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宠》作者:苏芋头 本文文案: 赵如意,生于公府,长于乡野。是十里八村远近闻名的可徒手打死耗子的蛇蝎美人。 十九岁被接回国公府,又被送入宫中。 最初,赵如意无品无级。 直到那一天,在阴谋和命运共同的眷顾下。 赵如意:“是你?” 赵钦:“是我。” 没过多久,后宫佳丽们发现,从前被一碗水端平的快活日子,一去不复返。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宫斗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如意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的白月光 他的朱砂痣 立意:青梅竹马 破镜重圆 第1章 赵国公府(1) 守过长辈孝以后,皇帝登基第二年方改了年号,这一年,是庆历元年。庆历元年,皇后病体愈沉。宫中势力蠢蠢欲动,唯有太后娘娘所在的寿康宫,安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皇后孱弱,曾抚育过皇帝的太妃向太后谏言,应广选秀女以充掖庭,太后的面容仿佛古井无波,太妃悄悄垂下眼睑,太后眼观鼻鼻观心,还是准了。 赵惜柔赵婕妤闻得这个消息,问身边女官崔选侍: “母亲明天是否要进宫来。” “是要来的。” “好。” 赵婕妤回应完一个好字,便再不与崔选侍说一句话。 此时,赵国公府。 赵如意正服侍嫡母用饭,因汤漏了一滴在那猩红的桌布上,嫡母慢慢地看了她一眼。赵如意不怕她看。一个内心通透的人,是不太畏惧这个世界的。 外头下起霏霏小雨,嫡母突然说: “三姑娘回府也一年有余了。” 嫡母生的很美,非常美。她唯一的女儿赵惜柔继承了她的美貌,不过女儿是否继承母亲的才智,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赵如意突然一个恍惚。 一年前。 虽是公府庶女,但因为生辰犯了老祖宗的八字,她生长在京郊的一个小村庄中。那个村庄叫容水村,至于究竟是容水村还是水容村,各人众说纷纭。赵如意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寒彻骨髓的冬天。 十九岁的赵姑娘是容水村远近闻名的蛇蝎美人,为何叫她蛇蝎美人呢,是因为据说她从前捡到一个小子,为了让那小子开口说话,整整三年,每天让那小子杀一只鸡,以练那小子的胆量。 整整三年,赵姑娘的院子每天都有鸡嚎,多少妇孺都觉得怕人,偏偏赵姑娘不为所动。如今赵姑娘的两位家仆同时过世,就有那长舌妇人说,定是那些冤死的鸡过来索命,只可惜赵姑娘命硬它们索不走,才报复到了赵姑娘的家仆身上。 容水村的村民,对于这个来历莫测的赵姑娘,一向有些敬而远之。除了一人,这人叫佘长天,他爹是当地里长,这人长得虽好,心术却不好。 因喜欢赵姑娘身上的泼辣劲儿,今日赵姑娘给家中两位老仆出殡,佘长天也过来凑个热闹。赵如意因从前的一些事很不待见佘长天,但她已经不欲在这里待下去,因不想声张惹出祸事,少不得要对这个人虚与委蛇。 赵如意此时并笑不出来,但还是对佘长天客客气气地说: “谢谢佘公子惦记着我。” “赵姑娘哪里话,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何况赵姑娘孤身一人,我不照应你,谁照应你。” 眼看着他的手就要搭上赵如意的腰,赵如意闪身一避,微微一笑说: “入土的吉时已经到了,若是耽误入土,怕两位老人家魂魄不得安宁。” “很是很是。” 佘长天没吃到赵如意豆腐,觉得十分遗憾。但偏偏赵如意避的名正言顺,于是也只好装出一副和风霁月的模样。 下葬的地是赵如意专门请风水师傅挑的,请来送葬的小子们唢呐吹的很用心,只是那悲乐让赵如意心情越发低落。出发之前,她回头望了住过近十九年之久的赵宅一眼,强忍着没让眼泪落下来。 天地虽大,却不知道究竟哪里是她容身之处。 赵如意眼看着陈嬷嬷和陈夫子入了土,在那不起眼的小道处,一辆雇好的马车在等她,她趁锣鼓喧天之际,悄悄走到马车夫前,对车夫说: “照咱们说好的路线走就成。” 她是打算往北去的,听说北边虽冷,但胡汉混居,女子可出门做些营生,也能过活。却不料那车夫身后突然出现一个人,那人穿着绸衫,看上去却是个下人模样,他对赵如意拱手行礼,喊了一声三小姐。 赵如意后退两步,眯着眼睛打量了那人一眼,直到车上又下来一个圆脸的嬷嬷,赵如意认得她,这是大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嬷嬷答嬷嬷。 赵如意身量叫一般女子要高,皮肤又白,那双眼睛虽然不是很大,却很有神韵。答嬷嬷打量了她一会,似乎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一般,此时也并不下来,反而坐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们奉老爷和夫人的命带小姐回府。” “我还以为家中当我死了。” 赵如意虽是庶女,但她长于乡野,又是当家作主惯了的,即使见到嫡母的心腹嬷嬷,也并不是很怕,眼看着答嬷嬷脸一沉,她却揣着包袱就上了马车。 即使再不受重视的庶女也是主子,答嬷嬷无法,只得把马车让给她坐,自己下来。 心中却想,若不是看在少爷的份上,谁管你这个天煞孤星。 赵如意似乎能读懂她的眼神,冷淡地盯了她一会,见答嬷嬷不自在的挪开眼去,方把马车的门帘放下了。 家中素来对她冷淡,多少年不来瞧她一回,这一次却是为什么要接她回府呢? 马车此时已经开了,她靠在马车上,一面这样想着,一面闭上了眼睛。赵如意素来沉着,这些年来,她回过两次赵国公府。 一次是十岁时过来吊唁祖父,再有一次就是十五岁时,长姐及笄她去做个看客。等再睁开眼时,马车已停。赵如意未要人搀扶便自己下了车。却对那车夫道: “我之前给你的押金还我。” 那车夫之前没见过这样泼辣的小姐,又见赵国公府势大,踌躇一回,依旧把定金还给了她。这时候答嬷嬷正好从另一驾马车上下来,赵如意指一指答嬷嬷,对车夫说: “她付车钱。” 答嬷嬷微有惊讶,之后,答嬷嬷说了句蠢话。 “小姐不是已经给车夫付过钱了吗?” 赵如意淡淡打量答嬷嬷一眼,她近来连遭重创,本来就一般的脾气变得十分的不好,懒得理这内宅妇人,只不说话。 答嬷嬷无法,只得付了车钱。 不管国公府是不是还记得这个庶出的三小姐,好歹给她开的是正经大门,而非侧门或后门什么的。赵如意东西不多,待进了二门,虽有丫鬟来领,也并不要人家帮她拎东西。她虽有个虚应的公府庶女身份,但自幼长于乡间,有没有见识先另当别论,总之没有那种有事无事都要使唤人的脾气。 赵国公府还是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但她对这里没什么特殊感情,这一路走来,心里硬是没荡起半分涟漪。 一路上亭台轩榭自不消说,赵如意的嫡母,赵国公夫人住的院子也很不赖,一进院门,就是一棵合抱那么粗的合欢树,一看便知有许多年的历史了。 赵国公夫人是个雅致人,院子里四个大丫鬟皆以梅兰竹菊取字,赵如意先听到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三小姐来了。” 然后就看一个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踩着小碎步往这边过来。丫鬟看见赵如意,先愣了愣,后听答嬷嬷问了一句夫人可礼完佛了方反应过来,笑道: “夫人在厅里等着小姐呢。” 赵国公府的事赵如意一概不知,而她赵如意的事,赵国公府亦一概不知。彼此冷淡到这个地步,说是亲人,其实跟陌生人也没什么差别了。 跟着那丫鬟进了屋中,屋中熏的是一两金一两的龙涎香,要问赵如意如何识得龙涎香,那又是另一个伤感的故事了。赵国公夫人如今四十岁,这些年养尊处优,脸上无一丝皱纹,但或者,一个人若是开心,她可能会显得年轻,但不是所有显得年轻的人都开心。 赵如意虽多年未回赵国公府,但就她的判断来说,嫡母过的并不开心。不过赵如意如今也不开心,两个不开心的人相见,又无什么血缘,气氛只会更加沉默。 嫡母身边有规矩森严的嬷嬷扔了个垫子过来,当然,嫡母要在厅里等她,自然是为了让自己给她磕头的。赵如意这辈子也没给人磕过几次头,但对于磕头这种事,她做起来毫无压力。 规矩是从前陈嬷嬷在的时候教过的,做起来也没什么疏漏之处,唯一不美的就是因跪的太久,等站起来的时候身型微微晃了一晃。 嫡母果然因此不喜,淡声令丫鬟领她去坐,等她坐定了,又细细打量了她好一会,半晌方似笑非笑地说: “你这模样身段,倒和你姨娘活脱了一个影儿。” “太太说像,那必是像的。” 她也没见过她姨娘,倒不是她姨娘去的早,只是当年不知道什么因由,始终不得相见罢了。 赵国公夫人被她一噎,登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她活到这个岁数,心计城府一样不缺,虽然觉得此女不驯了一些,却也并不着急下判断。 “好孩子,这些年因为老祖宗忌讳,倒是苦了你。只是你年纪也大了,没有再在个乡下土地方呆着的道理。只是近来家里事多,也来不及知会你一声就带你回来了。我看你像有些懵懂的样子,不如先下去歇一歇。” 事必有因,家里多年不接她过来,却突然在这时候接她过来,不由得让人细想一想因由。只是,究竟是什么因由呢?赵如意一时出神,竟也暂放下了因近来突生的变故坎坷而积攒的郁气。 好在她不急。 因不着急,脸上就露出从容而坦荡的神色来,站起来行一礼。 “是,太太。” 自有安排好的丫鬟带赵如意远去,赵国公夫人端起茶慢慢呷了一口,问应嬷嬷: “你看如何?” -------------------- 作者有话要说: 同期更的《女配[快穿]》求收 因天子为博美人一笑而被灭满门的废后,【手撕绿茶,别嫁复仇】成就达成 做了人一辈子白月光替身的姨太太,【黑切黑,狗血病娇】故事进行中 被宗主换命给师姐后沦为炉鼎的女修,【欺师灭祖,开宗立派】故事 搭建中 被心上人献祭给爽文标配大女主的神明,【攻略男神,全员火葬场】故事 搭建中 【其他世界陆续搭建中】 七百年前,鲛人族中唯一上神·全村的希望·苍葭目睹族人身死族灭 在经历过复仇与求索的七百年后,上神修为散尽,前途尽毁 因投胎不成,苍葭需以帮宿主们逆袭为交换,以期顺利转世 而在各个世界的游历中,她发现,那个曾被她悔婚的未婚夫,其实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为她照亮漫漫无光的前路 PS1:每个世界都有CP,苍葭自己也有CP(全村唯一的希望·学霸女主VS家族之光天生贵族·学霸男主) PS2:有脑爽,爽到什么程度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然后给新点进来的集美说一下,这篇文是我19年开的,几经周折,最近终于恢复更新了~ 周折的大概在53章有提,笔芯 第2章 赵国公府(2) 应嬷嬷也是赵国公夫人身边旧人,和答嬷嬷一起,正合了答应二字。不过,两人的名字虽有渊源,却一向是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的。 应嬷嬷瘦一些,此时见赵国公夫人问话,眼珠子一转,一面替她锤肩膀,一面低声道: “奴婢愚见,三姑娘虽长在乡野,身上却没有那种瑟缩劲儿;她今年十九,论年纪已经是不小了,脸上却不见半点恨嫁的痕迹,怕是个有些厉害的。但她的眼睛定,话也少,这样的人,虽城府深些,但最要脸面,难有攀附的心。” “再揉一揉太阳穴。” 赵国公夫人阖了目,靠在太师椅上,屋里愈热,香也就愈浓。 “你说的也是我的想头。何况,丁漾的女儿,自然是当的起另眼相看的。” 提起丁姨娘,赵国公夫人也就没了闭目养神的心,她的眼中陡然粹出一丝寒光,但赵国公夫人到底年纪不小,这些年风风雨雨地走过来,对过去的事自然也就淡了。 “容水村那档子事?” “夫人没去过乡下,乡下人嘴碎,说话不能当真。何况真真假假又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三姑娘合不合夫人心意。” 不比答嬷嬷殷勤小意,应嬷嬷一向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尤其一样,此人眼光奇准,这也是应嬷嬷虽非赵国公夫人娘家家生子出身,却能和答嬷嬷分庭抗礼的原因所在。 茶有些冷了,应嬷嬷给夫人另换上一口子热茶。 “阿渊十岁了,还没见过他姐姐呢。” “渊少爷一向孝顺。” “阿澜也是孝顺孩子,不是吗?” 应嬷嬷自此便知夫人还未下定决心,不过这才什么时候,还不必急,远远不用急。 分雪院。 赵如意在院门口停留良久,觉得这院子名起的实在是好,答嬷嬷见此,便似有深意地说: “丁姨娘最后的日子就是在这里度过的。这分雪院的名儿也是丁姨娘起的。” 丁姨娘是赵如意生母,嫡母直接将生母的院子留给她住,是什么用意呢?生母又为什么会在生命最后的日子挪了地方居住? 这里虽是她的家,但她委实没一个相熟的人,于是干脆不语,提起裙子跨过门槛,人立在院子里,显得寂寂。 嫡母为人大方,一口气给她配足了两个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六个三等丫鬟及洒扫数名。赵如意没使唤过这么多人,但这并不妨碍她一脸淡然的接收这些人。 人有人的脾性,比如赵如意,就是那种天塌下来面不改色的脾性。 倒是府里的另一位姨娘张姨娘,未等赵如意在这院子里坐一晌便遣人过来打招呼,说待会就过来瞧她。一等丫鬟红玉性子爽利,听说张姨娘要过来,便对正打量着屋子陈设的三小姐耳语起来: “如今府里就张姨娘一个姨娘。” “国公爷不好美色吗?” 国……国公爷…… 红玉不着痕迹地抽了抽嘴角,小姐诶,这是你亲爹诶。且不论你该不该叫你爹国公爷,但无论如何你也不该议论你爹的侍妾吧。 红玉生性活泼,很讲义气,也因为总讲些不该讲的义气而被发配到分雪院来,但话说回来,如果红玉家腰杆子不硬,她也断做不了这的一等大丫鬟。甭看这里冷锅冷灶,但一等丫鬟就是一等丫鬟,领一等月钱,还有小丫鬟伺候。 赵如意仿佛没看见红玉脸疼一般,只静静直视她,她等着等她的答案,只要她答案一出,就知道这人是谁的耳目了。 “三小姐你才来不知道,张姨娘在老爷没做世子时就在府里当差了,一路从通房丫头熬过来的。现在多少丫头想复制张姨娘的成功之路呢。但偏偏,府里一堆通房丫头,但就是没再有过姨娘。小姐你说邪门不邪门?” 嗯,这么个二百五,果然不能是任何人的耳目。赵如意很满意,总归不是一屋子细作。于是她罕见地对红玉笑了笑,说: “这不邪门,这只能说明国公爷是个惜身的人。” 惜身的人是不会让自己妻妾成群的,但就如同红玉所说,府里还有一堆通房丫头,不是吗? “其他几房呢?” 显然这点消息不能让赵如意满足。 红玉是赵国公府家生子,对国公府家事更是如数家珍,如今难得三小姐捧场,利利落落地就把府中关系交代了个干净。 “老国公有三子,大老爷去的早,大房里只剩下大太太和已经出嫁的大小姐。三老爷一直在外任官,听说在当地娶了妻子,好像一儿一女都不满三岁的样子。还有几个庶出的姑太太,嫁的都还不错,或是寒门举子,或是高门庶子,其中以四姑太太嫁的最好,嫁的是宁远侯的庶长子,宁远侯没有嫡子,现在四姑太太已经是世子夫人啦。” “大小姐的夫家是?” “那可了不得,因咱们国公府的牌面,大小姐未及笄便与钱家定亲了,听说钱家如今还出了娘娘呢。” “钱家?” “钱家老爷子据说很会打仗呢。” 赵如意颔首,又问: “国公爷有几个孩子?” “五个。两男三女,各按序齿排的。二少爷和四小姐都是张姨娘生的,二小姐是夫人嫡出。” 红玉掰掰手指头。 “二少爷多大,四小姐多大?” 说来惭愧,虽说回过两次家,但赵如意实在和几个兄弟姐妹不熟,从前即使过来,也无人给她介绍,因老祖宗实在厌恶她,都是叫她坐一坐便走了。 “二少爷和大少爷一般大,如今都只有十岁,生辰只差一天。四小姐年纪小一些,如今十四。小姐你没见过大少爷?大少爷与您一母同胞,您与大少爷细看还有点像呢。” 赵如意对红玉眼底的探寻之意伪作不觉,不过,当年赵渊出生,远在容水村的陈嬷嬷和陈夫子都挺高兴,觉得府里就算是看在赵渊的面子上,一定会将赵如意接回国公府。可惜,两人愿望落空。 “这位张姨娘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红玉不屑的撇撇嘴。 “长得好看呗,又能生。” 赵如意心里便有数了。 张姨娘若空有容貌而无智慧,怎会在赵国公夫人眼皮子底下生下一子一女,但红玉既只提她美貌不提她智慧,那么这个人势必是个智不外露的人。智不外露的人,都是难缠的人。 打听完基本信息,赵如意让人请张姨娘进来说话。虽是个庶出小姐,还为府里老夫人不喜,赵如意却派头十足,完全没有那种初来乍到,生怕说错一个字,多行一步路的小心翼翼。她大摇大摆地坐在上首,面容沉静地等着那位传说中的张姨娘进来。 从通房丫头到姨娘,这位张姨娘的人生很励志嘛。 张姨娘比赵如意想象中年轻,听说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却仍如二十许人。一身水红色绫罗缎,一支汉白玉梨花簪,笑起来温文尔雅,两点梨涡娇柔可亲。虽没有当家太太的派头,却也没有为人妾室的瑟缩。 张姨娘城府深,她一件赵如意便惊了心,脸上却不露出来,从从容容地坐下,笑说: “上一回见如意你还是四年前,出落的越发标致可人了。” 赵如意喝不惯茶,她在乡下都是喝水来的。只是如今要招待人,这才让婢女换了茶上来。她拿着茶盏,却没喝。 “张姨娘有事?” 赵如意一贯会噎人,何况这人也不值得她委婉。张姨娘脸上的笑影一丝不变,只是语气略带嗔怪。 “看三小姐说的,没事我就不能来瞧瞧三小姐吗?三小姐或许不知,我与你娘也是多年的姐妹了,如今你回家来,我也总该照拂照拂你。” 赵如意笑着垂下眼,茶盖和茶碗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看姨娘说的,即使要照拂,也是太太照拂我。何况我没福,这么多年都未见过我姨娘一面,姨娘这么一说,我这心里怪不好受的。” 赵如意的另一个一等大丫鬟落玉原是二小姐赵惜柔身边的丫鬟,后因赵惜柔进了宫,因她不是十分机灵的人才,家里也舍她不得,就没随着赵惜柔去皇城。这次她被大夫人指来服侍赵三姑娘,自然是带着任务来的。原先以为不过是个乡下姑娘,并没放在眼里去,如今见识到三姑娘言辞如刀,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瞬间人都立的直了些,打起精神自不消提。 倒是张姨娘被赵如意噎了个好歹。好在赵如意虽是个沉静人,但显然她不是那种不会说话的姑娘,她看张姨娘吃瘪,又很善解人意的给她铺了个台阶。 “怎么不见四妹妹和二弟弟?” 张姨娘一时有些摸不准她的性情了。说她是个乡下姑娘不懂规矩吧,偏偏别人会打你也会抬你,但说她有心计吧,也没见谁有心计是这种一上来就显厉害的。张姨娘百思不得解,倒不如刚来的时候那般智珠在握了。 或许连张姨娘自己都没察觉,她对赵如意,已经从刚来时候的自信随意,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了。 “你四妹妹和二弟弟如今正跟先生上课,还没下学呢。说起来,如意你还没见过阿渊吧。” 赵渊,赵如意一母同胞的兄弟。赵如意想,家里突然接她回来,最大的因由也无非是因为这个弟弟了。但是也不尽然,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姐姐,对于国公府的庶长子来说又有多少分量呢。 第3章 赵国公府(3) 张姨娘的神情略带恳切,嘴角不自觉地先勾起一缕笑,这是一个满怀恶意的人会拥有的笑容。从前在容水村,她也见过这种恶意的笑容。但她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温暖,只是一想到那温暖,她的心,忽的痛到不能自已。 张姨娘敏锐的发现赵如意面色有变,当然,她理解错了。这错误的理解让她露出尖利的獠牙。 “如意若有空也去瞧瞧你弟弟,他在这府里,虽然也有夫人照顾,又得老爷看重,但到底你才是亲姐姐,他见了你,一定高兴。” 是啊,我前脚见过我那弟弟,夫人就该更忌讳我一层。 赵如意笑笑,却说: “我听夫人的。” 张姨娘见她滑不溜手,于是不再提这话,她略使个眼色,便有婢女端了一盘子绸缎上来。 “你回来的不巧,府里刚过做衣服的时节,我比着惜缘的喜好给你挑了几样绸缎,看可和你心意。” 伸手不打笑脸人,赵如意不是个臭美的,对这些事一向淡得很,不过她素来敏锐,很快从这一袭话里捕捉出来一些不一样的信息。 “原来家中是姨娘管家。” 赵如意骤然展现智商,张姨娘怪不习惯的。她摆摆手,谦道: “不敢当管家这两个字,无非是家中事情太多,得老太太和太太抬举,分些事给我做罢了。” 一个有掌家之权的姨娘,一子一女傍身,有什么好在她这里图谋的呢。即使是将她当作敌手,可她一失母庶女,又可和这位父亲的妾室争什么呢?赵如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却想,既来了,便不退了。 从前没想过回来,车马都已雇好,只打算隐姓埋名远走他乡的,但到底她不曾去他乡,反而被一架马车送回赵国公府。或许,是天意。 赵如意一向是个很信命的人。 信命的人,骨子里都有一种得失随意的淡然。 但同时,她又是不喜为人左右的人。 从前赵钦就说过,她这个人,明明冷淡无情,偏有些热忱人才该有的爱操心的毛病,这样的人呢,最矛盾。赵钦说话,一向鞭辟入里。 赵如意未随张姨娘一起笑,只是将目光落在那一盘绸缎上,都是好料子,从前在长水村见都未见过的好料子,赵如意看了几眼,说: “看来惜缘妹妹喜欢鲜亮颜色。” 提起女儿,张姨娘的眼神里便多了几分真实的柔和。 “她啊,性子鲜明,偏生话多。看着是个机灵的,其实糊涂的不行。怎么,如意你喜欢淡色。” “是,我喜欢干净雅致的颜色,穿着纵不出挑,但也绝不会出错。” “这一点,你倒不像你娘。” “兴许是随父亲。” 反正男人的衣服多不花哨。看国公府这气派,就知道赵家不是那种败落的人家,既是兴旺之家,那赵国公便不大可能是个纨绔。倒不是说只有纨绔才会穿的花团锦簇,但凭赵国公那连姨娘都只纳一个的惜身性子,花团锦簇的可能性,低。 赵如意这话说的,张姨娘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女子,这女子……张姨娘心里隐着事,捏珠子的手就重了些。赵如意却一如既往,静静坐在那儿,淡淡看着她。 “哎呀,天色不早,你妹妹也该下学了。” 张姨娘委实再没有坐下去的兴致,时间又凑巧,眼见日暮西沉,扯了个借口就要走。赵如意微微一笑,说: “那我就不送姨娘了。” “不敢劳烦姑娘送的。” 张姨娘不至于这点定力都没有,不过她离开分雪院后便立即垮下来的脸色,也证明了对赵如意头一回的试探并不令她满意。 赵惜缘一向不喜欢听家学里的先生之乎者也,素日下午的课都是时去时不去的,这不,今天也早早落学去了她姨娘的芬芳院,倒比张姨娘还快了几个脚程。张姨娘一见自己的心肝宝贝,心就先软了几分,只是一看到女儿,就想到赵如意那冰山似的脸,暗骂一声一声老女,又问女儿: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学了?你弟弟呢?” “姨娘就惦记弟弟不惦记我。” 这赵惜缘当真符合她娘的考评,性子鲜明,也不太聪明。一身朱红色的衣裳拿金线绣了孔雀,头上亦带着仿作孔雀羽的发簪,杏眼桃腮,一眼望过去便觉得光耀夺目。 “姨娘怎么会不惦记你。” 张姨娘拂一拂女儿的鬓发,那温柔,和在分雪院中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姨娘去见那个村姑了?怎么样?是不是土极了。” “什么村姑不村姑的,那是你三姐姐。” 赵惜缘却不管,只玩着自己一缕头发,嘴角噙出个很不屑的笑容来。 “自幼在村里长大的,不是村姑是什么?” “当着外人的面可不许说这话。” 因今日张姨娘给赵如意很刺激了几回,听女儿骂赵如意是村姑,既也觉得解气。便只是轻轻提醒一句,再不多说。但知母莫若女,见姨娘像是不太痛快,赵惜缘那灵敏的第六感在此刻发挥到极致,竟不可思议的说: “姨娘,那村姑不会是给你气受了吧。” “她能有那么大本事。” 张姨娘淡淡将事情揭过去,赵惜缘虽不信,但见她娘像是不想再谈起那村姑的事情,便也不再说话。 此时,赵国公夫人院中。 “她真是这么说的?” “一点不假。” 赵国公夫人已做了多年的国公夫人,此时端着一张脸,跪在地上的婢女就觉得有些骇人。 偏是这时候,梅兰竹菊中的兰进来道: “太太,大少爷和二少爷过来给太太请安。” 赵国公夫人脸上这才映出一点和气的笑来,说:“这两个孩子,让进来吧。” 于是就让答嬷嬷带着那婢女下去了。只是说来也堵心,大太太看到赵澜,先想起他那不省心的姨娘,再看赵渊,又想到他那在容水村长了十几年的姐姐。总结,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赵国公夫人留下两人用饭。 不过,当晚赵国公是宿在张姨娘的芬芳院中的。 回赵国公府的第一晚,赵如意失了眠,直到天亮方睡去,只可惜没睡上多久,红玉和落玉就过来叫她。 “三小姐,早上要去给太太请安呢。” 赵如意正在梦中,只那梦实在不是个好梦,梦里她正给人送葬,哭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因这梦太压抑,她被红玉和落玉叫起来的时候还狠眨了几下眼睛。 红玉是个好心人,见她愣愣的,以为她是不知道府里规矩,遂同她解释: “府里规矩,每逢初一十五,小姐少爷们都要去夫人院里给夫人请安的。给夫人请完安,再由夫人带着去给老夫人请安,不过最近老夫人和四姑太太往江南给四姑太太的女儿送嫁去了,所以今日只用给夫人去请安就好。” 红玉说话利索,且她中气足,有种醒神的功效。赵如意于是也就彻底清醒过来,由侍女服侍起床。 要不怎么说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呢。虽说从前也没被人伺候过,但这事当真不用要人教,略看一看也就会了。这不,连头都不用自己梳,只与人商量了几个发髻的样子,最终选定一个,由那侍女摆弄去了。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冷些,虽未落雪,但寒风刮在人脸上,就是刮骨样的凉。赵如意来的比赵渊和赵澜早些,但不如张姨娘和她闺女赵惜缘。 赵如意并未打量赵惜缘,尤其是当余光瞟见赵惜缘一直用一种几乎不可置信的眼神打量她的时候,她就更懒得看赵惜缘了。 小鼻子小眼,没见过世面。 赵如意第一次见到这个异母的妹妹,便下了这样一个考评。 依旧是给嫡母行礼。关于这些礼节,陈嬷嬷再没放弃对赵国公府的希望的时候也曾认真教过她,只是后来赵国公府一日较一日的冷淡,陈嬷嬷也就歇了这个心思。 “这就是三姐姐吧。” 行过礼,赵国公夫人尚未开口,就有人不甘寂寞了。赵如意这才正视起赵惜缘来。赵惜缘的模样和她娘像又不像,不过在气韵上倒是像了个十足。看来赵惜缘是张姨娘亲自教养长大的。 赵如意心里有了数,于是只淡淡一笑,叫了声四妹妹。 这声妹妹叫的,真是不讨赵惜缘喜欢。倒不是赵如意叫不得赵惜缘妹妹,只是你一不与我寒暄,二不对我亲热的,上来就叫一句妹妹,实在是,实在是,赵惜缘的脸就有些冷。 “三姐姐好大的气性。” “我怎么了?” 赵如意眨眨眼,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赵惜缘。 嗯,不如她娘。 但她的目光也不过在赵惜缘身上停留了片刻,就转头对嫡母道: “昨日住进分雪院,觉得无一处不舒心,婢女们也都很好,多谢太太照拂。” 这话题转的,唉,这孩子。赵国公夫人此时心情十分复杂,一时间不知道该与她说什么好。不过很快,她就没有这个忧虑了,因为,赵渊和赵澜来了。 十年了,这是赵如意第一次见到弟弟赵渊,第一次,赵如意深切明白了什么是血缘。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只需那么一眼,赵如意就认出了赵渊。 第4章 赵国公府(4) 张姨娘明显不怀好意,她拿胳膊肘撞一撞女儿,然后就听赵惜缘说: “大弟弟,这是你三姐姐。” 赵渊从善如流,他先是叫了一声四姐姐,又叫了一声三姐姐。赵如意亦向他点头以做回礼,身为从前服侍过嫡出小姐的一等丫鬟,落玉当然不会让三小姐受四小姐的委屈,正好这时候答嬷嬷给她使了个眼色,她也就堂而皇之地要扶赵如意坐下。 落玉给她选的座位在赵惜缘之前,赵如意看了却一定,并不愿意再往前走。落玉有些发急,一时间难免用了些力气,赵如意却深深地看了落玉一眼,然后慢慢地把她的手拂了下去。 赵如意看向答嬷嬷: “我新来,不知道如何坐哪儿才好,还请答嬷嬷指教。” 答嬷嬷下意识地看向赵国公夫人,见夫人面色如常,只好硬着头皮答道: “按男女论,咱们一般男孩儿坐太太左首,女孩儿坐太太右首。再按序齿论,三小姐比四小姐年长,当坐四小姐上首。” 赵如意得了一个清楚的答复,这才对落玉颔首,落玉因此不敢再做她的主,见得了明示,方扶她去赵国公夫人右首第一个椅子上坐下了。赵如意转眼瞥到赵惜缘铁青的脸色,知道她这是因自己占了她从前的位置而心有不满,于是十分善解人意的补了一句。 “妹妹不要觉得尴尬才好。” 赵如意话一脱口,当时那场面,怎么说呢,寂静之下,竟显出十分的精彩。四小姐赵惜缘尴尬一笑,讷讷地说道: “三姐姐说笑了,长幼有序,本来就该姐姐坐我上首的。” 短短一柱香的功夫,三小姐就得罪了自己身边的大丫鬟和异母妹妹四小姐。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聪明姑娘啊。 张姨娘无视女儿的尴尬,心下微微有些放心,就怕是个聪明的,既然是个蠢的,倒好对付。 倒是赵澜状若无意地看了这个新来的三姐姐一眼,看完姐姐,又看了一眼赵渊,赵渊正对上他的目光,悄悄对他眨了眨眼。 见人都坐定,赵国公夫人这才缓缓开口。 “三姑娘早些年因养病被挪出去修养,现在身体康复,我便做主把她接回来了。” 嫡母点了名,赵如意很识趣的站起来听训。 “从前你在外头生活,对府里规矩不太熟悉不是你的错处,但你年纪也不小了,好生学一学礼仪规矩,对自己,对家里都有益处。” 又指了一乌发中添了银丝的嬷嬷,道: “这是陈嬷嬷,说来,她这个姓氏倒与你有缘。府里女孩儿的规矩都是她教的,以后就专职做你的教养嬷嬷,之前不足的地方都尽快补起来,日后出去待人接物也不瑟缩。” 嫡母的眼睛像深潭水,她是那种略有些圆的轮廓,但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瓜子脸,只是这些年养尊处优,就养出了福气来。 赵如意与陈嬷嬷行一礼,陈嬷嬷当然只受半礼。又一位姓陈的嬷嬷,容水村的那些岁月里,陪伴在她身边的嬷嬷也是姓陈的。但赵如意脸上没有露出一点对往事的缅怀,只是含笑听嫡母接下来的指示。 果然,打压过赵如意,嫡母又指着赵惜缘说: “咱家女孩儿都取惜字辈,你姐姐惜柔如今在宫里侍奉皇上,暂不得相见,这个是你四妹妹,赵惜缘。” 又说赵惜缘。 “这是你三姐姐,你三姐姐当年出生的时候体格弱,你父亲特地请了批八字的师傅给她起了如意这个名字。如意既然是你姐姐,就当对她多有尊重。咱们赵家是守望相助之家,断不可为一点子小事姐妹间争风吃醋,坏了家里规矩。” 赵惜缘自幼娇宠,哪里受过这般训斥,但偏嫡母威风八面,她自来畏惧这个嫡母,如今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柔声应是。 张姨娘在赵国公夫人面前乖顺的如一只被驯服的猫。余光掠过,赵如意依旧目不斜视。嫡母又说: “如意,这是你的两个弟弟,这个是赵渊,这个是赵澜。” 赵渊和赵澜的生辰只差一天。 赵如意再次朝二人颔首,这一次赵如意停留在赵渊脸上的目光略长了一些。赵渊这孩子,怎么说呢,看起来有些活泼了。真有趣,庶出的孩子能有这样蓬勃的精气神。赵如意突然对赵国公夫人升起一点刮目相看的心。 “张姨娘,吩咐下去,替三小姐准备春夏秋冬四季的衣裳各十二套,胭脂头面也一应准备起来。” “是。” 张姨娘垂首时露出洁白的脖颈,宠妾果然有其容貌资本。 张姨娘这样乖巧,赵如意反而觉得无趣,正发呆,却听嫡母再次点到她的名字: “你穿的也太素了些。” 赵如意的眼神向来寡淡,她看嫡母嘴里说着不赞成,脸上却没半分不喜欢的神色,心里就有了数,道: “这种打扮虽不出挑,但不会出错。不怕太太笑话,我是个特别怕出错的人。” 赵国公夫人再又深看她一眼,突然想起她已经十九了。十九岁的姑娘,已经是可以为人妻为人母的年纪,成熟些也不为过。 只是,太镇定了一些。倒不是说赵国公夫人不喜欢这样的品格,只是…… 赵如意分明看到嫡母眼中一闪而逝的犹疑,前路如极黑的夜,黑的叫人看不清一点方向。为什么,会接她回来呢?不声不响的,又偏挑了老祖宗不在家的时候。 是需要拿她这个庶女去换一门亲事么?不,不会,她已经十九了,若想拿她换一门过得去的姻亲,最晚也该在她十五岁的时候接她回来。 赵如意一时不得解,倒是又鬼使神差地看了陈嬷嬷一眼,而陈嬷嬷正巧也看向她。那充满审慎的打量,倒叫赵如意突然想到一个不算可能的可能。 是,这样吗?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她问了自己同一个问题两次,却不急着给自己答案。嫡母未留几人用早饭,张姨娘和女儿赵惜缘一起走,赵渊和赵澜同行,独赵如意,显得有些孤独。不过赵如意一点不觉得自己孤独,在回去的路上,她已经开始尝试和陈嬷嬷攀谈。 陈嬷嬷是个严整人,听赵如意说话,只说: “姑娘不该边走路边与人说话。” 赵如意笑了笑,便安静地闭上了嘴。 分雪院离赵国公夫人院子最近,赵如意最先与一行人辞行,回到分雪院后没过多久,就有一个齐整姑娘进来,脆生生地对红玉道: “红玉姐姐,请领我去见一趟三小姐。” 这丫头的名字与红玉重了一个字,叫凝红。红玉认得她是大少爷跟前的丫鬟,于是便与她道: “你等一等,我去回禀小姐。” 赵如意正与陈嬷嬷说着话,陈嬷嬷人虽严整,但不是那种拿腔作势、狐假虎威的性子,攀谈中,赵如意觉得她人品尚可,便更客气了一些。 因着落玉在,赵如意就没让红玉也跟在跟前伺候,她新来,也不太喜欢摆大排场,何况落玉看起来像是个喜欢与人争高下的,她不愿意自己才来院子就出那种两龙相争之事,于是少让二人同做一事。 “小姐,大少爷身边的凝红求见。” 红玉有一样好处,做事说话都落落大方。赵如意看落玉眼中不掩惊讶,又看了陈嬷嬷一眼, 陈嬷嬷却只安静喝茶,不过一眼,便高下立判。自然,丫鬟和教养嬷嬷,或许本来就没有可相提并论之处。 “请进来。” 因红玉这光明正大的样子合了她的心,又或许是连她自己也感觉不到的情绪,赵如意此刻的语气颇是愉悦。 今日早上给夫人请安,凝红因昨日值夜便没跟去,不过听她的好姐妹,早上跟着去服侍大少爷的凝碧说三小姐今日极是威风。凝碧说话从不夸张,于是凝红得了这一趟差,竟不由得有些紧张。 此刻揣着这种紧张来见三小姐,自然比之前更加紧张。 但能做国公府庶长子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凝红的心机手腕都不是红玉那样的娇憨人能比,她很快调整好情绪,显出一脸的老实本分。 她先进屋子,只见一个体态从容的少女坐于上首,那少女梳着垂鬟分肖髻,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她不是那种让人见之忘俗的绝色美人,但凝红就是觉得,这少女身上有一股绝色美人都难企及的韵味。 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她的眼睛不是四小姐的那种杏眼,也不是二小姐那样会微微上挑的狐狸眼,她是有些大但也不是很大的凤眼,她的瞳孔颜色有些浅,但一眼上去,却有那种让人觉得望不到头的味道。 凝红一时想,凝碧的话果然不假。 一面想着,一面向赵如意行一礼。 赵如意也不拿大,立刻便叫她起来,她虽是个冷淡人,但因经历所限,于是不太习惯这种明显的卑与尊的分界。 “大少爷前儿得了一尊很好的砚台,去年得了一样极漂亮的古琴,今儿大少爷一回来,就叫奴婢把这两样东西给三小姐送过来。” 红玉听见砚台的时候还无精打采,但一听到古琴,眼睛倒有一些微微发亮。 “知道了。” 赵如意比个手势,示意红玉去接东西,又问凝红:“大少爷还有说什么吗?” --------------------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稀少,心痛w(゜Д゜)w 第5章 赵国公府(5) 来前,凝红问赵渊:“少爷可有话要带过去。” 赵渊却说:“如今才见不久,也没什么话说。” 凝红方平平板板地将这句话传达给三小姐,三小姐颔首,她手上有点钱,于是令人赏了凝红一个小小的银锞子。凝红微讶,但她心眼密,也不会叫人瞧出来。接过赏赐后凝红谢了一回,与三小姐也没什么话说,三小姐也好像对打听大少爷这种事没什么兴致,两两相望一会,凝红也就找了个由头告辞了。 倒是陈嬷嬷很有些烦人,见了那砚台和古琴,分别说了一句: “姑娘应当多在礼仪规矩上下功夫,琴棋书画什么的,虽说是君子六艺,但姑娘年岁也不小了,再学这些也学不出挑,反而浪费了时光。” 又说那砚台: “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舞文弄墨这种事还是少沾染的好。” 赵如意不是那等见人就怼的性子,听陈嬷嬷大抒己见也不反驳,只含笑应是。陈嬷嬷见三小姐看似温驯,也暂熄了心,不再说话。 陈嬷嬷走后,红玉和其他几个丫鬟服侍她用饭,落玉则被她指派去给陈嬷嬷安排住处,人正各司其职,公府里的厨子做菜很是精致,全然不是容水村粗油粗盐的做派,这精细做法让人觉得从口齿到眼目无一不舒畅,于是也多用了一碗。 等她用完饭,侍女们论理是要收拾东西的,赵如意却单留了红玉说: “你随我来。” 红玉略有些好奇地跟着赵如意去了分雪院的书房。 说是书房,但里头也并没有几本书,不过桌子上的湖笔、徽墨还是齐全,外头天光亮,照的这朝北的书屋也跟着亮堂起来。 “我需要一份从前陈嬷嬷教二小姐和四小姐规矩时的作息单子,如果能有每日课表也可以给我找来一份,但后头这个我不强求。” 红玉见三小姐目光坦然地看着她,一时竟不知如何拒绝,且她虽爱讲个义气,但并不傻,自然知道这背后的含义。红玉一向果断,未虑太久便应下,又说:“小姐什么时候要这单子。” 赵如意就等着她问了,见她上道,便勾起个笑,说:“今日。” 红玉当即去替三小姐办差。 红玉爹娘都是府里的家生子,她娘领着厨房的差事,她爹从前是老国公身边的人,虽说当年在老国公身边不算最得脸的下人,但也有些资历,如今在外院做个小管事,一家子也还殷实。她娘上午才张罗完事,见女儿过来找她,先是问:“可是三小姐给了你吃瓜落?” 红玉家里一向宠孩子,兼之红玉又是老来女,一向对她放纵。红玉虽不爱掺和主子间的事,也没什么大志气,但她有这样的父母,基因不赖,人其实很机灵,听她娘这样问,就知道是有人往外头传了什么闲话。 母女二人只在厨房里的一处小屋子说话,屋里没有旁人,红玉便问:“娘这话是怎么说?” “府里都传三姑娘性子不太好呢。” “三姑娘回府还不到三天,怎么就传出这样的话?” 红玉她娘是个小眼睛,因在厨房做事,人就生的有些丰满,听了女儿这话也觉得奇,知道她这闺女心地虽好,人却不傻。红玉她娘打量了女儿一会,直看的红玉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尖,方说: “这谁能知道,主子间的事,传了也就传了。” 到底还是怕女儿吃亏,伸手指了指芬芳院的方向,说:“我虽然不在主子们跟前伺候,但你嫂子在内院一向是个尖儿,太太性子方正,这话能从哪儿传出来呢,你啊,凡事多长点心。” “我晓得。” 红玉顺势找了个矮墩子坐下,说话的语气里带了不屑:“我猜也是那边传出来的,太太就是性子太好。” “主子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 挨了她娘一句斥。 红玉也不恼,依旧笑嘻嘻地说:“我瞧三小姐还行,是个有成算的,也不软和。” 她娘不愿意对三小姐多做评价,只说:“说吧,来找我做什么。” 红玉这才把赵如意吩咐的事说了,她娘听了,眼里精光一闪而过,却说: “我晓得了,你去吧。” “娘这是答应我了,那我就不去找嫂子了。” “行了行了,去吧。既愿意用你,这种小事可应,若是那种拿不准的大事可不能一气就应下来,还是要过来与家里商量。” 又伸手替红玉理了理头发:“你也快十四了,也改一改你那好打抱不平的脾气,平平安安的,到时候你到了年纪,我央你嫂子去求太太,也好给你说一门好亲事。” 红玉对她娘这话不置可否,但见母亲目光迫视她,终说了句:“我晓得了,娘。只是娘你想,你若不对人忠心,谁用你。” 她娘完没想到自家闺女竟能说出这样的道理来。 “话是这么说没错,只是也要看忠谁的心。先前二小姐没得说,就是四小姐也不错。只是这三小姐吧……” “二小姐身边那么多人,又是嫡出,怎么也轮不上我。四小姐那儿我倒有机会,只是四小姐那人,唉,不说也罢。” 原来,红玉在来伺候赵如意之前早伺候过二小姐和四小姐两位小姐,不过都不是一等丫鬟罢了。 红玉她娘也不是很看得上张姨娘为人,当年四小姐和二小姐别苗头,使计让当时还是二小姐身边的二等丫鬟红玉给四小姐身边的小丫头芳草出头,二小姐身边的丫头又岂是省油的灯,当即把这当个现成的把柄,借此将红玉调离了二小姐身边,红玉一走,二小姐身边多出来的二等丫鬟名额就由原本的一位三等丫鬟补上了。 四小姐赵惜缘一向爱做个好人,因此就将红玉收去了自己屋里,不过那也就是个面上光的货,不过给红玉一个三等丫鬟的名额,等闲事是近不得身的。反而是红玉替着打抱不平的丫鬟芳草,原只是四小姐身边的三等丫鬟,因此事立刻被提了二等,还给红玉穿过几次小鞋,这恩将仇报的做派,气的红玉几次都想扎她小人。 母女俩叙过一通,因各有差事,很快也散了。倒是晚上,赵如意才吃过饭,就拿到了之前陈嬷嬷给两位小姐拟的作息单子和课程单子。 因赵如意这事办的不算隐秘,很快,赵国公夫人和张姨娘就各自收到了风声。赵国公夫人一直不错眼的盯着分雪院,听了这回禀,心里登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怕她不聪明,又怕她太聪明。但或许就如应嬷嬷所说,这人没有攀附之心,眼神也定,如是这样,当也用得。 这样想过,便在心里对自己说,再看看,再等等。 第二日天不亮陈嬷嬷便在屋门口侯赵如意起来。昨晚是落玉值夜,落玉是府里老人,从前与陈嬷嬷也打过交道,这不,才有小丫鬟报说陈嬷嬷在外面等候,冬天的日光,虽说此时已是卯时末寅时初,外头却还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一般,就是这样的又冷又黑的日子,落玉仍不犹豫,立刻亲自去屋里叫赵如意起来。 或许在落玉心中,一个在老爷太太面前都说不上话的庶女,定是不比从宫中出来、教导过府中几位小姐,日后也必是要在府中荣养的教养嬷嬷陈嬷嬷更体面。 赵如意睡得正沉。 其实她睡眠质量委实一般,还是红玉见她像是睡不太好,往那瑞脑的香炉里放了一勺苏合香,这香有助眠之效,赵如意也很领她这一份情。 “三小姐,三小姐。” 朦朦胧胧间似乎听到有人说话,她还在睡梦中认真地想了想这三小姐是谁,落玉见叫她不醒,正犹豫是否要上手推她,却见那双眼睛缓缓睁开,浅棕色的瞳孔有倦怠之色,却又有让人不敢直视的冷凝。 赵如意转头看着落玉。 “怎么了?可是太太找我。” 不知道为什么,落玉如今对她说话已经不自觉的带了三分恭敬。于是用一点忐忑不安的声音对她说: “是陈嬷嬷过来了。” 落玉本来以为她会问陈嬷嬷这么早过来做什么这样的蠢话,她却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请陈嬷嬷去客厅里坐,陈嬷嬷这个点儿过来,应当是没用早饭的,差个人去厨房,给陈嬷嬷备一份早饭。” 半点没有现在就要起床去见陈嬷嬷的意思。 落玉有些发急,于是委婉地点了她一点: “三小姐,陈嬷嬷这个时候过来,应该是要来给小姐教习功课的。” 赵如意一双睡眼朦胧,有些懒怠地看着落玉,她的确喜欢殷勤人,但她喜欢的是对自己殷勤的人。对于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货色,她也暂没有收服的心。 见她像是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又或者是她不愿意听明白。不管是哪一种吧,赵如意也没有心情提点她。 “我明白,但没有让教养嬷嬷饿着的道理,你先去办吧。” 落玉到底知道主仆有别,也不敢十分强硬,只得应是。 第6章 赵国公府(6) 落玉自去与陈嬷嬷说话。 赵如意是那种醒了就睡不着的人,如今也只好起来梳洗,屋里地龙烧的足,并不用穿又沉又裹的袄子。她在乡下的时候还学过胡人女子穿过裤装,不过赵钦像是不喜欢,絮絮叨叨好几日,直絮叨到赵如意把一件外袍砸到他脸上,从此也就不穿了。 规规矩矩地挑了一条藕荷色的襦裙,待收拾停当,她并未先去见陈嬷嬷。下人照规矩摆早饭,赵国公府饮□□细,这样的数九寒天里也有新鲜菜蔬,赵如意一向喜欢享受的性子,如今也觉得挺受用。用过早饭,赵如意就去院子里逛了一圈,美其名曰锻炼身体,直到天光大白,身上也因走路热了起来,才回到大厅中,让下人上了温水,喝过一点方说: “请陈嬷嬷过来。” 这位三小姐好大的排场。 厅中伺候的婢女一时间皆有此叹。唯红玉安静垂眉,侍立于她身后。之前陈嬷嬷一早过来,赵如意吩咐落玉安排陈嬷嬷去歇息用饭,如今请陈嬷嬷过来的事依旧由落玉去做,她脚程不慢,不多时,就见一暗紫色袄子,身子笔挺的嬷嬷缓步而来。 陈嬷嬷脸上并无喜色,似比从前还要严肃三分。赵如意见她过来,罕见地离了凳子相迎。 “陈嬷嬷早,不知道陈嬷嬷这时候过来有何事?” “何事?” 陈嬷嬷声音一扬,亦有些冷。 “三小姐,不是陈嬷嬷我倚老卖老,实在是为三小姐考虑,三小姐若拿出这样的态度学规矩,这规矩不学也罢。” “看嬷嬷说的,实不瞒嬷嬷,我昨儿已经得着了从前二姐姐和四妹妹的课程单子,看都是下午学两个时辰的课程,每三天上一次课,足上了两年。我想着,我因底子差一些,怕是不能隔三天上一次课的,陈嬷嬷若不嫌,可每日都学两个时辰。” 从前在容水村,赵如意虽然不用像一般乡下人家做活贴补家用,但家中除了陈嬷嬷和陈夫子也没别的仆婢,虽然有钱,但许多事都需亲力亲为,所以她并不怕吃苦。因此,她也并不介意学规矩。只是她断不能让现在这位教养嬷嬷陈嬷嬷占了上风,以为她好欺。 有些人是知道你退一尺她该让一丈的,但这世上,更多人是你退一步,她便进一步的。陈嬷嬷既是这种人,那也不必对她太客气。 陈嬷嬷面色未变,只是不说话。赵如意不喜欢气氛尴尬,于是问陈嬷嬷: “陈嬷嬷觉得,我这态度还成不。” “三小姐细致。” “应当的,女孩儿总是细心。” 赵如意浅浅一笑,在陈嬷嬷看来却已有深不可测的味道。于是,一番较量过后,赵如意终于开始跟着陈嬷嬷学习礼仪规矩。 这头一样,是站姿。 赵如意自诩站姿挺拔,但公允来说,这等姿态委实入不得陈嬷嬷的眼。不知是陈嬷嬷教的太好,还是赵如意天分高,总之,七日后在赵国公夫人处见到赵国公时,赵如意的礼仪已很拿的出手了。 将近年关,赵国公与夫人商议老夫人回府一事,赵国公如今四十有余,从他的眉眼中依稀可窥出从前俊朗,如今年纪渐长,也依旧是通房丫头们趋之若鹜的美大叔。赵国公与赵国公夫人感情平平,比相近如宾多几分热络,比如胶似漆少几分甜蜜。 因这几日事忙,赵国公多歇在妻子院中,妻子生性端庄肃穆,不是张姨娘那种曲意逢迎的性格,妻子院中的茶也是她惯爱喝的红茶,赵国公不常用红茶,平时也只有在妻子院中时会尝到一二。 反正,张姨娘的口味一向随赵国公。 “明日就入腊月了,母亲来了信,约莫这两天就会回府。老爷明日休沐,不如先见见三丫头?” 对于这个庶女,赵国公的心态一向是有些复杂的,却罕见的还记得她的生辰,方问了句: “她才过完十九生辰?” 赵国公夫人与丈夫夫妻多年,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于是也放下喝着燕窝的调羹,又拿帕子擦了擦唇。 “如意是十月生人,如今也十九了,这样年纪,莫说是在咱们家,就是在平民百姓之家,也是可以做母亲的年纪了。这次接她回来,一是看她年纪不小,不该再养在外头,二就是为她的亲事了。” 赵国公看着妻子,一时间不知在想些什么,室内也跟着安静良久,赵国公夫人才听丈夫道: “你见过那孩子了?” “瞧老爷说的,前儿是十五,如意还过来给我请安来着。如今陈嬷嬷正教着她礼仪规矩,听人说她很肯吃苦,学的还不错。” “我怎么听说,她性子不太好。” 张姨娘在抹黑赵如意这事上简直不余遗力。赵国公夫人听了,也不过莞尔一笑,说: “人有人的脾性,就是阿渊和阿澜,生辰不过只差一天,性子也是天差地别。” 赵国公不料妻子竟替赵如意说话。 “我还以为你会更中意惜缘。” 赵惜缘漂亮、娇俏、心思浅。难得的是养在府中多年,虽跟着她姨娘长大,与嫡母不甚亲近,但因生性胆小,对嫡母从无不敬之心,于是也能得赵国公夫人一句伶俐孝顺的考评。 像是听不出丈夫话中之意,赵国公夫人只说: “听不听的,都是外人传,老爷还是亲自见见如意才好。” 赵国公颔首。 这事是赵国公夫人身边的大丫头竹子过来传的,落玉对竹子一向奉承,见竹子来了,立刻请进来,又是添茶又是递水。红玉单看不上落玉这样子,却也不好说她,规规矩矩说一句:“我去请小姐”,撂开手便走了。 “去吧。” 红玉头也未回,背地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心想,都是下人,谁高贵过谁,偏来分雪院里充大爷,打算给谁看呢。 赵如意正跟陈嬷嬷学给家中长辈、外头贵人行礼的规矩。 这些日子的训练让陈嬷嬷和赵如意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陈嬷嬷这人虽说势利些,但既能在宫□□成身退,后又谋得公府教养嬷嬷一职,自有其本事所在。有本事的人都有眼光,不敢说这位三小姐定非池中之物,但陈嬷嬷只要不瞎,也能看出这位三小姐资质一流。于是,对于这位心目中的潜力股,陈嬷嬷如今已是不自觉礼让三分。 陈嬷嬷见红玉来了,心知是外头有事,便对赵如意说: “今日的课程可到这里了,明日还是一样的时辰。” 赵如意应了一声是。 红玉这才说: “大太太身边的竹子过来传话。” “知道了。” 于陈嬷嬷一福:“我就不送嬷嬷了。” 陈嬷嬷走后,赵如意对着铜镜略整整衣服便去了厅中。一到便见竹子正坐着和落玉说话,不过落玉此人虽让人觉得一言难尽吧,好歹没坏了规矩,此时是站着的。 赵如意却并不在乎竹子是站是坐,不过一狐假虎威之人,有什么可在意的呢。果然,竹子见到赵如意,方才慢吞吞站起来,又行一个礼后方道: “太太命奴婢过来传一声,请小姐过去吃晚饭。” 这非年非节的,这话是怎么说?赵如意觉得奇怪,便知竹子此话不尽不实,但她并没有再问她细节的兴致,只淡淡说一句知道,就叫竹子走了。 落玉方才和竹子打听了半天的内情,知道这是老爷要见三小姐,如今见她不问一句就放竹子走了,心里总归是有点着急的,也难免觉得三小姐没个成算。她心里这么想,脸上也就带出来。 虽然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但她如今到底是分雪院的丫鬟,于是揣着一种莫名复杂的心情说: “是老爷要见三小姐。” “你还挺伶俐。” 赵如意似笑非笑说一声,像是没瞧见落玉微红的脸。 其实能有什么事呢,如今老太太也没回来,无非就是她爹要见她罢了。 见就见吧。与嫡母不同,她与他爹是天然的血缘,但即使骨肉至亲,这多年不见的,血缘又能如何呢? 因着要见父母,赵如意重新收拾一番,她并不曾特意打听赵国公的审美,她有自己的审美,而且她也觉得自己的审美还不赖。虽然谈不上端庄,但好歹占了个素雅。冬天天黑的早,约莫等外头天色暗的狠了,赵如意才带上红玉和落玉出门。 路上,她还碰见了才下学的赵渊、赵澜和赵惜缘。 自从赵渊给她送过一方砚台和一架古琴之后,姐弟俩都再没什么交集,两相沉默的站着,像是等谁先开口。偏偏赵惜缘话多,对赵渊说: “渊弟,这是你姐姐呢,怎么也不表示表示。” 赵渊依旧只是温文尔雅的笑了笑,然后光明正大的叫了声姐姐;赵澜则有样学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赵澜不是张姨娘亲自教养的缘故,赵如意看这个两个弟弟都颇为顺眼。 至于赵惜缘嘛…… 她那一声渊弟着实有些跟赵如意挑衅的意味,但赵如意如今已是十九了,赵惜缘不过十四,赵如意看她如看小孩,何况这女孩儿自来不爱给她好脸,赵如意对她也没有好感。因没有好感,便盯着她,等着她叫一句姐姐,果然,两个弟弟就叫过姐姐,赵惜缘骑虎难下,只得心不甘情不愿也跟着叫了声姐姐。 赵如意听了,微一颔首,带着笑便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申了下周的榜,紧脏 第7章 赵国公府(7) 赵如意就这么脸上含笑,不管不顾地走了。留下几乎要气炸的赵惜缘,却偏偏碍于赵渊,她是很不好发火的。 赵澜和赵渊两兄弟都是和善人,见姐姐如此,少不得静默下来,于是本来高高兴兴的三人行,就因赵如意这么一搅局,莫名其妙就变了味道。 赵如意走在路上还在想,赵渊是这样,赵澜是那样,却偏偏赵惜缘的性子跟这兄弟俩都不相同。听说赵渊和赵澜自幼得嫡母养育,养出这样的涵养气度也的确不在人意料之外,但赵惜缘嘛。 真不知自己那位爹见每每到赵惜缘这样的女儿是个什么心情。其实这就是赵如意想左了,有些人惯会人前人后两张面孔,何况赵惜缘虽是庶女,但她姨娘受宠,赵国公夫人也不是苛刻人,自幼也是千娇万宠长大的,赵惜缘虽是个前倨后恭的货色,但偏偏家里从老夫人、老爷、再到太太,都是得让她恭的身份,所以,赵惜缘不但不伤赵国公的眼睛,反而很得赵国公喜欢。 赵如意一路想,不知不觉就到了嫡母院中。嫡母的院子收拾的极雅致,偶有花香传来,更是说不出的沁人心脾。竹子已经在门外守着,因是在嫡母院中,见到赵如意的时候却一改之前的态度,换上一副谦卑面孔。 由竹子引着,她在嫡母院子的茶室里见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没有想象中那种波澜壮阔,两人都不是很激动。赵如意按着陈嬷嬷教她的规矩给父母请安,听见父亲说了一声起来,方敢起来。 然后她又抬头看了父亲一眼。 她与她父亲长得不是很像,那她应该更像她母亲了。又想起赵渊,赵渊倒是和赵国公像了个十足。 “从前总不得相见,今儿你父亲回来的早,就惦记着要见见你。” 因丈夫在,嫡母说话的口吻比从前和气一些。 “是,我也很惦记父亲。” 赵如意不是那种会温声说话的人,她的声音淡淡的,平平板板,声音不像赵惜缘高亢清脆,但也不算低沉。 赵国公因此很看了这个女儿一眼。 “听说你在跟着教养嬷嬷学规矩,学到哪儿了?” “回父亲的话,前儿女儿才跟陈嬷嬷商量过,就这么一日不落的学,每日学两个时辰,约莫八个月的功夫就能把规矩学个明白。这几天刚好学到请安,今儿正好活学活用。” 见她对答还好,赵国公微微满意。 “既然回来了,就好生住着,过几日老祖宗回来,太太会带你见老祖宗。” 赵如意听了这句话,微微眯起眼睛。她的奶娘,另一位陈嬷嬷最是温厚的性子,但每每提起老祖宗都有些淡淡的。赵如意自然知道,若不是老祖宗执意,她也不会长于乡野之中。但就这么一个老太太,你既没见过她,也就谈不上厌恶她。 果然,赵国公说完这话,见赵如意脸上并无悲愤之色,心中微微放心,就因为这放心,他不自觉便多看了妻子一眼。 赵国公夫人亦给丈夫回了一个笑容,仿佛是在说,你看,我的眼光并没有错,这个女孩儿,有她的独到之处。 赵如意只当看不见这两人眉来眼去,心下却微觉得纳罕,想来家中接自己回府一事尚未让老祖宗知晓,只是不知道到时候老祖宗知晓了,家中是否又会生出一场风波。 “好生学着规矩,到时候太太也好带你出去交际。” “是。” 赵如意一面答事,心里生出个浅浅的答案;亲事?但很快她就否定了自己,不,庶女的亲事并不值钱,何况她已经过了议亲最好的年纪。赵如意暂按兵不动,在嫡母处吃过了晚饭才回了分雪院中。 倒是赵惜缘,和两个弟弟告别后便去了她姨娘的芬芳院用饭,她一进去就沉了脸,等张姨娘问起来也不说,最终还是问了她身边丫鬟,才知道是为着碰见了三小姐。 对赵如意,张姨娘只有更不喜欢的。等女儿喝完汤,看着女儿水嫩红润的脸蛋问: “可是那个乡下丫头给你气受了?” 提起赵如意,赵惜缘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放了碗就道: “姨娘你还说她蠢,我看她可以一点也不蠢,骨子里精着呢。” 又把今天的事和她姨娘说了一遍,张姨娘边听边拧眉毛,不自觉攥着帕子的手就重了些。赵惜缘见她姨娘脸色越来越阴沉,觉得看着压抑,就唤了一句姨娘。 张姨娘这才缓过来,好久吐出一句: “我竟小看了她。” 望着女儿瞪大的眼睛,张姨娘又是骄傲又是心疼的。 “后来瞧着她往哪儿走了没?” “那个方向只有去太太院子的。” 张姨娘心下就更笃定了,这必是太太和老爷说了什么,才惹得老爷愿见一见那个乡下丫头。难不成,最后真让那乡下丫头……张姨娘顿时觉得人生充满危机感。 这些年好容易熬死了丁漾,做了这府里有一无二的姨娘,怎料到她的女儿长成,竟又碰到个丁漾生的绊脚石。 张姨娘生性好强,对于这事自然是不能忍的。 既不能忍,便不必忍。 她摸摸女儿的头,说: “这几日多去太太那里走走,前儿不是说要给你爹做衣裳吗?衣裳做的怎么样了?” “就快好了。” 张姨娘满意的点点头。 “快不快的不打紧,主要是做工细致,这越细致啊,越显你的心意。以后不必与那乡下丫头一般见识,四小姐你金尊玉贵的长大,规矩、礼仪、学识、气质都不是那个乡下丫头能比的,何况她都十九望二十的人了,一个老女罢了。” 赵惜缘有她姨娘安慰,方才好些。 倒是赵如意,与父亲嫡母用过饭后,父亲罕见地与她提了一句: “你与赵渊一母同胞,得空了也去见一见他。” 赵如意并未着急应是,而是说: “只是不知道弟弟一般什么时候有空。” 赵国公如今还没发现这个女儿不是一般的机灵,但因得了这一问,本来略板着的脸也跟着柔和起来。他看了赵国公夫人一眼,说: “不如现在就叫阿渊过来。” 赵国公夫人想了一想,说好。 赵国公又开始问起赵如意一些成长旧事,虽说她对这个父亲没有过什么期待和指望,但听到这样的问询,心里还是小小的温暖了一把。不过赵如意一向是个克制的人,即使感动,眼中也依旧古井无波,只规规矩矩地回答之后,便安静喝茶,再不说话。 赵如意就有这样的定力,这定力叫赵国公夫人再次惊叹一回,也因此越发踌躇起来。 赵渊来的很快,赵如意发现,他又重换了一身衣裳,不过十余岁的孩子,却已经有同龄人中罕见的成熟,她知道这是多年精心教养所致,也因为此,她对嫡母的品评又多了一层考量。 “我们正和你父亲说,从你姐姐回来到现在,你们姐弟俩也没正经见上一次,便叫了你过来。” 赵渊含笑给嫡母和父亲请了安,又向赵如意见礼,继而说: “虽未见过,但前几日儿子还遣丫鬟给姐姐送了一方砚台、一架古琴,也算是见过礼了。” 赵国公夫人很喜欢这个庶子,于是笑: “这是你的心意,只是你可有问你姐姐喜不喜欢?” 赵渊遂用那一双大眼睛含笑望着赵如意。 “喜欢古琴,但不太会弹;不太喜欢砚台,却偏偏会写字。” 赵国公哈哈大笑。 直与妻子道: “他们姐弟俩性子倒是像。” 赵国公夫人亦笑:“咱家孩子都活泼。” 听夫人说三小姐活泼,答嬷嬷不知为何觉得牙疼了一下。 赵如意不过一笑。倒是赵渊善谈,问赵如意: “我看姐姐打扮素淡,以为姐姐是个严肃人。” “素净不素净的是审美,有些人的审美反映出一个人的心境,有些人则不是。” “姐姐妙语连珠。” “博君一笑罢了。” 虽有嫡母在侧,赵渊依旧有和赵如意亲近之意。赵如意收起这一份好心,突然觉得这赵国公府也不是什么太了不得的龙潭虎穴,虽有那叫人不喜欢的恶意,却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善意。 赵国公夫人眼见这个庶女有些微的放松,心中亦赞许。没有人喜欢为算计而生的人,人啊,还是有血有肉的好。 赵国公又考校了一回赵渊的功课,嫡母则问起了赵如意如今的起居。一切如常,没有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赵如意和赵渊同时离开嫡母院中,两人并不同路,但赵渊亦送了姐姐一送。 “祖母喜欢女孩儿花团锦簇。” 赵渊好心的提醒她。 高门大户的孩子大多早熟,但早熟不代表早慧,赵如意对这个弟弟满意,便是因为他的成熟中有一丝聪慧豁达的味道。她深看弟弟一眼,问他: “弟弟觉得什么是孝?” 赵渊想了想,说: “顺便是孝。” 又对赵如意眨眨眼睛, “不过,诚心诚意,也是一种孝。” 赵如意心领神会,只是她知道,或许祖母对她的成见,并不是赵渊以为的那样简单。 第8章 赵国公府(8) 无论如何,赵渊这一份好意,赵如意记得。她自小如孤儿般长大,少能领受到亲情,于是她也不会觉得亲人之间就可以存在理所当然的守望相助。 但起码,这不是一个厌恶她、或是权衡利弊之后再思考拿什么面孔面对她的弟弟。 于是赵如意也就直白地问了: “老太太可有什么忌讳?” 赵渊想了想,说: “老太太肖鼠,所以府中无人养猫。” 赵如意对赵渊的回答甚觉满意。姐弟俩未说太久的话,但两人对彼此都很有好感。或许是今日父慈子孝,赵国公心情很好,便就近歇在了赵国公夫人处。 翌日,赵如意醒得早,见外头晨雾蒙蒙,问红玉: “是下霜了吗?” 说来惭愧,红玉虽是丫鬟,但对农桑事的了解远不如赵如意,她很想了一会儿,方不太自信地说: “应当是的。” 赵如意一时间心血来潮,催人给她随意梳了个头,便要去院子里采晨露。这时节常有女孩儿采了晨露烹茶,但赵如意没这等雅兴,她采晨露是为了烹调,多年的乡间生活把调理出一手好厨艺,如今得闲,心头无事,难免技痒。 分雪院离府中的花园不远,这季节,腊梅半开不开的,别的花却早就谢了,唯有松柏四季常青,在这灰败中显出一种诡异的生机。时人常颂松柏,但在赵如意看来,这不过是种习性不同的植物罢了。 天光渐亮,路上来回的仆人也多了起来,赵如意远远听见一个声音说: “那个就是三小姐?” 那声音有些沧桑了,赵如意没听过这个声音,顿觉新鲜。 因府中没有下人议论主子的规矩,红玉正要斥了那个不知深浅的婆子去,却突然有一双手轻轻按住了她。 她抬头,是赵如意。 赵如意眉眼都不曾动一下,反而不再采那些花露珠子,对不远处的对话仿佛洗耳恭听一般。 “也不知道太太是个什么章程。” “是啊,到底是……杀了她姨娘,要是她知道了,这能忠心吗?” “真不明白太太是个什么章程。” 那人又重复了一句,然后人影渐渐隐去,等赵如意回头,已见红玉满脸的惨白。就仿佛她才是她们口中的主角一般。 若说从前红玉只是觉得三小姐有些聪明,如今再看三小姐这一脸镇定,反应过来的红玉突然觉得,三小姐一定是天生大才。她的脸是这样的冷峻,冷峻到仿佛任何的语言都不能撼动她的意志,也不能惊扰她的心智。 对于这个如今在红玉看来简直高山仰止的三小姐,还没等她发表一番自己的意见,就听三小姐说: “把东西收起来,中午叫厨房少做一道汤,然后叫他们给我送只小母鸡过来。我也下厨做个鸡汤,自己做的东西或许味道能更好些。” “小姐?” 红玉仿佛是没听明白一般,她双目直直的,说话也似喃喃自语。 “嗯?” 赵如意勾一个唇。 “小姐刚刚?” “刚刚怎么了?” 她眼睛一眯,越发促狭。 红玉没有赵如意那么好的定力,但她颇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想了想,咬牙道: “刚刚那些婆子说的话,也太骇人了,小姐万不要当真。” 赵如意的眼神仿佛能直望到红玉内心深处,她盯着红玉,看了又看,最终放下一点心,说: “我刚什么都没听见,你听见了吗?” “没有。” “没有就好。” “小姐千万不要乱想,夫人,夫人是最公道的一个人,而且府里也终归是夫人说了算的。” 到底不放心她,回去路上,红玉咬牙又描补了一回。赵如意却兴致缺缺,说了一句我不会后便缄口不言,直至回到分雪院。 昨日不是落玉守夜,见三小姐回来便殷勤地迎上来,或许,待见识过三小姐的厉害之后,落玉也学会了看人下菜碟。跟着落玉的,还有一个分雪院的二等丫头落霞。 从前赵如意是不太在意院里丫头的,今日却一反常态地很看了落霞几眼,然后问落玉: “这个是谁?” 落玉露了贝齿笑道: “回小姐话,这是院子里的二等丫鬟落霞。” 见落霞只垂头不说话,赵如意罕见地赞了一句: “是个稳重丫头。” “还不快快谢过小姐的赞。” 落玉极殷勤地催了落霞一句,落霞依旧垂眉,四平八稳地说了句谢小姐。 “摆早饭吧。” 吩咐一句,便头也不回地携红玉走了。吃过饭,赵国公夫人又唤赵如意过去说话,或许是因为这个庶女合丈夫心意,赵国公夫人对她比从前更和蔼一些。赵如意亦是个会说话的,她虽然性子不如赵惜缘娇憨,但她在乡间生活多年,很知道说些家常话讨嫡母欢心。 不过,怎么说呢,她即使说家常话的时候,也不流俗。总之,在赵国公夫人看来,这个庶女身上完全没有曾在乡间生活过的痕迹。甚至公允地说一句,她不像一个庶女。 但,不论观感如何,庶出就是庶出,她不会有得力的外家,若是想要更进一步,需要嫡母来抬举她的身份,何况她的生母已逝,她因此不会受到生母的影响。赵国公夫人就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所以才有心情试探她的忠心。 只是不知道这女孩儿究竟会有多少忠心。 赵如意亦知道嫡母需要自己的忠心,但她会顺着嫡母行事,这不是为了攀高,而是为了生存。什么是生存,当许多人对你虎视眈眈,而你羽翼未丰时,不得不攀附大树,靠大树的庇佑换得生存的可能。 赵如意心中十分清楚,家中将她接回来,这一次,若是再为人厌恶,就不会是将她送出去养着那样简单了。或许,当初能将她送去容水村养着,也是她姨娘几经周旋而得到的最好结果。 她没有见过她姨娘,但她想,她这样的性子既然不若生父,一定是有些像她姨娘的。走出嫡母的院子,赵如意的面容慢慢变得冷峻,她如今不缺婢女侍奉,只是到了用晚饭的时候,赵如意拿筷子指一指站在落玉后头的落霞,对落玉说: “摆饭的事交给落霞来做吧。” 落玉掩去一丝被人夺了差事的不喜,忙退后,补了落霞上前。 待到晚间,今日本应是落玉守夜,赵如意却要她去歇着,亲自点了落霞,一心要落霞伺候她梳洗。落玉不算没有城府,但手里的活陡然被主子指给一个二等丫鬟,脸上多少还是有些不好看。 落霞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得了三小姐眼缘,不过也有人说,三小姐天生是个稳重人,所以三小姐也喜欢稳重人也说不定。也有人说是落霞巴结上了红玉,因有了红玉的举荐,方得三小姐的青眼。总之,说什么的都有,闹的红玉都狠和赵如意说了几回如今分雪院的流言。 红玉倒不介意是落玉得三小姐喜欢,还是落霞要取落玉而代之。红玉有一套自己的为人处事的逻辑,她只是觉得如今流言纷纷的不太好罢了。只一想到别的主子的院子都被治的跟个铁桶似的,独她们分雪院,连三小姐如今倾向一个二等丫头这事都恨不得传的上了天,红玉就隐隐为三小姐担忧。 赵如意正在看书,她鲜少看经史,如今捧的也不过是本杂书罢了,正看到扣人心弦处,听红玉这么一说,倒是极淡然的撩开了,说: “传便传吧。” 红玉一心以为她不晓得这里头的门道,连不迭声地道: “论理说,下人是不该嚼主子舌头的,这事,往小了说是下人不规矩对主子不敬,往大了说,便是……” 红玉顿了顿,难得还知道委婉。 “便是什么?” “便是主子软弱,不能约束下人。” 赵如意蓦地绽开个笑容。红玉早知道三小姐爱笑,只如今看她笑起来,却莫名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做好你的事,好好做事的人,福气在后头。” 赵如意提点红玉一句,便也不再说话。红玉道了声是,却越发觉得三小姐深不可测起来。当然,如今赵国公府除了红玉觉得三小姐深不可测,大多觉得这是个二百五。也是,乡下来的姑娘,又没人提点,如何会辖制下人。如今分雪院纷纷扰扰,不就是因为三小姐无能么。这么想的人不再少数,就连赵渊也听到风声,他身边的大丫鬟素来忠心,闻此还问了赵渊一句: “公子要不要去瞧瞧三小姐。” 赵渊不在人前的时候方端出一张冷凝的小脸,却风轻云淡地说了句不必。 不必,他虽与姐姐相见不过数面,却知道,这是个精明而厉害的女孩儿。这样的女孩儿,是他的姐姐。不知道怎的,赵渊这样一想,竟想起他的姨娘。打他记事的时候,他姨娘已经因病瘦的不成样子,只一双眼睛如苍鹰般凌厉,他那时候每每见到姨娘,都是先觉得害怕,才感到心疼的。 但那种感觉,那种母子连心的感觉,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第9章 赵国公府(9) 外头流言纷纷,赵如意照旧关起门过她的日子,倒是近来因赵如意很爱提拔落霞,落玉越发的沉不住气。她是答嬷嬷的干女儿,本来就对赵如意这个三小姐不甚尊重,若赵如意看重她,倒也还罢了,偏偏赵如意要越过她提拔落霞。落玉心里那份不忿,甭提多明显了。 但明显不明显的,赵如意显然未放在心上,她不但不放在心上,还零零散散分了许多差事给落霞做。 腊月已到,听说老夫人不日就会回府,赵如意平日里就算是无事也会给嫡母请安,这一日她是下午去的,今天她过去的时辰不太巧,正逢赵惜缘跟着嫡母学理事。小年和除夕隔不了几天,又赶上老夫人即将回府,府里事多自不消提。 赵惜缘和嫡母学理家已经有些年头,这些日子赵如意看下来,心知嫡母不一定是个好人,但一定是那种叫人挑不出错处来的人。这样的人,好相处也不好相处。所以她如今时时过来坐一坐,平时不觉得什么,只是今天这一趟,实在叫人觉得不巧。 又或许,赵惜缘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赵惜缘乍见赵如意,竟露出个有些尴尬的表情,转瞬又收起来,脆生生地叫了声姐姐。能叫一向高傲的赵惜缘和颜悦色,一定是因为她进来遇见了一些令她高兴的事,然能有什么事令她高兴呢?无非就是看着自己不喜欢的人倒霉罢了。 赵如意面色一分未变,她先给嫡母请安,等嫡母叫她坐下,才转头看向赵惜缘,叫了她一声妹妹。 又与嫡母说: “我来的不巧。” 赵惜缘听了这话,很想得瑟一二,但由于嫡母一向治家甚严,尤其不喜张扬女子,于是只是笑了笑,并不敢说话。 即使如此,赵惜缘的笑容依旧十分漂亮,张扬、得意、且漂亮。 赵国公夫人不知道赵如意心中是个什么章程,但显然,以她今日今日的地位,还不需要去揣测一个庶女的心情。 “不会,惜缘这里的事我也教的差不多了,你过来与我说话,正好打发了我的寂寞。” 赵国公夫人这样说。 赵如意心领神会,于是只捡一些家常话和嫡母说,看来,嫡母从始至终没有想要让她跟着学理家的意思。那么,这就很有意思了。看着赵惜缘那张得意的小脸,赵如意越发觉得有趣起来。 从赵国公夫人院子里出来时暮色已是苍茫,赵如意和赵惜缘并肩而行,她是高挑身材,加上虚长赵惜缘五岁,姐妹俩站在一起,越发显得赵惜缘小鸟依人。两人走在一处,赵惜缘自然不甘寂寞。 “姐姐从前有理过事吗?” “没有。” “我看也是,妹妹好心提点姐姐一句,老祖宗是最重规矩的人,分雪院如今流言纷纷,跟个乱营似的,这样不太好。” 赵如意浅浅一笑,说知道了。 殊不知赵惜缘就不喜欢她这仿佛万事不过心的冷淡劲儿,只她最近被她姨娘耳提面命好几遭,也知道有心事不挂脸,脸上仍然挂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已经闹开了。 “姐姐知道就好。” 姐妹俩遂分道扬镳。 她人一回分雪院,就听一个二等丫鬟过来,哭道: “小姐快去瞧瞧,落玉姐姐把落霞给打了,要出人命啦。” 这丫鬟叫的很不成样子,红玉于是先挡在赵如意跟前,斥她一句: “这里什么时候有你说话的地方,小姐在这儿呢,是没学过规矩不曾?好好回话。” 那丫鬟尤抽抽嗒嗒,赵如意拍拍红玉的手,很多时候,不是你吼的声音大,别人就能敬畏你的。 赵如意带着红玉绕过了那个二等丫鬟,小丫鬟直接傻眼,倒是红玉颇觉得解气。赵如意没着人问谁是谁非,直接派人重赏落霞。其实说是重赏,也不过是给些伤药、银两和衣料罢了。倒不是说落霞还是落玉眼皮子浅瞧上这些东西。只是三小姐不分青红皂白重赏一位二等丫鬟,的确,这位二等丫鬟遭了一等丫鬟的打,但若是一位公平的主上,应该是各打五十大板才是。但偏偏,赵如意不问缘由,直接重赏落霞。 这无疑是下了落玉的面子。 如今分雪院就是个漏风筒,一点小事就能传的阖府皆知,张姨娘听了这消息,熬红豆汤的手都高兴的颤了,一碗红豆汤熬好,端来给这两天脸都累瘦了的女儿喝,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喜气。 “真是蠢。那个落玉我是知道的,仗着自己曾经服侍过家里嫡出的小姐,眼睛恨不得望到天上去。即使现在在分雪院做一等丫鬟,又何尝会把那乡下丫头放在眼里。那乡下丫头倒知道捧一个踩一个的道理,想捧落霞,然后趁机落落玉的脸面。这法子倒没用错,只是手段太粗糙了些。” “如何不是呢。能做到一二等丫鬟的下人,怎么会是好欺负的主儿。她这样抬举落霞,拉偏架,落玉怎能不记恨她。可怜她还觉得自己英明呢,以为下了落玉的脸面,就能收服落玉了不曾?” 赵惜缘跟着得意洋洋地品评。 张姨娘喜的,又重复一遍: “真是太蠢了。这么蠢也好,我儿再无对手了。太太如今倚重你,要你跟着管家,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你最近尤其要注意行止,莫惹太太生气。” “娘放心,我晓得。” 张姨娘拍拍女儿的手,不疾不徐地说: “你的福气啊,在后头呢。” 说的赵惜缘陡然就红了脸,带着十分的娇俏说: “娘净打趣我。” 张姨娘于是看着女儿粉面含春的脸,不知道竟想起什么,满是慈爱。 分雪院闹成这样,赵国公夫人亦有耳闻,只是她再没有听答嬷嬷添油加醋的描述,而是问应嬷嬷: “这事到底怎么回事?” 落玉是答嬷嬷的干女儿不假,但也曾是二小姐身边的丫头,三小姐这样做事,的确不大叫人舒服。只是应嬷嬷不是答嬷嬷那种看事看表面,狗眼看人低的脾气。她只是说: “三小姐太淡了,淡的人应当对什么都淡才是。” 赵国公夫人一向信赖这个嬷嬷,见她这样说,也就没再说话。于是,答嬷嬷满怀惆怅来,满怀惆怅去。 外头纷纷扰扰,唯主角赵如意跟局外人一般,依旧平平淡淡过自己的日子。腊八的时候京师落了好大一场雪,赵国公府的红梅开了满枝,赵如意带着红玉出门撷了一株梅花带回,只拿一个素白的美人觚养着,屋里因此暗香阵阵,闻久了叫人觉得舒服。 事情出的不快不慢,在她意料之中。那一个话本子已经看到尾声,落玉这一状告的太狠,闹得赵如意话本子也没看成,只得去看这两丫头针尖对麦芒。 红玉把落玉和落霞都带来书房,这里有些阴冷,即使烧了地龙,跪在地上久了,还是有微微的凉意从地上传来。落玉脸上露出一点苍白来。这两个丫头,从前服侍别的主子,规矩学的齐全,想来也吃过苦头,只是不知道是赵如意在她们心中没什么权威,还是这分雪院风水不好,总之两个都是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 赵如意没心情欣赏这摇摇欲坠的美人,但她耐性十足,并不问。 最终是落玉再忍不住,开口道: “主子明鉴,落霞偷盗财物,犯了忌讳。” 落玉一开口,落霞就哭,道: “我是哪里得罪了姐姐,叫姐姐这样攀污我。” “你个小妖精,我哪里是攀污你,你身上穿的手上戴的,哪样是一个每月二钱银米的二等丫鬟该有的派头。” 赵如意听了这话,也跟着淡淡扫了落霞一眼。落霞素来不把这个主子放在心上,见三小姐看她,尤不觉得害怕,只是梗着脖子说: “这都是从前张姨娘赐我的,小姐不信,可以去芬芳院问一问张姨娘。” “我一个小姐,她一个姨娘,我是主她是仆,我有什么可问她的。” 赵如意罕见的在脸上露出不屑来,落霞因此一张脸涨红,竟极蠢的辩了一句: “小姐怎能这样说姨娘。” “怎么,她一个下人,我还说不得了?” 不知道是因为赵如意那淡然的样子把落霞刺激狠……了,还是落霞其实真的从不把这个三小姐当一回事,悲愤交加之下竟说了句蠢话: “三小姐还是管好自己的嘴,张姨娘好歹是四小姐生母,就是太太也会体谅一二的,怎容小姐这样不恭敬。” 赵如意看看落玉,见落玉亦是一脸怔忪,可怜这样的蠢人,还值得落玉把她当成对手。这赵国公府,就是这样的水准?还不如容水村呢。 只是她脸上到底不露出什么来,依旧只是淡淡说: “你说的,我记下了。” 落霞以为三小姐是怕了,心里得意,脸上就带出来,却还来不及发表什么感慨,就听赵如意说: “红玉,落霞说的话,你记下了吗?” “记下了。” 红玉早决定跟着三小姐走,此时自然不会拆她的台。 “记下就好,那你代我去一趟太太院里,把落玉和落霞的话一字不落地和太太学一学。” 落霞陡然色变。 第10章 赵国公府(10) 饶是落玉一向自诩自己是二小姐的人,是太太的人,都未料到事情有此峰回路转。落霞更是瞪大了一双眼睛,当然赵如意无暇欣赏这二人的面部表情,她只是看着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红玉,温声提点她一句: “去了照实说就好。” “是。” 落霞这才反应过来,立刻爬到赵如意脚边道: “三小姐这是要逼死我吗?” 赵如意一脸不可思议。 “你这是说什么话?你是仆,我是主,我何苦要逼死你。难道你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不成?” 落霞这才看到这位小姐的厉害之处,她瘫坐在地上,一时间,屋中寂寂。 四小姐赵惜缘这段日子十分积极,今日因对手里事物有些不解之处,忙不迭以解惑为引过来奉承嫡母,忽闻三小姐院中的一等丫鬟红玉求见,心里腹诽这人好生会钻营。她小心地觑了嫡母一样,见嫡母面沉如水,眼观鼻鼻观心,遂跟着静默起来。 红玉一向不喜欢四小姐,见她在此也不是很怕,倒是答嬷嬷见了红玉,因知道这姑娘一向爱与自己干女儿相争,竟刺了一句: “红玉姑娘这时候来是做什么?可是三小姐又有什么事不成?” 一个又字,把赵如意那事多又无能的样子体现的淋漓尽致。红玉却仿佛是瞌睡遇到了枕头,期期艾艾地道: “夫人明鉴,是落玉状告落霞偷盗主子东西,我家主子不敢擅专,特地命我来回禀夫人。” 提到分雪院,赵国公夫人也觉得有点脑袋疼。她给答嬷嬷使了个眼色,立刻丫鬟来带赵惜缘下去,红玉见太太清场,方又把之前落霞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学了一遍。赵国公夫人只是撑着头,淡淡说了句知道了,便叫红玉下去。 红玉见夫人不欲给小姐出头,心里有些失落,却不敢在脸上带出来,依旧只是柔顺地走了。只是红玉没料到,她才回分雪院,事情竟又有了新的转折。 因这转折,红玉越发不敢小瞧赵如意。 原来,红玉走后,赵如意虽怼了落霞一次,缓了缓后却转了脸色,虽仍是一副淡定模样,说话却不如之前底气足,而是带着些低低的声气说: “好孩子,你既然说落玉冤了你,总要拿出实证来。” 饶是落玉觉得自己在这后宅见惯风浪,也未料到有此峰回路转,连忙将自己的东西都交代了,哪样是张姨娘赏的,哪样是四小姐赏的,一样一样说的分明,只是她每说一样,赵如意的脸就冷一分,不过这冷脸不是对着她,而是对着落玉,落玉见此情状不好,刚要分辨,却听赵如意斥道: “你是因为嫉妒落霞,才这样构陷她的吗?我瞧着,你这一等丫鬟,还不如那些不入等的丫鬟有气量。” 直接把落玉气出个好歹。 落玉心想,一个张姨娘你就怕成这样,你可想过我是太太的人。落玉这样想,也就这样说了,还说: “太太待三小姐一片慈心,三小姐怎的这般不识好歹,把孬货当好种。落霞是个什么东西,三小姐既然不知道,少不得我来告诉三小姐。” 说着就去扯落霞的头发,赵如意制止一声,落玉更气的不知什么似的,半点不听。嘴里对落霞道: “甭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和你那干妈王婆子设下计谋,让三小姐听了不该听的东西。你使出这样阴毒的伎俩,是要陷太太和三小姐于不义不成?三小姐若真因此误会了太太,这阖府的安宁就毁在你这不知深浅的小蹄子手里!” 落玉骂着落霞,嘴里不干不净,还顺带嘲讽了一把赵如意,心中怒火涛涛,多少愤怒不平都在此时发泄了个干净。于是赵如意问落玉,这话是怎么说?不如,你与我一同去与太太说? 落玉正在气头上,只以为赵如意要拿太太压她,心里骂:“这哪里是什么小姐,分明是个蠢货。” 于是道:“好啊,听三小姐吩咐。” 于是红玉才到分雪院,就又陪着赵如意,带着落霞落玉,和几个丫鬟一同去了赵国公夫人院中。只惜赵惜缘才走,未能见到这样一出好戏。 赵如意见了嫡母,先福一福,脸上是万年不变的淡然样,她施施然把前儿在院子里听到的那流言说了,才说: “自从听了那流言,女儿心里就觉得不安。倒不是因为流言里的话不安,而是这流言背后的人叫女儿不安。女儿回府不久,对府中一切不甚了了,但女儿知道,嫡庶天然,不可被逆转颠倒。只是这样再正常不过的道理,世上又有多少人真正明白呢。的确,女儿是明白的那一个,但或许,太多人觉得这道理女儿不明白,所以才会说出姨娘为夫人所害这样的话,想让女儿对夫人心生记恨。她们能做下这样的局,这样的想女儿,无非是因为在她们心中,嫡庶直之言,不过是空谈罢了。” 赵国公夫人眼里流泻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惊艳,却问: “那如果这是是真的呢?你当如何?” 这问题问的,多么刁钻。你若说你不因此生恨,那你就是冷心冷肠,但你若说你因此生恨,那么,谁不会忌惮一个恨自己的庶女。 即使连几个与赵如意无干的婢女听了这话都变了颜色,唯有赵如意,依旧一副施施然模样。 “不会,夫人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女儿知道,内宅之中,总有种种手段,弹压、捧杀、制衡都是手段。但夫人为妻,姨娘为妾,妻与妾,妻子在礼法上有天然的优势,但妾也有妾的优势,优劣势不同,即不是旗鼓相当,非旗鼓相当的两方,难有你死我活的局面。夫人或者不喜欢妾室,但夫人不会用下作的手段去杀一个妾室,这种做法,不值得。一个只靠男主人的宠爱在内宅活着的人,何须女主人亲自动手呢?只要男主人不再喜欢她,她的生活,举步维艰。” 赵国公夫人听了这话,方才动容。因为动容,她说话的语气不自觉轻柔许多。 “你,不惦记你的生母吗?” “姨娘给我性命,我想,当年我能出府生长,也全赖姨娘保全。一个不得老太太喜欢的庶女,就是无声无息地死了也没什么。我感激我的姨娘,但也一样多谢夫人,若夫人想要我死,或者,我在容水村就已经死了。” 显然赵如意的回答叫赵国公夫人满意,她一向喜欢识时务的女孩儿。于是她对赵如意说: “过来坐。” “是。” 落玉和落霞皆瞠目结舌,唯有红玉暗自庆幸自己下对了注。不再看赵如意,赵国公夫人对应嬷嬷道: “把这两个不敬主上的东西压下去。” 又对赵如意说: “这两个人不和你心意,我再给你挑两个好的。” “夫人说好,就一定是好的。” 赵国公夫人因此对赵如意越发满意。 赵如意就这样连消带打除了两枚钉子,至于嫡母究竟会如何处置落霞,又是否会因此问罪于张姨娘,就不与赵如意相干了,因为,她已经在老夫人回来之前,得到了嫡母另眼相看。 赵渊亦来看她。 她留了赵渊吃饭,赵渊问她: “姐姐你怎的口齿这般伶俐?” 看来,她与赵国公夫人的一番谈话,赵国公夫人未曾瞒人。赵如意不过一笑,说: “想什么就说什么,性子直罢了。” 赵渊直乐,但旋即又正色道: “姐姐心怀宽阔。” 她眯眯眼,看向赵渊,没有说话。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弟弟和自己是有些像的,只是具体哪里相像,她也不得而知。只是一想到这世间还有亲人,心里总会觉得愉悦。赵如意珍惜这种愉悦。 姐弟俩未说太多的话,赵渊晚上还有功课,吃过饭也就告辞了。新来的丫头,一个叫冬雪,一个叫秋露,都是普普通通的名字,人瞧着也普通,恭敬,这就叫赵如意很满意。 张姨娘在赵如意处折戟,那一腔的恨正找不着地方发泄,却听说老夫人的车架已经进了京城的消息,本来臭着的脸也笑起来,晚上捧了莲子羹去瞧闺女,再三叮嘱闺女定要安生。闺女这样的才貌,本来是板上钉钉的前程,却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张姨娘深恨村姑赵如意,又实在未想到这人这般有心机,觉得自己当真是小瞧了她。一时间,张姨娘想起丁漾。 活脱脱和那讨厌的女人像了个十足! 张姨娘在心里骂了这母女俩八百回不止,却又庆幸夫人因看在赵澜的面上,到底未叫她面上无光。 答嬷嬷却觉得不解,三小姐将十足的把柄送到夫人手上,夫人却未问责张姨娘,这叫答嬷嬷看来,实在可惜。唯有应嬷嬷对赵国公夫人道: “老夫人回来,张姨娘一定是要上蹿下跳的。” 赵国公夫人冷笑一声,却说: “由得她闹去,她闹得越欢,老爷也就越与她离心。” 应嬷嬷便因此知道了夫人的选择。其实夫人的选择不可为不好,却因此更心疼夫人与嫡出的二小姐。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上榜了,忐忑 第11章 赵国公府(11) 其实应嬷嬷还是高看了张姨娘。说起来,张姨娘年轻时也是个传奇人物。因出身低微,自卖入府,最初也不过是个主子院门都入不得的不入流的丫鬟,后来不知因何入了当时还是赵国公夫人,如今已是赵国公老夫人的眼。 先赵国公与妻子育有三子,长子虽非惊才绝艳之人,但自幼受先赵国公悉心教导,很担得世子之位。当时的赵国公夫人,如今的赵国公老夫人因长子自五岁起就被丈夫挪去外院教养,她不是什么识大体的妇人,唯家世拿的出手,又是家中幺女,性子难免骄纵。因与长子情分不过尔尔,赵国公夫人一直都更偏疼幼子。 而如今的赵国公,不知说他是命好还是命歹,他偏偏就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嫡次子。爹看重长子,娘疼惜幼子,赵国公就这样不咸不淡的长大,一切平平。 但不知道是说张姨娘慧眼识珠,还是合该她运道好,总之,她在巴结上当时的赵国公夫人之后,不知道又用什么手段,成了当时还只是公府二公子的房里人。 再后来,世子过世,二公子得了世子之位,张姨娘这位一向可心的房里人也就成了世子身边最得脸的姨娘。 不过当时的赵国公世子,如今赵国公在大事上一向明白,从未因偏宠张姨娘而做出宠妾灭妻之事。但,因这鸡犬升天的人生,张姨娘的性格中也就多了一抹骄纵。 因为丁漾的缘故,张姨娘不喜欢赵如意那是肯定的,加上赵如意几次三番坏她好事,这个不喜欢前,势必要加上一个很字。这已经不是不喜欢,是很不喜欢。 张姨娘根本就没等老夫人回来,而是直接与赵国公吹了枕头风,果然,等赵国公在爱妾身上尝尽甜头,亦不忘爱妾委屈的问了妻子一句: “听说如意对妹妹不甚友爱,对长辈也不甚恭敬?” 赵国公夫人听了这话几乎就要忍不住脾气奉送一个冷笑,不过她好歹养尊处优多年,闺中那一副脾气因丁漾多年劝诫十改其六,冷一冷脸,语气倒还缓: “给柔儿添个助力一事是老爷亲口应的,我的柔儿当年以国公嫡女的身份为太子侧妃,如今在宫中即使不算得意,但凭着出身与潜邸旧人的身份,谁也不会亏待了她。柔儿秉性柔顺,没有继承我这暴躁的脾气,所以,对于是否要柔儿效仿我当年,有一臂膀陪伴左右一事我一直不置可否。是老爷执意觉得柔儿优柔寡断、耳根子软,需一助力。我觉得随柔儿进宫的阿崔不错,老爷却嫌阿崔出身过低,何况,也与柔儿无血缘之亲。老爷的顾虑,我明白。所以,老爷的提议,我也赞同。” 赵国公夫人把这一席话说完,心绪渐缓。应嬷嬷依旧一根眉毛也不动的替夫人锤肩,赵国公与妻子多年夫妻,焉能不知道她的脾性,年轻时不喜欢她的性子,但这些年风风雨雨走过来,许多事情也就淡了,反而因这风雨生出一些情分。于是说: “只是那孩子,听说十分不驯。” 赵国公夫人终是忍不住冷笑出声。 要她说,自己一向是个杀伐决断的性子,未料到自己此生唯一一个女儿,竟和她这冤家丈夫在心性上像了个十足。 “听谁的说,张姨娘吗?我体谅她跟着老爷多年,又替老爷诞下儿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平时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从前家中人口简单,她偶尔有些上不得台面的算计,我也只当给柔儿积德,并不理她,却没想到竟养大了她的心,妄图插手家中大事。” 眼见丈夫脸色转青,赵国公夫人方使出杀招。 “老爷或许还不晓得,你那心肝儿找人算计如意,给如意抓了个正着。老爷可知道她是怎么算计的如意?” 赵国公夫人拿那双极美的眼睛逼视丈夫,旋即只是冷冷一笑,不待丈夫回答,自顾自道: “她遣了家中下人在如意面前嚼舌头,说我,赵国公府的当家主母杀了如意的生身姨娘。老爷,平时她在内宅上蹿下跳,无非小节。老爷可能以为我不喜欢惜缘,不愿给惜缘这个体面,所以才要执意接回如意,老爷,入宫非同小事。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老爷觉得宫中是个挣富贵的地方,我却只想要柔儿平平安安一辈子。但皇家既然瞧上了柔儿,我自然不敢有二话,柔儿能侍奉天子,是她的福气。我知道,老爷嫌柔儿不得天子喜欢,所以希望能效仿我当年,为柔儿添一臂膀,说实话,于公于私,我都不太赞成老爷的提议,只是家中到底是老爷做主,老爷既做了决定,我也只有听从的。只是,既要添一臂膀,那势必是要是如虎添翼,而不是去画蛇添足的。若只看容貌,惜缘很不错,但老爷,咱们送一个脑子普通容貌上乘的庶女入宫,这到底是为了替柔儿夺宠还是分柔儿的宠?” 脑子普通,容貌上乘。 嗯,这就是赵国公夫人对赵惜缘的全部评价了。 赵国公夫人硬是因此给夫人说了脸色通红,赵国公夫人却只做不觉,这一席话说下来叫她十分的口干舌燥,只呷了口茶,慢悠悠等丈夫的下文。 其实她与赵国公夫妻多年,谁不明白谁呢。赵惜柔虽是嫡长女,但恐怕女儿在丈夫心中的分量与赵惜缘也没什么分别。丈夫一向喜欢张妖精生的儿女。 所以,丈夫或许想,都是自己女儿,谁得圣宠不是一样呢?反正都姓赵。 是啊,反正都姓赵。既然都姓赵,张姨娘就不该忘了,这府里除了赵惜缘,不是没有别的庶女。 赵国公被老妻说中心事,老脸还因此很红了一回,却依旧只是慢条斯理地劝慰老妻道: “阿襄,你实在想多了。” 赵国公夫人闺名金襄。 这话连赵国公说出来自己都不信。爱妾什么想头他心里不清楚?不过觉得无关紧要罢了。 赵国公夫人如今深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要领,发完脾气,又讲起道理来。 “国公爷,你纵使不信我一片公心,也当相信我的眼光;即使你不相信我的眼光,也当相信丁漾。我不喜欢丁漾,但丁漾确实值得我另眼相看,我相信,国公爷也曾对她另眼相看。如今,她所出的女儿与国公爷您是天然的血缘,这个女孩儿心性且不论,但智商上足甩了赵惜缘几条街。国公爷,我没有嫡出的小子,到时候这爵位,无非就是阿渊阿澜选其一罢了。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但国公爷莫忘了,阿渊是庶长子,且,丁漾是我远房表妹。” 妻子这样风光霁月,赵国公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一叹,却说: “母亲那里,还需劳你转圜。” 这些年两看相厌,赵国公夫人是看透了这个男人。但她如今已是二等公爵夫人,又能如何呢?既嫁作赵家妇,这一世的风光荣辱,也就全托赖这个贱人了。何况丈夫与她娘家一向和睦,如今,娘家也多有依仗丈夫之处。 于是,赵国公夫人最终也只是一笑置之。 “是。” “既然如意不错,今日叫她过来吃饭吧。” “何必只叫如意一个孩子,都叫过来,咱们也热闹热闹。” 夫君既然做初一,赵国公夫人自然乐得做十五,于是大手一挥吩咐下去,尽显大家妇风范。 因落霞和落玉一事,如今分雪院里的下人都乖的跟只猫似的,院子里虽难得安静,赵如意却不愿掉以轻心。人啊,就怕得意忘形,单看张姨娘就知道,这还没得意呢,就忘形了。如今闪了腰,也不知道能不能学会夹起尾巴做人。 但显然,张姨娘并不知道那劳什子夹起尾巴做人的道理。这一点,在赵惜缘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赵惜缘用的法子非常蠢。 赵如意一向不觉得自己是个刻薄人,但能叫赵如意在心里说上一声蠢,实在是因赵惜缘手中伎俩上不得台面。 事情还是要从赵国公夫人唤了赵渊、赵澜、赵如意、赵惜缘四个去她院子里摆晚饭。赵惜缘今日未敢打扮的花枝招展,倒是那一双杏眼泫然欲泣,活像是受了谁的委屈。 赵国公夫人到底是嫡母,即使对赵惜缘不过尔尔,也不会无缘无故找她麻烦。倒是赵国公素来疼惜这个小女儿,见她这样,便有心问了一句: “缘儿这是怎么了?” 或许是小孩子心性最为明敏的缘故,还未等赵惜缘开口,赵澜就替她抢着答道: “姐姐就是昨儿念书念的有点晚,人就有些没精神。” “是啊,昨天放课后先生留下许多课业,我这手都写酸了呢。” 虽然赵惜缘和赵如意不睦,但为了家庭和谐,也为了赵澜的面子,赵渊也替赵惜缘说了句话。 虽然赵国公夫人一百个看不上张姨娘,对赵澜的品行却是很认可的。见这两人都有心帮赵惜缘一把,于是也说: “既然如此,不如让孩子放两天课。” 赵国公想一想,说了句也好。 第12章 赵国公府(12) 众人息事宁人,赵惜缘却不满意。 本来有赵澜和赵渊给赵惜缘说和,赵国公夫人亦看在丈夫的面子上未有动静。一时间静好的很。却偏偏赵惜缘不甘寂寞,她一向不喜赵如意,觉得她嚣张过度,自然,在赵惜缘的逻辑里,赵如意就和该给她们母女算计,然后乖乖做垫脚石。 如今垫脚石想造反,赵惜缘怎会高兴。 十四岁的小女孩儿,尚未学会温良恭俭让,就学会了仗势欺人,睁着眼睛说瞎话。 她眨眨眼,先谢了父母兄弟的关心,又施施然问: “姐姐是不是不喜欢我?” 这话是打哪儿来? 赵如意正疑惑地看赵惜缘一眼,就见赵惜缘泫然欲泣,活像是谁欺负了她。 但父亲和嫡母具在,赵如意少不得要耐下性子向赵惜缘解释一句: “我没有不喜欢你。” “那姐姐为何要看低姨娘,还说姨娘是奴才秧子。如今府里风言风语,都说姐姐仗势欺人,不把姨娘放在眼里。姨娘可怎么做人呢?” 说着,又哭将起来。 “姨娘若是奴才,我和澜弟又算什么?” 赵惜缘本就貌美,这一哭,更显出一种我见犹怜的漂亮。 然而,若说赵惜缘只有这点告状的本事,就太小瞧赵惜缘了。赵惜缘何须在嫡母和生父面前告一个回府不久的不受宠庶女的状,人心都是偏的,饶是赵国公夫人觉得赵如意精明强干,但赵惜缘和张姨娘在赵国公心中的地位,所有人一望即知。 赵惜缘不是为告状。赵惜缘所为,更像是希望赵如意恼羞成怒,试想,一个不受父亲喜欢的女儿因怒意而发作府中受宠的女儿,会是什么局面呢? 但不管是什么局面,赵如意不会许这种局面发生。 于是她罕见地憋出一个甜似蜜糖的笑容,用一种哄小孩儿的语气哄赵惜缘道: “妹妹何出此言?其实在回府前我是很忐忑的。后来太太慈爱、父亲宽和,就连张姨娘也看在我已逝姨娘的面子上对我多有照拂,我这心里,很是感激。妹妹说我瞧不起你姨娘,那是绝不可能的事。太太是嫡母,我敬重太太,但妹妹怎么忘了,我的生母也是姨娘。” 我的生母,也是姨娘。 赵惜缘睫毛一颤,果然看见嫡母不喜,赵如意却仿若未觉,去拍拍她的手,说: “前些日子分雪院乱纷纷的,皆是我不精通调/教下人之故,叫妹妹误信小人言,说起来这也是我的不是。但妹妹实在是想左了,好在那些不规矩的下人都由太太做主替我撵了出去,待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那些糟心的话实不必理,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比什么不强,妹妹说是不是?” 赵惜缘如何能说不是。 倒是赵国公不辨喜怒的说了一句: “三丫头能言善辩。” 因一些不可说的原因,赵如意对这位父亲多持隔岸观火的态度,但她并不很畏惧他。这是个偏心眼,但不太喜欢把手伸到内宅的男人,尤其,嫡母对这个丈夫不算百依百顺。 赵如意看看嫡母稍有缓和的脸色,又看父亲,方笑说: “微末伎俩,赖以生存罢了。” 赵国公遂也笑了。 赵惜缘到底未掀起一场风波,倒是在事后得了赵国公夫人一句沉不住气的点评。一家子人吃过饭,嫡母单留下赵如意。 赵渊的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担忧,赵澜敏锐地捕捉到,却什么都没说。 赵国公夫人带她去里屋说话,屋里处处雅致,那一瞬间,赵如意以为自己置身仙境。或许落霞和落玉一事了,嫡母心里已经有了明确的选择。她选择了自己。赵如意心中未见什么喜悦,也并不觉得轻松,但小小的激动还是有的,人都有好奇心,她也很想知道,在她下定决心就要远走他方的时候,赵国公府究竟为何事截了她的胡。 因为好奇,她的眼中升起一丝璀璨亮光。 赵国公夫人无暇欣赏她的气度,只是指了个地方,叫她坐下。 赵如意行止落落大方,赵国公夫人因此唇角一勾。 “听说你不爱喝茶,特地叫人给你上了水。” “谢太太。” 赵如意说完,当真就抿了口水喝,还说: “水无味,喝久了却才知其中味。不过也是因为容水村地方有限,不好摆那样的排场。” 在赵国公夫人看来,这个庶女胆大且话多。她不是没有容人之量的人,不然也不能慧眼识珠相中了丁漾的女儿。 赵如意笑吟吟,赵国公夫人也笑吟吟,她今日一身铁锈红长袄,这个年纪早就不求婀娜多姿,更多的是要端贵高华。却在那么一瞬间,赵国公夫人想到,不知道我在年轻时候,是不是有她这样的气场。 气场这个东西十分神奇,小小庶女,身无长物,几乎不见任何本钱,却能有这样淡然处之的气场。 “家中突然接你回来,你一定也觉得奇怪。” 自然奇怪。 赵如意腹诽一句,却只是微笑,并不说话。 赵国公夫人眼观鼻鼻观心,不过她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却叫赵如意叹为观止。 “你姐姐赵惜柔是我亲生,与你相差不过一岁。前些年因帝都生乱,于是一直是未嫁之身,后来今上大位已定,承蒙天家抬举,如今在宫中为正三品婕妤。正三品之位,不高不低,可进一步,也可就此安生,保全自身。老爷惜你姐姐是个人才,更有大好家世,不愿你姐姐只得一个婕妤位份。太高的位置赵家不敢肖想,但仍希望你姐姐能更进一步。但宫中不止你姐姐一个人才,所以,老爷嘱意送一庶女入宫,不是为滕,而是做你姐姐身边贴身女官,为她效力。老爷相中惜缘,但就我看来,惜缘灵动有余,稳重不足。但我从来只听说有灵动的妃嫔,未听说有灵动的女官。” “接你回来的原因尽在于此。落玉和落霞的事你做的不错,扮猪吃老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一套,我虽不喜欢,但你既然用的漂亮,我也会赞你一声有手段。我知道,你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用这样的手段来告诉我你当得起我一看。” 赵如意但笑不语,但现在也不敢作个神秘莫测样,于是想了想,还是说: “乍然回府,女儿实在惶恐不安。” “但我怎么听说,陈夫子和陈嬷嬷过世之后,你是打算雇了车要离开容水村的。” 嫡母看起来心情不错,罕见的吃了一块糕点,慢悠悠地等她回话。 赵如意已想好说辞。 “府里久不来接我,我也不敢贸然回府。正赶上两位老人家都死了,伤心透顶,想一走了之。” “你对家里就没有半分情意吗?” 赵如意委实不明白嫡母为何死活盯着她对家里有情意与否,情意值几两钱?我母亲与你一同长大,你对她就有情意么? “太太,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情分是处出来的。” 赵国公夫人果然并不在乎,却依旧是不错眼地盯着她,问: “我听说,你捡到过一个男孩儿,后来那男孩儿又无故失踪了,你是为了寻他才打算离开容水村吗?” 赵如意的瞳孔微的一缩,但也只是一瞬,一瞬过后,她的脸上了无痕迹。 “不是,女儿只是不知如何再在容水村生存下去。村里有一户姓佘的人家,他家的公子一直对女儿有意,女儿不愿做无媒苟/合之事,但他家在村里实在势大。” “那那个男孩儿呢?” 赵如意找回心神,又恢复了那无坚不摧的战斗力,她直视嫡母那不太善意的眼神,终说了句: “女儿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但是女儿与他清清白白。” “我这里不缺能人,单看身子,你自然是清白的。” 震慑过了,赵国公夫人终心满意足。叫人给赵如意上了小点心,见她吃了一块,又见她并无慌张之处,于是安慰她: “你也不要太紧张,我们母女相处不到一月,你虽知道你的一些事情,但也不算全知。我问一问,是为你好,也是为我自己好。” 赵如意正吃着东西,此时开口说话不雅,于是也只是含羞带臊的点了点头,表示服从。 “府里有老夫人,我也只能做你一半的主,入宫的事我是嘱意你的,但如果老夫人死活拦着不许,我也不是很有办法。所以,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赵如意又喝了一口水,自岿然不动。 “太太,我不愿意嫁人,如果可以,我听说宫中女官是能以自梳之身在宫中侍奉一生的。我不愿意嫁人并非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隐情,是因为知道我这样的身份,庶出不说,还自幼长在乡下,终我这一生,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姻缘。所以,不如换一条路走。太太或许觉得我心大,但我还是想说,我从来觉得,这世间之路不止一条。” 良久,赵国公夫人心神涤荡,不知是不是想到过往岁月,她的眼神里出现了罕见的空洞。 第13章 赵国公府(13) 一点欣赏,一点犹疑,一点厌恶,就是赵国公夫人现在的眼神。这样眼神仿佛在赵如意意料之中,又似乎在她意料之外。 但她依旧只是安静的坐在那儿,等着嫡母说话。 “娘娘不日就会回来省亲。这是机会,好生把握。” 赵国公夫人委实没什么谈兴,说完这句话就让她回了。但赵如意知道,她终于因此入了嫡母的眼。即使知道可能因这一席话让嫡母心生忌惮,但她还是说了。 是啊,这世间之路,从来不止一条。 新补的丫鬟乖觉,但她不愿意再在丫鬟身上下什么功夫,于是对红玉越发看重。回程的路上,赵如意突然心血来潮问红玉: “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红玉虽然直接,但并不蠢,知道这是再好不过的时机,于是道: “回三小姐的话,平平安安的过日子。” 赵如意蹙眉。 既然要入宫,那么势必是不会带上丫鬟的。她看了红玉许久,红玉被她盯的发毛,终硬着头皮又说了句: “奴婢不图小姐什么,一点情分,然后平平安安的过完出嫁前的岁月。嫁人的事家里会替我安排,不会劳烦小姐。” 自从见识到赵如意的手段,红玉也就不在她面前装出什么含羞带臊的模样。她所求不多,或许是因为所求不多,所以二小姐和四小姐都看不上她。她们似乎更喜欢志向远大的婢女。 “好。” 她是个不喜欢说承诺的人,就一个好字,仿佛都逾了千斤重。 过完嫡母那一关,赵如意迎来一段罕见的安闲时光。赵惜缘终于知道收敛,闲来下帖子请她去芬芳院喝茶,赵渊和赵澜也在,姐弟四个喝茶说话,日子也还过得。赵如意并不讨厌赵惜缘,但也不会太喜欢她,不过这些面子上的功夫也没什么不好做的,于是一时间,赵国公府风平浪静。 赵惜缘仍是不喜赵如意,小小庶女,爹不疼娘不爱的,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充嫡女气派。 于是,在一次姐弟四人的聚会上,赵惜缘颇是自得的指着替他们弹琴助兴的侍女:“这是爹爹送我的古琴,名为鸢尾。听说渊弟也送了姐姐一把古琴,不知道比我这鸢尾如何?” 这明晃晃的恶意,赵如意觉得自己都不忍看。 她有时候也不知道这个妹妹脑子是怎么长得,非要靠证明姐姐差来显出她的好不成?何况,她有嫡母亲娘两重长辈替她打算,又得生父喜欢,还有什么可不平的呢? 至于自己,自己连未来的路都要靠自己去走,当年在容水村,家里只当没她这个女儿,若她是赵惜缘,这日子恐怕早过不下去了,何苦要盯着别人,盯着自己不好么?自然,赵如意不会日日去想她为何会过上这样的日子,她有还不错的从前,至于恨什么的,她能恨谁呢,即使找到人恨,恨又有什么意义。何况,恨这种事,从来不是嘴上说说,然后一味的要强,就是恨了。于是赵如意越发仪态从容。 不过还未等赵如意说话,赵渊就率先替姐姐解了围。 “父亲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 “是啊,不能和妹妹相比。” 赵惜缘再次被怼,因被反复教导了勿要自乱阵脚,于是不再发难,只一笑,换了众人皆喜欢的话题——吃。 就在这样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帝都又下了一场雪,一场雪盖一层凉,赵渊不知道打哪儿给赵如意弄来一堆栗子,栗子拿火烤过之后尤其的香,她将烤过的栗子分成几份,除去弟弟妹妹,生父、嫡母和张姨娘都各得了一份。 到底是亲生女儿,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赵国公如今对她观感还好,赵国公夫人分给两位嬷嬷吃了,赵渊赵澜自不消提,这都是好吃的年纪,唯有张姨娘母女收了烤栗子,暗中倒笑了赵如意一回,说她土鳖。 再不错的日子也有被打碎的一天,赵如意的祖母赵是在一个下大雪的日子回府的。张姨娘在老夫人跟前一向得脸,早早就去老夫人的院子等着,见一行人熙熙攘攘的过来,第一个冲上去行礼,又奉承: “老祖宗越发精神了。可见人逢喜事精神爽。” 府中四姑奶奶非老夫人嫡出,但她一生没有女儿,四姑奶奶是自出生就抱到她跟前教养的,年岁日久养出了情分,倒跟嫡女无疑,老夫人看中这个庶女,不然也不能亲自去给孙女送嫁,何况,老夫人娘家亦在浙东道,送嫁外孙女,兼回娘家,老夫人自然高兴。 “你个猴儿。” 老夫人笑指张姨娘嗔上一句。 张姨娘跟着笑,又见老夫人身边站着个陌生的女儿,看年纪似与赵惜缘同岁的模样,便说: “这是哪家的小姐,真是个水灵模样。” 那女孩儿斯斯文文,听话先红了脸,赵国公夫人早收到风声,一双美眸睇向她,说: “这就是孙姑娘吧。” 这位孙姑娘是老夫人亲弟弟的庶孙女,听说在当地颇有才名,而这位孙姑娘的姨娘跟老夫人娘家有亲,据说老夫人一回娘家看见这女孩儿,就喜欢的不得了,便以带她来帝都瞧瞧的名义带了回来。 这一对婆媳关系实在不算很好,老夫人不算糊涂人,赵国公夫人更是聪明,婆媳俩交手多年,谁也没得到好处去,更何况有张姨娘横亘在前,所以一直淡淡的。 不过赵国公夫人掌家多年,娘家金氏也是高门,所以老夫人在外人面前极少拂她面子。于是笑说: “这是阿瑶,比惜缘只小一个月,端午生的。” “那是孟尝君的生辰,可真是好日子。” 张姨娘又笑捧了一句。 赵国公夫人十分不耐张姨娘花枝招展,处处抢话,但也知道婆婆一向抬举她,也就未加训斥。倒是孙姑娘知礼,挨个问过安,一行人才浩浩荡荡往屋子里去。 待老夫人上座,方有心情打量起一家子人,只见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站在那儿,那仿佛似曾相识的眉眼叫老夫人弯了一个唇角。 “这就是三姑娘?” 她不再看赵如意,只问儿媳。 这是赵如意第一次见到自己祖母,也是第一次见到大房的未亡人何氏,何氏出身明远侯府,如今明远侯庶子当家,也就是四姑太太的夫家。因为四姑太太的面子,何氏在这府中的日子过的还算不错。 只是未亡人有未亡人的活法,即使如今老夫人回府,一家子喜气盈盈,何氏的打扮依旧老态而素淡。赵如意不看何氏,何氏却暗地端详了这个三姑娘许久。 “是,如今已经有十九了,如意,快过来见过老祖宗。” 赵如意淡定如常,这些日子和陈嬷嬷长久相处,两人倒也处出一点情分,因此陈嬷嬷教她规矩也越发教的用心。此时已经有人放了蒲团在老夫人脚下,赵如意闻弦音而知雅意,慢慢过去给祖母行跪拜大礼。 跪人什么的,她当真没太大压力。 只是她匍匐于祖母脚下,却迟迟不见人叫她起来。 张姨娘见此情景,用尽全力才忍住想要眉开眼笑的嘴脸,甚至睇一睇女儿,暗示她千万不要露了心绪。 老夫人并不理赵如意,只拉着孙瑶的手,挨个给她介绍。赵如意虽不是哑忍脾性,但该忍的地方,她还是会忍。 倒是张姨娘假惺惺地说了一句: “三小姐的身子像是有些晃了呢。” 老夫人因此更加不喜,说: “也不知道打哪儿学的规矩,媳妇,这样规矩都没学好的庶女,如何能带她出来见人?” 不待嫡母开口,赵如意已经抢先答道: “孙女一回家就蒙太□□赐,将陈嬷嬷拨给了孙女学规矩,虽不敢说学的精通,但万不会有失仪这样的行径,想来张姨娘是看错了。” 老夫人未料到这个庶孙女伶牙俐齿,心里一股邪火无论如何也压不住,厉声道: “好凌厉的口齿,拖出去掌嘴。” 那一瞬间,赵如意觉得自己这位祖母丝毫无国公夫人的雅态,更像是戏文看多了的老太太。家中孙女,骨肉血亲,竟要掌嘴?赵如意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赵国公夫人再不能坐视,她素知婆母对这个庶女十分有成见,自然,她不介意这份成见,只是也断不能坐视庶女因此毁容,便道: “如意,还不给老夫人赔罪。” 又说: “老祖宗息怒,如意这孩子性子有些刚硬,还需细细教训。” 老夫人如何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媳接庶孙女回来是打什么盘算,虽心中万分不喜,却也知道投鼠忌器,冷哼一声,见她给自己赔罪,也就叫她起来了。 又说: “你的确不够贞静,以后多跟你两个妹妹学学。莫把那上不得台面的一套带上来。” 赵如意只应一声是。倒是孙瑶和赵惜缘心有灵犀,忙站起来谢逊不敢。 对于老夫人不待见赵如意一事,她心里早有预备,所以也并不觉得什么,倒是嫡母的态度很值得揣摩。或许,家里女孩儿入宫一事,对于嫡母来说,只是一件两可之间的事。看来,父亲比嫡母心热。 第14章 赵国公府(14) 老夫人懒怠理她,她也不会去奉承老夫人,倒是赵惜缘,长袖善舞,十分热情。赵国公夫人遂在此时和老夫人说了两件大事,一件是襄远侯府嫡幼女及笄,已经给家中下了帖子,还有便是赵婕妤回家省亲之事。 虽然和儿媳妇关系平平,但显然老夫人和孙女关系不错,尤其是头一个孙女,偏宠些也是有的。果然,老夫人对襄远侯府只是提了一句: “我年纪大了懒怠出门,你到时候带着孩子们去就行。阿瑶新来,也替她做上几身合适的衣裳。这孩子懂事知礼,关于她的事,以后我就交给你了。” 老夫人话中是否有未尽之意,赵如意并不关心。倒是后面女眷们的谈话叫她心神俱震,好在她惯来一张镇定面孔,甚至旁人笑的时候,她有时候觉得没意思,也不会附和去笑的。 这话,是赵惜缘先提起来的。 她一向受宠,在老夫人面前胆子更大些。 “说到襄远侯府,孙女倒听说了一桩趣事。” 她的眼神淡淡拂过孙瑶,见她眼睛一瞬间亮起来,心里有数,继续卖关子道: “老祖宗猜猜是什么事儿?” 最后一点音尾尤带娇俏。 因当年媳妇强势,赵惜柔始终未养在老夫人膝下,倒是张姨娘生了赵惜缘后十分乖觉,想将赵惜缘养在老夫人房中。只是老夫人既没养成嫡女,当时也不太想养庶女,就以精神头短为由推了,不过,张姨娘时常带女儿过来奉承,所以老夫人也很喜欢这个孙女。 老夫人的脸笑成一朵菊花。 “可真促狭,倒打趣起你祖母来。” “孙女可不敢。” 赵惜缘一面说,一面又看孙瑶一眼。 “昭远侯府的平姐姐和襄远侯府的云姐姐一向玩的好,那一日平姐姐设宴,我去玩耍,跟我说襄远侯府家的少爷如今可算学着个不做噩梦的法子。” 襄远侯只有一子,如今十六,因小时候失过魂,长到如今胆子也依旧小的很,平时出行一定是要重重护卫随行的,听得略大点声音就要哭。更听说他日日被噩梦所扰,晚上房里依旧灯火通明,屋子里若不站上五个人,是断不敢入睡的。那胆量别说男孩儿,就连寻常女眷都多有不如。即使如此,作为襄远侯府唯一的公子,因尚未议亲,所以仍然是帝都有名的钻石王老五。 “我那老姐姐一向心疼孙子。这些年求神拜佛的,不就求那恶鬼不要近他孙子的身。这是得了什么法子,可有效用? ” 嗯,官方说法,襄远侯世子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百年难得一遇的阳气弱,自幼恶鬼近身。 “听平姐姐说,襄远侯世子得了高人指点,每日杀一日鸡,鸡血去煞气,听说还真有点用,这些日子睡的香甜,据说人都瞧着精神不少。” “那小子啊,是瞧起来瘦瘦的。” 老夫人喟叹一句,赵国公夫人接着道: “既如此,襄远侯夫人估摸着要给世子议亲了。” 赵惜缘抛出个引子,赵国公夫人不需要如此委婉,就这样大剌剌的点了老夫人一句,见老夫人果然心动,赵国公夫人却不动声色,亦未去看孙瑶。 倒是赵如意,一时间竟仿佛忘了呼吸。心中起万千波澜,脸上仍不动声色。好在此时无人在意她,只是那种感觉,所有的声音已远,回忆一瞬间侵袭而来,让人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真实。 所以,究竟什么才是真实呢? 直到赵惜缘的笑声把她拉回现实,好在没人在意,她只需安静听着一屋子女人说话,然后慢慢退场。 有些人,你以为不会记得了,但似乎在内心深处,你并不愿意忘记他。她从来没有真正知道过他的过去,就好像她也从来对自己的出身绝口不提。不过是一段萍水相逢的缘分而已。 只是,他究竟是谁呢? 她当年猜测过这个人应是世家子弟,只是听赵惜缘话里行间,都是这位襄远侯世子似乎从未出过帝都的样子。赵如意一时间心绪纷乱,却最终告诉自己,我不关心他是谁,也不关心他在哪。 赵如意心绪不宁,老夫人也一样不怎么高兴。待众人都散了,老夫人却独留赵国公夫人伺候她用饭,期间问她: “你们接她回来,是要我的命吗” 赵国公夫人不是那种婆母指东自己不敢往西的妇人,闻言只低头,却道: “婆母明鉴,按天相之说,当如意十八一过便可止灾厄,如今如意已经十九了。她回府之前媳妇专程去问了文法寺的高僧,说如意灾厄已消,八字大旺。” 赵国公老夫人眸光森然,这文法寺在前朝叫灵隐寺,百年来香火旺盛,前朝末帝不信佛法,灵隐寺因此凋零,但本朝对佛道一流一向尊崇,文法寺百年古刹,如今香火更盛从前。媳妇以此为引,老夫人一时挑不出不是。 “看来这府里我是再做不得主了。” “婆母折煞儿媳,盖因如意年纪大了,再在外头养着实在不好,何况如今灾厄已消,到底是自家孩子,总该接回府中。也全一份骨肉情谊。” “骨肉情谊?” 老夫人冷冷一笑,似是若有所指一般看着儿媳。 “望你牢记这四个字。也望你那庶女承你的情。” “是。” 儿媳这样乖顺,叫老夫人十分烦闷,干脆撩开,心思转到娘家这个侄孙女孙瑶身上,说: “阿瑶品貌上佳,她的亲事你多操心。” “是。” 因有孙瑶,老夫人对儿媳擅作主张接回赵如意一事也未过度找茬,倒是张姨娘一系对老夫人的态度十分心惊。张姨娘当然不会觉得后宫是个多好的去处,只是对于女儿的选择来说,后宫或许是她最好的去处。 尤其,是给赵惜柔当差。赵惜柔是什么性子,张姨娘实在再清楚不过。说句难听的话,难及她娘赵国公夫人十分之一。但偏偏赵国公夫人看不上赵惜缘,甚至因为看不上赵惜缘,接回了赵如意。 若说张姨娘没做过诰命加身的美梦就是虚伪了,国公府如今唯有二子,其中一子为她所出,两个都是庶子,且生辰之差一天,赵澜资质又好,不是没有一争之力,若让赵惜缘入宫,更无异于如虎添翼。 张姨娘知道夫人防备她甚深,所以才不愿赵惜缘入宫,但这府里,也不全是夫人说了算的! 既还能争,为什么不争? 张姨娘这样想,便对贴身丫鬟小红说: “我这几日身子有些不爽利,你去与夫人报一声,想请张大夫来给我瞧瞧。” 张大夫,张姨娘嫡亲兄长,正经良民。 小红道是便去,张姨娘毕竟是内宅宠妾,赵国公夫人无事也不会和她起什么纷争,说了句晓得,就让人带着小红去办这事去了。 府中各人各有心思,赵如意回去后却好生睡了一场,绝情的人有时候不一定能做到无情,她内心震荡,只想蒙头睡个好觉。 就在这浑浑噩噩间,襄远侯府嫡女及笄日已到。 孙瑶毕竟才来侯府,除去平时在老夫人身边奉承,与府中两个小姐关系都平平。不过,若真说有什么倾向的话,孙瑶还是和赵惜缘更密切些。可惜密切也密切不到哪儿去,孙瑶是个安静性子,赵惜缘则偏于灵巧,两人也不算太能说到一起去。 但总强过赵如意。 孙瑶好歹还去赵惜缘那儿玩过几次,却从未踏足过分雪院。 赵如意也并不在意。她这人一向对陌生人冷淡,何况她这几天的情绪并不算好。 因是要出门的正日子,红玉对此事十分上心,天光未亮就早早叫她起来,补了落玉的冬雪梳得一手好头发,因有落玉落霞前车之鉴,如今只打起十二分本事服侍,并不拿大。 赵如意去嫡母院中时,赵惜缘和孙瑶都已经在了,孙瑶是玉色肌肤,和赵惜缘一样的杏眼,不过她眼尾吊得更厉害些,跟赵惜缘比,有不一样风情。今日一身天水碧窄袖仙鹤袄,虽难显出袅娜身段,却十分贞静美观。 这几日住下来,她对府里也熟了一些,见赵如意便笑道: “如意来了。” “表妹和四妹妹来的早。” 赵如意天性冷凝,等闲难招惹人和她说话,何况孙瑶也不爱走那种长袖善舞的路子,于是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再说话。 赵国公夫人今日衣着端庄,见了三个女孩儿,见赵如意月白色水红滚边袄子,同色滚金边襦裙,头上的簪子是赵国公新赏的,水头极好的碧玉簪,那一身寡淡中却透出一些难言声气。 赵如意不算那种出尘的美人,但她有她的迷人处。 那种美丽如一块好玉,初看不如宝石惊艳,却自有光华。 如宝石般惊艳的另有其人,那便是赵国公第三女赵惜缘。赵惜缘的美貌,即使家中大小姐,赵国公大哥,先赵国公世子女儿赵惜如都略有不如。她今日选了流苏牡丹花簪,鹅黄衣裳,水波眼,瓜子脸,当真当得起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考评。 这三个女孩儿各有其优势处,饶是她们都与赵国公夫人无血缘之亲,但看见家中女孩儿优秀,赵国公夫人亦不自觉微微颔首。 第15章 赵国公府(15) 襄远侯府是老牌侯府,在帝都屡经沉浮,但如今尚无峥嵘之势。不过,能在数次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清洗中屹立不倒,也是一种本事。 襄远侯府与赵国公府有拐角亲,看上去赵惜缘也是常来侯府,与府中几位小姐都十分熟悉。今日及笄的是襄远侯嫡次女云挽,正主尚不得见,倒是一向与赵惜缘情分好的庶女云清出来招呼。 因有长辈在,女孩儿都是被先去带着见晚辈的。 襄远侯夫人与赵国公夫人相处不错,见了便笑: “今儿可来晚了。” “如今家里三个女孩儿,越发的热闹,出门也比从前繁琐,于是有些晚。” 赵国公夫人亦笑吟吟的,魏国公夫人和沈国公夫人也在,其中沈国公夫人的女儿和赵惜柔一样在宫中为妃,不过赵惜柔如今只混得个正三品婕妤位分,沈氏女却已是正一品淑妃位。所以,两家并不怎么对付。 不但是男人在朝堂上不对付,女人之间也一样的不对付。但如今是襄远侯夫人嫡女及笄,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不给主家面子。 襄远侯夫人的目光在赵如意和孙瑶脸上各停顿片刻,便问: “都是我没见过的姑娘,阿襄你藏的可真严实。” “姐姐说这话就是笑我了。” 说着先指赵如意: “这是家里三姑娘,一直在外为我家老太太祈福,孝心十分可嘉。” 又说孙瑶: “这是我家老太太的娘家姑娘,单名一个瑶字的,姐姐也晓得,我家老太太前些日子回了趟娘家,在家里一见这姑娘就喜欢上了,便说带回来住上几日,也跟她们姐妹有个伴。” “原是这样。” 又看赵如意,问: “你家三姑娘今年多大了?我看像是及笄了的模样。” 赵国公夫人听了,眼神一时闪烁不明,却笑:“才过完十九岁生辰。” “怪道这样稳重。” 这时云清已经过来,襄远侯夫人便道: “你带几个姐儿去玩吧,小姑娘在一起也有话说。” 这话说的,按年龄论,赵如意已经不算小姑娘了。不过她并不在意,只跟着赵惜缘和孙瑶走了。待几个姑娘走后,襄远侯夫人还赞了一句: “你家三姑娘实在稳重。” “是啊,从前未见过,如今一见,我也喜欢得紧。” 沈国公夫人亦跟着凑趣。赵国公夫人敢带她出来,自然是不怕的,于是也跟着蜻蜓点水似的品评几句,后又转了别的话题。 云清一向与赵惜缘相熟,只是她很有些长袖善舞,如今乍见两个新人,也很知道说话。女孩儿聚的花厅已有好几位姑娘在了,因赵如意年纪尴尬,从前又未见过,少不得引来许多打量。好在她素来是不怕人看的性子,倒是昭远侯府庶出的二小姐平嗣音十分有趣,她因和赵惜缘交好,对赵国公府格局也算知道,于是见到赵如意就刺了一句: “听说你在乡下长大?倒没见你有瑟缩气。” 因有红玉在一旁指点,她倒能猜出一点这人的来历,但出于谨慎考虑,她并不接话,而是问赵惜缘:“这位姑娘是谁?” 赵惜缘不屑的撇撇嘴,却又知道在外头,总要要装出一副姐妹和谐的模样,于是又笑: “这是昭远侯府的二小姐,闺名嗣音。” 赵如意这才看向这一位平小姐。 “平小姐瞧着更气派,是因养于侯夫人膝下的缘故么?” 世人皆重嫡庶,尤其是有些女孩儿,好不好的总想不开。赵如意不是这种人,但她不介意拿此来讽刺这种人。果见平嗣音的脸由红转白,她并不算美,只因知道人靠衣装的到底,又因为年轻,倒还堪称清丽。 平嗣音顿时怒不可遏,却偏偏要拿个端庄架子,脸红一阵白一阵,却也不曾发作。孙瑶依旧不说话,这些日子看下来,她应当是个极聪明的冷情人。 云清见两人都不像是那种愿意相让的性子,也不好再冷眼旁观,道: “咱们一同去瞧瞧挽姐姐,可好。” 平木兰是平家嫡女,从小性子冷肃,最恨庶出,此时见两个庶女扰了她清净,冷哼一声,也不理云清,径自去瞧云挽。但到底因平木兰这一声冷哼,气氛更加尴尬。赵惜缘实在不能放任赵如意不管,心里恨她多事,却还是先捧云清的场: “你说的是,我也许久不见挽姐姐了。” 于是携着赵如意要走。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云挽的院子去,云挽生的不像她娘,她眉眼肃穆,有巾帼之风,天然就有武将之家的英姿飒爽。她的屋中站着几个少女并妇人,这些人赵如意并不认得,唯见一眉眼依稀仿佛见过的妇人频频看向自己,赵如意正不得其解,就见赵惜缘脆生生地上去喊了一声大姐姐。 赵惜如,先赵国公世子,今赵国公过世兄长唯一的血脉。 赵惜如浅浅一笑,她也是冷淡气韵,只惜冷淡中透出许多精明,却又因容貌美丽,掩盖了她那宁静而淡泊的高华。 云挽似与赵惜如相熟,回头对她笑道: “赵姐姐娘家妹妹都来了。” 赵惜如显然更关心赵如意,笑对云挽说: “你只见过惜缘,你可知这两位是谁?” 孙瑶就有些不好意思。 果然见云挽摇头,赵惜如便道: “那个身量长些的是我三妹妹,她的生母丁姨娘,我曾跟你提起过。另一位是我祖母家的表小姐,姓孙,单名一个瑶字。” 赵惜如与她娘何氏一为孤女一为寡妇,却仿佛对家中事门清一般,赵如意早知道高门大户人多事多,于是并不讶异,倒是赵惜如见下马威并不奏效,一时间神情复杂。但她一向机灵,笑嗔道: “姐姐见了新人,就不记得我了。” 在这种场合撒娇委实不太合适,难怪赵国公夫人会说赵惜缘灵动有余、沉稳不足了。 赵惜如如今已是钱家妇,钱家,宫中贤妃的娘家。 就见另一位梳了妇人髻的夫人道: “嫂子娘家妹妹真是个个水灵,等再过几年,媒人恐怕要踏破门槛了。” 赵惜如眉毛一分不动,可见是个强势女子。强势的人自然也喜欢强势的人,那么,襄远侯府嫡女云挽八成也是个强势的女子。 那妇人自讨没趣,遂不再说话。 此时,襄远侯夫人正与赵国公夫人悄声道: “你那庶女我瞧着不错,可定亲事了?” 赵国公夫人知道襄远侯夫人这个毛病,襄远侯夫人出身子爵府,盖因当年家中声势好,她自己又素来是个心高的,当年和离再嫁了如今的襄远侯,行事一向不拘一格。 赵国公夫人一双妙目看向襄远侯夫人,闹得襄远侯夫人解释也不是闭嘴也不是,于是拈着帕子轻拍她,道: “咱俩多少年的交情,我的心事你还不明白吗?” 赵国公夫人这才不温不火地笑了笑。 “我自然是明白的,只是这样场合,说这些委实不大相宜。不如哪天姐姐有空请我过府,再说一二也不迟。” “也好。” 此时,赵惜如也终于得着机会与赵如意独处,说来这个机会还是她那傻妯娌促成的,云挽又一向给赵惜如面子,于是请丫鬟找了个房间让姐妹俩叙话。比起赵惜缘,赵惜如和赵如意算得上是同龄人,只是两人从前也不过在家宴上远远见过一面,委实说不上交情深厚,何况都是冷淡心性,找了个地方落了坐,却沉默良久,不知说什么话好。 最终还是赵惜如打破沉默,倒不是她耐性道行不如赵如意,而是想着云挽及笄礼将成,自己如果缺席太久,并不太好。 “你可知我找你什么事?” “不知。” 赵如意十分光棍。 赵惜如一怔,心中有种像是被蜜蜂蛰了一样不舒服的感觉。 “我和我娘呢,曾得你姨娘劝解,也算是和你有些渊源,所以好意来提醒你一声,襄远侯夫人正在为自己娘家弟弟相看续弦,襄远侯夫人子爵府出身,盖因她弟弟不争气,家中早不如前,但若是聘个庶女还是聘的起的。” 赵如意一双眼睛依旧安稳沉着,她一向聪明,但不喜外露,虽然觉得赵惜如这话不尽不实,但也不曾问上半句,她只是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赵惜如眸光一闪,姿态优雅地给自己和赵如意都倒了茶,将赵如意的那一份推到她面前,慢慢说: “正经爵位,嫡出公子,前妻留下两个女儿嗷嗷待哺,未留儿子。这样的身份何必要找个庶女,我只提醒你到这里,你自己想吧。” 赵如意依旧不说话,不过赵惜如千年道行,哪里会因此露出什么破绽,只笑说: “行了,过几日婕妤回府省亲,届时我也是要过去的,到时候咱们姐妹俩再好好说话。” 拍拍赵如意的手,见他一口茶也不喝,心想此女果如她娘说的那般心思坚定,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情绪,带赵如意走了。 走的路还是去时的路,却不巧碰见一帮小子。 赵如意到底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家,而赵惜如却见惯内宅手段,见有外男,不论巧合与否,都不妨碍赵惜如陡然色变。 -------------------- 作者有话要说: 没上榜,揪心~ 第16章 赵国公府(16) 赵如意比她镇定许多,这一群人,瞧上去个个都是世家公子,蟒袍玉带,眼神中都透出一股子骄矜。其中有一个人又与他们不同,这人形容瘦削,眼中带着一种与他身份不同的忧伤与温文。他安静而平和,见有女子先自行避过。 这些人,多是襄远侯府与昭远侯府的男丁,唯有几个生疏面孔,想来是家声不显的拐角亲戚,赵惜如出身不差,嫁的也好,何况她为出嫁妇,常走动的世家男孩儿,平时也是见过的。既有生面孔,那必定是家世一般,或者,家世更高。 但不论哪一种,赵惜如都不希望在这当口让他们与未出嫁的女眷有什么接触。于是,带着赵如意侧身避过这些人锋芒。 既然全是生疏面孔,赵如意也并不想惹事,只亦步亦趋的紧跟赵惜如,等那些人走了,赵惜如才对赵如意道: “那些人里,有好几个都是襄远侯府和昭远侯府的公子,襄远侯府和昭远侯府是正经姻亲,一向关系亲近。你未出嫁,以后出来赴宴,一定谨记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少去水边,少走偏僻处。不然若碰上说不清的事,你这辈子,堪忧。” 赵惜如这时候才像个长姐起来。 赵如意一味的应是,却没想到赵惜如这话说了不过半个时辰,外头就出了事。云挽及笄礼已成,赵国公夫人亦来凑趣。 襄远侯夫人一脸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嫡长女,她的脸上,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偏这时候有婆子慌张着脸过来,赵惜如和赵如意对视一眼,赵如意看见,赵惜如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用的,若真是出了什么事,她与赵惜如路遇外男之事一定瞒不住。 及笄礼上闹出这样的事,襄远侯大姑娘云挽一向是个刚强人,听了也很不欢喜,赵国公夫人历练多年,看出主家正事多事之秋,便找了个借口就要告辞,不料人尚未出襄远侯府,就又被侯府家仆请了回来。 赵惜缘最是爱论是非的性子,此刻竟罕见的沉默了。 屋子里没什么人,但见赵惜如挨着云挽坐下,她眼睛微红,像是哭过。襄远侯夫人亦是一脸的痛心疾首,但苦主父母已来,想来此事不能善了。 既被请回来,赵国公夫人不好再做漠不关心的模样,因她诰命高,于是亦被请上座,襄远侯夫人一脸神伤,捏着帕子对她道: “这事,不与赵国公府相干,只是我有事想要问问府里三小姐。” 赵国公夫人一头雾水,却见沈国公夫人亦在此,也是一脸哀伤,心里就有了几分明白。但明不明白的,此时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先捏着襄远侯夫人的手,极是关切的问了一句: “这是怎么了?” 襄远侯夫人睫毛颤颤,却听沈国公夫人说: “那不孝子唐突了一个女孩儿,听说当时他们见过赵家三小姐,所以想来问问三小姐。” 赵如意听了,却眉毛都不曾动一下。倒是赵国公夫人看向那说话的妇人,因为两家都有女入宫,何况又没什么姻亲关系,交情一向很淡,但淡不淡的,沈国公府嫡子和襄远侯府嫡女的亲事也是人尽皆知的。 那就难怪云挽的脸色并不好看了。 赵国公夫人听了这话,却并不急着去叫人盘问赵如意,而是先问: “这话打哪儿说起?” 沈国公夫人先一噎,却是云挽开口:“是我两个弟弟说后头有株红梅怒放,他们正作诗呢,听了这话没有不高兴的,就嚷着绕道要去看红梅。正巧碰见了我家一个旁枝的女孩儿落水,沈公子一时脚滑,也跟着落入水中。自然,这些也是我道听图说。” “挽儿。” 襄远侯夫人似乎很不赞成,想出口制止女儿,却又不愿意拂了女儿颜面,遂只是不轻不重地叫了她的名字一声。 云挽笑笑,不再说话。 赵惜如无意间对上赵如意的眼睛,赵如意却并不忐忑,她目光坦然,又见嫡母似有凝眉深思之态,屋子里香烟袅袅,冬日的阳光并不暖和,但是洒进来的时候能让人看清楚尘埃。 因事涉云沈两家,赵国公夫人是万不想掺和的,可云家一意要找赵家问话,因是想让帮做个见证的意思。想通了这一层,赵国公夫人心里方好些。 “所以,想问一问这位赵三小姐。” 云挽虽小赵如意四岁,气场却不逊分毫,赵国公夫人微不可见一皱眉头。沈国公夫人似乎也觉得云小姐有些张扬过度,不过到底是她家理亏,便未说话。 赵如意于是将偶见几个外男的经过学了一回,却是隐去赵惜如与她相谈甚欢这一节,只是说两人因房里气闷,虽是姐妹,但又是初次相见,于是同去外头走了走。 后头的事赵如意不必再听,但想也知道云家只是想请赵家做一个两方见证,故拿请她过来问话做了托词。 赵如意被领去主屋旁边的屋子喝茶。冬日里天黑的早,到寅时末,外头天光已很有些暗沉沉,因无人管她,她在屋子里呆的无聊,便在院子里逛了一逛。 襄远侯夫人似乎好园艺,这时节水仙尚未开,腊梅倒是含苞待放的,只见院子里无一处修的不精致,呼吸吐纳间,馥蕴芬芳。赵如意在外头瞎逛了逛,已经觉得手脚都有些冷,估摸着时间,正准备往回走,却隐约见到个人影。 赵如意驻足望了一眼,只见之前那位瘦削男子竟一改病弱,眉眼间露出一股冷冽。心里道一声豪门水深,安安静静要走,却可惜撞上了那个人的目光。 襄远侯世子云翳,年十六。赵如意对他点头一笑,翩然离去。 云翳走后没多久,嫡母也带着赵如意告辞。回府后,先穿过一道月亮门,赵如意得了嫡母一句今日的事勿要外传的叮嘱,便被放回去歇息。因沈云两家之事实与赵家无干,又因是年下,许多事千头万绪,这一页也就轻轻揭过。 倒是云沈两家,沈国公夫人因此事深觉云挽跋扈,惜婚事已成,再难更改,襄远侯府大小姐云挽对未来婆婆观感更是平平,两人尚未成为婆媳,已经是两看相厌。 安抚过苦主父母,沈国公夫人走后,襄远侯夫人脸色一沉,她素有偏头痛的毛病,这时已经有嬷嬷拿着膏子过来替她按头。瞥见女儿死死地攥着白瓷薄胎荷叶盏,双唇微微发白,襄远侯夫人心里有数,挥手令人下去,叫女儿过来替自己按摩。 云挽颇不情愿,但她并不敢忤逆母亲,只好慢吞吞地腾挪过去,待靠近她娘,却被她娘抓住那瘦骨嶙峋的手,母女俩从样貌到性情都是有一些像的,许多话,不过目光交错之间,已是水落石出。 “不要再动手。” 云挽眸光微沉,抿下的唇捎透出一丝倔强,却说: “我只是担心娘。” “我是他正经继母,天子以孝治天下,他若不孝,就是不尊天子令。” 襄远候夫人颇是淡淡。 云挽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好在那女孩儿家听话,愿以滕妾身份,届时陪云家小姐嫁入沈国公府。 云家的事暂与赵国公府无干,但赵国公夫人仍是将云家轶事说与丈夫听,赵国公听了却道: “听说云家长子身体不好?” 赵国公夫人听了便冷笑。 “身子好不好的,襄远侯国之重臣,受天子器重,怎么让嫡长子娶庶出女。” 赵国公被妻子揭了面皮,也就无心再留,拔步就往张姨娘房里去了。听说张姨娘第二天去上房请安,脸上几乎可漾出春水,不过赵如意没能亲眼见到这光景,于是也不好妄加揣测,偏听偏信。 大年初五本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老夫人却突然猝不及防就倒在了屋内,赵国公是孝子,见母亲如此心急如焚,也顾不得还是年下,连忙令下人去请惯用的大夫和太医过来给老夫人瞧病。 奈何赵惜如好容易带孩子回一次娘家,却无人出面招待她,令夫君带孩子先回去,却以自己想给老夫人侍疾为由住下了。 钱少爷对妻子宝爱非常,一向是无有不应的,见赵惜如要留在娘家,不但不觉得妻子这样不妥,反而深觉妻子孝顺,于是嘱咐一通方才走了。赵惜如也确实在老夫人房中侍奉许久,但晚上她是不守的,与她母亲同回了秋月院。她娘依旧是一副万年不变的刻板面孔,但赵惜如并不怕她,她娘慈母心肠,若不是这样一副刻板面孔,又如何能保她多年平安。 出嫁之后顺遂的人生不能淡化赵惜如曾受过的苦楚,那仿佛蜜糖里掺着莲心的生活,让她眸中有一抹同龄人没有的霜色。 母女二人回了屋中,遣散下人,赵大夫人瞧着女儿红润的面容,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虽然常年容色整肃,赵惜如她娘委实有一颗柔软的心,赵惜如拿帕子替她娘擦干眼泪,又找了干净的水来给她净面,又听她娘说: “我儿真是长大了。” 第17章 赵国公府(17) 老夫人生病一事如往平静的水面中扔去一粒石子,泛起淡淡涟漪。赵国公是孝子,为此长吁短叹,亲自侍奉母亲服药后回房,本想去美妾房中疏散一二,却想起府中事多赖夫人操持,本来要去芬芳院的心也歇了,到底去了妻子院中。 碧华如练,外头纷纷扬扬飘起细细雪花,转瞬即化,答嬷嬷替主子沏上好茶,赵国公入院子时闻到满室茶香。 于是先发一样邪火: “你倒是有闲心。” 赵国公夫人眉目不动,只是将杯盏放下,亲自上前迎接他。替他收了大氅,又令答嬷嬷再上一碗茶。 “母亲这病多是心病,老爷是关心则乱了。” 心事被一语道破的滋味并不好受,赵国公瞪起眼睛,想骂她一句忤逆,又见妻子如高山雪一般冷淡的面孔,到底没直说。 “这么说,你倒比大夫更通医礼。” 不是不明白丈夫话里的讽刺,赵国公夫人却也不过一笑。 “明日我带着如意和惜缘去一趟文法寺,母亲素信佛法,我们母女三人也去给母亲添一炷香。” “也好,多捐一些香油钱,若是可以,请高僧入府,与母亲说一说佛法。” 赵国公夫人只微笑不答。闹的赵国公心里那点小心思,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夫妻俩一夜无话,翌日,孙瑶不知从哪听来消息,哭哭啼啼要跟着出门,赵国公夫人看她是客,又想她一小小庶女,怕是有心想和姑祖表些忠心,于是也应了。却又惹来大房出嫁的姑奶奶赵惜如,赵惜如嫁入钱家,钱家在底蕴上自不敢同赵国公府相提并论,但钱家大家长是朝中正一品大将,赵惜如嫁的是与宫中贤妃娘娘一母同胞的钱家长孙,从情势上看,赵国公夫人不好不给赵惜如这个面子。 赵惜如提出与赵如意同成一车,赵国公夫人眸光深深,到底允准。 路上无别事可叙,赵惜如虽与赵如意同车,两人却不说话,倒是孙瑶和赵惜缘之间越发有话可说。 年未过完,文法寺却香火鼎盛。赵家这样的家族自有知客僧接待,虽未见方丈,却也见到文法寺的另一位高僧。 赵如意见到这位普慧大师,莫名觉得他眉眼依稀仿佛肖似故人,普慧大师却只对赵如意浅浅一笑,继而与赵国公夫人说起佛法来。 赵如意暂不动声色,倒是赵惜缘听人辩佛法,觉得无聊,拉着孙瑶的手道: “不如我们先去菩萨殿拜菩萨。” 孙瑶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倒是赵国公夫人摆摆手,便让两人去了。 赵惜如与赵如意依旧安静,赵如意不常听佛法,她幼时是由陈夫子启蒙,但只把字认了四角齐全,陈夫子说人世间的道理不在书中,如今回想起来,陈夫子说话也是玄之又玄。 赵惜缘和孙瑶吃斋时方回,此时普慧大师已走,赵如意瞥见两人一脸惨白,唯有孙瑶的面容上又多衔了一缕春色,她不知道嫡母是否注意到这个细节,但明显,赵惜如注意到了。赵惜如是已经出嫁的妇人,或许比她们这些云英未嫁的姑娘更懂得男女之情。 几人蹉跎到天黑方回,回去的路上,赵如意与嫡母同乘一车,比起之前的静默,嫡母此时对她多了一层打量。赵如意知道,这份打量源于赵惜如。 果然,嫡母问她: “你与惜如倒很投缘。” “大姐姐长姐风范,我自叹不如。” 她试探一句,见嫡母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于是又说: “听说长姐与姐夫夫妻恩爱,想来也很关心宫中的娘娘。” 嫡母放在膝上的手轻挪一寸,脸上露出更舒展的笑容。她说: “有些人,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弄的很复杂。” “是。” 赵如意垂眉应是,马车中的气氛突然舒缓下来,赵如意想,嫡母应当对她的对答还算满意。老夫人的病暂时没有了局,初七一过,赵国公照例去衙门当差,当天他回来的晚了一些,赵国公夫人只当他有应酬,也并不在意。 倒是第二天一早,赵国公巴巴的跑来妻子院子里用早餐,方与妻子说: “昨日金远来找了我一回。” 襄远侯夫人娘家姓金,和赵国公夫人还是远亲。这金远是她同胞兄弟,赵国公夫人不听这话则已,一听便已知丈夫的来意。 赵国公见妻子脸上并无殊色,于是也学着她先舀了一勺荷叶胭脂米粥来吃,不知是不是因粥里兑了牛乳的缘故,总之,味儿怪好的。张姨娘一向讲吃讲穿,但或许因为家学渊源,在这上头,她始终是次了赵国公夫人一层。 食不言、寝不语,赵国公夫人细细腻腻的吃完饭,又漱完口,净了手,方拿帕子擦一擦唇角,一双眼睛慢慢地看向丈夫。 今日无朝会,赵国公也不算天子重臣,如今在礼部做事,人也比较清闲。见丈夫没有要走的意思,赵国公夫人便更不着急了。 两人先去偏厅坐下,见丈夫脸上终于划过一丝不耐,赵国公夫人方恢复了温润的眼神。 “再过几天娘娘就要回府省亲了,皇上如今正在孝中,咱家也是不好铺张的。不过娘娘如今身份不比从前,我准备把娘娘的院子重新布置一下,昨儿才得了三盘子上好的东珠,到时候做成珠帘,娘娘应当也喜欢。” 赵国公不知夫人突然说起这话是什么章程,还没来得及皱眉,已见下人端了三盘东珠上来,见的确是极好的东西,竟动了心,说: “从里面挑出一些做两条珍珠串子,如意和惜缘也大了。” 赵国公夫人知道丈夫心里从来都只有赵惜缘一个女儿的,如今也不过是想拿赵如意做个幌子罢了。 “老爷放心,我早想到了的。还有阿瑶,也备了一串。” “这样很好。” 赵国公颔首。 “日头不短,我也就与你长话短说了,昨日金远过来找我,有意为家中嫡子求娶咱家庶女。” 东珠已经被摆在桌上,赵国公夫人一粒一粒地抓又一粒一粒地放。 “襄远侯夫人前些日子也曾有那意思,只是咱家如今合适的庶女,也只有惜缘一人了。” 见丈夫果然不说话,赵国公夫人露出贝齿一笑,硬生出一分娇俏。 “如今还在国孝,说这些尚早,不如还是等娘娘省亲回来再做打算。” 赵国公夫人知道,丈夫是不愿意错过金家这一门亲事的。 “也好。” “张姨娘那里,老爷也可先与她通一个气,她一向心疼惜缘。” 赵国公不置可否,又喝了会茶,见天光更亮,方走了。 赵国公夫人则去老夫人处侍疾,去时见赵如意也在,她的脸上无殷勤之色,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前吃过苦头的缘故,她照顾人照顾的颇为用心。赵国公夫人因此清楚的看见婆婆眼中一闪而逝的动容之色。 当晚赵国公又与金远同约吃饭听曲,晚上一身酒气的回了张姨娘处。张姨娘多年荣宠不衰,虽今天小日子不太方便,也安排了美婢侍奉赵国公,直惹得人□□,待事毕,张姨娘方袅袅婷婷的过来收拾残局。 屋子里一股淫靡气味,张姨娘却仿若未闻,令那美婢下去,自有人替她灌避子汤。爱妾的芬芳院从来比嫡妻那里叫他放松百倍。张姨娘一面拿帕子替赵国公擦洗,一面问: “老爷今儿回来的也太晚了,妾本来早就睡下的,听下人说老爷过来,一时间惊得梦也没了。” 张姨娘的娇笑让赵国公心中一荡,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捏了捏她的脸,道: “你就不好奇爷出去做什么?” “一把年纪还不正经。” 张姨娘笑捶他一记,飞了个媚眼,又问: “那老爷是去做什么了?” 赵国公遂把金家求娶之事与张姨娘说了,张姨娘先是一喜,却又想,倒不是她妄自菲薄,只是人家到底是子爵家的嫡长子,一辈子铁打的爵位不会跑,虽是续弦,但前头太太又只留下两个闺女,未有嫡子,既是如此,又何须求娶庶女。 张姨娘有一样好处,就是从不白日发梦,她虽先一喜后一惊,笑容到还自然,于是带着一点试探的语气说: “这还是国孝呢,妾虽不懂什么大规矩,但这时候议亲,是不是会对老爷有什么妨害。” 赵国公于是刮一刮张姨娘的鼻子: “娘娘不日就要回门省亲,这事且不急。” 张姨娘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问: “老爷在外头喝了酒,是否要喝点粥垫补垫补。” “你不说还好,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真有一点饿了。” 张姨娘于是满脸堆笑,亲自去给赵国公张罗吃食,赵国公此时的舒坦自不消提,只可怜张姨娘提心吊胆的,却偏要装出一副温柔模样,赵国公用过宵夜,很快搂着爱妾进入梦乡,张姨娘却一晚上辗转反侧,待到第二天醒来都是一副秧秧的没有精神的模样。 好在老夫人惯用的大夫是张姨娘兄长,翌日,张大夫照例来府中给老夫人看诊,却不像往常一样留下医嘱就走,而是提着小药箱子,不避嫌疑,去了妹妹的芬芳院。 第18章 赵国公府(18) 张大夫一对虾须,虽未有她妹妹那般好样貌,整个人生的儒生气极浓,又善保养,望上去仍如二十许人。张大夫论保养的本事,不说旁人,就是他亲妹子张姨娘也只有服气的。 “哥哥来了。” 张大夫穿过一道月亮门,打帘子进来时觉得屋子里芳香四溢。张姨娘先笑一声,方上去迎接。 “姨娘。” 张姨娘只是莞尔,请张大夫坐下,乔张做致的问了问老夫人身体如何,张大夫亦是捡要紧的答了,然后,张姨娘才遣走屋子里多余的下人问哥哥: “哥哥可知道襄远侯夫人的娘家,金子爵府?” “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 虽然说打妹妹做了姨娘后,家里因此得了无尽好处,不过张大夫思想有些老派,总觉得妹妹作为一个妾室,手伸的委实长了一些。 张姨娘仿若未觉,只一双眼且惊且惶的看着哥哥。张大夫到底不忍,先重复一句: “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 张姨娘知道哥哥的品性,一双手捏着绣花帕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羞赧了脸低声道: “听老爷说金子爵府有意与家里联姻,我虽不才,却也知道齐大非偶的道理。虽说亲事不一定就能成,即使成了也不一定就是缘姐儿,但心里总有隐隐的担忧。虽然她不叫我母亲,但这也是我这做姨娘的一片心。” 张姨娘这话中听,合张大夫的思想,于是他面色稍霁,先考评一句: “你当谨守本分,这事本就不是你该问的。但你我骨肉血亲,我又怜你一片慈母心,少不得要与你说道一二。” 这张大夫师承前太医院院使,虽然自己不曾做御医,但靠着师傅的关系,平时也多是往来权贵人家的。对于金家的事,张大夫或许知道的不多,不过他因是大夫,自然知道一点内宅隐秘。 于是泄露一些,只见张姨娘登时双颊煞白,活像是见了鬼一般。张太医喟叹一声,肚子里已是有些悔了,生怕妹妹将这话传出去,到时候又是一场风波。张姨娘却慢慢回过神,对张大夫说: “哥哥只管放心,这话我定会烂在肚子里。” 看着妹妹诚挚的眼神,张大夫也只得信了。 哥哥走后,张姨娘踌躇良久,想出一绝好的计策,那本来忧愁的眉眼忽的染上丝丝喜色,滑稽极了。 赵如意依旧不动如山,赵婕妤省亲日将近,她有自己的筹划。但不知道嫡母究竟是什么主意,在赵婕妤回家省亲前夕,襄远侯夫人下了赏梅宴的帖子,嫡母带着家里三个女孩儿过去了。只留赵惜如和张姨娘在老夫人床前尽孝。 赵如意隐隐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但她人微势单,于是并不发表什么意见。 因在先帝孝期,豪门大族并不敢大剌剌的办宴,如今的赏梅宴,襄远侯夫人也只请了要好的几家,过来喝个茶罢了。襄远侯嫡长女云挽既已及笄,襄远侯夫人抱着叫女儿历练的心思,宴会也一应交予她操持,如今见赵国公府的人来了,先问询一番赵国公府老夫人的身体,便引了赵国公夫人上坐。 因是小宴,女孩儿们倒也松散。因各有各的圈子,赵如意新来帝都,又是庶女,与许多人并说不上话。 这些人家里,以云家女孩儿最多,个个都是金花,又各有各的交际,一时间,赵如意显得落寞。好在襄远侯府梅花不缺,赵如意虽对腊梅没什么特殊感情,也分得清好赖,听说襄远侯府有一株梅花是百年古木,便过去瞧了一二。 赵如意不是生怕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的性子,见院子里不出十步便有侍女在侧,帝都的小姐妹皆身娇肉贵,这样的天气是最不爱出门的,如今大多缩在屋子里说话,有说自家趣事的,也有说首饰的,赵如意受不了这呱噪,她本就年纪不小,更与这些人说不到一处,自然,她不爱理人,人也不爱理她。 趁着北风正好,赵如意喜欢在这种清爽的天气里出门,又想到传说中的百年古木,心里好奇,便挪着步子出去了。 襄远侯府庶女云清,昭远侯府庶女平嗣音与赵惜缘最是要好,平嗣音眼睛很尖,见赵如意出了门,撇撇嘴对赵惜缘道: “你这个姐姐,性子别具一格。” 这绝对不是什么赞人的话,赵惜缘唇角微勾,但到底在乎家族颜面,只说了句理她呢,便也作罢。 倒是云家另一庶女云央,如今年不过十三岁,云平两家是相近的姻亲,平时也是一起玩的,今天更加金子爵府的几位小姐,金子爵府都是嫡女,与平家嫡女平木兰也说得上话,于是,她们这一个小圈子中,云央是个异数。 平木兰见云央往门口的方向望了又望,她性子端方、心思细腻,本想提点云央一句,又想到自己为客,云家为主,于是没有说话。云央又去寻和赵国公夫人同来的小姐孙瑶,亦未见她,她心里隐着事,又想到一大早云翳的嘱咐,心下就有些发急。于是找了个借口脱身,急忙忙循着赵如意的背影走去。 赵如意看了一会那梅树,它的枝桠盘虬卧龙,有一种苍劲之势,她的心里陡然生出一点悲壮。想多走一走,又觉得这样不合规矩,便在周围寻了个可靠的婆子,让她带自己去一趟恭房。心里也难免自嘲,从前高山险峻都是任自己走的,如今却不得自由。 云央就是在这时候迎上来的,先对赵如意道: “你就是赵家姐姐吧。” 又对婆子说: “赵姐姐要去哪儿,我领她去就成,你下去吧。” 赵如意记性不差,她认得云央,不过两人没说过话也是真的,一时间不明白她的热情,但还是露出个和煦的微笑。 “我只是要去一趟恭房。” 运气,往往是最琢磨不透的事。就比如今日云央得云翳相托,少让闺秀往外处去,云央也的确不负云翳相托,毕竟如今天气渐冻,她们也很不爱出去走动。结果偏偏遇到个赵如意,但赵如意的活动范畴也并没越界,甚至云央为谨慎起见,带她去了离院子最近的恭房。 却偏偏孙瑶今天要改道而行,自从文法寺一见,云翳对孙瑶便上了心,如今但有机会,自要表情。孙瑶出身很有些尴尬,虽在文法寺是有意为之,但也万没想到自己真能搭上这侯府长子。郎有情妾有意,真到浓烈时,便很有些难舍难分。 自从前次沈国公府的公子在云府出了丑闻,云挽计策不成,反而搭上自己未婚夫,襄远侯夫人对云翳就很审慎了。襄远侯夫人是续弦,云翳却是原配嫡出,继母嫡子的,搁哪个高门都是一出大戏。 云翳借此机会清掉自己身边襄远侯夫人的人,如今正是自在时候。不过他为人谨慎,也不敢和孙瑶挨的太近,不过是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不过人在情中,即使能见到心爱女子的背影,心里也只有甜蜜的。 两人说了许多的话,孙瑶担心被人察觉,瞧着时候不早,于是慌慌告辞,云翳不放心她,于是就在后头跟着,就这样一前一后,却偏偏被赵如意撞个正着。 云央一霎那脸就白了,她受了云翳请托,谁知道这两个人不按常理出牌,竟换了路走。其实这事便是云翳大意了。 孙瑶一见赵如意,也觉得不太好,但她和云翳挨的很远,所以很快就淡定下来,对赵如意笑了笑说: “姐姐怎么在这?” “出来走走,这北风吹的人精神。” 赵如意一丝探究的意思也无,倒是云翳见了赵如意,又深望她一眼,赵如意眼神很好,于是暗中还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这样的人,真难让人把他同传闻中的病弱公子联想到一处去。 赵如意去携孙瑶的手,见她掌心微凉,心里已经有数,这种豪门之间私相授受的把戏赵如意并不觉得稀奇,但她也的确好奇这事以后会怎么了局。 希望她能在入宫之前,看到更精彩的好戏。 在心里吐槽一句,便对孙瑶介绍云央: “这是襄远侯府的云妹妹,很和善的一个人。” 孙瑶此时在云央心目中的地位与从前不同,只是碍于赵如意在,她并不敢过分热情。她眉眼淡淡,问孙瑶: “姐姐会不会玩花牌,我那里还有一副,可叫侍女取来,咱们三个也热闹热闹。” 孙瑶是知道云央的,听云翳说云央是个十分不错的妹妹,于是也有亲近的心,不过她和云央一样,碍于赵如意,对云央也不十分热络。 只说了个好,云央又给孙瑶铺台阶: “刚刚怎么没碰到姐姐。” “那或许我与你们的时辰正好错开了,实不瞒着,要不是一路问着婆子,我都不知道怎么过来呢。” 这也算是解释孙瑶为何出现在此处了。赵如意看两人你来我往的,也就听了,并不再问。云央和孙瑶皆因此松了口气。 第19章 赵国公府(19) 眉眼官司什么的,她虽回帝都不久,但在这高门之中也见得习惯。赵如意不以为意,云央依旧十分热络,三人就此结伴找了个客厅里的偏僻处,就此玩起花牌来。 孙瑶是个文静的人,自幼受大家训导,又很在意自己的出身,于是举止格外优雅。赵如意冷淡,但她并不难相处,三人你来我往的亲近许多。孙瑶是有意和云央亲近的,但又恐太热络露了行迹,玩了一会,正碰上赵惜缘过来找她,于是借此脱身。 赵惜缘一贯和云清玩的好,厌屋及乌,对云央便不太瞧得上。此时见孙瑶和云央、赵如意两人玩耍,赵惜缘是很不高兴的。奈何孙瑶是家中老祖宗座上宾,是她很喜欢的一个女孩儿,到底不敢迁怒,只把她领走了,要让这两人难堪。 这两人,一个八面玲珑,一个八风不动,偏偏都不觉得难堪。两人枯坐一会,正好有侍女小步走来,云央与她交谈一会,眼睛一转,虽然不知道哥哥打什么主意,但她自来对哥哥是无有不应的。无他,云央她姨娘与嫡母势同水火,后来她姨娘死了,云央不愿意去奉承嫡母,又不得父亲喜欢,只好另辟蹊径,转身向府中世子云翳投诚。 都说云翳生性卑弱,不堪一用;但他既然能从继母手中夺得世子之位,起码在云央看来,这人不是个蠢材。何况两人有天然同盟,抛却血缘,两人生母也关联颇深。所以云央投诚于云翳,委实正常不过。 云央眼睛一转,尚不能分辨赵如意是精是蠢,好在云翳话未说死,于是云央自己先就放松,想了想,捏着赵如意的腕子说: “我实与姐姐一见如故,今日见姐姐妆扮的好,想请教姐姐如何妆扮。” 嗯,赵如意,的确今日妆扮不错。 这份手艺还是陈嬷嬷在的时候教给她的,她还曾想过,陈嬷嬷这一手,本是希望她回国公府之后不至于像个村姑,但后来久不见家中遣人来接她回府,或许以后还能做个梳头娘子,靠它吃饭呢。 那淡扫的蛾眉,两颊似是而非的胭脂红晕,确实叫人看了便觉得心旷神怡。 赵如意并不在乎云央有何想头,她天性孤勇,又或许在她内心深处,对某些东西是难以放下的。便是只有那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也忍不住想要悄悄探寻,于是,在明知云央可能不妥的情况下,赵如意依旧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声好。 这一个好字,在云央心中仿佛重逾千金。 其实这是云央多虑,寻常贵女若得主家相请,何况又是这种胭脂水粉上的玩事,少有不去的。何况赵如意新来,年纪不小且身份尴尬,如今好容易有人抛出橄榄枝,不接便是傻的。但云央只觉这女子不同常人。 或许是不大懂高门大户里的弯弯绕绕吧,云央心想。 但面上却做出个极欣喜的笑容来,拍拍赵如意的手,说: “那咱们走吧。” 云央削肩瘦腰,打扮上也偏清雅一脉,不是那种扎眼的花团锦簇,单从品味上来说,赵如意对她是很欣赏的。 襄远侯府百年世家,府中风景自有其精妙所在,赵如意从前在容水村看惯了光秃秃的山景和不受束缚的清澈河流,如今见到人工开凿的假山溪水,却觉得,这或许就是书上所说的江南之景。 云央的院子疏阔,甫一入院门,就看到一株合抱粗的合欢,现在不是合欢花开的季节,但是那棵树一看便知有百年历史。 “云妹妹的院子当真漂亮。” 赵如意真心实意的赞了一句,倒叫云央心中尴尬。云央心里隐着事,本就不是真心待她,却觉得此人如此实诚,云央心还没黑透,虽然知道云翳是个有分寸的人,心里却还是觉得有些对赵如意不住。 云央脸色有变,赵如意却淡然异常,似乎感觉到云央有意和她拉开距离,但她却不动声色亦步亦趋。虽然有着那可害死猫的好奇心,但这点谨慎,赵如意也还是有的。 两人推开门,除了红玉和云央身边的丫鬟,里面一个下人都无,红玉是国公府家生子,听过的故事不到一千也有八百,心里觉得这气氛很诡异,于是拉了拉赵如意的胳膊。在往里走,又是一扇门。 那扇门吱的一声被打开,逆光之下,尤能看到是个男子的轮廓。红玉吓得几乎想要尖叫出声,赵如意却陡然抓住云央的胳膊,她转过头逼视云央,云央脸色还好,却也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 还是云翳开口说: “赵小姐别吓唬我妹妹了,我妹妹胆小。” “敢带别家小姐来自己院中见外男,云小姐胆量不小。” 赵如意打量一回屋中陈设,心知云翳并无恶意,于是也就施施然带着云央进去坐了。云翳眉毛一挑,他是高鼻深目的好样貌,一笑之下,衬着白日晨光,更有天人之感。想孙瑶容貌虽然出众,比之云翳却有不足,却不知云翳瞧上了孙瑶什么。 不过,这是别人的私事,赵如意不太关心。 其实云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让妹妹带赵小姐过来,只是内心深处,他总觉得这位赵小姐有过人之处。何况…… 云翳亦是开门见山: “我请赵小姐过来,只是为了告诉小姐一声,莫把事情外传。” 赵如意懒得和他打眉眼官司,只说了一句: “我连自己都顾不过来,断不会管别人闲事的。” 云翳此刻也坐下了,为表自己风光霁月,亦未让云央离开。 “这就好。” 他说罢,又看了赵如意一眼,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却不知从何而起。却听赵如意说: “听说云家公子病弱,自幼恶鬼缠身,我看此话不尽不实。不过,云公子借一杀鸡手段将自己病弱之名尽去,我是很佩服的。” 要说赵如意为何这样关心云翳,也不过是因为这个传言罢了。 云翳并不说话,他耐心十足。 “只是不知道这法子,是公子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得高人指点,得此一计。” “赵小姐这话,我听不太懂。” 赵如意不过一笑。 云翳深看赵如意一眼,知道此女心思沉静,一颗心就此放下,他虽然多疑,却十分信赖自己的眼光。却偏偏赵如意不让他省心。 “云公子,我不过白说一句,孙姑娘庶女出身,恐怕与您不太匹配。您的婚事,您自己做的了主吗?” 她这一句话果然让云翳心中生乱,赵如意眼观鼻鼻观心,想自己戳破他佯装孱弱,他并不以为忤,然自己提一句孙瑶,却乱了他心绪,心里就有了数。 得出一个失望的结论,赵如意也就没了谈性。她撞见孙瑶和云翳的好事不过无妄之灾,笑了笑便站起来,道: “云公子自己思量吧,我先走了。” “你不害怕?” “怕什么?” 云翳双眸森森,瞳孔深处却带着一丝戏谑,云翳见赵如意看他,不紧不慢地说: “私会外男,若要人知道,你这辈子就毁了。” 红玉吓得脸都白了,却偏偏三小姐跟个没事人似的,红玉也不好这时候掉链子给三小姐丢脸,于是也只有死死按捺住,要自己不要发抖的好。 赵如意不喜欢别人吓她。 她天不怕地不怕,即使如今为了生存不得不向嫡母低头,也不代表她就被磨平了气性。她索性也不着急走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云公子,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云公子想听一听吗?” “请便。” 也不知是为什么,云翳竟有兴致和她拌一拌嘴。 “前些日子云家嫡长女及笄,沈国公世子阴差阳错救了云家远支落水的表小姐。云家和沈家都是帝都有名望的人家,现在更有一层亲近;沈国公世子自然不会娶个低门小户的小姐,还好那位小姐的家人懂事,愿女儿以滕妾的身份,到时候随云家嫡长女嫁入沈家。可怜沈国公世子无妄之灾,想来最开始,那位落水的表小姐等的是云公子吧。云公子被人算计,却能将计就计找到个替罪羊,真是好本事。云公子这样谨慎,无非就是不愿任何人算计自己的亲事。您这样着紧自己的终身大事,又怎么会用自己在意的东西去毁我的名声呢?” 赵如意话毕,遂也学云翳一样,眸光森森,却在瞳孔深处带出一丝戏谑。 云翳抚掌大笑。 “听赵小姐一席话,我就放心了。没想到你我不过数面之缘,却有点知己的味道。” 赵如意不语。 “云公子没什么事,我就带着令妹走了。想来云公子对今日之事,也可放心了。” “赵小姐这样清明,我再没什么不放心的。” 云翳终不过一笑置之。赵如意看他满意,心里却十分不爽,你试探到了你要的结果,而我,却试探到的是我不想要的结果。 看来,这什么每天杀一只鸡解灾厄的法子,当是云翳原创啊。嗯,这法子赵如意也用过,不过不是用在自己身上罢了。既与那人没什么关系,赵如意也就失去谈性,带云央走了。 第20章 赵国公府(20) 云央已是战战兢兢。 是的,她一向自诩智计百出,如今却因赵如意一席话战战兢兢。那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云翳为什么非让自己请赵家三小姐来一趟,这无疑是个敏锐的女孩儿。 赵如意自然不知晓云央的心思,她和云央与众人再次相会的时候正逢开宴,一切事毕,赵如意用饭用的十分愉悦。不过,她现在有多惬意,赵国公夫人就有多不惬意。 赵国公夫人也姓金,说起来和金子爵府还是远亲,何况她这些年一向和襄远侯夫人关系不错,襄远侯夫人又是金子爵的亲姐姐,赵国公夫人不看僧面看佛面,难免要和金子爵夫人在席面上打交道。 只是,赵国公夫人并不愿意和金子爵夫人打交道。 无他,金子爵夫人郡主出身。 这事要搁别人身上,得郡主主动亲近,就算不是喜形于色,心里也是要飘飘然的,但赵国公夫人其实性子有些不与常人同。即使如今年岁渐长,心性渐平,但也不妨碍赵国公夫人不喜欢清河郡主。 金子爵夫人,又称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眼尾一挑,很有些高高在上的资本,不过她为人不算十分聪明,只因为出身委实是好,所以虽一向在权贵圈口碑平平,但也不缺人奉承。但赵国公夫人一向不在奉承之列,清河郡主也因此和她一向没什么交集。 但如今,为了儿女亲事,清河郡主暂和赵国公夫人低头。 要清河郡主自己说,儿子青年才俊,品貌出身样样不缺,就是死了原配也没必要配个庶女,但丈夫似乎对赵国公府有意,加上姑姐几番游说,清河郡主是个不爱理闲事的,于是也就听了这两人的劝,打算先和赵家的当家祖母接触接触。 “前儿入了一趟宫,正好碰见赵婕妤,赵婕妤现在出落的越发水秀了。” 其实清河郡主切入点选的极好,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嫡嫡亲的闺女入了深宫,又不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赵国公夫人心里委实是有说不出的担忧。 所以,清河郡主先提起赵婕妤,很赢得了赵国公夫人的一些共鸣。只惜赵国公夫人这共鸣感没生出多久,清河郡主接下来的话就直接暴露了智商。 “听说你家庶女教养的也都不错,改天带过来给我瞧瞧。” 这话说的,饶是襄远侯夫人一向机谋善变,也给清河郡主这话闹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别的且不说,你说这话,是以郡主身份说的,还是以子爵夫人身边说的。 若说以郡主身份说,好,寻常妇人敬你一等出身,即使心里对你这颐指气使的样子有什么怨言,也绝对是敢怒不敢言的。但不看僧面看佛面,赵国公府如今不算一等一的天子近臣,但也是二等公府,百年世家,并不是那种新跻身的新贵,或是别的小鱼小虾,你即使是一等出身,也总该有几分客气的。何况如今又是想谈婚姻之事,你这样的态度,即使赵国公府如今只有两个庶女,别人为避免一个刻薄庶女的名声,也要对你家多做考评的。 既然以郡主身份说都已经多少有些不妥了,何况以子爵夫人的身份,你夫君只是子爵,但你擦亮眼睛,人家夫君可是国公。 襄远侯夫人不觉扶额。 却偏偏不得不缓和气氛,笑说: “赵国公夫人教养子女的本事,我一向都是极叹服的。” 赵国公夫人虽然十分不喜欢清河郡主,但于情于理都不能不给这姑嫂二人面子,于是唾面自干道: “金姐姐客气了。” 又对清河郡主道: “家里女孩儿顽皮,怕叨扰郡主。郡主若是不弃,可改日来我家登门,我诚心相邀。” 赵国公夫人说起话来不卑不亢。 清河郡主皱皱眉,没搭话。 赵国公夫人见她不说话,遂也不再理她。 约莫申时宴就散了,襄远侯夫人又去赵国公夫人说了许多好话,更亲自相送,襄远侯夫人如此,赵国公夫人唯有一叹。送走赵国公夫人,襄远侯夫人金氏与清河郡主很恳切的谈了一回。 清河郡主先抱怨: “嫂子你看她那个样子,自来是个眼里没人的,连个儿子都没有,也不知道她嚣张个什么劲儿。” 襄远侯夫人听她抱怨,赵国公夫人出身琅琊金家,和他们帝都金家多年前是一个老祖宗。金氏的娘家人鲜有在帝都的,还记得金氏刚到帝都时,也曾把金子爵府当娘家走动,后来实在是和清河郡主合不来,自己家里又一堆子乱事,何况当时的赵国公可还不是赵国公呢。种种情由之下,两家来往也就淡了。 倒是襄远侯夫人与赵国公夫人的友谊得以一直保持。 襄远侯夫人很知道自己这个弟媳妇的性子,儿子迷,眼里从来只有儿子没有女儿,觉得男子就是比女子高不止一等。襄远侯夫人自己不知道弟媳妇这想法是对是错,但端看弟媳妇把儿子教养成什么样,家里又是何等光景,就知道弟媳妇十分糊涂。 但再糊涂,这也是金家的宗妇,又是郡主。 “她也有她的苦衷,郡主认识她多少年了,她这些年的辛苦咱们也是瞧在眼里的。” 清河郡主冷哼一声,又说: “我儿虽是娶继室,也不致于非要娶庶女吧。远的不说,你也是继室,但却是正经嫡出呢。” 端听清河郡主这句话,就知此人情商之低了。相对的,襄远侯夫人情商之高,直叫人叹为观止。她不过一笑,仿佛是听人在说今天天气真好这般,扶一扶发簪,心绪未受一丝影响。 “郡主细想,他家两个庶女都有亲兄弟,而金襄又没有嫡子,到时候赵国公府的爵位无非就是两个庶子选其一,所以这门亲事,真正实惠。” 清河郡主略皱一皱眉。 “你这话说的也是,只是他家既然两个庶子,焉能知道到时候谁做世子。” “这就是我想与郡主商量的事了。” 清河郡主十分不解。 “赵家内宅,简单清明。赵家两个庶子都还不过十岁,生辰只隔一天,长一点的是一位已故的姨娘所出,他姐姐是赵家三小姐,年十九。另一位是赵家另一位还活着张姨娘所出,他姐姐是赵家四小姐,年十四。” “四小姐年轻,那赵三小姐听说是在乡下长大的,十九岁,是老女了。” 清河郡主想也不想。 襄远侯夫人便也不说什么,但其实她是更看好赵三小姐的。只是这话如今还不好说,于是也只是拍拍清河郡主的手,说: “郡主方也有个数的好。” 说清河郡主傻,但偏偏她在某些方面十分清明,她凉凉地瞟了大姑姐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 “我能有什么数,这事你们兄妹合计着来吧。你们兄妹的本事,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 金家兄妹之钻营一向都叫帝都城叹服。清河郡主她爹当年深觉女儿是个二百五,立志要给女儿找个精干的女婿,于是就相中了当时还是世子的金子爵。金子爵也不负岳父所望,虽说没将自己家里爵位升上一等,但这些年来也混的有声有色。 襄远侯夫人遂不再言语,姑嫂说些别事,也就各自散了。 这事且按下不提,赵国公夫人一回府就见张姨娘和赵惜如在老夫人身边尽孝,倒不是说尽孝不好,只是这两人都是那种口蜜腹剑,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事反常必有妖,两人这样,无非就是有所图谋了。 赵国公夫人皱皱眉,却还是带了三个女孩儿过来侍疾。老夫人看见孙瑶最为欢喜,看见赵惜缘也还高兴,就是看见赵如意的时候,立刻沉了脸,连带着儿媳妇都得不着一个好脸色。 赵国公夫人并不畏惧,她早就过了畏惧婆婆的年纪。这些年风风雨雨的熬过来,在赵国公府,赵国公夫人已有大权独掌的意味。 只是老夫人说不出让赵如意滚出去那种话,又偏偏赵如意长在府外,自幼没有婢女服侍,于是做起这些事来比几个姐姐妹妹精心,闹的老夫人夸她也不是,骂她更不是,因此十分堵心。好在侍疾也有限制,待过了一会,是老夫人休养的时间,众人也都散去了。 赵国公夫人此时心不在孙姨娘和赵惜如身上,更不在老夫人身上,她的心,全在即将回来省亲的女儿身上。如今她有意提拔赵如意,便要赵如意过来跟她做个臂膀,也学一学府里的事物。 赵如意得嫡母提携,投桃报李,对赵婕妤回家省亲的事也很精心。这世间之事,有人笑就有人哭的,眼见赵婕妤回家之时越发近了,张姨娘早按捺不住,于是终在一个阳光正好的日子,对老夫人说了一个父子生隙,骨肉相残的故事。 张姨娘为什么要挑这一日和老夫人说这个故事呢,概因张姨娘听说,赵国公昨日向老夫人提了一提金子爵府有意与府中联姻一事。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时机。 第21章 赵国公府(21) 时机好不好的,不但在张姨娘眼中,也在赵国公夫人眼中,更在赵如意眼中。赵如意虽在小事上有些小道消息,但为避嫡母的忌讳,于大事上一向是不伸手,也不着人打听的。虽然昨天在老夫人处见到张姨娘,见她眉眼浮躁,又见赵惜如总是用一种似是而非的眼神看她,心下一思量,就想起之前赵惜如和她说起过的那件事。 因见张姨娘仿佛更着急的样子,赵如意且不急。嫡母既然还愿意指点她,那说明到目前为止,嫡母的心思并没有改变。 于是赵如意依旧只做她的事。 老夫人听完孙姨娘讲的故事,本来就不太康健的身体越发不好。孙姨娘走后,老夫人反复咂摸,心里实在提不起劲,便令人早早去二门守着,等国公爷一回府就请过来。 赵惜如自别处得了孙姨娘出手的消息,掸一掸上衣的下摆,慢悠悠对她娘说了一句: “祖母既然身体渐好,那明日我就回去了。” 何氏是个贤良人,自然颔首道: “你毕竟是出嫁女,在婆家勿忘淑贤,好好侍奉公婆,你夫君自然就敬重你的。” 赵惜如不过一笑,托着她娘的手说: “娘也保重。二婶子是个做事不叫人说嘴的,面子功夫一向都做的很好,只是人心易变,她性子诡诈,虽然咱们妨碍不着她什么,但母亲还是心里有个数的好。” 何氏听了,还想说些什么,想了想,踌躇良久,终是什么都没说。赵惜如是最知道她娘的,于是又嘱咐了她娘的贴身嬷嬷几句,这才略觉得放心。 赵国公任事的衙门是在兵部,适逢太平年景,衙门里不算很忙,又有家中婕妤省亲的事,赵国公近日都是去衙门点个卯就回来了。 还没入府门,就听说老夫人请他过去,赵国公略作思量,以为是母亲惦记婕妤,于是派人过来引自己过去。当下便没多想,昂首阔步的往老夫人院里去了。 一去却见老夫人一脸的苦相,赵国公即是孝子,自然因此魂飞九天,忙不迭上前殷勤道: “母亲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坦?” 老夫人摆摆手,自有下人扶她坐起来。她的腰间被塞了一个软枕,上头绣着渔家女戏莲,寡淡的天青色很符合这个年纪的老人家的审美。 赵国公不是老夫人最看重的儿子,也不是她从前最喜欢的儿子,但他也的确有一样那两个儿子都没有的好处。这是个极孝顺的儿子。 “坐。” 老夫人并不理他的话,只是给他指了个地方,叫他坐下。母亲叫坐,赵国公也就坐了。 “今天叫你过来,是想听你一句准话。怀礼,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前儿你与我提起的金子爵府的亲事,我这几天翻来覆去的想,还是觉得如意更加合适。” 赵国公一听母亲为此事翻来覆去的想,心里已经觉得有些内疚了。 便说: “这事还八字没有一撇,母亲断不需因此操劳。” 此时有婢女端来汤药,赵国公亲自接过去侍奉。 “现下仍是先帝孝期,谁家敢没眼力见的这时候议亲。何况现在家中有更大的事,还是等婕妤省亲回来再说的好。” 老夫人老了,到了这个年纪,尤其惜命。于是慢慢喝过药,方对儿子说: “这门亲事,做不做得我说了不算。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和你媳妇都这么看重三丫头?” 母亲的心病,赵国公深知。 他眉宇间有一丝愧色一闪而过,他不是那种凡事都要听一听媳妇意见的人,但他媳妇识人的本事也的确比他高明。这一点,赵国公深知。 何况,他媳妇是嫡母,他总要给一个当家主母应有的体面。又何况,有些事,到底不该让母亲知晓的。 赵国公罕见的强硬起来。 “母亲是不满意这一门亲事吗?” 老夫人一噎,只粗声粗气道: “我是不满意三丫头。这丫头看着就不安分,你们若想要她进宫,除非我死。” 母亲如此,赵国公实难说些什么,少不得做百般劝解。只是老夫人突然这一神来之笔,登时叫张姨娘觉得安稳不少。 赵惜如回夫家之前正赶上这一窝疯的乱象,她遣了个人给赵国公夫人道: “张姨娘曾去老夫人处哭诉。” 赵惜如,内宅高手,赵国公夫人信她也不信,信她是因为她的智商,不信则是因为她的心思。但信不信的,事已至此,赵国公夫人少不得深思。又想到金子爵府对自家有意的事,赵国公夫人越发心烦意乱。 倒是应嬷嬷端来一碗热热的奶/子茶,因娘家曾有外族长辈,赵国公夫人自小养在她身边,平时也爱喝这一口。拿唇轻抿一抿,忽然想到幼时。就这么电光火石的霎那,赵国公夫人竟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时机。 略沉吟,叫应嫲嫲遣人去叫了赵如意过来。 赵如意仍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自从将落霞几个不老实的丫鬟打发之后,分雪院便被她管的如铁桶一般,她无事时也少去与赵渊亲近,不过姐弟之间,总有一分香火情。这个庶女,冷静、安然,从不借故生事,似乎也并不怕事。 不要说赵国公夫人并不在意前事,即使在意,凭她的冷静,也看得出来这女孩儿是个当用的好苗子。不过,虽然当用,却也当防。 她身边跟着的是一个叫红玉的侍女,要说赵国公夫人缘何对着侍女有印象,皆因这侍女憨直,曾闯出祸事。当然,也是因这侍女是府中加生子,兄长父母皆在府中当差的缘故。 竟不想赵如意欣赏这种直肠子,又想想自己女儿,赵国公夫人一时间滋味难明。丁漾从前何等样的人,她又是何等样的人。丁漾的女儿倒是肖似丁漾,只可惜自己的女儿却不肖似自己。年轻时也有过既生瑜何生亮的不平,后来年岁渐长,见识愈多,发现身份才是人一生无法逾越的鸿沟,饶是丁漾智计百出,仍低了自己一头,不过落个这样收稍。 这样想来,却又觉得放心了。 赵如意瞧嫡母脸上风云变幻,并不答话也并不多看,她只是安静的站着,等着嫡母叫她坐下,方才坐了。 又坐了一会,嫡母方与她说了张姨娘的事,也说了金子爵府有意联姻的事。赵如意拿起侍女端上来的奶/子茶喝了,因嫡母在前,她并不拿大。也没说那种父母在堂,儿女不敢私说婚事的酸文,她眼角眉梢皆现平静,想了想,慢吞吞地说: “祖母如此,为了孝道,做晚辈的也无可奈何。” 她先谦逊了一下,惹得嫡母眉头一皱,右手无名指的绿玛瑙戒指在阳光下释放出动人的光泽,嫡母转一转戒指,轻声说: “张氏的手,伸的太长了。” 赵如意便明白了嫡母的意思,金子爵府再如何,也不是一个姨娘应该置喙的事。只是,嫡母会同意国公府与金子爵府的联姻吗?看着嫡母喜怒不明的脸色,赵如意下意识的给了自己一个否定的答案。 若是如此,那么张姨娘的手,的确伸的太长了。 但也不过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赵如意眨眨眼,却说: “婕妤娘娘就要回来了。” “是啊,婕妤或许心中有所忧,你们姐妹相见,或许可以排解一二。” 谁能解此困局? 除了孝道,还有皇权。 她浅浅一笑,屋子里熏的人脸颊绯红,她虽笑着,心里却是清明。嫡母已经把选择权尽数交给了自己的女儿,如今在宫中为皇上妃妾,若她能看上赵如意,老夫人不论是匍匐于皇权还是为自己这个嫡出的孙女考虑,都需放赵如意一马了。 见赵如意上道,赵国公夫人留她用晚饭。用过饭,母女二人照旧去老夫人床前服侍。 赵惜缘和张姨娘也在。老夫人杀招一出,张姨娘如今算是松了一口气,她见了赵国公夫人眉目依旧恭顺,赵惜缘却只当看不见赵如意一般,乖巧地和祖母说着俏皮话。老夫人一见赵如意就垮下了脸,但不看僧面看佛面,见自家儿媳实在抬举这个庶女,倒也说不出太恶毒的话来。只是脸上不太好看罢了。 张姨娘心里得意,脸上却不敢露出来,屋子重归静默,直到月亮清楚的挂上天幕,老夫人推说累了,令众人回房。 那一夜,赵如意依旧睡的安详。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几日天气开始回暖,第二天醒来时,外头却开始落下片片雪花。 北方很少下这种沾衣即化的雪,赵如意觉得稀奇,披了一件雪白的大氅出门,院中有一株松柏长青,这样冰天雪地的日子里,她不知道想起什么,一时间竟微微有些出神。赵惜缘因得了她姨娘的嘱咐,今日正打算以姐妹相亲的名义来探一探赵如意虚实,却看见她在一株树下发怔,眼中似有流光一闪而过。 赵惜缘以为她为老夫人不许她入宫的事发愁,心里得意,又恐这时候两人相见彼此脸上都不好看,于是悄无声息地转身走了。 第22章 赵国公府(22) 赵惜缘走后,赵如意站了许久才回房,房中暖香扑鼻,她虽不太喜欢熏香,但也并不讨厌。嫡母近来对她不错,特意叫人送了上好的沉水香过来,赵如意不是得了好东西要藏着掖着的性子,屋子里如今也常点着香。 红玉端了新作梅花饼上来,又低低地与赵如意说之前赵惜缘似是来过的事。赵如意也不过听了一耳朵,却安安静静地吃起点心来。 虽不是大雪,却也下足了两天。到第三天,一顷刺目的阳光划破碧蓝如洗的天际,赵国公府阖府整装待赵婕妤归家。 婕妤省亲算赵家大事,赵惜如虽未出嫁女,也天不亮就乘了马车回娘家,她的丈夫如今在禁卫军中领一小差事,赵惜如身上遂也有五品诰命,她今日按品大妆,又因为是已婚妇人,便排在了赵国公夫人之后。 没娶亲、出阁的小辈另起一行,因赵渊长赵澜一天,于是小辈们就以赵渊为首,低眉恭候婕妤归宁。 赵婕妤的排场摆的并不很大,不过半副青鸾仪架,等轿子停了,自有内侍匍匐躬身,赵婕妤自内侍背上走下来,铺就的波斯地毯触感极软,赵婕妤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微笑,赵国公、赵国公夫人、赵国公老夫人因品阶的缘故与赵婕妤行半礼,余着皆行大礼。 赵婕妤施施然说了句折煞女儿,赵如意这才抬头,却见赵婕妤赵惜柔眉眼精致,仿如画中人,一身雪色望仙袍更衬得她肌肤如雪,眉目如画。这样姣好的可人儿,又有这样好的出身,在宫中却是不那么得意的那一个。 倒不是说赵如意有什么一手消息,只观赵婕妤这正三品的位份,再观她如今不得不往母家求援的行事,便知道赵婕妤在宫中颇多不得意处。 赵如意暂静默不语,赵婕妤自然也不会关注到这个小小庶妹,太子登基后,他们这一群被先帝指给太子的妃妾也跟着水涨船高。只是,她们从入太子府到入后宫也不过是短短一月的时光,这样短暂的光阴并不足以让他们和太子培养出什么感情,如今又逢先帝孝期,皇上是孝子,因此来后宫的日子便也少了。 赵婕妤,赵婕妤从前在潜邸就不算得意,入宫后也只是个三品婕妤位份,一想到皇上出孝后势必选秀,几乎寝食难安。皇上突然允嫔妃归家省亲,赵婕妤不甘寂寞,自然是要回一趟赵国公府的。 见过祖母,见过父母,又见过口蜜腹剑的隔房堂姐,这一个个的见下来,天便已将晚。张姨娘倒想让赵惜缘在赵婕妤跟前奉承,奈何赵婕妤一个庶妹也不曾见,只与母亲一起用过了晚饭,因今晚母女夜话,赵国公夫人便赶了丈夫去姨娘房里休息。 赵婕妤和父亲关系还不赖,不过她本就是个圆融人,因此还多和父亲打趣了两句。张姨娘如今一双眼睛都恨不得牢牢盯着赵婕妤,如今尚没等到赵婕妤的青眼,却等到了赵国公,张姨娘自然不敢怠慢,于是连忙打起精神奉承起来。 另一面,大夫人院中灯火通明。赵婕妤这些日子少睡,慢慢梳洗又细细涂抹上玫瑰香脂,她如今是最好的年岁,却因侍奉天子,不敢让容颜沾上半分暇疵。就这样涂涂抹抹的混过了一个时辰,又燃了一钱苏合香,方挽了个松松的发髻,水红色的衫子越发衬的赵惜柔身子袅娜,赵国公夫人金襄望着女儿,既自豪,又心酸。 赵惜柔见母亲来了,光着脚走到地上,要去接她,赵国公夫人却摆摆手,只说: “我的儿,你快歇下。” 又摸摸她的头说:“在宫里过的很累吧。” 既是母女私房话,自然也不必说那些忠君爱国的场面话。赵惜柔十分亲近母亲,闻言先往她娘怀里一倒,却说: “娘在府里过的也很累吧。” 女儿的脸白净无暇,金襄的手拂过她的脸颊,又拂上她的长发。 “不用担心我,我与你父亲结缡多年,如今你又侍奉天子,谁也不能奈我何。” 赵惜柔喟然一叹。 母女二人时久未见,但赵国公夫人这些年,风风雨雨委实见过太多,也多少猜度出女儿的心事,此时却不多言,只等女儿开口。 果然,灯明了又暗,赵惜柔低回良久,终于说道: “我在宫里,论体面不及贤妃、论圣宠不及淑妃。咱家门第说来也与沈家相当,从前在潜邸时,女儿与淑妃都是侧妃之位,却因那件事,女儿自此矮了淑妃一头。” 赵国公夫人说不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种话,她凝神想了想,便将丈夫的打算与女儿说了。赵惜柔听了,没说同意,却也没说不同意。她只是有些不解: “听娘的意思,三姑娘还不错?” “你父亲最初是嘱意惜缘的。” 赵惜柔秉性柔和,却也绝非没有脾气。她听了,连连冷笑三声,不提父亲,只说: “张姨娘打的好盘算。” “所以我才把如意接回府中,不过,她的确还算有些才干。” 赵惜柔骨子里是有些自负的,乍听母亲夸旁的人有才干,心里很有些不好受,但从潜邸到深宫,她也历练出来。因不知道母亲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赵惜柔又问了一句: “母亲是希望我把她带进宫吗?” 女儿的眼神仿佛还似未嫁时那般无邪,赵国公夫人心头一软,声音越发温柔。 “傻孩子,我只是希望你身边有个臂膀。我如今阻了你父亲一道,到时候即使如意不随你入宫,惜缘也绝不会替如意随你入宫的。但究竟要不要如意入宫,取舍在你。” 赵惜柔十分不解。 赵国公夫人面对女儿,是十分的有耐心。 “一个人当不当用,得不得用,只有主子说了算,旁人,是说了不算的。” 赵惜柔方才恍然大悟,又想,原来我的母亲把庶女当作奴才来看待,却不知道以后我有了儿女,当今皇后是否也会这样看待我的子女。一时间,心情竟有复杂难明起来。 母女俩又说些闲话,方才睡了,第二天一早赵国公夫人令人请赵如意过来,赵如意用惯红玉,于是即使知道可能是宫中贵人要见她,也依旧是带了从前在赵惜柔身边侍奉的丫鬟红玉过去。 倒是红玉有些紧张。 也不知是紧张赵惜柔如今的身份,还是单纯紧张赵惜柔这个人。 嫡母房中养的水仙花已然开了,屋子里一室芬芳,温暖如春。先帝孝中,赵惜柔衣着素淡,但其实,先帝的九个月孝期在年前就已经过了,只是天子孝顺,强令宫中再守一年孝期,于是阖宫的女人都以素简为首。 赵惜柔显然记性不错,她见到红玉时竟多看了她几眼,直到赵国公夫人让应嫲嫲带着下人下去,赵惜柔这才移开目光。即使见到宫中贵人,赵如意也并不局促,尤其是赵惜柔这样貌美,竟让赵如意升起竟有难言的轻松。 美人大多是高高在上的,这样的高高在上,不染纤尘,这样的人,很难有赵惜缘那种强大到无理的嫉妒心。和这样的人相处,自然有的可谈。 赵如意先向赵惜柔行礼,礼毕,赵国公夫人问女儿: “她的礼仪学的可还成?” 赵惜柔并不掩矜持,淡淡说了句还成。 然后就让赵如意坐下说话。 赵惜柔一向自负美貌,偏偏与赵惜缘就是瑜亮,但如今见了赵如意,见赵如意容貌在自己之下,心里就对她多了一分亲近。 赵如意本也就不是那种乍见就让人觉得艳光四射的样貌,她有她的气度,那种气度,是那种以容貌定胜负的女人视而不见的气度。若说赵府真有在意赵如意气度的人,也无非就是赵国公夫人和赵惜如罢了。 赵国公夫人有自己的一套审美,她的审美注定了让她觉得赵如意如良才美玉,赵惜如则不同,赵惜如生性明敏,她之前不过略看赵如意一眼,就已经看到这个眉目清朗的女孩儿身上所携带的危险。 赵惜如如今跟着婆婆理家,理应是半刻都不得闲,却偏偏今天上午偷得浮生半日闲,找出一套水晶的棋子与丈夫对弈,赵家姑娘容貌都不差,她睫毛长长,脸上带着似是而非的笑容,一子落下,胜负已定。 她抬头望向丈夫,说了一句承让。 “这是我第二次见你,听母亲说你还不错。” 赵如意不过低头说了一句不敢,赵惜柔见她谦逊,心里就有多了一分喜欢。又看了母亲一眼,方拿出一种上位者的气派道: “明人不说暗话,深宫之中,若无个臂膀扶持寸步难行。母亲既然看重了你,我便要来考校考校你,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多问一句。如意,你当真愿意入宫吗?” 赵如意抬起头的时候,脸上露出个清浅的笑容,她的笑意未达眼底,却因为眉眼弯弯,依旧叫人觉得舒服。 赵如意突然发现,赵惜柔是个没什么气场的人。 “妹妹已与夫人陈情,对于我来说,入宫已是最好的出路。” 第23章 赵国公府(23) 赵惜柔方得知赵如意不愿嫁人之事。 公允地说,就赵如意内心所想,她并非不愿嫁人,只是不愿草草嫁人罢了。倒不是说赵如意对那人如何忠贞,只是你曾见过明月,如何能轻易俯就繁星,她并非想要嫁一个绝好的男儿,不过是现在的境地,让她嫁,也不会再遇见比那人更好的郎君。 倒不如再等一等,等到年纪渐长,心绪渐平,对那些虚无缥缈的爱恨也就淡了。心绪淡了,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什么的,也就不远了。 或许就如他所说,她就是这样冷酷的心肠。去宫中避一避,也好。 赵惜柔大家出身,此时听了此语亦不觉得惊讶,远的不说,她娘身边的应嫲嫲,她身边的选侍阿崔都是立志不嫁的。 她的一双狐狸眼难得露出审慎的神韵来,看了赵如意良久,方道: “既如此,我们姐妹倒可以好好说一说话。如意,你觉得我现下处境如何?” 赵惜柔这话问的刁。 若说赵惜缘,此刻恐怕早就一击毙命,却偏偏她问的是赵如意。赵如意换了一个坐姿,身子微微倾斜,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她始终是镇定而从容的。 “小女见识浅薄,不知宫中事,承蒙婕妤不弃,小女便斗胆问一问娘娘。” 赵惜柔听了这话,竟有些惊讶地望向母亲。只见赵国公夫人微微颔首,赵惜柔到底不是没有决断的人,便说: “你问就是。” 赵如意亦颔首。 “敢问娘娘,当今天子年岁几何?” “皇上十月生人,如今不过二十。” “那便是少年天子了。那妹妹再斗胆问一句,如今宫中格局。” 赵惜柔微一思量,半晌缓缓道: “如今宫中,皇后娘娘出自太后娘娘母家,太后娘娘姓方,是如今方相的族亲,皇后娘娘是当今方相的孙女,娘娘长皇上一岁,是阖宫皆知的贤德人。” “皇上是太子登基,还是皇子登基?” 赵如意事无巨细,虽此时尚未得赵惜柔刮目相看,却也不由得上赵惜柔心下微凛。 “皇上自是先封太子,再继承大统的。” 赵惜柔虽无全局观,但到底不笨,又补一句:“皇后娘娘是先帝亲封的太子妃,先帝爱重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嫡子夭折,先帝为太后娘娘百年计,今上正宫出自方家。自然,也是因方相忠心之故。” 赵如意自然听出赵惜柔弦外之音,侧耳微笑道: “娘娘信我,我也就不与娘娘藏私。想来先帝与太后娘娘情谊甚笃,只是我从娘娘话中窥得一点门道,想到皇上对皇后娘娘,是敬重有余,爱慕不足的。方才娘娘言皇后娘娘贤德,只是我想,虽说娶妻娶贤,纳侧纳颜,但皇后娘娘既能从一众方家女中脱引而出,想来容色也是不差的。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令娘娘不喜,但忠言逆耳,即使明知或许娘娘不喜,但我也要直说了。” 赵惜柔已经被赵如意哄住了,于是只道:“你我姐妹,你说就是。” “娘娘若在宫中得意,父亲和母亲不会想着送个庶女进宫为娘娘臂膀,但娘娘已是倾城之貌,如此容貌都难得皇上另眼相看,想来,皇上不是重颜色之人,或者说,皇上不是只看人容色之人。但娘娘说皇后娘娘贤德,这世上,贤德之人说多不多,说少也绝不算少,贤德是一种品性,甚至是一种让人钦佩的品性,但皇上对皇后娘娘也不过是敬重而已,这其中或许有皇后娘娘出身的缘故,但皇后娘娘相府出身,或许皇上与太后不合,但如果是生死之仇,先帝即使为太后考虑,也不会叫皇上坐上帝位的。那么,皇上也不是那种看重人品性的君主。如果娘娘觉得妹妹说的话有可听之处,妹妹想斗胆问一句,先帝当年缘何册封皇上为太子。” 赵惜柔良久良久,回不过神来。其实遑论赵惜柔,就是赵国公夫人听了这一番话,都难免有些微的诧异。 但赵如意显然耐心十足,现在并不是藏拙的时候,她既然敢说出进宫对自己,是最好的出路这样的话,自然对此事志在必得。既志在必得,必然要使出浑身解数,得人一看。 “皇上是先皇后嫡出,身份不可谓不贵重。” 赵如意微一颔首,想了想,接着说:“我虽不知道皇上喜欢什么,但观皇上既不是多喜欢貌美之人,也不是多喜欢贤德之人,皇上又是天子,更是原配嫡出,想来傲气是在诸人之上的。” 说到这,赵如意眉头微皱,一种难言的感觉从心头划过,但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就已经悄然而去。 “娘娘,如今后宫格局如何?” 就比如一个人不信神佛,却偏偏碰到个算命先生,那人不过禀着瞧热闹的心情让先生为自己看上一看,却不料因此信了先生神通,甚至信了命数。这种感觉,大概就是赵惜柔此刻的心情了。 赵惜柔顿一顿,方开口道: “如今宫中除中宫外,以淑妃娘娘位份最高,淑妃娘娘出自沈国公府,说来,我与淑妃娘娘皆公府出身,从前都是皇上侧妃。在之后便是贤妃娘娘,贤妃娘娘是钱将军的孙女,钱家,也是咱家大姐姐的娘家。再之后就是何淑容和韦婕妤了,何淑容的出身不太好,但如今皇上只有一位皇子,就是何淑容所出。韦婕妤的出身略好何淑容一点,但也,并拿不太出手。” “那就娘娘看,这些娘娘在皇上心中,地位几何?” 赵如意的问法十分的催心肝,你要一个女子说出,别的女子在你夫君心中地位几何。或许从前可以不面对这些纷纷扰扰,但如今你既要求助,便要坦诚相告。即使从前可以不听不看,如今却不能再等闲视之。 摧心肝。 摧心肝到赵惜柔面色一变,她喝了口茶,平复平复心情,将手边美人觚里插的腊梅拿出来把玩,双眸有一瞬间的空洞,但最终仍是镇定下来。 “淑妃是个娇俏的人,她性子明快,为人也爽利,皇上对她一向不错。贤妃从前在太子府中并不受重视,她是个话少的人,后来因护过何淑容一命,那时候何淑容已怀有龙子,贤妃因此得了皇上另眼相看。何淑容既然能与皇上育有一子,自然,自然有她的本事。” 赵惜柔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似乎这对她来说已经是难言的折磨了。 赵如意的眼睛却并不在淑妃和贤妃身上,高的人太高,并不是如今赵惜柔应该看到的目标,但很明显,赵惜柔的眼睛只在这两位已有正一品妃位的妃嫔身上。 赵如意此方彻底确定,赵惜柔,并不似她表现的那样温柔,这是个心高气傲的人。 是这样么? 因离自己的答案又近了一步,赵如意开始放松下来。 “听娘娘说,何淑容与韦婕妤出身都不是很高,妹妹斗胆问一句,皇上是否更看重出身不好的女子。” 赵国公夫人眉毛一挑。赵惜柔论明敏不如她娘五分之一,在她未出阁前,赵国公夫人并不为女儿的智商着急,赵家已是公侯之家,女儿这等出身,虽说不是聪明绝顶,但绝对不蠢,女儿有地位,有智商,赵国公夫人从未担忧过女儿日后的路。 只可惜女儿后来做了太子侧妃。 其实依女儿的出身,太子正妃之位也不是不可,但偏偏先帝与太后情笃,太子正妃,只会出自方家。后来先帝指两位公府嫡女和一品将军孙女为太子侧妃,赵国公夫人方知先帝用心良苦。 这三家的女儿,巧不巧赵国公夫人都见过。 淑妃娘娘灵动有余,稳重不足。自己女儿倾国之貌,却难堪大任。贤妃娘娘虽是武将之女,却静默恭顺。这三人,皆出身极好,自身平常,绝难撼动方家女地位。不过赵国公夫人曾也想过,三位侧妃这样好的出身,如再得太子青眼,或许早晚有一天,方家女地位不稳。 但如今赵如意一句:“皇上是否更看重出身不好的女子。” 那一瞬间,赵国公夫人茅塞顿开。 或许,先帝也看出来,皇上更看重出身不好的女子,所以先帝赐给皇上的侧妃才都出自高门吧。有这样出身的侧妃,即使皇上日后偏宠哪位寒门女子,亦有潜邸侧妃与之制衡。先帝对太后娘娘,委实用心良苦。 赵惜柔却仍不解赵如意话中之意,只慢慢道: “何淑容出身委实不高,韦婕妤倒是好些,韦婕妤父亲为一地知府,不过家中并无旁人出仕,不是书香大族。” “何淑容品貌如何?” 何淑容既然能为皇上诞下长子,自然是会受到宫中其他妃嫔的嫉妒的。好在赵惜柔知道如今不是惦记恩怨的时候,那一株腊梅已经被她揪的只剩花枝,屋里腊梅飘香,却已不见梅花了。 “论样貌自然不如我。但她性格娇憨,好庖厨,服侍人也周到。当年她只是皇上潜邸的小宫女,因她姓何,得了太妃娘娘眼缘,后来太妃娘娘就把她指给了皇上。忘说一句,太妃娘娘也姓何,曾养育过皇上一段时间。” 第24章 赵国公府(24) 赵如意却不问与何太妃有关的事。她眸光微沉,却无心去看嫡母或是赵婕妤,拇指和食指慢慢开始微小的摩挲。 “韦婕妤如何?” “她爹在北方一个边陲小县做山长。” “韦婕妤性情如何?” 若说说起何淑容,赵惜柔还有一分宿命之感,但当她提起韦婕妤,脸上已是不掩厌恶。看来,姐姐在韦婕妤手上吃过大亏呀。 赵如意的眼睛忽的一闪,眼里带着一点秘密的笑意。 事情并非密不透风,张姨娘此时已经得了消息,手上玩着一串赵国公赏的蜜蜡,侍女平儿递来一盏好茶给她,茶汤滚烫,她未接住,茶水直接溅在平儿脚上。 “奴才就是奴才,披多少层皮都成不了主子。” 不知道是在嘲讽平儿,还是在嘲讽自己。 “有点像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见她秘密的笑容,赵惜柔惊天一句,叫赵如意微微眯起眼睛。不过她终归只是怔忪了片刻,唇边衔起一缕笑,说: “姐姐折煞我了。” “不。” 赵惜柔突然郑重起来。 “我本来也没有这种念头,只是刚看你眼里带笑,这似笑非笑的样子,和她很像。不过她可不是一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她爱笑,不知情的人见了她,还以为她是个和善人。” 原来,何淑容和韦婕妤都是爱笑的和善人。赵如意又眯眯眼睛,似是心下已有了分数。 “娘娘如今住在何处?” 赵惜柔不妨她这样问,一时也忘了要戏谑她,想一想,说:“住长秋宫” “韦婕妤住何处?” 赵惜柔越发摸不着头脑,却忽然间想起另一件事,于是板起面孔来,正色道: “她住玉英宫,宫中,二品位份方能为一宫主位……” 赵惜柔话未说尽,赵如意却忽然打断她。 “娘娘如今居侧殿还是居正殿。” 如白日里的天雷,电闪雷鸣之后暴雨忽至,一丝丝的沁凉击穿人的心肝脾肺肾,赵惜柔的眼睛先是瞪大,继而慢慢恢复平静。她的心凉透了,直到一声娘娘恢复她的神智,她的眼神不再虚空。 只是心跳了一拍,又漏一拍。 “想必娘娘是居正殿了。” 看着赵惜柔乍白的脸色,赵如意下了定论。 “当年,我们这些潜邸旧人随皇上入宫。皇上为太子时,我本是太子侧妃,不料竟与妃位失之交臂。那时候,我与韦婕妤还算要好。当时我们都还住在飞霜殿,宫里因先帝薨逝乱哄哄的。皇上一登基就册了太子妃为皇后,皇后娘娘出身太后母族,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后宫之权。之后,帝后赐淑妃会宁宫,赐贤妃琼华宫,赐何淑容拂云宫。韦婕妤知我心思,她当时正得圣宠,那时候,我还以为她是心怀公义,因此为我不平。” 赵惜柔说到旧事,眼中仍是一片愤愤之色。 “娘娘当时因位份伤心透顶,如果我没猜错,韦婕妤一定是向皇上进言,娘娘如今虽然只是婕妤,但好歹从前在潜邸时也是侧妃的名分,让娘娘以婕妤之位住长秋宫正殿,就当全了娘娘的一点脸面。当时,韦婕妤与娘娘交情不错,韦婕妤为娘娘向皇上进言,皇上难免会怀疑娘娘在韦婕妤跟前抱怨过什么。” 赵惜柔一个字未曾落下,脸上于是未改惊讶,她讷讷说: “你所说的,一字不差。” 赵如意未因此而露出娇矜之色,反而低首缓声道: “娘娘,皇上正宫嫡出,少年天子。天纵英明这样的夸词用在皇上身上绝不为过。我知娘娘傲气,但是娘娘不该对天子有怨。” “怨从何来?” “从娘娘居XX宫正殿。” 赵如意铁口直断,赵惜柔的心只觉得砰一声,像是恍然大悟,又颇觉怅然若失。 “封娘娘为婕妤是皇上的意思,娘娘一直忝居长秋宫正殿,便是对皇上的安排不满。娘娘,皇上是天子,娘娘岂能对天子生怨怼之心。” 赵如意见赵惜柔脸色有些许松动,在这间隙,她端起奶/子茶,抿了一口润一润嗓子,又说: “请娘娘回宫后向皇后娘娘进言,自己位份不足,不应忝居正殿。愿去玉英宫同韦婕妤居住。” “韦婧此人深不可测,一等一的小人,我岂能与小人同住一屋檐下,这岂不是脏了我的眼睛!” 赵如意看她发脾气,既不害怕,也不惊讶。只是慢慢放下茶碗,再次端正了姿势正视赵惜柔,她的声音很低,很慢,却又仿佛有一种令人不得不听从的魔力。赵惜柔自诩国色天香,却不知为何,竟一时看赵如意这镇定面孔,看得失了神。 在赵惜柔静下来的间隙,赵如意突然发现嫡母至如今竟一言不发。她不好揣摩嫡母心思,却仍是忍不住偷望了她一眼,她的眼神里似乎透露出对往事的怀缅。往事……赵如意别过脸,不再看她。 赵惜柔今日几次三番生出哑口无言之感,但她的年岁和阅历都让令她能很快的恢复镇定,她并不笨,如今冷静下来,慢慢明白赵如意的意图。 “皇上喜欢恭顺的人,其实上位者都喜欢恭顺的人。娘娘公府嫡女的出身,自然不乏傲气,但淑妃娘娘的出身就不好吗?我想,淑妃娘娘能得淑妃之位,一定是有其过人之处。” 眼见赵惜柔又要暴走,赵如意浅浅一笑,慢慢说: “娘娘还有机会去琢磨别人的过人之处,已经是极有福气。娘娘的境地或许不是那么好,但也未必糟透了。娘娘或许惜自己如今只得一婕妤之位,但娘娘仍然年轻,宫中妃位尚未四角齐全,娘娘日后未尝没有一争之力。” 赵惜柔怦然心动。 没有再比此时更美妙的感觉了。她因为激动睫毛开始微微颤抖,赵如意细心,发现她的耳根也因此红了起来。 良久,赵惜柔璀然一笑,抚掌对赵国公夫人道:“母亲真是慧眼,给我找来这样一个妹妹。” 赵国公夫人用柔情似水的目光回应女儿,这样的母慈子孝,只可惜她始终是个不相干的局外人。赵如意心中一酸,站起来,先对赵婕妤行了大礼,又对嫡母福了福: “娘娘,夫人,若是无事我便先回了。” 赵惜柔很惊讶于赵如意这就要走,还是赵国公夫人看得透,她淡淡对赵如意点点头,却说: “你祖母如今身子不好,你做小辈的应当多去瞧瞧她。” “是。” 赵惜柔不知道母亲和她打什么哑谜,但此番回府,她心愿已了。她一贯是信奉母亲的,见母亲没拦着赵如意,于是也就随她去了。 外头日光稀薄。 红玉见赵如意出来,连忙迎上前去,她虽说为人不大机灵,但也并不笨,觑她神色,又琢磨着赵如意在里面呆着的时间,心里揣踱或许她得了贵人青眼。有了这一层揣测,再加上从前种种,红玉因此又对赵如意恭敬三分。 唯正主仍然是一副淡然容色,她见了红玉,先体贴地问她一句冷不冷,之后得到一句官方且刻板的回答,于是又吩咐说去看一看老夫人。 与其说看老夫人,不如说去看一看张姨娘。想着府中人说话九曲十八弯的模样,赵如意不自觉勾了唇角。 日光稀薄,但在日头下走的久了还是会感觉到些微暖意,她虽长于乡野,但自幼许多事亲力亲为,身体反而不差。在外头略走一走,精神更足,反倒是赵惜柔在一股子暖香中精神不足。因她身份不比从前,赵国公夫人虽为其母,如今却轻易不做她的主。 因为屋里只有母亲,赵惜柔罕见的露出一种倦怠又放松的神色来,拿手腕撑着太阳穴,纤纤玉指因此自然的弯曲成好看的弧度,她眼底有一颗极漂亮的眼泪痣,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看得人心折。 赵惜柔是那种有些优柔寡断的人,她先叹口气,又波光粼粼地看着她母亲,幽幽说: “娘与父亲,到底是如何想的?” 或许赵国公夫人也未曾料到赵如意有如此敏锐的判断力,她右手摩挲着一串浑圆的东珠手串,状似无意般说道: “你如果喜欢就带她入宫去,如果不喜欢就算了。” 赵惜柔眼中含了柔软。 “我知娘一心为我,可我总要考虑父亲的意思。” 女儿就是这点不好,总想事事周全,反而容易因小失大。赵国公夫人自心里叹一句。 “娘娘觉得如意如何?” 赵惜柔深知母亲的风格,只是她委婉惯了,便没有立即就回答。反而是捡了一块栗子酥入口,皇上似乎喜欢纤瘦美人,赵惜柔自打做了皇家妇,已是许久未曾吃过点心了。如今回了家,不自觉就放松下来。 赵惜柔到底不是没有决断的人,若没有决断,恐怕也不能体体面面地活到现在。她眼睛先一眨,眸光再一沉。似是下定决心般,音调都提高了一寸。 “是个有主意的,比阿崔更好。” 赵国公夫人的手,不自觉就抖了一下。 第25章 赵国公府(25) 就如自己当年相中丁漾,如今赵惜柔相中赵如意,一时间,赵国公夫人心中顿起宿命之感。她望着女儿,见女儿的神情中流泻出一点不确定,于是她用一种略带安抚地眼神看着她,却说: “此时带人入宫难免招眼,不如等孝期过了再遣人接她入宫。” 赵惜柔想一想,说了一句有理,母女二人都相应的沉默了。 张姨娘正在老夫人跟前奉承,老夫人身子越发的不好,却又因有贵人回来省亲,万不敢声张病体,不然让贵人沾上一个刑克祖父母的名声,贵人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呢? 老夫人不喜欢儿媳,却十分心疼这个孙女。若不是担心赵如意这个不驯的庶女不安好心,入宫后得势,再跟孙女翻脸,她也不会就此病上一病。 自然,这冠冕堂皇的理由的背后是否还有另一层的不为人知,就只有老夫人自己心里清楚了。嫡母暗示赵如意过来服侍祖母,她虽难免多想,却也还是抱着先看一看再做打算的心思,施施然就往老夫人院中来了。 赵如意到的时候老夫人正在张姨娘的服侍下用饭,她如今一见了赵如意就没什么好脸色,自然,在张姨娘跟她说故事之前,她看这个庶孙女的眼神也并不和善。 张姨娘如今不敢绝要赵如意的强,从前觉得不过一个乡下丫头,绝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现如今却信了那一句有其母必有其女的老话,不过才听下人回禀一句三小姐过来瞧老夫人,脸色就有些白。 张姨娘自下去收拾汤药不提,赵如意朝祖母福了一福,她祖母只是扭过头不看她。 眼见祖母病情越发沉重,赵如意是个细心人,难免心下纳罕,只觉得她的病情来的也太凶了一些。国公府地,什么样的大夫寻不来,什么样的药材找不到,何况她这病本来就没什么正经的因由,莫说大夫,就是小辈们也都殷勤周到,缘何竟能越发沉重。 虽然想着这里头恐怕有祖母不待见自己的缘故,却又想到嫡母刚才十分唐突地打发自己过来,心里因此察觉出一丝线索,但转念又想,这正是娘娘省亲的当口,恐怕谁都不能在此时有什么疏漏的。 赵如意服侍过老夫人一阵,就被老夫人寻了个由头打发走了,她正好也觉得身上有些乏,于是也不曾说什么,只径自去了。张姨娘看她从容,越发心惊;因此十分的想要女儿去奉承一回赵惜柔,却奈何赵国公夫人规矩森严,并不允许。 张姨娘因此越发郁郁。 赵惜柔并没在家中呆上太久。老夫人正病着,不管是为贤孝的名义,还是祖孙的情谊,赵惜柔总要过去一遭,侍奉汤药。但她养尊处优久了,又哪里做得来这种活计,却又不愿意点卯,事事亲力亲为,险令自己累出病来。 贵人要表孝心,旁人难免是要退避三舍的。好在赵如意一向不得老太太喜欢,即使偶尔过去,也难阻挡贵人的锋芒。 天气渐渐的暖和了,不比贵女们身娇体弱,碰上这种乍暖还寒的天气就要病上一病的,赵如意身体还好。偶尔去赵惜柔那里坐一坐,赵惜柔对乡间生活有些好奇,赵如意虽不耐烦说前事,但面对贵人,却也不得不小心应承。 事情也就出在那几日,赵惜柔本都要走了,张姨娘这些日子因不得贵人喜欢,也不敢出来惹人嫌。却偏偏赵惜柔早惦记着她,莫说人得势便猖狂,张姨娘几次三番想拔嫡出母女的虎须,赵惜柔不是泥塑的性子,如今逮着机会,少不得要发作一番了事。 那一日,张姨娘的亲兄弟,老祖宗用惯了的大夫张大夫照例过来替老夫人诊治,用过针灸 开完方子,出门的时候抬眼瞧了瞧那万里无云的天,忽然打了个莫名的冷颤。 张大夫尚未反应过来,已是被人拿下了。 他自然知道国公府现下有贵人回来省亲,行事也因此愈加谨慎,但赵惜柔想找张氏兄妹的不痛快已想了良久,几乎成了横亘在心的一块心病,如今得了好机会自然也不愿意放过。等张大夫回过神,在厅堂中见到屏风后一个模糊的影子,她头上的步摇因她说话而一颤一颤的,在屏风上投递出一个极类凤鸟的形状。 然而赵惜柔并不曾找他说话,她只是清点了证物,由阿崔搀扶,施施然去见了已经被请到偏房的张姨娘。 这里,是老祖宗院子里另一处屋子。张姨娘得老祖宗喜欢,曾也来过,如今再来,只见一堆凶神恶煞的婆子,心里登时生出一股子狠劲儿,伸手就给了其中离她最近的一个大巴掌,嘴里哼道: “你是什么东西,既敢拘我?这是老祖宗的院子,若打扰了老祖宗养病,少不得揭了你们的皮。” 那婆子恨恨,正欲斥骂,却听一声开门响。门外的光朝里射进来,令人瞧不出来人的轮廓,但只一个模糊的影子,就已是让张姨娘的心凉了半截。再等那人一开口,张姨娘只觉得心肝乱颤,竟也说不出话来。 赵惜柔利利落落地把证物、证词,一样样交给父亲赵国公的时候,其母赵国公夫人才闻得了风声。捻紫檀念珠的手一顿,指尖因此带了阵阵沉木香气,风一吹,又转眼消散如烟。 因为赵如意的事,答嬷嬷渐渐与她离心,只是到底多年主仆情谊,赵国公夫人有一瞬的不忍。眉眼先拢一丝轻愁,又收回去。 应嬷嬷听了此事就觉得不好,夫人多年不动张姨娘,即使旁人不知缘由,应嬷嬷是赵国公夫人多年的心腹,她却是知道的。 并非是不能动,只实在是不愿意动罢了。 “府里谁做姨娘有什么要紧。” 赵国公夫人叫应嬷嬷收了檀木珠子,自己拈一柱香去敬了佛祖,等那香气渐浓,自己却走了。她转身,是一个十分孤寂的背影。带着十分的寂寥,但在寂寥深处,应嬷嬷仍然感觉到了夫人的不安。 赵惜缘比她姐姐赵惜柔来的要早,毕竟是亲娘。 先是喊了几句我姨娘冤枉,赵国公夫人不愿意担一个不慈的名声,于是让应嬷嬷引了她进来。赵惜缘在这种时候颇是知道些眉高眼低,一应只是怯怯的,语气绝不强硬,也不敢作出那种可怜兮兮的样子给人看。但话里话外都有大姐姐赵惜柔仗势欺人的意思。 赵惜柔是赵国公夫人唯一的骨肉,她自然是不许人诋毁自己骨肉的。于是听赵惜缘唱念做打的了一番后,忽然开口道: “你口口声声说你姐姐冤了你姨娘,那你可知你姐姐是为什么事冤枉了她?” 赵惜缘顿时哑口无言。 她哑了声不敢说话,赵国公夫人却蓦地一叹,揉一揉额角,用一种十分平淡的语气对张嬷嬷说: “咱们过去瞧瞧。” 赵国公夫人到时,张姨娘仍一应地强辩解,老夫人的院子静的半分声音也没有。如今她身边只剩一个娘家的晚辈侍奉在侧,赵国公夫人先去瞧了老夫人一眼,见她依旧是一幅混沌样子,又多嘱咐了孙瑶两句,就转身了走了。 高门大院里有时候也藏不住事,贵人找张姨娘的麻烦,这事已经在院子里传遍了,红玉像是有些急,于是问赵如意: “小姐不去瞧瞧吗?” 瞧什么?这是与她无干的恩怨,她于是只是笑着摇摇头,棋谱行了一半尚不得解,却似是而非说了一句: “这不是困局。” 红玉知道她的脾气,于是也不敢深劝。只觉得这院子里一日赛一日的不太平,叹一口气,却陡然生出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张姨娘的事最终连赵国公都未惊动。 人是赵惜柔拿的,张姨娘害老夫人致病的证据是答嬷嬷给的。赵惜柔出手,不知是因她手段,还是因她身份,在这个家里横行多年的张姨娘忽的在一日早春被套车送去庄子上。张姨娘走前是不是一脸的眼泪,是不是万分的后悔,没人知道。赵惜柔只留下一句: “待出了国孝,我会派人来接三妹妹入宫。” 赵国公夫人点点头,腕子上的楠木手钏似是长在她手上似的。张姨娘走后,赵国公夫人脸上便是这样无悲无喜的表情。若是心细的人会发现,从前赵国公夫人身边的答应两位嬷嬷,如今竟缺了一位。 赵如意站的远远的,她并不说话,只一应地沉默着。 赵惜柔回宫的辇车就这样浩浩荡荡的开走,赵如意如今既得嫡母看重,站的排序自然也就突出了些。赵惜柔走后,赵国公夫人似有若无地看了赵如意一眼,慢慢说了一句: “如今张姨娘不在,你祖母身子的确好些了,你多去看一看她,就当尽了孝心。” 赵如意不是不懂赵国公夫人话中之意,她低垂眼睑,轻飘飘说了声是。她知道,嫡母或许早知道老祖宗这病病的蹊跷,但她并不希望女儿沾染上内宅里的脏事,只是赵娘娘也并非嫡母以为的那样软弱。 天空突然飞出一丝风,本来的万籁俱静被风声打破。一转眼,已是来年的冬天。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满满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赵国公府(26) 这些日子,老祖宗在家中含饴弄孙,平日里若有什么应酬,也一味只放给儿媳,两不沾事。这些日子,腊梅开的正好。今年的年来的晚一些,冬天却不晚,尚未到年关,寒气就冻到了骨子里去。 赵惜缘定了一位文官家充做嫡子养的庶子。这些日子常在屋子里绣嫁妆,无事鲜少出门。赵惜缘姨娘出事之后,她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成长真是残酷。 赵如意侍弄着院子里的一株腊梅,这一株腊梅曾是张姨娘的最爱,当她从张姨娘院子里挪过来的时候已经枯的不成样子。后来幸亏花匠起死回生,到了今冬,又是一年绽放时。 红玉也定了亲,先帝孝期将过,婚丧嫁娶这样的事也慢慢活跃起来。她定亲的对象是自幼青梅竹马的表兄,两家知根知底,也算门当户对。 聚散终有时,离赵如意入宫的日子渐近了。周围忽然传来人的脚步声,赵如意回过头,见红玉脸色潮红,前额的碎发因被汗水浸透而贴在脸上。 “怎么了?” 红玉如今已经习惯了赵如意这种仿佛万年难有一变的冰山脸,她微喘一喘气,待平复了,才缓缓说: “老祖宗院子里吵起来了,夫人让您也过去。” 不知是出于拉拢,或是别的什么目的,赵国公夫人如今越发依仗赵如意。自从答嬷嬷自作主张撺掇着赵惜柔处置了张姨娘之后,便被赵国公夫人送出府荣养。应嬷嬷智商上高答嬷嬷百倍,对赵三小姐也从不阴阳怪气,横眉冷对。即使这客气中仍带着审视和疏离,但这已经是赵如意万分能接受的态度了。 祖母院子里能出什么事?赵如意浇水的手并不停顿,直到一股梅香随着寒意扑来,赵如意仿佛才回过神来似的,方对红玉说:“我这就过去。” 老祖宗不喜欢人穿红着绿,好在现在仍是先帝孝期,也没人敢大剌剌的穿红着绿,虽说如今老祖宗仍不太待见赵如意,可媳妇愿意抬举庶女,儿子又是不太管内宅事的,老祖宗无法,也只好将就着过了。 院子里嚷嚷的叫人头疼。虽然赵如意一向知道祖母不太讲理,但头一回听到她这样中气十足的喊叫声。赵如意进厅的时候,正赶上一碗热茶砸在嫡母脚边,赵如意先给两位长辈请安,双眼在这屋里逡巡一圈,发现孙瑶眼睛红肿着,像是刚哭过的样子。 不疾不徐地请安,老祖宗也不阴不阳地叫她起来。赵如意站稳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又弯下身子去拾起嫡母脚边的碎瓷片。在捡瓷片的间隙她看到嫡母脸上闪过一闪而逝的动容,赵如意并不因此得意,反正人在失落时若遇上这种雪中送炭的温暖,再是铁石心肠也会动容。 “你来了,正好。你母亲喜欢你,你就与她说一说男婚女嫁的道理。” 老祖宗指着赵如意,她的脸色有些青白,可见是动了真怒的。这叫赵如意忽然想到襄远侯府,她站在嫡母身边,离孙瑶倒有些远了。心里有了分寸,于是笑: “孙女不太明白祖母的意思。” “你妹妹孙瑶也到了要议亲的时候,我叫你嫡母去与云家大妇说一说,她竟忤逆我,如意,你说这事应不应当。” 老祖宗气的捶床。 赵如意一双杏眼扫过孙瑶。自打来赵府,因她是老祖宗的娘家女孩儿,赵国公夫人从不敢慢怠,从前在杭州时带过来的瑟缩气早一扫而空,一身含烟软罗裙,一双芙蓉柳叶眉,这是个极标致、也极易惹人怜爱的美人。 不知道美人这时候在想些什么,她并不敢看人,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地下,似乎是在走神。 老祖宗问赵如意这话问的刁钻,可惜赵如意并不上套。 “祖母是瞧上了云家大少?” “哪里是你祖母瞧上了人家,是孙小姐。” 赵国公夫人不是包子,婆婆不讲道理,她就也犯不上给谁留颜面。阴测测说了一句,一双凤眼淡淡望向孙瑶。孙瑶煞白的小脸于是又白了一层,屋子里的香炉熏的是瑞脑香,香气袅袅像婀娜的美人步。 赵家不够清净,云家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事已是慢了一天发作了,昨日云翳同孙瑶正在文法寺你侬我侬,巧不巧被云挽撞了个正着。 云挽与云翳这一对异母兄妹早是不死不休,襄远候夫人近来身子渐弱,云挽挂心亲娘,本来是想要来文法寺为亲娘求一场平安,没想到却遇上一出好戏。 “逆子,逆子。” 襄远候一双手颤抖着指向云翳,自从身子渐好之后,他便在宫中领了禁卫军的差事。 骂完儿子,又问夫人: “你就放任他如此?明日就给他议亲!” 自从这个儿子身体渐好,丈夫就日渐与她离心,襄远候夫人本就因此心气不顺,连带着身体也弱起来,如今被丈夫一通的呵斥,新仇旧恨齐齐上涌,竟说: “议什么亲?议给谁?孤男寡女私相授受,既然这么喜欢,不如直接娶了回来,何苦做缩头的王八。” “母亲说的极是。” 云翳难得未反驳继母,又重重朝父亲磕了个头道: “父亲,我与阿瑶是真的两情相悦,我们彼此说好的,永不相负。” 望着儿子含泪的虎目,襄远候面色赤红,瞪大的双眼让这对父子看上去都面色骇人。襄远候夫人不耐烦管这闲事,听说那边是赵国公府老封君的娘家庶女,这样的出身的确会让丈夫极端不喜,但这似乎也昭示着丈夫从未动摇过日后让云翳继承候府的决心。 想到夫妻多年情爱,襄远候夫人胸腔一凉,于是什么也都淡了。 “孽障。” 襄远候倒是不担心这一巴掌下去会断绝父子情分,他直接叫来亲卫将儿子软禁,他的衣襟上还沾着儿子的眼泪,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样的话在情爱面前,真不值一提。襄远候觉得有些累了,却还是强撑着嘱咐妻子: “这事不许传出去,免得误了翳儿前程。” 襄远候夫人哂笑,却还是应了是。 等赵国公赶回家的时候,家里已经是不可开交。张姨娘被送去庄子上后,赵国公和妻子的情分倒更好了些。老祖宗几乎就要上去给儿媳妇一个巴掌,好在有左右婆子相劝,赵国公老夫人心中也还清醒,虽然心情已是十分不好,但也还能忍耐。 倒是孙瑶,除了知道哭,既不煽风点火,也不好言相劝,赵如意深知她不是个糊涂人,如今能有这样的做派,除了说一句迷了心窍,也无别话可说。是啊,侯府世子,未来的襄远候,又是这样的柔情蜜意百般逢迎,搁谁谁不心动呢。 但很多时候,人的命运不是人力可为。而在赵如意看来,孙瑶并没有掌控自己命运的资质。 “我的儿,你可来了。” 老祖宗见到儿子如见救星,大肆痛斥儿媳不贤不孝,然赵国公却只是亲自去扶母亲,令下人都下去,方说: “娘,云兄刚才亲自来衙门找我,咱家和云家多年交情,别叫一场误会疏远了情分。” 高门大户里,谁也知道谁。别看刚赵国公夫人一直死扛着不愿去找云家要说法,说一句难听话,就算赵国公夫人骂孙瑶骂到脸上去,只要老祖宗一直强硬,赵国公夫人依旧是拗不过婆婆的,终归是要厚着脸皮,为了孙瑶的婚事登云家门的。 但赵国公回来将这事一锤定音,老祖宗就是再心疼孙瑶,也不会轻易违拗儿子的意思。何况,这是赵家当家人和云家当家人共同的意思。 相处久了,就算不是亲母女也有一定的默契,父亲话音才落,赵如意不过拿眼尾瞥到嫡母的一个眼神,便过去扶孙瑶,说: “瑶妹妹随我去后头坐坐吧。” 在赵如意心中,孙瑶不是个坏人,她也没做什么大逆不道叫人唾弃的事。甚至在赵如意心中,云翳也算是个有担当的人了。赵如意打心眼里可怜孙瑶。 扶着哭哒哒的美人走了,翌日正逢十五,照例,赵如意应当去嫡母院中请安。孙瑶昨日一晚没睡,赵如意却没精神陪她熬,早早歇下也早早起来,因着如今院中有客,她也没带红玉,另带了两个丫头随她去给嫡母请安。 嫡母眉间似乎总有一丝清愁,赵如意知道,这是因为家中总不清净的缘故。梅兰竹菊里的梅端上来茶水点心,嫡母院子里的茶饼总有一股子薄荷味,吃上一个就能醒醒精神。 “再过几日她就要回杭州了,最近你好好陪一陪孙瑶。” 她的命运就此一锤定音。 赵如意心中升起一丝似有还无的宿命感,但很快也就消散了。嫡母总是如此,只与她说结果,她们不是亲母女,她自然不会手把手教她这里面的道理。 忽然,她开始有些怀念起陈夫子和陈嬷嬷来。其实年轻时的回忆总是走不远的,等年岁渐大,人也会渐渐遗忘。 “如意,你回府也有一年了。” 第27章 玉英宫(1) 腊月十五,小雪。 虽无家人相送,但宫中遣了宫人过来,又有一顶青色小轿,这一程也算体面。雨雪纷纷,不知道走了多久,怀中的暖炉也渐温,忽的轿子一停,巍峨宫墙就这样进入赵如意眼帘。记忆的交错里,她忽的想起容水村那一个个灰白色的,镂金刻字的扁平牌坊。她从小在容水村长大,觉得那已经是自己此生所见最气派的景象。 后来回了国公府,国公府邸百年底蕴,青灰的砖瓦自有其疏阔,却依旧不及这座由明黄、朱红、靛蓝等等颜色交融而成的宫殿。飞瓦上一只游龙几欲冲破九天,天空鸟雀留下残影,宽阔的大道上银装素裹一片。 崔选侍见赵如意竟是有些愣愣的,好意小声提醒了她一句,她方才收回遐思,学着宫中淑女最柔顺贞静的步伐,在这数九寒天里,随崔选侍往深宫里走去。 *** 寿康宫。 拈一柱香,菩萨慈眉善目,香烟袅袅,慈姑姑上前迎了太后娘娘一程。 太后娘娘年约四旬,并不算老,两鬓却有一点白霜,这是岁月留给她的痕迹。眼尾一点细纹,显出从前犹存的风韵。慈姑姑拿右手替太后娘娘掀开珠帘,那一缕香烟也随之消散,宫女们钻沙子似的跟上来,捧起太后娘娘坠在地上的披肩,一应地低头往前走,却从不在意去路。 “进宫了?” 慈姑姑知道太后娘娘问的是赵家三小姐,垂一垂眼,羽扇似的睫毛微动,慈姑姑的年纪比太后娘娘还长几分,却丝毫不显得老态。不等慈姑姑回来,太后娘娘的嘴角勾勒出一个讥诮地弧度: “这些人里,数赵氏最沉不住气。” “赵婕妤只是妃妾,自然是不能与咱们中宫皇后相比的。” 慈姑姑的话并未劝到点子上。那张面沉如水的脸,虽因阳光的照耀添了一分颜色,内里却依旧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细雪挟裹北风,刮在人脸上如同利刃一般,太后娘娘打了个哈欠,问慈姑姑: “你觉着,皇上会不会再选妃妾?” “应当不会的。” “皇上痴心。” 太后娘娘这话似是若有所指一般。有一些事情,即使身为寿康宫里最得意的掌事嬷嬷也知道的并不清楚。一个模糊的记忆从心头划过,如拿湮开在纸团上的清水一样,滴下去就再没声息。慈姑姑见太后娘娘像是有些倦了,说: “到娘娘午睡的时辰了。” “也好。” 却又像是不甘心,到底问了慈姑姑一句: “赵氏啊,仔细砸了自己的脚。” “这都不打紧,宫中只要有娘娘在,就是定海神针。” 太后不过一哂。 *** 路上,像是故意要搓磨她似的,崔选侍走的很慢。任凭北风吹来,赵如意脸上因此一阵赛过一阵的疼,但宫中景象是这样壮美,壮美到几乎让她忘记疼痛。 越是寒冷的天气时间过的越慢,赵如意耐心十足,倒是崔选侍自己受不了风雪的搓磨,不由得加快步子,还说: “妹妹不需如此拘谨,妹妹的规矩已经学的很好,不如就放开步态走路。” 多么有趣,从前赵家的家生子,因为聪明和运道,如今已是宫中女官,居正七品选侍之位,也因此,她叫赵如意一声妹妹绝不算失礼。但这究竟算是恪守规矩还是耀武扬威,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这样的天气,自然也没什么宫妃在外头游逛。倒是远远看见一抹明黄,浩浩荡荡的,像是天子仪仗。果然崔选侍拉着她退到一边,规矩是早就学好的,只是跪在这冰天雪地里,心里多少有点踌躇。 虽说也曾拿皇权做借口,内心深处却还是天生的反骨,到底是不屑一顾的。待仪仗过去,崔选侍低声说一句可以起来了。两人的膝上都沾了细碎的雪花,转眼就湮成冰冷的水渍。宫里就是这点不好,不论见了谁都要卑躬屈膝,一副奴颜让人慢慢忘记从前的面目。 玉英宫在后宫深处,一路走过去,已见几处亭台水榭。天虽然冷,倒还未耽误赵如意赏景,还是崔选侍实在被北风吹得不耐,又催了赵如意一回,两人才将将在巳时一刻到了玉英宫偏店。 昨日是韦婕妤侍寝。晨起,韦婕妤在福宁殿用过早膳,一定小轿子便被送回了玉英宫配殿。虽居配殿,韦婕妤却并不委屈。才入玉英宫院门,一袭冷冷的梅香就此袭来,她书香出身,也读过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这样的句子。与西配殿一心只喜牡丹花不同,韦婕妤反而更喜欢这冰天雪地中的凛凛寒梅。 远远,她看见一件水红色的大氅,大氅在这冰天雪地见独现一抹红,韦婕妤不太喜欢红色,那样艳丽的颜色,总觉得看得太久会灼伤人的眼睛。不过略停顿片刻,就有贴心的宫女过来附耳道: “听说赵婕妤的庶妹今日入宫了。” 赵惜柔还是这样的沉不住气。羽扇一样的睫毛微微闪动,一股风自上青云,韦婕妤鬼使神差一回身,远远像有个女孩儿施施然走过来。只见她梳着最常见的垂挂髻,淡青色的衣裳在这天地里像是掀不出什么风浪似的。美倒是美,但在这争奇斗艳的后宫里,她的模样并不算出彩。 韦婕妤看了她一回便要离去,却不知道为什么,回头之后又像是觉得看不够似的,竟鬼使神差地又看了她一眼。 “主子。” 侍女知道她不耐烦见赵婕妤,担心再这样耽搁下去,恐怕就是一场四目相对的局面,便低低提醒了她一声。韦婕妤是那种安静中透着活泼的女子,自有其主见、自有其城府也自有其审美。 “走吧。” 她慵慵地吩咐了一声,心中却开始期待这女子似是注定会带来的风起云涌。 再见赵惜柔,她的模样和一年前并没什么区别。并不过分得意,也未见得憔悴。 赤金的花冠将她的头发挽起,水红色的大氅显得她面如春水。赵惜柔的目光并未追随韦婕妤而去,她放在袖笼里的手抽出来,轻轻地对赵如意的方向招了招手。 *** 赵如意被安顿到偏殿中的一间小屋子里,出乎赵如意意料的,赵惜柔并为提起要为她请封女官一事。 也没有指派伺候她的粗使使女。 小小的屋子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小桌,一张圆凳。皆不是上好木料,唯有桌案上的一面镜子昭示着这应当是一位女子的闺房。陈设比她想象中陈旧,形势也比她想象中严峻。赵如意拂去镜子上那一层淡淡的灰尘,屋内暖若三春,这时只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从镜子中,她看见重又换了一身宫装的崔选侍。崔选侍团团脸,因和答嬷嬷是非常近的亲戚关系,姑侄俩眉眼间倒有些相像。 貌不惊人的女子,却有种不可小觑的气质。 她面对赵如意时,无仆人对主上的恭敬,也没有同僚对同僚的客气,她始终是审慎的。 “娘娘说小姐这一路也累了,两餐到时候都会有专人为小姐送过来,今日就不必小姐过去请安。” “好,我知道了。” 既然崔选侍不知道客气,那她赵如意到也不必客气。端了茶就送课,突然感到宫中的生活或许就是这样寂寞。 临近小年,宫中忙碌非常,赵婕妤虽然不是玉英宫主位,但这小小宫中的大小事务,也都由她与韦婕妤一同做主。 时至深冬,中宫旧疾复发,宫中气氛因此有些紧张。 这些暂与赵如意无关。 赵如意再见崔选侍与赵惜柔是在三天后了,随崔选侍往赵惜柔所处的飞霞殿去,一路上只见寒梅怒放,忽的想起自己那天初至玉英宫前殿,院门口站着的那一位赏梅的宫妆丽人。 赵惜柔在殿中只穿常服,猩红的抹胸让她显出几分成熟的少妇风情。跟着崔选侍向赵惜柔行大礼,直到她温柔地声音响起来,方直起身抬了头。 赵惜柔脸上的笑容有些虚假,赵如意眼观鼻鼻观心,看到她眼底有一抹难言的焦躁。那种焦躁似与某种想得而不得的志向有关,她眯眯眼睛,由崔选侍带着自己在一个离赵惜柔不远的凳子上坐下了。 “这几日过的可还习惯?” 赵惜柔还是喜欢那样绕弯子。 “妹妹性子泼辣,住哪里都习惯。” 崔选侍第一回 见识到赵如意的品格,心中微有惊讶,却不表露。只低垂着头,倒是无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赵如意亦不在意崔选侍在想些什么。她只是目光灼灼地看向赵惜柔,她知道这个姐姐定力不算鼎好。赵如意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照例喝茶,吃果子,即使如今未有女官的身份,但她知道,赵惜柔轻易不会亏待自己。 她对赵惜柔放心,就不知道赵惜柔是否也对她放心了。 “听说你来的时候见着了韦婕妤?” “只远远望了一眼,未行礼未说话,也不算见到。” “哦?你觉得她如何?” 韦婕妤如不如何,姐姐,又与你何干?赵如意虽这样想,却不愿这样说,遂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第28章 玉英宫(2) 屋子寂静,低漏的声音如夜雨,一点一滴滑落。赵如意对韦婕妤如何这个问题不予置评,只得另辟蹊径: “我观娘娘眉宇间似有忧色。” 赵惜柔又叹了口气,却无谈心。如此吞吞吐吐,除了显得她优柔寡断,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处。 赵如意于是跟着她沉默。 *** 未央宫。 皇后久病矣。 一只枯瘦的腕子从纱帘内伸出来,在那纱帘的顶端缀满珍珠,纱帘晃动,珠翠亦有声。两声极重的咳嗽让皇后身边的贴身侍婢脸色一白,却又不愿妨碍皇后本就不好的心情,于是略顿等了等,才过来听候吩咐。 “可是淑妃来了?” 翠柳不喜淑妃,却也知道娘娘贤德,从不因皇后之尊对宫中妃妾有所责难。只是翠柳心中实在不岔,便罕见地对皇后娘娘道: “娘娘何必管那些笑里藏刀的人,她们无非是为着宫中权柄而来。” 皇后娘娘一向端庄,或许是因为这次病得狠了,此刻脸上并不见怒色,只是摆摆手,道:“淑妃一向勤谨,何必为这种小事找她麻烦。” 又咳嗽两声,方问: “她过来多久了。” “半个时辰。” 翠柳垂了头,嗫嚅一声。皇后见她涨红的脸,微微叹了口气。 *** 赵惜柔想争协理六宫之权,在赵如意看来,这并不是个高明的主意。茶有些冷了,好在赵如意也不爱喝茶,外头偶有鸟雀之声,这叫赵如意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于是鬼使神差问了赵惜柔一句: “娘娘宫中是养了鹦鹉么?” “鹦鹉善学舌。是韦婕妤养的百灵。” 韦婕妤。 她右手的拇指摩挲着食指,虽说同住配殿,但韦婕妤在存在感上远比赵惜柔要高调许多。或许凭赵惜柔的傲气,实在不能接受自己竟以太子侧妃之尊沦落至与曾不过为太子侍妾的韦婕妤平起平坐,于是越发静默吧。 “方才娘娘说,皇后娘娘久病,有意令嫔妃接掌协理六宫之权。娘娘,小女有些不解,宫中四妃已有贤妃和淑妃,为何皇后娘娘不直接将权柄交予两位妃位,而是放出打算交出权柄的风声。” 赵惜柔并不笨,她不是不知道赵如意话中所指,只是她人在局中,实难免俗,难免要对那仿佛唾手可得的权利蠢蠢欲动。 “贤妃有女。” 赵如意眼皮一抬,宫中贵人似乎都喜欢这种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仿佛这样能够既显得聪明,又显得高贵。 “宫中最近还有别的大事吗?” 心里遽然划过一丝奇异的念头,像汗水滴落土地一样,很快消失无声。等再想去追寻的时候却已难寻踪迹,赵如意只好看向赵惜柔,面目凝重地等她回答。 赵惜柔偏头想了一想,将宫中事一件件的滤过去,最终只留下一件,话先在舌尖打了一个转,母亲明明说一定要好生弹压一番这个庶妹,再缓缓用她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看到这个庶妹,只要一和她说话,她身上似有一种魔力,会让人急不可待地想去询问她的意见。 “何太妃向太后娘娘提议,既然孝期过了,可为皇上遴选秀女。” 赵如意皱皱眉头。 “皇后娘娘侍奉太后娘娘至孝么?” “皇后娘娘是太后娘家侄女。” “那太后娘娘一定是暂未允选秀之事。” 赵如意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她眼尾飞扬,露出有一种即使与星光相较也不逊色的璀璨,崔选侍不再看她。 “我不建议娘娘去争夺协理六宫的权柄。若不出我所料,皇后娘娘不会将这权柄放给任何人。娘娘不如以退为进,既然人人都把眼睛放在协理六宫之权上,娘娘不如先把目光放在皇上身上。” 她面容冷峻,有高深莫测之感。赵惜柔听赵如意下判词,觉得不甘且遗憾,然正当她左右摇摆之时,崔选侍却忽然道: “奴婢以为不妥。” 既已为女官,却仍要口称奴婢,这样的奴颜婢膝…… 赵如意自认自己对人还算尊重,是以即使有些看不惯崔选侍一副狗腿模样,却也只是安安静静等着崔选侍的高见,并不曾出言反驳她。 赵惜柔也有些不喜欢赵如意出口就断她念想,于是很给崔选侍面子地说了一句: “哦,那你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只是与赵姑娘有些意见相左。奴婢愚见,对不对的还请娘娘做主。” 崔选侍先谢逊,这样谦卑叫赵惜柔看着舒坦,脸上的线条自然也就柔和了一些。 “咱们主仆之间并不需要这么客套的,你有什么话,说出来就是。如意也不是外人,我嫡嫡亲的三妹妹,说来啊,这都是自己人。三妹妹,你说是不是?” 赵如意又如何会说不是。明知这是因为赵惜柔不高兴,崔选侍又有心与她打擂台。她也不在意,点点头说了句是,就笑眯眯地吃茶饼去了。 这世上,越是蠢人越爱发表高见,她也不爱与蠢人争执,反而想听一听蠢人高论。 崔选侍顿一顿。 方说: “或许三小姐不太明白宫中情势,皇后娘娘自来体弱,今年是越发病得沉了,所以未央宫放权之事绝非无的放矢。” 上来先驳赵如意一句,以为这种人定是好面子、没定力的。于是拿眼尾瞥了她一眼,却见她眉毛也不动一下。崔选侍有些懊丧,却又想,她若连这点定力都没有,自然也不能得娘娘另眼相看。 “有些事,娘娘身处高位,是不好直说的。三小姐或许是没太听明白,贤妃娘娘所出的小帝姬刚满两岁,正是离不得人的时候。皇后娘娘若只把宫务交给贤妃和淑妃娘娘,贤妃娘娘因为小帝姬的缘故难免力有不逮,那六宫权柄便会落入淑妃娘娘之手。这是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都不愿看到的局面。所以皇后娘娘才有令几位高位妃嫔共掌六宫权柄之意。” “既然担心贤妃不能制衡而令淑妃专权,何不把权柄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崔选侍都笑了。赵惜柔也带着些许质疑地目光去看赵如意,只见赵如意容色不变,似是天生自带的一种坚定。这让崔选侍越见焦躁。 “三小姐或许不明白皇后娘娘病情,皇后娘娘久病矣。” 崔选侍又强调了一遍。 赵如意见崔选侍在嘲笑自己时赵惜柔未加申斥,甚至不见制止,已是明白赵惜柔并不喜欢她刚才的判断。只是判断就是判断,不会因为你是否喜欢而更改。然而赵惜柔到底位高,赵如意还要在她这里讨生活,自然选择缄默。 反正赵家百年世族,赵惜柔也不是胆大包天,即使偶有心机,经常犯蠢,也犯不出抄家灭族的大罪来。 赵如意一向心冷。 吃不吃亏的,又与我何干。 赵如意眨眨眼,示意崔选侍继续说下去。见崔选侍眼中有一丝倨傲的得意,心想,赵惜柔用人的水平也不过如此。 “娘娘迁居玉英宫之后,皇上便对娘娘另眼相看。娘娘在潜邸时本就是侧妃之尊,在皇上、皇后娘娘面前也是露得上脸的。如今娘娘之上,除了淑妃、贤妃,也只有一个何淑容罢了。而何淑容又与贤妃娘娘一样,如今皇子尚小,何淑容把儿子看得跟命一般,岂会为了协理六宫的权柄而忽视自己儿子。娘娘,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时机。或许能因此,让皇上重新看重娘娘,重议娘娘位份,娘娘成为玉英宫主位指日可待!” 崔选侍说到后头,声音不自觉有微的颤抖。赵如意想骂她一句痴人说梦,又发现自己也并没这个立场,索性不言语,等她出风头去。 果然,赵惜柔的脸因激动而呈现出微微的潮红。婕妤之位一直是她解不开的心结,明明潜邸侧妃,从前也与淑妃、贤妃平起平坐,如今却各有高低,若她是高的那个还好,却偏偏她是低的那个。 这件事,赵惜柔心里一直不能过去。不论是崔选侍真是这样想,还是只是单纯想压赵如意一头而来奉承赵惜柔,但总之,赵惜柔已经被崔选侍说动,意图争一争这协理六宫之权。 “如意,你觉得呢?” 虽然早被崔选侍说服,但为显得公平,赵惜柔依旧柔声问了赵如意一句。 韦婕妤那散养的百灵似乎不叫了,外头只闻呼啸而来的风声,山雨欲来风满楼。 赵如意读的书不算多,一时间竟难以形容这种心情,她抬头看了赵惜柔一眼,这样绝色的美人,竟没有与她容貌相匹配的智慧,赵如意觉得有些可惜。 “我仍是不置可否。但妹妹过来,是为娘娘分忧的,不是为驳谁的面子。如娘娘觉得崔选侍的主意好,娘娘若有什么吩咐,我自然也会听从。” 赵惜柔不算没有涵养。这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虽显得不驯了,好在赵惜柔早知道赵如意不算什么柔顺人,听她这样说倒也不恼,只是到底不喜欢赵如意驳她的面子,于是转头看向崔选侍道: “既如此,你们二人商议个章程出来,如意刚入宫,有些事情知道的不够透彻,平日里你多提点她。” “是。” “是。” 第29章 玉英宫(3) 崔选侍低声应过是后,赵如意也跟着答了。崔选侍定力甚好,主子不余余力的挺她,甚至为此毫不介意下庶妹的脸面,崔选侍明明心愿得偿,却不曾因此露出骄矜之色,她双眸低垂着,扎着的双环髻显得她年纪有些小了。 这张团团脸,在这样的角度下看上去更像答嬷嬷了些。 赵如意恢复了她固有的平静与冷淡,赵惜柔自然把这当作一种驯服。有用虽然要紧,但的确也没有听话、顺从要紧。 她的表情因此放松下来。冬天的葡萄是极难得的,她葡萄剥的不好,汁水四溢,把她指尖也弄得粘粘乎乎的。皱皱眉,崔选侍就十分有眼色的上来帮她净手。 “去给娘娘取毛巾来。”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崔选侍用一种急切里带着恶气的口吻对赵如意道。 赵如意一挑眉,她并不如赵惜柔美艳,但也绝算不上姿色平庸。她与崔选侍四目相对时,崔选侍亦有片刻因自己的样貌而自惭形秽。 赵惜柔并不看赵如意,就仿佛是未听见崔选侍这无礼的言辞一般。赵如意并不与崔选侍争执,她也知道赵惜柔间歇性的耳聋更多是为了试探她的深浅。虽说从前在赵国公府时她也不太愿意面对嫡母,但显然嫡母不论是气度还是智商都远胜于赵惜柔。 赵如意心中升起一种深深的无奈之感。 她转了个身,径直走出去,在不等崔选侍会过意来的时候已经提了一个宫女过来,那宫女眉目低垂,问的是选侍可是唤我? 崔选侍双眸一暗,但见赵惜柔依旧没什么表示,于是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说: “都过来伺候娘娘净手。” “是。” 既做了女官,就别做下人的活计。赵如意腹诽一句,她静默地退到一边,赵惜柔像是这时候才发现了她的存在似的,摆摆手道: “你先去歇着吧,待阿崔拟出一番章程,我会叫人唤你过来的。” “是。” 赵如意走出赵惜柔所居的配殿,正好碰上韦婕妤。宫中的规矩也都是学过的,并且赵如意学规矩用心,陈嬷嬷又是积年老手,待她入宫之前,这一套规矩已经是学的极不错了。 韦婕妤的模样有几分南国女子的小巧。她的眉眼透露出俏皮与精明,或许是不大相熟的缘故,赵如意对韦婕妤的观感比对赵惜柔要好。 她在这冰天雪地里向韦婕妤行了大礼。 韦婕妤并不打算给她个下马威,在冷风肆掠的天气里看她行过大礼就立刻叫她起来。她今日穿着孔雀蓝的袄子,素手纤纤的,像是并不爱妆饰,但她的声音很清脆,黄鹂鸟一般的好听。 “你就是赵婕妤的庶妹?” 当赵如意抬起头来,见到的是一张饶有兴味的脸。赵如意见韦婕妤似是很有谈兴的样子,也知道此人是敌非友,不过即使有心防备也不需放在脸上,赵如意眼角眉梢皆淡淡: “回娘娘话,民女在家中行三。” 韦婕妤脸上笑意越深,她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点点头,说了声去吧。 赵如意不敢逾礼,她自然是要让韦婕妤先行的,韦婕妤并不推让,不过她的去路要路过赵如意的去路,于是当她因此而走到赵如意面前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因由,她的脚步略顿了一顿,用一种极淡极轻的声音在赵如意耳边说道: “既是姐妹,竟也不派个人相送吗? ” 她的声音极轻,凝神细听之下竟有种难言诱惑,赵如意容色不动,只是低头恭候她离去。而韦婕妤虽尚未对这女子另眼相看,却也是在走之后,略忍了忍才不曾回头的。 *** 未央宫 与何淑容不同,别说儿子,淑妃这几年连个女儿也不曾诞下。于是即使是与贤妃说好,今儿一同过来瞧瞧皇后娘娘,淑妃这未央宫里喝热茶喝了三杯也依旧不见贤妃的影子,虽心里暗骂贤妃狡猾,但真等皇后娘娘宣她的时候,她也只能笑对皇后道: “一定是大公主绊住了钱妹妹。” 贵淑贤德,淑妃叫贤妃一声妹妹倒也没什么不对。皇后的面容依旧苍白,她喝着一盏泡着参片的茶,她的睫毛长而密,眼睛是细长的,长眉入鬓,是与她性子截然不同的英气。 她自然知道淑妃不是什么好人,如今宫里,一位皇子一位公主,皆是庶出。皇后年纪轻,出身好,却像是受不住为后的福气似的,自打做太子妃起就三灾九病的,后来做了皇后,一年里三百多天,有二百多天都在用药。 所以皇后自然是不能为皇上诞下一个嫡子的,却偏偏淑妃要在这时候提孩子的话,尤其淑妃也没有孩子,所以任谁听了,都很难说淑妃这是在耀武扬威。 但皇后知道,淑妃她就是在耀武扬威。虽然她暂时没有孩子,但她有好的身体,她还仍然处在花一般的年纪,她的年纪和她的健康便是她的希望。 自己就没有希望么? 皇后看着离自己最近的案几上那已是开到最盛的水仙花,花知不知道它最美的绽放,就是它衰败的前传呢。 淑妃见皇后不说话,于是也熄声喝起茶来,太后尚在,中宫地位稳如泰山。淑妃国公府出身,她的眼界令她少有不合时宜的幻想。 贤妃终是姗姗来迟,雪白的大氅被外头的冷雨浸湿,这几天的天气一直不是很好。她身边的使女替她收起大氅,她也因此露出丝毫不曾因生子而走样的身段来。 就如赵惜柔所说,她话少。与同样话少且温柔的皇后不同,她的眼神是静默的,淡定的。 “正与皇后娘娘说起钱妹妹,钱妹妹就到了。” 贤妃娘家姓钱,祖父是当朝一品大将军,父亲虽不如祖父,但亦有军功。贤妃出身将门,气质也难免就冷定一些。她先向皇后行一礼,又对两人道: “大公主睡醒哭闹,我哄了她一会。” 皇后莞尔一笑。 贤妃一向直接。 “嗨,不妨事,我可真羡慕钱妹妹这儿女福气。” 皇后尚未说话,淑妃便抢了话道。贤妃不过一笑。 皇上来时,两人正要告退。待有内监唱了一句皇上驾到,淑妃本来就写疲惫的脸色倏然闪过一丝极璀璨地光彩,她出身好,位份高,自然话也多。 先说一句皇上可真是爱重皇后娘娘。待还要再说话,就听贤妃开口道: “皇后娘娘是皇上明媒正娶的妻子,丈夫敬重妻子,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 淑妃张开的嘴巴瞬间像被塞了个大核桃似的,再开不了口了的。 皇后朝贤妃温柔地一睇,又对她的贴身使女翠柳道: “扶我过去迎一迎。皇上这个时辰过来,应当是要留下用晚饭的,叫厨房多做一道龙井虾仁,皇上爱吃。” 翠柳脆生生地答了个诶字,眉眼飞扬地甩了淑、贤两人一眼。淑妃贤妃不甘落后,也忙站起来相迎。 赵钦是十月初十的生辰,今年不过二十岁,这个年纪,说一声少年天子也不为过的。他生的不太像他的父亲,听上了年纪的宫人说,他长得有点像他的□□父德宗皇帝。这是极好的赞誉了。 他的父亲这一生做了许多糊涂事,待到晚年却逐渐清明起来。他与父亲之间,或许因他生母的缘故总有一层淡淡的隔膜,但这年过去,似乎也慢慢淡了。他最终还是继承了他父亲的位置,多少鲜血与金光铺就的宝座,还有那金线翻飞的龙袍。 不过赵钦今天穿的是常服。 早朝,礼部请广开秀女大选的帖子上来的时候赵钦就想,前朝如此,后宫一定更不安宁。就他个人而言,他倒不是很愿意选秀,挑一堆花团锦簇、鲜妍亮丽的人在宫里住着,然后再生出一堆又一堆的是非,又有什么趣味。 兼之今日下雪。 下雪的时候,赵钦的心情就总是有点儿不好。下午批折子批的有些累了,又想到今儿早朝时候礼部尚书那掷地有声的样子,便再批不下折子去。 偶尔他也会来未央宫坐一坐,这在很多人眼里都是帝后情分甚笃的证明,但只有赵钦心里知道,他喜欢来未央宫,就是因为单纯喜欢这个宫殿,这里是皇后正宫。 很多年前,这里是他未能回去的故乡,很多年后,又是他未能达成的妄想。 或许,皇后也是知道的吧。 皇后依旧是一种温柔又疏离的态度,但皇后这样的态度让他觉得妥帖。 “阿钦喜欢什么样的夫妻?” “夫妻?” 那个女子总是一副非常冷淡的神情,但她有她的冷幽默和促狭。正在变声期的男孩儿似乎有些不太明了夫妻的含义,他声音像鸭子一样的粗,女孩儿凝神看他,这令他不知道回想到什么,于是说: “书上说至亲至疏夫妻,应该就是好的吧。” 女孩儿朗声一笑,说: “我还以为阿钦和我一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至亲至疏夫妻。 赵钦看着皇后,脑海中没由来的冒出了这一句。 第30章 玉英宫(4) 帝后留了淑、贤二妃在未央宫中用饭。淑妃娇俏、贤妃话少,或许是为着如今宫中局势微妙的缘故,两人谨慎非常。少顷,两人告退,皇帝夜宿未央宫。 后宫里,皇帝去了谁的宫室这样的消息传的最快。 太后娘娘拿着一只银铸的长嘴壶为鸟儿添水,其实她的年纪也不算很大,如今两鬓却已有银丝,嘴角似笑非笑,但你若凝神细看,当察觉她的目光是欣慰的。 “皇上还是看重娘娘的。” 慈姑姑替太后娘娘接过那银嘴的壶,她笑起来慈眉善目的,像自天界走来的菩萨。 “婉儿就是身子不好。可偏偏张家就这一个嫡出的小姐,你说,又有什么办法。” 慈姑姑不再说话,太后对娘家的情分,别人不晓得,她是晓得的。 “无论如何,娘娘您已是仁至义尽了。” “是啊。” 北风起来,夜越来越深了。即使没在四妃之位,但赵惜柔在宫中的地位也算不上低了,托赵惜柔的福,赵如意住的还不错。 白天说完话之后赵惜柔就没再找过她,只是一直与崔选侍两个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最终会商量出个什么章程来。赵如意未把这事放在心上,翻个身就睡去了,待第二天日上三竿,再醒来的时候却见到崔选侍正在她房里纳鞋底。 虽昨晚睡得沉,赵如意清醒的很快,崔选侍见她醒了,用一种既不抱善意亦无恶意的眼神看着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眸光总叫人觉得不舒服。 崔选侍到底不如赵如意有定力,最终还是她先开口道: “请三小姐去一趟司衣司为娘娘取新作成的衣服,三小姐您虽是娘娘庶妹,但入了宫,还是守宫中的规矩好。” 崔选侍的眸光有一瞬间的凌厉,虽很快熄灭,却也不容小觑。人在自身地位受到动摇之时总会分外尖锐,是我让你惶恐了吗?赵如意心想。 她淡淡嗯了一声。 “崔选侍与我同去吗?” “我不与你去。” 说完,她唤过来一个小宫女。 “这是小月,她认识宫里的路。” “娘娘要取的衣料单子还请崔选侍给我,还有,我听说宫中凡取衣物需有令牌,也请崔选侍给我。” 崔选侍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虞,却偏偏赵如意每一句都说在点子上,这个团团的脸上虽难掩戾气,却又不得不换成一副笑脸。 “早听说三小姐是个周到的。这不,我还没嘱咐呢,三小姐就先问了。” 赵如意只笑不说话。 这些人总是这样,话中有话,意有所指。赵如意自认自己难解其中真味,但并不妨碍她欣赏崔选侍的虚伪。 眼睁睁看崔选侍拿了牌子和清单过来,那名叫小月的宫女应当只是个认识路的粗使宫女,赵如意见她那并不灵动的模样,心中便有分寸。 小月并不怎么敢看她,有一种仿佛未被调理明白的缩手缩脚。 “我叫赵如意。” 她对小月说。 见小月似乎并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她眯眯眼睛,像是窥探到某些隐秘一般,于是又望向崔选侍,像是要把选择交给她似的。 崔选侍急得冷汗都要下来。 从前虽觉得这位赵家庶出的小姐难缠,但那是靠经验与观察力得出的判断,而非是真切体验到的、断难更改的事实。 “这是娘娘娘家的庶妹,小月你叫她三小姐就好。” 小月木讷的点点头,声如蚊呐地叫了她一声三小姐。赵如意颔首,又与崔选侍道: “那我就与小玉先过去了。我再与你核对一遍,娘娘冬日的宫装三件,一样是孔雀翎织羽的,一样是宝蓝色祥云底宫缎的,还有一样水红色的鎏金纹的。是么?” “是。” 崔选侍笑说,犹嫌不足,又说: “三姑娘实在细致。” 赵如意不置可否。 宫人有宫人的灵敏。小月一路上并不与赵如意说话,往玉英宫去司衣司路途遥远,年根底下风雪渐深,风刮在人脸上都有些疼,远远似有一行人往这边来,只见路上的宫女内监都多有避让。 赵如意最初还以为是哪宫的主子,也因此,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份实在尴尬,她不是宫女,她是臣子之女。然而在玉英宫的配殿里,在她姐姐的宫室中,她并没有得到一个臣女、一位嫔妃的妹妹应得的尊重。 好在赵如意并没有脑补太久,一直不说话的小月声音忽然高了一度,她说话时,音尾带着浓浓的敬意和激动,赵如意不明白她的敬畏,但这并不妨碍她听懂小月的话。 “是寿康宫的慈姑姑。” “寿康宫?” “太后娘娘的宫室啊。” 是啊,在这六宫里,太后无疑是比皇后更尊贵的女人。原来连这个木讷的小宫女也会对权利产生景仰,那我呢?若我在这里年深日久的浸淫,我会对权利产生景仰么? 慈姑姑一行人往赵如意这边来,自然,凭她今时今日,太后娘娘身边第一人的地位,是不会对宫嫔宫中的小宫女另眼相看的。慈姑姑眼睛都没有多转一次地打两人身边走过,或许是北风太冷,远远地,赵如意似乎听见慈姑姑打了一个喷嚏。 司衣司坐落于皇庭的西侧,虽占地不大,却行列严整。宫女们井然有序的来回穿梭,将一盘又一盘的衣料呈进来又运出去。因为赵婕妤这些日子隐约有翻身的预兆,今日便是典衣女官亲自过来相迎。 这位女官看上去约莫二十五上下的模样,在宫中浸淫久,观人先观气韵,眼带打量,声音却软。 “这位是?” 或许是赵如意的气质不像宫女,又或许是这位典衣女官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她看见赵如意的时候,面带审慎和疑惑,赵如意知道小月是不会帮自己解释出身来历,她略福一福,不卑不亢地对这位典衣女官说: “我是赵婕妤娘家庶出的妹妹,婕妤近来寂寞,令我入宫相伴。” 我朝也不是没有宫妃留娘家小妹在宫中久住的先例,只是这些久住的人里,十个大概有八个最终会成为皇上的妃嫔,这娘家姐妹,最终也会成宫中姐妹。 想到此处,这位典衣的眼神便暧昧了些,神色也比从前柔和。她半明半暗地笑一笑,说: “原来是赵小姐,我姓冯,是这里的典衣。” “冯典衣好。” 宫里人变脸的速度总是和翻书一样快,虽然不知道这位典衣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但和颜悦色总比高高在上的打量要强。 于是赵如意拿出清单和牌子,道: “今日过来,是想来取赵婕妤的衣裳。” 冯典衣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微微躬起身,右小臂往里摆,说: “早备好了,姑娘随我来就是。” 放置衣服的房间很大,却并不空。宫妃的衣裳自然是宝光流金的,即使那最淡的青色都自有其华光璀璨。赵如意细细地打量着房内陈设,倒因此叫冯典衣误会了她去。 “姑娘肤色清白,最合月白、耦合这样静谧的颜色。若有一日能为姑娘做衣裳,想来也是我与姑娘之间的缘分。” 即使起初不知道冯典衣缘何这样殷勤,如今因她一席话,也就猜透了七八分。她笑笑,对冯典衣道: “宫中的人和物都是最好的,我今日来司衣司一趟,让我觉得从前就像是没进过绸缎庄。” 其实赵如意还真没进过绸缎庄。 她乡下长大,去成衣铺的次数都不过寥寥。不过谁会知道她的旧事、她的过去呢。她心里忽然因此涌上一股沉甸甸的痛楚。 冯典衣似乎没想到赵如意如此的会说话,于是也笑道: “姑娘真是谬赞了。” 宫里就是这点不好,不论跟谁说话,总是要先扯上无数有的没的,才能慢慢说到重点。不过冯典衣这人的人品虽然有待斟酌了些,但办起事来的确是极利落的。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赵如意已经清点好赵惜柔的衣服,其中还有一些冯典衣奉送给赵惜柔以及她赵如意的私货,赵如意并不全收,不过略捡了一两样带走。 回程的路上她想,自己果真还是点崔选侍点的少了。 才出司衣司的大门,就听见一个极尖且浑厚的声音。只听那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赵如意皱皱眉,小月不想惹事,于是牵牵赵如意的衣角,对她道: “三小姐,不如我们换条路走吧。” 赵如意睨了小月一眼,却忽然听见一个极低的哭声,还夹杂着一些低低地听不清内容的争辩声,她总觉得这声音耳熟,于是并不理会小月,抱着衣服径直往前走过去。 人走的越近,斥骂和争辩的声音也就越清晰。赵如意循着声音的来处望去,却见一个低低小小的背影,那背影慢慢转过来,露出一个轮廓清晰的侧脸,赵如意立刻瞪圆了眼睛,像是浑然听不见小月再三的催促,她快步走上前去。 北风猎猎,她的发梢因此扬起,她的衣袂有些微的翻飞,她的步子很快,快到像是要抓住岁月与过去,然而,却在她和那人对视的一瞬间,赵如意的脚步顿了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夏之庭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玉英宫(5) 小月起初落了她好大一程,直到赵如意的步子慢下来,小月三步并作两步,再伸出手时已经能够扯到她的衣袖。 赵如意已经别开眼睛,那个正骂人,个子略高的,一张容长脸,肤色蜡黄的宫女见有人过来了,皱皱鼻尖,露出很不屑的样子。 赵如意看也不看她,甚至不与她争辩什么。 她转脸去看把疑惑写在脸上,印在眼睛里的小月。 “从这里可以回去吗?” “能。” 虽是个不爱惹事,也总显得躲躲闪闪的小宫女,却真是十分的识路。赵如意弯起一双眼,仿佛是带笑的模样。赵如意大摇大摆地从那容长脸宫女身边走过,不知道是因为路太滑还是因为谁有意为之,她本来抱着衣服的手一抖,人也跟着倒下去。 “小月扶我!” 她的声音很利,划破了长空。 彼时天空正好飞来一只鸟儿,鸟儿的尾巴带起阵阵残云,才下过雨的天空阴沉沉的,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雷,天因此越发阴沉了。 小月的动作实在不快,或许也是因为发急,明明是想要扶她,反而顺手打到赵如意的手。那漂亮的缎衣到底翻在地上染了泥污。小月胆子小,一见那地上的衣服,脸登时煞白。相比之下赵如意镇定许多,她一一捡起地上的衣服,冷冷地扫了那两个宫女一眼,说: “两位是司衣司的女官么?” 那容长脸的宫女显然在宫中浸淫久了,她先是微眯着眼睛打量了赵如意一阵,方审慎地说: “是。” “那两位都随我走一趟吧。” 她凤眼微沉。说完这句话,也并不再看那两个人,而是有往前走了两步扶起小月。赵如意无心欣赏此时委屈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的小月,只听那容长脸的宫女嘎着嗓子问: “你是谁?” “我过来给婕妤娘娘取衣裳。” “那可真是有趣,宫里两位婕妤娘娘都住玉英宫。往玉英宫的路在那头,干嘛往我这里钻?” 这话问的可真是刁钻。 想来是见赵如意面生,过来人有过来人自带照妖镜的眼睛。 “这头也能走,我就走了。倒是你们,你既是司衣司的人,定能瞧出来我手里端的是主子娘娘的衣裳,见人过来不知避让,是哪里的规矩?” 话尾尤带扬音,此时那容长脸的宫女已知此事难善了。在宫中,这种不分青红皂白打死奴才的事太多了。 “是姑娘自己不小心弄脏了娘娘的衣服,与我何干?” “如不是你绊倒我在先,又不扶我在后,这衣裳如何就会脏污。” “你!” 那宫女柳眉倒竖,此时倒也猜透一点她的来历,又看了赵如意身边战战兢兢地小宫女一眼,却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所以才要劳两位随我去玉英宫里头一趟,由两位在婕妤娘娘面前好生分说。” 赵如意见那容长脸的宫女忽的就容色沮丧下来。小月依旧神游天外,赵如意微一颔首,在那位容长脸宫女还未开口之前,微不可见地往她身边挪了两步。 *** “下雪了。” 文德殿里,因地龙烧得太热,章公公使唤徒弟小安把窗户开了一点缝,这样也好叫屋里的空气更新鲜。 早朝过后,赵钦照例会来文德殿里批一会儿折子。他的运气还算不错,国家承平日久,这几年风雨和顺,海晏河清。 御笔朱批地攥在手里,低头低的久了,人因此觉得疲惫,赵钦此时抬起头开,正看见窗户缝里透出的一点雪花。 章公公立即与他奉茶,又道: “瑞雪兆丰年,今年是个好兆头。” 章公公自认对当今的脾气把握还算准确,果然,赵钦微微一笑,既不因这奉承而骄矜,亦不斥责章公公多话。 赵钦用了一口温温的云雾茶,还想对这雪花再品评两句。这时小安踩着小碎步子跑过来,章公公见了,连忙跑过去小声斥道: “以后在御前莫露出这种惶惶的样子。” 小安低声答了句是,得了师傅的嘱咐,他倒是更从容起来,把事儿小声地与师傅说了,章公公轻轻摆了摆头,便躬身往皇帝那儿去了。 *** 虽那容长脸的宫女仍是一脸趾高气扬,但她的眼神已经有些焦躁了。在宫里就是这样,六局里数得上名号的女官,也总是不如主子娘娘们身边的奴才得脸。 虽然那容长脸的女官清楚的知道赵如意是在攀污她,明明是自己脚下不稳,以致于让主子娘娘的衣裳有了脏污,却要把这罪名加在自己头上。想自己精明一世,竟栽在了这个面生的小姑娘手上。 那容长脸的宫女尤在忿忿,却忽然听赵如意道: “我猜这位姐姐应当在宫中待了不少年头了,不像是手脚冒失的人。倒是你旁边这位姑娘,看着脸生,或许是她撞到了姐姐,姐姐又不小心绊到了我。姐姐给我个交代吧,我也好去给娘娘一个交代。” 那宫女本就不喜欢李悦,漆黑的眼珠子一转,竟露出一点子笑影来。赵如意不喜欢她的姿态,于是淡淡别过脸去,又昂起头,仿佛有些高傲,又有一些淡淡的不耐烦。 人总是这样,见人冷静了,自己就难冷静下来。于是那容长脸的宫女声音也越发的急切了。 “还是姑娘有见识。” 赵如意转过脸,似笑非笑地望了望她,说: “那也得姐姐成全才好。” 那宫女瘦瘦小小,小麦色的皮肤上却有一副耐看的五官,赵如意记得,她从前总因长得像西域人而受人欺负。那浅褐色的瞳孔里,有不解也有震惊,直到那容长脸的宫女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又听她骂: “不知深浅死活的小蹄子,既然失手污了娘娘的衣物,你就去玉英宫赔罪吧!若娘娘饶了你,那是娘娘慈悲,也是你的福气。” “好了,我这就去复命了,喂,你跟我走。” 兴许是不愿在听那容长脸宫女的斥骂之声,赵如意扬手指了指李悦,见她跟上来了,于是也就捧着那些脏了的衣裳往玉英宫的方向走去。 *** 未央宫。 “咳咳。” 远远,赵钦听见皇后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虽他与皇后之间无甚情分,但他到底不是个心硬的人,乍见此情此景,亦觉得有些伤感了。 宫人们见他过来,立刻三呼万岁,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这样齐整的三呼万岁之声,气势腾腾,他却陡然生出一种荒凉之感。 其实这是从一开始就料到的结局。 他这样想着,脚步又放轻放慢了一些,太后已经在皇后的床前坐着了,见赵钦过来,低声说了一句皇帝来了。 赵钦与太后行礼,太后摆摆右手。 她的左手握着皇后枯瘦的腕子。 “你与皇帝说说话吧。” “咳咳。” 这两声的咳嗽像是应答,又像是某种绝望的表达。太后垂下眼,却想着,自己总见离别,似乎心也跟着硬了。 慈姑姑连忙过来搀太后的手,她的手心凉且滑,像是为了符合此时的情境似的。 “你们也都随我走吧,让皇后与皇上说一会话。” 一声令下,连翠柳也跟着退下了。诺大的屋子里陡然就空旷起来,赵钦坐在那黄花梨雕百子千孙图的拔步床边,皇后的长发搭在锦被上,他们两个人目光平静的相望着。 “有劳皇上过来看我。” 赵钦并不说话。 他的眼神平静却不淡漠,这样的目光在皇后看来,已经比最初他对她的态度好了太多。 “你好生养病。” 良久,他慢慢说了这一句。 皇后淡然一笑。 从小,她就是张家最好看的姑娘。 张家的女孩儿很多,但嫡出只有她这一个。她爹有八个美妾,各个姿容艳绝,却总是生不出好看的女儿。她娘是个面目平庸的妇人,但因为其出身、手腕,也一样能得到她爹的敬重。 敬重,是她对丈夫唯一的要求。 她也终于做到了。 她替丈夫打理好这诺大的后宫,他的丈夫不论出自真心还是假意,总是对她多了几分敬重。 “皇上娶我不就是因为我身子不好,年寿不永吗?” 不知道为什么,从前在她心中这样残酷的事实,如今说出来时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赵钦摩挲着自己的手,有些时候他是个有些沉默的人。只是这样的情境似乎由不得他沉默。他想了一会,说: “人生本来就不是你我能选择的。” 皇后莞尔一笑。 “您真是一位仁慈的君主。” 赵钦又抬眼瞧了瞧她,见她实在是瘦,心中也有些不忍。 “但其实,您心肠又很硬。” 皇后接着说道。 “我从来都猜不透您,不论是您为太子时,还是您为天子时。但这一世夫妻,我仍感激。” 我未见到您对我与旁人有什么不同,但一样,我亦未见到您对旁人要胜于我。皇后侧着脸看他,此时他的目光也终于睇下来,赵钦心中忽然涌出一股莫大的同情。他替皇后掖了掖被角。 “皇后歇着吧,朕去瞧瞧太后。” “是。” 第32章 玉英宫(6) 宫里处处都安静极了,手在这冰天雪地里裸露久了,指节都被冻的麻木起来。今天的面脂像是没有涂够,早知道京城是这样干燥又总有猎猎寒风的天气…… 玉英宫三个字慢慢浮现在眼前,这座辉煌的殿宇里住着的女人似乎都不怎么开心,她往门槛踏了一步的时候巧不巧地又碰见了韦婕妤。韦婕妤穿的很淡,虽化了胭脂,脸上却有哀色。这样的天气不是可以出门散步的好天气,这悲色也不该是去谁那里做客的基调。 赵如意避韦婕妤一程,三人等她们走后才站起来。 赵婕妤那里也有些乱糟糟的。才进大厅,就听见一阵又一阵地嘀咕声,崔选侍似乎是在低声与赵婕妤说些什么,见赵如意过来,她本来是并不打算和她打招呼的。 偏偏看见她们身后跟了个脸生的小宫女,那宫女是有点异域的长相,从打扮上看像是司衣司的人。 “怎么还带了个人回来?” 赵婕妤正巧心里有些乱糟糟的,于是似是发难地问了一嘴。 赵如意看了李悦一眼,方垂首对赵婕妤说道: “我回来的路上被这小宫女绊着了,因此污了娘娘衣裳,所以特地带她回来请娘娘责罚。” 崔选侍望着赵如意低头时露出的那洁白的颈子,抬头便向侍奉在侧的宫人们使了个眼色,宫女们钻沙子一样的钻出去,转眼间就寂静了下来。 赵婕妤心情不佳,撇了撇嘴,本来想要斥责她,心里却又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于是再三看了看赵如意,见她也是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心里微微一动,对崔选侍吩咐道: “你带她们先下去,我与如意说说话。” 如意…… 李悦低眉不语,眼观鼻鼻观心地等另一位圆脸的姑娘带她们下去了。离去之前,她已经记住了这个屋子里飘散着的似有若无的香气。 “说吧,你有什么话。” 原来赵惜柔在该聪明的时候也不是总掉链子。赵如意这样想,心里就多了一分安然。 赵如意福一福,赵惜柔不要她坐下,她自然也不敢擅作主张,不过她还是往赵惜柔的近处挪了挪,她看着赵惜柔的眼睛,那一双妙目中,焦躁、困惑与不解昭然若揭。 若赵惜柔总是这样浮躁,恐怕日后未老先衰。 “娘娘不是想争一争协理六宫之位吗?” “这与你带个宫女回来又有什么关系?” 赵惜柔的思维并不敏锐,不过她有一样好处,有什么不懂的,当即便问了。 赵如意笑一笑,她的眸光深深,虽然细数起来,赵惜柔还要长她半岁,但或许是她自己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又或许是赵惜柔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天真,总之有很多时候,赵如意更像是赵惜柔的姐姐。 “刚我看韦婕妤一脸哀痛的出去了,是未央宫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吗?” 即使对赵如意的本事有一些了解,赵惜柔此刻依旧难掩惊讶。 “皇后娘娘有些不好。” 她的手指涂了朱红色的凤仙花汁,赵如意看着她的手,眉宇之间全是不赞成的神情。 “娘娘不去瞧瞧皇后娘娘么?” “我?皇后娘娘一向喜欢清静,恐怕韦婕妤去了也是要碰壁的呢。” 赵如意并不说话,她静默了一会,换个角度说: “皇上此时一定也在未央宫。韦婕妤不是冲着皇后娘娘去的,她是冲着皇上去的,不过韦婕妤一脸的哀色,皇后娘娘只是身子不好,不是别的,她这做派,恐怕是要吃瓜落。” 听说敌人有可能倒霉,赵惜柔眼中闪过一抹极轻的快意。 “皇后娘娘病重,娘娘,这是个绝好的时机。” “什么时机?” “为皇后娘娘诵经祈福,厚待宫人,将这犯了错的小宫女收入宫中。娘娘,这是个赚名声的好时机。我不知道皇上与皇后娘娘的夫妻之情,但我知道,皇后娘娘既为正宫,娘娘身为妃妾,对正宫驯服就是对体统驯服,这对娘娘有百利而无一害。” 她明明声音平板,却总能给人一种抑扬顿挫的错觉。赵惜柔拿右手撑着太阳穴,她斜倚在美人塌上,左手轻轻敲击大腿,浓密的睫毛下有隐约可见的阴影。慢慢,她勾起唇角,用一种赞赏地眼神看向赵如意: “你说的有理。” 赵如意垂首,不骄不矜,更不得意。 “阿崔她可能对你有些敌意。但阿崔是咱们赵家的家生子,她的忠心是不需质疑的。虽然抓尖要强了些,但这也是一样不错的品质。你是我妹妹,我虽疼她,但更疼你,但咱们做主子的,也不好跟个奴婢太过计较不是?” 赵如意隐去笑容,当她抬起头,看见的是赵惜柔温柔的眼神。 “妹妹明白。不过我虽因流姓赵的缘故,到不得做奴婢的地步,却也不敢和娘娘平起平坐。” 赵惜柔眼中的神情似是更满意了些,她喜欢上道的人,赵如意知道。 虽然不喜欢赵惜柔玩的一手好平衡,但人在屋檐下,总是要低头的。又想,她到底未触到自己的底线,的确也是不需要太过在意的。 “好了,你去叫阿崔带着她们过来吧。驭下也是一门学问,你从小身边也没个年纪相当的下人,这些事也要慢慢补了来。” 赵如意垂眉应是后便静默地出去了。 赵惜柔话中的拉拢之意不言而喻,只是她不是三岁小儿,也早过了听上两句话就热血沸腾的年纪。权衡之道、驭下之道、取舍之道;把这一层层的道理剥落下去,应当就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了吧。 赵如意在暖阁里找到崔选侍的时候,她的眉宇间显然有一抹忧色。这忧郁是否是因赵如意而起,她尚不得而知。 “娘娘让我带你们过去,娘娘在等你们。” “走吧。” 崔选侍并不接她的茬,只是回头对那两位宫女吩咐。 *** 虽然是这九重宫阙最尊贵的女人,但太后也终归是个未亡人。因为身份的束缚,她的衣饰一向华贵有余,鲜亮不足。 小叶紫檀数珠是不离手的,人岁数大了便少眠,少眠便不爱喝茶。太后年轻的时候颇为克制,从不过分嗜甜,现如今这个习性也改了去,偶尔也会吃吃甜食。 皇后这里的杏仁饼一向是最好的,这是皇后自己的手艺,后来因位置高了,不好再下厨房,于是就把这手艺悉数传给了翠柳。太后一个恍惚,忆及皇后当年未出阁,也是爱笑爱闹的鲜亮少女。 “皇上到。” 到太后这里,皇上驾到的那个驾字就被省去了,太后拍拍手里的渣滓,她的目光随着那杯打起的帘子挑起来,很快又落回到皇帝身上。 他的神情也不是很好。 他不是个铁石心肠的孩子,虽然他自己不愿意承认,但其实他是有那么一点像他父亲的。 “母后。” “坐。” 太后递给赵钦一块杏仁饼,赵钦咬了一口,像是嫌干似的,又喝了一口凉掉的茶。或许是在民间生长过的缘故,他在某些地方鲜有皇室子弟的骄矜。他坚毅的性情,让太后有些欣赏。 “你来之前太医就已经来过了。” “皇后她。” 太后拍拍赵钦的手,像是安慰他,又像是安慰自己。 “这是先帝的吩咐,也是先帝的盘算。一个皇后之位,让张家再享一代的富贵,并不亏。过几日,皇后的父亲会将二等承恩公的位置让给皇后的弟弟,到时候还请皇上抬抬手。” “母后言重了。” 与外界传闻不同,皇帝与太后其实相处的颇为平和。 “皇帝日后会有新的皇后,皇帝放心,下一任皇后不会再是张氏女了。” 赵钦的眼神不知因何闪过一丝至极的痛楚,张太后看在眼里,觉得熟悉极了。似乎曾几何时,她也有过这样痛楚的时刻。 都过去了。 张家荣耀已极,她不是个贪心的人,到这一步,也便够了。 “我们都知道皇后年岁不永,先帝亦是明白。皇后是你的结发妻子,也是我的嫡亲侄女。但我明白,虽是结发夫妻,你对皇后也没什么情分吧。” 不等赵钦回答,太后又拍拍赵钦的手。 “满朝文武都说你父皇,敬我重我。” 太后意味深长地笑了。 “有没有情分,你都是个心软的孩子,皇后能嫁给一个心软的帝王是她的福气。皇后病重,日后这后宫或许也不会太平,我这个未亡人是不想再管这些俗事的,你想着,以后后宫的宫务应当交给谁。” 一卷风吹进来,扑鼻的香气熏了人的眼睛。赵钦并不与张太后客气,他想了想,慢慢说: “这个且不急,她们都太急了。这后宫的权柄,总要交到个稳重人手里才好。如果实在没有稳重的,几个人凑在一起,慢慢商量着,也就稳重了。” “皇帝有数就好。” 张太后不置可否,捏捏手里的紫檀木数珠,一转又一转的,像能让人心里平静似的。 “皇帝先回去吧,我去瞧瞧皇后。” “就劳母后多费心了。” “皇帝客气。” --------------------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快乐~biu 因为有paper要写,所以更新时间不稳定,捂脸??♀? 第33章 玉英宫(7) 夜,会宁宫。 美人锤极有节奏的落在肩上,仿佛形成了某种韵律。宫女手法娴熟地为淑妃剥着烤栗子,雪葱似的指尖拿起一个宫女剥好的,温温的栗子,咬过一口,淑妃皱了皱眉。 “这个太甜了。” 剥栗子的宫女吓的连忙要跪下请罪。还是淑妃摆摆手,说: “嗨,这也不干你的事,你起来吧。” 会宁宫的人都知道,淑妃娘娘性子爽利是真,但御下甚严也是不假。 淑妃娘娘自娘家带来的贴身女官于是过去亲自扶她起来,她声音娇嫩,但听久了,总会叫人产生一种压抑的错觉。 “娘娘叫你起来你就起来,别耽误了给娘娘剥栗子。” “是。” 淑妃不喜欢不稳重的宫女,所以即使心里怕的不行,她还是佯作镇定地答了是,又规规矩矩地走过去,继续给淑妃剥起栗子来了。 “赵惜柔真收了个司衣司的宫女儿?” 淑妃自小长在皇城根,跟赵惜柔那种自诩祖籍是江南一脉的婉约作风不同,淑妃在私底下和宫女说话时,话尾总要带上个儿化音。 “不止如此,听说赵婕妤如今已去了安宁殿,要给皇后娘娘抄平安经呢。” 淑妃微一顿首,脸上不辨喜怒。 “她怎么突然这么聪明了?” 像是扬声在问,又像是在感叹似的。 剥栗子的小宫女手也不停,此刻只当自己听不见任何人说话,一心只想做好自己手中的事。 淑妃的贴身女官为她上来换了一盏牛乳,温温的,热热的,还带着一股子玫瑰花的香气。淑妃接过去,自己又拿嘴吹了一吹。女官见此时她与淑妃相隔的远近正好,于是在她耳畔轻声道: “听说前些日子玉英宫里来个新人,是赵婕妤娘家的妹妹。” “哦?” 淑妃出身沈国公府,未出阁时也与赵国公府有过往来。虽然自幼与赵惜柔就不怎么谈得来,但她对赵家的情形还是了解的。 “她不就只有一个庶妹吗?叫什么来着,赵惜缘?” 淑妃揉揉额角,眼神慵慵的,但其实单从样貌上来论,她的脸庞远不如赵惜柔美艳。 这位女官也极有本领,不知从哪儿打听到的消息,道: “听说是赵家家里行三的小姐。” “行三的小姐。” 淑妃想事情的时候爱说话,爱一遍一遍把摆在台面上的话放在嘴边来回的咂摸。又多说了两遍,才像是福至心灵似的,唔了一声,又说: “当年赵惜柔及笄的时候,她家里有位极眼生的小姐陪坐末席来着。听说那姑娘是赵家庶女,因跟家里老太太八字犯冲,所以养在了府外。应该就是那个人了吧。嗯,应该是的,赵惜缘的资质还不及赵惜柔呢,谁会接她进来添乱。” 淑妃一席话说的明明快快、利利索索。美人锤这时候停了一下,淑妃自然有所察觉,问替她锤肩的宫人: “怎么停了?” *** 夜,安宁殿。 晚来风大,有赵惜柔作秀在前,陆续有妃嫔过来安宁殿为皇后祈福。不知道是因为太后实在忧心皇后的病情,还是因为赵惜柔这件事做的合乎其心意的缘故。寿康宫的慈姑姑奉了太后的命,亲自过来勉励了在安宁殿的嫔妃一番,话里话外都是对赵惜柔的另眼相看。 天可怜见,赵惜柔嫁入皇家也近三年了,从前却是从未得过太后娘娘的青眼。如今虽只是几句轻飘飘的勉励之词,一向自诩稳重的赵惜柔也难免心里觉得轻飘飘的。心里越是高兴,面上越要凝重。 又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见慈姑姑的眉眼越发和善了,赵惜柔也就更觉称愿。 慈姑姑的到来,无疑为这灯火通明的安宁殿又添上一层神圣的色彩。 玉英宫中,赵惜柔留下的小宫女被分到赵如意隔壁的屋子里。崔选侍陪赵惜柔去了安宁殿为皇后娘娘诵经祈福,平常宫女自然也不会过来赵如意这里打扰,只不过这宫女聚居的联排屋子里,有没有哪个是崔选侍指派过来盯着赵如意的耳目,那也就不得而知了。 赵如意不怕,她正大光明地放李悦进到自己屋子里来,李悦在门口时留下一句: “三小姐好,我姓李,单名一个悦字。” 就关上房门,让人去浮想联翩了。 屋子里的油灯一爆就是一大颗灯花,人在灯光下的面孔显得温柔极了,李悦双眸噙满了热泪,她那异常漂亮的眼睛在这黑暗里仿佛一颗闪闪发亮的宝石。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如意。” 跟着她话音落下的,还有她那晶莹的泪珠。 “我也是再没想到的。” 说罢携了李悦的手坐下,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李悦从小就是个沉默的姑娘,赵如意记得她从前常常受人欺负,如今眼见着年岁大了,却又到宫里挨起欺负来。 “你不是?” 嫁人这两个字,她到底是没有说出口,怕勾动李悦的情肠。但李悦听到这遮遮掩掩的话,眼角眉梢就带了一丝勘破的凛冽。 “我家出不起嫁妆,他家又不愿意娶个穷媳妇。一来二去的这婚事就作罢了。后来宫里来人遴选宫女儿,我不出嫁不打紧,但底下几个小的不能不娶亲,听说选上了宫人就赏那人家两吊钱。” “你家里就为了那两吊钱?” “可不是么,就为了那两吊钱。” 李悦擦干眼泪,又问: “你呢?” 她是在陈嬷嬷与陈夫子过世前后与李悦失去联系的。 “我家里的嬷嬷和夫子都过世了,一年前家里的下人来寻我,带我回府。赵婕妤是我嫡出的姐姐。” 三言两语也就把这一年多的时光交代了干净。两人各自坐着,各自叹息。 “我看那位崔选侍,对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你可当心着点。” 李悦就是这样的厚道,明明自己都已经是个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却还知道操心旁人。 “我晓得,你如今是娘娘这里的粗使宫女了,娘娘得拿你做样子,这里不会有人欺负了你去,但要说日子过的多舒服,那也说不上。” “我晓得。” 两人的手互相托着,到底是担心隔墙有耳,虽则夜还不深,赵如意依旧是让李悦先回去了。 “来日方长。” 她托着李悦的手,珍而重之地说道。 赵惜柔一夜未归。 皇后娘娘的身子越发的单弱,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皇上已经许久未召幸妃嫔。 自打赵惜柔借皇后重病一事得了头筹后,韦婕妤和淑妃都被皇上以藐视皇后的罪名各罚了半年的俸禄。虽然韦婕妤、淑妃两人被罚的事与赵如意无关,但这为皇后娘娘祈福的主意却是赵如意出的,因此赵惜柔对赵如意越发满意。连带着赵惜柔身边的宫女对她的态度都更恭敬了几分。 赵如意依旧不骄不矜,不卑不亢。 *** 会宁宫。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淑妃这几日没脸,除日常去未央宫请安之外鲜少出门。贤妃、何淑容两个人因有皇嗣傍身,太后早下过令,这几日都不用去给皇后请安。 “你们照顾好皇嗣,就是对哀家,对皇后的孝敬了。” 若是细心,会发现今日给淑妃锤肩的宫女换了个面孔,倒是那剥栗子的宫女仍然没变。 女官这次没给淑妃端牛乳,但她的声音仍然是低沉的,只是那低沉里,又带着一种让人信赖的调性来。 “娘娘放心,都办妥了。” 淑妃唇角绽出一个笑容。 “你办事,我放心。” *** 一大早,赵婕妤依旧去会宁殿里给皇后娘娘诵平安经。虽然宫中没有主子,赵如意依旧不愿懈怠,照例辰时就起来了。 不过住在她旁边的李悦起来的更早,她这几日需跟着年长的宫女们打扫院落,常常天不亮就起来,也因此而看够了这宫里的晨光。 赵如意喜欢阳光,即使冬天里太阳稀薄,她也一样会在收拾停当之后就开门迎接清晨的一缕熹微晨光。这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却就在赵如意开门的时候,一只小狗儿出现在她的门边。 那小狗看起来精神不太好的样子,一只雪白色的狮子球,耷拉着脑袋,喘气喘的很大声。 赵如意对人尚冷淡,对动物自然也不过尔尔。她眯眯眼睛,这小狗通身的雪白像是象征着它不凡的血统。赵如意是见过野狗的人,自然能瞧出来这狗不是凡品。 赵惜柔是不养狗的。 不说赵惜柔,就连赵国公府,那样诺大的府邸,连只猫儿都少见。 所以不得不说这事有些稀奇。 赵如意暂且不急,她打望了一下四周,宫女们每天天一亮就各有各的事务,如今这里静极了。只见那狗不像是要伤人的样子,反而是像是受了伤,整个身子晃的厉害,喘的也越来越厉害。 赵如意垂垂眼,正准备蹲下身去瞧瞧它,余光却瞟见远处的一个人影,那人影渐渐清晰,又因为发现赵如意看她,步伐也因此变得迅疾。 赵如意嘴角一勾。 救星来了。 第34章 玉英宫(8) 却说李悦早晨打扫完庭院,那管事的姑姑看她尽心,于是放她回来休息。才进院子里就瞧见赵如意伫立在那儿,有仿佛见到她脚边有个白团团的东西,李悦喜欢一切毛茸茸软绵绵的小生物,与此相反,赵如意对一切人以外的生物无感。 于是她又提着裙子往前小跑两步,终于看清赵如意脚边趴着的小狗。雪白的毛发染了一层灰,却依旧能够看出它的好出身和好血统。 “哎呀,这是只京巴吧。” 李悦大为心疼。 赵如意的心思并不在这只狗上面,她的目光望着远方,这时候方蛰回来,看着李悦问: “你看它是不是病了?” 李悦蹲下去抚摸小狗,手法娴熟。赵如意见她一双黛眉不展,心中慢慢升起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李悦瞧了那只京巴良久。 “不是病了,像是被人弄折了骨头。” 赵如意心一沉。 这深宫中,没有什么事不是无的放矢的。虽不知道对手是谁,但总觉得这里头玄机颇深。究竟冲着谁来呢?赵惜柔吗? 不,不止。 若是冲着赵惜柔,就不应当把这只小狗放在她的屋门口。看来是赵惜柔这些日子锋芒毕露,惹人不高兴了。 既然不高兴,自然要查幕后的主谋。能被人当作对手,赵如意深感荣幸。 “有救吗?” 李悦眉头始终不展,等她沉吟许久,方说了一声有。 *** 安宁殿 赵惜柔这些日子见天的跪菩萨,虽说精神还好,身子却已经不是太吃得消了。好在崔选侍在旁边服侍仔细,平时在玉英宫中,燕窝、参片也都齐全,倒还没有累出病来。 其实,即使赵惜柔此举作秀成分甚大,但她也的确当得起用心良苦这个考评。敬业,实在是太敬业了。 玉英宫的宫人过来传话时,崔选侍险些以为自己听话听岔了。这些日子赵惜柔对赵如意越发倚重,崔选侍虽没有失去相争的心,但她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女子,也知道这种时候最忌内斗,于是也就把那宫女回的事原封不动学给了赵惜柔听。 赵惜柔微微皱眉。 这个时候,她是不好走开的。 却偏偏又不得不走开,许多事赵如意不清楚的,但赵惜柔作为宫妃,消息上还是灵通的。正进退两难之际、踌躇不前之际,还是崔选侍在她耳边道: “娘娘此时风风火火地回宫恐怕会落入有心人眼中,不如奴婢先代娘娘回去看个究竞。待会儿就是午膳了,娘娘午膳时再回去,也低调些。” 赵惜柔不是不知道崔选侍有心与赵如意相争,但偏偏崔选侍说话做事总能合她心意,于是敛眉点点头。任凭崔选侍去了。 赵如意没等来赵惜柔,只等来一个崔选侍。 小狗的伤势止住了,但当赵如意见到崔选侍时,那本来淡然的眸光蓦地一沉。这样好的时机就这样被赵惜柔的犹豫和崔选侍的小心思断送,难怪赵惜柔早入潜邸,资历在身,却依旧没能成为四妃之一了。 赵如意淡淡的想。 *** 对玉英宫来说,时机已过。 但对会宁宫来说,自然是要乘胜追击的。 淑妃披一件雪白大氅,一路走来步履翩跹。午时已到,天空中却依旧不见阳光。在这样的阴霾下,淑妃艳丽不减。或许是心中得意的缘故,她那明明不如赵惜柔昳丽的容貌都显得光辉起来。 作为先帝朝地位仅次于太后的何太妃娘娘,只瞧她凭着抚养过今上的资历却依旧没捞着个贵太妃的名分,就知道她同太后娘娘嫌隙之深了。 淑妃娘家与何太妃是拐着弯的姻亲,虽平时来往不算亲密,不过在大部分时候,二人利益都是一致的。 何太妃不信神佛,她的宫中亦未设神龛。上好的沉水香在何太妃的书房里弥散开,一个哀字郑重地写下去,即使听见淑妃求见的声音,何太妃的手腕子亦不曾挪动半分。 淑妃在心里叹了一句好定力,等何太妃把一个字正正好好地写完了,方对外说了句: “进来吧。” “是。” 即使只是一位无子的太妃,淑妃在何太妃面前从不敢有丝毫放肆。即使如此,何太妃亦能见到淑妃眼角眉梢的一丝急色。对于这事,何太妃也是知道,甚至细究起来,这事能做成,还是何太妃出的主意。 不过与淑妃的目的不同,何太妃自有她的目的。 “娘娘,那狗儿被救活了。” “不简单。” 何太妃淡淡吐出这三个字。她的口音里有浓重的京腔,年轻的时候,她也是个飞扬跋扈的姑娘,此时的眉眼里也依旧能看出她年轻时的骄纵来。 “娘娘您看……” 淑妃虽然有主意的很,却到底不敢做何太妃的主,也不敢先就说出自己的主意来。何太妃眼睛一转,目光定定地放在淑妃脸上,她似笑非笑,不阴不阳地吐出一句: “你与我一起去找太后。” “是。” 太后正为皇后祈福。论理说,长辈为晚辈祈福,总担心会因此折了晚辈的福,太后却不信这个,她从来只信一句话,心诚则灵。 何太妃一向少来她的寿康宫。一辈子的敌手了,到老也不愿意握手言和,却偏偏她曾教养当今,就凭着这份资历,谁也不能奈他何。 捻佛珠的手一顿,此时已经有宫女过来扶她起来。 何太妃在茶室候着,倒是太后在过去的路上听说淑妃也在,不由得心里一动。这宫里,没有一天不是纷纷扰扰的。 太后的步子很慢,她还不算老,只是一向从容惯了。何况她是后宫中至尊之人,就是让人等一等她,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何太妃与淑妃等了又等。淑妃年轻,定力到底不如太妃,在这片刻的功夫已经喝足了一盏茶。 一声太后驾到的声音传来,淑妃如奉纶音,立刻站起来行礼。四妃之一,不是普通角色,面对上位者,淑妃总有着与她位份匹配的清醒。 “起来吧。” 太后的声音柔柔的,说完这句话,又看向何太妃。两人多年敌手,谁也知道谁,于是太后笑也不笑,只是径直走去了上首的位置,慢慢坐下。 “怎么了?” “听说皇后身边的京巴丢了?” 何太妃呷了口茶,先问。 太后皱皱眉,宫里就是这样,瞒不住事。明明一点小事儿,也总能掀起风雨来。 “昨儿晚上的事,怎么今天中午就传开了。” “看姐姐说的,皇后,那是国母,就算是万众瞩目也不为过了。” 何太妃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 太后并不答腔,就见淑妃此时较怯地开口。 “我刚去给太妃娘娘请安,听见有宫女儿在那儿说话,说是瞧见了一只通身雪白的小狗儿,也不知道是不是皇后娘娘的京巴。” 这话不实在。 太后高深莫测地笑笑,只是有时候,一个人说话是真是假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坐在什么样的位置,她有着怎样的话语权。 “这孩子实诚,听见这话跟我说了。我说,这事我做不得主,得太后娘娘做主才行。于情,太后娘娘是皇后的正经婆婆兼姑母,于礼,太后娘娘在后宫中位次最尊。” 何太妃看着太后,太后亦看着何太妃。两人就这样来回交锋多次,淑妃静默不语,心中却想,与她们相比,自己的道行终究还是浅了。 *** 赵惜柔的消息实在不够灵通,太后娘娘、何太妃娘娘驾临玉英宫,淑妃娘娘相陪这样的大事,还是同住玉英宫的韦婕妤告诉她的。 赵惜柔这几日常在安宁殿为皇后祈福,韦婕妤不甘寂寞,也跟着有样学样。她一双眼极美,当然,在赵惜柔这样的大美人面前,韦婕妤即使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也会有几分失色。不过她一向瞧不上赵惜柔的格局智商,所以她每次面对赵惜柔这样美艳的脸都不觉有什么压力。 看着赵惜柔黯然失色的面孔,韦婕妤自然也会有片刻的快意。 “我与赵婕妤一起回去吧。太后、太妃娘娘驾临玉英宫,我也应当去拜会才是。” 韦婕妤的声音不高不低,但也足够安宁殿的妃嫔听的分明。后宫中本来就是无风都要起三分浪的地方,何况之前玉英宫那边来了宫女,崔选侍又何她主子赵婕妤嘀咕半天的事,多少明眼人都看在眼里。 赵惜柔此时根本无心理韦婕妤,她只是好整以暇地站起来,维持着体面,好整以暇地走出安宁殿。韦婕妤自有唾面自干的本事,赵惜柔不理她不打紧,她依旧是笑眯眯地,跟着赵惜柔同出了安宁殿。 *** 崔选侍来时,先去见了那小京巴。因赵婕妤与皇后娘娘关系实在平淡,所以崔选侍一时也认不出这狗是否就是皇后娘娘的爱犬。但这不妨碍她借题发挥,含沙射影地刺了赵如意一番。 赵如意不等她说完,立刻打断她道: “收起你那点小心思。我找了宫女去请娘娘回来,你若一心为娘娘着想,应当立刻劝娘娘回宫才是。我猜,你定是不愿娘娘听从我的谏言,于是劝了娘娘说此时回宫恐怕会落入有心人眼中,反惹事端,然后就代了娘娘回来。咱们时机已失,你就等着人来找麻烦吧!” 崔选侍未料到赵如意所猜分毫不差,登时脸色一白。 第35章 玉英宫(9) 愚蠢。是赵如意对崔选侍的第一印象。 若说如今和先时有什么不同,那无非就是蠢字上面再加一个蠢。蠢上加蠢。 太愚蠢了。 赵如意摇摇头,像是不忍再看下去的样子,而一向趾高气扬的崔选侍此时也慌了手脚,这种人就是这样,对上卑微,对下苛刻。 赵如意可不管她。 李悦依旧悉心照顾着那只小京巴,这是个极亲人的小家伙,看得出来它很喜欢照顾它的李悦。 赵惜柔到底没让太后、何太妃、淑妃娘娘等太久。几人身份都比她高,即使因为赶路此时鬓发有些乱了,神情却依然是从容的。 她口中称太后千岁、太妃金安,礼数一丝不错,屈膝、匍匐,额抵地,心冰凉。等着太后说了一声平身,又站起来朝淑妃福一福,唤一声姐姐。淑妃一双妙目流转,含了个高深莫测的笑,回了一声妹妹。 太后坐于上首,依次再是何太妃,淑妃娘娘,最后才是她赵惜柔。 别看赵惜柔在自己人面前自傲骄横,仿佛非贵妃之位不取,如今真到太后面前,却乖顺的像只猫儿。 何太妃懒洋洋地打量赵惜柔,赵家人一向好样貌,到了儿女这一辈子,也依旧一点都不逊色。 淑妃喝着茶,眼角眉梢都流露出不屑来,她反正一向不喜赵惜柔,要不是如今她骤然在宫中崭露头角,淑妃是宁愿多看看韦婕妤,都不会在意这位赵国公府嫡长女的。 太后却不端详她,她捻着佛珠子,似慈眉善目的菩萨一般。 “皇后宫里的狗丢了,赵婕妤,你可知道?” “不知。” 赵惜柔不明所以,眼中略带茫然,眸微睁,唇轻吐,倒显出几分水秀。 “呵。” 话音才落,淑妃便轻笑出声。那声音明明轻极了,却偏偏这宫室静且开阔,便使这声音显得分外明朗。 太后淡淡扫了淑妃一眼,淑妃乖觉,立刻垂下头,闭上嘴巴,不说话。 “婕妤不知吗?可我怎么听说,婕妤宫里的宫女儿捡到只京巴,还把那狗儿弄的奄奄一息了呢?若这事真的,那这事可就有趣了。” 说话的是何太妃。赵婕妤平时少同何太妃打交道,更是第一次见她言辞如刀。赵惜柔脸色煞的一白,却忽然有宫女来禀赵惜柔,说是赵如意求见。 这个时候她来做什么? 赵惜柔下意识地皱皱眉,但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素有主意,又想起之前她遣宫女过来,说是要她立刻回宫,有要事相商。如今细想,或许这个妹妹早就料到了这种局面也未可知。 找惜柔心思细腻,电光火石的功夫就把之前的事在心里过了一通,心中越发笃定,她这个妹妹或许有主意。 她是个很难相信别人、却又容易依靠别人的人。于是点点头,又对太后和太妃娘娘告罪。 “母后、太妃娘娘这么一提,臣妾倒是想起来了。早上臣妾的妹妹让宫女过来跟臣妾说,宫里突然跑进来一只小狗,让臣妾回来瞧上一瞧。臣妾因当时经没念完,不敢妄动。只是不知道跑进来的那只狗是不是皇后娘娘爱犬,如今臣妾的妹妹求见,不如就让臣妾的妹妹分说吧。” 淑妃不屑地撇撇嘴。 赵惜柔从来都是这样,身边没几个智囊,就跟不会说话了一般。 何太妃嘴角噙着笑,明知故问地道: “赵婕妤的妹妹也进宫来了?” 可惜赵惜柔还没答腔,就听见一个冷淡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民女赵如意,请见太后娘娘、太妃娘娘、淑妃娘娘。” 三人的立刻顺着声音朝殿外看去,只见一个衣裳似是有些单薄的女孩儿,在这冰天雪里行三拜九叩之礼。其规矩之庄严,已是让何太妃与淑妃都暗暗称奇。 正主来了。 淑妃心想。 有些时候,世间事就是这样有趣。赵惜柔,堂堂正三品婕妤,却从来不得淑妃另眼相看。却偏偏一个淑妃尚未见过的无品级民女,令淑妃升起好奇之心。 但其实,若是细心观察会发现,此时殿中人,神情最凝重,也最恍惚的人并非淑妃,更不是何太妃,而是…太后。 “进来吧。” 仿佛一声喟叹,赵如意听到一个有些沉着的女声。她并不敢抬头张望,而是低着头,踩着优雅的步子走进来,待进来了,又是一拜。 “起来吧。” 何太妃似乎有些惊讶太后对这民女连说了两句话,她凤眸微眯,说了句抬起头来我瞧瞧。 不算绝美,但不简单。 这是何太妃对赵如意的第一印象。 淑妃与何太妃都只是看了赵如意一眼就丢开。 “你既然过来求见,定是要有话说的。” 太后淡淡道。 赵如意垂首。 “是。” 便将如何撞见的那京巴,又如何让李悦给她治伤的事都说了个分明。她口齿伶俐,也并不畏人。对于一个民女来说,能占其中一样就足够叫人另眼相看,赵如意却偏偏占了个齐全。 淑妃双眸微沉,淡淡地扫了赵惜柔一眼。 赵惜柔仿若未觉。赵如意的对答叫她满意,甚至觉得,自己这样提拔赵如意,显然这一步是走对了的。 “你这小姑娘倒是好口齿。” 何太妃冷笑一声,一双凤眼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这是个越看越叫人觉得有味道的女子,她那双漆黑的,依旧囧囧有神的眼珠子转了又转,却偏着头对太后说: “太后娘娘,我瞧着这赵姑娘眉眼间似是有点像淑容呢。” 何淑容,如今六宫中唯一有子妃嫔,出身虽低,但前有天子宠爱,后有皇子为傍,又得何太妃喜欢,在宫中一直活得风光。 太后并未多瞧何太妃那不怀好意的目光。 “你还是这样,别吓着人家孩子。” 何太妃左眼蓦地一跳。 “可见这孩子得太后娘娘的眼缘。” “何淑容当时不也得你眼缘吗?这孩子得哀家眼缘,又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太后不咸不淡地驳了何太妃的话。 何太妃讪讪一笑,摆摆手说: “既然这孩子得了太后娘娘的眼缘,这事也就不便审了。” 事有此峰回路转,莫说赵婕妤,就连始作俑者淑妃都始料未及。 *** 拂云宫里,鹅梨帐中香的气味渐浓。沉香的气味氤氲低回,何淑容一袭雪色衣裙,对枕在她膝上的天子轻轻念: “晓来闲处想君怜,红罗帐、金鸭冷沉烟。” 虽然出身寒微,何淑容却自有其才华所在。天子皱皱眉,何淑容生来谨慎,自然也就不敢念了。 “不妨,你念你的就是。” 像是知道何淑容心中所想一般,赵钦温声提醒她。 “是。” 念完这个,又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赵钦蓦地睁开眼睛。 “你说诗里的那个人,最终有没有等到他的情人。” “应当是有的吧,您瞧,这诗的后头说道,一如不见,如三月兮。” 何淑容的声音是温柔的,带有一丝不那么讨人厌的恭敬,赵钦微微一笑,从她的膝上坐了起来。 “您不再歇一会儿吗?我瞧您这些日子都瘦了。” 何淑容蹙着眉,神情很是心疼。 “下午还有事要议。” 何淑容知道他说的是朝中事,于是干脆缄默起来,想了想,又怕自己过于沉默,像是怠慢了他,得罪了他似的,于是说: “妾做了一道山楂羹,您要不要尝一尝。” “好。” 小皇子这时候醒了,他才一岁,说话走路都不是很利索,但认父母,因为知道父亲在此,于是吵着嚷着要来见父皇。 赵钦见到小皇子,脸上闪过一丝柔和的光晕。何淑容将这光晕细细捕捉,小心珍藏。 “抱。” 小皇子看见父皇,含含糊糊地说到。 赵钦宠爱这个长子,于是从奶嬷嬷手上接过这个孩子,把他哄的咯咯笑。那一瞬间,何淑容竟有一种平凡而温暖的错觉。 好在何淑容为人十分自持,很快调整好心态往宫中的小厨房去了。 皇后宫中的掌事嬷嬷却在此时匆匆忙忙地过来,她不喜欢何淑容,不明白这个出身卑贱的女子何德何能可以诞下皇长子。她一面为自己的主子抱不平,一面脸色哀戚地跪在地上,对天子哭道: “皇上,娘娘不好了。” 赵钦抱着小皇子晃来晃去的手忽然就顿住了。 人生就是这样,除了生离,就是死别。 心里突然说不出什么样的滋味。小皇子的奶嬷嬷此时立刻将小皇子接到怀中,何淑容沉默。 “朕去瞧瞧。” 不知是给那位掌事嬷嬷一个答复,还是给何淑容一个交代。 拂云宫又再次寂静下来。 *** 何太妃转转眼珠,知道此事不成,于是也就懒得攀扯了。她示意淑妃别在说话,只是对太后说: “只是到底要看看那京巴才是,若是皇后娘娘的爱犬,应当给娘娘送回去。” 太后听了,只是淡淡嗯一声,又问赵如意: “那只京巴在哪儿?” 赵如意不明白太后娘娘缘何会帮她,但她从来没有不必要的矜持,打蛇随棍上,利利索索地道: “在民女屋里。今天早上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受了伤。还好宫里有位宫女极通兽医道,如今已经救回来了,就在民女屋里养着。” 她的声音并不清脆,也没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但不知道为什么,淑妃却在那声音里,读出了一种叫做危险的东西。 那种,仿佛会有人来撼动我地位的,岌岌可危的危险。 第36章 命运(1) 不过淑妃一直都是稳重的。不过眼皮一跳,很快就用一种似笑非笑地笑意遮掩过去。 “看来这孩子的确是合了太后您的眼缘。” 太后并不在乎何太妃话里有话,她如今这个位置,早已是进退随心。 “入了冬皇后身子就不大好,你既然会养,就先养着吧。” “是。” 赵如意答的利索。 此时不止淑妃,连赵惜柔此时都难忍侧目。赵如意亦诧异,却依旧不敢抬头,太后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她慈眉善目地对她眉目低垂的小女子一笑,温声道: “你抬起头来。” “是。” 不远处,这个端坐正中央的女人有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但你若细看,就能看出那似是洞穿了世事的灰心。这是一双写满了心灰意冷的眼睛。 就在赵如意暗中端详这位宫中最尊者时,这位宫中最尊者也端详着她。 却也不过是一会的功夫,就见她挥挥手,那灰色的广袖挥舞的时候像极了翩跹的蝶。 “哀家乏了,回吧。” “是。” 珠玉般的声音接二连三的响起,在这一场上位者的暗涌中,却最终是一位民女脱颖而出。像极了,宿命的滋味。 外头开始飘雪,这个冬天似乎比去岁更冷一些。太后未等何太妃与淑妃,径自坐上轿辇离开。慈姑姑侍奉太后多年,这个时候最是懂她,慈姑姑垂下眼脸,喝了一声起,便随着轿子一起走向那片白茫茫中。 只听那轿辇上轻轻传来的一声叹息,让慈姑姑知道,这位宫中至尊,应当是又想到了一些尘封已久的旧事。 *** 除夕,皇后病危。 自从那只京巴被养在玉英宫之后,赵惜柔因觉得这个兆头实在是好,又听闻这狗儿是李悦救活的,就免了李悦的其他差事,令她专心照顾这只京巴。 火苗爆着栗子的声音啪嗒作响,赵如意与李悦相伴着说话,如今所有人都盯着中宫,倒让她们这样微末不起眼的人多了一些闲暇时光。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直到听见钟敲二十七响,只见天空忽然划过一颗大星,白昼流星。赵如意蓦地眼皮一跳,很快,外头传来消息,皇后驾崩。 栗子从手里滑落,不知道为什么,赵如意心里忽然涌出一阵难言滋味。李悦见她脸色惨白,喊了她两声,她方缓过神来,却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慌。” “许是这些日子睡的晚了,你去歇会吧。” 赵如意摇摇头。 “皇后娘娘驾崩,赵婕妤最近有得忙了。” 赵惜柔最近的势头实在是好。不过也因此,崔选侍对赵如意的态度越发冷淡。 国孝之后又是国孝。 赵钦还好,皇后过世,连一向自持的韦婕妤都开始钻营起来。赵钦想一想,最终还是将宫中权柄交予淑妃与贤妃。 赵惜柔未得协理六宫之权,觉得十分遗憾。 倒是崔选侍觉得时机太好,找了个赵惜柔哭完灵的日子像赵惜柔进言道: “不是奴婢多心,奴婢总是觉得,三小姐还是不驯了些。” 赵惜柔一向自诩智珠在握的人,因早知她与赵如意之间的纷争,于是也不放在心里,只是安抚说: “她毕竟长在乡下,也没学什么规矩,怪不得她。” “话不能这样说。” 崔选侍见赵惜柔并无不悦,恭敬地替主子锤着腿,慢慢道。 “哦?阿崔你有什么好见解?” 崔选侍在赵惜柔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她了,自然在主仆之情外,又处出一份姐妹之谊。虽然这份姐妹之谊在赵惜柔入宫之后被新的主仆之分冲淡很多,但总归还是在的。于是就凭着这一份姐妹之谊,崔选侍硬凭着一分狠劲,对赵惜柔道: “娘娘细想,娥皇女英自古有之。娘娘您或许也瞧出来了,奴婢并不喜欢三小姐。” 赵惜柔淡淡一笑,却并不说话。在宫中久了,这种高深莫测的模样也慢慢学了个通透。 “奴婢不喜欢她,诚然是有私心,但奴婢也不是全为自己。如果娘娘还记得,奴婢是一开始就不赞成娘娘您带庶妹入宫的。娘娘或许以为奴婢是担心到时候有人危及奴婢,但娘娘您想错了奴婢。” 崔选侍一面说,眼泪一面将掉未掉。到底多年主仆,赵惜柔的心还未在深宫中浸淫成一个怪物。因这一瞬间的心软,赵惜柔托住崔选侍的手。 “阿崔你这是做什么?” 对于此事,赵如意事后品评。许多时候,许多人坏事就坏在心软。尤其是在不该心软时心软。 “娘娘,我贱籍出身,模样一般,这一生到顶,也不过是靠着娘娘的庇佑过活。但是庶小姐不同,再是庶出,也是公府庶女。三小姐即使模样不如四小姐,可三小姐手段、心计样样不缺,奴婢是真的不喜欢三小姐。因为奴婢从见三小姐第一眼,就觉得她像极了一个人。” “谁?” “韦婕妤。” *** 春天来的很快。 这几日,赵如意总觉得赵惜柔看她的目光怪怪的。 她本是寄居宫中,平时也不需做活,但偏偏赵惜柔如今并不许她出门,长日无聊,赵如意不喜刺绣女红,不好琴棋书画,闲来无聊也不过是去赵惜柔书房里写写字,看看书,日子倒也还好打发。 倒是韦婕妤几回遇见赵如意,都是一脸的欣赏打量,因此人是赵惜柔最厌的人,她这种态度自然叫赵如意心中顿生危机。但赵如意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 那一日,就在韦婕妤又一次请她去自己那里喝茶之后,赵如意唇角一勾,说了声好。 她见韦婕妤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错愕,但很快就被脸上真心实意的笑容覆盖。 韦婕妤的屋子布置十分古雅,是赵如意喜欢的品味。 “我算是与赵三小姐一见如故了。” 赵如意微笑。宫女端上热过之后加了杏仁的牛乳,杏仁性寒微苦,只是不知道韦婕妤是否知道这点微不足道的医理了。 “娘娘封诰在身,我不过是一介民女,如何敢与娘娘比肩。” “妹妹说这话就是妄自菲薄了。” 说着,韦婕妤拍拍手,侍女们像是得着令一般,井然有序便下去了。怪道人家未因出身妨碍过上位之途,单凭这份御下的手段,都强着赵惜柔不止一分。 赵如意依旧镇定。 只是她这份镇定放在韦婕妤眼里,就不知道她是何滋味了。 “淑妃娘娘很喜欢你。” “是吗?” 这牛乳不好喝,太甜了。她不喜欢太甜的东西,尝多了让人觉得不舒服,太假。与人生不大相宜的东西,赵如意都觉得太假。 “瞧三小姐这话说的。我虽然与三小姐不是那么相熟,但也犯不着骗你。淑妃娘娘始终觉得,凭三小姐的资质,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太可惜了。” “婕妤这话民女不懂。” 韦婕妤的定力简直好赵惜柔千倍。像是丝毫不觉得赵如意倨傲似的,只是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一刻,笑说: “三小姐知道一朝权在手的滋味么?” 赵如意笑看她,并不回答。 “三小姐,其实你与我很像。我头一回见你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为骨肉亲情所累的人。” 见赵如意像是眼睫一动,韦婕妤脸上的笑意越发真挚。 “我也是庶出,我从不为骨肉亲情所累。我觉得人活着,是为了自己,是不是。三小姐还不知道吧。你那嫡嫡亲的好姐姐正打算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婕妤您耳聪目明。” 或许是这个消息来的太突然,又或者是韦婕妤的微笑太甜了些。赵如意心中突然翻用出一种难言的恶心。强按住这种感觉,赵如意依旧不动声色。 好定力。 韦婕妤在心里赞她一声,声音却如刀。 “凭三小姐的聪明,我想三小姐也看得出来,你姐姐惯会把一手好牌打烂。只是我很好奇,三小姐不好奇你姐姐为你相中的是怎样的亲事么?” “看您这样的评价,这样的笑容。我想,宫中对食之事,应该不是假的。” “三小姐竟知道对食。” 赵如意笑笑,并不说话。但她到底年岁还轻,于是她眼底流过的愤怒,最终还是出卖了她。 “所以我说,你姐姐惯好把一张好牌打烂的。我如今再问三小姐一句,在三小姐心中,骨肉亲情还值钱吗?” 是啊,你的嫡母与她的女儿是多么相像。但你要像你母亲一样,有一个面目全非的人生么? “是谁?” “这我便不清楚了,不过总不会是一位没名没姓的公公,不然就太辱没三小姐你了。” 春天了,外头迎春花开的正好。这是不起眼也不名贵的花,但即使是这样的花,在属于它的季节,也可以迎来最好的盛开。 赵如意的眼神一时悠远,人为鱼肉就是这样,前见猛虎后见豺狼。 “前些日子,有幸见过淑妃娘娘一面,我还以为娘娘并不喜欢我。” “三小姐想岔了。淑妃娘娘就是这样的性子,常人瞧见,总觉得娘娘不好相处,但其实,娘娘最好相处不过了。” 水葱似的手,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赵如意无意间看到,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赵钦。所谓忽然而至的悲哀,不过如此。 --------------------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 因为没想到课业压力这么大,更的慢。 但是不会坑,放心~ 第37章 命运(2) 赵钦近来多梦,常梦见一个黑沉沉的地方,他往前走,潜意识里那是容水村的方向,然而真尽了力前行,却又始终寻不到尽头。也常常梦见赵如意那张脸,仿佛就在跟前似的,只一走近,又散了。 夜里转醒,只见一墙的幢幢光影,心中滑过难言的滞涩怅然,翌日下了朝,宣云翳来见。 云翳如今是皇帝身边得脸的侍卫。与他爹不同,赵钦并不爱用内监,如今赫赫有名的司礼监禀笔太监的位置空了,倒是文臣们乐见的景象。 云翳一见赵钦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只这些日子忙着皇后的丧事,有些事即使是有了眉目也是不便讲的。何况赵钦态度始终暧昧,说他上心,未见他着急,说他冷淡,只看这一脸的疲态,也知这事他是记在心底了的。 赵钦愿用云翳,倒不是因着这人有遮天的本事。这人有能力、有野心、有出身,却偏没靠山,这样两手空空的人,日后权势荣辱皆系他身。也是这样的人,教他用起来放心。 他如今富有四海,所欠,不过时间。 水到渠成、水落石出的时间。 云翳对赵钦行三叩九拜之礼。宫中的规矩就是这样复杂。 “皇上”。 赵钦挥挥手。 “平身吧,今天谴你过来是为着什么,你心里应该也有数”。 自然是有数的,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天子入了心的那个人,如今被家里送进了宫,在天子嫔妾身边侍奉?皇上到底是想见她,还是不想见她呢?云翳不禁想。 不,天子的心思是不该轻易揣测的。 云翳凝了神,方道: “回皇上的话,之前得皇上吩咐,一直着人盯着。只是如今这位姑娘的处境,是有些尴尬的。” 赵钦听了云翳的对答,心里荡开一点涟漪,只是不确定究竟在想些什么。仿佛又回到年幼时候,那时候他受了惊,日日夜不能寐,村里的日子常有兽啼,一日一日的辗转,烙成他心底不能淡的痕。与那痕一同留存的,是一个女子既冷淡又温和的眉眼。 那绝望的仿佛看不见边的日子,是她撑着他,叫他立住、叫他有光、叫他重新长出了脊梁。 是啊,无论背后存着怎样机关算尽的一双手,是她陪他度过那不见天日的时光。 “卿如实讲。” 云翳敛眉。 “赵如意,赵国公庶女,因生辰有碍长辈,自幼被家族养于乡野。两年前被家族接回府中,如今……” 云翳略顿了顿,终道。 “如今在其长姐,赵婕妤宫中侍奉。” 于赵钦,如今是个抉择之机,于赵如意亦然,便是这样春寒料峭的日子,她与韦婕妤最贴心的宫女道:“我想与婕妤谈个条件”。 韦婕妤的贴身宫女小满有一张团团的脸,此时微眯着眼睛点点头,便飞也似的走了。 韦婕妤在自己宫中见赵如意,她的审美极尽风雅,但客观的说,仍不及赵惜柔大家大族自幼浸淫出来的富贵底蕴。当然,赵如意虽亦出身大族,不过在审美上,与韦婕妤相比也是微微不如的。好在赵如意自有其气度风华。 韦婕妤正涂蔻丹,非是朱红,而是淡淡一点桃粉,却也是这一点点,便将她清寡的气质带进凡尘人间来。赵如意向韦婕妤行礼。 与淑妃不同,韦婕妤并不喜欢那些搓磨人的把戏,因为在她心中,人有没有威仪,不在那些装腔作势的小节。于是她微微抬头看赵如意行过全礼,一刻也未晾,便叫赵如意坐下说话。 “听小满说,你想与我谈个条件。” 不是问句,是平淡的陈述与肯定。 “是。” 韦婕妤淡淡一笑。她笑时眉眼是往上挑的,带着天然的风情和戏谑之意。 “你先别说,不如我猜猜。想来,你是不想嫁给宦官的。” “是。” 赵如意依旧回答的平平板板。韦婕妤此时涂完了蔻丹,啧了一声,道:“赵惜柔可真是……” 可真是什么?非把珍珠当鱼目? “不瞒婕妤,民女正因不想嫁人,方才入宫。” 赵如意一双利眼对上韦婕妤,韦婕妤韦霜眼底不掩愕然,随即掩唇一笑。 “之前隐隐绰绰有流言说赵姑娘像我,如今瞧来,的确是有些像的。我当年也不想嫁人,不过我想的是,要嫁,就要嫁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那一向平淡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野心。赵如意心中却想,为天子妾室,究竟算不算嫁人呢? 赵如意对韦婕妤的野心不置可否,依旧平平板板道: “民女与淑妃娘娘不熟,与婕妤娘娘倒是神交已久。我助婕妤娘娘得协理六宫之权,娘娘全我这个心愿,如何?” “凭你?” 韦婕妤微有讶然。 不理韦婕妤语中轻蔑之意,赵如意重新理了理裙上的穗子。 “婕妤娘娘知道我的嫡母吗?” 不待韦婕妤回答,赵如意继续自顾自道: “我的嫡母当初对于是否允我进宫一事,本在两可之间。” “你说服了她?” “我的嫡母看得见我的才能,我真正说服的,是我姐姐。我知道娘娘当年设计我姐姐以婕妤位份入主正殿一事令其失圣宠,而我,亦劝姐姐用迁宫一事消解娘娘手段,前段日子姐姐得皇上与太后娘娘另眼相看,娘娘以为,是因为我,还是因姐姐的心腹阿崔?” 韦婕妤双眸微眯。 “宫中女子依附皇上生活,你竟知帝心?” 赵如意仿佛有一双洞若观火的眼,闻言微微一笑。 “帝心也无非人心罢了,算不得什么难事。” 不算难事?这小小女子,竟将她们视作毕生大事之事,视为小事。韦婕妤眼中陡然划过一丝璀璨的华光,赵如意却未看漏这一抹光华。 赵如意自韦婕妤处出来天已将晚,因是初春,天仍然黑的早。赵惜柔如今越发懒怠见她,她自然也就不会过去讨这个嫌。说来也怪,赵婕妤自从弃用赵如意,平日里便再无一事顺心,今日她本想着自己近来颇露脸,虽未争得理六宫之权,却也算得了皇上另眼相看。 她心思细腻,想着如今后位空悬,皇上身边恐也没个可心人,满宫里除了淑妃,数她出身最好,思来想去,便想去皇帝陛下跟前表现一二。她在家时也是个贤良人,做的吃食都能入口,如今虽是婕妤位份,却也有个自己的小厨房,平时里煮个汤水做个点心的倒还便宜。于是很是费心做了几样可口点心,往皇上所在的福宁宫去了。 赵钦为政勤谨,他长于民间,心里放着的是黎明苍生。现下不佳的心绪不耽误他做正事。不过他心里隐着事,情绪自然不会太好。 听说赵婕妤过来,赵钦微有讶异。他不是那种溺在红粉窝里的皇帝,与赵如意那些年,说是男女之情,其实也有知己之义,当然,他如今尚年轻,这究竟是情多过义,还是义盖了情,其实尚无论断。但无论如何,他宫里的人不算多,有一个算一个,也不算十分和他心意。而这些十分不和心意的人里头,赵惜柔算是个尖儿。 不是佼佼者的尖,而是委实不合意的尖。想也正常,他自幼看惯了赵如意这般大开大合的审美,即使骄纵如淑妃,小意如何淑容,都自有一股爽利。唯赵惜柔,自来便是个心细的,这心细里偏又藏了数不胜数的多心在里面,故而赵钦一向对她淡淡。 只如今因着赵如意,倒是不好不见。 不过见了也没什么好话。 赵惜柔很懂规矩,先向赵钦问安,又温温柔柔地奉上点心,赵钦身边的内侍怀真性子机灵,连忙把食盒捧到赵钦跟前,赵钦却看也不看一眼,随手指了个地方叫赵惜柔坐下,看上去倒不像是天子与其妾室,倒像是君与臣。 “听说你接了你妹妹进宫?” 赵惜柔未料到皇上竟提起赵如意,心里只以为是韦婕妤多嘴,心下已是不喜,面上却愈发恭顺。 珠翠一扫,在她脸上留下淡淡阴影,先皇后孝期未过,宫中诸人皆做素淡打扮。暗紫色的香云纱衬得她眉眼风流、气韵高华。到底是国公府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嫡女,即使性子不讨人喜欢,气度仍是一流。 赵惜柔微微欠身,不论此人人品如何,她的规矩当真是好极了。赵钦呷了口茶,静静听她下文。 “太后娘娘宽和,允我们这些潜邸旧人召家中姐妹入宫陪伴,妾身在家也时常想念家中姊妹,便接了她进来。” 所以说赵钦不喜欢赵惜柔也实在不是没有缘由的,你一嫡女惦记家中庶妹?当然也不是家家嫡庶都是天然敌对,只是到底相敬如宾的多罢了。尤其这庶妹回府不久,姐妹俩自小便不长在一处,于情于理都瞧不出会有多少情分。 赵惜柔的性子,赵钦深知,他挑挑眉,瞧着赵惜柔那张美的几乎没有瑕疵的面孔,心中越发寡淡。 “哦?既如此,缘何要将她许给一个宦官?” 自古做皇帝的,没有不多疑的。赵钦自然不能免俗,在听见赵惜柔搬出太后的意思来时,心里就有了千百种念头,但这许许多多的念头砸过来,仍不能与赵惜柔竟要将赵如意许给宦官一事相提并论。 赵惜柔的脸,登时就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从此章开始大修,不定期更新~ 依旧HE,不太监 非全职只能努力更 第38章 命运(3) 赵惜柔很想说臣妾没有,但她虽然一向不得赵钦喜欢,也总知道些今上的脾性,再不敢直着性子反驳,讷讷良久,方道: “不过捕风捉影,那到底是臣妾的亲妹子,臣妾缘何会将她往火坑里推,何况赵家家教,断不会做出如此行径。” “也盼你明白你赵家家教才好。行了,你的心意朕知道了,点心留下,你若无事便回吧。” 赵惜柔还想说话,却又对上赵钦那张冷脸,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赵钦见她讷讷的,又叹口气,心想,到底同父异母,缘何差上这许多。 这念头刚落,心里就生出一股悚然。立时令自己打消这念头,只挥挥手叫赵惜柔退下了。 赵惜柔尚不知底里,赵如意已成韦婕妤座上宾。 无它,她给韦婕妤出了两个绝好的主意,而作为交换,赵如意要名正言顺的女官位份。她不能脱离家族,但她也绝不会被赵惜柔随意揉搓! 夜色冷寂,虽是春日里,夏日的燥热却也开始蠢蠢欲动,如同这永无宁日的深宫。如今回想起来,她最宁静的日子便是在容水村了。只是当时亦知,那样日子,能求一时,难求一世。 赵惜柔走后,韦婕妤求见。赵钦不愿意见赵惜柔,还是愿意见见韦婕妤的。他自然不知道如今赵如意是韦婕妤身边座上宾,但他思量这些日子赵惜柔与韦霜之间的变化往来,尤其是前一段,赵惜柔一反常态,堪称清明,便知中间当有赵如意手笔。 当真是本性难移,到哪里都想着搅动风云。 韦婕妤亦过来送吃食点心,或许是小门小户出身的缘故,韦霜的点心做的当真好。甜而不腻,入口清爽,尤其一道玫瑰酥,三分香气五分甜糯,即使赵钦这样不贪口欲之人亦觉得好。想起自己当年初回皇城,后被册为太子,韦霜就是那时候来到他身边的。 初时也不觉得像,处久了,到底觉得是有点像的。也就是那点子像,成就了今日韦婕妤。韦婕妤一向知情识趣,知道皇上日常事务繁忙,此时也并不敢多留,却是为在帝王心里留个影子,今晚翻她牌子罢了。殊不知自打知晓赵如意在这宫里之后,赵钦便无心再翻任何人的牌子。 像是种业力,又像是宿命。 不过赵钦倒愿意往韦婕妤处去坐坐。申时过,与众阁臣议完事,赵钦便往玉英殿去了,此时赵如意正缩在自己屋子里打络子,听外头有极气派的声音唱皇上驾到,心想。这韦婕妤倒是比赵惜柔多些本事。想赵惜柔,百般讨好,只一点不对便失帝心,这位韦婕妤却有些四两拨千斤的意思。 韦婕妤见赵钦过来,心中亦是一喜。只是如今到底在皇后孝期,喜怒哀乐都不该过了,不然恐被人扣上一个不敬先皇后的罪名,那便很得不偿失了。韦婕妤向赵钦行礼,赵钦亦待她和气。有宫女引两人往暖阁里去坐,韦婕妤今日一身月白短襟莲纹上衣,下着豆绿宫绦裙,端的是素净高华。 “皇上来的正好,膳房正巧送了晚膳过来,皇上若不嫌弃,就在嫔妾这儿吃一口吧。” 赵钦玩着手里的汉白玉扳指,神色有些暧昧不明,却也不驳她。 “令人再摆一副碗筷,倒是不饿,只是该进食时便要进食。” ”正是呢。“ 韦婕妤笑。除却富贵与野心,赵钦这样性情平和又疏朗豁达的男子,也的确是韦婕妤心中描摹的意中人应有的模样。 用过晚膳,韦婕妤方起入正题。 “宫中有些妃嫔、宫女一辈子见不着家人也不罕见。臣妾自有私心,但这一点私心,亦是臣妾公心。” “阿霜你有心。” 韦婕妤,单名一霜字。赵钦的神色忽然在慰藉与眼中莫测起来,却不知道她这点探究全被赵钦看在眼里。虽知赵如意绝不会坐以待毙,不过……这小女子,竟能教韦婕妤帝心几何?但转念又想,帝心无非就是我心,的确,她一向最知我心。 赵钦陷入长思,这漫长的思量看在韦婕妤心里,却忽的忐忑起来。 “这事,便交由阿霜你去办,若办得好了,有赏,若办不好,则罚。” 帝王一锤定音,却叫韦婕妤整个人都颤起来。 但她是稳得住的。她立时道:“皇上,许多事,名不正,则言不顺。” 赵钦一勾唇角,他的心情实在不错。 “那便许你与淑妃、贤妃同理六宫。” 成了! 韦婕妤心中生出万分欢喜,那一刻,她想到赵如意的脸,她想到赵如意今晨在玉英宫侧殿的娓娓而谈的模样。她穿着琥珀色襦裙,头上是一只一点花纹也无的金钗,只扫了一点脂粉,眉画的细而淡,整个人看起来是冷静而睿智的。 今晨,韦婕妤把玩着一柄玉如意,整个人怏怏。赵如意并不在意韦婕妤的冷淡,她择了个宽敞地方坐下,未待韦婕妤开口,先道: “昨晚睡前细思宫中事,想到两样纰漏,娘娘或将此事告与皇上,说不准能全娘娘心愿。” “哦?我有什么心愿?” 韦婕妤与赵惜柔最大的不同,便是韦霜素有耐心,而赵惜柔,全无半点耐心。赵如意笑笑,此时有韦霜贴身的宫女替赵如意上了茶,赵如意谢过,也当真喝了一口,并不露怯。 “宫中女子,不为宫权,便为帝宠。有些时候,宫权亦是帝宠。” 赵如意这样明敏,明敏到韦霜的眸子亦明亮起来。太阳便是这时候露了头,今天本该是个阴天,不过老天爷的事谁也猜不准,此时竟又成全了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韦婕妤亦因此觉得愉悦,只是这愉悦中仍带着数不胜数的审视与慎重。心中却想,赵惜柔实在是心瞎眼瞎,这样智囊不用,偏用那外强中干的崔选侍。 当真是嫉贤妒能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民女虽未见过皇上,但民女却见过太后娘娘与太妃娘娘,淑妃娘娘、贤妃娘娘、淑容娘娘、您与姐姐也都见过了。如民女未猜错,诸位娘娘里,皇上最不喜欢姐姐。” 韦婕妤笑,又问了句刁话。 “那你猜,皇上最喜欢谁?” “揣测帝心是大罪。不过民女想,皇上喜欢有用的人,且宫里不止有太后,还有太妃,皇上实在是仁孝之人。” 韦婕妤玩着如意的动作,忽的便停了。她忽然有些想听这个女子讲下去。赵如意却换了个角度说这件事。 “姐姐一直以为有圣宠才有协理六宫之权,其实姐姐一直都想偏了。其实,只要有本事,有用处,按着皇上的意思办事,自然会有这协理六宫之权。” 这女子,是真知帝心。赵如意偏头看向韦婕妤,见韦婕妤亦目光激荡地看向她。两人之间似乎有种心照不宣,亦神交已久的默契。 其实,赵如意给韦霜出了两个主意。 其一,是除正一品妃位之外,其余妃嫔、太妃娘家人,除圣上允准,三年准入宫问安一次。 其二,求皇上允三十岁以上,不在要务女官、宫女离宫归乡。 此为仁政,亦可收拢后宫之心,太后娘娘掌宫闺几十年却非当今生母,当今再仁孝,却不会坐视太后永掌宫闺。天子需要仁政收拢后宫之心,亦需要一位不在太后与天子之间左右摇摆的臂膀。 韦婕妤韦霜,愿做这臂膀。 “不过。”赵如意皓齿轻笑。 “这主意成与不成,其实不在这主意好与不好,而是在于娘娘的身份。贤妃娘娘与淑妃娘娘皆出身高门,贤妃娘娘有女,淑妃娘娘与何太妃一向亲近。陛下愿用这两人,但不一定愿信这两人。臣女与娘娘出的主意,并非是想让娘娘在陛下面前显示出十分手段,而是想让娘娘向陛下投诚。娘娘出身书香,家事清白,潜邸旧人,多年情分,对于陛下来说,娘娘或许比高门之女更值得信任。” 那一刻,韦婕妤怦然心动。而赵钦亦不负赵如意所测,果然同时提拔了韦婕妤。 太后在次日得了消息,太后老了,有时候为了娘家不得不争,但她亦是明白,有时候不争也便是争。于是在赵钦圣旨明发,许淑妃、韦婕妤同理六宫之时,太后亦只是对慈姑姑道:“哀家瞧着赵姑娘不错,想收在我身边做个义女,你瞧着成吗?” 慈姑姑便道:“娘娘看上了她,是她的福气。” 太后一笑,便道:“不急,不是此时。此时,当让她先见一见皇帝。” 于是,由韦婕妤起草,提赵如意为正八品司记司女史的任命文书便落到了赵钦案前。是个雨夜,韦婕妤春风得意,瞧这雨便也欢喜。赵惜柔于这一场混沌中一无所获,亦与崔选侍生出嫌隙。 赵钦反复摩挲那张任命文书,忽然意会了她进宫的缘由。 原她是想清清静静过完这一生。不能做姑子,做姑子太苦,不能嫁人,嫁人受人摆布。赵钦忽然想到自己曾问赵如意,若这一生不能嫁如意郎君,当如何。 “当活得自由。” “如何自由?” “凭本事吃饭,得财帛,掌权威,自然自由。” 外头雷声不歇,章公公捧了绿头牌上来,赵钦在韦婕妤与赵婕妤之间反复瞧了个来回,说:“赵婕妤之妹赵如意,朕瞧着,端庄聪颖,便留在朕身边,做大侍御。” 那朕便,予你自由吧。 第39章 命运(4) 雷声一阵赛过一阵地凶,赵如意如今得闲,身心皆宜,于是叫了李悦过来闲话。李悦在宫里的日子总比她长,不知从哪淘换了些瓜果点心,她现在是冷灶中的冷灶,连本来与她同住的宫女都借故搬出去了,唯李悦还照旧与她往来。 如今春日里,宫女们的宫装都换成了一袭翠绿,顶顶的嫩也顶顶的艳,就是衬的人不漂亮。李悦的肤色本有些暗,被这翠绿一比,自然更显得憔悴了些。宫中宫女侍卫不可有情,赵如意瞧李悦眉目含春,便知道她是不曾把宫规放在心里的。 心里想着日后替李悦谋个前程,不过如今得先保全自身。从前听赵钦提起保全自身以待来日的话,总觉得这样的念头太凉薄,如今却想,原来这并不是凉薄,反是现实。李悦是赵如意荐给赵惜柔的人,虽说如今替赵惜柔养着皇后娘娘生前的爱犬,但日子到底不如从前好过。 更漏滴了一晌。 “这玫瑰瓜子是我做了好几天绣活换来的。你尝尝味道是不是好,” 李悦一笑眼便弯成个月牙形状,赵如意顺势取了个放入口中,才要咬开,忽的听见外头忽然吵嚷起来。赵如意对危险有天生的警觉,她暗示李悦将瓜果收了,又嘱咐她:“先别说话。” 李悦张张嘴,半晌也只说了句哦。 外头的吵嚷声近了,赵如意的心莫名空了一拍,但她一向镇定,又想,若是韦婕妤过河拆桥,她也不是没有旁的法子。心里来回转了许多个念头,又想了许多个法子,最终果然听那吵嚷声停在她门口,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道:“赵如意接旨。” 赵如意有些怔。 接旨,接什么旨? 这宫中能下旨的无非那么几人。或是懿旨,或是,圣旨。 想到这儿,她心中略有些惶恐。只是脸上还算镇定,倒是李悦一脸的惊惶,嘴里却还安慰她:“没事的,若有事,也定是好事。” 赵如意领李悦这一份情,反握住她的手,镇定地站起来,走上前去,又推开了门。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来的人不算多,但也决计不少,有宫女打着宫灯,照的周围有种让人发蒙的亮光。一位颔下无须的公公眉目慈善地看着她,着绯服,窄袖袍衫,绣鹤。赵如意规矩学的好,知道这样服制当属宫中品阶极高的内官,赵如意心中越发狐疑,面上却不显,她照规矩行礼,听那位公公骈四骊六地宣读完,心里十分惊骇,脸上却不露分毫。 “今册赵氏为福宁宫大侍御,掌福宁宫中大小事宜,属内仆局,从圣上调令。” 这句话在她脑海里过了许多次,在这许多次里,她的目光掠过许多张脸,平静的、嫉妒的、惊羡的、审视的。不知为何,在恢复理智之前,在她脑海中最终闪过的,是长水村里那条笔直的大路。 “赵侍御,接旨吧。” 赵如意规矩学的极好,内心千涛万顷的惊骇亦不曾让她有半分逾矩之举。她恭恭敬敬叩首,真心实意谢主隆恩。脑海中心如电转,只想,韦婕妤的手伸不到此处来,何况能这样抬举我,不似韦婕妤心胸。 她心中存着狐疑也存着惶恐,好在规矩不错,又问那位公公:“小女斗胆,敢问公公如何称呼,之后又是哪样章程?” 章公公亦打量着这位即将上任的大侍御,宫中鲜有这样年轻的四品女官,天威难测,章公公虽有幸曾在天子幼时侍奉左右,但到底不是伴大的情分。好在他为人谨慎,天子又自来对下宽厚,两相无事,如今也平平安安的得人叫一声公公,只是到底需有十二分谨慎,于是章公公便带着这份谨慎,露出恰到好处的温和表情。 “我姓章,日后少不得与赵侍御多有交集。如今天色晚,赵侍御先搬过去,明日自有当值的章程。” 别的却是一应不曾多说。 赵如意知他谨慎,这宫里的人,谁又不谨慎呢,于是也不多问,只说了句是,又言:“我怎么也得给赵婕妤去说一声才好。” “这是自然。” 章公公倒也不急。 赵如意满腹狐疑,只觉得手中的圣旨重极了,先请托回了房中收拾东西,等一切妥当,便准备先去向赵惜柔辞行。只是将出门的时候,那本来放圣旨的包袱没系严实露了一角,需得重新包扎一遍,鬼使神差的,将那圣旨打开了看,恐自己是在梦中。 只圣旨铺开,里面的字句尚未看个囫囵,已是浑身冰凉,说不出话来。 ——— 玉英殿东西配殿皆灯火通明,方才轰隆隆的雷雨声此时竟歇了,雨后的沁凉入心入骨,赵惜柔本欲就寝,此时却好整以暇地坐了,看着一地的烛影摇红,月光亦借着窗扉流泻进来,衬出赵惜柔那张艳色无边的脸。 “娘娘。” 小宫女过来与赵惜柔耳语一声,令她脸上的笑愈发地冷。 赵如意便是这时被人带了进来,因知她与阿崔不睦,赵惜柔自认体贴,此时便未令阿崔随侍左右。赵如意此时略缓过神,亦向赵惜柔行宫礼,赵惜柔只止不住地冷笑,却也知道赵如意已是今非昔比。 “姐姐。” 赵如意心绪亦是不佳,此时也没有惩斗之心,四平八稳地叫了声姐姐,便找了个离赵惜柔略近的地方坐了。事到如今,赵惜柔方咂摸出味来,笑道:“你投奔的好主子,竟将你送到了皇上跟前。赵家几辈子没出过你这等人才,母亲和我当真是小瞧了你!” 赵惜柔依旧不大客气,她在知韦霜得协理六宫之权时心下已觉得不对,却又不觉赵如意有这等翻云覆雨的本事,直到这一道晋赵如意为福宁宫正四品大侍御的圣旨砸下来,赵惜柔方明白,赵如意这是投奔了韦霜。 真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心里骂一句,脸上却还是得带着笑。 赵惜柔只当赵如意帮韦霜得了协理六宫之权,韦霜作为报偿,让赵如意坐上福宁宫大侍御之位。赵如意双眸微抬,心下微叹,赵惜柔还是一如既往的头脑简单。 且放下心中惊骇,她此时过来并非为了耀武扬威,前路艰险,虽说赵惜柔实不堪辅佐,但赵如意知道自己需要家族。只有不与赵惜柔为敌,家族才不会视她为弃子。 一阵风吹过,赵如意只簪一支极素的金簪,她抬手支着下颌,意态闲适。她眸光浅浅,望向赵惜柔。 “姐姐与其在这发脾气,不如重新审视我的价值。” “怎么?这回倒想联合着外人一起对付我?” 赵惜柔自是不信赵如意的鬼话,却又不知她目的,几许纠结多番犹豫,仍是忍不住刺了赵如意一句。赵如意无心与她打这口舌官司,何况她亦明白章公公留给她的时间不算太多。 “若不是因着姐姐非要算计我的亲事,我也不至于此。如今成败已定,姐姐应当看到我的实力。我与姐姐一样姓赵,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与姐姐为敌。也希望姐姐明白我与姐姐同宗同源的道理,切莫再把我推给外人。姐姐也请放心,如今我既是福宁宫大侍御,自当忠于福宁宫。” 说罢站起来福一副身,一双眼定定地望向赵惜柔,只见赵惜柔那双唇开了又合,良久方道:“只盼如你所说才好,只盼你记得家族。” “也盼姐姐记得家族。” 赵如意言止于此,眼看天色愈晚,终不再与赵惜柔纠缠,起身离开玉英宫侧殿。章公公依旧在外头等她,赵如意心下暗叹,深觉赵惜柔拿大,旁的不提,如今天子近侍来玉英宫宣旨,于情于理赵惜柔都该遣人过来问候一句。 韦婕妤在这上头就比赵惜柔伶俐百倍,赵如意打眼望去,只见韦婕妤的贴身婢女小满正与章公公说着话,举止间十分恭谨,言笑间更是晏晏。赵如意并不喜欢赵惜柔,但未必有多喜欢韦婕妤,毕竟她再厌赵惜柔,赵惜柔姓赵,她再觉得韦婕妤清醒,韦婕妤依旧姓韦。 于是曼步过去,见了小满亦是亲近。小满见赵如意过来更是十分热切,手搭上她的手,连声道着恭喜。 “从前就见赵侍御是个妥帖人,万想不到竟有这样大的福气。” 赵如意心知小满的话里藏了十分的玄机,拿余光去觑章公公,却见章公公只垂眉不语,或许这就是御前侍奉该有的妥当与城府。 赵如意遂反手去托小满,道:“今日来不及去向韦娘娘辞行,不过都在宫里,来日方长。这些日子也多谢娘娘照料了。” 小满不曾料赵如意这般光明磊落,心中微讶,心里的狐疑又多一分,想着婕妤娘娘方才的话:“也不知道是谁抬举了她。” 是啊,究竟是谁抬举了她呢?这样想着,眼睛里就带出一点探究来。赵如意却惘若未见,与小满打过招呼,又欲言又止地睇了站在不远处的李悦一眼。李悦见赵如意看她,心里又觉得这位章公公和善,于是大着胆子上前来,手抓着赵如意的手,良久良久,却只道:“你,你好好当差。” 赵如意点点头,凝了一会,却与李悦道:“你也一样,日后若得机会来与娘娘请安,咱们再叙话。” 李悦只觉疑惑,却不多言,赵如意亦只是松开李悦的手,转头与章公公道:“劳公公久候了,我这就与公公走。” “诶。” 章公公四平八稳地应一声,便带着赵如意往福宁宫的方向行去了。 第40章 命运(5) 夜深沉,此刻的内庭安静极了,晚空有鸟雀飞过,徒留啼影。从玉英宫到福宁宫的路其实并不算长,只是赵如意心里乱,便更觉时间过得尤其快。长长的甬道在宫灯的映衬下露出相当惨淡的红,待路过淑妃所居的会宁宫,像是专程在这里等他们似的,宫门略开了一个角,章公公素来眼明心亮,遂停下来,像是要等下文。 也的确不辜负章公公的谨慎,当真叫人等来了下文。 淑妃娘娘的贴身宫女碧儿也是早见过的了,赵如意见她此时发髻上簪了一朵海棠花,淑妃不喜欢容色出众的宫女,因此这朵海棠花并未衬托她容色娇艳,反而让人觉得她浪费了这一捧春色。 “章公公。” 碧儿向章公公行礼,目光却始终黏在赵如意身上。赵如意与淑妃交集不深,但不妨碍她不喜欢淑妃。有世家女的骄纵、有世家女的野心、有世家女的聪明,却无世家女的宽厚,当今挑女人的眼光也不过如此。心里腹诽一句,又为自己的僭越感到恐慌。 心底隐隐有个不敢触碰却又挥之不去的想头,赵如意下意识退了一步,不想再听碧儿与章公公寒暄。好在碧儿也并不准备真理她,虽少不得观察打量,却也不曾上前来。最终是听碧儿念了一句叨扰,章公公于是带着赵如意几人继续往福宁宫的方向行去了。 离福宁宫越近,赵如意心中的惶恐便越深,心里藏着某种想触碰又不敢触碰的念头,福宁宫灯火通明,这是禁宫中皇权极致的所在。她因赵惜柔想要谋算帝宠而入宫,又靠韦婕妤想要谋算帝心而摆脱赵惜柔恶意的指婚,她借天子的手得到些许她想得的自由,如今竟来到天子身边。 赵如意深觉命运之奇诡,她从不小看命运,一如她从不曾小看自己。福宁宫中灯火通明,章公公为人谨慎,先进一道门,并未直接领赵如意去住处安歇,反而将她引到福宁宫正殿。这里与玉英宫不同,玉英宫华彩,福宁宫整肃。淡淡的龙涎香痕迹落在四周,桌案旁的香几上立着一美人瓢,一看便知不是俗物。 金丝紫檀做成的塌,立处是大块大块镶金嵌玉的飞龙纹样,与人比高的宫灯上雕刻栩栩如生的仙鹤,仿佛下一秒就能振翅欲飞。这是千古皇权所在,这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富贵。章公公引她进来之后便不见了,赵如意孤身侍立,在这殿里当值的宫女亦垂眉不语,彼此皆当彼此不存在一般,这便是规矩森严的禁宫了。 日子真像做梦,从前在容水村过的自在快活,谁能想到竟有今日。 奇怪,这是她今天第二次想到容水村了,心里滑过无声的念头,很快,她听见朝这里逼近的脚步声。 “赵侍御,圣上驾到。” 赵如意不敢抬头。章公公唯恐她忘了规矩,好意的提醒她。赵如意于是从容跪下,向尚未见过的天子行三拜九叩之礼,嘴里称吾皇万岁,却不见天子令她免礼平身。直到听见天子说了句都退下,章公公与大殿中的侍女走路都像没有声音,但赵如意听天子说话,却仿佛像未曾听个真切一般。她只觉得如坠梦中。 良久良久,或许是人都走了个清净,或许是时间真的过的太久了,她听见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唤她如意。 如意如意,是幼时两两相依的信任,是后来隐秘克制的痴缠,是最终烟消云散的遗憾。 赵钦曾打趣她的名字,念古人的词,念“人间如意事,只此是。”说她的名字起得好,也起得痴。她终是抬起头来,他好像长高了,整个人添了深沉之色,在这幢幢的光影里仿佛看不真切。 “是你。” “是我。” 有些事,言不说,意已尽。赵如意明敏至极,心里绕过千百个念头,话到嘴边却只有一句:“阿钦果真穿明黄最好看。” 她不问,她什么都不问。赵钦心里隐隐滑过失望和诧异,又疑,难不成她真的什么都知道?难不成果真如人所说,那么些年的真心相待,背后却是满腹的阴谋算计? 赵如意最知赵钦,见他眼底风云变幻,虽不清楚中间曲折过往,但赵如意知道赵钦在疑她。既疑她,又何必将她带到他身边来。又想,也罢,赵钦一向心眼密,或许这是天家人惯有的基因。于是淡然一笑,说:“阿钦,你以后得护着我。” 赵钦忽的就放下心中点点疑惑,亦回以一笑。 只是他们之间还有许多事未明,许多话未说。从前那些岁月仿佛隔了一道沟壑,像是近乡情怯,又像是不知如何说起。 “不必急,阿钦,永远不必急。” 鬼使神差的,赵如意冒出这样一句话来。赵钦眼中闪过片刻璀璨,忽的很想握住她的手,又觉没立场。他今日着天子常服,袖子略显宽大,抬手再放似乎有些滑稽,赵钦不喜欢滑稽,他一向体面,于是横下心,也不管立场不立场,不容人反驳似的握住赵如意的手。 赵如意下意识一缩,却也不真躲,只是心里到底是有些慌的,不过她这个人镇定惯了,尤其是每次在赵钦面前,更是镇定的不知凡几。从前只觉她冷静,如今见多了事,自然知道这份冷静的背后多少是有些强撑的成分在,他比从前长进,于是问她:“你冷不冷?” “不冷,有点饿。” “跟我走,我令人摆膳。” 又像是回到天真岁月,他还是那个在赵如意心里啰嗦又多虑的赵钦。 “这样不好。” 赵如意暗示他放开她的手。 赵钦于是一笑,荡出坐拥江山的实权帝王方有的底气。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满身才智不能舒展,又因自己身世惊惶不安的少年了。于是他终放开赵如意的手,又体贴地让赵如意跟在他身后。仿佛他们从不曾相识,仿佛赵如意绝不曾对天子逾矩。 —— 今夜,多少人寝食难安,除去赵惜柔这样头脑简单的货色,无人会认为赵如意做了福宁宫大侍御一事是韦婕妤的手笔。不说韦婕妤即使如今掌了六宫事也无恁大权限,即使是有,她也不会将这样天大的好事转手送给赵如意。赵如意还这样年轻,又是这样出身,如今便已是天子近侍,那日后呢? 这后宫里的女人,不管是嫔妃、女官还是宫女,说到底都是皇帝的女人。这样的近水楼台,谁愿平白替旁人去做嫁衣裳呢。唯太后早早歇下了,慈姑姑见太后睡的沉了,嘱咐守夜的宫女两句便想离开,却忽的听见帐子那儿传来几声呢喃,待走过去听,却是明白太后在梦中唤了丁漾的名字。 慈姑姑心下微叹,替太后掖了掖被子,见她蹙着的眉微微舒展,方走了。 皇帝是有自己的膳房的,赵钦令膳房做了宵夜,特地叫厨子口味做的重些,赵如意一向嗜辣,不似赵钦口味清淡。今晚当值的厨子是赵钦惯用的一位,姓傅,因一道樱桃肉做出彩入了皇帝的眼,如今听吩咐说让菜做的辣些,心里有些小小揣测,只不敢想。 谁敢窥视帝心。 不过傅师傅谨慎,很知道留个后手,两碗银丝面做的淡极了,入口却又生津,很有滋味。待端上去,连赵钦都说好,令人赏。 赵如意心知赵钦是在照顾她的口味。奇怪,即使知道他是天子,即使已是经年未见,赵如意依然不觉得赵钦陌生。她先捡了一块麻婆豆腐吃了,唇上先勾出个笑,又将那一碗面吃了个干净。 天是真的很晚了,赵如意心知他是要早起上朝的,又想,既是自己日后要管福宁宫中大小事,想来得和他同起,于是也不敢叙话,只说:“皇上该歇了。” 这话说的没立场,四不像,连侍立在身侧的、章公公的徒弟小安公公也没忍住侧目看了赵如意一眼,唯赵钦眼带笑,他的心里矛盾极了,既疑她,疑里带出这几年来根深的恨,但恨里又是掩也掩不住的情。 说到底,还是情。 “你说的是,小安,伺候朕洗漱。侍御去睡吧,明儿还有一宫的事等着你。” 赵如意方知道这位公公名唤小安。 “是。” 她一面说着,一面站起来给赵钦行礼,从前都是赵钦让着她,如今不行了,起码明面上是不行的。她得谨守着本分规矩,起码在外人面前,是这样。 赵钦挥挥手,她方下去了。走前不敢回头看,生恐露出什么行迹来。只是微颤的手泄露了她些许的心事。 自有宫女带她去她的住处,御前的人做事一向利索,傍晚才下的圣旨,如今连她的住处都已经给收拾了出来。正四品的女官还能有两个粗使的丫鬟,章公公为人细心,只给她拨了一个,另一个想是打量着让她自己抬举。 这也好,她要抬举,那必是会抬举李悦的。李悦如今身份尴尬,倒不如跟着她。只是不知如何跟李悦解释从前李悦口中的阿钦哥哥竟成了天子。是啊,怎就成了天子,赵如意心里亦疑惑的很,这是她都劝了赵钦不急,便想,自己也不该急。 往事已矣,想到这,心里湮过一丝难言的酸涩,夜风吹过,她的眼眶忽的便蒙上了一层雾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嗯,就是想写个假淡定的女主和一个真纠结的男主 两人有过往有秘密也有误会 写这篇文的初心是想到很多情侣相处过程中会产生很多误会 误会会造成遗憾,很多人心里都有破镜重圆的梦吧 当然,作者本人已经不做这种梦了(捂脸 第41章 命运(6) 已是戌末,福宁宫的净房里有一个白玉池子,浴池纹石为质,金石镂成,左右是紫云九龙的纹样,四面皆是蜀锦帷帐。赵钦并非奢侈之人,但天家有其尊贵法度。热腾腾的水汽氤氲了赵钦的眼睛。宫女捧来澡豆,他不喜欢宫女近身侍奉,一手接过去,宫女们从善如流地退下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赵钦洗漱完,小安前来伺候他更衣。男子的长发披散,高挺的鼻梁上羽扇一般扑闪的睫毛垂出密密的阴影,他那双眼略微狭长,气度高华,有风仪。 墨色蜀锦暗龙纹常服服帖的穿在他身上,内室中已是灯火通明,宫女们各司其职,掌等、焚香、铺床、相迎。 自从认祖归宗,赵钦先为太子、后为天子,从富贵到权柄,他都逐一握在手中。今夜本应与从前任何一个夜晚都没什么不同,只是赵钦瞧着这满室的光辉与恭敬,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天子略有出神,小安公公作为章公公得意的弟子,陛下身边唯二的贴心内侍,心中犹疑,暗地里指使人将师傅请来。 章怀章公公,来的非常巧。 赵钦捧了一卷前朝名臣录,宫女离他很近,跪地掌灯,光影下的皇帝叫宫女羞红了脸,不敢再看,连忙垂下头去。 “陛下。” 赵钦撩开书,本来有些心绪不宁,一见章怀心绪便平。 原来症结在此处,他心想。掌灯的宫女知情识趣,退下时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赵钦允章怀平身,手叩一叩床案。 “赵侍御刚到福宁宫,有些规矩不懂,让她今晚过来值夜,权当适应。” 章公公深吸一口气,应了是。心中越发觉得这位赵侍御的事十分诡异。章公公在帝王面前不敢露出惊疑与揣测,向陛下行一礼,疾步去请赵如意过来。心中祈祷,这位赵侍御可千万别睡下才好。 赵侍御不曾睡下。 章公公拨给她的宫女伺候她洗了手,净了面,赵如意生性谨慎,如今正朝她细细打听福宁宫中的大小规矩。论理,大侍御是挂在内仆局中听内仆局的掌事女官统一调/教兼调令的,但赵如意属于空降份子,直接一道圣旨被带到福宁宫,根本未给她学习如何做个高阶女官的时间。 被指派来伺候赵如意的宫女名芳草,她对待赵如意十分谦卑恭顺,如有所问无有不应,只可惜她只是个粗使宫女,即使自身素质不错,对福宁宫里一些不成文的规矩了解却是寥寥。她与赵如意对答了约莫两刻钟的功夫就已江郎才尽,赵如意只好放过她。 正准备睡下,仿佛听见外头有人唤她,赵如意生性机警,待判断出这声音的主人是之前给她宣旨的章公公,方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开了门。 章公公的面容依旧是和善的,对赵如意交代一番,便带赵如意去见赵钦。 这是她今天第二回 见到赵钦,却还是觉得日子跟做梦似的,恍恍惚惚,似不真切。在赵如意心里,赵钦从前是个温润而忧郁的少年,如今见他着墨色缎衣,身姿闲适,瞳孔幽深,那一刻赵如意清楚的感觉到,这个人不再是他的赵钦,他是天子,也是个男人。 无人知道男孩是从什么时候转变成男人,但显然他的转变与她无关。赵如意向赵钦行礼,与初次相见时的复杂不同,再次相见时赵如意心中与他有了距离。 那距离是权利带来的沟壑,是时间赐予的隔膜,是他的妻妾儿女给她的嫉妒与不适。 “见过皇上,皇上万安。” 这样想着,赵如意的声音冷下来。赵钦看她,似是想要借此看过岁月。赵钦不忍她跪着,令左右扶她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对赵如意讲。之前的犹疑与从容都被打乱。 章公公揣度着帝王心事,带左右侍奉的人退下,如今室内只余他与她,赵如意就这样看他,不悲不喜,不愠不怒。风起了,烛影摇红,她的影子随风而动,心却不动。 赵钦往榻上拍一拍,示意她过来坐。 赵如意从善如流,只是择的地方离他稍远,随和里又透着疏离。从前未见她时疑她,如今见她了却想她。两人相望,赵如意察觉他的目光有些许沉着,阿钦长大了,她想。 她忽然觉得很恶心。 一股郁气涌上心头,赵如意下意识别开脸,只是这细微的动作未能瞒过赵钦的眼,他伸手按住赵如意的肩,迫使她直视他。赵钦的目光有些许逼视的意味,他居上位三年,其势已成,赵如意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子,身体微微发抖。 良久良久,她问: “陛下为什么疑我,陛下在疑我什么?” 是陛下,不是阿钦。赵钦忽然泄气,两人四目相对,像是回到长水村中安宁祥和的岁月,赵如意忽然记起来,赵钦与他分别的那天,是一个凛冽的初春。已是五年过去,如今再见,却是一个连风也温柔的晚春。时光如水,如果万事不可回头,他们为何会再相见?如果万事可回头,他们当初又因何要离散? 她是在赵钦十岁那年捡到赵钦的,那一年,赵如意八岁。许是女孩天生身量早成,明明已经十岁的赵钦却与赵如意同高。长水村有一条少有人走的古道,每年春天的时候,野生的梨树纷扬一树梨花,赵如意天性喜欢这素白的花朵,常常一个人跑去观望。 那一日对赵如意来说,与平时任何一个下学后走动散心的日子没有任何不同。她在长水村是外来户,人都道她是个京中富商外室的女儿,对她既鄙薄又嫉妒。她在长水村没什么朋友,陈嫲嫲和陈夫子也不许她和村里的同龄人玩耍,唯恐她跟着那些孩子学的村气,日后即使回府也捞不到好前程。 傍晚的天边,残阳照在大地上,天空如血,地却是灰黄的。赵如意信步走着,偶有梨花落在她肩头,她拂去那细白花朵,心情愉悦。却是在那拂去梨花的瞬间,赵如意隐隐看见光秃秃的田埂上有人在动。她最初以为是村里的小孩,待走近了瞧,却见男孩有漆黑的瞳孔和玉色的肌肤,他是这样沉静漂亮的男孩,赵如意出身国公府,即使是在乡间长大,但赵如意依旧不是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女孩,她在男孩身上嗅到同类的气息。 她于是友善地朝他伸出手,偏着脸问: “这位小公子,你是走丢了吗?” 赵钦十分惊惶,但小孩子有天性的直觉,他在惶惶然之下感受到少女的冷静与善意,他不曾理会赵如意伸出的手,但友善地回答她: “我被家人遗弃了。” 八岁的赵如意还有着稚子情肠。她天性聪颖,观赵钦神色,已是将他身世猜了个来回,以为他也是高门庶子,只是处境比她还不如。那时候的赵如意不懂男女大妨,只是怜其经历,唇亡齿寒,她在陈嬷嬷和陈夫子跟前做惯了主,又有侠义心肠。 “我也被家人遗弃了,家里人不许我回府,但还愿意供养我。有一位夫子与一位嬷嬷在此间教养我,我与小公子同病相连,小公子如果没处去可以来我家。” 赵如意所说的家不过是一处院子而已,并不是赵国公府。但在赵如意心中,那里安静温暖,有整肃的夫子与温柔的嬷嬷,赵如意把那院子当家。 赵钦本对人防备心甚深,但赵如意与他都是孩子,赵钦见她吐字利落,心肠干净,他如今沦落,心中却还有牵挂,到底想活,于是小心翼翼地跟着赵如意走了。 从此,赵钦便在这里住下。 陈夫子与陈嬷嬷都对赵钦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一如陈嫲嫲对赵如意所说:“天可怜见,与我们小姐竟是一般的人。那就权且住下,若日后他出息了,或许更是一桩福缘。” 谁承想竟一句成箴。 更巧的是,赵如意与赵钦同月同日生。赵钦十七岁那年,赵如意十五,两人双双过完生辰,身上已有秀才功名的赵钦与赵如意说,春闱他想下场一试。 这么多年,三人都未曾向赵钦坦诚赵如意出身,起初是因赵钦还小,觉得没有那个必要。后来又觉得两人年岁渐长,又是青梅竹马,想着哪天等赵家来接人,便向赵钦挑明赵如意身份,赵如意甚至想,若是家里再不来人,自己与赵钦关起门来拜堂,再离了这里换别地生活倒也使得。 只有陈夫子不同意,陈夫子坚持认为赵钦日后即便不认祖归宗,凭他的学识也能荣登三甲,到时候有点功名,再去侯府提亲,反正赵如意不过是个不受看重的庶女,应当十拿九稳。 那时赵钦的眼神有着少年人的热切,赵如意一向自持冷静,却被情郎热切又温柔的目光烧红了脸。 赵如意心知赵钦是想为自己,也为他们挣一个未来。他们本来都是没有未来的人,为家族所弃,无人帮扶他们,也无人为他们铺路。赵钦一向优柔温文,却下定了决心要为他们铺一条路。 初春,陈夫子与赵钦同去京城。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768651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命运(7) 赵钦和陈夫子入京走后,赵如意这些年来头一回感觉到日子难捱,但她生性端凝,虽常觉辰光难打发,却也从容。是从什么时候觉得不对的呢?是春帏过后,及至入夏,赵如意和陈嬷嬷左等右等,都未等来赵钦和陈夫子。 又是徒劳的一天过去,赵如意记得,那时候天气已是慢慢热起来。赵国公府在银钱上从不克扣她,待某一日,赵国公府又送来一月的月例银子与衣裳首饰之后,赵如意下定了决心要去京里寻人。还记得当时的孤勇和不安,那是由真心实意的感情堆砌而成,她让陈嬷嬷替她缝好包袱,又去找村里里正,得了路引、文书,缝了几片金叶子在腰间,陈嬷嬷本来不放心,想与她同去。她却说: “嬷嬷在家里等着,免得等他们回来不见人了乱,现在本来就已经够乱了的。” 十五岁的赵如意已展现出与同龄人相比罕见的透彻和冷静。陈嬷嬷苦劝不住,只得送她出门。雇来的骡车尚未走出村口,远远听见陈嬷嬷的声音,赵如意令车夫停下,打帘去望,见果然是陈嬷嬷,她又催车夫快走,心里升起一丝希冀,待见陈嬷嬷,忙问。 “是他们回来了吗?” 陈嬷嬷并不言语,赵如意关心则乱,一时未发现陈嬷嬷眼中的懊丧与关切。她令车夫改道归家,路上,赵如意问了陈嬷嬷许多问题,陈嬷嬷却避重就轻,只说见到了便知道了,赵如意心中隐约不安。 家里只有陈夫子一人。陈夫子瘦了,漆色棉布长衫显出从前未见的沧桑老态,赵如意仍抱一线希望,问陈夫子:“阿钦呢?可是被什么事耽误了脚程?还是准备留在京城念书?” 陈夫子那一双眼仿佛阅尽沧桑,他就这样看着赵如意,悲喜不辩,但如果赵如意再年长一些,阅历深一些,当能看到陈夫子眼中深切的愧悔与惋惜。陈夫子略平复,语带悲音,说出对那个年纪的赵如意来说十分残忍的话:“我与阿钦入京城不久,机缘巧合,阿钦认祖归宗。如今他已与别家定亲,不日便会成亲了。” 眼看赵如意要撑不住,陈夫子示意陈嬷嬷扶她坐下,她的牙关咯咯作响,赵如意自己知道,她在抖。 “他认哪家的祖,归哪家的宗?他凭什么定亲另娶?他是嫌我身份低微,还是对方是世家嫡女,十分高贵?” 赵如意迫视陈夫子,这么多年,她随陈夫子学养气,一向冷静端庄,此刻终是破了功夫,她声调微哑,眼角却泛红,陈嬷嬷心中不忍,落着泪去搂她,嘴里唤我的姑娘。赵如意却要站起来,她不但要站起来,她还要启程去京中,去找赵钦说个明白! “啪!” 陈夫子待赵如意如亲女,她与陈夫子亦是半主仆半师友的亲密,陈夫子却在她挣扎之际大步向前,狠狠地掌掴了她。 那本来将掉不掉的眼泪凝在眸中,赵如意眼中有森然恨意。 “小姐。” 陈夫子沉声。 “夫子明示,我只想知道他赵钦认的是哪家的祖,归的是哪家的宗?” 唇角渗出血沫,她的声音开始放轻,仿佛随时都会随风飘走一般,飘飘渺渺的,如同这瞬息万变的尘世,落不得一点真实的痕迹。 陈夫子只是不语。 “夫子疼我。” “正是因为疼你,所以不能告诉你。他不日就会启程西北,日后你们不必再见。我已与他交割清楚,日后天高海阔各有路,如意,你就当他死了吧。” 如果赵如意再大些年岁,她会明白陈夫子的话不尽不实。后来的日子倒也好叙,她是真的以为赵钦负她,却又想不通赵钦为何负她。日日浑噩,她将满十六,家里依旧没有接她回去的意思,陈夫子对她的教导却越发严苛。 从前只是教她立身的道理,后来却教起她谋略来。陈夫子甚至开始与她谈起姨娘,她的姨娘曾是这小小屋子里的禁忌,从前年纪小,每年年节回府总能与姨娘见上一面,后来连这样小小的温情时光都被剥夺,再后来姨娘过世,她流了一夜眼泪,从此对面容模糊的生母绝口不提。 不提是没有放下,就如陈夫子坚决不告诉她赵钦的行踪,她从此便对赵钦绝口不提。又过了两年,那年极冷,几个地方都遭了雪灾,赵国公府供给如前,但乡下的日子并不好过,陈夫子在年根底下感染风寒,连请大夫的时间都不给她,人就已经不行了。 屋子里是她用积蓄淘换的银丝碳,陈嬷嬷与陈夫子多年,见他那个样子,眼睛就已是红了。陈夫子的目光却是在赵如意身上恋恋,赵如意不忍见别离,膝行至榻前,跪的真诚又惶恐。 陈夫子此时说话已经很困难了,他看着赵如意,又像是通过赵如意,去看自己的年轻岁月。 “莫走你姨娘的路,这一世该教的、能教的,我都教了。不欠你姨娘了,也不再欠丁家。不要再向人提起赵钦,你们终是,殊途不同归。如意,夫子从前盼你有前程,如今只盼你平安。”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陈夫子的手背上,赵如意想问他们在京中究竟经历了什么,却不敢问。她哽咽地唤了一声夫子,良久良久,方镇定地说:“我会好好活,不是什么国公府庶女,而是,我自己。” 陈夫子就唤陈嬷嬷过来说话,两人相依多年,不是夫妻也胜似夫妻,陈嬷嬷含泪握着陈夫子的手,却终究握不住将死的人手心流失的温度。陈夫子过世第三天,陈嬷嬷伤心而亡。赵如意连失两位长辈,前程迷茫,越发心灰意冷。替陈夫子与陈嬷嬷合葬,本想着一走了之,谁料到家中竟来接她。 从前的那些日子自脑海一幕幕划过,赵如意眸色渐冷,以为终是等不到赵钦回答,眼睫一垂,已不打算再看他。 “从前,疑的最狠的时候,恨透了你。” 低沉的男声像是穿云而来,划破赵如意心里层层的迷雾,她知赵钦就如赵钦知她,赵钦终是放开她,她趁势斜倚床边,眼神越发的慵。慵里带着审视、打量、委屈,还有恨。 “先帝在时,不许任何人妄议我曾被遗弃于民间,先帝过世后,我着人查探你的消息。” “所以你知道?” “不,我不知道。” 像是知道赵如意要问什么一般,赵钦很快打断她的话,并回答她。 “我吩咐云翳,我不想知道你是谁、在哪、是否嫁人,我只想知道你是否活着,是否安好。他听得懂我的意思,于是一直什么都不讲,不讲,便意味着你平安。直到前些日子,我问了他,他才告诉我,你是谁、在哪、过得如何。” 他用我,不是朕。像是刻意想与她拉进距离,但赵如意仍然看得道他眼底的犹疑与试探。赵如意生性冷静,未因试探伤了情肠,抽丝剥茧想下去,却明白,除去层层盔甲,其实他是在怕。怕什么? 过往许多不通、不尽不实之处忽然纷涌而来,赵如意眸光一闪,是如此么?她问自己。 夜真的太深了,赵如意的头脑依旧清晰,却因为眼前这人给她的熟悉感,让她暂忘了自己置身禁宫。倚在床尾的身子越发斜的厉害,她伸出手,赵钦果然将手搭上来。 两人一手翻一手,玩着幼时游戏。 赵如意笑了,赵钦看着他,亦笑。 “我明白了。” “我也是。” 两人打着哑谜,又涌生出心意相通的唏嘘与欢喜。 “明日再叙吧,今儿是真的太晚了,陛下明日几时晨起,奴婢伺候陛下起来。” 赵如意话说的恭敬,眼角眉梢里却藏着明显的戏谑。赵钦亦学她,半边身子靠在床头,膝盖搭着手肘,自有一种富贵风流。 “卯初便要起,卯时中就要去上朝了。你该与我一同起来,也看看我如今遭的罪。” 又给她遥指一榻。 “今儿该你值夜,床褥已经有人给你收拾好,去睡吧。” 赵如意知道宫里值夜的规矩,知道赵钦是给她网开一面,略低头松松簪子,应了是。赵钦其实比她细心,再细论,赵钦其实比她不讲规矩。于是便听赵钦又说:“你是不是还没洗漱?先放你回去洗漱?再换身衣裳吧,穿这种衣裳睡的不舒坦。” 赵如意只是听他絮叨,反正他一向爱絮叨,赵如意从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里一直念经,权当听不见。 “洗漱过了,衣裳论理应换,只是不合规矩。” 赵钦意态越发地懒。 “虽说比不得如意你算无遗策,但我是个做得主的人。” 做得宫闺主,做得天下主。 赵如意撩起眼皮看他,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炫耀,他从前只是少年,如今渐长成,有威仪。赵如意记起,自己曾分别向赵惜柔和韦霜分析过天子,她对她们得出过一个相同的结论——当今性情强势。 细想,她与赵钦离散五载。他长自民间来,外无强援;少年天子手握至尊权柄,亦能握得住这权柄。赵如意的那颗本来仍有惶惑的心,此刻忽然又放下一点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节奏应该不算快~ 第43章 福宁宫(1) 赵钦令内监替赵如意找来合适的寝衣,宫中的宫女和内侍鲜有多余的表情。赵如意虽说入宫不久,却也知道福宁宫是什么样的地方,这里是天子宫室,无数人的眼睛都会聚焦此处,想在此谋得权势、荣耀和富贵。 赵钦不知道么?望着送来寝衣的内监,赵如意的手放在那丝滑的缎子上,似乎是为了感受它的触感与美好,目光却望向赵钦,赵钦似有所感。他看着她的眼睛,她亦看向他的眼睛。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赵钦笑的疏朗。他的目光又落到内监送来的桃红寝衣上,是丝缎,石榴缠枝暗纹不到头,富贵高华,配她雪色的肌肤,能将她疏冷的眉眼撑出一股娇艳。 “去睡吧。” 只说了这一句,别的却没再说。 “是。” 赵如意垂眉,在内监宫女们面前秉持着应有的谦卑。只是真的谦卑么?他对她这样不寻常,明面上,无人敢窥天子内宫事,但暗地里总是能打听到一些的。毕竟这不是绝不能提起的国事,也不是后宫女子不该插手的朝中事。说到底,这不过是天子内闺事罢了。 赵如意心中略有惴惴,又或是不解。但她定力很好,小内监捧着衣服引她退下,一夜安枕。 卯初,天光尚未亮,熹微的晨光像破壳的鸭蛋青,露出暧昧模糊的光影。赵钦不让人扰赵如意,但她睡在与赵钦内室相邻的一个小耳房里,宫女内侍们来回的脚步到底惊扰了她,她猛地睁开眼,接着半掩的屏风,看见外头通明的灯火。 是卯时了。她心想。 一径的起来,那边听到她这边的动静,便有宫女进来瞧她。那宫女容长脸,看起来年纪有些大,身上是被规矩压出来的谨慎,赵如意想,她应当就是这福宁宫里比较有头脸的宫女、或女官。 赵如意朝她福一福,她却退了一步,口里称:“大侍御莫如此,我并不敢当。” 果真是浸在规矩里的人。明明是心里最没规矩的赵钦,统御的福宁宫规矩法度却皆是严整。赵如意心中腹诽,却对面前的人笑: “姑娘这时候过来,是?” 赵如意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叫什么,也不清楚应该怎么称呼,只好用一声姑娘含混了过去。 “陛下吩咐我带大侍御洗漱着装,待会过去与陛下一同用早膳。” 赵如意微讶,面上仍是一脸平静,垂眉答了是,又柔声说还请姑娘带路。今日又是新衫,赵如意识得这是高阶宫女,即女官的装束。四品可着暗红、深紫这等重色,衣服的样式不比宫妃的新巧娇俏,更多的是稳重端庄。 细袖、宽摆,圆领盘口的铁锈红宫装用的是上好的蜀锦,绣法也是闻名的蜀绣,只绣了一支梅,边上有一些洒金,整体看上去十分持重。不符合赵如意的审美,但也没差的太远。 她比赵钦要快些,想也是,天子冠带,明黄朝服,东珠冠冕,一样样穿戴在身,十分的复杂沉重。赵如意先被人带到用膳的地方,并不敢坐,只侍立在旁等赵钦过来。赵钦本来从容,待见到里头似有个熟悉身影,不自觉便加快了脚步。她听见响动,回过头来,见到的便是已穿戴齐整的赵钦。 这不是她记忆中的少年情郎。这是帝王。 赵如意心中不自觉一凛,福下身,对他拜了一拜,口中呼的,是万岁。吾皇万岁。 赵钦未等她彻底拜下去就伸手扶住了她,他用手托住她,是那样有力,不容置疑。赵如意便也抬头看赵钦,见赵钦对她笑,跟着回以一笑。 桌上是热腾腾的早饭,四样甜、四样咸、两碗碧梗米粥,洒上点玫瑰汁液,中/央透出胭脂红。赵如意等赵钦先坐下,自己才坐下拿起碗筷。 从前陈夫子教导他们食不言寝不语,现在倒也不忘。两人对坐,宫女服侍他们用饭,赵如意最喜欢那个奶黄桂花卷,赵钦见她喜欢,亲手替她夹了一个。原以为是平常事,却令服侍的宫女手抖了抖,唐突了贵人。 唐突了贵人的宫女立刻被人提下去,赵如意此时再次审视起赵钦。但她不说话,不劝、不拦、亦不欢喜。这是他的手段,也是他的人生。 “快吃。” 赵钦看他发呆,点她。 从前在长水村里没有这样好的吃食,但四个人其乐融融,是另一番好景象。天色渐明,赵如意放下碗筷。 “吃饱了。” 她说。 赵钦睇她,含笑。 ”章怀今天不随我上朝,让他带着你认认人,再去后妃处走一走。” 走什么,走去耀武扬威么? 赵如意眼皮一撩,正好碰上赵钦的笑。 “原是宫里规矩,日后你管着福宁宫里大小事,如果皇后在,便是皇后宫中的大侍御和你共议福宁宫与坤宁宫宫中事。如今中宫空悬,她们管着后宫里的事,福宁宫的事你管,自然该与她们见一见。” 赵钦比从前有威仪。他从前温文的很,只发脾气的时候吓人。当然,那只是从前。 赵钦见她若有所思,又笑:“反正也与她们见过,如今扬眉吐气地去见,不好么?” 他还是那么多话。明明是同一天的生辰,两人的性子却南辕北辙。一个暖、一个冷,一个外柔内刚、一个外刚内柔。她不知道赵钦打什么主意,却仍然敢眼对上他的眼,他的眸子幽深,若有所思,她目光冷凝,容色坦然。 “我晓得了,你去忙吧。” 时辰也的确不早,他从不废早朝。今日是小安公公随天子上朝,小安公公过来的时候不敢看赵如意,福宁宫里的下人其实也没人敢正对面的打量她。赵如意也安静,随众人一道恭送陛下上朝。 天光愈亮,赵钦走后,章公公过来寻赵如意说话。从前,福宁宫大侍御这个位子是空置的,赵钦自己管着自己的私库,宫里人员的调动由章公公来管,日常琐碎由中宫代管。中宫过世后,就由刚才那位容长脸的宫女暂代。 赵如意现在知道她叫春喜。赵如意先与章公公分了个清楚,章公公日后依旧管笔墨、御前侍奉、福宁宫中内监调动,她则管福宁宫中内务、宫女调动,却是未提赵钦的私库。 转眼一上午便这样过去了。赵钦下朝后并没有回福宁宫,而是留在外书房与大臣议事。赵如意新来,照着规矩与春喜一同去用饭,路上,春喜方与赵如意叙起闲话来。 也不过是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这种闲嗑,春喜问的随意,赵如意也答的客气。福宁宫里下人们有专门用饭的地方。厨房给她们发的是例饭,拿盒子装好,到手时仍热气腾腾。赵如意与春喜对坐,她如今已知道春喜今年二十九,已经是可以放出宫的年纪,但观春喜举止,应该很习惯现在的生活。两人用饭,相对无话。 用过饭食,章公公过来找她,说是按皇上的吩咐,需得带她往各处认一认。 宫中的几位娘娘她早见过,尤其是与韦霜,可以说是有些渊源了。但现在与从前总有些不同,赵如意拿帕子擦一擦唇。从前不知天子是赵钦,见也就见了,如今知道这些女子都是他的姬妾,可真是……想到这儿,捏着帕子的手略用力,指节泛白,后又慢慢松开。 在这件事上,她不会理解他。赵如意想着,胸中横生一股意气,但她淡定惯了,不管心里如何想,照旧施施然站起来,对章公公道: “早上陛下也曾与我提过一句,只是我并不知道是什么章程,烦请公公与我细说。” 章公公哪敢不应,章公公在宫中侍奉也有些年头,是经历过先帝朝的人。先帝朝时的情景对于他们这些积年的老宫人来说仍历历在目,说不准这位大侍御将有大前程。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上心是什么样呢?章公公是个宦官,论理不该懂男女之情,但经的事多,见的人多,再想想先帝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章公公择重要的与赵如意讲了,现下淑妃、贤妃和韦婕妤共理六宫事,凡事以淑妃为尊,贤妃次之,韦婕妤再次之。宫里如今有太后、太妃和五位天子妃嫔,主子娘娘们的数量用手也数的过来,所以更多的事是在宫中细物上。 赵如意如今是福宁宫大侍御,掌管福宁宫中内务,自然少不得与这三位协理后宫的娘娘打交道。淑妃几个显然也得了信,她们平日在离三宫相近的一处宫院议事,听说是先帝一位美人的住处,本来已经破败了,因为如今被主子娘娘们征用,方又重新收拾了一番,焕发出光彩来。 未初,三位娘娘各自于宫中用过午膳,乘轿至太平斋。她们几个人中属淑妃最沉不住气,韦霜与她在门前相见,对她脸上的郁气只做未觉,行半礼,共往里去了。贤妃一向到的最慢,大公主是她的掌上明珠,似乎在贤妃心中,宫务不及大公主十分之一要紧。 --------------------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有没有研究星宿关系的姐妹 觉得男女主这种关系,好危成~ 第44章 福宁宫(2) 三人从前相见,无非是叙一叙闲话,再慢慢入正题。平日里,为了昭示自己的权威,淑妃一向话最多,今日却是罕见的沉默安静。韦霜披了件孔雀翎的外袍,衬得她面容越发清隽。贤妃依旧喜欢蓝色,她武将人家出身,最不喜繁杂服制,穿衣崇尚窄袖宽摆,身上带着一点淡淡的孩子特有的乳香,唯红宝石的耳坠子十分华丽,与她的身份相配。 三人坐定,心事各异。像是都赌着一口气,只看谁先开口。果然是淑妃先忍不住,侍女上了茶,淑妃喜欢云雾、贤妃喜欢龙井,唯韦婕妤奇特,她喜欢晒干的果片和花朵冲泡出来的茶水。韦婕妤瞧了一眼淑妃那远山一样的眉,见韦婕妤看她,淑妃亦回望。 “婕妤今儿瞧了我两遭了。” 淑妃语气十分不善。韦婕妤却无所谓道: “瞧娘娘今儿眉画的好,所以多看了看。” 淑妃被韦婕妤这不尽不实地话噎个好歹,冷哼一声,又去看贤妃。 “我看也只有妹妹现在还想着这些事了。” 贤妃难得横插一句,她含着的梅饼子才咽下去,笑盈盈的,只是那笑也不过是层皮,到不得眼底。淑妃睇了一圈,又道: “待会正主就要过来了,也不知道是谁给的体面,竟一步登天。” 韦霜的眉角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一抽。 贤妃不想错过这等好戏,望了两人一番,接话:“韦霜啊,你当初也没想到吧。” “瞧娘娘说的。” 韦霜也拿了块梅饼,才尝一口,实觉得酸。见两人都看她,心里郁气越重,含含糊糊补道:“说不准是赵惜柔抬举了她呢。” 淑妃、贤妃聚是嗤笑。 “那我宁信是咱们陛下亲自抬举的她。” 淑妃顽笑一声,贤妃眼一抬,却不由入了心。三人终没论出头绪,却不想正对着上个月的账本,就听宫人传唤,说福宁宫赵侍御请见。贤妃眸色更沉,反而是淑妃噙了个冷笑。 “快传。”她说。 “上回见,她还是个连低阶女官之位都没捞着的赵家小姐呢。”又说。 韦霜只是不语。 究竟是谁抬举了这位三小姐,这事在众妃心中如今仍是个谜团。 太平阁,赵如意看着门匾上大字,宫门里求太平就如穷人求富贵,都是痴心妄想,求而不得。她背脊直,目光静,由宫人引进来与贵人们相见,又行礼,听见一个陌生的女声令她平身。 应该是贤妃,她还没见过贤妃。抬眼一见,果然是骨子里透出的英气,即使为母了,亦似又还无相随。这便是武将家出身吧,她想。 淑妃和韦婕妤是早见过的,只是今日再见,总觉得她们和从前不一样了。 贤妃令宫女端了一个绣凳过来。 没有谁耀武扬威,甚至没人阴阳怪气、针锋相对。大家皆是谨慎的,赵如意与三人对了对福宁宫的内务,这是非年非节的时候,事情不算多,也比较轻松。淑妃今天有点心不在焉,仔细打量着赵如意,赵如意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抬眸看她。 两人四目相对时,淑妃觉得有些尴尬。但淑妃自恃身份,并不主动与赵如意说话,偏偏赵如意亦不理她。目光很快就挪开了,还是贤妃道:“本宫的嫂子还是赵侍御的长姐,之前嫂子入宫还提起过赵侍御。从前苦于无缘不见,现在看来还是有缘。” 金绿色的纱衣照出端凝与华贵,人与人的命运就是这样不同。有人生来锦衣玉食,有人生来命如浮萍。这两种人,都是人,如今平起平坐,四目相对时,不觉得谁比谁更高贵。 赵如意臻首,勾出的笑平静又温柔。只是细思贤妃的话,有缘无缘的,总觉得话里有话。赵如意一时间又想到赵钦。贤妃不知道她此时心思已是飞的远了,只望她,想起未入潜邸时,那时候陛下还只是太子,先帝只此一子,日后的前程与光耀皆指日可待。 太子妃之位必是张家的,不必肖想,钱氏嫡女钱悦缊也只好以侧妃的身份入潜邸,当时与她同入潜邸的,还有赵国公府和魏国公府的小姐,还有一位韦氏,不知道走了谁的路子,虽未成侧妃,却也做了侍妾。先帝一口气给太子指了婚也指了妾,正妻与侧妃皆出身高门,可见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十分看重。 而太子也不负先帝这份看重,听他父亲说,太子虽入朝时间短,但如今已有贤名。内帷事上,太子对她十分有礼,但也疏离。那时候的钱侧妃心中尚有绮思,为太子的人品相貌而心折,故常因这份冷淡而苦恼。本来也只是小小苦恼,因为太子除了对太子妃略显关怀之外,对其他几位侧妃都一样。 直到入府一年后,太子抬举了何氏。那位何氏出身十分的低,当时的韦氏好歹还是书香出身,何氏却是一位实打实的民女,如果人人都一样也就罢了,钱侧妃当时已经慢慢习惯了太子的冷淡,或许是因为她性情豁达,太子对她其实比魏、赵两位侧妃要好些。 她是家里精心教养的女孩儿,本不应为男女之情而苦恼,何况又是嫁入皇室,日后也必是要成为天子妃嫔的,那些患得患失的小女儿心思在这一年的潜邸生活里也慢慢被磨平,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大气疏朗的侧妃,却在那一日九曲回廊的海棠树下,眼见太子亲手替何氏拭去那即将开败的海棠花,眼泪瞬间便止不住地往外涌。 太子有一双利眼,见了,面容十分不悦。次日,当时还是太子妃的张氏留她说话,话里话外都是大家嫡女,当平和不妒的意思。太子妃敲打了她,太子当晚又去看她。太子对她十分温柔,温柔到她以为太子是为着她的那一捧眼泪来安慰她的,得意忘形地嗔一句郎君喜新厌旧,却见太子瞬间冷了脸。 太子拂然,令钱氏惶恐。烛光一摇又一摇,夏初的蝉鸣令人心浮气躁,钱氏头上的步摇微颤,望着她惶惑的眼,太子终是不忍,终是一叹。 “你到底是没把太子妃的教导听进去。” “臣妾不敢的。” 钱氏垂下头去。太子捏一捏钱氏的下巴,他人生的很好看,薄唇深目,有天家高华。钱氏与他对视,心颤了又颤。 ”缊娘喜欢孤,是不是?” 太子竟唤她的小字,太子竟记得她的小字。钱氏生出欢喜,她眼中的快乐代替语言帮她回答了太子的问题。 太子却不笑,他的眸子十分冷,冷得人惶恐。 “你是大家女,出嫁前家里人应该教过你,不嗔不妄、不喜不妒。” “可是……” 可是喜欢,就是会嗔、妄、喜、妒。 太子像是看穿了她,他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恢复了温柔又从容的神情,他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这段日子修修心,好好想想该如何做好一个侧妃。” 钱氏还想再诉委屈,太子却根本不给她倾诉的机会,吩咐左右请了太子妃过来,太子妃素来体弱,说话也温柔。见钱氏令太子不悦,便道: “这些日子母后的身子偶有病痛,不如让钱侧妃在府中替母后抄抄经。” “也好,太子妃看着办吧。” 太子颔首,终是不再看钱氏,与太子妃携手走了。倒是太子妃回头看了钱氏一眼,那眸中,竟有钱氏看不懂的悲凉。 那一刻钱氏恍惚觉得,她嫁的这个人,心是冷的。 约莫过了一个月,太子妃召见她,问她: “太子让你思量的事可思量明白了?” 她思量不明白,她不明白她可贵的真心为什么在太子心中一文不值,她不明白太子缘何不许她嗔不许她妒,她看向太子妃的目光满是困惑。真奇怪,太子妃明明与她差不多大小,其实也是差不多的家世和家教,但缘何太子妃这样淡然呢?太子妃不喜欢太子么? 太子妃见她不答,蒲扇摇起香风,太子妃的声音飘过来,飘渺如雾中仙。 “你怨何氏么?” 太子妃又问。 她们几个侧妃与太子妃是前后脚入潜邸的,大家都是高门出身,脾性虽各异,但也远没有到有些妻妾之间你死我活的地步。钱氏对太子妃又比魏、赵两人对太子妃更亲近些。听得此问,终是忍不住,道:“我不怨她,但太子凭什么因何氏发作我,她不过小门小户出身,位份又……” 话未说完,只见太子妃将茶一放,目光已是冷了起来。 “悦缊,既然你不明白,就让你家人来教你明白吧。有些话我不能说,有些话你也不想与我说,明日请钱夫人入宫,你也许久不见家人了,也该见见了。” 钱氏越发错愕起来。她不明白,她不过是见太子对其他女子温柔而落了一捧泪,为何人人都为此责怪她。何况她也没说错,何氏位卑,太子若是因为何氏发作她,那就是偏宠,自来偏宠都是大祸,这样的道理难道太子妃不明白么?钱氏越发茫然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作业有点多,加上拖延症又犯了…… 第45章 福宁宫(3) 赵如意从前没有系统地学过如何打理中馈,其实在大户人家,即使是庶女到了年纪也会被安排跟着学管事理家,以免日后到了夫家被婆婆、夫君嫌弃,败坏娘家名声。但没人教过她这些,陈嬷嬷不会,嫡母不愿,好在她性慧,福宁宫的大小事务之前也算被打理的井然有序,赵如意接手时也还能驾驭。 只是和淑妃、贤妃、韦婕妤这些行家里手相比,便显得不足了。 淑妃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打量赵如意的眼神就带起了些轻蔑和鄙夷。赵如意倒不在乎,依旧慢条斯理和她们对账,韦婕妤见过赵如意的本事,便不在意这些小节。 申末,四人结束了这一天的宫务,赵如意与她们三个身份到底不同,议事结束就言退了。淑妃那一双狐狸眼斜飞,笑吟吟道: “赵侍御何必这么着急走,咱们也一起坐下说说话。” 赵如意知道淑妃没安好心,也没心气与她相争。她生的略高,如今站起来看淑妃,竟隐有居高临下的味道。夕阳的余晖随着半开的窗扉照射进来,洒在地上,铺就了一层金色的影子。 “奴婢并不敢与娘娘们平起平坐,何况福宁宫里事务也多。” 她嘴里称奴婢,但淑妃实在在她脸上看不到恭敬,脸上的笑便挂不住了,别过脸不再瞧她,挥挥手,便是叫她走的意思。 赵如意福一福,见贤妃与韦婕妤皆没什么吩咐,转身便走了。章公公早回了福宁宫,留下芳草在外头等她。西下的夕阳仍是烈的,才踏出房门的时候只觉得眼睛被刺了一下,她鼻尖莫名一酸,心里不知道哪里觉得委屈,眼中隐有泪光。芳草不敢看,亦不敢问。 赵如意走后,淑妃几个也没有说话的心,各怀着心思寒暄几句便散了。春意暖,贤妃钱悦缊出了安宁阁的门,来接她的步辇停在门口,那辇无四壁,顶上扎着的幔帐垂下来,用来收拢的穗子上挂了银铃,若走起来,便是叮当的声响。 贤妃素晓庶务,知道便是这小小银铃也可值普通人家半月甚至一月的嚼用,由宫女扶着,踩着内监的背上了辇,却不知怎的想起赵如意那张脸。她的出身不够,也没有受过很好的闺秀教育,但她身上有气度。贤妃这样想着,一缕春风衔来,蓦地,她又回忆起那些以为忘了的往事。 怎能真忘,怎敢尽忘。 现在想想,先后实在是一位温柔仁善的娘娘。太子殿下莫名厌了她,先后却允她娘家人入府来开导她。先后治府甚严,虽然府里没人敢传她得罪了太子的闲话,但她的母亲钱夫人毕竟做了多年的掌家夫人,给当时还是太子妃的先后请完安过来看她,尚未听她哭诉,便暗示她遣了左右下人,问她可是开罪了太子殿下? 说不上一声开罪的,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连妒都不能真算做妒,无非是小女儿心肠,醋了一醋。当时还是侧妃的钱悦缊这样想着,听了母亲的话,张张嘴,不禁滚下泪来。 钱夫人经的事多,夫家也立得住,揣摩着方才太子妃的态度,心想应该不是什么牵连家族的大事。这样想着,心里便稳得住,还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摸到一手的眼泪。钱悦缊细细将事说了,却见钱夫人本来温柔怜惜的眸色冷起来,望着女儿稚嫩的脸,一时间欲言又止,等着女儿先抱怨。 “我是真不明白,何氏不过是个宫女出身罢了,殿下偏为何氏这样发作我。” 钱夫人终于是听不下去这般絮叨,低喝一声闭嘴,纵是见女儿眼泪汪汪地抬头,心肠也不敢再软。她把声音压的沉而低: “我也算是听明白了,你以为殿下是因为何氏罚你么?太子殿下罚的是你不知道规矩。太子殿下多看重规矩的人,怎会助长府里的歪风邪气?” 明明不过微末小事!钱悦缊心里不服,眼中就带出来。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一点小事而已,人人却都非要拿圣人的标准苛责她。钱夫人眸色却因此沉了又沉,但她的手是温柔的,温柔的抚上女儿的头,带着为母者天性里的柔软。 “我明白娘娘的心思,我也是从小女儿家过来的,哪个少女不怀春?”母亲温和的语气安抚了钱悦缊的委屈和不安,她整个人慢慢静下来,只是泪珠子仍旧止不住地往下掉,停不下来似的。 “太子也不是恼娘娘吃醋,太子啊,是希望娘娘像个娘娘。” 像个娘娘?钱悦缊不解。捏着的手帕湿透了,她的泪却是止住了。又恢复几分平日直爽的脾气,只恼: “娘,我是真不明白。殿下和娘娘罚了我一个月,禁足抄经的,其实抄经的时候我心里也清净,但我就是想不明白。” 便干脆扔了手帕,之前哭的累了,牛饮般喝完一盏茶,见母亲的神色既复杂,又温柔。端茶的手被母亲握住,感受到那手上微微的力量,钱悦缊不知怎的,不敢再看母亲。 “你实不知,这是一桩秘事。从前家里不想告诉你,是希望你能平平顺顺过日子,如今看来,若是不告诉你,才是不能平安过日子。” 钱悦缊实在不懂母亲的哑谜,但天性的直觉让她感觉到了不适和危险。 “太子,不会喜欢府里任何一位侧妃的。” 太子厌极了那些曾逼杀他生母的显贵人家。 钱悦缊下意识想说母亲胡说,却又像是被施了术法一般,始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太子要这个太子之位,所以太子也不会薄待任何一位有从龙之功的人家。” 钱悦缊终于缓过神来,她的傲气与绮念都不许母亲再说下去,她挣脱母亲的手,十分果断地反驳: “殿下待我们极好,不论是皇后、魏侧妃、赵侧妃还是我,殿下待我们都极好。” 可为什么她的泪在滚呢。 “那是因为我们几家,都没有参与永康年间的旧事啊。” 钱夫人一叹。永康年间的血雨腥风、暗流涌动,即使是近十年过去,现在回望起来,仍令人觉得悚然。 “既是大家女,就要拿出大家女的气度。太子妃要有太子妃的样子,侧妃也要有侧妃的样子。要端庄、要稳重,不许惊、惧、嗔、妒。殿下会喜欢韦氏、何氏,但殿下是不会喜欢你们的。殿下会对你好是因你的门第,但门第只是一时,若要殿下一世善待你,你要懂事。” “可是娘,凭什么呢?”钱悦缊望着母亲的脸上写着明晃晃的不甘和疑惑。 钱夫人唇角微微勾起,是妇人才有的通透与沧桑。 “凭你的出身啊。哪个男人会不喜欢女子为他争风吃醋,吵闹落泪,男子不容妒,是不容那种伤害到他体面、子嗣、风评的妒忌,若妒忌无伤大雅便不叫妒忌,而是叫闺房之乐。你不过落两滴泪殿下却不喜,殿下素有贤名,绝不会以侍妾之位卑问责侧妃之位尊,太子责你,是因为你没做他理想中的侧妃,太子责你不懂规矩,太子责的是你的情。” 你的情。 她忽然忆起来,太子那时捏着她的下巴,问她,缊娘喜欢孤么? 可为何会有这样的人?不要人的爱慕渴望? “可是……” 她隐隐觉得母亲说的是对的,却又妄图抓住话语里每一个逻辑漏洞来支撑她的不甘心和可是,可惜希望总落空,事实当如此。 真的有人不要另一人的情么? “缊娘,你真心爱慕殿下,是好事,若是殿下也喜欢你的爱慕,那将是家族乐见其成的事。我来前你父让我给你带句话,我本不想提,怕你伤心,但如今看来竟不得不说了。我与你实说了吧,殿下不会喜欢你,但殿下也不会喜欢韦氏、何氏。殿下是不会喜欢府里任何一个女子的,殿下宠韦氏、何氏也不过是因为一些旧事罢了,她们高贵不过你们去。殿下生于宫闱却未长于宫闱,殿下明明中宫嫡出却近年才现于人前,殿下受过偏宠带来的苦楚,日后便不会偏宠任何一人,殿下冷静、睿智,心在朝堂而非后宅,是朝廷之福、也是百姓之福。今日有何氏和韦氏,明日便有旁人。那些旁人出身不会太高,所以只要你让殿下满意,殿下便不会动摇你的地位。” 钱夫人娓娓道来的语气令她渐渐平静下来,钱悦缊的出身让她很容易明白婚姻是结两姓之好的道理。她也真的明白了殿下是真的不要她的一捧心,殿下要的是她的身份、她的气度,是一个合格的侧妃。但这话里的有些话她仍然不太懂。 母亲口中的旧事是什么样的旧事,这又与韦氏、何氏有什么关系呢?因这两人在太子面前有些脸面,她也曾将这两人放在心上,韦氏傲气,何氏静美,明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母亲却将她们相提并论… 母亲望着她仍旧懵懂的面容。 她听见母亲的叹息。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28 20:22:05~2019-12-05 22:06: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萤萤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福宁宫(4) 宫中长长的甬道仿佛看不见头似的,抬轿子的小内监路行的稳,方便贤妃浸在旧日里,不出来。是什么旧事来着? 哦,她想起来了。 记忆穿过长廊,她看见年轻的她,既拥有大家女的眼界也有少女的天真,只是母亲的声音却低而冷,如利剑般刺穿她胸膛,一瞬间清醒,霎那便成长。 “当时殿下初来京城认识了你哥哥,两人叙话,殿下只说来赶考,考出个功名,好回去向青梅竹马提亲。这件事知道的人少,你哥哥也是机缘巧合听了个囫囵,宫中没人提起,连殿下自己都绝口不提。” 太子殿下是半路认祖归宗的,即使圣上不许人提,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太子长于民间。太子不但长于民间,竟还有青梅竹马,这就是钱悦缊未曾料到的了。那一刻,她忽然看懂了太子妃当时那悲凉的眼神。 原是如此。 竟是如此。 殿下喜欢韦氏、喜欢何氏,多半是因为那位长于民间的青梅竹马。但太子府里没有这个人,可见太子的心多么冷。钱悦缊只觉得半身冰凉,从那一刻起,她觉得她或许明白该如何成为太子心中合格的侧妃了。 没有当日钱悦缊的眼泪,也就没有今时今日的贤妃。风吹来,她按按额角,忆及赵如意冷淡的眉眼,贤妃忽然便冷静下来。无非一个替代品罢了,赝品是不会有多少价值的。 就如同何淑容,长子生母,九嫔之位,又如何呢?陛下照样不给她理事之权,陛下宠着她,她也不敢恃宠而骄。因为她知道她不过是个影子罢了。那这位赵侍御知不知道自己是个影子呢。 知不知道都罢了。 她贤妃唇边漾出一个凉薄的笑意,脑海中浮现起女儿天真无邪的面容,旧日那个春心萌动的少女已被这个满腔母爱的少妇所取代。她终于成了天子心中理想的姬妾。 —— 赵钦今日有些懒怠。平常,他往往酉时回到后宫,偶尔去后妃处小坐,听她们说话,看她们几乎一览无余的小心思,因为不放在心里,自然只会觉得放松。 大齐行内阁制,平日,阁臣们在内阁做事,赵钦在自己的外殿批复阁臣们递过来的奏章,偶有慎重之处,便令内监宣他们过来议事。阁臣们也习惯了这位勤勉的天子。今日天未晚,韦相本来有事要禀,估摸着陛下宣召的时辰,直等到酉时,暮色沉了,期望却落了空。 韦相感到稀奇。 福宁宫有九层宫阙,象征天子尊贵,赵如意拾阶而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的老长,隐隐听见不远处传来喧哗,她回头见天子仪仗,退几步,让了又让。天子走到她的所在处,停下了。巨大的阴影为她挡住灼人的光,赵钦伸出手,示意与她同行。 其实两人之间隔了岁月,心里都装着委屈也误会,其实真说不清到底谁的委屈更深些。各有各的恨,是该纠缠还是该放手也是未明之事。 其实从前是他喜欢她多一些。 如今呢?如今瞧他身边燕瘦环肥的,倒是她还孤零零的一个人。也不是不想嫁人,最恨的时候当真是想成亲生子,只是机缘未到罢了。如今兜兜转转,两人竟还是再见了。再见亦唏嘘。 赵如意便跟着他,福宁宫中常年焚着龙涎香,眼看着天气渐渐热起来,她今天吩咐人往香炉里加了几片瑞脑,馥氲的甜里参杂着一丝丝清冽,铺面而来的沁人心脾。 晚饭赵钦与她同用,他愿意这么耗着她,她也就陪他耗着。赵钦总是这样,瞻前顾后,特别喜欢考验人的耐心。从前的家里陈夫子最没有耐心,她赵如意最有耐心。见他依旧什么都不问,赵如意便也什么都不说。 最后还是赵钦败下阵来。 章公公早猜到陛下想和赵侍御说体己话,借机将房里伺候的人都支使开了,唯小安公公没眼力,是叫章公公轰走的。人一空,房里就更加的安静起来。赵钦和赵如意两人四目相对的,眼眶都有点红,但谁也没哭。 这几年的来龙去脉,赵如意心里多少明了了。只是有一事她仍想不通,但她想等赵钦先开口。她为了赵钦蹉跎到这般年岁,这个人倒是娇妻美妾在怀,合该他先开口。 她神情恹恹的,那张算无遗策的脸上透出敷衍,敷衍里泛着酸,总之不是什么好脸色。赵钦觑着她的脸色,起初以为是她今日与众妃议事时受了委屈,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应该,她要脑子有脑子,要依恃有依恃,能受委屈才有鬼。 想安慰她,又想套她话,手搭上她的手,被她拍走,只笑了一下,很豁达。 “陈夫子不是赵家的人,你应该猜出来了吧?” 赵钦小心翼翼的,她的目光果然开始流转,在赵钦脸上打量了一个来回。用很缓慢很缓慢的声音说: “当年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应该从哪里说起? 赵钦望着她,目光一时有贪念,一直以来都希望她能给他一个解释,现在却得知她和他一样不过是个局中人。 其实要说,还是要从永康年间的那一场祸事说起。 先帝有三位皇后,他的生母是先帝第二位皇后,出身很低,只是一个六品官的女儿。生母当年能当上皇后也是因为先帝喜欢的孙贵妃是屠户女出身,先帝不能将孙贵妃扶上后位,不得已从四妃九嫔里选出了出身最普通的杨昭容。 杨昭容成了皇后,她坐上这样的位置,那便是挡了旁人的路。这些人里有当时几位出身高贵的娘娘,也有因痛失后位而恨到发苦的孙贵妃。 杨皇后当时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她外无强援,又不得帝宠。明面上,她是这六宫的主人,实际上先帝连六宫之权都不交给她。但这个徒有虚名的皇后却在成为皇后的第二年为先帝诞下嫡子,但当时先帝的心里只有孙贵妃为他诞下的一双儿女,皇后的嫡子与她这个母亲一样,都是这宫里有名无实的人。 皇后在做昭仪时,有一个交好的姐妹,如今也是个嫔了,在琬妃手底下讨生活,因育有皇子遭琬妃嫉恨,日子很不好过。琬妃出身昭远侯府,祖母是高祖时的长公主,身上有皇家血统,和先帝是竹马之谊,是个硬茬子。皇后生性避世,但为了这个姐妹,还是和琬妃硬碰硬了一回,何嫔也因此被挪到与未央宫相近的会宁宫偏殿居住。 但皇后的手段到底不如琬妃,何嫔迁居会宁宫之后皇后便病倒了,何嫔记得姐妹之谊,日日在未央宫里衣不解带的照顾她,顺带照管六皇子。待皇后大安,何嫔便病倒了。 琬妃与皇后的相争让后宫里不甘寂寞的人看到了一丝生机,皇后秉性柔和,又少机心,委实不是那些人的对手。但她有六皇子,她的骨血她的希望,为着这骨血和希望,皇后始终牢牢地坐着皇后之位。 她是在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结识张淑容的。张淑容家世很好,她的祖父是阁臣,父亲是状元。皇后的生父如今是国丈了,从前还有个实职,现在却只能在家里看花斗鸟,皇后没有受过大局观的教育,但她隐隐也知道这是皇帝防止外戚坐大的手段。 只有张淑容看得清楚,张淑容嗑着玫瑰味儿的瓜子,熟练地翻了个白眼,脸上带着讥笑也带着不屑。 “什么手段不手段,但凡孙贵妃她娘家能有一个人立的起来,皇上能把六部都捧给她家。” 张淑容也是个才女,才女刻薄起人来,一针见血又诛心。皇后只跟着微笑,六皇子这时候溜进来,要讨张淑容的瓜子,张淑容嘴里哄他说小孩子吃这个上火,其实是想把那些玫瑰瓜子都独占。 那是皇后难得的好时光。 好时光戛然而止在六皇子九岁那年。 先帝有七个儿子,最大的儿子那时也只有十五岁,他的外公是赫赫有名的征西大将军,生母是与张贵妃平起平坐的姚淑妃。姚淑妃不但育有皇长子,还育有三公主和四皇子。那一年,是永康五年,四皇子十岁。 孙贵妃所出的五皇子只小四皇子半岁,两人生母别苗头,孩子之间也不会要好到哪去。十岁的孩子,又长在宫中,该懂事了。却偏偏五皇子被孙贵妃宠的十分骄纵,四皇子外家强势,又有亲兄弟撑腰,也不是个会拿正眼看人的。一日,两人不知为着什么事竟打了起来,五皇子人生的壮,从前也打死过宫人,两边的宫女太监一个没看住,五皇子踹了四皇子一脚,当天晚上四皇子就没了。 姚淑妃再不能罢休,当场便闹到孙贵妃宫里要说法,孙贵妃独霸后宫近十载,先帝心头肉宝中宝,有恃无恐惯了,不但不认四皇子之死与五皇子相关,还夹枪带棒地骂姚淑妃不修阴德才害了儿子性命。姚淑妃忍无可忍,挽起袖子把孙贵妃揍成个猪头,又请先帝来评理。 可怜姚淑妃一片慈母心,跪在先帝跟前嗓子哭到哑,也只换来孙贵妃罚俸半年,禁足一月。 -------------------- 作者有话要说: 北京下雪了~ 第47章 福宁宫(5) 永康之乱便至那时起。 赵钦的神情一时凝重起来,赵如意凝视他。她的目光十分平静,那些事都离她太远了。但那是因,是那时的因生出了今日的果。 姚淑妃的儿子已经十五岁了,她的家族在边疆有赫赫威名,先帝尚在犹能被屠户女欺凌至此,若先帝不在呢?大家族的反应快而利落,先有御史风闻奏事,但第一次试探的反应,并不好。 孙贵妃在后宫越发嚣张,姚淑妃身后有家族撑腰,两人渐成水火之势,遭殃的却是池鱼,杨后便是池鱼之一。 杨后要家族没家族,要帝宠没帝宠,唯有一子傍身,只惜幼子文弱,反是拖累。后宫一时纷乱起来,好几个妃嫔和皇子遭了殃,当时先帝诸子中唯余姚淑妃所出大皇子、何嫔所出的三皇子、孙贵妃所出的四皇子和杨后所出的六皇子平安。 姚淑妃与孙贵妃不死不休,事情一时没个了局,但很久之后,已是皇后的张皇后回忆起来,那双利眼风华褪尽,徒留勘破的冷静与沧桑:“都说孙庶人与姚庶人之争,姚庶人是为了争公道,孙庶人是为了争帝宠,其实这两人说到底是在争后宫的权柄。当时那么多皇子、妃嫔失去性命,诚然是杨后约束后宫不利,但杨后自为后起便有名无实,宫务皆在贵淑贤德四妃之手,她们却要杨后背锅。” 世家大族们欲借此事逼先帝废后,先帝对杨后多少还有些情分,何况他也明白这事其实与杨后无关,便替杨后遮掩了过去。可是那些背后的人岂肯罢休,既已伸手,便是不死不休。何嫔的儿子于是也没了,先帝大怒,贬姚淑妃为姚美人,迁居秋霜殿。 姚淑妃成了姚美人,孙贵妃盛宠依旧。贤德二位后妃年轻要强,家世亦好,孙贵妃不过屠户女,四皇子暴虐,于是即使心知孙贵妃对于先帝来说不同旁人,亦想要争皇后之位。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两人连带着不甘寂寞的姚美人,三人成虎,手段尽出,逼杀杨后,欲取而代之。 如今的张太后,曾经的张皇后、张淑容仍能记得,那是个极冷的冬日。她书香出身,那一日侍寝,先帝望着外头皑皑的白雪,低声叹息:“也不知去河南的钦差走到了哪里,河南的百姓可还安生。” 张淑容记得,那年河南雪灾饿死饥民无数,先帝派去的钦差半路便没了性命,尸骨无存。那实在是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张淑容略知朝政,却不多言,先帝那时未至而不惑,两鬓却有白发,先帝叹完河南百姓,又问她是否觉得自己昏庸。她哄着先帝说不赶,把先帝哄睡着了,自己却辗转不能眠。 好在很快她也不用再去睡了。贤妃身边的女官来报,贤妃德妃两位娘娘已经拿到皇后娘娘谋害皇子的铁证,请皇上移驾未央宫主持公道。 那时候的先帝已经很疲惫了。张淑容的家世其实并不比那些世家嫡女要差,他的祖父为朝中肱骨,因此在先帝跟前她也是说得上话的。于是张淑容得幸与先帝同去未央宫。 她们是下定了决心要用杨后的血为她们铺路,做局做的滴水不漏。张淑容看着她们从未央宫中翻找出一个又一个写着皇子生辰的巫蛊之物,看着她们背后代表的势利和家族,她清楚的知道杨后活不成了。杨后活不成,她的孩子却可以。 她看着杨后发际鬓乱,涣散的目光里是如死一般的绝望。昔年温柔平和的女子,小心翼翼地生下嫡子,小心翼翼地当着不得宠的皇后,她拍着六皇子入睡时常哼江南小调,张淑容至今仍记得最后四句: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吴侬小调,小意温柔。她有洁白的颈,眼睛笑起来像月牙,说话慢声细气的,对谁也不发脾气,有时候静坐在那,就像一幅画。她什么都好,就是不该入宫,不该成为先帝的皇后,但那是她由不得的人生。张淑容心头一酸,不忍再看,却又不想错过杨后那几近哀求的目光,她摇了摇先帝的袖摆,轻声道: “皇后或许糊涂,但稚子无辜。” 杨后落下泪来。 先帝也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皇嗣了,他点点头,赐了杨后鸩酒,又将六皇子过继到贤妃名下。念及夫妻一场,先帝令与杨后交好的张淑容送她上路。 雪一天比一天大,张淑容得了先帝允准,带六皇子去未央宫送杨后最后一程。雪落在她的额上、落在她的肩头,那寒彻的冷意在她心里化开,这死寂的深宫让她的心冻到了底。她握着六皇子的手,紧了又紧。 她是张家嫡出的姑娘,也是张家最出众最聪明的那个,在这近三十年的人生里她只见过一个比她更聪明的人,庆幸那个人不在宫里。不然若她成了她的敌手,她不会是她的对手。她自知她与杨后是半真半假的情分,但深宫的生活并未将她磨成一个怪物,她有野心也有基本的良知,于是她每一步都走的很慢,她的心中盛满伤痛和不忍。 雪天的白光刺眼,未央宫在这漫天的风雪里,孤寂的像被遗忘了百年。她发现六皇子在抖,但其实她自己也在抖。 杨后打扮的很齐整,门被推开的那一瞬张淑容鼻头一酸,用自己仅有的权利遣退内侍,看着杨后跪在她面前,求她保她儿子平安。 她听见杨后说: “我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人。我知道你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为了钦儿,我知道你的家世很好,我知道你想要皇后之位,我也知道你不能生育,但你需要一个嫡子。我都给你,钦儿,从此之后只听你张娘娘的话,你的张娘娘就是你的亲娘!” 她始终不起来,逼着六皇子,哄着六皇子,抱着六皇子哭,与六皇子讲这一切的因果。 她给六皇子讲先帝在外受权臣掣肘,任用宦官以制衡世家却收效甚微。讲先帝偏宠孙贵妃是因为他只有在孙贵妃面前才能喘得过气来,孙贵妃带给先帝的快乐是她们这些官宦人家、豪门世族的女子给不了的。又讲如今她落到这个局面不怨任何人,家族送她进来博富贵,就要清楚这富贵是拿命搏来的。她叫六皇子不要恨也不要惧,她告诉六皇子古今权势最盛处便是如此。 张淑容在那一刻对杨后刮目相看。这个小小六品官的女儿,这个在后妃眼中毫无用处的皇后,竟将这后宫的纷扰、前朝的事态看的清楚又明白。她不是不知事,她只是避世而已。 张淑容知道六皇子听懂了。 黑葡萄样的瞳孔褪去慌乱,只余悲伤与眷恋。 “娘娘抱抱他吧。” 张淑容不忍,将六皇子推还给杨后,杨后的面容哀痛极了,嘴角却含笑,她将六皇子拥入怀中,她将他抱的那样紧,声音又那样温柔。 “钦儿别怕,母后会在天上保佑着你。” 保佑你平安一生。 杨后并未耽搁太久,掰开幼子眷恋的手,她站起来,亲手将六皇子的手交给张淑容,像是再等她的一个承诺。 在这之前,她对六皇子说: “答应母后,奉你张母妃如母。” 哪个做娘的人愿意自己的生身骨肉叫别人母亲呢。张淑容没有孩子,但不代表她不明白这世间的一些至理。不过可怜天下慈母心罢了。张淑容不想追问杨后是如何知道她此生不能生育的,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不用说太多废话,杨后愿意托孤,那她必是要保六皇子性命的。 或许从杨后接受她时时来未央宫相伴之日起,她们两人就早已达成心照不宣的默契了吧。 张淑容听见六皇子答了是,她眼见六皇子在杨后温柔而殷切的目光中叫了自己一声母妃。 他说:“我会一生孝顺母妃。” 张淑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小小的孩子已经窜的比她的腰还高一些,她俯身摸摸六皇子的头,对他许诺:“六皇子如果不辜负自己的母亲,我便不辜负你母亲。” 宫里的孩子都早熟,六皇子听懂了张淑容的话,珍而重之的点点头。 只是有些话是不能让孩子听的,她绕过六皇子,将杨后带到一边,说出自己早已打算好的打算。 “陛下可能,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这几日都是我在侍寝,我算了算时间,应该是她们下的手。你走后,贤妃会死与火中,而我会将六皇子送出宫。姚美人不会放过四皇子,孙贵妃不会坐视大皇子登基,让她们争吧,等她们争到两败俱伤,六皇子就是先帝唯一的皇子。如果先帝日后还有子嗣,我会保六皇子平安,如果先帝日后没有子嗣,我会推六皇子上位。” 外头北风呼啸。 杨后抓着她的手,抓到她的手心都留出痕来,她听见杨后轻轻地说:“我信你,日后钦儿,多得你。你成全他,便是成全你自己。” 她带着六皇子离开了未央宫。 一柱香后,杨后过世。先帝念其平日恭谨敦肃,未废后位,以贵妃礼下葬。 第48章 福宁宫(6) 皇权所在之处,生死皆不得自由。赵如意暗自唏嘘,心中却恢复一丝清明。 “所以,当年的张淑容就是现在的太后娘娘。所以,你我相伴七载不是巧合。是这样么,陛下?” 她那声陛下轻极了,却像刀滑在赵钦的心上,刺出近盲的生痛来。可是她却那样冷静,她不痛么?不,她不会不痛。他看见了她微微颤抖的手,试图安抚她,却陡然见她将手边的茶盏一翻,犹不解恨,直接将茶盏拂落到地,四分五裂。 那是上好的景德官窑出的双龙抢珠五彩瓷,瓷身有彩绘,细微之处栩栩如生,是从前在长水村里根本触不到的富贵。不,这甚至不是每个赵国公府的主子都可以拥有的奢物。从回府到入宫,赵如意始终如履薄冰,她一直隐忍、清醒、冷静。但如今想来,不过是因为未触情肠而已。 章公公在外头听到动静,立刻推了门要进来。赵钦本来是慌的,但面对其他人仍是天子之威,冷声道无事,推门的动作停了,门扉再次紧闭,唯地上的碎瓷片昭示着不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赵如意几乎暴怒,赵钦隐隐感觉到她内心的情绪,又不确定,明明不再是懵懂不知的少年了,此刻却仍像个愣头小子似的,握着她抖的厉害的手,看着她,不解释也不说话。 “你从前疑我疑的很,对吧。”赵如意只觉得牙齿都在打颤,也根本不想听赵钦解释,竹筒倒豆子似的吼他。 “我明白了,陈夫子的确不算是赵国公府的人,他是陈嬷嬷的丈夫,是我姨娘的旧交,我姨娘姓丁,我姨娘的亲娘和陈夫子的娘是姨表姐妹,挺远的亲缘。所以陈夫子一定是我姨娘的人。我不知道我姨娘在里头充当什么角色,我姨娘不过是国公府里一个小小的妾室,姨娘究竟是如何跟皇家人搭上的关系,我不知道。我相信你当时不是真的想入京赶考,你是收到了什么消息想要认祖归宗吧,你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对吧,你从未与皇家断了联系?” 她的声调是扬的,眼却含了泪。赵钦想解释什么,但他忍下来。想替她拭泪手却被她甩开,赵钦叹口气,知道她话未尽,便沉默。 赵如意果然话未尽。她骨子暴烈,这些日子来隐忍只为活着,但赵如意从不温柔,从不忍气吞声,也绝不是个怂人。今天就算是把脑袋交代在这了,她也要吼他,骂死他! “然后你发现了陈夫子不对劲,是吧,然后你以为你我七年都是一场阴谋。你觉得张太后不但想要推你上皇位,还想要硬生生给你造出一个青梅竹马,推我上后位?你是这样想的吧。所以你与陈夫子交割,陈夫子竟也愿与你交割。所以你不见我,陈夫子也不想让我见你,然后你恨透了我,恨到娶妻纳妾登基生子,留我一人身似浮萍,赵钦,你是不是昏头了!你我相识七年,也曾倾心相待,孤寂中相助,迷茫里相依,你竟能疑我至此!你怎么疑的出来!”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恨透了他,颤着声滚下泪来。赵钦深吸一口气,知道她把想讲的话讲完了,也知道自己无可辩驳。的确曾经疑尽天下,也疑她。但要怎么说其实内心深处仍有莫名的希冀呢?一直叫人盯着她,不许人告诉自己她是谁在哪,不然又怎么会娶张氏呢? 但还是错了,迟了,晚了。不,为时未晚,他们之间还未到不可转圜,他们还能回头的。帝王有帝王该有的冷静,他在痛与乱中仍然发现可抓的希望,那希望在赵如意颤抖的肩头,她只是还在伤心,心还没伤透。 溺水的人抓住可供呼吸的秸秆会如何呢?是狂喜还是求生?赵钦现在只想求生,他不管她抗拒的手,一意孤行般箍住她。但他的声音低而冷静,呼吸亦不曾乱,平静而温柔。像是想要感染她。 “如意,你看看我,是我想岔了,是你委屈了。错了就是错了,我不解释。你难受就哭,哭累了我们去吃饭,行不行。今天吃红油抄手,行不行。以后谁都不能委屈你,但你别走,行不行。我们永不相负,行不行。” 赵如意猛地抬起头来,那样清冷孤寂日子里不是没有期待过他的拥抱。现在还期待么?她问自己。她闭上眼,因为知道自己还期待。可是就这样轻易原谅吗?她又睁开眼,怎么可以轻易原谅。 人人都有隐衷,人人都会畏惧。他的疑心里有多少是害怕呢?害怕自己一腔深情背后全是算计,害怕爱慕着的人其实并不爱慕自己,他不敢面对吧,她想。但她就该原谅吗?不该。她如果就这样原谅他,那谁来抚平那些真实的痛与怨的岁月呢? “行。” 她说。 “阿钦,等你学会不相疑,我们再来谈谈不相负吧。行吗?” “行,我学会与你不相疑。” 赵如意在泪里挤出一个笑来,帝王势必疑尽天下,他尽了力也只能承诺一句不疑她。 “做皇帝,很寂寞吧?所以宫里要放那么多女人?嗯?” 她慢慢收起泪,眼里又是另一种恨。赵钦懂得那种恨,贤妃、何淑容、甚至赵婕妤眼里都有过。他只是不在乎罢了。又为什么不在乎呢?他望着眼前那人,声音依旧平静而温柔。 “以后不会了。不,以前也都算了。从今天起,您当一天女官,我当一天和尚。” “我明白,阿钦,哪有帝王的后宫只有一个人呢,昔年唐明皇专宠杨妃下场如何?” 话未说完,却见赵钦的眼湿润了,但知道他不会落泪。帝王哪能为儿女情长落泪,帝王落泪,除哭丧考妣,除哭山河破碎,除哭国失忠良,其他都不能算名正言顺。 “我不是不知你,但不妨碍我怨你,阿钦,你明白吗?” 他真心实意地吻上她的手,他牵着她的手覆上他的脸,她触到一点点湿润,很快又没有了。他很快冷静下来。 “我明白,去用膳吧,我知道你很累了。” “好。” 她是真的很累了,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那一地的碎瓷片,赵如意不是那种揪着往事不放的人,盯着瞧了瞧,心中莫名开阔起来。 “如今视富贵如无物,也不算没有好处。” 但她心里到底没有喜色。赵钦驻足看她良久,直看得她心甘情愿地给他挤出个笑来。 晚上真的吃红油抄手,赵钦依旧令赵如意守夜,两人一夜无眠。 她做了一夜混乱的梦。赵如意向来心宽,任天塌下来都不能阻挡她好眠,翌日依旧与陛下同起,这是女官分内之责,她不敢懈怠。 既然昨天已是把许多话说开,赵如意也就不在为赵钦的心情而烦恼。她施施然与赵钦同用早膳,福宁宫上下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奇景,没人敢说不是,包括那位叫春喜的姑娘。赵钦走后,赵如意自去做事不提,待到晌午了,终是逮着小安公公的影子。 在小安公公眼中,这位赵侍御从来历到性情无一不古怪,小安不是很喜欢这个她,觉得她太桀骜了些,不是做下人的品性。但赵侍御如今正得圣宠,轮不到他来说喜欢或者不喜欢。赵如意惯于察言观色,只是小安公公的身份不在她眼中罢了。 她依礼问一声安,又道:“烦小安公公一个事。” 她是打算将李悦带过来的,若说从前还有担忧,如今也都消散。酉时,李悦与赵钦同入福宁宫。那远远望去逶迤的王架在李悦眼中凝成一个神圣的态势。李悦不敢多看,待圣驾远去,随着领她过来的内监往福宁宫里后殿去了。 走过后殿,再多行几步才是福宁宫里伺候的宫人们落脚的地方。连成一排的房子远望过去黑压压的,但房顶的雕梁彩绘仍彰显着皇权所在处的富贵。风吹来,带起李悦额前的发,循着那人所在的方向望去,她看见赵如意。 皂色衣袍清爽素净,但若细看便能瞧出手工一流的绣娘织就的衣衫上精美绣工。她见赵如意对她笑,她回以一笑。 只是后面的事就太令人惊骇了,两人并肩坐在房里的绣凳上,赵如意见李悦仿佛傻了一般,捏捏她的脸,见她不回应,又拍拍她。 李悦方回转过来。 “诶,这事闹的,这可是真的。我当初还说那小……陛下瞧着就是个好出身。” 当初……赵如意却不想再提当初,转头问起李悦和云翳的事,自打知道云翳一直奉赵钦的命在监视她,赵如意对云翳的观感便不太一样了。 从前的孙瑶,再到如今的李悦。心里微沉,却不见李悦笑的真心。 “好着呢。但如意,我现在回过神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何止是怪怪的,那到底是个人是个鬼都有待商榷呢。赵如意心里吐槽,但知道少女怀春就是如此,并不敢深劝,担心物极必反。她在李悦脸上凝了凝,笑说: “如今宫中有规矩,二十五岁后寻常宫女可自请出宫,待你到了二十五,这人要还情深不寿愿来求娶,你也还喜欢,那就嫁呗。很多事啊,时间带你看,且走着看。” 却不知道是说给李悦,还是说给自己。 -------------------- 作者有话要说: 和《女配》一起更,更得不会很快见谅~ 第49章 福宁宫(7) 天气渐热了,赵如意打理福宁宫也越来越顺手,赵如意如今惯在末时去前殿。清凉殿与后宫像隔了一道天堑,这里是隔绝前朝与后宫的一个中转口,赵钦常在此处与朝臣议事,从前若是议事晚,他也会直接歇在前殿。 不过自从赵如意成了福宁宫大侍御后,这里的卧房便被空置了。帝王再晚都会回后宫,只是不入任何一个嫔妃的宫门罢了。现在宫中已经隐隐有了很暧昧的传闻,只是谁都不敢把这传闻放到明面上来讨论。 “瞎,让我管你的内库?” 赵如意正半坐在榻上给他沏茶,上好的雨前龙井,先温了茶具,又要把握好时机将正适宜的水倒进去,再倒茶,再分杯,她这段日子跟御前的宫女内监们厮混的熟的很,也学来了他们要行云流水的手法。从前不太喜欢她的小安公公如今对她也和气了,直言大侍御是个和善人。 人和善是因为从容,赵如意心知这份从容背后是赵钦给她撑起来的,她投桃报李,对他也比从前和善。只是还不够,于赵钦来说,这份和善可远远不够。 赵钦只看着她笑,少时的青涩褪去,两人都渐渐长成成熟知礼的大人。赵如意的性子其实是并不收敛的,她慢慢与他消去芥蒂,在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也逐渐随性起来。 “我看你福宁宫里大小事管的很好,也都说你处事公正有条理。我外头一堆事忙不过来,内库就你管着吧。” 可没几个女官能管到天子内库,当然说有也是有的,譬如先帝朝的孙贵妃。谁不知道孙贵妃宫女出身,后为女官,最终宠冠六宫。不过结局并不太好。 他看着她,眼神是软的,像是要赖着她一样。赵如意其实是个心软的人,又一贯的吃软不吃硬,把茶分给他,干巴巴地应了句好吧。 从此又管起他的私库来。 这宫里,什么都可以慢,唯独流言不能慢。赵如意掌天子私库的第三天,外头就有人重新提起先帝朝孙贵妃的事了。太后的寿康宫这些日子热闹极了,何太妃的寿宁宫也一样,这里头的人又属淑妃和赵婕妤最坐不住。 但太后谁都没见。 寿康宫里建了个小佛堂,里头供着菩萨,菩萨低眉的样子让张太后内心十分的宁和,在韦婕妤又一次求见未果之后,太后对慈姑姑道:“见一见她。” 她嘴里的那个她自然是指赵如意了。太后上了年纪,就算夏日炎炎也不常用冰,不过宫女们自有少用冰的法子,屋子里是氲静的凉,慈姑姑莫名想起丁漾那张脸,眼皮一跳,垂眉应了是。 慈姑姑办事一向妥帖,这一日,赵如意照旧在清凉殿侍奉赵钦吃点心,说是侍奉,其实不过是两人一起玩罢了。她新学了做茶饼的方子,非要自己下厨房试一试,效果自然差强人意,好在赵钦一向容让她,将就着吃了几下,也觉得还能入口。 眼前的男子有一张非常温文的脸,也不是没见过他发脾气,天子威重,自是应当,不过当他转过头来面对赵如意,却又是另一张面孔。他也不是那种逼人的好看,而是一种温柔的倜傥,像美玉。蟒袍玉冠,富贵风流,两人对坐却又是从容闲适,岁月静好。 但岁月不会总是静好的,慈姑姑在外头求见,赵钦给她递茶的手有停顿,眼神有些远,淡淡地说了句准。赵如意接过他的茶,坦然而无畏地看了他一眼。他亦看着她,像是祈求一般,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拼命抓住。赵如意知道他想抓住的是信任。 想到她曾对赵钦说,先学不相疑、再学不相负。果然还没出师呢,她心想。 慈姑姑是来请赵侍御的,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太后想见她。巧的很,她也想见太后。她也想见布局之人,她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身在局中。 赵钦沉吟,房里一时静极了,良久,石破天惊一样,赵钦目光平和地睇向赵如意:“去吧。”赵如意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他在学习信任她。 她唇角微弯,问赵钦:“不如带点茶饼过去?” “可别,你带点正经东西过去。”又吩咐章怀,啰啰嗦嗦地准备了许多点心,听说都是太后喜欢的。其实赵钦要是妥帖起来,任谁都会觉得妥帖。只是他不敢。 少年天子有少年天子的悲哀。想要尝试信任,又谁都不敢轻易信任。张家扶他上位,他一样担心张家踩到他头上来。 这是赵如意第二次见到这位宫中至尊。太后身着鸦青的香云纱,靛蓝凤冠上有一只栩栩如生的凤鸟,它的眼睛是蓝宝石的,在日光的印衬下,会发亮。 太后手持纨扇,静静地凝视她,她朝太后行三叩九拜的大礼,站起来后亦垂头,不敢看她。直到太后让她抬头。 丁漾的女儿却没生成丁漾一样的绝色,但她们母女的气质却又是一脉相承的相似。太后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叫赵如意过来坐下。赵如意只声说不敢,但太后并不觉得她是真的不敢。 想了想,对她正经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哀家同你姨娘是旧识。” 赵如意方抬起头来,她的眼睛是干净的,没有惊讶、喜悦、审慎。她知道了,太后心想。她没有辜负丁漾的血缘,太后又想。 “人算不如天算,皇上冷静明理是天下人的福气。” 太后说话惯藏一半,但赵如意听懂了,又想,自己现在的靠山是赵钦,倒是不用太怕这位娘娘的。更何况这位娘娘认识她姨娘,何况,或许不只是认识这么简单。 赵如意依旧不敢放肆,她捡了个离太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太后问了一些她这些年的事,她亦不避讳自己与赵钦的过往,也果然见太后娘娘脸上绽开笑来。 “哀家收你做个干女儿,如何?” 赵如意那一刻想到赵钦,想到他外无强援却依旧不愿为世族掣肘的坚定与艰难。她目光平静地看着太后,未被这泼天的诱惑打动。 “太后娘娘折煞奴婢了,奴婢并不敢当。” 太后脸上闪过一丝讶异,忽然又觉得这个女孩儿不是那么地像丁漾。手里的数珠转了又转,太后的声音依旧温和。清晨新摘的百合此时已有些委顿了,太后看着赵如意,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两个小女孩,其中一个是被家族弃养于乡下的嫡女,另一个则是小门出身,土生土长的乡里人。这两个女孩是邻居。最初嫡女是看不起那个女孩的,但教养嫡女的嬷嬷和嫡女身边的侍女都很喜欢她。后来也证明了她也的确值得人喜欢。有一年,嫡女的家族送信过来,说是嫡女的生父另娶了,原来嫡女的生母缠绵病榻多年,早在几年前便撒手人寰,只是没有人告诉过她。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好几个村子都遭了灾,女孩家里的人也都没了,只余女孩一个人,她说她想去京城挣前程,她又问嫡女,要不要和她一起去京城。女孩对她说,你这样的出身不该有这样的人生,我们一起上京吧。” 太后说到这却突然停了,赵如意本来听的入神,忽然周围静起来,她一时不能回转,竟有些愣愣的。此时慈姑姑进来对太后道:“韦婕妤求见。” 韦婕妤这些日子十分的心虔,但太后始终只做未觉,并不见她。太后今天依旧是不见韦婕妤的,令人打发了她,赵如意此时方回过神,收敛了目光,并不多话。 她低头的样子倒是像极了丁漾。太后收起回忆,两人四目交接,那一刻,赵如意福至心灵。她含笑:“天子以孝治天下,奴婢是福宁宫里的女官,自然也为陛下马首是瞻,陛下奉娘娘至孝,满宫里的下人都得跟着陛下的意思,都得有这一份孝心,所以认不认这个干亲又有什么要紧。” “你倒是胆大。”太后声音略有些冷,唬了赵如意一跳,转瞬却又笑了:“日久见人心,那便让哀家瞧瞧赵侍御有没有这份孝心吧。” 太后娘娘话里有话,但赵如意不敢再驳。或许在太后心中她不过是个被埋了多年的棋子,如今棋子不听话怎叫人不懊恼。但太后又像是不那么恼。她不太敢深揣摩太后的心情,只是低眉应是。天色也晚,太后终道: “故事一口气说完便没有意思,等你下次过来哀家再说与你听,赵侍御口齿伶俐,下次哀家也等着你给哀家惊喜。” 不喜不怒的,叫人摸不到半点脉络。能在先帝年间赢过那么多人,作为九重宫阙最尊贵的女人,如果这么简单就让人猜透,那就是辜负那些年走过的路了。赵如意遂放下心,依旧垂眉应是。 离开寿康宫时天已渐渐暗下来,赵如意心知刚刚那个故事里的人有一个是她的姨娘,姨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身困侯府自身难保,却让能将女儿送至皇子身边,这样的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到头了却又那样了局。 赵如意心里闷闷的,忽然的十分想见赵钦。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会偏细水长流一些,想写出那种相濡以沫的感觉(我尽量 第50章 福宁宫(8) 赵钦今日未入后宫。破天荒的,他宿在了清凉殿。赵如意只是女官,并非后宫妃嫔,管不到帝王房里事。人宿在清凉殿就不需要她值夜,早早便回屋里歇着,和李悦打着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 从女人提到一个男人的频率可见她对这个人的上心程度,在李悦第五次提到云翳赵如意却仍不厌其烦的时候,章公公过来敲她的门。福宁宫里上下有度,若非要事,大家一向是互不打扰的。赵如意此方停下手中的络子,出去见了章公公。 “赵侍御。” 章公公如今对她也客气,赵如意亦还一句章公公。说来也是奇特,这赵侍御算不得绝色,出身更算不得好,皇上却偏偏对她上心。其实从前宫里也不是没有女官封妃的先例,先帝朝宠冠后宫的孙贵妃也是大侍御出身,虽说结局潦倒,但那纯粹属于自己作的,要是不作,日后随子出宫封个太妃也没什么使不得。却偏偏太作。 这位赵侍御看着不像是个作的,只是有时候又太淡了。章公公执一支拂尘,笑的如一尊菩萨。 “皇上吩咐赵侍御清凉殿值夜,赵侍御随我来。” 赵如意一向自持,极平和的应了是,回屋与李悦交代一番便随章公公走了。他们做下人的不比那些主子,将近小半个时辰的路也只能走着过去。好在晚风舒爽,赵如意始终略慢章公公半步,垂眉走着,十分的谦卑恭敬。 路上偶遇淑妃的辇,美人斜倚在高处,一眼望过去便能望见睥睨众生的狂傲,淑妃亦瞧见他们,暗示下人们停轿,却不下来,居高临下地道一句章公公好。 章怀却很规矩,亦不因是天子身边的近侍而卖弄,正经向淑妃行礼,口里又道:“请淑妃娘娘安。”赵如意有样学样,亦像淑妃请安。 淑妃眸子一凝。 “章公公和赵侍御这是要打哪去?” 章公公正沉吟,赵如意却无所谓道:“皇上有谕,令清凉殿值夜。”又当看不见淑妃忽而清白交加的脸一般:“娘娘若是无事,奴婢与章公公就先告退了,毕竟皇上还等着,谁也耽误不得。”那狐假虎威的样子真叫人想挠花她的脸。偏淑妃还得装出一脸善解人意的大度,脸上撑出个虚假无比的笑,娇声道:“赵侍御这样着紧着皇上,不知道的还以为赵侍御不是女官而是皇上的妃嫔呢。” 赵如意却只一笑,不欲与她争辩。两人便就这样擦肩,待赵如意走远了,淑妃方对身边女官道:“改道去寿宁宫。” 寿宁宫是何太妃的寝宫,因何太妃与陛下的生母渊源颇深,因此在宫中也有一份体面。圣上也因这份渊源,对何氏族中子弟颇有倚重。 此时天色已经全暗下来,女官担心何太妃已是歇了,淑妃此时过去恐吃个闭门羹,便劝她:“夜晚风凉,太妃娘娘恐睡下了,不如明日再上门探访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淑妃打个哈欠,闲闲的,有小女儿家的娇态。“太妃娘娘呀,且歇不下呢。你没听说么?连太后娘娘都召见了那位赵侍御,太妃娘娘一向要强,如今圣上跟前的红人对她来说竟是个陌路人,太妃怎么能歇得下呢?这宫里不就是这样儿么?谁能高枕无忧,便是太后也不能的。” 淑妃一通盘算,女官倒也觉得有理,便令改道去了寿安宫。 —— 这事暂不与赵如意相关。她到清凉殿时正有个会按摩的宫女替赵钦按摩,他闭目养着神,偏闭目的时候眉毛也是微微蹙起来的,倒是赵如意一声圣上金安叫他睁开了眼,此时眉目方舒展开。 “你来了,坐。” 按摩的宫女手停了,赵钦只好又嘱咐她一声:“手别停。” 赵如意于是就依言坐了。她一向不怕他,只是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今有个第三人横亘在这,赵如意从不当着外人的面放肆,当下便拘谨的很。赵钦却像是很欣赏她这份拘谨似的,含笑看她,悠悠然。 牛油蜡烛爆出灯花,赵如意可不想就这么被他看,于是不理他,站起来去剪灯芯,剪了一个又一个,直到赵钦自己觉得没滋味,方令宫女下去了。孤男寡女的,从前在福宁宫里尚不觉得什么,如今到这清凉殿里来,或许是这里的环境对赵如意来说太陌生了,或许是之前赵钦今晚不打算回福宁宫的消息在两人心下都投下了涟漪,总之,那宫女下去之后,两人四目相对时,气氛忽然便暧昧起来。 赵如意仍掌得住。 剪完最后一个灯芯,屋子里却更加明亮,白天的清凉殿与晚上像不一样似的,这里是清凉殿的后殿,旁边就是赵钦的寝居,与福宁宫比起来,这里布置的略微简单些,但底子上还是天家应有的一脉相承的富贵。 赵钦大赵如意两岁,早知人事。但她的年纪其实也不算小了,不论是寻常百姓家还是高门侯府里都是可以做母亲的年纪,却仍梳着少女的发髻,目光是清的,是没经过男人的,没有妩媚、风情与风流。 但没经过不代表她不懂,当初以为要嫁给他,在他入京的那段日子里,陈嬷嬷耐心地同她讲过男女之事。因此她读得懂赵钦的眼神,那不是男孩看女孩的眼神,那是一个男人的眼神。赵如意下意识的后退两步, 她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天子。她忽然意识到他可以不用任何理由就拥有她。她想起来这宫里所有的女子本质上都是他的女人。 她明明在退,赵钦却上前来。她也知道赵钦读懂了她的惶恐,他却还要上前来。 他一步一步逼近她,逼到她退无可退,手刚碰上她的手就听见她一声低低的尖叫,赵钦却反而要抱住她发抖的身体,他高她一个头有余,俯身低头在她耳边说话,热气吹的她整个人都颤起来,羞红了脸,也乱了心, 他的声音却含了笑也含了蜜。 “如意,你要我先学不相疑再学不相负,我答应了。你怪我疑你,可你现在不也是在疑我。如意你怕什么呢?其实你要是不疑我你就不会怕了,是不是。” 最后的那句是不是含了哄,她的眼泪莫名滚了满脸。她其实,一直都在害怕啊。 赵如意相信感情吗?她相信。相信眼前这个人吗?其实也信。但相信和愿意托付是两码事,谁敢轻而易举的赌上自己的一生。她自出生起就是被家族放弃的人,她的生母真心爱她却不能护她,她的父亲与她有骨血之亲却一向忽视她,她的嫡母是她理法上的母亲却始终忌惮她。 她的情感从来得不到正视也无可托付,她也曾想要将这一生托付给赵钦,可结果呢?赵钦以为自己活在阴谋与谎言里,而她是阴谋的一部分,但她也的确是阴谋的一部分。 一只温柔的大手的覆上来,承载的是她低声的呜咽和满手的眼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赵钦见她哭泣却觉安心,他极认真地替她拭泪,外头浓重的夜色与房里温柔的晚灯交错,他的冷静与她的崩溃比照的十分鲜明。 灯光下他的脸露出帝王方有的清冷与从容,赵如意止了泪,抬头看他,泪水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这样的赵钦有些陌生,是她没见过的陌生。 “皇后过世一年了。” 赵钦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赵如意不佳的心情并没有影响她的脑子,她只是觉得难以置信,眼皮跳了跳,哭过的人脸显得有些肿,不太好看。赵如意并非绝色,但她那双凤目大而长,脸型微方,天生上翘的唇角仿佛带着睿智、大气与端方,加上身姿修长气度从容,因此有着与那种绝色美人不一样的韵味。 “娶她的时候就知道她年岁不永。我知道,太后知道,她自己也知道。” 赵钦眸色淡淡瞧着她,他的温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克制的试探,赵如意不闪不避,好半天回过神来。 “你在跟我表白?” 她微微凝眉。眼泪已经不见了,此时站在赵钦跟前的,又是他所熟悉的那个赵如意。虽说年纪上她小赵钦两岁,但实际上是赵钦一直寄居赵如意他们院子的。如果完全抛开背后的那些弯弯绕绕,说一声赵如意养了赵钦七年都不为过。赵如意并不强势,但他们之间的确是某种意义上的女强男弱。 但赵钦和从前并不是那么一样了。久居上位的人被养出了气度和气势,若是从前他一定会有些不好意思,神情和声音都会温柔,还会观察赵如意,怕她生气。 现在不了,他放开她,十分平静地直视她。 “宫里不会永远没有皇后,我不会一直没有妻子。只要你愿意,这个位置一定是你的。” “若我不愿意呢?” 她偏头,赵如意在气势上从不输人,只是赵钦也的确不是从前的赵钦。 “那就送给你,强娶之。” 赵如意忽的垂眸。良久良久,她终是低低一句:“我是疑你,比你疑我更多。” “慢慢就不会了。” 晚风涤荡,他的话随晚风落入她耳中,灯把他俩的影子都印在墙上,人与人保持着距离,影子竟缠在一起,赵钦回头去看光影,赵如意却看向他。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改到第50章 了……真?胜利在望 第51章 福宁宫(9) 深夜,何太妃一向有晚上保养的习惯,几滴玫瑰花露落在太阳穴上,手法娴熟的宫女替她揉开,她阖目,深吸了一口气复又微微吐出,呼吸吐纳间,人也渐觉清明。 哒、哒。 是内监小跑的脚步声,何太妃缓缓睁开眼,她们这些未亡人身边伺候的人都沾着一股子暮气,明明年纪轻轻的,年纪却只成了一个不起眼的符号,就跟掀不起风浪似的。 “慢点。” 何太妃年轻时也是宫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只可惜时运不济,遇着个专情的天子,空将美人当摆设,成了这六宫里一个漂亮的背景。她御下甚严,内侍立刻放缓了步子,仪态也从容起来。何太妃这才觉得满意。 “什么事?” “回太妃娘娘的话,淑妃娘娘求见。” 何太妃的脸上升起一丝光彩来,在夜晚显得尤其璀然。如今宫里的这些妃嫔,有一个算一个的,就数淑妃和赵婕妤沉不住气。何太妃含笑,挥挥手令伺候的宫女下去了,方吩咐那内侍:“请她进来。” 内侍应诺。 淑妃身着妃色宫装,头戴鸦翅金冠,在无边的月色里显得分外冶艳,何太妃却莫名在淑妃脸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不过个深宫寂寞的艳绝美人。 “见过太妃娘娘,这个点儿过来叨扰了。” 淑妃开口便含笑,她的声音娇,真就该是令公子王孙心折的俏丽,只可惜时运不济。何太妃懒懒地倚在贵妃榻上,手撑着头,道:“无妨,我这上了年纪的人觉少,正好也与淑妃说说话,好打发长夜寂寞。” 淑妃莞尔,亲亲切切地挨着何太妃坐下,又说:“且给娘娘说个新文,我刚过来的时候碰见赵侍御,这个点儿她本来应该是在福宁宫伺候的,却没想着在外头闲逛。我觉得疑惑,便问她是去哪儿,她竟说是去清凉殿值夜。娘娘也是知道皇上的,从来都是整肃有分寸,只我看赵侍御也不像是说谎,一时竟觉得十分新鲜。” 她噼里啪啦的说了一通,何太妃却只是笑看着她。何太妃年轻时生育过,这些年注重保养,倒不显得老态。这两人本来就有些很远的血缘关系,概因都是艳丽那一挂,灯下倒显得十分相像。 “这段日子宫里沸沸扬扬的,淑妃没听说?” 淑妃不知何太妃指的是哪一桩,便露出疑惑来。 “宫里不常如此,一丁点小事便闹的人尽皆知。我倒是不知是哪件事了。” “无非就是那一位的事。”太妃指了指寿康宫的方向。 淑妃立刻便会意,道:”这位赵侍御说来也奇怪,两宫竟都喜欢她。不知道的还以为赵侍御会什么妖术呢。” 她嗤了声,何太妃的脸却沉了,教导淑妃:“宫中历来视巫蛊为禁术,这话不能瞎说。当心给自己招祸。你啊,心不坏,就是这张嘴呀。” 何太妃点了淑妃一句。见她不懂,心里遽地滑过个念头,这事在她心里隐了很久,只恐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张太后一向滴水不漏,眼看着皇后过世将满一年了,张太后与其背后的张氏一族却以当今元后母族自居,前朝后宫依然体面。 皇上也依然奉太后至孝。 何太妃隐隐不安。 当年明明是她与杨后交好,杨氏过世,皇上也应该交给她来抚养才是……没想到杨后临终托孤,竟将皇上托付给了当时还只是淑容的张氏。 之后皇上莫名失踪,成年后重回朝中也有张氏一族的推波助澜……张太后占尽先机和后手,如今自然稳坐太后之位。而她不过是靠着从前抚养过皇帝一段时间的余荫在这宫里还有些体面,但这点体面又够什么呢。何太妃这样想着,望着淑妃的眼寂了又寂。 淑妃见何太妃并不是真心要责难她,便想今日所求之事或许能成,瞧了左右一眼,见都是平时在何太妃身边伺候的贴心人,心想,太妃娘娘或许也猜到了我有求于她。 那个赵侍御实在是让她太不安了,如今她又和开始寿康宫走的近,太后娘娘不管是不是当今的生母,但她始终是先帝名正言顺册立的皇后,是这宫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淑妃一向远志,她的家世容貌也配得上她的志向,何况皇上对她又一向和善,如今更是许她协理六宫之权,贵淑贤德,她的封号也是在贤妃前头的。可越是这样越是不甘。 何太妃是明白淑妃的,若她是淑妃,说不想要后位就是虚伪了。何况历来的皇后都不一定是最得皇上喜欢的那一个,大多数时候,能坐上后位的,都是天子觉得最适合的那一个。 淑妃的祖母是何太妃的姨表姐妹,到现在何家与沈家往来都很密切,若是沈家女正位中宫,对何家更是百利而无一害,若再加上,太后与皇上生隙……何太妃自认自己不是个庸人,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她想了想,望着随风摇摆的烛影,眼睛眯起来打量淑妃,缓声道:“有些事埋了一辈子,本来是准备带到地底下去的,想想又觉得不落忍。我且这么一说,你且这么一听吧。” 何太妃将话拉开一个音,果见淑妃的眼中升起一抹璀然来。 —— 太阳照常升起。昨夜那番密谈出得他口入得她耳,搅了她的心也扰了她的身,一早上没能起来送赵钦上朝。直睡到天光大亮了,外头太阳又亮又烈的,赵如意方起来洗漱,后又回了福宁宫。 约是未时,寿康宫里的人过来请她。太后的故事还没讲完,事关她生母,赵如意不会不伤心,吩咐左右说:“若是皇上问起来,便说我去寿康宫伺候了。”拔步便要走。 在赵如意没来之前,春喜是这福宁宫里的说的上话的女官,她生性肃穆,凡事尽心。见赵如意在当值的时候竟要往外跑,虽说太后娘娘是天子嫡母,满宫里独一份的尊贵,但她仍然觉得赵如意此举不妥。 于是略劝了劝她。 赵如意有些惊讶,但她知道春喜是个什么样的人,当下亦不觉得不愉,只哄她:“这是皇上吩咐的,我也不过是照吩咐行事。” 听说是圣上有谕,春喜不疑有他,很快放行了。还催她快些,莫叫太后久等。这真是个实诚人,赵如意心想。却不知道她才出福宁宫宫门,一个小院子里,春喜便对一个姿容出尘的小太监道:“说是皇上的嘱咐,让她去伺候太后娘娘的。” 那小太监是她的对食,一面听一面对她动手动脚的,闹的春喜脸上泛出春情,佯怒去锤她,等来的却是密密麻麻的吻,还有情人暧昧的低语:“待娘娘遂了心愿,福宁宫中大侍御的位置早晚是你的。” 春喜喘的厉害,又恐人看到,忙忙将他往屋里带,嘴里说:“这值什么,只要你好便是了。” 赵如意一贯心细,路上方觉出春喜的不对劲来。寿康宫中有淡淡花香,含着露与甜,太后见她容色如常,问:“听说你昨儿在清凉殿值夜?” 宫里的事瞒不得人,赵如意也不想刻意替谁遮掩。她在这宫里不过是个小小的女官,这么多人只手遮天,他们轮不着她来遮掩。于是称是。 太后含笑,手里转佛珠,其实她不信神佛,但在宫中年深日久,长日寂寞,礼佛静气也静心,慢慢宫里也有了佛像、佛经、佛珠。 “看来皇上是真的很喜欢你。”喟叹一声。 “说不准,日后皇后之位也是你的。” 又是皇后之位。赵如意眼皮一跳,垂头不敢说话。 “哀家若是你,今天就不会过来。哀家早听说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看出来了吧,皇帝防着哀家也防着张家呢。” 太后说到这忽然戛然而止,因为她看见赵如意忽然抬起头,那黑白分明的眸子就这样撞入她的眼帘,少女高挑而出尘,她的容颜不算绝美,但却另有一种风韵。像是不卑不亢,也仿佛无欲无求。但谁能真的没有欲望呢。 “娘娘为何选中奴婢?” 她问。 “什么?” 太后装作听不明白似的,反问她。 赵如意将心沉一沉。 “今天早上,回福宁宫的路上,奴婢忽然想明白一件事。娘娘并不是想让张家女登上后位,娘娘一直以来嘱意的人,是与您素未谋面的奴婢。” “哦?你凭什么这觉得。” “因为先皇后。皇上说,您与他,还有先皇后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在皇上的认知里,张家选定先皇后为皇上的元后是张家对皇上的让步,但奴婢不这样觉得。因为皇上当时其实并没有选择。昔年霍光强要霍氏女为宣帝皇后,不论后来结果如何,许皇后到底是死了。” 她说到这儿顿了顿。风拂过太后今日精心梳整的牡丹髻,已经许多年,她没有这种想让人把话说下去的好奇与耐心。 吧嗒。 百合上的一滴水滑落,她看着站在离她不远处的这个少女,她的身姿挺拔如松,身处富贵天地,眉眼却是淡然。 “你继续说。” 她吩咐道。 -------------------- 作者有话要说: 春运的车票太难抢了…… 第52章 福宁宫(10) 太后向来都不喜欢谁在她见人的时候打扰她。过来传话的宫女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遭,还是慈姑姑不忍,打发她过来道:“既然赵婕妤听不懂人话,就让她在侧殿等着。” 那宫女本来就不是个在寿康宫说得上话的,平时也只是做着宫里最粗使的跑腿活计。太后一向懒怠见后宫嫔妃,平时不论是贤妃还是韦婕妤过来,太后几乎都是不见的。一来二去的,宫里的贵人们也知道了太后的喜恶,偶尔过来点个卯,却是不强求能见着太后真容的。 前段时候韦婕妤倒是过来撞过几天的钟,一样的铩羽而归,从此也安静下来。赵婕妤从前少来寿康宫,她一向自视甚高,觉得自己出身、样貌样样都好,又忖着太后是皇后的娘家人,不愿意去太后跟前碰壁。倒是昨日赵如意出入寿康宫,竟还和太后说上了话,叫赵惜柔很是不忿。 赵如意莫名成了福宁宫中的大侍御之后,就如从来没有赵惜柔这个姐姐一般,竟从来不去玉英宫给她请安。赵惜柔失了赵如意这个臂膀,阿崔又一向是个会钻营的,便慢慢重得了赵惜柔的看重。 亦是昨日,赵惜柔在韦婕妤那得知了赵如意进寿康宫的消息,阿崔一向是个好卖弄的,这段时间没了赵如意的阻拦,那种智珠在握的感觉竟又回来了,便对赵惜柔进言:“太后娘娘虽说向来和皇上母子情深,但娘娘细想,太后娘娘连贤妃和韦婕妤的面子都不给,又怎么会给个下人面子。这事往明里看,是太后娘娘看在她是福宁宫大侍御的面子上见她,可她不过是个伺候皇上的下人,娘娘们可是宫妃,太后娘娘怎会如此本末倒置。所以奴婢觉得,太后娘娘定不是因为她福宁宫大侍御的这个头衔而愿意见她的。” 与赵惜柔从前和赵如意百般的难以磨合不同,赵惜柔和阿崔简直是一拍即合。叫赵如意说,那就是一脉相承的小家子气、异想天开。赵惜柔果然被阿崔说动,嘴里含了粒葡萄,含含混混地问她:“那你说,淑妃是打定主意要跟何太妃走的,何淑容嘛,从前看着以为她是何太妃的人,现在看到竟是个玻璃人,两不沾事,一心只有所出的皇子罢了。除了我,宫里也只有贤妃和韦婕妤了,可太后娘娘并不见贤妃,韦婕妤那个没眼色的去了好几回也都吃了闭门羹,太后娘娘这是愿意给宫妃面子的样儿么?” 赵惜柔这话直问到了阿崔心里去,她心中早有计较,忙殷勤道:“这宫中诸妃,除了淑妃和娘娘您,还有谁是公府门第么?可偏偏淑妃要巴结何太妃,谁能奈何。贤妃娘娘家世倒好,但贤妃娘娘从品貌到家世,说到底还是次了娘娘一等的。贤妃娘娘都如此了,韦婕妤更不必提。何况,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娘娘如今圣宠平平,论起来比贤妃和韦婕妤都无靠些,想来更合太后心意呢。” 果然见赵惜柔有些不高兴,阿崔忙亲手替她剥了个葡萄,像是要堵她的嘴似的。 又说:“娘娘您想,皇后娘娘没了,太后在宫中也需要个臂膀不是。太后娘娘看似抬举赵侍御,但在奴婢看来,太后娘娘无非是瞧着赵家的面子罢了。但若论赵家的面子,谁又有娘娘使的更名正言顺呢,何况娘娘您可是宫妃,和赵侍御那种女官再不一样的。” 那种女官。 这四个字细品下来其实很腌臜,但赵惜柔或许是没注意,或许在内心深处也这样觉得,便根本未计较崔选侍言语中对于赵如意的不恭敬,而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她是真心以为太后愿意见赵如意是赵国公府的面子,殊不知这念头要是被赵国公夫人晓得,再是疼她也定要骂一句傻女的。 —— 倒是太后听说赵惜柔过来请安,像是有意要考校赵如意似的,忽然也不令她继续说了,反而吩咐她道:“你那姐姐过来了,哀家实在懒怠见她,你们既是一家子姐妹,你就代哀家见见她吧。” 赵如意听了,脸上依旧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恭恭敬敬地对太后福了福,又平平板板地问:“奴婢斗胆问一句,太后可有示下。” 这个姑娘胆子果然很大,太后心想。 她稍微往后靠了靠,目光虚浮地看着外头天光,满不在乎地道:“就说她的孝心哀家知道了,日后无事不必过来。” 可真狠。 “奴婢明白。” 赵如意领了命,躬身便要往外走。宫里的下人都是软底子鞋,走起路来也没个声息。赵如意觉得逐渐开始适应宫中生活,除了,每次见到赵钦的妃妾所衍生的古怪心情…… 她在寿康宫西配殿见到赵惜柔。看到站在赵惜柔身侧的阿崔,她实在是半点不觉得意外。赵惜柔用人一向如此,别人都觉得好的,她偏嫉贤妒能,别人都觉得不当大用的,她非当个珍宝。也难怪潜邸出身,至今也只是婕妤了。不过这辈子如果能在婕妤之位上终老,也未尝不是福气。 她看着赵惜柔,赵惜柔也看着赵如意。女官和宫妃是不同的,就比如宫妃可以穿胭脂、梅染、蜜柑、青紫这样的重色,可以着蜀绣,蹬金鞋,女官却只能用蓝铁、草色、胡桃、退红这种很浅淡的颜色。概因宫妃重颜色,女官则需稳重。 赵如意在容貌上本就不如赵惜柔,此刻两人的妆扮又将彼此拉开一程距离,赵如意走过来向赵惜柔行一礼,赵惜柔生受了,却莫名觉得她的气质比从前更好了些,高华如兰草,不争其媚,自有幽芳。这种感觉令赵惜柔很不舒服。 “你来做什么?” 她的声音硬邦邦的,听得出里头的勉强和不欢喜,赵如意早看透了赵惜柔这个人,也不生气,不紧不慢道:“太后娘娘口谕,婕妤的孝心太后已是知道了,日后无事不必过来。” 她说的四平八稳,全然不顾赵惜柔尴尬的脸色,倒是阿崔忠心护主,顶了赵如意一句:“谁知道你是不是矫诏。一向是个包藏祸心的……” 话没说完就被赵惜柔打断了,毕竟赵惜柔只是不识相,并不是蠢。她强令崔选侍闭嘴,站起来看向赵如意的眸子里浮现出淡淡的血红,赵如意并不怕她,从从容容地与她对视,又近了一步,在她耳边道:“姐姐知道我刚进来的时候在想什么么?我在想,其实姐姐如果愿意在婕妤之位上安分终老,未尝不是福气。” 不待赵惜柔回应,赵如意朝她福一福,潇潇洒洒的走了。 赵如意走后,赵惜柔一个踉跄,还是崔选侍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赵惜柔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恨恨地对阿崔说了句咱们走,待出了寿康宫的门,方道:“你去找贤妃,就说我近来思念家人,想召家人入宫说话。” 阿崔如今也恨透了赵如意的嚣张,忙不迭应了,又问赵惜柔:“咱们与贤妃娘娘素来都是不怎么往来的,娘娘她能应么?” 赵惜柔脸上闪出一抹冷笑,阴恻恻道:“如今宫里没人喜欢那个来路不正的贱/人,你只需把我今儿的事透给贤妃,别看贤妃惯爱装菩萨,私底下怕是巴不得我们姐妹相争呢。”崔选侍与赵惜柔一向有些主仆缘分,对此自然深信不疑。 赵如意自然不知道赵惜柔的这一番算计,或许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再回去见太后,却被慈姑姑拦下了,说是太后今儿有些累了,明儿再唤她过来说话。赵如意不能驳什么,低头应了是。心想,这位娘娘还真是喜欢吊人胃口。 但她一贯都是个古井无波的,老老实实的在门外行个礼,大大方方道一声奴婢告退,便从寿康宫回福宁宫了。其实福宁宫里琐事不少,但她主要做着调度和统领,又天生的会抓大放小,活做久了也手熟,人就显得没那么忙。 又有宫女过来问她今夏宫中的银米调动,眼看着要换季了,司针房也送来新一季为皇上定做的衣裳,天子的服制一贯是绣龙的,即使是常服也会绣上不明显的暗纹,以彰显皇室的威严。赵如意一样样的看着宫人乘上来的新样子,看到第三个的时候,摩挲的手忽然顿了。 春喜是赵侍御在福宁宫中的副手,见她本来舒展的眉此时竟微微蹙起来,一时间觉得难以呼吸似的,好在她很快把这个样子翻过去,春喜这才放心,想着他与她说的话:“你放心吧,那位赵侍御说是出身国公府,但论见识,随便哪个宫里当值过三年的女官都比她强。” 春喜不敢问他哪来的这种消息,但她信他信惯了,毕竟他把她捧到了福宁宫听宣的位置,虽说只是个六品,但对她这种没根基没出身的女官来说也很难得了,何况这是福宁宫,是天子宫室,这里的女官也隐隐比其他宫中的女官要高上一等。” 赵如意状似无意地扫了春喜一眼,将样子还给递过来宫女,说了句很好。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修完了……可喜可贺 最近几天会开始存稿,不过这篇可能会更的比较慢 同期更的《女配》会更的快些 非职业,本职工作忙且卷,见谅~ 第53章 福宁宫(11) 这几日,宫里隐约有些不好的传言,赵如意作为福宁宫中的管事,自是不许人将这些流言在宫里传开的,只是这个举动却正遂了旁人的意。淑妃自闺中时插花的技艺就是好的,今日花房又送来新鲜的花束,她依样的剪了花枝,又重新排布,宽大的衣袖随着她插画的动作翻飞,极美。 算起来,皇上已经很久没来过会宁宫了。自打先皇后过世皇上便鲜少驾临后宫,也没听说皇上宠信哪个妃嫔或宫女,朝中一片皇上重礼深情的赞誉声,淑妃却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她们作为潜邸旧人,当然知道先皇后为太子妃时就很得皇上敬重,但要说矢志不渝就纯粹是自作多情了。 淑妃略有些想不通此节,又忆其前几日望春的回话。 “听春喜说,这位赵侍御在福宁宫是很有脸面的。” “本宫还能不知道她有脸面?没有脸面她能管皇上的内库么?啧啧,那可是内库啊,从前皇后娘娘在的时候都摸不着边儿,真不知道她是会哪门子妖法,竟能叫皇上这样的另眼相看。” 望春是会宁宫中得脸的内侍,以后是要顶宁公公的班的,他为人机灵,从不僭越,更有一样难得的好处,便是他的对食如今是福宁宫里的听宣。大事插不上手,小道消息还是有的。 望春且不急,等着淑妃发泄完了,方道:“娘娘有所不知,这位赵侍御真的十分的古怪,她的体面不止在这大家都瞧得见的明面上,还有些不为人知道的地方,她竟也是极体面的。” “哦?” 淑妃这才来了兴趣,睇着望春的眼里含了笑。 望春咽了口唾沫,或许是自己也觉得这事诡异极了,要不是笃定春喜对自己迷恋至极,难保他不会觉得春喜是被人收买了反手要来坑自己。 “听说这位赵侍御日日都与圣上共同用饭,这还不算,圣上几乎日日都要赵侍御值夜。” 啪。 淑妃失手掉了端着的茶盏,四分五裂的瓷片像极了淑妃此刻惊骇无比的内心。想象又多了几分旖旎的空间,淑妃拍拍桌子,不知道是问望春还是问自己:“那何淑容当年也只是个宫女,但被皇上幸了就晋了侍妾,这个赵侍御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碍着先皇后呢。之前也没过先皇后的孝期不是。” 望春跟着描补一句。 “你说的很是。”望春的话符合淑妃的逻辑,下意识同意了他的说法,又说:“既然没晋位,那这辈子都别让她晋位。”又想起前些日子何太妃的嘱托,竟觉得将两件事串在一起做是个更好的法子,于是又恢复了目中无人跋扈嚣张的态势,吩咐望春:“你去办一件事,办好了赏你个大前程。” 如春望这样满心都只有出人头地的人,得了这样保障难免心生摇曳,立刻剖起唯淑妃娘娘马首是瞻的白来。 —— 最近朝中的形式也不太好,先是南方洪涝,西北的瓦刺不落也跟着在边境趁火打劫,先帝时国朝不宁,连带边关也缺猛将,天子最近有意巡视军营,另选将领以抗瓦刺。 赵钦连着几日都宿在清凉殿,有时候议事到夜深,唯见到赵如意时才觉安心。他不算没有治国之能,又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只是国朝大事小情细务繁多,若真要一一应对且不出纰漏,心累起来也是真的心累。 赵如意知他疲惫,便不拿宫中事扰他,偶尔赵钦与她说起朝政,她不知避讳,竟也跟着品评两句。 那一日,赵钦难得疏散,两人相伴在清凉殿,一个读史一个批折子,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却听赵钦咦了声,赵如意回头去看他,赵钦便对她道:“你看看这个。” 是个请军功的折子。赵如意此方觉得自己有些逾矩了,但既是赵钦让她看,她也便看了。反正从前两人一起读书,她还点拨过他来着。两人性格不同,行事风格也常常不同,赵如意惯喜欢谋定而后动,赵钦却常一力降十会。 “这位方将军倒是会吹。” 赵如意看着折子里的话,颇是不以为然。 赵钦笑她:“谁让你看方将军了,让你看的是里头提的一个总旗。” 赵如意白他一眼,驳他:“先看大再看小,还没看完呢。” 那位方将军不但在折子里将自己吹的如神兵天降一般,还实实在在的为手底下好几个人邀了功,其中一个姓谢的总旗最为显眼,概因方将军吹自己夸别人都不余余力,为对这位谢小旗,只写了人头数,别的皆讳莫如深。 赵如意将心比心,立刻想到赵惜柔与她之间,便对赵钦道:“恐怕这位小旗功高却不是自己人,不得不写,又写的心不甘情不愿。” 赵钦敲敲她的头,板着脸逗她:“妄议朝臣可是大罪。” 赵如意只是白他一眼,却见他神色肃下来,知道他应当是去想别的事了,便不扰他,又自顾自看自己的史书去。 当真是神仙难扰的快活日子,只可惜好光景总难到头,前朝后宫各有各的蠢蠢欲动。自之前赵钦与赵如意一番剖白,两人平时相处更亲近些,但谁也不捅破那层窗户纸。 各有各的畏惧。 路还长。 寿康宫爆出事的时候,赵如意正在太后跟前侍奉。七月流火,天一天见一天的凉下去,太后宫中的白牡丹开的正好,她见赵如意过来,随手攀折一支牡丹,簪在了赵如意的头上。 “你姨娘最喜欢牡丹花。”太后幽幽然道。概因那话里竟含了一丝罕见的愁,令赵如意有片刻怔忪。她现在和赵钦之间已经有了许多不成文的默契,比如他们都已经接受了赵如意从前的确是太后留在赵钦身边的一枚暗棋。虽然赵如意之前并不知情,但棋子就是棋子。 甚至可以说这一步棋走的十分高妙,高妙到即使赵钦和赵如意都知道了她天生就是太后的人,两人的命运却已是盘根错节的交缠在了一起,剪不断。 赵如意也明白赵钦在等她的表态,只是赵如意一向认为言语无用,她只会用行动告诉赵钦她永远会与他并肩,在她弄清楚那些盘根错节的往事之后。但赵钦一样也要用行动告诉自己,他值得自己这样选择。 像试探、像博弈、像拔河。 却又是温柔的,不伤人的。 太后重新捡起上次赵如意未讲完的话题,外头的蝉拼尽了七月里最后的绽放,蝉鸣阵阵,入耳聒噪却不乱人心。 “上次没讲完,这次继续讲吧。”她吩咐她,眼神和声音都有威压。两条浅浅的法令纹流露出岁月的痕迹,赵如意忽然想,太后娘娘年轻时定也是个美人。 她垂下眼,开口依旧石破天惊。 “可是太后,奴婢当时不过八岁,太后为什么笃定奴婢会与陛下相处融洽呢?” 太后笑吟吟地,像是笑她聪明,又像是笑某些她不知道的往事。 “赵侍御啊,你知道自幼长在那样宫闺里的人,最喜欢的是什么样的环境吗?” “安全的环境。”赵如意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 太后又笑。 “你果真和你姨娘一样聪明。” 这是太后今天第二次提到姨娘了。赵如意心想。 “喜欢安全的环境,也一样会更青睐让他觉得安全的人。哀家没有见过你,哀家只是想到了你的姨娘,令人去信问了你姨娘,你姨娘实在是聪明,她什么都不问,只是回信告诉哀家,如意似我。” “就为这四个字?” “有这四个字就够了。” 赵如意深觉不可思议。她心中隐有一些让她不安的念头,只是这念头太僭越了,于是皆按下去,只是不语。慈姑姑是这时候进来的,这些日子的往来令赵如意发现慈姑姑在寿康宫的确是独一份的体面,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慈姑姑对她十分客气。 同为女官,慈姑姑官阶资历都胜于她,赵如意向来谨慎,并不因慈姑姑的客气而飘飘然。一向仪态从容的慈姑姑此时的步伐略有凌乱,从来从容的面容有一丝难以捕捉的裂缝,太后在这宫中生活了许多年,已经久到本能的能嗅出后宫的阴谋与危险,她问慈姑姑什么事,却没有要赵如意退下的意思。 她不说,赵如意自然也就不敢离开。慈姑姑喘了口气,慢慢恢复从前的优雅,说:“娘娘,如今宫中流言纷纷,说您,说您曾参与逼杀陛下的生母,先恭敏皇后。” 谦逊有礼曰恭,勤勉多智曰敏,其实先帝心里什么都明白,所以才能给陛下生母这样体面的谥号。只可惜明白不是偏爱,所以陛下生母到底死于宫闺间的倾轧与斗争。 太后神色一沉,嘴角噙出冷笑,看着赵如意道:“看来有些人等不及了,赵侍御,你猜她们是冲着哀家来的,还是冲着你来的?” 不愧是能从先帝朝平安活到我朝,还以非皇上生母、也非皇上养母的身份安享尊荣的太后娘娘啊。赵如意不如太后老辣,却也还掌得住,她慢慢看向太后,轻声回应:“从娘娘不见宫妃只见奴婢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会有这样的局面。” 不论世事如何变迁,争斗从来不会休止。但她也的确在等待一场飓风,她需肃清后宫这一池浑水,她需要看看赵钦值不值得她托付,她也让赵钦明白她的选择。 其实她等这一天,等好久了。 太后眸光一凝,望着赵如意那张淡然的脸,一时失神。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其实是19年年中还是年底开的,当时写到第52章 之后就一直断更 有私人心情的原因(就不讲了,也有本身遭遇写作瓶颈的原因 今年开始基本是全新的心态,阅历和经验也有了不同程度的丰富 也更明白怎么写故事,所以就来填坑啦~ 还是之前说的,可能会更的有些慢,但不会坑,放心入 感谢在2020-01-28 11:35:21~2021-07-04 22:3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768651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福宁宫(12) 太后见赵如意淡然依旧,也便从容。召慈姑姑近前细说,却原来宫里最近有许多流言,其中传的最狠的便是太后曾参与逼杀陛下生母一事。 但奇怪的是,此事福宁宫竟不曾收到一点风声。近来宫中流言渐多,但传到福宁宫去的几个都不与寿康宫相关。不过赵如意也只是于心内有一瞬的惊诧,她甚至连脸上的眉毛都未动一下,想了想回答太后:“都有。” 见太后看她,又描补:“当然了,能一石二鸟是再好不过的。” 太后忽然朗声大笑。她又问赵如意:“既如此,你当如何?让皇帝护着你吗?” 赵如意凝眸看向太后,字字清晰也字字珠玑:“不,是我护着他。” 他有他的疆土,我有我的领地。我们彼此相护,才是互不辜负。 这是个她不能掌控的女子,太后忽然想。 虽说宫中流言已经凶到了连慈姑姑都心惊胆战的地步,太后却显然不准备在这时候做出任何回应。赵如意见太后似乎没什么谈性的样子,找了个由头便告退了。太后自然不曾拦她,只是在回福宁宫的路上,赵如意的心陡然跟漏跳了几拍似的,慌得厉害。 她遥望着外头清凉殿的方向,清凉殿再往前是与内阁相连的宣政殿,那里就是真真正正的前朝了。此时早朝应该已经结束了吧,她想。 昔年宋仁宗听闻李宸妃为章献明肃皇后所杀时是什么心情呢。早朝,一位小御史上书弹劾先皇后、太后母族张氏圈地贩盐、倾吞百姓田产等诸多不义之事,先皇后虽故去,但张氏一族仍是天子岳家,这一世国公的荣耀是跑不掉的,国朝如今内外交困,此刻爆出这种事自然大大不利朝中安稳。于是当即就有人弹压了那小御史,当今也并没有打算追究的表示。 那小御史不服,便梗着脖子对那弹压的人道:“张家包藏祸心已非一日,陛下,如陛下还记得自己的生母恭敏皇后,就当彻查张氏一族,以慰恭敏皇后在天之灵。” “大胆。” “臣怀正气,不愿奸佞当道,不忍恭敏皇后枉死,自然大胆。” 天子脸黑如锅底,未问罪于那小御史,却也未立刻问罪张家,天子令免朝。韦相心下一叹,也觉得当今当真是天子气度,任谁听说亲娘之死另有隐情都不会太理性,陛下愿为局势暂隐不发,实在是难得的清明之相。起码,起码要比先帝好得多,韦相在心中大不敬地想。 下朝后,韦相先人一步追上皇上的辇,作为内阁首辅,韦相今年六十有八,也算是位历经过宦海的老人了。他平日注重养生,身体康健,一路健步如飞,口称陛下,赵钦实在没心情理他,但首辅的面子不能不给,还是令人停下了,又令章怀去迎他。 与先帝朝宦官乱朝不同,当今给足了文官颜面。文人最讲风骨,也讲伯牙子期,知恩图报。韦相是那种最典型不过的文臣,失之城府深沉,却胜惊才绝艳。还好宦海日久,十分稳健。 韦相性子忠耿,即使知道提及恭敏皇后之事就是踩雷,但为家国为百姓,这个雷他韦相得扛。但陛下根本不给韦相扛雷的机会,少年天子气度从容,单听他的语气根本听不出喜怒。 “韦相想说的话朕清楚,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朕先为天下主才是人子,朝堂之事往往牵一发动全身,如今天灾并着外患,此类捕风捉影的事先放一放吧。晚些时候,韦相、户部、礼兵刑工、御史台、大理寺都过来议事。御史虽说是风闻奏事,但他们效忠的应该是朕,而非谁的私心。” 这便是锤死了那小御史胡言妄语了,当天子当真一点不信吗?韦相觑着天子微冷的容色,心中一凛,知道天子如今非不过心,概为大局而已。 陛下每一句话让韦相不能反驳,他什么都懂,甚至不需要你谏上一谏。韦相如梗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的,最终还是沉了心道:“陛下不辜负江山,江山必不辜负陛下。” 赵钦就这样淡漠地看着韦相,江山,这是他的母亲用鲜血铺就的江山。但他依旧温声对韦相道:“韦相放心吧,韦相不知朕,朕却是知韦相的。韦相下去吧,咱们晚些时候再议其他。” 他的声音虽温柔,却有着一国之主不容置喙的威严。韦相终不再辩,低头称是。 韦相走后,章公公觑着赵钦的脸色,小心翼翼问他:“陛下可是要回宫?” 这说的是福宁宫了。赵钦称善,又吩咐章怀:“若是赵侍御在寿康宫,宣她回来。” 今日早朝之事与寿康宫可以说是息息相关了,福宁宫中皆知赵侍御同寿康宫走的很近,天子此时提起寿康宫与赵侍御,只是不知道等待着她的究竟是急风骤雨还是其他了。章公公应是。 应付完韦相,又安排好了一应事宜,赵钦已是有些累了,半倚在辇上阖目养神,闭上眼却仍觉不得安宁。太多东西压在他身上,仿佛要把他压垮,但他不会就这样垮掉。再睁开眼时,福宁宫已在眼前。 赵如意竟在门口等着他。因为身份所限,她不能着华裳,也不能像宫中妃嫔那样随时随地都笑靥如花。她需持重端庄,与中宫一样。中宫……他的生母也曾贵为中宫,但却有名无实,最终枉死深宫,湮灭于这万尺红墙。 赵如意看他愣愣的,于是主动上前了一步朝他请安,目露担忧。赵钦也在看赵如意,如果张氏一族之事为真,他们之间该如何自处呢?像是要给自己力量,又像是要给赵如意一个安心,他竟众目睽睽之下托起她的手,说:“朝外纷扰不休,宫中的事就交给你罢。” 赵钦向来出人意表。赵如意撩起眼皮,十分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赵钦今天笑不出来,只是拍拍她的手,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替我查清楚,可以吗?” 查清楚我的母后究竟为何人所害,如果中间有太后的手笔,你替我查清楚,我将你摘出来。那一刻赵如意明白了赵钦是真的相信她。不在乎你的来处,却为你想好了归处。 赵如意反握住他的手。 “我已经开始查了。” 没告诉你是想知道你值不值得。 “嗯?” “我猜到会有人动手,但没料到他们会从此事入手。我会替你好好看一看,太后娘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宫中这些人究竟是人是鬼,我也会慢慢让你知道答案。” 她感觉到赵钦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些,他听见她低声的呢喃:“等这事了了,未央宫是你的。” 他以江山为聘全他们之间七年的情谊,原来这才是不相疑、不相负真正的意涵,原来他比她更明白这六个字的意涵。她的心头忽然酸的厉害,一时间天与地都远了,仿佛回到从前无依的岁月,只是他们如今皆锦衣绣袄,他们会有明天,却回不到当初。 但有些感情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她一面想要亲近他,一面又仍与他有甚深的隔膜。她相信他,又不信他。 “你已有妾有子了。我们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阿钦。 赵如意下意识退了两步,赵钦却不放手,两人就这样拉扯着走上白玉台阶,直至正殿门口,赵钦的脚步忽然停下。 “如意,你看,站在高处看到的风景总是更辽阔的。” 赵如意算无遗策的脸忽然露出一丝不解,风猎猎的吹过来,赵钦终于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很淡也很真实。 “是我曾辜负了你,那几年我太想做好一个皇子、做好一个太子,我得遵照父皇心意,遵照百官心意,我要当的起太子之位,照着家世娶妻纳妾,像所有英明的皇子那样将目光放在前朝而非后宅。又因为种种误会与你分离。但现在想,当年分离未尝不是好事,不然你问我当年是选做个称职的太子还是一个痴心的良人,我未必会选择后者,即使我心悦于你。” 那从来温柔的面容忽然出现一丝冷硬。 “所以我能站在这里。往事已矣,你若看明天,我愿与你共享我的一切,我也只与你共享我的一切。若你心仪的始终是从前那个记忆里的少年,我……”他顿了顿,语速慢下来。“未央宫还是你的,我予你荣耀与自由。” 但我不求你爱我,不求我们再能并肩。 他有他的傲岸。 那一刻,那个从来围绕着她、略慢她半步的少年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可以托举她、一个不容置喙的男人。赵如意沉默半晌,忽然笑了。 “高处风景的确是好。” 她却还是青葱少女,她冷静、早慧、算无遗策,但她始终还只是个心中有绮思的女孩儿。她会嫉妒、会吃醋,想要两情相悦、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他要的是一个伴侣。他所予的和他要的都太重了。 “但我舍不得这高处风景,也舍不得你。” 少女最终会成长成女人,记忆中的少年会远去,能伴她身侧,推着她往前走的,忠诚的,可以信任的人,就是良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男女主感情挺好哒~ 感谢在2021-07-04 22:39:06~2021-08-06 13:33: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768651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福宁宫(13) 两人各自剖白过一番心意,近来密切的相处也让两人更明白彼此心意。若说从前在赵国公府时她觉得前路如夜,黑的叫人看不出半点方向,如今却感觉到高山巍峨,看似不可攀,却终能到达。与他相认这么久,她头一回没有放开赵钦的手。 赵如意没来之前,春喜在福宁宫里也有些脸面,但是做下人有做下人的规矩,其中一条便是不能直视主子,自然她也并未见着这一幕。她是在赵钦回到大殿后,找个了机会去了章公公身边,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看起来既焦虑又害怕。 这宫里但凡与春喜有所交集的人都觉得春喜是个老实可靠的人,她生性肃穆恭谨,做事有度,从不仗着身份欺负小宫女,对上也不巴结谄媚,在宫中人缘极好。其实赵如意也不仗势欺人,做事也公正有度,但她来历诡异,不少人妒她飞来的官衔与圣上的爱重,于是大多虽对她面上恭敬,暗底下却是敬而远之。 不过赵如意自小的生活环境就不与他人同,时人重宗族,即使一些出身底层的贫民,也往往是一家子聚在一起拉拉扯扯的长大,学的是中庸之道,学的是不冒尖不出头,学的是容让。赵如意却是孤家寡人般的长大,在她前十几年的人生中,她最亲近的人除了陈嬷嬷和陈夫子就是赵钦,这三个人没有一个人和她有密切的血缘关系,她学到的是与时下审美完全不同的自我思考与自由。 这样长大的赵如意并不在乎是不是有人喜欢她或是愿意过来与她亲近,有两三好友,有情投意合之人,有过去可依,也有光明的未来与前景,对她来说已是足够。这种足够的感觉于是也让赵如意越发从容。 章公公与春喜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同僚,却也知道春喜在下人间的风评极好,见她此时面露焦色,不由纳罕,又想到今儿早朝朝中那一番的造作,再看向春喜的眼神就意味不明起来。春喜不算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章公公又掩盖的厉害,她也就未曾发觉章公公的不对劲之处,而是依旧按之前推演的那般,极小声又极迫切地对章公公道:“我有一事要禀公公,此关圣上安危。” 果然! 章公公不动声色,听了此语既不骇然也不好奇,只是拿着一个大太监应有的气度,低头对春喜道:“这边来说话,莫扰了圣上。” 春喜不知章公公已经开始怀疑她,十分温顺的跟着章公公去了旁边的耳房,找了个僻静角落,方与章公公道:“公公实不知,如今这位赵侍御竟包藏祸心。” 先是寿康宫,又是赵侍御。 章公公是历经两朝的人了,自先帝朝时便在宫中伺候,不说是人精却也见多了风浪。何况先帝朝的宫斗简直可以用精彩来形容了,如今春喜这点算计还不在章公公眼泪。但章公公绝不敢做圣上的主,于是依旧耐心十足的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春喜不疑有他,见左右无人,便道:“这事原当从前几日说起,前几日,司针坊的人过来送新一季的衣裳,那时候赵侍御正奉了圣上的命去寿康宫中伺候太后娘娘,因如今宫中这些事都是赵侍御照管着,我等只是协办,于是不敢做主,几人约莫等到下午才等到赵侍御回来。回来之后,赵侍御挨个看了那样子,便令司针坊的人走了。 “今日司针坊的人照着赵侍御当时定下的样子送来裁好的衣裳,因为已经知道赵侍御如今也是寿康宫里的红人,这回便没等她,左不过那样子是赵侍御定好的,不会出纰漏,于是让我来收。本来我也有这个权限,毕竟赵侍御已经订好了,我只是做个交割。但我今儿收了那衣裳,却……” 春喜觑章公公神色,见他那自若的神情慢慢严肃起来,深吸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很是破釜沉舟。 “里头有一件宝蓝色袍子,由于是做的常服制式,袍子上的龙纹便是暗纹。说来也是险,因为我一贯有凡事二检的毛病,待司针坊的人走后,便又将衣裳一件件拿出来瞧,却没想到竟发现,发现那常服上的龙十分的不对劲。” 春喜的话说的很婉转,但就从她的哭腔到她那还在颤抖的肩头,都象征着此事十分严重。章公公此刻终于是不淡定了,他立刻问春喜:“那常服在哪?” “就在,就在收着圣上冠冕的屋子里,我令小景看着呢。” 小景是这宫里的小宫女,平时跟小安公公关系最好,平日里大家也喜欢拿他俩打趣,小安公公是章公公的弟子,只要不犯错,日后自有好前程,为着这个,春喜平时就很喜欢亲近小景。小景性子单纯,春喜亲近她,她自然也便亲近春喜。今日春喜有事求于她,虽不是她当值,当下也答应了。 其实这也是春喜打的好算盘,这事若是有小景参与,即使只是帮她看着“赃物”,但届时圣上若要查,那必是要跟着提小景的,而小安公公又一向偏心小景,别看偏心这种事定不了大乾坤,但对事情的走向会有一定影响。就比如,这事缘是赵侍御惹出来的,被春喜撞见,这种单线间的关系与小安公公本来无关,但若是中间加入了一个小景,凭小安公公对小景的偏心,必会因此事对赵侍御有些看法,而这些看法又或许会造成他有可能在有关赵侍御的事上添油加醋,这便是春喜很想要的结果了。 章公公哪里看不懂春喜的铺排,只是此时确关重大,何况章公公同赵侍御也实在不熟,但赵侍御在圣上跟前的脸面也的确不与旁人同。所以到底是春喜以及她背后的人想要剪除赵侍御,还是赵侍御的确不安好心,此时暂还不能下定论。 于是章公公并不急着回禀圣上,而是要亲自去看春喜口中那件有问题的常服。 春喜见章公公凝重的面容上终于带了点惊慌,觉得事情仍在她掌握之中,于是一番唱念做打愈发齐全。忙诶了一声带着章公公过去,路上还说:“其实若是不留心是很难发觉得,我因出身不好,村子里常有巫医,才见过那些邪性的东西。其实若是但凡出身好一些,都是看不出来的。” 说的章公公越发烦躁起来。 巫蛊,竟又是巫蛊。这可真是历朝历代都不新鲜,恭敏皇后怎么没的,不就是被人诬了说在宫中行巫蛊之术戕害皇嗣么,那可是皇上的死穴,一戳一个准。 可真狠。 小景见章公公过来还有些慌,直觉告诉她像是要出大事的样子,她本来是个天真性子,此刻却安静,还小声对春喜道:“你们既来了,我就先走了。” 春喜哪里肯放过她,还指着拿她一石二鸟呢,摇摇头,又对她咬耳朵:“你可不能走,别怕,这事不与你相干,只是总要你做个见证的。” 小景不知道自己被人做了戕子,急的要哭,却也知道宫里规矩严,像这种事的确不敢放人走的,只得硬着头皮应了。却说什么也不肯进去,像是不愿意沾身的样子。 春喜怕把她逼狠了露了马脚,便也应了。只是对章公公说:“咱们进去吧。” 章公公绝对比春喜还急不可耐些。因是圣上放冠冕的屋子,选的最是干爽明亮的一间,但章公公一进去,还是莫名的打了个冷颤。春喜此时已是入了戏,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的,进去立刻将那件袍子捡出来,小心翼翼地呈给章公公。 “公公您瞧,就是这个了。” 章公公拿着那袍子如拿个烫手山芋一般,看来看去却始终看不出什么来。春喜见气氛到了,方对章公公道:“公公你细瞧那龙的眼睛。” 龙眼黑白分明,栩栩如生,但越瞧越觉得诡异,春喜便又恰到好处的开口道:“您再看龙爪。“ 龙爪的绣工也极好,一看便是司针坊里顶尖的高手,但若说龙眼只是看着的诡异,那龙爪看久了,却真能叫人看出端倪来。概因那龙爪的四方都有与衣袍细线缠绕,章公公再一细看,那几只龙爪都被细线缠住,而细线又被汇成一个囚的形状。 章公公陡然色变。 这,这,这是明晃晃的诅咒啊。 龙困浅滩,大邪之物。 春喜见他入瓮,立刻对章公公道:“还请公公奏请皇上,彻查此事。” 春喜的声音令章公公冷静下来,他将手中的衣袍放下,额上渗出密密的冷汗,开腔吐气都是艰难,他明明看着春喜,却又像是谁都没有看。春喜觉得章公公此刻的样子骇人极了,她心如鼓擂,却觉得此事能成。 这等生死大招,只要一出,必能将人捶死。何况宫中死人有时候甚至是不需要真相的,这种事只要爆出来,就算不是赵侍御主谋,她也必是失察之罪。何况,她必得是主谋!春喜不再看章公公,低下头的眸中却露出不为人知的果决。 第56章 福宁宫(14) 章公公的冷汗当即的就下来了。与春喜所想的一样,有时候宫中死人是不需要缘由的。这种东西居然能进到福宁宫中来,即使此事与赵侍御无干,她也必是失察之罪。可是章公公为人到底比春喜要老道的多,圣上向来多思,也绝非先帝那样得过且过的柔情之人,这事若是赵侍御所为,倒也罢了,若不是……背后布局之人竟以咒魇圣上之事布局,此种不敬,恐怕等来的将是圣上雷霆之怒。 想着圣上方才几乎是兵不血刃便弹压了朝中各怀心思的众人,又劝服了韦相,圣上这样的雷霆手段……章公公一时便想的多了。 想的多便想得慢,春喜等了半天没等来章公公的回应,一时以为他吓傻了,忙低低地唤了声章公公,当是提醒他。章公公也便回过神来,看着春喜忐忑中又带着兴奋的脸,只公事公办道:“带着东西随我来。” “是。” 章公公带春喜去了福宁宫中的勤德殿,这是宫中正殿,殿中设有书案,皇上此时正坐在书案前,赵侍御则在替他研墨。琴瑟再御,莫不静好,当是如此。 章公公和春喜此时出现便显得十分煞风景。 进了勤德殿中,春喜一改方才殷勤,十分低调。赵钦也认得春喜,不过他的身份注定了不会将目光放在面目模糊的下人身上。 “什么事?” 赵钦问的很直接。春喜从前也算是近身侍奉的人了,概因现在有赵侍御,御前伺候的机会才少了许多。故也不是很怕,只是出于规矩上的考量,等着章公公先开口。 果然章公公便将春喜方才说过的话与皇上又学了一遍,赵如意早料到会有这出,只是没想到她们的谋布竟是这样的狠毒,立刻走过去谢罪,与春喜跪在一处,倒叫人误以为她惶恐。 这段日子,赵如意隐约感觉到赵钦的本事。但直到今天,她终于以当事人的姿态感受了一次赵钦的本事。 勤德殿静的很,赵钦平时不喜欢太多人随侍左右,又因有赵如意在,便更不喜欢有人打扰。章公公回完了事,赵钦却一直不说话。春喜显然没经过太多的大事,此刻又有点做贼心虚,加之不能抬头观圣颜,一时不知天子反应,故而略有慌张。 赵如意与春喜又是两种极端,她自然是不慌张的。凝神中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算了个清楚,倒也不着急应对,反而想看赵钦的反应,一时竟好奇起来。 期待中,他听见赵钦的脚步声。不急不缓的,每一声却又像是能踩在人心里似的。章公公和春喜皆紧张极了。低垂的眼看见天子所着粉底皂靴停在赵侍御跪着的地方。两人呼吸一凛,赵如意的脸被赵钦拿折子撑起来,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底没有笑。 “一个失察之罪总是跑不了的。赵侍御,朕从未吩咐你侍奉太后,你此言此行皆为矫诏,该当如何?” 他的声音也很冰冷,春喜明显卸下心头的防备,却不敢自骄,仍低垂着头,不说话。 赵如意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和困惑。 赵钦打量了一会她,放下折子也撩开手。赵如意很懂规矩的继续垂下头。 “既然赵侍御孝心这样虔,朕便赏你个前程。章怀。” “奴才在。” “朕记得太后身边的慈姑姑上了年纪,赵侍御为人体贴、做事有度,平调为寿康宫待诏,便让她替朕好好在寿康宫服侍着太后吧。” 皇上这一手着实是令章怀摸不着头脑,只是他哪里敢揣测圣意,只是应了,怎料圣上却还有吩咐。 “司针房做出这等欺君之事,着慎刑司细查。吩咐慎刑司,若人没审出来,反而先见了阎王,那他们的脑袋也不用要了。” “福宁宫不可一日无主事,章怀你调度着,赵侍御从前的事皆交给你和她身边伺候的两个宫女,小安协理。” “至于春喜,你既有功,赏金十两。” 春喜未料到自己竟只得了十两的赏金,但方才陛下一桩桩一件件的吩咐都让春喜感受到了陛下的清冷与果断。她本就谨慎,此时更怕事情暴露,于是不敢多言,只得低头谢恩。赵如意亦随春喜谢恩。 他最后的话音里带出了不虞,想也是,这些人连帝王的安危都敢算计,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伸手的呢。赵如意想,背后的这些人只想着拿着巫蛊、厌胜这种事至自己于死地,连带着让天子疑了太后,却不想她们用这样的法子,是碰了天子的禁忌。她们想的是算计别人,却忽略了她们这般行事,便是把天子当工具人。 天下至尊是由着人牵着鼻子走,去当工具人的么? 或许是因为成长环境的缘故,赵如意的思维方式有些时候并不与那些贵女同。她们习惯了用俯视的目光看人,就连韦婕妤也一样,口口声声自己小门小户出身,不得不自己给自己的挣前程,但她也仍是刚愎自用的,总觉得凡事都在自己掌握之中。 赵如意不会这么看问题,或许是因她的成长环境脱离于家族的缘故,这让她懂得平视的意义。因为平视与自省,她便能很快看清那些上位者的思维,因每个人,都是人。 章怀一口气领了三样事,少不得要忙碌一阵。他做事老道,深知赵侍御在圣上心中不与旁人同,何况司针房的人都进慎刑司了,赵侍御竟只是平调去了寿康宫。不论赵侍御是否真的和寿康宫有收尾,但这条命起码暂是保住了。 又看这出头的椽子春喜,春喜一向勤谨,从前在福宁宫也是能夸得上一句得用的,但圣上竟是宁将赵侍御手上的活分给他、芳草和李悦都不让春喜碰上半分,只是象征性地赏了十两金,当然章公公不是说这十两金不好,只是对比这样处置,这十两金就很值得玩味了。 于是章怀先带着春喜下去了,走前还当着春喜的面向赵钦禀道:“赵待诏的事奴才就交给小安处理,皇上觉得可好?” 他甚至用的是处理这个词,而不是处置。天子允之。 章公公与春喜退下后,勤德殿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赵如意跪得久了腿有点麻,她正要挣扎着站起来,忽感一只有力的手扶住她的胳膊。她抬头,是赵钦。 他的目光像含着无尽的黑与暗,她听见他在她耳边低声说:“这就是我现在的处境。如意,我不想像父皇那样做个前朝后宫皆不能辖制的皇帝。” 赵如意想到赵钦刚刚不喜不怒的声音和一道道条理分明的旨意,非常笃定的安慰他:“你不会的,你很优秀,阿钦。” 他那寂寂的目光因此粘着起来,但他还是冷静,扶赵如意起来后低声嘱咐她:“寿康宫的兴平是我的人,如果有半点觉得不妥,告诉他,我召你回来。” “哪有这样的,用别人,又担心别人安危。”赵如意嗔他。 又安抚他:“享多大的荣耀就得担多大的风险,何况寿康宫不会有什么风险的,太后娘娘老成持重,放心吧。” 赵钦恋恋地望着她。如今前朝后宫琐事不断,他一定很累吧,赵如意心想。 就在赵如意的思索中,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对她说了句:“一个月。” “嗯?” 她的目光又对上他,两人并肩而坐,都是略偏了头的。只是赵钦高些,赵如意如今需得仰视他。 “给我一个月,我必将你从寿康宫迎回来。” 赵如意这才听懂了,却笑:“应该说你给我一个月,我必要看看这宫中究竟还能有多少波澜。” 她从来都是不畏惧的。从前因不畏惧要远走高飞,如今因不畏惧而选择留下。 小安得了章公公的嘱咐,略等了等才往勤德殿去请安,他虽人生的年轻,行事却是再稳重不过,因为不敢去猜如今勤德殿里的情形,在外头便大声道:“见过陛下,遵陛下的谕,方才师傅叫奴才过来与赵侍御交割。” 赵钦这才放开赵如意,因有外人要过来,赵如意原是打算跪下做样子的,赵钦却不许,反而叫她坐着。还说:“若是这里的事还能传出去,那我这个天子做的就真该警醒了。” 赵如意想想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便从从容容地又挨着赵钦坐下了。 小安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奇景。他一路垂着头进来,刚抬头就被这景骇到了,又立刻垂下了头。赵钦从不在这些琐事上搓磨下人,他也明白真正的权威从不会从此处获得。 “既然你师傅已经与你嘱咐清楚,那你这就与赵侍诏交割吧。” 这,这要怎么个交割法?师傅可没告诉我说赵侍诏如今竟敢与皇上平起平坐。小安只觉得头上嗖嗖冒冷汗,平时千伶百俐的一个人,此刻竟显得讷讷起来。 还是赵如意善解人意,她站起来走到小安跪着的地方,软底的鞋子没有一点声音。小安公公像是感觉到她的存在似的,慢吞吞抬起头,见到的便是那张依旧平静依旧宠辱不惊的脸。 “我这就与小安公公交割。” 难得她声色平静,这令小安也渐觉从容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一直没有榜好想哭~ 第57章 寿康宫(1) 赵钦依旧不说话,小安不敢看天子,却觉得天子的目光始终盯着他,他害怕极了,因此越发觉得这赵侍诏不同常人。 从前还有些瞧不上她的念头,觉得她是在倨傲,很不像个下人。如今却明白她确有倨傲的资本,无论原因是什么,由来如何,赵侍诏得天子偏爱已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小安长与深宫,已见多了昨日为奴今日为主这样一飞冲天的事,因此对这位赵侍诏越发的不敢轻视。 小安正惴惴,说话也十分的谨慎,赵钦还要在那儿添油加醋:“赵侍诏的东西一律许她带走,若有不合心意的立刻置办。福宁宫里出去的人不能寒酸。” 听着越发不向做错了事被贬,或是被皇上疑心是太后派来的女间而被退还了。看来师傅说的果然没错,帝心难测,小心方能使得万年船。 赵钦留下这句话,赵如意便随小安公公走了。走时还回头瞧了瞧他,见他立着,又在高处,逆光的阴影下有种难言的孤寒,赵如意却朝他笑。美人回头最难留,赵钦因此想,娶她的事再不能推,从十七岁就该下的聘,倒如今竟还没办个齐全。 世事虽爱弄人,但他殚精竭虑、步步为营,不就是为了能掌控世事。他曾害怕过、逃避过,也面对了。他一直努力掌控命运,所以他得以留她在身边。 赵如意不知他所想,愿去寿康宫有对赵钦的公心,却也有她自己的私心。她觉得太后身上有太多的谜团,这些谜团又应在了她生母身上。母亲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可忽视的意义和存在,所以赵钦会因他生母之死神思不蜀,她也会想要了解与母亲有关的过去。 他们都是亲缘浅的人,却因此更加珍惜那些能抓住的蛛丝马迹。赵钦其实也是懂她的吧,她想。 寿康宫。 太后在先帝朝做了多年的正宫皇后,如今虽说是退居二线,但也不至于闭目塞听。何况赵钦将赵侍御平调为寿康宫侍诏之事未曾让人捂着,于是没出多久寿康宫就已经闻得了风声。 太后得了这个消息,笑与慈姑姑道:“咱们这位皇上倒比先帝强。” 慈姑姑哪里还笑得出来,人家动辄就是生死大招,杀母留子这种事真是搁在哪朝哪代都不新鲜,却偏偏又哪朝哪代都管用,更何况太后除了个嫡母身份,却连陛下养母都算不上。自幼就没处下情分不说,虽说后来陛下登基有张家助力,但当时的朝局,陛下不但是嫡子,还是先帝唯一在世的儿子,可以说先帝百年之后,只要不是十分的扶不上墙,帝位几乎是唾手可得了。 先帝晚年难得清明,或许是看自身血脉传承有望,肃后宫清吏治,几乎是手把手扶着当今登上帝位。因这血脉的传承有张皇后之功,先帝厚赐张家,更将太子妃之位留给了张家。当年太子归宗一事令张家和张皇后都收获了极大的利益。如今看来是有人坐不住了,想重掀旧案,在这事上分一杯羹。 失之先手不得,败军之将而已。 张太后有张太后的骄傲,比起后宫纷纷攘攘的流言,张太后反而更关心被平调到寿康宫的赵侍诏。皇帝这样大剌剌地往太后宫里塞人,当今也算得上是独一份了。 “太后娘娘,是不是传家里人进宫,也问问朝局的动向。” 慈姑姑显然没有跟上张太后的思维,目光仍旧停留在张太后曾逼杀恭敏皇后的传言上。今晨送来的百合已经不如上午有朝气了,张太后剪掉一株花枝,不紧不慢,悠悠然。 “云慈啊,你还是没有悟。皇上是将赵侍诏送来寿康宫便是告诉哀家他已经对哀家起了疑心。若是这时候再传唤张家人入宫,皇上的疑心便会更甚。” 慈姑姑那只正准备接过残褪花枝的手骤然停顿,从太后娘娘回张家起她就侍奉在太后娘娘身边,后来娘娘入宫,为妃、为后、为太后,她都一直在她身侧,因此太后娘娘的本事,慈姑姑是深知的。也因为此,慈姑姑对太后深信不疑,于是越发的惧怖起来。 像是为了安慰这个忠婢,又或者是为了理清自己的思路,张太后亲自将那朵百合递到慈姑姑手上。声音越发悠悠然:“咱们后宫不通前朝,如今宫里出了这样的传闻,焉知前朝不会有反应?御使向来风闻奏事,哀家若要是想要置对手于死地,一定不会只在后宫放出流言的。不过哀家刚不是跟你说了,咱们皇上比先帝要强,为了朝局的稳定,皇上是不会在这时候动张家的。张家虽说不算权臣,也是百年的大族了,皇上若因这种连证据都没有的事而问责张家,恐怕会令百官惶恐。皇上一向做事有度,即使是有铁血手腕,也不会用在如今。如今的朝局和时事会逼得皇上不得不先求稳,再谋其他。” 太后收回拿花的手,那朵花稳稳当当落在慈姑姑掌心,慈姑姑无心看花,只是看着太后。却见太后的目光陡然冷冽起来。 “幕后做局之人全无大局观,他们以为天子的怒火是这样好挑拨的吗?天子首先是天子,其次才是谁的儿子。先帝糊涂了一辈子,到晚来却事事明白。云慈,你可知先帝弥留之时对哀家说什么?他说皇后啊,你为朕留下了个好儿子,咱们大齐会在他手里振兴。哀家不知道他口里的皇后说的是哀家还是杨后,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连先帝都相信当今会是一位英明的君主。” “所以娘娘的意思是,张家暂是无忧的?” 慈姑姑一向信服太后。 “暂时无忧,皇上只是疑哀家罢了。” “那皇上调赵侍诏过来?” 太后抬眸看向虚空。 “要么皇上信赵侍诏,要赵侍诏来盯着哀家。要么皇上不信赵侍诏,将赵侍诏物归原主了。” 慈姑姑仍有不明,于是大胆问:“那咱们应当怎么对待赵侍诏?”那可是丁漾的女儿,她可能是陛下的间谍,也可能已是为陛下所厌的弃子。 太后抚一抚鬓间的发,沾了水的指尖使发丝更为柔滑。 “你觉得呢?” 望着太后宁和优雅的面容,慈姑姑忽然悟了。 会宁宫。 “什么?” 后宫不通前朝,淑妃尚不太知早朝发生的事。但宫里的流言她是知道的,她有协理六宫之便,在这宫里自然能做个耳聪目明的贵人。但再多的流言都不能遮去淑妃对于福宁宫的赵侍御如今做了寿康宫侍诏的震惊。 “难道她真是太后的人?被皇上知道了,然后就送了回去打太后的脸?” 淑妃的嘴比脑子快。说到此节又立刻笑出声来。 “哎呦,这可太有意思了。太后娘娘如今自顾不暇的,再见着这么个被退回的废物,指不定要怎么拿她出气呢。” 越想越觉得痛快,又想起前些日子皇上八成是因着这个女人连后宫也不入,淑妃正是风华正好的时候,当今年轻有权柄,又风华俊朗,哪个少女不怀春,因此光是嫉妒就能叫她恨赵侍御恨的牙痒。如今见赵侍御得了个这般下场,怎叫人不欢喜。 如淑妃这样想的不在少数,就连一向清心寡欲的贤妃得了这个消息竟都莫名觉得舒心。心想赝品就是赝品,永远当不了真。也不是人人都有何淑容的好运气,何况何淑容如今看着也不行了,除了有个皇长子生母的名头,其实皇上对她也就那样。 或许唯一不这么想的只有赵钦和赵如意本人了。赵钦在寿康宫有钉子,自然不会坐视赵如意受委屈,何况他一向虑事周全,如果太后当真曾逼杀他母后,赵如意便可借此与太后彻底交割。若太后当真无辜,赵如意与太后交好,日后便能有中宫与寿康宫相得的名声。所以在所有人都觉得天子是厌了赵侍御将她送往寿康宫的误会中,只有赵钦与赵如意这个当事人知道,赵钦此举实为给她镀金。 当然了,也唯有赵如意这样的本事,这层金才镀的上去。于是在往寿康宫的路上,虽说有些不明所以的下人看她如看个死人,赵如意却从容的很。而因为她的从容,小安越发对赵如意另眼相看起来。 早上来寿康宫时尚不觉得,如今在星辉之下,这座居住着宫中地位最高的女人的宫殿,竟显出一种独有的萧索之感。赵如意忽然想,太后虽为太后,但其实在先帝过世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可以预见自己的后半生了。 这堵宫墙多么可怖,它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禁锢掉了一个人的一生。她的姨娘很不甘吧,赵如意心想。在所有人口中,她的姨娘都是个聪明到惊才绝艳的怪物。赵如意想,她有今日一定是有姨娘算无遗策的庇佑,可纵是姨娘那样的聪明,却仍然枯死于内宅之中,甚至在死前都不能见亲女一面,那姨娘死前有没有得亲子侍奉床前呢?赵如意暂时还不能知道答案。 这是个女子做不得主的时代,决定你这一生的,是男人和出身。赵如意忽然觉得这世间事竟是如此荒唐,惹人伤悲。 -------------------- 作者有话要说: 丁漾在我心中就是一且唯一的大Boss 第58章 寿康宫(2) 消息很快也传到了玉英宫。毕竟宫里什么都慢,唯独流言传得快。不过得了消息之后,韦婕妤和赵婕妤的应对却截然不同。 其实韦婕妤能以婕妤之位在协理六宫之事上分一杯羹,虽说背后有赵如意助攻,但韦婕妤本身的素质也是之前赵钦愿意放权给她的原因之一。 赵婕妤得了消息,先是在宫里笑了一阵,又吩咐阿崔:“请母亲入宫的事务必要快。” 阿崔显然也因赵如意吃了挂落而喜悦的很,立刻扬着脸应了,主仆皆是得意非常。韦婕妤听了,却只是说了句知道了,小满本来还以为主子会有其他吩咐,正等着,却听韦婕妤道:“让她们去争吧,争个乌眼青的才好。” 小满不是很懂,瞧着韦婕妤的目光就有点茫然。韦婕妤却从容,此时天色略晚,她将盘着的头发放下来,乌黑的青丝如缎,她许久不承宠了,莹白的脸如今变呈出点落寞来。 韦婕妤觉得自己没必要跟个下人解释这么细,于是只是对小满吩咐:“盯紧了东侧殿那边。” 这说的便是赵惜柔了。小满见韦婕妤像是不愿再与她多说的样子,便也不问,低声应了句诺。韦婕妤倒也满意她的乖觉。 —— 太后未见赵如意。 一名叫做宁香的宫女过来领赵如意去她住的地方。依旧是宫女所住的一联排的小屋子,不过赵如意作为寿康宫正四品的侍诏,所住的是那一联排小屋子里采光最好的一间,左右是派给她的粗使丫头住的地方。 赵如意倒是到哪都睡得好觉,她也知道太后不会将寿康宫中的具体事务交给她,索性也不问自己该与谁交接,收拾一番便睡下了。 直睡到卯初才起。赵如意原本以为太后还会抻她一抻,没想到早早就遣人过来唤她过去。或许是因为姨娘的缘故,她在内心深处并不是很害怕太后娘娘。 天亮的越晚,早晨起来时天空的月亮还有一丝影子,空气里亦有一点寒意,深绿色的宫装衬的人稳重极了。她虽不是国色,却有一种莹白的脸,又透出一点玉色,非常符合古雅的审美。 头梳了个髻,她还是个未嫁的姑娘,不能盘那种妇女的发髻,总要留点头发下来,显出未嫁女的纯真。当然这宫中的自梳女也并不少见。 赵如意到了寿康宫正殿,见里头灯火通明的,那个叫做兴平的内监随慈姑姑一起侍奉太后用早膳。兴平像是没见到赵如意这个人般,对赵如意比慈姑姑还冷淡。 慈姑姑见赵如意进来,吩咐道:“侍诏过来侍奉太后用膳。” 这原不该是女官该做的活计,不过赵如意明白自己在寿康宫不会有什么正经活,因此低眉顺眼地应了句是。虽说这些日子在福宁宫住酥了骨头,但在赵府的那一年,她也常侍奉嫡母用饭,当时学规矩又学的认真,于是此时伺候太后用起膳来也没什么不顺手。 太后眼角都未给她一瞥。 多年宫廷的浸淫令她举手投足间无不透出贵妇人的优雅,寿康宫早膳的样式与福宁宫不大相同,赵如意借此看出来太后娘娘嗜甜。 约是卯时末,太后娘娘用完早膳,自有专司这一块的宫女过来收拾残局,赵如意陪着太后娘娘再次去净面、洗漱,玫瑰味的面脂渗出淡淡的香气,扑鼻的紧。那装面脂的罐子是碧色的,光瞧上去就莹润可爱,小小的一个落在赵如意掌心,她就这样从从容容地将那小罐子捧给了太后。 太后笑看着赵如意,她有一双利眼,今日一早令她过来伺候绝非无的放矢,这一套套流程走下来,最后一点面脂在太后脸上划开,目光落到赵如意那双白嫩的手上,太后的声音有着望五十的人特有的沧桑和沉稳。 “看来侍诏在福宁宫过的很舒服,到寿康宫来竟是委屈了。” 赵如意下意识地将手一缩。 该死。 真是轻敌。 她眼底风云变幻,已是明白太后此举的意图,她自诩也是个智计过人的,没想到和太后比起来仍是差了不止一线。不过赵如意掌得住,也不要脸。抬起头来之后说话的语气和脸上的表情都恭敬,就是话里的内容值得玩味。 “皇上喜奴婢侍奉笔墨,在别的地方并不拘着。娘娘或许喜奴婢侍奉起居,奴婢便好好学着。” “为奴为婢的,主子哪里给你学的时间和机会,既然侍诏不惯做这些琐碎,哀家这里倒还有些别的事,倒也可交给侍诏去办。” 太后语气淡淡,你听不出她是欢喜还是不欢喜,不过总归是不容置喙就对了。赵如意恭敬领命。 太后给赵如意的第一个差事,是去慎刑司责问太后宫中宫女偷盗一事。这事其实出了有些日子了,不过慎刑司的掌司明显不太买太后娘娘的帐,竟一直拖着,不给回音。 太后娘娘的尊贵在这些微末小事中露出一丝裂缝,难怪这宫里,连太后与太妃这样的人都要争。这种权柄最盛的地方,自然也是会为权柄所累的地方。 慎刑司。 慎刑司的掌司名厉禄,厉禄掌司近来犯小人,先是手底下的副掌司被福宁宫里的大监领走了,紧接着几个她从前司衣房的姐妹被送过来慎刑司,那位福宁宫的章公公可是说了,若是事没审明白人却先死了,必是有她好果子吃的。 圣上从前不太理会后宫事,皇后娘娘多病又仁善,各司各有算计也各有势力,她大腿抱的好,见风使陀的本事极高,这些年来一直高枕无忧,过的舒服又从容。 怎料如今竟遇到这等事。 司衣房好死不死要作死,弄的她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这得罪人的事都要她来做,厉司正想想就觉得火大。好巧不巧就是这时候,有人赶上来作死。 “什么?寿康宫侍诏?从前怎么没听过这一号人物?” 过来给厉司正回话的是个圆脸女官,在慎刑司也是个说得上话的人物,往往这种人物都有些小道消息的来源,以免上头问起来时卡了壳影响仕途。 于是圆脸女官继续殷勤地说道:“之前司衣坊那边不是被送过来好几个人吗?听说也是那个前后,福宁宫里的一位侍御被平调去寿康宫里做了侍诏。” 圣上非太后亲生,同时,圣上并非庶子。 这段时间宫里都传太后娘娘曾参与谋害圣上的生母,虽然淑妃几位掌事的娘娘已经不许人在传这样的闲话,但是流言哪里禁得住,如今也不过是从明面转去暗地里罢了。 宫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等着看这一出继母继子的大戏,偏偏这时候福宁宫扔了几个司衣坊的人去慎刑司,又将之前一位十分赤手可热的大侍御平调去了寿康宫做侍诏。这很不寻常,外头人看事只能雾里看花,但这大概也让人感觉到近来宫里或许会有大事发生。 厉司正眼中闪过精光,嘿地一声,道:“那我可得亲自会会这位赵侍诏。” 赵如意头一回见这厉司正就觉得很不舒服。这个人面容十分刻薄,又一脸的高高在上,赵如意从不以权势压人,她惯来低调,此时却想大家都是四品,谁瞧不起谁?于是也冷起脸来,摆上了谱。赵如意很少摆谱,但她自带气场,又身量颀长,真摆起谱倒也想那么回事。 厉司正本来是想压她一头的,毕竟能被从福宁宫撵去寿康宫,如今这对继母继子可是剑拔弩张,神仙打架一向是池鱼遭殃,在厉司正看来,这位赵侍诏就是即将遭殃的那条鱼。 对个死人自然不必客气,何况厉司正如今正心烦,对赵侍诏就在这层不客气上加了个更字。 更不客气。 谁料这赵侍诏竟没有半点做炮灰的自觉,反而趾高气扬的很,还真当自己是个前途光耀的四品女官了。 厉司正的脸于是就更黑了,问赵如意:“侍诏今日过来是做什么?” 赵如意在宫中呆了也有小半年,对于这些拜高踩低的人已是见惯,她从不怕事,即使今天一早便在太后跟前露了马脚,却也知道事情不是没有转圜。她连面对太后时都从容,又何况面对一个和她一样品级的女官。 “奉太后的命,来问寿康宫中宫女偷盗一案。” 厉司正闻言,那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太后娘娘竟还给她事做?不过太后娘娘一向厉害,在这点上厉司正倒是深信不疑的,寿康宫里那个宫女不好审,厉司正为那个烫手的山芋头疼许久了,此时倒是灵关一闪,另辟蹊径的想出个主意。 于是又换一副笑样子,不过皮笑肉不笑,看起来也不像会有什么好事。 果然。 “那宫女什么都不说,又是寿康宫出来的人。论理她犯了这种事打死便好了,却偏偏太后娘娘非要个说法,我这也正头疼。赵侍诏来的好,不如我带赵侍诏去我们的刑房走一遭,也让赵侍诏审审那个宫女,说不定以赵侍诏年纪轻轻就坐上寿康宫侍诏之位的天资,反而能从那宫女口中套出点事来。” 刑房。 日光之下,一点点光斑落在厉司正脸上,赵如意忽然明白了太后令她来慎刑司的真正意图。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11 11:19:19~2021-08-17 10:2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768651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寿康宫(3) 赵如意瞳仁微微一缩,在无人关注的地方,有个女子目光幽幽地看向她。厉司正见多了头一回来刑房便觉不适的贵人及宫女,如赵侍诏这样淡然的倒少见。不过厉司正自诩见多识广,见此也只是冷哼了声。 刑房里当值的宫人见厉司正来了,都放下手中活计,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厉司正。不管这人人品如何,调/理下人的手段倒是一等一的好。赵如意与厉司正并肩站着,见那些下人们恭敬的脸,心想。 刑房里有几个司衣房的人,其中有一个专职福宁宫的衣裳调度,而赵如意从前作为福宁宫的大侍御,两人有段时间往来紧密。赵如意看她脸上有伤,衣服却比其他几个要干净,心下难免狐疑。那人倒不知赵如意竟是这样敏锐,竟恨恨地盯着她,盯的赵如意心里发毛。 再是镇定的人也怕这种拎不清的人,自己蒙了心想要害人,收尾收不干净被逮着了,难道还要怪被构陷的人没上当不成。她当初本来就是等着司衣房这一手,只是没想到还没等与赵钦通气呢,那些人层层手段就使过来了。虽说打乱了她的排布,不过赵钦既然要管,她便任赵钦来管,自己做个帮手也是一样。 总归她受益,不受伤。究竟由谁来做破局之人便没什么相干。 这位司衣房的女官这样嚣张,总是有她嚣张的道理。目光似有若无地自厉司正脸上巡了一圈,心下有数。那名偷盗寿康宫财物的宫女被仍在这间刑房的末端,连日的酷刑令她整个人瘦的盈盈只有一握,此时见一群人围过来,笑的时候嘴咧开,看起来十分凄凉。 赵如意不是个心冷的人,见此场景心下微涩,这寂寂深宫,繁华未掩之处,是动辄见生见死的修罗场。敛一敛心神方开口。 “我是寿康宫新来的侍诏,奉太后之令来查你偷盗寿康宫财物一事。” 女子看起来木木的,闻言慢慢将目光落到赵如意身上,又慢慢开口,她说话的声音很粗砺,像是破败的风箱拉出嘶哑的腔调。她笑,目露一点无奈和凄然。 “非我不招,是我不信慎刑司。” 话音才落,立刻有人一鞭子抽到她身上。那根鞭子浸了盐,落在人身上是刺骨的疼。女子却只是低低的□□了一声,连惨叫都算不上。厉司正闻言左眼眼皮莫名跳了跳,她的目光很阴沉。 赵如意未料到这个宫女这样敢说,直觉告诉她事有隐情,她知自己不该干预慎刑司审问犯人的流程,但她更知太后令她过来慎刑司的意图。所以姜还是老的辣这种俗语也不是没有道理。 在第二鞭尚未挥下去之前,她沉了沉心,对厉司正道:“让他们先停手吧。” 厉司正没料到这女官这样敢说话。不过是个弃子,竟还将自己当成了个人物。厉司正撇了赵如意一眼,忽的脸上露出个恶意的笑,扬了声对底下人吩咐:“这种贱人照死了抽。” 赵如意从见到厉司正的那一刻起便知道这人嚣张,却不曾想她竟能嚣张到如此地步。不过也只是瞬间就心如电转,眼一垂不再去看厉司正。那两鞭被行刑人下了死力,令受刑宫女的□□声更大了些。赵如意不会任由她们再向这个宫女施予第三鞭。 她离绑着那个宫女的木桩不算远,望着那女子越发苍白的脸色,赵如意却知道这是个好时机。或许,这也是太后娘娘想要看到的,需要她做的。 她心一沉,狠了狠心便往鞭子上撞。打着旋的鞭子生生抽在她背上,她一个支撑不住,本来拔步上前要护着那宫女的姿势反而散了,她用手撑着木桩子,不敢真的将身体靠到那宫女身上,以免自己的压着她的伤口,又再令她添一层疼痛。 厉司正没想到这侍诏竟找死,微微眯起眼睛,脸色越发的沉。她惯是个拜高踩低的人,见此一点不怕。行刑的宫女没得着厉司正的吩咐,于是依旧抡圆了鞭子抽人,倒也不管究竟抽着的是哪一个。于是赵如意又生受了一鞭,厉司正忖着不能真叫她出事,在行刑人第三次扬鞭的时候方才假惺惺地说了句:“打人也不知道长眼睛,还不扶赵侍诏过来。” 这话说的刻薄,含沙射影的,听着像是在骂行刑的宫女,但明眼人都听得出来是在骂赵如意多管闲事。赵如意此时身上痛极,那是盐浸过的鞭子,慎刑司的人又敢下死手。她从小虽长于乡间,但赵国公府从不断她银钱,后来回府、回宫谋前程,坐过冷板凳,也被人折辱过,为着体面两个字殚精竭虑,也曾忍气吞声,但却从来没受过生理上的痛苦。 是真的疼,疼到她眼前都是大片大片的白,汗落在她的睫毛上,又渗进眼睛里,涩极了,逼得她泪光莹莹的。这女官做的可真苦,但她觉得值得。比作金丝雀值得。 慎刑司的人不会管她,她缓了缓,待身体熟悉了这种痛感,方慢慢站起来。葱青的宫装沾了血,红与绿交映,是另一种绝色。 赵如意的手慢慢离开那个枯瘦的宫女,那宫女望着赵如意苍白的脸色,心中忽然升起莫名的希望。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呢?疑惑带着血腥气冲进那面目模糊的宫女的脑海中,还没等她细想,赵如意带着喘息声音响彻了整个刑房。 倒不是她说话的声音太大,而是整个刑房,太静了。 “关于这个宫女的事我得回去禀报太后娘娘一声,只是我现在行动不便,还请厉司正派个人送我回寿康宫。” 她的要求其实并不过分,毕竟是慎刑司的人误伤了她,虽说厉司正并不把这事放在心里,但都在这宫里混,面子上总要过得去才好。厉司正不疑有他,冷淡了应了声,吩咐身边的一个圆脸宫女:“你扶赵侍诏回寿康宫。” 那宫女膀大腰圆的,看上去也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血止不住,汩汩地流。赵如意真怕自己失血过多昏过去,不过她背后是有倚恃的,倒不真担心会死。 那宫女应了是,她是厉司正身边最得意的人,以后是能从宫女跳成女官的。这样的人最会揣摩上头的意思,她听厉司正这冷淡的语气,又想了想方才的情景,心知厉司正未将这位侍诏放在眼里,便明白自己该拿怎样的面孔来对她。 于是她趾高气扬地走到赵如意跟前,将手臂一抬,示意赵如意自己攀上来。 又扬扬那胖墩墩的双下巴,傲慢地说了句:“赵侍诏,请吧。” 赵如意全须全尾去的慎刑司,如今却带着一身伤回来。慈姑姑一见到赵如意身上的伤,登时唬了一跳,慎刑司一向不把寿康宫放在眼里,明面上恭恭敬敬,背地里却不以为然。但也从来不曾嚣张到弄伤寿康宫宫人的地步,更何况这个宫人不是别人,这个宫人是寿康宫的女官! 寿康宫的九级台阶,赵如意爬的十分吃力。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似的,后背传来的刻骨疼痛让她清醒。清醒到如今看见慈姑姑面色不虞的脸,心中却有一丝难得的清明。高高在上的太后在这后宫并不是铁板一块,太后厌慎刑司久矣了吧,她想。 也好,她和该送赵钦和太后一份大礼的。她不喜欢左右逢源,但她喜欢双赢。 厉司正的这位心腹宫女从前也和寿康宫的人打过交道。她为人倨傲,学到了厉司正的狠心,却没学会厉司正的聪明。此刻见寿康宫的掌事姑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却没察觉出危险,仍然是平平板板地叙道:“咱们刑房行刑的时候误伤了赵侍诏,厉司正吩咐奴婢送她回来。若无旁的事,奴婢便先回去了。” 呵,好大的口气。 疼痛慢慢渗透到五脏六腑,冷汗和血浸透了她的衣服。赵如意放开那宫女,不过此刻的她是做不到不靠任何人就能立着的,于是又攀上慈姑姑。人若是陡然被陌生人挨着,总会下意识地躲上一躲,若是过来的人是被厌恶的那个,眉眼的细微一定会泄露出相应的情绪。 但慈姑姑没有。赵如意不会放过每一个可以试探的机会,她清清楚楚地看见慈姑姑下意识避了避,但她的神情是平静的,甚至在下意识过后,她很快接受了赵如意靠过来的动作。 她的手攀上慈姑姑的肩,将身体的重量谨慎地叫托给她,四目交接时,赵如意用微不可闻地声音在慈姑姑耳边道:“此等良机,姑姑可别放过她们。”说着勾勾唇,皮笑肉不笑的,却因为唇边的血迹带出一缕艳色。 那人见慈姑姑不答话,心下纳罕,以为她是被赵侍诏身上的伤惊着了,因此愈发不以为然。正准备再开口,却见慈姑姑扬了扬下巴,立刻就有人将她拦住了。 “慎刑司的人伤了我寿康宫的女官,一句误伤就想盖过了?我瞧着你们这是不把太后娘娘放在眼里。” -------------------- 作者有话要说: 赵如意:先搞事业,反正男人不会跑 赵钦:??? 只要没有突如其来的大面积加班,每周更两章 给榜另算 这篇因为之前设定的关系,宫斗+慢热+1V1 写的时候特别耗脑细胞,主要是慢热费脑细胞…以前没有发现自己不喜欢慢热的但莫名总在写慢热的…感谢我的佛系小天使读者们 第60章 寿康宫(4) 那膀大腰圆的宫女猛地一怔,脸上的横肉都跟着抖了三抖,却见慈姑姑一脸的倨傲,淡淡吩咐了声拿下,左右得令,立刻将那宫女反手绞着跪到地上。秋日寒凉,青砖的寒气浸到人的膝盖骨里,一滴冷汗无声湮灭到地上,寿康宫扣住了慎刑司女官,在这样人人都盯着寿康宫和福宁宫的景况下,寿康宫竟先向慎刑司发难,而宫中人人都知道,福宁宫前些日子扔了几个司针房的人给慎刑司审,至如今仍没审出结果呢。 赵如意再撑不住,只觉眼前天旋地转,正要往下倒,还是慈姑姑眼疾手快地抓住她即将滑落的手,昭示一个在深宫浸淫多年的冷厉。寿康宫铁桶一般,不过一个眼神,就已经有宫女上前来扶着赵如意下去了,亦有宫人来问是不是给赵侍诏宣个太医,慈姑姑此时微凛的眉仍未舒展开,想想只是道:“去问一问太后。” 宫中下人的命不算命,盖因这位赵侍诏是福宁宫送过来的,这些宫人方有如今的谨慎。与宫中诸位难以平静看待赵视诏的宫妃不同,不论是福宁宫还是寿康宫,这里头的内监、宫女,皆对这位赵侍诏抱着一分谨慎,尤其是那些经历过先帝朝的老宫人。 等赵如意再醒来时天幕已沉。只见一位面善的小公公正与一位太医服制的男子低声说着什么,他是那个叫兴平的公公吧,她想。 兴平送走太医后竟又折返了回来,他好容易争到这个替赵侍诏请太医的差事,趁此时还无人过来叨扰聒噪,他那平淡无奇的脸上显现出些许的凝重。 “侍诏身上的伤不打紧,只静养几日,别感染便无碍。” 这是个看起来有些阴柔的人,或许是面净无须的缘故,赵如意轻易猜不出他的年纪来。但应当不会太小。 她微微颔首,低声说了句多谢公公。却不问她太后对此的态度与后续的章程,起码太后还愿意请太医过来治她,不是么。宫中多嘴的人都活不长,兴平见她并没有多的话,也不敢问她是不是干脆就借此机会回福宁宫去,心里纳罕这位女官的孤勇,脸上却不显,只是说了句侍诏多保重。 自然是要保重的,不保重怎么图来日呢。赵如意略颔首,只是身上实在觉得疼,到底不敢大幅度动作。后头的事她是不知的,她身份如此,总有些闭目塞听。 太后拿了把柄来拿捏慎刑司,慎刑司似乎也没想到自己能因为此等微末小事惹上官司。当晚厉司正亲自来寿康宫,太后只是不见,令众妃惶恐。 是的,惶恐的是淑妃、娴妃、韦婕妤三位有协理六宫之权的宫妃。这事由赵如意这样一掀,直接阴谋做阳谋,那从前被太后以偷盗之罪送去慎刑司的宫女也反咬了慎刑司一口,直言厉司正中饱私囊,借刑囚之手行颠倒黑白、打击异己之实。 天子震怒,令彻查。 宫中纷扰,赵如意只管安心养病。约莫是七天后,赵如意身上的伤口结了痂,她行走坐卧没什么问题了,太后传诏于她。 太后娘娘依旧只着一件鸦青色宫装,眉目宁和从容。赵如意依旧规规矩矩向太后请安,只是再抬头时,两人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默契。赵如意心知这种默契与如今慎刑司的水深火热有关。 果然。 太后不再像之前那样喜欢绕弯子,看着她的目光里夹杂着一点些微的欣赏,赵如意却并未因此产生不一样的心情。总是如此,永远如此。她让一个人有一个人看到她、欣赏她。但这些年来,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可以不带任何目的的信任她。 暖意与微酸相继袭来,却听太后言:“赵侍诏可还有什么想与哀家说的吗?” 赵如意抬头平视太后。 “奴婢以为,慎刑司一事,奴婢已经可以略取信于太后了。” 鸦青色的衣裳在阳光的铺洒下落上一层淡淡的光辉,将这仿佛枯萎的颜色都衬出一点亮丽的光彩来。太后一时间想到很多,但她到底是太后。她在这九重宫阙里浸淫良久,身前身后虎狼环绕,还有她想舍却不能舍的家族。 “你是为了皇帝来的,是么?” 赵如意没料到这位太后娘娘如今竟这样直接,但从逻辑上来说,有时候直接也是信任的一种。 “是。” “赵侍诏啊,哀家没想到你竟是个性情中人。不过也算情理之中,毕竟你姨娘从前,也是个性情中人。” 又是她姨娘。心湖中被掷进一枚石子,荡起微微涟漪。她为错过那一层细微动荡,凝眉望向太后。其实她这样平直地去看贵人已属唐突,但太后却不以为意。 这太奇怪了,她心想。 “过来坐。”太后又道。 多么有趣,她赵如意,身不荣位不显,竟先后得天子、太后青睐,与之“平起平坐”。她从善如流,狭长而上挑的凤眼写满了老实与从容。 “哀家从未逼杀恭敏皇后。”太后短短一句话,却让赵如意想到了很多。 慎刑司,证据在慎刑司。太后让她去慎刑司,她借此揣度到太后的意愿,以身饲虎掀起慎刑司一角,赵钦不会许她受委屈,天子雷霆怒火,慎刑司绝对是保不住的。那么,太后今日这般坦然,应该是慎刑司已经被审出什么了。 但太后凭什么认为赵钦一定会因此彻查慎刑司呢?推断落不到实处,带着一点点怪异的滞涩,她斗胆又望了太后一眼,忽然福至心灵。 这位太后娘娘才当真是算无遗策。 太后不需做任何猜想,太后就是要看赵钦到底是视她赵如意为知己,还是弃子。 寿宁宫。 何太妃的倒台来的很快。赵钦手里握着慎刑司的证词,铁证如山下,他心中却忽然想起那年大雪纷飞中,母后温柔而绝望的脸。 帝王的疑虑如蛛丝般缠于心头,又慢慢褪去,却鬼使神差,他未去寿宁宫等何太妃的供词,而是去了寿康宫。 约是酉时,平时,他在清凉殿批完折子,若有精力会在后宫四处走走疏散,若实在太累,就直接清凉殿安歇。赵如意被送去寿康宫后他的生活出奇的简单,国事牵扯了他大部分的精力。应该有许久,他未见过宫里那些嫔妃了。 自前朝后宫流传起太后曾逼杀皇帝生母的流言,寿康宫就陷入了微妙的孤寂。今日帝王驾临,寿康宫中蓬荜生辉,宫人皆喜形于色,唯太后手捻佛珠,眉目淡然。 “赵侍诏去迎一迎皇帝吧。” 暗棋做明子,赵如意如今已经不想再与太后争什么高下。既无杀母之仇,其他那些手段铺排,对天子来说不过尔尔。毕竟天子已经不是当初能为任何阴谋都惶惶不安、激烈决然的少年了。 “是。” 她从善如流,转身之时却未察觉太后望向她眼中那难得一见的温柔。 你的孩子长大了呢,丁漾。她不会像你,身如浮萍,不得自由。也不会像我,如履薄冰,机关算尽。她会拥有真正的幸福。 赵钦果然未料到竟是赵如意过来迎他。她口中三呼万岁,赵钦允她免礼平身。只是寿康宫终归不是说话的地方,她跟着队伍的后头,始终不抬头看他。 太后与皇帝这一对继母子,风雨过后相见的第一面都很克制,赵钦照例问了些太后安的废话,太后亦平平静静地问了问皇帝起居。既客气,也疏离。 “哀家有些话,想单独与皇帝说。” 两人寒暄过了,太后斜倚在塌上,微垂着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天然的淡漠与高高在上。赵钦不知太后心中所想,却也应诺,慈姑姑与章公公各自带人下去。阳光透过窗扉照射进来,落在人脸上是融融的暖光,赵钦与太后对坐,两厢静默。 良久良久,捻佛珠数珠的声音慢慢静下来,去听太后道:“皇帝疑哀家,哀家也疑皇帝。但皇帝不疑赵侍诏,哀家,亦不疑赵侍诏。” 太后此时方望向赵钦,目光里有一丝冷寂的清明。天子的常服大袖摆出一个幅度,玄色底子上的金龙翻飞起来。这是皇权呵,太后心想。 “朕,的确不疑如意。朕与如意相伴七载,不该疑她,不必疑她。” 阳光会转,此时换了方向。紫檀佛珠温润逼人,从前的时光尽铺上来,那是与竹马青梅有关的无忧笑声。 “即使她是哀家的人?” 赵钦此时的目光便落在太后脸上。这对继母子其实没什么情分,但若说交恶其实也说不上。无非就是常见的拉锯和试探,远远未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赵钦于是换了个角度回答太后。 “有些事,如意从来没有给朕讲过。但她不讲,不代表朕不会查。” 他又看了太后一眼,见太后的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点似是而非的笑意。赵钦于是继续道:“朕已知如意的生母生前与娘娘十分要好,只是朕很想知道,究竟是要好到了何等地步,能叫娘娘愿为他人做这个嫁衣。”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女配[快穿]》要入V,上个周末在赶三更… 第61章 寿康宫(5) 从前事,所有人都在问从前事,就好像不把从前事料理明白,今人就不能走明日路一般。但太后其实也有不愿与她人分享的秘密和不想回顾的往事。于是她其实并未回答赵钦,而是也换了个角度回答他的问题。 “皇帝都知道了。” “知道的不多。” “多少不要紧。皇帝带赵侍诏走吧,皇帝啊,这天下,终归是你的天下。” “母后说的是。” 室内寂寂,这一对继母子也没甚说闲话的心情,又或许是赵钦问到太后那一段避无可避的往事,因此使她越发觉得索然,而太后的索然却令赵钦觉得安心。 “母后,终有一日,朕会下旨,迎如意入主未央宫。” 他本来已经走到准备离开,忽的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竟回头说了这样的一句,果见太后脸上浮出一个淡淡的笑。那一刻,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赵钦心里湮开,但他到底是个男子,归根到底是很难去明白一些幽微不可查的感情的。 太后应了一声好,又说:“这才是双赢,不是么,皇帝。” “是。” 赵钦终回了这一个是,向太后颔首,便离去了。 三日后,一个叫做春喜的宫女莫名被消失了,与此同时,淑妃因冲撞圣躬而被褫夺妃位,降为何嫔,而她的协理六宫自然也随之被撤去。此外,赵钦又下一旨,言中宫未立,贤妃有女难免力有不逮,韦婕妤位分不高恐独木难支,请太后代掌六宫,前寿康宫赵侍诏、今福宁宫赵侍御协理。贤妃因此更加谨慎,赵惜柔欲与贤妃合谋之事,暂未成。 —— 春,晨。 阳光划破长空,又是一年春天,先后过世第二年,请皇上立后的折子便雪片一般飞上来。赵钦从不担忧这种有备而来的事,不过,没有一个帝王喜欢这种受人胁迫的滋味,赵钦亦不例外。 福宁宫内的一切依旧井然有序。赵侍御自从寿康宫重回福宁宫后,倒是一改从前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态度,对福宁宫中大事小情都更多了一分勤谨。 这一日,赵钦下了朝,先是在路上碰见贤妃,又是碰见何淑容。心下叹口气,想这都是从前自己做下的冤孽,最终还是选择了去何淑容处坐一坐。 何淑容是个聪明女人,皇上不驾幸后宫是从赵三小姐成为福宁宫大侍御开始,若说皇上不临幸妃嫔与赵三小姐无关,何淑容不信。好在何淑容不是那种痴心妄想的性子,她已有一子,只要儿子平安长大,她就是一世的荣华富贵。 或许就是因为何淑容这份淡然,赵钦在面上待她一如从前。 今儿是月初,有外头送来的许多贡品,内务府捡了最好的送过来,赵侍御这些日子历练出一副火眼金睛,又在这些顶好的贡品里挑出最好的来。这正是吃香椿的季节,赵如意想了想,便往下吩咐:“跟御膳房说,让他们今天给做道香椿炒蛋。” 拂云宫里,何淑容给皇上亲自倒上一碗顶顶香醇的红茶,皇长子日渐长大,口齿自然也就日渐地伶俐。一口一个父皇。何淑容很知道本分,此时的她早已收起少妇的娇憨,只慢慢与赵钦说起儿女经。 正说着话,外头却有侍女来禀,说是贤妃到访。贤妃是带着女儿来的。如今后宫里这几个人,也唯有她们两人还能与皇上坐在一处说说话。 “贤妃来了。”赵钦的笑容是温和的,却也是淡漠的。贤妃手捻着一只佛珠,那平淡的神情不似嫔妃,倒似姑子。 小公主要略小大皇子几个月,黑葡萄似得眼睛不安分地望向四周,赵钦倒极是喜欢这个女儿,亲手将她接过来要抱,小公主方甜甜地叫了一声父皇。贤妃听了,方露出一个贞静的笑。 “皇上在这儿用午饭吗?妾让小厨房新摘了香椿,估计还挂着露珠,新鲜得很。” 赵钦正逗小公主说话,听了这话只是淡淡。 “朕就不扰着你们了。” “是。” 何淑容低头应是,露出洁白的颈来。小公主忽然唤起了母亲,贤妃忙从赵钦手里接过女儿,她无意间触到赵钦的手,心头有些微的震颤,却也很快恢复平静。 赵钦却未感受到贤妃的心内起伏。外头的阳光开始挪动屋子里来,赵钦瞧着晨光,章公公眼观鼻鼻观心,立刻吩咐人准备伺候起驾。 “父皇。” 走前,小公主奶声奶气地又对着赵钦叫了一声父皇。赵钦方重看了一眼贤妃,道:“好好教养小公主。” “是。” 赵钦一回到福宁宫便闻到了淡淡的香椿的香气。淡青色的宫装令赵如意的眉眼都添上一层高级感。虽说从小到大国公府都未克扣过她的花用,但这样的上好的料子,却也是她从前从未肖想过的。 皇上驾到,众人皆是要行礼的,即使福宁宫内,皇上对赵侍御的另眼相看众所周知,但赵侍御一向重规矩,从不恃宠而骄。说来,人也奇怪。若是别人这般,赵钦自然只觉得这人懂事,但若这份懂事体现在赵如意身上,赵钦便总觉得别扭。 又想到今日早朝那雪片般的折子,这别扭里就又多了些胶着的暧昧。赵钦于是亲自上前扶赵如意起来,又与她说:“御膳房今天可是做了香椿?” 赵如意脸上并不挂一丝笑容,倒是闻到他身上小女孩儿的奶香,心知他是被其他事绊到了现在。心里清清静静地,又想起自己之前与他在福宁宫门前九重台阶前的对话,忽也从容起来。 “这正是吃香椿的时节。” 赵钦像是知她心意,握着她的手略用力,像是要解释什么,又像是要给她力量一般。四目相对间,他忽与她道:“今天有言官上本,请立中宫。” 赵如意眼睛一眯。 赵钦未看漏她眸中一闪而逝的端凝。 “这样快。”她说。 他于是也笑。 “是啊,这样快。” —— 赵国公府。 赵国公近来得一美妾,所谓老树开花,枯木逢春,如今的赵国公像比从前足足年轻了五岁。赵国公夫人亦不见老态,公侯之家消息从不闭塞,自从赵国公夫人得知赵如意入福宁宫做了女官,心中便总有些念头,隐隐的总是按不下。 却偏偏赵渊已是被记做了嫡出。 今日,赵国公罕见地放着美妾不理,竟来了正妻的院中。赵国公夫人素知丈夫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赵国公这等出身,资质亦不差,虽碍于出身难做成一等臣子,但总是不愁仕途。如今妻妾和睦,两个儿子皆还年幼,三个女儿,一女为妃嫔,一女为女官,虽说不像是一等豪门的格局,却也不算败落。 既是这样岁月静好,丈夫此来,当是为了宫中事。一想到自己唯一的女儿,赵国公夫人难免打起精神。叫人添了普洱,又上了一些新鲜果子,望着丈夫那张喜怒不辨的脸,赵国公夫人亦是淡然。 “今日早朝有言官上本,请立中宫。” 似是平地一声雷,赵国公夫人看向丈夫,眸中闪烁出难言的复杂。 翌日,赵国公夫人请进宫探望贵人。如今宫中宫权归寿康宫与福宁宫同有,而赵如意如今只是女官之身,只管宫内示意,因此外命妇的牌子是递到太后宫中的,太后不喜赵国公夫人为人,便对慈姑姑道:“赵国公夫人思女心切也在情理之中,近日哀家精神气短,叫她明日不必过来请安。” “是。” 赵国公夫人一向不得寿康宫待见。赵国公夫人是心思细腻之人,此时担忧女儿前程,难免多想,对应嬷嬷道:“太后娘娘对我一向冷淡,近来我细想,总觉得当是有什么缘故。” 应嬷嬷端来一口热茶,像是忆起什么似的,不过轻飘飘地道:“太后娘娘性情如此。” 捻一捻佛珠,赵国公夫人呷了口茶,似是想说什么又终究没说,眉毛似皱非皱,却说:“让他们将诰命服先找出来,小节上别叫人抓着错漏。” “是。” 赵国公夫人闭目,遂不说话。应嬷嬷方慢慢带着侍婢退了出去,独留赵国公夫人阖着眼修身养性。却说赵惜柔听说母亲将要进宫,不知怎的竟觉得莫名心慌。崔选侍正替她涂蔻丹,像是察觉到主子心中的震颤,崔选侍按一按赵惜柔的手: “主子莫慌,成败也就这一举了。” “若母亲知道,定是不赞成我的。” 赵惜柔哀哀叹道。 崔选侍听罢,面容也凝重了,扣着赵惜柔的手略用了力,声音却还温柔。 “说句不恭敬的话,赵侍御好了,也是国公府的脸面。夫人疼娘娘甚深,但夫人一样也是国公府的当家夫人,也当以国公府的脸面为重。” 崔选侍这一番话更加令赵惜柔寝食难安。又想到母亲那素来端方的面孔,明明椒房请安这样的喜事,硬生生叫赵惜柔过出愁云惨雾的气氛来。 赵惜柔看着尚在壶中的祁红渗出袅袅幽香,终是慢慢定下心来。这茶香,即使四散也不过依旧困于这四方天地,就如这命途,人已在局中,逃不过。 --------------------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还放在寿康宫,是因为要讲一讲上一辈的事 这篇整体起伏不是很大,其实也不符合现在大部分网文的套路,故事内容也不算可圈可点,挺平淡的,没有什么爆点奇点爽点。但怎么说呢,算是我的一个情怀。上个马甲的第一篇文就是宫斗文,那篇文大概写了几章就被编辑敲喊我签约,虽然扑了这么多年,扑的换了四个编辑了好像(微笑 现在行文思路有所转变,如果在追《女配[快穿]》的姐妹可能会发现这篇和女配真的,非常不一样。 这篇不会写很长,接下来10-20章以内就能写完,可能还包括了番外。因为以后写纯古风的文的几率不会太高,所以这篇会按我21年之前的行文思路和逻辑写下去,也算是对从前风格的一个交代吧。 第62章 寿康宫(6) 赵国公夫人进宫前,赵惜柔求见贤妃。贤妃如今有女万事足,何况日后公主出宫建府,也是能接生母出宫的,她的日子因此很有盼头,许多事早便看得淡了,尤其淑妃被贬为何嫔,宫权又尽付寿康宫与赵侍御之手之后,贤妃便知帝王心之所向。 只是贤妃明白,赵惜柔却未必明白。于是她依旧以为贤妃仍是愿与她合谋的贤妃。不过赵惜柔到底是赵侍御的嫡姐,赵侍御日后若真有大造化,赵国公府就不能败落,赵国公府只要不败落,赵惜柔就能平平安安的在这宫里活着。 这么想着,像赵惜柔这种蠢人,却真是一等一的好命了。听说她曾还坑过赵侍御,可为着家族计,赵侍御也不能真把她如何。无非是敲打冷落,倒不能逼她去死。 贤妃将门出身,她对于蠢人的不耐烦自然也不像淑妃那样婉转,因此当赵惜柔见到贤妃时,便能在她脸上见到一丝挥之不去的冷意。 赵惜柔当然不知这是贤妃已是厌了她的缘故,更不知在贤妃心中,已认定了赵侍御日后恐有大前程。不过贤妃一向气度娴雅,见赵惜柔规规矩矩与她见了礼,便也不多为难她。紫金色的铜炉雕刻繁杂的花纹,一缕袅袅的白烟浮过贤妃面前,令她娴雅的面容染上了三分朦胧。 赵惜柔自然无暇欣赏贤妃的美貌。她与贤妃潜邸时便相识,如今淑妃已经是何嫔了,宫里妃嫔数她和贤妃出身最好,如今外头请立中宫的折子雪片子一样的飞,赵惜柔虽不知朝堂事,但多少也闻得了一些风声。 也因这风声,她看赵如意越发碍眼。虽不知道她在御前究竟是个什么景况,但她得圣上青眼是肯定的。而更让赵惜柔堵心的是,虽说她只是个庶女,甚至没有母族,但她出身赵国公府也是事实。 也就是说,她的父族足够显耀,若是天子有意,这皇后之位未尝不能一争。这也是赵惜柔必须同贤妃联手的原因。 因此,赵惜柔在与贤妃说了些没营养的宫中事后,便与贤妃道:“我这有个消息,想说与娘娘一听。” 贤妃那张脸上喜怒不辨。 “你说就是。” 贤妃的声音淡淡的,带着一些无可无不可的意味。 “听说赵侍御从前与人订过亲。” 贤妃眼眸猛的一抬。 赵惜柔拿帕子擦一擦唇,像是要刻意掩盖某些似是而非的笑容。其实有些事情不过一层窗户纸而已,端看谁愿意做那个捅破窗户纸的人罢了。 “这话可不好乱说。” “瞧娘娘说的,我是她的亲姐姐,若她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过往,我若想查,必是能查到的。”到底是国公府嫡女,即使如今位分不高,真端起来,依旧有一股睥睨众生的气场。不过贤妃实在无暇欣赏赵惜柔的气度。而是在这一瞬间,她想起了很多。 她甚至想起了自己在潜邸时,赵钦捏着她那尖尖的下颌,用谁也瞧不出破绽的神态问她:“蕴娘喜欢孤,是吗?” 他那时的声调是那样孤寒,又是如此的孤单。 “殿下在民间时,曾与人定过亲。”母亲的话再次循时光而来,而与时光交错的则是赵惜柔那一句:“听说赵侍御从前与人订过亲。” 难怪,难怪谁也不曾抬举的赵家庶女,即将被她嫡亲的姐姐许给一个宦官的庶女,竟莫名被提拔成御前女官。也难怪淑妃和何太妃想要一石二鸟,却最终把自己折了进去。 是她啊,原来是她啊。 “我知道了。”贤妃掩下心中的烦乱,再去看赵惜柔的那张脸时忽然充满了厌烦。这种感觉是怎么样的感觉呢,是嫉妒么?是羡慕么?都不是吧。她如今只是个母亲,不是从前怀春的少女了呵。 “娘娘。” 赵惜柔自然是不甘心贤妃只有个这样反应的,然而贤妃现在再看赵惜柔,只觉得她找死。于是免不得拿些话来搪塞她,话里话外也无非是明日先见了她亲娘,看她家里什么打算,再做其他。以及赵侍御不过是个女官,即使从前定过亲也不是什么污点。赵惜柔一时拿不透贤妃态度,却也知道今日所谋之事不成,便又在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告退了。 赵惜柔走后,贤妃重新整理了情绪,她深知这九重宫阙之中,最不缺的便是有心人。赵侍御的前事今日能由赵惜柔揭开,日后也便会有旁人。但如果这位赵侍御当真就是陛下从前在民间的未婚妻,那么这后位……贤妃不比赵惜柔优柔寡断,也不比淑妃惯用小巧,也不像韦婕妤多思多虑,她素有决断,行事也果决。 她心知在这百官请陛下立后的紧要当口,得圣上看重的赵侍御必将成一个活耙子,但,如果她能在此时卖陛下同赵侍御一个好……贤妃下意识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手,水葱似的一双手,最是养尊处优的一双手,如今这双手,也学会手段了呵。 殿中依旧满室芳香,小公主醒了要娘,她却对贴身侍婢道:“随我去福宁宫。” —— 福宁宫。 赵钦正陪赵如意写字,听人说贤妃求见,一时竟反应不过来。说来有趣,宫里就两个有子嗣的妃嫔,但她们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倒是那些无子的常上蹦下跳,惹人烦恼。赵如意得知此事,心里划过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想了想,放了笔对赵钦道:“我自己写就行,你去瞧瞧吧。” 这段日子,两人越发心意相通,言语间自然也多了几分随意,赵钦于是搁了笔,嘴里却说:“别偷懒,回来看你写的字。” “行。” 赵如意应他一声,见他走了,方有拿起笔继续写起字来。心里却想,贤妃一向低调,此时过来却是做什么呢?但饶是她素来机敏,却也没想到贤妃竟是为她而来。 赵钦在福宁宫主殿见贤妃,贤妃为人不愧于她封号里的这个贤字,举止从容皆有度,令人见之便觉舒服。 也因为贤妃从来懂事,赵钦对她也温文客气。免了她的礼,指了个地方令她坐了。殿里的紫金炉吐出瑞脑的香气,晌午的阳光最烈,贤妃咬了口宫人奉上的无花果,觉得甜了嗓子,于是又喝了口茶润润喉。 赵钦不知她此时过来是为何,但他素来是个宽和有耐心的君主,于是只与她闲话家常。 “小厨房做的稣酪不错,你也尝尝。” “是。”贤妃柔声应了,将桌上那一碟平整的酥酪用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她一向颇具耐心,切稣酪的时候神情凝重,像是郑重地对待某种艺术品。待最终切出她满意的形状,吃了一口,心里觉得忝足了,也感觉到陛下的耐心就要耗尽了,方抬起头道:“臣妾得知了一些有关赵侍御的传闻,觉得或许陛下想知道,便想着来与陛下说一声。” 赵钦依旧温文,只是声音里浸出了一层冷。 “若朕不想知道呢?” “陛下。” 她似是叹了一声,仗着潜邸旧人的情分与胆量,眸中含了某种只有她自己才能明白的情绪,平视着他。 “陛下,臣妾什么都不争,只要嘉儿平平安安长大,臣妾这一世的心都能放下。陛下,她就是她吧。” 她就是她?望着她似是探求的眼神,赵钦竟笑着叹了口气。 “朕猜你也知晓了,你从前心里眼里只有朕,后来倒是渐渐冷下来。这样也好,对谁都好。是,她就是她。” “可是她们不知道啊。” 明明以为自己不会伤心,可为什么在他亲口承认的那一刻,她的心还是不可遏制的收缩了一下呢。或许这便是多年的一段心事终于放下的滋味了吧,她十分坦然地笑了笑:“刚才赵婕妤来找臣妾,与臣妾说,她听说赵侍御早先在民间时与人定过亲。皇上,既然她是她,就让所有人都知道了吧。不然恐怕徒增事端。” 其实贤妃这话有些僭越了。毕竟天子的心意不可轻易揣测,但她仍然想小小的赌上一把。而显然,她赌赢了。 赵钦听了她的话,颇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想了想方道:“嘉儿也是朕的女儿,把你的担心放回肚子里。” 这便是予她承诺了。贤妃笑应了是,苍天可见,从她进福宁宫到现在,没有哪一个笑容比此刻真心实意了。可怜天下慈母心,赵钦见此,亦有半分动容。贤妃目的既已达成,便不再打扰他,乖觉地告退,而赵钦亦未留她。 翌日,赵国公夫人入宫请见。太后素来不耐烦应承赵国公夫人,宫中尚无皇后,赵国公夫人在寿康宫门口磕过头便去了赵婕妤宫中。 赵惜柔盼赵国公夫人久矣,尤其昨日在贤妃跟前折戟,赵惜柔想见母亲的心情就更焦切了些。皇后孝期已过,不过皇上久不来后宫,宫中众人怕触了皇上霉头,依旧不敢做鲜亮打扮。赵惜柔倾城之色,月白色织金遍地缎裙,烟色撒银上衣,发髻只用了一只羊脂玉大簪簪着,蛾眉淡扫,胭脂轻涂,由崔选侍伴她左右,赵惜柔在玉英宫侧殿的小厅里见了母亲。 --------------------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快乐呀~ 第63章 寿康宫(7) 赵国公夫人上次见到女儿,还是皇后薨逝,自己作为诰命入宫哭灵。那时女儿因赵如意建言献策而得两宫青眼。赵国公夫人虽忌惮赵如意,但她素来客观,不得不承认赵如意的本事,亦知她于此道算是个中高手。 那是赵国公夫人亦想,只要女儿容得下她,凭赵如意的本事,四妃之位指日可待。只是后来之事却不如赵国公夫人所想那般顺遂,甚至或多或少脱离了她的预想。谁能想到赵如意竟能至天子跟前,谁能想到赵如意竟有今日。 天子毕竟尊张氏为太后,而太后当年……一种异样的感觉划过赵国公夫人心头。等她再凝神时,便已至玉英宫殿中。 赵惜柔水葱一样的年纪,眼底因为连日的辗转难眠而显现出乌青。赵国公夫人只此一女,见此难免心疼。 依照宫中规矩,赵国公夫人需向赵惜柔行礼。礼法不可废,赵惜柔虽心内不忍,依旧是稳住了心神生受其母一礼。礼毕,奉赵国公夫人上坐。 待赵国公夫人坐定,未等赵惜柔开口,她便开口道:“当年……” 赵惜柔自然明白母亲话中未尽之意,但赵惜柔想,若是有再选一次的机会,当年的她怕是依旧会希望能够侍君左右。 于是赵惜柔只是不语。 偏是此时,有小宫女脆生生的声音传过来,说是请见婕妤娘娘。 “真是没眼力见。” 崔选侍嘟囔一句。赵国公夫人如今十分不喜崔选侍为人,却也知道女儿信重她,于是只做沉吟,并不言语。 赵惜柔亦觉得这小宫女不大伶俐,但她好人做惯的,晾了外头那小宫女一会才道:“让进来吧。” 因是想着母女之间要说私房话,赵惜柔早把身边伺候的宫女清了个干净,独留下崔选侍一人服侍。赵惜柔发了话,崔选侍虽是个女官,但她一向能够做小幅低的,垂首应是,便过去了。 赵国公夫人对崔选侍百个看不上眼,此时见她走了,明里暗里提点一句: “娘娘从小心软,如今在宫里自是样样都好,但我还是想提醒娘娘一句,莫忘了亲疏长短。” 赵惜柔的模样颇类其母,如今赵国公夫人眸光淡淡,似笑非笑的样子与赵惜柔那西子捧心的模样像的非常,赵惜柔自幼长在母亲惜下,虽说母女性子南辕北辙,赵惜柔却也知道母亲这般作态,便是不满。 “母亲哪里知道我的处境。” 说着眉头微蹙,眼中已是水光粼粼。到底是亲生女儿,赵国公夫人见此亦觉不忍。正巧崔选侍在此时过来,赵国公夫人便把劝慰的话吞到肚子里,只听崔选侍道: “滴红来禀,赵侍御听说母亲入宫,特地告假来见。” 赵惜柔如今深厌赵如意,尤其是她将赵如意曾在宫外与人定亲的传闻漏给贤妃后,早做好了与赵如意撕破脸的打算,只是赵惜柔并摸不准母亲的意思,一缕碎发垂下,赵惜柔把玩着那缕头发,良久不说话。 赵国公夫人实在觉得不像,于是给女儿使个眼色,又对崔选侍道:“人已经来了么?” “是。” “那就请进来吧。” “母亲!” 赵惜柔的声音有些颤了,赵国公夫人心下一叹,却懒得再看她。 “那是你妹妹,上了族谱,正经记在我名下的。” 赵国公夫人揉揉额角,声音不轻不重的,却又仿佛似有千斤重。赵惜柔像是不可置信,一时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轻轻吁出一口气,只当是默认了。 赵如意赵侍御身着淡青色女官服制,头戴狄髻,只配套的首饰是银制的,虽不华丽,却有说不出的古朴风华。赵国公夫人一向对赵如意另眼相看,虽然从未想过与她亲近之意,更兼之如今自己亲女见她是分外眼红,赵国公夫人仍赞道: “久不见如意,如今瞧着的越发出挑了。” 赵如意微笑。 如今虽空得一个正四品女官之位,却如何能在一品夫人诰命面前猖狂,何况此人又是她的嫡母。 “给太太请安。” 赵如意从不拿不必要的乔,虽不打算给赵惜柔低头,但赵如意比这个嫡出姐姐聪明的一点在于,她明白她姓赵,她虽与赵惜柔不睦,却从未有过背离家族的念头。家族是什么,大部分时候,家族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存在。对于这些道理,赵如意一贯清楚。 赵国公夫人并不喜欢赵如意。从她眼中暖融融的目光到唇腮噙着的笑容,无不透出一种虚假。赵如意知道,这是因客气、忌惮,不得不有的虚与委蛇。她心知赵国公夫人于宫内消息并不灵通,但灵通不灵通的,她如今为福宁宫大侍御的事,也不算什么稀罕的新闻。 嫡母一定也很困惑她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吧。其实不说嫡母,究其原因,连赵如意自己都很困惑。 “快起来,这不敢当。”赵国公夫人虽这样说,声音却是淡淡的。 “太太可别这样说,这就是折煞我了。”赵如意却笑,但声音也是淡淡的。这一刻,赵国公夫人倒不似赵惜柔生母,反而像是赵如意生母。 赵如意笑容切切,目光一转,又望向赵惜柔。赵惜柔下颔微抬,眼瞳往下瞧,很有些睥睨众生的味道。赵国公夫人冷眼瞧着,心里一阵冷过一阵。 赵如意见赵惜柔不说话,心知她是打算叫自己给她行礼的。赵如意唇角撇过一丝笑,她又一向有唾面自干的本领,也不理赵惜柔,而是自己凑到嫡母跟前,捡了个方便的地方坐下了。 赵惜柔难免火起,崔选侍也不愧为赵惜柔贴心肝儿的人,见了连忙斥道: “赵侍御好不懂规矩,论公,娘娘是嫔妃,大侍御不过是个女官。论私,娘娘是嫡出,大侍御不过一庶出尔。” “一家子不说两家话,阿崔这话说的不应当。” 赵惜柔尚未说话,赵国公夫人已是亲自出面弹压就崔选侍,又对赵如意道: “如今能在皇上身边侍奉,是你和赵家的福气。” 不论前尘,赵如意到底更喜欢同赵国公夫人这样的人说话。明白,通透。只是这份明白与通透是否是岁月与经历赋予的,赵如意就不得而知了。 “太太或许不知,我能有这段机缘,还是因为婕妤娘娘。” 赵国公夫人消息不算闭塞,但臣子家眷到底不好探听宫闱事,赵惜柔又不是个透亮人,说话一向喜欢云山雾罩的。赵国公夫人起初得知赵如意成了福宁宫中的大侍御已是十分惊讶,她是个多思的人,因此也难免多想,但如今看赵如意这番模样,显然这里头还有自己不知道的文章。 又见这赵惜柔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赵国公夫人心下一沉,那两道并不明显的法令纹此时也明显起来。眼皮子一撩,先看赵惜柔,眼观鼻鼻观心,又看向一脸跃跃欲试又深带痛悔知情的崔选侍,立刻便明白了此事并不简单。 只是母亲总是不愿意往坏里揣测自己女儿的。左手的紫檀木数珠一转,赵国公夫人微扬起头,赤金的流苏簪子叮当晃动,发出低沉的声音。 “哦?这话怎么说?” 眼见赵国公夫人慢慢看向自己,赵如意垂眸一笑,显得淡然。 赵惜柔素来不喜焚香,每日令花房送来新鲜花朵,隔日便弃置。此时屋里的百合香气浓的逼人,赵国公夫人的目光慢慢从赵如意脸上刮过,即使她垂下头去亦不舍得放开。 屋内忽然就静了。 “瞧三小姐这话说的,就像是与家里生分了一般。” 赵如意是烦透了崔选侍。不过这一回倒不必她出手,赵国公夫人早不喜崔选侍几次三番故作高明,把赵惜柔往阴沟里带。赵国公夫人一品诰命,自不必隐忍,只是若她发作女儿身边得力的女官,这消息若传出去,实在是太不好听。 念及此,赵国公夫人手中的紫檀木数珠便捻的更勤了。 “惜柔啊,咱们母女三人说说话,可好?” 只是若赵国公夫人是那种一味隐忍的人,恐怕今日坐上国公夫人之位的也不会是她。崔选侍的面容有一瞬间的变幻,赵惜柔虽不赞同母亲当着赵如意的面下阿崔的面子,但她自来柔顺,何况孝道大于天,即使心下万般不喜,到底不敢忤逆。 “母亲说的是,我也想母亲想的紧。阿崔,你先回去歇着吧。” “是。” 不论心中如何做想,崔选侍柔顺的低了头,她脖子有些短,赵如意远望过去,心里吐槽一句,真是毫无美感。 金碧辉煌的大殿,衬得人越发单薄了。赵如意含笑望着赵国公夫人母女二人,除去岁月刻痕,这是两张非常相像的脸,那一瞬间赵如意竟想,若是自己亲娘还在,她们母女俩站在一起,是否也会是这样的情境? 她的怅然忽然便被放大起来,白昼里,室内久坐无风,明明是咋暖还寒的天气,身上还是有些莫名地躁了。 “如意啊,你还记得当时你入宫前与我说过什么?” 赵如意实在避不过嫡母的目光,于是也就懒得再避。两人目光相撞,赵如意发现自己竟不再害怕嫡母那严苛而冷肃的本质。 “记得。” 赵国公夫人微微颔首。 “如意啊,你说你不愿嫁人,虽然我不知道因由,但当时我就想着,你一定是个有志气的孩子。有志气的人都有脾气,你方才说你能有今日多赖你姐姐,你这话说的,却叫我不寒而栗。” 赵如意发现嫡母忽然就不玩她手上的那串数珠了。 “如意不敢。” “我在外头,消息并不灵通。只是我也好奇,你本来应当在惜柔这儿做女官才是,怎的如今却依旧叫阿崔拔了头筹,你却另谋了高就?” 第64章 寿康宫(8) 咔的一声,一朵月季花被剪落,沾染了泥土的月季有一种类似被玷污的颓废之美,太后食指和小指都带着鎏金嵌玉的护驾,眉毛也细细描画过,这是后宫中第一人该有的至高无上的雍容态度。 “你瞧,皇上当真是喜欢赵侍御。” 太后对着另一朵依旧傲然盛放的月季说道。 慈姑姑替太后加了一件斗篷,脸上是不变的和善笑容。 “到底是青梅竹马。” 太后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些。 “是啊,到底是青梅竹马。这人呐,文治武功是师傅教的,当不当得好这个皇帝是自己个儿的天分和先祖的福荫,唯独情这一字,这一字……” 太后将剪刀递与慈姑姑。 “先帝就参不透,不论他处,哀家实在觉得,皇上啊,在这块和先帝像的仿佛活脱了个影儿。皇上忌惮哀家,可皇上也不想想,若是没有哀家……” “皇上心底是孝顺您的。” 太后一笑,摆摆手道:“哀家知道,皇上是极孝顺的。” *** 赵国公夫人自觉弹压住赵如意,却不曾轻敌,她用眼神按住跃跃欲试的女儿,含着笑等赵如意回话。 嫡母一向难缠。 不过若是不难缠,嫡母也不能将当年本是行三的父亲运作到世子之位上。 “女儿想,母亲今日进宫并不是为了这些琐事而来。命妇入宫时辰有限,想来母亲也不愿意在这种小事上浪费时间。” 赵如意笑的平淡,眼见赵国公夫人那完美无瑕的面容上出现一丝惊讶与彷徨,她倒依旧不卑不亢。如今到底不比从前,但从前步履薄冰亦不失骨气,如今不缺底气,难免愈渐从容。 “听说朝廷有人上本请立中宫,我想母亲是为此事而来。” 赵国公夫人瞳仁一缩,不过一瞬,赵如意脸上那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在赵国公夫人看来已是碍眼。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和她生母一样无欲无求的眼神,那样淡淡的,宁静的,惹人厌的。 “母亲应该明白,姐姐没有一争之力。我想,母亲也不愿意姐姐卷入这些争斗吧。赵家已是一品公爵之位,即使再进一步,也不过是多一个承恩公的虚职,咱家,不必以外戚立家。我与父亲相处时间不长,但女儿晓得,母亲是守成之人。” 赵如意完全无视掉赵惜柔,她就这样目光坦荡地望着嫡母,她看见嫡母的眼中,出现了难以言喻的厌恶,以及无可附加的欣赏。 “你怎能妄言前朝事!” 赵惜柔总是这样跟不上节奏。赵如意揉揉眉心,她是个心宽的人,即使有些事可以因为时过境迁不太计较,但有些人真的很难让人原谅。 “惜柔。” 赵国公夫人按按女儿的手,却想着,女儿的心,终归大了。不,眼前还有一人,她从她的目光中,看见了那仿佛潜藏在静海之下的无穷野心。 赵如意却没那么多时间陪她们打太极,赵钦和太后都许她来见嫡母,其用意很明显了,不是吗?从前没想过未央宫的重量,她是个喜欢自由的人,而这个世道自由往往捆绑着权利。因此想要自由时便知自己需要获得权力,而如今权力唾手可得,忽知与权利相辅相生的,是责任。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她亦知,今日可与这一对嫡亲母女平起平坐,多赖赵钦相撑,也多赖太后成全。赵惜柔所在的玉英宫处处皆舒心,她自幼富贵里浸淫,赵如意环视一圈屋内,欣赏一番她的品味,静静呷口茶,望了赵国公夫人一眼。 她望她的眼神带起一种秘而不宣的意味,赵国公夫人与赵如意不算熟,但她了解这种人。这种人生性不张扬,因为聪明过头,鲜少说废话,因此常令旁人觉得冷淡。 她们这种冷淡的人很少会在人前表露出自己的想法和情绪,更别说这样叫人欲一探究竟的眼神。 “我有话想单独与母亲细讲。”赵国公夫人的眼皮不受控制的一跳,心想,是谁给了她这种底气。” 但不论是谁,不会是赵惜柔。还不等赵惜柔对赵如意的逾矩做出任何反应,赵国公夫人已是对女儿道:“娘娘,如意也是我的庶女,她既有此求,我该满足她的。” 赵惜柔心中万分不喜,偏偏不能不给母亲这个面子,于是只好道:“西配殿也是极好的,我这就令人带母亲和她过去。” 甚至连如意也不愿意称了,此景此情,令赵国公夫人万分后悔当年将赵如意送至赵惜柔跟前。只是世事没有当初。 赵如意与赵国公夫人由宫人领着去了西配殿,她们两个都不是这玉英宫侧殿的主人,使唤起下人来难免都底气不足,好在赵惜柔虽厌赵如意,却不会令母亲难堪。于是自有宫女上前与赵国公夫人道:“若是夫人觉得不便,奴婢这就带着她们下去。” 赵如意向来是个低调的人,闻此竟笑吟吟抢白:“那就多谢了。” 她这样的态度自然令赵国公夫人深觉古怪,待那些宫女们下去,方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如今尽可说了。” 赵惜柔调理下人其实也算有一手,宫人下离去前茶点都备好,赵如意亲手替嫡母斟了盏茶,方慢悠悠道:“我刚说姐姐于中宫没有一争之力,母亲定也是赞同的吧。” 即使心中称善,赵国公夫人也并不急着表态,她接了赵如意递过来的茶,无不优雅的尝了一口,似是无可无不可。 “如意你虽入宫不久,倒把贵人们的说话方式学了个十足。” 赵如意不过一笑。 “当年姐姐听信崔选侍的谗言,想将我嫁于宦官,我不愿为人所迫,也不想成这恶心的亲,于是令择韦婕妤,韦婕妤承诺事成之后许我一个女官之位,令我摆脱这门恶意的亲事。” 赵国公夫人听赵如意这说辞,难得的竟眉毛都没动一根。而赵如意似乎也不需要她对于此事有什么反应。 “后来韦婕妤成事,得了协理六宫之权,也是这时候,圣旨明发,我成了福宁宫大侍御。姐姐始终以为是韦婕妤抬举了我,姐姐虑事实在是太窄,且不说韦婕妤是否有这个能力,端看她那份心胸,也不会许我成为圣上的女官。” 赵如意望着赵国公夫人不掩震惊的瞳孔,终是道:“母亲接我回来之前也是查过我的,我曾与人议过亲,不怕与母亲明说,曾与我议亲那人,便是当今天子。” 啪嗒。 香断了。 赵国公夫人许是一时难以接受这样大的信息量,竟罕见的沉默了。赵如意却不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她语气平平,说出的内容却令赵国公夫人深觉悚然。 “母亲,我与当今圣上青梅竹马。而这上天入地都想不到的缘分,是太后娘娘与我姨娘,共同送给我的。圣上已知此事,他接受了。因此,为家族计,还请母亲告知我姨娘之事,以及,太后娘娘之事。” 约莫是晌午时分,明明该是艳阳高照的天空却忽的下起雨来。赵如意女官之身,不比赵惜柔空闲多。赵如意又非赵国公夫人亲女,再母慈女孝也是有限,把立场分说了个明白,便也罢了。 福宁宫一堆的事体还等着赵如意,却又被赵钦扔了件事。 “下个月是太后娘娘千秋,你瞧着办。” 赵如意的目光扫过赵钦的脸,外头是雷电的暴躁声音。赵如意感觉到他的手攀上来,男人的指节是这样粗粝,赵如意重又回眸望过去,见到的是赵钦带着笑意的眼睛。 赵如意应是。 *** 赵国公夫人约莫又劝了赵惜柔近半个时辰,等外头雨势渐小了,赵国公夫人便道: “命妇请安的时辰都有定例,娘娘,我这就回了。” 虽说母亲说的话叫赵惜柔不喜,但到底是生母,赵惜柔又一向是孝顺的,此时眼眶也有些湿了,那帕子擦了擦,哽哽咽咽道: “我送母亲。” 赵国公夫人又叹了口气,明明不是那样儿女情长的人,此时却分外善感起来。 “我本就说你不适合宫中,是你父亲当年执意要送你潜邸。如今万事休提,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这世上事啊,你不惹着人,凭你国公府嫡女的出身,一世平安还是有的。” 赵惜柔的千般不愿万般不甘都写在脸上,赵国公夫人捏捏女儿的手,最终将手上的那一串楠木数珠赠与了她。 “若是心不静的时候,数一数珠子念一念佛经,方知万事不过虚妄。” 其实赵国公夫人并非不争之人,只是女儿天资如此,不是不愿争,而是不能争!赵惜柔点头,赵国公夫人摸摸女儿的头发,心头万般酸楚,终没说话。 对于母亲的话,赵惜柔终归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想也明白,她从小金尊玉贵的长大,入宫后虽有波折,但先皇后贤良,宫中未有不平之事,赵惜柔虽是个婕妤,却也没受过什么委屈。 唯有在赵如意身上跌了跤。 她不喜欢赵如意,本想着打发也就打发了,没成想这蓬头垢面的丫头竟翻了身。赵惜柔一向高傲,却也糊涂,又有崔选侍天长日久的挑拨,赵惜柔对赵如意的恨,绝非赵国公夫人三言两语便可转圜。 只是哪里还有她恨的时间,赵国公夫人在回府路上,反复咀嚼赵如意方才话中之意,一时竟浑身冰凉,良久良久,方痛悔似的闭上眼。大局已定啊。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几章估计就完结啦~ 第65章 终章 赵钦近来事多,边关新拨调的楚将军连胜三场,直打的胡虏败退,赵钦在福宁宫用过晚膳后便去了清凉殿议事。赵如意夜里无聊,便独自在书房超经。 当她抄完第五品——如理实见分时,见自己在宣纸上写的工整字迹,只见上头写:“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心中一时不知是否该有所悟,只觉不是滋味,心里怪没着落的。 约是人定,外头忽传来一阵喧嚷,她将最后一笔勾完方不紧不慢地出门迎他。四季有变幻,往来成古今,似乎唯有他一直都在。 一如赵如意最知赵钦,赵钦一样最知赵如意。今日见完赵国公夫人后赵如意就一直魂不守舍。从前若是在清凉殿忙到亥时,他必是要夜宿清凉殿的,唯今日。韦相因此有缘与当今与清凉殿门口分别,告退时甚至想,听闻天子自先后故去,哀痛至极,对后宫颇是平淡,怎的今日?不过这到底是天子闺内之事,韦相身为相辅,他既不是言官,也不是那等八卦的碎嘴婆子,对于此类疑惑自然只是想想便作罢。老神在在的于宫门口坐上轿子回了自己府中。 赵钦这个时辰回来赵如意亦觉惊讶,但她素来心细,略一想想便明白他所为为何,心中的感动不是作假,再抬头时眼中隐现泪光。赵如意生性刚强,这样的人的眼泪值得尊重,而她的泪落在赵钦心头,自然又再添一层心软。 “晚上风大,进去说。” 包括赵如意在内,福宁宫一干人早对赵侍御超然的待遇见怪不怪,赵钦现在更是有意抬举她的身份,竟上前一步携了她的手,剩下的路程,邀她同往。 夜极深,一盏盏宫灯照出灯罩上的盛景,像是一个美满的故事又像是谁的一生。明黄的寝衣贴在他身上,微微敞开的领子隐可窥见他宽厚的胸膛,赵如意独坐灯下,松松挽起的发髻自然垂下几缕碎发,她一贯从容,此时脸上竟有茫然的哀色。 赵钦因此又再一恸。 “如意。” 他轻轻唤她,将她从思维的困境里拽出来,只见她的眼神开始渐渐聚焦。像是为了安抚她似的,他看着她笑了笑,他的笑容让她终于感受到某种许久不能感受的真实。 她想起自己曾与他说,先学不相疑,再学不相负。 “阿钦,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 他笑了笑,温柔的像是可以骗过岁月,像是回到最初的简单和美好,本来要开口的嗓子竟有一点发堵,她话未开口,泪就先流了出来。 翌日,天子早朝,声言自己在民间时曾受一女子之恩,后与这女子定亲又离散,如今故人重见,后位空悬,为报恩也为还情,他将迎娶此女为后。而就在最机敏的言官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赵钦又在朝中放了第二个雷,即这女子也不是普通民女,而是赵国公之女,今福宁宫大侍御,更得太后眼缘,出身高贵,端庄贤淑。 立后之事因此比赵如意想象中更加顺利,至于后宫众妃们的心情,就很难用震撼两个字来形容的。更多的,应该是,难以置信。 “所以说她与人定过亲的那个人是皇上?” 赵惜柔的消息并不慢,甚至因为赵如意如今在天子面前的体面,她的消息竟比韦婕妤的还要快些。崔选侍此刻当真一脸菜色,点头也不是,摇头更不敢,只得听赵惜柔一遍一遍念,念到最后,只见赵惜柔哇地一声吐出口血,怒极攻心,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赵惜柔乍然吐血昏迷,崔选侍吓的立刻着人去请太医,她人又多心,少不得要往寿康宫里去回禀一声,毕竟如今太后管着宫中事,不过今日早朝之事太后亦有耳闻,天子因赵如意爱屋及乌向她示好,太后投桃报李,便将崔选侍直接送到了赵如意跟前。 赵如意在福宁宫听说崔选侍求见。 不过她如今要忙的事很多,她根本没见崔选侍,直接让李悦打发她走了。 贤妃与韦婕妤听说赵婕妤吐血昏倒以及寿康宫竟将赵婕妤的贴身女官送到赵侍御跟前的消息,各叹了口气,终知赵侍御身后的靠山不是一般硬,竟惹不起,便不要争。否则若落得如淑妃一般下场,便真是得不偿失了。 如赵钦当日所言,他是将后位捧至赵如意跟前的。钦天监选吉日、内务府赶吉服都只用了三个月,赵如意归家待嫁,因是未来皇后,赵国公老夫人一改之前的对她的态度,可谓十分前倨后恭。赵惜缘亦来府请安。 而赵如意依旧只是淡淡,她做的最出格的一件事也只是亲自去向生母上了一炷香。七月流火,风吹云动,迎接中宫的花轿自宫中至赵国公府门口,赵如意如今已经二十二岁,她那双眼睛沉敛有神,因是嫁入宫中,父母送嫁的流程也与平时不同。 宫中自有女官过来给她妆扮,凤冠加身,她自闺房走向厅堂,赵国公、赵国公老夫人、赵国公夫人、赵氏大房、三房主妇及出嫁女皆起身相送,赵如意望着这些与她有着血缘却浑似陌路人的诸人,目光淡然。 由赵渊背她上轿,望着弟弟初长成的脸,赵如意蓦地眸光盈然。随着内监一声起轿,一行人方浩浩荡荡地往巍峨皇城而去。 朱雀门外,赵如意初见百官,另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她心头,好在章怀宣读圣谕的声音就在此时响起。赵钦便是在此时出现在赵如意视线之中,虽为夫妻,也是君臣,赵如意向赵钦行大礼。 但他等这一天实在等了太久,等到扶她起来的步伐都有些微的踉跄,赵如意却稳稳地捏住他伸过来的手,借他之力直起身,与他同望这万里长空与锦绣江山。 “愿此生,永不相负。” 她无端生出一种壮阔的酸楚,她望着赵钦的眼睛,却像是望向过去那些年的相濡以沫,望向她生母一生的孤苦与殚精竭虑。 但她感觉到赵钦的手比她更坚定。他着明黄衣袍,青涩尽退,站姿如松。 “如意,你我永不相疑,永不相负。” 【后记】 庆历三年,赵如意身边女官嫁与襄远侯府嫡子云翳,至此开启了自己鸡飞狗跳的一生。庆历五年,皇后赵氏为天子诞下嫡子,天子大喜,减赋税,开恩科。次年,赵国公夫人与宫中请安时冲撞太后,因帝后皆奉太后至孝,赵国公夫人不得不自请出家。 朝中一时众说纷纭,纷纷曰皇后为天子所厌,所以太后才能轻而易举的折辱皇后母家。雪片般的请天子扩充后宫的折子飞到天子御案,天子皆留中不发。两年后,太后过世,皇后在整理太后遗物时发现了一些早已泛黄的书信,听说那一天,皇后在寿康宫枯坐了良久良久,天子亲自抱了皇后回宫,至于后来事,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赵氏一生独宠,除赵氏入宫前的已在宫中的潜邸旧人外,天子一生未再纳妃,更不染二色,民间因此又在兴起青梅竹马之风,更有人杜撰帝后民间前事,一时传唱。 赵惜柔于庆历十年郁郁而终,皇长子及冠后,要了一块贫瘠封地带着生母就藩,昭华公主亦在开府出嫁后得帝后特许接贤妃出宫居住。 太子大婚那年,由赵钦做主,赵如意为太后与生母在皇陵里一极僻静的地方立了个衣冠冢,却不立碑,三跪九拜之后,便与丈夫携手归去。 她的母亲,一生坎坷,先为金氏所用,后因才智与不能自主的人生嫁与赵国公作妾,再后来生下一子一女,为赵国公老夫人不喜,又为主母所弃,最终病死深宅。 但在那无望到发苦的岁月里,她仍凭最后一丝力气,为她女儿缔造了一个前程光耀的未来。她或许一生不能明白母亲与太后之间的感情,但是她知道,支撑着太后在深宫这些年的,并不是太后身后的家族,而是她的生母丁漾。太后娘娘,视她的生母为信仰。 因此,当年杨后托孤,在太后娘娘算无遗策的计划中,赵如意,并不是太后娘娘拿来控制赵钦的棋子,而是太后娘娘处心积虑送给赵如意的礼物,可托付之人,可庇佑之树。 赵钦年轻时曾疑尽天下,而时间让他拥有了实权帝王的底气,也让他终于敢正视那段赤子之心般干净的感情。那年,当赵如意说出太后与她生母的前事,赵钦只是轻轻拥住她,同她说:“那就不要辜负她们。她们后来一生未见,却相信了对方一生。所以如意,你也可以相信我。一如我也可以相信你。” 他身上的龙涎香令她安心。 赵如意的眼泪打湿他的衣襟,长夜之下,她看到的却是与未来有光的温暖与安宁。此心归处,便是此处。 --------------------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因为计划写番外,所以觉得会过几章完结。但这几天构思的时候觉得,现在这种完结就很好了,对于古言,我个人还是比较喜欢有留白的美感。整体应该不算仓促吧,因为这个故事,我本身想表达的,一是关于信任和不信任,二是破镜重圆和青梅竹马,三就是柏拉图之恋。这三个元素有幸都表示出来了,感谢一直追的姐妹们,我也知道这个故事拖了很久,原因也在之前的章节里解释过了,就不赘述啦。鞠躬+笔芯 然后推一推现在在开的《女配[快穿]》,因为感觉自己更擅长中短篇,所以它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哒 又及,因为小透明也需要流量,尤其是需要给新文导流,所以跟编辑商量了完结倒V,感谢理解,也感谢一路追的姐妹,我知道这篇文真的拖了太久了,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