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狗咬狗 作者:江予白 本文文案: *妖艳贱货女vs混账纨绔男* 权臣之女戚如珪受父兄牵连,一夜之间沦为俘虏。 顾行知奉命前来,送了她最后一刀。 却不想此女命不该绝—— 她撑起腰,哼着哨,扭头就将顾家小哥撕得鲜血狂流。 顾行知侥幸从枯骨堆里爬出来,才明白这女人是条打不死的疯狗。 两人就此结下宿仇,在蔺都城里相杀又……相爱??? 狗咬狗,一嘴毛 1V1,双强,双C,HE,大型追妻火葬场 【小剧场】 戚二:偷藏私房钱,今晚给我跪! 小顾: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不跪! 戚二:不跪今晚分床睡! 小顾:我就不跪! (扑通一声双膝着地) 戚二:不是男儿膝下有黄金吗? 小顾:谁让我家娘子,比黄金还贵呢。 内容标签: 强强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戚如珪,顾行知 ┃ 配角:一堆儿 ┃ 其它:互斗,甜虐 一句话简介:豺配狼,虎配豹,恶女配奸郎 第1章 咬耳 戚如珪从一瓢冷水中惊醒。 雁关暴雪已成常态,她的眼中尽是夜暮昏沉。泥泞古道旁篝火冉冉,两侧精兵镇守,刀枪密集如林。 戚家该死。 春水江一役,戚老将携五万重骑远撤江东,剩余两万轻兵步骑留守邺城。一同带往江东的,还有七万人马的军粮储备。步骑营断了补给,又逢暴雪连天,无所仪仗,戚如珪赶到时,正赶上金寇大肆屠城。 千万支蹿了火的箭矢如暴雨梨花般从天而降,不出半刻,便将邺城焚为火海。 戚如珪被副将临泉秘密送往江东,不曾想衡王的人已赶至燕北兴师问罪。戚如珪从那春水江中爬出来时,蕃南龙虎军少尉正持刀杵在她跟前。 是顾行知。 戚如珪认得他,蕃南王顾重山幼子,少时随戚老在蔺都打过几次照面。那时候的顾家小哥还只是个听戏斗蛐蛐儿的小毛孩,恍恍十数年,竟也出落得一身英武。 他站在迷了眼的风雪里,宛如一樽冰塑。手中弯刀凛冽,辉芒漪荡。 也是在这样的沉寂里,顾行知提刀直插要害,新血噗嗤横溅,凝落在地上漾出炙艳一片。 父债女偿。 戚泓身为燕北重将,与孙黎共掌北方军权。只因燕北地势险要,金寇诡谲多诈,戚家难以独当一面。孙氏中兴,新辈骁勇之才备出。春水江一役,孙家军以做前瞭,而戚老与独子戚如海掌配军资。 原本只是循例一战,金寇连年进犯,连年被打得屁滚尿流。却在今年这一遭上占了先机,抓住邺城空着肚子的两万步骑穷追猛打。 逃撤江东的戚老畏罪自戕,连带若干密将亲信都一一自刎。五万重骑瞬失领挚,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逃。金寇乘胜追击,攻势凶猛,不出三天,便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七万人马,无一幸存。 顾行知奉衡王之命驱兵北上,彻查春水江军资调配失当一事。此事干系重大,已惊动蔺都各路党派。衡王亲命顾行知提拿戚党,太后亦派出风长使快马加鞭赶往燕北,只是还是被顾将抢先一步,提前抓到了流落江中的戚如珪。 罪臣之女,死有余辜。 顾行知手握刀柄,死死盯着身前女子。 戚如珪也不反抗,任由那狭长刀身没入胸腔。她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春水江寒,她早被冻得失了知觉。 “七万人马尽数被灭,唯你独善其身,戚如珪,你可知你父亲犯的是何等罪过?” 话音刚落,戚如珪才感觉到胸腔内传出的痛意。经由须臾迟缓后,戚如珪忆起前两天的场景—— 两天前,戚如珪答应陪同父亲一同视察军资筹备。她本无意政事,只与戚老闲中作伴。手头的枣泥酥还没送到父亲手里,邺城大火已烧透燕北的青穹。 戚如珪站在城中车马道上发了疯一般寻觅,她避开漫天箭雨,一具一具翻看着尸体。 滂沱大雪迎空飞落,淌着水的雨燕振翅难鸣。鲜血混着兵甲锈气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味道,戚如珪十指惊颤地翻查着,全然不顾周身砸落的焰雨。 是临泉把戚如珪从火海里扛了出来,步至春水江畔时,他的腹背插满了箭矢。 策马啸风的金寇穷追不舍,临泉拖着戚如珪驻足江边,微微一怔,望着春水江中翻涌的碧波,他问:“阿珪可怕?” “不怕!”戚如珪乌珠圆瞪,一袭红衣随风乱舞。 “不愧是我戚家的好儿女!” 临泉挽起戚如珪的手,将一块残玉塞到她手里。戚如珪拽着那玉,旋身跃入江中。 到江东去! 到江东去! 一定要到江东去! 戚如珪大口大口吞吐着江水,拼命向对岸游。临泉跟在身后,冲那追杀的金寇招手,对方搭弓上弦,只用三箭,便射穿了他的眉心。 临泉暴毙。 微不足道的血色很快被江浪所掩去,如同赤墨滴入浊酒池,顷刻了无痕迹。 戚如珪不敢回头,继续朝岸口游。她分不清眼前的水是浪还是泪,她想活。 她只想活。 血滴嗒滚落到冰花上,有热气嗤嗤冒出。升腾的水雾氲在刀片,映得戚女的双眸更见清冽。 顾行知转了转刀柄,横手一拔,戚如珪蜷作一团,痛得撕心又裂肺。 “顾将,此女动不得……万一太后……”顾行知身边的孙黎上前两步,似有担忧。 戚如珪嗤了嗤鼻,这哪是忌惮?怕是在提醒顾行知,自己上头还有太后做保呢。 当今天下谁人不知?衡王与太后水火难容。太后与戚氏亲好,而衡王对顾氏宠爱有加。顾行知是衡王的人,此次前来燕北也是衡王的意思,衡王意图打压太后,而戚家,自然就成了杀鸡儆猴的首选。 可怜戚老子嗣单薄,到了如今这一辈,除了戚如珪这个女儿,就只剩下一个儿子——戚如海。 身为随战的他连同七万人马埋在了邺城焰海里,戚家唯一的男丁,也成了冰冷尸骸中的一份子。 一想到这里,戚如珪痛得更分明了。她仰头望着顾行知,瞳孔中的雪屑聚聚散散,凝出不少杀意。 顾行知回望着戚女,撇了撇嘴,倒也没怎么接孙黎的话。 他下了石阶,只道:“太后她老人家远在蔺都,鞭长莫及,如何救得了她?戚家废女,杀了她,也不足以告慰我大辽七万忠魂。” 孙黎恭敬地俯下身,神色一凛。火声噼啪,搅得他眼底风雪乱涌,看什么都有些扎眼。 “那顾将打算如何处置?” “迟早得死。” 顾行知轻抚着刀柄上的纹路,眼中失落一闪而过。这刀曾是蕃南王的爱物,名为“快雪时晴”,顾行知日日携带,将它看得比命还重。 然刀是好刀,却沾了下贱之人的血。 他也嫌脏。 顾行知直起身,默默揩着刀上的血。过了须臾,才说:“拖去营中关着,自生自灭就是。” 戚如珪猛吸一口气,捂住刀伤的手止不住地颤。幸而血流的还不算多,她还有些清醒的意识—— 留些清醒的意识,足够……足够让她看清顾行知的脸。 那是怎样一张令人厌绝的面庞?仿佛这世间所有的凶残与暴戾都集结在这一张脸上。 顾行知年仅束冠,眉宇间却满是煞气。枯黄色的脸颊不沾半分血色,若非右眼睑下有道淡淡的疤,戚如珪当真以为他刀剑不入。 戚如珪记住了这张脸,将它刻进眼底。小卒将戚如珪从地上飞快拖起,两道鲜红血迹划在地上,犹如两条赤色大蟒。 戚如珪揉揉眼,直眺着转身而去的男子。 顾行知…… 顾行知…… 你不得好死! …………………… 戚如珪在一片粘稠中苏醒,她感觉肩头有条蛇在乱舔乱拱。那蛇舔得她浑身惊悚,无一寸肌肤不在发烫。 待她迟迟睁开眼,却见一个男人屈在自己身前。三两好事之徒趴在营口,口中满是淫、秽之词。戚如珪试图反抗,却被那男人牢牢钳着双手,一动也不能动。 “反正都要死了,让爷几个爽快爽快不是?” 男人浮出一脸淫、笑,满是肥油的手伸得更近了。戚如珪垂下眼,腥热的汗气逼得她说不出话。 “我们都是憋了许久的人,你行行好,黄泉路上我们也让你走得更舒坦一些。” 男人哄笑着,笑得更加油腻。戚如珪闻着那人腥臭的体味,干呕两声,无济于事。 她忍住泪,伸头咬向那男人的鬓角,继而一扯,将他的耳朵一咬而下! “疯狗!” 那男人霎时被逼出一声惨嚎,左脑鲜血喷涌而出。戚如珪就这样衔着他那耳朵,瞪着那男人。血花溅在她的脸上,映得煞红一片。 “疯狗……绝对是疯狗!!!” 男人扬起一手,作势要打。戚如珪也不慌乱,将那耳朵嚼了两下,连着血丝吐回到他脸上。 被咀得粉碎的人耳黏在那人额顶,顷刻扑灭了他的嚣狂。门口众人被这场景吓得六神无主,他们怎会料到,这戚家女看着清瘦柔弱,竟是个如此张狂的夜叉? “叫你们主将来……” 戚如珪低下头,望着鲜血淋漓的伤口,面色阴冷。 如果再不加紧医治,刀伤止不住血,她撑不过明天。 “叫你们主将来!” 戚如珪又重申了一遍,她快要死了。 真的要死了。 不仅是下腹在往外涌着血花,就连鼻尖都滴起了血珠。 戚如珪胡乱抹了把,压住胸口的最后一口气。 营口的马灯迎风闪了闪,再亮起时,人已阖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珪:gui,第一声,与“归”同音。 非正经权谋,瞎吹架空,勿考究,前十五章女主美强惨,十五章以后美和强,请做好心理预期。 新人新文,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鸭! 第2章 惊梦 营中灯火昏暗,空气中荡满血气。戚如珪睁开双眼,逼迫自己从梦中醒来。 许是流血过多的缘故,她的神智已有些模糊,眼前一切分外错乱。恍惚间,她感觉自己回到了八、九岁。 戚泓坐在东弦池的乱岩上,身后跟着摇头摆尾的雪獒。戚如海与自己舞着剑,一招一式都无比认真。 他们的身后是辽阔的燕云大漠,胭脂色云锦盛放于镀金锻玉般的暮色中。游民徜徉在牛羊群里,不时有鹰隼划破天空,唳鸣声震彻云霄。 兄妹二人舞了会儿,戚如珪从地上爬起,丢开剑,娇声道,“爹爹你看,哥哥净会欺负我!” 戚如海将桃木剑从她身上移开,嬉皮笑脸说,“再来!” 戚如珪看着哥哥,拍了拍泥,咬牙冲上前去。戚泓一边抚着雪獒,一边饶有兴趣地品摩着这场角斗—— 回不去了。 戚如珪哽咽着嗓子,晃了晃脚踝处的锁链。她将身子搁置在一块水沉木上,以此留存着最后一丝余力。 营外兵役划拳喝着花酒,咂嘴声渐起。炽烈篝火投映在青灰色营帐上,仿佛舞动的野鬼幽魂。 戚如珪躺平身子,目无一切地享受着最后的寂静。 这是要死了吗? 她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翻过身去,一动也不动。 哑然间,怀中残玉滚落在地。幽萤曼泽闪烁在这黝黑夜里,替她照出那么一丝丝微芒。戚如珪触摸着这道光辉,眼底生出一丝希冀。 哥哥,你还好吗? 当日营中一别,竟没想到成了最后一面。 还记得他将这玉送给自己时,自己嫌这玉成色太俗,转手扔给了临泉。 后来才知道,这玉是他亲刻而成。 哥哥总说,珪者,美玉也,如珪者,人中美玉也。唯有自己亲手雕琢的美玉,才配得上妹妹终生相携。 原是她不配。 戚如珪放声恸哭,身上每一处筋肉随之颤抖起来。厉风凄嚎,吹动营外火光乱舞。赤橙辉芒映在营帐上,将她的面庞晒得忽暗忽明。 不行! 她不能死! 戚如珪不能死! 她要活!戚如珪要活! 春江战败,父兄横亡,衡王与太后都捏准了戚家的喉颈,想要掺上一脚。如果自己就这样死了,今时今日所受的屈辱该找谁去算?邺城大火中死去的戚家军又该找谁去算? 还有……还有临泉,为了救自己,他被活活射死在江中。死是多容易的事情?活着才是真正的艰难。 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可以查清真相,只有活下去,才可以替戚家守住这缕最后的希望! 戚如珪挺起身,吐出一口积血。她紧盯营外火光,心中似有开悟。 营帐被一抹刀锋挑起,刀光直冲眸底,照得营中状同白昼。 “还没死?” 顾行知收起快雪时晴,一眼瞥见地上的残耳,大抵猜到了些什么。 蔺都七贵,戚家最善驯犬。直供大内的军犬全部出自戚家名下的猎场,就连边沙十六营的巡营犬,大多都是戚家的犬种。 戚家犬勇猛爆裂,素有“万里云霆”的美誉。只是不曾想戚家人也如同戚家犬一般,咬起人来毫不留情。 有趣。 实在有趣。 顾行知蹲下身,正眼看着戚如珪。 血水顺着她的衣襟口一路向内流去,湿漉漉的头发搭在脸颊上,盘成一圈圈蜿蜒模样。 适才春水江边,他没能怎么仔细看这戚家姐姐,现在正眼瞧着,倒发觉出她还真有些清艳姿色。 顾行知咧嘴一笑,抚上她的脸。原以为以戚如珪这性子,铁定会起身反抗,却没想到她温顺得很,一对凤眼春风摇曳,反而看得顾行知满脸发烫。 “我们原是在蔺都见过的。” 戚如珪拨开衣裳,露出一片雪色肌底。顾行知咽了口唾沫,退后两步,下意识握紧腰间的刃。 “你忘了吗?顾家弟弟,多年不见,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戚如珪微微抖动着肩膀,揉了揉哭红的双眼,垂眉道:“还记得我们一起去太后宫里玩儿,一起抢那只秋千。我抢不过你,就拿石头在你右眼底下划了道疤,你哭了好久,骂我是坏姐姐,不愿意跟我玩,这些难道你都不记得了?” “前尘往事,何必再提?”顾行知冷冷看着戚如珪,警惕地说:“我自然记得戚家姐姐,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我们现在是两条船上的人。” “两条船上的人?” 戚如珪松开衣带,巧笑倩兮道:“弟弟今年多少岁了,可有尝过男欢女爱的滋味?” “一定要这么不知检点?”对着戚如珪春光灼灼的胸脯,顾行知忙背过身去,喃喃道:“来之前听说有人猥、亵于你,现在看来,怕是你勾引在先,戚家的女儿已经下贱到这种地步了吗?” “戚家好歹也是将门世家,看看你现在这副风骚模样,和营里那些暗娼有什么区别?” 顾行知捏紧拳头,却又迟迟不肯放下。他不敢去看戚如珪,更不敢靠近她半分。现在的戚家女就是磨成精的迷迭香,但凡近她三尺的男人,都得被她迷得魂飞魄散。 想他也是出生入死过多回的人,什么样的血雨腥风没见过?即便凶残如当年蕃南滨海水师一战,十万大敌当前,他都纹丝不乱。 只是不曾想,第一次让自己感到局促和压迫的竟是戚如珪,还是个这样……这样轻浮浪荡的女人。 他不服。 顾行知背过身去,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不用想也知道,他现在整张脸涨成了一个大柿子,偏偏这戚如珪还不依不饶,纤纤玉手媚若无骨似的攀上背脊,挠得顾行知那叫一个煎熬。 这是一种博弈。 戚如珪想,这就是一种博弈。 如果说春水江边他为攻,己为守,那么现在,自己为攻,顾行知就是守。自己没能守住,所以挨了顾家小哥白白一刀,现在,刀到了她手上,这张狐媚天成的皮相,就是戚如珪最得心称手的刀。 戚如珪趴在顾行知耳边,有一口没一口吹着热气说:“我是个快要死的人,却还没有体会过那种滋味,弟弟行行好,圆了姐姐一桩心事,来日拿姐姐的命回蔺都请功,也算两清了。” 戚如珪见顾行知若有所思,又道:“你看我现在这样,还不是任你处置?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这话似乎说动了顾行知,他虽未表示什么,可戚如珪知道,没什么表示才是最好的表示。 戚如珪翻身跨在顾行知身上,低头吻上他的唇。唇齿相触那一刻,她的眼泪才漱漱落了下来。 活下去啊…… 活下去…… 哪怕是出卖尊严,哪怕是放弃底线,哪怕是要自己抛弃一切……也要活下去…… 因为只有活下去,自己才有绝地求生的时机,只有活下去,她才有力气咬碎那些把她视同猪猡的败类! 衣带悄然滑落,满营春意盎然荡起。顾行知捧着戚如珪的脸,粗暴地吻着。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满脑子都是戚如珪笑盈盈的样子。她被自己拽在手里,活像一块抛了光的软绸。顾行知恨不得将她揉烂,按进骨子里,将她与自己彻底融为一体。 “叫我阿珪。” 戚如珪情迷意乱。 “嗯?” “快叫!” “阿珪……” 顾行知更加卖力。 “大点声!” “阿珪!” “嗯……” 戚如珪环上顾行知的脖颈,嘴唇缓缓移到他右眼角的疤痕上。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疤还留着,与当年在蔺都时一模一样。 “这秋千是我先看到的!” “这秋千是我的!” “这明明是我先看到的!你耍无赖!” “凭什么是你先看到的就是你的?你才是无赖!” “你拿石头砸我!你就是无赖!坏姐姐!” 坏姐姐…… 坏姐姐…… 这么多年过去了,坏姐姐可一点儿也没变呐…… 戚如珪舔舐着顾行知的耳垂,身下吟哦四起。她抻长足尖,将烛火踢落在地。火光经由水沉木,顺着干草地一路铺荡,不出半刻,火势已蔓出营去。 “好……好热……” 顾行知似有察觉,却反手被身下女人盖住双眼。他还没来得及吸上一口气,唇香迎面而上。欲浪色气从天灵盖直冲而下,将他每一寸肌肉都瓦解得粉碎。 是堕落的感觉。 顾行知感觉自己掉进了熔洞里,他有一种飞速下落的错觉。锋利的热气将他所有棱角都切割得软塌塌的。他忘乎所以地投入在这场缠绵中,放空了所有。 火光越来越强烈,整片夜空都蒙上了一层金色,营外乱步声浑厚,呼救声此起彼伏。焦味顺着大风漾进十六营,百尺间唯余热浪。 顾行知一怔,猝不及防地从温柔乡中抽出身来,他随目一瞥,发现自己正身处熊熊火海之中! 滔天火光伴随着滚滚黑烟将他们包裹得密不透风,火舌咆哮,两人都无路可退。 再看那戚如珪,一脸势在必得,仿佛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你疯了?!” 顾行知“噌”一声拔出快雪时晴,望着不断靠近的火舌,满眼惶恐。 “是你欠我的!”戚如珪站起身,慢慢拉起衣裳,笑靥如花。 “你玩我?!”顾行知拧起她脖子,咆哮道:“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这是我的第一次?!” “重要吗?”戚如珪扭头看向周身大火,咬牙切齿道:“你们都得给我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3章 犬袭 顾行知正欲再说什么,却听见不远处发出一阵实木坍塌声。他放眼一看,见孙黎被压在一根横断的木头下,满脸都是血。 “救……救救我……”孙黎伸出只手,叫得卑微。 顾行知挥起快雪时晴,往火中穿去,不料火舌荡着大风,张牙又舞爪,硬生生将他逼了回来。 戚如珪在这时吹起了口哨,一曲接着一曲,像是某种召唤。 清婉的哨声传遍军营,一对对幽绿色眼瞳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昏乱夜色里,无数翠芒杀机盎然。 顾行知看着这些突然聚拢的巡营犬,心头猛然一沉。 戚家犬…… 戚家犬…… 戚如珪这是在召集自家的军犬!她在召集自家的军犬,为她破解这边沙十六营的绝境! 顾行知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 且见戚如珪浅笑翩然,口哨声犹如天籁。巡犬们听到召唤,好似打开了肆意杀伐的阀门机关。 一时间,疯狗乱行,将本就慌乱的兵役们咬得鲜血飞流,空气中满是血肉烧焦的气息。 犬吠声、呼救声、痛吟声交织勾兑,活脱脱一首繁弦急曲。戚如珪就像是引领全局的乐师,默默指挥着这场滔天杀戮! “贱人!” 顾行知转手一记耳光,将戚如珪打翻在地。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顾行知掐上她的脖颈,手上青筋突暴。 戚如珪,好你个戚如珪,好你个绝地翻盘的戚如珪,原来,一切的温柔魅惑、蜜语甜言,都不过是在逢场作戏! 你怎么不去死?! 顾行知恨意汹涌,迎头又是两记耳光。戚如珪抹了抹唇间血,邪笑道:“有力气打我,还是想想怎么走出去吧!疯狗!” 顾行知旋而一松,扭头看向孙黎。戚家犬正围在他身旁,各个龇牙咧嘴,一口接一口咬在他身上。 “痛吗?”戚如珪冷笑着,撩起碎发,微笑着看着顾行知。 她就是要顾行知心痛,要顾行知难堪,要顾行知满地找牙,只有这样,她才会觉得自己没有白白受了那一刀! 春水江畔,快雪时晴,既然那一刀没能杀死自己,那么,就让这场撕咬来得再猛烈一些吧! 戚如珪使出全力狂笑着,口哨吹得更加响亮。戚家犬听到哨声,杀意愈浓。顾行知眼睁睁看着孙黎被咬得筋肉外翻,近乎半条腿都成了肉泥。 “是你欠我的!顾行知!是你欠我的!” 戚如珪双手撑地,笑容逐渐扭曲。她捕捉到了顾行知脸上迅速晕开的惊恐,对,是惊恐,一种美丽又让人心碎的惊恐。 你也有今天。 寒风凛凛咆叫,火光不输于邺城那场大火。戚如珪半瘫在地上,望着那漫天火光,脸上徐徐浮出一丝欣慰。数十只戚家犬发了狂般撕扯,断肢残骸堆叠在废墟锋镝上,腥气熏天。 顾行知奋不顾身地钻进火穴里,一具一具解救着被困的散兵。他不仅要面对这漫漫大火,还得与那些疯犬缠斗。 甲胄被狗爪挠出血痕一片,半边披风也被烧得失了形。顾行知咬紧后槽牙,死命忍住这穿心蚀骨般的痛。 待他历尽艰辛将那孙黎从疯狗堆里拖出来时,戚如珪早已不知所踪。 她就这样逃了,留给自己一地狼藉。 十六营外哀鸿遍野,惨叫声连天。 顾行知倚在一棵枯树下暂避,争取到片刻的喘息时机。 不知为何,他莫名想到许多年之前,他与戚如珪去太后宫里玩耍。因为一只秋千,他和戚如珪争执起来。 这桩童年轶事最后以戚如珪抡起石头砸向自己为止,顾行知记得,那时候的戚如珪和如今一样心狠。她眯着她那对狐狸眼,拾起石头,掷向了自己的眼睛。 幸而顾行知闪避及时,石头没能砸中,只划破了右眼角下一小块皮。 树影婆娑摇曳,沙沙声入耳,她只身杵在那泠泠狂风里,用狩猎般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那年戚如珪八岁,如今她十八岁。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贱人果真一点儿也没变。 一点也没变。 …………………… 戚如珪拖着残破身躯,一步步踩在雪里。风刀霜刃削在身上,将淌在外头的污血冻得坚硬。 边沙十六营大乱,顾行知自顾不暇,这正是她逃跑的大好时机。 她没功夫想太多,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外头正下着大雪,她必得先找个地方细细调养。 戚如珪爬上田埂,看见不远处矮峰上有座荒庙。她抚了抚腹部的刀伤,许是痛劲已过,她反而觉得没有那样痛了。 她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囤够了气力,一鼓作气走向荒庙。 这是一座荒废许久的山神小庙,光是看它那梁顶将倾的模样,就知是年久失修留下的祸根。庙门口青石阶上还留着没来得及清扫的枯叶,戚如珪推门而入,迎面便是一股朽木的味道。 她关上门,长长松了口气。 到这里,戚如珪才真有了一丝逃出生天的快、感。 顾行知现在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吧?愚蠢的男人,竟也不敌寻常男人的耐力。 在此之前,戚如珪一直以为这顾行知有多厉害,原来不过也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会做普通男人都会做的事。 戚如珪细细想着他那张白净却不斯文的脸,那眼睛,那眉毛,那嘴唇,和那醒目的伤疤。他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毛孩子,容易轻信女人,容易醉倒在蝴蝶丛里,和她所认识的其他男人一样—— 无可救药。 戚如珪习惯性摸向胸口的残玉,却发现暗兜里空空如也。她猛地一惊,慌忙向四处探寻。 是不是逃跑时太过匆忙,遗失在了路上? 戚如珪不甘心,在庙外小道上卖力翻找着。因还带着伤的缘故,她只得半跪在地上,雪花一片片落在她的肩头,将她衬托得更加清冷无尘。 “在找这个?” 一位白头老翁从庙里走了出来,手里正好拿着那块残玉。戚如珪看他虽衣着清简,眉目中却满是文官士气,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寻常山野村夫。 “是……是……正是这个!” 戚如珪喜极而泣,抬手凑了上去。 却没想到那老翁横手一撇,说:“要拿回它可以,但是得先回答老夫几个问题。” “你和这玉,是什么关系?”老翁走进庙去,戚如珪也跟了上去。 “这玉上的戚字,你可知是何含义?” “是我父亲的姓,是我戚家儿女的姓。”戚如珪跪下身,摇尾乞怜:“求求您行行好,将这玉交还给我,我现在什么也没了,就剩下这唯一的念想……” “你说你是戚家人?”老翁面露疑色,“你是戚泓的女儿,戚如珪?” “正是在下……”戚如珪抬起双手,恳切道:“求求您,将它还给我吧。” “好,给你就给你。”老翁将玉放回到戚如珪手中,盘腿坐下。 “那你可知我是谁?”老翁拂了拂须,一脸神秘。 戚如珪小心翼翼地收好那玉,看了老翁一眼,正色道:“曾听爹爹提过,前朝有位史太公曾因得罪先皇而被流放燕北。我虽从未见过那位史太公,可也知道,堪当一国太公者,一定器宇不凡。没猜错的话,前辈,应该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史太公吧。” “晚辈戚如珪,参见太公!” 戚如珪俯身行了行礼,一心恭顺。 “你就这么确定老夫是史太公,不怕认错人吗?这礼,是不是行得太早了些?” 老翁摊平衣下摆,目光落到戚如珪腹部的伤口上。 “晚辈确信自己不会认错人。”戚如珪抬眸看着那老翁,从容不迫道:“适才您问在下是不是戚泓的女儿,说明您认识在下的父亲,起码知道他的名号。在下父亲常年行军,人称一声戚老将,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大名。” “知道我父亲的大名,又如此关心那玉上的戚字,说明知道戚家有些分量。而在乎戚家是不是有些分量的,就只能是朝廷中人。” “晚辈自小生养在燕北,与我阿爹相识的朝廷人,在下都基本认识。思来想去,唯有史太公一人,才配有如此气概。” “气概?”史太公颔首,笑意渐起,“什么气概?” “身居陋室,兼济苍生。” “小嘴叭叭,倒挺会夸人。”史太公站起身,默默走了出去。 候了片刻,戚如珪见他拎来两个药包,他将那药包扔给她,只道:“自己敷,看着怪吓人的。” 戚如珪一笑,叩头谢了太公。 要说起来,这史太公的事她是知道一些的。据说怀文帝在位时,史太公可谓是风头无二,就连太后见了,亦是尊称一声太公。 只是后来不知怎么,有传言流出他与楚王密谋刺杀怀文,一应机密文书白纸黑字等被悉数查获。要不是怀文感念其往日功业,尚留存其一丝苟命,否则就这样的罪行,说是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为过。 这些前朝争端戚如珪不懂,也无心评判什么。相比于想这些与她无关的事,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戚如珪抬头看了看史太公,当机立断地跪下身去。太公见她如此,也不惊奇,似乎猜到了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戚家的事,老夫略有耳闻。”史太公双手垂膝,目露精光,“见你满身狼狈,就知你现在四面楚歌。” “太公明见。”戚如珪双手奉揖,叩拜道:“晚辈但有一事,恳请太公成全。” “何事?”太公淡然。 戚如珪望向窗外朔雪,又低头看了看肚子上的伤,胸口一滞,说:“恳请太公,收我为徒。” 第4章 生机 “为徒?”史太公轻笑,扶起戚如珪。他擅自将那窗关上,喃喃道:“你先告诉老夫,我为何要收你为徒?” “老夫不过一介戴罪之身,流亡燕北十数年,鹑衣鹄面,一无所长,有何脸面为人师长?” “太公此言差矣。”戚如珪低眉:“太公知悉戚家近况,即便蜷居在这小小的山神庙中,却依然心系朝廷各路官派党羽的最新动向。当今局势,太公一定比晚辈看得更清。” 太公不语。 “晚辈无能,没能保住阿爹与哥哥,我是从那地底下爬出来的活死人,是我自己又把自己生养了一回。从我活过来的那一刻,我就决意,来日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不会放过所有伤害过戚家的人!” “所有……所有……” 戚如珪把头重重磕在地上,连带着那两声“所有”都多了几分沉重。 窗外狂风呜呼,碎雪飘扬。火堆闪着斑斓的微芒,倒映在戚如珪眸里,如同一池碾碎的星云。 太公看出了她的坚持,略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清弱的姑娘能说出这样狠绝的话。他想起自己的女儿,她和戚如珪一样,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如果她还没死的话,应该与戚如珪一般大小。 女孩子家这个年纪,最是韶华烂漫的关头。可看戚如珪满眼的恨,史太公就知她早已没了心。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具被仇恨塞满肉身的躯壳。那恨意从眼中往外绽射,就是一把杀人无形的利刽。 太公旋即允了戚如珪。 不仅是因为女儿的缘故,更主要的是,史太公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坚韧。 那坚韧必得是从骨子里滋出来的,才能与她那清丽气质融合得如此巧妙。戚如珪身出将门,却毫无将门子弟那样的英姿,反而生得温香软玉、柔情几许,只在眼里露出几丝尖利。 是美人皮,却有杀人心。 妙哉。 戚如珪行了个长揖,算是拜师礼。史太公倒也不拘这些,只低手坐在门框上,看着外头的雪。 无言了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问,“大辽建国百年,英豪辈出,你可知当今天下,是谁独当一面?” 戚如珪知道史太公这是在考自己,忙恭敬道:“当今天下,军权依照分地划分为四,燕北,蕃南,淮东,渝西,立蔺都为京。权力的核心枢纽在蔺都,主要集结在七大贵姓身上。大辽建国伊始,七姓功不可没,后人为方便咏颂,称为蔺都七贵。” “这七贵是?”太公有些记不大清。 “这七姓分别是,沈、顾、风、宋、戚、孙、史。” “当今坐拥帝位的,是怀文帝之子李恒权,可真正手握实权的,却是太后沈氏。蔺都七贵中大部分都与她亲好,包括我戚家,早年与太后一样来往亲密。所以太公问晚辈当今天下谁人主权,晚辈觉得,只能是如今的太后沈氏了。” “好,好极了,”史太公拍了拍手,眼中露出一丝欣赏,“戚泓没有白养你,戚家的女儿,格局到底别样些。” “太公谬赞。”戚如珪谦虚地笑了笑,低下头去:“晚辈不过是把平日里从阿爹与哥哥那里听来的又说了一遍,谈不上什么格局不格局。” “那老夫再问你,既然实权在太后手里,那么现在她最担心的是什么?” “怀德旧疾在身,行将就木,近两年已身处濒危之际。而太后她年至耋耄,纵有大权在手,却也不知还能坚持到几时。” “她最担心的,自然是拥立新君的事。她必得在怀德帝薨逝之前,找到为她所用的新君人选,不至于让新帝之位,落入虎视眈眈的衡王手中。” “所以你知道你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吗?”史太公挺起脊背,看着戚如珪。 他重新打开窗,任由风雪涌了进来,堂中二人皆被吹得有些迷乱。 戚如珪受着风,陷入沉思。 “太公是想让我与太后亲好?” “不错。” 史太公随手拿过一枝树叉,蘸了些水,在青石板上画着。 “沈氏权倾朝野,却一直碍于难有正名。她到底还是个女人,没法自个儿坐到皇位上去,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不贪慕那九五荣华,你若凭着戚家旧日里与她的一点儿薄恩,许她一个新君人选,解了她的心头大患,那么你至少可以得到她的信任,在蔺都城里,谋得一线生机。” “话是如此,可我上哪儿去找这位新君?”戚如珪捂紧伤口,咬牙又切齿。 “不急。” 史太公一笑,在地上画出一颗星芒图样,他指着那图样,道:“老夫在蔺都曾有位知交,在司天监谋职,人称公孙先生。你去了蔺都,告诉他你是史文澜的弟子,他会告诉你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戚如珪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目光不由得停在那图样上。这符号像是某种隐喻,她曾在那些卜卦推演、天象奇闻的小人书上见过。 可是……她如今这样,又如何进得了蔺都城? 顾行知断定不会放过自己,若是再落入他的手中,恐怕送去蔺都的,就只有自己的项上人头了。 史太公见戚如珪愁云不散,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他抡起树枝,在那快要蒸发掉的“风”字上点了点,一脸意味深长。 “我明白了!太公!”戚如珪霍然惊起,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太公的意思是……是……” “是什么?”史文澜放下树枝。 “谢太公点拨!” 戚如珪冁然一笑,垂下了愁眉。 ……………… 顾行知站在尸骨堆前,挨个清算着伤亡人数。每死一位将士,他就得在名册上划上一道红印。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名册上已鲜红一片。红彤彤的像人血,看得顾行知触目惊心。 边沙十六营,八千将士,存活下来的不到三成。而这样的惨烈伤亡,尽数拜戚如珪那贱人所赐。 顾行知回身看着那些兵役,拳头拽得咯咯作响。他羞于面对同僚,更不敢告诉任何人,酿成这场祸事的起因,仅仅是因为他多看了戚如珪几眼。 唯独孙黎看穿了他。 在春水江边时他就知道,顾行知对戚如珪态度非同一般。否则以顾家三郎的刀法,怎么可能连刺人都找不准要害? 孙黎分明见得,顾行知那一刀,完美避开了致命一击,仿佛是蓄意为之,故意留下戚如珪一丝余息。 妇人之仁。 孙黎抓着伤腿,一瘸一拐走到顾行知身后,陪他一同看着那些尸体。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尸堆上,左右无言。 鬼哭狼嚎的风声里,孙黎的声音抖得有些刺耳,他只道:“事已至此,顾将打算如何向衡王交代?” 交代? 顾行知抚上右眼角的伤疤,眉头一拧,不做回答。 “恕在下直言,往日里,顾将不是个贪恋美色的人,怎么遇上戚家女,就这样把持不住自己了?” 孙黎小心观察着顾行知的脸色,生怕自己把话点得太透,惹恼了顾行知。 没等到顾行知回答,他身边的左靖应声跑了过来。 顾行知见左靖神色犯难,隐约猜到有事发生。果不其然,这头的左靖尚未开口,十六营外便漾起一阵哒哒的马蹄声。 一列轻兵步骑长驱直入,烈马鬃毛亮洁如新。战旗上写着大大的“风”字,连带着风家独有的鹤形花印。 顾行知眉头一蹙,略有些慌,他没想到,太后的人这么快就抵达了边沙。 真是该死。 带头男子打住马驹,举起掌间金令,说:“在下风念柏,受太后之命,羁押戚党入京。” 顾行知心里虽不大愿意,可面上依然带着笑,他吆喝道:“我只当是谁,原来是风家哥哥,好久不见,风家哥哥的腰伤可好些了?温嫂嫂可曾安好?” “顾行知,你不用跟我套近乎。”风念柏眉也不抬。 得嘞,人家不吃称兄道弟这一套,自己又何必没皮没脸往上贴。顾行知自知吃了个闷头亏,即刻掐掉了想要拉近关系的小心思。 风念柏横眼扫了四周一圈,将满地尸身纳入眼底。抵达边沙之前,他听探路的哨兵说十六营出了点“小乱子”,却没想到,这“小乱子”竟赔上了这么多条人命。 风念柏夺过顾行知手里的名册,看到了上头密密麻麻的红印,他一语不发,甩手便将册子扔到了顾行知脸上。 郝城七万人马被杀已是重创,如今再添一笔近万的血债,燕北想是早被人血染了个遍。 风念柏暗叹一口气,强忍住心火,说:“边沙十六营滋乱之事回京再议,当务之急还是彻查戚党,顾行知,听说你在我之前就抓到了戚家独女,现在你把她交给我吧。” “回禀风长使,戚家女她——” 孙黎凑了上去,说到一半才注意到顾行知的脸黑了一大半。 “她怎么了?”风念柏皱眉。 “她跑了。”顾行知自个儿把底掏了出来,还担心风念柏听不清楚,又说了一遍,“戚如珪跑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风念柏也不发怒,而是用一种异常冷静的眼神看着顾行知。那眼神骇人得很,顾行知想起自己犯错时,爹爹也会用同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有时顾行知在想,与其这样,还不如痛痛快快地罚一顿,自己犯的错,要打要杀悉听尊便,可怕就怕风念柏这冷冷淡淡的样子,什么也不说,全都闷心里,像一口一眼望不到底的井。 顾行知怂了。 “是我的错,是我疏忽大意,是我监管不力,是我一时轻视,才让那戚家女侥幸逃脱。至于这些死去的弟兄,回了蔺都,我自会给大内一个交代。” “一个交代?”风念柏撇了撇嘴,看着那些随处横躺的尸体,说:“这可都是活生生的人。一个交代,你一个交代就能抹去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吗?顾行知,在蕃南待久了,是不是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人?别忘了,你是吃军营里的饭长大的。” “长使说得对,在下自愿回京请罪。”顾行知屈身而跪,破罐破摔道,“如今戚家女不知所踪,我得留下来整顿剩余弟兄们,长使若想缉拿戚女,只能自己出力了。” “本来也指望不上你什么。”风念柏眸色一寒,旋身上了马。 “风长使这是哪儿去?”孙黎明知故问。 “哪儿去?”风念柏瞥了眼顾行知,奚落道:“替蕃南王的宝贝儿子收拾烂摊子去。” 话音刚落,风念柏便打马而去,走得干脆。孙黎见顾行知的脸霎时青了一片,像是挨了狠狠一记耳光。 看着平日作威作福的顾行知也有被人训得狗血淋头的一天,孙黎暗自发笑。他也不管顾行知在想什么,兀自弓身回了营。 天外有光飘落,很快被乌云遮去。顾行知跪在雪里,将身子缩进暗处,神思游离。 “将军……”左靖欲言又止,“天寒地冻,还是先回营吧……” “不打紧。”顾行知握上快雪时晴的刃口,面色煞白。有血从指缝间渗了出来,潺潺流淌在刀刃上,将它裹成一片浑浊的猩色。 左靖看着心疼,却什么也帮不上,只得陪他干站着。 雪下得更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5章 割肉 燕北进了深冬,这几天越发冷了。 戚如珪紧闭门窗,不停哈着热气。她坐在火堆旁,就着篝火,独自检查着伤口。 虽然有了史太公的药,可这刀伤却并未因此好转。之前忙着与顾行知周旋,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机,如今溃烂深可见骨,连周围的皮肤都肿成了一片。 戚如珪拿出一弯匕首,放在火上烤了须臾,待刃片烧得半红不红时,她牙关一紧,对着肚子上的烂肉剜了下去。 剧烈的痛意从腹部传来,戚如珪疼到几近晕厥。可若非如此,溃烂只会继续蔓延,她须得在伤口再一次恶化之前,剜掉那一部分多余的烂肉。 活下去。 滚烫的刀片在肉搅拌里,“哧啦哧啦”声刺入肌理。戚如珪的牙绷成了一条银线,汗水涟涟不绝地淌湿了后背。 “我做到了……”戚如珪举着匕首,言语涩涩:“师父……我做到了……” 史太公从门外走了进来,看着地上割下的烂肉,再看着一头大汗的戚如珪,赞许地点了点头。 “你真的做到了。”史太公颇为怜爱地看着她,恻隐道:“可是这样的牺牲,真的值得?” “值得。”戚如珪放下匕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师父说得对,有些东西,该割掉的时候必须割掉,只有割掉了,才能活下去。” “你很聪明。”太公摸了摸她的头,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聪明又有什么用?”戚如珪捏住残玉,气若游丝:“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聪明就只是无用的点缀。” “想家了?”史太公蹲下身,慈笑地说,“过往之事不可追。” “一切都会好的。”太公拍了拍她的肩,“相信为师,一切都会好的。” ………………………… 春水江波涛暗涌,江面经由连日暴雪泛上了滚滚白色。冬钓的老翁乘着一叶扁舟,慢游在细水微澜间。 他放出一竿鱼饵,耐心等待着鱼儿上钩。过了多久,老翁的胡子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霜雪,他立在风雪里,纹丝不动,鱼篓里一条鱼也没有。 “呼……呼……” 有喘气声从不远处传出。 “呼……呼……” 喘气声越来越弱。 老翁收起鱼竿,急步滑动船桨。小舟止于江心一块黑礁前,上头瘫着个满身是血的人。 老翁上前探了探那男人的鼻息,幸好,他尚有一丝气力。男人被抬回到小舟上,被喂了些热汤,方才清醒过来。 “这是……我还活着吗?”男人抬起手,感触着眼前温亮的光,难以置信……难以置信自己居然还活着。 “你醒啦?”老翁递过一块湿毛巾,关切道:“感觉好些了?” “您是?”男人一脸迷惑。 “我只是个打鱼的鳏夫。” “是你救了我……”男子恍然。 两人都明白,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老翁加快划桨的速度,一路直奔江岸。上了岸口,他将自己的蓑衣给了那男人披上,而后带他回了家。 “看您这身装扮,想是哪位官爷?”老翁舀了碗热粥给那男人,讷讷坐在床边。 男人捧着粥,抿了几口,淡淡地说:“在下是个随行打仗的。” “打仗的?”老翁眉头一皱,说:“最近战事吃紧,成天都是打仗的来来回回。这儿又毗邻玉女关,金寇就压在关外。你说你是打仗的,我竟都不知打的是哪场仗了。” 男子低头不做应答。 “我儿就是打仗打死的,到最后连个全尸也没留下。”老翁一脸憾色:“我去营中问那些官爷,可曾有我儿的消息,他们只让我去乱葬岗里找。我到了那里,看到许多与我一样的老弱孤残。他们有的是在找儿子,有的是在找父亲,有的是在找兄弟……乱世之下,无一幸免啊……” 男子卧床听着,不由得也陷进了悲伤里。他何尝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心痛,只是……只是这些都是尚未愈合的新伤,不能细想,一想便觉得历历在目,比万箭穿心还痛。 “你几天没吃饭了?”老翁望着空碗,转过身去。 几天呢…… 男人认真想了想,好像……好像自己也记不起来了。 他能记得的是,郝城那场万人同衰的大火,他被压在枯骨堆里,周围全是恣意掠杀的金寇。 他不敢出声,闷头趴在地上装死,鼻头涌进尸血的味道,他被呛得大气也不敢出。 后来…… 后来他逃到了春水江边,一头扎进了春江水中。他顺着春水江一路往下荡,荡啊荡啊,最后失去了知觉。 他原以为他死了,老天却没让他死,待他再醒来时,便是得以被老翁搭救了。 男人干咳了两声,鼻涕眼泪齐齐流下。老翁赶紧端来铜盆替他擦脸,这才发现,男人的脸上满是烧伤。 那一块块淤肿浮在脸上,形成条条惊悚的血痕。就像瓷器上的裂缝,仿佛随时都能碎成一地。 男人看到老翁眼里的恐惧,一把夺过铜盆临水相照。之前被黑炭裹着,看不出五官,如今清晰可见的伤痕摆在眼前,他自己见了,都觉得恶心。 “你别担心,这些伤会好的。”老翁恳声安慰,虽然他心里知道,烧成这个样子,这脸已算是完完全全地毁了, 那男子顾不上理会,只撇过头,尽量让自己不去看那张面目可怖的脸。 两人僵持许久,屋中静若无人。 从前的自己虽谈不上有多英俊,可好歹也算是边沙十六营里有头有脸的人。如今头还在,脸却没了,这让一个嗜美如命的人如何能够冷静自处? “老身明天就为你去采一些药,你不必过分担心。” 老翁端开铜盆,蹒跚着走向门外。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救了个人,总归得要知道救了谁,你说是吧?” 男子转过头。 “外头还下着雪,估计没个十天半月也不会停,恩公还是不要出门了。”男子愧疚地低下头去,丧气道:“我这脸,就算是华佗在世怕也难治,何必再做无用功呢?” 老翁见他一脸颓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所以你叫什么。” 他还记着这个问。 “我?”男子一怔,抚向腰间半轮残玉,过了半晌,老翁听得他闷闷吐出一句——“我叫戚如海。”‘ …………………… 戚如珪驻足在一丛绿梅前,纤手揩落上头的露水。大雪初停,晴空毕现。千仞霞光自云层散落而下,所及之处皆一派金粉。 燕北不少梅花,但绿梅却是难得。这株绿梅开在这破庙的天井口,透着股奇异的生长力。 这是戚如珪这么多天以来见到的唯一一抹亮色,她将手伸过去,想要折下这丛绿梅,却在刚要触碰到花瓣时,听到地面发出一波轰隆隆的细声。 “有人?” 史太公拐进天井,将四处门窗合上。戚如珪蹲下身,单耳伏地,探听着那不知所以的声音。 “越来越近了……” 戚如珪听到马嘶声,伴随着铁甲浑厚的摩擦声。 是顾行知?! 她下意识一怵,腹间一麻。 怎么会这么快?距离火烧十六营还没有几天,他这么快就找到自己了吗? 戚如珪扒开一条门缝,偷偷向外看去。只见山神庙外狂风乍起,泥雪飞扬,百十来位重甲缇骑奔涌而来。 有人要杀她! 戚如珪后退两步,软软跌在了地上。太公见她被吓得不轻,也不想再做躲藏。他两手一推,将门向外大敞,缇骑很快冲进了庙中,两人被死死围堵在这四方天井中! “戚二找得我可真是辛苦啊——” 门外清喝声飘起,声音尽头是位还算清秀的男子。他未着兵甲,只穿一身鹤印常服,贵气飘飘。 不是顾行知。 戚如珪松了口气。 “二位别怕,鄙人风念柏,受太后之命,迎戚二小姐回京。” 风念柏抱拳行礼,笑得不着痕迹。 戚如珪与太公对视了一眼,仍不放心,两人满是戒备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不敢靠前半步。 风念柏看她有些紧张,随手递上一块软绢儿。戚如珪凝了一凝,半信半疑地接了过来。她原是不大放心的,可听到他说自己是太后的人,应着太公之前的点拨,她也就慢慢消解了顾虑。 “戚姑娘,您受苦了。”风念柏抬手一挥,身后人随即奉上锦衣华袍与各式名贵膏药。 他把玩着手里的玉扳指,道:“我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既然人已经找到了,那么,就麻烦戚姑娘跟我走一趟吧。” 太公作势护住了戚如珪。 “哦,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得麻烦戚姑娘去做。”风念柏扫了眼史太公,璨然一笑,道:“太后有吩咐,戚家二小姐若想进京,必得先将这上面吩咐的事给办妥咯。” 风念柏将一封密函塞到戚如珪手中,神色幽微。她战战兢兢地将那密信撕开,摊平,铺好,着眼读着上头的字。 其实风念柏也不知道那上头到底写着啥,他只知道这是太后吩咐下来的差事,只要戚如珪听话,乖乖照做了,那么立马就由他颁发金令,亲自护送戚二小姐回京。 风念柏抱胸靠在门框上,看戚如珪的脸色一点点变僵,到最后,唯余恐惧。 她放下信纸,不可置信地看向史太公,身体抖如筛糠。 风念柏收起笑,顺过那信,很快,他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怎么了?”太公搀住戚如珪,他拿起信纸,摊平来看。 只见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六个大字——“杀太公,进蔺都。”——这每个字上都带着狰狞的牙。 庙中跌入死寂。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6章 赐死 半月前,蔺都。 风念柏卯时进宫,天还下着绵绵的雨。他撑着伞,站在太后宫外,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到刘锦刘尚宫徐步走出。 风念柏跟着进了内殿,见风辞雪正撺着玉如意坐在太后身旁。两人偎在帐后说笑,有婷婷袅袅的檀香飞出。 风念柏跪下身,行了大礼。太后无心拘束,懒懒地掸了掸手,将他唤起。 “燕北的事,哀家都知道了。”太后开了金口,眼仍虚闭着。 风念柏应声不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又听她说:“年轻一辈里,你办事最是可靠。这次派你去燕北,替哀家把她请回来就是。” 风念柏懂得,这里的“她”,说的正是戚家独女,戚如珪。 边沙的军报头日刚到,连怀德帝的眼都没过,便由风阁老直接送到了太后这里。戚家父子擅离职守,连带着郝城七万人马被灭,论罪当斩。 绕是戚家剩下一脉,太后自是要将她圈在身边,不为别的,只为早年戚家对太后还有点薄恩。当年争夺盘龙帝玺时,戚泓没少为太后出谋划策。如今戚家有难,太后当然是要记挂着的。 只是——凡事都讲究交换。 太后要戚如珪回京,可不仅是感念戚家恩情,她是想试试戚家女的心狠到了第几层,到底能不能为她所用,为此,她特意为戚如珪备下了一项考验。 太后睁开眼,动了动手指头。风辞雪见状,拿起案上密函走了出去。 玉帘轻启,密函交到了风念柏手中,太后道:“见着了她,跟她说,只要做完了这上头的事,便可入京。” 风念柏不敢多问。 “有位老朋友,哀家记挂很久了。”太后掂着风辞雪的手,和蔼道:“这次有机会,你替哀家去拜访拜访他。” 见风念柏颔首不语,太后对风辞雪笑道:“看看你那哥哥,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还是我的阿囡可爱招人疼。” “姑母惯会开我玩笑……”风辞雪把头搁在太后膝上,斜眼看着风念柏,盈声道:“姑母吩咐的事,我相信哥哥一定会办好的。” ………………… 怒风渐起,吹得门外枯枝如厉鬼哀嚎。 戚如珪裹了裹身上的衣裳,一脸肃色地看着史太公。 她很难去形容太公脸上究竟是何种表情,释然?解脱?愤懑?不甘? 只有他自己知道。 风念柏识趣地退出门去,将这里留给了他们师徒二人。为防顾行知赶来抢人,他只给了戚如珪三炷香时间。 三炷香内,若太公不死,则二人皆不能幸免于难。若三炷香内,太公暴毙,那么戚如珪即刻便可入京。 一切造化,只看戚如珪自己。 “她果然还是不肯放过老夫!她果然还是不肯放过老夫!” 史太公屈身跪地,将头狠狠砸在地上。 戚如珪赶紧上前扶起,问:“太公这又是为何?” 太公老泪纵横:“多年流放,还是不能消除太后心中的怒火,她要你杀我,岂止是要我的命?也是在诛你我的心!” “师父……” “别叫我师父……”太公满怀悲怆,“你我现下师徒缘尽,你不是一直想进蔺都吗?杀了老夫!杀了老夫!换求踏入蔺都的机会,进了蔺都,你就可以替戚家平反!” “我做不到!”戚如珪丢开史太公塞过来的匕首,疯迷道:“我已没了阿爹,也没了哥哥,太公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我如何能痛下杀心?” “我做不到……” 戚如珪梨花带雨,每一声啜泣都颤得柔情百转。 “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太公又把匕首塞到她手上,比对着自己的心口,说:“老夫一无所有,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送给你,唯独这条命还值点分量,徒儿拿去就是。” “太公糊涂!”戚如珪吓得不轻,她从未杀过人,即便是在边沙,也没这样真刀真枪地杀过人。 “杀!”太公一声令下,语气不容置疑。 戚如珪惊颤不已。 “杀!” “不……不要……”戚如珪痛哭流涕。 “杀了我!快杀!” 不等戚如珪送刀,太公自个儿握着戚如珪的手,直直捅进了胸口。 戚如珪感觉心口一塞,仿佛那刀子扎在了自己身上一般,痛得无法言喻。 她张了张嘴,想要发出声音,可愣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耳边只一阵嗡嗡乱响。 太公手握刃尖,摔倒在地。鲜血四处乱溅,将天井染得一片深红。戚如珪跪在血泊里,抱着奄奄一息的太公嚎啕大哭,她分不清眼前究竟是真还是假,一切都显得格外抽离。 “容老夫死前,再多嘴……多嘴……几句……”史太公吊着最后半口气,恹恹道:“你一定很好奇,为何老夫为何会答应收你为徒……” “其实……其实老夫也有个女儿,若是没有死……死,她今年……今年该与你一般大小。” 太公半闭上了眼睛,起伏的胸口逐渐趋向平静。 “还记得她颇爱与学堂里的小公子们插科打诨,和你一样……性子……烈……烈得很……” 太公呼吸越来越弱。 “你去了蔺都……一定……定记得要去找公孙先生……若是还有机会,替我……替我在女儿墓前添点桂花糖糕,她最爱……最爱这些碎嘴……你……你一定要记得……” “一定要记得!” 太公声如嘶吼,仿佛使出了毕身之力。他睁足双眼,挺了一挺,就此绝了气息。 戚如珪探了探鼻口,果真没了气,她的眼泪随即停止了流动,一滴也不多,一滴也不少。 天井里的绿梅被血染得煞红,旁边还堆着数日前割下的烂肉。戚如珪走过去,将那绿梅折下,捧在手中,视若珍奇。 被血染红的绿梅盛绽着妖冶芬芳,恰如此时此刻的戚如珪,被血淋得更见诡艳。她半坐在地上,美得近乎不近人情。 “太公已死!” 戚如珪对着门外高呼一声,风念柏立刻走了进来。 “回禀长使,确实死透了。”副使徐祥上前探了探,确认史文澜已身亡。风念柏扯过一件旧袍,盖在太公身上,陷入了沉默。 他虽与这位太公往来甚少,可多少知道一些他的事迹。风念柏感念他的赤诚,敬他是自己前辈,却不曾想,还没来得及细细品摩他的光辉,便由此见证了他的陨落。 着实痛惋。 与之相反的是戚如珪,她冷冷地坐在地上,神色平静至极。好像刚刚那些争执杀戮都与她无关,而身前倒下的男人,亦不曾与她有半分牵连。 “你做到了。”风念柏扶起她,忽而觉得这个女人有些过分的冷漠。 这就是太后要的结果,她不是白做善事的好人,而是看准了戚二一身反骨。蕃南王顾重山与长子顾巍、次子顾修盘守南方六郡,独独放了幼子顾行知回京。 太后怎能不知,这是蕃南王钉在蔺都的一道眼线。她须得尽快在七贵子弟中找到一位能够制衡顾行知的人,只有钳住了顾行知,蕃南王在封地才不敢造次。 太后要的,是一个肯全心为她左右的棋子。而戚如珪,就是这棋子的最佳人选。 庙外风声愈烈,汹涌之势海啸山呼。戚如珪身披新衣,低头噙起一弯浅笑。 风念柏等人先行出了庙,戚如珪不舍,回首陪着太公。她将那匕首从尸身里拔了出来,旋而一转,反手又插了下去。 师父,是你教我的,该割舍时,必得割舍。 ……………… “你在想什么?”风念柏看向副使徐祥,想到太公的死,仍心有戚戚。 “小的不大明白。”徐祥挠了挠头,一头雾水:“长使在边沙,对顾行知说的是羁押戚如珪回京,怎么到了戚如珪跟前,又说请她回京了。小的想不通,长使这两套说辞用意几何。” “这就想不通了?”风念柏笑了笑,低下眉说:“其实到底是请还要押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把人先拽在自己手里。顾行知先我一步抓到了戚女,我若是按太后说的,“请”她回京,你觉得顾行知会放人吗?” “小的懂了。”徐祥点点头,补充道:“长使对顾将军说羁押二字,便是在替太后表态,她是与衡王一样,在春水江战役这件事上是同样厌绝戚家的。当然,太后态度并非如此,她真正是要长使完好无损地把戚女带回蔺都,长使说羁押,是在顺应顾行知的态度,也就是衡王的态度。” “没错,只是没想到这顾行知这么没用,连个女人都看不住,还被人摆了一道。”风念柏吸了吸鼻,言语讥冷。 “那么问题又来了,太后远在蔺都,如何未卜先知,这史太公身处燕北何地?还让我们赶了个巧,一口气把差事做完,我总觉得,这里头有些蹊跷。” “蹊跷?”风念柏捻动玉扳指,哼了一声,说:“太后要想知道一个人的行踪,办法多的是。” “小的不是说这个。”徐祥蹙眉,“长使你想,太后在长使动身燕北前就备好了密函,想她早就料定我们会遇到史文澜。而事实上,我们是在追寻戚二小姐途中,碰巧发现他们在一起,长使难道不好奇这个中因果吗?” “你这么一说,确实有些古怪……”风念柏转过身,打眼看着山神庙,后脊背一凉。 “这倒让我想起一事来。”风念柏陷入沉思,“太后数月前刚提拔了司天监的一位监正,听说最擅卦象推演。据说他还是太后特意从钧州请来的江湖异士,做了几个月五官保章正,在大内攒出不少名声。你说会不会是他,提前卜出了史太公的动向,才让太后做了长臂军师,有这诸般神通?” “能有这么邪乎?”徐祥摆摆手,说:“这种东西我从来不信,他叫什么?等回了蔺都,定要彻查此人。” “叫什么来着……”风念柏飞速转动着扳指,“怎么突然想不起来了……” “哦,叫公孙惑。”风念柏恍然:“公孙惑。对,就是公孙惑。” “好,那咱们就查这个公孙惑。”徐祥眉头一松,暗下决心。 “没什么可查的。”风念柏摆了摆手,替徐祥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们要对付的是衡王,不是太后,公孙惑是太后的人,就算查出了什么,对我们也无益,咱们风家以后还得靠她庇佑不是?” “长使说得有理,下官知道了。” “知道就好。”风念柏将扳指戴回到拇指上,提胯上了马。 第7章 醉乱 左靖换班归营后,顾行知仍蜷在被窝里。 昨夜他心情不大好,拉着孙副将喝了一宿的酒。结果孙黎没醉,倒把顾行知自己给喝趴了,直到日上竿头,也没见他有醒来的意思。 孙黎吩咐了底下人,顾将没醒,谁也不许叫。后来左靖放心不下,偷摸进了营,推醒了顾行知。 “顾将可算醒了,快些起身吧,外头要变天了!” 左靖压着嗓子,尽量不去惊动外人。顾行知伸出半个脑袋,一脸惺忪地瞅着左靖,说:“有事?” “衡王听说了边沙的事,已经来了燕北。”左靖扶起顾行知,将毛巾递给他,迫切道:“掐着日子算,今天就该到了。” “哦。”顾行知耸了耸肩,又缩回了被子里。 “将军难道就不急?”左靖抓起床被,眉目满是焦灼,“边沙十六营被戚家女搅得乌烟瘴气,风长使来就算了,如今都惊动了衡王本尊,将军不怕他治罪于你?” “倒不至于。”顾行知打了个哈欠,嘟囔道:“我和建寰的关系,哪里是和风念柏能比的。风念柏说话能夹枪带棒,我没撕烂他的嘴,那是给我爹面子。要不是想着顾家和风家上头是世交,曾也进过祖祠拜过把子,否则就我这脾气,还不弄死那姓风的。” “话是没错,可……可……”左靖仍心有余悸。 “可什么可?”顾行知爬下床,蹬脚踩在皂靴上:“衡王亲驾燕北,为的不是来治我的罪,相反,他是来护我周全的。我的人头金贵的很,如果我在燕北出了什么事,那么派我来燕北的衡王肯定脱不了干系。到时候被太后抓住这把柄,治罪于他,你让建寰以后如何在朝中走动。” 顾行知抹了把脸,将漱口水吐进铜盆。左靖上前替他系好盘扣,又听他说,“这衣服暗沉沉的,不够喜庆。” “快去把我从蕃南带来的那件刺金龙虎长袍拿来,还有那条御赐的金玉带,也一并取来。” “将军这是……?” “好兄弟来看我——”顾行知佩上快雪时晴,提了提裤腰,道:“我又怎能不整装相待。” ……………… 衡王李建寰赶到十六营时,顾行知正候在帐檐下。兄弟俩多日未见,都有些兴奋。 来边沙前,李建寰就知道了火烧十六营的事,如今亲眼见了这满地惨状,更觉得顾行知不容易了。 两人站在风口,任由大风将他们的长袍吹得猎猎作响。看着顾行知脸上的新伤,衡王怆然道:“顾兄受累,是本王连累了你。” 顾行知摆摆手,笑得轻松。他领衡王入营,驱散了下人后,才喃喃道:“这次是我轻敌,低估了戚家女的手段,让她钻了空子,反咬了我一口。” “我知你不是个好色的人。”衡王拉着顾行知相对而坐,侃侃道:“我倒也好奇,什么样的女人能让顾兄都卸下心防?输得这样狼狈。” “她哪里是女人。”顾行知斟了酒,推到衡王面前,嗯哼一笑:“分明是妖精。” “此次十六营近万伤亡,皆拜此妖女所赐。”顾行知抿了口杯中残液,龇着牙说:“好冷!” “其实能花这近万条人命给顾兄上一堂课,也不算亏。”衡王端起酒杯,碰了一碰。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建寰兄怎能这么说。”顾行知一想到风念柏那眼神,说话都有些不大利索。 “说来说去,还是怪我自己。怎么就这样把持不住,受了那妖女蛊惑。事后我总在想,这女人怎么就能如此心狠,她要想对付我,就冲我来啊,无故牵扯上底下的将士们,着实可恨。” 顾行知愤愤然抛下杯盏,满脸因愧怍憋得通红。衡王见他这般自责,更没了训导的心思,他只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接下来,你就该更加小心。” “本王听说太后已经坐不住了,自打你父亲将你调回蔺都,她就一直在让风家物色人选制衡于你。”衡王拾起两颗花生,扔进嘴里,半咀嚼道:“戚家女闹了这一出,太后还不得偷着乐儿,没猜错的话,她应该就是太后选中用来对付你的人。” “长晖,你在蔺都的日子会很难。”衡王面色逐渐阴郁:“怀德帝沉疴难愈,驭龙宾天之日恐不久矣。太后着急扶位傀儡新君,在六部中遍插沈党眼线,现在又多了位戚家女入局……所有的箭都搭在弦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射了出去。” “我能托住的就只有你。”衡王握住他的手,眼中满是动容。 顾行知将另一只手盖在李建寰手上,说:“你我交情,这些话本不用说。” “本王知道长晖不爱听酸话,只是现在不说,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能说。”衡王长吁了口气,眉目间满是哀愁:“等咱们一一归位蔺都,这一切争斗,才算刚刚开始。” 营外风声呜嚎,雪水透过细缝送进丝丝清寒。顾行知举目眺向营口,许久不语,似愁非愁。 “戚家固然有罪,可它到底还是七贵之一,太后绝不会令戚家就此被除名。”衡王说上兴头,语速也不由自主地加快:“长晖,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帮我把皇位守在李家人手中,断不可将这万里山河拱手相让于他人!” 衡王举起酒杯,一口饮尽了那酒,眼中坚定如烈火燃烧。 营外风吹得更猛了,嗷嗷似狼嚎鬼哭。顾行知看着李建寰满眼□□,就知他对皇位的渴求已深入血髓。这不是什么坏事,顾行知反倒觉得,这也是李建寰与自己最像的地方。 那种对猎物纯粹的渴求,那种炽烈的饥渴,那种像狼一样的目光,横亘在两人之间。 他生平只对一个人有过这种感觉,那人有对桃花眼,里头装着一池波光。 顾行知的心就跟着那波光一个劲儿地晃,晃呀晃呀,晃得他不知不觉地踩进了迷魂网。 戚如珪就在那网里等着他,对他哭,对他笑,肆意拨弄着他的心弦。 等顾行知乍一惊醒,这才发现,原来这女人是带着利齿的。 ……………… 孙黎不请自来进了营,见左靖扶着顾行知正往外走。这顾三吃起酒来也没个正形,东倒西歪全无半点将人气概。 衡王看样子还算清醒,自个儿坐在正席上有一口没一口嘬着。孙黎笑嘻嘻凑过去,斟酒道:“衡王殿下喝尽兴啦?” 衡王点了点头。 “喝尽兴就好,再试试这个,这可是燕北特有的——” “你想说什么?”衡王拿起筷子,夹了片肉放进汤里涮了涮,一口塞进嘴里。 孙黎复又低眉,阿谀道:“果然什么都逃不过衡王殿下的眼睛。”他乌睛一转,顿了一顿,说:“也没什么大事,下官只是有些好奇,这顾行知闯了如此大祸,怎么也没见殿下罚他……” 衡王停住了筷子。 “孙黎,本王且问你,你官从几品?有多久没有擢升了?” 孙黎一听到擢升二字,目光立马清亮了几分。他忙答道:“下官秩从四品,区区副将微衔,恐惹殿下耻笑。” “从四品啊……”衡王放下筷子,撇过头说:“既然这样,那回了蔺都后,就去禁军挂个名吧。” “禁……禁军……”孙黎愕然,“殿下怎么想起要下官去禁军……那禁军的品级可……” “可什么?不愿意?”衡王沉了沉嗓子,语气跟着威严了几分。孙黎品出了衡王话里的意思,吓得立刻跪下身去。 “下官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衡王捏起拳头,努力平静道:“说说吧,十六营的事,你掺和了多少?” “下官……下官听不懂殿下的意思。”孙黎冷汗连连。 “装傻?以为本王就那么好糊弄?!” 衡王一把将案上酒菜一应卷落在地,目光由热及冷,盛气逼人。 “戚如珪一个小丫头片子,还真有这通天本领能烧死边沙近万将士?这里头你藏了多少猫腻,只有你自个儿知道,本王懒得说透,是不想让孙家蒙羞。孙老帅若是知道他儿子这般卑鄙,只怕那张老脸都要被羞得无处安放!” “你还不说?!” 衡王“噌”地一声拔出佩剑,抬手刺在孙黎额前。剑尖离眉心只差分毫,稍不留意,便有可能穿透进去。 “我说!我说!我全都说!”孙黎吓得眼泪飞流,哪顾得上什么体面不体面。 他抱头痛哭道:“戚如珪放火,起初确实有人察觉,只是下官压住了此事,放任火势蔓延。本只想借此杀一杀顾行知的威风,没想到会死这么多人!更不会料到戚家女还有一手,放出了百十来条恶犬四处乱咬,殿下明鉴,你看我这腿,就是被戚家犬咬残废的!” 孙黎一边说着,一边拉起裤管,露出那半截烂腿。衡王瞥着那乌黑发臭的腐肉,亦没了追责的心思,只是可怜了那些将士,就这样被掌权人充作了牺牲品,死得不明不白。 衡王背过身,眉头紧凑,道:“出了这个营,本王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你先起来。” 孙黎收住眼泪,缓缓从地上爬起。 “本王没有对顾行知多加责怪,不仅是为着与他的兄弟情义,更多的是顾虑蕃南王的权势。” “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小毛孩子,想不了这么多。有些亏总归要吃,吃下去了,下次才知道如何应对。” “下官明白。”孙黎抹着残余的泪水,语气轻微,“殿下是不想得罪了顾重山,毕竟顾行知可是他最疼爱的小儿子,走在哪里,那都是金尊玉贵的高主儿。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还妄想与他争势,真是愚不可及。” 见衡王半字不吐,孙黎又说道:“殿下若想与太后抗衡,免不得要与蕃南亲好,与顾家亲好,只有这样,蕃南六郡与龙虎军才能在必要关头为殿下效力。” “你不是都知道吗?”衡王收起剑,眼中失落一闪而过:“夺权之路何其漫漫,局中人看局中人,都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殿下……” “你退下吧。”衡王转过头,在孙黎走到营口时,叮咛道:“代我好生照料长晖。” ……………… 左靖打了水来,给顾行知擦了遍脸。正要去换水,顾行知一把拉住了他。 “别走。”顾行知阖着眼,带着不可置否的命令口吻。 他将手挽在左靖身上,迷糊道:“干嘛,不让摸?” “你知不知道,像你这种货色,蕃南满大街都是。” 左靖站着不动。 “你有什么资格反抗……嗯?你说你有什么资格反抗?” 顾行知突然哭了起来。 “我的第一次啊……呜呜……这可是我的第一次……” “第一次……第一次就被你骗走了……戚如珪……你不是人!” “你给我滚过来……” “我们没完……我跟你……跟你没完……” 顾行知扯了扯衣领,吧唧吧唧嘴,翻过了身。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这个狗男人的属性终于一点点露出来了,哈哈哈~ 谢谢观看! 第8章 贱籍 “等到了蔺都,就该新岁了。” 风念柏骑马在前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徐祥说着闲话。 戚如珪坐在后面马车里,细听着他们说笑,心情不禁也跟着放松了些。 徐祥说,“我记得以往每年新岁,温嫂嫂都得进宫陪太后备宴。每回回府都能带回一堆好吃的,府里人吃不完,就分发给我们,也不知今年还吃不吃得到那一味桃花酥,听说只在宫里有,外头是买不到的。” “那可不,就你最会吃。”风念柏勾起一抹笑意,说:“新岁宴百官云集,那吃食自然是挑最好的来。我倒更喜欢那西葫芦糕,咸而不苦,越吃越上瘾,以往每年都能吃个好几碟。” “你还笑我呢,自个儿说起吃的来,也是满眼放光。”徐祥咧嘴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什么,说:“话说正使这次来燕北,留温嫂嫂一人在蔺都,你能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风念柏低头瞥了眼玉扳指,喃喃自语道,“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就是娶了温澜为妻。” “哎呦,这才什么时辰,就开始没羞没臊了。”徐祥佯装嫌弃,努嘴道:“谁不知道风家大公子金屋藏娇,这府里的温夫人赛天仙儿一般的美。我看能比得过的,也就风二小姐和戚家女了吧?” 戚如珪在马车里听到他们在说自己,忙探出了头。她听徐祥又说:“来燕北之前,我没想到戚家小姐能这么漂亮,我还以为将门出来的女人,各个都是母老虎呢。”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风念柏语气玩味。 “哪有生得这样娇媚的母老虎?”徐祥啧啧了两声,迷醉道:“就算是也无妨,我看她那身段……” “你够了。”风念柏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威严了几分:“擦擦口水吧,都快流到马鞍上了。” 徐祥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咽下唾沫,不再言语。 戚如珪安心回到了马车里。 “她可是太后的人,少动点歪心思。”风念柏扭头看了眼马车,闷声道:“她能从顾行知手里逃出来,还弄死了边沙那么多将士,岂会是个寻常女人?” “你平日里花楼买、春好一口美色也就罢了,可别把心思用在她身上。且不说太后会不会把你怎么样,就怕还没惊动太后,就先被她嚼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是,下官知错,下官以后不敢了。”徐祥抬手摸了摸背,竟湿了一片。 “听说衡王也来燕北了?”风念柏看着前路,眼神飘忽不定。 “回禀长使,确有此事。”徐祥正了正心思,说:“听说他不但没有发落顾行知,还赏了他好些个兵器料子。看样子,顾行知并没有因为戚如珪火烧十六营而受到任何影响。” “他现在可是衡王的贵人。”风念柏一脸正色,“衡王哪里会舍得罚他。” “那边沙的事总该要有个交代。”徐祥说。 “问他们自己咯,反正不关我们的事。”风念柏抽了抽马鞭,放声道:“我们就静等好戏开演吧!” …………………… 戚如海又在做那个重复的梦。 在梦里,他失去了双眼,看不见任何东西。 戚如海朝四周放声大喊,没有人回应,他就伫在这无边黑暗里,等候着宣判。 有时他也会梦到阿爹与妹妹,他们稍纵即逝的笑,消失得比流星还要快。 梦到最后都只剩一片黑暗,一点声音也没有,逼得戚如海每次都在大哭中醒来。 八天了,他在床上躺了整整八天。 这八天里,他一直在思考着以后的路。 爹爹死了,妹妹也不知所踪,戚家现在成了千夫所指的叛徒,他顶着戚如海的名字,也就没了任何作用。 更何况,他最在乎的声音与容貌也被毁得彻彻底底,就算回到了边沙,也没人会相信他是戚家人。 戚如海坐起身,轻轻推开窗。风雪迎头飘落,吹得他双颊生疼。 老翁从后替他关上了窗,问:“伤好些了?” 戚如海点了点头。 “我要去蔺都。”他说,语气莫名坚定:“恩公,告诉我,我怎么样才能去蔺都?” “好好的,去蔺都做什么?”老翁不解,“你要知道,那蔺都可不是什么金鳞池,那是蛇鼠窝,是龙虎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修罗场,你去了蔺都,如何谋生?还是说,你在蔺都有什么家人朋友?” “没有。”戚如海闭上眼,清泪直流:“他们都死了。” 他抹了抹眼泪,又道:“我只是不服。” “不服?你不服什么?” “我不服就这样困守在燕北,不服白白让伤过我的人逍遥快活!做错事,就该付出代价不是吗?这是天理,谁也不能违抗天理!”戚如海咬牙切齿,眼睛仿佛能溅出血来。 “其实办法也不是没有。”老翁皱了皱眉,看着戚如海,说:“你真的想好了?” “嗯。” 戚如海沉沉地点了点头,自顾自说:“若不是恩公之前代我出门打听,说十六营的孙黎孙副将受封入京,我也不至于非蔺都不去。” “老身明白了,你是因为他才决意入蔺都的,对吗?”老翁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说:“你们这些官场风云我不懂,我只知道,人活着就为那一口气。既然你有那一口气咽不下,就放手去做吧,蔺都也好,刀山火海也罢,等你咽下了那口气,你此生也就无悔了。” “恩公懂我。”戚如海满眼精光,“所以还请恩公帮忙!” “我儿战死时,我还没来得及去官府销籍。本想留个纪念,现在想想,可能老天冥冥之中就安排好了一切。” 老翁颤颤巍巍地走到角落里,从一个木盒子里拿出一沓加盖官印的黄纸,不舍道:“我儿名叫裴云,恒德二十三年生,应该与你差不了几岁。他从小跟我长在这蛮荒之地,底子干净,用来做新身份最合适不过。” “恩公……”戚如海一时语塞:“这让我如何承受?” “没什么承受不承受的。”老翁将黄纸一张张理好,笑着说:“话说起来,我还怕你嫌弃呢。老身无能,给不了他贵籍,所以只能委屈官爷,披个“贱民”身份入京。” 见戚如海一脸推辞,老翁又道:“燕北每年年关之际都会从贱籍百姓里征用军隶,在上前线前,都会送到蔺都训练个一年半载。时下正逢征收之际,你替了我儿的身份,就可以去蔺都了。” “恩公这般待我,我不知该如何报答。”戚如海紧握着老翁的手,满脸诚挚。 “也不是仅仅为了你。”老翁收起笑,正经道:“也是为了阿云。” “他自小就嚷嚷着要去蔺都看看,听说那里是大辽最繁华的地方。后来参了军,如愿以偿地去了,写信告诉我说,高兴得好几天都没睡觉。只是没想到啊,那是他第一次去,也是最后一次,他大概再也看不到蔺都的风光了,再也看不到了……” 老翁说至伤心处,不禁掉起了眼泪。 “去,一定要去,代阿云好好去看看蔺都。”老翁望着戚如海的双眼,铿锵道:“往后你就是裴云。” …………………… 顾行知醒来时,见衡王正在一旁用茶。看左靖的眼色,他应该等了许久。 外面风雪已停,偶有几声莺雀呢喃。顾行知晃了晃脑袋,慢吞吞地滑下了床。 “你醒啦?”衡王放下茶盏,柔声道:“醒了就好,我们说点正事。” 顾行知闻罢,连脸也顾不上洗,只仰头灌了大碗姜汤,坐到了对面。 “你看看你,怎么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衡王将倒好的茶递给他,慢条斯理道:“也没见你喝多少啊?” “酒不醉人人自醉,我这不是看你来了燕北,心里高兴嘛。”顾行知嬉皮笑脸着,全然意识不到衡王接下来要说什么。 “长晖,此次边沙十六营走水一事,本王可以不说什么,但回了蔺都,怀德帝那边你打算……”衡王抚着杯沿,目色沉静如水。 顾行知没心没肺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无论他怎么治我,我受着便是。”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衡王微微一笑:“我倒是替你想了个法子,就是不知你愿不愿意去做。” “什么法子?说来听听。”顾行知勾起了兴趣。 衡王看了眼左靖,确认四下没有旁人后,说:“新岁宴在即,届时宫中百官回流。往年新岁宴上,少不了歌舞曲艺。两年前本王陪驾察访江宁,怀德帝对当地一位天桥艺人赞不绝口,回宫之后更是多番提及,可惜数次遣人去寻,都未曾有何结果。” “巧的是,他们没找到的人,被本王找到了。”衡王凑到顾行知眼前,眸色一沉,意味深远。 “你是说,让我在新岁宴上,献上此人,换求从轻发落的机会?” 衡王含笑不语。 “不可!”顾行知嗤鼻,一口回绝了他:“建寰兄知道,我最是讨厌这些献媚讨好的伎俩。我堂堂七尺男儿,敢作敢当,怀德帝要杀要剐,我随他便就是!” 衡王捧起茶杯,吹了口热气,不疾不徐地说:“你是敢作敢当,可未保别人也是。” “建寰兄这是何意?”顾行知惘然。 “你还记得傅临春那小子吧?” “记得,不就是那位除了溜须拍马、别的一概不懂的刑部侍郎吗?”顾行知牙有些痒,“我回蔺都不久,就跟他打了一架。这小畜牲仗着有风阁老庇护,敢对我甩脸色。我哐哐上去就是两巴掌,让他知道我顾行知不吃他这一套。” “哈哈,看来你记得挺仔细。”衡王放下茶盏,理了理衣下摆,说:“我就说他怎么也在找那位杂耍艺人呢,既然你不要,万一回头被他请了去,受了赏,升了官,这侍郎成了尚书,以后可就高你一头了。” “怀德帝也不是傻子。”顾行知摸了摸唇上浅浅的小胡须,揣摩道:“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孩儿,怎么可能做尚书?” “也不是不可能。” 衡王站起了身子,兀自在营里踱着。顾行知的眼睛跟着他来来回回,醉意未褪尽,他还有些晕。 朦胧间,顾行知听见衡王说:“傅临春上头是风家,风家上头是太后。有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在怀德帝的病榻前吹风,保不齐他就真成了刑部的头头儿。” “这怎么行?!”顾行知拍案而起,一脸大义:“三省六部里,太后的人都要占满了,要是刑部也被她拿下,那帝位可就真成了一个空壳子。” 衡王摊摊手,挤出一脸无奈。正要继续往下说,孙黎拿着军报走了进来。 他扫了眼顾行知,低下头去,本分道:“启禀衡王,顾将,大事不妙。” “怎么了?” “暗哨最新消息,风长使等人已经找到了戚如珪,半天前已带着她赶往了蔺都。” “找到了?怎么找到的?”顾行知像是受惊的猫一般,一听到戚如珪的名字,心头下意识一寒。 衡王横眼瞧着顾行知,淡淡道:“找到就找到了,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以后蔺都城可就热闹了。”顾行知拽进拳头,脑海中满是血管爆破的声音。 “即刻备马。”衡王提上佩剑,回身对顾行知笑说:“咱们也回蔺都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9章 羞辱 仪仗出了燕北,气温逐渐回暖。戚如珪拆下外头的毛领,起手挑开布帘。 冗长队列外,峰峦如聚。黛色青山延绵不绝,气势惊人。 “还有多久才能到蔺都呢?”她问向前头的风念柏。 “快了,应该还得要个半天。”风念柏放慢马儿的行速,问道:“戚姑娘饿了?” “没有。”戚如珪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身上热得很。” “跟燕北比,是有些热,你看我这马,汗都流了好几层。” 戚如珪自知无趣,悻悻然垂下帘子。 当真是天气的缘故吗? 她摸了摸额心,掌中一片滚烫。 她这是受凉了。 戚如珪咳嗽了两声,将那毛领重新戴回到脖子上。马车徐徐降速,铃铛声骤然而止。 “怎么了?”戚如珪探头望去,见所有人都停下了步子。前头山脚下,沙尘弥漫,铁戈声夹杂着号角声,回荡在山谷间不绝于耳。 风念柏对徐祥说:“是衡王他们。” 徐祥放眼一看,果然,带头的幡旗上是龙虎军的标志。 “你不是说咱们早他们半天出发的吗?怎么他们这么快就追上了我们?”戚如珪问风念柏,想到顾行知可能也在,心里发毛得很。 “我也没想到他们能追上我们。”风念柏略表歉疚地点了点头,说:“不过请戚姑娘放心,既然太后让在下护送姑娘回京,就断不会让他们为难于你。” 戚如珪跳下了马车。 衡王人马一路直奔风家军跟前,气势张狂得很。风念柏见这道坎铁定是避不开了,索性让所有人下马候着。 “哎呀呀,你说怎的这么巧,竟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遇到了风长使。” 衡王打马而来,带着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风念柏满心烦乱。 “微臣参见衡王。”风念柏半跪下身,连带着后头的人齐齐跪下。 衡王将目光投在他身后的姑娘身上,微微笑说:“这就是戚家二小姐吧?” 顾行知从后面冒出身来,一眼就看到了戚如珪。 “是的了。”顾行知盯着她,冷冷说:“就是她。” 戚如珪心里虚得很,却还是逞强道:“在下戚如珪,参见衡王殿下。” “你很是得体。”衡王赞许地点了点头,看了眼顾行知说:“看来那把火放得很值,长晖能舍在你手里,不冤。” 孙黎低下了头。 “得了,既然遇到了,那就一起走吧?”衡王拉了拉手里的马绳,转了个方向。 顾行知死死盯着戚如珪,恨不得冲上去将她狠狠打一顿,碍于风念柏挡在她身前,衡王也在场,他不好发作,只得将这口恶气吞回到肚子里。 徐祥打着圆场说:“天干路遥的,我们的马都有些疲累,不比衡王的马,不吃不喝也能日行千里。就怕我们走得太慢,误了衡王殿下回京的时辰,下官提议……咱们还是分开走吧……” “别介。”顾行知摆了摆手,眼睛仍看着戚如珪:“回蔺都的路就这条官道最近,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别走着走着,遇到个山贼倭寇都没个帮忙的,戚家姐姐,你说是吧?” 戚如珪面色一冷,不置可否。 顾行知那声姐姐叫得着实讽刺,姐姐,姐姐,可不就是还记着十六营的那一晚吗? 她理了理心绪,转眼看向风念柏。风念柏横在两人之间,委婉道:“我们原是打算休整一晚再上路的,现在殿下这么说,搞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休整了。” “不打紧。”衡王眉头舒展,抬头望了望天色,“我们陪你休整就是,多久都行。” 没等风念柏再行开口,衡王对着孙黎说:“吩咐下去,就地扎营,今晚我们和风长使好好喝次酒。” 孙黎看了眼风念柏,又看了眼顾行知,乖乖吩咐了下去。 天边晕起瑰丽霞光,暮色笼罩大地。戚如珪紧躲在风念柏身后,小心观察着顾行知。 顾行知站在衡王身旁,闷闷地与他说着闲话。两队人马隔着十数丈距离,后头的将士们在安营。 “怎么办?这衡王是赖上我们了。”徐祥满头大汗,也不知热的,还是急的。 风念柏冷静道:“咱们手上有戚如珪,他当然不会安心放我们先行入京。若真是两手空空回了蔺都,那这趟燕北就白跑了。跟着我们一起,他还能掺和一手,讨个护送罪臣之女的功赏,回京在怀德帝面前,脸上也挂得住些。” “原来如此,下官明白了。”徐祥扫了眼衡王,发现衡王也正看着他们,忙漾起一脸笑意。 “长晖,今晚一起来喝酒吧。”衡王拍了拍顾行知的肩,目光严峻道:“风家好歹是太后的掌心宠,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我知道。”顾行知低下头,细声道:“他虽在十六营嘲讽了我几句,但我也不至于恨他。” “那你为何闷闷不乐?”衡王顺着顾行知的目光看去,看到戚如珪站在那里,道:“原来你是为着她。” “她就是个贱人!” 顾行知握住刀柄,腕处滋滋作响。 “都是因为这个贱人,十六营才死了那么多兄弟!我真想冲上去给她一刀!不,一刀还不够,要十刀,二十刀,一百刀!给多少刀能难解我心头之恨!” 孙黎眼神一黯,看向衡王的底气顿时虚了几分。 衡王劝慰道:“长晖,我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只是现在她是太后的人,在抵达蔺都前,是万万不能出岔子的。回了蔺都,再治戚家女不迟。” 顾行知松开了刀柄。 “孙副将,你吩咐下去,半个时辰后在总营备好酒菜,叫上他们所有人,我们痛痛快快喝一场。” “在下已经吩咐过了,殿下安心便是。”孙黎小心绕开顾行知,连看一眼都觉得忌惮。 “很好。”衡王握了握顾行知的手,转身走了过去。 …………………… 营外篝火通明,酒菜飘香。众人围坐一圈,推杯又换盏。 三巡过后,大家都有些醉乏,唯独衡王与长风使清醒得很,他们都不敢多喝。 “无聊啊。” 顾行知拍了拍大腿,索然无味地拾起桌上的饭粒,纨绔道:“若是有个歌伎舞伎助助兴就好了,光是吃酒闲话,也是乏味。” 衡王默契一笑,一字不吐。 “这荒山野地的,哪来什么歌伎舞伎,顾将军这是吃醉了呢。”风念柏举起酒杯,语气清幽。 “我没吃醉。”顾行知斜睨着风念柏,暧昧地说:“风家哥哥那儿不就有位现成的吗?” 风念柏手头一凝。 “说什么胡话呢!”衡王半捂嘴笑了笑,说:“人家可是蔺都七贵,也算是世家女子,长晖怎能让人家做这些事。” “怎么就不能了?”顾行知连灌三杯,言语越发放肆:“小爷我今天就想听她唱小曲儿!” 风念柏眸色阴黑,胸口的火蓄势待涌。 “他这性子桀骜惯了,长使莫见怪。”衡王赔笑着说:“不过,本王也挺想见识见识那戚家女的歌喉。听说她母亲淮阴氏,早年还是扬州头牌。” “长使,你说呢?” 风念柏抬起头,看着衡王。他知道衡王这是故意要羞辱戚如珪,跟顾行知这一唱一和的,让人想拒绝也拒绝不了。 “看她自己吧。”风念柏动了动嘴皮,道:“她若是不情愿,也不用逼她。” “去请。”衡王扭头对孙黎说:“就算是八抬大轿,也得把她给我请来。” “就说是我顾三想听她唱一首,她要是不来,我就亲自去营里请她。”顾行知满口百无聊赖,活脱脱像个流氓。 “你别把人家吓着。”衡王打趣:“人家好歹是个姑娘。” “正因为是姑娘,所以才让她给爷几个唱唱歌,助助兴。”顾行知把腿搭在案上,随手摘了根狗尾巴草放进嘴里。 须臾,戚如珪一身轻装入营。 来时仓促,她亦无心多加装扮。只得把那满头青丝放下,随手抹了两笔胭脂。可以她的姿色,仅两笔便已足够。戚如珪进营时,在场所有男人眼里都透出一丝隐隐的微亮。 “哦呦,角儿来了。”顾行知勾起一笑,眉目间满是轻浮。 他没想到戚如珪会来,原以为以她这性子,定会一口回绝掉。现下看着她亭亭玉立地站在自己眼前,反而显得有些意外了。 戚如珪抬起头,目无定向地看着前头,问:“各位想听什么?” 风念柏长眉紧蹙,只按头喝酒。 “就唱个《定鞍山》吧,如何?”衡王打眼瞧着乐到不行的顾行知,试探道:“长晖,你说呢?” “随意。”顾行知换了个翘腿姿势,一脸漫不经心。 戚如珪清了清嗓子,抬起兰花指,旋然开了口。可没等她哼完头一句,嗓子眼就像卡着什么东西似的,咕噜噜的,全走了音。 有风刮起,吹得戚如珪身子愈来愈滚烫。她站在火堆前,垂手而立,半天发不出一丝声响。 “这唱的什么东西,难听死了!”顾行知拍了拍桌,趁机挖苦道:“扬州头牌的女儿,连个曲儿都不会唱,说出去也不怕笑掉大牙。” 衡王与孙黎一阵讪笑。 “原还以为你是淮阴氏所出,承了她的歌喉能唱出点什么来,却不曾想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这么多爷们儿看着呢,真他妈的扫兴!” 戚如珪满脸绯红,紧张得不知所措。如果说之前在十六营经历的是肉身之痛,那么现在,则更多的是一种精神煎熬。 “再唱!”顾行知扔了两个铜板过去,满心戏谑。 戚如珪拧过身,冷冷盯着顾行知。 “看什么看?叫你唱曲儿你不会?!”顾行知气势咄咄,越发上头。 “顾行知,差不多就行了。”风念柏打眼看向衡王,发觉他现在倒装起了哑巴,坐在席位上一言不发。 顾行知瞟了瞟风念柏,噗嗤一笑,说:“行吧,既然风家哥哥开口,我就不难为你了。” 风念柏顺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退下。戚女心领神会,正要走人,却被那顾行知一把拉住,调戏道:“这么着急回去啊?” 戚如珪停下脚步。 “我寻思着,你这嘴既然唱不出曲儿,那总有一件事你能做吧?” 顾行知伸出腿,指了指脚上乌靴,浪荡道:“跪下来,舔它。” 作者有话要说:初期男主确实有点混账,到了中后期,啪啪啪打 ? ?°??°? 女主会教他做人的 谢谢观看! 第10章 入京 晚风砭骨,吹在身上痛如刀削。营中灯火闪烁,明暗交杂,衬得气氛更加阴谲。 “顾行知,你有完没完?” 风念柏霍然起身,伸手护住戚如珪。主位的衡王只顾着自己喝酒,半天也没一句话。 顾行知轻飘飘道:“风家哥哥急什么,我不过是让她替我舔个靴,又不是什么辛苦差事。” 正说着,顾行知把腿往她跟前挪了一挪。 “你看看,这风尘仆仆的,衣服脏了,鞋也脏了,戚家姐姐,麻烦你清理清理。” 戚如珪置若罔闻。 “怎么?哑巴了?” 顾行知拽起狗尾巴草在她鼻头晃了晃,身骨徐徐舒展。戚如珪趁机一扑,迎头咬在了他右手腕上。未着布甲的皮表浮出两排齿印,有血从中潺潺渗出。 “嘶——!” 顾行知被逼出一声痛嚎,旋身将戚如珪踢出半尺。戚如珪只觉胸关一热,鲜血顺着鼻口直接喷落在地。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顾行知一手掐着她的颈,一手拿刀比在她脖前。 刀光凛冽,出鞘时照得在场众人都有些晃眼,没人敢多嘴半句。 戚如珪捂住伤,将脸扬在刀口,心如死灰道:“我的命就在这儿放着,你这么想要,即刻拿去就是!” “你……!”顾行知气到晕眩。 “够了!” 风念柏撇开顾行知的刀,横身相抵在两人中间。 “这里不是蕃南,容不得你顾行知随心所欲。今天戚家女若有半分损伤,回了蔺都,看太后如何找你算账!” “少拿太后压我!”顾行知挑了挑眉,无谓道:“风念柏,我忍你也已经很久了!” 顾行知将刀口从戚如珪脸旁移开,转而对准了风念柏。趁着酒兴,他才管不上什么后果不后果。此时的顾行知就是一匹撒欢儿的野马,早就脱了缰绳,四处撂蹄。 风声愈来愈浓。 “好啦,长晖,适可而止。”衡王放下手里酒杯,啧啧道:“今天这酒,喝着可真有劲儿啊。” 顾行知听到衡王发话,像是腹背受了一箭,不情不愿地放下了刀。风念柏解开袍子,披在戚如珪身上,扶她入了座。 衡王说:“怎么感觉戚二小姐脸色不对?” 被这么一说,众人才注意到她的脸色不知何时变得一片煞白。那白就像是被抽空了所有血色,同纸一般脆薄。 “装的吧?”顾行知推了推她的肩,发觉她身子也是莫名地烫。 她瘫在风念柏怀里,言语模糊,整个身子像是着了火一样,哪哪儿都烫得很。 “顾行知,这就是你干的好事!”风念柏将手从戚如珪额前移开,愤恨道:“她今天要真出了什么意外,别说太后,我风念柏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长使别急,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说的?”孙黎帮忙调解。 “少跟我来这套。自己人?有你们这么对自己人的吗?”风念柏站起身,转头对顾行知吼道:“你知不知道,她身上还带着旧伤,如今被你这样捉弄,现在你满意了?!” 话未说完,风念柏抱起戚如珪就走。他懒得与衡王行礼,只留下顾行知他们面面相觑。 顾行知挠挠头,看了看衡王,又看了看孙黎,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营中火光渐弱,整个军营被压得满是阴影。 衡王擦着手说:“长晖,你确实有些过分了。” 顾行知刚要解释,见衡王摔下帕子,头也不回地出了营。 …………………… 顾行知待在营里打拳,将怒火全都发泄在那些沙包上。左靖看他打了一个多时辰都没脱手,心里也跟着犯愁。 他端了碗醒酒汤进营,说:“将军,认个错吧。” 顾行知放下拳,心不在焉道:“认错?我有何错?” 左靖说:“将军认错,不是为着戚家女,而是为着衡王殿下。” 顾行知说:“有何区别?” “区别很大。”左靖一脸忠恳:“属下追随将军多年,知道将军最是重情。今日将军当众羞辱了戚家女,让衡王下不来台,若戚家女真出了事,他是要第一个受责的,将军应该不想衡王殿下受此牵连,所以属下提议,将军主动低头,尽快平息此事,回了蔺都,也算皆大欢喜。” “这些道理我都懂,只是你让我如何抹得开面子去和风家人道歉。” 顾行知一想到风念柏那张阴气沉沉的脸,心里满是抵触。 “谁说是风家人?”左靖眸色微亮,如暗夜孤星,“是戚家人。” …………………… 顾行知在风家军营前踌躇了许久,最后猛一咬牙,端着热汤走了进去。 戚如珪被人细心地照料着,现下已恢复了大半。只是没松快多久,见顾行知走了进来,这刚落地的心又提了起来。 顾行知说:“还没死呢?” 戚如珪往角落里一缩,说:“你都没死,我怎会舍得让自己死?” “那刚在外头,是谁把脑袋自个儿放在我刀上的?”顾行知抚襟坐下,眼皮跳了下,说:“刀剑无眼,不怕真伤着自己?” 戚如珪见顾行知靠了过来,往角落里又缩了几寸。 “这么怕我?”顾行知看她浑身都在发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他调侃道:“在边沙的时候,那般狐媚主动,上赶着爬到男人身上去,怎么几天没见,就这般冰清玉洁了。” “你身上的香味儿,我可一直记挂着呢。” 顾行知附耳细语,往她身上嗅了嗅。热气顺着后领口一路滑下,戚如珪微微一颤,全身上下一片酥麻。 “离我远点。”她满眼厌绝,把头转过去,不愿多看顾行知一眼。 顾行知收起笑,将汤碗放在桌上,说:“喏,这是本将军赏你的,快点喝,喝完了我好去向衡王复命。” “衡王才懒得管你。”戚如珪鄙了一眼,看着那汤,冷言道:“是你自己想来求原谅吧?怕我回京告你状?我偏不喝。” “没毒。”顾行知拿起碗,吹了吹,递到她身前。 尽管被戚如珪看穿了小心思,但顾行知也不急,左靖说得没错,他现在低声下气,全是为了衡王。往深了说,也是为了顾家。万一戚如珪回京就此事在太后面前大做文章,保不齐连带着顾家都得受些折损。 到了那时候,可不仅仅是小打小闹那样简单了。 戚如珪直盯着营帐,一声也不吭,顾行知就这么拿碗等着她,等了许久,见戚如珪不为所动,顾行知暗叹了口气,“哐”一声放下碗,转身就走。 “我该做的都做了。”顾行知出营便看见左靖,“她不领情,我也没办法。” 左靖说:“将军尽力就好。” 顾行知走到一边,说:“这娘们儿难哄得很,明明是她弄死了我这么多弟兄在先,现在还得要我给她道歉,我也是忒无能,被这么一个女人折腾得七上八下,你看看我这背上、手上,全都是汗。” 顾行知擦了擦手,脱下长袍,与左靖慢吞吞往回走:“话说衡王之前提到的杂耍艺人的事,你怎么看?” 左靖说:“属下觉得,还是不要掺和为妙。” “是吧?你也这么觉得。”顾行知停下脚步,若有所思。 “将军刚从边沙回京,身上背着边沙近万将士的血债,在怀德帝没有正经发落前,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地好。” “是啊,错是我犯的,皇帝老儿要打要杀,我受着便是。”顾行知望着星穹,满心患得患失道:“也不知父亲怎么想的,把我一个人塞回了蔺都,独自去面对这样多的明枪暗箭。论为人处世,大哥二哥比我稳重得多,选他们在蔺都,怎么的也比选我强吧?” “将军言重了。”左靖看着顾行知的眼睛,坦诚道:“顾老将军那是重视将军,所以才让将军回蔺都做顾家的排头兵。蕃南多战,每逢上阵前夕都不知下次还能不能平安归来。大内虽敬着顾家的军功,却巴不得顾家全死在前线。这样蕃南军权也不必争了,顺理成章就回到了大内手里。” “顾老将军难啊!”左靖砸吧砸吧嘴,说:“他岂会不知蔺都凶险,可跟战事连年的蕃南比起来,蔺都已经是天上人间了。” “是这么个理儿。”顾行知点点头,拍了拍左靖的肩:“还好有你陪我。” 左靖被这突如其来的感激说得有些害羞,他木讷一笑,道:“属下追随将军多年,从将军六岁起就跟着将军,从不觉得苦。” 顾行知一脸欣慰:“良禽折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你这样好的近侍,跟着我,着实屈才了。” “将军……” “早点休息。”顾行知在营口停了步子,正要进营,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对左靖说:“你再替我去看看她,别又出了什么岔子。” “谁?” “戚如珪。”顾行知眸底一黯,垂下布帘。 “属下遵命。” 左靖目送顾行知进营后,拔腿就往风家营里去。 待他进营时,戚如珪已经睡去。桌上放着个碗,里头空空如也。 …………………… “入了贱籍,你就不是戚家公子了,戚家那些恩恩怨怨就成了前尘旧梦,你,当真想好了?” 老翁在戚如海留下红指印的前一刻,横手拦下了他。 戚如海眼里没了血色,只剩无尽的冷,他悬着手,说:“想好了。” 老翁缓缓把手松开,知他心意已决,无意再多说什么。 戚如海迅速将指印戳在那纸上,不曾犹豫半刻。屋外风雪乍停,晴光一点点透出云岚,投在地上,斑斑点点。 “戚……”老翁顿了顿,说:“现在该叫你裴云。” 戚如海点点头,摸着脸上的伤,黯然道:“也不知我那妹妹现在是死是活……” “是死是活她都认不出你了。”老翁一语道破其中心酸:“你记住,你现在是裴云,从今往后,你只为你自己而活。” “为自己而活……”戚如海低下了头,拽着那玉,反复吟诵道:“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活……” 老翁将窗枢推起,日头照亮一整间屋。 远方钟声回响,又到一年立春。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终于要入京了,男女主相爱相杀正式拉开帷幕!狗男人,你会后悔的 : ) 戏精作话我本人,谢谢观看! 第11章 杖刑 戚如珪等人晚了半天入京,浩荡人马行至宫门口时,天色近晚。 她踩在一块大理石板上,身前古城一览无余。 其实自己在蔺都也曾待过一段时间,只是后来陪阿爹去了燕北,就再也没回来过了。时隔多年,重返故地,戚如珪心中不胜感慨。 风念柏打马而过,见她正仰面思索,提醒道:“依照规矩,回了京,先得去面圣。等面完了圣,再去见太后。他们是你今后在这儿立足的根本,个中轻重,希望你能清楚。” 戚如珪敛起思绪,点了点头,跟上了风念柏。 风念柏领着她,一路直奔垂拱殿外。适逢怀德帝刚用完药膳,戚如珪进殿时,扑鼻便是一阵猛烈药味,呛得她眼泪直流。 她抬眼一看,见上头金座上,正坐着位面容枯槁的男子。他年似不惑,一身龙袍松松垮垮,枯发只用一根金簪插着,形销意颓,精气全无。 风念柏跪下身,提声道:“微臣参见陛下。” 戚如珪跟着跪了下去。 座上男人“嗯”了一声,眼也不睁,只痴痴道:“你回来了……” 他抬了抬眼皮,看着戚如珪说:“你就是戚泓的女儿?” “回陛下,正是在下。”戚如珪叩下头,不敢去看怀德帝的眼睛。 时下已至立春,殿中并不算冷,可戚如珪总觉得湿,说不上哪儿难受。 风念柏说:“应太后的意思,微臣将她带回来了。” 怀德帝说:“抬起头,让朕看看。” 戚如珪微微支起脸,正眼对上怀德帝双眸,一脸惶色。 “戚泓把你在燕北“豢养”得极好。”怀德帝清咳了两声,捂胸道:“不仅人出落得这般标致,行事做派也跟你父亲一样,无法无天!” 怀德帝的声音骤然提亮,吓得戚如珪膝盖一软,忙俯下身去:“家父畏罪自戕,罪不可逭,只是其中疑点重重,郝城一战定另有隐情,还望陛下明查!” 怀德帝抚须道:“只有郝城这些?” 戚如珪汗流如瀑:“边沙……边沙一事……实属臣女无奈之举……” “无奈?”怀德帝面色一愠,将擦了痰的软绢儿扔到她身前,沉声道:“你一句无奈,就打算抹平边沙近万将士的人命?!” 怀德帝越说越是激动,整个身子随着椅子晃动起来。旁边的柳穆森柳公公急忙递上一杯茶,怀德帝闷了半口,想了片刻,自行开解道:“也罢,这事儿也怪顾三那小子无能,竟放任你在他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年轻误事啊……” 戚如珪缄口不言。 “带她退下。”怀德帝挥了挥手,又对柳穆森说:“把顾行知叫来。” 这柳穆森做了十多年内侍监总管,早已修炼成了人精儿。他虽只从旁听了几句,可也知道怀德帝为何不敢动戚如珪。 说到底,他还是畏惧太后,要不人家千辛万苦从燕北请回来的人,被你这么三言两语给发落了,那这蔺都,恐怕就真要变天咯。 柳穆森乖乖跑去传了旨,末几,顾行知与衡王入殿。 顾行知进殿时,戚如珪正要出去,两人在门槛处擦肩掠过,空气中炸满无形的电光。 “戚姑娘,以后你就是蔺都人了。”风念柏带着她往外走,手中玉扳指摘了又取,取了又摘。 戚如珪说:“是不是还得见太后?” 风念柏笑道:“是的了。” 两人正准备往太后宫里去,却见刘尚宫领着两个小婢远远走了过来。 刘尚宫俯首道:“太后有旨,戚家女入京,无须另行参见,届时新岁宴上,再见不迟。” 风念柏拂了拂袖,看了眼戚家女,说:“也好,我们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戚二也累了。” 两人又往宫外走。 “你初至蔺都,想是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不如与我一道回风府,我那儿空房多,你去了,也好与我夫人做个伴。”风念柏徐徐走在前头,神色温柔。 晚风吹动寥寥鬓发,将戚如珪显得更是娇柔。她迎在风口,穿着最素净的衣裳,一脸春光。 “多谢长使。”戚如珪嘴角上扬,感激道:“长使一路拼死相护,如今到了蔺都,还对我这般细心,这份恩情,我戚如珪来日必报。” 风念柏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我本就只是奉命行事,做好分内差事罢了,谈不上什么恩情不恩情。” “蔺都只会比燕北更加凶险。”风念柏神色逐渐严肃,他望向身后丛丛宫阙,感叹道:“戚姑娘,往后还请万事小心。” …………………… 和风夹着碎絮,扬得四处迷乱一片。行刑的官吏掸了掸身上的灰,抬手砸下一通闷棍。 顾行知啐掉口中血沫,咬牙忍着,皇帝老儿殿审了半日,到头来还是赏了自己五十大棍。 不过也好,挨了这顿罚,顾行知心里才会好受些。 边沙伤死近万,他难辞其咎。孙黎仗着有郝城的军功,免遭其刑,这所有的罪责全由他一人担了下来。大棍一下下砸在身上,每砸一下,顾行知对戚如珪的恨便多上一层。 这宫里的棍子可都是真金火炼淬出来的,寻常人只怕连十棍子都受不住,顾行知强撑完四十棍仍气息犹在,已超出常人之极限。 众官吏正打着,小太监春生忽然瞥见宫墙下荡来一顶辇。 香辇荡着芳步,翩翩行至众人跟前。这时春生才看清辇中的人,她一身宫装华美,身未出辇,可贵气已然摄住场中众人。 “风……风……风二小姐……” 掌事的柳穆森一怔,迎了上去,轻手轻脚将那丽人扶下车辇。 “什么风把您从太后那儿给吹来了?太后她老人家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就行,还麻烦您贵步亲临。” 听到这里,小春生心里才有了点眉目。原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风家二小姐,风辞雪。 因常年在太后跟前养着,风二小姐在这宫里也是一等一尊贵的人物,哪怕是怀德帝见了,也是堪当亲女儿一般来疼,是万万怠慢不得的。 细想间,风二已踱至顾行知跟前,她看着满头大汗的顾行知,皱了皱眉,说:“他就是顾行知?” “是。”春生口快,比柳穆森早一步答了上去。 “柳总管,顾家三郎的身份你不是不知道。”风辞雪径直往前走着,看也没看一眼春生:“他是蕃南王最疼爱的儿子,你若是真把他怎么样了,就不怕蕃南王找你麻烦?” “微臣只是奉命行事。”柳穆森跪下身,连带着后头一排太监都齐身跪了下去。 “何况……”风辞雪停下脚步,朱唇轻启,“何况,顾家与我风家情谊匪浅。你们就这样发落了他,来日……就怕你们没有来日了。” “微臣不敢!”柳穆森忙向身后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松开顾行知身上的锁链。 风辞雪款款道:“这些东西原不该是我来教的,只是太后她老人家隔着这么远都能闻着血腥气儿,实在难受,只能派我来瞧一瞧。” 说着,风辞雪坐回到辇中,道:“太后近日静心礼佛,闻不得血光煞气,柳总管,杖责顾行知一事,往后再议。” 风辞雪姗姗走远,春生过了许久,才从那惊艳中缓过神来。 柳穆森说:“看明白了吗?这个皇帝当得可真是憋屈。” 小春生哪里懂这些,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风家二小姐风姿绰约的模样。 往日里,他鲜少有机会见着后宫女眷,更别说是这样天仙下凡般的人。也难怪怀德帝偏疼,独独赐了她“幽梅含香”的封号,她就是太后心尖尖儿上一株旷世奇梅,世上没人能配得上她。 柳穆森见春生一脸痴馋,再看那风二小姐走远的身影,正色道:“为人臣子,最重要的是不动妄念。” 春生收回目光,面色羞惭。 “咱们只是阉货,那不是咱们该想的人。”柳穆森敲了敲他的小脑袋,起身迎上了顾行知。 …………………… “这下知道痛了?”衡王笑嘻嘻地凑了过来,看着龇牙咧嘴的顾行知,说:“看来这戚家女,没在怀德帝面前告你其他的状。” “她还有脸告状?”顾行知扶着左靖涂药的手,□□道:“轻点……轻点……” 左靖的动作更小心了。 顾行知说:“戚如珪这妖女,摊上她准没什么好事。燕北之行,祸患无穷,如今跟我们来了蔺都,看来以后有苦头吃了。” “知道就好。”衡王撑开扇子,喃喃道:“她本就是太后请来钳制你的,同是蔺都七贵,又都是将门之后,你们出身相仿,棋逢对手,也是难得。” “建寰兄就知道取笑我。”顾行知委屈:“论城府心机,我哪里是她的对手,不然也不会受了她的蛊惑。幸好怀德帝不知道我和她的那些风流秽、事,只以为我是管束不力,才让那戚家女找到时机,纵了把火。这要是被皇帝知道我是因为被戚女迷惑,才酿成边沙一祸的,恐怕就不止五十大棍了。” 顾行知撅起屁股,疼得满口哼唧。 左靖一边替他上药,一边说:“顾老将军要回京了。” “这不新岁了,大家都要回来了。”衡王为顾行知摇着扇子,话锋一转道:“咱们去东市喝酒怎么样?” “喝什么酒,我路都走不了。”顾行知撇撇嘴,说:“你还是回衡王府找你的那什么花奴去吧,回京路上就听你一直念她,说她多好多好,怎么现在回来了,又不急了。” “女人嘛,不就那么回事。”衡王微微一嗤,低头道:“不过花奴……确实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感谢在2020-03-25 14:01:08~2020-03-26 10:5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晚舟归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命劫 回蔺都不到半月,戚如珪的伤就恢复得与从前一样。 这也得亏温澜这段时间的照料,自打风念柏把自己带进风府,温澜就没少为她操心。 戚如珪感念风家夫妇,却也知道寄人篱下并非长久之计。你要是在风府借住个十天半个月还行,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招人口舌。 戚如珪想要独居。 可转念一想,自己口袋空空,连安置屋宅的本钱都没有,在这蔺都更没什么亲朋好友可以挪借,为此,戚如珪郁郁寡欢了好久。 这一日,戚如珪正用着饭,见温澜扶门走了进来。 她见戚如珪神色懒懒的,还以为是她哪里不舒服了,于是问道:“怎么,是饭菜不可口吗?” 戚如珪客气地笑了笑,想了一想,说:“风家的膳食向来好得很,是我自己没什么胃口。” 温澜说:“饭总归是要吃的。” 戚如珪低下头,咬了咬肉,细细咀嚼着。 其实要想有个地方住,也不是完全找不到人帮忙。只是戚如珪一想着他那油光光的眼神,就不免一阵嫌弃。不过如今除了他,戚如珪也想不出第二个人来,既然出卖过一次色相,那再卖一次,也未尝不可。 戚如珪加快咀嚼,速速吃完下了桌。温澜看她一脸着急,像是有什么事,便也随她去了。 戚如珪去见了徐祥。 两人约在东市一馄饨铺前,徐祥醉醺醺地赶到时,戚二正用她那双桃花眼看着自己。 徐祥蒙在酒里,连路都走不稳,他只道:“戚二小姐怎么有空见我,现在可不是我挂牌的时辰。” 戚如珪说:“我有一事,想拜托你。” 徐祥问:“有事不找风长使,找我做什么?先说说看。” 戚如珪妩媚一笑,道:“正因为风长使待我太好了,我总不能总是麻烦他。这段日子住在风府,怪难为情的,我想拜托你替我找套宅子,我这里有些首饰,你先拿去,其余不够的,我……” 戚如珪暧昧一笑,附上徐祥耳朵,说:“我拿身子补偿你。” 徐祥心底一颤,被戚如珪呼啦啦的热气吹得魂飞魄散。他没想到戚如珪会如此直接,这青天白日的,自己竟可耻地有了些反应。 “徐副使你就帮帮我,小女孤身在这蔺都城里,连个安身之所也没有。”戚如珪的眼泪说来就来,一水儿的梨花带雨,不胜凄美:“我家道中落,纵然有这蔺都七贵的头衔,却是个孤苦无依的浮萍命数。他们都想害我,羞辱我,只有我知道,徐副使会心疼我……” “况且……”戚如珪抹着眼泪,柔柔道:“况且副使帮我找了宅子,以后来宅子里找我,也是欢迎的。” 徐祥松了松衣领,灌下一杯冷水,动摇道:“此话当真?” 戚如珪破涕为笑:“当真!当真!以后副使想找我几次,我都从你,只是……你要疼我……” 戚如珪捋了捋碎发,将那张清水芙蓉般的脸蛋对在徐祥眼前。徐祥看着她那勾魂摄魄的样子,心中□□滔天,哪里还分得出心思想别的东西。 “好,我帮你。” 徐祥上前握住戚如珪的手,她也不拒绝,只笑盈盈地看着徐祥。 这一笑,把徐祥给看化了,早在回京路上他就对戚如珪多有垂涎,要不是风念柏阻着,徐祥恨不得当即扒光她的衣裳。 这样的尤物,在哪儿待着都是暴殄天物。唯有在那床榻上,她才有施展风情的余地。 戚如珪看着徐祥,望眼欲穿。不知为何,她眼前一闪而过顾行知的脸。 戚如珪微微一惊,向后看去,只见顾行知正抱刀倚在前头药铺门口,一脸玩味地看着自己。 戚如珪赶紧低下了头。 …………………… “上哪儿去?” 顾行知在巷口截住了戚如珪,半个月不见,他觉着戚二更见清丽了。 戚如珪抬头看着他,不冷不热道:“回府。” “回府?”顾行知冷笑:“回府不走正道,七弯八拐地在这巷子里蹿,是在躲什么人吧?” 戚如珪咬唇不语。 顾行知说:“刚刚你在徐祥面前那副样子我可全看见了,真是天生的下贱。” “你就是来羞辱我的?”戚如珪颔首一笑,瞥见他手上提着的药袋子,反咬道:“出来买药啊?这种差事怎么不让下人做?哦~我差点忘了,顾家公子是属狗的,这三天两头地不出来遛遛,在府里憋着慌。” “你才是属狗的!”顾行知一听到“狗”,就想起边沙那些爆裂无常的戚家犬。 他抓起戚如珪的衣领,凶狠道:“你才是属狗的吧?咬了下头人一只耳朵不够,还骗走了我的第一次!你才是条疯狗,疯狗!!!” “你的第一次?对我来说重要吗?”戚如珪嫣然一笑,面中不带半分恐惧:“以后总归是要交付他人的,我先替你未来夫人验验货,有何不可?” “你……!!!”顾行知被戚如珪气得暴跳,却又不敢打她。 从前在燕北,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来,可现在在蔺都,天子脚下,太后跟前,就算他对戚如珪恨之入骨,也不能将她如何。 顾行知一拳砸在戚如珪身后墙上,他凛然道:“有时我真分不清,你是清高还是放荡。” “是清高如何,是放荡又如何,这些都与你无关。”戚如珪转过身,一脸平静地望着他,面如死湖:“你只需要记住,你我必定两不相容。” …………………… 衡王府,别苑。 花奴将新采的桃花放进荷包里,转手递给后头的丫鬟。衡王坐在亭子里,遥遥看着她采花,心中一片舒畅。 “你都看仔细了?”衡王手上剥着核桃,眼睛却一直停在花奴身上。 旁边的孙黎扶着瘸腿说:“看仔细了,顾行知在东市巷口跟戚家女当街对峙,看他们那样子,怕是又要见血。” “长晖不敢。”衡王将剥好的核桃肉塞进嘴里,言语幽微:“你别看他平时虎得很,其实心里明镜儿似的。” “衡王怎么知道他不会对戚家女做什么?”孙黎不解,“以顾三那暴躁性子,保不齐搞出点动静。” 衡王说:“且看他婉拒了本王引荐杂耍艺人的事,本王就知道他是个有主意的。顾家三子,顾行知年纪最小,顾重山让他回京,显然不只是让他回来养尊处优。之前我还纳闷儿,他怎么不让顾巍顾修回来,现在想想,想是蕃南王最是了解他的三个儿子,放顾行知回京,肯定有他自己的考量。” “往后蔺都城热闹得很。”衡王见花奴提着花走了过来,笑逐颜开道:“咱们看戏就是。” ……………… 顾行知刚一回府,左靖就看出他心情不大好。他借上药之名与他搭话,可顾行知闷在房里半天也没动静。 左靖去敲门,顾行知过了许久才开。他瞟了一瞟,见顾行知手上血津津的,就知他这又是气不过,拿拳头砸墙了。 “我出门见着戚二了。”顾行知坐在床边,气鼓鼓道:“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她居然为了一套屋宅,勾、引徐祥。”顾行知厌绝道:“徐祥是什么人?那是出了名的登徒子,她居然跟徐祥混在一起,真是自甘下贱!” “将军莫要动怒,戚家女这行事作风,咱们又不是没见识过,无须大惊小怪。”左靖好言相劝,替他上着药。 顾行知趴在床边,噙了口茶,说:“我是觉着,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轻浮的女人,她这是把她那皮相当剑使了吗?她可是戚家小姐啊,是堂堂正正的蔺都七贵,她这样贩弄色相,和外头那些娼妓有何区别?” “属下倒觉得,这也是在情理之中。”左靖蹙了蹙眉,停下手头动作,慢声细语道:“春水江大败,戚家一夜惊变,父兄身亡不说,还独留她一人去应对朝廷问责。她受了将军一刀,又被将军反复羞辱,怕是早已心如死灰。” “我看她不像是人,更像是个活死人。她早没了人的感情,连带着那些尊严、脸面一应抹去。若不是真的心碎到了极致,又怎么可能放任自己扎进尘埃?” 顾行知神色逐渐暗淡。 “其实将军如果不想戚女卖身,也可以自己帮她。” “帮她,我为何要帮她?”顾行知心口一震,恨恨道:“我只想她跌得再彻底一点。” …………………… 离了顾行知,戚如珪并没有打道回风府。而是悄默声儿地钻进了一家酒楼,径直进了二楼厢房。 她等了两三柱香的功夫,才等来那个她要等的人。只见他面色雪白不染一丝风尘,通身藏青广袖宽袍,腰间配着深鸦色星盘,气质纯澈,不似凡俗。 戚如珪漾起一笑,对那人行礼道:“终于等到你了,公孙先生。” 公孙惑摘下星盘,放到桌上,淡淡道:“太公的事,我已经知道了,现在只盼他泉下有知,保佑你我往后都能平安顺遂。” “先生已经知道了?”戚如珪一惶,“先生怎会知道,太公……太公已死……” 她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那星盘上,上面的星芒图样,与太公当初画在地上的图样如出一辙。 “我当然会知道。”公孙惑抚摸着那星盘,满心惆怅:“毕竟是他自己写信故意暴露行踪给大内的。” “故意?!” 戚如珪背后一凉:“他为何要故意暴露自己?” “还能为何,当然是为着你。” 公孙惑望向窗外,摇头道:“他早在风家公子找到你们之前,就飞鸽传书给了我,让我借天象之名,将你们的位置递给了太后。他料定太后不会放过自己,果不其然,太后不久就派了风念柏手持密函去了燕北,这才有了让你亲手处死太公的后续。其实从一开始,这就是太公自己做的一场局,只有这样,他才能为你换取踏入蔺都的机会。” “所以他这是在以命换命……”戚如珪眼眶一涩,想到太公曾摸着她的头说“一切都会好的”,原来……原来从一开始他就算准了一切,原来……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的下场! 师父,你当真糊涂! 戚如珪泪如泉涌,连声音都带着细颤儿。 她没想到太公会替自己铺这样一条路,更没想到他会为了自己,连性命都愿意舍弃…… 戚如珪越想越觉得愧怍,胸口像被插了一刀似的,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感在慢慢吞噬她。她强撑着坐在了窗边,眼泪滴滴嗒嗒,打湿了半边纱帘。 “不过好在你顺利进了蔺都,太公也不算枉死。”公孙惑拨弄着星盘上的凤头机关,脸上没半点伤心,“他一生效力楚王,与当今太后积下了不少旧恨。太公应该告诉了你关于册立新君的事,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戚如珪擦着眼泪:“他只说不急。” “是不急。”公孙惑点了点头,递过一块帕子,“这件事往后再论,如今还没到最好的时机。” “你信占卜吗?” 公孙惑拉过她的手,垂眸看了眼她的掌心纹路。 戚如珪还沉浸在太公辞世的悲恸中,无心理会公孙惑的问。 公孙惑说:“我替你卜一卦如何?” 没等戚如珪回答,他便自行拨弄起星盘。 “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戚如珪将八字说给了他。 “你命中似有一劫。”公孙惑盯着星盘上的奇异符文,喃喃道:“箕星好风,毕星好雨,月之从星,则以风雨[1]。你双星兼具,命劫已定,此生怕是都难以开脱。” 戚如珪被公孙惑的话渐渐吸引过去。 她说:“我本就是贱命一条,还有什么劫数,尽管来就是,大不了横竖一死,左右还能怎样?” “死?”公孙惑轻笑,“死是最容易的事。” “你近日可有冲撞了什么人?”他问。 “没有。”戚如珪低下头,“回京之后一直待在风府,不曾与谁拉扯过。怎么,命劫跟这有关?” “你的这个劫,怕是个人,还是个男人。”公孙惑看着戚如珪的眼睛,有板有眼道:“他命宫主星贪狼,富有生杀之气。六岁时应该遭遇过重创,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你认识这样的人吗?” “不认识。”戚如珪想了一想,摇头道:“六岁……他现在多少岁了……” “十六。”公孙惑收起星盘,打住了剩下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1]:语出《尚书·洪范》,原句本是比喻气象多变,古时认为月亮经过箕星时风多,经过毕星时雨多,箕、毕皆为星名。 Anyway,这是公孙惑用来装逼的就对了 : ) 大家猜出命劫是谁了吗? 第13章 骤雨 公孙惑与戚如珪说完话,为着避嫌,先出了酒楼。 结果还没走出去两步,旁边突然闪出一道碧色身影。 公孙惑定睛一看,竟又是那个跟踪了自己好几个月的小丫头片子。她三番五次地求公孙惑收她为徒,无奈公孙惑没有收徒的心思,头一回就拒绝了她。 没想到这丫头固执得很,公孙惑不收,她就想方设法地堵他。如今看她又出现在面前,想必也是蹲了许久,看来又得找个新借口脱身了。 那少女笑眯眯地看着公孙惑,虎头虎脑道:“我又来啦,公孙先生。” 公孙惑勉强一笑,说:“又来拜师?” 少女点了点头,笑如银铃:“公孙先生既然知道我的目的,就不应该再拒绝我。” “我说过我从不收徒。”公孙惑眉也不抬,冷言道:“你不必再费周折。” 说罢提步要走。 少女挽留道:“公孙先生就真的这么讨厌我吗?” “回去吧。”公孙惑站住身,望着头顶阴沉沉的天,说:“蔺都要下雨了。” …………………… 徐祥没多久便替戚如珪寻到了住处。 他领着戚如珪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确认戚如珪满意后,才将那写着戚如珪名字的地契交到她手中。 递过去的时候,徐祥还不忘蹭一蹭戚如珪的手。这美人果真哪哪儿都是宝,就连手背都滑溜溜的,比玉还通透。 徐祥瞅着戚如珪,心里万花开尽,满是春情。 戚如珪不曾留意到徐祥眼底的色意,她全心检查着屋子里的陈设器具,容不下半分其余心思。 猛然间,徐祥从后头一手抱住了戚如珪,他扒拉着戚家女身上的衣裳,满口迫切道:“如今答应你的事办到了,现在该兑现你的承诺了吧?” 戚如珪奋力挣开徐祥的手,大呼道:“我承诺了什么?!” 徐祥一懵,看着戚如珪满是无辜的双眼,说:“是你说的,用身子来抵这屋宅的钱。你知道买下这栋屋子花了我多少积蓄吗?还不用你的身子好好谢我?!” 说着又要往她身上扑。 “你放手!”戚如珪猛踹了一脚徐祥□□,躲在屏风后,瑟瑟发抖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何时答应过你要以身抵债?这屋子的钱,以后我会还你。” “早知道你会装傻。”徐祥捂着裆,拉下帘子,关上门,开始宽衣解带:“我特意将这宅子选在远离东西市的京郊地带,周围一户人家也没有,今天甭管你是真清高还是装糊涂,这衣服,必须给我脱!” “脱啊!” 徐祥冲进屏风后,“嗤啦”一声撕开戚如珪的外袍,整个身子压在了她身上。 他冲着戚如珪上下其手,嘴里满是虎狼之词:“听说你在边沙让顾行知摸了个遍,他是个不经人事的小毛孩子,哪里懂得疼女人?今天换哥哥我来疼你,让你知道什么叫男人!” 徐祥扔下自己最后一件内衬,低头咬在戚如珪身上。戚如珪猛吸一口气,强忍住痛,别过头去,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怎么不反抗?”徐祥意识到戚如珪的异样,忙停下亲吻。他仔细一看,见戚如珪不知为何抹起了眼泪,看她那一脸楚楚可怜,徐祥的心顿时化成了棉花云。 “怎么哭了?”徐祥替她擦去眼泪。 戚如珪哽咽道:“我原以为徐副使会真心待我好,你与那些男人不同,你是真心的。可刚刚见着副使那般凶悍,着实是把人家吓到了。” 戚如珪抖了抖肩,一双俏眼波光粼粼。徐祥望着那秋水曼泽,哪里还舍得凶她。 他说:“刚刚是我冲动了,别哭别哭……” 他将戚如珪扶回到榻边,温声道:“刚刚是我一时糊涂,昏了脑袋,说了些有的没的,吓着美人了,我给你赔不是可好?” 徐祥抱了抱她,揉了揉她的脸,哄劝说:“我从见你第一眼起,就觉着你与那些女人不同,我待你好可不单单是为着你的身子,我是真心想对你好。” “真的吗?徐副使。”戚如珪泪水滔滔,哭得更伤心了。她这每一声哽呜都哭进了徐祥心坎儿里,换做是任何一个男人,怕是都受不住这样的攻势。 徐祥抚摸着戚如珪的头,正经说:“当然是真的,你若真跟了我,别说这间屋子,就是要我的命,我也愿意给你。”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只想要你的心。”戚如珪扭了扭臀,双手游走在徐祥大腿间,所经之处满是炽热。 “又在调皮。”徐祥勾起一笑,支棱起她那张泪光点点的小脸。 戚如珪撇嘴,摸着肩上的齿印说:“人家刚刚不过就是开个玩笑,你看你猴急的,都弄疼我了,当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我从前不懂怜香惜玉,那是因为没有那香和玉让我去怜,如今这“玉”就在我怀里,你慢慢教我,我慢慢学,以后,自然就懂了。” 徐祥顺势一掌,将戚如珪推回到榻上。戚二仰着脸,满目空洞地看着房顶,她像是一条任人刀俎的鱼,挺直身子,一动也不动。 外头下起了大雨。 …………………… “春雨如油啊!”顾行知伸手接着迎空落下的雨丝,对后头撑伞的左靖说:“你看看,这下得,得抵得上多少油了。” 左靖闷闷道:“蔺都四季少雨,这雨来得金贵,不比蕃南,常年都是雨,在哪里都能湿成一片。” 顾行知淌着水说:“我记着小时候爹爹最爱带着我们玩水,我每次都能泼得大哥二哥哇哇大叫。” 左靖说:“是的了,细说起来,顾老将军他们应该就这两天进京。” “三天后就是新岁宴。”顾行知起身擦了擦手,回到檐下,捧起茶说:“这新岁宴看似是官家做主、百官同庆的好日子,可谁不知道,这也是太后耍威风的好时机。” “难得人到的这么齐,可不得好好立立威。”顾行知扶着左靖的肩,踩水一步一步往廊子里走:“蔺都七贵,算上刚刚回京的戚家女,今年应该都到齐了吧?” “到齐了。”左靖替顾行知拢了拢狐裘,恭敬道:“常年在外头的,不外乎戍守渝东、淮西的宋家,蕃南的顾家,燕北的戚家与孙家。四大关口由这四大家守着,才能保我大辽江山不受外敌侵犯。” 顾行知说:“如此甚好。” “好什么?” “我是说,很快就可以见着哥哥他们了。”顾行知望着身前滂沱大雨,吸了吸鼻子,“我这几日总是梦到他们,是我太想他们了吗?从前在蕃南,还老是觉着他们烦,成天就知道管我训我,如今远离了他们,不知怎么的,反倒有些不自在了。” 左靖说:“将军年轻,思念家人乃人之常情。” 下面的话他不敢往下说。 “我知道,因着我是正室所出,我那两个偏房养大的哥哥对我多有忌讳。他们忍着我,让着我,不单是因为他们是哥哥。我受着他们的宠,从前还心安理得,最近几年,越发觉得惭愧了。” 左靖合上伞,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将军这是长大了。” “是好事吗?”顾行知叹了口气,眼神一黯,对着廊外乌沉沉的天说:“我倒一点儿也不想长大。” ………………… 戚如珪送走徐祥的前一刻,还在对他盈盈笑着。待徐祥出门上了马,她回身便开始抠起了喉咙。 酸水顺着食管向外涌,戚如珪扶着门,吐得昏天黑地。 她的眼泪早已枯涸,想哭也哭不出来。路是自己选的,就算是跪着也得走完。 戚如珪环顾了一圈屋内,甚是满意。这徐祥还算厚道,这桌椅台凳、瓷具书画等都照最好的来,也不枉自己如此卖力地讨好他。 屋外星色暗淡,晚风送雨。竹帘击打着高墙,掺着雨声飒飒作响。 戚如珪将那地契小心收好,与那残玉一并放在一起。这间不大不小的屋子,只会是一个开始。 从今天起,她只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好。她要那些伤害过自己的人全都跪倒在面前,她要让那些踩在戚家头上的人全都生不如死! 外头天雷涤荡,炸得戚如珪的脸一暗一明。她缓缓从地上爬起,推开门,走了出去。 戚如珪张开双臂,任由大雨冲刷着自己,电如蛇鸣,她毫不畏惧,就这样站在雨里,仿佛要撕开这烂天烂地。 阿爹,哥哥,你们就在这天上安心看着。 那些仇、那些恨、那些不可言喻的伤痛,就让我替你们,一刀一刀,一刀一刀给讨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女主到底有没有献身这个,我更倾向于一种开放式的解读。在原文中写得比较隐晦,也是希望留给大家一些想象的余地。她在全文中明确发生关系的,只有男主一人,所以,大家可以放心食用。 第14章 临别 日至新岁,蔺都城内张灯结彩。柳穆森每逢这个时候,就忙得焦头烂额。 身为内侍监总管,新岁宴上的用人调派、里外安防、歌舞流程等皆由他一人打点。偏偏御林军那群人各个狂得很,哪里服气让一个阉人呼来喝去。后来若不是傅侍郎仗着几分薄面,与御林军总领刘汝山说情,柳穆森可真真儿地要被那群武夫气得半死。 “今天的事,还是多谢傅侍郎。” 柳穆森得空便去找了他言谢,他进府时,傅临春正剪着窗花玩。 傅临春一边剪,一边说:“都是些不足为提的小事,柳总管这时候不在宫里待着,还跑出来谢我,怕是有什么事吧?” 柳穆森哼笑:“有事的不是在下,而是傅侍郎。” 傅临春停下剪纸的动作,顿了一顿,扭头看着柳穆森说:“柳总管好眼力,竟看出了我有求与你。” 柳穆森说:“侍郎心思奇巧,正如这琳琅窗花,纹路精细,非常人所能企及。” “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哪能比得上那些真正靠手艺吃饭的人。”傅临春将剪好的成品等摊平在桌上,不疾不徐道:“话说我不日请来位民间高人,那一手的杂耍功夫,怀德帝见了,必定喜欢。” “往年新岁宴的歌舞场次都由太后审验钦点,中途插进个新的,恐怕……”柳穆森面露难色。 傅临春说:“哪里需要劳烦柳总管插进去,你只需要让他上了宴,在皇帝跟前露个面儿,剩下的,他知道该怎么做。” 柳穆森点了点头,拾起桌上完工的窗花,道:“侍郎手段不输那杂耍。” 傅临春听出了话里的别意,他放下剪刀,将空茶杯推到柳穆森跟前,说:“人人都觉着在下世故圆滑,只有柳总管说在下心思奇巧,不输杂耍,其实柳总管若是不愿意帮忙,回头刘汝山那边出些什么岔子,上头发落了柳总管,那在下可就爱莫能助了。” “哪能啊。”柳穆森忙替他斟茶:“傅侍郎,您慢点喝。” …………………… 太后惦着风阁老的手,往升平楼走。风辞雪远远跟在后面,怀里捧着新采的白梨。 太后说:“今年新岁宴,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风阁老点头哈腰:“应太后吩咐,内侍监的人一一办妥了。” “今年七贵可都回来了,岁宴千万不能出什么差池。”太后揉了揉太阳穴,说:“其余几大家也就算了,蕃南王那几父子是最爱吹毛求疵的。可别让他们抓着了什么把柄,回头在蕃南大做文章,引发封地不满。” “顾重山他不敢。”风阁老狡黠一笑,弓身道:“他还有个儿子在蔺都呢,他若是敢胡乱造次,那顾三在咱们手上,用不着发愁。” 太后点了点头。 “皇帝的病如何了?”她撇过话,紧了紧身上的袍子。 风阁老紧随道:“遵太后的意思,属下一直派人悉心照料着,柳穆森那头也早就安排下去了,这药膳一天不落地递着,相信会有起色。” “但愿如此吧。”太后拍了拍风阁老的手背,又想起一事:“前两日哀家听司天监监正说,东南七星似有波乱,预示新岁当日,会有血光厄运。这事你怎么看?” 风阁老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天象之说不可全信,司天监那群人为着邀功,随口胡诌也是有的。此次新岁有御林军保卫,还多调了大都路南北兵马司与禁军八营的人。层层堡垒,坚不可摧,谅是有人变成蚊子,也难逃这天罗地网。” 太后安了安心,屈身坐回亭子里,正值立春刚过不久,冬寒未褪尽,凭空坐着还是有些冷。 风阁老差人将炭盆往太后襦下靠了靠,陪她看着这满园花草。 “说起兵马司,南北正使年纪也不小了吧?哀家想着,也时候放他们告老还乡了。”太后烘着炭盆,眼皮耸拉着,仿佛随时都要睡去一般。 风阁老说,“按道理,合着去年金秋就该致仕了。这不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补选,原南北正使就继续当着。” 太后蹙眉:“底下人呢?” 风阁老打着扇,步子挪得极轻:“北司副使匡野与南司副使尉迟长恭性情焦躁,都不是能挑大梁的人,大都路到底是扼守蔺都的重要官署,主掌京都奸伪鞫捕之事。这南北司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当然了,一切都得听太后吩咐。” “吩咐?”太后清咳了两声,似笑非笑道:“哀家一把老骨头,还能吩咐什么,上了年纪,就算有再多想法,也得要有命才能去做。怀德帝病难自愈,是随时都要升天的主儿,他若是薨了,这皇位就顺到了衡王手里,怎么也轮不到哀家。” “所以哀家要你好生照看怀德。”太后善目慈眉,一脸忧心忡忡:“在找到新君之前,他还不能死。” 风阁老点了点头,替太后捶着肩。风辞雪在后头与众宫女呢喃说笑着,笑声清脆爽朗,听得太后渐渐有了些惬意。 “世家人的命,向来由不得自己。别人要他死,他就得死,别人要他先别死,他就一定不能死,你我都上了年纪,这个道理,实在无须多说了。” ……………… 风念柏散值后,直奔回风府。温澜独身站在大门口等他,手里提着顶大氅。 风念柏心疼地说:“新春乍寒,站在风口也不怕冷?这些事情让下人做就是。” 温澜将大氅为他系上,柔情道:“我习惯了。” 夫妇二人往府内去。 “博雅,这段时间,到底是委屈你了。”风念柏拉起温澜的手,磨着上头的老茧,恻隐道:“燕北一行刚结束,官家又指派我分管封地新进的一批兵隶。这几日一直在禁军八大营待着,回京之后,你我夫妻二人都没说上几句热乎话,是我对不住你。” 说着竟忍不住啜泣起来。 温澜知道夫君不是个轻易抹眼泪的人,这段日子他们聚少离多,念柏心里苦,她怎会不知。 温澜只道:“都过去了,这不新岁宴快到了,太后又赏了我好些个糕点。你回头带些给你那手下们,他们勤勤恳恳了一年,也挺不容易。” 风念柏抚摸着温澜的手,满眼泪光道:“娶妻如此,夫复何求。难怪身边所有人都敬你,爱戴你。” 温澜腼腆地笑了笑,拉着风念柏坐下,沏茶说:“我不过是恪守着一个臣妇该恪守的本分,夫君在外谋求生计,我在府内做些边角琐事,博雅不是有那宏图大志的人,我这一辈子,只想与夫君一路相随。也不是非要大富大贵,你我健康顺遂,那便心满意足了。” 温澜将泡好的茶捧给风念柏,知他不喜茶涩味,特意放了颗蜜枣。 风念柏闻着那茶香,全身疲累烟消云散。他将温澜揽入怀里,夫妻二人也不说什么,就静静抱着。 “这扳指都褪色了,不如摘了,我回头替你去金玉坊再重新镶个边。”温澜无意瞥到风念柏手上的玉扳指,神色无限温柔。 风念柏摘下它,说:“这东西是你我之间的定情信物,我在燕北也一直戴着。仔细一算,也快十个年头了吧?旧物常伴久了,就舍不得换新的了。” 温澜莞尔一笑,将脸蹭上风念柏肩头,说:“你如今日日在太后跟前做事,手上带着个旧扳指,不怕惹人笑话?” “他们要笑就笑好了。”风念柏将扳指重新回到手上,说:“有你在我身边,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温澜正要说什么,外头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夫妇二人忙分开身来,见戚如珪正在门口站着,一脸踌躇地看着他们。 风念柏说:“戚姑娘有事?” 戚如珪悻悻说:“我是来道别的。” “道别?你要去哪儿?”温澜上前握住戚如珪的手,发觉她不知干什么去了,浑身都湿漉漉的。 戚如珪撩了撩额前碎发,看着风家夫妇,认真道:“我在京郊托朋友替我找了栋屋宅,以后就住那儿去了。这段时间一直在风府养着,连累温姐姐操心,实在是受之有愧。” 戚如珪拔下头上唯一的一根素银簪子,塞到温澜手里说:“如今我一无所有,拿得出手的就只有这个。温姐姐不要嫌弃,等来日我有了银子,再送温姐姐更好的首饰。” “你这就见外了。”风念柏将簪子递回给她,说:“风家虽然与戚家来往甚少,可也是同为太后效力的臣子。你知道我们从不计较小事,这风府哪怕你一直住着,我们也供得起,又何须分府别居,你一个弱女子,在蔺都举目无亲,一个人住在京郊,也不安全。” 戚如珪知风念柏会这样说,却还是难免不好意思,她坚持道:“我知道风长使与温姐姐待我好,只是我实在受不起这样的好。在暗处待久了,遇到一点点的光便觉得刺眼,我总归是要靠自己在蔺都城站稳脚跟的,纵得风府一时庇护,也只是安得享乐罢了。” 风念柏见戚如珪态度坚决,也无意再与她多说。他让温澜为戚如珪备了些银两随身留用,还送了些布料给她。 戚如珪回京半月,还只穿着那身深红衣裳。温澜知道她偏爱红色,于是将府上所有的茜素红料子一并送给了她。 “别嫌姐姐啰嗦,自己在外头,还是要照顾好自己。”温澜理了理戚如珪的乱发,婉声说:“以后得了空,也欢迎你来风府找我玩。” “我记着呢。”戚如珪冲她笑着点了点头,又冲风念柏福了一福,旋身走出门去。 温澜看着戚如珪渐远的背影,淡淡哀伤道:“她太瘦了。” 风念柏从后挽住温澜的手,温厚道:“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作者有话要说:应小可爱的建议,以后周末双更哈~ 谢谢每一位路过的小伙伴,谢谢你们陪我,一起见证《狗咬狗》慢慢长大。 第15章 结仇 “问清楚了?” “问清楚了。” 左靖摘下斗笠,解着攀膊,对马车里的顾行知说:“奉将军的意思,打听了许久,才打听到最近徐祥只在京郊置了套屋宅,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应该就是戚二小姐的新居。” “京郊?”顾行知挑起帘,望向外头淅淅沥沥的大雨,若有所思道:“徐祥买那儿去干什么?” “怕是图便宜。”左靖看着顾行知的脸,说:“蔺都寸土寸金,他一个副使能有多少俸禄?据说这徐祥还总爱去那花街柳巷玩闹,估计也没什么积蓄。” “就这样的渣滓,戚如珪也咽得下嘴?”顾行知眉头一挑,浮出一脸不屑:“跟他不如跟我,我好歹也是从二品少尉将领,光这半年俸禄也够蔺都三套屋宅了吧?戚家女这眼光,不行啊……” 左靖隐隐发笑。 顾行知探头对马夫说:“走,咱们去京郊。” “去京郊做什么?!”左靖脸色一变,忙拉住顾行知。 “人家这不刚喜得新家吗?怎么的也得去庆贺庆贺不是。”顾行知嘿嘿一笑,冲那犹豫的马夫说:“就去京郊!” 左靖手头一松,自知这顾行知是头拉不回的倔驴。只是他不明白顾行知跑上门去做什么,难不成真只是为着庆贺? 主仆二人即刻抵达了蔺都城边。顾行知连伞也不打就下了马车。 左靖举伞在后头追,一边追一边喊:“将军这样急做什么?!小心路滑!” 顾行知轻笑道:“不打紧不打紧,我等着恭喜戚家姐姐呢!” 说着,顾行知已步至门前。他擦了擦头上的雨,抬手一顿猛砸。 里头半天没有动静,顾行知看了眼左靖,又砸了好一会儿。 “谁啊?”里头传来窸窣响动,是戚如珪的声音。 “大白天的砸门,也不知又是惹了——”戚如珪一把推开了门,见顾行知一身水汽地站在身前,她当即吓得双腿一软,退回到了屋里。 顾行知打量了下戚如珪,见她衣不蔽体,穿得甚是清凉,一丝寒意幽幽滋出。 “顾……顾行知……”戚如珪面露惶恐,忙披上了衣裳。 “是谁呀?”屏风后头传来徐祥的声音,甚是慵懒洒脱:“阿珪,你快些回来。” 阿珪…… 顾行知的脸黑了一半。 “怎么不说话啦?”徐祥浑然不觉,敞着衣服从床上爬了起来,“你快些回来,我想到一个笑话,正想说给你——” 徐祥的话说了半截,就被顾行知的目光生生掐断。 顾行知说:“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戚如珪别过头,满脸通红道:“好端端的,你来做什么?” 顾行知用脚踢了踢地上的衣裳,看向徐祥,寒声道:“副使好雅兴啊,我听八大营的人说,这几日应卯都见不着本尊,原来是躲在这洞天福地逍遥快活呢。” 左靖强忍住了笑。 徐祥懦懦道:“求……求顾将不要将此事告诉长使。” “你放心,我不会说的。”顾行知对左靖说:“放他走。” 徐祥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戚如珪切齿道:“这是我的家,麻烦你也尽快给我走人!” “急什么?”顾行知蹲下身,抚了抚戚如珪裸露在外的香肩,说:“既然都轻贱到这个份儿上了,不如我也出点钱,你陪陪我如何?” 戚如珪知他这是在羞辱自己,推开他的手:“你不配碰我。” 顾行知笑了一笑,道:“都是男人,都能给钱,我哪点不配?” 见戚如珪被羞得说不出话,顾行知开始得寸进尺。他将手探进内衬,肆意抚摸着。 他多想看戚家女那饱受屈辱的表情啊,那样的倔强,那样的拧巴,那样的无可奈何。 可那戚如珪并无反应,她一脸淡色,任顾行知抚着。顾行知见她这样,像是输了一招似的,忍不住问:“你是真没羞耻心吗?” 他抓着她的头发,拽到床边,语气凶狠:“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副贱样子,跟外头那些娼妓没什么区别!” 戚如珪被扯着头,使不上劲,只细声流泪。 顾行知说:“哭?又哭?早在边沙你就只会哭,我被你骗过一次,你以为还能再骗一次吗?!” “真是恶心!” 顾行知松开紧抓他的手,气得有些犯晕,险些路都站不稳。 戚如珪扭头发狠道:“你来这儿就是为了羞辱我?” 顾行知不置可否。 “我的事,自该由我做主,我和谁在一起,轮得到你指手画脚?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东西?也配插手管我的事?顾行知,你一定要和我过不去是吗?” 戚如珪站起身,拉了拉滑下的衣裳,满眼坚韧:“那就不要停,我们就这么斗下去好了!” 顾行知握住刀柄。 “前几日有人对我说,说我这辈子会有一个死劫,之前我还纳闷儿,那劫数到底是谁,如今我算看明白了,顾行知,你就是我的劫,你就是那个我怎么也避不开的劫!” 戚如珪形若疯妇,起手拔出顾行知腰间的快雪时晴。顾行知没料到她能拔得动那刀,却见刀芒雪亮,如天光破晓,将顾行知满眼混沌劈得一片清明。 “顾行知!你给我听好!”戚如珪握住刀柄,步步紧逼,“今时今日,你我战书就下在这里!” “从今天起,我戚如珪见你一次咬你一次!你最好别退步!有本事!你我就在这蔺都城里斗到底!” 话音刚落,戚如珪便将右手抹在那刀锋之上。顾行知虽想羞辱戚家女,却没真想要她见血。 他与左靖忙伸手阻拦,可为时已晚,刀锋犹尖,戚如珪的掌心被划出一道鲜红伤痕。 血一滴一滴淌在地上,戚如珪举起猩红的手,说:“仅以此伤起誓,我与顾行知你,不共戴天。” …………………… 新岁宴在一派祥和中铺开了序章。 应着普天同庆的好彩头,怀德帝率众臣一起去英祖庙前上香磕头。 上完香,磕完头,还得挨个接受主持礼浴开光。这一来二去,不把时辰当时辰,一直拖到午后,众人才动身回升平楼用宴。 怀德帝身子不大好,辇官不敢走快,后头那些大臣只得放慢脚步,虽有怨言,却不敢声张。 太后扫了眼七贵那一列,说:“顾老爷子他们怎么没来?” 伺候的柳穆森说:“据说蕃南王路上遇到些野寇,耽误了两天,怕得要两天后才能进京。” 太后伸回了头。 仪仗缓缓前进,风势乍起。怀德帝咳嗽了两声,旁边的小春生关切地递上一块帕子。 “你师父呢?”怀德帝咳得眼泪直流。 小春生说:“陪太后说话呢。皇上有什么吩咐,说给奴才听也是一样的。” 怀德帝恹恹垂下手说:“你替朕去把洛贵人请来升平楼,待会,朕要她为我布菜。” “皇上……”春生犯了难,言语犹豫道:“皇上记不清了吗?洛贵人……洛贵人已死了半年有余了……” 怀德帝一怵,道:“死了?好好的人……怎么……怎么死了……?” 小春生克制道:“洛贵人殿前失仪,冲撞了太后,早就被尚宫扔进宫人苑的井里,溺死了。” 怀德帝咳得更厉害了。 “皇帝怎么了?”后头的太后看了眼怀德帝,拉过他的手说:“怎么这么凉?” “小的也不知道啊!”春生跪下身道:“适才来升平楼路上,小的就觉着皇上神智模糊,他还让小的去找洛贵人……这合宫上下谁不知道洛贵人已经——” 太后眸色一凛,春生忙止住了要说的话。 “扶皇帝入座。”太后语气坚决,领着众臣一一进了升平楼。 怀德帝细喘着,咳嗽声越来越响,头一场歌舞还没跳完,他就有些撑不住了。 宴上众人都不是瞎子,见着怀德帝犯病这样厉害,都有些担忧。 唯独太后还挂着笑。 “母亲……朕……朕……”怀德帝气息奄奄,面如枯叶。 “好皇帝,新岁宴才刚开始,你得要坐住。”太后轻拍了拍他的手,在“坐住”两字上格外加重了些语气。 怀德帝面色一松,放弃了反抗,只垂头说:“母亲就这样不肯放过朕吗?” 太后脸上带着妥帖笑意,眼里却满是寒气。她说:“皇帝糊涂了,你我母子情深,也已相伴过了四十多载新岁。你看今年新岁宴,哀家特意为皇帝备了南府曲艺,这里头的人儿可都是哀家一个个精挑细选过的,皇帝一定会喜欢。” 怀德帝低头不语。 场中歌舞散尽,南府丽人们鱼贯而入。她们各个身姿窈窕,气质出众,一看就知是些上乘极品。 座下徐祥忘了在戚如珪那儿的痛,此时看着佳丽们垂涎不已。 顾行知隔着霭霭人堆看向戚如珪,她正举着空酒杯发呆,手上包着伤。 衡王看着顾行知,甚是玩味儿,他玩笑道:“喜欢就上,光看有啥用。” 顾行知忙撇开眼光,说:“我可不喜欢她,人家现在恨死我了,说是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呢。” “那也是你自讨苦吃。”衡王嘻嘻笑着,看了眼戚家女说:“你说你闲的没事跑人家里去干嘛,去就去了,也不会好好说话,非要上门骂她一顿,玩大了吧?害得人家又添了伤。” 顾行知辩解道:“又不是我弄伤她的,是她自己要伤她自己的。” 衡王自知两人火气都大的很,也不往下说了。 席间议声如沸,话题不禁转到了蔺都七贵身上。 衡王瞧着说:“本王寻思今年人难得到齐,怎么今天感觉,还是少了许多人呢?” “哪里许多人?”顾行知斜过身,看了眼戚如珪,说:“不就少了我爹他们,还有谁。” “宋家。”衡王呷了口酒,神色泰然:“宋家三兄弟,今天就来了俩,还都是从渝东、淮西特意赶回来的宋思诚与宋思礼两兄弟,常驻在蔺都的那个……那个谁……” “宋子瑜。”顾行知递上话茬。 ““对,那个宋子瑜怎么没来?”衡王拍了拍脑瓜子,闷闷道:“本王这记性,怎么越来越差了。” 顾行知说:“人家哪有心思理会这些皇家俗礼,二十岁出头做了国子监祭酒,打小的蔺都神童,与众不同,听说他年前就推了新岁宴,带着一群门生游山玩水去了。” 衡王嘴角一沉,说:“你说本王怎么就没这么好的才学呢?听说那些有才学的,哄起女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呵,女人……”顾行知忍不住又看了眼戚如珪,惊觉她也在看着自己。 两人目光在空气中爆破,顾行知一怵,败下阵来。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接下来没有虐女主了,往后让我们一起进入狗男人打脸的世界。 谢谢观看!感谢在2020-03-28 14:21:01~2020-03-29 20:39: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晚舟归澜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凶杀 南府歌舞娉婷,众臣都看得精神头十足。 太后打眼看着怀德帝,见他略有平复,这悬着的心也跟着宽泛了几分。 到了群臣出恭小憩、禁卫换班的交迭空隙,柳穆森对怀德帝说:“陛下该用药了。” 没等怀德帝回应,柳穆森便挥了挥手,派人端上药来。 怀德帝艰难地抬起头,瞅着那送药的小吏,瞳孔微亮:“咱们……咱们是不是见过?” 太后瞪了眼柳穆森,柳穆森忙把头低了下去。 那小吏不卑不亢说:“两年前,皇帝御驾亲征,途径江宁,曾对贱民行过恩赏。” 怀德帝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铨。”那人神色尤为平静,一点儿也不像第一次进大内的样子。 怀德帝喃喃说:“朕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不过,你不是在江宁做杂耍吗,怎么进宫来了?” 陈铨笑了笑,捧上药碗说:“承蒙傅侍郎抬爱,将我呈到了御前,贱民这才有机会,见着皇上。” 座下傅临春对怀德帝仰脸笑了笑。 “皇上,快喝药吧,不然等会就凉了。”柳穆森努嘴催促,后头的小春生摇头晃脑,四处探头望着,像在找什么人。 “瞎看什么?!”柳穆森压着嗓子道:“不知道你这眼睛是不能瞎看的吗?” 小春生缩着脑袋,声音就像蚊子叫,他说:“不敢了。” 柳穆森说:“她今天没来,你不用看了。” 小春生的脸黯了几分。 “我可得提醒你一句,别给师父我惹事。今儿在场的都是主子,得罪谁都没好果子吃。”柳穆森冲春生好一通斥责,春生委屈,默默忍着。 旁边的怀德帝已用完了药,正将碗放回陈铨手上。说时迟那时快,陈铨一个箭步上前,袖间银光突现。 短匕顺着陈铨直插向怀德帝胸口,太后猛地一惊,向后扑开。 怀德帝哪里会想到这陈铨会御前行刺,吓得随即呆在了正座上。众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刀光吓得哇哇四蹿,众命妇女眷一应蜷到男人身后,殿中一片混乱。 “大胆!竟敢御前行刺!你不想活了吗?!” 太后扶着怀德帝,匕首就在眉前。 陈铨拿着匕首,邪然一笑,道:“狗皇帝!我今天就要杀你!” 说罢,匕首横落直下,就在众人以为怀德帝就要惨遭其手时,一道迅影从座上腾起。 那影子急步上前,从后一脚将陈铨踹翻在地,众人大呼,只有顾行知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戚如珪。 她忍着伤,像头小狮子似的匍在陈铨身前。为着今日新岁宴,她用温澜送的新布裁了身新衣。同样是深红打底的素裳,心口简单缝着几朵小花儿,除此之外,别无他饰。 那陈铨见碍事者是个女人,杀心狂起,他对着戚如珪的脸便是好一通挥砍,每一刀都只有咫尺之距! 顾行知刚要起身,身旁的衡王将他拉回席中。 “禁军呢?御林军呢?八大营的人都去哪儿了?!”太后朝着满殿人嘶吼,却没一个人回她。众臣子都躲得远远的,即便是本就与自己无关的,也都在极力避免遭受牵连。 柳穆森看向傅临春,发现他也被吓得不轻,显然陈铨刺杀之事,在他意料之外。 “太后莫慌!大家都先别轻举妄动!”风念柏提刀冲上前,同戚如珪站到一起。 怀德帝惊颤道:“你我无仇无怨,你为何要杀我?” 陈铨握紧匕首,狰狞道:“两年前你途经江宁,看中一位民妇,掳进了宫。你可知那人是我发妻?你在明知她已婚配的情况下还要强取豪夺,将她占为己有,不是狗皇帝还能是什么?!” 陈铨嘴上说着,脚底的步子越来越紧凑。戚如珪两手空空,连把刀也没有,心里虚得很。倒是顾行知看她很是凶悍,气势不输陈铨。 怀德帝无奈道:“我当真不知她已婚嫁……这件事,当初还是母亲做主……” 太后别过了脸。 “狗皇帝,满口胡诌!你以为我会信你?!”陈铨牙关一紧,匕首腾空落了下去。 怀德帝往后一仰,匕首被风念柏一剑抵住,戚如珪趁机回身,又给了陈铨两脚,御林军与兵马司的人这才涌进殿。 “哀家要你们有何用?!”太后几近疯迷。 刘汝山跪在地上,大汗淋漓道:“正值交班之际,下头人都在换牌更衣,卑职救驾来迟,自知罪孽深重,还请太后恕罪!” 柳穆森看向傅临春的脸更青了。 太后指着满殿文武百官,厉色道:“看看你们一个个缩头缩脑的样子,一个刺客,就把你们吓成这样!哀家平日里待各位也算不薄,竟不想是养了一群饭桶,关键时刻竟指不上任何一个人!!!” 太后气得不轻,满大殿的人耳根子都有些刺痛。衡王与顾行知全俯在地上,相看一眼,神色微妙。 太后说:“衡王!你平日里不是最是敬爱你的皇兄吗?怎么大难当前,你就成死人了?” 衡王打着太极说:“回禀太后,本王原是想出手的,无奈有人已经上了,本王想着,人一多就容易添乱,所以才没有出手。” 太后正要骂回去,怀德帝摆摆手说:“罢了,罢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这样的局面还止得住吗?”太后一屁股坐回到席上,瞪着陈铨,道:“是你们一个个要逼哀家的,现在就怪不得哀家心狠了!” 太后大袍一挥,示意御林军钳住陈铨。宦官们提着杀猪椅摆进殿中,连带着各式仵作剖尸的针凿刀具一应入场。 “这是要做什么?”顾行知问向旁边衡王。 衡王眉头紧皱,微声道:“看这阵势,怕是要当庭分尸。” “当庭分尸?!”顾行知面色一骇,吓得半天都说不出话。纵然他顾行知出生入死过多回,可这活人分尸的场面,他可从来都没见过。 “来人!给哀家扒光这刁民!即刻开膛破肚!”太后满眼血红,状如猛禽,她望着底下乱臣,疯魔道:“今日新岁大宴,理应百官同庆,不如就来一场人血盛宴,众爱卿一人一盏人肉,如何啊?” 众人被太后吓得哭嚎连天,个别胆小的官家女眷,直接晕了过去。 怀德帝咳声渐起,想要劝阻太后,却被风阁老死死按在席上,难以动弹。 “母亲素来诚心礼佛,今日怎会动如此杀心?”怀德帝喘声连连,面色逐渐衰败。 太后道:“杀!” 宦官们七手八脚开始动手。 “快!快杀!”太后将凤冠摘下,扔到了地上,说:“谁第一个剜下他的肉,这凤冠,哀家就赐给谁!” “快杀!” 殿内哗声四起,血水淋透一整块花毯。空气中荡满生肉腥气,配着陈铨尖利的惨叫声,众臣子吓得捂住了眼耳口鼻。 “疯了!都疯了!” 怀德帝痛声呜呼,看着已经失去理智的太后,气血上涌。 众宦官手起刀落,争相做着那第一个剜肉的人。戚如珪蒙住眼,不忍去看那血腥,却闻耳边“扑通”一声,她睁眼一看,见怀德帝四肢僵直,痴痴滚下了阶。 群臣戛然静下。 …………………… 廊下晚风宁和,暮色勾人。这样的好景致,却没一个人驻足细赏。 众臣子齐跪在廊外候着,怀德帝被抬进去了两三个时辰,太医院忙进忙出,连踹气的机会都没有。众人看着这动静,就知怀德帝这次犯病不轻,心中都在盘算着以后。 太后孤坐在榻前,枯灯照得她面色昏黄,满是浮肿。怀德帝睁开眼,气息尚在,涩涩道:“母亲……朕这个皇帝已尽力了……” 太后将众太医遣退,殿中只留彼此二人,她说:“皇帝不要多想,如今这个时候,你绝不能死。” 怀德帝绝望道:“昔有罽宾王获一鸾鸟,欲使其鸣,其不鸣也。有人告诉罽宾王,何不悬镜照之,鸾鸟见镜中同类,哀响中霄,一奋而绝……[1]” “母亲,有时朕觉得,朕就是那只“欲使其鸣”的鸾鸟。”怀德帝满怀伤感,泪水连襟。 “母亲今日在新岁宴上发落的陈铨,便是镜中同类。朕见他被钳在地上,被人活生生地割肉、剜肉,便仿佛看到了自己。”怀德帝气息越来越弱,大有油尽灯枯之势。 殿外细风吹进,将他满头蓬发吹得更加散乱。怀德帝伸出半只手,凝在空中,道:“朕何尝不是那只可悲的鸾鸟,母亲要让朕叫,朕必得叫,母亲不让朕叫,朕就不能叫。若是母亲哪天动了杀心,要取朕的肉,朕便是那陈铨,任母亲宰割!” 太后无言。 “朕是人!”怀德帝挺起身,音容颤抖:“朕是个活生生的人!母亲可曾知道,儿子在这宫里待了大半辈子,没有一天是真的被当做是一个人来对待!” 怀德帝闭上了眼,鼻口大口大口呼着气。 “只有洛贵人把我当人看……只有她……真心待我……”怀德帝眼里划过一丝柔情,他半倚在床上,歪头道:“可这唯一的……唯一的一点儿温存,母亲竟也要赶尽杀绝……朕……朕……” 皇帝指尖飞颤,紧抓太后的手使劲地摇。清风拨起帘帐,铺开一地寒凉。 太后平静道:“洛贵人心存歹念,试图加害天子,死不足惜。” 怀德帝吭哧一声,歪过头去。 “她私自替皇帝安排诊见宫外大夫,怎么,是觉着哀家替皇上安排的御医不够好吗?还是说,她觉着哀家的药里有问题,要来帮你平反?!”太后眸底一寒,推开怀德帝的手,嚷声道:“皇帝的身子只能由哀家来管,任他是谁,也阻碍不了哀家!” 怀德帝泪已流空,他说:“朕知道那药膳有毒,只是毒量极少,须严密克控。母亲用这样的慢毒,也是为了方便掐好日子让朕死。” 太后见彼此脸皮已彻底撕破,也懒得装下去了,她坦言道:“不错,哀家就是要你的命握在哀家手里。哀家要你晚些死,这每次的药量就循次减少,哀家要你早些死,每次的药量就加足加猛。你坐在了龙座上又怎样?连死都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还有什么资格与哀家争?” “争?”怀德帝愤愤一笑,含泪悲叹道:“朕从未想过与你争什么,朕只想做一个人,一个真真切切的人!” 怀德帝说完这句话,胸口老血如柱喷出。血花溅满小半边墙,将整个大殿衬得诡色迷离。 “朕这一生……从未做过一回……一回主……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力……无力……如今朕……朕只剩这最后一口气……母亲……母亲就容朕……朕做一回主吧,让朕安心……安……心去也。” 怀德帝话一说完,全身都像失了力气一般,没了动静。 太后推了推怀德帝的身子,说:“你不用装死博哀家可怜。” “你起来啊!”太后又推了推,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了出来。 她微微回过头,起手探向怀德帝鼻头。经由片刻惊讶后,殿内飞出一声凄嚎。 外头群臣惊起,很快,噩耗传遍宫闱。 公孙惑坐在司天监的房顶上,掌着星盘,对屋下头的戚如珪说:“我早说过,新岁会有血光厄运。” 戚如珪直起身,拍拍身上的灰,作揖道:“先生神机妙算,算出了今天的一切,才让我有大出风头的机会。” “等着受封吧。”公孙惑看着绚烂星光,笑说:“越来越有趣了。” 作者有话要说:[1]:关于青鸾舞镜的典故,最早出现在范泰的《鸾鸟诗序》,后来引申意为夫妇生离死别时的悲痛。在这层意思下,包括李白、骆宾王等都写过诗。 电影《刺客聂隐娘》中也出现过这个典故,但意思却大不相同。现义比喻心境孤独、不得知心,文中的青鸾之说用的是现义。 谢谢观看! 第17章 继位 整个蔺都因着怀德帝的薨逝,悄无声地笼上了一层阴霾。凡是在各省各部当值的,约着礼制,都得在停灵后守在观德殿哭悼。 戚如珪远远跪在七贵队列中,听前头的太后哭得肝肠寸断。对此她早已麻木,心里掀不起半分波澜。戚如珪的痛觉,早随风埋葬在了燕北大雪里,再如何的伤心,都不会是伤心了。 顾行知披麻戴孝地四处乱瞟,亦分不出心思去难过。怀德帝一朝升遐,合宫浸在这无边伤痛里,大家似乎都忘了新岁宴上太后是如何杀伐决断,当初当着文武百官最狠的人是她,如今在场哭得最凶的也是她。 虚伪至极。 顾行知冷叹了一声,见旁边的衡王挤了半天,也没挤出半颗眼泪。他低声说:“也是辛苦殿下了。” 衡王蘸了蘸唾沫涂在眼角,说:“应该的。” 两人嘤嘤作势哭了起来。 当然也不是没有那哭得伤心的,譬如傅临春。众官员里,他的眼泪最多。只是只有他自个儿清楚,自己哭得这样厉害,并不是为着怀德帝,而是心疼自己的侍郎之衔。 陈铨御前行刺,太后断不会就此搁下此事。不用御史台那群老东西动手,太后自个儿就可以查到自己身上。毕竟这陈铨进京,一切都由他手下的人接应打点,还扯上了柳穆森一起,今后怕是也难再叫得动他了。 傅临春一边想着,一边随着群臣低下头去。前头骚动声微起,像是有什么事发生。 顾行知说:“这是怎么了?” 衡王道:“太后晕倒了。” “快传太医!” 柳穆森朝外喊。 衡王暗笑了起来。 ……………… 太后旧病突发,众老臣围在身边,寸步不离。 怀德帝薨天没多久,宫内必得尽快扶位新君。只是太后这两日一直按住此事不提,现下自己也病倒了,众臣子替她着急,都等着她一声令下,尽快安定新君事宜。 太后卧在床上,瞅着外头雾蒙蒙的天,说:“你们不必问哀家允不允衡王继位了,哀家还有其他选择吗?” 太公沈清禄佝偻着背,恳切道:“于情于理,衡王都是最佳人选。” 太后紧拽着锦被,心有不甘地说:“你们这群老臣,死守着规章礼节,一点儿不懂得变通。怀德走得好啊,这一走,倒成全了李恒景那小子!” 沈清禄身旁的沈清平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成规矩,不能成方圆。太后还会是从前太后,衡王勤勉克己,仁孝慈爱,微臣相信,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他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太后哼了一声,说:“叹只叹先帝子嗣稀薄,只得三子一女。除了早夭的恒云,就只有恒权,恒景,与恒英。恒权如今先哀家一步去也,恒英也远渡瀛洲三载有余,哀家看着这满宫里乌泱泱的人,除了风家丫头,其余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太后掩面自泣,泪满衣巾。 沈清平说:“太后保重啊,您不是还有咱们吗?若是衡王德不配位,微臣们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太后颤声道:“要你们有何用?新岁宴上陈铨行刺,怎么没见你们站出来,若非风长使与那戚家女护住哀家,只怕现在哀家就要一同陪怀德躺在观德殿的金棺里了。” 众臣语塞。 “太后,该用药了。”风阁老端着碗走进来,见老臣们跪在床前,面色都不大好看。 风阁老说:“这是衡王特意派人送来的,说是里头多加了一味人参,衡王一片纯孝,实乃感天动地,惹人涕零。” 太后听出了风阁老这是故意在拐着弯嘲讽衡王,她像是寻到了同类一般,微笑道:“那可不,衡王一片孝心,哀家又怎能不成全了他。” 风阁老说:“太后圣明。” 众老臣皆流了许多汗。 太后说:“就这样吧,哀家也不想多说什么了。” 风阁老将碗接回到手上,转身对沈清平与沈清禄说:“太后乏了,还请各位先退下吧。” 众人轰轰隆隆地往外走。 沈清平说:“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沈清禄拂了拂袖,语气微妙道:“衡王有福气咯。” ……………… 顾行知陪衡王哭了好一会,跪得有些乏。 他趁着大殓的空档,带着左靖一溜烟儿地跑到宫外头吹风。 适逢大雨初停,雾泽云散,青天散开微亮晖芒,照得满庭石阶光影绰绰。 顾行知看得入迷,不知不觉走得有些远。他路过一别苑,里头像是荒废了许久。 顾行知寻思着,这地儿离太后宫里最近,她是最重脸面的人,怎么会由得这别苑荒废至此?他提步走进,探头一看,不曾料到戚如珪也在里头。 她挽着发,双足悬在一架老秋千上,缓缓荡着。有风刮过,将满枝杏色吹落在地,花骨朵儿的残瓣粘在戚如珪眉角发梢处,这模样竟看呆了顾行知。 戚如珪回过头,见他一脸痴凝,忙从秋千上颠了下来。顾行知痴了许久,晦晦道:“这是咱们小时候一起抢的那只秋千。” 戚如珪眼神一漠,抓住秋千绳一步也不肯让。 顾行知说:“还跟小时候一样。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戚如珪将手从秋千绳上缩回来,只字不吐。 顾行知见她不愿与自己说话,又说:“我那天去你家,并非是为了故意跑去羞辱你……” 戚如珪背过了身。 “我知道你如今厌透了我。”顾行知叹了口气,摸着袖口,悻悻道:“我也承认自己对你心怀恨意,可……可我也还不至于要你死……” 戚如珪微微侧过了头。 顾行知摸了摸后脑勺,憨憨说:“我若真想要你死,在春水江边,就可以一刀取了你性命。” 戚如珪抬起头,露出一脸冷冽,她说:“你合该那时候一刀杀了我,这样我也不必日日心惊胆战地活在这世上。你知道我走到现在,下了多大决心,花了多少心力,谁不是经历过那非人的过往,才有了如今置死地而后生的无畏,你说我浪荡,说我轻浮,说我不知廉耻,那你可知,脸面于我早就什么都不算了?” 戚如珪凄然一笑,摇了摇头。满身红衣随风乱摆,如跳动的焰火。 顾行知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不想你死。” 戚如珪坐回秋千,兀自荡着,嘴上哼着歌。 是《定鞍山》。 顾行知恍然一悟道:“原来你会唱。” 他顿了顿,自嘲般地笑了笑,又说:“是不想唱给我听吧?” 戚如珪的歌儿哼得更大声了。 清扬的曲声荡满枯园,满地乱石花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顾行知横耳听着,心中苦涩——多么曼妙的歌喉啊,却没有一句是唱给他的。 顾行知退出了园子。 …………………… 傅临春难受了好几日,直至先帝盖棺进陵,还没等到太后问审的旨意。 大内里头,似乎都忘了追查陈铨一案,所有人都在忙活先帝出殡与衡王登基的事。蔺都分成了两派,一派忙着恭贺衡王,一派忙着料理先帝。 傅临春不怕刀子落下来,就怕这刀子一直挂在头上,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落下来。为此,他连着好几天都食欲不振,待在府里愁得心痛。 这一日,刘汝山上门来找傅临春吃酒,见他一脸郁色,还以为他还在为着先帝薨天而伤心。 刘汝山是个没心眼的,他只对傅临春道:“哥哥带你去个好地方,保管你去了之后,开心似神仙。” 傅临春兴趣寡寡地逗着碗里的蛐蛐儿,说:“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你别再开解我了。” 刘汝山凑近一笑说:“那当真是个好地方,也是我近日才发现的。我这不是看你这几天愁眉苦脸的,想着带你一起出去走走,散散心来着。” 傅临春说:“你明知我不近女色,还费这功夫干什么。” 刘汝山拍拍大腿说:“我不是要带你去青楼,哎呀,总之你去了,就知道了。” 没等傅临春开口,刘汝山就对外头候着的人说:“即刻备马,我们去西市!” “去西市做甚?”傅临春下意识捂了捂口鼻:“那边可是贱民署,成日臭气连天的,我每次路过,都能被那街上的粪水熏晕过去。” 刘汝山笑了一笑,满眼放光地说道:“贱民署又怎样,里头有的是乐子。” 二人不多废话,旋即出了府。傅临春觉着,既然都出来了,跟着刘汝山看一看也无妨。何况他还搞得这样神秘,也不知贱民署里,到底有什么乐子。 马车很快抵达西市街口,傅临春捂住口鼻,丧丧地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刘汝山带他别了家仆,拐进一条小巷里,而后又绕了半刻钟,才在一家典当铺前停下了脚步。 傅临春说:“典当铺蔺都多的是,这家有何特别?” 刘汝山神秘一笑,说:“你进去就是。”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铺子,算账的掌柜见来了贵客,忙对刘汝山说:“官爷里头请。” 刘汝山笑着点了点头,拉着傅临春一路向内走。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傅临春原以为这铺子地窄屋小,不甚稀奇,却不曾想在内屋一堵墙背后,竟连通着一条深邃地道。傅临春跟着刘汝山下了地道,听见石室里一阵喧嚷,像是有人在赌钱,空气中满是铜臭味。 傅临春说:“要不还是回去吧?这地方我待着瘆得慌。” 刘汝山挽留道:“来都来了,你不进去看看?” 傅临春说:“这不就是个地下赌场,你身为御林军统领,也算有头有脸的人,怎的还来这种地方。” 刘汝山哄笑说:“这不来找乐子吗?我告诉你,这可不是寻常赌场。” “不是寻常赌场?”傅临春意感不妙。 刘汝山道:“寻常赌场,不外乎赌钱赌财,来往些金帛银两,唯独这里不同,这里赌人。” “赌……赌人?!”傅临春面露惊骇。 “分地每年都会向大内送选贱籍杂役,以做充军之用。只是经由禁军府初筛后,难免会有些体格羸弱者落选。于是就有专门的倒爷将那些落选杂役送进地下赌场,以赌资的形式开价出售。别人花钱买下他们,多半充作家仆奴隶,有部分人好那一口的,就买回去当狗一样教着,挂个铃铛,趴在地上学汪汪叫,甚是逗趣。”” 傅临春冷汗涔涔道:“要不还是回去吧,我不想听下去了。” 刘汝山拉住他,说:“别啊,既然都来了,就当陪我看一看了。” 傅临春悻悻地往里走。 他抬眼一看,只见一四四方方的石台子上,正站着一排贱奴。他们带着镣铐,各个面色枯黄,一看就是饿了许久。傅临春横眼扫了一遍,似有似无地闻到一丝花香。 掌事的倒爷挥起鞭子嚷:“快点!有贵人来了!都给我打起点精神!” 众奴哀了几声,纷纷抬脸看向刘汝山他们。 刘汝山走到一少年面前,说:“多大了?” “十……十……四……”少年目露惶恐。 刘汝山说:“会狗叫不?” 傅临春劝道:“何必为难一个孩子。” 刘汝山自知无趣,走到一位稍显成熟的男子面前,凶狠道:“那你会狗叫吗?” 那男子咽了咽口水,干瘪道:“不会。” “妈的!装什么情调!”刘汝山一把抓起他腰间的香囊,嗅了嗅说:“一个贱奴,还有心思采花制囊,喷这么香给谁闻?” 那男子咬唇不语。 傅临春说:“你叫什么名字?” “裴云……”那男子垂着眼,语气甚微,“求官爷……求官爷将它还给我……” 刘汝山一看那香囊也不值钱,“啪”一声将它扔回在裴云脸上。 “你这脸怎么了?怎的这样吓人?”刘汝山看着他那张伤痕密布的脸,面露一丝厌嫌。 裴云哑着嗓子说:“家中变故,受了场火,烧着了。” “可惜了。”刘汝山回头看了看傅临春,对他说,“我觉着他眉目不错,若是没有这些伤,一定也是个清秀之辈。” 傅临春笑了笑,盯着裴云的香囊,文绉绉道:“芝兰生于泥淖,不以无人而不芳[1]。你虽身为贱奴,却身佩花香,品调不俗,祖上可是做什么官的?” 裴云摇了摇头。 刘汝山说:“你跟一个贱奴说话这么客气干什么?这样面貌可怖的丑货,怕是也没人敢要。” 没人吗? 那就再好不过了。 傅临春勾起一笑,摆了摆手,示意刘汝山住嘴。他只看着裴云的脸,淡然道:“多少钱,我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1]:原句是“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出自《孔子家语·在厄》,此处为贴合语境,做了细微改动,特此说明。 谢谢各位观看! 第18章 暗涌 顾重山等人在怀德帝进陵前一天抵达了蔺都。 顾行知赶了个早,雄赳赳地站在城外矮坡上等着。 时过正午三刻,远处马蹄声振扬。天空盘起三两鸱鸮,青灰战旗由远及近,滚荡不止。 顾行知兴奋地朝城下大队策马奔去,左靖跟在后面,同样掩不住的欢喜。 “爹爹!” 顾重山停身下马,见顾行知已冲到身前,笑道:“怎么都这么大了,见到我们还跟个孩子一样。” 顾行知抱着顾重山,小脸蹭蹭,说:“父亲数月前放我一人回京,儿子想爹爹了。” 后头的顾巍、顾修相视一笑。 “大哥、二哥,一路辛苦了。” 顾行知揖了一揖,面色一沉,道:“我见两个哥哥瘦了。” 顾巍逗趣道:“三弟你胖了。” 顾行知哈哈一笑,拍了拍肚皮:“蔺都养人,我天天与建寰喝酒吃肉,跟从前比是有些胖了。” “年纪轻轻,少喝点酒。”顾家父子四人牵马往城内走,“我这次跟你哥哥回京,原想赶着新岁宴的,却没想到,只晚了两三天,大内就变了天。” 顾行知的脸色僵了几分。 顾重山说:“新岁宴上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两位哥哥都很担心你,怕你跟在衡王身边,受其牵连。” 顾行知喉间一涩,想到新岁宴上的荒唐闹剧,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顾巍问:“衡王待你好吗?” 顾行知说:“建寰待我很好。” 顾修从旁接过话道:“不过他现在成了皇帝,你们就不能像以前那样称兄道弟了。” 顾行知不甚在意地说:“我和他感情好得很,想是不会拘着君臣关系,生分了彼此。” 顾重山不忍道:“你还太年轻,不知人心易变。总之你两位哥哥是真心为你好,怕你一个人在蔺都吃亏,受了欺负连个帮衬都没有。” 顾行知拍了拍胸脯,嘿嘿道:“谁说没有帮衬,左靖不就是。” 后头的左靖小脸一红。 “左靖性情忠厚,处事沉稳,有他在你身边,为父也算放心。”顾重山叹了口气,道:“只是许多事情,都需要你自己去亲历,去面对,我们旁人能伴得了你一时,却伴不了你一世。” 顾行知点点头,将话记在心里。 顾家军慢慢往城里荡,因着国丧,路上人少的很。偶尔有那人沿街路过,见着旗头龙虎军的图样都不敢多言。 众人直抵府前,顾行知头日就命人备备下了酒宴,就等爷们几个到了,能为他们接风洗尘。 且说这顾重山正要进府,见门头两列奴仆长长迎在外面,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顾行知:“这是?” 顾行知说:“是建寰听说父亲要回京,叫了群人来迎父亲。” 顾重山“嗯”了一声,不怒不喜,进了府去。 顾家父子们依次入了堂座。 顾巍说:“听闻三弟前些日子去了趟燕北,处理戚家的事?” 顾行知抠着眼角下的疤,道:“可不,燕北冷啊。” 顾重山嘴角一撇,说:“戚家也是可怜,据说戚泓和那戚如海都死在了边沙,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如今家中就只剩一脉独女,强撑着守在蔺都。咱们顾家虽然与戚家来往不多,可早年,我与戚老帅也是同受宋太傅保举过的人。后来我们两个一人去了蕃南,一人去了燕北,来往就逐渐少了。” 顾修低头啜茶,说:“爹爹重情,所以要三弟手下留些分寸。” 顾行知低下头,突然起坐,跪在堂中,行了行父子之礼:“儿子谨记父亲所托,对那戚家女刀下留了些情。” 顾重山说:“你捅给戚家女的那一刀,是捅给衡王看的,也是捅给怀德帝看的。咱们听吩咐做事的人,抗拒不了上头的意思,却也要有这拿捏轻重的余地。你那一刀,只要没捅死她,那就是在救她,当然这些话,你莫要与衡王去说。” 顾行知以头触地:“儿子心里有数。” “你这刀用着如何?”顾重山指了指顾行知腰间的快雪时晴,往嘴里塞了瓣蜜橘。 “甚好,爹爹不在身边,我日日抱着它睡觉。” 顾行知取下它,上下轻抚,眼中满是爱意。 顾重山抚须笑了笑,看着那刀说:“这刀可是怀德帝当年派蔺都城里最好的工匠打造的,据说里头添了一堆名贵辅料,甚是难得。我用了许多年,没舍得丢,只是如今老了,再用这样的玄铁银刀难使上劲儿,这样的刀合该年轻男儿用,你喜欢就好。” 顾行知送刀回鞘。 话说到现在,顾家父子们都有些饿了,顾行知忙领着他们一同用了饭。今日的酒菜照往日丰盛了许多,顾行知吃得开心。 然而正吃到一半,柳穆森提旨进了府,说是蕃南王入京,怀慈帝已经在宫里备好了曲水流觞。顾重山正纳闷儿这怀慈帝又是谁,乍一拍脑袋,才想起可不就是从前的衡王李恒景。 顾重山只得撤了筷,随柳穆森一同进宫。顾家三兄弟留在府中吃喝,相谈甚欢。 “顾老将军小心台阶,仔细别摔着。”柳穆森一步一回头,生怕办砸了差事。 新帝登基,宫闱格局也随之改变。柳穆森从前从不打眼看衡王,只专心与太后亲好。现下人摇身一变,成了大辽的新主,太后略失了威势,柳穆森自然要紧赶慢赶地在他面前稳住,尽快建立信任。 加之这蕃南王也是个位高权重的主子,威名举国皆知。柳穆森周旋其中,难免惶恐,生怕自己在迎来送往上出了差错。 而同柳穆森一样,顾重山亦忧了一路。 自己前脚刚进顾府,柳穆森的旨意就送到了跟前。看来他安排在顾府门口的人并不是所谓的迎驾,而是为着监视。可怜顾三那傻子还真以为李恒景是靠兄弟情深才走上皇位的,竟看不出他一招一式里暗藏的心机。 顾重山敛了敛披风,在殿前理好衣冠后,方才迈进殿去。 怀慈帝见要请人这么快就来了,和从前一样,笑着去挽顾重山,却没想到手还没伸出去,身子就被他轻轻推了回来。 顾重山俯下身,一脸正色道:“臣顾重山,参见皇上。” 怀慈帝撸了撸袖,眉开眼笑地说:“顾伯父何以行此大礼,这便是与建寰见外了。” 顾重山说:“如今陛下君临天下,依照宫中礼法,是不该叫我伯父的。” 怀慈帝扶起顾重山,柔笑道:“朕与长晖情义深重,他的父亲,就是朕的父亲,你我不必如此拘谨。” “陛下快快住嘴,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顾重山忙看向殿中的柳穆森,纠正道:“陛下如今贵为九五,您的父亲,就只有一个,那就是皇陵里的怀文帝。” 李恒景低头一笑,自知顾重山是个难应付的,只入席说:“叔叔见着长晖了?” 顾重山点头:“见着了,胖了。” 李恒景说:“他很听话,没把在蕃南养成的那些坏习性带进宫里来。他应该没告诉你,他为着戚家女,赔了边沙一万条人命,回京挨了先帝五十大棍。” 顾重山埋头喝酒,闷闷道:“他跟我说了,这本就该打。” “顾叔叔就一点儿也不心疼吗?”李恒景颇为玩味地用余光看着他,抬手夹了筷子鱼:“人都说你顾家父子情深义重,顾三儿从小娇养,虽常年在军营里泡着,可到底也没受过什么大欺负,他现在身上可还带着伤呢,日日让左靖替他上药,难道他没告诉你吗?” “告诉了,当然告诉了。”顾重山连连点头,跟着李恒景一起夹了筷鱼:“人都说蔺都鳜鱼肥美,入春时肉质最是鲜爽,臣吃着不错,陛下也吃。” 李恒景知顾重山这是故意在撇开话题,冲他笑说:“吃……吃……我们一起吃……” 柳穆森垂耳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眼睛一刻也不敢松懈。他见顾重山并不爱吃那鱼,灵机一动,使了个眼色给小春生。 小春生读懂了师父的意思,上前替顾重山布汤。没曾想手心一抖,汤全撒在了顾重山的衣裳上。柳穆森喉口一紧,赶忙上前替他擦拭。 “不懂事的奴才!做事这样不小心!该打!”柳穆森举起手,啪啪两个耳光甩在春生脸上。 李恒景瞪了眼柳穆森,柳穆森又看向顾重山,只听他说:“一个小太监,柳总管动这么大的气做什么?” 春生吓得浑身发抖,哭噎道:“奴才粗笨,惊扰了顾老将用膳,奴才罪该万死!” 李恒景面色一寒,说:“这样毛手毛脚的小家伙,怎么也敢来御前?” 柳穆森低头道:“怀德帝生前偏爱春生,说他虽有些木讷,但也忠厚。奴才一时恍惚,还以为如今座上的是怀德帝,就让春生去伺候,他若是还在,一定舍不得难为这孩子。” 柳穆森说着,抬眸扫向顾重山。 顾重山擦着衣裳,说:“小孩子犯点错,没什么,咱们继续吃咱们的。” 李恒景本不想发作,可听着柳穆森一口一个怀德帝怀德帝的,这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呢。难道他不知道现在自己才是这宫里真正的主子吗?他可不比皇兄孱弱,可以任人欺凌,今日若是轻饶了这个小太监,那以后是不是所有人都敢踩在他李恒景头上?! 李恒景越想越觉得愤怒,他甩下筷子,狠声道:“奴才不懂事,就该重罚。怀德帝就算在这里,他也得给我罚!” 柳穆森叩下头:“皇上息怒。” “我好得很,何曾有怒。”李恒景佯装平静,眼睛里却满是杀气,他盯着春生,埋头说:“去,殿外跪着,没有朕的命令,不许起来。” “还不快去?”柳穆森对春生喊。 春生捂脸缩了出去。 殿中归于平静,柳穆森从中退出,发觉这身上全都是汗。 他四处瞅了眼,见他那徒弟正在廊外日头处跪着,一边跪一边哭,柳穆森看着心疼。 “你傻呀,不会跪进来些?”柳穆森将他往里拽了拽:“这太阳底下晒得慌,不会找个凉快地儿跪?” 春生呆呆地往里挪了挪。 柳穆森说:“就你这不知变通的木头脑袋,没了师父我,你以后可怎么办?” 春生哽咽道:“师父可别贴金了,刚刚在里头就是因为你提到了怀德帝,才惹恼了陛下,你还不如闭嘴呢。” 柳穆森不知为何,被这话气得有些想笑。他说:“那你告诉师父,我该怎么说?”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19章 封官 先帝薨逝后,太后就一直蜷在宫里谁也不见。合宫上下除了风家二小姐和司天监的公孙惑,任谁也难博得太后青眼相看。 这日太后精神难得好了一些,命人将椅子搬到了门前。太后盖着裘听公孙惑说着星象趣闻,她图个新奇。 日光谈不上鼎盛,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风阁老托人送来的盆景新开了叶,日头底下,绿得沁人心脾。 太后抚着那叶,抿唇说:“经由新岁一宴,哀家越来越折服于先生的推演之术了。” 公孙惑笑着说:“常人都不大信这些,太后却信,那便是对臣的肯定。” 太后拍了拍他的手,将他拉到身前:“你如今是我为数不多信得过的人,衡王登基,合宫推倒重整,从前哀家在三省六部里安插下的那些人手,只怕都得被李恒景切去。趁着他刚登基不久,手上还没多少实权,哀家得尽快培育新人。” 公孙惑颔首道:“眼下就有一位,太后别忘了她。” 太后问:“是谁?” 公孙惑说:“新岁宴上,御前护驾,如此的忠心耿耿,奋不顾身,可不就是太后要找的人吗?” 太后看着公孙惑的眼睛,捕捉不到他半分情绪。她含笑说:“先生年轻,看得却比哀家通透。细想起来,哀家还没怎么正眼见过戚家女,你若是不提,哀家都快把这个人给忘了。” “她就在门外候着。”公孙惑俯下身,朝门口人使了个眼色。 太后抬头一望,见外头应声走进个年轻丽人。她身形消瘦,神色清倔,却也不乏那美艳姿色,尤其那对桃花眼,生得跟狐狸一般,春情盎然,秋水泛泛。 戚如珪行礼道:“臣戚如珪,参见太后。” 太后看着戚家女,神色和蔼,她微笑道:“你很漂亮。” 戚如珪谦虚道:“漂亮若是没用到实处,就只会徒惹风流。” 太后闻声一笑,起身将她扶起,欢喜道:“能说会道,是个伶俐性子,哀家喜欢。” 戚如珪看着太后,将手放在她的手上,浅笑安然地说:“太后喜欢,是臣女的福气,若非太后一手庇护,只怕臣女早死在了燕北……” 说罢眉头一黯,似有忧愁。 太后看着她那花容月貌的脸上多了些哀色,忙心疼道:“你孤身一人流落燕北,同一群男人撕咬争斗,自是不易。只是从今往后,你在蔺都,陪着哀家,看他们谁还敢欺负你!” 戚如珪喜极而泣。 “哀家记着,大都路兵马司南北司两使都到了该致仕的时候,不如你……” 公孙惑看了看戚如珪。 “谢太后隆恩!”戚如珪磕了磕头,笑得热烈。 太后嗔怪道:“哀家还没说完呢。” 戚如珪欣喜道:“太后用不着说完,我们都明白着呢。” 公孙惑笑着冲太后点了点头。 …………………… 风辞雪拎着御膳房新出炉的芙蓉酥直往太后宫里走,途径孝庄殿时,见廊下跪着个小太监。 她问后头的刘尚宫,“那是谁?” 刘尚宫看了眼,说:“看样子是柳穆森的小徒弟,就是那个□□生的。” 风辞雪不忍关切道:“好端端的,他在那里跪着做什么?” 刘尚宫不假思索道:“底下人犯错挨罚,常有的事,风二小姐不必为此挂心。” 风辞雪凭栏荡了两步,看着摇摇晃晃的春生,秀眉微蹙道:“他是不是饿坏了?” 刘尚宫说:“下官陪风二小姐给太后送完芙蓉酥,就去瞧瞧。” “不必了。”风辞雪将手里的芙蓉酥塞给刘尚宫,撒手说:“尚宫你先去,我看看去。” “二小姐千金之躯,怎可近身接触这样的下等奴役?太后知道了,怕是要责怪下官了。” 风辞雪微笑道:“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知道?”没等刘尚宫再行劝阻,她便自个儿盈盈走了过去。 话说这小春生跪了两三个时辰,早就饿得头昏眼花,连路都看不大清。他见有人朝自己走来,还以为是哪位主子娘娘。 风辞雪将偷留下来的一块芙蓉酥递给他,柔声道:“呐,给你吃的。” 小春生盯着地上的影子,正要谢恩,却觉着这声音莫名熟悉。他抬起眼,看到风家二小姐正淡淡笑着站在自己跟前,身子像是触电一般,满是酥软,眼底跑过无数粉色的兔子。 风辞雪举着芙蓉酥说,“怎么?嫌少吗?可是我只拿了一块呢。你若是还想吃,回头我让人再送你。” 春生接过那芙蓉酥,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看着风辞雪的双眼,满心都是她笑意浓稠的样子。 不远处刘尚宫在翘首催促,风辞雪不能久留。她匆匆别了春生,不忘回头对他笑了笑。 那是怎样一种笑呢?绕是春生想破脑袋,都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 直至很多很多年后,他成了内侍监总管,从师父柳穆森那儿偷学来一个词,叫“倾心一顾”,他觉着,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倾心一顾吧。 身前和风疏起,吹得风辞雪裙边如香蝶曼舞。小春生看着那背影,喃喃啃下一口芙蓉酥。 他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糕点,也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从风辞雪走进自己的世界起,他就知道他们一定会发生点什么。 一定,一定。 …………………… “姑母,我来了。” 风辞雪携着刘尚宫跨进了门,见太后正与公孙先生还有一位年轻少女说着话。她细细看了眼那少女,见她五官浓艳,未着脂粉却依旧魅惑丛生。 风辞雪福了一福,听太后说:“正巧你来了,快,快来见见你戚家姐姐。” 戚如珪对风辞雪眯眼笑了笑,回了一福,说:“风家妹妹好姿色,果然太后跟前养着的人,就是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姝。” 风辞雪害羞地低下了头。 刘尚宫捧着芙蓉酥说,“风二小姐惦记太后爱吃甜食,特意让人吩咐御膳房做了这盒芙蓉酥。未防底下人不用心,风二小姐大早上地就在膳房里待着,亲自看着火候。太后,您不尝尝?” 太后满脸喜色,摆摆手说:“哀家刚用完茶,肚子涨得很,不如赏给你吧。” 太后看向戚如珪。 “谢太后。”戚如珪不慌不张,伏地接下了那装着芙蓉酥的盒子。 公孙惑说:“司天监还有事,下官就不打扰风二小姐和太后说话了。” 戚如珪也道:“温夫人也约了在下午后去府中喝茶,臣女先行告退。” 太后说:“温夫人?哪个温夫人?” 风辞雪提醒说:“姑母糊涂,还能是哪个温夫人,不就是我那大嫂。” 太后痴痴点头:“原来是博雅。那你去吧,告诉她赶紧替风家生个大胖小子,哀家也好过一过含饴弄孙的瘾。” 戚如珪低头一揖,与公孙惑双双出了殿。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有一句没一句扯着闲话。 公孙惑说:“司天监新来了一批少监事候选,我得赶快回去给他们派活儿。” 戚如珪说:“你去吧,我也要去风府找风家姐姐了。” 公孙惑欲言又止道:“其实新岁宴……我并没有料到太后会当庭刃杀陈铨……我只算到了陈铨会行刺杀之事,后来那些,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戚如珪深思道:“先生真的只是靠所谓的星象推演,就知道了陈铨刺杀怀德帝吗?” 公孙惑一笑:“你猜。” “其实是不是也不重要了。”戚如珪掂了掂手里的芙蓉酥,满心豁达道:“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先生顺利将我推到了太后跟前,还有了官职。史太公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你我越来越顺遂的。” 戚如珪打开盒子,正准备拿出一块芙蓉酥分给公孙惑。却见里头六张金箔纸里,有一张是空的。这显然是有人动了手脚,不知被哪个贪嘴的奴才捎走了一块。 戚如珪望着那张空箔纸,莫名一笑,公孙惑看着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 顾重山前脚刚走,李恒景就将殿里的东西砸了个遍。众奴婢瑟瑟发抖地躲在外头,不敢上前半步。 柳穆森听着里头哐哐当当的动静,也是头疼。从前看那衡王殿下也算是个脾气耐受的,怎么登上皇位没几天,这脾气突然就见长了,他只得将新封的花贵人请到殿前,劳烦她去劝一劝陛下。 且说这花贵人年过三十,风韵犹存。跟那些年轻妃嫔比,看着并不算娇嫩。但也不知怎的,李恒景就宠她宠得死去活来。从前在衡王府,怀德帝没少给他的宝贝弟弟赐送各色佳丽,可他一个也不疼,一个也不爱,只一心一意对花奴好。 李恒景顺位为皇,花奴也被纳进了后宫,封了贵人。怀慈帝专宠她一人,照这么个程度宠下去,中宫之位迟早是落在这位花贵人手中。 柳穆森眼皮一抖,见花想容偎着华绸,身姿袅袅地进了殿。李恒景见来者是她,眼眶一酸,抱住花想容哽咽起来。 花想容看着满地狼藉,问:“陛下怎的气得这样厉害?” 李恒景说:“朕觉着自己无能。” 花想容拍着他的背说:“陛下新君初立,遇到难处也是有的。只是实在无须对自己动气,你若是气坏了身子,可不就便宜了那些小人?” 李恒景平复道:“只有你待我最好。”他忍着泪,愤愤地说:“你是没看到顾重山那老家伙有多难伺候,朕一心待他好,特设了这曲水流觞款待他,他却满口推辞,将朕拒于千里之外,吃个饭都不情不愿,这不是明摆着要跟朕过不去吗?!” “陛下不要多想。”花想容摸着他的头,声色轻柔:“顾老将军摸爬滚打多年,怎会不知陛下对顾家一片情深。只是从前陛下是亲王,你与顾家小哥尚且能以兄弟相称,如今贵为天子,万不可因情乱了辈分。顾重山对陛下的示好百般推诿,也是不想受那群老臣非议,陛下别伤心了……” 李恒景抽着鼻涕说:“一定要如此吗?” 花想容默了片刻,道:“君王注定只能是孤独的,从陛下爬上这权力顶峰起,陛下身边的人,就会慢慢、慢慢离陛下远去。陛下身居云巅之上,俯瞰众生,到最后陛下会发现,再重要的人,于陛下都不过一只微小蝼蚁。” 李恒景被花想容哄得有些困了,他半睁着眼,说:“那花奴会离开朕吗?” 花想容抱着他,抚头的动作更缓了,她放下帘子,避开那光,说:“妾身哪也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20章 示威 戚如珪择了个吉日,打马去大都路兵马司挂牌入职。 应着太后的意思,她没说明是南司还是北司,戚如珪蒙头一选,决定去南司。 只是走在路上没多久,戚如珪远远看见顾行知带着随侍杵在包子铺前用早茶。戚如珪难得心情好,无心与他拉扯,只仰着头,花枝招展地就过去了。 顾行知衔着包子,看着戚如珪路过,跟左靖说:“这小娘们儿做作给谁看?不就封了个兵马司正使,瞎嘚瑟什么。” 左靖说:“她嘚瑟的不是官衔,而是太后的宠爱。听说这一回,是太后封了她做官。” 顾行知对包子铺伙计喊:“包两笼给我带回去!”旋而又道:“也难怪人家新岁宴连命都不要,一个小丫头,手无寸铁地跟刺客搏斗,她也是虎得很。” 左靖说:“将门出来的女人,有几个性子柔的。别看戚二小姐长得媚,骨头却很硬。” 顾行知歪眼说:“你喜欢她?” 左靖忙放下包子,“将军开什么玩笑。” 顾行知舔了舔唇说:“男人都喜欢漂亮的。” 左靖反问:“那将军喜欢吗?” 顾行知将包子塞他嘴里,笑着上了马。 ……………… “呐,你的包子,可别说我这次进宫,又没给你带。” 顾行知将肉包放在案上,瞅着李恒景一脸苦相,他寻思着说:“这是咋了?” 李恒景看也不看那包子一眼,把头垂在胸前,用嘴呼气:“还能怎么,你没听说吗?太后新封了戚家女为大都路兵马司正使,连问都没问朕一句,你说这不是明摆着无视朕吗?” 顾行知拿了个包子放嘴里,听李恒景吭哧哼哧吸鼻,他说:“我进宫前见着她了,往南司去,很是得意。” 李恒景说:“加官进爵,你说朕也不能折腰砍下这道旨。太后这是有心扶戚家女上位,成心拿朕当第二个怀德帝。” 顾行知闷头咬着包子,并不说话。 “不行,朕不能由着太后耍威弄权,朕也得插个人进兵马司!”李恒景眸底一亮,看向顾行知。 “长晖……” “别,你别看着我。”顾行知撇过头,将包子塞到他手中,因着榻有些窄,他抻不开腿,只得背对他说,“我可没心思去那种地方,这天天溜猫逗狗地不好吗?兵马司辛苦,须得起早摸黑,随叫随到,我怕吃苦。” “得了吧,长晖若是怕吃苦,怎可能年纪轻轻做了龙虎军的少尉。”李恒景拉起他的手,好言相劝道:“好长晖……你就当帮朕,在兵马司挂个职,替朕看着那戚家女,她若有何举动,你就告诉朕,其他的也无须你操心了。” “还是说……”李恒景嗔了一眼顾行知,“还是说你怕了戚家女,不敢与她共谋一职?” 顾行知挺起身:“怕?我有什么好怕的?戚如珪不就是个七贵出身,背靠太后,才得一缕庇佑,我有什么好怕的?” 李恒景笑说:“那你就帮帮朕嘛,长晖最好了……”说着咬了口这包子。 “朕记着以前还是衡王的时候,常与你去这间包子铺买包子。你知道朕偏爱这口,又不大方便为了个包子遣人出宫,所以亲自替朕送来。长晖,你是唯一舍得对朕好的人,所有人都等着看朕笑话,难道你忍心,看太后如此践踏朕吗?” 顾行知说:“得了,连践踏都用上了,说得跟失了身似的。” 李恒景拍了拍顾行知的脑瓜,喜笑颜开道:“失身的不是我,是你。” “哎呀,也就你笑我。我这不也是被蒙蔽了双眼,谁知道那戚——”顾行知一顿,看着李恒景的双眼,动容道:“行……行吧……我就当帮建寰这一回了。” …………………… 戚如珪提摆进了南司署,见一魁梧男子正领着一列杂事迎在门口。那男子身高体壮,皮肤黝黑,看着比顾行知还凶。 戚如珪牵着马,望着那男人,盈盈笑说:“你就是南司副使尉迟长恭?” 那男子仰着头,打量了她两眼,冷冷“嗯”了一声。 尉迟长恭见她身形清瘦,身软体娇,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怕只怕又是一个只拿俸禄不做实事的花瓶。这种人,他以前见得多了。七贵里有一半都是这样的草包,每天除了勾心斗角,没半点真本事。 众人心里不服,敷衍着行完礼后,引着戚女进了明理堂。 顺着堂道过了面圃,再往里走,是审讯提案的明镜台。镶金刻龙的牌匾上,笔力劲道地横着“明镜台”三字。这是怀文帝当初亲赐的匾额,合着那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时时劝诫后人,莫忘司法公正。 戚如珪顺便匾额环顾一圈,见这明镜台似乎闲置了许久。那梁上蛛网层层叠叠,墙角的灰都快堆成了山。 尉迟长恭说:“大都路兵马司隶大都路都总管府,例由刑部提调司事。只不过李尚书近日有其他公务在身,所以吩咐了我等带戚正使四处观摩。正使有什么问,尽管说,刚来的头几天,下官都会陪审在侧,待尚书忙完手头事情,自会来与戚正使相见。” 戚如珪听着别人叫她“戚正使”,乍一听还觉着有些不习惯。这前前后后不到两个月,她就从罪臣之女坐上了兵马司南司的交头椅。这世事果然如天色一般诡谲易变,风风雨雨,雨雨晴晴,让人应接不暇。 戚如珪漫步走在这明镜台中,细扫着这屋子里的一切,心中唏嘘。 尉迟长恭又说:“兵马司主掌京师治安,每逢宫中祭祀庆典、重大宴飨、红白丧喜等,也会配合御林军与禁军八大营巡守皇城。大都南、北司各辖轻兵五百人、弓手五百人、守备三百人,总一千三百人供以调配。前几日新岁大宴,兵部借了两百轻兵,尚未归还,如今在司的,仅一千一百号人。” 戚如珪翻了翻桌上的册子,煞有介事地点着头。杂事们看她一脸似懂非懂,都在交头接耳地笑话她。 戚如珪不是聋子,自然听得到他们那些私语。她只说:“那这些人呢。” 尉迟长恭道:“南司署设正使一位,副使一位,杂事五位,以做厅堂清扫、文书整合、迎来送往之用。” 戚如珪微微一笑,抹着手头上的灰,甜甜地说:“这就是你们做的差事?还五位,养这么多人在这儿,连个案几都擦不干净,你们就是这样来做事的?” 杂事们听到戚如珪言语中似有怒意,带头的赵卯撑头说:“从前也是这样擦的,正使见了也不会说什么,怎的换了个女的来就这般磨叽,兵马司又不是做苦力的,难不成成天什么也不做,就在这儿打扫?” 戚如珪眸色一寒,嘴边却噙着笑。她打眼看向尉迟长恭,见他正一脸幸灾乐祸。 看这样子,这是由着底下人奚落自己了。不过也罢,既然他要装聋作哑,那么该收拾的,就由自个儿一并收拾掉好了。 戚如珪扯过一块抹布,兀自擦起案上的灰。赵卯见状,对着其余人说:“我还以为这新正使有多厉害,却不曾想也是个不经吓的。” 众人哄笑。 戚如珪不理他们,安心擦着。直至那案几被擦得一尘不染,方才放下抹布。 戚如珪将抹布扔在赵卯面前,婉声道:“吃了它。” 赵卯冷笑上前,瞪着她说:“你再说一遍?!” 戚如珪见他发狠,怒气更浓,她提声道:“我让你吃了它!” “不吃也行。”戚如珪漾起一笑,看着尉迟长恭和那些杂事,说:“回头我就跟兵部的人说,让他们也不必把那二百人口送回来了。全当我赔给他的,再多赔你们几个,一起去兵部充八大营的空缺。渝东战事正紧,各地分派的兵役都不大够用,我见哥们儿几个身强体健,正是冲锋陷阵的好年纪,不去行军打仗真是可惜了!” 尉迟长闻言,开口恭劝道:“正使言重了。赵卯,还不赔礼谢罪?!” 赵卯瞪了眼尉迟长恭,又瞪了眼戚如珪,嚷道:“我凭什么对一个臭娘们儿赔礼谢罪?” 戚如珪说:“凭我如今是你顶头上司,凭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查到你家中的父母妻儿,凭我易如反掌地就能让他们失去儿子、丈夫、父亲,你说,凭什么?” 赵卯的脸顿时憋得青紫,他抡起拳头,却又迟迟不敢挥拳,经由须臾挣扎,他只得忍辱跪了下去。 戚如珪指着那抹布说:“吃了它,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尉迟长恭调解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戚正使宽宏大量,放过他这一回吧。” “放过?”戚如珪眉心一凑,目色更凶了:“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这把火还没烧呢,副使着急扑水做什么?” 尉迟长恭合上了嘴。 戚如珪低下身,轻轻勾上赵卯的背,好言相劝道:“你吃了它,以后乖乖听我的话,就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 赵卯看着她满面春风的样子,适才的狂傲被烧得一干二净。这女人哪有看上去的那样柔弱,她的嘴巴,分明就比刀子还快,每冲着自己说一句话,赵卯的心就被挖去三分,现下被说得已经血肉粘连、伤痕纵横。 “乖,吃了它。”戚如珪把抹布捧到赵卯眼前,帮他一点一点喂进嘴。 “你今天吃了,你家中人才能平安。人都应该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责,不是吗?。” 戚如珪闪着亮眸,笑得咯咯作响。旁人伏在地上听着,深感这笑声惊悚。他们都觉着,眼前这个姑娘不像是人,她像是从阎罗王那儿派来的索命使,浑身都散着股阴气儿。 赵卯含着恨,将整块抹布吞入腹中。 戚如珪拍手雀跃道:“你们看,他吃得多爽快!” 众人爆汗。 戚如珪说,“我的好赵卯,你怎么这般听话,以后我就罩着你了。” 赵卯咽下抹布,呕意汹涌,却还要强撑着磕头,以表谢意。尉迟长恭不忍相看,把头别了过去,堂中气氛格外凝重。 戚如珪笑眯眯地说:“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没了……”尉迟长恭涩涩回话。 “副使怎么流了这么多汗?”戚如珪一脸关切。 尉迟长恭看着满脸酱色的赵卯,腿根一软,坐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今晚六点发。 以及,忍不住多嘴几句:大都路兵马司通俗来讲,相当于现在的北京市公、安局。它主管京都治安,但并不包括大内(即皇宫)。历史上有分设东南西北四司,也有分设南北双司,文中为简略起见,采用了后者,特此说明。 还有一点题外话,大家当个乐子来看:女主逼迫赵卯吞食抹布这一段,我还特意咨询过医学生朋友。他表示,人如果真的吞食了胃酸无法分解的纤维物,一般来说,都会排出体外,当然不排除肠道堵塞的可能,以及各种微生物感染。 以上,谢谢大家愿意看我啰里吧嗦的作话,向一位路过的朋友鞠躬。 第21章 惊鸿 傅临春前脚刚出了门,就听到后头跟着一串步子。 他走,那人也走;他停,那人也停。 傅临春回头笑说:“你出来就是,躲着做什么?” 墙后头缓缓探出半张烧毁的脸。 傅临春说:“怎么,有事?” 裴云低着头,盯着鞋面儿,声音低到了嗓子眼儿,:“大人今天还没……还没吩咐差事呢……” 傅临春不解,听得裴云又说:“寻常人将贱奴杂役买回府,都当粗使下人用。可自从大人将我买了回来,却日日好茶好饭地哄着。鄙人惶恐,想为大人做点什么……” 傅临春晃了晃扇子,走近两步,看着他说:“我没什么好吩咐你的,你真想谢我,不如把你那香囊送给我?” 裴云忙捂住腰间,不舍道:“不可!这是我家人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儿念想,不可……不可轻易送人。” 傅临春咧嘴一笑,自个儿走在了前头,“逗你玩儿的。” “大人……大人真想要的话,我……我……可以再做一个送给大人。” 裴云赶上傅临春,虽顶着张丑脸,却笑得纯净。 傅临春停下步子,看着他那一脸灿烂的样子,心里某根弦轻轻动了一下。 裴云说:“大人不喜欢吗?” 傅临春嘴角一翘,以扇掩面道:“喜欢,你做就是。陪我一起走走吧。” 裴云点了点头,与傅临春走在早春的夜路上。蔺都新岁不久,又快到了一年一度的上元。挨家挨户沿街吊起花灯,满街飘着琉璃焰火,似星河窈窕,美不胜收。 傅临春悄悄看向夜色中的裴云,他面色平和,不掺一丝柔情。有那么一刻的恍惚,傅临春仿佛看到了没有毁容的裴云,他有一张耐看的脸,晕在风里,定格成一幅山水丹青。 裴云怯怯道:“大人这样盯着我看做什么?”他后脖颈有些痒。 傅临春收回目光,眺往别处,说:“你想治你的脸吗?” 裴云满脸遗憾道:“伤成这样,怎可能治好。” 傅临春说:“我认识一位朋友,在太医署当差,主治皮外伤损,我可以带你去。你这脸,恢复成从前那样怕是不可能了,但是比现在好看一两分,我想不是什么大问题。” 裴云听了似乎并不高兴,反而更忧愁了,他丧着脸说:“大人待鄙人这样好,鄙人何以为报……” “无妨。”傅临春看着他,刚要伸出手,耳边突然传来刘汝山的声音。 “傅兄,大事不妙!”刘汝山提着刀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看那样子,像是有什么急事。 傅临春问:“怎么了?” 刘汝山道:“大内传出了动静,传你我一同入宫。我一得令就赶着来找你,怕是正为着陈铨一事!” 傅临春一听到“陈铨”二字,就像被人掐着七寸似的,窒息感涌上心口。要不是裴云手快,从旁扶住了他,只怕他一屁股就摔在了地上。 刘汝山灼声道:“现在再怕也没用,赶紧走吧!” 傅临春抵着裴云的手,被齐手塞进了马车。 刘汝山安抚好傅临春,扭过身对裴云说:“看什么?你家傅大人就要自身难保了。” 裴云平静道:“我相信大人会没事的。” 刘汝山不多废话,委身坐上了车头。棕马一声长嘶,铁蹄高昂,马车飞快朝大内奔去。 裴云立在溶溶月色里,将剩下那句“我做好香囊等你”揉碎在风中。 ……………… 勤政殿内涎香不绝,熏得李恒景睁不开眼。他让柳穆森撤掉两盏,可还是觉着有些闷。 柳穆森又将四处的窗都启开,李恒景闻着新鲜气儿,这才稍稍平复。他将高高摞起的公文推到一旁,捧起一杯顾渚紫笋,淡淡饮着。 半杯未尽,刘汝山与傅临春二人已进了殿中。李恒景免了大礼,还许人搬了椅子给他们坐,搞得这般客套,让刘傅二人更是抓毛了。 李恒景吸着茶说:“陈铨进宫,你没少花心思,等了这么些天,想是心里也怕得很吧?” 傅临春从椅子上站起,“扑通”一声跪落在地,叩首道:“微臣自知引荐陈铨有罪,可万万没想到那陈铨会行刺于先帝啊!” 刘汝山说:“这点下官相信傅侍郎,他绝非那蓄意行刺之徒。” 李恒景端着茶说,“那你的意思是,真正的幕后凶手是朕咯?” “微臣不敢!”刘汝山随身跪了下去。 李恒景扫了扫衣下摆,含了块蜜脯进嘴里,新茶虽鲜,喝着也苦。 他说:“最初是朕派人将陈铨从江宁接来的,本意是想推给顾行知,岂料他给拒了。这才让你钻了空子,把人挖去,借花献佛。不然你以为你能如此轻易地把人拿了去,还连着柳穆森一道将他呈上御前?还不是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你。只是可惜这花是朵食人花,不仅险些把佛吞了,还把你这个东道主的命都快赔了进去,朕也算躲过一劫。” 傅临春眼珠转了转,发觉事情似有转机,忙道:“陛下海量,所以不与下官计较。陛下和臣都没想到陈铨能做出这档子的事,只是太后要真查起来……” “真查起来,倒霉的只会是你。”李恒景放下茶盏,“朕有一万种方法咬死陈铨与你的关系,也有一万种方法将自己从这件事里撅出去。只不过……” “只不过陛下如今新登九五,正缺一位能够刺探进六部之中的帮手。若是这位帮手擅长官场交际,人情来往,那么,于陛下更是如虎添翼了。” 傅临春仰起头,隐隐一笑。他的话听得刘汝山云里雾里。 李恒景说:“你是刑部侍郎,一路走来,比寻常人快了不少。” 傅临春作揖道:“承蒙陛下垂怜,傅某才有今日。” 李恒景笑说:“我可没帮过你什么。” 傅临春收起眸,委婉道:“陛下已经在帮了。” 李恒景下了座,扶起了他,拍着手背说:“和聪明人说话,果真不费脑子。” 刘汝山看得有些发懵,这两人你来我往的,他竟一句也没听懂。 李恒景捧着那紫笋,满眼晴光潋滟道:“再好的茶,也得要上好的水来泡,这水加多加少,加冷加热,都有极深的门道。只有上好的叶配上好的水,才能凑成一杯真正的好茶。” 傅临春不苟言笑,与李恒景碰了碰杯,道:“陛下抬举了。” ……………… 刘汝山与傅临春出宫时,正遇着公孙惑领着两位少监事在宫门口勘风。 公孙惑掌着星盘,嘴上念念有词,后头少监事跟着记,看样子很是专注。 刘汝山本不想搭话,可瞅着其中一个模样清秀,他觉得不错,忍不住说:“这二位就是新选的少监事?” 公孙惑从星盘里抬起头,说:“是的,司天监分派进了四位备选,我筛了两个,留下两个中用的,帮着做些琐事。” 刘汝山扫了眼,说:“小伙子挺精神,叫什么名字?” 后头被点的少年行了行礼,回禀道:“惊鸿。” “惊鸿?这个名字好。”傅临春微微一笑,随口吟道:“我记着沈括有句,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可是同一个惊鸿?” “正是。”那少年一点儿也不犯怵。 刘汝山哈哈道:“傅兄说话就喜欢这样提腔作调的,我是个粗人,只知道惊鸿一现的惊鸿。公孙先生好福气,收个这么个手下,连名字都取得这样有古意。” 公孙惑客气道:“刘统领谦虚了,能知道惊鸿一现,也不算粗人了。” 三人又说了好一阵子有的没的,直近宫门快下钥时,刘傅才出了宫。 刘汝山说:“见着怀慈帝时,我吓惨了,还以为他要发落了你我。” 傅临春干笑了一声,道:“你怕什么,陈铨跟你又没关系。” 刘汝山说:“怎么没关系?陈铨行刺,御林军迟迟未来,论起来,也是失职的大罪。今儿怀慈帝没说什么,可不代表我心里没数,他训你时,也在拐着弯训我。” 傅临春瞥了眼刘汝山,没想到他这五大三粗的人还能想到这一层,他忙说:“那你倒是说说,你听出了个什么?” 刘汝山一脸认真道:“倒也没听出了什么,你们说话都见头不见尾的,我听着费劲。”他乍一寻思,抹着下巴又道:“不过我瞅着怀慈帝说什么茶啊水的,隐约猜到,他这是在让你我往后忠心于他呢。” 傅临春旋而一笑,回身看向公孙惑他们。 刚刚刘汝山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脑子里全都是那位叫惊鸿的。 傅临春想,不应该啊,以公孙惑的眼力见儿,怎么可能看不出那惊鸿是个女的? 刘汝山见傅临春一脸忧思,还以为他这是在回味自己的话。 两人一同上了马车,天渐渐暗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22章 上元 上元,晴光大好。 戚如珪踏步进南司署时,见门缝里插着一枝桃花。她将那枝花取下,放在鼻尖嗅了嗅,很香,看来是新采下不久的鲜货。 尉迟长恭满脸是笑地从门后走了出来,他身宽体壮,不弓着容易撞在门框上,于是只得含着背,像只虾似的蹭到戚如珪跟前。 戚如珪拿着那枝桃问:“你送的?” 尉迟长恭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是啊,属下也不知是谁放在这儿的。” 戚如珪眯眼轻笑:“别不承认,我知道是你放的,你想巴结我,以后用心做事就可以,搞这些把戏做什么?” 尉迟长恭正要回她,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爽朗笑声。戚如珪循声望去,见顾行知阴魂不散地走了过来。 今日的顾行知心情也不错,全身裹着身玄色劲装,英姿飒爽。他头顶乌金冠,脚踏皂青靴,配着一派精壮身骨,凝在风中,如松如竹。 尉迟长恭虽没见过他,却也隐约猜得到他就是大内新封的兵马司北司正使,这事儿今早他刚从领事函那儿知道,还没来得及告诉戚如珪。 戚如珪将花别在身后,眼底划过一丝冷意,她说:“你来做什么?” 顾行知嘴角一扬,半露的小虎牙闪闪发光。他揖道:“听闻戚家姐姐喜任新官,特来庆贺一声。” 戚如珪摊开手上的伤,哂笑了两声,道:“你哪次来找我有好事?” 顾行知扫了眼那伤口,过了这么些天,戚如珪手心那道疤已愈了大半,只留下一条浅浅红印。他不知为何,心跟着也放宽了些,只抱刀说:“这花你喜欢吗?” 戚如珪一愣,“你送的?” 顾行知看了眼后头,嗔道:“我听左靖说,女孩子家都喜欢花。” “我不喜欢。”戚如珪将花扔在地上,转身朝里走。 顾行知知道她不愿领情,也不气,尉迟长恭见状行礼道:“属下参见顾正使。” 戚如珪停下了脚步。 顾行知说:“哎呀,你看我都快忘了说正事儿了,来这儿呢,是想告诉戚家姐姐,从今往后你我就是兵马司的同寅了。你南我北,你我一同进退,也好熟络熟络感情。” “感情?”戚如珪瞳孔一聚,转过身说:“我与顾正使可没什么感情。” 顾行知道:“别这么凶嘛,以后总归是要在同一处办公的,总不能张口就掐架吧?” 戚如珪细眉一凛,“什么意思?” 尉迟长恭忙解释道:“北司署建得比南司要早五六年,年前受了场大水,不堪经受,连着几间老房都冲塌了。工部忙着为先帝设陵,迟迟未拨人来修,李尚书吩咐了,南北两司暂且并到一处办公,等北司署修好了,再搬回去。” 正说着,驮着资材的马车队伍哐当哐当地在南司门前停了下来。带头是个壮男,名叫匡野,浓眉大眼,身形健硕。 他见着顾行知,行礼道:“顾正使,现在就往里搬吗?” 顾行知点头:“搬。” 众人一个接着一个抬着箱子进门去。 戚如珪说:“无耻。” 顾行知一惊,“我怎么又无耻了?” 戚如珪瞪了眼他,说:“你就是无耻!” 顾行知看了看尉迟长恭,又看了看副使匡野,扁嘴道:“我冤啊。” ……………… 顾行知上任第一天,闲得发慌。他将兜里的糖摆成一圈,然后中间放支毫笔,笔头一转,转到哪颗糖,他就吃哪糖,吃到最后,就只剩下了两三颗。 顾行知打眼看着对面的戚如珪,看她正和尉迟长恭埋头议论着上元节夜巡的事,他横嘴说:“吃糖不?” 两人毫不理睬。 顾行知尴尬地缩回手,自个儿觉着发慌,跑到门外买了两斤炒米,他吧唧吧唧地吃着,看着戏折儿,借此打发时间。 顾行知一看入迷,笑得就有些大声。戚如珪正和尉迟长恭说着公事,突地闻见顾行知嘎嘎大叫,她只得放下笔,离了座,走到顾行知面前,将他手里的戏折儿一把扯到了地上。 顾行知说:“你干嘛呢?” 戚如珪叉腰道:“顾正使这是把兵马司当戏园子了吗?又是糖果,又是点心的,要不要再给你叫个唱曲儿的?” 顾行知放下二郎腿:“也可以啊,不过我更想听你唱。” “你——!!!” 戚如珪一脚踩在戏折子上,后头的尉迟长恭忙起身道:“二位正使息怒,有话坐下来好好说。” 戚如珪讽道:“跟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说的?” 顾行知摸了摸眼下的疤,反嘴说:“你也不必装腔作势,谁不清楚,这南司署上下所有人都在说你是个花瓶。我寻思着你也做不了什么实事,干脆学我得了,吃吃糖喝喝茶,岂不快活。” 戚如珪以拳撑桌,气得不轻:“龙虎军少尉就只有这摸鱼划水的觉悟吗?既然要摸鱼划水,又何必来兵马司,在府里多陪陪顾家老爷子不好吗?” 顾行知略有些憾色:“我爹爹待不了几天,蕃南六郡出了些乱子,他不日就得出京。这不听说兵马司近日新来了位美娇娘吗?这样漂亮的女人,顾府可没有。” 顾行知往她身边靠了靠,当着尉迟长恭的面,抚上了她的脸颊。戚如珪不喜脂粉,那脸上却透着比脂粉还诱人的红晕。 她欲推开顾行知的爪子,岂料这顾三手劲儿大得很,只用三两根手指就将她的下巴钳得一动也不能动,戚女整半张脸都被他捏得发酸。 顾行知将嘴凑过去,戚如珪向后一撤,闻鼻尖飘满糖果香:“这儿还有人呢……” “无妨。”顾行知伸了伸舌头,□□暗涌。 尉迟长恭别过头,假装什么也没看到。但见两人就快要对上时,顾正使突然虎头一转,抬手将戚正使头上的小花儿给摘了下来。 顾行知说:“粘头发上了。” 戚如珪羞得暴跳,搓手说:“你逗我?!” 顾行知将那花儿放在鼻前,闻了闻,说:“我逗你什么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别老想着那些莺燕缱绻的事。” 戚如珪憋得满脸通红,“谁要跟你莺燕缱绻?!你……你……你当真是不可理喻!” “喏,我可没说要和你莺燕缱绻,是你自己要给自己找鞋穿的。”顾行知举着那花儿,笑了一笑,道:“真香。” ……………… 蔺都上元夜,缛彩分地,繁光缀天[1]。 大街小巷都亮起了花绘彩灯,更有燃灯祭斗者,将福诗写在笼布上,以祈祝岁暮平安。 戚如珪领着尉迟长恭骑马走在八大城门间的民道上,挨个审查出入关口。顾行知和匡野跟在后面,沿街看着花灯上的诗,兴趣斐然。 上元灯会,民流冗杂,这种时候最是容易引发治安动乱。兵马司自酉时起就调遣了数百号人守在八大城门巡查出入百姓,戚如珪不放心,一定要亲自在一旁审着,遇到可疑的,就扒上去盘查个仔细,宁可要人觉着大都路府不近人情,也不放过一只苍蝇。 上头抓得严,苦的是下头人。那赵卯自打被戚如珪教训了一番以后,心中一直含着恨。今日上元灯会,他本约着回家陪守妻儿一同过节,后来怎知戚如珪如此上纲上线,一个灯会,守得比四海来朝的国宴还严。 这一守,就守到了子时。赵卯放衙时,街上已没了什么人。 他提着两斤酱鸭往家走,半道见着尉迟长恭正在路边摊吃酒,索性陪着他一道坐了下来。 尉迟长恭碰着杯说:“新正使不是个好应付的。” 赵卯点了点头,深表同感。至今他嘴里还一股子抹布味呢,赵卯一想便觉得惊悚。 他说:“是我们低估了人家,看看人家今天这雷厉风行的样子,这做派,倒还真有将门之女的风范。” 尉迟长恭说:“你甘心让一个女人呼来喝去?” 赵卯摔下杯子,骂骂咧咧道:“我怎会甘心?不过我不甘心也没用,她就差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还说要找我家里人麻烦,我能怎么样?” 尉迟长恭语气暧昧:“正面蛮上我们肯定拗不过人家,我们得找个什么由头,让她觉着兵马司正使没那么好当,自己退下来,这才能解你我的困局。” 赵卯埋头叹气说:“可是有什么事情会让她知难而退呢?今儿这样人多手杂的场面她都不怕。” 尉迟长恭眨了眨眼,压低声音说:“那得要□□,才能乱了她阵脚。” 见赵卯一脸疑色,尉迟长恭忙道:“上元节过后,国子监就该着手准备春闱开考的相关事宜了。我听说他们的祭酒年前就在外游历,想是没个三五月也回不来。如今国子监由监丞许之蘅代管,他是个有心气儿的,平时就不大喜欢那位祭酒。因着新岁政变,监生分成了两派,一派跟着许之蘅,一派装聋作哑,不发声。你也知道这群学生,笔杆子凶起来可以杀人,这几日我看着许之蘅总带着他们在东西市分发邸报,我打听过了,全是私印的。” “上头就不管管?”赵卯捡了颗花生米放进嘴里,皱眉说:“私印邸报可是大罪。” 尉迟长恭说:“上头都在巴结新帝呢,六部二十四府的眼睛全在怀慈帝身上,哪有功夫管这群学生。当官的尾巴都大,觉着这群学生闹不成气候。你说如果他们闹成了气候,引发了动乱,这——归谁管呢?” 赵卯心眼实诚道:“自然是归兵马司管。” 尉迟长恭微微一笑,扔了几个铜板在桌上,伸了伸懒腰:“这顿我请了。” 赵卯忙让他收起,客气道:“这怎么好意思,还是我请,我请……” 尉迟长恭正要推让,听得赵卯走近一步说:“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觉着,尉迟兄更适合做正使。” 尉迟长恭挤了挤眉,提摆下了桌。 作者有话要说:[1]:语出卢照邻《十五夜观灯》,原句是“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文中做了细微改动。 谢谢观看。 第23章 四绝 戚如珪放衙后,并没着急回去。她回南司署的军需库中核查了一遍,确认今日调出的各项兵甲用数归还无误后,方锁了门,往家里赶。 顾行知打着哈欠坐在门边等她,见戚如珪出来,赶紧从石阶上弹了起来。他晃着手里的兔子灯说:“回家啊?” 戚如珪没理他,牵着马往前走。 顾行知把灯举到她面前,兴奋道:“呐!送你的!” 戚如珪白了他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这一天到晚,不是花儿就是灯的,到底想干嘛?” 顾行知摸了摸脑袋,默了半天,搓手道:“其实……其实我是想说,之前去你家中,我不是故意想去羞辱你的。毕竟我也不知道,那徐祥会在那里。我见他唤你阿珪,心中不服,就……就忍不住朝你……朝你动了怒。” “不服?”戚如珪停下步子,回头看着顾行知:“你有什么不服?阿珪只是个称呼,你可以叫,徐祥可以叫,天下男人都可以叫,只要我愿意,谁都可以叫我阿珪。” 顾行知小脸一沉,略有些不悦:“那你在边沙十六营,对我就完全只是一时兴起吗?” 戚如珪点头说:“没错,就是一时兴起。”她默了片刻,又道:“是不是你们男人都觉得,伤害造成了,道个歉,赔个礼,送个花,敬个酒,这伤害就不叫伤害了?我这胸口至今还有你送我的那一刀,疤还没褪,你要看吗?” 顾行知耸下头,面色更青了。 戚如珪拉住向前走的马驹,说:“我该说你幼稚呢,还是蠢呢?” “你什么意思?”顾行知抬起眸,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 他本就比戚如珪要高,现下站在阶上,看她须得微低着头。两人中间是琐碎的灯色,零散在风中,断断又续续。 戚如珪说:“我上任南司正使不久,你就来了北司。用脚想一想,都知道是衡王的意思。哦不,现在该改口了,该尊称一声陛下。陛下派你来兵马司就是为了监视我,而你还想着跟我做朋友,顾行知,你多大了?幼稚不幼稚?” “我十六,过了新岁就十七了。”顾行知挺起胸,一脸斗志昂扬:“我才不幼稚呢!我在龙虎军待了八年,从八岁起就开始跟着爹爹行军打仗。从前在营中,人都说我比我爹年轻时厉害,没有人说过我幼稚!” “既然不是幼稚,那就是蠢了。”戚如珪翻身上了马,正襟道:“你是不知道捧杀两个字怎么写吗?” 顾行知陷入沉默。 戚如珪提了提袖子,说:“来,姐姐教你,所谓捧杀,就是将你举在高处,表面上捧你夸你,实则另有心思。就说前几日顾老将军回京,我听蔺都许多人在说,新帝为了迎接他,在顾府门口安排了长长的仪队。这就是捧杀,懂吗?也就你这个二傻子看不出来,还以为新帝皇恩浩荡,忙着给他磕头呢。” “建寰不是这种人。”顾行知摇了摇头,反嘴道:“你是在挑拨我们兄弟的感情!” 戚如珪牵起马绳,垂眉一笑。 “你可以讨厌我,可以记恨我,可你不能污蔑建寰,他是除了家人之外对我最好的人。”顾行知拽住戚如珪的马绳,脖子伸得老长。 戚如珪放言道:“那你就好好听你兄弟的话,安心做我的对手吧,你本是我命中劫数,既是劫数,就该离得远远的才是。” 戚如珪话一说完,便抬手挥鞭,策马而去。顾行知看着戚如珪一溜烟远去的背影,心中满不是滋味。 他将那兔子灯甩手扔到一旁,正想回府打拳发泄,见不远处树下似乎有人在偷窥。 他“嗯”了一声,迅步探去,那黑影消失得极快,只在地上留下一个香囊。 ……………… 傅临春夜半回府,裴云房中的灯还没熄。他敲了敲门,听里头半天没有动静,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冲冲闯了进去。 然而等他踏进房中,眼前的场景却让他不知所措起来。这裴云此刻正半身素裸,半趴在浴桶边痴睡。 他虽脸上伤痕累累,可身子却白得像块刚出水的嫩豆腐。湿发掺着木角香贴在脸颊上,房中满是激荡的水雾。 傅临春鬼使神差地走近了两步,轻轻将手放在他身上。触及身体的那一刻,火石电光轰然爆裂。傅临春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一种盗窃般的快感悄然升起。 裴云腆脸翻了个身,惊得傅临春忙缩回了手。他替裴云关好窗,又吹灭了两盏灯,走了出去。 该死,自己怎么可以做这种有违道义的事! 傅临春舀起半瓢水浇在脸上,试图扑灭心中浪火。四方有风吹进,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清凉。应着皎洁月色,他忍不住又偷看了一眼。 只见那裴云仍在睡着,他扎在雾气里,神态安详。傅临春想起他们在地室初遇时,他也是这样的安然神色,身佩花香,清风徐来。 他一眼选中了他。 傅临春很难去形容那种微妙,就像两颗莫名吸引的尘埃,注定要凝聚在一起一样。 他慢吞吞地往房里走,身后的裴云猛地睁开眼,直送他到目光尽头。 ……………… “等过了这个月,春闱初试就该来了。”太后垂手捧着茶,目光涣散地看着捶肩捏腿的风阁老。 阁老笑脸相迎道:“可不,吏部时时都在抱怨,说怀德帝在时,就从怀武帝遗志,重武轻文,那帮文官心里多有怨气。” 太后徐徐一笑,抿了口茶,说:“志行修谨、清平干济,每年都会涌现许多有志之士。李家祖宗武将出身,哪懂什么诗词章法,只觉着读书无用,不如真刀真枪来得实在。” 风阁老说:“他们不懂,您懂就成。” “哀家懂又有何用?皇帝又不是哀家在当。”太后吭哧一笑,放下茶盏,望着外头晴朗朗的夜空道:“宋家三郎回来了吗?” “没呢。”风阁老停下手,若有所思:“听说他年前去了外出游学,探访先祖遗迹,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见太后似有所问,风阁老又说:“国子监现在由许之蘅管着,他素来不大看得起宋家三郎。” 太后撇回眼睛,拍了拍风阁老的手背,说:“有谁会看得起庶子呢?这宋子瑜与他两个哥哥完全不在一条线上,你且看宋思诚和宋思礼那一身戾气的样子,再看看宋子瑜,也难怪怀德喜欢他,赏了他“阶庭兰玉”的雅号。这份恩宠,放眼蔺都,也就四个人才有吧?” “那可不。”风阁老得意一笑,雍容道:“所谓蔺都四绝,讲的就是这蔺都城里,四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幽梅寒香风辞雪,阶庭兰玉宋子瑜,沧浪孤鸣顾行知,鬼魅丹青苏蕴文。这哪一个拎出来,都是为人称道的传奇。” 太后含笑:“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风阁老说:“太后就等着新帝选出个什么忠臣良相吧。” 他将手放在太后太阳穴处,轻轻替她揉着。殿内灯火昏暗,黑影颀长,拖在地上,活像打翻了一地乌墨。 “话说……臣还有一事,不知该说不该说。”阁老细看着太后的脸色,言语谨慎。 太后道:“但说无妨。” “不知太后是否还记得,陛下曾养在府里的那个侍妾,就是那个名叫花奴的。如今陛下登基,她跟着封了贵人,听说近日与怀慈帝夜夜笙歌,寻欢不断,照这么个程度下去,恐怕这后位……” 太后不疾不徐:“这有什么担心的,后宫有刘锦盯着呢。” “刘尚宫自是忠心,可万一花贵人真有了身孕,怀慈帝借此封后,届时可就棘手了。”风阁老扫了眼身边人,打了个手势,将他们驱了下去。 待众人散去后,太后干笑了一声,说:“封后?一个贱婢出身也配?那花想容若不是有几分李恒景生母周嫔的神韵,还能进得了衡王府?” 风阁老察觉出太后隐有怒气,遂不敢再言。他正想着寻个什么新乐子逗太后开心,却听得她老人家道:“李恒景他不敢。” “不敢什么?”风阁老问。 太后道:“他不敢封花想容为后。你忘了周嫔当初是怎么死的吗?便也是垂涎着哀家的皇后之位,才死得那样惨烈。” 风阁老头皮顺势一紧,追思回许多年前那个夏夜。他与刘锦二人站在刑房口,一点一点看着那女人沉进油锅。 众人将周嫔摁下去,被针线缝上的嘴吭不出半点声。她四肢乱舞,搅得周身滚油四溅,行刑的嬷嬷们不得不退后几步,将她整个人泡在油里,使其活活被煎炸致死。 滚油冒出酥香,熏得阁老与刘尚宫迎风狂咳。耳边尽是皮肉绽裂的滋滋声,血散漫了一整锅油。 周嫔的骨髓被碾成了粉,炸到最后成了张卷着边儿的烂皮。直至里头的肉炸得焦黑,才被嬷嬷们捞起,扔进了宫人苑后头的井里。 ……………… “花奴!!!” 李恒景突地从床上绷起,朝空殿扯出一声厉吼。鬓边两缕碎发垂在空中,汗自上而下,滚落不绝。 花想容扯过半块袍子,伸臂拥住他问:“陛下又做噩梦了?” 李恒景颤抖着点了点头,将脸埋进她胸口。他顾不得去揩汗,只瑟瑟道:“朕怕极了……” 花想容说:“陛下忧思,可是梦到了什么?” 李恒景定了定心神,勉强道:“他们都想害朕……” 花想容握起李恒景的手,汗津津的,满是湿凉。 李恒景望着她,心有余悸道:“你说朕是不是越来越没用了?” “陛下别说胡话。”花想容微微一笑,把脸贴在李恒景手上。 “花奴……”李恒景几近哽咽,“你说……你说朕做上了这个皇帝,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花想容柔声道:“陛下不要多想……” 她端过婢子送来的安神汤,吹了一吹,送到他嘴边。见李恒景一脸凝滞,花想容起意道:“不如我给陛下唱支歌?” 李恒景呆呆地点了点头,像只猫似的将头搁在她腿上。 花想容轻拍着李恒景的背,嘴边滑出袅袅歌声。殿外夜漏滴嗒,灯火势微,浓重月色仿若清霜,铺满千重宇阙。 李恒景垂耳听了会,心中恐惧逐渐消散,他挺身望着锦屏后一眼望不到头的深宫,怅然若失道:“从前母亲也总爱哄朕这样唱歌。” 作者有话要说:“幽梅寒香,阶庭兰玉,沧浪孤鸣,鬼魅丹青。” 不知道大家看雅号,最喜欢谁呢? 第24章 隐疾 上元乍歇, 蔺都提前跨入雨季。 自十五月夜起,天公就有着落不完的眼泪,从早到晚, 涟涟难抵。 贱民署的棚户们为防水位走高,提前将木板、沙袋堆在门口。戚如珪撑着把破伞, 满身是水地挨家查问。 尉迟长恭心里还是不服,连把伞也要克扣着用。戚如珪只得用这把破兮兮的, 伞面上全是被老鼠啃出的洞。 前几日, 她翻了翻户部那群爷儿们的公账,发现每年都有不少银两专拨给贱民署用以休整棚区。住在这里头的人, 大多都是居无定所的流民,连最起码的温饱都难以解决。她心里担忧,还是想来看一看,哪怕这本不是兵马司该担心的事,可她害怕这些外来流民们, 因怨引发了怒意,给大内戴上不治不问的帽子, 届时这烂摊子还是得由大都路府来管。 戚如珪举着伞跻在檐下, 打眼看着那些棚户一盆一盆地往外倒水,将目睹的一切记录在册。 正喝完酒的顾行知晃悠悠地往家里走, 他嫌旁人烦,身边没让人跟着。 “呦呵!戚二,你也在这儿啊!” 顾行知醉意朦胧,摇摇晃晃地朝她身前靠了靠, 戚如珪退也不退,任他靠着,顾三儿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认错了人。 这戚二何时变得这样温柔了? 戚如珪横了他一眼,冷言道:“一身酒气,刚喝完回来?” 顾行知红着个关公脸,嘟嘟囔囔地说:“对啊,燕子楼新来了一批姐儿,各个胸大屁股翘,我喜欢!” 戚如珪笑说:“喜欢就赎回去,顾家又不是养不起。”她在纸上沙沙记录着棚户状况,因着周围没有桌子,她只得靠在门上写。 顾行知抽了抽鼻,说:“你还真信?” 戚如珪半天没理,待写满整张纸后,方问:“信什么?” 顾行知拍了拍她的肩说,“我去燕子楼是谈公事来着,你信吗?” 还没等戚如珪反应过来,顾行知遽然一搐,“哗”地一声吐了出来。 整夜的残渣剩饭、酒液酸水一股脑儿呕在了戚如珪身上,她忙捂住口鼻,满脸厌绝地推开了他。 “你搞什么?!” 戚如珪朝他大喊,鼻尖冲进一股恶臭。 对面的顾行知面色很是难看,他恹着气说:“麻烦你送我回去……” “我凭什么要送你?!”戚如珪手足无措地刨着衣服上的渣滓,心中满是厌嫌。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遇到你,都不会有好事发生?”戚如珪将外面的衣服脱下,甩手扔到了阴沟,她抱着肩说:“你就不会换个地儿吐吗?还是说,你是成心吐在我身上的?” 顾行知摆了摆手,正要否决,不曾想“哇”地一声又吐了出来。这次没吐到戚如珪身上,却彻底让顾行知吐花了眼。 他腿间一软,“扑通”一声跪下身去,面色苍白,不像是单纯的醉酒之态。 “你……你怎么了……?!”戚如珪面色一惶,望着顾行知忽青忽白的脸,略有些失措。 顾行知喃喃地说:“打小的隐疾,吃了药就好……别怕……不会赖着你……” 他窸窸窣窣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从中抖落出一颗红丸子。他咀了半天,慢慢恢复道:“兵部那群混账东西,喝起酒来没完没了,要不是小爷我今儿还得送爹爹出京,不然我还能继续喝!” 戚如珪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问:“你这到底是什么隐疾,又为何要跟兵部的人喝酒?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各个都是顶能喝的猛汉?一个个看着文弱,到了酒桌上,可比你们这些将人能灌多了。” 顾行知嗯了一声,面色阴冷道:“不打紧……我就是不能喝醉,一喝醉反应就大,心悸不定,血脉贲张。” 戚如珪问:“那你跟兵部较什么劲?你跟他们又素无往来。” “这不前两天我听说,兵部问南司署借了两百号人,迟迟未还。我上门索人,见到了张绶那混小子。他妈的仗着兵部侍郎的架子,硬要拉着我喝酒,喝起来没完没了的,他说只要我陪他喝尽兴了,他便……便把南司署那二百人即日送回校练营。” 顾行知说着,难过劲儿又涌了上来,他干呕了一阵,道:“如今你我算扯平了,这人情就用来抵你手上的那道疤。我这玄铁银刀可不是好玩的,以后你就别碰了。” 戚如珪脸色一红,低眸看向掌心。 顾行知瞥了眼阴沟里的那衣裳,悻悻地说:“衣服我赔你。” 戚如珪说:“不必了,我不要了。” 顾行知点了点头,挤出一抹无奈笑意。他撑着腿,一点一点往檐外走。 外头还下着大雨,戚如珪说:“我送你。” 顾行知停下脚步,脸上勾起一笑。 “你别误会,我只是顺路罢了。”戚如珪一脸平静,眼睛紧盯着手心那道疤。 那伤其实割得并不算深,经过这些天的调养,已经痊愈。如今细眼看着,除了略有白印以外,别无其他。 顾行知说:“如此甚好。” 两人齐身走进雨里。 “这什么破伞?”顾行知看着伞上大大小小的洞,骂骂咧咧道:“这打了跟没打有什么区别?” 戚如珪冷着脸说:“你爱打就打,不爱打就出去,省得这大块头站在伞里,占我位置。” 顾行知顺势往外颠了颠,说:“给我。” 戚如珪仰头问:“什么?” 顾行知说:“把伞给我。你看你那小个子,撑个伞还得踮着脚,多吃点饭吧。” 戚如珪没好脸色地把伞塞他手里,将头埋了下去。两人至此无言出了东市大街,正要转到三巷口,左靖撑着伞匆匆赶来。 他见顾行知与戚如珪共处一伞,微有一惊,还以为认错了人。可当他定睛看去,确认那伞下男女正是戚如珪和顾行知后,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将军害我好找……” 左靖将伞递给顾行知,看了眼戚家女。 “戚姑娘也在……” 戚如珪敷衍着点了点头。 “既然他来了,那就你送他吧。”她未由说分,一把夺过伞,扭头跑开。 顾行知皱了皱眉,回头冲她喊:“喂,走这么快干嘛?!” 戚如珪埋头不理,急步向远处跑去。 左靖看着顾行知那意味深长的眼神,闷声道:“回顾府可不需要经过贱民署,将军特意绕这个大弯子……” 顾行知收回目光,听出了一丝弦外之音,他拍了拍左靖的脑瓜,说:“你今儿的话有点多。” …………………… 顾重山午后出城,大雨未歇。 龙虎军众人直荡蔺都城口,正要策入官道,见城墙上不知何时站着位红衣少女。 她撑着把破油伞,遥遥望着顾家众父子。顾行知说:“是戚家姐姐。” 顾重山眺了一眼,抚须叹道:“她便是戚家那个独剩下来的女儿吗?我看她模样不输她娘淮阴氏。” 顾修说:“淮阴氏芳名举国皆知,她的女儿,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顾重山瞅着顾行知微妙的辞色,款款道:“也难怪戚泓能为淮阴氏散尽千金,据说当年为了娶她,差点连棺材本都搭上。” 顾巍顺从道:“自古红颜配良将,戚老帅他担得起。” 顾重山看了眼顾行知,一脸不动声色:“是啊,自古红颜配良将,只是不知道眼前这位红颜,又会配哪位良将呢?” 顾行知清楚爹爹又在寻他开心,却又不想戳破,只撒欢说:“爹爹回了蕃南,记得常给儿子写信。” 顾重山拍了拍顾行知的肩膀,满脸期冀。这些年来,他眼见着这个鸡飞狗跳的混小子长得比他还高,这肩头也一年比一年硬,手掌覆盖在上面,满是坚实与可靠。 顾重山说:“为父一去,不知何时再能回京,你一个人在蔺都,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顾行知伏礼道:“爹爹教诲,儿子一直谨记在心。只是爹爹也要照顾好自己,莫让儿子担心。” 漫天大雨自山边袭卷而来,天空一片浑浊的铅色。顾重山重整了整斗笠,翻身跨上马,含眉道:“你莫嫌为父啰嗦,临走之际,为父还想提醒你一句,交心莫交全,斩尽莫杀绝,做事留有三分余力不是懦弱,而是为了把这力气,用在更值得倾付的情义之上。” 顾行知复又低眉,说:“儿子记住了。” 烈马长嘶声起,应着茫茫水色踏尘而去。顾巍顾修与顾行知紧紧一抱,不多废话,起身跟了上去。 顾行知站在伞下,见龙虎军的大旗逐渐模糊在雨里,郁色渐起。那是他终生为之奋战的信仰,也是他一生渴望守护的风华。 如今它乘着风雨,归到蕃南去,而他,伫立在这蔺都城里,为它点亮第三只眼睛。 …………………… 公孙惑挑开帘,对着正在抄书的惊鸿说:“陪我去见一个人。” 惊鸿受宠若惊似的放下笔,欣喜道:“先生愿意带我出宫?” 公孙惑将手里多出的一把伞扔给他,径直往阁外走,他语气清淡:“我们去见的这个人,是刚进京的戚家二小姐,她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一些吧?” 惊鸿知道公孙惑指的是戚如珪在燕北的那些事,这些他都听宫里的宫女太监们碎嘴时说过,遂肯定道:“属下知道。” 公孙惑说:“无论你听到了什么,或者知道了什么,见到了她,一定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明白了吗?” “明白。”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甬道上,相继无言。来往的洒扫太监见路上走着的是宫里的大红人公孙惑,都不约而同地跪下了身子。 惊鸿说:“地上都是水,他们就这么跪下去,先生就不心疼吗?” 公孙惑眼皮子都舍不得动一下,清清冷冷说:“世上比衣服沾了水还惨的事多的是,难不成我全都要心疼一遍吗?” 惊鸿不知自己又触到了公孙惑哪根弦,忙止住了话题。 两人出了宫门,直奔西市大街的燕子楼雅房。公孙惑赶到时,戚如珪已等了他多时。 公孙惑微微一望,见她杵在一扇云杏缭绕的屏风前,正颔首读着上头的诗。许是来时匆忙的缘故,她的发尖还带着水。三两根鬓发就这样粘在她脸上,将她的那对桃花眼衬得更加曼丽。 屏风上题着的,是戴叔伦《苏溪亭》中的后两句,“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公孙惑微笑道:“戚姑娘也好诗?” 戚如珪听见声音,忙转过身,却见公孙惑身后跟着个小跟班,模样甚是清秀。 “司天监新选上来的少监事,叫惊鸿。”公孙惑自顾自坐下,看着那屏风说:“《苏溪亭》的头两句,我记着是,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四阑。” 惊鸿指正说:“是十二阑。” 公孙惑一怔,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的眼睛全在戚如珪身上,眸中隐隐透着惊艳与不甘。 “《苏溪亭》这样的诗,没什么好读的。”惊鸿看着戚二的脸,似有怒气:“先生若喜欢读诗,回头属下再找一些更好的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感谢在2020-04-04 23:20:29~2020-04-06 00:23: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人美路子野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祸水 “不必了, 你先下去吧,我与戚姑娘有要事相谈。” 公孙惑举起茶盏,替自己倒上了一杯。戚如珪见惊鸿不大高兴地退了出去, 晦晦道:“先生哪儿找来的女学生,性子这样拧。” 公孙惑止住送茶的手, 旋然一笑。 戚如珪说:“可别告诉我,先生没看出她是个女的。” 公孙惑盯着茶面儿上的碎叶, 不悲不喜地说:“人家追得紧, 从宫外追到了宫里,我也就顺水推舟, 圆她一梦。” “看不出先生还有这样的好心。”戚如珪拉上帘子,看了眼门外,见惊鸿的影子正投在纱窗上,姿态很是焦灼。 公孙惑说:“不说她了,说说你吧, 大都路兵马司当得如何?我前两日遇着李修祺,他还告诉我, 说新来的戚正使很是威严, 闷不吭声就把不听话的手下给打发了,这事儿在刑部传得沸沸扬扬。” 戚如珪撇了撇嘴, 冰冷道:“我从小随爹爹生养在燕北,同一群猎狗为伴。再不听话的狗,鞭子抽多了,都能立马乖巧。驯犬如此, 御下何难?” 戚如珪看着公孙惑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我正纳闷儿一事呢,想请教先生。” 公孙惑道:“你说就是。” 戚如珪环视了一圈四周,确认房中无人之后,压声道:“新岁宴陈铨行刺,怎么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大内就没继续往下查吗?我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这事儿确实没那么简单。”公孙惑拨着星盘,眉也不抬地说:“你不是很好奇我为何会提前猜到陈铨行刺吗?其实是傅临春将陈铨引渡给柳穆森时,经手的一个小公公告诉我的。那公公是陈铨旧乡识,我花了五十两真金从那小公公嘴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其实哪有什么未卜先知,不过是运作的手段比一般人更曲折些罢了。” “原来如此,先生心思,属实高妙。”戚如珪行了行揖,眼中满是笑意。 公孙惑接着说:“陈铨行刺,本就是要怀德帝死。他虽没直接杀死怀德帝,可也在他驭龙宾天前蹬了一脚。如今陈铨已被发落,怀德帝又已薨天,两头都找不到人,太后痛失新帝之位,哪里还有追究的心思。” “那衡王呢?”戚如珪蹙了蹙眉,微微一愣,改口道:“怀慈帝呢?” “他就更不必说了。”公孙惑哑然失笑,“要不是他最开始把陈铨从江宁请了回来,也不会牵扯出后来的那些事。他比谁都希望陈铨之案尽快消停。” “归根结底,我们最该感谢的,还是那位小公公。”公孙惑嘴角噙起一笑,看着戚如珪的眼睛,不受控制地乱闪。 戚如珪说,“他叫什么?” “春生。” 公孙惑幽幽吐出两字,眼中没有半分情绪。 戚如珪道:“他一个小太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公孙惑嗤鼻说:“鬼知道呢。” …………………… 小春生拐进了香云坊,见里头全都是叽叽喳喳的女人。他装模作样地扯了扯门口的花布,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钻了进去。 掌柜是个有眼力的,看着眼前这位官人虽衣着简朴,却气质不凡。她笑盈盈地摇着扇子道:“爷今儿也来裁新衣裳?” 春生黑着脸,背手道:“随便来看看。” 掌柜的笑说:“我香云坊布艺精绝,什么样的料子没有?爷只管说想要什么样的,保证都给你找来!” 春生摸了摸旁边的两匹布,咂了咂嘴,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说:“我是想来做身衣裳的,送给喜欢……喜欢的人……” 掌柜了看穿出了春生的羞臊,嘻嘻笑道:“那敢问你喜欢的那个人,她今年多大?多高?喜欢什么颜色?可曾有格外钟情的款式?” 春生被这一连串问题问得有些发懵,他结结巴巴道:“她……今年……该……该二十了吧?大概……大概这么高……” 春生将手比在眉前,补充道:“她喜欢……一定喜欢浅色……对……浅色……最好不要有什么图案,越干净越好……” “那她的身长、肩长、臂长……这些你可知道?”掌柜的见春生远没有意料中的那样有底气,态度也不禁冷淡了几分。 春生憋了半天,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还做什么衣裳?”掌柜捂嘴偷笑了起来,那声音又尖又细,像是老鼠叫,“那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周围鼠声四起。 春生的脸迅速红成了一片,他站在原地,看见有不计其数的老鼠涌出来。它们密集地发出吱吱吱的叫声,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每一声都直叩心门。 春生哑着声儿说:“她不……不知道……” “那就难办了,你连她的身长肩长都不知道,这衣裳没法做。万一做出来大了小了,这儿宽了那儿窄了,实打实的银子可就回不来了。” 掌柜的斜了春生两眼,团扇轻晃地说:“其实要做也是能的,我找几个坊里的丫头给你指认,你指出哪位身形与她相仿,我们就照着她做,尺寸不会差太多。” “只不过……”掌柜的伸出堆满翡翠玉石的肥手:“这价钱……” 春生眼底一亮,忙道:“我有钱!” 说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两锭黄金。掌柜的见到这个,眼睛都看直了,她立马恢复了原先的笑意,郑重地说:“有银子,那就什么都好办了。” 她领着春生进了内坊,里头都是些贵客才能买得起的丝绸料子,春生看着那满目绚丽,惊讶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有些布料他在宫里都没见过。 掌柜说:“爷选个喜欢的,咱们就照做了。” 春生细扫了一眼,指着正中一匹双鹤齐飞的素蓝色绸缎说:“就这个吧。” 他想起风家便是以鹤为图腾,这件天水蓝又正衬风二的好肤色。 掌柜的喜笑颜开道:“爷好眼力,这料子可是早春新产的式样,一般人我都不给他看的。” 春生说:“就它了。” 说罢又掏出一锭金子。 “这三锭金子,权当是这衣裳的订金。三日后我来取,我再给你三锭。” 掌柜的称叹:“爷就是大气!” 春生瞥了眼布上的双鹤,吭哧一笑,含羞低下了头。 …………………… 风辞雪打开香炉,将薄荷凉片替了进去。原本厚重的檀香中,幽幽多出一丝清爽。 太后招呼她说:“阿囡你过来。” 风辞雪走了过去。 太后拨弄着她鬓边的绒毛,一脸慈爱道:“哀家记着,阿囡小时候最喜欢靠在哀家膝盖头上睡觉,你就跟只小兔子似的,听话得很。” 风辞雪笑说:“姑母喜欢,我以后就一直靠着姑母。” “瞎说什么胡话?”太后顺首嗔怪了一眼,温声道:“女孩子家总归是要嫁人的,你在哀家身前养了这么多年,也该到了该出阁的年纪了。” 风辞雪一听太后要把自己往外推,忙摇头道:“我不嫁,我只想陪着姑母,姑母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太后说:“哀家也舍不得你,这些年来你我虽以姑侄相称,但哀家待你,却比晚阳还亲。” 风辞雪温顺道:“风二知道,所以风二更想陪着姑母。” “你与你哥哥不同。”太后紧握着风辞雪的手,语气轻微:“你哥哥性冷心傲,你却打小地温柔乖巧。以后嫁为人妻,一定也不输你那大嫂。哀家不会任那阿猫阿狗娶你,一定会在七贵里为你谋位好夫君,让你下半辈子过舒坦了,哀家便也舒坦了。” 风辞雪拥住太后的膝,眼底划过一丝暖意。她仰起头,看着满脸和蔼的太后说:“风二不想嫁人。” “傻丫头。”太后摸了摸风辞雪的头,“你若真不想嫁,那咱们就不嫁了。遇不到让你可心的人,那你就待在哀家身边,哀家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断不会让阿囡受半分委屈!” 风辞雪闻言,心中暖流暗涌。她起身抱住姑母,两人紧紧偎在了一起。 ……………… 公孙惑出房门时,惊鸿正蹲在门边画沙子玩。 他看着地上不知是狮子还是老虎的图案,问:“这是什么?” 惊鸿撇了撇嘴,置气道:“不告诉你。” 公孙惑抡起袖子,伸指在上头添了个“王”字,笑着说:“这么看,更像是老虎了。” 惊鸿托腮道:“这是猫。” 公孙惑:“……” 惊鸿见他难得被自己堵得失语,拍拍手说:“算咯,你说是老虎那就是老虎吧。” 公孙惑玩笑说:“戚姑娘漂亮吧?” 惊鸿一听到“戚姑娘”三个字,刚扑灭的火又腾地蹿了起来。 他看了眼楼上,愤愤道:“再漂亮又有何用,一首《苏溪亭》就能打发的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先生不会喜欢她吧?!” 公孙惑拂了拂袖,说:“这么漂亮,哪个男人不会喜欢,你也是男人,你难道不喜欢吗?” 惊鸿小脸一红,挺胸道:“我就不喜欢,看她长得跟戏折子里那些狐妖似的,有个词最能形容这种女人了。” “什么词?”公孙惑兴趣佻达。 惊鸿看着他满眼精光的痴样,嘴角一沉,不情不愿道:“祸水。”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26章 内鬼 戚如珪应卯时, 又见门头插了枝花。 她哼哼一笑,将那花取下,别在了腰兜里。 顾行知打马而来, 一身轻装容光焕发。他下了马,见戚如珪也刚来, 还拿着枝花,随口道:“人比花娇。” 戚如珪说:“又是你送的?” 顾行知淡然道:“哪能啊, 我也刚来。” “那奇了怪了, 是谁这么好心,天天在兵马司门口插花。”戚如珪上下打量了一眼顾行知, 发觉他今天似乎有些不同。往日里,他虽也总爱着深色衣裳,可今天,却多了几分明亮的点缀。 戚如珪扫了好几遍,才看到他腰上挂着个小香囊。看做工, 不像出自寻常绣娘的手,戚如珪含酸拈醋道:“呦, 回蔺都才几天, 都有姑娘送香囊了?” 顾行知说:“什么?” 戚如珪瞟了瞟那香囊,满眼深意。 “哦, 你说这个啊。”顾行知把那香囊解下,看着它说,“这是我前两天捡的,就在南司署门口那棵老树下。我看这香囊工艺精巧, 配今儿这身衣裳最是好看。” “你就臭美吧。” 戚如珪白了一眼,笑着荡进门去。顾行知正要跟上,北司副使匡野迅声而来。 他焦灼道:“两位正使,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戚如珪看了眼顾行知,发觉他也正看着自己。 匡野说:“国子监那群监生在庆阳门外闹开了,吵着要群见新皇。他们长跪在宫外,如今将那一片堵的水泄不通。御林军已拨了人去,想要强压下暴、乱,不曾想这群监生各个跟着了魔一样,竟与御林军扭打了起来,场面十分混乱!” “刘汝山呢?他不管吗?”顾行知走向门外,眺了眼庆阳门的方向,却听戚如珪说:“刘汝山在也无用,即是国子监的人,未来就是朝廷栋梁。没上头明示,他也不敢轻动这群儒生。” “就这群蠢货,还朝廷栋梁?”顾行知握上刀柄,一想到李恒景还在宫内,不由得切齿道:“有本事就上前线打去,缩在这蔺都城里讨人权、耍威风,欺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皇,圣贤书就是这么读的吗?!” “你别激动。”戚如珪走出门,一骨碌爬上了马,说:“他们敢聚众闹事,那必然是有人领头。国子监现下是何人掌权?” “回禀戚正使,国子监现由监丞许之蘅代管。祭酒大人年前外出游学,尚未回京。” “那许之蘅现在身处何处?”顾行知问,跟着也上了马。 匡野道:“他正跟着监生,一起在庆阳门前与御林军撕扯。围观百姓越来越多,万一也掺和进这场暴、乱之中,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戚如珪与顾行知隔空对望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扬蹄而去。匡野紧跟在他们后面,三人神色惶惶,直逼庆阳门。 待三人赶到时,尉迟长恭已焦候多时。他只道:“两位正使终于来了,就在刚刚,有两位监生把御林军里一个兵吏给扯伤了,人已送去了太医署,他们说,今天若是见不到新帝,便在这门前长跪不起,春闱之试也不必设了,总要表一表忧国忧民的忠心。” “忠心?”顾行知冷哼一声,满眼皆是嘲讽:“这群混账哪里是忠心,都不过是借势打势罢了。什么狗屁文人风骨,且让我先去打服他们,再来跟我谈什么忠心不忠心!” 顾行知说罢,抬手抽出快雪时晴。刀光应着澄澄日色,辉芒冲荡。 众监生见眼前闪过一道白光,齐身向后探去,只见人群中让出一条小道,一位年轻少将独步其中,神情坚毅,束发高扬。 领头的许之蘅认得他,可不就是蕃南王幼子,顾行知。沧浪孤鸣之衔人尽皆知,是神是鬼也得畏他三分。 许之蘅强行镇定道:“我等仰望先祖圣名,承怀德之志,恳求新君前来相见!你们这群七贵子弟,莫要挡道,若是新君一日不见,我等便跪在这里一日,他若一年不见,我等就跪上一年!我就不信他能一直缩在宫里!” 说罢,众监生一排接着一排跪了下去。顾行知将刀插在地上,冷冷看着身前众人,手心湿汗一片。 不远处的戚如珪自言自语道:“这是场有预谋的暴、乱。” 尉迟长恭眼神一黑,探问道:“正使怎么看出来的?” 戚如珪说:“你且看他们跪得那样整齐,说明他们一早就掐好了时间。哪个节骨眼该喊,哪个节骨眼该跪,人都计划着呢。” 尉迟长恭迅速瞟了眼角落里的赵卯,回身道:“那现下,正使该如何处置这群监生?” “处置?”戚如珪微微一笑,眼中满是清光:“我为何要处置?” 戚如珪说:“国子监的监生各个来头不小,他们要么是靠父祖官位入监的荫监,要么是先帝特许的恩监,再不济也是分地富商捧上来的捐监,哪一个是能轻易碰的?他们可以打伤御林军,御林军却不能打伤他们,既然御林军都不能,那我兵马司又有何德何能去动他们?” 尉迟长恭道:“那正使就这样束手旁观吗?民众聚集,暴、乱横行,这就是我等兵马司管辖不力。” “你今天倒是很积极啊?”戚如珪横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颇有意味地说,“上元节巡个夜,我看你和那赵卯都叫苦连天的,如今怎么这样起劲了?” 尉迟长恭俯首道:“属下也是怕兵马司受大内追责。” 戚如珪淡淡道:“但愿如此吧。” 两人正要往下说,前头监生队伍里突然发出一阵骚动。戚如珪抬眼一看,原是位不堪日晒的,跪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跪倒了。 戚如珪见他面色乌青,不像是装的,忙吩咐人将他送去太医署。 “这下扯平了。”戚如珪走到顾行知身边,轻声道:“国子监和御林军都伤了个人。” 顾行知说僵着脸说:“要不是顾及建寰,我早就将他们一个个全都抓起来了,非得重刑拷打不可!” 戚如珪说:“这群监生为何一定要见怀慈帝?这个时候,不该好好筹备春试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其实早在数日前,这群监生就在许之蘅的带领下四处分发邸报。我看过了,那邸报上一个字也没有,就是一张张白纸。他们借此向人口头传授所谓的无字真诀,而这无字真诀,其实也只是一首暗讽新帝的打油诗罢了。” 顾行知弹了弹刀锋上的灰粒,垂首道:“李修祺听到了风声,让手下的傅临春傅侍郎带人把两个监生抓了起来。这不,才彻底激化了这群监生与皇帝的矛盾,他们都以为这是皇帝的意思,吵着要面帝,亲问怀慈,那两个监生到底犯了何错。毕竟人家发的是白纸,没有书面证据,口头证据又不足以定罪,这群监生精着呢。” 戚如珪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转脸看向队伍前列的许之蘅。这许之蘅今年三十有余,看着并不年轻。 按理说,他这个年纪早该混上个司业,可现在却只是个不高不低的监丞。掌事的祭酒大人不在,他合该好好管束才是,除非他早就打算放弃了升迁,才任由底下人这般胡来。 一个监丞,当然不足以有这样浩大的盘算。国子监冲怀慈帝来,最得意的想也不用想就是太后。无论这件事是不是太后在作怪,她都是获利最大的人。 那么,到底又是谁走漏了“无字真诀”的风声,把内幕透给了李修祺? 听顾行知的意思,这事儿是李修祺先知道的,然后告诉了底下的傅临春。分发邸报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他们肯定不会不知道。既然知道,却又没什么动作,说明从一开始就没放心上。 可为什么后来,又突然上纲上线了呢?看来是有人做了“内鬼”,将无字真诀的讽意告诉了李修祺! 戚如珪乍然一惊,举首望向顾行知。两人走到一边,戚如珪把刚刚所想到的,全说与了他听。 顾行知一听到“内鬼”,胸口怒气顿时提了上来。他平生最是痛恨这样暗戳戳使坏的,什么反奸,什么内鬼,归根结底都是些卑鄙之徒! 戚如珪见他气得不轻,有些后悔将这些告诉给了他。这个关键时刻,最是忌讳意气用事,但愿顾行知能稳住阵脚,别让国子监又抓到了兵马司的把柄,一通猛踹。 头顶的晴光渐渐隐去,厚云投下一大片阴影。戚如珪淡淡一瞥,见众监生仍在跪着。 他们有的已经体力不支,却仍抵膝强撑。这些到底都是一群细皮嫩肉的读书人,比不上军营里的糙皮爷们儿能扛。 眼见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一个接着一个,戚如珪迅身上了马,对顾行知说:“我去去就回。”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27章 真诀 “你去哪儿?”顾行知刚想问, 戚如珪便提鞭而去,不做理睬。 她一路飞奔至刑部诏狱前,连马鞭都没心思放, 就急匆匆往里闯。 守门的官吏阻拦道:“诏狱重地,若无李尚书特令, 闲杂人等一律免进!” 戚如珪扬起掌中腰牌,从容道:“在下大都路兵马司南司正使戚如珪, 有要事亲问提犯, 来不及请示尚书。” 官吏说:“既是大都路府,更得要尚书特令才许。” 戚如珪没那闲工夫与他拉扯, 提步直往里走。守门的官吏见她要来硬的,抬手将她推了出去。 戚如珪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地,她心里急,顾不了那么多, 索性扬起鞭子,反手抽了回去。 别看她身子小, 打人的力气却很足。鞭子落在那官吏身上, 疼得他嗷嗷直叫。 “这鞭子要是伤着你,我自会向李尚书赔罪, 只是今天实在是有要事在身,得罪了!” 戚如珪收起鞭子,从官吏身上越了过去。她逮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吏问,“刚抓进来不久的监生在哪儿?!” 小吏被吓得身颤, 他指了指后头一派牢号,怯怯地说:“地字……地字三号……” 戚如珪放开他的领子,甩手往地字三号牢房跑。小吏远远跟在她后面,大气也不敢出。 “人呢?!”戚如珪厉眼看着空空如也的牢房,里外都看了一遍。 那小吏跪身说:“就在正使来不久……傅侍郎就……就把人带走了……” “带走了?”戚如珪狠狠将鞭子打在身旁墙上,强风带动狱中的微火,随而晃了一晃。 戚如珪说:“傅侍郎把他们带去哪儿了?” “说是带进宫……进宫了……”小吏连连磕头,哀求道:“求正使莫要打我,我怕疼。” 戚如珪意识到自己有些凶,松了松气,说:“别怕,我就是来问几句话的。既然他们不在,那我等会再来。” 戚如珪丧丧地出了诏狱。 也是奇怪,怎么自己正要来找人,傅临春就算准了时辰,把人带进了宫?想来庆阳门前一定有人通风报信,猜到自己要来诏狱,并转告给了傅临春。 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那个“内鬼”。只是,庆阳门前那么多人,究竟哪个才是内鬼? 戚如珪来不及多想,打马朝宫内赶。途经庆阳门时,那群监生又闹了起来。御林军将他们半围在一起,那群监生不服,挥拳就打,丝毫没有半分读书人的样子。 她冷冷扫了眼尉迟长恭,又冷冷扫了眼赵卯,之前她就怀疑他们两个,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暴、乱当前,找出内鬼并不是最重要的,而是先得平息了这场混乱。 顾行知见戚如珪回来了,忙过去问:“你这是去哪儿了?” 戚如珪说:“敢不敢跟我一起进宫?” 顾行知听戚如珪说得这样凝重,不忍问道:“进个宫而已,有什么敢不敢的?” 戚如珪说:“这次进宫,我们是要去见怀慈帝,你得先答应我,见到了他,千万不要将我之前告诉你的那些话说给他听。” 顾行知想了一想,拉钩道:“行,我答应你。” 戚如珪懒得理会他的指钩,转身奔进了庆阳门。 顾行知不甘落后,快步蹬马迎上。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崇明殿,戚如珪入殿时,李恒景刚审完那两个监生。 傅临春手里拿着沓白纸,一脸不露声色,同样的白纸李恒景案前也有一沓。 “臣戚如珪,参见皇上。”戚如珪跪身行了个大礼,见高座之上的男人一脸愠怒,似有烦闷。 李恒景说:“兵马司的人来得好快,怎么就你来了?” 话音刚落,顾行知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他来不及行礼,张口就道:“建寰!” 李恒景使了个眼神,示意他现下不是称兄道弟的场合,顾行知方涩涩改口喊了句“参见陛下”。 傅临春上前道:“一切正如臣适才所言,国子监私印邸报之事,一切皆由这两个人挑起,臣已命人重刑逼问,他们都已经画押承认。” 李恒景瞥了眼顾行知,看着殿中满身是血的两位监生,说:“听说你们在蔺都城里大肆传播暗讽朕的诗作,怎么这纸上,一个字也没有?” 监生张氏反抗道:“本就是无字真诀,所想即所见,陛下心里怕什么,这纸上,它就显着什么。” 戚如珪倒吸一口凉气。 李恒景道:“适才傅侍郎不是说你们已认罪?这就是你认罪的态度?” 张氏满口冷静道:“鄙人承认的是分发邸报之罪,陛下说的是诗作暗讽之罪,完全是两码事。” “看来你脑袋清楚得很。”李恒景拿起桌上的一沓白纸,翻了翻,说:“国子监到底是培养了一群心术高手,各个叛逆起来的手段也是非同凡俗。今日朕若是以私自分发邸报的罪名发落了你们,那全天下的人是不是都得说朕是个不得仁义的暴君?” “几张白纸而已嘛。”李恒景佯装不在意地抖了抖腿:“你说得对,朕心里怕什么,这纸上看到的,就是什么。” 张氏隐隐露出一丝喜悦。 “只是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李恒景从金座上站起,缓步下了阶,说:“这句话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戚如珪与顾行知自发对视了一眼。 李恒景慢悠悠道:“既然你们敢发白纸,一口咬定不曾以诗作暗讽朕的德行,那么朕也可以一口咬定,这纸上写着的就是侮辱朕的诗词。冤吗?冤吧,可是谁在乎呢?连史官的手朕都可以随时砍下来,难道这添注几笔的事,朕就做不了了?” 张氏面色一凛,俯首隐忍不言。 张氏身边的康王氏见状,慷慨大义道:“陛下这样,难道就不怕遭后世唾弃吗?今日陛下可以杀了我们,将罪责全插在我们身上,可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我们,庆阳门外,还有更多的张氏和康王氏站出来!陛下可以杀十个、百个乃至千个,可不得民心就是不得民心!你永远都得不到真正的尊敬!” “真正的尊敬?”李恒景苦笑了两声,举目看向殿外,一脸失色:“朕已经无能到,轮到你一个监生来告诉朕什么叫尊敬了吗?” 其余人闻声而跪。 “国家需要一位施以仁德的君王,却不需要一位真的施以仁德的君王。仁德可以只留在史书上,却不必真的装在百姓的心中。他们需要一位贤君来满足他们山河安定、岁月静好的臆想,却从来不会关心要想做好一位贤君,得牺牲多少东西。贤君留在人们心中的,只有贤,只有德,而他的悲,他的喜,他的伤,他的痛,通通只成了史官笔下潦草带过的一笔。” “朕不想做贤君。” 李恒景叹了口气,将案上白纸悉数抖落在地,殿中顿时铺满素笺,盘在空中,如枯蝶乱舞。 顾行知看了眼戚如珪,见她眼中似有泪光,心底一软。 李恒景寒声道:“朕不会要你们死,朕要你们生不如死。” 两位监生面不改色,并无惧怕。 李恒景说:“剩下的事,就麻烦傅侍郎了。你在刑部待了这么久,摧人意志什么的,没人比你懂。” 李恒景说完这些话,整个身子都颓了下去。他顾不上搭理戚顾,甩袖将众人呼出殿外。 两监生也不慌张,任人拖了下去,全程没一句哭喊。 戚顾二人出了殿,傅临春也走了出来。他头一回正眼见着戚如珪,不忘行礼道:“早就听闻南司署新来了位雷厉风行的新正使,今日一见,果真气质不俗。” 戚如珪哼笑道:“若论雷厉风行,谁能比得上傅侍郎,我后脚刚进诏狱,傅侍郎前脚就把人送进了宫,看来是不想让兵马司插手啊。” 傅临春漾出一笑,柔声道:“正使此言差矣,你我共属刑部管辖,哪有什么插手不插手的,分得这样清楚,倒显得生分了。” 顾行知瞅着两人你来我往地打着太极,不禁调和道:“侍郎别见怪,戚正使牙尖嘴利惯了,她这是在和侍郎逗趣呢。” “确实很逗趣。”傅临春深沉一笑,作揖道:“我还得盯人行刑,两位正使一起吗?” 戚如珪想了想适才殿中李恒景发落监生的样子,心中发毛,顺而拒绝道:“我与顾正使得回庆阳门,我们在那里等候侍郎就是。” 傅临春拂了拂袖,退步为他们让道。戚如珪暗自感叹,不愧是六部之中最年轻的侍郎大人,为人处世这般滴水不漏,实属难得。 戚如珪与顾行知徐徐往庆阳门方向走。浓云消散,有光从云后透了出来。 顾行知摘下一片树叶,贴在脸上,说:“你叫我进宫,就为了让我跟你跪在殿中听训吗?” 戚如珪斜眼玩笑道:“我说我害怕,想让你陪着我,你信吗?” 顾行知说:“漂亮女人惯会骗人,我已经上过一次当了,不会再上第二次。” 戚如珪说:“国子监暴、乱,兵马司左右脱不开关系。我拉你一起来,是为了让陛下知道,无论是南司还是北司,都对这件事尽心尽力过。他本意就想让你监视我,你也该把样子做足些。” “所以你是在担心我?”顾行知将树叶摊在手心上,嘿嘿一笑,说:“那我就大发善心,把这片叶子送给你。” 戚如珪冷眼道:“一片烂树叶,值几个钱?不如把你那刀借我玩两天。” 顾行知忙护住腰间,一步不让道:“不行,这刀可不能随便给人碰,何况……何况还是你。” “什么意思?”戚如珪听着他那“何况”二字,略有不解。 顾行知说:“上回你动了我的刀,割了手,我难过了好几天呢。” 戚如珪心头一触,微微感动道:“看不出你还会难过。” “当然难过了。”顾行知摸了摸刀柄,满眼疼惜地说:“多好的一把刀啊,竟被用来割手,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作者有话要说:真·钢铁直男·顾小哥 谢谢观看! 第28章 问责 戚如珪回到庆阳门外时, 御林军的脸上都挂了彩。刘汝山尴尬地站在人堆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那群监生跟群牛头梗似的, 拧在地上纹丝不动。刘汝山动不了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戚顾二人。 领头的许之蘅仰天愤恨道:“有本事就杀了我们!左不过百十来条人命!” 刘汝山含着背, 活像是个被训话的新兵,他眼见戚如珪与顾行知走来, 忙求助道:“哎呦我的两位祖宗, 快替我好好劝劝这群儒生吧。我可真的要急死了!” 顾行知看了眼许之蘅,转了转刀柄, 声色俱厉地说:“我看就是欠收拾,实在不行就全抓起来打一顿,你堂堂御林军统领,何必如此忍气吞声?” 刘汝山擦汗道:“话是如此,可总归是要顾及大内面子。他们要不是国子监的人, 我也不必这样。” 戚如珪见刘汝山这样小心,深觉官场不易。她走到那群监生面前, 看着其中一位监生问:“疼吗?” 那监生见有人问话, 也不避讳,只闷声道:“再疼也值。” 戚如珪笑说:“我问一句啊, 你们到底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新帝?我听说从前他还是衡王时,对待周围人也算不薄,怎么登了基, 做了新皇,你们就这样恨他?他做错了什么?” “还能因为什么?”那监生捂住伤脸,骂骂咧咧道:“我们不过就是分发了一些白纸,他就让人把我们两位同窗抓了起来。这不是□□是什么?” “那不对啊?”戚如珪眼底一亮,像是突然抓住了什么漏洞,她说:“在刑部抓人之前,你们就已经四处宣扬无字真诀了。总要有个什么由头,才让你们这般痛恨他吧?” 那监生没想到戚如珪会这么问,脸色霎时青了一片。许之蘅全程听得,见监生有些无从招架,顺势接过话茬道:“正使问的好,其实我等宣扬无字真诀,并非暗指新帝。可新帝觉着我们暗指了他,我们也无从辩白。这就好像那些白纸,他硬要说纸上写满了对他的侮辱,那它就写满了侮辱,行事在我,解读在他,他是皇帝,我是臣民,我们从来就不在一处。” 戚如珪客气地笑了笑,“嗯”了两声,扭身回到了顾行知身边。不远处的尉迟长恭见她面色迟疑,屈身上前道:“不知正使查出了些什么没有?” 戚如珪看了眼顾行知,哀叹道:“今日之事,真真儿地让我觉着,这兵马司的正使没那么好当。这不,我刚进宫就是为了革职一事来着,我觉得尉迟兄更适合坐我这个位置。” 顾行知煞有介事地看了眼戚如珪,正要反驳,却被戚如珪的眼色堵了回来。 戚如珪说:“真的,不信你问顾正使。” 顾行知立马板起脸说:“是啊,国子监□□,陛下痛斥我等管束不力,解了我们的职。只不过陛下与我有几分私交,只是让我闭门思过,戚正使没那么好的运气,就只能被革职了。” 说着不忘拍了拍戚如珪的肩,一脸遗憾道:“多多保重啊。” “我好着呢。”戚如珪说,眼睛眨巴眨巴的,甚是雪亮:“反正这正使之位我也没做几天,现下可以腾出位置给尉迟副使,我也好松一口气。” 尉迟长恭闻此,顿时大喜过望。他腼腆道:“这该如何承受得起?”见戚如珪一脸不甘,他又道:“既然正使已被革职,那属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戚如珪看着尉迟长恭那一脸贪意,别有意味道:“好啊。” “好什么?”尉迟长恭猛地有些警惕。 他瞥到戚如珪眼里一闪而逝的狡黠,再看顾行知那一脸无话可说的表情,心中一阵阴寒。 戚如珪说:“我刚刚是骗你的,你似乎很开心。” “属下没有。”尉迟长恭收起喜色,低眉顺眼道:“属下一心忠心于正使,从未有过非分之想,还请正使相信属下。” 戚如珪看了看周围,见旁边还有很多人,她不好公然发落,只得近身两步,附耳道:“回南司署再找你算账。” 尉迟长恭脚底一软,差点摔了出去。顾行知正要发话,见傅临春领着一群宦官灼步走了过来。 身后的宦官手上,是两大盘子血淋淋的生肉。其余人各捧着一双玉筷,这本是东宫太子才有的殊荣。 傅临春行至众人跟前,对着乌泱泱的监生道:“陛下感念各位辛苦,特意请各位吃肉。” 说罢,宦官快手快脚地将玉筷与肉分发了下去,傅临春见众监生有些疑色,恬淡道:“陛下说,国子监正是因为有了各位,才有现在这样生机澎湃的场面,陛下作为一国之主,很是喜悦,想必各位监生还没有用饭,这风吹日晒的,也着实辛苦各位了。” 傅临春说得谦卑,渐渐让那些监生有了些动摇。他们看着盘子里的肉,虽品相不大好,可毕竟是陛下所赐。更何况还御赐了玉筷作配,这面子,给的有些过于大了。 许之蘅是个识相的,见着皇帝这般给台阶下,他也不好再胡搅蛮缠。 他的本意只是想气一气那位在外游学的祭酒,并不真的想把事情闹大。既然皇帝求全,那他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监生们一人一筷夹起肉,塞进嘴里。戚如珪看着他们的表情,似乎并不享受。直至一位监生吃出了些异样,“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众人才停下了咀嚼。 只见那监生浑身发抖,仿佛入魔一般,眼泪止不住地狂流。他从牙缝里抠出一块硬物,众监生齐目一看,竟是片人的指甲。 群臣沸然。 众监生无须多想,便反应过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忙将指头探进嘴里,扑在地上催吐。庆阳门前呕声四起,戚如珪不忍细看,将头别了过去。 她想起新岁宴上,太后发落陈铨时也是这样的血腥残暴。原以为真龙易主,一切都会发生改变。岂料残暴还是残暴,它就刻在那些人的血脉里,从未消失过。 顾行知见戚如珪有些厌意,抬起手替她挡住了血腥气。 他说:“你受惊了。” 戚如珪心有余悸道:“我只是唏嘘。” “唏嘘什么?”顾行知哑然,目光跟着戚如珪一起,隐隐淡了两分。 戚如珪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何人人都想进蔺都,人人都怕进蔺都。这里就是一座精致华美的樊笼,你我都是任人玩弄的笼中之雀。风暴之中,没有谁能独善其身。他们如今的样子,没准就是我们以后的样子。” “我们……?”顾行知挑了挑眉,嘴角浮出一丝微笑。他看着戚如珪的侧脸,那样的粉雕玉砌,那样的不胜幽婉。 顾行知说:“你别怕,我就站在你身边。” 戚如珪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将目光投向别处:“别忘了,你可是我的命劫。” …………………… 戚如珪回南司署不久,就罚了尉迟长恭五十大板子。起初尉迟长恭还硬得很,不曾想五十大板子挨下去,一五一十全都给招了。 原来是他怂恿赵卯,将国子监分发邸报的事告诉了李修祺。起初李修祺不以为然,可加上一重无字真诀,这就有了大不敬的嫌疑。 新帝初登,正缺一个肃风重整的好机会。李修祺二话不说,就让傅临春去抓了人,碰巧许之蘅一心想搞事,领着众监生借机闹到了庆阳门。而戚如珪赶往诏狱时,也是尉迟长恭派人知会了傅临春。这件事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源自尉迟长恭的自作聪明。 戚如珪知道他不服自己,明面上忍着,背地里却多有怨言。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内鬼就出自自己手底下的人,这若是传了出去,南司署以后在蔺都还怎么抬得起头? 她将众人驱退,堂中独留了尉迟长恭。戚如珪望着“明镜台”三字,说:“你在兵马司待的比我久,可否告诉我,这三个字,所谓何意?” 尉迟长恭汗血淋漓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先帝赐名明镜台,是为了告诉我们,做官为人,当心如明镜,以镜照己,以镜照人,世上本无菩提,明镜亦非台案,可若心有菩提与明镜,又何惧尘埃纷扰、妄念缠身……” “说得好。”戚如珪站起身,围着尉迟长恭打起转,她步子踱得极慢,仿佛并不生气。 戚如珪说:“这五十大板,会让你记住今日的痛。你脑子这样伶俐,用在正处,又怎会只是一个副使。” 尉迟长恭闻言,向前一扑,狰狞道:“那还不是因为我出身寒门?!你是蔺都七贵,是重臣之后!像你这样的人,怎会懂我们的心酸?!为了做上这个副使,我已倾尽所有!!!所有二字意味什么,你又怎会知道?!” “你不会知道的……” 尉迟长恭泄了口气,彻底没了底气,他匍匐在地上,蜷成一只败犬。 戚如珪看着他那狼狈的样子,心有恻隐,“国子监一事,我只当什么也不知道。我不会告诉刑部你做了什么,你,自行请辞吧。” 尉迟长恭将头重重搁在地上,歪嘴一笑:“你不恨我?” “恨有用的话,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戚如珪背过身去,满眼怅然若失:“你羡慕我世家出身,我却更羡慕你身自寒门。人都会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可一旦自己拥有了,一切又好像都变了。” 尉迟长恭低下头去。 “我将本月俸禄,划一半给你。你拿去与那赵卯平分,以后娶妻生子也好,做点生意也罢,总归需要用钱。” “我不是一个好女儿,好妹妹,可我现在努力在做一个好官。来蔺都不久时,我也以为恨能决意一切,我想替父兄报仇,想将燕北那些喋血往事查个水落石出,可如今看着庆阳门外那群监生,看着怀慈帝,看着太后,看着许之蘅,你,赵卯,你们所有人,我真心觉着,恨是这世上最拖累人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顾行知机密小档案—— 姓名(字):顾行知,字长晖 生辰:恒德八年,四月初三 身高:188cm 籍贯:关中-蔺都 最喜欢的人:戚如珪 最讨厌的人:戚如珪 最喜欢的食物:阿珪做的饭 做讨厌的食物:阿珪做砸的饭 喜好:骂……骂老婆?(虽然一次也没骂赢过,淌泪.jpg) 印象深刻的三件事:藏私房钱被(阿珪)打,藏私房钱被(阿珪)罚跪搓衣板,藏私房钱被(阿珪)拒绝同床 平生三大愿望:家人合乐健康,武艺更加精进,阿珪……学会温柔 : ) 谢谢观看~ 第29章 子瑜 傅临春归府已是漏夜, 裴云房中的灯还亮着。他提着半壶酒走进房去,见裴云对着灯一针一针地缝着香囊。 裴云一看是傅临春,眉眼带笑说:“你来的正好, 我刚把它做好。” 傅临春接过香囊,不甚在意地笑了一笑, 坐在了他对面。 傅临春说:“近日公务缠身,都没机会好好与裴兄说话。” 裴云客气道:“我本就是闲人, 也就能做点小玩意儿报答大人。” 傅临春晃了晃手中香囊, 凑近一闻,还是那熟悉的样式, 还是熟悉的香味。 和他自己那个一模一样。 他说:“你喝酒吗?” 裴云点了点头。 “近日国子监的事,不知道裴兄知道多少?府中沉闷,偶尔也该多出去走走。” “走走?”裴云眼神一暗,语气惆怅道:“我这副面孔,走出去怕也只会吓到人。” “你胡说什么。”傅临春将倒满酒的杯子推到他面前, 面容和煦:“在我心里,裴兄的品格早已超脱了皮相。” 裴云顾影自哀道:“我哪有什么品格, 就会做些有的没的, 这香囊是料子须得定期替换,裴兄记得吩咐手下人, 心里记着,别给忘了。” 傅临春看了裴云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他说:“手下人记着有何用, 裴兄记着就行。” 裴云听了这话,面颊更滚烫了。傅临春见他似有躁动,嘀咕道:“好热。” 说着上手解了解衣扣,露出一片乳白色的胸膛来。 裴云看着那白里透红的肌底,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从前随爹爹在燕北,他从未见过这样细瓷般的男人。傅临春一眉一眼、一唇一鼻都像透着光一样,在昏昏烛色下散透迷人光泽。 二人一杯接着一杯喝了起来,坐得也愈发近了。近到最后,两人只差咫尺。 傅临春将衣裳彻底敞开,把头靠在裴云肩上,他伸出舌头,一点一点地从后脖颈处向上舔舐。然而就在两人的嘴快要对上时,裴云乍然一惊,抬手将他推开身去。 “怎么了?” 傅临春也不慌,而是慢条斯理地将目光挪到逃到门边的裴云身上。 裴云扶着门说:“我感念大人对我的照顾,却不想……不想让大人觉着,我是个轻易托付的人。” 裴云转过身,露出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他颓然道,“我心中有事,在没有了却那件事之前,大人,还请不要再这样了。” ……………… 尉迟长恭走人的第一天,戚如珪又在南司署门口见着了一枝桃花。她知道这是顾行知的小把戏,懒得说破他,只把花拿了进去,顾行知在里头打拳。 “呦,今儿来得早啊。”顾行知嘿嘿砸着沙袋,抡得满头是汗,“我在家里闷得慌,想着不如出门跑一跑。岂料跑着跑着就跑到了南司署,索性就进来了。” 戚如珪按头不语,默默回案前坐着。 顾行知说:“国子监一事,已经惊动了太后。她派了风家大公子全权代理刑部善后,所有涉事监生每人三十大板,许之蘅领头造次,外加二十。祭酒大人听闻此讯,已快马加鞭赶回了蔺都,听说一入城就冲到了宫里,在观德殿前跪了整整一上午,说是请罪。” 戚如珪淡淡道:“这位祭酒倒挺乖觉。” “那可不,这宋子瑜可是蔺都清流,要不怎么会被称作阶庭兰玉?人家自带仙风皓骨,与你我都不是一个路数的人。” 顾行知歪头一笑,眼神唰唰地落在戚如珪身上。今天她难得做了番打扮,头上插了些星星点点的繁花鬠笄。身上穿的也不是那抢眼的红色,而是换成了一身红黑相衬裙襦,更显几分柔软。 顾行知啧啧道:“打扮得这样好看,给谁看啊?” 戚如珪说:“太后设宴表率国子监一事的有功之臣,邀了兵马司副使及以上的人,怎么,你不知道吗?” 顾行知嬉皮笑脸道:“我知道啊,可我觉得,也不必这样郑重其事吧?兵马司这次本来就没帮上什么,你穿得这样隆重,也好意思,脸皮真厚。” “那也总比你一身汗臭地进宫去好。”戚如珪拿起案宗,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我想着,为什么每次跟你说话,总让我觉得胸口闷着一股气?你是不是老天故意派来气我的?” 顾行知见戚如珪又凶了,忙不迭凑近哄劝道:“我不是故意的。” 戚如珪捂鼻道:“别靠近我,臭死了。” “我就要靠,就要靠,就要靠。”顾行知扭着肩朝戚如珪身上拱,两人推推搡搡着,匡野走进门来。 “怎么了?”顾行知打住嬉闹,一脸正经地看向匡野。 匡野揉眉道:“宫里派了车马来迎二位正使,正在外头候着呢。” 戚如珪旋而整了整衣衫,一行人晃晃荡荡地上了马车。 “话说……” 顾行知看着戚如珪,满身无所适从。这马车窄得很,他块头大,腿又长,在车里只得曲着,旁边还得挤上戚如珪与匡野。 戚如珪正欲开口问他要说什么,马车猛地一颠,车里所有人都被震得东倒西歪。 戚如珪往顾行知怀里一扑,他求之不得,岂料人家身子一倒,情愿摔在匡野身上,也不愿扑进自己怀里。 “多谢。”戚如珪对着匡野微微一笑,看得匡野满心欢喜。 顾行知将腿搭到匡野与戚如珪的中间,冷冷道:“我腿不舒服。” 戚如珪说:“不舒服就忍着。” 顾行知黑脸道:“忍不了,要不你给捏捏?” 戚如珪白了他一眼,自顾自跟匡野说起了话。两人从童年趣事聊到蔺都美食,从蜀外风光聊到诗词歌赋,就这样聊到了宫里。 “到了。” 顾行知听到车夫叫唤,如释重负地从车里跳了出来。匡野细心地扶着戚如珪下了马车,两人你对我笑,我对你笑,看得顾行知很不是滋味。 “后面待着去!”顾行知难得耍起了官威,瘫着脸说:“正使就该跟正使站在一起。” 这匡野是个性子本分的,虽对戚如珪略有好感,可也不敢为了她,得罪了顾行知,他只得乖乖低头,缩到两人后头。 戚如珪说:“你瞅瞅你那小家子气的嘴脸。” 顾行知佯装无知地说:“这是他自找的。” ……………… 三人慢悠悠地往太后宫里飘,途经观德殿时,那位祭酒大人还跪着。戚如珪望着他那纤弱背影,喃喃道:“那就是宋子瑜?” 顾行知说:“不然呢?” 三人远远地穿过了观德殿外的宫人道,戚如珪刚想说点什么,又见风辞雪的辇仗走了过来。 她今日穿着一件双鹤齐飞的天水蓝华服,看样子也是要往太后宫里去。戚如珪冲她点了点头,她亦回了戚如珪一个微笑,两人就此擦肩,风辞雪留下一阵香风。 顾行知趁机打击道:“我觉得风二比你漂亮多了。” 戚如珪看着风辞雪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不在焉地说:“她这样子,大概世间没有哪个女人能不羡慕……” 顾行知品出了她话里的失落,不忍往回拉了拉,说:“其实你也挺漂亮的。” 戚如珪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风二小姐那与世隔绝的清姿,那种疏冷,那种冰清玉洁,那种旷达的纯粹,我怕是再也羡慕不来了……” 顾行知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强颜欢笑地安慰她说:“各花入各眼,我就觉得你挺好。” “你刚不还说我没她漂亮吗?”戚如珪从痴凝中回过神来,哼哼道:“既然喜欢风二,以后合该娶了她才是。” 顾行知知道她这是气话,乐此不疲道:“你舍得?” “人只能对拥有过的东西才配说舍得不舍得。”戚如珪转过身,撇开顾行知的目光,半问半感叹地说:“我何时拥有过你?” ……………… 戚如珪等人入座时,宴已开场。 刘汝山坐在离太后最近的位置上,对面隔着许久未曾露面的孙黎与徐祥。 风辞雪依着太后,半跪在堂中拨转着一柄焦尾。绕梁之音不绝如缕,众宾客醉醺醺地看着风二,眼底尽是欣赏。 戚如珪跟着众人坐了一会儿,实在觉着闷热,请示了太后,一个人去殿外透一透气。 片刻后,顾行知也跟了出来,看样子也不怎么尽兴。 顾行知说:“今天是刘汝山的主场,国子监□□一事,御林军如铜墙铁壁般堵在庆阳门前,太后理应高看他两眼。” 戚如珪垂耳听着,百无聊赖地在廊下走,一边走一边说:“高看归高看,可刘汝山到底还是怀慈帝的人。” 顾行知问:“你怎么知道?” 戚如珪笑说:“你且看他在里头那如坐针毡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发虚得很。吃完这顿酒,他估计就得去向怀慈帝呈情,免得让他以为,自己被一顿酒给收买了。” 顾行知蜻蜓点水地颔了颔首,说:“你看人看事比我通透。” “通透有时也不好,看得越清楚,能汲取的快乐就越少。” 两人稀稀拉拉地说着话,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观德殿前。原跪在这儿的宋子瑜已消失不见,戚如珪看着空荡荡的场子说,“要不回去吧?” 两人掉头往回走。 正走到殿外,戚如珪听得里头“哐当”一声巨响,接着就是众人齐声求太后息怒的声音。二人眉头一皱,冲进殿去,见宋子瑜正跪在厅中,手捧荆条,一脸毅然。 戚如珪一步一步朝着宋子瑜走去,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向她涌来。她看着那背影,想到燕北的朔雪,想到阿爹的雪獒,想到哥哥那把桃木剑,想到郝城十里连天的大火。 她还想到寒涛涌动的春水江,想到那半块沾满血的玉,想到那只被自己咬下的人耳,想到与顾行知那风雨缠绵的春宵。 宋子瑜见有人从身后走进,微微支起了头。戚如珪步入了他的眼,两人的目光迎头相对。 戚如珪强捂住被迫大张的嘴,后退了两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宋子瑜的脸,颤声道:“临……临泉?”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30章 蠢狗 “临泉?什么临泉?”顾行知从后扶住戚如珪, 将她搀回了座上。 戚如珪惊魂未定地看着宋子瑜,眼见他剑眉星目,乌发长垂, 那五官,那样貌, 与戚家军副将临泉如出一辙! 只是细看,又好像……好像有一点不同…… 临泉行军多年, 满身都是兵甲戾气, 而眼前这位祭酒,虽与他有着一样的外貌, 可气质却浑然不同。如果将临泉比作是把刀,宋子瑜则像是一块玉,还是最无暇的那一种。 他端跪在堂中,身着一袭绯色公服。幞头高顶,鬓发规整。内衬白花罗中单, 腰束锦带,辅以革带系绯罗蔽膝, 毓秀钟灵, 清姿斐然。 顾行知察觉出了戚如珪眼神中的异样,那种异样和她看自己的眼神完全不同。那是一种混合着惊奇、欣喜又怀疑的眼神, 尤其是那丝欣喜,让顾行知有如临大敌的感觉。 座上太后摔下杯盏,以手撑膝道:“哀家好心邀你来喝酒,你却手持荆条入殿。古有廉颇负荆请罪于蔺公, 你今日之举,也是为了效仿他吗?” 宋子瑜叩首道:“微臣身为国子监祭酒,理应负监生□□之责。许之蘅寻滋闹事,也是微臣无能,没能约束好下属,还请太后从轻发落,他们的刑罚,就由微臣一人来承担吧!” 太后拂了拂衣襟,堆满华彩的护甲划过一丝寒芒,她厉声道:“宋子瑜啊宋子瑜,哀家该说你聪明呢,还是该说你蠢呢?寻常人遇到这样的事,躲都来不及,你却上赶着揽罪。” “你可知你替他们扛下刑罚,他们也不会对你心怀感激,尤其是许之蘅,他与你不睦已久,于公于私,你都无须为他们求情。” 太后看了眼风辞雪,尽力克制住怒气。 宋子瑜平心静气道:“微臣是在为他们求情吗?不,微臣是在为国子监求情。监生可以淘洗更换,许之蘅可以革职查办,可国子监却一直都在那里。太后如今重刑发落,将监生打得伤残一片,试问以后谁还敢入国子监求学?太后看似只发落了那群监生,却也是在伤天下读书人的心。” 宋子瑜随而站起了身,环视了一圈殿中众人,义盖云天道:“太后身居高位,一定也想建设一个真正和美、壮阔的大辽,可志承怀武英灵起,举国皆重武轻文。国子监沿立至今,形同虚设,如此下去,闭监之期指日可待,我大辽又能出几个清流文官?” 戚如珪的眸光随着宋子瑜一点点黯去,果然人一牵挂起来,连伤心都带着默契。 宋子瑜捧上荆条,垂手道:“恳请太后发落于我,饶过国子监众人,莫让天下读书人伤心。” 殿中陷入阒寂。 太后紧盯着砸碎在地的杯碗,嗫嚅许久,道:“也罢。”她转睛看向刘汝山,语气幽微道:“你传哀家口谕,去趟刑部,把人放了。至于宋子瑜你……” 太后顿了顿,挥手道:“也不必罚了。” 宋子瑜一怔,抬眸看向太后。只见她怒气渐退,看样子心情平复了不少。 宋子瑜行礼道:“太后圣明。” “圣明什么?”太后自嘲般地笑了笑:“哀家只是想起我沈氏一族也是文官出身,与国子监一样,不受李家皇帝待见。他们看不起咬文嚼字的儒生,觉着读书无用,哀家见着族亲一个个不受器重,替他们惋惜罢了。” “你的话点醒了哀家,哀家切不可与他们一样,做那心怀偏隘,阻塞言路之人,他们或许夹带私心,但他们却也真的把命架在了刀上,才有了那所谓的无字真诀。” “真诀虽无字,仁义却在心。”宋子瑜俯首行了大礼,将头重重磕在了地上。 戚如珪一语不发地听着宋子瑜与太后的这番话,心中更清明了——他不是临泉,他只是长得像临泉。临泉说不出这样字字珠玑的话,他是个闷头鱼,只把好藏在心里。 众人恢复了宴饮,宋子瑜也应太后邀请坐到了顾行知身边。他朝顾三点了点头,不曾想顾行知看都不看一眼,只说:“你装什么精忠之士?游山玩水这么些天,关键时候回来耍一通威风,太后吃你这一套,我可不吃。” 戚如珪听出了顾行知话里的□□味,没等宋子瑜开口,她就替他反驳道:“人家乐意,也总比你什么都说不出好。” 顾行知没读过多少书,确实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可这并不代表他觉得那就是对的,长舌的书生他见多了,敢提刀的才是真汉子。 宋子瑜朝戚如珪笑了一笑,作揖道:“你一定就是大家都在说的戚家二小姐吧?在下宋子瑜,久仰姑娘风采。” 戚如珪回揖道:“在下戚如珪,你叫我阿珪就行。” “好的,阿珪姑娘。”宋子瑜敬了一敬,一口抿了那酒。戚如珪跟着他仰天一饮,眼中满是欣赏。 顾行知的脸迅速结出一片冰花,他横手一抖,将桌上的杯子推到了地上。酒水顿时打湿了宋子瑜的衣袖,他说:“不小心咯。” 戚如珪正要骂过去,宋子瑜忙摇了摇头,温声道:“顾兄在蕃南待久了,不拘小节也是有的,顾兄,我敬你。” 顾行知白了他一眼,说:“别一口一个顾兄的,咱们也不熟。你是儒生,我是武将,俗话说文武不同家,咱们算哪门子兄弟?” 说罢扫了眼戚如珪,道:“你说是吧?戚二。” 戚如珪撇嘴道:“文武是不同家,只是心有大义,又何惧章法,文中有武,武中有文,这才是人中之人应有的样子。” 戚如珪看着宋子瑜说,“祭酒大人便是那文武兼具的人中之人——人上人。” 顾行知听得戚如珪这样死乞白赖地巴结人家,心火蹿得更旺了。无奈太后还在,他不好发作,只得低头喝酒,假装听不到两人说笑。 直等到宴散后,顾行知方在出宫路上堵住了戚如珪。 他抱着刀,昂首挺胸地说:“你之前不是想借我的刀玩两天吗?呐,你拿去吧。” 戚如珪正色道:“我现在不想做这些舞刀弄棍的事情了,你还有事吗?我约好了与祭酒大人一起品茶。” “刚喝完酒就品茶?”顾行知收起刀,嘀嘀咕咕道:“你似乎很喜欢他……” “对啊,他很像我曾经的一位故人。”戚如珪垂首一笑,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娇羞,“可是他们又完全不同,就是……就是……怎么说呢?反正说了你也不会知道。” 顾行知主动让开了道,背过身去,说:“那你赶紧去吧,别让人等久了。” 戚如珪莞尔,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顾行知嘴角微沉,眸色仿若死水幽潭,朝气全无。 “看清楚了不?人家对你根本没意思。” 顾行知抬起头,看着身旁一脸失落的匡野,说:“就你这傻大个儿,被人家耍得团团转。其实人家的心全在别处呢,你可真够蠢的。” “蠢狗!大蠢狗!!!” 匡野顺从道:“正使教训的是。” …………………… 千秋殿,内阁。 太后拢着香炉,对屏风后专心绣花的风辞雪小心道:“今天哀家在堂中发怒,砸碎了杯碗,没吓到阿囡吧?” 风辞雪放下针线,走出屏风靠在太后身上,温柔道:“姑母哪里的话,无论姑母做了什么,风二都觉得姑母是天下最好的姑母。” 太后慈祥一笑,抚了抚她那衣裳,说:“你今儿这身很是清雅,平日里见你很少穿带图样的。” 风辞雪站起身,转了转圈,说:“这是尚衣监新献上来的,我眼见着这上面的鹤不错,今儿就穿上了,姑母可喜欢?” “喜欢,阿囡穿什么都漂亮。”太后眯眼笑着,脸上褶子挤到了一起。她看着风辞雪笑颜如花的模样,拐弯抹角道:“今日宋子瑜殿前请罪,你怎么看?” 风辞雪轻摇了摇头,虔诚伏地:“风二一介昭闺女子,不敢置喙前朝中事。” 太后说:“哀家是问你,怎么看宋子瑜这个人。” 她斜睨了一眼风二,别有意味地说:“哀家还没老花眼呢,适才在堂中,哀家眼见你的眼睛一直停在宋子瑜身上,半刻都没移开。” 风辞雪脸色轻微一红,婉声道:“祭酒大人言谈出众,博学多才,这样的男子,任谁都会多看两眼。” 太后拉过风辞雪,好言道:“宋子瑜是很好,不仅玉树临风,人品、学识也是一等一的出众。只是他这庶子出身……你是风家唯一的女儿,是阁老与哀家的掌上明珠,未来总归是要嫁给一位十全十美的夫君,宋子瑜并不算完美。” 风辞雪闻罢太后此言,倒也没怎么伤心。她轻轻笑道:“我知道姑母是为我好,风二一切都听姑母的。” 太后欣慰地点了点头,将她从地上唤起。她将剥好的葡萄喂进风辞雪嘴里,风辞雪嘴里咀着,心却飞出了殿外。 她望了眼外头四四方方的天,将眼底的憾意悉数抹了去。 ……………… 是夜风清月朗,繁星迤逦,正是品观天象的上好天气。 公孙惑坐在司天监的房顶上,闭目感受着阵阵凉风。 惊鸿顺着梯子慢吞吞地爬了上来,见先生神色沉静,翻开诗集,张嘴低吟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先生可知,秦观这首《鹊桥仙》讲的是什么吗?” 公孙惑冷面道:“我不喜诗词。” 惊鸿自知无趣,置气道:“既不喜欢诗词,可你在戚家姑娘面前,还畅谈什么《苏溪亭》。” “我畅谈了吗?”公孙惑睁开眼,眸子里全是冰霜,“我不过是看到了屏风上正好写着,随口一吟罢了。你身为少监事,成天不忙正事,就知道关心我喜不喜欢诗。我见你今天一整天都在翻这本破诗集,干脆你也别在司天监了,我保举你去国子监吧,他们这两天热闹得很,你去了正好可以跟他们畅谈诗篇。” 惊鸿面色一凛,蹬了蹬腿,说:“为什么先生从来就不肯对我好好说话,你对别人都可以笑嘻嘻的,为何对我总是这样凶。先生若是不喜欢我,那我即刻辞了少监事一职就是,免得先生见了心烦。” 惊鸿一边说,一边起身就要回房写辞呈。公孙惑见他模样认真,不像是在玩笑,忙道:“你先等等。” 惊鸿一听到公孙惑似有挽留,赶紧停下了下房的步子。 公孙惑说:“把你这诗集拿回去,我看着烦。” 惊鸿叹了口气,脚底一滑,“呼”地一声从梯子上滚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口是心非·指桑骂槐·嘴硬·顾 谢谢观看。 第31章 讨债 戚如珪再见到公孙惑时, 他那小跟班身上多了副拐杖。 戚如珪问:“他咋了?” 公孙惑淡淡瞥了眼,说:“前几日司天监院子里新结了不少李子,他嘴馋, 非得要去摘,把腿给摔了。” 戚如珪笑着说:“什么李子这么好吃, 回头也给我带几个。” “你别说,我还真带了。”公孙惑从袖子里掏出几个大李子, 各个果肉饱满, 色泽诱人,戚如珪看着发饿。 惊鸿瘸着腿, 独自掩门而去,房中只留他们二人。 公孙惑说:“国子监的事我都听说了,听说为了此事,底下的副使都自行请辞了?” 戚如珪点了点头,道:“不错, 这事儿我不敢对旁的人说,却可以告诉先生, 国子监一事, 都是因为他才越闹越大的。” 公孙惑看了眼门外,神色自若道:“这么看来, 这事儿的源头还在兵马司上。” “所以我很是惶恐。”戚如珪咬了口李子,忽而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哭声。 戚如珪问:“谁在哭?” 公孙惑风轻云淡道:“还能是谁,可不就是我那少监事。” “他哭什么?” “不必管他,我们说我们的。” 公孙惑走出去两步, 对外头的惊鸿嘀咕了几句,他立马止住了哭声。 戚如珪关心道:“他腿上的伤?没事儿吧?” 公孙惑闭上门,无可厚非道:“都是小伤,无须挂怀。” “那你呢?”戚如珪低眸看着他的手,见到两三道划痕很是刺目。 公孙惑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说:“前两天不小心,被猫抓了。” 戚如珪正色道:“这划痕歪歪扭扭,不像是猫划出来的,先生有事瞒我?” 公孙惑歇了口气,知道瞒不住了,索性将那伤晾了出来,说:“我前两日装订观星册时,不小心让裁纸的曲形刀给伤了。不过也没什么大事,养个十天半个月就能痊愈。” 戚如珪说:“先生连这都要瞒我,便是拿我当外人了。” 公孙惑坦言道:“你如今上任兵马司不久,还未完全得到太后的信任。身边又有顾行知守着,多方掣肘。这个时候,还是不要为我这些琐事挂心,如何尽快博得太后信任,在蔺都站稳脚跟,才是戚姑娘现在应该关心的事。” 戚如珪动容道:“公孙先生自我进蔺都以来,明里暗里帮衬了我不少。先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又怎可只想着自己?” 公孙惑温柔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就此又聊了好一会儿,直到日过晌午,公孙惑才徐徐从房中踱了出来。 惊鸿见他面带笑意,刚止住的哭意又泛滥了,他站起身说:“撒谎精!” 公孙惑回过头,看着他泪茫茫的双眼,问:“什么意思?” 惊鸿气鼓鼓道:“先生就是撒谎精!”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 惊鸿拄着拐杖,一点一点挪到公孙惑身前,堵住了他的去路。他愤愤道:“先生这手明明是爬树摘李子时弄伤的,却还硬要撒谎,不是撒谎精是什么?” ……………… 顾行知领着左靖守在燕子楼对面的矮棚里,嘴里含着根狗尾巴草。他见公孙惑带着位侍从模样的少年走了出来,半刻钟后,戚如珪也出了燕子楼。 她戴着头纱,将整张脸捂得严严实实,像是不想让别人认出自己。左靖看着戚如珪的身影,肃色道:“这下将军该相信属下了吧?属下留意他们好多天了,发现他们时不时都会相约在燕子楼内。每次那小侍从就会自个儿在房外,房中独留戚二与那公孙惑。” 左靖神色忧心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恐怕……” 顾行知挠了挠头,抬手将嘴里的狗尾巴草扔了出去,他说:“戚如珪能做出这种事,我一点儿也不觉着稀奇,先是徐祥,再是匡野,然后是宋子瑜,现在又多了个公孙惑,她除了会在男人面前卖弄风骚,还会干什么?” 顾行知解了衣扣,与左靖二人坐到了旁边的烧饼铺子里。饼夫见来的是熟客,不用问就为他们上了两大摞饼。 顾行知拿起一块,狠狠咬上一口,说:“我真是瞎了狗眼,居然会被这样的女人迷惑。早知道当初就该一刀了结了她,她若真死了,我这心里才痛快呢!” “将军切勿动怒。”左靖为他倒了杯茶,劝解道:“戚二浪荡成性,并非一日而成。将军既然知道她生性如此,就该避而远之。” 顾行知说:“建寰要我监视她,我怎么避而远之?可一靠近她,我这心里就跟灌了迷药似的,总忍不住想往她身上靠。” “而且还有一件事……”顾行知欲言又止,声音突然压低,“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左靖点了点头,凑上前去。 顾行知细声说:“在边沙与戚如珪共度的那一夜,是我的第一次。” 左靖:“……” “第一次啊!!!”顾行知捶胸顿足,拍起了桌,“我的第一次就这样被她给骗走了!你让我如何能忍?” 顾行知放下烧饼,语气铿锵道:“不行,我得讨回来。” 左靖道:“将军什么意思?” 顾行知盘算道:“凭什么她能睡了我,我不能睡了她?既然她随便到是个男人都可以睡,那我就再睡她一个回笼觉。” “回笼觉可不是这么用的。”左靖看着顾行知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俊不禁,但仍不忘提醒他说:“将军可别胡来,戚二到底还是戚家独女,老将军若是知道你做了混蛋事,一定不会轻饶了将军。” 顾行知低下眉,一脸正经道:“我心里有数。” 他望了眼燕子楼,又看了看城外,说:“我保管让她睡得心服口服。” ……………… 戚如珪放了衙,径直赶回了家。第二天大早她还得晨巡,今儿她得早睡。 戚如珪鬼使神差地将那半块残玉拿了出来,对着窗前烛火,她细细抚摸着上面的每一道纹路。 就在两三个月前,临泉将它亲手塞给了自己,然后他们齐齐跃入江中。 一切恍如隔世。 痛如刀削的狂风里,她目睹临泉被射成了筛子。他的身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连落手的地方都没有。 她大哭,大嚎,却一点儿也不敢回头。直到她快要游到江对岸时,才有了回望的时机。而临泉,早已被江涛卷得了无踪迹。 追杀的金寇隔江对望,朝戚如珪放出无数支冷箭。她匍身躲在岸口草堆里,捧着那玉,哭得泣不成声。 她从未忘记过这些事。 哪怕独剩了这块玉。 只要这玉在,就时时提醒着自己在燕北的那些事。 她的阿爹,哥哥,还有临泉,都活在了这块玉里。这玉裹着重如千斤的过去,是她一生都难以消磨的阴影。 戚如珪罩着昏沉夜色,黯然之感如潮水般涌来。她将那玉小心收好,目光落到窗前一匹乌腹雪背的花马身上。 戚如珪顺着马蹄一路向上探去,见马上坐着位体量纤长的男子,他一身墨色劲装潇洒干练,手中提着一柄长刀,暗夜之中寒芒四溅。 “你来做什么?”戚如珪紧抓着那玉,下意识捂住肚子上的伤。 顾行知一声不吭下了马,直接翻窗跳进了屋子里。 他左右荡了几步,收起刀,自言道:“今天该北司夜巡,碰巧经过,进来看看。” 戚如珪应声多点了两盏灯,坐到了离他远远的位置,伤神说:“我这儿有什么可看的。” 顾行知不想兜什么圈子,索性开门见山道:“你跟公孙惑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戚如珪猛地抬起了头,露出一脸惊恐。 顾行知满是愤怒地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为什么你都做了兵马司正使,行事作风还这样不检点?” 戚如珪看着顾行知的眼睛,心头某根弦莫名一松,在意识到他并非所指自己担心的事后,不痛不痒地还嘴道:“那又怎样?你还不明白吗?你我是宿仇。即使为着同寅的身份,不得不暂时放下仇恨,可宿仇就是宿仇,我对你的恨从来就没减少过。” 顾行知闻声冲了上去,有些失控地拧起戚女的衣领,猛摇道:“你这么恨我,那就冲我来啊!何故去往其他男人身上攀扯?!我就站在这里,让你来打我!实在不行!你就给我一刀,把当初我给你的那一刀补回来!” “补?”戚如珪怒目圆睁,一把挣开了顾行知的手,粗喘道:“那我爹呢?我哥哥呢?临泉呢?那些死去的戚家军呢?边沙那近万陪葬的将士呢?这些人你又拿什么来补?你告诉我,拿什么来补?!” 戚如珪扭头看向顾行知,揽过桌上的铁剪,嗤啦啦地将上身衣服的襟结给剪开。 外袍浑然落地,戚如珪剥开素色内衬,将整个上半身呈在顾行知身前。 “看到了吗?”戚如珪指着肚子上显而易见的刀伤,忍痛含泪道:“这便是你在春水江边送给我的那一刀。几个月过去了,它附在我身上,看着仍是这样醒目。” 顾行知缓缓松开握刀的手,像被放空了气一样,呆在原地宛若泥塑。 戚如珪起手将内衬穿好,坐回窗前,“做过的事,就不要再忘。以后也请你不要再干涉我的事,无论是徐祥,匡野,还是宋子瑜,公孙惑,我与他们的事,都跟你没半分关系。” 顾行知动了动喉结,借力撑住后晃的步伐,失落道:“原是我唐突了。” “恕不外送。” 戚如珪指了指门,将脸别了过去。 灯影微晃,映得她愈发清瘦,整张脸枯如残叶,上头带着点点水光。 顾行知缩着头,轻轻往外走,毫无半分刚进门时的气势。 他走到门口,似有犹豫,忍不住回过了头,说:“夜里风凉,记得关窗。”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32章 前奏 狭长幽邃的林间石道上, 月影如纱,累累修竹受着风声,发出沙沙沙的平响。小春生左顾右盼, 做贼似的溜到一处假山后,一位模样精明的宫女在那儿等他。 “我的好姐姐, 这次多亏了有你。”小春生把一锭金子放在那宫女手上,眉开眼笑道:“若不是你借尚衣监的名号将那衣裳呈给了她,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让她穿上。” 那宫女呼啦着长长的睫毛, 一双美目滴溜溜地转,她说:“你也是够胆, 喜欢谁不好,偏偏要喜欢那风家二小姐,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为了她这样费心思,若被你师父发现了, 有你好受的。” 春生说:“我师父忙着呢,内侍监上下都靠他一人打点, 哪有功夫管我。这几日他派我去东二所□□新公公们, 我与他也见面不多。” “他毕竟是你师父,处好了, 来日他的位置就是你的。”宫女摸了摸那金子,美滋滋道:“以后做了大总管,别忘了姐姐我就成。” 她拍了拍小春生的头,转身融进了夜色里。春生怔立原地, 想着风二穿上那衣裳的模样,痴痴笑了起来。 留驻片刻后,他想起还有些琐事没处理,正欲回头,身后却突然冒出一张黑脸。 春生“啊”了一声,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望着那寒气森森的脸,几近哽咽:“师……师……父……” 柳穆森从暗处徐徐浮出身,他正要去千秋殿为太后送手抄的佛经,不曾想在这近道处听到了小春生与那宫女的私语。柳穆森认识那宫女,名叫白鹭,素日很受刘尚宫的喜爱。 柳穆森将他拉回到暗处,近身道:“不识抬举的东西,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别做那些无用的非分之想!那是你该想的人吗?连命根子都没了的人,连与宫女对食都要看人脸色,你有什么资格垂眼风二?” 小春生被训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只默默流泪。柳穆森翻了翻他的袖兜,盘问道:“我见你给了白鹭一锭金子,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小春生唇线紧抿,泪水狂流。柳穆森凶悍道:“不说是吧?不说那就跟我一起去太后跟前请罪!让她看看这底下人是怎么垂涎她的风二小姐的!” 小春生被柳穆森这话吓得哭出了声,他再也受不住了,跪地哀求道:“师父别把我带去给太后,若是被太后知道,我一定会没命的……” 柳穆森一脚踢开春生,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道:“现在怕了?花大心思给风二做衣裳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现在?你说我怎么教出了个你这样不识好歹的徒弟,你这是存心要气死师父我呀!” 柳穆森话虽这么说,可心里却并不好受。这春生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也是他在众多小公公里最看好的一个。虽有些时候有些过于实诚,可他的品性,比那些油腔滑调的货色好太多太多。 现下小春生哭得伤心,一双眼睛红得像是兔子眼。他拉着柳穆森的衣摆,姿态卑微至极。 柳穆森看不了春生受苦,眼见他这样委屈,哪还舍得打骂。他将春生扶起,拍了拍他身上的灰,恳声说:“师父是为你好,这宫中波云诡谲,人心惶惶,情爱位于其中,是最不可取的东西。” 春生抖着肩,默默啜着。 柳穆森说:“你若真把我当师父,就立刻断了对风二的心思。从咱们舍了命根子的那一刻起,红尘滚滚就再与你我无缘。” “擦擦吧。”柳穆森递过一块锦帕:“你也别觉得我狠心,师父也是从你这儿走过来的。你心里想的,师父都想过。” “你还太小,不知人世疾苦。你以为这爱能增注甜美,等尝到最后就会发现,它才是世上最苦的东西。” “有多苦?”春生抽着鼻子,情绪似有平复。 柳穆森想了一想,一脸思索状,“有多苦呢……大概就是……就是比一百棵黄连加起来还苦。” “黄连太苦了!”春生止住了哭意,说:“上回我受了风寒,师父熬黄连给我喝,我嫌苦,都偷偷倒掉了。” “你个小东西!那都是你师父我熬了许久的!”柳穆森狠狠赏了个板栗给春生,提步道:“走,陪我去给太后送个经,今儿就饶过你了。” 师徒二人快步往千秋殿赶,柳穆森一路上都在骂着春生倒掉黄连的事。 那些黄连里外花了他不少银子,未防别人动手脚,还寸步不离地亲手熬给他喝。谁想这小兔崽子竟全给倒了,他不说出来,柳穆森还以为他都喝了呢。 小春生紧跟在柳穆森身后,听着师父呶呶不休的聒噪,心里却甜得很。他知道师父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嘴上说着不要不要,可下次若再染了风寒,他一定还会煮黄连给自己吃。 师徒二人说说骂骂地朝太后宫里去,二人入殿时,太后正与宋家两兄弟说话。 宋思诚与宋思礼分坐两旁,与太后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分地趣事。太后精神头不错,见柳穆森捧着佛经来了,还将它们亲自赐给了宋氏双兄。 殿内檀香深邃,太后看着那佛经,喃喃说道:“阿难七梦[1]里的第一梦,讲的是阿难梦见水塘中焰火滔天。它预兆着比丘善心渐少,违逆之心逐渐炽盛。近日哀家醉心礼佛,时常也会梦到同样的场景,两位爱卿觉得,这个梦,哀家该破还是不该破?该破的话,又该怎么破?” 宋氏双兄对看了一眼,稍年长的宋思诚出列道:“太后年事已高,理该顺应天年,享齐伦之福,旁的什么事,交给怀慈帝去做就好。” “怀慈年轻,他懂什么。”太后哼哧一声,闭目养神道:“哀家只要还留着一口气,就断不会纵容李恒景踩到哀家头上。新帝之位传位于他,本就是哀家无奈之举。趁着他如今登基不久,趁机杀一杀他的威风才是。” “你们两兄弟,一个坐镇渝东,一个坐镇淮西,新岁宴后哀家没放你们回去,是想着有别的用处。” 太后睁开眼睛,瞳中杀气汹涌:“国子监暴、乱,李恒景心里也不好受,听说他这几日带着花贵人去了关阳行宫,以慰苦闷。哀家寻思着,若是新帝在行宫遇到些什么难,你们说,哀家这梦魇是不是就能随之破解了?” 宋思礼想了想,镇定道:“太后想破除魇魔,有身手更加了得的刺客幕僚为您效劳。臣想不通,为何太后要选定我们兄弟来做这件事?” 太后笑说:“春江一役后,东南西北四大军权发生微变。燕北由从前的孙、戚二家,变成了孙家独大。孙家是李恒景的人,孙黎就跟条巴狗儿似的舔着。而蕃南的顾重山大权在握,麾下龙虎军与六郡编制,足以让他睥睨大内,不屑于任何一派为伍。渝东、淮西由你们二人守着,细细想来,还未曾表态呢……” 太后笑意更浓郁了,她拢了拢身领,低眉道:“哀家想着,宋家和戚家、顾家、孙家一样,都是实打实一刀一剑拼出来的蔺都七贵。看人看事上或许不大通透,偶尔也需要多点拨点拨。” “你们若是不愿帮哀家,那就当哀家什么也没说。只是以后行军在外,遭了什么暗算或不测,可别说是哀家干的。” 太后看着静跪在殿中的二人,转眼看向柳穆森:“柳公公,你都听见了吧?这该巴结谁,不该巴结谁,心里有数了吗?” 柳穆森听到自己被点了名,忙俯下身去,连连磕头道:“内侍监一向视太后为大内正主,不敢怠慢分毫。” “内侍监是不敢怠慢,可柳公公你呢?”太后从座上站起,神色舒展:“你日日在御前伺候着,心该向着谁,总要有个定数。” 柳穆森说:“奴才自知资质粗浅,承蒙太后垂怜,能有幸效忠太后,是奴才的荣幸!” 太后兴趣寥寥地点了点头,说,“哀家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先退下吧。” 柳穆森并无废话,带着春生速速离了殿。 漫长的沉寂间,宋氏兄弟的心里已乱成了一锅粥。他们虽各个都是马背上的骁勇后生,可一遇到这样的心计厮杀,就显得格外优柔寡断。 宋思诚道:“太后一定要这样吗?” 太后不苟言笑地说:“李恒景邀了众臣七日后去关阳行宫游园,你们有七天筹划的时间。哀家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一定要看到李恒景在众臣面前出血。” “事成之后,哀家就将东西两大兵权全权交由你们二人。” 太后转了转手腕,看着两兄弟脸上无可奈何的神色,说:“怀德帝在时,未防宋氏新贵再走了宋老爷子当年的旧路,迟迟不肯放权。你们兄弟二人虽面儿上没有怨言,可心里总归挂着遗憾。这些年来,论军功,宋家不输顾家,只是苦于没有自己的军队,事事低顾家一头。” “成了哀家的人,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太后走到两兄弟面前,拍了拍他们厚实的肩膀,道,“蔺都有宋子瑜,边塞有宋思诚、宋思礼,大辽有你们宋家,是万民的福气。” 两兄弟听太后好言相劝至此,再言拒绝好像也只会是骑虎难下。他们双双跪伏在地,听着殿外的猎猎风声,终把头给颔了下去。 圆月孤悬,星辰碎裂。飞阁流丹交错处,浓墨般的阴影驱之不散。公孙惑独立在庭前,望着七零八乱的青穹,轻轻抽出一口气。 蔺都又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1]:阿难七梦的典故,出自《阿难七梦经》。主要讲述阿难的七个梦境,代表佛教的幻世七劫。文中因为篇幅原因和剧情需要,只选取了第一梦,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了解下另外六个梦,也很有趣。 谢谢观看。 第33章 杜若 南司署门口又见一枝新桃。 戚如珪赶到时, 折手将其摘下。头天夜里她与顾家小哥不欢而散,不曾想他还在坚持搞这些把戏。 她刚要进门,顾行知正从里头出来。他说:“建寰邀我过几日去行宫玩儿, 你要不要一起?” 戚如珪见无旁人,淡淡道:“行宫偏远, 我不凑那热闹。” 顾行知又说:“七贵的人都得去。” 戚如珪没理他,别着花儿向里走。 顾行知见她仍不动心, 只好冲她说:“宋子瑜也去!” 戚如珪停下了步子。 顾行知面色一沉, 见前头人的脸色缓了不少。 “看来这宋子瑜对你来说不简单啊。”顾行知绕上戚如珪,走了两圈, 说:“我眼见你一听到他名字,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戚如珪冷面道:“与你何干?” “是与我无关。”顾行知坐回案前,二郎腿高翘,“可既然要去行宫,那必得也是以南司正使的身份去。我身为北司正使, 有理由陪同在侧,以尽监督之责。” “监督之责?”戚如珪当头一笑, 撑桌挡在顾行知身前:“是监视之责吧?” 她拉开椅子, 委身坐了下去,手里的桃枝清香阵阵, 她却无半分品评的心思。 戚如珪说:“太后把我请回蔺都,是为了制衡你,怀慈帝把你插进兵马司,是为了制衡我, 他们都希望我们两个能咬起来,唯独你却每天都在做些奇怪的事。” “我说过了,我不喜欢花儿。”戚如珪将那桃枝掷到了地上,不咸不淡地说:“你以后也不必再费这心思了。” “我没有!”顾行知“腾”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像只受惊的猫:“这……这不是我送的!” “不认也罢。” 戚如珪唤来杂役,将那桃枝扫了出去。顾行知看着她冷冰冰的样子,就知她这是下定了决心要跟自己划清界限。 顾行知说:“建寰是要我监视你没错,可你扪心自问,我几时将你的言行暴露过给他?人人都觉着你我从边沙起就是一对疯犬,你咬我,我咬你,他们都等着我们再咬起来,最好咬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大内等着坐收渔利,你比我聪明,不会看不出他们的心思。” 戚如珪默然。 顾行知转过头,鹰一般的双眼里透出几分难得的温雅,他说:“我不想咬你,没意思。” 顾行知拍了拍大腿,看着戚如珪不动如山的神色,声音倏而一低,“你总说我是你的劫数,是你绕不开的命劫,可惜了,我偏偏是个不信命的。” “我信。” 戚如珪从座上站起,目光移到了大门口。顾行知顺着往前看,不知什么时候,宋子瑜站在了外面。 “你来干嘛?”顾行知心里正烦,见到宋子瑜,顿时更烦了。他见他手里提着一应纸钱糕果,像是要去祭什么人。 宋子瑜作了一揖,温声道:“与阿珪姑娘有约,我来接她了。” 顾行知“嗙”地将刀拍到桌上,凶巴巴问:“你要去干嘛?” 戚如珪没半点好脸色,只丢下一句“管好你自己”,便匆匆忙忙地拉着宋子瑜跳上了马车。 “苦啊!”顾行知收起刀,扭头见匡野在角落里看了个全。 “你瞅瞅,我没说错吧?人家现在有祭酒大人呢,哪儿还看得上你。” 匡野嘴一歪,算是彻底死了心。 戚如珪与宋子瑜直奔城外,马车跑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到孔雀林。 这孔雀林坐落于蔺都城外的荒岭处,并无官道相交。寻常百姓没事也不会跑到这种地方,宋子瑜见戚如珪带他来孔雀林,心里装着问,又不敢多想。 戚如珪走在前头,领着他一路向深处走。枯叶踩在脚底咔咔作响,十余尺内,唯余风浪。 戚如珪说:“我进蔺都前,少不了一位老先生的帮衬。他对我有再造之恩,若没了他,恐怕我早死在了燕北。” 宋子瑜回蔺都这些天,多少听到了些戚家女的事。她在燕北吃的苦人尽皆知,宋子瑜为她伤感,也清楚这是她的私事,如果她自己不说,他绝不会去问。 “我告诉你他的名字,你一定也知道。那位老先生名叫史文澜,正是前朝受宠的史太公。” 戚如珪缓步走着,终在一块无字碑前停下了脚步。这碑建得潦草,连位置都是歪的,斜插在土里,随意得很。 宋子瑜放下手中的香果纸钱,问:“所以他葬在这儿?” “不。”戚如珪将那些东西一一摆好,言语平淡道:“是他女儿葬在这儿。” 戚如珪对着那碑跪了一跪,既是跪那素不相识的史家女,也是跪那死去的史太公。 她没忘,没忘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太公帮了她,她没忘,没忘是太公舍了性命,替自己换来踏入蔺都的机遇。 风愈浓了,戚如珪满头青丝被吹得迎空乱舞。宋子瑜静静守在身后,听她一点一点说:“太公死得不值,他若是知道自己拼了命也要塞进蔺都的人,如今没了报仇雪恨的心,一定会气得死不瞑目。” 宋子瑜柔声说:“不会,他若是知道你放下了恨,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真的吗?”戚女回望了宋子瑜一眼,由低向高看,宋子瑜仿若一尊神邸。她说:“我虽与太公相处不久,可他对我,却是万里挑一的好。” “这是上天的眷顾。”宋子瑜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拉起戚家女,“没有人会陪你走完所有的路,一个人走了,还会有另一个人补上。” “所以祭酒大人是那个补上师父的人吗?”戚如珪满眼真挚,那目色真切,看得宋子瑜脸颊发烫,“实不相瞒,大人很像我一位故人。” 戚如珪捋了捋鬓边碎发,环上身旁一棵空心柏:“我第一次见到大人,就觉得你和他很像,可是,你们又不完全相同……他且是我相伴多年的竹马,可惜人走得早,看着先生,我总是会想起他。” 戚如珪说着,眼泪不受控地流了出来。宋子瑜忙递上帕子,神色如暖阳般动人。 “听你这么说,我不知该欢喜还是该难过。我感念这张好皮囊,让我有幸能与阿珪姑娘的旧相识有几分相似,可这张皮又总让姑娘想起不开心的事,心里觉着,还不如不长这样的好。” “你别这么说。”戚如珪泪光泛泛,“是我对不住他,也是我无用。进蔺都的路,是他们用血肉之躯一寸一寸为我铺开的,我不能为他们洗刷冤屈,还每天自得其乐,终是如同这棵空心柏,没一点儿实心。” “祭酒大人,你可有什么字?” 两人走上无字碑旁的矮坡,不想后头竟连着一整片山水。天色澄净如洗,新燕踏着苍翠,袅袅掠过云梢。连它们也知道该朝蔺都飞去,那是大辽最华美绚烂的都城,也是这世上最风云莫测之地。 宋子瑜陪她站在这开阔视野前,眸色微微一喑,说:“我身为庶出,取字不能从宋家族谱,二十岁那年,恩师沈清禄保举我去国子监,取了个新字,汉卿。” “那我以后就叫你汉卿,可好?”戚如珪破涕一笑,这一笑,将宋子瑜本就不牢靠的防线瞬间击垮。 他自小到大在这蔺都城里,因为庶出身份,遭到其他七贵子弟的排挤。纵有才学傍身,可多少人心里压根瞧不上他。富公子哥儿们喝酒玩闹,都不爱叫上宋子瑜,加之他性子本就沉闷,不善言辞,所以没什么朋友。 如今却不同了…… 戚如珪是第一个主动想要靠近自己的人。 宋子瑜能感觉得到,她从未因庶出身份对自己有过一丝厌嫌,他们第一次在宫中相见,她从身后走来,那是怎样一幕难忘的绝色。 天与地间,只剩下了自己与她。他看着戚女向他走来,竟有些明白,原来这世上真有所谓的一眼万年。 …………………… 两人日近夜暮,稀稀拉拉往回赶。 与宋子瑜说了一下午的话,此时的她有些困乏。马车晃荡在路上,颠得人想吐,戚如珪紧抓着牖,努力维持住清醒。 宋子瑜见她哈欠连天,说:“等到了我再叫你。” 听到这句话,戚如珪才肯放心睡去。她微仰在座上,任由鼻腔内发出嘤嘤的轻呼声,宋子瑜侧耳听着,倒觉得她有几分可爱。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南司署门前。 宋子瑜推了推戚如珪,见她睡得死,一动也不动,只得托手将她抱下马车。 这戚如珪身板削瘦,掂在手里像片羽毛。宋子瑜极力克制着与她的身距,横抱已属唐突之举,切不可再乱了心智,做出些有违情理的事。 正下到一半,顾行知从门后冒了出来。见两人下午出去了一趟,现下都抱在了一起,心里的火“腾”一声就蹿了起来。 “宋子瑜,你这个色胚!” 顾行知抬步上前,看了眼戚如珪。见她软塌塌地倒在宋家哥哥怀里,睡得那样酣畅,想来也是心甘情愿往人身上扑了。 真是水性杨花。 顾行知往上一掐,推醒了她,他说:“你装什么装?” 戚如珪慵慵醒来,本想反驳,见自己正靠在汉卿身上,索性顺嘴道:“我们走,汉卿。” “汉卿?”顾行知皱眉,扬刀拦住二人去路,“你们连字都叫上了?才见着几面?怎么也没听你叫我一声长晖?” 宋子瑜闻到了空气中的淡淡敌意,他说:“并非有意冒犯阿珪姑娘,是我见她睡得沉,不愿惊扰了她。” 戚如珪冲他一笑,扭头对顾行知道:“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我的事,与你无关。” “无关就无关,我还懒得管呢。”顾行知收起刀,决绝道:“不就是个伴儿吗?跟谁没有似的。” 顾行知话音刚落,一辆马车便飞速突到跟前。轻纱粉幔后,露出一张红扑扑的俏脸。那美人对顾行知说:“快来呢,就差官人你了。” ……………… 顾行知满脸是笑地上了马车,却在坐下的那一刻,整张脸青了一片。 那美人正要往顾行知身上靠,岂料他身子一斜,歪头问:“话说像姐姐这样的,一晚上得多少钱呐?” 那美人摇了摇香扇,媚眼如丝道:“我乃燕子楼头牌,寻常官人要我,少说也得这个数。” 她伸出五根手指,望着顾行知那俊朗非凡的脸,又打量了番他那修长身形,缩回手道:“可弟弟若是想要,姐姐我白送。” 顾行知扔过五锭银子,笑嘻嘻道:“那哪儿成啊,我总不能占姐姐的便宜。你过几天陪我去个地儿,陪个酒就成。” “可惜呐。”那美人蛮不甘心看了顾行知一眼,雪腮微颤,“弟弟真不想做点其他事吗?” 美人一边说,一边撩起下摆,露出那对白花花的大腿来。 顾行知望着那满帘春色,无一丝冲动,他撇开话题问:“姐姐叫啥名儿?” “杜若。”女子自知顾行知无意,忙打住扇,放下了裙边。 “杜若……”顾行知颔首,“这个名字好啊。” “怎么好?”美人横眼看着他,一对美目秋波滚滚,像是要生吞了他。 “我说你好,你就是好。”顾行知把屁股往里挪了挪,低喃道:“谁还没有个伴儿呢。”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34章 溺水 顾行知这几日过得洒脱, 白天去沙场练剑,晚上回府打拳。左靖见他酒也少喝了,成天把时辰排得满满当当的, 像是在避着什么人。 府上时不时来一位妙龄女子,与顾行知说说闲话, 但从不过夜,待两三个时辰便走。左靖估摸着, 主子这是有新欢了, 那戚家女那头,也该消停一阵了。 临出发去行宫的前一夜, 顾行知在庭中舞拳,正打得鲜汗淋漓,左靖领着傅临春走了进来。 顾行知与傅临春往来不睦,刚回蔺都时,他俩还因为些琐事打了一架。顾行知赏了傅临春两巴掌, 傅临春记着,也没想着要他还。现下笑盈盈地找上门来, 看样子, 是揣着什么事。 顾行知接过左靖的汗巾,胡乱抹了把脸, 坐回到六角亭中。他也不请那傅临春坐,只让他干站着,消磨消磨他的锐气。 傅临春照旧不急,慢声细语地说:“深夜打扰, 还望顾将军不要介怀。” “有话就说。”顾行知抿了口茶,面色萧索。 傅临春自顾自坐下,拿出一卷案宗:“我审理国子监一案时,得到些风声,有些问题想不明白,想来问问顾将军。” 顾行知看着那卷宗上血淋淋的指印,微怵道:“什么问题?” 傅临春说:“康王氏死前,曾一口咬定是蕃南王从暗地支持了他,所以他们才敢巡街发放无字真诀,羞辱当今圣上。不知顾将……” “胡说八道!”顾行知摔下茶杯,怒不可遏:“我爹的为人摆在那里,断不会做这些下三滥的勾当。这要是追究起来,可是谋逆的大罪,傅侍郎,说话可得小心些脑袋!” 傅临春从容道:“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一定与你父亲有关。也可能是康王氏受了旁的什么人的委托,才临时起意,咬住顾家不放。” “还能是谁?可不就只有太后?”顾行知挥拳抡到了石桌上,坐在另一头的傅临春跟着颤了一下,“国子监闹事,太后高兴着呢,巴不得看皇帝下不来台,她想不到李建寰能快刀乱麻地平息了,故而反手一招,借力打力挑拨起我家来。” “既然你都知道,那有些东西就不用我多说了。”傅临春站起身,收起卷宗,幽然出了亭,“底下人都封了口,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往外说。”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顾行知喊住了他,月下的傅侍郎格外出尘。 傅临春拾笑道:“以后总归有麻烦你的地方,人情先欠着。” 他没给顾行知更多探问的机会,转眼消失在了门后。 ……………… 去行宫路上,顾行知一直在思索着傅临春的话。 与其说他不愿相信爹爹与国子监扯上关系,更不如说,他不敢相信。 顾家世代功高,也是李家三代天皇以来,最被忌惮的七贵。就像左靖从前说的那样,大内明面儿上捧着顾家,可都巴不得顾家哪次上了前线,就再也不要回来。顾家人都死绝了才好,蕃南军权旁落无人,就只有回到大内的口袋。 可若爹爹真有那谋反之心,那为何自己之前一点儿也没察觉呢?他日日在府中和两位哥哥喝茶练功,不像是在筹谋算计的样子。 更何况,顾家向来不屑于这些权斗心计。他们是真血真汗的斗士,是大辽钉在蕃南的一只豹眼,没有人敢质疑龙虎军的赤诚,哪怕顾行知自己。 想着想着,浩荡仪队已行知关阳行宫正门前。群臣依次而入,顾行知跟在后面,满脸忧思。 杜若见他似有心事,从后拉住他的手说,“既来之,则安之,这行宫我还是第一次来呢。” 杜若拉着他一路小跑进偏门,不远处的戚如珪与宋子瑜从拐角处走进,两人有说有笑,眉眼交流分外亲昵。 两对人相碰于门前。 顾行知顺手扶上杜若的细腰,眉也不抬地走了过去。戚如珪看着他身边那锦衣丽人,说:“那又是谁?” “你不知道吗?”宋子瑜用扇指了指那杜若,说:“那可是蔺都城第一名伶,燕子楼头牌,人称玉面九尾的杜若姑娘。” “玉面九尾?”戚如珪笑了笑,“这名号倒有趣。” “听说她风流成性,与无数高门弟子拉扯不清。这样的女人,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风景。”宋子瑜满眼是光地看回戚如珪,说:“不过我觉着,你比她好看。” “我哪里比得上名伶。”戚如珪低下了头,继而又望了眼渐远的杜若。她的眼中划过一道艳羡,女人比起女人,总是比不到尽头。 宋子瑜说:“听说阿珪姑娘的母亲淮阴氏,也曾是名动四方的扬州头牌。” 戚如珪哀道:“人人都说我母亲美,可她在生下我时就死了,连我也没见过她。” “是我冒犯了。”宋子瑜将话往回拉了拉,说:“等会就要游园了,我们快些进去吧。” 两人一路无话向内走。 关阳行宫起建于怀武之始,迄今已逾百年。诸般亭台楼榭、丹楹刻桷古意葱茏,应着奇花熌灼,异草仙藤,景致尤为出众。 这样一个仙灵妙境,最是适合修养身心。也难怪怀慈帝会选在这样一个地方避问朝政,还邀着群官同赏,不至于白白浪费了这样好的春色, 今儿李恒景难得高兴,从始至终都拥着花奴,寸步不离。众人跟着怀慈一步一步往园中深处走,直到近了午时,才回到永宁殿用宴。 永宁殿正对行宫泪湖,四方户枢齐齐撑开,清风自来。群臣应着葳蕤湖光,举杯畅饮,席间氛围一派祥和。 李恒景说:“我记着,当年父皇为关阳行宫各处景致赐名时,都是些碧海青天、秋堤散雪这样的艳名儿,独独到了这湖前,留下泪湖二字,徒增了些伤感。” 座下老臣沈清禄道:“怀文帝才学深厚,亦深感儒生之艰难。传言当年怀武帝大力清剿犯上谋逆的文官谏流时,有许多人都活埋在了这湖底,故而取名为泪湖,聊表伤悼之意。” 沈清禄抬眸看了眼李恒景,见他不为所动,忙不迭离座道:“国子监之事,陛下命刑部亲斩了两位监生,已引发朝中骇意。我等文臣实在惶恐,害怕步了他们的后尘,变成这泪湖底下一具具无人问津的尸骸。” 李恒景本来心情不错,听沈清禄叽叽哇哇地又说起了国子监,心里不免烦乱。他勉强笑道:“今天说好,只观景,不议政,太公不要扫朕兴啦。” 沈清禄坚持道:“臣提议,扩收往后恩监份额,从分地远进更多有志之士,纳入国子监。” “那朕是不需要忙其他事了吗?”李恒景放下筷子,眉角一抖,“天天就坐在殿前挑学生好了。” “朕没杀光他们就不错了,一个个真要追责起来,可都是谋逆的大罪!” 坐在一边的顾行知听到“谋逆”二字,握紧杜若的手松泛了几分。 “恩监扩招之事,日后再谈,朕今天没这心思。”李恒景抬了抬手,示意他退下,沈清禄不甘心,准备再说点什么,结果被柳穆森和众宦官连拖带拽地扯回了座位上。 殿中一片清寂,所有人都在安静吃菜。 李恒景侧眼瞟向下头,说:“长晖今日好雅兴啊,竟带了这样的美人来行宫陪游。” 嘴直心快的刘汝山道:“一个官妓罢了,哪还……” 顾行知瞪了他一眼。 杜若微微弓身,出列行礼道:“妾身杜若,薄柳之姿不勘细看,惹各位见笑了。” 众臣齐探向殿中美人,眼中满是奇崛之色。傅临春问后头人,“热吗?” 捂着半边金丝面具的裴云摇头道:“不热。” 顾行知高声道:“她如今是我的掌心宠,我自然要时时带在身边。可论起美貌,蔺都不还有风二吗?她在蔺都一天,其他女人就都得靠边站一天,在蔺都十年,其他女人就得站十年。” 顾行知一口一个“其他女人”,眼睛不自觉看向戚如珪。李恒景看出了他的小心思,知道他口中的“其他女人”,指的就是戚家二小姐。 李恒景说:“你与戚二这兵马司正使,当得可还好?” 戚如珪听到他在说自己,忙回道:“承蒙皇帝记挂,我与顾正使,一切都好得很。” 顾行知抿唇。 戚如珪接着说:“南北司本就亲如一家,我与北司使亦情同手足。我们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保卫好我们的蔺都。” 李恒景见她这般,含着笑说:“戚二讲话,一定要这么滴水不漏吗?” 众人止住细语,目光全落在戚如珪身上。戚女深感无力,层层逼视下,只得把头压下。 “妾身昨儿经过泪湖,见有几只大鹅游在湖里,妾身觉着有趣,还想去看,陛下陪我一起好不好?” 素来少言的花贵人撒起了娇,那软绵绵的声音听得李恒景耳根跟泡在水里一样。他想也没想,一口应允道:“花奴喜欢,那咱们现在就去。” 说着就要离座,陪花想容一起去看大鹅。 群臣跟着怀慈帝一同走到泪湖边,果真见着湖中有群大鹅。那些鹅也不怯生,见有人来了,成群结队地扑棱到了水边。 花想容出列走到大鹅身前,伸手摸了一摸,回头对李恒景说:“陛下你快看,好多的鹅!” 李恒景被花想容的笑迷得神魂颠倒,哪里还有心思想什么鹅,他上前扶住花想容,温柔道:“岸边多藓,小心摔着。” 花想容抚着鹅头,笑得热烈。李恒景陪她一起抚着那鹅,众人守在身后。 也是在那一瞬间,花想容脚底一滑,“扑通”一声仰入水中。水花惊了鹅群,引动大鹅们扬翅乱飞。李恒景还没来得及呼救,见后头一群臣子被鹅群啄得鸡飞狗跳。 所有人都挤在逼窄渡口间,你推我,我推你,呼叫声一片。 慌乱中,李恒景只觉腰后一寒,有只手将自己猛推向湖中。他转过头想呼救,却被大鹅挡住了视线。 众人的叫嚷声里扯出一道刺耳的“扑通”声,群臣凝住气息,循声一探,只见皇帝直挺挺地扎进了湖里。 作者有话要说:官妓不同于勾栏瓦舍的寻常□□,大多自小就培养了较高的艺术修养,有些官妓还会专门负责陪同高官出席重大宴会,是官场交际中的重要门面。 基友读这章时问,杜若一个妓子,为何能去行宫,乃至面圣,想了下,还是在作话里稍微解释下吧~^O^ 谢谢观看。 第35章 抢功 则清殿前帘幔飞扬, 诵经声不止。太后端跪在佛前,手持一弯檀珠,口中念着往生咒。 风阁老跌跌撞撞地跑进门来, 连礼都来不及行,满面春风道:“启禀太后……大……大……大事不妙!” 太后半睁开眼, 扫了眼阁老,气定神闲道:“你说大事不妙, 却满脸堆笑, 看来是行宫有事发生了。” 风阁老扶了扶幞头,跪身道:“太后料事如神, 确实是行宫出了变故!怀慈帝不慎落水,连带着他那花贵人,一并掉进了泪湖。” “泪湖?”太后微微一凝,没想到宋氏兄弟憋了这么多天,就憋出了这一招。 那泪湖她是知道的, 早在怀武帝时就有了。里头埋着的都是些身家清白的文官,宋氏兄弟武将出身, 何故要选在泪湖动手? 风阁老瞅着太后若有深思, 侃侃道:“臣还打听来,说起初是花贵人自己要去看大鹅的。臣也纳闷了, 泪湖中原先是不养鹅的,怎么这两天,多了这么些个鹅出来。” 太后点了点头,急忙问道:“那皇帝现在如何?” “被傅侍郎给救了。”风阁老眼见太后面色一凛, 声音逐渐低切:“不过看那样子,像是受到了大惊吓。皇帝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落了个水,吓得床都不敢下了。” “那就好……那就好……”太后松了口气。 “好什么?”风阁老一头雾水,“太后难道不希望皇帝……” “他不能死,他要是死了,全天下就哀家嫌疑最大。”太后站起身,抬头看了眼金灿灿的佛像,阿弥陀佛道:“哀家让宋氏兄弟出手,一是为了检验他们的忠心,二也是挫杀一下怀慈帝的戾气,这里头可不包括他死。” “罪过啊……”太后低下头,心有不忿:“罪过。” ……………… 半时辰前,关阳行宫。 李恒景翻滚在水里,沉沉起起,起起沉沉。 他抓住花奴的袖子,一起冲岸上人呼救。众臣中没一个人敢站出来,和新岁宴时一模一样。 后来还是顾行知实在看不下去了,连衣服也不脱,齐头扎进了湖中。 春寒料峭,泪湖水激得他浑身颤抖。他奋力朝二人游去,配合着傅临春等人,一起将他们拖回了岸口。 傅临春见怀慈帝意识昏沉,一个箭步冲上去替他按压胸口。李恒景经由片刻后醒来,见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傅临春,还以为是他救了自己,冲他笑了一笑。 顾行知在旁边拧着衣。 傅临春关怀道:“陛下落水,臣万分揪心!如今看陛下没有大碍,臣也就放心了。” 刘汝山看着傅临春这虚与委蛇的样子,对旁边人歪唧着说,“刚也没见他有多着急啊?” 顾行知横了他一眼。 众臣拥呼着傅临春与李恒景等人一起往殿中赶,李恒景刚从水里爬出来,连路都走不稳,须得好几个人扶着,方能勉强直立。 戚如珪看着褪去的人潮,说:“被抢功了?” 顾行知闷头拧着衣服上的水,并不想说话,只道:“不后悔。” “这么大度?”戚如珪递上一块干帕子,“擦擦吧,头发上全是水。” 顾行知推开了帕子:“不需要。” “那行吧。”戚如珪见他不领情,也不跟他假客气了,她说:“你别告诉我,你是为着和他的兄弟情义才救他的,虚伪的面孔我见多了,这世上根本就没什么情义可言。” “那你和宋子瑜呢?”顾行知抬起眸,露出一对刀一般的眼睛,“也是逢场作戏吗?” “我和他不同。”戚如珪收起帕子,笑意甜美,“他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那你赶紧去找你那世上最好的男子吧,别赖我这儿了。”顾行知脱下湿衣,露出半身精壮肌肉。 顾行知自打被哥哥们说胖了以后,心里一直有个结。这些日子他一直苦练身形,如今已恢复到与蕃南时一样。整块腹部的线条干净利落,上下没一块赘肉。加之他本就手长脚长,配上副好身形,更显得刀削斧劈状的俊朗。 戚如珪大方看着,也不避讳,只说:“身材不错,杜若姑娘有福。” “你也可以有啊。”顾行知勾起坏笑,“看你想不想了。” 戚如珪说:“这嘴怕是开过光。” “开没开过,亲一亲就知道。”顾行知挺着胸堵在她身前,又变成了那副洋洋散散的样子。 戚如珪望着他腰间的香囊,眉头一飞:“我刚见着傅侍郎腰上也有个香囊,式样与你这个很是相似。” “别给我扯别的。”顾行知笑了笑,拦住她说:“到底想不想啊?” ………………… 阆中良夜,本应歌舞升平,却因着怀慈落水一事,合宫蒙上了一层阴翳, 李恒景孤身坐在榻上,连花奴都不想见了,只留傅临春一人近身伺候,群臣跪在殿外,噤若寒蝉。 李恒景说:“这次多亏了你,朕一想到坠湖时那些冷冰冰的面孔,就感念起新岁宴上的先帝。” 傅临春将安神汤搁在案头,旋身俯首道:“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这也怪不得他们。” 李恒景望着隔岸灯景,怅然若失道:“朕不怪他们,朕只是寒心。从前皇兄坐在朕这个位置上时,我总不懂他有何不喜,如今自个儿坐上来了,才觉着,这每天都像是踩在刀上,稍不留神,就有人将你撕得粉碎。” “他们都想害朕。”李恒景叹了口气,轻轻掀开锦被。他下床握起傅临春的手,温和道:“满朝人中,只有你待朕最是忠心。” 傅临春微微一愣,解释道:“其实顾……” “谁对朕好,朕有眼睛。”李恒景打断了他的话,转过身去,威严道:“长晖救朕,才不是为着与朕的袍泽之情。他是怕我死了,顾家从此失了靠山。从前朕待顾家也算不薄,顾重山回京,朕哪天不是大箱大箱地往他府上塞东西。他救朕,是为臣的本分,却不是为兄的情义。” 傅临春不懂他们二人出了什么嫌隙,听李恒景这么说,他也懒得再分说了。他将安神汤捧到李恒景跟前,道:“陛下还请先喝了它吧。” 李恒景看着那汤,滞了片刻,语气轻微道:“这汤若是旁人送来,朕铁定会怀疑里头有没有毒。可这汤由傅侍郎送来,朕喝着安心。” 李恒景一把接过汤药,一口将那安神汤尽数灌入腹中。 他坐回床边,看着傅临春的眼说,“有功就有赏,说吧,你想要什么。” 傅临春谦笑道:“臣别无所求。” 李恒景颇为玩味地看向别处,说:“难道你就不想坐李修祺的尚书之位吗?” 傅临春坦言:“想,但臣也明白,自己资质尚浅,还不足以胜任尚书之位。” 见李恒景面色犯难,傅临春提议道:“陛下若是真想嘉赏臣,不如让臣替一位朋友谋求一份官职,以后也好为陛下一同效力。” 傅临春见李恒景并无异议,轻拍了拍手,裴云应声而入。 李恒景见来者是个男子,脸上不知为何带着半边镶金面具,神神秘秘,惹人好奇。 “这是?”李恒景指着他的脸。 裴云识趣跪下,作揖道:“草民裴云,参见陛下。” 见李恒景对自己脸上的伤颇感兴趣,他说:“家中着了大火,烧坏了脸,恐惊着陛下。” 傅临春深沉一笑。 李恒景探回手,看着傅临春说,“你这朋友,什么来路?” 傅临春不慌不忙道:“说来也是有缘,这还是刘汝山引我们认识的。裴云本是地下赌场任人发卖的贱奴,被臣买了回去,悉心养在了府里。臣觉着他虽为贱籍,却一点儿也没有贱民的样子,最重要的是,他底子干净,不属于蔺都七贵的任何一家,陛下用着,也会放心。” 李恒景沉思了片刻,欣然允诺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朕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他看了看裴云,说:“既是傅侍郎的朋友,那就与他一起,待在刑部做个司务好了。” 裴云拜了一拜,满怀欣喜道:“谢陛下隆恩。” 三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李恒景觉着累,让他们暂先退下,把花奴叫来。 这花想容比李恒景好些,她尚且懂些水性,所以不曾受到什么大惊吓。怀慈出事后,她一直忧心忡忡地侯在殿外,见傅侍郎带着人走了出来,不用说什么,急冲冲地就跑了进去。 裴云看着花想容匆忙的步伐,将傅临春拉到一旁僻静处说:“今儿这赏,大人受着难道不心虚吗?” 傅临春掂了掂袖,缓声说:“人人都知道是谁救了怀慈帝,可怀慈帝要认我做恩人,那我就是恩人。” 裴云半侧过身,说:“如果早知道是要靠踩着别人往上爬,我就不陪你来行宫了。” “别闹脾气嘛。”傅临春走到他跟前,好声好气地说:“我今儿筹谋的这一切,都是为着我们的以后。” “戚大公子,别来无恙啊。” 傅临春徐徐一笑,心满意足地看着裴云脸上浮出丝丝错愕。 他拍着肩说:“从你进傅府的第一天起,我就派人查了你的底细。你打燕北来,是玉女关前一户鳏夫的儿子,奇怪的是,他的儿子裴云早死了多年,你压根就不是裴云,我说的没错吧?” 裴云咬了咬唇,望着傅临春的幽黑眸子,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空虚。他说:“我确实不是裴云,可你又怎么知道我就是戚家人?” 傅临春说:“我见你日日跑到南司署门前插一枝新桃,起初还不知是为了谁。后来看到戚二小姐对那桃花爱不释手,由此断定,你与她必有牵连。” “她最喜欢花。”戚如海笑了笑,神色略有舒缓,“可惜我如今这样,实在没脸与她相认。” “那就不要认。”傅临春不着痕迹地看向别处,徐步走到湖边。 他望着那满湖幽涟寒漪,细声说:“蔺都杀机四伏,你又是戴罪之身,贸然与之相认只会徒惹祸事。戚如珪刚爬起来,还背着罪臣之女的名儿,你不能再让她跌下去了。” 裴云点了点头,认同了傅临春的话。他借风向前一荡,追问道:“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又为何还愿意帮我?这事被大内知道了,你我都是要杀头的。” “我难道不知道吗?”傅临春浮皮潦草地笑了一笑,盯着裴云的脸,说:“大概是我傻吧。”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36章 太阴 泪湖一事后, 关阳急转入了夏,韶韶春光像是被突然掐断了尾,整个蔺都笼上微热燥意。 李恒景原想在行宫待上两三个月再回京, 可自打溺水之后,他便再无半分游园的心思, 速速回了宫。 那一日在场的人多,所有人都觉着是李恒景自己失足跌下了水, 可他心里清楚, 有人在置他于死地。 太后在蔺都过得很顺心,风阁老打磁州献上一盆万年青长柏, 太后想到风念柏中名字里正好有个“柏”字,就让人将把那盆栽送去了风府。 这一日,她正与风阁老闲敲棋子,宋家两兄弟进了殿来,毕恭毕敬站在一旁, 等太后把棋下完。 “这次做得不错。” 太后落下一枚黑子,阁老的白子紧接着咬了上去。 宋家两兄弟互看了一眼, 双双跪膝道:“臣无能, 未能如约完成太后嘱托。” “什么意思?”太后停住下棋的手,微怔了一下, 眼看着白子就要取胜,一股挫败感随之涌来。 宋思诚叩首道:“怀慈帝落水一事,并非由我们造成……我们原想着在怀慈帝游园宴后派出杀手,岂料横生了这场溺水变故, 将我们的计划全扰乱了。” “那就奇了怪了。”太后眉头紧锁,“这蔺都城里除了哀家,还有谁这样痛恨怀慈?” “怀慈帝是自己落了水,怪不得别人。”宋思礼磕了磕头,扬起身道:“当日事发突然,我们也措手不及。但我们兄弟二人誓死效忠太后的心永不会变,怀慈帝经此一事,夜夜惊梦缠身,不管怎么说……太后目的也算达到了……” 太后听着宋家兄弟这么说,就知道他们这次不是来表忠心的,而是来讨兵权的。 之前她答应过他们,若办好了关阳行宫的差事,东西两大兵权就此交托于他们。 她一个深宫老妇,要这万马千军也无用,合该让给这些后辈,让他们替自己建起一重保障。 太后“啪嗒”一声将棋子扔回笥中,扫了扫袖口,危色道:“你们要走了兵权,可不许扭头倒戈。” 宋家兄弟一听到“兵权”二字,旋而低下头,合声道:“臣定不会辜负太后期冀!” 太后瞅着风阁老问:“你觉得哀家该交吗?” 风阁老拈指说:“宋家世代忠勇,相信有他们盘守在渝东与淮西,定保我大辽数十年太平。” “承你吉言。” 太后敛了敛眉,侧身对宋家兄弟说:“往后出了蔺都,还是不能太逍遥自在。哀家既有能力把兵权交给你们,就有能力把它们收回来。” 宋家两兄弟忙收起喜色,谢过恩后,小心退了殿。 宋思礼看着恹恹叹气的哥哥,说:“早跟你说过了,这太后不是个能轻易招惹的。” 宋思诚哀鸣道:“你说的我又怎会不知,刚刚在里头,我吓得半死,哪怕上前线砍人,我也没这样怕过。” 宋思礼说:“太后这次放了权,肯定还留着心眼呢,这兵权终究没真正落下来。” “我也纳闷儿呢……”宋思诚回望了眼千秋殿,冷不丁道:“怀慈帝落水怎么就这么凑巧,正赶上我们要动手的那天。游园那么些日子,哪天落不是落,偏偏就抢了我们兄弟的先。” “不会是怀慈帝自个儿在演苦肉计吧?!”宋思礼细吭了一声,连着宋思诚的脸色僵了几寸。 泠泠的风打在脸上,宋思诚的忽黑忽白,“我觉着不大可能,怀慈落水,众臣举目共睹。是花贵人先掉了下去,惊了鹅群,又惊了岸上的人,才引得皇帝落了水。这中间任何一环出了问题,都不会有今天的局面,苦肉计哪有这么绕的?” “罢了,这问题也不该我们兄弟来操心。” 宋思诚拉回步子,回身凝视着宋思礼,满脸果毅,“我现在担心的是,怀慈帝会不会就这样放你我回渝东淮西。你我背上了兵权,也成了他的活靶子。他以后要想拿太后开涮,势必先朝我们动手。” “你我兄弟二人在这宫里,牙上都钉着封条。”宋思诚抚了抚思礼的肩,柔思万里道:“哥哥我不知有多想念渝东大漠的驼铃与风声。我迎着暮色,策马啸驰在长河孤烟里。这蔺都是繁鼎无二,却给不了你我想要的自由。” “自由……” 宋思礼被他这么一说,不由得勾起几分动容。 “说起自由,七贵有几家堪受自由二字?黎氓羡慕你我身居高位,我们不也羡慕他们安得其乐?” 宋思诚嘴角一垮,起手拔出腰间佩剑。 三尺锋芒衔光出鞘,通身薄刃不沾一粒尘砺。 “宝剑蒙尘,便只能砍瓜切菜。只有染上了敌寇的血,这赤烈之心才得以昭示天下。” 宋思礼怆然道:“此去淮西,你我兄弟二人就要相隔千里了。汉卿虽姓宋,可与你我素来淡漠,我眼中只认你一个兄弟。” “我也是。” 兄弟二人各自点了点头,宫门启声乍起。 他们一个往左,一个往右,错身相别于城口车水马龙中。 戚如珪打马经过偏门,直往燕子楼去。因入了夏,楼内摆了两大缸子的冰供宾客消遣。戚女上了二楼包房,帷帘一掀,公孙惑正拢在冰前,翩翩笑着。 “关阳行宫的事,你怎么看?”公孙惑开门见山,没一句废话。 戚如珪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扇子,扇起了风,道:“怀慈帝落水,获益最大的就是刑部那位。文武百官都见他成了皇帝的首宠,我猜这事跟他脱不了关系。” “你就不怀疑太后吗?”公孙惑替她分析起形势,“蕃南王一人独大,不屑站队,燕北孙氏归怀慈麾下,太后有东西两大兵权,这蔺都摆明了是他们在斗。” 戚女说,“太后虽有嫌疑,可树大招风,她不会做得这样明显。何况……怀慈帝不是自己掉进湖里去的吗?” “那你刚刚还说跟刑部那位脱不了关系,戚姑娘,说是他自个儿掉进去的,恐怕连你也不信吧?” 戚如珪郑重地点了点头,疑色渐起,“我是觉着有些蹊跷。离开行宫前,还特意问过将作监丞,他说泪湖里的鹅,是早春就放下去的。还是先帝的意思,如果没有新岁那一遭,先帝原打算将上元宴办在泪湖边。” 公孙惑伸了伸有些发麻的腿,感觉这冰也化得差不多了。他将手探进冰水里,一下一下舀着,神色肃重。 “让我好好捋一捋,国子监闹事,宋子瑜请罪,沈清禄进言,怀慈帝落水,这桩桩件件,怎么都能跟儒生扯上关系?” “先生的意思是——”戚如珪与公孙惑对望了一眼,心中有了些浅淡轮廓。 “泪湖原是怀武帝生埋文官清流的地方,底下积着多少文人的恨?李家人只要坐在皇位上一天,这恨就该由他们来受,要想搞清楚这件事,还得从那些鹅身上入手。” “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1]。”公孙惑玄妙一叹,走到窗前,伤怀道:“古有王公逢迎时势,献媚书法,以巧字换回一群白鹅。今有人用同样一群白鹅,替那些不肯为权势低头的清流儒官鸣冤叫屈。” “这一计深呐……”公孙惑摸了摸腰间的星盘,失神片刻道:“太深了……” 戚如珪看着公孙惑摇头又晃脑,顺口推断说:“看来这位幕后人,还颇有几分文人气节。” 公孙惑含眉一笑,扭过身说,“论起气节,有谁比得过史太公呢?” 戚如珪眸珠一暗,表情转而忧伤。 “前几天我才去拜了他女儿的墓,果然善人到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戚如珪看着扇柄上的红缨丝,若有所思道:“如果有的选,我一定不会做一个善人。” ……………… 戚如珪与公孙惑出燕子楼时,顾行知正拥着杜若往楼中去。 公孙惑看着顾行知那凶巴巴的眼神,问:“他这是怎么了?” 戚如珪看也不看一眼,扶额道:“别理他。” 两人轻轻往外走。 戚如珪见公孙惑身边空荡荡的,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说:“今儿怎么没见你那小跟班?” 公孙惑背过手,面色一瘫,道:“司天监最近有些忙,有些活儿得惊鸿盯着,他比我能干。” 公孙惑自侃般笑了笑,反复抚着扇柄上的纹路:“我怎么觉着,那顾行知对你有点意思?” 戚如珪闻之色变,正经道:“先生莫开这样的玩笑。我与他连朋友都算不上。” 公孙惑目色一斜,抬笑道:“说来也是有趣,从前在燕北,你们也算不打不相识。如今却要在一个屋檐下办差,彼此都得憋着一股气。” 戚女勉强一笑,想起边沙春风化雨的那一夜,面色一红,痴痴道:“他就是个孩子。” “对了,我还是一事,差点忘了。”公孙惑点了点后脑,“你在这儿等我片刻。” 没等戚如珪回问,公孙惑一溜烟儿钻进了马车。 她见公孙惑取出个长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不知里头藏着什么。 公孙惑将那布包递给戚女,浅笑安然道:“拆开看看。” 戚如珪听他的话,乖乖将那布包拆开,只见里头躺着把装饰华丽的轻剑,她起手一拔,使剑出鞘,见刃上别出心裁地刻满了二十八星宿。其中各处星芒,都镶嵌了亮眼的宝珠,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是?”戚如珪茫然。 公孙惑温声道:“我见戚姑娘上任兵马司使数十日,却还没把称手的兵器。就托兵造司铸了把轻剑,名为“太阴”。女孩子家,拿不了重器,所以这刃身薄得很,最衬戚姑娘的好身手。” “兵造司可不懂星宿。” 戚如珪抚摩着那精细花纹,赞叹万千。这剑,确实称得上是件好物。只是,这东西实在贵重,她受之有愧。 公孙惑见她面露犹豫,像是读懂她心里所想似的,说:“戚姑娘喜欢,那么其他的事情就都不重要了。” 他微低下头,呆了一呆,转身上了马车。 戚如珪正欲言谢,见公孙先生伸出了一只手,微摆了摆,示意她无须多言。 戚二知道,公孙惑不是个爱客套的,遂恹然作罢。马车轱辘声起,她抱着那剑,目送它驶远。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韩愈《石鼓歌》。 另外闲言几句,王羲之爱鹅之说,流传已久。最通俗的版本,是《晋书 ·王羲之传》中所说的:有一个老太太养了一只鹅,王羲之派人去买,老太太不允。王羲之就亲自前去。老太太听说王羲之要来,就杀了鹅款待他,王公见鹅已死,难过了许久,爱鹅之名由此传开。 还有一个版本是说,山阴有位道士养了一群美鹅,王羲之欲买,道士说,须得以你手写的《黄庭经》作为交换。王羲之欣然接受,美滋滋抱鹅归去, 后来李白的那句“山□□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也是引用了这个典故。 发展至明清,羲之爱鹅成了许多文人雅士品格高洁的象征。 这些全是作者的题外话,大家当个乐子看就行啦~谢谢观看?? ??? ?? 第37章 雨幕 花想容自打回宫后就一直闷闷不乐, 整日坐在廊下,长吁短叹,没个尽头。 明眼人都以为她在为怀慈帝担心, 感念她的深情,殊不知, 她那忧伤里也有一分是为了自己。 合宫皆知,花想容能得盛宠, 并非她有多天生丽质, 而是凭着与周嫔的几分相似。怀慈帝对她的宠爱里,揣着对周嫔的渴慕。他年幼丧母, 贪溺年长女性的怀抱。 花想容比他虚长几岁,也算妙龄□□,大家心里门儿清,没有当年的周嫔,就不会有今日的花贵人。 近日怀慈惊梦缠身, 夜夜都要花想容哄他入睡。他每天都会与花想容说起周嫔,说起他那可怜的生母。 李恒景每提一次周嫔, 花想容的心弦就颤乱一次。她要李恒景爱自己, 这爱里必须没有周嫔。 她不想做谁的影子。 雨下得更急了,淋在芭蕉叶上, 将花想容的心扰得更加烦闷。 随侍的丫鬟端来一盘桂花糖糕,这是往日贵人最爱吃的。 花想容拾起一块,放到嘴边,忽而一叹, 又放了下来。 雪青见她有些反常,还以为是贵人身子哪里不痛快了,正要去请太医,却听花想容说:“你说我要是有个孩子……这一切会不会更好一些?” 丫鬟欲开口,柳穆森带着一队人赶到了廊前。众人手上端着各式琳琅,看样子皇帝又有新赏。 柳穆森行礼道:“陛下见花贵人近日哀思不断,故而赐黄金百两,汉白玉五副,珍珠百颗,麒麟十对,锦绣二十匹,还望贵人笑纳。” 花贵人站起身,回了一礼,清婉道:“代我谢陛下隆恩,柳公公记得告诉陛下,今晚别忘了来我这儿用膳。” “贵人放心,陛下不会忘的。”柳穆森哈了哈腰,命人放下东西就往外走。 随行的春生见师父有些不对头,拉住他说,“师父,你走错了,这条路往千秋殿,陛下在勤政殿呢。” “我就要去千秋殿。”柳穆森看着后头人,压声说:“你带他们先回去。” ……………… “你说的这些,可都是真的?” 太后掂着佛串,看了眼身旁的刘锦,面色幽如深沼。 千秋殿外雨幕重重,瓢泼之势不可阻挡。柳穆森就着雨声,虔诚一拜:“奴才不敢妄言,刚在花贵人宫外,奴才听得仔细。那花贵人对底下人说什么,生个孩子会不会更好些这样的话……” “生孩子?” 太后讥冷一笑,眸中寒气逼人:“一个贱婢,还想要孩子?她要孩子做什么?还真想学当年周嫔,往凤位上爬吗?!” 太后怒得突厥,不禁连咳了几声,柳穆森与刘锦忙低下头去,不敢看她的眼。 太后问刘锦,“这事儿你怎么看?” 刘锦提步出列道:“花贵人能说出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其野心昭然若揭。无论她是有心无心,万不可再让她如当年周嫔那般,踩到太后您的头上。” “是啊。”太后摸了摸膝盖,追思道:“周嫔当年正是凭着李恒景那贱种,才有底气与哀家抗衡。得亏你替哀家料理了她,解了这心头之患,如今这花贵人倚仗新宠,上赶着要学周嫔,怕就怕这是皇帝的意思。” 刘锦干笑两声,伏身说:“怀慈帝年轻,最容易着了这些莺莺燕燕的道儿。既然那花贵人那么想学周嫔,那就把当年用在周嫔身上的,再用一遍好了。” ……………… “我看这雨,没个十天半月不会停。”顾行知站定于檐下,望着身前茫茫雨色,神情恍惚。 “你心里有事。”戚如珪跨入门中,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她与顾三儿刚布置完南北司换防,现下两人都湿漉漉的,看着很是狼狈。 顾行知凝眉道:“学你说的,有事无事,与你何干?” 戚如珪脱下靴,露出满是水泡的脚板,晾在门前:“得,当我没说。” “怎么冒了这么多?”顾行知转过身,眼睛正对上她那双脚,脸上写满了嫌弃。 戚如珪无奈道:“从前在燕北,天干地燥,皮耐受得很。来了水湿雾厚的蔺都,皮都给潮软了。” 顾行知半蹲下身,扶起她的小腿,“我看看。” 话音才落,天外炸出一声闷雷,电光劈在两人身后的枯树干上,砸下一巢鸟蛋。 “你看看,连老天都不许你碰我。”戚如珪顺手推开了他,将裤腿往下一遮,眉眼轻浮。 戚如珪不太喜欢顾行知总自来熟的那部分性子,他与谁都能拉扯着亲近,非真非假,让人无所适从。 顾行知向前靠了几寸,瞅着那鸟蛋说:“你身上哪儿我没看过?跟我也装?” “你们男人不都喜欢装的,我要不装,你的第一次怎么会交给我?”戚如珪盘着发,嘴角勾着浓稠的笑。 “你!” 顾行知听她拿第一次来调侃自己,心里的火又冒了起来。不过这次他放聪明了,戚女越是惹自己生气,他就越要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把她气回去。 戚如珪见顾行知闷着头,许久不说话,趁机穷追猛打道:“论起装,你怕是比我厉害许多。说说吧,杜若花了你多少银子。” “笑死人。” 顾行知直起身,站到她身前,用身子替她遮出一片阴影。 他本就比戚二要高,即便戚二站在他面前,也顶多只能到他下巴。更别说戚二半坐着了,在他面前,她就是一头孤弱的小兽。 顾行知看着戚女的脚,声音逐渐压低:“我与杜若乃真心相爱,你这种是个男人就往上爬的人,怎会懂什么是真心。” “我是不懂,可银子懂啊。”戚如珪提上靴:“满蔺都的人都知道,只要有五十两银子,就可以和杜若续上一晚上的春情。看来你这真心随意得很啊,竟只值五十两银子。” “我乐意。” 被揭穿的顾行知非但不臊,反倒一脸得意。他拍了拍腰包,说,“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出五十两买你一晚上。只不过你吧,性子不够柔,得扣点儿钱,要不你叫两声官人给我听听,把小爷哄高兴了,今儿就把你扛回府!” 顾行知越说越兴奋,不由得哇哇大笑了几声。他有些过分享受与戚二的舌战,看似无风无澜的过招,总藏着彼此隐约的角力。 “成啊。” 戚如珪霍然一笑,将手扒拉在半敞的领口间,露出半抹春光来:“你不早就想睡我了吗?还说什么,要把我睡回来,要和我睡个回笼觉?这是你说的吧?” 顾行知脸色一变:“你、你怎么知道?” 戚如珪看着顾行知那怂包样儿,就知他这是被自己人卖了都不知道。她一边抚着肩,一边笑着说:“你身边那个左靖人不错,早些日子找到我说,让我小心些你。他怕你对我做出些有失体面的事,他拦不住,于是将你之前与他说的那些话,都跟我说了一遍。” “顾行知,你真是色胆包天。” 戚女嗔了他一眼,那一嗔极尽风情,半怒气里带着半娇羞,看得顾三儿有那么一瞬的失神。 他求饶道:“别啊,姐姐,我那都是说着玩的,这你也信?” 戚如珪放下银针,自下而上地将目色一路探了上去,直到顾行知眉眼处,方收起眼里的微妙。 顾行知见戚二这般看着自己,忙转过身,避开脸说,“看什么看?我知道我英俊潇洒。” 戚如珪冲他挥手:“你过来。” “干嘛?”顾行知嘴上不情愿,可身子还是凑了过去。 “你屁股后头破了个洞。”戚如珪踮起脚,轻轻趴在他耳边说完了这话。不知是何缘故,顾行知后脖颈痒得很。戚二这热气呼得他犯晕,像是被塞进了热水缸一般。 这次换他脸红了。 顾行知摸了摸屁股,被这么一说,才觉出那么一丝凉意。戚如珪看着他那羞懑的表情,垂头一笑,拿下了最终胜利。 她撑伞往外走,脚上还带着刚挑破的水泡,走路带点瘸。 后头人扬声说:“我送你?” 戚如珪摆了摆手:“等会汉卿来接我。” 雨见小了。 顾行知见戚二在不远处老树下驻了片刻,随后上了一辆马车。他叹了口气,旋身打马回了府。 ……………… 顾行知一回到家,就急冲冲地跑进房翻新裤子。他见左靖跟了进来,忙撅起屁股说:“快、快,快帮我看看,裤子后面破了没有?” 左靖瞅了半天,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只得如实说:“将军每天的穿戴都由属下亲自把关,朝廷上走动的人,怎么可能穿破裤子。” 顾行知脱下外裤,翻开一看,妈、的,这是又被这臭娘们儿给玩儿了。 ……………… 马车停在西市矮棚区门前。 宋子瑜将戚女小心扶下马车,雨势已见停。 他说,“以前我经过这一片时,总觉着棚区的人每到下雨时就怪可怜的。西市地基薄,受不得水。雨下得大些,这些流民的家就会被淹个大半。这本不归我来操心,可上头推三阻四,我多次问询无果。只能求助于你,看看能不能想想法子,查查户部每年用来专项治水的帐记。” 戚如珪一脸严肃地说,“你讲的这些,我早些时候也关注过。还特意造册,跑了趟户部,我看那公账面上,每年专拨的款项不少,还给了这些流民不少蠲免,可不知下头人怎么办的事,钱下来了,差没办好。” “西市人口混杂,多为外地流民。蔺都本地百姓都不大看得起他们,若是安抚不了这两帮人,迟早会有揭竿而起的一天。”宋子瑜领着她往棚区深处走,越往里去,恶臭味越浓。 戚如珪捂着鼻说:“他们怎么就这样睡在地上?” 宋子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前头陋棚里,躺着一对祖孙模样的人。老的骨瘦嶙峋,小的肌黄面瘦,一看就知是命苦之人。 戚如珪见不得这样的惨状,她对宋子瑜说:“这群光拿俸禄不干实事的饭桶,连流民的钱也要吞,他们就不怕遭天谴吗?” “监察究乱是谏院的事,你是兵马司的人,这你插不上手。”宋子瑜朝那对祖孙走了过去,将腰间一锭银子放在他们面前,笑得纯粹。 他对祖孙两说,“这不是施舍,你们也不必言谢,拿它去买些吃的,雨总是会停的。” 雨真的停了。 那老者见眼前这位男人穿着不凡,忙拉着那小孩按头谢恩。 宋子瑜将他们扶起,回眸看了眼戚二,道:“你一定要帮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38章 酷刑 “帮你, 我倒是想,只是真要我去户部要银子,我也要不出来。” 戚如珪看着祖孙后一排接着一排的棚区, 受难的棚区有多大,这银两的缺漏就有多大。 她皱眉说:“兵马司隶属刑部, 到底也只是刑部下的僚属。头一回顾行知问兵部要人,还得陪一晚上的酒。蕃南王那样的阵势, 见到了六部还不得乖乖学官场迂回那一套, 更何况我现在上任不久,公然插手, 怀慈帝能放过我?” “那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宋子瑜甩了甩袖,恨只恨自己是一介书生,帮不上半点的忙。 他自幼寄养在钧州乡野,与宋家两位哥哥分居千里,见过太多炎凉世态。及冠后回京, 他第一眼便留神到这群流民,他们是蔺都的外来者, 也是实打实的可怜人。 宋子瑜沉叹一口气, 眼中顿失了希望。 “其实办法也不是没有。”戚如珪捏了捏腰间剑柄,面色恍惚, “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还得麻烦顾行知。”戚如珪一想到刚刚他俩还在门前对咬,心不由难受了几分。 ““移民垦荒,流民安置,该由户部的颜书坤颜侍郎来管。”戚如珪踩着水往外走, 三步并作两步绕上马车,“颜书坤与兵部的张绶交好,两人都好一口酒,顾行知跟他们喝过一回,没准再喝一次,能套出些什么,平了这笔烂账。这样我兵马司也不必露面,又能安了这些流民的心,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宋子瑜犯难道:“可顾家三郎知道你是为了我才找他帮忙,会答应吗?” 戚如珪吸了吸鼻,止住了往下流的鼻涕,说:“不帮也得帮。” “去顾府。”戚如珪对马夫说,“我和祭酒大人一起去。” ……………… 马车拐入东三巷,很快到了玄武大道。顾家府邸就坐落在大道尽头,背靠南山,气势恢宏。 左靖正要出门去,见戚二与一位琢玉般的男子打马车上下来。正欲开口问询,就听戚二远远地问:“你家将军呢?” 左靖低眉道:“正在里头打拳。” 他带着二人往里走。 三人穿过林荫小道,正觉夏风和畅,蝉鸣悦耳,忽见身侧划出一道强风。 戚如珪下意识一闪,扬起太阴剑,抵住了扑面而来的刀刃。 “戚家姐姐好身手!” 顾行知放下刀,抹了把汗,笑得清冽。 戚如珪送剑回鞘,不多废话道:“我来找你说点事。” 顾行知听了这话,才留意到她旁边还站着位宋子瑜,脸上瞬时结起一层冰花,连那快雪时晴都多了几分霜意。 “左靖,你先带大人四处转转。”顾行知白了眼宋子瑜,提刀点了点戚女说:“你,跟我去那边。” 宋子瑜朝戚二一笑,示意她无须担忧,扭身跟左靖往花园走。 顾行知佯装平静地回了廊下,坐在石墩儿上,等她先开口。 他跟戚二的“仗”,往往从第一句开始,就决定了最后谁赢谁输。 先开口的那个,必定是输家。 戚如珪怪客气道:“你还记着上回你吐了我一身的那地儿吧?” 顾行知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啃起了苹果。 戚如珪将棚区受水、户部乱账的事一点一点说给了他,听到最后,顾行知明白了,这是有事相求呢。 “不行。”顾行知一口回绝,拒得干干脆脆,“上次为还你人情,把我的隐疾都喝出来了。你不是不知道,我这身子喝不了酒。” 戚如珪坐到他对面,正经道:“若是平常小事,我绝不会来打扰你,可如今关系到那群流民,这笔乱账不查,贱民署回头跟蔺都原住民闹起来,南北司都脱不了干系。” “脱不了就脱不了。”顾行知理直气壮,“那就等他们闹起来再说,你一个南司正使,少他妈装家国大义,当初放狗咬死那么多人的时候,也没见你有这么好心。” 顾行知记着这个恨,每每想起都堵得慌。他为此挨了四十大板,这伤至今还留着印。戚如珪总拿她肚子上的那一刀掰扯,其实这场撕咬里,没有谁真正胜利过。 戚如珪说:“边沙一事,是你欺我在先。戚家不是卖国贼,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戚家是不是,你不是戚老帅,你说了不算。”顾行知一根一根伸着手指头,清算道:“春水江一战,七万人马尽数沦陷,边沙走水,再添近万伤亡。因为你们戚家,足足八万条人命就这么没了。你如今在蔺都城里拥着小白脸,头顶乌纱帽,张张嘴,救济救济几个流民,就真以为是真人转世了?以前杀的人就都不是人了?” “慈航普度的白日梦可不是这么做的。” 顾行知越说越起劲,眼见戚如珪气得要拔剑,他添上一把火道:“醒醒吧,我的好姐姐,少操点闲心。” 戚如珪被顾行知这劈头盖脸地一顿痛斥,头一回觉着比挨了一刀子还痛。她之所以痛,还是因为顾行知戳到了她的软肋。边沙一事,属实是她抹不去的罪业,即便官家没有发落,可所有人都知道,那把火是自己放的。 原是她冒犯了……是她多管闲事……是她自作多情…… 是她有罪。 戚如珪起身向外走,心有千千结。 顾行知看着她那冷冰冰的背影,松了松口道:“你别怪我无情,这蔺都城里什么都不缺,最缺的就是情。” 戚如珪一语不发地向外走,宋子瑜正在等她。 他见戚二这般失神,就知两人并不顺利。他抚头道:“没事,总归还有其他办法。” 戚如珪望着宋子瑜,忍不住将头靠在他肩上。她忍着声说:“我是个有罪的人,大人会不会嫌弃我?” “别怕,一切都过去了。”宋子瑜抱了抱她,“一切都会好的。” 顾行知远远看着两人拥在一起,手里啃到一半的苹果突然就不香了。他将那苹果甩手扔进湖里,骂骂咧咧道:“难吃死了。” 左靖小心撤下那些果子。 “你说她怎么就不肯多求求我呢。”顾行知拳头捏得死紧,他坐了下去,嫌石凳冷,又站了起来,“她再多求我两句,我一定帮她。” 左靖见顾行知顿了一顿,哭丧着脸说:“一句也成啊。” ………………… 李恒景又从惊梦中醒来,身旁却摸不着花奴。 他命人点起好些个灯,抻长脖子问:“花贵人呢?” 帐外守夜的柳穆森说:“陛下忘了吗?今儿花贵人称病,不宜侍寝。” 李恒景喃喃低头道:“花奴病了?什么时候病的?怎么病的?朕要去看看!” 说着就要下床。 “哎,不对……”李恒景像是想起了什么,停步迟疑道:“往日花奴就算病了,还是会邀朕去她宫里用晚膳。今儿怎么连膳也不传了?柳穆森,这到底怎么回事?” “陛下,花贵人确实病了,太后派了刘尚宫好生照顾着她呢。”柳穆森眉色一转,似有别意。未防李恒景听不出来,他还将“太后”二字着重加了些声。 “太后?”李恒景骤而惊惧,“太后素来与花奴不怎么亲近,好端端的,她关心起花奴做什么?” “不行!朕要去看看!”等不及柳穆森回话,李恒景披上衣服就往外跑。 “陛下!” 柳穆森从后虚拦了一拦,放任李恒景从手尖滑了出去。帐中灯烛昏黑,映得柳穆森一双细眼分外清亮。 小春生跪行上前,问:“师父何故要透风儿给皇帝?” “你懂什么。”柳穆森摇头晃脑,“这叫左右逢源。” ……………… 明晃晃的刑房里,摆着口大锅。锅中满是滚泡的红油,刘锦扔进只活鸡,不出半刻,那鸡便化成了半锅乌灰。 刘锦将花想容的头摁到锅前,瞅着她那张脸说:“贵人还是别再挣扎了,都是要死的人,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理你。” 在说这话之前,花想容已挨了不下十套刑罚。她手上的每个指甲都被拔了下来,脸上被刀子画得满是血痕。再漂亮的美人儿这么一遭承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刘锦黑脸道:“仗着新帝宠爱又如何,新帝为了你,连泪湖都可以跳,你就是个魅君惑主的贱婢,没了你,陛下也不会掉进湖里去。” 花想容扯了扯衣袖,试着争取到更多的喘气机会。她的脸就悬在油面上,再往下半寸,就是滚烫的红油。 “当年他的生母周嫔,妄想与身为中宫的太后争权,便也是死在这满锅红油里。”刘锦往使力一压,将花想容摁了下去,一阵滋滋声响起,是肉熟了的声音。 刘锦满是享受地听着那声儿,闭目狞笑道:“在这的宫里,我什么女人没见过?愣是再如何厉害的,进了油锅,都只是堆烂肉!” 刘锦再往下一按,花想容近半张脸都没入了油中。她想叫,想挣扎,却被刘锦架得使不上劲儿。 旁边的嬷嬷见花贵人身有抵触,忙起手钳住她的四肢。花想容整个人都悬在半空中,油水飞溅,她痛得无声无响。 “料理好了吗?”外头有声儿在问。 “好了好了。”刘锦命嬷嬷们放下花贵人,发现她已晕了过去。整半张脸被炸得外焦里嫩,在灯色下光泽鲜亮。 “你们说,陛下见着这张脸,还会认出她是花奴嘛?”刘锦捂嘴笑了笑,对嬷嬷们说:“将她洗干净了,裹好送进陛下寝殿去。就说是太后的意思,她不是想要孩子吗?那就看皇帝还愿不愿意跟她生了。” 刘锦扯过旧布,盖在了花想容脸上。她正要挑帘出去,外头猛地伸进一只手,险些将她扇到锅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苹果在中国有两千多年的培育历史,古时称为“柰”。因为嫌柰字过于书面了,所以直接写了苹果,方便大家理解。 据说在古时候,只有王公贵族才配享用苹果哦,这么一想,好像离小顾更近了呢! 谢谢观看。 第39章 周嫔 “陛……陛下……!” 刘锦目光一滞, 捂脸跪伏在地。眼前这个男人,他冷得没一丝人气儿,就站在刑房口, 目不斜视地盯着那锅油。 李恒景命人揭开那破布,发觉下头盖着惨不忍睹的花奴。他连生气的余力都没有, 满心只有当年的周嫔。 那一年夏夜,便也是这样的油, 这样的景, 他叫唤着从殿里跑出来,要找母亲。 刘锦笑眯眯地对他说, 周嫔娘娘正在给你做好吃的呢,我们一起去找她玩儿好不好? 李恒景伸出小手,勾搭在刘尚宫手上。他被一路引进刑房,看着母亲被扒光了衣裳,摁在油锅前。 深不见底的刑房挤满了人, 他们各个有双血红的眼。李恒景怕极了,止不住地大哭。他捂住双眼, 不敢去想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刘锦飞快地使了个眼色, 旁边的风阁老心领神会,强掰开李恒景的眼皮。其余人齐手将周嫔按了下去, 切骨的哀嚎震彻凌云。 刘锦稳声道:“殿下可看仔细了,这便于与皇后作对的下场,你以后若是敢不乖巧,惊了皇后, 那就得……” 话未说完,糊味渐起,是肉煎烂的气息。李恒景屏住呼吸,如同一只待宰肥羊,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罪过呀,罪过。”皇后缓步走进,手持佛串,艳光四射。 “你们看看,把人家孩子给吓成什么样儿了。真是罪过……”皇后将他扶起,一脸似笑非笑。她理了理李恒景的头发,温柔道:“恒景不要怕,周嫔只是不听话,所以本皇后要惩罚惩罚她。本宫知道恒景是个好孩子,一定不会怪本宫的,对不对?” 年仅六岁的李恒景哪经得住这样血淋淋的恐吓,他长呕一声,来不及摇头,直接晕了过去。 轮回一场。 李恒景望着身下满身是血的花奴,捏了捏眉,音色嚅喏:“谁做的?” 被吓到的不只有尚宫,连带着那些行刑嬷嬷们,皆被吓得连连磕头,脑袋哐哐砸在地上,抡出一片黑血。 李恒景也不知怎么了,他没有哭,没有叫,没有一丝生气的感觉。他仿佛像是被挖空了一般,徒留下一具躯壳,没有半分痛感。 “回禀……回禀陛下……我等是奉太后之命,处置花贵人。”刘锦忍住胆怯,快人快语,“这花贵人魅惑君上,枉顾天子,竟险些使陛下溺死泪湖,其心可诛。太后深感此女生性之奸邪,故而命下官代为处置。” “魅惑君上?”李恒景笑了笑,“枉顾天子?这就是她给你们找的好理由吗?” “你睁大眼睛给朕看看!” 李恒景扯过刘锦的头髻,将她拖到花想容身前。众嬷嬷们被吓得挪后几寸,她们把头压得死死的,都不敢去看花贵人的脸。 “你看看,她是谁!”李恒景声嘶力竭,咆哮声震耳发聩,“她是朕的人!是朕最爱的女人!你们一声不吭就将她弄成了这样!还说什么枉顾天子?!真正枉顾天子的,到底是谁?!” 刘锦被扯得汗毛倒竖,却又不敢叫痛。她瞪着花想容那满脸烧痕肿泡,嘴硬道:“陛下年轻,以后太后会挑更好的人给您,何必吊死在一人身上?” “你闭嘴!” 李恒景抬手甩过一巴掌,转眼看向那群嬷嬷:“你,过来,把她给我扔进去。” 刘锦忙心头一慑,哭求道:“使不得呀!使不得!这锅里可是滚油!” “朕当然知道这锅里是滚油。”李恒景撑起身,坐回到太师椅上:“是你们逼我的。” ……………… “我看你要不还是回去吧。”杜若把手从顾行知身上抽开,离了他的怀抱。她自个儿走到窗边,吹着凉风,神思翻飞。 顾行知半躺在榻上,抚着床头的莲纹,自问着说:“怎么今天连你也不待见我?” “哪里是我不待见你。”杜若叹了口气:“是顾家哥儿一直心不在焉,说好的来陪我,怕是心里装着别的女人。” “怎么会?”顾行知从后揽住杜若的腰,将头搁在她肩上,亲昵道:“我心里装着的只有你。” 杜若半笑不笑:“是吗?可我怎么听得,从你一进这屋子起,十句不离戚姑娘呢。” 她见肩上的顾行知不得动弹,顿了顿,又说,“在行宫时我留意着呢,你的眼睛在她身上就没移开过。” “哪有?你看错了。”顾行知亲向她耳下,岂料杜若一偏,用手将他嘴给堵上了。 “我虽是个风尘女,却也不屑于将就。我要是顾小哥你,就大大方方地告诉她,我喜欢你。这么大个男人,连这都不敢承认,还算什么男人。” 顾行知听到杜若这么说,没想到她竟还是个有心气儿的。 从前他以为这风月场里的女人听惯了谎话,只要男人能哄,她们就会照单全收。可杜若不同,她身价贵,追她的公子哥能排到城郊,她做着那只恣意逡巡的浪蝶,却还怀着颗烈女般的真心。 难得,太难得。 顾行知默了好一会儿,渐渐松开杜若:“我与戚二,关系比较复杂,我不知该怎么去说。” “怎么了?”杜若听出了他话里的别意。 顾行知道:“她今儿求我,让我帮她查点账,贱民署的棚区一到雨天就漏水,衙里人吞了钱,这事儿不是一天两天了。” 杜若正襟道:“我虽听不懂那些朝廷里的事,可也知道,为民谋福是好事。” “为民谋福当然是好事,可她怎么就不明白,少管闲事这四个字呢?”顾行知拍了拍腿,略有些气还未消尽,“她平时看着也不像是喜欢节外生枝的人,现如今,正是该她藏锋敛锷的时候,她这样热心肠,万一被人抓了把柄,有她一顿受的。” “这就是蠢。”顾行知说得大声,生怕屋里人听不到。 杜若看着顾行知那气呼呼的样子,不禁掩面笑道:“你还不肯承认你对戚姑娘那点小心思,我看你说得这样起劲,还挺享受呢。” “所以我要不要帮她?”顾行知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杜若。 对面的她思索片刻,婉言道:“论私心,我自然不希望你帮她,可顾家哥儿不知道,我早年也是贱民署里出来的。正所谓笑娼不笑贫,笑贫不笑娼,既是为民谋福的好事,帮一帮她,也无妨。” “你当真这么想?”顾行知望着杜若那双秋水荡漾的眼,心中略有动摇。 杜若说:“当然。” ……………… 迷离夜色下,许之蘅走得匆乱。他顶着一身黑衣,时不时向后张望。 待他确认无人跟踪后,又去东西各市转了两大圈,直到过了子时,更声乍起,他才拐进了约定好的巷子里。 “待我谢谢那鹅农。”许之蘅将一沓银票递给里头一位八九岁样貌的孩子,看着他那干巴巴的眼神,又加了两块碎银。 “这是给你的,任何人问起你,你都不能提起我。”他摘下兜帽,摸了摸那小孩儿脸,笑得温和。 小孩懂事得很,不曾废话半句,收好钱就往外走。许之蘅亦不敢多留,来不及目送那孩子,旋而融进了月光里。 在他走后不久,那藏着的两人才敢从墙后走出。裴云看着傅临春,说:“一个监丞,居然有这样的心计。” 他先前知道一些国子监的事,也知道是傅临春亲自掌刑,发落了那两个闹事监生。至于关阳行宫一案,裴云从头到尾见着,不用傅临春过多点拨,他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我之前还纳闷,从来不养鹅的泪湖里怎么多出那样多的鹅。还碰巧就让花贵人赶上了,拉的怀慈帝一起掉进水里。”傅临春拉着裴云后退两步,正想将他往回扯一些,却听见他突然“嗷”了一声。 “怎么了?”傅临春撩起宽袖,见他手臂上不知何时多出三道红印。 裴云懦懦道:“昨儿进刑部法司报到,减等处两个兄弟见了我的脸,说吓人,还说新人有个规矩,得拜参堂礼。我不依,他们就抓着此事不放,就……就……” “你怎么这么没用?”傅临春看着他那伤,既生气又心疼,“他们把你弄成这样,你还管他们叫兄弟。戚老帅若是知道生了个儿子这么窝囊,可不得难过死。” “以后总会还在一处办事,能忍则忍。”裴云拉住傅临春的衣袖,调和道:“我不想……不想你再为了我,得罪了别人……” “得罪什么?!我侍郎加身,还怕得罪两个虾米?”傅临春当场急了,像突绽的烟花,他看着裴云波光流转的眼,坚定道:“这事儿没完。” …………………… 傅临春翌日大早就去了刑部府衙,减等处的人来得晚,直至隅中他才等到要等的人。 主事翟济生是个眉眼精细的,见来的是正受新帝隆宠的傅侍郎,高兴得捧出了自己许久都舍不得喝的信阳毛尖。 傅临春氲着茶香,慢悠悠道:“法司如今有几人?” 翟济生谄媚道:“法司主理谳鞫之职,只做些皮毛上的问审功夫,不算上昨个儿新来的裴司务,拢共就两人。” “那麻烦你把他们带过来,我有事与他们说。”傅临春放下茶,轻轻一笑,别有一番君子气度。 翟济生也算阅人无数,却从没见过傅侍郎这般玲珑剔透的人。玲珑指他的皮,剔透说他的心,人不但年纪轻轻爬上了侍郎之位,一颦一举也这样自成风骨,着实让人不忍青眼相垂。 他恭从道:“侍郎有什么事,对属下说也是一样的。” “祸事——”傅临春眺着阁外明晃晃的光,眸泽似琉璃,“你也要替他们扛吗?” 翟济生一溜烟儿地把人带了进来。 “你们就是减等处那两个衙役?”傅临春捧起茶,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 他听闻其中一人说,“正是我们呢,不知侍郎大人亲临此地,有何贵干?” 一样的奴颜婢睐,一样的谄谀取容,一看就知翟济生教得极好。 傅临春笑说,“昨儿法司来了位新司务,听说二位待他很是热情,我竟不知减等处何时成了土匪窝,新人挂牌还得先拜个把子。” 两衙役看了看彼此,连带着后头的翟济生,面色一变,隐约猜出了些什么。 “属下愚昧!”两衙役拼命磕头,“不知新来的裴司务是侍郎的人!属下该死!该死!!!” 翟济生眼珠一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冲上前去,先替傅临春甩了两巴掌。 他只道:“都怪底下人无能,碰了侍郎大人的面儿,属下一定好好管教他们!” “不必了。”傅临春摆了摆手,笑得轻松,他看了眼手边的茶,温声道:“我今儿来就是特意管教他们的,翟主事心慈,两巴掌可平不了怨,须得用你这好茶,好好淋一番他们,才能让底下人记住,什么人能碰,什么人不能碰。” 傅临春端起茶,横手浇在那两人的脸上。这茶水刚出锅,正是最烫人的时候。傅临春觉着一杯不够,提起整壶往上浇。两位衙役脸上被烫出无数密集水泡,远远望去,红肿一片,甚是鲜艳。 傅临春收起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两人的脸,说:“以后还笑人脸丑吗?” 作者有话要说:应小伙伴的建议,以后更新时间改成每天晚六点哈~ 谢谢观看。 第40章 酗酒 戚如珪丑时入寝, 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想着顾行知说的那番话,越想越觉得闷。 房外月色皎洁,照得清霜满地。她披了衣下床, 单坐在门外发呆。 未及深想,左靖慌忙赶来。见着戚二正好在门外, 他也不必费敲门的心思,上来便说:“麻烦姑娘去趟燕子楼, 我家将军出事了!” “出事了?”戚如珪一愣:“出什么事了?” 左靖挠了挠头, 神色略有些为难:“我也不知怎么的,将军突然拉了颜书坤与张绶喝酒。席间不知何故, 三人吵了起来。将军正赶上酒劲儿,发了牛脾气,上去就给了人两刀,颜书坤被削了一只耳朵,燕子楼的客人吓得都逃了。” “他削人耳朵干嘛?”戚如珪眉头一蹙, 旋身望向远处:“我是让他替我查账,不是让他替我惹祸。你家将军怎么这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早知我不该去找他了。” 左靖点头道:“戚姑娘说的是, 那么……” “去呗。” 戚如珪虽揣着火,可步子里全带着急。她寻思着, 这顾行知也不是个冲动的,颜书坤是户部的人,他这样寻滋割了人家一只耳朵,一定是触到了什么逆鳞。 戚如珪连衣服都来不及换, 裹上层袍子便往外跑。两人各乘一匹快马,风一般驰行到燕子楼前。 戚如珪上了二楼露台,顾行知与颜书坤等人正僵持不下。那颜书坤不是个好料理的,被顾行知削耳后,他叫了打手将顾三儿层层围住。十数位大汉磨刀霍霍,显得顾家三郎像是头幽闭的猛禽。 顾行知拔出快雪时晴,澄澈之光势贯满楼。众打手神色微凛,听得颜书坤说:“要不是看在张侍郎面子,我才不来吃你这场酒呢!” 他捂着脸,指间满渗着血。戚如珪提剑走近,见张绶躲在角落里,吓得屁滚尿流。 地上躺着那只耳。 戚如珪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颜书坤见南司正使也来了,忙哭喊道:“戚二来的好时候,看看北司的人都狂成什么样儿了,我不过是与顾家小哥说了句玩笑话,他就差点要了我的命!” 颜书坤转过身去,万不敢看那地上的残耳。 戚如珪回头问,“是真的吗?” 顾行知将她往外推了推,低头涩涩道:“不关你的事。” 颜书坤见顾行知事到如今还这样冷淡,心中的火更加旺了。他一声令下,众大汉齐头猛进,整块楼板颤得尘土飞扬,张绶哭出了声。 “娘们儿靠边站去!”顾行知啐了口唾沫,歪头看着刀说:“爷爷我回蔺都正愁没人陪我玩呢,今儿既然碰上了,就跟大伙儿过几招!” “你疯了?”戚如珪伸剑拦在他跟前,看着越发逼近的打手,说:“你再这么闹下去!这事儿没法谈了!” “你让开!”顾行知推了戚女一把,趁酒意疯迷,抡起旁边的玉壶倒灌了两口。他喉结几番滚动,喝得尽兴,像是在做上阵前最后的热身。 “给我打!”颜书坤暴跳。 众打手得了令,围住顾行知就是一通拳脚招待。这顾家小哥看着大只,动起手来却灵活得很。 他荡在人堆里,快手快脚,让人眼花缭乱,不过半刻,打手们通通倒地,燕子楼内一片哀嚎。 “就这么些本事吗?”顾行知不屑,“就你们这样的,再多出一倍来,爷爷我也能打!” “够了!”戚如珪朝他喊,手中的太阴剑已然出鞘,她半跪道:“今日实属北司使失了分寸,还望侍郎大人多多包涵!” “甭给我唱白脸儿!”颜书坤气得不轻,可又不敢大喊,因为一旦他声嘶,侧脑处的血便会越流越快。 颜书坤怒声道:“兵马司两位可真行啊,难怪人都说你们是对天造地设的疯狗。一个红脸唱得起劲,一个白脸唱得柔婉,顾行知砍下的可是我的耳朵!他真以为他顾家可以仗着威势无法无天吗?!” 跪在角落里的张绶掩了掩袖,怯声说道:“早知道顾家哥儿是个这样的性子,我也不会帮他请人了……” 一边说着,他又哭了起来。 戚如珪看着哭哭啼啼的张绶,原本烦乱的心更烦乱了。顾行知这么一闹,彻底把颜书坤这条路给封死了,原还想借这顿酒套了点什么来,现如今也不必套了,别被大内追究,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经此一夜,顾行知你难逃问责!”颜书坤撤了打手,又看了眼戚家女,语气狠绝道:“还有你!你们两个都脱不了干系!” 顾行知说:“尽管参我就是,我就在这里等着,等你什么时候也能砍了我一只耳朵,再来跟我说这些屁话。” 颜书坤悲愤难言,带上打手狼狈离去。原显哄闹的燕子楼重归寂静,唯剩下几丝张绶的啜声。 顾行知收了刀,坐回到酒桌前,闷头道:“左靖,送张大人回去。” 张绶还想再说点什么,没来得及张口,便被推了出去。 “你这剑不错。”顾行知留意到戚二手上那柄新剑,刚没细看,没留意到上头还刻着二八星宿。 他抿了口酒,看着戚二一言不发,心里不知为何,像犯了什么错似的,虚得很。 戚如珪厉声问:“你多大了?” 顾行知说:“不跟你说过了吗?过了新岁十七了。” 戚如珪又说:“你也知道你十七了?你若不说,我还以为你七岁呢。” 她指着楼下,声色俱怒:“颜书坤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人家要开玩笑,你就让他开啊!男人们喝酒玩闹本就如此,你开不起玩笑,何必揽这活儿!” “我就开不起玩笑!怎么了?!”顾行知见戚二动了真格,他也跟着动起真格来,“你知道他们开的是什么玩笑吗?他们说你在燕北就是个娼、妇,是一路睡进蔺都的!你在边沙咬下一只耳朵的事满朝皆知,你以为他们不知道你何故咬耳吗?还不是因为你与那些将士拉扯不清!” “我就听不惯他这么说你!”顾行知浑身发抖,眼中猩红如煞,“老子管他什么狗屁侍郎狗屁尚书,这种话他就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说!” “他不是爱笑你咬了人耳朵吗?”顾行知看着地上血淋淋的人耳:“那我就要他一只耳朵好了,以后少听些碎语闲言,说些不中听的屁话。” 顾行知气红了眼,满脖颈处都暴起了青筋。他抽出刀,哐当一声扔在地上,歪头说:“人人都觉得我在蔺都过得恣意,可压根没人问过我是不是真的开心。我每天背着这把刀,耳边满是爹爹的话。他将我留在蔺都,做顾家的第三只眼,我日日谨小慎微,勤勉克制,不给人添麻烦,可连建寰都不愿多看我一眼,我唯一的朋友都没了,连你也不屑理我,所有人都不要我了……” 顾行知一边说,一边哽咽了起来。 戚如珪头一回见着他这样,若非亲眼所见,她真以为顾家小哥是个不知痛的。更不会知道,原来他在蔺都的处境并没比自己好多少,同是弃子一枚,错落在这场黑白交叠的局里,形单影只。 戚如珪坐下了身,恳声道:“是我错怪你了,我向你赔罪。” 顾行知沉着脸说:“你不必勉强自己,你我在燕北,就注定好了没法碰在一起。你不总说我是你的命劫吗?既是命劫,你还是离我远一点吧。” 戚如珪摊手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还醉吗?” 顾行知扯了扯领子:“我没醉,我刚是吓他们的,我真醉了,早该把隐疾逼喝出来了。” 听顾行知这么一说,戚如珪才想起他患有隐疾的事。为着这隐疾,顾行知不能喝太多的酒,可他还是喝了,虽然闹了个不欢而散,却也算帮了自己,戚如珪一想到这儿,心里的愧怍更深了。 她替顾行知拾起那刀,快雪时晴笨重,抵得上四五把太阴。楼中的灯火顺势闪了闪,搁在两人中间,拉出一道残线。 她说:“我送你回家吧。” 顾行知道:“不用,有杜若送我。” 话刚说完,戚如珪就见她从廊下拐了进来。杜若身段婀娜,走起路来扭得像只狐狸,也难怪人们都叫她玉面九尾。戚如珪想了想自己五大三粗的样子,不免生出些自愧弗如的哀叹。 顾行知抱着杜若,将鼻头抵在她身上,颔首道:“我不懂事,把姐姐这儿弄脏了。” 杜若抚着他的脸说:“没关系,回头我来打点就是。” 她见戚二也在,柔声道:“更深露重,戚姑娘,要不要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必了。”戚如珪回看了眼顾行知,见他把头深深埋进杜若的怀里,眸色一灰,什么也没说,迅步下了楼。 街上月华如雪。 戚二紧了紧衣衫,提步走进阴处。更鸣阵阵,彷如亘古的远声,它们穿破阒寂与冗杂,唤醒心底的苦闷。 她也不知自己在苦闷什么,只觉得在燕子楼里的那一遭,像是做了场春秋大梦。 她跌回到无望的春水江里,江上全飘着血。 戚如珪全力地游,后头是被射成刺猬的临泉,然后是哥哥,然后是抱着剑的阿爹。 他们掺夹在满眼碧水间,一点一点从眼前飘过。燕北风吹不止,每一寸挨在脸上,堪比刀削剑裁。 她看到了光。 她游到了岸口。 她遇到了顾行知。 …………… 见戚二走远,顾行知才亮出血津津的虎口。适才与打手过招,有个身手霸道的,用匕首阴了他一式。他全程受着,不敢声张。 杜若一边替他包扎着伤口,一边劝慰道:“顾三儿为何什么事都留给自己扛,你就那么喜欢她?” “鬼才喜欢她。”顾行知弓着背,整张脸黑得像是涂了层污水,他探头看着楼下,像打赢了一仗似的,说:“反正这次是她欠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41章 金佛 南司署门前再无新桃。 戚如珪定在门前, 里外将门板扫了个遍。没看到想看到的东西,她还以为看走了眼。回想起昨夜顾行知与杜若那般郎情妾意,她才意识到, 一切都有了新的转变。 她将自己泡在公文里,提了一沓题本, 并将自己在贱民署前所做的记录,一应递了上去。 顾行知为着自己, 与户部撕破了脸, 颜书坤这条路,等同判了死。戚如珪只能按寻常上谏路数办, 先拟定题本,再传于通政司,然后发往内阁。 不料人家没过两天,转手又打了回来。 内阁票拟连个过场也没给,原封不动送回到李修祺手上。上头的意思不用说也知道, 这是提醒李尚书好好管束手下人,这什么能呈, 什么不能呈, 似乎还有人没搞明白。 李修祺为着此事忧心不已,前有北司顾行知斗殴闹事, 后有南司戚如珪妄语朝政。所有重担压在了他的头上,从前刑部夹着尾巴做人,今后更得在六部抬不起头。 这一日,李修祺约了南北司使在总管府用茶, 对外说是用茶,其实刑部里的人都知道,这是要发话。 李修祺的尚书之位来得不易,不比傅侍郎,年纪轻轻就游刃有余。李修祺几经宦海沉浮,每一步走得仔细,这也应了他谨小慎微的性子,总想不落任何一人的话柄,也不会去招惹任何一人。 “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单独见着二位呢。” 李修祺引戚顾向衙内走,手底捏着汗。 这两个人,一个受怀慈帝钦点,一个受太后钦点,与他们说话,等同于跟怀慈帝与太后说话,能不害怕? 戚如珪见尚书大人有些紧张,反过头安慰道:“进了刑部大门,我们就不是顾三和戚二,而是北司使与南司使,是大人的属下。” 顾行知还带着昨夜的困儿,他听戚如珪说着,只顾着点头。 李修祺诚惶诚恐地说:“话虽如此,可我却从来不敢过多管制着你们,怕你们因此记恨我,在太后和怀慈帝面前参我一本。” “是尚书大人知道了些什么吗?”戚如珪扶他入座,听得李修祺说:“你与顾三儿都是七贵里的新辈翘楚,寻常人不敢招惹。可颜书坤好歹也是户部侍郎,论品阶,他远在你们之上。削耳之事我已听说,戚正使关于棚区整治的题本我也看过了,你们两个动了户部的心思,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们。” 顾行知昏昏欲睡。 戚如珪淡定道:“我们起初只想私结,不借兵马司和刑部的名义,只是一切怪我,放任了顾正使与那颜书坤撕扯,是我让他去找颜侍郎的,尚书大人若想责罚,臣女愿担下一切罪责。” 堂中死寂,戚如珪屈膝而跪,一脸凛然大义。 顾行知恍惚中见戚女跪倒在地,又听她说什么“责罚”不“责罚”,忙抹了把脸,清醒道:“失了户部的人心有啥怕的?失了蔺都的民心才可怕。戚二这次为了棚区的事,鞍前马后跑了不少,底下人跟堵高墙似的,生怕大内知道蔺都还有这么块烂地。早年怀德帝虽受制太后,可在通政济民上从没掉进过马虎眼。哪怕是毁誉参半的太后,在执政上也没出过什么纰漏。今儿我看也不用麻烦内阁那群老鸟了,戚二把折子给我,我直接进宫给建寰就是。” 李修祺凝眉:“如此甚好。” “不可。”戚如珪看了眼顾行知,否决道:“我已经连累了你很多,不能再让你为着这事,跟他更生分了。” 戚如珪知道,如果他帮了自己,就是在帮太后的人,换句话说,就是在帮太后。李恒景与太后那般战欲胶着,怎么可能会让太后那头得逞。从之前当殿发落监生那会子开始,她就认定,李恒景是个与贤君二字无关的人。 顾行知说:“你不用废话,这些都欠着,等过了这阵,我自会找你讨要人情。” 他顺手拿过桌上的题文,拍拍屁股,乍然而去。 李修祺吁了口气,哀然道:“只望二位别记恨老身,我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只想来年立秋安稳致仕,其余别的,一概都不想管了。” 戚如珪看着李修祺那鬓不再绿的模样,再看他那一把稀疏的山羊胡,就知他是静心做事的那一类人。 她轻声道:“听说李尚书从前的师父,正是前朝的史文澜史太公?我一直想找机会亲自问问您,也不知是真是假。” 李修祺听到“史文澜”三字,眸珠一亮,别有清朗。 “叫声师父算轻的了。”李修祺站起身,在身后书架上颤颤巍巍地翻找着什么。 戚如珪等了一会儿,见他抽出本《通政史札》,绿皮黄叶,扉页处还盖着太公的私章。 李修祺道:“太公恒元五五年生,原淮西赣州赤水镇人,后来乡举连中三甲榜,被怀文帝钦点入了三公。那时他与宋辛觉宋太傅,沈清禄太子太傅并称三杰。可惜造化弄人,当年蔺都城里风光无二的宠臣,到如今,只剩下沈清禄一人。” 李修祺言至深处,不由得几度潸然。戚如珪好生拍着他的背,渴望他能说更多。 李修祺道:“那时我还是国子监里的一个小监生,因由小地方来,一直被人排挤。有次太公来监讲学,见我缩在门外,问我为何不敢入堂。我胆子小,被太公点名连话也不敢说,后来他将那天所授的内容私下给我讲了一遍,讲的,正是这本《通政史札》。” “原来如此……”戚如珪唏嘘不已,茫然道:“若是不问,还真不知道尚书与太公有这样一段先源。” 李修祺说:“太公后因谋反,被治罪流放,我力表陈情,却在临行前听他遣人说,要我护好自己,来日久别,定有重逢。” “也不知太公如今在燕北,是否安好?” 戚如珪把滑到嘴边的话噎了下去,转身眺向外头蓝汪汪的天。 蔺都的天总是如此,若不下雨,比哪一处都干净。 它就像块悬镜似的,挂在头顶,戚二一仰天,能照到自己,照到太公,照到燕北朔雪中哭嚎万千的英灵。 长空万里,容不下一片赤子之心,那都是她愧对的人们。他们悬在镜中,笑得浓烈。戚二知道,终有一天,他们会与自己达成和解。 那一天,一定不会太远。 ……………… 顾行知步行入宫,李恒景派了柳穆森应承。他收了顾三儿的题本,却不许顾三儿见人。 顾行知清楚,自从爹爹回京以后,李恒景与他就渐行渐远。即便在关阳挺身相救,也没落下半句好话。 他没多问,只吩咐柳公公好生照顾建寰。东市的包子铺还开着,他若想吃,顾行知说他随时都可以送。 柳穆森好声好气地将顾三儿送了出去。因还怀着差,他不好多留,于是吩咐了小春生送他出宫。 二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一路上,不曾多言。 时下正值盛暑,没走多少步,顾行知便见那小太监头上蒙上了厚厚一层汗。他说:“歇会儿不?” 小春生喏喏应了。 两人靠在一颗老槐树下,扇着帕子打风。顾行知是热惯了的人,不畏这点暑气,倒是柳穆森这小徒弟,生得凤眉雪肤,娇嫩非凡,一点点的燥,就让他满脸通红,不能自理。 顾行知正想逗他两句,只见风二端着盘什么东西往太后宫里去,春生大喜过望,远远喊了声“参见风二小姐”,风辞雪止步一礼,将笑给了顾行知。 “好久不见,风家妹妹越□□亮了。”顾行知上下打量了一眼,眼中满是欣赏。 风辞雪比顾行知要小上半岁,这声妹妹,叫的没错。 风辞雪含笑道:“我正要送东西给姑母,不曾想在这儿见着你,是要出宫?” 春生忙不迭抢话道:“是的呢,奴才正要送顾将军出宫。” 风辞雪微微一怔,看着春生了脸,想了半天,问:“咱们是不是见过?” 春生笑着点头,“见过的!见过的!有次挨罚,风二小姐怕奴才饿着,给了奴才一块芙蓉酥。” 他还想往下说,却听得顾行知咳了两声。顾行知见她端着盘不知是什么东西,用红布头盖着,神神秘秘。 风辞雪说:“我还有事,不能陪顾三儿闲话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芙蓉酥我那儿还有,你要觉着好吃,我让人再送你。” “我叫、春生。”春生忍住笑意,行了个大礼。 顾行知目送风二走远,垂眸一笑,别有意味地说:“你喜欢她?” 小春生面色突惧,忙道:“奴才没有!” “别不承认,我都看出来了。”顾行知打眼看向四处,迟了少顷,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 风辞雪端着盘子,步步生香地飘进了千秋殿。柳穆森正跪在帘外,太后在里头看着题本。 见风辞雪来了,太后放下手,招呼道:“阿囡又送什么好东西来啦?” 风辞雪笑盈盈地说:“今儿造办处新得了樽金佛,刘尚宫留话让我为姑母送来。但愿有这金佛加持,姑母能尽早挥斩梦魇。” 风辞雪一边说,一边揭起上面的红盖头。 柳穆森跪在帘下,正犯着夏困,惊闻里头传出一阵惊嚎,接着是什么东西砸落在地的声音。 他探头一看,见素日端庄有度的风二不知何故,直接摔在了地上。连带着那盘子东西,都一应翻滚在地。倒是太后端坐其中,气定神闲,不带半分惧色。 “阿囡别怕……有姑母在……”太后替风二遮住眼,却止不住风辞雪哭得梨花带雨。 柳穆森顺着太后的目光一路向前探,好嘛,这哪里是什么金佛?分明是那刘锦的项上人头!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感谢在2020-04-18 00:34:42~2020-04-18 19:35: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琼没书看啦! 2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白鹭 殿宇内昏黑一片, 血气混着檀香,散发着难以忍受的异味。刘锦断了骨的人头挨在绣屏下,有血溅在上头, 乱成无数点墨。 风辞雪被人扶了下去,后头的太后云淡风轻, 看着那死不瞑目的残颅,她叹了口气, 说:“皇帝这是在和哀家置气。” 柳穆森将头压得极低, 生怕一不小心,让刘锦那双眼睛对上自个儿。他稳着心说:“皇帝他不敢, 这宫里,还是该您做主。” 太后一刻也不敢松懈,死盯着那头颅。她知李恒景差风二送来,就是为了替那花想容出口恶气。 他就想看她受惊,最好一口气吓死过去, 他仍记恨着她当年处置周嫔的事,现下手奉头颅, 便也是在宣示主权。 恒景长大了。 太后眼底闪过一丝漠落, 数十年的光阴包含在了其中。自怀德帝起,她垂帘听政已长达半生有余。在本该尽是男人的修罗场里将自己碾碎重整, 然后一片片拼凑成现在无悲无喜的模样。 刘锦惨死,太后伤心不起来。 她太了解李恒景了,这些年来,他们就是一对难解的宿仇。成为新皇前, 李恒景就毫不掩饰他对皇权的渴慕,那种渴慕像阴鹜闻到肉香,哪怕断翅浴血,也要噙上一口。 而她自己呢,却是那龙虎穴里的掌鞭者。没有人敢不匍从在她的脚下,或敬或怕,成为她裙边一朵攀附的勾花。 殿中鸦默雀静,如水般的暮色透过皓纱,投下粼粼日辉。太后撑开宽袖,踟蹰半晌道:“与其难过,哀家还不如想想如何走下一步棋。泪湖没淹死李恒景,是哀家的错。早知如此,就该让宋家两兄弟下定杀心,这样大概……刘锦也不会死了……” 太后说到“刘锦”二字,再坚硬的心房也生出一丝恻隐。她是个忠仆,哪怕沾满了血,她也是忠仆。忠仆从来不讲义,只讲忠。 太后寒声道:“刘锦已死,你让人封些银子给她宫外家人,丧事就不用办了,让人把这儿打扫干净。以后哀家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柳穆森听太后一句一句的吩咐,不禁暗叹,原来世上真有这样风雨不动的人,这得是经历了多少跌宕,才能炼出这样的稳固。 沈氏威名万里,见过她的却少之又少。而当柳穆森有幸长跪在她十寸以内,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广袤的沉静。她就像一棵参天古树,将根深深扎向大地,扎进每一位子民心中,让他们成为这棵树下最狂热的教徒。 清理的宫人们手脚快得很,太后避着血光,领柳穆森去偏殿。 她看着袖口上的花样,慵声道:“刘锦突逝,哀家须得尽快找到一位能代替她的人,她得要有刘锦这样的手段,替哀家牢牢看住后宫。” “你是内侍监总管,看人选人这种事,你最有把握。”太后拍了拍柳穆森的手,那样子好像刘锦已经死了许多年似的,“这人呐,可不能乱选,她不仅要有手腕,更重要的是,肯一心向着哀家。” 柳穆森眼珠一转,灵光乍现,说:“奴才记着,刘尚宫生前有位极宠爱的入门弟子,正合太后的心意。尚宫生前待她如亲女儿一般,而她对尚宫亦情意深重。尚宫此番落马,她一定心有不甘,太后何不提拔了她来坐这尚宫之位,即是刘锦的人,就是太后的人。” “哦?还有这样一号人物?”太后眉头一松,随即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柳穆森笑说,“白鹭。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白鹭。” “上青天……”太后跟着柳穆森笑,那笑里带着苦涩,“那得看她有没有她师父那样的本事了。” ……………… 时至日晚,夜风狂荡,呜嚎不止。 花想容半瘫在榻上,望着头顶鸟雀腾飞、云纹姽婳,满腔郁郁难解。 这片装饰华丽的殿顶,曾是她进宫那日,李恒景亲命苏蕴文所作。苏先生是蔺都最难请动的丹青怪才,即便是李恒景,也得三顾四邀才行。 这是宠爱。花想容想,这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宠爱? 当她一脚踏进衡王府,露出那张与周嫔淡淡相似的面庞时,这样的宠爱,就注定会投落在她身上。 只是……没了这张脸,宠爱还会是宠爱吗? 花想容揽过铜镜,看着镜子里几近毁全的五官,有大半张脸因受过滚油而烂到发臭,这还不算身上、手上不计其数的鞭痕。 太易碎了。 想她花想容也是明丽过的人,如同那院脚开得绚烂的牡丹。她虽比不上风二年轻,也不及戚女冷艳,可她自成一套熟、女风情,那是久酿过的百濯香,须得细品,才能觉出的好。 寻常女人她做不到。 花想容唉了口气,扯纱蒙上脸,背过身睡去。 李恒景隔门看着她的背影,迟迟无心入门。他不是嫌着花想容,而是嫌着自己。嫌着自己没能护好母亲,也没护好花奴。 他望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离了殿。 柳穆森小心扶着,夜里昏黑,宫灯照不全长阶。 李恒景穿在胧月里,过了许久才想起顾行知这回事。他问身边人,“好心送走了?” “送走了。”柳穆森答得利索。 “我这兄弟的性情,我最是了解不过。”李恒景吐了口气,想起顾重山在流觞宴上千推万诿的姿态,心中的顾行知更遥远了。 他说:“朕曾因蕃南王而亲他,如今也因为蕃南王而远他,他心里一定难受,因为除了朕,没人愿意跟他做朋友。” 柳穆森噗嗤一笑,露出一脸轻佻。见李恒景似有疑惑,柳公公忙说:“顾将军位及少尉,天纵英才,可到底还是年轻,不明白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朋友。爱与真情的背后,是无休止的利用与索取。真情这种东西,太难得,奴才从不信这个。” “柳公公说得是,朕也不信。”李恒景回看了眼花香殿,喃喃地问:“那你觉着,朕与花奴,是不是真情呢?” 柳穆森蓦地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脱口而出道:“是,当然是了,陛下对花贵人盛宠滔天,这不是真情是什么?” 李恒景淡淡地说,“从前朕也这么说服自己,总觉得宠爱宠爱,是宠就是爱。可如今朕看着花奴满身是血的样子,一点儿也没当初的心思。也不是嫌她,而是觉着自己无能,无能去爱,只能靠宠。朕那样拼尽全力地给她最好的一切,去证明自己还没有失去爱人的能力,直到现在,朕确信了,朕就是爱无能,最无能的那种无能。” “或许这就是代价。”柳穆森说完就后悔了,可他不说,心里憋得难受。 他将目色放空放远,对着万重楼阙道:“越爬高一点,我们就多死去一点。” ……………… 顾行知脱下靴,跣着足练拳。强风铺延在一招一式中,每一次出拳,都像是在捶打一头凶兽。 左靖抱着袍子,见三哥儿练了半天,直到满身大汗,方才停拳。 他知顾将有个习惯,那就是无外人时,他总爱光脚走路。顾行知的脚不算白净,反而因着常年行军,伤痕累累。有回远调回郡路上,他的脚被条蛇给咬了,左靖为他上药,摸着他那脚,像是在摸砂纸似的,糙得很。 可顾行知就是这样,如同他这人,粗糙惯了的。他不屑宋子瑜那细细勾眉、衣衫整洁的样子,他顽劣,他散漫,他放肆,他是只爱撒泼儿的浪狗。 “左靖,你说我这顾家拳,跟从前比,如何了?”顾行知闷了口水,咕噜咕噜两声,“哗”一口吐在了旁边花坛里。 左靖看着那些被淋得七零八碎的花,说:“将军的拳脚一直不输大公子与二公子,近日练得勤,属下觉着,比从前更精进了。” “嘿嘿。”顾行知又做回了孩子,注意到左靖正看着那些花儿,神态很是专注。 “欸,怪我怪我,刚刚没注意,把它们都淋坏了。”顾行知取了帕子,一点一点擦着骨朵儿上的水。 左靖说:“一些花儿罢了,坏了再种就是。属下看着这花儿是在想,宫里那位花贵人。” “花贵人?她怎么了?”看样子顾行知什么都不知道。 “将军进宫没听说吗?太后因泪湖一事,发落了她,听闲聊的太监们说,花贵人整个人烂了大半,如今天天躺在殿里,除了皇帝,谁也不见。” “那建寰一定很伤心吧。”顾行知放下手帕,止了一止,沮丧道,“难怪今天他没见我,原来是花贵人出事了。” “将军……”左靖一脸豫色,“有些话,属下不知该说不该说……” “你说嘛。”顾行知挺起身,看着左靖的眼睛:“你我之间,别总属下属下的,我不喜欢你这么说。” 左靖心头一暖,平和道:“顾将年纪尚小,不懂这人心险恶。官场不比战场,可以明刀暗箭,血歃八方。大家都把刀啊剑的藏在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个满身鲜血。” “我知道。”顾行知点了点头,“你说的这些,爹爹出京时也对我说过。他告诉我,交心莫交全,斩尽莫杀绝,做事留三分余力不是懦弱,而是为了把这力气,用在更值得倾覆的情义之上。” “可若连最起码的情义都没有,人生该多无趣啊……” 顾行知嗅着那些花儿,看它们七零八落的,心中更疼惜了。 作者有话要说:惜花男孩·小顾 谢谢观看。 第43章 告白 戚二等了半个月, 终于等来了大内的风声。六月底一次日巡里,她打马经过贱民署,见棚区已在安置。 新砌的灰墙绿瓦不仅平了流民的心, 也让她这个参与者多少有些自豪。那些题本没有白写……顾行知……他没有白忙。 “怎么样?够仗义吧?”顾三儿骑马从后头来,这几日不见, 三哥儿看戚二气色更好了。 两人身前的贱民署不再是上一次那样的污水汤汤,彼此间的关系也松动不少。 “咱们之前可说好了, 这次你欠我一人情。”顾行知提了提马绳, 打着转儿围着戚家女说,“我帮了你,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戚如珪侧目,看着顾三儿那一脸玩味的样子,眼神跟着抖了抖。 顾行知说:“陪我去个地方。” 他起手挥鞭,一声急促催马前去。见戚如珪还在原地发愣,他往后大喊道:“来啊!” 戚如珪跟了上去。 两人穿在蔺都大道的热风里, 耳边满是呼呼咆哮声。顾行知与她奔过玄武大街,出了西城门, 终在一座小土坡前停下了马。 “走吧, 上去看看。”两人牵马往坡上走,戚如珪埋着头, 不知顾行知又在搞什么把戏。 时下蔺都已入仲夏,人走在郊外,跟滚在火里没什么两样。顾行知不怕热,可戚家女怕, 这不没走两步,她便燥得满脸大汗,整个人都直不起身。 顾行知开玩笑说:“这么不耐受,以后还怎么跟男人们混。” 戚如珪白了他一眼,反嘴道:“跟男人混也不用跑到这种地方。” 顾行知听她这么说,更来了劲儿,他跟戚二说话永远在扯皮,她说一句,他就想咬一句。 “女人就是麻烦。”顾行知看着她的脚,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她脚上的水泡:“实在不行……求求我背你?” “滚。”戚如珪意简言赅。 顾行知自讨没趣,遂不再多言。两人磨磨蹭蹭又走了两刻钟,直到看见不远处杵着栋旧宅,顾行知才如释重负般张开手臂,笑道:“到咯!” 他蹦蹦跳跳跑了进去,戚如珪扫了几眼,见那老宅连块牌匾都没有。看那样子,也该荒了有个十年八年了。 顾行知在隐蔽处拴着马,对日头下的戚家女说:“你没在蔺都长住过,不知道这儿是我们顾家的老宅。从前爹爹还在五军都督府做佥事官时,领着我们兄弟住在这里。我母亲也是在这儿生下的我,只可惜生了我没一年,就突然病死了。” “所以你也没有见过你母亲。”戚如珪眼神一黯,心事幽然浮起。 顾行知听到了她话里的“也”字,淮阴氏芳名在外,她早早香消玉殒的艳闻也多少知道一些。 同感还是有的。 顾行知拴好马,与她一同朝里去。因着常年无人打理,这青石板缝间生出许多半身高的杂草。顾行知挥刀砍出一条道,戚如珪不走他那条,自己用剑另劈了一路。 两人隔着草说话。 顾行知掐着草尖儿,说:“你一定很好奇,为何我们先前会住在这样偏僻的地方。这里每日来回蔺都需要一个半时辰,我爹那时候每天天不亮就得进城,回到家,咱们都得睡了。” “顾家不是含着金钥匙挤进七贵的,那是为着祖宗上头与风家有些渊源,拜过祖祠,蹭着他们的光,所以一并列进了七贵里。” 顾行知拨开草,往戚如珪那头又过去了些,说:“我爷爷死后,就剩下了我爹一个儿子。他将平定六郡的重任留给了我爹,当时所有人都不看好他,都想踩他一脚,最好把顾家从七贵里踢出去。” 戚如珪颔首不说话。默了少顷,她只道:“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顾行知靠前一步,屈腿平视着戚女的眼睛,神色虔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跟你说这些。” 戚如珪闻着顾行知身上的皂角味,虽有安心,却也胆怯。 她背过身说:“你别挨着我。” “好,我不挨着你。”顾行知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向后退了两步。 岂料在往外扯的一瞬间,他挨着了块硬石,顾行知整个连人带刀后仰翻去。 他下意识伸出手,扯住戚家女的衣裳,这下两人一后一前滚进草丛里,彼此胸膛对胸膛,惟隔咫尺。 “嘶——” 顾行知嚎了一声,戚女正要从他身上爬开,却被他一把抱住了腰。 “别走。”顾行知抚上她的脸,喘着气说:“答应我,等我将这里修葺好后,你就从你现在的宅子里搬出来,好不好?” 戚如珪看着顾行知的脸,发觉他又从男孩变成了男人。她别过头,尽量不让自己去面对他那眼神。 那种男人才有的炽烈眼神。 “你若嫌远,大不了我以后日日接送你。”顾行知抓起她的手,低头吻了吻,见她不曾反抗,逐渐大胆道:“杜若说得对,如果连自己喜欢谁都不敢说出来,那还算什么男人!” “阿珪,我喜欢你,我要跟你在一起,我要天天抱着你。” 顾行知替她放下长发,指尖穿过发间,一丝一缕地感知着她脸颊的温软。 戚如珪的脸摸着像块纯白瓷,不着粉黛仍透着胭脂绯。他第一次摸到这样柔软的东西,拿惯了硬刀,遇到这样的柔物,总觉得新奇。 戚如珪用手点了点他的胸口,起身坐到了旁边,她转过头,淡然道:“太阳太大,把你都晒糊涂了。” 两人难得没有发脾气,也难得都平心静气。 顾行知觉着热,将衣服往下敞了敞,说:“我知道你嫌我小,总觉得我是在逗你。” 戚如珪故作轻松道:“我们是两条船上的人。这话你在燕北时对我说过。” “嗯,你还说,我是你的命劫,天生就克你。”顾行知望了眼天,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泥,眼里满是不甘,“可这些重要吗?” “我就不想你住徐祥的宅子,就不想你为了一套宅子这样作践自己。其实我本可在蔺都置办套大宅给你,可我……可我不知怎么,就想让你住在顾家老宅里。这儿才是我长大的地方,玄武大街那儿不是……我……我……你……我……” 顾行知越说越语无伦次,脸上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通红一片,像是要急哭了。 戚如珪说:“你说你喜欢我,那你告诉我,你从什么时候喜欢的我?又为何会喜欢我?” 顾行知拽着衣角,整张脸水濛濛的。他憋了半天,愣是没憋出一句话,只摇了摇头,仿佛在宣告失败。 “可笑。”戚如珪冷讽了一声,眼中满是奚落。那短短二字掺在风里,像把刀子似的刮在顾三儿的脸上,打得他双脸一片火辣。 “你连为什么喜欢我、什么时候喜欢的我都不知道,你觉着,这话听着还有意思吗?” 顾行知哑然。 风声愈烈,拨动杂草如波似浪,刚被理好的头发又被吹乱。戚女顺了一把,无意触碰到顾行知从后伸出的手。 “你要答案?”顾行知紧握住手,戚如珪往前拉,他往后拽,愣是不松开,“你答应我住这儿来,我就告诉你答案。” 戚如珪受着痛,拧头笑说:“威胁我?” 顾行知看她表情略有些痛苦,忙松开了手,“疼吗?” “这就是我讨厌你的原因。”戚如珪揉着酸麻的胳膊,含眸道:“顾行知,你从来就不会在乎别人的感受。” ……………… 两人回城后已过哺时,这一路上,他们都没怎么说话。 适才顾家老宅里那些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戚如珪感觉不到真切。它们随同那些半身高的杂草与热风,一同消解成碎粒,流入了旧梦的湍流。 暮色渐起,蔺都百姓门前挂起六角小灯。东西市有条分叉口,各往两边去。 戚如珪与顾行知背对着彼此,凝在灯下,彼此身影交错,清冷而萧条。 “跑了今儿这趟,我也算还了你人情,只不过还是想说一句,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顾家宅子里的话我当是你晒糊涂了,下次遇到这样热的天,记得撑把伞。” 戚如珪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屈身一礼,上马而去。 顾行知连身也不敢转,奇怪了呢,怎么每到这种关键时候,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为着今儿的表露心迹,他不知有多少个夜里睡不着觉。顾行知一遍又一遍演练着台词,设想出各种可能。而今戚二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这态度还这般冷静自持,让人挑不出错,顾三儿有种被她打了一闷棍的感觉,他想还手,可又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如此想着,顾行知也没了回府的心思,他想起今晚轮北司夜巡,他得回趟南司署轮值。 然而顾三儿还没跨进门,里头急慌慌闪出个小公公。顾行知一看,可不就是前几天送自己出宫的那位,眉清目秀,□□生的。 小春生见着顾行知,忙行礼道:“顾将军让奴才好找,宫里人让奴才带话,说有事请您进宫一趟。” “有事?”顾行知往里看了一圈,发现里头人脸色瞅着都不大好,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是谁让你来的?” “是皇帝呢。”小春生言语恭敬,活脱脱跟柳穆森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皇帝还吩咐,说最近想吃东市那家包子了,要顾将军带些去。” 顾行知微微一笑,道:“我就知道建寰心里还有我!” 他屁颠屁颠地要去,看匡野像有话要说。小春生作请道:“将军,请吧?” 顾行知正提步,听身后人道:“且慢!” 作者有话要说:纯情小顾已上线。 谢谢观看。 第44章 隐疾 “怎么了?”顾行知回过身, 看着匡野一脸欲言又止。 “没……”匡野定了定神,搓手道:“属下只是突然看到,将军手上带着伤, 不如麻烦公公先等一会儿,让属下带将军处理下伤口, 半刻钟就行。” 顾行知瞅着那伤,想是在老宅时不小心被草给割着了。要不是匡野说到这个, 他自个儿都不会察觉。 “小伤, 没那么娇贵。”顾行知拜了拜手,用嘴吸了吸, “别让建寰等饿了,包子铺再不去,可就关门了!” 小春生笑了笑,听得匡野又说:“再小的伤也是伤,正使还是听属下的劝, 包扎包扎吧!” 匡野满眼期待地看着顾行知,那眼里别有深意。顾行知这时才觉出一点儿异样, 他别了春生, 拉着匡野去了偏厅。 “正使,千万别去啊!”匡野为他清洗着伤口, 一边压低嗓门说:“正使前些日子削下颜侍郎一只耳朵,害他好几日都只能带伤上朝。本来这也没什么,只要大内不发问,火也烧不到咱们身上。可谁想到, 今儿颜书坤连伤也懒得遮了,就这么血滋滋地进了宫,这下引了百官热议,一个个都在说你倚仗家里的威势,行乱党之权,谋害朝臣。他们一个个吵着要皇帝发落你呢!” 匡野看着五大三粗,实则心思细腻。顾行知听他这般诚恳地为自己着想,心有动容。 只是他到底不清楚自己与建寰的关系,他们可不只是单纯的酒肉之交,当年蕃南水师一战,顾行知与李恒景以三千骑甲杀出浅水滩两万敌军的包围。他为了替自个儿挡支冷箭,差点儿连命都丢了。这份袍泽之魂灌铸了生死恩义,从那天起,顾行知就认定,李恒景是他愿以一生效劳的兄弟。 他看着手上的伤,思索了半刻,声音有点闷:“建寰不会罚我的,这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匡野正要再劝,跑堂的杂役催说,春生公公备好了轿辇,招呼顾行知快些。 顾三儿示意匡野无须多说什么,他笑了一笑,提刀走出门去。 又是闷了一路。 顾行知入宫时,天完全黑了下来。小春生带着他一路往升平楼去,还没到呢,顾行知便听到里头一阵丝竹雅乐、莺呢燕喃。 两人细步穿过长屏,见着李恒景正坐在一群美人中,手上东摸西摸,好不潇洒。 顾行知闻着那糜烂的酒肉气,微微一呕,强忍住吐意,俯下身道:“臣顾行知,参见陛下。” 兄弟归兄弟,礼还是要有的。哪怕是在后宫,他们也是君臣。 李恒景瞅着顾行知难得这样恭顺,笑脸相迎道:“长晖不必拘礼啦,今儿朕找你来,只想与你好好喝次酒。” 顾行知乖乖入座。 李恒景侧耳听着乐师的曲奏,拿起杯子,满口悠闲道:“多日不见长晖,你怎么瘦了。” 顾行知将包子放到案上,说:“近日兵马司忙,我放衙后,还得回府练一会儿拳。这练得猛了,瘦得就快了。” 李恒景垂眉道:“你是该多练练,不然总把这力气用在别人身上,朕也不能次次都向着你。” 顾行知听着这话,虽猜出他在暗指颜书坤的事,但还是有些惆怅。他的建寰一定不会只信一面之词,他的建寰……一定会在意背后的真相。 包子有些冷了,顾行知咬了口,置气道:“这是给你带的,听说你想吃,我特意跑去买的。” 李恒景拥着美人,并不理会他的话,他只对着那些美人好一通乱亲,晾了半刻,他才在调、戏的缝儿里对顾三说了一句“哦”。 顾行知也是有脾气的,见李恒景这般敷衍,气得一口气把那些包子全给咬烂了。他也不吃,就每个包子上留一两口,如此,李恒景也别想吃了。 还是太小孩子。 李恒景用余光看着顾行知,深知他还和从前一样,顽劣得近乎幼稚。 他命旁边人为顾行知斟酒,盛情款款道:“你看看你,朕还什么都没说,你就气上了。以咱俩的情义,朕肯定不会责怪你什么。” 顾行知见李恒景语气真挚,不像是在逗他的样子,遂自行挑明话说:“颜书坤的事,确实是我一时冲动了。他是侍郎,我左不过一个兵马司使,可你要知道,我——” “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我们喝酒,喝酒。”李恒景打住了顾行知的话,先饮了一杯。旁边的舞女们起了兴,一杯接着一杯哄他。 李恒景说:“你们也给我这好兄弟倒上啊。” 众丽人朝顾行知拥去。 楼中歌舞不绝,如同这杯中酒,仿佛喝不到尽头。顾行知在盈盈笑声里,重复地抬杯,仰头,张嘴,吞咽。他扎在这混乱气息里,像只被煮烂的虾,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直到近了子时,李恒景才放他出宫。 顾行知被春生搀着,连路都走不稳。 春生以为他只是醉了,所以脸色看着有些白,只有顾行知自己知道,这泼天的醉意一上来,随之而来的就是隐疾。 “小……小太监……我厉害……厉害不……”顾行知撑着膝,大口大口喘着气,他走两步停三步,模样看着很是难受。 小春生哭丧着说:“将军何苦喝这么多?连脸都喝白了。” 顾行知璨然一笑,靠在旁边的宫墙上,恹恹地说:“麻烦你……麻烦你……帮我把那药拿出来。” 他指了指胸口的方向,果然这次发病比往日都厉害,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春生替他掏出那小瓷瓶,亲自把丸子递进他嘴里。顾行知舒了几口气,静默须臾后,方从隐疾中走了出来。 “将军这是什么病?看着吓人……”小春生将小瓷瓶还给了他,看着乌糟糟的夜色,温声道:“要不奴才送将军出宫吧……” “没事,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他默了会儿,放空一切道:“公公若是有事,先忙你的去吧。” 小春生踌躇了一会儿,见顾行知并不想让人打扰,只得幽幽离去。 没了人跟在身边,顾行知反而更自在了。他去旁边池子里抹了把脸,待到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后,拎刀向宫外走。 没有宫楼角阙的阴影,夜色纯得有些失真。天上没一抹星子,就是块没有图案的布。 顾行知缓缓走着,没到宫门口,便看见左靖提着灯在那儿等他。 “将军……”左靖看出顾行知还有些醉意,起手扶了上去,“属下打听了半天,才打听到将军是从这个门进去的。想着以将军的性子,一定会从这个门出来,果然让我等到了。” “这个门……”顾行知抬头望了眼上头,苦笑一声,说:“这是杂兴门,你知道为什么叫杂兴门吗?为着张镃《杂兴》诗里的那句——君臣不易逢,终始贵难离。皇帝让人带我从此门入宫,不就是在提醒我,要恪守君臣之礼吗?” “我也算尽力了,把病都给喝了出来。”顾行知低下头,盯着地上的影子,像是在对皇帝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建寰,我不欠你了。” 左靖看着他这般失魂的样子,心下料到,他这是受了教训。这教训不一定是明着的,也可以是拐着弯捅你。 “我有隐疾的事,建寰是知道的。”顾行知一想到席间他那笑眯眯的样子,就觉得寒心,“他知道我不能醉酒,但还是让人一杯一杯地灌我。是我做错了吗?砍了颜书坤一只耳朵,是我做错了吗?” “将军没错。”左靖扶着他,两人慢慢向前走,“是那颜书坤不知分寸,出言侮辱了戚姑娘,将军出于仁义,挺身而出,教训了他,这怎么能算错。” “那为何他还要这样折磨我……”顾行知忍住怒,按了按胸口,说:“还是说,这一切就像你说的,人心险恶,是我太傻了……” ……………… 顾行知一走,李恒景就让人火速撤了歌舞。他喝了这么多酒,头痛得很。眼明心亮的柳穆森备了醒酒汤给他,见他神色郁郁,似乎还有别的心事。 “顾行知这傻小子,还真以为朕会为着颜书坤发落了他吗?”李恒景低着头,不让别人见着他的表情。柳穆森听着声儿,察觉出话里有些沮丧。 “你知道朕气的是什么吗?”他掐着拳,狠狠道:“朕气的是他递上来的题本连朕都没过,直接送到了太后手里!” “贱民署的棚区逼近竣工,朕才知道有这么回事!顾行知……顾行知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吗?他怎么可以跟那些人一样!怎么可以也跟那些人一样!他不可以这样对朕!” 李恒景抬起头,露出那双满是恨意的眼,那恨不比寻常,尖厉里还带着凄苦。 他总觉得自己在走一条怀德帝的老路,所有人都在欺他,所有人都想算计他,所有人都把他架在龙座上,没有人真心实意地敬服他。 柳穆森看着身前摇摆不定的烛火,低眉道:“没准这里头有什么误会,顾将军不像是个左右倒戈的小人。” “人心易变。”李恒景瘫在案前,像块被遗弃的抹布,他看着座下没啃完的包子,别过头去,不再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45章 家宴 翌日戚如珪难得休沐, 正赶上风府做东,在广元居宴请七贵。 戚女想着许久不见风家夫妇,早早赴了约。不想路上还是耽搁了, 让个不看路的泼了身水,等她换好衣服赶到广元居, 诸人均已就位。 戚如珪挨着顾行知坐了下来,她看着宴上一圈, 没看到宋子瑜。 顾行知摇着杯说:“听说了吗?国子监的许之蘅被抓了。” “被抓了?”戚如珪满不在意地应了一句, 眼睛不忘还在寻,生怕错看了一人。 顾行知见戚家女这般恍惚, 推了推她说:“你不用看了,国子监出事,你那汉卿正忙得焦头烂额呢,今儿不会来了。” “许之蘅为何要被抓?是谁要抓许之蘅?”戚如珪确认宋子瑜不在后,说话的语气淡下去不少。 宴上的人越来越多, 风家夫妇接连入座,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 只有顾行知说自己的话。 “这事儿也是我从别处听来的, 说是刑部的傅侍郎带人到了他家中,直接将他拿下。据说是因为涉嫌买通鹅农, 放进了泪湖中,这才酿成皇帝落水的祸事。他挨了重刑,对一应罪行供认不讳,国子监最近乱, 你少跟宋子瑜瞎混。” “那不对啊,就算鹅是他放的,可他怎么知道,花贵人会去湖边,而皇帝也会跟着去?”戚如珪没心思细想,只随口提了提,便觉得这事儿漏洞百出。 顾行知道:“鬼知道呢,这事儿刑部在查,国子监年后烂事儿不断,想想也烦。” “哎,可惜了,我本还想将棚区的事告诉汉卿呢……”戚如珪闻罢,哀了一哀,想起多日没有见到他,不由得有些遗憾:“这事儿还是他让我帮忙去做的。” “让你帮忙?!”顾行知乍然一惊,略有些不妙之感涌上心头,“你的意思是,你那天来顾府求我,是为着宋子瑜?” 顾行知一没留神,声儿有些大,旁边人纷纷停下碗筷,看着他们。 “小点声。”戚如珪赔礼笑了笑,扯着他袖子,说:“不然呢?” 宴上恢复了热闹。 “你怎么可以这样……”顾行知捧着脸,表情由愤怒转向委屈,“你不可以这样……” “怎样?”戚如珪抬起酒杯,对座上敬酒的风家夫妇笑了一笑,她胡乱抿了口,瞅着生着闷气的顾行知说:“我那天带着宋子瑜一起去的顾府,我以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顾行知忍着声,狠狠掐了把戚如珪的手。 “你弄疼我了!”戚如珪吃着痛,还得对其他人笑。顾行知看她还有功夫笑,又上手掐了两把。 “有完没完?” 戚女瞪了他一眼,准备拧回去,不料顾行知身下一动,她的手刚好盖在他的裤、裆上。 “……” “禽、兽!”戚如珪缩回手,倒酒来洗。 顾行知更委屈了:“我还没说你占我便宜呢,你怎么还骂我禽、兽?” “你要是觉着我对不住你,大不了咱们现在出去打一架。”戚如珪洗完手,摸着乌青乌青的手臂说:“掐我算怎么回事?” “我不打女人。”顾行知扭过身,不理不睬道:“我只是不想跟你说话。” “好啊,那就不说。”戚如珪也侧了过去,两人又杠上了。 宴上人声鼎沸,歌舞不休,两人挨在一起,无半分亲近。 最后还是顾行知缴了械,他受不了了,扔了颗花生米到戚二碗里,见她没啥反应,又扔了根菜叶子过去。 “你到底想干嘛?!”戚如珪怒了,是真怒了。她有时觉得顾行知像个熊娃,还是最难管束的那种。 顾行知眨巴眨巴眼睛说:“想戚家姐姐喂我。” “说人话。” 戚如珪觉得难熬,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坐到顾行知身边。 “这就是人话嘛。”顾行知成了孩子,张嘴道:“啊——喂我。” ………………… 徐徐过了三巡,场上宴客们都已酒足饭饱。顾行知全程盯着戚家女,生怕自个儿错过了她一丝表情。 戚二当然没有喂顾行知,对于他这些无理取闹的要求,她只当什么都没听见。整个广元居弥漫着一股催人昏睡的气息,众人泡在里头,骨头软成了棉花。 朦胧间,众人听见入口处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戚如珪循声瞧去,见竹帘缓缓升起,后头走出位瓦灰色长袍青年。 他的身后,跟着位与他同样大小的男人,脸上戴着半边镶金面具,难掩眉目温存。 傅临春。 戚如珪心口一漾,目光不自觉地亮了几分。斑驳的竹影投入廊中,映得两位不速之客仿若谪仙。 顾行知敏锐地察觉到戚女的异样,还以为她这又是看上了其中哪位少年郎,这本就造作的心情变得更造作了。 “别看啊,有什么好看的!”顾行知伸手挡住她的眼,“看我,看我嘛。” “别闹。”戚女用筷子撇开他的手,眼睛全程跟着傅临春身后那个人走。裴云今儿新换了一身烟青色的素服,走在花花绿绿的人堆里,清新得能掐出水来。 她说:“这人是不是也跟着傅侍郎去了关阳行宫?” 顾行知吊儿郎当道:“听说是刑部新来的,叫什么裴云,也算咱们的同寅。没准以后还得打交道。” 他看戚二越看越起劲,那眼神像是要把人盯穿似的,忙提醒道:“悠着点,那种货色你也看得上,真搞不懂你的品味。” “我连你这种货色都能咽,还有什么货色不能。”戚如珪呷了口酒,像是想起了些什么,转头问顾行知:“你那香囊带了吗?” “干嘛?”顾行知取下腰间囊,“你要喜欢,送你好了,只是你不许再看其他男——” 顾行知还没说完,戚如珪一把夺了过去。她细细翻看着上面的图样、手工,总觉得熟悉,却说不上来哪里熟悉。 场内氛围愈来愈热,交谈声、助酒声不绝。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戚如珪把囊塞回顾行知手中,趁着人多,没人注意他们,低声正色道:“你这香囊,傅侍郎身上也有一个。”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顾行知看了看,不屑一顾道:“蔺都贩售香囊的绣坊就那么几家,排开那些小摊小户,同家绣坊的手工类似,也是有可能的。” “话是没错,可我……”戚如珪越说越觉得古怪,说不上来的古怪。 反倒是顾行知,还在为她多看了两眼那男人而生气。他怕又遇到一个徐祥,一个匡野,一个宋子瑜或公孙惑,顾行知觉得,自己就像待在一个四处漏水的屋子下,他随时得注意着哪个洞里流出水,哪里有情况,他就冲过去拿手死死捂住。 他颔了片刻,道:“实在不行,你把它拿回去,慢慢看。” “可以吗?”戚如珪目色一凝,斜眼看往他的腰。 “可以啊,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顾行知随手解下,又塞回给了她,他冲着戚如珪露齿笑了笑,乖巧道:“那你现在可以喂我了吗?” 戚如珪正要反驳,广元居莫名安静下来。风念柏撤了歌舞,对在场宾客道:“今儿原是七贵的宴,但在下还是做主,邀了傅侍郎与他的友人一同前来。各位还望莫要见怪,莫要见怪啊。” “咱们是不见怪,”底下有人应声起哄,“可也得要有脸来才行啊~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大笑。 戚如珪睨了眼傅临春,他并没什么反应。而他身后那位男人,因戴着面具,也看不出是何表情。两人干干站在厅中,任屋外光影投身,照得他们澄光荟萃,如若天人。 “既是风家盛邀,傅某自当前来。只是刑部有点事,给耽搁了,来晚了一些,望各位海涵。”傅临春面色柔和,向在座各位揖了一揖。 风念柏示意他们入座,傅临春并不着急,只幽幽踱到那位跟前,轻声说:“这位兄台似乎对傅某人很是不满,不如在下敬你一杯如何?” “少来!”那人一手推开递来的杯盏,愤慨道:“这不是七贵也就罢了,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喝了你这寒门的酒,我还怕沾了穷酸晦气呢。” “有话好好说嘛。”副座上的温澜拉着风念柏一起打起了圆场,发话的是梁家人,虽也不是七贵子弟,家里却有天下第一商号的威名,不是个能轻易招惹的。 傅临春拦住意欲上前的裴云,定了一定,轻笑道:“那劳烦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您满意?” 那人得了捧,愈发得意忘形:“寒门嘛,都是群臭老鼠,不如你就跟你这朋友,在这儿给我们学一段老鼠叫怎么样?哈哈哈哈哈哈!” 那人一边说,一边发出“吱吱吱”的声音。其他人听着,难免觉得滑稽。人群中只有戚顾二人无一丝喜色,座上的风家夫妇,亦满心错乱,不知该如何安抚。 素来寡言的裴云发话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那人听到裴云说话,这才注意到他的脸。他盯着裴云看了半天,戏谑道:“你家中父母见着你这样,不觉着恶心吗?” 他问了问其余人,“你们恶心吗?反正我恶心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戚如珪有些坐不住了,她见过欺负人的,没见过这样欺负人的。相貌皮囊本是天赐,即便遭灾受难,也不该将这当做笑柄。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她那爱美的哥哥,如果他遇到了今儿这情形,一定会拔刀砍下他的头。 裴云不会。 他温良得很,缩在傅侍郎后面,像只生起气来也无伤大雅的兔子。与他截然不同的是傅侍郎,他看着春风满面,眼里却透着股难言的狠绝。 广元居外阳光散退,天与地间一片灰白。丫鬟婢子们拉下四方竹帘,还是挡不住渐起的狂风。 众宾客按住案上的杯筷,以防它们被风吹跑,戚如珪眯着眼,看着场中一片混乱,一股不安的念头蹿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蔺都晚报采访现场: 记者:请问被顾行知追求是种什么体验? 戚二:很烦,粘人精,醋王,幼稚狂,八折出售,稳赔不赚。 记者:请问追求戚如珪是种什么体验? 顾三儿:追求?追求是不可能的,都是戚二追我,我一直没有答应罢了(甩头发) #狗男人最后的倔强# 谢谢观看。 第46章 温澜 广元居内, 死气沉沉。 傅临春抬起杯盏,旋身一笑,得体道:“无论兄台吃不吃傅某这杯酒, 傅某还是该敬你一杯。” 那人脸上浮出些怒色,刚要出言拒绝, 不料傅临春横手一抖,竟将送到嘴边的酒尽数泼在了他脸上。 “你!”那人被泼得一身狼狈, 激了心火, 抬手要打。 “我?”傅临春仍笑得用心,那笑让人挑不出错, “我什么我?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我泼了你。我没有认错人,也没有吃多酒,我很清楚,我要泼的就是你。” 傅临春向前两步, 向面色尴尬的风家夫妇行礼道:“实在抱歉,扰了各位雅兴。回头傅某再向二位请罪。” 他看了眼那人, 继续带着笑说:“你若不服, 尽管来找我便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孰是孰非都有数。私了不行,那便击鼓入宫,请陛下圣裁,寒门与世家争缠了这么多年, 也不缺你这一回,更何况……” 他顿了顿,“更何况你不是什么世家,左不过一个靠着野矿发家的商贾出身罢了,也不怪你,只认钱,不认字,连最起码的教养都没有,还在这儿丢人现眼,惹人耻笑。” 傅临春字字带刀,语气却很柔。戚如珪分辨不出他在生气,还是在劝导。她很难从傅侍郎的表情、语气里看出他本真的状态,他永远不疾不徐,永远笑意和煦,连骂人都像在关心。 那人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傅临春话里的讽意。梁家确实算不上什么乌衣子弟,可也是一点一点白手起家爬上来的。如今他能坐在广元居里与七贵平起平坐,绝不是靠着与人耍嘴皮子,所谓来日方长,傅临春敢踩自己,自有他一番苦头吃! 那人沉住了气,像是被泼得反倒有些清醒了。他擦了擦脸上的酒,只留下一句“等着”,便离席而去。 场中慢慢恢复了适才的热闹,气氛却有些微妙。众人心照不宣地回味着傅临春的那一番话,他说得没错,寒门与世家纠缠了十多年,也不差这一回。 争执面前,人人都成了哑巴。 傅临春与裴云坐回到位置上,彼此都看着心事重重。 顾行知看戏似的看着傅临春耍这一通威风,觉得他好玩。想当初他也是与傅临春打过一架的,他是个什么人,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 这种靠溜须拍马、献媚讨好四处横行的人,他怎么也看不上。顾行知总觉得傅临春假,有一种修饰感极重的“假”。他像活在云里的人,你看到的温柔与笑,都是面儿上浮着的云,你不知道云后头是雷还是电,又什么时候发作,一道劈死你。 伪君子。 顾行知嗤了嗤鼻,看着戚二目不转睛地看着傅临春他们,别有一番深意:“有什么厉害的,打又打不过我,只会逞口舌之快。” 戚如珪听着他的话,有些别扭,她嘲讽说:“是啊,这偌大的蔺都,谁打得过你呢?除了宋家两兄弟能勉强与你过招,我看也找不出其他人了吧?” 顾行知没听出她这是反话,还傻呵呵地应承说:“可不是,可我从不打女人,我顾家男儿,顶天立地,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有规矩在。” “不打女人?”戚如珪看着他黑茫茫的眸子,一脸认真:“你打我打得还少吗?” “你又不是女人。”顾行知强行嘴硬,拿起杯子,遮住脸说:“你就是妖精。” …………………… 散了宴,戚如珪去后堂与温澜说话。 自从她上任兵马司之后,和风家夫妇来往便少了许多。 可她并没忘记他们曾对自己的好,戚如珪不是个能说漂亮话的,这点她很像临泉,只把好藏在心里。 戚如珪坐在堂前候了半刻钟,才见温澜姗姗入门。有些日子没见,她更显知性了,只着一身浅紫色常服,插两根镏金钗子,像朵紫藤,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温澜的美不似风二那般清冷,也不似花贵人那般娇艳,她的美,像素茶,有后味儿,须得慢品,方见真章。 温澜见着了戚二,摸了摸她的肩膀,心疼道:“你本就瘦,有些日子没见,怎么看着更瘦了?” 戚如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咬唇说:“兵马司操劳惯了,跟一群爷们儿混在一起,比不上温嫂嫂保养得这样精细。” “我哪里精细,都是念柏隔三差五要我对自己好些。”温澜一提到丈夫,神色不由得怅惘了几分,她聚着眉,低声道:“念柏回蔺都还没半年呢,出了夏,要去蕃南了。” “蕃南?”戚如珪放下喝到一半的茶,“蕃南不是有顾老将军和他那两个儿子吗?风大哥去那儿做什么?” “我是个妇人,也不懂男人堆里的事。”温澜捂住隐痛的胸口,开口觉着艰难:“听说从去年初冬起,蕃南就有些不太平。顾老将军回京路上,还在六郡的地盘上遇着了流寇。在蔺都也没待几天,便匆匆回去了。这太平天都是一点一点击溃的,现在看着满蔺都和乐安详,不知哪一天,边境的战火就烧了进来。” “戚妹妹,你在朝中走动,难道没听到一点儿风声吗?”温澜的声音像清池水,听着让人舒服。 戚如珪正经想了想,摇头说:“没有。如今大家忙着窝里斗,太后和皇帝咬得不可开交。我瞧下头也是热热闹闹的,学着主子们勾心斗角,有模有样。” “哎……这是命……”温澜站起身,替自个儿倒了杯茶:“不说朝堂,即便是我这小小内宅,上到夫人小姐,下到丫鬟婆子,每个人都在较量。有时我在想,若真有那么一天,战火烧进了蔺都城,这些人面对着生离死别,是否还会和现在一样……一样冥顽不灵……一样无可救药……” 戚如珪勾起一笑,猛地起身,行礼道:“素闻温姐姐博学多才,早年也是蔺都有名有姓的才女,不料出阁多年,还这般心怀大义,实在让晚辈佩服。” 这不是客套话,是戚如珪发自内心的敬服。早年怀德帝亲赐“博雅”二字与温澜,便是赞其博才清逸、典则俊雅。 大辽风云百年,英杰不计其数,而在这其中,她算是为数不多能与那群男人相提并论的女人。 只是后来,她嫁作人妇,才名渐渐稀淡,化成市井烟火,隐没在这重重叠叠的深宅大院中。 温澜柔情道:“我深居府阁,心满意足,有念柏一人相守,今生无憾。” 其实戚二怎会不知,她于心底多少有些不甘。温澜注定不是一个安坐帘后的凡俗之女,只不过为着对风大哥的爱,她才能如此心甘情愿,做好她的“风夫人”。 戚如珪说:“要下雨了呢。” 温澜笑了笑,拧着帕子道:“早该下了。” ……………… 戚女出风府时,温澜亲送到门前。她每次从风家走,温澜都塞给她一堆吃的用的。 戚如珪百般推诿,还是拒绝不了她的热情,只能受着她的好,想着有空找机会报答回去。 十数位丫鬟仆人们捧着大盒小盒的东西往戚宅走,戚如珪看着这阵仗,羞得满脸通红。温澜笑说,“这都是该有的东西,一个人在蔺都,好好照顾着自己。” 戚如珪点点头,拉着温澜的手说:“温嫂嫂也是,以后风大哥不在,还有我呢!嫂嫂若是不嫌弃我粗笨,就把我当妹妹吧,我一定保护好姐姐!” 温澜抚了抚她的脸,为她披上外袍,面色欣慰道:“你不已经是了吗?” 戚如珪心间一暖,按了按她的手,起身上了马。她三步一回头看着温澜,想到自己那个尚未见过面的母亲,如果她还在,一定……一定和温姐姐一样好吧? 戚如珪慢悠悠地往家晃,一时没注意,出了东四街撞上了另一匹马。她只听得前头马儿一阵狂嘶,像是受了大惊。 戚二忙下马来看。 “戚家姐姐,我又来啦!” 对面马上突然翻下个劲装少年,束发高昂,气宇不凡。戚如珪扫了一眼,露出一脸无奈,不情不愿地别过身去。 又是顾行知。 戚如珪抚着受惊的马儿,恹恹地说:“怎么哪哪儿都有你?” 顾行知嚷声道:“是你撞上我的!你怎么还有理了?” “行,算我倒霉,我对不起你。”戚如珪做了一作揖,回到马上说:“现在你可以让开了吗?” 东四街出了名的窄,除去摊贩们的位置,连寻常马车都挤不下。更容不得两匹马同时经过,遇上了,只得要一个人退出去,另一个人过了,才能进第二个。 这是在走独木桥啊。 顾行知主动退了步,牵马退出了巷。戚如珪正要走人,听得身后人说:“不再考虑一下吗?” “考虑什么?”戚二回过头,正对上顾行知的眼。 他眼里有光,像是点亮了火,戚如珪在他眼里看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璀璨,那种璀璨,她在风大哥看温嫂嫂的眼神里见到过。 夏日余晖揉着暮色,将他整张脸照得棱角坚硬。他右眼角下的疤像特定的符印,轻轻一启,便能涌出狂浪般的深情。 “考虑搬到顾家老宅啊。” 顾行知拍了拍胸,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戚如珪停下马,从没见过他如此光芒万丈。 “也顺便……考虑考虑我咯。” 作者有话要说:追妻小顾已上线。 谢谢观看。 第47章 诏狱 牢号门“吱呀”一声打开, 许之蘅露出疲惫双眼。 领头狱卒将人往里请,边请边笑说:“祭酒大人,您慢慢聊, 有事喊我就成。” 宋子瑜稳稳入门来,他如往日一样, 从头到脚无一处不透着规整。就连襟边的褶子都带着相同角度,像棵万年不变的松柏。 “你为着与我的私恨, 接一连二陷国子监于不义, 你可知,有多少监生因为你, 受责牵连?” 宋子瑜的话里没有怒气,他只是好奇,好奇许之蘅为何这样恨透了他。他自认为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许之蘅的事,可从无字真诀到泪湖溺水,他每一计都冲着自己。 宋子瑜低下身, 充满慈悯地看着他。受了多日拷打,许之蘅精疲力竭。他在黑暗里翻了个身, 吮着指缝里的血, 听到宋子瑜的问,并不说话。 “我知道这件事没这么简单。”宋子瑜不想给他太多思考的时机, 他要的是答案:“你买通鹅农不假,可皇帝和花贵人却是自己走到了湖边。你如何料定他们会去湖边?又如何算准了,他们会掉进水里?” “你说。”宋子瑜蹲下身,眼里满是难以成器的悲哀。 黑不见底的诏狱, 哀声不绝,两人的眼对在烛火中,引出一场无声的对戈。 “宋子瑜……恒元三年生……三岁能赋诗,五岁通读百家文,八岁名满京师,十二岁纳入沈公内门……” 许之蘅痴痴地说着自己的话,像是陨落前的最后挣扎,他的脸上涂满血泪,面容因刑而辨不出五官:“因才获封阶庭兰玉之名,年仅二十,位列蔺都四绝,身任国子监祭酒。” “这得是怎样的天才啊?”许之蘅抬头望向宋子瑜,拉住他的袖边,眸中带着凄笑:“身家,样貌,学识,风度,品格……” “你拥有的太多!” 许之蘅咬牙忍泪,将血擦在宋子瑜身上。 他站起身,从上而下打量了宋子瑜一遍,他怕自己以后再也看不到这样完美的人,完美到,让他不想认输也不得不认的人。 “我恨老天不公!为何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你?!”许之蘅徒手一挥,指向上天,宋子瑜在他眼里看到一丝奋鸣,一种置死地而后生的奋鸣。 “我也有颗赤子之心啊……”许之蘅口头一松,拍了拍心口,脚下步扯得晃荡,“可谁愿意看我?谁愿意看我?我在这国子监里兜转了十数年,历尽艰辛才坐到了监丞。而你这样的天才,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祭酒……祭酒啊……那是多少人做梦都想爬上的位置……” 许之蘅含笑着,眼里却布满泪。宋子瑜见他一会哭,一会笑,行迹已然疯迷。 冷风吹进狱房,他们彼此都打了个寒战。宋子瑜背过身,无意再看他的脸。 “我从未想过与你斗。”宋子瑜说话喃喃的,像是前辈的叮咛,他与生俱来带有教诲他人的能力,“是你总是因为我的庶子出身多番挑衅,你我本不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 “告诉我。”宋子瑜看着黑暗中跃动的粉尘,轻声道:“告诉我真相。你是不是还有其余同党?你们这个计划,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呵……”许之蘅苦笑一声,来不及揩去唇边血,狰狞道:“你不是很聪明吗?又何苦来问我?认罪画押的罪呈上写得很清楚,你去看啊!” 宋子瑜撇开他,转身往外走。他不是真的要去找那罪呈来看,而是对着许之蘅,他实在没逼问的决心。 “你别走!”许之蘅双膝跪地,又哭又求。有光透过狭窗,映照在他面孔上,如同一抔死灰。 “你回来,你告诉我我哪点比不上你!你回来!宋子瑜!我要你亲口告诉我,我哪里比不上你!” 懂事的狱卒听到哭喊,齐涌进牢中将他嘴巴堵了个死。带头的为宋子瑜擦着衣服上的血,好声道:“弄脏了大人的衣裳,实在罪过。” 他向旁边人使了个眼色,小卒上前一步,反手就是一耳光。许之蘅被打惯了,吃痛不吃痛也不差这一回。他只用那双血红血红的眼瞪着宋子瑜,直到他消失在茫茫视线中。 蔺都天色郁沉,乌云浓聚城峦,恰如倒灌的淤水。戚如珪守在刑部门口,手里拿着两把伞。 “汉卿……”她迎了上去,却见宋子瑜眉也不抬,失神般地越过自己,径直向前走。 “许之蘅可说了些什么?”戚如珪追上去,为他开伞。 宋子瑜摇了摇头,回过身,道:“阿珪,我是不是很没用?” 戚如珪意识到他与往日有些不同,忙劝慰道:“你何故要说这样的丧气话?” 宋子瑜抽了抽唇角,扬起袖说:“许之蘅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没关系。”戚如珪望着袖上大片的血,轻声道:“你已经尽力了。” “真的只要尽力就好了吗?”宋子瑜伸出手,感触着风中渐渐飘来的雨丝。 “下雨了。”宋子瑜说,“蔺都太爱下雨了。” ……………… 顾行知自打上次见了李恒景,每逢经过那包子铺都惶得很。从前他与建寰最爱去那儿啃包子,现如今包子还在,人却已经变了。 他走到摊前,要了两笼。卖包子的是个饼脸壮汉,见着了顾行知这样的老客,不用多说就知道他要什么馅儿。 顾行知拿起盘子里的包子,咬了一口,咀了咀说:“这味儿不比从前了。” 壮汉一听,脸上立马挂不住了,他申辩道:“馅儿还是原来的馅儿,皮还是原来的皮,怎么不比从前了?” 顾行知无奈地笑了笑,解释说:“我不是说它不好吃,只是觉着,跟从前不一样了。” 壮汉自个儿拿起一个,塞嘴里咬了口,“没变呢。” “谢谢啊!”顾行知不与他多言,拎起包子往外走,向后扔了双倍的铜板。 匡野见顾行知还在街上悠哉乐哉地荡着,急步赶来,附耳说:“启禀顾正使,傅侍郎被打了。” “打了?”顾行知皱眉,全心啃着包子,分不出半点神,“被谁打了?谁敢打侍郎?” “听说是今儿五更天,应卯路上被打的。被人拿麻袋套着,好一顿棍棒伺候,脸都打紫了。打人的还说,这两日找机会还得再打,让他记住这痛。”匡野拉顾行知去了旁边,低声说:“应规矩,上头把这事儿分给了咱们。敢在天子脚下行乱,这世道,看来是真的要乱了。” “兵马司还管这事儿?”顾行知将包子塞到他手上,一脸正色道:“我怎么觉着,跟前两天广元居那事儿脱不开干系呢?最近人人都在说的梁家什么来路?” “能什么来路,家里开野矿的,据说渝东淮西许多铁商铜商都归他家管。近几年势头大了,早些年给七贵提鞋都不配。” “人有钱,气势自然不同。”顾行知提步向南司署走,望了眼黯淡无光的天,停下脚步,似语非语。 “正使怎么了?” “哦,没什么。”顾行知提了提刀,佯装无意地问:“戚正使如今何处啊?” 匡野说:“一大早见她与祭酒大人去了刑部,看时辰应该快回来了。” “嗯。”顾行知眸色一寒,悄声对匡野说:“你告诉她,戌时到南司署等我,我有事。” “属下遵命。”匡野行了行礼,不作废话,旋身而去。 顾行知正要说什么,匡野已飞速走远。他原想着匡野把包子还他,看他没有要吃的意思,放着……放着怪可惜的。 ……………… 月夜苍凉,满蔺都城内人烟稀疏。戚如珪赶到南司署时,顾行知正杵在门边打瞌睡。皓光照在他脸上,像附上了一层素粉,将本不那么白皙的顾家三郎,照得像个清秀晚生。 戚如珪用剑柄推了推他,见他还在犯困,不由得提声道:“你再装睡,我可走了。” 顾行知一听到戚二的声音,整个人打了个激灵。他抬起眼皮子,嗅着她身上淡淡清香,问:“什么玩意儿这么好闻?” 戚如珪眉飞色舞道:“汉卿送我的香粉。” “汉卿送我的香粉~”顾行知拈起兰花指,学着戚如珪那尾巴翘上天的样子,扭捏道:“难闻死了。” “说吧,你有什么事?”戚如珪懒得理会他那琐碎的小情绪,连眉都懒得皱。 顾行知收起笑,撇了撇嘴,道:“傅临春被打了,上头让咱们查,我怀疑是前两天在广元居为难他的那个人,就那姓梁的。” “有这回事?”戚如珪拢了拢衣裳,夜里风凉,她出来时穿少了,“你不是一直不大喜欢他吗?他被打了,你不该偷乐吗?” 顾行知站在光里,咧了咧笑说:“我是乐啊,可案子也得办不是。我怀疑跟广元居的事脱不了关系,不过也没证据。打人的狂得很,说还得回来。我寻思傅临春势单力薄的,也没人能保,他要真出了什么事,回头遭罪的可是咱们兵马司。”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你我这几日在傅侍郎来回府的路上,护好他?”戚如珪微微白了一眼,抱胸道:“这事儿你自己做也是做,何苦拉我一起?再说了,傅临春堂堂刑部侍郎,他不会给自己找帮手吗?哪儿轮到你这个外人操心。” “话是这么说,这不是喜欢你吗?”顾行知凑近两步,玩味道:“那总得一起找点事做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玩家顾行知发送组队请求。 戚二:拒绝入队。 玩家顾行知再次发送组队请求。 戚二:拒绝入队。 玩家顾行知再次发送组队请求并留言:我为戚二疯,我为戚二狂,我为戚二撞大墙! 玩家戚二已下线。 顾三儿:???呵,死女人 谢谢观看。 第48章 巷战 “不愿意算了。”顾行知小脸一瘫, 态度瞬时冷了下来,“回头傅临春真出了什么事,我可不管。反正当不当兵马司正使对我来说无所谓。” “那什么对你有所谓?”戚如珪上前一步, 点着他的胸,一脸轻笑。 今儿她难得心情好, 撒着宋子瑜的香,整个人风情又梦幻。她看周围人也风情又梦幻, 哪怕是往日最讨厌的顾行知, 都没那么惹人嫌了。 “你啊。”顾行知闻着香,猛地抓住她手, 拢进怀里,疼惜道:“多白嫩的小手啊,三弟弟我就好你这样的。” 戚如珪回退一步,缩回手,噙笑道:“那得看你有没有命追到我了。” 两人四目相撞, 眼里满是针锋相对的精光。夜风习习,吹动戚女两缕碎发如萝藤般悬垂而下, 她总在这样的不经意间现出勾人的味道, 哪怕什么表情也不做,在顾行知眼里都燃着熊熊欲、焰。 顾行知错乱回边沙那晚, 那玉瓷般的胴体,那蜿蜒绵亘的湿发,那痴声入骨的吟呢……那是龙虎少将心里的一池春情,戚如珪是池子里, 唯一的、也是最艳丽的那朵莲。 他有了反应。 戚如珪看着他微红的面庞,渐起了兴。这次换她挑起顾三儿的下巴,啧啧打量道:“真喜欢姐姐?” “嗯……”顾行知热汗淋淋。 “可姐姐不喜欢你呀。”戚如珪甩开他的脸:“有些事勉强不得的。” 顾行知拧过头,笑了两声:“没勉强过,怎么知道勉强不得。” “傅临春的事我会答应你。”戚如珪将话题拉了回来,明摆着不想接顾行知的话,“只是有一件事,你得答应我。” “什么事?” “不要再说喜欢我了。”戚如珪神色清傲,抽出半截太阴,“再说的话,下次可就真拔剑了。” 两人不多扯皮,裹紧衣服往刑部走。顾行知一扫适才流里流气的模样,满口正经道:“来之前我让匡野打听过,这个点儿傅侍郎应该还没出来,咱们直接去刑部大门口等他就是。” 戚如珪一脸思索状,埋头想了想,说:“这个时候,傅临春出事,梁府嫌疑自是最大,他们难道就这么傻吗?连避嫌都不会,我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不是梁府,还能是谁。”顾行知抱着刀,仰胸挺在戚二前头,“傅临春为人圆滑,很少得罪人,广元居里的事,大家都看见了,梁府白白受了辱,换谁咽得下这口气。” “且看吧。”戚如珪眉毛一扬,“不如打个赌?若此事幕后真凶真是梁府,我答应你一件事,若不是梁府,你答应我一件事。” 顾行知一听这提议,乐得不行。他连连笑道:“什么事都可以吗?” “除了在一起。”戚如珪双手打了个叉叉,“除此之外,什么事都可以。” “好,一言为定!”顾行知越说越兴奋,像是已经赢了似的。 两人嬉嬉笑笑朝刑部去,月光铺了整路。戚如珪打心底想,自己有时也不知该如何归类与顾行知的关系。 说朋友么,也算不上,说仇敌么,该恨的都恨过了。他们上一刻钟的唇枪舌战仿佛百年前的旧事,他们也是可以好好说话的。 她想起公孙惑此前说的那番命劫之论,“箕星好风,毕星好雨,月之从星,则以风雨。”戚二觉着,他们就像箕星与毕星,有风又有雨。这风雨时大时小,时柔时狂,如这世间气象,令人难以捉摸。 月色越发冷逸,戚如珪不禁打了个喷嚏。顾行知摸了摸她的袖管,嫌弃道:“贪漂亮,穿这么少,成天风骚给谁看啊。” 行吧,这是又要寻骂了。 戚如珪拍开他的爪子,加快步子拐到前头。 “你站住!”顾行知凶了,他解下袍子,擅自做主披在戚二身上。 戚如珪往外推了推,却被顾行知死死抓住手腕,袍子像黏在她身上一样,连风也吹不起。 “穿好。”顾行知替她打结,他手笨,不会系,搞了半天也没系好。 “妈的,这破玩意儿烦死了。”顾行知挠了挠头,扫了戚如珪一眼,有些发虚,“不许脱,听到没?” 他系了个四不像的结。 戚如珪放弃了反抗,将头转向别处。顾行知的袍子上有他特有的味道,一种神秘的草本香,她叫不上名字。 戚二正准备言谢,见不远处傅临春挑灯走了出来。他的身后,一如既往跟着那个叫裴云的,看样子,他也怕有人再来打他。 “先悄悄跟着吧。”顾行知拉起戚如珪的手,闪进一旁小巷里。戚如珪本想挣开,可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又压了下去。 待傅临春走过,顾行知也没有放手的意思。 “差不多行了。”戚如珪缩了缩手,心里羞怯。 顾行知望着傅临春的背影,还没意识到拽着戚女的手,他只看着那裴云,说:“香囊的事儿,你问过了吗?” “问了。”戚如珪任他抓着手,言辞从容道:“跑了圈蔺都大小绣坊,说不像是关中人的穿针手法。也不似蕃南的苏绣,像北地的。” “那你老乡啊?”顾行知摸了摸下巴,揣摩道:“我见他那气质,也不像关中男子。他跟傅临春同进同出,也不知什么关系……” “先看吧。”戚如珪向前带了一步,顾行知这才留意到两人的手还拉着。 他说:“又占我便宜?” 戚如珪笑道:“你这一口咬得倒是快。” 顾行知抓紧她的手,轻轻地跟上傅临春他们。戚如珪也不知为何,原总觉得与他多待一刻便是煎熬,如今拉着手,反而没想象中的那样难以忍受了。 “谢谢你愿意陪着我。”傅临春抚着脸上还未消肿的伤,自个儿低头走在前头,“外人跟着,我还是怕,你站在我旁边,我走在这夜里,便什么也不怕了。” 裴云望着傅临春的背影,想着其他。他并不算瘦,可也不见得多胖。居中的身形,居中的身长,居中的样貌,扔进满蔺都的人堆里,傅临春都有这样居中调和的味道。 “无妨。”裴云跟上他,街边的灯笼灭了一只,“我受了你太多恩惠,如今有人想害你,我断不会容忍这样的事发生。” “阿云……”傅临春猝地止住脚步,张嘴涩涩道:“我……” “有人!”裴云大喊一声,这一喊,把傅临春那句到嘴的话给震碎了。 周身步声四起,一群黑衣打手从前后逼近。傅临春虽不会武,但见到他们来了,也没带真怕的。纯亮刀光泛着月辉,凛气咄咄,两人被逼夹在窄长巷子中,阵势不输对方。 “妈的,还找帮手了!”带头的那个摘下面巾,傅临春认得,正是那天在广元居带头羞辱自己的那个人。 他努力镇定道:“你何苦要为难我?那一日并非我存心冒犯,是你欺人太甚了!” “欺人太甚?”那人轻笑,抬刀的手逼近了几寸:“你这种寒门出身的贱种,能被欺负,是你的荣幸。” “是吗?”傅临春推开护在自己身前的裴云,决绝道:“那就杀了我,杀了我,一了百了岂不是更好。” “我才没那么傻。”带头的放下刀,夜色迷乱,傅临春看不清他的脸,“我要杀了你,大内不会放过我的。所以我只打你,也不打残,就让你吃些痛,知道爷爷们不是好惹的,以后在蔺都,也给爷爷们乖些。” “你……!”裴云提起拳向前,听他们一口一个“爷爷”“爷爷”,心头暴怒。 傅临春一手拉住了他,和声道:“让我来。”他走前两步,对那人毫不露怯地说,“既然要打,那还废话什么?” 众打手听闻此言,纷纷亮出兵器。长刀短剑唰唰唰出鞘,匀在暗光里,杀机顿显。 “给我上!”领头一声令下,其余人挥砍上前。 裴云一个箭步,将傅临春揽回身后,抬脚一顿横扫,不出几式便将那群人挨个掀翻在地。 “看来你这帮手,还真有些功夫。”见底下人不得劲,带头的亲自上前,提刀直冲裴云。 裴云随军多年,一身拳脚早已流水行云,对付几个市井泼皮易如反掌,闭着眼都能打。 他侧身一步,避开那人的尖刺,迅而一掌,拍在他胸口,震得他急步倒退,连路都站不稳。 “好你个傅临春。”那人以刀撑地,半跪在地上,喘着粗气道:“上哪儿找的一条好狗?” 裴云一脚踹去,踩在他身上,冷冷道:“你来一次,我打一次。何惧你这万贯家财,真刀真枪跟前,我只用拳头说话!” 那人啐掉口中血,大喘道:“今儿算你们走运,傅临春总有一个人的时候。” 裴云的脚更用力了些,傅临春好言相劝道:“算了吧……别把事情越闹越大。” “泼我的时候,可没见你这样仁善。少给我装!”那人惨笑着,面色忽而一变,指向别处,道:“风大公子!” 裴云应声一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身下人一骨碌儿推开。一抹清寒闪过眸底,搅得原本温和的月夜,多出几分凶戾。 “小心!!!”傅临春伸手大呼,还是没能拦住短匕入身。 裴云腿根一麻,向后摔去,裤腿溅出大片的血,打湿半边面具。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49章 长夜 “出事了!” 暗处的顾行知微惊一声, 正要出手,却被戚如珪拦住。他见戚二神色凝重,似乎别有心事, 一时之间,不知是进是退。 戚如珪冷静道:“那人已经跑了, 你冲出去也追不到他。” 众打手风卷残云般离了小巷,独剩傅临春与受了伤的裴云暗自痛吟。 “阿云……”傅临春将裴云扶起, 对着那弯匕首, 他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 裴云受了阴招, 现下神智昏乏,加之流血过多,他看傅临春与这满巷月色,都蒙上了一层水雾。 “阿云……你醒醒……别睡啊……阿云……” 傅临春不停拍着他的脸,扯下衣裳, 包在他伤口周围。血不停地向外涌,每多涌一点, 裴云的脸色就惨淡一点。傅临春想背起他走, 却发现怎么也拖不动。 “真的不帮?”顾行知有些急了,手中弯刀蓄势待发。 戚如珪道:“要去你去, 我不去。” “你怎么了?”顾行知看着戚二一脸犹豫,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我们如果不去,那跟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有个结。”戚如珪抬起脸, 看着不远处气息恹恹的裴云,深沉道:“刚刚他使的是戚家拳。” “谁?” “裴云。”戚如珪快被逼出了哭腔。 “戚家拳只有戚家军的人才会,他是戚家军的人,是戚家军的人!”戚如珪捂住嘴,后退了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和戚家军到底什么关系,为何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他和傅临春又是什么关系?他为何会在蔺都?!” 戚如珪想到太多太多,好似在这儿的日子是一抹平湖。裴云是掠过湖面的鸟,轻轻一触,点破这平静下的暗涌。 顾行知握住她的手,坚定道:“别怕,我在。你戚家的事不会潦草带过,我相信,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这裴云……”顾行知看向渐远的二人,神色温存,“没准就是这破题的关键。” “七万人马啊……”戚如珪一提到这个,眼泪不受控制地外流。她还记得春水江边的一切,还记得邺城染得赤红的大火,那些成山般的骨骸近在眼前,她走在雪里,身后尽是残垣。 纵然无恨,可她也忘不了这历历在目的惨痛。往后岁月,只要偶有声响,燕北的一切便奔袭而来,成为心头难以消解的顽疾。 “阿珪……” 顾行知轻轻抱住她,用整个胸膛覆住她的鼻息。他明白她这一路走得不易,从燕北踏到蔺都,她是在刀尖起舞。她将恨压在心底,妄想去抚平这道伤壑。而终有一刻,这粗暴的忍耐会泄闸而出,它们化成长夜中盘飞的梦魇,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将你拉进黑暗。 他不会就此放任。 “阿珪……”顾行知捧起她的脸,用拇指为她划去泪水。月色隐于云后,暗夜更显无光。 浓稠星幕里,戚如珪抬起那对粼粼的眼,她像是看到了光,一点点的光,足以为她刺破这城池的昏暗。 顾行知扶着她的肩说:“你别怕,还有我,还有我啊。” 他将头放在戚二肩上,他觉得那香,此刻不足为惧。 “别哭了……”顾行知摸了摸戚如珪的头发,像是在抚他的快雪时晴。它们出鞘后有着同样的凛冽,而归鞘去时,有种质朴的寻常。 戚如珪不喜脂粉,没有精心雕琢的隆重,她的好看沾满风流,是随性的,流动的。她脆弱时是水,坚韧时是浪,她美丽,她多变。 她也懂哀愁。 戚如珪慢慢从伤心中苏醒,捧起手心里的香囊。她看到一个故事在浮现出骨骼,那个故事,和戚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街道空空如也,长巷看不到尽头。顾行知从后挑起一盏灯,为她撑起方寸之间的微芒。 月又从云后浮现,清辉仿若银霜,天地静下来了。 ……………… 傅临春一夜未睡。 他一直在思索着从前的事。 从前他拜别病死的双亲,只身一人来蔺都谋官。他见关中时兴云锦,他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布,觉着新奇。 那时傅临春每天买俩馒头,吃饭只配蹲在门后。衙役的俸禄每月二十钱,他用人生中的第一笔俸禄,买了半匹云锦。 也不穿,就放着,时至今日那半匹云锦还在,它一直在提醒着傅临春,这向上爬来的路上,血和痛早把他磨得一干二净。 梁府人说得没错,他出自寒门。寒门也分三六九等,他是最低贱的那一等。 官府开仓放米,他拿碗去取,回到家才发现,家里连个像样的碗都没有。后来还是问要饭的借了个碗,捧回家中熬成了粥,一口没喝全给了重病的父亲母亲。 傅父先傅母去一步,不到一个月,傅母也随之而去。 死前她拉着傅临春的手说:“我儿莫伤心,你非池中物。你要成功,要向上爬,要做九重天上的人上人。” 傅临春忍泪诀别。 后来他做到了,他爬了上来,从一个刑部小衙役,一点点、一点点坐上了侍郎之位。如今他看着那匹云锦,它像把悬刀,它在一日,傅临春就不会轻易忘怀这些前尘之痛。 晨曦映入窗枢,榻边传出微微响动。傅临春猛地从瞌睡中清醒,发现裴云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痛……”他抖着大腿,天并不算热,可他满头都是汗。 傅临春抬起脸,睁着那双红通通的眼,说:“大夫说了,没什么大事。” 裴云抓住他的手,使劲儿地摇,他把傅临春当成了唯一的稻草,他说:“你要帮我。” 他怕他要死了。 “我的香囊许久前就不见了。”裴云看向窗外,眼里挂着泪,“那日在广元居,我见它挂在顾家哥儿的身上。你能否……能否……替我把它要回来……就说……就说……那本是你的……” “好。”傅临春想也没想,一口允了裴云。他不要爱了,不要雪月风花了,从前他还认为自己可以有更多,而现在,他都不要了,他只要裴云能活。 “大人不要为我哭啊。”裴云尽力笑了笑,“哭伤了眼睛,以后就不能陪我回燕北看雪了。你说你在关中,从来没看过雪,人这一辈子,怎么可以不去看看雪呢?你说对不对,大人。” 裴云的气息越来越弱。 “我不看了,我不要看雪了,阿云,我们就在这里,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去好不好?”傅临春跪倒在床前,从未失控的他,此时不知为何,全失了控。 他的泪不单为裴云而流,也为父亲母亲而流,也为自己而流,更为天下寒门而流。 寒门也配爱吗? 配……吧? 傅临春抹了把脸,抓住裴云的手说:“一定会好的……会好的……我替你去要那香囊,替你……替你把它拿回来……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傅临春站起身,将门大力推开。万丈霞光涌进,将他整个人照得宛若神灵。 “你一定要等我。” 傅临春半侧回头,心下一狠,提摆出了门。 “它真不在我这儿。” 顾行知逗着笼子里的鸟,看着气喘吁吁的傅侍郎,笑说,“我没骗你。” 傅临春平复了会心绪,微微正色道:“我知道从前咱们有过节,可今天……今天算我求你好不好?” “你这人怎么这么执拗呢?”顾行知挠了挠头,放下逗鸟的小勺,说:“那东西真不在我身上,我把它给戚二了。” “怎么?那东西对侍郎很重要?”顾行知想起戚如珪先前说的那些话,什么戚家拳,什么北地绣法,一丝不安的感觉浮上心头。 “那她现在在何处?烦请告知。”傅临春满是期待地弯下身,和他从前给人敬酒时的姿态一样。 顾行知想了想说:“这个点,怕是在晨巡。要不这样,我帮你去找她,我看你这副疲惫模样,也不像是能安心找人的。” “傅某多谢了。”傅临春作了一揖。 “客气啥。”顾行知没心没肺道:“你之前不还透风给我嘛,说我爹涉嫌国子监暴、乱一事,我不喜欢欠别人,今儿帮你,算是还人情了。” 顾行知叫了左靖,好生把傅临春送了回去。他不曾多想,火急火燎地出了府。 现下正是朝食的关头,蔺都张罗起大大小小的早点铺子。戚如珪刚晨巡完,自个儿坐在街边铺子里,有一筷没一筷地夹着碗里的碎米。 她见顾行知二话不说下了马,张嘴就道:“香囊给我。” “怎么回事?”戚如珪从迷乱中惊醒。 “还记得你说过的吗?”顾行知看着戚如珪的眼睛,像是在求证着什么,“北地的绣法,戚家拳,被火烧伤的脸,那裴云,一定和春水江役脱不开关系!” “金寇为何会知道邺城徒留了两万残兵?戚老帅又为何带着军资远撤江东,他畏罪自杀是为了什么?这场杀戮里,有多少我们还不知道的真相?!” “快了……快了……”顾行知拿起戚如珪喝到一半的茶,抿了口,痛快道:“一切都快浮出水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50章 同床 勤政殿, 偏阁。 李恒景刚批完今日份的折子,还在为花奴的事烦心。自打花想容出事以后,他就素少去她那儿探望。李恒景假意泡在美人堆里, 一位又一位见着不同的美人,他以为他能找着更好的, 可没有一位,比得过花奴。 柳穆森深知陛下愁苦, 悄没声儿地备了份儿厚礼。他从满蔺都的雏窝里寻到个一等一的佳丽, 连夜带进了宫。这会子看那皇帝身乏体累,正是需要关爱的时候。他眼神一转, 示意佳丽入殿。 且说那佳丽属实不凡,哪怕只穿了件寻常宫装,还是挡不住满身骚、味。她扯着碎步,扭啊扭得走到皇帝跟前,这盈盈一拜, 故意露出那下压的胸线,明摆着这是场勾引。 李恒景察觉出有人, 缓缓睁眼, 目光正对上一对硕胸。他看着对方高隆的峰峦,非但没有半点欲、望, 反觉着想吐。 庸脂俗粉。 佳丽美目流盼,娇滴滴道:“陛下,让妾身来服侍陛下用膳。” 说是用膳,也就备了两三道小菜, 李恒景扫了一眼,都是些什么牛鞭、羊鞭等壮、阳之物。 “陛下,妾身好热,你快摸摸妾身的胸口。”佳丽不顾形象地往他身上拱,一看就没什么经验。李恒景横手一拒,将她推回到地上,脸黑了一片。 “谁让你来的?”他心冷,没心思好好说话。 佳丽望了眼殿外,呆呆地说:“是柳……柳总管让妾身来的……他说陛下近日苦闷……想找人快活快活……” “快活快活?”李恒景勾起一笑,甜苦参半,“朕快活得很呐。” 他满是厌嫌地鄙了眼那佳丽,凛声说:“还不滚?” 佳丽仓惶逃去。 守在外头的柳穆森见人哭唧唧地出来了,还以为这么快陛下就结束了。他正要打趣,却听那佳丽说:“公公拍马屁也不事先熟悉熟悉马的脾气,今儿这活,我真做不了了!” 话一说完,那佳丽狼狈跑远。柳穆森回看了眼同样一脸错愕的春生,听闻殿内传来李恒景的大喊,“柳穆森,你给朕滚进来!” 柳穆森吓得双腿一颤,忙不迭钻了进去。见着皇帝,看他那冷冰冰的样子,就知自己错算了皇帝的喜好。 李恒景说:“朕只说一次,朕的后宫,只容得下花想容一人。从前是,今后也是。” “奴才知罪。”柳穆森吓得不轻,强装镇定道:“奴才见皇帝久不去花贵人那儿……还以为陛下……所以才出此下策,本意只想为陛下排忧。” “朕知道你一片苦心。”李恒景就着烛火,神色亮了两分,“只是花奴是因为朕才被折磨成这样的,朕若纳了新欢,岂不是更伤她的心?朕问你,她最近还好吗?” “好……好……”柳穆森不敢说“不好”,他低着头,言语恳切:“花贵人近日精神好了不少,身上的伤,也在恢复。奴才见她总请太医去宫里,看得出,她也想尽早恢复,好早日侍奉陛下。” “是朕对不起她。”李恒景眉头一凑,伤感丝丝浮上心头,“既然她要太医,那就随她去吧。你替朕好好看着就是,可别再让太后逮着机会,伤了她。” “奴才遵命。”柳穆森行了大拜,再抬身时,座上人已离去。 ……………… “你醒了?” 裴云睁开眼,头一声听到傅临春温如和风的话音。傅临春张开手,显出掌心那枚精致的香囊,他看到裴云脸上漾出一丁点儿笑,那一丁点儿,他心满意足。 傅临春说:“顾行知把它还来了,阿云,你要的东西我找来了。” 裴云伸过手,接了那囊,然而那笑只持续了半刻,他面色迅而一变,眉目凝成一片。 “怎么了?”傅临春看着他,转而看向那香囊,“有什么问题吗?” “没……”裴云惊魂未定地舒了口气,怔了许久,方对傅临春道:“里头的东西不见了。” “东西?什么东西?” “半块残玉。”裴云捏了捏囊,重新检查了一遍,囊还是那囊,可里头装着的玉,确实不见了。 “顾行知送来的?”裴云眉头紧锁,心里飞快盘算着。 “是啊,他说他把这囊送了戚二,还特意去帮我——”傅临春话说到一半,意识到裴云真正在担忧的问题,他环顾了四处一周,确认没有旁人之后,才说:“她……她知道了?!” “也不一定……”裴云细细抚着那囊,心思越发沉重,“那玉当年我送她时,她看不上,转手扔给了我一个手下。她也不是喜好这些小玩意儿的人,这么多年了,怕连她自己都不记得我还送过她玉。” “也对……”傅临春松了口气,压了压胸口,低声说:“她若是知道你是戚如海,合该上门来相认,何况没准这玉在顾行知手上也说不定。” “但愿如此吧。”裴云看着伤腿,哀思不断。面容丑陋便罢了,今后怕是连腿也得瘸。就这副惨兮兮的样子,你让他如何有脸与妹妹相认? 戚如海本不是个将心之才,他的性子里,带着淮阴氏那样的慈悯。他与戚如珪,一个像母亲,一个像父亲,他虽男儿身,刀林火海千里闯,可他心里却驻着一片沙,风吹一吹,比丝帛还软。 “早些休息。”傅临春揉了揉眼,守了裴云一天一夜,他骨头都散了。 屋子里的灯被吹灭一盏,他缓步向外走。 “大人……”裴云突然叫住他,音色温柔。那头的傅临春像是料到他会挽留自己似的,默契地定住了身。 清凉的夜里,他听裴云说,“大人如果不介意,今晚就歇在这儿吧。” …………… 木阶生白露,风摇竹轻曳。 戚如珪回到家,卸了剑,起手拿出架子上的小木盒。她拿出那半块玉,又将兜里的半块玉拿出,一并放在了桌上。 两块玉的缺口完全对不上,说明并非出自同一块完玉。可戚二总觉得它们相似,说不上来的相似。 “你在干嘛?”顾行知从窗外伸进半个脑袋,吓得戚如珪浑身一抖。 “大半夜不在家,跑来我这儿做什么?”戚二别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你是人是鬼?” “鬼啊。”顾行知见她没赶人,得寸进尺般的翻进了屋子。他四下翻了一圈,啧啧道:“这屋子不行,我看阴气太重,特别是晚上,须得阳刚之物在此镇压,才可以避免屋主邪秽侵体。” “改学风水了?”戚如珪挽了挽碎发,兀自研究着那玉,嘴上答得随意。 “看什么呢?”顾行知也凑了过来,见戚如珪这般认真,他有些难受,“我刚刚说的话你有没有听见?” “什么话?” “就是我今晚住这儿啊!”顾行知托起腮,将手上的小包袱甩到桌子上,“你看,我连被絮什么的,都备好了。” 顾行知毫不客气地拆了包,开始着手铺床。他一边铺,一边说:“我呢,在蕃南给人看夜,别人都是要感恩戴德的,不过为了你呢,我就免费了。也不要你报答我,给我一床垫絮就行。” “你在开玩笑吗?”戚如珪放下手头的玉,忙上前拦住他,“我在燕北十多年,竟不知关中人这样豪迈?你我什么关系,你就要睡到我这儿来,顾行知,你脸皮真厚。” “我说了,是你屋子里邪气太重,须得要阳刚之物镇压。”顾行知自顾自坐到床边,打了个哈欠,起手脱鞋,“太困了,我不行了,我来之前洗弄过了,保证香香的。” 顾行知钻进被子里,冲戚如珪眨了眨眼睛。戚如珪被他这一套水到渠成的言行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顾行知是个赖皮,没想到他赖皮到这个程度。 顾行知见戚二似有异议,又说:“先前打过赌的,若是猜出了那打手是谁,你得答应我一件事,现在该履行约定咯,我今晚就睡这儿。” “你起来!”戚二拉了拉被子,顾行知死死拽着,破罐破摔地说,“不起。” “你真不起?”戚如珪气到爆裂。 “不起。”顾行知嘿嘿一笑,看到戚二生气,他就像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有种胜利的喜悦。 戚如珪说,“行,不起是吧?那我去别处睡。” “你敢!”顾行知“嗖”地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拉住她袖子说,“你放心,今晚我不碰你。” “不是碰不碰的问题。”戚如珪看着顾行知,摇了摇头,无奈道:“你为什么还不明白,我已经有了汉卿。” “我不管。”顾行知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什么汉卿什么卿汉,我今天就要在这儿睡。大不了……大不了我睡地上也行……” 顾行知哭丧着脸,前一秒还得意呢,现下看样子快哭了。两只眼红得像蛇莓水里泡过似的,有种楚楚的红晕。 “就你这样还行军打仗?”戚如珪看着他那哭唧唧的样儿,打趣道:“三军阵前也不必舞刀了,站在城墙上哭一哭,没准还能被敌军头子看上。” “我没哭!”顾行知虚张声势地狡辩,仰起脸指着眼角说,“这是汗,这不是眼泪。” “你真的是个孩子。”戚如珪笑叹了口气,从柜子里取下一床被絮,扔到床上。 “今儿你睡这,我睡榻上。”戚如珪指了指小榻,那一处临窗,就算关紧了,半夜还是漏风。 顾行知说:“我睡那儿吧。” “随你。”戚如珪坐回到桌边,将那两块玉一一收好。 “阿珪姐姐早些休息呢。”顾行知抱着被褥挪到榻边,他见戚二还没有休息的意思,也跟着睡不着。 “姐姐?”顾行知又叫了声,发现她没了动静。 顾行知轻轻走过去,才一转神的功夫,她就睡倒在了桌上。 顾行知坐到她对面,将头靠在旁边,他将手放在戚二头上,轻抚着说:“姐姐知不知道,我真的好喜欢你呀。” 作者有话要说:小顾:是真男人就要为自己创造机会:) 存稿实在太多啦!以后每日双更!早九,晚六各一章,谢谢各位捧场! 谢谢观看。 第51章 共枕 戚如珪夜半醒来, 顾行知还瘫在桌上。 她推了把顾家小哥,见他没有要醒的意思。她索性将他整个人从后拖起,往床上拽。可顾行知太大只了, 戚二小小个子,半点儿也拖不动他。 她放弃了拖拽, 冲身旁人说:“我知道你在装睡。” 顾行知不动。 “你再装睡我就不客气了。”戚如珪做样敲着桌面,手前一双眼猛然睁开。 “要睡回榻上去。”戚如珪张了张嘴, 还是没把那句“免得着凉”说出口。 堂中有风穿过, 二人都有些冷。顾行知惺忪着眼说,“好。” 他抱着刀, 一点点蹭到榻边。戚宅的榻不宽,以顾行知的体量,他完全伸不开腿。 戚如珪说:“挺高啊。” 顾行知枕着案角,不痛不痒道:“从前也不高,跟我两个哥哥比, 小巫见大巫。他们怕我长不高,天天逼我喝牛乳, 不想过了十二个子往天上蹿, 拦都拦不住。” 戚如珪点了点头,难得挤出点欣慰, “倒羡慕你还有哥哥。” 顾行知一听这话,就知她又勾起了往事,他说:“逝者不可追,你别太伤心。” 戚如珪打住了难过, 躺回到床上,她望着梁顶,两眼无神道:“有些事不去直面,反而记得越来越深。” 顾行知吹灭屋里最后一盏灯,黑暗中,戚如珪感觉有气息靠近,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对她说,“进去些。” 她往里挪了些。 一双大手顺势将她揽入怀中,戚如珪贴着他的胸,第一次距离顾行知如此之近。顾行知身上有种味道,不属于任何一种香,像是野生草本,不知从哪条缝里撅出来的,带点清苦,还带点爽朗。 顾行知紧抱着她,将嘴怼在她耳朵上。他的呼吸声极轻,生怕再重一些,就会惊碎怀中的美人。 “现在呢?”顾行知衔住她的耳,瞳仁散着坚定的光,“现在会不会好一点?” 戚如珪满鼻都是顾行知的味道,她被紧箍着,连吸气都有些难。换做从前,她一定会挣扎,会反抗,而如今,她突然懂得了顾行知的“用力”,她被他“用力”框在这方寸温软里,这是她可以脆弱的地方。 “我害怕……”戚如珪往他怀里钻了几寸,“我从燕北就一直很害怕……我怕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苦无依,我怕没有人会记得我的名字,我怕哪一步走错断了戚家几十年的荣光,我怕……我怕你……我怕你真觉着我和他们说的一样,是个娼妓……” 戚如珪一边说一边抖,眼泪打湿了顾三胸前一片。顾行知毫不避讳地感受着膛间的湿热,脆弱的戚二让他着迷。 戚如珪太久没感受过爱了,从燕北起,她踏着血色滚进了蔺都。她提刀纵马在东西大道,跟随孤月沿着无数条古巷夜巡。她将心思藏起,没人知道她的坚强有多“卖力”。兵马司人人怕她,畏她,而她何尝不是怕他们,畏惧他们? 人嘛,生而脆弱。 这个道理顾行知懂,所以他才护着戚家女。 遥想他们第一次对上眼,在边沙昏乱的十六营里。外头风雪猎猎,她睁着一双含情眼,魅惑天成。 顾行知一生被许多女人看过,她们有些带着敬畏,有些带着玩味,有些带着怜爱,唯独她,带着抗争与挑衅。其实哪有什么骗不骗呢?从一开始,顾行知就猜到戚女的勾引来得蹊跷。可他甘心陷进这迷情网呀,看她风尘,看她妩媚,看她水性杨花不择手段,看她……活生生将自己嚼碎。 欲焰已然烧上眉梢,他当机立断,做了一夜裙下之臣。顾行知甘心将第一次交付给她,从那时起,他就为她这份危险感着迷。 入瘾。 顾行知抱她抱得更紧了,直到身下哭声渐弱,他才鼓起勇气说:“答应我,搬去顾家老宅好不好?” 见戚如珪不说话,他又道:“我想你住在那儿,和我一起,你若是嫌远,我每日去接你。实在不行,你我辞了那官,我们到别处去……阿珪,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你能走进我的过去,而我,负责走进你的将来……” 夜里风更大了,盖着被子还是冷。顾行知将整条腿搭在戚如珪腰上,夹住她薄薄的身板。 他尽可能多地贴着戚二,哪怕只多一点,一点点,爱是不嫌多的,拥抱也是。 “阿珪?” 顾行知摇了摇她,发现她又睡着了。月色投在她脸上,映出一片象牙白。顾行知啄米似的吻了吻她的额,腿夹得更紧了些。他生怕风将戚二吹走了,生怕黎明一来,今夜温存不复有。 ……………… 长夜,无风。 “他还是不愿来看我吗?” 花想容从榻上坐起,背对着屏风,瘦影纤长。 屏风外的柳穆森道:“陛下吩咐了,让花贵人好生调养,若是缺什么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 花想容冷冽一笑,眉角闪过一道锋芒。 她缺什么?她要什么?李恒景怎会不知道?如今她被软禁在这殿里,能搬的能撤的一应清得一干二净。底下人见花氏失宠,都纷纷在她身上搜刮油水。这后头是谁在撑腰,不用想也知道是太后的意思。 她要恒景啊。 花想容呼出一口气,那口气耗了她许多心力。这些天里,她一直在想,人们总在说的帝王无情,原来,一点也不假。从前她在衡王府,李恒景抱着她说,她是这个世上他最爱的人。而今为了他,成了不堪入眼的丑货,他一次也没来看过,岂止无情,更是残忍。 “柳公公……”花想容折下头上的钗子,塞到他手里,她的话里带着怜乞,还有点颓废。她说:“麻烦柳公公想想办法,让陛下来见我一面可好?我有话要说与他听,公公……求你帮我……” 柳穆森最是见不着别人卖惨,他虽不是个什么好货色,可从来不忍看他人受苦。现下看花贵人顶着张烂脸,这般低声下气,哪里还有肯直言拒绝。他扶起她,掏心掏肺道:“不是奴才不帮你,是皇帝他……他……” “他有新欢了。” 柳穆森将最后的话挑了个明白,即便他清楚,这话会伤花贵人的心。可他若不伤,花贵人总有知道的一天。与其让她蒙在鼓里,不如将话说明,让她彻底死了心。 “新欢?”花想容惨烈一笑,伤痕纵横的五官扭在一起,分外丑陋。她抓着柳穆森的手,大喊道:“陛下不可以这样!才一个月不到……才一个月不到……他……怎的……怎的就有了新欢?” “不行!我要亲自去见陛下!”花想容提起裙摆,朝殿外跑。 “贵人大可不必如此。”柳穆森身也不转,语气异常镇定,“贵人就算去了,陛下也不会见你。” 花想容停住身,泪水流了满面。她扒着门,探出半身扎进夜里。这夜太黑了,她看不清前路,更看不清这深深宫闱后,还有多少她不忍卒闻的伤心。 柳穆森轻轻走过去,影子盖在花想容身上,周围全是黑。他定了定心,终究还是松了口。 “明日初七,正是六部述职的日子。陛下会经观德殿,去往贤士阁,贵人……” 花想容转过头。 “良机难得,贵人,还请珍重。” ……………… 戚如珪翌日醒来,阳光洒了满床。 她发觉顾行知将自己抱得死紧,贴身半夜,彼此都逼出一身的汗。 戚如珪轻手轻脚地从他怀里挣开来,正要爬过他,忽见身下人不知何时睁了眼,正满脸笑意地看着自己。 顾行知的皮肤并不算白,是关中人都有的黄褐色。他的五官不像宋子瑜那样精细,反而看着硬梆梆的,三庭五眼都有股凶气。这也归功于他那两道浓眉,顾行知的眉,比一般人的眉还浓。眉尖不爱修理,杂毛乱得像草,可正是因为这乱,更显得他调皮又可爱。 顾行知双手枕后,伸出一只腿拦住她说,“今儿是六部述职的日子,不用晨巡。” 戚如珪说:“我饿了。” “吃我。”顾行知一笑,借着腿力将她勾到身前,他爱极了戚二欲语还休的样子,经此一夜,两人亲近不少。 戚二趴在顾行知胸口,双手远离着他的胸膛,她不敢看顾三儿的脸,她怕看了,对不起尚不知情的汉卿,更对不起肚子上结结实实的一刀。 顾行知将她摁在怀里,霍然翻了个身。 他勾着笑说:“想啊。” 戚二像只绵羊似的推着他,脚踝处无意识触到一块坚硬,她恹恹退后,对方却穷追不舍,连半刻喘气之机也不给。 “饿?”顾行知双手钳住她的腰,上唇对准了脖颈,亲昵道:“答应我,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我饿……饿……”戚如珪扯了扯被压麻的手,扭头正对上顾行知的脸,热气吹得她话都说不利索,感觉掉进了熔浆窟。 “饿就吃嘛。”顾行知笑得比中举还开心,“让我来喂饱你。”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52章 定情 “我真饿。”戚如珪被压着, 硬物膈得她难受,“家里没吃的了。” “我去买。”顾行知从她身上爬了起来,赤脚下了地, 窗外晨曦微澜,金光泛泛, 顾三儿一对光脚丫抻在太阳下,连带着无数粉尘盘旋飞起。 戚如珪说:“你不穿鞋?” “在家穿什么鞋。”顾行知四处荡着, 寻思道:“你想吃什么。” “家?”戚如珪没理他的问, 自顾自披上衣服下了床,她坐在妆台前,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 “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顾行知靠上墙,看着镜子里的戚二,笑嘻嘻道:“我看床到你那儿左不过五步距离, 这五步,就让你把昨晚上的事都给忘了?” “那是我一时糊涂。”戚二拿起半盒胭脂, 闻了闻, 又放下,“你该提醒着我, 可你非但没提醒我,还趁人之危。” “趁人之危?”顾行知来了劲儿,“昨晚上是谁哭唧唧地往我怀里钻,也没见你反抗呀。” “哎呀……总之……总之这事儿是我糊涂了, 你就当我喝多了吧。”戚二语无伦次,像是掩饰着什么。 顾行知看着她那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由得觉着有些滑稽。他披上衣服,走到她身边,摸着她的脸,说:“你那可不像是醉酒的样子,不带你这样耍赖的。” 戚二撇开他的手,扬起一丝笑,说,“你也不耍赖往我床上爬吗?我可没请你爬上来。” “可以。”顾三儿放下手,拿起旁边一盒浅粉色的胭脂,说:“用这个吧,这个好看。” “我偏不用。”戚二拿起另外一盒朱红的,“我觉得这个好看。” 顾行知说:“你再气我,你信不信我今晚还来?” “你敢!”戚二拍了桌,莫名其妙有些怒,“醒醒吧,咱们只是抱着睡了一晚上,你情我愿的,谁也不用埋汰谁。过了今天,这事儿都得忘,我约了汉卿进宫述职,你的杜若还在燕子楼呢,姐姐叫得不是很亲热吗?怎么了,姐姐不受宠了,又来找我了?” “哪能啊。”顾行知难得没跟着她发脾气,昨晚上占了一晚上便宜,他心里偷乐,根本没心思发火,他拉着戚二的小手说:“我跟杜若啥也没有,你看你还急了。” “我没急。”戚二扭过身,不想理他。 “你还说你没急。”顾行知抹了指胭脂,刮在她脸上,“你看看你脸,臭成什么样儿了。” “我没有。”戚二将顾行知往外推,“你赶紧回去吧,午后述职,别误了时辰。” “不嘛。”顾行知学戚二耍赖,推搡着说,“我就要待在这儿陪你。” “不要你陪。” “我就要陪。” “你走。” “我不走。” 两人拉扯了好一会。戚如珪实在拿他没办法,准许他继续留下来。 “今晚不许来了。”戚二埋头梳洗着,没等顾行知开口,“哇”地一声将漱口水吐到盆里。 顾行知抱胸说:“今晚不许来的意思是,明晚可以来咯?” “你!!”戚二嘴角挂着水,瞪了他一眼。 “这是你自己说的。”顾行知就爱气她,看她生气,他就高兴,“虽然你一直不大愿意搬去顾家老宅,那我以后就搬到你这里,你说好不好。” “胆肥啊。”戚二抹了把脸,“不怕我半夜拔剑杀了你?”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顾三儿勾上她的腰,凑近半点说,“何况还是这样漂亮的牡丹花。” “行了。”戚二湿手推开他,不冷不热地说:“你也快去洗漱吧。” “困啊。”顾行知把头埋在她身上,恋恋不舍道:“昨晚抱着你,我受了一晚上煎熬,都没怎么休息。” “说得你多不情愿似的。”戚二将帕子甩到他脸上,“快,快去洗,洗完该进宫了。” 顾三不情不愿地松开她,转身去屋外打水。待他进屋时,戚二已换了身新衣。这是兵马司第一次述职,做些打扮也在情理之中。相比之下,顾行知就随意了许多,他懒惯了,在家都不爱穿鞋,更指望不上他还能做什么修饰。 两人匆匆整装完毕,在路上随意用了点饭就往宫里赶。入宫时,众臣皆已到位。六部尚书、侍郎屈身跪在贤士阁外,手里捧着述职文书,面色看着都有些难。 顾行知粗粗扫了眼,不是冤家不聚头,颜书坤那小子今儿也在。他上回被顾三儿剜了一只耳朵,伤口至今未痊愈,看那样子,心里怕还存着恨。 “这是怎么了?怎么大家都不说话?”戚如珪问向前头的李修祺,只听他悻悻然道:“皇上来贤士阁路上,遇到了花贵人。两人撕扯了好一会儿,皇上动了大怒,正在贤士阁内平气儿呢。” “花贵人?”顾行知凑上前来,细声说,“不是听说她被太后……” “哎,也是冤孽啊……”李修祺正了正乌冠,正要往下说,柳穆森挑帘走出。 “应着先前的签序,李尚书,还请刑部先入阁述职。” 李修祺得了令,诚惶诚恐地带着后头人起身跟上。傅临春不疾不徐地走在后头,看着比李修祺轻松。戚如珪眼睛直直盯着他腰间的囊,想到家里的那两块玉,越看越觉着刺眼。 帘幕被轻轻掀起,贤士阁内一片清逸。这里保留了怀文帝当年亲设的所有古旧物什,李家三代四皇,怀文帝最爱舞文弄墨。他喜好古物,所以贤士阁内一切摆设都遗留着前朝风尚。李恒景端坐在瑞龙盘舞的太师座上,身边蜷着位新得宠的丽人。 杜若。 戚如珪略微一惊,转目看向顾行知。岂料他全程埋着头,不曾注意到座上的熟人。 直到戚如珪推了推他,他才乍然抬眸,眼见杜若靠在李恒景怀里,隐隐意识到,这是李恒景蓄意的报复。 “长晖,咱们又见面了。” 李恒景并不着急述职,示意李修祺先退后,他搂了搂旁边的杜若,戏谑道:“长晖是否还记得她呢?我记着在关阳行宫时,长晖与她甚是亲密,如此美人,合该与好兄弟分享才是,长晖,你说是不是?” 顾行知眸色一冽,低下身去,忍耐道:“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天下人也是陛下的人。臣是与杜若有过露水之情,可陛下喜欢,臣……无权过问。” “听到了吗?这就是男人。” 李恒景抚上她的脸,眼见杜若神色一沉,这一沉,看得他斗志更浓。 “看不出长晖竟这般薄情。”李恒景笑了笑,一口亲上杜若的脸。当着众臣子的面,他毫不避讳地扒拉着杜若的衣裳,完全没有半分帝王该有的样子。 戚如珪看得出,杜若对李恒景很是抵触,可她又不得不顺从,顺从着李恒景,在众人面前将她当成个玩意儿。 “陛下!”傅临春提步出列:“还请陛下先等臣述职完毕,再……” “无妨!”李恒景大手一挥,扒拉得更起劲,“你们说你们的,朕做朕的,两不相误。” 傅临春与李修祺彼此觑了一眼,再看顾行知,浑身都在发抖。他将手移到快雪时晴的柄上,却在拔刀一刻,被一双手死死摁住。 顾行知回过头,见戚二微摇了摇头,那双手握着他,将抽到一半的刀推回鞘中。 杜若半推半就地与李恒景扯着,身上的衣服被剥了一半。李修祺别过脸去,不忍相看,屋外人听得里头一阵□□,尴尬得不能自理。 戚如珪鼓起勇气,直言道:“陛下一定要这样吗?” 她的语气过分冷静,看着丧失人伦的李恒景,像是在看一具白骨。 李恒景停下手头的动作,打眼看着戚二,笑说:“朕跟长晖说话,哪儿轮得到你张嘴?” “陛下光天化日之下,行晦乱之事,此事若是传到了太后耳中,臣恐不妥。” “你觉得朕会怕她?”李恒景横眼扫向顾行知,“合宫都知道我与她撕破了脸,我还在乎她怎么想吗?” 戚如珪抬起脸,平视着李恒景的双眼,字字铿锵道:“臣只是担心陛下。陛下今日当着群臣的面,与一个官妓暧昧纠缠。六部的人就在外头,陛下执意要昏头,便是有失君心。” “君心?”李恒景松开杜若,看着满屋子的人,寒声道:“先帝够得君心吗?可他的下场呢?怀文帝够得君心吗?到头还不是要死?哪怕是怀武帝在,君心亦是无用。李家的江山是靠拳头和血堆出来的,从来不是靠什么狗屁君心!” “长晖,你觉着朕说得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53章 笞打 清风入阁, 吹不散众人头顶的愁绪。 顾行知将头贴在地上,听得李恒景发问,稳声道:“陛下喝多了, 臣进来时就闻着酒味。柳公公,快扶陛下下去休息。” “少来!” 李恒景猝地将案上文书卷落在地, 放声道:“顾行知,朕有没有醉, 轮不到你替朕说!” 他站起身, 从座上晃到顾三儿跟前,眉头一锁, 哼哼道,“听说你在刑部很是威风,修整棚区的折子闷不吭声地就递给了太后。这事儿朕憋了这么久,就是要你自个儿说,可你非得逼朕, 逼朕把话说明,你真以为你仗着你爹, 便可以连朕这个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李恒景声音极大, 房头几只灰雀吓得离了檐。顾行知直起腰,双手作揖, 平静道:“我进宫递折子那天,你不在,我交给了……” “你不用解释!”李恒景迅速打断了他的话,抓着顾行知的衣领, 怒吼道:“你跟他们一样啊,一样啊!一样不把朕放在眼里!!!” “我没有。”顾行知咬紧后槽牙,心头的火快要从嘴里喷了出来,“你当了皇帝不假,可你自个儿没发觉吗?这一天天胡思乱想的功夫倒见长了,建寰,你还是从前那个建寰吗……” “你别叫朕建寰!”李恒景放开他,看着闷头不语的其余人,叉腰道:“朕是皇帝,是天子,朕不做你的建寰已经很久了!” 堂中静若无人,呼吸声都压得很低。顾行知像是想起了什么,隔空望了柳穆森一眼,只见他眼神闪避,满是心虚之态,这更验证了顾行知心中的想法。 “你真的醉了。”顾行知站起身,连礼也懒得行了,“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那我不说了,你到底想怎样,才肯放过杜若。” 李恒景回望了一眼身后的美人,颇有微词地说:“长晖还是心疼她啊?” “陛下有事冲我来便是,何苦为难一个女人。”顾行知拽紧拳,头皮麻得很。 贤士阁内冷风习习,虽还处着夏,可天气早转了凉。戚如珪的脸色跟着顾行知的话悄然一凛,似有些不豫。 顾行知抿了抿唇,艰难开口说:“陛下只要放过她,臣愿由陛下处置。” 戚如珪脸更黑了。 李恒景看着顾行知慷慨赴义的样子,挤出他惯有的妥帖笑容,说:“你是蕃南王的儿子,朕能把你怎样?再说了,你与朕兄弟情深,不过是递错了题本,朕要真发落了,旁人还不得说朕心胸狭隘?” 李恒景说到“旁人”二字时,眼神紧盯着李修祺与柳穆森二人。他们都是官场老油条,自然懂得这眼神里的意思。尤其李修祺,谨言惯了,听得皇帝怎么说,吓得立刻跪下身去,磕头道:“臣绝不多言!” “那你呢?”李恒景看向戚二,“朕罚了顾行知,你心里一定很高兴吧?朕记着在燕北时,你们就恨透了彼此,今儿朕替你罚了,你不必谢朕。” 顾行知看向戚如珪,想要看到一丝动容,哪怕一丝丝也行。可戚二没有,一丝丝也没有。她将情绪隐藏得极好,脸上带着素日的镇定,不紧不慢道:“陛下圣裁,臣无异议。” “那好!”李恒景看着顾行知,对戚如珪说:“不如就由你来掌刑吧?顾行知目无章法,直言犯上,本应杖杀——” 众人微吸一口凉风。 “不过……”李恒景笑了笑,柔声道:“看在他与朕多年情分上,就当庭赏三十戒尺吧。” 柳穆森应声递上戒尺,戚二看着他那行云流水的样子,想是一早就料到要罚顾行知,东西都是备好的。 她拿起尺子,走到顾行知跟前,看了眼李恒景,又看了眼杜若,轻飘飘打了下去。 “戚二这是怎么了?”李恒景看她那优柔寡断的样子,从后握着她的手,将尺比在顾行知手前,“所谓训诫,求的正是精准与力道,你既然恨透了他,就该狠狠打下去才是!” 话音未落,李恒景抱着她的手,重重将戒尺抽了下去。阁中冷不丁荡出一道清脆的“啪”声,顾行知的掌心,落下一道红肿。 戚如珪扭过头,推诿道:“陛下……臣没做过这样的事……要不……还是换人吧……” “换人多无趣啊……”李恒景看着顾行知满脸屈辱的样子,心中暗爽,他偷笑着说:“就照着刚刚那样打,打狠了,才能解你当初的恨。” 戚如珪颤抖着举起戒尺,戒尺停在掌心两三寸处,久久不落。傅临春见状,不忍开口道:“戚二身为女流,见不得这样生死打杀,不如还有交由臣来做吧。” “不用,朕就要戚二来打。”李恒景放开她,坐回到太师椅上,品着茶慢悠悠说,“打。” 顾行知忍着恨,膝下跪得酸麻,他用眼神知会着戚二,让她别想太多。 尽管来打。 屋外日光鼎盛,贤士阁满楼清辉。抽打声一阵接着一阵,伴随着男人的暗哼,活像一首不成规章的乐曲。 李恒景看得尽兴,底下人胆战心惊。这戒尺一下下落下去,将高兴得抽得更高兴了,将担忧得抽得更担忧了。 “打……打完了……”戚如珪手捧戒尺,规规矩矩奉到李恒景跟前。顾行知被打得满手是血,现下双手撑地,染得下袍赤红一片。 戚如珪垂眼睨着那灼目的伤口,她不想接受它们,可她必须接受。 “柳穆森,放杜若出宫。”李恒景没忘了这约,他还算守信。 “咱们今天是要干什么来着?” “述职。”李修祺巴望着附和了上去,将文书递到李恒景跟前。 “对哦,咱们还得述职。”李恒景放下茶,看着顾行知喘兮兮的样子,嫌弃道:“兵马司就代由傅侍郎来吧,戚二,赶紧把他带下去,别弄脏了这么块干净地方。” 戚如珪低头领命,搀着顾行知往外走。外头人见顾正使满手鲜血地走了出来,都有些错愕,人群中唯有颜书坤高兴得紧,这一顿罚,有人欢喜有人愁。 戚如珪扶他到一处假山后坐下,见四周无人,方开口问:“刚刚在贤士阁,为何不为自己辩解?” 顾行知吮着手上的血,冷冷道:“他今日铁定要罚我,我再怎么辩解,他也会罚。” “那也不能受这样的气。”戚如珪看着他血淋淋的手,愤愤道:“修整棚区的题本是我写的,追根溯源,是我连累了你。” “不怪你。”顾行知低着头,问:“有手绢儿吗?” 戚如珪将怀中绢递给他,见他两只胳膊都是血,分不出手来拿,只得蹲下身,自个儿替他擦着手上的血,一边擦,一边吹,生怕哪儿用力了,弄疼了他。 “皇帝这是下定决心要与我撕破脸了。”顾行知一想到这个,脸不自觉凉了几分,他挽起沾了血的袖,苦涩道:“我当初就该听爹爹与左靖的话,凡事留着心。从前的我便是太容易轻信他人,总觉得我以真心待人,必定能换来真心。” “别想太多。”戚如珪埋着头,语气轻得像道风,“你是顾家人,功高震主,怎会有什么真心。” 见顾行知不语,她又说:“说到真心,我见你对那杜若倒是很上心。看她被皇帝羞辱,你连自己也不顾,也要护着她,可真是好一片真心。” “吃醋了?”顾行知听着这话有些酸味,腆下脸,忽然很想笑,“我是不想她为着我,受了连累,你要为她吃醋,我以后不跟她来往就是。” “别,我吃哪门子醋。”戚二擦完血,扯下一小块衣角撕成布条,一圈圈绕上他的手。 “我也没料到他会让我来掌刑……你这伤……哎……错在我就是了。” 戚如珪万般愧疚,面色不知为何有些泛红。顾行知看着她鬓角残留的胭脂,笑着说:“不是说丑吗?怎么还是用了那盒粉的。” 戚如珪摸着脸,恍然一笑,嗔怪道:“我改主意了,不行吗?” “你真不恨我?”顾行知不顾手伤,忽而抓住戚二的手,一双鹰眼闪闪发亮。 “恨你什么?”戚如珪任他抓着,神情比在贤士阁时还镇定。 “就像皇帝说的那样,恨我在燕北捅了你一刀,这伤不出所料,怕是得留一辈子。”顾行知提到这个,心里头的愧疚哗哗往外涌。 “这不没捅死吗?”戚如珪看着他的眼睛,一点也没露怯的意思,她稳了稳略有些后仰的身子,平静道:“既然没捅死,那就一直斗下去,旁人都想让你我斗呢,他们就像看杂耍似的,巴不得场上的狗咬得再疯一点。” 她这话说得短平快,没半分拖泥带水。其实若真与顾三儿较真,她也算不上恨。恨这个字,太过火,带点破釜沉舟的味道,相比之下,她更喜欢“厌”,而如今,这“厌”也不那么准确了,起码像昨晚那样被顾行知搂着,她不会觉着难受。 “你不恨就好。”顾行知握上戚二的手,喃喃道:“我怕你为着这事儿,记恨我一辈子。” “今儿不扯平了吗?”戚如珪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看着他手上的血说,“这一顿戒尺下去,你我恩怨两清了。” “阿珪……”顾行知将鼻涕抹在她身上,黏糊糊地往上靠,“你真好……” “我好什么?”戚如珪舒了口气,轻拍着他背。阳光攀上她的指,映得关节微亮,像抹了层粉。 “我不管,你就是最好的。”顾行知扶住她的肩,一脸柔情道:“没人比你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54章 醋王 李恒景发落完顾行知, 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痛快。他魂不守舍地听完其余诸部的述职,直往花贵人宫里跑。 柳穆森在后头追得紧,从未见皇帝这么急, 之前养了这么久一面儿也不见,如今不知犯了什么神经, 上赶着要见花想容。 李恒景前脚连着后脚奔进殿,花想容刚午睡醒。她怕自己的脸惊着人, 所以这几日都戴着一顶薄纱。李恒景见着她, 二话不说就抱了上去。他一边抱,一边哭, 柳穆森跪在殿外,看得满头是问。 “母亲……”李恒景哽着泪,顾不得头发蓬乱、形容枯槁,“母亲,我好怕……” 花想容听他唤自己“母亲”, 原还带着浅笑的脸霎时阴了几分,她只道:“我不是你母亲。” “你就是我母亲。”李恒景哭得更大声了, 他吻着花想容的手, 神志模糊道:“母亲抱抱我好不好,母亲, 你抱抱我……” 他的语气卑微至极,花想容听了,难免有些动容。她应李恒景之求,环手抱了一抱, 这一抱,她才意识到,李恒景整个身子都是凉的。 “母亲……他们都想害我……”李恒景眼神惊恐,不安地看向周身。时下入暮,殿中尚未点烛,哪哪儿都黑。他淌着泪,看着花想容黑漆漆的脸说,“母亲今晚陪恒景睡好不好,母亲今晚为恒景唱歌。” 花想容语塞半晌,踟蹰道:“陛下,我不是周嫔……我是花奴……” “花奴……”李恒景扯下她的面纱,看她眉目间那几分相似,起声大喝道:“那你为何要假扮我的母亲!” “臣妾没有!”花想容夺过面纱,重新戴在脸上,背过身去:“陛下忘了吗?我不是周嫔,周嫔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许多年了!” “你胡说!”李恒景发了疯,一双兽眼塞满血丝,“她没死!你就是我的母亲!就算烧了脸,毁了容,我也认得你……你就是我的母亲……” “陛下……” “母亲……你不要丢下我……我一个人在这宫里,好怕……”李恒景泪水泛滥,滚在地上,连成了一滩,“母亲知不知道,皇后她每天都想要儿臣死……每天……每天啊……” 花想容听他断断续续地说起从前的事,听皇后如何不给他饭吃,如何将赏奴婢都嫌拿不出手的破衣裳扔给他,如何大雪夜里让他光脚跪在奉孝门前背百家姓,此间种种,哪怕是旁人听了,亦会不忍耳闻。 殿外风更冷了,李恒景双眼都透着穷奇的光。他瘫跪在花想容面前,缩成一只弃犬。 “陛下……”花想容听得满心感慨,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就此拥在一起,朦胧暮色宛若金雾,在黑暗中,匀出一缕难得的亮。 “他真是这么说的?”太后逗着笼里的金丝雀,看也不看阶下的柳穆森一眼。她老了,眼也花了,到了晚上,给鸟儿投食这种事都放不准。 太后眯着眼,将食屑递到那鸟儿面前,见它真吃了,才继续说:“贱种一个,也是辛苦他记得这么仔细。” 柳穆森忍住汗,正色道:“奴才还听他唤花贵人母亲,疯疯癫癫的,着实吓人。” “李恒景本就是个疯子。”太后放下逗鸟的小棒,托着嬷嬷的手,坐回莲榻上。 “刘锦没把花想容弄死,真是可惜。”太后扶膝叹了口气,苍老的面容浮出微微不甘,“你引荐的那个白鹭,到底比不上她师父老练。前些日子毛手毛脚,打坏了哀家一只玉盏。这样心浮气躁的人,哀家怎可放心将尚宫之位许给她?” “太后说的是,回头奴才就去敲打敲打她,保准不会有下次了。”柳穆森蜻蜓点水般地点了点头,烛火后的人,看着面色更黄。 “过了隆夏,就该秋猎了。”太后偎着肩,看着那欲想腾飞却只能撞在笼子上的蠢鸟,古井无波道:“李恒景既然那么恨哀家,哀家也该给点回应不是?” “太后……” “你且把风阁老叫来。”太后垂着头,模样看着温和。她这样的温和说是装的,不如说是长在了骨肉里,旁人永远不知太后这深不见底的温和下藏着多少冷箭,更不知道这冷箭中,会不会也有一天扎在自己身上。 殿中帘幔飞舞,烛火愈燃愈烈。柳穆森将头压得极底,连呼吸都带着颤儿。 “同室操戈,必有一死。”太后抓着袖,瞻向那烛,闷闷道:“那就让这火,烧得更旺些好了。” ……………… “你不出宫?”顾行知走在前面问,见戚二并没有跟上的意思。两人拖拖拉拉了半天,已过酉时,看这础润而雨的天色,天公又要掉眼泪了。 戚如珪凝在原地,伸头眺向司天监的方向,她捏着太阴剑,忧心忡忡地说,“我想去见见公孙先生,许久都没他的消息了。” “你不知道吗?”顾行知陪她一起站回到那儿,满脸正经道:“公孙惑已经病了许久了。” “病了?”戚如珪一惊,看样子并不知情。 顾行知说:“你不知道?我以为你知道呢。自打入夏不久,他就病了,连床都下不了。” “怎么这么严重?”戚如珪提步往司天监走,边走边问,“这些你怎么知道的?我怎么一点儿都不清楚。” “先前入宫听太监们碎嘴时说的,”顾行知看着她焦灼的背影,顿了顿,说:“真要去啊?” 他有些不悦。 “怎么了?”戚如珪停下步,没品出他的不开心。 顾行知挠了挠后脑勺,想了一想,说:“行吧,我陪你一起。” “怎的我一提到公孙惑你就脸色怪怪的。”戚如珪摸了摸他的额头,“不会是那一顿戒尺,把你脑子都打傻了吧。” “没。”顾行知甩开她的手,闷闷不乐地说,“你跟公孙惑……” “我与他只是朋友。” “屁咧。”顾行知瞪了她一眼,满口埋汰道:“朋友怎么可能共处一室,孤男寡女,你以为我小,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与他燕子楼私会时,我可都亲眼看见过。” “你看你,又急了。”戚如珪宽了宽心,好声好气道:“我与他真没什么。” “你发誓。”顾行知步步紧逼。 “我发誓。”戚二将他拉回到暗处,待路过乱瞟的宫女们走远之后,才细声说:“别耍小孩子脾气,陪我去看看先生。” 顾行知冷着脸道:“那你跟公孙惑到底是什么朋友,他病了,你还得要去看他。我也病了,你来不来看我?” “胡说,你哪里病了?”戚如珪嗔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是气话,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他很好笑。 顾行知捂着胸,委屈说:“我是心病!我的心好痛!好痛好痛好痛!我就不喜欢看你跟其他男人搅在一起,你越搅得起劲,我心就越痛。” 戚如珪听得哭笑不得,她只说,“今儿看在你手受伤的份上,我不跟你吵。你要是不愿意陪我去,那我自己去。我与公孙惑清清白白,并无男女之情,你耍脾气也要有个度。” “那你去吧。”顾行知向后退了退,转身要走。 “我真去了?” “去吧!”顾行知大步流星地往远处走,毫无情面的样子。 戚如珪不曾多想,提着太阴直奔司天监。只是还没走上半柱□□夫,前头拐角处突然闪出个男人。 顾行知。 他抱着刀,嘴里衔着根草,正靠在墙角根抖腿。夜色里,他的眼有些过于清亮,像两颗裹着辉彩的星。那两颗星斜看着戚二,下头的嘴扁成一条线,左右两边脸被风吹得深红一片,像两团雾岚云烟。 戚二说:“你不是出宫了吗?” “迷路了,不行吗?”顾行知将草取下,扔到旁边,戚二看他欲言又止的,想是有什么话。 “这宫里你是从小玩到大的,还会迷路,你唬谁?”戚二用剑柄顶了顶他,一张脸笑成花,“说吧,你又咋了。” “我想问个路。”顾三抬起头,满不情愿。 戚如珪问:“什么路?” “去司天监的路。”顾行知狠狠瞪了她一眼,说:“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故意让你跑来气我。” ……………… 柳穆森出了千秋殿,先回耳房换了身新衣裳,才折身去尚宫局。他在太后宫里待了半个时辰都不到,吓得满身都是汗,每回去完千秋殿就得换身新衣,要不然,铁定是万万不能见人的。 他远远见着白鹭,也不废话,只说:“太后对你不甚满意。” 白鹭是个有自知之明的,猜到太后因自己打碎玉盏的事多有顾忌,她眉聚成川道:“怪我自己笨,不会讨太后欢心。” “都是这么过来的。”柳穆森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他知道白鹭脑子转得快,稍加点拨便能懂自己的意思。 “刘锦是为着太后死的,她心里多少有个结。你是刘锦生前最疼爱的徒弟,太后自然会多看你两眼。只是你也得好好想想,如何讨太后的欢心,让她愿意将尚宫之位交付于你。” “公公说的我都知道,可……可我一个普通宫女,如何知道太后想要什么。”白鹭来回踱着步,论急切,她比谁都急。 “□□秘辛什么的,我不懂,但前朝后宫许多人许多事总是相通的。若想快速求得一方信任,须得以最核心的利益打动对方。” “最核心的利益……”白鹭细细回味着柳穆森的话,步子下意识慢了些。月亮从云后露出脸,是惯有的冰莹色。 柳穆森看着她似懂非懂的样子,低头磨了会,尚宫局是女人堆,他不好多留,眼见不远处有女官走过,柳穆森心下一狠,不曾打声招呼,迅身消失在了暗处。 白鹭吟了许久,脑中灵光霍然爆现。她回过头,正准备言谢,却见原处一片凄空,独留一片明月光。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每天晚六点,固定更新两章。 这样大家就不用早上看一章,晚上看一章啦~(这样挺麻烦的) 谢谢观看。 第55章 琴圣 公孙惑难得醒来, 汗浸透了半边被褥。屋外大风咆哮不止,大有拔山掀顶之势。 惊鸿端着药碗,晃荡着跑进门来。他紧赶慢赶地滚到床前, 泪光闪闪道:“喝药了,先生。” 公孙惑从床上撑起, 接过那药碗,兀自端详了须臾。病了半个夏天, 他自知难复从前。原先公孙惑的身子谈不上孱弱, 在钧州时也甚少患病,如今不知怎么了, 莫名染了场痨疾,瘦得几近脱相,那袍里的身子像裹着张薄皮,轻轻一戳,便能戳出洞来。 惊鸿看着公孙惑气息难抵的模样, 想了会,终究还是没把戚二前来探望的事告诉先生。这些日子里, 他一直将公孙惑圈在这间小房子里, 每日由他一人负责送药,就连太医署的人过问, 都得先经他的手。 他不想先生被任何人分享。 为着这点私心,他才婉拒了戚二与顾行知。半刻钟前,他见戚如珪神色仓皇地站在司天监门外,一提到先生, 她那眉目看着比自己还急。那种焦急让他不平,像是一种侵略,惊鸿感觉到自己某些东西正在被她吞并,他想也没想,果断打发走了他们。 屋外大风狂起,卷落沙石撞在户枢上,拉响哐当一片。惊鸿起身关上门,陪着先生把药喝完。 公孙惑披着衣,听彼此间的风声过于大了,在这样的嘈杂声里,他开口说:“快入秋了。” 惊鸿颔了颔首,接过碗,温声道:“先生的病会好的。” “是吗?”公孙惑冷笑了一声,连病多日,他连拨弄星盘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垂眼看着床头的星盘,上头的凤头机关隐隐生了些锈。公孙惑咳了两声,丧脸说:“我这是痨疾,治不好的。” “不会的,先生。”惊鸿看着他浑浊无光的双眼,坚决地说:“一定会治好的。” “你帮我个忙。”公孙惑缩着头,不复从前的意气风发。 惊鸿说:“什么忙?” “帮我替戚二——” “我不去!”惊鸿扔下碗,气得背过身。先生病中多日,提到最多的便是戚二,公孙惑每提一次,惊鸿心里就难受一分。现下积了许久,正缺一个爆发的机会。 他绝不会去见戚二。 公孙惑见他如此抵触,无奈道:“我还没说完呢。” “先生不用说完,我不会去的,要去你自己去。”惊鸿拒得干脆,他盯着那碗里未尽的残渣,细细一颤,拿起碗向外走。 “我知道你非男儿身。”公孙惑伸手挽留,却只抓到一缕无形的风。屋里满都是风,多一缕也好,少一缕也罢,都只剩风。 在这漫漫风声里,被戳穿的惊鸿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惊恐,公孙惑见她只笑了笑,轻轻松松道:“先生既然知道,又为何还愿意收我进司天监。” 这不是问,更像是质疑。 公孙惑无力接话,气喘声越来越急。 “先生,夜深了。”惊鸿隐去笑意,弯身吹灭屋内仅有的火。公孙惑瞪着无神的双眼,耳闻脚步声越走越远。 他缩回悬在半空中的手,对风一通狂咳。软帕间顿时塞满药血气,他想呼气,提气,可完全感受不到一丝顺畅。那感觉就像被摁进了大水缸,他是缸里的一条鱼。这条鱼就快死了,快了,快了,但愿下一次醒来,他还能见得到太阳…… 异动声不止的床榻失了动静,公孙惑瘫在褥里,咽下了唇尖的血。 ………………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1]” 松鹤打身钻进竹帘,手里端着一本琴谱。里头人见有人走近,幽幽停下口中词。玉树芝兰的扇面后,是一张温润恬雅的君子脸。纵然松鹤见着多回,可每次看见这张脸,还是忍不住好一番暗叹。 “祭酒大人,我家公子托我给您送东西来了。”松鹤递上琴谱,跪身行了大礼。 宋子瑜放下夹着书页的指,笑说:“致远可还好?原还想说等他回京休息两天再去找他,岂料这么快就派你来了。” 松鹤温驯道:“公子感念与祭酒大人的知音之情,听闻国子监近月变故不断,原计划下月返京,可又怕先生一个人在蔺都应付困难,所以提前返了京。” “这么说,是我害他担心了。”宋子瑜欣慰地笑了笑,目光落到那本旧琴谱身上。 小而破的琴谱,光看封皮就知年代久远。宋子瑜翻开扉页,见上头印着一排娟秀小篆。松鹤说:“古有伯牙子期以琴相会,今有汉卿致远,应先人古风,承知音之情。我家公子说,这本《高山流水》,最能诉尽他对先生的情义,先生若是遇到了难处,还请不要客气,我家公子,永远欢迎大人登门。” “你放心,我得空便去见致远。”宋子瑜心头飘暖,语气跟着松鹤,徐徐轻快了几分。 说起来,他和致远谈不上很熟,他们相识于年前的游学道上,孤山夜雨,他们被困荒亭。 那时的宋子瑜,还不知道与自己搭话的人是闻名天下的琴圣蔡玉。他平日唤他致远,抹去不少敬重的意味。这蔡氏虽非七贵,可早年也是家深底厚的簪缨世族。三朝四皇,蔡玉靠一手精绝琴艺,与前朝同样擅琴的楚王,并称“关中二仙”。 楚王离世后,太后肃风严整,撤下南府过半琴师,更下达禁曲令,活生生将蔡氏一族打入凡泥。后来他便离了蔺都,往四海八方去,只偶尔在楚王祭祀前后回蔺都短住。 这些事宋子瑜也是听别人说的,蔡玉说起来,也是个家道中落的可怜人。他自己都谈不上惬意,却还要分出心思担心自己,宋子瑜越想越不是滋味。 松鹤看着宋子瑜一脸沉郁,宽声道:“若是先生允准,公子说,希望先生回一份礼给他。” “应当的。”宋子瑜放下曲谱,目光正好落到正在读的那本书上。他将它给了松鹤,说:“代我向你家公子问好。” 松鹤客气一笑,捧书而去。 ……………… 戚如珪取下太阴,拿了块湿布坐在门边擦剑。顾行知蹲她旁边,流里流气地逗着旁边两只狗崽儿。他手上还抱着伤,不能给狗胡乱舔了,可那狗儿似乎很喜欢他,围着顾行知摇头摆尾撒着欢。 顾行知逗得开心,回首看了眼戚女,看到她头上下着雨,想说点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戚如珪比着剑,稍加辞色道:“我总觉得先生病得蹊跷。” “你很关心他啊。”顾行知回头逗狗,假装没听到她的话,他还想说更多,却听戚二自顾自道:“刚在司天监你见着那少监事了吗?他是女的。” “女的?”顾行知放下逗狗的小树杈,挨她更近了些,“我刚没注意看,眼里全都是你呢。” “得了吧。”戚二吹了吹剑上的灰,看也不看顾行知一眼,“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眼里的人多了去了。” “哪有。”顾行知唤了声狗,可那狗并不想理他,顾行知见它不听话,龇牙吓了吓它,狗儿怕了,拔腿往院外跑,扬得戚宅门前满是尘土,戚二刚擦好的剑,又蒙了层灰。 “就不能离我远点?”戚如珪指着剑,说:“你看看,白擦了。” 顾行知撇嘴说:“我就不乐意看你对公孙惑这般上心,一把剑而已,我有玄铁银刀给你,还要他的剑做什么。” 戚如珪细抠着太阴刃上繁复的星宿图腾,没心思搭理顾行知。顾三儿看她这般投入,忍不住一把夺过剑,扔到地上,起身将她压在身下。 “你干什么?!”戚如珪一脸惊吓,顾三儿手重,她领教过多回。被欺负了也只能忍,蛮力拼不过他。 顾行知压下头,鼻息缠着鼻息,深沉道:“美人就该身下躺,握着剑,人就不漂亮了。” 戚如珪见他起了兴,忙笑道:“顾行知,你这般粗暴,不怕我咬回去?” “咱们咬得还少吗?多一口少一口有何区别?”顾行知将她压得更用力了,他将头埋进她的肩,隔着薄衣,张嘴咬了下去。 “你疯了?”戚如珪大叫,“痛啊!” 顾行知看着她红通通的小脸,身下欲气更膨胀了。他歪着嘴说,“今儿我在你身上留下一道印,从今往后,你是我顾长晖的人。” “霸王硬上弓?”戚如珪揉着被咬红的肩,她剥下外袍,摊出一抹刺目的齿印。其实顾行知咬得并不算用力,可对戚二来说,痛就是痛。 她说,“你这样,我不喜欢。” “说得好像你喜欢过似的。”顾行知支起她的脸,看她一脸倔强,调笑道:“喜欢过吗?” “你让我咬一口,我就告诉你。”戚如珪突然用力,翻身将顾行知转压在身下。她知道顾三儿这是让了力,不然以她的小身板,哪里骑得住顾行知这大块头。 反看顾家小哥,见戚如珪难得主动,乐得不行,他任由她坐在肚子上,四仰八叉说:“好啊,来咬就是,我全身上下哪儿都是你的。” 戚如珪二话不说,撩开他的袖子,转头啃下。她这一口,使出了生平最大的力,像是要把顾行知的胳膊咬断一样,齿间渗出茫茫的血。 “够狠。”顾行知抽了抽手,又气又笑,“你倒是不见外。” “跟你哪能见外。”戚如珪擦了擦嘴,望着他手臂上深深的齿痕,噗嗤一笑。 “你还没回我问呢。”顾行知坐了起来,搂住险些倒后的戚二。他那眼像是要溅火,巴不得将身前人给盯穿。 “就不告诉你。”戚二从他身上起开,地上滚了一圈,身上全都是灰。 顾行知躺回到地上,饶有趣味地抚着手臂上的咬痕,道:“够味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楚辞·卜居》,比喻世道浑浊,黑白颠倒。 谢谢观看。 第56章 夜审 顾行知还是留了下来。这一回他不敢逾距, 安分待在榻上。 他守着戚二,半睡不睡,时辰入了后半夜, 戚宅外忽而传来一阵躁动,火光照亮了满屋。 顾行知立即机警, 推醒了戚二。外头嗙嗙砸门,大有来者不善的气势。 戚如珪披上衣, 示意他先躲到床下, 顾行知刚缩进去时,门闩正好被撞开。 汹涌队列中, 傅临春徐徐走进屋来。他的身旁,跟着颜书坤,两人见着戚二,也不客气,傅临春只说:“官家有些事想问问戚姑娘, 还请姑娘跟我们进趟宫吧。” 戚二镇定道:“我今儿才从宫里出来,半天不到, 又召我进宫, 官家有什么事让你们半夜来抓人?” “戚姑娘言重了。”傅临春看了眼颜书坤,“没下逮捕文书, 刑部可不敢乱抓人。都说了是请,戚姑娘别怕。” “请?”戚如珪暗笑两声,看了圈满屋子凶神恶煞的官兵,道:“原来请人也可以提刀带剑的, 如此看来,我不去还不行了。” 戚如珪转过身,往床下虚瞟了一眼,这猪头顾三,藏也不藏严实些,偏在这时候露出半角衣裳。戚如珪的身子往床前一靠,眼睛看向别处,打着掩护说:“我换身衣服就去。” “好,那在下就在外头候着。”傅临春环视了一圈门窗,“戚姑娘也不用想着跑,这蔺都城屁大点儿地方,逃也逃不出大内的手掌心。” 戚如珪听着这话,心里的危机感更重了。眼见傅临春等人破门而入时,她就隐约品出些杀气,而当傅临春还惦记着自己会不会跑时,某些东西更确定了。 只是,深夜传召,怀慈帝究竟所为何事?自己今天述职时,也算周到了。他要自己笞打顾行知,自己不也乖乖照做了?难道李恒景跟太后又发生了撕扯,连带上自己要被盘问? 揣着满脑子疑问,戚如珪随同他们一同出了宅。外头院子里摆着顶玲珑轿,看来,是真请了。 “你们先带她去,我想起府上还有些事。”傅临春对身边人吩咐,不忘跟颜书坤也说,“你也跟着去吧,总不好缺了你。” 颜书坤“嗯”了一声,招呼着众人抬轿。浩荡人群飘进月色里,戚宅重归阒静。 傅临春对屋里人说:“你出来就是。” 顾行知走了出来。 傅临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摇着折扇说:“你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居然跟戚二混在一起?” 顾行知没回他的话,只单刀直入问:“官家找她问什么?” “你别急。”傅临春看着他憋得冷黑的脸,语速更缓了,“她很安全,反倒是你,接下来怕是不得安宁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顾行知抓起傅临春的衣领,顾不上什么礼义,“我看颜书坤也在,是不是他,是不是还记恨我砍了他一只耳朵,如今要把恨还在戚二身上?!” “看来你也不傻。”傅临春推开他的手,安然坐到院子里的矮石上:“我知道的也不多,唯独看着颜书坤近日进宫的次数频繁了些。每日下朝后他都会与怀慈帝在贤士阁待上半个时辰,还时不时有些人跟着。他这明显是冲你们来的,我是个听命办事的,皇帝要我来找人,我也只能照做了,你好自为之。” 傅临春看顾行知满脸深思,继续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何会出现在她家里了吗?” 其实顾行知不说他也知道,顾家小哥这是看上了戚女。每回他从旁看着两位打情骂俏,那眼神骗不了他,谁还没喜欢过人呢。 顾行知低着头,凝望着地上的影,困顿道:“我心里有她。” 傅临春听了顾三儿这句话,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说:“挺好。” “好吗?”顾行知抱着脑袋,肩膀不知为何,抖得有些厉害,“我看她被带进宫,却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哪里好了?” “你是顾家人,怀慈帝对你本就不大顺眼,这种时候,是不该露面。”傅临春合上扇,坚决道:“可我问你,你真甘心?” “我不甘心!”顾行知握紧拳,满口银牙滋滋作响,他抡拳砸在旁边树上,狠绝道,“我断不会让皇帝伤她分毫!” “那还不快去?”傅临春用扇指了指院外的马,神色中只剩柔情。 ……………… 戚如珪端坐在软轿中,帘外是延绵的月色。甍上衔着一轮白,像是一颗珠。 软轿颠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停在了贤士阁外。柳穆森远远来迎,面儿上带着一丝不安。 怀着这缕不安,戚如珪入了阁。阁中黑得可怕,连一盏灯也没点。唯一的光亮就是外头的皓霜,从门缝中穿入,不偏不倚投在李恒景脸上。 “臣女戚如珪,参见陛下。” 戚二顺从伏地,从黑暗中嗅出一丝危险。她见眼跟前走近一双雕龙绣云的御靴,顶头的东珠光泽水润,踱在这蒙蒙月光里,照出些难得的余辉。 “你先起来。”李恒景止住步,背对着她,“你可知朕深夜召你,所为何事?” “臣女不知。”戚如珪看了看柳穆森,见他朝外努了努嘴,她顺势一看,后头帘子里,拖着两三道影子。 微风起,李恒景的宽袖彷如蝉翼,他旋而转过身,看着戚如珪的眼睛说,“你在燕北做了些什么,你忘了吗?” 话一说完,李恒景敲桌示意,帘后人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戚如珪一看,竟是许久不见的孙黎。她知道他没回北地,一直挂牌在禁军府养伤。如今半年过去了,看他的样子,似乎过得并不舒心,那瘸腿说到底是自己害的,难不成……难不成李恒景要借此发落自己? 也不对啊…… 戚如珪转念一想,李恒景要真想凭借此事问罪,又何必等到现在?他一登基就可以动手,日子久了,反而容易冲淡了恨。 她直瞅着孙黎,见他缓缓行了个礼,双手撑地道:“戚二,我们又见面了。” “孙黎,你自己来说,让戚二听。”李恒景的声音有些冷,不是那种蓄意的冷,像是他本身就这样。整座阁黑压压的,连着声儿也透出几分凄凉。 孙黎凝了一凝,字字锥心道:“当初戚二被捕入营后,曾与营中多位将士拉扯不清。陛下也知道,她与顾行知在边沙,也有过一夜春情。此事臣没有四处妄言,是想保全戚顾两家的颜面,只是朝中近日都在传,戚二在燕北时的那些风流往事,她与那群男人们如何雪月风花,白日宣淫,十六营中人尽皆知。” “你胡说!”戚如珪抬起头,气得说不出话。听孙黎的语气,这话像是酝酿了许久,说明人一手就做好了准备,就等自己入局开涮。 孙黎不骄不躁,并不理睬戚如珪,只切声道:“顾行知酒楼闹事,削下户部侍郎一只残耳,这难免不让臣联想到,当初在边沙,戚二也曾咬下将士的一只耳朵。据说这只耳朵,正是他们在行淫、乱之事时,咬下来的,此女生性淫、贱,作风放、荡,也难怪顾将会深受其媚惑,酿成错事。” “呵……”戚如珪冷不丁笑了笑,“□□?放荡?你口口声声给我扣个名节败坏的帽子,还说什么保全戚顾两家的颜面…… 她双手抱拳,腰杆挺得笔直,说:“臣女咬下那人一只耳朵不假,可那是因为他有辱臣女在先,臣女所做,完全是出于自保,还望陛下明——” “臣有人证!”孙黎赶忙打断了他的话,没等李恒景允准,他便朝外击掌两声。 戚如珪顺着他的目色往后看去,只见外头陆续走进三五位将士。他们穿着十六营特制的甲胄,那身装束,戚如珪到死也不会忘。 “贱民参见……参见陛下……”众男行至阁中,异口同声跪下。 孙黎扶着腿,款款道:“他们便是当初在营外,目睹一切的目击证人,其中有一个,正是与戚二行苟合之事的当事者。” “抬起头。”李恒景喃喃示意,走到那位只有一只耳朵的人身前。 那人怕得要死,看也不敢看皇帝一眼,只颤声道:“孙副将说得没错,当初……当初是她勾、引在先,我多番拒绝,他们都可以作证。” “是的……” “是……是……的……” 众人附和。 “继续说。”李恒景甩了甩袖子,期待可以刨出更多秘辛。戚如珪梗着颈,指甲嵌进地缝里,像要掐出血。 那人得了授命,忙不迭补充道:“她自负貌美,想要凭此颠转乾坤,将边沙十六营一干将士玩弄于股掌之间。后来的事,陛下都知道,又是放火,又是放狗,其心性之歹毒,至今想来,仍叫人后怕!” “妖女误国!” 孙黎接过话茬,看了眼跪地隐忍的戚如珪,心中愤慨:“边沙伤亡近万,怀德帝潦草带过,引发北地百姓怨声载道。他们中许多都是死去将士的家眷,戚二是出了恶气,可那些无辜死去的人呢?那些莫名失去丈夫、儿子与父亲的人呢?你可曾想过他们的处境?” “别说了!”戚如珪掷地一喊,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来时仓促,她忘了添衣,现下跪在阁里,仿佛待在冰窖一般。 戚如珪忍着寒意,侧过头,望向周身深不见底的黑。不肖半刻,风更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57章 囚禁 “哎呀顾将……顾将……顾……” 贤士阁外嘈闹声起, 说话的是柳穆森。李恒景偏头一望,正要发问,却见他半拉半拽地拥着顾行知走了进来。 顾行知打马进宫, 连腰牌也没带,更不理会午门守卫, 强闯入门。他顾不上修整衣衫,任它松垮垮地搭在身上, 鬓角全是腥汗。 李恒景见状, 寒声道:“长晖脚步好快啊,南司使进宫不到半时辰, 你就跑来了,怎么,你们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同气连枝了?” “建……” “嗯?” “陛下……”顾行知改了口,虔诚半跪下身,他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大理石面上, 尽量保持平静:“微臣愿为南司使担任一切罪责。” “你知道她犯的什么罪吗?”李恒景随手拿起案上香梨,“吧唧”咬了一口。香梨汁子像炸烟花似的溅在他手上, 李恒景放下梨, 边擦边等顾行知自个儿来说。 “你身为臣子,却目无纲纪。将刀子砍到了户部侍郎的身上, 就你这脾气,朕就算有心保你,却也只会招来言官不满。” “臣自知有罪。”顾行知双手拱揖,掌间还缠着布带, “臣也知道,陛下急召戚二入宫,多半是为了边沙之事。近日朝中流言四起,说戚二连累十六营近万将士命葬荒野。其实……” “就只是这个吗?”孙黎替李恒景发了话,他生得精瘦,说话却是中气十足。 顾行知不解道:“还有……还有别的?” “戚如珪放浪形骸,心机深重,在边沙时,就与许多将士痴缠不清。顾将不会不记得吧?当初你也是受了她的蛊惑,才让她趁机纵了火,打了个痛快的翻身仗。她是痛快了,潇潇洒洒进蔺都,还加官进爵,成了兵马司的小头头。可那近万的血债不会就此盖过,北地的军属家眷有的已涌进了蔺都,地方府递来的折子也都在说民怨何其沸腾——” “顾行知,你拿什么替她扛!” 孙黎狠狠剜下了一眼,将心底积压许久的恶气出了个遍。蔺都七贵,将门只此顾孙宋戚。相比其余三家,孙家军功最浅。燕北军权一分为二,戚家独占大头,而他孙家,从始至终都被戚家压着。孙黎对戚家人有怨,也对顾家人有怨,凡是比自己好的,他都有怨。 如今一朝得势,得以在口舌上逞一逞威风,自然也算是一桩乐事。 贤士阁内渐冷了,柳穆森识趣点上灯。这时他才看清顾三戚二的脸,两人都啜着鼻涕,咕噜咕噜地往回吸。 李恒景拥着未啃完的梨,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他见他们两个都不说话,索性发问道:“长晖,你不会是又着了她的道儿了吧?” 李恒景拿着梨走到戚如珪身前,沾水带液地撑起她的脸。戚二是美人,是那种无须修饰也艳丽逼人的美人。这样的美人,蛊惑谁他都不觉着惊奇,唯独蛊惑住了顾行知,李恒景才有些意识到,她的美是把凶器。 这凶器不杀人,而是让别人杀人。那些裙下之卿们心甘情愿做她的信徒,为她疯,为她狂,为她挡枪挡箭挡伤亡。 这便是戚二最厉害的地方。 李恒景放下她的脸,感觉自己算错了一步。之前他以为,杜若是顾行知心痛的所在,可当自己钳着戚二的下巴,顾行知眼里的屈辱与不甘更见浓郁。他对杜若是愧,对戚二,才是真。 严查戚如珪! 李恒景蟒袍大开,袖间金蛇栩栩生辉。长影攀上氍毹边角,仿若厉鬼的爪牙。 “臣有一提议,或许可令戚二招认罪供。”孙黎赶忙附上,不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快言快语道:“此女不堪□□,理应赤身关入囚车,游城七日,方能驱污除秽。而七日之后,再处以凌迟之刑,将头颅送往边沙,以平民怨!” “孙黎!”戚如珪扬起指,少有的动了怒,“算你狠!” “想你孙家多年以来,受过我戚家不少照拂。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逼我?”戚如珪双拳微颤,满头青丝被风吹乱,仓惶窘态犹同酒醉。 顾行知横了李恒景一眼,见他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无情背影。 顾行知说,“边沙走水,归根结底是臣御下不善,陛下无须将罪责全都推在一个女人身上,陛下要罚,还请连臣一道问罪即是。” 身旁的戚如珪抖了一抖,顾行知趁人不注意,悄悄握住她手。 “别怕。”他在心里说,“你还有我。” …………………… 长廊曲折,庭阶繁琐。一袭白衣皓影漫跑在风中,最后伫在高门紧闭的千秋殿前。 “恳请姑姑,让我见见太后吧!”宋子瑜拉起袖,欲往里闯,白鹭冷脸挡在身前,只说:“这个时辰,太后已经歇下了。祭酒大人有事还请明日再来!” “明日?不行!”宋子瑜急红了脸,捏着告函的手全都是汗,“皇帝连夜急召戚家女,问审边沙走水一事!此事干系重大,还请姑姑通融通融!子瑜可以等在外头,请姑姑代我将此函交给太后!” “怎么了?”白鹭面露犯难,忽而听闻廊角传来一阵婉音。风辞雪抱着花猫欢喜盈步走来,她与姑母关系亲密,一直住在千秋殿里。 “祭酒大人要见太后,可……可她老人家早睡下了。”白鹭将密函转给风辞雪,这宫里她只敬三人,一个太后,一个刘锦,最后一个,便是风家二小姐。 风辞雪展开告函,速速览了一遍。她对白鹭说:“你且退下,这里交给我就是。” 白鹭顺而离去。风辞雪见她走远,将宋子瑜引到一旁。 她低声说:“边沙一事,先帝不是已经治了顾家三郎五十大棍了吗?这事儿怎么跟戚家姐姐扯上关系了?” 宋子瑜急言道:“这正是我担心的。怀德帝在时,因忌惮太后威势,将此事轻轻带过。时隔半年,新帝重翻旧案,一口咬向戚女。这一口来得突厥,像是有人盘算了许久,听闻风二小姐与太后关系亲密,可否麻烦你,将它交给太后。” 宋子瑜心里急,身上也急。他是少有会自乱阵脚的人,从前风二一直以为,像祭酒大人这样的男子,飘逸出尘,风云不惊,而今看他满头大汗、脸红脚跺,风二觉着,眼前人更真切了。 她说:“我自会帮你。只是,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二小姐尽管吩咐就是,只要在下能帮得上,一定拼尽全力。” “不用全力。”风辞雪将欢喜抱起,使得它四只小爪子腾在空中。欢喜毛色偏杂,眼睛却澄如碧珠,肉垫子粉扑扑的,这是一只品相极好的猫。 “太后怕猫,我不能带它进去。”风辞雪将欢喜放进宋子瑜怀里,轻笑着说,“劳烦大人替我照看一会,我去去就回。” 风二留下一笑,裹着香风卷入殿中。宋子瑜还没反应过刚刚一切,刚刚……刚刚风二离他只有不到半丈的距离。 那是大辽多少男子梦寐以求的情人?她的美,凌驾了凡俗。风二在宋子瑜心里,更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图腾,它永远挂在高处,被太后与阁老筑墙相护。她像是权力巅顶一件杰出的作品,她昭示着大辽最完美、得体的一面。四海来朝,她便是抱莲观音,纤手握净瓶,折柳散福泽。 可就在刚刚,她离自己那样近,那样清艳不可直视。她的干净与纯粹天下人难有,在这宫里,亦是万里挑一的金贵。 宋子瑜喃喃地看向怀里的欢喜,它乖得很,不吵也不闹。宋子瑜小心捋着它的毛,听夜漏断断续续地响。 他没有那样急了,风吹来,吹平了起皱的心。他站在廊下,静等下一阵“风”。 ……………… “惊……惊鸿……” 公孙惑抬起枯枝般的手,摇摇晃晃地指往贤士阁。 惊鸿放下喂到一半的汤药,说:“人家有人护着,轮不着先生。” “戚……戚……戚……”公孙惑意识紊乱,连句全话都说不上。他这病一日比一日严重,看这情形,怕是撑不过秋天。 惊鸿关上窗,将公孙惑的手掰回到被子里,“先生该休息了。” “你……你……” “先生还是不要说话了。”惊鸿自从被上次被公孙惑认出女儿身之后,在他面前也懒得避讳。她将长发放下,坐在一边,说:“我当真这么不如她?” “先生你可知我对你付出有多深。”惊鸿扭过头,一双杏眼浸满了恨,“一整个夏天,一整个夏天我都守在先生身边。先生却总是说戚姑娘怎样怎样,先生不是好恋女色的人,惊鸿实在想不明白,她到底哪里比我好!” “你……你……不……不……不……懂……”公孙惑艰难地挤出一句还算完整的话,这三个字用尽了他半身力气。外头风不大,可屋子里像铺满了冰,惊鸿坐在圆凳上,从头冷到了脚。 “安歇吧。”她灭了灯,起身走出房外。公孙惑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却只是徒劳,他一寸也动不了。 还有被囚多久呢。 公孙惑想。 你害得我好苦。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58章 婉君 戚如珪硬挺在地上, 膝盖骨隐痛不断。孙黎还在喋喋不休地控诉着,顾行知听得仔细。 听到最后,连孙黎都懒得继续往下说了, 旁边几乎被传的兵吏皆有些乏,李恒景看差不多了, 最后确认道:“他说的,戚二你可认?” “臣女没有做过。”戚如珪还在拧, “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 孙黎闻罢, 冷言讥讽道:“你自然可以什么都不承认,可如今人证俱在, 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可笑。”戚如珪笑了一声,斜眼道:“你说是人证就是人证吗?谁知道是不是你买通了他们,专门来构陷我?我之前还觉着,为着在边沙咬了你一条腿,心有愧疚, 现在却有些惋惜,为什么只咬了你一条腿?合该那会就咬死你好了, 免得让你跟颜书坤那撺掇起来搬弄是非!” “你……你说什么……”孙黎一怔, 抬眼看向李恒景。 戚如珪扭过头,对着帘子后那闪动的黑影说, “出来吧,还躲着做什么?!” 颜书坤捂着没有耳朵的那半边脑袋走了出来。 顾行知应声瞪了他一眼,不曾想颜书坤也没在怕的。他理直气壮地行了礼,大放厥词道:“孙副将所言, 即微臣这些日子调查出来的事实。戚家女不知廉耻,毫无礼法道义,恳请陛下处决。” “不可!”顾行知扯出了声,他反嘴对颜书坤说,“卑鄙小儿,有本事咱们出去痛痛快快打一架!你要是有本事能要了我一只耳朵,那我也无话可说!” “够了!”李恒景渐渐失了耐心,他稳掐眉心,连梨也不想吃了:“顾三儿,这事与你无关,你何故要这样护着戚二。可别跟我说什么同是兵马司使之类的空话,要知道,当初你这北司使,还是朕让你去做的。” 顾行知叩首道:“臣没有忘记陛下恩德,更不敢忤逆陛下,臣只希望陛下能将罪责分揽于臣,一切正如臣所言,当初边沙走水,臣也有一定责任。” “这话从你顾长晖嘴里说出来,”李恒景皮笑肉不笑,“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傻瓜。”戚如珪揪了揪他后腰上的肉,低声道:“你是有多欠打?” 顾行知没有理会戚二的私语,兀自道:“一切罪责在臣,戚二只是做了在那个处境下人人都会做的事。如果力求自保也算是错的话,那以后大家遇到什么事也都不必逃了,安安静静地原地躺着等死,岂不是更好?” 顾行知这话说得孩子气,这也是他从前与李建寰撒娇时用的语气。顾行知是个甚少撒娇的人,他这小半生,只会对爹爹与哥哥撒,从前与建寰亲近时,他也撒,如今撒,则没了从前那样天然的亲近感,反而像是一种最后的尝试,这是顾行知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以让步的地方。 李恒景听得顾行知这么说,忆起从前与长晖一起啃包子的场景。那时他还只是个王,尚不懂入局朝堂时的痛苦与艰难。那时候东市的包子只要两文钱一个,那时候他可以一口气吃十个。 那时候……哎…… 贤士阁内气氛僵冷,李恒景感觉到,他与顾行知之间隔着一整条大河。他在河这边走,顾行知在对岸,浪涛声掩盖了彼此的呐喊,他们都以为,对方是先失了回应的那个人。 “长晖。”李恒景动了恻隐,有许多话压在心口,说不出口,“你别恨我。” “陛下……” 孙黎与颜书坤哂笑不已。 只见李恒景提起备好的笔墨,唰唰唰地在纸上写着什么。戚如珪侧身看向顾行知,末几,她见李恒景将那纸递给柳穆森,闷闷地说:“送到刑部,朕要彻查。” “那戚——”柳穆森敢问不敢言。 “暂且收入诏狱,”李恒景横扫了一眼阁中众人,目光途经顾行知时,下意识一躲。 “陛下——”顾行知还想再说点什么,戚如珪拦住了他。 “不必再说了!”李恒景还是不敢看顾行知的脸,他像是做了错事,从前他做了错事,长晖总会笑他是傻。他不舍得还嘴,就任他笑,他知道,长晖舍不得笑他。 颜书坤看戚如珪一脸淡定,反倒是输了似的,忍不住问:“你不怕吗?” 戚如珪微微一笑,捻指挑着头发,“怕?我好怕啊,我怕得不得了。我怕我在诏狱里不明不白地就死了,颜侍郎你说,我要是真出了什么事,谁的嫌疑最大?” “你……你什么意思?”颜书坤看着她阴森森的笑,感觉像是从炼狱里刚捞起来一样,“人还没进去呢,你怎得想了这么多。” “我当然得多想些,要不然就像今天一样,被莫名其妙捅了一刀,挨了个措手不及。” 宦官们蜂涌入阁,一个个站在屏风后,等候差遣。 “戚二,就委屈你先进去住几天吧。”李恒景看了眼颜书坤,也看了眼孙黎,“此事朕一定会查得清清楚楚,断不会冤枉了你。” “好!”戚如珪双手作揖,弯下腰身行了大礼。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将手放在顾行知肩上,借力从地上爬起。 顾行知多想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走,可这里人都在,李恒景在,孙黎也在,他不敢将这份挽留做得太明显,他觉着自个儿无能。 太无能了。 戚二顺眼瞟了眼顾行知,想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没开口。外头的宦官款款走进,态度还算客气。戚如珪想,这是李恒景所能给予的最大的礼遇,她不敢奢求更多。 戚如珪狠一咬牙,提裙走了出去。 “戚二!”顾行知站起身,连礼也不要了,他伸出一只手,隔空呐喊道:“别担心!” 戚如珪笑了笑,无光处的她,浑身散着一层碧色荧光。她的笑消失得比天边的云还快,还没绽尽,便恍恍碎在了晚夜里。 远处辇铃声叮当响起,鹤飞九天的软轿幽然走近。玉珠串成的帘幕后,风辞雪托着侍婢的手,走了出来。 轿子边,宋子瑜站得笔直,他向来如此,即便什么也不做,他也要直挺挺地,不落任何话柄。 “贤士阁里好热闹,姑母让我来瞧瞧。”风二对着那群宦官煞有介事地说着,底下人带也不是,不带也不是,神色都有些为难。 “怎么了?”李恒景听到动静,派柳穆森出来问,却见风二不知何时亲临了此地,要知道,她一来,可就意味着太后也跟着搅了进来。 “柳公公,这是怎么回事?”风二扬起脸,目光落到戚如珪身上,“戚二好歹也是七贵之女,怎么我看,你们对她还不如对一个宫女。” “二小姐言重了!”柳穆森跪下身,双腿瑟瑟发抖,“我等也是奉皇帝口谕,将戚二暂且收押刑部。” “收押刑部?”风辞雪略有些皱眉,“这事情都没搞清楚,就胡乱抓人,陛下这决定,是不是做得过于草率了?” “风二!”李恒景跟了出来,听到她正说自己,“你深受太后宠爱不假,但是也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身份。朕做这个决定,自然有朕的考量,至于草率不草率的,还轮不到你一个未出阁的勋贵小姐来说!” “是婉君无礼了。”风辞雪附身拜了一拜,雪色纺裙宛如暗月百合般清雅。她虽看着柔婉,其实眸子里蓄着劲儿,这一点,她和戚二还真有些像。 “你深居宫闱,穿锦衣,享玉食,不知人世凶险,黎民悲苦。你可知戚二犯了什么错?她让北地多少人痛失至亲?朕没有杀她,就已经是手下留了情,太后还跟着卷进来做什么,难道朕要发落谁,还得先请示她吗?” 风二不高不低道:“陛下是一国之主,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有错。风二一介闺阁女流,自无权多言。只是就算要重翻旧案,也得引三司会审,入刑档,走章程,仅听信他人一面之词,恐难服众。” “好啊。”李恒景哑然失笑,“太后果真把你调、教得极好,人人都说风家二小姐与世隔绝,宛若仙姝,其实心可大着呢。连三司会审都知道,看来太后平时没少教你朝堂中事啊?怎么,她是怕哪天走了,让你来承她的衣钵是吗?!” 风辞雪面色一怵,意识到适才口快,显露了不该显露的,她忙跪下身,柔声坚定说:“姑母从来没有教过婉君执政之事,婉君亦无心陷身其中。这些东西,是婉君自己闲时听来的,与姑母无关。” “好了,你不用再废话了。”风二到底是嫩,哪能掰扯得过李恒景,皇帝也懒得与她多费口舌,这样从小娇养的世家女子他见过太多,大多都是容易打发的绣花枕头,风二除了略有些姿色,脑子还不如戚二,略微一点惊吓便乱了阵脚,难成大器。 李恒景对柳穆森说,“夜深风冷,你亲自送风二回宫。” 他静默了会,又扭头对戚如珪说:“你且在里头好好待着,朕倒要看看,还有谁敢拦朕。” 作者有话要说:避免大家分不清,所以罗列下已经出现过的角色名及对应小字。 顾行知,字长晖。(顾二狗:喵喵喵?) 李恒景,字建寰。 风辞雪,字婉君。 宋子瑜,字汉卿。 以及后面将会出现的傅临春的小字,字淮舟。 谢谢观看~ 第59章 怒斥 “哀家敢!!!” 众人倏而一惊, 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轰隆逼近一大堆人,太后被风阁老搀着,一点点从人堆里走出。她漏液前来, 看着却容光焕发、精气十足,比平时年轻了不少。 李恒景暗地咬了咬牙, 眼睁睁看她走近,什么也做不了。太后定身在风二与李恒景之间, 先将风二从地上拉了起来, 而后又让那群宦官松开了戚如珪。 太后雍容道:“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有什么事非得今儿处理?皇帝是以为哀家老了, 所以选个三更半夜的时辰来拿人,这手,是不是伸得有些太长了?” 随侍的宦官们点起六角灯,戚如珪方才看清为自己说话的风二。她对风二微微笑了笑,风二亦回之一笑, 两人素来交流不多,玄机全在笑容里。 李恒景强行壮胆道:“戚如珪罪业滔天, 边沙民怨四起, 朕身为天子,理应还天下人一个公道!” “瞅瞅。”太后笑看了眼风阁老, 和蔼地说:“你瞅瞅这才登基多久,就变得这样深明大义了。” 话一说完,太后蓦地打住笑,一双浑眸刀锋尖凛, “李恒景,你是个什么货色,满宫人都知道。不用哀家来说,就说先前发落监生时,那手段,不输哀家发落陈铨时那般狠厉。怎么,几个月过去了,开始跟哀家装贤王了,你拿面镜子照照,双手沾满血的人,还配得上贤字吗?” 太后这一番话如骤雨疾风般击落在李恒景心上,他不得不承认,在这宫里,他依旧还是畏惧太后的。尽管他努力抖擞着反抗,在血腥外做得更血腥,在残暴外做得更残暴,可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就是怕,怕这个看着慈眉善目的女人,怕她长生永不死,成为这宫阙中永恒的梦魇。 又起风了,柳穆森从后为李恒景披上锦袍,他低头盯着地上晃动的人影,许久说不出话。 太后无视了他,径直走进贤士阁,顾行知等人还跪在里头。颜书坤见来者是太后,料定皇上也搞不定了,只好亮出最后一张底牌。 “臣还有话说!”颜书坤向前跪了几寸,眼睛不离座上的太后,他迫切想要得到回应,就像口渴得三天都没喝水,“臣要告发!告发戚如珪与顾行知通、奸一事!” 在场众人皆愕。 “臣本意不想将此事宣扬出去,这件事,知道的仅仅只有陛下,臣和孙副将三人。可如今臣实在忍不了了,臣必须要说出来!当初在边沙十六营,戚顾二人枉顾人伦,行苟且之事!这才酿成走水一祸,此二人恋栈情、欲,□□混乱,论罪当一同问斩!” “放肆!”太后猛一拍桌,连带着底下所有人的心都跳了一跳。风阁老劝道:“太后您悠着点。” 太后平复道:“要真说起这个,当初孙副将也在边沙,却没能阻止火势蔓延,你这意思,难不成是孙黎也有罪了?” “臣冤枉啊!”孙黎吓得脸失了色,没想到太后会把矛头突然甩给自己,他使了个眼色给颜书坤,示意他不要再额外生事,可颜书坤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他撇开孙黎,执意进言道:“微臣所言,皆有目共睹,绝非污言诽谤。北地的折子就在观德殿,太后随时都可以翻。十六营的家眷为着此事,接一连二引发了动乱,更有甚者直接涌进蔺都,告求府衙。今日戚顾二人罪业难逃!” “是吗?”外头乍然响起一串紧忙的脚步声,阁中众人探头望去,见宋子瑜不顾阻拦冲了进来。 他迅身行了个礼,将手中小册递给太后,紧接着道:“微臣进宫前,特意查了查蔺都八大城门近一个月的出访记录。记录上显示,近一个月,从燕北而来的人有明显增加。臣走动关系发现,他们绝大多数人,都居住在城中各处客栈中,而替他们买账的东家,正是颜府。” “这就说得通了。”顾行知挺起身,活过来不少。他双手放在大腿上,语速不快不慢,“看来也是辛苦颜侍郎将那群北地兵役的家眷一个个搜罗起来,说得跟真的一样,好像此事再不平息,燕北就要打起来似的。你若因为那只耳朵对我怀有私恨,大可不必如此弯弯绕绕,我说了,大不了咱们出去打一顿,打赢我,我让你割耳朵。” “好了好了。”太后忙止住了他们的话,翻了翻宋子瑜递来的小册子,咂嘴说:“颜书坤,你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公报私仇,可有什么想说的吗?” “臣不服!”颜书坤逼得站了起来,他冲到顾行知面前,抓着他的衣领,嘶吼道:“顾行知,你为何不敢承认,你对那戚家女就是心存歹念!你说啊!你说你是不是对她别有私情!你说!!!” 这一通问所有人都听得仔细,但所有人都假装没听到。阁门口的戚如珪定身望着顾行知的背,想要他表态。 “你疯了。”顾行知冷冷地看着他张牙舞爪的样子,心中无风无澜。 这个回答高妙得很,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颜书坤想是猜到了似的,旋而狂笑起来。他一把扯下缠在脑边的绷带,步履趔趄道:“顾行知,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 “燕子楼里,拔刀出手,英雄护花,何等的潇洒,何等的风流!你就承认吧?承认吧好不好?承认你对戚如珪就是怀有私情!顾行知!你为什么不敢承认!” “大胆!”风阁老代太后镇起了场,见颜书坤疯癫至此,忙示意柳穆森将他钳住。李恒景站在外头,眉眼堆得死紧,恨不得下一刻要挤出一把刀来。 太后看着案上啃到一半的梨,平淡地说:“纵有私情又有何干?顾三儿血气方刚,戚二年轻美艳,男女共处一室,做点什么也是情理之中。皇帝,你说是不是?” 李恒景听得认真,见太后将问题抛给了自己,只能无奈道:“是……是……” “这就对了。”太后笑了笑,冲着外头的李恒景说:“你听话的样子,还真与怀德有几分相似。” 李恒景知道这是太后的羞辱,他的心里,早怒成了火海。可他不敢显露,不敢让旁人将他的脸色瞟了去,李恒景将头深深埋在宽袖里,任眼泪在双眼中打转,眼窝处满是烈红。 “哀家觉得,这事怀德帝已经处理过了,当初不是赏了顾行知五十大板吗?旧事就不要再提了。至于那些北地家眷,六部官员合该给予安抚,阁老,这些东西,你去打点就是。” “下官遵命。”风阁老腰弯得全,长时间也不会酸,这是多年练出的本事。 戚二悄悄松了口气,眼看旁边的风辞雪,也跟着欣慰了不少。 “都散了吧,大晚上的,吵来吵去,再吵就天亮了。”太后起身离阁,拉起风辞雪的手,安声说:“阿囡,你跟哀家回去。” “太后就这么走了吗?”李恒景叫住了她,他还是不愿放过。 “李恒景,你还想怎么样?”太后转过身,握着风二的手下意识重了两分。 李恒景说:“太后如此纵容戚顾二人,究竟是哪门子心思,朕怎会不懂。朕与顾行知是生分了不少,可这也并不意味着,太后可以借机拉拢蕃南王,他不会归属于你,就像朕,朕也不会归属于你。” “永远都不会。” 李恒景说得响亮,但心里虚得很。他在太后面前的勇都是硬撑出来的,如果不硬撑,他恐怕早散成了一堆软骨。因风闻动,李恒景的高髻有些松动,杂发凌乱飘着,更显凄凉悲怆。 “哀家帮顾行知何尝是因为蕃南王,”太后笑了笑,那笑像记耳刮子,“啪”一声打在李恒景脸上,“眼皮子浅的东西,哀家不忍将此事做大,是为了稳固边境局势,你身为帝王,却不知安内攘外四个字。蕃南六郡自打新岁起便战乱不断,烽火已逼水云关。若此时蔺都再硬查燕北一事,那前线也不必打了,顾重山的儿子真有什么牵连,你觉得还有谁能提领龙虎军?!你可以吗?你将养了这些年,怕是连刀都拿不动了吧?!” “当真是个蠢货!” 太后大袍挥斩,强风像把利刃,将李恒景劈得满脑发懵。而她还嫌不够,见李恒景受了挫,更穷追猛打道:“皇帝,长点脑子吧,成天就囿于小情小恨上,凡事不知轻重缓急。哀家难道不知道痛失至亲有多痛苦?难道不知道边沙伤死近万有多惨烈?可若是此时追查,动了顾重山的人,哀家看你这皇帝还能坐几天!到那时候,蕃南只会死更多的人,大辽会死更多的人,难道那是你这个帝王希望看到的局面吗?!” 太后这话说得敞亮,像是把那隐晦与曲折都掏出来放桌上似的。这些东西原不必点透,可皇帝不懂,这是逼太后把话都说尽。 阁内烛火燃了过半,天边浮出些晨曦微光。太后拽着风辞雪的手,步步稳健地朝外走。 说了这一席话,她也心累,可她不能露怯,她和李恒景过招,永远得绷着。等回到轿辇上,风二见姑母喘出不少汗,整张脸白了一片。 “姑母……”风二站在辇外,一脸担忧。 “阿囡,你就没有什么想对姑母说的吗?”太后压了压胸,努力平复着情绪。 风二止住了步,听闻姑母发问,忙跪身道:“风二擅作主张,假借姑母名义,夜闯贤士阁,有失分寸,还请姑母降罪。”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60章 早膳 “哀家知道你一片善心, ”太后把玩着佛珠,心绪慢慢平复,“可李恒景不是个容易对付的, 连哀家尚且都要如此,你一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女儿, 又如何架得住他。” “是风二糊涂了。”风辞雪一脸内疚,“还连累姑母, 深夜为我解围。” “也不全是为了你。”太后放下珠串, 示意风二起身,和声道:“哀家帮顾行知, 是为了安抚蕃南王,哀家帮戚家女,是为了不让皇帝打哀家的脸。这里头,也有一半的私心。” “姑母……”风二泪光闪闪。 “好了,不说了。”太后的声音低下去几分, 听着有些疲倦。她坐正了身,看着泛金的天边, 喃喃自语道, “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冤冤相报何时了。 天渐亮了。 …………………… 李恒景走得狼狈,连着孙黎与颜书坤脸上都挂不住。三人在太后走后, 一言不发地离了贤士阁。戚如珪见他们走远,身子瞬时一软,靠在门边,像是苦海得了解脱。 “阿珪, 你没事吧?”宋子瑜满是关切地凑过去,一把抓起她的手,他懂点医,寻常问脉不是问题。 戚如珪揉了揉眼,有气无力道:“一夜未眠,又跪又站的,想是有些累了。” 顾行知见状,一个箭步冲过来,挑开宋子瑜的手,凶巴巴道:“瞎摸什么呢!一上来就拉人手,她的手是你能摸的吗?” “汉卿无意冒犯,我只是担心阿珪姑娘的身——” “担心?担心什么?有什么好担心?”顾行知点着他的胸口,一步一步把他往墙角里逼,“你谁啊你,她要你来担心,问过我了吗?我同意了吗?” “好了。”戚如珪夹在中间,哭笑不得,“差不多行了,你别吓着他。” 戚如珪转头对宋子瑜说:“他跟大人开玩笑呢,大人别理他。” “我可没开玩笑。”顾行知较起了真,“你看他刚刚拉你小手的样子,搞得你们多熟似的,人不都说宋子瑜性情端正,乃人中君子,岂料也是个色胚!” “我没有……”宋子瑜被说得两颊羞绯,像被人抹了两笔丹红。 戚如珪再劝道:“顾行知,人家替我把个脉,你至于这么说人家吗?” “至于!”顾行知拿下刀,比在宋子瑜胸前,凶神恶煞:“你给我听好了,她,我的,以后若是近她半步,这刀……” “不用理他。”戚如珪对宋子瑜笑了一笑,一阵风吹过,她冷得有些发抖。 宋子瑜听了她的话,没有理会顾行知,他解下衣裳,撇开顾三儿直接披在了戚二身上。 顾行知气冒了烟。 “入秋了,阿珪姑娘记得添衣。”宋子瑜的声音像温酒,不用喝也能醉的那种。 戚如珪欣慰地点了点头,温柔道:“这次还是多亏了你,去请了太后和风二。若不是祭酒大人挺身相护,恐怕我已身处牢狱之中。” 宋子瑜说:“我听到刑部的人将你带进了宫,哪里还有休息的心思。现在你没事就好,我回去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两人不约而同对笑起来。 “你们有完没完?”顾行知快要气得裂开了,他捏着刀鞘,整个身子都热烘烘的。 “没完。”戚如珪不愿与顾行知多说一个字,领着宋子瑜一路向外走。 “祭酒大人,快天亮了,不如一起出宫用个早膳吧,我做东,权当报答你为我这般筹谋。” “我也要去!”顾行知冲了上来,将两人硬生生扯开,大摇大摆地走在中间说,“我也要去。” 戚如珪说:“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宋子瑜温软道:“无妨,我倒觉得顾兄一同前去,还能更加热闹。” “祭酒大人胸怀雅量,不愿与小人计较,刚刚他还拿刀唬你,你却对他毫无记恨。”戚如珪目露赞赏,目光移到顾行知身上时,赞赏变成了无奈。 “一起吧?长晖。” “你叫我什么?”顾行知大喜。 “长……长晖咯。”戚如珪顾左右而言他,神色闪避。 “你再叫我一声。” “有病啊?到底去不去?”戚如珪怪不好意思。 顾行知点头道:“去!去!当然去!去吃早饭咯!” 顾三儿拔腿跑到了前头,任自己扎进风中。戚如珪与宋子瑜走在后头,看他肆无忌惮地疯跑,皆有些难得的感慨。 “他是个孩子。”宋子瑜说,“说真的,有时我挺羡慕他的。” 戚如珪品出这话里的失落,不禁安慰道:“在这宫里,没有谁真的无牵无挂。顾三儿已属难得,你我都羡慕不来。” “阿珪……”宋子瑜鼓起勇气,决定趁着这大好晨色,将那句酝酿许久的话说出来。 戚如珪“嗯”地一声转过了身,侧脸正对上破晓的天光。他们之间隔着画卷般的穹色,风里带着露水清香。 “怎么了?”戚如珪见他不语,主动发问。 “阿珪……”宋子瑜提起袖,抿了抿唇,嘴唇正要启开。 顾行知在前面招呼道:“你们快来!” 他音色清朗,笑容灿烂。 宋子瑜看了他一眼,心底莫名泄了口气,他说:“没什么,今天天气挺好的。” …………………… 三人直往东市去,最终在那家包子铺前停下脚步。路边不时有妇女打眼经过,她们见到宋子瑜,都有些隐晦的娇羞神色。 宋子瑜今儿穿的一身纯白,全身上下没一丝多余的杂色。他的发髻也是最朴素的高髻,只用一根乌木簪插着。他的疏冷气质与热络的早市格格不入,他像一只突然闯入人间的鹤,所及之处,皆是佳人侧目。 顾行知看着凭栏而立的莺莺燕燕们,不由得问:“那群娘们儿怎么总是对你傻笑?我看她们口水都要流到地上了。” 没等宋子瑜开口,戚如珪便替他回答道:“祭酒大人姿容盖世,无论在哪儿都光芒璀璨,引人注目,这很难理解吗?” “切。”顾行知蛮不屑地瞟了一眼宋子瑜的脸,又看了眼自己松松垮垮的衣裳,嘀咕道:“也没多好看啊……” 宋子瑜对着那群路人依次点了点头,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甜蜜的尖叫声。蜂拥而至的妇女们挥舞着彩绢,一时间,整个早市被堵得水泄不通。 “这也太夸张了吧!”顾行知看着那群失去理智的疯妇,挥了挥手里的拳头。众人看到顾行知挡在前面,雀跃欢呼顿时停止,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早市重归平静。 顾行知笑说:“你看,他们也都被我的英俊潇洒给折服了。” 戚如珪没好气地说:“你这哪是折服,你这是恐吓。” “胡说!”顾行知指着宋子瑜,出列拦在戚如珪身前,怒气冲冲道,“你平心而论,我和他,谁更好看!” “你好看你好看,”戚如珪打着马虎,随口应道:“全天下就你最好看,行了吧?” “敷衍!”顾行知更气了,“你这是敷衍!” “那你到底要怎么样?”戚如珪的耐心见了底,耗了一晚上,她只想好好吃个早饭,好好睡个觉,可顾行知总要想方设法地调弄她,让她难以心安。 宋子瑜见戚如珪脸色不大对,出言关爱道:“你还好吗?” “她好得很呢!”顾行知瞪了她一眼,继续穷追不舍,“你说啊,我和宋子瑜,谁更好看?我要你认真说!” “顾兄,差不多行了……”宋子瑜打起圆场,“我们还是先把早饭用了吧。” “我偏不!”顾行知摇头摆尾,拧巴道:“你今儿不说明白,我就不让你吃!” “我说过了,你最好看。”戚如珪努力保持微笑,语气里却带着愠怒,“你现在很好看,以后也很好看,比汉卿好看,比天下人所有人都好看,怎么样?够了吗?我可以吃饭了吗?” 戚如珪顾不上他回应,拉起宋子瑜的袖子往铺子里钻。顾行知待在原地,搞不懂自己哪里又出了问题。开个玩笑而已嘛,她干嘛平白无故发火! 再说了…… 顾行知摸了摸自己的小脸,暗叹道:自己本就比宋子瑜好看啊! ……………… “他还小,喜欢耍小性子,你不必生气。” 宋子瑜为戚二倒上一碗热汤,拿水轻轻涮着筷子。他动作缓,却不慢,一看就知是精细惯了的,能将人照顾得极好。 戚如珪想,若是坐在对面的是顾行知,以他的性子,断不会如此。他只管自己吃得满嘴流油,没准还能把自己的那份给一并抢了。 戚如珪说:“气倒不至于,我只是觉得他有时太幼稚,说起来,他也不小了,也算是龙虎军里威震一方的人物。可有时他说话做事,总让我觉得,他还没长大。” “世家男儿,从小娇养,并非人人都有顾三儿这样好的福气。他虽行军多年,可比起常人,自然被保护得极好。”宋子瑜说到这里,不免黯然道,“哪比我,纵是七贵,也只是一个不受抬举的庶子,没人疼,没人爱,凡事只能靠自己。” “祭酒大人无须这般妄自菲薄。”戚如珪拉了拉他的袖子,反过头柔声道,“在我心里,祭酒大人远比那些世家子要好许多许多。” 她欲再往下说,顾行知黑着脸走了进来。经过一番调整,他换了副新面孔,这副面孔还算正常,起码看着不讨人嫌。顾行知撑着腰,一屁股坐到戚二旁边,将手里两包子扔给她说:“吃!” 见戚如珪无动于衷,他又不情不愿地拿出另外两个塞给宋子瑜,说:“你们吃!”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明天只有一章嗷~ 谢谢观看。感谢在2020-05-02 12:37:13~2020-05-04 19:11: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琼没书看啦!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美男 “呦——美男子来了!” 戚如珪故意拿这话气他, 推开那包子说,“别啊,美男子的包子咱们可不配吃, ” 顾行知腆脸说,“刚刚在外面, 是我无理取闹了。”顿了一顿,他又说:“你不要生气。” “我生哪门子气。”戚如珪见他态度诚恳, 也不好再继续为难, 她夹起一个包子,咬了两口, 道:“你从出宫到现在,话里话外都在针对祭酒大人,你该道歉的人是他。” 顾行知继续腆着脸说,“我不是故意的,大人不要记恨我。” “无妨, 顾兄这就见外了。”宋子瑜笑了笑,他是真的不介意。 顾行知听宋子瑜这口气, 想他是个脾气好的, 忍不住得寸进尺道:“只是有一点,大人跟戚二往来我没意见, 但也得注意,她是我的女人,我们可是一起睡过觉的。” “咳……咳……”喝粥喝到一半的戚如珪突然卡住了嗓子。 “你没事吧!”顾行知抢先开了口,死命摇着戚二的肩膀, “是不是噎着了?!快!吐出来!” 戚如珪本来只是小噎了一口,结果被顾行知拽住肩膀这么一通狂摇,她嗓子眼更难受了。宋子瑜顺势递上一块软帕,戚如珪连忙拿了过来,捂嘴平复了好久。 “你……你……你别碰我!” 戚如珪推开顾行知,示意他停手。顾行知一头雾水道:“我又怎么了?!” “你在我身边准没好事。”戚如珪好不容易咳完,眼睛底全是泪。 宋子瑜说:“要不要看大夫?” 看来他压根没记着顾行知刚刚的话。 戚如珪说:“不打紧,大人慢慢吃,我跟顾三儿有几句私话要说。” 说完她使了个眼色,让顾行知跟着他走。两人一路出了正厅,走到门边小巷子里,彼此才松了口气。 “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吗?”戚如珪气得叉腰。 顾行知一脸无辜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你干嘛要把咱们的事告诉汉卿。”戚如珪凑近几步,踮起脚对他凶道,“你是觉着这事儿特别光荣吗?” “这事他迟早都得知道。”顾行知见她如此上纲上线,只觉得没必要,“我并不觉得光荣,我只要他明白,你是我的。” “我不是东西!”戚如珪用小指头戳着他硬邦邦的胸膛,“我不是一只狗,一只猫,一个属于属于谁的玩意儿。我姓戚,名如珪,尚没有取字,我恒元十年生,生辰是九月甘八,我师从史文澜,自幼长在燕北。我只是我自己,我只属于我自己!” “麻烦你以后不要再说什么我是你的这种话了。”戚如珪放下踮起的脚,手也跟着垂了下来,她不知是不是自己把话说重的缘故,顾行知看着比刚刚还要委屈。 她说:“回去吃饭吧。” 顾行知委屈巴巴道:“我不吃。” “长晖。”戚如珪用平生说能使出的最温柔的语气说,“你可能会觉得我病态,奇怪我为何一直将你拒于千里之外。其实我所背负的东西你都知道,我实在没心思在没有查清爹爹真相和完成师父遗愿前,心安理得地谈情说爱。” “那你对宋子瑜呢?”顾行知快要哭了,两只眼睛四周已揉红了一片。顾行知是典型的乌目大眼,蓄起泪来也是格外动情。戚如珪看着他那泪汪汪的大眼睛,竟有些动容,她不知该怎么往下说。 “我和他……”戚如珪吞吐不清,“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对他是愧疚还是喜欢。” “他长得太像临泉了,每次看到他的脸,我就想起临泉,就忍不住将亏欠临泉的,都补在他身上。我尽可能地对他好,尽可能不要让他的欢喜落了空,宋子瑜才貌无双是不假,可我……可我也拿捏不准自己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顾行知握住她的手,“你别太难为自己。” 他起身将她抱住怀中,低语道:“我以后不闹了。” “我们一起回去吃饭吧。”顾行知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破涕为笑道:“你想吃什么我都满足你。” 戚如珪心有余悸地看了铺子里一眼,见座上不知为何,已空无一人。 小二跑过来说,“刚刚那位公子说,这顿算他请了,他还有事,先走一步。” 戚如珪看着桌上吃到一半的早点,陷入深思。所以是有什么事,连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而且,这顿饭本说好了自己请,最后还是让他掏了钱,戚如珪羞愧更浓。 早市缓缓躁动起来,大面的金色铺在蔺都城的角角落落,华丽一片。顾行知咀着包子,吃得酣畅,属实是个没心肺的。 戚如珪潦草吃完,还在想着宋子瑜不告而别的事,她总觉得,他知道了什么。 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 花贵人请太医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柳穆森眼见太医署的人从一天两次,到一天三次,最后累加到了一天五次。 他寻思着,花贵人这样密切地请问太医,究竟在看什么病?这烧伤并非一日两日,该看的也都看了,结果还这样不间断请着,像是有事隐瞒。 这一日,柳穆森得了空儿,提前守在花香殿外,等太医署的人出来。 待那问诊的太医董文瑞提着药匣子走出来时,他上赶着说:“花贵人这是怎么了?” 董文瑞道:“没什么大问题,只是简单的心悸受惊。” “既是简单的心悸受惊,”柳穆森满脸写着“我不相信”,声音夹着风,压得更低了,“那又为何要一天到晚请这么多回?董太医是首席,日理万机,别宫的主子出了什么寻诊问脉的事,也得是要麻烦您的,您这一天天地往花香殿跑……” 董文瑞听出了柳穆森话里的不满,他只抚须道:“老身身为医者,谁需要我,我就去哪里。花贵人自毁容之后,心绪一直起伏不定,所以传唤的次数也就多了点,寻个安慰。” 说着,他从匣里取出一张药方,摊平道:“柳公公若是不放心,这是太医署的问诊存档。我本是要拿回太医署去的,既然公公问了,不如咱们一起请其他太医来看看。” “哎呦,您这说的哪里的话。”柳穆森赔着笑,意识到刚刚自己有些唐突。他微微扫了眼那方子上的几味药,看到什么伏神、夜交藤等,暗暗记下了。 董文瑞见柳穆森不再废话,遂幽幽离去。 柳穆森见他走远,马不停蹄地往内侍监赶。小春生刚教导完新公公,看师父来了,身上的疲累刹时消散。 柳穆森没给春生打招呼的时机,开口就问,“你懂点医,师父问你,你可知伏神,夜交藤有何用?” “伏神?夜交藤?”小春生摸了摸脑袋,说,“这都是常见的安神药。主治惊悸受凉,失眠盗汗等。师父问这干什么?” “原来如此……”柳穆森暗松了一口气,见春生一脸疑问,他说:“没什么,师父不过随口问问。” “哦对了。”春生突然想起一事,差点忘了跟柳穆森说。他拿起礼部呈过来的一大摞折子,呆呆道:“秋猎在即,内侍监和礼部都该提前筹备起来。刚刚礼部的人来问了,说内侍监最好尽早拟定带往木兰围场的人选名单,他们那边好跟着调整。不知道今年,咱们这边带多少人去合适呢?” “这事我得回头请示官家才知道。”柳穆森一说到礼部,就忍不住骂了起来,“他娘的每次跟他们打交道,都一副欠了他们百八十万贯铜钱似的。这送来的一堆折子又是什么?” “哦,礼部的人说,这是往年木兰秋猎的宴请流程。他们说怕内侍监的人出岔子,所以最好提前过一遍,免得到时候出了笑话,连累了他们。” “蠢货。”柳穆森瞪了眼春生,恨铁不成钢道:“人家这是看不起咱们内侍监呢!你怎么说着他们,还这般平心静气。” “啊……他是在看不起我们啊……”春生半梦半醒,“他们为什么要看不起我们。” “没脑子的东西,你这样蠢钝,以后还怎么跟他们打交道。”柳穆森拍了拍他的木头脑袋,指点道:“人家藏话了呢,这是让我们夹起尾巴做人,别到时候抢了礼部的风头。” “什么风头。”春生还是不懂,“我们是去做事的,又不是去做主子的。把事情做好了,一切不就都好了。” 柳穆森听他说出这样的话,又恍惚觉得,他也不算是无药可救。说起来,春生自小养在他身边,也算是半个亲儿子了。他这憨头憨脑的样子,可一点儿也不像自己,也不知是跟谁学的,一门心思轴得很。 柳穆森说:“罢了,你听不懂,为师也不跟你多说了。届时秋猎出宫,天气转凉,你记得尽早备好厚实衣裳。以往年的秋猎来看,没个三五天是回不来的,可别把人冻着了。” “师父放心。”春生乖巧俯首,“我一定提前为师父备好衣裳。” “傻瓜。”柳穆森笑了一笑,这一笑,彻底让他忘了花贵人的那档子事。 他看着春生茫茫的乌眼,温声道:“师父是让你为自个儿多备些衣裳,”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62章 秋猎 蔺城入了秋, 连落叶都带着伤心的颜色。戚如珪从惺忪中醒来,伸了伸懒腰,发现外头日近西山。摇摆的橙色铺在各处旮旯里, 不加细看,还以为是谁洒了层金粉。 她睡了整整一天。 戚如珪爬下床, 舀水抹了把脸,她打开窗, 见顾行知正坐在檐下, 呜噜呜噜地逗着那狗儿。 落叶一片片晃在他的脚踝边,拢成一串好看的光影。他手上还缠着布带, 伤没好全。 “不是说该秋猎了吗?”戚如珪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脸上水没擦干净,滴答掉在竹沿,晕出清新一片。 顾行知停下逗狗动作,咧着虎牙说:“是啊, 该秋猎了,可我这手, 今年怕是拉不了弓。” “那你去吗?”戚如珪玩着头发, 眼角偷偷瞟着他,“你要不去, 我也不去,围场没什么意思,都是群爷们儿显摆身手。” “去不去你我说了都不算,官家说了才算。”顾行知扔出块骨头, 走到戚二身前。两人隔着扇空窗,戚如珪看他,比任何一天都要顺眼。 顾行知是好看的。 他的好看,跟宋子瑜是两个极端。顾行知的好看,带着煞气凶气,整张脸的线条,无一处是柔的。他面骨分明,五官锋利,两道浓眉像是粗毫蘸上去似的,是丹青中最夺目的重笔。戚如珪喜欢他的眉眼,胜过其他,他的眉眼凶而不骄,狂而不傲,每每与他对视,都带着难言的柔情。 顾行知说:“我脸上有脏东西?” “有啊。”戚如珪抚上他的脸,指尖游到他右眼角下那道疤上。 “它还在呢。” “不然呢。”顾行知抓住她的手,没好气地说,“你下手也真够狠的,要不是我躲开了,没准真毁容了。” “我那不是年纪小嘛。”戚如珪勾弄着他衣裳上的带子,婷婷笑道:“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记着。” “我可不得记着。”顾行知突地将另一只手伸到戚二后脖颈处,佯装凶道:“以后还敢欺负你男人不!” “这话我不爱听。”戚如珪掰开他的手,半边脸躲在窗后,媚笑着说:“我可没盖章,你什么时候成我男人了。” “这么快就不承认了?”顾行知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咬痕,“这是你咬的吧?你身上也有一个。我说了,咬了这一口,你就是我顾长晖的人,同理,你咬了我,可就默认我是你的人了。” 戚如珪恍然,“原来还可以这样。” “怎么,不愿意?”顾行知面色一沉。 戚如珪说:“顾宅修葺好了吗?” “啊?”顾行知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到顾宅的事,这话题跳得未免有些快。 “我说,顾宅修好了吗?!!!!”戚如珪拉着他的耳朵,声音高了好几重,顾行知震得耳膜都快破了,忙说:“好了好了!你要它好!它今天就能好!” “你问这干嘛?”顾行知不死心,“你又不进去住。” 戚如珪把脸露了个全,随着顾行知一同看了眼屋内。她翠眉一陡,说:“某人说这屋子阴气太重,我住着也不舒服,换个地儿住也不错。” “这么说……你答应啦!”顾行知高兴得蹦了起来,“阿珪!你真的答应了?你愿意搬去顾家老宅了?!我的天!你答应了!你居然答应了!” “别高兴得太早。”戚如珪矜贵地伸出手,摸着顾行知的脸,这脸摸着手感可真好啊,比纱还软。 戚如珪摸了半晌,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手,她看着顾行知眼角那道疤,娇嗔道:“我才不是为你搬的呢。” ……………… “大胆!” 太后一声大吼,正要端茶进去的柳穆森站在门口莫名一颤。他挑开帘,怯胆走进阁去,只见白鹭跪在堂中,座上端着满脸暴怒的太后。 “奴才……奴才参见太后……” 柳穆森纳闷儿呢,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发了这样大的火。以他对太后的了解,她是个连刘锦死了都平如死湖的人,这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能发这样的火。 “柳公公,你来的正好。”太后撑着莲榻上的雕饰,从座上站起,“你手底下是不是有个小公公,名□□生?” “回禀太后……是有……是有这么个人……”柳穆森看了眼白鹭,发觉她脸色不大对劲。她不敢看自己,像是在避着什么。 “看来,她说得没错。”太后走到白鹭身边,点了点她的肩膀,阴声道:“你把适才对哀家说的,再说一遍。” “奴婢遵命。”白鹭抬起头,看也不看柳穆森一眼,双手奉礼道:“柳穆森教徒不善,他手底下的春生,不止一次对奴婢讲过他对风二小姐的垂涎之意。他曾还出宫,劳人制作双鹤新衣,假借尚衣监之名,转赠于风二小姐。那件衣服,风二小姐至今还在穿,太后如若不信,大可以派人搜查,更可将春生传召殿前,与我对峙!” “你这是污蔑!”柳穆森面色煞白,双手抖如筛糠。他从地上爬起,抓住白鹭的衣服一顿猛摇道:“你为何要污蔑春生,你……你想干什么?!” 白鹭犟着脸,对着柳穆森不紧不慢道:“这些都是柳公公您教我的。柳公公说,想要打动太后,就必须以最核心的利益作为诱饵。我只是一个宫女,自知资质浅陋,唯一能够帮到太后的,就是让她看清你们师徒二人的狼子野心!” “见利忘本的贱人!”柳穆森抡起手要打,却被白鹭反推到了地上,他整个脑袋都是嗡嗡嗡的乱响,容不下半点其他声音。 柳穆森看太后的脸色更阴郁了,忙跪爬上前,磕头道:“太后!太后圣明!此女空口污蔑!她这是污蔑!春生从未对风二小姐有过非分之想啊,他只是一个粗使公公,平时连风二的面儿都见不着,哪里谈得上垂涎!春生……春生他不敢啊!” “柳公公。”太后发了话,语气无悲无喜,她越是平静,柳穆森越是害怕。 “哀家知你护犊心切,可你也得清楚,风二是何等人。春生左不过一个阉货,还妄想将爪子伸到她身上,他这是当哀家已经死了吗?!” “春生不敢!”柳穆森头磕得更重了,他的额前渗出了血,染红了一大片毯子,“我们这样的人,连与宫女对食都要遭人白眼,哪里还敢动旁的心思。春生虽生性木讷,可也算纯良,反倒是白鹭,忘恩负义的小人,说起来你与春生还是朋友,你何苦要对我们师徒不依不饶?!” 柳穆森指向白鹭,恨不得冲过去将她撕碎。那一头的白鹭一点也不急,她只微笑道:“柳公公,你在宫里操持了这么些年,难道还相信朋友这种东西吗?我师父已经死了,尚宫之位虚悬已久,我必得承了她的衣钵,才不辜负她对我的一番栽培。” “好啊……好啊……这可真是太好了……”柳穆森垂下高举的手,双目飘忽无神。他也懒得维系什么理智什么冷静了,他觉得冷,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 “这话说得这样体面,什么衣钵不衣钵的。我看分明是你自己贪慕权位,还拉你师父做幌子,白鹭,我当真小看了你……” “柳穆森,你够了!”太后华袍一展,坐回到金光耀玥的座上。她看着彼此含恨的两人,申斥道:“这事儿得查,出了宫也得查!来人!” 一群宫婢飞速入阁。 “你们,现在就去风二的寝殿,去找那件衣裳。哀家倒要看看,究竟是柳穆森在说谎,还是白尚宫在无事生非!” 白鹭一听到太后话里的“白尚宫”三字,笑意更浓了。再看柳穆森,半撑在地上急喘着,领口全在冒汗。 阁内熏香不绝,柳穆森被熏得睁不开眼。他见眼前人都不是人,而是一只只披着人皮的鬼。 夜色更黑了。 众人无声等了片刻,宫婢捧着衣裳进阁,柳穆森探头一看,果不其然,其中就有那件双鹤齐飞的天水蓝袍子。 “柳穆森,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太后抓起袍子,一把甩到他身上。柳穆森拿下衣服,眼睁睁看着上头的鹤,那鹤像是要从衣服上飞下来似的,要把人给啄瞎。 “此事柳穆森早已知情,却一直隐瞒不报,肆意纵容。想想风二小姐何等金枝玉叶,竟被一个不上台面的腌臜货色暗中垂涎,奴婢认为,师徒二人,理应一同治罪!” 白鹭咬牙说完了这些话,才发觉柳穆森的眼角竟流出了泪。可那又怎样呢?谁不是把泪都流空了,才换回那么一点点的欢欣,这条路,她既然走了,就不会回头。 柳穆森啜泣道:“她说得没错,奴才……奴才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对风二小姐的爱慕之意。奴才多次劝解,他也一直安守本分,除了委人送了件衣裳,便再也没做过什么不得体的事了呀……太后……太……” “别说了!”太后背过身去,不想再看柳穆森一眼,“哀家待你也算不薄,不想你却这么报答哀家。若不是白尚宫告诉哀家这些事,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 “来人!”太后冲阁外大喊,指向软瘫在地的柳穆森:“把他给哀家关进诏狱里!还有那个□□生的!一并,一并给哀家关进去!” “太后!”白鹭不忍发言,“太后何不当即处置?!避免夜长梦多啊!” “秋猎在即,柳穆森还不能死。”太后努力平息着怒火,她难得这样生气,“等到秋猎之后,哀家再找你们算账!”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63章 谋乱 晴光潋滟的水榭旁, 朵朵荷红氲动翻转。松鹤撑着长杆,撑着一叶快筏,悠游在这万里碧波间。虽说蔺都入了秋, 可这一处的荷花谢得晚,蔡玉手抱七弦, 一双富贵手捻弄曲调,湖光山水中, 仙音嘹荡。 宋子瑜坐在一旁, 垂眸听着,他今日赶早, 与蔡玉相约游湖。主仆三人游了大半日,兴致不减分毫,犹是蔡玉,越弹越是尽兴。 “宋兄这是有心事吗?”蔡玉止住琴音,远方水鸟扑翅而起。 宋子瑜忙从沉思中抽出神来, 他说:“我有些困惑,翻遍诗书而不得解。适才想得深了, 没认真听致远的曲, 实在罪过。”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蔡玉将琴推到一旁,沏上一杯青茶, 他给宋子瑜也倒了一杯,不咸不淡道:“宋兄不妨说来听听,我倒好奇,世间能有什么事, 能比我的琴音还动人。” “言重了。”宋子瑜枉然,“不过就是一些红尘琐事。” “既能让宋兄如此困惑,就说明不是什么寻常琐事,到底怎么了?”蔡玉诚心发问,旁边的松鹤得了令,加速驶动竹筏,飘往岸口。 三人依次下了阀,坐回到水榭中,松鹤奉完茶便退到了外头,见他走远,宋子瑜方开口道:“我心里装着一个人,却愧于开口。她说我长得像她一位故人,这令我悲喜交杂。” “悲喜交杂?”蔡玉盯着石桌上的瓜果,语气清雅道:“宋兄何故会有这样的感受?” “我不知……”宋子瑜犯了口吃,“我不知……我不知她对我的好里,有几分是对着我,又有几分……是因为那位故人……” 蔡玉说:“你一定还遇到了其他的事。” 宋子瑜叹了口气,颓废道:“致远说得没错,就在前两天,我无意听到她对人说,她对我只是歉疚。准确来说,是对那位故人歉疚。” “歉疚不是爱,对吗?”宋子瑜抓住蔡玉的袖子,像是在求证他的推断。他这姿态里带着讨好,蔡玉无端挤出些怜悯。 蔡玉道:“歉疚的确不是爱,有些事你是知道的,在这两样东西上,我们总是闪烁不清。” 宋子瑜听他说到所谓的“有些事”,心中得了安慰。蔡玉的过去他没参与,但他与楚王的那些前尘往事,大辽没有人不知道。 粼粼湖光更闪耀了,红莲璨动在水中,连成一道壮观的虹。宋子瑜放眼眺向这开阔景致,原本堵塞的身心依稀开阔,他不是爱较劲的人,他只是敏感。 “有些事,不是想忘就能忘的。”蔡玉慢摇着茶盏,看茶色一点点被冲淡。 宋子瑜并不说话,跟他一同看着那茶,摇到最后,黄底翻了白沫儿,细一闻,香味已绝。 十里外,木兰围场。 刘汝山联合禁军府与八大营的人做些最后安防踩点,自打新岁宴与行宫落水一案后,大内格外注重里外防护。此次秋猎,李恒景动用了所能拨掉的所有兵力合守围场,除了兵马司是太后的人,他无权动,其余能动的,全坐实在了猎场四周。 话说这刘汝山刚布置完班次,正想回营睡个觉,人还没躺下,就见孙黎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他见来者是孙副将,恭敬地行了礼,孙黎扶起他,开口道:“上头意思,刘统领可懂了?” “懂啥……”刘汝山满脸疑问。 “皇帝这次动了这么多人插在木兰围场,这是要来瓮中捉鳖啊。”孙黎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皮纸条,“这鳖,该不该捉,要不要捉,刘统领,皇帝让你看着办。” 刘汝山接过那条子,见上头着笔写了一字。 沈。 “这……”刘汝山大惊失色,“这……这是……” “看过就当忘了。”孙黎转过身,高低不一的两条腿微抖着:“此事办成,皇帝自会留你在他身边,若是做不成……” “这……那……”刘汝山口齿不清,实则是慌的。 “八大营与禁军府的人都会配合你。”孙黎拍了拍他的肩,“我也会配合你。” 刘汝山将那纸条迅速撕碎,吞进肚子里,想了许久,才说:“我尽力就是。” 木兰围城位于关阳行宫外五里地处,是大辽历史最久的皇家猎场之一。围场四周覆盖着密集的红枫树,除了巡狩,也是观景一等一的好去处。 此次秋猎,留守蔺都的七贵子弟均出位到访。仪仗队拖了有两里地长,戚如珪骑着马,晃荡着跟在众子弟人群中,缓缓前行。 顾行知陪在她身边,吊儿郎当地说:“顾宅修好了,等秋猎过了,咱们就可以往里搬了。” “你动作倒挺快。”戚如珪瞧着前头正与蔡玉说话的宋子瑜,回得有些敷衍。 顾行知难得没与宋子瑜怄气,他见戚如珪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人家,也不生气,只说,“有些事也可以慢,就怕慢了,你受不了。” “哦?”戚如珪听出他话里的别意,不禁笑了笑,“我寻思着在边沙,你也没慢到哪里去啊?弟弟这是长大了?看来姐姐得再验验货。” “那不是迟早的事。”顾行知含羞低下了头,“你想让它快,它就能快,你想让它慢,它就能慢,全凭你做主。” “调皮。”戚如珪妩媚一笑,放弃了宋子瑜。顾行知见她略有忧愁,不忍道:“你知道他身边那人是谁吗?” “不知道。” 戚如珪真不知道。 “他就是蔡玉。”顾行知调整回了正经的样子,“他与前朝的楚王,是情意深重的知音故友。后来楚王涉嫌谋反,蔡家被连坐,全家上下近百人,就活下了他一个。他寻常时候也不在蔺都,只在楚王祭日前后几日回京祭拜,怎么样,他跟宋子瑜比,谁更英俊?” “再英俊能比得过你?”戚如珪这次放聪明了,学会了怎么去“遛”顾行知。跟他说话就得浑水摸鱼,不明不白的,才最省心省力。 顾行知听她夸了自己,傻傻笑了几声。他不是个脸皮薄的,也知道戚二这是在开玩笑,可这话他爱听,甭管真假,他就是爱。 “她就是宋兄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吗?”蔡玉不露声色地瞥了眼后面,见人群中冒出一张艳光灼灼的脸,想是她没错。 “早就听说戚家二小姐生得好看,没想到,生得这样好看。”蔡玉扫了眼宋子瑜,见他埋头不语,忙安慰道:“无妨。女人嘛……总归是有的……宋兄喜欢漂亮的,回头我给你找便是,你想要几个都成。” “不是漂不漂亮的问题。”宋子瑜就差把头埋进了土里,“是……是……” “哎,不说也罢……”他泄了气,看了眼后头,戚二正与顾行知打闹甚欢,心里更没底了。 仪队越来越慢,抵达木兰围场时,天色近晚。众人被分布安排在各处营中,碰巧顾行知就住戚如珪隔壁。 “不大好吧?”戚如珪看着两营间不过十尺的距离,说:“挨得这样近,这大半夜的万一看花了眼,进错了营,睡错了人,那就麻烦了。” 顾行知问后头左靖,“这营谁安排的?” “回将军的话,这些都是内侍监打点的。”左靖看了看其他七贵弟子,发现都离着挺远,唯独他们两个,离得最近。 “柳穆森倒乖觉。”顾行知看着手上的伤,暗自道:“也不枉我挨的这一顿笞打。” “这话从何说起?”戚如珪听到他在嘀咕什么柳穆森,难免好奇。 顾行知解释道,“你不知道,当初你把治水题本给我的时候,我进宫见皇帝,结果没见着,于是交给了柳公公。后来这事被太后截胡了,我挨了一顿打,才知道是柳穆森从中搞的鬼,把那题本给了太后。” “那你怎么不早说?”戚如珪有些意外,她没想到这件事里头还裹着这样的隐情。 顾行知说:“我与皇帝彼时情谊已尽,无论我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这事儿我本想找柳穆森理论,后来也觉着没意思,他估计是心里过意不去,悄悄把咱们安一块儿了,弥补我呢。” “这么说,这柳公公心也不坏。”戚如珪往四处看了眼,“怎么今儿没见着他?明日开狩,内侍监的人不该都侍奉在侧吗?” “不知道啊,管他呢。”顾行知美滋滋地看着那两顶帐篷,一脸坏笑地说:“我半夜可真去了。” “去哪里?”戚如珪装傻。 “你说去哪里?”顾行知也不避讳,撅起嘴,当着左靖的面就要往上亲。 左靖咳了两声,往旁边走,再回头时,两人已抱在了一起。 “这人都看着呢,多不好意思。”戚如珪害羞了,不知是真羞还是假羞。 顾行知没脸没皮地说,“看见就看见了,反正如今满宫人都知道你我在边沙的那摊子事,人人都说我们是狗男女呢,什么奸、夫淫、妇等说辞都有,你忌惮吗?” “我忌惮什么?”戚如珪抬手绕上了顾行知的后颈,甜笑道:“我叫你一声奸夫,你敢答应吗?” “那你就是小淫、妇。”顾行知抚上她的脸,低头吻了上去。 左靖被臊得捂住了耳朵。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秋名山车神·蔺都金牌二哈·惜花男孩·戚二腿部挂件·顾行知。 第64章 裴云 翌日天阴, 怀慈帝亲自镇场,拉出第一支离弦的箭。 李恒景虽不挽弓多年,可手头功夫还是不曾逊色。那箭穿过百尺风浪, 不正不斜,刚好击中在一只野狍身上。 伺机的宦官捧着猎物, 兴致勃勃地去巴结,李恒景听得高兴, 放手让七贵去搏。并以午时三刻为准线, 谁捕得最多,他重重有赏。 众臣一听到“赏”字, 哪有不心动的。一个个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得为一只野兔劳心伤神。人群中,唯独顾行知兴趣寡淡,他打着马随便转了几圈,两手空空地就回去了。 他不屑那赏。 反正李建寰没给自己留面儿, 他也懒得给李建寰留面儿。到了午时,场子里里堆满各色野物, 众人都小心观察着座上的怀慈帝, 也不知他那赏,到底要赏给谁, 又到底是要赏什么。 戚如珪悄声说:“怎么搞的,一身都是泥。” 顾行知在她身旁坐下,喝了口酒,“马受了惊, 摔了一跤。” “人没事吧?”戚如珪略有惊愕。 “有事儿我还来得了吗?”顾行知拍拍胸,笑着说:“放心,你男人我命硬得很。” “切,命不命硬关我屁事。”戚如珪佯装漠不关心,“我是怕你死了,以后没人跟我斗嘴了。” “斗嘴有啥意思,亲嘴才好玩呢。”顾行知乐此不疲地看着戚如珪,跟她待着,就算成天说堆屁话,他也开心。 戚如珪没有理会他,而是默默替他温了酒。天冷秋寒,生酒伤胃,顾行知又还有隐疾,这些她都记着。 顾行知盯着那酒,嘿嘿笑道:“心疼我?” “去你的,你爱喝不喝。”戚如珪作势要往回收,顾行知忙夺了过来,二话不说一口闷下。 “燥啊!”顾行知低吼一声,全身毛孔都随之颤栗起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无尽的酣畅。 戚如珪正要开口让他声音小点,前头躁动声哗然而起。戚顾二人双双抬头,只见太后领着风阁老与风家二小姐,贵气飘飘地入了场。 他们一进来,便与整个围场氛围格格不入。秋猎本是兴祀之举,虽有权贵相伴,但也大多身着简装。而纵观太后等人,身上穿的戴的,照样还是宫里那样的雍容做派。尤其是太后,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披金戴银,整个人行走在日光下,散射出的光泽都能晃得人失神。 而她身后的风家二小姐,更不用说了。她哪怕穿得素净,也挡不住她那出尘清雅的气质。太后是那金辉璀璨的曜,而风二则是纯白皎洁的月,姑侄二人都是金纸堆里泡大的人,一走进来,就让人闻出些奢绮的味道。 “臣等参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人依礼跪伏,狂傲有如李恒景,见到此情此景,也得作揖行礼。 “围场冗杂,到处都尘土飞扬的,太后何故要跑出来,若觉得闷,朕拨几个人给太后弹琴跳舞岂不妙哉。” 李恒景扶着她坐到正座上,先前贤士阁一斥,他学了乖,明白对付这老狐狸不能硬着来。他得把样子做足了,才不至于动手时落人话柄,只是不知…… 刘汝山那头准备好了没有? 李恒景忧心一望,座下孙黎做了个万请放心的手势。顾行知将两人互动看在眼里,他没吱声,也懒得搅和。 戚如珪道:“看到了吗?风二今天有点不对劲。” 顾行知听她这么说,才留意到太后身后的风辞雪。她今儿穿得好看,美上加了一重美。顾行知在她身上除了美,也看不出其他。 他问:“风二咋了?” “你是男子,或许不懂女人的门道。”戚二以筷击桌,在一阵清脆的敲动声中,娓娓说道:“风二今儿画的是鹅梨妆,这妆始于北地,多用于女子求偶之用。渴盼爱情的待嫁女们画上鹅梨妆,穿上漂亮衣裳,出席重大场合,这不是求偶,还能是什么。” “有意思。”顾行知被戚二这话激起了兴趣,不过这兴趣不是为着风二,而是为着“风二求偶”这件事本身。 他偷偷看了眼风辞雪,见她面色消沉,厚重脂粉亦盖不去满目失落,看得出来,她像是不大情愿出来,这里头别有隐情。 戚如珪颇有微词地说:“我刚还纳闷儿呢,太后秋猎,何故要将风二打扮成这样,原来是借秋猎名义,为她谋选夫婿呢。” “太后为何突然这样急,早不嫁晚不嫁的。”顾行知在桌下拉住戚如珪的手,反正没人看他们,偷偷拉下也无妨。 “认真算起来,我和风家妹妹小时候还一同入过太学。不过我读了没半年就被请退了,先生说我皮,一同被请退的,还有风二。她倒不是因为皮,而是因为,她是个女孩,先生说,女孩不需要读太多的书,太后也就没让她读了。” “可我见她不像是没怎么读书的样子。”戚如珪快速看了圈四周,发觉大家都在各说各话,遂安心道:“她这样圈养的闺秀,有时想想,也挺可怜。” “谁不可怜呢。”顾行知露出无奈神色,“我这手每天晚上都痛,我也可怜,呜呜呜……” “得了吧你。”戚如珪用筷子夹开他的狗爪子,玩笑道:“手疼还一天到晚在我身上瞎摸,不怕摸了不该摸的,手更烂了。” “烂了好啊,烂了你负责。”顾行知起了劲儿,摸得更肆意了,“毕竟,我只摸你一个。” “干嘛呢。”戚如珪一脸嗔怪,“小心我砍断你爪子。” “砍呗。”顾行知无所畏惧,“命都是你的,我还心疼一只手啊?” 戚如珪垂头一笑,硬生生被他逗得失了还嘴的力气。她发现自己与顾行知的沟通慢慢达成了一种默契,在这种默契里,他们可以随意逗弄彼此,且都不会为彼此的自尊心而担忧。她有些享受这种默契,它们就像夜里的星子,不多,但亮。它们起初都是一撮一撮,到后来,攒成一条大星河。 戚如珪不敢保证顾行知就是那条闪耀的星河,可她好像看到了一点的光。 一点,哪怕一点,这也是好的。 天慢慢放晴。 太后端坐高位,看宦官轮次将野物清点开来。顶替柳穆森的是个叫连喜的,他比柳穆森更滑。见着太后坐镇,他不敢胡来,只得如约将捕猎最多的人的名字递上去,当然,是递到了太后手里。 “好!”太后神色一振,面色大悦。李恒景横瞧了眼,没看全,就瞄到一个裴字。 “裴云……”太后放眼场中众臣,问:“谁是裴云?” 短暂躁动后,人群中走出个黑衣裹束的面具男,傅临春从旁介绍道:“回禀太后,裴云在此。” 裴云按头行了个礼,目光不受控制地移到戚如珪身上。她正和顾行知搭话,不曾留意自己。 “裴云……这名字,哀家怎么从来都没听过。”太后看向风阁老,风阁老也表示从未听过,“身手如此了得,连刘汝山也望尘莫及,朝中居然有这样的武将,你在何处当差啊?” 裴云抬起头道:“回禀太后,下官一介微末寒流,不过是个刑部司务,恐污太后尊耳。” “身手这样好,做什么司务。”太后使了个眼色给阁老,阁老不用想也懂了。 底下裴云见目的达成,刚要退回人群,孙黎忽然从中走出,提议道:“臣技痒难耐,正逢今日大家都在,臣想与这位裴兄切磋切磋!” 孙黎的话,顿时让闹哄哄的场子安静了下来。刘汝山也趁机道:“是啊,打都没打,太后就说人家不如这小子,臣不服呢!” 戚如珪扭头,将注意力投了过来。 “哀家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太后看都不看皇帝一眼,冷冷地问,“皇帝你说呢。” “一切……一切太后做主就是。”那句“母后”,李恒景终究喊不出口,他这辈子都不会喊。 “那就比比吧。”太后柔和一笑,对风辞雪说,“阿囡,一起陪姑母看看吧。” 风二一脸柔顺地坐下,将那隐约落寞悄悄褪去。风阁老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别把脸色做得太明显,太后知道她还在为收押柳穆森师徒二人的事难过,拉她来木兰围场,也想让她出来散散心。 “这裴云我总觉得怪得很。”戚如珪想到家里那两块玉,“总觉得熟悉。” “你见谁都说熟悉。”顾行知打趣,“见到宋子瑜也说熟悉,说他长得像你故人,天底下就没男人是你不熟悉的。完了你看你现在又不对人家负责,让人家祭酒大人这整天苦哈哈的,为你悲春伤秋,唉声叹气,你良心何在。” “好啊。”戚如珪放下筷子,斜眼看着顾三儿,顺着他的话说,“听你这口气,我是得好好对人家负责。” “今夜帐中正缺一位美男作伴。”戚如珪一脸沉醉,旁边的顾行知迅速僵了脸,“我看汉卿不错,哪怕躺着什么也不做,光看他的脸,也赏心悦目。” “你睡呗。”顾三儿耸下了头,两条大粗眉塌着,委屈得很,“反正我就是一个没人爱的小傻瓜。”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65章 相认 “好啦, 小傻瓜。”戚如珪夹了块肉到他碗里,也不避嫌,“我跟你说笑呢, 你看你还委屈上了。” 顾行知闷头嚼肉,过了半晌, 才把这坎儿给过了。 围场逐渐热络,众人高呼声中, 裴云与孙黎摩拳擦掌。 “既要比, 那就定个规矩!”孙黎冲裴云喊话:“御前不动刀剑,你我单比拳脚功夫如何?” “好。” 裴云拉开马步, 抡起拳头,蓄势待发。 天际惊雷爆现,接而狂风大作。众人见这骤变的天色,都有些为这场比试捏了把汗。 戚如珪在一道雷光闪现后,突地想起了什么, 她说,“不好!” “怎么了?”顾行知按住她颤抖的手, 扭头看场上二人, 已扭打在了一起。 孙黎瘸了条腿,但并不妨碍他施展功夫。而裴云也不是容易料理的, 两人交手了两三个回合,还是没分出胜负。 座上李恒景看着裴云,脸色惊变。孙黎趁着裴云反手的空挡,起手扒下他那半边面具。 阴鸷之下, 是一张被烧伤毁尽的脸,孙黎与李恒景心中的推测更确定了。 “你到底是谁!”孙黎盯着那面具,又看了看裴云的脸。这脸烧了太多,他实在辨不出对方原本的五官。 “之前我就觉着蹊跷,见你狩猎时,拳脚颇有戚家拳的影子。但是不敢确认,这才引你与我比试。适才过了几招,我确信了,你使的,就是戚家拳,戚家拳只有戚家军才会,戚家军早死绝在了燕北,你到底是谁,跟戚家军有什么关系?!” “怕就怕不是寻常戚家军的人。”李恒景发了话,也不想顾及太后了。他悠悠下了座,走到一语不发的裴云身前,打量了半天,说:“若是寻常戚家军,又怎么会使得这样好的身手。能到这个层次的,好歹也得是副将以上。朕倒想起一人,与你很是相似。” “戚二!”李恒景忽而转身看向戚如珪,一双冷眸寒冰四溅:“你的那位哥哥……可还安好?” “哥哥……”戚如珪一脸茫然地站了起来,她望了望裴云,又望了望李恒景,恍惚道:“他……他早死了呀……” “死了吗?”李恒景微微露笑,“可朕怎么觉着,有人诈尸还魂了呢。” “皇帝这是昏头了吗?”太后跟着离了座,走近看了遍裴云,也不知是她眼花的缘故,还是真被李恒景“诈尸还魂”的说法给唬着了,她见裴云,还真有几分戚如海的神态。 傅临春出列道:“裴云是臣的旧友,家中老父不过是北地的一位鳏夫,万万比不得戚家公子。” “既是鳏夫之子——”李恒景怀疑更深了,“那为何使得出这样好的武功。孙黎也是当年一拳一肉选上来的武状元。放眼天下,能与之过招的恐怕不及十位,这裴云照你这么说,那得是练武奇才了。” “微臣粗鄙,难堪奇才二字。”裴云把头低了下去,尽量不让人看到脸上的疤,周围议声如沸,他全听进了耳朵里,那些笑声就像钢针,刺得他脑核生疼。 “哎呀,要想辨出他是不是戚家公子,让戚二跟他对个眼不就成了?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起码有个感应。我们在这儿说破嘴皮,也没人家亲妹妹熟悉,戚二,你说是吧?”刘汝山糙里糙气地把问题推给了她,意识到姿态有些豪放后,忙收敛了表情。 戚如珪走上前,直盯着裴云的眼。裴云不愿看她,只把头压着,戚如珪看到了他抽搐的嘴角。 “哥哥……”戚如珪拉了拉裴云的袖子,“你是……哥哥吗?” 裴云艰难地抬起头,顶着丑脸,道:“戚二小姐,您认错人了。” “珪者,玉也,如珪者,后半句是什么?”戚如珪与他对着童年的密语,这是她和哥哥才听得懂的私人密语。 裴云说:“我不懂戚二小姐在说什么。” 戚如珪仍不死心,继续道:“如珪者,人中美玉也。如珪者,人中美玉也啊……这话是你曾对我说的,你不记得了吗?” “戚二小姐误会了。”裴云推开她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我真的不是你哥哥。” “那你为何会戚家拳?!”戚如珪抓住他的手,难以置信道:“你跟戚家是什么关系?你怎么会有我戚家的功夫?!” 裴云不语。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旁人兴趣盎然地看着这秋猎变成认亲大会,不要钱的八卦,不看白不看。 傅临春开解道:“没准是裴兄从前认得戚家军里的什么人,教了他几招。毕竟裴兄也是在燕北长大的,说不准有这可能。” 说完这话,他自己都觉着不信。可事到如今,不信也得信,现下不是兄妹相认的时候,他与裴云……还有很多事没做。 裴云闭嘴了半刻,见众人都盯着自己看,只得逞强道:“傅侍郎说得没错,我以前……以前是认识戚家军的人,他教了我两招。” 戚如珪松开挽着他的手,却在缩回去的那一刻,被裴云狠狠拽在手中。 是哥哥! 戚如珪心头一震,顺着手对上他那双眼。 戚如珪凝视着他的眼,在那双眼里,他灌注了太多苦痛与欢欣,戚如珪在他那双眼里,看到他们一同舞剑的样子,哥哥比着桃木剑,将自己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哥哥…… 戚如珪惊魂未定地松开手,麻木地看向顾行知。顾行知想也没想,一个箭步上前,托住了她的身子。 “戚二这是忧思过度了。”太后抬了抬手,示意顾行知将她带下,她扭头对李恒景说:“皇帝,别成天说些有的没的,你看看你把好好一个姑娘,吓成什么样了。” 李恒景一怵,动身回座。 戚如珪被顾行知扶着,缓缓往营中走。她瞥过头,正对上裴云的眸。满天枫舞的秋色里,裴云冲她点了点头。 等我。 他说。 妹妹,等我。 …………………… “干他娘的,好好的秋猎,怎么搞的,成天他妈的一堆烂事儿。” 回了营的刘汝山解了封条,毫无顾忌地跟傅临春抱怨起来。他身上还背着怀慈帝的密令,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眼看着一天就要过去了,越拖到后面,他的时间就越少。 傅临春不想理会刘汝山,敷衍着陪他喝了两盏酒,便往回走。入营时,裴云已歇下,傅临春走过去,点了点他的肩,他知道他没睡。 “枪打出头鸟。”傅临春坐在床边,看营外的火跳得热烈,“你也太不小心了。” 裴云睁开虚闭着的眼,坐起身说,“是我大意了,不想他们一个个眼睛这么毒,连我使哪家功夫都分得出来。” “旁人也罢了,孙黎可是最熟悉戚家的人。”傅临春抚了抚裴云的肩,话锋一转,说:“你别怕,一切还有我。” 裴云撇开头,不知为何,莫名有些哽咽。他憋着劲儿说:“我对不起妹妹,人就在那儿,可我什么也不能做。” “什么也不能做吗。”傅临春把手伸进被子里,在暖烘烘的热流里握住他的手:“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裴云把手放在他掌间,用手背蹭着他体感的温度。傅临春人如其名,总给他一种如临春光的暖意。他眉眼弯弯,长眉淡淡,整张脸少血色,常年都透着过分的白。正因为白,所以裴云看他总像一团云,飘来飘去,捉摸不定。 傅临春说:“不管怎么说,大内起了疑心。接下来几天,你还是不要抛头露面的好。” 裴云点了点头,抓住傅临春的手,说:“大人今晚可不可以留下来陪我。” “我想。”傅临春看了外面一眼,“可总归四周都有人。虽说嗜好男风不是大罪,但……” “但总是丢脸,是吧?”裴云面色一沉,原本紧抓着手松得极快。 傅临春走到营口,确认没人偷听之后,方才回到床边对他说,“你看看你,我不陪你,你还闹脾气了。” 裴云道:“我没有。” “真没有?” “没有。” “真的没有?” “有!” 裴云猛地抱住傅临春的腰,像哀求,也像讨要,“大人你就陪陪我好不好,我一个人,害怕……” 傅临春把手放在他的头上,轻轻捋着,一边捋,一边说,“我也想陪你,可是围场人多眼杂,这里不比在府里。等咱们回去了,我天天陪你,好不好?” “好吧……”裴云依依不舍地放开他,置气背过身去。傅临春含身抱了一抱,说:“好啦,别生气。” “我没生气。”裴云将枕头往里拉了拉,这样子明显在生气。 傅临春看着他的背,哼哧一笑,吹灯出了营。 “他出来了!出来了!”顾行知推着旁边昏昏欲睡的戚如珪,又不敢太大声。 戚如珪扒开草垛一看,傅临春果然从裴云的营中走了出来。 “我就说嘛,他们关系非同一般。”顾行知抓了根稻草放进嘴里,笑嘻嘻地说:“深更半夜的,两个大男人待在一处,他们——” “他们什么。”戚如珪低头,语气清冷,“接着往下说啊。”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顾行知把她拖到别处,附耳细声道,“我觉着,他们没准是断袖。” “断袖?”戚如珪一惊,很快否决道:“不可能,我哥不是那种人。” “打赌?”顾行知又看了眼裴云的营,有板有眼地说:“我赢了,你亲我一口,我输了,我亲你一口。赌不?” “……” “赌不赌嘛?” 顾行知堵在她身前,不让她走。围场的夜色比蔺都好看,黑茫茫的,照旧压不住戚如珪的艳。她的脸怼在风里,就是一朵怒绽的芍药。顾行知没等她回应,笑着把掌击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66章 奸污 营中灯火昏沉, 李恒景侧卧在榻。他的手里握着两颗黑白东珠,阴阳交杂,亦如他的气质, 正邪难分。 刘汝山喏喏入营来,干等了片刻, 孙黎也挑帘进营。李恒景指了指旁边的座,嗤着鼻说, “有些事情, 拖久了可就没意思了。” 孙刘二人自知皇帝指的是何事,刘汝山是个胆小的, 听到皇帝发话,忙跪下说:“今日事发突然,凭空多了裴云那档子事。众人都被戚家兄妹迷了去,臣找不到下手的时机呀!” “废物。”李恒景冷冷吐出两字,将目光移到孙黎身上。 孙黎见皇帝看着自己, 俯首道:“三日,求陛下再给我们三日时间, 三日内, 我们一定将沈氏的头颅捧到陛下面前。” “等不了。”李恒景一口回绝,他顿首一想, 手中东珠越发滚烫:“你们真以为太后有这么好料理?说杀就杀,说取头颅就取头颅,朕这些年来,明里暗里与她争了多少回, 她还不是毫发未伤地站在那里,连油皮都不曾破过一块。就你们这脑子,还杀她?别被她杀了就该谢天谢地了。” “那……”孙黎略一凝滞,举目眺向刘汝山,“陛下这是要改变主意了吗?” “不是朕要改变主意。”李恒景语气淡漠,不着半分情绪,“是你们不知道,太后那老狐狸已经有所察觉。” 见孙刘二人一脸困惑,李恒景放下东珠,正襟道:“朕也是刚刚才知道,太后今日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木兰围城,其实早留了后手。她连夜将风念柏从蕃南急召回京,风家军就守在围场五里开外。” “这……”孙刘相看了一眼,面色皆有些惶。李恒景看他们也像是才知道似的,遂安心道:“幸好你们没动手,要不然,这瓮中捉鳖,可说不准是谁捉谁了。” 两人纷纷低下头去,在心里松了口气。风念柏的手段孙黎是知道的,虽然这次李恒景召了禁军府与八大营的人,可跟兵力雄厚的风家军一比,皇城守备简直不堪一提。李恒景只要敢动,风念柏就正好来个围场剿杀,最坏的结局不过两败俱伤,而李恒景他输不起。 营中灯火轻晃,帐间清影舞动不止。李恒景默了许久,伤感道:“归根结底,还是朕无能,手上可调配的兵力有限。” 孙黎与刘汝山听罢,不知该如何接话。恰在此时,连喜跑进营来,说花贵人正被太后扣在身前,现下已被打得浑身是血。 李恒景虽多日不曾看望花想容,可一听到这消息,心里还是刺心般的痛。他跟着连喜匆忙往太后那里赶,入营时,花想容气息将绝。 屁大点的营房里,百十来根烛照得晃眼。花想容匍匐在地,全身上下无一处是好的。 太后远坐在十尺开外的金榻上,旁边的风阁老神色幽微。行刑的宦官见李恒景在此,面儿上挂满难堪。 营中陷入岑寂,空气中除了花想容的痛吟声,就只剩下李恒景咬牙龇齿的声音。 太后知道李恒景在气什么,她不疾不徐地说:“花贵人生性淫、贱,被人看到与侍卫私通,人证物证俱在。” 风阁老大手一扬,宦官将那物什捧到李恒景跟前。他粗看了一眼,是花贵人惯穿的肚兜,上头还沾着未知的白色粘液。 “此女枉顾人伦,竟与侍卫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皇帝,这是明摆着让你看人笑话呢……”太后哼哼一笑,旁边的风阁老也跟着笑出了声。 李恒景被这样羞辱,哪里还听得见别人的话。他只问地上的花想容,“太后说的,可……可是真的……” “我没有……”花想容泪如潮水,紧抓着李恒景的下摆,仿佛下一刻就要乘云归去。 “陛下信我……臣妾没有……没有啊陛下!” 李恒景悻悻然踢开她的手,往后缩了缩,跪地道:“太后既已调查清楚,那花贵人,就任凭太后处置好了。” 花想容乍然一搐,泪茫茫的眸底闪过一丝绝望。她半扑在李恒景身边,哭喊道:“陛下不可就这样丢下我!陛下!你不可以就这样丢下我!” 太后见两人拉拉扯扯,纠缠不清,耐心渐有些收不住了。她抠着耳朵,不耐烦道:“你身为后宫妃嫔,却品行不端,妄想登临中宫之位,后又与侍卫私通,放浪形骸,作风下贱,风阁老,你说,哀家该如何处置这个狐媚货色?” “按大辽律法,花贵人僭越朝纲,目无尊长,又暗通侍卫,□□宫闱,论罪,当杀!” 风阁老的“杀”字说得郑重,恨不得下一秒就要把花贵人的头砍下来似的。软趴在地的花想容失了反抗的决心,听到这裁决,再看那薄情冷面的李恒景,忽而觉得,一切都有些朦胧。 她冷笑了两声,斜眼看着座上高不可攀的老妪。那张满是炸伤的脸上挤出深深凄绝,她哽着嗓子说:“太后不能杀我……” 花想容借着最后一点力,晃晃荡荡地从地上站起,她垂着头,头发蓬乱:“你们不能杀我……” “不能杀你?”太后横眉紧对,“哀家是太后,这满天下,就没有哀家不能杀的人。你不过就是一个不得宠的小贱婢,连皇帝都懒得维护你,你凭什么说,我们不能杀你?” “凭什么?”花想容惨烈一笑,面容枯倦如雨中百合,她将手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骤然提声道:“凭我肚子里已怀有龙胎!!!” “什么?!”太后一脸诧异,连带着李恒景与风阁老都被这话吓得浑身激灵。 尤其是李恒景,万万没想到花想容还留着这一张底牌。他努力站住身,不可置信地看着花想容,孩子……孩子……她怎么会有孩子? “花奴,你……你……”李恒景汗流千里。 花想容噗嗤一笑,顶着肚子说,“怎么,陛下不高兴吗?” 她走近一步,李恒景倒退一步,走到最后,李恒景被逼进了墙角。 “你怎么会有孩子……”李恒景将手颤颤巍巍地放在她的肚子上,他有一种微妙的感应,感应到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有婴灵传出的哭喊。 花想容凄笑道:“陛下,这可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啊,这可是你的孩子啊……” 李恒景心有余悸地看了太后一眼,别过头去:“你一定是在骗朕,这孩子,这孩子是那侍卫的对不对?一定是那侍卫的……” “陛下何故还要自欺欺人?!”花想容抓住他手,强行按在自己的小腹上,“臣妾根本就不认识那个侍卫,太后硬要将通奸之罪插在我头上,便是要臣妾死!陛下你看,这是你的孩子啊,这是你的亲骨肉,难道陛下为了保全自己,连亲骨肉也要舍弃吗?!” “朕没有!”李恒景疾声喊了一嗓,眼眶中的泪,不曾多想便滚了出来,“朕没有孩子!朕不曾有孩子!你在骗朕!你一定在骗朕!” 他一把将花想容推到在地,跪着爬到太后跟前,痛哭流涕道:“太后……太后……此事朕毫不知情……求你罚她便是……罚她……罚她……” 太后看着李恒景疯疯癫癫的模样,就知他早失了理智。说来也怪,寻常人听到自己有了孩子,高兴都来不及。可李恒景却截然相反,仿佛那孩子是个灾星,一个劲儿地往外撇。 太后像抚摸小狗一般,抚了抚李恒景的头,说:“只要你跟怀德一样听话,哀家自然不会太为难你们。” “听话……听话……恒景一定听话!”李恒景头如捣蒜,泪水汹涌,他看不清太后的脸。太后因着那满脸的泪,也看不清李恒景的脸,两人就这样彼此相倚着,仿佛从前的撕咬争斗都成了过往云烟。 太后寒声道:“仅凭你一面之词,断不可信。须得太医当庭诊脉,才知你究竟有没有说谎。” 话音刚落,外头有人喊,太医院董成瑞求见。他听说花贵人有事,一早候在了外面,就等太后宣召。 董太医缓步入营,一一行过礼后,拾起花贵人的手诊断起来。众人屏气等了半会,听董太医说,“花贵人确实有喜。” 太后狠狠叹了口气。 李恒景脸上的恐惧更深了,他抹着泪说:“虽有喜,可不一定就是朕的。太后刚不还说,花贵人与侍卫私通吗?没准这孩子,是外面不知谁人的野种!” “陛下!” 花想容如临深渊,她看李恒景,顿失了从前的爱意。如今她看着他,除了恨,就只有恨,恨他懦弱无能,恨他摇摆善变,恨他装腔作势,也恨他冷血薄情。 错付了。 一切深情便这样错付了。 花想容哀了口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她紧紧盯着那赤色雕花肚兜,那曾是……那曾她与李恒景之间最隐秘的东西。 而当这隐秘被公布于众,羞辱、抛弃随之而来,花想容长抻着腰,将目光递向营外无边的夜。 “哪儿来的哭声?叫得好惨。” 戚如珪从顾行知怀中惊醒,正要起身,脑后传来一阵隐痛。 “你压着我头发了!”戚如珪推了推他强壮如牛的身躯,不曾想他猛地将自己拉下,狠狠压着说:“别人的事,咱们不要管。” “疼……疼……”戚二抬起脚,示意他往里挪。结果那顾三儿毫不听劝,身下坚硬抵得更用力了。 “给我。”顾行知说,“阿珪,把你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67章 凶猛 戚如珪翌日醒来, 全身都闹着痛。顾行知趴在她身上,呼噜声打得比雷还响。 “起开。” 戚如珪点了点他,顾行知惺惺忪忪往里滚。 她为他盖好被, 裹衣下了床。 戚二随意洗漱了一会儿,提剑在四周瞎逛。正想着公孙惑的病情, 远远地,又见宋子瑜一身白衣飘近。 戚如珪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自打上回宋子瑜在早点铺不辞而别后, 她心里对他总有一丝芥蒂。 宋子瑜看见戚二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就知她这是在故意躲着自己。不过也罢, 人家对自己向来只是愧疚罢了,只是愧疚,别无其他。 宋子瑜暗自伤神了片刻,想起身上还有蔡玉的操琴之约。木兰围场丹枫林立,恰逢红叶漫舞的好季节, 风儿这么一刮,走在其中, 便让人觉出无边寒意。 “欢喜?欢喜?”林中传来一阵轻柔女音。 宋子瑜不忍驻足, 却见层叠交迭的矮木丛后,风二小姐正领着一列宫婢, 神色焦急。 那头的风二顺着矮木丛,一路将目光扫去。 两人四目相对,惊恐带着惊恐。 “你们……你们先回去吧……”风二扭头对那群宫婢说,“我自己找就行。” “可是太后吩咐了, 围场人多手杂,让我们务必跟好小姐。”领头的白鹭神色卑微,身上穿着的,俨然已是尚宫制服。 风二微嗔道:“欢喜怯生,你们一群人跟着,更难找着它。照这样下去,恐怕找一天都找不到。” “可是……” “好了,不要可是了。”风辞雪面露愠色,她甚少生气。 白鹭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带着手下人远远看着。 风二见人走远,提着裙襦便往宋子瑜身前闯,她太高兴了,从未想着有机会单独见着他。 “大人……”风辞雪面色微红,“大人何故在此?” 宋子瑜淡淡一笑,温润如玉道:“晨起无事,随处逛逛。” 见风二久久不语,他问:“风二小姐是在找那只猫吗?叫喜……喜欢的那只?” “是欢喜啦。”风辞雪甜美一笑,完全将找猫的事抛之脑后,她看着宋子瑜明灿灿的脸说:“大人,其实婉君私下,一直很仰慕大人的才学呢。大人的诗,婉君一直都有拜读,婉君最喜欢大人写的那句“闲是春闺里,伤心满秋闱。”当真是说准了我等世家女子的落寞……” 风辞雪言至深处,渐渐勾起些伤心之色。这些年来,太后将她保护得极好,不让她哭,不让她闹,誓必将她打造成这世上最完美的女子。 而其中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这保护里被压得喘不过气,她想逃,却不敢逃。 她舍不得姑母。 宋子瑜听她念及自己的诗,忽而觉得有些害羞。这些不过是他无事的闲笔,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人如此爱惜这些诗词。 风二说:“大人是有心事吗?” 宋子瑜谦卑道:“论心事,我见风二小姐似乎比我更深。” “谁还没有点心事呢。”风辞雪舒了口气,眸底晕出点点无奈,她转过身,背对着宋子瑜,“大人还不知道吧?太后得了顾老将军的急令,说六郡暴、乱远胜往年。顾家长子已战死蕃南,若再不出兵,不出一月,烽火便可直逼蔺都。” “那为何还不出兵呢?顾重山在等什么?”宋子瑜略表惊讶,他并不知道,边境的战况已如此焦灼。 “契机。”风辞雪音色一颤,心头下意识一抖,“顾重山在等一个契机。” “新岁宴后,六郡动乱初起,顾重山匆忙回京,去的也匆忙。随后便是我家哥哥得了军令,派往蕃南支援。太后数日前将他召回,一同带来的,还有蕃南王的条件。” “条件?”宋子瑜不解。 “蕃南王自知大战在即,所以着急为他的儿子们安排后路。顾重山以顾风联姻作为条件,要我……要我许给顾行知作妻……” “顾行知?!”宋子瑜衣袖飞扬,“不可呀……你……你怎堪……怎堪与顾行知相配?!” “这便是婉君最无奈之处了。”风辞雪眉头一沉,愁上心尖。 “我与顾三来往甚少,可也多少听说过一些他的事。他是蔺都出了名的纨绔郎,虽人心不坏,可到底……到底……”风辞雪紧握手帕,终究还是将那句“到底还是比不上大人您”给咽了下去。 “大人。”风辞雪仰起脸,泪光点点地望着宋子瑜,“大人,世家女子的命,是不是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宋子瑜拂了拂袖,安慰道:“总会有办法的。” “没有了。”风辞雪嘴角一撇,将伤心露了个全,“大人的心事或许还有,婉君的心事,不会再有了。” …………………… 戚如珪回营时,顾行知已乖巧醒来。他眨巴眨巴他那长且密集的睫毛,骨碌碌从后环住戚二。 戚二被大块头框着,本就燥热的身子更燥热了。她倒了杯茶,递给后头人,“喝不?” “你喂我。”顾行知伸出舌头,蜻蜓点水般点了点。 戚如珪转过身,好声好气地把茶盏送到他嘴边。顾行知见她如此顺从,反倒有些诧异。 “你今儿怎么了?”顾行知用嘴接过茶盏,仰头一饮,抱她坐回床边。 戚如珪捂着脸说,“昨晚……你也太厉害了,这是赏赐。” 顾行知嘿嘿一笑,也跟着害臊起来,他说,“你喜欢,那以后咱们天天都这样。” “哎呀,说什么呢。”戚如珪扭了扭身子,这一扭,让难得消停的身下又充沛了起来。 顾行知看天色还早,一脸认真道,“要不……再来……?” “再来什么?”戚如珪装起了傻。 “你说再来什么。”顾行知将手伸出去,起身将戚二摁在身下。他不停舔舐着戚二的耳垂,好香,好软,他感觉自己像抱着一只羊。 “要不要嘛。”顾行知卖起关子,袍子半解不解。 戚如珪羞得拿枕头挡住脸,感觉一座山碾了过来。她狠抓着床角,听得“吱呀吱呀”的摇摆,空气中荡满热汗味,还有顾行知的皂角香。 “你是我的。” 戚顾唇齿相依。 “我是你的。” …………………… “太后还在为花贵人的事烦心吗?”风阁老立于檐下,陪她一同看着众权贵子弟在坪上赛马。 太后掩帕挡了挡尘土,忧心道:“花贵人自有李恒景料理,哀家是担心顾风两家的婚事。” 风阁老说:“还是便宜了顾三儿那小子,风二何等天姿国色,却要委身在这样一个小浪驴上,着实可惜了。” “阁老心中所想,也是哀家心中所想。”太后站起身,撑着阁老手向里走。外头泥沙满天的,她受不住,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其实细说起来,顾风两家也算世交,两家联姻,倒也不是不可。只是……”太后面色犯难,“只是顾行知那粗货,如何配得上千娇万贵的阿囡?哀家细心调养这么多年,到头来,却不得不为他人做了嫁衣。” “是哀家对不住她啊。”太后面色微惶,眼中划过一丝惭愧。风阁老小心扶她入座,劝解道:“这是风二的命,也是顾三儿的命。世家女子的路左右那么几条,太后能在有限的选择里,为风二选一条最好的,那便不算辜负了她对您的一片孝心。” “真的是最好的吗?”太后放开阁老的手,语气悲伤:“哀家怎么觉着,这条路最难走呢。” 见阁老语塞,太后兀自喃喃道:“顾行知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清楚。他打小就爱惹是生非,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要不是他爹把他带去了蕃南,恐怕这蔺都早被他闹翻了天。你看看,这才回来几个月,闹了多少的事,这纨绔性子,这么多年来就没变过,你让哀家如何放心,将风二托付给他?” “太后说得没错。”阁老也犯了难,“可如今形势所迫,风二不嫁,顾重山就不肯出兵,他这是铁了心要跟风家捆在一起,因为只有这样,来日出了什么变故,咱们出于这层关系,也不会对顾家人怎样。” “这就是顾重山这老狐狸最厉害的地方。”太后冷笑了一声,在榻上换了个姿势,“国难当前,你说哀家能不允吗?” 不得不允啊。 …………………… “哎呀,你这也太厉害了,我都遭不住了。” 戚如珪说这话时,顾行知刚结束了第三发的进攻。泥瓦城墙淋了个湿透,沼洼盛满春水元阳。加上昨晚上的四五番破城,这一天半里,两军交战,已有六七个回合。 战况凶猛。 顾三气喘吁吁地趴在一旁,取了帕子来擦,见戚二红着脸犯羞,他说:“现在知道,我有多厉害了吧?” “厉害,厉害极了。”戚如珪咬着手指,一脸心满意足。 顾行知说:“以后还凶我不?” 戚如珪收起笑:“我何时凶过你?” “是,你说得是,阿珪说什么都对。”顾行知笑嘻嘻地钻进被子里,咕噜了一会儿,钻出半颗脑袋。 戚二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不安地问,“咋了?” 顾行知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羞耻道:“好像……好像又起反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小顾:请大家多夸夸我,谢谢! 第68章 赐婚 戚如珪是被扶着才下床的。 她头一回体会到, 什么叫痛不欲生,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口,腿间满是肿痛。 顾行知半搀着她说, “要不今儿的秋猎宴你还是别去了,我看你这样, 路都走不稳。” 戚如珪没好气地说,“这还不是拜你所赐, 你现在装什么正人君子。” “我自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可你也不是什么良家妇女。”顾行知作势松开她,戚如珪疼得“嗷”了一声, 听得顾三儿说,“再说了……你不是挺享受的吗?” “我哪里享受了?”戚如珪把手伸过去,冲着一脸呆意的顾行知吼道,“扶我啊,傻狗!” 顾行知赶紧扶了上去。 “你真要去啊?”顾行知一脸担忧, 他是真担忧,也怪自己不知轻重, 让人好好的, 连床都下不了。 戚如珪扶着腰说:“我得去啊,听说这次风大哥也来了, 我想去见见他。” 顾行知无奈地点了点头,未经询问,突然一把将她抱起。 “你干嘛?!”戚如珪一脸错愕地望向他,双手不知放在何处。 顾行知说, “我抱你去。” “不用,我能走。” “乖,听话。”顾行知低头吻了一吻,眼里氲满深情,“你这样,我会心疼的。” “心疼我,下次轻一点嘛。”戚如珪低头玩着头发,语气逐渐微弱,“我知道你年轻,血气方刚,正是要发泄的时候,可我也不是铁打的身子,哪经得住这样的磋磨。” “好嘛,听你的,下回轻一点。”顾行知露齿一笑,步子扯得飞快,“我一定轻轻的。” ……………… 戚顾二人入场时,秋宴近半。太后拉着风家女稳坐高位,旁边是一脸苦闷的李恒景。 戚如珪进来时多留了个心眼,让顾行知将自己放下了地。在场人多,她还是不敢与顾行知公然亲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点顾行知也认同。 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座,见宋子瑜恰坐在对面。他埋着头,旁边有人在与他说话。戚如珪看着宋子瑜旁边那人,知道他便是人人称道的琴圣蔡玉,早在燕北之时,她就听人说过他的名字,那时,蔡家还不曾没落。 如今一见,蔡玉的贵气未减分毫。哪怕身上穿得同宋子瑜一样纤白素雅,可一眼便能让人品出些神仙味道。他扭着头,与宋子瑜说着私密话,这样一个简单动作,美得盖过丹青图。 顾行知说:“还疼吗?” 戚如珪愣了一愣,摸了摸小腹,“好些了。” “好些了就好。”顾行知帮她倒了杯热茶,又嫌太烫,倒了重新兑了杯。 “试试?”顾行知将杯盏递给戚二,眼神顺其自然地落到对面宋子瑜身上。隔着鲜艳的舞女衣裙,顾行知感到一丝莫名的敌意。他转过头去,尽量不去触碰宋子瑜的眼,却没想到,躲了宋子瑜,又撞上了太后。 场中歌舞声止,舞女们纷纷退场。太后提了提衣摆,微笑道:“顾三儿啊。” 顾行知连忙起身行礼。 “哀家记得,你得有十七八岁了吧?”太后拉过风辞雪的手,拍了一拍,意味深长。 顾行知恭顺道:“回禀太后,长晖十七岁了呢。” “是啊,长晖都十七了……”太后浮出淡淡笑意,追念道:“哀家还记得,你尚五六岁时,和戚家丫头一起在哀家宫里抢秋千玩的样子。那时你个子小小的,瘦瘦的,怎知过了这么些年,长得这样精壮魁梧,当真是岁月如梭啊。” “太后抬举了呢。”顾行知双手奉礼,不敢怠慢,“长晖见太后也跟从前一样,还是那样年轻。” “年轻?”太后自嘲般地摇了摇头,抓着风辞雪的手更紧了,“哀家老了,不比你们这些晚辈,花一般的娇嫩。” “太后言重了,长晖受之有愧。”顾行知放下手,擦了擦掌心的汗,说:“太后身强体健,福寿绵长,长晖还想着,什么时候再去太后宫里荡秋千玩呢。” “小滑头。”太后拢眼笑了笑,酝酿了这么久的前、戏,到底还是要直面问题。她只道:“寻常七贵,到了你这个年纪,都该谈婚论嫁了,不知顾三儿你,可有什么心上人啊?” 座下戚如珪筷子一抖,险些掉落在地。 顾行知偷瞟了她一眼,以为太后这是要赐婚,忙磕头道:“有呢有呢,长晖可喜欢她了!” “太后不知道,她也是七贵里的高门独女。在这蔺都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长晖还想着,什么时候写信跟爹爹汇报此事呢,没想到太后您发话了,还望太后成全!” “好!”太后大喜过望,没想到顾行知会这么爽快,她听他说什么七贵独女,又是什么蔺都数美人,放眼看去,说的可不就是风二吗? 既然郎有情,妾有意,那便省去了许多麻烦。之前她还还担心,顾行知会不喜欢风二,可看他说得那般神采奕奕、自信满满,不成全了他们,反而显得自己不够开明了。 太后拍了拍风辞雪的手,喜笑颜开道:“既然你如此喜爱她,那哀家今日,便赐婚于你们二人。” “赐……赐婚?!”顾行知始料未及,转眼看向戚如珪,一脸地不可置信。 戚如珪亦满脸错愕地看着顾行知,眼中尽是慌乱。 太后点头道:“哀家金口玉言,断不会作假。难道你不愿意吗?” “愿意!当然愿意!长晖求之不得!” 顾行知激动得难以言喻,磕头时浑身都在发抖。 他太高兴了,这喜事来得太过突然,他昨夜还想着,等秋猎结束,让左靖写信告诉阿爹,自己要迎娶戚家姐姐,只是没想到,才过了一晚上,太后便要自个儿成全了他们,顾行知差点笑出了声。 “风二,你怎么看呢?”太后一脸笑意地看向风辞雪,见她神色勉强,仍操着耐心。 风辞雪瞟了眼跪在堂中的顾行知,又看了眼不停向自己使眼色的阁老,微微笑道:“风二一切遵从姑母的意思。” “好啊,太好了!”太后撑座起身,对着堂下众臣子,难掩喜色道:“今日请各位替哀家做个见证,顾家三郎,与风家二小姐,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哀家今日便将风二,许配给你!” “风……风二?!” 顾行知面色大变,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第一反应是去看阿珪的脸,却见她不知何时,脸上结满了冰霜。 “太后,怎么是风二呢……我……我……我说的不是她啊……” 顾行知向前跪行几步,看着堂中四面八方涌来的目光,感觉身上像是插了百十来把剑。 “皇帝你看,顾三儿这是高兴糊涂了。”太后拉着风辞雪行至跟前,座上的李恒景全程不语。 太后将风二的手盖在顾行知手上,一脸温柔道:“她可是哀家的掌心宝,以后做了顾家夫人,你可得好好疼她。” “……” 顾行知忙抽出手,慌乱解释道:“太后娘娘,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说的……说的……不是……” “好了,不要再说了。”太后脸上挂着笑,可眼里却透着杀气。她拽过顾行知的衣领,将他拉近几寸,附耳细声道:“这是你爹的意思,并非哀家所愿,他要你与风二结亲,你若不肯,回头自己跟他说去。” 太后笑眯眯地抽回身,重新把风辞雪的手盖在顾行知手上。见顾行知仍有抵触,她强行按住,狠绝道:“你若不娶,哀家明日就杀了戚家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档子事,你心里有她哀家管不住,只是明面上,你不许亏待了风家。” 风辞雪静立一旁,满是尴尬地握着顾行知的手。她用眼角余光看了眼宋子瑜,见他神色落寞,似乎也并不舒心。 顾行知紧咬着牙,不知是气还是恨,要是从前,他铁定会一脚踹破这烂摊子,管他什么风二风三,他只要戚如珪一人! 可如今,他多了顾虑,太后说是爹爹的意思,这话听着不像是哄骗。自己臭名昭著,太后也不是傻子,要将风二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塞给自己,这背后一定有他不知道的隐情,一定!一定! 场外的风吹得更冷了,戚如珪脸上的冰仿佛结了渣。她直直看着顾行知与风二相握的手,心里刚生出没多久的东西,又被盖了去。 她双眼通红地低下头,不敢让人看到自己的失落,这世上没有比当众看着心爱之人另娶他人更痛苦的事,哪怕戚如珪总不承认,自己心里装着顾长晖。 长晖,长晖…… 戚如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吟诵着他的名字,好似这个称呼,她下一刻便要忘记一样。 她抖着肩,死抓着裤腿不松,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掉进碗里,积成了一片浅水洼。 她自认为不是个爱哭的人,从前在燕北,哪怕是被人那般羞辱,她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她自信地认为,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自己落泪,可她还是失算了,在爱这件事上,底线从来都是略显多余的东西。 她多想跟从前一样,一样逞强好胜,无所畏惧,可当她看着顾行知站在那里,与另一个完美到不能再完美的女人双手紧握,她的坚强、她的原则,通通成了狗屁。 她想哭,可以无所顾忌、尽情地哭。而当她的眼泪还没流够时,身后蓦然伸出一块温暖的帕子—— “擦擦吧。”那人说,“我还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是谁在戚姐姐伤心的时候递上手帕的呢?猜对的送个大红包! 小顾:我也要大红包:) 戚姐姐:不,你不配拥有。 谢谢观看。 第69章 洪流 戚如珪顺着手帕一路向前探, 见这帕子的主人,戴着半边镶金面具。 他露出的半张脸,仍透着淡淡伤痕, 戚如珪望着他那双眼,纵然她不确信, 可她知道,那是一双和哥哥一样的眼。 场中祝贺声起, 裴云拉着戚二悄悄离了场, 两人憋着话,直拐入旁边一处丹枫林, 见左右无人,裴云方开口道:“哭什么,小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爱哭。” 戚如珪含泪抬起脸,满目惊恐地看向裴云,“小……小时候?” “我的好妹妹, 你这是哭傻了吗?”裴云摘下面具,露出整张被烧毁的脸, 这张脸, 与戚如海的脸大不相同,除了那双眼, 除了那双眼,它们装着一样的纯粹与炽烈。 “哥……哥……?”戚如珪捂住嘴,颤颤巍巍地抚向他的脸。 是哥哥吗?真的是哥哥吗?哥哥还活着吗?他还活着! “为了一个男人,伤心流泪, 从前你也不是这样的。”戚如海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热泪盈眶道:“是哥哥无用,现在才来与你相认。虽然傅大人一直劝我少出来走动,可我……可我就是忍不住……” “你还好吗?”裴云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发觉她比在燕北时更见瘦了,瘦了,瘦了,还带着泪,更显得这相认有多仓促。 戚如珪凝噎得半天说不上话,她有些懵,有些跟不上事情发生的步伐。当她努力说服自己眼前这个裴云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哥哥以后,她才想起回答那句“你还好吗”。 “好啊。”戚如珪抱着哥哥,泪水打湿了他整片衣裳,她将鼻涕眼泪一应抹在上面,像小时候那样撒娇道:“哥哥,我心里难过……” “因为顾行知吗?”裴云捧着她的脸,替她擦去这茫茫的眼泪,“他若真敢负你,我就算死也不会放过那小子!” “哥哥你不懂。”戚如珪又钻进裴云怀里,以泪洗面道:“她太好了,我……我感觉自己比不上她……” “她?”裴云枉然,“她是谁?” “风家二小姐。”戚如珪吧嗒吧嗒地抹着眼泪,磕磕绊绊道:“她如此貌美,又家世出挑,更深受太后喜爱,性子又那样温婉。你说她若是个寻常女子,我总还能挑出点错,可她太好了……她真的太好了……我觉得……我觉得我比不上她……我不如她……” 戚如珪一边说,一边麻木地拽着衣角。她今儿穿的还是往年的旧款,上头还打着补丁。倒不是穿不起好衣裳,是她向来不屑在这些方面用心,而现在想着风家二小姐何等光华出众、风姿盖世,戚如珪更觉得自己窘迫渺小了。 裴云哄劝道:“顾风两家的事,哥哥不懂。可你告诉哥哥,你跟顾行知,已经到了哪一步?” 戚如珪抹了抹眼泪,撩开袖口,露出半截光洁如藕的手臂。上头白白净净,不着一物。 裴云扫了一眼,没有守宫砂。 “哥哥知道了。”裴云为她拉上袖子,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兄妹二人往林中深处走,落叶飘了满天。 “你跟谁在一起,这本不该哥哥来插手。”裴云背对石壁,语气清淡,“可你要知道,顾行知是什么样的人,那是七贵里出了名的浪荡子。多少狂蜂浪蝶在他身边,不说远的,就说那个什么杜什么的,一个官妓,他也能玩上数日,你将自己托付给这样一个人,有想过后果吗?” “长晖不是那样的人。”戚如珪抱着手,神色果决,“从前我也对他多有忌惮,可这些日子走过来,是他一路陪着我,我既然选了他,就不会后悔。” “你是不会后悔,可他会。”裴云叹了口气,“如今顾风联姻在即,看这阵势,他也是非娶不可了。那你呢?你想过你自己吗?连你自己也说比不上风家二小姐,难不成,你要给顾行知做妾?” “我不做妾!”戚如珪一听到“妾”字,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怒火冲天。 她晃荡着从地上站起,咬牙道:“我不做妾!我要做顾行知的妻,堂堂正正,三书六礼,大门迎进的正妻!” “好啊,那你去啊!”裴云指向天边,神色果毅,“你去告诉太后,你要做顾行知的妻,你要嫁给顾行知!我看她是心疼你还是心疼风家女,我的好妹妹,你为何一点也不明白其中的利害?” 戚如珪淌泪不语。 “哥哥知道你这一路走得不易。”裴云摸了摸自己的脸,“可谁又走得容易呢?我容易吗?为了进蔺都,我披着贱奴的身份,终日躲在这面具的背后。阿爹终究是错养了我们,一个窝囊无用,一个成天只想着男人,戚家有我们这两个废物,大仇也不必报了,干脆就烂在蔺都城里吧,一直这么烂下去好了。” “我没有……”戚如珪摇头,抓着裴云的袖子,哀求道:“哥哥不要丢下我……我没有成天想男人……我没有……” “我只是一个人太害怕了,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对着月亮发呆,一个人骑马走在东西大道。那时我以为你和阿爹都不在了,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害怕……我一点也没有看上去的那样厉害,我是废物,是腌臜,哥哥,不要丢下我……” 戚如珪跪了下去,狠抓住裴云的腿,一刻也不敢松开。她已经没了顾行知,不能再没了裴云,她要爱,要很多很多的爱,她要这爱,将她的空虚填满。 “傻子,哥哥不会丢下你。”裴云蹲下身,看着双眼通红的戚如珪,万分心疼道:“我为什么要丢下你呢?我欠你的太多了,能为你做的,少之又少。” “哥哥还是那句话——”裴云抓起戚如珪的手,眸色铮亮:“顾行知若敢负你,我一定杀他满门!” …………………… 顾三儿被拉着喝了一天的酒,太后快刀乱麻,将婚期定在了七日后。边境战况吃紧,一日都等不了,顾三儿整个脑袋都是懵的。 这个新郎官来得莫名其妙,头一日还毫无风声,不知怎的,“哐当”一下砸在自己头上。 众人拉着他,千言万语尽是恭维。风家本是七贵翘楚,顾家更是军功显赫。两家联姻,那是强强联合,任凭是谁,都得上赶着巴结。 如此一来,顾行知被强拉硬拽地喝到了半夜,左靖扶他出营时,他已吐了多回,隐疾发作了五六次。 昏天黑地里,他撇开了左靖,自个儿提着未喝完的半壶酒,往戚家女营里去。 清冷的月光照在他身上,使他比往日更加白皙。他的脸因酒意蒙上一层绯红,看什么都带着叠影。 “阿珪……”顾行知酒气熏天地扑了过去,两眼无神,状如傀儡。 戚如珪难得平复,正要入寝,见顾行知这般闯了进来,心里的难过又浮了起来。 “阿珪……”顾行知倒在她身上,边喘着粗气,边说:“你放心……我……我不娶风家女……” 戚如珪小心推开他,失神道:“别说这样孩子气的话,你是蕃南王最疼爱的小儿子,身份显赫,自该与风二这样的高门显贵相配,我不过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罪臣之女,以后也只配在蔺都找个不上不下的人嫁了,了此一生。” “我不!”顾行知身子一摇,手里的酒一同洒落在地,他离了戚二的身子,看着她说,“你真甘心,我娶她?” “她不好吗?”戚如珪冷着脸,接下来的每个字都在刺她的心,“风二多好啊,样貌出众,品性端庄,又出身名门。她这样的女子,天底下有几个男人不会心动?你娶了她,人人都会觉着你们天造地设,宛若璧人。” “她是很好。”顾行知抹了把脸,努力让自己清醒,“可我心里没有她,只有你,你信我。” 顾行知握住她的手,见她有缩回的意思,忙拽得更紧了。他不停地吻着戚二的手,边吻边说:“阿珪,信我,信我好不好……” 戚如珪咬住唇,只字不吐,转过头去不做回应。 顾行知把头塞进她怀里,趁着酒意,放肆嚎啕道:“要我说什么你才肯信我?我真的……真的只要你一人……我知道你总觉得我傻气,我粗笨,我不够贴心,可是,我真的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你,我每天都在想你,我想跟你一直在一起……” 顾行知把鼻涕擦在她胸口,两只粗手死死环住她的腰。戚如珪被他这么勒着,气都喘不过来。二人就这样缠了片刻,后来还是戚二主动发了话—— 戚如珪说:“不是我要这样,是这烂命总是在逼我们。逼我们向前跑,向前跑,落伍的人,总是会被吞掉。” “你在说什么?”顾行知止住情绪,一脸迷惑地看着她。 “听不懂吗?”戚如珪笑了,那笑是笑给顾行知,也是笑给自己。 一行清泪怆然滑落,月色之下,粼粼动人。 “听不懂多好啊,不知这宿命的无奈,早就缝嵌进了你我的生命之中。什么亲情啊,友情啊,爱情啊……在命数面前,这算得了什么?” 戚如珪将手覆在顾三儿的眼角上,瞅着那疤,稳声片刻,道:“看来你我,都逃不过俗世的洪流。”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几章,会有点虐小顾,集美们做好心理准备。二哈要经历一些捶打,才能长成一匹真正的狼王。 谢谢观看。 第70章 求娶 “花贵人还好吗?” 李恒景杵在数十丈开外, 望着那顶青灰色营帐,神色哀伤。 旁边的连喜正打着肫儿,听到皇帝问话, 忙道:“太后吩咐了,花贵人之事, 一切听由皇帝的意思。” “她倒是难得。”李恒景苦涩一笑,捏着东珠的手咯咯作响。 连喜见皇帝似有愤恨, 乖觉道:“勾践卧薪尝胆, 忍辱负重十载有余,方成大业。而今陛下屈身于太后, 总会等来她山穷水尽的日子。沈氏年事已高,皇帝正当壮年,所谓生老病死不等人,只要陛下好好的,还愁扳不倒太后吗?” “你说的, 朕都懂。”李恒景微微 颔首,走下风口, “朕如今在做的, 可不就是越王勾践在做的。” “所以陛下还差一步。”连喜看了眼那营帐,月夜之中, 长影落寞,“陛下归顺太后,必得要求得她的信任。让她看到陛下的忠心,才会相信, 陛下是真的洗心革面,归顺于她。”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李恒景叹了口气,眼中满是不舍,“可花贵人到底还是朕最爱的女人。” “当断不断,必有后患。”连喜从袖子里递出一弯匕首,双手高奉,“陛下,还请下定决心!花贵人不能留,她肚子里的孽种,也不能留。” …………………… “话都说给他听了?” “都说了,按照主子娘娘的意思,该说的都说了。” 连喜虔诚跪伏在太后跟前,看她一点点抖落着香炉里的残灰。风辞雪在一旁打着下手,那双杏眼红通通的,像是刚哭过。 “李恒景这个贱货,还妄想瓮中捉鳖。”太后放下小勺,三步并作两步坐回到莲榻上。风二缓步跟了上去,温柔伏下,为她捶腿。 “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他心里那点小九九,这次秋猎,又是禁军,又是八大营,连刘汝山的御林军都带来了。这哪是秋猎啊,哀家看是鸿门宴吧,若非阁老多留了个心眼,让风家大郎回来扛着,要不然,这天下恐怕真成了李恒景的天下了。” “太后这是哪里的话。”连喜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卑微,“满天下的人都只认您一人,这天下,从来都是主子娘娘的天下。” 太后笑道:“嘴还挺甜,不枉哀家将你插在李恒景身边。” “哀家要他杀了花想容,是要他代哀家享受一番这刻骨之痛。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比看着心爱之人死去更痛苦的呢?跟哀家斗,李恒景还太嫩了些。” “主子娘娘说的是。”连喜连连拜地,“主子娘娘深谋远虑,哪里是他一个蠢物能相比的。主子娘娘一早便清楚,他不可能真心归顺自己,所以顺水推舟,让他亲手处死花想容,也省去了自己动手的麻烦。” “是这么个理儿。”太后摸了摸风二的手,发觉她手心手背凉冰冰的。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风二抽回手,一脸惊慌失措。 太后说:“都是要出阁的大姑娘了,怎么越发不比从前端庄了。” 风二眸色一黯,强颜欢笑道:“太高兴了,姑母,风二太高兴了。” ……………… 顾行知是在戚二怀里醒来的,他昨晚喝得醉,只记得跟她说了许多的话。说到后来,两人又缠到了一起,顾三儿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全是她喘息连连的样子。 他把手放在戚二的脸上,反复摩挲,像在磨一层光洁的纸。他知道这样的宁静来之不易,很快,他们都将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戚如珪睡得浅,被这么一摸,不肖多时便醒了过来。她一把抱住顾行知的腰身,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处,默默聆听着他的心跳。 “你真的会娶风二吗?”戚如珪艰难开口,哪怕昨夜顾行知已说了无数次“不会”。可她就像一个不断索求糖果的小孩,哪怕这“糖果”,只会换得片刻的安心。 顾行知低头摄住她的唇,轻咬了一下,柔声道:“不会。” “真的吗?”戚二穷追不舍。 “真的。”顾行知抬眸,又落下一个吻。 他入寝时不束发,满头青丝蓬乱,更显得疏狂随意。戚如珪理了理他的鬓,自哀自怨道:“那你为什么不娶她呢,她那么好,我到死也比不过她。” “我不喜欢她。”顾行知抱她抱得更紧了,他知道戚二成了孩子,孩子是要哄的。 “风二纵然千般万般地好,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心里没她,只有你。” 顾行知越说越觉得委屈,他觉得自个儿好难,这一切并非他所愿,他是个没大志向的人,只想安安心心和戚二待在一起,说些有用没用的屁话。 “阿珪,你还记得你在顾家老宅问我,我什么时候喜欢的你,又为何喜欢你吗?我当时没告诉你,是不知该怎样去说,现在心思清明了,我告诉你,我从在燕北时就喜欢你。” “你没有骗走我的第一次。”顾行知学她嘟着嘴,两手托在她的小脸上,“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被你骗的,嘻嘻。” “我知道你是只狐狸。”顾行知拍了拍戚如珪的屁股,双腿大开,稳稳夹着她的身子,“偏偏,我就喜欢狐狸。” “嫁给我吧,阿珪。”他说,眼里带着诚挚的光,“嫁给我,我们一起住进顾家老宅,我即刻写信告诉爹爹,我要娶你。风二是很好,可不是我要找的人,我生来这乱世十七载,滚滚红尘惟见你。” “阿珪,我爱你。”顾行知翻身压了上去,望眼欲穿似的盯着戚二的眼。 怕是情话说太多了,戚二听得晕眩,只见她一脸茫然无措,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甜言蜜语皆有主。”顾行知乘胜追击,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他指着心脏的方向,说,“求你掏开看看,我顾长晖到底是不是真心。” …………… “回来了?” “回来了。” 裴云将面具扔在桌上,闷声不语,坐到傅临春对面。 “你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 “没怎么是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没怎么。” “真的没怎么?” “哎呀,我都说了没怎么了,你能不能别烦我了!” 裴云的语气有些冲,险些将拳头砸在桌子上。要不是傅临春手快,捂袖遮住了脸,他还以为裴云要打他。 “你干嘛发这么大的火?”傅临春神色肃重,“不是说去了秋猎宴吗?怎么过了一晚上,跟变了个人似的。” 裴云闷了一会儿,表情不甘,“我与妹妹相认了。” 傅临春手间的茶微微一抖。 “认就认吧。”傅临春佯装平静,“迟早都要认的。我知道我管不住你,以后你便好好护着她吧,也不用管我了。” “我不是这意思。”裴云听着这话,貌似有些娇滴滴的醋意,他忙不迭哄劝道:“大人待我恩重如山,在我心里,是和妹妹一样重要的人。” “好,那我问你——”傅临春放下一口没喝的茶,正色道:“我当初若是和其他人一样,把你买回府里,做个奴仆,你心里还会不会有我?” “……” “呵……”傅临春自讽般地笑了笑,站起身,原地荡了两步:“所以你心里有我,仅仅是因为我是你恩人?” “难道不是吗?”裴云一头雾水,“大人……大人一直都是裴某的恩人啊……” “我不要做你的恩人!” 傅临春发了火,他难得发火,他发火时跟别人不一样,傅临春发火,像只气急败坏的鹅。 “戚如海,你给我听好了,我不做你的恩人!也不屑做你的恩人!你跟戚如珪相认也好,不相认也罢,我管不着,只是,你是我花钱买的,你不许离开我!你只能效忠我!” 傅临春声嘶力竭地说完这番话,才发觉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满面。裴云一脸胆怯地递上一块帕子,试探地问,“你……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我疯了!”傅临春扯过他的帕子,抹起了眼泪。他擦拭的动作极为优雅,像是豪门世家里精心调养过的公子哥儿,加之他本就生得白净,这一水儿的清风皓骨,低枝垂雨,看得裴云满心疼爱。 “刚刚是我凶了你。”裴云蹲下身,将头搁在他腿上,像只忠心的犬,“我只是听妹妹说她过得很不好,一时郁结,所以态度差了些。大人,原谅我。” “不要叫我大人。”傅临春还带着气,他可没那么好哄,“我不是你的大人。” “你就是我的大人。”裴云一脸笑意地仰望着他,真好看啊,他的大人可真好看。 “话说起来,你一直都叫我大人大人的,多生分。”傅临春拧着帕子,活像个未出阁的小姐,他那脸上挂着红,楚楚动人得很,他只管说,“人家也是有小字的。” “那以后我就叫你小字。”裴云抱着他的腿,一刻也不敢松。 傅临春有些享受被捧着的滋味,他说,“你都没问过我,都要我自己说,我心里不舒服。” “那你的小字是什么呀?大人?”裴云一脸宠溺地坐到他旁边,替他擦着泪。 傅临春在灯下望着他的脸,过了许久,才说:“淮舟。”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71章 诀别 秋猎到了后半段, 众人兴致不比刚来围场时热烈。每个人都暗怀心事,看谁都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 顾行知让左靖递了信,严词拒绝了迎娶风家女的事, 并将自己要娶戚二的决心一并表露在了信中,措辞之恳切, 足足憋了他两个晚上。 这两天里,他照旧与戚如珪同床而卧。她夜里时常惊哭, 有时醒来, 就见她面无表情地发呆。 每到这种时候,顾行知就会好言相劝, 他把所有耐心都给了她,他从前从不这样。 一夜之间长大了。 顾行知总想,他与戚二的关系,不知不觉在发生一种转换。 从前戚二在上,他在下, 她引领着自己识人心,防算计。 而现在, 他在上, 戚二在下,成日里都要捧在手里哄着, 生怕哪句话说错了,又让她不高兴。 这一日,顾行知得了张貂皮,正想着给戚二备件冬衣, 结果人才出营没两步,左靖捧着信来了。 是阿爹的回信。 顾行知想也没想,赶忙撕开来看。信中除了信纸,里头还装着一枚落了绣的金钗。 顾行知认得,那是娘生前的爱物,她去世后,生前一应物什被爹爹带去了蕃南。顾母生性简朴,用物甚少,这枚金钗,且算是她为数不多的奢侈珍藏。 顾三儿把信交给了左靖,让他来读,他有些不大敢看信上的字,在这世上,他最敬重的人就是爹爹,他最惧怕的,也是爹爹。 “读吧,甭管爹爹说了什么,我都受着。”顾行知摸着那钗,耸拉着脑袋,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左靖过了眼小字,神色逐渐僵冷。他将那信捧回给顾行知,语塞道:“将军还是自己看吧。” 顾行知接过信,见上头只此两个大字,一个“戚”,一个“风”。顾重山用了红墨,在戚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叉,其态度不言自明,顾行知节节败退。 “将军……”左靖神情恍惚,像是有什么心事,“有件事……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顾行知泄了气,连钗子也懒得摸了,他料定爹爹不会同意,可他想不通,为何父亲执意要自己迎娶风家女。 左靖忍泪道:“大公子战死了……” “战死便战死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顾行知一掌拍在案上,过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问:“等等……你说……你说谁战死了……?” “大公子,顾家大公子。” 左靖泪已决堤,一个身长九尺的男人,毫不避讳地掉起眼泪来。 “哥哥……是大哥哥吗?”顾行知一脸苍白,显然,这消息于他措手不及。 “怎么可能呢?不可能啊……大哥哥不是几个月前还在同我吃酒吗?怎么……怎么几个月不见,他……他便死了?” 顾行知向外探出几步,举目看向南方。天边有灰雁在嚎,声音凄厉至极。 “三哥儿不知道,老将军上个月就来了信,让我不要告诉你。如今蕃南战况紧急,龙虎军身处劣境,正和金寇打着消耗。老将军要三哥儿和二小姐成婚,是想借风家军的兵力,只有两家联手,才有底气与外敌抗衡。” “将军!”左靖跪下身去,面露哀容,“算属下求将军,将军看在属下追随多年的份儿上,从了老将军的话吧!太后匆忙指婚,也是因为前线战事经不起拖啊!龙虎军储备有限,再这么下去,恐怕……恐怕老将军也自身难保了!” 顾行知耳边飘着左靖的话语,他听得真切,可一句也听不进去。他现在满心想着的都是大哥哥的模样,他虽与他的两位长兄算不得亲近,可好歹也手足一场。数月前的大活人,转眼成了别人口中的死尸,他连最起码的安葬也没有,而自己,还蜷在蔺都的声色犬马里,以为眼前的太平,便是天下的太平。 天外晴光涣散,顾行知却看不到一丝明媚。他怔忡了许久,才从痴凝中抽出神来。 “我要去蕃南!”他说,“我要去蕃南!” “将军三思啊!”左靖跪行两步,姿态越发卑微,他拉着顾行知的裤脚,哀求道:“将军还不明白吗?就算你去了蕃南,于战事也徒劳无补。将军若真想着顾家,就应了这门亲吧!” 左靖该说的都说了,再多的,他也说不出来。他把头贴在了地上,通红的眼角装满了泪。 “属下知道,将军心有他人,”左靖抬起头,露出两眼碧水汪汪,“可这世事,并非如人所愿。我们总该学会认命,不是吗?将军。” 认命? 认命! 认命。 ……………… 戚如珪站在营外,手里的桃花酥已生凉。风吹在身上如同鞭打,每一下都是火辣辣的疼。 “阿珪……”顾行知挑帘出门,差点撞了个满怀。他回头望了望左靖,再看戚如珪,心中料定,适才的话,她听了个全。 戚二把桃花酥塞他怀里,涩涩道:“给你的。” 顾行知捧着桃花酥,猛地抓起她的手,岂料她极力后退,似乎并不想被自己触碰。 “长晖。”戚如珪说,“要不……要不咱们还是断……” “我不要!”顾行知听到“断”字,就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断?怎么可能断?他与戚如珪这一路走来,爱恨痴缠,坎坷崎岖,如今难得守得云开,断?一个断字?就想打发自己? 没门儿。 顾行知抓起桃花酥,塞得满嘴。他大力咀嚼着,每一口都用尽全力。 戚如珪看他那颤抖的咬肌,便知他这是在置气。他是生自己的气,气自己无能,无能平衡好顾家和戚二,气自己保不了镇守前线的家人。 “若有得空,今夜子时来见。”戚如珪背过身去,语气萧条,“有些话,我想对你说。” “我不会跟你分开的。”顾行知歪着头,腮帮子抖得更厉害了,“我不管,我就不要跟你分开。” “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说这样的话了,免得让人听去,大做文章。”戚如珪狠下决心,满口冰冷道:“我等你来。” …………………… 戚二过了子时,方等到顾行知入营。 他又喝了个烂醉,看样子,比之前任何一次喝得还要凶。 他扯着乱步,跟只巴狗儿似的蹭到戚二身边,他捧着戚如珪的脸,醉眼朦胧地说:“阿珪,我来了呀,你要对我说什么?” 戚如珪别过脸去,被他的酒气熏得有些压抑。她往里缩了几寸,淡淡道:“长晖,我想好了,我们终究还是不合适,我,我们,还是分开吧……” “哈哈!” 顾行知拍腿一笑,这笑来得突兀,连顾行知自己听着都有些失神。他把头埋近胸膛,边喘气边说,“阿珪没喝酒呢,怎么也说起醉话了,还是说我喝太多了,都有幻听了?” “长晖,我没说醉话,你也没有听错。”戚二拧过头,眼中尽是决绝,“此事我已深思熟虑,这么多天来,一直想告诉你。” “我不听。”顾行知捂住双耳,摇头道:“我不听。” “你不听也得听!”戚如珪抓住他的手,不停往下拽,无奈顾三儿捂得紧,死活不肯松开。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要听!” 顾行知苦着个脸,满脸涨得通红。他还揣着隐疾,每说一句话都得喘上半天。 “阿珪,你抱抱我,你抱抱我好不好?”顾行知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腰上扣,“你像从前那样抱抱我,抱抱我好不好?阿珪……求求你……” 顾行知哭得汹涌,他这辈子,眼泪全给了戚二一人。 “顾行知,你幼稚不幼稚?”戚如珪站起身,一把推开了他。顾三儿不胜酒力,这时显得分外孱弱,稍微一推,整个人便瘫在了地上,不得动弹分毫。 戚如珪看着他那上下起伏的胸腔,居高临下道:“蕃南交战在即,正是用兵之际,往重了说,便是国难当头。如此危机时刻,你为何还要意气用事?!你我注定无缘,你又何必勉强?!这世上的情情爱爱并非唯一,我还背着戚家的恨,你也还扛着顾家的责,其实我早该想到这一点,也不至于一步错步步错,让你以为,人生在世,事事都能顺遂!” 顾行知埋头狂呕。 酸水流了一地,他捧着肚子,疼得浑身冒汗。 “抱……抱我……”顾行知伸出手,暗夜之中含泪的眸,犹如将熄的烛火。 戚如珪提步从他身上跨了过去,抓起他的衣领,一路将他拖行到门前。 “抱……”顾行知话没说完,“哇”地一声又吐了出来。这一回比往日猛,吐出的酸水里,泛着丝丝黏稠的红。 顾行知跪了下去。 戚如珪说:“你走吧,以后别再来找我。” 顾行知双手撑地,愤恨道:“你一定要如此绝情?” “对,我本就是个绝情的人。你现在才发现吗?”戚如珪一把将他往外推开,冲他吼道:“走啊!别让我再看见你!” 这一脚来得凶猛,顾行知直接被踹出数步。他整个人仰翻在地,形同一只折翅的鹰。 “阿珪……”顾行知揩去唇尖血,发出最后的挽留,“不要丢下我……” “你不要丢下我……长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顾行知抓着戚二的衣角,止不住地摇,像是要把那衣服扯烂,扯碎,连带着衣服的主人,都一同扯进骨子里。 戚如珪面无表情地撇开他的手,恹恹避到了门后。她抿着嘴,努力让自己不哭出声。 “你走啊!”她说,“你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你走!!!” 外面静了下来。 戚二颤着肩膀,扒开一条门缝。营外冷月放空,月下人徐徐走远。背影拖在干草地上,晕出一片凄清。 长晖…… 戚如珪看着顾行知渐远的身影,眉色微凉。她转身看向天顶,眼中只剩怅然。 “你别恨我。”她说,语气似是祈祝,也像是告别,“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错了,是我不该痴人说梦,给了你希望,又亲手掐灭它——” “情爱之痛留给你,坏人就让我来做,日后山高水远,地久天长,我祝你姻缘美满,永无悲伤。” 作者有话要说:HEHEHEHEHEHE.,既然标了HE,就不会遛大家。 大噶放心,下一章两人又会搞在一起。小情侣吵吵架闹闹分手也是很正常滴,别慌! 谢谢观看。 第72章 失踪 蔺都为着顾风大婚, 满城都荡着一层喜气。这婚事来得突然,最忙的当属礼部。戚如珪随途经过,时常能看到礼部的人步履匆匆地走在宫人道上, 他们脸上带着陈年的笑,不知这笑里有几分真心, 又有几分假意。 裴云见她近日心思郁结,邀她来傅府插花品茶。不曾想这插花插坏了好几捧, 这品茶品碎了好几个杯子。 裴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只不过这失魂落魄总该有个期限,他不许她一直这样颓废下去。 这日, 兄妹二人在堂下谱诗。戚二替哥哥研磨,裴云眼见她磨了半个时辰,一滴水也不加,砚里的墨枯了大半,完全不能用。 裴云说:“你心不在此, 便什么事都做不好。” 戚二气息恹恹道:“说得好像我心在这儿,事情就会变好一样。” “事情能不能变好我不知道, 可起码你能变好。”裴云铺平了纸, 替她添了水,示范道:“你看, 墨得这么磨。” 戚如珪眉也不抬,径直坐回到树下藤椅上。近来她总爱睡觉,因为只有在梦里,她才能获得暂时的安心。 掐着日子算, 他该成婚了吧? 前两日听礼部的人说,太后嫌婚宴太过简单,将章程又打了回来。看这样子,顾风大婚一定阵仗十足,那时蔺都城里,一定会布置得很好看吧? 戚二越想越觉得难过,她闭着眼,侧身假装睡去。裴云原想喊她起来,可看她这样不死不活,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 裴云一笔一毫将诗篇誊在宣纸上,斑驳树影中掺着几朵残花。他顺着那花朵飘零的方向看去,只见傅临春一身青衫,深情脉脉地望着自己。 傅临春瞟了戚如珪一眼,说:“她这是怎么了?” 裴云说:“管她呢。大人不是进宫述职了吗?怎么样,皇帝没有为难你吧?” “他为难我做什么。”傅临春摘下腰带,放在桌上,笑盈盈地要抱上去。 裴云下意识看了戚二一眼,见她背对着自己,貌似看不到傅临春的亲昵之举,遂安心迎了上去。 “怎么了?”裴云抚着他的头,觉得他像只出门采食的小鹿。他素日里也不这样,只有到了自己面前,就跟个三岁孩子一样。 傅临春说:“我进宫,听说太后动了大怒,将殿内一应东西砸了个遍,心里害怕。” “太后何故要动如此大怒?” “还能为着什么,”傅临春离了怀抱,一脸严肃道,“满宫人都在传,说顾家三郎宁死不从,拒娶风家二小姐,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竟失踪了。” “失踪了?”裴云微微一惊。 树下的戚如珪听到“顾家三郎”四字,瞬间睁开了眼。 “怎么会失踪呢?”裴云不解,“他与风家结亲在即,这个时候闹出走,便是太意气用事了。” “是啊,听说顾重山在蕃南得了信,气得突发了旧疾,如今龙虎军仅由顾家二公子一人苦苦支撑,再这样闹下去,太平日子可就真没几天了。” 傅临春叹了口气,拍了拍裴云的手说:“不过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 裴云怪不好意思地看了戚二一眼,傅临春懂他的意思,却不想顺从,他说:“我就要说嘛。” 树下的戚如珪听得仔细,这仔细全给了顾行知。说实话,顾三儿能做出这种事她一点也不意外,事到关口,他还不懂这其中利害轻重,还耍着叛逆的小心思,还把自己当成随心所欲的少年郎。 还是欠收拾啊。 “那太后派人去找了吗?”裴云问,他一直关注着戚二,他怕他这妹妹也一时冲动,做出些什么傻事。 傅临春说:“找了,当然要找。太后发了话,说就算把蔺都城翻过来,也得把他押到堂前,按头成婚。你说,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从前觉着顾三儿也算是个有担当的,没想到这次,行事做派完全失了章法。” “哥哥。”戚二醒了过来,她直起身,道:“我太困了,还是回家睡吧。” 裴云点了点头,“也好,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戚如珪提上剑,对傅临春行了拜别礼,匆匆离去。 “她还在难过?”傅临春看着戚二衣衫憔悴的背影,见缝插针般地回到了裴云的怀里。 “你妹妹在,好多事情我都不敢做。”傅临春的手一路往下探,脸上勾着暧昧的笑。 “大白天的……多没规矩……屋里去……”裴云红了脸,写诗的兴致一扫而空。 “屋里多没意思,外面才刺激。”傅临春搭着他的脖,说:“抱我。” 裴云起手将他抱起,健步如飞地往屋里走。 “不是说在外面吗?” “里面吧?” “里面你进得去吗?” “多试试就进去了。” “太里面也不行,疼呢。” “那就稍微里面点吧。” 裴云一脚关上门,梁上雀成双。 ……………… 戚二并没有回家,而是打马奔到了城外。她知道顾行知在哪儿,对此有种莫名的笃信。 而当她站在顾家老宅的大门前时,顾行知刚拔完身前的草。他裹着攀膊,两只手上沾满了泥。 戚二冷冷地站在他身前,说,“玩失踪呢?” 顾行知闷头拔草,不做回应。 戚如珪说:“太后为着你跑出来,发了好大的火,如今满蔺都地派人找你,你躲在这里,倒是潇洒,还有闲情逸致侍弄花草。” “我不娶。”顾行知嗤了嗤鼻,答得简单。 “你不娶?你不娶也得娶!”戚如珪抓起他的衣后领,嚷嚷道:“你赶紧回去!” “我不回!”顾行知一把推开了她,复又低身,喃喃地说:“你我如今已形同陌路,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一定要这样?”戚如珪扶额,“顾行知,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为什么你还不明白,你与风家结亲并非只是结亲那样简单,其中的利益往来层叠无尽,你能不能不要什么事都只想着你自己!” “你是谁?”顾行知抬起脸,眸底尽是冰霜,他看戚二像在看一棵树,没半点人的感情,“我认识你吗?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三道四?” “好,顾行知,你一定要这样是吧?行,你别后悔。”戚二倒退两步,见他一脸陌然,左右气不过,回头冲他吼道—— “我真是多管闲事啊,为着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货,跑到这荒郊野地说这么一堆废话!你闹,你使劲儿闹,你最好闹得满天下都不太平,闹得金寇杀进蔺都城,闹得所有人都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就睁着这双眼看着!看着自己当初怎么瞎了狗眼,喜欢上你这么个没有担当的蠢货!” “嗯。说完了吗?”顾行知擦着手上的泥,语气幽微,“说完了赶紧滚。” “你!” 戚二气得咬牙,浑身都在发抖,可她又无可奈何,只得狠狠捏着太阴剑的剑柄,头也不回地朝外头走。 身后人喊:“真走啊?” 戚二止住步,回过身,正对上顾行知的眼。这双眼承载了太多,它用浓重的黑眼圈和微红的下眼角告诉自己,这双眼的主人,最近过得并不快乐。 “来都来了,再多待一会儿呗。”顾行知搓了搓手,解了攀膊,照旧那般轻浮浪荡。 “你就这么想让我娶她?”顾行知走上前,推了推戚二,“说话啊?” 戚如珪哑然。 “说话啊!”顾行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堵在墙头。 戚如珪看着他那满脸凶煞的模样,顿了顿,只说:“这是又要回到燕北那时候了是吗?又要回到我们初相识时,你捅了我一刀那时的样子了,是吗?” 她记得清楚,他们第一次相见,顾行知也是这样,暴戾得像柄挂满血的刀。 顾行知抓得更用力了,像是要把她的骨头给捏碎。顾三与戚二身形悬殊,比蛮力,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顾行知面前,戚如珪就是一只任由拿捏的蝼蚁,轻轻一踩,便能一命归西。 戚二道:“娶她不好吗?风二多好啊,多少男人想娶都娶不到。你顾行知何德何能,能够娶到这样一位端庄贤惠的夫人,你有什么不满足的?” 戚如珪往回拉了拉手,即便她知道,这是多此一举。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顾行知放开了她,面色看着更寡淡了,“看来我不娶她,倒辜负了你的一番美意。你说得对,漂亮又懂事的女人谁不爱呢?风二国色天香,温婉贤淑,这么好的姑娘,不要白不要,我即刻便回城,应你的话,娶她为妻!这样你满意了吧?!” “你不用说这话激我。”戚二冷笑了两声,手中拳头捏得死紧:“你要真够胆儿,现在就去啊!我送你去!快马要不要?我把马给你!我让你去!晚一刻都不行!” “去就去!”顾行知赌气般地甩开她的手,气冲冲朝山下走。他太气了,太气了,为什么这死女人就不肯说半句软话? 戚二见他真往山下走,悬着的心方才落了地。她说不上心里何种滋味,更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半刻后,顾行知折了回来。 “怎么又回来了?刚刚不是说得很有决心吗?”戚二眯起眼,看着顾行知唯唯诺诺的怂样,心中竟有一丝隐隐的窃喜。 顾行知耸拉着头,蹲下身子,用树枝在地上画猫狗玩。 画了半晌,他说,“太晚了,明天去。” “现在才戌时。”戚二随他蹲下身,拍了拍他身上的灰,说:“乖,听话,赶紧回去,我听人说,你父亲为了你,气得都发病了,你再这么闹下去,对谁都不好。” 顾行知拍开她的手,冷冰冰道:“你少来,前些日子在围场,你可不是这样的。” “那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回去?” 戚二没辙了,在顾行知面前,她从来都是先束手无策的那个。 “抱抱我,抱抱我就告诉你。”顾行知张开双臂,露出一脸委屈,“阿珪,抱抱我,好不好?你很久没有抱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73章 投河 “不可。”戚如珪直言拒绝:“你如今就要身为人夫, 断不可再与旁人拉拉扯扯,我来劝你,也只是凭着同寅的身份罢了。” “同寅?”顾行知的脸又黑了, “你是铁了心要这样对我?我做了这么多努力,这么多抗争, 到头来,你告诉我, 你只是把我当同寅?” “长晖, ”戚二强稳住耐心,好声好气道:“你为什么还不明白, 不是我在逼你,是这烂命在逼你。命要你如此,你便得学会认命。何况,风——” “你不用说这些大道理!”顾行知站起身,眺向别处, “我看明白了,你跟其他人一样, 都只会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你们都是骗子!” “……” “戚如珪, 是不是一定要我死,你们这些人才肯放过我?”顾行知往外扯了两步, 突然拔腿就跑。 “你去哪?!” 戚二看他要逃,赶忙追了上去。 “顾行知!你、你、你等等我!” 戚二追得卖力,无奈顾三儿跑得太快,跟一阵风似的。 她眼看着前头人像支离弦的箭, 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跑到最后,戚二几近晕眩。 “你……你……你给我站住!”戚二停身喘气,顾行知还在疯跑。过膝高的杂草如同绿浪,天地间漾满碧色。 顾行知终在一条河前停下了脚,戚二花了一刻钟,才追上他。 她撑着膝,连气都顾不上喘:“你……你就是个三岁孩子!” 顾行知看了眼那深不见底的河,又看了眼步步相逼的戚如珪,哽咽道:“你别逼我!你再逼我,我便从这儿跳下去!” “你跳啊!”戚二发了怒,她懒得哄了,也不想再哄了。顾行知最大的毛病就是永远只想着自己,眼见他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她也不必再做什么好人了! “顾行知,你要真是个男人,你就去死好了!你不死,我也得推你去死!” 戚如珪抓起块石头,狠狠砸了过去。顾三儿有那么一瞬的恍惚,想起小时候,戚家姐姐也是这样,拿着石头,狠狠砸向自己。 只不过,这一次顾三儿没让她砸中。他躲得轻快,稍稍偏身便避开了她的攻势。抛去的石子儿跌进急流,连水花都没有,便被后面的浪给匆匆掩去。 戚如珪满眼含恨。 “顾行知,你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你能不能有点脑子?!如今已不时兴殉情那一套了,你不必装得这样苦大情深!” 戚二胸里压着气,又逢岸口大风,她穿得少,只觉得浑身扎心刺骨般的冷。 顾行知满头青丝迎风乱舞,那一双眼,红得仿佛能溅出血。他冲戚二质问道:“你跟他们一样!都在逼我!我从始至终只要一个你,可你,可你连抱抱我这样简单的事都不肯做,我顾长晖在你心里算得了什么?!你说,算得了什么?!” “你别给我搞得有多情深似海!”戚如珪往前近了两步,顾三儿忙往后退。 “你我二人,左不过一起睡了几回,哪有什么爱不爱的,你真以为,我心里有你?”戚二狠笑着,感觉肚子上的那道疤,不知为何,隐隐有些灼痛。 “顾行知,你就是我的一个床伴!床伴懂吗?!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只可惜了,我从未把你当个人,从始至终,从前往后,你在我这里,只是一条任我消遣的狗!” “好……”顾行知喃喃点头,心中再痛,也被戚二这一番又一番的轰炸给炸烂了。 他看那满空中飘着的碎叶子,就像他已经破碎的身心,他第一次体会到为爱之痛,原来,这痛如此之深,这痛,超出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他走到岸边,望着深不见底的河,想起那条春水江。也是这样一个狂风怒号的岸口,他第一次见着戚二,她遍体鳞伤地来,如今换自己遍体鳞伤地去——好一场如梦的轮回,这不堪忍受的烂命,这一副副张牙舞爪的面孔,他又何须忍受?! 跳下去! 他对自己说。 跳下去! 顾行知纵身一跃,“扑通”一声滚进了浪里。他任由自己不做挣扎,在水域中躺平,下坠。 直至堕落。 他感觉自己跌进了一张软床,他睁着眼,看往事飘去。他怀念与戚二策马共度的清晨,他怀念在顾家老宅与戚二齐身相望的热烈,他怀念他们远在边沙极尽悱恻的初、夜,他怀念他的阿珪,怀念自己。 那时的他们都相信爱,那时的他们相约去北地玩,他们要多少个孩子,门前种多少的花,他们还有浪漫,他们还有未尽的激.情。 水声闷如沉雷,顾行知的视线逐渐模糊,他不知自己下坠了多久,直到他没力气睁眼。 真的要死了哎,原来死是这样的。 他不觉得痛苦,没有爱才痛苦,同没有爱相比,活着最痛苦。 他想要爱。 戚如珪站在岸口,看涟漪慢慢归于平静。她多渴望顾行知能“扑通”一声钻出水面,然后笑着说在逗自己玩。 他从前不总爱开玩笑吗?为什么这一次,就如此较真呢? 戚如珪站了片刻,眼见水面趋于平静,心里的害怕突然聚在了一起。她看了眼将黑的天色,这无人的四周,没有谁能帮她,顾行知还在水里,顾行知这个蠢货,他还在水里…… 救他! 戚二深吸一口气,迅身一跃,游鱼一般钻进了水中。 她往深处游,积存的气很快用尽。此时若再不换气,她也得死在这里。 戚二又搜了一圈,仍不见顾行知。迫于无奈,她只得破水而出,却在短短一瞬中,见前面湍流处,正浮着一团墨。 是顾行知! 戚二大喜过望,赶忙朝那团黑墨游去。待她游近一看,果不其然,正是被淹得不省人事的顾蠢驴。 也是一瞬间的事,戚二破涕一笑,紧紧拥了上去。她不嘴硬了,也不逼他了,她要他活,要顾行知能活。只要能活,怎么样都行,怎么样都行,她只要顾行知! 戚二拖着他牛般的身子,死命往岸上扯。她扯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折腾回岸边。 戚二放空一切似的躺在他身旁,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天空中飘满新绿,是生机的颜色。 她望着天说:“是我输了。” 旁边的顾行知一动也不动,连呼吸声也没有。 戚二有些后怕地探了探鼻,幸好,幸好,事情不算太糟,顾三儿还有丝余息,虽然极微弱,但也是余息。 有余息便有希望。 戚如珪将满头湿发拧成一股,盘在脑后。她微定了定神,二话不说,将嘴怼了上去。 一次不行,两次。 两次不行,三次。 三行不行,五次。 天渐渐黑了,野外没一丝的光。戚二看不清顾三的脸,也看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你不要吓我。”戚如珪抹起了眼泪,她从未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只想皆大欢喜。 “我错了,我跟你赔礼,我不该逼你娶亲,不该和那些人一样,让你寒心。” 戚如珪将脸埋进他怀里,亲自感触着他冰冷的身躯。她从前每回钻进来,都觉得如临深春,可现下,这方寸之间只剩风雪,凛冬降世,她寻不出一丝的暖。 “你不是要抱吗?”戚如珪将他牢牢抱住,“我抱,我给你抱,想抱多久都行,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你告诉我,你想抱多久,长晖,你说话呀,你想抱多久?!” 戚如珪泪如泉喷,她已顾不得什么矜持不矜持。什么他妈的狗屁大义,什么他妈的狗屁生死,如今我就要自私一回又能怎样?这狗屎般的烂命,合该由我去破! 戚二强站起身,背上顾行知,一步一颤地往回走。 衣服沾了水,本就比原有的更加厚重,加之顾三儿体量宽厚,又生得魁梧,戚二弱不禁风的肩膀,硬生生比扛了一头牛还难。 她走了不过十几步,便被压得直不起腰。她将顾三儿放在了树下,又试着压了压他的胸口,眼见他吐出好多的水,戚二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兴奋得快要晕了过去。 “长晖?!长晖?!”戚二拍着他的脸,渴望他能给予自己更多反馈。 黑夜中,她看不到顾行知的脸,只得用手去摸,去感受他的五官。 “阿……阿珪……”身下人艰难开口,声音微弱,但对戚二来说却如雷贯耳。 “抱抱我……”身下人说,“抱抱我,阿珪。” 戚如珪抹了把泪,赶忙抱了上去,她哭嚷道:“抱!抱!你想抱多久都行!” “阿珪……你真好……”顾三儿歪过头去,蓄力一呕,将腹底的积水尽数吐了出来。 “长晖……”戚二捧着他的脸,有些难以相信他还活着。 “长晖……真的是你……”戚如珪抱得更紧了,“真的是你,长晖……” 顾行知说:“傻瓜……你都没死,我怎么舍得死呢?” 见戚二哭得泣不成声,他又说,“我不闹了,我们都不闹了,其实你说的那些利害我都懂,我都懂,只是不愿去承认。” “阿珪……”顾行知恢复了些力气,勉强可以伸出手抱她,“是我害你担心了,以后,我一定听话……” 他用尽全力挤了个笑,想让这场闹剧,显得不那么庄重。他在水里泡的这一回,像是一道雷,从前是混沌的,如今那些混沌,全清明了。 “嗯,不闹了,以后我们都不闹了。”戚如珪擦了擦眼泪,往他怀里又钻了几分。这冰冷胸膛重新有了温度,她能听到炽烈的心在跳动。 “傻事做完了,”顾行知说,“我们都该长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顾超进化体,预备就位! 以及,上卷没有几章就要结束啦,本文即将开启下半卷的征程。 谢谢一路陪伴的各位。 谢谢观看。 第74章 幽梅 风辞雪入殿时, 白鹭刚服侍完太后用药。经由秋猎一趟,太后身体已大不如前。加之顾风两家婚事、柳穆森师徒之事、花想容通奸之事等,事事加身, 更让她烦躁得不知所以,终日卧倒在床, 恹恹度日。 风二看着姑母日渐清瘦,坐在床边, 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流个不停。一想到往后, 她嫁入顾府,再也无法久伴姑母, 心中的痛,更分明了。 太后昏睡了多日,听到哭声,痴痴醒来。见是风二在为自己伤心,一时间, 姑侄二人皆有些动容。 太后涩涩道:“将你嫁给顾行知,属实是委屈你了。” 风辞雪止住泪, 柔婉道:“若是嫁给顾行知, 能为姑母解忧,风二无怨。” “他到底配不上你。”太后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多美的一张脸啊,就连哭也这般楚楚动人。 太后看着那张脸,叹了口气,说:“阿囡别恨姑母, 是姑母对不起你。没法为你择一位真正的良婿,顾家三郎……三郎他……他绝非善类!” 风辞雪赶忙挤了个笑,温声劝慰道:“只要姑母能好起来,风二无论嫁与谁都行。纵然顾三声名狼藉,行术不端,可也不曾真做过什么坏事,姑母放心,他一定不会让我受委屈的。” 太后说:“你甘心?” 风辞雪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她旋即笑了笑:“再不甘心,也要认命。” “我知道你心有他人。”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轻柔,不似敲打,“单论品性相貌,他比顾行知好不少。” “姑母言重了,风二与他不过就是寻常诗友,断无一丝男女之情。”风辞雪抬眸看了眼白鹭,神色中带着微微的怒。 白鹭自知理亏,悄步退出殿去。见白鹭出了门,风辞雪方道:“姑母是听到了什么吗?底下人嘴巴不牢靠,一个个还嫌这宫里不够乱吗?” “你不用责怪他们。”太后坐起了身,顺势接过风二手里的莲子粥,一勺一勺地舀着,“是哀家让他们看着你的,他们也只是秉公办事。” 风二不语。 “婉君,”太后难得叫了她的小字,她只有在谈正事时,才会这样叫风二,“你要明白,我们世家女子的命,向来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哀家也不是生下来便往左右朝纲的方向去,哀家年轻时和你一样,出阁前都只是端坐堂中的小姐,每日插花品茶,闲庭信步,只想安稳嫁人,了此一生。可你看我如今,还有半分那时候的模样吗?恐怕十八岁时的我站在如今的我面前,她都认不出这是多年后的自己。” “若不是被这命推着向前,哀家又怎会一步一步沦入这漩涡中来。世人皆说哀家残暴,可谁知,是这命逼哀家如此。哀家若不残暴,便会有人更残暴,与其这骂名旁落他人,不如,就让哀家来做这个坏人。” “姑母……”风二不知所言。 “婉君,你是大辽最后的光,是这宫里,最无瑕的玉。”太后拉起她的手,反复摩挲着她光洁的手背:“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别变成和姑母一样的人。” “哀家的命已定了形,这一生,恐难再改。”太后转眼看向殿外的天,见阴云朵朵,山雨欲来,她心里的某根细线突然崩断,某块地方正在加速流失。 “好好的,阿囡,姑母要你好好的。” …………………… 风二出了殿,外头下起濛濛杂雨。她哄睡了姑母,仍不放心,特意安排了一群人在外伺候,并吩咐了她们,姑母若有什么事,只管来找她便是。 风二见众人皆态度恭顺,忽然想起一事,她对白鹭说:“尚宫大人,借一步说话。” 两人飘到一处长廊下。 “尚宫大人新官上任,自是应该雷厉风行。姑母旧疾缠身,如今将这后宫大小事宜皆托付给了你。只是尚宫大人不要忘了,我还在这宫里,只要我在,就断不会容忍旁人伤害姑母,更不会容忍,有好事之徒挑拨我与她的关系。” “下官没有!”白鹭听得这话,吓得脸色煞白,她跪身在地,就着那嘈杂雨声道:“二小姐这是哪里的话,下官听不懂。” “你不用装傻。”风辞雪走到她身边,点了点她的肩,“大人莫是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爬上来的。你是踩着柳穆森师徒的肩膀爬上来的,他们二人还在诏狱里,你不安守本分便也罢了,如今是想把爪子伸到我和姑母身上了吗?!” 风二素来温柔,但一涉及到姑母,她就像要咬人的兔子。 白鹭求饶道:“是下官多嘴了!下官不该将二小姐在围场与祭酒大人相会的事告诉太后,求二小姐饶了下官这一回吧!” “罢了。”风辞雪抬了抬手,才过午时,她竟有些累了:“姑母病重,我又与顾行知大婚在即,许多事情不宜露面,我这里还有件事麻烦尚宫。” “二小姐吩咐就是。”白鹭擦了擦头上的汗,恭敬地站回到风辞雪身后。 风二假装无心地问:“柳穆森师徒,现下如何了?” “他们被收进了诏狱里,听太后的意思,说等秋猎后再行发落,可太后如今……所以这事儿一直拖着。” “那就是还没定罪了。”风辞雪回过身,看着白鹭一脸窘迫,不禁恻隐道:“你代我去趟刑部,告诉他们,不许苛待了他们师徒。在姑母没有降罪前,我要他们完好无损地活着。” “下官遵命。”白鹭失了底气,不敢违逆分毫。可她还是忍不住问,她不问,心里某些东西放不下。 白鹭道:“下官不懂,春生一个残缺之人,爱慕二小姐您这样的千金之躯,二小姐难道不憎恶他吗?” “憎恶?”风辞雪莞尔,“我为何要憎恶?春生何错之有?” “他……他……”被这么一问,白鹭自己也答不上来。 风二见她说不出,替她道:“若放在礼法纲常中,他错在僭越,错在痴心妄想,可若放在俗世红尘中,他没有错,爱一个人怎会算错呢?能够不顾一切地爱一个人,这或许是这世上最光荣的一件事了吧?” 风辞雪向外移了两步,伸手接着迎空飞下的雨丝。 冰凉的触感一滴滴蔓延开去,渲出心事无数。她见雨中现出宋子瑜的脸,它流转在雨中,变幻着朦胧的光。 风二再一看,宋子瑜的脸褪去,雨中人已成顾行知。 她缩回了手。 ……………… “以后还闹不?” 戚二将烤干的衣服从架子上取下,给顾行知一层层地套上。 躺在旁边的顾三儿伸手将她抱住,乖巧道:“不闹了。” “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戚二想起不久前顾行知那纵身一跃的场景,心中仍有些后怕。 顾行知道:“长晖错了,长晖以后不寻死了,阿珪不要生气。” 戚二看着他一脸苦相,有再多的火也发不出来。她盯着他看了许久,只说:“那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再怎么样,事情还是得去解决不是?” “事情当然要解决。”顾行知握住她的手,这一次,他的眼里不再是稚嫩与戏谑,而是一种坚毅,一种强大的坚毅。 “你相信我,我会处理好的,不会让你伤心,也不会让风二丢脸。” 顾行知一提到风二,心里就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他与风家妹子来往不多,印象中,他一直都把她当成邻家小妹。即使她生得何等貌美,他对她也没一丝情、欲。 他对风二的感情就像对待菩萨,世人会对菩萨有情、欲吗?不会,世人只会对菩萨心怀敬重。 他对风二,便也是这样的敬重。 一想到这里,顾行知见眼前的戚如珪更滚烫了。她坐在篝火边,火光照在她脸上,将她的下颚线勾得色泽柔润。微芒之下,她的脸就像一块美玉,顾行知舔了舔干唇,抓了抓犯痒的局部。 “难受。”顾行知翻了个身,侧身对着戚二。他单闭着一只眼,只用右眼看着她。 “难受?”戚如珪一脸紧张地凑过来,关心道:“哪儿难受?!” “那里难受……”顾行知指了指局部,面有些红。 “那里?”戚如珪顺势往下,指尖停在他肚脐眼上,“这里吗?” “不是。”顾行知扭了扭身子,像条粗笨的蛇。 “这里?”戚二关切愈浓。 “不是,就那里……”顾行知咬着衣角,羞得满脸臊热。 戚二瞬间懂了他的意思,“啊哈,是这里。” “你要负责。”顾行知腿上使劲,将她揽近身前。他抱住戚二,嗅了嗅说,“怎么那么香。” “你压疼我了。”戚二假意推了推,一脸欲拒还迎。 顾三儿知道这是在玩欲擒故纵呢,他支起她的脸,吧唧就是一口,嫌不够,吧唧又是一口。 “口水黏死人啦。”戚二将双手绕上他的脖颈,不由笑道:“狗崽子长大了,该大的地方,也变大了。” “那可不,”顾行知涨红了脸:“还能更大呢。” 作者有话要说:不会开车的小顾不是好二哈。 谢谢观看。 第75章 花凋 李恒景提剑入殿, 花想容已候了多时。她难得穿得跟从前一样鲜艳,就像她第一天进衡阳府那样,美得让人心惊。 她蒙着纱, 指尖静静划过案几上的桂花糖糕。那糕点放了多日,早塌得七零八散。她抓起一块, 放进嘴里,是她熟悉的味道, 可惜以后, 怕是再也吃不到了。 “太后要我杀你。”李恒景涩涩开口,“杀了你, 我才能活下去。” 花想容缓身起座,并不理会他的话,她盈盈行了拜礼,只道一句:“参见陛下。” 李恒景道:“你别恨我,我是个无用的人, 当年保不住母亲,如今也保不住你。” 花想容抚着肚子, 随着日子推进, 她也越发显怀。哪怕穿着最宽松的袍子,还是遮不住不断隆起的小腹。 她走到李恒景身前, 看着那剑,眉目清冷:“陛下这是要杀母取子吗?” “这孩子不能留。”李恒景抓起她的手,声音赫然提亮::“不管是不是朕的,它都不能留!” “如果妾身偏要留呢?”花想容凄然一笑, 眼里早没了从前那样的爱意。 “花奴,别难为我。”李恒景放下她的手,一步一步挪到案前:“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最是清楚我这一路走来有多不易。如今我受太后打压,寸步难行,只有杀了你和你肚子里的孽种,我才能换求一线生机。” “所以为了你的一线生机,就要搭上我和孩子的性命吗?”花想容低下了头,看李恒景的背影慢慢黯淡下去。 “是你们都想害我!”李恒景抓着帘布,眼中布满血丝,“是你们一个个不把我当皇帝,是你们看不起我!要算计我,欺负我,错的是你们!” “花奴……”李恒景转过身,整张脸挂满了泪。 他扔了剑,呆头道:“花奴,给我唱支歌吧,母亲总爱给我唱歌。” 花想容道:“不唱了,以后也不会唱了,既然你已绝情至此,我何必再事事顺你心意?” “难道连你也厌嫌我了是吗?”李恒景满口嘲讽,“连你也觉得,我不配做这个皇帝?” “我就知道……”他轻轻一笑,跪在了地上,“我就知道,连你也看不起我……” 花想容捂着胸口,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她向后退了两步,道:“杀母取子这样的事你都想得出,你真让我恶心。” 李恒景梦醒般地抬起头,眼见身前女子说自己恶心,他像是被踩了七寸,旋而张狂道:“母亲难道也要丢下我了吗?!难道母亲,也跟那些人一样吗?!” 他爬了过去,狠抓着花想容的衣裙:“母亲不可以这样,你不可以这样,母亲……” “我不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是周嫔!”花想容将他奋力推开,“周嫔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 殿外炸出一道闪电,李恒景在电光中,逼出两行清泪。 花想容扯下面纱,在烛光中露出那张布满伤痕的面庞,字字如刀:“陛下看仔细了,我是为了你才变成这样的。我为了陛下承受了这么多,到头来,陛下还只是把我当做周嫔,我不是周嫔,我是花想容,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花想容!” “陛下忘了吗?”花想容微微折身,望向天边:“花想容这个名字,还是陛下为我取的呢。陛下可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吗?” “我、叫、史、清、云。” 花想容怆然一笑,心满意足地看着李恒景脸上炸开的错愕。她期待这一刻期待许久了,她期待这一刻,比期待这孩子出世还要热烈。 殿外雷声滚滚,每一声都直击心门。花想容在闷雷声里,一步步踱着。 “史这个姓,你李家人应该很清楚吧?”花想容抓起李恒景的衣领,看他一脸仓惶,满口痛快道:“蔺都七贵,说是七贵,可真在世的,从来就只有六家。李家人是心虚吗?为何明知史家无人,还要列入七贵?你们心虚什么呢?你告诉我,你们心虚什么?!” “你说话啊!”花想容摇着他的身,那双手像要掐出血。她抓着李恒景的身子,仿佛拽着的是个破布娃娃,“怎么了?怎么成哑巴了?是花奴吓到你了吗?我是花奴啊,是你曾经最爱的花奴啊!我是曾引你去泪湖边,让许之蘅推你入水的花奴啊!也是暗中收集邸报,买通监生,写出无字真诀暗讽你的花奴啊!哈哈哈哈哈哈……陛下,你这是忘了吗?不怕,我都记着呢,我什么都记着,我记着你们是如何杀光我全家,又如何将我与父亲分隔千里,如今陛下还记得他的名字吗?陛下,你记得吗?” “他叫史文澜!” 史清云松开李恒景,将他推回到地上。此时的李恒景早已痴呆,瘫在原处,埋头喘着热气。 “饶是家父清廉一生,碧血丹心奉天皇,到头来,却也要受人构陷,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史清云指着那天,半走半跌地扶墙靠着。她的声音已然沙哑,听着比往日更加浑厚—— “我恨这天道不公,恨这泱泱乱世!恨你们这一副副伪善面孔!什么仁法礼义,什么规章方圆,这命已不堪至此,最先塌陷的,一定是我们这些文官清流!!!” “他可是大辽最忠心不二的臣子啊!”史清云跪倒在地,疯癫之态如同醉酒,“为何?为何你们要这样对他?陛下可还记得,家父那本《通政史札》?他呕心沥血,终成治国经疏,可那本书现在还看得到吗?你李家人怕是早已焚书坑儒,将这满腔赤诚烧了个一干二净!” 史清云话音即落,殿外雨幕飘起。电光石火将大殿照了个全,连她眼角闪动的泪,皆映得煞白。 “吴岫雨来虚槛冷——” 史清云走出一步。 “楚江风急远帆多。” 又是一步。 “可怜国破忠臣死——” 她拾起剑。 “日月东流生白波。” 史清云将手抹了上去。 血珠潺潺流出,滴答淌在地上,像是娇花朵朵。花想容盯着那红,想起自己遥远的从前。 那得要多遥远的从前呢?遥远到她从刀尖下逃出,遥远到她被发卖进窑里,遥远到她机关算尽地接近李恒景,遥远到她初进衡王府,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 他久立高阶上,不染一丝雪,唇鼻如玉砌,眉目似星辰。 她就此沦陷。 “你是史家女?”李恒景后知后觉,这才从漫长的思虑中缓过神来。他显然还没有接受这个新身份。 “不……不可能啊……”李恒景扶着头,往墙角缩了几寸,“史家灭门多年,即便是史文澜,也早被太后一手料理。史……史家已然绝后,怎么还冒出了一个女儿?你一定在骗我,花奴,你一定是骗我!” “陛下。”史清云轻轻走过去,抚着那肚子,说:“事到如今,陛下还在自欺欺人吗?” 她举起手里的桂花糖糕,咬了一口,走到李恒景面前,“这糕好苦啊,简直比活着还苦,我竟想不出,还有什么是比它们更苦的了。” 李恒景说:“那我问你,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对吗?你接近我,接近我,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局是吗?” 他的瞳仁骤然放大,里面塞满不甘与困惑。他多怕花想容说是,可就算再怕,半刻钟后,她也点下了头,称了声“是”。 “那便是无爱了。”李恒景嘲讽般地笑了笑,从地上站起,一步一撞地走到史清云身边。 他瞪大了眼睛,极尽穷奇地看着身前这个女人,他感到陌生,仿佛从未接触过她一样。 他说:“你果真不是我母亲,你不爱我。” “陛下如今四面楚歌,还有心思与我谈什么爱不爱吗?”史清云将剑塞回到他手上,:“没有人会爱你,因为你自私,暴戾,癫狂,狠绝,没有人会爱你!” “我也从来没有爱过你!周嫔看到你这副样子,也不会爱你!你就是这天下的孤儿,你不配拥有爱!李恒景,你永远……永远都别想有人爱你……” 史清云言至深处,一口污血悄然划出。李恒景看着她手上抓着的糕点,乍然一悟。 “你别吃了!”李恒景将她的手牢牢钳住,他不要她死,不要花想容死,他还有许多话没问,他还有许多爱与不爱未解。 他是深入渊薮的鱼,只为寻一味叫做“爱”的良方,这东西谁人都有,而只有他,遍寻四海,终而不得。 史清云执拗地往嘴里塞着糕,嘴边糊满血与糕渣。 她好饿啊,她太饿了,她太久没能如此开怀地享用这些糖糕了,她要死了,在死之前,她想记住这味道。 “你别吃了!”李恒景推翻装着糖糕的盘子,半哭半求地说:“这东西有毒,这东西有毒,你为何不肯放过自己?!” “是我不肯放过自己吗?陛下……”史清云撑倒在地,被李恒景抱入怀中:“是这命要将我留在这里,留在这样的浑浊世道,留在这样一个迷斗的漩涡里……” “我终于有脸去见父亲了……我会告诉他……蔺都还是一如既往地美……我要与他说,我所经历的苦痛与欢欣,这些故事里,一定不会有你……李恒景……一定不会有你……” “你心里当真一点儿也没有我?”李恒景抱着她,像在抱着一棵濒死的树,“你满腹心机地接近我,算计我,我不怪你,可我不信,你心里一点儿也没有我!” “你是爱我的,对不对?”李恒景拍着她的脸,“你一定是爱我的!你只是不承认,你爱一爱我吧,花奴,我在这宫里,从来没有享受过一天的爱,你爱.爱我,哪怕骗我也行,你骗骗我,说你爱我,说呀,说你爱我,快,说你爱我……” “你为何不说?!”李恒景欲哭无泪,他的眼里,唯一能挤出的只有血。 堂中风穿过,两人都有大势将去的倾颓之感,仿佛日近西山,所能见到的,都是挣扎的余热。 史清云用尽最后一丝力,勾住李恒景的衣襟,道:“我的心里,从未有你。” 她满脸欣慰地看着李恒景流露而出的失落,那种失落,堪比深入魂灵的打击。 “你永远别想得到爱!李恒景,你永远都别想!我史清云以太公之女的身份发誓,我要你李家之后,生生世世,永不得爱!!!” 永不得爱! “陛下不是要杀母取子吗?”史清云眼角划出一颗泪:“无须陛下动手了,花奴……自行去了……” 李恒景听到她称自己为“花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道光,他从失语中分出神来,试图验证心中的答案。 可怀中人并没有给他再行追问的机会,够了,够了,他们说得已经够多了。 史清云望着李恒景的脸,多想摸一摸啊,可惜了,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大片的血从腿间流出,悄无声息地,染红整个大殿。 花想容说:“花奴要睡了。” 李恒景抱紧着她,将脸紧紧贴在她脸上。外面的雨将哭声盖去,他说:“睡吧,是这乱世配不上你。” 花想容笑了笑,侧身贴近李恒景怀里,她的呼吸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弱,到最后,这种弱演变成一种微妙的平静。 “我是爱过你的。”她想了想,终于闭上了眼,“只是陛下再也不会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花想容为太公之女的伏笔,最早出现在第37章 (配合第6章太公死前的话,食用效果更佳),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回去翻翻。 以及,李恒景在花想容死前一直称呼自己为“我”,而不是朕。 谢谢观看。 第76章 臭袜 “乌藤, 断肠草,箭毒树。” 董文瑞拔出银针,对着地上那盘糕点, 平和道:“花贵人自知在劫难逃,这毒量, 远超常人所能承受的极限。” 李恒景跪在一旁,怀里抱着已然死去的花奴。他问:“如今什么时辰了?” 董文瑞道:“刚过晨时, 天快亮了。” “快亮了吗?”李恒景微微一笑, “可我怎么觉着,这夜没有尽头。” “陛下节哀。”董文瑞收起银针, 从地上站了起来:“宫中近日有喜,丧葬不宜太过铺张。陛下若是信得过臣,臣便替花贵人寻个好去处,虽不说风光厚葬,可也总比弃尸投井要好。陛下, 你要强大。” “强大……”李恒景抬手摸了摸破晓的天光,语气微弱:“朕如何强大得了?” “过往之事不可追。”董文瑞端行大礼, “花贵人, 不能白白去也。” …………………… 顾风大婚的日子一天赛一天逼近,到了秋末, 满蔺都飘着喜气洋洋的味道。 戚如珪自打上回救了顾行知之后,便甚少再见到他。两家联姻,他们确实不应多见,只是顾行知耐不住寂寞, 总托左靖送一堆吃的喝的,戚如珪看了看,尽是些什么“花好月圆酒”、“成双入对鸭”、“鹣鲽情深鱼”、“比翼双飞鸡”。 戚如珪起初不知这名字都是谁取的,后来想了想,除了顾行知那傻狗子还能是谁?他也就爱耍些嘴皮子上的小功夫,哄女人这件事上,他向来手段非凡。 这日,戚二约了哥哥一同去街上玩。兄妹二人远远看见顾行知骑马往宫里去,他的身上,俨然已是新郎官特有的喜服,身前一朵大红花挂着,活脱脱地要去迎亲的样子。 “你别慌,他只是在走过场,大婚流程繁琐,不多温几遍,怕是要出乱子。”裴云见妹妹一脸深思,怕她又为此烦闷。 没想到戚二满口轻松:“我慌什么,我是觉着,他那衣服也太难看了,他长得本就丑。” “既然你觉得他丑,那为何还要跟他在一起?”裴云揶揄着看向戚如珪,越发觉得他这妹妹口是心非了。 戚二说:“哥哥懂什么,情人眼里出西施。” “哎呦,我的好妹妹,竟不知你长大了,连情人眼里出西施都知道了。”裴云笑了笑,“你好歹也是个女孩子家,说话还是得矜持些。你见哪家小姐成天将情啊爱啊挂在嘴边,你就不害臊?” “我臊什么?”戚二回看了顾行知一眼,发觉他也在瞟着自己:“我如今想明白了,人生在世,已然如此艰辛,如果连喜欢都要藏藏掖掖,那还有什么意思?” 裴云一愣:“你果然更像爹爹些。” 一提到戚泓,兄妹二人都有些不知所言。戚如珪不知该怎么去接哥哥的话,她只说:“若是有一天,妹妹犯了滔天大错,哥哥会恨我吗?” “滔天大错?”裴云说:“什么滔天大错?” “我就随口一说。”戚二拉着他的手,像小时候一样,对他撒娇:“会不会嘛?” “不会。”裴云摇了摇头,“你是我的妹妹,就算犯了滔天大错,也是我的妹妹。” “哥哥……”戚二不禁有些感动,她将头靠在裴云肩膀上,恋恋不舍道:“我舍不得你。” 裴云笑说:“你这是怎么了?说得好像你要离开我似的。” “我怎会舍得离开哥哥……”戚二点了点头,“我不跑,我就在哥哥身边。哥哥就是太阳,太阳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傻子。”裴云刮了刮她小翘鼻,“也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还跟小时候一样,软娇娇的。” “在哥哥面前还硬给谁看?”戚二抱他抱得更紧了,“哥哥,别怪我。” ……………… “顾行知回来了?”太后从榻上坐了起来,接过阁老递来的汤药。 风阁老道:“回来了回来了,都回来好些天了。听说是被戚家女劝回来的,两人回来时,全身湿漉漉的,不知在哪儿滚了一身泥。” “管他们呢。”太后松了口气,“只要顾行知听话就好。” 默了片刻,她又道:“这戚二……倒也乖觉。我只当她巴不得毁了这门婚事,没想到,她竟还把顾三儿给劝回来了。” “她到底是向着您的。”风阁老的腰压得更低了,“当初若不是您将她从燕北接回来,她怕早被那群男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哼……”太后放下汤碗,垂头想了想:“戚二的性子,和她爹戚泓一样,太过重情。” “再重情也得要认命。”风阁老看着那空空如也的药碗,心如止水道:“她与顾行知无论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罢,事到如今,他们二人,是万不可能在一起了。” 太后听阁老说着什么“在一起”,心头突然一颤,她示意旁人先行退下,待人走空后,方道:“李恒景那边如何了?” “我正要跟您说呢。”风阁老一提到李恒景,就忍不住笑了两声:“臣今日才去花香殿看过,花贵人整个人都死透了。听太医署的人说,是中毒而死,看来皇帝还是舍不得杀她,给了她一个体面死法。” “哀家就知道李恒景下不去狠手。”太后冷笑一声,眼里尽是鄙夷:“贱货一个,早该死了。李恒景那孬种与她正好做配,他们成日里不是爱得死去活来的吗?花想容死了,李恒景很难受吧?” “听说陛下心悸大惊,晕了过去。太医署说是受了大刺激,恐怕……恐怕以后,都得是一副疯癫模样示人了。” “要怪就怪这命途不济。”太后唉了口气,那口气里没有悲伤,更多的是一种惋惜:“这是个吃人的世道,这腐败的王朝早已不堪负重。大厦将倾,巢之将覆,你我都逃不过命运的审判。手握天下如何,登临九五又如何,命字面前,难逃一死,只是早晚问题罢了。” “太后所言极是。”阁老面如平湖。 “等风二出了嫁,哀家便无心事了。”太后看向窗外,“到那时候,哀家也该把位置,腾给新人了。” …………………… 顾行知走了一天过场,感觉比行军打仗还要累。他四仰八叉地瘫在床上,想着戚二若在身边,该有多好。 他正痴痴想着,左靖捧了一叠公文跑进门来。他知顾行知没睡,于是道:“这是明日要走的流程,礼部说,今天晚上还得再走两遍。” “还要走?”顾行知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那厚厚的章程,心如死灰:“我从前见风家哥哥成婚也没这么繁琐啊,怎么到了我这儿,成日都要走流程。” “这还是一部分呢。”左靖放下公文,蹲下身说:“我知道三哥儿心里不愿意,可既然回来了,就该担起这份责任。” “好了你别说了。”顾行知掏了掏耳朵,“这些戚二已经跟我说了许多遍了。” “对了,你替我跑一趟,再给她送点东西。”顾行知想了想,送什么好呢,吃的喝的想必她厌了,他得送点不一样的,才能让戚二记住自己。 “我问你,”顾行知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左靖,“送什么东西,能让对方时刻想着你?” “那必得是贴身之物,有送礼者身上独特的气息,这样才显得珍重呢。” “独特的气息……?”顾行知将目光移到脚上,“啊!有了!” …………………… 戚二刚回家,没坐一会儿,左靖便捧着个盒子入门来。她笑着招呼说:“你家三哥儿又怎么了?” 左靖怪不好意思地说:“将军让我送个东西给戚姑娘,望姑娘笑纳。” “什么好东西呀?”戚二接过盒子,正要打开,却听左靖说:“二小姐……确定要打开?” “啊?”戚如珪有些错乱:“怎么了……难道我不该打开吗?” “没有没有,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左靖挠了挠头,往后退了两步,“属下只是觉得,有些礼物,它可能……可能比较特别……二小姐想好了。” “长晖那狗脑子,除了送些吃的玩的,还能送什么?”戚二笑嘻嘻地开了锁,一股扑鼻的臭味迎面飞来。 “这是什么啊?!”戚二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将盒子里的东西拎了出来。 “这是……这是……”左靖吞吞吐吐:“这是将军刚换下的臭袜……” 说完左靖就后悔了,脸上跟火烧了一样。 “他送这个干嘛?!”戚二满是嫌弃地扔回到盒子里,窒息道:“还是刚换下来的?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我给他洗袜子吗?!” “不不不,将军不是这意思……将军说,这是他的贴身之物,有他……有他身上独特的气息。他想让戚二小姐记住他的气息,所以……让我把它送给二小姐。” “……” “二小姐别生气,将军,将军他不懂讨姑娘欢心。”左靖满嘴歉疚。 戚如珪啼笑皆非:“你家将军这脑子,是怎么长的。你见哪家情郎,给心上人送臭袜子的?还美其名曰独特,这可真是独特,我被熏得今儿晚上都睡不着了。” “二小姐说得是,属下劝过了,可他死活不听。”左靖欲哭无泪,“他说这味道是冲了些,可起码让人印象深刻。将军还说,二小姐闻着这臭袜子,以后就不会想着其他男人了……” “呵呵……”戚如珪又气又笑,不知该怎么接话。她转眼盯着那盒子,将它往外推了推,白了眼说:“回头告诉你家将军,礼我收到了,这可真是……真是份大礼啊……” 作者有话要说:古时候的袜子叫韤(与袜同音),又称“足衣”。通俗的说法是裹脚布,文中为了方便理解,就直接写了袜子,特此说明。 以及,小顾送礼真的……脑回路清奇,毕竟咱们也不能跟一只二哈较劲不是? 祝大家520快乐! 谢谢观看。 第77章 大婚 三日后, 顾风大婚。 满蔺都皆是铺天盖地的红,花路整整铺满东西大道两条街,从庆阳门延向玄武大道, 路边并设有华灯千盏。 礼部尚书范昭平近日忙得四脚朝天,好不容易捱到大婚当日, 还得亲自陪同顾行知一起,确认最后流程。约照礼制, 新郎得从吉时入宫去, 当堂参拜真君与太后,再往观德殿祭拜李氏宗亲。 而后, 宴饮设在升平楼,须过子时,方才能迎风家女出宫。 顾行知听着范昭平叽叽哇哇说了半天,心下难免有些烦。这些繁琐流程,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却还是免不了大婚当日再来受一遍聒噪,如此想着, 也没等他说完, 顾行知便让左靖三推四请地把人送走了。 他高坐府堂上,看着铜镜中一身喜色的自己, 蓦然间,有一丝淡淡的陌生感。 从前的顾行知暴戾纨绔,如今的他,戾气大减,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朴素的温和。 他望向外头的天,整了整胸前的大红花,趾高气昂地出了门。 迎亲的仪仗敲锣打鼓,蔺都百姓们围在道路两旁,不停吹着口哨。彩带掺着浓郁的糖果香,将蔺都包裹得满是梦幻,若非他心有预见,恐难料到,这涌动的欢乐与和平背后,藏着多少生杀予夺的战火。 戚如珪远站燕子楼的观云台上,见顾行知打马往宫内走。后头的裴云在催,她不舍,但还是没有留恋太久,旋身入了楼。 “看什么,等会咱们进宫,你们不是又能见着了吗?”裴云掂了掂手里的扇子,看着戚如珪满目失神。 “虽然我做了千万次的准备,可真到这一天,我还是难过。”戚二握着手里的杯子,眼神恍然一灰。 裴云说:“世上儿郎千千万,何必独吊一枝春。” 戚如珪道:“纵然世间有数不尽的好儿郎,但顾行知,就只有一个。” “爱之切,伤之深。”裴云平心静气道:“你不怕往后他负了你?” “哥哥糊涂了,”戚如珪笑了笑,看向外面,见仪仗依稀走远,道:“人家已经要成婚了,往后?怕是没有往后了。” …………………… 兄妹二人匆匆用了些饭,打马往宫里赶。今日天色很好,晴空万里,洁净无云。 两兄妹赶到时,正逢他们拜完参堂礼。戚如珪心中窃喜,得亏她没亲眼看到顾风二人参拜高堂,要不然,指不定自己又是如何伤心。 没看见,没看见便是侥幸。顾行知让自己放心,他会处理好的,戚二信他,莫名地信。 顾行知与风辞雪久跪堂前,听太后吩咐着往后各种,趁人不注意,顾行知偷偷撩起风二的盖头,想看一眼,谁知那风家妹妹羞得很,见顾行知这般粗鲁,吓得立刻抖了一抖。 “你这泼驴,都是要为人夫君的人,怎么还这般不知礼数。”太后嗔怪地看了顾行知一眼,眼里不知是嫌弃还是什么。 “风家妹妹好看呢。”顾行知嬉皮笑脸地放下手,瞟了眼角落里的戚如珪,说:“反正都是我的人,迟早都要看的。” 太后懒得理他,转头看向匆匆赶来的风阁老。她听了阁老一阵耳语,面色遽然大变。顾行知只听清楚一句什么“李恒景”,放眼一看,也是哦,今日七贵大婚,他身为皇帝,竟连个面也没露。 顾行知垂下头,对着他这兄弟,发出一声暗叹。 场中众臣沸腾,祝福声、庆贺声,声声入耳。太后理了理衣袖,端庄有度道:“往后你们夫妻二人,一定要互敬互爱,举案齐眉。身为丈夫,理应疼爱家妻,温柔待人,身为妻子,理应恪守妇德,安定后宅。以后顾三儿若是敢欺负风二,哀家断不会饶你,而风二你,也要辅佐夫君,做个贤人,只有这样,你们夫妻才能走得更加长久。” “长晖知道了。” “婉君受教。” 两人一一行了大礼,终于可以站起来了。 “顾行知,从今往后,哀家便将她托付给你了。”太后面色一冷,眸中闪过一道水光:“无论你心中是否有她,也请善待你风家妹妹,她是个娇养性子,受不得半分委屈,你,要替哀家护好风二。” “姑母……”风辞雪向前一步,多想像从前那样挽着姑母,可碍于礼节,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隔着那红布,细细地啜。 “婉君,去吧!”太后侧身微转,一手撑在凤座上。她指了指外面,颤声道:“去吧!好好的……好好的……做好你的顾夫人。” 殿外长号声起,顾风二人齐身一拜,徐步往外走。众臣子紧跟其后,满大殿没一丝声响。 “阿囡!”太后向前一喊,一口热血涌上喉间。众人听到呼喊,停下脚步,见高座上的老妇,不知何时,脸上挂满了泪。 “你要好好的……”太后望着人群中的风辞雪,整个人被压得直不起身:“你……你要好好的……别和哀家一样……别和姑母一样……” 说完这句话,她一口急血漾到了嘴边。雕龙刻凤的辉煌中,荡起微妙的血腥味,众人皆有些错愕。 “太后,你这是何苦?!”阁老赶紧扶起她,示意众人别再回头。范昭平得到授意,将风二一个劲儿地往外推。 “走……走……” 太后眼见她渐渐走远,凄然一笑,瘫到了金座上。 ……………… 晴光大放的天穹顶,忽而妖风大作。浓墨般的阴云涌上云端,天地间落满阴影。 戚如珪举目望向骤变的天,一股不安的念头蹿上心头。远处城墙上,一道惨白素影徐徐走近。待那影子走近后,戚二方才看清,竟是许久不见的李恒景。 自打上次围场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他了。如今再见,他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他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一般,失魂落魄,无一丝生气。他头发蓬乱,身上的丧服松松垮垮,眼里无神,手里还提着把残缺的剑。 他朝众人走来,终在顾行知面前停下了脚步。李恒景的白与顾行知的红形成一种强烈的对冲,两种颜色像是两股蓄意的力量,暗中较劲。 “恭喜啊……长晖……”李恒景笑了笑,转了转剑柄,满目无神地看向顾行知。 他抚了抚天边隐去的太阳,它只剩一道微白的光,是不是也像自己呢?仅剩着,仅剩着这最后一点点的光。 李恒景道:“好热闹啊,我远远在宫里,都能闻到这欢快。” 范昭平赶紧使了个眼色给刘汝山,示意他把皇帝带走,岂料刘汝山还没走近,那头的李恒景便长剑一挥,怒吼道:“别碰我!” 众人皆有些犯怵。 “长晖……花奴死了……”李恒景举起剑,晃晃荡荡地走近人群:“花奴死了,你知道是被谁杀死的吗?” “是你!”李恒景指着人群中的某某。 “是你!”他又换了个人。 “还有你!”他放下了手。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逼死花奴的凶手,你们每一个人,都难辞其咎!” 李恒景重新举起剑,泪水使他看不清前路,他带着哭意笑了笑,仰天长叹道:“为何……为何你们一点也不伤心,为何,你们一个个都如此心安理得?你们有谁记得她,你们有谁,肯为她伤心哪怕半刻?!” “你们说!” “皇帝这是疯了吗?”傅临春细声对身边人道:“我见他神智这般模糊,是发生了什么?” “能发生什么?你没听他说吗?花贵人死了,据说是太后逼他亲手杀的。”旁边人正往下说,李恒景突然冲了过来。 “你们在说什么?!”他抓起那人的衣领:“你们在说什么?!” “陛下……我们没说什么……”那人眼见皇帝瞪红了眼,腿都吓麻了:“陛下不要杀我,我什么也没说……” “刘统领。”顾行知发了话,“皇帝受了大惊,你还不让人把他送回去?” “大惊?!”李恒景转过头,将剑对准顾行知,“大惊?什么大惊?你告诉我,我受了什么大惊?长晖如今可是威风啊?搂着风家女,戴着大红花,满蔺都的人都俯首帖耳,要不要我把这皇位也让给你,要不要,我把龙袍也送给你穿?!” “李恒景!”顾行知叫出了大名,众臣微惊,他也懒得顾及什么礼法,只放声道:“你已经疯了,疯子就该好好待着!花贵人是你自己杀死的,你不必把自己的无能推到别人身上!” “长晖!”戚二叫了一声,摇了摇头,示意他别把话说得太重。风二听得那句“长晖”,原本挽着顾行知的手悄然一松,她摘下了红盖头。 众人目光都被露出脸的风家女给吸引了过去,她今日大婚,满头珠翠华光万丈。而在那其中,最属那凤冠最为华丽,顶头的皎珠晖芒闪烁,更衬得风家女美艳无双。 “风二……你今儿好漂亮啊……”李恒景痴痴笑了两声,颇为轻浮地把手伸了上去。 范昭平忙道:“陛下使不得啊!这可是顾家夫人……” “怕什么?”李恒景摸了摸风二的脸,看向旁边一脸寒霜的顾行知,笑道:“我与长晖兄弟情深,他的妻子,便是我的妻子。” “风二,跟我回去吧。”李恒景拉起风辞雪的手,“走嘛,让恒景哥哥,好好疼你……”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78章 龙鸣 “放开她!” 顾行知正要发话, 却听见后头人堆里有人发了声。 他随众人向后看去,见宋子瑜不知为何冲了出来,一个箭步挡在风二面前。 他的身板并不算厚, 站在李恒景面前,像棵无关轻重的小树。李恒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说:“你又是哪儿冒出来的无名小卒?沈家庶子,也敢拦我?!” “陛下……”宋子瑜虽害怕, 却也不得不强撑着气场:“陛下贵为天子, 理应知礼守节,今天是太后钦点的大婚之日, 还请陛下,不要为难他们……” “为难?”李恒景用剑顶了顶宋子瑜的胸口,“你的意思是,是我不近人情了?” “臣并非此意……” “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李恒景横手一划,剑气荡得众人往后避了一步。他看着这满场冷冰冰的面孔, 狠绝道:“你们不让我好过,就都别想好过!” “刘汝山听令!”李恒景拿起掌间物, 高举于头顶, “朕以李家第四代天皇的名义,命你, 命御林军包围此地!任何一个人没有朕的允许,都不可以离开这里,朕要,要你们和朕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陛下?!” 众臣大乱。 “盘龙一出,九霄显世。”李恒景看着掌间物,步步生风道:“我今有帝玺在手,你们谁人敢不服我?!” “陛下三思!”众人纷纷跪下,望着那金光璀璨的盘龙帝玺,神色大惶。 四面城墙上顿时涌满御林军与八大营的人,他们各个强弩在手,就等皇帝一声令下,将场中人射个精透。 “疯了!都疯了!”老臣沈清禄颤巍地走出队列,哀求道:“陛下何苦要相逼至此?” “是你们逼我的!”李恒景已失去理智,“是你们一步步,一步步把我推向深渊!你们一个个欺我,瞒我,架着我,你们心里,可对我有过一丝敬服?!” “够了!”顾行知扯下胸前红花,一把将李恒景推倒在地。御林军手里的□□迅速上弦,其余众人皆躲过身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恒景坐地大笑,满头乱发如枯草。他眼里流出的不再是泪,而是血,殷红殷红的血。 “顾行知!你!你!你终究还是撕下了虚伪面孔!”李恒景紧握着剑,望着身前男子的薄凉身影,满目疮痍道:“什么兄弟仁爱!什么真情以待!顾行知!你跟他们一样!跟他们一样!你忘了当初在蕃南水师,是谁为你挡下那支冷箭?又是谁,背着你走了一天一夜,驮你到援军门前?蔺都的安乐让你忘了曾经的苦痛,你还记得是谁吗?是我!是我李建寰!是那个,那个死命朝你呐喊,却始终得不到回应的李建寰!!!” 众人沉默。 “我太傻了……”李恒景又哭又笑,“长晖,我太傻了。你像从前那样,喊我一句,好兄弟好不好?周嫔死了,花奴也死了,没有人会爱我了,没有人,没有人会爱我了……” 李恒景仿佛一头弃兽,蜷在地上,疯癫不堪。顾行知回望了戚二一眼,又看了看李恒景,终还是舍不得痛下狠心。 他只道:“你病了,你需要治病。” 李恒景微抬起头,握住顾行知的手:“我好好治病,长晖就肯像从前一样待我吗?” “陛下……”顾行知语塞。 不是所有东西都会回到从前的。 李恒景看他一脸犹豫,像是被莫名抽了一刀,忙甩开他的手:“我就知道,我们回不去了,顾长晖与李建寰,已经回不去了!” “陛下……” “你不要再说了!”李恒景瞪大眼睛,随手一把,糊了满脸的血:“李建寰死了,顾长晖也死了,这血雨腥天的大辽,也将随之毁灭!届时国将不国,生灵涂炭,你我,你我都逃不过这烂命的裁决!” “放箭!!!” 李恒景一声喝令,密集箭矢从四面八方飞来。 顾行知下意识一躲,冲到戚二身前,将她卷至身下。 场中众人抱头四蹿,李恒景坐在箭雨中,身前插着剑,笑声癫狂。 逃跑的众人中,唯有风二被吓得一动也不动。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凶险,身旁冷箭嗖嗖掠过,她抱头站在原地,吓得满脸是泪。 顾行知暗捏一口气,放下戚二,转身滚到风辞雪身边。 “走啊!”风二吓得一脸发懵,“到你戚姐姐那儿去!” 戚如珪顶着漫天箭雨,将风二揽近身旁,她见顾行知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疾步冲向李恒景,似乎……似乎还放不下他这个患难与共的兄弟。 “长晖啊……”李恒景握着剑,强撑着抓住他的手。 顾行知将他护在身前,刻不容缓道:“跟我走!” “长晖……”李恒景眼里的血越流越多:“你不恨我吗?” “恨,所以你不能死!我还没折磨够你,你不能死!”顾行知拍了拍他的脸,意识到他的气息越来越弱,心中不安越发强烈。 “我对不起你……”李恒景抿了抿唇,眼底除了红,只有红。 “我这一生做过许多错事,或许这便是报应,临到最后,也没有一个人愿意爱我。”李恒景把头埋进顾行知怀里,不停地拿头撞着他的胸,“我就是一头怪物,没有人会喜欢怪物。如今它已经无法回头,长晖,你莫要恨我……” “别说傻话。”顾行知扶起他,发了疯般地往角落里跑。身旁无数支冷箭飞下,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折成断枝。 “你让他们停下啊!”顾行知摇着他的身子,“让他们停下,不然,不然你也会死的!” “来不及了……”李恒景温柔地笑了笑,这是他所能给到的最后的美好。 他看着顾行知的脸说,“我来之前……还没用饭……长晖……我饿了……” “你帮我去买包子好不好?”李恒景闷声一咳,吐出一口黑血:“你帮我去买包子,我要肉馅的。我可以一口气吃十个,和从前一样,吃十个……” “长晖……”李恒景知道自己快死了,“我不是一个好皇帝,也不是一个好儿子,更不是一个好丈夫,好兄弟……我这一生,合该与好字无缘。你要好好的,替我好好的,若有来世,我们还做……还做兄弟……” 话毕,李恒景猛力一推,挺身拦在了顾行知身前。箭矢接二连三地刺在他身上,他张开双臂,饶有兴味地接受着一切。 仿佛这苦痛是最后的礼沐,他感觉自己罩在圣光下,做出了这一生,他认为最自豪的决定。 场中阴风滚滚,伤死一片。 宋子瑜护在风二身前,中了一箭,此刻已瘫倒在地,痛得惨叫不止。其余众人皆有些伤,轻重不一而已。哪怕是刘汝山自己,也被戳得满是猩红,血水染透了软胄。 李恒景徐徐回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包子。他用尽全力递到顾行知身前,说:“你吃……长晖……你吃……” 话音刚落,他双腿一折,跪倒在地。 包子应声落地,滚了一滚,恰好滚到了顾行知脚边。 …………………… 暮色艳如啼血,合宫寂若无人。 太医署的人出出进进,进进出出,空气中满是血腥气与草药香。 董成瑞自打出事后便没停过手,他不停往返于各个安置受伤官员的偏阁,直至深夜,才得空踏进千秋殿。 “据太医署整合,此次共伤亡一百一十二余人。其中重伤十九人,轻伤六十三人,其余人侥幸无碍,只留了些皮外小伤。而重伤人中,六部九人,法司二人,鸿胪寺二人……” “够了。”太后揉了揉暴突的太阳穴,示意董成瑞停下汇报。 旁边的风阁老递上热茶,却被太后一手推开,“二小姐如何了?” “劳太后挂心,风二小姐未曾受伤,只是受了些惊。” 太后松了口气。 “哀家早该防着李恒景!”太后悔不当初,“哀家怎么就没将他圈在宫里,如此,他也不会跟条疯狗似的到处咬人!” “此时边境动乱,蔺都朝局又猝然受挫。哀家身系旧疾,也只能勉强支撑,李恒景这个孬种,要死为何还要拉上这么多人?!留下这一地残破,最后还得我们替他收场!” 太后越说越激动,胸口老血又涌了上来。她忙夺过阁老的茶,猛灌了一口,闷头坐了许久,才恢复了些气力。 阁老道:“太后要保重身子。” “保重身子?!”太后望了望这接天连地的暗夜,悲怆道:“国之将灭,大辽已走向末路穷途。哀家再保重身子,这万丈高殿,也摆脱不了坍塌命数。” “太后……” “去吧。”太后撇了撇手,“代哀家去看看风二,如今她还尚未入门,便成了顾家的弃妇,是哀家辜负了她……” “那这婚——”阁老面露犹豫。 “还成什么婚?”太后自讽般地笑了笑,隐痛的胸口更见痛了:“不嫁了不嫁了,就这样吧,就这样,烂在那里吧。” 作者有话要说:李恒景死前这场戏,差点写哭了,好丢脸qwq 谢谢观看。 第79章 远征 顾行知取了纱布, 盖在右手臂上。他问太医署讨了两味药,待外头看不出有何受伤迹象后,才进了戚二的房。 此时的戚二被安置在偏阁, 身边还躺着其他受伤女官。顾行知见她并无大碍,只说了一句:“出来。” 两人踱到了偏僻处。 顾行知未等戚二站定身, 豁而张开双臂,狠狠将她揽入怀中。 戚二已习惯了他的热情, 她抱住他说:“不怕人看见?” 顾三儿猛吸着她身上的味道, 沉醉道:“好些日子没见,想你了。” 戚二象征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面色寡淡。顾行知松开怀中人,望着她一脸愁色,不禁问:“你怎么了?” “我……”戚二吞吐不止:“我只是觉得,近来发生了太多事,多到让我以为, 自己活得不够真切。” “什么意思?” “长晖。”戚二抬起头,决定将酝酿了许久的话说出来, “我问你, 如果没有怀慈帝这一遭,你是不是, 就真的要娶风二?” “怎么可能?!” 他见戚如珪似有怀疑,进一步道:“若是没有他跳出来,我也早做好了誓死不从的准备。在我的设想里,我要逃婚!我要带上你一起!我们一起逃去蕃南!蕃南不行, 还有别处,所谓天大地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地,逃出去,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 “怎么了?”顾行知拉起她的手,摸着冰冰凉的,他忍不住为她呵气。 戚二缩了一缩,独自坐到廊下:“你还是喜欢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我这么想有错吗?”顾行知略有不服,“我想和你在一起,有什么错?” “没有错。”戚二叹了口气。 “那你为什么还闷闷不乐?”顾行知蹲下身子,颇为疼惜地摸了摸戚二的小脸。多日不见,她更瘦了。 戚如珪说:“你父亲为着你的亲事,已病倒在床。蕃南六郡,如今只靠你二哥一人苦苦支撑。往小了说,这是你顾家的事,我本不该操那份闲心,大不了自私到底,与你做一对避世鸳鸯,悠哉乐哉。可顾风联姻,至始至终都不是两家的事啊,它关乎国祚,关乎黎民,关乎边郡每一位战士的性命。我们如今在这里,谈情说爱,高歌对饮,殊不知,这样的欢愉,都是别人用一具具尸体换回来的。” 顾行知不语。 “我已经错过一回了。”戚如珪低下眸子,眼中悲伤如湿墨般渲染不尽:“想当初我为了逃出边沙,放火烧死了那么多人。我总是在安慰自己,这是自保之举,这是人之常情,换做是谁在那样的绝境里,都会做出那样的决定。可我又在想,难道……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或许,或许可以不要死那么多人?或许,不要牵连上那些无辜将士,他们又何错之有呢?仅仅是为了世家的恩怨,就要牺牲那么多人。太公教我辨朝局,施权术,从来就不是为了瞒天过海,杀人诛心,我们这些随命奔波的人,走到最后,一直在做的不就是守住本心吗?” “本心?”顾行知拽起拳头,”何为本心?” “情爱终可灭,赤子难再寻。”戚二站起身,目光坚毅:“你本该是忠臣良将,不应困守在这情爱泡沫里。” “蕃南比我更需要你。”戚二单膝伏地,行了一揖:“我愿送君千里,待你戎装归来,共赏风光霁月,山河万里。” ……………… 风二难得醒来,宋子瑜已在门外守了一夜。伺候的婢子见他面色惨白,多次提出让他回去休息,而他不肯,扬言要见到二小姐醒了,才肯回去。 这一等,便是四五个时辰。当风二扶门而出时,刚好与他撞了个满怀。 两人皆有些脸红。 风二遣退了宫人,将宋子瑜带到一旁。 见到风二气色红润,无甚大碍,宋家哥儿心里的石头,也稳稳落了地。 “大人为何在此?”风二看向别处,黯然伤神道:“这本不是见面的好时机。” “我担心你。”宋子瑜挤了个笑,为了等她,他忘了自己身上还带着伤。现下伤口血渍早已凝固,他察觉不出痛。 “现在大家都在看我笑话吧?”风二秀眉一蹙,愁上心头:“我的处境如此尴尬,说是弃妇也不为过。你见哪家新人,未过门便草草断了婚礼的,这不上不下的姿态,怕是没人看得起我了。” “二小姐无须这般自轻。”宋子瑜扶住身后的柱子,涩涩开口:“二小姐姿容绝世,温婉贤良,你仍是大辽最无瑕的存在。” “无瑕?”风二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她取下凤冠,拔下金钗,如释重负道:“大人可知,为着这份无瑕,婉君做了多少退步。” “我多想做一个不那么无瑕的女子。”风二略有艳羡地看着远处,恰逢晨光初显,秋风泛泛,朦胧曙色中,她看着像朵刚出水的芙蕖。 “就像戚二那样,痛快地哭,随心地笑,大人可看到她在顾三儿面前的样子了吗?那样的无所顾忌,那样的肆意洒脱,好像婉君怎么也做不到……” 宋子瑜哑然。 “我是被折了翅的金丝雀,负责漂亮,负责好看,负责将大辽最美丽辉煌的一面呈给世人。姑母从前总对我说,我不仅是为自己而活,也是为这天下万民而活。从前我不懂,姑母为何总给我戴高帽,现在我懂了,世人需要一只这样的金丝雀,一只漂亮的、完美的金丝雀。人们看着这样的金丝雀,会说,看,我们的国度多么地美好,我们的王朝,多么地鼎盛。这是金丝雀的宿命,也是我风辞雪的宿命,我的一生,都和大辽捆在了一起,我这一生,不配为自己而活。” “婉君……”宋子瑜如鲠在喉。 “大人,你听懂了吗?”风二回过头,看着宋子瑜一脸茫然,清声道:“从前是婉君不懂事,妄想一些本不该有的东西。这世上,总还是有更值得大人真心托付的女子,以后没什么事,我们还是别见面了,大人别为了我,扰了自己一世清名。” 风二盈盈一拜,袅袅往宋子瑜身后走。光影铺了一路,穿在两人之间,撒下一串斑斓。 “二小姐这是怎么了?”白鹭远远凑了上来,看着风辞雪红通通的双眼,关怀道:“怎么好端端的,哭了?” “没哭呢。”风二抹了抹眼角,回看了一眼宋子瑜,微笑道:“走吧,去看看姑母。” ………………… 戚二的话,顾行知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晚上。想到最后,头都要炸了,他带上左靖一起,哥俩儿坐在宫人道上,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夜酒。 “我越来越不懂女人的心思了。”顾行知捧着脑袋,醉意昏沉:“别人都巴不得跟心上人在一起,为什么,她还一个劲儿地把我往外推?她就不怕,不怕我死在蕃南吗?前线那样吃紧,我万一真死了,她有什么好处?” “那三哥儿怕死吗?”左靖碰了碰杯:“将军怕去蕃南吗?” “你想听实话?”顾行知看了左靖一眼,痴痴笑了笑:“没认识戚二之前,我不怕,哪怕要我时时待在炮火里,我也来去无牵挂。可如今,有了戚二,我是怕死的,我怕我死了,便再也没人能哄她了,她脾气那样拧,这世上有几个男人受得了她。” “我知道爹爹们在蕃南难过,我在蔺都,又何尝舒心过?兵部每日的战报就贴在门前,那无尽的伤亡名单,一眼看不到头。大辽是一头将死的巨兽,太后努力维持着它的秩序,可实际上,它从外到内已溃烂不堪。它的脆弱显而易见,关外的金寇稍一用力,便可将整个王朝推翻重整。” “辽,不可成金。”顾行知抿了口酒,“辽就是辽,它从前是辽,往后,也只能是辽。我在这片土地上生,也将在这片土地上死,它只会有一个名字,那就是辽!” 左靖随他起身,两人对着悬月,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嗟叹。 “我的好三哥儿,你变了。”左靖说:“你从前从来不会想这些。” “这不好吗?”顾行知枉然:“我们都是被推着向前的人。” “将军如今使我陌生,我总觉得,在将军身上错过了些什么。好像庭前那一夜挺拔的树苗,恍惚间,就大不相同了。” 左靖说着,目光不受控制地恍了一下,身前男子一脸沉静,脸还是那张脸,而上头的稚气,一扫全无。 月光仿佛柔纱般降在顾行知身上,将他眉目一点点摊开,还带着寸缕的深情。他的眸珠自带琥珀色,暗夜之下,溢彩流光。 “或许戚二说得没错。我自该往边关去,愿以军功做聘礼!” 顾行知直起身,以酒浇面,灌顶醍醐。 快雪时晴随声出鞘,粼粼刀光中,少年酣畅起舞。 刀尖在石面上划出火光,乱舞的虚影分外绵长。暴雷顷刻炸开,扯出瓢泼雨势。 大雨自城巅散落,纷纷扬扬如厚重绸纱。顾行知横刀挥砍,眼底微烬重燃成火—— 这笔直的刀尖直插雨幕,快马在生嘶。 笼中的金雀挥断羽翅;剔骨的弃犬铁爪铮铮;九重天上的金龙饮恨而去;生于清流的娇花泣血凋零。 沉重的命途啊,你可听到逃荒者的呐喊? 逃出去! 逃出去! 逃出这糜烂阴谲的城池! 你我不再受樊笼所囿, 你我不再受烂命纠缠, 逃出去! 逃出去! 逃出这血雨滂沱的乱世! 逃出这, 摇摇欲坠的, 破!烂!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小小感慨一下,不知不觉,《狗咬狗》已走过了三分之二。下卷紧随其后,以后还是每天晚六点更新。 《狗咬狗》从创作初期起,主题就只有三个字:逃出去。 无论是一开始戚二逃出边沙,还是小顾在上卷结尾“逃出”蔺都,他们都在做着各自的抗争。 诚然从创作者角度来说,《狗咬狗》对新人作者十分不利。我选择了一个最不讨喜、最有难度的题材——权谋,还是群像,还多线叙事。 谢谢各位。 谢谢一路陪着的人。 是你们让我看见原来除了自己,还有人跟我一样,喜欢这个故事。 芥川龙之介曾说,“可是,我依然要想。寂寞百年身,哪怕只有一位读者,能手捧我的书,在他的心扉前,尽管依微渺茫,却能呈现出一片海市蜃楼。” 希望《狗咬狗》能是各位的海市蜃楼。 让我们在这里共续,这未尽的悲欢。 第80章 晚阳 裴云打开药盒, 小心翼翼地替傅临春上着药。粉白色的乳膏像毛毛虫,糊得傅临春心痒。 他挪近几寸,斜眼看着裴云, 逗趣道:“你不去看看你妹妹,怎么跑我这里来了。” 裴云憨憨地说:“已经看过了, 她没什么大碍。倒是你,受了惊, 皮破了好些地方, 看着让人心疼。” “那你妹妹若是也受了伤,你心疼她多一点, 还是心疼我多一点?”傅临春勾起裴云两三缕碎发,眼里闪着暧、昧的光。 “这种话没意思。”裴云停下手,“听着多小家子气。” “我就是个小家子气的人。”傅临春不依不饶,“你说嘛,我和你妹妹, 你心疼谁多一点?” “你们都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裴云打着太极,不敢去看傅临春的眼睛, “她是我妹妹, 你是我——” 裴云止住了话。 “我是你什么?”傅临春笑意浓稠。 “是我……是我……”裴云涨红了脸。 “是你什么?” “是我心上人。” 裴云丢盔卸甲。 “你们都是我想保护的人。”裴云盯着他腿上的伤,呆呆道:“你别闹。” …………………… “李恒景薨了, 丧仪就先别办了。”太后难得恢复了些精气神,这会子坐在廊下,与阁老说着闲话。 风阁老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见太后有了些兴致, 忙不迭提醒道:“如今边境形势严峻,大内又这般混乱不堪,臣担心,这时又跳出些个乱臣贼子,悍然起义,这李氏王朝,恐难再经受什么大风大浪。” “阁老想的,哀家何尝没有想过?”太后抽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新岁宴后,恒权一命西去,这才不到一年,恒景也自尽而亡。算上早夭的恒云,李家三个皇子,都俨然成了厚土之下的冷尸。哀家又深陷旧疾,身子骨大不如前,此时若是再不找寻一位合适的执政人选主持大局,这偌大的国,怕是真要改辽为金了。” “那太后的意思是……”阁老微微一惊,仿佛猜到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东海瀛洲,桃林深处,天麓书院,恒英晚阳。” 太后渐渐勾起一笑,回忆的涟漪像是旧酿,幽幽泛起些温暖的胭脂色。 “四年前,哀家将恒英托付给建兴王一脉,将她远送瀛洲东岛,避世求学。为此,她对我多有埋怨,却不懂哀家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护她周全。这蔺都太脏、太险,明枪暗箭防不胜防,晚阳是哀家唯一的女儿,学了这么些年执政之术,也是时候该回来,报答报答李家了。” “太后圣明。”阁老喜笑颜开,上手揉着她的肩:“谁人想得到太后,早留有一手底牌。晚阳公主自幼机敏过人,臣相信,她定不会辜负太后期望。” “你懂就好。”太后淡淡一笑,别过了头。 …………………… 戚二站在司天监门前,照例为见不到公孙惑挂心。那惊鸿就跟牛皮癣似的贴在门口,不许她踏进半步。 两人拉扯了半天,也没争出个胜负。戚二好说歹说都说尽了,惊鸿硬是不为所动。 戚二不禁笑道:“也是奇了怪了,你一个少监事,成日里将监正圈在房里,不许别人见。我听太医署的人说,连他们也见不着先生一面,少监事真是好大面子,原不知这司天监,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了。” 惊鸿平静如水道:“司天监轮不轮得到我做主,这得问先生。但戚姑娘是兵马司的人,司天监再怎样,也跟你扯不上关系。” “你一定要如此步步紧逼?”戚二倒退一步,捏紧腰间佩剑,“今日我不管你作精作怪,先生我是铁定要见的!你不肯,就别怪我狠心,我这剑许久未出鞘,正好拿你试试它!” “你敢!”惊鸿怒目圆睁,“这里是司天监,不是土匪窝,你若敢动粗,我即刻便叫人将你——” 戚二未等她把话说完,一把将她从身前推开。惊鸿身形一侧,正要再行阻拦,却被戚二反手一剑,顶在阶下。 “少废话!开门!”戚二盯着那繁重的锁,这是有多怕别人见着先生,光天化日的,竟要上这么多重锁。 惊鸿执拗着脸,倔强道:“姑娘这么有能耐,何须我来开?有本事,你自己开啊。” “啪——” 惊鸿话音刚落,戚如珪的耳光便狠狠刮了上去,她甚少出手打人,却还是受不住惊鸿这刁钻姿态。先前她便怀疑,先生这病来得古怪,现下看着惊鸿这般固执,料定这病与她脱不开关系! “你开不开?”戚二将太阴往前戳了戳,见她歪着脸不说话,反手又是一耳光。 “给我开!” 戚二一脚踹在那门上,剑尖刺进了惊鸿的衣袍。 且说那惊鸿,白白挨了戚二两巴掌,锐气压下去不少,她虽心有不服,却还是磨磨蹭蹭地上前开了门。 耳房的门“吱”一声被推开,戚二未曾进门,便闻到一股腐烂之气。像是生肉放置许久的味道,酸臭中带有一丝血腥。 “先生……”戚二飞似的朝床边奔去,多月不见,公孙惑已瘦到脱相。 “这到底怎么回事?”戚二不可置信地看着公孙惑,想起数月前二人相见,他何等俊逸。怎的数月不见,好好的人形同枯骨,戚二摸着公孙惑干瘪的手臂,眼中的泪,将落不落。 “戚姑娘……你来啦……”公孙惑勉强睁开眼,他的唇边,流出几丝黑血。 戚二呜呼道:“先生这是什么病?怎么这样吓人?我听人说是痨疾,还想着只要按时吃药,便也无碍。我实在没想到……没想到先生……我……我……” 两人皆泪水茫茫。 “我是要死的人了。”公孙惑抬起手,往前伸了伸,未料被后头的惊鸿一把抓住,塞回到被褥里。 惊鸿说:“先生既然有戚姑娘陪,那惊鸿先告退了。” “你站住。”戚二止住了泪,起身走到了她面前。她冷冷看着身前人,质问道:“你日日对外声称照顾着先生,这就是你照顾的结果?痨疾并非不治之症,只要安稳调理,也不会影响到素日里的往来。可如今你看看,先生这满身褥疮,嘴边流血的模样,怎么看,都不止是痨疾这么简单吧?” 惊鸿低下了头。 在戚二面前,她到底是怕的。戚二的美,有时看起来也凶,像是要吃人的花,一字一句都带着刺。 她囫囵道:“我日日服侍先生用药,太医署也有相关存档。戚姑娘是不放心,大可自行查证,这碗里的药渣,你也大可以去查,我身为先生的下属,总不会害了他,戚姑娘说话,也得讲究凭证。” “最好别让我查出点什么。”戚如珪走近一步,将嘴贴在她耳边。她不想让公孙惑见着她们撕破脸的样子,只压低声说:“这件事要真与你有关,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惊鸿微恍了一下,速速端着汤碗跑了出去。 戚二重新挤出一脸笑,迎上公孙惑道:“先生别担心,即便这宫里没人保得了先生,还有我。我受先生不少点拨,才能在蔺都站稳脚跟。戚二没有忘记先生往日的恩情,我们,我们还要替太公寻仇,还要,还要调查新君人选不是吗?” “晚了……”公孙惑苦涩一笑,惨淡的面色划过一道冷漠。他望着四下漆黑的屋子,道:“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怕是没有机会,陪戚姑娘走完接下来的路了……” “先生说什么傻话……”戚二刚压下去的哭意又涌了上来,“我们还有许多事没做,还有许多东西没弄清楚,先生不可以就这样走了,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办,眼下局势混乱,我心里害怕,若是没有先生,我……我真的不知该怎么走……” “你可以的……”公孙惑再次伸出手,一把抓住她的袖角:“我第一次见着戚姑娘,在燕子楼,小小的厢房里,我看着姑娘为太公流泪,与姑娘说着命劫之论,我在姑娘身上,看见一种从未见过的坚韧与美丽,戚姑娘,你……你该要学会走自己的路……” “我是真不行了……”公孙惑如释重负,眼里的光跟着暗淡下去:“想我草草一生,算尽普天卦象,到最后,却算不透自己的命。” “你是该往云巅去的人!”公孙惑挺起身,使出全力,挤出一丝希冀:“往前走!别回头!我和太公,在天上好好看着你……” “看着你……往前走……前路凶险……你别为了我们……回……回头……” 公孙惑说完这话,力气将竭。他缩回到被褥里,稳稳阖上了眼。 庭前小花飘进窗枢,有那么几朵,挂在公孙惑的发尖。戚二为他轻轻掸去,见他神色安详,一如从前那般恬淡。 她垂下头,咬了咬唇,终究没让眼泪掉下来。等在门口的惊鸿见戚二满脸落魄地走出,旋身冲进了房。 戚二瘫坐廊下,不出半刻,耳畔炸开一声哭嚎。 她将手放在额顶,望着鼎烈日光,一切更刺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方便大家理解,梳理了下李氏王朝的人物。 李氏三代天皇: 第一代:怀武帝 第二代:怀文帝 第三代:怀德帝(李恒权),怀慈帝(李恒景),也就是故事发生的这一代。 而太后沈氏,则是怀文帝的发妻,即皇后,而后顺位于太后。育有两子一女,分别是李恒权,李恒云(早夭而亡,后面几章就会写到他)和李恒英(即本章出现的晚阳公主,后期重要人物) 而李恒景,生母为周嫔,并非太后沈氏,这个大家都知道。 这就是李氏王朝之间的关系了,应该不难理解哈。 谢谢观看。 第81章 诏狱 顾行知的酒才醒一半, 就见戚二“哇”地一声冲了上来。 眼前美人哭得梨花带雨,满脸煞白,一边哭还一边说:“先生走了……” 顾行知听她说什么先生, 想了半天,才想起是司天监的公孙惑。虽然他与公孙惑从未往来, 可见戚二为他如此难过,心里难免有些动容。 他说:“先生走了, 你哭, 我也走了,你哭不哭?” 戚二从他怀里挣出来, 抹了抹眼泪,说:“你又不是死了。” “那我要真死了呢?”顾三儿凶了她一眼,小可怜见儿的,凶完之后,顾三儿心里就悔了。 “你瞎说什么, 别胡说。你是觉着,近来的事情还不够多吗?”戚二捶着他的胸口, 适才哭得太用力, 她现下有些困了。 顾行知看她一副恹趴趴的模样,抚头道:“我要真走了, 蔺都就剩你一个人了。” 怀中的戚二不说话。 “蔺都不是安乐窝,”顾行知说:“它远比前线更加凶险。没我在,你一个人可怎么办?” 顾行知捧起她的脸,满眼疼惜道:“你看看, 最近哭得这样多,眼睛都哭肿了。你以前可不是爱哭鼻子的,怎么现在越来越像哭包了?” “你才是哭包。”戚二推了他一把,“我来蔺都之初,全靠先生一手点拨,这才入了太后的眼。你从前还吃他的醋,说我与他别有私情,我与他确实别有私情,却无关男女之爱。先生待我恩重如山,他和太公一样,都是我的恩人。” “那他这么好,你干嘛跑到我这里哭。”顾行知气鼓鼓地躺了回去,裹紧被子,背过身去:“你去司天监哭吧,哭多久都行。” “你一定要这样?”戚二戳了戳他。 “你走吧。”顾行知头也不抬。 “那我走了……”戚二声音越来越弱。 顾行知把脑袋缩回被子里,听着脚步声渐远,忽而有些慌。他转过头,见戚二真往外头走了。 他说:“你转过来!” 戚二停下步子,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顾行知下了床,莫名“哎”了一声。他上前搂住她,恶狠狠道:“你还真走?你觉着咱们时间还很多是吗?” “什么意思?”戚二心头一震。 “我已向太后提了请征之命,三日后便要动身去蕃南了。”顾行知吸了吸鼻子:“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公孙惑死了,我无须跟一个死人争风吃醋,我是气,气你这般爱掉眼泪,以后没我,可怎么办哦?” “怎么这么快?”戚二抱他抱得更紧了:“原还想着与你过完重阳,再走,怎么三天后……” “蕃南战况刻不容缓,我在蔺都多待一天,爹爹与阿哥便得多坚持一天。”顾行知替戚二挽上头发,吻了一吻她的脸:“我们都得要自己学会走路,这个道理,你比我懂。” “我舍不得你。”戚二猛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舍不得?哼哼……”顾行知看着她泪痕犹在的小脸,难免嗔怪:“先前是谁说,我本该是忠臣良将,不该在这情情爱爱里打转。现在又舍不得啦?女人可真是善变。” 戚二咬着指头不说话。 “真舍不得我?”顾行知快把自己说哭了,“傻小二,长晖也舍不得你呀。” …………………… 金帐层叠的内阁,药香浓郁。丫鬟婢子一碗一碗地往里递,风辞雪的身前,足足列了十□□个盛着汤药的碗。她一碗一碗地试着,脸色看着有些苍白。 “二小姐……”白鹭拉住她欲再往下试的手:“你已经试了一个多时辰了。” 风二揩了揩唇角,勉强一笑:“无妨。” “实在不行,还是让奴婢来吧。”白鹭跪下身去,连带着后头一群丫鬟,齐身跪下。 “我们都是皮糙肉厚的下人,就算试坏了身子也无伤大雅。可二小姐金枝玉叶,万一真试出了什么,奴婢们担待不起啊!” “无须你们担待。”风辞雪越过白鹭,端起碗,抿了一口。 这一回,她没忍住,喉头猝然一抽,竟连带着昨夜的饭,一同吐在了一旁。 “二小姐!”白鹭头如捣蒜,“求二小姐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了!你这样太后知道了,是要怪罪我们的!” “尚宫忘了吗?董太医说了,姑母的病复杂曲折,用药须得谨慎再谨慎。太医署人多手杂,旁人我不放心,这药,还是我自己来试吧。” 说着,风辞雪重新拿起一碗。 “没错,就这,姑母从前喝的药,就是这个。”风二指着它,满头虚汗:“你去,快告诉董太医,就照着这碗的量开。姑母……姑母喝了它,一定……定……” 话还没说完,风二“哗”地一声又吐了出来,这一次吐的不再是残渣剩药,而且猩红的血。 她盯着那红,道:“今日之事不可外传。你们将这处打扫了,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奴婢遵命……”众人惊魂未定。 “是药三分毒……”白鹭扶起坐都坐不稳的风辞雪,将她往榻上引:“二小姐实在无须这般亲力亲为。如今前朝大乱,后宫少不了二小姐做主,这个时候,二小姐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后宫不是有尚宫你吗?”风二扯了扯笑,安慰道:“姑母既将尚宫之位许给了你,我相信,大人一定可以将它打理得井井有条。” “话是这么说,可这宫里,总该要有个主子提领才是。”白鹭这话是真心的,虽然她知道,身边人都不大看得起她。自己这尚宫之位怎么来的,大家有目共睹,旁人就算面儿上不说,心里也都门儿清。 有时她也有悔,总觉得爬上来是不是自己错了,可转念一想,谁不是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呢?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手到擒来的事。 这一点,白鹭从未怀疑。 堂中风吹得猎猎咆哮,白鹭取了漱口的茶。风二漱着口,将嘴里未吐尽的血清了个干净。 悠然间,她抻头看向国子监的方向。往日这个时辰,她总能听到三两读书声,那时她总觉得羡慕,羡慕男儿们还有书读,更重要的是,她还能时不时见到那个人。 而如今,读书声断了,人也不在了。风二捧着热汤,听偶尔传出的雀鸣,感觉四下更空了。 …………………… “师父,我们还要被关多久呀?”小春生靠在牢房草垛里,关了这么些天,他瘦了整整一大圈。 另一头的柳穆森唉声道:“合宫惊变,没人想着我们呢。” “可是师父,我想吃肉。”春生委屈,“我已经好几天没吃肉了,牢房里的饭菜好难吃,都是些烂菜叶子馊米饭,压根就不是人吃的东西。” “傻玩意儿,如今我们能活着就不错了。”柳穆森翻了个身,抓了抓虱子,道:“我告诉你,肉都没意思,想知道这宫里什么最好吃吗?那得是御膳房的芙蓉酥,那才是天下一绝。肉算得了什么,做来做去就那么些花样,芙蓉酥可不一样,咬上一口,满嘴流油……” 说着说着,师徒二人皆淌了不少口水。 牢房门霍然大开,领头人托着阁老的手,缓缓入门。春生眼尖,一下子便看到他手上提着的食盒,隔着老远,他都能闻到那烧鸡乳鸽的香味。 风阁老慢声细语道:“太后感念二位辛劳,让我为二位送来吃食。” 柳穆森大喜过望:“奴才卑贱,何须劳烦阁老亲自来送。” 阁老大手一挥,示意旁人将食盒打开。春生拉长脖子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里头尽是些美味佳肴。 “这壶酒,是我私赏你们的。我珍藏了许久,舍不得喝。”阁老从袖中掏出一个装饰精美的酒壶,递给了柳穆森。 “阁老有心了……”柳穆森连连磕头,看着身后春生一个劲儿地吞口水,忙道:“还不谢恩?!” 春生赶紧磕了个头。 “行了。”风阁老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既然东西送到了,那我也不多留了。太后说,你们且先住着,待她过段时间把病养好了,自然会放你们出去的。” “奴才谢太后不杀之恩!”师徒二人异口同声。 阁老满意一笑,幽幽飘出了牢房,眼见快要走到门口,方才道:“无论等会发生了什么,你且记住,管好自己的嘴巴。” “属下记着呢。”领头人点头哈腰。 “旁人也就算了,尤其是你们那位傅侍郎,生性刁滑敏锐,最是难对付的。李尚书那边,我自会寻个由头,太后那里,我也会安排妥当。” “阁老辛苦了,只是……”领头人难掩困惑,“只是属下不懂,阁老何苦要与两个太监过意不去?” “两个太监?他们连风二都敢觊觎,怎么甘心只做太监?!” 阁老面色一凛,转身看向别处,道:“我风家举世显贵,怎能和这种腌臜货色染上关系。顾风大婚横遭变故,风二已成弃妇,满蔺都的勋贵视她为笑柄,更因为有了柳穆森二人,风二清誉岌岌可危。在事情还没有发酵之前,我必得竭力除之,风二必得和从前一样,纯净得不容一丝亵渎,如此,才不辜负我与太后多年的栽培。” 阁老叹了口气,起步走出诏狱。 天边云愈来愈浓,到最后,太阳被全然掩去。 他望着阴暗天色,喃喃低语道:“她是大辽造的神,若是连神也坠落凡尘,那这国,怕是真要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82章 共浴 瀛洲, 东岛。 打着伞的小书童一路小跑,身前是一扇朱红色的大门。门上的匾爬满青藤,上头写着“天麓书院”四个大字。 “来信啦来信啦!关中有信来啦!” 小书童拽着密函, 满身水汽地冲到了廊下。石桌旁的少女背对着身,一头乌发浑然高盘, 中间只用一根素木簪子插着,青衣碧袍, 甚是清简。 小书童站住身, 将密函双手奉上。未等那少女转过身,一只苍健有力的手便替她拿了那信。 是一张英俊的脸。 “你且先退下吧。”男子从容开口, 轻轻踱到少女身边。小书童打住好奇目光,悄声而去。 廊外冷雨微凉,青石板路上尽是水洼。上头浮着三两桃瓣,远远看去,甚是迷人。 少女盯着那任水飘浮的残瓣, 淡然道:“是她愿意让我回去了吗?” “嗯。”那男子微点头,将密函塞到她手里。 “不必看了。”少女置着气, “她只会在需要时才想起我。” 男子温雅道:“你是大辽的公主, 国将不国,你必肩负起振兴之责。” “这就是她将我扔在这里这么多年的理由吗?就为了有朝一日, 国将不国,我可以凭借李氏的血脉,再替她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少女坐回石凳上,拿起茶盏, 又放了下来。 “师父教我执政之术,便也是和她一样,算准了有这么一天是吗?”少女将目光聚向那男子,逆光处的他无一处不在发光。 “师父,我不想回蔺都。我不想从一个笼子跳进另一个笼子,我是公主不假,可我也是李恒英。公主是万民的,李恒英是我自己的。我想做李恒英,不想做晚阳公主。” “傻徒弟。”男子恬淡一笑,似是宠溺地看着身前少女:“你该过多久才会明白,这世上最难的事情,便是做你自己。” “回去吧。”他说,“听为师的话。蔺都需要你,大辽需要你,东岛困不住你这只白鸥,你该往更辽阔的海飞去。” …………………… “好阿珪,坏阿珪,好阿珪,坏阿珪……” 虚掩的门后,顾行知晃着□□双腿。他将下摆高高卷起,脚丫子划着澡盆里的水,满堂飘着牛乳香。 “三哥儿这是这么了,怎的心情这么好?”进房添水的左靖远远看着顾行知满嘴带笑,口中反复念着“阿珪”“阿珪”,模样痴迷。 顾行知把头靠在桶边,拨了拨水雾。他在雾气里想着戚二那张脸,说:“这不马上要走了,要多想一想才是。” “三哥儿是怕去了蕃南没功夫想了吗?”左靖瞥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 “那可不。”顾行知嘤嘤道:“上了战场,可就没心思想这些了。若是成日里想女人,那还打什么仗?” “三哥儿分得清,便说明你真长大了。”左靖试了试水温,“刚好呢,三哥儿慢慢泡着。” 顾行知伸出脚底板,点了点水,确认冷热无误后,方才滑进了水里。他像只被淋湿毛的犬獒,软趴趴地瘫在浴桶边,不停划拉着水里的皂角。 “顾行知!”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女声,是戚二的声音。 左靖忙走了出去,见戚如珪正拿着一叠东西,匆匆往里走。 “戚姑娘……三哥儿在洗澡呢……”左靖意欲阻拦。 “洗澡?”戚二哈哈大笑,“他身上哪儿我没看过,怎的搞得跟大姑娘一样,且让我进去观赏观赏!” “戚……” “让她进来。”里头的顾行知声音慵懒,“她要观赏,我便让她观赏个够。” 左靖含笑退下。 戚如珪起手挑开布帘,见顾行知这傻狗子正坐在木桶里,被熏得满脸通红。他呆呆地看着戚二朝自己走近,说:“观赏可是要钱的,就算是东市的龟公,像我这样英俊的,也是难寻。” “多少钱?”戚二做样要掏包。 “一百两。”顾行知伸出一根手指头,满是得意地比划了一下。下一刻,戚二的手便被他拽了过来,上面落满晶莹的水珠。 戚二说:“好贵啊,那我还是去找龟公吧~” “你敢!”顾行知抱着她的手,恋恋不舍道:“我都要走了,你还成日里气我。你把你男人气死在蔺都,仗便你替我打吧。” “我哪儿会打仗。”戚二抽回手,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她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小桌上,柔婉道:“我听说蕃南入秋多湿寒,特意向温嫂嫂要了两张皮,给你扯了对护腕和护膝,男儿郎们行军作战,这些骨节处最受不了冷。你又偏偏不重视这些,白白让人担心。” “这些东西左靖都备着呢。”顾行知随意扫了两眼,“你又何必自己做。” “我针线活不好,跟外面的绣娘是没法比,只是想着留点念想给你。又想着,什么玉石香囊的,带在身上多累赘,护腕护膝都是要用的,总比单纯的小玩意儿好。” “你对我真好。”顾行知亲了亲戚二的手背,侧眼看着那对护腕护膝,觉得它们比金子还耀眼。 戚二说:“你可不许死,好好活着,回蔺都见我。” “我不死呢,长晖不敢死。”顾行知满身是水的抱了上去,用脸蹭着戚二的衣领。 戚二抱着他,感觉像是在抱一块棉花糖,这棉花糖还流着水,湿漉漉的,黏在身上,勾起无尽的酥痒。 “舍不得你。”顾三儿眼睛又红了,“爹爹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其实哪有不轻弹的,只是未到伤心处。” 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你还说我是哭包呢,怎么现在自己哭上了。”戚二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顿了一顿,说:“傻狗,我也舍不得你啊。” “真的吗?” “假的。”戚二噗嗤一笑,看着他脸色迅速变僵,不忍逗趣道:“你敢不回来,我就和其他男人去玩儿了,蔺都那么多美男子,再不济,还有那样多的龟公。你不好好地回来见我,我隔日就找个新人,取代你。” “你逗我?”顾行知猛地打住泪,默了半刻,撇嘴说:“也罢也罢……我要真死了,你是该找个对你好的,你们就好好在一起吧,以后在坟头,给我放两包子就行。” 他抱着膝,往里缩了缩,像是被打焉儿的狗。 “委屈啦?” “没有。” “还说没有,你脸都黑成这样了。” 见顾行知不搭理自己,戚二又说:“长晖,咱们时日不多了,我不想将离别做得太郑重。” 顾行知慢慢转过头。 两人皆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顾行知说:“反正我走了,你在蔺都,可以和其他人夜夜笙歌,万一哪天被别人扛走了,我在蕃南也左右不了你们。” 顾行知越说越难过,发尖的水哗哗往下掉。戚二止住玩笑态度,抱了抱他:“我今日来,便是想让你安心。刚刚不过是逗逗你,你看你,说起来也是要打仗的人,还这般儿女情长的,你这个样子,还怎么号令三军?” “号令三军?那靠的是威严与霸气,你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在你面前,我又何须威严霸气。”顾三儿把头塞进戚二怀里,咬着衣角说:“反正我不管,若是来日回京,见着你真另寻了他人,就算是掳,我也得把你掳回来。” “这么怕我走啊?” 戚二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把顾行知往外推,后悔让他向前。她本可以自私一点,把顾行知带在身边。他们就做一对无忧无虑的逍遥散人,国灭就灭吧,城破就破吧,有什么事情比爱重要? 可是,这样对吗? 戚二不想用深明大义美化自己,她不深明大义,她也没什么复国情怀。她安居在这十方城池,挣扎过,放下过,惶恐过,哭泣过。她殚精竭虑地踩在细线上,从前至后,能扶住的只有顾行知一个。 而如今,这唯一能扶着的人也将远行,蔺都之后,再无长晖。 戚如珪低头吻了一吻,双唇恰好落在那道疤上。那是所有故事的起点,那是爱与欲的巢穴。 他们翻滚在火海,曾撕斗到天明,他们骑马过大道,共赏无数次日升。 他们在厌与喜的度量尺上,从一头走到另一头。 他们伤,他们悼,他们也懂,天下的慈悲。 …………………… “姑母身体好些了吗?”风二掀开香帐,见床上老妇面色蜡黄。她坐在床边,盯着那脸沉沉叹出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 阁老静立一旁,忧色道:“前几日好转了,这几日,不知为何又加重了。” “怎的又加重了?”风二握着姑母的手,透心凉的,没一丝正常人该有的温度。 阁老看她又要流泪,忙道:“你如今经了这么多事,已经不是那个娇养的闺阁小姐了。太后重病,后宫无人,这偌大的皇城,总归要有人领事。前朝有那帮子老臣和我暂时顶着,可后宫能用的只有你一个。” “站起来,婉君。”阁老扶住她的肩,目光悠长深邃:“我们风家人,必须站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戚二:去了蕃南不许背着我偷偷找女人,当然,男人也不行!!! 小顾:? 谢谢观看。 第83章 文臣 送别在重阳节前一日, 戚二牵马送顾行知出城。这次一同去蕃南的,还有风念柏,温澜一路领着他, 夫妻二人都不怎么说话,倒是走在后面的戚顾, 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 他们都不想把这临别做得太悲,就好像, 临别该是痛哭流涕的一样。戚二拽着顾三的手, 尽力稳声说:“跟着风大哥去了,可别再犯小男孩子的臭脾气。从前在蔺都, 你撒泼打滚没人治,上了前线,火海刀山,你就该做个男人了。” 她理了理顾行知肩上的碎絮,今日顾三儿出关, 穿得都是龙虎军的精亮行头。这一身盘龙刻虎的玄银悍甲,自带凛凛威仪。加上那一水儿猩色披风, 戚二见着他, 还真有几分“邻家小弟初长成”的欣慰之感。 顾行知紧抓着戚二的手,满眼动情:“此去蕃南, 山高路远,你一个人在蔺都,也要护好自己。” 戚二垂眉一笑,不甚在意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瞎操心什么。好好打你的仗,好好护好大辽,护好自己。” “我答应你。” 顾行知坚定点头,翻身上了马,他转眼眺向前方,龙虎军的朱红烈旗与风家军的蓝鹤印旗相缠在风中,拧成一股和谐的双彩。 戚二凭风玉立,将践行的酒盏捧至跟前:“我的好三郎,来日必得荣锦还乡。” 顾行知伸手一揽,不顾杯酒,将她摁在怀里。 “怎么了?”戚二轻轻抱着他,似有似无听到隐隐的抽泣。 顾行知低下眸,在芬芳中与她相拥,他透过额前碎发,看到起伏的古城,成群阴鹫掠过苍穹,连带着愁云,扯下淅沥雨丝。 他在绵绵细雨里,将吻落在戚二的眉心。 他看着她的眼,他说:“蔺都非我梦中乡,你的怀抱,才是我为之奋战的故里啊。” ……………… “好了吗?”前头风家人在喊。 “好了好了!”顾行知松开戚二,咧嘴笑了笑:“那我走啦。” 戚二说:“你走吧!” 她背过了身。 夕阳西下,瘦影拖得老长。顾行知未多眷恋,只一声长喝,打马冲上前去。 “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这扳指我早让你修,你不让,现如今都裂了。” 温澜握着风念柏的手,瞅着那玉扳指上细微的裂痕,神思不安。 风念柏拢了拢她的鬓发,温声道:“旧物常伴人,我就喜欢它旧旧的样子。” “哎……也罢……”温澜松开那扳指,无可奈何道:“你就是个牛脾气,这满天下,就没人能让你改变心意。” “夫人说得没错。”风念柏一脸微笑,完全看不出是要远去的人,“当年若不是我靠着这点牛脾气,又怎会娶到这样好的夫人?” “你就会哄我。”温澜塞了块帕子在他怀里,最后嘱咐道:“一路风沙粗粝,夫君照顾好自己。” “博雅……”风念柏满是动容:“我这辈子做过做正确的事,便是娶你为妻。” “少说这些酸话。”温澜微侧过身,见顾行知已快跟近,忙道:“老夫老妻的了,怎么还跟刚成婚时那样腻歪。” “夫人不让说,那我不说了。” 风念柏打住笑,亲一亲她的脸颊,跨步上马。温澜替他递上大氅,退回树下,一脸平和地看着浩荡大队走远。 “温姐姐……”戚二惘然若失,“风大哥此番走了,蔺都就剩温姐姐一个人了,温姐姐不难过吗?” 温澜低头笑了一笑,在尘土中回身。大风将二人的袍子吹得漫天乱舞,她不得不用手按住那翻飞的宽襟。 “从今往后,这里只会更加凶险。”温澜仿佛预见到闪烁的血光,那使她不安。 “我们所能做的,从始至终,都只是这样,”她回过身,目光温柔:“一直看着人走远。” ………………… 宋子瑜取了纱布,一圈一圈缠上腿肚。御林军的箭矢扎得太深,又耽误了治疗时机,他只得强行吃痛。 他想去够那柜子上的药,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够不到。虚汗一层层淋在头顶,他整张脸毫无血色。 “你这是做什么!”身后一阵清喝,打断了宋子瑜的尝试。他回过头,目光落在一身碧色长衫上,那人怀抱一柄五弦琴,面如冠玉,气质清雅,活像一棵脱水而出的绿莲。 蔡玉。 宋子瑜礼貌笑了笑,坐回到凳上。蔡玉放了琴,替他拿下了那药瓶。他忧心忡忡地看着身前人,眼见他神色枯倦,目光呆滞,不像是单纯的受伤之态。 “是太痛了吗?”蔡玉不忍探问,眼睛看向他那晕红一片的纱布,不知所谓。 宋子瑜摆摆手,抚胸一叹:“伤痛算得了什么,心痛才是无解。” 蔡玉道:“还是因为那个戚二?” 宋子瑜不语。 “她本无心于你,你又何须作茧自缚?” “不是她。”宋子瑜道:“从我见她看顾行知的眼神里我便知道,我在她心中,永远都比不上顾行知。” “那是因为——?” “我问你,你如实答我,”宋子瑜启了启干瘪的唇,微微一顿,道:“我的庶子出身,是不是很招人厌?” “汉卿何出此言?”蔡玉有些生气:“你知道我从来不拘这些。” “你是不拘,可难保别人也和蔡兄一样。”宋子瑜紧抓着袖间一串铜铃,失语片刻,泠泠作响道:“我是被嘲弄怕了,一点点风声,便觉得害怕。” “怎么了?” “蔡兄不知道吧?怀慈帝生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了一句,沈家庶子,也敢拦我。”宋子瑜越说越悲切,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喘不过气:“他脱口而出时,我听到有人在笑,你说,别人会不会和怀慈帝一样,也因为我这庶子之身,厌嫌我,憎恶我?” “顾行知可是蕃南王的儿子,正室所出,是堂堂七贵的嫡系之后。而我……左不过一个偏房之子,说是七贵,倒像是自己上赶着攀扯关系了。” “你糊涂!”蔡玉拍了拍桌,琴弦受到震动,发出一声刺耳杂音。 “汉卿自幼才学出众,更是当朝太公唯一钦点的入门弟子。七贵子弟中,论才学,谁人能与你相比?你是朝廷新贵,是冉冉新星,什么庶子不庶子的,难道就因为这个,你便要消沉至此吗?” “不是我消沉,是事实如此。”宋子瑜叹了口气,不愿再看蔡玉的眼:“戚二看不上我,风二也看不上我,她们都说我值得更好的人,言下之意,许是我不够好了。” “你瞎说什么?”蔡玉拽着宋子瑜,将他从凳上拉起。他从袖中抽出本书,拍在桌上:“你还记得它吗?这是你曾让松鹤送给我的。” 宋子瑜淡淡一瞥,看到那本蓝皮小册上的小字,《楚辞·卜居》。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蔡玉吟着书中被圈出的一段,以拳撑桌道:“曾经那个胸怀大义的宋子瑜去哪里了?你且看你读过的书,这上面每一处圈出的白纸黑字。你看看,这蝉翼为重、千钧为轻的浑浊世道,你再看看,这谗人高张、贤士无名的黑白乱象,顾家幼子尚且知道,赤胆忠魂当奉我辽,汉卿如此通明,又怎甘心终日溺于哀嗟?自卑自怨什么庶子出身?上天授你过人天资,不是要你游情天,渡幻海,荒废度日。你坐拥过人才学,自该怀万物苍生,做盖世文臣!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宋子瑜,你还记得你在游学道上对我说过的话吗?!” “我记得。”宋子瑜煎熬开口,眉目凛然,似有寒霜冰魄:“我记得你问我,倘若来日国将有难,你我身为臣子,该何去何从?” “我说,”宋子瑜黯然回忆:“匹夫尚有蛮勇,我辈又怎能坐以待毙?自当以我真心,尽付山河。” “好一句以我真心,尽付山河。”蔡玉勾起一笑,扶上宋子瑜的肩:“我希望汉卿记住这句话。情爱终为镜月水花,你不去碰,便不会察觉到痛。这脚下的土地才是值得你去守护的东西,守护好它,才能守护好你想守护的人。” “我想守护的人?”宋子瑜抬起手腕,露出那一串铜铃。它被一条细红线串着,多出一截恰好可以绕手三圈。 宋子瑜就这么望着它,听着它清脆的铃音。 他在音浪里,与那人相逢,而她背后的高殿,泥灰震颤,几欲坍倒。 ……………… “二小姐是在找什么?” 婢子托灯来问,见风辞雪来回踏步,像是丢了什么要物。 “没什么,你出去吧。” 风二将人往外轰,不忘里外又兜了一圈。 她望着黑压压的大殿,叹出一口气。 奇了怪了,怎么一直戴在手上的东西,一时间怎么也找不到了。 第84章 新君 阁老入殿时, 太后已从榻上苏醒。昏沉了些日子,她渐好转了些。 见榻上人无大碍,阁老三步并作两步道:“太后福寿绵延, 任它什么雨打风吹,都磋磨不了您这气节。” 太后听出阁老话里的奉承, 虽说他平日里也总爱说这样的话,可如今说了, 便显出一丝别有用心。 太后只道:“哀家近日缠绵病榻, 前朝诸事皆由您与各位老臣携手料理。只是不知近日,朝中可有再出什么事?不管大小, 哀家一一要听。” “太后心思清明。”阁老双膝跪地,神色坦然:“近日朝中并无新事发生。应太后先前的意思,接应晚阳公主回京的密函已于数日前抵达瀛洲。按约定的日子算,公主不出五日,便可入京。” “还有呢?” “还有……”阁老不疾不徐:“怀慈帝一朝薨毙, 围城放箭,致使工部、礼部大受其挫, 所以一时无法迁陵, 先皇真身暂寄于观德殿中。至于一应殡仪礼葬……按太后的意思,底下人能免则免。” “不错, 阁老做事很有条理。”太后目露赞许。 “只不过——臣有一事,不知该说不该说。”阁老略有些迟疑地看向太后,将众人打发走后,才道:“据说怀慈帝死前, 曾以帝玺相胁,后来臣派人寻过,那帝玺已被摔碎在地……恐怕……” “那是假的。”太后哼哼一笑,眉头不由自主更加舒展。她拨弄着手中的金玉雕花镯,语气轻微:“李恒景这一生,活该如此破烂。他这个皇帝,从头到尾就是个笑话,就连死前,拿着帝玺要挟百官,也是一个笑话。” “当年怀文为防哀家争权,特意备下真假帝玺各一樽。真的,传给了宝贝儿子怀德,假的,留给了我。后来若非戚老帅设局,以北地军需之名,行胁迫之举,强逼怀德借出帝玺,并将假帝玺还了回去,要不然,哀家也不会稳坐朝堂这么多年。戚泓这手狸猫换太子,可真真儿替哀家省去不少麻烦,正因如此,当初哀家铁了心要把戚二从燕北救出来。这里头,到底还是有些恩情在的。” “太后思虑长远,非常人所能企及。”阁老笑弯了腰,下压的身形仿佛挂满硕果的枝杈。 太后抿了口茶:“可怜李家那两个草包皇子,一个怀德帝,懦弱无能,一个怀慈帝,疯癫暴戾,他们都比不上哀家的恒云……恒云……” 太后提到她这早夭的幼子,心中便勾起无限酸楚。这么多年,李恒云的离世,仍是她难以消磨的心结。 若是恒云还在,一定会是这世上最君子的君子,他便是大辽最完美的贤王。 只是,没有“若是”了。燕去还有重逢之日,人死却不能复生。太后猛呼一口气,咳嗽了两声,仿佛恒云的尸身近在眼前。 “太后别太伤心,三皇子如果知道您为他难过,怕也会难过……” 阁老言至深处,不由得也生出些触动。他跪行上前,含泪追思道:“当年三皇子之死,皆拜李恒景所赐。是臣亲眼所见,见他心思歹毒,将三皇子推入池中!只可惜臣救晚了一步,三皇子便这样去了,臣每每想起,便觉得心痛自惭……” 阁老一边说,一边抹起涟涟泪水。他早年看着李恒云长大,那时的恒云虽年龄尚小,却也会小嘴甜甜地喊他“风叔叔”。他最爱缠着阁老为他带糖,每次他都能吃好多好多糖。 三皇子溺水的那天,风阁老见李恒景就站在三皇子身后。他一手将站在池边的皇弟推入水中,更可怕的是,他脸上还挂着笑。 那一年,李恒景只此八岁,正是周嫔去世的第二年。 他把弑母之恨以谋杀亲弟的手段还给了皇后,也是从那一年起,沈氏与二皇子李恒景,展开了长达十数年的撕咬。 这么多年以来,沈氏不曾忘却这难解的丧子之痛。她无数次想置李恒景于死地,却又一次次碍于他的李氏血脉。 怀德李恒权不计其数地袒护着他这唯一的皇帝,这么多年来,夹在二人中间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沈氏只得将这恨意化作日常刁难,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无一不以最刻薄的标准待之。 即便如此,她依旧难消愤恨。如今李恒景一朝升天,恒云这恨,便也无从宣泄。 太后望着着空荡荡的大殿,想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无论是她所爱的,还是她所憎恨的,他们都只像厅堂的风,任意一吹,天地无痕。 …………………… “顾行知走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戚如珪的茶还没送到嘴边,裴云便摇着折扇,晃晃飘进门来。 “打算?”戚如珪恬淡一笑,抿了口茶:“戚家的事尚未查清,师父的遗命尚未完成,这便是我接下来的打算。” “师父?”裴云皱眉:“你什么时候拜了师父?” “哥哥还不知道吧,”戚如珪盯着杯沿,神色泰然:“当初我逃出十六营后,得幸被一位先生收留。好巧不巧,他居然是前朝的史文澜史太公。后来太后引我入京,是太公以命换命,成全了我,所以无论如何,我也要完成他生前的叮嘱。” “怀德帝新岁驾崩,不出一年,怀慈帝也腾云而去。死前围城混战,一通乱箭将朝中众臣射得死伤惨重。而蕃南又是战火纷飞,之前听太后说,金兵已压到了水云关前。如今的大辽,内忧外患,大隐于市的新君,也是时候登场了……” “新君……?”裴云微微一怵,落座于此处。他凑近几分,压低声音道:“李氏王朝已无可用之人,除了一位隐居瀛洲的晚阳公主,哪里还有什么新君?” “楚王。”戚如珪幽幽吐出二字,眉目不胜清寒。 她放下杯盏,势在必得地看着裴云的双眸,侃侃而谈道:“前朝楚王心性寡淡,不善权斗,终日只醉心抚琴,即便如此,却还是摆脱不了以谋逆之罪判死的结局。听说他死前,曾将尚在襁褓之中的独子交给了一位宦官,而那位宦官后被太后斩杀,至于那孩子……一直到他死,都没能说出那遗孤的下落。太后为此,多年来一直暗中派人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那遗孤,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有趣。”裴云跟着戚二露出淡淡笑意:“妹妹既然这么说,那么是肯定,这位遗孤如今还活着了?” “活没活着我不知道,我且问哥哥,”戚二扬起脸,语气坚定:“当所有人都说你是谁谁谁时,你觉得,你是不是谁谁谁,对他们来说,重要吗?你是谁不是最重要的,别人以为你是谁,才是最重要的。当千千万万的人奉你为皇,那你就是皇,至于你是不是真的皇,没有人感兴趣。人,只会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东西,妹妹所要做的,就是把他们想看的东西,一一搬上戏台子。” “正所谓——”戚如珪举起杯,给对面人也倒上了一杯,兄妹二人“叮当”一碰,裴云听见她说:“你方唱罢我登场,料理完了新君,戚家的事,我自有办法查清。” …………………… 是夜,风清月明。 顾行知躺在朗朗星空下,身前是直通蕃南的幽长官道。休整的马儿被安置在营旁,风中满透着稻香。 “喂,喝酒吗?”风念柏取了两壶,冲月下的顾行知招了招手。 未料人家呆了半天,跟没事儿人似的,说:“阿珪不许我在外喝酒呢。” 风念柏笑道:“你如今还没娶她入门,就这么听她的话,以后娶了她,可不得事事乖巧。” “我喜欢她,自然要听她的,她不让我喝,说喝多了容易出事,那我就不喝。”顾行知看着风念柏含笑走近,两人一起坐在草垛上发呆。 “还有多久才能到蕃南呢?”顾行知望着茫茫前路,神色复杂。 “若是以我们现在的速度,估计还得要花上个一天一夜。”风念柏闷了口酒,龇牙道:“怎么,想你爹他们了?” “想。”顾行知托住腮,冲着风家大哥眨巴眨巴眼睛:“可我更想阿珪。” “这才分开多久,你就这么离不开她?”风念柏将酒壶塞到顾行知怀里,他不依,风念柏也不再强人所难。 “你真不喝啊?”风念柏又灌了口:“没想到你现在变得这么温驯,我看都不像从前的你了。” “我从前不温驯吗?”顾行知没心思理会风念柏的话,他忽而想起一事,羞懑一笑,道:“风大哥,我问你个事儿呀?” “你说。” “你和温嫂嫂,行夫妻之事……大概多久一次……”顾行知涨红了脸。 “……” “我不懂嘛。”顾行知把头压得更低了,只埋头“咕噜咕噜”冒着鼻涕:“她总说我不够温柔,总是弄疼她,让她下不了床,我除了她之外,又没有别的经验,这事儿是不是跟舞刀弄枪一样,多练几回就熟了?” 风念柏暧昧一笑,这问题可把他给难住了。遥想他与温澜成婚多年,二人早已过了干柴烈火的阶段,那频次……自然比不得年轻男女。一想到这,风念柏也跟着顾行知傻笑了起来。 “也就……一月三四回?”风念柏摸了摸脸,竟一片滚烫。 “一个月三四回?!天呐!”顾行知惊讶得捂住了嘴。 风念柏道:“怎么?你嫌多?” “不是……不是……”顾行知摆手否决:“一个月三四回……也太少了吧?” “我和戚二……戚二一晚上都要五六回呢!”顾行知掰着手指头算着,一晚上五回,一个月便要一百五十回,一百五十回……很……很多吗? 风念柏看着顾行知埋头口算的傻样,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他把顾三儿当成了小弟,弟弟年轻有力,身为哥哥,自是望尘莫及。 “风大哥,看来我以后要克制些了。”顾行知望了望身下,忙转身捂住,小脸通红。 “你这小浪驴,成天就知道想女人。”风念柏轻笑了两声,看着他一脸纯情的样子,清声道:“你这个样子,没了戚二可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骚小顾。 谢谢观看。 第85章 涅槃 关中, 蔺都。 傅临春午时起床,裴云买的豆汁儿还冒着热气。他静静地挑着桌上的小菜,一边翻着新书, 一边吃着早点。 “你怎的每天都能起那么早?”傅临春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后.庭,死乞白赖道:“我也要吃。” 见裴云充耳不闻, 他又喊:“我也要吃。” 裴云这才从书里抽出了身。 “看什么这样入迷?”傅临春直接用嘴接过裴云啃到一半的包子,边咀边说:“你妹妹还好吧?” “她一切都好。”裴云点了点头, “好吃吗?” “好吃!”傅临春尽数塞进了嘴里。 “连洗漱都免了, 醒来就吃,你这也太不像话了……”裴云嘴上埋汰着, 脸上却挂着笑。 傅临春道:“你知道我在你面前邋遢惯了的,再说了,是谁昨晚不依不饶的,弄得我浑身是痛。” “痛?”裴云露出坏笑,“你昨天哭天喊地要我再卖点力的时候, 可不像是挨痛的样子。” “哎呀,不说这个了……”傅临春忙披上衣服, 起身下了床。 他随意抹了把脸, 拿起桌上的粥,灌了两口:“来吧, 说说咱们以后的事。” “以后的事?”裴云不解。 “怀慈帝驭龙宾天,前朝政局一片紊乱,从前我凭借几分小小聪明,依附在他手下, 勉强坐稳了这个侍郎的位置。如今他一命归西,我总得替自己找条新路不是?要不然,谁来养家?” “家……”裴云一听到“家”,就想起他那死去的爹爹,家,他的家,他的家只有戚家,而戚家,早就只剩下他和妹妹两个人。 傅临春像是看穿了裴云的小心思,他想也没想,便心直口快道:“我说的是我与你的家,我们这个,二人小家。” 他走近裴云,蹲了下去,微微仰头望着他:“从前我能将你在赌场买回,许你衣食无忧,往后我也必拼死相护,保你余生周全。无论周身如何混乱,无论这城池如何动荡,你我只要紧跟彼此,便什么也不怕了。” 傅临春伸出手,轻轻放在裴云手中。裴云亦毫不犹豫,紧紧将他的手握在掌心。 在那无声的暖流里,裴云温声开口:“守护这个小家,从来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他看着身前人清澈的双眸,顿了顿,铿锵有力道:“我也要,好好爱你啊。” …………………… 风阁老得了信,在刑部诏狱外候了半天。待够了时辰,他进去看,里头人说:“人没了。” “都没了?”阁老仍不放心。 “没了一个。”下头人凑近两步,附耳道:“柳穆森已被料理了,倒是那个春生,命硬得很,那饭菜没毒死他,被李尚书截了胡,如今将养在跟前,我们也动不了手。” “李修祺怎么搅进来了?”风阁老愁色更浓:“不对啊,李修祺的性子最是谨慎胆小,他平日里都不管这些事,怎么突然……” “没准是受人所托。” “受人所托?”阁老恍然:“最近可有什么人常访刑部?” “也没什么人。”下头人答得干脆。 “你再想想,任他是谁,只管说与我。” “哦!下官想起来了!”那人拍了拍脑袋:“前些日子,白尚宫来过一趟。说是奉了二小姐的意思,来看看柳穆森师徒。还吩咐说,在太后发落前,谁也不许动他们。下官见是二小姐的人,也没敢多问……” “风二?!”阁老一惊:“她不该恨那春生吗?怎么还救了他?” “谁知道呢。”底下人面露迟疑:“也可能不是二小姐。” “除了她还能是谁?“阁老狠狠拍了拍旁边的墙,咬牙切齿:“这风二做什么善心妙人,她还嫌春生他们把风家名声毁得不够彻底吗?如今满蔺都都在看我风氏的笑话,她还上赶着帮别人!她还记不记得自己姓什么!” “二小姐心慈,阁老无须动怒。”下头人好声哄劝道:“依奴才看,留着春生那贱命也无妨。” “此话怎讲?” “阁老你看,”底下人堆起笑意:“风家现在饱受嘲讽,正缺一个借力反打的机会。二小姐救下春生,正体现了她为人宽厚仁爱,阁老何不顺水推舟,借力渲染,这对风家来说,可是上岸的好机会。他们不是说一直都拿风二被顾家抛弃的事儿开涮嘛?那咱们更得做足姿态,显出容人雅量。风二救下落难宦官这事儿,一上通政司的邸报,风家这名声,不就……” “有道理。”风阁老点了点头,“反正以春生那小身板,捏死他,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他若是敢把饭菜有毒的事泄露出去,就别怪我不给他活路了。” “阁老圣明。”下头人笑了笑,将人往外带。 “阁老您慢点走,至于有些话,我会替阁老转告他的。” 风阁老摘下手上成串的金戒,挑了两个最大的,放在了那人手上。 “你且记住,让他明白我所说的那些,他若肯乖乖听话,内侍监总管的位置给他也无妨,如若不然——” 阁老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杀无赦。” …………………… 白鹭靠在床前,足见春生醒来,才敢鼓起勇气说:“你醒啦?” 春生见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她,脸霎时黑了一片:“怎么是你?我师父呢?” “他已经死了。”白鹭也不遮掩,面色冰冷道:“本来你也是要死的,二小姐让我救了你。” “二小姐?”春生扶了扶发涨的脑袋,勉强从床上坐起。 “风二小姐啊,还能是哪个二小姐?”白鹭眉峰一抖:“就是那个,你喜欢到不行,送衣服给人家的风二小姐啊。” “……” 春生叹了口气,此时此刻,他已不再想听这个名字,乃至于这个称呼。不是因为风二,而是他经历了这些事,当真明白了,爱的不可取。 他和风二,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为了这份感情,他已经赔进了师父,他不敢牺牲再多,在春生眼里,他已失去了所有。 春生饱含热泪,一想到柳穆森生前蜷在地上痛苦的样子,便觉得那煞白的脸近在眼前。 他侧卧在满是湿水的石板地上,大口大口吞吐着白沫。他甚至连一句像样的临终告别也没有,他所说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话,只有开吃前的那句“这些都留给我吧!” 春生眼巴巴地看着师父大口大口地喝酒吃肉,虽然他不明白,师父从来不会如此自私。他不许自己碰那饭菜一分一毫,一口也不给,他只想独占佳肴。 直到柳穆森开始抽搐,开始狂吐白沫,开始哭哭笑笑,神智疯迷,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他替师父踢开那些饭菜,哭喊着叫人。整诏狱没一个人给予他回应,他在嘶哑的哭声里,送走了柳穆森。 随后他也被蜂拥而至的人打晕,朦胧中看到有人救下自己。再醒来时,便是见着白鹭,见着这个,从一开始揭发自己和师父的叛徒! 春生霍然起身,双手猛掐在白鹭喉口处。两人扑滚在地,白鹭发不出声。 “别……别杀我……”白鹭连声哭嚎。 春生掐得更加用力,血红的双眼浸满仇恨,他顾不得那么多。 “放……放……”白鹭四肢乱摆,却完全盖不过春生的恐怖气焰。 “我……我……我知错了……”她眼角划出一节颗泪,气息越来越弱。 “饶了……了我……” 春生撇开了手,一脸错愕地看着地上的影子。 “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白鹭伸出手,“啪啪”两下,甩在自己脸上:“是我鬼迷心窍,出卖了你们师徒二人。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该打……求你别杀我……” 白鹭吓青了脸,哭声断得不成样子。 春生将头埋在暗处,沉默了许久,才说:“就算杀了你……师父也回不来了……” 话音未落,春生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掉在地上。他想起从前受冻,柳穆森总替他熬黄连吃。 柳穆森总说,黄连虽苦,却包含人世百味。人世百味是何味?可不就是苦? 春生泪如狂瀑。 白鹭定了定神,战战兢兢递上一块帕子,她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抹不去曾经的背叛,而她亦是真心悔过,不愿再牺牲别人,成全自己的路。 她见春生为柳穆森磋磨,她又何尝不为刘锦痛哭流涕过?在这宫里,像他们这样无父无母的浮萍,师恩如同父母之恩,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珍藏。 如今刘锦死了,柳穆森也死了,他们的珍藏皆烟灭灰飞,她看到春生,想起那一个个被愧怍折磨的夜晚,她总觉得自己足够薄情,可事实证明,她永远成不了刘锦。 屋外月光无瑕,有一半落在春生脸上,照得他右眼如恒星璀璨。他的眼角挂着泪珠,月色之下,闪闪动人。 “师父教我学三纲,过五常,我却从来也参不透这混乱的人心。如今他归去,便由我替他好好活下去。我要设灵堂,承柳姓,我要做他的养子,我要亲斩恶鬼。曾经不谙世事的小春生跟他一起死在了诏狱里,从今天起,我叫柳春生。” 柳春生对月拜了三拜,顺手抹去残泪。白鹭惊魂未定地看他站起,走向门边,临到转角处,才听见他说—— “我要见二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86章 杀生 戚二跨步进太医署时, 董文瑞还以为她是来取药。可见她将自己往无人处带,这才觉得有些蹊跷。 董文瑞只道:“兵马司向来与太医署来往不多,不知戚二小姐所为何事?” 戚二笑说:“劳烦董太医, 为我查一人的用药存档,我有些困惑, 一直解不开。” 没等董文瑞开口,她便兀自道:“司天监有位公孙惑, 不日前病死在了耳房里。在这个连皇帝驾崩都不敢声张的时候, 死一个监正没多少人在意。但他从前对我有几分薄恩,不知董太医是否行个方便, 让我看看他生前的用药存档。” “我记得他,”董文瑞点了点头,“他每回都让少监事来取药,存档一一都有,我现在便让人去取。” “麻烦了。”戚如珪微微行了个礼, 见董文瑞转身向底下的小医官细语吩咐着。 她的目光顺着长阶一路往回拉,拉到最后, 停在一盘用到一半的糕点上。 “这是?”戚二看着那盘糕, 放了有些久了,模样都有些发潮。 董文瑞忙道:“这是桂花糖糕, 是花贵人生前服用的,内含剧毒,戚二小姐还是别碰为好。” “桂花糖糕?”戚二下意识一怔。 “正是。”董文瑞端起糕点,淡然道:“花贵人生前最喜食用桂花糖糕, 听近身侍奉的宫女们说,从前在花香殿,她每日都要吃上好几块。殊不知如今却也死在了这桂花糖糕上,实在令人唏嘘……” 董文瑞越说越是伤感,上了年纪的人,见不得生死别离。 “戚二小姐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董文瑞看着戚二,还以为是自己哪里话又说错了。 “没事……”戚二囫囵不清,“我只是想起,从前有位朋友也很爱吃桂花糖糕……” “戚二小姐真没事?”董文瑞扶了扶险些就要摔倒的她。 “不用。”戚二拍了拍脑袋,努力稳住心神说,“替我给花贵人多上柱香。” ……………………… 戚二出了太医署,出宫正往千秋殿走。结果人还没走近,便听见殿内传出一阵暧.昧的浪笑声。 戚如珪提剑上前,见整座大殿前空无一人。往日就算是入更,外头也会站满守夜的侍女宦官等。可今天不知怎么的,千秋殿外一个人也没有,漫天的夜色将整座大殿紧紧包裹,除了黑,看不出其他。 她小心贴着门,将耳朵贴了上去。男人的笑声还在持续着,伴随着丝帛被撕碎的声音,以及女人的哭声。 戚二仔细一听,未及多辨,就知道风二正在里面! 她一脚踢开大门,却见徐祥正半身赤膊地抓着风二的手,满嘴尽是淫词秽语。 风二被他堵在殿中一角,早已哭得泪痕纵横。她的衣服被扯了一半,眼看那徐祥就要得手! “你在做什么?!”太阴霍然出鞘,戚如珪当机立断刺了上去。 徐祥见有异响,向旁边一闪,轻而易举躲开了戚二的剑。 “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戚二啊。”徐祥晃荡地扶在屏风上,戚如珪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想当初你刚进蔺都,为了站稳脚跟,不也跟我好过一阵子吗?谁知你这臭娘们儿从来就不肯归顺于我,白白便宜了顾行知那小子。”徐祥嘿嘿笑着,脏手不由自主伸向戚二的脸,“这也罢了,不曾想风二也跟了他,蔺都的两位大美人,凭什么都让他玩?如今太后自顾不暇,宫中一片混乱,我见风二很是寂寞,这不,来陪陪她……” “你说是吧?风二?” “你胡说!”风二拉起下落的衣裳,痛哭流涕:“是你支走了这里的人,强闯进殿,要毁我清白!” “不识好歹的贱货!”徐祥反手一记耳光,打在风辞雪脸上,活生生将她的脸抽出一道红印,“你还以为你是高高在上的风家二小姐吗?如今国都要灭啦,你们这群人还装什么忠臣良将。到时候金寇涌进蔺都城,你们这群贱货,还不得是男人们的□□玩物?!反正迟早都要被玩,先让我玩一玩又怎么样?!” “你醒醒吧!”戚二挑起身旁一壶冷酒,迎头浇了上去。为嫌不够,她起手加了一耳光。 “这一巴掌,是我替风二打的!”戚如珪垂下手,不等徐祥回话,“啪”地一声,又是一耳光。 “这一巴掌,”戚二说:“是我替自己打的。” 她将风二护在身后,转到走到徐祥身前,以剑直指道:“当初你如何对我,过了这么久,我可一点儿也没忘。同样的事,我不允许再发生在别人身上,你且记住这两巴掌,还没完呢。” 话音刚落,戚二旋手一撂,又是闷声一个大耳刮子。徐祥熏在酒兴里,连挨了三记耳光,现下连路都走不稳。 “最后一巴掌,是我替顾行知打的。他若是还在蔺都,见到你这样对我,恐怕就不止是一巴掌的事了。” 戚二重新回到风辞雪身边,替她裹紧衣衫。瘫倒在地的徐祥被打得眼冒金星,完全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戚姐姐……我怕……”风二躲在戚二身后,眼角塞满泪珠。戚如珪拍了拍她的背,正要将她牵回座上,却听得风二喊道:“小心!” 戚如珪一回头,见徐祥疯狗似的扑上身来。不堪经受的戚二被横压在地,身上的衣服被撕了个半。 “臭娘们儿!还敢打我?!”徐祥扒拉着她身上的衣服,凶神恶煞道:“从前没能强要了你,如今你自己送上门来,便怪不得我了!” 戚如珪往前一挺,未料徐祥力气不比顾行知差,她竟毫无反抗的余地。 “没辙了吧?哈哈哈哈哈……”徐祥强行掰开戚二的手,正要伸爪,脑后软趴趴砸下一块软枕。 “你别慌,下一个就是你!”徐祥瞪了眼风二,见身下的女人仍在挣扎,起手往她肚子上猛打了两拳。 绕是戚如珪再如何强势,也经不住一个壮男这样厚实的拳头。她捂住腹部,死命摇着头,示意风二赶紧逃出去。 “走!”戚二的声音被隐没在哭声里,“走啊!去叫人!!!” 徐祥见风二要往外跑,甩出佩刀。凛冽的刀刃直直扎在柱上,恰好拦住风辞雪的去路,她吓得瘫回到了地上。 “今晚难得双姝同侍,哈哈哈哈哈哈……别急,搞完了戚二,哥哥就来搞你!” 徐祥仰天狂笑,酒意已让他失去理智。戚如珪被他压在身下,扼住喉咙,不得动弹分毫。 “出……出去……”戚二四肢乱摆,“叫……叫……叫人!” 风二满眼含泪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旋身迈过刀身。石廊灌满猎猎作响的厉风,从前她从不觉得这廊子长,如今跑在这暗色里,倒觉得它看不到尽头。 “走……” 戚如珪气息将绝,殿中烛火欲灭。 “快走!” 戚二别过了脸,仅凭最后一丝力气,护住了身上最后一件内衬。 尽管她知道,这是多此一举,徐祥很快就可以将它绞得稀烂,而很快,她将遭受一场前所未有的屈辱。 戚如珪闭上了嘴,见徐祥贴近身来。她凭空一蹬,将他推开,混乱中只听得“扑哧”一声,是铁器扎进肉的声音。 温热的液体“啪叽”一声溅在她的脸上,戚二睁开眼,见徐祥头插金钗,鲜血浸了半身。 整根三股金钗以横插的形式,贯穿左右脑颅,再往后看,是风二沾满鲜血的脸。 风辞雪仓惶一笑,双膝折地,颤手拔出那钗:“结束了……” 结束了。 戚二松了口气,将徐祥从身前推开。二人对着尸首,放声嚎啕。 “我杀人了……”风二看着满手的血,七魂六魄仿佛都被收了去。 戚如珪一把抱住了她,惊魂未定道:“没事,都过去了……” 风辞雪侧眼看了看徐祥,脑髓混着黑血,潺潺地大殿染成骇人猩色。 “站起来。”戚二先她一步从地上爬起,“你要站起来。” 风辞雪抬起泪汪汪的脸,痴痴点头,跟着戚二站了起来。两人对着这具尸首,彼此意味深长地对看了一眼。 “徐祥没这个胆子,强闯后宫,玷污皇室贵戚——这桩桩件件都是诛灭九族的死罪。”戚二收起惊恐,擦了擦汗,踢了踢地上的徐祥,“他一定是受人指使,才敢如此为所欲为。” “关键时候,哭解决不了问题。”戚二递出一块帕子,“今天我能侥幸帮你,以后,总不能时时都在你身边。” “你要站起来……”戚如珪点了点头,“站起来,强大到可以自己保护自己。” 风辞雪举起那只钗,垂下头去,泪无声地淌。 “我怕……”风辞雪摇了摇头,一身软骨如花枝凝露,平白让人生出许多怜爱,“我从来没有杀过人……” “他死有余辜!”戚二替她抹掉眼泪,一脚踩在他脸上,“他本就该死,只是这事来得蹊跷。” “什么意思?”风辞雪止住哭声。 “徐祥好.色不假,但也没有放肆到这种地步。你看他刚刚那样子,我倒怀疑像是……” “什么?” “像是有人给他下了药。”戚如珪摸了摸他的身,果不其然,从中翻出一个小瓷瓶。 第87章 父命 “这是……?”风辞雪取过瓷瓶, 眼睛直落在戚二脸上。 “此事不能惊动太医署的人。”戚二转身关门,见阁老带着一大队人正往这里赶。徐祥的尸首就躺在地上,歪嘴横眼, 血越流越多。 “你只需要将事情如实告诉他们,至于下药不下药的, 等我回头找宫外人细细查过,我们再从长计议。” 戚如珪话刚说完, 殿内便涌进大堆侍卫。 “这是怎么回事?!”阁老看着花容失色的风二, 又看了看地上的徐祥,料定这里发生过一阵暴.乱。 “大胆狂徒, 死不足惜。”戚二替风二开了口,“这畜牲心生歹念,竟差点玷污了风家二小姐,不过幸而被我杀了。” 戚二用余光扫了眼风辞雪,两人默契地对望了片刻。 “堂堂大内居然还会发生这样的事?!”阁老气红了脸, “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喂狗!” 众人得了命,七手八脚地把尸体拖了下去。直到手下人将殿内里里外外打扫了个遍, 戚如珪才勉强松了口气。 “这次要多谢戚家姐姐。”风辞雪饶有后怕, “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恐怕我早已……早已……” 说着说着, 她又哭了起来。 “好了,既然事情已经解决,那我就不多留了。”戚如珪冲各位点了点头,拍了拍风二的的肩, “不管怎么说,出了这样的事,还是更应该保护好自己。阁老应该加强守卫,万不可让那别有用心之人,钻了空子。” “那是自然。”阁老微微带笑。 戚二瞥了眼风辞雪,又掂了掂她的手,方踩着月色出了殿。 临到无人处,她掏出小瓷瓶,觉得背后有无数双眼在盯着。等她乍一回头,却又是一片空空如也,什么也看不到。 夜更深了。 ………………………… 蕃南,水云关。 “啊啊啊啊啊!!!” 顾行知在床上打着滚,今天是他出蔺都的第五天。他挑开半边营帐,见操练的士兵们已经在校场排起了方队。风家哥哥握着枪,正一点一点审视着队纪,左靖端了水来,见顾行知还躺着,作势就要掀被。 “三哥儿这是怎么了?一大早就吼上了?” 顾行知面色一羞,怪不好意思地拉开被子,底下湿了一片。 “尿床了?!” “你才尿床!”顾行知把头扭到一边,“是……是梦遗了……” “三哥儿好精力。”左靖不由得笑了笑,替他卷了铺盖,把褥子换了下来。 顾行知就水洗了洗,换了干净裤子,坐回床边:“昨天到的晚,哥哥和爹爹现在还好吗?” “老将军说不着急看,二公子也说,长途奔波先休息好,不急这一时相见。”左靖一抖搂被子,不曾想从中掉出一对护腕护膝。 “这是——?” “给我!”顾行知赶紧抢了过来,“戚二送我的!” “我就说呢。三哥儿不会晚上睡觉也抱着它吧?” “人都见不到,还不准留个念想?”顾行知套上靴,蜷身出营,憋了口痰。 蕃南的天比不得蔺都纯粹,无论是何天气都灰蒙蒙一片。厚重的白雾飘散在深谷,朦胧中只看得见依稀的篝火。 顾行知看着他所熟悉的一草一木,水云关前是他成名一战的开始。当年怀德帝豪情满怀,经由蕃南水师一战,赐予顾行知“沧浪孤鸣”的美誉。 他与李恒景二人,仅凭三千轻甲步骑兵,负隅顽抗在关前的浅水滩上。对戈的金寇足有两万人之多。顾行知以一敌百,大开杀戒,最后和李恒景一起,啃下了两万具硬骨。 那注定是一场滔天的恶战,顾行知也因此落下满身伤痕。李恒景为了护他,不惜以身挡箭,落下难言之疾。如今再站在这熟悉的地界前,顾行知眼中漾满旧事的光影,他看见浪涛中李恒景满是血痕的双眼,他看见他举着包子跪倒在地,嗫嚅着说出那句“你吃……” 旧梦如尘。 顾行知泄了口气,身后左靖取了刀,挂在他腰上。 他抚摸着快雪时晴鞘口上的龙纹,这么多年过去了,唯一不变的,只有这把刀。 “三哥儿这是怎么了?”左靖见他面有不快,还以为他这又是在想戚二。 “没什么。”顾行知搓了搓掌,闷不做声地回了营。 “此次金寇来势凶猛,早在去年年关之前,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风念柏指着沙盘上的水云关口,前面直通泥沙河,正是多年前水师战的窝点,“这一次,他们还是选择了两年前的老路子,打算从水云关口,横渡沙河,在这里,还有这里,找到突破口。” 风念柏点了点其中两面小旗,顾行知垂眸一看,一处叫“霞塘”,一处叫“雁山”,都是他没听过的地名儿。 “霞塘地处六郡深沼地带,毒雾蔓延,野兽庞多,是蕃南三大鬼门之一。而雁山就更险了,百里索道就在那儿,整山全是怪石,谷深万丈,据说人掉下去了,就没见活的走出来过。很显然,金兵这次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才选了这两个地方与我们交战,战书就在三天后,届时对方会派出节度使前来谈判,而且我听说,这次他们带兵的,还是个女人。” “女人?!”顾行知停下抚刀的手,眉峰一陡:“这还怎么打?难不成要杀女人?” “谁杀谁还不一定呢。”风念柏面色冷峻,“听说她是金国赫赫有名的上将,你记得两年前,差点砍下你半只手的完颜真吧?” “记得。”顾行知背上某道伤口霍尔一痛,“那老东西力大无穷,使的大锤一锤就能让人肠穿肚烂,我与他交手,打了十多个回合才勉强打趴他。” “他是那女人的手下败将。”风念柏声音更低了,“据说打败完颜真,她只用了三个回合。” “当真有这么厉害?!”顾行知握紧刀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一个女人有这么神,那就不能把她当女人看了。” “所以我们这次面对的对手非常强大,绝不能掉以轻心。”风念柏坐到顾行知对面,神情刚毅:“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成败就在三天后,且看你我,到底能不能力挽狂澜了。” ………………………… 顾行知与风念柏说完话,已临近子夜。 他取了父亲先前托给自己的钗,急不可耐地渡到了龙虎军营前。 顾行知踌躇许久,正要进去,不曾想顾家二公子顾修正从里面出来。 “二哥……”顾行知喃喃了一句,顾修面色一寡,将他往旁边引。 “二哥……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这……怎么看着也憔悴了?”顾行知握上身前男人的肩,数月不见,许多人与事皆大不相同。 顾修冷冷道:“你在蔺都的事,我和爹爹都知道了,他因为你,被气得一病不起,如今连吃饭都变成了难事。大哥的尸首被戳了个精烂,连块完肉也没有。你在蔺都追寻着你的快意人生,何曾想过爹爹和我们是怎么捱过来的?” “我错了……”顾行知缩回了手,他心底还是歉疚,“阿爹还是不肯见我?” “我要是他,我也不会见你。”顾修转过身去,长长地叹了口气,“三弟,大小取舍,你什么时候才会懂。” “我懂!我已经懂了!我这不是来了吗?”顾行知上前一步,试图为自己辩解:“你们在蕃南难过,我在蔺都又怎会心安理得?你看看我这手上,身上,全都是伤,我想爹爹,也想哥哥,可我又怕来了,你们一个个都嫌我。” “去吧。”顾修突然转过身,“去看看爹。” 顾行知含泪起身,硬是没让眼泪水掉下来。 “他一定在生儿子的气,摊上我这么一个不听话的,他是不是很失望?” 顾行知嘀嘀咕咕地进了营,顾修站在外头等他。 营中灯火昏黑,顾行知一进来,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这让他想起以前近身待在怀德帝跟的时,他所闻到的,也是这样的,仿佛逼近死亡的味道。 顾重山躺在榻上,满头白发蓬乱不堪。他今年正及花甲,早就过了征战沙场的年纪。见到有人进营,他只以为是顾修,哼了两句,也没说话。 “爹。”顾行知“扑通”一声,跪在了榻前。 顾重山一动也不动,他听出了顾行知的声音,来了,来了,这个大逆不道的不孝子,他还是来了。 “我不是你爹。”顾重山挥了挥手,枯枝般的指节上老茧厚重。 “爹,孩儿错了!”顾行知将头重重磕在地上,“长晖来晚了。” “我没你这个儿子。”顾重山艰难起身,顾行知去扶,没想到被他给一把推开。 爷俩儿一句话也不说话,任风声灌了满耳。 “看来蔺都把你养娇了。”顾重山转过头,整脸对着顾行知红通通的双眼,“现如今都会哭了,我是不是还得跟小时候一样,抱着你,哄着你,给你买糖吃?” “爹爹,我没有哭。”顾行知憋回眼泪,不争气地低下了头,“孩儿自知拒娶风家妹妹有违父命,可孩儿从来没有忘记爹爹和哥哥的处境。” “惺惺作态!” 顾重山一声暴吼,整个人跟着榻剧烈晃动起来。 “早知今日,我就不该放你回蔺都,养出一身世家脾气,你忘了我们老顾家,当初是怎么爬进七贵的吗?!” “我没忘……孩儿不敢忘……”顾行知终究没能忍住,眼泪一滴滴落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心疼小顾半分钟。 谢谢观看。 第88章 皇子 “罢了, 为父如今管不住你了,你长大了,有些事情能做就做, 不能做,我也不多勉强。”顾重山长叹出一口气, 这口气叹得顾行知哭意更浓。 “你且去吧,去看看你大哥, 他只剩下了一堆烂肉。” 榻上老翁就此背过了身, 满营只剩下顾行知细细的啜泣声。 “孩儿定当万死不辞,以表决心!” 顾行知猛磕三个响头, 擦了擦眼泪,提摆出了营。 关中,蔺都傅府。 “哥哥~” 戚如珪抱着剑,推门入房,恰见傅大人和裴云坐在床头。两人神色皆有些泛红。 “怎么了这是?”戚如珪看着手足无措的二人, 目光不由得移到傅大人没来得及系全的裤带子上。 “妹……妹……你来了……”裴云使了个眼色,傅临春微微笑了笑, 赶紧走了出去。 “你来怎么也不让人通报一声, 我跟傅大人正在讨论要事。”裴云一本正经。 “要事?”戚如珪不受控制地笑了笑,“巧了, 妹妹也正有要事找哥哥帮忙。” “怎么事?”裴云见她神秘兮兮地拿出一个小瓷瓶,又听得戚如珪说:“我想让哥哥帮我查查,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猜估摸着是什么催.情烈药, 女孩子家,不方便问这种事,哥哥替我寻个靠得住的大夫问问,我有点事情没搞明白。” “你这是遇上什么事了?”裴云收下药瓶,“凡事悠着些,如今局势这么乱,你成日里跑东跑西,小心被人盯上。” “我能被谁盯上?这不是有哥哥在吗?”戚二笑嘻嘻地抱了上去,“哥哥对我最好,有什么事你替我兜着。” “你少来。”裴云半笑半嫌弃地推开了她,“大姑娘了,还天天抱来抱去,哪怕是兄妹,也是男女授受不亲的。” “就抱一下嘛。”戚二松开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笑眯眯问:“刚刚我进来时,你跟傅大人在做什么呢?” “你干嘛问这个?”有人明显慌了,“我不是说了吗,我跟他在商讨要事。不过就是刑部里最近的一些公务,你又听不懂。” “哦?公务?”戚如珪满眼发光,“既然是公务,干嘛要在床前谈?而且我进来的时候,你们明显看着都有些慌,怕是有鬼吧?” “咳咳……”裴云佯装咳嗽了两句,走到窗边,看着天说:“近日天色不错,我们一起去登高怎么样?” “你别转移话题,你我一母所出,你心里想什么,妹妹我都知道。”戚如珪替他拉上窗,近身低声道:“你跟傅大人的事,我也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裴云老脸一红,见这事儿瞒不住了,索性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在猎场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戚如珪拉了拉他的耳朵,“我的好哥哥,是不是要给我找一位男嫂嫂了。” “什么男嫂嫂,你别胡说!”裴云扒拉开他的手,痴痴一笑,羞懑道:“以后你也叫他哥哥就行。” “哦呦,啧啧啧,哥哥你这是不好意思了。”戚如珪拍掌大笑,“之前还笑我呢,说我跟顾三儿如何如何,你自己倒是比妹妹玩得开。” “你就贫嘴吧。”裴云嗔了一嗔,脑袋涨成了大柿子,“我跟他乃真情实意,他跟顾行知怎能相提并论。顾行知是什么人,那是混世魔王。淮舟不一样……他……他对我很好……” 说着说着,裴云口水都要流了下来。 “真的不一样了。”戚二旋而收起笑,一脸正色地看着裴云,“哥哥,你我跟从前比,好像都不一样了。” “这不就是命吗?”裴云摸了摸她的头,见戚二像小时候一样,把头搭在他腿上,任他抚着,“我从前也觉得,戚家一日不雪恨,我便一日不得安宁。可现在遇到了你,遇到了淮舟,我就觉得,好像恨不恨的,也不那么重要了。” “那你说爹爹知道我们这样,会高兴吗?”戚如珪抱紧膝盖。 “会的吧,只要我们好好的。”裴云淡淡一笑,眼角不知何时,闪出一丝水光,“只要我们都好好的。” ………………………… 宋子瑜卯时出宫,正领着监生往庆阳门外走,忽而见风辞雪带着一群人轰隆走过。 她的身边多出一位眉清目秀的宦官,一身雕花云锦袍配乌金冠,宋子瑜认得,那是内侍监总管才有的殊荣。 “二小姐身边人是?”旁边的监生犯起嘀咕,另一人接过话茬道:“还能是谁,可不就是以前柳公公的徒弟,就那个□□生的。” “他怎么跟二小姐混在一起了?” “还能因为什么?听说他师父不明不白死在了诏狱了,他跪在千秋殿前,求二小姐留他在身边。说来也是可怜,没根儿的东西本就孤苦无依,现在连师父也死了,往后可就他一个人咯。” “说够了吗?”宋子瑜忙打住了闲言碎语,他甚少动怒,“一个个是嫌来年春试还很远是吗?还是说,在背后嚼人舌根比写文章更有趣?” “祭酒大人说的是,是学生多嘴了。”底下人连声赔礼。 宋子瑜淡淡扫了眼风辞雪的仪仗,倒也没说什么。众人继续向外走,天际徐徐飘出几缕新雪。 就要入冬了。 “刚刚走过去的……”风辞雪停下脚步,“是祭酒大人吗?” “回禀二小姐,正是呢。”春生托着他的手,脸上挂着和柳穆森如出一辙的笑意。 “他似乎瘦了。”风辞雪眸色一黯,恰有些失落,迅速划过。 “祭酒大人近日,夜夜都在贤士阁与众臣议政,每日都待得极晚。”春生心如止水,早就没了波澜。 “你没事吧?”风辞雪突然把话题转到了春生身上,“你师父走了,你不难过吗?” “谢二小姐记挂。”春生识趣地倒退一步,低头避开了主子的目光,他虔诚伏地,双手作揖道:“难过是有,但日子,总得照过。” “你我都是宫中的老人,年纪轻轻,就被扔进了这虎狼窝里。”风辞雪莫名叹出一口气,背过身去,示意他起身,“都是各怀心事的人,你说得对,难过是有,可日子,不得照过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递向宋子瑜远去的方向。两人中隔着一条长长的甬道,彼此都望不到头。 蔺都下雪了。 “下雪了。”蔡玉弹开琴弦上的雪屑,旁边的松鹤为他添上新茶。 “我记得初入蔺都时,才初秋吧?这么快,就要冬天了。”蔡玉哈了哈手,紧了紧身上的袍子。 松鹤将琴收回匣中,乖巧道:“想来也是快呢,我记得往年入冬,公子总爱和楚——” 他正要继续往下说,突然看见蔡玉面色一冷,松鹤立刻打住了原本要说的话。 “可惜了这琴。”蔡玉敲了敲匣,“这还是他送的。他若是还在,那一曲《流水高山》,我也就知道该弹给谁听了。” “公子节哀。”松鹤拉下竹帘,以防风雪入厅。 “该节哀的不是我,是你。”蔡玉抿了口茶,神色幽微。 “公子在说什么?” “没什么。” 他放下杯子,轻轻眯上了眼。 “你家公子在家吗?” 松鹤出了前厅,远远听见门口有人在喊。他转过假山,拨开一片云柏,只见宋子瑜正抱着几卷书,直直地望着自己。 他一贯的白衣白鞋,从头到脚都是白的,素得像块羊脂玉。松鹤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被眼前这个男人的气度所折服。 “你家公子还好吗?”宋子瑜又问了句,近身走下石阶时,他见松鹤右手边一块深红色的胎记。 “这是……?” 松鹤忙拉回思绪:“娘胎里就有的,不足挂齿。”他拉下袖子,将宋子瑜往竹林深处引。 “祭酒大人来合该提前派人知会一声儿,公子刚抚完琴,刚睡下去不久,也不知他还有没有入寝。”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踩在修竹小径上。满天的翠绿及了冬,也还是沁人心脾。 宋子瑜微微止步,侧耳聆听着远处水榭飘出的袅袅琴音,松鹤笑道:“看来是我家公子了。” “蔡兄今日好雅兴啊!”宋子瑜进了亭,择位入座,他见今日的蔡玉心情很是不错,连试弦时都带着笑。 “汉卿,我新谱了一曲,你快来帮我听听。”蔡玉迫不及待要就要操曲,不料被宋子瑜拦下。 “不急,我今日来,实则是有些事情想麻烦蔡兄。” 宋子瑜将手里的书摊在桌上,蔡玉横了一眼,只见蓝皮书页上,只此写着《通政史札》。 “这是……?!”蔡玉面色一惊,“前朝□□!” “没错。”宋子瑜看了眼松鹤,低声道:“这正是当初怀文帝为剿除楚王孽党时,大行封禁的禁.书《通政史札》。写就他的,正是前朝三杰之一的太公史文澜。” 见蔡玉一言不发,宋子瑜自顾自道:“当初楚王因谋逆被杀,这本书被当做第一罪证查获,唯一的一本,在刑部尚书李修祺手中。近日合宫惶恐,他不堪其重,将这本书转托于我,他知道蔡兄与楚王私交匪浅,这东西由你保管,最合适不过。” “可……”蔡玉面露难色,“可他已经死了。他当初是因何而死的,你不会不知道。这本书是禁.书,私藏禁.书乃大罪,我受不起这份厚礼。” “原来蔡兄知道私藏禁.书是大罪啊。”宋子瑜拍了拍他的肩,露出一丝不冷不热的笑,“那么我想问问蔡兄,私藏皇子,又是什么罪呢?” 第89章 金雀 “私藏皇子?!” 蔡玉面色一抖, 手中杯盏险些落在地上。 宋子瑜扶住他的手,看了眼松鹤,漾出一笑:“李尚书告诉我, 楚王临死前,将他唯一的孩子托付给了一位宦官。谁能想到, 竟就是不日前在诏狱里横死的柳穆森。他的徒弟小春生,如今已经成了内侍监的头把椅, 且从小他就和柳穆森如父如子地相处着……这……” “他不是!”蔡玉甩了甩袖, 过激的态度像是不打自招。 “蔡兄反应何须如此,”宋子瑜摊开那本书, “文公已死,里外攸关,这个皇子,必须得揪出来。” “李家不是还有个李恒英?”蔡玉抿了抿嘴,看向宋子瑜的目光更加软糯:“又何必一定要他?” “这么说, 蔡兄确实是知道那位皇子的下落了?” “我知道。但我不能说。建文临终将他从那权斗的虎狼窝里拼死送出,我不能再把他又塞回去。” “可若不是他, 迟早会是别人, 总会有人坐在那个位置上,重复着怀德帝、怀慈帝从前的路。” “那也不关我们的事!我与建文一生淡泊, 这袅袅琴音便是我与他的全部!”蔡玉越说越是激动,整个人带着咳嗽颤抖起来。 “送客!”蔡玉大手一挥,面露苍白。松鹤正要说点什么,却被宋子瑜一手推开。 “是你对我说要守护它的。”宋子瑜指了指脚下的土地, 这亭台楼宇,这树木花草,这天下的一云一雾,一鸟一兽。 蔡玉的目色旋而一暗,似明珠蒙尘。 “怎么到你自己身上,就开始畏手畏脚了呢?” 宋子瑜愤愤然起身,长袖缠上案上的琴,整个琴身被卷到了地上。 众人听得一声刺耳的划拉声,五弦瞬时崩断,半面琴身都摔出了裂痕。 “我的琴!”蔡玉大惊,忙跪身向前,“我的琴……琴……这是建文留给我的最后一柄琴!” 宋子瑜呆在原地,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得不知所措。松鹤从中道:“大人肯定不是故意的……公子……公……” “你别说了!”蔡玉双眼通红,紧抱琴身的手止不住地抖动:“琴弦已断,琴身已毁,这乱世之中,我便再无知音!” 宋子瑜几欲开口,可见身前人哭声动情,一时之间,亦百感云集。 松鹤无奈道:“大人还是快走吧,让我家公子静一静。” 宋子瑜满是愧疚地瞥了眼他,吐出一句“嗯”,恹恹而去。 “完了,都完了……松鹤……什么都没有了!”蔡玉将脸贴在琴身上,仿佛怀中抱着的是他心爱的眷侣。泪水仿佛碎玉般落在断弦上,勾出一道柔亮的银。 在泪光中,他抬起脸,看着天际飘出的新雪,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从前。 一望无际的碧水青山中,他与李建文背身相对,周身晕满蔼蔼仙雾,广袤的白中琴音痴缠。 他们在彼此的目光里,找寻到了足以守护一生的笃定。它无关情爱,无关情义,它只活在缥缈的曲音里。 ………………………… “应戚姑娘的吩咐,公孙先生之前的用药存档都在这里了。”董文瑞将手上一沓厚纸托给了戚如珪,浑浊的眼珠分不清是什么表情。 “董太医怎么了?” “老了,哈哈。”董文瑞捶了捶腰,“想来我在这宫中,也待了十几年了。我记得刚入宫那会,三皇子还在。” “三皇子?哪个三皇子?”戚如珪随口搭起了话,一目十行地扫着纸上的字。 “就是那个早夭的三皇子啊。”董文瑞叹了口气,“说来也是可怜,小小年纪,连死都免不了满脖子的伤……” “满脖子的伤?!”戚如珪猛地一惊,从纸堆里抬起头,“他不是溺水死的吗?哪里来的伤?” 董文瑞意识到自己的口快,忙不迭收住嘴道:“些许是被水泡肿了。” “董太医有事瞒我。”戚如珪瞟了一眼,见四周并无人,近身道:“三皇子之死是否另有隐情?董太医一定知道些什么。” “老身什么也不懂……”董文瑞撇开头。 “太医若是不肯说,我即刻便回禀太后,她要是知道三皇子当年的死另有隐情,一定不会放过你。” “这……”董文瑞明显被戚二镇住了。戚如珪见他一把老骨头,连走路都难,不由得松了口气道:“董太医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也罢……”董文瑞一脸哀伤,“其实当年三皇子之死,确实疑点重重。尸体被打捞上来时,脖颈处缠满水草。可仵作验伤时发现,那脖子处的勒痕与水草根茎并不算完全对应,像是……” “像是有人故意掐死了他,然后伪造落水的,是吧?”戚如珪替他说出了后半句话,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此事已过去多年,我一直不敢告诉太后。”董文瑞气喘沉沉,“事发之后,她便将怒火全撒在了怀慈帝身上。据说是他推三皇子落了水,老身想,应该就是他先掐死了三皇子,然后扔进了水里。” “等等……”戚如珪眉头一皱,止住他的话,“你刚刚说是据说,这个据说,是据谁的说?” “风阁老。” 董文瑞目光一寒,紧跟着戚如珪一脸拨云见雾的神色,他像是想出了点什么,整个人差点摔倒了地上。 “风阁……阁老……”董文瑞扶了扶墙,“他杀三皇子做什么?” “千年老二做惯了,不下一盘大棋,怎么做第一?”戚如珪徐徐一笑,将董文瑞搀回到座上,“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只当从来没听过,董太医放心就是。” “只是……”她顿了一顿,“该提防的人还是该提防,有些人看着笑眯眯,捅起刀子又快又狠,董太医还是要小心些为好。” “谢戚姑娘提醒。” “在下先行告退。”戚如珪收起用药存档,不多废话,提剑出了太医署。 ………………………… “春生那边,都妥当了?”暗处人坐在屏风后,身前是一盘下到一半的棋局。 外头人避开光,往里凑了凑,闷头道:“都安排妥当了,阉人就是阉人,胆子能有多大?没几句就吓得不行了,说怎么也不会把饭菜有毒的事情说出去。” “那就好。”屏风里的人双眉一横,落下棋子,似有踌躇地说:“听说他现在跟在风二身边?” “可不,做条狗也不是不行。” “那他不会对风二做什么吧?”说话人的语气顿时愁了许多,“你说说现在乱的,前朝后宫鸡飞狗跳。太后那老骨头一天不比一天,依我看,也快要油尽灯枯了。” “主子娘娘若真去了,阁老您……”外头人隐隐作笑。 “哪儿轮得到我啊。”下棋人敛起棋子,跟着露出一丝黑白不明的笑意,“这不还有位晚阳公主吗?仔细想想,也该入京了吧?” “入京?那得看命。这路上万一遇到什么,你说太后这病……” “懂就好,懂就好。” 风阁老从后走出,整了整头上的高帽。今儿也该是去见她老人家的日子,这两天忙着打理内阁,有些日子没见太后了。 整个千秋殿因着徐祥的事,还留有淡淡血腥气。风阁老入门时,太后斜瘫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哎呦,您老人家怎么自己起来了。”阁老挥了挥手,将一应宫女打发了去。他捧起药汤,吹了吹,送到那老妇的嘴边,不料人家根本不领情,反手便把碗推到了地上。 “跪下!” 床上老妇强捂住胸口,满脸酱色,非青非紫。 阁老久久不动,只轻笑道:“您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动这样大的脾气?” “柳穆森……柳穆森是不是你杀的……”太后斜了一眼,若是从前,她铁定会抓起旁边的铁器狠狠砸过去。可如今这残风败柳之状,她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柳穆森玷污皇家清誉,自是该杀。”阁老神色自若。 “好啊,可真是哀家一手带出来的好臣子啊。”太后低下头,满头白发乱如败絮。她艰难地抬起了手,吭哧半晌道:“想着许多年以来,哀家待风氏一贯亲近,不曾想虎落平阳,第一个作威作福的,竟也是你风家人。” “我风家人?我风家人怎么了?我风家人顶天立地!”阁老双手高举,一脸大义凛然,“武有风念柏戎马一生,文有我入内阁行辅国之权,纵然是风二,也曾为了你、为这个国委身下嫁给兵鲁子顾家。我风家人秉性端持,问心无愧,太后说我们作威作福,实在是伤我们风家人的心!” “呵呵……”太后惨而一笑,眸中闪过一道寒光,“我说的是谁,你心里清楚。” “柳穆森该死,臣只不过是做了臣自认为该做的事。”阁老捡起散落一地的碎瓷片,缓缓走到了床前。 寒风从门缝吹进,殿中纱帐翻飞。太后盯着那几近熄灭的烛火,迟迟不肯闭眼。 “有一件事,臣不知该不该说。”阁老掀开帘,对床上人娓娓道:“徐祥夜闯千秋殿,就在您睡的这张榻上,和风二滚在了一起。微臣赶到时,两人正酣畅淋漓,遥想当初风二何等故作清高,对顾行知百般厌嫌,其实人家早就背着她的好姑母,暗通款曲,另觅情郎了呢。” “哀家不想听!”老妇别过身去,气喘得更急了,“婉君不是这样的人!”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阁老一把抓住她的手,将瓷片怼在她脸上,狞笑道:“你从小将她带在你身边,将自己的女儿送到瀛洲远离争斗,你以为风二不懂你的心思?你无非就是想找个替代品,代替公主做你手中的傀儡!” “放肆!”太后猛然一推,将阁老从身前挤了出去。 “你们在做什么?!” 一阵女音霍而响起,阁老垂下眼,望了一望,只见来者并不是别人,恰是风辞雪。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90章 傻狗 “呵, 你来了正好,好好看看你的好姑母!” 风阁老从地上爬了起来,手中瓷片划伤了他的手, 血从掌心慢慢延荡开来。 “婉君……哀家问你,”太后强撑住身, 一脸欲哭无泪,“将你许配给顾行知,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怨恨姑母?” “我没有……” “那你和徐祥又是怎么回事?”太后抬起脸, 不知何时,已氲满怒气:“从你六岁起, 你我便相依相伴在这宫中,哀家待你如何,这么多年以来你不是不知道,就算那顾行知千不好万不好,你也该体会哀家的难处, 何曾想连你也瞒着我,你和徐祥的事, 哀家已经全都知道了!!!” “姑母……”风辞雪跪行上前, 哽咽道:“我与他……与他……并无他情。是他强——” “婉君,别说了。”阁老截断话茬, 双眼愤恨道:“你如今看到了这老妖婆的真面目了吧?你在她心里,不过就是个还有些利用价值的布娃娃罢了。她如今已无力回天,我们风家弯腰弯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挺起腰杆了。” 风二泪流不止。 “你……你们……”太后抓着锦被一角, 双目失神无彩,只顾满口嗫嚅。 “这些年来,她将你养在身边,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不留她女儿在蔺都,要留你?那是因为她知道,蔺都穷凶极恶,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她怎么会舍得让自己的亲女儿留在这里?这老妖婆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你,她断你羽翼,将你束之闺阁,你还口口声声唤她姑母,婉君,你别忘了你还姓什么!” 阁老一席话胜似闷雷,将风辞雪的心劈得七零八碎。她缓缓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不忍问道:“姑母……这是真的?” “连你也不信哀家了吗?”老妇仰天一叹,泪水顺着眼角,滚落而下。 “果然人之凉薄,就如云烟一般消逝易散。哀家这十多年以来的精心抚养,到最后,比不上别人十来句挑拨。” “挑拨?”阁老阴狠一笑,“我说的都是掏心掏肺的大实话。” “你闭嘴吧。”太后侧过头,心口的痛逐渐加深,“事到如今,你不就是想掐灭这最后一点儿火光吗?来吧,来了结哀家,来改朝换代,这李氏江山终究还是败在了哀家手里,哀家对不住怀文……” “了结你……不不不……”阁老摆摆手,看了眼风辞雪,从容不迫道:“我要你好好地看它一点点毁败。” “你……”风二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我等这个时候等太久了,婉君,我等太久了!”风阁老猛地上前,握住她的手,“我战战兢兢地跟在太后身边,当牛做马,有求必应,这样的日子,我忍了十多年!” “如今!”他向前一荡,望着这满殿苍凉的华丽,大喝道:“我就要扛着风氏的大旗,爬上这荣耀之顶!” “你们应该替我高兴。”阁老又哭又笑,“替我高兴啊!” 他痴痴地站定身,抹了把脸,整手血就这样糊在脸颊上,使得更多出几分厉鬼的恶气。殿外大雪纷飞,风声凛凛,将那来不及关紧的木门吹得啪啪作响。 “哦,对了……我差点还忘了一件事……”阁老笑眯眯地指了指榻上人,“太后啊,您可还记得你那早夭的三皇子啊……” “你!!!”太后面色大变,没来得及开口,一口急血便吐了出来。 “是我杀的!”阁老扔下瓷片,狂笑向前,“没想到吧?是我杀的!是我杀的!” “你放开她!”风二从后环住阁老,将人往外扯,可惜她力气太小,不足以撼动阁老分毫。 “风二……”阁老一把抱住她,神色突然暧.昧,“人人都说你是蔺都最美的美人,连那戚如珪在你面前都黯然失色。怀德帝当年赐你幽梅寒香的雅号,就是要你做一朵娇花儿,你这样的美人,就该好好供着。” “你想对她做什么?!你松开她!”太后探身一扯,想将二人拉开,不料人还没坐稳,就轰隆隆地滚在了地上。 “我想干嘛?我要立风二为后!”阁老抓起她的手,“我要怀抱美人,我要脚踏山河,我要你们所有人都跪在我面前!” “又疯了一个……” 太后苦涩一笑。 果然,又疯了一个。 “你这是冤孽,冤孽!”太后拉住他的裤脚,仍高昂着头颅,“她与你虽非亲生兄妹,可也是同氏宗亲,你怎能将她纳为己有?!你这是大逆不道!” “我就是大逆不道又如何!”阁老一脚踹开了她,“这天下都将是我的,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风辞雪忍住泪,从袖中掏出一枚金钗。 “老妖婆,我要你好好活着,好好看我们风家是如何将这王朝纳入囊中。你不仅不会死,还会亲眼看着它毁烂在你自己手中。后世只会记住你是这天下的叛徒,是你,将它推进了深渊!” 阁老大袖长挥,卷起尘埃无数。猩猩血染赭罗,合宫一派风雪肃杀。 “该结束了。”阁老推开大门,任由风霜吹落,“一切都该结束了。” “是该结束了,”风二接过他的话,半面清泪未脱。金钗闪烁着诱人寒芒,在青葱玉指间散射逼人气势。 她闭上眼,双手狠狠向前一突,双耳只听得一声沉沉的“扑哧”声,和徐祥那次一样,扎实的、稳健的声音。 身前男子猝然回首,却见整根金钗横插在肩上,血如泉涌般狂喷不停,他整个人翻滚在地。 “风……” 眼前的风辞雪血染双鬓,整张面容因过分惶恐而几近扭曲。她努力站定身,学做戚如珪的样子,佯装镇定道:“结束了。” 结束了。 雪屑纷飞不止,如同碎米般灌满领口。风辞雪抬起头,倏而一凛,双眼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坚毅。 “徐祥是我杀的。”风二抬起脚,面如冰霜地看着地上的人,盈盈发声道:“不是戚二。” 阁老面色铁青。 “为何你们一个个都跟失心疯一样?为何你们,就从来不肯好好吃饭睡觉、上朝下朝?”风辞雪加重脚力,将那钗踩进肉里几分:“从古至今,这深宫乱斗就没停过。我厌了,真的厌了。我眼看着你们一个个癫狂不堪,就觉得权力真乃天下第一蛊物。” “风二……你……”太后怔在了原地。 “姑母,谢谢你将我圈了这么多年,恕婉君不孝,以后,你还是让别人来做这只金丝雀吧。” 她松开发髻,满头珠翠步摇叮当落地。那一身华服也跟着脱落在地,风二就这样,这样满头散发、一身素衬地站着。 “好轻啊。”风二抬起双手,掂了一掂,“我才发现,原来一个人可以轻成这样。” 她像从前那样,将太后送回到榻上,再回头时,地上的阁老已合上了眼。 满地都是血。 沈氏惊颤不止,不敢去看风辞雪的脸。 这还是她所认识的风辞雪吗?那个温顺的、乖巧的风家二小姐。 在沈氏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见过她肆意妄为过。她就像安在格子里的人,每一步,都依照着精心的秩序在走。 “姑母好心歇着,阁老是自己捅伤自己的,对不对?” 床上的老妇“嗯嗯嗯”地点着头,恰见风二荡出满脸的笑。 ………………………… “哎呀——” 戚如珪正在庭前赏着兰花,突然听见身后温澜嚷了一句。 “怎么了?” “没事,扎到手了。”温澜放下绣花鞋,吮着指尖的血珠子,隐隐痛感直击心门。 “好端端的,怎么扎到手?”戚二回身座下,见温澜捧起茶盏,还没送到嘴边,杯子便“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碎得惨不忍睹。 “温嫂嫂……” “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温澜收了线,又让人将这满地碎渍扫了去,方才对戚二如实说道:“不知是什么原因,自从念柏出京以后,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 “都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血,好多的血。” 温澜从座上站了起来,目光眺望南方。 “他们出京多少日了?” “快一个月了吧?”戚二站到她身后,一想到风念柏,自然就想到了某人。 “你说说顾三儿这傻狗子,连个念想也不留给我,说好了到了蕃南就给我写信,要我说,别不是跟军妓们搞在一起,如今正花天酒地呢。” “你这话听着小孩子气。”温澜笑了笑,“他真跟别人在一起,你能安心?” “他敢!”戚如珪拔出半截太阴,拳头紧握:“他要是敢负了我,我就算死,也得先把他千刀万剐一万遍。” “你舍得?”别人不知,温澜倒是一眼看穿了她,“说得这么狠绝,真要你把顾行知怎么样,你舍得?” “怎么不舍得?”戚如珪收回剑,跟着将目色递往蕃南的方向,两人身前尽是浮白,天与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种颜色。 “入冬啦,希望傻狗能多穿点。”戚二垂下头,对着空气喊了句,“傻狗?” 没人回她。 狗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91章 柏枯 “阿嚏——!” 顾行知趴在灌木丛里, 实在没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风念柏机警地瞟了他一眼,两人背靠一片黄椰林, 已蹲伏了六七个时辰有余。 “着凉了?”风念柏压低声音,握紧刀刃, 不停审视着周围。 顾行知擦了擦鼻,道, “不知道怎么的, 总觉得有人在背后骂我。” “我看是有人在想你吧?”风念柏笑了笑,顾行知跟着他傻笑了两声。 哥俩儿打住玩乐, 继续蹲伏在这无人的密林中。周身飘满奇异白雾,空山偶尔回荡着几声鸟鸣。 “不是说金寇途经雁山,必得要路过此处吗?”顾行知低下眉头,看了眼手中的战书。数日前,龙虎军的哨兵在瞭望台上收到一支冷箭, 箭尾带着的,正是这封战书。 战术上说, 对方上将很是注重武仪, 即便是打仗,也得将姿态做得漂亮。两军相约在雁山脚, 风念柏提议提前埋点,先下手为强。 这才有了现在的一切。 顾行知摸了摸腿上的护膝,在泥里摸爬这么久,身上早就脏得不成样子。风念柏也没好到哪儿去, 两人互相横看了一眼,无声地笑了起来。 “裂了。”风念柏摊开手,手上的玉扳指“嘎嘣”一声,断成两截。“早该听你温嫂嫂的,好好修一修。” 顾行知正要接话,忽而听见远处传来哒哒马蹄声。 厚重尘土飞扬,鸟群受惊离枝。连带着龙虎军将士们身旁的灌木叶,都发出猛烈的颤抖。 “来了!”顾行知握住快雪时晴,来了,终于来了。 众人只见地平线的交汇处,飞速掠近一条黑影。走进来看,带头的是个身形魁梧的铁甲壮汉,他用汗巾蒙着脸,使人看不出五官,最夺目的当初手中一柄银枪,青天之下寒芒夺目。 “不是说是位女将吗?怎么是个男的?” “就是她。”风念柏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神色凝重:“铃木兰,金国第一悍妇。” “哪儿?”顾行知脸色微变,“那不个男人吗?” 话音刚落,带头人便抹下汗巾,露出一张与健硕身躯格格不入的女人面孔。 “……” “阴阳人?!”顾行知吓得缩了缩手,“这是哪儿生出来的怪物?” “你昏头了吗?铃木兰是实打实的女人,只不过自幼习武,让她在体态方面与男人相差无几。都说了不是个好对付的,你不会怕了吧?” “怕?”顾行知“噌”地一声拔出刀,站了出去。 怕就不叫顾行知了。 “喂!”顾行知朝远处吼,“你顾小爷我在这儿!” 铃木兰拉住马,望了一眼,旁边人附耳几句,骚动了片刻,只见她单枪匹马而来。 “听说辽国有位年轻少将,多年前水师一战,以三千步骑杀我两万精兵,没猜错的话,你就是那少年将军吧?” 铃木兰音色粗犷,如狂沙磨地,听得人耳心生疼。 “手下败将,何以言勇?!”顾行知拍了拍胸,“正是你爷爷我!” “长晖。”风念柏紧跟其后,将他拦在身后,万般正色道:“我等本无意与金国交战,这次前来赴约,能握手言和就绝不动戈。倘若你们识趣,撤下水云关与六郡一干防卫,辽金仍可如从前一样,友好共存。” “共存?”铃木兰狠厉一笑,高举银枪,“你们辽国如今已溃烂入骨,早就不堪一击,这个时候哪来的底气跟我们言和?” “废话什么?”顾行知拽进快雪时晴,目光坚定,“来打就是!” 铃木兰微微一笑,翻身下马,看了看顾行知,“我见这位小兄弟似乎很喜欢打架,既然如此,不如你我二人单独会会如何?” “不可!”风念柏挺身而出,“他还小,木兰将军想打,我风念柏奉陪到底!” “你?”铃木兰不屑一笑,“区区蝼蚁,不自量力。” “小兄弟,敢不敢应战?” 风念柏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摆了摆头,顾行知迟疑片刻,还是持刀走了出去。 “三哥儿!”左靖几欲疯迷。 “不愧是顾重山的儿子。”铃木兰扬起不羁笑容,“跟你父亲一样,总爱做些自取灭亡的事。” “女人是不是都爱耍嘴皮子?”顾行知不耐烦地点了点头,“要打快打,打完爷爷我还得回蔺都娶媳妇儿呢。” 这一通玩笑,听得众将士都乐开了花儿。左靖微微晃神,看着嬉皮笑脸的顾行知,感觉他又变回到曾经那个恣意潇洒的少年郎。 铃木兰听了这样的话,只觉得更像是羞辱。这不屑一顾的态度,摆明了是轻看自己——既然如此,她又何须多言?! 众人听得一声咆哮,烈马伴着银光直冲向人群中的顾行知。左靖跨步上前,不料被风刃活生生挡开,枪尖挑起一抹黄沙,将众人逼得别过眼去。 “装腔作势!” 顾行知啐了口唾沫,快雪时晴应声而出。 “小心背后!”长剑脱手,风念柏一个箭步,替他挡掉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金匕。 “这就是你们的招数?”顾行知扫了一眼,满脸狂傲,“偷袭这种花把戏,倒也足见你是个什么废物!” “你才是废物!” 铃木兰咬紧咬牙,奋身捅出一记银枪,顾行知牢牢抵住,刀尖滋出“咯咯”声响。 “我怎么感觉,那铃木兰在有意收敛?”风念柏看向四周,见刚刚还在不远处的金兵随从,一个个都不知去了哪儿。 “糟糕!” 风念柏猝而一惊,正要开口,只听得四面八方传出一阵撕裂的风声。无数粗长箭矢山呼海啸般从山头射下,将整片山脚织就出一片广袤的阴影。 顾行知与铃木兰争缠在风里,像两条撕咬不息的烈犬。周围将士接二连三倒下,风念柏领着残兵败将,退回到离顾行知更远的地方。 “只会这样吗?!”顾行知撑住刀,气喘不止,“只会偷袭?嗯?” 铃木兰抹去脸上的血,狞笑道:“亡国小儿,何必妄做挣扎!” 两人放完狠话,又重新咬在了一起。兵乓的兵刃声响彻山谷,其中夹杂着各色哀嚎。 顾行知一声冷哼,血水顺着裤管流了下来,先是一股,再是一注,而后是一瘫。 快雪时晴被打落到十尺开外,铃木兰逆风而立,银枪抖擞,枪尖挂满猩珠。 “什么沧浪孤鸣,要我看,不过就是个笑话罢了。”铃木兰仰天大笑,一步步逼近。 顾行知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拉开马步,赤手空拳道:“再来!” 这次铃木兰没给他近身的机会,人还未扯出两步,她回旋一脚,便将顾行知踢到石壁上。 “我……我还能打……”地上人满口鲜血,“你等着……等我起来……” 女人一脸淡漠地走到顾行知跟前,蹲下身,满目怜悯道:“跪着给我磕头,我饶你一命。” “我……”顾行知抬起手,“辽国男儿,誓死不跪。” “三哥儿?!”左靖提刀冲出人堆,正要上前,却被一抹冷锋逼退。 铃木兰高举银枪,掐住顾行知的脖颈,平静道:“靠近一步,我即刻杀了他。” “走……”顾行知合上眼,右手情不自禁地抚上腿间的护膝。铃木兰垂眸看了眼,瞥见那护膝上歪歪扭扭的小字,“祝君安好”,另一边缝着“一路顺遂”。 “相好缝的?”铃木兰一把扯下那护膝,真丑啊,这么丑的花样,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给我……”顾行知嚅了嚅唇,“把它给我……” “想要它?”铃木兰往后一扔,护膝被甩到一旁。 “从这儿,”她指了指脚下,“爬到那儿去。” “一边爬,一边学狗叫。学得像了,我便把它还你。”铃木兰走到终点,呜噜呜噜叫了两句,“来。” “铃木兰!”风念柏霍然发声,扑到顾行知身前,以身相护,“你要做什么,冲我来便是!” “你?”女人拉下脸,“你又是谁?” “算了,反正都是一群手下败将。”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玩够了,你们都得死。” 话音刚落,一记短匕便从后射出。像是早有预谋似的,直直刺在了风念柏胸口。 “连这都不会躲,辽国的男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废物。” “还有你——”她看向左靖,不曾废话,甩手一记短匕刺了过去。 顾行知艰难睁眼,眼前一片血红。铃木兰站在尸骨堆前,身后是滚滚的狼烟。她就像是地狱的阎魔,弹指间灰飞湮灭。仿佛所有人在她面前都是无聊的小纸人,她轻轻一撕,就能在地上划出一道巨大的裂缝。 “风大哥……”顾行知捂住他的伤口,却仍然挡不住血哗哗哗地向外流。 “扳指断了……”风念柏挤出一丝苦笑。 掌心触到一丝温软,顾行知抬起眼皮,见两块断成两截的扳指塞进了自己手里。 “不许难过……你且记住……”风念柏摸了摸顾行知的头,一滴泪滑落脸颊,“宁为刀下狗,不做亡国奴……” 天边飘下若有若无的新雪,蕃南下雪了。数十年不曾下雪的蕃南,居然下雪了。 遥远的另一边,戚如珪站在城门上。她对着看不见的南方,提音亮嗓,扯出一阵悠扬妙音——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1] 雪不停下。 作者有话要说:[1]:词出《战城南·汉乐府》。 风念柏没死哈,只是受了伤,他还没那么脆弱qwq 谢谢观看。 第92章 家书 蔺都。 “这雪也太大了。” 傅临春摘了大氅, 坐回到廊下,裴云正站在檐角,一脸抹不去的忧容融在风雪中。 “怎么样, 你进宫可还顺利?”他问身旁人,下一刻, 一股温热扭进怀中。 傅临春道:“如今宫里乱糟糟的,全靠风家阁老一口气吊着。听说太后病得连床都起不了, 又听兵部的人说, 蕃南也杀得狠,风家公子受了重伤, 顾家哥儿也……” “他怎么了?!” 傅临春话未说完,身后便旋而递出一声女音。裴傅扭过头,见戚如珪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听到一个“顾”字,连汗都顾不上擦。 “你不知道吗?”傅临春抖了抖袖子, “水云关前会战,他和风念柏皆受了伤。他那身边那个, 左什么的——对, 左靖,他也难逃一伤。如今龙虎军就是一群残兵败将, 看这样子,我们得赶紧为自己找条后路了。” 戚如珪听罢,脸色连同烈风凛冽不少。裴云拍了拍她的肩,聊以慰藉, 不曾想戚二整个人都陷了进去,杵在原地,动弹不得。 傅临春只得叫人将戚二小姐先带下去休息,见人走远,方闷声道:“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什么?”裴云握住他的手,一入冬,傅临春的手就凉冰冰的,须时时抱着汤婆子才能暖。 傅临春安心把手贴在裴云胸口,感受他呼出的热浪,一时之间,有些语塞。 “出什么事了?”裴云问,见他脸色怪怪的。 傅临春定了定神,避开裴云的眼神,怅然道:“我这次进宫,见了阁老。” “你见他做什么?”裴云松开他的手,“你难道没听人说,他是如何在千秋殿中肆意撒泼,威胁太后与风二的吗?他如今只手遮天,是个极危险的人,你不离他远点,怎还去见他?你不要命了?” “正因为他如今只手遮天,才能替你我遮风挡雨。”傅临春攀上他的手,眼底似有一丝哀求,“怀德帝在时,我能仪仗太后,怀慈帝登基时,我能仪仗他,如今他们都气数衰竭,我便不得不另寻他枝,以求周全。” “你要周全,我可以给你啊!”裴云抱住他的肩,摇了一摇,“你不是还有我吗?我在你身边,你还要什么周全?” 傅临春后退半步。 “我知道你会生气,可我投靠阁老,不也是为着我们吗?”他指了指四周,“你看看你如今所拥有的,吃的,穿的,住的,哪一样,不是我的侍郎之衔换回来的?你以为我战战兢兢地坐在这个位置上只是为了自己吗?我现在若只是个穷书生,恐怕当初连走进赌场的勇气也没有。” “可……”裴云几欲开口,“可……阁老是什么人,你投靠他,就注定要染上满手的血。” “染就染吧!”傅临春猛地抱住他,开口涩涩,“只要我们好好的,我就算成了天下的罪人,也无妨……无妨……” “可是我不想你这样……”裴云将他从怀抱中推开,转过了身。细雪斜飘进廊里,吹得两袖翩翩作舞,宛如蝉翼。 “我喜欢的是从前和现在的傅大人。”他闭上眼,扶住额头,“可我听着你说,你为了你我,甘愿违背良知,血染双手,你可知,你这样总让我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 “我已表明决心。”傅临春亦别过头,两人背对着背,神情各自疏冷。 “你表明了什么决心?” “我替阁老料理了一个人。”他捏住拳,过了许久,寒声道:“她现在应该已经死在半道上了。” …………………… “你可算来了。”温澜见戚如珪进了府门,火急火燎地将人往里带,“你风大哥来信了。” “来信了?那顾行知可带了什么没有?”戚二瞬时眉开眼笑。 “带了带了,你快来跟我一起看。”两人顾盼生春地进了阁,温澜取了裁刀,小心翼翼地裁开信纸。 戚如珪只见里头除了风大哥写给温嫂嫂的一封家书,就只有一根钗,他一个字也没给自己留。 “这是温嫂嫂的?” 温澜摇了摇头。 “难道是顾行知给我的?” 戚二看着那钗,上面落满铜锈,一看就是许多年前的款式。蔺都早就不时兴这样的造物,这样一个钗子,白白送人恐怕都没人要。 “他送个这东西干嘛?风大哥有没有在信里说到他?”戚二脖子伸得老长。 “说了,在这儿。”温澜指着底下一行小字,这字与上面的大不相同,一看就知道是顾行知狗爪子写出来的。 “阿珪,我很想你,我在这里每天都想你,我在这里一切都好。风大哥说,他和温嫂嫂一个月三四回,而我与你,一晚上便要五六回。我深刻意识到了错误,希望没有长晖的夜晚,你不要偷偷地想我……” “……” “……” 戚二越读越是脸红,她蛮不好意思地看了温澜一眼,羞懑道:“这傻狗,一天到晚的瞎说什么呢……” 温澜默不作声地瞟了一眼,轻笑道:“顾家弟弟年轻气盛,这家书,写得也是与众不同。” 戚二不大甘心地往后读着,到最后面,才明白那支钗的用意—— “美丽的阿珪,这支钗是我娘生前的遗物,原本爹爹将它传给我,让我送给风家妹妹,不过我没舍得送,因为风家妹妹可以有很多,阿硅只有一个。我将这钗交给你,你不要嫌它旧,等长晖回去娶你,我要你戴着这支钗,做我的顾夫人。” 温澜浓情一笑,旁边的戚如珪面色更红了。平日里见这顾行知老不正经的,岂料认真起来,倒还有些痴情种的模样。 戚二放下信纸,自个儿坐回桌前。温澜拿了信笺,陪她坐在炭盆前,默吟着风念柏的那一部分。 “怎么了?”戚二隐隐瞥见温澜神色中的沉重。 “……”温澜满眼失神。 “温嫂嫂?”戚二摆了摆手,“还好吗?” “念柏出事了……”温澜指尖一松,信笺掉落在地,滚出两截残缺的玉扳指。 “扳指……”温澜伏身拾起,脸上的恐惧愈发浓重,“这是你风大哥的东西。” 戚二顺过扳指,细细看了一眼,只见那裂缝处,还留有几丝鲜血。 “念柏一定是出事了!”温澜抓住她的手,欲语泪先流,“怎么办?你风大哥一定是出事了!” “嫂嫂别慌。”戚二将玉扳指小心放回到她手上,“事情没弄清楚之前,我们不能自乱阵脚。” “风大哥如果真出了事,那么在信中只字不提?只有这玉扳指。”戚二盯着那信纸,目光如炬。 “这是他的贴身之物。”温澜一脸无奈,“你风大哥向来报喜不报忧。” “既然如此,那么这信上说的,就不能全信了。”戚二的脸色跟着温澜骤然一暗,眼神下意识落到顾行知那句“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好吗? 恐怕不好。 “我们该怎么办?”温澜少有的惊慌失措,“可惜我一介深闺妇孺,夫君身陷困顿却什么也做不了。” “去蕃南。”戚二垂下眸,素手攀上腰间的太阴,“去蕃南!” “去……去什么蕃南……?”温澜眼底一惶。 “我去。” “不可,那如今正是火海刀山,你一个姑娘去,不就等同于送死吗?” “温嫂嫂是忘了我戚家是怎么爬进七贵的吗?”戚二回过身,满眼刚毅,“我本就是将门之后,这一生,总该是要浴血一回。” “可是你走了,那你这些日子一直在查的公孙惑,还有新皇,这些事情,你又该如何规整?” “新皇有宋子瑜替我在查,至于公孙先生,答案显而易见。我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反倒是另一个人。” “谁?” “风二。” 戚如珪叹出一口气,向外荡了一步。 “去蕃南前,我还得去见些人。”戚如珪举起金钗,抚了一抚,迅速插上流云髻间。 “你真的想好了吗?”温澜上前挽留,“要不……还是算了吧?如今蔺都都混乱至此,更别说蕃南。保家卫国又不缺你一个,你又何必冒这个险?” “冒险?”戚二冁然而笑,垂下冷眉,“这不是冒险,是逐爱。” …………………… 戚二要见的人里少不了惊鸿。 而当她推开司天监的大门时,许久不见的少女俨然憔悴不少。因着公孙惑的死,惊鸿这些日子也并不好过,她日日以泪洗面,跪在自设的简易灵堂前,日祈夜祷。 戚如珪拨开烟雾袅绕的帷幔,径直走到耳房深处,惊鸿背对着她,跪服在地,诵经声呢喃。 听到有人走进,她似乎并不慌张,甚至连头也没抬,只呆呆地望着并不存在的牌位。 “先生我已寻了块风水宝地厚葬了,头七也早过了半个多月。人走了,茶凉了,该算的账,是不是也得算算了?” 戚二自顾自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她将怀中的一沓用药存档放在桌上,用茶壶压住一角。 身前人听到发话,痴痴回身,面如冰霜道:“什么账?” “杀人账。” 戚如珪将杯盏遽然甩出,滚水溅落一地,有几滴恰好扑到惊鸿身上。 “说说吧,少监事,你是怎么,杀死先生的。” 作者有话要说:小顾:谁说我写信肉麻??! 谢谢观看。 第93章 名家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 惊鸿话没说完, 戚二劈头盖脸甩下一记响亮耳光。这一记,彻底将惊鸿打翻在地,她左半脸红成一片。 “我不听你在这儿废话。”戚如珪把脚踩到她身上, “有没有杀,你自己心里清楚。” 惊鸿瞥了眼案上的一沓纸, 低下头并不说话。 “说!” 她一把抓起身前人的衣领,狠狠往墙上撞。 “杀人偿命, 天经地义, 你若还不肯承认,那我只能替先生了解你了。” 惊鸿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闻罢戚二一番狠话,她只连连扣头,脸上挂满鼻涕眼泪。 “是我……”惊鸿低下头,刘海下处的眼光芒闪闪,“是我又怎样?!” “很好, 你承认了。”戚如珪放下她,回到桌边, 拿起那用药存档, 乖觉道:“我早前就怀疑先生死得蹊跷。莫名其妙地病了,又莫名其妙地下不了床, 最后莫名其妙地被你扣在耳房里,以至于死得也莫名其妙。” 她将那纸腾空一抛,漫天素白荡在空中,犹同纸钱。 “你为何女扮男装混入司天监我不感兴趣, 只是你究竟与先生有何深仇大恨,要这样置他于死地,你可知你每日喂给他的药,表面上都是大补之材,实则月满则亏,越补越虚。” “恨……戚姑娘怎么能说是恨呢?”惊鸿双膝跪地,泪如暴雨:“从前有一个人,她很仰慕先生的风采,不惜从钧州追随先生,来到蔺都。” “她日日蹲守在先生身边,求他收自己为徒,可先生从未看过她一眼。” “后来,她侥幸进宫,以男子身份常伴在侧,那时她想,太好了,她终于可以永永远远地跟先生在一起了。” “谁知……”惊鸿微微一顿,猛地睁开一对冷冽双眼:“谁知先生遇到了你!都因为你!先生才会变成这个样子!不是我杀了他,是你!一切错都是因为你!” 她毫无形象地扑了上去,尖指死命朝戚二脸上抓,她恨透了这张脸,这样一张脸,将她所心爱的男人所迷惑,她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的真心,自己却要如履薄冰地争取! 她不甘心! 戚二被她锢在墙根,撕扯之间被拉出一道血痕。姣好的面容中多出一道细长红印,戚二摸了摸,竟还带着淅淅沥沥的血。 “你也有今天,哈哈哈……戚如珪,你也有今天!” 惊鸿看着她那已然残缺的脸庞,如斯的貌美,如今却完美不再,她想若是公孙惑还活着,一定不会多看现在的她哪怕一眼。 一眼。 “你觉得我会在乎一张脸吗?”戚二忍痛捂住伤口,将满手的血擦在身后墙上,“你觉得先生不喜欢你是因为一张脸?我看也不尽然吧?” 戚二拔出腰间太阴,锋芒出鞘时,星宿徽芒逼人。整间耳房被照得雪亮,有烛火在摇。 “若是毁了一张脸能让他死而复活,别说一下,哪怕十下,百下,千下,我让你来划!” 戚如珪向前一步,把另半边脸扬在她跟前。 “来,朝这儿,来毁了它!”一把短匕被强行塞进惊鸿手里,“你最好毁得干脆些,要不然不够干脆,打动不了上天,先生又怎么可以活过来呢?” “你在说什么?”惊鸿吓得不轻。 “我在鬼门关前游荡时,你恐怕还只是个眨星星眼的黄毛丫头。你知道这世上最痛的痛是什么吗?不是爱而不得,是终不得爱。” 戚如珪丢开剑,失魂落魄地跄踉了半步。 “罢了,杀了你,先生也回不来。” 惊鸿瞳孔一聚,眼底的恨逐渐被泪水稀释。 “我只是想到了从前,从前的从前。”戚如珪扯出一口气,扭头看向散落一地的纸。满屋的经幡焚在火盆里,一股扑鼻的焦味在不断蔓延。 “我从前,”她张口,音色略带凄凉,“从前也以为自己拥有很多爱。我有父亲的疼爱,有哥哥的宠爱,有临泉的关爱,我拥有挥霍不尽的爱。” “而当他们一个个离我而去,我沦为罪臣之女,贵姓便成了枷锁,让我比更多站起来的人要难。得不到一个人的心算什么?你可知道那种被所有人遗弃的感觉?就好像这个世上没有人爱你,没有……一个也没有。” 门被无情吹开,风雪涌进耳房,在两人身间滋出猎猎狂响。 “就是那个时候,我遇到了先生。他替我卜天命,卦无常,一步步将我推到太后面前,将我送进兵马司。” “那个时候,我感觉我自己,好像……好像也有爱了?” 戚如珪发出一声冷不丁的笑,不着脂粉的面庞纵然有伤,也挡不住眉目间的灼灼艳气。 她将太阴从地上拾起,指尖游荡在刃间,那些散布刃身的宝石闪出五彩霞光,像一只只悬泪的眼。 “你起来吧。”戚如珪对地上的人说,继而拐到了门后。 “你不恨我?”惊鸿问,“我杀了人,我是罪人。” “我也是罪人。”她笑了笑,“我也杀过人。” “在这蔺都城里,有几个人的手是真正干净的?又有几个敢真把心掏出来看看,到底黑了几分。先生若还在,一定也不希望我杀你,你若真心悔改,我大可饶你一命。” “什么意思?” “陪我去蕃南。”戚二回过头,太阴顺势归鞘,“跟着我,我们一道去赎罪。” …………………… “戚姐姐……” “风二……” 戚如珪出了司天监,没走几步,便看见风辞雪托着一位公公的手走了过来。 “这是?” “奴才柳春生,参见戚家二小姐。”那公公恭敬服下,这时还能安分循礼的人不多,戚二见了,难免有几分珍视之感。 “你就是之前柳穆森身边的小春生?”戚如珪颔首一笑,“我怎么觉得,你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人都是会变的。”春生抬起头,眼里满是令人心疼的凉意。 “借一步说话?”风二指了指旁边,戚如珪心领神会跟了上去。 “我听温嫂嫂说,你要去蕃南?”风二低下声,见春生独自站在假山后,纹丝不动。 戚二道:“我总担心风大哥他们出事,想去看看。” “是担心顾行知吧?”风辞雪淡淡一笑,虽眼神比往日多了些尖锐,可在戚二面前,仿佛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小姐。 “只是……你想好了吗?”笑容渐渐凝固,风二聚起愁眉。 “嗯,想好了。”戚二点了点头,“我还和温嫂嫂说呢,在蔺都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性子娇柔,没人在你身边,万一再遇到一个徐祥……” “你就别担心我了。”风二拍了拍她的手背,笑容和煦:“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风二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再说……”她看向春生,“我如今身边有人,白尚宫也在,阁老虽与我决裂,但为了同姓,也不会多难为我。更何况……” 风二面色微红。 “更何况有宋子瑜在,是吧?”戚如珪勾起一笑。 “你知道了……” “我早就看出你与他心意相连,怀慈帝死前,围场放箭,他拼死相护,说对你没意思,那才是唬人呢。”戚如珪凑进一步,笑嘻嘻说:“喜欢就去啊,你们都这样冷着,万一他真要被别人抢走了,怎么办?” “戚姐姐惯会笑我……”风二紧抓裙角,“我现在没心思风花雪月,等大局安定之后,再说这些吧。” “说起来,我倒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哪怕是要穿越火海刀山,见一心上人,也毫不犹豫。你比我勇敢。” “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情。”戚二握紧她的手,一脸动容:“但愿你我,都能早日破除樊笼。” …………………… “来年春试的试作,都统一收好放在这里了。” 宋子瑜才进了文渊阁,见沈清禄佝偻着背,将一沓厚纸颤颤巍巍地递给底下人。 “正好汉卿你来了。”有人叫住他,“来看看这些监生资质如何。” 宋子瑜拂了拂袖,随便拿起其中一篇,读了一读。 “不可,太过平庸。”他取了笔,划下标注,目光自然而然落到旁边一篇诗上。 “我本闺阁帘后坐, 奈何素手弄风云。 脱簪卸袍荣归去, 金钗尽作剑与刀。” “好诗。”宋子瑜大赞,“好一句金钗尽作剑与刀。写诗的是哪位监生?我怎的从前没发现,有谁这般奇巧才学。” “祭酒大人说笑了,写诗的不是监生,是风家二小姐。”小文官如实说。 “风二?”宋子瑜一怔,“她的诗怎么会在这儿?” “是我拿来的。”沈清禄慈笑着点点头,“前些日子,我在文渊阁翻到一本诗集,里头写满了标注,还有几首未续残诗。多方了解,才知道这是风家小姐的爱书,如此才学,埋没了实在可惜,就又让她,写了些新的,她也愿意学。” “哪位名家的诗集能得二小姐高看?”宋子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想瞻仰瞻仰他的风采。” “名家?”沈清禄放下羊毫笔,眼中越发光亮,“那位名家,可不就站在我面前吗?”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94章 顾修 第二轮约战在三天后的百里索道。 龙虎军自打水云关一役, 伤的伤,死的死,整百号营里找不出一半完好的人。底下人叫苦连天, 顶头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顾行知、风念柏新伤难愈,莫说三天, 就算给他们三十天的时间,他们都不一定能好。 铃木兰倒是个有气概的, 无意落井下石, 在他们最气数将尽的时刻一网打尽。按哨兵的说法,她想赢, 却也要赢得对方心服口服。故而说是三天,便给足三天。 比死亡更可怕的,往往是等待死亡。顾行知在营里足足瘫了两天一夜,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这句话。他原以为很多事会朝自己设想的方向发展,好好打仗, 衣锦还乡,加官进爵, 迎娶……戚二。 可如今他看着自己满脸血痕, 包括身上,背上, 尽是重重叠叠的伤口,水云关的天有多灰,他的心就有多灰。 护膝被磨了个洞。 丑巴巴地搭在榻前的木架子上,上面的歪歪扭扭。 顾行知顺手取了来, 套在外裤上,目光无神地望着外面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听得一阵声响,在熏人的白雾里,他看见戚二捧着一碗桂花甜酪,眉眼带笑地看着自己。 “你醒啦?”她说。 顾行知拍了拍脸,在做梦吗?这梦未免也太真了,好像戚二就在他眼前一样。 他猛踹了身前人一脚。 “你疯了?!”戚二疼得嗷呜一声,手里的碗险些摔落在地。 “是真的吗?!”顾行知满眼不可置信,“我这不是在做梦吗?!你居然会疼……” “我当然会疼,顾行知,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戚二摔下碗,坐在床边,刚刚那一脚来得凶猛,完全在她意料之外。她揭开裤腿,果不其然,顾行知那混蛋把自己给踹紫了。 “你真的是阿珪?”顾行知凑近来看,这鼻子,这眼睛,这小嘴,的的确确跟戚二一模一样。就连他暗想了许久的胸脯,也跟戚二一样……一马平川。 “你在看什么?!”戚二盯着他热气沉沉的目光,下意识护住心口,“都快死了,一天到晚脑子里还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就不该来蕃南,就让你死在这儿好了。” “阿珪……”顾行知满眼动容,一把抱住她,“你真的是阿珪。” “我不是阿珪,我不认识你。”戚二推了推他,不料眼前人没等她把话说完,急哄哄就把嘴凑了上来一顿乱亲。 “我不管,你就是……”顾行知小脸蹭蹭,“你怎么来了?!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戚二摸了摸头上的钗,佯装置气道:“刚刚不还踹我吗?我千里迢迢来看你,你就这么对我?” “我的错我的错……”顾行知忙把人往怀里拉,“我以为我在做梦。” “就算是梦,在梦里你也踹我?!”戚二狠狠拧了把他肚子上的肉,顾行知叫了起来。 “怎么了?”戚二拉开他的衣服,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才半个多月没见,顾行知的小腹上,就落满了长短不一的伤。有些已经消肿,有些却是刚添上去,戚二从没在一个人身上见过如此多的伤痕,更别说那个人是顾行知。 “痛……”顾行知摸了摸眼角,没有眼泪,也要在某人面前委屈一下下。 “不是在信里说一切都好吗?这就是你的一切都好?”戚二轻轻抚摸着那些肿块,眼中又恨又悲。 “阿珪不许哭。”顾行知摸了摸她的头,“你哭我也哭了。” “我没有哭,”戚二忍住眼泪,摇头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来,是我把你推到这儿的,害你……害你受了这么多的苦。” “长晖不怨你,怨只怨自己没用,保护不好自己。”顾行知抱她抱得更紧了。 戚二放下衣服,微微仰头,看着他的脸说:“顾老将军还好吗?风大哥呢?温嫂嫂很担心他。” “父亲很好,风大哥……”顾行知面色一惶,“风大哥受了些伤,三日后,我们还得有一场去打。” “你们现在这个样子,还怎么打?去送死吗?!”戚二又想到他肚子上那密密麻麻的伤,心中更加撕裂,“我来蕃南的路上,就见到无数尸体就躺在官道上。没人替他们收尸,他们就在那儿化成白骨。我好怕,很怕你是他们其中的一个,我若是再来晚一点,是不是就真的见不到你了?” “瞎说什么?”顾行知亲了亲她,捧着她的脸,柔声道:“不许对我这么没信心。” “长晖……”戚二终究没忍住,眼泪吧嗒吧嗒掉在顾行知身上,“你不许死。” “我不死……”顾行知吻着她的耳朵,“长晖不死。” “那你答应我,我们拉勾。”戚二伸出小指,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咦……”顾行知一脸嫌弃,“我记得以前在蔺都,跟你拉勾勾,你嫌我幼稚,如今自己要拉勾勾,像个孩子。” “我不管,我就要你拉钩。”戚二掰开他的手,努力催促,“拉钩。” “好好好,跟我的阿珪拉钩。”顾行知勾了勾她的指,宠溺地笑了笑,“我发誓,我不会死,我要是没死,你就嫁给我好不好?” “老将军会允吗?” “你先别管他,你只说你愿不愿意。” “嗯……”戚二含羞低下头,脸上红了一片,不知是哭的还是臊的。 “唔唔……”顾行知嘟起嘴,挪了挪身下。 “怎么了?” “变大了。”这次轮到他脸红。 “……” “有多大?”戚二一个迅雷之速,将手探了进去,“姐姐帮你检查检查。” …………………… “三弟呢?他怎么没来。” 夜间宴上,顾修想起一事。 “回禀顾二将军,三哥儿还在营里。”左靖捂着胸口的伤,望了眼后头。 “这一天天的待在里面,搞什么名堂?!”顾修放下酒杯,作势要去找人。 左靖刚想拦人,不曾想他走得飞快,转眼便到了顾行知的营前。 众将士连带着顾修与左靖,只听得里面传来一阵莺歌燕舞的欢笑声。顾修在外站了许久,等到里面动静渐小,方踏进营中。 “二……二哥……”顾行知忙从床上爬了起来,半开的胸襟上,还留着女人的唇印。 戚二在他身后,露出半张微红的俏脸,细长狐眼中飘满清光,是一张美人面孔。 “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寻欢作乐?!”顾修眉头一紧,满眼尽是失望。 “我没有二哥……我……” “别说了!”顾修指着床上的戚二,气愤填膺道:“她就是那个让你拒娶风家二小姐,哭天喊地都要得到的女人吧?果然天生狐媚,竟把你也迷成了这样!” “顾二公子此言差矣。” 戚如珪披了袍子,轻飘飘下了床。纵然她的发髻早已松散,甚至称得上一句凌乱,可那副样子依旧勾魂摄魄。 “我知道你们顾家人不喜欢我,总觉得是我让顾行知整日沉醉声色。其实沉醉声色有何不好?谁说行军打仗一定要苦大仇深,偶有欢愉,不也是乐事一桩?” “哼,伶牙俐齿,”顾修鄙了眼身前衣衫不整的女人,眼见她踱步回顾行知身边,一下一下爱抚着他的□□胸膛。 “难怪先前蔺都传有传言,说戚家女狐媚妖冶,早前在燕北,就和一群将士拉拉扯扯,暧.昧纠缠,看来我这三弟便也是着了你这妖女的魅.惑,整日茶不思饭不想,俨然一身落拓。” “落拓?”戚如珪放下手,斜望了顾修一眼,“你哪只眼睛看见顾行知落拓?世人皆说我祸水,可祸水祸水,有几个真真正正是女人的锅?——” “——唐明皇钟情杨贵妃,唐灭,世人说杨贵妃是祸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国灭,世人说褒姒是祸水。总之错的都是我们女人,你们开疆拓土,建功立业,而后名垂青史,永享荣光,可一旦失败,国灭也好,战败也罢,就开始把错归结在女人身上。” “我就不信——”戚如珪指了指床上的顾行知,“我就不信多了一个顾行知,蕃南这场仗就一定会赢。哪怕他今天就死在我的裙下,龙虎军依旧打不退铃木兰,而辽,也依旧改变不了被吞灭的命运。” “胡说八道!” 顾修一声长喝,起手拔出长剑比上她的胸前。 “二哥!” 顾行知吓得探出了身。 “三弟你看看,这就是你所钟情的女子。”顾修满是愤恨地瞪了她一眼,扭头道:“早知三弟身边有这样一位善蛊人心的妖女,我就该让人杀了你!” “杀我?!”戚如珪一手弹开他的剑,声嘶力竭,“你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以为我走到今天,靠的就是什么勾引什么媚.术?我告诉你,我早就在心里死过无数回了,踩着刀才挺到了今天,你要能杀我,命你拿去就是!” “阿珪!”顾行知将她拉到身后,赶忙护住,“别说傻话。” “狗男女。” 顾修啐出一口唾沫,长剑正要刺下,却听营外人道,“且慢。”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95章 春尽 众人垂下目光, 纷纷探向被风吹起的帐后。戚如珪只见迎声走近位老者,他被左靖扶着,一脸不怒自威, 虽然不难看出他仍面挂病色,可那份自有的底气, 仍然让人忍不住敬服。 “父亲……” “父亲。” 顾二顾三前后开口,戚如珪退回到顾行知身后, 恹恹地叫了声“顾老将军”。 顾重山看着戚如珪那一脸不得不服的表情, 勾起一笑,道:“戚家算起来, 与我顾家也还有些渊源。犬子冲动,吓到了这位姑娘,还请姑娘不要介意。” “哪里,”戚二听顾老将军这般客气,也无意故作姿态, 她只听得老将军对他那顾修说,“你先出去, 让我跟他们单独谈谈。” 左靖领人识趣退下。 “长晖, 你跪下。” 见人出了营,顾重山二话不说, 一句强令。 父亲发话,顾行知又怎敢不从,他颤颤巍巍地把膝盖折了下去,营外飘起了雨。 “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到底是真心爱慕她,还是只是随便玩玩,做个排遣?” 顾行知想也不想,忙连声道:“儿子做了这么多抗争,自然是真心爱慕!” “那你呢?”顾重山看向戚二,“你对犬子,是真心还是假意。” “我若是假意,又怎会以身犯险,不远万里来到蕃南与他相见。”戚如珪撇开下摆,齐身跪到顾行知身边:“顾老将军若不肯成全,这支金钗……” 戚二拔下头上的钗,“还请老将军即刻收回。” “阿珪……”顾行知不禁磕头,“父亲,我与她一路走来,实属不易,我们若不是心有彼此,又怎么会在蔺都闹得地覆天翻。孩儿赠她这支钗,便是真真切切把她当成自己人,父亲,还请成全孩儿这一回!” “别说了!” 顾重山霍然起座,看着不停颤抖的顾行知,怒其不争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为父还没说几句,你就又要掉眼泪。我怎么觉得,你怎么还比不上我的好儿媳,你听她说了这么多,可跟你一样哭哭啼啼?” “儿媳,什么儿媳……风二又不……”顾行知抬起红通通的脸,身前的顾重山一脸慈笑。 “父亲同意了?!”顾行知“嗖”地一声跳了起来,“父亲你同意了!你同意我跟戚二在一起了!” 旁边的戚如珪收回手,低头一笑,下一刻,整个人便被顾行知紧紧抱住。 “阿珪,我没听错吧?!父亲刚刚叫你……叫你儿媳!” “谢老将军成全。”戚二伏身一拜,看着比顾行知冷静,其实她的心里还是喜悦的,只是该有的礼数一点儿不能少。 “委屈你了。”顾重山扶起地上一对新人,“这穷山恶水处,给不了你们明镜高堂,红烛帐暖,等打了胜仗,回了蔺都,我一定带这傻儿子给姑娘一个完完整整的大婚。” “阿珪……”顾行知笑得两眼发光,“你听到了吗?我们的努力没有白做。” 他顺过戚二手里的钗,小心翼翼地插回到她头上。 戚如珪报之一笑,看着身前老将,问:“只是在下还有一事不明。” “但说无妨。” “老将军……为何会答应得这么快呢?”戚如珪抓着顾行知的手紧了几分,神色也不由得凝重:“世人皆知我乃罪臣之后,身酿大错。何况,我一直都不是老将军心目中的最佳人选……我……” “其实哪有什么最佳不最佳呢?你以为风二就是最佳吗?那是因为她是风二。”顾重山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戚如珪,又看了眼顾行知,沉默半晌,方才道:“你是比我这儿子,处想问题想得更深一些。” “哎呀,不管怎么说,父亲一言九鼎,既然答应了,就不许反悔!” 顾行知上手搂着,全然不顾顾重山就站在他面前。 “你看看,就你这个样子,我要是戚二,我得嫌弃死你。” 顾重山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他的头,戚二又道:“长晖贯来如此,只是现在,的确该收敛些孩子气。” “铃木兰实力强劲,早在我来蕃南路上,就听得许多路人对其大夸其口。”戚如珪松开怀中的男人,腰间的太阴剑赫赫发亮。 “戚姑娘说得没错,龙虎军里多半伤亡,皆拜她所赐。多日前雁山脚下一会,仅仅是简单几式,就让风大公子和长晖满身落伤,三天后若是再败,水云关怕是真守不住了……” “水云关一旦失守,蔺都便岌岌可危。”顾行知突然换做成熟口吻,之前的稚气一扫全空:“我觉不允许,它就这样被别人占为己有!” “有志气是好。”戚如珪颇为赞许地看了看顾行知,“可为今之计,还是得想想如何治那铃木兰。” “正面蛮打,我们只有输。”戚二闭上眼,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最佳办法,“那就只能智取。” 顾行知略有些犯难:“那铃木兰生性狡诈,先前一战便暗中使用金刀偷袭,说明她也不是个只会舞枪弄剑的蛮人。寻常偷袭在她面前完全派不上用场,要想智取,恐怕也是难如登天。” “地形。”顾重山聊作点拨,“别忘了,这次你们是在百里索道。” “什么索道?”戚二恍然一悟。 “就是一条,横跨在雁山南北峰之间的索道。三天后我们将在那儿,与铃木兰展开最后厮杀。” “带我去看看。”戚如珪睁开眼,露出一脸大义。 “你……” “带我去!” 戚二挺身而起。 “我想我有办法了。” ………………………… 蔺都的雪自打入冬就没停。裴云这心思这跟这天气一样,从里到外结了冰。 戚如珪去蕃南的事他本不知情,后来无意从别人口里知道了,再想挽留也来不及。 傅临春这一头,两人也有十数天不曾说话。他见他每日早出晚归,回府便闷在另一间房里,有意避开自己。 这一日,裴云预备着去扣门,不曾想屋里人声儿也没有,过了许久方淡淡道:“睡了。” 裴云知道他没睡,又站着等了会,等到后来耳红鼻涕流,只得先回屋。 他坐在床边,窸窸窣窣地将好些个衣服拿出来,规整在一起。又命人从小厨房收了些干粮粗饼,一并放进包袱里。做完了这些,他不放心,提笔留了封东西,让人等傅大人醒了,在转交给他。 裴云不曾多言,掩了门,草草溶于雪夜里。 漫天雪屑抛洒着下,像盐粒籽般割在脸上。裴云牵着马,就着淅沥灯影,缓慢走在出城道上。 这是他曾用尽全力也想跨进的蔺都,这也是他现在不得不离开的地方。 裴云望着傅宅的方向,长长地吁了口气。他转过身,旋而听见暗处传出一阵哒哒马蹄声。 只见一抹黑全速走近,那人下了马,露出斗篷蓑衣下一张白净的脸,这脸裴云看过无数回,每回都能说出许多漂亮的话,只是现下再见,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这是要去哪儿?”那人拿出不告而别的信,摔在他胸前,“你要去哪儿?” 裴云站在风里,衣里袖里灌满风。那人上前一步,将他抱住,只温温一句:“不许走。” “我要去呢。”许久他才开口,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傅大人,我要走了。” “不许走。”傅临春双手锁死,哪怕衣裳被勒出了深深的痕,“你走了,我怎么办?” “她一个人在蕃南,我不放心。” 傅临春听得一个“她”字,就知他说的是谁,话到这里,他反有种被分享的感觉。 “她一个人不安全,我一个人就安全了吗?”傅临春将人往回拉,风大雪大,他看不清裴云的脸。 “回家。” “不必了。” 裴云甩开他的手,执意往前走。 “你一定要这样?!” 身后人歇斯大叫,寂寂冬夜,犹如呜嚎。 裴云站定身,身后的马儿刨了刨蹄,雪被踢起一些,乱溅到两人的衣下摆上。两人都顾不得去擦,只冷冷凝望着彼此,四只眼里都堆了霜,寒意比天还冷。 “你去吧,你去阁老身边,你不是说,他能护你周全吗?” 还是孩子气。 “既然有人护你,你又怎么不安全?我妹妹没有大人这般精于盘算的心计,不懂得趋炎附势,里应外承,做哥哥的,只能尽我之力护她。” “你不能走。”他抹了把脸,语气坚决,“你是我买回来的,你是我花钱买回来的!” 傅临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铺平了要给他看。看啊,这白纸黑字的身契,这一方写着傅氏临春,一方写着裴氏云。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主与仆的关系,他们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分离。 “我是戚如海,不是大人的裴云。”男人接过那身契,想也没想,横手一撕。碎纸片像折了翼的雀,在空中坠了几个轮回,跌跌宕宕,埋进了雪里。 “感谢大人一路相罩。”戚如海屈身作揖,并不打算让他看见自己将落的泪。 眼睛红了,是风吹的。 临春是不会有了。 春天再也回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96章 百里 云雾缭绕的南北峰前, 空无一响。戚如珪踩过一块略有松动的硬石,将手搭在顾行知肩上。 前面的顾修扛着剑,见两人在后面浓情蜜意, 不由得嗤之以鼻。纵然顾重山允了二人的婚事,可他这个做二哥的, 心里仍然多有不愿。 三人在一处峻崖前停下,崖的对面, 便是雁山南峰。两峰巨大的沟壑处, 被一条长长的索桥连接着。戚如珪扔了块石头过去,众人只听得“叮当”两声, 石子儿卷入桥下,消失在静谧的雾中。 “好险。”戚二盯着深不见底的悬崖,一脸深思熟虑道:“你们在这儿,如何打?” “应该还是个上回一样单挑着来。”顾行知不怕死地踩上索道,只见脚下整条道连根着晃了一晃, 他忙又把脚缩了回来。 顾修从旁淡淡地说,“三弟的拳脚有目共睹, 连他在铃木兰面前都毫无招架之力, 更别说在这样的险恶地形中。我看下次还是让我去会会她,我与她打了多回, 总归比你要熟悉。” 戚如珪别有意味地看了顾行知一眼,顾行知挠了挠头,坐到一旁石头上说:“戚二不是说她有办法吗?先听听她有何办法?” “哼,一个女人, 哪懂派兵遣将之事。”顾修难掩嘲讽,“三弟这般不作为,难不成以后都要被她牵着鼻子走吗?” 戚如珪听得顾修这样说,心里虽有些不悦,但总归懒得与他多费唇舌。她小心徘徊在崖边,摸了摸那索道一头,只是轻轻一摸,这满手便是铜锈。 她问身后人,“这索道应该有些年份了吧?” “怀文帝时建的。”顾行知咩咩两句,“想来也是十多年了。” “办法……我倒是有……就怕某些人不愿服我,且不一定成功,不过就算不成功,没准的赔条人命……” “既然不能成功那就不要说了!”顾修放下剑,坐到顾行知身边,“我就说女人来了就只能误事。她哪里懂打仗,三弟你也太宠她了。” “是是是,二哥说得对,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她。”顾行知拍了拍胸膛,正想威风一番,不想戚如珪递来一道冷冽凝视,他吓得立刻把头低了下去,当刚刚的话从来没说过。 “顾行知,你过来。”戚如珪勾了勾手。 他闷头闷脑地跟着戚二走到一边。 “龙虎军里,有没有身量灵活些的?我要一个这样的人。” “要多灵活?” “比你灵活。” 戚二望了眼顾修,见他正满眼生厌地望着自己。 “你这哥哥这么不喜欢我,他要是再这样,我就真不管了。” “别嘛,”顾行知忙拉起小手,偷偷亲了她一口,“你要什么人,我只管给你找来。只是你真有把握对付那铃木兰?胜算有几分。” “我不知道。”戚二靠在顾行知肩上,随手扯了朵叫不上名儿的野花,“我这一路上听到无数人说她何其凶残何其强悍,虽从没有正面见过,可还是没有底。” “别怕。”顾行知摸了摸她的头,“凡事有我替你兜着,二哥那边……我来劝劝他。” 戚如珪刚要接话,身后迅速传来一阵刻意的“呸”声。两人回头一看,见顾修不知何时抱剑站在了他们身后。他照旧一脸猪肝色,看着他们说着说着又抱在了一起,止不住地嫌弃。 两人自觉松开了彼此。 接下来的半天里,戚如珪一直守在营里跟顾行知说着悄悄话。顾修眼看着一个接一个的将士走进营去,不到一会儿便两手空空地出来。当然也有进去了就没出来的,他想去一探究竟,却又想到要和戚家女共处一室,难免让三弟夹在中间难做,于是只得站在门口,抓耳挠腮,左摇右摆。 “就他们了。”戚如珪放下笔,对着营中五位身量轻盈的将士说,“就你们了。” 顾行知拍了拍其中一位肩膀,确认道,“你想好了?不再多看看?” “看什么?龙虎军里如今能用的人本就不多了,这几个还算是不错的,只是五个也用不着,我只要一个。” 戚如珪敲了敲桌,对那五人说,“到校场的梅花桩上去,我要看看你们谁才是最厉害的那个。” 众人急哄哄地要出营,顾行知看得一头雾水。两人出门口时,顾修还没走,见他们一干人等出来了,便铁着脸道一路“碰巧路过”。 这话骗得过顾行知,却骗不了戚如珪。不过她懒得戳破,顾家男人都这般样子,看着凶巴巴的,其实心底也不坏。 三人一道领着将士走到梅花桩前,三十三道木桩错落分布在校场一角,每个梅花桩仅有三寸不到的踩面儿,寻常宽足大脚踏上去,只怕站都站不稳。这不头两个上去还没走出十步,便重重摔了下来,啃得一脸的泥。 顾行知看到这儿,心里大概有了点数。敢情戚二托自己找人,是在找那个能跟铃木兰过招的人选呢。她要的是体量轻盈、姿态平衡的人,可不就是为了方便在索道上作战?而与铃木兰这样的人交手,正面对打指定是螳臂当车,戚二肯定还藏着别的心思。 顾行知瞟了旁边二哥一眼,哥俩儿走到后头说话。戚二见他们耳语了一阵子,再来时,顾修脸色看上去和蔼不少。 ““这给你。”顾修把一柄小匕首拿给戚二,“女人留着防身。” 戚如珪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何意思,听得旁边顾三儿不停催促道:“快拿着呀!” “谢谢顾二公子。”戚如珪礼貌接下,不明所以地看了顾行知一眼。 “二公子二公子,我哪里是做公子的料。”顾修吭哧一声,提了提腰带,“是不是也该改改口了?” 戚如珪面色一愣,顾行知走到她身边,笑道:“还傻站着干什么,叫二哥啊。” “二……二哥……” “嗯。” 顾修顿了一顿,狡辩道:“我可不是因为爹爹的缘故才高看你两眼,我是怕三弟难过,万一你真死了,别把我三弟给拖累了。” “二哥言重了。”戚如珪低头一笑,“在下命硬得很,寻常人治不了我。” “你也不必如此逞强。”顾修觑了一眼,又扭头觑了眼顾行知,死乞白赖道:“如今这个混乱世道,女人总归是要保护好自己。” “多谢二哥记挂。”戚如珪行了一揖,暗自对旁边人笑了一笑。 头顶的云逐渐散开,原本悒郁的天色,露出些许灿金。顾行知偷偷勾上她的手,相视一笑,好像没有什么是值得惧怕得了。 …………………… 关中,蔺都。 宋子瑜在文渊阁待了足足三天,吃睡都在阁里。待处理的一应公文堆成了山,众人见祭酒大人如此宵衣旰食,也都不敢怠慢,一个个只管表了决心,撸起袖子就是干。 阁老有时也会亲来,装模作样地鼓舞一番后,便也任由这群儒生玩闹——是的了,他将这群人所做的事统称为玩闹,成不了气候的玩闹。太后如今被囚,边境战火纷飞,文臣武将一锅乱炖,他自得其乐,无意再做清绞。 反正迟早都会死的。 现在让他真正忧心的,反是那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新帝。托傅临春之手,在晚阳公主回京途中杀死了她,这死死捏住了太后的喉咙,当下唯一对自己造成威胁的,就只有那一位未曾露面的新帝。近日有关他的风声越发地紧,而阁老自然也焦头烂额,无计可施。 这一日,他去文渊阁路上,远远见宋子瑜身边跟着一人,两人在六角亭处窃窃私语了一阵,而后那人带着琴童离开。 纵然阁老从不对音律鼓弦有何钻研,却也听说过琴圣蔡玉的仙名。就这样一个除了弹琴就是弹琴的人,跟宋子瑜搅在一起,难免让人觉着有丝别有用心。 如此想着,待蔡玉走远后,阁老满面春风上前道:“祭酒大人今日好气色。” 宋子瑜隔着老远听见人声儿,不用转身,就知道是风阁老。近日他的名声可传遍蔺都,任是从不高看他的,也难免被他震慑。 “臣宋子瑜,参见阁老。” 宋子瑜依礼行拜,不想阁老笑逐颜开道:“大人如此客气,便是要与我见外了。” “君臣之礼,莫不敢忘。”宋子瑜面如平湖。 “哎呀,这话可不能乱说。”风阁老哄笑了声,压低嗓子,近身道:“如今还不是君呢,大人怎得敢说这样的话?别被有心之人听去,说我垂涎九五之位,到时候,我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宋子瑜微微一笑,鞠躬道:“是在下失言了,阁老清心寡欲,跟在太后身边这么多年,无欲无求,又怎会做出令太后寒心的事呢?阁老您说是吧?” 这话不用点拨也知道,就是故意说着给自己听的。换做寻常人,只怕早就掀桌撕脸了,可谁让他是阁老呢?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一个忍字。小不忍乱大谋,一个宋子瑜,以后有的是机会对付。 阁老拂了拂袖子上的云纹,轻轻踱道他跟前。宋子瑜的手极纤细,腕处挂着一串红线铃铛。阁老看着那串铃,笑了笑,说:“你与风二的那点私情,说出去了,可是要一起浸猪笼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97章 绝境 “我与风二清清白白, 从无瓜葛。” 宋子瑜一听到她的名字,心中下意识一怵。却又因阁老在此处,不得不装出镇定的样子来。 “有没有瓜葛我管不着, 只是大人莫忘了,如今这个时局,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是得摸个清才行。” 阁老上前一步, 煞有介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远见着蔡玉背影越来越远, 宋子瑜低下了头。 他听出了阁老的弦外之意,这是要让自己别插手新帝的意思。只是一切都快有了眉目, 蔡玉的态度也有了些松动,再谈放弃,实在可惜。 雪越下越大。 该来的总还是会来。 金寇自辰时起由铃木兰带兵,乌压压直冲百里索道。头一日便带病守在这儿的龙虎军们蛰伏多时,戚二跟着他们趴在干草地上, 紧盯着索道另一头的金寇。 那铃木兰也不多磨叽,提刀便上了索道。应着战书上说的, 双方须得各派出一位将士出来应战, 铃木兰怕麻烦,头场便要自己上。戚二向顾三儿别了一眼, 对方心领神会,将那从梅花桩处精挑细选出的将士送到了索道口。 “这是要做什么?”顾修不解,“连三弟都没办法对付的人,你让一个普通将士去打, 必输无疑。” “赌一把。”戚二嘿嘿一笑,摘了根狗尾巴草塞进嘴里,“二哥哥且看就是。” 顾修按住不语,见索道处的铃木兰脸都绿了。估计连她也没想到,辽国磨了这么久,就派出了个看着就没什么气势的凡夫俗子来。 顾行知瞥见她眼神中的鄙夷,只笑嘻嘻道:“还请多多指教。” 铃木兰听得这样的话,哪里还能忍他?她挑起□□,竭力声嘶道:“你们找个不经打的来与我会战,这到底是几个意思?!” “对付你,自然用不着上将亲自出马。”顾行知正准备发话,戚二衔着狗尾巴草钻了出来。两人齐身站在云雾里,清风徐来,吹得他们宛如谪仙。 “你又是谁?”铃木兰相看一眼,看见了顾行知眼中一闪而过的爱慕,不禁笑道:“原来你就是这毛头小子的相好。” 戚二放下狗尾巴草,恬淡无为道:“在下姓戚,敢问姑娘,应该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木兰将军吧?” “是你姑奶奶我!”铃木兰扯下头盔,露出一头且算飘逸的长发。她虽生得粗犷,细看几眼,倒还有几分难得的俊气。和戚如珪与生俱来的艳不同,铃木兰带点糙和野,她就像她手里的那柄枪,时时都冒着砭骨的寒光。 “我听说你,”铃木兰狂笑,“你就是戚泓的女儿吧?一年前在燕北,你父亲死前的样子,和现在的你一模一样呢,哈哈哈哈哈……” “父亲?!” 戚如珪猛然一怔,顾行知忙握住他手。 “你跟我父亲到底是何关系?!”她冲上索道,在摇摆中努力站稳。 铃木兰步步逼近,越过那一脸无辜的将士,直走到戚如珪面前。她上下打量了一眼身前女子,目光玩味道:“等你死了,我就告诉你。” “快回来!”顾行知伸出手,“别上了她的方,她在激你!” “你不想知道当初在燕北你父亲为何突然远撤江东吗?不想知道他为何畏罪自杀,连带着一干亲信手下一同死在燕北?听说戚家如今只剩你一个人了吧?你心里那样多的疑云,难道就不想知道这背后的故事吗?” 铃木兰抓住戚二的手,将人扯到索道边。身前即是万丈悬崖,碎石落下,许久都无声响。 “你告诉我……”戚如珪强撑着地,散发垂落在地,下一刻,她的半个身子被埋进了索道外的云堆里。眼前是望不见底的黑,偶有几只流萤划过,也只是可有可无的星星之芒。 “你放开她!”顾行知提刀冲了上来,锁链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某处在松动。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伎俩,自以为找个身段灵些的与我交手,趁乱砍断这索道,就可以杀了我吗?”铃木兰将人又压下去几分,面容几近扭曲,“小孩子才玩这种把戏,你是以为我铃木兰是个傻子吗?” “放开她!”顾行知试图荡近,可他每近一步,戚二的身子就被按下去一点。她就像一只被捏住七寸的花蛇,丝毫动弹不得。 “啧啧啧,”铃木兰揪着戚二的头发,在痛吟声中发出一串赞叹。她支起身下美人的脸,轻轻一扫,和声道:“素闻辽国多美人,我却从来没有见到过所谓的美人。今天见到这位戚家妹子,也算是了却心愿一桩了。” 她抹出匕首,比在戚二脸颊上。冰冷的刃徐徐划过肉皮,血珠从中渗出。 “美好的东西,就是拿来毁掉的。”铃木兰看着顾行知一脸无可奈何,莫名欢喜:“只要你们肯乖乖投降,下撤兵线,我就放了这小美人,如何?” “铃木兰,你放开她!”顾行知朝前一步,顾修从后拉住了他。 “放开?!”铃木兰大手一挥,□□直指身后众人,她的五指随同风声戛然一止,戚如珪抓着锁链边缘,半个身子翻了下去! “放开她,她就真死了。”一双手从背后再次拧住头发,戚如珪在痛中启唇,只涩涩道:“我父亲……父亲……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让他们撤兵!”铃木兰将她拽回身边,匕首就在颈处,寒光熠熠。 “二哥……” “不能撤!”顾修捏紧拳,身后众将士皆慌了脸,“不能撤!” “一旦后撤,就意味着我们失去了最后一道防线,金寇已经拿下了六郡,这是我们的最后关口!”顾修拔出刀,极力声嘶地索道上的众人说:“挟持算是怎么回事?!有本事我来跟你打?!” 铃木兰裹着戚二,原地翻了个身,无情匕首再次划破脸颊,鲜血艳丽灼目。 “你们再废话一句,这美人脸上就多一道疤。”铃木兰死死扣着戚如珪的身,同样是女人,她的力气远胜男子,压制住一个同龄女子不再话下。 “你说,关于我父亲的事,你都知道多少……”戚二跪倒在地,汗水将发淋了个全。她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胸口那道疤再次作痛。 “你父亲啊……”铃木兰渐松开了她,一时一时快,顾行知猛虎似的扑了上去。戚二猛退两步,纤长的索道颤抖剧烈。 “回去!”她对那一脸呆滞的无辜将士说,再回头时,一拳正好打在右脸颊上。 “你敢打她?!” 顾行知如临炼狱,一记悍拳还到铃木兰脸上。顾修见势而来,三人逐力在索道间,两边的将士们急红了眼。 “你敢打她?!”他又说,狠狠将人扔到地上。铃木兰哼笑一声,啐去唇间口沫,冷言道:“怎么?心疼你这小娘子?国都要灭了,再心疼你们都得死!” 一声长令刺空,金寇似洪水猛兽般涌上索道。不堪负重的铁索“哧啦”一声,但很快隐没在嚎啕的马蹄声里。炽烈的战旗猎猎不止,这场战役,不可避免地被拉响了。 “回来!”戚如珪朝索道中的三人喊,他们显然不曾关注那排山倒海涌来的危险。 索扣出的铁锈稀松掉落,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整条索道好似一张细长的吊床,戚二看着他们,就像那吊床上微末的蝼蚁。 “顾行知!”戚如珪朝上面人吼,“回来!” 男人听到呐喊,于万里云雾中瞥见一双焦灼的眼,快雪时晴掠过他微恐的眉间,撕斗间隙里,他只觉得脚底骤而一斜,眼前的山峰乱石突然扭转了方向,以一种近乎倒置的模样映入眼帘。 “断了!” 他才反应过来,旁边的顾修扔过一条事先备好的绳。 “拴住!”他咬紧牙,扒着那栉比的铁阶,瑛红的铜锈落满眉宇,“三弟,你还年轻……” 像是临终感言。 “瞎说什么!”顾行知与他同悬挂在铁阶上。金兵成批坠落,惨叫声不绝。 “她很在乎你啊……”顾修松开一只手,整个身子在风中打出半个转儿,“你活着。” “我不要!”顾行知抓住他的袖,用尽全力向上推,“我不要你们一个个都离开我,我不要!” 他的哭声越来越响。 男人又变回了男孩。 “傻弟弟。”顾修涩涩笑了一笑,在滚落的坠石里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并未成功触碰到终点——一张布满泪痕的脸,激烈的兵戈在动乱中消解。 “铃木兰!你不是人!!!” 顾行知攀住绳,借力蹬在一处乱石上。戚如珪重新被扣住,完了,都完了,他想过输的千万种结局,却没想到会输得这样彻底。 “要么,”铃木兰将人拖至山崖边,“退兵。” “要么,”戚二哽咽声渐弱,“他们都得死!” 风声越来越大。 “不许退兵!” 戚如珪抬起血泪相织的脸,眼里布满来时的贞毅。顾行知忽而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大风大雪的春水江边,她也是这样一双,永不认输的眼。 “不许退!”她说,后脖颈被单手捏住,发声都带着令人颤栗的沙哑,“像个男人,顾行知,求你像个男人……” “我辽国男儿宁死不从!”女声低弱,“你要……你要守住……”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98章 国殇 风凛凛地吹, 似有揿翻这昏天晦地的嚣狂。 戚如珪被身后人拽着,整头发丝被迫绞在索道的挽手上。索道每晃动一点,她的天灵盖就会牵引出密集的针痛, 就像有无数虫子在血髓中厮咬,空气中浸满硝烟的味道。 “不许退……”女孩伸出手, 眼前的少年越来越模糊,“长晖, 听到没?” “阿珪!” 有人在喊。 “你别睡!” 声音越来越弱, 弱到极处成了一阵袅袅的回音。 “哥……哥……”戚如珪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云雾中冲出一匹红棕的烈马,马上坐着那个她曾来不及告别的人。 “哥哥啊……” 她含下眼, 一缕风吹过,发丝纷纷扬扬断了一地。 “杀我……”戚如珪看着尽头处的顾行知,她又看见了,那柄熟悉的刀。 是叫快雪时晴吗?真好听的名字啊,像诗一样。她回溯起蔺都慵懒的暖日, 她与长晖走在宫人道上。那还是数月之前的情形吧?他们那时还互相忌惮着。 戚二调笑着说,借你的刀玩一玩。 少年不依, 心疼这好刀。 好刀……好刀…… 如此好刀, 在燕北劈出了他们往后的一切,现在, 就由这好刀,了结这缠绕的恩怨吧。 风中掺落起涩涩的雪,阴灰色的云像濡墨般晕染堆叠。戚如珪睁开眼,漫天都是灰。众将士凝在风雪里, 她只看得见一个人。 “阿珪,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要天天抱着你。” 他说,他站在暗色的尽头说。风猛一刮过,话音颤在呜声里,蔺都的好梦碎一地。 “顾行知,杀我!”戚如珪向前挣了一挣身,热泪直往下涌,“杀我!像我们刚认识那样!捅我!” “你不许退啊……”她匍匐在地,整个人如同疯迷,“不许退……” 铃木兰见到她失态至此,渐松开了手。雪地里印出一块人形,大小正合戚二。 良久的沉默。 顾行知稳操起刀,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她跪在那里,合如初见,也是这样腥风血雨的天,她在春水江边,被拖上岸时,就像一条败犬。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戚二凛而一笑,发丝黏连在唇间,除了顾行知之外,没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 “我记得你,你捅了我一刀,这疤还在,还在。” 她摸了摸下腹。 “真是轮回啊,哈哈哈哈哈哈……顾行知……这烂命,就是一场盛大的轮回……” 戚二咬紧后槽牙,定力一撕,将那狰狞伤疤怼在刀前。 “杀了我……铃木兰就威胁不到你们了。”她将身子往刀上抹,“做过的事再做一遍,长晖,你再做一遍……” 快雪时晴被她亲自捧上,仿佛在进献一件至宝。顾行知垂首不语,刀光滚烫,险些灼伤在场人的眼。 “要么,她死,要么,退兵。” 又是一道难题。 顾行知缓缓举起刀,刃尖划上那熟悉的柔肌。那肤表仍有醒目的红痕,他与她数度交欢时,也曾热吻过那一道旧日的伤。它们和自己右眼角下的伤疤一样,重演着他们血泪斑驳的过去,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 凄绝的歌声激荡山谷,是死而后生的悲鸣。众将士在歌声中弃戈,南北峰上天光大破,绚丽云霞投下五彩奇光。 “欠你的《定鞍山》……我唱不动了……”她瘫倒在地,半身僵直,双目早辨不出前路。 顾行知在哭声中长喝,快雪时晴直砍而下。身下犬闭上眼,静等这至爱的裁决。 许久。 许久。 风声依旧呼呼,空谷尚有浅淡余音。她觉出那铁器独有的冷冽划过耳畔,却并没有往自己身上来。 戚如珪在雪絮中拨开溅乱的猩液,见快雪时晴掠身而过,直直插在了铃木兰心口。眼前的少年满脸是血,唯眼中布满灼灼爱焰。 “三弟!” “你敢杀我?!”铃木兰挺胸拔刀,一掌将顾行知推出身外。原见魁梧的身形在强大的对手面前,单薄得像是一张油纸。顾行知滚回到戚二身边,血,身边全是血。 “狗男女!!!”铃木兰提起□□,发疯似的往戚如珪身上捅。顾行知翻身挡在身前,枪身没入脊背半寸,似有阻碍,铃木兰乍一用力,枪尖穿透筋骨。 “长晖!” 戚二重拾快雪时晴,趁乱砍向铃木兰。岂料她侧身一退,反一腿将她狠狠踹开。戚二连人带刀滚到崖边,再翻个身,便和那些不知下落的石头一样,坠入深渊。 血越流越多。 铃木兰越是用武,血便越流越快,她拔出□□,不愿再行纠缠。顾修看准时机,扑身而上,便是活生生用手撕开她的刀口,两人缠斗在泥潭之中。 “阿珪……”受伤的弃犬挪进几寸,爪牙挂满血丝,“我不退。” “不退……不退……我就在这儿……” 战鼓声隆隆狂响,周身尽是朔雪。 戚顾二人紧紧相拥,天与地间,忽然静了。 ………………………… “战报!战报!蕃南最新战报!!!” 跑马的小厮来不及喘气,下马往御林军大门前冲。子夜的更声衬得长街更长,雪簌簌簌铺出一路马蹄状的印。 “吵吵吵?你娘坟头冒金子了吵?!” 刘汝山从门中探出半个虎脑,眼前人满脸大汗,粗喘声中只听他扬着手中的信说,“战报!是战报!” “给我!”刘汝山一把抢过信,借着光,面色忽而严峻。 “是输是赢?!”小厮伸长脖子,不停向纸上探着。 “我进趟宫。” 刘汝山收起信,正要跨步上马,却听旁边掌着灯的傅临春问:“一切都可还好?” 所有人都挂念着。 刘汝山面色一暗,只摇了摇头,甩手扬鞭而去。空雪地里,傅临春与那小厮面面一觑,望着这夜似乎更黑了。 雪稳稳地下。 快马奔在雪中,途径庆阳门前时,众侍卫只见一道令牌倏间投来。马上男子一脸萧索,眉间比雪要冷。 “姑母多久不曾用药了?”风二托着底下人的手,掀开雕金描凤的香帐,见到的是一张比往日还要枯瘦的脸。 “别说用药了,如今任它什么吃食都咽不下。再这么下去,太后恐怕……”董太医止不住的憾色。 “你出去吧,我陪着姑母就行。”风二软软地对董太医说,也是对殿中其他人说。 众人得命隐隐退下,风二正要开口,只听得殿外响起一阵错乱的脚步声。 “我要面见太后!” 是刘汝山。 “让我见太后!” “后宫重地,你一个男子,怎能……” “让他进来!”风二起身走出大门,刘汝山忍住急切,举起信说:“臣有要事!要亲见太后!” “刘统领漏夜前来,一定急非常人。既然如此,进来吧。” 风二将人速速领到跟前。 床上老妪听闻声响,费力地睁开五分眼皮。她的眸色因着病气俨然黯淡无光,仿佛一湾死寂潭水,再不复往日意气风发。 “臣刘汝山,叩见太后……”刘汝山跪行向前,并没有等对方的回应,便将手中密函双手捧上。 风二得了授意,默不作声地接了那函。还没来得及拆开,便听太后奄奄道:“输还是赢……?” “输了……” 刘汝山将头底下,殿外雪势更浓。 “呵……”老妪嗟了一声,掩掉眸底最后一丝光芒。她望着四方凄冷的高殿,垂目许久,方道:“哀家就知道……就知道……一切都已无力回天……” “太后糊涂。”刘汝山抬起头,静谧之中,霍然掐出一笑,“是金寇输了,是他们输了。” “你说什么?”太后起了兴致。 “姑母,刘统领说得没错,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风二摊开素笺,将战报上的字一一呈在她面前。太后眯眼瞧着,仍不敢相信这白纸黑字,她总觉得有人在唬她,他们只是为了哄自己高兴罢了。 “姑母,这是真的!”风二看穿了她的心思,她难得欣喜,却又不敢过分张扬,“那他们如何?我哥哥如何?戚二他们如何?他们都还好吗?什么时候回京?” 风二一连串逼出许多的问,却忘了刘汝山也才刚刚得到消息。她将那信翻来覆去地摸着,好啊,太好啊,赢了,果真是赢了。她就知道他们能做到,辽国儿女能做到! 风不止吹,如今听着没了咆哮的气势,更像是胜利的呜嚎。刘汝山站起身,端正颜色道:“此次一战艰苦卓绝。虽取了胜,可龙虎军与风家军亦是伤亡惨重。风长使旧伤难合,顾将遍体鳞伤,更别说底下那些将士……回京自然是要回,但应该还得过些日子。” “快入春了。”风二看向窗外,松弛神色莫名凝重,“等雪停了再回也好。姑母,你说这宫里,是不是也该添点喜色了?” “我们办场桃花宴如何?还是梨花宴?总之无论什么宴,总归是好的,升平楼里许久没有歌声了,你说呢?姑母?” “姑母?” 床上寂若无响。 “姑母……” “姑母?” “姑母!” 你看,冬它从未走远。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99章 夺权 戚如珪睁开眼, 眼前尽是黑。有温热攀上她的脸,她动了动指头,触到一块熟悉的面料。 “你可算醒了。”是惊鸿。 来蕃南以后, 戚如珪让她守在营里,龙虎军在前线, 后面的风念柏和老弱残兵必须得有人照看。 “他呢?”戚二动了动身子,尚有些虚。待惊鸿拧了帕子走出去, 床上人这才看清营里还站着另外的人。 哥哥。 戚二心中一叹, 一丝愧意染上心尖。当初来时匆忙,她忘了跟他告别。说是忘了, 其实也是一种圆滑的规避,忘了,怎么会忘呢?她只是不愿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离别着,有时不告而别,比告别本身更加省心也省力。 “醒了。”戚如海整了整衣下摆, 端起参汤吹了一口。他将汤水送到戚二嘴边,见她一脸惘然, 便知她心里究竟在想着谁。 他只道:“顾行知没事, 你放心。” 听了这话,戚如珪才痴痴接过碗。药汤刚出炉, 隔着瓷还是烫的。有雾汽散出来,眼前的一物一什都不怎么真切。她觉得这一年来自己过了好几辈子的人生,从燕北到蔺都,从蔺都到蕃南, 天涯任她去闯。 “你也别太高兴,他受了重伤,只怕十天半个月也下不来床。”戚如海小心观察着她的脸色,生怕她又突然慌起来。 兄妹二人对望了许久,戚如珪方道:“你来了,傅大人怎么办?” “他自有他的逍遥去处。”这话听着酸,“他现在不得了了呢,上赶着要给乱臣贼子做下手。我与他已情缘尽断,他既然决定,别人能保护得了他,那么我还赖在他那儿做什么。” “你们发生了什么?”戚如珪猜到些什么,但不敢确认,“我出蔺都前,你们还卿卿我我的,怎么短短半个月,说起他来你就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不说他了,没意思。”戚如海拉近妹妹的手,怔了一怔,严肃道:“我且问你,我听说铃木兰在开打前,曾透露过一些爹爹的事。听她的口气,似乎当年之事,仍有隐情?” “没错。”戚如珪握紧他的手,神色跟着肃穆了几分,“当初爹爹死得不明不白,我戚家也无名无故被扣上罪臣之后的帽子,纵然你我不愿追究,但这也不会代表着,任由这笔血债稀里糊涂地带过。” “铃木兰一定知道点什么!”戚如珪拧起拳头,骨节出发出咯咯咯的声响。戚如海替他收了药碗,兄弟两望着营外濛濛的雪,又陷入入了莫名所以的沉默。 “三百二十一天。”戚如海说,眼里的恨仿佛从未消减,“爹已经走了三百二十一天。这世上作恶的人有那么多,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们戚家要承受这一切?爹爹当初为何会死?自戕之说是真是假?他为何无端弃兵,仓皇落逃?这一切的一切,都太反常了……” “关键就在铃木兰。”戚如珪抓紧戚如海的手,“哥哥,我想再探一探虎口。” ………………………… 戚二能下床时,头一件事就是去龙虎军的营里。几个粗枝大叶的军爷们光着膀子在冷雪地里打拳,戚二提着食盒走过,看到他们搭在竹竿上的衣服底下,多少有着香囊荷包一样巧物。那应该也是出自某某个女孩的手吧?他们应该也和顾行知一样,在某些角落里,留有一丝粉色的念想。 帘帐不用揭,就自个儿被风吹了起来。戚二脱下大氅,抖了抖雪粒子,将食盒放在一旁。 床上的少年半脸缠着绷带,另外的半脸也不见得完好,许多浅伤被抹了药膏,星星点点的,倒有些像花犬身上的图样。 “疼……”顾行知碰了碰肿胀的半边脸,他见到戚二,想笑,可一笑,便牵动咬肌处的肿块。 无边疼痛在蔓延。 “要抱。” 顾行知张开双臂,整个脑袋包成了猪头。 “现在知道痛了?”戚二将他轻轻收进怀里,听他呼哧呼哧吸着气,鼻尖满是草药味和血腥气。 “你不在就疼,你在就不疼。”顾行知往她身上挪了挪,恨不得变成一条蛇挂上去。 戚二看着他不忍卒看的脸,哑然失笑,道:“你既知道铃木兰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还这般义无反顾,就不怕我们都死在她手里?” “那就一起死。”顾行知把头埋进她怀里,不停用鼻头蹭着,“还要抱。” 戚二又抱了一抱,这次没敢松手。 “她被俘了,戚家的事你可以去问她。”顾行知亲吻着她的手,“可是我不想你去,我怕她又有什么阴谋诡计。或者,等我好了,我跟你一起去,你就算离得远远的,我也不放心让你去见她,断了牙的老虎还是老虎,我不想咱们又遇到点什么。” 说着说着,某人眼睛又红了。 “哎,说好了,谁再哭,就得跪搓衣板来着。”戚二面色一唬,怀中犬忙止住了悲恸之色。 “不哭,我已经是个男人了。”顾行知拍了拍胸,“我可以保护阿珪,谁也伤不了你。” “好长晖。”戚二探出头,轻轻将唇点了上去。却只是如无痕的春风,浮光一掠,顾行知还没反应过来,温柔就结束了。 黄历一张张地翻,水云关前的雪和雾几经不散。风念柏过了半个多月,勉强下了床,先行回了蔺都。顾行知的猪头还肿着,每天吃饭也得要人喂,军中人人看着戚二忙进忙去,人还没过门,“将军夫人”先叫上了。 “呦,将军夫人来了。” “将军夫人好气色。” “将军夫人越来越漂亮了。” 戚如珪每回经过龙虎军的营,都能听到这样的逗趣声。她也不去阻,蛮心安地受着,顾修偶尔听见了,装模作样地训斥他们几句没大没小,但也没真说什么。 白驹荏苒。 寒意不知不觉间褪了去,顾行知过了元夜,也能支撑着下床。 十五的晴天,他跟一群将士们拉焰火玩。军中没得庆祝,就只能用些闲置的火.药粉,用红彩纸裹着,制成简易的炮仗。 一到夜里,赤橙色的烟火炸满山头,顾行知拄着老拐,在泥里跟其他人闹着,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模样。 戚二坐在草垛上,看着爷们儿嘻嘻哈哈,心下开朗。不远处,惊鸿冷冷走来,抚裙坐下,两人无声了半晌,许久后才听得惊鸿说:“我输了。” 戚二含笑看着顾行知,站起身,抓起块泥巴扔了过去。顾行知嘿嘿嘿笑着,招呼着她去,戚二只步未动。 “从前我不懂,”惊鸿自顾自说,音色清淡,“我不懂先生为何钟情于你。我觉得你不过如此,无非貌美,男人都好一口色。” “可我跟着先生学了这么久的推演之术,推来推去,却还是推错了姑娘。”惊鸿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到戚二腰间的太阴剑上,眼底不再是嫉色,更多的是释然。 “我若是先生,我想我也会高看姑娘几眼。” 说了这话,戚如珪扑哧一笑,拧过头来。 “这个送你。”她把太阴剑递给惊鸿。 “这怎么可以……这是先生留给你的……”惊鸿显然没想到戚二会如此大方,这是公孙惑的遗物,仅此一件的念想。 “你先别着急推辞,□□看看。”戚如珪再次把剑递了出去,剑柄朝向身前少女。 “我可以吗?”她仍不确定。 “可以。”戚二往她心口一塞,惊鸿梦寐以求的太阴剑,就这样到了自己手上。 惊鸿。 剑梢儿的末端,静静地镌着两个小字。 “若戚姑娘来日觉得时机成熟,请代我将这剑,赠予爱徒惊鸿。” 戚如珪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话音与记忆深处的公孙惑的话音相互重合。眼前少女望着剑上隐隐的两字,那瑰丽的星石,像是一双双流泪的眼。 “他心里有我……先生心里果真有我……” 惊鸿抱剑垂泣,戚如珪尚不能确定,这是欣喜还是遗憾。她只想起那个遥远的雨天,她站在燕子楼里,默默吟着云锦屏上的《苏溪亭》。亦或者是漫天流光的司天监房顶上,怀德帝薨天当晚,他指着那些星星说,一切更有趣了。 更有趣了耶。 ……………………………… 关中,蔺都。 蔡玉怀抱长琴,带着松鹤,一前一后拐进了深不可见的内阁。 曲长的木廊尽头,端坐着位面容还算清俊的男人。他一身花袍穿金秀凤,已然盖过他应有的荣华,底下人见人带到,纷纷退下,阁中只留他与蔡玉主仆二人。 “你就是那个曾与楚王交好的蔡玉?”座上人搁下茶盏,面色微惶,但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面对未知时的好奇。 “微臣蔡玉,参见风阁老。”座下人端正跪下,断弦的琴就在眼前。 阁老皱了皱眉,道:“听说你多方求人想来见我,与我有桩生意要谈。我没做过买卖,不懂商贾人家的规矩,我想蔡公子惯来抚琴,恐怕也不尽然懂得这从商之道吧?” “在下不才,确实不懂什么从商之道。”蔡玉抬起下巴,眼里堆满熊熊的火,“可阁老难道不想知道,有关新帝的一些事吗?” 第100章 浓情 “啊哈——” 阁老漾出一丝妥帖笑意, 重新举起杯盏。他微行了个眼色,旁边立马有人捧着太师椅凑了上去。 “既然要谈生意,那就不能失了礼节。此刻你我不做君臣, 而是朋友。” 阁老长眉一陡,于笑意中挤出些难有的温和。倘若没有千秋殿里那些骇闻, 旁人只都以为他是个还算周全的普通男人。 蔡玉自然不傻,懂得他这样滴水不漏的作风下, 暗藏着的其他心思。他只随阁老的话, 乖乖入了座,身后的松鹤替他抱着琴, 一脸乖张地站在一旁。 “他还活着,”蔡玉接过茶,“着”字一落,阁老的那句“你想要什么”紧跟了上来。 “我要重修楚王陵墓,将他在半山的孤坟, 重新迁回观德殿。” “只是这个?”阁老不苟言笑,烛火中的脸半是褶子半是刀光。 “我还要他的牌位, 能和怀德帝、怀慈帝等一道放在一起。”蔡玉继续说, “我要你广告天下,楚王当年并无谋逆之心,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太后别有用心之举。” “这容易,我答应你。”阁老爽快应着,眼睛瞟向后头的松鹤。十三四岁的身形样貌, 该就是这样了吧?若是那位遗腹子还在,可不就跟眼前这位小兄弟一般大小? “你张口闭口都是为了楚王,怎么不给你自己谋些荣华富贵。”阁老随口问,话里藏着不确信,“人都有欲,不是吗?” “当然。”蔡玉抬起手,挥了一挥,松鹤抱琴向前。 “前些日子毛手毛脚,不小心弄断了琴弦。阁老若有心,送我一根弦即可,待我补了这琴,就把那新帝带到你面前。” “我凭什么信你?”阁老又看了眼松鹤,“小兄弟哪里人?家中父母可都还在?我见你模样,不似关中人吧?” “凭我与楚王多年的情义。”蔡玉插进他与松鹤的对话,没等松鹤开口,自行替他回答道:“他自幼无父无母,被我养在膝下。模样确实不像关中人,阁老怎么对一个小琴童这么感兴趣?” “没什么,随口问问。”阁老啜了口茶,眼微眯着,像是在筹谋什么。蔡玉见该说的都说了,也无意再多做逗留,主仆二人一一行过礼后,便草草抱琴而去。 月上长廊,内阁外是一片珠粉白的墙。蔡玉走在前头,松鹤走在后头,小脚丫子忍不住踩在另一个人的影子上。 “多大了?还玩这种把戏?”蔡玉停下脚,看着后面蹦蹦跳跳的松鹤,恍恍一笑。 松鹤乖巧道:“想一直陪着公子,像影子一样,永远跟在公子身后。” “那要是有一天,你必须得离开我呢?”他说,语调淡淡的,脸比白墙更惨暗。 “不想离开公子。”松鹤一把抱住他的腰,“公子这是要送我走吗?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公子不要我了吗?” “傻瓜。”蔡玉拍了拍他的背,细手掠过那断弦。原本多美的一架琴,现而弦断,音毁,人绝。 “公子怎么哭了?”松鹤扬起脸,断断续续的湿热滴在他脸上。蔡玉别过脸去,错手勾过琴身,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是眼泪吗?”他摸了摸蔡玉的脸。 “是汗,”蔡玉虚张声势地说,“你看,真的是汗。” …………………… “哎呦……痛啊……轻点啊!夫人,痛……” 营中惨叫声不绝,众将士趴在门前,听这声音出自顾将之口,都有些难言的好奇。 戚如珪放下药罐子,狠狠拍了下身下男人的屁股,门外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女人嚷嚷道—— “现在知道痛了?!早让你喝药干嘛去了?好家伙,要不是二哥哥告诉我,我竟不知你每日把药都倒在了恭桶里,这就是不吃药的下场!反正烂的也不是我的屁股,你就烂死好了,烂死了我正好回蔺都找个比你听话的!” “阿珪别生气……”顾行知套上裤子,笑嘻嘻地凑过来,“谁让这药那么苦。” “少来!”戚如珪一手推开他,翻了翻白眼,道:“那些药我炖了多久,每天掐着手指头算你康复的日子,你倒好,把药全倒了,怎么?多大了?喝药要人哄?” “夫人我错了。” “我不是你夫人。”戚二挣开他手,“去吧,去要你的自由吧,这还没成婚呢,就这般不知珍惜,我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阿珪我错了,我不敢了。”顾行知抱了抱她,“我一定乖乖喝药。你看,我特别乖。” 话刚说完,顾行知便自觉端起药碗,咕噜咕噜闷头灌下。直到最后一滴不剩,他甩了甩碗,得意洋洋道:“你看,我没骗你吧?” “嗯。” 戚二取了药碗,见他真喝下了,勉强安了安心,坐回到他腿上。 “嘻嘻,我知道夫人最好了。”顾行知刚喝完药就要往上亲,满嘴都是药渣子味,苦兮兮的。 戚二拧过头,看了看门外一群小脑袋,不忍羞涩道:“外面还有人呢……” “有人?谁?”顾行知忙缩回嘴。 “还能谁?不过就是你那群手下。”戚二正要发笑,只见顾行知突然正色道:“刁妇,见到夫君还不下跪?!” “你说什么?”戚二一脸茫然,“你让谁跪?” “我忍你已经很久了。”顾行知拉下脸,沉声道:“内室就该有内室的样子,我让你洗衣就得洗衣,让你擦背就得擦背。上个药屁话这么多,刚刚哄你两句,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你说什么?!”戚如珪一脚踩上他的脚,“长脸了你?敢跟我这么说话?!” “男人就该时时保持雄风!”顾行知冲外面人嚷,到这里,戚如珪才察觉出他的用意。 “顾行知,可以啊你。”她拍了拍少年的脸,“敢跟我吼是吧?” “吼的就是你,大胆刁妇。” 听声音,完全不在虚的。 “好,可真是我的好夫君啊,顾行知。”戚如珪扯过旁边一块松木板子,面色一冷,意简言赅道:“跪。” “男儿当自强!”顾行知宁死不屈,“对女人下跪,这是懦夫的行为。” “不跪是吧?”戚如珪双手抱胸,走到门口处,花枝招展道:“风大哥手底下有位少将,叫什么来着?宋昴?王昴?还是什么昴?前几日邀我去营中喝酒呢,人长得可真俊呐,生得又壮又高,威风凛凛,比你也成熟许多,为人可靠……” “别说了!”顾行知咬住唇,“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我认输就是。” “这不就得了。”戚如珪笑了一笑,盈盈柔声道:“以后还吼姐姐吗?” “不敢了……”顾行知又蜷成了落汤犬。 “以后家里听谁的?” “听夫人的。” “谁洗衣?” “我洗。” “谁做饭?” “我做。”顾行知羞得低下了头,却又不服输似的说:“我错了。” “真知错了?” “知错了。” 戚二感觉自己就像学堂夫子,如今面对着的,正是一个顽劣学生。 “乖。”她捏了捏他的脸,将坏学生从地上扶起,两人七歪八斜地靠着彼此,把对方当成了坐枕。 “你看你,我不过与你做个游戏,你还真委屈上了。” “我没有委屈。”顾行知瞪了她一眼,旋而翻身,将她卷到身下。 “下回不准再拿其他男人刺激我,”顾行知压低声,像头小牛似的不停喘着,“不然……不然……” “不然晚上可要狠狠欺负你了。” ……………………………… “还在里头?”顾修扛着刀,瞟了眼三弟的营。见成群将士扒拉在门口,嘴里嘿嘿个不停。 “一个个不练功,堆在这里做什么?!”顾修凶了那群人一眼,众人收住喜色,作鸟兽状散去。 他走近营帐,侧耳一听,只闻里厢传来一阵莺歌燕语的嬉笑声。顾修做样咳嗽了一下,里头人立刻止住了动静,不多半刻,顾行知探出头来,手上还提着没拴好的腰带。 “二哥,怎么了?”他问,见身前男人脸色不大好。 顾修看了看他那捂着下身的手,扫过一丝淡淡厌嫌,“把裤子穿好再说。” 顾行知赶紧套好了腰带。 “蔺都来报,太后殁了。” 话音刚落,戚如珪紧跟着从顾行知腋下钻了出来。 “太后殁了?”三人皆有些惶,“怎么回事?” “说是悄不做声就走了。”顾修沉下嘴角,拍了拍顾戚二人的肩,“所以咱们得尽快赶回去,三弟近来的伤可好些了?若无大碍,我们明日便动身回京。” “我没问题。”顾行知看向戚二,眼里稚气全无,他又做回到了十分成熟的样子。 “既然长晖没问题,那我自然也没问题。”戚二想了下,终究没忍住问,“太后去了,风二……风二还好吗?” “不太好,说是日日守在观德殿诵经,不寝不食,前些日子病倒了。” 戚二的脸瞬时黑了下去。 “你别担心她,她自有人疼。”顾行知不知从何安慰,酝酿许久,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她与阁老撕破了脸,如今又失了太后这座靠山,谁疼她?” “宋子瑜啊。”顾行知紧握她的手,汹涌暖流涌上心头。 “他会像我保护你一样,保护好风家妹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101章 铜铃 寂若无人的观德殿内, 烛火轻晃。风辞雪跪在佛前,身侧的玉棺堆满露水丹菊。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跪了多少个时辰,也记不清自己身处何地。宫中如今弥漫的气氛古怪又割裂, 一方面,人人都在为蕃南战事而欣喜, 另一方面,却又因太后突逝而忌惮。人人都不敢将表情做得太明显。 风二自知那群人无心难过, 也就不再强留他们守灵。整大殿中只剩她与柳春生二人, 春生站在角落,几欲睡去, 任是铁打的身骨,也经不住如此磋磨。 无边的沉寂深处,渐渐回荡出一阵清脆的铜铃声。春生抬起半耷拉的眼皮子,见一袭米白色幽幽荡近。 “祭……”春生正要开口,那白衣的主人抬手一止, 示意他退后。跪在佛前的风二充耳不闻,眼底挂满我见犹怜的伤心泪。 “大人好好劝劝二小姐吧。”春生合了门, 闷声退到了殿外。宋子瑜收起手间的铜铃, 悄步入殿,临近身前风二才听到响, 两人默了半刻,风辞雪方抬起了脸。 “婉君。”她知道的,他一开口,必得是婉君。 婉君, 婉君,婉君——爱一个人,总要喜欢直呼其名。 风二借力站了起来,盈盈一礼,客气道:“已过子夜,大人前来观德殿所为何事?” “见人。”宋子瑜颔首,眼神如水般自然落在风二的双手上。那原本是一双富贵纤长的手,风里血里荡了几回,竟也出落得伤痕斑驳。 “我担心她。”他伸出手,在风二半是疏落半是眷念的目光里,将那串系了红线的铜铃呈在彼此跟前。当日李恒景围城放箭,慌乱之中,他捡到了这串小铜铃。宋子瑜总想找个机会还给铜铃的主人,却怎么也找不到机会。 “大人……”风二接过铃铛,悲伤的眉目尖落下些温和。或许是她太草木皆兵,因为徐祥,因为阁老,因为不确定,使她在宋子瑜面前总是束手束脚。 “天冷了,婉君怕冷吗?”宋子瑜探出掌,去向她鬓边的碎发,可去到一半,又觉得有些失礼。堂中风穿过,他打了个寒噤,默默把手悬在了半空中。 “听说顾行知他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风二蹲下身烧纸,实则另有心虚。 宋子瑜道:“可以不说他们吗?我……我……” 激烈的心弦错成乱曲。 “我心悦你。” 他说,他终于说了,明明只是半口气的事,他却足足准备了好几个月。 风辞雪一个怔楞,没能留意到火舌攀上了袖袍。等她发现时,身上已勾起了朵朵的赤莲。她下意识往身后人肩头处倒,宋子瑜一番手忙脚乱,扑了这场虚惊一场的小火。 有些火灭了,可有些火又重新燃了起来。 这场火像是某种冥冥中的注定,等彼此反应过来,人已贴在了一起。 “是我无礼了。”风二先开口,忙不迭脱了身,脸比柿子还要红。 宋子瑜同样万般羞懑,两人支支吾吾半天,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我是不是很无趣。”宋子瑜说,“又不像你大哥那样会疼人,也不像顾三那样,天生讨女孩子喜欢。我就是个闷木头……跟我待在一起,你一定很受不了对不对?” 风二不语。 “罢了,我就知道是我自作多情。二小姐这么好的人,合该真正的君子才配得上。”宋子瑜眼神一黯,轻轻放下一沓纸,纸上留着风二的诗。 风二垂看了一眼,见原显空荡的诗纸上,多出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她认得的,那是宋子瑜的笔迹,合宫上下没有比他字更漂亮的,没有了,这世上也不见得有。 “如有打扰,二小姐多多包涵。”宋子瑜端行大礼,看了一眼眼前人,转身而去。 炭盆“轰”地一声,滋出无数火花,满殿白纸纷纷洒洒,随着天地风雪,悠然起舞。 “汉卿……” 宋子瑜回过头,见有人在笑。她和初见时一样,眉眼弯长,眸光和煦。她的声音惯有的柔,像春雨混了蜂蜜油,宋子瑜凝滞了许久,在浩荡的风雪中听得她说—— “到我身边来。” ………………………… “你在干嘛?!” 戚如珪往顾行知身边一凑,见他装神弄鬼般地将一本小人书藏进了袖子里。 因动作太大,沾了墨渍的羊毫甩出无数黑点沾到了两人袖口上。顾行知撇了撇嘴,启了马车的帘说:“快到蔺都了。” “别转移话题,你在干嘛?!”戚二强行掏进袖管里,两人一番拉扯,戚如珪扯出本小本本来。 划了墨的绿皮封上,狗爬似的写着“顾长晖日行记”六个小字。 戚二随手翻了翻,原来从铃木兰之后起,这小子就每天在本本上记录着每日里干了些什么。其中一页,在不同的日期处,画了不同的小圈圈,有时一天五六个,有时一天两三个。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一时半会没注意到顾三儿羞答答的脸。 “没什么,写着玩的。”顾行知一把抢了过来,马车一颠,他整个人扑在了戚二身上。 “少来。”戚二推开他,努力想了想那些日子里他做了些什么,看着些小圈圈,像是代表着某些事物,顾行知有事瞒着自己! “你不说,今天晚上就不要跟我睡。”戚二把小本本还给他,见他跟宝贝似的塞进了怀里,委屈得不行。 “你要不跟我睡,以后这小本本上就没有小圈圈了。”顾行知一脸狡黠。 “什么意思?”戚二微微一顿,经由短暂的语塞后,恍然大悟,“顾行知你混蛋!” 她作势要打。 “我又怎么了?你不要总是欺负我好不好?再欺负我,晚上就换我欺负你。”顾行知挪了一挪,两手缠上她的腰。 “你快把本子扔掉,我心里膈应。” “膈应什么?这是我们相爱的证明。” “证明?”戚二哑然,“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我是为你好。”顾三吧唧吧唧了嘴,“风大哥说了,寻常夫妻一个月也就三四回,我记着数,是不想你太累……” “哎呀别说了……”戚二臊得不行,将头重重压了下去。 “你扭捏什么?”顾行知支起她的下巴,一把将人抵在座壁上。两人四目相对,跟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回了蔺都,我即刻便要你入门。”顾行知兴致浓浓地说,“以后还得生个大胖小子。” “我更喜欢女儿。”戚二随他的话想了想,“女儿多好,乖巧懂事,男孩儿惯调皮,有你这么一个调皮的就够了,再来个小的,以后日子没法过。” “儿子女儿都行,都听你的。”他亲了亲戚如珪的手,“总之,长晖不要和阿珪再分开了。” ………………………… 裴云将风念柏送回蔺都这些天,一直寄住在燕子楼里。出蔺都前与某人撕破了脸,再见多时怕尴尬。 可这心里越是害怕,老天爷就故意像是要整人似的,一个闲暇午后,裴云在东市采买香料,远远见傅临春身骑白马带着大队人马轰隆走过。 多日不见,他已然身着华丽的尚书制服。头上的金宝石簪子光芒万丈,这一水儿的威风做派,与从前气质清雅的傅临春判若两人。 裴云站在闹市群里,见他陆续走远。他明显地察觉到傅临春看见了自己,但也仅仅是看见,像是看见一棵树,看见一朵花,看见了就看见了,对方并未多做逗留。 倒也省心。 裴云买够了香,又去西市拉了几匹线。正犹豫着选什么图样,后头突然伸出一只富贵手来。手的主人肤色白净,萦绕着一股他熟悉的花香。裴云当下胸口一涩,别过头去,那男人一脸淡漠地站在他身后,手里拽着往日的香囊。 临春。 他轻轻走过,旁若无人似的举起一匹花布。琳琳琅琅的绸缎海里,两人各怀心事,都不愿去做第一个开口的人。 如此僵局足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有余,后来还是裴云忍不住了,不禁问道:“回来匆忙,没想起恭贺傅尚书一句,恭喜升官。” 傅临春埋头选布,错步走开,置若罔闻。 还生着气呢。 “这匹好。”裴云指着一块浅水碧的,“大人穿碧色好看。” “掌柜,我要这枫丹红的。”傅临春说,又将旁边色儿的全都要了,唯独跳开了裴云说的那一匹。 “君子从不夺人所好。”他说,眉目清冷,“既然那么喜欢绿,又何必执着于红。” 裴云听出了这话的另一层意思,他摸了摸头,近身道:“当日事急,我给你留了信,并非不辞而别。” “那我当日执意挽留,是你要走的。”傅临春与他走到无人处说话,这回没让大堆人跟着,他脱了簪帽,长长歇了口气。 “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怎么会。” “回来做什么?你妹妹不还在蕃南吗?回蔺都平白见了不想见的人,岂不是找罪受?”傅临春看向眼前男人,从初始到现在,他脸上的烧痕变淡不少。原本的五官逐渐浮现出来,是一张带着浅浅俊气的脸。 “我还想着回来,为了一个人。”裴云把眼睛垂下,直盯着鞋面儿,声音低到了尘埃里。 “为了谁?”某人眼里燃起了星火。 “为了风大哥。”他说,“你知道的,他受了伤。” “哦。”星火又被扑灭。 傅临春缩回身,思索半天,说出一句“果然呐”。 “果然什么?” 裴云抬起脸,在淅沥暮色里看到傅临春水葡萄般的眼。那葡萄晕着伤心的紫,草草一眼,足以万年。 “果然人生有得必有失。”傅临春开口,含眸,托起手里那只囊,明明十足轻盈的软物,此刻托着却重如千斤,好似要把手给压断,“如今我坐在了最想坐的尚书之位上,可我好像,把一些东西给弄丢了……” 他往前一步,裴云退了一步。 再一步,又退一步。 “大人,失而不复得,十有八九也。有时残缺才是常态,世事并非次次完满。” “那如果,”傅临春抓住他的手,眼里星火熊熊重燃,“我非要完满呢?” 第102章 终章 “尚书大人还请自重。” 裴云猛地松开身前人的手, 退回到了墙边。适逢掌柜已将他们各自的布匹包好,裴云拿了东西,逃荒似的出了香芸坊。 晚来天欲雪。 蔺都自打入冬, 这碎絮便一直就没停过。载着伤兵的马车大队叮叮当当在雪中走,临到朱红色的城门前时, 守门的侍卫远远见到战旗上的龙头与虎头。 “是龙虎军!顾老将军他们!”小兵拔腿往校场跑,不出半刻, 号角声起, 城门大开。 “回来了!回来了!都回来了!” 夹道有人在呼喊,冷风冷雪里, 众人如置深春。 “到了。”马车里的戚如珪挑开帘,瘫在肩头上的顾行知揉了揉眼,见一抹天光刺入眼帘。 熟悉的城。 戚顾二人默默对视了一眼,它还在那儿,蔺都还在那儿。好似这里的人如何淘洗来去, 它永远就屹立在那里,这座巍峨的城。 “你在想什么?”顾行知拉起她的手, 将人小心翼翼地扶下了车。戚如珪双脚触地的那一刻, 才扎扎实实有了回家的感觉。起初远眺的蔺都不是蔺都,须得真正触摸着它, 感受着它,才知这片看似平平无奇的领地,勾兑着多少情仇爱恨。 雪不停落。 两人尾随大队,默默走在后头。顾行知摘了大氅, 扬手披在戚如珪身上,城门口,风二和宋子瑜正在等他们。 “我刚刚是在想,它怎么还在?” “什么它?它是谁?” “蔺都。”戚二说,抚过这一瓦一砖,一泥一尘。 “所以也不是没有永恒的对不对?” 顾行知听得一头雾水。 “长晖,人会变,可蔺都永远不会,它或许会塌,会毁,可它就永远还是蔺都。” “你神神叨叨的说什么我听不懂,”顾行知摸了摸她的头,“但我知道,这儿是你我相知相携的地方。往后我们也将在这儿,和蔺都一起,缓慢生长,缓慢老去。” “一起。” 顾行知抓住她的手,在一片温柔的目光里坚定向前走。风二与宋子瑜已撑伞候了多时,两人手上都吊着一串铜铃。 “回来了。”风二迎了上去,戚如珪点点头,重复道,“回来了。” “头两日我就跟汉卿说,该到了,该到了,他还总埋汰我心急,我心里怎可不急?”风二接过提早备好的食盒,拉着戚如珪的手说:“想是一路风尘,饿坏了吧?我这儿有些点心……” “给我给我,她不饿。”顾行知一把抢过食盒,也没打个招呼,狂往嘴里塞着。 “你看看,顾三儿还跟以前一样。”风二打趣了一声,宋子瑜与戚二都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你还好吗?”宋子瑜问,将多余的伞递给戚二,“此行一去,可还顺利?” “托大人的福,一切都好。大人与风……” “我们也很好。” 宋风两人的手牵到了一起。 “都好都好,这芙蓉酥也好,蛋黄糕也好,都好,都好啊,哈哈哈……” 顾行知吃得满嘴流油,全然不顾任何形象,其余人在前面聊着天,他捧着食盒不停吃着,在蕃南这么久,他最怀念的,还是关中的点心。 戚二望了后头人一眼,哀声道,“你看看他,我怎么总觉得,他还跟没长大似的。” “他这样没心没肺地多好,难不成,人人都得板着面孔做人?”风二看了眼宋子瑜,含羞道:“汉卿也很好,总之大家都很好……” 宋子瑜微微面红。 四人稀稀拉拉地走在东市道上,左右的随从侍卫皆满脸喜气。临到东市口,平头百姓们都赶出门来欢呼雀跃着,顾行知伙同左靖,扛着好几大袋包子往回走。 “大内收到捷报,原邀了大家一同庆祝。只是太后升天不久,不宜太过喧闹。所以各位若是有意,还请到我哥哥府上一句,说起来,温嫂嫂也很想你呢。” 风二自见了戚如珪,两姐妹的手就没松开过。戚如珪压着一事,一直想问风二,但见着她如此欣喜,又怕说了惹她伤心,遂只好暂且压下,等找个合适机会再去问她。 一行人直往风府飘,雪下得越来越大。天苍苍似明镜,鹅黄色的暖光照亮所有人的心。 “来了。” 戚二老远见到温嫂嫂的身影,她与风大哥定在门前,手上携着一件挡风的外袍。风念柏自被铃木兰重伤之后,只得借助轮椅。戚二正要开口,裴云也满面春风地从门后荡了出来,腰间惯带着好几串香囊,近身之后,满鼻都是馥郁芬芳。 “你家夫君呢?” 裴云挤眉弄眼地问,戚二一怔楞,这才反应过来他在问顾行知。 “哪有什么夫君,还没成婚呢!” 众人大笑。 “没成婚怎么就不能叫夫君了?!” 笑声中,众人只见人群中走出位常服少年。他已卸去了冷硬盔甲,换上了一身黢黑色的束袖长袍。少年走到戚二身边,当着众人的面搂着戚二的肩说,“这,我夫人,我,她夫君。” 众人再次被逗乐,温澜只道:“几个月不见,还是跟以前那样调皮爱闹。说起来这段日子要做夫君的人,这样子,还怎么成家?” 大家伙乐着,在笑声中入座。各色佳肴轮番上桌,戚顾的手紧紧抓着,吃饭也没松开。 “唔……” 戚如珪皱了皱眉,将嚼到一半的菜叶子吐到盘子里。顾行知见她难受的紧,忙低声问:“来事儿了?” 她摇了摇头,“近日总是没胃口。” “怎么了?”轮次敬酒的温澜走到案桌前,轻轻扶起戚二。 “没什么。”戚如珪摆了摆手,“就是有些犯恶心。” “好端端的,怎么会恶心?”温澜想了一想,忽而一笑,问道:“不会是有了吧?” “有什么了?有病了?!”顾行知忙丢下碗筷,一脸焦急,“是不是来时行程太赶,我又总是半夜抢你被子,冻着你了?” 戚如珪脸红得熟烂。 “去去去,你一个大男人知道些什么,我是说,戚家妹子不会是有孩子了吧?” 众人皆有些意外。 “孩子?”顾行知摸了摸她的肚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表情有些错乱。 “不可能啊,我与戚二次次小心,每个晚上也就五六回,每回都……” “你快住嘴别说了!”戚二羞得别过了脸,“这么多人听着呢。” “哦哦哦,我不说,我不说!”顾行知赶紧将人宝贝似的抱在了怀里。 “你近日是不是还总爱吃酸的?” “酸的倒不怎么吃,倒总想吃辣……”戚二瞟了顾行知一眼,又把头埋进了他怀里。 顾行知拍了拍她的背,想了半天,默默道:“吃辣好啊,我也喜欢吃辣。” “你这蠢驴。”温澜笑着挥了挥帕子,“酸儿辣女,酸儿辣女,这怕是真有孩子了呢!” “这敢情好,喜事都撞到一块儿去了!”裴云与风念柏碰了碰杯子,喜笑颜开道:“我要做舅舅了。” 满堂欢喜。 顾行知呆呆地站在一片载歌载舞的笑声里,怀中人神色娇红,戚二拉起他的手,盖在自己的小腹上,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抚着。 “我要做父亲了……”显然还有人没反应过来,“我真的要做父亲了!” “我要做父亲咯?”他举起杯酒,猛灌一口,摔手道:“我要做父亲了!哈哈哈哈哈哈我要做父亲了!” “哎,你可别高兴得太早。”裴云故意拉下脸,佯装恐吓着说:“人还没过门,孩子就有了,不给名分,我可是不把妹妹交给你的。” “给给给,即刻就给!她不早就是了嘛?”顾行知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原地大转三圈,众人忙从座上起身护住他,生怕戚二摔着。 “说你是个孩子呢你还别不信,如今她是有身子的人,你还抱着她转天转地的,也不怕伤着她。”风二笑得不行,旁边的宋子瑜补腔道:“我看以后戚二也难得了,要养两个孩子,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可真是要累坏了!” “哈哈哈哈哈哈……”堂中人又止不住地大笑了起来。 “怪我,我太高兴了!”顾行知重新把手放在戚二肚子上,侧耳聆听道:“你说是个小子还是丫头呢?若是个丫头,可不能随了戚二去。” “怎么不能随我?”戚二嗔了一句,被七手八脚地扶进了座。 顾行知道:“随你那怎得了,家里有只母老虎,以后再来只小的,我当爹的怎么活?” “你才是老虎哩!”戚二抬手要打,却见众人正眯眼看着,忙将手放了下来。 “你看他们打情骂俏的,多热闹。”宋子瑜在鼎沸的人声里说,“但我更喜欢和你这样,静静地不说话。” 风二悄悄在桌下把手牵了过去,两串铜铃就此缠绕在一起。 宋子瑜取了红线头,左右一牵,将彼此的腕绑在了一处。 “永世不分离。”宋子瑜往她身边坐近。 “永世,”风二勾起笑,“不分离。” ………………………… 蔡玉将人送到升平楼前,阁老正在檐下等他,两边站满了带刀侍卫,整整铺了一整条长廊。 “答应你的事都做了,他人呢?”阁老睁开松散的眼皮子,见蔡玉和往常一样,照例只带着松鹤一人。 “人这不来了?”蔡玉往旁边撤了一步,独留一脸疑惑的松鹤站在厅中。 “公子……” “别碰我。”蔡玉摇了摇手,神色冷漠,“去吧,走到阁老身边去。” “原来他就是,啊哈……”阁老悄挥了挥手,旁边侍卫立刻上前钳住了他。 “公子!”松鹤急红了脸,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本就如此,他想挣开那些人,回到公子身边去,却发现蔡玉一步步后退,退到最后,干脆别过了头。 冰封万里。 松鹤被人挟在地上,阁老缓步走过,强硬着支起他的脸。 好啊,这眼睛,这眉毛,这耳朵,这鼻子,还真和当年的楚王一模一样。 “新帝人选既已送到,登基之事就该尽快提上日程。”蔡玉自行过滤掉风中哽呜声,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 哭声再续。 起初是断珠似的一点一点,而后是近乎嚎啕的一阵一阵。阁老命人将这哭声的主人强行拖到后堂,升平楼中只留自己与那蔡玉。 “登基?”阁老失笑,“我什么时候,我要新帝是为了让他登基?” “你!” “我?”阁老摊了摊手,仿佛自己才是无奈的那个,“我做猪做狗在太后面前苟且了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登临内阁,掌朝政大权,凭什么,让一个横空出现的私生子,坏了我这么多年的筹谋算计?” “你骗我?!” 蔡玉朝那哭声跑,岂料被一双鹰爪般的手牢牢拽住。他回过头,迎接他的是一柄锋利的剑,剑尖就在鼻前,微微一碰,就可穿骨刺肉,血流一地。 “所以说你蠢啊!”执剑者呜呼大笑,“和当年的楚王一样蠢!” “你说什么?”蔡玉往墙角推,赤裸的脖颈抵着铁刃,逼出一汪汪的血珠。 “楚王太蠢了,他蠢到连自己被亲皇兄利用都不知道。” 阁老踏出两步,推开窗,风雪卷了进来。在风声里,他再次开口,音色中带着微微的颤,以及难喻的激昂。 “当初史文澜被告发,御林军在他家中搜到他伙同楚王谋逆的密函。你知道这密函是谁放的吗?是怀德帝啊,是他的好皇兄怀德帝!是你们所有人都以为懦弱可欺,被太后当做傀儡的怀德帝啊!” “谁人不坏?!”他吼,剑气荡出一道亮银弧光:“你告诉我,在这宫里,谁人不坏?!谁人不恶毒?” 阁老放下剑,似是同情地暼了蔡玉一眼,他像是提前预知了胜利,所以今日穿得格外特别。 是龙袍。 阁老解下外面的宽袖,毫不避讳地露出内里一身璀璨。那玄色做底的金线绸上,九爪金龙呼之欲飞。它每一处的鳞片都镶着珍珠玛瑙,沉甸甸的,承载着整个王朝的富饶与瑰丽。 “是你们不配!”阁老抓起身前人的后领,面目狰狞,“是李恒权不配!李恒景不配!当初淹死在池子里的李恒云也不配!” “只有我,只有我才配穿上这华丽的龙袍,只有我,只有我才配登上这无双的权力之顶!” “只有我啊!哈哈哈……只有我……” 阁老哭哭不止,以头捶地,黑血抛洒一地。蔡玉像是断了气的魂魄,软趴趴地滑在了地上,他满是惊恐地看着眼前男子疯魔不堪,提不起一丝力气。 “这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位置,谁坐上去谁就会疯。”蔡玉勉强扶墙站起,“楚王早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从来都不屑帝位。这王座就是一头吞噬人心的鬼怪,因它而生的悲剧,难道阁老看得还不够多吗?” “你以为这一切乃我真心所愿?”阁老抬起满是血痕的脸,眼中荡满比雪更冷的慈悲,“你以为我穿上它——”他抖了抖龙袍,“穿上它,便是我贪图荣耀?恋栈权位?” “难道不是吗?” “我出身显赫,高官累世,完全费不着为了一个帝位如此费尽心机!” 阁老指向自己,是自己,千疮百孔,破烂不堪的自己。 “那是我已病入膏肓,病入膏肓啊!哈哈哈哈……病入膏肓……” 他一边狂笑着,一边推门而出。升平楼外是一片素雪地,他在雪中翻滚,滚出遍地遍野的赭红。 滚到最后,他累了,他躺在雪里,将空了泪的眼对上蒙蒙的天,他在暗淡的天色里哭泣,泪结成了霜。 “我在这宫里整三十年,见过无数撕咬争斗、算计背叛。这太平之后的獠牙,炳盛之外的崩坏,端庄之下的暗秽……这些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围着那王座不停地打转。我见太后为它殚精竭虑,我见怀德帝为它惴惴难安,我见怀慈帝为它疯癫无常,我见过许多人……包括我自己,都为它病入膏肓……” 他说着,眼角仿佛瓷器现出裂纹,有种即将破碎的凄绝。 “我已经有一千两百六十二个晚上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阁老歪下脸,划出一颗泪,风声盖去了他的啜声,蔡玉徐步走近,雪压不住地飘。 “你说得没错,”阁老抬起脸,微微笑着,“它就是个鬼怪。我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被它迷上了,我每回躺在床上,闭上眼,脑子里都是同一种声音……” “那声音说去吧,爬上去,去爬到那上面去。爬上去了,你才能平息这梦魇,爬上去了,才能填补这心头的空缺……” “你说我能怎么办?” 话音刚落,他再次痛哭,这次没有眼泪,只有呜嚎。 寒风朔雪里,蔡玉看不清他的脸。结了霜的冰魄凝在阁老的眉前,他整个人都像是座冰雕。 “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反派,奸角,黑脸。可我从始至终做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想睡一个好觉……” “是谁把我变成这样的?”阁老直起腰,自问且自答,“是谁?是这故事里的每一个人!他们构成的每一场厮杀,每一场争斗,是他们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 “他们是太后,是李恒权,是李恒景,是史文澜,是沈清禄,是刘汝山,是李修祺,是风辞雪,是顾行知,是戚如珪,是傅临春,是……” 是…… 是每一位路过的人啊…… 他们如同长夜之中举翅盘飞的蝙蝠,合力织出了这个深邃广袤的夜幕。他们附着在那光芒熠熠的龙座上,不停勾引着沿途的过客。 只要有人靠近,他就会被吞灭,变成第二个,第三个,第百个,万个—— 病入膏肓的人。 ………………………… 众宾客散去,温澜在庭后指挥洒扫。哥几个没喝尽兴,又相邀着去顾家府上再喝一场。 戚二难得清闲,拉着风辞雪的手坐到廊下闲聊。两人正婷婷袅袅得尽兴,春生来报,说阁老不知何故,突然发疯,现下已被抬进了太医署。 风辞雪倒也没怎么惊讶,反是戚二,略对她的镇定有些意外。两人对了一眼,戚二见身前人突然扑哧一笑,婉声道:“迟早该疯了,不疯才怪呢。” 戚二跟着笑了笑,问:“那你怎得一丝反应也没有?他到底也是你的族亲。” “我早看开了。”风二说,细手摸了把戚二的肚子,“有些人纵有骨肉血缘,可哪有族亲该有的样子?为了些个别的,不停地算计来算计去,做人如此,难道不累吗?” “妹妹何出此言?”戚二听她这话,似乎藏着别的意思。风二也不遮掩,见话已至此,对方又是戚二,便心直口快道:“徐祥的事,你猜是谁指使的?” “不会是……” “就是他。”风二叹了口气,“就是我的好族亲。他见不惯我与春生进出相伴,觉得我有辱门楣。先前又有柳穆森一事,他对我本就多有龃龉。于是巴不得要毁了我,如此恶毒之人,我还为他难过什么?” “这就对了……”戚二拍了拍胸脯,一脸恍然大悟。 “什么对了?” “没什么……”戚二软软一笑,“我是说,爱就爱,恨就恨,可别再心软了。” “我是不心软了,我不仅不软了,我还要他得到应有的惩罚……”风辞雪抓起桌上的一盘核桃,咯吱咯吱地剥着。戚二见她眸底尽是坚韧,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温温柔柔的风家妹妹了。 “他不是说我与春生有辱门楣吗?”风二将剥好的核桃肉放进嘴里,“那就,让春生送他上路吧。” ………………………… 太医署内沉香滚滚,阁老瘫倒在太师椅上,口挂白沫。众太医站在门外,以董文瑞为首,皆有些不敢靠近。 风雪之中,众人见一玉冠素影直直逼近。他手持鎏金拂尘,面容平静,身后拢共跟着十多位公公。 “在下内侍监总管柳春生,奉二小姐之命,探望阁老。” 话还没说完,众公公们起手便将太医们往外处赶。春生踏步入阁,合上了门,待外头声响渐远后,方行礼道:“阁老,咱们又见面了。” 座上人不语。 “阁老,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春生搬了把椅子,屈身而坐,恰逢身前还有壶热茶,他倒了两杯,一杯给阁老,一杯给自己。 “从前有个小公公,他焉知非命,爱慕一位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得到的女人。他购花布,置新衣,只为远远看上一眼她的笑。她总爱皱眉,整日里郁郁寡欢。小公公偷偷喜欢着她,却也知道自己并非完躯,没人看得上自己。你说,他是不是很可怜?” 他抿了口茶,在一片茶香中继续娓娓道来,“后来东窗事发,他偷溜出宫买花布的事被他师父知道了。别有用心之人将此作为筹码,威胁他们师徒,师父为了替小公公挡灾,独自咽下了有毒的饭菜,小公公坐上了他师父的位置,回到了他喜欢的那个人身边,可有些东西就是回不来了,回不来了的,你说该怎么办?” 无边的静。 阁老咳了两声,白沫汁子挂在嘴边,活像一个痴傻蠢儿。春生取了帕子,替他一点点揩去,他将他整张脸擦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像永远擦不赶紧似的,上面浸满了血。 “爱有错吗?” 柳春生停下手,帕子就盖在阁老的脸上。他见有两处在剧烈地鼓起,帕下人似有些窒息。 “没有错。” 他自个儿做了个答。 “杀……杀了我……”阁老说,声音蒙在帕子里,“杀了我……你我都解脱。” “杀你?不杀。”春生坐回到椅子上,望着窗外呼呼鹅毛,神色冰凉。 他见到远处的城墙道上,打打骂骂地经过一高一矮的两人。前头公公拉着后头公公的耳朵,斥责着他将黄连倒进花盆。 “这些药我熬了这么久,你怎么可以倒了呢?!嗯?” “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也不行!没心肝的东西,现在有的吃不吃,以后受了风寒,谁给你煮黄连吃!” 风停了。 春生放下茶,将目光收回。阁老口里的白沫越来越多,临出门时,春生见满地皆是白色。 “怎的这么快就出来了?”底下小公公赶忙迎了上去,见柳春生眼角泪光闪闪,别有伤心神色。 “这是……” “受风寒了。” 他抹了抹眼角,回头看了眼城墙,那一对高矮师徒已消失不见,原地徒留三寸厚雪。 “那要不要现成配点药回去,太医署里别的不多,就属药多。”小公公摇头摆尾,十分可爱。 春生看了看他,“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葫芦,今年已经十二岁了。” “好……小葫芦……你能不能替我熬碗黄连来?”柳春生摸了摸他的头,在风雪中见到一张柳穆森的脸,“这碗黄连,就是你的入门礼,从今往后,你我以师徒相称,没人敢欺负你。” “真的吗?!”小公公一蹦三尺高,“我也要有师父了!我再也不用受欺负了!” “你不但有师父了,你还会体验许多。”柳春生拉着他的手,两人默默在雪里走,“你会体验爱,会体验爱而不得,会明白这世上有许多残缺。但是小葫芦,你记住,只有内心健全,就永远都有爱与被爱的可能。你或许听不懂,但一定要记住。” 小公公点了点头。 “凛冬将远,万物春生。”柳春生停下脚步,回头看到柳穆森在城墙道上笑,“师父,徒儿今已长成。” ………………………… 裴云喝得酩酊大醉,出风府时,与顾行知站在风口处,红嘟嘟地拉着小手,有模有样。 他说:“你以后娶了我家妹子,必得要好好疼她,你要让她委屈了,我做哥哥的第一个不放过你!” 顾行知醉得不行,迷迷糊糊中只说:“她哪儿轮得到我来欺负,我以后在家里可是没有一点儿男人地位。” 说着说着,左靖带人七手八脚将他塞进了马车。 裴云见各位喧闹着走远,本也想打道回府,这才突然想起,自己没有“府”。他的家在燕子楼,他回家,须得步行五六条大街。 此时雪并未停,掌灯的小厮送到一半,被自己推了回去。他提着等,跄踉着走在冰天雪地里,一边走,一边吐,酸水流了一路。 待裴云走到西三市的小道儿上时,实在撑不住了,便一屁股坐在路边,哇哇吐了起来。偶有行人路过,见他狼狈至此,都不敢上前,捏着鼻子匆匆走过。 直到一把伞出现。 裴云抬起汗淋淋的脸,在伞下见到那双熟悉的眼。那双眼的主人像是刚哭过不久,也像是被风吹红了的。 “臣参见……参见尚书大人。” 裴云跪在地里,大雪尤厚,近乎将他半个膝盖都埋了进去。 伞下男子双唇微张,几欲伸出另一只手,碧青色的宽袍吹得漫天飞扬,正是他们上回在布坊没来得及买的那一匹。 “绿色好看还是红色好看?”他问,眼里还带着不甘。 “大人最好看。”裴云伸出手,颤抖着摸上他的靴尖,顶头的东珠光芒鼎盛,如暗夜恒星,不胜清亮。 傅临春蜷身底下,默默将他拉起,两人在伞下凝望着彼此,没一句稍显柔情的话。 “以后还走不走?” “不走。” “还要不要把我丢下?” “不丢。” “真不丢假不丢?” “真的不丢。” 裴云近身半步,将他紧紧搂在怀中。他终于又抱上了,这棵熟悉的树,这棵让人如临春光的树。 临春啊,临春,任是这人世的春光如何曼妙,都比不过你一个真心诚意的怀抱。 风停,雪止,行人稀拉欲断魂。 两人在伞下各自擦了擦泪,傅临春说:“你哭起来真丑。” 裴云拉起他的手,放在嘴边,从手心吻到手背,湿润润的东西滴在心口,他不确定是雪水还是其他。 “回家。”傅临春举着伞,在怀抱中,抬眼,踮脚,微微探舌,啄了一啄。 裴云将他钉在怀里,反复亲吻着他的脸颊,这吻没有尽头。 戚如珪坐在马车里,放下帘子,一个劲儿地笑。同行的风二见她嘴角歪斜,口水都快流了出来,忙打趣道:“怎么,这是捡到钱了?” “哪有钱让我捡?”戚如珪拉近她,附耳道:“是某人,也要有喜了。” 风二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去,见裴云和傅临春抱在一起,亲得热火朝天。 她偶有一惊,但很快想通了其中缘由,只涩涩道:“果然,大家都有一个不错的结局。” 当夜顾行知入房,怕戚二又埋汰他吃醉,磨磨蹭蹭地不敢进门。 顾修带着顾重山路过房门,见他怕成了这个样子,纷纷嘲笑了顾三儿几句。狗急跳墙的顾行知羞得不行,只管急冲冲地闯了进去,怎知戚二早早睡了下去,奔波了这么些天,说不累都是假的。 顾三吹了灯,慢吞吞地也爬上了床。听到身边有响,戚如珪下意识翻了个身,抱住了他的腰。 “喝了多少?”她闭着眼都能闻到酒气。 “不曾喝太多。”顾行知全身缩进杯子,只露出一个头,“累了?” “嗯……”她抱得更紧了。 顾行知在黑暗里勾住她的腰,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开口问:“铃木兰就在诏狱里,你难道就不好奇,戚老将军当初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事并非都要答案不是吗?”戚二睁开眼,原来她一直都没睡。 “就像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我们在故事的最初,第一次在燕北见面,你抬起手,给了我一刀,那时我完全不会想到,我们能够相安无事地躺在一张床上。这世上很多东西都不需要答案,享受就够了,享受,享受你的温暖。” 顾行知拥她更紧,昏乱的酒气让他略有些情迷。他看到那只乱草堆里的老秋千,那遥远的童年,两个孩子各执一词,为一只秋千大打出手。 “这秋千是我先看到的!” “这秋千是我的!” “这明明是我先看到的!你耍无赖!” “凭什么是你先看到的就是你的?你才是无赖!” “你拿石头砸我!你就是无赖!坏姐姐!” …… 坏姐姐,坏姐姐,这么久过去了,他的坏姐姐可从来都没变。 她还和来时一样,诱.惑性的美。只比过去更多了一重故事,故事里,多了一个纵马飞歌的小将军。 他们一起在那齐身高的草浪里诉说心意,小将军第一次将爱慕讲给她听。他们一起在不知名的荒郊野地里相卧缠绕,浑身都是水,浑身都是泥。 他们在相爱,他们相约赴黎明。他们一口口咬在彼此的身上,留下了独属于他们的,独有的印痕。 夜更见深,戚二把头耷拉在顾行知怀里,嘤嘤吸着鼻。顾行知把手拢在她的鬓边,细数着上面的绒毛。 檐下水滴声不绝,他毫无睡意,如今身边不仅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一个新的,新的人,引领他们走向将来…… “娘亲~”屏风后钻出一张粉扑扑的脸,刚从外面跑进来,脸上全都是汗,“娘亲,我刚刚看到,爹爹又跟舅舅跑出去喝酒了。” “又去喝了?!”女人扔下手里的锅铲,挺着大肚子将差事吩咐给旁边丫鬟。她从后厨隔壁的库房里翻出把刀,刀的一侧,写着“快雪时晴”四个小字。 “走,去找你爹。”女人拉起孩子的手,虎虎生风地踏上马车。傅府花园里祝酒声不绝,众老少爷们儿各个喝得油光满面。 “恭喜恭喜啊,听说顾家夫人又有了一个,长晖好福气啊。” “哎,哪里是福气,我整日被大的管,被小的训,现在又要来一个,以后更得夹着尾巴做人了。”说话的男人音色浑厚,比从前更多一份稳重担待。 旁边人意欲劝他知足,忽而听见前面一声叫嚷,男人听那声音,原地惊跳道:“快快快!我家夫人来了!快收起来!收起来!” 众奴仆忙将桌上的酒盏一股脑儿撤下,并将原先备好的笔墨纸砚端了上来。男人举起书,装模作样地读着,听闻那声音越来越近。 “顾行知呢?!顾三爷?让他给我滚出来!” “三哥儿正和哥几个在亭子里畅谈诗篇呢,说是陶冶情操……” “畅谈诗篇?”女人冷笑,提刀的手摩拳擦掌,“就他那狗脑子,还畅谈诗篇?!我看他长得就像个笑话。” 女人无意与拦路的小厮废话,闹哄哄直往里冲。她越过一片桃林,果见她那丈夫正捧着书,正人模狗样地跟旁边人读着。 “哎呀,夫人来了。”男人放下书,一脸担忧,“夫人怀着身孕,不在家好好待着,何故要跑出来?” 女人没理会他,只揪住衣服闻了闻:“又喝了多少?” “夫人哪里的话,我正和大家备战春试,见今日春光明媚,诗兴大发,所以与大家一同围坐畅谈。” 众人附和地点了点头。 “顾行知,可以啊。”女人抬起刀,“就这问题,你我说了多少回?你这身子有隐疾,大夫说了无数回,别喝酒别喝酒,你不听,家里不让喝就跑出来喝,还撒谎,还畅谈诗篇,我看你是开怀畅饮吧?” 底下人面面相觑。 “给我留点面子,晚上回去我再跪。”老顾挤了挤眉,忙着跟旁边人陪笑。 “你说你这是干嘛?!好端端的,拿着个刀,哪里还有个内室该有的样子。不知道的以为你是要来刺杀夫君呢,孕中多暴躁,但也没你这样的。” “我这样?我怎样?”女人不依不饶,“大家伙评评理,啊,我这夫君,身上怀着病,铁了心要喝酒,我天天与他说,不能喝不能喝,他还是要喝,你说万一喝出毛病了,以后我们娘三儿了怎么办呐!” 说着说着,戚如珪装腔哭了起来。 “这就是妹夫的不对了。”裴云突然倒戈,“既然有病,就不该逞能。” “是是是,大哥说的是。”老顾哄了哄她,但见夫人仍泪水涟涟,不依不从。 “别哭了,我以后不喝就是了。”夫妻两拉拉扯扯地出了府,后面小孩子奶声说:“娘亲,爹爹还背地里藏了许多私房钱呢,说是以后用来买酒喝。” “私房钱?!”戚如珪戛然停下步,抬起那张压根就没眼泪的脸,一脸怒不可遏。 “这可是没有的事!夫人我冤枉!”老顾瞪了那小事儿精一眼,高举双手,做投降状。 “顾行知你王八蛋!”戚如珪捶了他一下,这回顾行知没让她打着,拔腿就跑。 “快去追你爹,追不到,追不到今晚就别让他进门!” “阿珪,追我呀。” 男人边笑边跑,一如从前驰骋在风里。他张开双臂,如同飞鸟般徜徉在闹市中。粉金色的暖光里,他重回那张青涩的脸。他右眼角下的疤还在,他还很轻盈。 长风人潮街道,落日夕阳余晖,少年人在跑。你看,天地终有临别,但只要心怀深爱,你我便能永远年轻。 永远,热泪盈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