贵妃又吹枕边风。皇上本来觉得雪樽挺讨喜,想着给他赐婚也不是什么坏事就连夜写了旨意让王公公去读旨。哪知王公公扑了个空,倒让他产生大兴趣。 “皇上。恕臣抗旨。 ”雪樽跪地,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他这反应气的翻墨咬牙切齿想一巴掌打狗皇帝的狗脸上。 你算什么东西还让我的小雪雪给你磕头?等着折寿吧你。 “臣未高中状元时已有一正妻日夜相伴,举案齐眉。”雪樽面不改色的说着昨夜翻墨一字一句教的话。翻墨一听,在朝堂上笑的前仰后合,喜不自禁。雪樽继续说。“臣已是有家室的人,断不能再娶宫小姐为妻,于情于理都不可以。” 宫宝赫大惊。他找人调查了雪樽,从来没有他成亲的线索,这个人明明看起来呆傻的跟憨子一样,怎么可能瞒天过海骗了他的手下。他抢先一步喝问道。“你撒谎!你搬去状元府的时候根本没有妻子跟随,你在一荷洲也更不可能成过亲。你言语虚假,岂不知犯了欺君之罪?” “宫编修何以对雪某的家事了如指掌?连一荷洲成亲与否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雪樽抬头看着宫宝赫。 宫宝赫瞪了瞪雪樽,两手掐着画轴,掐的手指骨节泛白,紫筋突起。 皇上冷冷的扫一眼宫宝赫,倒饶有兴致的问雪樽。“哦?雪爱卿何时有了妻子,朕倒从来没有听说过。” “实不相瞒,皇上。”雪樽垂头不敢忤视龙颜。“我的妻子并非女子,而是一男子。他与我赶考途中相识,我们以天为媒,地为证,早已双方许了彼此一生。” 他继续说。“因此恕臣不能娶宫家小姐。臣不喜女子,况且已有妻子在侧,赐婚一旨,恕难从命。” 他话音未落,朝堂一片寂静,鸦雀无声。原本还偷偷交头接耳的众官员无不瞠目结舌的看着雪樽,仿佛在看一个傻子。皇城有著名的男妓院,玉面馆。有些大臣也偶尔去那风花雪月,玩玩新鲜的涨涨见识,年轻俊美的男子跟女子一样惹人爱惜,能让人神魂颠倒。但是从来没有听过娶男子为妻的,这种荒诞不经的话和事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雪樽看起来呆呆的,原来背地里玩的这么花,不知道他一口一个妻子的那位男子生的有多好看。是否比玉面馆里的头牌花魁还要引人注目。 宫宝赫又跟他爹宫长术心照不宣的大眼瞪小眼。他们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这雪樽居然是个断袖,还居然娶了男子为妻,简直是惊世骇俗之举。宫宝赫不由背脊一寒,他以前种种刁难,不知雪樽有没有看上他这股刁蛮无理的劲儿,想着想着宫宝赫就觉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吐出来。 方海阔听了这些话,也是不由得目瞪口呆。雪修撰果然是雪修撰,让他想办法逃过一劫,他居然想了个这么让人不敢苟同的理由来。方海阔望着雪樽暗自咂舌,学到了,学到了。一定要出其不意,打得对方措手不及才有机会死里逃生。 皇上听了这话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捏着下巴,兴趣盎然的睨着雪樽。“雪爱卿不愧是朕的雪爱卿。你如此大勇大胆将世人秘而不宣,讳莫如深的事诉诸于口,堂而皇之,坦然面对。朕心甚悦,得雪爱卿这一敢作敢当,不怕流言蜚语之臣子。实在是难能可贵。”说毕,话锋陡转。 “雪爱卿可否容朕见上一见你的妻子?” 第15章 荣升一品尚书 他这一句话问的宫宝赫一个精神抖擞,内心还带有一丝侥幸,或许这只是雪樽为了拒绝这个赐婚而找的借口,于是起哄道。“皇上说的有理,臣也想沾沾皇上的光一睹雪修撰妻子的芳容。”他笑的歹毒,已然忘了方才恶心的差点吐出来的感觉。 雪樽回头看了看翻墨。翻墨朝他莞尔。“无妨,你就说我在宫门外等着。” 他闻言点点头,依言对皇上说了。皇上来了兴趣,眉梢带笑,立即派人去宫门外接“雪夫人”进宫。翻墨敲了敲雪樽的头,笑道。“小雪雪,我出去一会,马上再来见你。” 雪樽垂首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一群人才带着一袭墨衣,身长玉立,纡金佩紫。丰神俊朗,眉眼出尘的翻墨缓缓入了朝堂。翻墨嘴角微翘,一副谁也不怕,不屑一顾的表情踱步进来。他敷衍的行了一下人间的礼仪,声音也恹不嗒嗒的。“草民狐翻墨见过皇上。” 他一出声有种画中谪仙突然开口的错觉,这种身材飘然,脖上戴一罕见的黑玉吊坠,更衬的他惊才艳艳,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嘴角笑意带有一种蛊惑意味的奇男子,实在罕见。朝堂上上下下无一不为之动容倾倒。世间男子千千万,俊男更是数不胜数,多如泥沙,但是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眼神魅惑含着一股妖异气息,谈笑风生间能勾魂夺魄的美男子。不由得一个个目不转睛的盯着翻墨,只见眼前这人,气势强大,气宇轩昂,哪里有取字为玉面狐狸的玉面馆那里面粉妆玉琢娇呼呼的小倌儿的劲儿,这分明比他们在场任何人都高大挺拔,俊美邪肆。 这样高大漂亮的男子,真的,真的是雪,雪修撰的男妻?这,这到底谁是妻谁是夫还有待商榷啊。 宫宝赫面色阴郁,见了翻墨,不仅自惭形秽,还连带最后一丝侥幸也颠覆粉碎。这个雪樽居然真的喜欢男人,居然真的有男妻。 方海阔也震惊不已,这不是昨夜那个凶巴巴要吃人似的男人吗?他一直留在状元府原来跟雪修撰大人有着这一层不可告人的关系。啧,不知道这是他们两人的小把戏,还是真正的事实,个中缘由也未可知。 皇上圆睁双目,呆望着翻墨,一怔。神色渐渐回转,一抬手,指着翻墨道。“你说什么,你叫什么?” “草民狐异,狐翻墨。”翻墨直接忤逆着皇上的眼神,定定不移的望着龙椅上的人。一字一句的说。 “你是雪琬成雪爱卿的妻?”皇上脸色一僵。 “正是草民。”翻墨眼神挑衅。心道,你给雪樽取了个字还叫上瘾了?你算什么东西,狗皇帝。 “你们以天为媒,地为证?” “正是。” “雪爱卿平身。”皇上抬手让雪樽起来。跪了几乎一炷香时间的雪樽起来时膝盖一软就要跌下去,一只手立即勾住他,将他拉了起来。翻墨拽着雪樽的手臂,眉眼带笑。“小心点,总马马虎虎的。”雪樽抬头看皇上,皇上脸上没什么表情。雪樽才安了点心。朝堂上众人皆被他们□□裸的眼神暧昧吓的不轻,一个一个嘴张得能塞鸡蛋。宫才术见自己儿子已经认命,不由出言对皇上道。 “皇上,雪修撰此举简直是人神共愤,有悖伦理。实难令世人接受,还请皇上正朝堂,肃风气,万不能被他人给搅坏朝局,秽乱人心。” “这位大人言重了。”翻墨凝视宫才术,笑的眉飞色舞。“大人说正朝堂,肃风气,不知是哪个正法?哪个肃法?” “自然是择忠良贤臣,去奸佞小人。”宫才术瞪着翻墨。 “大人此言有理。不过大人可还记得几月前英才殿殿试,一位名落孙山的书生贺文山?”翻墨盯着宫长术,啧声连连。“啧,那个可怜人,本来可得榜眼之位居然被他人偷换试卷导致名利全无,数十年奋斗如过眼云烟,可怜啊可怜——” 宫长术浑身一震,没料到此人会说起这些,眼睛滴溜一转,立马回头朝皇上告状。“皇上,此人来路不明,满口胡言乱语。不知是哪里来的妖异之人,他和雪修撰互相勾结一定有巨大的阴谋啊皇上!” “皇上若是不信可以查问当时的八名读卷官,看看是否有一位名叫贺文山的书生。是否看见过一面画有烧鸡烤鹅的卷子。那才是宫编修的卷子。”翻墨看了看雪樽,笑呵呵的从袖中拿出一张卷子。“这偷梁换柱,瞒天过海的技能。无人能出礼部尚书之右。”他方才出去顺便偷了这卷子,为的就是让宫家父子没好果子吃。 宫宝赫和宫长术皆怒目圆睁,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狡辩。吓得汗湿衣襟。 王公公接过那卷子递给皇上,皇上看了看不由拢眉,声音尖锐狠厉。“这署名,按字迹的的确确是宫编修的字迹……”他默了片刻骤然捧腹大笑。“这烧鸡烤鹅画的倒栩栩如生,或许宫编修不该做编修,应当做朕的宫廷画师……” 宫宝赫到底没有他父亲老辣毒到,见皇上阴阳怪气羞辱他,立马“噗通”跪地上,苦苦哀求狡辩。“皇上,臣没有,臣没有……”宫宝赫还是一如既往,只要紧张生气就只会重复一句话,一直重复,说不到重点。 皇上见他如此,心下了然,冷冷的面无表情。 宫长术青白着脸,阴秫秫的把矛头直指翻墨。“皇上,此人满口胡言,这卷面本应收在宫中,他怎可得到,可见此人居心叵测,满口垢谇谣诼之辞,目的不纯,皇上你万不要相信眼前此人的一面之词啊——”说着也跪着地上,假意哭泣,肥大的身躯趴在地上像一座即将倾覆的山峦。 翻墨嗤笑一声。“这卷子的确应该留在宫中,可是你儿子愚蠢,竟将他带出皇宫丢在自己卧房里,是要做纪念?我不过顺手牵羊拿出来玩玩,怎么就居心叵测了?难不成偷梁换柱,暗度陈仓不是你干的吗?” 宫长术一惊,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宫宝赫。心道这人一来就捏着这些证据,简直是有备而来,可恶至极。雪樽这个东西既然找了个这么厉害的人来加害他们父子,真是气煞他了。皇上把那卷试卷丢金砖地板上,绣着龙纹的明黄锦靴漫不经心的踩着,慢吞吞的问宫宝赫。“世局日变,任事需才。学堂之设,其旨有三,所以陶铸国民,造塑人才,振兴朝野。三者皆为急策,然于造就人才为例,宫编修——何解?” “何……何解……解……”宫宝赫汗如雨下,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吞吞吐吐半天憋不出一个屁。“额……应当……” “呵。”皇上一脚踢飞脚下的卷子。怒气冲冲,脸上却笑的温柔无比。连语气都无比温柔。“宫编修,看来你还是适合画烧鸡烤鹅呢……” “皇上!皇上饶命!”宫宝赫脸色煞白犹如死人,汗滴一颗一颗滴在地上,滴出一条小溪。“臣……都是雪樽!是你!是你一手指使这个男人来说这些胡话!……”他突然回头狠狠地指着雪樽和翻墨。咬牙切齿道,眼里血丝牵连,十分可怖。 见他疯疯癫癫,皇上却笑出了声。“宫宝赫啊宝宝赫,你当真是你爹的好儿子,素来知你纨绔,竟不知还如此愚蠢……你若真被诬陷,你倒是背背你得了‘榜眼’的卷子上写的内容……怎么?不过数月你便全然忘的一干二净?” 皇上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头也不抬。“你愚蠢还要把朕当蠢材……” “皇上恕罪,小儿,小儿一切不知,都是老臣一人所为,不关他的事……”宫长术见状老泪纵横,哭的鼻涕眼泪到处飞。 “别哭了!”皇上摆摆手,一脸不耐烦。“烦死了!哭什么哭?” 然后看了看下面众人,若有所思。冷静的给宫家父子下达旨意。“宫长术,宫宝赫于英才殿殿试中藐视君威,偷换试卷,徇私舞弊。实乃欺君之罪。本应斩立决。念及宫长术任礼部尚书时久,加之乃贵妃兄长,就不赐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皆贬为庶民。去职查办。”他一扫王公公。“记得提醒朕写旨。”王公公微微颔首,点了点头。说罢他看了看雪樽跟翻墨,又问。“你既知那贺文山被掉包试卷,可知此人何在?” “于皇城避风雪客栈。”翻墨道。 皇上大手一挥,笑道。“此人也是人才,朕求贤若渴,自不能亏待他。”又对王公公说。“你把这事办好,让真正的‘榜眼’进宫见朕。”王公公应道。“是,皇上。”他旋身负手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宫长术一去,礼部尚书一职空虚,想来,只有另找他人胜任……” 他转转眸子看了看下面众人,目光落在雪樽身上。笑意盎然。“朕甚喜雪琬成,从即日起,雪爱卿就担任礼部尚书吧。”这皇上言行举止跟个小孩子一样,想到啥就是啥,哪里看起来像个不惑之年的中年人。雪樽被翻墨推了推,才慌忙不迭跪下谢恩。皇上摆摆手。“下朝,下朝!都散了!”说完打了个哈欠就转身走了。 他一走,王公公就使眼色,一群侍卫便上来拖走了哭的昏天黑地,鼻涕横飞的宫家父子。而后王公公朝雪樽贺喜道。“雪尚书,恭喜恭喜。一跃而成一品尚书。”雪樽立马回道。“多谢王公公,若昨夜不是王公公告知方编修,哪里有我今天这般。”王公公昨夜传旨若是不想被人所知根本不可能告诉方海阔一丝一毫的内容,所以他得感谢王公公。 王公公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甩了甩拂尘,颔首低眉走了。 然后便是鱼贯而来的各官员来贺喜,恭喜恭喜,恭喜雪尚书。方海阔情不自禁的笑道。“雪尚书真是因祸得福,下官高兴不已。”雪樽心存感激。“方编修,此言差矣。若非方编修及时赶来襄助,雪樽可能已回天乏术。” 方海阔笑了笑,看了看翻墨,语重心长的说。“他果真与大人……”雪樽含笑点了点头。方海阔豁然开朗,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谢了众人道喜。两人方一步一步朝外走。翻墨知雪樽有疑,便如以往乖乖的和盘托出。“那卷子是我从宫府偷来的。不过我一瞬时间罢了。那贺文山也是伶俐子告知于我,说避风雪有一个落榜的书生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足不出户,不吃不喝,还嚷嚷着说明明第二名是他的……我便让伶俐子关注他动向。”说罢,他拉过雪樽的手,贴了贴自己的脸。“小雪雪,我不是存心要骗你的,你不要怪我瞒着你,我只是早想帮你除了宫宝赫那蠢材!他日日羞辱你就等于羞辱我!我一刻也不能忍!如今见他失势,真是大快人心!” 雪樽见他那一副生怕自己生气的模样,不由忍俊不禁。“阿墨,我何曾怪过你……这一切都得谢谢你。” “你与我,看似两人,实则一人,谈什么谢不谢的。” 两人相视而笑,肩靠肩紧紧的挨着 。等出了宫门,到了护城河,上了马车。翻墨突觉耳后一痒,耳畔立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声,贴的那样近,仿佛从脑子里传出来。 “小东西,何时再滚来玉面馆叙上一叙渭阳之思!” 这是狐狂,狐舅舅的声音。翻墨脸色一沉,抬手从耳后摸出一根墨色狐狸毛,一根黑毛跟头发丝无异,居然贴在他耳后这么多天。他一言一行居然都被这公孔雀给视奸了,简直可恨。那家伙一定是趁上回打架特意给他贴了一根狐狸毛。 翻墨气急,手中一股赤焰升腾,他骂了一句。“做梦!”随后那根狐狸毛在空中立马烧的灰飞烟灭,一干二净。 第16章 夫人主子 竹山状元府,修竹翠沃,如碧云汹涌。 小铜躲在假山后,望着不远处长廊下一白一黑的身影,两人一站一坐,一静一动。小铜听见狐公子朗然大笑,声音像极了山涧里淙淙流淌的泉水。“小雪雪又输了,这个谜底应当是‘门’!” 只听狐公子不依不饶,脸上露出一抹餍足的微笑。“倚阑干柬君去也,霎时间红日西沉;灯闪闪人儿不见,闷悠悠少个知心。小雪雪细细品,可不就是‘门’吗?” 主子脸上仿佛一窘,厚重的眼睑睫毛掀了一瞬。脸孔微微泛红,像一朵美人花,朝夕颜色不同,十分好看。正看的入迷,突然一颗熟悉的小石头准确的砸在额角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咚”。小铜立马双手捂头,闪避不及又被狐公子发现了。只听一声戏谑。“看够了吗?”再抬头,一身墨锻繁纹锦袍的狐公子已然立在自己眼前,居高临下俯视自己。 小铜吓得结结巴巴。“狐……狐公子……哦不不,应该是夫人主子……” “你说什么?”头顶的声音带了一丝诧异和不可置信。但闻又一声。“小雪雪,你听听,这些小家伙怎么叫我的。他们居然叫我夫人!”狐公子好像被气笑了,回头像个小孩似的朝主子告状。 小铜看着雪樽和翻墨一白一黑堵在自己眼前,立马屏气凝神,不敢多言。他没说错啊,自从那日主子跟夫人主子从皇宫回来,主子一下子就升到一品尚书,实在是厉害。隔天就传了一道圣旨,依然是赐婚。圣旨内容却不是和宫家小姐,圣旨写的什么他现在还记着呢。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闻礼部尚书雪琬成,仪态万方、谨谢不敏、德才兼备。与品行端庄,恭谨端敏的公子狐翻墨堪称天设地造,可为佳偶,为成人之美,特赐二人婚配。实乃吾国头份两男子成婚,应着重办置。 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三日后完婚。 布告天下,举国庆之。 钦此。” 小铜不知道那天主子和夫人主子一起在皇宫经历了什么,导致第二天皇上就赐婚让两人三日后成亲,他记得当时接旨时主子跟夫人主子各自的脸色都非常奇怪。主子满脸惶恐难以置信还带着惴惴不安,夫人主子却僵了片刻又扯着嘴笑,笑得邪肆狂放。连岳管家都惊吓的目瞪口呆,原地不动。他跟小金小银小铁都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一件奇事啊,偏让他们碰见,不得不私下讨论一番。既然主子要跟狐公子成亲,那么狐公子也是我们的主子了,那既然是主子的夫人,自然得叫夫人主子,一点没错。这是他们金银铜铁四人嘀嘀咕咕商量了一晚上得出的结论。从此以后,他们有两个俊美无双的男主子。 雪樽摸摸小铜红肿的额头,轻声问。“可打的疼了?阿墨一向下手没轻没重。你去找岳管家拿些膏药,一定要涂。”说完好似带了责备意味看了看一旁的罪魁祸首。罪魁祸首却移开目光,抬头看天。 小铜见势,看着容色殊丽,温和可亲的雪樽,仍结结巴巴的说。“奴才无碍……奴才习惯了……不疼,不疼的……” “习惯什么啊你?小崽子!”翻墨怪笑一声,抬脚踹小铜屁股上。“快滚!到别处玩去,一天到晚就知道鬼鬼祟祟偷看我们!滚滚滚!” 小铜挨了一脚,立马抱头鼠窜。心道,这夫人主子都要成亲了还这样粗暴直接,一点都不温柔。他走远了依稀听见夫人主子,裂开嘴笑。“小雪雪,我如今果真是你的夫人?” 主子好像回一句,嘟嘟囔囔听不大清。“阿墨夫人……哈哈……” 今日是大喜。雪樽同翻墨受皇命结为夫妻。竹山状元府一改往日冷冷清清不谙世事的疏离感觉,于今日仿佛身临火海,周围一切能挂红贴绿的地方都挂上了红色喜绸,连那一片碧绿欲滴的小竹林也未能幸免,缠上了一道一道的红绸,像个刚学会打扮的小姑娘。 府中众人忙忙碌碌来来往往,一刻不敢停歇。小金小银小铜小铁四人兴高采烈在府中拿着龙凤红烛跑来跑去,岳管家今日也是一身红衣,看着眼前四个红通通的小厮像稚童一样笑逐颜开,嬉笑打闹,不免也喜上眉梢,但是嘴上还是吼道。“瞎跑什么?好好摆放东西别把蜡烛摔坏了!”那金银铜铁头也不回,敷衍的“哦”了一声,又跑远了。岳管家无奈的摇摇头,继续指挥其他人干活。心道,主子跟狐公子一大早就进宫叩谢皇恩,想来一时半会就会回来了。 雪樽和翻墨于今日都穿了龙凤呈祥的喜袍,一样的红绸布料,宽大的袖口绣满了吉祥如意的花纹。一样的装束,不分彼此,腰带由金丝编绣串着珠玑玉石厚重的压在腰间,腰间挂了几枚雕刻华丽的鸳鸯玉玦,坠在腰间随着两人翻身上马的瞬间敲击出脆脆的清响,像琴音起伏。头束红丝带,再戴上金丝嵌红宝石的金冠,横插一根镂空雕纹的玉钗,装束盛丽,高贵华艳,双双坐与马背仿佛俊郎无尘的双生子。一笑一颦皆是世间难有的绝色。因为同是男子的缘故,即便是成婚皇上也允许一同骑马入府,无需如女子一样坐花轿披红盖头,这一点让翻墨稍微对那狗皇帝改观了一点,果然还是男人懂男人,即便男男婚配也不愿意把另一方看做女子。雪樽也觉得这样很好,两人红衣飘摆,随着马蹄橐橐,衣袂猎猎作响在风中。鲜衣怒马,年少轻狂,彼此眉目如画,相看言笑晏晏。不言不语之间情意早已流转。马儿在街上奔跑,两人红衣似火,更衬的双方气度雍容,富贵不凡。 身后一群迎亲队伍浩浩汤汤如一条赤麟巨龙,游戏在深海。街上的行人无不被这震惊世俗的举动惊的连声感叹,早闻状元郎已官升尚书,还被皇上荣耀赐婚,赐一绝世男子与其婚配,他们以为是讹传,哪知竟然真真切切的看见两个男子喜服裹身,神采飞扬,骑着骏马飞驰而过,不由大为震惊。但是对于这天底下第一对男男婚配的事,百姓们虽然津津乐道,但难免褒贬不一。不过即便有祝福有谩骂,也不能入两位新郎的耳了,这毕竟是皇上赐婚,他们有不屑一顾,狂傲不羁的资本。 但是街上仍然是祝福的话语多,雪樽和翻墨不时会侧目微笑,点头朝众人表示感谢。然而一瞬的眸光流转,两人都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隐匿在人群。神情冷冽,淡漠清苦。头戴一竹编斗笠,斗笠下的一片阴影里,一张清秀的少年脸,身穿平常普通的粗布灰衣,正抬头一动不动僵望着马上两人。是他,虚寂。 雪樽和翻墨对视一眼,同时看向虚寂,只见虚寂眸子缓缓暗了下去,黑沉如水。他凝着两人,眼里有满腔悲愤,而后仿佛非常无力。半晌对着两人莞尔一笑,尽是苦涩的味道。扣了扣头顶斗笠,垂头旋身离开。 只一秒光景,那袭灰衣就消失在人山人海里,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出现。 雪樽不仅心下一窒。当初自己信誓旦旦,言之凿凿的劝说虚寂人妖殊途,万不能过分纠缠,而今时今日自己却一身喜服,坐于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灰溜溜的走开。他觉得自己不配劝慰虚寂,不配说那些话。 翻墨眼一凛,定然发现他的不对劲,不由拽了拽他的缰绳,把他从愧疚中拉扯回来。翻墨眉目丰神俊朗,冠绝于世。他笑道。“你无需自责,一切命数自有天定,他与悯生此生无缘本不该强求。我与你便是不同的。这错不在你,万不用过于苛责自己。” 听他说完这些话,心口瞬间热乎乎。思来想去也没有办法,只能闷闷的应了一声。两人从皇宫见了皇上,得了许多赏赐,方骑马回府赶着吉时拜堂成亲。高头大马停在竹山状元府,一同跃下马,便有人牵着马儿去后院马厩。 皇上赐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一箱一箱被抬进去,雪樽和翻墨牵着手跨进府门。刚一进门,岳管家便风风火火冲过来,急匆匆的说。“主子,公子回来了。” “怎的如此惊慌?”翻墨面露不悦,今天是他跟雪樽的大喜日子,何故这样慌慌张张倒人兴致。 岳管家看两人一眼,忙不迭道。“有……有一稀客。现在正坐于大厅,说是,是……”他盯着翻墨,顿了顿继续说。“说是狐主子的亲戚,特来吃喜酒的。好像是玉面馆的老爷……” “玉面馆?”雪樽大惊。那不是有名的男妓馆吗?翻墨有什么亲戚在那里。 翻墨脸一窘,挥手赶苍蝇似的赶走岳管家,回头对雪樽说。“啧,一定是那公孔雀来了!” “公孔雀?”雪樽眉一挑。“他是你之前说的远房亲戚?” “对。” “把你打得半死的那个舅舅?”雪樽面有愠色。 “没有半死,就是打着玩儿。”翻墨狡辩。 第17章 调男八八法 两人一前一后徐徐的朝大厅走,只见已经有了不少宾客盈门,稀稀洒洒,东一堆西一堆在状元府里逛着,瞧见两位新人都不由贺喜不断。两人一一恭恭敬敬的应了道谢,终于走到大厅里,只见坐了不少人,方海阔正垂头喝茶,见两人进来不由点头示意。雪樽微笑回礼,然而翻墨视线却被另一个人吸引。 那坐在高堂之座上,穿了露胸的花里胡哨,绣红印绿,花团锦簇的层层叠叠湖光绸缎的人,散发披肩,黑发长垂腰间。眉眼带笑透着一股妖诡气息,狭长双目射着丝丝寒光,此刻正百无聊赖的瞅着四周的布置。一旁身边立着一位白纱少年,那少年脸儿尖尖,雪白的脸上噙着一缕笑,正定定不移望着翻墨。翻墨拉着雪樽走过去,狠狠地盯了狐狂一眼。狐狂还坐得稳稳当当的,见翻墨牵着雪樽过来,立马露出一副长辈看晚辈越看越欢喜的眼神来。伸手要去抓雪樽的手,笑的豪放不羁。“来来来,让爷好好看看小东西的媳妇儿,这可是我的外甥媳妇儿,生的这般冰肌玉骨,儒雅贵气,真好看……” 他手还没触碰到雪樽,就被翻墨一个暴击打过去。翻墨咬牙切齿。“狂哥再无聊也不要过来坏我好事!” “好事?”狐狂悻悻的收回手,略略感到不快。“你这好事若是没我,你还没这机会跟我外甥媳妇儿喜结连理呢。” “你什么意思?” 狐狂笑道。“小东西,爷帮了你一个大忙,若不是我去见皇上出言相劝,你哪得的了赐婚圣旨,这小书生最是看重皇命,没有你舅舅我助你一臂之力,你能这么快跟他成亲吗?小东西不知好歹!” “你休要满口胡言!”翻墨皱眉,气得额角突突。“你同当朝皇上也有牵扯?” “怎么?”狐狂一脸得意,目露凶光。“你以为你舅舅在人界是白混的?我同皇上是十几年的蓝颜知己,你又是我的外甥,他自然要卖我人情。” “狂哥的蓝颜知己如沙如尘,遍地都是,真是了不得。”翻墨语带讥讽。 狐狂仍是一脸得意,笑的狭长狐狸眼有摄人心魄的可怕力量。“你这话说的真难听。你自幼就不会讲话,长这么大了还目无尊卑,不知长幼有序,看来上一回没长记性呐!”他上下打量翻墨,调笑道。“我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你连一声舅舅都不叫?” “你想倚老卖老当舅舅,那我就叫一声你听听。”翻墨掌心逐渐凝出一股黑雾。这老狐狸什么时候不来,偏要在他跟雪樽成亲的时候来搅局。气煞他了。“这一声得看你受不受得住!” “阿墨!”雪樽立刻抓住他的手,提醒道。“今日大好日子,不能动粗。” 狐狂猝然笑道。“还是外甥媳妇儿懂事儿。”说罢喝着白纱少年端起来的茶,轻轻呷了一口。“这茶不行,一股子霉酸味。”嘴里这么说着还是喝的不亦乐乎。 雪樽看着那张狂不已的狐狂,也没有什么好感,今日他明摆着故意过来找茬,说什么是他劝皇上拟旨赐婚,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想起他先前把翻墨打的浑身伤痕不由气急。既然是翻墨的舅舅那一定也是一只狐狸了,不过人与人不同,狐狸自然也不相同。眼前这人穿的红红绿绿奇奇怪怪,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还开了玉面馆招揽男妓,千万不能让他带坏翻墨。雪樽目不转睛凝着狐狂既然没有以往的呆憨傻气。 那白纱少年见状,不忘添一把火,他笑的娇艳欲滴。对翻墨嗔道。“俊客官,多日不见。怎么不来玉面馆玩?我们都十分挂念你呢——”他又细细打量了雪樽,故意酸溜溜的说。“难不成,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花?也不过尔尔。” “你闭嘴!”翻墨怒目圆睁,恨不得一掌拍死那少年。 狐狂慢吞吞把头从茶盏里抬起来,瞥一眼白纱少年,笑道。“思霁,别闹。我那傻外甥经不起这样玩笑,人家巴巴的把外甥媳妇儿捧在手心里,哪里敢做些朝秦暮楚之事呢?” 思霁扫了一眼翻墨笑得甜甜的。“主人说的对,思霁再不敢了。” 四人说话间翻墨就已偷偷设了一道隔音结界,因此谈话内容不怕旁人听了去。雪樽见思霁一双含情脉脉眼一瞬不移的钉在翻墨身上,不知为何,内心十分焦灼不安,一股无名火气压着胸腔。突然岳管家传来一声喊,划破四人尴尬的局面。“吉时已到——” 该拜堂成亲了。两人都孤零零的,没有父母高堂,因为时日设在接旨后三日就大婚,雪樽写了书信给白先生,知道白先生不愿意来更何况即便想来也赶不上。因此雪樽没有高堂。翻墨的故乡桃花隰也离这里有点距离,但是翻墨考虑的更加严谨,毕竟桃花隰里父母不知道他跟人类男子在一起,如果知道了即便不把他怎样也会想方设法大闹一场,翻墨打算先斩后奏,等两人拜堂成亲再领雪樽回去见父母兄妹,岂不美哉。可如今多了个狐狂赖在高堂之位上铁了心不走,他肯定要受翻墨一拜不然怎么可能离开。何况他因为同翻墨打了一架后,给翻墨耳后贴了一根墨狐狐狸毛,经过一段时间观察才发现原来这小东西动了凡心,跟一个人类书生搅在一起,想起他每次雄赳赳,气昂昂过来叫他回桃花隰,那样义正言辞,容不得反驳。他越是那样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狐狂就越想拉他一起下水,光跟人类在一起还不行,他故意让皇上写了圣旨让两人成亲,他不仅可以过来蹭吃蹭喝,顺便让这小东西给他磕头参拜,还可以完全让他收了心跟着人类留在人间,即便日后桃花隰姐姐和众人讨伐他,他也能拉个傻外甥垫背。 翻墨知道,此时此景,狐狂不可能走。但这么多人在场又不能跟他打斗。免不了气塞胸膛。 为了不耽误吉时,他还是选择隐忍。等日后拆了他那玉面馆也不迟! “一拜天地——” 婚礼司仪高声吼道。 两人牵着一段绑了火红花球的红绸,心照不宣默契的朝着大厅外拜了一拜。 “二拜高堂——” 两人浑身僵硬,面无表情的对着狐狂的方向拜了拜。狐狂坐的歪来倒去,见状笑的前仰后合,不住摆手。“乖!乖!起来起来!” 然后对思霁使眼色,思霁忙掏出两个大红包递给两人,两人都故意置气,不接。 小铜见状,溜出来把红包收了,笑呵呵对狐狂说。“主子和夫人主子现下双手不空,不好接,奴才代主子们接过。请狐老爷不要怪罪。”听说这玉面馆老爷跟夫人主子是亲戚,可是看着两人好像水火不容,为了不生事端,他只好斗胆来作死。雪樽看了看小铜,笑道。“你先下去吧。”小铜应了声抱着红包走了。 狐狂说。“外甥媳妇儿的奴才倒挺伶俐。” “夫妻对拜——” 这是翻墨等了很久很久的一句话。没有什么话比这四个字令人心动,令人陶醉。两人相视一笑,微微颔首。俯身相拜。 “送入洞房——” 礼成。翻墨忍不住要热泪盈眶,他跟雪樽成亲了,不管谁是夫谁是妻,他都跟雪樽成亲了。没有做梦,连狐狂都来了,他没有做梦。他真的跟雪樽成为夫妻了,从此以后,他再不是雪樽的朋友,而是能跟他相守一生的唯一一个重要的无法替代的人。雪樽望着翻墨,也是一脸粲然笑意,他跟翻墨在皇命下结为夫妻,看似荒诞,却真真切切的发生了。他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不过他只知道过好当下,已是非常可喜可贺的了。 翻墨被雪樽用红绸牵着,一步一步朝后院正房寝房走去。雪樽背对着他,红袍袖口下一截白净如玉的手露出来,拽着红绸引着他。翻墨望着雪樽的背影,雪樽穿红衣真好看,像朵开得正艳的花。白衣看着楚楚可怜,呆呆傻傻,红衣却惊为天人,祸乱人间。翻墨狠力一拽那红绸,把雪樽拽的一踉跄。 雪樽回头一脸憨憨的看他。“怎么了?” 翻墨走近他,居高临下俯视。“小雪雪,如今,我可是你的人了。世人都眼睁睁看见的,你可赖不掉的。” 雪樽“噗嗤”一笑。“我没想赖的。” “真的?” “真的。” 翻墨是雪樽三书六礼,下了聘书,礼书,迎书。又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等六礼,明媒正娶进竹山状元府的,以后雪樽如何想赖都赖不掉。翻墨一想到这就眉开眼笑,全然忘了先前狐狂来挑衅找茬的怒火了。 等雪樽去了前院敬酒,翻墨从后院慢慢踱步出来。便见狐狂领了思霁慢悠悠跟逛自家后院花园似的,悠闲的走过来。翻墨骤然蹙眉,一掌劈过去,半个假山应声而裂。狐狂拍手笑道。“小东西果然不知感恩,若不是我,你能把这傻书生骗到手?” “什么骗不骗?你以为我同你一样使用手段骗人感情吗?”翻墨眉心皱拢,脸色凛冽。 “你这话说的可就难听了。”狐狂一副受伤的模样,摇头道。“我再怎么说,也是帮了你的——” “你也有好心?你不过是想拉我下水陪你一道留在人界罢了。何故说的那般好听。”翻墨狠狠道。 “难不成你不愿意留在人界吗?”狐狂故意一脸疑惑不解的表情,瞪大双眼。“你舍得那小书生吗?” “我留不留不需要你来插手。”翻墨真的不愿意在新婚之日大动干戈。可是这狐狂真的是狡猾似鬼。 “话不要说这么狂。你若那般厉害,怎会连一个小小雷劫都躲不过?平白断了一只尾巴,丢不丢人?啊?”狐狂不愧是狐狂,嘴皮毒辣连翻墨都深受其害,不堪忍受。 “你住嘴!”翻墨尴尬的怒吼。如果他真的顺利躲过雷劫,不会断一只尾巴的话,那雪樽也就不可能捡到他的尾巴,他更不可能去跟踪一个人类书生,所有的种种都是这样机缘巧合阴差阳错,少了一环就连接不上。因此他不后悔断尾之痛,如果再来一次,他也宁愿断去一尾,就为了能跟雪樽相识,相爱。这些,他狐狂怎么可能懂。 狐狂笑了笑,瞥了思霁一眼。“把咱们今日的贺礼拿出来,给小东西看看。”说罢从思霁手中接过一盒锦缎包裹的金丝缠裹的方正盒子。话也不说直接扔给翻墨,翻墨一接,再抬头,狐狂已经带着思霁飞到屋檐上。翻墨大声疾呼。“拿走你的臭东西,我不稀罕!” “不稀罕?”狐狂笑的意味深长。“你今夜用得着。到时候你可能还要好好感谢我呢。”说罢转身欲走,又回头加了句。“那可是你舅舅我多年来一点一点积累的经验,积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天下只此一本,错过了可就没机会了。” “小东西,好好珍惜吧——”话音未落,两个人影便倏然不见。 翻墨好奇盒中何物,以为是狐狂多年来精心编策的什么修炼秘籍,三下五除二的拆开盒子一看,登时,面红耳赤,血脉偾张。他一把把那本书贯在地上。骂骂咧咧。“狐狂你个老狐狸!不怕天打雷劈?” 那倒在地上,跌进泥里的封皮粉红,用金线缠出书名的书籍。书封外赫然写着“调男八八法”,著者——狐狸狂仙儿。 这哪里是什么修炼秘籍,这明明是臭名昭著不堪入目的春宫图。 第18章 阴阳调和之事 新婚之夜,月儿高悬。 一切寂静之后,两人褪衣歇息。翻墨脸一直红通通的,像被火烤糊了似的。雪樽一进门就发现不对劲。翻墨立在门口大手挥了几挥,赶走藏在门外准备听墙根的金银铜铁,语气恶狠狠的。“把玉面馆那老狐狸给的红包你们四个小崽子分了就行,现在留在这是想挨揍吗?” 金银铜铁四人异口同声连连求饶。“夫人主子息怒!息怒——”然后追着率先就跑了的小铜,一溜烟儿跑远分红包去了。 “何必跟他们置气?”雪樽褪去喜服,露出里衣。里衣包裹下的身形,腰细如柳,长身玉立,美不可言。“他们都是小孩子,皮一点无妨。” “我们不是小孩子了。”翻墨走过去,走一步脑子里就回想起《调男八八法》里面各种香艳的画面,仿佛在脑子里生根一般,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他脸烫的像一块红玉,被灯光映的越发通透红润。雪樽见他脸色怪异,不由出声问。“你怎么了?脸红成这样,是生病了吗?” “……”翻墨不知如何开口,更不知如何开始。他不愿意唐突吓到雪樽,但也不愿意浪费这一生只有一次的洞房花烛夜。毕竟春宵一刻值千金,他哪里舍得浪费。 “嗯……小雪雪可知世间万物皆分阴阳?”他半晌吞吞吐吐道。吐出来的气息都滚烫似火。 “自然知道。”雪樽抬头望他,一脸茫然。“你怎的突然问起这些?” “世人都言,天为阳,地为阴,日为阳,月为阴。若论夫妻便也可为阴阳之说,则夫为阳,妻为阴……”他咳咳两声,继续嘟嘟囔囔。“此刻,我想跟你做阴阳调和之事,不知你愿不愿意……” “你说什么?”雪樽不知道他在胡言乱语什么,今天翻墨怎么还咬文嚼字起来。“阿墨,什么是阴阳调和之事?” “……就是——房事。”翻墨看着雪樽的脸盘,看着他慢慢红转的面目,不由暗笑。 雪樽大为震惊,他以前从书中知道一些断袖分桃的记载,他以为仅仅只是灵魂精神上的共鸣。他以为他跟翻墨也是一样,只是感情上特别合契便结为夫妻罢了。没想到两个男人还可以,还可以做房事?他瞠目结舌,一时之间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翻墨见他又窘又羞,突然厚脸皮的拿出他舅舅传给他的宝贝书,粉红色封皮,金色耀眼的字。雪樽看清那几个字,立时霞飞双颊,后退两步。翻墨步步紧逼,他一边翻开那书故意搁在雪樽眼前,一边笑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们可一起探讨探讨,此书的精妙。” 他说,脸红的能滴出血来。“小雪雪,我们一起研究一下怎么行房事吧?可好?” 雪樽惊恐的瞪大双眼,逃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发现他好像中计了。他被一个狐狸精骗了。 翌日,金银铜铁端了洗脸的事物过来,便见狐公子开门出来,一脸神清气爽,眉飞色舞。瞧见四人就望着他们的小脸,一个一个像朵朵向日葵似的,圆乎乎又阳光非常。翻墨高兴了,就陆续扔四个钱袋子过去,吩咐道。“去多烧些洗澡水,你们主子要沐浴。” 四人得了赏钱,立马笑呵呵的去做事了。 小铜一边跑一边对其他三人说。“咦?主子是从来不睡懒觉的。今日怎么起的这么晚?” 小金道。“或许,他们昨夜……” “啊!”小银大叫一声。“难道……难道夫人主子才是……才是……” “才是什么?”小铁焦急的问。 小银说,脸色通红。“夫人主子,才……才不是夫人,咱们主子才……才是夫人啊——” 三人一听僵如枯木,良久四人皆瞳孔震动,吓的同时甩了甩头,忙不迭异口同声道。“主子对不起,主子对不起!” 翻墨回屋,雪樽还沉沉酣睡。脖颈上青青紫紫,是翻墨初尝禁果的杰作。翻墨掖了掖他的被角,眉眼尽是无边的温柔宠溺。“小雪雪,一生得你一佳人,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说毕,俯身,一个轻盈如羽的吻落在昏睡的雪樽额上。一束金黄阳光穿过雕花木窗,射在锦被上,折出五光十色的影子。 茫茫白云,蒙蒙青霭。山清水秀,高峰重叠,烟林清旷。极目而望皆是一片碧绿盎然。空气清新带着晨间的凉意,吸一口,一股冷流滑入腹中,像一条水蛇盘旋而下。使人一个寒噤。马车在山里摇摇晃晃,巅来巅去。车夫在外面盯着扭来扭去的马屁股一鞭子一鞭子狠狠地抽,马儿吃疼跑的极快。 雪樽摇晃着倒入翻墨怀里,立马爬起来坐正。再一晃又倒下去,又一脸正气的坐正。这样来来回回十几次,雪樽毫不退缩,翻墨看得乐此不疲。伸手揽他入怀,雪樽默了一刻,立马如惊弓之鸟又抽身坐得远远的。翻墨奇道。“小雪雪,到底怎么了?近日如此冷落我。我同你不过才新婚几日,这次得皇上准许回一荷洲探望白先生。怎么你一路都不要人触碰?” “马车狭小,怕挤到阿墨。”雪樽垂头看着手心。 翻墨左顾右盼看了看马车内部四周,放有一矮桌,桌上有点心清茶,桌下软榻横陈,这样轩敞的华丽马车,怎么可能狭小。然后皱眉委屈的说。“小雪雪你口是心非。” 说罢要凑过去。雪樽登时草木皆兵,后缩几寸。翻墨凝眉,语气稍有不善。俄而冷冷道。“你怕我?” “没有。” “那你为何躲躲闪闪?”他咬牙道。 “……阿墨……”雪樽脸红如霞,不敢看翻墨眼睛。“我们以后……可不可以……不再探讨……嗯……调和阴阳之事?” “……”翻墨悟了。原来这几日雪樽避他不及,白日躲鬼魂似的躲他,夜里不要他碰一丝一毫,竟然是因为新婚之夜探讨房事的后遗症。雪樽害怕那件事,难道是他做的太过分,让雪樽已经产生畏惧心理了。翻墨欲哭无泪,他早应该想明白的,雪樽身子瘦弱,本来对这些也一窍不通,从来不懂这些。那日他的确做得不知轻重,弄得雪樽现在十分恐惧。翻墨也只是那天夜里,碰过雪樽,后来一直让他休息养伤。怎知雪樽已经怕到跟他肢体接触也不愿意的地步。翻墨叹了一口气,语气放缓,十分温柔。“嗯……我们经验不足,探讨起来确实费力,不过可以放下一段时间不管,但,不能一直不做……”狐狸精毕竟是狐狸精,哄骗人类他还是有点能力的。好不容易把雪樽骗到手,怎么可能只巴巴的看着他在眼前晃来晃去,而自己只能吞口水不动手呢。这不是他的作风,也不是狐狸的作风。 见雪樽脸色苍白,翻墨又说。“不怕。下次不会那样了。”他的手伸过去抱住雪樽的肩,雪樽一刹那想溜,奈何翻墨力大如牛,将他箍得死死的。 他只好一动不动,呆若木鸡。头顶响来一声。“等见了白先生,你一定要告诉他。我们是夫妻。” 雪樽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翻墨丰姿俊爽,挑开门帘朝外一望,满眼的峥嵘崔巍。他仿佛漫不经心的说。“我听闻,自从你做了礼部尚书,方海阔便顶了你先前修撰的位置,那失而复得的贺文山得了翰林院编修的职位。” “的确如此。”雪樽也望了一眼窗外,看见愈发熟悉的故乡风景,心情突然大好。 “那小雪雪可知道,宫家父子啷当入狱,宫宝赫被关押时遭一匹失心疯的宝马踢了脑子,已然痴傻。”翻墨仍是漫不经心的语气。仿佛在说春天里的花儿开得真娇艳。 雪樽一震,回头看翻墨。 翻墨一脸无辜的耸耸肩。“小雪雪,何以如此看我?这是因果报应,哪里能由我做主呢?” 雪樽叹息一声。转移话题。“一荷洲快到了。” 一荷洲到了。马车停在城门口,雪樽和翻墨下了车,便有眼尖的人认出了雪樽。立马高呼,奔走相告。“雪樽回来啦!状元郎回来了!我们的小状元回来了!” 一路上都有熟悉的面孔凑上来恭喜恭喜,雪樽喜不自禁,不由潸然泪下。同老乡执手相看泪眼。翻墨立在他身后,默然不语。一群人迎着他走,有人问。“这位公子是?”翻墨微微颔首。“在下狐翻墨。”那些人点点头,狐公子来狐公子去。雪樽同男子成亲一事,一荷洲的人几乎不知道,只有白先生看了书信。白先生不是张扬的人,自然不会告诉这些人。雪樽见他们不知也不想亲自说出口,免不了被拉扯着多问几句,那今天日暮之前就见不到白先生了。终于同一众老乡诉说完衷肠,两人紧赶慢赶在暮色四合前到了清净私塾。 清净私塾傍山依水,四周种满青青杨柳,柳条儿似绿鞭子在空中抽动,浮动着,像一面浸了水的纱绸。私塾里孩子们陆陆续续下了学,一个一个抱着笔具朝外跑。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男孩一头撞在翻墨的膝盖上,脑袋昏昏的抬头看,就见一陌生非常的面孔俯视着自己,神色严肃,眼里波澜不兴。吓的他连连后退,被树枝一绊,一屁股坐地上。雪樽见了立即扶起他,叫了声。“小果子,几月不见,长高了!”小果子看清面前白衣男子,激动的大喊。“雪樽哥哥回来了!娘说你中了状元,我们都盼着你回来呢!”说完爬起来要跑回清净私塾,嘴里叫道。“我要告诉先生!雪樽哥哥回来了——” 雪樽立马把他嘴捂上,笑意盈盈道。“小果子,天色不早。你快快回家去吧。今日哥哥想给先生一个惊喜,明日你来私塾,哥哥还在。” “好!”小果子抱着笔具,跑了几步,又回头朝雪樽挥挥手。“雪樽哥哥明儿见!”说罢屁颠屁颠跑开了。 雪樽站起来,看着一个一个小孩子从自己面前欣喜的叫了他又害羞的走了。不由脸色缓和。他拉着翻墨的手,说。“走吧。进清净私塾。” 清净私塾里有一条小溪穿屋而过,学生们的毛笔每每下学都在此处洗净。白先生给这条小溪取名“洗墨池”,雪樽自幼也是在此处洗笔,然后打水研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今洗墨池旁边蹲着一白衣男子,乌发垂肩,不见面目。白净细腻的手在溪水里沉浮,水珠挂在指尖,指尖摸着狼毫毛笔。指腹白里透红,仿佛被凉水所激。雪樽掩不住眼底的喜悦,悄悄的一步一步挪过去,然后在那人背后,清脆的叫了一声。“先生!” “雪樽回来了。” 第19章 好想吃了你 白先生应声回头,蓦然站起身。看着雪樽在自己眼前,还以为是做梦。只见白霁眉清目秀,皓齿朱唇。眸眼澄澈如鹿,淡烟的眉轻轻一蹙,红唇微张,一声如古筝琴音悠扬婉转的声音透过微风钻入耳朵。是那样亲切温润。“樽儿!何时回来竟不事先告知于我!越发顽皮了。” 翻墨一惊。他没想到雪樽的先生竟然这样年轻,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一股无人能比的儒雅气息比雪樽还要强烈。名副其实的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观之可亲。这完完全全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美男子。他以为白先生怎么也得胡子拉碴,皱纹密布,佝偻腰背,凶巴巴恶狠狠的老头模样。这白霁看起来没有比雪樽大上多少的样子,又怎么将雪樽自幼抚养长大呢?翻墨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人类也有不会老不会死的奇人吗? “先生莫怪!”雪樽笑道。“实在是想先生想得紧,又想给先生一个惊喜,便偷偷回来了。” “此番回来,可待几日?”白霁柔声道。 雪樽垂头想了想,抬眼说。“加上来回路程,只能待七日。” “挺好的了。”白霁很满意。又看了看翻墨,问道。“这位是……” 翻墨骤然收回神,朝白霁俯身行礼。“白先生好。在下狐异,狐翻墨。正是雪樽的妻。” “狐……”白霁脸一僵,又极快恢复表情,展颜笑道。“你便是同樽儿成亲的……狐公子?” “正是。” “外头风凉,进屋说吧。”白霁摸摸雪樽的头,拉着他进了屋。翻墨尾随而上。 进了清净私塾,便见里面挂满了写的书法纸张,墨色潆绕,薄如蝉翼的宣纸写满了各种四书五经,还有一些朗朗上口的诗句。在私塾里迎风飘荡,满屋的水墨香。白霁端了茶水出来,为二人倒上。翻墨见白霁手骨清秀,纤细柔长,似乎透着淡淡的一股迷迭香,朦朦胧胧,难以分辨。白霁把黑瓷茶盏递给翻墨,热情道。“狐公子与樽儿喜结连理。我却无缘一见,实在可惜。” 白霁的手伸过来,极近的情况下,翻墨闻着那熟悉异常的香味,不由凝眉。雪樽用手戳了他一下,他才回神谢过白霁。 白霁看着雪樽,满眼爱不释手。“樽儿果然不负众望,一举高中。为师极其欣慰,今夜为师为你们做牛肉刀削面可好?” “自然好的。”雪樽将茶一饮而尽。“多日没有吃到先生做的刀削面,雪樽夜里都梦见过呢!”雪樽仿佛只有对着白先生和翻墨才能像个小孩子一样幼稚撒娇。翻墨望着他满眼笑意。白霁看了看雪樽又看了看翻墨,眸眼一沉,吐了一口气。笑着站起来。“樽儿今日定要吃个够,以后想为师,可不好回来了。”说完眼眸湿润朝厨房走去。雪樽立马赶过去,嘴里说着。“先生,我来帮你。” 翻墨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陷入沉思。不一会,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如琴音轻鸣。“狐公子,借一步说话。” 回头一看,便见一身白衣的白霁立在他身后,默默的注视他。翻墨觉得白霁和雪樽太像了,不,应该是,雪樽跟白霁太像了。一样冷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白衣,一样的儒雅气息,一样的安静性子。翻墨起身跟着白霁来到院中。白霁抱了一袋面粉出来,笑着对翻墨说。“我让樽儿在厨房洗菜,他自幼便极少做过这些,平日我都让他用功读书。他十指不沾阳春水,都是我娇纵了。想来他一时半会洗不完的。” “先生支开雪樽,是有话同我讲?”翻墨知道白霁一定有原因,不然不可能把他单独叫出来。 白霁赞许一笑。把面粉放一边。盯着翻墨的眸子,一字一句道。“狐公子,可是从桃花隰来的?” 翻墨浑身一震,犹如雷击。 白霁继续道。“桃花隰狐妖众多,然,人类却无法窥知其具体位置何在,桃花隰乃妖界桃花源,凡人入不得,狐妖却可随意出来惑乱人世。”他抬头看翻墨,直勾勾的。“你是狐妖,对吗?” “先生,何以发现。”翻墨喉咙一滚,不知如何接话。 “人间姓狐之人少之又少。加之你一身黑雾妖气。我便察觉有异。”白霁淡淡道,眼里有片刻恍惚。“你莫慌,我不是什么道士,也不是什么猎妖师,不过是年轻时犯了一个大错误罢了。” “先生,请明示。”翻墨拱手行礼。 白霁勾唇一笑,笑容苦涩。“年少轻狂,不知天地为何物。离开一荷洲妄图浪迹天涯……然而命中孽缘终究是挡也挡不住。” “许多年前我与他相识于河畔,当时我抓了鱼在岸边烤,他便上前同我说,你可还要鱼?我抓了很多。我以为他是抓太多吃不完就跟着他去看,一看才发现他的鱼都是被开膛破肚,血流成河,不成模样。简直不能看,我便说不用了。后来他就说那我可以吃你的鱼吗?我跟他一起吃了烤鱼,他从此便一直缠着我叫我教他怎么烤鱼……” “他说他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希望我可以教教他一些东西。他问我名字,我告诉了他。他叫我小霁。后来……不知怎么他突然对我产生一种奇怪的感情,他说,小霁,我可能喜欢你,不是知己之间的喜欢……他说,小霁你可不可以和我在一起……两个男人荒唐的游戏就此开始了。” “之后,我跟他关系愈加密切,我写字吟诗,教了他读书写字,他已经会自己写小故事,画丹青……再后来我们年轻不懂事,夺了彼此的第一次……他与我愈加如胶似漆……再后来……” 白霁突然笑出声,看着渐渐暗下来的空旷的天幕。“再后来,我发现他跟别人厮混……我白日出门教书,他便带了一男子回来……他说他错了一定会改,我也是傻居然原谅他,直到他一次两次,三番五次的带了其他人回来……他告诉我,小霁,我是狐妖啊,狐妖的心怎么可能只属于一个人呢……他说他控制不住自己,他说我是爱你的……但是,我不可能把心只留给你。后来,我便写信与他诀别,从此回了一荷洲发誓不愿再出去,并且要求他一辈子也不能来一荷洲……这便是我不能出一荷洲的原因,我一旦踏出一荷洲,他便能发现便会来找我……我不愿意看见他,他寡情薄意,四处沾花惹草,我一点也不愿意再同他见面……” “生性凉薄之人,又何来的喜欢呢?”白霁笑着。一颗晶莹的泪划进嘴角,不知是苦是咸。 翻墨默然片刻,良久才说。“你说的此人,可是狐狂?” “呵。”白霁望着翻墨,两眼通红。“看来,你与他关系匪浅。” 翻墨眸里闪着粼粼波光。他哑声道。“先生莫怪。此人正是我的舅舅。我知他素来狂妄,目中无人。又自私自利。却不知他于感情而言竟这般儿戏。”原来白霁白先生身上一股似有若无的朦胧迷迭香是从狐狂身上染来的。原来,原来,眼前这白霁居然是他的舅妈。狐狂那老狐狸真是不知好歹。 “舅舅?”白霁叹了口气,一颤眼睫。“雪樽是个好孩子,怎也如我一样被狐妖纠缠。” “先生,我与狐狂不同。我知道一生一世心系一人的道理。断不会将雪樽玩弄于鼓掌。”他说着便要跪将下去,却被白霁一手拉住。白霁说。“樽儿喜欢你,我能看出来。你若真能待他好,一生一世永不变心,那是最好。樽儿心善,受不了被人断然抛弃的痛苦——你知道吗?” “我知道。”翻墨一脸笃定,言辞恳切。“我绝不会辜负于他。他日若有不敬抛弃之意,我便自行断去剩下的八尾!” “八尾?” “不瞒先生,我同雪樽相识,便是因为我遭遇雷劫,痛失一尾,偏让雪樽捡了去,这才开始认识……”翻墨如实道。白霁心口巨石落下,笑道。“看来,你心性与他是截然不同的。那我就放心了。” 翻墨冒昧一问,问出他疑惑很久的问题。“先生,不知先生今岁几何?” 白霁笑如清风拂面。“你倒细心。我如今已有二百岁。” “先生是人,怎能——” “话说回来,这还得多亏了他。”白霁面无表情道。“人与狐妖无媒媾和,狐狸的精,流与人类体内,便有使那人容颜永驻,长生不老之效。前提得是双方心意相通,互相深爱,方可有效。若是其中一人心有不轨,便无法施效。” “我从未听过。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雪樽也可长生不老了!”翻墨若有所思,立马喜上眉梢。 白霁笑道。“自然可以。不过,唯一不好的一点便是,每一次输送给人类的狐精是用狐妖的寿命来换的。你可愿意?” “自然愿意!为了雪樽,这一点区区寿命算得了什么!”翻墨心想,这以后雪樽再拒绝房事,他也得想办法让雪樽慢慢适应。他一定要和雪樽白头偕老。突然想起什么,翻墨说。“先生,你说狐精需要两人相爱才能生效,先生离开狐狂也有百余年,如今却依然青春永驻,难不成……他也是不爱你?” 这一问,简直致命。白霁年轻时心高气傲,眼里容不得沙子,一旦发现狐狸花心不改,难以回头,便决然离去,从未想到这一层。被翻墨这么一问,立刻呆滞,然后僵硬道。“他的心那么忙,即便留我小小一席之地也未可知。不过,也亦不重要。”这种话用来麻木自己,是最后的安慰。往事随风而逝,哪里能回忆呢。过去的都过去,不能再回想了。也不用因为一些微小的发现而改变心境,这么多年来痛苦挣扎,已经无力回天了。 说罢让翻墨把那袋面粉抬进厨房,正要动作。就听雪樽从厨房门口探出来。“先生,青菜洗好了!” 雪樽和翻墨等了一个时辰左右,看着白先生和面,揉面,熟稔的用刀削出一块一块的面条飞溅到锅里煮,再煮上青菜,切了些风干的牛肉。白先生特制的汤料泼上去。青菜牛肉精心摆放,洒上翻墨慢腾腾切出来碎的不能再碎的葱花香菜,再洒几粒白芝麻和油炸豌豆。一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牛肉刀削面就做好了。 翻墨和雪樽狼吞虎咽,不住的称赞。白霁一脸欣慰的看着两人吃的津津有味。心里也愁云散开,不由得放下了什么。 吃过面后,两人连汤带碗吃了个干干净净。 雪樽便从腰间掏出一包白锦包裹的狐爪糕递给白霁。“先生,这是阿墨故乡颇负盛名的糕点,他说要见先生还特意做了来孝敬你。先生你尝尝,入口即化。”雪樽一直这样,有什么好东西就要给先生孝敬,他觉得这狐爪糕堪比御膳,就提议翻墨做一点给白先生尝尝,因此一吃完面就匆匆忙忙拿出来给白霁。 白霁捏起一块狐狸爪子形状的金黄糕点,眼里闪过一念,愁肠百结。他哑着嗓子说。“曾听一人说过此糕点美味绝伦,但是我却无缘得见,如今到是沾了樽儿的光。”于是略微苦涩的吃了一个。狐狂口中的诺言,千篇一律,又有哪一个能放在心上,哪一个实现过,不过是他这个傻子一直记着罢了。 两人在清净私塾待了几日,便告别白霁启程离开。 一路上,马车摇晃不休。翻墨满足的牵着雪樽的手,细细看着他纤长的手指,骨节泛白,指甲盖秀致圆润,粉粉的,按一下变白一会儿又粉了回去。翻墨玩的高兴,雪樽却把手抽出来。一脸绯色。“你是不是准备用舌头舔了?” “小雪雪的手生得均匀修长,这样好看,才使我爱不释手啊。” 翻墨说完就盯着雪樽的嘴唇看,越看越发觉得雪樽的朱唇像极了五瓣桃花,粉嘟嘟的,有着漂亮的弧度。他喉咙一滚,控制不住的咽了咽唾沫。 然后勾过雪樽瓷白的脖子,轻声在他耳畔道。“小雪雪,我好想吃了你啊。”话音刚落,他便欺身而上,大手扣住雪樽的后脑,强迫他同自己相吻。触上对方柔软湿润的薄唇,翻墨内心升起熊熊烈火,舌头趁势探入,与对方厮搅在一起,水渍声滋滋作响。迷乱的动情之音。 虽然不知道以后他与雪樽会发生什么,不过他只知道他要让雪樽长生不老,□□不衰,青春永驻。他一定要实现他和雪樽共同说出的诺言,他们要白头偕老,一起共度余生。以后的未来他们会期待,但是不会多加顾虑,以后的故事,谁能预料呢。 翻墨想,他一定要带雪樽回桃花隰看看,那里的桃花如云霞哄天,四季不败,可以做多少块狐爪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