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一 作者:谢朝夕 文案: [风情万种恃美行凶受]x[外冷内热深情内敛攻] 阔别七年,祝深从国外回来,被长辈摁头相亲,阴差阳错和钟衡结了婚。 在他眼里,高中只不过就与钟衡有过几面之缘而已,没有想到,他却是钟衡日日夜夜的仰望,放在心尖尖上的宝贝。 [表面上] 祝深:我听说你以前有个白月光? 钟衡:是。 祝深:挺好。 钟衡:是挺好。 [心里却] 祝深:我听说你以前有个白月光? 钟衡:是(你啊)。 祝深:(你x的你居然有白月光你能有白月光你怎么可以有白月光呵呵呵呵你x的ftujvcdf)挺好。 钟衡凝望着他:(你不止)是挺好(你是最好)。 ==== “你拾起的遗落在过去的阴差阳错,只占我喜欢的冰山一角。但我的喜欢,如果是你的负担的话,那我就缄默不提,抵死封存了。” ==== 食用指南: 1.同性可婚背景,先婚后爱本子,狗血古早风格 2.攻暗恋成真,攻受本质都爱互相吃醋 3.1V1,架空,HE!HE!HE! 封面感谢宝贝@阿乔睡不着 小番外丢微博啦@谢朝夕呀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恋爱合约 阴差阳错 婚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祝深,钟衡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眼前人是心上人 第1章 二月,D国涝水方尽,成群的白鸽停在了埃米亚大教堂前,扑棱棱地撒出纷飞的雪片。就像诺亚在洪水中放出的指引,于瑰丽的夕阳余晖中,盘旋成赞美诗篇。 不是礼拜日,街区却罕见地涌满了人。行人自发排列好了队伍,如同观光团一般挤进了教堂旁边的艺术馆里。 今天,这里有一场画展要举办。 这是被油画界誉为“来自东方的天才画家”祝深的个人油画展,媒体们早就按捺不住,提前架好了长|枪短炮,拿出了骇人的气势,把馆外围得水泄不通。 而画家本人却好像对此并不上心,正坐在教堂对面的小咖啡馆外悠闲地看着来回掠过的小白鸽——要不是代理人吴绪非拉着他来,他定然是连门都懒得迈出的。 边上的吴绪刷着手机,时不时抬头望祝深一眼,但他情绪显然并不是很好,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不用想就知道这人又开始逛国内国外大大小小的文艺论坛给自己添堵了。 祝深抿了口咖啡,拉低了鸭舌帽的帽檐,走到前台问侍者要了一支圆珠笔和一张纸,然后回到了座位。 吴绪眉头越皱越深,可祝深的嘴角却始终挂着微微的笑意,带着淡淡的疏离,,只见他抬高了帽檐,摁出了笔芯,就开始往纸上画画了。 吴绪瞥他一眼,轻轻叹气,越发觉得自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近年来,外界对祝深的评价大多都是负面的。 要怪只能怪祝深成名太早,成长速度太快,画风太鲜明,而他一旦进入了瓶颈期,想要停下来静静思考时,外界就开始唱衰他。 毕竟,从他成名起,就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如果能达成许多人都没有办法达成的成就,那这个人总是容易面临质疑与恶意的。 何况,他还是那么地年轻。 埃米亚大教堂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风格,高耸而削瘦。祝深看似很随意地勾了几笔,定好了教堂的比例,然后从塔尖开始画,哥特式建筑独有的竖向线条立刻跃然纸上,拱窗和圆窗经他手有条不紊地分布在了建筑上。 正画着,忽听后面传来了窃窃私语。 许是久违天晴,今天这家咖啡店的生意比往日好很多,从里到外,都坐满了客人。一把把遮阳伞将小圆桌给隔了开来,这伞遮阳可以,却不隔音,因此身后那几个白人艺术家的高谈阔论刚好被祝深听着了。 好巧不巧,几人谈论的主角正是祝深。 “祝沉寂了那么久,现在能拿出手展览的竟然还是几年前的作品。” “我想Moeen Cakmak大概会后悔收他这个中国学生吧?” “愿上帝保佑他能再多吃几年的老本吧哈哈!” “……” 吴绪的双手在桌沿握紧,刚要转身去为祝深申辩几句,却被祝深抬手制止。只见祝深笔头点了点画上的教堂,问他:“你看我这个比例对不对?” 吴绪低头看了一眼,画上比例完美,排线干净,即便是随意的几笔也足可见其功底。 这些年,祝深的棱角真是被磨平了不少。 连带着一向跳跃性格的吴绪竟也很难得地随着他保持沉默了。 身后的人说话越来越难听,可祝深的神色始终都是淡淡的,只顾着自己手上的事情。很快,埃米亚大教堂便跃然在了他纸上。 祝深敛眸,又添了几笔,这才把笔放下。 虽是匆忙的草作,吴绪却觉这画很是不错,刚想说点什么,就见祝深端起了咖啡,一饮而尽。 一颗方糖都没有加的黑咖啡,吴绪眼见着他喝得干干净净,眉毛不禁拧到了一起,像是在替他觉得苦。 这几年,自从祝深的辨色出了问题以后,好像连带着味觉都大不如前了。从前那么爱吃甜食的一个人,现在却转了性似的。 祝深却不觉得苦,拿起纸巾拭了嘴,将小费放在桌上,动作优雅得仿佛上世纪的贵族一样,然后他又压低了帽檐,走出了咖啡馆。 吴绪站了起来,回头望了一眼纸上那挺拔屹立的教堂以及流连着的栩栩如生的鸽子,眼里忽地闪过一丝莫名的难过,却也没顾得上伤怀,提起脚步就往前追。 此时坐在他们身后的白人艺术家们看到他们走远,不经意地往前面的桌上瞥了一眼,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只鲜活生动的白鸽。他们像是被吸引住了,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探着脑袋再往纸上看,一眼就认出了具有神秘崇高气息又带着哀怨瘦削特质的埃米亚大教堂。 他们面色一震,推了椅子,赶忙走到了那张桌子前,抬起头冲着祝深的背影大声道:“画!嘿!你们的画!” 前头的人越走越远,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几人站在圆桌边,围成一个可笑而滑稽的三角形,捧着画纸的手都是颤抖的。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视线最后又停在了右下角的落款处。 ——刚从艺术馆出来,他们不可能不认识这出自谁的手笔。 遥望着那道穿过鸽群的削瘦背影,几人在桌前站得笔直,竟还有一些肃然起敬的意思。 D国的鸽子倒不是认生的主儿,胆儿肥的扑翅扫过了祝深的背,在他的肩头停下一两秒,然后继续展翅高飞。 祝深穿着一身白色风衣,身上稍稍映出了些许霞光的颜色。 他就这么眯着眼睛眺望着将落未落的夕阳,好看的眼睛潋滟出了瑰丽的波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早在祝深眉眼未长开时很早就有人说过,他这一双眼注定是多情的。此时瞳仁里投映着黄昏的光纹,玻璃珠子一样的眸子更是亮闪闪的。闭时,敛的是斜阳,睁时,映的是流光。 吴绪只当他是被人嘲了不开心,便主动宽慰道:“谁说你吃老本了?咱不还是有不是老本的画儿吗?” 祝深看向他,轻轻地笑了笑,似是在等他说个一二三出来。 “……”吴绪想了想,提醒他:“要我说,你那幅《昏》就很不错啊!” 那确实是祝深前不久刚画好的。 那幅画启用了祝深近年来鲜少触碰的明亮颜色,风格也与从前偏东方的写意大不相同。 《昏》的风格是抽象的,像是L国天堂湖上的黄昏,用光束拉开分明的昼夜,澄澈的水波泛着夕阳的余晖,五光十色斑驳着的光影就像是一场揉皱的梦。 是有情人的诗。 是多情人的魂。 两人朝着艺术馆的反方向走,吴绪越说越激动:“我当时看到那幅画的时候,还以为你的病好了,你那个黄昏画得真是绝了!” “黄昏?”祝深偏头看他一眼,止住了步子。 吴绪奇怪:“你画的难道不是黄昏吗?” “不是。”祝深嘴角挂着似有非无笑意,遥望着自塔尖坠落的夕阳,眼神深邃,却莫名有些怅然:“那晚喝高了。” “画的不是黄昏,是酒。”他说。 回想起那一晚,冰块在祝深握着的杯壁里来回摇晃,撞出了清脆的声响,又在那暖色调的吊顶灯下,折射出了奇幻的色彩,浮浮沉沉,深深浅浅。 那一晚,最迷人的却是祝深的眼。 “我醉了酒,昏了头,一冲动就把婚给结了。”祝深淡道:“所以,它叫《昏》。” “好家伙!”吴绪恍然大悟地拍手说:“我说你怎么闪婚呢!” 祝深是两个月前结的婚,婚讯像是平地一声雷,炸翻了整个滟城。和他结婚那人叫钟衡,是钟氏集团的继承人,因两家是世家的交情,所以这场婚姻的背后免不了长辈们撮合的成分在。 但这婚结得太突然,愣是把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人凑到了一处去了,若非两人都是男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奉子了呢。 紧接着,这对新婚夫夫就在众人的关注下,在滟城大摆了酒席。 吴绪有些惊异,没料到结婚的契机竟是一杯酒。 他憋笑,“你这酒量难怪会把自己后半辈子搭进去……”被祝深悠悠瞥一眼以后,立刻正色改口,问道:“可你就算是喝醉了酒,耍赖不就行了吗?你不是挺擅长这个的?” 祝深睨他一眼,没有答话。 说来汗颜。那晚两人都喝高了,祝深哭着说今儿个一定要结婚,但钟衡理智尚在,劝他再想想。 哪知祝深揪着他的领子说一定要结。 当时祝深的大脑几乎已经被酒精给麻痹了,所有事情都凭着本能而行。逼着钟衡动了钟家的关系,打电话把登记员请到酒吧给俩人登记结婚。 说来也算是一场荒唐事了,签字前钟衡沉着声音问他:“你是真的想结婚吗……和我。” 祝深倒是个果决的,二话不说就把字给签了。 事实上当时他喝大了,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但他觉得自己一定说了什么,不然一向理智自持的钟衡绝不会被他激得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可第二天,两人补签婚后协议时,钟衡却一派冷然,只字不提昨晚醉酒的事。 两人约法三章,为了使两家祖父放心,得在人前维系恩爱夫夫人设不崩,在人后各过各的互不打扰。 两个月来,也算是……相安无事。 正想着,忽听身后有人用中文叫着祝深的名字。 祝深回头一看,是他的助理小颜。 只见小颜捧着一束包装精美的风信子走了过来:“祝老师!祝老师!” 祝深瞥她一眼,“这是?” “刚刚空运过来的风信子,是钟总送的!” 祝深想不通钟衡什么时候贿赂到自己的助理头上了,由此不得不感慨起此人倒真是天衣无缝,万一被媒体见着了,还能顺便用花秀个恩爱什么的。 小颜把花往他怀里一送,满脸高兴:“钟总还说他今晚会来D国看你!” 祝深有些意外。 钟衡最近一直在国内忙,滟城到D国的飞机最快也要近十个小时,钟衡不像是能来回奔波的人。 小颜是个恋爱脑,笃定了这是人家新婚夫夫如胶似漆,不由得羡慕道:“你们好恩爱啊!” 祝深只好硬着头皮把花接了过来,两人婚后协议的第一条就是对这场虚假婚姻守口如瓶。 吴绪啧啧嘴,看看花,又看看人,憋了一下午的他终于语不惊人死不休道:“大概这就是千里送炮,D轻情意重吧。” “……” 第2章 然而别说是炮了,钟衡连人都没有出现。 祝深对此倒也不意外。现在钟家就只剩下钟衡这根苗了,打理着偌大的集团,想来就很忙。 有人忙,有人却闲得很。 闲人祝深晚上睡不着觉,正惬意地躺在后院的椅子上看着星星。 小颜知他不喜嘈杂,照着他的喜好,专程给他定了这套度假酒店。数十栋别墅沿着山坡蜿蜒分布,从空中俯瞰,灯影在夜雾中飘渺绰约,像是天上的星盘被拨乱,散落到了半山,勾连起一脉流光。 祝深穿着一身雪白的睡袍,浅色的头发被夜风吹得稍有些凌乱,在空寂的后院竟无端显得有些寂寥。 看了一会儿星星,祝深推椅站起身来,舔了舔唇,他的烟瘾好像犯了。 旁边桌上的烟盒里只剩下两支烟,他叼着其中一支,到处找着火机。祝深这丢三落四的毛病由来已久,寻遍后院未果,只好走进室内继续找寻。 路过客厅时,祝深看见监视着门口的显示器上有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在徘徊,他眉头一皱,凑近了些再一辨认,发现外头的人竟是钟衡。 ——看样子,已经来了很久了。 祝深把门打开,外面的人显然一愣,露出了一丝错愕的表情。 “钟衡?”祝深一怔。 钟衡披着一身月光站在了门口,影子被拉得老长,他低声应道:“嗯。” 不知道是不是外面的风太冷,钟衡的声音微微有些哑。 祝深愣在了门口,还以为钟衡只是嘴上说说,不会来了呢。 钟衡看他一眼:“还没睡?” “睡不着。”祝深叼着烟的嘴含糊不清地:“来了怎么不敲门啊?” 钟衡没有说话。 凌晨十二点半,流动的夜风蹿腾在了两人之间,于心波处掀起一阵细小的涟漪。 他这一不说话,整个人看起来就十分沉冷,像是一块寒冰杵在了门口,祝深下意识地就拢了拢睡袍,手心在自己的手臂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我来迟了。”钟衡凝眸望他一眼,然后走了进来。 祝深见他拖着箱子,不由得侧身相让,两人低头擦肩的刹那,祝深更觉寒气逼人了。 钟衡仍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黑色三件套西装,头发梳得板正,也许是一路上舟车劳顿没顾得上整理,已有几缕微微垂在了他的额间,但却并不妨碍他一身精英干练的气质。 祝深耸了耸肩,表示并不在意,比起这个,他还有更在意的事:“你有打火机么?” 钟衡脚步一顿,“没有。” 祝深看上去十分失望,却仍没有将烟从嘴里摘下,像是没骨头似的,将身体嵌进了柔软的沙发之中。 钟衡把外套挂在了衣架上,转过身坐在一旁的小沙发上,翘起了长腿,又瞥了眼没骨头似的祝深,沉声问他:“这两个月过得好么?” 祝深被他这一眼扫来,变得有些心虚,只觉钟衡不愧是商业谈判的老手,一句话就不动声色地把刀子递到了自己的面前。 说来,两人这婚已结了近两月了。 他们是元旦那天结婚的,因为长辈们说要讨一个辞旧迎新的彩头。 婚礼当天,滟城上流圈的人齐来相贺,排场很大,大抵算得上是滟城近二十年来最奢靡的婚礼了。当时媒体们铺天盖地地推文发博直播进展,全民关注,都在祝福这对登对的新人。 谁知某个新人在婚宴快结束的当晚撑不住那繁复磨人的排场,换了身衣服,订了最快的航班,出逃一般地躲到了这里来。 祝深觉得自己这事做得确实不大地道,他这一跑,嗅觉灵敏的媒体偷/拍到他的机场图,当晚就发新闻质疑两人情变。钟祝两家紧急发表声明给他擦屁|股,说他这是要去D国筹备画展,话里话外给他操着敬业艺术家的人设。 而原本并无举办画展意愿的祝深只好从了两家的意思,在这里办了一场画展。 祝深的手尴尬地四处乱摸,终于在沙发缝里摸出一个压瘪了的火柴盒子——万幸,里面还有最后一支火柴。 他终于放松了下来,嘴角也挂上了浅浅笑意,“呲”地一声,划亮了火柴棍,点燃了嘴里叼着的那支烟。 那烟细细长长的,纤长白皙的二指夹着,像极了女士烟。祝深深吸了一口,将烟从他的嘴中取出,尼古丁使他的头脑迅速地镇定了下来,他偏了偏脑袋,终于把视线投向身边的钟衡。 两人坐得不算远,却也不近。祝深慵懒地眯眼看着钟衡,嘴巴一抬,徐徐地朝他吐了一口气,吐出来的烟圈便虚虚地在空中绕了一圈,渐渐地朝钟衡那边散去。 迷蒙的白雾里,一张殷红的唇若隐若现。 往下,是他清晰平直的锁骨,在未被遮掩完全的浴袍之中敞开了一片惑人的风光。 祝深指尖的烟缓慢地燃烧着,见钟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一定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 想起刚才的问题他还没有回答,祝深又吐了个烟圈,镇定答他:“还不错。” 钟衡便不再和他说话了,从包里拿出电脑,放到了膝上开始工作。 戴上了金边眼镜,钟衡开始专注地看着屏幕。他的十指不停地在键盘上敲击着,一时间这静谧的房子便只剩下键盘的敲击声,还有邮件的提示音。 祝深不紧不慢地抽着烟,转头看着钟衡认真工作的样子,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倒是很想问问钟衡,在哪里办公不是办,非要坐十几个钟头的飞机来D国干嘛? 一支烟吸完,祝深伸了个懒腰,刚要离开令他浑身不自在的客厅,就听身边一直沉默的人开了口:“要睡了?” “早着呢。”祝深笑。 还不到一点钟,祝深一贯失眠,天亮睡觉都是常事,何况吸了支烟的他反而更加精神了。 他不睡,可钟衡是要睡的。祝深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给钟衡安排房间,于是他扬手一指,指着自己房间隔壁的那间道:“待会你就睡在那里吧。” 钟衡顺着他的手看了过去,点了点头,表示心中有数,移回目光时看到小几上摆着的几个盛满了菜肴却未被人动过的餐盘,问祝深:“没吃晚饭?” 祝深在这边的一日三餐都是小颜负责的,小颜会在饭点张罗好祝深可能喜欢吃的东西送过来。但祝深的胃不好,又爱挑食,能合他胃口的东西实在不多。譬如今晚,这些东西他就一口都没有动。 “我不饿。” 钟衡又看了他一眼。 祝深被钟衡这一眼审视得不大舒服,却见钟衡摘下了眼镜,合上了笔电,走到了厨房。 祝深也跟着走了过去,暗暗猜想这人是不是饿了? 也是,他的飞机晚点了四个多小时,也该是饿了。但这里着实没有什么能拿出来招待他的东西。 祝深不会开伙,所以他住的这套度假酒店里也没有什么食材。 钟衡翻遍橱柜和冰箱,能用的也只有长条的意大利面还有几个鸡蛋。 只见他解开了袖口,将袖子卷到了手肘,露出了肌肉线条优美的手臂,绷着淡青色的筋,像是蕴着极大的力量似的。 祝深一愣:“你要下厨?” 钟衡薄唇轻启,对他说:“去拿两个碗来。” 祝深耸了耸肩,乖乖照做。 见他赤足踩在地板上,钟衡又说:“穿上鞋。” 祝深回头望他一眼,见他脸色确实不好,也不跟他反着来了,走去玄关趿拉了双白毛拖鞋,又弯腰从碗柜里拿了两个碗给他。 只见钟衡接过了碗,与水槽的锅子放在一处冲洗。待洗干净了以后,他把水煮开,洒了一点食盐,又抓了一把长条面下了进去。 ——是挂面的煮法,但意大利面却比挂面煮的时间稍长些。钟衡耐心地拿长汤勺在里面搅拌,等到面快熟的时候,打了两个鸡蛋进去。待面熟透后,钟衡把面连汤带着荷包蛋分别捞到了两个碗中。 香喷喷,直冒着热气。 祝深没想到钟衡的夜宵居然还算上了他的一份,刚要拒绝,却见钟衡把叉子递给了他,声音有些哑:“陪我吃。” 祝深挑了下眉,没有拒绝。 不知是惑于钟衡的声音还是惑于钟衡说这话时的语气,习惯独处的祝深竟鬼使神差地坐到了饭厅里,和钟衡共着一张桌子吃面。 他本着给远道而来的人一个面子的想法,将这中不中洋不洋的面尝上一口,哪知刚尝一口,便觉得意外地好吃。 钟衡微微侧头看着祝深的表情,见他开始动第二口的筷子时,脸色稍霁,自己也开始吃了。 吃到第三口时,祝深终忍不住:“钟衡,你下面真好吃!” 钟衡一怔,叉子与碗沿轻轻碰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他侧头看着祝深。 祝深见钟衡没有答话,瞬间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口误了,抿了口汤,没再说话。 气氛瞬间就变得尴尬起来。 祝深胃小,又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但见到钟衡还没有离席,所以他也不好离开,只好没话找话问:“你呢,这两个月过得怎么样?” 问完,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没心没肺了。 婚宴那天,他大摇大摆地走了,同是婚宴主角的钟衡大抵不会太好过。 一时间外面纷纷猜测他们婚变,质疑祝深变心,报纸上登着的多半都是贬损祝深的话,可钟衡却极维护他,一向都不爱搭理记者的他,竟语气严厉地对记者说:“祝深的行程无须向你交代,只要他喜欢,去哪里都可以。” 一向冷面示人的钟衡冷冷说出这句话时,竟让人们察出了几分甜意。一时间舆论又反转了,大家不关心祝深去哪里,只关心夫夫俩什么时候能合体。 无数人翘首以盼,就等着这对新婚夫夫的糖。 祝深看见小颜传来的这段采访时,心底还是十分感激钟衡仗义的。 尽管他知道两人是利益共同体,钟衡说这些也不是为的他,但还是发消息与钟衡说了一句谢谢。 他记得,当时那边显示钟衡正在输入,然而显示着显示着,那边的消息便就此沉寂了。 他也就只好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那天,我没有想到会被媒体拍到。”时隔两个月,祝深第一次与钟衡提起这件事,声音里还带着一两分歉意。 钟衡伸手松了松领带,轻轻地“嗯”了他一声,算是作答。 祝深猜他可能是在生气。印象中钟衡一直就是这样,打从高中认识他那会儿起他就是沉默寡言的。 只是现在的钟衡比高中看起来还要更加冷淡沉闷,让人难以靠近。轻描淡写地将你瞥上一眼,你就要疑心自己是不是哪里开罪他了。 良久,只听钟衡轻轻唤着祝深的名字。 祝深看向他。 钟衡缓缓开口:“即便和我结婚了,你依然是自由的。” 祝深的心骤然一紧。 这句话他是第二次听钟衡说起了。 第一次是在两人领证的第二天,补签婚后协议的时候。 他俩这婚事两家长辈们是乐见其成的,尤其钟家,只剩下他这么一个孙子了,自然是要找家世匹配的。 放眼滟城上流圈,要说家世最好的,左右出不了如意山上祝钟薄傅这四家,而这四家里,适龄的未婚的偏就只有祝深一个人。 两人早在半年多前就被长辈们撮合着相了场亲,只不过那时他们还没有合拢到一起去。 但是后来,不知怎么就想通了。 钟衡是钟家的私生子,早几年才被他爷爷钟老爷子临危受命带进钟氏做接/班人的。他因自己私生子的身份在钟氏处处掣肘,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后援。而祝深已经对爱情死心,便索性遂了祖父意。 无爱一身轻,趁着那晚大脑被酒精麻痹,两人便算是一拍即合了,定下来两年的结婚协议。 这两年内,钟衡倚仗祝家的扶持得到股权,在家族站稳脚跟。而祝深有了挂名的丈夫,也算是能让祖父放心了。 婚后两人各过各的,互不干涉对方,只在有需要的时候合体做戏给别人看。 餐桌上的吊灯光下,祝深撑着脑袋看向钟衡,唇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对他道:“钟衡,你也是自由的。” 钟衡眼眸深邃,没有答话。 收拾完了餐具,他问祝深打算什么时候回滟城。 祝深认真思考起了自己的行程,他随口一问:“你想我回国么?” 钟衡只说:“祖父希望你能回滟城。” 钟老爷子近年来身子骨不大好,把集团的事情都交给了钟衡,现在身为半个钟家人,祝深是理应去探望探望他的。 于是祝深一笑:“应该的。” 钟衡有些意外,刚要说话,就听他说:“我们的婚不就是结给长辈们看的么。” 钟老爷子满意了,才能放心将股份都给钟衡。 祝老爷子满意了,才不至将祝深逼得那么紧。 钟衡抿紧了唇线,眸光深如寒潭,声音也冷得像冰:“你说得对。” 第3章 一堵墙,隔了两个人。 钟衡在洗澡,祝深在订机票。 祝深刚订了两张明晚飞去滟城的机票,给吴绪发信息说了一声,就关了机。 他向来就是这么任性的,想到什么做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 代理人要是知道正办画展的某个人溜回国了,不知又该作何感想。 祝深不关心吴绪会怎样给他收拾烂摊子,反正这些年风风雨雨,吴绪早就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了。 任性的画家只在意自己的宝贝,一回房,他就搬来了几个箱子来放置他的画具和画纸。 正收拾着,听到外面有人在敲门。 “进。”祝深头也不抬道。 没有听到预料的脚步声,祝深这才微微地把头抬了起来,看见穿着与自己同色浴袍的钟衡站在了门口。 他的头发刚刚吹干,没有用什么发胶固定,就这样自然蓬松地散在了头上,褪下考究的西装与皮鞋,这样的钟衡看上去一下就小了很多。 卸下一身沉稳疏离的精英气质,恍然间,祝深还以为又回到了九年前的高中时代。 那时他才十五岁,钟衡也不过十七。 “洗完了?” 钟衡点头,却还没走。 祝深手中的动作一停,露出疑惑的目光:“你还有事么?”说完他忽就想起来隔壁那房是没有被子的——别墅的被子今早都被人拿去洗了,眼下也就只剩下自己的房间还有一床。 室内虽不冷,但二月的天,夜里没有被子总还是会着凉的,祝深眼睛一转,歪头问他:“不如今晚你就在我这儿凑合凑合?” 钟衡站在门口没有动,无声地打量着他。 一下,两下。 都说钟衡不好相处,祝深也只是不抱希望地提了一嘴,哪知随后就见到他迈着步子走了进来。 祝深就这样直勾勾地看他朝自己走来,稍一恍惚,手中的画纸就落到了地上。 在D国这两个月,他画了不少画,明天就要走了,只得连夜清理掉。在祝深眼里,那些不过是拿不出手的东西,统统要打包丢掉。 钟衡的步子落定在他的面前,顿了一顿,弯腰拾起地上的画纸。 “这张不要了。”祝深指指一旁的废纸篓,示意他帮自己扔掉。 这是祝深今天信手画的一张静物草图,才上了一点颜色,但他实在是很不满意,已经再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钟衡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不要了?”他垂眸看着画纸上的风信子,实在不觉这幅画有什么扔的必要。 细小的花瓣组成了一簇又一簇的小花,花柄和花轴规律地相连,像伞,像穗,被包成了一捧精致的花朵,静静地放在了桌上。 眼下再看这束静躺在桌前的风信子花束,却不得不觉出有一丝窘迫的孤独感,就好像,生生地被人抛弃遗忘了一样。 “不要了啊。”祝深奇怪地看他一眼,伸手拿过他手中的画纸,轻轻地扔进了废纸篓里。 钟衡低头看了一眼纸篓中的画纸,没再说话,脱掉了外套,掀被上了床。 清理掉画作以后,祝深也上了床。 这算是这对新婚夫夫第一次同床,稍有些尴尬,谁都没有戳破。 钟衡背对着祝深,祝深也微微往外面挪了挪,两人各占一角被子。而被绷得笔直的被子,以床心为分界线,似乎能分出一条长长的线,泾渭分明,谁都没有逾越一寸。 如若是谁放一碗水在两人之间,第二天醒来,想必也是不会洒的。 “钟衡。” 暗夜里,祝深轻轻叫着钟衡的名字。 “嗯。”钟衡沉沉应他。 “我订了明天的机票,明天晚上,我和你回滟城。” 钟衡一怔:“这么快?” “不是说你祖父想要见我了么?”祝深叹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在说服自己:“你放心,逢场作戏我还是会的,我会尽到我的义务。” “以后也不会不打招呼就消失的。”他说。 “知道了。”钟衡冷冷地说。 再之后两人就没再说过话了。祝深本以为自己会很难入睡,但没有想到,听着身边的人低沉的呼吸声,他竟很快地陷入了睡梦之中。 睡不着的另有其人。 但睡着的人,也未必能睡得香。 ——这一晚,祝深梦魇了两次。 次次都是大汗淋漓地叫喊着,声嘶力竭,像是碰到了什么巨大的灾难似的。 钟衡拍着他的肩,叫着他的名字将他唤醒。 祝深猛然睁开眼,冷汗直冒,一偏头,身边的人却仍旧离他很远。仿佛刚刚唤醒他的那根救命稻草只是他的错觉。 他惊魂未定,大口大口地呼吸,像一只岸上搁浅着的濒临渴死的鱼。 “我又做噩梦了。”祝深低头道。 钟衡皱起了眉问:“你总是做噩梦?” 祝深以为他是责怪,便说:“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昨晚他忘记吃药了,没想到药刚停一天,就又开始做着无边无际的噩梦了。 钟衡闻言将眉头皱得更深了,“你梦到了什么?” 只见祝深走下了床,站到了窗户前,揉了揉他那微微凌乱的头发,轻描淡写道:“我掉进了一个冰湖,没有人来救我。” 钟衡凝望着他那逆着光的背影,只见祝深松松垮垮的睡袍搭在了身上,半露着肩头,缀连着细长的颈子,薄光倾泻,身影美好得像一幅画。 “梦与现实是相反的。”钟衡对他说。 对这么冷硬的人来说,这寥寥几个字勉强能算得上是安慰了吧。 回过头,祝深轻佻地笑了一下。 “不是反的。” 说着,他便走出了门。 那尾快渴死的鱼重新游回到了水中。 终于得救了。 到滟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钟衡的司机阿文早就在机场等候了。 祝深知道,这司机大约是钟衡身边值得信赖的人,两人婚事的来龙去脉他全都知道。 “去桃源。”钟衡交代道。 “先生……”阿文面露难色地回头道:“老先生和二太太都在祖宅等着您和祝先生回去吃饭呢。” 钟衡看了祝深一眼,祝深便知道,自己和钟衡这一出夫夫恩爱的戏从他回到滟城起,就要开始演了。 钟祝两家是世交,祖宅坐落在滟城寸土寸金的如意山,一个是6号,一个是8号,高山仰止,风景美不胜收。 祝老爷子枝繁叶茂,儿女个个有出息,祝深行十,是他最宠爱的小孙子,小时候几乎是被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阿文将车刚开到了钟宅,管家临叔就大喜过望地迎了上来,“小少爷”“祝小少爷”地亲热地喊着。 换做平日,临叔大抵是不会这么热络的,钟衡抬眼看他,见他似乎有话要说,还没问,就见临叔苦着脸小声说:“何太太来了。” 偌大的如意山,是没有哪一户姓何的,而令钟家叫苦不迭的“何太太”,只可能是一个人。 ——钟衡的母亲,何萱。 祝深是众星拱月般长大的,可钟衡却不是。 他是钟父早年荒唐犯下的错,十岁才进钟家的门。 若非四年前钟父携妻儿去海岛旅游,遭了空难,钟老爷子不希望辛苦经营了一辈子的集团落到旁系的手上,现在怎么也轮不到钟衡来主事。 何萱从前来钟宅要钱时,佣人们从来都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看。如今可不一样了,自打钟衡接任集团,何萱三天两头登门,佣人们谁都不得敬她三分,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刚一进门,就迎上来两个女人,其中一个眼眶湿润道:“阿衡,你可回来了。” 这是钟衡的二婶杨莎,三十来岁,一身黛青长裙,优雅素净。 而她身旁的女人稍长些,拾掇得精致华贵,却也是保养得宜的,隐约能看出五官轮廓与钟衡很像,这是何萱。 何萱一见杨莎抹着眼泪,不禁出言刺道:“你哭什么呢?不知道的还以为阿衡是你生的。” 杨莎低眉轻道:“我自然是没有福气能生出阿衡这样的好儿子。” 何萱挺起了胸脯,拢了拢臂上白色的毛披肩,不由得有些骄傲。 又听杨莎继续道:“我的运气,大概在嫁到钟家的时候就花完了吧。” 何萱细眉一竖:“你!” 她就知道,这个女人又在拿她名不正言不顺不是钟家的正牌太太来说事了,刚想回讽一两句,却见客厅正中的沙发上,钟老爷子的拐杖颤巍巍地敲了三下:“再吵就出去!” 钟老爷子这系人丁不旺,大房的先生太太少爷遇了空难,二房的先生又患病而死,钟老爷子这些年白发人送黑发人,一直郁结于中。 也是没得选了,才将集团的重担交托给了钟衡,为此,堂叔堂伯们没少埋怨。 “祖父,我们回来了。”钟衡挽着祝深走到了老爷子的面前。 “回来就好。”见到了钟衡与祝深,他才稍稍展露了笑颜,朝他们招招手:“吃饭吧,吃饭。” 偌大的饭桌上只坐了六个人,看上去颇冷清些,就这还是钟宅这么久以来少有的热闹。 见到钟衡不住给自己添菜,祝深只好象征性地给钟衡舀几勺汤,两人有来有往,看得长辈们频频把头点,很是欣慰的样子。 只是祝深胃不好,吃不下什么东西,自然也塞不下这堆积的小山,只得一粒米一粒米地往自己嘴里送。 饭用了一半,钟老爷子也算看出来了点端倪,便问:“小深怎么不吃啊?不合胃口吗?” 祝深忙摇头,对钟老爷子笑:“合胃口。” 钟老爷子也笑:“那你可要全都吃完。” 祝深点了点头,趁长辈们不注意,把菜又夹回到了钟衡碗里。 钟衡什么都没有说,也没再给他夹菜了。 本以为这就算完。好容易熬完了午饭,长辈们都离桌了,祝深刚要离桌,又见厨娘端着一小碗滑鸡粥上了桌:“祝小少爷,这是小少爷专门吩咐厨房给您做的,您尝尝?” “啊?”已起了身的祝深疑惑地看向钟衡。 钟衡只道:“喝完。” 祝深:“……” 钟衡不动声色地看着祝深,无形之中倒是加了些威逼的意思。 祝深见他竟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无奈只得坐下来,装模作样地喝上一口。 鸡嫩米香,入口绵滑,祝深笑说:“还不错。” 钟衡又说:“多喝一点。” 祝深:“……” 他这胃前些日子又经了一遭手术,没人看顾,颇有些放浪形骸之意。医嘱是要他规律饮食,忌生忌冷,然而放眼国内国外,还真没什么人能管得了他了。 祝老爷子要是知道,倒也能管,然而祝深与钟衡结婚以后,老爷子就像落下了心头一块大石似的,现下女儿正陪着他各地环游,祝深又成了个无法无天的了。 祝深喝粥,钟衡看着,何萱与杨莎各自坐在沙发两端频频往餐桌上回看,各自存着各自的心思。 钟老爷子瞧着倒是高兴,连说了三个“好”字,这桩婚事,他实在是越看越满意。放眼滟城,又有谁不想攀上家大业大的祝老将军一家呢? 祝深喝了小半碗实在喝不下了,碗一推,不喝了。 钟衡却不吃他这套,手指在他的桌前轻轻一扣:“别浪费。” 这倒是很好笑,住在寸土寸金的如意山的人与他说别浪费。可祝深一联想到钟衡从前的背景,却又觉得笑不大出了。 当时两人一声不吭地就领了证,倒像是平地一声雷,把钟祝两家都给惊着了。 领证第三天,祝深的几个堂姐专程从国外飞回,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叠厚厚的资料,全是关于他新婚丈夫钟衡的。 祝深父亲是祝老爷子的老来子,几个堂姐都比祝深大不少,一副在婚姻的坟墓里越战越勇的架势,一个个都很有话说,争先与祝深传授婚后相处之道,以免将来他们二人婚姻失和。 祝深只心不在焉地点头附和,没听进去多少,稍稍往桌上摞着的资料上一瞥,才知道钟衡十岁前是和外婆相依为命的。 外婆一点退休金勉强维持着两人的生活,日子过得很是清贫,外婆去世时钟衡才十岁。何萱不想管他,索性就将他扔到了钟宅。 大概是因这么层缘故,钟衡并不像如意山上长大的纨绔。在他身上,还保持着儿时被外婆教导出来的习惯和品质。 祝深眯着眼睛看了钟衡一会儿,钟衡自岿然不动,像是要等着他把粥喝完。厅中的长辈们也都好像在默默关注着饭厅两人的一举一动。 被人约束和监看的不适感使祝深心生反骨,却又因知道这人的身世,心中起了那么一两分的怜悯。 祝深一眼不眨地盯着钟衡看,又吃了几口,腹部的饱胀感逼得他有些难受。 终于,祝深放下勺子,倾身迫近钟衡,凑到了钟衡的耳边,放软了声音问:“我就是吃不下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钟衡微怔,偏头看向他。 第4章 尾音上扬,似游鱼摆尾。 祝深刚喝了半碗粥,未及擦拭的唇上还沾着晶莹的亮,钟衡却默默移开视线,端起了碗,再一仰头,便把那剩下的粥给喝完了。 祝深一怔,余下又发生了什么他都是恍惚的,直到他们移步客厅聊天时,他都好像还能记起刚才钟衡咽粥时那上下滚动的喉结。 还没聊上两句,就见佣人们端来了饭后糖水。 祝深十分无奈,感情钟家光顾着吃了? 正在他想法推托一下的时候,又见到钟衡端着小碗,将他的糖水一饮而尽了。 钟老爷子看了他们一眼,很是高兴,又关怀了祝深一两句便去午休了。 祝深还没顾得上给钟衡递出一两个感激的眼神,就见何萱坐了过来。 何萱今天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外围一条白色毛坎肩,脖子上挂着一串莹润的珍珠项链,看上去贵气十足。 她早年是做过模特的,五官气质极佳,又经岁月的磨练,添了几分风韵,更显雍容了。 钟衡与她的五官有些相似,却又不尽然相同。何萱的眉眼是极具风情的,但钟衡的眉眼却是锋利的。所以他一皱眉,一眯眼,便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只要将人轻轻地一打量,人就顿生寒意了。 何萱过来是提她投资的事情的。 早在几年前她还没有上如意山的资格。但自从钟衡替钟老爷子掌管集团后,她便忽然像是母凭子贵飞黄腾达了一般,有了如意山的通行证。尽管背地里笑话她的人不少,可见了面,谁都得客客气气喊她一声“何太太”。 何萱过去的二十多年来一直在依附男人,也正是在钟衡接管集团以后,她忽然醒悟,自己还是可以依靠儿子的。 登上了如意山,便等同于踏上了滟城上流圈的最顶层,从此何萱开始趾高气扬了起来。因前些天与一众名媛夸下海口要入股投资,眼下正募集资金,她却拿不出钱来,这便想法子来钟家要钱了。 钟衡每月给她的钱都是有限的,但她往往没几天就挥霍完了。她名下的房产地产不经钟衡的同意又无法变卖,所以这几天实在是发愁得很。 “我实在觉得宋太太的那个项目很好,不如你给我点钱让我去投着玩玩儿吧,啊?阿衡?” 钟衡置若罔闻,低头在手机上回复着邮件。 又求了几句,何萱眼见在钟衡这处行不通了,便把目光调转到了祝深那里,张嘴就是:“深深,我的儿!” 看戏的祝深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被人挪到了台前。他一惊,忙拉起了蹲在自己面前的何萱:“您先起来。” 何萱索性耍赖道:“你不让阿衡答应我就不起来了。” 钟衡收起了手机,拧眉看她。 端坐在一边的杨莎看不下去了,柔声哄道:“萱姐,你先起来,别让阿衡和深深为难。” 何萱眼风一扫,扬声问她:“我和我儿子说话关你什么事?” 杨莎失了面子,看看钟衡,又看看祝深,闷坐在一旁不说话了。 “起来。”钟衡面色不大好看,沉声说道。 何萱被钟衡的脸色吓得缩了缩,抓住了祝深的手臂:“深深你可要答应妈啊。” “行啊。”祝深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何萱眼睛一亮:“真的吗?” “妈。”钟衡低声警告她不要得寸进尺。 何萱仍有些怵,直往祝深身边躲。 祝深转而就从包中拿出了一张卡,递给她道:“当然是真的。” 钟衡扯了扯祝深,刚要开口,就见何萱高高兴兴接过了卡,巧笑嫣然道:“早就知道深深出息啦,也难怪我们阿衡当年在高中的时候——” “妈——”钟衡忽然扬高了声音打断她,“您还有事吗?” 何萱想起钟衡的警告,稍离得远了些,可转念一想,祝深在这儿,她还走什么呢?于是她又靠近一笑:“当然有啦。” 只见她摘下了手上的翡翠戒指,递给了祝深:“当时你们结婚匆忙,我还没有来得及送你礼物,不知道这枚戒指你喜欢不喜欢?” 祝深哭笑不得地接过这枚女戒:“谢谢妈,我很喜欢。” 何萱拍拍祝深的手,这才满意地离开。 杨莎见何萱走了,才长舒一口气。现如今这偌大一个家族都指着钟衡,她孤儿寡母的没什么依靠,地位甚至还比不上何萱,因此有些事能忍则忍。她虽是长辈,但钟衡管事的这四年,不留情面,股东董事背地里咒他骂他,可无人不打从心里怵这个冷面怪。 直听见何萱将门给扣上的声音,杨莎才将请柬递了过去,对两人说:“今晚有一场慈善拍卖会,会来不少记者,阿衡深深你们准备准备,替咱们钟家出席吧。” 祝深深感头疼。 他向来不喜欢那种场合,西装革履,觥筹交错,一举一动需拿出十足的作派,假兮兮的。 钟衡看了看祝深反应,刚要出声拒绝,就听杨莎软声说:“深深都两个月没有露面了,也不知道外面是怎么传的。我想着,你俩感情既然这么好,那么给外面人看看,堵上他们的嘴总也不是难事吧?”说着她又叹了口气:“二婶实在是没辙了,这两个月真有不少人问我你们之间是不是出了问题。唉……这要我怎么答呢?” 祝深揉了揉眉心,这要是再往前倒,就要倒出他婚礼那天飞D国的事情了。 于是他接过了请柬:“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去的。” 钟衡皱眉:“你不想去可以不去。” 杨莎却急忙抢话道:“这就好,以后这家可要靠你和阿衡了。” 祝深望了钟衡一眼,后者倒是没再看他,起身离开沙发了。 今晚这场拍卖会开在了千福大酒店,富豪云集,媒体驻守。 钟衡拿着牌子,与祝深对号入座。甫一落座,便有闪光灯扫射不停,祝深落落大方地与记者挥手,钟衡坐在他的身边,看上去冷淡极了。 祝深最喜作弄一本正经的人,于是挨着他的肩,与他低声耳语:“你懂不懂什么是逢场作戏?” 钟衡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祝深下巴点点不远处的□□短炮,嘴上仍挂着得体的笑:“这种场合你最好表现得高兴一点,省得咱们又被人传离婚。” 大众总是有窥私欲,如意山上的人就算是打个喷嚏,媒体听见了都恨不得往金融海啸方面扯。 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因此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在闪光灯的照射下被放大许多倍。祝深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该怎样在公开场合保持得体的笑,该怎样说话才不算失礼了。 祝深虽任性惯了,但有时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也只得依照滟城的游戏规则行事。 钟衡一动未动,将视线虚虚投向了台上。 祝深皱起了眉头,刚要说话,忽地,手背被一个温热的大手包紧了。 他惊讶地看了钟衡一眼,后者正神色淡然地看着台上表演。 祝深轻轻一笑:“你真上道。” 话音未落,他的手被钟衡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祝深歪头嗔怪道:“喂!” “不要说话。”钟衡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那边有人拍你。” “……”祝深只好也握紧了钟衡的手。 一阵闪光灯乱扫,也不知是拍的台上,还是台下了。 今晚拍卖的藏品都是些珠宝首饰,古董珍玩,祝深看得兴致缺缺,只道是这拍卖会一年不如一年了。打从他初中起,拍卖的就是这么些玩意儿,现如今还是。 钟衡见身旁的人笑了,面露不解。 身后的人们不停地举牌,抬高价格,祝深稍稍回头瞥了眼,于钟衡低语:“都是些哄小女孩儿的小把式。” 这些都是他见惯了的套路,富豪们带着女孩儿们来拍卖行里走上一遭,摆摆阔气罢了。若是真能拍得一两件小玩意儿,于众目睽睽之下送给了她们,那么其意义大抵会超过藏品本身的价值。 “有人哄过你?”钟衡微微侧过了头,看着他问。 “哄我?哄我做什么?我是小女孩儿吗?”祝深拿话噎他。 钟衡没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祝深越看越觉得百无聊赖,却又因坐在前排,不好玩手机,只得佯装精神地继续看着。 忽然,他眼前一亮。 台上摆着一块流光溢彩的手表,独一无二的祖母绿切割钻石设计已经让它颜值卓越,加之表身镶嵌着的千余颗三克拉的钻石,更使人心驰神往。屏幕上只见灯光一照,手表立刻发出璀璨的光,饶是场上见惯了世面的众人也不禁发出一声赞叹。 拍卖师说它叫不渝。 是钟表大师格林一生最具代表性的杰作,据说是某国王子送给王妃的定情信物,王子说,“我的爱意永远不会消亡”。一语成谶,王妃去世后,王子悲思成疾,没过几年,也去世了。 在王室最艰难的时候,这块表被公开拍卖,辗转了几个收藏家之手,再后来,就到了这里。 拍卖师宣布它的起拍价格时,已是不菲了。 场上不少人都想抱得名表归,纷纷举牌竞价,举到最后,手表的价格又被翻了几番,到了令人望而生畏的价格了。 场上的人轮番举牌,祝深频频回顾,来了精神,想看看到底表落谁家。 终于,这块表又被抬上了一个高不可攀的价格,场上只剩下寥寥两个人还在咬牙硬撑,谁也不肯让谁。 场上的人都有些激动,大屏幕上不断滚动,终于停在了91这个数字上。 无人举牌,说明91号即将拍下这块表。 拍卖师开始敲槌。 一下。 两下。 众人屏息以待。 忽地,大屏幕一闪,数字落在了10上。 场上不由得发出啧啧惊叹。 祝深一怔,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再一看,巧了,10号不就是钟衡么。 中午和他说要节约粮食,晚上却在拍卖行里一掷千金? 91号再次举牌,拍卖师也激动地拿槌又敲了一下桌子。 祝深奇怪地望了钟衡一眼,“你要拍这块表?” “嗯。”钟衡回看他一眼,再次举起了手牌。 他志在必得。 祝深挑了挑眉。 拍卖师又开始击槌。 这时91终于不再跟了,拍卖师三次询问,场上终于再无人应价,他又击了一下槌,予以确认。 “此拍品竞拍结束,恭喜10号竞拍人竞拍成功!” 一槌定音,满座哗然。 祝深跟着钟衡上台,接下这块他拍下的天价表,着实绚丽迷人得很。他盯着令人闪闪发光的钻表,心中犯起了嘀咕,钟衡向来是个沉稳低调的,那他拍下这块手表是要送给谁? 第5章 拍卖会结束以后,媒体们争先拍照,纷纷拦住钟衡不让他走。 祝深抚额,这的确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钟衡一声不吭地拍了个天价藏品,只怕是又够记者们写上三天了。 钟家从来就不缺新闻,就连钟衡他同父异母的妹妹钟可言留洋念书,换男朋友这种芝麻大小的事情,都足够占滟城报纸半幅版面的了。 钟衡神色十分不耐,一边替祝深拨开前面围堵着的人群,一边说:“抱歉,借过。” 记者们不依不饶地围着他,试图挖出更有价值的信息:“钟先生,请问您这块表是要送给祝先生吗?” “祝先生知道钟先生要拍这块表吗?” “这块表叫做不渝,是否代表着钟先生对祝先生的表情至死不渝?” “听说钟先生前几天专程去D国接祝先生回国对吗?” “请问外面关于你们的情变的传言是否属实?” “你们新婚这两个月是否见过面?” “钟先生会关注祝先生的画展吗?” “……” 钟衡沉着一张脸,一语不发,一路护着祝深拨开了人群。 记者们面面相觑。都知钟衡惜字如金,看上去冷淡极了,若他将脸一沉,只会让人不寒而栗。众人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想来今天大抵是问不出什么来了,若是强问惹恼了这两人,他们只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酒店很大,约莫是初次承办拍卖会的缘故,经验很是不足,散会后拥挤的人群四散着朝几个门走去,显得十分杂乱无章。钟衡紧拉着祝深穿过拥挤的人群,,总算是来到了大门外了。 刚出了门,一阵刺骨的冷意扑面而来。祝深的脸上冰冰凉,恍然之间,他抬起了头,见到暗黑的一片天空飘着纯白的絮。 不料这倒春寒这么严重,快三月了,竟倒出了漫天的一阵雪来。 他们的车子停在了前头,车上并没备伞。刚跑来接人的阿文,头上冰雪还未化,却不住地埋怨着自己:“都怪我,都怪我!要是我今天记得带伞就好了!” 祝深却摇头止住自责的阿文,对他说:“不怪你。” 毕竟谁都没有想到这场雪会来得这样急,这样大。 酒店里的侍者也忙作一团,深知这里的人非富即贵,谁也开罪不起,已经遍地去网罗雨伞了。因酒店里伞的数量有限,分到钟衡这里只得一把。但更多的人是没有分到雨伞的,眼下正气急败坏地大骂。 记者们更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即便是在寒风之中,也要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不管对没对上焦,噼里啪啦一阵乱拍,闪光灯放肆地在这场大雪里随着雪花狂舞着。 这场风雪,便好似一块试金石,场上的豪商富户,千人千态。 站在祝深边上的是一对二十出头的姊妹,为了扮靓,裸着一双腿,眼下膝盖都冻红了,泪眼汪汪,翘首以盼,等着自家的车开来。 前边的停车场也早就乱成了一团,车辆被堵在这雪地里了,谁也不让谁——事实上,谁也让不了谁。 钟衡撑开伞,揽住了祝深,便要趟进这风雪之中。 他迈了步,祝深却没动。 “小拾?”钟衡叫他一声。 这也是他俩之前约好的,外人面前叫个昵称,显得亲昵。做戏也要把细节做真实了。因为祝深在祝家行十,一生下来,祝老爷子就捧着他“小十”“老幺”地叫,他说这是十全十美,便好像叫着叫着,祝深的人生就永远恣意无忧了一样。 钟衡也就这样跟着叫了。 “小拾?”钟衡又叫了他一声,“走吧?” 祝深看了看那对姊妹,又抬头看了看倾天的鹅毛雪,没有说话。 钟衡凝望着祝深的眸,顿了顿,他把伞递给了阿文,低声吩咐:“给她们。” 祝深连忙回望钟衡,眼中闪过一丝费解。 都说钟衡冷若冰山,不近人情,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主动送人家伞。 拿到伞的姊妹连忙道谢,搓着手道:“谢谢钟先生和祝先生,祝你们恩爱,永结同心!” “……”祝深尴尬点头,望着飘落的雪花,暗想现下可不就白头了吗。 雪越下越大,侍者们忙前忙后地周旋着,人群之中指责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了。 本就是酒店的失误,又加上天公不作美,实在使他们这一晚的心情变得极差。 钟衡仰头看了看这漫天的雪片丝毫没有要收的意思,脱了西装外套,就将它撑在了祝深的脑袋上。 “钟……”祝深还没把话说完,就见钟衡往他怀里塞了个盒子。 耳边是钟衡低低的声音:“拿着。” 衣服被钟衡展开,严严实实地遮在了祝深的顶上。 他鼻息间吞吐着的也是钟衡的衣上的味道,是一种木质的香,说不上名字,微微带着些冷冽的味道,闻起来却又十分深沉,弥散在这雪中,却有一种十分可靠的感觉。渐渐地,他的肩臂被钟衡强有力地收紧。 祝深抬头望去,看见了钟衡清晰的下颌线,像是刀刻一般锋利。 而雪花自他的头上飘落。 他顶着钟衡的衣服,可钟衡却什么也没有。 “你也遮着点。” “不了。”钟衡冷声说。 这一路不算太近,可于祝深而言,却真好像是一刹那的恍惚,他就到了。 他坐在了后座,捡起了钟衡随意扔在脚边的那件高定外套,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外套上的雪已经化了,洇出了暗色的水迹。 记者们也都冒雪追赶而来,围在了车窗旁边,一个个都神情激动,想要钟衡再说点什么。 祝深抱着钟衡的表盒,刚想要还给他,却见钟衡慢慢地把车窗摇下来了一些,与他的薄唇持平。 钟衡终于说出了记者们今晚最想听到的话—— “这块表,是送给祝先生的。”他微微侧头,看向祝深,眼中似是盛着深情问:“祝生钟意吗?” 滟城老话,夫妻间拿乔玩笑,便最喜欢故意客套了。两人佯装不认识,嘴上故意叫着某某先生某某太太,就像是一种情趣了。 已有记者们互通眼神,不由得暗自窃喜,今日这遭没有白来。 祝深意外挑眉,深觉此人实在孺子可教,上道得很,居然还会举一反三学以致用了。 于是他嘴角一勾,也不甘示弱道:“祝生钟意,谢谢钟生啦。” 钟衡紧绷的嘴角忍不住地松动了些,抬手将车窗摁了上去。 此时前方道路已通,阿文一踩油门,车子扬长而去。 等到车子开得足够远时,祝深才把表盒还给钟衡。 钟衡眉头不禁一皱,听祝深道:“还你。” 钟衡闻言一怔,垂眸打开了表盒,车内的暗光下,表盒内依然晶莹流转。 他动作随意地将手表取了出来,又将祝深的手拉了过来。 祝深手一缩,却被钟衡牢牢地攥住了。 他的腕子细白,几乎就像是没长什么肉似的,钟衡的中指与大拇指虚虚一圈,就能把它给牢牢地握住。 祝深再一挣,没挣动,却听到钟衡说:“送给你。” “无功不受禄。”祝深瞥了他一眼,轻轻摇头:“何况是这么贵重的东西。” “送人的东西我从不拿回去。” 祝深的腕子被他捏在手中,两人好自僵持了一会。可突然,祝深笑了,长睫微眨,像是扇出了一派风流,十分心领神会地道:“我竟不知道钟总这样大方,来,给我交个底,你用这招追过多少人啊?省得将来有什么莺莺燕燕拿着信物打上门来的时——” “祝深。”钟衡松开了手,沉声打断他的话。 祝深见钟衡隐有薄怒,只好往靠垫上一倚,兴致缺缺道:“不说算了。” 钟衡慢条斯理地为祝深戴表,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在钻石之间划过,看上去倒是养眼极了。 “你呢?”钟衡凉声问他。 “什么?”祝深皱眉。 “你又收到过多少块表?” 只见祝深歪头凝望着窗外的雪,轻轻说:“我不记得了。” 忽听表扣轻轻被合上的声音响起,钟衡说:“那从今以后你要记得。” 手腕上的桎梏移开了,祝深抬手,眯着眼睛打量着这块手表,嘟囔道:“当然记得,毕竟它那么贵。” 钟衡拿出来一张卡,递给了他:“要是我妈还有什么无理的要求,你不要理她。” 祝深微怔,这才明白这是钟衡在替他妈妈何萱还中午的账。 这表,这卡,全部都是。 祝深没有接,他的口袋里还放着何萱送他的那枚戒指,不知想到了什么,祝深的笑意收敛了些:“不会啊,你妈妈很可爱。” “可爱?” 这下,祝深终于笑不出来了:“我想,天底下对孩子有所求的母亲,大多都是可爱的。” 无所求的人,才是真正可怕。 你不知道,还有什么能阻止他们抛下你的脚步。 钟衡刚想再说,又听祝深道:“我先把这块表替你收着,它的意头很好,你不该随意就戴到了我手上。” 不渝。 确实是很好的。 钟衡将头稍稍转向窗外,车窗倒影上,他的眼眸依然是深邃的,像一片祝深不曾涉足的海。 钟衡声音多了些哑:“它不过只是块表。” 祝深哂笑了一下。 “你戴着。”钟衡再次开口,是用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就给我画一幅画吧。” “好。” 两人的气氛就此沉默,连阿文开车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触到了钟衡的霉头。 “阿文。”钟衡道。 忽然被点到名的阿文脖颈一缩,“钟总?” “不去祖宅,去桃源。” 这是钟衡的私人的房产,买了很久了,可那房子太空太大,钟衡一直都没宿过。 “是。”阿文方向盘一打,心道桃源那合院空了那么久,可算是等来主人了。 祝深对此也是一百个赞同,不为别的,他也不想成天在钟宅与钟衡假装恩爱。 那块表,看上去耀眼炫目,可戴起来还是太重了。 去桃源的路还有一截儿,想到祝深这两天几乎都没怎么阖眼,钟衡低声对他说道:“今天累了,眯一会儿。到了我喊你。” 这时正呵欠连天的祝深却仍有顾虑:“要是我做噩梦了,你得叫醒我。” “不会做噩梦的。” “睡吧。”钟衡轻轻说。 不知道是否是祝深太困了,觉得这时的钟衡竟这样温柔。 第6章 祝深不知道,他这一眯,眯了多久。等他醒过来时,人还在车上,车却不在路上了。 四周漆黑,只有前方微微透着光亮,他揉了揉眼睛,等视野完全清晰时,才发现自己在车库里。 祝深活动了一下脖子,往旁边看,发现钟衡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见祝深回望着自己,钟衡敛了眸,声音低沉道:“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 “两个小时。” 祝深一惊,再一看手机,都十点半了。他语带嗔怪:“你怎么不叫醒我?” “你没做噩梦。”钟衡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打开了车门,自顾自地走了下去。 祝深被灌入车内的冷风迎面扑了个激灵,这才想起自己睡前的叮嘱,暗道这人实在是木头一个,不知变通。 估计就算火烧到了眉毛,只要他要不做噩梦,钟衡就不会叫醒他。 祝深从车库走出时,借着路灯的光影,发现大地都铺上了一层雪白,车轮驶进来留下的痕迹,都被雪盖住了,只留下浅浅的一点印子。 再抬起头,跟上钟衡时,他稍微环顾了一下四周,一栋合院别墅依山傍水的,就直直地屹立在了他的眼前。 祝深不由得眼前一亮:“这是你家?” 钟衡点了点头,动了动唇,像是对“家”这个形容很满意。 “还不错。”祝深评价道。 何止是不错。 这里叫做桃源,青瓦白墙,飞檐斗拱,天幕降雪,雪落清池,倒真像一座世外桃源。 祝深看了一眼就喜欢上了。 他油画风格自成一派,带着点儿西方的浪漫,又带着点儿东方的写意,爱用光与影,又重诗和情。隔着重重雪帘往这院子看上一眼,祝深不禁在想,等到雪停了,一角阳光从厚重而冰冷的黑暗桎梏中冲射而出,投到地上,投进这院子里时,得美成什么样。 正想着,钟衡撑开了伞,带他往里面走。推开了门,对景影壁。这院子前院开阔、中院敞亮、后院雅静,素调的主色调蕴着山水泼墨的情思,梅花傲雪,曲径通幽,一步一景。抬起头,祝深看见镂空的青瓦积了一层又一层的雪,顶上与另一个院子的屋顶衔接出一条广阔的平台。再往前走,风雨连廊,在雪气之中朦胧出一派雅意。 钟衡收了伞,走到了室内,一桌一椅,一杯一盏无一不精致。 “你一直住在这里?”祝深问他。 “不常住,我在公司附近有一套公寓。”钟衡给祝深倒了一杯热水,自己又转身倒了一杯,对他道:“以后你就住在这里。” 祝深眯起眼睛打量着这套精致和合院,透过了落地玻璃往外面看,这里实在是太美了,不像是应付长辈的新居,倒像是钟衡用来金屋藏娇的。 “我住在这儿不大合适吧?”祝深捧着杯子,喝了口温水,稍稍暖了暖胃。 钟衡看向他,放下了杯子,眼神晦暗不明:“你不喜欢?” “倒不是不喜欢。” 两人结婚后协议定得清楚,联合在自家长辈面前做戏,钟衡是图股权,祝深则是图清静。婚后谁都不碍着谁,该玩玩,该乐乐,两年以后一拍即散,对外就说是感情不和。反正天底下感情不和的怨侣那么多,谁又能把他们记挂多久呢。 只是祝深提了一点要求,毕竟都是滟城的风云人物,钟衡不能明目张胆地给他戴绿帽。 当时钟衡皱眉说他不会。 后来他还传授了钟衡不少玩乐之道,哪儿的会所酒好喝,哪儿的公司模特好看,活脱一个纨绔子弟的模样。但都是祝深从他那不着调的朋友们那里听来的,以为钟衡会感兴趣,哪知钟衡阴着一张脸,很不高兴的样子。 “我是真觉得不大合适。”祝深环顾着这房子说。 他与钟衡毕竟只是简单搭个伙,他又时常飞去国外,平白占了这么好的院子,让以后那位怎么想。 他放下了杯子,手里还握着那个表盒,想着这个今后也是要还给别人的。 本以为他这样一番识大体的话钟衡会心生感激的,哪知钟衡面色铁青地站了起来,冷冷道:“你就住在这里。” 到底是寄人篱下,祝深很快就从善如流,“那我住哪间啊?” 钟衡带着他去了二楼。 左边这间是他的,右边是钟衡的,随楼梯上去,还有个小阁楼。 “这小阁楼是干嘛的?” 钟衡把门推开,祝深看得眼睛都亮了。 落地窗前飘落着皑皑的雪花,寂静无声,却美得惊人。这阁楼空间很大,布置得简单却不单调。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巨大的画桌,上面有序放好了画具,应有尽有。画桌前是一方木台,一张沙发,两把木椅,还有一盏落地灯。 很明显,这是一间画室。 祝深眼尾一扬,明显是高兴的“给我的?” “方姨准备的。”钟衡说。 大概是这栋房子的佣人。祝深轻轻一笑:“替我谢谢方姨。” “明天你自己谢。”钟衡走下了楼梯。 祝深站在了窗户前,远望着窗外,没有障碍物,可见这间画室的采光很好。依稀可见朦胧远山,银装素裹,祝深嘴角一挑,扬着声音对门外道:“谢谢。” 底下传来钟衡的声音:“不必。” 依然是冷淡淡的,祝深走了下去,与他说晚安。 这一夜,祝深睡得仍不大好。 还是从前的那个梦,他在那个冰湖里溺毙。直到死,都没有人来救他。 祝深在嘴里含了一片药,下了床,拉开帘,雪倒是停了。 前庭的雪被扫干净了,方池的雪也化成了水。 祝深刚走下楼就看见了一个深蓝衣裙挽着髻的女人,五十来岁,想必是方姨。 她走了过来,脸上笑眯眯:“也不知道您什么时候醒,我煲了粥没敢端出来,怕凉。您坐一会儿,我给您拿。” 祝深一听又要吃东西了,不禁开始头疼,又叫住了方姨:“阿姨等等,我还不饿。” 方姨温柔地说:“阿衡知道您会这么说,叫我要严格监督,您要是不按时吃饭,他就给祝老先生打电话。” “……”祝深实在想不出一脸冷然的钟衡是怎样和他祖父告他不吃饭的状的。 可祝老爷子……似乎对钟衡偏爱得很,当时就是他极力促成这桩婚事的。 祝深就是想不明白了,那木头人是怎么得了他祖父喜欢的。 都抬出祖父了,祝深只好给他老人家一个面子。 香菇包,小米粥,都是他从前爱吃的。 方姨高高兴兴地看着祝深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祝深碍于她慈爱的目光,请她坐到了自己的面前:“不如和我说说话吧?” 方姨点头坐了过来。 祝深从小就会讨长辈欢心,方姨的儿子和祝深年纪也相仿,这一来二去两人就聊熟了。 祝深这才知道方姨先前还是钟宅的人,是看着钟衡长大的。后来钟衡出去读大学,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直至他大学毕业以后被钟老爷子临危受命,才重新回到钟宅。 不过他也没在钟宅就住,就在公司边买了一套公寓,平常就住在那里。方姨与他情分深,便自请跟了过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那这栋院子是——” “这是阿衡三年前买的,”她抬头看了祝深一眼,不由得笑了起来。 祝深又问:“这里没人住过?” “阿衡平常很忙,很少来这里住。平常就算是来,也只为了添一点家具。” 祝深环顾着这偌大房子,有些肃然起敬:“这里的东西全是他挑的?” 方姨点头笑说:“是,这些东西全部是阿衡挑的。当时设计师给他备了好几套设计风格,他让人家反复修改了不下十次,才有的这里。” “对阿衡来说,这里是家。”方姨别有深意地说。 祝深沉默了一会,不知该怎么接,只好对方姨说:“谢谢你为我布置的阁楼画室,我很喜欢。” 方姨面露疑惑:“阁楼?那不是阿衡……” “什么?”祝深道:“他要我谢谢你。” 方姨马上便会意了,脑海里浮现钟衡是怎样别扭地不说老实话的场面,不禁笑得更欢:“不用谢,不用谢……”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天,祝深表示自己实在是吃不下了。 方姨一看,他只吃了半个蘑菇包,两口小米粥。刚要说话,却见祝深已推开了椅子跑上楼去:“我去画画了——” 方姨受他皮相所惑,只好出言提醒:“……您着慢点儿!” 祝深摸着肚子想,在钟家生存是在太艰难了。 吃饭就是一道坎。 白天的画室比他想得还要美。 这里光线非常好,远山的轮廓在窗前变得清晰了不少。他推开了窗户,看见稍矮些的飞檐,积雪已经化了,蜿蜒的雪水汇成了水滴,顺着檐角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滴滴答答的,他好似能听见。 再往下看,斗赢了霜雪的一排梅树傲然地立在底下,扑鼻的梅香混着冷意,使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他恋恋不舍地合上了窗户,铺平了画纸开始随意描摹。 雪后的天,空前澄澈。 他只用铅笔勾勒出了形,然后便开始上色。 方姨准备的画具很好,颜料很好,画笔也很好,全是他用惯的。他调好了颜色,简单地在画纸上起着稿。 从最亮的那一部分开始画起,需保证画面颜色的干净。被太阳照射的云层在天空之中被虚虚勾连出了云影,逶迤出了明亮的色彩。 祝深嘴角的笑慢慢地挑了起来,此时他眼中的颜色是近年来少有的鲜活生动。 思绪没有被桎梏,色彩也没有上枷锁,画笔所及的地方是自由的,是灵动的。 然后他开始描绘云的阴影,这是色调的过渡处,全画的色彩由最明亮的地方,转向最灰暗的地方。祝深调好了颜色,去处理云下的阴影,刚一运笔,画纸上却突兀出一片红色。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画笔,手上不住颤抖。 画笔上的油墨是深蓝。 可画上去却是鲜红。 一瞬间,祝深的思绪突然中止,画纸上的颜色全部失真,沦陷为灰蒙蒙的一片。 他的瞳孔有些涣散,抓起画笔狠狠地掷在画纸上,笔毛上沾染着的未干的颜料毫不留情地将画纸污染,留下刺目的痕迹。 这下,祝深什么颜色都看不清了。 他凉凉地笑了一声,没想到,走了那么久,他依然还是没有办法走出自己的阴影。 蓦地,手机铃声响起。 一声,两声,闯破了这室内的宁静。 第7章 手机上闪烁着的备注是李经夏。 这是祝深的发小。 刚接通,电话那头就传来了一声惊叫:“你回国怎么不告我一声啊?是不是不拿我当朋友?” 祝深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 那边又扯着嗓门“喂”了两声,问他:“怎么不说话啊?” 好半天,祝深才从失魂落魄中恢复过来,他揉了揉额角,看上去十分疲惫,却打起精神问:“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说到这,李经夏将手头的报纸一振,笑嘻嘻道:“你只怕是不知道今天报纸写了什么。” “什么报纸?” “一会儿发你微信上啊。”李经夏一边笑还一边揶揄他:“真是想不到啊,我们祝少走哪儿都是焦点,你这一回来,滟城的风都要变了。” “少贫。找我什么事?” “我这不是想找你叙叙旧么。你说你,之前在L国天高皇帝远见不着也就算了,都回到滟城了怎么还不找我们玩儿?正好你回来了,萝莉也回来了,咱们也该聚一聚了。”说着,李经夏还贱兮兮地笑了起来:“难不成是钟先生管得严,不让你出来?” “他管不着我。”祝深说:“你们在哪儿呢?” “老地方。” “一会儿来。” 他们的老地方是一个叫做出尘的高级会所,名字取得空灵绝尘,可本质还是富家子弟们聚在一起抽烟喝酒做各种俗气的事情,烟火气足得不能再足。 祝深发小有好几个,全是如意山上一起长大的人,只不过现在有一个已经断了联系了。萝莉是发小里长得最好看的女孩儿,娇小可爱,大名叫郦萝,大家都把她当做妹妹一样疼。祝深高中毕业以后就不在国内了,听说那之后郦萝也出了国,之后便很少和他们联系了。 祝深打小时便是和他们厮混在一起的,情分很深,眼下回来了再不聚聚就说不过去了。 于是他打了个车直奔出尘,坐在车上的空当,祝深扫了眼微信。 上面那条新闻是刚刚李经夏转发给他的。 祝深一看标题,不由得有些头疼—— 《钟衡拍天价钻表为搏祝深一笑:祝生钟意吗?》 他早就该知道滟城媒体的特性,最喜把芝麻吹成西瓜。依报道所言,钟衡实在是一个外冷内热的总裁,对爱人温柔宠溺,就连那张没甚表情的冰块脸都是一颗真心下的深藏不露。 祝深看得鸡皮疙瘩都显露出来了。 新闻里登了几张两人的照片,一张是祝深歪头对钟衡说话,看上去就像是在撒娇一样。祝深记得,当时好像是钟衡暗暗捏了他一把,他也不甘示弱地回击。 一张则是钟衡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撑在了祝深的头顶,揽住了他的手臂,护着他往前跑。钟衡身披大雪,却紧紧揽住祝深。 底下的评论别提有多酸了。 有酸祝深的,酸他得了钟总的喜爱,也想要有人为自己一掷千金。 也有酸钟衡的,都捞着了滟城的第一美人,为深深花点钱怎么了? 说来这第一美人的名头说来也是好笑。滟报年年评选一个美人造势,大多是女人,可有一年,不知怎的居然选到了祝深头上。 当年祝深不过十五岁,五官尚未完全长开,可一双剪水的眸,任谁看了都会心动。何况他刚斩获了Octavia Von Gallery美术展“金牌奖”,可谓是天之骄子,赞誉回国。 只不过祝家不喜祝深顶上这种虚名,发动权势,把当日发行的所有能买到的报纸都买了回去,却仍免不了几张漏网之鱼。大家好奇心一犯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那一段时间,大家都以搞到八月八日发行的滟报为荣。 这在无形之中却把祝深的名头越叫越响了。此后近十年,再评的美人谁都记不住,大家独独只记住一个祝深。 再一瞥底下的评论,还祝福的偏多。祝深手指一划,就退出了界面,只觉两人也算是合作默契,能给自家长辈们一个交代了。 路上有些堵,每次不得不停下时,司机总免不了咒骂一两声,说滟城真是越来越堵了云云。祝深倒是很新奇地打量着窗外的高楼大厦,暗暗分辨这与七年前有何分别。 他不过只是阔别这城市七年,却觉得好像一切都已经更迭了模样。 许久过后,出租车终于停在了出尘的门外,祝深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门童们面面相觑。在这里待久了,豪车见了不少,倒是很少见搭出租车的来。可祝深实在长得太好,很难让人忽略,几乎是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谁了。 “祝少好。”站得笔直的门童齐声道。 祝深一怔,继而朝一笑:“你们好啊。” 厅中皮质沙发上坐着的李经夏早已等候多时,见祝深走进来,迫不及待上去接他,用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嘴上抱怨:“你可来得太晚了吧。” 祝深耸肩:“住太远了。” 李经夏惯来见微知著,不过三四个字便能猜着前因后果,一听祝深这么说,顿时眉一挑,八卦心思起来了:“都传钟衡在垂望山花巨资置了一处房产金屋藏娇,真是给你住的?” 祝深给了他一肘:“你怎么还是这么八卦?什么时候打算把滟报买下来?” 这人从高中时代起就是校报的主笔,还新设了一个专栏叫做“风云看今朝”,是用来给学生匿名投稿的。里面的主角都是本校风云人物,也算是学生时代的八卦专栏了,深受学生好评。校领导多次裁撤该专栏,都因学生反抗太过激烈才不得不就此作罢。 李经夏领他走厅穿廊,打趣说道:“行啊,等我买下滟报来了,年年捧你当美人。” 祝深瞪他一眼,再没搭话。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知道什么针该往你哪处扎。 但其实祝深在国内呆的时间不算太长,他八岁以后就随油画大师Moeen Cakmak 在L国学画了,直至十五岁才回国。后来他在国内只读完了高中,就又出国办画展去了,几乎就再没回过国。 两人一边聊着近况,一边走,还没等走到包厢,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推开门,只见郦萝站在茶几上醉醺醺地唱歌,身后围着的两个发小,谁也降不住她。 阿鲁一见祝深和李经夏来了,像是见着了救星,指着郦萝道:“萝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来就吨吨吨往嘴里灌酒,然后把自己喝成这副狗样了。” “什么叫做‘狗样’,不会说话别说。”一边的池见踢了阿鲁一脚。 祝深走了过去,郦萝像是认出了他似的,忽然哭了起来,十分伤心地问:“你为什么才来呀?” “堵车。”祝深笑着走了过去,站在了她的跟前:“你怎么把自己喝成这个样子了?” 郦萝蹲了下来,继续大哭着问他:“你为什么才来呀?” 祝深眼睛往身后的几人面前一扫,眼带问询,可他们都面面相觑。 池见把郦萝从茶几上抱了下来,耐心哄:“不哭,祝深这不是来了么?” 阿鲁瞠目结舌:“就为祝深迟到她喝成这样?” 池见皱眉:“你不懂别乱说。” “我不懂你就不能跟我说么?” 李经夏人精,倒是看出来了点什么,佯装责怪道:“祝深真是不够意思,一言不合出了国,又一言不合结了婚,今儿还一言不合迟了到,看你不喝点酒表示表示是说不过去了。” 祝深点头,大方地自罚了三杯,大家才笑笑闹闹地放过了他。 郦萝这回倒是不哭也不闹了,乖乖地坐在了祝深的边上,抱着抱枕开始睡觉。 可这酒也不知道是什么酒,入口不觉得烈,可后劲大得很,不一会儿,祝深的思绪就开始混沌了起来。 发小许久都没有聚了,一下就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后来的话题兜兜转转的又回到了祝深结婚上。 阿鲁还是难以置信道:“你居然会和钟家的那个私生子结婚?” 祝深微微觉得有些刺耳,抬眼望去,李经夏轻轻捅了阿鲁一下,阿鲁自知失言,低下了头,可表情却像是在替祝深不值。 他们这些豪门正牌的公子哥儿们向来是看不起私生子的,大约是触犯到自己的切身利益,又联想到祝深从前还被他的私生子弟弟姜遗阴过一把,心中更加不悦了。 李经夏往阿鲁嘴里塞了片水果,试图堵住他的嘴,哪知阿鲁嚼了两口咽下去,仍为祝深不平:“那小子看起来阴阴的,谁知道藏了什么坏水,之前他还和薄梁打过一架,薄梁肋骨都被他打断了!” 祝深一怔,刚要再问,却听阿鲁十分惋惜道:“薄梁居然真和姜遗结婚了,要是没有姜遗,和你结婚的人就该是——” “阿鲁。”祝深没带表情地叫他的名字,像是一阵冷风,兜头把他给吹得清醒了些。 听到这里,连醉醺醺的郦萝都睁开了眼,小心翼翼地看着祝深。 阿鲁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他从来就是这样,心直口快,又鲁莽随性,从小到大都没变过。可今天,他实在是说错话了,提了不该提的名字,撼了祝深心头上的刺。阿鲁想要补救,努了努嘴,绞着手指,却更怕错上加错。 场面一时尴尬起来了,祝深久久不语,池见扣紧了郦萝的肩,李经夏的眸子滴溜溜地转,一拍桌:“难得咱们聚在一起了,都别聊别人了。来来,咱们几个干一个。” 于是大家举起了酒杯,各怀心思地喝了起来。 数祝深喝得最多,一杯接着一杯,各种酒混在了一起,酒精渐渐地麻痹了他的意识,他很快就喝得大醉了。 喝醉的祝深,面色微微酡红,头发稍稍凌乱,眼睛眨得极其缓慢,没有聚焦到实处,整个人陷在沙发里,有一种无可言说的颓废的美感。 祝深刚要再开一瓶酒,就被李经夏摁住了:“行了,别喝了,你这新婚买醉,回家可怎么说啊?” 祝深微微皱眉,十分费解:“回家?” “你不是住钟衡那吗?怎么把家都忘了?” 祝深眉头皱得更深:“钟衡?” “……” 祝深揉起了脑袋,“谁是钟衡?” 话音刚落,包厢门被打开,冷风灌入,沙发上的几个人不禁打起了冷战。 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侍者,刚要发火,却见有人身量挺直地站在了门口,眼神比这春寒料峭的冷风还要凉上三分。 钟衡来了。 第8章 祝深眯着眼睛朝门口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他是真醉了,眼神迷离,偏头与李经夏耳语道:“这个人好面熟啊。” 李经夏就差翻白眼了,扶稳了他:“能不熟吗?” 门口的钟衡仍是西装革履,穿着考究,冷着一张脸正朝着祝深走了过来。 周遭的气息瞬间凝固住了,只见钟衡站定在了沙发前,低声叫他:“小拾。” 祝深歪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经夏站起来与他打了个招呼,钟衡只略一点头,算作招呼。 他冷眼扫过沙发上的每一个人,最后把视线停在了阿鲁面前。阿鲁与他一向不对付,绷着青筋正想要说点什么,却被李经夏给拦住了。李经夏笑说:“你不来,我们还打算送他回去呢。” “不必了。”钟衡捞起祝深随意丢在一旁皱成一团的大衣,轻轻地拍了拍:“我来接他回家。” 祝深这回倒是听明白了,知道这人是来接他的,抱着沙发扶手不肯松:“我不回去!不回去!” 钟衡耐着性子蹲在了他面前,放低了声音,像是在哄他:“回去吧。” 祝深扫了他一眼,顿了顿,勾着笑对他说:“你和我一朋友长得很像。” 祝深的笑容放肆,有那么一瞬间,钟衡的身体紧绷,手指微颤,却只轻描淡写地问他:“是么?” “你想知道是哪里像吗?”凑近了,祝深醉眼朦胧,玻璃珠子似的眼眸无端正勾着人。 钟衡不想知道,可他却不由自主地朝祝深靠近,像是受到蛊惑,他不得不亲手将潘多拉的盒子给打开。 只见祝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钟衡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被祝深反握住了手,然后指尖慢慢爬上了他的臂,他的肩,他的喉结。 钟衡躲不开。 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想要躲。 祝深冰凉的手指掠过了他薄薄的两片唇瓣上:“嘴巴像。” 指端又沿着唇峰一路往上,顿在了他挺拔的鼻梁上:“鼻子像。” 钟衡不闪不避,任由他的手指胡为往上,于是那正作着祟的冰凉的指尖就从鼻梁一路爬上了眉弓,带着二月雪融的凉意,激得他呼吸一滞。 只听砰砰的心跳声。 钟衡的五官很立体,因而眉弓突出,眼眶略深,若是凝眉不语,则未免显得太深情了些。可他板着脸,一动不动,却又让人觉得他在酝酿着无名的一场火,不敢轻易靠近。 但祝深却偏偏要招他——他的小指轻轻扫过钟衡根根分明的眼睫,有些痒,钟衡稍一眨眼,醉鬼就跌进了他的怀中。 他连忙伸手接住了祝深,后者却只顾傻笑。 “眼睛……也像。” 醉鬼这样说。 钟衡攥住了他的手,为他套好了衣服,把他带出了门。 出门的那一刻,好像听见包厢内有谁终是受不了了似的崩溃地大哭,声音尖锐,可被门一掩,声音却彻底被隔绝,什么都再听不真切了。 祝深被钟衡扶在臂弯里,在长廊幽暗的灯光下,似是撩拨一般点着火,仰头看着问:“你叫什么呀?” “钟衡。”钟衡一动未动地将他看着。 “我记住了。”醉鬼点点头,一脸笃定地说。 能记住才怪,钟衡十分怅然地摇了摇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问这句话了。 大概醉鬼早就已经忘记了,两人在很早之前就见过面。 那时钟衡初来如意山,被同父异母的哥哥欺负,是祝深给他出头的。如意山的人都很喜欢祝深,谁都愿意卖祝深面子。他就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又像是天上的一颗星,许多人只能远远地观望着。 祝深给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钟衡贴好了创可贴,问过他的名字,那时祝深也说自己记住了,还说以后要罩着钟衡。 他忘了。 只有钟衡记了很多年。 两人摇晃走向门口,门童见祝深喝得烂醉靠在钟衡的肩头,连忙过来帮忙搀扶。钟衡却侧身谢却了他们的好意,亲手将祝深安置在了车内。 他凝眸看着醉得迷迷糊糊的祝深一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一语不发地发动了汽车。 已到傍晚,滟城的街灯接踵点亮,视镜里漾出了一片片灯海,车子朝着霓虹闪烁的光亮前行。 车行半路,祝深醒了,他大脑亢奋,像孩子一样,新学了什么词总要说个不停。 “钟衡!” 开车的钟衡看他一眼,眼里盛着太多的情愫,却只压成了一个“嗯”字。 “钟衡钟衡!” “嗯。” “……” 这一路,祝深反反复复地念着钟衡的名字,钟衡都不厌其烦地应着他。 就这样,一直叫到了两人回到桃源,迎上来的方姨大惊失色:“怎么喝成了这样?” “钟衡……钟衡……”祝深身子歪歪斜斜朝钟衡倒去,后者忙揽住他的肩,没顾得上解释,只是对方姨说:“准备些蜂蜜水。” “哎哎。”方姨很快便跑去厨房忙活了起来。 穿廊走进室内,钟衡第一次觉得这条路是这样长。 一到室内,祝深就更加不老实了,嚷着很臭很臭,还试图在地上打滚。 钟衡凑近轻嗅:“哪里臭了?” 祝深眯着眼睛左闻右闻,最后泄气地坐到了地上:“我好臭啊!” “……” 要是祝小少爷早能有这个觉悟还去喝什么酒啊? “起来。”钟衡沉声道。 然而祝深非但不起,还把沾着酒气的大衣甩在了地上:“不!” “起来。”钟衡蹲了下来,放轻了声音:“去洗澡吧。” 祝深仍旧摇头,耍无赖道:“不起!” 钟衡刚要说话,就见祝深把他给撞倒在地,蛮横地将他死死压住:“不起!我不起!” 钟衡:“……” 这样的祝深,撇去了一身包裹得严实的从容淡定,倒和小时候的无赖行径一模一样。 记得小时候,郦萝的气球卡在树梢上了,她难过地哭个不停。男孩子们就比赛看看谁能把气球摘下来,把郦萝哄高兴谁就算赢。 现在来看,那树大抵是不高的。可当时,几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们拼命地跳,怎么也够不着。 祝深那个时候一身锋芒,又爱出头,捞起衣袖就想着往树上爬。 ——当然是爬不上的。所有小孩都束手无策,郦萝哭得越来越大声。 一直沉默的钟衡走了出来,“我帮你。” 其实那个时候,钟衡也只有十岁,但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弯腰支撑着祝深踩着自己的背,把那气球给摘了下来。 很早钟衡就知道,祝深是好胜的。当年他仰望树梢气球露出的明锐眼神与如今将钟衡压在身下露出的较劲神情别无二致,钟衡唇角微翘,也算是久违了。 他正出神,祝深却不闲下来,眼下正压着他的腿,扣着他的手,不许他挣扎起身。 于是两人便以一个分外尴尬的姿势僵持在地上。上面的人褪去了大衣,里面的衣服穿得松松垮垮。下面的人头发凌乱,被控住了手脚,领带还被人绕在了手上。 调好蜂蜜水出来的方姨一见这架势,不得不人为地老眼昏花了起来:“哎呀!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年纪大了!别管我,你们继续,继续啊!” 钟衡:“……” 祝深咬牙叼着钟衡的领带,斜眼将钟衡瞧着,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可他骨子里压了七年的顽劣却借着这醉意弥散而出,声音还带着惑人的沙哑,“我就是不起啊——” 话音刚落,钟衡腿一勾,身一翻,就将祝深反压在了地上。祝深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叼着的深蓝色的条纹领带就被钟衡抽了出来。 钟衡把领带从颈间解下,祝深被酒精麻痹了大脑,反应有些跟不上,刚要拿肘反击,试图反压回来,却被钟衡攥住了腕子。 他的手腕这样细,钟衡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包住他两个手腕,掌心里的双手却不服软地来回摩擦着,骨头有些硌人。 祝深想要躲,可为时已晚,钟衡抻直那条深蓝色的领带,像是在舞一条吐信的海蛇,接着,祝深的双手就被那条领带给捆严实了。 制服了醉鬼的钟衡站了起来,板着脸说:“去洗澡。” 祝深耷拉着脑袋,噘着嘴巴,一脸不高兴。 钟衡走到了楼梯边,见还没有人跟上来,一扯领带,祝深便只得跟了上来。 钟衡的手劲很大,祝深领教过以后,就不敢造次了,含糊不清地说:“你好讨厌啊。” 钟衡脚步一顿。 他这一顿,跟上来的祝深来不及收脚,脑袋竟磕上了他坚硬的背脊,疼得后退了两步。 钟衡回过头来,脸色阴沉地看着祝深。 祝深本能地就往后退,退到了墙角,委屈揉着自己的额头。 他的双手被领带缚住了,因此不得不两只手一齐揉着头,样子滑稽得很。还从没有人捆过祝小少爷,这也算得上是他少有的狼狈时刻了。 只见钟衡走到了他身边,面无表情地把领带拆了,随手抛到了地上,然后一手拉着他的手臂,一手给他揉着头。 钟衡的样子虽然是冷冰冰的,可揉头却十分温柔,祝深倚着楼梯栏杆,“嘶嘶”了一会儿,可揉着揉着就享受了起来。 忽听钟衡问:“我讨厌吗?” 第9章 祝深没有回答。 钟衡看了他约有好一会儿,抿了抿唇,牵着他往浴室里走。 方姨已贴心地给祝深的浴缸放好了洗澡水。 可祝深一进浴室就抗拒得很,反应异常激烈。 钟衡刚要给他解衣,就见他迷迷糊糊地扑腾进了浴缸里。 然后便是一声惨叫。 钟衡有些好笑,轻轻把头摇了摇,却见水里的那人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听起来还有几分可怜的意思。 钟衡从水中捞起了他,拿出了一条柔软的白毛巾给他擦脸,水中的祝深反抗未遂也只好顺着他的力道来。 浴室里还氤氲着水汽,祝深被他擦得清醒了许多,总算勉强能认人了。 “钟衡,钟衡!” 他急切地呼吸着,不住地用手拨起浴缸的水,扑腾起一个又一个水花。 “嗯。”钟衡摁住他,不许他反抗,声音沉冷中又添了几分温柔:“我在。” 室内很暖和,可祝深的身上却起了一个个细小的鸡皮疙瘩。他伸手抓住钟衡的领子,像是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似的,恨不得整个人都挂在钟衡的身上。 钟衡有些疑惑,不知道祝深对水的反应为什么那么大。 祝深不住地往钟衡怀里躲,声音发着颤:“救救我……” 钟衡一怔,没等他反应过来,一身就都被祝深给打湿了。定做的手工衬衫沾上了水,湿哒哒地贴在了身上,隐约露出了蓬勃的肌肉。 祝深却还在发出颤抖而微弱的呼救:“救救我……” “救救我啊……” 钟衡瞳孔骤然一缩,忙将祝深抱出了浴缸。 祝深太轻了,钟衡甚至觉得自己一只手就能把他给抱动。 离了水的祝深仿佛得救了一般,箍紧了钟衡的脖子不肯放,在他耳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有些痒,但钟衡终究是没有躲开。 他不知,祝深竟如此怕水。 可澡还是要洗的,离了浴缸,踩在地上的祝深又开始嫌弃自己臭,胡乱地解开自己的衣服,一脸难忍的模样。 钟衡拿这小祖宗没办法,只好拉着他走到淋浴头下面,想着给他随便冲一冲。然而得救了的祝深却渐渐不老实了,半醉半醒,眼尾似魅,不住地打量着钟衡。 也许是此时氛围好,也许是此时暖气足,也许是暧昧的酒气在春天蒸汽腾腾的浴室里不断发酵,祝深的眼神落定在了钟衡的薄唇上,他凑近了,于是钟衡的鼻息也沾着祝深的酒气。 两人的唇约莫只差一两厘米的距离,钟衡却把头给偏了。 “你认得我是谁?”钟衡轻轻地问他。 “钟衡?”祝深靠着墙才勉强站好,他的身子有些歪斜,视线也没有对焦到实处。眨了两下眼睛,祝深脑子里只记得这个一路念回来的名字了。 紧接着,就听到钟衡问他:“你讨厌我吗?” 祝深一怔,眯起了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一秒。 两秒。 祝深却盯着那薄薄的唇峰,越凑越近,还未等他的意识全然清醒,就见钟衡已摘下了淋浴头,瞬间,无数汩细小水流就从淋浴头里分岔泄了出来。 再然后,祝深就被钟衡拿着喷头浇了一脸水。 “喂!”祝深大喊一声。 这下他可算是彻底清醒了。 隔着一道水帘,祝深看见钟衡面无表情的给他淋水的冷酷样子,忽然觉得自己才是被讨厌的那一个吧? ※※※ 祝深宿醉头疼,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推开了门,想要透透气,便移步到了□□。浅水汀步,中竖一茶亭,三面皆是花,布置得十分清雅。 茶亭不算大,只能容四个人。旁边竖着一排报纸架,祝深从罗列的一张张报纸中挑选了一份与美术相关的看了起来。 不过是谁拿了什么金奖了,谁要在霓城开画展了,谁收谁为关门弟子了,诸如此类的消息,祝深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其间方姨来劝他吃饭,他却很是没有胃口的样子。于是方姨端来了摆盘精致的点心,哄他多少吃点。 一道水廊,三面环花,仰头便是青瓦白墙,静默地呆上一会儿,连头都好像不那么痛了。 祝深这算是喝断片了,昨天的事情已记不大清了,唯一只记得钟衡拿淋浴头冲他,问他是不是讨厌自己。 他觉得倒是这人恶人先告状,谁讨厌谁啊到底? 方姨端来了一杯花茶,见祝深正惬意地靠在躺椅上摇啊摇,便笑问他:“深深现在好些了吗?” 祝深点了点头,把报纸放下了。 方姨说:“昨天你可把阿衡给吓着了——你说说,你平常吃那么少,怎么还有力气把阿衡压在地上啊?” 祝深险没把花茶喷出口,一脸难以置信地问:“我压钟衡?” “你不记得啦?”方姨绘声绘色地形容了起来:“当时阿衡叫你去洗澡,你赖在地上死命不起,阿衡搀你,你反手一个霸王硬上弓——” 祝深呛住了:“上弓??” “哎呀!”方姨捂了把老脸:“你就把阿衡压在了地上啦!” “啊?” “脚夹住了阿衡的脚!” “啊??” “手压住了阿衡的手!” “啊??” “嘴里还叼着阿衡的领带!” “啊???” 经方姨这么一说,祝深脑海中甚至闪过了几个片段。他记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然后呢?” 方姨摆了摆手,眼里的笑意再也兜不住了:“然后我哪儿还敢看呐,没过一会儿阿衡就带您去洗澡了。” 这祝深倒是有数,无非就是钟衡把他给钳制住了,拿淋浴头淋了他一脸水。 等等。钟衡为什么要淋他? 回想起水汽蒸腾酒气氤氲的浴室里那一个似有若无的吻,似乎还是祝深主动凑近的,可钟衡却把头一偏,十分嫌弃的样子。 然后他就被浇了一头水。 …… 这样想来,他合该被浇一头水。 该啊。 祝深忽觉有些对不住钟衡,人家辛辛苦苦把自己从出尘带回桃源,平白遭了自己一通调戏不说,还被自己挣扎着用水把他衣服给弄湿了。 醉酒害人啊。 方姨见祝深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也不好再讲了,只说:“阿衡说您醒了就给他打一个电话。” 祝深尚未想好措辞,刚要推托,可方姨已经眼明手快地拨通了钟衡的电话,并把手机递给了他。 祝深下意识想要挂断,可电话已经通了,钟衡的一声低沉的“喂?”响在了听筒里。 祝深握着烫手山芋,眨了下眼,说道:“是我。” “嗯。”钟衡似在办公,还能听见他那边滴滴答答地键盘敲击声,“醒了?” “是,我打扰到你了吗?”祝深眼睛一动:“那我先挂——” “没有。”那边的键入声突然就停了,“不要挂。” 祝深:“……” 钟衡咳了一声,“头疼吗?” 祝深深觉此人料事如神:“有点。” “吃点药。”许是想到祝深大抵是不会主动找药吃的,于是又说:“一会我和方姨说。” 方姨怕影响祝深发挥,给他比了两个手势,然后乐滋滋地走了出去,留足了说话的空间。 祝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瓮声道:“昨天……谢谢你。” 钟衡却是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个,“谢我?” “谢你带我回来。” “就这个?” 不然还谢谢你帮我洗澡吗? “嗯。”祝深心虚点头:“就这个。” 那边许久都没有说话,祝深甚至都能听见他指尖在桌面敲击的声音了。 又过了一会儿,钟衡沉着声音道:“你以后不要再喝酒了。” 隔着轻不可闻的电流声,祝深仿佛都已经见到正板着一张脸的钟衡的样子了。 不提还好,这一提,祝深就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于是他道:“不喝了。” 得了保证的钟衡轻轻“嗯”了一声,突然又问:“你是不是怕水?” 祝深一怔,神色变得有些窘迫:“你怎么知道的?” 钟衡轻咳一声,“昨晚,你在浴缸里扑腾得很厉害。” 祝深经他这么一说,似乎又想起了昨天的放浪形骸,他揉了揉脑袋,如实道:“确实。” “为什么?” 回想起那个溺毙的梦境,祝深被三月的风吹得缩了缩脖子,急忙捧起手边的茶盏,咽了一口热茶:“没有为什么。” 钟衡便不问了,换言问他:“你晚上想吃什么?” “没有想吃的。” 那边又不说话了,祝深以为他挂了,刚想要挂,却发现那边还没有挂断。于是他试探性地又“喂”了一声,那边很快便说:“我在。” “我是真的吃不下什么。”他的胃现在就那么丁点儿大,每天光是应付方姨就已经足够塞得满满当当了。 “知道了。我去开会了。”钟衡挂了电话。 祝深把手机还给方姨时,忽然想到钟衡似乎在公司那边还有一个公寓,便随口问道:“钟衡那边的公寓是他一个人住吗?” 方姨点了点头,不知祝深问她这个干什么,她转念一想,以为是祝深疑心钟衡在那边金屋藏娇,大惊失色道:“是一个人啊!”她不自觉提高了音量补充道:“阿衡身边从没有别人的!” 见祝深皱眉,以为他这是不信,方姨就差要指天立誓了:“天地良心!阿衡心里真的只有你一个啊!” 祝深乐了,觉得方姨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和钟衡真正的关系。只道钟衡这嘴够严的,连家里最信任的佣人都不知道两人的婚后协议。 “别紧张。”祝深对她说,“我就是问问。” 他和钟衡这样的协约关系,就算是有也不要紧。再说,钟衡对他实在不错,两人合作得也还顺畅,只要那些情儿不到他跟前刷存在感,他多少都是可以看在钟衡的面子上忍一忍,替他遮掩遮掩的。 祝深摇头笑笑:“没有就算了。” 一时竟不知话里带着的希望还是失望了。 方姨站在原地,看祝深上楼回房的背影,登时愁肠百结,不知作何感想。 第10章 刚回到房间,祝深的手机就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李经夏。 接通了电话,只听李经夏犹犹豫豫问:“钟衡没把你怎么样吧?” 不知怎的,祝深却忽然回想起那被水淋湿的几乎透明的定制的的衬衫,包裹着钟衡有力的手臂,在朦朦胧胧的水雾中隐隐现现…… 祝深轻咳了一声,换了只耳朵听电话,故作轻松反问:“他能把我怎么样?” 李经夏干笑了两声:“那就好,那就好。” 祝深却敏感地察出他话里的古怪,觉得有些不对劲,问他:“怎么了?” “啊?”那边忙推说没怎么,“你没事就好。” 就要挂电话时,祝深叫住了他:“说清楚。” 沉默了有那么几秒,祝深也不催促,知道李经夏一定有话要和他说。 从小李经夏就是这样,肠子弯弯绕绕的,有话不直说,非得等你猜出他的意思来。这次想来也是不意外。 祝深就这么耐心地等着,直觉告诉他李经夏要说的事一定与钟衡有关,不然也不会一上来就问钟衡了。 可究竟……是什么呢? 果然,听见李经夏在那头叹了口气:“昨天,钟衡和阿鲁见着了。” “那又怎样?” “你不知道,阿鲁最近几年不大好,他们家里里外外都是那个私生子把持着,没给阿鲁插什么空隙。” “这和钟衡有什么关系?” “钟衡这两年和他那个便宜哥哥交好,他哥吞并了阿鲁他妈留下的地,钟衡和他哥合作,把那片搞得好好的工厂全拆了发展生态旅游了。”李经夏说:“阿鲁这人你也知道,他爸器重他哥,所以他从小就仇恨私生子……姜遗他也没少欺负过……” 祝深垂眸不语。 李经夏生怕这个名字触到祝深的眉头,一提而过,又将话题转到了阿鲁的身上:“咱们几个都一起长大的,阿鲁他做事冲动鲁莽,有些话他拉不下脸来说,只能我这个当兄弟的替他说了。既然你和钟衡已经结婚了,有些话也想你帮着说一说。” 祝深问:“什么话?” “你能不能给钟衡说说,能不能不盯着从前那点儿事不放了?” 祝深听得有些迷惑:“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事?” “从前,阿鲁叫人打过钟衡。” 祝深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那一年,你离开滟城出国散心,一个人去机场的那天,阿鲁找人打了钟衡。” 那是祝深十七岁的事情,大概已经过去七年了。 祝深眯起了眼睛问:“为什么?” “阿鲁只说他看钟衡不爽,别的没告诉我们。” 祝深依稀回忆起自己那次出国,形单影只,没有通知任何人,却还是有一个人来送他。 那个时候他妈妈刚自杀去世,又再加上其他的一些原因,他只得出国散心。 从前祝深在哪儿都是千呼百应的万人簇拥的,可唯独那一次,他灰溜溜得像一个过街老鼠。什么朋友也没有告诉,没有必要告诉,因为他甚至觉得,自己不会再回到滟城了。 就在过安检的前一刻,有人朝他奔来。 像是一阵风,闯来时连带着他的心都不得不跟着悸动。 ——是钟衡。 他气喘吁吁,满脸是血,鼻青脸肿地赶过来送祝深最后一程。 祝深怔住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钟衡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那是一个混着血渍和汗液的拥抱,祝深第一次被那样强有力的臂膀束缚住。扑面的血气令他有些目眩,却因这一个拥抱带得心也变得温暖柔软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钟衡的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钟衡在他耳畔大口呼吸,半晌,才主动松开他。 祝深一瞧他这刚刚打完了架的样子,皱眉:“你怎么了啊?” 其实高中这三年祝深和钟衡的交情并不算深厚。若说深厚,祝深与发小薄梁的感情是最深厚的,钟衡只是薄梁的表弟,两人的关系千丝万缕,却又齐齐错开。 钟衡高中就沉默寡言得很,祝深与他只知他大自己一届,成绩很好,常在排行榜上见他高挂榜首。 祝深总觉得钟衡不该是随意和人逞凶斗狠的人。 钟衡不说话,甚至退了两步,凝眸看着祝深胸前被他印上的血迹,暗暗有些懊悔。祝深不在意这个,只觉自己从他那里得到了莫大慰藉,轻轻对他说:“谢谢你来送我。” “祝深。”钟衡垂眸,似是想说什么,可他抿了抿唇,却只是轻声对祝深道:“再见。” 眨眼时一滴鲜血从他额角滑落,应当是跑来太急了,黏合风干的伤口又裂开了。 祝深一惊,眉头皱得更深,从背包里找出常备的创可贴,为他贴上,然后挥手对他说:“再见。” 那创可贴太小了,几乎包不住钟衡那正流着血的伤口,可钟衡却摁着那创可贴不住地笑。 那是祝深第一次见到钟衡笑。 那也是祝深出国前的那一天,关于钟衡的所有回忆了。 只是没有想到,他那次受伤居然还是和阿鲁有关的。 “喂?深深?你还在吗?”李经夏在电话那头唤了两声。 祝深这才回过神来,低声应了一句:“在。” 嗓音里带着些哑。 李经夏踌躇开口:“阿鲁他真的反省过了,他当年不该找人打钟衡的。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吗不是?再说了,钟衡不也年轻气盛,还和薄梁动过手——” 听到这个名字,祝深狠狠地皱了一下眉,“道歉。” “什么?” “叫阿鲁给钟衡道歉。” 如果年少做错的事情不加反思,只一味推托于年少轻狂四字,那又有谁能给钟衡的年少一个交代? 又有谁能心疼心疼年少的钟衡? “不至于吧,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再说了,钟衡现在可是——” 祝深紧握着手机,声音发寒:“我不会再重复第三遍。” 回想起那个浑身是血是汗,朝他奔跑而来的身影,祝深心脏不由得狠狠地缩了一下。 李经夏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出,也没想到祝深会有这么大反应。那事都过去多少年了,本以为能借祝深的情面与钟衡说道说道,没有想到祝深的态度却比钟衡还坚决。 道歉? 说来好笑,他们这些天之骄子,什么时候真正对人低下头过呢? 若非钟衡现在得势,碰不得了,他连和他们吃饭的资格也没有。 之所以找祝深,也不过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从前的过节都说成是年少轻狂。可没想到祝深反应竟如此激烈,一定要为钟衡讨一个说法。 ——他早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恣意张扬又护短的祝深了。 一瞬间,李经夏突然想到,大概祝深护着的短已经另有其人了,沉思片刻,他道:“好,我会和阿鲁说的。” 祝深挂了电话,凝望着窗外发呆。 时隔七年,他都还能回忆起那一个凝着血的拥抱。 因为太紧了。 皱着眉,祝深忍不住想,为什么这个人从小就喜欢打破牙齿和血吞,什么委屈都往肚子里咽呢? 第11章 钟衡晚上十点半才下班回家。 方姨见他又忙得这样晚,立刻心疼地嘟哝起钟氏的不是来。方姨护犊子,嘴又碎,唧唧歪歪一番,和说单口相声似的,骂着骂着,见钟衡不语,倒把自己给逗乐了。 可说归说,方姨知道,钟衡这几年一直都这么忙。 钟老爷子的身体越来越差,钟衡几乎是钟家唯一的指望了。他底下还有两个妹妹,大的尚未大学毕业,小的才刚上小学。钟衡得替钟氏养着一帮只知道指手划脚地享利的董事会,确实要比别人辛苦许多。 “吃了吗?”方姨拍拍围裙,正欲去厨房:“要不要我给你准备什么夜宵?” “不用麻烦了。”钟衡叫住方姨:“我在公司随便吃了点。” 钟衡换好鞋子走进了屋内,眼睛粗略地扫了一遍客厅。 方姨看见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甜品盒子,便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只见她伸手往上指:“深深在上面哦。” 说完,她又叹了一口气:“深深晚上也没吃什么,是不是我做菜不好吃啊?” 钟衡一愣,没想到祝深才来没几天,就已经和帮佣阿姨这样亲近了。 回想起祝深堂姐今日邮给他的祝深的病例,钟衡皱眉说:“他现在胃很小。” “深深胃怎么了?”方姨问。 钟衡摇摇头,眸光有些冷。 他都不知道这些年祝深是怎么把自己身体折腾成那个样子的。 脱下了外套,只见钟衡提着蛋糕上楼,敲开了祝深的门。 彼时祝深正坐在飘窗上看书,翘着腿,两只脚一晃一晃的,足尖虚虚地在地上轻点着。 钟衡进来时,他正好在翻页,捧着书抬起了头,正好对上钟衡的视线。祝深的眼角和嘴角含勾,撩人不自知,飘窗边的一束光斜斜地落在了他的脸上,他在光影之中将头抬了起来,竟有几分惊心动魄的艳丽。 用艳丽形容一个男人未免有些女气,可祝深的颜色却是敞亮的。 见钟衡走来将手中的蛋糕放到了小桌上,他扫了一眼包装纸上的印花,随口问:“冯记甜品?你也喜欢吃这个?” 室内很暖和,钟衡抬头松了松领带,解了两粒扣子,只道:“助理随手买的。” “你助理还挺合我口味。”祝深笑说:“我高中还挺喜欢吃校门口那家冯记的芝士蛋糕的。” 钟衡忽然问他:“现在不喜欢了么?” “现在不吃甜了。”说着,祝深合上了书,看着他,一双腿还在不沾地地晃啊晃:“你知道我去N国待过半年吗?” 钟衡知道。 岂止钟衡,几乎全世界油画界的都知道。 十七岁的时候,祝深的母亲自杀去世,他意志消沉地逃避了祝家给他的安排,独自出国散心。各国辗转了约有一年之久,然后停在了N国的某个小镇。那一年多,谁都找不到他,祝深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 但他所在的小镇不幸发生了炮火袭击,小镇被夷为平地。当时他看到的一个红衣小女孩坐在废墟之上轻声哄着还在哭的弟弟,十分动容,得救后祝深把深刻于脑海中的那个场面给画了下来。 那幅画不是他原来的风格,也没有过多炫技,仅是灰黑与红的鲜明对比,让他上了一个艺术巅峰,举世瞩目。 那幅画叫做《废墟》。 那一年,祝深十九岁还不到。 “N国的人不喜欢吃甜食,他们迷信的神灵告诉他们,如果嘴巴能吃苦,那么生活就不会那么苦了。” 钟衡沉默地将祝深看着,看见祝深在昏黄的灯光下笑得有些寡凉。 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钟衡一语不发地拆了蛋糕盒,他的动作太过慢条斯理,祝深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指端,却不愿再看那蛋糕盒一眼。 曾经有人也总爱给他送他喜欢吃的蛋糕,往事总是不可追。 “钟衡。”祝深突然叫住了他,问道:“你和阿鲁发生过什么事?” 钟衡的手一顿:“没什么。” 许是看到祝深投来的目光里写满了怀疑,钟衡又说:“一点误会罢了。” “只是误会?” “嗯。” 祝深低下了头说:“谢谢你。” 钟衡一怔,“为什么谢我?” “已经过去很久了,也许你都已经忘记了。但我一直都没有和你道谢,谢谢你之前去机场送我,我很高兴。” “我没有忘——”钟衡扬高了声音,握紧了手指,却又放松开来,压低声音说:“那没有什么。” 良久,又听钟衡轻声问:“我送给你的盒子你打开过吗?” 经他一说,祝深这才想起来,当时他出国前,钟衡还送了一只盒子给他。不过他连拆都没有拆开,就随着自己的行李一同寄回祝宅了,而自己也改签了别国的机票,辗转各地去流浪,似要彻底与过去割裂。 “没有……”祝深侧过了头,有些不好意思:“里面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吗?” 钟衡敛眸,声音又回到了平日的冷淡:“没有,只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罢了。” 祝深的腿终不再晃了,踩在了地面上,人也随着站了起来。他身高腿长,摸摸自己因垂头看书而僵硬的脖颈,然后十分苦恼地回忆着那些东西后来究竟辗转到了何处。 钟衡没有再说话,只是抬起手指点了点桌面:“记得吃。” 还没等他回答,钟衡便离开了他的房间。 祝深看着他的背影出了神,总觉得似曾相识。心里甚至于还无端端地生出了一丝懊悔。 他弄丢了什么东西啊? “啪嗒”一声,门被关上。 没过一会儿,祝深赤足走到了桌边,打开了盒子,里面静躺着一块芝士蛋糕。 祝深终是于心不忍,拿叉轻轻地挑起一角,送到了嘴边。 入口滑嫩,甜而不腻。 ——还是从前的味道。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耳中,钟衡已经走远了。 祝深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弄丢了什么。 夜深,祝深吃了药上床睡觉,终于没再做那个溺毙的噩梦。 他的梦天马行空,反差很大,而且还是时断时续的——上一刻还在L国的天堂湖写生,下一刻就在N国的炮火中躲藏。 在纷飞的炮火里,一切都仿佛失了真,他的世界只剩下黑白灰三色,空洞而苍茫。 他的感官迟钝得可怕,连疼痛都很难体会,但他胸前有血,一滴两滴,他抬起头,却被人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是钟衡。 钟衡背对着炮火,顶着一身血气,抓紧了他的手,带他跑出了可怖的噩梦。 陡然间祝深从梦里惊醒,天光已然大亮。 他后知后觉地触摸着自己的胸膛,猛烈跳动,经久不息。 真是太奇怪了。 祝深摸着被子想。 第12章 周末。 两人得回钟宅一趟。 车上,祝深有些心不在焉,不住回想起昨晚那个惊心动魄的梦。 梦境都已经破碎不清,只余几个碎片残影,但光是捡起一两帧,都足够令他胸口发闷。 ——整场梦境之中,最心悸的好像还不是炮火,而是钟衡拥抱他的一刹那。他的脑海忽然轰鸣,只剩下心脏机械地跳动着,一下,两下。 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偏头打量着钟衡。 许是今天他看钟衡的次数太多了,连一向沉稳的当事人都有些忍不住了,握紧的手心里隐有薄汗冒出。 “怎么?”钟衡低低问他。 “没。”祝深迅速将头移到一边:“你走太慢了。”说完还欲盖弥彰般快走两步,走到钟衡前面去:“你爷爷还在等我们。” 钟衡有些无奈,只好跟上他的步伐。 今天他们去钟宅是要送别出国疗养身体的钟老爷子的。 临走前,钟老爷子还不忘拉着钟衡和祝深,嘱托他们要好好的。 祝深一脸乖巧,与钟衡一副伉俪情深的模样,终是把老爷子哄得放下了心。 他这一走,钟宅便只剩下杨莎和她六岁的女儿钟玉言了。 “上去学习吧,”杨莎拍拍钟玉言的脑袋,把书放在她的手里,“妈妈和你哥哥有话要说。” 家庭教师轻声哄:“言言,和我上去吧。” 小姑娘嘟着嘴巴,一脸不高兴地站在原地,直溜溜的眼神看看祝深,又看看钟衡,最后脚一跺,任家庭教师把她牵上楼了。 祝深瞥了眼小姑娘手中的书,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不高兴了。 小姑娘才十岁,字还认不全,就被逼着看管理学的书,换谁谁能高兴得起来啊。 祝深不禁轻摇了下头,只道这位婶婶望女成凤的心太强烈了。他以前读书时也常随长辈来钟家走动,但熟识的只是大房,二房的婶婶是他出国以后才过门的。 杨莎嫁来钟家之前是个影星,以清纯玉女形象示人,演过几部苦情哭戏,反响很好,至今还有不少影迷记得她。只是她的命不算太好,刚嫁过来一年,丈夫就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 祝深与大房的兄妹俩交情要深一些,从前来走动时,几乎没怎么碰到钟衡。 方姨倒是和祝深说过,钟衡以前一直是呆在佣人房的,他没有资格来这边会客。豪门的密辛大多不过如此,祝深不禁想到了自己家,面上的表情不由得寒了下去。 钟老爷子出国以后,钟宅便只交给杨莎来打理了,眼下她正客套地与夫夫两个寒暄。其实她比两人也大不了几岁,一副娇娇弱弱的样子,说话声音也是软绵绵的。 听说两人婚后和睦融洽,她便放了心:“之前深深婚礼还没办完就跑了,我还担心你们两个别不是出什么事情了呢。” 祝深微微侧目看向她,没想到她看上去温温柔柔,敲打人时倒是深谙蛇打七寸,一副话里有话的样子。 祝深水来土掩,便笑说:“我们俩能出什么事情呢?” “没有就好。”杨莎抿了口茶,打量起了分坐的二人,又说:“阿衡深深,你们该挨紧些,这里也没有外人,坐得这样生分做什么?” 祝深只好朝钟衡那边移了移,不料钟衡正好也往他那边靠,一时间两人竟紧紧挨着,插不进一丝空隙,就连手背都严密贴紧了。 杨莎笑了笑:“这样才好,就该这样。” 挨紧的两人各怀心思地互看了对方一眼,终究,谁都没把自己移开。 随后杨莎又问了新婚的夫夫许许多多的问题,两人信口扯着谎,尤其是祝深,一副你是我挚爱,我是你唯一的架势,实实在在地把自己给恶心到了。 杨莎笑得合不拢嘴了:“就知道你们俩感情好。对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度蜜月呢?” “蜜月?”祝深一愣,险忘了这茬儿。 结婚时两家把二人的婚后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祝深实在不堪重负,勉强参加了自己的婚礼就跑路了。现在他回来了,这婚后的许多事可不就得提上日程了吗? 杨莎见他一脸迷惑,细声提醒:“三月正是个不错的时节,许多地方的花儿开得烂漫,不妨去外面度度假,权当做休息了。”说着,她又看看钟衡,“自打阿衡回到钟家,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没有放松过了,二婶实在有些心疼……” 祝深只好做出一副忍痛割爱的样子:“好是好,只是我和阿衡事情太忙了,蜜月的话可得好好计划一下。” 算是缓兵之计了,计划着计划着三月五月就过去了,计划着计划着合约到期,再计划着计划着两人就该离婚了。 回头再一看身旁的钟衡,从始至终板着张脸,一语不发,显然也是很不情愿的样子。祝深摇了摇头,只觉这人连做戏都不会,好歹装一下啊。 杨莎一听,立刻起身从桌上拿出了一叠资料:“知道你们事情忙,所以我已经帮你们安排好了。” 资料上备选了十几个方案,祝深稍稍翻了两页,他们居然要游山玩水一整月,而且全程都有人跟随,行程安排得明明白白。 杨莎柔声说:“其实我一直想到外面多走动走动,可现在玉言也大了,我要操心的事情就更多了,确实没有机会去玩个痛快。要是你二叔在就好了……” 祝深一想到一整个月都要在人前秀恩爱,不禁有些心力交瘁。他咳了一声,道:“二婶,我大约抽不出一个月的时间休假,事实上L国画廊里还有不少事情等着我去处理,何况阿衡公司事情繁多,大约也——” “我有时间。”一直不说话的钟衡竟开了口。 杨莎有些意外。 祝深忙抬眼望向他,嘴角的笑顿时变得僵硬:“你不是很忙吗?” 得了钟衡这句话,杨莎有些高兴,转而偏头询问祝深:“深深真的没有时间吗?” 祝深看向钟衡,后者亦回望向他,似是在等他的回答。 “那我……”祝深有些吃不准钟衡的意思了,只好说:“我应该也有吧。” 杨莎大喜过望,办事效率极高,当即就拍板做决,将行程定在了三月中旬。 回桃源时,两人一句交流也没有,阿文车开得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出。 终于,祝深开口了:“为什么答应二婶啊?” 钟衡直视前方,轻轻说:“我以为你会想要离开滟城。” 这下轮到祝深说不出话来了。 ……所以是钟衡知道自己在滟城在媒体记者亲朋好友的眼皮底下过得不开心,特意给他换了个环境? “国外虽然也有人会看着你,但总归比这边好摆脱些。”钟衡对他说。 祝深眯着眼睛问:“你是为了帮我?” 钟衡将头偏向窗外,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祝深疑心他看错了。 钟衡怎么会笑呢? 直至车子抵达桃源,都没听钟衡再说一句话。 不过对此祝深却没多在意,下了车他便自顾自地往自己房间走。 钟衡站在门口,凝望着祝深上楼的背影,久久未动。末了,他低声道:“你就当我是在帮自己。” 眸底的波浪无声翻滚着,嘴唇却闭得死紧,一如从前那十几年。 他从没为自己争取过什么,就连今天答应一场对对方来说可有可无的旅行,都是慎重且小心翼翼的。一直以来,他都习惯把希望埋得深深的,掩上厚实的沉默,好像这样就不会再失望了一样。 那句有时间,绝非他冲动之下的脱口而出。对于祝深,他说每句话前几乎就已经在脑海里过了无数遍。 对方是祝深啊,他怎么会没有时间呢? 听见楼上传来一声轻轻的关门声,钟衡卸下伪装,眉宇间仿佛印着化不开的愁意。 或许……他是不是太卑鄙了些? 第13章 离出发的日子所剩不到十天,为了留出一个十五天的假期,钟衡已经连续好几天宿在公司加班了。 就这十五天都是祝深和杨莎讨价还价出来的。杨莎的意思是他们两人新婚不久,就该去外面放松享受,家里和集团都有她在。 话虽说得漂亮,集团里又有不少她的拥趸,但钟家这边的堂叔伯们总归是瞧不起她,不太拿她当回事的。 连轴转了一周,钟衡才回到了桃源。 一进门,方姨就心疼地说钟衡又瘦了,还不忘回头扯着嗓子冲里面嚷:“深深!阿衡回来了!” 祝深正在洗画笔,只是隐约听见好像有人在喊他,没太在意,直到人走到他面前才看到,于是他抬起头对钟衡一笑:“你回来了啊。” 钟衡一愣,唇角微微上扬,心情像是很好。 这种感觉是他从没有过的,就好像正被祝深等待着。 “嗯。”钟衡不紧不慢地走到了祝深的面前,端详起桌上他画的落日来。 四周的灰蒙与中间的咸蛋黄碰撞出不一样的感觉,色差的对比使人眼前一亮。 钟衡往窗外看去,夕阳西下,火红色的云灼烧着半个天。 钟衡扣住桌沿的手,掌心微热,这张画纸上的,是祝深的世界。 此时此刻,他与祝深顶着的是同一片斜落着夕阳的天空,而不是隔着千山万水,心烦意乱地推算那些没有温度的时差,猜测着大洋彼岸的人正在做什么,有人陪吗? “你很久没有画过实景了。”钟衡说。 祝深微怔,一瞬间,他还以为钟衡堪破了自己的秘密,有些心慌意乱,甚至都忘记问钟衡是怎么知道的。 一个画家,眼里看不到生动的颜色,说出去未免太可笑了些。 他不需要谁来惋惜,也不需要谁来可怜。 他能够记住颜色在脑海中的模样,也能够通过无数练习描绘以假乱真的夕阳,这样想来,好像还不算太糟糕。 看钟衡目不转睛地看着画纸,眼里并未流转着惋惜的神情,祝深才稍稍放下了心,认为今天的画算是成功的。 “好看么?”祝深问他。 “好看。”钟衡说。 蹲在水桶边的祝深笑了笑,他勾起了唇,下巴微微昂着,半垂的眼睫无端地在人心上作祟。 有些痒。 钟衡一愣。 他很久都没有见到这样的祝深了。 少年时代的祝深也是这样,鲜活得就像是他画上那抹最鲜艳的颜色。 偶尔钟衡给老师送资料,路过祝深班上时,总有意无意地朝里瞥一瞥,运气好时能见着正在画板报的祝深。 祝深的作品毫无疑问永远是最亮眼的那一个。 “喂。”他站在桌上,微微挽着衣袖,露出一截细白的腕子,指端夹着支画笔,好不认生地叫住外班路过的人。 钟衡就这样被他叫住过。 “好看么?”祝深问他,指端的笔翘啊翘,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 是问别人他的板报好不好看。 彼时夕阳晃眼,窗帘飞舞,整个教室都蒙上一层昏黄的光。钟衡仰头看着他,掩住心绪,轻声答他:“好看。” 祝深就笑了,一脸恣意张扬的模样,“那当然。” 他似乎从来就不懂得什么是谦虚。 不过后来的很多年,祝深很少再这样嚣张了。 他的锋芒被自己给磨平了,骄傲也被别人给踏碎了。 钟衡又往前走了一步,鞋尖停在了桶前,重新对他说:“很好看。” 祝深见这人这样上道地捧他,他也不好意思对人太冷淡,便说:“你最近还好吗?我看你都瘦了。” 钟衡说他一切都好,又问祝深过得如何。 祝深没好意思说他鸠占鹊巢过得很快乐,看了看钟衡眼底的青色,摇摇头,“不大好。” 钟衡的眼神忽就认真了起来,问他:“为什么?” 祝深顺嘴玩笑:“想你想的呗。”说着,他轻轻甩了甩画笔,无色的水珠溅出,似是润物无声的雨,不知连绵在了谁的心头。 不过是一句轻浮的玩笑话罢了,祝深只是顺口一说,说完就没当回事了。钟衡微微侧了身子,没有再理会祝深。 不过那天以后,钟衡倒是没再宿过公司了。 但那天之后,一直下雨,祝深画不出记忆中那些晴朗的颜色了,于是撕碎了一张张无用的画纸。 方姨见他这样颓着也不是个事,问他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这倒是正中祝深下怀的,总看着四角的天空,倒是平白将人给禁锢住了。 见方姨已经换好衣服准备出门了,便问她:“你要上哪去?” “我给阿衡送汤。”方姨眼睛一亮:“深深去不去?” 祝深收拾好了画纸,无可无不可道:“也行。” 于是两人便坐上了车,外面没下雨了,按下窗户,扑面而来的是泥土间夹杂着的芬芳草气的味道。 方姨倒真没想过祝深会陪她上车,登时便大喜过望,直说钟衡可算是有人疼了。 “他没人疼?”祝深倒像是听到个好笑的笑话一样,偌大的钟氏集团的总裁没人疼,说出去任谁都不信。 “深深……不知道吗?”方姨有些疑惑:“阿衡和你不是同学吗?” “只是校友,他大我一届。我们中学时代没什么交集的。” 方姨叹了口气:“阿衡小时候总是被他大哥欺负。” 祝深一顿,不知想到了谁。 “他在钟家过得不怎么好,长辈们习惯性地忽略他,佣人们又是看菜下碟的,也不拿他当回事。何太太……何太太只有在要钱的时候才会想起有阿衡这么个儿子。”方姨说着说着眼眶有些湿润:“还好遇到了你,阿衡还好遇到了你……可算是有人能疼疼他了。” 祝深低下了头,想说其实自己并不值得一提,只是钟衡人生之中无足轻重的一环。可想着想着,他却并没有说出口。 该怎么戳破一个美好的假象。 他沉默,方姨也跟着沉默了。 方姨不傻,看了这么些天,总该明白是谁一厢情愿了。可她却私心想让祝深能多看看钟衡,陪陪钟衡。 钟衡就算嘴上不说,可心里一定是高兴的。 车子快开到公司门口时,方姨忽地扶额痛呼头疼,祝深忙叫司机改道去医院。 “不碍事的,都是老病了,你别紧张……”方姨颤巍巍将保温桶交给祝深,“司机载我回去就行了,你可一定要把汤送给阿衡,看着他亲口喝下去啊。” 祝深仍是担心:“可是你……” 方姨忙摆摆手说:“我真的没事,没事,你就放心吧。” “真没事?” 方姨再三保证。 祝深只得叮嘱司机好生看顾,然后自己提着保温桶进了公司。 车门被合上,司机终是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对方姨说:“您今儿演得真是活灵活现,我都被您吓了一跳!” 方姨朝他使眼色,看着祝深的背影,轻轻叹:“我这都是为了谁啊……” 祝深来到钟氏,前台将他拦下,问他是否预约。 祝深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她面前,摘下了眼镜,对着她轻轻地笑了:“钟总有空吗?” 前台马上就认出他是谁了,话都说不利索:“有……有空!” “预约?” “当然不需要啦!” “那他在哪一层?” “三……三十层。” 祝深勾笑,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你别怕。我还会吃了你吗?” “不、不会……”前台刚想给钟衡的秘书打个电话,告诉他祝深来了,却被祝深给拦了下来。 “突击检查。”祝深一手扬了扬手中的保温桶,另一只手食指贴在唇前比了个“嘘”,“千万不要打电话哦。” 前台被美色所误,神魂颠倒地点起了头。 祝深含笑上了电梯。 三十楼,人烟罕至。 祝深轻松找到了钟衡的办公室。 他在门口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声低沉却好听的声音:“进。” 于是祝深就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以为是刚刚离去的秘书,钟衡头也不抬地继续办公。 他又戴着那副金边眼镜,今天穿的是蓝色衬衫,外面套了一件黑色西装外套,没有打领带,看上去倒显得没那么正式了。 钟衡的办公室很大,里面的装潢却十分简洁。黑白灰的商务色调,一面落地窗几乎已可俯瞰滟城半城的秀丽春光,一张办公台,几把椅子,一张沙发,都价值不菲,组合在一起却显得十分低调。 没见进来的人有响动,钟衡微微皱眉,停下了手上的活,抬头看向前方。 他的神色稍稍松动,没想到进来的是祝深。 祝深随意地走了进来,放下了保温桶,坐在了钟衡的对面,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钟衡摘下了眼镜,露出了深邃的眉眼,一动不动地将祝深望着。 “你怎么来了?”钟衡问。 祝深把保温桶推到了钟衡的面前:“方姨带我过来送汤。她说她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先回去了,叫我带来给你。”祝深回忆起方姨那时痛苦不堪的神色,又问钟衡:“方姨以前也这样痛过吗?” “她——”钟衡顿了顿,好似摸清了方姨的用意。 于是他只得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算是替三五年连个感冒发烧都没有的方姨圆了谎。 拧开了盖子,祝深道:“喝吧,方姨叫我看着你喝下去。” 一股轻微的药材味幽幽地从保温桶里散了出来。 祝深皱眉:“这是什么汤?” “不是汤。”钟衡不禁有些头疼:“是药膳。” 其实往常这样工作量大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方姨特意从朋友圈里找了一篇又一篇药膳的做法,跃跃欲试。 钟衡被这苦涩的药味劝退过,他别的不怕,只是受不了这味道。从前也宁可多挨几针,绝不吃药。方姨被钟衡说过那么一次,之后便收了手了,哪知心还没死,这回更绝,直接叫祝深送了过来。 钟衡握着勺,久久未动。 “喝啊。”祝深看着他说。 钟衡只得赶鸭子上架地喝了一口,刚一咽下,脸色比这保温桶的内乌黑汤水的颜色还要复杂。 “好喝吗?”祝深故意揶揄笑问。 钟衡沉默了。 良久,他看着正看手机的祝深,说了一句:“好喝。” 祝深正在回人消息,没听真切,瞥他一眼:“啊?” 钟衡对上了他的眼:“好喝。” 祝深不由得对钟衡刮目相看了。 是个狠人啊。这味道他都喜欢? 第14章 监督钟衡把药膳喝完,祝深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刚准备离开,却被钟衡叫住了。 钟衡的声音带着他都没有预料的急促,像是慌张挽留什么似的,语速很快:“我今晚会早点下班。” “哦。”祝深耸肩,显然是没有会意,正一脸莫名其妙,不懂这人提前下班为什么要告诉自己。 见祝深应了一声还要往门外走,钟衡忙叫住他:“祝深。” 椅子轱辘滚动了两寸,钟衡眼睛紧紧盯着门口。 祝深回头望他一眼。 钟衡皱眉。 他是想叫小拾的,只是这里没有别人在,他也就没有叫这个的资格。 “一起回去吧。”他说。 “行啊。”祝深点了点头,径直走到了窗户前,眺望着半个滟城。几场春雨过后,整个城市都抹上了一层翠绿的颜色,即便眼前蒙上了抹灰暗雾霭,他也能想象这层颜色该有多美。 这是滟城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了。 钟衡拧紧了保温桶的盖子,见到手机发来方姨的信息: [深深送的药膳好喝吗?下次还想喝吗?] 钟衡面无表情地关上了手机,抓起了桌上的报表,他的表情看上去是极冷峻的,可上翘的唇角却早已出卖了他的心。 祝深抬头看着窗户上映着的钟衡的身影,一时觉得太过熟悉,莫名的心悸死灰复燃,连带着天光都亮了几分,鲜亮的翠绿色重新涌入视野,祝深提着一颗心,用余光勾勒着钟衡身影的轮廓。 紧接着,他狠狠地皱了一下眉。 烟瘾又犯了。 于是祝深熟练地从口袋中拿出烟盒,拨出一支细长的烟来,叼在嘴上,信步推门就往外面走了。 正在审查报表的钟衡忽然抬头叫住他:“你要去哪?” “去抽烟。” 钟衡放下了报表,对他道:“就在这里抽。” “这里?”祝深有些意外:“你有打火机吗?” 钟衡看他一眼,低声说:“过来。” 祝深意外地挑眉,倒还真没有见过钟衡抽烟。 他好奇地走到钟衡的桌边,见钟衡果真从口袋里拿出了打火机。于是祝深勾唇一哂,顺势俯腰,手就搭在了钟衡的椅背上。 那打火机小小一只,银身黑盖,还雕着浮动的暗纹。 祝深眨了下眼,眼眸潋滟,顺嘴揶揄:“想不到你还挺讲究。” 钟衡却没有答他,拇指一划,“啪”地一声,细小的火苗便从火机里窜了出来了。 又是低头一笑,祝深就就着这个姿势,微微弯腰,头顶的细发轻轻擦过钟衡的脸颊,只那么一瞬,烟头便对上了火光。 火苗温柔地舔舐着烟头,仿佛是亲昵的一个吻,却又蜻蜓点水,待点着以后,便霍然分开。 然而烟的主人和火机的主人挨得未免有些太近了,近得就像那火苗与烟头,近得就好像在交错一个若即若离的吻。 烟被点着了,祝深直起了身子,手也跟着离开了钟衡的椅背。他捏着细长的烟,深吸了一口,吐了出来,顿时烟雾缭绕,他便隔着这么层雾静静地凝视着钟衡。 不像。他不像。 祝深提醒自己,生生熄灭了他世界里那骤然亮起的光影。 钟衡看着祝深抽烟这样娴熟,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对他说:“别老抽烟。” 祝深反问:“你不也抽么?” 钟衡修长的食指,往盖上一压,只听很清脆的一声响,打火机的帽子被盖住了:“我没抽。” 祝深疑惑:“你不抽?” “不抽。”钟衡摇头说。 祝深更加疑惑了:“那你带打火机干嘛?” 这下钟衡却答不上来了。 是啊,他带着干嘛呢。 钟衡看着手心的打火机,自嘲了笑了一声。 打火机是他从D国回来以后就买了的,每天随身带着,既盼着能用到,又希望用不到。 也没纠结太久,祝深的手机响起,终结掉这场不尴不尬的对话。祝深离开了钟衡的桌子,走到窗户前,推开了一小扇窗,一边抽烟一边接起了电话。 “吴绪。” 听祝深叫着电话那头的人的名字,一瞬间,钟衡把头抬了起来,手中的笔顺着光滑的办公桌一路滚落在地,捂住了声音,闷死在脚边的地毯上。 祝深被耳畔的聒噪分走了注意力,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不过是发了条消息给吴绪说自己要旅游的事,吴绪马上就打电话过来了,代理人可谓是当得尽职又尽责。 可代理人心里也苦,他这才刚给祝深擦了画展的屁|股,还以为祝深能消停几天闭门造画了,哪能想到这人又要飞去他国浪了。 笑骂着聊了几句,祝深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下来,他又转过身来坐在了沙发上,一手端着烟灰缸,一手握着手机,十分轻松自在的样子。 钟衡的余光瞥见祝深这样的神情,不知为什么,心里忽而就有些憋闷,佯作聚精会神地继续看着报表,可那上面的数字他却一个也看不进去了。 祝深还在和吴绪打电话,吴绪显然还是支持祝深出去玩的,问他:“是和钟衡吗?” “嗯。” 吴绪笑了:“太好了!” “好什么?” “祝深你不知道,你们在一起后,你的画又变得生动鲜活了。” “最近又看文艺片了?说的话那么骚。”祝深皱眉:“少说骚话,好好卖画。” 吴绪哈哈大笑:“那也得有东西卖才行啊,得亏我不止代理你一个画家,不然我迟早没饭吃。” “你在嫌我?” “小的不敢。”吴绪卑微道:“那就祝你床上恩爱,灵感不断,旅途愉快吧!” “行了挂了。”污言秽语他可真是听不下去了。 可仔细一想,似乎真是这样。 自从画完《废墟》以后,祝深就没有再画出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了。去年年底的时候,长辈们攒局,让他和钟衡相亲,之后他倒又画了几幅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有时候他都能清晰感知那些久违的颜色又重新占据了他的视线,他害怕稍纵即逝,不敢闭上眼睛,连眨眼都小心翼翼,只想拼命留住哪怕一丁点儿的色彩。 世界灰暗,总该偿他一点亮。 这些年他也尝试过很多方法,色彩在他脑海中不过只是昙花一现罢了。他那是心理病,四周灰暗暗一片与他的情绪有关,医生说他得学会自己释怀。 爱丽丝对他说:“就像你们中国人说的,心病要用心药医。” “少和吴绪学着讲骚话。”祝深一笑,他这病还没治出什么结果来,主治医生和代理人倒是快要开花结果了。 说来也很奇怪,和钟衡重新接触以后,他倒是偶尔能看到颜色了。就连爱丽丝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对他说:“也许你可以尝试和他多接触一下。” 祝深乖乖遵医嘱,遵着遵着就和这人结婚了。 祝深一笑,然而笑意却未达眼底,转过头,他凝眸看着钟衡。 “钟衡。”祝深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钟衡无声地回看着他,似是在等他把话说完。 “我其实挺期待我们出去玩的。”祝深的眼波似乎划出了一个勾人的弧度,扬起下巴轻声问:“你呢?” 钟衡喉结一紧,嗓音却有意压低:“嗯。” “‘嗯’是什么意思?”祝深摁灭了手中的那支烟,脸上的笑容朝他绽开了,“你这是期待还是不期待?喜欢还是不喜欢?” 笑,也像一把钩子。 都不用饵,早就有人等待数年,心甘情愿,只为上他的钩。 当然是—— “喜欢。”钟衡说。 但绝不仅仅是喜欢而已。 第15章 三月中旬,他们出发去机场。 两人的蜜月算得上是钟家头等的大事了,杨莎专门放下手头上的事,一寸不离地紧跟着二人,生怕出什么差池。 ——主要还是怕祝深这边出什么状况,一步三回头地牢牢看着祝深。 由此可见祝深婚礼出逃一事给杨莎造成的心理阴影实在是太大了,她都已经亲自把他们送到了机场,嘴上还十分不放心道:“一会儿下飞机就会有人来接应你们。这两个星期也都会有专门的人负责你们的行程,你们尽管痛痛快快地在A国玩,什么都不需要想。” 祝深一顿,笑容止住,一脸难以置信:“A国?” 杨莎点头朝他笑:“A国啊。” 祝深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懊悔当时商讨蜜月方案时为什么没有仔细看完。 他甚至连地点都没有看,就和甩手掌柜一样任人推着走了。 A国……他怎么能去那里? 这些年,国外的许多地方他都去过了一遍,可唯独A国,他永生永世不会涉足。 钟衡察觉到祝深神情变化,走来揽住他的肩。杨莎朝两人挥挥手,心中大石仿佛落地:“那你们可要好好玩啊。” 祝深愣住了,直到杨莎离开,都没有反应过来。 钟衡从来没有见到祝深这样失落,低声问他:“不高兴?” 祝深声音微哑:“原来我们是要去A国。” 钟衡握着登机牌问:“你不喜欢A国?” 祝深轻轻笑了笑,笑容泛苦:“薄梁和姜遗在A国。” 钟衡脸色一变,心像被人捂住了一样。 薄梁。姜遗。 这两个名字他再熟悉不过,那是祝深的不可说。 薄梁是祝深从前喜欢的人,是他的爱而不得,是他的年少的痴心妄想。 祝深看着他,眼底不知氤氲着什么情绪,近乎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他们在A国啊。”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敢在祝深面前提这两个名字。 姜遗是祝深的弟弟,但没有人承认过。人都道他的母亲为了上位勾引祝父,姜遗听了以后就会哇哇大哭,祝深则会凶那些嚼舌根的人。可他对姜遗始终是冷冷淡淡的。 姜遗从小就喜欢跟在祝深的后面,像条小尾巴,“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长辈们都说要祝深离姜遗远些,可他没有听。 直到后来姜遗把薄梁抢走了。 其实说抢也许不大准确,毕竟薄梁从来也没说他喜欢祝深。 倒是姜遗,一边怯怯地和祝深说会帮他和薄梁在一起,一边转头就和薄梁私了奔。 说来,他们挑的时候也真是好,一挑挑在了祝深母亲自杀的那天,所有的事情都堆在了一起,等大家反应过来两人不见的时候,为时已晚。 薄家的天之骄子与祝家的小私生子私了奔,很长一段时间,媒体们捕风捉影,倒把两家闹得鸡犬不宁。 于是两家就此交恶,老死不相往来。薄家将薄梁移出了族谱,只当没有这么个不孝子孙。而压根就不在祝家族谱的姜遗似乎没有损失什么,他早就对祝深说过,他迟早会离开祝家的。 可祝深没有想到,他离开祝家的方式是这样狠绝干脆。 人人都要离开他——以最决绝最心狠的姿态,披坚执锐,在他的心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印子。 直到很久以后,祝深才知道,薄梁和姜遗之所以能那么顺利去A国,还是他妈的功劳。 “我对A国没有期待。”祝深从钟衡的手里扯出了自己的登机牌。钟衡的手掌握住的力道很大,可祝深朝他伸手,他却只得一点点地松懈,任凭祝深从他手中抽出他的痴望。 祝深说:“我永远都不会去那里。” 钟衡呼吸一滞,眼睛一寸不离地看着祝深,几乎已经估量得到祝深下一步要做什么了。 ——果然,只见祝深面无表情地揉皱了他的登机牌,随手一扔,就扔进了垃圾桶里。 钟衡的眉头狠狠一皱,可他甚至没有理由去阻拦祝深。 因为祝深说他不喜欢。 多可笑呢。 钟衡只能把自己手里的登机牌握得死紧。 “你干什么?”祝深看着钟衡握拳的手,有些不解。 钟衡低头:“没什么。” 人最不该有的是期待。 何况这样重要的愿望,上天又怎会轻易许诺给他呢? 他早该知道了的。 “扔了啊。”祝深指指他手里的登机牌。 钟衡没有动。 “你还真想去A国吗?”祝深摆摆手:“去哪儿都好,我可不想再呆在滟城和你一起秀恩爱了。真的,我觉得演技太拙劣了,指不定哪天就被捅出来。” 钟衡喉结一滚,渐渐地却是听懂了祝深的意思:“你还想去玩吗?” “当然想啊,我都要发霉了。”祝深望他一眼:“你不想?” 他想。 他当然想。 也没等钟衡回答,祝深就浏览起了航班信息,终于敲定了一个很快就能飞的,“就去霓城吧,我订票了啊。” 钟衡一怔,继而低头笑了。 是实打实地,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啊?”祝深不解。 他鲜少见到冰块脸发笑,一时觉得新奇。只道是钟衡也不满杨莎的安排,现在两人改了地点,所以是真心实意地高兴了起来。 “没什么。”一颗心砰砰地跳着,该怎么形容钟衡此刻的心情呢,就像是穿过了云霄与深海,大起大落不过如此。深邃的眼眸像是含了情般,投望向人的时候,是初春冰雪消融的清冽,半晌,只听钟衡说:“霓城,挺好的。” 祝深点头,朝他笑了笑:“我也觉得挺好,听名字就挺好的。” 钟衡喉结滚了滚。 “钟衡。”祝深叫他。 “嗯?”他望向祝深。 “你期待和我的蜜月吗?”许是觉得这话有些别扭,祝深自己都笑出了声,更改道:“旅行。和我的旅行。” 以为钟衡多半是不会回答的,可哪知他却无比认真说:“期待。” 祝深疑心自己看走了眼:“你期待?” “是,我期待。”钟衡收拢了那张登机卡,婚戒泛着低调的光泽。 祝深凝望着他无名指的婚戒,不由得一哂,提醒道:“快自由了,可以摘了。” 钟衡合拢了手掌,拇指抵住无名指上的戒环,轻轻摩挲了一下,低头往祝深手上看了一眼,摇头说:“不摘。” 祝深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无名指端,莫名觉得这人好像在赌气。 赌什么气呢,他也不知道啊。 第16章 三个钟头后,飞机降落在霓城。 霓城是个水乡,傍水而生,依河筑屋。早些年还是个交通不发达的穷乡僻壤,这几年国人忽然发现了它的美,蜂拥而至,络绎不绝,因此发展得很快。 霓城当河为街,以船为车,整座小城都浸在了朦胧的烟青色之中。满城都是小船,从空中俯瞰,就像是一把把乌青色的伞,摇曳在河面上。 祝深觉得新奇,便招来一艘乌篷船来过过瘾。 划船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扎着一对小辫儿,穿着火红的棉袄,看上去麻利又干练。祝深将手机上酒店的定位给她看了眼,她便高高兴兴地开始划了。 祝深在L国长待的城市也是一座水城,但那里的异国风情很浓厚,与这里倒是很不相同。霓城沿岸都是绿柳红桃,岸上大多铺着青石板,再往上看,黑瓦白墙,像是被岁月洗尽铅华,留下了如诗的风骨。这倒是与祝深从前的画风很是相称。 霓城从前太过封闭,普通话像是还没有普及好,因此本地人都说的是方言。但霓城话甜细软腻,拉长了调子,像是一支温柔的歌,即便是听不懂,祝深也喜欢听。 并排划过几条小船,船上的人见到了祝深,女孩儿朝他招招手,说着些祝深听不懂的话,倒是把祝深船上划船的小姑娘听得羞红了脸,她壮着胆儿伸着脖儿,放肆地打量着祝深。 祝深面色闪过一丝疑惑,却是礼貌地朝她笑笑。 这一笑还了得,小姑娘痴痴地朝他看着,手里的桨都要掉水里去了。 祝深坐在船里,看着夹岸的风景,安静地倒了两杯茶。 一杯给了钟衡,钟衡坐在一边,面色不虞。 祝深倒不明白钟衡为什么不高兴,可他高兴,于是他还给钟衡碰了个杯,颇有些逃出生天的自由感。 钟衡拿他没法,只好微微抿了一口茶。 青芽茶还是他记忆中的老味道。 然后,他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祝深会意地往屏幕上望了一眼,是二婶杨莎。 钟衡皱起了眉头。 他与那边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声情况,那边明显是不买账的,刚要再说,钟衡就把电话挂了。 祝深笑说:“你还挺叛逆。” 钟衡扫了祝深一眼,这人惯会张冠李戴:“谁叛逆?” 祝深一乐:“我叛逆。”顿了顿,他又仰着下巴问:“我就算叛逆,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钟衡将茶水一饮而尽,没有答话。 他不能。 祝深见钟衡喝完了,于是又给他倒了一杯,递过去时忽然问他:“钟生觉得这样像不像是在和我私奔?” 有口无心,又不知道是哪个字戳到了谁的痛点,手一抖,茶水就洒了。 钟衡眼明手快地一接,茶水落了他满手。 祝深放下杯子问他:“你没事吧?” 幸好水只是温热的,不至于将人烫伤。 钟衡拿纸巾擦净了手,低沉地“嗯”了一声。 又不知道是应的哪一句了。 两人一路无言,祝深一口一口地喝着茶,朝着一直看着自己的划船小姑娘又笑了一笑。 划船小姑娘耳尖都发红了,呢呢喃喃地朝祝深说了什么,软声软气的,她低下头悄悄抬眼朝祝深望去,钟衡看她一眼,“啪”地一声将茶杯放到了矮桌上。 “你怎么——” 祝深还没问完,就见钟衡冲那小姑娘说了一句当地方言,软糯细语被钟衡吐出却别有一番味道,连带着他的气息都不再那么冷冽。 ——然而钟衡的眼神却是冷的,那小姑娘经他眼神一吓,耸着脖子老老实实划船了。 “你居然会说霓城话?”祝深一愣。 “我以前和阿婆住在霓城,”钟衡一语带过,显然不愿多谈:“城北。” 祝深点了点头,没想到他这误打误撞,居然来到钟衡的老家了。他语带嗔怪:“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钟衡却不想再说。 祝深见那小姑娘再也不偷摸看他了,一时好奇:“她刚刚和你说了什么啊?” “你想知道?”钟衡淡淡地问他。 “说来听听?”祝深好奇地凑了过去。 “她夸你好看。” “这倒是事实。”祝深对自己认知倒是挺清楚,他满意地点头问钟衡:“她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她结婚了,请你不要一直盯着她看。” “……啊???”祝深气得也“啪”地一声放下了茶杯。 到底是谁先看的谁? 怎么着,是他祝深脸不好使了还是霓城人民吃多了见多了? 这还是滟城第一美人第一次遭人嫌。 直到下船,祝深都没有再往前面看过一眼。 进酒店套房时,祝深越想越不对,不依不饶地问钟衡:“那你呢?你跟她讲了什么?” 钟衡看他一眼,岔问他要哪间房。 整栋酒店的装修风格都与霓城风格相近,古色古香。酒店正邻霓湖,推开阳台门就是落英长桥。若是下点小雨,桥身氤氲着烟雨气,桥上五颜六色的油伞从桥上穿行,极目远眺,便像是缤纷的落英与天与水一并蕴出了五光十色的风光。 “都可以。”祝深对卧室倒是不挑,直奔书房,将画具摆了起来。 书房的光线极佳,一道落地窗隔着朦胧烟沙含着半口霓湖,远山青灰,近水碧绿,祝深拿起手机随手拍了一张,嘴角也慢慢地翘了起来。 钟衡站在门口,隔着一道屏风式的胡桃木书架朝祝深看去,眼眸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进来啊。”祝深笑对他说:“原来你的家乡在霓城,我可算知道为什么你要把桃源布置成那样了。” 钟衡喉结动了动,脚步却没有动,低声说:“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为什么?” 钟衡也不解释,就站在门口,问祝深:“你想吃什么?” “我今天不想吃了。”祝深摇头,抬起手腕看了眼表,六点半了,居然又到饭点了。 祝深在滟城呆的那一个来月,最怕的就是饭点。方姨会无所不用其极且无孔不入地监督他吃饭。祝深没法拒绝那个年龄段的女人,尤其方姨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的时候,祝深就会默默走到餐桌前,眨巴自己的眼睛,“看好了啊,我在吃饭啦。” “不行。”钟衡冷淡拒绝:“你胃不好。” “你怎么知道我胃不好?”祝深歪头看他。 他八岁就去L国学画了,往往一画就是一整天,饭顾不上吃,饮食很不规律。他十五岁回国的时候,倒是在祝老爷子亲自监督下定时定点吃饭,可后来去国外散心,就又开始放飞自我了。 N国被炮弹袭击,伤亡惨重,祝深住了很长时间的院,《废墟》其实是在医院里画的。 倒不是因为他也受伤了,而是因为他胃溃疡严重,不得不切除三分之一的胃。 祝深自由,却也孤独,他身边没人管他,事实上谁都管不动他,于是久而久之大家就习以为常,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劝他少折腾自己。 也只有在滟城,才会有人抹着眼泪或者寒着面孔叫他吃饭。 见钟衡没有说话,祝深脸又朝他歪了歪:“问你呢,你怎么知道我胃不好?” 这回钟衡倒是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就走到了他的面前,抓着他的手,把他揪了起来。 祝深皱着眉头刚要一挣,就听钟衡压低了声音道:“陪我去吃鱼吧。” 声音温醇,不似从前那么冷硬。 祝深心头一颤,轻轻地打量着钟衡。 那一刹那,他都疑心钟衡在说霓城话,不然怎么会绵柔得像支歌,话音落了这么久,那祈使的语调还盘桓在他的心尖。 鬼使神差,祝深应了。 “行啊,我陪你去。” 钟衡松开了手,给祝深腕上留了一抹温热。 那一指的温度经久不散,等祝深回过神来,钟衡已经穿上了黑色的长外套。 祝深摇了摇手腕,觉得暗自好笑,走向了衣架,也披上了自己的白色风衣。 第17章 钟衡带着祝深去城北吃鱼。 霓城水路纵横,当地人以霓湖为界,将小城分为城南和城北。城北建筑破旧,还没开发完全,所以不如城南游人那么多。但只有霓城的本地人知道,城南商业化气息太浓厚了,那是给外地游客看的,而城北才是霓城的真正的老风光。 两人乘车过桥,驶向了对岸,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四周的光渐渐散了,只剩下黑压压的云团在天上,怪阴沉的。 下了车,祝深看见城北的灯笼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 与城南的缀连彩灯不同的是,城北家家户户高悬灯笼,也算是别有一番风味。 一阵凉风从街头吹到了街尾,吹得灯笼乱晃,可街上的游客却不见少。 即便是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不少人见到了祝深总是要多看几眼的。尤其是年轻的小女孩们,与祝深擦肩而过时,总少不得互相拉扯着小声尖叫,好像谁能挣得他半分目光谁便算是赢。 钟衡穿着一身黑色,不紧不慢地跟在祝深后面,就像是祝深的一道沉默的影子。灯影斜照,祝深自己的影子渐渐被拉长,钟衡那擦得锃亮的手工皮鞋踩在了青石板铺成的马路上,却独独避开了祝深的影子。 再后来,风变大了,吹得行人仓皇乱窜,钟衡才走上前去,站在了小路外面,将祝深隔在了他和青灰色的墙壁之间。 又走了不长不短的一段路,钟衡带祝深来到了他最熟悉的地方。祝深抬头一看,左右两个红色灯笼中间挂着张匾额,方正的字体写着“阿张鱼店”。钟衡拨开了门帘,带着祝深走了进去。 祝深以前还从来没有什么机会在国内造访过这样不起眼的街角小店,他拿眼新奇地打量着四周。这鱼店不大,确很干净。里面摆了几张方桌,三三两两地坐着人。祝深环顾着墙边的菜单,手写的字体与匾额一样,不过有些斑驳了,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头了。 老板三四十岁,皮肤有些黝黑,见到钟衡来了,眼睛弯弯,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笑着对他说了什么方言。祝深没听大懂,听着像是有日子没见的寒暄。 钟衡则客气地叫他一声“阿张哥”。 两人坐到了小店的最里面,钟衡熟练地拿起一壶热茶给祝深烫碗筷。 青芽茶的清香就萦绕在碗碟之间,祝深笑着与钟衡说了一句“谢谢”。祝深见他对这个店这么熟,不由得起了疑惑:“你经常来这儿?” “我阿婆家住在附近。” 祝深点头:“难怪了。” 钟衡十岁以前是和他外婆一起生活的,没想到祝深阴差阳错居然来到了这里。 于是他更是认真地将这小店打量了起来。这感觉很奇特,仿佛走过钟衡从前生活过的地方,就能与从前的钟衡重逢一样。 小时候的钟衡…… 祝深抿了口茶,不知道是不是和现在一样沉冷,整天板着一张冰块脸,不爱说话呢。 环顾完四周,祝深突然问钟衡:“你以前见过我吗?” 钟衡拿茶壶冲筷子的手一顿,水流沿着筷子汇聚到了汤碗里,钟衡缓缓抬眼看向祝深。 “又有谁没有见过你呢。”他说。 水溢而出,好在钟衡及时收了手,才不至于弄湿衣服。 祝深一愣,刚要再问,却见阿张已经端着鱼汤上菜了。 奶白色的汤中含着半个鱼头,旁边露出豆腐的几个角,上面漂浮着几点葱花。热气氤氲着鱼汤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阿张送来了汤,人却还没有走,好奇地看着祝深,说了一句霓城话。 钟衡点头,阿张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倒是眼睛越来越弯了,眼神在两个人之间暧昧地逡巡着。 钟衡又与他说了一句霓城话,阿张哈哈大笑,这才收起八卦的眼神,走去前桌收拾残羹。 阿张走后,祝深忙问:“他和你说什么了?” 他隐约觉得两人提到了自己。 钟衡在给祝深舀汤,他一手托着了碗,一手握勺轻轻撇去了汤中浮着的葱花,沉勺舀出了奶白色的鱼汤倒进了碗里,闻言轻道:“没什么。” 祝深极讨厌钟衡这副什么都藏在心里的闷葫芦的样子,干脆也懒得去接那碗汤了,扬起下巴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告诉你,我迟早会知道的。” 活脱脱一副小霸王的样子,算是久违了。 钟衡将碗放在了他的面前,嘴一勾,是真笑了。 他迟早会知道的么? 钟衡不信。 他若是不说,那么就算日后两人分开了,他也有本事把那些深藏了一整个青春的秘密带进黄土里,不至使祝深为难。 迟早,于他而言不知是迟还是早。 见钟衡发笑,祝深微微有些生气,将碗一推,一副拒不合作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祝深这几年对外物都不再那么上心了,可他见到钟衡却总是不经意之间会破功。 他不喜欢钟衡云淡风轻,也不喜欢钟衡沉默寡言。 可这回,钟衡却开口了:“喝下去。” 是说这碗汤。 祝深头一偏,脾气上来了:“我不喝。” “喝。” “不喝。” 两人如角力一般僵持良久,却听钟衡轻问:“在闹脾气?” 祝深气笑了,放下筷子:“我闹什么脾气?我只是不喜欢喝鱼汤。” 这话说得就很违心了,祝深从前还是很爱吃鱼的。在中学食堂吃饭时,最常光顾的就是鱼肉的窗口了。 “小拾。”钟衡这样叫他,深邃的眼底似乎汹涌着莫名的海浪,祝深迷茫地看着他,还以为这是滟城。 说好了,只有在滟城,做戏的时候才能叫这个名字。 “瞎叫。”祝深瞥他一眼,却没有制止。 “小拾。”钟衡却没改口,将碗慢慢推到了他的面前:“尝尝吧。” 鬼使神差,祝深低下头捧着碗喝了一口。 鱼汤鲜美,肉质鲜嫩,确实很好喝。 钟衡顺势给他添了半勺饭:“吃完。” “……” 祝小少爷近几年还没被人强压着吃过饭,刚要反抗,对上钟衡沉沉的目光,心里莫名起了一阵心虚,却道不出原因来。 他只好硬着头皮吃汤泡饭了。 唔,味道还不错。但祝深胃口实在太差了,只得一小口一小口往下咽。 吃完才八点不到,阿张已经准备提前打烊了。他拨开门帘,大风立刻扑面而来,外头的雨倾盆直下。 钟衡抬头看了眼天,问阿张借了一把伞,手机就响了。 是酒店的私人管家询问他们在哪里,是否需要派车来接。可霓城却不比别地,这里城区狭小,水道密密麻麻,多的是车开不进来的地方。而且一旦下雨,城市交通就会瘫上好一阵,水路陆路皆是堵不堪言。 “不用了,暂时有地方去。”钟衡看了祝深一眼,对手机那边道:“明早再来接,地址发你了。” 那边连连道歉,钟衡看着祝深,轻轻说:“没事。” 祝深对上钟衡的目光,总觉得这两个字他应当是对自己说的。 是在……安抚他? 钟衡的安抚都这样冷沉,难怪钟氏人人都怕他了。祝深不禁一笑。 阿张的伞很大,钟衡却紧紧揽住祝深的肩,把人往自己身边带。他的半边肩膀都被雨水打湿,暴雨打在了黑色的大衣上,在夜里看不太明显。 祝深微抬起头,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之前拍卖会下雪那次也是这样,钟衡紧紧箍住自己,风雨全被他挡在了身后。 “钟衡,”祝深握住了他的手,将伞往他身边斜:“你都淋湿了。” “没事。”钟衡稍一用力,伞面又偏向到祝深那边了。 祝深这软绵绵的力气根本就犟不过钟衡,可他眼见着豆大的雨珠都往钟衡身上落,心里却泛起了密密麻麻的酸。 钟衡再一用力,就挣脱了祝深包合住他的那只手,“下次多吃点。” 祝深:“……” 这是挑衅么?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么? 祝深双手抓住伞柄,把伞往钟衡那边掰:“我们要去哪儿?” “到了。”钟衡将祝深送到了雨小的地方,将伞递给了祝深,“在这等我。” 还没等祝深回答,钟衡就一头扎进了这雨帘之中。 祝深大声叫钟衡,钟衡却进了一个小房子里了。祝深移伞一看,这是个破旧的居民楼。 前排的树随着风的侵略被刮得左摇右晃,叶子密密麻麻落了满地。雨珠如竹筒倒豆般滚落,噼里啪啦地砸在了伞上,砸在了地上,祝深皱起了眉头,朝那个小房子走去。 走近了,才认出这是保安的值班室。钟衡拿着钥匙推开门,却见祝深在门口等他。 钟衡一怔,手一顿,钥匙上生了锈的铃铛发出沉闷的碰撞声音,却淹没在这瓢泼的雨里。 见钟衡不动,祝深朝他伸出了手:“想什么呢,快过来。” 钟衡喉结滚了滚,最终又是什么话也没有说,握着祝深的手,顺势接过祝深手里的伞,却没再用原来的姿势揽住祝深了。 ——他全身都湿透了。 可祝深却伸出一臂,环住了钟衡的肩,把风雨都挡在了他的身后。 祝深白色的衣袖很快就被大雨打湿,可他却将手臂紧了紧,紧挨着的衣服被蹭得皱了起来。 钟衡比祝深高些,他斜过了雨伞,终还是伸出手也揽紧了祝深的腰线。两人都是身高腿长,在这泼天的大雨之中,像是锐不可当,又像是情意缠绵。 钟衡说:“小拾,该是我给你挡的。” 祝深却狠狠道:“少废话。” 钟衡无声地叹了口气,还是原来那个小霸王的样子。 第18章 居民楼内黑黢黢的,钟衡收了伞,握住了祝深的手腕,又跺脚踩亮了顶上的小灯。 楼道一下就亮了起来。 这栋楼很破,墙面密密麻麻印着小广告,墙漆斑驳剥落成左一块,右一块的。扶手处的绿漆也生了锈,楼梯上累了厚厚的灰,角落里还结着蜘蛛网。 两人的头发被风雨弄乱了,衣角还滴着水,看上去有些狼狈,可即便如此,从神韵和气质上来看,他们也不像是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钟衡往前走了两步就不走了,回过头来看了祝深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祝深一脸莫名其妙:“上楼啊,你住几楼的?” 钟衡只好带着祝深一口气走到了五楼。 是顶楼,越是往上越能清晰听见天台上暴雨的肆虐声。 钟衡拿钥匙开门的时候,祝深发现门口的对联还是新的,边角整齐,纸张也没有掉色,像是才贴不久。 字很好看,祝深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念了起来:“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骤然听见这句,钟衡的身影一顿,钥匙也忘了拧。 祝深没有发现,手还停在了“乐”字上,问他:“这是什么时候贴的啊?” 钟衡低头,声音低了几分,一转钥匙,回他:“元旦。” “这是一对婚联——”祝深突然就不往下说了。他忽然想起自己就是那个时候和钟衡结婚的,那么这对联为谁而贴不言自喻。 于是祝深舔了舔唇,止住了这尴尬的话头。 隔壁的夫妻似乎在吵架,隔着一道铁门都能听到两人的声音。 钟衡皱了皱眉,把祝深拉了进屋,又把门给关了,可算是隔绝了外面的大半嘈杂。 钟衡抬手将客厅的灯给打开了,房子被照亮进了祝深的视野里。 这房子不大,一室一厅,东西堆得满满当当,却是井然有序的。房子没有积灰,像是前两天刚被人打扫了似的。他觉得奇怪,刚要问,就听钟衡道:“我定期会叫人过来清扫。” 毕竟是他从前住的地方,还挺恋旧的。 “你常来霓城吗?”祝深一边换鞋一边问他。 “嗯。”钟衡应了一声,然后走进了洗手间。出来时,他拿着一条宽大的毛巾,递给了祝深:“擦擦。” 祝深一边擦,一边看他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客厅正中摆着的黑白照,轻道:“阿婆,我回来了。” 于是祝深也走了过去,出于礼貌,还很恭敬地弯了一腰,对照片道:“阿婆好,我叫祝深。” 照片上的老人戴着眼镜,温柔地笑着,她眉眼端正,看得出来年轻时应当是很好看的。 “阿婆看上去很慈祥。”祝深说。 “嗯。”钟衡捞起祝深手中险要垂在地上的毛巾:“她喜欢长得好看的后生,”将毛巾轻轻地搭在了祝深的头顶,“要是她还在——” “什么?”祝深看着他问。 一定喜欢你。 钟衡规避着祝深的目光,没往下说了,两人似乎隔得太近了。 祝深摸着头顶的毛巾,稍稍往后挪了挪:“我自己来。” 钟衡的手便离开了那条毛巾。 一边擦,祝深一边问钟衡:“你小时候就是住这里吗?” “很简陋吧。”说着,钟衡便转过身,走去卧室了:“我去找两套干净的衣服。” 祝小少爷大概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这里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处可以避风雨的角落,可于钟衡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避风港。他的童年,小时候的零星的快乐,全部都在这里了。所以钟衡竟有些不忍心从祝深嘴里听见一句半句关于这里的品评。 哪知,祝深却说:“怎么会呢?” 钟衡脚步一顿,听见祝深非常认真地说:“我不觉得简陋,这里很温馨。” 钟衡嘴角隐隐翘起,走进了卧室,找出了两套运动衫。 “这里只有这个了。”他将其中的一套给了祝深,就去厨房烧水了。 祝深也没讲客气,换上了钟衡纯黑色的运动衫,将拉链拉到了最上面,稍稍伸了伸手,有些大了。 就是不知道这是钟衡哪个时期的衣服了。 反正他是从来都没有见过。 他甚至想象不出钟衡穿运动装的样子。 祝深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在屋内走动。这套房子实在太小,落脚的地方就更是小得可怜,他没法想象当年的钟衡是怎样在这样的地方和他阿婆一起生活的。这里看上去才想是个家呢,祝深想。 也难怪钟衡这样恋旧,从前的陈设都舍不得更换,有意维持着他阿婆还在的样子。 不过一想,方姨说钟衡从前在如意山是住在佣人房里的,可见钟衡少年时代一直都过得不好。 祝深翻开压在红木盒上的一本相册,随手翻看了起来。 里面是钟衡泛黄的照片,从他一岁到十岁,不过也就十几张而已。 这房子不隔音,厨房里很快就传来了烧水的声音,声响很大,却不惹人烦。祝深的视线停在了其中的一张上,上面的钟衡大概八|九岁吧,头发剪成了寸头,穿着红白相间的运动校服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嘴巴还是和现在一样薄,紧紧抿着,像是有说不出道不明的倔。他的外婆却是戴着眼镜一脸慈祥地望着他,祖孙俩的神色倒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祝深的手缓缓地覆了上去,却没有找到可以停泊的地方,想了想,又把手给收了回去。 他盯着这照片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钟衡端着杯子走来,才合了相簿。 “喝水。”钟衡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 杯子很烫,祝深没有耐心吹,只等它自然变冷。 他和钟衡分坐在方桌的两端,屋子里很静,似乎还能听到外面下雨的声音,像是漫天洒下来的铁豆子,噼里啪啦地倒在了屋顶的雨棚上,哗啦啦的。 祝深头一次知道江南的水乡也不是全然温软,仿佛也是会声势浩大地发着自己的脾气的。 却是意外地可爱呢。 他喜欢这里。 “你上一次来霓城是什么时候?”祝深问道。 “元旦前。” 更确切地说,那是两人婚礼前。 是该和阿婆说一声的。 “你阿婆她是怎么……”祝深顿了顿,没有把话说完。 钟衡却听懂了他的意思:“心肌梗塞走的,很突然,没有受太大的苦。” 祝深偏头看着窗外的雨,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钟衡的外婆是一名小学老师,写得一手好字,她还在时,邻里之间每逢过年就来拜托她写春联。小时候人家习字都是“一二三四五,十虫牛鸟鱼”,钟衡比别人快一点,已经会“烟楼对雪洞,月殿对天宫”了。 等到钟衡大了些,她除了像教别的小孩一样教钟衡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还会教他念“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楼”。 每年除夕,外婆写春联的时候,钟衡都会乖乖地趴在桌子前认真地看着,看着外婆如何一撇一捺勾出对一整年的期望的。 尽管那个时候钟衡就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不爱笑了。可他眉梢都仿佛是雀跃着的,平常不爱与他来往的伙伴也会随着父母来他外婆这里讨一副春联回家贴在门口。 外婆写过很多副对联,她最喜欢的那副应该是“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每次交给新人时,眼里都好似泛着水光。 她没有机会给她女儿写这副对联。 事实上一心往豪门扑的何萱似乎也看不上这些雕虫小技。 有一次,钟衡问外婆,上面的话是什么意思?外婆说这是你结婚该贴的,然后她就笑了,你还小,以后就懂了。 很多年以后钟衡真的懂了,可外婆早就已经不在了。 他来到这里,用外婆的毛笔,仿着外婆的笔迹给自己写了这么一副,贴在了门口。 只可惜外婆却看不到了。 钟衡突然起身,哑着声音道: “不早了,去洗澡睡觉吧。” 祝深一向不喜欢别人安排自己,可听着外面的雨声,想到今晚钟衡冒着雨的那一段路,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反抗。 玩着运动服的拉链,祝深站起了身来,有些奇怪,便问:“这是你什么时候的衣服啊?” “大学。寒暑假,我会回到这里。”钟衡说。 像是每一个放假回家的大学生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家里有没有人在。 祝深喉咙一滞,什么话都说不出了,乖乖走进了浴室。 他听说钟衡高中毕业之后就和钟家脱离关系,没再花钟家一分钱了,钟家也只当他不存在。若不是他父亲和大哥死于空难,想来钟老爷子也不会把他找回去继承家业。 祝深随便冲了冲,套上衣服就走了出来。他出来时看到钟衡正在铺床。 钟衡拍了拍这里唯一的床对祝深说:“你今晚睡这里。” “那你呢?”祝深问他。 钟衡抱着另一床棉被走向了沙发,出门前还帮他关上了门。 祝深看着门口,发了好长时间的呆。窗外,一道利箭似的闪电划亮了整片天,雨势被光影照得有恃无恐,更加凶猛,紧跟着天上便轰隆隆地打起了雷。 似乎有哪棵树被劈倒了,祝深抱着枕头赤着足下了床,站在了窗边,不敢闭眼。 这样的雨夜,祝深总是难熬的。他母亲自杀留下的阴影,他花了近七年都没有走出来。 他母亲就是在这样一个雨夜决然地走向死亡的。她的遗书是一幅画,那不是她惯画的水墨,而是一张阴郁黑暗的油画。乍一看像是闪电劈中了画布,云层之间崩裂出若干烟气,混淆成一片混沌。只有中间明亮,四周都是黑漆漆的,明亮白光的刺目,黑着的像是黑洞,要将人吸进无边的黑暗之中去。 画布的背面是她拿着画笔染上的红色颜料,上面道:傅云织终于解脱了。 那上面甚至还混迹着她指腹的血迹。 是的,祝深的母亲傅云织,这些年来郁郁寡欢,上下求死,终于在那个雨夜吞服了积攒了一个月的安眠药,得以解脱了。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祝深全身发抖,雷鸣在耳,仿佛那站在雨下的是他。他呼吸急促,双目圆睁,环抱着自己,就像是要透不过气来了。 突然,门被打开了。 刹那间所有光流冲进屋内。 亮光中心站着个人——钟衡甚至都没有敲门就疾步走了进来。 祝深回头看他,发现他刚洗完澡出来,迎面而来时,身上甚至还带着热气。钟衡是鲜露出这样急色的,一双握着拳的手无处安放。 祝深做了一个深呼吸,佯作没事一般,叫着他的名字:“钟衡?” 钟衡发现祝深没事,这才后知后觉地轻咳一声,“我来看看窗户有没有关好。” 祝深侧过身,任由钟衡走到他前面来检查窗户。 这很可笑,明明地板都没有打湿,可钟衡却坚持认为窗户没关好,还伸手把它往窗框里推了推。 “关好了?”祝深坐在了床边看着他。 “好了。”钟衡收回了手,低头就是祝深一双雪白的足。 再没有理由能停留了吧。 钟衡走到了门口,左手碰到了门把手,右手熄灭了天花板的白炽灯。 刚迈出了一个步子,他就被祝深叫住了。 “钟衡。”很轻的一声,却还是被钟衡听到了。 钟衡顿住了步子。 “我不喜欢打雷。”祝深闷闷地说了一声。 “别怕。”钟衡说。 祝深还想反驳“我没有怕”,钟衡却说:“我陪着你。” 最后那几个字被雷电击中,一瞬间祝深的瞳孔骤然放大,无数暖流汇进心脏,他得承认自己这时的心跳得很快。 是了。哪里是不喜欢啊,他分明是害怕。 只是他不习惯把自己的害怕说出口罢了。 一双眸子无声地涌动着,像是月光下的一泓泉水,波光粼粼。祝深小声说:“谢谢你。” 钟衡摇了摇头,去外面拿了一套被子进来。 “……” 两人也不是第一次睡一张床了。 可今晚的气氛却比上一次还要尴尬。 而这尴尬并不源于两人,而源自于隔壁—— 隔壁那小两口床头打架床尾和,在这瓢泼的雨天正在卧室里干着没羞没臊的事情,男的用力如虎,女的声媚如浪。 每叫一声,钟衡的脸色都要黑一分。 每叫一声,祝深的眼睛都要转一圈。 两床棉被盖着平躺着的两个人,两个人都被隔壁喊得没有睡意。 半个小时后,隔壁都歇了,两个人仍睡不着。 祝深突然开口:“你困不困?” 钟衡摇头,复又低声道:“不困。” 祝深心念一动,“那这样,我们玩一个游戏。” “嗯。” “我们互相问问题,回答不出的满足对方一个愿望。” “嗯。” 祝深忽然来了精神,翻身对着钟衡,“那我先问你。” “问。” 祝深终于将一天的疑惑问出了口:“今天你和他们说了什么?那个划船的女孩儿,还有鱼店的老板。” 祝深仿佛感受到钟衡在笑,声音并不大,又湮没在窗外的雨声之中了。 “我还是,”钟衡转过头来看着他:“满足你一个愿望吧。” “钟衡!”祝小少爷好奇心落空,索性把被子一踢,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说,“你可真没劲儿。” 钟衡无声地笑了,替他把被子盖好。 唔,说了什么呢。 最好祝深永远都不知道。 这样他就永远都是无法无天的祝小少爷,不再被任何人的感情所绊,能乘风破浪,也能兴风作浪。 而钟衡,只要能够远远地看着他就好了。 一如他从小到大无数次在角落里的凝望一样。 【阿婆,我要结婚了。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人。】 …… 【“他长得好好看,不知道有女朋友了没?” “他已经结婚了,请你不要一直盯着他看。”】 …… 【“第一次带朋友来,他是谁啊?” “他叫祝深,是我的,爱人。”】 第19章 祝深这晚又做噩梦了。 清晨时他陡然从梦中惊醒,溺毙的感觉再一次袭来,他只得将手紧贴在胸膛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钟衡从床边站了起来,给他开了灯,低声道:“别怕。” 久居黑暗,乍一见光亮,祝深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待眼睛适应以后,他才抬起了头一脸茫然地看着钟衡。擦了擦额上的汗,他咽了口口水,仍是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哆嗦。 “我又——”祝深声音喑哑,还没说完,又连续咳了好几声。 钟衡忙给他倒了杯温水,祝深颤着手接了过去,一口饮尽,心情终于平复了不少。 “谢谢。”他这才抬起头望向钟衡,发现钟衡早就起床了,都已经穿戴整齐了。 大概这里只能找到钟衡以前的运动装了,褪去了一身西装遮掩下的老练精干的气质,这样的钟衡莫名显得亲和了不少。 祝深“哧”地一笑,终于放松了下来,对他说:“我又做噩梦了。” 钟衡皱眉。 祝深笑着凑近了他,故作轻松道:“你别这么看我,我下次和你睡觉一定吃药。” 这话说得还颇有几分纨绔子弟的风流意味,祝深以为这样夸大其词含糊盖过就能蒙混过关,哪知钟衡却不吃他这套,拨开烟雾,沉声问他:“怎么回事?” 祝深耸肩,推说:“PTSD吧,我不是在N国差点被炸弹炸了吗。” 钟衡推开他,认真地审视了一遍祝深嬉笑着的避重就轻的模样。 绝对不只是这样。 可如果被炸弹袭击都是轻,那对他而言什么是重呢? 是什么阴影让他午夜梦回都不得安宁? 祝深从前那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 钟衡站在了床边,低声问他:“你以前是不是掉到水里去过?” 一瞬间,他看到祝深的脸色惨白。 于是钟衡就懂了,自己一定是猜中了。 后半夜祝深被噩梦缠绕声嘶力竭地喊叫的时候雨就停了,此时晨光熹微,天色微明,雨水沿着窗户一滴一滴往下滴落,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这个的声音。 祝深回避着钟衡的视线:“你怎么知道?” 钟衡的眸光里闪过错杂的情绪,他也低下了头道:“夜里,你向我呼救,你说你要被淹死了。” “那么在你的梦里,我有没有救你上岸?”祝深听到钟衡这样问自己。 祝深看了钟衡一眼,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浅淡的笑,轻轻摇头:“谁知道呢。” 钟衡见祝深状态不是很好,也没有继续追问,适时手机铃声响起,他退出房间打电话去了。房里的祝深看着钟衡走出房间,一下垮下了笑容,抬手胡乱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然后走去了洗手间。 洗漱完毕以后,走到客厅时,钟衡的电话也打完了。 挂了电话,钟衡对祝深说:“管家一会会过来城北接我们。”边说边看了眼手表,补充道:“大约一个多小时以后。” 祝深点头表示理解,毕竟刚经了一场这么大的暴雨,城市交通已然瘫痪了。 “先吃点东西吧。”钟衡从厨房端来了两盘汤包。 客厅不大,沙发前摆着一张桌子,权当做是饭桌了。钟衡又从厨房端来了两杯豆浆,放到了桌上。 祝深一愣:“哪来的?” “楼下买的。” 祝深看着窗外微明的天光不禁有些惊讶,问他:“你什么时候出门的?” 今天因被噩梦缠绕,醒得已经够早了,没想到钟衡却比他还早,不仅穿戴整齐了,还买了早饭。 钟衡却没有答他,将碟碗推到了他的面前:“趁热吃。” 雨像是刚停,天也没有全亮,不知道钟衡去买早饭的时候又是怎样一番光景了。 这回,祝深没再找借口逃避,破天荒地吃下了三个小汤包,坐在沙发上揉肚子。 他的胃真的很小,乍一撑,就会变得十分难受,靠在硬邦邦的沙发上,调换了几个姿势都不太舒服。 钟衡注意到了,便说:“起来站站。” 祝深摇头,一脸拒绝。 钟衡拿他没辙,撤掉桌上残羹以后,又去房间拿了个大靠枕给他垫背,祝深这才舒服很多。 祝深坐在沙发上有些无聊,下巴朝着古旧的台式电视机点了点,顺嘴问:“能看吗?” 钟衡一怔,走去电视机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电视有年头没打开过了,遥控器也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了。钟衡摁开了电源开关,电视机画面闪烁了一下,然后彻底不动了。 其实祝深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钟衡竟这样郑重,都找出工具箱来了,一脸要修理的模样,祝深忙止住他:“我就随便问问,不看也行。” 钟衡站在原地,半天,只听“咔啦”一声,工具箱被他给合上了。 祝深便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刷起了手机,刷着刷着,点开了一部电影。 手机里突然传来讲话的声音,钟衡不由得往祝深这边望了一眼,祝深调低音量,对上钟衡的目光,祝深说:“我在看电影。”见钟衡的目光仍未离开自己,祝深便顺嘴问:“和我看电影么?” 本以为钟衡会拒绝,哪知钟衡竟还点头朝他走来。 祝深只好调高了音量,挪出了一半位置给钟衡。 沙发很小,却能容纳两人。小小的手机,也集聚着两个人的视线。 祝深很久都没有看电影了,很长一段时间万物的颜色在他眼中不过只是黑白灰三色而已,可来到了霓城,他却开始真实地能感受到光影和色彩。 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这终归是一件好事。 他们看的这部片子叫做《安丽埃塔湖畔的影子》,是部外国老片了,很有名气,里面的镜头拍得极美,每一帧都像是一幅画。 男主和女主识于微时,女主是孤儿,男主长期受寄养家庭的虐待。在男主经历过一次毒打,奄奄一息后,女主勇敢地用石头砸破了小黑屋的窗,为男主带来了一线生机。 紧接着,两人便趁夜离开小镇,开始新生活。 他们互相支持,也一同成长。后来男主足够强大,开始保护女主,他们之间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两人都会在和对方说话后,各自脸红一段时间。 他们在安丽埃塔湖畔修了房子,那里是全剧最美的地方,也见证着他们萌生的那种少年时代的情愫。那情愫美就美在谁都没有挑破,暧昧得恰到好处。本以为他们还会有甜蜜童话般的结局,哪知后来男主却离女主而去。 他将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女主,并说他厌倦了安丽埃塔湖的风景,然后平静地离开了安丽埃塔湖畔。 女主四处找寻男主,所有人都劝她放下,替她不值。 人家甚至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喜欢你,你又何必到处找他?就算找到他,又能怎么样呢? 女主倔强转身,没有听劝,这一找,又找了许多年。 直到女主年迈,身子骨不再硬朗,经不起长途跋涉,重新回到了安丽埃塔湖。她在地窖里找到一张未焚毁尽的书信,这才知道原来当时男主得了绝症,所以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男主请求朋友帮他保守秘密,并在他死后将骨灰洒进安丽埃塔湖里,他愿意以此方式永远守护女主。 谁又能想到在男主离开后,女主后半生都在流浪,再没有回到安丽埃塔湖了。 确实是造化弄人,引人唏嘘。 祝深看到中间主角甜蜜的部分时,还时不时与钟衡插科打诨,看到后面,他只觉得喉咙有些酸涩,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钟衡和他凑得很近,两人沉默地挨在一块,看着电影里的一帧帧美景,心里却像堵着些什么,想要开口宣泄,却又发现没有什么话能够表达心中的情绪。 一段深沉抒情的大提琴音调,将电影拉至尾声。女主日益衰老,却仍每天都坚持去湖畔散步,一呆就是一整天。她得了阿兹海默症,什么都忘了,年轻的护工照顾她,与她说话解闷,问她在等什么啊? 女主和蔼而慈祥地对护工笑,眼神透亮,甚至还带着一抹少女时代的娇羞。 她指着前面的湖泊说,看见前面的湖了没有,我在等我的爱人。 “我在等他,接我离开。” 影片就这样戛然而止。 悠扬的大提琴声再次响起,两人的心情都十分复杂。 室内更加沉默,这气氛就好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呼吸都沉闷压抑得可怕。 当年这部影片上映的时候,有人说过这么一句话——每个人都能在这部《安丽埃塔湖畔的影子》里找到自己的影子。 不知道祝深想到了什么,眼里蒙了层雾,嘴上再拈不起一抹惯常的笑容了,他问钟衡:“如果你是莱尔,你临死前会告诉安娜你喜欢她吗?” 钟衡偏头看向祝深。 他们刚挤在一张沙发上看着电影,手臂互相挨着,现在就连呼吸都是交错着的。钟衡垂眸凝望着祝深殷红的唇,心脏像是被人扼住了一样。 好半天,他摇了摇头:“我不会。” 祝深皱眉:“你会和莱尔一样?” “我会比他做得更好。”钟衡看着祝深说,“不打算说,我就绝不会让他发现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他喉结滚了滚,问祝深:“你呢?” 祝深摇了摇头:“我和你不一样。” 手心一点一点用力,心脏好像被闷得透不过来气。 “……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祝深垂眸,回忆起自己兵荒马乱的少年时代。 他也曾大张旗鼓地说过喜欢,就好像一个傻子,乖乖地奉献出一切任人宰割。他,不该是这样的。 祝深低下头:“可如果我是安娜,至死都没有等到喜欢的人的一句喜欢,那也太难过了吧。” 钟衡看着祝深此刻落寞的神情,就好像他年少时见过的一样——像只被撅断华丽羽毛的孔雀,拖着躯体,耷着脑袋,无精打采,一脚深一脚浅地去灌丛里疗伤。 钟衡轻轻拍拍他的肩,对他说:“别难过。” ——他不对你说,可我能说。 心底翻江倒海,仿佛正经历着一场地壳运动。那些深藏的、掩埋的、决定好了要一生缄默的东西,因为祝深一句“难过”,就要喷薄而出,再也守不住了。 钟衡动了动唇,沉沉叫他名字:“小拾。” 祝深抬头望他:“嗯?” 看我一眼,就觉得好像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快要失守了,你说你有多厉害。 第20章 钟衡凝眸望着祝深。 一时天光大亮,薄光斜劈在两人之间,像是一条鸿沟,千言万语都堆在了里面。正在钟衡刚要说话之际,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瞬间,钟衡敛了眸光,回头皱眉看着门。 沉沉的声音透过厚重的木门传进了屋内,仿佛是佛寺的晨钟,自苍烟暮霭中回响在无明长夜,使信徒不得不摒弃杂念,回归至所谓正途上去。 钟衡揉了揉眉心,撑着沙发起身,指尖不情不愿地离开扶手,在空气中晃了几下,然后拧开了门把手。 管家满脸堆笑站在门口,“钟先生早。” 钟衡唇线紧抿,侧身让他进来。 管家十分抱歉地说:“希望两位先生不会因为这场风雨而搅乱了游玩的兴致。” 祝深摇头朝他笑:“不会。” 管家便松了口气。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侍者,一个提着食盒,一个提着西装,问他们是否需要用餐更衣。 不大的房子,突然来了这么多人,拿着这么些东西,一下显得有些拥挤。 管家这些年迎富送贵,什么场面都见过了,故而保持着优雅淡定的笑容。身后的两个侍者知道两人身份,看着这拥挤的小屋,面面相觑,不禁有些讶然,却又被掩藏妥当了,权当做是有钱人的饭后消遣罢了。 祝深朝两个侍者摇了摇头,然后将运动衫的拉链一拉拉到顶,双手往兜里一插,平白多了几分少年气。 钟衡也没有换上西装,只是稍微调整了一下拉链,放下了轻挽的衣袖,抚摸了一下外婆的遗照,走到了门口,环顾着这小小的一方天地。 “阿婆,我走了。”他轻道。 祝深也跟着朝照片挥手:“阿婆再见啦。” 钟衡微怔。 再见。 就好像是在做什么约定似的。 可他心里清楚,若非是这场大雨,祝深本不该来到这里。 祝深的轨迹,永远只有行错时才会与自己相遇。 “咔”地一声,门被合上,几人前后一并走下了楼。 上了车,祝深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转脸问钟衡:“刚刚你要和我说什么来着?” 钟衡的眼睫微不可见地颤了颤,却又因面上那一成不变的冷感,而不被人所注意。 从管家他们进屋到现在不过十几分钟。 十几分钟能做什么? 能烧开两壶水,能喝完一盏茶,也能让人将那些即将脱口而出的秘密用巨石重新压回心底。 很多话,过了那个特定的时间,便很难再说出口了。 他知道,祝深想听的绝不会是自己的那四个字。 而那四个字,也绝不足以安抚得了祝深的情绪。 “没什么。”钟衡低下头,给定时去外婆家打扫的张姨发了一条信息,请她帮忙买一个电视机,放在外婆家,以备不时之需。 打出“不时之需”四字的时候钟衡都愣了一愣,然后面无表情,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哪有什么不时之需?他还在期待些什么? 删到“电视机”三个字的时候,钟衡忽然又停下来了,没有控制住手,信息便随着他本人的心意发了出去。 算了。反正他痴心妄想了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回。 汽车平稳地行驶在霓城的马路上。 霓城被暴雨洗刷后的天好像更加晴朗了,陆路比起水路来又是另一番风味了,祝深将窗户打开,随意一瞥,都是看见极美的风景。 口袋里的手机在响,祝深拿了出来,是李经夏在给他打电话。 “喂?”祝深心情很好,连带着说话都多了几分实打实的笑意。 钟衡不自觉用余光看了他一眼。 祝深还在和李经夏聊天,说的是郦萝和池见的事,两人快要订婚了,等他蜜月回来就打算办一个小型的订婚礼。 祝深十分意外:“他俩什么时候看对眼了?” 李经夏含糊其辞,又絮絮地说了些话,祝深的笑容渐渐滞在了脸上,抬手将窗户升了起来,低道:“我知道了。” 说完,也不顾李经夏再说什么,就将电话给挂断了。 回程的那一路,钟衡能明显感觉出来祝深的情绪低落了许多。 回到了酒店,祝深便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画画。 钟衡还没来得及和他说话,就见祝深阖上了门。他站在离门口三步的拐角处,却像和天一样远。 钟衡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走到了自己的房间,回想起那个令祝深心情低落的电话,凭直觉点开了李经夏的朋友圈。 刹那间,脸色煞白,仿佛有什么冰刃刺进了他的心,将他从里到外给冻住了。 房间里和死一样寂静。 祝深在书房静默地待了好一会儿,关掉了手机,凭着记忆开始勾勒起了城北的草图。 画布上是一条长长的小路,路上挂满了灯笼。路的一端是三两矮屋,路的另一端是细柳垂堤,路上的人群熙熙攘攘,祝深的画上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他摒除一切杂念,放空自己,专心完成这幅草图,从白天一直画到了晚上。 终于准备上色了。 这几年,上色也是他很难突破的一个心理关隘。祝深托起了调色板,拿着画笔轻轻地沾了点朱红,他运着笔迟疑半晌,却始终都没有画上去。 其实油画颜料是不透明的,所以绘画的时候是可以由深到浅,逐层覆盖的。 可祝深连落色都不敢——这些年他不知撕毁过多少堪称完美的草图。 他怕了。 评论家们的唱衰不是没有道理的,就连祝深都觉得自己江郎才尽,黔驴技穷了。 他凝望着一排五颜六色的颜料,蓦地,那些本该鲜艳的色彩,在他视野中斑驳褪色,他的眼中又只剩下了灰白黑三色。 朱红的颜料在笔端慢慢变干涸。 像极最令祝深恐慌的那幅画,背面写着傅云织歇斯底里的遗言。 烦闷找到了宣泄口,祝深气极,用力将笔一掷,扇形画笔就这样滚在了门边,紧接着就听见钟衡在外面敲门。 “进。”他调整好呼吸朝门口看去,见到钟衡捧着一杯牛奶进来了。 钟衡注意到了地上的那支笔,没问为什么,只是将牛奶放在了桌上,蹲下身把它给捡了起来。 “不要了。”祝深皱眉。 像是在和谁赌气。 还在他很小的时候,傅云织就跟他说过,掉在地上的东西就不要了。 她还告诉过祝深,不要你的你也不该妄想找回。 是祝深没长记性。 钟衡收起了那支笔,往祝深的画板上瞥了一眼,又对他道:“先喝牛奶吧。” 祝深看不惯他这老干部的作风,嘴上强硬道:“不喝牛奶,我要喝咖啡。” “咖啡不好。”钟衡将牛奶杯缓缓往他的面前推。 祝深今晚心头烦闷,卸下了淡定从容伪装,一脸不耐,就像在张牙舞爪似的,非要和钟衡作对:“我要抽烟。” “烟也不好。”钟衡手不停,继续往祝深面前推。 “酒呢?”祝深目不斜视地继续问他,像是挑衅。 “不好。”牛奶杯终于被推到了祝深的面前。 祝深垂眸瞥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又昂起了脸,翘着他的尖下巴问道:“那你跟我说说,什么好?”又凑近了些,钟衡发现他的嘴巴好像也染着自己指间笔端的色彩,招摇而明丽。 “我呢?”只听祝深拉长了声音问他:“我好么?” 钟衡怔了怔,没有回答。 祝深长睫眨了眨,上挑的眼尾蕴着秋波,一双眸子落了满天星。 “问你呢。我好么?” 钟衡面无表情地端起了牛奶杯,亘在了祝深的唇前,“趁热喝。” 祝深偏头避开,往后靠坐在了椅子上,挑衅似的笑了。 钟衡冷峻的面容,因祝深一通近乎胡搅蛮缠的小孩行径,变得柔和了不少。 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进到祝深的画室里来,即便只是一个临时挪作画室的书房,也比从前好太多了。中学时期祝深在学校也有自己的画室,那是学生时代的钟衡唯一可以接触到的独属于祝深的私人空间。只是那画室密不透风,唯一的一扇门永远都不会为钟衡而开。 “很好看。”钟衡走到了祝深的身边,端详着那幅草图。 祝深有些意外,还以为钟衡是不会夸人的。 忽然他一笑,反应过来,钟衡是在转移话题。 很明显,这个人是在回避关于“他好吗”这个问题。 祝深有些无奈,他就这么招人嫌了? 他瞪了眼画板,真是人不如画啊。 偏头看到桌上贴的一张备忘,祝深敛了笑容,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说:“明天陪我去看个画展吧。” 这是祝深第一次邀约。 钟衡没有拒绝。 ——他不可能拒绝。 话音刚落,钟衡便说:“好。” 接得太自然,像是迫不及待,唯恐泄露了心绪,钟衡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 所幸祝深没有发现。 于是就这样敲定了两人的第一个约,或者说是,约会。 钟衡没在书房多逗留,他握着那支画笔走了出去,回头望了眼站在落地窗边凝望着霓城夜景的祝深,忽觉他的背影好像比从前落寞了许多。 站在窗前,披着一身月辉的祝深,比这夜晚还要寂寞。 钟衡在心底叹了口气。 “你是最好的。” 门被他轻轻关上了。 回到自己房间,钟衡小心地拭去画笔上的朱红颜料,郑重其事地将画笔放进了自己的行李箱中。 打开了手机,钟衡面无表情地又看了一遍他看了一天的朋友圈。 那是李经夏的朋友圈,他说,终于回滟城了,一起聚一聚。 配图却不是他,而是一个消失了七年,本该在A国的人。 ——薄梁回来了。 手机上,他挽着袖口,正举着杯酒,似笑非笑地看着镜头。 他这么一笑,宁静了许久的如意山便好似要崩塌了。 ——崩塌的,或许不止是如意山。钟衡摩挲着自己无名指上的素戒,遥望着霓城的斑斓夜景,心底发寒。 一墙之隔的祝深从窗边离开,走到了桌旁,伸手摸了摸牛奶杯——已经不热了。 手指在空中顿了一顿,祝深没有收回,而是端起了牛奶杯一饮而尽。 已经很久没喝牛奶了。 还是这么甜啊。 第21章 这可能是祝深看过的最不着调的一个画展了。 与其说是一个画展,倒不如说像是一个菜市场,开在了商场里,论斤将画家们的画作打包卖出去。 来这里的人,大半都不是业内人士,不过是一时兴起,看个热闹罢了。 人潮拥挤,人声鼎沸,前方好像在拍卖画作,你一声我一句地竞着价,哄笑声不绝于耳,听起来难免有些刺耳。 “你以前看过画展吗?”祝深问钟衡。 钟衡偏头看祝深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漆黑的眸子里泛起了一丝涟漪,他点了点头。 祝深笑问:“是不是和这里很不一样?我也没想过这里会乱成这样。” 钟衡也没有想过是这样一个场面,问祝深:“里面是否有你喜欢的画家参展。” 祝深含笑问他:“怎么,钟总是想把这里买下来送我?” 钟衡打量着展厅,似乎在思考可行性。 祝深笑意深了,对他说:“这里没并有我喜欢的画家。”声音低了些,祝深似笑非笑:“倒是有我讨厌的。” 这样一个小小的展厅,展出的都是些没有名气的画家的画作,钟衡只当祝深在说玩笑话。 祝深往里走了走,停在了一系列水墨画前,画作气韵生动,几乎第一眼就能认出这裹着浓墨的霓城。 抬眼上望,“浮云游子”四个字赫然入眼,旁边是画家的个人简介。 画家姓游,名笙。他早些年从师国画大师张朔望,同期的师兄弟们现如今个个出类拔萃,享誉全国,偏只他还在家乡开着论斤叫卖的可笑的画展,看得出有几分窘迫。 祝深拽出颈间常挂的蓝色坠子,握在了手心,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他找到承办方负责人,说要买下这一系列霓城水墨。 负责人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祝深递出一张名片,微笑着看向他。 钟衡轻轻皱了皱眉,理由无他,那名片上印着的名字是吴绪的大名。 负责人被名片上的字砸得头晕目眩,却听祝深问:“画家在这吗?” 对方一问三不知,压根没有想到游笙这样的过气画家还能招得这样的机遇。 祝深倒也不介意,“你们决定好了就打名片上的电话,有人会处理。” 刚要迈腿离开,负责人却叫住了他:“吴先生——” 顶着“吴先生”名号的祝深反应慢半拍,等到人家绕到自己面前,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叫自己:“还有什么事吗?” 负责人仍有些不敢相信:“您是真的打算买游笙……游老师的霓城水墨系列?” 祝深看他:“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什么……”负责人讪笑一声,也不知道游笙是走了什么运。 离开展厅,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祝深的神情看上去才不再那么紧绷。 钟衡跟在祝深后面,沉眉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很高,走在街上其实是很登对的。 都是万里挑一的模样,然而不说话时两人的神情都偏冷,身边的小姑娘们看他们两眼便作罢了,谁都不敢贸然前去叨扰。 两人并排走着,气氛很是寡淡。 钟衡已经是个沉闷的性格了,要是祝深还不说话,那他们就真没什么可说了。 走出这长长的一条街了以后,钟衡突然问:“你常常这样吗?” “哪样?” “用吴绪的名片。” 祝深点头:“对啊,这种场合用吴绪的多方便啊。” 钟衡想了想,从皮夹里拿出两张名片塞进了祝深,言简意赅:“我的。” 祝深一边在岸上走着,一边夹起名片审视着。 黑卡烫银,雕刻着钟衡的名字与职位,细节讲究,做工精美,仿佛被拿在祝深手上的不再是一张普通名片,而是一个艺术品。 祝深忽地笑出了声,垂柳的影子从他的脸上拂过,叶间的光斑隐隐约约地显露着,夹岸的风吹得他衣角不住地摆动。待笑够了,祝深招了一艘泊在岸边的乌篷船:“走吧,回去了。” 见钟衡不动,祝深又说:“名片我收下了。”他摩挲了一下名片上凹印清晰的字体,收回了口袋里。 钟衡这才上了船。 老伯朝他们笑笑,然后动作麻利地放绳起桨,:“行——江——喽!” 这句祝深倒是听懂了,他坐在船里,喝着青芽茶,忽然有些心血来潮,对钟衡说:“教我说一句霓城话吧。” “你想学什么?” “都行。” 钟衡移开了目光,眺望着湖上的春色,余光却稍稍往回看,只听他轻声道:“温恩你——” 此时一个浪波打了过来,白色的水花在船头溅了开来,旁边船上的人们笑着叫着,使得这原本静默的湖面变得热闹了起来。 祝深回头看向钟衡:“你刚说什么?” 钟衡低头喝了口茶,清香绽放在了齿间,悄无声息地掩藏着似有若无的苦意,钟衡不动声色道:“我问你想学什么。” 要是祝深能细心些就好了,那样的话他就能看到这时的钟衡比平常略紧张些——肩臂是紧绷着的,握着茶杯的手也骨节发白。 然后,顺着青芽茶的芳香,将辗转于唇齿之间最隐秘的几个字给吞送了下去。 祝深倒是真没发现,他认真地想了起来,忽然指着自己的鼻子问:“祝深怎么说?” “祖萨。” 指着钟衡问:“你呢?” “粽禾。” 祝深笑了起来,“挺有意思的。” 直到船划到了岸边,也没再听他问起别人的名字了。 幸好,今天只有他们俩在。 只有祖萨和粽禾,再没有别人了。 忽听船尾有人拉长了声音,好像是在对他们说些什么,声音清扬柔美,说起话来像一支歌。祝深好奇地凑了过去,将头探到了外面去。 后面的那船头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粉红的裙子,头上戴着一圈红白相间的花环。 见祝深探出头,小姑娘很高兴,扬手与他打招呼,手中缠绕悬挂着的一大圈铃铛,叮叮当当地作响。 “她在说什么?”祝深问钟衡。 钟衡瞥了他一眼,“她说想送你一个礼物。” 小姑娘又絮絮地说了一大堆祝深听不懂的话。 钟衡一脸严肃地对她说了什么,小姑娘遗憾地点了点头,忽地扬起了一个笑,又对钟衡说了好一串。 祝深不解地看向钟衡,钟衡眼睛盯向别处,轻咳了一声。 “你们在说什么?” 钟衡低声道:“没什么,她说她们家是卖龙凤铃的,说要送我们一对。” 祝我们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她为什么要送我们啊?” 钟衡低声道:“她说你好看。” 祝深乐了:“我就说你没有全部翻译过来吧,这么重要的话你怎么可以不翻——” “伸手。”钟衡打断他。 祝深不知道钟衡为什么突然有些生气,耸了耸肩,伸出了手。 那姑娘开心地从腕上解下一对龙凤铃,握在了手心,轻轻地对它们说了什么,然后虔诚地将双手递了过去。 船身摇摇晃晃,祝深险没站稳,是钟衡拉了他一把。 祝深侧头对他笑了一下:“谢啦。霓城话怎么说谢?” “霞霞。”钟衡低沉的声音吐着上扬的叠词音字,说不出地好听。 祝深双手接过了那对龙凤铃,对着那个小姑娘道:“霞霞。” 她捂着通红的脸回到了船篷里,缠绕着的铃铛们齐齐作响。 祝深也回到了船篷,一手握着一个铃,像是得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似的。两个铃子一大一小,用黑线穿着,还缀着珠子。铃身花纹繁复,一个刻着龙纹,一个刻着凰鸟,看上去十分古朴。 “你要哪个?”祝深冲钟衡摇了摇,两个铃铛叮铃作响。 还没等钟衡说话,划船的老伯就道:“这是龙凤铃啊。” 祝深意外这老伯会说普通话,又问:“您知道?” 老伯笑了:“你左手的是龙铃,右手的是凤铃,各有各的声音。把它们合在一起,还会响起别的声音。” 祝深一试,果然又是另外一种声音了。 钟衡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拿他左手的那个铃铛。 ——却没能拿得走。 祝深指尖绕着那铃铛的线,轻轻一扯,铃铛顺着长线,又从钟衡手中滑到了他的手中。 祝深勾着长线冲钟衡笑:“好歹你得这铃铛也是沾了我的光,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吗?” 钟衡沉眸盯着祝深,后者嘴一勾,弯了眼睛。 “谢谢。” “我要听你说霓城话的。” 也不知怎的,祝深就想要听一听一向高冷的钟衡说软糯的霓城话。 钟衡垂眸看着祝深摊开的手心,看了约有好一会儿,想来是喜欢这铃铛的。 这倒是奇了,祝深与他相处了这么久,还没摸清他的喜好,也从没见他表示过喜欢什么。 正在祝深想要把铃铛递给钟衡的时候,突然见他喉结动了动,轻道一声:“霞霞。” 钟衡说霓城话时,低沉悦耳,敛尽冷冽,是温柔的,也是温暖的。 祝深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钟衡就从他手里拿走了那只铃铛。 一声“叮叮”,从祝深的手心传到了钟衡的手心。 祝深随口说道:“我的铃铛你可要保管好了。” 钟衡看了他一眼,启了唇,想要说些什么,又止住了。 良久,他说:“嗯。” 隐约中,有什么在发酵,只是时间尚早,仍有许多不算明了。 抬起头来,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有什么已经变了。 不变的是往复的流水,是城北的河道,是三月的霓城的岸边柳,从你面上温柔拂来的时候,仿佛连时间都静止。 那变的是什么? 是灵动的表情,是偶尔的置气,是手心的铃铛还残留着你掌心的温度,是偏头就能看见的你。 祝深啊。你的什么东西我没有保管好? 第22章 回到酒店以后,祝深就开始继续完成那幅没有上色的画了。 他花了将近十天的时间一层一层叠加色彩,这次他的颜色用得很妙,新色与旧色交织碰撞却层次鲜明,亮的是灯笼,暗的是深巷。由亮到暗的过度技巧也堪称完美,不拖泥带水也不显得突兀,算是他应有的水准了。 将自己的名字签上去的,祝深终于露出了一个笑,拍下油画,发给了大洋彼岸的吴绪。 祝深去客厅倒水,看见沙发看报的钟衡。 钟衡问:“画完了?” 祝深喝完一整杯水,点头问他:“你要不要看看?” 钟衡折起报纸,从沙发上起身,随他去了书房。 祝深在橱柜找到一盒霓城产的烟,他叼起一支,勾笑看着钟衡的背影。 钟衡走去细细端详,祝深趁着这空当,四处在寻找打火机,正找着,桌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祝深伸手一拿,摘下了嘴中的香烟。 “吴绪?” 钟衡抬头看他一眼,复又很快地低下了。 祝深倚着窗,对电话那头道:“看到我发你的新画了?” 吴绪慷慨激昂地吹了好长一串彩虹屁,又展望了一下祝深的美好未来,最后笃定道:“你一定会更上一层楼的,真的,我保证!《废墟》绝不只是你的艺术巅峰,照这样下去,你一定会成为——” “行了。”祝深听不下去了,嘴里没味,急需一支烟来解救。他抬起了手,指弯夹着香烟,冲着窗外比划了一下。 吴绪在那边嘿嘿地笑了两声,对祝深说:“事情帮你办妥了,那几张霓城水墨已经买下来了,过几天就能邮回白屋。你怎么会想到买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家的画啊?”吴绪顿了顿,严肃道:“其实你有没有觉得他的画风和一个人很像?很像你——” “先挂了。”祝深眸色渐暗,摘下了烟说。 “哎,等会儿!”吴绪叫住祝深:“爱丽丝已经催了我很久了,她问你什么时候回L国复诊?你的药没有了吧,不能再拖了听到了吗?” 祝深将烟重新送到了嘴里,含糊道:“到时候再说吧。” 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世界清静。 他迈腿朝钟衡走去,见钟衡还在画架边凝望着那幅画,问他:“看出什么门道了?” 钟衡摇头:“没有。” 祝深当然知道他看不出什么,只是想听他夸自己,于是道:“你只用告诉我好看不好看就行了。” 说出这话时,祝深自己都愣住了。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追寻过别人的意见了,外人眼中的好看不好看从来不是他要考虑的因素。 他只问自己喜欢不喜欢。 “好看。” 钟衡这么一夸,祝深的嘴巴就往上面翘。 钟衡看着打完电话心情明显好转的祝深,问他:“每次你画好了画都会先发给吴绪看?” “当然了。”祝深转头看到书架上放着一只打火机,于是径直走过去点燃了嘴里的那支烟:“他是我的代理人。” 一时间书房烟雾缭绕,祝深又回到了他的沙发上,盘着一条腿,抬起头看着钟衡。 钟衡看着祝深娴熟地吞云吐雾,在他印象中从前的祝深是不会抽烟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钟衡冷道:“别抽了。” 祝深微微讶异,头抬得更高,却没有听话,朝他挑了挑眉,吐出了气来,烟圈散化成的烟雾周旋在两人之间,莫名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祝深的唇眼都好似带着迷人的勾子,在这弥散的雾中夺人心魂。 “你在管我么?”祝深笑着问他。 祝深说:“我不喜欢别人管我。” 是笑着的,是漫不经心的,然后悠悠地伸出了一把刀子。 钟衡一僵。 是啊,他在管祝深吗? 他有什么资格管他。 钟衡转身就往屋外走,祝深却皱起了眉头,还没说话,猛地咳起了嗽来。 霓城的烟太冲了,祝深抽不惯,这一咳就惊天动地,人在沙发上都咳得晃了晃。 钟衡脚步一顿,回头看见祝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忙走回去给他顺气。 “把烟戒了。”钟衡硬着声音说。 可他的手,却是那样地温柔,一下一下,轻轻拍着祝深单薄的后背。 祝深吃得太少,人瘦得好像只有骨头,温热的掌心隔着两层衣料还能清楚地感知他脊柱那一节一节的形状,钟衡不免有些担心,是不是自己一碰,祝深就散了。 “你别管我。”祝深推开他,转过身去对着窗户,捂着胸口咳着嗽。 就像一个赌气的小孩。 钟衡的手以一个尴尬的弧度停在了半空,微握成拳,人又走了出去。 听见钟衡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祝深,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回头看着钟衡离去的背影,将烟头狠狠摁灭在了烟灰缸里。 他深呼吸顺着气,却见钟衡又走了进来,手里还握着一杯温水,面无表情道:“喝了。” 祝深觉得十分没有面子。 对钟衡恶言的是他,赶钟衡走的也是他。 他不该喝下钟衡的水。 很难说那是怎样的一种微妙感觉,祝深逞强惯了,事实上他都已经习惯自己张牙舞爪了。可他在钟衡面前却像是一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羞耻与羞愧在这一杯温水前放大了,他宁愿不喝这杯水。 可钟衡却不由得他不喝——杯口抵住了祝深的唇,顺着他微张的牙关,往他的嘴里倒进了一小口。 钟衡什么话都没有说就放下杯子离开了。 祝深咽下那口水,愤愤地握拳捶在方桌上。 ……疼死了。 想了想,祝深把烟盒丢进了纸篓,又闷头将剩下的水喝完。 真是中邪了。他想。 直到两人返程回滟城,上飞机前,都没有再说过话。 收拾行李时祝深粗暴地将钟衡那套借给他穿的运动装扔到了床底,一个人用力地坐在了床边,床垫都跟着颤了几颤。可他想了想,又钻到了床底把衣服拿了出来,没好气地叠进了行李箱中。 是这样反复无常,却又率性得可爱。 打开了门,门上挂着的凤铃还在叮当作响,祝深瞥了它一眼,翘着嘴,把它从门上拽了下来,揣进了兜里。 手心捂着,不许它发出撩拨的脆响。 真是怪让人烦心的。 上了飞机,两人并排坐着,像是陌生人似的。 祝深问空姐要了一杯咖啡,钟衡扫了他一眼,也要了一杯咖啡。 祝深余光瞥了钟衡一眼,见到钟衡面色如常,不像点错了的样子。 他盯着空姐倒咖啡的动作看了半晌,直到看到空姐微笑着把咖啡放到了钟衡的桌板上,将小推车给推走了,再没忍住:“你为什么也喝咖啡?” “嗯。”钟衡冷冷地应了一声,又说:“一会儿我们回滟城先去如意山。” 祝深一听又要去钟宅秀恩爱了,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钟衡却说:“不是去钟宅,是去祝宅。” “祝宅?” “你爷爷和我说他回国了,叫我们回到滟城一起去看看他。” 祝深就更加奇怪了:“为什么我爷爷会跟你说?” 印象中祝老爷子很喜欢钟衡,不然去年也不会和钟老爷子给他们点鸳鸯谱了。他从前是被他爷爷宝贝在手中的,他知道,爷爷如果不是真的看中钟衡,是断然不会让自己与他结婚的。 “因为我们结婚了,祝深。”钟衡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在他眼里,和你说或者和我说都是一样的。” 祝深一时语塞。 钟衡将他桌板上的咖啡一饮而尽,转手又拿起了祝深桌上的咖啡。 “这是我的……”还没等祝深说完,钟衡就把祝深的咖啡也喝完了。 祝深凝眸看着钟衡,总觉得他今天是在生气。 空姐见两人的杯子空了,问是否要续杯,钟衡转头看向祝深。 眸光依旧幽深,薄唇轻抿着,一脸全看祝深的意思的样子。 祝深看着空姐,鬼使神差地开始听话:“……给我来杯水吧。” 毕竟待会是要去自己家做戏,关系还是要处的。 钟衡神色稍霁。 “两杯水。”他对空姐说。 第23章 (捉虫) 钟祝两家在如意山上离得不远,两家一直是常常往来的。 祝深大摇大摆地回到了自己家,可钟衡的礼数并未少,带上了许多不知什么时候采买的霓城特产,哄得祝老爷子哈哈直乐。 祝老爷子今年八十了,可他头发尚未花白,依然精神矍铄,声如洪钟,若是不说,决计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 老爷子年轻时在部队一脸威严,可对幺孙却是宠得不行,亲自在门口等着祝深他们回来。两人回来了以后,他一手拉着祝深,一手拉着钟衡,将他们牵回了屋内,问起了他们的旅行。 “你们玩得愉快吗?” 祝深点头:“愉快。” 钟衡也说:“愉快。” 倒还真是夫唱夫随了。 老爷子拍拍他们的手,坐在了两人中间,笑骂祝深道:“老幺你这可真是把爷爷给忘了啊。” “才没有呢。” “你们这伴手礼一看就是阿衡置办的,你说,你给爷爷买了什么?” 这可真算是问倒祝深了,他连祝老爷子回国了都不知道。祝深在祝家一贯是无法无天的,当即便恶人先告状了:“爷爷您是不是也把我给忘了?” 老爷子气笑了:“哦?” “不然你现在怎么净联系钟衡不联系我了。” 老爷子一把推开他:“阿衡多乖啊,知道隔三差五就来陪我,你呢,给你打个电话都要看看时差。”老爷子越说越气:“当初就不该在国外开画廊,省得你们一个两个都不着家。” 祝深被老爷子说得哑口无言,只好佯作乖巧讨饶。 老爷子看祝深一眼,“我还有话和阿衡说,你先回屋吧,吃饭叫你。” 得,有了孙夫以后支开孙子都不需要借口了。 不过祝深稍稍轻松了些,他与钟衡是合约婚姻,祝老爷子并不知情,由衷希望他俩能和和美美。总是当面诓骗着祝老爷子,祝深心里也不好受。 他去花园走了走,枝上桃花含苞待放,管家张叔正在牵着他爷爷最宝贝的罗秦犬赏花。 祝深蹲下来摸了摸狗头:“狮子头发又长长了啊。” 狮子久不见小主人,热情地朝他甩尾巴,祝深与他玩了一会,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问张叔:“你还记得我之前从机场往家里寄过两箱东西吗?” 张叔沉思:“什么时候?” “七年前,当时爷爷要我去L国,我没听他的,辗转了几个国家,四处……画画。去之前我把我的行李都给寄回来了,好像还有一个小盒子。” 张叔倒是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问他:“什么盒子,多大的?” 祝深凭着记忆比划了一下,伸出手道:“巴掌大吧,也许大一点儿?是黑色,或者红色?”想了想钟衡那人怎么可能送人那么鲜亮的颜色,又说:“应该是黑色。” 张叔回忆着当时的情景道:“当时老爷发现您跑了很生气,叫人把您寄回的东西都放在仓库了,具体是哪一个仓库我记不大清了……”想了想,张叔又问他:“是什么盒子?重要吗?” 祝深支着脸坐在了圆凳上,摇了摇头,轻声说:“我不知道。” 狮子好奇地拱了拱祝深的腿,祝深低头把它抱了起来,语气带着那么点茫然和委屈:“但我觉得,它一定是重要的。” 张叔点头,这就要走:“那我帮您找一找。” “谢谢你,张叔。” 张叔回头笑了,“您这是第一次和我说,有什么对您很重要。” “这样真好啊,小少爷。” 祝深垂眸不语。 是啊,他在外的这七年,万物于他不痛不痒,他有多久没把什么事放在心头觉得重要了? 没过多久,钟衡过来叫祝深吃饭。隐着莫名情愫的眼神,在祝深身上流连,祝深问:“怎么了?” 以为是爷爷和他说了些什么,这人眼里竟还有点悲伤,他疑心自己看错。 “没什么。”钟衡抿唇:“吃饭吧。” 玉盘珍馐,应有尽有,全是祝深从前爱吃的菜,可见祝老爷子是打从心里疼他这个幺孙的。 祝深依稀还记得,他六岁那年,跟着来滟城小住的L国油画大师Moeen Cakmak学画,他那个年纪,就已经显露出卓越的绘画天赋了。就连Moeen也夸他是一个天才,想带他回L国。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祝深就该和Moeen一起回L国,创造一个美术界的当世神话。 可祝老爷子拦下了他们。他才不管什么天才不天才的,对所有人都很严厉的他,独独把祝深捧在手中,生怕他受一点委屈。 老爷子问他:“老幺喜欢不喜欢画画?” 祝深点头说:“喜欢。” “为什么喜欢?” “妈妈喜欢我画画。” 祝老爷子说不行,他说你不能为了别人喜欢,你得为了自己喜欢。只有自己喜欢才是真的喜欢,只有你喜欢了,爷爷才能欢喜。 直到两年以后,祝深才想明白关于喜欢的这个问题,祝老爷子这才同意放他去国外学画画。他那一走,直到十五岁才回滟城。 祝深闷头吃了两口饭,老爷子实在看不惯祝深这窝窝囊囊的数米似的吃法,问钟衡:“小十在你们家是不是不吃饭啊?” 话音刚落,钟衡就觉得自己的小腿肚被人用脚尖抵住了。 不用问,也知道是谁了。 “没。”钟衡望了祝深一眼,面不改色地撒谎:“他吃的。” “是吗?”祝老爷子将信将疑看着祝深,又看了看钟衡。 隔着一层裤子布料,钟衡感觉到祝深的脚尖在渐渐发力。 “是。”钟衡说。 于是老爷子又给祝深夹了不少菜,对他道:“多吃点。” 祝深点了点头,硬着头皮吃着。 祝老爷子吃完先离席,还不忘对祝深说:“都吃完啊。” 祝深还剩下半碗饭没有动,但他已经撑到打嗝了,却还在往嘴里慢慢地塞着东西。明明吃不下去了,却还一口水一口饭地硬撑。 然而祝深却无法拒绝祝老爷子的美意,大概因为祝老爷子是天底下唯一一个会不顾一切去爱护他维护他的长者了。 就连祝深的父母,也未可见多疼爱祝深。 趁祝老爷子不注意,钟衡伸碗对祝深道:“吃不完给我。” 祝深看向钟衡,钟衡眼神定定地望着他。 他默默地将碗递给了钟衡。 钟衡三两下就吃完了,祝深费力地就着水咽下了口中含着的饭,小声道:“霞霞。” 钟衡笑了。 祝深推了他一肘,“不许笑。” “嗯,不笑。” 果真是不笑了。 祝深自诩自己还算是有语言天分的,拉住钟衡问:“我说得不标准吗?” “不,很标准。” 祝深轻轻地哼了一声,走向了客厅:“爷爷我吃完了!” 钟衡与祝老爷子对视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是相似的眼神,都带着宠溺。 唉,他还和小孩一样啊。 饭后,祝深回屋洗澡,钟衡被钟老爷子拉着下棋。 祝深只觉得奇怪,也没见得钟衡多会讨长辈的欢心,不然也不会在钟家被冷待那么多年,可出乎意料地,祝老爷子却十分喜欢钟衡。 正想着,祝深接到了池见的电话。 是交代祝深不要忘记参加下礼拜他和郦萝的订婚礼的。 祝深笑了笑,果真是死党,知道他忘性大,还专程打电话提醒。 “放心,我一定会去。” 池见在电话里笑得像个二百五。 祝深不禁有些好笑:“订婚了这么高兴啊?” “当然高兴。”池见“啧”了一声,“你都结婚这么久了,别像没谈过恋爱一样问这种傻问题好吗?” “……”祝深:“行啊,那我问你点深沉的。” “你问。” “你怎么就突然和郦萝约定终身了?” “什么叫突然啊!”池见几乎快吼出来了:“我都追了她十年了!” 祝深一怔,惊讶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池见有些无力解释,含糊道:“就初中高中那会,我就喜欢她了。” 祝深掰着指头一算,不禁有些佩服:“那你藏得够深的啊。” 池见笑了笑:“还不够深。” 祝深真没想到池见居然暗恋郦萝那么久了,问他:“那你怎么拖到现在才说?” 池见叹了口气,只道这人是真的不懂。 “她心思一直不在我身上,和她说我喜欢她只是徒增她的烦恼而已。” 祝深皱眉,刚要反驳,又听池见说:“反正喜欢就是很苦,暗恋苦,明恋就不会苦了吗?其实都一样。” 祝深低头笑了笑,捏着手机,低声感叹:“是啊,明恋也很苦。” 池见只道祝深想到了什么,打断他:“祝福我们吧,祝深。我真的,很想得到你的祝福。” “那我就祝你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俗气。” “海枯石烂,永结同心。” “敷衍。” 祝深想了想,认真说:“祝你们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池见在那边顿了顿,笑了:“谢谢你。” 祝深摇头轻道:“真好啊。” 也没说是哪里好。 挂了电话以后,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是张叔。 这么晚来找他只会因为一件事—— “怎么样了?找到了吗?” 祝深的声音都好像带着几分紧张。 张叔摇了摇头:“小少爷,祝宅的仓库似乎没有看到您说的箱子跟盒子,有人记得,好像是三小姐说您迟早会去L国的,所以便做主把您的行李寄去L国了。” 祝深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一骨碌坐了起来,连忙给助理小颜打电话。 他直觉认定那会是很重要的东西。 他一定错过了什么。 第24章 小颜冥思苦想也不记得自己收到过祝深的盒子,但还是表示会尽力帮祝深去找一找。 祝深疲惫地揉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口很干,刚打开门准备去喝水时,就见到钟衡尴尬地立在了门口,不知道是已经站在这里多久了。 祝深更不知道,如果不是自己要出去倒水,钟衡还会像这样站多久。 记得两个月前钟衡去D国接他的那个夜晚,他也是像这样站在门口的。 为什么……不进来呢? 钟衡轻咳一声。 “喝水么?”祝深问他。 钟衡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和祝深下了楼。 虽不是深夜,但祝宅为了配合祝老爷子的作息,早早地就入了夜,关了大灯。别墅里只亮着微黄的壁灯,嵌在了墙壁上,显露出淡淡的光晕,使人的轮廓只能朦朦胧胧地被照见。 能看见脚下的路,却不能看清眼前的人。 祝深在厅中倒了两杯水,一杯给了钟衡,一杯自己饮尽。钟衡只是微微抿了一口,看着祝深的侧脸发愣。 祝深喝完了水,问钟衡:“可以和我出去走一走吗?” 钟衡跟在了祝深的身后,两人隔着一米的距离,在微亮之中穿行。 突然,祝深在门口拐角处停下来了。 “钟衡。”昏暗的光影下,钟衡清楚地听见祝深叫着自己的名字。 这二十多年来,钟衡听许多人唤过自己的名字。可他发誓,绝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叫得比祝深还好听了,像细纱浣月蒙上了他的眼,像垂柳扶风掠过了他的心。 祝深可以一丝感情都不带地叫他,可他却满腔都是热血。 “嗯。”钟衡的声音发哑。 “你之前——”祝深突然顿住了。 不能问。 即便再想知道那盒子装的什么,他也不能问钟衡。 何况他知道,就算问了,钟衡也不会说。 过去的东西他要亲手挖,盒子也一定会被他找到的。 “什么?”钟衡看向他。 祝深推开了一角大门,带着钟衡走了出去。 松开手,祝深叹了口气,“我想抽烟了。” 钟衡怔了怔,似乎没料到祝深会跟他说这个。 可这不是一句通知,而像是一句……商量? 钟衡说:“明天给你买糖。” 祝深一愣,没想到钟衡竟像哄小孩一样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带着钟衡往花园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他还一边讨价还价道:“那我要吃蜜桃味的,我爱吃那个。”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祝深站定在了路灯之下,歪头看着他。 逆着光,祝深浅色的发都笼罩在光影之下了,钟衡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觉得他应该是开心的。 “我现在知道了。” 昏黄黯淡的灯光下,两人都好像蒙上了月的影子。 谁也没提戒烟的事情,好像一颗蜜桃糖就解决了所有。 “那你明天一定要给我买。” “好。” “还有一件事。” “什么?” “下礼拜陪我去参加池见跟郦萝的订婚礼吧。” 钟衡一怔。 见到钟衡面色迟疑,没有马上应下,祝深突然意识到他应该是不愿意搅和进自己的圈子。 毕竟钟衡和阿鲁他们从前还有过节…… 祝深突然意识到自己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忙改口:“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不想去也没关——” “我去。” “啊?” 钟衡定定地看着他:“我陪你去。” “啊,好。” 他怎么会不想去,有祝深在的场合,哪一个他不想去? 他只是没有想到祝深会说出“陪我”这样的话。 半昏半暗中,钟衡嘴角轻抿,就好像,又敲定了一场约会了。 见祝深眼中似还有疑惑,钟衡解释道:“没想到池见会和郦萝在一起。” 祝深点头:“我也没有想到。”他笑着说:“我今晚才知道池见暗恋了郦萝十年了,他们这对好不容易啊。” 两人并肩分别坐在了花园的秋千架上,抬起头,黑色的夜幕上没有月亮,隐约挂着几颗星星。 “那确实,很久了。”钟衡低下头:“真的很久。” “你怎么也这么有感触?”祝深揶揄:“难不成你从前也暗恋过别人吗?” 钟衡偏头望向祝深。 祝深只不过是随口一问,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秋千,钟衡则是静默地坐着,看着祝深的侧颜。能在这月色下肆无忌惮地凝望祝深侧颜的机会并不多,至少从前是决计没有的。钟衡不敢行差踏错一步,生怕一步错,步步错,所以他没有出声。 见钟衡没有说话,祝深秋千的荡幅渐渐变小,偏过头来看向身边的人。 这一偏头,就撞上了一对漆黑的眸子。 他这样寂静无声地凝望着你的时候,未免太过深情了吧。祝深一哂,双脚缓缓落了地,吱吱呀呀的绳索摩擦声也慢慢停歇了。 钟衡起身:“回去吧。”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祝深不肯起。 钟衡身形一僵,却并不开口,只是慢慢朝他伸出手。 祝深定定地看了钟衡一眼,可这光线太暗,他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将手给了钟衡,借力从秋千上站了起来。 夜起凉风,风穿花叶,连着草丛都跟着抖了抖。双手一挨,便像触了电一样,各自轻微地往回缩了缩,可谁都没有撤回。 今晚的风太冷了吧,所以两人靠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这样暖和。 两人相互扶持着,走到了光亮之下,那挨着的手便恰到好处地分开了。 这个晚上,好像什么都恰到好处。 却又好像什么都差一点,才到最好处。 走回了房,两人不得不再次面对同房的尴尬问题。 房间很大,有床有沙发。 祝深觉得自己该尽尽地主之谊的,便想将床让给钟衡。哪知钟衡却执意要往沙发上睡。 最后折中,他俩都躺在了祝深的大床上。 这是他们第三次同床了,看上去还是和第一次一样拘谨。 房间里静得只能听见你来我往的呼吸声,说不清是谁的更急促些。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平躺着渡过了两个钟头,却都知道彼此一定没有睡着。 突然,钟衡开口道:“放心睡吧,如果再做噩梦,我一定会马上喊醒你。” 祝深哽咽了一下,没想到钟衡能戳中自己的心事,可他嘴上却还在逞强:“我才不是因为怕做噩梦才不睡。” “嗯。”钟衡看破却不说破,“睡吧。” 许是钟衡的话起了效果,祝深竟真有些放心,任着朦胧的睡意将自己包围,迷迷糊糊间,他仿佛见着了中学时代的钟衡。 其实他们高中不过也只是见了几面而已,零零碎碎的,搅和在脑海中只余一个朦胧的影儿。 那时的钟衡是怎样的呢…… 也是冷冷的脸,一点都不可爱,抿紧了薄唇,看人的眼神深沉又复杂吗? 鬼使神差地,祝深借着胡搅蛮缠的思绪,问出了今晚他最在意的那个问题:“你从前暗恋过什么人吗?” 第25章 倒V开始 巨石堵在了喉咙口, 太过沉重,钟衡启唇,却说不出只言片语来。 暗恋太久了, 秘密藏在心底, 任凭谁漫不经心的一句都足够让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何况,这人还是祝深。 一双绷着青筋的拳头埋在了被子下,一颗砰砰跳动的心脏埋在了胸膛里。他花了多少年的时间才追平祝深走过的路,才能像现在这样, 和祝深躺在一张床上。 他不能冒险。 他也没有能失去的资格。 松开了手, 掌心还残存着指甲深印留下的痕迹, 在这黑暗之中,连有情人的眼都能被遮挡严实, 何况只是这微不足道的印记呢。钟衡捏紧了祝深的被沿,往上提了提,替他盖好了被子。 没有得到回答的祝深,翻了个身, 背朝着钟衡, 闭紧了双眼。 仿佛刚刚问出那句探人隐私的话的不是他。 互不干涉。互不干涉。互不干涉。 这话明明是他说的,他怎么就记不住呢。 祝深都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这晚, 他又做噩梦了。 像从前一样,他被人摁在水中,他挣扎着, 却连呼救都没能来得及说出口,凭着那水从他的耳喉鼻腔灌入。 万物失真, 扭曲成幻影。 祝深和这场梦境对抗了数年,在他的梦里, 从来都没有谁能救得了他。 “……小拾……” 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太远了,他什么都听不真切。 “小拾……” 近了,那声音很熟悉,好像在哪听过。 “小拾!” 更近了! 与声音一同到来的是一双强有力的手,闯进深潭,拨开黑暗迷雾,紧紧将他拥入怀中。 祝深猛地睁开眼。 重获新生。 事实上,他此时确实是被钟衡拥入怀中了。 按亮了床侧墙壁上的灯,刺眼的光一下从天花板涌入进来,祝深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哑声道:“谢谢……” 钟衡搂紧他单薄的后背,一语不发,陪他渡过切割梦境与现实的这段最难熬的时刻。 待祝深适应了房内光线,呼吸平复了下来以后,钟衡渐渐放开他。看起来两人就像是不约而同苏醒一样,只字不提噩梦的事。 天还没有亮,但祝老爷子习惯早起,两人收拾收拾就下去陪老爷子用早饭了。 当然,祝深依旧是趁祝老爷子不注意,将碗里的花卷包子鸡蛋都丢给了钟衡。 老爷子吹了吹胡子,低头吃着自己的早餐,给他们二人留了足够的单方面换食的时间,然后去花园遛鸟去了。 “今天多谢你。”祝深重提他噩梦的事情。 钟衡摇头。 祝深又问:“我昨晚……叫得很大声吗?” 端虾饺过来的厨娘一听这话,站在桌前滞了一滞,麻利地将虾饺端上桌,暧昧地扫了祝深一眼,含笑离开。 祝深:“……” 钟衡:“……” 将虾饺夹到了祝深碗里,钟衡答他:“你没有大叫。” 祝深一愣。 “你只用很小很小轻的声音‘呜’了几声,像只快要饿死的猫。”钟衡拿起调羹在粥碗中搅动了一下,搅着搅着,手中的调羹落在了碗里,发出“叮”地一声脆响。只听他补充道:“听起来很让人难过。” “你的噩梦我不会冒犯,”钟衡看着他:“但如果你想说,我愿意听。” 祝深突然有些难受,埋头吃着虾饺。 良久,他含糊不清道:“好。” 他的嘴里好像很苦。 明明自己一个人撑过了那么多年,都不觉得有什么。可一听别人为他难过,他竟觉得好像快撑不下去了。 祝深心底暗笑自己真是矫情。 可笑。 用过早饭,祝深和钟衡向他告别,老爷子拉着祝深的手叫他别辜负钟衡。 一字一句情真意切,竟把祝深说得有些脸热。 钟衡适时地走来为他解围:“小拾对我很好。” 老爷子怒其不争地吹着胡子瞪了钟衡一眼,仍是不放心地对祝深道:“你俩一定要好好的。” 祝深笑着哄他:“好啊。” 老爷子再三叮嘱,两人才得以离开。 回桃源的途中,路过了一家便利店,钟衡叫阿文停车。 祝深摁下了车窗,隔着一扇玻璃门,看见钟衡从收银台边的货架上拿了什么,付了账,又上了车。 “你买什么了?” 钟衡摊开手心。 是一盒粉红色的糖。 【“我想抽烟了。” “明天给你买糖。” “那我要吃蜜桃味的,我爱吃那个。” “我知道。”】 祝深打开了盒子,捻起一颗丢进了嘴里,嘴角微微上翘。 钟衡稍稍斜了视线,望向祝深,似是在等他做评价。 祝深拿起一颗,对钟衡道:“张嘴。” 钟衡转头看向他,面露不解。 “张嘴啊。” 唇稍张开,祝深就将那颗硬糖抵着他的下唇塞进了他的嘴里。 钟衡后知后觉,以拳抵唇,生怕祝深看出他有什么不同。那颗糖绽放在他的齿间,满嘴都是甜意,可他连说话都不敢,生怕那颗糖就这么碎了。 祝深看见钟衡老半天也什么话表示,暗暗想他可能是不爱吃糖吧。又丢了两颗丢进自己嘴里,嚼得嘎嘣脆。 回到桃源时,桃花俱已凝成了花苞含苞待放,这是桃源最好的光景了。 祝深迫不及待地走到花园,就想要搭画架了。 钟衡唇角隐隐上翘,抱起了祝深的画架:“跟我来。” 祝深捧着画纸亦步亦趋。 钟衡给他带到了天台上。 这是合院里几个院落的屋顶连接的一个很宽敞的平台,视野广阔,远能见山,近能见花。之前是因为积了不少雪,钟衡怕屋顶不安全,于是把它封了起来,可现在却是极佳的赏花之处。 登高望远,从不一样的角度看,祝深才发现原来这座院子比他想象得还要美。 他架好了画架,静待桃花花期。 祝深感叹:“居然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紧接着就听钟衡问:“你喜欢吗?” 祝深回头望他:“我喜欢不喜欢很重要吗?” 钟衡走到他旁边,沉沉道:“重要。” 祝深一怔,联想到昨天钟衡在自己家差点睡沙发了,突然觉得这人地主之谊尽得比自己好多了,还让人宾至如归。 “我很喜欢。” 得了这句话,钟衡抿紧的唇线微微松动,视线穿过天台,落在了桃树上。 粉的,白的,煞是惹眼。 祝深带着笑,坐在画架前看着树上的这一团团云霞,钟衡的心忽地油然生起一种强烈的满足感。 快开花吧。钟衡想。 这还是钟衡长这么大第一次期盼花开呢。 祝深偏头打量钟衡,看见他的神色因见到满园花苞而柔和不少。祝深突然想要看看这么不苟言笑的一个人看见这满园花开会作何反应。 快开花吧。祝深想。 第26章 桃花初开的时候, 翠绿的枝头仿佛蒙了团粉白的云。 祝深摘下一朵白色的,别在了前胸口袋,想了想, 又摘下了一朵粉色的, 别进了钟衡的口袋。 今天两人要去参加郦萝和池见的订婚礼,都穿着笔挺精致的西装。可毕竟是场小型的私人的订婚礼,也不好风风光光抢了主角的风头,索性就不那么讲究,弃了金玉之器。 方姨一脸憋笑, 她哪里见过胸口别花钟衡啊, 何况花还是粉红色的。 也只有祝深有办法让钟衡心甘情愿佩上。 这粉桃往钟衡漆黑的西装上一别, 倒是让他看上去不再那么冷峻严肃了。 钟衡顶着方姨的目光有点不适,想要摘下胸口的粉花, 可祝深却不让,往他胸口一摁:“别动。” 大抵是这两个字起到了作用,钟衡垂眸看了胸前一眼,倒真没动了。 路上, 阿文也不住地往视镜里打量着钟衡, 偷偷在心底笑他。钟衡扫他一眼,淡道:“开你的车。” 得了这么句指示, 阿文也不好再偷笑,忙敛了笑意,耸着脖子开车。 祝深弯眼瞟向窗外, 心情像是很好的样子。 郦萝和池见订婚的地点是在一家七星级的温泉度假酒店花园里。他们一掷千金包了整栋酒店,却只给三五十个人发了请柬。 因此来的全是他们的至亲好友。 祝深一来到这里就浑身不自在, 想当初他就是在这里和钟衡办的婚宴,婚宴还没办完他就偷跑了, 现在想来确实是很任性的。 “我……” 看着拱门那儿携手迎宾的准夫妻,祝深皱了皱眉,突然觉得难于将心里的话说出口。 说道歉太矫情,可佯作无事发生又不是他的本性,想了想,祝深还是说:“那天,我丢你一人在这里,你应该很难捱吧。” 钟衡知道祝深是说哪一天,可他没想到祝深会说这个,猛地抬起头来,就连胸前别得严实的桃花花瓣都因着主人的动作跟着轻轻颤了颤。 “没有。”钟衡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上去有些微哑,他素来就爱装无事发生,这一次也不例外。 可不知怎的,得了这么句话的祝深仍有些过意不去,良久,他道:“以后我不会再丢你一个人了。” 掷地成音,像是一句承诺。 钟衡立即转头看向祝深,他的胸腔正剧烈地跳动着,拂面的微风并不能使人平静半分,反而是弄皱了一池春水。 很快祝深就觉得自己说出这么句话有些不妥,像极郦萝高中在桌洞里藏匿的言情小说,总免不了有哪个主角含情脉脉地说出这这几个字,于是他咳了一声。 然而想更改已经迟了,得了这么句话的钟衡压下心头联翩的思绪,朝他伸出了手,翘起了小指:“拉钩。” 祝深一愣,继而笑出了声,没想到钟衡竟也有这么幼稚的一面,更没想到自己在钟衡那里的信誉值竟如此之低。 还得拉钩作保。 “行啊。”祝深翘起小指往他指弯一勾:“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顿了顿,祝深更正道:“两年不许变。所以你放心吧。” 钟衡眉头轻轻皱起。 是了,他们的协议订了两年。 只剩下……一年零八个月。 这是钟衡的倒计时。 想到这么一层,钟衡瞬间脸色阴沉,他移开手,转过脸,朝着台上,再不说话了。 祝深也不知钟衡怎么突然像是生气了一样,刚想问他,司仪已开始宣布新人交换订婚戒指了。 今日他们这订婚典礼是在户外,阳光和煦,百花齐放。 郦萝和池见在亲友的见证下交换了订婚戒指,众人齐齐鼓掌,哪知池见竟不争气地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众人一愣,池家的几个弟兄纷纷起哄:“你未婚妻都还没哭,你哭什么啊?” “老子,老子就哭了,怎么的!”池见梗着脖子道。 大家哄堂大笑。 郦萝拿起司仪递来的纸,轻声对他道:“别哭了。” 池见握着她的手,将纸巾盖在了自己脸上,一副不愿意被人瞧去的样子,好半天,听他闷着声音喃喃道:“一直以来都是我对你说别哭了,没想到今天居然是你对我说。” 郦萝一怔,望着他:“我也没有想到。” 池见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扯下纸巾:“今儿来的都是自己人,所以也就不怕你们笑话了。” 李经夏他们笑了起来:“别怕别怕,你光屁股我们都认识!” 祝深也轻轻笑了笑。 “你们有没有暗恋过一个人?”池见牵着郦萝,红着眼睛问台下。 郦萝轻轻扭了扭他的手,池见却道:“让我说完。” 底下只有几个细微的声音说有,剩下更多的则是嗤之以鼻。 如意山上的这帮人从小锦衣玉食惯了,接受的教育就是金钱至上,故而心生惫懒,倒是很少再将感情挂在嘴边了。 何况他们风风火火,什么都讲究快节奏高效率,谁又会真的傻到去守株待兔,等一个不会回应的人呢。 暗恋? 不少人都笑了。 “我就暗恋过。”池见止住大家的笑意,将手中的纸揉作一团精准无误地丢进垃圾篓中,然后沉沉开口:“我从初中就喜欢一个人了。” 众人停止嬉笑,目光齐刷刷朝他望去。 只听池见道:“那时我还挺混,总爱扯她辫子,其实我只是想让她看看我。她眼里能容下很多,有钢琴,有油画,有天空大海和山川,可是独独没有我。” 郦萝轻轻拽了他一下,更正道:“也没有那么多啦……” 大家又笑了起来。 “我其实只是想引起她的注意,你们知道的,年轻的小男生想要吸引喜欢的人的目光,做出的事情看起来总是很幼稚的,可她一次都没有回头看过我。所以我就想,是哪里有问题?她的眼里怎么就没有我呢?”顿了顿,池见看向台下:“后来我就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视线穿过人群,虚虚地落在了一个方向,池见又说:“可我又不敢跟她说。我生怕我这么一说,她就会疏远我。我哪里是这么深沉的性子啊,我只是在意得要死而已。” “暗恋的时候觉得自己很渺小,想改变什么,其实根本无力改变。我每天最大的心愿就是她能看我一眼,可她看我一眼,我又觉得不满足,想要她多看我几眼,和我说说话,陪在我身边,哪儿也别去了……人可不就是这么得寸进尺么,尝到一点儿甜头,总想得到更多。” “然而我喜欢她这件事,藏在心底十年,谁也没说过——她没必要知道。她就算知道也是给自己徒增烦恼。她的烦恼够多了,多皱一下眉,我的心都会疼。” 郦萝在他身边哭成了泪人。 “所以郦萝,我喜欢你这件事你做好准备,我不是随便说说,也不是你以为的那样,‘随便你试试’。我是认真的。”池见眼角湿润,笑得有些心酸,“我从十几岁的时候就是认真的了。” 郦萝终于再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池见抱着她,轻轻哄了起来。 祝深没想到,他们几个发小里最稳的池见,竟在订婚典礼上放着这么多人的面,袒露这样深藏多年的一颗真心。 场上很多人都非常感动,还有不少女宾小声啜泣着,祝深抬头看了一眼钟衡,发现他漆黑的眼眸竟像蒙了层雾,竟有些湿,投望向前方时,好似凝着经久不散的深情。 祝深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头,心生嘀咕,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钟衡。 是感动…… 还是在难过? 没过多久,台上的新人调整好情绪,下台敬酒。 今日这场订婚宴来得随意,大家也不拘束在桌前,端着酒杯便可随意走动赏花。 祝深却觉得,这驰名中外的花林倒不如桃源的几树春桃来得好看。 郦萝和池见走到祝深身边时,池见一改台上那哭咧咧的样子,端杯对祝深道:“我敬你!” “我也敬你们,百年好合。”祝深与他碰了碰杯。 池见一饮而尽,觉得痛快,又道:“再喝一杯!” 这下,却是钟衡替他喝的。 池见意外地看了钟衡一眼,笑了起来:“你们也要百年好合。” 郦萝小声说:“祝深,钟衡,我希望你们幸福,真的。” 池见揽住了她:“他们一定会幸福的。”说着,轻轻拍了拍钟衡的肩头,钟衡则沉默地与他碰杯。 祝深疑惑:“你俩订婚祝福我们做什么?” “祝深啊,”池见摇头,一副看透不说破的样子:“你可蠢死算了吧。” 郦萝夫唱妇随,含笑看了眼钟衡:“就是说啊。” 钟衡被这对准夫妻打量得有些不自在,可他偏又佩服池见敢当众揭露自己的心事。 他何尝不想…… 只是他不能。 不说,他还有倒计时,说了,他大概连倒计时都没有了。 他与祝深差的并不是一句“我喜欢你”的距离,而是一条名为“我不喜欢你”的鸿沟。这一点,他从来就知道。 池见喝得开心,又招来侍者端来一杯香槟给祝深。但侍者不知是否出于紧张,手一抖,液体不偏不倚倒在了钟衡的前胸,将那粉桃浇了个透。 祝深眼明手快,忙用纸巾替钟衡擦拭。 侍者吓得脸色苍白,刚要道歉,却听后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抱歉。” 这声音太过熟悉,连语调都是下压的彬彬有礼,像极了那人一贯的绅士做派。 祝深一滞,钟衡一僵。 熟悉这声音的人不由得一愣,继而转头朝后面望去。 时间好像停在了这一刻,童话里的午夜钟声被敲响。 撕破了你情我愿假象的太平美梦。 只见穿着剪裁得体西服的薄梁端着酒杯,从人群中款款走来,落到祝深的身后,对正敬着酒的新人道:“抱歉,我来晚了。” 他笑道:“老规矩,我先自罚三杯。” 祝深紧握着香槟酒杯,骨节泛着白。 钟衡的西服洇出湿痕,胸口的花无精打采。 作者有话要说:小天使们周末快乐~ 我要争气!我要振作! 趁着周末争取把下周的稿子给存了! * 感谢大元缄兮的雷,破费了www 第27章 空气仿佛静止。 郦萝磕磕绊绊地问道:“不是说你在外地还有事, 赶不过来了吗?”虽是问薄梁,可眼角余光却是望着祝深,是想要解释给祝深听的。 于是祝深缓缓回头。 薄梁还是和从前一样温柔, 笑着对郦萝说:“事情处理完了, 我就过来了。虽然迟了点,但总好过没来。”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而精致的盒子,轻轻道:“新婚快乐,小萝莉。” 郦萝接下盒子, 又飞快地瞥了眼祝深, 低头说:“谢谢。” 薄梁循着她的眼神望过去, 于是笑着端着酒杯走到了祝深身边。 钟衡微微皱起了眉头,回味着刚才饮过的香槟, 不知是否有后劲,甚至还有些苦涩。 看得出来,祝深对一切都好像漠不关心的样子,只有这个人, 他听个声音就能认出, 面上没动,其实心早就动了。 薄梁笑了, 左颊隐隐显出一点酒窝,对他说道:“好久不见了,祝深, 钟衡。” 祝深点头看他,喃喃道:“是挺久了。” “你们结婚我也没有赶上。”薄梁有些黯然, “元旦,多好的日子啊。” 祝深摇头对他说:“你们结婚我也没有赶上。就算是扯平了吧。” 薄梁点头, 却认真道:“新婚快乐,祝深。” 祝深看向他,缓缓地朝他笑了,举杯道:“也祝你们新婚快乐,希望不会太迟。” 薄梁眸中多了几分深沉,却是一晃而过,只见他举起了酒杯,轻声道:“不迟。” 两人的杯子在空中短暂而清脆地碰了一下,祝深便仰头将那杯酒给饮尽了。 钟衡看着祝深喉结滚动,喝下那杯酒,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他俩总共喝了三杯酒,到第四杯时,钟衡再也忍不住:“他酒量浅,我来喝吧。” 薄梁意外地看了一直没出声的钟衡一眼,低道:“我俩是该好好喝一喝。” 钟衡只是沉默地替祝深喝酒,没有接话。 祝深酒量是真浅,不然也不会和他结婚。 记得当初还是祝深喝高了,搂着钟衡说一定要结婚,他们这才结的婚。 钟衡自诩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从小到大的梦想唾手可得,他怎能拒绝。 只是归根溯源,钟衡后来翻阅了李经夏的朋友圈,才知道那一天,原来是薄梁和姜遗的婚期。 所以祝深才把自己喝成那副德行。 他和祝深的故事,如果加进一个薄梁,那么祝深所有不着调的行径好像就都可以解释通了。 也正是在那一天,钟衡突然觉得原来把所有事情解释通其实挺没有意思的。 也许别人是结婚,但他却只当是结一个昏头的美梦。他将自己交给祝深,什么时候醒来,全凭祝深的意思。 毕竟从很早开始,他们的决定权,就不在自己的手里了。 喜欢一个人到了深处,甚至连主动停下来的权利都没有。 棺材没有见到,南墙没有撞到,他还不想死心。 李经夏他们过来了,亲热地围坐在薄梁周围。 小时候的薄梁也是这么受欢迎,比他们大一届,光芒万丈,像个哥哥一样庇护着他们。哪像钟衡,习惯将什么都藏在心里,憋闷着憋闷着,便无人愿意理睬了。 可事实上钟衡是想说的,可他却不知对谁说起,从何说起,便这么日复一日地与沉默为伴了。 李经夏正感叹着他们实在是有许久都没有聚过了。话赶话的,就开始相约下一次聚会,阿鲁满怀期待:“要不就今天吧,订婚礼一完,咱就去出尘续摊。” 薄梁点头:“也行,祝深有时间吗?” 钟衡紧握着酒杯看向祝深。 “今天不行。”祝深淡淡道:“钟衡衣服脏了,我陪他去换。” 钟衡突然有些意外。 他以为祝深会答应他们的。 阿鲁不无遗憾,满场子望了一圈,眼睛却一亮,忽然问:“你的尾巴呢?姜遗怎么没来啊?” 薄梁笑容突然止住,声音有些沙哑:“他啊……” “没和我回来。” 阿鲁却是高兴的,他实在不喜欢姜遗,没回国正好,又问薄梁:“那你这次回来还会走吗?” 薄梁笑着摇摇头,“我在这边有没有办完的事,暂时不会回A国。” “没办完的事?那是什么?” 薄梁没说话,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酒。 “那我们先走了。”祝深起身,拉着钟衡就要走。 突然,薄梁叫住他:“祝深。” 祝深脚步一顿,垂眸看向他,眼神晦暗不明。 薄梁的笑容依旧是从容得体的:“没什么。” 祝深便不再停留,转身就走。 这趟订婚礼,大家都是安排了一天一夜的行程过来泡温泉的,也正是如此,房间里还有各自的衣物可供换上。 刚刚那么一番耽搁,钟衡外套上的酒都快干了,手工定制的西服洇出一个难看的痕迹,还沾着微微的酒气。 祝深倚着窗,不知在想些什么。 换上了新外套,钟衡爱怜地摘下那朵被酒水凌虐的花,捧在手心,不知作何感想。 祝深对他说:“扔了吧。” 这三个字,钟衡不是第一次听见祝深说。 可这一次,他总觉得该扔的不是这花,而是自己。 满室寂静,突然听钟衡开口说:“你现在折返还来得及,他们没有走多远,你一定能追上。” 祝深抬头,勾人的眸子对着他:“追谁?” 钟衡避开祝深的眼神,自嘲般开口:“你想追谁?” 祝深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不想再追了。” 钟衡一怔,听见祝深的声音里莫名多了几分悲伤,他突然有些慌张。 祝深丢了颗糖放进嘴里,贪婪地吮吸着带着桃味的蜜意。从前喜欢一场,让他伤筋动骨,现如今他满心疲惫,实在是走不动了。 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从容大方,可心里却是空荡荡的。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漂泊到哪个方向了,可当从前的旗帜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已经确定自己实在是没有力气追随了。 “喂。”祝深抬起下巴,睨着钟衡。 钟衡沉沉的一颗心突然就被提了起来。 祝深漫不经心地看他一眼,“我怎么可能留我的丈夫独自回来,自己跑去会所和发小浪呢?” 钟衡的瞳孔骤然一缩,心归原出,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祝深走到椅子边上俯身望着钟衡,四目相对,两人隔着不过几寸的距离。 只听他轻声说:“钟衡,想什么呢你。” 张合的唇接连吐出这么些话的时候,钟衡必须得承认他什么都顾不上想。 我的丈夫…… 好吧,他想亲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没你们想得那么虐呐! 我觉着是甜的!甜的! 我这个笔力其实酝酿不出什么大虐的啦~ 第28章 钟衡忽然有些庆幸, 好在他们之间还有倒计时。 在这两年的倒计时里,他是祝深的丈夫。 祝深低下头,两人越凑越近, 钟衡的眼神近乎虔诚地凝望着他。 他有些醉了, 脸颊绯红,看人的眼神有些散,却含着一把勾子。 勾子没有饵,却有鱼儿等着上钩。 只是这么对望着,钟衡觉得自己也要醉了。 身体缓缓靠近, 近得连鼻息都是交错着的。 突然, 敲门声响了起来。 敲散了旖旎, 敲回了理智。 祝深直起了身子,朝后退了两步, 靠在了门柱边。 他这是在干嘛啊…… 钟衡轻咳一声,复杂的眼神被起身的动作遮掩住,他走去开门。 祝深倚着门柱喝了一杯冷水。 敲门的是新来的助理,过来提醒钟衡下午新加了一个会议, 然后接他去开会。 祝深从前也不是没有见过钟衡的秘书和助理, 总觉得他们未老先衰,黑压压的西装往身上一套, 看上去就像是古旧的陈设。 但这个不一样。 鹅黄色的套裙穿在身上,看上去青春又靓丽,还保留着几分校园里走出来的青涩气息。 祝深便顺嘴打趣:“你助理还挺好看的。” 小助理也不认生, 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对祝深一笑:“二哥夫好, 我叫杨锦绣。” “二哥夫?” 只听她解释道:“我的姑姑是阿衡哥哥的二婶,那么我本应叫阿衡哥哥一声‘二哥’的。我今年大学毕业啦, 姑姑说让我跟着阿衡哥哥好好长长见识,将来好留在钟氏帮忙。” 祝深听着小姑娘“阿衡哥哥”长,“阿衡哥哥”短,不禁一笑:“那你姑姑打算得蛮长远的。” 细细一看,杨锦绣长得确实如杨莎一样温婉。 杨锦绣则羞赧地看了祝深一眼,柔声道:“二哥夫长得比照片上好看多了!” 祝深刚要说话,却被钟衡冷声打断:“你是要留在这里还是回去?” “回去啊。” 钟衡对杨锦绣说:“先回桃源。” 杨锦绣面露难色:“可是……” 祝深道:“你们去开会吧,不用管我。” 钟衡却坚持:“先送你回桃源。” 不知道为什么,钟衡执意要将祝深送回桃源。 好像那是他们的世外桃源,将祝深送回了那里,便能与世隔绝了一样。 知自己一人回去钟衡定是不放心的,想了想祝深决定折中:“那不如我陪你们去开会?” 杨锦绣笑了:“这样好,这样好!” 钟衡低声对他说:“会很闷的。” “谁要听你们开很闷的会啊,我在外面不就好了。” 钟衡还想再说什么,可祝深已拖着箱子走出了房间。 “走吧。”祝深回头对他说。 钟衡握紧了口袋里的花,跟上了祝深的步伐。 刚到公司,王秘书便风风火火地站在门口迎接,话里话外透着急切:“钟总,您可算来了,程总已经到了好一会儿了。” “嗯。”钟衡点头。 王秘书火急火燎地给钟衡按了电梯,突然,见钟衡停下了。 他转头对祝深说:“在我办公室等我一会儿,开完会就带你回家。” 祝深摇头道:“没事。你先忙。” 钟衡想了想,又对祝深说:“你有什么想要的告诉助理。” “知道啦,”祝深都要推他走了:“你赶紧去开会吧。” 不知是否意识到自己刚才话太多了,钟衡抿了抿唇,随王秘书上了电梯。 一时间,门口的职员们都悄悄抬起头打量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早有人传这两位是政治婚姻,没什么感情的,可今日见了却不像是这么回事。 谁见过钟衡这样絮絮叮嘱过什么人? 果然家里家外两幅面孔。 众人一哂,各自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 祝深进了钟衡的办公室,一时不知道干点什么,杨锦绣便贴心地捧来了些报纸商刊,给祝深打发这无聊的闲暇时光。 祝深翻开一页,恰好看到了钟衡照片。 因他最近与程氏开发了个能源项目,所以财经专访上是他与程氏负责人的合照。 祝深凝神一看,不由得挑了挑眉。 倒是没人同他说过,程氏的负责人竟是个女人。 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女人。 配图是两人握手的照片,各拍了半张脸,钟衡的表情还是万年如一日的严肃,但旁边的女人却是笑了,脸颊印上了酒窝,显得十分甜美。 这女人是程家大小姐程展眉,刚刚留洋归来,能负责这么大的案子,可见其能力和魄力非同一般。 那篇财经专访上说两人相识甚早,从前还是Y大金融系的同学。两人大一就已经合开了工作室挣得了第一桶金,情分深远。如今再度合作,一个代表钟氏,一个代表程氏,业界实在是看好得很。 相识甚早,情分深远。 祝深盖上了杂志,靠在了沙发上,回味起了这几个字。 杨锦绣端着热茶进来时,见到祝深发着呆,便小声咳嗽了一声,歉意地问他是否觉得太无聊了。杨锦绣唯恐自己招待不周,使祝深不怏。 祝深却问杨锦绣:“今天和钟衡来开会的程总就是是程展眉吗?” 杨锦绣放下了热茶,点点头:“二哥夫之前见到过展眉姐姐吗?” “展眉姐姐?” 杨锦绣笑着解释:“上次程总听说我是阿衡哥哥的妹妹以后,便让我叫她姐姐了,说是阿衡哥哥的妹妹就是她的妹妹。” 祝深站起来,对着落地窗伸了个懒腰,明亮的窗户将室内的陈设映得一清二楚,却独不可照见人心。 杨锦绣适时插话,问祝深:“二哥夫若是觉得无聊,不如我带你去二十楼看看?那里是自助餐厅,总归比这里热闹些。” “行啊。”祝深将沙发边缘的杂志抄了起来,递给了杨锦绣,“看看去。” 杨锦绣微笑地收起了杂志,带祝深出去了。 二十楼的自助餐厅的确修得挺气派,旁边有一个咖啡厅,不少穿着套裙的女职员在泡咖啡。 祝深环顾了一下四周,问她:“你们都是在这吃饭吗?” 杨锦绣解释说:“十楼、二十楼都有餐厅,但大家好像会比较喜欢来二十楼吃。” “钟衡也会来这里吃吗?” “阿衡哥哥的饭都是我们在外面订的或者是帮他打上去的。” “也是。”祝深点头,表示了然:“他那么忙,也不像能是来这里吃。” 杨锦绣问祝深:“二哥夫想不想喝咖啡?” “也行。” 于是两人便一同走进那咖啡厅。 咖啡厅被一道屏风分成两边,一边是员工自助泡的区域,一边则请了人手工制作。杨锦绣和祝深各自点了一杯咖啡,便在座位上等着了。 两人的位置离屏风很近,能听见员工们说话的声音。 若论一个公司,什么地方八卦最多,一是BBS,二便是茶水间厕所之类的地方了。 祝深本想礼貌地坐远些,不打扰屏风后女职员们滔滔不绝的讨论,刚准备起身,就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我听说,祝深也来公司了?” 祝深愣了愣,抬起头来,不由得往后一看。 可隔着一道屏风,谁都见不着他的脸。自然,他也不知道谁在讨论他。 杨锦绣的表情一下变得微妙了起来,手抓着桌沿,显得有些局促。 只听祝深身后继续道: “可不是嘛,他现在就在三十楼呢。” “那今天可真是修罗场啊,毕竟程展眉也来了。” “哎哎,你们真的觉得程展眉对咱们钟总有意思吗?” “当然啦,上次我进会议室给主管送资料,当时钟总正在说话,程总就一直聚精会神地看着钟总呢。” “不管啦,其实我觉得钟总和原配更配,你们是没看见那天雪地里那张照片,我给你们找找……” “可是程总毕竟和钟总是大学同学啊,两人认识多少年了啊……” 杨锦绣小心翼翼地盯着祝深。 祝深朝她轻笑了一下,走去前台,端起自己的咖啡便推门走出。 杨锦绣忙跟了出去,高跟鞋“哒哒哒”地踩在地上,透出清脆的声音:“二哥夫……二哥夫你别生气……别和她们一般见识啊。” 祝深倒是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好笑。他没想到豪门里传下来的这些不入流的东西,居然还有人在用。 走上了电梯,杨锦绣也挤了进来,一脸受气包的模样,等着祝深发难。 祝深倒是没再说话,抿了口咖啡,只觉微微苦涩。 三十楼到了,电梯门打开。 祝深凝望着楼层最深处,那是钟衡开会的地方。 站在了电梯口,祝深不知该往哪里走。 杨锦绣的手机还在震动,像是有人在催促,她打了几个字,忙对祝深说:“王秘书叫我进去送资料,二哥夫,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哈,我马上就来。” 祝深没有应答,看着杨锦绣离去的背影,一顺手,就将咖啡扔进了垃圾桶里。 又是轻笑一声,在空寂的走廊突兀地响起,祝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又等了等—— 只听“嘎吱”一声,尽头亮了,走出的还是杨锦绣。 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的刺耳的声音使得祝深不由得微微皱眉。 “二哥夫。”杨锦绣柔柔地叫他。 “阿衡哥哥和展眉姐姐的还要好一会儿,你要不要先走啊,我帮你备车?” 祝深靠着墙,扫了黑洞一样的尽头一眼。 “钟衡叫我先走么?” “阿衡哥哥好像是这个意思。” “哦。”祝深点点头。 然后面无表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试一试jj的一键感谢!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元缄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不爱吃苦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钟衡晚上很晚才回来, 因下午开的会又补充了很多细节,他需得亲自出一趟差来督促。 收拾好了行李,路过祝深房间时, 他停了停。 似乎伫立在祝深的门口已成了他的一种习惯。 祝深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从前在卓尔的画室画画的时候, 钟衡也是像这样站在门外。 他们之间隔着一扇门,祝深在门里,钟衡在门外。 可那扇门从来都没有为钟衡打开过。 自然,钟衡也从来都没有敲响。 夜已经深了,房内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钟衡猜他可能已经睡了。 刚要提着行李箱轻轻下楼, 却听门被打开, 祝深摁亮了曲着腿,倚着墙, 看着钟衡。 屋内的光亮直射在楼梯上,钟衡的影子倏地被拉得好长。 杨锦绣悄悄告诉钟衡,祝深在外面闷得不行,所以就先回来了。有那么一瞬间, 钟衡想中止那场会, 走到外面追上祝深。 可他却只能朝杨锦绣颔首,安排阿文去送他。 有什么办法呢? 他也是那么闷的一个人啊。 祝深喜欢追逐色彩绚烂的新奇东西, 可他眼里最耀眼的就是祝深了。他不会发光,他的光芒全然来自于祝深。 祝深觉得闷,想要走掉, 他却连挽留的话也说不出口。 慢慢地,他站在楼梯间, 回过头来平静地问祝深:“还没睡吗?” 祝深今晚睡不着。 白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思绪扰得他有些不安。 “要出差?”祝深问。 钟衡点头:“去T国, 有些事要办。” “和杨锦绣么?” “你知道她?” 祝深捡起了他惯常的笑,走了两步,将手搭在了楼梯栏杆上:“杂志上看的。” “你也会看商刊?” 祝深不置可否地笑了,“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 “祝深。”楼梯上,钟衡轻轻叫着他的名字。 祝深漫不经心地应他:“嗯?” “你不知道的事情也很多。” “比如?” 钟衡不说话了,提着箱子就往楼下走。 祝深皱起了眉头,忍不住追了两步,“喂!” 钟衡回过头,缓缓朝他望去。 祝深居高临下,一双手却死死扣住扶手,只是这里并未被光线照射。 被光线照射的唯有他一张白皙的脸,映着光的是他倨傲的眸。 顿了顿,只听祝深说:“你的桃花要谢了。” ……怎么扯出这句来了? 能说的话明明那么多,为什么要扯出这句! 祝深隐隐懊悔,将眉头皱深,刚想要再添一句,问问钟衡的归期,就听钟衡沉沉答道—— “我会早点回来的。” 祝深轻轻地踢了栏杆一脚,一时不知该与谁置气,转头就回房将门给关了。 楼梯的亮光消失了。 钟衡在黑暗里站好了些时候,终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他还是……以前那个样子,一点儿都没变啊。 钟衡想。 院里的桃花云霞似的烂漫了两个星期,祝深便架起了画架在天台上画画。 ——谁说留不住花期的? 他偏偏要留下。 正准备上色,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祝深顾不上换衣,直奔医院。 何萱脑震荡进了医院,为防儿子不上心,她还专门给钟衡和祝深分别去了一通电话,说是她不行了,叫他们过来听遗产分配。 钟衡出差在外,是祝深先来的。 私人高级病房內,只有何萱一人在,一见祝深来了,她立马瘫倒在床上,颤着声音把他招到床边:“你可来了……” 路上,祝深听方姨说起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大致是何萱在某个会所看上了一个男学生,与那男学生钱投意合,处了一段时间,还谈起婚论起嫁来了。这倒是把那男学生给吓坏了——他原本只是想被富婆养养,没想到富婆却认了真,要与他去公证。再一听何萱亮出自己的身份,他想到不日要当钟氏继承人的继父时吓得腿都软了,连连推托说不行。男学生他妈得知这件事后怒火中烧,去找了何萱,两个年纪相仿的女人大打出手,谁都没落着好,纷纷进了医院。 “嗯。”祝深坐在了何萱身边,见她不住伸头往自己身后看,是在找钟衡,于是祝深对她道:“钟衡在出差。” 何萱一听就不高兴了,扶着额角直说好疼。 她的额头缠着绷带,额心还隐隐渗着血迹。可即便是住院,何萱面容也是秀丽精致的,唇上甚至还涂着淡淡的唇彩,她不允许自己有不好看的时候。 祝深很难将这样子的何萱与沉冷淡漠的钟衡联系到一起去,若非两人相貌实在有几分相似,不然实在太难接受他们居然会是一对母子了。 “吃苹果吗?”祝深突然开口,截断了她的呼痛呻|吟。 何萱统共也就只和祝深见了寥寥几面而已,对他的了解全然来自于滟城的报纸和八卦周刊,本以为这个小少爷是不好相处的,自然也不好劳烦他给自己削苹果了。 祝深见她想了这么久,大概是想吃却不好意思说的,于是拿起了苹果,自顾自地用水果刀流畅地削了起来。 何萱张了张嘴,好半天没说出话来,就见祝深轻轻转动苹果,刀刃慢慢往前推,果皮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地拉长了。 祝深十指修长,动作优雅,削完了一个苹果时果皮还没有断,只见他放下了果皮,将苹果递了过去。 何萱接过苹果,扯着尖细的嗓子对他笑道:“深深的手可真巧,不亏是画家。”轻轻咬了口苹果,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说起来,我从前还看到过你画画呢。” 祝深意外:“什么时候?” 何萱对此印象十分深刻:“在你高中的时候。” 祝深却摇头:“我记不起来了。” “你是贵人多忘事,想不起来很正常。”何萱回忆着说道:“以前我去卓尔找阿衡的时候,碰上你们学校在办绘画比赛,那时你在台上,阿衡在观众席上。” 祝深在高中只参加过一场学校举办的绘画比赛,画了什么他心知肚明。可他却又十分不愿将往事重提,只幽声重复道:“我不记得了。” 何萱打量了他一两秒,惯会察言观色的她只好托着脑袋说:“那大概是我记错了——你也知道,我脑袋才刚受了伤,兴许已经记忆混乱了。” 祝深联想到她受这伤的缘由,问她:“那您之后打算怎么办?” 提到这茬,何萱就来气,柳眉一竖,恨恨道:“阿衡什么时候回来?我不信钟家还摆不平这事了——敢打我,我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个学生呢?” 何萱想到当时提结婚时那小男生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翻了翻眼皮:“不要了。” “不要了?”祝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以为何萱都和那人谈婚论嫁了,想来是很喜欢的,没想到她断得这样干脆。 “不过是个小白脸而已,我只是看中他而已,他不识抬举我也没有必要全副身家吊在他的身上。”说着她对祝深笑了一笑,缓缓开了口,比出了一根手指:“在我看来,一根树上吊死的人都是很蠢的。” 祝深低下了头。 “阿衡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明天吧。”出来时钟衡还给方姨发了短信。 何萱只好叹了口气,说:“我有点饿了,想喝鱼汤。” “晚上给您送。” 何萱连连点头,拉着他的手说:“深深你真好。” 祝深还不适应长辈这样突如其来的亲近,下意识就想躲。 何萱拍拍他的手说:“你妈妈真是好福气。” 祝深顿了顿,低声道:“她是福气不好才做了我妈。” 何萱还没懂这是什么意思,直到祝深走出病房,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祝深的妈妈前几年已经自杀死了。 豪门的太太果然难当。她想。 祝深出病房时,看见杨锦绣提着果篮在走廊张望,见到了祝深,立刻亲热地凑上来同他打招呼。 两人不过是第二次见面,杨锦绣便已搀住他胳膊了:“何太太是这间病房吗?二哥夫可以带我进去瞧瞧她吗?” 祝深晃了晃手肘,不动声色地避开她:“我以为你会和钟衡一并出差。” 杨锦绣一脸笑意:“有展眉姐姐陪着,我再去岂不是妨碍了阿衡哥哥?” 祝深摇了摇头,审视着这个漂亮的小丫头,蓦地,眼波潋滟,不禁轻笑了一声。 杨锦绣一脸天真:“二哥夫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了?” “我堂姐们很多,我自小也算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了。” 杨锦绣点点头,“难怪二哥夫长得比女明星还好看。” “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锦绣看着祝深。 潋滟的眸子忽地朝她一瞥,祝深轻声道:“所以女孩子的把戏我看太多了。” “但我的堂姐们,个个都是光明磊落的。喜欢什么,便用自己的真心去换,绝不利用谁,也不拿谁当枪使。” 杨锦绣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刚想说话,却被祝深截断:“你喜欢钟衡,对吗?” 是问句,却不是疑问的语气。 杨锦绣瞬间失措,脸色变得煞白:“当然没有!二哥夫可不要乱说!” 祝深瞥了她一眼,垂眸道:“就算没有我,没有程展眉,你也不可能和钟衡在一起的。” “别耍小聪明。”祝深敛尽了笑意:“这样的女孩子可不招人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我家这个崽,思念不会好好说,吃醋的方式是踢栏杆。 还能怎么办啊,宠着呗Orz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嘶鸣 10瓶;Hariito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这些年, 祝深的棱角被磨平,脾气早就收了起来。 对女生毫不留情地说出这样没有风度的话,在他的记忆里, 这好像还是头一次。 浸淫了百年文墨的祝家, 家风方正宽和,祝深倒像是被养歪的那一枝出墙杏。 其实刚刚明明也有能有更婉转的表达,可祝深却一点也不想更改。 他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这样刻薄锐利了,想把露芒的剑,非要见血才肯收。 杨锦绣愣了半晌, 眼里蓄满了泪水, 捂着脸飞快地跑了出去, 走廊里传出她接连的一片哭声,听起来实在是有些可怜。 祝深却转头摁下了电梯, 走出了那栋病房。 方姨还在楼下等着,祝深道:“她想吃鱼了。” 本以为方姨会满口答应,哪知一向慈眉善目的她却难得生起了闷气,望着窗户, 不搭理人。 行至途中, 都能听见她重重的呼吸声,像是气极。 祝深有些奇怪。 直到回到了桃源, 终是听见方姨忍不住地嘟囔:“没见过哪个当妈的是这样的!” 祝深对她道:“鲫鱼刺多,别做鲫鱼。” “哦,”方姨闷闷地应了一声, 又问:“深深你都不生气?” “气什么?” “你看她哪点像当妈的?阿衡真是倒了霉了,小时候没得到她半点照顾, 长大还要给她收拾烂摊子。” “毕竟,”祝深顿了顿, 低头说道:“他还能收拾烂摊子啊。” 方姨哽住了,见祝深说这话时真情实意,眼中竟还流露出羡慕,她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直到祝深面色如常,这才稍稍舒了口气,却仍是气不过,钉板上的姜拍得啪啪作响。 祝深在厨房站了一会儿,见方姨忙活开了,他也不好碍事,便走去阳台透气,恰好接到了钟衡的电话。 这还是这两个星期以来两人第一次说话。 此时微风拂面,和煦的阳光洒在了祝深的脸上,连带着他听筒里的声音都好像是沐浴着阳光。 “刚开完会,我一会就上飞机了。”电话那头道。 祝深点了点头,又想起那边是看不见的,于是说:“嗯。” 很轻的一声。 “今天辛苦你了。” 是说何萱的事情。 祝深摇头道:“没事。” 两人客客气气地一如回到了结婚之前。 祝深想到自己归国之后,和钟衡被各自的祖父摁头来相亲,好像也是这样的气氛。 不,似乎要更冷淡些。 那时他撑着脸对钟衡道:“我只是不想拂了长辈的好意才来走一遍过场,想必你也是吧。” 钟衡低低地“嗯”了一声,他只觉这人气质偏冷,还是和高中一个样子。 在卓尔中学读书的分为三种人,家里有钱的,家里有权的,成绩特别好的。 钟衡大概算是第三种,又在第三种人里拔得头筹。几乎每一次都能在光荣榜上见到他名字加粗高挂榜首,想不记得都难。 不过他对钟衡的记忆,也只是停留在那而已。 两人最初的相亲也就那样,之后又被祖父逼着与他吃了几次饭,不咸不淡,不尴不尬。祝深见他好像也是一脸不情愿,便渐渐有了惺惺相惜之感,还安慰他道:“不过就是相亲嘛,别怕,等长辈转头忘了就好了。” 谁能想到,一转头长辈们还没有忘,祝深喝醉了,迷迷糊糊地就把这婚给结了。 幸好,他这婚是和钟衡结的。 蓦地,祝深敏锐地从一闪而过的思绪里捕捉到这一句,不由得怔住。 他不明白,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庆幸是从何而来。 刹那间所有思绪都在脑海中凝成一个个问号,祝深有些不知所措。 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待祝深回过神来的时候,以为钟衡已经挂电话了,却听那边很轻很轻地唤他:“小拾。” “啊?” 祝深下意识就觉得他身边有了别人在,需要他配合做什么戏了。 “院里的桃花谢了吗?”钟衡低低问。 祝深一怔,却没想到钟衡问这个。他抬头看了看,原本如霞如海的簇簇香腮已飘零到了地上,枝头只剩下顽强的几瓣了。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祝深不由得轻笑:“桃源里的谢得差不多了,桃源外的还有一大把。” “桃源外?” “比比皆是。” 钟衡听出了祝深的揶揄之意,便问:“究竟谁的桃花比比皆是?” 祝深刚要说“你”,可话至嘴边,却觉落了下风,于是他话锋一转:“当然是我,想当年,半个卓尔都为我神魂颠倒。” “是。”钟衡握紧了电话,轻轻的语气就像在叹一口气一样:“都为你神魂颠倒。”祝深永远都不会知道当时究竟有多少人仰慕过他,可钟衡却知道得一清二楚。谁看祝深的眼神与自己的一样,他总不会认错。 而在那些人之中,他不过是最阴沉没有存在感的一个。 这样想来,祝深身边人潮拥挤,他的确是排不上号的甲乙丙。 但他的心思埋藏至深,深到永远都不会吐露。 祝深倒是很满意钟衡这样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所谓有来有往,接下来钟衡的交代他都认认真真应下了。 那些交代无非也是叫祝深要好好吃东西云云,又叮嘱他有什么想吃都尽管同方姨说。 祝深回想起方姨刚才一脸为钟衡鸣不平的表情,问道:“方姨很疼你?” “嗯。小时候我常被钟家的太太责罚,全靠方姨偷偷照顾我。” 提到了小时候,祝深突然有些好奇,问钟衡:“你小时候也住在如意山么?我怎么都不记得见到过你?” 电话那头又陷入了无尽沉默。 良久,钟衡低沉答他:“大概是见过就忘吧。” 祝深还要再问,却听钟衡那边声音嘈杂,想来是有事要忙了,便主动道:“明天见。” 钟衡“嗯”了一声,轻声说:“一会儿见。” 也不知道祝深这是听到还是没听到。 稍晚些,祝深带着鱼汤又去了医院。 何萱喝完了汤,便心满意足地歇下了。 只是这病房太空旷,她说一个人住很害怕,总让她想起看过的某些恐怖片来。护工她又不肯要,夜深暂时无法给她转病房,祝深只好说留下来陪她。 何萱顺势又从祝深的卡上划走了一笔“赡养费”之后,这才消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剧便嚷着很困要睡觉了。 祝深替她掩好了被子,独坐在窗前,静默地陪着她。 许是白天太过周折因此疲惫了,祝深竟然靠着窗睡着了。 钟衡便是这个时候风尘仆仆地从机场赶到医院的。 他穿着标准的西装三件套,手弯处挽着一件大衣,但他领带微散,衬衫隐约有些皱了,一路跑来,发丝凌乱,却在推门而进时,陡然止住了脚步。 窗前,祝深半张脸浸在了月光之下。人睡着了,双手还在胸前合握着,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钟衡的心倏地就柔软了起来。 只见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了窗边,展开了大衣,轻轻地披在了祝深的身上。 祝深没有醒,可何萱醒了,她坐起了身,刚要说话,却见钟衡皱眉冲她比了一个“嘘”。 于是她没再动了,侧头看着钟衡。 月光下,钟衡凝望着祝深睡颜的眼神是那样地温柔虔诚。 何萱重新躺好,摇了摇头。 实在是太蠢了。 ——蠢到一棵树上吊死了那么多年。 哪里像她半点? 作者有话要说:宝贝们不好意思鸭,我实习要结束了,今晚得整理很多资料给领导审批,就写不了明天的更新了。 那明天就请假一天,容我搞定那边的事情再回来好好更新吧。后天晚上一定更。 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我也不想断更QAQ 希望能理解,爱你们,比心心~ 另外,感谢黑兔子小天使的灌溉,么么啾~ 第31章 祝深醒来时, 对上钟衡沉沉的目光。 他一愣,直起身来,身上的大衣很快就落在了地上, 钟衡站了起来。 祝深捡起了地上的衣服还给了钟衡, 小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钟衡接过了大衣,折在了自己手弯,淡淡说:“我刚到。” 何萱实在看不下去她儿子一副窝窝囊囊不说老实话的模样,抬手按亮了灯,说道:“他来了快一个小时了, 我看你们还是回去吧, 我这儿也不是给你们小两口呆的地方。卿卿我我, 真烦人。” “妈。”钟衡叫了她一声,何萱立马闭上了嘴, 一双眼还在不住地两人身上打量。 钟衡缓缓转头,朝她走了过去,看着她的头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何萱一看形势不好,钟衡要找她麻烦了, 忙大声呼救:“深深, 你快管管阿衡啊!” 被点名的祝深只好拉住钟衡的手臂,对他道:“我们回桃源吧, 明天再来。” 何萱这才松了口气,朝祝深使使眼色,又直视钟衡, 一脸狐假虎威的样子。 钟衡停在了何萱的床边,沉着脸对她道:“没有下一次了。” 何萱点了点头, 保证道:“当然,妈也不是没脑子, 绝对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的。” 钟衡:“……” 回家路上,钟衡开着车,哑声道:“我妈她今天麻烦你了。” 祝深却摇头笑了笑:“其实我一直都想知道,被妈妈麻烦是什么感觉。”顿了顿,他道:“今天总算是知道了。” 钟衡偏头看他一眼。 “我妈生病从来都不会告诉我,她只会叫我画画。她说只有会画画才可以当她的儿子,我为了当她的儿子,必须一直画下去。” 这还是祝深第一次对人说起傅云织。 傅云织是傅家的三小姐,老一辈的滟城人提起她都会竖起大拇指赞她是个才女,随后却又十分惋惜道:“天妒红颜。” 她师从国画大师张朔望,山水画极富诗意,使人过眼难忘。可惜的是她结婚后就再也不画画了。 然后她开始专注于挖掘祝深的天赋,鞭策祝深画画。祝深油画的画风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受她的影响而形成的,并且直至如今都没能真正走出她的圈子。 “累吗?”钟衡问他。 这是从小到大第一次,有人问他累不累。 祝深淡笑,然而笑意却未及眼底:“我已经习惯了。” 钟衡忽然觉得心头有些沉痛。 两人回到桃源时,没有直接进房间,而是在庭中停了停,借着路灯的微茫,眺望着院里的桃树。 桃花零落,地上的花瓣都被风吹蔫了,只剩下枝头的叶子了。 在这样的夜晚,并不能看出它们的青翠,看上去莫名有些孤寂。 紧赶慢赶,桃花还是谢了。 钟衡挽着手肘的衣服,指腹轻轻地摩挲着衣上的扣子。 这是他同祝深的第一场花期,他却错过了。 将来也许不会再有这样好的日子了,他想。 莫名,就有些遗憾。 祝深借着斜顶的光亮看着钟衡的侧脸,不知为何,他深邃的眼里竟看上去有些失落。 “喂……”祝深叫钟衡。 钟衡马上收起脸上不经意泄出的多余神色,转眼看向祝深时,面容又恢复到寻常的样子。 祝深看着他问:“你就这么喜欢桃花吗?” “喜欢。” 祝深一怔。 他还从未听见钟衡说喜欢什么。 钟衡抿了抿唇,下颌线条依旧冷硬。 祝深朝他扬了扬下巴,眼睛穿过花树朝天台看去,轻声道:“等着吧。” “嗯?” “没什么,我困了。” 钟衡想到之前在医院时,祝深靠窗睡觉,一脸不设防的样子,心中泛起了丝丝柔软,低道:“快睡吧。” 祝深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后天你妈妈出院,我和你一起去。” 说完这句,他便快步走回了房内,钟衡独自一人站在漆黑的夜里,屹立得像一盏灯,于前庭黄绿色的暖光之中,看见祝深的背影一点点在自己的视野里,不由得垂下眸,伸手抚向了自己的胸膛。 那里炽热滚烫,正砰砰跳动。 祝深晚上又做噩梦了,是一通越洋电话将他拉扯回了现实。 “祝深,最近还好吗?” 听见手机里是说着L国话的女声,祝深这才揉着眼睛看清了来电显示—— 爱丽丝。 他的主治医生。 “嗯。”祝深深吸了一口气:“还好。” “是不是又做那个噩梦了?” 祝深笑:“你们当医生的真是厉害,一猜就中。” “不是猜的。”爱丽丝有些无奈,“毕竟你以前在我的治疗室里做过那么多次噩梦啊。” 每一次都捂着脖子从溺死的梦境中挣扎起来,每一次起来,都会说自己还好。 “打算什么时候回L国?” 祝深沉默了。 爱丽丝轻轻问:“你是真的已经决定停药了吗?” 祝深依旧沉默。 爱丽丝握着手机,叹了一口气,对这个任性的画家有些无奈。 自从祝深的母亲去世以后,祝深便被噩梦缠绕,一次又一次在自己的梦境里溺亡。爱丽丝知道那个梦境是他的心结,而心结的源头,大概就是他卓越的绘画天赋。他曾痛苦地向她求助,让自己的色觉不再那么敏锐,封掉一部分感官只是为了不再被斑斓狰狞的梦境困扰。 颜色是他的噩梦,每一笔都是他母亲的诅咒。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祝深都因眼中的世界苍茫阴郁,不得不搁下他最珍视的画笔。 泯然众人,总好过终日做着天才的被屠戮的噩梦。 他急迫地想要逃离色彩的怪圈。 黑白灰算是保护色。 爱丽丝偶尔也发现祝深断过药——凭复诊取药的时间便能推测得出。断药之后他的眼前会出现生动的色彩,但在晚上,毫无例外,依旧会被他母亲掐死在水中。 颜色也是他的诅咒。 可祝深的态度却从未像今天一样坚决,就仿佛有一幅非完成不可的画作一样。 “那不该是我的选择,爱丽丝。”祝深哑声说:“我逃避了很多年了,可现在,我想要画画。” 爱丽丝顿了顿,半晌才问:“你想清楚了吗?” “事事都想清楚该多没意思啊,人生好像就该这么不清不楚的。”祝深漫不经心地打趣道:“说来你和吴绪也实在是对有意思的情侣,你用药麻痹我的色觉,可他却指着我画画赚钱。” 爱丽丝被祝深逗乐,“好像是这样,但我是你的医生,我该对我的病人负责。”宛如一个先知般开口道,“看样子,你身边已经有人能帮你渡过难关了。” 祝深豁地从床上跳下,声线无端有些紧绷:“没有!” 爱丽丝笑说:“早点回L国,和我说一说。” “没什么可说的。”祝深皱眉,瞥见床底的红色绒布盒子,俯身去够,终于拿到了。 顶开盒盖,是一枚素戒。 里面躺着他失踪多时的结婚戒指。 初搬来桃源时他还在行李箱看到过,后来便没再见到了。其实他非得佩戴戒指的场合并不多,于是转眼就将它抛之脑后了。 祝深捏着银白戒指,忽然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不要逃避,不要害怕,你该遵循你的心。” 爱丽丝这样说道。 祝深觉得好笑,想了想,竟鬼使神差地戴上了这枚婚戒。 一愣神,他都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咕咕咕! 这篇文章很多私设,这里也是私设,不用考究了,都乱写的。 所有私设都为谈恋爱服务~ 下面有请jj发言人发言↓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旻天 10瓶;临渊不羡鱼 6瓶;不爱吃苦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祝深抬手凝望了戒指一眼, 不知怎的,想到月下钟衡那双深邃的眼,几乎是一瞬间, 触电了一般, 手就比大脑先做出反应,迅速地将它摘了下来。 金属的戒环被紧握在手心,有些硌,却又像是在提醒祝深从麻痹的记忆之中找回这久违的心悸。 他咀嚼着爱丽丝的话,不禁轻轻皱眉。 【不要逃避, 不要害怕, 你该遵循你的心。】 随即脸上便扯出一个荒诞的笑, 有心多累啊。 退了两步,将戒指放进了盒子里, 欲转身时看见素白的桌面里多了抹殷红,祝深想了想,又将盒子放进了抽屉里。 直到出门时,脸上还带着些欲盖弥彰的慌乱, 握着门把手轻轻一扣, 锁上的除了门不知还有什么。 走到客厅,钟衡刚结束了一场通话, 面上染着急色,祝深便叫住他:“你要出去?” 钟衡点了点头:“去医院。” 这时祝深留心看了眼钟衡的手,后者则比他坦然许多, 明晃晃地戒指戴在无名指,怎么他以前都没有发现呢? 许是觉得祝深的眼神有些奇怪, 钟衡问他:“怎么?” 祝深走近两步,看见钟衡不善的神色, 猜测道:“医院出事了?” 钟衡皱眉,“算是吧。” “我和你一起去。”祝深猜到何萱那大概又出了什么乱子了,钟衡却本能不想让乱七八糟的事惹祝深心烦。 刚要开口拒绝,忽听祝深手机响了。 是何萱发与他的短信: “深深速来!给妈妈收尸!” 祝深晃了晃手机,对他说:“我跟你一块去吧。” 钟衡脸色更差了。 这母子俩…… 若非拥有着相似的五官轮廓,祝深还真不敢相信他们是母子。 一人夸张跳脱,一人沉默内敛。 想着想着祝深不由得轻轻地笑了。 驱车近半小时抵达医院。 这医院是钟家的产业,顶层的高级病房里,只住着何萱一人。刚出电梯,就听见病房里传来尖利而嘈杂的女人的声音。 ——是何萱在说话。 “我不想看到她们,太晦气了,给我送走!” 不知是在说谁,里面的声音低低絮絮,听不大清。 年轻的小护士们伸着头踮着脚往病房里打量,却没人敢动,见到钟衡他们来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祝深拉过一个小护士问道。 小护士指指何萱的病房:“二太太来看何太太了,何太太叫我们把她赶走。” 往里走了两步,听见杨莎的声音:“姐姐消消气,我们都是好意。” “拉倒吧杨莎,你打的什么算盘我会不清楚?真当什么货色都能靠近阿衡了?别做无用功,我可告诉你,阿衡从前就有一个喜欢得——” 话还未说完,钟衡便疾步走向前打开了房门,压下了何萱为吐完的秘密:“妈——” 尽管是一个单字,都能听见他语气里带着非同寻常的紧张。 病房瞬间安静。 祝深站在钟衡的背后,看着他熟悉的背影,心有些沉重。 【从前就有一个喜欢得……】 被掩盖的剩下的话是什么呢? 祝深边想边走进病房。 这一进病房才发现这里远比他想得热闹还要热闹。 何萱虽半躺在病床上,但一脸盛气凌人,根本不像个病号。 杨莎气势则弱了很多,我见犹怜地站在床边,见钟衡来了,晃了晃身边的钟玉言:“阿衡深深来了?玉言快叫人啊。” “哥哥、哥夫好。”小女孩经她这么一提醒,只好开口叫人。 杨莎身后的杨锦绣也轻轻喊:“阿衡哥哥、二哥夫。”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门口。 被堵在最里面的小护士一下子和看到救星一样,眼睛都亮了,一溜烟就跑了出去。清官都难断的家务事,她哪敢管啊。 见两人来了,何萱登时便气焰更盛:“阿衡深深,你们来得正好,快把这些人给我清出去,耽误我养病。” 杨莎的脸色一瞬间惨白:“姐姐这样说我真的很伤心。其实我是好意,你大可不必这样误会我。” 说着说着,竟还淌下了泪来。 何萱掀起一个嘲讽的笑,指向门口:“没什么误会,给我出去。” 杨莎低下头,竟真牵着钟玉言往门口走去——却不是出去,而是走到钟衡身边,柔声道:“阿衡……” 这一开口,又是清泪两行。 何萱见杨莎这样手段,马上也下了床,走到钟衡身边,叫道:“阿衡!” 一时间,钟衡竟被几个女人团团围住。 祝深轻轻一笑,从钟衡身后走进房内,坐在了沙发上,静静观戏。 钟衡脸色不善。 这倒是很稀奇的事情了,钟衡平日里不苟言笑又不近女色,何时被这么些个女人包围过呢? “怎么回事?” 钟衡嗓音低沉,疲惫开口。 杨莎刚要说话,却被何萱盖过:“她们啊,打主意都打到你的头上了!” 杨莎一脸委屈:“姐姐,你误会我了。” 悄悄一碰钟玉言的手,钟玉言便开始哭了。 杨锦绣轻声哄:“没事的,不哭,不哭。” 祝深朝她颔首一笑,杨锦绣立即低下头,不敢回应。 何萱一脸看不惯道:“你这个二婶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要她侄女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还怂恿我向你提议让我住在桃源,这不是把人当傻子么?” 钟衡看向杨莎。 杨莎抹着眼泪道:“锦绣是个乖巧的孩子,我当时生病也是锦绣照顾的,我就想着能不能帮一帮萱姐,没想到她竟然误会了我……”杨莎哽声说:“至于去桃源,我更没有这样打算过。” 何萱瞪她:“你没有打算过?那是谁跟我说‘桃源这个时节景色一定很美’问我有没有去过,还怂恿我去小住?杨莎,你可别把我当傻子。” “萱姐,我从来没有这个意思。而且我很佩服你,真的,并不是谁都有勇气和小二十岁的男人结婚的。” 一句话,彻底激怒何萱。 何萱当即便跳脚,指着杨莎道:“你卖身给了钟家又不是我卖身给了钟家,你不敢再结婚我还不敢吗?” 杨莎也变了脸色,极力保持着面上的平和,一字一句道:“所以我很佩服你,希望能喝上你的喜酒。” 这一脚便踩到了何萱的痛处,只听她大喊:“给我滚出去!!!” 钟衡越过几人的肩头缝隙,朝沙发上的祝深看了一眼,见后者含笑望他,面色更加阴沉了。 祝深望见他难得一见的窘迫,唇角忍不住勾了起来,无声问他:“要我帮忙吗?” 钟衡皱眉。 “求我。” 钟衡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算你欠我的。” 看见祝深的唇语,钟衡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祝深“噗哧”一笑,起身走了过来:“妈妈消消气。” 祝深一扯,将何萱隔开,战局就被搅乱了。 何萱终于懂得示弱,对祝深道:“深深听到了吗,她们居然敢打阿衡的主意。我听说这个杨锦绣还是阿衡的助理,两个人天天|朝夕相处,你可要提防着点。” 钟衡开口警告:“妈。” 何萱一怵,拉着祝深便往回圆:“虽然我们阿衡行正坐端,可万一非有些乱七八糟的人诱惑他,那也很难说。” 钟衡:“……” 祝深轻轻看了杨锦绣一眼:“是这样么?” 杨锦绣忙低头道:“二哥夫,上一次实在是误会,我不知道提到展眉姐姐会让你那么不开心,对不起啊。” 何萱疑惑:“‘展眉姐姐’又是哪一个?阿衡你不要在外面乱来啊。” 钟衡开口:“妈,你该去做检查了。” “做什么检……”何萱一见钟衡脸色,便会意了:“对对,我要去做检查了。” 等何萱离开病房时,几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钟衡看向杨锦绣:“二婶想要她照顾我妈?” 杨莎殷切地朝钟衡看去:“毕竟锦绣是个乖巧的孩子,也很懂得讨长辈欢心,我想她一定能照顾好萱姐的。” “不必了。”钟衡拒绝道:“她讨不了我妈欢心。” 杨锦绣眼中立即蓄满了眼泪:“阿衡哥哥……” 祝深适时挽住了钟衡的手:“那谁能讨得了你妈的欢心?” 钟衡看他一眼,声音无奈又宠溺:“明知故问。” 祝深明知道自己是在帮他做戏,却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钟衡又对杨莎说道:“二婶在我还在霓城度假时安排她进我的办公室实习,但实习也该有个限期,我看就到今日为止好了。” 杨莎面色一白。 杨锦绣喃喃道:“阿衡哥哥……” “你该叫我钟衡。” 祝深抬眼看着钟衡的侧脸,刀刻一样的面孔,拒绝人时是这样不留情面不留余地,他不由得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随即,面上再次勾笑,他这是在为谁叹息啊? 祝深朝杨莎轻轻点头,配合钟衡唱起了白脸:“我和阿衡该去看看妈妈了,就不留几位午饭了,实在抱歉。” 杨莎想了想,只好说:“今天实在是打扰了,希望你们能帮我劝劝萱姐。” “应该的。”祝深笑说,“误会罢了。” 直到目送着几人出了病房,进了电梯,祝深才渐渐松开了钟衡的手。 钟衡抿紧的唇,就像是一条线。 “问题解决了。”祝深再次坐到了沙发上,翘起了一只脚,看向钟衡,懒洋洋地问他:“你该怎么谢我?” 第33章 钟衡朝前走了两步, 足尖抵在沙发腿时停了下来,然后便见到他低下头,凝望着祝深, 漆黑的眸子里好像盛着一夜璀璨星光。 祝深嘴角的笑意未减, 食指轻轻地在沙发扶手上点着,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可心里却暗笑自己多想。 转头一看阳光明媚的窗外,哪里来的什么星天。 “问你呢。”祝深轻轻晃了下足尖,脚背蜻蜓点水般地擦过钟衡的腿, “该怎么谢我?” 一瞬间西裤的布料被轻压着蹭了一下, 钟衡神色不变, 低沉地开口:“你想要我怎么谢?” 祝深歪着头,却做出一副认认真真思考的样子。 怎么谢? 食指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 于是室内只能听见“哒哒”的声音。 这个人,看似薄情,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其实总习惯将事情埋在心里。 心里不知道有多软。 祝深突然想要挖一挖。 从前的钟衡……又会是怎样的呢? 【从前就有一个喜欢得……】 那句没说完的话又是什么? 喜欢得要死?喜欢得不行?喜欢得想把全世界都拱手相让的人? ——会是谁? 蓦地, 祝深皱起了眉头, 只见他直起背,仰着脑袋, 看向钟衡:“你从前……” 话音未落,就见何萱大咧咧地推门走了进来。当她看到两人挨得那样近,不由得捂住了眼睛:“哎呀!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你们继续!别管我!” 祝深:“……” 钟衡:“……” 实在也不能怪何萱, 只因从门外看,两人的距离有些微妙。 一人坐在沙发上, 仰脸对着另一人的裤缝。 任谁看了不得遐想连篇? 祝深挠着脖子站了起来,钟衡也扶着墙壁轻咳一声, 直到走出医院,两人的目光都没有汇拢到一处去过。 上了车,祝深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李经夏。 钟家和宋家有个非常重要的项目在合作,本该是长子接手,可钟衡却力排众议指名要次子负责,于是坐了多年冷板凳的次子一下就走进了大家视野。 而那次子,就是阿鲁了。 李经夏便攒了个局,当了回和事佬,询问祝深能否带钟衡去出尘,一起聚一聚,权当是为从前的误会赔罪了。 祝深有些意外,问钟衡:“你指了阿鲁负责项目?” 钟衡目不斜视,轻道了一声:“嗯。” 祝深说:“他们想请你去出尘喝一杯做赔罪,当然了,你要是没有时间也可以——” “我有时间。” “啊?” “我有时间。” 祝深便对电话道:“一会儿过来。” 李经夏明显松了口气,欢快地应了一声。 挂了电话,祝深仍有些意外,问钟衡:“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帮阿鲁?我以为你会很讨厌他,毕竟……”祝深皱着眉,没往下说。 毕竟从前他叫人将你打成那样啊。 钟衡微微抬眼,看着视镜里祝深精致的小半张脸,轻轻地摇了摇头。 左胸还在沉闷发痛,似乎是在提醒他七年前的自己有多惶恐。 他不愿意回想那个时候他顶着一身伤,是怎样拼命奔跑,才跑到机场的。呼啸而过的风刀子,都好像是在凌迟着他的心。听着广播里的航班信息,心头的惶然愈演愈烈。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很害怕。 他清楚祝深的个性,在那个节骨眼出国,大抵是存了不愿意再回来的心思了。他没办法挽留,却连送别都险些被耽误。 顾不上疼痛,或者说那些疼与见不到祝深来说都不值得一提。 见到了祝深,拥抱了他,那就足够了。 他从来也不是贪心的人。 钟衡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只听他沉声说:“在商言商,阿鲁的哥哥之前合作过,不是很愉快。” 一句话,掩下了心头涌起的情绪。 祝深撑着脸对他说,“你还真是一个商人。” 他还以为是为自己呢。 脸真大啊祝深。 年少的错误不能再犯了,他也不是万人迷,谁稍微对他好些就都得是喜欢他么? 好笑。 见祝深不说话了,钟衡问他:“刚刚杨锦绣说和你有误会,是什么误会?” “不过是女孩子玩弄是非而已,现在想想,还挺无聊的。” 钟衡瞬间想到会议室那天,杨锦绣对他说祝深觉得无聊就先回去了,一个猜测隐隐萦绕心头,不禁问:“所以在公司那天,你以为我打发你走?” 祝深看向窗外,漫不经心地说:“是啊。” “我永远不可能打发你走。” 祝深一滞,脸虽没转过来,可明净的车窗却映出了他的笑。 顿了顿,他说:“哦?” 平淡的音节,语调需得夸张一些,才能掩盖住心中的欢喜。 “钟衡。”祝深突然对他说:“我想了想,你刚刚怎么能把问题交给我呢?” “嗯?” “怎么谢人,还要我来教你么?” 钟衡的唇也轻轻上扬:“那我想一想。” 祝深点头:“就该你来想。” 片刻无言,出尘到了。 这是钟衡第二次来到这里,第一次是接醉鬼回家。 但其实,从前周末的时候,他路过出尘很多次,这里是祝深和他发小的根据地,于是他就在想,能不能碰上祝深呢? 有时候没有缘分就是没有缘分,即便你都已经守株待兔这么久了,可他偏偏一次都没让你等到过。 李经夏和阿鲁在大厅等着,见两人从车上下来,不由得提步走到了门口。 李经夏手肘杵杵阿鲁,阿鲁便红着脸梗着脖子走到了钟衡面前,“谢、谢谢你……” 李经夏在后面小声提醒:“道——歉。” 阿鲁猛地一弯腰,大声喊:“对不起!” 所有人都朝门口看去。 李经夏踹了他一脚:“你这个憨批……” 阿鲁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尴尬地搓了搓手,却又不知该放哪,可好在,钟衡不与他计较,祝深盯着众人的注视,轻道:“进去再说吧。” 于是几人走进了包厢。 桌上放着十好几箱酒,祝深瞠目结舌。 阿鲁诚心实意道:“虽然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但我现在是真有悔意。我反省了很久,当年实在不该……不该用自己对私生子的恨意绑架你们……钟衡,我先喝了。” 说着,便熟练地开瓶,对着瓶口,吨吨吨地往嘴里灌。 钟衡沉默地看着阿鲁一瓶一瓶地喝着,直到起到第四瓶时,他起身,夺过了阿鲁的酒杯:“可以了。” 阿鲁却满眼通红,小声道:“对不起……那个时候姜遗拐走了薄梁,让我们几个分崩离析……紧接着祝深也出国了,郦萝也走了……我不该对你撒气……不该……你是薄梁表弟,那时总见你去姜遗班上,还见到你和姜遗说话……我以为你是知道姜遗他们的事的……” 钟衡瞳孔骤然猛缩。 祝深微怔,从前他和姜遗可是一个班的。 如果说钟衡总是去姜遗班上,那么也就是去自己班上啊。 他看向钟衡:“你总是去我们班?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呢?” 钟衡轻轻皱眉,没有说话。 只见阿鲁打了一个酒嗝,摇摇晃晃地走到钟衡面前,再次鞠躬说:“真的……对不起。” 哪知这么一弯腰,头就直不起来了,身体直直地栽向沙发。 李经夏忙揽住阿鲁,歉意地对钟衡道:“他喝高了……”随即便低声道:“叫你别和这么高度数的,三瓶就倒,丢人啊!” 阿鲁喝得迷迷糊糊,嘴上还说:“对不起……” 祝深却愈发好奇,暗恨为什么过去的事情,他从来都不留心呢? “钟衡。”祝深眉宇里有化不开的疑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他以为过去自己和钟衡的交集不过是数面之缘而已,可阿鲁这么一说,却又好像钟衡常常来自己班上一样。 也无怪祝深没有印象,从前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呆在画室的,偶尔没有灵感了才会去班上。 钟衡比他们大一届,两个级部并不在一栋楼,如果说钟衡常来自己的班上,那绝非是偶遇,所以……他是为了找谁? 听阿鲁的意思,钟衡是知道姜遗和薄梁离开滟城的事情的? 祝深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有太多太多迷惑,萦绕在他的心头了。 刚将视线转向钟衡,却见钟衡手机响起,他低声说了一句“抱歉”,然后起身走向门外。 祝深看着钟衡的背影,喉咙一紧,不由得抬手抵住自己的胸膛。 扑通,扑通。 李经夏也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况,特意叫人从国外空运过来的食材,刚刚做好,还没来得及吃,便有一个把自己给喝趴下了。剩下的几个,一个眉眼带愁,一个冷脸相对,他揉着额头,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调解了。 阿鲁躺在沙发上,已是神志不清了,祝深却还不死心,轻轻拍了拍阿鲁:“你还好吗?” 阿鲁点头:“对不起啊……” 祝深越想越不对劲,忽然想到从前阿鲁还说到钟衡和薄梁的过节,问阿鲁:“钟衡以前是不是还和薄梁打过一架?” 一旁的李经夏一拍大腿,像是想起来了,点头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祝深忙问:“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十万字了耶!夸我! 其实这篇文我是满心欢喜存了十四万发的,但是发到第三万的时候不大满意,于是差不多重新写了= = 我好像总是这样,存稿很多,但是发出来的和存着的是两回事hhhhh 反正就是不容易啦!明天我可要喝奶茶庆祝!两杯!(其实就是肥宅绞尽脑汁找借口喝奶茶 第34章 尽管时隔多年, 可李经夏一想到钟衡那时发狠的眼神,心中还隐隐有些后怕。 他回忆道:“其实具体的我也不记得了,毕竟当时我只是和阿鲁路过而已。就记得当时钟衡挺狠的, 一拳一拳都往薄梁身上砸, 我和阿鲁两个人愣是没把他扯开。” 祝深听着李经夏这样的描述,不由得心一惊,忙问:“他受伤了吗?” “薄梁伤得可狠了,连——” “我问钟衡。” “……”李经夏幽幽地看他一眼。 祝深被他这么一看,不由得咳了一声, 移开了眼神。 李经夏继续说:“没有, 后来薄梁就把我跟阿鲁都给支开了, 他和钟衡平复下来以后就在操场说了会话。” 祝深蹙眉问:“你确定?” 疑惑更多了。 薄梁和表兄弟们其实并不大熟,并不像是能在被打以后还拉着人家在操场聊天的关系。 李经夏见祝深一脸不信, 忙说:“当然确定啊!他们打完架以后,钟衡一直到高考前都没有再出现过了。”顿了顿,好像在找一个佐证,沉默片刻, 他说:“当年我不是在追一个学委吗,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月考就是她拿的第一, 她上台发言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钟衡没参加这次月考,所以我捡漏了’。” “是什么时候?” “高考前一个月——那就是在五月吧。” “五月?” 祝深想了想,钟衡和薄梁的高三, 那就是他和姜遗的高二。 高二的五月…… 那个时候,薄梁好像和姜遗在一起了? 印象中, 那段时间他心情很差,整日将自己锁在了画室里, 借画画来消愁罢了。 此时他脑子里有一头雾水,却又好像是罗织的网,将线索悄然串联。他将指腹轻轻摁摁眉心,似是想要厘清这无解的头绪,可越是费力想要弄清楚什么,却越是难以如愿。 更何况,他还不知道自己急于探寻过去发生的事情只是出于单纯的好奇心,还是出于什么别的复杂感情。 光是思索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他焦头烂额了。 沙发上的阿鲁还睡得不省人事,钟衡又在外面打了很久的电话了,祝深看这么着也不是个事,于是起身对李经夏道:“今天就到这吧,我们先走一步了。” 李经夏还要再说,祝深却拍了拍他的肩,止住了他挽留的话。李经夏确实有些尴尬,也不强留,只好说:“那下次再聚。” 祝深点头,看看沙发上呼呼大睡的人:“交给你了。” “放心吧。”李经夏踢踢阿鲁垂在沙发边缘的脚。 走出包厢时,隐约能听见钟衡打电话的声音。 寻声走去,钟衡低沉的嗓音在空寂的走廊上响起,一副公事公办的讲话态度,未免显得有些冰冷。 不知道是在和谁讲话,电话那边好像询问再三同一个问题,钟衡却始终淡淡道:“已经想好了。” “确定。” “我清楚我在做什么。” 毕竟听人打电话是一件很没有礼貌的事情,祝深轻咳一声,走出拐角,出现在钟衡的视野里。钟衡见到祝深来了,对电话那边说了句“尽快拟合同吧”,便结束了通话。 “抱歉,说太久了。” 祝深轻“嗯”一声,倚着墙沿,挑起下巴看着钟衡,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钟衡站在原地,抬头看向祝深,唇线紧绷,好像在等待着一个审判。 昏暗的灯光下,狭小的走廊中,四目相对,任心上如何泛滥作祟,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 时间仿佛就在这一秒停止了。 一人的面容昳丽而招摇,一人的面容冷硬而肃然。 仿若是高手凝气过招,谁先动一步谁就输了。 祝深自嘲一笑,他哪算是什么高手,连脑内盘丝错杂的结都解不开。 只见他缓缓收回视线,转身说:“回家吧,阿鲁醉了。” 钟衡跟紧祝深,出了出尘。 回家。 他回想着这两个字,只有借着昏暗的光线,走在祝深的身后,才敢稍稍放松些。 汽车缓缓行驶在路上,忽听祝深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钟衡:"你和薄梁以前是不是打架了啊?" 钟衡一脚刹车踩了下去,车身紧急制动惯性向前,连带着车上的人也不可避免地朝前倾。 钟衡迅速看向祝深:“你没事吧?” 祝深摇摇头:“没事。” “抱歉。”将慌乱掩藏,钟衡神色如常地发动起了汽车,嘴唇则紧紧抿着,接下来的行驶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刻也不敢松懈了。 祝深鲜见钟衡这样失态。 回忆起当初,薄梁刚和姜遗在一起的时候,脸上还挂着彩,祝深碰到过一回,隐约听见阿鲁愤愤不平地说这是让人给打的,却被薄梁厉声斥住。 当事人不承认,祝深只觉是自己记错了。 ……是真的记错了么? 祝深想了想,划出了通讯列表,想要求证些什么。 钟衡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卧室,他脱掉外套,解了领带,疲惫地躺在了床上,眼神虚虚地没有落到实处,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冥想。 高三时他的确是和薄梁打过一架,那是薄梁和姜遗在一起之后的事情了。 大概是因为姜遗受伤,薄梁不由分说就警告祝深不许再为难姜遗,神色冷漠语气严厉,与平常和煦的样子判若两人。祝深张着嘴,好半天没说出话来,出口便是伤人的一句:“我偏偏要为难他,我要祝家永远都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摔出这么一句话,祝深眼尾都染上了微红。 ——他要是知道怎么去为难别人,姜遗大概也不能顺利长那么大了。 只是当时薄梁关心则乱,一向好脾气的他却寒着声音,咬着牙说:“你试试。” 祝深眼看着薄梁从他面前走过,一双眼绯红。 素日里恃美行凶的小孔雀埋着头垂着尾巴,蔫蔫地走过钟衡身边,钟衡下意识伸手抓他。指尖却在快要碰及到他的衣料时陡然一滞,微微蜷缩,收握成拳,就那么犹豫了一下,祝深就垂着脑袋从他面前走过了。 他没资格碰祝深。 可祝深一哭,他就觉得心脏在痛。 他发了疯似的朝薄梁冲去,像一只凶猛的豹子。 薄梁尚未反应过来,就生生地受了钟衡一拳。 拳风急而快,薄梁又挨了两拳。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钟衡,他的拳风又狠又厉,像是要置自己于死地。薄梁是何等聪明,忽就明白自己遭的这一拳是为什么了。 路过的阿鲁和李经夏拼命将钟衡拉住,钟衡用力挣了挣,薄梁却皱眉说:“放开他。” 阿鲁和李经夏面露迟疑。 “放开他吧。” 钟衡阴着一张脸,看着薄梁。 薄梁对旁边人说:“你们先走。” 阿鲁和李经夏不放心地看了看,见钟衡没有再抡拳头的意思,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直到人都走远,才听薄梁缓缓开口:“你喜欢……祝深?” 钟衡的心好像被人拿着针精准无误地刺中了,顿时就泄了气。 …… 那一架,谁打赢了不重要,谁伤得重也不重要。 钟衡当然是被罚得最重的。 当时薄梁的母亲钟芸气腾腾地跑到了娘家来兴师问罪,说钟衡把薄梁的头打破了,要哥哥钟启给她一个说法。 薄梁小时候也曾和别的堂弟表兄有过磕磕碰碰,大人要是上纲上线,钟芸只会作出一派温柔宽和的姿态,说小孩子摩擦是难免的,从不会找上门来算账。 她找上娘家的门来,也不过是因为这里有一只无依无靠的软柿子能捏罢了。 仲裁的过程无非就是明嘲暗讽地数落一遭钟衡的身世,又打着给正牌夫人教育孩子的名头,全权接管了所有的处罚权力。 当时,偌大一个钟家,竟无一人能为钟衡求情。 钟衡最后被钟芸罚跪在了祠堂外,跪了两天,风吹日晒。 记得那是在五月,滟城还算不上热,可空气中躁动不安的因子,却像火一样灼烧着钟衡。 他知道,之所以不让他跪在祠堂里,旨在告诉他,里面的那扇门不是他一个私生子能进去的。 他和钟家,永远隔着那么扇门。 再之后那一个月,禁了他的足,钟衡便再未去过学校。 后来他考上了Y大,就独立出去了,整整四年都没再进钟家的门,钟家也只当没他这么个子孙。若不是之后突逢变故,钟老爷子也不会亲自把钟衡找回。 往事想来竟有些可笑,回忆起当时钟芸的咄咄逼人,好像也只不过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 钟芸逼着他跪下道歉,他却将身子挺得笔直,嘴巴封得死紧。 重来一次,他大概还是会打薄梁。 祝深的心意,他不容许任何人糟践。 世界好像总是这样不公平,他连做梦都不敢奢望的东西,却有人弃如敝履。 但重来一次,他大概鼓起勇气会拉住祝深,补上当时缺失的那几厘米。 虽然唐突了些,却总也好过他难过时,无人给他安慰。 就算他只是祝深眼中的陌生人,但与陌生人借一两秒慰藉,又能怎么样呢? 黑暗之中,手机亮了一下。 是刘律师发来的信息。 很有效率,信息上只有五个字—— 合同拟好了。 很快他回:“周末见。” 作者有话要说:我预感我可能快要写到文案上的话了! * 谢谢一片白漆漆的雷,谢谢嘶鸣和_无定的灌溉 谢谢大家,么么啾~ 第35章 祝深的指端还在通讯录上游移, 想了想,终还是没有拨出那个号码来。 室内暗得很,按亮了灯, 打算开窗透透气, 一拉开窗帘,没想到天都已经黑透了。想是想起了什么,祝深忙跑去天台画画。 花期都已经过了好几天了,这幅画需得尽快完成。 初初上了层颜色,尚算满意。能自如运用色彩的感觉实在久违, 这样鲜丽的颜色, 仿佛绽开在了他的指尖。 正画着, 手机忽然震动了,本来没打算接, 可一瞥见屏幕上跳闪的来电显示时,祝深愣了愣。 实在是巧了,他今天还在犹豫要不要给薄梁打一通电话,没想到对方竟打电话过来了。 其实在祝深的记忆里, 并没有收到几通薄梁的电话。 如果有, 那也应该不是为他而来的。 薄梁的心思藏得深,不然祝深也不会那样晚才知道原来薄梁早就对姜遗情根深种了。 “喂?”他接通了电话, 定定地说道:“薄梁。” 那边轻轻地应了一声,嗓音温醇,像是三月的风, 拂在人的心头:“在忙吗?” 一晃神,祝深还以为自己回到了高中时代。 薄梁总是这样温柔, 好像他对谁都很温柔,所以会错意的应该大有人在, 总归不差他这一个吧。 依稀记得在薄梁众多追求者中,偏他声势惊人,惊天动地,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自己喜欢他,上学放学围追堵拦,现在想来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强人所难。 一群发小同学看好戏,起哄的围观的不计其数,薄梁留他三分面子,摇头对他说:“别闹了。” 也是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三字不是无奈宠溺,而是冷淡疏离。 只怪当年他太蠢,又太过于自信,非得摔得头破血流才知畏手畏脚。 “喂?祝深?”薄梁轻声开口,止住了祝深乱跑的思绪。 “嗯,”祝深应了一声:“我在画画。” “是什么画啊?” 在祝深的印象中,自己声势浩大地同他表完白以后,两人就没再用朋友的气氛聊过天了。 朋友的气氛该是怎样的? ——是有来有往,是有去有回,是我愿意听你说废话。 祝深当时怎么就笃定薄梁一定是喜欢自己的呢?恬不知耻大张旗鼓地明恋了他那么久,可其实,只有在他提起姜遗的时候薄梁的目光才会落在他身上。 垂眸看着画布,祝深说:“一幅很重要的画。” 语气很轻,轻得就像是在炫耀。 其实他也可以说是桃花图,这样也许更加直观,可“重要”二字却不假思索直接从嘴边吐出了。 祝深的手指轻轻抵住唇,已是覆水难收。 薄梁笑了一声。 祝深觉得他这一声笑好似堪破了什么玄机,皱着眉头搁下画笔,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实在是幼稚又可笑。 薄梁又低笑一声,对他说:“真好。” 也没说是哪里好。 祝深知这人向来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于是问:“找我有什么事?” “等你忙完这阵吧。”薄梁缓缓开口,语气有些凝重,“有件事,我想要拜托你。” 不用猜,也知道和谁有关了。 薄梁这次孑然一人回国,服从父母安排,和兄长一起接管公司,他按部就班地过着本属于他的生活。好像十九岁的荒唐,只是青春期叛逆的延长线而已。 所以很多人心中都隐隐有了猜测,暗想姜遗是不是已经和薄梁分开了? 可今日听到薄梁这么一说,祝深却觉得他对姜遗的感情一定是很深的吧。 只怪自己当年喜欢得太过盲目,掩住了眼耳口鼻,什么都不管不理了。 “嗯,我可以帮你一个忙,”祝深眼睛一转,眼里忽地闪起了狡黠的光:“但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那个时候,钟衡为什么要和你打架?” 顿了几秒,薄梁忽然笑了起来。 不是他从前那种礼貌而疏离的笑,而是一声一声,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 祝深呵住:“喂。” 好半天,那边终于止住了笑,但声音里仍有驱不散的笑意:“为什么不问问你的丈夫呢?怎么说当年我也是受害者啊。” 祝深心想我丈夫才不会告诉我呢。 闷油瓶子一个,嘴巴严得很。 “有些事情,该用心去看啊。” 想了想,薄梁又低低补充了一句,“没有什么伪装是□□无缝的。”只是祝深挂电话太早,没有听见这句低语。 挂了电话很久,祝深仰头望着浩瀚的星天,都在回味着薄梁的这句话。 …… 接下来的几天,祝深都在完成这幅“重要的画”。 晚上的灵感总是最多的。 四面的风都朝他奔涌,祝深只是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风衣,站在了天台画着油画。 风扬衣角,星光摇曳在漆黑的天幕,月华向雪一样落在了他的身上,祝深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柔光。 黑的是夜,亮的是他。 只有他。 钟衡最近还在忙那个能源项目,大会小会开得不断,祝深想着等他忙过这阵,自己的画就该画好了。 不知道对方是否会喜欢。 其实长这么大,他也只画油画送给过薄梁而已,只是毫无意外全被拒收了。他那时骄傲,就连追人也是骄傲的。薄梁不收他的画,他就将那些画全都砸烂了。 那时他全身都是锋芒,性格还未被磨砺得圆滑,不知道该如何去取悦一个人,只知道傻兮兮地捧出一颗真心,如果你不要,那我就扔掉。 最后是姜遗替他将油画捧回,说帮他另想办法,总有东西能够打动薄梁。 姜遗鼓励他重燃希望,却又熄灭了而他所有希望。 在薄梁和姜遗离开以后,祝深把那些画一把火给烧了,好像连带着他的青春也被烧死了。 原来薄梁不是不喜欢油画,而是不喜欢他。 祝深涂完最后一层,满意地审视了一下画上的内容,忽然听见底下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按理,已经夜深,是不该出现这样的声音的。 祝深稍稍垂眸瞥了一眼,看到大门之外路灯之下,有一对重叠的身影。 像是依依惜别,像是缠绵不舍。 祝深一怔,直起了脊梁,紧盯着楼下。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认出是谁了。 想起杂志上的那八个字,让他不由得自嘲一笑。 相识甚早,情分深远。 其实那天从会议室回来以后,祝深搜过程展眉的名字。 他们是Y大校友公认的郎才女貌,金童玉女,有他们的帖子总能架起高楼。 祝深觉得发这帖子的人实在是无聊,可还是一字不漏地全部看完。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钟衡上来时,画布已经被祝深摘下放回了。画架上又新粘起了一张画纸,上面随意涂鸦着两个交叠的身影,又被颜料遮盖住。 十六七岁做过的蠢事,他不可以再做了。祝深暗暗提醒自己。 钟衡走到了祝深身边,手中还握着一杯牛奶,没有出言打扰他。 牛奶凉了他能再倒一杯,再到十杯,可独处的这一晚,这十几年来却屈指可数。 钟衡朝着风的方向站定了,想要为他挡一挡夜来的凉风,可祝深却说:“你挡到我了。” 钟衡只好脱下了身上的黑色外套,压到了祝深的肩头,低声对他说道:“披上,风大。” “再大的风我也见过。”虽是这样说,可祝深却没有把他的外套还给他。 钟衡就这样静默地看着祝深作画。 从前还在卓尔念书的时候,钟衡也这样看过祝深作画。 那时祝深在台上比赛,题目是温暖的回忆。那场比赛兴许是祝深从小到大所参加的比赛中最没有含金量的一个,可他画着的却是钟衡最喜欢的一幅画。 那是一个背影,画上的那人穿着卓尔的白衣蓝裤的校服,直直地立在了窗户边,推开了半扇窗,凝望着一盆白色风信子。 那副画看上去很细腻,光影运用得极其巧妙,素雅的颜色并不显得单薄,每一处色彩都是祝深内心的折射。 镜头总是垂爱美人的,无疑,祝深是台上最耀眼的那一个。 钟衡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心中好像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绽开了。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把那场比赛看完。因为何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面前。 何萱来找他,无非是问他要钱。 钟家给她的赡养费也算不少了,可何萱生活奢靡,挥金如土,很快就用完了。如意山上不得,可卓尔她还是能进来的,于是在她手头紧的时候就会想起有钟衡这么个儿子来了。 钟家只会保障钟衡基本的衣食住行,不知是否是主人授意,往往分到佣人房的时候,早就被其他佣人给克扣光了。只有方姨心善,还会偷偷照顾他。 所以钟衡只得通过申请奖学金和课外兼职来让自己过得不那么艰难。 何萱来的时候,钟衡忽然觉得自己连抬头仰望都不配了,她是那样硬生生又恶狠狠地将自己拽落至地。 钟衡拒绝了她,她则破口大骂,声音很大,周围的人全往他们那边看,就连台上也有不少人坐不住了,伸头望去。 钟衡只得拉走了何萱,最后一眼往屏幕上看时,祝深已经在给那人的背影上色了。 何萱推他一把:“看什么看?他还能画你吗?” 钟衡低下了头。 是。 那绝不会是他。 可人总免不了对自己抱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直到后来,祝深被校报采访时,公开表示这画是为薄梁而作,钟衡才把自己那颗跃动着的希望给捏碎。 只是最可笑的是薄梁没有收下祝深那幅《风信子的背影》,钟衡却把那张校报小心翼翼折叠好,放进了他的秘密箱里。 他的秘密,永远只与一个人有关。 思绪拉回到现在,祝深的草图将将画完了,一瞥钟衡还在自己边上站着,手上还拿着一杯牛奶。 “给我的?” 钟衡摇头:“冷了。” 祝深却夺过了杯子,仰头往自己嘴里灌,迎面而来的风将他的头发吹得微微有些乱。 钟衡再次站到了风口,沉默地为他挡着风。 喝完了牛奶,祝深歪头将钟衡打量着。钟衡一身黑色与这夜色融为一体,他的身后浮动着星辰与轻云,而他看着自己的时候,深邃的眼眸却比这幽暗的夜晚好看太多。 好看的夜晚总是不知觉使人沉沦,祝深别开了头,眼睛定在了自己的草图上。 钟衡却是笑了,祝深牛奶喝得太急,唇峰之上还印着淡淡的奶白色。 祝深被钟衡这样看着,再忍不住了,皱眉问他:“我听说你以前有个白月光?” 钟衡的笑容一僵,呼吸一滞,嘴唇翕合,面上看去仍然镇静,一声闷雷却炸在了心底。 等啊等。 只听他哑声说:“是。” 祝深握紧了牛奶杯,指节甚至泛着白,“挺好。” 是与别人的相识甚早,是与别人的情分深远。 钟衡凝望着他,眸中满是深情:“是挺好。” “我要睡觉了!”说完这么一句,祝深就气冲冲地朝楼下跑去。 钟衡有些意外,刚要说话,祝深已经冲下了楼。 于是他只得走到画架边,偷看一眼祝深的画作—— 深绿浅绿揉成一团,铺满了整张纸。 这是…… 抽象派新画法吗? 钟衡抿了抿唇,不得不承认,祝深的画他又看不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深深:草,我觉得我可能要被绿了。怎么办,在线等,急!!! 衡衡:我又要报个班恶补抽象派油画了,他到底画的是什么啊…… * 谢谢蓝二哥哥的肥宅水和地雷~ 第36章 之后祝深就再没上过天台了。 将那幅桃花送裱以后, 他每天就窝在阁楼的画室里不出去了。 四方小小的天地,闷着一颗寂静燃烧的心,在斑斓的色彩里, 有什么正被他一点一点浇熄。 钟衡也忙得很, 报纸的财经版天天都是他的新闻。 用饭的时候,方姨状似无意问祝深要不要看报纸,祝深看她一眼,点了点头,方姨立马摊到财经版的那面递给祝深, 什么话也不说, 转身就去厨房忙活了。 ——大概这就算是两人五月份为数不多的交集吧。 天渐渐热了, 祝深不大愿意出门,架不住祝老爷子天天打电话催。 老爷子也甚是可爱, 从不直说想他,找的理由都让人忍俊不禁。 周末,祝深就要去给老爷子的爱宠小狮子过生日。 毕竟也是个十岁的整寿,老爷子还煞有其事地发了请柬。 本以为不过只是给宠物过生日, 不算太隆重, 只打算应付了事。可祝深上门才知,原来小狮子的整寿排场宏大, 就连远在国外能抽出时间的堂姐也赶来了。 老爷子笑得合不拢嘴,祝深这才知道,其实哪里是要给宠物过生日, 不过是寂寞的老人想见见孙子孙女罢了。 祝深带了老爷子爱喝的茶叶,亲昵地拉着老爷子的手说:“爷爷我来啦。”又低头对欢快跳舞的小狮子说:“哈喽, 想我了么?” 老爷子瞪他一眼,“阿衡呢?” 其实祝深没有叫钟衡来。 天台那晚以后, 祝深不知为何,总怕对着钟衡。 脑子里有太多分辨不明的事情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想要挖掘的是否还有意义。 他不知道的太多了,就连这闷在画室的两个星期,心情从未有过的失落,也都说不上原因来。 他都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就算想对症下药,也不知症结在何处。 “他忙。”祝深说。 老爷子皱眉。 还以为老爷子会纠结一会儿钟衡的行踪,他都已经准备好怎样沉稳而平静地回答不让老爷子起疑心了。没想到老爷子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对他说:“今天你有口福了,厨房做了你最喜欢吃的鱼汤。” 祝深笑了一下,随堂姐们入座,回头一看老爷子,还扯着大姐夫下棋。 祝深在饭厅坐得有些尴尬。身边姐姐姐夫们成双入对,他一人坐在席尾,接受着姐姐们时不时投来的探寻的目光,实在有些待不住了。 身边的九姐刚刚怀孕,九姐夫细心呵护,与她约法三章,叫她忌口,九姐苦着一张脸:“早知道不带你来了。” 九姐夫问她说:“不带我来带谁来?你还想带谁来?” 九姐轻轻打他:“你烦死了!”偏头时看见祝深正看着他们失神,于是问祝深:“你们家阿衡呢?” 一瞬间,几个姐姐们齐齐抬起茶杯,纷纷竖起耳朵听,眼睛极力克制着不往祝深那瞟,显得不那么刻意。 几个姐夫都满脸憋笑。瞧瞧,说不是姐妹都没人信,这听八卦的架势实在是如法炮制。 祝深微笑:“他在忙。” 九姐夫点头,顺嘴接话:“是去出差了吧,昨儿我还在机场碰到他和程展眉了。” 祝深“嗯”了一声。 几个姐姐互相交换了个眼神,默默喝着茶,面上都浮起了忧思。 祝深从来就是大家的重点呵护对象,情窦初开的时候摔了一跤那么惨的跟头,好不容易爬起来,和人结婚了,可千万别被人给搅和了。 于是几个姐姐费心费力与祝深传授驭夫之道。 几个姐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结伴去上洗手间。 祝深哭笑不得,连连应下。 一直以来都不看好这桩婚事的五姐开了口,四周看了看,发现老爷子不在,终于问他:“深深,你喜欢钟衡么?” 祝深呼吸一滞。 所有人都朝祝深看去。 五姐坐在祝深对面,眼神锐利得像光,直直投来时,祝深竟不知该怎样应答。像是有一双手,堵住了他的鼻息。 该从容,该淡定,至少该笑一笑。 可祝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里也没有外人,跟我们就不必再装了。”五姐道:“如果连你都不喜欢,我可以帮你和爷——” “喜欢。” “什么?” “当然……”祝深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听见自己轻轻说:“喜欢了。” 很快,他便从容捡回了惯来的那抹笑,唇角勾着,缓缓抬起眼看向对面:“五姐你在说什么啊?” 五姐还没有说话,便听张叔道:“阿衡少爷来了。” 祝深的心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一样,瞬间泄了气。惶惶然看向门口,只见钟衡风尘仆仆走来,对大家道:“抱歉,我迟到了。” 五姐对他笑一下,扬声说:“不迟不迟,只是这里有一个人,等你很久了。” 姐姐们瞬间笑作一团。 钟衡入席,坐到了祝深身边,低声对他说:“我来晚了。” “你不是出差去了?” “提前结束了,看到了请柬。” 祝深不说话了,看见钟衡额角的细汗和衬衫下微微起伏的胸口:“赶来的?” “幸好不算太晚。” “谁说不晚。”五姐笑着举起了茶杯,对钟衡说:“你都已经错过我们最精彩的一个话题了。” 钟衡看向五姐,表情困惑。 祝深大声道:“五姐!” 五姐气定神闲地抿了口茶,然后放下了杯子:“没什么。” 祝深松了口气。 “只是我刚刚问深深他喜不喜欢你——” 钟衡惊诧地看了祝深一眼,祝深忙呵道:“五姐!” 五姐翘着手指,捂了捂唇。 旁边的六姐夸张地“啊”了一声:“那深深怎么答的呀?” 五姐将手搭在了桌上,看着正皱眉头的祝深:“深深,你刚怎么答的呀?” “喜欢!”祝深豁然起身,“我说喜欢行了吧!” 说完,便走了出去。 钟衡刚要追,却被九姐夫拦住了。 旁边的九姐淡淡道:“先别追,让他想一想。” 五姐又抿了口茶,“喂,看你刚刚那表情,像是头一回听啊。” 钟衡突然有些被人看透秘密的窘迫,可再抬起头,几个姐姐又恢复到平常的笑闹聊天,将刚才的那段插曲抛之脑后了。 钟衡看着门口,不知在想什么。 的确,是他第一次听呢。 第37章 祝老爷子入座时见钟衡边上空荡荡的, 便问:“老幺呢?” 几个姐姐相视一笑,谁都没有说话。 钟衡低声说道:“我去找他。” 五姐意外地看他一眼,九姐还想再阻拦, 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啊你。” 九姐夫却轻轻握住九姐的手, 摇了摇头。 老爷子目光明净,只这么一打量,便隐约看出前因后果来了,只摆摆手说道:“去吧。” 钟衡起身,走了两步, 又回头看看老爷子。 老爷子看出他的顾虑, 和蔼对他笑了笑:“你们俩二人世界去吧, 就不等你们吃晚饭了。”随后又转头对席上的其他人道:“都吃吧,都吃吧。” 钟衡感激地看他一眼, 离开了饭厅。 见五姐还没动筷子,老爷子问她:“小五,怎么了?” 五姐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当初您执意要让深深和钟衡结婚啊?” 五姐前年才从婚姻的坟墓里爬出来, 解脱得可谓是大彻大悟, 此后每个弟弟妹妹们往里跳,她总少不了规劝一两句的。 在她看来, 自己的弟弟妹妹就是天下第一好,谁都配不上。何况祝深又是他们祝家人人心头的宝贝,越看越觉得钟衡那样闷闷的性子难以降伏住他, 今后免不了成为一对怨偶。 今天本是存着诈祝深的心,想探探他的口风, 劝他及时止损的,可没想到祝深却说他喜欢。 掷地成音, 众姐妹都有些意外。 十几岁的时候,祝深还喜欢天天将那两个字挂在嘴边,可摔过一次跤,伤过一次心,受过一次伤,心里便架起了高墙,再不许别人走进去了。 也正是在今天,五姐才忽然意识到,好像祝深的婚姻,并没有她想得那么糟糕。 能喜欢,是好事啊。 即便之后也许还是会摔跤,伤心,受伤,可为着这一刻的喜欢,好像也是值得的。 何况,祝深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被大家捧在手心的小少爷了,他远比他们所有人想象得还要坚强。 老爷子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这处,便问:“你们想知道?” 席上无人不点头。 “那爷爷就和你们讲一讲。”说着便放下了调羹,发出了很清脆的一声响。只听他缓缓开口:“其实爷爷在如意山,见到过阿衡许多回了。”又问:“你们没有印象吗?” 众姐妹摇了摇头。 老爷子叹了口气:“老幺也没有印象。” 祝深自己都不知道,小时候他和发小们一起玩的时候,钟衡就在不远处凝望着他,因他一句“最讨厌私生子了”,钟衡一直都没敢靠近他。 几天后,祝深去L国跟着Moeen学画,直到十五岁才回国。 这期间,钟衡每年过年都会悄悄地来到祝宅门口,却总是失望的。要么是祝深只是匆匆回来几天,专车接专车送,他连看上一眼都不能。要么是祝家阖家上L国过年去了,整个祝宅都空荡荡冷清清的。直到张叔跟老爷子汇报钟家的二少爷总在祝家门口晃悠时,祝老爷子才想起有这么号人物。 不过也没当回事,遂就没叫人赶他走了。 再见到钟衡,是祝深十七岁出国的那次。祝老爷子听说钟衡已经在Y大念书了,和钟家脱离关系,不要钟家一分钱,有骨气得很,确实是让人高看几眼的,却不知他为什么又要回到如意山。 老爷子以为他是在外面过不下去了,来钟家摇尾乞怜寻求庇护的,登时便升了车窗,心中还是不免有些失望的,只觉自己看走了眼,原先看好的人也不过如此,便吩咐司机赶快开车走。 钟衡看见了他的车,一路追,一路追,追到半山腰车子才停下。 降下了车窗,老爷子才看见钟衡满头都是血,不由得心一惊,问:“你还好吗?” 钟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请……问……您……” “慢慢说。”老爷子给他一瓶水。 钟衡看着自己满是血污的手,没有接下。他退了两步,做了两个深呼吸,额上被风吹裂的伤口汩汩淌着血,看上去甚是吓人。 老爷子想带他治伤,还没开口,却听钟衡问道:“请问……祝深……在哪?” 很轻的一声,却竭力保持着声线的平稳。 老爷子看着年轻人坚毅又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眼神,这才明白,原来他是来问祝深行踪的。 一瞬间,往年所有对他的记忆像珠子一样被串起来,老爷子仿佛全然明了了。 可已经晚了,老爷子叹了口气,说祝深要定居L国,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说出“永远”两个字的时候,钟衡眼神好像很受伤,连谢谢也顾不上说,抬起手臂擦了擦眼前滴落着的模糊视线的液体,然后径直跑下了山去,快得就像是一支离弦箭。 祝老爷子被那一次深深地给震撼了。 后来祝深父亲去世那年,祝深短暂地回来过,钟衡却扑了个空。祝老爷子将他请进了门,无端感慨道,你们好像总是阴差阳错? 钟衡第一次没在别人面前掩好自己的情绪,低道,我只想见见他。 祝老爷子看着钟衡失落的神情,不知在想什么,顿了顿,他道,有空过来陪我下下棋吧。 钟衡当时震惊地看着他,眼睛却好像洒满了星光,亮堂堂的。 祝老爷子对孙女们说:“当时我就在想,这样好的孩子,要是是我们老幺的,那该有多好啊。” 姐妹几个,一瞬间眼眶通红。五姐凝望着对面两个空下的位置,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钟衡是在后院找到祝深的。 彼时他垂着脑袋从茶亭走出,手上不知拿着什么,一边走一边看,神情好像很低落。 茶亭那边的房子好像是佣人们的房子。 钟衡轻轻叫他:“小拾。” 祝深止住了脚步,抬眼看去,发现了钟衡。 将照片收进了口袋里,祝深迈着故作轻松的步子走向钟衡:“你们吃完了?” 钟衡摇摇头:“没有。” “怎么没吃?” “我来找你。” 祝深看他一眼,佯作可惜道:“那你就没口福了,叶妈的鱼做得很好吃。” “没关系。”钟衡看着他,低声说道。 他在霓城,已经和最喜欢的人,吃过最好吃的鱼了。 祝深被他这一眼看得十分不自然,想到自己离席时近乎歇斯底里甩下的那句“喜欢”,神情变得更加不自然了。 “刚才……” 祝深和钟衡竟同时开口。 傍晚的风,夹着晚霞的瑰丽,轻轻撩动起了两人之间的奇妙氛围。 祝深的头发被轻轻吹动,钟衡的领带也跟着轻轻摇摆。 谁都没有忍心先回避对方的目光。 “你先说。” 又是同时开口,这回,两人终于还是别开了头。 钟衡轻咳一声,盯着被风吹落的树叶,艰难地说:“放心,刚刚的话我没有当真。” 他不敢当真。 如果细心一点,能发现他的话其实很赶。 像是要赶在祝深之前率先点醒自己。 如果泡沫必须要被戳破,他还是希望由自己来动手。 反正这么多年,都已经习惯自己做梦自己醒来了,也不差这一回吧。每一次做梦,他都能清醒地感知到边界在哪里,他还能任由自己在梦里松懈多久。 只有他自己才能终止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别人都帮他不了。 祝深皱眉,面上却不见半点喜色,他眯着眼睛问:“你没当真?” “嗯。”钟衡轻点了一下头,嗓音低沉得不像话。自知之明大概是他最显著的优点了吧,钟衡想。 “很好。”祝深几乎是咬牙点头,迈腿就要离开。 “你刚想说什么?”钟衡在他身后问道。 祝深一怔。 是啊,他要说什么? ——他只怕是连自己都没有想好要说什么吧? 他是希望对方当真还是不当真呢? 于是他回过头来,恶狠狠道:“我忘记了!” 此时他的眉眼有些锋利,不再像是滟着春光的花了,反而应着这时节,多了几分夏天的灼热。 这样的祝深才是真实的。 他原本就不是风轻云淡的人。 他生气的时候,会张牙舞爪,哪怕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这才是从前的祝深啊。 又走了两步,祝深转身朝钟衡走去,有些咄咄逼人地发问:“我的谢礼呢!” “在准备。” “是我喜欢的么?” 钟衡看着他说:“是你想要的。” 祝深这才被稍稍安抚,状似勉为其难道:“那我可以期待么?” “可以。”钟衡点头,对他说“回去吧。” “去哪?” “去吃饭。” 祝深摇头:“我不想回去了。” 钟衡目光一紧:“不能不吃。” 祝深只好说:“我说不吃了吗?” 钟衡深知他的缓兵之计,非要他说个所以然来:“那你想吃什么?” 祝深倒还真想了想:“我要撸串。” “认真的?” “是啊。”点头:“我要去Y大撸串。” “你想去Y大?”钟衡看着他。 祝深剥开了糖纸,往嘴里丢了一颗糖,嘎嘣嘎嘣地咬了起来,又觉吃独食不好,给了钟衡一粒。 “我要去。” 钟衡接过了糖,面上仍有疑虑:“你胃不好。” “那这样,你吃肉我喝粥?” “为什么想去Y大?” “你不是Y大的么?” 钟衡一顿,没接上话来,可他眼睛却亮起了微光,怎么也藏不住,只好微微垂头,将手心的糖纸给剥开了,轻点了一下头:“是。” “那不就结了。”祝深看向他:“带我去Y大吧。” 于是两人踩着树叶缝隙露出的光影,披着一身霞光就出了门。 这傍晚真美好,连酸都似蜜桃甜。 作者有话要说:放心,这本不会搞得很虐哒(我也搞不出 回想起去年写本王知错的时候,评论区都是叫我粗来挨打(?),我都不知道我干了啥(抠头) 感谢大元缄兮和CHANBAEK的雷哦,破费惹 第38章 专程从如意山跑去Y大吃烧烤, 整个滟城除了祝深只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 Y大位于滟城的大学城里,附近学校众多,学生哄闹, 到处都是年轻的气息。侧门以东是一条美食街, 走进美食街,各个小吃摊位琳琅满目,坐着不少学生,三五成群,插科打诨, 看得祝深有些瞠目。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 烟火气足得不能再足。 钟衡与他并肩穿行过人群, 又不着痕迹地将他护在身体的一侧。外界的吵闹纷扰都与他无关, 他只想顾好身边这个人。 沿街的烧烤摊倒是支了不少,烟雾弥漫, 还掺着各味佐料的味道,呛人得很。祝深拉着钟衡从白烟中穿过,钟衡低头看了眼被祝深攥紧的手腕,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祝深却没有在意这么多, 待走出烟圈, 自然地松开了手,问钟衡他以前常去的是哪一个。 钟衡不动声色地拧了拧腕子, 上面还残留着祝深掌心的温热,摇了摇头,他说:“我并不常在外面吃烧烤。” 也是。祝深看他一眼, 有些好笑,想来他也不像是个能在外面喝啤酒撸烤串当街放歌的人。 一直以来, 祝深都很羡慕这样的生活。但长在如意山上,一举一动都被万众关注, 确实不是能够随心所欲的。 两人在街上无头绪地站了一会儿,看得眼花缭乱,最后只得就近找个烧烤店了。 烧烤店生意很好,进去时店里已经挤满了学生。老板抱歉地询问他们愿不愿意坐在外面,祝深点头说:“好啊。” 每桌都有菜单,要点什么菜,记在纸上给老板即可。 祝深便无师自通地准备点菜了。 钟衡看了看桌上沾着黑色油污的圆珠,快祝深一步拿在手中,说道:“我来写。” 祝深笑:“也行。” 于是两人就坐在了门口的桌子边,认真地观察了一会儿菜单。 祝深没有什么点烧烤的经验,钟衡也从没有点过烧烤,两人沉默地盯着同一份菜单看了一会,一人绞尽脑汁,一人正襟危坐,场面竟有些好笑。 半晌,祝深一字一顿地念着菜名,钟衡一笔一划地在纸上记着。 就和年少时代报听写似的。 终于点好了菜,老板拿了几个塑料餐具走来。 祝深倒是挺入乡随俗的,挽着衣袖就将碗上的塑料薄膜给撕开了。反观Y大的高材生钟某人,一身笔挺的西服坐在了廉价的鲜红的塑料座椅上,怎么看怎么像是要给碗碟开会。 祝深见他架势比自己还生疏,便问了:“你以前没来外面吃过?” 钟衡不放心地拿起水壶将碗冲了冲,答他:“吃过。” “和谁啊?”祝深顺嘴一问:“程展眉?” “你知道她?” 祝深瞥了钟衡一眼,何止知道,他还搜过呢。 “是和她么?” 钟衡“嗯”了一声。 当时他和程展眉还有系里的几个人还有过一个工作室,几人一起赚得第一桶金,陆陆续续地又接了不少项目,也算是尝过创业的甜头。毕业时几人都有了各自的规划,程展眉眼见团队分崩离析,一怒之下率先出了国,后来大家的联系便少了。 祝深拨弄着筷子,撑着脸对钟衡说:“她挺好看的。” 钟衡微不可见地轻皱了一下眉头,放下了水壶。 祝深笑问他:“你不觉得她好看么?” 钟衡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适时老板将祝深点的烧烤一盘一盘地送了上来。祝深没吃过烧烤,一样点了点,摆满了桌子,盘压着盘,碗挤着碗,确实有些夸张。 刚烤出来的肉串香气扑鼻,混着孜然和辣椒,在店外的暗光下正滋滋地冒着油光,遮盖住空气中弥散的带着酸意的试探。 “吃啊。”祝深对钟衡道。 钟衡却没有动,不知在想什么。 祝深只好将肉串分在钟衡的碗里,自己拨弄调羹,搅凉一碗砂锅粥。 又过了一会儿,钟衡终是忍不住说道:“你在意程展眉。” 冷不防听到这个,祝深的嘴被烫着了,灌了一大口冷水才缓过来,他瞪着钟衡:“我在意她干嘛?” 怎么还带倒打一耙的? “程展眉不适合你。”钟衡冷声说。 “那她适合你么?” “我?” 祝深放下了勺子,将脑袋凑近钟衡,嘴上的笑容未收,眼里却是一点笑意也没有。再次开口,声音里的戏谑变得强硬:“程展眉适合你么?” “她适合你么,钟衡?” 钟衡板着脸硬着声对祝深说:“她只是我的合作伙伴。” 祝深笑意渐深,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挑眉问钟衡:“那你觉得谁适合我?” 钟衡不语,低头吃着碗中的肉串。 祝深紧盯着他,目光带着自己都没有估量到的紧张。 良久,钟衡放下签子,哑着声音说:“没有人配得上你,祝深。” 祝深愣住了,干笑两声,不知如何应答。 但与钟衡很不同的是,他的声音清亮,像是空谷下映着月的山泉,激石时泠泠作响,清越通透。 他们俩本就挺惹眼的,又一起在Y大门口撸串,自然免不了被人认出,已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地打量着他们了。 祝深被他们看得不自在,放下了勺,对钟衡道:“我们走吧。” 话音刚落,就听旁边的人惊喜道:“钟衡,你怎么在这儿?” 钟衡顺声看去,“邱喻?” 被叫到名字的那人朝他们走了过来。 钟衡对祝深介绍道:“这是我大学的室友。” 祝深倒是很意外地朝那人看了一眼,他从来只听钟衡介绍这是他的哪个亲戚,那是他的哪个工作伙伴,朋友什么的还从未有过。 祝深还以为钟衡是不需要朋友的。 邱喻斯文秀气,看上去彬彬有礼,对祝深略点了一下头道:“这位是祝先生吧,咱们婚礼上见过。” 祝深朝他点头:“您好,叫我祝深就可以了。” 说完,他还偷偷看了一眼钟衡。他和钟衡的婚礼那天来了不少人,他不上心也不爱搭理,完成任务似的熬到自己的戏份快结束就溜去机场了。 听说事后两家到处找他,人没被找到,倒是先见了报。 钟衡神色如常,倒是没有放在心上,问邱喻:“你怎么这个点出来?” 邱喻苦笑着摇了摇头:“助教嘛,刚刚才下了晚课。”随口抱怨了两句现在师弟师妹们如何不服管,实在让人头疼得紧。 “你说说,咱们当时,哪是这个样子?” 祝深便问了:“那你们当时是什么样的?” 一说到这个,邱喻便来了精神,自己拖过一条塑料椅坐下,问祝深:“阿衡没跟你说过?” 祝深茫然摇头。 邱喻瞬间便明了:“也是,阿衡这人,向来低调得很,当然不会说啦。他啊,一天到晚都很忙,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说着,还推了下眼睛,卖了个关子,问祝深:“你知道他在忙什么吗?” 祝深看向钟衡,“忙什么呀?” 邱喻一拍大腿:“忙赚钱啊。” 祝深噗哧一笑,钟衡面上晃过一丝难能可见的赧色,压低声音道:“邱喻。” “你还别不信!真的!钟衡可是咱们系里最有指望的人了,教授导师们的心头好啊!他大一成立的工作室就赚了这个数!”邱喻伸手比划了一下,忽然想到祝深的身份,觉得这或许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于是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讪讪地挠了挠头。 滟城八卦报纸他也没少看,祝深一张画就值那么多了吧。 祝深却抬起头,笑说:“好厉害啊。” 钟衡一怔。 “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他问钟衡。 钟衡低道:“没什么可说的。” 邱喻暗笑这人还是老样子。随后他又将话题引到了祝深的身上:“说来我还有幸见过您的画呢,实在太惊艳了。” 祝深地客套笑笑,问他:“过奖了,您在哪儿见的?” “Y大啊。”邱喻朝钟衡挤眉弄眼,后者却用眼神止住了他将要说出的话。 这下祝深就有些奇怪了,他哪里在Y大办过画展啊?刚想要追问,却听钟衡打断道:“邱喻。时间不早了,你女朋友不还等着你吗?” 好险。 邱喻想说自己还没交女朋友呢,但一看钟衡的表情,立刻会意:“是啊,时间不早了,我得先走了。” 祝深古怪地看他一眼,与他挥手作别。 两人从烧烤摊上离开,祝深越想越不对劲:“钟衡,你的室友好奇怪啊。” “嗯?” “我的画根本没在Y大展出过啊。” 钟衡突然问:“想进学校里面看看吗?” “啊?”祝深冷不防被他这么一打断,竟有些愣神,后知后觉道:“好……好啊。” 于是钟衡就带着他从侧门走进了学校。 沿着花坛一直走,就能看见操场,篮板旁的一束灯光下,还有几个男孩打着篮球。篮球一下一下拍在地面上跃起的声音,都是与青春有关的音符。 祝深握着口袋里的那张照片,忽然觉得很唏嘘。他边走边猜道:“你说,是不是有谁买下过我的画,邱喻顺眼就看了?” 钟衡止住了脚步。 摇晃的灯影中,他的长睫轻轻抖动,心脏跳得飞快。然后,他听见自己发着颤却却拼命克制的声音道:“有可能。” 祝深眼睛一转,回头对他说:“也有可能他见的不是原画吧,我的画网上不到处都是吗?” “对。”漆黑的眸子不知在氤氲着怎样的一场风暴,心头提起来的石头又被悄无声息地放下了。 祝深与钟衡坐在了观众席上,正对着打篮球的那群男孩儿。忽地,祝深笑了:“你以前也会和他们一起打篮球吗?” “不会。” “那你每天都在干嘛?” “赚钱。” 祝深“哧”地一笑:“赚钱干嘛?” 赚钱去见你。 钟衡没有回话。 想来他十九岁那年也着实可笑,赚得第一桶金,立马飞奔去L国看祝深的画展。守了三天,却不见祝深的踪影。后来,他花光所有积蓄买下了《风信子的背影》,孑然一身回国,然后继续赚钱。 期待祝深的下一次画展,也期待下一次,能在画展上见到祝深。 钟衡抬着头,望着一轮满月:“不干嘛。” 祝深也仰起了头:“那可真没意思啊……” “是啊。” 轻轻的一层染着月华的纱,披在了二人肩头,微茫的星子还在闪烁着,空气中仿佛透露出不知名的花香味,轻轻的,幽幽的。 “那次画展,你在吗?” 祝深歪头看向他:“哪次?” “L国的那次。” 祝深想起来了,那时他已经出国,不知辗转在哪个国家了,吴绪好像是和他说过要给他办了一场画展。 他实在不喜欢吴绪像造星一样捧着他,关闭了所有联络方式,清空所有情绪,去小国周游了。 那段时间,谁都找不到他。 回来时,却听吴绪红着眼眶给他道歉,说他弄丢了自己最珍爱的宝贝。 是场地人员一时疏忽,错搬了一幅画,将祝深的非卖品拿去展览,竟还售出了。 吴绪就差跪着给祝深道歉了,买画的那个人很神秘,买完画就走了,什么联络方式也没留。 是什么画?祝深问他。 《风信子的背影》。 吴绪深知这一幅画是祝深最喜爱的,却没有想到自己出了这样的疏忽,竟把那幅画展出了。 祝深坐下饮了一杯水,眼神空荡荡地看着门口。那就算了吧,他说。 后来祝深偶尔也会上网搜索,寻找那幅画的踪影,可那幅画就像绝了迹,再也找不到了。 祝深再也不可能画出第二幅《风信子的背影》了,他大抵也不能再那样纯真无邪地把一颗心捧在了谁的手上。 想来,还是蛮唏嘘的。 “我不在L国。”他对钟衡说。 钟衡低下了头,似是笑了下,可夜太黑,祝深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能听见他道:“挺遗憾的。” 祝深没听懂,想到了自己丢失的那幅画,轻声说:“是挺遗憾的。” 毕竟,他遗落了用一颗赤子之心画那幅画的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这幅画是知识点!以后要考的! 感谢豆豆的雷,感谢琦仔的手榴弹和地雷(就算投霸王票贿赂我,我还是会催更的!超凶! 第39章 (修) 回到桃源时已是深夜, 方姨应该已经歇下了。 为使不弄出动静吵醒她,两人默契地轻手轻脚地进屋,灯也没有开, 蒙着一层窗外透进的月色, 脚步轻得和做贼一样。 突然,祝深重心一斜,不知撞到了什么东西,人就要直直朝前扑去。钟衡的眼神在黑夜中闪过一丝慌乱,什么都顾不上思考, 有力的手臂直接将他拉进了怀中。 钟衡的胸膛炽热滚烫, 心好像还在扑通扑通跳。 ——这是祝深被他拉进怀中的第一个想法。 在映进屋的半明半暗的月光和路灯光线下, 两人的影子被虚虚投在墙上,因钟衡的双手是紧扣的, 祝深的脑袋是微仰的,所以交叠的影子就好像是在跳亲密的舞步一样。 倏地,吊灯被打亮,墙上白茫茫一片, 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方姨一手握着灯光遥控器, 一手揉着朦胧的睡眼:“阿衡深深……回来了啊……” 定睛一看,不得了了, 两人这是在干嘛呀! 祝深和钟衡同时松开了手,一人往前,一人后退, 中间隔开了好大一片空隙。 “哎呀!我什么都没看到!”方姨捂着眼睛就往自己的屋里跑,“早点休息哦!” 说着还不忘握着遥控器反手一摁, 吊灯立刻被关上,屋子里瞬间变黑。 祝深:“……” 钟衡走了两步, 挪开了祝深脚边挡路的瓦楞纸箱,这下,他可就站在祝深的前面了。 右手掌心抵住左边胸口,他轻轻地摇了下头。 明明已经不是少年了,可一和祝深靠近,心还是跳个不停。 但他不想改,只由着自己的心这么小小地放肆一回。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是活着的。 祝深摸了摸发烫的耳根,看着被移开的瓦楞纸箱不知想起了什么,问钟衡:“你明天有空吗?” 钟衡轻声说:“嗯。” 祝深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说:“陪我去一个地方?” 陪我。他说。 钟衡攥紧了手心,郑重应道:“好。” 祝深突然回头对他笑:“不问我去哪里么?” 钟衡将手背在了身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去哪里都好啊。 祝深又笑了一下,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钟衡在祝深的门口站着,一门之隔,却觉得十分心安。 多少个夜晚,他从公司回来,就这样静默地守着门和地板透出的一缝光亮,猜想祝深可能在里面正干着什么,就这么想着想着,心竟能慢慢平复下来。 能在门外就已经很好了,谁叫他笨拙得找不到借口进去呢。 生怕自己演技不够高明,祝深对他一笑,他便险些破了功。所以只敢站在门外,借着夜的伪装,偷偷当一个沉默的卫兵。 赤手空拳屹立,沉默是他的盾,黑暗是他的铠甲。 突然听见脚步声离门越来越近,钟衡一拧眉心,心跳加速,生怕祝深要将门打开。 今天是有些得意忘形了,不该这么近,手上也没拿杯子,不能借口是去楼下倒水。 可祝深的脚步却被手机铃声给牵绊住,于是屋里的脚步停了下来,却仍旧离门很近,说话声音隐约能被钟衡听见。 他说:“喂,薄梁?” 钟衡的面容便僵住了,像是数九寒天兜头被泼了盆冷水,浇得透心凉。 “是不是找到了什么?”薄梁的声音有些紧张,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任何……关于他的都可以。” 祝深轻轻叹了口气,这个人啊,一提到姜遗,就是这么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 如果当年他能早点发现就好了。 只可惜没有如果。 祝深捏起手中的照片,对他说:“只有一张老照片,你要么?” 翻遍祝宅,也只能找到这个了。 姜遗的名字是祝家的禁忌,他的存在是祝家的耻辱,当年姜遗离开以后,祝老爷子一气之下把他的东西全给烧了,就像是要抹去他整个人存在的痕迹一样。 姜遗与祝深同岁,八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他无依无靠,又有先天性心脏病,只好被送来了祝家。 因得病的关系,姜遗小时候瘦瘦小小的,身子骨一直就不好,却没有人疼惜他。 祝老爷子最为排斥他了,说有他在一日姜遗就不能改姓祝。祝老爷子还亲自去祝深妈妈的母家傅家去登门道歉,说他养出了个不孝子,打骂全凭亲家处置。毕竟当年,他是最看好这桩亲事的。 有了这么层原因,姜遗从小就过得不算太好。 小时候他很喜欢跟在祝深的身后,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他。但祝深却并不喜欢姜遗,不许他叫自己哥哥,当着很多人的面说他最讨厌私生子了。 可每当有佣人为难姜遗,将他推倒在地的时候,肆意谩骂的时候,祝深又会第一时间站在姜遗身前保护他。 很难说清祝深对姜遗的态度,姜遗一旦像豆沙似的黏祝深的时候,祝深立马叫他赶紧走开。 高中时两个人同班,但祝深从不会理睬他,姜遗则在放学后悄悄等祝深一起回家。他身上偶尔会带着伤,也不知是被谁给欺负的,直到祝深当着众人的面,主动把他拉进祝家派来接他的车里,姜遗在卓尔才过得不再那么艰难。 姜遗是第一个知道祝深喜欢薄梁的,当时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帮祝深追。 哪承想追着追着,竟叫薄梁情根深种了。 薄梁公开表示自己喜欢姜遗是在他们高二的那一年,记得那是五月份。 姜遗抓着祝深的手,央求祝深一定要相信他。 也许当时姜遗那双透亮的眼睛打动了祝深,即便薄梁后来找他麻烦,他也没有想过是否是姜遗从中作梗。 再后来,姜遗就和薄梁私奔了。 祝薄两家沦为了全滟城的笑柄,他们俩倒成了勇于追求爱情的先驱了。 祝深忘性大,经过了一遭生死劫,已经忘记了从前的很多事了。在N国的炮|弹中,往事如走马灯一样从他眼前掠过。 忽然觉得那些猛烈炙热的情感,喜欢的讨厌的,全然被尘封成苍茫的色彩了,遗憾难过说不上,只是有些唏嘘罢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的世界黑白,就连感情都好像迟钝空洞。 如今才渐渐有些好转的迹象,即便彻夜发噩梦他也要画一幅最好的画。 ……也不知是为的谁? “要的。”薄梁的声音莫名有些颤,又对祝深轻声说:“谢谢你。” 祝深眯着眼睛打量着手中的照片,这是他傍晚时问张叔要的。 张叔说,当年祝老爷子烧完了姜遗的东西,他去清理时发现了这么张照片,不敢私下处理,也不敢惹老爷子心烦,想来想去只好锁在自己抽屉的最底层了。 照片已有些年头了,右上角有一处烧痕,拇指大小,不过只是被火苗吞噬掉了背景,人脸尚算清楚。 即便再次看这照片,祝深都觉得像有一双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无他,照片上那女人和傅云织长得太像了。 不过他还是能一眼认出那不是傅云织。 傅云织的妆容和头发永远都是优雅得体的,不会清汤挂面似的梳一个长辫。她身边的小孩大概五六岁大,乍一看也与祝深有点像,可眼睛却不像。 祝深的眼比他略狭长些,眼尾也是上挑着的,精致而勾人。而那个小孩的眼睛却微微有些垂,看上去则更加无辜可爱。 张叔告诉祝深,这个女人叫姜雪,是姜遗的母亲。 祝深从小就听人说姜遗长得和自己有六七分像,除却是一个父亲的缘故,没想到两人的母亲居然也长得这么像。 滟城都道祝深的父亲祝松为了追上傅云织花了不少心思,可在祝深的记忆里,他父亲母亲的关系一直就不好。 母亲总是冷冰冰的,父亲从来都热脸贴冷屁|股,久而久之,家里阴沉得可怕,祝老爷子就叫他们多少在祝深面前表现得高兴些。 但傅云织的神情从来就是淡漠的,就连姜遗住进祝家,也没见她多说什么。她没有怒,没有悲,只是再也没有理过祝松了。 只可惜祝松四年前病逝了,不然他一定要问问祝松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把谁当成了替身? 傅云织算什么?姜雪算什么?他和姜遗又算什么? 他们这千丝万缕的巧合与联系,又是为了什么? 印象中姜遗总是愿意喜欢亲近傅云织,见到傅云织教祝深画画,羡慕得不得了,自己悄悄地缩在画室的角落,一声不吭地看着。 傅云织不赶他,也不对他说话,任由他默默地在一边观望着。傅云织对大家总是淡漠而疏离的,但她会对祝深凶。一笔画错,傅云织会朝他大吼,说他不配做自己的儿子。 姜遗就会被吓得哭着跑出画室,祝深看着那半掩着的门,顶着傅云织的严厉的苛责,不禁想,这小瘦猴可真是不经吓啊。 哪像他,都习惯了。 偶尔祝深会故意画错两笔,惹傅云织不快,但如果傅云织不说伤人的话,祝深也不愿将天赋全然显露。 姜遗生病的时候会叫妈妈,傅云织路过他的房间时,牵着祝深去看过他一次。也只有那么一次,祝深在傅云织的脸上见到了罕见的属于母亲的温柔。冰凉的手掌印上了姜遗的额头,就连声音也是温冷的:“嗯,我在。” 姜遗烧得迷糊,费力睁开眼,哭得一塌糊涂。 薄梁的声音将祝深拉回了现实,他像是迫不及待似的,问祝深:“照片你明天可以给我吗?” “明天吗?” “嗯。” 祝深合计了一下,明天白天他和钟衡取画,晚上回来的时候应该还有时间,便对薄梁说:“那就明天吧。” 一瞬间,好像听见有谁的脚步声失魂落魄踩过他的门口,祝深觉得奇怪,打开了门,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许是听错了,他想。 于是又把门给关上了。 “白天可以吗?”薄梁又问。 “白天有约了。”祝深轻笑一声,暗暗猜想钟衡看到他画的桃花会有怎样的反应。 薄梁听他这样轻快的语气,大概已经猜到是和谁有约了,不禁轻轻感叹:“真好啊。” 祝深摸着发烫的脸颊说:“是很好。” 至于哪里好,他暂时还没弄明白。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在外面玩,害没回来 明天感谢地雷8,mua! 第40章 清晨, 祝深与装裱店的师傅通电话,约好上午去拿画。 通常都是师傅送画上门,或是祝深派人去取的。师傅一听说祝深要亲自去取, 有些惶恐, 问他是不是还想在边框上加点什么花样,毕竟送来装裱的这几日祝深日日询问进展,饶是他这么个经验十足的手艺人都被问得不免有些紧张了。 祝深听出师傅话里的意思,笑说:“不是,我只是想早点拿回来。” 说完自己都有些怔忡, 他都二十四岁了, 不是四岁, 怎么画完画还像个孩子一样迫不及待展示给人看呢? 那头的师傅一听,却是松了一口气。 通完电话, 祝深下楼时没见着钟衡,方姨端着早饭上桌,朝祝深挤眉弄眼:“深深去喊喊阿衡嘛,吃早饭啦。” 祝深点了点头, 便上了楼。 说来, 他入住桃源已有三两月了,钟衡的房间却是一回都没有去过。 想着里面的装潢陈设大抵是脱不开沉闷古板的黑白灰三色, 像是钟氏三十层的那间办公室。 门虚虚掩着,看不出里面的陈设。祝深抬起手正准备敲门时,忽听钟衡道:“展眉。” 是在和人通电话。 和谁自然不言而喻。 祝深蹙眉, 高抬的手落了两寸,又蜷握成拳, 滞在了空中。 钟衡的声音有些低,问道:“今天?” 祝深放下了手, 眉头皱得更深。从只言片语里窥得前因后果,像是害怕听到什么回答,他丝毫不带停留地快步走下了楼,下到最后一阶时,不由得自嘲一笑。 他这是在干嘛啊。 坐到餐桌边,看见方姨端来最后一屉汤包摆在桌上,餐桌堆得很满却摆盘精致,可祝深却提不起半点胃口。 见祝深一人下来了,方姨有些奇怪,便问:“阿衡呢?” “没喊。”祝深自顾自地夹起一只汤包放到了自己的碗里,筷子尖一戳,剔透的薄皮儿便淌出了水,像是兜不住的秘密一股脑地泄了出来。 方姨更加纳闷了,怎么就上了个楼,心情变得这么差啊?想了想,她说:“那我去喊吧。” 话音刚落,钟衡已从楼上下来了。 “哎呀!阿衡来啦。”方姨给他挪开椅子,余光瞟了眼祝深—— 没反应。 钟衡看见祝深这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禁抿起了薄唇。 方姨看看祝深,又看看钟衡,手往围裙上一擦,还是走为上计:“突然想到后院的花我还没浇水呢,你们慢慢吃!” 方姨这一走,对坐着的两人气氛便愈发凝重了。 眼下祝深有气没处撒,只知将个不知反抗的包子戳得稀巴烂,实在是没长进。 想到那一声温柔低沉的“展眉”,他实在气不过,放下筷子,抬头问钟衡:“你今天是不是有别的安排?” 钟衡一怔,眼里却有遮挡不住的失落。 他从昨天起就等着祝深的审判,近乎自虐地在猜测祝深会怎样和他开口,却怎么也没有想到祝深是想让他来开这口。 也对,他来开口总归是体面些。 “是。”总不愿使祝深为难,钟衡顺着祝深的目光,眼里早如古潭般死寂,“我有。” 反正残忍杀掉美梦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手起刀落,不过是眨眼之间。 祝深眯起了眼睛,几乎是咬牙道:“很好。”边说边站了起来,双手紧扣桌沿,骨节泛着白:“既然你有安排,那就忙你的事情去吧。” 钟衡抬起头,对着祝深的目光,轻轻问:“你呢?” “我也有自己的事!!”祝深瞪了钟衡一眼,气冲冲地跑上楼。 自己的事。钟衡藏在桌下的那只手,指甲已陷进了肉里。 直到听见楼上传来的一声关门的巨响,钟衡挺得直直的背脊陡然如脱了力般紧紧贴靠在椅背上。 多狼狈啊。 刚才程展眉约他和国外新能源专家吃饭时,他将日子往后移了一天。 程展眉奇怪:“可我问过王秘书,她说你今天没有行程安排啊。” “我有。” 万一有呢。 存着的那万分之一的侥幸,被他亲手给了结了。 祝深换好衣服便推门下楼,经过饭厅时,用余光暗暗找寻钟衡。 他不在。祝深又是自嘲地一笑。 走到门口,发现钟衡一直站在门外车库旁。 祝深眼尾带怒,目不斜视地经过他时,手腕突然被扣住了。 祝深顿了顿,低下头来动腕一挣,竟未挣脱,眼中怒火凭空涨了三分,恶狠狠道:“放开。” 钟衡却不放,面无表情地拽着祝深上了自己的车。车门瞬间被锁紧,祝深扳了两下都没扳开,顿时怒气又大了:“你干嘛啊?” 钟衡轻轻转动眸子,却不看他:“要去哪里?” 祝深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送你。” “不用。” “桃源不好打车,阿文请了病假,我送你。” 祝深瞥他一眼,素日云淡风轻的伪装再藏不住,拿拳狠狠地锤了下车门,“我用得着你送么?你不还有约么!让我下去!” “我送你。” 也不等祝深说目的地,钟衡一脚油门就踩了出去。 祝深扣紧安全带,皱眉看他一眼,发现他面含如铁,下颌角的线条清晰硬朗,倒是让人看着更加冷了。 这个人,一边要和别人约会,一边却又来送他。 真是可笑! 祝深越想越气,忍不住刺他道:“钟总可真是业务繁忙。” 钟衡喉结滚了滚,什么话都没有说。 驶出桃源,车子开向空旷开阔的马路上,祝深闷闷开口:“你真要送我?” 他有些吃不准这人的态度了。 不是有约吗,还送他干嘛啊? “嗯。”耳边是钟衡极低的一声。 这个人,声音低沉,听着冷,可实则又近似温柔。所以就算是稍不留神就陷进这样的深潭也情有可原吧。 祝深偏头看着窗,认输一般报出了装裱店的名字。 钟衡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他又给薄梁画画了吗? 世上总有些东西说来荒唐可笑。从前祝深画的画,薄梁一张都不肯收,祝深便气得把它们都给撕了烧了。而自己,却像小偷似的,偷偷保存着任何一点有关祝深的痕迹。 一路无言。 到了目的地,钟衡将车泊在路边,人没有下车,却也没有将车开走,只是静静地坐在车中打量着车外的祝深。 祝深下了车,见人还在看着他,不由得走到窗户边问:“你不是急着走么?” 钟衡沉沉开口:“你希望我急着走吗?” 祝深一时语塞,转头就走,可他才刚往前走了两步,又突然折了回来,绕到另一头,将钟衡的车门给打开:“下来!” 钟衡乌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费解。 祝深定定地看着他。 钟衡便走下了车。 祝深扣着他的手腕,一如刚才他将自己拉上车一般将他拉进了装裱店。 其实祝深能有多大力气,钟衡只要轻轻一挣便能挣开。可他却由着祝深将他拉进去,不管那里面还有谁在。 一推开门,就看见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幅已装裱好的画,素白暗雕的木框里嵌着一幅桃花油画。 ——却不只是画的桃花,图上近大远小,看似是画桃花,实则却囊括了整个合院,祝深将桃源都画在了这幅油画之中。 钟衡漆黑的眸子里似有繁星闪烁,却是克制地不发一语,收拢着手掌,紧握成拳。 店里的师傅走了出来,殷切地看向祝深:“祝少还满意吗?” 祝深漫不经心地扫了钟衡一眼,对师傅说:“你不如问问钟生喜欢么?” 师傅有些纳罕,在两人之间来回地扫了一眼,隐隐感受到了两人的微妙气氛,硬着头皮问钟衡:“钟总,祝少问您喜欢不喜欢?” 害,夫夫俩的事,他一个裱画的怎么就掺和进来了呢? 钟衡直直看向祝深:“你告诉祝生,我很喜欢。” 师傅只好又对祝深说:“钟总说他很喜欢。” 祝深轻轻哼了一声,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刚要说话,手机却响了。 是吴绪。 一接电话,那头吴绪的声音都带着几分少见的慌乱:“深深!你快回来吧!这边出事了……” 祝深笑容止住,心一下便沉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黑兔子、叽里呱啦噼里啪啦、大元缄兮、32121565和要我叫她小宝贝的琦仔的雷,破费了,鞠躬躬~ 感谢叽里呱啦噼里啪啦和YY的肥宅水~ 么么啾! 第41章 十个小时后, 飞机降落在L国。 吴绪早就在机场等着了,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见祝深出来, 勉强挤出了个笑, 跑上去轻轻拍拍他的肩。 祝深凝眉问他:“怎么了?” 吴绪在电话里不说清楚,只说要他赶紧回L国。知道吴绪这样说必是出了什么事,于是订了最近的航班赶了过来。 吴绪深吸一口气,给他打支预防针:“我和你说,你千万别紧张。” 祝深忍不住促他:“快说啊。” “昨天Moeen在做心脏搭桥手术, 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医院刚下病危通知……”见祝深脸上瞬间露出慌乱的神色, 吴绪忙稳住他说:“刚刚医院那边传来消息, 说手术成功了。你别紧张。” “为什么Moeen做手术这么大的事情都没有人来通知我?” 吴绪见祝深情绪激动,渐渐低下脑袋:“我知道你紧张Moeen, 其实你师姐本来想和你说的,可Moeen不让。” Moeen是L国当代最有名望的油画家,也是祝深的恩师。祝深八岁就跟着Moeen来L国学画了,可以说他所有成就都归功于Moeen, 没有Moeen就没有今天的祝深。 Moeen从不拘束祝深的个性, 任他自由自在,率性而活, 祝深的童年也因有Moeen的庇护,即便是在傅云织的强压下,也算是能透几分气的。 祝深又急又气:“他说不让告诉我你们就真不告诉我吗?!” 吴绪见机场来往的行人都往他们这儿看, 头埋得更低,压低声音道:“Moeen进手术室最后一句话是, ‘别告诉深让他担心啊。’” 祝深微怔,所有情绪堵在了发泄口。良久, 他苦笑一下,再没说出话来。 吴绪见他这样,心里也不是滋味,重拍一下他的肩,鼓励他振作:“现在Moeen不是手术很顺利吗?别苦着一张脸了,待会Moeen醒来要是见到你这样丧气,心里肯定会很难受的。” 祝深听了这话才勉强打起精神来。 驱车赶到医院已近晚上十点,住院楼已经熄灯了。 走到Moeen的病房,正碰见师姐莉兹掩门出来,一看见祝深,眼泪直往下淌。 含糊不清的L国话混着断续的抽泣,她哽咽着说出的话是:“你终于来了。” 一瞬间,祝深的心头好像被什么给刺中了。 Moeen一辈子无儿无女,只收了祝深和莉兹两个学生,悉心栽培,各有各的成就。 却不想晚年身边连个能照顾他的人都没有,要不是病发时恰好约了出版商在家里谈事情,后果不堪设想。 祝深仍有些后怕,不知Moeen的身体为何突然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吴绪暗暗给莉兹使眼色,可莉兹却摇头叹了口气,碧绿的眸子看向吴绪,对他说:“他已经不是孩子了。” 莉兹告诉祝深,其实在他还在N国的时候,Moeen的心脏就已经搭过一次支架了。 祝深蹙眉:“为什么都没人告诉我?” 莉兹又是一叹:“Moeen不许我们告诉你。”回避着祝深通红双眼下的视线,莉兹低声说:“可我觉得应该要让你知道。” 一直以来,祝深就是大家的心头肉,这个宠,那个疼,即便是经历过黑暗,可身后仍有不少人提着灯,为他照亮前方,驱散阴霾。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看到。 霎时,祝深的心像是被那根细针一点一点钻进,一点一点扎深,穿透了,然后鲜血淋漓。 等回过头来的时候,提着灯的人一个一个倒下,他们连倒下都不敢弄出巨大动静,生怕惊扰到他。这时祝深才恍然惊觉,原来一直以来自己居然被保护得这样好。 他看不到阴影,因为身后就是一片光明。 莉兹看到祝深耷拉着脑袋,以拳抵唇的样子,心里有些难受,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不大好的话,于是轻轻地拥抱了一下他:“对不起……” “是我!”祝深咬唇说:“是我该说对不起……” 莉兹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背,“别说对不起。”想到祝深坐了一天的飞机赶来,又对祝深说:“回去吧,这里有我。” 祝深摇头,刚要说话,莉兹以一个沉稳的大姐的姿态开了口:“回去吧,明天再来。我保证Moeen醒来第一个见到的就是你。” 使了使眼色,一旁的吴绪忙将祝深扯走:“你今晚想住哪儿?” 祝深想了想:“天堂湖。” 那是傅云织在天堂湖附近置办的地产,她在那里建了一栋别墅,名为白屋。毗邻森林湖泊,风景极好,以前祝深在L国学画时就住在那里。傅云织去世以后,祝深就没再住过那里。 吴绪知道,祝深想再住进去,是因为那里离Moeen家很近。 “现在可不行,旷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人住,至少得打扫打扫吧。”吴绪想了想“这样吧,我先找人把那里收拾收拾,要不你还是先住老地方?” 祝深点了点头。住哪里都可以。 “老地方”是祝深市区的公寓,公寓下两条水道纵横交错,高楼之上便能俯瞰夜晚的水景。 可祝深此时却没有心情赏景,胡乱洗了个澡,坐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发梢滴水,浸湿了床褥枕头,他揉着眉心,满脸疲惫。 细细想着莉兹说的话,他这才惊觉原来自己的身后有这么多人啊,可他总是自顾自地往前走,随心所欲,率性而为,从来不肯回头去看一看。 手机闷在枕头下“呜呜”地震动着,像是掩抑的哭声。祝深心中杂乱,没有心情接,任它响过这阵便算罢。 哪知打电话来的人锲而不舍,连打了两三通,手机便被枕头压哭了两三阵。 第四通响起的时候,祝深抽出手机,看到联系人是钟衡。 “喂?”祝深这才想起自己答应下飞机给他报平安,却是给忘了。 国内那边大概是凌晨五点,所以钟衡一直在等他的电话吗? 钟衡确实彻夜未眠,他等了一天没有等到祝深的电话,心里有些烦乱而已。不约束不克制的话,思绪就会乱走,于是手便不受控地拨通了他的号码。 拨了一个未接,然后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直到祝深的声音响在他耳畔时,他才有些懊悔,不知这个点的祝深是否已经睡了。 祝深的声音听起来很低落,钟衡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便问他:“怎么了?” 许是这长夜适合说心事,祝深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给钟衡了,话里话外都好似是在责怪自己,听得钟衡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样。 祝深怏怏地说出“都怪我”的时候,钟衡的心都像被什么拉扯着疼一样。 他说:“别这样想,Moeen瞒着你只是怕你担心。” 祝深却还在钻牛角尖:“所以我觉得我很没用,我这么大了却一直在让他们担心。” “谁说你没用的?”钟衡皱眉。 暗夜中,祝深缓缓抬起了沉重的脑袋,握着手机就像在握着一根救命稻草。 钟衡低而沉的音质通过电流信号的传递,轻轻地响在了祝深的耳边,似是鼓励,亦或是一句情话。 只听他说:“你最厉害了。” 祝深一怔,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指尖忍不住有些发抖。 这几个字从素来寡言的钟衡嘴里说出,竟无端端多了几分可信。 “钟衡,你在夸我。”祝深咬了咬唇,耳根发烫。 “是。”钟衡沉声说:“你值得。” 祝深眼睛一热,天花板似蒙了层雾影。 钟衡又说:“如果我是Moeen,我也希望你永远任性,无忧无虑。” “为什么?” 还是因为你值得。 你就该永远任性,无忧无虑。 可钟衡却没有再说了。 良久,听他问:“你的糖吃完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有点忙喔,可能不会准点更或者会请假 我努努力尽量写粗来,比心心~ 第42章 祝深在医院陪了Moeen一个星期。Moeen不知是否是见到了祝深心情好, 连康复得都比想象中快,很快便能出院了。 刚给Moeen办好出院手续,吴绪知道祝深今晚大概会宿在白屋, 便对他那里已经叫人收拾好了, 随时可以入住。 祝深点了点头。 吴绪又说:“只是旁边的仓库还没有处理,里面的东西太多了,得等你去了才知道哪些该留下。” 其实那里面很多都是傅云织的遗物,吴绪知它们于祝深的意义,不敢随意替祝深取舍。 认识这么多年了, 他是知道祝深的, 心中一直有一道坎过不去, 很大一部分是和傅云织有关。 祝深说:“等我有空就去清理。” 吴绪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问:“我之前听小颜说你在找什么箱子跟盒子, 找到了吗?” 祝深摇头,表情有几分失落。 自从得知当年离开滟城时钟衡曾送了他一只盒子,他没来得及看便随行李一同寄回祝宅了,心里头便像有什么东西梗住了。原以为那不过是好奇心作祟罢了, 可仔细想想, 却又不是。 他祝深什么珍稀玩意儿没见过。就算放在前些年,每年生日趴收到的礼物不计其数, 也不见样样都打开过。 可他从没有像现在一样耿耿于怀,坐立难安。 吴绪倒是觉得奇怪,之前听小颜说祝深遗了个重要的行李箱, 当中有个不得了的盒子,还以为是她在诳人。直到亲眼见到祝深的沮丧神情, 才知道并非是小颜诳人。 而是有的人啊,真的在意了。 “谁送的啊?”吴绪笑着问他。 祝深没好气地给他一肘子:“没看到就别废话。” “谁说我没看到的?”吴绪挑眉。 祝深怔住, 抬头看向他:“你……看到了?” 语气的紧张是前所未有过的。 吴绪说:“当年从滟城寄来的东西我都放在你公寓,堆不下的我都放进白屋的仓库了。你住公寓这么久,都没有看见那只箱子,兴许在白屋的仓库也不一定——就是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你要的箱子。” 祝深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吴绪见他这样,不禁问:“真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祝深嘴上含笑,也不答,径直走去摁下了住院部的电梯准备接Moeen出院了。 “哎!你等等我啊!”吴绪无奈地摇了摇头。 莉兹不放心Moeen,在Moeen家为他请了个保姆。许是知道之前住院吓坏了两个学生,这一次,固执的老头竟出乎意料地没有反对。 到了Moeen家,保姆已准备好了午餐等待多时了。 竟是难得的中餐。 Moeen眼睛都看直了。 保姆菲娜说:“我的丈夫是华人,所以我会做一点中餐。” 莉兹问Moeen:“你觉得怎么样?” Moeen笑了,满心欢喜地走去餐桌边喝粥。 莉兹与祝深对望一眼,祝深悄悄地比出一个大拇指,还是师姐有办法。 谁不知道L国油画大师Moeen酷爱中国美食呢。 用完了饭,Moeen将祝深叫到了画室里。 莉兹忍不住叮嘱,要Moeen刚出院别太操劳。 Moeen便像个乖小孩似的和莉兹保证:“不画画,只是聊聊。” 莉兹这才放两人去画室。 Moeen这趟住院,可把莉兹吓坏了。她无父无母,自小跟着Moeen画画,只得Moeen这一个亲人,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 从前是Moeen顾她,又当老师又当爹妈,现在看来,倒是她操着一颗老妈心了。 祝深与莉兹不同,他和Moeen的关系更像朋友。 Moeen像是一个智慧的长者,看得远,活得通透,每当祝深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Moeen总会为他指点迷津。 面对面坐在画室里,Moeen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影印的纸张,竟是祝深的画。 都是Moeen问吴绪要来的。 他一张一张地点评着,最后对祝深说有进步。 祝深意外地看向Moeen:“已经很久没有人说我有进步了。” “你的瓶颈期太长了。”Moeen深蓝的眼睛眨了眨,对祝深说:“你现在不该再比较技巧了。你现在已经学会如何把心沉下来,去感受那些你从前没有感受过的情感。” 祝深凝望着Moeen,低下了头。 Moeen抬起了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祝深的脑袋,对他说道:“你是我见过的最随性的画家,你的笔触像是世上最纯真的孩子,任何一笔流淌的感情都不会被技巧所掩盖。我看得出,最近的你似乎过得很快乐,对吗?” 有谁的模样从祝深的眼前一闪而过,祝深欲盖弥彰地将身子往后靠,翘起了长腿,佯作轻松地对Moeen说:“如果你能健健康康的,我会更快乐。” Moeen笑了,敏锐地抓出了关键字:“更快乐。” 说明他现在的确是快乐的。 祝深一怔。 他刚才说的是更快乐么? 好像是。 祝深站了起来,脸颊发烫,隐有些恼羞成怒了,Moeen忙对外面喊:“噢!深!我可是个病人!” 很快便传来莉兹敲门的声音:“Moeen、深,你们在干什么?” Moeen一笑。 祝深把门打开,摊了摊手,以示无辜。 Moeen也耸了耸肩,表示不知情。 莉兹看看祝深,又看看Moeen,终是笑出了声:“你们啊……” 三人都笑了起来,眼中隐隐泛着泪花。 Moeen轻轻地对祝深说:“要永远快乐啊。” 祝深鼻尖一酸。 唉,Moeen总是将什么都看得很透。 晚上,祝深回到了白屋。 白屋是尖顶的设计,它的屋顶是雪白的,墙面被漆成了黑色。两种颜色相碰撞,则给人一种庄重而肃穆的感觉。 里面的确如吴绪所言,收拾得干干净净。 ——就是干净空旷得有些死寂,不像是个家该有的样子。 这栋房子是傅云织和祝深来L国那年买的,极简风格,从墙到桌无一不是白色,看上去冷冰冰的,鲜有生活气。 祝深不喜欢这样的装修风格,非要说还有哪里的房子值得他留恋,那大概是桃源吧。 冬日饮冰,春日闻花,夏日观星,他竟有些期待秋天的桃源又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惊喜了。 随即又皱起了眉,人最不该有的感情是期待。 从小到大,哪样他期待的东西最后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大面积的玻璃窗其实是这栋房子的亮点,透过二楼的窗户能看见一片蓊蓊郁郁的森林,然而傅云织却总喜欢将这房子搞得阴沉沉的。祝深将厚重的窗帘给拉开,阳光投射进来,微微有些晃眼。他拿了钥匙,朝外面的仓库走去。 数年未动,偌大的仓库蒙了不少灰,隐约还有些霉味,祝深甫一进门,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挂着的吊灯忽明忽暗,照亮的一隅能见到丝丝分明的蛛网,不过只过了七年,再次踏足这里,恍若隔世。 这里还保留着他从前的很多回忆,但大多都和傅云织有关,因此大多都算不得是很好的。 还记得在某个冬天,傅云织曾发了疯似的按着他的头,将他整个人往天堂湖里浸去。 说来可笑,天堂湖那样的名字,取得温暖庄重,若不是Moeen及时发现,那里几乎就成了祝深的葬身之地了。 那是十四年前的十一月一号,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那天是他的生日。祝深无师自通,画了一幅水墨画,傅云织便将他带出门,带去了天堂湖。 湖上结着一层细密的冰,却并不结实。他的头被傅云织摁着轻轻一磕,冰面就破碎了,刻骨的凉意朝他袭来,他还没来得及忽就,鼻腔就涌进了大量的水。 祝深越是挣扎喊叫,傅云织的力气就越大,仿佛要置他于死地。 之后的十几年,那一天成了祝深永远的梦魇。 那天以后,傅云织被祝家的人带回了国,祝老爷子问过祝深要不要回去,祝深却说他想画画。 即便每天路过天堂湖时他都会腿颤,却还是日复一日地坚持跟着Moeen在湖边写生。因为他想做傅云织的骄傲。 他知道傅云织好像有些疯魔,而他的画是唯一能让她清醒些的药。 于是就这样坚持了下来。 祝深打着手电筒,重新开始翻找起他要找的东西。 仓库很凌乱,堆放的东西很杂。往里走,在一排架子上,祝深找到一本深红色的日记,蒙着厚厚一层灰,扉页写着“浮云”二字,还画着一朵云。 这是傅云织的日记本。 祝深喉中一哽,轻轻地擦净封面上的灰,将它捧入了怀中。 继续找,找了不知道有多久,才看到角落的架子上,高高竖起的一个黑皮拉杆箱。 ——会是它吗? 祝深仰头朝着那个箱子,心里隐隐有些期待。 放下日记,转身从边上拖来两把椅子,将一个架在了桌子上,又将另一个架在了之前的那个椅子的上面,然后祝深缓缓爬了上去。 吊着的灯影摇摇晃晃,地上的人影也摇摇晃晃的。 架的椅子并不牢固,斜斜歪歪,松松晃晃,祝深踮着脚,伸直了手臂,将将能够够到架子上的箱子。 他刚一伸手摸到拉杆,想要使力拽它下来,椅子就承受不住他的力度,“哗”地一声从倒了下去,连带着祝深整个人跟着也摔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骤然来袭,祝深脑子里一片空白。 膝盖上瞬间鲜血直冒。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元缄兮的雷 我没有几把我很抱歉和俞的肥仔水 mua ≧▽≦ 第43章 祝深疼得脸色发白, 嘶嘶抽气,却顾不上这许多,伸手一拽, 将和他一样掉在地上拉杆箱拖到了面前, 心里头狂跳不止。 不知是因为手心蹭破了皮,还是紧张,祝深拨密码的手竟有些颤抖。 莫名生出了近乡情怯的感觉来。 “咔”的一声,箱子密码被解开,祝深深吸一口气, 打开了箱子。 他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这一刻, 仿佛什么都凝固住了。 时间凝固住了,回忆凝固住了, 就连腿上彻骨的伤也凝固住了。 小心翼翼地抱起堆在最上层的衣物,仔细翻找着每一个角落,却独不见那个盒子。 祝深皱眉,又认认真真地翻寻了一遍, 却仍不见那个盒子。 最疼的那阵劲儿疼过了, 有些麻木,祝深的心逐渐揪了起来。 一股脑儿地将东西全部倒出, 发了疯似的翻找,可怎么就找不到那个盒子呢? ——他到底弄丢了什么啊? 心烦意乱地丢开一件长袖外套,祝深突然愣住。这个箱子里的衣服大多是春装秋装, 可他依稀记得自己当年收拾进箱子的是夏装。 ——所以这箱子不是当年的那一个? 一时间祝深不知是该气还是庆幸了。 可那个箱子又在哪儿呢? 一瞬间,身上的疼痛像是泄洪般朝他袭来, 祝深呆呆地凝望着昏暗的吊灯,心里闷闷的。 没有人能帮他。 地上的手机, 屏幕四分五裂,幸好还能用,该给小颜或者吴绪打一通电话,叫他们过来搭救,可手却不受控似的拨通了钟衡的号码。 等到电话快被接通的前一秒,祝深才反应过来自己打错电话了,他想要挂断,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电话被钟衡接通:“喂?” 这个时候……国内应该是半夜? 祝深听不出他的声音里是否藏着睡意。 他紧张得险把电话脱出手,手心被蹭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着。 那边久久得不到祝深的回应,又问:“喂?小拾?” 祝深哑声道:“是我。” “怎么了?”钟衡问他:“出什么事了?” “没事。”祝深捂着自己流血的膝盖,低声说:“钟衡,我的糖吃完了……” 话还没说完,急急用手背挡住自己的嘴。 他在说什么啊…… 所幸声音太小,钟衡似是没有听清,不确定地问:“什么?” “没什么!” “我打错了!” “我挂了!” 言讫,一秒不带停留,祝深迅速地中止了这场阴差阳错荒唐可笑的电话。 他用指节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啊?咬着牙扶着桌角站了起来,瞥见桌上的日记本,心中一沉,想了想,还是将它捞在了怀里,然后扶着墙,一脚深一脚浅地朝门口走去。 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长道上汽车灯光由远及近朝他投来,祝深抬手遮住了眼睛,车子却停在了他的面前。 吴绪从车上下来,一脸惊讶:“祝深?” 路过天堂湖,便买了份晚餐给祝深,没成想这人却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祝深将手放下,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 “你这是——”吴绪走近,由上到下打量他道:“哎呀!怎么受伤了?这是怎么了?” “我的盒子找不着了。”祝深闷闷开口。 “啊?”吴绪担忧地看着他腿上的伤口,上前扶住他,“不过是一个盒子而已,走吧,去医院看看。” 祝深看向吴绪,眼尾发红。 “它不只是一个盒子。” “可我,却把它弄丢了。” 吴绪从没有见过这样失落的祝深,不禁想,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盒子啊? 所幸祝深的腿伤得不严重,可伤筋动骨一百天,需得好好静养。 温度渐渐升高,晚上却吹着凉爽无比的风,祝深便让吴绪将他的画架架在了白屋的屋的树林中,也算得上是画家的静养了。 吴绪实在没辙,与他约法三章,不许他站两小时以上,这才将画架安置好了。 林中偶有蝉鸣,把整个夜晚都叫得聒噪了。 却不惹人心烦。 只有这个季节的白屋,不再像原先那么死寂,勉强有了些生气。仰头望去,漂浮在幽蓝幕布上的黑云渐渐退散,银河清晰地浮现在人的眼前。风过,万千繁星闪烁着,像是幕布之上翩翩展翅的浮着光的蝶,祝深微微用手指比划着取了景,然后开始静下心来描绘这个夜晚。 他穿着一身白袍,长带松垮而随意地系着,夹着花香的清风一吹,白袍便猎猎招摇。 身边放着支撑架,画累了,他便坐在椅子上歇一歇。 也没有人催他画这幅画,可他始终觉得,好景留不住,得迅速画下来给人看看才行。 ——给谁看? 祝深蹙眉不愿再想了。 天际的蝶影明明暗暗,而祝深的眼眸却始终都是亮而坚定的,他的笔触好像也比从前温柔太多了。像是有情人的指腹,温情款款地抚摸着画布的脸。 祝深从前也画眨着星星的夜晚,可那个时候,他的满心满眼都是薄梁。 少年的喜欢是炙热且毫无保留的,一段声势浩大的单恋之后,他伤筋动骨,还以为再也缓不过来了。 于是他开始建立高墙,试图将自己隔绝起来。他不愿再像从前那样笑,也不想再对谁毫无保留地倾注爱意。 这并不困难,毕竟他的心防太高,又硬又坚,谁都进不来。 ——可偏有人一言不发,一兵不费,便径直走了进来,实在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祝深抬头凝望着天空,手中动作不停,一边思考,一边在画布上叠加新的颜色。 那浩瀚的天际不知更像是谁的眸子,在祝深的眼里,一切色彩都随着星子都鲜活灵动,都好像有了意义。 抬起头,流星划过天际。 不禁想,要是能见到他就好了。 如果能见到他…… 低下了头,自嘲般地笑了下,怎么可能见到他。 他现下应当是陪着程展眉跟进那个项目吧,那项目太大,牵涉又广,甚至能动摇整个钟氏的牌型,他又哪里来的闲工夫来这里? 两人这协议婚姻,自己出了国,他应当松了一口气吧。 可如果能见到他…… 祝深。不许再想了。 他警告自己。 碎金般的月光洒在林中,银纱似的雾将天地凝结成一个无声的网,捕获一个个细腻隐秘的梦,蝉鸣不停,幽风阵阵。祝深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居然看到钟衡从雾中朝他走来。 他的画笔僵在了空中半秒,情不自禁地从他指缝中掉落。 凉爽的风吹出了几分初夏的燥意,祝深目不转睛地看着来人,舔了舔唇,无端端竟有些渴。 而那渴意却像是从心底蔓延至口齿之间的似的,等到他启唇时,声音已然喑哑。 “钟衡。” 来人黑发黑衣黑色皮鞋,无声无息地撞开银纱似的雾网,在星光之下,抿着薄唇,一语不发地盯着他,朝他走来。 落定到祝深面前时,他下意识要躲,却被叫住了名字。 轻轻的一声“小拾”,祝深还以为自己是幻听。 钟衡说:“我来送糖。” 一副没有休息好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压榨了多少自己的休息时间才长途跋涉赶来找他。 却只是为了送糖? 钟衡展开手心,是一盒蜜桃味的泡泡糖。 祝深启了盒子,剥开一颗,将糖放进了嘴里,问他:“就一盒?” 钟衡弯腰将那支从祝深手中掉落的画笔给捡了起来,爱怜地抚了抚,递还给了他。 “就一盒,吃完问我要。” 祝深吹出了个泡泡:“小气鬼。” 眼睫湿润,嘴上止不住笑。 作者有话要说:钟总突然包圆了滟城所有蜜桃糖的消息不胫而走,大家纷纷猜测钟氏接下来是否要有大动作,是否要伸手糖果行业了。 知情人士·卓尔校友·小郦和小池向媒体透露,其实是祝深最喜欢吃蜜桃味的糖了。 大家难以置信:所以这个糖真的就只是糖?!!! 谁又能想到呢,坐拥一座糖山的衡衡,却只抠搜搜给深深一盒。_(:з」∠)_ * 就说甜不甜吧今天~ 第44章 “你来了怎么不跟我说?”祝深问钟衡。 钟衡垂眸盯着他被绷带缠绕的膝盖, 语气低沉:“你受伤了怎么不跟我说。” 冷不防被钟衡拿话一堵,祝深顿时心虚地摸着旁边的支撑架,想了想, 又说:“不是很疼。” 钟衡紧盯着他:“怎么弄的?” “摔的。”祝深轻咳一声, 不愿再细说了。若说是为了找个七年前的盒子,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他对着钟衡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知了鸣个不停,风至,心帘被撩动, 里面的秘密好歹能重见天日片刻。 两人站在林中仰望着星空。 祝深偏头悄悄打量着钟衡的侧脸, 辽远的天幕就像是钟衡的眼睛一样深邃, 一颗星星就是一个秘密。 翘着嘴角,手中的画笔还残存着钟衡手心的温度, 祝深突然问他:“你为什么来?” 钟衡看了他一眼,“你想吃糖。” 祝深皱眉:“就为这个?” 当然不止是为这个啊。 只是能说出口的大概也只有这个而已。 见钟衡不答,祝深心里顿时起了不少猜测。 却都不是好的。 先前涌上心头的潮水,缓缓退去, 连狡黠眨眼的星子都好像在嘲笑他又自作多情了。 祝深低下头, 托起调色盘,漫不经心地开始调颜色。 钟衡看了他腿上缠绕着的绷带一眼, 抿紧了薄唇。 调出了满意的颜色,祝深便握着画笔开始画画了。 钟衡站在他身边,像是一堵沉默的高墙, 祝深手上动作娴熟,可嘴里却恶狠狠地嚼着逐渐丧失甜度的泡泡糖。 像是一场星夜下的角力, 两人背对着对方,各执一条看不见的绳索, 绳子的最中心挂着一面镜子,可鉴人心。 于是他们纷纷使力,想要将镜子拽到自己的面前,想要透过镜子来探寻对方的真面目。 也别怪一切这么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实在是两人都觉得自己输不起。 忽然,钟衡开了口:“是我。” 祝深的心跳慢半拍,上色的手微颤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耳朵上。 钟衡说:“是我想来送糖。” 祝深不禁一笑,将画笔给了钟衡,暗想这个人真是好狡猾啊。 钟衡拿着画笔微微一愣,祝深问他:“你会画画么?” 钟衡摇了摇头。 “想跟我学么?” 钟衡近乎痴迷地看着祝深,轻轻点了下头,喉结一滚。 站在画架前,钟衡的手刚刚握紧画笔,就被祝深的手掌给包合住了。 祝深的手比钟衡的手略小些,带着钟衡用笔沾了些许颜色,然后挥上了画布。 手掌覆上来的一瞬间,钟衡看见了祝深手心的伤口,微微皱眉:“怎么伤的?” 这是他前天在仓库摔下来时弄伤的,在医院包扎好了腿,等回家时才后知后觉发现原来手心也磨破了。 没有疼到不能动弹的地步,便没做处理,任由其野蛮生长了。 没成想,钟衡竟一眼就看见了。 “专心点。”祝深手指用力:“我在教你呢。” 挑亮了画布上的两颗星子,钟衡忍不住回头看向祝深,又问:“疼吗?” 祝深一怔,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钟衡抽出了手。后者放下了画笔,将他的手给伸直了,然后轻轻地捏住了他的指尖。 祝深眼瞧着钟衡低下了头,嘴唇轻轻地贴上了他的手心。 还没等他说话,手心就被钟衡吹了一口气。 祝深下意识躲闪,却被钟衡捏紧了指腹。 紧接着,钟衡又往伤口上吹了一口气。 祝深不敢动弹,整个人都僵住了。 很难说清那温热的气流吹拂在自己掌心时他的感受,毕竟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等钟衡抬起头时,祝深却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 掌心贴掌心,指缝对指缝。 祝深渐渐用力,扣住了钟衡的手,两人的手像一只合拢的贝壳似的,双双贴紧。 钟衡眉头皱深:“你会疼。” “可我想记住。” 月下,祝深用低得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钟衡,不管你是为什么而来,”声音又低了些,他说:“见到你我很高兴。” 其他的还管他干嘛呢。 钟衡的心像被捏住了,有些恍然而不知所措,明明是暗夜,可整个人却像暴|露在日光之下。 他的秘密生根发芽,迎着日光将将要破土而出。 凝望着祝深含勾的眸子,他无法做出理智的风险分析,甚至觉得盘亘在心中数十年的秘密已经被掘出了。 “嗯。”钟衡低沉地应了一声。 这一个晚上,好像有什么悄悄变了。 “那幅画,你喜欢么?”祝深是问那幅桃花图。说来,那天他接到吴绪的电话便有些六神无主,再没顾上别的了。 送画人甚至连收画人的一句评价都没有得到。 “喜欢。”钟衡的声音有些喑哑。 祝深在钟衡耳边吹了一个泡泡,呼出的温热气息也无声地打落在他的耳旁。余光瞥到画笔好似掉落在草丛里,隐隐约约露出一角黑蓝,将绿草赋予新的颜色,不过那些都好像不重要了。 祝深拿纸吐出了那个泡泡糖。 他说:“嗯,我要奖励你。” 话音刚落,他的唇就印上了钟衡的唇。 那是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两人一触即分,可蜜桃的甜香却在两人的唇齿间绽开了。 月光之下,黑衣紧贴着白袍,蝉鸣不绝,恰似一曲月光奏鸣曲。他们从阴差阳错的时光中分头走来,终于在这一晚,短暂地相逢了。 分开时,祝深低下了头,钟衡收回了目光。 谁都没有出声,谁都没再看对方。 脸颊上藏也藏不住的淡红在明明亮亮的星子被照得若隐若现。 又是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祝深朝天上指了指:“快许愿。” 见钟衡一动不动,祝深又说:“我刚刚许了。” 钟衡的声音更哑了:“许的什么?” 祝深弯了眼睛,“我不告诉你。” 【如果今晚我能看到他,一定要吻他。】 钟衡只好闭上了眼睛。 【保佑今晚不是一个梦。】 他睁开了双眼。 “许了什么?” 钟衡学他:“保密。” “无聊。”祝深轻轻地踢了踢钟衡的鞋尖:“背我回去吧。” “不画了吗?” “明天再画!” 钟衡将祝深背上了自己的肩头。 祝深很轻,双手轻轻箍住了钟衡的脖颈,朝钟衡的耳畔吹了一口气。 钟衡背脊明显地僵硬了:“小拾,不要闹。” 祝深双腿不老实地蹬了蹬,“要闹。” 钟衡拿他没辙,只得小心地捧住他的腿,将他整个人上托。 祝深膝盖还隐隐作痛,可人却还在笑,问钟衡:“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很任性?” “没有。” “真没有?” 钟衡对他说:“我希望你能一直任性。” 祝深将额头抵在了钟衡的肩头,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钟衡无声地笑了起来,眼神比月光还要温柔。 流星划过,成全了今晚两个人的梦。 作者有话要说:最最最想写的场景终于写到啦,希望大家喜欢~ 第45章 钟衡把祝深背进白屋, 放到了沙发上,人也就顺势坐在了沙发边。 窗户没有关紧,窗帘被晚风吹得轻轻掀动, 时不时就泄了大片月光进了屋内, 将只亮着昏暗壁灯的室内微微照亮。在朦胧的微光下,祝深将伤腿轻轻搭在了茶几上,支起身子,将钟衡打量着。 在这样的暗光之中,他只能看见近在咫尺的钟衡的脸, 却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钟衡站了起来, 影子投在白净的空墙上, 一下拉得好长,他问:“灯在哪里?” 祝深在白屋不敢开灯, 生怕自己看得清楚了,那些过往的不甚美好的记忆便会浮现在他眼前。 想了想,他还是凭着记忆从沙发缝里摸出个遥控器,朝上摁了两下, 不见有反应, 祝深耸肩:“它坏了。” 钟衡看了他一眼,又问:“药在哪里?” 祝深不说话, 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 钟衡的声音放软了些,“手上要擦点药。” 祝深本想说不用,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只是指了指身后的储物柜,但愿吴绪有帮他准备。 钟衡便走去柜子旁。 祝深回过头, 歪着脑袋看着钟衡。 “应该是红色的。”祝深提醒道,他记得这个, 毕竟以前常常用到。 借着昏暗的灯光与月色,钟衡迈腿缓缓地朝那边走去,打亮手机手电筒,仔细辨别了一下药瓶与药瓶上贴着的写着L国的文字标签,拿到了药水和棉签。 坐回到了祝深的身边,钟衡道:“伸手。” 祝深肆无忌惮地看着的脸,缓缓地,将手伸向了他。 钟衡把手机递给了祝深,祝深接过手机,借用手电筒的光亮为钟衡照明。 钟衡手中的那截腕子太瘦了,被手电筒光束这么一打,甚至找出几分惨白的颜色。掌心的伤口因为没有处理妥善的缘故,显露出一片狰狞的伤痕来。这是很明显的擦伤,大约占了掌心的三分之一,显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中心甚至隐约可见暗沉下来的深红,钟衡看得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先前在白屋外,光线太暗,他还没有看清,想不到竟伤得这样严重。 ——这不是没有处理妥善,这是根本没有处理。 所以这几天他这么疼还在画画? 为什么总也学不会对自己好一些呢? 将祝深的手掌摊直,用棉签蘸取了一点儿暗红的药水,钟衡低下了头,捏着棉签,轻轻往他的手上擦去。 快挨着祝深的皮肤时,手机的光亮陡然转了一个方向,是对着钟衡的。钟衡被突至的强光刺得睁不开眼,捏住了祝深的指尖,轻道:“别闹。” “我没有闹。”大抵是受了伤,这一晚的祝深显得十分乖巧:“我想看清你。” 钟衡微怔了下,不动声色地带着祝深的手调转了另一个方向:“我在给你涂药。” 手一松,祝深就拿着手机照上了钟衡的脸。 钟衡抬头,迎着强光看向祝深。 祝深执拗地说:“可我想看清你。” 钟衡喉结一滚,握着他的手腕,将他举手机的手稍稍往上抬了些,于是手机的那道光,就顺着钟衡的头顶斜前方倾泻而下。 照亮了钟衡的脸,也照清了祝深的伤。 祝深看见钟衡轻轻地给他涂药,这动作未免太小心翼翼,不像是在擦药,倒像是在完成什么深不可测的刺绣工艺。沾着药水的棉签一点一点如针线般缝合过他掌心的伤口,钟衡眼眸微垂,看上去未免太温柔慎重。 祝深意外能窥见一丝冷厉也不带的钟衡,嘴角不禁扬起了些,十指连心,那抚愈伤口的微妙凉意一直蔓延至了他的心里。 钟衡捏着他的手轻声问:“疼么?” 祝深调皮的小指翘了出来,那长度刚好能在钟衡的掌心画圈:“你吹吹我就不疼了。” 钟衡被他搅得有些痒,却意外从祝深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撒娇的意外,手上的动作更加轻,心里也柔软得一塌糊涂。 手上有人正吹风,祝深像猫一样缩着脖子,然后扬起了头。窗外的夜风无休止地撩动着窗帘,恍惚之间,他好像在窗帘掀起的刹那间看见了窗外的漫天星辰。 他刚刚,在漫天星辰下,在繁叶茂林中,在流星划过之际,与眼前这人交换了一个蜜桃味的吻。 想到这,祝深的脸不禁渐渐发烫。 “还疼么?”钟衡又问。 祝深摇头,却又扣紧了他的手说:“疼死了。” 白屋的回忆其实并不怎么美好,他在这里挨过饿,也挨过打,小时候拼命画画才能赚得一星半点的母爱。只是他向来迟钝,受了伤都往心里埋,从不愿与人诉说。 事实上,他并没有什么能诉说的人。 挨着挨着也就过来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到钟衡身边,他就觉得自己负伤累累,好像哪里都很疼。 钟衡放下了药,抬起了头,直起了身体,温柔地拥住他,将他的脑袋倚靠在自己肩上,轻哄道:“一会儿就不疼了。” 顶上不安分的光束终于慢慢地落了下来,像是夕阳沉海,堵死在了有情人的梦乡。 祝深终于能够安心地闭上眼睛,万千星光从他眼前跌落,他睡了过去。 自来白屋以后他就没有睡过一场好觉,现在总算是能好好休息了。 钟衡僵直着背,不敢动,听着祝深轻缓的呼吸,心里却充盈着说不出的满足。 压在沙发上的祝深的手机正无声地振动着,钟衡的眉心轻轻蹙了一下,生怕打扰到祝深好眠,便想自作主张将它关掉,却在拿起瞬间,怔住了。 是薄梁的来电。 钟衡看了眼在自己肩头睡着的祝深,狠心将那电话给挂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他走到了里屋的房间里。 将祝深安置在了他自己的床上,钟衡蹲在床边,借着一隅月光静悄悄地凝望着他的睡颜。 这是第二次,他有机会看见祝深的睡颜。先前是在医务室里,那时两人还是学生,没想到一晃,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祝深还是毫无防备,安静乖巧得像个孩子。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一低头便把五官遮得严实,只余一个尖翘的下巴,这样一来钟衡便时常看不清他的表情,于是,自然也就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年少时的祝深心思真是很好猜,喜怒哀乐全与那个人有关,他既痛恨那人为何不肯分一些爱怜给祝深,又像阴沟里的臭虫一样暗自庆幸着。 钟衡轻抿嘴角,他痛恨不磊落的自己,于是在心底叹了口气,将手缓缓伸向祝深的额头,轻轻拨开他额上凌乱的碎发。 头发被分开了,可指尖仍不舍离去,盘桓在空中离祝深鼻梁三毫米处,又兀自往下,顿在了他唇瓣一毫米处。 这一毫米,是他不能越界的距离。钟衡另一只手抵上了自己的唇,他想他大抵会永远铭记这一天吧。 抽身很难,但这里终究不属于他。 出了房间,钟衡等待着那个电话再次呼来,他在想,要是薄梁再呼来,他一定不会挂了。 只是他等啊等,一整晚,祝深的手机都没有再响过。 天亮时,祝深在自己的房间醒来。 这一觉睡得太餍足,醒来时腰酸背痛,手上因涂了药水,变得有些好转。 钟衡的声音低低地从另一个房间传来,像是在打电话。 下了床,他去找钟衡。 听见钟衡不知在和谁交代:“保留证据,不要声张。我在L国,有什么等我回去再说。” 见祝深下床了,钟衡转头对电话那头交代了一句,然后走到了祝深面前。 “吵醒你了?” “没有。”祝深四处望了望,“我手机呢?” “客厅。”钟衡扶着他走了出去,“我帮你拿?” 祝深慢悠悠地说:“我没力气。” 一双眼睛眨着笑意望向他。 他想要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钟衡看了他一眼,微微俯身说:“上来。” 于是祝深像是没骨头一般,重新贴上了钟衡的背。 “我重吗?”下楼梯时,祝深突然问钟衡。 钟衡摇头说:“你太轻了。” 祝深皱眉:“那你还背过谁?” 钟衡摇头,将祝深放到沙发上,捡起茶几上他几乎守了一夜的手机递了过去,如实道:“昨天你睡着以后,薄梁打了一个电话过来。” “哦……”祝深轻轻地应了一声,回拨未接来电。 钟衡一动不动地站在沙发旁看着祝深拨通电话。 等他反应过来想要回避时,祝深已经出声了:“喂?” 是祝深一贯慵懒的嗓音,像是早晨刚睡醒时的第一声呢喃,钟衡沉着脸转身就要走。他熟练地披上冷厉的伪装,就像从前一样,可他却顿住了。 因为祝深在叫自己的名字。 “你干嘛去?” 钟衡在原地顿了一顿,意识到这句大概是对自己说的,便说:“粥熬好了。”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去了厨房。 步履匆匆,看得祝深将眉头一皱。 等他端着一碗小米粥重新走到客厅时,祝深的电话也打完了。 他吹了吹,将碗放到祝深面前,坐下道:“尝尝。” 祝深眼睛都亮了:“哪儿来的小米?” 记得白屋是没有小米的,而最近的超市也要驱车行二十分钟才能过去,钟衡初来乍到应该是找不到的。 钟衡却没有答话,一边拿勺在碗里搅动,一边吹着粥面,显然是在回避着这个问题。 祝深环顾四周,瞥见钟衡的黑色拉杆箱:“你该不会是从滟城带来的吧?” 钟衡一顿,轻咳一声:“可以喝了。” 祝深微怔:“就是为了过来给我做粥吗?” 钟衡站了起来,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眼睛朝窗外望去,低声说:“方姨放的,她担心你不好好吃饭。” 祝深咬着勺子直笑,对钟衡说:“那你帮我谢谢方姨。” 钟衡“嗯”了一声,打开电脑,开始处理邮件。 为了能来这便找祝深,他在滟城的那几天没怎么合眼,将紧要的工作堆在一起给处理完了。 以为他会很累,可所有的疲惫却在见到祝深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见祝深已是循心而为了,月光下的一个吻,黑暗中的绮丽触感,居然不是一场梦。 他还能奢求什么。 他都觉得自己得到的太多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他明明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只有见到祝深才有所求,求更多。 祝深一边喝着粥,一边打量着钟衡办公的样子,不禁笑了。 谁说他阴寒如冰,他分明有一颗春雨似的一颗心,酥绵温柔,只因不善言辞,落在了料峭的冷风里,大家才看不见罢了。 大家看不见,他却看得分明。 祝深觉得,自己这回大抵是要栽了。就栽在这场春雨里,做一个绵长的不愿醒来的梦,好像也不赖。 作者有话要说:害!不瞒你们说,我最近总是梦到下一本要写的古耽,小龙王扯着我的袖子问什么时候轮到他拥有甜甜的爱情。我很心虚,像骗小孩一样和他说你等等,快了快了(上一本我也是这么骗他的。 本来计划是在月底完结独一的,但我觉得就我这个手速,实在是够呛。 偏偏脑子里都已经想好结尾咋结,番外咋写了,只可惜手速还是个弟弟= = 结局总是无限在我脑海里上演,但我就是想得到写不到!!!我恨! 要是能把脑袋瓜借给你们康康就好了!我在想屁吃!! * 感谢旻天、柳生家的狐狸的地雷哦~ 感谢是戚醉丫、青山见我、嘶鸣、YY、ibkzht.的肥宅水哦~ 第46章 用完了饭, 祝深本来是要去探望Moeen的,小颜打电话来说是莉兹在画室急着找他。 她说的画室在市中心繁华的商业街,祝家的画廊也开在那里。 莉兹最近在完成一幅巨幅油画, 需要祝深的帮忙, 祝深看了眼身旁的钟衡,对听筒说:“一会儿就去。” 挂了电话,钟衡问他:“怎么了?” 祝深拿起车钥匙:“得去画室一趟。” 钟衡叫住他,跟了上去:“我送你去。” 祝深还想说点什么,可钟衡不容他拒绝, 已拿过他手里的钥匙去开了车, 于是祝深只好跟着上了车。 祝深报了个地点, 又启了导航,钟衡略点一下头, 便开上路了。他像是对L国的交通很熟悉似的,所以祝深也没太在意。可行至半途,祝深突然问钟衡:“你是不是没有L国的驾照?” 钟衡刚要说话,就听祝深道:“大意了。待会要是有警察过来查你就把吴绪供出去。” 钟衡深望他一眼, 低声问:“和吴绪那么要好?” “谁叫他指着我赚钱, 不为我扛锅怎么行。” 钟衡从视镜里看了祝深一眼,后者像是心情很好地看向窗外, 于是钟衡没有说话。 车子停在了画室门口,小颜迎了上来,见到了钟衡, 还笑着和他打了声招呼。 祝深低头看了眼小颜这热络的神情,联想到昨晚钟衡为什么能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不由得从鼻子里哼出声音对她说:“一会儿和你算账。” 小颜自知祝深是说的什么事,立马无辜摇头表清白:“不关我的事哦。”说着, 还悄悄看了钟衡一眼,用L国话小声地对祝深说:“我觉得钟总对您挺好的,之前他还专门问我,您在L国住在哪里。我其实是想告诉您的,但他又叫我不要影响您,不要和您说,怕打扰到您,我这才没有说的。” 祝深没想到是这层缘故,回头望了钟衡一眼,用L国话回小颜道:“他是一个大傻子。” 一旁的钟衡走上来轻捏住祝深的腕骨:“说什么?” 祝深面不改色地转了转手腕,从他手心溜出,对他说:“我在夸你呢。”只当钟衡听不懂,又用L国话对小颜补充了一句:“还是一个闷葫芦。” 小颜噗哧一笑,问祝深:“这样说真的可以吗?钟总听不懂L国话吗?” 祝深信誓旦旦:“当然听不懂啊。” 钟衡抿直唇线,没有搭腔。 其实他哪里是听不懂。 大四那年,他都已经拿到L国某大学的offer了,也学过一阵L国的语言。总觉得,好像这样就能离祝深更近一点了。 当时他在Y大的工作室,成员还因为他要去L国闹得不可开交,都不让他走。可他却去意已决,工作室还因此分崩离析,程展眉一气之下出了国,其余各成员也离散各奔东西。 不过后来钟衡到底也没能来成L国——钟老爷子选定他为钟氏的继承人,也顺道封死了他出国的路。 他不要一个有异心留后路的继承人。 可他这一脉只有钟衡了。 钟家权大势大,堵住钟衡的希望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了。 他就该留在钟氏,永远做他们的傀儡。 祝深见钟衡发愣的模样,实在不像是听懂L国话的样子,不由得隐隐有些骄傲。 会霓城话有什么了不起,眼下他终于也能扬眉吐气了,便附在钟衡耳边说:“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 钟衡看他一眼,刚要说话,就见画室门被人拉开了。 吴绪一身骚红从里面走了出来,一看几人站在门外说话:“哟,这么热闹呢。” 钟衡扫了吴绪一眼,眸中似有什么汹涌,却又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轻声对祝深说:“一会儿我来接你。” 祝深点了点头,被小颜搀着走进了画室。 钟衡刚要走,却被笑嘻嘻倚着门的吴绪给叫住了:“不知有没有机会请钟先生赏脸饮一杯咖啡?” 钟衡侧目看他。 吴绪朝他笑了笑,眼光锐利,缓缓开口:“不知七年前钟先生是否来过L国?” 一瞬间,钟衡背脊陡寒,他目光一紧,回头时又对上吴绪笑得温和无害的脸。 “不用紧张,我只是觉得您的背影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想来想去,大概是在画展的监控视频里。”朝钟衡笑了笑,吴绪俯首行了一个绅士的礼,只听他重新问道:“不知有没有机会请钟先生饮一杯咖啡呢?” 钟衡皱眉。 吴绪伸手引路:“钟先生请。” 钟衡一语不发地随吴绪走向对面的咖啡厅。 悠闲的下午,咖啡店并不拥挤,吴绪点的意式,钟衡点的美式,咖啡很快就被侍者给端了上来。 吴绪将他面前的咖啡往钟衡那边推:“或许钟总该试试意式。阿深很喜欢意式,他总觉得苦一点才好喝。” 不知钟衡是听到哪一个字不高兴了,皱着眉头,抬手压住了小碟,冷声对他道:“不必。” 瓷勺与杯壁碰撞出清脆的声音,撞在了人的心上,有点儿疼。 吴绪仍是笑:“钟总不用紧张,今天我在这里和您说的话,阿深绝不会知道半个字。” “你想说什么?” 吴绪看着他道:“我当代理人这么久,只出过一次纰漏,误把他最最宝贝的画作给展出售卖出了。七年来我一直在找那幅《风信子的背影》,可是一直都没有找到。我反反复复地看着那一段监控视频,那人实在是太奇怪了,什么信息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所以我很好奇,拍下那幅画的人究竟是谁?” 钟衡垂眸饮了一口咖啡,神色回到了最初的淡漠:“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不能怎么样。”吴绪依旧是微笑着对钟衡说:“我希望拍下画的人就是和祝深结婚的人。祝深之前喜欢得太惨痛,我希望他今后能好过一点,不再受什么波折了。” 钟衡微怔,缓缓地看向吴绪,眼神晦暗不明。 吴绪抿了口咖啡,重新看向钟衡:“这样说,您能对我放下敌意了吗?” 钟衡审视着吴绪的目光。 吴绪耸肩,一副任君检阅的模样。 良久,听钟衡开口说:“是我。” 吴绪挑了挑眉,并不意外。 紧接着又听钟衡道:“不要告诉他。” 想了想,吴绪点了点头:“我只能保证暂时不说,那幅画,大概也是他的心结。他远没有他表现得那么云淡风轻。” “我知道。”钟衡的眸子一下就黯淡了。 “那你知道祝深从前是辨不了颜色的吗?” 钟衡心像被人捏了一把,指节发青。 “他有心结,整整七年,将自己封闭在了黑白灰的世界里,不愿走出。”吴绪低声说:“可是现在,他愿意走出来了——尽管付出了些代价,他终于肯走出自己给自己画的圈子了。钟先生,您以为这是为什么?”说着,他想到那个在白屋仓库门口摔得浑身狼狈却执拗地要找一个破盒子的祝深,不禁叹了口气:“祝深很犟,这么多年了,他早就习惯用云淡风轻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恕我多嘴一句,如果您真有一两分在意,别去听他嘴上的声音,要听,就听听他心里的声音。没准,那里比你想象得更真实可爱。” 钟衡看着吴绪,久久不语。 吴绪暗笑自己今天的话实在太多了,于是一口一口地喝着咖啡,杯子很快就空了。 又坐了一会儿,小颜打电话和他讨论画廊的工作,吴绪起身道:“我该走了。祝深大概六点半会结束完,您可能还得再等一下,或者我送他回白屋也——” “我送他。”钟衡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 吴绪楞了一下,点头笑笑:“那么,钟先生再见。” “再见。” 玻璃窗外,小颜朝钟衡挥手打招呼,可后者却好像是在想事情,没有看她。咖啡厅里的顾客只剩下钟衡,于是从外面看,他的背影看上去似乎有些孤独寂寥。 那幅他拍来的《风信子的背影》就藏在他卧室最里面的房间里,那一整间房都和祝深有关。 祝深不需要知道,他永远不会知道。 那幅画只是他自私丑陋的一个剪影,是他照亮自己嫉妒阴暗的一面镜子。他知道自己是怎样一步步窃取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的,每当午夜梦回,他踱步到那个房间,仰头看着那幅画,都深感自己的渺小与虚伪。 那幅画不是给他画的,可他却强行拘在了自己的房间。祝深也不是属于他的,可他却将强行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可笑的是他明明知道自己有多么丑恶,却仍旧觊觎着祝深,爱慕着他,想要占有他。 小颜小声嘀咕了一句:“钟总在想问题啊……” “走吧。”吴绪拍了拍她的肩,朝前走去。可走了两步,不由得回头望望,问小颜:“你觉得他的背影像不像在哪里见过?” “是有点似曾相识……但我……”小颜回头一边看一边挠挠脑袋:“但我说不上来……” 吴绪边走边问她:“像不像《风信子的背影》?” 小颜一顿,止住了脚步,瞪大了眼:“可那幅画不是弄丢了吗?” “是他买的。”吴绪幽幽地来了一句。 “啊?!”小颜差点咬到舌头,忙问:“那祝老师知不知道……” 吴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当局者迷吧。” 何止是当局者迷? 画画的画错了对象,被画的不知道是自己。 阴差阳错就是一个轮回。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拨开一点迷雾了,老妈妈老泪纵横!QAQ 感谢_无定、ZxY·、Jenny的灌溉,今天独一崽崽也有茁壮成长=w= 感谢旻天、大元缄兮、阿萨姆的地雷,破费了破费了鞠躬躬!! 第47章 祝深来到咖啡馆时, 刚刚好是六点半。 手上还残存着点颜料,像没洗净手就匆忙跑了出来似的,跑起步来, 腿上的伤还强势找着存在感, 可他仿若不知,一心只往咖啡馆跑。 进门时看见钟衡坐在窗边,两人视线正巧一碰,他的脚步又渐渐放缓,嘴上挂着抹笑, 徐徐走了过去。 “深!跑那么快做什么!你伤还没好呢!”莉兹在后面叫他, 进门看见钟衡时不禁一顿, 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两人的婚礼实在太仓促,她和Moeen还在某个部落采风, 没来得及赶过去,因此这算得上是初次见面。 祝深给莉兹和钟衡做了一个简单的介绍,便看见莉兹的目光一寸不离地紧盯着钟衡了。 莉兹爱画人像,许是受Moeen的熏陶, 她酷爱画亚洲人, 眼下正好看见个骨相皮相俱是上佳的模特,哪里还肯放过, 当即便问祝深可不可以。 祝深却摇头,一副没得商量的语气用L国话回莉兹:“不行。” “为什么啊?”莉兹不解。 “因为他是我的。”祝深毫不留情地将师姐推出咖啡馆,低声补了句:“我的模特。” 莉兹第一次见祝深这样护食, 不禁好笑,又说:“如果Moeen看到他, 应该会很开心。” “明天去。”祝深道。 莉兹便笑着拍拍祝深的肩:“走啦。” 祝深点头,转过身来的时候发现钟衡不知何时竟站在了他的身后。冷不防身后出现了这么一堵墙, 他吓了一跳,身体便要向后倾,钟衡目光一紧,将他拉进怀中:“当心。” 祝深退了两步,“谢谢。” 莉兹的身影走出了街边拐角。 “刚刚你们在说什么?” “她说她想画你。” “你怎么说的?” 扶着门,站定了,祝深眼睛似勾,轻轻笑问:“你猜猜?” 钟衡看着他,没有说话。 祝深凑近两步,对他说道:“猜对了我给你奖励。” 不知是听到什么词,钟衡眼眸骤然翻滚巨浪,凝望着对方一张一合的殷红的唇,极力压制着心底的思绪,不让自己联想到月下那个没头没尾没有解释的吻,明明只是喝了一杯咖啡而已,他却觉得自己醉了。 喉结滚动,有如火烧。 他真像是醉了,低醇的声音更似浸在了酒里,明明不打算作弊,可说出来的话却是:“你说,不行。” 祝深笑容微滞。 “我猜对了?”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祝深不答,走去前台点了一杯意式,回到了窗边的座位上。 霞光斜照,隐隐约约透了夕阳的余晖。两人坐在窗边,正好被一束光线分成黑白两面。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整片天都被染成了瑰丽的色彩,薄薄的一层淡金从上往下洒了下来。这附近的建筑普遍不是很高,最高的不过是不远处教堂的塔尖。它将橘红色的夕阳切成了两个半圆,如纱似的红霞爬满了整个天,整座城市像是着了火。 粉紫色的烈焰实在摄魂夺魄,不知像谁那一双多情又无情的眼。 很快,侍者便将咖啡端到了祝深的面前,看见钟衡空了的杯子,英语询问是否要续杯。 钟衡看着祝深的侧颜,对侍者说:“一杯摩卡。” 侍者便去忙活了。 祝深看着窗外一点一点下沉的夕阳,终于说道:“猜对了。”他微微转头,看向钟衡:“想要什么奖励?” 一瞬间,钟衡脑海里闪过万千思绪——他想要的太多了。 即使努力克制,仍不可否认,他想要的实在是太多了。 他的心从祝深不在身边开始就有些慌乱,工作塞得满满当当,只有这样,才没有机会去想祝深。 有时望见滟城的夕阳,敲字的手会突然一停,凝神看向窗外。 听说L国的夕阳是最好看的,日落的时候会蒙上一层粉色。粼粼的河道洒上一层金辉,落下了粉红的霞光,折射出绮丽的梦境一样。 只可惜,滟城的落日不够华丽,所以留不住一个画家。 看着夕阳,他不禁会想象着祝深从小是怎样在这边生活的,会不会也像在如意山一样认识很多小伙伴,世界上还会不会有哪一个角落有人像自己一样,被祝深抛在脑后却又苦苦追随这么多年。 光是想想,他的心脏都酸涩发胀。 他想来L国。他想要探知有关祝深的一切。 毕竟,在他与祝深错过的那些年,祝深都在这里,看着这样的夕阳。 所以他连夕阳都嫉妒。 “我想和你一起看夕阳。”钟衡突然说。 祝深一怔,耳尖发红。 “就这个?” 钟衡别开了头,没说话了。 于是两人便共同沉醉在这一个用霞光编织的梦里。 看着看着,祝深习惯性地端起了咖啡,钟衡问:“你总喝苦咖啡?” “是啊。”祝深轻轻地嘬了一口:“我跟你说过N国的迷信你还记得吗?” “嗯。”钟衡点头。祝深跟他说过,N国人迷信的神旨是这样的,如果嘴巴能吃苦,那么生活就不会那么苦了。 所以从N国回来以后的这么多年,他都很少碰甜品。 正想着,钟衡忽然将他手中的咖啡夺了过去,洒了两滴在衬衫上,钟衡却只当未见,仰头将祝深的咖啡一饮而尽。 微凉的意式,溶解了香醇,入口似乎更加苦了。 可钟衡却不觉得有多苦。 祝深微怔地看着钟衡:“为什么……” “你喝这个。”将温热的摩卡递到他的面前,钟衡说:“以后你的苦我来吃。” 祝深呆呆地捧着咖啡杯,眉心微蹙。 可他不抗拒。 混着奶油和巧克力甜香的摩卡入口有些绵滑,祝深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喝摩卡是什么时候了。 很甜。 祝深低着头,鼻尖微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低声说:“倒是头一次见到有人上赶着来吃苦。” 钟衡放下杯子:“没有多苦。” 咽后回甘。 祝深摸着发烫的面颊,轻轻地眨了眨眼睛,心底都好似被浓郁的巧克力酱被包裹,密不透风的香甜充盈着整个心室。 粉紫色的光影渐渐暗淡,半明半暗的心事如灯一样挂在玻璃窗前,晃出两人虚虚的影子来。 钟衡抿着唇,板正地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祝深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道远方的那位守护神能不能听见。 这杯摩卡过后,我想,我大概已经不需要您的庇护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柳生家的狐狸灌溉,啵唧~ 感谢柳生家的狐狸、我没有几把我很抱歉、大元缄兮、黑兔子、旻天的雷,妈耶好多喔,让你们破费惹! 我得检讨一下今天可能更少了=w= 但看在是糖的份上,就别说我短嘛! 第48章 第二天, 两人约好去Moeen家。 祝深起了个大早,没想到有人比他还要早。 ——钟衡正在客厅小声地交代着工作上的事情,走下楼梯时祝深笑意微敛, 这才想起钟衡不比他随心所欲, 能偷得钟氏半日闲已不知是压榨了多少休息时间换得的了。 祝深只是含糊不清地听见钟衡好像说要盯紧谁,可毕竟是有关钟氏的事,他也不好多问,在钟衡收线之际,恰时走到他身边。 这一凑近, 祝深不由得有些发愣。 今天钟衡穿得很正式, 深色西服看起来考究而沉稳, 像是要去参加一个极其隆重的晚宴,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反观祝深棉T短裤, 简单随性,则像是要串一个普普通通的门子。 祝深扬起了唇角,看见钟衡的微微绷紧的领带,问道:“你很紧张?” 钟衡皱眉:“没有。” 抬头对上钟衡刀刻一般锋利的下颌线条, 往下看, 是他微微滚动的凸起的喉结,这一次, 祝深轻笑:“钟生在紧张哦?” 语气笃定,像是亲眼撞见了什么秘密。 钟衡的眉头皱得更深,合握着掌心, 狠狠压住情绪,迈步绕开祝深。 刚走了两步, 却被祝深给拉住了袖子。 像是一个定身咒,食指中指夹着袖子轻轻一晃, 祝深一抬手,钟衡便动不了了。 他浑身僵硬,背脊却愈发挺得笔直。也正因如此,他所以看上去,仍好像是镇定的。 祝深慢慢松开了手,缓缓迈腿走到了钟衡面前,堵住了他的路,又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钟衡。” 钟衡深深眉目凝望着他,眼神深邃,不知此时有什么情愫正在暗自涌动。 祝深伸出了双手,绕到了钟衡的颈间,钟衡屏住呼吸,鬼使神差地,竟低下了头。 祝深的指尖故意擦过钟衡露出的那截脖颈,缓慢向下爬,抵住他绸质的衬衫领沿,隔着这么层朦朦胧胧的布料,他的指尖便如飞鸟穿林般一滑而过。 随后,便停在了领带上。 人也靠得越来越近。 钟衡一动不动。 “不好看。”祝深扯着他紧勒的领带尾端,佯作不满意地扫了一眼,说:“拆了。” 钟衡一愣,呼吸渐渐发滞。 想要完善没系好的领带有无数种方式,拉一拉,扯一扯,本不算困难,可祝深偏要动手将钟衡的领带给解开。 重新系。 微微抬头,他离那凸起的喉结更近了。 而那喉结滚动的频率也更快了。 “仰头。”祝深捏着领带柔声说。 钟衡竟真任由他拿捏,顺从地仰起了头来。 祝深一笑,没再磨蹭,捏着领带,轻轻跨翻绕拉,那看似普通的领带便仿佛被他注入了灵魂一般,乖顺地贴在了钟衡的颈间。 大领穿过衣领,虚虚驻在了钟衡喉结下几公分的位置,祝深说:“低头。” 钟衡略一低头,祝深便扯着领带,轻轻往下一束,使得钟衡的头不由得更低了,低到与祝深鼻尖相抵,两人交错着彼此的呼吸。 一秒。两秒。三秒。 乱了。 啪地一声,祝深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电光石火,他什么都顾不上想,恍惚地退了两步,低头说:“好了。” 钟衡也低下头,嗓音喑哑,“谢谢。” 祝深捏捏指尖,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真没用。 倒是钟衡,轻轻挽住了他的手,“走吧。” 祝深别开头,直到出了白屋,才变得稍稍镇定了些,问他:“我的结好看么?” 如果细心看,不难发现被祝深打了领带的钟衡,步履持重,头上如顶着一碗水。眼下他正浑身僵硬,生怕一个不慎,打好的领结便散了。 其实结哪是那么容易散的,只是他同祝深的缘分太浅,好像风一吹来,手中紧握着的那零星半点的交集便从指缝中溜走,散至四方了。 他需得大起十二分精神沉着痴守,不敢有半点马虎。 “好看。”他低低地说。 祝深听了这话,不免有些得意,悄无声息地擦去手心的薄汗。 这是他第一次给人打领带,虽只得了这么两个字的夸奖,课成就感倒不逊于当年斩获某奖。 正走着,忽听钟衡问:“你从前也常给人打领带吗?” 祝深不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其实心里对这个领带并不满意,所以想问问自己是否有打领带的经验? 钟衡实在太小瞧他了! 略一皱眉,他说:“实践出真知。” 钟衡抿唇,心里骤然一缩,那么不知自己是他实践的第几个了。 他是实践,那真知又会是谁? 颓然的挫败感将它围绕,面对祝深,他好像总是使不出半分力气。 正出神,却见祝深蓦地停下脚步,钟衡不由得也停下了脚步看着他。 祝深眼里的光藏都藏不住,微抬下巴,像只骄傲的孔雀,“可我啊,就是天赋异禀。” 钟衡一怔,定定地望着他。 “你是独一个。” 有什么,从心底慢慢绽开了。 直到走到Moeen家,钟衡忍不住因这五个字唇角上扬。 Moeen今天状态很好,正在窗边画一幅素描,见到了钟衡,深蓝的眼眸一亮,朝他微笑了一下。 莉兹明知故问,偏忍不住揶揄祝深:“旁边这人是谁啊?还不快跟Moeen说说?” “Moeen。”祝深低下了头,用L国话轻声道:“他是我的丈夫。” 钟衡喉结滚动了一下,“您好,我叫钟衡。” 祝深回头看了一眼钟衡:“你什么时候会说L国话的?” 钟衡道:“现学现卖。” 祝深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Moeen慈祥地对祝深笑了,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得见的声音问他:“这就是你的缪斯?” “是吴绪还是爱丽丝又乱说了?” Moeen笑笑,“真的是乱说吗?” 什么都逃不过Moeen的眼睛。祝深也不答,只说:“我去看看菲娜做什么好吃的了!” 说着便跑去厨房了。 Moeen毕竟在中国待过几年,勉强还是能和钟衡交流,于是两人便说起了话来,聊的还是有关祝深。 Moeen拍拍钟衡的手说:“他是一个任性的小孩,希望你以后能一直包容他。” 钟衡摇头,低声对Moeen说:“我希望他能一直任性。” Moeen一愣,回过神来时止不住笑意,只因这么一句,他便认定了钟衡。 “真是太好啦。”Moeen说。 莉兹见到Moeen在和钟衡聊天,职业病犯了似的拿起画笔开始画他们。 祝深从厨房走来时眉头一皱,当即便坐在了钟衡边上,将莉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噢!深!拜托让一让!” 祝深恍若未闻,一边干扰莉兹视线,一边偏头佯作专心致志听Moeen说话。 Moeen不由得摇头发笑,看看钟衡,唇角也挂着笑意。 不多一会儿,莉兹还是把速写给画好了,祝深便赶忙跑去抢。 霍然从沙发站起,祝深的腿不由得一痛,钟衡护住他:“慢点。” 祝深朝他一笑,“没事。” 继续去追抢莉兹的画。 莉兹到底是心疼他的腿伤,没跑两步便被缴了画。 祝深捧着画轻轻赞叹:“你又进步了。” 捕捉的细节与神韵实在惟妙惟肖。 莉兹微笑。 哪是她画得好,钟衡的眼神还需要费心捕捉吗? 即使是信手而就的速写,也能折出他眼中的深情。 不过却只能折出他深情的万分之一二。 实在因有人当局者迷,才看不见罢了。 祝深将画捧在怀中,霸道宣布:“我的了。” 莉兹作势要抢,祝深便像小时候一样同Moeen撒娇。 莉兹也不依不饶跑到Moeen身边。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时Moeen往往会转移话题,“今天人都在,我们来照相吧。” 真是不高明的话题,可祝深这才想起,撇去应付人的婚纱照和滟城记者们的偷拍,他好像还从来没有和钟衡拍过照片。 莉兹已熟门熟路地找来Moeen的相机架好了。 菲娜也跑出来帮忙:“我来照,我来照!” 于是Moeen坐在沙发上,莉兹、祝深和钟衡都站在了他的背后。拍照的菲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不断打手势示意两人靠拢。 祝深朝钟衡挪了挪,钟衡索性将他的肩头揽住。 “三。” “二。” “一。” 咔嚓一声,照片定格。 拍完了合照,Moeen站了起来,轻轻地对莉兹说:“再给他们拍一张吧。” 祝深微怔地看向Moeen,后者则温和地拍了拍他的手。 这场面很奇怪——两个年轻的男人在家长的注视下,坐在沙发上拍一张合照。可祝深却难得地没有抗拒。 钟衡的手也没有收,仍轻轻地揽住了祝深的肩头。 莉兹:“钟,笑一笑。” 钟衡嘴角一动。 莉兹暗暗朝祝深挑眉。 咔嚓—— 两人拥有了第一张真正意义上的合照。 回白屋的路上,两人各自带笑,一人捧着画,一人拿着照片。 夕阳西下,浓郁的粉紫色光辉笼罩着理想的国度,理想国内,人人都得到了自己称心如意的宝贝。 快到白屋,发现一辆黑色商务汽车正停在门口,见到钟衡和祝深,车上的人走了下来,一脸严肃。 “钟总,祝少,该回滟城了。” 余晖黯淡,好梦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瓜子的灌溉 感谢顾顧、柳生家的狐狸的地雷 鞠躬躬~ 第49章 祝深第二天醒来时发现钟衡已经随着王秘书回了滟城, 人走得悄无声息,连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都不知道。 想来也是趁夜离开的,一句告别也不曾有。 祝深一个人静默地站在窗台, 怀中捧着一本深红色的日记, 抬起来一只手,轻轻穿巡过透明的纱幔,拨开一角帘子,抬头望着空中的飞鸟,人看上去竟有些落寞。 昨晚, 王秘书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去, 他还没说话, 钟衡却道:“他不必回去。” 祝深惊诧地望了钟衡一眼,然后低下了头, 摸着颈间的项链道:“我现在的确还有事要做。” 这本日记,是一个人的尘埃落定,他暂时还没想好要如何处理。 里面是关乎她的遗愿,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他来完成。 钟衡看了他一眼, 仿佛堪破了什么, 低道:“你忙你的。” 王秘书皱皱眉,欲言又止。 祝深暗暗揪住了纱幔, 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什么事情竟得劳烦钟衡的首席秘书亲自来L国接人? 这件事定然是和自己有关,不然王秘书不会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去,可钟衡却说他“不必回去”。 祝深马上给他五姐去了一通电话, 开头一句便是:“滟城还好吗?” 五姐莫名其妙:“怎么就为问这个?滟城最近啊遭透了。” 祝深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五姐抱怨道:“最近天天下雨, 我想出门逛街喝下午茶都没有心情。” 祝深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又问:“除了下雨, 滟城最近还发生什么事了?” 那边顿了一顿,五姐敏锐地察觉出祝深的古怪:“深深,你今天有点不对。” 祝深一哽:“没有。” “你打电话给我其实是想问钟衡吧?” 祝深低头不语。 “是想问钟氏吗?”五姐说:“我一会儿去打听打听,你等我信儿。” “谢谢五姐了。”祝深这才变得安心了些,诸位堂姐之中,五姐的人脉是最广的,她要打听的事必然能打听到。 五姐一笑:“现在怎么变得这么乖,都逢人说谢了?说来到底还是你的钟生教导有方啊,就该好好治治你的性子。” 自那天祝宅碰面后,五姐便对钟衡有了极大的改观。 祝深有些无奈:“五姐——” 五姐道:“好了我不笑话你了,你在L国也别担心,钟氏现如今都指着钟衡呢,他能出什么事啊。你该好好照顾自己才是,身边毕竟没人看顾了,得吃饭知不知道?”像是想起了什么,五姐忽然问:“你现在是在哪儿呢?” “白屋。” 五姐微怔,她自是知道白屋曾带给祝深怎样惨痛的回忆。祝深十五岁那年,傅云织精神混乱,用绳子绑住他,试图带着他一同烧炭自杀,扬言这是在为她自己赎罪。 于她而言,祝深的出生,就是一场罪恶。 还好后来Moeen发现得及时,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祝家几乎全家出动,将祝深从L国带回到滟城。那时起,他便是每个祝家人心中最疼爱的宝贝,凡事都由着他的性子来。 大概,是因为险些失去吧。 “五姐,我没事的。”祝深安慰着她,就像在安慰自己,暗暗扣紧了手中的日记,“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很多事情我都已经忘记了。” 五姐说:“滟城永远都是你的家,我们永远都是你的家人。” “当然。”祝深一笑,握日记的那手骨节泛白。 “那你……”五姐低声问他:“还会恨她吗?” 身体像忽然被人抽空了力气,日记本啪的一声掉落到地上,祝深茫然地倚着窗,视线像只无脚鸟,不知该落到何处。 蹲下来,拾起了那本日记,又牢牢握住颈间的那条项链,他哑声说:“我很想她。” 挂了电话以后,祝深决定暂缓手中的安排,订下了最快去滟城的机票。 只是最快,那还得深夜才能出发。 他在房间踱步,等待着五姐的消息。 正六神无主之际,手机响了起来。 一看来电显示,却不是他最期待的。 而是薄梁。 “见一面吧,祝深。”薄梁温柔开口。 祝深这才想起之前他们似乎还有一个约,可他却旷了。 两人约在咖啡馆见面。 咖啡馆还是画室对面的那家,薄梁已去等了好一阵了,祝深才到。 侍者是相熟的,见祝深来了,问都没问便去准备意式,祝深却摇头:“要一杯摩卡。” “摩卡?” “是的。” “好的,请稍等。” 祝深转头便看见了薄梁的背影,停了脚步,心脏无端有些痛。 他画过这个人的背影,可这人却弃如敝履,再后来,他也弄丢了那幅画。 现在想来,竟不知道是天意在捉弄谁。 眼下薄梁正坐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连祝深走过去时他都没有发现。不得不感慨,这人数年未见,气质深沉,凭空添了几分忧郁。 从前的他就不是这样的,说话时,眼里都带着微微的笑意。可能现在说话也会带着微微的笑意吧,只不过全部都留给姜遗了。 不禁笑,时间实在摧枯拉朽,他都已经不会再为此难过了。 见祝深坐下,薄梁才回神来,“看风景入了迷,抱歉。” 祝深略一摇头,“是我该说抱歉的,上次失约了。” 他边说着,边从包中拿出了一张老照片,是姜遗母子的,上面还带着被火灼烧过的痕迹。那天本想着要给他,只是因为事出突然,他接到吴绪的电话便赶往机场,随后便将此事给搁浅了。 薄梁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照片,如获至宝,祝深瞧着,他的手甚至有些颤抖,不禁取笑:“这么在意啊?来L国就只是为了拿这么一张照片?” 薄梁道:“我来L国出差,顺道来拿的。” “只是顺道?”祝深不信。 薄梁却没答他,只是温柔地抚摸着照片,低声对他说:“姜遗一直很喜欢L国。” 听到这个名字,祝深神色有些不自然,又问:“那他怎么不来?” 薄梁看着他,轻轻地摇了一下头,然后便微笑着不说话了。 祝深被他这么看了一眼,却突然好似明白了。 他和姜遗像是彼此守着自己的战壕的战士,战线划分得明明白白,井水不犯河水。A国是姜遗和薄梁私奔的地方,那么他至死都不会去。正如同L国被姜遗当做是他的国度,那么姜遗也永远不会来一样。 现在想来,祝深都觉得有些汗颜,不过是小孩子的爱恨情仇罢了,何至于此呢?只是姜遗一日守着他的战线,那他也永远都不会低头。 ……实在是幼稚得有些可笑了。 良久,听薄梁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你希望他来吗?” 祝深慢悠悠地回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侍者端来了摩卡,祝深与他道了一句谢,端至唇边轻嘬了一口,是久违的甜,却又好像没有与钟衡在这里的那个傍晚甜。 “如果我说我不希望,未免太小气了些。如果我说我希望,你可能又会觉得我虚伪可笑。”祝深唇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像是讽刺。他年少时受过的最大的指责,莫过于眼前这人的一句“虚伪可笑”,事情古旧,来由他已记不清了,左右是与姜遗有关的吧。唯有这句指责,他伤心难过了许久。 他年少时候的故事总是逃不出薄梁,以及姜遗。 如枷锁,如绳索。 薄梁似乎听懂了祝深的讽刺,低沉地道了句:“对不起。” 祝深却摇头,望着他笑:“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他已获得新生。 祝深看着薄梁,一字一顿缓慢道:“来不来取决于他,我并没有这么小气。” 薄梁苦笑低语,叹了口气:“祝深,你不懂。” 祝深抬头看他,缓缓放下了杯子,蹙眉问他:“想来你是你懂得很,那么请你来告诉我,你刚才是用什么立场问我这话?” 自打薄梁回来以后便走上了家人为他安排的路,一切都按部就班,乖顺从容得仿佛姜遗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一样。 起初还会有人提起姜遗,后来便不会再有了。当事人都遗忘了,旁人还有什么资格铭记? 可莫名,祝深就是觉得有些难过。 为什么都已经出走那么多年了还要回来? 为什么明明已经走上背道而驰的路却偏要作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 但祝深心中拧巴,不愿细究是为谁在难过。 薄梁仍是摇头,偏头看向窗外。 祝深却紧锁眉头,盯着他手里的老照片。 蓦地,听薄梁轻声问:“可否请你再帮我一个忙?” 祝深看着他的侧脸,眼神好像比夜空还寂寥。 鬼使神差,他不知想到了谁。 回到白屋时,天已经黑透了,一颗心不知什么时候也沉透了,好像被人生生捂住,闷着,他费力呼吸,却无人响应。 一身冷汗直冒,就像是他做惯了的那场梦,从梦里走到了现实。 想要抓一根救命稻草,不知钟衡是否已经到了滟城,刚想给他打一个电话,手机就响了起来。 是五姐。 “怎么样了?”祝深的语气莫名带着几分强自镇定也压不住的慌。 “深深,钟氏那边好像真有动作。”五姐语气严肃。 “什么动作?” “现在不好说,总之就是……钟衡现在有点麻烦。” “什么麻烦?” 五姐顿了顿,低声问:“你们结婚的时候是不是签了一份合同?” 嗡地一声,有什么在祝深脑子里炸开,血液都仿佛凝固住了,寒冷传遍四肢百骸,他道:“我即刻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Amethyst和YY的灌溉哦,mua~ 第50章 深夜, 祝深搭飞机回国。 之前他和钟衡结婚的时候补了一份结婚协议,协议以两年为期,到期自动离婚。期间两人需配合对方在有需要的场合秀恩爱, 除此以外, 他们各过各的,互不干涉对方。 五姐说,眼下钟衡正借着他那新能源项目大刀阔斧地整改钟氏,犯了老一辈股东董事的怒,可他们敢怒不敢言, 只因钟衡背后有祝家。如果照协议所言两人两年后会离婚, 那么只怕钟家那些被压了许久的堂系叔伯是不会让钟衡好过的。 五姐还说, 似乎已经有人将这份协议递给了钟老爷子,老爷子火急火燎从国外疗养院赶了回来, 初回滟城便晕倒在机场,此刻正躺在病床上。 祝深不断给钟衡打电话,可那边却一直无人接听,他的心便逐渐往下沉。 这大概是他坐过的最漫长的一次飞机了, 频频抬手看表, 可表上的针却仿佛灌了铅一般缓慢移动,实在令他满心焦躁。 飞机飞了十个钟头, 已到邻省,广播却突然响起,说是由于滟城暴雨, 飞机无法直接降落在滟城,只好降落在邻省的中转站了。 乘客们的情绪都很糟糕, 祝深凝眸望着乌黑的云团,狠狠地皱了一下眉。 飞机降落以后, 乘客们都被集中在了休息室,室内室外都笼罩着浓浓的低气压,抱怨之声不绝于耳。 祝深起身询问地勤何时能再飞,对方含糊其辞满含歉意,说是滟城这雷雨数十年难遇,只怕今天是飞不成了。 耳尖的听了这话,顿时吵嚷了起来。 祝深谢过他,转身冲去了门外。 “哎!先生!外面正下着雨,您要不再等一等?” “不了。” 祝深跑出机场时,雨点如豆粒般打下。 他望了眼阴沉沉的天空,拿出手机想要叫车,刚划亮了屏幕,手机便很不争气地用完最后一度电,彻底暗了下去。 昨晚他走得急,几乎什么也没带。 到底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祝深将手机放回包中,一头扎进了雨帘里。雨点淋在身上,他恍若未知,走去路边拦车,可惜并不大顺利。 刚有出租车停下,便有乘客一哄而上,推推搡搡。祝深眼明手快护住一个快要跌倒的小女孩,伸手为她挡雨。 女孩的妈妈踩着高跟鞋而来,用皮包当住女孩的头,怒道:“叫你不许乱跑!”随后又与祝深道谢。 祝深摇头,又一辆出租车驶来时,他示意母女俩先走。 女孩的妈妈过意不去,摇下车窗:“你去哪儿?” 祝深道:“很远。” 车窗只好慢慢升起了。 雨水将他的身体全都打湿了,飞驰的车轮驶过水洼,在他身上溅起一滩脏水。不得不承认,祝深过往二十四年,还从未像今天一样狼狈。 随手将湿发往后拨,祝深再次抬手拦车,终于,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 司机看着他浑身湿漉漉的,颇有些犹豫,祝深扣住车门忙抢白道:“载我去滟城吧,车费付你三倍。” 雨越下越大了,司机不知是对那三倍车费动了心,还是对眼前这个落汤鸡起了恻隐情,招招手让他上车了,并递给他一张毯子和一瓶矿泉水。 祝深低声道谢。 司机仍以为自己刚才听错了,再次确认道:“你真要去滟城?” “是。” 司机笑:“那可真够远的。” 可不是很远么,滟城离这里三百多公里,光是路上就要费四五个钟头的时间。 司机从后视镜望了这个祝深一眼,“是去办急事?” “很急。” 司机点点头,一踩油门驶了出去。 驶到高速上时,见祝深盯着不亮的手机发呆,司机说:“没电了?箱子里好像有个充电宝,不知道还有电没,你翻翻。” 祝深翻了翻,果真找到一个充电宝,他道:“谢谢。” “甭谢。”司机笑说:“是去见媳妇儿?” 见祝深不说话,司机只当他害羞:“别不好意思说,年轻人嘛,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以前我接我媳妇儿也像你这么急,她跟我异地恋,异了有四五百公里哩,她一说想我了,我脑子一热,连夜开车去找她。她见到我——” 司机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闭紧了嘴巴。 “哭了?” 司机难为情道:“哭是哭了,后来还拧着我的耳朵说我败家子浪费钱……我这不是,不是……” 司机叹了口气,小声道:“也想她了么。” 祝深抬起头,看见车顶悬挂的吊坠尾端有一个拇指大的结婚照,嵌进了水晶框中,照片上两人俱是深情凝望着彼此。 照片看上去已有些古旧,水晶框刻着极小的字,左边是一帆风顺,右边写风雨同舟。 祝深的鼻头忽有些发酸,眺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被雨打湿的车影和树影,他的心更加急迫了。 他要回到滟城。 不管此时那里是风还是雨,他都要与钟衡一起面对。 既结了婚,那他们便是同舟的。 回想起钟衡的那句“他不必回去”,想来这人是打算独自担着了。 真是好笑。 他偏偏要回去。 “是去见……我的丈夫。”祝深轻轻道。 不知司机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之后便没再问了,车速倒是又提快了些。 祝深将手机充了会儿电,终于能开机了。 一开机,标红的未见来电的提示竟有好几个,只是个个都不是来自钟衡的。 刚要继续拨通钟衡的手机,便有电话打进来了。 “喂?祝深!你看今天的新闻了吗?!” 是李经夏,声音有些急切。 祝深道:“我现在在外地,有什么等我回来再——” “报纸拍到你和薄梁在国外约会,说你和钟衡协议离婚了!” 祝深怔住了。 跳转网页一看,那是他和薄梁昨天在咖啡馆的照片,他在笑,薄梁也在笑,拍摄角度倾斜,看上去他们俩竟亲密得像是交颈而谈。 不仅如此,媒体更是扒出了从前祝深苦追薄梁的事情来。 还有人往论坛投稿,说他爱上自己的发小,掐头去尾,是以祝深和薄梁为原型编的故事,颇有些虐恋情深,引起极大反响。 那帖子的最后一句很毒,像是蛇信子阴冷冷地舔过人的心脏,尖牙淬着冰冷的毒液直扎灵魂。 “后来我没有和他在一起,而是和一个与他背影很像的人结了婚。” 作者有话要说:dbq并不是故意卡在这的orz 今天出去买东西然后中暑了,磨了一个下午只能写粗来这么多了 都别急,明天衡衡就上线了,我马上给他手机充话费=3= * 感谢 柳生家的狐狸 的地雷~ 感谢 YY 和 柳生家的狐狸 的灌溉~ 第51章 祝深一直盯着手机, 他的脸色便得异常难看,像有一把巨斧将他的心脏劈开,剖析出连他自己都不愿意细究的事情来。 媒体又将祝深婚礼那日在机场偷拍的图一并翻了出来, 把那冷饭又给炒了一次。只是这一次, 再加上些似是而非的暗示性的话语,引导人们猜想祝深那日提前离开就是为的找薄梁。 网民们热火朝天讨论着,其实根本就没有人在乎真相,他们只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事情。动脑太累,几句营销号的引导便足以安抚他们的好奇心了。 越想, 心便越往下沉。 “你的手机响了。”司机提醒。 “啊?”祝深茫然抬起头。 “手机。”司机又说。 祝深这才从怔忡中回过神, 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是王秘书,他立刻接了起来。 回想起上次在L国见到王秘书不过是一两天前, 可再听到他的声音却又恍若隔世。 “喂?”一开口,声音比他想象得还要哑。 “祝少,您现在在哪里?” “我在回滟城的高速上,”祝深急忙问:“钟衡呢?他的电话我打不通!” 王秘书说:“钟总的手机可能是进水了, 您放心, 钟总现在在疗养院等着董事长醒来。” “他的手机怎么会进水?” 王秘书一顿,支支吾吾地小声道:“钟总他不让我告诉你。” “你要是不想告诉我就不会说他手机进水了。”祝深捏住手机, 思路清晰,可声音却比他想象得还要紧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王秘书脸上瞬间闪过了一丝被识破的尴尬,他道:“有人给董事长递了一份你们结婚时签的协约, 董事长气冲冲回国责问钟总,机场都还没出, 人就晕倒了……” 祝深蹙眉:“如果只是那份协约,钟衡否认就是, 它并没有什么实质的约束力。”顿了顿,祝深问:“老爷子还收到了什么?” 王秘书沉默片刻,十分为难道:“这个钟总真的不让我说……” “可我想和他一起担着。”祝深突然说道。 王秘书一怔。 他跟在钟衡身边四年了,是钟衡亲自提拔的他,很多事情,不消钟衡开口,他便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作为钟衡的首席秘书,自然,他也对钟衡的用情略有些了解。 有人说这是一场政治婚姻,他听后便是轻轻一哂。与其说这是一场政治婚姻,倒不如说这是某个人的梦想成真。他永远不会忘记钟衡在董事长那儿听到自己的相亲对象是祝深的反应,热茶溅在手上也恍若未知,深吸几口气才平复下来心情。 ——这绝不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决策者该有的表情。 有时男人的直觉也是敏锐的,他猜,钟衡定然是与这位祝小少爷颇有些渊源。 事实上,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也印证了他的猜想。 钟总,确凿是喜欢祝小少爷无疑了。 可他看不懂,为什么钟衡要提前签署离婚协议,又将自己名下的所有财产两年后转赠给祝少。 喜欢一个人怎么会舍得要放手呢。 董事长醒来以后发了好大一通火,可任他如何发火,钟衡始终一语不发。 董事长气到捶桌,给我滚出去!!! 钟衡便走到了门外,站在了雨中,沉默得像是一堵城墙。 墙外任雨冲刷,墙内密不透风,不知是在守护着什么。 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要告诉祝深。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交代。 当然,这也是王秘书第一次违抗他的命令。 “您……”只听王秘书缓缓地问:“是真的想和钟总一起担着吗?” 祝深点头,哑声说:“是。” 王秘书忽然笑了,一推眼镜,恍惚看见那城墙庇护下的树枝渐渐伸到了城墙之上,展开碧绿的叶子遮住了城墙顶上的风雨。 原来啊,这不是一个一厢情愿的故事。 每个人的视角不同罢了。 “我来接您。” “有劳。” 一路风驰电掣,王秘书带着祝深到了疗养院。 这里做成了一座林苑,专为滟城富贵人家所开,无论是医资还是风景俱是上佳。 即便是此时暴雨不歇,庭中也颇有几分雨打芭蕉的苍郁美感。只是祝深却不愿移目半分,在他心里,没有什么地方能比桃源还美。 泊了车,王秘书撑伞带着祝深走入这深深林苑,走进那风雨连廊,走到钟老爷子的院落时,廊中已围了不少人。 都是钟家的人,许多远方亲戚都来了,眼下正好奇地打量着祝深,窃窃私语着。 祝深目不斜视地穿过攒动的人潮,不笑时,微扬下巴笔直走去,眸子里便多了几分上层社会浸淫下的高傲与冷漠。 即便他的发丝凌乱,衣服被雨淋得皱巴巴,可他还是天之骄子。 他知这里的人的眼里都好似带着隐秘的审视意味,就好像目送着他参加一场审判。 那么今天究竟是谁的审判? 偏头望着涨水的庭中,钟衡就是在这里淋了一个上午? 想到钟衡的那句“不必回去”,祝深不由得心头一紧,原来早在那时,他就准备背着自己孤注一掷了。 可他不许。 走廊很长,忽然听见室内一声脆响,那是钟老爷子摔杯子的声音。听王秘书说老爷子后来晕倒了两次,眼下应当是醒了,怒声叫钟衡给他个解释。 里面想来应该也是围拢着不少人的,正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大伯啊,当初我就说,不该叫这个私生子来管钟氏,是您一意孤行提拔的。您看看,您看看,现在好了?他就是这样不择手段上位的!” “是啊,我早就说这个私生子阴得很。当年我就看出来了!我们来祖宅作客,阿立还知道同我们问好,偏他像个阴死鬼一样死气沉沉地盯着我们,人也不会叫,话也不会说。” “堂哥,我看就是他蓄意图谋钟氏财产的。幸亏小莎发现得及时才没有酿成大错……依我看,他这样的不肖子孙就不该留!” “对!除他族谱!” “我看也是……这个杂种留在我们钟家还了得?” “可不是嘛,还有他那个妈,又是什么好货色……” 祝深握紧了拳头,再也忍不了了,拨开冗杂的人群,就像在擦干强加在钟衡身上恶毒的脏水似的。 老爷子缓了缓,朝地上又扔了一只杯子:“都给我闭嘴!” 众人一停,只听老爷子问:“你有什么可说的?” 静默了几秒,一直沉默的钟衡开口道:“祖父,其实我和祝深——” 话还没有说完,就见祝深推门进来。 也许说推不大准确,祝深是踹门进来的。 只听一阵剧烈的声响,坚固的门随着祝深的动作晃了晃,所有人都噤声提气看向门外。 祝深的嘴角倒是扯着没有温度的笑,趿拉着步子走到了钟衡的面前,一副随意率性的样子,小指勾上了钟衡的指头,轻轻地晃了一晃。 钟衡皱眉:“你怎么来了?” 门口正伸着头的王秘书瞬间把头收回。 祝深眯着眼睛轻慢地扫视了周围一眼:“我来看看有哪些米虫在诽谤我丈夫。” 围在病床边的一大群人脸色登时就不是很好了,三堂叔最是按捺不住:“祝家的人就是这个教养?一帮长辈在这里说事情,你连门都不会敲?” 祝深诧异地瞥了他一眼:“说事情?说什么事情?我只听见你们骂阿衡是杂种。”祝深慢悠悠地踱步走到了三堂叔面前,“若说钟衡是杂种,您又是个什么东西?”凑近了,他的眉眼倏地锐利了起来:“下梁若是歪了,大概只能怪责上梁不正吧。” 三堂叔还要再说,却被边上的长辈用眼神压住了。 祝深还要说话,却被钟衡拉住了手,一回头,他便撞进了钟衡漆黑的眸。 粗粗扫了他一眼,竟未料到钟衡看起来这样狼狈。 他的发间湿漉漉的,身上的布料也好似是湿的,正贴合在皮肤上,黏黏腻腻,想来一定是难受极了。 这里这么多个人,就没有人想着给他一身干净衣服吗? 还没等他说,钟衡却锁着眉头开口先问了:“你淋雨了?” 祝深一怔,低头看看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钟衡冲门外道:“修远,带他回桃源。” 王秘书低头走了进来,面露迟疑。 祝深松开他的手,“我不走。” 钟衡低声哄他道:“听话。” 祝深鼻尖一酸,看着卸下冷冽的钟衡,心里像是被猫爪挠了一般,酸酸涩涩,还有些疼。 深吸一口气,他扯出几分笑意:“听话?我什么时候听过话?” 只见他朝病床走去,两指轻轻夹起桌上的那几张纸,随手一翻,上面不仅有他们的结婚协议,还有钟衡签署的离婚协议和财产分割合同。 祝深回望钟衡一眼,后者握紧了拳头。 老爷子没说话,身边站着的杨莎却适时插语:“深深啊,这些东西你可得给我们一个解释啊。” 众人点头应和。 祝深笑了一声,放下了合同:“好啊,我给你们。” 钟衡走上前去拉住他,刚要说话,却见祝深朝他伸手,指腹用力抵住了他的唇瓣。还未来得及反应,他紧紧锁住眉头,忽见祝深凑近了他,扯住了他濡湿得能掐出水的领带。钟衡被这么一带,不由得将头一低,却正中祝深下怀。 祝深带着得逞的笑,将唇印在了钟衡滚烫的唇上。 钟衡的整个人都好似火燎过一般烫。 唇齿贴合的前一秒,祝深仿佛听见钟衡在叫自己“小拾”。 小拾不许闹? 小拾别玩了? 小拾结束吧? 全部被他堵住了。 房外下着不知何时能收的雨,房内两个落汤鸡交换了一个戛然而止的吻。 俱是心跳如鼓,不过都是各自在镇定着罢了。 祝深含笑强撑,耳尖滴血:“我想我并不需要解释,从小到大,我不乐意的事情,没有人能强迫我做。” 顿了顿,他低头看向钟老爷子:“我的态度,就是祝家的态度。” 作者有话要说:=3=深崽!争气!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楠、陆惊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点都不可爱的cookie 10瓶;陆惊鹤 7瓶;YY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最后这一句话说得有些分量, 众人不敢明着议论,只得暗暗交换着眼神。 几番交错,意味深长。 他们向来是无利不起早的, 这次被召集过来, 也不过是以为钟衡这堵墙能推。 如果钟衡果真签署了离婚协议,并将自己名下财产两年之后自动赠与祝深,那么则代表他们头先得到的婚后协议是真,两人不过是逢场作戏诓骗长辈罢了,钟衡多是半得不到祝家的支持的。如此一来, 这堵墙便算是真推了, 又有什么要紧。 钟老爷子虽重自己这脉的传承, 可推倒了钟衡,那位置还是只得从旁系里来找。这么一来, 便算是人人都有指望能露头了。 今日他们过来,要的便是煽风点火,将局面给扰乱,可未曾料到, 祝深的态度竟这样强硬。 实在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杨莎先前和他们说过, 这两人不过是没有感情的商业联姻,可咂摸着祝小少爷这态度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祝家本来就是根基雄厚, 如今更是蒸蒸日上。反观钟家,七年换了三个继承人,整个家族净是些离心离德的, 非要认真计较,这桩婚事祝家还是吃了亏的。 何况祝深又是祝老爷子最疼爱的小孙子, 滟城无人不知他的分量。老爷子何必拿自己的心头肉填钟家的烂窟窿?祝深这样的天之骄子,一如他所言, 他不乐意的事情,的确是没有人能强迫他做。 于是此刻大家的态度又渐渐地暧昧了起来,不再像原先那么咄咄逼人。 祝深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可算是镇住了。 两人的手不知何时勾连到一处了,祝深紧紧握着,钟衡也没有松。 那吻滚烫,仿佛能化坚冰,卸去一身冷冽的钟衡看上去温情了许多,轻捏了一下祝深的手心,对着他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像是在说,你不该来的。 天知道他花了多少时间,费了多大力气才将那份协议签好。 像是被人活活剜去心脏一样。 他实在没什么东西可给祝深的了,那份协议是他揣摩着祝深的心意送出的最大手笔的礼物。 送得很艰难,却是尽他所有。 他送给祝深的是自由。 他不洒脱,他只是善忍。一见祝深,防线便瓦解。 此刻祝深却抓住了他的手,五指勾缠,紧紧发力,执拗道:“就要来。” 钟衡叹了口气。 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没法放手。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打算向钟老爷子承认合同的事了。他的确不该乘虚而入,在祝深最悲伤的时候趁他喝醉了,利用一段荒唐的婚姻来绑缚住他。 可那晚,祝深在哭,他就好像吞了一千把刀子。 他本就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祝深哭着说要和他结婚,他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祝深醉醺醺的模样像是说和谁结婚都可以。那么他呢,是不是也可以啊? 之前还以为只要能每天见到祝深他就能心满意足,可人的欲念却远不止于此,事实上他其实越陷越深。 是该放手的,可是他做不到。 凝望着两人合握的手,钟衡情不自禁地也攥紧了,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已经不在乎自己被当成了什么人了。 钟老爷子浑浊的目光在两人面前来回巡视着,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 杨莎见他意有松动,忙道:“可是爸,钟衡那个新能源项目如果继续下去,公司可能会亏损啊。” 这么一提醒,众人纷纷议论了起来。 三堂叔点头附和:“是啊,如果按照他的计划一意孤行,钟氏只怕是岌岌可危啊。” 祝深忽然一怔。 是了。这才是今天他们来的主要目的。 钟氏的老股东们不思进取,向来不赞成改革变动,守着一点家业坐吃山空,不想承一点点风浪。然而长此以往,钟氏势必会陷入僵局。新能源项目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使钟氏摆脱现状,却又触及了大多数人的痛点。 在他们看来,钟衡根本就是借新能源项目的名头在集团内部重新洗牌,安插自己的眼线,动摇他们苦心经营的根本。祝深和钟衡结婚的真假根本不是他们此行的重点,他们要的就是把钟衡扳倒,废止新能源项目。 祝深瞥了杨莎一眼,这就是她给他们的允诺么? 杨莎站在老爷子身边,目光炯然,中气十足,看上去哪里还有半分娇弱的影子? 这位婶婶,原来也不如他见到的那样简单啊。 祝深恍然大悟,她当初那样迫不及待地撮合他和钟衡蜜月,又插侄女杨锦绣到钟衡身边,其实是为了钻他们空子。 那么这几份协议的泄露想来也是与她脱不了干系的。 只是她膝下无子,只得一个十岁的女儿,又为什么急于要在今日翻出这场浪来呢?未免太早了些。 祝深沉思着,见钟老爷子也沉默不语,似乎是在细细考量得与失。 然而他这样的态度却又好像助长了室内剑拔弩张的火焰,一时间众人议论的声音又渐大了些。 议论来议论去,大家又将话题扯到了钟衡身上。 钟衡身上最为人诟病的便是他的出身,于是一众长辈都往他是私生子上扯,旨在说他名不正言不顺。 祝深竟不知都是些土埋半截的常年在上流社会圈层里打交道的人,说起话来也能如此难听,忍不住回讽两句,钟衡拉都拉不住。 旁边有个年轻的小辈道:“祝深你自己不看报吗?看看你在国外都做了什么好事?薄家那个私奔的一回来你就贴了上去,报纸上说的果然没有错!你既然和他余情未了,怎么最后又进了我们钟家的门?” 他的长辈听后心头一颤,脸都发白,小声拉着道:“这话你都敢乱……” 可是已经晚了,钟衡的拳风又急又快,那人当场便被打倒在了地上,哀嚎不已。 祝深呆呆地看着钟衡,鼻尖一酸。 钟衡冷冷地看着众人,只听他一字一顿道:“说我可以,说祝深,不行。” 他身上有那么多脏水,已经不在乎多添什么了。可祝深身上要是被溅起一个泥点子,他的心就发疼。 众人被钟衡阴冷的眼神一慑,倒是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祝深走到钟衡身边,掌心贴住了他的手背,包合住刚刚他用力的骨节,就像是无声的安抚。 只是被祝深这么轻轻地一碰,钟衡便丢了盔,弃了甲。 两人无声对望,一时只听见门外飞雨打在屋檐啪啪作响。 “所以大哥,你现在是怎么打算的?新能源项目既然让大家怨气这么大,不如尽早停了吧……” 众人的目光又聚集到钟老爷子面前。 钟老爷子还没发话,半掩着的门突然被人给戳开了,用了十足的力气,厚重的木门直直地撞向了墙壁,发出了惊天的一声响。 众人纷纷朝门外望去。 只见来人手持一根手杖,昂着头,十分威严地走了进来。 所有人在看清他面容时俱是一怔。 祝深也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喃喃道:“爷爷……” 张叔紧跟在了祝老爷子的身后,虚虚搀着老爷子走到房内。 只因老爷子气场强大,众人屏息,大气也不敢出。 祝老将军一扫从前的慈眉善目,威风不减当年。 原先还吵吵嚷嚷的病房霎时变得一片死寂。 祝深走上前去迎祝老爷子,顺势搀住了他的手弯:“爷爷,您怎么来了?” 祝老爷子拍了拍祝深的手背:“我来看一看,”鹰一样的目光缓缓掠过所有人,他说:“看看我的小孙子是不是受人欺负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巢南、陆惊鹤、柳生家的狐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里予 7瓶;YY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祝老爷子一边走, 一边用凛凛的目光扫过众人:“是你?” “你?” “还是你?” “谁刚刚在欺负我们家老幺?” 目之所及,众人大气也不敢吭一声,纷纷将头给埋了下去。 祝深扶着祝老爷子, 低声说:“没人欺负我, 爷爷。” 祝老爷子看他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气音,“你啊……” 话中满是宠溺。 这时,久久不语的钟老爷子终于说话了:“亲家公,让你见笑了。” 杨莎立马叫人搬来了小沙发, 放在了祝老爷子的身后。祝老爷子却不坐, 站似一棵松, 只见他冷笑了下,十分护短道:“见笑?亲家公觉得这样好笑么?就任这帮没有教养的东西把脏水往我孙儿孙夫上泼?” 众人受了责骂依旧不敢吭一声, 却都暗暗抬起了头,悄悄打量这钟老爷子的反应。 见钟老爷子却稳如泰山,一言不发,大家心里都很没有底。 祝老爷子眼尖瞥见桌上的协议, 手杖朝那边一点, 张叔就会意地拿了过来。 祝深眉心一蹙,刚要阻拦, 却已晚了,只见祝老爷子将那些纸张轻轻一振,问他:“老幺, 来,跟爷爷说, 这是不是真的?” 祝深身后,钟衡提气望着他, 眸光深深,像是剪碎的光影投进了幽潭,不知在想什么。 “爷爷,”祝深轻慢一笑:“怎么可能是真的?” 言讫,那些协议立刻被祝老爷子对半撕碎,递给了张叔,只听他冷声对边上的人道:“我们家老幺说不是,你们都听到了? ” 杨莎没料到祝老爷子会这样护犊子,忍不住道:“印是阿衡的印,字是他们俩的笔迹,这还能有假吗……” “二太太?”祝老爷子终于坐在了身后的小沙发上,他将双手撑在了手杖的顶部,微微抬眼看向杨莎,目光锋利:“你想说什么?” 众人都紧紧盯着杨莎,隐约想从她嘴里听到点什么,大多都有了些孤注一掷的意味。 哪知杨莎被祝老爷子这么一打量,话都说不出了,只是低下了头,柔柔道:“没……” 众人不禁也有些丧气,可谁都不敢插话。 祝老爷子又是冷笑一声,说道:“这两个孩子,你们钟家不疼,那我们祝家来疼。”祝老爷子回头看了一眼钟衡,悠悠地道:“阿衡啊,依我看,钟家这本烂账你也别管了,祝家和钟家的合作也中止吧,你就和老幺到处玩玩,看看世界多好啊,省得成天在这里闹心被人捅刀子。祝家好赖不差你们这两口饭。” 钟老爷子一听,脸色都变了:“胡闹!” 祝老爷子却不理他,问钟衡:“阿衡,你的意思呢?” 钟衡会意顺从道:“我听您的。” “钟衡!”钟老爷子急了,一掀被子就要从床上起来,边上的几个钟家的长辈大惊失色:“哥!你可得当心身体啊!” 祝老爷子满意地对祝深说:“行了,那你们俩和我回祝家吧。” “钟衡!你可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你带回钟家,让你坐上这个位置的!”钟老爷子气得不轻,目光紧紧盯着钟衡。 “祖父。”钟衡深深地看他一眼,“我不会忘记。” 钟老爷子这才勉强松了口气。 钟衡忽对门外道:“修远,进来。” 王秘书应声而入,手中捧着两个厚厚的档案袋,将其中一个递到了钟老爷子面前。 “这是什么?”钟老爷子问。 杨莎拿起桌上的眼镜给钟老爷子递了过去。 钟老爷子戴上了眼镜,将档案袋打开,只粗粗看了两张便气得不轻。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众人皆有些好奇,探头张望。 钟衡看着杨莎道:“也许只有二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莎像是预感到什么似的,“爸……我……” 话还没说完,立刻被钟老爷子掷出的档案袋砸到了身上。 只听钟老爷子一脸咬牙切齿道:“杨莎!你好得很!” 杨莎眼泪唰地一下掉了下来:“爸,您听我解释!” “你有什么好解释的?你转移财产要去哪?!” 杨莎恨恨地瞥了钟衡一眼。 众人哗然,这才发觉今日是被人当枪使了。 杨秘书又递去了第二个档案袋,老爷子从中倒出不少照片来,抓起几张定睛一看,脸色顿时发青,拍桌道:“胡闹!这个人是谁!” 照片上全是杨莎和一个陌生男子在一起,看起来极为亲密。 众人眼中含愤,几个沉不住气的当场就骂了起来。 杨莎咬着下唇,低着头,一副凄惨可怜的样子。 杨秘书道:“这人名叫孙疑,是二太太高中同学,只是……” “只是什么?”不少人忍不住开口问。 杨秘书说:“这人好赌,二太太为他填了不少钱。” 杨莎之前为了得到丈夫的巨额遗产和钟氏的股份,曾与钟老爷子签下过终生不再嫁的协议,虽无法律效力,却凭着那协议实实在在取悦了钟老爷子,成为了他最信任的人。 此刻钟老爷子瞪着杨莎:“这种烂泥你也看得上?啊?!你怎么对得起死去的钟航?” 听到这个名字,杨莎忍不住抬起了头,泪水从她眼眶流出,只听她轻轻一笑,问道:“那么爸爸,他又怎么对得起活着的我?”杨莎一擦眼泪低声道:“他离开了那么久,有没有想过还在人世的妻子带着女儿该怎么活?难道我们就是铁打的,就不需要一点点温暖吗?” 钟老爷子重拍了一下桌子:“你在和我签协议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么一层了!” “那是你们逼我签的!”杨莎双目含怨,喃喃道:“是你们逼我的……如果我不签,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连女儿都看不到……我嫁给你们钟家了,可我不是卖给你们钟家了啊!”她越说越激动,凄厉地哭喊道:“我也是个人啊!我也是个人啊!!” 本以为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抚养钟玉言长大,看着她继承钟氏,可谁又知道钟老爷子竟找回来个私生子。 钟衡这么一洗牌,洗乱的全是她的势力,那将来玉言还能留下什么呢? 或许,玉言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 她错在是个女孩儿,得不到祖父重视。 她错在失祜无依,就活该任人欺负。 “钟衡!以退为进,你真是厉害得很!”杨莎将档案袋里的东西尽数摔在了地上,厚实的地板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钟衡皱眉不语。 打从杨锦绣强势加入他的办公室,他便隐隐觉得杨莎有什么动作。叫人一查,竟还查出了孙疑来。他去L国找祝深,又听说杨莎在网罗收拢老股东,还悄悄转移资产去海外。本想从L国回来再应对的,却没有想到他们却提前一步找到他和祝深的合同。 钟衡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情居然会把祝深牵扯进来。 钟老爷子气得大声咳嗽,旁边的人忙端茶拍背,助他顺气。老爷子气色稍缓,恨声道:“那不就是一个赌鬼,也值得你用钟家的钱养?” “他会把我当成人。”杨莎看着钟老爷子说:“只有他,会把我当成人,而不是钟家的一条狗。” 她转眸看向钟衡,神情哀切:“你呢,你觉得有人会把你当成人么?” 钟衡不语。 祝老爷子对祝深道:“行了,老幺,咱们回去了。他们都不把你当成一家人,别人家的家丑没什么可听的。” 众人有些悻悻的。 祝深和张叔扶着祝老爷子站了起来。 钟衡便目送着他们一路走到门口。 突然,祝深停住,回头望着他,眼神定定。 钟衡屏息,四周涌动的空气皆是燥热。 “在我心里,你是人。一直都是。” 钟衡眼眶都发着热。 祝老爷子也回过头对钟衡道:“阿衡,晚上来如意山吃饭。爷爷出门前叫厨娘做了你喜欢吃的鱼。” 祝深低头走出门外。 穿廊而过,祝家的司机早已等候多时。 祝老爷子一上车就不理祝深,自顾自地吃起药来。刚刚在病房里发作的那一通,他的血压都跟着升高了。 祝深赶忙给祝老爷子倒水,老爷子打掉他的手,自己仰头把药给吞了下去。 祝深撒娇问他:“爷爷,您不理我了吗?” 祝老爷子没说话。 祝深又道:“爷爷您刚才好帅啊。” 祝老爷子看着窗外。 祝深将脑袋凑到祝老爷子面前,继续哄道:“祝老将军?祝老将军?老幺和你说话呢。” 祝老爷子神色终于松动了些,抬手拨开他脑袋,笑骂一句:“混小子。” 祝深这才问他:“您怎么来了啊?” “你五姐魂不守舍了一天了,神神叨叨的,还把我的报纸抢走了,不让看。你说,我不该来吗?” 祝深低下了头:“爷爷……” 祝老爷子示意司机开车,轻轻叹了口气:“老幺,爷爷来的时候就想好了,只问你一遍那个东西的真假。刚刚你已经在病房里答过了,其余的爷爷就不想再问你了。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卸下了先前在病房里的严厉伪装,老爷子的神情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温柔和蔼,对祝深说:“只要你心里拿定方向就行了,爷爷和祝家永远在背后支持你。” 祝深怔忡地看着祝老爷子,眼里不知闪烁着什么,喃喃道:“爷爷……” 祝老爷子看着窗外,又叹了一口气:“爷爷老了,眼看着家里的人一个个地都有着落了,可你还单着,爷爷实在是很牵挂的。钟衡这孩子实在不错,看到他的时候爷爷就在想,为什么这么好的孩子不是我们老幺的呢?”老爷子拍了拍他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但愿你不会怪爷爷。” 祝深看向祝老爷子:“我怎么会怪爷爷?” 祝老爷子回看着祝深,眼眸泛起无限愁波,轻声说:“爷爷年轻的时候做错过很多事。孩子们喜欢的,爷爷总是使尽一切手段也想要让他们如愿……你妈可能现在还在天上怪着我。” 祝深一怔,这是祝老爷子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到傅云织。 不知道祝老爷子为了帮他父亲娶到母亲,在中间又花了多大的力气。 祝深低下头,没有说话。 祝老爷子看着霞光,对祝深说:“你是她唯一的希望,你要好好的。” 祝深连连点头。 祝老爷子忽地笑了,轻松道:“走吧,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旻天、Calm、瓜子的灌溉,比心心~ 感谢七、陆惊鹤、我没有几把我很抱歉、怒小葵、SCCCCCCherry的地雷~ 破费了,我会加油der,爱你们! 第54章 倒V结束 五姐早早地就在祝宅门口等着了, 见到祝深搀着祝老爷子下车,表情并不算太凝重,暗暗松了口气。 走到五姐边上时, 祝老爷子瞥了她一眼:“你们以后有事还瞒着我吗?” 姐弟俩站得乖巧, 就差对天盟誓了:“不瞒!绝对不瞒!” 老爷子“哼”地一吹胡子,回房歇着去了。 “五姐,你怎么来了?” “我这不是放心不下吗。” 回如意山的路上,他已经看不见网上关于自己的负面新闻了,显然是被人强行撤下去的。能让大小媒体齐齐噤声, 必然是祝家的作为了。祝深边走边说:“新闻的事, 多谢你帮我善后。” 五姐看他一眼, 却说:“那个不是我让人撤的。我准备处理的时候,新闻已经无声无息地让人给撤掉了。” 祝深有些意外。 进了客厅, 五姐坐在沙发上,给祝深倒了杯茶,说道:“我查到那是他们二太太授意人发的,找了几个卓尔校友, 胡乱写了几个匿名贴子, 又找了营销号来带节奏,在大众面前唱衰你们的婚事, 实在卑鄙。” 祝深接过茶没有说话。 五姐想了想,对他道:“也许是薄家删的吧。你知道的,他们家这几年就怕和咱们祝家扯上关系。” 自从薄梁和姜遗走了以后, 两家便像是结了仇一般,迅速划清界限, 井水不犯河水,已有数年之久了。 见祝深托着杯子, 盯着茶几发愣,五姐放下茶杯,问他:“在想什么?” “没。”祝深回过神来一笑。 五姐见他这样心不在焉,心里咯噔一声,忙道:“深深!” “啊?”祝深抬起头。 “你不会还对薄梁……”五姐皱着眉,没往下说了。 “当然没有!” 五姐轻哼一声:“最好没有,你也不是不知道爷爷有多讨厌姜遗和薄梁,如果让他知道你和他们还扯上关系,少不得有多心伤。” 祝深闷闷道:“嗯。” 五姐又说:“我知道你和钟衡的这桩婚事你自己是不大喜欢的,我也知道你和钟衡签订了协议逢场作戏,但我想提醒你,你们一日没有离婚,你们一日就是绑在一起的。” 祝深低声说:“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 祝深噤声不语。 良久,他笑了。 可是钟衡已经签下了离婚协议。 是他不想和我绑在一起。 “没什么。”祝深扯扯被雨淋湿以后贴在身上自然风干的衣服,皱巴巴的,很不舒服,便借此离开:“我去洗澡了。” 五姐点头,仍忍不住叮嘱他:“你要心里有数。” 祝深嘴上扯了一个勉强的笑,走进了浴室。 浴室里烟雾缭绕,打开淋浴头,便有汩汩水流兜头冲下,仿佛要将闹剧一样的今天洗刷干净。 祝深的心里头闷闷的,胃里也有点不大舒服。 看到钟衡拿出杨莎转移财产的那些证据时,祝深在庆幸钟衡留有后手之余却又暗暗担心自己贸然回到滟城,出现在疗养院是否捣乱了他的计划。 如果自己没有来,那他本来的计划是什么? 祝深擦了擦脸上的水痕,不欲再想。 在袅袅的烟气中,祝深混着自己理不清的头绪一并沉沦了下去。 钟衡到祝宅时已快八点了,一场恶仗打到现在也算是精疲力竭。 他的身上还是穿着早先见到的衣服,祝深自打听到门外泊车的声音,就低声嘱咐张叔要他带钟衡去洗澡换衣,顿了顿,又欲盖弥彰道:“别说是我让的。” 张叔看了祝深一眼。 祝深眼神不自然,嘴上却暗促道:“快去。” 张叔只好在钟衡与老爷子打完招呼以后,将他带进了浴室。 于是,风刀雨剑里奔波了一天的人,终于得以有片刻的宁静。 不多一会儿,钟衡便走来了饭厅,祝深偏头望他,看见他头发半干,衣裳微湿,显然是顾不上擦就出来了。 厨娘见人齐了,便端上来了鱼汤。 是霓城的做法,奶白色的汤汁里冒出几个豆腐块,隐约间还能闻到青芽茶的清香。 因老爷子饮食极有规律,耽误不得,所以六点就已经用了饭,等钟衡回来,便陪着喝喝汤说说话。 可祝深却一整天粒米未进。 见钟衡落座在祝深的身旁,五姐笑道:“阿衡可回来了,深深一直等着你呢。” 钟衡有些意外,祝深将头偏开:“我不饿。” 钟衡替他舀了碗汤,这个号称不饿的人却乖乖接下,一勺一勺地喝了起来。钟老爷子和五姐交换了一个眼神,暗自好笑。 随后祝老爷子只是简单地问了两句钟衡他们离开以后的事,钟衡说他得到了钟老爷子的全部支持,新能源项目继续进行,董事和股东们短期内不敢再兴风作浪了。 其实那些人并不关心他们的婚姻,关心的只是能不能得到祝家的支持。祝家的态度一明了,他们也就随风向而动了。 那么钟衡关心的是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祝深的神情竟好像有些失望,他不知道自己在计较什么,一时间想到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事情,脑海里拥挤喧嚣,乱得很,透到面上却只是化为一个自嘲般的笑。 算是好事,祝深望望他,仿佛有一肚子话想要说,却又碍于五姐和祝老爷子在,什么话都没能问出。 吃完了饭,两人坐车回桃源。 祝深伸手抵着隐隐犯疼的胃部,突然而至的难受感潮水般朝他涌来。 在并不算大的车内,两人又坐到了一起。 滟城的雨终于停了,按下一小截窗户,微风徐来,甚至还能闻到空气里的泥土清香。 祝深心不在焉地望着车外路灯,一个一个光影从他眼前流逝,他好像什么都留不住,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那份协议是你签的?” 他问的是离婚协议。 钟衡的心一下就被人给掐住了,他望向另一边窗户,死死捏住发烫的拳头,沉声说:“是。” 祝深轻轻地笑了一声,“为什么?” 问完,他就笑不出来了。 哪有什么为什么啊。 这问题太蠢,蠢到就像他十七岁质问姜遗一样。他问为什么,姜遗说,因为我讨厌你。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半点长进都没有。 钟衡的声音喑哑低沉,明明是温和的晚风,吹在脸上却好似利刃。他的喉咙抵着那面利刃,凉凉开口:“礼物。” 祝深突然反应过来了。 【“我的谢礼呢!” “在准备。” “是我喜欢的么?” “是你想要的。”】 胃部翻江倒海,祝深抓紧手心,勉强撑着,只听他缓缓地问道:“如果今天我不来,你是不是就要承认那份协议了?” 钟衡垂眸,揉了揉沉重发烫的脑袋,良久,听他轻声说:“是。” “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嗯。” 这么说还是他把钟衡的计划打乱了。 又是死一样的沉默,车内,只听祝深淡淡地笑了。 他道:“好得很。” 一股寒意袭来,他的全身都变得冰凉。 明明已经入夏了,为什么心还是这么冷。 以退为进,果然好得很。 如果说钟衡从去L国之前就在布这个局,那他在其中充当的角色也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如果那些协议是钟衡故意露给杨莎的破绽,祝深甚至都不敢想下去…… 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要问,可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和钟衡之间只是靠着一份两年的协议硬撑,这协议最初还是他拟的,他比谁都清楚两人结婚是为的什么。他太入戏了,以至于此时此刻有些无法抽身。 不该这样。 他该是自由的。 车内气氛凝重,阿文放了首节奏轻快的歌,可一瞥视镜里两人沉下的脸色,立刻正襟危坐,将歌曲给关了。 这下,本就凝固的氛围变得幽静得可怕。 祝深止不住低笑,笑里染上无尽的凉意。他终于知道自己的确算不得是什么人物,不过是仗着身后是祝家才胡作非为了这么些年。他不配动什么感情,总之每一次都没有什么好结果罢了。 祝深不敢再想,将身体面向墙壁,背对着钟衡,生怕从钟衡眼中看出任何一点复杂的情绪。 更怕钟衡从自己眼里窥到什么一星半点的该死情意。 白天他还什么东西都没有搞清楚,就鲁莽冲动且还有些隐隐自傲地冲去钟老爷子的病房胡乱搅和一通,亲手将两人给绑定到了一起。 他演技有多高明,他说他不想做的事情没人能逼他,他在告诉全世界他们这场婚姻是你情我愿情投意合。 ——却枉顾了钟衡的感受。 钟衡说他不必回去,只怕是真说对了。 要是他不去,他们两个大概已经分道扬镳了。 所以钟衡是希望他们分道扬镳的? 祝深笑不出来了,车子终于停在了桃源。 两人下车,一前一后地走着。忽然祝深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钟衡一眼。 四目相对,只听祝深哑着嗓子,艰难地问他:“钟衡。你是不是想要离婚?” 声音不大,近乎喑哑微弱,却像是一把消了音的枪,直直穿进了钟衡的心脏。 …… 咚—— 作者有话要说:讲一个事哈,明天独一这个大龄崽崽就要入V啦,入V章节是25章以后,到时候会日个甜甜的万来庆祝一下,也会掉落小红包~ 其实很忐忑,不知道还有多少小天使会继续看下去,不管缘分是不是到此为止都要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与陪伴! 接下来我会更加努力写好这个故事哒! 另外,下本要写的古耽文案放在隔壁了,感兴趣可以康一康,这里求一个收藏(我去日万辽Orz 第55章 钟衡唇瓣干燥, 微微一抿,刚要启唇说话,祝深却突然害怕, 皱着眉头, 转身就走。都说薄唇薄情伤人,起初他是不信的,可事到如今,他疑心就算钟衡只轻轻点一个头,都能让他摔进这茫茫黑暗里。 膝盖的伤还没好全, 今日几多奔波免不了磕磕碰碰, 想来又伤上加伤了。他的步履好像十分仓皇, 于夜色之中跌跌撞撞,好像正在被什么怪物驱逐一样。 身后的那个人, 数天以前还帮他戒掉了苦咖啡,说以后帮他来吃苦。 刹那恍惚,竟被他当真了。 说来可笑,明明是他先提“逢场作戏”这四个字的, 哪知真正贯彻落实下去的却是钟衡。 好得很, 确实是好得很。 从车库到大门不过数米,祝深好像跑了很长时间。他的胃里也绞得难受, 四肢都是冷的,唯眼睛好似很热,生怕自己一不争气眨下一片水泽来。 不应当。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终于哆哆嗦嗦地摸到了大门, 他急迫地想要冲进里面闷头睡一个觉,最好做一个长长的美梦, 把不痛快的事情统统给忘掉,忽然听得阿文在他身后喊:“祝少!祝少!” 祝深一顿, 只听阿文在后面大声喊道:“钟总晕倒了!” 咚—— 祝深失力,不慎摔倒在门口,膝盖重重一磕,却让他疼得清醒。 只见他跌跌撞撞地朝车库跑去,看见阿文正扶着歪在一旁的钟衡。祝深伸手在钟衡的额上一探,烫得惊人,他立刻给私人医生打了一通电话。 “给我。”祝深朝阿文伸手。 阿文见到祝深面色苍白,膝盖上隐隐渗出血迹,关切地问道:“祝少,您……还好吗?” “没事。”祝深将钟衡的手弯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与阿文一同将钟衡带进了房间。 “哎呀!”方姨见状一惊,跟着上了楼,忙问:“怎么了这是?” 阿文神色难过:“董事长不许钟总进去,他就在雨里站了一上午,大概那个时候就发烧了,可钟总一直都不说……” “啊呀呀!阿衡很少生病的!”方姨顿时心疼得不行,“他就是这个性格,受了伤也总是一声也不吭,自己忍着。” 祝深心头一酸,轻轻给他盖好了被子,走去他房内的浴室,拧了一条湿毛巾搭在了他的额头上。 方姨递了个温度计,祝深接过来,甩了甩,让钟衡含着。 方姨见祝深步子重重轻轻,关切地问道:“深深,你的腿没事吧?” “没事。”祝深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刚刚已经请医生来了。太晚了,你休息去吧,这里有我。” “那怎——”方姨刚要拒绝,却见一旁的阿文默默朝她使眼色,方姨马上会意,对祝深道:“那就辛苦深深啦。” 祝深点头,坐在床边,看着钟衡的睡颜不知在想什么。 床头只开着暗暗的一盏灯,想来是供钟衡晚上阅读所用,此时光线垂落在钟衡的面颊,倒使他挺立的五官显得愈发立体深刻了。 抽出了体温计,祝深定睛一看,眉头皱得更深。 这个人还真是善忍。 发烧都烧到四十度了,还佯作无事在如意山喝汤。 真是不知道说他什么才好。 也是,祝家对他还有用,就连发着烧都要去笼络,实在是敬业得很。 可想着想着祝深不禁又有些生气,祝家既然对他还有用,他为什么还要舍弃祝家,舍弃他呢? “谁要你的谢礼。”祝深剜了他一眼,将他的被子捂得更严实,动作幅度不小,床垫被拍得“啪啪”响,恨不能捂死他一颗冰冷的心。 忽然听到楼下似有响动,祝深忙走了下去。 果然,是医生来了。 这医生名叫章愿,是祝家的私人医生。家里世代学医,父亲从前还当过祝老爷子的医务兵。他的年纪不大,虽说总穿得和个花蝴蝶似的,看上去十分不着边际,可若非有真才实学,想来也入不得祝老爷子的法眼。祝深从前有个什么头疼脑热,就是他来祝宅给看的,两人算是相熟的。 “少爷这么晚了还把我叫来,诊金双倍啊。”章愿倚着门,看了看表:“十点半了。” 祝深瞥他一眼:“上来。” 章愿一撇嘴,提着医疗箱便跟了上去。 “现在见了我怎么话变得这么少,怕不是被你老公给带的?”章愿有个毛病,就是嘴碎,话还特多,“还记得你小时候吗——‘章愿哥哥我不打针针’,‘章愿哥哥我不想吃药药’,那多可爱啊。” 一提黑历史,祝深脸色都变得青黑,忍不住将章愿推进了钟衡的房间,亮了个明一点的灯。 他的房间与自己的房间格局相似,今天是祝深第一次进到里面来,直到这时他才借着这亮光看清钟衡的房间结构。 如他预想的一样,果然是经典的黑白灰三色,与他办公室的布置相类,整个房间都是简约低调的装修风格。唯一有些生动色彩的是窗台上放着的一排五颜六色的花盆,祝深对此并不陌生,里面植的是风信子,可惜已过花期,花瓣已经凋零了。 没听钟衡说过他喜欢什么花,看样子,其实他也喜欢风信子。 “少爷,回神。”章愿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中止掉他漫无边际的思绪:“测了体温吗?多少度啊?” “刚测了,四十。” “人都得烧迷糊了。”章愿皱眉,拿出个小药瓶:“一日三餐,一次三片,让他吃了。” 祝深接过了药瓶。 “他怎么会烧得这么重?” “他今天淋了一个上午雨。” 章愿啧啧称奇:“今天?那么大的雨?他淋了一上午?不烧他烧谁啊。” 祝深瞪他。 章愿见祝深有些生气的意思,便说:“把他手拿出来,得挂个水了。” 祝深将钟衡的左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掩实了他的被角,想了想,又从旁边移了个衣架来方便挂药瓶。 章愿打着手电看钟衡扁桃体,发现祝深在他身后忙活,不由得道:“行啊少爷现在知道疼人了?” 祝深没有理会他的揶揄,只问:“严重吗?” “你说呢?他都烧晕了。”章愿打开医疗箱,开始配药水,见祝深心情低落地坐在沙发上,意识到自己语气可能有点冲,又道:“你好好照顾他就没事。” 本以为祝深听了会嗤之以鼻,哪知他竟乖乖道:“好。” 章愿抬头看了他一眼,疑心自己听错了。 祝深却不再说话,拿着钟衡床头的水杯,走出了门外。 章愿道:“我也要喝。” 却没人理他。章愿笑了一声,盯着祝深的脚步却轻轻皱了眉。 婚后的小少爷好像成熟了不少呢。 什么政治婚姻啊,网上都瞎扯啥呢? 祝深端着水杯进来时,章愿正给钟衡绑压脉带,拽了个结,瞬间将隐在钟衡腕上的青色血管给逼现了。 只见章愿弹了弹针管,尖细的针头便扎在了钟衡的手背上,他迅速用胶带固定好了针头,调好了药水的流动速度,终于放下了心。 “这要打多久?”祝深望着衣架上挂着的两个大药瓶问。 “三个多钟头吧。” 祝深点点头,将刚才的药喂钟衡吃下了。 章愿又不放心地叮嘱道:“打完了空瓶了你就再插一个新的药瓶——你会插吗?” “会。” “那行。” 祝深见章愿转身,以为他要走了,便说:“我送你下去。” 哪知章愿绕到他的药箱边摸出了个透明的药瓶,把祝深拽到了沙发上坐下:“走什么,吃药。” 祝深看他一眼。 “看你脸色发白,又捂着肚子,是不是胃病又犯了?” 祝深不语。 章愿走去将钟衡床头柜的水杯拿给他,又倒出了一粒药片:“吃了。” 祝深一仰头,便将那药片和水吞了下去。 章愿又从药箱里拿出了一个红色的药水瓶,拿出两只棉签道:“把裤腿挽上,我看看你瘸成什么样了。” 祝深没动。 “快点儿,还想不想活蹦乱跳了?”章愿催促道。 祝深只好将裤脚给慢慢卷上,灯下,祝深本已结了痂的膝盖,因沾了水已经有些感染,又因头先那一摔正好磕在伤处,伤口裂开,暗红的痂上渗出了不少血迹。祝深的腿很白,膝上有了这么一个大伤口,乍一看十分骇人。 章愿没料到竟然伤这么重,凑近了一看,周围青紫还未消,问道:“你这是摔的?” “嗯。”祝深拿过了他手中的药水瓶和棉签,打算自己涂。 还没说话,见到床上的钟衡不知何时已坐了起来,脸颊被烧得绯红,哑着嗓子叫他:“小拾。” “你醒了?”祝深忙将药水瓶放在桌上,将他的枕头靠着床头竖放,将他扶了起来。 钟衡看着他不说话。 祝深见他眼睛都烧红了,不确定地叫他:“钟衡?” 钟衡依旧抬头看着他,一语不发。 祝深伸手碰了碰钟衡的额头,依然烫得可怕。刚一抽手,钟衡却扣住他的手,不让他离开。 “……他这是?” “烧迷糊了。”章愿抱臂站在一旁说,“问问他想干嘛?” 祝深将手心紧贴钟衡冰凉的额头,低声询问道:“你好点了吗?你想要什么?” 钟衡的嘴唇轻轻动了动。 祝深附耳过去,“想要什么?” 钟衡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祝深一怔。 章愿见祝深这表情,不禁也有些好奇,忙问:“他说什么?” 祝深道:“他要你滚。” 章愿:“……” 本来以为祝深在胡扯,可见到钟衡靠着枕头,用一双烧红的眼睛盯着他时,他竟有些不寒而栗,往后退了两步:“这叫什么事啊……” 祝深的掌心渐渐地热了起来,想要抽手给钟衡换块凉快点的湿帕贴在额头,稍微一离开,钟衡的额头又贴了上来。 祝深扶稳了他,望见他的一双眼睛濡湿通红,倒与平常很不一样。 平常的他,看人决计不会拖泥带水。 发着烧的钟衡看他的眼神带着些许委屈,祝深心知自己是走不成了。 章愿收拾好了医药箱,指了指桌子:“药给你留下了。” 祝深点头。 章愿离开时还不忘将明晃晃的顶灯和敞开的大门给关上了。 这下,空间被封闭,室内变得更暗了。 祝深问钟衡:“现在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吧。” 钟衡摇了一下脑袋:“不放。” 祝深一愣,这个人可能真是烧糊涂了,平常的他哪会这样说话? 怎么发个烧变得这么叛逆了? “不是要给我涂药?”祝深低声哄道,“放开吧。” 钟衡这才将扣紧祝深腕子的那只没有打针的右手给松开了,可眼睛还是一寸也不离地紧贴着祝深,看着他绕到床那边的桌子上拿药。 祝深走了两步,回头一看,看见钟衡还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心里酸胀,回过头来,用发热的手握成拳抵在心口。 太吵了。拜托你,别再动了。 ——刚刚钟衡醒来将他叫到了身边,问他想要什么,钟衡贴着他的耳朵,薄唇翕合,气息吞吐在他的耳边,“我来给你擦药……” 这人烧迷糊了,倒是不忘给他擦药。 深吸一口气,祝深拿着药瓶和棉签坐到了钟衡的床上。暗光下,他清楚地看见钟衡的眼睛好像亮了亮。 喜欢给人擦药。 这是什么毛病? 祝深屈起那条伤腿,试图与病号讨价还价:“擦完药就睡觉,睡一觉就会退烧了,听到了吗。” 钟衡歪着头看着祝深,好像在思考话里的含义。 祝深用棉签沾了点药水,又重复问了一遍:“你听见了吗?” 这回,钟衡终于点头。 一下,两下,看起来还一板一眼的。 祝深不由得一笑,竟不知道钟衡发烧还能烧出这一面来。 若是等他醒来,回想起现在发生的事情,不知又该作何感想了。 正想着,祝深的手上突然一空,见到钟衡已拿过了他手中的棉签,正往他的膝盖上覆去。 初一碰,祝深疼得缩了一下。 这药水对伤口的刺激很大。 钟衡皱着眉头,轻轻地吹。 吹着吹着,祝深的膝盖顿时凉爽了不少。 他凝眸看着钟衡,后者正认认真真地为他涂药。钟衡的脸颊烧得很红,祝深想探探究竟有多烫。 会比一颗因他而胡乱冲撞的心还烫吗? 祝深这样想,也确实这样做了。 指腹贴在钟衡脸上的时候,钟衡整个身体都僵住了,缓缓抬起头看着祝深,眼睛一下一下慢慢眨动。 好烫。 眼神好烫,脸颊也好烫。 避过钟衡灼人的目光,祝深抽出他手中的棉签,“蹭”地从床上站到地上,近乎手足无措道:“我……涂好药了,你脸很热,我去隔壁……药水滴完了我再过来换。” 语无伦次…… 乱了,乱了…… 不过烧成这样的钟衡本身也没有什么逻辑了,看到祝深下床的一刹那,面色便沉了下去,眼里的光也一点一点熄灭了。 祝深一心想要离开这间房,聪明的人不会踏进相同的河流两次,聪明的人该学会及时止损。 他的脚步匆忙而莽撞,顾不上腿上的伤口是否还在疼,他只想迅速逃离这里。 突然,他被叫住了。 “小拾。” 钟衡倚着枕头,无精打采,语气低落。 祝深手中的药水瓶“哐啷”一声滚落在地,因瓶盖未关严,不少红色液体溢出,触目惊心鲜红一片,流淌着的不知是谁的真心。 祝深的神情忽然变得很慌张。 他被施了定身咒,走不了了。 只得缓缓转过身,看向钟衡。 灯下,钟衡的耳垂薄的像粉红的蝉翼,他靠着枕头,浑身像是脱了力一样,唯有眼神半点不肯松懈,只听他对祝深说道:“别走。” 声音喑哑,听上去甚至还有些委屈可怜。 病里的钟衡没有克制,少了自持,遵循本心,此时,也不过只是说出他心底的那句话而已。 一句轻描淡写的“别走”,翻山越岭,横亘了数年,终于能被他说出口了。 是未退的烧在捣乱,不是他。 是折腾的病在作祟,不是他。 只见钟衡双手撑着床,渐渐发力,试图让自己的身体坐得更直了些,目光也是直直地不加遮掩地落在了祝深的面前。半晌,他又低声重复说道:“小拾,你别走。” 足下被灌了铅,祝深彻底走不了了。 “我不走,你别乱动了。” 钟衡将信将疑地望着他,为表诚意,祝深走了过去,坐在他的床边。 为他放下了枕头,让他躺好,又将他的手放进了被子里。祝深这才发现,针管里不知何时血液倒流了。 祝深放平他扎着针的左手,“你别乱动了。疼不疼?” 钟衡摇头。 “别忍着,我不喜欢你总在忍。”祝深不知想到了什么。 钟衡顿了顿,不知道是哪个词刺中了他,看上好似更加委屈了。 祝深又问:“疼不疼?” “疼……” 是很小的一声,听起来就像是在撒娇。 祝深只好蹲下来给他吹了吹,本以为这就算是安慰好了,他刚一松手,就立刻被钟衡用手指勾缠住了。 祝深望着钟衡不语,后者眼睛眨得有些迟钝,见祝深在看他,眼睛先是一亮,继而缓缓地,缓缓地将头给低了下去。 反正他脸上是红的,细究不了究竟是发烧烧红还是害羞羞红的。 不过,祝深不相信钟衡会害羞。 “我真不走。”祝深保证说。他知道病人烧糊涂了总是想找一个依靠的。 重新坐到了钟衡的床上,钟衡也变得安静乖巧了。 祝深有些庆幸,此时自己是他的依靠。突然又有些生气,这人要是从小到大病了那么多遭,岂不人人都是他的依靠了? 见祝深突然皱眉,钟衡悄悄用右手勾勾他的小指,“别……生气。” 祝深气笑了,“那你赶紧睡觉。” 钟衡摇头,定定地看着他。 祝深也不知道这人烧回到几岁了,等他好了以后这大概就是他的黑历史了吧。他也没有什么哄小孩的经历,顶着这么灼人的视线,便说:“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钟衡舔舔唇,点点头。 “我说完你可一定要睡觉了。” 钟衡有些迟疑,祝深在身边,他不舍得闭眼。 虽有些不忍,祝深威逼道:“要是不答应我现在就走。” 钟衡马上说:“睡……” 神情急切,发出了很小的一声。 祝深绞尽脑汁在脑海里找着睡前故事。 正好他上一本看的书是王尔德的童话,名叫《夜莺与玫瑰》。便对钟衡讲:“从前有一只唱歌很好听的夜莺鸟,喜欢上一个青年学生,整夜整夜地为他歌唱,对星星讲述他的故事。” 低头看了眼钟衡,眼睛眨也不眨地听着他的故事。 祝深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闭上。” 掌心的长睫扇了扇,有些痒,松开手时发现钟衡果真闭上了眼睛。 祝深心底轻笑,声音变得更加温柔,他继续说道:“王子明晚会开一个舞会,学生想要在舞会上邀请他心爱的女孩一起跳舞,需要一朵红玫瑰。可是学生的花园却没有红玫瑰,只能孤独地坐着垂泪。夜莺知道他为什么难过,展翅飞到了花园里,找了一棵又一棵玫瑰树,想要为他求一朵红玫瑰。” “后来她找到了吗?”钟衡问。 “找到了。”祝深点头,声音放得很轻:“可是冬天的寒冷损伤了那棵玫瑰树的血管、花苞和枝条,它说它今年已经没有办法再开花了。” 钟衡失落地说:“那夜莺一定很难过。” 祝深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又说:“可是有一个方法能够让它开出红玫瑰。” “是什么?” “夜莺得在月光下唱歌,用她的胸口抵住玫瑰树的尖刺,然后她的血就会流进玫瑰树的血管里,这样一来,她的心血就凝成一朵盛放的红玫瑰。” 钟衡紧紧地抿住了嘴巴。 “夜莺照做了。”祝深一下一下轻缓地拍着钟衡,哄他睡觉:“那天她还和学生告别了,说了一大堆话,可学生只看见有鸟在对他叫,他听不懂夜莺在说什么,他认为夜莺的音符毫无意义。后来,他想着他的爱人睡着了。” 钟衡不说话了。祝深以为他睡着了,轻轻掩实了他的被角,还是将这个故事说完:“那天晚上,月亮升起的时候,夜莺唱了一整晚歌。尖刺刺入她的心脏,血红玫瑰一片一片地绽放开,玫瑰凝成的那一刻,夜莺不知道来不来得及看到,她已经摔落在了草丛,心脏还插|着尖刺,她就那样死去了,死在了爱情盛开最美好的时候。” “学生看到了玫瑰,将它摘了下来,拿去邀请心爱的姑娘跳舞。可是姑娘却觉得玫瑰不名贵,配不上她,也比不上王宫贵胄送给她的珠宝。学生生气地将玫瑰扔在了街上,与心爱的姑娘一拍两散了。”祝深动作轻缓地下了床,看见药水正好滴完,于是给钟衡又换了一个药水。 换好了药水,再看钟衡时,发现他眼睛濡湿,茫然地看着天花板。 “你怎么了?” 钟衡摇摇头,哑着声音问他:“你要走了吗?” 坦白说,面对这样湿漉漉的眼神,祝深拒绝不了。 “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祝深问他:“你想吃什么?” 本以为钟衡还会闹腾一阵,缠着他不让他走,但高烧像是燃尽了他的体力,他连说话也不大有力气了,闷声说:“鸡蛋羹。” 祝深重新浸湿了一条毛巾,搭在了他的额上:“马上回来。” 他看见钟衡好像朝他笑了一笑,弧度不大,看起来很累似的。 祝深心里一酸,对钟衡说:“等我几分钟。” 钟衡轻声说:“好。” 他一直都在等着啊。 匆忙下了楼,客厅灯却一亮,祝深顿住脚步:“方姨?” 方姨忙起身:“阿衡好些了吗?” 祝深点头:“稍微退了点烧——你怎么还没休息?” “我放心不下,阿衡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他想吃鸡蛋羹。” 方姨点头,我一猜就是这个。 只见方姨熟练地磕下两个鸡蛋,在碗里用打蛋器搅动着。 祝深疑惑:“是怎么猜到的?” 方姨说:“他一发烧,脑子就迷糊,就嚷着要吃鸡蛋羹。” 祝深问方姨:“他常生病吗?” “没呢,阿衡身体很好,”方姨回忆了一下,“这么多年我也就见到他生过两次病而已。” 一边说,方姨一边蒸鸡蛋,“一次是他小时候,刚来如意山那会儿,因为有个小朋友失了约,他傻傻地在山上站了一天,被风吹得发烧了。” “他在如意山也有朋友?”祝深意外。 方姨看着祝深,不大自然地笑了笑,然后将他带进了客厅坐下,轻轻地叹了口气:“可能被人忘记了吧。还有一次是他大了些,读高中那会儿,高二吧,冒着雨骑车给人买东西,得了重感冒,在医务室呆了半个多月。医务室的老师倒是挺照顾他,后来他还天天给人医务室做值日。” 祝深笑笑,没想到钟衡还有这么段过往,不禁好奇:“给人买什么东西?” 方姨看了他一眼,不说了,只问:“你知道阿衡为什么生病的时候喜欢吃蒸鸡蛋吗?” 祝深摇了摇头。 “他告诉我的。小时候他总生病,一生病外婆就给他做蒸鸡蛋吃。如果能够在生病的时候吃到蒸鸡蛋,就感觉外婆也在陪着他吧。”方姨起身,“我去看看蒸好了没有。” 走了两步,方姨顿了顿,哽咽声音对祝深说:“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阿衡很少生病。” 祝深的心突然被什么刺中了。 不是很少生病,而是不敢生病。 吃到了生病时候滥竽充数的蒸鸡蛋,一觉醒来却再也见不到外婆了,那该有多难过啊。 钟衡惯善隐忍,他是知道的。 却没想到,原来他连生病也靠忍。 抬起头,祝深看见客厅正中的显眼位置挂着他画的桃花图,囊括了一整个桃源的春天,看起来仍然鲜活灵动。 那天,他和钟衡一起去取画,因吴绪说那边出事了便匆忙赶去了L国,这么久了都顾不上安排这幅画,没想到钟衡却将它挂在了客厅。 见祝深望着那画若有所思,端着托盘走来的方姨道:“那幅画啊,是深深你画的,阿衡宝贝得不行。他亲自将画给接了回来,又亲手擦拭画框,把它挂了上去,我们碰一下都不行呢。” 不让我说过去的事,那我就不说。可艺术上的事,哪里分过去和现在?方姨想。 要再没人和祝深说,指不定哪天你们离了,那些秘密还闷在你的肚子里呢。 祝深接过方姨手里的托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方姨见他好像是听进去了的样子,终于暗自松了口气。 阿衡啊,真是让她操碎了心。 祝深端着鸡蛋羹走进了钟衡的房间,钟衡一看到他,眼睛亮了一瞬。就好像暗夜之中的明珠,发着幽幽的光。 将托盘放到一边,又将钟衡的枕头竖放,把他整个人给扶了起来,祝深将碗递给了他:“吃吧。” 钟衡没有动,只是看着鸡蛋羹舔了舔唇。 祝深盯着调羹柄,语气有些不大自然:“你……是想要我……喂你?” 钟衡微微抬头看了祝深一眼,又迅速将头埋了下去,小声说:“要喂……” 祝深心里泄了气,他还是拒绝不了这个病号。 尤其是一贯沉冷的钟衡小心翼翼要你喂他的时候,谁能够拒绝? “来。”祝深坐在了他的床沿,舀起了一勺鸡蛋羹,轻轻地吹了口气,递到了钟衡的嘴边:“张嘴。” 钟衡抿唇摇头。 “怎么了?”祝深不解。 钟衡小声说:“你吃。” 祝深笑了,将调羹里的鸡蛋羹吃进了嘴里,鸡蛋很嫩,入口即化。 “不烫。”祝深告诉他。 “你喜欢……”钟衡看着祝深,眼神有些期待:“鸡蛋羹吗……” “喜欢啊。”祝深又舀了一勺,吹了吹,钟衡这才心满意足地吃了下去。 祝深有些好笑,直到一口一口地将碗里的鸡蛋羹给钟衡喂完了,问他:“要是我刚刚说不喜欢,你会怎么样?” “我会……”钟衡语塞,缓慢地眨着眼睛,像是在认真思考。 可想着想着,神情变得哀伤了起来,垂着脑袋,他道:“会难过。” 祝深一滞。 这是钟衡第一次对他说会难过。 钟衡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看上去强大无匹,倒是教人忽略了,原来他也会难过。 祝深笑着碰了碰他的脸,并不再那么滚烫了,他道:“别难过,我喜欢。” 钟衡一下就开心起来,抿着唇直笑。 看见点滴也打得差不多了,祝深要给钟衡取针,钟衡却摇头不肯:“还有……还有的。” 确实还有浅浅的一层,已可忽略不计了。 祝深只好耐着性子陪他数着点滴打完。 一滴,两滴,三滴…… 说实话,两个成年人——好吧,一个成年人外加一个发烧烧得像八岁小孩的成年人深更半夜坐在床上一起看着点滴滴完,好像再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事情了。 数到第五十五滴的时候,终于,点滴滴尽了。 再没有旁的剩了。 回望钟衡,表情似乎有些沮丧,像是霜打的茄子,整个人因高烧而变得恹恹的了。 “真没有了。”祝深指着药瓶说。 钟衡像是一个得不到糖吃的孩子,执拗道:“还有的……” 祝深耐心地询问他:“为什么想要打点滴?” 钟衡埋下脑袋,怎么问都不肯说。 “不说算了。”祝深站了起来,“我走了。” 钟衡急忙拽住祝深的衣角:“别走。” 可怜巴巴的眼神,就像是谁家走丢的猫。 祝深好像忽然就明了了,看着钟衡问:“所以你……是不想要我走?” 不想要他走,才给他吃一口心爱的鸡蛋羹。 不想要他走,才固执地想打完最后一滴药。 钟衡回避着他的视线,不说话。 “是不是?”尽管这样问,可祝深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他看见钟衡极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祝深心底叹了口气。 这个人啊,一发烧怎么这么会撒娇啊。 真是受不了。 明明健健康康的时候一副古井深潭油盐不进的样子,可一发烧,又黏人又卖乖,实在让人无法抗拒得很。 也不是不难理解,人发烧生病会变得十分脆弱,这个时候总是想要抓一个救命稻草的。 ——好像抓到谁都可以?抓到谁都能展示出这样的一面? 那么他的那个白月光也看到过他这样一面么? 程展眉也看到过么? 哼。没想到这个人,年纪不大,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情债倒是不少。 祝深顿时有些生气,可一望着可怜巴巴看着他的钟衡时,什么气也生不出了。 白月光又如何?程展眉又如何?现在在钟衡身边的可是他。 “我不走。”他说。 钟衡仍直直地看着他,好似在怀疑。 “真不走了,”祝深重新坐了下来:“我帮你取针。” “那你……” “嗯?”祝深一手小心翼翼地撕下了绑着软管的胶布,一手轻轻捏住了紧连针柄的输液管。其实他是没有什么取针经验的,实在是因为自己进医院的次数太多,久病成医虽然说不上,但给人拔个针头还算是小菜一碟的。 正准备拔针头时,忽听钟衡问了一句:“会陪我睡觉吗?” 祝深手一僵,针头便被用力拔出:“你说什么?” 手上血止不住地流,祝深慌了,刚要去找东西包扎,可钟衡正流血的拿手却紧紧拽着祝深的衣角,不放他走。 祝深皱着眉虚虚握着他的手腕,说道:“你松开。” 钟衡轻轻地松开了,像是仍留有几分眷恋,手在空中尚未收回。 祝深赶紧拿来棉签给他压住伤口,再一看钟衡,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一样。 祝深伸手抚上了他的额头,还是有些烫,不禁叹了口气。 “你睡哪边?”祝深忽然问。 钟衡一怔,惊讶地看着祝深。 祝深将他的枕头放平,“就睡这边吧,不许乱动。” 钟衡连连点头:“不动。” 祝深绕到了另一边,掀了一角被子,上了钟衡的床,最后确认道:“这回能好好睡觉了?” 钟衡也有模有样地学着他的样子,替祝深盖好了被子。 祝深险又被气笑了。 你给我盖了被子,我不还得给你盖么? 虽这么想,嘴上却未制止,待钟衡给他盖好了被子,又伸手将钟衡那边的被角压严实了。 一床被子里同床共枕这好像还是第一次。 若是钟衡不是烧得这么迷糊,恢复到寻常的样子,祝深大概就不会和他相处得这么自在了吧。 正想着,祝深不禁问他道:“你会记起来么?” 钟衡的身体还是有些热,他往祝深身边靠了靠。 万物趋光,而他趋祝深。 小心翼翼地拉着祝深的一只手,便已心满意足了。 即便是发烧烧得这样模糊神志,他仍有理智自持,靠近祝深就已经很知足了。 祝深见钟衡没过一会儿没了动静,心道这人折腾了一晚上了终于累得睡着了。 明明他也是奔波一天,明明他的身体还在痛,可此时,躺在钟衡身边,却一丝睡意也没有。 钟衡是病得迷糊,可他是清醒着的。 他不会因为想哄谁开心安抚谁的情绪而和谁上一张床,盖一张被子。 此时此刻他能躺在钟衡身边,也只是因为旁边的人是钟衡罢了。 越是清醒,才越是心寒。 明明知道应该及时止损,及时抽身,可他偏偏对自己无能为力。 人叫你小拾,你就心动。 人叫你别走,你就真不动。 祝深啊祝深,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提防着提防着,又陷进旋涡里了啊。 可是就算真陷进去了…… 又能怎么样呢。 天蒙蒙亮时,祝深才浅浅入眠。 似是听到身边梦呓,绵软的调子,说着他听不懂的霓城话。 …… 说什么呢? “外婆,他还是不喜欢我。” “……” “我要把他放走了。” “……” “可是我……好难过啊。”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是9999个字,因为我被榨干了,一滴也没有了…… * 今天份的更新我提前发了,不知道你们还能不能看得到 就当是咱们一起渡个劫吧,要开心点儿 第56章 早晨, 钟衡醒来时发现祝深正睡在他身边,以为是梦,不敢轻举妄动, 生怕一动, 梦便碎了。可静待着,脑海里渐渐浮现出那些细碎的一闪而过的画面,全是关于昨晚的他和祝深。 原来不是梦。 窗帘未拉严,室内泄进来了几缕光线,晨光虽熹微, 却足以照亮祝深的面颊。蒙着层光影, 祝深的脸上竟多了几分不可名状的朦胧圣洁, 看着看着,钟衡眼睛灼热发烫, 想避开时,这视线却仿若千钧之重。 只这么看上一眼,就再也避不开了。 不知祝深做梦梦见了什么,他眉心紧蹙, 一手抓紧了被沿, 一手隐在了被子里,神情好像很是紧绷。 钟衡轻轻捏着他的手腕, 将他在外的手放回了被子里,忽地想到昨天晚上祝深也是这样小心翼翼照料他的。 祝深的手是凉的,可他的手却与心一样滚烫。 原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久违的美梦, 没想到竟是真的。 昨晚的确是祝深在照顾他。 钟衡抿了抿唇,又看了一会儿, 终于依依不舍地下了床。 下床时他已不觉得身体有多沉重了,抚了抚额头, 烧也退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由得有些发怔——他的卧室一夜之间变得十分杂乱,衣架上挂着的废弃点滴,地板上干涸的暗红药水,桌上吃完还未来得及收拾的鸡蛋羹…… 那鸡蛋羹是…… 昨晚祝深亲自喂他吃的。 瞬间,退下的烧仿佛又浮上了面颊。 他的房间还从没有这样乱过,可这乱,却使这里多了几分烟火气,看上去不再冰冰冷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紧绷,忽然抬头望向壁式书柜,书籍整整齐齐按照他定的规律摆在架上,并没有被人触碰的痕迹。 钟衡这才松了一口气。 天渐渐亮了,光线变强,床上的祝深已将脑袋全然埋进被子里了。室内很静,钟衡的动作也是有意克制,轻手轻脚的,听见了祝深微不可闻的哼声,想是被光照得有些不舒服了,他便走去将窗帘给拉上。 在触碰到窗帘的前一刻,眼睛往桌上一瞥,手瞬间就顿住了。 桌上放着一杯水,一瓶药。 他认得,那是祝深的胃药。 “小拾。”钟衡立刻走去床边,轻轻唤他,“胃不舒服了吗?” 回答他的又是一声轻哼,钟衡探了探他的额头,上面浮着层细密的汗。 钟衡舒展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祝深此刻确实是难受的,昨晚他也没怎么吃东西,又因钟衡高烧折腾了半宿,本以为睡一觉就没事了,可胃里却有如针扎一样,密密麻麻的疼意朝他涌来。 听见身边有人唤他,这才极不情愿地睁开了眼。 看见钟衡坐在床沿用漆黑的眸子凝望着他时,祝深忽地清醒了。 钟衡穿着一身纯黑色的家居服,黑压压的一片影子覆在了他的脸上,他抬手就想要摸上他的额头,钟衡便顺从地蹲了下来,任他动作。 手中并不烫了,祝深睁大眼睛细细分辨了一下,显然眼前这人不再是昨晚那个要喂要陪要听故事的钟衡了。此刻的他神志清明,眼神里再无半点依恋与稚气,不知为何,祝深竟有些失望。 “你好了。”祝深撤回了手。 启唇发声,才知自己的声音原来已经这么哑了。 钟衡看见祝深瞬间暗下去的眸子,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你有……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祝深坐了起来,一只掌心抵在了自己的胃部,只听他轻轻发问。 回想起钟衡晕倒前他们还不欢而散,一场突至的高烧将他们交织在了一起,现下钟衡好了,大家各自回到原点,而之前那些未说完的话,未被回答的问题,就又要被挖出来再讨论一遍。 余下的一只手悄悄攥紧了床单,祝深都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冷汗又发了出来,不知是疼的还是紧张的。 他素来是好强的,即便是忍着疼,也绝不示弱,此刻苍白的嘴唇甚至还勉强撑起了一抹笑,正定定地凝望着钟衡。 钟衡明明穿着棉质家居服,面上却未添柔和之色,一副沉冷严肃的样子,似是在斟酌用词。 来一刀吧。给一个痛快。祝深想。 钟衡每多思考一秒,他的心便多下沉一分。一滴汗珠从他的发迹斜斜穿过眉骨,又无声地从眼下划过,直至落进了衣领里,才湮灭无踪。 汗珠走过的地方,像是泪痕。 望见对方薄唇翕合,祝深变得更加紧张了,嘴上的笑都快要挂不住了。 只听钟衡道:“昨晚……辛苦了,谢谢你。” 祝深一愣,想到昨天晚上钟衡那个小黏糊的劲儿,瞬间又将头低了下去,“没什么……不用谢。” 争气点啊。磕巴什么。 祝深揉了揉脑袋。 钟衡忽然问:“我昨晚是不是很失礼?” 祝深一顿,偏头望他。 钟衡低着头,认真回想着。他光记得昨晚祝深温柔耐心地给他讲故事喂他吃鸡蛋羹的事情,其余一概记不清了。可他隐约觉得能得祝深这样照顾,自己应当是胡搅蛮缠了一番的。 祝深看着钟衡垂头的模样,不禁想到了他昨晚撒娇缠人的样子,唇上的笑意更加明显了:“不。你很乖。” 钟衡怔住,见祝深这样笑,说出这样的话,一时竟有些无措。他本就寡言,这下便更加沉默了。 两人各自有心事,被这么一打岔,气氛算是稍稍缓和了不少,可没过多久,气氛却又逐渐凝固了下来,仿佛刚才一瞬间的轻松只是梦幻泡影。 仿佛昨晚的陪伴也只是虚幻一晃罢了。 “我不是问你这个。”祝深说。 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祝深胃部绞痛更甚,几乎是咬着牙,他又将先前在车库的那个问题给问了出来。 ——你是不是要离婚? 一双拳头在钟衡的身侧被握得死紧,只听他沉着声音问祝深:“你呢?” 这二十年来,钟衡最擅长的就是伪装心事,所以这一次,他也能伪装得很好。 未被拉严的窗帘泄进几分早晨的光束,若敞开的那角帘子的宽度能再大些,日光便能够照见钟衡那出卖心绪的一双手。拳头打着颤,骨节泛着白。 如果祝深注意观察,就能发现钟衡的背挺得比往日还要直,双肩展开,贴肤的家居服被绷得就像是刚熨烫过的衬衫一般笔挺。 然而祝深此时紧张得自顾不暇,又哪能分心观察别人。 这么多年了,钟衡早该知道,将刀子递给了祝深,总比他自我裁决来得痛快。 于是紧抿着唇,仿佛是在等一个属于自己的审判。 他的审判,从来都不是自己发落,决定权永远都在祝深手上。 一秒,两秒。 等得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住了。 祝深幽幽地看了钟衡一眼,想这人实在是狡猾,将问题抛给了自己。 忽地,他道:“我不想离婚。” 钟衡难以置信地看向祝深,心脏正猛烈跳动着。 祝深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歪头对他说:“我昨天还当着那么多人面亲了你,今天就和你离婚?我这也太反复了吧。” 不是这样的…… 祝深舔了舔他那干燥的嘴唇,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视线虚虚穿过钟衡的肩头,却不肯落在实处,只听他慢悠悠道:“我这才刚结婚就离婚,传出去名声该多难听啊。以后还有谁还敢和我结婚?” 不是这样的…… 祝深面上继续挑着嘴角,实则一只手抓紧了床单,一只手死死摁住胃部,仿佛要克制住抖动的身体一样:“祝家和钟家的合作还没有结束,我和你的交易也没有完成,你不可以驳我的面子。” 视线落定在钟衡眼前,他说:“给我演下去,把这两年演完。” 不是这样的…… 钟衡微怔,深邃的眼底暗暗翻起波浪。 末了,祝深低下头,垂下眸,小声说道:“我不想离婚。” 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有这句才是心里话而已。 钟衡弯下腰,慢慢朝祝深靠近。 握成拳头的手忽地放松了下来,缓缓地朝着祝深伸去,翻卷着的波浪在晨光的怂恿下渐渐地舔舐着岸上的焦岩。 有那么一瞬间,祝深觉得钟衡似乎要吻自己。他看见钟衡的喉结在微光之下轻轻地滚了一滚,他屏住呼吸,什么声音也不敢出。 他期待着,却又忍不住想躲。 然而钟衡却只是将手停在了他的额头上。 钟衡的尾指近乎温柔地拂过祝深的眉梢,然后他整个人都站了起来。 “祝深。”钟衡站在床边,轻轻地叫着祝深的名字。 “我也不离婚。”他认真地说。 说完,他径直朝门口走去,颀长的身影定格在门框边一两秒,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祝深抬手覆上了刚刚被抚摸的地方,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他笑着,提着的一颗心,忽然跳动得飞快。 虚张声势的人卸下了所有伪装,终于大口大口地呼吸。 没多一会儿,钟衡再次进了屋,手上还多了碗粥。 按亮了台灯,钟衡拿着调羹搅了搅,谷香浓郁的粥在光下幽幽地冒着热气。 “喝了。”钟衡将祝深扶了起来,靠着床头。 语气很硬,可动作却很轻。 祝深接过了碗,轻轻地吹着米粥的热气。 这只是一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清粥,祝深捧在手中沉甸甸,却又暖和极了。 浓稠的米粥的余热顺着喉管一路滚进他的胃里,不一会儿,他的胃也暖和了。 祝深捧着碗低声对他说:“谢谢。” 钟衡看着他,“不用客气。” 祝深忍不住也用余光看他一眼,佯作不经意道:“你对结婚对象还挺好的。” 他的头没有抬起,手中的动作也不停,神色尽可能地放松自如,不露出丝毫试探的破绽。 钟衡在粥里加了糖,所以吃起来有些甜,可他这话一问出,却觉得这粥像是浇了醋一样酸。 钟衡对他好,只因为他是钟衡的结婚对象。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眼下不过是借着这初醒来时混乱的神志,胃部搅乱作祟的疼意,将这话给问出了口罢了。 钟衡看了他一眼,替他掩实了被子,又走去窗边将窗帘拉紧。 祝深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钟衡的脚步,可钟衡却一言不发。 祝深不禁低头想,如果今日和钟衡结婚的不是他祝深而是别人,大概也能得到钟衡如此眷顾吧。 仰头将余下热粥一口气喝完,胸口起伏着怒气,却没处撒。 钟衡走到祝深面前时发现他的碗已经空了,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他伸手,想要接下祝深的空碗,祝深递给他时,含怨瞥了他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 还没等钟衡反应过来,祝深已钻进被子里,将自己给包了起来。 他这脾气来得莫名,像极小学时候分不到喜欢的人眼神的孩子。 钟衡站在原地,隐隐觉察到祝深似乎有些生气。 他无措极了,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良久,他道:“我只有你一个结婚对象。” 有个人在被子里偷偷笑。 那碗粥何止是暖了胃,就连心也给捂热了。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啦,还有一更 第57章 祝深整个人都埋进了被子里, 面颊发烫。 过了一会,钟衡拍了拍他的被子:“出来吧。别闷着了。” 祝深却不听。 很难说清他此时的心情,秘而不宣的喜悦恰笼罩在这一寸小小的角落里。明明什么承诺都没得, 明明刚刚拍板的还只是逢场作戏, 可在这么一条薄薄的空调被下,他允许自己红了脸,也允许自己动了情。 钟衡又唤了两声,还不见祝深出来,有些无奈, 伸出手想要将他从被子里捞出来, 手覆上去了, 还没动,手机却响了。 钟衡只好接通了电话:“五姐?” 祝深忙竖起了耳朵听。 五姐在电话里问:“深深的手机关机了, 打不通,想来问问他现在在哪里?” “他在这。”钟衡看着从被子里钻出的祝深,对五姐说道。 刚要将手机给祝深,却见后者连连摆手, 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 钟衡只好将手机开了免提放给祝深听。 祝深知五姐这个点打电话来一定是为的他俩生病的事。怎么就忘了呢,章愿虽然嘴严, 可他白月光就是五姐啊,打小为给白月光献忠心,出卖他的事还做得少吗! 大意了。 钟衡看祝深将头摇成个拨浪鼓, 便对五姐说:“他还没醒。” 五姐到底是个人精,只从“他在这”和“他还没醒”这短短七个字中领悟出了真相, 忙道:“你们昨晚睡一块儿的?” 祝深:“……” 五姐满意了,交代道:“你也病着, 他也病着,很多事情做起来不方便,年轻人嘛,恩恩爱爱又何必急于一时。” 祝深:“……” 他怎么觉得自己从这话里听出几分猥琐的意思? “五姐——”祝深拉长了声音,终是止住了五姐的跑火车。 五姐眉一挑,就知道这小子躲着她,张嘴便是揶揄:“哟,你醒了,昨晚过得怎么样?还算滋润吧?” 祝深轻咳一声,钟衡别过了头。 五姐一听电话里祝深这反应,心中有了思量。 祝深轻咳一声,正色问她:“有什么事?” “问你十五号有没有时间,卓尔校方邀请你参加90年的校庆,毕竟爷爷以前也给卓尔投了不少钱,这种场合还是得派人去的。” “我?” “可不就是你么,这儿就你在卓尔读书,又最得空,难不成还要你九姐挺着大肚子上台去致辞?” 祝深似是想到那场景了,不由得一笑。 五姐听见他还有力气发笑,想来胃是不怎么疼了,毕竟是家中最小的一个,总是免不了关怀叮嘱:“不和你说笑,但你胃还是要多注意些,忌生忌冷,多喝热水,要用早饭——” “知道了知道了,”祝深将手机挪得远远的,又对五姐说:“钟衡看着我呢。” 说完,忙给钟衡使眼色。 钟衡配合地对手机里道:“我会顾好他的。” 五姐顿了顿,气焰更凶:“你也是病号啊,章愿和我说你都烧到四十度了,迷迷糊糊只认得祝深了,拉着他的手不肯松……” 钟衡一顿,朝祝深看去。 “不许听章愿胡说八道!”祝深有些气急败坏,“没有的事!” 五姐听出祝深话里的紧张了,笑了两声,看来这场病倒是将两人的关系拉近了不少。还想再说两句,却被祝深挂了电话。 五姐不由得摇了摇头,真是活久见了,原来老幺还会害羞啊。 房内,两人沉默片刻,竟同时开了口—— “昨天晚上……” 俱是一顿,四目相对,齐齐别开。 钟衡坐在了祝深的床边,祝深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我昨天晚上冒犯到你了吗?”钟衡沉声问。 “不,不会。”祝深摇头,缓缓抬起头,对上钟衡的目光:“昨天晚上的你,很可爱。” 钟衡一愣。 祝深话音刚落,他自己都愣住了。 钟衡低着头,思索着可爱的意思,祝深暗暗抠着床单止不住地懊悔。 他在说什么啊…… “谢谢你刚才帮我打掩护。”祝深说:“胃痛的事情,不要告诉我爷爷。” 钟衡看着他不说话。 未得到回复的祝深再次道:“钟衡,你别和我爷爷说。” 语气变成了商量。 可钟衡仍不出声。 倏地,祝深的指头爬上了钟衡的手背,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袖角,语气再次放低,言语中多了几分恳切:“好不好啊?” 钟衡握住他的手,把它带回了被子里,又捂住祝深渐渐暖和的胃,拇指轻轻地在四周按着:“看你表现。” “看我什么表现?” “一日三餐必须吃。” 祝深拨开钟衡放在他肚子上的手,翻了个身,显然是不打算答应了。 钟衡却把他翻了回来,再次用掌心贴住了祝深的胃,威胁道:“不然我就告诉老爷子。” 这实在不该是钟衡会说的话,祝深皱起了眉,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你会告我的状吗?” “可以试试。”钟衡按住他腹部的手渐渐用力。 隔着一层衣料,祝深也能感受到钟衡掌心的温暖。 祝深只好重重地“嗯”了一声,尽管这一声听起来像是“哼”。 钟衡无奈地笑了,另一只手覆上他的眼睫,低声说:“睡吧。” 祝深被他这低醇的声音哄得竟真起了睡意,可他随即又睁开了眼,眨了眨,记起自己已经断药很久了。 他仍时断时续地做着那个困厄住他许久的噩梦,他都已经习惯周围的色彩,习惯濒死时候的感受,也已经习惯去与噩梦抗衡了,反正每一次梦里天堂湖的水都不至淹死他。 只是,在身边有人的时候,他总是不敢踏踏实实睡去。 譬如昨晚,仍克制着自己不要做梦,不要吵醒边上的人。 有人在,就无法卸下心防,将声嘶力竭的最丑陋的一面暴露给他看。 祝深在钟衡的手心里眨眼,钟衡被他的长睫搔得有些痒。 “我可能会做噩梦。”祝深轻声对钟衡说道。 钟衡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他在顾忌什么。 “不会。”钟衡的手未移开,声音有平添了几分哑意:“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你要是溺水了,我马上救你上来。” 祝深鼻尖微酸,思绪恍惚,最后竟真被这句话哄得睡着了。 他这觉睡得很香,足足睡了九个钟头。像是一个疲惫的旅人,姑且卸下了身上的重担,只管痛痛快快地睡到尽兴。 翻了个身,揉了揉眼睛,发现钟衡在书柜边上看书,戴着的便是他的那副金丝边的眼镜,看上去深沉又禁欲。 直到祝深下了床,钟衡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摘了眼镜,合了书页:“好点了吗。” “不疼了。”祝深往他手中一瞥,是本经济学的书,又是他看不懂的领域了。 他兴致寥寥,抬头望了望,发现钟衡的书柜竟如此之大,一壁都是。 昨晚光线太暗,几乎未察,今天再看,上面将书按照不同领域分文别类地放好,种类繁多,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不少艺术方面的书,可见钟衡涉猎之广。 祝深发现了本他一直很想看的油画鉴赏,于是将手搭在了一层书架上,轻轻地点了点,回头问钟衡:“那个可以借我看一看吗?” 钟衡面色一变,眼睛紧盯着他的手,很是紧张的样子。 “可以。”钟衡回过了神,忙站了起来,为他取书,神情看上去似是有些慌乱。祝深心满意足地拿到了他想要的书,也就没有再理会钟衡的古怪了。 “下去吃饭吧。”钟衡说。 祝深捧着书下了楼。 已经下午三点了,方姨锅里小火煲着汤,就等着祝深醒来吃。 见钟衡也随自己上了桌,祝深疑惑:“你中午没吃?” 钟衡道:“中午没胃口。” 方姨适时插嘴:“深深不在,阿衡当然没胃口啊,他在房里一直陪着你呢。” 钟衡皱眉看着方姨,方姨立刻嚷道:“哎呀!我得去浇花了!” 六月的下午,日头正盛,祝深忽然有些心疼这个时间被方姨浇的花了。 再悄悄抬头看了眼钟衡,后者正坐得端端正正地喝汤。 没想到他说一句“陪着你”,竟真陪了九个钟头。 吃完了饭,祝深将手机冲了会儿电,刚开机就接到了校长助理傅清的来电。 校方邀请这些年在不同领域上取得非凡成就的杰出校友在校庆上上台致辞,遂想到了祝深,致电给他是想请他抽空回母校走一走,熟悉熟悉环境。 祝深知自己这名额的得来还是沾了他爷爷和Moeen的光,否则论资排辈,总也不至于轮到他。 他这么些年都没有拿出什么满意的作品,深知自己才不配位,便想要推了,可傅清却对他说:“你来,钟总也过来,校庆那天你们俩夫夫合璧,真是皆大欢喜啊!” 祝深一顿,指着手机无声用口型问钟衡:“校庆,你也去致辞吗?” 印象里,钟衡并不是会上台出风头的人。高中时代,他虽次次考试高挂榜首,可上台发言从来都是第二名。 学弟学妹们便流传他性傲,不喜风头,崇拜他的人更加崇拜,看不惯他行事作风的也大有人在。 想到这,祝深忽然想到要是能坐时光机穿梭回他的少年时代,他一定要和胡乱嚼舌根的人好好说一说。 钟衡那不是傲,他只是不善言辞罢了。 沉默的人总是容易被人诋毁。 可世上又哪有时光机可以穿梭回去呢? 祝深出了神,抬头却见钟衡正定定地看着他。 只见钟衡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似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去。” 祝深十分意外。 傅清还在电话里问:“喂?不知您到时候是否有时间在校庆上致辞呢?” 祝深望着钟衡,眼睛一弯,嘴角一翘:“当然有了。” 钟衡抿紧的唇线轻轻松动,不动声色地打开微信,指上敲字飞快,对王秘书道:“十五号的日常安排取消。” 王秘书很快便回道:“好的,不知您是否有别的安排?” 钟衡顿了一顿,指尖抵在了屏幕上,缓缓打出两个字:“校庆。” 王秘书愣住了,那个不是早就已经推掉了吗? “好的。”老板说什么就是什么,王秘书马上着手安排。 钟衡摁灭了屏幕,抬头正对上祝深的笑容,面上不禁也浮起了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在凌晨啦! 明天过生日,也不知道会玩到什么时候,所以提前把明天的份发啦~ 再之后我就又是裸更了……嘻……嘻嘻QAQ 时间过得好快啊,怎么一眨眼,夕夕都这么大了,存稿箱还不会自己码字呢 第58章 周末, 两人相约去卓尔。 这地方祝深明明已经阔别多时了,可再次踏进,望着穿着白色校衣蓝色校裤的一张张稚嫩的面孔, 又发觉好像才离开不久似的。 与校长见了个面, 校长便安排助理傅清带着他们去校园随意逛逛,说是同龄人比较聊得来。 傅清便带着他们出了校长室。 一路走走看看,发现卓尔的变化其实并不大,只是两人许多年都没有来过了,稍有些生疏罢了。祝深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的学生, 不禁问:“怎么周末还这么多人?” “要高考了, 全校都在大扫除。”傅清笑着说:“每年这个时候学校都很热闹不是吗?笼中的鸟儿就要飞出去了, 每个人都是满心欢喜。” 钟衡看着身着校衣的学生,神色柔和,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走出了行政楼,傅清指着旁边一栋新楼道:“那栋是两年前刚建成学生新媒体大楼,合并了原来的文学社和电视台,学生们胡作非为的权力又大了一点。” 虽是说“胡作非为”, 可面上却是带着宠意的微笑。 祝深看着新建成的大楼, 不禁笑了:“要是李经夏在,怕是又有一番大展拳脚的机会了。” “是李家二少吗?和你一届的?”傅清问。 她是这几年才来的卓尔, 许多校史只是略有耳闻罢了,但祝深那一届却出了不少辉煌人物,不少资历深的老师现在还将他们挂在嘴边与学生们说。 祝深点了点头:“是他。” 傅清便捂嘴笑说:“前两年领导们想要改改校刊版面, 将学生的栏目给撤了,学生们联名上书, 打死都不肯撤‘风云看今朝’呢。校长都气得都吹胡子了,说‘李二这个混小子实在是太混了’!” 祝深听后笑得更开心, 光从傅清的表述便可感觉到校长当时的怒意了。中文系毕业的校长向来一句话能正着反着研发出八种说法,可若是连用两个同样的字来骂人,可见已然是气到极点词都穷了。 看见祝深发笑,傅清朝旁边也看了看,想着钟衡未免也□□静了些,可刚抬眼,就发现向来不苟言笑的钟衡居然也笑了。 傅清一愣,暗忖难道自己刚刚说的话真那么好笑吗? 渐渐地,她却发现好像并不是这么回事。 钟衡笑的时候,眼睛里只有祝深。 想到这,傅清不禁摇了摇头,摸摸手臂,大夏天的这也太酸了吧。 “还有还有!”又想到个学校里的笑话想要和祝深分享,冷不防被钟衡拿余光轻轻一打量,阴沉沉,幽暗暗,傅清本能闭上嘴巴,身子抖了一抖。 祝深倒是不知这些,见傅清说到一半突然卖起了关子,便问:“什么啊?” 都被您丈夫瞪成这样了,我哪儿还敢说啊。傅清马上知趣离开:“突然想到校长还找我有点儿事,不如你们先逛,要有什么事再打电话给我?” 祝深点了点头,刚要说话,看着傅清踩着七厘米高跟鞋仓促离去。祝深叹为观止:“你说我们那时候怎么就没遇上这么有意思的校长助理?我记得当时的校长助理好像是个男的?胖胖的?还有啤酒肚?每次他在台上做未成年人禁酒教育的时候我都觉得很没有说服力。” 钟衡缓缓点了点头,却幽幽地问:“你觉得这个助理很有意思?” 祝深没反应过来:“啊?” 钟衡目视前方疾步而行,再也没和祝深说过话。 “你等等我啊!”祝深追上了钟衡,随口一笑:“她当然不如你有意思啊钟生。” 这样夸人总是错不了的。 果不其然,钟衡的脚步又慢了下来。 两人并肩走着,穿过了新媒体大楼便是操场。钟衡抿唇悄悄瞧祝深,这感觉有些奇妙。毕竟从前,他还从没有机会与祝深这样近地在校园里游晃。 他嫉妒过一切出现在祝深身边的人,可他对自己无能为力。 他不能。 他熟知祝深的每一个喜好,越是熟知,越是知道祝深不可能喜欢自己。 绿茵草地上一群孩子们正在打球,祝深正笑着,定睛一看,一个篮球正朝他飞来。 他躲闪不及,僵在原地只能伸手挡脸,可一秒过后,只听一声闷响,他预想的疼痛却没有来临——是钟衡抬手为他挡住了。 “对不起!对不起!”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学生连声道着歉,却在看清钟衡和祝深的脸时,有些惊讶:“是……钟学长?祝学长?” 祝深将滚落在地上的球捡来递给他,问道:“你认识我们?” 学生小心翼翼接过球,看着祝深和钟衡直发愣,张着嘴连话都不会说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惊喜道:“卓尔的人谁不认识你们啊!” “我们原来这么有名。”祝深偏头看了看钟衡,后者低头不语。祝深想看看他的伤势,却见钟衡将手背在了身后。祝深皱着眉头拽出了他的手腕,钟衡想要躲,可祝深眼尖,已经看见他的虎口发肿变红了。 是为他受的伤。 “疼么?”祝深眉心紧蹙。 钟衡抽回了手,晃了晃,低道:“没事。” 祝深却不许他再将手拿开,再次挽住了他的手臂,问学生:“医务室换地方了吗?” “没有没有,还在那儿。”学生十分抱歉地对钟衡说:“学长……对不起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钟衡道:“真没事。” 却是看着祝深说的。 祝深却不信他。这人惯会隐忍,闷葫芦似的,什么话也不爱跟人说,连疼都不会吭一声。于是他不由分说,就拉着钟衡,强行带着他走向了医务室。 绕过操场,走到一栋三层楼的红色小房子,就是卓尔的医务室了。 祝深在卓尔上了这么久的学,也就只来过一次而已。 那时他高烧晕倒,被同学送来的这里。当时他烧得迷迷糊糊,只是隐约知道有人在照顾他,可眼睛却没有力气睁开。其中他朦朦胧胧中醒过一次,费力地睁开了眼,见到了窗户边的薄梁,穿着白衣蓝裤,背对着他站着,身边还有一盆白色的风信子。可祝深实在没有力气叫他,就只能默默地看着,脑袋发晕,眼睛一闭,再次醒来又不知过了多久。 可薄梁仍陪在他身边。 喜欢一个人需要多久? 祝深想,大概只需半梦半醒间的那一眼吧。校服衣少年和白色风信子,贯穿了他整个青春,盘亘在他的心间。 年少的喜欢来得就是这么简单。 那场面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了,以至后来学校举办绘画比赛,他都不由得想到那一天,风吹窗帘,风信子微微颤抖,薄梁站在窗前,他痴痴凝望着对方的背影。 只是那时他尚不懂得如何喜欢,声势浩大志在必得了却反倒将人给推远了。 祝深忽然有些怀念起过去来了。 可与其说他怀念过去,怀念薄梁,倒不如说他怀念那个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自己,心里藏不住什么秘密,动了情,便大声地说出口。 摔倒了,就爬起来继续朝前走。 恣意潇洒,那才是祝深的青春。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医务室门口。钟衡看着自己与祝深相勾的手臂,没挣开,只是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我没事”作为最后的抵抗。 祝深却不容他反抗,推着他进去坐下了。 校医不在,里面只有一个在做值日的女生,看见祝深,一眼就认了出来,嘴巴张成了“O”。 祝深把钟衡摁到凳子上,对女生淡淡一笑:“他被球砸了,有药吗?” 女生连忙转过身去,把柜子打开,摸出一个个小药瓶:“这个……可以吗?” 祝深看了眼瓶上的标签:“行。”又问她:“有棉签吗?” 女生看祝深看得痴迷,手忙脚乱地翻找着,钟衡瞥了毫不知情的祝深一眼,指了指抽屉:“那里。” 女生有些意外,果真在抽屉里找到了一盒棉签,一并递过来的还有她的作业本。 祝深一瞥:“这是?” “祝、祝学长……您能给我签个名吗?”女生头埋得低低的,话都不会说了:“我……我很崇拜您!” 祝深笑笑,想不到他都毕业这么久了,学校里还流传着他的传说。 他点头道:“好啊,不过我得先给钟生搽了药再说。” 钟衡单手拧开了药瓶瓶盖,语气骤然冷了下来:“我自己可以。” “钟生不愿意我给你搽药吗?”祝深坐在了钟衡的旁边,歪头望着他,眨了眨眼睛:“我啊,还没给人搽过药呢。” 钟衡面色稍有些和缓,却仍不愿意将手伸给祝深。 祝深一笑,这可由不得他。 将棉签蘸了点药水,他将钟衡的手拢了过来,像哄小孩子似的:“要听话。” 一旁的女生就要捧心大叫了,回头定要和那些小姐妹说一说,别听小报论坛营销号胡诌,谁说“钟声”是逢场作戏的,这能是做戏??? 看!这勾连的双手!这粘连的眼神!这含情的气氛! 怎么能是假的?怎!么!能! 害,小道消息误人! 到底是碍于有旁人在场,钟衡轻轻拍掉祝深不老实的手,可下一秒,祝深却坐得离他更加近了,掰直了钟衡的手,然后将沾了药水的棉签覆了上去。 一如那晚给自己的伤口涂药的钟衡一样。 祝深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把他弄疼似的,一边涂一边吹。 钟衡想说这样的淤血的伤口没有破皮是用不着吹的,可他没有说出口。 祝深的温情面前,他说什么都是赘语。 连呼吸都嫌喧哗累赘,生怕惊扰这片刻的安宁。 他坐得笔直,眼见祝深微微低下了头,他的角度能看见祝深轻轻眨动的眼睫,像是振翅而飞的蝶,翩跹在他的心尖。 钟衡的手心有一层茧,想来是受过比球砸更多的伤。祝深光是摩挲着他手上的陈年的旧茧,都仿佛能够共情那些破碎的不大快乐的时光。 祝深的心头微微浮上了些酸意,却说不上是为了什么。 有太多说不上来为什么的东西萦绕在他的心头,原先他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现如今却只能选择装聋作哑,生怕破坏一触就碎的美好。 想到这,他心脏骤然收缩了一下。真是想不到,只是这样为钟衡搽药,竟也觉得美好。 搽好了药,见女生仍然殷勤地看向祝深,钟衡推椅起身,站到了窗户边,撑着窗台看着操场的风景。 他知道的,祝深从来就是这么受欢迎,肩一勾便认了个朋友,唇一挑便使人动了真心。从来他的身边就不乏喜欢祝深的人,有的人如他一般,总默默地凝望着祝深,就算毕业也没有鼓起勇气对祝深提起过。 祝深不知道,可他却知道。 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神,他总不会认错。 祝深签好了自己的名字打算叫钟衡时,却在即将要喊出口的那一秒,陡然止住了。 此时风至,夹着清香空气的微风将窗帘轻轻吹了起来,钟衡推开了半扇窗,低头看着窗台上的多肉。钟衡今天穿着白色的衬衫和深蓝的西裤,颀长的身形立在了窗户边。 一时间,祝深心跳如鼓,思绪翩飞,却又像拧了半只柠檬,滴在心尖,酸酸涩涩。 又有些闷。 听到身后没有动静了,钟衡离开了窗边,回过头,朝祝深走去,“走了?” 祝深忙低下头,驱除掉脑海里不切实际的想法:“嗯。” 他都觉得自己有些胡思乱想了,忙移开目光朝门外走。 可钟衡的背影怎么会那么熟悉啊? 心好像有些疼。 钟衡低着头,看着被祝深留下过印记的本子,不知在想什么。旁边的女生正殷切切地望着他,似是也想他在自己的本子上签个名,可碍于钟衡一张冷脸,怎么都不敢将话说出口。 倒是钟衡,见祝深起身出门,鬼使神差地在他签过名的本子上也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祝深。钟衡。 字,是并联的。 行至最后一笔时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指尖发烫,迅速收锋挑勾,推开本子急忙迈腿跟上祝深。 人,是并肩的。 作者有话要说:过生日去啦! 三岁的夕夕是个大崽崽了呢! 希望能把崽崽们顺顺利利拉扯长大!也希望你们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今年很高兴认识你们,爱你们喔mua!=3= 第59章 出了医务室, 两人沿着操场外的花坛走着。 祝深回想起刚才钟衡在里面的反应,问他:“你怎么对医务室这么熟悉?” 钟衡只是轻描淡写道:“以前常在那做值日。” 祝深倒从未听钟衡说起过他从前的事情,一时好奇, 忙问:“为什么?” 钟衡看了他一眼, 又挪开了目光,轻道:“里面的老师对我很照顾。” 祝深“哦?”了一声,似是想听钟衡继续说。 其实他听方姨说起过,钟衡高二的时候得了重感冒,在医务室里待过半个多月, 老师们都很照顾他。想钟衡那么个知恩图报的性子, 之后去医务室做值日便不稀奇了。 可他介怀, 钟衡那场重感冒是冒雨骑车给人买东西所致。 买什么东西不惜冒雨骑车? 送什么人能让他那么在意? 祝深抬眸望着他,突然想问问, 那个人后来有去医务室看望过钟衡么?他知道钟衡为他淋雨感冒了那么久么?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替谁不平,又有什么资格不平,回想起钟衡说到的那场无疾而终的暗恋,心头不免泛酸。 可那时的钟衡, 与他无关。 “没什么。”钟衡显然不愿多说。 祝深便故作轻松地笑笑, 踩着自己的影子问钟衡:“那你按摩是和谁学的?里面的老师?” 是在问昨晚腹部的按摩手法。 钟衡顿住脚步,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祝深也停了下来, 忽地眯眸问他:“不知道钟生还给谁按过啊?” 语气轻佻,可视线却紧紧锁住钟衡。 钟衡却没有回答,看见一群白衣蓝裤的学生从自己面前跑过, 不知为什么,漆黑的眼眸里, 盈着柔和的光。 像是怀念,又似眷恋。 “问你呢, ”祝深执意要得个答案,伸手便拽住了他的袖角,不许他沉默对答,目光一紧,再次问道:“还给谁按过?” 钟衡微愣,对祝深道:“只有你。” 祝深轻轻地“哼”了一声,两人再次并肩朝前走着,绕过了整个操场。 这与来时的气氛不再一样了,此刻一人抿唇抑住嘴角的笑意,一人眼睛瞟向一边不肯再与旁边对视,空气里的清新味道也泛着层微甜。 就这样走啊走,终于来到了艺术楼。 这栋艺术楼祝深并不陌生,正前方的一块石,龙飞凤舞地刻着一个“祝”字,其实这是祝家十年前给卓尔捐的。 艺术楼又分东楼和西楼,被一片小林隔开。西楼有一间画室,是属于祝深的。 当年祝深把画室给点着了,他的许多油画付之一炬,差点没把人给吓死。是祝家给祝深擦了屁|股,才没把这件事闹大。 路过办公室时,老师惊喜地认出了祝深,寒暄了几句,又温柔地拍了拍祝深的肩,给了他一把钥匙:“要不要去看看你的画室?” 祝深没有接,老师抬头看向钟衡,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刚想要说话,钟衡却帮祝深接了钥匙:“走吧。” 祝深沉着眸,紧锁着眉头走近自己的画室,半晌,拿过了钟衡手中的钥匙,打开了门。 没有想到画室居然没被翻新,仍保留着被火焚烧后的样子。大抵是因为祝深一画千金,连他的画室都被校方保留。当然,每年的禁火教育少不得要拿祝深当反面教材,引以为戒。 画室里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画,蒙着厚厚的灰,祝深看了好一会儿,恍如隔世。走了两步,他蹲下身捡起了地上离他最近的画册,愣了一愣。 画册上是天空,是云朵,是花,是树,画面看上去很是孤独,因为一个人也没有。 也正是因为没有画人,所以当年才没有被祝深一把火给烧掉。 再次直视自己的黑历史,祝深不免发笑,脸上微烧:“你说我,当时脾气怎么这么大。” 本是想说些调节气氛的话的,可钟衡的表情看上去却异常凝重。 他知道被撕毁的人是谁,也知道被焚烧的人是谁,他曾无数次捧着书从东楼路过,在中间的小树林歇脚,其实只是为了偷偷见一见祝深。 高二的教学楼和西楼的画室是齐平的,如果钟衡坐在窗边,恰逢天气晴朗的时候,祝深将画室的窗给打开,那么大概他能窥见祝深画画的身影。 隔着老远,越过将近十年的时间线,他还能回想起祝深那样专注的眼神。 只是不属于他。 “不是脾气大。”钟衡蹲了下去,轻轻抚摸着焦黑沾灰的铁盆,像是在共情祝深那时的心情一样,他低低地说:“你只是太难过。” 祝深一怔,心跳漏了半拍,睁大眼睛看向钟衡。 眼神透亮,里面似有什么在闪烁,可他却偏头掩饰,嘴硬道:“我不难过,没人能让我难过。” 钟衡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冰冷的铁盆边缘,掩下了喧嚣的心绪,压低声音说:“那样也好。” 毕竟以后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祝深又拾起了一册画簿,双手颤抖。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册画簿了,上面曾画过他年少时代最在意的人,也留下过许多回忆里的身影。只可惜里面已经被撕得七零八碎了,尚余一双眼睛未被抹去。 无辜透亮,像林中的小鹿。 画的是姜遗,不知又有几多唏嘘。 祝深也不知道当年自己怎么就好像动了那么深的感情,爱一个人和恨一个人都好像来得太过简单了。 他像一个被骄纵惯了的小少爷,做什么都好像是在角力,他不许自己输。 更不许自己输给一个自己根本看不上的人。 然而感情哪有输赢,祝深也是在很多年后才明白这个道理。 偏头一看,钟衡正在发呆,祝深问他:“在想什么?” 钟衡阖上画簿,“这个,可以给我吗?” 祝深皱眉:“你要这个?” 钟衡认真地点了点头。 祝深一松手,钟衡便小心翼翼地接在了手上。只见他细心地拂去了上面的灰尘,白色衬衣沾了一身灰,却也不在意,反倒是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手上的画簿残骸是祝深青春的缩影,他收留了祝深的过去,细心妥帖地珍藏在心里。 “走吧。”祝深最后看了一眼画室,晃了晃手中的钥匙,深吸了一口气:“这里没有什么可看的。” 钟衡抿着薄唇跟上了祝深。 出画室时,祝深不知想到了什么,淡淡道:“姜遗以前也想和我学画画,我说他不配,他难过得很久都不再理我,我还觉得高兴。” 钟衡缓缓看向他,眸中暗流涌动。 阖上门,祝深轻轻叹了口气:“现在已经过去好多好多年了。” 轻轻一扣锁,便将往事给尘封了。 祝深忽然对钟衡说:“我想吃芝士蛋糕了。” 钟衡点头:“好。” 刚走到校门外,就闻到了对面冯记甜品店飘来的香味,还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味道,已算作是久违了。 祝深高中时期异常耀眼,被不少人明恋暗恋着,桌洞里总免不了被零食塞得满满当当的。他向来是不吃桌洞里的东西的,偶有一次,胃病犯了,端起一盒芝士蛋糕填进肚子,却彻彻底底地迷恋上了。 后来他的桌洞里隔三差五会出现芝士蛋糕,偶尔还会有胃药和温热牛奶,祝深便在桌洞里贴上便利贴:“谢谢,下次你想吃什么可以告诉我。” 只是这人却从来不告诉祝深他的姓名,也不留下联系方式,日复一日固执地用红纸折下一颗小心,小心翼翼地放进他的桌洞里。 祝深被这人搅和得心痒,终有一天,起了个大早,专程去班上堵他。 班里空无一人,桌洞里也是空空荡荡的。 他藏在门后,守株待兔,准备将那送芝士蛋糕的人吓上一跳,告诉他,喜欢干嘛要藏着掖着,本少爷允许你喜欢我啦! 十分钟后,他看见薄梁朝他们班走来,手中正拿着一盒芝士蛋糕。 祝深愣住了。 “藏在门后干什么呀?”薄梁笑着问他。 祝深指着他手中的芝士蛋糕,心里怦怦直跳:“这个……是……给我的?” “你想吃吗?那就给你啦。”薄梁将蛋糕递给了他,抬手看了眼表,还有时间再去校外买一个。 “薄梁!”祝深却突然叫住了他,咬咬唇,好像什么话都问不出来了。 薄梁停下脚步,“嗯?” 祝深握着拳问他:“你会折爱心吗?” 薄梁笑着点了点头,看了眼手表,一边跑,一边道:“会,下次教你啊。” 祝深心跳如雷,站在原地捂着脸傻笑。 倒是没想到,找了那么久,原来竟是薄梁。 其实已经说不清是因为薄梁给他带芝士蛋糕他才喜欢吃,还是因为是芝士蛋糕才更喜欢薄梁,年少的感情总是青涩朦胧却经不起细敲。 何必细敲呢,早就时过经年了。 许是因为还没到放学时间,甜品店没什么生意,老板娘坐在椅子上摇着扇子,清清闲闲地听着循环播放着四季歌,扇子摇出了节奏,显出十分惬意的样子。 两人进来时,老板娘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显然是认出了钟衡,朝他笑笑:“阿衡?好久没来了。” 钟衡低头:“嗯。” 祝深觉得奇怪,“你以前常来?” 还没等钟衡说话,就听老板娘道:“可不嘛,记得他高中那会子,隔三差五地过来骗吃骗喝。” 祝深难以置信:“还有这样的事?” “没有。”钟衡冷着脸止住了老板娘的话匣子:“两份芝士蛋糕,两杯牛奶,谢谢。” 老板娘笑嘻嘻去准备。 祝深却起了好奇心,非要细挖这段历史。只是无论他再问什么,钟衡都不说了。 不一会儿,老板娘端着甜品上来了,祝深搬来了椅子,请老板娘坐下:“您给细说说。” 老板娘掩笑,回看了钟衡一眼,眼神都要掉冰碴子了。于是她只好掐头去尾掩了个大概道:“他隔三差五就会在我这里买一个芝士蛋糕送给别人,还叮嘱我包装得好看些。” 祝深瞠目结舌,偏头看了钟衡一眼,幽幽道:“真是想不到啊。” 老板娘见祝深不信,摇着扇子越说越来劲儿:“我还记得有一次啊,阿衡没带钱,却很担心那人没吃早饭,提出给我儿子补习功课抵债。”老板娘朝祝深笑笑:“他对那人可真是上心啊。” 祝深咬牙点了点头。 “还有一次!”老板娘一拍扇子又道:“是晚上了,阿衡提醒我第二天准备芝士蛋糕。那天下好大的雨啊,我跟阿衡说没有芝士了,问他别的可不可以。阿衡马上冒着雨骑着车跑去超市给我买芝士……” 祝深睁大了眼。 “你说这孩子傻不傻,一个超市卖完了,又跑到另一个超市买,等他回来的时候都淋成了一个落汤鸡了,全身冰冰凉凉的。” 祝深鼻尖酸涩,偏头看向钟衡。 只听钟衡轻咳一声,“不是这样。” 老板娘又说:“第二天他来的时候嗓子都失声了,头也很烫,却坚持一定要将蛋糕送给别人。” “您记错了。”钟衡冷声说。 老板娘看看他发寒的眸子,暗暗给他使了个眼色,然后果断转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她将头埋进收银台,又将音响声音开大,然后便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了。 一时间,四季歌的声音萦绕在甜品店内。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祝深听着这歌,目光不依不饶地追着钟衡:“想不到钟总您还有这样一段过去啊?” 虽是揶揄的语气,嘴上也挂着笑,可祝深心里却笑不出来。 什么第一次按摩统统都是假的,这人都不知道在高中给别人送过多少次蛋糕了,居然,居然还补习功课抵债?冒着雨买芝士? 学习好了不起么? 重感冒就是那么得的吧? 哪知,钟衡端起了牛奶杯,轻描淡写反问他:“谁没有呢?” 自嘲一般的语气,目光直勾勾地看向祝深。 一句话将祝深堵得心虚,头也跟着埋了下去。 是了,谁还没有个过去了。 祝深握紧了叉子,一口一口地吃着蛋糕。 蛋糕还是原来的味道,松软香甜,入口即融。 钟衡将牛奶推给他,“慢点吃。” 祝深却不理不睬,不碰那杯被钟衡碰过的牛奶,如同孩子一般赌着气。 过了一会儿,祝深放下了叉子,状似不经意间问钟衡:“后来呢?你和那个吃芝士蛋糕的怎么样了?” 钟衡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嘴上噙着似有若无的笑,重拿轻放似的道:“没怎样。” 祝深一愣,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了。 正想着,门上的铃叮当作响,玻璃门突然被推开了,门口站着个干练的职业女性,一头乌黑长发,踩着细高跟走到了两人的桌前。 她笑意盈盈道:“怎么这么巧,原来阿衡你也在这里啊?” 祝深偏头,恰与女人四目相对。 尽管无人引见过,可祝深却凭直觉认出了来人。 女人点头朝祝深一笑,顿时,甜品店里起了硝烟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椰揶野耶、陆惊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余光 15瓶;_无定 10瓶;莫憾生 9瓶;陆惊鹤 6瓶;慕七七 2瓶;食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程小姐。”祝深嘴上勾笑, 率先朝她伸出了手,“请坐啊。” 细高跟踩在地板上哒哒作响,程展微微颔首, 眉目不斜视地走了过来, 祝深伸出的手并未收回,所以程展眉便依着那指向坐到了祝深的旁边。 三人,一张长桌,一条沙发,祝深在最中间。 落座以后, 程展眉倒有些意外地问道:“祝少认得我?” 话虽是问祝深的, 可脸却隔着祝深望向钟衡, 似是在等他为这突如其来的窘迫尴尬的气氛转圜。 抑或是,心底存着一点点念想, 自己的名字在下了班以后,还会被钟衡挂在嘴边。 钟衡却一语不发。 祝深不动声色地抿了口牛奶,将旁边女人的心思尽收眼底,笑说:“你这么好看, 没有人会不认得你。” 他才不会承认自己早就在网上见过程展眉千千万万次了呢。 钟衡不知听到了什么, 微微皱起眉头,将桌上的牛奶杯塞到了祝深手中:“别噎着。喝点牛奶。” “我没有噎……”一对上钟衡幽黑的目光, 祝深下意识地低下了头,端着牛奶杯喝了一大口。 他喝得漫不经心,唇珠上还沾着一层奶白, 看得钟衡眸光一暗,从口袋中拿出随身的方帕替他拭唇。 祝深微微发愣, 从某些程度上来说,钟衡身上还保留着古旧的生活作派, 明明抽纸就在他的肘边,却仍坚持用方帕。 “让我自……唔……”祝深话还没说完,下巴便被钟衡用手抬起,嘴巴也被钟衡用帕子堵住了。修长的手指隔了层丝质方帕不轻不重地在祝深唇瓣上碾了碾,祝深“唔”了两声,双目含怨地嗔了钟衡一眼。 就这一眼,皱了满池春水。 程展眉看见钟衡的眸光里藏着浅浅的笑意,不由得低下了头。 这样的钟衡,她从来都没有见到过。 可她又是傲气的,对着钟衡,勉强使自己坐得更直。 钟衡为祝深拭好了唇,慢条斯理地叠起了手帕,问程展眉:“你怎么会在这里?” 程展眉低笑道:“你果然忘记了。”看见钟衡将手帕折了两折,顺手藏进了他的口袋里,她的视线仿若被日光一烫,低声说:“我以前和你说过的啊,我高二在卓尔读过一个学期的书,只不过后来转走了。” “今天我才把手头上的事情暂时搞定,能休息休息,就想来这边看看之前的班主任。”说着,程展眉转头对老板娘说:“请给我一个草莓蛋糕,打包。” 老板娘停下了扇子,忙着准备:“请稍等哦。” 程展眉点了点头,又问钟衡:“魏芳魏老师你还记得吗?她就是我们的班主任,当年最疼我啦。” 钟衡道:“那是我的语文老师。” “我当然知道啊。”程展眉笑着对钟衡说:“她啊,常常在我们班说到你呢。每次你的答卷都会被影印下来,发到各班,人手一份呢。” 祝深坐在中间,两边的人越过自己说话,尤其旁边一道视线并不舒服,直直穿过了他,盯着钟衡都目不转睛了。于是祝深不由得拉长了声音,故意顺着程展眉的话往下说:“钟生真是厉害。” 酸得很。 这两个人高中一个老师教,大学又同系,倒真应了网上那句相识甚早,情分深远了。 话音刚落,钟衡一愣,立刻偏头看向祝深,仔细辨别他面上的情绪。 结婚以后,祝深也唤过他不少次钟生,有逢场作戏,有轻佻作弄,有耍赖撒娇,可独独没有生气反语。 尽管眼下他唇角带着笑,可钟衡知道,他这笑是没进眼底的。顿了顿,钟衡对程展眉说:“他们的大扫除快结束了。” 程展眉笑容一僵,听出了钟衡的后半句。 你该离开了。 可是……程展眉攥紧了手心,为什么啊? 或许她该与懵懂无知的年轻女孩一样佯装糊涂,假装听不懂钟衡的弦外之意,再在这里多逗留一会儿。 可她知道,钟衡不会喜欢这样的女孩儿。 又看了眼祝深,一双含勾的眼,一只微翘的唇,他一笑,天然带着三分狡黠,像是在苍茫雪中支起了网,漫不经心地洒下几点包谷,总有傻鸟连谷子都不吃了,拼了命地往网子里撞。 可她从小被教导要端方自持,要做一个大家闺秀,她有她的傲气,她绝不会是第二个如意山上的祝小少爷。 也再没有人能成为得了她。 “嗯。”松开了手,直起了背,她便顺着钟衡那话抬手看了眼腕表:“是不早了,我该走了。” 钟衡朝她点了点头,随后的目光便再不分与她半束了。 程展眉咬着牙,抬着头,握紧了掌心,一步一步走向前台。 老板娘正在打包蛋糕,见她来了,对她一笑:“马上好了,要用什么颜色的彩带啊?” 程展眉心不在焉地回头偷偷看了角落的长桌一眼。 祝深斜倚在沙发上正吃芝士蛋糕,钟衡坐得端正,却将头微微扭向他,似是含着笑的。 “小姐,小姐?你要用什么颜色的彩带啊?”老板娘见她出神,便又问了一句。 “都可以的。”程展眉叹了口气说。 反正她这一趟来也不是为的去学校送这么一个蛋糕。 可不就是这样么,听到一点半点的有关他的消息,便什么都顾不上,驱车绕了半座城,编出拙劣的借口,跑到这里来找他。 直到见到了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 老板娘将蛋糕递给她,她接了过去,重新挤出了笑说:“二位慢用,我先走了。” 钟衡淡淡点头,祝深与她挥手。 程展眉转身,敛了笑意,挺直了背,推门走了出去。 直到走到卓尔门口,看了看手中的蛋糕,她自嘲地将蛋糕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扬长而去。 以后不要做这么蠢的事情了。 经程展眉这么一打断,祝深已问不出有关钟衡从前送芝士蛋糕给人的问题了。程展眉与钟衡认识得这样早,指不定那芝士蛋糕就是给她买的呢。 祝深放下叉子,问钟衡:“你们的新能源项目怎么样了?” 钟衡意外祝深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便与深入浅出地和他讲了一番。 祝深艰难地听着,暗忖幸好祝老爷子有先见之明,知道他不是行商的料。 是眼下势头很好的项目,只是一切让钟衡亲力亲为未免太磨人,可看到钟衡认真地与他说起未来的发展前景,祝深却觉得眼前这人好像在发着光。 他在黑暗中颓废太久。 于是,本能趋光。 钟衡说着,突然顿了一顿,对祝深说:“下个月下旬我得出趟远门。” “多远?” “D国。” “还是为的这个项目?” 钟衡点头。 祝深回想起好像之前还是钟衡跑去D国接的他,那时他还百般不情愿跟着钟衡回国。这么一想,不由得感叹时间真奇妙,至少现在,在这里,他是心甘情愿的。 下个月就是别离了,祝深好像已然提前体会到这别绪。 他故作轻松道:“那边是冬天,得喝汤暖胃。” 钟衡看着他。 祝深也知道自己这胃都切小了这么多了,再说这话似乎没有什么信服力,可要是不说赶紧些什么填补此刻冷下的场,自己那颗酸酸胀胀的心可能顺着这别绪将自己的眼睛鼻子都弄红。 那可就丢人啦。 “那边的奶油番茄汤,南瓜汤,鸡茸蘑菇汤都很好喝,你到时候可以尝一尝。”祝深开始喋一股脑儿地道:“玻璃湖南岸最大的那家咖啡厅里的华夫饼是最好吃的。它的格子很大,每一个格子都会挤上不同颜色的糖浆,你去试试,告诉我你最喜欢什么味道。” 钟衡低道:“嗯。” “你是和程小姐一块去?” “是。” 祝深看他一眼,神色瞬间黯淡了下来,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没过多久,两人便要离开了。 老板娘见两人起身,笑眯眯对祝深说:“有空常来玩啊。” 祝深点头:“好。” 见老板娘一脸有话要对钟衡说的样子,便走去门外等钟衡。 店里便只剩下老板娘和钟衡了。 钟衡见老板娘拿扇掩面,不由得轻摇了摇头,将钞票放在了她面前,轻道:“结账。” 老板娘这才装模作样地把扇子放下,“吃完啦?” 钟衡有些无奈:“你刚才不该说那些的。” 老板娘就不懂了:“可他都不知道你做过什么。” 钟衡曾帮过她不少,便是毕业以后也常来光顾,教她如何省力经营又教她如何轻松记账。 她也想帮一帮钟衡。 她的儿子比钟衡低一届,也在卓而读书。之前她去学校给儿子送饭时,总能在教学楼的光荣榜上看见钟衡的名字。钟衡占的是学习优异榜,长长的一张榜,他的名字永远是加粗加大印在最前面的,还配上一张他的西装革履的证件照,表情永远严肃,不苟言笑。 那天,店里的生意很好,她去学校送饭的时候已近午休,校内已经没有多少人在走动了。 走到教学楼时,却看见钟衡在榜单前张望。 她想要喊钟衡一声,却见钟衡伸出了手,轻轻地抚上了榜首的照片。 老板娘这才发现,钟衡抚上的不是学习榜,而是艺术榜。艺术榜榜首的那孩子叫做祝深,她听儿子说过,那是祝家小少爷,天才画家,名气很大,是个金光灿灿的人物。 一瞬间,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似的,见到望向榜首的钟衡神色温柔,小心翼翼地将榜首的照片取下,捧在手心里抚摸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藏进了上衣口袋中。 他的掌心对着口袋,又紧紧地捂住了心口,就像是要将什么压进心里似的。 她刚要离开,却见钟衡已隔得老远看见了她。 钟衡慌张地朝她点了点头,将食指抵在唇边,比了一个“嘘”,然后迅速地朝着楼外跑去。 速度很快,一下就消失在她的眼前。在爱情面前,就算是人人交口称赞的最沉稳的那个孩子,也会红了脸蛋,乱了阵脚。 老板娘一直都记着这件事,毕业以后的钟衡每次再来她店里,她都免不了问问和祝小少爷怎么样了。 钟衡吃着祝深最爱吃的芝士蛋糕,表情一次比一次沉冷。 直到有一天,他来送喜糖,告诉老板娘他要结婚了。 “是和他。”钟衡那无人宣泄的隐蔽秘密,生平第一次得以对人说出口。面上是高兴的,眼里的笑意绕啊绕,根本藏不住。他笑着说:“知他不喜热闹,婚宴上可能没心思吃东西,可以请您到时候再做一块芝士蛋糕吗?他爱吃这个,晚上饿了说不定会吃。” 不知道那块蛋糕祝深有没有吃呢? 依照今天这情形,对方只怕还不知道钟衡的心思吧。 钟衡轻轻摇头,低声说:“他不需要知道。” 言讫,便朝着门口走去。 见钟衡推门出来,祝深立刻将手机收了起来。 钟衡见他神色慌张,面露疑惑,问道:“怎么?” “没怎么!”祝深忙摇头。 钟衡又看了他一眼,却不再问了,对他道:“我去取车,马上过来。” 祝深舒了口气,点点头:“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钟衡闻言不由得一怔,继而抿了抿唇,极力稳住步子,走去取车了。 望着钟衡的背影逐渐远去,祝深终于将手机拿了出来,里面是吴绪给他的回复: “敢问您想找个什么样的工作玩儿?” 祝深做贼心虚地抬起头看了前面一眼,确认钟衡已走远了,指下飞快地键入道:“都可以。离钟氏越近越好。” 吴绪赶忙发了个识破的表情包,贼眉鼠眼地问:“是离钟氏近,还是——” 想离钟衡近一点啊? 祝深咬着唇,捂住了心口。 扑通。扑通。扑通…… 作者有话要说:我昨晚梦到我被锁章了 要拿着巨额月石去给被锁的章节赎身 我心想没有月石可咋办,只好号召大家给我打负 然后积分就真的…负了… * 感谢Verdant 和 啦啦啦 的肥宅水=3= 第61章 车上, 祝深等着吴绪的回复,等得略有些急躁。手机亮了又熄,熄了又亮, 上面半点动静也没有, 他索性将头转向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 汽车平稳地驶在马路上,这条路他曾经走过无数回,沿街的商铺几经易变,大体却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 心里涌起五味杂陈, 祝深的视线又不受控制似的回到了手机上, 摁亮了屏幕,上面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钟衡注意到他有些魂不守舍, 便问:“怎么了?” “没怎么!”祝深立刻正襟危坐。 刚才在甜品店门口,被吴绪那么一问,他登时变得有些心慌意乱。像被人戳中了什么不得了心事一样,有些惊, 有些羞, 又怕人被人知道,故意摆出了强硬的少爷姿态叫吴绪赶紧去找事情给他做。 别别扭扭, 就像个给喜欢的人偷偷递情书的中学生。 祝小少爷长这么大几时做过这种事? 饶是情窦初开的高中时代,也算是潇潇洒洒轰轰烈烈,就差敲锣打鼓晨昏定省对人说我喜欢你了。 钟衡见祝深等人消息等得如此焦虑的样子, 眉头微微蹙起。就在他将将要问出口之际,只听“叮”地一声, 祝深的微信亮了。 祝深的眼睛也亮了,马上划着手机看消息。 可看着看着, 他眼里的光却渐渐熄灭了,头往后仰,靠着椅背不知在想什么。 钟衡看着他这个样子,心情也有些低落,没忍住,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祝深立刻坐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他哪儿能跟钟衡说自己在等什么啊,丢人不丢人啊,于是强歪了话题道:“李经夏刚开了个群,说校庆以后组织校友们聚一聚,你要去么?” “你去吗?” “去啊。” 祝深知道钟衡一向不喜欢聚会的这种场合,本也就是随口搪塞着问一问,并不抱什么希望,哪知钟衡竟真应下了,“嗯。” 祝深歪头打量着他的侧脸,难以置信:“你真去?” 钟衡点头:“嗯。” 祝深只道这人今天未免也好说话了吧,便说:“我拉你进群。” 钟衡正开着车,手不得空:“我回去再加吧。” “你手机呢?” “在我口袋——” 话还没说完,祝深便朝他凑了过去:“我帮你加。” 钟衡一怔,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祝深的手已经伸进了他的裤口袋里。方向盘上一双手狠狠发力,骨节发白,似乎在忍耐什么。 即使不去看,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他都能够感觉到祝深的手指在他的口袋里缓缓摸索探寻着。他不看,可脑袋却空白一片,手心里也就泌出了汗。 祝深又是个大大咧咧的,说摸手机当真就心无旁骛地摸起了手机,拿出来以后,也不将自己当外人,“密码。” 钟衡抿了抿唇,手将方向盘扣得更紧了。 见他没有反应,祝深以为他是没有听见自己的话,慢慢望向他,轻轻晃了晃手机,又问了一遍:“手机密码是多少?” 沉默片刻,只听钟衡艰难地开了口:“0111。” 祝深听他声音很轻,以为是不大笃定,便想着这人一贯是指纹解锁,忘了密码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便笑说:“这么简单的数字还要想这么久,钟生的脑子是不是只有股价啊?” 输了密码,手机解锁,果真是0111。 映入眼帘的手机背景是梵高的星月夜,祝深不禁一笑:“我发现你是真的很喜欢油画啊,为什么啊?” 正值红灯,钟衡停了车,深沉地将祝深望上了一眼,却不说话了。 祝深倒是没有注意这么多,自顾自地将钟衡拉进了群,百八十号人的群立刻就沸腾了起来,喧闹嘈杂的消息提示声不绝于耳,祝深忙将提示设置成了勿扰。 只能说八面玲珑的人实在多,不管从前是否是与钟衡玩到一处去的,只要是存了今后玩到一处去的心思的人,无一不热烈欢迎钟衡进群。 祝深印象中钟衡读书时似乎并没有这么受欢迎。 家世好的看不上他,学习好的又嫉妒他,关于他的传言大多是说他性格冷僻孤傲,不好接近罢了。 祝深看他一眼,心里不免起了些许微妙的酸涩,不知道中学的钟衡有没有真心待他的朋友? 他就一个人,也太孤单了些吧。 不料就这么一看,正撞上了钟衡看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似乎有什么在这车厢里发着酵。 直至听见窗外传来鸣笛声,原是信号灯转绿了,后头的车子在催促,钟衡只好扬长而去。 九十秒的路间停顿,又不知道是扰乱了谁的心绪。 祝深装作没事人似的划了两下手机,对钟衡道:“群里很多人都在欢迎你,我替你道个谢?” 钟衡点头:“好。” 祝深悄悄打量了一下钟衡线条冷峻的侧脸,一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在群里回复道:“谢谢大家=3=” 消息发出去以后,群里无人敢接话,三秒以后群成员各自拿出了自己喜欢的表情包用以辟邪。 这年头,钟衡都会发颜文字了,太邪乎了吧。 祝深看得哈哈直笑,钟衡问他:“笑什么?” 祝深不确定自己用他的号说出这样的话会不会让他生气,于是便试探性地问道:“要是有人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让你在校友面前丢脸了怎么办?” 钟衡听了他这话,又联想到刚才他发消息时一脸憋笑的表情,都不用看,便已猜了个八|九分,只听他问:“丢谁的脸?” “你的脸……” “小拾。”钟衡敛了目光,轻轻打着方向盘,低声对他说:“我的东西,你想怎么丢都可以。” 祝深一愣,脸上瞬间绽开了笑意,却因害怕被人窥破,急急埋下头,死盯着手机。 群里热闹得很,讨论的话题仍与钟衡有关。 钟衡的通讯录里快就递来了不少好友申请,祝深没有理会,倒发现有个人一条接一条地递着,备注是“宋姗”。 宋姗,很熟的名字,祝深记起来了,这是他们那一届的学生会长,是个钢琴弹得很不错的女生。当年她是学校的女神,被不少男生追求着,可她谁都没有看上。前几个月与李经夏他们相聚时,还聊到了她,说她在滟城鼎鼎有名的一家交响乐团担任首席,如今依旧受万千粉丝追捧。 若换做平常,祝深肯定不会在意,可现在也不知是怎的,他看谁都像是学生时代收了钟衡芝士蛋糕又害得他重感冒的人。 见到宋姗在群里发“阿衡学长,申请可以通过一下嘛”的时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将手机丢还给了钟衡。 车已开到桃源,钟衡接过手机,望着祝深比平日略快的脚步,急忙锁了车,开口道:“小拾,等我。” 不知是听见他说“小拾”,还是听见他说“等我”,总之,祝深虽还在走,步子却实实在在放缓了许多。 走啊走,祝深不禁与自己置起了气来,却又淡哂了下,他这气来得莫名,好像这几天他都成了个情窦初开的中学生。 按理说,叫学长也没有什么不妥,可这姑娘叫的却是“阿衡学长”,听起来平白比人家叫“钟学长”的亲昵了几分。 见到两人一同入了屋,方姨笑嘻嘻地解了围裙道:“回来得正好,饭刚做好。” 祝深笑着伸出手说:“阿衡学长先请。” 钟衡步子顿了顿,偏头看向祝深。 只见祝深眼睛弯弯,朝他勾起了一抹笑。 方姨有点看不懂了,无措地将围裙抓在手里头绞啊绞,怎么就出去半天的功夫,两个人都玩上校园play了? 一张桌上,祝深主动为钟衡夹菜:“阿衡学长,您吃点鱼眼睛,明目。” 钟衡愣了愣,缓缓将碗递了过去,低道:“谢谢。” 方姨便问:“怎么开始叫阿衡这个了?” “阿衡学长迷弟迷妹众多,我也就跟着他们一起叫了。” 方姨似是听懂了,眼睛一亮,赶忙走去厨房,临走还不忘给钟衡使眼色道:“哎呀!排骨的醋可能放多了!” “宋姗……”钟衡放下筷子开了口。 祝深一听见这个名字,瞬间警铃大作,也放下了筷子看着他。 钟衡蹙着眉头对祝深说:“她刚刚在群里说要邀请你去看她的演出。” “邀请我?” “你要去吗?”问着问着,钟衡却没了什么底气,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祝深算是想明白了,宋姗哪是邀请他啊,分明是想借他的名号邀请钟衡,偏偏眼前这人还问自己去不去? 去。 去他丫的。 “既然人家诚心诚意邀请我……”祝深伸了个懒腰,佯作漫不经心,眼睛直直看着钟衡,心底却是忿忿的。 钟衡缓缓抬起头,看向祝深。 祝深被这幽深的目光一打量,装不下去了,“要去你自己去!” “我不想去。” “你们不是很熟么,阿衡学长,嗯?” “你呢?”钟衡却追问道:“你和她很熟?” “不熟!”祝深一时气结,熟根本就算不上,不过是一个班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罢了。虽说他高中时在卓尔一呼百应,可真正与他相熟的,还是李经夏那些从小一起和他长大的人。 钟衡面上稍霁,松了口气,为祝深添了一筷子青菜。 祝深皱眉:“我不吃青……” 毕竟是钟衡夹的菜,想了想,又只能作罢,默默将青菜咽了下去。 方姨躲在厨房门口,笑得合不拢嘴,这两个人啊,真是绝配。 吃完了饭,祝深终于收到了自己等待多时的回复。 他微微正色,轻咳一声,将笑意收了收:“我有个事情要说。” 方姨和钟衡闻言纷纷看向他。 祝深看上去云淡风轻:“吴绪这人啊,总是瞎操心。担心我在家里待久了禁锢灵感,所以给我找了个事情做。” 钟衡薄唇翕合,回想起祝深在车上魂不守舍的表情,像是明白了什么,重复了一遍:“吴绪找的。” “是。” 方姨便好奇地问:“是什么事情呀?” “凌霄画室有个老师请产假了,要我过去代一阵。”祝深挺直了背,尽可能让自己的语调正常些。 “凌霄画室?”方姨眼睛一亮:“哎呀!太巧啦!你离阿衡好近啊!” “是么?”祝深不动声色,摇摇头:“那地方我不大熟,不清楚。” 方姨忙对钟衡挤眉弄眼:“就在阿衡公司对面啊!是吧,阿衡?” 钟衡点了点头,唇上隐隐藏着笑。 “我上楼去准备准备,明天就要教小孩子画画了。”说着,祝深便起了身,转身的时候,再绷不住笑意,迫不及待地上了楼,生怕被人窥见。 钟衡在原地愣了许久,面上的笑意却越发深了。 方姨见他这样,故意问道:“那阿衡明天起床要不要等深深一起上班啊?” “姨。”钟衡抿了笑意,扬声止住她。 “要不要呀?我好决定什么时候做早餐。” “要。”钟衡有些无奈,可心底,却满是期待。 方姨摇摇头,这两人啊,一个口是心非,一个打死不说,看着就急。 想了想,她看了眼楼上,小声问钟衡:“你知道深深为什么要给你夹鱼眼睛吗?” 钟衡想了想:“他说可以明目。” 方姨摇头失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决定将心底的话给说了出来:“除了眼睛要明,心,也该明一明。” 钟衡看着方姨,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听方姨低声说:“我觉得,深深刚才可能是吃醋了。” “不可能。”钟衡脱口而出。 他已经不是孩子,已经给不起自己这样的希望了。 他的希望,早就被掐灭在若干年前的某个早晨了。 彼时修路,他花了两倍时间绕了远路抵达学校,提着买来的芝士蛋糕,想要如往常般偷偷塞进祝深的桌洞里。可他来迟了,祝深已经到了,正一口一口地吃起了别人送的芝士蛋糕。 他站在窗户边,沉默得像是一棵树,心里空落落的,却听见旁边的同学们问祝深,“这是谁送你的啊?” 祝深抬头的那一眼,是含着笑的,他说:“是薄梁。” 同学们便开起了玩笑说:“那他不会喜欢你吧?” “不知道。”祝深咬着叉子,认真地说:“可我好像喜欢他。” 钟衡攥紧了手中的包装袋。 那是他冒雨买来的芝士做成的蛋糕,可是喜欢的人却没有吃到。 在那天之前,默默收集着祝深放在桌洞里写给他的便利贴,他的心里似乎还被勾出了什么希望,可那天以后,听见祝深亲口承认了对别人的喜欢,他的希望却被尽数掐熄。 早就不该有希望的。 希望,就像是一面镜子,总能照见他丑陋自私的一面。是了,他就是这样痴心妄想,试图将心尖尖上的美好据为己有。 随后方姨什么话也没有再说,这一晚,她好像说得太多了。 她知钟衡这个性子,在黑暗里被自己压抑得太久了,一束光照在他面前,他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又拍了拍钟衡的肩,以作宽慰,方姨离开了大厅。 有些事情,还得慢慢来。 钟衡就这么静坐着,直至夜深,端着一杯热牛奶,在祝深门口徘徊片刻之后,敲响了他的门。 “明天准备得怎么样了?” 祝深接过牛奶,点了点头:“差不多了。” “那我……明天送你去画室。” 祝深脸上绽开了笑:“谢谢阿衡学长。” 听到这个称呼,钟衡别开了脸:“不要这么叫。” “哦?”祝深抿了一口牛奶,轻轻地舔了舔嘴角,然后朝他挑了挑眉:“不许我叫,却许别人叫?” “小拾。”钟衡沉沉开口。 祝深抬眼望他,因这么一声,坚冰做的高墙像被豁开了条口子,有细小的温热的涓流缓缓灌了进去。 “嗯?” “我没有加她。”钟衡说,“也没让她这样叫过。” 轰地—— 势如破竹,冰化墙倾。 作者有话要说:深深的生日是11月1号 [小声说]:别看生得这么1,其实还是0喔……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柳生家的狐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孤帆远影 10瓶;Amethyst 3瓶;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早晨, 用过了早饭以后,钟衡和祝深一起去上班。 趁着两人回房换衣服的空当,方姨拽来了一旁等待的阿文, 小声问他:“瞧见没有, 你有没有觉得他俩今天的气氛变得有些特别?” 阿文凭本事单身了二十四年,愣是没感觉到有什么特别,直把头摇。 方姨恨铁不成钢地捶他一下,“你这样怎么还找得到女朋友啊?” 阿文笑容渐渐消失:“啊?” 只听方姨条条是道地给他认真分析:“看见深深刚才是怎么落座的吗,手是先碰了碰阿衡的椅背, 然后才慢慢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来的。之前深深绕着阿衡走都来不及呢!你注意到了吗, 今天他管阿衡叫什么——‘阿衡学长’!哎哟喂, 他以前会这样叫吗?再看看阿衡,虽然表面上皱眉, 却也没有制止深深,可见他并不排斥,甚至还是喜欢的!”方姨一拍手,欣喜道:“昨晚他们一定发生了我不知道的小秘密!” 阿文一头雾水:“不至于吧……” “什么不至于!”方姨推他一把, “你啊, 待会开车注意着点,要降低存在感知不知道, 可千万别破坏他们的甜蜜氛围。我猜一会儿阿衡肯定会与深深约一个中饭,然后晚上约好一起回家,最好回家前俩人一起去看个电影什么的——但我觉得以阿衡的性格可能不会主动提。”方姨凛凛目光看向阿文, 像是在托付一个了不起的任务:“所以你啊,就得把握机会, 趁机进言,说说时下流行什么小年轻看的电影, 怂恿他们去看知道吗?” 阿文一脸受教,表情却十分为难,刚要说话,祝深和钟衡下来了。 方姨用肘推推阿文,示意全靠他了,阿文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任重而道远。 车上很安静,两人坐在后排,看报表的看报表,看风景的看风景,他实在没觉出有什么甜蜜氛围。 两人这么安静,阿文也不敢贸贸然插语,只好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可看这车内的气氛,颇为冷淡,祝小少爷都不拿正眼瞧先生,不免又替钟衡寒心了一把。 可阿文不知道,视线不是非得粘连在一处才是甜蜜的。就比如现在,看风景那人,回想起昨晚,唇畔正勾着一抹笑。 “可她偏偏要这样叫你,你能让她改么?”祝深握着牛奶杯,倚门朝他笑。 然笑意有几分,面上的坦然有多虚伪,只有他自己知道。 “是。”钟衡握紧门把,竟是脱口而出了。 祝深一愣,钟衡说完,缓缓将头给低了下去。 柔软的雪白的绒垫上,一双莹白的赤足踩在了上面,贝壳似的趾甲透出淡粉,祝深身上处处透着精致。只是他脚背上有两道颜料涂抹的痕迹,显然是他收拾画具时不慎染上的,蓝的,绿的,却是惹眼得很。祝深依着这形状,顺手用勾线笔在脚背上画了一只鱼,一片叶,栩栩如生,倒是打破了精致伪装下的平衡,显露出几分可爱的样子。 这才是真正的祝深。 钟衡总能一眼窥破。 许是感知到了钟衡的视线,祝深将脚缩了缩,退了两步,又问:“那我呢?” 十趾嵌进绒垫,淡粉压得发白,鱼叶狠狠绷直,主人的声音到是不紧不慢的,尽可能地装得从容慵懒:“我这样叫,你想让我改么?” “小拾。”钟衡的声音透出几分无奈。 祝深轻轻仰头,忽然想抽一口烟,隔着层烟雾帘子窥人,总好过直面相对。 离得这样近,说不准儿连他的心跳都能落进对方的耳朵里。 可他的烟早就戒了,还是眼前这人监督的,是不是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会把自己给吃定啊? “别改。”钟衡哑声说。 祝深一顿,继而笑了。 “晚安。”他带着三分羞意突然说。 门被迫不及待地关上,钟衡甚至都没来得及说话,眼前的光源便被这扇门给阻断了。 许久之后,钟衡在门外轻轻说了一句:“晚安。” 不知祝深是否听见了,他背靠着门一路滑到地上蹲坐着,握紧了颈间的蓝色项链,胸腔有什么正闹个不停,怎么都压不住了。 车子驶入繁华的商业区,就快要抵达钟氏了,钟衡忽然开了口:“中午一起吃饭吧。” 阿文一惊,竖耳听着。 “可我听说您的饭都是年轻漂亮的小助理给您在外面订的。”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祝深顺嘴揶揄着,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吃。” “和我吃食堂吧。”钟衡说。 祝深笑着望他一眼:“那我就给您这个面子。” 钟衡沉沉地“嗯”了一声,合上了报表,望向窗外,以拳抵唇,却是轻轻地笑了。 阿文在前头想着方姨的叮嘱,忽然大喊一声:“先生要看电影吗!” 白痴。他暗骂自己。 助攻哪有助这种直球的,他真是一个猪。 钟衡看向他。 阿文咬了咬牙,已顾不上丢脸不丢脸了:“今天的!爱情片!很好看!” 祝深“嗤”地笑出了声,对钟衡道:“他的意思是让你别安排他加班了,他今晚得和女朋友约会去了。” 钟衡问得直击心灵:“是吗?” 阿文此时骑虎难下,想想方姨的叮嘱,猛把头点:“是!” “那就去。” 阿文不解,事到如今怎么就成了这个走向了呢? “可我……票买多了!” 可以退啊。 祝深与钟衡对望一眼,任谁都没有将这句话给说出来。 “给我吧。”两人同时开口,却又齐齐别过头,不禁想对方要票是准备约谁。 善于打直球的阿文消除了两人的胡思乱想:“一人一张!一人一张!” 说完,一脚刹车踩到公司门口:“先生,祝少,到了。” 任务完成。 祝深下车,与钟衡挥手:“中午见。” 钟衡点头,望着他的身影走进了对面的凌霄画室,突然问一旁正傻笑的阿文:“在……哪个影院?” 冷不防被这么一问,阿文哪答得上来,他票还没买呢。 “我现在就去买!” 顿了顿,钟衡止住他,拿出了手机:“我来吧。” 阿文站在原地,看了看走进钟氏大楼的钟衡,又看了看走进对面大楼的祝深,忽然相信方姨说的话是真的了。 他真蠢。现在才发现。 祝深刚一走进凌霄画室,就被一水儿的小朋友围住了,“老师”“老师”地叫个不停,看得他傻了眼。 祝深虽富盛名,从前当着几万人的面上台领奖也毫不怯场,却没想到今日,折在了一帮十岁大的小萝卜头的手里。 画室负责的老师走了出来,四十来岁,保养得宜。祝深如见救星般朝她笑笑,她与祝深点了点头后,拨开了学生们,又往祝深怀里送了一大捧花,热泪盈眶声情并茂道:“祝老师!我叫韩思思!我是您的迷妹!这里!都是您的迷弟迷妹!” 小孩子们瞬间立正,小胸脯挺得直直的,齐声说:“嗯!” 祝深捧花抚额,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怎么来到这儿了? 吴绪说这个凌霄画室是培养新生代小画家的,来这儿学画的人都是豁出了命来喜欢油画的,个个家底还很丰厚,是愿意把油画当成自己的终生事业的。七月滟城有一个青少年油画大赛,画室相当重视,便想请祝深过去帮忙给指导指导。 祝深见吴绪说得这样情真意切,想来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便答应了下来。只是他打死也没想到这里培养的新生代小画家最小能小到五岁。 五岁,这还是玩票的年纪啊!拿什么豁出命去喜欢? 吴绪现在骗人连草稿都不打了。 他礼貌地对韩思思笑了一笑,腾出手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准备质问吴绪,却见吴绪率先发消息过来了—— [虽然这个画室的平均年龄比较低,但谁不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呢?加油,祝老师!滟城油画大赛,舍他们其谁?] 祝深回道:“你很好。” 吴绪装死遁了。 “祝老师!”又是一声哀切呼唤,祝深为难地朝身旁看去。 只听韩思思感动地道:“真是没想到您会光临,吴绪和我说这事的时候我都高兴疯了呀。这些孩子们啊,能得您一点半点的指导就已经受益无穷了,谢谢您肯来!” 祝深放下了花,对她说:“哪有您说得这么邪乎,那我们开始上课吧,不介意的话我先检查检查速写的基本功可以么?” 韩思思催促着小孩们道:“快去画室坐好!” 小孩们你牵我,我牵你,高高兴兴地跑回了画室。 祝深看到有个小孩没有动,缩在前台怯怯地打量着祝深,欲言又止的样子,祝深便走去问:“怎么了?” 小孩十岁左右,瘦瘦小小的,与别的小孩看起来很不一样。祝深知道,凌霄画室开在寸土寸金的繁华地段,想必来这学画的孩子家里也非富即贵,可这小孩脸上脏兮兮的,手抓着半截炭笔,将一双手搞得黑糊糊的,身上的衣服染着五颜六色的颜料,一双鞋也早就印出了不同颜色,看上去倒不像在这里学画的孩子。 “阿包,”韩思思忙催促道:“赶紧去画室做准备啊。” 然而这个被叫做“阿包”的孩子却站在原地,一双黑亮的眼睛死死盯着祝深,不知怎的,祝深竟然想到了钟衡。 “他怎么了?”祝深问韩思思。 韩思思摸摸阿包的头,“他啊,平常最崇拜的画家就是您,您的照片还被他贴在了他的画架上。但他性格很内向,平常也不爱说话,请您多担待着点儿。” 祝深点了点头,朝里面走:“走啦,去画画了。” 阿包马上跟上了祝深的脚步。 直到中午,孩子们把速写画完才下了课。 祝深粗略地看了一眼,这里面的人功底参差不齐,想来还得因材施教。瞧他现在都为人师表了,若是Moeen知道了,不知又会生出怎样的感叹了。 祝深虽是抱着玩一玩的心态过来上课,可面对画室里这一张张用心描摹的画纸,却还是想着要尽他所能好好地教教这些孩子,就像当年Moeen教导他一样。 正看着,韩思思敲门问:“祝老师,您和我们吃饭吗?” “不了,你们吃吧。”祝深急忙朝外走,险些忘记了和钟衡的约。 韩思思见祝深步履匆匆,像是明白了什么,毕竟啊,对面可是钟氏呢,她也不再好强留。 行至门口,祝深突然顿住,对韩思思说:“阿包的功底很扎实,是一个好苗子。” 韩思思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怎么了?”祝深问。 等祝深跑到了对面,拿出手机一看,已经一点钟了,不知道钟衡是否还在等他。 可刚一进钟氏,却见前台边那宽大的沙发上,正坐着一个人,见他进来,微微合上手中的文件夹,视线便粘住了他。 祝深气喘吁吁:“我来迟了。” “不迟。”钟衡淡道:“我刚下来。” “你等我啊。” 钟衡稍稍别开了脸,看见他手中的一捧鲜花问:“是谁……送给你的。” 百合花还掐着水儿,捧在手中阵阵幽香。 “画室。”祝深将花递给了他,拈起了花中的卡片:“说来,这花你也占一半,是沾了我的光。” 钟衡接过了花束不由得一愣,待他偏头看见祝深手中拿着写着“祝祝老师与钟先生百年好合”的祝福时,抿唇一笑,摁下了电梯。 “是。替我谢过他们。” 目光柔和,声音温柔,哪像挨饿等了一个小时人的人。 二十楼。食堂。 两人一黑一白,中间一束白色百合,看上去实在惹眼得紧。 步之所及,员工们交头接耳,掀起巨大的八卦热潮。 钟衡步履如常,却在祝深挽住他的手时,脚步一顿,花都险些没拿稳。 “走啊,阿衡学长。”祝深凑在他身边轻轻道,唇齿翕合,耳畔好似夹着一阵惑人的风。 听着这称呼,钟衡心中有些无奈,可这无奈,却又裹上了层甜蜜的糖浆,他甘之如饴。 钟氏财大气粗,食堂也高级,用钟衡的卡刷了几碟菜,都是他爱吃的。祝深便玩笑说:“是不是我昨晚与你们食堂师傅托梦了。” 耳朵尖的王秘书,闻言摇头轻笑。 不是您给食堂师傅托梦了,是钟总叫我给他们打电话。 钟衡将那束花紧紧抱在怀中,面上挂着隐蔽的笑意。 祝深见他不动,便说:“把花放下啊,你是想喂花吃饭吗?” 钟衡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天的他,好像真失态了。 将花放到一边,钟衡又替他盛了碗汤,问他:“上午怎么样?” “挺好的。”祝深笑着摇头说:“我没想到居然是教一帮小萝卜头画画,一个个奶声奶气地叫我‘祝老师’,改天带你去瞧瞧。” 钟衡眼中似盈起了光亮,低低一笑:“好。” “有个孩子和你有点像。”祝深说。 “像我?”钟衡愣住了。 像他有什么好。 祝深说不上来,只说:“就是感觉有点像,不过他才十岁,我不知道你十岁是什么样的。” 钟衡小声说:“你知道。” “啊?”祝深皱眉,没听清。 钟衡摇头。 祝深继续说:“他很有天分,但我听画室的老师说他家境不是很好,母亲一个人打几份工才勉强供他来这里学画。”顿了一顿,祝深不知想到了什么,低下头说:“母亲们总是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钟衡沉默地为他添菜,共情着他的悲伤。 而此刻,公司的BBS早就已经炸了,二十楼一时间围上来了不少人,远的近的,纷纷伸长了脖子打量着他们。 毕竟这对夫夫合框可太少见了,两人自结婚起便是滟城的一大新闻,婚后又有那么多波折,此时一起在公司食堂吃饭,看着两人这眉来眼去的样子,恨不得当场便卖新闻给各大媒体。 别造谣了,他俩好着呢! 祝深看着涌上来的人都有意无意地绕着他和钟衡转,自己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却又笑问钟衡:“顶着这么多双视线吃饭的感觉怎么样?” 钟衡环顾了一下四周,众人纷纷将头给低了下去。 只听他说:“你不喜欢,明天我叫他们——” “我喜欢。”祝深打断他,想了想,又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妥,欲盖弥彰道:“这也……没什么不好。” 钟衡抿了口汤,含着笑。 祝深吃完了,钟衡还没吃完,顺手从路边自助书架上摸了本杂志,打发打发时间。 哪知这一翻,又看到了钟衡与程展眉的专访。 祝深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从头看到了尾,面色越来越沉。 记者用词也颇旖|旎了些,什么金童玉女,什么才子佳人,什么天造地设云云。那么会写怎么不去晋x文学城写缠绵悱恻故事,当个商刊的财经记者实在有些屈才了。 阖上了杂志,也不等钟衡吃完了,祝深皮笑肉不笑道:“我得回去上课了。” 钟衡忙起身说:“我送你。” 祝深撂下了杂志:“不必。” 钟衡见祝深独自一人走进电梯,眉头皱了皱,拿起祝深翻阅过的杂志,认认真真地审视了一番,忽然把秘书叫了过来。 “明天起,食堂的书架上放美术相关的杂志吧。” 王秘书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再把祝深的画集和专访杂志也给放……”钟衡突然顿住了,他重新说道:“只放美术相关的杂志。” 祝深不能被别人看了去。 王秘书看了眼一身黑色,手捧百合的总裁,重重地点头:“是!我马上就去办!” 拨开食堂外探头探脑的人,王秘书将钟总的指令执行得风风火火。 关系好的员工,问他:“干嘛去啊王秘书?” 王秘书笑眯眯问他:“你知道什么事情是必然发生无法阻挡吗?” 周围一圈资历浅的将头摇成拨浪鼓。 王秘书一边走,一边意味深长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咱们总裁追他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我今天超长!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陆惊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逢青 10瓶;苏未迟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下午两点开课, 祝深回去时时间尚早,还有半个钟头。 以为孩子们会趁中午休息的时间将他上午布置的作业给画完,可他估错了, 伸头往画室里看了眼, 里头空荡寂静。前台的老师便解释说这些孩子向来都是踩着点由家里送过来,家庭条件优越的,是舍不得让他们受这份辛苦的。 祝深默了一会儿,重新走进画室。 这才发现画室最偏远的角落,其实坐着一个人。 阿包拿着铅笔认认真真地画着桌上的果盘静物。 他画得很认真, 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就连祝深进来都没有发觉。直至祝深走近了, 伸手指着一处光影,对他说:“这里, 你再好好看看。” 阿包一愣,手一颤,铅笔摔到了地上,笔芯摔断了。 他马上弯腰去够, 祝深却轻轻摁住了他, 蹲下身,给他捡起了笔:“你怎么不回家啊。” “家里没有人。”阿包小声说, 怯生生地朝祝深伸出了左手。 祝深却未将笔还给他。 阿包面露疑惑。 “断了。”祝深说。 只见他拿了把小刀,坐在了阿包身旁慢条斯理地削着笔,道:“原来你会说话。” 阿包将头低了下去。 “不用紧张。”将削好的铅笔递还给了阿包, 祝深说:“我又不凶。” 阿包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笔,对着祝深讷讷地说了一声:“谢谢。” 这时, 祝深才看清楚阿包的脸。 相比之上午而言,他的小脸更脏了, 右边的脸颊不止何时蹭了灰,细看看,颧骨那处竟有细小的擦伤。 祝深捏住了阿包的右手,定睛一看,发现他的掌心都被蹭破了,污黑的手心一片红肿。 “谁做的。”祝深冷声问。 阿包神情不自然地将手收了回去,一个劲儿地摇头,“没谁。” 眼眶都红了。 祝深第一天当老师,不知分寸,还以为自己的语气太严厉,将这小孩儿给吓哭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看着阿包一副不愿意说话的样子,只好去了前台,找了个脾气温柔的女老师带他去擦药。 阿包攥着小拳头,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祝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祝深欺负成这样的。 祝深顿时感觉到头大。 谁说小孩好带啊?吴绪出来挨打。 韩思思在办公室听见这边起了动静,寻声而来,见到一个老师在前台替阿包涂药,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她进到画室,倒了杯水递给祝深,“祝老师,您啊消消气。” 祝深倒没接那杯水,只问:“你知道这里有孩子欺负阿包?” “不算欺负吧,小孩子之间有点摩擦是正常的。” “为什么那些摩擦都到了阿包一个人的身上?” 韩思思顿了顿,“祝老师,有些事情您可能不知道。” 祝深皱眉看向她。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嫉妒心理和排异心理是很强的,而且也会表现出来。”见祝深仍眉头紧锁,韩思思又解释道:“这样说,您在上午的课上可能有些过分关注阿包了。而阿包一直就独来独往,融不进其他小孩子们的圈子里,所以就……” “融不进?” “阿包是个很乖的孩子。”韩思思转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走了过来,轻轻抿了一小口道,叹了口气:“他父母除了来交学费,其余时间基本是不来画室的。” 祝深明白了。 孩子的圈子其实并不复杂,复杂的是成人。一个常在油画课上得到老师表扬的孩子,家长们免不了想要结识结识他的父母。当得知对方是打肿脸充胖子,勉强才挤进了自己的圈层,与自己的孩子一同学习以后,自然而然,就生起了鄙夷轻贱之心。 孩子们其实是一面镜子,反映的其实是大人们的态度。 有天赋的孩子,被同伴排挤,孤立,伤害,这不是第一次。 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祝深想着阿包脸上和手心的伤口,心里泛着密密麻麻的疼,也不知是想到了谁。 他八岁的圣诞节便随傅云织和Moeen去了L国,后来隐约听李经夏说起过,差不多就是在那前后,钟衡搬来如意山的。 就是不知道,钟衡过得怎么样。 总归,钟衡与阿包都是一类人。 受伤了,连吭都不吭一声,打破牙齿和血吞。 “我知道了。”祝深低声道。 下午的课上,祝深没有再过分地关注阿包,倒是将其他孩子们挨个夸了一遍。被夸奖的孩子们个个昂首挺胸,得意洋洋地与阿包努努嘴,阿包将头埋得低低的。 却是不再看祝深了。 下课时,祝深说:“有一个课后小作业要留给你们。” 孩子们本是排斥作业的,倒因老师是祝深,给了几分面子,个个欣喜地将他望着。 “我刚来画室,想要多了解了解你们,但我又怕我看不全面,所以想出了一个小办法。”祝深对他们说:“你们每个人都可以请咱们画室的同学为自己画一幅画,我不要求画得有多好,甚至可以是三五分钟的涂鸦,只要收到了,就算作数。我会给咱们班上收到画最多的那个同学礼物,但是要注意,请同学给自己画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礼貌,要真诚,不然被我发现了的话,礼物可就没有了。” 话音刚落,画室的孩子们叽叽喳喳了起来,纷纷开始约定谁给自己画画。 祝深又说:“如果有哪位同学得到了全班为他画的画,那我还会给他一个大大的奖励,大家可以猜一猜是什么。” 画室里的孩子们爆发出惊天的一声:“哇。” 祝深望了他们一圈,道:“下课。” 孩子们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边走边商量。 唯独阿包,坐在自己的画架前画着画,教室里只听见他画画的沙沙声。 祝深也不催他,只是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 半个小时过后,阿包画完了,取下画纸,看向祝深。 祝深走了过去,阿包缓缓将画纸递给了他。 是今天的作业。 祝深看了看:“不错。” “谢谢。”阿包小声说。 祝深知道,这句谢并非是谢自己的指导,于是朝他笑笑,又摸了摸他的头:“不用谢。” 阿包背着书包,走了两步,回头说:“老师再见。” 祝深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问他:“腿也受伤了吗?” 阿包摇头说:“不疼。” 都瘸成这样了还说不疼。 “你家住哪里?”祝深不放心。 阿包小声地说出了个地名。 又偏又远,也不知他平常都是怎么来画室上课的。 “你坐公车能直达?” “要走一截。”阿包忙补充说:“不远的。” 祝深道:“我送你吧。” 阿包呆呆地看着他。 祝深不由他分说,便带着他下了楼。 画室楼下,泊着一辆眼熟的车。 钟衡倚着车门,也不知是等祝深多久了。 祝深这才想起自己晚上与钟衡还约了电影。 钟衡却没有说什么,走上去帮忙扶住了阿包,问祝深:“他怎么了?” “受了点儿伤。”祝深说:“我想,送他回家。” 刚想与钟衡解释自己并非故意爽约,只是放心不下这孩子,可钟衡看上去却并不在意,打开了后座车门问:“他家住哪?” 祝深带着阿包坐到了后面。 阿包小心翼翼地上了车,抱着书包,只敢坐小小的一块地方,生怕自己将钟衡的车弄脏。 祝深便说:“你放松,没事的。” 阿包低着头,不说话。 钟衡在视镜里见到这一幕,问祝深:“他就是你中午和我说到的学生?” “是。”祝深看向视镜,话里也不知是冲谁说着反语置着气:“和你一样,硬气得很,受了伤都一声不吭。” 钟衡默默闭紧了嘴巴,唇上隐隐透着笑。 他听出了祝深话里的嗔怪,这种隐约的被关心的感觉,却让他觉得受用。 “今天都谁欺负的你?”祝深坐直了,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跟老师说一说。” 钟衡在前面忍俊不禁。 阿包闭着嘴巴抵死不说。 “老师说话不好使还是怎么,你怎么这么小就一副闷葫芦的样子了?”祝深岔开二指往阿包脸上怼,生生给他挤出一个笑,十分满意道:“这样才对嘛,总和个小闷葫芦似的谁喜欢你。” 车子瞬间停住。 只听前面的大闷葫芦问:“饿了没有,前面有家茶餐厅。” 已近天黑,车子驶了很远,快驶到阿包家了,这一片鱼龙混杂,夜市的生意倒是很好。 阿包说他的家人一般夜深才回。从阿包家到桃源又要花不少时间,便索性,在饭点将晚饭给解决了。 祝深问阿包说:“你饿么?” 阿包摇头,小手绞啊绞。 祝深被他气笑了。 想这个小闷葫芦就算是饿了也不会说的,问了也是白问。就是不知他喜欢吃什么,不过哄小孩嘛,总归汉堡薯条之类的快餐是能打发的。 祝深便说:“我去前面快餐店给他买个汉堡。” “我去吧。”钟衡却快他一步下了车,对祝深道:“等我。” 祝深刚要说话,已见钟衡一身黑衣融在了这夜色之中。 街上并不干净,地上还躺着两个流浪汉,对着路过的穿着短裙的年轻姑娘放肆地笑,商铺里的店家早就见怪不怪,操着一口滟城话里粗俗不堪的句子谩骂着,他们只当左耳进右耳出。这一片的街景便是如此,钟衡置身其中,却像是鹤立鸡群,一身清朗。 很快,钟衡便消失在拐角,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了。 祝深摇摇头,暗暗后悔,刚刚就该是他去买的。 钟衡这一身实在不好涉进这里面。 钟衡倒是走得淡然,只见他入了拐角,先去茶餐厅打包了两份饭,又跑去旁边的快餐店点了一份儿童套餐。 收银小姐将儿童套餐附赠的微笑娃娃递到了钟衡手里,欢迎他下次光临。钟衡一手提着打包袋,一手握着微笑娃娃,不知是想到了祝深的哪句话,岔出了二指,默默将手伸向了脸颊,向上一提,便牵扯出了一个笑。 笑容一晃而逝,他放下了手,加快了脚步。 不禁在心底笑自己,转眼间他都要二十七岁了,怎么还在学一个十岁的孩子呢。 倒是祝深,与小时候一个脾性,见到谁受了欺负总是愤愤不平的,不知这么多年,谁得了他的照顾。 却无人来照顾他。 打开车门,车内瞬间香飘四溢。 就连阿包的眼睛都直直盯着袋子不肯松。 祝深拿出一个汉堡给他:“想吃就吃。” 阿包伸手接过,却迟迟不肯接打开。 祝深便故意与钟衡抱怨,实则说给阿包听:“画室的老师还说他最喜欢我,到头来连一个汉堡都不肯吃——有水么?” 钟衡道:“后备箱。” 祝深便下了车走去后备箱拿。 这时钟衡转过了身来对阿包说:“吃吧。” 阿包怔怔地望着钟衡。 钟衡说:“他想要你吃。” 阿包默默将汉堡给打开了,小声说:“谢谢。” 钟衡摸摸他的头,看着他一小口一小口吃着汉堡的样子,心里忽然好像明白祝深说的那句话了。 他像自己。 自己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其实也像这样,早就将善意记在了心底,只因不善言辞,故而看上去总是笨拙木讷的。 祝深拿着水上了车,见阿包已大快朵颐地吃了起来,不禁抚掌称奇:“钟衡!他居然吃了,可真有你的。” 钟衡转过了身,默默笑着。 “怎么做到的?” 钟衡低道:“秘密。” “是是是,你秘密真多。” 钟衡顿了顿,轻轻点了下头。 “我的晚饭呢?” “另一个袋子里。” 祝深打开一看:“为什么不是汉堡!” 钟衡悠悠地看他一眼,盯着他的胃:“你想吃汉堡?” 祝深摸摸肚子,顿时怂了:“也不是很想。过来,和我一起吃。” 于是三个人,挤在后座,一起吃起了并不正式的晚餐。 祝深越过了阿包,视线打量着钟衡,见他头发有些凌乱,领带松松垮垮,昂贵的西服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番茄酱,不禁笑出了声,揶揄道:“要是被记者拍到你这么狼狈地与我们一起吃快餐,只怕明天的小报就要刊钟氏破产了。” 话音刚落,祝深的嘴里便被钟衡塞进了两根薯条。 祝深瞪着眼也不甘示弱地塞了回去:“阿衡学长张嘴啊。” 钟衡看上去心不甘情不愿的,却还是从心地张开了嘴。 哪知祝深手一拐,薯条绕了个圈,回到了自己的嘴里。见钟衡眉头一皱,祝深立马又往钟衡嘴里塞了两根薯条:“给你给你,阿衡学长不要小气嘛。” 便是如此闹了一会儿,坐在中间的小闷葫芦伸手一摸薯条,全没了。 他默默地啃着汉堡,看看祝深,又看看钟衡。 被盖章大闷葫芦的钟衡盯着他老师的眼睛黑黑亮亮,看上去温柔宠溺,仿佛浸满了光。 只是他太小啦,暂时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写的时候肚子一直咕咕咕咕咕了…… 怎么安排深深衡衡吃个快餐,还把我给写饿了? 为什么啊,饥饿总是围绕着我.jpg 第64章 阿包家住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 是一个古旧的小区,房子与房子间紧密相连,绿植很少, 看上去密不透风的样子。 再往里, 车子就开不进去了,钟衡只得将车停在路边。 到了居民楼下,踩亮了感应灯,阿包却懂事地不肯再让两人相送了。 祝深自然是不放心他的,这孩子坚强到让他有些心疼了。钟衡问:“住几楼?” 两人的影子在灯下被拉得老长, 一左一右地映在了打包的脸上。阿包顶着两人的视线, 咬了咬唇, 终于缓缓地伸出手来比了一个“七”。 祝深刚想说背他上去,可钟衡却快他一步蹲了下来, 低声对阿包道:“上来。” 阿包鞋尖踩鞋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磨磨蹭蹭地趴在了钟衡的背上。 祝深跟在钟衡身后扶着阿包,不由得暗叹, 到底还是大闷葫芦能收服小闷葫芦。 往上走了一段, 阿包突然对祝深说:“谢谢。” 祝深意外道:“谢我?” 阿包不大好意思地点了下头,奶音未脱, 却认真地说道:“这是爱屋子也爱乌鸦,所以先要谢谢你。” 钟衡止住了脚步,抿了抿唇。 这还是祝深第一次听阿包一次说这么多话, 摒弃那些被迫成长所带来的懂事与老成,其实阿包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自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与烂漫。祝深捏了捏他的鼻子,逗他说:“是谁乱教小孩子说成语啊?” 阿包听出祝深语气里的笑意, 小声解释:“成语词典,没有乱教。” 祝深拉长了声音更正道:“是爱屋及——” 爱屋及乌? 话没说完,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只听他轻咳了一声,却不敢看钟衡,只得装作津津有味地借着这楼道昏暗灯光看着左边墙上贴着的二胎宣传语。 钟衡默默转向一旁,一语不发地背着阿包盯着印满了免费开锁的右墙。 俱是要将墙壁看出一个洞的架势。 没想到阿包小小年纪,居然这么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当即便点头表示:“哦!爱屋及乌!我现在记住了。” 祝深:“……” 阿包眨眼看了看祝深,见他看墙看得如此认真,也跟着念了墙上的字:“人多力量大,床上生二娃。” 祝深忙捂住阿包的眼睛:“我觉得这面墙简直是在荼毒祖国的花朵。” 钟衡点了点头,正撞上祝深昏暗灯光下的一双玻璃眼眸,视线朝他轻轻一挑,便像激起了千层浪。 钟衡的锋利眉眼藏在这柔光之下,素日的冷淡伪装如曝露在日光下的冰雪般被蒸散了,他的轮廓深刻地投进了祝深的眼里,自然,也就顺势印在了他的心上。 两人静默相对,呼吸相错,谁都没有出声。 小闷葫芦委屈道:“我看不见了。” 祝深一怔,这才撤去了盖在他眼睛上的手。 钟衡背着他继续朝上走。 祝深佯作无事般继续跟在了他们的背后,一摸耳垂,微微发烫。 到了七楼,阿包从钟衡的背上下来,掏出脖子上的钥匙开了门。 亮了灯,祝深才看清这间屋子的全貌。 屋子里狭窄拥挤,几乎没什么落脚的地。映入眼帘的是被一条帘子隔开的两张单人床,帘子上用衣架挂着这条款式简单的短袖,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一旁放着一张吃饭写字的桌子,两把凳子,整间屋子堆满了瓦楞纸箱。 纸箱里全是颜料画笔画布之类的用具,显然都是阿包的。 门口正对着阳台,不大的阳台上放着画桌与画架,被改造成了一个简陋的画室。只是画架边上还晾着两件衣服,可见这里实在不是一个很好的作画的地方。 阿包放下了书包,乖巧地把他们俩拉进了屋,又跑去厨房拿了两只杯子,分别递到了钟衡和祝深的手里。 然而这屋子实在很小,他们俩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相互紧挨着坐在了饭桌的椅子上,肩碰肩,肘对肘。 祝深摇了摇手里提着的袋子说:“阿包你过来。” 袋子里是他刚在路边药店买的治跌打损伤的药。他在车上时粗粗看了眼小闷葫芦的踝骨,略微泛着红,有些肿了。 阿包伸头看了眼空旷墙壁上唯一挂着的时钟,八点半,他摇头说:“我该画画了。” 祝深没见过哪个像他这样大的小孩画画是这样刻苦的,皱眉说:“先休息会儿,涂了药再说。” 阿包摇头:“不可以休息的。” “为什么?” “妈妈会不高兴的。” 听着这么一句耳熟的话,祝深默住了,无意识地攥紧了手心,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钟衡拍了拍他的手,祝深一愣,只见钟衡站了起来,提着他手中的袋子走向阳台去找阿包。 “涂药。”钟衡挽起了他的裤脚。 阿包还想反抗,可对上钟衡冷冷的脸,往后缩了缩,不禁抖了两下,却再说不出话来了。 一双眼睛直往祝深的方向瞟啊瞟,似乎是在求救。 祝深便也起了身朝阳台走去。 见到祝深过来,阿包的眼睛亮了一亮,以为自己的希望来了,就差要喊出声了。哪知祝深倚在了墙边,却不是来救他的,只说:“你听话。” 与此同时,钟衡沾着药的手往他脚踝上轻轻一捏,阿包忍疼忍得眼泪汪汪。 反抗失败,只得顺从。 可这孩子即便再疼,也还是一声也不吭。 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 祝深看看忍疼的小闷葫芦,又看看涂药的大闷葫芦,突然严肃道:“钟衡,我觉得他可能是你失散多年的崽。” 药涂好了,钟衡将阿包的腿给放了下去,拧紧了药瓶,缓缓地转身,幽幽地开口:“你说什么?” 祝深便顺嘴玩笑:“那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崽总行了吧,你是没见过他的画,我都怀疑——” “不行。”钟衡放下了药瓶,很清脆的一声,磕在了地上。 “不行……”祝深看他一眼,讪讪道:“不行就不行呗。” 生气干嘛呀。 咔地一声,门锁转动。 阿包立刻光着脚丫跑去开门:“妈妈。” 祝深和钟衡朝门口走去。 阿包的妈妈三十出头,看起来很瘦弱,一身鲜红的工作装还没来得及换下,胸口印着的粗糙logo像是附近哪个酒家的名字。刚换好鞋子抬头一看,显然是认出了祝深,她顿时张大了嘴,连话都不会说了:“祝……祝、祝……” 祝深微笑着朝她伸出了手:“幸会,我叫祝深。最近在凌霄画室里教孩子画画。” “您好!您好!”阿包妈妈激动地往衣服上用力地搓了搓手心,然后颤巍巍地递出了手,指尖与祝深指尖轻轻相碰,像是很怕弄脏祝深的手似的,却又怕他误会,慌乱解释说:“我我我刚剖了鱼,怕腥着您。” 祝深摇头说:“没关系的。” “坐!快请坐!”阿包妈妈弯着腰将祝深他们往屋里引,瞬间又顿住了脚步,这里确实没有供客人落脚的地方,一时表情变得有些局促。 钟衡说:“时间不早了。” 祝深点头:“我们该回去了。” 阿包妈妈忙说:“那我送送两位!”见阿包也要跟,她转头严厉地对阿包说:“你留在家里画画!哪儿都别去!” 祝深皱了皱眉头,见阿包已乖乖地走去了阳台,与钟衡和祝深挥手。 阿包妈妈替两人开了门:“这边请,这边请。” 祝深便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楼梯间,阿包妈妈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去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来跟上了祝深,紧张地问他:“是不是我们阿包在画室里闯祸,惹您不高兴了?这孩子……您放心,回头我肯定好好教育他,绝对不跟您添麻烦!” “阿包很乖,没有给我添麻烦。” “那您今天来是……” 祝深想了想,说:“正好要来这边办事,顺路送他一程。” 阿包妈妈瞬间消除了大半的紧张,口中仍是不住地责备:“这孩子,净会给人添麻烦!” “我没当他是麻烦。”祝深语气沉了许多,借着这昏弱的楼道灯光看了一眼阿包妈妈。 却不知为何,令他想起了傅云织来。 傅云织也是这样,拿他当一个画画工具,不分昼夜地敦促他画画。 其实他小时候在L国过得并不轻松,好像人生的究极奥义就是取悦他那个随时都可能发疯然后离他而去的母亲。 别的小孩子都会哭,会撒娇,可他不会。 因为他知道,哭是没有用的。 只有画画的时候傅云织才会拿正眼瞧他,只有那时候,傅云织才能变得温柔起来。 在他像阿包那么大的时候,曾被发了疯的傅云织浸在冰冷的天堂湖里,湖上覆着一层薄冰,傅云织压着他的脑袋往里磕,淡淡的鲜血蔓延开来,混浊了他的眼睛。 仿佛那一刻,他不是傅云织的儿子,而是她的仇敌。 他是阻碍傅云织获得自由与幸福的罪魁祸首,终其一生都要用画画来偿他的罪孽。 祝深垂下头,捏着颈间的链子,露出一抹笑。 微苦。 走到了一楼,祝深说:“就送到这里吧。” 阿包妈妈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再送送,再送送……” 祝深只得由着她。 其实这些年,即便他被业界唱衰,上赶着巴结他的人还是如过江之鲫,祝深没将那些人放在眼里,自然,也就不会将她放在眼里。 何况,这人的身份是祝深深藏在心底的隐秘忌讳。 她是一个母亲。 祝深的母子情实在浅薄,他不知该如何与一个母亲相处。 阿包妈妈却不知道这些内情,走着走着,嘴上又夸起了阿包:“我们阿包啊,从小就聪明,四岁的时候只是跟着少年宫的孩子们听了两节美术课,回来自己居然就会画了,就连那里的老师都夸不像是个四岁的孩子能画的……” 祝深朝她略点了一下头,以示礼貌。 阿包妈妈仿佛受了鼓舞般继续说着:“后来阿包上小学了,就跟着他们那个美术老师学画画,随便参加了一个少儿大赛,没想到还拿了一个金奖。” 祝深看着阿包妈妈脸上的骄傲笑容,越是看,脸色便越是沉。 阿包只是一个参赛和炫耀的工具吗? “我的儿子,我是知道的。他从小就很内向,比同龄人慢热很多,可他自从学了画画以后,开朗了不少。至少画出一幅好看的画以后,他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顿了一顿,阿包妈妈低下头说:“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再苦也一定要让他好好学画。” 祝深一怔,停下了脚步。 “我们家里的情况老师您也看见了,也不怕您笑话,阿包小时候,他爸爸看他不会说话,觉得他是个痴子,就和别的女人跑了。可阿包是我的孩子,画画能让他高兴,我就尽我最大的努力去满足他!”阿包妈妈哽声说:“画画的时候的阿包真的很自信的,他和别的有爸爸的孩子,其实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祝深鼻尖一酸,心里像被什么扎了一下。而一直沉默的钟衡伸出手来默默揽住了他的肩。 阿包妈妈用手背擦了擦眼眶,挤出笑说:“阿包很崇拜您,也不知道您会在画室待多久,恳请您多照顾一下阿包!” 阿包妈妈突然朝祝深深深地鞠了一躬。 祝深忙扶她起来:“您别……” 阿包妈妈再起身时,脸上却都是泪痕。 她急急忙忙地掏出包里所有零零碎碎的钱和首饰,一股脑儿地往祝深怀里塞:“祝老师,我们阿包真的不会让您失望的!请您相信我!真的!” 祝深有些动容,将怀里的东西递了回去。 他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阿包妈妈知道祝深是何等人物,又怎么会看上她这点小玩意儿,可这,已经是她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一天起早贪黑地打几份工,昼夜不停地连轴转着,费尽心思将阿包送进最好的画室,凭她的能力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可她犹觉不够,她是如此平凡,阿包的天赋又是如此卓越,降生在她们家,做了她的儿子,总觉是对他的亏欠。 祝深往外推,阿包妈妈往里送,拉锯扯锯之下,却让祝深心底泛着莫名的波澜。 今晚,他似乎能够共情母亲这个角色了,尽管他不想承认。 “阿包很幸福。”祝深说。 阿包妈妈低下了头。 “我在凌霄画室只待一个月,不过如果以后阿包有需要的话,可以来找我。他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要是我的老师再年轻一些,肯定想把他抱走了。” 阿包妈妈破涕为笑。 祝深在包里摸索了一下,摸出了一张自己的名片递给了阿包妈妈。 借着路灯灯光,阿包妈妈眯着眼睛读着上面的字:“钟氏集团总裁,钟衡……” 钟衡忙看向祝深。 他只给过祝深一次名片,是在霓城的时候,见祝深出门在外总拿着吴绪的名片,便硬将自己的名片塞给了他。 以为依祝深的性子随手一扔转头就不知道放在哪儿了,没想到今天还放在了身边。 “拿错了……”祝深往包里又摸了摸,空空如也,但不给名片又显得扣扣搜搜的,默了一会儿,他说:“其实找他也一样。” 钟衡的唇角微微上扬。 阿包妈妈小心翼翼地收好了名片,连连鞠躬,直说“谢谢”。 走到了之前钟衡泊车的地方,祝深对她说:“就送到这里吧。” 阿包妈妈挥手与他们作别。 驶出了窄巷,驶离了这一区,路上的灯光渐渐地多了起来,接踵的光亮,晃出了心跳的频率。 钟衡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找我也一样?” 祝深的心被晃眼的灯光照得扑通直跳,稍稍避开了些,偏头靠着窗。 口干舌燥。 “谁叫……”祝深偏头,下巴尖朝着钟衡:“你是我的丈夫呢。” “不找你找谁?” 说话人半真半假地搪塞,听话人胸腔的快意险要薄出。 钟衡压低了声音说,“确实,该找我。” “对,你赖不了的。”祝深盯着他。 钟衡摇头低笑:“不赖。” 车子驶回桃源,两人在庭中漫步。 祝深朝钟衡伸出了手:“给我。” “什么?” “名片啊。”祝小少爷胡搅蛮缠还理直气壮头头是道:“我刚用出去一张,你得给我补上。” 钟衡看上去温柔无奈,又拿出了一张名片,“给。” 祝深收好了名片,指着钟衡口袋里露了半个头的微笑娃娃问:“这是什么?” 钟衡将它拿了出来:“儿童套餐的赠品,忘记给阿包了。”见祝深歪着脑袋一脸感兴趣的样子,递给了祝深:“你要?” 祝深拿了过来,仔细端详着,看见娃娃的嘴角都要咧到耳后根了,不由得道:“大闷葫芦该和人家学学了,你看看人家笑得多开心啊。” 钟衡有些无措地启了启唇,可突然,唇上却被祝深印上了那个微笑娃娃。 祝深飞快地道:“把它的微笑传给你了,好了,我要去睡觉了!” 也不顾钟衡有没有反应过来,率先离开了庭中,跑回了屋里。 脚步声咚咚咚的,心跳声也咚咚咚的。 守在沙发上等两人回家的方姨一听见祝深这么丧心病狂的脚步声,立刻倒在沙发上装睡。 祝深确实没有发现她,灯也不开,风似的溜回了房。 阿衡呢? 怎么没跟着回来? 方姨蹑手蹑脚地从沙发上下来,轻轻地趴在门边看了眼,路灯下,钟衡正摸着自己的唇傻笑。 方姨一脸姨母笑地回了房间,给阿文打电话。 而跑回房间的祝深此刻也正打着电话。 无非是李经夏担心他有落跑的前科,再三叮嘱过几天的校友宴让自己别落了他的面子。 祝深无奈:“行行行,一定来。” 李经夏问:“最近你忙什么呢?” 祝深捏着那个娃娃小脸,忽地笑了:“在个画室当老师。” “您还当上老师了嘿。”李经夏揶揄:“好玩儿吗祝老师?” 祝深点头:“还行。” “孩子们服你管吗?” “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这话李经夏倒是信的,又损了两句,两人哈哈乐作一团。 许是今晚这夜色适合交心,祝深忽然说:“我认识一个孩子。” 李经夏笑:“认识孩子有什么可稀奇的,乖么,乖就对人小孩子好点。” “嗯。我会对他好。”祝深点了点头,明明想是在说小闷葫芦,可脑海里却都是板着脸的大闷葫芦,鬼使神差的,将它拿到了面前。祝深低声说:“我总觉得,对他好,就是……” 微笑娃娃没心没肺地朝他笑着,祝深看着它这个傻样儿,不禁也笑了笑。 唇畔贴近了那个微笑娃娃。 轻轻一印,蜻蜓点水。 “喂?”李经夏道:“说什么了,没听见,信号不好。就是什么?” “没什么。”祝深抿着唇,纵身一跃,跃到了床上,将脸埋进了枕头里。 手中还紧紧握着那个微笑娃娃,笑得太傻了,等大闷葫芦学会这样笑,估计是下辈子的事情了。 祝深啊祝深,这辈子都没过完,都还没活清楚就开始肖想着下辈子的事情了。 他完了,他变傻了,他好像真的陷进去了。 可这样,好像又不赖。 手机丢在一旁,甚至还能听见李经夏喊他的声音:“喂?喂?怎么又不说话了,就是什么啊?” 对他好,就是对小时候的钟衡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琦仔的地雷=3= 第65章 卓尔的校庆是6月15日, 在星期六。 李经夏一大清早就操着老妈子的心,专程打电话过来提醒祝深千万别忘了参加。不过这通电话倒不是祝深接的,而是方姨。 “深深少爷在换衣服。”她说。 李经夏听见这话便知稳了, 又顺嘴一问:“那钟衡呢?” “阿衡少爷也在换衣服。” “一起换衣服?”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的他啧啧称奇:“还挺有情趣的。” 方姨捂着嘴直乐, 最近祝深和钟衡上下班都在一处,交流也变得多了不少。李经夏仿佛吃到一嘴狗粮,还是柠檬味的。得亏他不在现场,不然可能会更酸,一时就有些同情起在场的方姨来了:“……您辛苦了。” 挂了电话, 方姨十分纳闷, 她有什么可辛苦的? 正想着, 祝深和钟衡打开了门。 方姨眼前倏地一亮。 只见两人俱穿着剪裁合体的手工定制西服,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钟衡已不必多说了, 素来是这么个打扮的,只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他的胸前还别着一束白玫瑰,倒是将他身上那些冷淡疏离的气质稍稍遮掩了些。 祝深也穿了一身黑,又用了钟衡的发胶将自己有些偏长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了脑后, 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看上去神采奕奕的。于是那精致的眉眼,便再无阻挡, 只是轻轻一瞥,随意一勾,便看得人神魂颠倒。 自然, 神魂颠倒的那个是钟衡。 钟衡看见祝深的胸前别着一朵红玫瑰,与自己胸前的这朵倒是相称极了, 而祝深,向来是衬得起这样艳丽的颜色的。细细一看, 不止是花,就连两人的发型,领带,腕表,皮鞋也是极为相似。可尽管相似,穿在不同的人的身上,却显出了截然不同的气质。 祝深永远是好看的。钟衡默默在心里想。 祝深从L国回来那年,媒体早就开始造势,滟报更是选他为滟城美人来搏祝家一笑。哪知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一向刚正的祝老爷子看不得祝深顶上这些乱七八糟的浮名,轻一覆手,便用祝家关系压下了那则新闻,又将当日发行的所有能够买到的滟报全都买了回去。 钟衡悄悄地偷偷留下了一份,珍而重之地藏在了自己衣柜的最底层。那是他的秘密,谁也不知道。 后来他搬离了钟家,深藏的那些秘密也随着他转徙漂泊,越积越多。 桃源是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是他按照祝深的喜好让人设计的,一砖一瓦,都需过他的眼。心里存着万分之一的可能,想着未来的某一日,祝深看到这套合院会有怎样的反应,光是想,就足够撕裂他镇定自若的伪装。 他远不如自己表现出来的沉着,面对祝深,他心里却总像住了个情窦初开的男生。 装修时,他将卧室里的衣帽间暗改了,门外连着书柜壁门,推开那道壁门,一整间屋子都是属于他的秘密,那是有关祝深的点点滴滴。 若干个因想念而辗转反侧的不得好寐的夜晚,他靠那里的秘密苟活。 太变态了。祝深不会喜欢的。他知道的。 祝深不喜与人暧昧,面对不喜欢的人便是一刀了断。他见过祝深是如何不留情面地拒绝自己的追求者们的。而那些人,大多也与他一样,偷偷摸摸地收集过与祝深有关的一切。只不过,那些人所做的,相比之他而言,实在是九牛一毛。 他的爱意有多浓厚,背后的黑暗就有多浓重。 而祝深,永远都不会知道。 视线轻轻一晃,无意间扫到了祝深的手背,那素来空空荡荡的指间竟套了一枚银色戒指。 那是—— 钟衡一怔,祝深手上套着他们的婚戒。 以为是自己看错了,钟衡的眼睛死死盯着,仔细分辨。 没有错。那正是属于他们的戒指。 只是祝深一向是不戴的,钟衡还以为祝深早将它给扔掉了。 许是感知到了钟衡的视线了,祝深却不动声色地上前挽住了他的手臂,低道:“今天还要请钟生多多关照。” 银色的光芒晃在了钟衡的眼里,他的步子仿若千钧重。喉结一滚,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半晌,他才压低了声音说:“也请祝生多多关照。” 祝深微微一笑:“应该的。” 两人便这样上了车。 直到上车,钟衡看见车外围着的一圈记者,才好似明白了什么。 原来只是做戏。 祝深看见车外的记者也有些微怔。虽说他知道今天会有录影,却没有听说过校方要来家里拍摄。直到看见有个眼熟的摄像与他点头示好时,他这才明白,原来他们是祝家派来的,就是不知这条片会用在什么地方作宣传了。 礼貌性的,祝深降下车窗回以一笑。 钟衡眸色一暗。 几十分钟以后,车子停在了卓尔中学。 今日学校门口张灯结彩,来往络绎不绝。门口迎宾的傅清见到祝深和钟衡从车上下来了,朝他们挥了挥手,实在因为□□乏术,只好要身旁的学生带着他们去礼堂的校友区,等候上台。 “钟学长,祝学长,这边请。”引路的是个小男生,因今天校庆,每个人都得穿得很正式,学生们也都换上了统一的卓尔礼服。 男生黑色西装,女生雪白长裙,看上去大方典雅。一般来说,一年之中只有新年舞会的时候,学生们才有机会穿上这套衣服。 卓尔的校风很开明,校内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说是穿上这套衣服的学生们表白成功几率会高很多。 乍一听像是扯淡,但其实细细一想,确实有几分道理。 新年舞会的那一天,每个人都会将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确实有焕然一新的感觉。而那场舞会又是学生们来主持,在那一天,学生们尽情狂欢,每个人都会牵着自己的舞伴在大厅里跳舞。 确实有不少人选在那一天表白。 在迷离炫目的灯光下,在动人心弦的舞池里,与自己紧密贴连的那个人总是最顺眼的,所以那一天表白成功的人确实也有不少。 无非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罢了。 小男生站在两人的前面,一脸青涩稚嫩的样子,频频回头看着两人,甚至还双手合十。 在他回头看第四眼的时候,祝深突然抓住了他的肩,笑问他:“是我脸上有字,还是钟衡脸上有字啊?” 小男生瞬间将脸给捂了起来,“对、对不起!失、失礼了!” 祝深停下了脚步,拍了拍他的肩,将他的身体带得转了过来:“你在紧张什么?” 钟衡的眼睛落在了祝深的手上,眉头轻轻一皱,虚虚握住祝深的腕骨,将他的手带了下来,有些无奈地唤他:“小拾。” 祝深见这男生肩头越耸越高,便说:“你不要紧张。” 这话一点用也没有,男生却越发紧张了,咬了咬嘴唇,十分无措的样子。 祝深转着眸子轻轻扫他一眼,看见他胸前口袋鼓鼓胀胀,有些纳闷,伸手往那儿一挑,双指便从里面夹出了一张折叠好的信纸:“情书?” 小男生大惊失色:“我的……” “要在校庆表白?”祝深朝他挑眉:“挺大胆的。” “不是的……”小男生急忙摇头摆手,“我,我还没有想好……” “还没想好要不要给?” 小男生点了点头,来来回回走了两步,羞得面壁。 祝深轻轻一笑,倒是许久都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了,又问他:“那你老看我们做什么?” 小男生羞红了脸,小声说:“您……您比较有经验。” 祝深:“……谁、谁说的?” 小男生:“您的爱情故事流传在卓尔的每一个角落。” 祝深:“……” 小男生:“听说那些告白成功的都拜过您的照片。” 祝深:“……” 小男生:“我、我想……您就在眼前了,应该能够保佑我的吧。” 祝深嘴角一抽,回想起他上次来卓尔,大家那崇拜的神情,终于大彻大悟:“感情我有名是因为这个?” 小男生点了点头,看着祝深渐渐阴沉的脸色,忙摇头:“不只是这个!”稍稍停顿了一下,他变得更加害羞:“我……我喜欢的那个学姐学习成绩很好,是年级的前三名。喜欢她的人太多了,我根本排不上号……今天也就是迷信迷信,想借着这身衣服,想借着您的光,来……告白。” 只见小男生抽出祝深手中的情书,小心翼翼地藏进口袋里,脸上早就羞出了一片红:“而且您看啊,她学习好,钟学长也学习好,您能够把钟学长拐到手,我拜拜您总是错不了的……” “……”祝深听后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尤其在他听见“把钟学长拐到手”以后,脸上竟罕见地露出一抹赧色。 “走了。”一直没说话的钟衡开口道。 神情冷冷的,像谁欠了他的钱一样。 “你等等我!”祝深在他后面忙道。 钟衡脚步放慢了些,两人并肩走进了礼堂。 第一排的座椅是给校领导们的,第二排的座椅是给要上去发言的杰出校友们的,第三排到中间是校方邀请来的其他校友的位置,再往后就是各班的学生们。 可以算作是欢聚一堂了。 今日这校庆,校领导相当重视,整个礼堂架满了机器,记者们也插坐在了前排。 祝深和钟衡入座的时候,人也都差不多来齐了,记者们一看,忙调转镜头对着他们,霹雳咔嚓一通拍。 祝深便有机会故意与钟衡挨得紧密了些,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沉木香味,朝镜头微微挑起了一抹笑。 “钟生。” “嗯?” “笑。” 祝深暗暗捏了捏钟衡的手,钟衡略一抿唇,便定格了一张照片。 李经夏带着几个发小在后头起哄,祝深瞪他一眼,趁钟衡不注意,在耳畔比了个“六”,提醒他看手机。 李经夏不知祝深是何意,拿起手机一看,上面是祝深刚发来的短信—— “叫记者把刚才拍的照片发给我。” 李经夏没想到这人偷偷摸摸是为了这事,便回:“为什么不自己去?” 祝深回过头来,微笑着望着他。 “去,还是不去?” 李经夏最怕祝深这样皮笑肉不笑了,只好绕到前排去与记者交谈了两句。 很快,祝深便收到了自己与钟衡的合照。忙趁钟衡不注意,悄悄地保存了起来。 身旁的钟衡见祝深满脸是笑,便问:“怎么?” 祝深马上收起了手机:“没怎么。” 钟衡轻轻地摇了摇头,可看着祝深在笑,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唇上也挂着淡淡的笑意。 想了想,他给秘书发了一条短信:“X周刊来卓尔的记者今天拍了我和祝深的照片。” 王秘书秒回:“请问是否要警告该社不要刊登?” 钟衡道:“不用。把照片传给我。” 王秘书看着手机上的这行字,咂摸出一个姨母笑。 忽听门口传来一阵喧哗之声,记者们出于本能,抄起相机就奔向门口。 祝深朝门口望去,原是薄梁也来了。 自他回来以后,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得很。走上了薄家为他安排的路,谢绝了一切交际与应酬,看上去倒是比从前更稳重。他往前走,人群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而他面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看起来客气又疏离,莫名地,又人拒之于千里之外。 与祝深和钟衡轻点了一下头,便算是打过招呼了。见后排的池见郦萝与他挥手,薄梁便坐在了他们旁边。 不偏不倚,正是坐在钟衡身后。 有那么一瞬间,钟衡的身体略有些紧绷。 教导主任上台宣布庆典开始,场上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遮盖住了后脊蔓延至全身的紧张。 他是如此自私虚伪,费尽心思地收藏起祝深的那幅风信子的背影,只因祝深说这幅画送给他喜欢的人。于是他心底,便忍不住调转了因果,总以为拿到了画,自己就变成了祝深喜欢的人。 说来可笑,然而可笑的又岂止这一件事?他知自己与祝深喜欢的人相似在何处,他靠着与薄梁极为相近的身量博得了祝深的关注,并如偿与祝深结了婚。可当薄梁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一切梦幻泡影便全部被戳破,他就像一个跳梁小丑一样。 坐立难安。 忍不住想,幸好,薄梁是坐在他们后面的。 祝深的眼睛不必一直看着他。 可偷来的终究是偷来的。 钟衡忍不住,握紧了拳。 祝深望他一眼,看出他异样的神情,不禁笑:“莫非钟生在紧张?” 钟衡低道:“没有。” 祝深却不信,不禁想,以前的钟衡每次考了第一却不上台发言,原来是在人多的地方会紧张啊。 “别紧张。”祝深将他攥紧的拳头放在了自己手上,轻轻一揉,那紧绷着的蜷曲的手指便被他掌心给揉散了。 钟衡怔怔地看着他,抿了抿唇,又默默地收回了视线。 “猜猜看一会儿我要说什么?”祝深朝他一笑。 钟衡却忍不住看着他问:“说什么?” 祝深凑到他耳畔轻轻说:“秘密。” 薄薄的气息打在了钟衡的耳边,心里却被吹得痒痒的。 忽听台上严肃的教导主任咳了一声:“领导们马上就要上台发言了,正在卿卿我我的学长请停下你们的动作,注意一下影响,给学弟学妹们做一个好表率。” 作者有话要说:后来,卓尔中学在筹备100周年校庆的时候,已退休的老校长还是放心不下,步履蹒跚地来到学校。 新校长问德高望重的老校长是否有什么指示? 老校长痛苦地捂着眼睛说:“听我一句劝,别请祝深来……” * 感谢Guardian的灌溉=3= 第66章 话音刚落, 底下一片哄笑。 可见其指向已经很明确了,敢当着一众校领导的面卿卿我我的学长还能有谁? 不愧是祝学长和钟学长啊。一双双星星眼齐齐望向第二排。 两个当事人没想到台上和身后的反应居然这么大,笑声似潮水般, 前浪拍着后浪, 他俩只好顶着教导主任的视线稍微分开了些。 教导主任眼神警告祝深不许胡作非为,祝深对那眼神可太熟悉了,当即便点点头,摆摆手,装着乖巧地样子望着台上。 教导主任只得摇摇头, 看看他, 又看看钟衡。 害, 当年他最喜欢的学生怎么能让祝深给拱了呢? 紧接着便是校领导发言了。官腔一个接着一个打,听起来是有些乏味的, 就连祝深都想打瞌睡了。 要不是想和钟衡合框,他才不来呢。 “阿衡学长。”祝深懒洋洋地叫他,拖长了音就像撒娇一样。 钟衡心里微微颤,“嗯?” “帮我挡一挡。”祝深的下巴朝斜前的摄影机抬了抬。不知是谁架在这里的, 刁钻的角度仿佛只为了拍他一样。 “嗯。”钟衡身体微微前倾, 将镜头挡了个正着。 祝深调整了一下姿势,靠在了钟衡身旁, 轻轻闭上了眼睛眯了一会儿。 昨晚他去阿包家里上课去了,很晚才回到桃源,深更半夜不睡觉恶补了许多功课, 今天又起了个大早,眼下正犯着困。 可突然, 他睁开眼睛,问钟衡:“你不困么?” 昨晚, 是钟衡接他回家,又陪他熬夜的。 钟衡却摇头说:“你再眯会儿。” 祝深困意瞬间被驱散,可他却仍靠着钟衡的肩臂,这么一赖,便不肯离开了。 校领导致辞结束以后便是杰出校友致辞,很快,便轮到祝深了。 教导主任念到祝深名字的那一刻,祝深便站了起来,身后的掌声不绝,他笑着走上了台。 抬高了话筒往台下一看,忽然看见底下不少人正双手合十,朝他默拜。 祝深“哧”地一声笑了出来:“我看见很多人在拜我啊。” 场下瞬间爆发出一阵笑声。 教导主任虚着眼睛往后排瞪,同学们努力憋笑。 坐在正中的校长有些莫名,问傅清:“他们在笑什么啊?” “这个……这个嘛……”傅清挠挠头,不大好意思说:“就有点……说来话长了。” “之前校长要我在台上说点儿正能量的东西鼓励你们前进,我问他具体指哪一方面,当时校长特高深莫测地说,‘你自由发挥。’行,那这句话就是我今天的免死金牌了。” 校长眼皮隐隐有些跳,一副担心的样子。 “啊!浓浓母校情,悠悠校友心!”祝深忽然字正腔圆地开了腔。 校长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似乎有些多余。 可这放心却为时过早—— 只见祝深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演讲稿,说道:“我昨晚连夜在网上抄了整整八页的稿子,本来想念给你们听的,但我良心发现,纸上写的这个人好像不是我。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最讨厌台上的人说教了,所以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么从现在开始,我打算自由发挥了。” 校长和教导主任相互对望着,油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底下的学生却都兴奋了起来,小差也不开了,纷纷聚精会神地听着。 祝深俯身,将手撑在桌上,对底下道:“我呢,就随便一讲,你们也就随便一听。好么?” 底下热烈响应:“好!!!” 祝深望着底下不禁笑道:“今天以前,我以为大家说崇拜我,只是随口说一说的,没想到今天被我逮到一个小子居然用实际行动来拜我。” 台下哄笑着,仿佛已经能想象到那个画面了。 “他好像写了封情书吧,看上去还挺用功的,就和我昨晚连夜抄了八页的正能量的演讲稿一样用功——不信你们问钟衡,他亲眼看见我抄的,还问我要不要喝牛奶。” 底下瞬间传来一阵又一阵暧昧的“哎呦喂”。 教导主任想要冲上去,却被校长摁住了:“别、别冲动!” 钟衡无奈地摇摇头,他就知道,祝深向来是不按套路出牌的。 从前一次月考,他好不容易争取到批改他们年级语文试卷的机会,还记得当时的作文题目是美好事物。在批改了两百多张试卷以后,眼花缭乱以后,他终于看到了令他熟悉的字迹。迫不及待地翻到后面的作文一看,居然是祝深的自画像。右下角的小角落里还画上了校长,秃头油光锃亮,却画得栩栩如生,且附言道:你敢说我们不是美好事物么? 语文组的老师们气得不行,给分也不是,不给也不是,给高了不应该,给低了又不敢。 祝深一直就是这么个令人头疼的存在,可那时的他却是恣意率性的,活成了许多人所羡慕的模样。 只听祝深继续道:“那小子呢,追他学姐,又觉得他学姐看不上他,犹犹豫豫磨磨蹭蹭的,所以选在了今天,穿着成功率最高的衣服来拜我——我是爱神降落人间吗,我是能给开光还是怎么的?” 底下又是一阵哄笑,校长和教导主任的脸色渐青,看上去有些硬撑。 “爱情嘛,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它又不是一块遮羞布,那么为什么不可以拿到台面上来讨论呢?校长叫我鼓励你们前进,却又不指定方向,我想了想,要不干脆来聊聊这个?” 正是青春期的男男女女,听了祝深的话,纷纷应好,都竖起了耳朵来听。 祝深望着底下那些稚嫩的面孔,不禁有些感叹:“我觉得你们这个年纪的男生和女生实在是太可爱了。你们拥有着轻轻松松就能够获得纯粹的快乐的权利,也能够决定自己的未来究竟要活成什么样子。你们很年轻,是早晨沾着露水的花朵,连晨光都嫉妒你们的鲜活。” 钟衡唇上带着笑,满眼都是光,一寸不离地看着台上。 而台上,祝深正朝他一笑。 “在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我告诉过自己,喜欢什么就该追求什么。”顿了顿,祝深的视线虚虚投向远方,语气也颇多感慨:“事实上,我到现在依然很怀念当时那个横冲直撞的自己,勇敢且无所畏惧。因为现在的我,会权衡利弊得失做出相应的选择,说来汗颜,二十四岁的我比十五岁的我实在怂太多了。” 台下,有人低了脑袋,暗了神色。 祝深正色道:“如果非要让我给你们一个建议,该不该喜欢她?要不要表白?能不能坚持下去?其实你们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我也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建议,但请你们记住,自己的选择始终是要对自己负责的,不论你们选择什么,都要让自己开心。不要等到长大以后颓了,怯了,不敢了,做什么事都瞻前顾后了,才开始后悔。”祝深压低声音道:“相信自己的心,它做出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自己都不会去责备它。而它远比穿一身鲜亮的衣服或者是拜一个有着相同经历的人要有用得多。它只会忠诚于你,并且永远都不会欺骗你。” “这只是我的一个个人建议。”祝深将掌心抵住了胸口,骄傲地扬起了下巴:“摔倒了并没有什么可耻的,能够站起来的人谁敢说他不坚强么?而我呢,最近也打算从一把心。试试看吧,什么结果我都担得起。” 祝深说完话,礼堂都沉寂了下来,片刻之后厅内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散。 校长面色铁青,教导主任迫不及待地夺走了祝深的话筒。 怔怔地望着台上的钟衡眼里像是蒙着一层雾气,不知是在想什么。 反应最激烈的要数学生们了,祝深都下台多时,后排的孩子们还在叽叽喳喳地吵嚷着,不知是戳中了谁的心事,引起了谁的共鸣。 教导主任连说了三遍“安静”,可场上根本就无人听他的。 直到钟衡上台时,场上才慢慢便得安静。 可他一上台,学生们暧昧的哄笑声又此起彼伏了。 祝深坐在台下,定定地望着钟衡,竟觉此时见到钟衡在台上,比自己上台还要紧张。 那么……刚刚的钟衡也会有这样的感觉么? 钟衡还没说话,底下已炸开了锅。学生们显然是想听钟衡说与祝深有关的事情的,不知谁起了个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八卦了起来。 “钟学长和祝学长的感情顺利吗?” “钟学长为什么会和祝学长结婚啊?” “你们恋爱谈了多长时间?” “你们的感情遇到过什么波折没有?” “之前网上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对吧!” “呜呜呜呜我好喜欢你们啊,你们一定要百年好合!” …… 看见学生们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教导主任实在忍不住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了台,拿出了杀手锏。只见他十分威严地横眼一扫,脚一跺,重重地咳嗽一声,同学们瞬间噤声。 教导主任咬牙呵道:“换别的问题问!!!” 台下学生瞬间变得乖巧: “钟学长当年是如何学习的啊?” “钟学长为何次次考试都能拿第一名?” “钟学长有没有什么学习的独家方法?” “钟学长最擅长什么科目?” “钟学长体育厉害吗?” …… 也不知是谁,竟敢冒教导主任之大不韪,不要命了似的冲到前面,大声问:“钟学长觉得祝学长好吗?” 同学们屏住呼吸。 校领导脸色一绿。 只听钟衡认真道:“他很好。” 校长一脸不忍直视,他请这俩人过来到底是干嘛来的啊?秀恩爱还搞串烧啊? 其实钟衡握话筒的手稍稍有些颤抖,却因冷着一张脸,一本正经的样子,根本无人相信此时他究竟有多么紧张。 “嘘。”钟衡将食指比在唇边:“关于他的问题我只回答这一个——” “他比任何人都要好。” 中间那排似乎有人湿着眼眶撤离了热闹的哄笑人群。索性不是重要的人,连离开都没有人关注到。 而第二排的祝深,双手扣握,抵住了胸膛。 眼下他正心跳加速,脸颊绯红。 生平第一次,紧张成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七夕快乐=3= 感谢大元缄兮、悲剧的菠菜、楠荞的灌溉 感谢大元缄兮、悲剧的菠菜的地雷,破费辽 第67章 “祝深钟衡!这杯酒我敬你们!真的, 特佩服你们,敢在校庆上公开秀恩爱,下台直接就被母校封杀。哎哎, 我走的时候可听校长跟保安说了, 以后不准放你们俩进来了。” 望江酒店的露天餐厅里,李经夏高举酒杯如是说道。 他身后的校友们也都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是个狠人啊!” 祝深没理他们,端着酒杯转过身去但笑不语,伏在玻璃护栏旁,眺望着滟江的夜景。 这酒店是李家新开的, 极目远眺, 大半滟城尽收眼底。毕竟是开在了寸土寸金的滟城江滩, 夜幕之下,无论是岸上还是江中, 绰约的光影变换着绮丽色彩,只是一看,便让人移不开眼睛。 见祝深不理人,也不知开始劝酒: “给个面子嘛, 祝少。” “就是就是。” “赏个脸, 赏个脸。” 一个两个,晃了晃刚喝完的酒杯, 看上去诚意满满地对祝深说道。 ——为什么不对钟衡说呢?毕竟钟总周身气质太寒,无人敢去进言。 祝深晃晃酒杯,自知这杯酒是躲不过, 刚要一口闷,却听钟衡走来道:“我替他喝。” 闻言, 祝深急忙转过身来,可手上却是一空——只见钟衡抽走了他手里的杯子。校友们皆是一愣, 还没顾得上反应,只见钟衡一仰头,便替祝深把酒给喝完了。 大家纷纷对钟衡肃然起敬。 实在因为他从前在学校里皆以沉冷面目示人,不多说一句赘语,来这种聚会已是崩塌人设了,没成想居然在这还给人挡酒。 人群里,不知谁问了句:“钟总好酒量,是不是祝少的酒都由您来喝啊?” 大家笑了起来。 祝深轻轻摇了摇钟衡的腕子,示意他不要答应。酒场上的规矩钟衡只怕还不大知道,一个人越是露出了能喝的意思,那么大家便越是想要将他往死里灌,想要探探他的底在哪里。场上的人他认识大半,不过是一群纨绔,从前与他大都也是喝过酒的交情。只是这些人的酒量都还不赖,总比三杯就倒的他强太多了。 钟衡垂眸看了眼那只握住他手腕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尤其无名指上还套着一圈久违的戒环,戒托上的那枚钻石映着灯影的碎光实实在在晃了他的眼,也顺势,晃乱了他的心神。 别开眼神,只听钟衡低沉道:“是,我来喝。”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朝着钟衡围拢了过来。 李经夏打了个响指,便有几个机灵的侍者过来为大家倒酒。只见李经夏举起杯子,豪气万千道:“既然钟总都这么说了,那今天大家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祝深瞪他一眼,警告道:“你给我适可而止。” 李经夏嬉皮笑脸地点头:“我有数,我有数。” 这场合他经得多了,从前与祝深喝得烂醉回如意山也是常事,可从没见过祝小少爷为谁担心成这样。 只见祝深又轻轻地摇了摇钟衡的手,什么话都还没说,他和钟衡便被来敬酒的人群给隔开了。 一时间钟衡身边围着一层又一层的人。 其实也不难想到,钟衡很忙,向来是疲于应酬外人的。场上的人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个机会,都存了心思往他跟前凑。 能攀上钟家,到底是美事一桩。 何况如今这钟家,可都指着钟衡了。 祝深怕这些人将钟衡灌坏,着急地喊着钟衡的名字,可人潮拥挤,声音嘈杂,钟衡却没有听见。 他们之间的人却越来越多了。 正急着,身旁一道温柔却疲惫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边,“放心吧,这些人心里都有数,不会对钟衡太过分的。” 祝深一愣,往旁边看去,玻璃护栏上,薄梁眺望着江景闷了一口酒:“我就不敬你了,省得一会儿钟衡还得陪我喝。” 祝深耸耸肩,转过了身,与他一道伏在了护栏边。 夜风拂过,吹来了夏日夜晚独有的清爽气息。 开阔的江面上浪迹着的陆离的光影拼凑起来就是一幅瑰丽的画,融在了月色与酒色之中。 回想起祝深上一次和薄梁在L国的咖啡馆被人拍到以后,捏出的谣言如瘟疫一样散布到了滟城,的的确确是掀起了不小的风波的,可见也给薄梁添了不少麻烦。 而那些新闻一夜之间却撤了个干净,本以为是祝家做的,可五姐却说不是她。 那么便只有可能是薄梁了。 是了,薄家怎么会允许薄梁又沾上不干净的新闻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呢? 默了一会儿,祝深对他说道:“上次的事情不好意思,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撤掉那些新闻。” 薄梁淡笑了一下,晃了晃喝空的杯子,从旁拿了瓶酒,又给满上了。 “不是我做的。”走到护栏旁远眺着车水马龙的长桥,薄梁又喝了一口酒:“有人快我一步,在我联系人的时候,那些东西已经被他撤掉了。” “是谁?”祝深兀自纳罕,“做好事还不留名?” “不是做好事不留名。” “那是什么?” “是他,在意你。” 祝深一怔,下意识地转过身去,看向餐厅中心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钟衡。 祝深和他之间横亘着太多人了,那些人都举着酒杯,争先恐后地想要与他喝上一杯。可人群隙缝中,觥筹交错间,他的视线却始终紧紧追随着祝深。 月下,钟衡的眼神又是如此漆黑深沉。 可祝深一回头,便能看见他。 即使人群拥挤。 即使夜色嘈杂。 即使光怪陆离。 祝深看见钟衡一仰头,又喝了一杯不知是谁敬的酒。 “你呢?”薄梁问。 祝深没有注意听,他的目光随着人潮起伏跌宕,可钟衡身边围拢着的人实在太多了,连他的一束目光都再插不进。 许久,祝深略有些丧气地转过了身,“你刚说什么?” “你在意他吗?” 祝深的手瞬间扣紧了胸前的扶栏。 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薄梁一见他这反应便明了一笑,大概从年少时起,他便擅长猜这对口是心非的兄弟的心思。 “那你对他说过吗?”薄梁又问。 祝深低下头,眼神有些慌乱。 “和他说一说吧,”薄梁温柔地看着祝深,目光却逐渐变得有些凉:“他一定很想听到的。” “总是猜人心思太累了,要是偶尔能够听到对方的心意,一定能开心很久。” 祝深怔忡地望着他,不知他这话是在说谁。 薄梁却不再说话了,只一口一口地喝着酒,身旁的瓶子空了一个又一个。也不知过了多久,薄梁喝醉了,身体有些摇摇晃晃的,脸颊浮上了一层红色,连眼睛都被染红了。 祝深忍不住道:“你少喝点。他不喜欢。” 薄梁扶着扶栏勉强站定,却低低地开了口:“我知道。” 他不喜欢,我才要喝。 他生气了,才会对我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都好。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一阵风吹来,薄梁的头发被吹得有些凌乱,莫名地,显出了几分颓废。 祝深从没见过这样的薄梁。 印象里,薄梁是天之骄子,从未染上如意山纨绔们的半点骄矜之色。他总是和颜悦色地对人,一副优雅得体的样子,几乎从没有人见他怒过。 除却与姜遗离开的那七年是外界替他钉下的耻辱柱外,他在众人眼里可谓是尽善尽美了。 然而此时的薄梁是真喝醉了,眼圈发红,路也走不稳了,勉强撑着扶栏退了两步,然后借着酒意眯起了眼睛打量着祝深。 半晌,却摇头一叹,只听他哑声说:“祝深,我很想他。” 祝深还没来得及说话,薄梁身边便有几个喝醉了的旧同学围了过来。 似是来找他喝酒的。 印象里,薄梁和他们的关系好像不错。 不然也不会随便一开口,便能轻易地寻到要害—— “薄梁,你回来了,好久不见啊。” “你回来了,那姜遗呢?” “是啊,姜遗怎么没跟着你一起回来啊?你们……分了?” “也好,离了他你总算是振作了。” 薄梁手一松,酒杯便落到了地上,四分五裂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眼睛好像更红了,用力揪住其中一人的衣领,将他狠狠地抵在了护栏边。 中间的人潮不再拥挤了,纷纷朝更加热闹的扶栏边走去。 祝深忙上前分开了薄梁与那人。 一群劝架的忙得焦头烂额。 薄梁猛地松了手,将那人摔到地上,自己抄着一个酒瓶,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那人没想到一向温和的薄梁竟会如此对他,看见了祝深,急忙拉他到自己阵营:“祝深,你给评评理,你从前不是最讨厌姜遗的吗?” 祝深冷声说:“关你什么事?” 语气很冲。 “他们的事轮得着你们来说么?” 身后的人们琢磨起祝深的态度,互相交换着眼色。 地上这人像被接连泼了两桶冰水,倏然清醒了,忙讪讪地道着歉离开。 等到祝深转过身来的时候,竟发现全场都望着他。 什么样的眼神都有。 东道主李经夏见状,忙召来了几个侍者,一个扫地,两个送喝醉的薄梁回套房,目光落到祝深面前,顿了顿。 祝深道:“我没醉。” 李经夏神情复杂地望着他。 他知道祝深一向不喜别人提起姜遗的名字,生怕今晚触着了他的心底某处隐秘的伤口,一时连带着眼神都是慈爱而担忧的。 祝深却并非因为姜遗而动怒,可眼下这情形他也无法与李经夏细说,顶着对方充满母性的目光,只借口道:“我去趟洗手间。” 李经夏连连点头,随后又开始张罗着大家喝酒聊天。场上一扫凝重气氛,终于变得轻松了些。 祝深转身离开了欢声笑语的餐厅。 他不知道的是,一双眸子越过人群正紧张地望着他,要是他能回头,大抵能与这人四目相对,闹个脸红。 只是今晚他的心情太低落了,耷拉着脑袋,再提不起半点兴趣。 钟衡好容易拨开了身旁的人,想要去洗手间找他,可惜去得太晚,被祝深反手锁上的门给隔在了门外。 钟衡低着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动着指间的戒环,不知在想什么。 忽地,旁边走来一抹倩影,朝他一笑:“阿衡学长,好久不见了。” 钟衡面无表情地望向来人。 祝深在洗手间呆了十几分钟,又洗了把脸,这才彻底地冷静了下来。 他不知自己在气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东西不能被这么肆意诋毁。 他不想看见他们身上有泥点子,可他忘了,当年身边的人都是依照他的态度往他们身上泼脏水。 祝深忿忿地开了门,却见到不远处的长椅上,钟衡正与一个女人相谈甚欢。 两人背对着他,可他却一下就认出了钟衡的背影。 只见他走了过去,面上的怒气更盛。 从后面看,两人靠得极近,都快紧挨着了。 祝深隐着怒火步步逼近,却听旁边的女人柔柔地开口问道:“喜欢那个人会很辛苦吗,毕竟,你们看上去隔得那么远啊。” 只听祝深阴沉沉的声音从他们后方传来:“喜欢谁?”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悲剧的菠菜和小米的灌溉=3= 第68章 前头两人俱是一怔, 连忙回过头来。 祝深的眸光紧紧锁住钟衡,等他一句解释。 总跟在钟衡身边,自诩此时已将钟衡素日沉冷的表情学了个十成十。以为钟衡面对他这样的眼神多多少少也会有些慌乱。哪知钟衡见了他, 眸子却忽地一亮, 像是茫茫幽海里融进了一瓣月光。 看上去竟是那样地温柔而虔诚。 真讨厌。连带着他的心都跟着胡乱颤了颤。 “小拾。”钟衡站了起来。 莫名,祝深面上的锐气被这样的眸光给化解了,心底的郁闷也随着这么一声“小拾”给遣散了。 旁边坐着的女人略有些尴尬,却见她微微一笑,从容地站了起来, 朝祝深伸出了一只手, 微笑着说:“祝深,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宋姗。” 祝深眯着眼睛打量着她,眼角含着勾, 不明意味地翘起了唇。 半晌,祝深伸出手,与她轻碰了一下,复又收了回去, 看了眼钟衡, 视线又回到了她的身上,淡淡道:“嗯。钢琴家。” 钟衡有些无奈, 没想到祝深还在想着这个。 宋姗则捂着嘴很是夸张地笑了一声:“快别这么说了,要羞死啦!” 祝深唇上的笑意渐深,走到钟衡的身旁, 轻轻挽住了他的手臂,与她轻轻颔首。 这是……? 宋姗一愣, 倒还从没见过祝深宣示主权的样子。 许是察觉到了祝深笑容掩盖下的薄怒,宋姗主动解释道:“是我喝醉了, 来这里醒一醒酒,透一透风,没想到竟然碰上了阿……”因想到了钟衡的警告,她只好改口道:“碰上了钟学长。” “那真是巧。”祝深挑了挑眉。没想到她醒个酒能醒到男厕门口来。 宋姗小心地打量着祝深的神色,又说:“钟学长以前帮我辅导过作业,我心里一直都很感激他的,这便过来叙叙旧了。” “辅导作业?”祝深看向钟衡,皮笑肉不笑:“阿衡学长真是乐于助人啊。” 钟衡开口道:“我以前去你们班讲过试卷。” 祝深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我怎么没印象?” 是啊,你怎么就没印象呢。 钟衡唇上极淡的笑意隐下了去。 宋姗笑着说道:“祝深,你当时多忙啊,很多无关痛痒的小事情不记得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那时候啊,你一心都扑在了——” 祝深面色一白。 宋姗却不往下说了,略微刻意地掩了掩唇,又道:“时间不早了,那我就先走啦。” “再见。”祝深冷冷道。 宋姗微微点头:“有空再聚,有空的话可以来你们可以来剧院看看我的演出。” 祝深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女人把谁当傻子呢,话里有话夹枪带棒的当谁听不出来么? 望了钟衡一眼,祝深恨恨地想,这个人啊,偏偏就招这种人喜欢! 这一个两个的,争先恐后地跑来自己面前宣告和他从前的那些情分,倒真是看不出来,这人从前还是个情种。 光是这么想,他心里就来气,又将钟衡的手臂拽得紧了些。 钟衡却停下来,替祝深理了理领子——不知什么时候弄皱了,连他胸口的花都掉了。 反观眼前这人,即使刚才在人群中一杯一杯地接着酒,仍是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连领带都还是早上刚出门时候那样打得整整齐齐的。 不知道遇上什么才能让他方寸大乱。 “我累了。”祝深说。 “那回家吧。” 钟衡总是无条件地迁就着他。 祝深低着头,咀嚼着“回家”二字,心里头总算是舒坦了些。 与李经夏打了声招呼,李经夏欲言又止,叫祝深别将今晚的不愉快放在心上。 祝深点了点头,两人便离开了。 可离开以后,祝深心里却仍是今晚的不愉快。 阿文正在酒店外等着他们。待上了车,祝深松开了手,靠着窗,不知在想些什么。 钟衡抿了抿唇,视线直直地望着前方,却又暗自用余光静悄悄地打量着祝深。 车内气氛略有些低沉,阿文后脊渐渐发凉,风驰电掣驶了回去,早走早超生。 憋了一路,快到桃源时,祝深终于忍不住道:“宋姗……” 钟衡偏头看他,暗色之中,听到他提起别的女人的名字,眉头轻轻地蹙了起来。 “是你以前的旧情人?”祝深闷闷地问。 “祝深。”钟衡叫他的名字,眉头越皱越深,是真生气了,说出的话也比寻常冷硬了几分:“我哪有什么旧情人。” 祝深见钟衡给他改了个称呼,不再似从前那样叫他“小拾”了,又看着钟衡那棱角分明的侧脸,想着他从前在学校里招蜂引蝶被一个两个这么多人觊觎着,而自己却一无所知,心底油然生起了一股子烦闷之意。 “可她喜欢你。”祝深咬着牙说:“真是想不到你这么厉害,钢琴家的芳心都能被你捕获。” 钟衡被气得不轻,蜷起了手指,手背绷得发白,沉声说:“我不喜欢钢琴家。” “那你喜欢什么?” ——你喜欢什么? 钟衡忽地一滞,眉眼染上了深沉的郁怒。 明明是在封闭的车内,可四面都奔来了喧嚣的风,想要掠走他心底最最在意的秘密。 半晌,钟衡沉沉地叫他:“祝深。” 声音很沉重,是他深藏于心的秘密,却低低压着,不像是一句回答,更像是一句警告。 祝深便止住了,皱起了眉,似是等着他的后面半句。 可紧接着却见钟衡很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不说话了。一时酒意往顶上冲,令他有些目眩,莫名的情愫与酒意一同糅杂在这密闭不通气的四方空间里。 迫得人只想要逃离。 忽然,阿文重重地踩下一脚刹车,结束了两人尴尬的对话—— “先生祝少,到家了!” 祝深看他一眼,率先下车走回了房。 钟衡扶着车门,看着他的背影,良久,发出了低沉而苦涩的一声笑,却湮没在这含了醉意的夜色之中。 四野的风好似停了。 可他的头却疼得很。 捂着胸口,空荡荡的。 祝深回到房间以后,脸朝下,将自己深深地埋进了被子里。刚才好像说了伤人的话,现下正止不住地懊悔。 从床上下来以后他又不停地在房内走来走去。想着钟衡今天被人一杯一杯灌着酒都是因为自己,咬了咬唇,将门打开,倏地冲到了楼下厨房,决定为他调一杯蜂蜜柠檬水。 钟衡都给他送过那么多次热牛奶了,他回送一杯柠檬水解解酒总不为过吧? ——不为过。 虽说看到钟衡和他的小学妹谈天说地有些不大高兴,可他祝深至于小肚鸡肠吗? ——不至于。 噼里啪啦一通乱找,祝深终于在冰箱里拿到了食材。 夹了两片腌制好的柠檬薄片,放进杯子里,想了想,他又夹了一片柠檬放了进去,待倒满了水,他的嘴上终于露出了个浅浅的笑。 正要端到上面去,手机却倏地响了起来。 看见上面的号码,祝深心里一顿。 这个号码的主人无事从来都不会给他打电话的。 一接,果不其然,是那人出事了。 “等着我。”祝深凝重道。 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项链,似是在下一个决定。 端着柠檬水去敲钟衡的房门时,祝深的心终于安静了两分,却在看见刚洗完澡的钟衡时,心一下就提了起来。 他的身上是沉沉的木质的沐浴露的味道,混着淡淡的酒味,整个人都好似野了不少,却是恰到好处的,并不让人抗拒。何况此时的钟衡面上不知是因醉还是因闷热而染起了一层薄红,湿湿的头发耷拉了下来,素日的高冷尽数被收藏掩盖起来了。 钟衡一手把住门把手,一手捏了捏颈间的毛巾,“小拾……” 祝深的耳尖发烫,语无伦次道:“我……送柠檬水来了我。” 钟衡眸子里似有什么在涌动着,颤着手接过了柠檬水,低道:“谢谢。” 他的声音哑了,听起来却有些惑人。 祝深一阵心慌意乱,全然忘记自己刚才在车上是如何咄咄逼人的了。 “你喝喝看。”祝深小声说。 明明是来道歉的,可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是你做的?”钟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目光里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祝深点了点头,又道:“可能有点酸。” 他经不起钟衡这样的一望,不由得规避着他的视线。 钟衡仰头,喝了一大口,却又因十分珍惜,细细地咽了下去。 这时的祝深才微微抬起了头望向他,视线之中似乎升起了期待。 钟衡轻轻地舔了舔唇,对祝深说:“甜的。” 祝深的耳尖倏地变红了。 钟衡道:“谢谢。” 祝深生平第一次,站在人家门口,却支吾着说不出一句话。 “我刚才……”祝深低下了头,小声说:“对不起。” 钟衡一怔。 他从没见过祝深对谁示弱。 一时间,钟衡有些无措,眸子里染上了慌意,狠狠地握住了杯柄,对祝深道:“不要对我道歉。” 祝深以为他还在生气,刚要说话,却见钟衡认真地看着他说:“别对我感觉到抱歉,祝深。” 四目相对,钟衡的眼神好像是在祈求,祝深的心像是被什么给扎了一下,秘而不宣的疼意在胸腔泛滥着。 倒是没有想到,他生平第一次对什么人低头道歉,却被对方给挡了回来。 “你不喜欢听我说对不起?” 钟衡点了点头,微醺的目光有些迟钝,抿了抿唇,却是一副执拗的样子。 令祝深想到了高烧时候的他。 “为什么?” “那样,就好像……” 我所做的什么都没有意义。 祝深没有听明白,又问:“你说什么?” 钟衡摇了摇头,抵死不语。 见祝深仍立在门口,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钟衡问他:“是不是事情要说。” 是笃定的语气。 即便酒意上头,他对祝深总还是了解的。 祝深点头道:“我有事,得出一趟远门,等你酒醒,等我回来以后,我有事情要和……” 钟衡却突然捏住了祝深的腕子,因他微醺,手劲稍稍大了些,祝深挣不开。 事实上,那灼热的温度覆在了祝深的腕子上,他心跳加速,竟并未打算挣脱。 钟衡眼里好像也有藏不住的紧张——至少在平日,他完全清醒的状况下,是绝不容许自己这样望着祝深的。 “你真的……”他哑着嗓子问:“还会回来吗?” 祝深一愣,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什么这样问,却点了点头,说:“当然。” 松开了祝深的手,钟衡似是笑了。 只是那么一瞬,祝深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毕竟此时钟衡的薄唇又抿得平平直直了。 腕上残留的温度还未退,灼进他心里时明明只是星点小火,却不知何时,已经燎了整片原。 燎了,便燎了吧。 祝深对钟衡说:“等我回来。” 钟衡握紧了杯子,沉沉应道:“嗯。” 收拾好了行李,见那边催得紧,祝深只得趁夜离开。 他轻手轻脚,踩着一地月色出了门。 车上,祝深回想起今晚自己说的那些酸不溜丢的话,不禁捂着脸,十分汗颜的样子。 冷静下来想一想,自己怎么这么酸啊。 都说饥不择食,倒没听过谁酸不择人。 明明宋姗和钟衡看就起来一点事都没有,他竟连宋姗的醋都吃。 宋姗。 祝深一顿。 那时她说什么来着? ——喜欢那个人会很辛苦吗,毕竟,你们看上去隔得那么远啊。 祝深的呼吸突然变得有些急促,面上瞬间浮起一阵烧意。 心脏都跳慢了半拍,填补那半拍空档的是心中腾然而起的隐秘而撩拨的快意。 虽然难以置信,可回想起今晚钟衡的反应,他的心里隐隐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那个人…… 该不会…… 是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祝深:我觉得我很可疑…… 妈妈们留下两行清泪:就是你!TVT * 不知道昨天哪个小天使给我灌溉了,后台只能看到数字,看不到名字,谢谢谢谢=3= 第69章 祝深抵达霓城时正是凌晨。 来接的人正打着哈欠在机场等候, 见到了他走出来,忽然振作起了精神,忙朝他挥手:“祝少, 这边!” 祝深推着箱子朝他走了过去, 第一句话便是问:“人怎么样了?” 来人一边走一边说:“昨天晚上他去外面买酒,过马路时被一辆卡车给撞倒了,昏迷不醒,被路人送进了医院。我听到这个消息以后,赶忙给您打了通电话。”来人殷勤地伸出手, 想要为祝深推箱子:“我来帮您——” “不用了。”祝深快走了两步, 又问他:“那现在呢?” “现在还是昏迷不醒, 身边只有他儿子照顾。” 顿了顿,祝深停下了脚步, 皱起了眉头,缓缓地转过了身子:“你是说——他有儿子了?” 来人点了点头,堆出一脸讪笑。 说来他和祝深已有七年没有联络过了。 他是霓城的私家侦探,七年前, 祝小少爷找来了他, 许给他一大笔好处,要他紧盯着那人。他捏紧了支票, 当即表示一定会将那人的行踪事无巨细地报告给祝深。 祝深却是很厌恶地摇了摇头,对他说,我不想听那些。 那您想听什么? 丧。祝深冷冷地吐出这个字。 于是他这一盯便是七年。 可这七年间, 那人一直深居简出,倒是没见他娶什么女人, 遇上的最大的意外就是昨晚喝醉了酒在路上给车撞了。 不是很确定这是否是祝深会在意的消息,思来想去还是给他去了一通电话, 没想到祝深竟真风风火火地从滟城赶了过来。 “怎么出的车祸?” “他喝醉了酒,横穿马路,下着雨,又是大晚上的,视野不是很亮,就被卡车撞倒了。” “哪家医院?” “一医院。”来人见祝深加快了脚步,像是就要直奔医院去,赶忙拦住了他:“祝少等等!都这么晚了,住院楼早就关了。刚刚我替您订了一家酒店,您不如先休息休息,等到上午再去医院?” 祝深抬眼看了下表,已经三点半了。 出了门,大雨瓢泼,来人替祝深打伞,嘴里碎碎地道:“这雨一天天地下个没完没了,都从前天晚上下到今天了还没见停!”顿了顿,将伞交给祝深,自己又打开了一把:“我去把车开过来,您稍微等等。” 祝深抬起头看了黑沉沉的天空一眼,乌云滚滚,利箭一样的闪电划亮了半边天,继而便是震耳欲聋的响雷打在了他的耳畔。 祝深脸色发白,心脏突突直跳。 傅云织便是在这样的天色下离去的。 此后七年间的每一场雷雨天,他都捱得很艰难。 两道响雷后,那人开着车子载祝深去了酒店。 下车时,那人道:“祝少您先好好休息,等天亮了我再过来接您。” “不必了。”祝深对他说:“今天谢谢你。” 那人有些迟疑,不大能听得懂祝深话里的意思,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雨帘之下,祝深撑着一把透明的伞,背影看上去竟有些颓丧而寂寞。走了两步,他顿了顿,掌心握紧了颈间的那条项链,回过头对车上的人道:“就送到这里吧,以后不必再盯着他了。” “您是说……” “是。我这次来,就是做一个了断。” 说完,祝深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酒店。 进去才发现这酒店,从前他和钟衡来过。 前台已然是认出了祝深,微笑着对他说:“钟总在顶楼包下一间套房,他说要是您来了,请在那里住下。” 祝深一愣,难道钟衡知道他要来霓城? ——显然是不可能的。 他今晚来霓城只不过是临时起的意,钟衡不可能未卜先知的。 “是什么时候的包下的?”他问。 前台回他道:“是今年三月。” 三月啊。祝深轻轻点头,接过房卡,上了电梯。 原来早在他们蜜月的时候钟衡就把套房给包了下来。 钟衡就那么笃定他一定会过来住么? 不对。 钟衡一定不知道原来的他是很讨厌霓城的,他讨厌涉足他母亲最向往的地方。 难道是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想着万一自己过来了,能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想着想着,祝深突然怔住了,脸上不禁浮起了一抹笑。 真是个闷葫芦啊。他想。 隐隐约约,他觉得自己离那个闷葫芦近了些。 外面的风雨太大,淋湿了他的衣角,手上沾着的雨水冰冰凉凉,可有那么一股子暖意一直蔓延至了他的心间。 嘀地一声,他刷上了房卡,打开了套房的门。 这套房还是数月前他和钟衡所住的那一个,里面的陈设都是他熟悉的。 推开了书房的门,没想到里面竟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当时他正在画霓湖,为了能方便取景,移了移书桌的位置,又改了改里面挡眼的摆设。没想到里面竟还保持着原来他在时的样子。 祝深噙着笑走了进去。落地窗外,黑乎乎的一片,暴雨浇熄了霓城了光,却又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小片光亮。 明明才离开几个钟头,他就有些想回滟城了。 与其说滟城,不如说,他想见钟衡了。 想打电话给钟衡,却在刚打通的前一秒被他掐断。 都快凌晨五点了,他在想什么啊? 将手机闷进了枕头里,祝深坐在床上悄悄笑出了声。 片刻之后,他将颈间的项链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盒子里。 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也尝到了牵挂的滋味。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祝深走去将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解开了衬衫的两粒扣子,合衣躺在了床上,侧卧着,蜷成一个婴孩的样子。 他向来缺乏安全感,尤其是在这样的雨天,心里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咬撕扯着。昏昏沉沉之中,心底的颜色扭曲斑驳,他又梦到了傅云织。 爱丽丝曾通过心理暗示和药物辅助,在他的心里打下一层基石,来帮助他逃避他不愿面对的梦境。 在治疗室里,爱丽丝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祝深只不过是一个触感笨拙色感迟钝的普通人,他对颜色并不敏感,也没有卓越的天赋,无法画出令人赞叹的画。 通过心理暗示屏蔽了所有闯进他视网里的鲜活的颜色,当感觉麻木了,梦境失真,那么心底最害怕的那个角落也就不再那么恐怖了。 方法是有效的,这七年他就是这样过来的。 用天赋做牺牲品,用黑白灰来保护自己,从而换取一夜好梦,不算是很亏本的买卖。——为防他年纪轻轻就像傅云织一样将自己逼疯,这已经是最上佳的选择了。 除极个别的情况,他睡前没吃药抑或是白天受到了外界的刺激,可能会唤出心底的恐怖记忆,被傅云织溺死在天堂湖外,其余的多数时间其实他已可以与梦境和平相处。 可今年,他断了药。 对此爱丽丝是不能理解的。 很难说清楚这个选择是好还是坏,他不过是受够在黑暗里被噩梦支配的日日夜夜了,他想自己发光,用自己的光照亮前面的路。 他想要画画,大概因为他知道,画画时的自己永远是闪耀的。只有那时的自己才配得上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不可以再逃避,不可以再平庸之中寂静死去。 当然,过程是很艰难的。他又开始整晚整晚地做着噩梦,他又开始在傅云织的手上反反复复地死去,他又开始溺毙在天堂湖的碎冰之下。没有人听见他声嘶力竭的求救声,当然,也不会有人来救他。 可他终于能看见鲜亮的色彩,有充沛的灵了感,即使艰难了些,可他却渐渐能与梦境抗衡。 没什么可怕的,他告诉自己。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十岁大的孩子了,现在的他,并不是孑然一人。他要在冰河之上自己爬起来,他要闯出黑白灰以外的世界,他要看见最生动的颜色,他要画出最好看的画。 他可是祝深啊,他不可以倒在噩梦里。 又是一道惊雷将他劈醒,祝深捂着胸口从梦境中醒来。 大汗淋漓。 与之前的梦境不同的是,这一次,傅云织在梦里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为什么还不送她回家? 祝深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好了心情,匆忙地洗漱之后,随便吃了点东西果了果肚子,便去了医院。 雨天的霓城实在拥挤,密密麻麻的车子堵得水泄不通,最后他只得自己下了车,撑着伞走去了医院。 到医院时并不大巧,听护士说那人做检查去了。 祝深点了点头,在空空的病床边发了好长时间的呆。 床尾的名牌用正楷写着“游笙”二字,很长一段时间,这是他的噩梦。 他的母亲听见这两个字就会变得激动无比,时疯时癫,有时又会露出少女般的微笑,捧着游笙给她留下的唯一一幅画说“我好想你啊”。 人还没有回来,祝深便坐在走廊外等着。 等来等去,那人一直都没有回来,倒是病房里一直有一个小男孩在进进出出。七八岁大小,看上去却比同龄人更加懂事,从楼下一趟一趟地取着药,堆到了病房的床头上。 祝深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小孩,知觉认定他就是私家侦探所说的那个孩子。 都七岁了。祝深低下头想,傅云织去世也不过七年而已。 走廊上人来人往,祝深发现对面站着的两个提着果篮的人也如自己一样正打量着那孩子离去的背影。 便听其中一个身材瘦小些的小声说了:“这是……老游的种?” 旁边那个稍胖些的一脸讥笑:“可不嘛,好像是个小结巴,他妈妈左右也不是什么正经女人——你说会长非叫咱俩来看他干嘛?人不知道死哪去检查了,还得等上一阵。” 瘦子酸酸道:“就是说啊,老游也不知道给咱们会长灌了什么迷魂汤,明明手都废成那样了,二十多年都画不出什么好作品,可会长呢,偏偏说老游无人能比,有什么展览都还想着他。要我说,张朔望大师可真是看走了眼,收了这么个颓货,他的弟子个个名声大噪,哪有混成老游这样的啊?” 胖子便笑:“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听说二十多年前,老游也不知道是在滟城得罪了谁,混不下去了,连张大师都保不住他,这才被扔回霓城来的。” “还有这种事?” 胖子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为什么老游这些年越过越颓吗?” “为什么?” 胖子故弄神虚拉长了声音道:“是为了个女人。” 祝深猛地抬起了头,握盒子的那只手颤颤抖抖,骨节发白。 “女人?什么女人?”瘦子忙问。 胖子一说就来了精神,将果篮放在了地上,肆无忌惮地说起了游笙的八卦,越说声音越大。 同行相轻,话里话外多带鄙夷,却显出十分刻薄的样子。 霓城话夹着普通话,像是软绵绵的针,不知扎在了谁的心头。越是偏僻的地方,秘密就越像是长了脚一样,随风随雨,从街头窜向街尾。 “还能有哪个女人?还不就是那个小结巴的妈,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 “可我听说那个小结巴的妈妈是游笙在路上捡回来的?” “是啊,哈哈……所以也不知道这个小哑巴是不是游笙的种啊。” 两个人就这样笑开了,说着粗陋不堪的话,似是仿佛窥人私隐是一件极荣耀的事情。 笑了一会儿,胖子道:“反正那个女人去世以后老游还挺感伤的,他那个破画室一整年都没开过张呢!” “要我说还是老游命好,眼看着穷困潦倒过不下去了,几十年前画的霓城水墨系列又被吴绪给拍下了。”瘦子的语气忽然又酸了起来,“吴绪啊,那可是个大代理人啊,接触的画家哪个不是世界级的,真是瞎了眼哎……” “没事儿,”胖子拍拍瘦子的肩,以作宽慰:“看他也不是有福能消受的样子,这不是天都看不下去让他出车祸了吗?” 两人又恶劣地笑了起来,又说起了游笙从前的风流韵事。 依他们所言,游笙是因一个女人才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的。可那个女人却与傅云织半点关系都没有,若是傅云织在,不知该作何感想。 祝深再也听不下去那些污言秽语,握紧了盒子,就往楼下冲。 出来时才发现伞落在了走廊。 可他却不想再上去听人闲话,胸腔里腾起了剧烈的无名火,酸酸涩涩地正烧了起来。莫名地在心里烧出了一片委屈,却不是替自己。 祝深失魂落魄地走在了雨中,来往的人都拿怪异的眼神望着他,可他却不自知,将盒子护在了心口,哑着声音,很悲凉地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没有人回答他。 倾盆大雨浇在他的身上,他冒着雨一路跑,一路跑。 他一身白色,踩在了青石板的路上,偶溅起了几点污浊的水渍,弄脏了衣角,可他却没有心情顾这些。 他只是想离开这里。 带着他的母亲离开这里。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到酒店了。 管家候在顶层套房的走廊的沙发上,见祝深一身都淋湿了,大呼一声,就要去拿毛巾给他。 祝深看着窗外的狂风骤雨,心烦意乱地躲开外人强加的关心,满腔郁愤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半晌,他抬眼问道:“有烟吗?” 声音也是冰冰冷冷的。 管家连连点头,转身去给祝深拿烟。在退至走廊拐角处时,他想了想,又发了一条短信。 得知对方马上赶来时,管家悄悄放下了心。 替祝深拿来了烟,他还想再说两句,可瞥见祝深冰冷的眼神,只好知趣守礼地离开了。 他在这里工作的二十年间从来没有见过比祝深还要好看的顾客,也没有见过比祝深还要孤单冷清且心事重重的人了。 一身湿漉漉地站在了窗户边,烟雾缓缓地从他面前缓缓升起,从他衣角上滴下的水滴将地毯洇湿了一片暗色,而他本人,望着窗外烟雨,却比这烟这雨还要来得落寞。 燃了半支烟,祝深听见身后有响动,以为是管家又在自作聪明了,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出去。” 身后的人却仿若未闻一般,听脚步,他与自己离得越来越近。 祝深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尼古丁却不能安抚他半点情绪,转过身来刚想发泄一通,竟见到钟衡就站在他的身后。 沉着一张脸,眉眼里似在酿着一场风雪。 正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来。 祝深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就要把烟往自己身后藏,摁灭在身后垃圾桶上的烟灰缸里。 可这缭绕的烟雾却足以提醒钟衡祝深刚刚在做什么。 钟衡停在离祝深三米的位置,轻皱了一下眉头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祝深屏着呼吸,说不出话来。 是……失望了么? 可他本来就是这样的啊。 祝深来不及反应,身体已快脑袋一步,像一支离弦箭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好钟衡扑去。 伸出手来遮住了钟衡的眼睛,祝深将一口烟气渡进了他的嘴里。 祝深要遮住他眼中的失望,堵住他口中的指责。 世界俱暗,唯他是亮着的。 谁叫你撞见了这个鬼样子的我。 既然来了,那就不许再走。 钟衡被他扑得往后退了两步,却伸出手来稳稳地抱住了湿漉漉的祝深。 冰冷是假象,沉稳是伪装。廊中,窗前,不过是一个长途跋涉而来的疲惫男人,抱紧了他那看起来孤独而又脆弱的心上人。 眼中生出无限爱怜,揉碎在了紧贴着的两颗心前。 是温柔的不动声色,填补着心里的那一处缺失。 “乖一点,嗯?”钟衡低声哄着,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一瞬间,祝深的眼睛好像也被窗外的滂沱大雨淋湿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上章有个姐妹说她可以单身,但她搞的CP必须shang床。害,你们就放心吧,我也是有操守的。 我可以单身,但我写的主角必须是HE! 感谢陆惊鹤的地雷,破费辽~ 第70章 祝深被钟衡拉回了房间, 临走时见到钟衡不经意地偏头扫了垃圾桶一眼,烟灰缸上竖着的那支被按灭的烟头正是出自他手。 祝深立马低下了头,就像是错处正被抓到的小学生一般, 变得不好意思了起来。 他答应过钟衡不抽烟的。 钟衡什么话都没说, 只抿了抿唇,见祝深全身都湿透了,便拉着他去洗澡。 奈何祝深一动不动地生根在椅子上,静悄悄地打量着钟衡。 钟衡没法,只得从房里拿出一条浴巾, 兜头搭在祝深的脑袋上, 轻轻替他拭着湿发。 祝深整个人好似刚从水中捞出来似的, 发梢还滴着水,钟衡从不问他为什么, 只是心里泛着微微的疼意。 他的动作很轻柔,祝深舒服地眯了眯眼睛,甚至有些享受的意味。像一只被轻挠着下巴的小猫,不自觉就顺从地仰起了头, 却在反光的金属壁柜上看见了钟衡的表情, 沉着眉目,便问:“在想什么?” 钟衡没有说话, 他正在给祝深擦头发,手中忙活着,顾不上答。 祝深却不许闷葫芦不理他, 转过了身,握住了钟衡手里的毛巾, 轻轻叫着他的名字。 “钟衡。” 钟衡手中顿了一顿。 “钟衡。” 又是一声,尾音上扬。 这下, 钟衡彻底不动了。 他从来未被祝深这样子叫过,像是含着温柔深情的蜜一样,缓缓地开了口,便让人沉沦其中。 只要是祝深递来的,别说是蜜,就连刀子他都吞得下去。 “在想什么啊?” 手上一停,口便松了,钟衡的声音里似压抑着深沉的懊悔,低声说:“要是能早一点来……” 要是能早一点来就好了。 要是能早一点来,你就不会狼狈地走在雨里,也不会寂寞地在窗前抽烟。 祝深一怔,像是听出了钟衡未说完的话,心里像是被轻轻地拧了一把似的。别过了头,他说:“可你已经来了。” 真好。这就够了。 钟衡闷声不语。 祝深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问他:“你怎么会过来?” “前台说你在上面。” 祝深看着钟衡,似是一定要逼出什么答案似的:“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会过来?” 钟衡无可奈何道:“我来送糖。” 祝深终于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 这个闷葫芦啊,明明是想他,却说来送糖。 钟衡竟真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糖盒。 先前他嘴里被渡的那一口烟味还没有消散,略有些苦,还有些呛,却因为是祝深给他的,所以觉得胜过一切美好。 只见他从糖盒中拿出了一粒,放在了手心,又伸手递到了祝深面前,轻声问:“吃吗?” 祝深倏地笑了,眼尾蕴出了一道细波,仿佛正悄悄地推着人走。他凑近了些,却没伸出手,只低头伸出了一截小舌,眼睛仍直勾勾地盯着钟衡。 他坐着,钟衡站着。 舌头一卷,钟衡的手指微微一颤,蜜桃糖就进了祝深的嘴里。 “你想吃么?”祝深勾笑问他。 眼里嘴里话里都藏着一把小钩子。 祝深是饵。 还没等到对方点头上钩,饵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扑了过来——不,是那饵拽着对方的领带,往下一扯,钟衡便被带得弯下了腰。 祝深仰着头,冰凉凉的手固住了钟衡的脸,冰凉凉的唇吻上了他的唇。 对两人都是很费力的姿势,可没有人觉得累。 那颗蜜桃糖从祝深的嘴里滑进了钟衡的口中,明明是清凉的甜味,却搅得人心神恍惚。 身后的落地窗外下着淋漓的雨,水柱沿着玻璃怒冲冲地一道接着一道淌下。 手上的毛巾落到了地上,啪嗒一声响,分开了四瓣粘合的唇。 祝深的身上太凉了,钟衡摸着他淌水的发梢,鼻梁轻轻地抵住他的额头,像是予他什么慰藉似的。 祝深便真安静了下来,趴在钟衡肩头轻轻喘着气。 半晌,他站了起来,眼眶都是红的。 他看钟衡的时候眼里如同隔了一层水雾,像是一道落地窗横亘在两人之间,他在窗外,钟衡在窗里。 钟衡退了两步,又俯身捡起了地上零落着的打断他们交错呼吸的那条毛巾,担忧地看着祝深发白的脸色,“我去放洗澡水。你洗个澡。” 他的身体太冷了。 哪知人刚走了两步,手还没有碰到门把手,祝深忽从后面抱住了他。 “让我抱一会儿。” 声音微微沾上了些哑意,带着眷恋的疲惫,钟衡迈不开步子。 或者说,他从没想过要离开。 被祝深需要,哪怕只是当做一根随手扯来的救命稻草,也好像让自己有了意义。 从小外婆就对他说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于是他从来不敢贪心,所求的便更少了。 “嗯。”钟衡直直立在门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祝深喜欢他的背影。 很早就知道了。 祝深这次倒是没有抗拒,含着一口甜意,在钟衡的监督下洗了一个热水澡才出来。 出来时,他穿着洁白的睡袍,沾着水的发梢将他围拢的领子稍微打湿了些。钟衡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伸手从搭架上取出两块干净的毛巾,一块搭在他肩头,一块搭在了他头上。 柔软的毛巾甫一盖在祝深的头上,祝深就偏头看向钟衡了,可还没等他问,就见钟衡将他推至镜子前坐下,自顾自地给他擦起了头发来。 于是又是他坐着,钟衡站着。刚刚擦头发时两人交换了一个蜜味的吻,祝深低着头,脸颊有些发烫。 镜中的钟衡仍是没带什么表情的,抿着唇,刀削般的下颌线看上去锋利无比。 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这样的钟衡却已经让他觉得十分安心温柔。 钟衡不是一把剑,而像是一只盾,他的沉冷不带锋芒,也不具攻击性,非要说,倒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似的。 祝深凝望着镜子里的钟衡,不禁出了神。 头发被擦至半干时,钟衡还想找一个吹风机给他吹头,却被祝深拒绝了。 “我不喜欢吹干。”他说。 钟衡只好依他,带着他走去沙发坐下,又端来一杯煮沸的青芽茶,然后坐在了他身旁。 半湿不干的头发耷在祝深的头上显得更长了,也将他的脸衬得更小。祝深屈腿坐在沙发上,盯着茶盏里的浮沫看了一会儿,将杯子放下,顿了顿,终于开了口:“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来霓城么?” “你想说吗?”钟衡问他。 “我愿意。”祝深望着他,“愿意讲给你听。” 钟衡静静地看着他。 祝深本以为将深藏多年的那些秘密说出来会很艰难,没想到真正说出来时,却比他想象得还要容易。 “你该知道的,如意山上的人结婚总喜欢求个门当户对。我爸和我妈是商业联姻,然后有的我。”他的声音略微有些干涩,于是又喝了一口茶:“我妈之前有一个喜欢的人,是她学画的师兄,那个人没和她一起反抗到底,于是她一辈子陷在了祝家。” “我妈本来是不愿意看见我的,但我小的时候她发现我对色彩感知很敏锐,于是就带着我学画了。后来我临摹过她喜欢的人的一幅画,很像,几乎可以以假乱真。”顿了顿,祝深闭上了眼睛道:“那是我噩梦的开始。” 祝深十岁生日的时候,临摹了那幅傅云织挂在床头的水墨画,送给她当做礼物。傅云织看到以后,深受刺激,发了疯似的大喊大叫,拽着他去天堂湖,险些将他溺死在冰凉的湖水里。 许多年后,祝深才知道,原来,他临摹的那幅画是游笙画的。 那是她最看重的宝贝,谁都不能玷污半分。 “她好像没有把我当成是她的孩子,她只是想让我当一个绘画工具。可我也知道,只有我画画的时候,她才会注视我,所以我就顺着她的意思开始画画了。”祝深耸了耸肩:“画得好,她顶多笑一下。画不好,她会说很多伤人的话,她憎恶祝家的每一个人,我不允许自己不好。” 钟衡伸手揽住祝深的肩,沉声说:“你很好。” 祝深轻轻地笑了,没当一回事。 钟衡却认真无比地加重了语气对他说:“你真的很好。” 祝深止住了笑,懵懵懂懂地看向钟衡,垂下了眸子,无限黯淡:“后来算是好了吧。” 因为他想要傅云织开心。 打从他记事起,傅云织就致力于了结自己的性命,大大小小自杀了无数次。 最后那次,是在一个雷雨夜,终于吞服安眠药自杀成功。 傅云织留在L国的日记本里说她和她的师兄曾约好一起私奔的,那天滟城下着几十年难得一见的暴雨,交通系统都瘫痪了,恰是天助他们。 她在约好的地方等啊等,等到最后,她的师兄都没有出现。 是祝深的爸爸,也就是她当时的未婚夫接她回去的。 她不死心,想要去找他,可他住的地方早已人去楼空。那人只给她留了一封信,说已经想通要了断这段缘,叫她别做无谓纠缠,劝她珍惜未婚夫。 她像是一个商品一样被傅家和祝家摆到明面上交易,可她却无能为力。 “即便是这样,她给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求火化她,做成一条项链,她想去她喜欢的人的身边。”放下了茶杯,祝深从一旁拿出了一个绒布小盒,是宝蓝色的绸面,恰是她生前最喜欢的。祝深望着盒子发愣:“可是她等的人已经记不住她了,他和别人有小孩了。” 钟衡摩挲着他的肩头,语气温柔:“在替妈妈难过吗?” “我不难过。”祝深仰起了头,倔强地不让眼眶落泪:“她求仁得仁,我有什么好难过的。” 钟衡带着他轻轻靠在了自己的怀中,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手臂:“如果她希望世界上有人替她难过不平呢?” 祝深怔住了,喃喃道:“可她……明明一副很想解脱,很想去那个人身边的样子。” 钟衡轻轻地拍着他的肩。 祝深又陷入了回忆。 其实傅云织偶尔也会有很温柔的时候,在祝深受了伤的时候,还会轻轻给他擦药。尽管语气生冷,说是不希望他因为一点小伤而耽误明天的画画,可祝深坚定地认为那是她在关心自己。 偶尔下雨的时候,他看见傅云织站在窗帘边凝望着窗户上的雨帘很掩抑地哭泣。只是那时他还不懂,不明白傅云织为什么要哭,直到后来,他才懂了。 在许多年前的一个雨天,她没有等到自己的爱人,也永远被禁锢在了笼里。 两人就这么一直聊到了晚上,祝深吐露了这十几年的心事,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用过晚饭以后,祝深小声问钟衡:“明天……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钟衡点了点头。 祝深捏着那盒子道:“她总在梦里催我送她回家,我不知道强行扣她这么多年,是不是做错了。” 钟衡低声安慰他:“你没有错。” “我好像知道那种很想见一个人,却见不到的感觉了,很难过,原来这么多年,她都这么煎熬。” 一瞬间,钟衡眼里的光像全都熄灭了,却犹自强忍着,带着祝深回到房间:“睡觉吧,明天我陪你去。”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没完没了,整座城市像蒸在了黑暗的水汽之中。 偶有光亮撕破寂静的黑暗,不过也只是一瞬,那利箭一样的闪电,是响雷的信使,只消片刻,噼里啪啦的雷声便从高空传到了耳膜。 祝深冒着冷汗,翻来覆去。 他害怕。 却难以启齿。 忽然,房门被打开一角,有人轻而缓地提着脚步走了进来。 祝深没有睁眼,但轻嗅一口,闻见来人身上沉沉的木香,这便已经足够让他判断他是谁了。 钟衡站定在他的床前,看了他好长一段时间。祝深屏息相对,听着窗外的惊雷,终于不再害怕了。 钟衡正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衣角忽然被扯住了。 “别走。”祝深突然睁开了眼睛说。 闪电光束照亮了室内一瞬,祝深的眼眶好像是湿的。 钟衡的心被揪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于是他转回了身子,坐在了祝深的床边,轻轻道:“睡吧。” 祝深淋了场雨,脆弱得像个小朋友,所有平日里那慵懒抑或者是趾高气扬下的伪装全部分崩离析了。 “你陪我睡。”他望着钟衡说。 钟衡看了祝深好一会儿,喉结在寂静而又黑暗的房间里滚了一下又一下,半晌,他还是上了床。 他穿着家居服,室内的温度并没有被祝深调得太低,左右对付一晚也是可以的。 忽然,身上一重,他被祝深搭上了条薄被。 ——或者说,祝深将自己身上的薄被分给了他一半。 钟衡转过身去,背对着祝深,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这太难了,他怎么能做到心无旁骛地与祝深呆在这样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呢? 做不到心无旁骛,思绪飞过的每一寸角落都像是在亵渎。 轰隆轰隆—— 窗外响雷不停,祝深却不再害怕。响在他耳畔的不过是迟钝而沉闷的声响,恰如身旁这人。 离得近,他都好像能听见这张床上的心跳,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伸手从钟衡的背后绕到了他的身前,像是寒冷时节里迁走的飞燕终于在春日还了巢。 对方身体一僵。 祝深的手却迟迟没有松开。 钟衡也任他抱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身后那人的呼吸都变得均匀而沉稳,似是睡着了。忽听一声呓语,被雷声打碎,又振奋在了他的胸腔之间。 他的心里早在看见祝深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雷霆万钧,偏一张脸,还装得云淡风轻。 那声呓语虽被雷声惊破,可他们离得太近,他都能感受到祝深的气息是如何喷薄在自己的耳畔的。 说了什么? ——“我好喜欢你啊。” ……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承着彼此意乱交错的呼吸,略一相碰,起起伏伏便不知是遂了谁的心愿。 夜还很漫长,谁都别想睡。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是不是有个说用自己十年单身换他俩shang床的姐妹鸭 赶紧……把话收回去,大家都当做没看见_(:зゝ∠)_ * 感谢椰揶野耶和寒笙的灌溉=3= 第71章 祝深起床的时候钟衡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了, 下了床,听见客厅外有些响动,不知钟衡是在和谁说话, 声音低沉一如昨晚。 但此时祝深并不是很想出去见人, 床边的垃圾桶里还在提醒他昨夜是如何荒唐的,面色一烧,便不再看了,赤着足走到了窗户边,这才发现, 雨已经停了。 祝深在窗前伸了个懒腰, 他这一觉睡得太久, 看日头像是已经到中午了。抻直了手臂,牵动了隐隐作痛的后腰, 这便又提醒他昨晚经的那么一遭。 其实对此,他是有着不避讳的快乐的,钟衡很好,处处照顾着他的感受。 可钟衡实在太过温柔耐心, 抱着他的时候就像是在抱一块易碎的玉。他对钟衡说不必如此, N国的枪林弹雨他都见识过了,可见自己并非如他想象得那样金贵。 钟衡听了以后, 眼睛好像突然变红了,可在暗夜之中,他并不能分辨得太清, 也不大确定,因为钟衡伸手轻轻捂住了他的眼睛。 不过后来祝深终于被钟衡紧紧地抱住了, 动作却更加小心翼翼。 就像在对待一块稀世珍宝。 一整晚,钟衡都在说你值得的。 透窗远眺, 盘亘在霓城的乌云终于散去了,整座城市都浮动着剔透的流光。 如果说之前的二十余年,祝深一直在提醒自己这里是傅云织的梦乡,那么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死,祝深在心里要为霓城赋予新的意义了。 ——这里,是钟衡的故乡。 雨后的落英长桥很美,来往的年轻的女孩们纷纷打着花伞来抵挡阳光,远远地一看,就像是一条落英的长道贯连起了这头与那岸。 祝深自床边拿起了个宝蓝色的小盒子,漫不经心地朝窗外看去。盒子是搭扣的设计,拇指一挑,盒盖打开,隐约可见一条项链被固定在了其中,链坠是一块蔚蓝色的宝石。食指一盖,盒盖就被祝深关上了。 一时间,室内就只听得见盒子开合的“咔咔”声。 就这样拨弄了一会儿,祝深自己都觉得有些无聊了,还能听见客厅外的说话声。 为什么还在和别人说话啊,都不过来找他。祝深将头轻轻磕在玻璃窗上,侧耳听着客厅里的动静。 终于,祝深呆不住了,穿上鞋子就往房外跑,刚快走了两步,又提醒自己不要像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一样,不过就是纠缠了一夜,哪有他这样上赶着找人负责的。 可别把人吓走了。 于是他又慢下了脚步。 出来时客厅的交谈终于中止了,管家正带着几位厨师在门口与钟衡鞠躬。 原来钟衡刚刚叫了餐,他们是负责送上来的。 眼尖的管家看见酒柜后冒头的祝深,微笑着道:“祝二位用餐愉快。” 门被阖上了。 钟衡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祝深立在他身后不远处,急忙朝他走了过来,却又缓缓停了下来,站在了祝深的面前。 祝深窥见了这个闷葫芦眼里露出的慌张神色,心里终于悄悄放了心。如果说昨晚心里还不完全确定钟衡的心意,那现在,他几乎已经笃定对方是喜欢自己的了。 他摸着自己的眼睛时候的那种精心呵护的小心翼翼不是能够装出来的,他被遮在了钟衡温热的掌心里,也就心甘情愿地沦陷在了他的城池。 祝深的凳子上放着一块小软垫,像是特意为他准备的。见祝深面露迟疑,钟衡不自然地别过了头,轻咳了一声。 祝深心里暗暗笑着,怎么早没发现,慌乱掩饰着自己心意的钟生竟然如此可爱。 他对钟衡说:“过来啊。” 对面的钟衡刚要坐下,闻言,身体却僵直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一张桌子的距离隔得终究是有些远了,等了半天,祝深叫他:“钟衡。” 钟衡沉沉看他,不知祝深究竟是要如何。 秋后算账晚了些。昨晚确实是他没有控制住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一句“喜欢”面前化为齑粉。他知道被祝深从背后拥抱的姿势代表着什么,却又像飞蛾扑火般放纵着自己。 “昨晚。”钟衡低下了头,很艰难地开了口:“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是我对不起你。” 祝深的笑容僵住了。 他在说对不起? 明明想好了许多要说的话,却连带着他的骄傲被这一句“对不起”击碎了。 祝深敛起了笑容,冷冷地扫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你过来。” 钟衡皱着眉头,没有动。 昨晚是他趁虚而入,在祝深思绪混乱的脆弱之际,因一句“别走”犯下了错。祝深是混沌的,可他却很清醒——他清醒得可怕,可他理智都作废了,只是单纯而又热切地想要占有祝深。 那是他的梦。 一个错误而又美丽的梦。 他知错,他认错,可他不想悔改。 一句“别走”已经让他拒绝权衡利弊得失,一句“过来”又会让他做出怎样的荒唐事呢? 祝深看见钟衡一动不动,气泄地开了腔:“你就不想和我坐得近一点么?” 钟衡怔怔地望向他。小少爷的声音还有些沙哑,是因放声嘶喊造成的,似乎在提醒着钟衡昨晚的种种。 钟衡手上渐渐发力,只听祝深道:“我昨天亲了你,抱了你,还让你上了我,你觉得我不是故意的么?”祝深绷着拳,将手放到了桌下,大声说:“我不是懵懂不谙世事,我当然知道那个代表着什么!” 太盛气凌人了祝深! 桌下,他暗暗揪了自己一把。 软一点,要把态度放软一点。 你可是在求爱啊。 低下头,祝深甚至不敢直视钟衡的眼睛,压低了声音说:“我的意思是,我昨晚上,做的那些事都是故意的。我想让你留下,想让你陪在我的身边——”脸颊有些微烫,祝深知道自己此刻一定是脸红了,却也顾不了那许多,不避讳地抬起了头,一双剪水的眸子清晰地映入了钟衡的瞳孔里:“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 钟衡的眼里像是有什么闪烁了一下,单手紧握着椅背的沿儿,像是要抠出一个印子来。 祝深显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桌下的双手都绷得发白了。顿了顿,他定定地看着钟衡道:“我就是故意的!和乱七八糟的风雨雷电统统都没有关系,是我喜欢你。” 话音刚落,几乎就是那么一瞬间,他被突然扑来的钟衡抱进了怀中。 力道太紧,箍得祝深的心扑腾扑通地跳动着。 “那你……要坐在我身边么?” 钟衡点了点头,松开了他,抽开了椅子坐到了祝深的身旁。 终于挨得近了些。祝深心满意足。 “吃饭吧。”钟衡说。 祝深唇角上扬,摸了摸自己的脸,可真烫啊。 钟衡抿着唇为祝深舀汤,如果祝深仔细看,钟衡握勺的手都有些不稳了。可他自己的一颗心也是摇摇晃晃的才勉强复的原位,目不转睛地看着钟衡舀汤竟也看得津津有味。 汤盛好了,祝深接过了汤碗,刚喝了两口,忽然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可你还没有给我回应啊。” 程序还是要走的,别以为一碗汤就能打发他了。 沉默了半晌,见钟衡不说话,祝深想着今天该怎么套出这句话。 正想着,突然听见钟衡低沉地说道:“我爱你。” 他说,爱。 祝深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那颗才复原位的心忽然又剧烈地跳动了起来,知道自己此刻肯定太喜形于色,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面对爱情,谁不是个毛头小子? 能从闷葫芦的嘴里撬出这么一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本来这些话我是想回滟城再对你说的,可是现在发现能早点听见你的回应好像也不错。我憋了好久啊,早知道就早一点说了,憋着太难受了。” 钟衡抿笑不语。 是,憋着太难受了。 可乍一下全拿出来又怕吓着他,所幸他们的时间还很长,可以一点一点慢慢说。 但愿你不要被我的喜欢给吓到。 “在想什么?” 钟衡摇了摇头。 祝深眼睛一转,便也卖了个关子:“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钟衡望着他。 “想知道么?” 钟衡点了点头。 “我才不告诉你我梦到什么了呢。” 一句话将钟衡噎住了,打了个平手,祝深像是很满意似的。 这顿饭吃了许久,菜肴都冷了,两人才离开饭桌。 各自换好了衣服,便要出发去医院了。 祝深从箱子里找出一件丝质衬衣,打扮得稍稍正式了些,是钟衡的风格,左右今天也是俩人在一起的第一天,是该穿个情侣装纪念一下的。 没想到出来时他傻了眼——钟衡竟然穿着休闲服。 短袖帽衫,牛仔裤,球鞋。 祝深一脸忍俊不禁。 钟衡看见祝深手中挽着一件西装外套,穿着衬衫西裤皮鞋走出来时,立刻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马上转身回房去换,却被祝深从后面揪住了帽子。 祝深不许他走,挡在了他的面前,想看看他正脸。 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钟衡摇下门柄,打开了房门,祝深却对他道:“别换嘛。” 撒娇一样,钟衡顿住了。 头发清爽地耷了下来,连带着眉眼都显得十分柔和,这样的钟衡好像年轻了几岁,更像是一个大学生,倒不像那个在钟氏杀伐决断的总裁了。 “我都没有见你这样穿过!”祝深说,“感觉很校园啊,毕竟你大学是什么样的我都不知道。” 钟衡依言果真就不动了。 祝深看了片刻,越看越喜欢,忽然拽着他帽衫的系带轻轻一扯:“你大学也是这么穿的么?” 钟衡别开了头:“嗯。” 那就是程展眉也见过了? 哼。 祝深用力拽了一下他的帽衫的系带,轻轻一松:“走了。” 见钟衡没有动,祝深疑惑:“怎么?” 钟衡朝他走来,略略低下了头,气息交错,祝深有些紧张,萌生出了他要吻自己的错觉。 ——原来只是为了给他整理领带。 钟衡的眼神很认真,双手专注,将不大平整的地方整理得平整了。 祝深便也有样学样地将他先前被自己因拽系带而弄皱的帽子给整理好了。 松开了手,祝深的眼神一路从钟衡的脸上往下滑,掠过了他深邃的眉眼,掠过了他挺直的鼻梁,掠过了他精致的薄唇,然后,便不动了。 眯着眼睛,翘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领带刚一整理好,祝深便迫不及待地吻上了他的唇。 钟衡爱怜地捧着祝深的脸,低下了头,反客为主地加深了这个吻。 室内满是他们唇齿相抵津液交换的声音,面红耳赤,难舍难分。 心知肚明,他们之中,谁都是清醒着的。 这个吻结束以后谁都不要赖账。 作者有话要说:没见过哪个作者是这样的 我:信我!上章真的doi了! 读者放下放大镜:我不信,你没有,不许乱讲! 夕夕难,多难啊_(:зゝ∠)_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团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孤帆远影 10瓶;35150874 5瓶;阿淮 3瓶;慕七七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两人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 游笙躺在了病床上,床边还站着一个小孩子。 应该是刚打完针,小孩正拿着棉签轻轻地给他按着针口。 倒是个父慈子孝的画面。祝深看了眼, 嘴一撇, 进了病房。 钟衡拍了拍他的肩,没有说话。 这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三人病房,游笙另外两个病友被推出去做检查了,见有人进来,便以为他们是来看望他的病友的, 也没多在意。 祝深进门后静静地打量了游笙一眼。这人年过半百, 头发已经花白了, 黝黑的脸上爬满了皱纹,明明是十分平庸普通的样子, 也不知为何值得有人至死念念不忘。 小孩给游笙按好了针口,朝祝深走了过来,将棉签丢到了他旁边的垃圾桶里。 祝深低头看着这个小孩的侧脸,问游笙:“他是你的儿子?” 游笙点了点头, 目光渐渐变得柔和:“是啊, 暮云快叫哥哥好。” 小孩略有些害羞地道:“哥、哥哥好……” 祝深顿道,皱起了眉头:“你叫他‘暮云’?” 游笙点了点头, 朝小孩招了招手,“暮云啊,给哥哥们倒水。” 小孩便很乖巧地走去饮水机边, 给两人倒起了水来。 “暮云。”祝深咀嚼着这个名字,目光仿佛是一把刀子, 直直地朝他切去,声音转寒:“是哪两个字?” “暮色的暮, 他是傍晚出生的。” 祝深望着他,捏紧了手中的盒子,幽幽道:“我还以为是爱慕的‘慕’呢。” 游笙一愣,嘴上挂着两分寒凉的笑,半晌,他自嘲般喃喃自语:“怎么能是那个‘慕’呢,怎么能呢……” 说话间暮云已经端来了两杯水,一杯递给了祝深,一边递给了钟衡。 祝深接过了杯子,却没有喝水,细瞧着暮云的长相,实在太斯文秀气了些,与游笙倒不是很挂相。 此时游笙也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祝深的眉眼,心里隐隐生起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却又按捺着心思不敢开口问他。只见他捏着拳头,抵在了心口,一时有些用力过猛,刚输过液的手背竟又回流出了血。 暮云看见了,着急地跺着脚,跑去随手抽出了两张卫生纸便要盖住那流血的伤口。再懂事毕竟也只是个小孩,一边按,一边哭出了声。 游笙便温和地安慰他:“没事,没事。” 暮云紧紧贴在游笙的床头,连哭也是抽抽搭搭的。 祝深低道:“他真黏你。” “是啊,他妈走得早,他从小就跟着我。”游笙摸了摸暮云的脑袋:“不哭,没事的。” 祝深眯起了眼睛,轻轻说:“听起来你很怀念他的妈妈。” 游笙一怔。 只见祝深走近了,压低声音问:“你会想念我的妈妈么?” 问出来了。 替你问出来了。 手中的宝蓝色盒子捂得越发用力。 游笙心头大骇,反反复复地打量着祝深的面容,越是看,心里便越是有一处难以安宁,眼下正躁动不安,搅动着风浪。 车祸伤了腿,可此时他却觉得最疼的是心脏,半晌,他艰难地道:“暮云,去李医生那里把药单拿来。” 暮云点了点头,跑向了门外。 祝深看着小孩的背影,没有说话。 终于,游笙颤着声音问道:“你的母亲是……” 祝深越走越近,停在了游笙的床头,将手中的杯子放下了。 很轻的一声,游笙甚至好像能够清晰地听见杯底落在桌面的声音,荡在心里,却是很重的一声闷响。 只听祝深面无表情地说:“她姓傅,不知你对她还有印象么?” 一瞬间,游笙的瞳孔倏地放大,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里流露出了死寂的悲怆,身体重重朝后仰。 “很意外?”祝深的手骨节发白,指甲几乎陷进了掌心里:“她死了。你不该不知道。” 他的眼神很复杂,眼中裹着一层未知的情绪,像是恨,却不知他该恨谁。 每当回想起他母亲的悲剧时,总免不了自责。他知道,如果没有他,傅云织大抵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的身体渐渐开始发抖,手臂却突然被人给拉住了。——钟衡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旁,顺势握住了他冰凉的手,也就稳住了他正发着抖的身体。 好半天,游笙都好像接受不了这个打击似的,无力地跌坐在了病床上,喃喃自语:“她没有死……没有死……” 祝深将盒子递了过去,放在了游笙的手上。 不值当。 真的不值当。 这个人也不过如此。活着的时候没有赴你的约,死了这么久也不敢相信你的死讯。他有什么资格值得你爱? 让你惦念最深,成为一生执念的人,也不过就是一个凡夫俗子而已,颓废窝囊 ,不堪一击。 “这……这是?”游笙颤巍巍地接过那个盒子,小心翼翼地问他,眼里含着一丝希冀,像是将什么希望压在了祝深的身上。 “这是她唯一的遗愿。”祝深毫不留情地戳破了游笙的侥幸:“她说她想留在你的身边。” 蓦地,游笙浑浊的眼睛淌下了两行清泪。 “她从前很想问问你,那一天,你为什么不来?”祝深冷声说:“可后来,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问了。” 游笙痛苦地捂着头,“她没有死……” 祝深往身旁靠了靠,钟衡太温暖,他下意识就想要向他汲取暖意。 傅云织的日记本里曾痴狂地描述过她对游笙的痴迷爱意,她仰慕他的才华,天赋,也爱慕他的好品行。日记里也说过他们是如何相爱又不得不分开的,就像是十八岁的怀春少女一样,沉浸在自己的美好幻想之中,一直坚信游笙一定在等待着她。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真的值得她爱么? 祝深打量着满脸颓丧正喃喃自语的游笙,不禁叹了口气。 一瞬间,病房里爆发出惊天的一声嘶吼——眼前这个年过半百的人,竟像个孩童般捂着脸哭了起来。 他握着盒子,哭得十分掩抑。 傅云织曾笑说她最喜欢的便是他的不屈不挠,像是极具鲜活生命力韧草,好像没有什么困难能将他打倒。 可是傅云织不知道的是,自她走了以后,他便只是一株野草。 祝家是如何胁迫他的,他无法对人说出口,他的右手至今还留着长长的一道疤,几乎让他不能再运笔画画。 约定私奔的那个雨天,他被打得半死,留下了一封信,像一条可怜虫一样从滟城孤零零地逃回了霓城。他只敢躲在城北的偏僻角落里日复一日地画着傅云织的肖像,自虐一般地关注着她的消息。 听说她和未婚夫结婚了,听说她生子了,又听说她移居他国了…… 他是阴沟里的一条臭虫,只配缩在小角落里默默地找拾起一切有关傅云织的痕迹。 就连街头怀着孕的拾荒者眼边的小痣与傅云织长在同一个地方,他都能把人接回家,却独独不敢打扰天一样远的傅云织。 再后来,便听说傅云织死了。 他摇头一笑,撕了那张报纸。 傅云织不可能死。 傅云织怎么能够死呢? 他的卧室里堆满了傅云织的肖像,傅云织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了? 一瞬间,游笙抬起了头,止住了哭,喉咙里仿佛插着一把刀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口中不断发出嘶哑的古怪声响,也不知道是想说什么。 擦了擦眼泪,打开了盒子,一双隐约交错着几条刀疤的手握紧了手中的项链,轻轻地捧在了心口处,无声地流着眼泪,凝望着祝深。 这是世上和傅云织最相似的人了。 他艰难地开口:“你妈妈——” “你不配提她!”祝深忽然冲过去将他摁倒在了床上,高高地扬起了拳头,却迟迟没有落下去。 祝深的拳头发着颤,几乎是咬着牙道:“有时候我情愿这个世界上没有我!” 没有我,傅云织早就解脱了。 她不会对你有负罪感,也不会用死来证明对你的爱意。 游笙闭上了眼睛,也不挣扎了,一动也不动,仿佛是砧板上的鱼肉,就盼着祝深能给他一个了结。 “小拾!”钟衡从后面抱住了祝深,将他带到了自己的怀里,双手紧紧扣住了祝深的手腕,一遍又一遍道:“小拾……小拾……” 他不愿见到祝深这样惩罚自己。 只是留着那条项链,祝深便生了那么多年的心结,要是这一拳下去伤了他母亲最心爱的人,他又会惩罚自己难受多久? 光是这样想,钟衡的心就有些痛,却轻轻安慰道:“我在这儿,别难过,你别难过。” 半晌,握紧的拳慢慢地松开了,高扬的手渐渐地放下了。 祝深咬着唇,极力克制着,不一会儿,眼睛就红了。 他看见游笙手里紧握着那条项链,坠下的宝石里盛着的是傅云织的骨灰,宝石依旧璀璨夺目,静静地发着耀眼的光芒。 就好像傅云织在看着他。 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祝深死死咬着下唇看着游笙。 游笙维持着那个狼狈的姿势没有动,低声问祝深:“她走得……痛苦吗?” 静了片刻,祝深哑声道:“对她来说,活着才是痛苦。” 游笙好像听懂了祝深的意思,痛苦地闭上眼睛,久久不语。 祝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背脊骤生的寒意,看了那条项链最后一眼,对钟衡道:“走吧。” “小拾……” “我很好。”祝深牵紧了钟衡的手,以十指相扣的姿态狠狠握住:“我最讨厌别人可怜我了,尤其,尤其是你。” 钟衡摇头牢牢握紧了祝深的手,与他一并出了病房,低声道:“我没有可怜你。” 门被合上的那一刹那,游笙虔诚地捧着项链,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那颗宝石。 是迟来二十多年的一个吻,打破了所有人虚无的幻想。 强留的人拱手,自欺的人看清。 这世上,谁也没比谁好过一点点。 走出了满是消毒水的医院,祝深倔强地抬起了头,仰望着天空。 钟衡看穿了他眼眶里的泪意,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脸颊,对他说:“要是想哭,你可以哭。” 祝深却摇了摇头:“她从不许我哭。” 从来,傅云织便对他说,要做一株韧草,她的孩子不可以哭。 也是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傅云织难得说出的每句话都是与游笙有关的。 “你可以在我的面前哭,小拾。”钟衡的拇指往他面上轻轻一划,像是划通了一条泪渠,祝深的眼泪便应声而落。 祝深有些发怔,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没想到自己竟真哭了出来。 一瞬间,那眼泪便像是止不住了似的。 “真讨厌啊钟衡。”祝深擦着眼泪哽声道。 “是,怪我。”钟衡顺着祝深,将他抱进了怀里,又是一行泪跌落在了他的肩头。 所有罪名都由我来担着,你哭完以后就是晴天。 起初,祝深还哭得极为掩抑克制着,可越哭声音越大,胸腔里积攒了二十多年的委屈都好像在这一个下午爆发了出来。 从来只有人对他说你不可以哭,你不可以这,不可以那,却没有人对他说,在我的面前,你可以哭。 你可以软弱,因为我在这儿。 所幸这时候路上的人不多,几棵树遮挡着,无人发现他们。祝深便真在钟衡的怀里哭了一个痛快。 等到他的声音停住的时候,钟衡递出了纸巾问他:“你想去哪里?” 祝深擦了擦通红的眼眶,闷闷道:“我想回家。” 话刚说出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颈间,眼里瞬间闪过了一丝茫然。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了。 这么多年,他就带着那条项链走南闯北,像是没有脚的鸟,只能一直飞。而刚刚,那条项链已经物归原主了。 那么,他呢? 他能去哪? “回桃源吧。”钟衡低声道,“现在就回去。” 祝深呆呆地看着钟衡,弯而翘的眼睫上还挂着水泽,鼻头因刚哭过变得有些红,这样的祝深,好像更加真实了。 钟衡情不自禁地别过了头,又递出了一张纸巾。 “可是我妈妈不能回家了。”祝深捏着纸巾,低着脑袋,像一个小孩一样无措。 “她有自己想要停泊的地方。” “可她从来都不想停在我的面前。” “总有人想的。”钟衡重新牵起了他的手。 祝深抬头看他一眼,心里怦怦直跳,他的五官依旧如雕刻般锋锐,可眼神却无端多了几分柔情。试问谁又能推开这样的钟衡呢? “回家吧。”祝深牵紧了钟衡的手:“我们。” 当晚,他们便返程回滟城。 飞机上,祝深靠在了钟衡的肩头,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十分懊悔道:“今天走得急,忘记去看外婆了。” 钟衡一愣,意外祝深竟还会记挂着这件事。 心里失笑,他哑声说:“外婆不会介意的。” 祝深点了点头,仍过意不去:“那……我们新年再去那儿挂春联?” 钟衡点头,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好。” 想了想,祝深又说:“可是我很喜欢咱们现在的那副婚联啊。芝兰……芝兰……” “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钟衡声音更加低沉了。 “对。”祝深唇角渐渐漾开了一个笑,重复道:“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真好听啊。” “那就都挂上。”钟衡说。 祝深满意了,这才闭上了眼睛。 钟衡却迟迟没有闭眼,心中酸酸胀胀,总觉得好梦转眼便醒。 他变得愈发胆小了,像一个抱着一匣子金币的亡命之徒,奔跑在繁闹的集市。周遭人声鼎沸,而他草木皆兵。 与祝深约定好一起做什么事情,他总担心夜长梦多。 毕竟这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祝深小时候爽了他的约,回来便不记得他是谁了。 替祝深将毯子拉上了些,他忍不住悄悄地望着祝深,认真地计划着下半年的工作。 下个月要去D国出差,下下个月…… 一年将将过去一半,钟衡便已经期待起来年的春节了。 最好他们还有第二个,第三个春节,最好年年都可以和祝深一起贴春联。 ……可以吗? 身旁的祝深放心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昨夜之后,自己不会再做噩梦了。 昨夜,他又被傅云织浸在了天堂湖里。还是那个熟悉的梦境。 在那色彩斑斓的扭曲失真的梦境里,他鲜血直冒,傅云织在他身边狰狞地笑。 “看看还有谁能救你?祝深,你就该死在这里!” 他的头一次又一次地被浸入冰水里,噬骨的寒意渐渐地麻痹了他的意识,却在朦朦胧胧之中,望见雾霭的另一端,有人正拨开迷雾走向他。 一声又一声地叫他:“小拾,小拾……” 一瞬间,他的意识回笼,他扭过头来对傅云织说,“妈妈,我已经不害怕了。” 身上被强压着的桎梏渐渐松了,祝深推开了她,跌跌撞撞地朝雾霭的那头跑去,他对傅云织说:“有人来救我的。” “我知道的,无论我遇到什么危险,无论多少次,他都会来救我。” “再见了。” “妈妈。”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把他俩搞一起啦 也终于把深深的噩梦给解决啦 立一个flag吧,月底完结独一!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顾顧 3个;陆惊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瓜子、陆惊鹤 10瓶;Calm 7瓶;食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倒是没有想到, 两人从霓城回来以后,冷不防又上了回头条。 占了半幅版面的照片是他俩在飞机上,祝深倚着钟衡的肩睡觉, 钟衡则低头回望着他。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的镜头捕捉, 因钟衡眉眼十分深邃,低头看着祝深的时候竟像是含情脉脉一样。 滟城记者惯来爱编故事,看图写话,还拟了个标题叫做《钟生祝生缠绵不离,结婚后我就成了你》。 开头一张图, 剩下全靠编。 说是某天夜里钟生突然想回霓城老家了, 祝生还能怎么办, 宠着呗。招手便有直升飞机相送,香槟美酒好不自在。抵达霓城时正下着雨, 小两口便漫步在雨中踩着水洼打情骂俏。也不知从哪儿采访到了霓城市民赵钱孙李几个先生,纷纷作证这小两口就是在这雨中旁若无人地亲热的,令人艳羡得很。 看到这里祝深的额角已经隐隐有些跳动了,猛地合上报纸, 强迫自己不要去看那些垃圾新闻。 可身体还是不听使唤似的, 将报纸又展了开来,津津有味地看了下去。 报纸上说, 他们俩返程途中更加虐狗,祝生踏实安眠,两个小时内, 钟生看了祝生七十三分钟,为祝生拉毯子三次, 发呆盯着婚戒十八分钟,其中包括盯自己的婚戒八分钟以及盯祝生的婚戒十分钟。唯一的一次与空姐的交谈还是请空姐将飞机窗拉下来, 阳光有些刺眼,怕祝生睡不安稳。 ——为什么钟生自己不拉呢? 因为啊,祝生睡在了他的肩头,他一动,祝生就醒了。 看到这里你可能要问了,这和“结婚后我就成了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是一家有态度的报纸,我们的记者会瞎取标题名吗?——请你看看钟生和祝生的衣服?发现什么了没有? 不是所有糖递到嘴边才能磕的。好好回想一下,钟生什么时候穿休闲装了?祝生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西装革履了? 如果这都不算爱,如意山会倒下来。 祝深看后,久久不语,深吸一口气,工整地折好了报纸,不由得感叹滟报养着的都是些什么鬼才? 此报一登,祝深逢人便解释:“不是坐直升飞机去的……没有香槟美酒……没在街头亲热……是下雨……不是……下暴雨街上都涨水了谁还在雨中乱搞啊,多新鲜呐!” 韩思思仍沉浸在少女的美好幻想之中,一脸艳羡地问道:“那飞机上的那段是真的吗?” 祝深抚额,索性装死:“我睡着了不知道!” 这当然无法阻止满屋子女人的甜蜜幻想,她们目送着祝深走进画室,目光慈爱又柔和,仿佛正见证着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祝深便顶着她们这样异样的眼光走进了画室。 本以为里面的孩子会老实很多,至少不会八卦他的私生活。 但祝深想错了。 孩子们不会,可孩子的家长会。 于是他一进门听到的便是这样的问题: “祝老师我妈妈问你能不能在这张报纸上给她签名?” “祝老师我阿姨想知道你穿的到底是不是钟哥哥的衣服?” “祝老师你也喜欢玩水啊?爸爸说过这样不乖乖哦!” “祝老师我妈妈说你们雨天做的事情少儿不宜,可你们做什么了呀?” 祝深眉心一跳,无力解释:“……” 他不过才离开几天,怎么这帮小萝卜头连最基本的尊师重道也没有了?到底是他们飘了,还是他祝深拿不动刀了? 只听他一声咳嗽,十分严肃道:“来,让我看看你们这几天的作业,韩老师应该都和你们说了吧,二十张速写画完了吗?” 画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孩子们把头埋得低低的。 很好。祝深看着他们,挺直了腰杆,终于找回了些自信。 油画大赛迫在眉睫,这些孩子已经准备好了参赛作品,就等着祝深指导修改。于是这一整天祝深净忙活着给他们提意见,所幸这些孩子大多听话,这才让他的负担减轻了许多。 等到画室的孩子们都下了课,祝深刚准备走,前台对他说有人在门外找他。 祝深寻声朝外面望去,门口站着的原来是薄梁。 “阿包,出去等我一下。”祝深摸摸阿包的脑袋。 阿包便去外面等。 “你怎么过来了?”祝深拍了拍身旁的椅子:“坐。” “顺路过来,递张请柬。”薄梁递出了一张请柬,淡淡地道。 祝深这才想起,薄氏的公司也在这附近。 “什么请柬?”祝深接了过来,随意一瞥:“钟阿姨的生日宴?” 薄梁点点头,坐下了:“下周日,没多大排场,只宴些亲朋,她希望你能去。” 祝深拿着请柬,没有说话。 这是薄梁母亲钟芸的生日宴。钟芸与钟衡沾着亲带着故,说来还是他的姑姑,不管外面如何说她势力刻薄,可她一直对他们如意山的这帮小辈很好。 但很可惜的是,两家在七年前自薄梁和姜遗远赴A国后,便撕破了脸皮,老死不相往来了。 钟芸恨祝家私生的儿子拐走了她的宝贝儿子,曾在傅云织的葬礼上大闹了一场,当着人来人往一通指责,说是祝家毁了薄梁。 很长一段时间,两家沦为滟城茶余饭后的话题。 那个时候,谁都不知道两人究竟去了哪里,仿佛平白就在人间蒸发了一般。也是后来,祝深才知道,能织出那么大的一张网的,为他们铺好远走高飞路的,甚至连傅云织自杀都算计在内的,只有可能是傅云织本人。 是傅云织帮助他们离开的,并用自己的关系庇护他们不被滟城找到整整三年。 她仿佛在通过他们,实现自己从前未完成的心愿一样。 也正是通过他们,狠狠地甩了如意山一耳光,沉重地打击到了每个人。 而如今,薄梁在众人眼中迷途知返,薄家便又起了与祝家重修旧好的心思了。然而祝老爷子一向执拗,是实打实地恨薄梁和姜遗。 只怕齐兰的约,祝深不好去赴。 许是看出了祝深的犹豫,薄梁轻声说:“太难为你了,做这些事情。” 薄梁从来不喜欢强人所难,他低声道:“我会自己想办法。” 祝深紧盯着他,自然知道他不是说的生日宴这事,一时眉间染上了些忧思,又问:“你在滟城还剩几件事情没办?” 薄梁眼中划过一丝诧异:“你怎么知……” “少装,我不信你会在滟城呆一辈子。”祝深打断他。 薄梁低下了头,苦笑了一下,“他希望我在滟城呆一辈子。” “那么你呢?你希望么?” 薄梁起身,没有回答。 祝深也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了,眉间忧思不散,这人这样下去总归不是个事。 他目送着薄梁走到了门口,却见后者顿了顿,回过头对他说:“他的愿望,就是我的希望。” 祝深半晌说不出话来,便看着薄梁的背影从他眼前消失。 祝深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眉间像有化不开的浓愁,低下头,他握紧了手中的那张请柬。 心底突然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猜测,却又很快被他摁熄在了心中。 怎么可能呢。 薄梁刚走到大门,正碰上过来接人的钟衡。 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 只隔着一扇玻璃门。 门是自动感应的,感应到有人,从两边徐徐地拉开了。可两个人却仍僵在原地,谁都没有动。 仿佛有一道隐形的门横亘在了他们的中间。 是薄梁先朝钟衡点了一下头,走出了那扇门,说道:“说来,我回来以后,看见过你很多次,可从来都没有机会和你好好聊一次。” 钟衡沉声问:“聊什么?” “姜遗。”薄梁看着钟衡,眼神有些空,低声说:“谢谢你。” “不必。”钟衡走了两步,擦肩而过时他道:“不是为了帮你。” “嗯。”薄梁站在了原地,语气低平地应了一声。 他知道的,钟衡做什么事,只可能是为了祝深。 真好。这样。他们四个,总还是有人能长久厮守的。 钟衡走了两步,眉心突然蹙了下,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薄梁的背影。 他比记忆中瘦了,明明是盛夏时节,却莫名的,看上去萧瑟又冷清。 钟衡沉着声音对他说:“节哀。” “嗯。”薄梁淡淡地应了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外。 都对他说节哀,却没有人告诉他哀该怎么节。 钟衡进到画室的时候,祝深刚要出去。 坐在一旁的阿包便背着书包走到了他们身旁。 “来接我们?”祝深自然地挽上了钟衡的手,另一只手牵着小阿包。 “嗯。”钟衡摸摸阿包的头,问祝深:“累吗?” “不累。” 前台的老师看着三人这俨然一家三口的相处模式,笑说:“看来我们小阿包现在可是碍手碍脚的电灯泡啦。” 阿包好像听懂了,瞬间将手放下,退到两人身后三步远。 祝深对前台道:“不要这么说阿包,他还小,很多话会往心里去的。”又回过头来,对阿包伸手道:“站那么远做什么,回去画画了。” 阿包仍有些迟疑,不敢迈进。 直到钟衡也伸出手,“走了。” 阿包这才大踏步地跟了上去。 钟衡轻笑,想着刚刚祝深认真说话的样子,眼里好像有无数颗星星在闪烁。 祝深与阿包的妈妈商量过,觉得阿包的天赋实在是很好,要是浪费掉就太可惜了,便主动提出接他跟自己学画画。 周一到周六留他在桃源上课,周日再送他回家。 阿包妈妈对此千恩万谢,直说阿包是遇到贵人了,抽泣着将阿包托付给祝深了,还说任他打骂。 祝深听后压力愈发大了。 为此,他还正儿八经地和Moeen通过一次电话,探讨过如何教孩子。Moeen还很热情地寄来不少书,都是教他如何成为一个艺术上的灯塔的。 祝深第一次觉得无论是在L国也好,中国也罢,上了年纪的老人普遍爱转些心灵鸡汤给小辈。 不过阿包倒是很乖巧,约莫是因寄人篱下吧,做什么都是轻手轻脚的,生怕惹祝深不快。 祝深不知为何,却想到了钟衡。 听说那时钟芸因钟衡打伤了薄梁,便气冲冲地回到娘家责罚钟衡,让他罚跪到了祠堂外两天。 钟芸态度尚且如此,其他人更加可想而知。 大闷葫芦小时候一定也不爱说话,就算被人欺负了,也只是闷在心里。 光是这样想还不够,祝深稍一动笔,便凭着在霓城老屋的记忆,复原起了钟衡小时候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都过了那么久了,钟衡小时候的照片仍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就像见过小时候的钟衡似的。 正画着,阿包伸过头来看一看,“老师在画什么?” 五官还没出来,自然是认不出他画的是谁的,祝深糊弄小孩道:“你的画画完了么,不画完不能睡觉。” 阿包只好点了点头,继续闷头画画。 忽然,听见敲门声,阿包瞬间将头抬了起来:“钟哥哥!” 果然,钟衡推门进来了。 “哟,来上课了?”祝深调侃道。 钟衡低下了头。 方姨疼爱阿包,自阿包来桃源以后,钟衡便成了专职跑腿的,隔几分钟上楼送一趟零食水果。 祝深看穿这人明明是想找机会留在他的身边,又不明说,只一趟趟地上上下下,实在是别扭沉闷得可爱,便主动给他台阶下:“是来听课的?” 钟衡抿了抿唇,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自此画室常驻坑位便又多了一人。 阿包却还不知道,多了一人之后祝老师的视线就不会落到他身上了。 譬如此刻,祝老师突然对他大肆赞扬一番,然后说:“可以下课了。” 阿包纳闷:“不是说……” 要画完才能下课睡觉吗? 祝深便板起脸来教育他:“这都几点了,还想不想长个子了,你现在正是发育的黄金时期,知道什么是黄金时期吗?还有什么能比健康还重要呢?” 钟衡抬眼,冷不防问祝深:“你也开始重视健康了?” 祝深轻咳一声,使眼色道:“这位同学请不要插话。”一边说,一边将阿包往画室外推:“去睡觉吧,身体最重要了。” 阿包十分感动,点点头,乖乖地与祝深和钟衡挥手:“祝老师晚安,钟哥哥晚安。” “晚安。”祝深一脸为人师表,露出了温柔的笑。 目送着小闷葫芦下了楼,将门一关,祝深忽然凑到了钟衡面前:“说起来,我费心尽力教你画画,你却还没有喊我一句老师。” 他俩离得很近,钟衡半坐在桌沿,伸直了一条长腿,祝深俯身仰头看他,像是在讨什么奖励。 倒是不知谁是谁的奖励了。 钟衡唇角松动,任祝深在他跟前胡闹。 真是个泼皮无赖,要人叫他老师,却连笔都没教人削过。 可钟衡一直拿他没辙,只是宠溺地勾唇,闭嘴不言罢了。 祝深的手却得寸进尺地覆上了钟衡的手背,如游蛇一般缓缓游弋着。这下钟衡终于卸下所有沉冷,忍不住深深地望向他。 四目一对,里头的气氛便变了。画室里凭空多了几分旖旎的味道,穿梭在了指尖,又萦绕在了对望的视线里。 有人手不老实,两指模拟着走路的姿态,一路爬啊爬,爬到了对方的手臂上,感知着肌肉底下蕴藏着的蓬勃力量。 “叫老师。”祝深敦促着,指腹轻轻一摁。 钟衡无奈:“小拾。” “钟生真是好不配合呀。”轻轻推开钟衡,祝深佯怪道:“好歹都教过你画画了,你怎么一点都不尊师重道啊?” 钟衡拉回祝深的手,“嗯?” “不叫老师也可以。”祝深眼睛一转,一本正经地分析道:“你看看这个辈分,我是阿包的老师,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怎么着也算是爸爸辈的对吧。” “嗯。”钟衡无奈,轻轻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而他叫你哥哥,”祝深的指尖往钟衡胸口上一戳,坏笑道:“那你岂不是要叫我一句小叔叔?” “小拾。”钟衡无奈地摇了摇头。 祝深轻晃着他的手腕:“来来,叫一句听听?” 钟衡站直,打开了门,走出了画室。 祝深顽劣心思一旦起了便很难再消退,当即便不依不饶地追着钟衡,一路追到了他的房间。 “钟生。” “叫一句小叔叔呀——” 话音刚落,他便被钟衡扯着手压着肩,按在了墙沿。 不重不轻的力度,如果祝深想挣开,随时都可以。 可祝深没有,非但没有,嘴上的笑意却更深了,像是见到苦候的猎物终于跌入了他的陷阱。 没开灯,室内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够听见彼此交错的呼吸声响在自己的耳畔。 钟衡喉结一滚,祝深也咽了咽口水。 然后,余下的那一个吻便顺理成章了。 起初是浅尝辄止的。 唇瓣刚一分离,祝深的呼吸更加急促,钟衡听见以后忽然将他抵在墙壁上继续深吻着。 室内一丝光亮也没有,祝深这才察觉到自己是鱼肉,钟衡才是刀俎。 可他愿意。 只见祝深仰起了头,双手轻轻一勾,似乎在对方的眼里看见了一片澄莹月色。 刀俎又如何?还不是为他神魂颠倒。 在闷葫芦隐忍崩裂的边缘反复试探似乎是祝深最近找到的新乐子。他就想戳破他的假面,他就想带着对方一同沉沦。 而事实上,除了沉沦,他似乎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被抛到床上的那一刻,祝深似乎听见钟衡抵在他的耳畔用沙哑的声音低低说了一句话。 “小叔叔,嗯?” 祝深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忙说:“我错了。” 可是。 已经晚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金家大小姐 23瓶;巢南 4瓶;33213641 3瓶;大元缄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修) 星期六的早上, 祝深刚醒来,看见同学群里很是热闹,便随手发了个表情, 在群里冒了一下泡。 揉了揉眼睛, 看见站在门边的钟衡正准备打领带,他勾起了一抹笑,掀被下了床,抢在钟衡动手前帮他打好了领带。 钟衡轻轻地搂着他的腰说:“多睡一会儿。” “知道了你去忙吧。”祝深将他推向门外:“不是说公司有事吗?” 钟衡点了点头,都走到楼梯上了, 又转过头来对他说:“一点前我会回来的。” 祝深伏在了扶手边朝他笑:“知道了, 我等你。” 两人说好下午去祝宅探望祝老爷子的。 许是听见祝深说等他了, 钟衡抿着笑下了楼。 祝深目送着他出了大门,替他打过领带的手好像有些微微发烫, 心想,他们这样可真像一对新婚夫夫啊。 回到了床上,祝深睡意全无,拿起手机一看, 消息还不少。 原来是宋姗开演奏会, 余下几张票,说要送给大家。 “不知道钟衡学长和祝少是否有时间赏脸?”宋姗在群里问道。 祝深礼貌地拒绝了她。 本以为这就算完, 哪知宋姗又给他私发了一条消息。 “真是遗憾啊,本来还想和你们叙叙旧的。”宋姗发来了一个哭脸的表情。 祝深觉得“你们”这两个字应该有很大的水分,她真正想叙旧的人不会是自己。 “是挺遗憾的, 钟衡今天有事。”祝深回她。 “也没关系,不知你们下个礼拜有时间吗?改天叙旧可以吗?”宋姗问。 祝深皱了皱眉头, 已然有些不悦了。 想到那天他们还紧挨在长凳上说话,祝深对宋姗说:“我竟然不知道, 你们原来还有旧可以叙。” 宋姗却说:“我比您想象中还要更了解他,我知道钟衡学长从前的所有事情。” 祝深眉头越皱越深。 “要见一面吗,祝少?”宋姗缓缓发来这样一行字。 ※※※ 午饭后,祝深和钟衡去了祝宅。 祝深看起来兴致缺缺,钟衡问他:“怎么?” 祝深摇了摇头,“没事。” 到了门口,他眼睛一亮。 一对小双胞胎你追我我追你地嬉戏打闹,小狮子绕着他们欢快地跑来跑去,疯狂地摇着尾巴。祝深一看他俩这长相便了然了,问张叔:“是四哥回来了?” 张叔连连点头:“四少爷刚到。” 祝深和钟衡走进了屋,一边走,他一边说:“我四哥你大概没有见过,婚礼那天他不在,说来我和他已有很多年都没有见过面了。” “你还知道?”说话人三十来岁,衣着考究,直直地坐在沙发上,品一盏香茗,轻飘飘地望祝深一眼,一副话里有话的模样。 “四哥好。”祝深笑嘻嘻地走向他,站在了沙发背后。 祝深姐姐众多,从小被姐姐们护得很好,个个都将他放在手心里疼爱。四哥祝淇则不同,虽也是疼他的,却不像姐妹们一样无脑宠溺,树好了原则,一脸铁面无私的样子,谁说都不管用。不过这些弟弟奴们通常都逃不开祝深撒娇,祝深往地上一坐,再有原则的人也只能手忙脚乱地哄着他了。 祝淇大学毕业以后就随他父亲和三姐一起去开拓海外市场了,每年只有时间回来个几天,说来也是很不凑巧,这些年他从来都没和祝深碰上过。 “四哥。”钟衡朝祝淇轻轻颔首。 祝淇也点点头,示意他坐下,亲自给他倒了杯茶递了过去:“我们家老幺,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钟衡摇摇头,接过了茶杯:“他不是麻烦。” 祝淇意外地看了钟衡一眼,轻轻地笑了:“哦?” “我的茶呢?”祝深理直气壮地瞪着祝淇:“怎么只给钟衡不给我?” “自己倒。被宠得没边了,茶都不会自己倒了?” 祝深忿忿地伏在沙发后,忽见眼前递来了一杯茶。 抬眼一看,钟衡道:“给你。” 祝深低头就着钟衡的手抿了一小口,挑衅地看向祝淇。 钟衡情不自禁地抿了抿唇,祝淇则低咳一声,有些不忍直视了,只悔自己没带老婆回来,没得老婆疼爱。 “四哥你这次回来多久啊?” “一个礼拜吧。你三姐也想和我一起回来,临时有个工作推不开,所以她下个月再回。” 祝深点了点头,喃喃自语:“她再不回来我都要去找她了。” “怎么?”祝淇一时间酸得很:“只想姐姐不想哥哥?” “这叫什么话啊,酸得很。”祝深摇了摇头,却没有继续说。 七年前钟衡在机场送给他的盒子绝不可能凭空消失。张叔说是三姐做主寄去L国的,他在那边找遍了也没翻出什么东西来,所以问题可能还是出在三姐身上。 事实上他也反复地询问过三姐,三姐都说她记不得那么久远的事情了,想来只得等她回到滟城,再看看有没有印象了。 时间越长,他就越想知道那盒子里有什么。 钟衡和宋姗都可以叙旧,没道理他和钟衡学生时代的唯一交集会被自己弄丢。想到宋姗,祝深心里不免生起了一口郁气,这人真是胡言乱语,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谎都敢编。 正想着,祝深的大腿冷不防被人一撞,身体由于惯性向前倾,钟衡眼明手快地揽住了他,将他带到了沙发边。 回头一看,撞他的正是那对小双胞胎。小哥俩知道自己刚做错了事,正耷拉着脑袋,十分苦恼的样子。 只听祝淇十分严肃道:“家里是能胡闹的地方吗!快道歉!” 祝深不由得抚额,都多久了,他四哥还是没有变。 双胞胎手拉着手,奶声奶气道:“对不起。” 祝深摸摸他们的头:“没关系的。” 祝淇又道:“谁知道你们和谁道歉?赶紧叫人!” 双胞胎早前与祝深视过频,又歪着脑袋仔仔细细地辨认了一下,异口同声道:“小叔叔,对不起!” 祝深一怔。 不知是想到哪天在床上发生的事情了,一时耳根子有些发热。 钟衡默默抿了口茶。 两人各自移开视线,想的却是一处的事。 祝淇这才满意地朝俩孩子挥挥手:“行了,去玩吧。” 两个小萝卜头脸上顿时化阴为晴,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察觉到祝深脸色有些异样,祝淇问:“老幺,怎么不说话了?” “没……没什么。”祝深站了起来,“啊,我突然想起,我房里有事。” 祝深连忙借口离开。 祝淇摩挲着下巴,看着钟衡和祝深相互避开的视线,不知这两人究竟在想什么,左右不过是他们夫夫的事情,也不好多说,只好点了点头:“你去吧。” 等到祝深回房以后,见钟衡也起身要走,祝淇忙问:“你房里也有事?” 钟衡略点了一下头,走了。 祝淇皱着眉头嘀咕:“这俩人房里搞什么事啊?” 话一出,自己都愣住了。 到底是新婚燕尔,房里还能搞什么事啊…… 于是乎祝淇开始对钟衡刮目相看了。 祝深还不知道自己四哥在进行什么虎狼想象,他回房主要是觉得客厅里呆着被萝卜头叫小叔叔有点尴尬。 没想到他这一回房,钟衡也来了,两人也不说话,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乎更加尴尬了。 半晌,钟衡蹲了下来,拾起了床脚的一张大头贴。 祝深小时候臭美,在床沿贴满了自己的照片,长大以后这床就成了黑历史了。可长大以后的祝深倒是不怎么住如意山了,所以这床也就放着没管,索性床单一盖,是没有人能看出来的。 没想到粘性不稳,漏货了。 祝深登时有些不好意思了。 缺着一颗虎牙还咧那么大嘴笑,丢不丢人啊。 钟衡却笑出了声。 祝深眉头一皱,立刻把照片给抢了过去。 钟衡紧盯着祝深的手,不知在想什么。 祝深顿了顿,犹豫地伸出了手:“你想要?” 钟衡抿唇拿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 “太傻了。”祝深仍有些不好意思直面自己的黑历史。 “很好看。”钟衡说:“最开始见你就觉得你很好看。” 说完,连自己都一顿,紧抿着薄唇,似乎刚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祝深却怔怔地看向钟衡。 一直以来,祝深都很忌讳自己被人夸好看,总觉得好像这样是在提醒自己一无是处一样。可今天这句“好看”出自钟衡之口,他竟觉得从前的日子都被白白辜负了。 原来,钟衡是觉得他好看的。 他闷声说:“要是我们能早点……” 早点认识就好了。 要是他们能早点认识,他一定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就日日花枝招展地跑去钟衡班门口给他抛媚眼,不许他为别人淋雨发烧,不许他送别人芝士蛋糕。 他就只能是他的。 “你想要这张?”祝深问。 钟衡轻轻地“嗯”了一声。 “交换吧,”祝深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说出了他盘算已久的计划了:“你在霓城的照片是我的了。” 钟衡无奈地看着祝深,点了点头:“都给你。” 祝深愣了愣,没想到钟衡竟然如此好说话。 话音刚落,两个萝卜头蹦蹦跳跳地进来了:“我也要!我也要!” 祝深捏捏他们的脸:“你们知道是什么东西吗,就吵着要。” 两个小孩无辜茫然地对望一眼,不管是什么了,要了再说。 只听他们齐声说:“要!” 祝深把他们抱了出去。 哪知这才只是一个开端,俩小家伙黏他黏得紧,于是整个下午,祝深耳边都是他们叽叽喳喳的清脆吵闹声: “小叔叔我要吃糖糖!” “小叔叔抱我摘叶子!” “我也要小叔叔抱!” “小叔叔抱谁?” “小叔叔抱我!” “不行!小叔叔要抱我!” 祝深:“……” 他发誓再也不想听见“小叔叔”三个字了。 恨恨地瞪了钟衡一眼,后者则隔岸观火,抿着笑将他们望着。直至他撅着嘴,瞪着钟衡的眼神里多了丝嗔怪和无措了,钟衡才走来替他解围。 于是他俩一人抱着一个,帮他们去够叶子,带他们去吃糖。 直到晚饭时,两个孩子玩累了消停了专心吃饭了,祝深和钟衡才能休息。 饭桌上,最开心的还要属祝老爷子。看了看祝淇和双胞胎,又看了看钟衡和祝深,笑得都快合不拢嘴了。 “在这儿待几天啊老四?” 祝淇道:“一个星期左右。” 祝老爷子点了点头:“你许久都不回来了,滟城变化很大,可以叫老幺他们带着你们四处逛逛。” 祝淇点了点头。 祝老爷子问祝深:“明天你们有什么安排?” 祝深心里突然一顿,不禁想到薄梁递来的那张请柬。可眼下这情形实在有些不好说出口,往外绕了绕,只说:“朋友的母亲过生日。” 说完,祝深忙看向祝老爷子,眼里莫名多了些殷切的希冀。 祝老爷子觉得奇怪,还以为回到了十年前,祝深吃完了饭要和李经夏去外头玩儿,等他同意一样。 “多大人了。”祝老爷子笑说:“想去就去啊。” “他们家……和祝家有一点误会。” 祝淇闻言忙问:“误会?什么误会?谁家啊?” 祝老爷子笑容渐渐僵住了,眯起了眼睛静悄悄地打量着祝深。 祝深迟疑不语。 桌下,钟衡轻轻伸手覆上了他的手背,示意他不要紧张。 饭厅里因僵持不下,一时有些安静,双胞胎吃好了擦擦嘴巴便去外面玩了。于是这里便更安静了。 半晌,祝老爷子看着祝深,平静地说道:“只要不是薄家,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那如果,”祝深反扣住了钟衡的手,低声问道:“是薄家呢?” “那就不许去。”祝老爷子冷声说。 祝淇一见祝老爷子这反应,忙给祝深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话了。 谁不知道祝老爷子心中有一个坎儿,那年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姜遗和薄梁走了以后,他气得便一把火把姜遗的东西全给烧了。 他视姜遗为豺狼虎豹,若是没有姜遗,祝深的父母也不会走到那个地步。当年眼看着两人的关系都明显转圜了,可姜遗一来,傅云织直接带着祝深去L国了。 何况整个滟城都知道祝家的私生子拐了薄家的二少远走高飞了,老人家最重脸面,他因着这件事被人戳了这么些年的脊梁骨,更是痛恨那二人。 “爷爷,都这么久了……您为什么还耿耿于怀当年的事?” “我说不许去!”祝老爷子猛地站了起来,狠狠将手中的筷子掷在桌上,一声清脆的响声,不知是砸在了谁的心头。 厨房的佣人悄悄冒出了头,又都被张叔给轰回去了。 祝淇忙跟着站了起来,扶着老爷子,给他顺气:“爷爷您别气,您别气,老幺不懂事。”忙转头瞪着祝深:“这件事不要再提了,过来给爷爷道个歉!” 祝深咬了咬唇,默默站了起来。 钟衡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低语道:“先回去吧。” 祝老爷子的胸口一上一下地起伏,显然是真生气了,祝深从未见他如此过。 “对不起,爷爷。”祝深低下了头,轻声说。 祝淇暗暗朝他摆手,示意他先走。 祝深只好离开,可走到门口时,忽然被老爷子叫住。 “祝深——” 很是深沉的一声,不知裹了多少失望在其中。 祝深顿住了。 “有些事情你可以很轻松忘记,但我忘不了。钟芸曾经在你妈的葬礼上大闹了一场,污言秽语,恶语伤人,让祝家和傅家沦为滟城笑柄,这些事情,我未对你讲过。但你今天实在太让我失望了。”祝老爷子推开了身边的祝淇,一个人勉力地撑着桌角,继续说道:“那个时候你在哪儿呢?你在飞机上,你在国外散心,你隔绝了一切能被我们找到的途径,你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们都瞒着不敢对你说,怕让你难受,瞒来瞒去倒还瞒成仇了?我耿耿于怀,你要我释然?你告诉我,拿什么释然?” “别说现在他们回来了,要重修旧好我不答应,就算他们死了,也一步别想跨进我祝家的大门!” 祝深猛地回头看向祝老爷子。 “爷爷……”祝深喃喃道。 “你们走吧。”祝老爷子疲惫地转身,再也没看祝深一眼。 祝深六神无主地坐到车上,闷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钟衡担忧地望着他,看着他的样子有些无措,却又笨拙得不会安慰,只好说:“爷爷只是嘴硬心软,今天的语气重了。” 祝深却摇了摇头,“不是。” 祝老爷子对外人嘴硬,可他对他从来都是心软的。 今天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实在是气狠了。 “是我。”祝深看着窗外,声音闷闷的,像感冒了一样:“是我做错了。” 钟衡意外他会这样地低落,又问:“那如果再重来一次,你还会和爷爷说想去那个生日宴吗?” 祝深沉默地想了会,却如实地点了点头。 钟衡望向他:“你没有错。” “你只是依从自己的心意做事,这并没有什么错。”钟衡顿了顿,轻轻地叹了口气:“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选择,爷爷他会明白的,他只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一瞬间,祝深的心好像被拢紧了,他抬起头,呆呆地望着钟衡。 钟衡见旁边那束热烈的目光朝自己投来,努力稳住了心神,沉声问:“怎么?” “没、没什么。”祝深忙别过头,有些欲盖弥彰了,却还是说:“比起我,你更像是他的孙子。” 钟衡轻叹:“毕竟……” 毕竟我陪他下了那么久棋啊。 顿了顿,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没想到竟被阿包给说中了心意,他是爱屋及乌,他早就爱屋及乌了。 祝家的每一个人,与祝深打过交道的每一个人,他都知道。 怕说出来,把他给吓着。 “毕竟什么?”祝深问他。 “毕竟我们结婚了。”钟衡沉沉地说,“我是你丈夫。” “是啊。”祝深脸上终于生出了些笑意,听到大闷葫芦说出这么一句话,也算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路过一排排桃树,终于快到桃源了。 祝深忽然道:“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 “我们结婚的合约你还留着吗?” 钟衡的心一下被提了起来。 他留着。与祝深有关的东西,哪一样他没有保管好? 不敢贸贸然回答,钟衡有些吃不准祝深的意思。 他要两人婚后的协约做什么? 隐于心底的蠢蠢欲动,僵持在脸上成了却是不动声色,钟衡闷闷地应了一声,不说在,也不说不在。 “回去就撕了吧。”祝深说,“那玩意儿没有用了。” 车子迎着夜色驰在平坦而宽阔的马路上,两颗心各自归到了各位,并行在一条轨道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和弦的灌溉~ * 翻昨天的评论,好像在听人讲群口相声啊嘿嘿!=3= 虽然说还没有完结,但我已经在酝酿番外了,要是大家想看什么番外或者什么梗可以和我说一说,能写我就尽量满足www 第75章 (修) 一回到桃源, 祝深就迫不及待地跑回他的房间,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起了他们的婚后合约。 他记性不好,总丢三落四, 眼下正火急火燎地找着, 也算是现世报了。 钟衡站在楼下,抬头望着祝深急匆匆上楼的背影,不禁笑了笑,然后握着他口袋里的大头贴,缓缓走回到了他的卧室。 推开书柜壁门, 与往常收集的那些与祝深有关的藏品一样, 这里才是它们的归宿。 亮了灯, 钟衡拿起了壁柜上的一本皮质相簿,轻轻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然后地细细翻阅了起来。这本相簿按年龄顺序有规律地码放着祝深零至八岁的照片,其中有几张是祝老爷子给他的,而更多的则是他从各种老报纸上裁下来的。 他像一个疯狂的集邮者,所收集的每一张邮票就是祝深的一段过往, 试图将他不在他身边的时日都给补齐。或者说, 他是祝深的虔诚信徒,壁柜上所有陈列着的厚重的皮质相簿就是他的圣经。 他靠这里取暖, 也在这里苟延残喘。 他翻阅相簿的动作很小,声音很轻,每一页都停顿了好十几秒以上, 像是在细细品读一本晦涩难懂的文集似的,可他的样子看上去又是极为享受的, 神情专注而又温柔。翻到相簿的最后一页,终于将今日他新得那张大头贴给插了进去。 钟衡情不自禁地伸手覆了上去, 隔着一层透明的纸,像是在抚摸他们的初遇。 那么小,眼睛就已经很勾人了,他咧嘴笑着,看上去没心没肺又烂漫天真。 想了想,钟衡提笔写了张便条贴在了大头贴的旁边,字体沉稳苍劲,颇得他本人的神韵一二。 写出来的话却是—— 这是小拾送给我的。 莫名带着一丝骄傲。 看着看着,却迟迟不舍得将相簿合上。 一房之隔的祝深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合约,一时有些得意忘形,风风火火地跑到钟衡的卧室,连门都顾不上敲就闯了进来。 进了门,却没有看到钟衡,祝深以为钟衡是去洗澡了,半点声音也没有听见,笑着想钟衡这个澡洗得很是沉默。 瞬间,他又脸红了,想人家洗澡做什么! 他在房内等了等,突然听见“哗啦”一声。 墙壁动了,书柜壁门被拉开。 抬眼望去,竟见到钟衡从书柜后面走了出来。祝深立刻站了起来,张着嘴,一脸惊讶,这才发现原来那面柜壁是一扇门。 钟衡则是彻彻底底地怔在了原地,额上冒着细汗,薄唇紧紧绷着,温柔地抚摸过相簿的双手轻轻颤抖,他看起来从未这么紧张过。 顿了顿,祝深笑着朝他走了过去,惊叹道:“原来这里还有一个房间啊?” 话音刚落,钟衡神色一变,立刻将身后的壁门给拉上了。 那间房子的秘密他打算守到死,生怕祝深窥得一星半点。 他曾听祝深十分厌恶地拒绝过来人的表白,说最讨厌别人处心积虑地接近自己。于是钟衡记在了心里。 于祝深,他何止是处心积虑? 暗恋有那么多条路可走,可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人间哪有那么多偶然,这段婚姻都是他费尽心思周旋于祝钟两家长辈面前才搏来的,他赌不起任何一个纰漏。 祝深还没来得急看里面一眼,就只听见“哗啦”一声,所有秘密与他擦肩而过了。钟衡拉门的力道很大,连带着柜上的书都跟着轻轻地晃了晃。 祝深抬眼望着这情形,又扫了眼对方紧绷着的拳头,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边。 宋姗说得不错,钟衡有事瞒着他。他想。 掩盖住秘密的钟衡终于恢复了镇定,松了手,佯作无事般看了眼祝深手上的合约,边说边朝桌边走去:“找到了?” 祝深沉默不语。 “小拾?”钟衡停下脚步叫了他一声,眸光幽深。 “找到了。”祝深只好转身跟上,又问:“你的那份呢?” 钟衡刚要说话,就听见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匆忙指了指桌上,示意祝深来拿。 祝深点了点头,坐在了他的椅子上。 钟衡的桌面收拾得干净整洁,上面就只放着两沓文件,和一个笔记本电脑。 祝深不费吹灰之力便看到了他们的合约,显然是钟衡提前放好的。拿起来一看,合约卷着小角,又用几个回形针别好,纸张边角的字迹较他的那份来说有些浅淡了,像是被人常常翻阅所致。 想到这,祝深不禁抬眼望了一下倚着窗户正打着电话的钟衡。 他会常常看这份合约么? 又是以怎样的心情? 厚重的窗帘没有拉上,月光透过一层薄薄的窗纱泻了进来,披在了钟衡的身上,不过是极淡的一层,却使钟衡周身笼着无法言喻的柔和。室内的光线与室外的光影完美地交融,钟衡半挽着衣袖,略略低了低头,光亮映在了他的脸颊,却让他的脸显得更加深邃和立体了。 祝深听不懂他在电话里说什么,可光是看见他说话时那泰然自若的样子,便想,如果天塌在他的面前,他很有可能也只是这么轻轻挽着衣袖,淡淡然地撑了起来。 真是迷人。 那刚才又为何那么惊慌失措? 祝深想问题出了神,手一顿,手中那两份合约便“啪”地一声落到了未关的笔电键盘上,瞬间唤亮了屏幕。 祝深这才从美色与月色中回神,低头整理合约,却无意间扫到了屏幕上钟衡的邮件摘要。 匆匆一瞥,只不过看见了几个名字,就已经让他皱起了眉头。 还没来得及细看,钟衡的电话刚好打完,朝他走了过来。 钟衡话里含着歉意:“公司的事。” 祝深握紧了合约,对他一笑:“没有关系。” 他快步走上前紧紧地拉住了钟衡的手,突然一阵心悸,像是害怕要失去什么似的。 真是糟糕。 推开了门,他急切地拉着钟衡往外走,走向他所熟知的世界。 “去哪?” 虽是疑问的语气,可钟衡半点迟疑也没有,步履不停地跟着祝深往楼梯上走。 “去了你就知道了。”祝深拉着钟衡上了天台。 天台的风很大,祝深浅色的宽松衣服随风招展,四面的风将二人包围。被这样的风一吹,想来暂时是可以忘我的。 祝深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数月前他还在这里画过桃花,他想要留住花期,给眼前这人瞧一瞧。想来早在那时,他就有些心动了吧?不然想看桃花又误了花期的人有那么多,为什么他只在意钟衡? 那么钟衡呢? 祝深紧紧牵着他。 桃花都谢了几个月了,底下昏暗路灯的照出了一片片黑压压的影子,都是顶着绿盖头的桃树。 祝深望着钟衡轻轻笑了一下,眼尾扫过角落,扬手指着一个金属盆。 钟衡看出他的意思了。 “本来想撕掉了事的,”祝深说:“但我觉得还是烧起来比较有仪式感一点。” 好像只有亲眼看见它们灰飞烟灭再也拼凑不起来了,才能坐实他们的这段感情。 虽然荒唐,尽管殊途,一盆火后,好像就能同归。 只听“锃”地一声,祝深打开了火机帽,蹲在了铁盆边。 “其实我小的时候就很想烧纸玩儿,但爷爷说小孩子烧火晚上会尿床。我不信邪,偏偏偷偷摸摸地烧了一回,你猜怎么着?” 钟衡也蹲了下来,目光柔和,偏头问他:“怎么?” “倒是没有尿,”祝深笑了起来,点燃了合约,扔进了铁盆里,轻描淡写道:“只不过后头的小花园被我给点着了,全家吓个半死,再不许我玩火了。”祝深说着,声音渐渐低沉:“但是后来,我没有听他们的话。” 钟衡一下就想到了祝深十七岁那年发生的事情了,那时薄梁和姜遗离开以后,祝深曾在他的画室里放了一把火,烧掉了满室的画,也烧掉了他的青春。 直至今天,再回忆起当年,钟衡仍有些后怕。 看着火盆里蹿起来的火焰,一瞬间,他也扣紧了祝深的手。 祝深身体轻轻朝他的那边倾斜,望着他们贴合的手,笑说:“钟生今天好像很热情。” 钟衡深深地望向他,不说话。 “钟生以前也烧东西玩儿吗?” 钟衡摇了摇头。 是了。钟衡小时候一定是最乖的那一个,却也是最孤独的那一个。 他只有自己。 想到这,祝深的心像是被谁轻轻碾过,他突然伸长了脖子,在钟衡的唇角落下了轻轻的一个吻。 现在不是了。 钟衡紧紧抱住了他,像是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盆中的火苗静静地蹿跳,两人在微亮的一隅热烈地拥吻。火光分别吻过他们的半边侧脸,而他们,唇齿相依,紧密贴合。 直至火焰熄灭,灰烬被风吹散,两人才渐渐分开。 可一对手指却兀自勾缠着,难舍难分得和人一样。 祝深牵紧了他的手,心中突然惶惶然有些害怕,他道:“钟衡,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钟衡看着他。 祝深咬了咬唇,挑出一抹笑,云淡风轻道:“没什么……” 将祝深送到画室教阿包画画,钟衡没再进去了,一个人在门口静默地站着,像是一幅古旧的油画,他摸着唇畔笑了许久。 阿包已经将今天祝深布置给他的作业画完了,眼下仍一刻也不松懈地继续画着画。 只是…… 祝深低头一看,“你在画什么?” 阿包讷讷道:“同学的。” 祝深不由得一笑,他那招果然有用。 那天他在画室里告诉同学们,如果想要得到他的大奖励,就得拥有全班同学为自己画的画。显然,阿包已经被他画室的同学们盯上了,成了个香饽饽,都想请他为自己画画,这就少不了要多和他们打交道。能有机会和同龄人多说说话,总归也是好的。 祝深故意问他:“他们叫你画你就真给他们画啊?” 阿包点了点头,“要画。” 祝深笑了笑,真是个小闷葫芦。 和大闷葫芦一样,典型的记吃不记打。 每一张画阿包都画得很认真,并不是三两笔的随意对付,他能很精准地抓住每个人的特点,能沉得下心,更能付出同龄人都没有的努力和勤劳。看着阿包专注的神情,祝深忽然道:“我觉得你准备的那幅画一定能获奖。” 阿包怔怔然抬起了头,有些不好意思道:“真、真的?” “是啊,你想想奖金用来干什么吧。” 闻言,阿包竟真认真地想了起来,片刻后,他低下头笑了。 “想到了?” 阿包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要给妈妈,还要给钟哥哥买礼物。” 祝深一乐,“那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阿包微微抿笑,低下了脑袋。 祝深光是想到钟衡面对小孩子送他礼物有多么无措,表面上还要装得淡定自若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更加期待他的生日了。 数着日子,也没多久了。 心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是他先前在钟衡的邮件里无意瞥见的那个名字,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上网搜索了。 “老师你呢?”阿包问祝深:“会送什么礼物给钟哥哥?” “你想知道?”祝深一边打字一边问他。 阿包好奇地点了点头。 祝深轻道:“我的礼物……当然是独一无二的。” 阿包一脸崇拜地望着祝深。 祝深轻轻闭上了眼睛,手指一戳,便点进了首页最顶端的那个词条。信息弹了出来,却不敢看,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好像被人捏紧了。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什么钥匙,然而他却不敢打开。 略微抬起了点头,祝深缓缓将眼睛睁开。 阿包在一旁拍手说:“钟哥哥一定会很开心的。” 祝深没有说话,视线终于一点一点往下移,每移一分,心便剧烈跳动一下。 扑通,扑通,扑通…… 视线最终落回到手机上。 映入眼帘的那一行字写着,A国先天性心脏病专家。 好半天,祝深低声说:“我也想他的生日能开心一点。” 毕竟有了我。 我才是离他最近的人,往事皆不可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我没有几把我很抱歉的肥宅水=3= 第76章 (修) 七月, 祝深在凌霄画室那边的课已经结了,每天却还是早出晚归的。 其实说他早出晚归可能不对,他只是比钟衡上班晚一点出门, 又比钟衡下班早一点回家。一天的行迹神神秘秘, 问他时他又三缄其口。 “反正你会知道的嘛。”拉长了声音,就像是在撒娇,小手轻轻勾着钟衡的颈间,钟衡拿他没法,便任由他去了。 这正是滟城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 迎面吹来的风都浮动着热浪。 要是换做从前, 这样的天气祝深是绝对不会出门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 ——马上要到钟衡的生日了。 他只是希望,两人在一起之后的第一个生日, 钟衡能过得高兴一点。 方姨说从前钟衡在钟家的时候,是没有人给他过生日的。 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扎扎实实地刺穿了祝深的心。 “以后会有。”祝深说。 每年都会有。 并未觉得有多热,好像他的心比浮动着的热浪还要来得滚烫, 祝深才从装裱店离开, 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冯记甜品店。 他给钟衡准备的惊喜,一个怎么够。 推开店门时, 迎面扑来了一阵冷气,瞬间将祝深身上的暑气给清退了些许。祝深深吸一口气,弯了弯眼睛, 仿佛得救了。 老板娘笑着对祝深说:“今天好像来得比之前早一点。” 祝深洗净了手,飞快地系好了围裙, 轻轻眨眼:“钟衡已经知道我要出门了。” “那惊喜不就没有了?” 祝深一边在碗里磕下两个鸡蛋,一边摇头道:“他不知道我要来这里, 我不许他问下去,他只好叮嘱我晚上早点回家。” “那他真的就不问了吗?” 祝深点了点头,又往不锈钢碗里倒入了各种食料,认真而熟练地搅拌了起来:“是啊。” 他知道钟衡的,那个闷葫芦啊,尽管心里会存着一大堆疑惑,可只要见到自己不想说,就再也不会问了。 也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这样啊。”老板娘撑着脑袋坐在他的面前,看着矜贵的祝小少爷这熟门熟路洗手作羹汤的样子,不禁失笑。 谁能想到祝小少爷大半个月前连鸡蛋都不会磕呢。 第一次磕鸡蛋还是在她的店里,对着碗沿用力一磕,蛋壳立刻四分五裂,一滩蛋液软趴趴地倒在了桌上,看起来实在是不忍直视。 祝深皱着眉头,晃了晃沾满了淡黄蛋液的双手,小声说:“黏的。” 老板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在祝深连续烤糊了一个多礼拜的蛋糕以后,她终于有些坐不住了,痛心疾首地和他商量:“实在不行阿衡生日那天我帮你做蛋糕胚,你涂奶油,弄装饰就好啦。” “不。”祝深拒绝得十分斩钉截铁,“既然是我的心意,怎么能假手于人呢。” 老板娘怔了怔,又看了看祝深不慎被烤箱烫红的手,叹了一口气。 所以说上帝还是公平的,给了某人画画的天赋,势必就要没收他烘焙的资质。 不过后来祝深烤的蛋糕胚终于还是像模像样了,虽然味道还是一言难尽,至少也是良好的开端。 也好,婚礼时祝深没有吃到钟衡特意为他准备的蛋糕,但钟衡生日时能吃到祝深亲手为他烘焙的蛋糕,这也算作是殊途同归了。 看着祝深专注的样子,她忽然就想起了很多往事。 那时每天钟衡都会是她甜品店的第一个客人。有时天刚蒙蒙亮,她甚至都还没有开张,钟衡就已经骑车守在店外了。 芝士蛋糕向来都卖得很好,他怕买不到。 在她在装盒的时候,偶尔会发现坐在墙角的钟衡会从校服口袋里拿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红色纸片,抿着唇,认认真真折了起来。 那是一颗红色的心。 他并不善言辞,好像将自己所有的喜欢,日复一日地倾注在了指尖,倾注在了纸上,倾注在了那颗小小的红心里。 “钟衡……”将模具放进了烤箱里,在等待的过程中,祝深轻轻开了口:“他以前常常过来吗?” 老板娘意外地看了祝深一眼,却是笑了:“嗯。” “那他以前是怎么样的?” 老板娘想了想说:“其实和现在差不太多,但那时候的他可比现在的话要少多了。” 祝深翘起唇角,想也知道。 “虽然不爱说话,看得出他其实是憋着一股劲儿的。”老板娘说:“有些人不走近看不知道,原来他们的心有那么热。” 祝深看着老板娘,低低地笑了,“是啊。” “阿衡给我儿子补过课,我儿子一直拿阿衡当榜样。我还借此鼓励他要像阿衡一样考上Y大呢。” “后来他考上Y大了么?” “哪儿能啊,”老板娘一提这事就头疼:“那混小子,成天好的不学学坏的。阿衡次次考年级第一没见他学,他倒好,偏偏学阿衡和人打架,门牙磕掉了一颗,说话都漏风。”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祝深忽然一怔。 是了,钟衡和薄梁在高三的时候曾狠狠地打过一架,为此钟衡被钟芸罚禁足一个月,薄梁脸上也挂着重重的伤。 那天见面,宋姗问他:“您觉得他是为谁打架?” 祝深顿时陷入了长长的沉默之中。 说起来荒唐可笑,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宋姗见面,只是因为她说她知道钟衡的所有过往,而他,嫉妒得发疯。 “祝少心里一定有答案吧。”宋姗对他说,“毕竟那时候姜遗和薄梁学长刚刚在一起啊。” 祝深瞬间抬起了头,脑海里好似有什么网罗成结。 “那时在学校里,大家的小团体划分得很明确,哦,这个您自然不会关心,因为只要您伸伸手,大家就朝您围拢过去了,但钟衡学长不一样。”抿了口咖啡,宋姗抬眼朝祝深轻轻一笑:“姜遗也不一样。” “他们有着相似的背景,所以我常见到他们两个在一起说话,说是互相取暖也不为过吧。”宋姗微笑地看着祝深:“您看起来好像很惊讶?难道学长他没有对您说过吗?不过他瞒着你肯定有他的道理吧。” 祝深面无表情地问她:“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宋姗摇头对他说:“我啊,什么也不为。只是或许您该知道,在您觉得他不起眼的时候,也有人将他放在心里过。并不是所有人都是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祝深的瞳仁倏地放大,却见宋姗放下了杯子,笑了一下,然后欠身离开了。 珍珠一样的线索被一条一条串了起来…… 祝深不由得联想到了那晚他无意中看到的那封邮件,A国的先心专家说自己辜负了钟衡这么多年的信任,蓦地,他有些心慌。 有什么东西好像正排山倒海地迫近他,那些无头绪的东西自动地列着队走进他的脑海里。 难怪。每次钟衡看见薄梁时神色总是不自然,像是紧张,又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似的。 想到这,他不禁打了个寒颤,骨节咯咯作响,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仿佛冷冻成冰。 可是…… 为什么是姜遗啊? 祝深缓缓地蹲了下去。 “祝少,祝少,你怎么了?”老板娘见状,大惊失色。 “我没事。”祝深靠着橱柜,摆了摆手,很是突兀地笑了一下。 笑容里掺夹着几多寒凉辛酸,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仿佛被钉在了这一处角落,兜头泼下来了数九寒冬的冰水,却避闪不及,只能呆呆承受。 真是可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绕不开姜遗的圈子。 那么钟衡又是如何看他的? 兴许在他眼里,自己不过只是一个与姜遗有几分相像的男人。 所以钟衡在夜里低沉地念着他的名字的时候,心里想着的又会是谁? 祝深痛苦地揉着脑袋,不敢再往下想了。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祝深嫌吵,挂了。 那边却犹不停歇地继续打着,祝深忍耐不住,抬指一划,看也没看,哑声开口:“喂?” “祝深?”那头的李经夏一愣:“你声音怎么成这样了?” 祝深无力回他,勉强地撑着桌沿站了起来,避开了老板娘担心的视线,走到了墙角听电话。 李经夏不知道手机那头的祝深正经历着怎样的一番心境,笑着侃他:“你在干嘛呢?咱们的同学群里说看见你在卓尔那边出现,你不会还想着要混进学校给学弟学妹们秀恩爱吧?” 祝深无心与他玩笑,只是笑了一笑。 很是喑哑低沉的一声:“我哪有什么恩爱可秀。” 李经夏不知其由,笑骂:“你少来。” 祝深抬头凝望着身旁的这面墙,上面用色彩斑斓的卡纸拼贴成了几个卡通大字:心愿墙。 整面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了便利贴,大多是少男少女们的怀春心事,明明知道没有神灵帮自己实现,知道便利贴的粘性并不牢靠,知道其实就算贴上去了人家也看不到,却仍然一个两个前仆后继地将平常难以说出口心愿写了下来,贴了上去。 不用神明保佑,但求自己心安。 那么从前的钟衡也会像他们一样出现在这里的角落,写下自己的心愿吗? 祝深近乎是自虐一样想象着曾经那个沉默内敛的钟衡,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和别人一起穿街过巷,不知道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光是想想,他就觉得心痛难当。一时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他心痛了。 “你那天没去钟太的生日宴,你是没有看到,薄梁发了好大一通火。那可是薄梁哎,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李经夏夸张道:“我头一次见他那么气急败坏,宴会还没有结束,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提前离席了。钟太也生气了,什么风度礼仪都顾不上了,在后面追着她说要是薄梁出去她就不认这个儿子了。薄梁愣是连脚步都没有停一下。” 祝深顿了顿,眉头深深皱起。 李经夏又说:“一连好几天薄梁的手机也打不通,好像真的人间蒸发了一样,你要是看见他给我回个信儿。钟太今天来我家堵我问我看见薄梁了没有,我现在真是,看见她都有心理阴影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那天钟太办生日宴,其实是为了给薄梁变相相亲的。钟太也太心急了,薄梁这才分手回来多久啊,就摁着他去和别人跳舞——” “他们没有分手。”祝深的声音无端沉闷。 “这不能啊?依着薄梁当初那个被迷得五迷三道的劲儿,没分手他哪能回来?”李经夏条条是道地分析着:“薄梁一颗心都挂在了姜遗身上,除非姜遗死——” 李经夏一顿,瞬间噤声。 半晌,他想起往日种种,难以置信地小声喃喃:“不可能吧……姜遗真的……那薄梁……薄梁得有多难过啊?他都没有表现出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 祝深没有说话,可心却在一瞬间被提了起来。 是啊。那他得有多难过呢? 一声也不吭地在意了那么多年,至死也没有见上一面。 挂了电话,祝深倚着墙发呆。 良久,他从旁边撕下了一张便利贴,抬起笔,有些踌躇。 他从没有写过这个,望着一整面墙的“保佑XXX喜欢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早就知道了,神明从来不会保佑谁喜欢谁。爱情这回事,只有命中注定。 不知觉间已经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钟衡的名字,力透纸背,不知又夹揉着怎样的情愫,等他反应过来时,墨水已经在最后一个竖勾那里停顿多时了,洇出了一团墨点。 钟衡。 接下来该写什么? 保佑钟衡喜欢我? 保佑钟衡忘掉他? 祝深自嘲地笑了一下,啪地将那张便利贴贴在了心愿墙上。 他没有心愿要许,钟衡是他唯一的愿望。 怎样都好,是他决心要栽的,与别人半点关系都没有。 合约已经撕了,他还就不信了,这么漫长的几十年,钟衡连一个人都忘不掉? 一瞬间,祝深挺直了背脊,支撑起了自己残存的骄傲,一步一步走向烤箱,扬起了下巴。 这样,他依旧还是从前那个星光熠熠的小孔雀。 反正钟衡已经是他的了。 时间还很长,他们有的是时间。 快过生日吧。多喜欢我一点吧。他想。 正想着,手机又响了起来。 祝深抗拒性地皱了一下眉头,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划通了。 里面瞬间传来五姐焦急的声音:“深深,快回家一趟,薄梁来祝宅了!” 祝深大脑一片空白,推开门就跑了出去:“我马上来!” 外面可真热啊,刻骨的寒凉瞬间被热气笼罩,挺直的背脊一下就被热浪扑得生疼。 作者有话要说:忍住不回评论,一回准就露馅qwq (我的自制力这么薄弱,一张嘴绝对是剧透… 喂颗定心丸吧,之后不管发生啥深深和衡衡都会好好在一起的 放心放心~ 第77章 钟衡其实不大喜欢看微信, 每天有那么多条信息,也只是看看置顶的祝深有没有和他说话而已。 要是见到一条,指不定心里能高兴多久呢。 可今天, 微信里似乎有某个群组很吵闹, 随意一扫,聊的东西都是和祝深有关的。 不知谁说一连好几天都看见祝深往卓尔那边跑,怕不是要抓几个学弟学妹听他秀恩爱?于是大家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起了上月校庆发生的事情。 钟衡想到早上祝深那三缄其口的样子,有些好笑,却瞧瞧在心里想, 他每天去卓尔干什么呢? 可既然祝深不想说, 他也就不问了。 今天下班比昨天早一些, 钟衡抬手看了眼表,叫阿文载他去卓尔附近。 “附近?”指向并不明确, 阿文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钟衡点头,又说:“就停在街头,不用开进去。” 等时间差不多了,再给祝深打一个电话, 说自己在附近办事, 问是否要接他一道回家。 正想盘算着,阿文突然指着前方说:“那是祝少吗?” 钟衡抬头一看, 看到了他熟悉的身影,是祝深。 只见祝深跑得很快,不知是遇着了怎样的急事。 “跟上。”钟衡忙说。 话音刚落, 阿文便已发动汽车跟了上去,祝深却没有看见他们, 在路边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了。 “这……先生……”阿文看了眼视镜里钟衡的反应。 钟衡顿了顿, 低道:“跟上。” 阿文便开着车紧紧地跟在了那辆出租车的后面。 祝深在车里敦促道:“快一点。” 司机师傅面露难色。 其实车速已经很快了,光是看窗外那些飞速移动着的树木就知道,可时间越长,祝深的心就越慌,不抵达祝宅他势必不能安心。 薄梁曾对他提及过他回滟城的主要目的。 ——请求祝老爷子纳姜遗的名字进入祝家族谱。 实在有些不切实际,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可这却是姜遗最后的愿望,所以不管有多难薄梁也要为他实现。 早先祝深就试探过祝老爷子的态度,老爷子恨这二人入骨,想来是不会答应的,于是他劝薄梁再想一想,再等一等。未承想,薄梁在钟芸那受了刺激,再也等不住,直奔了祝宅。 这一趟,不知道又会闹出怎样的轩辕大波。 祝深以拳抵唇,手背绷得发白,胸腔跳个不停。 车子停在祝宅,祝深付了车费,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拼命拍门。 是张叔开的门,祝深急忙推开门径直冲了进去。 钟衡看见祝深的那辆车开往如意山时,闪过无数念头,心像被人重重提了起来,悬在了高处。 底下是悬崖万丈,他在枝桠上乱晃。 看到祝深冲进门,他默不作声地坐在车上,紧紧握着手机,不知该用怎样的借口进去祝深才不会嫌他烦,觉得他讨厌。 看见钟衡在车上默坐,阿文试探性地唤了他一声:“先生……” 钟衡蓦地抬起了头,看了阿文一眼,彷如梦中惊醒,推门下了车。 阿文有些吃不准钟衡的意思,小声问:“您今晚要宿在这边吗?” 钟衡没有回答,只说:“你开车先回去吧。”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今晚会在哪里。 也不知道祝深希不希望他来。 阿文不敢违抗钟衡的吩咐,又着实不放心,迟迟没有动,直到钟衡对他说:“去吧。” 阿文只好驶车离开。 一时车子消失在路的尽头,门前空落落的,就只剩下钟衡了。 闷热的天倏地暗了下来,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天上黑压压的乌云成了团。气压很低,不定何时要降下一场雨来。 钟衡静静地站在祝宅的门外,就像在这里等过了许多年一样。 天色更加阴暗了,山间的风都卷着热气,天与地的距离迫得很近,好像随时要倾覆下来一样。七月的天空里流窜着不安定的气息,搅动得人心有些浮躁。 刹那,一道闪电率先划亮天际,将乌云劈成两半。 钟衡再也等不住了,在响雷落下的那一刻,敲响了祝家的门。 几乎是同时,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是五姐。 “阿衡!”见到了他,五姐大喜过望,像是抓来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你好好劝劝祝深,叫他别再和爷爷犟了!” 钟衡不明所以,抬头一看,祝深与薄梁在庭中跪得笔直。 又是轰隆一声,祝深的背影好像瑟缩了一下,钟衡忙上前立在他的身旁。 祝深抬头望着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你怎么来了?” 雷声响彻在庭院之中,听得人心惊肉跳。 钟衡低头看着祝深,眉头狠狠拧紧,只说:“打雷了。” 祝深最怕打雷了。 “所以我过来了。” 倏地,一滴雨落在了祝深的脸上。 祝深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又看了看紧闭着的不知何时能打开的门窗,对钟衡说:“这里和你没有关系,快回去吧,要下雨了。” “没有关系?”钟衡扫了眼跪在地上的祝深和仅与他一臂之隔的薄梁,瞬间敛起了眼眸,好似从这一刻起他是多余的,连带着呼吸都是痛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好像能抹掉所有,这比锐刀还要伤人。 在闪电耀亮天际的那一刻,钟衡突然也跪在了祝深的身边,背脊挺得直直的。 “钟衡?”祝深瞪大了眼睛,攥住了他的手臂,“你——” “我觉得有关系。”钟衡打断了祝深。 大雨从天上疯狂地抖落了下来,劈头盖脸地甩在了三人的身上。钟衡立刻脱下西服外套,撑在了祝深的头顶。 祝深抬头看他,看见他坚毅的下巴曲线连着颈间的线条,看见他凸起的喉结一滚一滚,光是看着,心里便有不知名的情愫在缓缓腾起。像是锅里正煮着的水,将开不开之际,冒出了一个两个沸泡,随即又破碎在了锅中。 可无论看多少遍,他还是心动。 他捏紧了钟衡的臂侧的衣服,问他:“钟衡,你知道我们在干什么?” 虽然是在问他,可其实祝深的心里已经确认了。 只见钟衡点了点头,周遭的风雨声很大,只能听见他低沉的一声“嗯”。 早在车上,他就已经收到了五姐的消息,说祝深和薄梁在求老爷子给姜遗入族谱。 这事,他没有资格插嘴,可他不能看见祝深冒雨跪在这里。 和薄梁一起。 天知道他有多害怕祝深看见薄梁的背影。 祝深的眼圈好像被雨淋得红了,他怔怔然开口问道:“可你还是要来吗……” 为谁而来? 声音里好像有诸多委屈,喑哑难当,低下了头,不知脸上淌着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钟衡慌了。 薄梁偏头看向旁边,无奈开口:“你们回家吧,这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祝深看着钟衡,钟衡望着祝深,仿若在角力,可两人谁都没有动,自然,也就没有理会薄梁。 钟衡举在祝深头顶的那件外套吃了水,变得很厚重,大雨渗透了衣服,雨水滴滴答答地淋在了祝深的脸上,钟衡只好放下了衣服,伸手为他遮风避雨,将他拢向自己。 狂风卷着骤雨,疯狂地拍打着地面,一只手对抗肆虐的暴雨根本就无济于事。跪着的三个人仿佛一叶扁舟,在海浪上沉沉浮浮。 三个人,心中分别腾起了簇簇火焰,却又被这一场暴雨淋熄。 半个小时后,门被打开,老爷子拄着手杖立在檐下。 他与跪着的三个人之间隔着一道雨帘,隔着三道阶梯,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 老爷子一改从前的温和,面无表情地审视着他们,不知道在想什么。 “闹够了就滚回家去。”手杖往地上狠狠一树,老爷子压着火气道。 眼下谁脸上都不好看,老爷子说出这话,算是给他们一个台阶下了。 可这台阶,谁都没有下。 祝深低头说:“爷爷,让姜遗进族谱吧。” 五姐和张叔在后面连连摆手,示意他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惹祝老爷子不悦。 姜遗可是老爷子这些年的大忌讳啊。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祝老爷子眯起眼睛打量着祝深:“你知道你在为什么人求情?” “是,我知道。”祝深目光不避地看着老爷子,“他是我的弟弟。” “他是你哪门子的弟弟?”祝老爷子紧握着手杖,竭力压抑着心头的怒火:“你哪有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弟弟?!你知不知道,因为他,你爸你妈分居两地!因为他,整个祝家沦为一个笑话!你倒还有脸来替他求情?他怎么没脸过来?啊?!” 祝深刚要说话,却听祝老爷子沉沉地叫他:“祝深。” 这还是祝老爷子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叫他,声音里裹夹着浓浓的失望与警告,迫压下来的气息比暴雨落下前的空气还要来得低沉。 “你起来,我当你今天没有来过。”祝老爷子扫了钟衡一眼:“你也是。” 钟衡一动未动,垂眸看着祝深。 祝深咬了咬唇,亦看向钟衡,执拗道:“您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 “胡闹!”老爷子气极,一下一下顺着气,“你就是恃宠而骄!真当所有人都要顺着你的意思来?” 祝深低下了头,闷闷地咬着下唇。 刹那间,祝老爷子似是想到了什么,打量了祝深一眼,幽幽地问他:“你这是为谁?” 恍然间,祝深抬起了头。 为谁? 他苦笑说:“我谁也不为,就当是为我自己好了。” 话音刚落,迎面摔来了一根手杖。 “没出息!”祝老爷子大吼着被气得倒退了两步,张叔和五姐连忙扶住老爷子,却被老爷子狠狠推开。 他是使了十成的力气将手杖掷向祝深的,可那手杖还没落到祝深面前,便被眼明手快的钟衡伸手挡下了。 一时间,场上各人纷纷暗自松了口气。 可这实木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钟衡的腕骨上,只听得很沉闷的一声响,祝深的心比那木杖落在自己身上还要痛,连忙攥紧了钟衡的手臂,通红的眼圈被水泽模糊了他视线。 “钟衡!”热泪夺眶,祝深的嘴唇咬出了血腥味。 钟衡一声也不吭,对上噙满了泪的祝深的眼,伸出他另外那只手,轻轻抚摸祝深的被雨淋湿的脑袋,低道:“没事。” 他越是这样说,祝深越是难过。 薄梁眉头紧锁,双膝跪在地上挪动着,挡到了他们的面前,仰头对老爷子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您有气冲我来吧。” “你?”祝老爷子扶着门沿,已是气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您就不想知道当年为什么我要带姜遗离开吗?” “我没有兴趣知道。”祝老爷子皱了皱眉头,扬声对张叔道:“给薄家打电话,叫他们把这个疯子接回去!赶紧!”说着,便走到了房子里面,颤巍巍伸出手来,想要将门给关上。 他的身形有些惊慌,双手有些颤抖,背影看上去伛偻了许多。 在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刹那,听见薄梁问:“爷爷,姜遗死了,您为什么不想听?” 轰隆—— 天好像都要塌下来了。 “……死了。”祝老爷子忽然顿住了。 五姐和张叔对视一眼,眼里纷纷闪过惊诧。 半晌,门被重新打开,祝老爷子站在屋内,没有迈出去一步。 “我带他,在A国治了七年的病,可他还是走了。”薄梁在疾风暴雨里平静地开口:“他的愿望,是能够被祝家接纳,他想要自己的名字被族谱记住。” “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薄梁伏下身,在祝老爷子的脚下,轻轻磕了一个头,“所以,我恳求您。” 如意山的那个天之骄子在这场大雨里弯下了他的背脊,所有骄傲都被这场雨给打湿了。 缓缓地,他直起了身体,抬起了头说:“虽然他背了那么多年的骂名,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了。可我在乎,所以我想为他辩解一次。” “我不知道姜遗在他父亲的孽缘里占了多大的错处,兴许他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吧,所以老天爷很公平,让他一生下来就得了病,后来的二十多年都要和它对抗,一直到死。”薄梁平静地开口,却暗自握紧了双拳。 “他没有不知廉耻,是我强带他去A国的,所有错都在我。我的初衷只是想给他治病,当时他需要做一场手术,我担心这边的人照顾不好他。可我又很贪心,我不想他和滟城再沾上一点关系,我想有人能对他好一点,我想要,他的世界里只有我——全部都是我。” 钟衡紧张地看着祝深,不知他此刻在用怎样的心情听这一番话。暗暗希冀雷声大些,再大些,最好是震耳欲聋,堵住别人口中那喧嚣而滔天的爱意。 可祝深怕雷,他只能奢求所有降落在耳边的雷都算在他一人的头上。 薄梁说:“姜遗来祝宅的时候八岁不到,从那时候起就被人泼了一身又一身的脏水。我不知道将上一辈的仇恨都推在他一个人的身上是否合适,左右尘归尘土归土,他已经走了,连一句自我辩白的机会都不曾有。” “我恳求您,或许能够看在那么一丁点儿的微不足道的血缘的份上,在族谱里添上他的名字吧。对您而言也许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笔,却是他从小的梦想——他做梦都想姓祝!” 语毕,场上所有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雨还在下,天上地上水雾缭绕,涨起了一片水泽。 祝老爷子无力地朝后退,五姐和张叔忙搀扶他,这一次,他没再将人给推开了。 祝老爷子望着三级阶梯下跪得笔直双眼通红的薄梁,沉默许久,终于出声问道:“是什么时候走的?” “今年元旦。”薄梁拾起一个笑,神色也温柔了许多,似是在回忆着当时:“他说他要做一个很长的梦,叫我不要等了,闭上眼睛,就没有再醒过来。” “爷爷……”祝深的声音好像染上了哭腔,一瞬间像是想起来了很多事,脑海里回荡的是姜遗轻而小地唤他一声“哥哥”。 他从来没有应过。 祝老爷子的身体好像抖了抖,眸光缓缓扫向庭前的三个人,倏地闭紧了双眸。 他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异常艰难地开口:“你们起来。” 三人俱是一愣。 老爷子转过了身,对张叔说道:“让他们进来,叫厨房把姜汤送过来。” 屋里探头探脑的佣人们闻言暗自欢呼一声,纷纷举着伞冲到了庭中。 “明天去祠堂吧……” “爷爷——”祝深被佣人们簇拥着披了两条浴巾,见到老爷子离开的身影,不禁道:“谢谢您。” 他知道,这场博弈,终于还是祝老爷子心软了。 祝老爷子立在楼梯的扶手边,很是疲惫地望了他们一眼,摆摆手:“晚饭不必叫我,我累了。” 步履好像比先前要缓慢许多,不知在他的心里又是经过了怎样的一番心理斗争。 可他,藏得太好了。 薄梁低道:“谢谢你们。” 钟衡不语,一口姜汤饮尽,又敦促祝深道:“快喝。” 薄梁看着钟衡紧张的样子,很自觉地转身离开。 祝深抬眼望向他离开的方向。 钟衡一怔,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了祝深追随他背影的目光,略有些不安地敦促道:“快喝吧。” 祝深视线被挡住了,看见眼前钟衡那发红发肿的手腕,心里很不是滋味,轻轻牵着他的指端问:“疼不疼?” 钟衡抽开了手,别过了头,“没事。” “得涂药。”祝深有些心痛道。 钟衡点头,转身找出套家居服递给他:“你先去洗个澡。” 祝深抱着衣服没有动,一身湿哒哒的,衣角还在滴水。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钟衡,眉头轻轻蹙了起来,半晌,听他轻轻开了口:“关于姜遗,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么?” 轰—— 又是一声惊心动魄的雷,就这样直直地砸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认真看了一下评论,想了一下应该是我前面的伏笔埋得不到位,直接导致你们看上章会有点突兀。那我这两天就会回头修一修埋一埋。 更新的话还是会继续的,晚上九点整,其他时间你们要是看到有更新提示的话就是在修改,不用特地戳进来了。 给你们添麻烦了,真的很不好意思,鞠躬躬~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7830369 7瓶;九重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钟衡的手腕被祝老爷子的手杖打中, 一声闷响过后,他整条手臂都是麻的,腕骨那节剧痛, 可他一声也没吭。 因为看起来, 祝深已经很难受了。 双眼被雨淋湿,淌下来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钟衡只能安慰道他没事。 而现在,左手又红又肿,连转动一下腕子都得咬牙生挺。 凝望着两人相贴的指端, 都是冰冰凉凉的, 触感好像被人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花, 屏蔽掉了最本真的感受。 良久,钟衡开口, 声音也像从棉花里传出来一样,闷闷的:“没有。” 傅云织曾秘密地帮助姜遗和薄梁逃离滟城,这件事对祝深的打击很大,在那时的祝深的眼里, 这几乎可看做是背叛了。 而他, 这些年一直给姜遗介绍A国的先心权威,又不知道祝深会怎样看待他了。 姜遗也问过他, 为什么要帮他? 钟衡一直没有给出一个答案,其实他并不是帮姜遗,而是觉得自己在帮祝深。 他深谙祝深对姜遗的复杂感情, 嘴上说着讨厌抑或者闭口不谈,其实心里的某个角落总是柔软的, 那里安放着姜遗。 他要顾全祝深的骄傲,也怕祝深觉得他多事。 更何况, 他原本就不是一个良善之人,之所以帮姜遗,其实还是存着私心的。 他想要姜遗和薄梁在A国待久一点,最好是今生今世长相厮守,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可他,面对着祝深,始终无法将自己那么阴暗的一面说出口。 屋子里静得很,两人身上湿哒哒地滴着水。就连这水声也是凝重的,就好像现在的他们一样。 “没有,呵,没有……”祝深重复着他的话,轻而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笑着又重复了一遍。 钟衡的心尖猛烈颤抖。 祝深突然转身就走。 钟衡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时间这间屋子里变得像死一样沉寂,滴落的水声不再是交响,而是独奏了,闷闷地打在地板上,像人沉重的心跳声,连呼吸的频率也与它持平了。 这是祝深的房间,可他似乎没有理由再留下去了,垂着脑袋走出了门,看见一双鞋,抬头往上看,愣住了。 是祝深又折返了回来,手里拿着一瓶药油,将他重新带回了房,皱着眉头说:“坐下。” 钟衡一愣。 祝深将他摁在了椅子上,默不作声地倒出了一点儿药油,然后将手盖到了他的腕上。 看他好像连抬手都费劲,祝深只得屈膝蹲在了椅子旁。 这药油的味道有些刺激,辣辣的,他又离得很近,这下连眼睛都被熏得通红,只是恰恰是这样的味道才能将二人身上冰冷而潮湿的水汽给遮盖住。 于是这间房间弥漫着一股经久不散的辛辣却温暖的气味,谁都没有说话,生怕自己一说话便打破了其中的平衡。 祝深的掌心轻轻地擦着钟衡的手腕,虽说是为了活血化瘀,可力道实在大了些。祝深知道,今晚自己手上的力度是有意加大的,就像是在泄一场无名火似的。 是疼的,可是钟衡没有躲。 他是该受着的。 毕竟,这是祝深给他的。 擦揉了约莫有十几分钟,祝深的双腿早就蹲麻,连他的掌心都变热了,钟衡的手腕则更加红了,覆上一层淡黄色的药油,在微黄的灯下,显得分外朦胧。 “你该去洗澡了。”钟衡提醒刚刚停下手来的祝深。 倏地,祝深站了起来,将手撤回,掌心压上了桌沿,倾身迫近了钟衡,沉声问道:“我再问你一遍,关于姜遗,你还有什么话想要和我说么?” 求你了。说什么都可以。 说什么我都可以相信。 钟衡定定地望着他,眼眸黯淡无光:“没有。” “好得很。”祝深转身就走。 可他这一回,再也没有折返回头了。 那是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以后,两人便无甚交流了。 祝深再未出过门,泄气一样将自己锁在画室之中,不许任何人进入。钟衡晚上给他送去的牛奶,永远只是原封不动地被他放在门口,杯沿干净,一口未尝。他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像一只缩着脑袋的乌龟,将自己深深地埋进了壳里。 直到钟衡生日那天的早晨。 装裱店的师傅打电话过来问祝深是否要亲自取画,祝深这才如梦初醒:“十七号了?” 他为钟衡画了一幅画,送去装裱了,约好这天去拿的。 师傅赔笑:“如果您没有时间,我们给您送去也是一样——” “我来。”祝深推开了门,走了出去。 抬眼看表,十点了,钟衡已经去公司了。 顿了顿,祝深说:“我下午去拿,您在吗?” 师傅说:“在的。” 祝深这才松了口气,挂了电话以后,将屋子里藏着的大集装箱盒搬去了厨房。 “深深下楼了?”方姨忙跟了过去,“拿的是什么啊这么沉?” 伸头一看,约莫是烘焙用的材料。 “这是……”方姨立刻就笑得合不拢嘴了:“是要给阿衡做蛋糕吧!” 她就知道钟衡的生日祝深不可能没有半点表示,一早上伸着脖子往楼上看八百回,竖着耳朵听上面的动静,可真是苦了她了。 祝深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搓了搓干燥的掌心,有些紧张。几天没做了,怕自己手生。 方姨不是不知道祝深几斤几两的,见祝深套着围裙,开始磕鸡蛋倒面粉,不免有些惊讶:“深深会做吗?” “会。” “要帮忙吗?” 祝深摇头。 方姨仍不放心,走来走去,又折转回来看着祝深。 还别说,祝深真就有模有样地做了起来。这让她不禁联想到前段时间祝深早出晚归,谁都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一拍巴掌,顿时了悟了。 祝深一定是去学烘焙了。 于是方姨终于彻底地放下了心来,暗暗希冀着钟衡可要早点回来才好啊。 这些日子看着两人山穷水尽又柳暗花明,不禁松了一口气。 几个小时后,祝深终于做好了蛋糕,将它放进冰箱冷冻,匆忙脱掉了围裙上楼换衣服。 时间还来得及,他要去拿画了。 方姨乐不可支:“深深晚上是不是会和阿衡一起回来?” 祝深别扭地“嗯”了一声,脸颊微烫,又嘱咐说:“别动蛋糕。” 别说蛋糕了,方姨准连冰箱都不敢开,她站在庭前冲着风风火火跑出去的祝深喊:“路上小心啊!”笑嘻嘻地又补充道:“深深加油啊!” 祝深取了车,看见油是满的,刚回一个:“加了。” 突然顿住。 方姨哪是要他加车油啊,分明是要他…… 不禁有些好笑。 好像,蛋糕做完了以后,连他的心境都变了。 不想说就不要说了,那他以后都不会再问了。 人生那么长,有些事情就不必纠结了。 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一个小时后,祝深抵达装裱店。 将车泊在路边,下车时祝深好像想起来了很多事。那时,他和钟衡去取桃花图,一开始也是不大愉快的。两人还为难里面的裱画师傅,要他充当传声筒的角色,钟衡一句“喜欢”,他便什么气都生不起来了。 进了门,取了画,祝深将它放在了后座,又忍不住回头欣赏。 这是一幅背影,画里的那人站在了窗户边,薄薄的窗纱被半挽着衣袖的手慢条斯理地挑开一角,大片月光倾泻进了屋内,月华镀在了那人的身上,让他蒙着一层梦幻与朦胧的色彩。他侧着半张脸,月光直直地打在了他的脸上,他面部的轮廓是深邃立体的,遥望着月亮的眼睛有些湿润,所以才显得那样深情。 即使是用冷色调画的,可这幅画看上去却显得异常温馨,一笔一画全部都是爱意。 祝深挑起了唇角,这是他最满意的一幅画了。 因为这幅画里,是他的爱人。 驱车前往钟氏,就说是接他回家的,如果他不说话,那就只能自己多说点呗。 要是他不跟自己走…… 祝深笑容止住,哼,扛也要把他扛走。 总之接到人再说。 一路风驰电掣,祝深眼里都是笑意,频频透过视镜来看后座上放置的那幅背影,越看越是欢喜。 不知道对方会喜欢么。 哎……他怎么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他的画,谁敢说不喜欢? 快驶到钟氏了,隔着老远便看见门外的钟衡,看样子,他正准备上车。 他这么早下班了? 也是,今天毕竟是他过生日,早点下班又怎么了? 可紧接着,便看见程展眉也上了他的车。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那辆车便扬长而去了。 愣了那么一两秒,祝深驱车去追,可很快便跟丢了,迷失在千篇一律的钢筋森林之中了。 祝深急忙给钟衡打电话,等待接通的时候,他的双手都止不住地颤抖,还不知道这场别离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喂?”电话被接通了,钟衡低沉的声音传进了听筒里,“小拾?” 祝深脱口而出:“你要去哪里?” 钟衡说:“去机场。” “去机场?”祝深一下就紧张了:“你要去哪?” “去D国出差,下个月回来。” “出差?”祝深一顿,好像上月听他说起过这事,可他没有在意。 他怎么能不在意啊。 “嗯,临时提前了两天,得赶紧过去。”钟衡又问:“你在家里画画吗?” “我……不在,我在外面。”祝深沉默许久,忽然道:“钟衡。” “我在。” 祝深突然哽住了,心里好像被人狠狠捏住了,有些透不过气来,一时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半晌,他低声道:“生日快乐。” 钟衡顿住了,极为意外,好像连话都不会说了。 “谢……谢谢,”声音里克制着汹涌的激动与蓬勃的爱意,有些嘶哑了,他说:“我会早点回来的。” 还没走,就已经开始想他了。 “我……”祝深暗自捏了捏手,看着视镜里的那个背影,小声说:“我等你回来。” 钟衡好像笑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祝深与他说生日快乐。 到了机场,钟衡与替他回家拿行李的王秘书汇合。 王秘书手中拿着一个蛋糕,看到了钟衡,连忙递给他。 钟衡摇头:“谢谢,我不爱吃甜食。” 王秘书便说:“方姨说,这是祝少亲手做的。” 钟衡一下便怔住了,颤着手接过了面前这个芝士蛋糕,声音更加沙哑,却隐隐带着难以置信的雀跃:“是他做的?” 王秘书点了点头:“方姨说,祝少做了一上午。我看着这蛋糕做得很好看,祝少从来也没有下过厨,还不知道偷偷在外面学了多久呢。” 钟衡回想起刚刚祝深小心翼翼说话的声音,心尖都好像被刺痛了。 “快登机了,您看——” 钟衡舍不得吃,将那蛋糕紧紧地捧在了手里,低声说:“走吧。” “我替您拿着?” “不必了。” 身旁的程展眉见他这样,忽然笑出了声。 大家都朝她看去。 程展眉摇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点傻。” 众人在心里无比认同,他们几时见过这样的钟总,就这抱蛋糕的姿势,是怕谁抢了去吗? 顿了顿,程展眉敛笑轻叹:“是我傻。” 钟衡置若罔闻,抿着唇带着祝深给他做的蛋糕上了飞机。 而祝深终于绕过了这一片他不熟识的钢筋水泥,跟着导航走向了正轨。 手机响个不停,祝深看都没看就接了:“喂?” “老幺?”是一个女声,声调上扬,笑着问:“听你四哥说你很想我?” 祝深大喜过望:“三姐!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你那个宝贝盒子给你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金家大小姐的灌溉=3= 第79章 祝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激动心情赶回祝宅的, 一路风驰电掣,手心的汗密密麻麻渗了出来,生怕那个等了他七年的盒子溜走似的。 下了车, 祝深冲进了门, 脚步却渐渐沉重,像是拖着隐形的脚镣一般,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 一时间心如雷鸣,汗如雨下,那失而复得和踏破铁鞋的快意萦绕在心头, 却又带着些许未知的紧张与歉疚。 “深深来了啊, ”三姐五姐在花园里喝茶, 见到了祝深,忙向他招手:“快过来啊。” 祝深走到桌边, 竭力压着急促的呼吸,哑着声音问:“我的盒子呢?” 三姐看见满头大汗的祝深朝她们走来,不禁摇了摇头,顺手给他倒了杯茶, 轻声宽慰:“别急, 先喝口茶再说。” 祝深将茶一口饮尽,目光紧盯着三姐, 语气急切:“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三姐愣了一愣,倒还从没见过祝深这样失态的样子,抬手指了指他湿润的唇:“怎么这么紧张啊, 花猫似的。” 祝深顺着三姐所指的方向,擦了擦唇角下巴还子啊滴落的茶水, 目光更加迫切,好像什么都顾不上了, “三姐,它在哪?” “跟我来吧,在房间里。”三姐起身说。 一瞬间,祝深的眼睛一亮,立刻跟在了她的身后。 “别紧张,要是你当时真的把盒子放箱子里了,那就铁定丢不了。”三姐一边走一边说。 祝深笃定地点头:“我放进去了。” 它曾无数次回忆起当时的情形,确认自己一定是把盒子放进箱子里了。 不禁懊悔,如果当时能够打开盒子看一看就好了。 可惜,没有如果。 三姐点了点头,看见祝深急迫的神色,不禁提快了步伐,对他说:“当时你不是把行李箱寄回家了吗,我想你在L国肯定是有用的,便做主给你寄过去了。哪知地址填错了,于是它又给送了回来。”说到这,三姐不由得歉意地笑了笑:“倒不是我接收的,是你三姐夫。那个没脑子的……以为是我的箱子,就随便放在了仓库里,又忘了跟我说,这一放就是这么多年。要不是这次回来我要卖掉那套房产,在仓库清点旧物,也不会找出你的箱子来。” 没想到竟是这样一番阴差阳错。可他已经没有资格去责怪谁了。 祝深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看起来很是哀伤的样子。 三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说道:“老幺,对不起啊。” 祝深哑声喃喃:“是我……对不起。” 是他没有保管好钟衡的礼物。 推门走进三姐房间,看见衣柜边赫然放着一个黑色的拉杆箱。 “是它吗?”三姐边说边看了祝深一眼,发现他全身都在颤抖。 五姐立刻扶住了他的手臂,三姐忙问:“老幺,你没事吧……” 祝深瞬间眼圈通红,死死咬住了下唇,蓦地冲了过去,浑身抖得更加剧烈了。 一只手颤抖着摸向密码箱。他太紧张了,指节像是在听从别人使唤一样,哆嗦着相互碰撞,不受他的控制,根本无法划动密码。 三姐见状忙蹲了下来,摁住他的手背:“别紧张,慢慢来。” 祝深口中传来了血腥味,血气使得他稍稍镇定了一些,二指一扣,只听“咔”地一声,锁被打开了,箱子被分成两半,一个巴掌大的礼物盒滚落在地上。 祝深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只盒子,满脸都是懊悔的神色。 不明所以的三姐看看祝深,又看看五姐,不免有些担心:“他没事吧……” 五姐摇了摇头,以手抵唇,比了一个“嘘”,拉着三姐出了门。 祝深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这个盒子吸引住了。他手中的是一只黑色的盒子,看起来并无甚稀奇,轻轻打开,祝深愣住了。 盒子的最上面放着一瓣风信子干花,中间是一只腕表,取出腕表,看见底下压着一颗用纸折成的红色的心。 只这三样,等了祝深足足七年。 祝深捧着盒子,心里忽然剧烈沉痛,身体像被抽掉了力气一般,跌坐在了地上。 半晌,他艰难地抬起头,满嘴血腥,泛着苦涩。 拾起那颗红心,它的反面是钟衡的字迹,笔锋并不是他惯来签署文件那样相连的,而是一笔一划板板正正地写着“我爱你”。 我爱你。 原来那天他撬出的表白并非钟衡第一次说——原来那么早他就被钟衡爱着了。 可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拈酸吃醋,他不相信钟衡是真的爱他,他只相信自己听到的传言和那些飘渺得不知所云的假象。 恍惚间,他的脑海里回荡着薄梁那句轻叹:“有些事情,该用心去看啊。” 而他的心,被一叶障目,被厚壳包裹,沉闷,迟钝,又固步自封,所以他就活该变成这个样子,与人无尤。 掌心抵住胸口,里面好像痛得几乎不能呼吸了。 可这不过是冰山一角,紧接着他就发现盒子里的手表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表盘是方形的,表带是金属的,有些中古表的意思,很别致,摸起来也是冰冰凉凉,一角略略有些残缺。 瞬间,祝深一滞,这不是薄梁的表吗? 他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时在医务室的时候,他半梦半醒间看见薄梁在替他试体温,他高烧烧得浑浑噩噩,什么都看不真切,朦胧得宛如眼前蒙着一道纱。唯独记得自己将掌心覆到他额上的手腕时,摸到了一阵冰凉,那是一块方形的表,摸上去冰冰凉凉的,表带的一端有些残缺。 他高烧迷糊,只记住了这块表,以及窗户边的那道背影与风信子。 一醒来便看见了身边的薄梁,他笑说:“你终于醒了,大家都吓坏了。” 于是祝深便没有再分辨其他,理所应当地顺着雏鸟情结的逻辑,认定薄梁就是在他身边照顾他的人,之后连带着自己喜欢上他都好像变得顺理成章。 更何况,那时薄梁手上也戴着一块手表。 可是现在仔细想一想,钟衡断然不会拿薄梁的东西送给他,所以这块表一定是属于钟衡的。 如果说这块手表是属于钟衡的,那么当时在医务室照顾他的也是钟衡,所以他看到的背影…… 也是属于钟衡的。 每想到一层,祝深的心口便会被多割开一道伤口。 一时间祝深头疼欲裂,望着窗外刺眼的强光,不禁将手臂挡住了双眼。眼眶很热,像要迫不及待出一场淋漓的大汗似的。 他倚着墙,仰着头,看着天花板不住地傻笑,笑声悲凉而嘶哑,悲愤而荒芜,老天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喜欢错人了。 多可笑。 手臂再也遮掩不住了,眼泪从虚虚实实的遮盖中滑落,一时间他的世界天旋地转,模糊成一片朦胧的水泽。抬手敛去了模糊视野的水泽,他的视线终于定格在了那瓣白色的干花上。 那是白色风信子,是他最喜欢的花。 不知钟衡又是用了怎样的方法将花瓣保存了下来。 不禁想到,这么多年,自己在国外开画展,总能收到这么一捧鲜花。 可他关心么? ——他从不。 那几年,他不辨色彩,画画退步,便自我放逐,不再过问画廊和画展的事情。就连那些礼物都是听吴绪茶余饭后不经意间提起的,或许在他心里的某个角落赞许过那个不知名的某人的投其所好吧,别人送玫瑰,他送风信子——可那又怎样? 他从不为身后的人驻足。 甚至连回头也不曾。 更是无法想象这么多年,钟衡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默默地喜欢着自己的。 他不说,他抵死不语。大概也是觉得自己没有希望吧。 如果说当时光是想到钟衡喜欢了姜遗那么多年,祝深的心便像是碎裂了一样难受。那么此刻,他只要想到多年以前钟衡一直怀着最谦卑而又真诚的慕意深爱着自己,心便好像被一道道迟来的真相磨成了齑粉,撒落在了空中,飘零的每一个角落都疼痛难当。 【“我送给你的盒子你打开过吗?” “没有……里面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吗?” “只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罢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钟衡该有多痛。 他啊,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受不了了。 怎么会是无关紧要? 怎么能是无关紧要? 他们怎么可以错过这么久? 房间里传来一声痛苦的嘶吼,祝深甚至来不及擦干面上的眼泪,只是小心翼翼地将这三样东西放回到盒子里,就拼了命地往外冲。 凶猛得像一只野兽,像这七月的暑气,看起来锐不可当。 门外的三姐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便立刻朝那边看去,只觉身后一阵风,便看见祝深已然冲下了楼,跑到了大门外。 三姐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深深!你干嘛去!” 没有人回应她,取而代之的是汽车发动的声音。 五姐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就由他去吧。” 三姐不由得低声问询:“那箱子里的……究竟是什么盒子?很重要吗?我可从没有见过老幺急成这样啊。” 想了想,五姐摇了摇头,对她道:“那是他的命。” 祝深上了车,正风驰电掣地开回桃源,他从未在滟城开过这样快的车,也从未觉得自己回家的路是这样地漫长。 回到他和钟衡的家。 钟衡不喜欢姜遗,是喜欢他的,那那个时候钟衡在卧室的书柜后遮掩着的秘密又会是什么? 他现在去找还来得及吗? 眼泪已经模糊了他的视线,祝深提着一颗心,不敢再想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逢青 10瓶;和弦 5瓶;九重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回到桃源, 祝深直奔屋内,一刻也不停留,生怕那卧室长脚跑了似的。 方姨听见响动, 连忙探出头来看, “深深?” 祝深一心只往楼上跑,没顾上应。 方姨便以为他是因为钟衡错过了他精心准备的生日惊喜才生气的,便宽慰道:“阿衡也想不到他会临时出差嘛,深深别气啊,你的蛋糕我叫王秘书给他带去了, 放心吧, 阿衡肯定会吃完的!” 祝深没说话, 一路冲到了楼上,推开了钟衡的房门。 方姨大惊失色, 一时间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忙跟了过去。 ——已然晚了,只见祝深伫立在了钟衡那面书柜的面前,回望着方姨。 方姨瞬间顿在了门口。 “阿衡……他……不让你看……”她讷讷地开口, 眼眶里却噙满了激动的眼泪。 尽管是这样说, 她的步子却是一步都没有迈进屋内,显然说出的话是有违她本意的。 终于, 房里的秘密能见到天日了。 而它们的天日,正是祝深。 祝深闻言,转过身来, 定定地望着她,缓缓地开了口:“您要拦我么?” “不……”方姨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轻轻摇了摇头,阖上了门, 轻道:“我会当做不知道。” 钟衡只说要她在时拦住祝深不要打开书柜后的壁门,可眼下,她不在。 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钟衡刚准备去D国接祝深回来,可随即又见他自嘲地笑了一笑,“他应该不会对这里感兴趣,他应该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直至今天,方姨一回忆起钟衡那落寞又黯然的神色,便止不住地心疼。 她想,祝深早该进去了。 ——祝深自己也觉得自己早该进来了。 “哗啦”一声拉开门,从外面掀进一阵不大不小的风,吹响了壁上挂着的铃铛,叮叮作响。 借着外面透进来的些许光亮,祝深隐约看清了,这铃铛是他在霓城时送给钟衡的龙铃。钟衡回他一句“霞霞”,他还嘱托钟衡一定要保管好。后来他进钟衡卧室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它,还以为钟衡不知道放在那里了,他一直没有问,没想到今天却在这里看见了。 原来,与他有关的东西,钟衡一样未丢。 那么这间屋子,又藏着多少个与钟衡有关的秘密呢? 外头的光斜斜地打了进来,却只能看见一角明亮,照不进最深的地方,祝深只好在墙上摸索着灯的开关。 手指触到一处凸起来的按钮,应该是开关。指尖轻轻一按,黑暗的屋子便立刻被光亮笼罩。 祝深一回头,马上顿住了——正对着他的那一面墙,赫然挂着《风信子的背影》。 他的瞳仁骤然收缩,不知是不适应这突然而至的光线,还是没有预料到这汹涌隐忍的爱意,他靠着墙,双手紧压着剧烈起伏的胸膛。 忽然想起他心血来潮与钟衡去Y大吃烧烤那天,钟衡还问他展出《风信子的背影》那次的画展他在不在? 听到他否认的回答以后,只听钟衡轻轻说了一声,挺遗憾的。 直至今时今日,祝深才知道当时钟衡说的遗憾是什么意思。 原来那年钟衡是特意去L国见他的,未承想却扑了个空,误打误撞地捡了疏忽的工作人员的漏子,隐名匿姓地买回了这幅画。 还记得当时他们遇到了钟衡的大学室友邱喻,邱喻说大学时代的钟衡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成天忙着赚钱,又说在学校见过自己的画。 原来,竟然是为了他。 十九岁的钟衡为了买回他的一幅昂贵的油画又费了多少心血? 祝深无法想象。 他的一颗心好像被揪得生疼——钟衡还不知道这幅画画的就是他自己,那么这七八年间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看这幅画的? 祝深不敢再想了。 这间房子,大得可怕,甚至要比钟衡的卧室还要宽阔。 这绝不会是钟衡临时起意辟出的房间,方姨说过,整套桃源合院的格局设计甚至是不起眼的花花草草都是经过钟衡把关的。祝深这才知道为什么就连桃源的一砖一瓦都长在了他的审美点上,原来这根本就是钟衡根据他的审美而建造的。 而真正属于钟衡的角落,只有这间屋子。 ——那时钟衡要他住在这里,他说了什么? 【“我住在这儿不大合适吧?” “你不喜欢?” “倒不是不喜欢。我是真觉得不大合适。” “你就住在这里。”】 祝深的手攀上了壁柜,狠狠地握住了边缘,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他的指甲和骨节因用力而显得苍白和发青,可他却像是失去知觉似的,心里空荡而发麻。 说那话的时候他一定是慵懒且不走心的,心里盘算的只是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他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伤了钟衡多少次心? 似乎有什么打在了他的手背上,冰冰凉凉,恍惚间,祝深才发现自己流泪了,止也止不住。 抬手擦了擦,在模糊的视野里,祝深看清了这屋子的全貌。 钟衡在每一面墙上都安了壁柜和陈列架,就像博物馆的展厅一样整齐有序,纤尘不染。 祝深面前的壁柜陈列着几本相簿,匆匆拿起翻了翻,越翻心越沉痛。 里面全部都是他,就连他随手赠给钟衡的童年大头贴,也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藏在了里面,甚至不无骄傲地写着:这是小拾送给我的。 只此一张,只此一语,便好像可以傲视整本相簿了似的。 这些相簿里的大多钟衡是从各种刊物上裁下来的,祝深8至15岁一直住在国外,鲜少在报纸杂志上露面,而那个时期的相簿更像一个收藏夹,里面是钟衡所能找到的所有关于他油画方面的报道,譬如得奖之类的新闻。 祝深15岁回国以后滟报为拍祝家的马屁,为他造势,评他为美人,可祝家并不领情,那一期的报纸被他们全面封禁,没想到钟衡竟还收藏着九年前八月八日的滟报。 ——也就是说,钟衡那么早就关注着他吗? 祝深咬着唇,继续往旁边看去。 这边就是他高中时代的相簿了,数量明显比前面多了些。 不知这些都是钟衡从何处网罗来的,只有一些照片很清晰,而绝大多数都是模糊的。里面放着祝深画板报的背影,放着祝深喂狗的侧脸,放着祝深和同学笑闹的身影,放着祝深午觉的睡颜…… 甚至还放着……祝深去薄梁班上找薄梁说话时的照片。 但薄梁的脸被便利贴遮住了,便利贴上用蓝色钢笔一笔一划写着“不许”。 不许什么?不许和他说话?还是不许去找他? 祝深已经无从得知,但从逐年变得浅淡的墨水笔迹来判断出钟衡当时应该很别扭和生气。“许”字的旁边还留下了一圈无法消退的莫名其妙的墨团,拇指大小,大概这就是那时他心烦意乱而留下的痕迹吧。 傻瓜。 祝深将手指轻轻地覆了上去,像是在共情那个时候的钟衡的一样。 可他,已经晚了这么多年了啊。 翻着翻着,祝深又找到了几张他丢失已久的证件照。确切来说,并不是他弄掉的,而是学校弄丢的。 当年他常驻艺术榜榜首,学校便在旁边贴上了他西装革履的照片,用以鼓励其他学艺术的同学上进。其他同学上没上进他并不知晓,只是他在榜上的照片时常被人偷偷取走,为此学校头疼得不行,三令五申甚至制定新校规也无济于事。教导主任觉得有些同学为了祝深的美色已经铤而走险违反校规扰乱纪律了,从此便再也不让贴祝深的照片了。 没有想到他当年那些照片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是钟衡偷偷拿走的。 真是……傻瓜啊。 祝深的眼泪这才刚刚止住,鼻头又变酸了。 他继续往旁边走着,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有关的展览,可心里便像是升起一场滔天的海啸似的,轰烈无比,又震撼非常。 顺序依旧是从旧至新排列着的,其实不过只是零零碎碎一些小物,许是怕沾上灰尘,还特意用玻璃给罩住了。 铅笔,尺子,作业本,答题纸,画笔,扔掉的书包,废弃的画纸…… 哪一样值得他用心对待至此? 走啊走,祝深忽然停在了很眼熟的蛋糕盒的面前。 小心翼翼将它从玻璃柜里取出,坚固的外壳已然有些发皱,不知是不是曾经被水冲洗过,上面的字迹也有些不甚清楚了,但依稀还是能看见logo上印着的是“冯记”两个字。祝深颤着手捧着它,即便心里已有预感,可打开盒子,心里的海啸依旧摧枯拉朽声势浩大地将一切心情卷到了岸上,心中决了堤。 里面放着一颗红心,和一张便利贴。 便利贴上是他的字迹:谢谢,下次你想吃什么可以告诉我。 这是他给常常在桌洞里送他芝士蛋糕的那个人的留言。 祝深痛苦地将头抵在了玻璃柜上,像一条刚刚被海啸的风暴卷到岸上的鱼,一呼一吸都好像在山崩地裂中苟全。 良久,祝深在这阒无一人的房间里笑了起来,起初笑声很轻,像在自嘲,他笑自己蠢,可笑声越来越大,声嘶力竭,又歇斯底里。 笑了不只有多久,嗓子都哑了,终于平静地流下两行本以为不会再落下的泪水。 他用狭隘的妒意误会了钟衡的真心,又用可笑的自尊践踏了对方的真情。 原来他不仅认错了风信子的背影,就连送芝士蛋糕的人也认错了。 光是想想,祝深的心就好像被人什么撕裂了一样——是他咎由自取。 笑着笑着,他抵着墙壁咳起了嗽。咳出的每一声都像是从肺里绕出了一条长长的曲折的弯似的,咳出的每一下口里都腥甜非常,积攒的郁气要变成血气,可终究还是意难平。 半晌,他笑不出了。 继续往前走。 每走一步,就好像是自虐一般在刀尖上起舞。 于是他又看到了半截摁灭的烟头,清理掉的风信子草图,他们准备去A国时废弃的登机牌,蜜桃糖纸…… …… 祝深是哭着离开这间房的。 他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够承载钟衡这么多年的深沉爱意,撇开祝家的荫蔽,撇开Moeen的光环,他根本一无是处。 他爬到了钟衡的床上,深深嗅着床被之间的空气里所残留着的钟衡的味道,心里终于平静了不少。 而没有平静下来的每一个不安分的细胞都在心底叫嚣,好像在诉说着他的思念一样。 一张床,一条被不够,远远不够。 他从未比现在还要渴求钟衡,他现在就想要见到他。 想到这,祝深立刻坐了起来,为自己订了一张最近的一班飞往D国的机票。 是明天凌晨六点的。 算着时间,那个时候钟衡应该已经到了。 不知他的衣服有没有带够,这个时节,南半球的D国正是严冬,而他们的冬天又是出了名地冷。祝深打开了钟衡的衣柜,默默地塞了两件厚棉袄放进了箱子里,与他的衣服和他没送出的生日礼物放在了一起。 一切都收拾好的时候,祝深坐在钟衡的床上,凝望着自己的无名指上的戒环发呆。 心情略有些复杂,只得将整个人都埋进钟衡的被子里,借用钟衡的气味让自己镇定。 估算着钟衡现在飞到哪个国家了,即便知道他看不见,祝深还是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我好想你。” 不过,很快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祝深这一夜睡得很不踏实,半梦半醒,做着恐怖的噩梦,全是与钟衡有关的。 凌晨四点,他又从梦中醒来,再不敢睡觉,不敢再在梦中经历一次离分。 算着时间,这时候钟衡应该已经到了,可他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 祝深时刻盯着手机,等待着钟衡的消息。 车上,看见阿文还在打哈欠,祝深略抱歉地说:“其实我打个车去机场也可以的。” 阿文急了:“这怎么行!先生走之前要我照顾好您!”顿了顿,阿文一笑:“先生要是知道您专程赶过去见他一定很开心!” 祝深有些不好意思了,低头看看手机,仍然没有得到钟衡的回复。 是飞机晚点了?还是手机没电了? 原来,这么些年,钟衡也像这样担心着自己。 与自己不同的是,钟衡的担心永远不会给他一个回应,可他还是甘之如饴。 祝深心里不安定,想到晚上做的那些噩梦就更加害怕了,反复安慰着自己梦与现实都是相反的,却不起什么效果,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越是得不到回应,他心里越是害怕。他只得上网查了查D国那边的新闻,猜测着钟衡可能在干什么。 按下搜索,D国的新闻便弹了出来。 最上面的那条是D国暴风雪肆虐,一架从中国起飞的航班失事了。 祝深打了个冷战,身体剧烈地抖了起来,好像D国的寒气漂洋过海缠在了他的身上一样。 祝深仔仔细细地看着新闻,生怕看漏一个字。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可每一个字他都不敢相信。 一个恍神,手机跌了下去。 心也跌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别紧张,估摸着还有三章左右能结局,是HE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黑兔子、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逢青、是小可爱呀 10瓶;巢南 5瓶;九重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祝深在机场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听说D国被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击得猝不及防,全国大部分的通信基站和高压线都被大雪覆盖得瘫痪了。 因那边通讯受阻,祝深等不到钟衡的半点消息, 飞机航班又一延再延, 等待的时间越是漫长,他的心头就越是焦虑难安。 在苦等了几个小时后,机场传来消息说因恶劣天气,直飞D国的航班彻底停飞了,祝深只好改签至天气状况稍微好一点的邻国。 两个小时后, 祝深终于登上了飞机。 起飞时, 值滟城中午, 阳光刺眼,空姐过来挨个座位拉窗格。 祝深忽然就想到从霓城返程的那天, 飞机上,也是这样一个靠窗的座位,他倚在钟衡肩头一觉就睡到了滟城。事后报纸上说钟衡一动不动,一直默默地凝望着他的睡颜, 唯一一次与人交谈还是轻声请空姐替他拉窗格, 怕阳光灼醒他。 光是想到钟衡,祝深的心就好像绞着疼。 飞机要飞十个多小时, 期间祝深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两个小时,他脑子里想着的都是些不大好的东西,他又开始做噩梦了。 醒来时再无睡意, 只得打起精神来强迫自己不许胡思乱想,钟衡一定会平安无恙的。他像极长途跋涉行走在沙漠的旅人, 身上一无所有,唯有一点点坚定的信念支撑着他。 要是信念没有了, 不知道他还剩下些什么,能够抵抗这场突至的暴风雪。 祝深不禁打了个冷战,忍不住将手伸进了口袋里,他身上的所有能量好似都是从这里汲取的。 口袋里是一块怀表,是傅云织为他准备的成年礼物,通过时光慢寄,在他成年的那天送到了远在N国的他的手上。 当时祝深捧着那块怀表,在N国的神庙里哭得像个孩子,老僧一眼就算出了这块表的渊源,为它开光祈福,说今后这块表会保护他平安。 不知是否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后来它真的就保护祝深于N国的炮|火里安然无恙。 祝深将它放进箱子里,从不佩它,生怕它提醒自己没有完成傅云织的心愿。 也是在后来,他翻阅了傅云织的日记才知道,原来这块表是傅云织在他出生的那年亲自去表厂定制的,这么多年来他们日复一日地设计、修改、制作,最终打磨出了这样一块精品。这块怀表是世界上珍贵的独一无二,傅云织唤它“独钟”。 也是那时,祝深才知道,原来母亲是真的有好好爱着他过的。 他将独钟看得很重,打算在钟衡生日那天送给钟衡,它承载着另外一层意思,是他的新生,也是他的情有独钟。 全部送给钟衡。 只是他晚了一步,还没送出礼物,钟衡便已飞去了D国。 祝深止不住地懊悔如果当时自己送了这块表给钟衡,事情的发展会不会不一样?独钟大概就会像庇护他一样庇护钟衡了。 可惜没有如果。 每每想到此,他的心脏就开始剧烈疼痛。但他一动不动,就僵坐在原地,任由那疼痛从心里一直蔓延至全身,他勉强强撑,苟延残喘,好似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一样。承着这样的疼痛,直到所有感觉都麻木平息,他又像自虐一样紧握着这块怀表,这便又是一巡。 邻国显然也被风雪肆虐得够呛,下了飞机,祝深立感天寒地冻。 来之前祝深曾联系了祝家开在这边的画廊接应他,一出机场,工作人员便认出了他。 祝深拢紧了身上厚重的棉袄,开口便问他们D国的情况。 两个工作人员,一个蓝眼睛,一个棕头发,俱是摇头,面面相觑。 他们给出的消息是钟衡所在的那个城市积雪50公分,暴雪直接压垮了高压线和通信基站,全城都断电断网断信号,仿若一座死城。 “那失事的航班呢?是哪一架?”祝深忙问。 他们俩摇了摇头,说D国传讯受阻,具体情况尚未公布。 祝深好半天没有说话,只紧握着那块表,提着一颗心。 这里的风雪比他想象得大多了,他身上穿的那点儿衣服根本就不够御寒,刀一样的冷风劈头刮在他的脸上,人在面对自然时总是显得分外渺小。 棕头发的说现在去D国只有开车去了,平常来说大概要开七八个小时,就不知道被雪覆盖的公路有没有被清理好。 祝深立刻向他们道谢,他的神色看起来终于稍微轻松了一些,能去就好。 两人很是腼腆地笑了,带着祝深上了车,说是他的粉丝,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册素描本问他能否给一个签名。 车子在风雪中伫立了很久,暖气一时还没有起到效果,祝深从袖中伸出了双手,哆哆嗦嗦地接过了纸笔,寒冷的空气便觉得有机可乘,生生剥开皮肉往他骨头缝里钻,名字签完时,祝深的双手都变红了。 蓝眼睛说要将自己手上的手套摘下来给祝深戴,被祝深拒绝了。 他已经承了他们的好意,再承不起其他了。 棕头发只得默默开着车。 自我放逐的那几年,祝深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极端天气,可那时他无牵无挂,风浪越大,他的心便越是野。 可现在,祝深觉得自己在车内呆的每一秒,都好像是在焦虑与紧张中度过的,他频频看手机,可手机里关于钟衡的一条消息也没有收到,五姐倒是发来了不少消息,说钟氏那边听说钟衡在D国可能出事了,又开始躁动不安了,祝老爷子帮忙出面稳住局势,但终究是外姓,不是长久之策。 祝深哽声说:“他一定会没事的。” 五姐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在那边放心,这里有我们顶着。” 祝深不知道说什么,指尖颤抖着打出“谢谢”二字,转头看向窗外,拨开水雾,仍然是皑皑一片。 雪地很滑,车子不敢开得太快,慢慢驶向D国,祝深手机的信号越来越弱了,直至消失。 十几个小时后,在熄火了无数次以后,棕头发欣喜地说到D国了。 祝深望着窗外,不少几人合抱的大树被风雪拦腰吹倒在路旁,只从这里便能感受到这场暴雪的可怕。 他握紧了怀表,只求钟衡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开到市区,车子便开不进去了,积雪尚未清扫完全,路还很滑,当地政府为了防止市民上路发生意外,便严令禁止民用车辆往来通行。 也就是说,这里到钟衡他们可能会下榻的酒店间几十公里的雪路都要徒步走过。 棕头发和蓝眼睛拦住了祝深:“不然等扫清积雪再去吧。” 祝深摇了摇头,他等不了了。 “就送到这里吧。”下了车,他说。 两人没有动,摇下车窗,垂着头,有些丧气。 祝深轻轻颔首:“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非常抱歉,也非常感谢。” 两人问:“你一个人……可以吗?” 祝深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笑了起来:“有些路,总得我一个人走,何况这条路是去见他的。” 再难我也不会放弃的。 棕头发只好说:“行李箱你不好拿,可以先寄放到我们这里,等你找到他了,回画廊了再问我们要。” 蓝眼睛红着一双眼,还是将自己手上的手套摘给了祝深。 祝深捧着手套,轻轻说:“谢谢。” 两人便目送着祝深挺直的背影融入了茫茫的一片白色之中。 祝深在雪地里走着,鞋子并不防滑,他便从一段下坡路直直摔到了底。他艰难地爬了起来,揉揉手腕和膝盖,不由得安慰自己,这样也好,摔到底倒还省事了。 头上的雪一层一层地累积,碍眼了,他便给拍下去,心想钟衡可千万不能见到他这么狼狈的一面。 不知走了多久,祝深全身冰凉僵硬,腿上已经没有力气了,连拍雪的手都再也举不起来了。他倚着邮筒,歇了歇,看着空荡雪白的大街,不知作何感想。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他得快点见到钟衡。 联系不上他,钟衡一定也急坏了。 他提着僵硬的腿,强迫自己继续走,刚走了两步,便又摔在了雪里。 这一回,久久没能爬起来。 勉强用手撑着雪地,立起了上半身,看见了雪地里渗出了鲜红的液体,祝深心一惊,移开了腿一看,这地上的血迹来自他的脚踝,可能是因为他的双腿都冻僵了,所以才感觉不到罢了。 祝深皱了皱眉头,等缓过了那股劲儿,身体适应了,又生生咬着牙硬挺了过来,只见他直起了身体,一点一点地往前挪。 钟衡,还等着他。 拜托,先别痛了。 祝深拖着沉重的躯壳仰头看了看天,不让自己眼眶的眼泪掉落下来。 太软弱了,他想。 就这样拖着血迹又走了一段路,祝深不知磕到了什么,整个人再次直直地栽了下去。 可这一次,他疼得龇牙咧嘴,眼冒金星,是再也起不来了。 天上还在下着雪,他的四肢都好像被封印在了这场风雪之中。因视野矮了,他发现天和地都连为一片雪白色的荒芜,街上阒无一人,这一片的街区惨淡得可怕,他疑心自己被活埋在这场大雪里都无人知晓。 这样的颜色看上去让人有些心冷绝望,祝深不愿意自己最后的记忆还是这样惨淡的颜色。求生的意志和刻骨的思念支撑起了他,他匍匐着身体,撑着手,靠手臂与掌心的力量拖着僵硬的双腿在雪地之中爬行,足下的雪地里蜿蜒出一道触目惊醒的血痕。 这样缓慢地爬行了约莫有十米,祝深听见身后传来了鸣笛声,他还以为是幻听。 很快,身后又传来了脚步声,踩在雪地里沙沙作响。 祝深勉强回头,气力用尽,看见穿着荧光黄色的制服的人朝他跑来——是救援车。 他马上就被架上了车,护士过来为他包扎伤口。 祝深皱眉推开她,哑声用不甚熟练的D国话对他们说:“让我走……我要离开……下车……” 大家露出极其费解的神情。 祝深说他在找人。 他知道这样的医疗专车是留给真正有需要的人的,而不是他。他们要带自己去医院接受治疗,可他认为眼下最重要的并不是治他的伤。 他千辛万苦跋山涉水而来,绝不能停滞在此。 “你要找的人在哪?”护士问。 “十三街区,如果他不在……”祝深顿了顿,捏紧了口袋里的怀表,若无其事地掩住了心里一刹而过的钝痛,哑声说:“就去机场。” 护士眼睛一下就弯了:“你很幸运,我们要去十四街区。” 司机接话道:“是顺路的。” 冰天雪地之中,好像有什么复苏了。 路过十三街区的时候,祝深被他们放下了,这一片的街区看上去繁华了不少,至少有了人气儿。街上不少人自发地出来撒着食盐铲雪,看起来热闹不少。 尽管还在下雪,祝深的心情仿佛也被他们感染,阴霾被铲掉了不少,只见他深吸一口气,仰着头,在密密麻麻的牌子里寻找着钟衡订的酒店。 程展眉便是这个时候在街角出现的,迟疑地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祝少?” 人在异乡,总是对母语异常亲切。 祝深第一时间便回了头,也不管脚上滑不滑,痛不痛,就直直地朝她跑了过去。 程展眉马上就愣住了——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祝深。 浑身上下都是沾着雪,发梢好像还在滴着水,一张脸被风雪躏出了干裂的血纹,冻得发紫发青,当他一瘸一拐地朝她跑来的时候,她本能地退了一两步,迟疑道:“祝……少?真是你?” ——实在是太狼狈了。 狼狈中又带着点辛酸与可怜。 下一刻她的衣领便被祝深双手揪住了,耳边是祝深嘶哑的大吼:“钟衡有没有事?钟衡有没有事?啊?!” 祝深是真急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慵懒得和猫一样的人了,此时他的眼睛发红,双手止不住地打颤。 程展眉转着眼睛想了想,几乎一瞬间,她便想清楚这来龙去脉了。 看样子是这场风雪阻隔,让祝深失去理智了。可一想到钟衡为他做了那么多,她便不觉得他可怜了。 他只不过是赴了千里万里外的一场风雪,钟衡这些年为了他又踏过怎样的风雪? 那时有消息说他在N国被炮|弹袭|击,钟衡什么都顾不上,就去那里做了志愿者,枪林炮雨只是为了见他一面。 若说此时祝深何辜,那当时钟衡又何辜? 有人在意么? ——她是想在意的,可钟衡却黯着眼神,翕合薄唇,对她冷声说不需要。 钟衡总是这样冷感,唯一的温暖尽数给了这人。 一时间程展眉不知是在为谁不平,嘴角轻轻一抽,竟是哭了起来:“钟衡他……他……” 祝深见状,慌了,松开了她,急忙问道:“他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 说来也是祝深关心则乱,钟衡和程展眉同一航班,她都无事了钟衡自然也是平安的,只是这时的祝深来不及细想,本能就被程展眉的表情所蒙骗,呆呆地往后退了两步,退到了巷子里,脚脖子那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骗人的……”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失了魂似的跌坐在了地上,口里喃喃道:“你骗人……你骗人……” 程展眉捂着脸抽泣道:“对不起……” 祝深捂住了耳朵,声音歇斯底里:“你骗人!你在骗我!” 他将自己埋在手臂之中,强忍了许久的连风雪都吹不下的眼泪终于像是决了堤一样争先恐红地落了下来。 这几天的眼泪积攒得太多了,祝深又一次,哭得像个孩子。 只是这一次,他的身边没有钟衡来安慰了。 哭着哭着,祝深渐渐嘶哑失声,在呼啸的风雪之中,他的嘴唇却还是一张一合的,像是在自我安慰:“不可能……他不会有事的……” 钟衡怎么会有事呢?他还没有陪他过过生日,还没有把独钟送给他,还没有对他亲口说一句我爱你,还没有告诉他已经看过他的秘密了…… 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程展眉都好好站在这里了,钟衡怎么会有事? 想到这,祝深突然顿住。 眼泪都来不及擦,他仰头看着程展眉。 ——是啊,明明是一趟航班,程展眉都出来打酱油了,那钟衡呢! 程展眉站在路边,神情颇有些尴尬,根本没有料到祝深的反应这么过激,要是让钟衡知道她把祝深搞成这个样子,那她…… 只见她默默递出一只手,想要拉巷子里的祝深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对他说实话的时候,忽然听见旁边传来脚步声。 还没等到祝深伸手,便听身后传来了一个低沉中透着些许焦躁的声音,像是在极力克制一般:“不能再等了,不管走多远我得想办法给小拾打一个电——” 话还没说完,钟衡路过巷子看见了地上的祝深,几人俱是一怔。 祝深坐在地上,因刚刚猛烈地哭泣过,肩膀正一耸一耸地抽泣着,听到了钟衡的声音,连话都不会说了,豆大一颗眼泪啪地砸进了雪里。 在眼泪落地的一刹那,他被钟衡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力道很紧,他没想挣开。一阵天旋地转,双手下意识地勾住了钟衡的脖子。 同样是力道很紧,两人在大雪纷飞的街区相拥。 钟衡的心里好像被一万根针刺中—— 这是他的宝贝啊,怎么可以变得这么狼狈? 只见钟衡沉着一张脸,将祝深打横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街上的所有行人,将他抱进了酒店里。 在熟悉怀抱里的祝深终于露出了疲惫的微笑,轻轻吻着对方的眉头,他闭上了眼睛,沙哑着嗓音有气无力地说:“别皱了。” 作者有话要说:深深:呜!!!!我真傻,真的!(哭到破音 今生今世最丢脸最狼狈的一章,不想回忆第二遍QAQ * 感谢九重的灌溉=3= 第82章 (捉虫) 许是回到了久违的怀抱, 祝深安心地嗅着钟衡身上的熟悉味道,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这几天长途跋涉的紧绷与疲惫有如潮水一般向他袭来。 等到钟衡将他抱回房间的时候, 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无意识地勾住了钟衡的脖颈不肯松。 明明已经睡着了,却仍像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一样。 钟衡小心翼翼地守在他的身边,就连呼吸都放得很慢,生怕惊扰了他的安眠一样。一想到祝深不远万里过来找他,还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钟衡的心就好像被一万根针同时蛰过。 等到祝深醒来时已经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了。他这一觉睡得很饱, 从床上坐了起来, 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换成钟衡的了, 棉被一层又一层地堆盖在他的身上,显然是怕冻着他一样。房间里没有电来维持暖气,甚至连热水都无法烧开,这是唯一一个行之有效的取暖方法了。 许是心里经了一遭生离死别, 他对没有钟衡在的房间隐隐有些恐惧, 生怕好梦易碎,一眨眼钟衡便不在了。 正想下床去找钟衡, 钟衡就来了。 “别动。”钟衡见祝深要下床,紧张得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坐在了他的床边。 祝深的眼睛一寸也不离钟衡, 两人对视许久,祝深紧张的神情渐渐消失, 眼睛倏地一弯,终于笑了。 可钟衡却仍板着一张脸。 祝深朝他身边凑近, 岔开了二指,朝他脸上比划了过去:“笑啊。” 钟衡轻轻捏住了他的手指,带进了被子里,又忍不住将被子的边角压得严实,仍不发一语。 “笑一笑啊。”祝深说。 钟衡沉眸看着祝深,后者话音刚落,前者就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耳畔的声音好像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小拾……” 祝深知道钟衡要说什么,回抱住了他,双手轻轻拍着他宽阔的脊背:“我在呢,我这不是好好地在这吗。” 钟衡的声音变得更哑,声音里透着责备,不知是在责备他,还是在责备自己:“这么大的雪,不该来的。” “可我想见你。”祝深尖瘦的下巴抵在了他的肩头,吞吐的气息萦绕在了他的耳畔:“非常想见到你。” 话音刚落,他被抱得更紧了。 即便是很紧,却依然是有度的。那力道像是敞开了胸怀,将自己身上的温暖都交付给祝深,或者说,任祝深随意汲取一样。 祝深不禁摇了摇头,即便担心后怕成这样,他还在克制着自己。 “我在新闻里看到有客机失事了,以为是你。”怕钟衡与自己共情当时的心境,他只简要地说了说,又岔开话题问:“我的衣服在哪里?” 钟衡松开了他,走去衣架边帮他拿来了他的棉服。 祝深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怀表:“给你。” 钟衡接过怀表,面露不解:“这是?” “生日礼物。”祝深低下头,“今年的生日礼物稍微晚了一点,但明年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家里还有一幅画,是我为你画的,你回去就能看到了。” 钟衡紧紧握住了怀表,难得看上去有些无措,有什么东西好像在眼睛里汹涌澎湃着,漆黑眸子里的水雾转啊转。 “不想知道它叫什么吗?” “什么?” 祝深看着钟衡,一字一顿道:“独钟。” 他的声音很轻,可每一个字传进钟衡的耳朵里,却又带着别样的心动。他竟不知道自己的姓氏,自祝深嘴里说出会这样地好听。 默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哑着声音重复:“独钟……” 舌面隆起抵住软腭,靠鼻腔共鸣成声,舌尖一松,便好似于山涧巨谷中敲出了一响圣钟,经久不散,萦绕心间。 祝深点头:“是,准确来说是祝深情有独钟的独钟。” 听到这,钟衡的手甚至微微有些发抖。 祝深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双手紧紧贴着,互相交换彼此指尖的余热。他真像一只狡猾的狐狸,明知道却还故意问钟衡:“你是高兴的?” 后者抿直了嘴唇,眼睛漆黑得像是倒挂的天幕。 祝深不无得意,凑近了,更近距离地观察着钟衡的反应,揶揄一般道:“钟生真是很高兴呢。” 钟衡回望着祝深,攥紧了手心,天幕上好似在翻涌着不知名的情愫,这就要夺眶而出了。 “是不是?”祝深凑得更近了,将他的唇印在了钟衡的唇上。 钟衡再也忍不住,扣着祝深的手臂,加深了这个吻。 唇齿相抵,气息相错,分开的一刹那间隙,祝深好像听到钟衡说:“高兴。” 他在心底暗笑,果然。当钟衡反客为主地加深这个吻,攫夺他口中的空气时,他就笑不出来了。 可即便是这样,钟衡还是紧紧掌握着分寸,仿佛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生怕弄疼了他一样。 钟衡的手一路往下,却又在布料与皮肤接触的边缘堪堪停住了,替祝深整理好了衣服,甚至理了理他微乱的头发,指腹停顿在他面颊被处理过的细小伤口的上面,再落不下去。 祝深不明所以,仍攥着他的手腕,指腹抵着他的手背逐渐下滑,再次与他十指相扣,似乎是在重新邀请。 可钟衡却克制住了,声音陡然变硬,犹似强忍:“这儿太冷,你腿上还有伤。” 祝深噘着嘴,只得作罢,可很快他又不依不饶地问:“那回去呢?回去?” 他可真是太会利用自己这张脸了,眼下带着几缕被树枝冰锥刮伤的细小伤口,脸颊上被风雪凌|虐后的血丝还未尽消,鼻尖微红,眼角似勾,长睫扑朔,就这样直直地盯着钟衡看。 钟衡无奈地笑了,默默移开视线:“嗯。” 祝深这才高兴起来,又对他说:“很早我就想说了,我不是玉,碎不了,你不用对我这样小心翼翼的。” 钟衡闻言有些愣怔,转眸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祝深眨着狡黠的眼睛,将钟衡的手往被子里带:“我刚硬着呢,你要不要摸摸看?” 钟衡抽出手来不轻不重地刮了一下他沾着薄红的鼻头,皮肤很薄,甚至有几分剔透,别开了头,钟衡还是那句话:“这儿太冷,你腿上还有伤。” 真是一个古板的大闷葫芦啊。祝深忿忿点头,行,倒看你忍到几时? 忽然,钟衡迫近了,眼角眉梢笑容尽敛,语气冷硬:“刚刚这话是和谁学的?” “啊?”祝深一时哑口无言。 见到钟衡眉头一皱,祝深立感不好,拿出屡试不爽的套路,埋着头就往他怀里钻:“都怪李经夏!成天教我说骚话!还好钟生和我结婚带我从良,不然我现在可是社会毒瘤,人间渣滓,如意山小流氓……” 钟衡摸着他的脑袋轻轻叹息,语气不无温柔:“你啊你……” 你啊你,真是巧舌如簧,尤擅四两拨千斤。 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偏就吃你这一套。 两人抱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外面的雪早就停了,道路上的积雪也被扫了大半,此时阳光刺眼,便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在这浩大的强光之中融化了。 祝深问他:“还没有来电吗?” “问过前台了,说今晚就会陆续供电。”尽管祝深被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裹着,可他仍然不放心:“你是不是冷?” 祝深本想说你把我裹得这么严实我哪里还会冷啊,可脑子一转,声音顿时变得可怜巴巴了起来:“冷死了。” 钟衡目光一震,马上解衣来到床上,“你靠着我就暖和了。” 这可真是正中祝深下怀了,他分了一半被子给钟衡,两人这又凑到一张床上来了。 祝深靠在钟衡的肩头问:“之前这里又黑又冷的时候你想起过我么?” “嗯。” “想我什么?” 钟衡望向一边,试图岔过去。 尽管喜欢祝深这么多年了,可面对祝深,他还是不习惯剖析自己的心事。暗恋的时间太长了,久而久之他就好像将自己束缚在一只厚重的壳子里,里面阴晦黑暗,暗无天日,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带着满腔从不为人道的爱意负重前行。 而沉默就是那只壳子的保护色。 可祝深不许。 他非要钟衡直视自己,也直视他的感情。 于是他说:“你书柜后面的那一扇门,我推开了。” 钟衡瞬间哽住,呼吸急促,心跳飞快,启了启唇,什么话都没有说出,难以置信地望着祝深。 “想问我看没看?” 钟衡倏地睁大眸子。 “当然看了。” 钟衡的手臂微不可见地颤动了起来。 “每一个角落,都仔仔细细地看过了。” 钟衡低下了头,攥紧了拳,克制着抖动。 “你想问我什么感想?” 钟衡一语不发,看上去竟有些无措又可怜。 “看着我。”祝深的双眸紧紧盯着钟衡。 钟衡便产生出一种及其挫败的感觉,只得无力地看向祝深,声音喑哑:“你都……你都看过了?” “看得不能再清楚了。”祝深点头补充。 钟衡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他:“会觉得我恶心吗?” 祝深瞬间皱眉,牵紧了他的手:“你为什么要这么想?” “你曾经……”钟衡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你说你最讨厌私生子,也拒绝过处心积虑接近你的人的告白。” 其实,我与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拾起的遗落在过去的阴差阳错,只占我喜欢的冰山一角。但我的喜欢,如果是你的负担的话,那我就缄默不提,抵死封存了。 祝深看着他,眼眶倏然变红,忙道:“你不一样。” 钟衡顿住,直直看向祝深。 “我太迷糊了,所以才和你错过了这么多年,我甚至……甚至弄错了送芝士蛋糕的人和风信子的背影,直到看到你送我的腕表我才知道原来当年在医务室照顾我的人是你……”祝深艰难而又絮絮地说着语无伦次的话,可是钟衡全听懂了。 有过那么一丝震撼,可更多的还是心疼与无奈,见到祝深眼睛湿红,便再也顾不上其他了。 能怨什么?天意弄人?阴差阳错? ——可是祝深已经在他身边了。 那么还有什么可责备的呢? 一只手揽过祝深的肩膀,轻轻拍着他的肩头,一只手轻轻遮盖住他的眼睛,钟衡轻声道:“没关系,我在这。” 都已经过去了。 “我就在你身边,不要难过了。”他温柔地说。 越是这样说,祝深越是难过,嘟哝了一声“傻瓜”,也不知是在说谁。 “我永远不会认为你的心意恶心。”祝深认真说:“相反,我很喜欢,我真的很喜欢……” 钟衡的心跳个不停。 “你呢?” “什么?” “为什么你要送我手表?” “那是当时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祝深摇头,这不是他想听到的。 “为什么送我手表?” “那是我父亲送母亲的定情信物。” 祝深仍不依不饶追问:“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小拾。” 这下祝深终于满意了,露出了舒心的微笑:“我也爱你。” 黄昏渐渐来临,祝深想着钟衡刚刚所说的话,微微一怔。 ——他说他最讨厌私生子是什么时候? 印象里自己高中对姜遗并无那样大的敌意,即便有气也没有在别人面前说出诸如讨厌他的话,那么应该就是小学? 天哪…… 钟衡搬来如意山那年正好是他搬去L国的那年,或许,他们真有短暂的交集? 祝深突然钟衡问:“我们小时候见过,是不是?” 一定是的。 他已经非常笃定了。 钟衡点了点头,有些无奈,底儿都要被扒干净了。 “是什么时候?” “你要自己想。” “哼,我迟早会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关于他们小时候交集的番外我写过一篇丢微博里了,去微博搜索番外应该能看到 微博@谢朝夕呀 深深:给我看看给我看看.jpg 亲妈:不可能的,自己想 * 明天害有一丢丢就完结啦~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饮途 10瓶;是小可爱呀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完结 然而祝深想了一个多礼拜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钟衡的工作快要结束, 他们即将回国的时候,祝深再也按捺不住了,忙给李经夏打了个电话, 场外求助:“你第一次见到钟衡是什么时候?” 李经夏一噎, 久久没答出话来,这是唱的哪出? “我总觉得,我小时候见过他。”祝深认真地说:“一定见过。” 李经夏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确定吗?” “是。” “行吧……你等会。”李经夏马上又打通了阿鲁郦萝和池见电话,几人来了个连麦, 集思广益帮助祝深回忆他童年时候和钟衡的交集。 这场面很诡异, 一帮二十四五六的青年齐齐在电话面前回忆他们八岁时候的事情, 祝深还交代要面面俱到,那年发生的事情想起多少说多少。 池见一脸为难:“我对钟家的人是真的没有什么印象了, 但对他哥钟立——就后来空难的那个还有点印象。钟立不是比我们大一些吗,仗着自己大,没少欺负年纪小的。” 郦萝一下被点醒:“是啊祝深,你八岁那年好像还找你哥教训过他。” “我?”祝深疑惑了, “有这事?” “是祝淇哥哥吧, ”阿鲁也想起来了:“当时你哥就像拎小鸡崽一样把他拎到球场,警告他不许碰你, 也不许碰你的朋友,当时把我们帅的咧,一度我小学作文要写最崇拜的人, 写的就是你哥。” 李经夏一下就切入了要点,问他:“那么问题来了, 你哪个朋友被钟立整过?” 祝深微怔。 小时候他也没大上外头玩儿去,如意山的发小们个个又有家里荫庇, 唯一可能被钟立欺负的只有—— 模糊一点画面在他的头脑里闪过,祝深以手抵唇,顿时大悟——原来他小时候和钟衡真的有交集。 “想起来了吗?”大家关切地问道。 “是钟衡。”祝深闷闷地道。 原来他们一早就认识了。 他那时找他四哥去教训钟立只因为钟立欺负过钟衡。 思绪一下就回到了他八岁生日的那一天,当时他独自一人捧着蛋糕去了山顶凉亭,见到了被钟立赶出家门的钟衡。当时钟衡头上还带着伤,瑟缩在山顶草丛边,是祝深亲手替他贴的创可贴,还与他分享了同一个蛋糕。 祝深怔怔然地呆坐在床上,心头好似被什么给蛰了一下,他终于想起来了。 那时的钟衡就已经是个闷葫芦了,问他问题要很久才回答。 他问你叫什么呀? 过了许久,钟衡才低下了脑袋,轻轻地吐出了他的名字。 山风太大,一吹,祝深便将他忘在了脑后。 一同抛之脑后的还有他们圣诞节的约定。 祝深与他约好圣诞节要一起玩儿,要一起吃蛋糕,只是圣诞节那天傅云织带他去了L国,于是他们便有长达七年的时间没有再见过面。 房间的暖气开得很足,可祝深依然觉得很冷,匆匆地退出了群聊,缩在了被子里,望着天花板发着呆。 他八岁去L国学画到十五岁归国上高中是七年,十七岁去国外散心到二十四岁回国结婚又是七年。 七年又七年。 祝深无法再想下去了,钟衡为了他随口的一句约定,等待了究竟多长时间? 心里一阵绞痛,他蜷缩着身体抵御,不禁想到数月前钟衡发高烧时他和方姨说的话。 【“他常生病吗?” “没呢,阿衡身体很好,这么多年我也就见到他生过两次病而已。一次是他小时候,刚来如意山那会儿,因为有个小朋友失了约,他傻傻地在山上站了一天,被风吹得发烧了。” “他在如意山也有朋友?” “可能被人忘记了吧。还有一次是他大了些,读高中那会儿,高二吧,冒着雨骑车给人买东西,得了重感冒,在医务室呆了半个多月。】 原来,全部都是为了他。 祝深捂着脸,心痛到说不出一个字出来。 钟衡从不对他说自己过得有多么艰难,心里有多么难受,有苦有痛向来都是自己闷头忍下。 大概知道,说也没有用吧。 祝深咬着唇,默默想,现在可不一样了。 他们来日方长,今后他可要一点一点补偿才好。 他要把钟衡和他的所有遗憾全部补全。 “我想起来了。”抓起手机他就给钟衡发了一条短信,“今年圣诞节要一起过吧。” 电话很快就响了起来,祝深接了下来,问他:“工作结束了吗?” 钟衡低低“嗯”了一声,尽管夜已经深了,可一听到祝深的声音,所有疲惫便好似尽数消退了一样。 “你想起来了。”钟衡说。 “会不会太迟了?” “不迟,”钟衡的语速很快,斩钉截铁一般,也许自己也意识到了,他又兀自强压了下去,转为一种稍稍低沉些的语气:“你该睡了。” “你多久回来?” 钟衡轻轻拨开口袋里的怀表,“大概一两个小时候,别等我了,睡吧。” “你别挂电话——”祝深抱着手机侧躺着,“回来之前别挂电话。” “好,不挂。”钟衡忍不住笑了。 他哪舍得挂啊。 祝深闭上了眼睛,听着耳畔手机里的钟衡的声音,就好像钟衡在他身边一样。 “对不起……太晚了,我这个破脑袋,想明白这些事情真的太晚了……”祝深哽咽着说,眼泪浸在了枕头里,洇湿成两滴细小的暗色。 一个人是为着什么才会在全然得不到对方的回应下日复一日等待着另一个人啊。 光是想想,就很心疼了。 ——而钟衡什么也不为。 这样想,就更加难过了。 “别说对不起啊小拾。”钟衡轻轻哄:“那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晚……真的不晚,你能看到就不算晚了。” “即使我那么久都不给你回应?” “即使你那么久都不给我回应。” “我不,我就要给你回应!”祝深的语气突然带着一丝泄气的暴躁:“我要在每一天都回应你,啊烦死了——让我也疼疼你吧钟衡!” 钟衡知他现在胡搅蛮缠大概是真困了,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好,那你每一天都给我回应——现在要做的事是,睡觉。” 顿了顿,钟衡不甚熟练地补充了一句:“乖。” 祝深被这一个字哄得没有脾气了。 他果真就陷进了梦乡。 他做了一个很复杂的梦,是断断续续的片段拼凑而成的。 他大概回到了他八岁生日那天,他给钟衡贴好了创可贴,还对他说以后自己都会罩着他的。 “你叫什么名字啊?”祝深问。 钟衡难能可见地面红耳赤,告诉他:“我叫钟衡。” “我记住了,以后不会再忘记了。”祝深说。 两人分开以后,祝深转头就十分得意地与管家张叔炫耀:“张叔,我今天认识一个很好的朋友?” 张叔笑问:“是吗,谁家的小朋友?叫什么啊?” 祝深扬起下巴对他说:“钟衡,他叫钟衡!长得白净人也乖,我可太喜欢他啦!” 画面一闪,便是圣诞节。 傅云织拖着行李带他走去车库,他问傅云织要去哪里? 傅云织望着天空叹了口气,“以后我们去L国会有新的生活。” “可以晚一天再走吗?妈妈。” “为什么?” “有一个朋友在山顶等着我,我得去找他,他不喜欢我不告而别。” 果不其然,祝深跑到山顶时,钟衡的头发已经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了。 祝深将小蛋糕分他一半,笑着对他说:“圣诞节快乐,虽然来迟了一点,但好在我来了。” 钟衡好像笑了,声音糯糯:“圣诞快乐。” 童年的梦境一闪而过,紧接着,便到了穿着蓝白校服的高中了。 为了守株待兔,逮到那个常在桌洞里给自己送芝士蛋糕的人,祝深特意起了个大早,藏在了他们班的门后。 十分钟后,他看见薄梁朝他们班走来,手中正拿着一盒芝士蛋糕。 “又给姜遗送蛋糕了?”他笑着问。 薄梁像被戳破了什么秘密,微微一赧,却不否认:“嗯。” 祝深继续藏着,直到,钟衡出现。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看到钟衡的那一刻,便知道他是为自己而来的。 他赶忙从门后跳了出去,矜不矜持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女孩子,这个人是为他而来,他也朝他跑去,就是这么简单。 “给我的么?”他站在钟衡的面前,抬手轻轻指了指他手里提着的蛋糕。 半晌,钟衡都没有说出话来,却诚实地递过了自己手中的蛋糕。 祝深问他:“你会折爱心么?” “嗯。” “下次折给我,”顿了顿,他补充:“只许折给我!” 钟衡眼神宠溺:“只给你。” 紧接着,钟衡的身影慢慢在他的眼前虚化,模糊在了眼里,如同隔了一层雾,看得不是很真切。 等到稍微清晰一些的时候发现他站在窗户边,窗台上放着一盆白色风信子。 祝深的脑袋突然变得很晕,梦里的自己应该是躺着的,空气里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他睁不开眼睛,只能隐隐感觉到有人在给自己试体温。 摸到那人的腕间,手表冰冰凉凉,甚至一端有一点点凸起的残缺。 他要走,钟衡不让,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无意识地呢喃:“别走。” 这一次,他终于拽住钟衡了。 “我不走。”钟衡坐在了他的床边,目光温柔似水。 很快便是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的耳畔是嘈杂的广播声,还没有顾得上分辨,便被钟衡强有力的臂膀锁在了怀里。 “祝深,再见。”他说。 祝深胸腔里跌宕澎湃,眼睛定定地望着钟衡。 末了,钟衡递给他一个黑色的小盒子。 祝深打开了盒子,朝钟衡伸出了手:“谁说我要走了?再什么见啊?快给我戴上啊笨蛋。” 钟衡大喜过望,忙将盒子里的手表往祝深的腕上戴。 梦境虚晃,等祝深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自己和钟衡的婚礼现场了。 神父问他们:“你们愿意成为彼此的终生伴侣吗?——无论富贵贫穷,无论健康疾病,无论人生的顺境逆境,在对方最需要你的时候都不离不弃?” 两人异口同声说:“我愿意。” 谁都没有提前离席,这一天,祝深还吃到了钟衡特意为他准备的芝士蛋糕。 “新婚快乐,钟生,我爱你。” “新婚快乐,祝深,我也爱你。” 这一回,在过去所有阴差阳错天意弄人的节点里,他们都握紧了对方的手。 祝深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双眼哭得通红。 钟衡已经回来了,见状忙抱住他问:“梦到什么了?” 祝深擦了擦眼泪,将头埋进了他的怀中:“梦到我们一直在一起。” “我以后不会再弄丢你了。”祝深闷闷地说。 钟衡笑了,抱紧了他。 “好。”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3= * 太好了,我又有一棵现耽小树了,谢谢深深和衡衡愿意来我的脑洞,谢谢大家浇水和施肥,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番外的话先等等,我现在脑子有点儿乱,大概是被完结的喜悦冲昏的(……),等我出门浪两天缓一缓再说。毕竟这俩月我和山顶洞人一样成天蹲床上码字,也是时候让我看看自己的女儿身了! * 其实最初就是想写一篇暗恋文,我也不知道自己为啥会这么萌暗恋梗。 ——怎么会有一个人愿意毫无保留地喜欢另一个人那么久呢,即使得不到回应也要坚持下去? 我相信是有的。 一定会有的。 而最后那些曾经错过的会在别的地方重逢,遗失的又会在新的地方被拾到。 这个结局我很喜欢,所以正文就停在这里吧。 不过因为这篇文不是纯甜,有些地方如果用上帝视角来看会很憋屈,总之还是非常感谢大家能看下去,看到这里。我知道它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很感谢大家对我的包容,意见我真的有好好听,记下来了,也反思过,希望之后处理类似问题的时候能再娴熟一点吧,但愿我没有让人太失望。 * 下本叫《重生第一件事是还情债》,打算存个十几二十万字以后再开,毕竟裸更我还是有点虚的= = 下篇说的是一个满级上神砍号重生,记忆和仙法全部消失了,被他曾经他饲养过的小龙王捡了回去。小龙王是个哭包攻,忽悠上神当年他是如何对自己强取豪夺的,又说他们以前有多么恩爱,床笫之间有多么欢愉,上神不信他就哭咧咧。 毕竟哭包攻真的好,泪流多少X多少(我没有在开车ORZ) 不过小龙王在外面还是很刚的,只是对上神软↑硬↑兼↑施。然后上神就一边还着自己的情债,一边找着之前的记忆,套路着套路着就成真的了,于是HE了。 就在这儿求一个预收吧,番外写完写纲=3= *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等着我的番外吧~ 第84章 番外 【钟衡X祝深】关于恰饭 方姨的儿媳最近在坐月子, 她被喊回去帮忙,却又不放心没了她照料的小两口,一个人暗自苦恼了好几天。 为了让方姨走得放心, 两人索性就住在了钟衡结婚以前的那套公寓里, 地方虽然不算大,环境也没有桃源美,但胜在离钟氏很近。 ——既方便钟衡上班,也方便祝深蹭饭。 钟衡下班之后,两人牵着手就像普普通通的上班族下班了一样, 扎进奔腾的人流与车流里, 在辉映的霓虹夜景里讨论着晚饭吃什么。 这时的钟衡, 目光透亮而温柔,听祝深说着一天的见闻, 心血来潮时得到的什么灵感,或者是周末的安排,无论说什么,钟衡的脸上始终都是挂着笑意的。 明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他听得认真, 好像要将每一样都记在心里。 来到超市,祝深在前面挑, 钟衡推着小车在后面接,两人相视一笑,便胜过了千言万语。 祝深不知想到了什么, 突然问:“你是不是很早就幻想过和我这样?” “什么?”冷藏柜前,钟衡停了下来, 双目盯紧了祝深。 祝深走到了他的面前,“今天我在你们食堂吃饭的时候, 突然想到了,我们以前应该在食堂见过面的。” “是吗?”钟衡不动声色地问。 祝深凑近了,将手搭在他推小车的手上,反问道:“不是吗?” 自从祝深看过钟衡书柜后面的秘密房间以后,又陆陆续续地想起了不少当年看来微不足道的事情来,每一件事情的背后曲曲折折,其实或多或少都能和钟衡扯上些关系。 他们曾经是那样近,其实又离得那样远。 祝深说:“我以前很爱去学校的食堂吃鱼,记得第一次去的时候,食堂师傅给我的餐盘里淋了很多汤,我端着餐盘没看路,还把汤洒在了一个学长的身上……他甚至都没有听见我道歉就直接离开了……” 钟衡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喉结一滚。 祝深看见了钟衡这样的反应,心知自己是说对了:“那个学长是你,对不对?” 当时那个学长转身就走,祝深还以为他是生气了,连自己的一句道歉都不愿意听下去。现在想来那学长哪里是生气啊,他只是面对着自己喜欢了很久的人,一时紧张无措又怕在喜欢的人的面前哑声失态,回避是他最最下意识的举动。 冷不防揪出这么件事来,钟衡轻咳一声,指向旁边的冷藏柜,答非所问:“想吃虾吗?” 祝深挠挠他的手背,不许他转移话题:“是不是嘛?” 钟衡反握住了他作祟的手,索性承认了:“是。” 祝深忍不住将头抵在他的肩侧,叹气:“你啊……” 钟衡知他这层叹气的意思,轻轻说:“别遗憾,现在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尽管这样,祝深还是觉得有些触动,他道:“后来我每天都去食堂点鱼,想看看那位学长在不在,我泼了他一身的鱼汤真的很不好意思,可他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钟衡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怅然,低低地说:“他出现过的。” 他知道你喜欢吃鱼,他每天去食堂都会留意那个窗口,在茫茫人海里匆忙扫上一眼,迅速定格你所在的位置,紧接着他便会坐在你身后第四排斜侧的角落里,看着你和身边的朋友们插科打诨。但他嘴拙,从来都不敢走到你面前,只是将你遥遥地望上一眼,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真的吗?”祝深从他肩侧离开,退了两步,定定地望着他。 “嗯。” “那……你带我去阿张哥的鱼店的那一次,其实是想着食堂那回的,对吧?” 钟衡无奈笑笑:“什么都瞒不了你。” “别瞒我。”祝深认真地说:“我希望你以后,心里想什么都能够直接跟我说。” “好。”钟衡点点头。 祝深将信将疑,“那你现在想什么呢?” “想你。” 这回,倒是轮到祝深羞赧了:“谁叫你说这个啦!!!超市呢这可是!” 钟衡只好牵着他的手,与他聊起了适合超市的话题:“今晚想吃虾吗?” “想。”祝深低下了头,两人并肩推着小车继续逛。 两人嘴上的笑全然止不住了。 提着大包小包食材回到公寓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亮了灯,两人走到厨房,默契地互相给对方套围裙,然后洗手做饭。 其实最开始搬进来的时候钟衡是不愿祝深来厨房的,他总觉得祝深不该闻见这样的烟火气,他坚持将祝深赶到了外面。 这公寓不大,厨房又是开放式的,祝深要走也走不到哪里去,就搬来一个小板凳,坐在钟衡面前叹气。 钟衡每切一刀,他就叹一口气,钟衡眉头就皱了起来:“怎么了?” 祝深开始了他的严厉指控:“现在你都不愿意我和你呆在一个空间里了么?我们的三年之痒要提前到了么?好,既然如此,那我——” “别走。”钟衡忍不住开口挽留,明知他在开玩笑,可眼里的急色却是真心实意的。 祝深早就知道了,欲擒故纵,真的,对钟衡屡试不爽。 自此,厨房也有他的一份了。 他别的不会做,唯一会的打鸡蛋的手艺还是从甜品店为钟衡做生日蛋糕学来的。 说来真是丢人,但钟衡却夸他厉害。他被钟衡正儿八经的严肃夸奖哄得迷失了方向,也迷失了自我,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凭借着打鸡蛋的手艺去做国宴了。 所以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不管怎样,两人都还挺高兴,于是今晚决定连手做一个滑蛋虾仁。 钟衡先将腌制好的虾仁在锅中翻炒了一下,放进祝深打好的鸡蛋液里,伸碗给祝深。祝深则配合地用筷子在碗里来回搅动,让虾仁与蛋液充分融合,然后又将碗推到了钟衡那边。 钟衡将碗里的鸡蛋液和虾仁都倒进了锅里,重新开始翻炒,等到蛋液凝固之时,钟衡关上了火,用余热将他们炒熟。这个时候出锅的蛋与虾的口感一定是最嫩滑的。 装好了盘,交由祝深完成最后一道工序——撒葱花。祝深十分坚持由自己完成这么有仪式感的事情,毕竟这小葱花是他用剪刀亲手给剪的,剪了足足八分钟,吹毛求疵力保每个葱花大小是一样的,看上去均匀又漂亮。 钟衡无奈,也就随他去了。 祝深将两人合作完成的滑蛋虾仁摆上了桌,钟衡又炒了个宫保鸡丁,做了个白灼菜心,开了碗豆腐鱼片汤,想了想,又给祝深做了个拔丝香蕉。 钟衡在灶前炒菜,祝深就腻在他的身后,给他递递碟递递碗,时不时还夸夸他。即便厨房再繁忙拥挤,钟衡也没舍得赶他离开了,直到两人一起将菜端到了桌上。 饭桌不大,端上饭菜汤,堪堪被填满。 两人互相给对方夹着菜,满心满眼都是柔情蜜意,决计再容不下别的人。 碟碗将将见底,祝深后知后觉开了一瓶红酒,美名其曰:“为了我们的滑蛋虾仁。” “你少喝点。”钟衡与他轻轻碰杯,一口饮尽。 祝深也不知道今晚为什么这么高兴,一个劲儿地往钟衡的碗里夹菜,又往他的杯子里倒酒,他就喝了一口,脸蛋已是红扑扑的了,迟钝地对着钟衡傻笑。 “醉了?” “没,”祝深哪肯承认,“给你一棵树。” 钟衡低头一看,祝深夹了一只菜心给他。 钟衡失笑,“嗯,收到了。” 祝深顿时笑了起来,像抓住了他的把柄一样:“钟衡你醉了!” “没有。” “我给你夹的不是树,是菜心!” ……他倒还知道? “你一定醉了!” 钟衡无条件顺着他:“行,我醉了,现在你想干什么?” 祝深也是喝高了,不假思索道:“套话!” “问吧。”钟衡说。 祝深猛摇头:“程序不是这样的……你要说你没醉,你要先抵赖,然后我再、再……算了!反正你醉了。” “我问你,你是不是很早就幻想过和我这样生活?” 钟衡看着祝深,看着他灯下迷离扑朔的眼眸,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又看着他晶莹的沾着酒的唇。 其实两人都清楚对方并没有醉成任人宰割的程度,不过只是微醺罢了,可他们却借着这弥漫的酒气,迫不及待地互相通着彼此的心意。 一起喝酒,心无旁骛地聊天,这还是第一次。 “是。”钟衡诚实地从了心。 祝深骄傲地扬起下巴:“我就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家具。” 恍然间,钟衡抬起了头,正对着祝深那双勾人的眸子。 “你又知道了。”钟衡轻叹一声。 这套公寓虽然不像桃源他卧室那间屋子一样收藏着祝深的印记,可他曾在这里每一样家具的不起眼的位置都刻下过祝深的名字。 印记很小,是他拿着尖细刻刀浅浅刻下的,不认真搜寻伸手触摸绝对发现不了。从前他每每想到祝深就在一样家具上刻一笔,四年间,他刻遍了整间房。 那些位置只有他知道在哪里,寻常人一眼望去根本与常无异。 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有祝深的名字,这就好像祝深待过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他这些年确实太过自欺欺人了。 真难想象,当时他都二十来岁了,还做着十岁小孩儿都不干的事情。 “以后别刻了,”祝深哽声:“我就在你身边,跑不了。” 钟衡一顿,轻轻点了一下头。 他直视着祝深,他的眼里只有祝深。 桌下,祝深将脚漫不经心地蹭过了他的脚踝,一路往上划:“钟生,我觉得我醉了。” 骗人。 “我觉得今晚我手无缚鸡之力了。” 一双眼睛眨啊眨。 “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了。” 钟衡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是吗?” 祝深仰着脸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而深情的男人,点头笑说:“是呀,要不信的话你可以检——” 话还没有说完,他便被钟衡拦腰抱回了房。 ——或者说,是扛回了房。 一双腿在钟衡的腰侧蹬啊蹬,可因他是弓着身体被钟衡扛在肩上的,视野一转,他只能看见钟衡正走着路的后脚跟。 钟衡踩着地,可他却是腾空的,一下,一下,仿佛颠在云头上。 钟衡的力道确实很大,不似寻常,不知他是否真醉了,不知道醉后的钟衡会对自己干什么,想到这里,祝深开始挣扎了起来。 被抛上床的时候,钟衡迅速压住了他的四肢。 “是,我幻想过。” ——这是他脑海里的思绪炸开前,钟衡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声音喑哑,像是一匹守月的孤狼。 瞬间,他的颈侧一凉,萦绕在鼻间的都是钟衡发间的味道。 彻底沉醉,从这个吻开始。 ……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大家削微佛系一点等哈~ 不一定会日更,得看深深和衡衡给不给灵感,硬写写不粗的qwq 爱你们~ 第85章 番外 【薄梁X姜遗】十一个愿望 明天就是元旦了, 新年伊始,街道两旁的商铺早就挂出了喜庆的装饰,放眼望去, 整条街都是红彤彤的, 看上去真是热闹极了。 走出中餐馆时,薄梁不禁眯着眼睛抬头望了眼天,天上亮白一片,风刀也不见收敛,拿出了要置人于死地一般的气魄, 连带着商铺门前挂着的铃铛也被吹得响个不停。 他低下头, 将脖子上搭着的咖色围巾又绕着脖子缠了两圈, 然后提着保温桶,只身扎进了大风之中里。 街头巷尾的铃声好似催命符, 促得他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回到公寓,暖气迎面扑了过来,也不见他的神情有丝毫松懈。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了楼上——每次他一个人出门的时候,总是像这样担心得不得了。 所幸, 屋里的人坐在壁炉边画着画, 看上去安适自在,一如他离开之前。 薄梁的脚步便缓缓地顿在了门边, 眉头舒展了些,身体放松地倚着门框,心里头终于踏实了一点。 “我回来了。”他温柔地对着屋子里的人微笑。 然而里面的姜遗却画得很是专注, 好像根本就感知不到他的存在一样。窗外的薄光斜斜洒在了姜遗的脸上,令他周身镀上了一层光芒, 本就白皙的皮肤被那光线折射得近乎透明,这让薄梁心头忽地一紧, 仿佛眼前这个正在画画的人随时可能会离他而去一样。 他紧紧提着保温桶走进了屋内,走向了姜遗。 “在画什么?”忍不住出了声,搅破室内死一样的宁静。 姜遗仍没有理他,继续自己手上的动作。 薄梁只得坐在了姜遗对面的椅子上,看着姜遗画画。他的目光肆无忌惮,眼神专注而温柔。就这么看着,有那么一刹那的恍神,以为他们回到了十几年前。 ——他初识姜遗的时候,也是像这样。 那时姜遗正在山顶的一处空地上,拿着块小石头在地上涂涂写写,一脸认真的样子。他站在姜遗的身后,瞧了好一会儿,问他在画什么? 那个时候的姜遗远没有现在这样云淡风轻,冷不防听见身后有人说话,身体直直就要往下栽。 是薄梁拉住了他:“当心。” 姜遗坐在亭子里,双手捂住胸膛喘了好久的气,忿忿说:“你吓死我了!” 说话时两颊微微有些鼓,像条生气的小金鱼,一双鹿眼湿漉漉的,看起来就和要哭了一样。 薄梁闻言便有些内疚,他走了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当赔罪:“别生气了,我叫薄梁。” “我管你叫什么。”姜遗拍掉他的手,可见是真生气了,掌心抵着心口,径直就走了。 人走了,巧克力也掉了。 薄梁的一句“你叫什么”还没问出来,就被姜遗的背影堵死在了口中。 如意山就那么大,要弄清一个人的来历并不太难,弄清姜遗的名姓之时也就顺带弄清了他的来历,再想了解得多一些,他就知道了,原来姜遗还有先天性心脏病,是不经吓的。 当他弄清了姜遗的全部,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很难受。 不过当时他也就十岁而已,尚不理解这难受是出于锦衣玉食下的悲悯还是出于不知者无罪的歉疚。 那天以后他买了很多绘本和画具在山顶上等着,可姜遗一次也没有再来过。 某次早饭,听见父母的闲聊,他这才知道,原来那晚回去以后姜遗发病了,祝先生和傅太太为着这事吵了一通,后来的结果是傅太太带着儿子祝深出国学画了。 母亲钟芸面露嫌色,一边切着培根,一边道:“要我说啊,云织也是个拎不清的,那种下贱胚子就不该让他进门!说来,我大嫂也是心软,居然让我哥的私生子也回到钟家了,你看看这是什么世道呀……” 父亲薄尹振了振报纸,“食不言寝不语。” 钟芸撇撇嘴,望着餐桌上一大一小的哥俩,面色得意:“还是咱们家好。” 薄梁放下刀叉就跑出了门,钟芸跟在后面喊:“去哪?你去哪?” 薄梁咬了咬唇,他想去祝宅。 后来他的确有过许多能进祝宅看望姜遗的机会,可一次也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之后一晃好几年,再见面是在卓尔的初中部。 彼时学期伊始,他作为年度的优秀学生干部登台发言。 姜遗初一刚入学,如台下坐着的学生一样,仰着头看向台上。 薄梁向大家鞠了个躬,抬起头刚准备发言时,看见台下正对着自己那人无端熟悉。 他一下就认出了,眼里闪过遮掩不住的欣喜,差点要冲到台下去。 姜遗还是没有变,看上去很是瘦削,静静地望着台上时,不知是否因为额前头发过长的原因,半遮住了眼睛,显得有些阴郁。 不算太近的距离,他却观察得很仔细,似乎都能看穿对方悲郁而神秘的底色。 薄梁心头为之一颤,抬手时不知触到了什么,麦克风瞬间划过一片尖锐而刺耳的声音,全场都皱眉捂住了耳朵,底下议论一片。 唯有姜遗,就这样静静坐着,半仰着头看着他,仿佛周遭的一切嘈杂都与他无关。 很快便有老师上来修好了麦克风,薄梁轻咳一声,开始照本宣科,可他那时究竟说了什么,就连他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 唯记得有一双鹿眼,湿漉漉的,在自己的心里眨啊眨。 他是学生会的干部,平时要担的事情很多,他那两年成天往低年级跑。卓尔的学生们非富即贵,大多喜欢看菜下碟,他知道姜遗在班里可能不大好过。 ——但他没想过会难过成那样。 他记不得自己这是第几次把姜遗从沙坑里拉出来了,显然姜遗是被人恶意摔进去的,手腕甚至还带着一圈淤痕,脸上也挂着伤。 “谁做的。”他是真动怒了,面色阴沉,直直望着姜遗。 姜遗抖了抖身上的沙子,不说话。 “我去看监控。”他实在气疯了,非得查出那些人不可。 姜遗却拽住了他,淡淡道:“别去了,没用的。” 薄梁甩开姜遗的手,一语不发地往前走,却听姜遗突然叫住了他。 “你不是很早就想知道我叫什么吗,学长?” 薄梁顿住了脚步。 “姜遗。我的名字。”姜遗虚弱地扶着单杠的柱子,默默凝望着薄梁的背影。 薄梁手中的拳握得死紧,却又,渐渐地放下了。 那一刻,他的心头忽然闪过一个疑问——是怎样的父母才会给自己的孩子取出这样的名字? 姜遗。 是遗留?遗弃?还是遗憾? 可在他眼中,身后的那个瘦弱的孩子该是遗世而独立的。 他回过头,慢慢走回到姜遗的身边,似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姜遗仰头望着他,眼里丝尘未染:“但这是我告诉你的。” 薄梁一下就泄了气,他心里真没有什么怒气了,只是看着姜遗发青的嘴角和乌紫的颧骨,莫名有些闷。 他抬手,情不自禁地伸向姜遗,手指却在堪堪碰到姜遗的脸颊时一顿,极力克制住心底汹涌的情愫,如发誓一般:“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小十一。” 姜遗只是愣了一瞬,苍白的笑容僵在唇上:“学长知道的挺多。” 十一,是他的排行。 可是从来都没有人承认过。 “我是说真的。” 姜遗无可无不可地笑了。 在那样无忧无虑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好像比同龄人都来得单纯和天真,很容易相信别人,又很容易对别人好。 只是姜遗的心防太重,他早就在摸爬滚打的成长里学会了察言观色,所以他从来就不相信什么人,更不相信眼前这个同情心泛滥的少爷的随口承诺。 “哦。”他拍了拍身上的灰,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朝教室走去。 薄梁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很不是滋味,后来私下警告了许多人,那些人看在他的面子上确实不敢再明目张胆地针对姜遗了。 只是要针对一个人,方法实在太多。 之后姜遗不知道又吃了多少亏,受了多少苦,但他从不对薄梁说。 他依旧孤僻,我行我素,又独来独往。 他们渐渐地升上了更高的年级,薄梁总费力地兜一大圈,绕到初中部来找姜遗。 他看到姜遗偶尔会在树荫下看书,会在后山上画画,会在凉亭里睡觉。 他睡着了总一动不动的,连鼻息都是轻缓而微弱的。薄梁轻手轻脚地走去伸手试探,探到姜遗的鼻息好像停滞了,随即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慌乱了起来,心里闪过了无数念头,甚至都来不及思考什么就准备为他做急救复苏。 将姜遗平放在了地上,薄梁的双手都在颤抖——自从知道姜遗患有心脏病以后他就开始涉猎相关的病症和急救常识了,可没想到居然有朝一日会实践。 他跪在一边,将重叠相扣的双手压在姜遗的心脏处,密密麻麻的汗从他的额上滑落,他刚准备用力,却见姜遗睁开了眼,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来不及反应,一下就坐倒在地上:“你、你……没……” 瞥见姜遗眼中的揶揄之色,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更多的是后怕还是生气。 这个人,怎么连生死都能拿来开玩笑? 他自小跟在父亲身边历练,待人接物从来都面不改色处变不惊,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被个初三的黄毛小子给骗到了。 “学长似乎想为我做急救?”姜遗坐了起来,直起身子冲他眨眼。明明是一双无辜鹿眼,可话里话外都是揶揄的圈套。 薄梁顿了顿,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你没事就好。” 姜遗愣住了,似乎没有料到薄梁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原是想借此机会,借薄梁生气的由头,和他大闹一场,从此划分界限的。他不习惯有人关心,反正关心过他的人迟早都会离开。 可他没想到的是薄梁面上的担心和忧虑似乎比生气更重,几乎是颤着声音说:“以后不要再用这种事吓我了,十一。” 姜遗挪开了头,拍了拍胸前校服上的褶皱,淡声道:“你要习惯。” 薄梁浑身发抖,忍着没敢问他,习惯什么? 是习惯这个玩笑? 还是…… 习惯他的心跳会停止? “我这个病啊,很多人都活不过十八岁的。”姜遗轻轻朝薄梁一笑,下巴好似更尖了,他漫不经心的眼底有一把隐形的刀子,正一寸一寸割裂着薄梁的心脏:“所以学长啊,不要再对我白费力气了哦。” 稳,准,狠。 轰地一声,薄梁心里有什么炸开了。 姜遗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我没有白费力气。”薄梁低下了头,仍朝坐在地上的姜遗递出了手。 姜遗没想到对面这个人会这么倔,兀自敛起了笑,自己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又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凉亭。 薄梁的手便顿在了空气之中。 那天以后,他们就没有再说过话了。姜遗待他如同一个陌生人,有时候学校见到了他,也不会打招呼,眼神更不会与他有任何接触。 他在姜遗的眼里好像是一场瘟疫,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挫败。 毕竟他身边从不缺朋友,连手都不用招,便有无数人成群结队朝他涌来,独独在姜遗这处,他彷如逆行之舟,进是在退,退亦是在退。 没有人教他该怎么办,对一个人好,怎么就这么难啊。 姜遗主动与他讲话大概是在他高二的时候,彼时姜遗捧着祝深的油画,是来当说客的。 说来可笑,姜遗竟是来撮合他和祝深的。 “为什么?”薄梁面上似乎有一丝被羞辱的感觉,难以再维持素来的微笑了。 “没有为什么。” “那我和你——” “你该看一看其他人。”姜遗打断了他的话,想来那时姜遗个子明明才到他的肩头,可说出的话却像千钧之重:“我想看到你和祝深在一起。” 至少他是健康的。 健康,且喜欢你的。 而我不一样。 “我不可能和他在一起。”薄梁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顿说:“姜遗,你好像没有心。” 姜遗微怔,面上闪过了一丝错愕的表情,薄梁都觉得自己的指控似乎有些严重了,他刚想补救,却见姜遗点了点头,轻轻笑说:“好像是的。” 话音刚落,薄梁便忍不住冲过去,捧住了他的脸,吻上了他的唇。 姜遗的唇可真冷啊,直至现在想来都好像凝了霜一样。 那时薄梁第一次吻一个人,使了十足的力气,牙齿在对方的嘴唇上狠狠碾过,吻得姜遗失措地呜呜乱叫,像一只初生的小猫。渐渐地,他的力道便放松了些,轻轻扣着姜遗的后脑,安抚他无用的挣扎。 贴得近,姜遗的长睫如受伤的小蝶一样轻轻振翅,薄梁忍不住就想将那对小蝶圈养在自己的天地里。 别飞远了,来我身边吧。他想。 怕姜遗缺氧,薄梁终恢复了些许理智,鼻子抵住了姜遗的鼻子,两人便交错着彼此的喘息。 姜遗沉默地推开他,蹲下去拾起祝深跌在地上的油画。 薄梁凉凉开口:“你就那么喜欢祝深?” 喜欢到就连自己的喜欢也可以拱手让人? 姜遗仿佛被戳中了什么,怔了一瞬,然后欲盖弥彰地大声冲他道:“我讨厌祝深!我更讨厌你!” 啪地,一滴眼泪落在了地上。 薄梁看见姜遗的肩膀一缩一缩的,心里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似的。他无措地拉起了姜遗,发现姜遗真的哭了,眼圈通红,却暗自强忍,不许自己发出声音。 薄梁摸着唇叹气,他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呢? 他喜欢的人总是这样口是心非啊。 姜遗避开了薄梁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卷好了祝深的油画,喃喃道:“别选我……” “已经选了。” “那就改。” “改不了了。” 或许说,他压根就没有打算改。 姜遗平生第一次被堵得说不出话,重重地踩了薄梁一脚,生气地离开了那间教室。 直到想到当年姜遗那气急败坏的样子,薄梁都不禁笑出了声来。 姜遗放下了手中的画笔,瞥了薄梁一眼:“笑什么?” 薄梁摇了摇头,“画好了?” 姜遗轻轻地眨了一下眼,以作回答。 “我看看?”薄梁问。 姜遗挪了挪画架,轻轻拒绝:“不。” 薄梁也不在意:“我迟早会看到的。” 姜遗的眼神暗了暗,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很是疲惫地问他:“外面下雪了吗?” “没,天气预报说快下了。” 姜遗面带遗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坐久了,身体显得有些虚浮,脑袋有些昏沉,在他扶住墙的那一刻,薄梁眼明手快地接住了他。 姜遗淡淡道:“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一场雪。” 薄梁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惩罚性地捏了捏姜遗有些发乌的唇,可这一捏,心里更疼了。 指腹停在姜遗唇畔上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姜遗偏头闪避。 薄梁不动声色说:“买到你爱吃的饺子了,喜欢吗?” 姜遗“嗯”了一声,漫不经心道:“还行。” 薄梁唇角忍不住往上翘。 这么多年了,他从没从姜遗的嘴里撬出过一句“喜欢”,“还行”大概已经是最高评价了。 姜遗说:“刚才格林医生打电话来了。” 薄梁心一紧:“他和你说什么了?” “他叫我回去住院。”姜遗缓缓抬起头看着薄梁:“但你我都清楚,现在回去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不想将来全身都是针管地死在病床上。我想体面一点,和这个世界说再见。” 薄梁深吸一口气,别开了头,不让姜遗看见他泛红的眼圈:“嗯。” 室内安静,窗户被外面的强风吹得发抖,隔着厚厚的玻璃隐约能听见外面呼啸肆虐的声响,薄梁却听得很真切。 他疑心,那声音是他心底的。 “如果他再打来,替我谢谢他和钟衡的好意。”顿了顿,姜遗说:“我现在,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薄梁下意识地看向身后的那片空白的墙面,上面写着十一行黑字,已经被红笔划去六行了。 这是半月前姜遗出院时,替自己拟的余生心愿。听起来老土极了,是他受旁边病床上一个先心小孩儿的启发定的。 绞尽脑汁想啊想,他这一生居然只剩下十一个愿望了。 前六个愿望已经完成。 第七行写着,画一幅油画。 姜遗走到墙边,挥手一划,便只剩下五个愿望了。 第七行写着,看《安丽埃塔湖畔的影子》。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一起看过电影了——自从姜遗住院以后。 姜遗现在饭量很小,大概慢吞吞地吃了两只半饺子便嚷着他已经饱了。薄梁默默地吃完了剩下的饺子,两人凑在床上看着这部致郁的影片。 这是姜遗最爱的电影,他曾经一个人看了不下百遍,就连每个人物的台词都能准确说出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了。”姜遗笑吟吟望着薄梁。 薄梁攥紧了他的手,摩挲着他无名指的戒环:“你别……” 这七年间,姜遗曾无数次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想借此提高他的免疫力,好让他在真正面对生死时能够自在从容些。可是没有办法,光是想到姜遗的生命像是倒放的沙漏,正在一点一点流逝,薄梁就心痛得无法呼吸。 他虽叫薄梁,听上去凉薄至极,可一生的温情都尽数给了姜遗。 姜遗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靠在了薄梁的怀里,专心致志地看着电影。 其实现在的他已经没多大有精神了,想着这是人生最后的第七个愿望,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将它看下去。 这是一部双救赎的外国老片,当女主安娜用石头砸破了饱受虐待的男主莱尔的窗户,男主义无反顾地牵上了女主的手,成为了无依无靠的女主的亲人以后,他们的命运从此并轨。 他们定居在安丽埃塔湖畔,共同度过了一段暧昧而愉快的时光之后,男主将所有财产留给女主,说他厌倦了这里的风景,然后平静离开。 此后,女主便开始了她的漫长寻找,再回到承载着他们美好记忆的那座湖畔时,已逾四十年,女主白发苍苍,腿脚也不便。 然而她在地窖里找到一张未焚毁尽的书信,这才知道原来当时男主得了绝症,所以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男主请求朋友帮他保守秘密,并在他死后将骨灰洒进安丽埃塔湖里,他愿意以此方式永远守护女主。 故事随着大提琴的音调娓娓道来,将人的心情弄得异常沉重。 拉出了一个一个深沉抒情的音符,实为女主在湖畔的夕阳里日益老去。 她变得伛偻,蹒跚,苍老,健忘,却仍坚持日复一日地去湖畔。她的阿兹海默症让她忘掉了许多本该有的回忆,她的视线总是飘渺虚无的,就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从不肯聚焦在实物上。 年轻的护工终日伴着她,问她在等什么? “看见面的湖了没有,我在等我的爱人。”女主面露赧色,像是怀春少女一般,略带娇羞道:“我在等他接我离开。” 电影戛然而止,两人久久不语。 一人在心底,默默将姜遗的心愿划去一行。 一人在心底,暗暗想他的心事该如何开口。 “安娜真傻啊……”姜遗轻轻说。 薄梁低声道:“莱尔也很傻。” 若换做以前,姜遗还会和薄梁据理力争,可现在,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有的只是一声又一声的轻叹,像是尝过疾痛后的微浅呻|吟。 良久,听他轻声说:“回薄家吧,这是我第九个愿望。” 薄梁几乎被他逼得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决:“不。” 姜遗举起他们十指相扣的双手,将自己无名指上的戒环对着薄梁的眼睛:“说好了,你帮我完成十一个愿望,我和你结婚。” “别赖账啊,学长。” 他就是吃准了薄梁重诺,才肆无忌惮地提出这样的要求。 薄梁哽咽,却坚持:“不。” “该回家了,学长。” 薄梁捂住了姜遗的眼睛,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湿润发红的眼圈,声音却犹自强硬:“不!” 姜遗微微仰头,吻了吻他的手心:“学长,你太犟了,别像安娜一样,嗯?等一个人五十年,不划算的。” “学长,让我走得安心一点吧。”姜遗说。 薄梁只觉得冷,刻骨的冷,冷到他的牙齿都开始打颤了。明明窗户都被关严实了,可四面八方都好像透着风,直直往他的骨髓里钻。 逆着风,忍着疼,他沉声开口:“我不是安娜。” 姜遗笑了笑,眼睛弯弯。 薄梁犹自握紧了拳头,硬着声音说:“我不会等一个人五十年。” 姜遗点了点头,“嗯。” 薄梁心中产生一丝悲凉,深吸一口气,假装心狠地顺着姜遗的话往下道:“我绝不会像安娜等莱尔一样等你,你放心好了,我来A国只是为了帮你治病——仅此而已。” 姜遗抿了抿唇,一字一顿道:“那真是太好了。” 薄梁心中一滞,只听姜遗道:“你知道的,当初和你在一起我只是为了气祝深,他得到的太多了,我只是想拥有一样他没有的东西。” “我啊……真的很讨厌祝深呢。”姜遗重复强调着。 他现在说话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说完一句,总要轻轻喘息好一会儿。 薄梁轻轻替他顺气。 这语气令薄梁瞬间想起了祝深——虽然总是嘴上说着他最讨厌私生子了,却还是将姜遗拉进了祝家来接他的车里。嘴上说着他的画室不许任何外人进出,却还是默认了姜遗的存在。嘴上叫姜遗滚开,却又暗搓搓回头对姜遗说,赶紧跟上。 尽管姜遗也从不说他喜欢谁,但薄梁知道他也是喜欢祝深的。不然一向孤僻喜欢独来独往的他,也不会心甘情愿当祝深的跟屁虫了。 这两兄弟啊,从不会好好对人说心里话。 “是,我当然知道。”几乎是咬着牙,薄梁对他说:“这些事情我从不放在心上。” “我困了,学长。”为了证明自己是真的很困,姜遗说话都是闭着眼睛的。 薄梁抽了手,下了床,替他盖好了被子,便关门走了出去。 “啪嗒”一声,两人被一扇木门隔绝在两个空间里。 房里的那人无声流着眼泪,房外的那人蹲在了门口,将脑袋埋在了肘弯里。 这个冬天可太冷了,快要熬不过去了。 ——两人同时想着。 薄梁又回到了姜遗的书房,凝望着写了字的那面墙,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姜遗的第十个愿望是载名祝家族谱。 不得不说,他第九个愿望与第十个愿望其实是费了心思的。 薄梁回薄家,姜遗归祝宅。 从此就尘归尘,土归土了吗? 如果他不完成姜遗的第九个愿望,回到薄家,便没有机会完成姜遗的第十个愿望,载名祝家族谱。 祝薄两家积怨已深,姜遗为自己的愿望打了一个死扣,而线头,他交给了薄梁。 薄梁不禁苦笑了起来,姜遗就连他的后半生都安排好了,看样子真是很害怕自己会随他而去呢。 可放自己一个人留在世界上用长久的一生去怀念,未免也太残忍了些吧。 薄梁叹了口气,尽管再生气,他还是回到了卧室。 ——大概是在三年前,他发现姜遗睡着睡着心跳会骤停,他便再也不放心姜遗一个人睡觉了。 此刻的姜遗真睡着了,一动不动,像个孩子。 薄梁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一切体征正常。 姜遗手上戴着的心率表关联着他的手表,看一眼便能检测姜遗的心跳。他请了科研人员将姜遗的心跳声音实时发送到自己的蓝牙耳机上,即使是睡觉,他也是带着蓝牙耳机的。 就好比这个时候,薄梁从姜遗的身后抱紧了他,明显听到自己耳机里的心跳声有些紊乱了。 他就知道,姜遗并没有睡着。 “十一,我们别吵架了。”薄梁的下巴抵在了姜遗的肩头。 姜遗身体一僵,被子里,他用自己怎么也暖不热的手,轻轻拍了拍薄梁的手背。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姜遗轻而缓地出声问他。 薄梁哑声说:“忘不了。” 一滴眼泪砸进了枕头里,薄梁沉沉开口:“别生气了,我叫薄梁。” 姜遗好像在笑,摩挲着他的手心,轻轻说:“我叫姜遗。” 顿了顿,他说:“学长,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薄梁只觉得自己心塞得想要嚎啕大哭:“十一,别说对不起……” “不说,不说……你别难过。”姜遗温柔地哄着他:“你一难过,我就心痛。” 薄梁的掌心抵住了姜遗的胸口,感受掌心下那浅弱的跳动。 “还痛吗?” 姜遗轻轻摇头,“几点了?” “十一点了。” “那再过一个小时……就到新年了……今年我,二十四岁了……” “是,再过十一天是你的生日。” “能不能,提前……对我说一句……生日快乐啊,学长。” “不。”薄梁十分坚持:“到那天我再和你说。” “说一说嘛……” “十一,也给我一个盼头好吗?” 姜遗一愣,咬了咬冰凉的唇:“那你……要记得啊……” “忘不了。” 姜遗的手抵在了薄梁的手背上:“你说……人死了以后会去哪里?” 薄梁心钝痛:“别说这种话。” 语气近乎哀求。 “我只是……问一问呀,”姜遗再次闭上了眼睛,淌出了一滴泪,“我不知道……人死了会去哪里,是否还会有意识……” “姜遗。”薄梁提声警告,今天姜遗提过太多生死了,他快受不住了。 “让我说完吧,学长。给我一年时间……我会让自己离开你身边的——别那么早就赶我走……也别太晚。” 话音刚落,突然听见不远处的山上传来了放烟花的声音。 是新年礼花。 姜遗瞬间睁开了眼,眼神如孩子一般欣喜。 他们的窗户对着那座山,依稀能看见山头上密密麻麻地站着许多人,正在放着礼花。 一朵花苞如火羽箭一样蹿到了空中,在漆黑的天幕中绽放,花瓣的火星在空中闪烁又缓缓散开,最后又湮灭在了夜空之中。 紧接着,便有第二朵,第三朵…… 依稀能听见那边的欢呼声,声浪随着烟花冲天的声音一起欢庆新年的到来。 窗外是一整片震耳欲聋的星海,五光十色,绚丽缤纷,绽放过的烟花谢幕以后,又会有新的烟花冲顶,绽放,然后凋零。 世界多喧闹,薄梁在跨年的倒计时里,好像听见姜遗在笑。 “五——” “四——” 一瞬间山头上窜起了一朵巨大而闪耀的礼花,声势浩大,整座城市仿佛为之一振。 “三——” “二——” 刹那间火树银花,漆黑苍穹金光灿灿,像是漫天星辰齐齐谢幕,又像是无数银雨降落凡尘。 “一!” 山顶上齐齐爆出一声巨大的新年贺岁的声音。 紧接着,薄梁便听见自己耳朵里的心跳停止了。 他对此已经十分有经验了,在心跳停止的那一刻,便有信号传去医院,此刻已经派车而来了。 薄梁立刻为姜遗喂下两颗药,然后开始急救。将拳头按压在姜遗的左胸内侧,他的动作精准而到位,连医生都赞不绝口。 毕竟这七年,姜遗不止一次像这样吓唬过他。 而每一次,他都能将姜遗从死神的手中夺回。 这一次,一定也不例外。 再压五下,姜遗就会笑吟吟地爬起来对他说:“学长似乎想为我做急救?” 五下…… 十五下…… 五十下…… 装得太久了。薄梁无奈地想。 窗外真是热闹,未放完的烟花一起爬上了整片夜空,确实得快些了。 姜遗最喜欢这样亮闪闪的东西,要是错过了,不定得难受多久。 快起来吧。 他的肌肉仿佛有了记忆,一下一下地按压着姜遗的胸膛。直到天际暗了,直到急救医生赶来,直到医生们把薄梁拖开,直到姜遗被送上救护车,他的心脏还是不能恢复自主搏动。 许是因为今天是元旦,整座城市都异常亢奋,人们在街上对酒当歌,丝毫不惧凛冽冷风一般。 隐约能听见街上的铃铛齐齐作响,就像死神的步伐在步步逼近。 救护车沉默地在热闹的人群中穿行,疾驰过一片红彤彤的喧哗世界,可是这热闹,似乎与他们无关。 车窗外,薄梁看到街上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他觉得等会姜遗醒来,也会笑得和他们一样甜。 快起来吧。 毕竟姜遗最喜欢笑了。 到了医院,他被隔在了手术室外。在狭长的过道里,他止不住地来回踱着步子,最后站定在了窗户边。 窗外一片白茫茫,不知什么时候下雪了。 这是新年的第一场雪,冷刀般的风终于有了出师之名,也终于都有了归宿。 连风都有了归宿,可他,在这个充满了消毒水的过道里,一如被遗弃的孩子。 他等啊等,终于看到姜遗的手术床被推出来了——从头到脚蒙着白布。 格林医生拍了拍薄梁的肩,什么都没有说,推了推眼镜腿,揩出一手背水泽。 “终于出来了啊。”薄梁笑了。 格林医生掀起白布的一角,“要看看他吗?” 薄梁猛地皱眉,将白布紧紧盖在姜遗的身上:“不了,他怕冷,回家再看。” 将那白布当成了被褥,四个角都掖了进去。 格林医生只好含泪安排人送他们回家。 薄梁将姜遗带回了家,安置在了床上,又灌了两个热水袋进去,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自己也缩了进去。 姜遗的身体很冷,大概是刚才冷坏了。 窗外还是很嘈杂,今夜全城彻夜狂欢,山顶又开始放第二轮烟花了。 当地的习俗是信徒们趁夜上山,在新年伊始的时候,于烟火光中做祷告。 明明没有开灯,可这屋子愣是被对面山上的光芒映得一亮一亮的。 光束有些碍眼,影响人安眠了,可薄梁愣是没有舍得拉窗帘。 姜遗爱这样亮闪闪的东西。 不然也不会在收到他们的婚戒以后,就戴在手上,再也没有拿下来过了。 “新年快乐。”与姜遗冰凉的手十指紧扣,薄梁温柔开口:“我们十一又长大一岁了,新的一年要好好爱我啊。” 顿了顿,他笑:“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说过爱我?” 是了。 姜遗总说和他在一起是在报复祝深,报复祝家,说他自私阴暗,邪恶丑陋。其实他哪里是这样的啊? 薄梁心里都知道,他只是怕被伤害而已。污名化了自己,将被抹黑的那一面从心底挖了出来,摊开放到你的面前,想借此吓退你。 他啊,只是害怕再次被遗弃而已。 所以才不得不张牙舞爪,不得不假装心狠。 姜遗的手总是冷的,可他的心很热。 “没事儿,咱们来日方长。” 薄梁笑着说。 他戴着蓝牙耳机,伸手抵着姜遗的心口,听着不甚真切的祷告,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直至天明。 信徒们的最后一声祷告殆尽,山边传来一阵齐声欢呼,紧接着街上便传来了快活的歌声。 薄梁身边的人已经冷了,怎么捂都捂不热,怎么暖都暖不起了。 于是他下了床,倾身吻了吻姜遗的额头,“小十一,早安。” 沉默半晌,他道:“好了,我放你走了。” 这样也好,好歹,他是在大家的祝福和祷告声里离开的。 顿了顿,想起昨夜的话,他轻声说:“生日快乐啊。” 这样也好,好歹,姜遗永远停在他最好看的二十三岁了。 薄梁走到了书房,透过百叶窗,看见全世界好像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寒气蚀骨,却让他清醒得很。 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猛地扫向一旁的画架—— 姜遗画的是一个礼堂,红黑色对比异常鲜明。 台上是红色的幕布,台下是黑压的人群,一个穿着白色校服的人在肃穆的礼堂的最中心的位置发言,所有的光都对焦在他的身上,他是万众瞩目的期待。 黑压压的人群里,有人高举着一枝玫瑰,虔诚地将他奉给台上。 薄梁忍不住抚摸那朵娇艳的红色玫瑰,轻轻道:“我收下了。” 强忍着眼泪,视线终于移到了那面写了字的墙上。 上面记着姜遗的最后一个愿望—— 忘了我。 薄梁摇了摇头,蓦地笑出了声,响在了空寂的室内。 “你休想。”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是钟衡祝深番外,放心是甜的,一会儿写好了发 第86章 番外 【钟衡X祝深】投名状 元旦的时候, 祝深和钟衡推掉了很多工作,空出了几天的档期回了趟霓城。 也不知是谁走漏的风声,刚下飞机两人便被记者们围着拍个不停。 由于事先并未打过招呼, 钟衡不喜大家像观猴一样围着他们, 沉着脸拨开了人群,带着祝深快步离开。 记者们连忙在后面追随,一时间闪光灯劈啪作响。 两人便在拥挤繁忙的机场里携手奔跑,像一对亡命天涯的小情侣。所幸霓城机场七弯八绕,总算是将记者给甩开了。 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祝深倚着柱子,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要喝水吗?”说着, 钟衡就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递给了祝深。 祝深本不想喝水的,可见到钟衡这样盛情难却, 还是打开了保温杯,扑鼻而来一股十分养生的味道。 他定睛一看,细细辨别着里面的东西:“红枣枸杞西洋参……居然还有还有菊花?” “我怀疑你在对我进行性|暗|示,而且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 好一个以形补形。 钟衡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自然地别开了头, 轻轻道:“喝了,别闹。” 祝深望着钟衡严肃的神情不禁觉得好笑。他过去的二十五间年从不喝这玩意儿, 却碍于对方这样坚定的目光,只好给面子地稍稍抿了一口。 钟衡见他喝了,眉头稍微舒展,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这么惜命了,想和祝深在这茫茫尘世蹉跎一日是一日。 发现祝深的身后好像有人影闪过, 钟衡的视线一定,发现有个记者正在后头偷拍他们。他抬眼警告, 哪知那个记者是个不成事的,被他的目光一慑,竟然仰头摔倒了。 咚一声,好大响。 祝深与钟衡对望一眼,迈步朝记者走去。 “大过年的,也没必要行这么大的礼嘛。”祝深递给记者一包纸,示意他拍拍身上的灰尘。 接过纸巾,记者的脸一下就烧红了,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小声道:“谢、谢谢……” 祝深瞧他这反应倒是有趣,都明目张胆追到机场来了,却还像个新□□仔一样笨拙腼腆。 “有个问题我很好奇啊,明明我们的行程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啊,你们是怎么想到过来的?” 记者推了把眼镜,揉了揉擦红的手,不大好意思地说:“别人我大清楚……但是我是因为看到您上次的专访了——徐敏记者问过您新年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 经他一提醒,祝深恍然大悟,这倒还是他自己走漏的消息。 当时那个记者问他新年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他想都没想就回答“钟衡”,钟衡在旁边幽幽地看着他:“什么?” 祝深马上改口道:“和钟衡一起回霓城贴春联!” 那个记者大概是在报纸里写下这句话了,难怪元旦会有这么多记者赶着来机场守株待兔等着采访。 “走了。”钟衡挽着祝深的手,想要将他带离这里。 祝深身体一转,便听见记者在他们身后问:“我可以问二位一个问题吗?”他的声音恳切了许多:“拜托,就问一个好吗!” 祝深回过头,“问吧。” 记者翻了翻记事本,脑子里闪过许多问题,但又碍于钟衡的眼色,不敢随意问出,只得找了个中规中矩的问题问:“可不可以请二位用一个字来形容对方?” 两人微怔,这倒是很有意思。 他们互相对望一眼,似乎真是很想知道自己在对方心目中是怎样的。 顿了半晌,齐齐开口: “匪。”钟衡说。 “闷。”祝深道。 说完又是一怔。 记者搓着手,分外为难地问:“能不能请二位……给出一个解释呢?” 祝深笑了,牵紧了钟衡的手,对记者说:“自个儿想去吧。” 两人头也不回地离开机场,记者望着他们相称的背影,一个劲儿地挠头。 坐船到了钟衡的外婆家,祝深望着钟衡去年贴的那副婚联,仿若隔世。 “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他忍不住,轻轻地跟着念着。 钟衡心里酥酥麻麻的,好像有什么归到了原位。 兜兜转转,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 祝深这是第二次过来了,好像又有了新的发现,比如这婚联的字迹并不像是钟衡的。将手抵了上去,触摸着上面的笔锋,祝深轻轻问:“这是你仿的阿婆的字迹写的吗?” 钟衡猛地抬头,对上祝深的眼睛,“嗯。” 钥匙一转,门就开了。 祝深心里酸胀,去年的这个时候钟衡在模仿长辈的字迹来给他们的婚姻送祝福,而他,却满心满眼想着如何钻他们这段婚姻的空子,该怎样不费吹灰之力地离开。 进了门,祝深从后面抱住了钟衡,哽声问:“当时……你心里什么感受?” “我在想——”钟衡转了过来,吻住了祝深的眉眼,稍稍移开,眉目温柔:“要是你能来就好了。” “而你现在来了,我已经别无所求了。” 祝深止不住地笑,跟着钟衡去厨房烧水。 转身的时候发现墙壁上已经挂着液晶彩电,不由得暗笑这个人啊,总是将他话放在心上。 不知道他在这里安彩电的时候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和自己在这里,像一对寻常的夫妻在茶余饭后一起看电视当消遣吗? 真是闷,真是闷。 堵着一颗心,等着人来挖。 没关系,祝深喜欢挖钟衡的心事,对此,他总是乐此不疲。 见钟衡在烧水,祝深也没空着,从橱柜里拿出了两只杯子,洗净了,又拿出一罐青芽茶叶,分别抓了把放进杯子里,便朝钟衡一笑。 钟衡看着他十分熟练的样子,眼里有什么闪了闪。 好像,这里真的就是他们的家。 两人静静地站在了灶台边,等着这壶水烧开。 祝深突然想起机场的采访,问钟衡:“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说我是‘匪’啊?” 钟衡的面上突然挂着浅浅笑意,认命般叹息:“因为你总是逍遥法外。” 祝深一怔:“什么?” 正要追问下去,却见壶盖被蒸汽推得跳起了舞,开水壶咕噜咕噜地冒起了泡。 水开了。 钟衡熟练地泡好了两杯青芽茶,用托盘将它们端到了客厅的茶几上。 一偏头,就见祝深委屈巴巴地对着外婆遗照说话:“阿婆,钟衡他说我!” 钟衡无奈,走了过去:“阿婆,我没有。” “他说我是匪!土匪的匪!”祝深提高了音量控诉着。 钟衡一笑。 可不就是匪么。这么些年来,一直就在他的心里逞性妄为,恃美行凶,兴风作浪,而他却奈何不得。 “你还笑!”祝深捏捏他的手,瞪他一眼,继续跟外婆说:“阿婆您听见了喔,钟衡他欺负我!” 真是匪。 胡搅蛮缠,倒打一耙,胡作非为,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爱的就是这个匪啊。 钟衡也不与他争辩,拉着他往沙发那边走:“喝茶吧,趁热喝。” 祝深对着外婆笑嘻嘻地鞠了一躬,用不甚熟练的霓城话对她说:“阿婆您放心,现在这个闷葫芦在我的手里了,我会对他好的。” “哎呀!”他冲着钟衡嚷嚷了一声:“都怪你说我是土匪,我现在说话都带着一股子江湖味儿了,什么‘在我手里啊’,丢死人了。” 祝深又转头对外婆说:“莫怪莫怪。” 声音软糯悠扬,像条小船,在钟衡的心尖尖上划过,荡起一圈又一圈难散的涟漪。 钟衡不禁问:“什么时候学的霓城话?” 祝深捧着茶杯反问:“什么时候觉得我像土匪的?” 钟衡替他吹着热茶,“不土。” 祝深:“……” 不土不也是匪哦! 不过总是有一个人要先认输的。 “第一次见面。”钟衡如是说。 祝深好自回忆了一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跟钟衡说什么了…… 好像说要罩着他? 好像叫他以后要乖乖等自己? ——所以打从那个时候起,他在钟衡心里的印象就已经那么社会了? 那他……那他明明还给钟衡贴了创可贴,还请他吃蛋糕,这个人怎么不记点好的啊! “行吧,我就是匪了,怎么样吧。”祝深喝了口茶就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开始耍着无赖了,“反正你不就喜欢匪么。” 这回钟衡倒是没否认,抿了抿唇,沉沉应下:“嗯。” 也行,那他担一点儿恶名又能怎么样呢。 “我每天晚上看霓城当地台的节目,然后……就稍微会说一点点了。”祝深低下了头,脸颊微红,看上去好似浮了一层羞意。 顿了顿,他轻咳一声,“我还会说一句话。” 钟衡深深凝望着他。 “温恩你。”祝深小声说:“你真是太狡猾了,那天明明就想跟我说这个对不对?” 钟衡失笑:“是。” 祝深眼睛一转:“现在说也可以的其实。” “温恩你。”钟衡的耳尖也有些红。 两人犹自镇定,犹自强压,过了一会互相望着对方傻笑。 祝深笑着倚着钟衡的肩,像是没骨头一般,赖着刷了会儿手机,一下就在微博首页刷到了自己的名字。 暗自感叹那记者可真够有效率的,短短几个小时,全国人民都知道钟衡闷,他祝深匪了。 祝深好整以暇地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从前,确实好像就是仗着一点儿宠爱兴风作浪,说他是匪,着实不冤枉他。 底下的评论有积极的,也有消极的,更多的还是酸的。 有人担心祝深吃亏,与钟衡性子融不到一处去,也有人担心钟衡吃亏,摊上这么个不省心的伴侣。 对此祝深只是淡淡一哂,并不大在意。 “你知道过去的土匪要想进绿林得先干什么吗?”祝深仰头望着钟衡,突然搂住了他。 钟衡放下了茶杯,朝祝深微笑,示意他说下去。 祝深告诉钟衡:“他们要签一纸文书,意为身家性命交由你,那是他们的投名状。如果他们想要摆脱投名状,唯一的办法是接受官府的招安。” 钟衡轻轻吻着祝深,好像知他要说什么了。 只见祝深手指飞快地在手机上打出了一行字,转发了那条微博。 “喜欢是我的投名状,我愿意被你招安。” 手机一丢,他吻上了钟衡的嘴唇。 钟衡一动不动,任由翻坐在沙发上仰着脑袋胡闹,满眼皆是宠溺。 我是匪,投的是你,从的还是你。 身家性命都交给了你,而你,是我的。 只能是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 * 番外暂时先告一段落啦,我得马不停蹄打开文档补作业了hhhh 之后如果还想到什么要写,我就放到微博啦 * 爱你们三千遍,在这里带着衡衡和深深跟大家拜一个早年 很高兴你们能陪我走到这里,下一本见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