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猫咪森林 作者:海地 周泱泱和林小猫 我叫周泱泱。 名字是祖父起的。 “泱泱大国的泱泱。”祖父笑吟吟地说。 “哦哦,无所谓,祸国殃民的殃也没关系……爹,你几时给我钱?我要去订机票,不然赶不上画展了……”这是我那二世祖的爹爹,说这话的时候妈妈身上麻药药效还没褪尽,他已经盘算着赶紧回欧洲继续他的“艺术家”生涯。 艺术家?!哈! 说穿了不过是个街头写生卖艺的画匠――不,连画匠都不算,我亲爱的爹爹在我初懂人事之前之后乃至我成年其实都是个混混。 先对家里混吃混喝混伸手。 等祖父实在灰了心不肯再填他那个无底洞,爹爹索性名正言顺开始混江湖。 ――对于这一点我也不得不服气。 爹爹生得英俊帅气也就罢了,难得是会玩,会哄女人开心,噢不不,这个人简直五项全能,不仅仅讨女人欢心,男女老少完全通吃――和他接触几乎没有不喜欢周家祺的。谁都知道周家祺是出了名的花样百出、疏爽大方,待谁都是一片“真心”,只要吆喝一声,甚至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所以人人都爱周家祺。 于是周家祺在欧洲混得如鱼得水,高兴了就去蒙马特高地摆个地摊画两天肖像,赚的钱大约只够泡两个钟点的夜店,不然就和一帮子车友飚黑车赌暗庄,有时跑到南非待两个月,说是为某地理杂志拍一辑照片做几个专题赚稿费,实在穷得没办法了还能在红磨房对面的pub敲架子鼓弹贝司,居然也有大批的女客户悄悄在他仔裤后兜里塞小费。 祖父的一片拳拳望儿成龙之心在爹爹一次次飚车骨折的坏消息或者背黑债打电话回来告急中逐渐消磨殆尽。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祖父摇头,尤其面对如花似玉的儿媳和她怀中粉妆玉琢般的婴儿,更是面露愧色。 所以当母亲后来也出轨时,祖父并无太多责备的话,只说让爹爹回来二人速速离婚各奔前程,只有在爹爹妈妈为了我的归属权争论不休时才真正拍案大怒。 “泱泱是我们周家子孙,谁也不跟!不去法兰西,也不去美利坚!就留在这里!留在周家!” 那时候我十岁,已经十足小大人,也不说话,静静走到祖父身边,伸手紧紧握住祖父骨肉支离的嶙峋大手,冷冷看住面前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个大人。 “你们都走。机票钱我出。”祖父下了逐客令。 从此我再也不曾见过自己的这双父母,若非那些越洋信件和礼物,我和一般失去双亲的孤儿也无甚不同。 啊不,我当然不是孤儿,我有世上最好的祖父。 祖父待我如珠如宝,呵护有加。 然而这并不妨碍我成为一个问题儿童。还几乎沦为不良少女。 祖父从来不曾放弃我。 “我们泱泱本质是个好孩子,她当然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在我闯祸后,祖父一次一次这么对老师校长解释,然后为我转了一间又一间学校。 他甚至从来不曾骂过我,更遑论打我。 “唉,泱泱。泱泱。” 最难过的时候,祖父这样一遍一遍唤我的名字,在我睡着后。 其实我没睡着,我用力阖起眼睛,假装呼吸亭匀,感受祖父微微战栗的指尖轻轻抚过额角的鬓发。 我心里也好生难过。 真的。 可是我就是忍不住要闯祸,一次又一次,对那些目光鄙薄言辞挑衅的脸孔毫不犹豫挥出拳头,完全不顾忌自己纤瘦的女孩身形,完全无视对方是高大健壮的男孩。 直到那次,我抡起椅子敲碎玻璃,然后抓起那片玻璃将尖锐的那端插入那个高年级男生的腹中,祖父终于在我面前扬起了巴掌。 我一横心用力挺直背脊瞪大眼睛等着那一掌落下。 可是,出乎意料,“啪”一声脆响,那一掌落在祖父自己脸上。 “是我周景年不好,不会教孩子,教坏一个又一个,是我的错!我的错!” “啪”,“啪”,“啪”…… 我震惊。 等反应过来扑过去要拽住祖父的手,却被他屡屡推开。 看着祖父渐渐发红的脸颊,我“扑通”跪倒,依旧一个字也不肯说,上齿却已咬破下唇。 “泱泱。泱泱。答应我,做个好孩子。” 祖父伸手揽我入怀,老泪纵横。 我慢慢地、用力地点头。 “泱泱,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想闯祸,你只是受不了别人说你妈妈的坏话,你只是希望你爹爹妈妈能够回来看看你。” 我的眼泪终于落下。 可是,爹爹和妈妈远在他乡,他们始终不曾回来。 我收起青春期所有的愤怒和躁动,成为一个好孩子,好学生。 始终没有朋友。 孤单,骄傲,聪慧惊人。 初中、高中各跳一级,十七岁那年考上大学,拿到通知书的那天祖父病倒,送进医院方知已是癌症末期,我申请休学,半年多后祖父与世长辞,钟律师说祖父将一切都留给我,包括所有现金存款物业和家里早年变卖许多尚存不少的古董瓷器,只要我点头,钟律师会着人联络香港拍卖行代为拍卖处理,所得款项直接存入我的户头。 钟律师与周家是世交,祖父说我可以信赖他,有任何事都可以找他帮忙。 我点头。 听说爹爹和妈妈都曾找钟律师问我是否愿意随他们出国。 我冷笑着摇头。 钟律师同情而婉转地说,“泱泱,至少你妈妈现在境况不错,她先生我接触过,是个老好人,表示愿意照顾你,而你也还未成年……” 我打断他,“我的监护人难道不是你么?而且半年以后我就十八岁成年了,不会拖累你太久。” 钟律师并不生气,只叹口气点点头,“好吧,我明白了。” 他温和地看看我,“泱泱,你知道你不会拖累任何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我一向喜欢你。” 喜欢我,哈哈哈。 爹爹也说过喜欢我。 妈妈也说过喜欢我。 即便他们分手了还竞相给我汇来礼物,因为他们“喜欢我”。 可是,这么“喜欢我”的亲爹亲妈,近八年来一次也不曾来看过我。 就算我差点没杀了人进去少年管教所,他们也不曾过问一声。 喜欢我! 我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窗外的院落里牡丹开得正旺。 今年的春天来的早,那是祖父亲手植下的姚黄,人去花犹在,看着格外伤心。 “泱泱大国的泱泱。” 祖父说。 “祸国殃民也没关系。” 爹爹说。 “囡囡最可爱,是妈妈的心肝宝贝,是妈妈的最爱。” 妈妈说。 可是,大家都离开我。 我只是一只流浪猫。 从此独自走进暗黑的森林。 无人问津。 原本我已经无心向学,钟律师强烈反对,甚至不惜威胁。 “泱泱,我的是你的监护人,你也应该明白你祖父的意思,在你年满二十二周岁之前,还不能真正接管财产。” 我大笑。 “钟律师,我好害怕啊!嘘,小声一点,免得人家以为我周泱泱身价不菲起了歹心要绑架勒索。” 老好钟律师也有些着恼。 “泱泱!至少你不会短衣少食担心温饱,想想看,多少人想念书还念不上。” 我笑眯眯等候下文。 “这是甚么时代?没有知识怎么行?” 我打断他,“对对对,知识爆炸的年代,文盲可耻。但钟律师,你忘记了,我选读的西洋美术,充其量和我那个唐璜老爹一样成为半吊子的艺术家,就算不是文盲,或者更可能成为流氓。哦,不不,是女流氓,哈哈哈。” 钟律师终于生气,拂袖而去。 临走之前说,“周泱泱,如果你执意这样做我也没意见,去,去学周家祺,只要你不怕周老先生九泉之下失望难过。” 我耸耸肩,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可是我在乎,我怕祖父对我失望。 于是,我乖乖回去学校报到。 这一次我下定决心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被隔离在人群之外,我要很多很多朋友,要很多很多关注,要很多很多热闹。 我再也不要一个人。 所以我大方,疏爽,活泼,俏皮,对每一个人都温言以待,对所有人都真心以报。 只要他们要,只要我周泱泱有,OK没问题都可以随便拿去不用客气。 有钱一起花,有酒一起喝,有肉一起吃,哈哈哈,好好好,你好我好大家好。 我的人缘简直好得一塌糊涂。 不出一个月,我已经和全班同学打成一片,周泱泱的仗义之名甚至连高年级的师兄乃至别系同学都有耳闻。 慢着慢着,我周泱泱可不止大方爽朗。 周泱泱也是当仁不让的新一届校花。 这要感谢我那英俊的爹爹和美丽的妈妈,感谢周谢两家的优良基因,阿门。 我开始明白为甚么当初人人都爱周家祺。 真是呢,看看现在,谁不爱我周泱泱? 可是一个学期下来,情况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身边的朋友渐渐只剩下异性。 那些当初的亲爱的姐姐和妹妹们都开始用一种嫉妒和怨毒的眼光注视我。 就是她! 就是那个周泱泱! 滥交!没品没格!连朋友的男朋友也抢!天天换男友如换衣服!仗着有点家世私生活乌七八糟简直像个女流氓!啧啧啧,艺术系的学生名声败坏,全是因为周泱泱这种人! 我耸耸肩。 抢那些乳臭未干的男孩子? 嘿! 她们自我身边吃惯拿惯还不够,还经常叫来男友一同享受“happy hour”,Ok啊,没问题啊,欢迎欢迎。 我是真的不在乎,虽然周家早已式微,可三代经商的底子还在那里,钟律师每月给的零花钱虽不算多,但满足一干学生有限程度的吃喝玩乐倒也绰绰有余。 然后她们的男友忽然有一天开始给我送花,这不是我的错,她们要做的仅仅是看好那些头脑简单的男孩子。 我只是对所有的朋友都客客气气大大方方。 你总不能对陪笑而来的朋友横眉立目吧,对不对? 他们送我花,我请他们吃饭喝茶。 而且我只收花,其余礼物一概不要,衣服鞋子音乐盒,不不不,不要不要都不要。 约我去图书馆去写生室去运动馆,好啊。 去看电影听音乐会看画展,没问题。 牵牵手,拍拍肩,那是朋友之间再正常没有的举动。 当然不会有亲密举动如拥抱接吻。 更别提甚么去旅馆开房或者去我家留宿,才没有好不好! 我自觉自己已经够自律。 至于别人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 如果这样也叫做滥交,Ok,算我滥交好了。 我宁愿滥交。 也不要孤孤单单,形影相吊。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大一快要结束的时候。 我忽然厌倦了。 每天都有几十条简讯。 午休的时候总有人找。 没课想要回家总有人一路尾随。 完全没有惊喜,不是约吃饭,就是约泡吧,不然就是跳舞唱歌打八十分。 收的花不过是玫瑰百合百合玫瑰。 情书上来来去去的泰戈尔纪伯伦莎士比亚――这些蠢男生,甚至不肯自己动脑筋写几句有新意的情话。 这一切的一切都令人厌倦。 终于,被某人痴心堵截了一个月扬言要为我割腕之后,我忍无可忍换下所有的蕾丝雪纺淑女裙,剪去齐腰的丝般长发,挑染了一个参差张扬的金褐色短发,一身皱巴巴粗布衣裤出现在众人面前。 “你喜欢我长发,喜欢我洋娃娃一样可爱,喜欢我娴雅大方,对不对?” 当着所有人的面,我逼问那个目瞪口呆的男孩,后者呆呆地点头。 “我改还不行么?你喜欢甚么我都改了!好吗!” 我恶狠狠地说。 那个男孩愣了半晌嗫嚅着开口,“可是泱泱,其实不管你甚么样子我都喜欢啊。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们重新来过,你以前不是对我很好吗?你还是喜欢过我的对不对?我那里不好我会改啊……” 老天! 我恼羞成怒。 “铐,I服了U!实话告诉你,我根本不喜欢男生!我是蕾丝边,我喜欢女生!你喜欢我,好啊,你去做变性手术啊,等你变成女生,或者我会考虑一下!” “不,不可能!”那可怜的男孩终于受不了了,呜咽起来,“我不信!你说你喜欢女生,那她是谁?谁……” 我不耐烦,天知道我当初只是觉得他为人老实不似那些男生那样油腔滑调所以对他略略体贴照顾些,早知道会弄成这样真是打死我也不理他! “她是谁?嗄?”他兀自急急追问。 围观者开始嘻笑。 我摊摊手掌,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突然有个脆生生的女声说,“是我。” 大家哗然。 我也惊讶,眼角一花,一个影子迅速趋近,不等我转头定睛瞧瞧是何方神圣,一个属于女孩的柔软身体已经贴过来,一对柔软的嘴唇如蜻蜓点水般飞快地落在我嘴角又飞快地离开。 莫说那个男孩,或者大家,我自己也赫然呆住。 这个,是我的初吻啊。 我就这样认识了林小猫。 她是音乐系钢琴专业的学生,比我高一届,是音乐系出名的才女兼“财”女――林小猫从高中起就自己填词谱曲,现在已经是颇有名气的“音乐人”,在文艺圈里都有点名气,经常有明星来约歌,也因此收入颇丰。 稍后我们俩一起被请到校导处,两大系主任脸色阴晴不定,不时交换眼色思量措辞。 我和林小猫彼此对视一眼哈哈大笑,直笑得两位主任面孔铁青。 “其实不是啦,是我看周泱泱被缠得没办法,所以随便瞎说帮她脱身而已。”林小猫解释。 我立刻做无辜相,用力点头。 “唉唉,你们这些孩子。”音乐系的老主任已经相信,他是个老好人,连连点头又摇头,颇有些啼笑皆非。 我们系主任相形之下就不那么可爱了,板着脸半天才哼了一声。 “周泱泱,你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总之女孩子要自重,好自为之。” 我只觉得胸口气息一滞,却还故作轻松拍拍手,回身离开了办公室。 “周泱泱。”林小猫跟在我身后喊,“周、泱、泱。” “怎样!”我没好气。 “喂,你要不要负责啊!那是老子的初吻咧!”她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说。 “甚么?” “咦?你不吐哦?我还想说吐啊吐啊就习惯咧。” 我们都笑了。 我们很快成为朋友。 我真正将她引为知己是不久之后一起喝酒时她说的那些话。 ――喂,周泱泱,就算你一天到晚闯祸,我也原谅你。 ――为甚么? ――因为,你才不是真的想闯祸。 ――只是因为你寂寞,孤单,彷徨又空虚。 ――只是因为你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和关怀。 我浑身一震,手一松,杯子砰然而倒,猩红的血腥玛丽泼了一桌子。 我怔怔抬头,林小猫目光锋利,她的眼瞳深如潭水,里面有两朵火苗灼灼闪光。 她伸出手压向桌上那盏小小的烛火。 “嗤”一声轻响,一缕青烟自她的指缝中袅袅逸出飘散。 “周泱泱,我原谅你。我愿意原谅你。”她说,眼神非常固执。 我迅速执起她的手,翻转,掌心一道暗红印记。 这双柔软、修长、完美无暇的钢琴家的手。 那一刻,我被她打败。 从此在林小猫面前,节节败退,再无主张。 美狄亚 林小猫是个妙人,我没见过这样精力充沛而且个性独立的女孩。 印象中的林小猫似乎永远有做不完的事――除了专业需要出入琴房,她更多的精力都放在玩上。 玩甚么? 填词作曲,恋爱应酬,缔结三教九流八方朋友,以及忙着参加社团活动。 林小猫参加,嗯,准确的说,应该是一手组建本校有史以来最专业的剧目表演社团。 不完全是话剧表演,团员们似乎把社团宗旨订得更偏向舞台剧和音乐剧,这个倒也符合林小猫她们音乐系学生的专业擅长。 可为甚么说是本校有史以来最专业的同类社团呢? 这个大概要归功于林小猫出色的组织能力和惊人的感染力。 也不知道她用了甚么法子,竟然打动负责后勤杂物的老师同意把学校东门一角原先充作仓库的一排三间屋子连同整个院落都出借给社团当活动中心。 然后就是花心思布置。 一间用作“办公”讨论,有舒服的沙发和厚厚大大的软垫,据说都是旧货市场弄来的,难得是看上去干干净净几乎簇簇新,林小猫甚至特地跑到常去的印度摆设店缠着老板低价买了一张作店堂show用的九成新手编亚麻地毯。 一间用作排演,有大片空旷的场地,边上零零碎碎几件乐器如吉他、架子鼓和电子琴,也都半新不旧淘的二手货,够应付就好了。这些都没甚么,林小猫硬是跑了几趟IKEA处理区搜罗了一堆镜子用双面胶贴了几乎一整面墙,方圆曲线各色造型的镜子凑在一起居然也别有风味,然后找了两根金属长管固定在镜前,已经很有点专业排练室的意思。“可惜没经费,不然搞全套枫木三角拼接地板,不知道多帅!”林小猫言若有憾,其实对于地上铺衬一新的强化地板已经很满意了。 至于第三间屋子,美其名曰“休息室”,也是一堆从IKEA处理区搬来的瑕疵家具,包括一个没有靠背的床架,一张大床垫,只有床单派上用场的卧具四件套,两张休闲椅,三个脚凳,一个带滑轮的电脑文件边柜,一盏落地纸糊罩灯,甚至还有几个精钢餐具如奶锅水壶和炖锅。 我直吸凉气。 社团负责宣传的成远洋咧嘴笑,“周泱泱你以后就知道啦,林小猫绝对是蜗牛族铁杆代言人――到哪里都得背着窝,要随时可以躺可以睡可以吃的那种。” 林小猫已经一枝笔丢过去,“喂,死远洋你的宣传文案做出来没有啊?下周提交给文艺部你让我拿白纸去乱盖哦!” 说到这里,才要切入重点――本社团的专业可绝不是仅仅体现在场地的布置上,而在于它的专业精神。 这个社团的团员可以说个个菁英,分别来自各院系,中文系的做文宣,美术系的画海报,音乐系的编配乐……另外最牛的是林小猫还招到兄弟院校、戏剧学院的帅哥美女友情加盟本社团,还顺便蒙了俩舞美专业的高手帮忙做舞台背景和灯光设计。 所以,社团每次的演出都堪称是一次视觉与听觉的盛宴。 华丽,丰美,饱满而激情洋溢。 水准接近专业演出。 在高校之间乃至文艺圈子里都颇有几分薄名。 而且,这个社团最大的特色之处就在于它尤其钟情古希腊神话题材,以至社团的命名也取自古希腊神话中最大的女巫,日神赫利俄斯的孙女,美狄亚。 “为甚么?”我问林小猫。 “你不觉得美狄亚这个人物有种刚烈而充满悲剧色彩的眩目美感么?” 林小猫的表情奇怪而苍茫,眼底仿佛涌动着某种情绪,但又不为人所知。 “希腊神话中充斥着杀戮复仇嫉妒和掠夺,还有满篇的洋洋自得和无所不在的神启之力,瞧瞧美狄亚吧,在她身上一切都那么极端,爱与恨,生与死,忠诚与背叛,有多光明就有多黑暗。太迷人了。我喜欢她身上的悲剧气质,喜欢她的聪明和冷静,喜欢她的绝决和狠毒,喜欢她的深情和愤怒。你不喜欢么,周泱泱?” 老实说我不太理解林小猫对古希腊神话题材的狂热爱好,不过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故事如果被恰如其分地改编和排演出来,光是华美的布景和服饰就足以令人晕头转向。 “周泱泱,加入我们社团吧,保证好玩!”负责海报的同系师兄铁楠一叠连声怂恿我。 “拜托,甚么叫好玩?给点专业精神好不好,那叫成就感!对吧小猫。”音乐系管弦乐器组吹长笛的柳琊说。 林小猫抛给他们一人一个大靠垫,“哎,别看见美女就急色好不好,擦擦口水先。”然后转过脸冲我笑,“有没有兴趣?好玩是好玩,不过忙也真忙,有时候整个假期都得搭进去。” 想到一个月之后的漫长暑假,家里就我一个人,还有每天过来帮忙收拾、已经做了近十年钟点活计的邻居陆家阿姆,一天中大多数的时间,家里安静的简直可以听到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淌。 大热的天,我忍不住打个寒战,一口答应。 “帅!”铁楠吹口哨,“总算有人帮忙一起画海报了。” “嘿嘿嘿……”成远洋笑得奇怪。 柳琊大叫,“吃不消,鸡皮疙瘩起来了,远洋你笑甚么啊?” 我也奇怪,看看林小猫,后者也是一副笑嘻嘻促狭表情。 “柳琊,据说长笛是最灵活的木管乐器对吧?”成远洋比划着长笛鬼笑着问。 “是啊,不过竖笛在表达能力和精细程度上更细腻,它可以把音量缩小到呼吸声那么弱……” “哈哈哈。”这下连铁楠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林小猫夺过长笛作势要敲柳琊的头,“笨蛋,远洋是在笑你的脑反应能力简直迟钝的不可救药好不好。” “甚么和甚么呀?” “周泱泱来了,你们高兴么?” “高兴啊,人多热闹。” “有人会不高兴么?” “有人?谁?为甚么不高兴?” “想想咱们社团谁最自以为是、最牛啊?” “谁……噢……” 柳琊终于恍然大悟,看看我,又看看林小猫,挠挠头笑了。 “她呀~~”他拖长音说,“爱谁谁呗。她不会真的以为咱们社团没她不行吧,幸亏还没成腕儿呐,做花瓶做得这么自信可真难得叻……” 我疑惑不解。 “是戏剧学院表演系的荣新月,咱们社团,噢不,也是她们表演系天字第一号大花瓶,除了会穿上戏服端个美人肩站在那里扬起天鹅似的长脖子就啥都不会了。开始大家还真被她给蒙了,以为话剧表演就该那么劲儿劲儿的,真他妈往事不堪回首,好好一出‘宙斯和伊娥’愣是被她演成了闹剧,早知道就让她当伊娥化身母牛的活人道具,戴个牛头套往边上一趴就拉倒,咱们谁来配音表演不比她强啊?总比伊娥哭泣祷祝让大家想笑、伊娥欢喜雀跃却吓得大家想哭要来得好……” “这下可好,一个小猫已经让木美人心不平气不和,再来个比她还漂亮的周泱泱,荣新月趁早走人别混了,哈哈哈。” “才怪!荣新月怎么着也舍不得杨萧吧,再郁闷也得忍着,嘿,等着看好戏叻……” 之前大家嘻嘻哈哈说着那个名叫荣新月的木头美人时,林小猫也一副置身事外的嘲弄神情,可当听到“杨萧”这个名字时,我注意到她一条眉毛微微一扬,嘴角的笑意明显一僵。 果然,成远洋正紧着直捅身边咧嘴大笑的柳琊,眉毛眼睛一团官司的乱动,模样十分趣致。 “衰人!”林小猫骂一句,“鬼鬼祟祟不上台面!周泱泱别听他们乱盖,告诉你,杨萧以前是老子的男朋友,不过是过去式啦,所以现在大家都是兄弟姐妹。” “是叻是叻,兄弟如手足,情人如衣服,衣服穿穿破,手足焐焐热,天长地也久,千里共婵娟……”成远洋拿腔作调地吟诵。 “成、远、洋。”林小猫面无表情一字一字念。 “好好,我闭嘴,OK?” 屋子里几个人忽然都起身往外走,成远洋临走还向我使眼色。 我看看林小猫,她已然低下头全副精神放诸手上那本拍纸簿,一面念念有词一面涂写着甚么。 “甚么意思啊?”走到院子里,我问成远洋。 他吐吐舌头,“意思就是――别、惹、我。” “哎,周泱泱,以后你要是听见林小猫一个字一个字那样说话,最好快点闪人啦,免得被误伤,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哦……” 话音未落,屋里已经传来轰然巨响,我跳起来,推开试图拽住我的成远洋冲进室内。 林小猫正呆呆坐在地上,原先身下坐的椅子竟已散了架。 “林小猫?”我上去推她,“林、小、猫!” “哇铐!”林小猫不似我想象中那样勃然大怒地发作,而是哭笑不得,“成、远、洋你个白痴弱智多动症!这么大了还玩幼稚!干嘛把我椅子上的螺丝都拧掉……” 外面已经笑成一片,成远洋边笑边跑开,“我是天才儿童好不好?早知道你改不了踢椅子的坏毛病,敢不敢打赌你下次还会上当,哟嗬……”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见到传说中的荣新月和杨萧,因为忙于期末考试,就连本校的一干团员也没怎么见到。 然后随着暑假来临,“美狄亚”终于热闹起来。 我见到荣新月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但见到杨萧时却根本没想到面前这个高高瘦瘦痞子似的男孩就是林小猫一直没有放下的心上人。 荣新月一看就是那种家境不错、一路坦途、从未受过挫折因此自我感觉极为良好的小公主式的女孩。 她确实长得非常漂亮,白腻光洁的肌肤,黑玉一样的眉眼,天然的玫瑰色嘴唇,如果她肯沉默敛容地站在那里,那种温柔敦厚的美丽真是我见犹怜。 可惜,荣新月的言行气质实在有些辜负这么清秀的名字与长相。 倨傲无礼,刁蛮任性。 其实如果她对所有人都这样也就罢了,可偏偏又不是。 荣新月的死穴就是杨萧。 只要杨萧开口,就算再不情愿,她也会按照杨萧的意思去做。 譬如闭嘴收声,譬如帮林小猫他们打下手帮点忙,而不仅仅是袖手旁观或黏在杨萧身旁。 我大感稀奇。 都已经新世纪哎!怎么还会有这么三从四德的老式女性?! 一次两次三次,我渐渐不大认同大家对荣新月的一昧嘲笑,倒是对她生出几分敬意。 这样死心塌地对一个人好也是需要恒心和勇气吧? 可见她是真爱他。 我想起自己那双分飞天涯的亲爹亲妈,简直怀疑自己是怎么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之间有过爱情么?如果没有,为甚么会在一起?如果有,难道爱情当真譬如朝露?如今留下我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孩在世上过这样莫名其妙的孤单日子。 所以我没有加入那些夹枪带棒的话语阵营,而选择比较公平温和的相处方式。 荣新月也不似他们说得那般“木头”,她很快觉察到我的毫无恶意。 于是令大家大跌眼镜,他们所期待的荣新月之对决周泱泱的热闹场面压根儿没出现,我们两个相安无事,甚至遇事有商有量,和风细雨不知道多融洽。 林小猫大惑不解。 “周泱泱你没事吧?或者,荣新月有甚么把柄在你手里?” 我笑,“小猫算啦,新月其实没你们说那么糟,毕竟喜欢一个人不是甚么罪过对不对?就算他是你以前的男朋友,你们也已经分手了。” 对于我的直接,林小猫并不生气。 其实谁都知道她还是喜欢杨萧,但毕竟是过去的事了,林小猫性格豪迈爽气,比起一般女生别有一番磊落姿态。 “有甚么关系?手足情深嘛,没爱情也有感情。” 这时的林小猫特别可爱。 因此,我实在想不通像他杨萧何德何能,居然能够先后得到像林小猫、荣新月这样不是有才便是有貌的女孩的垂青? 杨萧之所以参加“美狄亚”最早的原因自然是因为林小猫,至于后来,据他说是对这个社团产生了真正的亲情。 “就像女性经过恋爱结婚怀孕害喜恶心阵痛分娩下来的孩子,怎么看怎么爱怎么不舍得,就算离婚了怎么着也得守在孩子身边对吧……” 这是杨萧的原话,我听着觉得有点儿恶心,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非常传神到位。 因为他是杨萧,我尽量客观地看他。 和大学校园许多男孩子一样,他高且瘦,穿随意舒适的棉质衣裳,但看得出来很有自己的主张,并不一昧模仿时下流行的日韩忧郁美少年或者hiphop街舞风。 虽然瘦,但薄衫下面裸露的肢体和灵活矫健的动作可以看出他其实拥有一副相当健康精悍的体形。 喜欢懒洋洋地笑,嘴角微微咧开时可以看见一颗前端尖锐的犬齿,洁白惹眼,令人联想到某种动物。 杨萧长得并不英俊,窄窄面孔上和表情一样总显得懒散无所谓的平凡五官,唯一稍许流露强悍性格的地方就是那管鼻骨微微凸起的希腊式鼻子,如同一道神来之笔为这张缺乏神采的面孔平添几分决断和气派。 “他就是杨萧?”我问林小猫。 “怎么样,帅吧?”林小猫毫不掩饰眼里的欣赏。 “白海棠在哪里?”我作势吐血。 林小猫也不理会我,自顾自悠悠叹息道,“我第一次看见他压根儿没看到他这个人,光主意那个告白的小女生长得多可爱粉嫩了,然后你猜怎么着?” “唔唔。”我随口敷衍。 “我听见他很有耐心地对那小女生解释――我拒绝你是为你负责,不然我和那大尾巴狼似的骗你高兴再一犯诨失了身那该多惨,你惨我也惨,你知道就算做色狼也得做有格调有原则的色狼,所谓盗亦有道,知道么?” “我当时好奇,谁说话这么恬不知耻啊?就算比不上潘安也该和梁朝伟有七八分相似吧?回头一看忍不住一口冰咖啡喷了他一头一脸,哼哼!” 我渐渐被林小猫眉飞色舞的叙述吸引,“然后呢?” “然后他居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干干净净的素格子手帕递给我擦手,说,长得不帅也不是罪对吧,可吓着漂亮美眉就罪过了。” “然后呢?” “然后?他说请我喝咖啡算赔罪。” “然后呢?” “然后他就成为林小猫的男朋友了呗。” “然后呢?” “然后我就从林小猫的私人财产列表里被踢出来充公‘美狄亚’,对吧小猫?” 最后一句话是杨萧本人说的。 意思是两人分手,似乎还是林小猫主动提出的。 不管这里头究竟谁主动谁被动,杨萧倒是一直承认是林小猫踹了自己,并且从来不说前女友半句不是,只要林小猫一句话而且是他杨萧能办到的,一定在最短时间内做得妥帖周到。 这样看起来,杨萧也不是没有优点的。 这样的做派很像那种传说中早已绝迹的对“前头人”好的老派绅士男人。 咦?咦! 我忽然想起甚么。 一个老派男人,一个老式女人,也难怪杨萧会和荣新月走到一起去。 “嗤。” 听到我的结论,林小猫和杨萧都不约而同鼻子出气笑起来。 然后商量了一下一起宣布。 “周泱泱严重低情商。” 我翻翻白眼。 从此不喜欢杨萧。 自由的人最终死去 暑期来临后,社团成员纷纷露面――之前因为成员本身不是一个学校,而且我们学校因为历史原因导致各个分校区相隔甚远而社内团员往来不便,所以平时经常聚在一起的不过是那几张熟面孔。我这才发觉这个“美狄亚”规模还真是不小。 然后就下学期,也是每年活动最集中的下半年,社团打算排演甚么剧目,大家展开热烈讨论。 最后主题圈定在“阿耳戈英雄”和“特洛伊之战”之间,二者选一。 大家争论不休。 大多数人都倾向于后者――多么著名的战役,多么有趣的主题,“一切因为海伦”。 然而作为社团主持人的林小猫显然更偏爱第一个主题,其中原因不言而喻,自然是因为“美狄亚”。 几番争执未能达成一致,气氛一度有些僵持,大家把目光调转看向杨萧。 “喂杨哥儿,你看怎么样?你是导演你说呢?” 杨萧依旧是一副懒洋洋的无所谓神情,从头到尾不置一词仿佛与己无关。 我不喜欢他这种看似懒散实则流露自负情绪的矫饰表演,不禁白他一眼扭头看向窗外。 自旁边一扇半掩的玻璃窗上,我看见自己的脸容,表情淡漠而不耐,嘴角挂起一丝讥诮笑意,亦是一副袖手旁观的凉薄模样。 我吓一跳,忽然想起最近的几次激烈讨论中,自己根本不曾发表意见,完全事不关己缄默自处。 这样的做派和那个讨厌的杨萧有甚么区别? 不不,甚至比杨萧更可恶。 因为我坐在这里,没有为社团活动作出任何贡献也就罢了,更可恶的是在我心里有那么阴暗的一个角落,角落里有一个充满恶意的魔鬼,它驱使我用嫉妒愤怒的目光注视着这些激情洋溢、青春跋扈的同伴们。 呵是,我嫉妒! 嫉妒他们的热情,嫉妒他们的投入,嫉妒他们的天真和心无旁骛。 他们都是幸福的小孩! 有健全的家庭,有严肃的父亲,有温柔的母亲,有父母加诸身上的期盼和压力,有代沟带来的烦恼和负担,也有磕磕碰碰、吵吵闹闹里的欢喜与甜蜜。 我是多么嫉妒他们。 “……泱泱,周泱泱?” 我蓦地回过神来,“甚么?” “大家举手表决,现在就差你一票了。”杨萧说,他的眼瞳不经意似地转过来,瞬间扫过的目光却清亮无比。 我看看大家,两派人自然而然分成两组阵营,很意外,适才处于下风的林小猫居然扭转劣势,现在两边票数对等。杨萧站在林小猫这一边。 我慢吞吞站起身。 有人吹口哨,“嗨嗨,周泱泱来这边,让你演海伦!” 大家一阵嘻笑。 我没有抬头也没笑,眼角的余光中,林小猫一反平时的活泼大方,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固执地扬起手臂,仿佛指引大家前进的胜利女神。 那个动作打动了我。 其实我根本就无所谓选哪一个主题,当然,我当然会站到林小猫这一边,可是那一刻,她高高扬起的修长手臂,五指并拢果决向上的姿势,直直劈到我心里去。 “阿耳戈英雄,”我笑嘻嘻地说,“投伊阿宋和美狄亚一票。” “嘘……就知道会这样!”支持海伦的那一派落败,大家故意大声哀叹,“周泱泱和林小猫根本是一国的嘛,分裂失败……” 我大笑,转脸看林小猫。 她的脸上并无喜色。 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去唱歌,庆祝新剧目主题确定,我很晚才回家,冰箱上的即时贴是陆家阿姆一路左斜的有力笔迹,仿佛小学生练字每一划都深至纸背。 “囡囡,钟律师来电话让你尽快回电话” 我皱皱眉,一把将黄色即时贴揉作一团扔进垃圾桶。 这个钟律师,总当我是小孩子,非但每个月都要约我吃饭喝茶,每到节假日还老是叫我去钟家小住或者和他们夫妇俩一起外出作短途旅游,屡约屡拒,他老人家还不肯放弃。 唉,省省吧,我周泱泱自己一个人照样玩得自在开心,不需要别人的怜悯! 想起钟律师温和宽容的笑脸,还有钟伯母秀丽亲切的招待,我心里毫无感激,反而愈发愤怒。 ――鄙视吧,嘲笑吧,我不、在、乎! 别对我说教,别说甚么好意和善心,我不稀罕。 就让我做个没人要没人关心的坏小孩。 反正祖父都不在了。 反正爹爹和妈妈都不在意我。 管我有多坏,那又怎样?! 我又连着几天都早出晚归,整天和“美狄亚”一帮团员混在一起,看他们热闹喧腾地讨论希腊文化,商量剧本编排,争执角色派定…… 多么好。 ――身边总是有人穿梭嘻笑,话题那么有趣,气氛总是那么high。 寂寞? 哈。 周泱泱怎么会寂寞? “泱泱是新人,要不咱们这次就推出全新组合,让泱泱出演美狄亚,看她的眼睛,那么深那么黑……” “你们这些重色轻友的家伙,我们台柱是小猫哎,泱泱的外型倒是可以客串伊阿宋……” “搞甚么飞机啊!周泱泱是我们美工组的好不好,泱泱别理他们,咱们一起画海报……” “喂,周泱泱有没有兴趣学舞美?哥哥我教你,以后有活儿也不会忘了你……” 我笑嘻嘻也不着恼。 一群孩子而已,大家逗乐子寻开心何必板着脸孔扫兴对不对? 然后大家又忽喇喇一大片一起泡吧喝酒跳舞去操场聊天看星星,或者去戏剧学院资料室借了大堆希腊文化方面的片子躲在小影院里看个昏天黑地,反正社团里颇有几个小有权力的学生菁英,开后门也非难事。 我的生活这样充实,根本连孤单的机会都没有。 就算深更半夜回到家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宅子,脑子里喧嚣的音乐话声也还未散尽。 ――散尽也不怕,我总是随身带着微型录音笔,处在人群中的时候经常习惯性的按下录音键,然后一个人的时候一遍遍回放…… 若非累了或者怕扰邻,我甚至可以再开个独唱音乐会,一个人拿着话筒从孙燕姿到蔡依琳到侯湘婷到范晓萱一个一个唱过来。 对对,都是美少女歌手。 我周泱泱难道不是美少女? ――宇宙无敌永不寂寞超人气美少女战士。 我每天这样告诉自己,于是每天在这样意得志满的自信十足中坠入黑甜香。 我因此从不失眠。 只除了爹爹妈妈分手的那天。 和祖父去世的那晚。 扰攘了三天,剧目计划大体确定。 林小猫和戏剧学院表演系的一个名叫欧阳翯的男生分别出演美狄亚和伊阿宋。 前者是社团的灵魂人物。 后者是所谓“新人”,在戏剧学院看片的时候偶遇,据说原本是表演系的明星人物,和杨萧并称戏剧学院“新绝代双骄”,听说了这个剧目计划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而积极请缨,杨萧和林小猫商量过后便点头答应了。 这个组合显然强过了以往的任何一出剧目,团员们都兴奋异常。 而林小猫的反应也还是淡淡的,沉着冷静,一派大将风度。 “这次小猫上心了。”成远洋悄悄告诉我,每次社团排演比较重要的剧目时,预备期内的林小猫表现总是格外稳重而一反平时的活泼佻挞。 另外整出剧目将由六出前后贯通的独幕剧组成,在参加校内校际活动时只选其中一出独幕剧演出,完整的剧目公演将定于圣诞或元旦前后的一个月内。 然后大致分配相关工作,演员名单除了男女主演其余尚有待调整,导演为杨萧,林小猫兼任监制,另外有文宣美工、编剧、舞美灯光、服装道具等等。 我拒绝参与演出,只肯进美工组帮铁楠他们做海报。 “这么大的计划,经费哪里来呢?”我问林小猫。 她笑笑,“有一部分上面的拨款,更多的来自以往公演收入和大家的会费。” “会费?” “嗯,这个社团本身是因为兴趣和热情才架构坚持到现在,所以我们都自己拿出一部分打工收入,不拘多少算是一点心意,不过对于家境一般的团员是免除会费的。” 我明白了,自然又是慷慨解囊。 其实大家的热情和真心是真的很感染人,尽管林小猫说家境一般的团员免除会费,但几乎没人承情,加上大多数同学业余打工跑场的收入颇为不菲,所以“美狄亚”的经济情况差不多也是整个学校所有社团内最宽裕的。 “那也是小猫管理有功。她将来,噢不,现在就已经是超级管家婆叻,花最少的钱办最多的事,忒牛啦!” 这是真的。 和林小猫在一起的时间越久,我就越习惯于她的心智成熟。 她和我不一样,林小猫没有周泱泱的偏激和戾气。 林小猫聪明,懂事,有条不紊,真正气派泱泱。 那些俏皮,那些率性,那些不羁和豪迈,都只是林小猫温柔保守的内心的眩目外衣。 她一早看穿我的恣意张扬。 我渐渐体察她的谨小慎微。 谨慎的近似怯懦。 我对杨萧不感兴趣,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对此人不予关注。 倒是荣新月,几天的相处下来,我在她身上看到一些隐蔽的不易令人察觉的线索。 这个女孩其实非常有趣。 她非常固执。 固执到近乎偏执的地步。 我注意到荣新月走路永远先迈左脚;只喝温的白水――不能太凉也不能太烫;总是挺直背脊,不管是站是坐还是行走,肩头永远端平,目光正视前方。 后来日子久了,我更发现原来荣新月的那些习惯并非真正的固执,而是真正的习惯。 惊人的规范和刻板。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令每样东西保持原状。 譬如杯子、纸笔、桌椅、靠垫,它们原来在哪里,就一直会在那里。 甚至原先摆放的方式也一样尽量维持。 于是只要容新月在,社团的东西就自动归位,类别清楚,排布整齐。 此外,她还非常习惯于发号施令。 以及遵循指令。 这是一双十分矛盾而又统一的奇特习性。 如果容新月认为应该做甚么,她会认为大家也这样想,所以最好所有人的行动方向和最终结果符合事前她认为的那样。 但如果有人,譬如杨萧,宣布了某种类似指令规则或计划的东西,荣新月会毫无异议地认可及执行。 我不能理解荣新月奇怪的言行法则。 在我的世界里,同亲情一样缺乏的,就是规范。 那些条条框框,那些“应该”或者“不应该”,哈,多么可笑,凭甚么要我俯首听从? 是,我是无法摆脱这个社会约定俗成的那些恼人框架,但是只要可以,我愿意纵然自己做个自由的人。 自由到放纵又怎样? 我有前车之鉴。 周家祺是我最好的榜样。 我的父亲是我见过最自由的人,没有甚么可以束缚他追随自己的意愿和感觉。 金钱,权力,地位,亲情。 不,都不。 周家祺是他自己的。 他一手掌握自己生命的风帆,抛弃了一切规范,抛弃了所有羁绊,抛弃所谓的前程和理想,也抛弃了家庭和责任。 我说不准自己究竟是不是恨爹爹。 他带给我灾难一样的少年记忆,带给我刻骨的孤独和叛逆,却也带给我无限的想象空间。 我不知道,那样的自由是不是真的那么美好? 美好的令人可以如此毫不犹豫的割舍一切。 美好的令人完全不顾念由此带给家人的伤痛和空白。 因此我向往这样的自由,同时也憎恶无比。 而对于荣新月那样的自我约束与规范,我心生敬畏。 在那晚看见陆阿姆的留言后,接下来的几天冰箱门上每天都由这样一张即时贴,而且字迹下面加了粗粗的黑杆,触目惊心。 我一个电话也没拨。 一大清早,陆家阿姆来按门铃,我不理会。她手上有备用钥匙,但我从里面反锁又上了保险,她试了几次都打不开,只好作罢。等我出门的时候,陆阿姆往往正是老年大学进修活动时间。 为了怕钟律师罗嗦,我连手机都不充电更不带,所以他一直也没能联络到我。 然而这天和社团几个同伴泡吧散伙,深夜时分我下了出租车,略微有些踉跄着摸索出钥匙去开自家院门,被黑暗中突然响起的低低男声吓了一跳。 “周泱泱?” 如果是平时,我会觉得这个声音很好听,然而现在,我吓得手一松掉了钥匙,后心的寒毛全都竖起来,还以为这是罗刹地府传来的勾魂密音。 我很快镇定下来。 知道我的名字,至少不是生人。 会出声喊我,至少不会背后偷袭。 我先伸手按亮门口顶灯,不算明亮的光线一下子打破浓墨似的夜色,我有些不适应地眯起双眼。 薄醉之后的迷离视线中,一个高大苗挺的身形渐渐清晰,随即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神情严厉目光犀利的年轻脸孔,非常英俊,也非常愤怒。 我不认识这个人。 “你是周泱泱?” 那个年轻人再次开口,语声里有强行克制的怒意。 既然知道来者并无恶意,我全身放松,甚至吊儿郎当吹出一声低低的口哨,背倚着一角墙线,偏了头懒洋洋地看他。 “怎样?” 年轻人并不因为我流里流气的模样愈发动容,相反,他停一停,眼中的怒意慢慢收起,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奇特。 “泱泱,你爹爹在意大利蒙沙出事了。” “甚么?”我没听明白,“你究竟是谁?” “你不认得我了?”年轻人温和地说,“周泱泱最讨厌谁?” “嗄!”我蓦地睁大眼睛。 钟诺言。 --我讨厌你!我讨厌钟诺言!最最讨厌钟诺言! 钟律师的独生子,钟诺言。 这个从小就漂亮、聪明又强悍的男孩,我怎么可能忘记。 尽管我宁愿忘记他,就像我希望忘记童年少年青少年时期所有的困惑和愤怒一样。 可是我忘不了。 正如同忘不了那个讨厌的钟诺言,那个有着健全幸福的家庭,同时见证了周泱泱支离破碎的童年,并且在周家祺与谢安容离婚那天充当了周泱泱守护者的钟诺言。 我讨厌他曾经的得理不让人。讨厌他在同伴中的领袖风范。讨厌他的风调雨顺。尤其讨厌他在那天对我的百般温柔和宽慰。 周泱泱最讨厌钟诺言。 也许没有道理,但永远不会改变。 可是为甚么他会在这里呢? 钟诺言在我十岁那年,也就是爹爹妈妈离婚之后不久,他十四岁的时候,被送到国外去念书了。 为甚么这么晚的时间,他会在这里? 还有,他那句话是甚么意思? ――泱泱,你爹爹在意大利蒙扎出事了。 “你说甚么?甚么蒙扎?”我要很努力,才可以压住胸口至咽喉的恶心感觉。 “周泱泱?” 钟诺言仿佛有些迟疑,又有些担心,踏前一步伸出手来。 我厌恶地避开他的指尖,俯身拾起钥匙紧紧攥在手心,追问一句。 “周家祺怎么了?” 钟诺言顿一顿,“你爹爹在蒙扎赛道试车时失去控制,赛车从路肩翻出起火,他伤势太重,没能救过来。” 我呆呆地看住面前轻轻启阖的双唇,明明听清楚了,感觉却好像沉在水底,甚么都听不见,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一直找不到你,已经去蒙扎处理后事……你妈妈也已经从纽约赶过去了……” “……泱泱?周泱泱……” 我面无表情用力推开那弯臂膀,冷静地开锁推门,又不顾对方示意要跟进,迅速而大力的拍上大门,落锁,转身,一步一步穿过庭院,穿过客厅,上楼梯,走进卧室,站在房间中央半晌,突然腿一软跌坐地板上。 黑暗中,我放肆地扬声大笑。 死了。 最自由最洒脱的周家祺死了。 人人都爱的周家祺终于死去。 不不,谁说人人都爱周家祺。 我不爱他。 妈妈也不爱他。 就连祖父都决定不再爱他。 他背弃了我们。 于是我们背弃了彼此。 我大声笑着,哆嗦着,努力从背囊中掏出录音笔,手指不听使唤地将耳机塞入耳中,用力按下播放键调大音量。 喧哗的声浪排山倒海一般一下子充斥耳畔,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却仍清晰可辩。 我强迫自己辨识那些声音,杯盘扣击,人声笑语,背景音乐,手指骨节敲打桌面,高跟鞋笃笃踩过大理石拼花地板…… 不不,我不孤单,我不孤单,我不孤单…… 周泱泱是宇宙无敌永不寂寞超人气美少女战士…… 眼角有甚么东西酥酥痒痒一路爬进鬓角。 在一片喧嚣沸腾的音场中,我蜷缩在地板上坠入睡眠。 睡梦中,我觉得身体轻盈的失去分量。 然后我竟然飞起来了。 那种自由而孤单的感觉,如同死亡。 漆黑而不可触碰。 红舞鞋 第二天凌晨下了一场疾雨,耳机已经脱落,我在风雨拍打窗户声中惊醒。 好冷。 我怔怔地自地板上坐起,一时不明白为甚么自己会蜷在地上,一面不由自主打个寒战。 七月流火的季节,为甚么会这么冷。 ――泱泱,你爹爹在意大利蒙扎出事了。 我惊跳起来。 不是噩梦,昨晚的一切是真实的,不是梦。 周家祺死了。 我再也没有爹爹了。 电话忽然铃声大作,我不肯接。 然而铃声固执的一直响一直响,就算暂停片刻,稍后又会响起。 我冷笑。 会是谁?钟律师?妈妈?或者是那个讨厌的钟诺言? 不管是谁都好,都与我无关,都别来烦我。 我冷静地自楼上到楼下走了一圈,把所有电话线都拔掉,然后沐浴更衣,去往“美狄亚”。 来得太早,“美狄亚”还没有人,钥匙只有常驻社团的几个人才有,于是在这样一个凄风冷雨的清晨,我被锁在了社团的院门之外。 我在门檐下的台阶上找了块干燥地面坐下,靠着门扉阖起眼,在嘀哒错落的雨声中又渐渐入睡。 即便在梦中,意识也是那样清醒,清醒的令人愤怒。 我眷恋昨夜如同死亡般的飞翔滋味。 渴望重温那种自由而孤单的感觉。 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却只觉得身体沉重,四肢凝滞,就算摆出展翅的姿势,也可笑似小丑。 愤怒中,周围森然的黑暗突然变得透明,前方的视野中出现一只飞鸟,姿态翩然,翼尖划破空气,留下雪白的痕迹。 它渐渐飞近。 我惊讶地发现,那不是飞鸟,是爹爹。 爹爹微笑着向我飞来。 我看见他一启一阖的唇形,听不到声音,然而我明白他是在召唤我。 我伸出双臂。 眼看我们的指尖就要接触到一起。 可是一阵飓风袭来,爹爹被裹卷得老远老高。 我刚要喊,又蓦然停顿。 我看见爹爹的身形突然被折断了一般失去适才所有的轻盈与活力。 然后,他迅速跌落。 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尖叫。 “不要!不要!不要……” 在一阵轻微而坚持的摇晃中,我惊惶醒来。 “周泱泱?周泱泱你没事吧……” 我呆呆看着面前的脸孔,如同溺水的人遇到浮木,一把抓住对方的臂弯再也不肯放开。 等进到屋内,杨萧倒了杯隔夜的温水给我喝下,我才慢慢恢复常态。 “周泱泱,你怎么来这么早?你没钥匙对吧,要不一会儿给你配一套吧。对了,吃早饭了没?门外有个糍饭团摊子手艺特棒,我给你也捎一个……” 杨萧绝口不提刚才我失态的只言片语,也不问不打听,看着我喝完水,笑一笑取过伞出了门。 大口吞咽着吃完一个糍饭团,我意犹未尽,才要转头,一只手将另一个雪白可爱的糍饭团递过来。 我接过来埋头苦吃,最后一口绵软黏香的饭团咽下去,才心满意足擦了擦嘴。 “谢谢。” 杨萧还是懒洋洋地笑,原本就不算大的眼睛愈发眯起,眼皮耷拉着活象没睡醒。 我突然觉得他看起来也不那么可恶了。 “周泱泱你还真能吃啊,怎么还这么瘦?” 杨萧咧开嘴笑,一颗洁白的犬齿微微闪光。 “哼。” 我看看他,刚低下头忍不住又抬眼再看他一眼。 “怎么,我脸上开花么?” “杨萧,有没有说过你笑起来的样子像某种动物?” “哦?”杨萧作出感兴趣的样子,“让我想想,啊,像色狼对不对?” 我看着他满不在乎的笑脸,原先的不爽又开始冒出来。 “真好笑。”我说,脸上却毫无笑意。 “呵呵。”杨萧像个纵容任性小妹的兄长一样好脾气地笑起来。 这个时候,住在本校宿舍的成远洋、柳琊和铁楠趿着拖鞋“噼里啪啦”走进院子,嘻嘻哈哈的声音一下子驱散寂寞凄清的风雨声。 “杨哥儿早叻……咦,泱泱也来了,稀罕叻……” “不对啊,怎么下雨呢?应该太阳打西边儿出来才是……” “嘿,可不!来来,一起喝豆浆,兹儿凉兹儿凉晶晶亮透心凉的豆浆哎……” “……” 我大笑,伸手打个响指,灵活地一扭腰跳出一个舞步。 “帅!” 几个男生大声喝彩。 “哎唷喂,周泱泱你跳舞很正哎!怎么每次大家去跳舞你都躲在吧台喝酒?” 我扬起一条眉毛,“没办法啊,谁让你们跳得那么逊,没对手啊。” “嘿!” 成远洋不服气,蹿到杨萧身边直摇头。 “杨哥儿,显摆显摆,别让人看扁了啊。” 一向有些迟钝的柳琊也起劲,“周泱泱,杨哥儿跳舞真的很帅……” 铁楠也使坏挑拨,“泱泱露两手,我也忍太久了,舞美的小雷和大狗每次跳舞都像抽风似的,把你们戏剧学院的脸都丢光了……” 杨萧懒洋洋地看看我。 我挑衅地一抬下巴。 “嗨嗨,好戏开演叻!”那边,成远洋已经一溜烟跑到隔壁摆弄那对破音箱去了,过一会儿,应该是接上了他的随身听CD,节奏分明的动感音乐已经哗然响起。 等别人都去了隔壁,我和杨萧对视一眼。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所谓的随便表情,可是他的微微阖起的稀疏眉睫下,眼瞳光华闪烁。 我一愣,扭头率先走出门去。 我其实并不喜欢跳舞。 但是身体里总是彭湃着那么多的愤怒和压抑,无处发泄。 每一根骨骼、血管、神经,都仿佛有灼灼的火苗不时舔食,不肯给人少许安歇与宁静。 我要大笑大闹大声尖叫或者大力破坏和击打,我要释放太多太多的不安分和不愉快。 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精疲力竭。 才能获得短暂的平静。 和完整的睡眠。 所以甚么好玩我玩甚么、甚么时髦我做甚么、甚么刺激我偏偏要尝试。 然而,我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真正放纵起舞。 置身人群中,听着看着周围的鼻息咻咻、言笑晏晏、手舞足蹈、喜怒哀乐,我会感到无限的满足,体内的激烈的情绪往往会奇特地平复,在嫉妒和藐视中,我宁愿躲在一角,悄悄看着人们的热闹,把这种热闹假想成为自己的。 多么阴暗和变态。 可是我愿意。 只是今天,细碎不绝的雨声令我心烦,潮湿阴沉的天气令我不甘,刚刚吃完的两枚温热绵香的糍饭团令我精力充沛。 还有杨萧的眼神,那里面自以为是的宽容和谅解激怒我。 我一言不发,走上去用力扭大音量。 声浪轰然放大,如暴怒的野兽嘶声咆哮。 柳琊惊叫一声,捂起耳朵逃到一角。 我不再多看那几个男生一眼,高高扬起手臂,头微微低侧,脚步一顿,随着音乐纵情起舞。 一曲又一曲。 微湿的发丝甩打在颊畔,冰凉的四肢渐渐回温,全身都开始燥热,额角鼻尖颈项后心渐渐沁出汗意,肌肉骨节因为用力有些酸胀,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这是个飞速旋转的世界,永不停歇,永无静止,我们都身不由己,如同穿上了那一双红舞鞋,再也不是自己的主人,无论愿意与否喜欢与否憎恶与否,都只有一直一直跳下去,直至死亡来临…… 突然碟片卡住读不出来,同一个音上回放了两次音乐嘎然而止,空气中除了我激烈喘息的声音,就是喇叭杂音的“嗡嗡”回响。 我歇一歇,抬头拭去顺着眉睫滑落的汗珠,才看到面前几个男生都傻住的模样。 半晌,成远洋吐吐舌头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 “酷毙叻!” 然后门口传来乱七八糟的掌声口哨声,一看,又来了几个团员。 杨萧静静站在大家前面,身旁是一脸惊疑的荣新月。 再后面是林小猫,表情奇特而安静。 我笑笑,向门外走去。 经过杨萧身边的时候停一停,轻蔑地吐出一个字。 “逊。” 我向林小猫点点头,径自穿过院落离开了“美狄亚”。 “周泱泱。”林小猫跟了很长一段路,终于忍无可忍地喊,“周、泱、泱!” “怎样?”我懒洋洋转身看住她。 “周泱泱你是甚么意思?” 林小猫没有打伞,长发湿漉漉披下来,在灰蒙蒙的水汽氤氲中显得格外清秀动人。 我把伞递给她,她不肯伸手来接。 “周泱泱你到底哪里不爽就坦白说啊,干嘛装酷!吓人喔,老子可不是吓大的……” 我忍不住笑起来,叹口气走上前为她挡雨。 “好好,老大,我怕你,OK?天气这样坏,无聊啊,所以装酷吓人玩,好啦好啦,嗯?” “真的没事?” “没有。” “那你和杨萧没有吵架?” “鬼咧!我哪里敢得罪他!谁不知道你老大罩他喔!” “呸。” “好好,我现在回去冲个澡换衣服,刚刚一身汗臭死了,你来不来?” “嗯,好啊。” 在门口我又看见钟诺言,借着白天的日光,我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钟诺言和杨萧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男生。 事实上,他和许多男孩子都不太一样。 无疑他是属于人群中你一眼就可以看到的那类人。无论在哪里,很容易就成为人们视线的主导焦点。 那样挺拔帅气的举止,和镇定自信的有些侵略性的气质,令人过目难忘。 现在,钟诺言正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和林小猫趋近。 他也没有打伞,似乎已经来了一段时间,有些散乱的发丝垂落在额前耳畔,洁白的衬衣湿了大片,洇透的衣料下面微微虬结的肌体隐约赍张出脸容不曾流露的克制和怒意。 我毫无惧色地迎着他的目光看回去,一言不发。 林小猫已然嗅出我们之间悄然泛起的火药气息,她警惕地踏前一步,紧紧挨着我的肩头站直。 “为甚么不接电话?” “我不高兴。” “过两天你妈妈会回来,你要不要见她?” “不要。” “你爹爹的后事已经在当地料理掉了,他的遗物……” “没兴趣,直接丢掉好了。” “周泱泱!” “怎样?” 钟诺言生气了,他的脸庞轮廓鲜明,浓眉如剑,眼神锋利的好像要洞穿我的胸膛。 半晌,他冷冷地笑了。 “周泱泱,你是个胆小鬼。” 他说。 “一直都是。” 然后,他径自走过我身旁,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紧闭双唇,双手却已经悄悄握紧,指甲前缘深深嵌入掌心。 “泱泱?” 林小猫小心翼翼地推推我。 我转过脸,她看上去震惊而悲伤。 咦,奇怪,为甚么不相干的人比我还反应激烈? 我才是周家祺的女儿啊。 我都不难过,你们难过甚么? “安啦,”我满不在乎地笑,“我和我老爹根本没感情,从小到大面对面的次数还不及我们这两天照面的次数,死就死了,谁管他啊!” 我拖起她的手进去。 林小猫的手指修长,掌心柔软,这样一双女性化的手真是美丽无瑕。 我经常玩的游戏就是执起这双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数过去再数回来,指尖作出弹琴的动作,然后把脸埋进去响亮地亲一下再哈哈大笑。 可是此刻,林小猫的双手却那样凉,那样凉,那种失去温度的冰凉感觉一直刺到心里去。 “林小猫?”我有点担心,“哪里不舒服?” 忽然之间,她挣脱我的手,张开双臂,一下子抱住了我。 林小猫哭了。 我把一套衣服递给林小猫,“喏,马马虎虎凑合一下,裤腿可能有点长,要挽起一点儿。” 她不好意思起来,“泱泱……” “好啦,我都知道。”我伸手开始解扣子,“快一点。” “嗄,甚么?” “洗澡啊,水都放好了。” “我和你?一起喔?” “怎样?不敢?怕我非礼你?”我坏坏地笑。 “嘿,谁怕谁啊!” 林小猫赌气用力除下T恤和半身裙,又甩掉脚上的凉鞋,只着内衣赤足站在房间中央。 我双手插在裤袋笑嘻嘻看着她。 她忽然脸红了,手臂不由自主绕至胸前。 “周泱泱!你耍我!” 我慢慢收敛了笑容,抿一抿嘴唇。 “小猫,”我慢吞吞地开口,“你可不可以再抱一抱我?” “一下下就好。” 林小猫不确定地看看我,表情柔软下来。 她轻轻上前,踮起脚尖,伸手抱住我的脖子,小心而又坚持地将我的头揽低揽低,带着我缓缓跪坐在地板上。 我起先颈项还有些僵硬,但渐渐的,我已经抱住这具温暖柔软的身躯,将脸埋入了微湿的发丝中。 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过这样温柔亲密的拥抱。 即便和妈妈之间也没有。 妈妈就算说着最温柔宠溺的话语,也从来不曾这样抱过我。 林小猫的怀抱和动作都充满母性气息。 她的手轻轻拍打我的后心,一下又一下,好像母亲拍打襁褓中的婴儿。 我是如此留恋这个拥抱。 留恋这个温暖的手势。 不可以! 我严厉地命令自己。 不要对自己没有也无法拥有的东西存有幻想! 站起来,周泱泱,用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哈哈哈。” 我大笑着推开林小猫,后者一脸惊诧和困惑。 “林小猫你很笨哎!我逗逗你而已,又上当!” “周泱泱!” “喂,知道猪是怎么死的?” “甚么?” “笨死的啦!哈哈哈。” “周、泱、泱!” “好好,我错了,别生气嘛。去洗澡啦,你用楼下这间,我上楼,回头见。” 我大笑着一溜烟跑上楼冲进自己房间反手锁上门,由得林小猫在楼下恨恨不已。 我大声哼着歌,拧大莲蓬头,让热水“哗啦哗啦”冲刷自己的身体。 水温很高,皮肤很快发红,我还不过瘾,用力拿毛巾揉搓脖颈、臂膀、胸口……直到薄薄的肌肤因为不堪这种粗鲁的暴力而泛起一片片鲜艳的皮下出血点。 我心满意足地换过衣裳下楼。 我和林小猫吃完牛排大餐才回社团,临走打包了两盒那间餐厅最有口碑的美国樱桃库乐佛特,一群男生看到欢呼一声扑上来,瞬间消灭个精光。 我事前嘱咐林小猫甚么都不要说,所以当成远洋他们问我早上是不是因为甚么事发脾气走掉时,我只摇头说因为无聊所以故意逗大家玩。 “无聊喔,早说啊!”负责舞美,也是团里活跃分子之一的小雷嚷嚷,“哥哥我最拿手的就是解闷,泱泱妹妹,要不一会儿跟你小雷哥去跳舞?我知道新开了一家酒吧,那儿的小舞池和灯光特酷,领舞那几个家伙牛的不得了,怎么样,去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平时我不太搭理小雷,这个人属于偏才的那种,是有才气,可身上一股子玩世不恭的流气又盖过了才气的风头,而且他还不自知,以为这才叫性格,装酷装得很掉渣的那种。同样做舞美的大狗,心思玲珑剔透,可人还谦和憨厚,不知道比小雷大方多少。 但是今天,今天不同。 “好啊。” “嘿,”小雷眼睛一亮,已经迫不及待走了两个雷鬼舞步,“一言为定啊。哥哥我带你开开眼,包你玩得痛快!” “甚么意思,啊!”林小猫扬声道,“小雷你难得请次客,不会就叫上周泱泱一个吧?要去一起去,对吧杨萧?” 她向杨萧使眼色,我故作不见。 小雷尴尬地装咳嗽,“那甚么,你们也没说要去,要不下回……” 成远洋先不干了,“小雷你不厚道!刚才的点心不也没叫你吃嘛,你动作比谁都快。” “是啊。”柳琊老实巴交地附和。 大家七嘴八舌都开始说小雷,小雷有点挂不住了,直着嗓子叫起来。 “行行!一起去行了吧,我不也没说不叫你们呐……” “算了,一起去吧,今晚我请客。”杨萧说。 “还是杨哥儿够意思。”小雷嘿嘿地笑。 “随便。”我耸耸肩。 于是大家一起凑份子先去吃了顿烧烤,然后一起来到小雷口中“超酷”的那间酒吧。 小雷的描述显然过头了,这里也就是一间普通的酒吧,不过选择了非常粗野和原始的装潢风格――在原来旧厂房的建筑基础上更为夸张的凸现了毛坯结构的粗砺和苍凉,所有的座椅都是金属管子截断焊接而成,然后用粗帆布填充软材料做了椅面,桌子也是金属焊接的结构,只是桌面是抱着铁皮边的玻璃。地面是马赛克拼花,倒是小舞池做成腰果形,铺了很好的硬木地板,还在中央搭了高高的领舞台,台前一溜音箱,顶上黑色支架交错层叠,眩目镭射灯光时时变幻。而小雷说的那几个领舞高手也不过尔尔,只是几个爱卖弄体力的街舞混混罢了。 原本也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取乐而来,我也根本无所谓这里环境如何是不是真酷。 喝了两瓶科罗娜,借着酒意和大家的哄闹,我跳上高高的台子和那几个剃了一水朋克头的混混互飙舞技,下面是黑压压的人群,无数挥舞的手臂在迷离闪烁的灯光下像枝叶纵横交错的妖精森林。 大家尖声大叫,我仰头大笑。 后来究竟发生了甚么呢? 酒醒之后我努力回想。 可是脑子里一片混沌。 等一方冰凉的毛巾蒙上我的脸孔,模糊的记忆陡然清晰。 仿佛镜头回放,蒙太奇式的画面叠现消失消失叠现。 我清楚地看到,自己手上的酒瓶用力砸向吧台,玻璃瓶身顿时崩裂破碎。 我看见我自己手执瓶颈,尖利的残体朝外,毫不犹豫地向面前的脸孔狠狠挥去。 谁是胆小鬼 “妹妹好帅的身手!嗑药了吧?尝尝这个,保证你更high……” 一曲终了,我回座位,几个混混嬉皮笑脸跟过来,有一个掏出一根形迹可疑的手卷烟叶递过来。 我看都不看一眼,自顾自跟酒保要了一杯伏特加。 “喝,很拽嘛!哥哥们最爱这样的辣妞,对不对啊兄弟们,嘻……” 同来的同伴大多混在人群中都还没回转,一直据守吧台的只有杨萧、柳琊和林小猫。 “喂,大家出来玩,别搞事!” 说话的是杨萧,略略抬高了声线,收起平日的懒散劲,居然听起来叶有几分正气凛然。 “是啊是啊,我们都是学生,甚么嗑药不嗑药的,才没有。”柳琊大声说。 “学生?哈哈哈。搞艺术的吧?别蒙人了,谁不知道艺术家的灵感来源就是大麻和小药丸啊……” “胡说甚么呢!走开!”林小猫嗓音有些尖利。 “小猫,你别吱声。”杨萧迅速说。 “嘿!这位妹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怎么样,一起玩玩?” “……” 我转过身,坐在吧椅上,背靠着吧台,冷冷地看那几个朋克头渐渐有些尴尬恼怒起来。 不知怎么的,眼看气氛渐渐弄僵,我一点儿也不惊惶害怕。 所以当那个中间一撮头发染成鲜艳红色的家伙开始动手动脚拉拉扯扯,我已经站起,操起手边一支空酒瓶用力砸向吧台。 瓶身破裂的脆响湮没在密集响起的鼓点中。 我听不见周围的声音。 只看见对面几个混混撇着嘴满脸嘲弄和不信,有两个开始推搡杨萧和柳琊,我面前那个则笑嘻嘻伸手去拖林小猫。 孬种! 我鄙薄着想,有种你来拉我看看。 不过就算你避开我去动林小猫结果也是一样! 我毫不犹豫执住瓶颈,尖利的残体朝外,向着那个红发小子的脸孔狠狠挥了过去。 那一瞬间,我心里一片空白,只有一种近似残酷的痛快喷涌出来。 奇怪的是,我的脑中瞬息闪过的念头竟是――为甚么荣新月没有来?她为甚么总是那么一板一眼?真让人受不了! 我感觉到手中的东西划过人体的凝滞和迅速脱离。 所有的声浪复又回到耳畔,但因为太喧嚣,反而有一种失聪似的死寂和宁静。 一滴温热粘稠的液体飞溅到脸颊上。 我凉凉地笑了。 旋即再次举起手挥过去。 那个混混举起受伤的手臂哀叫连连,踉跄着后退。 可是我知道,这一次,我一定可以击中那张猥琐的脸孔。 我不知道杨萧是怎么夺下我手中的酒瓶残体,他的指掌仿佛铁钳牢牢扣住我的手腕,另外一条臂膀圈住我的肩头,令我无法移动。 “报警!我要报警……” 受伤的混混嘶声大叫。 此刻,所有的人都被这边的冲突镇住,除了音乐声,根本无人出声,也无人挪动。 有人关掉了音乐,然后就真的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到伤者的哀嚎和大叫。 “可以,你可以去报警。”杨萧淡淡地开口,“别忘了是你挑起事端,瞧瞧这个,你还记得么?” 他放开我,一弯腰自地上捡起那支皱巴巴的手卷烟叶。自然,那是大麻。 “我们只是正当防卫。” 他说,我注意到他用了“我们”这个词。 “你和你的兄弟们有没有前科?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的记录非常清白,而且成绩优良。你以为警方会比较相信谁?” 杨萧也轻轻地笑了,笑容自信而沉着,微微咧开的嘴角一颗犬齿白而尖利,十分耀眼。 然后他看也不看那个只敢呻吟、不敢说话,已经冷汗涔涔的混混,取出几张大钞丢在吧台上。 “酒钱。还有,挂号诊疗费。” 分散的团员们都已经回来,除了小雷,大概已经开溜了。 在杨萧的示意下,大家分开人群离开了酒吧。林小猫挽着我走在最后。 “今天算你狠!走着瞧!” 经过那个混混的时候,听到他齿间吐出的话语,我笑一笑走过去。 一出门,凉风一吹,我只觉得酒意上涌,胸口恶心,用力推开林小猫,扶住墙就弯腰呕吐起来,几次三番,直到吐无可吐,吐出黄绿色的胆汁为止。 脚下的地面变得绵软。 头顶的夜空飞速旋转。 我的身体里仿佛有无数火山在爆发,然而熔岩铺及的地方分明又似千年玄冰,冷得人无法思索。 所有的记忆到此为止。 而现在,我居然身处自己的卧室。 面前坐在床沿担心地看着我的是林小猫。 “周泱泱!”林小猫用手抚胸作出惊魂未定的样子,“干嘛直挺挺坐起来,会吓死人知不知道!” “拜托小声一点,头很痛……”我转头看窗外,灰蒙蒙的,看不出是清晨还是入夜。 “宿醉又高烧,当然头痛啊。”林小猫没好气,“隔壁老阿姨来过了,炖了粥,要不要喝?” “不要,没胃口。哎,我怎么回来的?” “哼,你还知道问喔!吐得像醉猫一样,杨萧把你背回来的,说奇怪怎么周泱泱像个烫山芋一样热,才发现你大小姐发高烧……要命,居然还敢和人打架,真是被你打败……” “小猫你好罗嗦……” “好好,我不烦你,醒了就好,我去看看杨萧,他的伤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甚么?杨萧受伤了?” “服了你!还不是因为你,为了夺你手里的酒瓶被划伤了虎口,居然硬撑着谁都没说。等送你回来我才看见,一直守到快天亮你不折腾着吐了才去医院,缝了两针,还给你带了退烧药回来……” “人呢?” “大概在楼下沙发上睡着了。” “现在是甚么时候?” “下午四点多。” 我“咚”地跳下床,脚下有点浮,头要裂开似的疼。 “泱泱你干嘛?” “我没事,下去看看。” 楼下客厅的沙发上,杨萧仰天躺着,脸朝里睡得很沉,右手抱了个靠垫,左手缠了厚厚的绷带,手指微微蜷起耷拉在沙发边沿。 林小猫看杨萧的眼色十分复杂,等发现我在看她,才勉强笑一笑。 我摇摇头,上楼冲个澡,换掉汗湿的衣服,下楼往外走去。 林小猫跟上来,“泱泱你去哪里?” “出去买包烟,你来不来?” 我也不知道为甚么自己要去买烟,以前祖父在的时候最讨厌别人抽烟,记得幼时妈妈情绪非常低落的时候曾经抽过那种细细长长带有凉凉薄荷味的女士烟,那时的祖父自觉愧对儿媳所以对妈妈简直百依百顺,但看见她抽烟也还是立刻正色阻止,也许因为这样,我再坏再任性也没想过要吸烟。 为甚么现在我却忽然很想很想吸一枝烟? 很快自弄堂口的便利店带了盒骆驼回来,还顺便要了个一次性打火机。 阴天,天空密布厚实的灰色云彩,压得低低,好像灌满了眼泪随时会掉下来。 我没进屋,背靠着院门直接坐在台阶上,小心翼翼点燃一枝烟,送到嘴边用力吸了一口。 好辛辣的烟草味道! 我强行忍住要咳嗽的冲动,故作镇定缓缓吐出乳白色的烟雾。 “周泱泱?” 林小猫迟疑地开口。 我示意她坐下,她犹豫了一下,果然扶着墙小心地坐在我身边。 “周泱泱,你为甚么……” “要不要试试?”我打断她。 她摇摇头,静了下来。 我又用力吸了几口,在试图把烟吞咽下去时终于忍不住呛咳起来,咳得气息不顺,咳得弯下了腰,不得不用掌心撑住地面。 林小猫好气又好笑,不住拍打我的后心。 “周泱泱!”她叫起来,“你为甚么总是装出一副满不在乎很酷的样子?你知不知道这样也很逊哎!” 我几乎咳出了眼泪,却依旧忍不住笑出声来。 “逊?”我握住她的手送到嘴边亲一下,“哈哈,我没想过这么深的问题,我只是好奇而已,甚么都想试一试。” 然后伸出两根手指直接捏熄了烟头,指尖“嗤”一声。 “瞧,试过才知道不好玩,不好玩就不玩啊。” 林小猫不出声。 我们都安静地坐着,仰头看那方灰色的天空。 半晌,林小猫闷闷地说,“周泱泱,我糊涂了。” “甚么?” “究竟谁才是胆小鬼?” “嗯?” “到底怎样才算比较勇敢?要怎样才能不再怯懦?” 那天之后我再去“美狄亚”,发现大多数团员都开始用一种奇特的眼光来看待我。 我笑笑。 这些温室里长大的祖国花朵,他们才只知道装酷。 而根本不懂得,冷酷其实无需假装。 对自己冷酷,才会对别人冷酷。 连自己都不在乎,我还会在乎甚么,在乎谁? 胆小鬼? 哈! 有所顾忌才会怯懦。 像我这样不管不顾,怎么可能畏惧? 我才不是胆小鬼。 蓦然间,我想起爹爹。 他的一生真是多姿多彩、恣意狂飚的一声。 也是无所顾忌无所畏惧的一生。 没有甚么可以束缚他,制约他。 亲情不可以。 爱情也不可以。 那么,如周家祺者,是不是就叫做勇者? 尽管他自私,任性,没有伟大的理想与追求,甚至抛弃基本的责任与道德观。 但他的生命充满激情。 为了自由最终燃烧殆尽。 这样的精神算不算勇敢? 至少绝对不是胆小鬼。 呵,我是这样恨他,又情不自禁心生向往。 既然我是周家祺的女儿,那就让我随心所欲做自己,就像他那样,自由地不需要理由。 我若无其事地留在社团,反正也不算被孤立,那些人要避开就避开吧,诸如小雷这样的狐朋狗友我才不稀罕,而他本人自那晚之后看见我说话不再那么牛皮烘烘,虽然还是嬉皮笑脸,以前有过的小动作却都收起来了。 倒是我和杨萧的关系明显改善了,变得像哥儿们一样相处。 林小猫自然觉得正常,荣新月好像颇郁闷了一阵子,好几天都不理我,我也没放在心上,该说话说话,该干活干活,自己坦然,身边的人才会坦然,一段日子以后,社团的气氛也就恢复了。 如钟诺言所说,妈妈果然和钟律师一起回来了。 钟律师当然还是找到了我,一起前来的还有妈妈,她看上去容色美丽,一身素服,愈发显得沉静似水。 “泱泱……”妈妈看见我,原先的娴静姿态开始把持不住。 我冷冷地看着这个名叫谢安容,也是我母亲的女人,感觉非常非常陌生。 而同时,钟诺言站在他那一脸忧色的老好父亲身旁,冷眼看着我。 “和妈妈一起回纽约好不好,泱泱?” 我嘴边挂起一个嘲讽的笑。 “不好。你‘回去’,我只‘回’我自己的‘家’。” 妈妈的脸容有些苍白。 “泱泱,别任性。”钟律师出来打圆场。 我已经一手抄起背囊,“我还有事先出门了,你们走的时候顺手关下门,不顺手也无所谓。” 说完,已经径自举步出去,对妈妈和钟律师的呼唤充耳不闻。 出到弄堂口,我收住脚步转过身来。 钟诺言不紧不慢跟在我身后,见我止步也就站住,面对我挑衅的眼光轻轻笑起来。 “胆小鬼,怎么不走了?”他说。 我按耐不住胸口怒意,大踏步上前伸手要去推他,男生的手长脚长,离开约莫一步远时已经一把握住我的手腕,随我怎么挣扎都摆脱不开。 “怎么?生气?”他笑嘻嘻地说,“不喜欢被叫做胆小鬼?那就不要这么懦弱啊。” 我懦弱?! 我简直要尖叫出声。 “讨厌鬼,你放手!”我另一只手一掌挥去,却又被紧紧钳制住。 “不要试图踢我,”他警告我,“信不信我抱你?” 我怒气冲冲盯住他,如果目光可以杀人,他早就千百次成为我眼下亡魂。 “周泱泱,我才没兴趣管你,是我爹和你妈让我来追你,你要走就走,我不会阻拦。” 他松开手,我立刻后退一步。 走开两步回头看看,钟诺言果然没有跟上来,只是挽着双臂带着一丝嘲弄之色看着我。 我用力扭转头,大步前行。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里。 那一天剩下的时间我都在街头游荡。 穿过一条条街区,混杂在街头熙攘的人群中,仿佛走在流淌的河流中央。 有时候顺流,有时候逆流。 沉默而面无表情。 跌跌撞撞,磕磕碰碰。 周围的面孔那样陌生又那样熟悉。 明明都是陌生人,却为甚么都有着一样的表情。 仿佛戴上了假面具。 一式一样的淡漠的脸容。 同样淡漠无神的眼瞳深处,时时闪过相似的情绪和光华。 那种情绪叫寂寞。 那道光芒叫孤单。 即便我们如此接近,肩头触碰肩头,发稍扫过发稍,可感觉依旧那样遥远。 遥远的像星星。 ――密密挨挨占据整幅天空。 ――彼此之间的距离却遥不可及。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天空又开始飘雨,我累得像奔跑了一天的狗。 天桥下面是拾荒者的乐园,一个全身污秽的老妇人靠着水泥石墩呆呆坐着,花白的发丝在风中飘舞,眼神呆滞的失去光彩。 我再也走不动,定定站在那里,注视着这个老妇人。 或者有一天,我会和她一样吧。 那老妇人注意到我在看她,微微瑟缩了一下,想要起身离开。 我冲她温和地笑笑,自己转身走开。 找到附近一间小超市,跑进去挑了一堆吃的喝的,临走想一想又拿了两幅大浴巾,我大包小包又回到天桥下。 老妇人还在,似乎惊讶于我的去而复返及奇特行径。 我也不说话,拿过食物示意她一起享用,自己也席地而坐,大口吞咽起面包。 老妇人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也开始吃东西。 稍后我们都拍拍肚子表示吃饱了,然后不由相视一笑。 吃饱了就开始觉得困。 我取出浴巾一人一条,自己先裹了一条,不管不顾靠着桥墩倒头要睡。 老妇人急急推我,比划着“啊啊”出声,呵,原来她不会说话。 多么好,不需要语言的生活粗糙而简单,配合肢体,沟通需要更加专注的目光,于是得到更多的关注和认真。 她走到桥墩后面,半晌,取出一叠塑胶拼图,我见过那个,许多父母会为自己的孩子买来作为嬉戏的地板。厚而带弹性,跌倒也不会受伤。 老妇人小心翼翼拼出一方地面,示意我一起过去分享。 为甚么不呢? 我微笑着、几乎是愉快地过去,帮忙把塑胶拼块挪放地更平整舒适,然后和老妇人一个一条浴巾裹住自己,背靠背倒下睡去。 朦胧中,一只流浪的小猫在我头脸附近厮磨低叫,我伸手揽那个柔软的小小身体入怀,然后在猫咪幸福的呼噜声中坠入了梦乡。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我几乎以为自己就这样一直荒芜下去。 ――其实也没甚么不好。 我叫老妇人“阿婆”,那只叫做“啊呜”的虎皮猫似乎是她养的,阿婆会张大嘴巴发出“啊呜”的音,然后啊呜就兴冲冲地过来在她身上蹭一蹭。阿婆叫我“啊啊”。 “啊啊?”阿婆说。 我笑,由着她帮我捡去头上的一片落叶。 “啊啊?” 我帮忙收拾今天拾荒的饮料瓶准备她第二天拿去卖。 “啊啊?” 我从马路牙子上站起,去塑胶拼块上睡觉。 …… 我就像阿婆豢养的另一只猫。 日子过得简陋而缓慢,但每一秒都温暖柔软。 第四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有个人影站在我面前。 我揉揉眼睛一抬头,迎上钟律师震惊而怜悯的眼神。 我被他带回家。 妈妈早就走了,爹爹的其余遗物都处理掉了,只给我留下他一直贴身戴着的颈链。 “泱泱,你搬来和我们住,搬过来,马上搬过来。” 钟律师脸上的心疼并非假装,这个好人,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只会不停重复一句话。 ――真奇怪,他是怎么找到我? 我还是固执地拒绝了他的邀请,被迫保证再也不会向这次这样流浪并露宿街头。 后来我又曾经去找过阿婆和她的啊呜。 可是,她们都不见了。 那个立交桥下面的拾荒者聚集地被清干净了,甚至不曾留下一页破报纸或者一个塑胶袋,干干净净的绿化,干净的就好像甚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把这流浪的三天封存到记忆的秘密花园。 对我而言,它美好一如童话。 不脏,更不恶心。 静默,并且温馨。 它将永远只属于我自己,不与任何人分享。 命运 我变得安静下来。 经过了这三天的流浪,我仿佛经历了一次精神与灵魂的洗礼。 阿婆温柔的目光和亲昵的呼唤,还有啊呜全心信任的相随左右,都给我无限的安慰和温暖。 它们如沁凉澄澈的天之泉水,洗去我胸口郁结的躁火和戾气。 令我平静。 予我以安详。 我从来没有这样心平气和过。 摩娑着爹爹留下的项链,我的指尖似乎有隐约的电流通过,细碎连绵的悸动直抵心底。 原本暗银的链子经常接触肌肤的地方被磨的发亮,非常普通的麻花链,绞成双股纠结在一道,前面一枚长方形的银牌,由两片薄块焊接而成,厚厚沉沉,很有质感,两面都镌刻了一种奇怪的仿若文字的图腾,纹理深处泛起一点点绿幽幽的光,透露些许执着气息。 我一次又一次把链子缠在手指上轻轻甩动,试图从这样的动作中体会飞翔的滋味。 急速转动的银链渐渐画出完整的圆形,还有瞬息闪过的明亮反光。 我蓦然停手,惯性下的链子又转几圈才嗒然落下,以美丽的姿势缠在指上。 我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 爹爹,你的自由是不是也有个圆心? 即便飞翔也有个世界中心? 如果是这样,那会是甚么? 将项链紧紧攥在手心,直到冰凉的金属有了微微的体温,摸起来竟也不再那么坚硬可憎。 我将它戴在颈项,那种贴身的存在感令人十分安心。 我并不每天出入“美狄亚”,但这个暑假已经过去了一半,大多数的时间我都愿意待在那个小小的院落,这里总是不乏人声笑语,那些友爱的争执及孩子气的怄气,多么亲密和可爱。 林小猫首先觉察到我身上的微妙改变。 “泱泱,你最近有没有怎样?” “甚么?” “好像没甚么精神喔,怎么总是坐在窗边不说话。” 我跳过去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嗨,这位美眉,一起跳支舞怎么样?” 林小猫急急打掉我的手,白我一眼,“拜托,周泱泱你成熟一点好不好!受不了你。喂,干脆找个男朋友陪陪你好不好?省得你整天这么无聊。” “哼,”我摆出一副懒得理她的臭脸,“林小猫你才无聊好不好?明明喜欢杨萧,干嘛和那个欧阳翯混在一起啊?” 林小猫的脸色一僵,悻悻然甩手出门。 其实关于这一点,我是真的不明白。 和杨萧相处久了,我开始看到他的好处。 这个人真是很有才气,导演系的,一脑袋奇思妙想,而且擅长用镜头语言说话。我看过他导演的几部实验短剧,无论喜剧悲剧默片还是写实记录片,都充满了浓郁的人文精神,感情充沛而不乱煽情,冷静睿智,诚恳而深刻。 而且他的表现手法及摄影风格都像足他本人。 ――懒散而松弛,带点冷幽默和玩世不恭,却总在细微的地方流露出宽厚和聪敏。 我渐渐明白为甚么林小猫、荣新月还有那些女生会独独钟情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痞子一样的男生。 当然,能够和杨萧并称戏剧学院“新绝代双骄”,欧阳翯也不是空有其表的花瓶人物。 作为表演系的风云人物,欧阳翯确实有他的优点――面目英俊,风度翩翩,对本专业充满热情,表演的时候也往往专注细腻,虽然只是个学生,其表演的爆发力令师长啧啧称赞,评价他“专业素质非常出色”。 但是,欧阳翯和杨萧,至少在我看来还是后者更胜一筹。 不是出于对专业的偏见或偏好,也不是因为谁比谁品质孰优孰劣。 也许是我不喜欢欧阳翯过于热忱殷勤的亲切笑脸吧。 我说不上来。 但最重要的是,林小猫喜欢的是杨萧啊。 而且,杨萧应该也是喜欢林小猫的吧。 尽管每天跟在杨萧身边出出进进的是荣新月,可谁都看出来了,他们之间其实只是荣新月的一厢情愿。 杨萧虽然对每个女孩都那么随和照顾,可他不是那种四处留情的花花公子。 我不明白。 既然当初林小猫已经和杨萧在一起,为甚么后来要分开? 如果不是不爱了,那又会是甚么? “阿耳戈英雄”的剧本已经基本出炉,大致角色名单也都派定,林小猫和欧阳翯担纲主演,所以二人有大量对手戏,相处的机会自然也是多多。 我不是不明白甚么叫做“日久生情”,但是他们,也未免太快了吧。 日子不算久,从初识至今不过一个月而已,而且根本不算一见钟情,加上林小猫看杨萧时偶尔流露的那种眼色,打死我也不信她会真的爱上欧阳翯。 “你不懂啦,”林小猫向我解释,“我和欧阳翯其实是在培养默契,你知道演对手戏需要一定程度的心灵相通?” 鬼咧! 我翻翻眼睛。 “唉。” 林小猫摇摇头,一副“周泱泱超低情商我被你打败”的鬼样子。 我才被她打败好不好! 反正自己的感情自己清楚,别人也帮不了甚么忙,我也懒得管闲事,随他们自己一团胡闹去吧。 八月份的第一次台风来袭之前,“阿耳戈英雄”的第一幕剧,“神谕和阴谋”,开始排演。 这一幕戏中,伊阿宋是绝对的主角,另一位主角则是他的叔叔珀利阿斯。 神谕告诫珀利阿斯要提防只穿一只鞋的人,而当伊阿宋光着一只脚出现在他面前时,珀利阿斯心生恐惧,于是设计阴谋要自己的侄儿去科尔喀斯的国王那里取回金羊毛以作为交换王位和权杖的代价。 伊阿宋由欧阳翯出演。 在这幕充满阳刚气息的独幕剧中,女性角色都只是轻快的点缀。 荣新月一人扮演两个角色,都时过场戏,即乔装成老妇人、令伊阿宋背她过河时失落鞋子的天后赫拉;以及为伊阿宋和他的勇士出海去夺取金羊毛而指导打造阿耳戈之舟的智慧女神雅典娜。 林小猫扮演的科尔喀斯国王国王的女儿美狄亚的戏份也仅仅昙花一现――在勇士们出征的时刻,信奉赫卡忒女神的美狄亚如往日一样守在神庙中,她不知道自己将在伊阿宋到达宫殿的那天留在皇宫并与之相遇。 开始的时候,一切都是神的意旨。 没有人可以预料自己的命运。 而结局究竟是不是宿命? 抑或者由人们自行决定? 欧阳翯正在和荣新月对台词,我和林小猫坐在窗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台风前夕的天气格外变幻莫测,阳光忽隐忽现,因为天空有大块大块的云彩急速掠过,于是明丽的日光和温柔的阴影交错出现,室内也呈现明暗交替的光影效果。 “泱泱,你信不信命运?”林小猫忽然问,脸上有种若有所思的感伤。 “不信。”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唉唉,你呀。”她被我的果决弄得哭笑不得。 “甚么宿命不宿命,少盖啦!”我吊儿郎当地说,“完全自欺欺人而已,我才不信听天由命或者可以捡到便宜混条好命。” “是喔?” “不过呢,怎样算好怎样又算不好?可能只有不幸或者幸运的人才会相信命运吧。一个是无可奈何,一个是假惺惺,好像好和不好都是老天爷派的,根本不关他们的事一样,哼!” “咦?” “怎样?” “周泱泱,我发现你每次胡诌还蛮有道理的,智商倒是真的不低哎。” “铐!” “你有没有喜欢过甚么人?” “有啊。” “谁?” “你啊。” “呸!” 我们都沉默下来。 我盯着那边正背着荣新月,一副足陷河底淤泥模样的欧阳翯,两人演得都很认真,仿佛真的置身水流湍急的河中央,赫拉埋下头嘴边挂起恶意的微笑,伊阿宋执意不肯中途放弃。 欧阳翯的身形非常匀称,手臂因为用力而隆起微微的肌肉。 荣新月小心屈起前臂挡住胸部,手指紧紧攀住欧阳翯的肩头,美丽的长发悬垂下来,发稍不时扫过欧阳翯的脸颊。 忽然欧阳翯哈哈大笑起来,手一松,荣新月滑落下来几乎跌倒,他急忙反手一拽,把荣新月抱个正着。 周围几个男生大声起哄,欧阳翯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你的头发弄得我太痒了。” “没事。”荣新月迅速看了杨萧一眼,后者正低着头在本子上涂涂写写,她有些不高兴。 稍后,林小猫过去和杨萧低声讨论着甚么,荣新月有点没精打采地走过来坐下。 我手上抓了一本拍纸簿,正用铅笔随便乱画,画完一张就撕一张下来。 荣新月随手取过那一叠薄薄的纸张翻看,忽然整个人微微一顿,就怔在那里不动了。 “这个是你刚刚画的?”她问我。 我接过来一看,是刚才她和欧阳翯对戏的场景写生,有两张人物神态的勾线,惊鸿一瞥抓画下来的,荣新月的脸容微微侧转,看似专心,但眼神阴郁而隐忍。我因为很少看到她有这样的眼神,所以赶紧凭借印象画了下来,虽然粗糙倒也传神。 “这是我?”荣新月仿佛在问我,又仿佛喃喃自语。 我觉得这样的她很奇怪,不由问,“怎么了?不像?” “不不,”她微笑起来,但那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讥诮和心酸,“像。真像。” 然后她不再说话,而是转过头看向杨萧和林小猫的方向。 那边的两个人正在说话,时而皱眉时而会心一笑,看上去十分舒服搭调。 荣新月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眼里有诸多情绪。 我分辨不出那些是甚么。 好像有羡慕,有嫉妒,有憧憬,也有悲伤。 她的身形第一次没有端得那么笔挺,肩头略略挎下,侧面的剪影既美丽又无奈,流露出异于平常的动人神态。 我忍不住抓起笔捕捉这一刻。 笔尖“沙沙”的迅速游走,洁白的纸张上很快出现一位少女美好的侧身容颜,一点点失神和迷惘,那种带有少许脆弱的女性气质非常吸引人。 画完,我顺手把拍纸簿搁下,起身离开了房间。 然后那幅速写就不见了。 我不知道是谁拿走了它,也许是荣新月本人,因为同时丢失的还有那两张令她动容的速写。 等后来知道真相的时候,一切都和现在不同了。 剧目排演十分顺利,八月中旬的时候已经开始排演第二幕,“美狄亚和伊阿宋”。 她终于与他相逢,初次见面的刹那,那一支爱神之箭射中了她的心田,她欢喜又忧伤,仿佛害了热病,那种烧灼般的爱意令她战栗不已。 她爱上了他。 在他爱上她之前。 在这场国王的女儿与勇士之间的爱恋中,美狄亚首先成为爱情的俘虏。 她交出她的心,她的聪明和智慧却已经隐约感觉到悲伤的结局。 可是在感情和理智的战争中,感情总是占据上风。 于是最终造就了这场充满血腥的疯狂恋情。 这一幕剧比第一出要更为精彩激烈,主要表现美狄亚面对爱情和亲情处于敌对立场时必须作出选择而痛苦不已的复杂心态。 在这之前我并不了解林小猫的表演才能,然而看过她演出的美狄亚,我忽然觉得她不去戏剧学院学表演简直太可惜了。 看看她的眼神吧。 还有那些独白和肢体语言。 我几乎相信林小猫就是性格绝决、具备悲剧性人格的伟大女巫美狄亚。 荣新月也不得不点头,“是,林小猫是扮演美狄亚最合适的人选。” 杨萧还是懒洋洋满不在乎的散漫神情,可是他欣赏地看着林小猫,那欣赏绝非艺术家看待自己完成的作品的欣赏,那里面有满意,有赞许,还有尊敬。 呵,尊敬。 无端端的,我想起了爹爹和妈妈难得相处的时光。 他们之间的那种客气和疏远,除了在最后为了我的归属问题一度争论至失去风度,谁能说他们以前的相处模式不是彼此尊重呢? 相敬如宾。 这难道不是一个充满赞誉的词汇么? 为甚么我每每念及就忍不住要冷笑? 不,不是相敬如冰,是宾。 印象中他们真正客气冷淡如宴会上偶然碰面随意敷衍寒暄的往来宾客。 这样一种情况下,他们居然会生下我,真是奇迹! 又或者,我根本不是他们的女儿…… 呸呸!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周泱泱你个大笨蛋,怎么可能这么离谱!你肯祖父也不肯!而且我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那么像爹爹。而脸容轮廓,身形,还有血型,完全和妈妈一样。 我伸手给了自己一个爆栗。 “犯错误了?不用这么暴力,面避思过也就算了。” 杨萧调侃着说。 “哎,”我向林小猫那边抬一抬下巴,“你觉得小猫怎样?” “OK啊。” “不是说演技,杨萧,你们俩怎么掰的?” “这个,你难倒我了。” “说说看嘛。”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也许小猫对我不满意。” “不用这么官方措辞吧。” “呵呵。” 看来是问不出甚么了,这个杨萧口风真紧,从来不肯说前女友半个“不”字,大约也算一种美德吧。 反正我遇到很多男生,昨天还在给你送花试图约你烛光晚餐,看看并无希望又回到女友身边,一转头就开始附和女友说对方坏话。 周泱泱的坏名声有一部分也是拜他们所赐。 九月份开学的时候,第二幕剧也差不多排演完成了。 开学注册那天,从系里办公室出来,在楼下我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 怎么可能? 我不由自主追过去,拐过楼梯,那人刚好回头和身后同伴说话,恰恰打个照面――吓,不会吧,真是他! 钟诺言! 看见我,钟诺言犹豫了一下,和同伴说了两句,即下楼向我走来。 “嗨,胆小鬼。”他说。 我有些生气,想要不理他又忍不住好奇心,只得板着脸孔警告地瞪他一眼,“别惹我!你怎么会在这里,讨厌鬼?” “呵呵,”他轻轻笑,“周泱泱你的礼貌呢?你就这样对待师长?” “甚么?” “你不知道你们系新开的三维动画班么?我是新聘任的老师,欢迎你选修我的课程。” 我目瞪口呆。 “怎么可能!喂,钟诺言,你不是在国外念国际商法么?难道你不是回来接掌律师事务所的?” “哦,我爹是这么告诉你的?”他扬一扬眉毛,不经意似的笑了笑。 鬼咧!钟家就这么一个孩子,当初钟律师送儿子出国就存了这个打算,他和祖父闲聊时我听到的。看来钟诺言半路做了叛将。 想到老好钟律师和温柔可亲的钟伯母脸上可能出现的失望之色,我愈发讨厌这个自以为是的钟诺言。 “随便你怎样!总之别惹我,不不,最好永远别在我面前出现就好!” 我扭头大步离开,对身后的低低笑声充耳不闻。 我本来已经打算收起大一时候的偏激心情,修身养性好好享受单纯的大学时光。 这么一来,所有平和喜乐的心情都被半路杀出的钟诺言破坏殆尽。 唉。 流言飞来飞去 新学期开学后不久就是国庆加校庆,学校会组织一系列的校庆活动,其实最重要的就是国庆前夕的庆典会演。 我们社团参演的节目是“阿耳戈英雄”的第一幕,“神谕和阴谋”。另外在国庆之后的十月文化节中,第二幕“美狄亚和伊阿宋”也会作为重点节目隆重推出。 本来是没有问题的,充其量就是演员在彩排的同时还要继续为后面几幕剧做功课和排练,其他诸如服装道具及海报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因为社团场地有限,所以暂时放在美术系写生教室后面的临时仓库里。 然而不巧,因为仓库保管老师的失职,仓库里面一条电线老化短路而导致失火,虽然扑救及时没有造成大的损失,我们为“阿耳戈英雄”准备的道具却遭受池鱼之殃,受损严重。尤其几组海报完全付之一炬。 不得已,大家分工作业。 我和师兄铁楠负责海报,一有空就猫在美术教室架起大幅画布使劲赶工。 其实真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我和铁楠,天晓得,无非是一起画画,商量一些构图细节和色彩运用,三句话不离主题,累了就休息一会儿,闲时各自找朋友玩乐,如此而已。 就在海报完成之际,铁楠的女友却找上门来,看见我一句话也不说,甩手一记耳光。 “你!祸国殃民的周泱泱!为甚么不去死!” 原来,铁楠开学时和女友提出分开冷静一下,但过去两三个礼拜,他一直避开女友。那女孩不知道怎么得出我是第三者的结论,忍无可忍来找我算帐。 处于一楼的美术教室门外窗外开始聚集看热闹的同学,铁楠已经完全呆住了,那女生第二掌又扇了过来,我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周泱泱,长得漂亮很了不起么!你这个烂人!滥交滥行滥操守!我希望你出门被车撞死!喝水呛死!吃饭噎死!走路摔死……” 哗,骂得还真恶毒。 我原先的怒气忽然化作鄙夷。 这些没头脑的女孩! 感情出了问题永远不肯好好检视,不检讨自己,亦不追究对方,一昧相信有“狐狸精”的存在并把错误统统归咎于她。 我也不在乎她打我那一掌,淡淡地说,“谢谢你的吉言,我会小心。” 这样的态度在某些人眼里无疑等于默认。 然而我不在乎,清者自清,你怎么可能和没脑子的人去探讨智力问题? 我松开手,那女孩因为自己太过大力收不住脚,“扑通”一下伏倒在地。 她放声恸哭。 铁楠这时才回过神来,颇为尴尬地起身,急急过去小声抚慰。 我冷冷地拍拍手,向门口走去。 人群自动分开,众多的面孔中,我看见后面站得稍许开外的钟诺言。 眉峰轩起,眼神犀利。 我面无表情经过他身边。 身后突然传来那女孩尖利的嗓音,带着怨毒和哭腔。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因为,我怀孕了……你还要和我分手吗?嗄?” “怎么可能!”铁楠大叫失声,“我不信!” 四周一片骚动,然后突然安静下来。 我不禁收住脚步,愕然转身。 铁楠,这个平时看起来活跃中不失稳重的师兄,怎么可以这样! 我不是因为他们之间必然存在的亲密关系而惊愕。 这样一个速食年代,我知道很多学生在校恋爱的同时就已经跨越雷区偷尝了禁果,这并不稀奇。 但是,在有着亲密关系的女友说出这样一个无法作伪的事实之后,另一方当事人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想着如何去面对双方可能迎来的尴尬局面,而是摆出一副想要推卸责任的逃兵姿态,这实在太令人恶心了。 我心里的天平“哗啦”一下倾向那个笨女生。 在大家惊诧的目光中,我回身向他们走去。 铁楠已然起身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口中低低嘟囔着“不可能”,“不会的”。 我问他,“她是不是你的女朋友?” “是……啊不,不算是……”他慌慌张张,口齿不清地说。 我伸出一只手给那女孩,“起来。” 那女孩已经完全失去主张,由着我把她拽起来,一脸涕泪的呆滞表情让人觉得又可怜又可恨。 “揍他。” 我简单地说。 “甚、甚么?” “揍他啊!”我不耐烦,“这样没种的男人你还指望喔!” “啊?” 我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想也不想一拳过去,铁楠哀叫一声踉跄着后退两步捂着脸孔蹲了下去。 “走。” 我牵起那女孩的手。 “……去哪里?” “医院。” “我……” “不要怕,我陪你去。” 围观者悄然让路,没有人说话。 带着那女孩走出去,我看也不看一直静立一旁的钟诺言一眼。 用力捏一捏女孩的手,掌心冰凉而汗湿。 “走啦。” 她忽然尖叫起来,用力扯过我的手张嘴就咬下去。 锐利的疼痛令人全身绷紧,我被她拖的单腿跪倒。 “少来这套假惺惺!周泱泱,你就想拆散我们对不对?我才不会让你如意!铁楠,铁楠你有没有怎样……” 仿佛一场拙劣的闹剧,女孩回头跑进美术教室,留下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撑着地面起不了身,手臂上两排深深的齿痕已经渗出大颗大颗血珠。 适才沉默的人群中,不知道谁开始嘻笑,然后大家都露出或唏嘘叹息或幸灾乐祸的表情。 我忽然也很想笑。 想了想,就真的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周泱泱。” 钟诺言的声音。 我想抬头看看他会是怎么一张嘲弄的臭脸,但是老天,被人咬大概比被狗咬还要痛,痛得我笑声听起来都有点神经兮兮了。 “周泱泱,”他的声线提高一点,居然有一丝焦急意味,“很痛对不对?” 然后一双有力的手过来把我从地上扶起来。 “马上去医院打疫苗,不然也会感染。” “是,”我咧着嘴吸气,“痛得老子他妈的想哭哎。” 钟诺言突然笑起来。 我翻翻眼睛立刻收声。 然后一路去医院处理伤口打针一直到回学校,我都闭着嘴扭开脸不看他。 在学校门口,钟诺言叫住我,“胆小鬼,下次做事别冲动。” 我心头火起。 连同刚才铁楠那副孬样子和那个没头脑的蠢女生带给我的双份火气一同转嫁到他身上。 “钟、诺、言!” “嗯?”他扬起一条眉毛,一副洗耳恭听的调侃表情。 “你甚么意思?”我眼里开始放飞箭。 “周泱泱,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幼稚。” 幼稚?! 也许是有点冲动,可是我一点都不后悔刚刚揍铁楠那一拳。一点都不! 我瞪着他,恶狠狠地说,“别和我说教!这样的臭男生别惹到我,不然见一个打一个。” “周泱泱,”他摇摇头,“我是说你不该介入别人的事情。你以为你是谁?蝙蝠侠?罗宾汉?在替天行道?要知道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自律最重要,而不是一昧冲动……” “你们都一样。”我冷冷地看住他,“甚么自律?鬼咧!根本就是自私!” “喂,你能不能不这样偏激?” 钟诺言皱起眉,脸上的笑意开始褪去。 “冷静的思考对你有益。” 他伸手撸撸我的头发。 我愤怒地推开他,转身“噔噔噔”跑开。 我没有注意到周围人的目光,也没注意到不远处美术系副主任镜片后面若有所思的脸容。 我跑到音乐系琴房那边去找林小猫,她不在。 离开的时候遇到柳琊,他向我招呼,“泱泱,找小猫?她去社团了……” 我想起平时他也经常和铁楠以及成远洋混在一起号称“美狄亚的三剑客”,不由白了他一眼。 “咦?怎么啦周泱泱,有人欺负你喔?” 我抛下了无头绪的柳琊径自离开。 刚走进“美狄亚”的小院,就听见有人在弹电子琴,两个和弦指法,然后一溜杂乱音阶。 “搞甚么飞机啊!”林小猫的声音。 我走进排演室,除了林小猫,还有成远洋,欧阳翯,杨萧和荣新月。 看见我,大家像看见鬼,突然都噤声并停下手上的动作。 林小猫眼尖,跑过来拖起我缠了纱布的手臂,然后一拍脑袋。 “惨!看来是真的!” “嚯,”欧阳翯惊讶地笑,“周泱泱和铁楠?不是吧!” 不等林小猫叉起腰发飙,荣新月已经慢吞吞地开口。 “才怪。周泱泱和铁楠的关系,最多就是揍与被揍而已。” 难得听到荣新月说出这么聪明的话,林小猫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欧阳翯颇为不好意思地伸手拨一拨头发。 “泱泱,你真的揍了铁楠?”成远洋问。 “你干嘛不去问问你的好兄弟是不是真的弄大人家的肚子!”我粗鲁地回答。 成远洋吐吐舌头。 “事情搞大了。”杨萧忽然插了一句,然后摇摇头站起身,“下个礼拜是你们校庆会演对吧?我最近有点儿忙,暂时没空过来了,会演那天见吧。小猫,有事让欧阳或者新月找我,啊?” 他收拾背包要走,想一想又转头问我,“泱泱,海报你费心把它做完,铁楠那头别掺和。” 荣新月犹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欧阳翯和成远洋看看我和林小猫,做了个闪人的手势,迅速离开了房间。 我看看林小猫,林小猫看看我,那面镜子墙上映射出室内的景象――两个女孩比肩而立,面面相觑,脸色变幻莫测,不是不暧昧的。 愣了半晌,我们大笑起来。 “周泱泱,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真的很出名哎!” “那么……哪里比较好呢……” “甚么?哎哎,周泱泱你想干嘛?” “给你签名啊――签哪里?衣领上?还是脸上?” “呸!” “哈哈哈。” 我们闹成一团,一起跌坐在地板上。 半晌,林小猫说,“泱泱,对不起哦,其实我早该提醒你。” 我不解。 “其实我们社团在学校的名气不太好。” 我抬起头,林小猫看起来有些无奈,牵一牵嘴角挂起一个嘲讽的笑。 “树大招风。” 她简单地说。 我看着她微微闪光的眼瞳,似乎明白了甚么。 事实上无需她说,我也已经听说一些风言风语。 “美狄亚”社团的成员大多是各个院系比较出色的活跃分子,诸如林小猫,铁楠,成远洋,以及戏剧学院那些伙伴。 赵人无罪,怀璧其罪。 自古都一样,到哪里都有躲不开的猜忌和流言。 我记得那些故作天真的脸孔,那些恶意闪烁的眼睛,那些刻薄嘻笑的口角。 对于这样的人,最好的还击就是置之不理。 当他们是空气。 看不见,也听不见。 将所有的流言和蜚语视作浮尘流沙,把一切都交给时间。 过去了就过去,尚且流传的也终将过去。 有甚么敌得过时间? 没甚么流芳百世。 就算想要遗臭万年也还要掂掂分量够不够呢!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这些闲言碎语的力量。 校庆会演结束后,“神谕和阴谋”的演出十分成功,当然,这该归功所有团员的热情和努力。因此预备在十月份文化节演出的第二幕“美狄亚和伊阿宋”也成为校内议论的热门话题。 在“美狄亚”名气愈盛的同时,流言也愈发肆意夸大。 ――诸如所谓“美狄亚”其实就像社团热衷的古希腊神话一样,所有团员关系都乱七八糟,经常出去鬼混,私生活一塌糊涂,听说还集体吸食大麻…… ――林小猫认识不少文艺圈的人,还有那些戏剧学院的小明星,一个个都作风败坏,不然你们以为凭甚么他们社团经费那么充裕啊…… ――还有那个周泱泱,比传说中的还离谱!据说从小就是个坏小孩,傲慢无礼,还曾经伤过人哎!一进“美狄亚”就抢别人男朋友,听说还和系里新来的老师谈恋爱,早晚被退学…… 我冷笑,权作没听见。 那天之后,我再见到铁楠形容就淡淡的,不愿意理他。 后来才渐渐知道其中渊源――原来铁楠今年毕业,他老家在西北农村,正为了毕业去向烦恼不已,老家一起出来的女友已经打算回去,工作基本落实在那边某小城的文化单位。铁楠显然颇有野心,想要留在本市,两人发生口角,怄气的时候他通过同学认识政法大学一个女孩子,对方家里有点儿实权,于是萌生念头要甩掉女友另攀高枝,偏偏女友暑假之中发觉自己有了身孕,急怒之下听到谣言,所以才会有了那出闹剧。 事后铁楠找我道歉,我只淡淡问他“怎么,搞定了”,他脸色尴尬,终于甚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去。 没等到整出“阿耳戈英雄”排演完成,铁楠就悄悄退出了社团。 因为校方是明令禁止学生学习期间越界,尤其那次争执中女方怀孕的事闹得众人皆知,已经无法隐瞒,那女孩最终被劝退。铁楠却只是得了个警告处分。 那一届学生毕业时,有人看到那个长得小面团似的政法大学小女生兴高采烈地来接铁楠离校。 这些,就都是后话了。 而那些关于社团的几近荒诞不经的谣言,哈哈哈,允许我笑一下――拜托喔,想象力太丰富了! 不是所有学艺术的人都喜欢标新立异以彰显自己所谓的“艺术家气质”! 为甚么那些人一提起诸如文艺圈、艺术系学生,就立刻戴上有色眼镜呢? 最可笑是其中好多都是和我们一样的同学,他们努力在我们和他们之间划出界限,一面声明自己的纯洁和雪白,一面愤懑地指责我们这些“害群之马”。 没有甚么比这更可笑、更卑劣。 我不屑解释甚么,更懒得作出回应。 然而在听到“周泱泱和老师谈恋爱”时,我还是呆了一呆,然后才明白过来这大概是影射我和钟诺言。 这也太扯了吧! 自从钟诺言来了以后,吸引了一帮花痴兼白痴的女生追随他左右,不管自己学油画、版画还是西洋美术史都跑去听他的课,甚至还有一些外系和艺术八杆子打不着的女生也跟着凑热闹。 我渐渐听说,钟诺言其实是学计算机出身,半路出家去学的三维动画,在美国的时候就为梦工厂接过活,是几部大片的三维影像工作小组成员之一。恰好系里赶时髦新开这样一个动画班要招讲师,还是通过一位教授在国外的弟子找到他下的特别聘书。像他这样年轻就担纲某专业主讲骨干,在本校也是破例第一次。 我没听过他的课,但看那一番热闹景象,还有计算机系的学生也常常跑来本系电教中心谈天说地,可以猜出一二。 但那又怎样! 我就是讨厌他! 讨厌他自以为是的沉着眼神!讨厌他每次看见我都似笑非笑的熟捻表情!讨厌他身边总是不会缺少欢声笑语!讨厌他摆出一副师长架子正义凛然的说教嘴脸! 讨厌讨厌讨厌的不得了! 要我同钟诺言谈恋爱? 我宁愿和一头猪接吻! 所以我更加不喜欢看到他,远远瞥见那个苗挺身形立刻掉头绕道。 又一次和林小猫闲聊说起我的“和猪接吻”理论时,她“哈”一声笑起来。 “可是周泱泱,如果你真的爱上一头猪,你可能就不会介意他是一头猪的事实而亲吻他了。” “鬼话!”我嗤之以鼻,“谁会亲吻一头猪啊!” “那可不一定呢,爱情都是没道理的。” 不知道为甚么,林小猫有些忧郁起来。 “小猫,难不成你会亲一头猪哦?” 我故意逗她开心。 “嗯,不,我不会。” “对嘛。” “只是,泱泱,我和你不一样。” “甚么?” “你是因为没有遇到一只命里注定的猪。” 她缓缓地说。 “而我是因为,根本不相信有这样一头猪存在。” 亲了一头猪 “阿耳戈英雄”的第三幕剧,“女巫和勇士”。 美狄亚决意帮助阿耳戈勇士。 她与伊阿宋在赫卡忒神庙单独约会,被神灵庇佑的伊阿宋俊美的如同海洋上冉冉升起的天狼星,令她的世界顷刻崩塌、漆黑一片,眼前只剩下这一颗星星的光芒。 美狄亚告诉他如何完成对赫卡忒女巫的祭祀仪式,如何播种龙牙武士,如何制服神牛。 她给他护体的神油,这种吸收了普罗米修斯血液的神秘药膏可以令他免受任何伤害――即便来自炼狱的折磨。 在女巫的指导下,伊阿宋带领他的勇士来到阿瑞斯原野,经过一整天的战斗赢得胜利。 一切都如美狄亚预知的那样,伊阿宋完成了国王的任务。 整个国庆长假社团主要成员都在“美狄亚”排演,背台词或者讨论表演方式。 这一幕剧中前半段比较静态,后半段激昂,林小猫不时和杨萧凑在一起争执不休,而这种时候其他人就躲在旁边聊天偷懒。 欧阳翯在说话,“……这样的感情乱恐怖的,就像对赫卡忒女巫的祭祀仪式一样――不能回头,无论听到甚么都不能回头……” 扮演女巫宗师赫卡忒的荣新月脸色淡漠,目光始终不曾离开那头的杨萧,手上无意识地扯着赫卡忒头上束发带的流苏部分,直到道具组的阿旭惨叫连连地把它夺走。 “……真可怕!这样激烈,最终也没能圆满!” 欧阳翯和编剧组的人在聊“阿耳戈英雄”的大致剧情。 “……奇怪,美狄亚为甚么不干脆离开伊阿宋,非要采取这么绝决的手段?” 一直一言不发的荣新月蓦然起身,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大家吓了一跳。 “新月,怎么啦?” 她漆黑的眉眼里仿佛燃起两簇火苗,几乎是愤怒地丢下一句话。 “你们知道甚么!已经放弃了那么多,怎么可能故作大方转头离开啊!” 荣新月板着脸走出房间。 稍远处的杨萧和林小猫也都起身看过来,我对他们探询的目光耸耸肩表示不清楚,杨萧放下手中的本子要跟出去,欧阳翯已经急急摆手。 “我去看看,好像是我说错话得罪人了。” 他跑了出去。 然而室内原本张驰有度的气氛也已经破坏殆尽,大家索性约好隔天下午再见便各自散了。 杨萧收拾背包,林小猫默默地帮他递笔记,我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好笑,刚要说话,杨萧忽然抬起头说,“荣新月的家庭其实也很不幸。” 我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对谁说的,我?还是林小猫? “每个没有鞋的人在看见没有脚的人之前,总是觉得自己最不幸。” 杨萧懒洋洋地说。 “咦,你没有穿鞋么?”我故意乱盖,“杨萧你有甚么不幸?说出来让我高兴一下。” “哦,周泱泱,你喜欢把幸福建筑在他人的不幸上么?”杨萧笑吟吟看过来,明亮的眼瞳里是温和的笑意。 “喜欢啊,顶喜欢!”我不甘示弱。 “好吧好吧,告诉你,”杨萧笑嘻嘻眨眨眼,“我最大的不幸就是――认、识、你。” 嘿! 我这才发觉自己上了当,一记白眼飞过去,杨萧“呵呵”笑了。 “荣新月她,怎么了?”林小猫突然问,之前她一直保持沉默,此刻开腔语气也怪怪的。 “她不是军区高干家庭么?父母都健在啊?”她说,仿佛自言自语。 杨萧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顿一顿,用一种如同安慰的温柔语声说。 “美好的景象也可能是海市蜃楼。小猫,残缺和圆满,其实并非字面上看起来那么清晰分明。” 他走了好久,林小猫都不曾开口说话。 这是一个美丽的初秋黄昏,气温不高也不低,风不大也不小,院子里的蔷薇才新开了一茬,芬芳四溢,偶尔有落单的不知名的小鸟婉转鸣叫。 我一手搭在桌面上,脑袋后仰半靠着窗台,渐渐盹着了。 混沌中,似乎听到有人在低低倾诉。 “……没有脚的人固然不幸,没有鞋的却也一样可悲……” “……周泱泱,在见到你之前,我确实以为自己足够不幸……” 不不不。 我在梦里微微皱眉。 拜托,我哪里有不幸好不好! 我是 ――宇宙无敌永不寂寞超人气美少女战士。 我是,周泱泱。 我是周泱泱。 十月份的文化节序幕轰然拉开,这是本校社团各显身手的隆重节日,要持续整整一个月至十一月上旬。 文化节开幕仪式和往年不同,并非一场传统意义上的文艺会演――由领导致词开场,再由领导总结谢幕。而是一次社团的聚集交流会及锐舞派对。 活动场所因此选定在了室内体育馆,诺大的篮球中心划分出不同社团的集合台,到处可见的文化节活动海报和社团文宣广告牌,不管是一年级新生还是对学校文化活动司空见惯的高年级生脸上都由一种新鲜表情,大家往来流连在各个社团集合台前,听着各种各样夸大其词的宣传语,以决定自己究竟参加本次文化节的哪几项活动。 那么多社团,只有两个集合台前人最多,社团成员根本无需吆宣传,台前的文宣资料早已经不够派发。 ――“美狄亚”。以及动画社。 林小猫和荣新月在前面忙着整理资料,耐心地向前来问询的同学说明演出安排,对没有几时定到票的人表示歉意,然后不时和大家比对课时安排商量是不是要安排加演,还有一些预留票要怎样派送,是否有多余的票可以匀给百般恳求的热心同学…… 而对面的动画社,尽管人头攒动,我依旧轻轻松松一眼看到那群唧唧喳喳的花痴女生围住的中心人物――钟诺言。 当然,这个社团是新成立的,可是见鬼,它的锋头直逼“美狄亚”。 不要告诉我是因为系里新辟出来的设备精良的专业电教中心。 也不要告诉我是因为美术系颇有几个风格前卫自诩不凡的“准艺术家”师兄。 一切都是钟诺言。 当然是他,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我懒洋洋地坐在第一层观众台上,手上的笔尖“刷刷”滑动,洁白的拍纸簿上渐渐勾勒出精准的线条。 轮廓清晰的清瘦脸庞,非常干净有力的剑般的浓眉,眼神要傲慢一些――即便那双眼瞳看起来的确在笑,嘴角总是抿出一个小小的弧度――这种普渡众生式的善良笑意格外讨厌…… 我迅速而灵活地转动手腕。 ――总是有些凌乱的发稍,一边耳朵非常没品的戴了一枚十字形耳钉,啊啊,真滑稽…… ――完全有悖于艺术家风格的简洁衣着,难道他不知道牛仔裤故意做旧做破就是要配合着往脏里穿才算正点么…… “……这个帅哥是谁?周泱泱你认识他噢?介绍给我好不好?” 戏剧学院随小雷一起来的一个女生神经兮兮地把脸伸到我肩头。 “你想知道他是谁喔?” 我笑嘻嘻地问。 “是啊是啊……” 那女生傻乎乎地点头。 我手上的笔在纸上飞快移动。 ――很好,头上两个尖角,背上两幅翅翼,手中一握叉戟,身后一条长刺的邪恶的尾巴。 “喏,这个恶魔送给你。” 我哈哈大笑,撕下速写塞给那女生,不顾对方的娇嗔推搡,仰天躺倒在看台上。 被林小猫推醒时,四周一片黑暗,用力揉揉眼睛,才看到球场中央绚烂变幻的灯光,和灯光中济济起舞的人群。 “周、泱、泱!” 林小猫凑过来大声地喊,音响调得太大声,她近在咫尺的脸孔在瞬息闪过的刺眼光线下显得有些可笑。 “好大声喔,”我作势捂耳朵,“耳朵快被你喊聋掉……” 林小猫哭笑不得看着我,“周泱泱你很奇怪哎!这么吵也可以睡着噢!” 我伸个懒腰,“很无聊啊。” “咦,泱泱你去哪里?” “困咧,出去透透气。” “哦好,记得回来喔。” 我昏了头,忘记此刻充作舞池的球场该有多拥挤,一路跌跌撞撞排开人群往对面的出口走去。 眼看胜利在望,突然,真狗屎――不知道哪个冒失鬼大概踢到了接线插座,电源中断,音乐声蓦然静止,灯光熄灭,狂欢的人们静一静,然后尖叫声响成一片,骚乱顿起,黑暗中的人群乱作一团。 我听到此起彼伏的“哎唷”声,无数只胳膊臂弯手掌四处撞击乱舞,我一低头猛地向印象中的空挡方位冲过去。 在球鞋被踩了无数次,脸颊肩膀被扫了无数次,我终于嗅到人群之外的新鲜空气的气息。 然后脚下被甚么东西一绊,有人在背后跌倒时推了我一把,我的身体终于也失去了平衡。 向前摔倒的时候我前伸的双手触及一个温暖的身体。 ――真狗运,看来不会摔地太难看,不过这位兄弟或者姐妹,被砸倒当垫底不是我的错啊…… 我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摔入一双有力的臂弯中。 ――脸孔触及的不是冰凉的地面,鼻端掠过的咻咻气息是甚么?嘴唇下方的又是甚么? 我努力挣扎着想起身,然而后背又先后有人跌倒,虽然没有直接砸到我的背脊,却也令人无法动弹。 头顶的灯光“砰”的亮起,一定是有人急急摸到总闸开关打开了球场顶灯。 不用看,也知道场面有多混乱,我也做好最坏的打算――刚刚和某个陌生人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吻。 ――就当是亲了一头猪。 这当口,我居然还想起不久前和林小猫讨论过的有关“和猪接吻”的结论。 无论如何,被我压在下面的那人也会很郁闷吧,就让我们把彼此当作一头横空出世的猪,亲过也就罢了。 等我身上的负担稍减,眼睛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强光的刺激,我就着身下支撑的力量支起上身坐倒在地板上,然后才定睛看向那个倒霉蛋。 哦,老天! 我想我此刻的脸色应该和周围那些渐渐围过来的女生一样难看。 而面前的那头猪竟然若无其事站起身,还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然后就听见有人尖叫起来。 “周泱泱和钟诺言接吻!” ――啧啧,钟诺言,而不是钟老师,果然是大众情人啊! ――妈的蠢女孩!这是摔跤,不是接吻! 我翻翻白眼,自己一骨碌爬起来。刚刚被人砸到的背脊骨骼“嘎嗒”一声脆响,好痛!我忍不住一咧嘴吸了口气。 幸亏大家的注意力很快被内场一些因为事故受伤的同学吸引过去。 文化节的锐舞派对终于在闻讯急急赶来的校方领导的指挥和疏散下宣告结束,一共有二十三名同学因为不同程度的挫伤挤伤而被送到医院紧急就诊。 我和那头猪,呃,钟诺言? 反正当时情况混乱,我趁势跑出了体育馆,过看台通道时不小心撞到一个人,肋骨被撞得生疼,我弯下腰去。 “周同学,你没事吧?” 那个人是系副主任,陈懋思教授,比起整日板着脸孔训诫学生甚么“艺术之前首先修身立行”的主任大人要和蔼随和的多,虽然主讲美学,却经常在课上和学生们热烈讨论西方另类文化潮流,言论十分开通新潮,也因此很受学生欢迎。 此时,他小心扶住我的手肘,在我站起身后即松开指掌后退一步,镜片后的面容温和而关切。 “可以自己行走么?里面好像出了事,我得去看看怎么处理。” “谢谢陈教授,我没事。” “嗯,那么再见,周同学。” 我离开体育馆,一直下到门外最后一级台阶才“扑通”坐下。 今晚的星空高而清朗,漫天的星光熠熠生辉,每一颗星星仿佛都在笑我。 ――周泱泱亲吻了一头猪。 ――周泱泱亲吻了一头猪! 我沮丧万分。 直到林小猫气喘吁吁从体育馆一路跑出来,看到我后又夸张地长出一口气,哀叹着抱住我作饮泣状,我丝毫不为之所动。 “周泱泱你很麻木哎!我可是灯一亮就满世界疯狂地找你呢!你没有受伤真是太好了!” 林小猫摆出日剧里常有的那种双手合十皱着眉仿佛海带眼泪跑了一脸的表情。 她一掌拍在我背上,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不顾大庭广众之下,林小猫硬要掀起我的衬衫看一看――肋骨靠后背的地方,已经青了一大块。 “哇咧,好惨!走,去医院啦!”她拽我。 “不要,没事。”我闷声回答。 不等她再说甚么,身后又传来一个我此时此刻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怎么?” 林小猫立刻很多嘴地回答,“身上青了一大块。” “周泱泱,”钟诺言镇定地说,“去医院拍个片子……” 我忽然再也忍不住,跳起来恶狠狠地瞪住他,“你以为你是谁啊!刚才只不过是个意外,我权当自己亲到了一只猪!猪!你听到没有!” 我扭头大步离去。 事后知道了来龙去脉,林小猫笑不可抑。 “周泱泱,你知不知道你说那段话的时候样子好逊!气急败坏,完全丧失周泱泱的日常水准。” “哦?” “你平时有甚么事都一副满不在乎的冷冰冰的样子,可是那晚,你看上去就好像,呃,好像……” “甚么?” “好像被骂作猪的人是你自己一样。” 尽管出了这样一次意外,本校今年的这个文化节却并未因此流于潦草,相反因为动画社的加入,和有着兄弟院校支持的剧目表演社团本年度豪华阵容的节目的刺激,各个社团愈发施展八方解数参与活动,使得整个文化节的气氛愈发热烈高涨起来。 原以为那次的意外事件很快会湮没在大背景中,但文化节都过去了大半,关于我和钟诺言的谣言却愈传愈盛。 没有甚么事实。 传言的最新版本是――周泱泱早就踩点考察好了钟诺言的位置,还故意串通了同伴在关键时刻拔掉电源,趁乱强吻了钟诺言…… 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听得失声大笑。 笑完更加生气,怎么可以这样衰?! ――亲到了一头拥戴者无数的猪! 即便这头猪原本也很无辜,可众多愚昧的粉丝也足以把这份无辜淡化淡化再淡化。 ――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OK,很好! 那么,钟诺言也该为那些一昧天使化他而妖魔化我的粉丝们负上一点责任对不对? 所以当那天经过球场听到路边几个女生故意以我听得见的声音大肆渲染所谓“接吻事件”,痛陈我的“无耻”和钟诺言的“无辜”时,我的耐性已经到达了顶点。 我把手上的一卷画纸塞到林小猫手里,自己拍拍手往那几个女生走过去。 “周泱泱,哎,杨萧你拦住她!”林小猫急急喊。 “泱泱……”杨萧来拽我,我一扬手推开他。 “喂,你们!”我故意挂起一个流利流气的笑,冲那几个女生抬一抬下巴。 那几个女生已经吓得脸容失色,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应声。 “周泱泱,你在做甚么?” 哈!真是妙极了! 我笑嘻嘻回身看着对面路边正试图过来的钟诺言。 一个从未出现的念头迅速跃入脑海。 “我只想向你的崇拜者介绍我的男朋友!” 我说,头顶的梧桐树叶“哗啦啦”的响。 然后后退一步,一转脸迎着杨萧诧异的眼瞳,我轻轻吻住了他的嘴唇。 To do or not to do 这是一个淡而无味的吻。 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经验丰富,最崇尚那种口涎相混的法式湿吻――老天,光是想就够恶心了! 可是,接吻不应该是非常奇妙又美好的体验么? 古代罗马人怎么说来着――“亲吻是夏季开满鲜花的草场”。 莎士比亚也说――“亲吻是爱的封印”。 尽管从相对比较生硬、不那么浪漫的理论角度来说,接吻促使人肾上腺素急速分泌,释放大量神经肽,而脑垂体产生后叶荷尔蒙……――如果需要量化数据,那么一个热情洋溢的吻所起的刺激作用就相当于25克的巧克力,美丽芬芳,愉悦销魂。 但是,不管从感性或者理性的角度来看,和杨萧的这个吻都属于实践的失败品。 ――麻木,生硬,而且令人沮丧。 这个念头一旦生起,感觉就愈发强烈,我匆匆结束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非常懊恼地退开两步。 我抱歉地看向杨萧,他倒是十分镇定,安静地站在原地保持那个微微欠身的姿势,看起来一副配合度百分百的样子。我耸耸肩膀,他居然还笑了笑,甚么也没说。 眼角的余光中,已经行至路中央的钟诺言身形顿住,我不知道他会是一种甚么样的表情,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在嘴角挂起一朵满不在乎的嘲弄笑意,而这想法令我更加觉出自己鲁莽行为的可笑与荒诞。 我不敢看林小猫,勉强吹声口哨,东西也不拿,匆匆转身离去。 简直就是落荒而逃。 我第一次对自己的行为产生后悔情绪,也第一次开始试着冷静下来思考自己任性跋扈的短暂人生。 美术系顶楼的旧写生室如今已经沦为半仓库形式,原先空旷的教室有小半间堆满了画架画板和石膏像,余下的空间也错落林立着几幅未完成的油画和素描作品,靠窗的长条桌上是半成品的雕塑,面目模糊的泥坯人形映着窗外大幅的天空,有种滑稽的不真实感。 我看着这些粗糙的半成品,感觉仿佛掉入了异次元空间,想要努力探索,却又无处下手。 心里似乎有个小声音,微弱却固执地喊着甚么。 我觉得厌恶,但又无法把这种源于内心的厌恶压制下去,只得凝神屏息侧耳倾听。 ――周泱泱是个胆小鬼! ――周泱泱是个胆小鬼! 我暴怒起身,撞到了桌角,一座半胸像晃了晃,终究没有倒下。 与那座五官混沌的雕塑四目相交,我忽然忍不住想笑。 我究竟在做甚么? 我都做过些甚么? 而以后,我又想要做甚么? 听起来多么玄妙! 伟大的人类语言,就那一点点字面或语气上的区别,所要表达的意思就完全不一样。 我在桌前安静地坐下,两肘撑住桌面,手指无意识地交错拨弄,盯着窗外瓦蓝高旷的天空,长时间地陷入了沉思。 到目前为止,如果要对我年轻的人生作出一个阶段划分,那大概可以以父母离异的10岁作为分水岭。 在这之前的我,虽然是个小孩,却已经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小孩。 爹爹常年不在家,斑斑劣迹即便我尚年幼也已知一二,印象中那时的妈妈大概就应了“郁郁寡欢”四字,虽然祖父待她极之宠溺宽厚远胜嫡子甚至我这个幼孙,可她的脸上鲜有欢颜,眉尖总习惯性的微微蹙起。 妈妈待我也不是不好,她从不吝啬那些温柔的话语,但我看得见她内心的厌恶和痛苦,每次我试图投入她的怀抱总是会被温和但坚持的拒绝。 那个时候的自己和后来的周泱泱完全不同。 10岁之前的周泱泱,乖巧懂事的不像个幼童。 即便这样,她也没能得到正常的双亲之爱。 并且目睹母亲出轨,父母离异。 我记得妈妈那段时间的表现,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原来一向冷淡忧郁的妈妈也是会高兴会欢喜。 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眼神! 她甚至愿意主动伸出双臂将我揽入怀中,用一种奇特的、我从未听过的甜腻声音低低说话,“囡囡,如果妈妈带你去周游世界,好不好呢?” 一种剧烈的不安感觉笼罩下来,逼得人喘不过气。 我记得自己用力挣脱妈妈的拥抱,大声回答,“不,不好!” 妈妈的表情有一刹那的惊讶,但很快恢复了镇定,她笑着捏捏我的脸颊,起身走开。 她的身姿曼妙轻盈。 手指仿佛凉玉,那种冷而细致的触感至今我都记得。 真奇怪,爹爹较之妈妈,虽然每年都有不计其数的越洋礼物汇回来,但他的行为其实更决绝过分,但现在回想起来,幼时的自己对爹爹的爱和企盼更甚于妈妈。 可这是为甚么呢? 我应该很讨厌他很憎恶他才对啊! 而且,这些年以来,我一直认为,或者说努力说服自己去认定――自己恨爹爹这个事实。 难道不是么? 对于他的死,我一度那么痛快――痛并快乐――哈,至少也有一丝快乐解恨的况味在里面吧! 然而我无法对自己的心说谎。 ――其实我是那么、那么的难过! 因为这样一来,我是真正、永远的失去他了。 失去渴望获得的关爱的机会。 也失去暴走嚣张跋扈的借口。 我感到无比失落。 相对那个10岁关口之前的早慧早熟,10岁之后的周泱泱恣意挥霍透支自己年轻的生命。 不顾一切,任性妄为,无所畏惧。 而且毫无悔意。 那是因为在我的心里,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行得其所。 一个从未完整过的家庭,一双从未厮守过的父母,一份段感缺失的岁月。 这些理由足以让我脱离所谓正常的人生轨道。 不管我怎么偏激、怎么坏,我也是永远站在审判天平被怜悯被宽恕的那一端。 抱着这样卑鄙阴暗的念头,我动手永远比动脑快,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决定怎么看待周泱泱之前,就已痛痛快快地原谅了自己。 并继续放纵。 现在,爹爹死了。 以后的日子,我又该如何度过? 妈妈和她的丈夫早已揭过旧日皇历,现在他们的生活应该十分幸福平静吧。 我呢,我该怎么办? 还要为着孤单残缺的童年心结继续一意孤行么? 我忽然有一丝恐惧。 ――刨去了青春与愤怒,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已是一无所有。 陈教授敲门的时候我正对着外面渐渐覆上夕色的天空发呆,斜角看出去,秋日傍晚的太阳是腌得酽酽的咸蛋黄,那种透亮的橘红色让人疑心会随时沁出油渍来。 “笃笃”,门口传来轻轻的扣击声,然后有人低低咳嗽两下问,“这位同学,请问还有事么?这层楼的老师都下班了。” 我忽然想起来,是,系里最高两层楼主要充作办公室和电教中心,和楼下诸层之间相对独立,有自己的保安通道,所以每层楼最后一个离开的老师都会负责类似清场工作,曾经有一对情侣因为所处隐蔽没有被巡查老师看见而被锁在楼里一整夜。 “呵。”我下意识地起身应答,转过脸来的刹那,眼睛因为注视太久明亮的户外天色一时不适应昏黯的室内光线而眯了起来。 “周同学?” 等来人趋近立定,我才辨认出对方原来是主讲美学的陈懋思教授。 “周同学,你还需要使用这间教室么?”陈教授温和地问。 我怔一怔,才摇摇头,“不好意思,教授,我马上就离开。” 我跳起来要走,绕过后面两张桌子时绊了一下,其中一张桌子上的阿利斯托德应声落地,“嘭”一声钝响,石膏像底座一侧崩裂了一块。 我想说“对不起”然后主动赔偿,而陈教授已经神情关切急急上前,看到我安然无恙,这个老好人推一推眼镜松了一口气。 “不要紧,不要紧,周同学你没事就好。”他说。 我欠一欠身,转身要走。 “周同学?”那老好人有些迟疑地唤我。 “甚么?” “请问周同学,最近是不是有甚么困扰?如果你愿意,也许我可以给你一些意见?” 我心下明白,不禁冷笑,“谢谢陈教授,我才不会为无聊的谣言而烦恼。” “呵呵,”他笑起来,“你误会了,周同学,谣言止于智者,的确没有必要为之困扰。” “哦?” “我的意思是,谁没有过冲动的青春期呢?许多时候,只要有人愿意提供一双好耳朵,只是需要一点点耐心,也许结果和感受就会完全不一样。” “我有个儿子去年也参加了高考,他是个聪明热情的孩子,但可惜我在当时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我被他的语气所吸引,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那又怎样?” “我强迫他选择了一个他自己并不喜欢的专业,而在当时我还沾沾自喜,自以为为了自己的孩子作出了最正确的决定,然而我错了,我不知道他因此憎恶他的专业甚至学校,宁愿沉迷游戏机房也不肯上课或者回家,等我们知道一切已经太晚了,他带着糟透了的学期成绩表和退学警告单出现在我面前。” 陈教授顿一顿,神态十分平静,错综沉痛的眼神却出卖他的内心。 “曾经是那么优秀的一个孩子,居然沉沦至此,是我的错。” “然后呢?” “他当时的表情我永远不会忘记,就和现在的你一样,骄傲决绝,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不知道我充满悔意,根本不打算责备他,如果有人会因此受到惩罚,首当其冲的也是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 “我同意他办理退学,重新复读,今年他终于考上自己喜欢的专业,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庆幸结果总算不是太糟,一切都还来得及挽救,不然我们大概会因此懊悔一辈子。” “老实说,我真的不太了解你们这一代孩子的心理,怎么都那么执拗和激烈呢?我得承认我们都老了,老得忘记了青春的冲动和愤怒。” 陈教授摇摇头笑一笑,“但是,难道只有我们这些老家伙们才有责任么?你们这些孩子就没有责任么?沟通和交流都是相互的,只有一方愿意付出并没有用,我们愿意倾听,也必须你们愿意倾诉。” “唉,你们这些孩子啊,都太自我中心,只愿意看到自己的小世界,却忘记自己真正身处的大世界,社会本身就无法孤立存在,人与人之间固然要讲究相对独立,却更须学会相依相靠。” 目送陈教授消失在暮霭中,我默默回想他适才的言辞。 ――……自我中心,只愿意看到自己的小世界,却忘记自己真正身处的大世界。 ――……人与人之间固然要讲究相对独立,却更须学会相依相靠。 这是不是说每个人都无法真正随心所欲? 是不是无法抹煞世人的目光? 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自由? 这个世界啊,到处都是牵绊和束缚,那么多的规则,那么多的应该和不应该,却偏偏没有足够的爱和耐心。 所以人们才有沉沦的借口。 教授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他却忘记了一条,所谓的沟通都该出于主动和自愿,如果一厢情愿,结果也只是徒劳无益。 我在脑中苦苦检索过去,完全没有印象,我不记得爹爹和妈妈曾经平心静气执手相谈,他们的婚姻仿佛从未美好过,现在回想起来,他们的分手根本就是必然,虽然我不清楚他们当初是如何结合的。 然而,我无法原谅他们。 不不,和他们的婚姻无关。 我无法原谅他们因为他们的错误而生下我这样一个错误的孩子。 还有祖父。 为甚么要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来承担他们这对智力正常的成年人所犯下的错误? 我想起自己年少孤单的惨绿岁月,想起祖父无奈歉疚的苍老面容,刚刚因为陈教授的一席话而变得有些柔软的心肠复又坚硬起来。 沿着楼梯来到电教中心那一层,走道灯火通明,我套上鞋套进了隔离门。 在一号机房门口立定,通过门上的玻璃,我看见里面人员走动的情形,那些大约都是动画社的人。 目光梭巡了一番,并没有看见钟诺言,只有几个学生聚拢在一起围着两台计算机边笑边比划地说着甚么。 我嗒然若失,心里竟有些空荡荡的。 钟诺言此刻在做甚么呢?白天的那一刻他会是甚么表情?他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我悚然而惊。 ――周泱泱,你在想甚么! 我伸手给自己一个爆栗。 ――莫名其妙,我干嘛要管那个讨厌的钟诺言怎么看怎么想啊!爱谁谁! 我怒气冲冲地掉头要走,“咚”一下与一个人撞个满怀,一抬头,嘿,恰恰是那个“讨厌的”钟诺言。 他若无其事地朝我颔首,“周泱泱,来找人?要不要我帮忙?” 啊,天知道我尤其讨厌他这副镇定自若的清高姿态! “不、需、要!”我推开他,走两步想一想又回头扔下一句,“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忙!特别是你!” 原以为他会反唇相讥,至少也是报以嘲讽的笑声,然而很意外,一直到离开,我都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第二天下了课,我想一想直接去了“美狄亚”,林小猫、杨萧和荣新月他们都不在,其他人看见我都有一刹那的惊讶,笑闹声顿了一顿才又响起。 小雷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泱泱妹妹,甚么时候和杨哥儿好上啦?” 我满不在乎地吹声口哨,“没有的事儿。” “哟,还不好意思了!不是都当众打喯儿了么?” “挡挡灾而已。” “帅!” 我仰起脸笑,眼角的余光却扫到林小猫沉默深思的脸庞,一转头,她果然站在门口,迎着我的目光已然换上轻快活泼的表情。 大家都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然而林小猫如常和大家打个招呼,就和编剧凑到一起开始讨论新本子细节,一直到晚饭时间社员陆续散了,她才忽然对我说,“泱泱,一起走?” “嘿,这下麻烦了!”小雷偷偷嘀咕。 我没有理会小雷的眼色,点了点头,“好。” 沿着学校的林荫路往校门走去,一路上我们都没有作声。 即将到昨天经过的球场时,我忍不住收住脚步,“小猫?” “嗯?”她也停下来。 “Sorry,我是说昨天。”我耸耸肩。 林小猫突然笑了,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拜托!周泱泱你搞甚么飞机啊,向我道歉?” 我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 “我很了好不好?”她笑嘻嘻地说,“你昨天是故意拿杨萧挡灾对不对?要道歉也该对他啊,才不是对我咧!” “而且,”林小猫缩缩鼻子,作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如果你和他真能混到一起去不是也很好么?你,周泱泱需要很多很多爱和耐心,他,杨萧恰好拥有很多很多爱和耐心――既然这样,why not?!” 我简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恼,心里却有一丝温暖,能够交到林小猫这样慧黠体贴的朋友大概就是我念大学最大的收获了。 “喂,林小猫你才奇怪,究竟你对杨萧怎么想呢?你敢说你不喜欢他?” 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淘气地笑笑,“哎,昨天我看杨萧的表情,好像很暗爽唷……” “暗爽你的头!” “倒是!一定有人很不爽――不过那个人可不是我喔……” 林小猫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接听电话的她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十分温柔起来。 “噢好,好好,知道了,嗯嗯,拜拜,回头见。” 对方会是谁呢?印象中从来也不记得林小猫对谁用过这么柔软的嗓音,即便是一通电话,她的脸上也不由自主露出温驯乖巧的笑颜,这样子的林小猫于我实在太陌生太奇怪了。 我终于忍不住问她,“男朋友?” “不,”她低下头轻轻地笑,“是我妈妈。” “哦。” 不知道为甚么,从她低低的笑声中,我辨出一丝辛酸意味。 是错觉。不要乱想。我对自己说。 而那边,林小猫忽然用类似舞台腔的调子吟诵道,“To be or not to be?” “嗄?” “这是哈姆雷特的命题,而不再是我们的!”林小猫的口吻轻快的近似轻忽,“我们的命题是――To do or not to do?哈哈哈!” “小猫你在扯甚么?” “人生啊!” 林小猫用力伸长手臂打了哈欠,转过脸来看着我。 “人类的现在问题难道不正是这样么――无关生存毁灭,无关道德礼教,区别只在于做或者不做--难道不是么?” “周泱泱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很羡慕你?” “羡慕你的离经叛道。羡慕你的敢作敢当。” “泱泱,记不记得我曾经问过你,到底怎样才算比较勇敢?要怎样才能不再怯懦?” “嗯。” “我真的糊涂了,或者我们不需要思考那么多,干脆遵循本能反应好了――做就做,不做就不做,像动物一样不是更好?就是因为生物进化过程赋予人类太多思考的能力,所以才把事情愈弄愈复杂……有时候我宁愿自己是只大猩猩,只要每天吃饱喝足蹲在山崖上抓痒痒看星星就好了,而不像现在,智力富余的令人痛苦……” 我并不明白林小猫在说些甚么,但是我能感受到她的痛苦。 虽然我不知道那痛苦究竟从何而来,但它的确真实存在。 尽管我们都还这样年轻,但对于生命的苦与痛已经初具认识和自省。 对于充满变数的未来,我不知道该期待还是害怕。 做,或者不做? 这样简单的是非题,衡量界定的砝码终究如何取舍? 这令人困惑。 也教人不安。 蓝颜知己 再见到杨萧是两天以后的事。 那天晚上在学校礼堂有一场校际联合汇演,也算本届文化节的重头节目之一,一起参与演出的还有包括戏剧学院在内的几家兄弟院校的主力社团,本校剧目“女巫和勇士”是当晚压轴。 因为要陪林小猫,我在汇演开场前就来到礼堂现场,那时候尚是晚餐时间,不远处的食堂区人流穿梭来去,时时可以听到同学敲着搪瓷饭盆喧哗嘻笑的声音。 “美狄亚”的团员大多还没有来,只有道具组的几个在后台整理检查服饰和布景,林小猫也走过去蹲下帮忙一起做最后的确认。 舞台空旷,下面的观众席亦是一片悄然,我踩着长条木地板的舞台踏出两个踢踏舞鼓点,钝钝的响声迅速湮灭在偌大的空间中。 我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这人生,这舞台,看起来何等相似。 无论是锣鼓喧天的表演,还是繁华落尽的谢幕,都一般虚伪无聊兼乏味。 看看那些脸孔,喜怒哀乐的表情和五色缤纷的油彩有何分别?不过是做给人看的,一转脸便又是一番颜色,真真假假有甚要紧? 有人说,不,这不是虚伪,是成熟,因为每个人须要对自己负责,而旁人无需承担你的情绪或过失。 少来! 这样的粉饰太平比虚伪更令人恶心!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些孤单年少的日子。 我才不在乎同学的刻意疏远,更不畏惧他们的恶意挑衅――别惹我!相安无事最好,不然谁也别好过! 尽管那样的孤立和对峙对于脆弱敏感的青春期少女更显残酷,却也痛快淋漓,而且简单明了。 比起那些表面流露怜惜故作亲切、转头笑声讥诮言辞刻薄的大人们,包括老师以及同学的家长,我倒是更欣赏这种少年才有的浅薄与直白。 可惜,每个少年都会长大,然后跨入面目可憎的成年人行列。 站在舞台的中央 俯首打量一列列空缺的观众席,我真想扬声大笑。 笑这如戏的人生。 无论戏里戏外都一样莫可奈何。 老实说,我讨厌这样透彻如灰的嘲讽姿态。 一如讨厌积极乐观的执着口吻。 ――其实都一样。 一样矫饰。 一样空虚。 自愚且愚人。 我憎恨这样。 各个社团的人陆续出现,还有不少外校的人,后台渐渐热闹起来,透过往来穿梭的人流,我看见林小猫秀丽的背影微微倾斜着,呈现一个认真的姿势。 多么好! 我扯一扯嘴角。 可以这样认真而投入的活着是多么好! 我冲回转脸看向我的林小猫挥挥手,示意她自己且忙不用管我,然后转身走出礼堂。 为甚么大家都可以这样认真地活着? 当然,这是一种美德。我也可以做到。 认真地、恣意地、任性地活着。 ――To do or not to do? ――当然,我会选择做我想做的。 ――只要不妨碍别人,不伤害别人,为甚么不? 想通了这一点,我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所以在门口远远地看见那个熟悉的苗挺身形时,竟不似往日习惯性地产生抵触与厌恶,而泛起几分洋洋自得的情绪来。 “喂,讨厌鬼!” 破天荒地,我主动且愉快地向他打招呼。 路灯已经逐一点亮,氤氲的暮色中,钟诺言一头一脸的斑驳树影,雪白的衬衫在暗处尤其显得洁净惹眼。 “嗨,胆小鬼。” 他笑吟吟地回敬我。 我耸耸肩,并不介意他语气中的调侃。 “怎么,又来颠倒众女生?拜托告诉我你的活动范围,我好避远些,免遭池鱼之殃。” “呵呵,”他居然微微欠身微笑着点头,“我会视你的话为一种赞美。” 哈! 我扮鬼脸,做呕吐状。 “泱泱,”钟诺言问我,“你是不是又拔了电话线?手机也没开机?” “嗯?怎样?”我满不在乎地随口反问。 “爹打不通你的电话,让我看看你怎么回事。” “代我谢谢钟律师,告诉他老人家我很好,完全毋需牵挂。” “那你月底来不来?” “甚么?” “月底你生日,爹让你来家里吃饭。” 又来了! 老好钟律师一直兢兢业业记着自己受祖父临终嘱托监护看顾孤儿的重大责任,所以时不时殷殷问候,尤其每年我生日,更是坚持邀请我参加所谓“家庭式”聚餐,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我体会到“家”的温暖。 很可惜,我并不领情,因为我根本不需要。 “你家?”我故意斜着眼睛拖长了音问。 钟诺言笑了。 “不不,”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光,“我爹的家。” 不知道为甚么,我居然有点喜欢他这种带点冷幽默的促狎态度,忍俊不住嘻然而笑。 杨萧来的时候身边除了荣新月和欧阳翯他们几个,另外还有一帮子戏剧学院的同伴,无论男女,大多相貌出众,一路欢声笑语,引来路人无限艳羡目光。 那时候我犹自和钟诺言在斗嘴,待听到夹杂了尖锐口哨的扰攘声,一转脸,恰恰撞上杨萧懒洋洋满含笑意的眼睛。 “耶!” 小雷耍宝怪叫,挤眉弄眼冲着我直努嘴,一面两手不停在同伴肩头到处拍,不用猜,也知道他在捣甚么鬼。 而杨萧边上的荣新月一言不发,颇有点赌气的样子。 “嗨,你的小男友来了。”不等我作出反应,钟诺言已经微笑着抬了抬下巴。 我只好笑嘻嘻白他一眼,故意满不在乎地扬起手臂打个响指,大笑着招呼,“嘿,帅哥!” 大家益发起哄。 钟诺言低低笑了,倒也不带嘲讽意味,但怎么看都像那种大人包容调皮淘气的孩子那样宠溺而又毫不在意的笑。 我顿觉不爽,所以对他临走前叮嘱的回复钟律师答应饭局一事只凉凉地“哼”了一声。 不过这样一来,原先一直担心的再与杨萧见面时会出现的尴尬状况也不曾发生,在众人并无恶意的戏谑玩笑中,大家很快混得溜熟。 然后我知道了罗襄北。 罗襄北。 该怎么形容这个人呢? 他和荣新月同属军人子弟,两家住一个大院,两个孩子一般年纪一起玩乐学习一起长大,称得上青梅竹马。 所以荣新月决定报考本市的戏剧学院后,罗襄北也随之报考了本市另一所综合大学。 很明显,罗襄北喜欢荣新月,至于荣新月对此的态度,显然不是罗所期冀的。 于是,罗襄北只得无可奈何沦为荣新月生命中“蓝颜知己”的角色。 其实“蓝颜知己”这个头衔也是戏剧学院那帮促狭鬼捉弄他而硬编派的。 莫说罗襄北本人心不甘情不愿,就是荣新月也并不认同,只是懒得罗嗦又乐得以此划清同罗之间的界限,顺势拿来作为令对方死心的挡箭牌而已。 当然,这些信息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而在当时,第一印象中的罗襄北苍白而模糊,相比那群戏剧学院精力充沛活泼俏皮的同龄人,他不起眼的简直就像个苍白模糊的影子。 事后我用力回想,依稀找回些许记忆碎片。 已经不记得是谁向我介绍罗襄北,因为需要介绍的新朋友太多,然而唯一印象深刻的瞬间也就是初见罗襄北的一刹那。 一个清瘦的近似羸弱的男孩子仿佛巨浪尖上失去控制的轻舟,被人蓦地一下推到人群前沿,几乎惊惶失措地伸出双手,小声迅速地说,“嗯,你好……” 我当时一定显得有些吃惊。 握手? 哈哈哈,多么规矩而老土的招呼方式,我不记得自己曾经与人握过手。 可是这个叫做罗襄北的男孩惊惶伸手的动作和渐渐尴尬畏羞的表情打动了我――呃,我是说,他在那个时候看上去很像那种流离失所的弱小动物――我温和地笑,也伸出手。 “嗨,我是周泱泱。” “啊,那个,我,我是罗襄北……” 他的掌心凉而汗湿,那种粘腻的感觉令人直觉地想要甩开。 可是我没有,因为我注意到他苍白的脸颊在周围掺和了吃吃笑声的“罗襄北是新月的铁杆蓝颜知己”的话声中泛起难堪的酡红色。 我想我大概是同情他,而这种同情在此后的接触与相处中一直延续下来。 除此之外,我再也不记得初见罗襄北时的细节,慢慢混熟了才发现这个貌似柔弱的男孩也不乏优点。 譬如说精于摄影。 譬如说狂热地爱好鸟类研究,对于全世界9000多种鸟类的分布、特性、行为等等都如数家珍,不厌其烦地根据季节和地区安排调整想象中的观鸟计划。 他曾经羞涩地透露自己最伟大的梦想――成为一名出色的职业鸟类摄影师,希望足迹踏遍全球但凡有飞鸟踪迹的地方。 ――让我猜,这其实是个含蓄的说法,前提应该还要包括带上荣新月。 虽然在个性上有些懦弱,但他同时也流露出极为温柔体贴的细腻脾性。 “是不是一定要个性温柔细腻才可以当那甚么甚么的‘蓝颜知己’啊?”我后来去问林小猫,后者老实不客气地大声嘲笑我的“低情商”。 “嘿,笨蛋周泱泱,也只有你才相信这种鬼话!” “这就好算知己?也太便宜了吧!”她敲我的头,摇头晃脑地说,“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士为知己者死,懂不懂?嗄?” 我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翻白眼,“喂喂,我又不是文盲,三岁小孩都知道啊!” “所以喽,当知己仅次于做情侣,一定要有感情基础,要惺惺相惜,要相逢恨晚,要两肋插刀,要久旱逢甘露,要……” “铐!要不要洞房花烛啊!” “嘻嘻,也就不要洞房花烛而已。” 林小猫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竟然有些怔忡。 “其实我觉得,许多时候宁可当知己,到更胜过做情侣呢……多么好!彼此投机默契,彼此了解欣赏,因为不是情侣,可以保有恰当的距离,也因此更加增添美感……欢乐可以共享,痛苦可以分担,不是出于责任,完全基于信任,没有压力,没有负担……多么好……他就像一个自己的温暖镜像,除非你主动放弃,否则永远也不必担心失去他……” 我不禁脱口而出,“是杨萧么?” “嗯?” “小猫,杨萧算不算你的蓝颜知己呢?” 林小猫微微一怔,半晌才轻轻一笑。 “也许是吧,”她说,“或者说我希望是。” 我望着她清丽皎洁的脸庞,心口掠过一道隐隐的疼痛。 林小猫明明在笑,还笑得那般坦然自若。 可是为甚么,我分明体味到她笑颜背后的悲伤。 宛如溪流,汩汩不息。 十月份的最后一天。 阴天。 对于许多人而言,这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对我,却有点不平常。 今天,是我的生日。 也是爹爹和妈妈离婚的前一天。 每个人都有生日,这一点也不奇怪。 而在这样仓促草率的年代,离婚的夫妇每天数以万计,也不算稀奇。 况且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再大的怨恨和不解也该如风中烟云,缓缓散尽。 然而,我知道,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每年的这一天,对我是何等的不寻常。 为甚么人人都习惯,因此也要求我习惯? 不不,我不要! 我痛恨这一天。 就如同痛恨在这一天带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爹爹和妈妈。 即便爹爹已经死去,妈妈早已远走他乡。 我也绝不原谅! 我并不打算接受钟律师的好意,去赴甚么生日聚餐。 有些人就是这样。 自以为是,一厢情愿认为他们是好意,怀有一颗上帝般的悲悯之心,总想分出些许自己的福泽甘露来抚慰那些贫瘠的灵魂,却全然不顾对方是否愿意接受。 呵是,他们当然是好意。 可是,我、不、需、要。 所以下午上完两节课,我既不打算去社团也不打算回家,盘算着也许去约林小猫一起逛逛街看场电影再找个咖啡馆泡半宿以避开钟律师的罗嗦。 才出了教学楼还没来得及下台阶,就听见两声急促的喇叭,我下意识地一扭头,只见路边的梧桐树下停了一辆半旧的越野车,钟诺言正斜靠着车身扬一扬手。 这个人! 还嫌谣言不够劲爆啊,下课时分门口路上到处是学生,而且才上完系副主任的课,陈老头就在我后面哎! 我白他一眼,只得慢吞吞走过去,凶霸霸地问,“干嘛?” “生日快乐。” 用脚趾头也猜得出来是钟律师让他来接我。 我笑嘻嘻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去。” “哦?”他故作不解,“去哪里?” 我懒洋洋地笑,“咦?难道不是你老爹吩咐你来的么?” 钟诺言笑了。 “是,爹吩咐我来接你。” “啊哈!” “可是我只答应来接你,并没有答应带你去钟府吃饭。” 咦?这话说得蹊跷。 我不由瞪大眼睛看住他。 “嗨,周泱泱小姐是否赏面陪区区在下鄙人我出去兜个风呢?马儿是破了点,马夫技术还是不错的。”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就着钟诺言打开车门的手势上了车。 眼角的余光中,我似乎看到陈教授驻足沉思的身形,还有往来同学交头接耳的举动,可是那又怎么样!我周泱泱行的正坐的直,爱谁谁! 出于一种恶作剧般的心理,我故意摇下车窗,傲慢地抬眼迎着那些恶意的目光一一回敬过去。 一旁正在启动车子的钟诺言颇有些好笑。 “小孩子!”他说。 我才不管。 车身轻快加速的一瞬,我突然觉得很愉快,吹出一记响亮的口哨,一仰头无声地笑了。 “周泱泱生日快乐。” 细细掠过的风声中,我再次听到钟诺言温柔的祝福。 这个阴天的秋日,钟诺言载着我一路兜风,车开得快而平稳,窗外的街景既熟悉又陌生,这是我出生成长的城市,岁月流逝,物是人非,一切都在变化。 我也变了。长大了。 可我也没变。一直都是那样孤独。 “泱泱,想去哪里?”钟诺言温和地问。 我一转头,迎上他清亮的眼瞳。 我怎么从来也没注意到,他有一双这么好看的眼睛? 那么亮,又那么深,仿佛静海深处透出的星光,隐隐光华,含蓄而璀璨。 “周泱泱?” 今天的钟诺言和平时不太一样。 平时的他总是一副青年才俊的德行,那种自信满满、宽容大度、永远正确的模样令人望而生厌。 我是真的讨厌他那温和镇定中隐藏侵略气质的表情。 可是今天。 “喂,讨厌鬼。”我挑衅地唤他。 “嗯?” 奇怪,这家伙居然没有回敬我一声“胆小鬼”,一定有鬼! “是不是想去哪里都可以?” “是。” “你都陪我?” “呵呵,是。” “那么,去蹦迪?” “好。” “不不,去K歌,你要唱‘两只老鼠’给我听。” “咦,不是‘两只老虎’么?” “不要,就要‘两只老鼠’。” “呵呵,那,好吧。” “噢不不,不想去唱歌了,你嗓子那么难听……还是去打电动好了。” “好。” “唉,算了,忽然又不想去了。” 我被他的好脾气弄得了无兴致,恹恹地靠住椅背望着窗外开始发呆。 “周泱泱。” “嗯。” “如果你没主张,那就听我的,好不好?” “甚么意思?” “我带你去几个好地方。” “随便。” 所谓的好地方居然是动物园、游乐场、和百货公司。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忍不住翻白眼――拜托,我又不是小孩子! 然而钟诺言不以为忤,笑吟吟买了门票汽水认真研究游览图,难得看到他这样兴冲冲的模样,我讶异好笑之余也不好意思扫兴,渐渐投入,居然也嘻嘻哈哈玩得十分高兴。 看过大象熊猫长颈鹿,又坐了海盗船云霄飞车,最后来到百货公司,天色早已黑下来,开始有零星小雨飘落。 在百货公司门口,钟诺言示意我稍候,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轻快地跑向路边,原来那里歇了一辆冰激凌车。 湿润的夜色里,空气中浮动的青草香,冰激凌车奏出“叮叮咚咚”悦耳的乐声。 看着那个修长挺拔的白色背影,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鼻端酸楚。 这个特别的日子,我们做的这些并不特别的事,曾经是我梦想中最渴望得到的礼物。 ――我想要爹爹和妈妈牵着我,就像别的年轻的父母牵着他们的孩子,在我生日的这一天带我去动物园、游乐场、百货公司,去看大象熊猫长颈鹿,去坐海盗船云霄飞车,去挑礼物吃蛋糕唱生日快乐歌…… 这并不是甚么奢侈的、不可能达到的愿望,对不对? 可是我从来也没有实现过。 从来,从来也没有。 “……是香草和巧克力口味,我记得你不喜欢草莓味,是不是?” 我怔怔地接过冰激凌,小心翼翼舔一口,沁凉而甜美的味道自味蕾上层层化开。 “那么,”钟诺言轻轻地问,“想要甚么礼物?” 他故意忽视我渐渐洇湿的眼睫。 我不作声,大口大口吞咽着冰激凌,同时把快要流出的眼泪用力吞回肚内。 他也不再催我,只静静站在一旁。 身后百货公司的门庭被灯光映得雪亮,我们都逆着光,看不清楚彼此的面容。 咽下最后一口脆皮蛋筒,我努力镇定地出声,嗓子却到底有些哑。 “为甚么?” “嗯?” “为甚么这样做?”我问他,“为甚么对我这么好?” 钟诺言静一静,轻轻道。 “每个人在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中,总该真正高兴一天,这一天就是他的生日。” “生命是一件美好的事,泱泱,试着这样想,你会快乐的多。” “嘘,别说话,不要和我争论甚么。只要试着让自己高兴,至少在今天是这样。好么?” 然后,他在这一天第三次对我说。 “生日快乐,周泱泱。” 我注视着他,好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谢谢你,钟诺言。” “为甚么我不是现在认识你?” “不然我可能真会爱上你。” 两只老虎 一层秋雨一层凉。 下了一夜的雨,淅沥雨声中,我见到了爹爹和妈妈。 爹爹依旧英俊倜傥,妈妈温柔秀美,而我,仿佛穿越长长的时空隧道,重回当年幼童的模样。 在梦里,我终于可以牵住爹爹妈妈的手。 黑暗中,带着朦胧的欢喜睡意,我轻轻对自己说。 “周泱泱,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第二天,雨意初歇,天色是温柔的薄灰,潮湿的空气里有隐约浮动的桂花香。 学校文化节已接近尾声,当晚音乐系有一场相当重要的汇报演出,林小猫的钢琴独奏会作为头炮节目拉开整场演出的序幕。 而今天的校园气氛又格外不寻常,因为来自纽约茱丽亚音乐学校的华人荣誉教授、著名钢琴家司柏图将会莅临本校,并作为特别嘉宾出席今晚演出。 我虽然不是音乐系的学生,对古典音乐也知之甚少,但不必柳琊眉飞色舞口沫横飞也知道一点这位传说中的司柏图的光荣事迹。 诸如年轻时屡屡在布鲁塞尔、博尔扎诺、达姆斯塔特等国际比赛中获奖,十余年前访美时造成的轰动,又如茱丽亚特颁终生荣誉教授席位力邀其加盟该学院,还有多次与费城交响乐团、纽约爱乐乐团及旧金山、辛辛那提、休斯顿等等世界著名乐团合作演出…… 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这位司先生与本校颇有渊源――他曾在本校钢琴专业就读,中途转去的奥地利维也纳国家音乐学院进修,是本校校史风云榜上数得着的风流人物。 “真的是风流人物噢!” 柳琊加重语气神秘兮兮地扮鬼脸,“不信你问小猫……哎小猫,对吧!” 我不明所以,看看林小猫,后者垂着头正在笔记上写着甚么。 那边的成远洋已经一叠连声地催促,“甚么事?说来听听!这么卖关子可不厚道啊……” 柳琊他们几个音乐系的同伴都笑起来。 “这个司柏图啊,可是个真正的情种,据说长得斯文有风度,追他的人可多了,可他就喜欢同专业的小师妹,后来就算出国了也拧着要回来发展,还因此拒绝了欧洲好几家大乐团……不过呢……” 说话者忽然拖长了音调,顿一顿才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唏嘘语气说。 “最让人想不到的是,这样的感情也没能天长地久,司柏图后来居然为了别的女人抛弃妻子终于去了美国……” “哗!” 听众们表情各异。 我直翻白眼,“拜托!这也叫情种?请别侮辱我们听众的智商好不好!” 一直不曾做声的林小猫也终于抬起头来,目光泠泠,嘴角抿出严厉的弧线。 成远洋吐吐舌头,扭头对柳琊使眼色,一面小声嘀咕,“惨啦惨啦,踩地雷啦,谁不知道林小猫是出了名的超级大女人……” 柳琊也赶紧收声陪笑,半一面小心翼翼地问,“小猫,你今晚的曲目是德彪西的月光么?我超喜欢哎……” 林小猫只淡淡“哼”了声,随即又低下了头专注于笔记上。 意外总是发生得教人措手不及。 下午上完两节课刚出教学楼大门,我听到不远处的扰攘声,身旁经过的同学也仿佛在低声议论着甚么,我依稀听到“林小猫”、“骨折”等字样。 甚么事? 没来由的,我心里咯噔一下。 “林小猫怎么了?”我迅速抓住身边的一个女生问。 “哦,听说摔了一跤,好像手啊哪儿的骨折了……” 林小猫的手? 哦不,那双完美的、灵活的、钢琴家的手! 问清林小猫的去处,我拔腿要跑,胳膊却被人一把扯住,钟诺言的声音,“泱泱,这么急去哪里?我找你有事……” 我待要拂袖,转念间又改了主意,“喂,你的老爷车还在么?” 五分钟后,车子已经驶出校门,前往小猫就诊的医院。 就着摇落的车窗,我用额角抵住车门,任由疾风扫过脸孔,细碎纷乱的发丝抽在颊畔眉间,也不觉得疼,心里却是一阵阵发怵。 “嗨,”钟诺言的手指轻轻压一压我的手背,他的声音听起来犹如秋天厚实干燥的蒲草堆,“不会有大碍,我问过了,似乎是腕关节脱臼,不是骨折。” 我没有作声,半晌才问,“你说找我有事,甚么事?” 钟诺言闻言却静下来,我有点奇怪,不由转头看去,恰恰迎上对方深思的眼神。 “嗯?”我做一个邀请的手势。 “泱泱,”他已然调转目光看着前方,用一种闲聊家常的语气轻快地说,“昨天我没告诉你,其实你母亲回来了,我爹昨晚原本想安排你们见面,结果我自作主张把你截走了。” 我要怔一怔才明白他在说甚么,静一静,我缓缓扬起嘴角,笑了。 “怎样?”我满不在乎地反问。 “泱泱,”钟诺言的语气中流露出责备意味,“你可不可以成熟一点?” “为甚么?” 我真想笑。 成熟?哈! 为甚么?凭甚么? 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亲眼目睹那些所谓的大人采用了一种何等“成熟”的态度来处理自己犯下的错误――如果那叫做“成熟”的话! 我不需要那样的成熟! 我冷冷地笑,“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才叫成熟。” “可是泱泱,有时候学会原谅并非只成全对方,其实也是成全和释放你自己。” “不,我不认为有这个必要,至少这些年来有没有这个原谅我都过得很好。” “更何况,”我看他一眼,“她也不需要我的原谅,自私原本也不算甚么错误。” “真的?”他意味深长地看看我,“你真这么想?” 我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转过头看窗外。 “好吧,周泱泱,我会转达你的意思。不过,”钟诺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淡,“我已经见过你母亲,她看起来十分憔悴,或者你愿意改变主意……” “不,永不。” 他终于闭上嘴,一直到目的地都不曾开口。 我们在某医院门口见到正自里面缓步出来的林小猫,脸容有些苍白疲倦,颈项上白色绷带悬着伤臂,腕关节包扎妥当,纱布绷带的洁白颜色直直刺痛我的眼。 “伤势究竟怎样?” 回答我的是林小猫身边几个音乐系的同学,七嘴八舌,一个个惊魂未定的模样,大概的意思是老天庇佑没有伤到骨头可是脱臼扭到了筋所以晚上的演出是肯定黄了而且至少要休养一个礼拜云云。 而林小猫始终默不作声,她只是静静地看住我。 那是怎样的两道目光?既冰冷又灼热。久久、久久的徘徊在我脸上,太多的情绪如疾风般呼啸掠过,我可以感觉到其中已然承载不住的汩汩忧伤,像汹涌泛起的潮水一样,一点一点几乎将人湮没。 在这样的目光逼视下,我只觉口干舌燥,张了张嘴竟是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甚么时候,钟诺言已经踏前一步,站到我身侧,温言开口,“想去哪里?我送你们。” 林小猫回头低声说了几句甚么,那几个同伴犹豫了一下即点点头,随后向我们挥挥手掉头先行离去。 然后她复又看向我,“泱泱,我不想回家,能不能去你那儿?” 此刻的她看起来除了有些虚弱,已经恢复平日镇定模样,眼里那种奇怪的戾气也不复再见。 “当然可以。”我说。 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我和林小猫并肩坐在后座,我不敢触碰她的手,不论是伤手还是完好无损的另一只手――不知道为甚么,她给我的感觉似乎很痛,或者说正在忍受某种痛楚。我不敢碰她,因为她看上去既坚硬又脆弱,像一个悬于高处摇摇欲坠的瓷器。 车停在弄堂口,钟诺言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追问了一句,“周泱泱,真的不想见见你妈妈?” 我已是懒得开口,只摇摇头,简单而干脆。 他叹息一声,驾车掉头离去。 穿过院落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雨,大颗大颗的水珠从天而降,激起一院草木清香,混杂着淡淡土腥味儿,气息凛冽撩人。 我和林小猫站在檐下看逐渐变大的雨势,哗啦啦,白色面筋似,一点都没有秋雨的缠绵悱恻,潮湿扑面的洌洌凉风却分明又揉入秋天才有的肃杀之气。 毫无征兆地,林小猫忽然笑起来,“咯咯”两声,短促而嘲讽,然后她开始轻轻哼唱,调子很简单,是一曲再普通不过的童谣。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原本应该是诙谐快乐的调子,可自林小猫低声哼来,衬着这凄恻风雨声,竟是格外哀伤。 我忍无可忍,“喂,林小猫!你搞甚么飞机啊,怎么弄得这么惨!” 她转过脸来看我,一边嘴角微微扬起,一副挑衅神情。 我嗤笑出声,“想打架?没门儿!此刻赢你,我胜之不武。” 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敲一敲她的伤手,故作惊讶,“咦,请问林小猫小姐,上台表演为何随身带着猪蹄一只?难道是有特殊意义的吉祥物?这样的品位会不会太奇突?不怕影响林小姐在公众心目中优雅的淑女形象么……” 她终于“哈”一声真正笑出来,眉峰旋即蹙起,“很痛哎……” 我笑嘻嘻打个响指,“知道啊,不痛干嘛敲你。” “周、泱、泱!” “好好,不惹你啦,累不累?不然我给你煮壶热茶?” 林小猫忽然靠过来,把脸搁在我的肩头,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则穿过我腋下紧紧抱住我。 “嗳嗳,老天,不用这么感动吧?一杯热茶而已……” 我嬉皮笑脸打趣她,一面却也伸出双臂轻轻拥抱这个微微战栗的柔软身体。 颈项某个地方渐渐有温热的液体洇开,我知道她哭了。 一定发生了甚么事。今天的她看起来是如此的不同。 我不打算追问,谁没有难过的时候呢?因为甚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她需要一个拥抱和一副肩膀的时候,我能够给她。 “我是故意的。” 林小猫在我耳边轻轻吐出这几个字时,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只受伤的手。 我惊跳起来,“你疯了!” 林小猫“咕咕”笑,她的脸孔仿佛浸在水中,有种恍恍忽忽的清透和沉郁,明明在笑,泪水却还不断自眼角滑落。 “是的,是的,早在十年前,我改名叫林小猫的那一刻起,我就疯了。” “周泱泱,为甚么你没有疯?难道你不应该和我一样么?嗄?” “小猫你怎么了?你在说甚么?” “哈哈,周泱泱,难道你妈妈没有告诉你她嫁给了谁?” “林小猫!” “司柏图啊!昔日周太太,今朝司夫人……你说好笑不好笑,我爸爸娶了你妈妈,那你说,我们算不算两姐妹?嗄?哈哈哈……” 我感到愕然,随即是无边无际的茫然失措。 ――甚么样的反应才是正确的反应? ――暴怒起身,恶语相加?不不,这是上一代的问题,关我们甚么事。 ――哭哭笑笑,抱头大恸?拜托,又不是台湾白烂电视长剧。 我只好呆呆地看着林小猫,心里居然还在想,噢,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 很久以后回想起那个潮湿的夜晚,感觉就像一场冗长难耐的梦魇,分分钟都似毒藤,只差一点点,我们就会被拖入无底的深渊。 然而没有。幸亏没有。 可是究竟为甚么呢? 因为林小猫的优柔寡断? 还是因为我的铁石心肠? 不,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天的雨声哗哗,一声声都像滔天浪潮在耳边澎湃。 而小猫的低低哼唱,却利如针尖,一针一针都扎到心里去。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泱泱,你看我们俩像不像这两只老虎?残缺不全,却还要勉力求生。” “像不像?” 像不像…… 后半夜雨声渐稀,天快亮的时候终于停了,只有屋檐排水槽的地方时时传来水声滴答。 微熹的晨光中,我静静起身,转头去看累极酣睡的林小猫,她的眼角犹有泪光,搭在胸口的伤手尾指偶尔会悸动一下。 我叹口气,伸手为她掖一掖薄被,悄悄下了楼。 出去到24小时便利店买了包烟回来,没进屋,在门口台阶上就坐下,拈一枝出来,是细长的摩尔,有淡淡薄荷香,这是我第二次吸烟,和第一次不同,这次我真的想吸,所以挑入口容易的女士烟。 然而看着指间薄薄淡蓝的烟雾,烟身已燃尽过半,我却一口也没吸。 因为少眠,太阳穴的位置突突地跳着痛,意识却非常清醒,清醒到不敢细想,怕有甚么尖刻锐利的东西会划破心扉。 虽然不知道那会是甚么,可几乎能精准地描述出那种感觉。 ――薄而锋锐,凉凉的,雪亮清透,银练一般的优雅利落,用最无声息的迅疾方式接近人们,猝不及防已然来过又远去,看似甚么都没发生,可是当事人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那是甚么? 有人说是爱――爱情如闪电,来势汹汹,不可阻挡。 那么,如果我说是恨呢。 恨难道不是这样么? 如瘟疫,如霹雳,炎炎晴空,兜头扑下,一样可以将人炸个魂飞魄散,等到醒转,已再世为人。 小猫笑着说,“周泱泱,从我父亲停妻另娶,我就决定憎恨他一辈子,连同那个女人,以及那个女人的孩子。” “我不要他的姓,不要他的名,简直恨不得费了自己的手,这双他亲自扶持启蒙的弹钢琴的手,若不是为了我母亲,我或者真的会这么做。” “你一定不知道,我偷偷躲在一边看你看了整整十年!那个时候,我每天都用最恶毒的话诅咒我父亲和他的新太太,还有你,周泱泱。” “我恨不得你们都死去,而且是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我每天都这样祷告,哪怕我知道自己会因为这样的恶毒心肠下地狱,我也不在乎。不在乎啊。” “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变了,变得不再那么充满恨意,反而常常有一种类似同情和怜悯的心酸感触,我才发现,原来我不是这世上最倒霉的孩子。” “你,周泱泱,你才是那个可怜的小孩。” “我从没见过脸上表情比你更冷酷暴戾的小孩,你知道么,那次你和人打架砸碎玻璃用碎片插进那个高年级男生的刹那,我忍不住尖叫起来……我被自己的尖叫声吓到了,那个凄厉惨烈的声音好久好久都在我耳边回响,我在想这真的是我的声音么怎么这么恐惧和无助怎么可以这么懦弱和失控……” “周泱泱你是怎么做到的?嗄?你怎么可以那么平静而决绝?你知道那会杀死一个人么?你知道那意味着你会毁了你自己么?嗄?” “为甚么……难道你祖父给你的爱不够多?还是仅仅因为你妈妈放弃了你跟着我爸爸跑了?为甚么?” “我真的不懂你……我只知道后来听说你祖父去世的消息,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心疼……我好心疼啊……那个冷酷的小孩会不会也心痛的要死?一定是这样!可是她一定一定不肯让别人知道,就好像她悲伤她难过她害怕都不会让别人知道,她宁愿所有人只看得到她的愤怒和冷酷,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自暴自弃……因为只有永怀失望,才永远不会失望……” “……所以周泱泱,我原谅你。我愿意原谅你。无论在任何地方。无论你做甚么。我都原谅你。” 林小猫苍白的脸颊上燃起两朵酡红的醉晕,眼神却固执如铁。 她哭了,泪水打湿我的发鬓,那种冷冷湿湿的感觉一直洇到心里去。 我忽然不耐烦,大清早的,我这是在干嘛! 站起身,一手用力捏那包烟,直到纸盒包装渐渐扭曲才大力摔到院子里,“啪”一声轻响,地面浅浅的积水晃了晃,泛起点点天光。天色大亮了。 而另一只手依旧执着那枝点燃的烟,居然也燃至末路,猩红一点颤巍巍接近指尖。 我想也没想,伸出两根手指直接捏熄了烟头,指尖“嗤”一声。 ――终于还是没有吸成啊。 我有点遗憾地想。 “周泱泱。”身后传来林小猫低低的叫声。 “早,”我若无其事转过脸,轻快地招呼,“早餐吃甚么?豆浆油条,还是牛奶面包?” “泱泱……”她欲言又止。 “嗯?” “陪我回家一趟好不好?我,想去看看我妈妈。” “好。”我温和地回答。 为甚么不呢? 我想。 我爱,我不爱 林妈妈会是甚么样子呢?一路上,我在心里迅速勾勒出一个模糊形象――苍白,消瘦,略带几分神经质的文艺气质,大抵是这样罢? 林家所在的地方是那种大片多层老式公房组成的居民区,房龄大约比我们的年纪还要略长,地处颇为繁华的商业区,因为种种原因尚未排上市政工程拆迁日期,然而拆迁又势在必行,故此但凡有能力的中青壮年都已另外购置商品房搬迁出去,遗留下的大部分居民不是老弱便是境况平常的低薪家庭,另有众多外来务工人员租居此处,周边又是农贸市场和各类摊贩集散地,往来人等也就格外复杂些。 穿过泔水四溢的喧闹小街,进到小区里面,环境虽然简陋些,绿化倒很好,香樟树已经很有些年头,在薄灰秋色中温柔而茂密得沁出淡淡清香,路边绿岛和老实楼房外延栽着整排整排冬青,幽绿发青的椭圆形叶子上犹自带着湿意,有种不屈不挠的执着意味。 一径行去,常常可以看见身着睡衣睡裤的居民悠闲自在地或遛狗或打拳或拎着大饼油条和街坊谈笑寒暄,其中颇有一些人都认得林小猫,看见我们就笑呵呵打招呼,小猫也是一一礼貌应对回去。 而除了这些时候,林小猫都非常沉默,昨夜的宿醉令她看起来疲倦不堪。我们彼此都不曾对话,连一个交换的眼色都没有。 在缄默中,我随林小猫穿过大约半个小区,和外面的喧嚣不同,里面十分安静,生活节奏也明显缓慢,置身其中有种时光停止流转的错觉。 突然,一阵嘈杂人声打破了这份宁静,我们不由同时收住了脚,循音望去,不远处一幢住宅楼底一个仿佛小卖部门口的流动水果摊贩边正有人起了纷争,陆续有好事者上前或围观或劝架或火上浇油,渐渐形成一撮噪音源。 妇人的尖利嗓音,男子的粗声大嗓,哇啦拉聒噪如刮底铁锅粗陶,一阵阵袭向耳畔,听得人头皮发麻。 我很诧异,原来人的声音可以拔高至此!我从来也不知道吵架可以吵得这样如火如荼,热火朝天,印象中爹爹妈妈离婚前那次最激烈的争执也不曾提高声线加快语速,充其量语气决绝、毫无商量余地。 “哼,”身旁的林小猫突然短促地笑了,“市井小民是这样的,家长里短,三毛五分,统统可以吵得一地鸡毛不可开交!” 因为她的语声奇突,我不禁侧一侧头,瞥到一张因为愤怒绷得煞白的面孔。 “小猫?” 她没看我,容色已然敛起,微微转过脸去,以手抵额,阖上眼睛许久都不作声。 虽然她刻意避开,我却依旧看到她垂下的眼睫里迅速闪过的一道泪光。 究竟是甚么,令她如此愤怒,又如此伤悲? 看起来,她们母女在林小猫父亲离开后的境况不算宽裕,离异母亲带着女儿独自讨生活确又格外难些,这个社会真的很奇怪啊――父母离异的子女会被同龄伙伴欺负,同样失婚,女子又比男子更受歧视。不公平?是又怎样?知道归知道,事实归事实。 此时的林小猫一定内心激荡,想起许多不甚愉快的往事吧,我叹口气,静立一旁待她心情平复。 而那些已然逝去的岁月的细碎记忆亦悄悄在脑海中逐渐显现。 祖父的嶙峋手掌轻轻抚过头顶的温暖触觉。 妈妈柔软纤细的身体好像总是染了清冽栀子花香。 还有爹爹,我那英俊不羁并且永远满不在乎的爹爹,虽然他总是抽身离去,可偶尔回家也总是毫不吝惜给我最热情大力的拥抱――那些披披挂挂的金属配件和揉得稀皱的皮夹克泛起的腥涩气息,发梢指间隐隐流露的辛辣烟草和药皂香波混杂的味道,既刚且柔,既冰冷且温暖,多么奇特而旗帜鲜明的混合气息。 念及于此,我忍不住眯起眼睛深深呼吸,嗅到一丝桂花香,才猛然醒觉,心头一时有点失落起来。 “走吧。”林小猫的声音。 “嗯?”我问,“不去看你妈妈了?” “看过了。” “甚么?” 她没有回答,站在那里似乎想笑一笑,可到底没有笑出来。 我忽然有点明白。 刚才那边吵架的人群中,那个身形胖而灵活的中年妇人,声线又高又利,偶尔跳脚时足下的塑胶拖鞋“啪啪”作响……我不记得她的模样,但是绝对与“苍白,消瘦,略带几分神经质的文艺气质”无关。 “她原来不是这个样子,”林小猫说,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又重复一遍,“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又漂亮又开朗又善良又有才华,其实她比他更有具音乐天份,可是她放弃了自己的前途决定成全他,哼,成全他!” “我亲眼看着他们从彼此相爱到互相憎恨,这都是因为那个女人!” “我看着妈妈变得少言寡语以泪洗面,她一天天憔悴下去,她求他,她甚至去求过她,我知道的,我偷偷跟着过去看见了那个女人,是,她真是美,脸容淡淡的仿佛甚么都不在意甚么都瞧不上,妈妈求她,她竟然温和地说甚么根本无意介入别人家庭,只是一次误会……误会,哈哈,误会!天知道,那个时候我居然信以为真,我还在想这个阿姨看上去真不像坏人啊,那么美那么温柔又那么高贵,自然,自然不是坏女人……” “可惜,我错了。就算妈妈低至尘埃也终于留不住已经变了的心,后来她也就变了,抛弃温良谦恭让,变成一个真正的悍妇,因为她必须坚强起来保护自己和稚龄的女儿。” “周泱泱,这个女人,就是你的妈妈谢安容!” 林小猫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一字一字吐出来的,语气中满是怨怼。 我当然知道她口中的“那个女人”指得就是妈妈,那么一大串的“她”与“他”,我居然也都听得明明白白毫不混淆,对于林小猫渐趋激动的情绪也不是不能体谅,然而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时,我还是忍不住惊讶了。 ――咦,这是在责怪谁?我?还是我妈妈? 我静静地看住她,“哦是,全怪那个狐狸精对不对?” 她猛地抬起头,我冷冷地迎上她的目光。 林小猫突然泄了气。 “对不起。”她说。 我苦笑。 老实说,我自己是不在乎爹爹妈妈离婚这件事的,这么多年来,与其说我是介怀他们的彼此背叛,不如说是痛恨他们的不负责任――对他们自己人生的不负责任,和因此波及他人时依旧采取的不负责任的淡漠态度。真是不可原谅。 世间儿女,因爱结合,因不爱分手,再正常也没有。 可是爹爹和妈妈,他们真的相爱过么?如若不爱,为甚么结合?既然决定在一起,为甚么不用心打点?如果根本无意天长地久,何必制造新生命?既然要了这个孩子,怎么又可以做到熟视无睹好像她从来都不存在? 我不懂。 这是甚么样的人生逻辑? 所以我在不知所措的情况下作出选择,和爹爹妈妈一样的选择,选择漠视和忽略。 就算心里仍然无法真正做到,至少表面上可以令所有人都以为我做到了。 ――啧啧,这个冷血的小孩啊,要甚么样的爹妈才能教出来哟! 我凉凉地笑,并且凑近镜子细细观察里面那张笑嘻嘻的脸孔,嗯嗯,很好,看不出丝毫软弱的迹象,别再让那些人那些话语影响你,当他们是垃圾是尘土,用最鄙薄的目光践踏回去,可是不要再冲动,因为不值得。他们不配。 瞧,爹爹和妈妈,他们做得多好,就算再不在意,也会用永不中断的礼物告诉你,我们爱你,爱你呀。 如果我傻一点,或者说愿意假装傻一点,或许我可以过得更高兴些,因为爹爹妈妈离婚只是他们大人之间的事,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爱我的呢,多么好! 可惜,我对这样的谎言和自欺欺人不感兴趣。 我一连几天都没去学校,买了整套蜡笔小新躲在房间里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哈哈大笑咚咚跺脚,吓得楼下打点家务的陆家阿姆跑上来敲门问我是不是在发脾气。 “发脾气?”我笑嘻嘻扮鬼脸,“阿姆,你见过人这样发脾气?别担心,我很好,简直好极了。” “哎呀,陆家阿姆年纪大了,吃勿消这样砰砰嘭嘭,现在的小囡真是愈来愈古怪,不好好念书,也不好好吃饭……”老阿姨一路摇头叹息嘟囔着下去了。 我手上执着遥控器开始发呆。 是啊,我这是在干嘛呢? 为甚么要逃课?是想避开甚么事、甚么人?又或者,是期待发生甚么事,见到甚么人? 讨厌! 我可真讨厌现在的这个自己。 周泱泱,我对自己说,你不觉得是个讽刺么? ――你就快要变成你最讨厌的那种虚伪的成年人了! 钟律师大概已经对我失望,并没有拨电话给我苦口婆心殷殷说教,而这次,我没有拔掉电话线。 瞧,狼来了的故事其实是真的。 哈哈哈。 我笑,可笑声听起来殊无欢愉。 钟诺言打电话过来之前,其实我已经决定不再逃避、平和面对,然而听见他责备的话语,我还是下意识地针锋相对、反唇相讥了。 “咦,难道你还没习惯?周泱泱几时是个乖乖听话的好孩子好学生?逃课算甚么,我高兴!为了躲开她?嘿,你也太小看我了!我何须躲开她,是谢安容女士不好意思见我才对吧!哼!” 他很生气,“周泱泱,你还是那么幼稚偏激。” “那又怎样?周谢两家的优良传统而已,血脉传承,我有义务将之发扬光大。噢对了,除了幼稚偏激,你还忘了两条――自私怯懦,虚伪矫饰。” 听筒那边静默良久,然后嗒然收线,我依稀听到一声叹息。 我握着听筒许久,才把它搁下。 妈妈,为甚么不来找我? 你难道不知道我在家里等你? 我等自己的爹爹和妈妈等了这么多年,而他们始终弃我而去,不再回头。 回到学校才知道那个林小猫缺席的夜晚,司柏图填补了她留下的表演空缺,弹奏了那曲德彪西的月光。 我想起林小猫的眼泪,还有她那晚吟唱的悲伤童谣和近似自虐的激烈求醉,只觉一阵一阵心悸。 要有多大的伤害和打击,才能让一个十岁余的小女孩从此积存下这么深厚的恨与痛苦。 虽然她曾经,或许一直到现在,都还那么憎恶妈妈和我,可是我不怪她。 我们都是一样的孩子。 失去爱,又拥有另一份同样深切的爱,因此爱恨交加,只是因为渴望。 渴望得到更为圆满和真切的爱。 有多残缺,就有多渴望。 所以那天下了课跑去社团,在门口与林小猫打了个照面,面对她略显失措的脸,我假装甚么都没看见,泰然自若打了个招呼,侧身从她旁边滑过去,一面已经和院子里正在抢着给蔷薇浇花的成远洋柳琊嘻嘻哈哈打起口水仗。 司柏图已经走了,当然,妈妈也一起离去,她甚至不肯试着自己和我取得联系,当钟律师这个传话筒的作用宣告失败时,她也立刻就选择了放弃。 想到这些,我就有点烦躁,我在心里大声地嘲笑自己――呸呸!别再推诿责任啦!原本就是你自己不肯作出哪怕一点点让步,只要你点头说是,你们已经母女拥头大哭重修旧好。所以别再责怪谢安容女士啦,你,周泱泱,你何尝不是从来不肯付出半点努力或回报! 多么可笑。 又多么可悲。 我们这曾经的一家人,都是怎么了? 明明一个个内心都自私懦弱的要命,甚至连试着去做的勇气都没有,却偏偏还都在表面上装作格外强硬自持。 真荒谬! 林小猫后来找我道歉,我笑笑,“为甚么?” 她嗫嚅,“泱泱,我说过我会原谅你,可是……” “原谅?”我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我有甚么需要你原谅?劫了你的财,还是劫了你的色?就因为你父亲娶了我母亲?你真的认为我因此而需要你的原谅?” 她呆住,“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说……” 我叹气,抬手拍拍她的肩,“小猫,我不认为我会做出甚么需要你原谅事情……嘘,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你的意思是即便有一天我对不起全世界,所有人背弃了我,你也会是那所有人之外的另一个,对不对?看,我明白。所以谢谢你。” 顿一顿才又说,“可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想我还是不会需要你的原谅。因为到了那个时候,我已经决定放弃全世界,原不原谅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她看起来很难过,伸手握住我的手指不放。 我很想安慰她,告诉她其实上一代的事没甚么大不了了的,不就是离婚么,有许多夫妻白头到老也未必真幸福,貌合神离比起分道扬镳并不更高明,可是我终于甚么也没说。 我有甚么资格说这些话,难道我自己的心结又比林小猫的更小? 于是我们相对无言,从此自动过滤此类话题。 学校文化节结束了,“美狄亚”并没有随之消停下来,距离圣诞节也不过月余时间,届时会有盛大的年终公演,演出完整的“阿耳戈英雄”舞台剧,而最后两场戏是重中之重,目前剧本尚在修正定稿阶段,加上排演,配乐,舞台和服装,以及和前面几场作细节协调整合,大堆的事情要做,也幸亏是林小猫主持,又有杨萧欧阳翯他们的热心帮忙配合,才能安排打理的这般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美狄亚”的常驻人员格局和常态气氛变得十分微妙。 问题的主要症结所在就是几位骨干及其相关连带人物之间的多角关系。 林小猫,杨萧,荣新月。 还有欧阳翯,以及罗襄北。 ――林小猫与杨萧之间的搭调和友爱谁都看得见,那种不似恋人却也并非手足的暧昧和投契,教旁观的人看得又好笑又好气。 ――荣新月对杨萧的情有独钟,虽然从未得到回应却还一昧钻着牛角尖不肯回头。 ――杨萧则是一贯的懒散温和,嘴角总挂起一点点玩世不恭似的调侃笑意,无论对荣新月,对林小猫,或者任何其他团员同学,当然也包括我,都是一样的随和照顾。 ――而荣新月的背影里还站着一个一往情深的罗襄北。 ――至于欧阳翯,比起前面几位当事人,他显得要悠闲自在的多,就如大家理解的那样,他不过是个过场客串的旅人,来时自如,去时不经,倒是别有一番不羁与洒脱。 我可真不喜欢现在这个样子的社团,那么简单的人和事,非要弄得缠杂不清。 诸如成远洋柳琊他们几个大家关系不错的朋友也对这样的局面有些担心。 当然也有立定心思看热闹的,譬如小雷,只恨不得天下大乱唯恐摊子不够大,还笑嘻嘻跑过来挤眉弄眼,“嗨,泱泱妹妹,你觉着哥儿怎么样?要不要哥哥给牵个线?”被我一脚踹开老远。 “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拜托不要搞那么复杂好不好!”我故意呛林小猫。 她想一想才说,“泱泱,你不觉得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么?我很喜欢的一位女作家说过,我们爱的是一个人,而与之结婚的却常常是另一个人。我觉得也是,不相爱也好,至少分开的时候可以不那么痛苦。” “铐!”我跳起来,甚么理论! “帮帮忙喔,林小猫!不喜欢干嘛要在一起?那才是个错误!所以才会分开啊!哪有人还没在一起就考虑分手的!”我忽然想起爹爹和妈妈,他们大约就是不相爱而在一起的那种人,终究还是分开了,而且并非不痛苦,我记得爹爹远游时妈妈的寂寞和失落,难道那不叫痛苦? 林小猫没有反驳我,只是笑笑,那笑容看起来仿佛有很多内容,千言万语却无法言述的那种,看得人生气,恨不得找根棒子敲醒她。 “喂,你怎么讲?”我问杨萧。 他摊摊手掌,懒洋洋地笑,“没意见。” 我气,拿杂志卷成书筒扔过去。 杨萧哈哈笑,一副当我是小孩子的表情,眼看我当真要恼才努力收住笑,装模做样想了片刻慢吞吞地说,“可能还是爱的不够多吧。” “甚么意思?” “意思就是还没达到为爱痴狂的地步嘛。” “咦?” “你看罗襄北,就是他对新月那样。” “可是荣新月对你不也是这样么?” “不,”他忽然微微笑了,“新月她其实不明白,她喜欢的并不是我这个人,她不过是爱上爱情本身而已,或者说是她想象中的爱情。” 我听得目瞪口呆。 杨萧笑了,扯扯我的发梢。 “小孩子。”他说。 ――爱情,究竟是甚么?直教人混沌如许。 ――这种感情到底具有怎样的一种魔力,可以令人丧失理智和判断,行事思想皆如中魔障。 我既困惑又好奇,同时还有三分不服气。 如果可以,我也想试着谈一次真正的恋爱,看看所谓爱情是否如人所说是一场瘟疫,经历一次即终生免疫。 所谓爱。 所谓不爱。 两者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是一微米,还是一光年? 那天晚上看蜡笔小新,我学着咸蛋超人的模样仰天长笑。 “周泱泱所向披靡,因为我有动感光波,哇哈哈哈……” 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爱情它可遇而不可求。 它倏忽来去,不可预测。 北极以北 “阿耳戈英雄”第四幕剧,“爱情与谋杀”。 埃厄忒斯国王召集了智者商量如何对付阿耳戈的勇士们,女神赫拉作法令美狄亚内心充满恐惧,如果不是命运之神的提醒,她几乎选择服毒自杀。 然而她没有,为了爱情,她做出决定。 她投奔伊阿宋,后者信誓旦旦,“让宙斯和赫拉以及那些婚姻女神作证,我一返回希腊就会娶你当我的新娘”。 当晚,美狄亚带领大家来到圣林,念起咒语,洒出毒液,催眠神龙,盗取金羊毛。 而在同时,盛怒的国王派出儿子阿布绪米托斯率船队追赶载着美狄亚和阿耳戈勇士以及金羊毛的大船,因为他们的不懈追赶,美狄亚决意痛下杀手。 她对自己的兄弟撒谎愿意设法夺回金羊毛,那可怜的兄弟轻信了自己的骨肉至亲,独驾扁舟孤身赴约,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伊阿宋自背后将宝剑刺入了王子的后心。 美狄亚转过身去用面纱蒙起眼睛,不忍心亲眼目睹自己一手设计的这场血腥谋杀。 黑暗中无所不在的复仇女神看到了这幅惨状,胸口充满了愤怒。 天气虽然一日凉过一日,社团的气氛却日趋升温,排演内容进入高潮阶段,无论各自身份居于台前还是幕后,大家的心思也随之愈发投入,或争执或讨论,一派繁荣热闹景象。 相形之下,我的冷淡和疏离就像一曲合奏中的不协调音。 “泱泱妹妹,是不是没能露一小脸儿不高兴了?嗨嗨,杨哥儿这可是你不对了,咱泱泱妹妹要人有人要才有才,不带这么冷落美女的啊,忒不厚道……”小雷嬉皮笑脸地起哄。 平时就有点钝的柳琊挠挠头,傻乎乎地笑,“不对呀,泱泱最近挺好嗒,最近好像约会特别多,所以才没空来社团吧。” 和他并称“哼哈二将”的成远洋也说,“可不!告诉你们,最近周泱泱都快成我们中文系女生的头号公敌了,只要周大小姐点点头,多少文理工科男生竞折腰,我们系女生资源那叫一个浪费闲置啊,哈哈哈。” “咦,真的么?”欧阳翯他们几个戏剧学院的也来凑热闹,“泱泱开始约会谈恋爱了?” 荣新月一脸疑惑地看看我,又转头看看旁边在讨论剧本的杨萧和林小猫。 杨萧放下手上的本子笑嘻嘻抬起头,“这是好事啊,正是少年春衫薄,莫教流光把人抛,让我为倒在周泱泱牛仔裤前的勇士亡魂念悼文先。” “喂!”林小猫嗔怪地伸手推他,不知道的一定以为他们是情侣呢。 果然,荣新月的面色立刻沉下来,鼻子里冷哼一声,小雷和大狗面面相觑,大家的笑声都有些不自然起来。 欧阳翯见状立刻嘻嘻哈哈插科打诨,以缓解气氛。 我忍不住笑了。 “是,我高兴!为甚么不高兴?我简直他妈的高兴极了!好了,约了人看电影,已经迟到半个钟点了,先走一步。” 一侧脸,我看到杨萧懒洋洋的笑颜。 我拍拍手走出去,林小猫追出院子唤我,“泱泱,”她看起来有些忐忑,“是因为我么?你不愿意呆在这里,是因为那次……” “不是。”我打断她,“我有约会,就这么简单。” 她脸上的表情分明是不相信,却缄口不言,恍惚带点儿难过的神气。 我叹气,走过去执起她的手。 手指细长而冰凉,掌心微微汗湿,我想起我们初次交心的那个夜晚,昏黯的酒吧里那朵火苗倏地一下被掌心按熄,留下一道暗红印记。 我忽然心软。 “拜托喔,不要这么苦情好不好?不然你也一起来,帮我看看那个男生打几分,你说OK我才交往,说不及格立刻飞了他――老天,你几时成我老妈了!”我故意以手击额作幽怨状。 她终于也笑了,“真的,我还真不放心呢,除非……” “除非甚么?” 她想一想,“除非那个人是杨萧,或者我不会这么担心。”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觉出了问题,“嗄?” 林小猫也不看我,目光掠过我的肩头投向不知名的远方,“泱泱,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我已然松开她的手,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甲前缘刺入掌心的痛楚,要努力克制才没当场翻脸。 “林小猫,”我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说,“不要考验我的耐性。你肯原谅我,我还不一定肯原谅你。” 我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那天的约会我最终没去,一个人去了美术系顶搂的旧写生教室,在窗前坐到暮色降临。 已经是十一月底,冬日的气息日益加重,日头偏得早,黄昏也只是转瞬,室内光线迅速转暗,我望着那角已呈蓝紫色的天空,脸色漠然,只觉得无比空虚。 “笃笃笃”,有人轻轻敲门,然后“啪”一声轻响,头顶的日光灯亮了。 “周同学?”不算太意外,是陈教授的声音。 我若无其事调转头,眼睛因为突如其来的灯光微微眯起,即使这样,我也看见他嘴角浮现的一缕笑意。 “周同学,你还需要使用这间教室么?这层楼的老师都下班了。” 这话听来似曾相识,我习惯性地随口回答。 “不好意思,教授,我马上就离开。” 片刻的静默,然后我们都笑起来。 “周同学仿佛很喜欢这间教室?” “也许吧,这里足够安静,适合用于发呆和思考。” “呵呵,年轻人的时间不要浪费在发呆和思考上,你们不是都爱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不不,教授,我想你误会了,我只是在思考怎样才能玩得更酷更拽更狂野。” “唉唉,这位同学请注意你的措辞,不要吓到身边的老人家。” “哈哈哈……” 老实说,我不讨厌这位陈教授,虽然对于许多成年人――尤其是有了一点阅历却又没能看透世情的蠢钝中年人,我是很有点偏见的,但在他身上,似乎更多揉杂了文人气质和艺术家风范,同时不失幽默与宽容,感觉十分亲切。 笑毕,陈教授摇摇头,用一种近似宠溺的声音说,“你们这些孩子啊,比起当年的我们真是聪明太多。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能够永远保有这样一份犀利和真实,不要太早向人生妥协。” “真的么?”我挑衅地问,“教授,你这是在鼓励你的学生坚持叛逆。” “呵呵,叛逆其实也没甚么不好,我其实很羡慕你们,要知道一个老头子即便想要叛逆也已经没有这份心力,换而言之――叛逆意味着青春。” “陈教授,我真希望所有的老头子都像你这么开通。” “啊,”他佯装生气,“我只是自谦是个老头子,难道我真的已经是个老头儿,周同学你太伤害我的自尊心了。” 我大笑。 “对极了,”他微笑,“就是这样笑。” “甚么?”我一愣。 “周同学,好好享受此刻的青春,要学会享受人生。瞧,你笑起来多美。” 他的笑容温和,镜片后面的眼睛微微闪光,仿佛洞悉一切。 “尼采说过,活得使你渴望再活一次,这样活着是你的责任。” 无端端的,我的鼻子略略酸涩,却还强自嘴硬。 “不,教授,我已经活得够好了!” “那么,”他轻轻地问,“为甚么你看起来那样不快乐?” 我突然有种被人窥破的愤怒。 “那只是因为,”我冷淡地回答,“我没有义务让‘别人’觉得我快乐。” 我故意强调了“别人”两个字。 “嗯?”他微微沉吟,用一种探究的目光审视过来。 我已经不耐烦继续这样相互刺探、捉迷藏式的调侃与思辩,起身要走。 “不要紧,”他和蔼地说,“你还这么年轻,未来充满了无数可能性,所以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是我从来不曾听过的温柔话语。 长这么大以来,没有人这么对我说过这样的话,爹爹没有,妈妈也没有,就是最疼爱我的祖父,也因为爹爹那样的不肖子充满自责,从此放弃对幼孙进行谆谆教诲。 因为爱祖父,因为心疼祖父的难过和颓戚,我才没有变得更坏更堕落。 可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满是恐惧和迷惘。 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我害怕堕落,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要自暴自弃,明知那可能会是个深渊,却不知道要如何止住脚步。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犯下弥天大错,我该怎么办! 而此刻,有人对我说,一切都还来得及。 钟诺言好久不曾来找我。就连钟律师也是,以往他每个月至少约我一起一次晚餐,尽管我不合作,他也总是耐着性子一次次迁就我,而现在,他大概也累了。他们都放弃我了。 我站在教学楼前许久。 电教中心那一层楼依旧灯火通明,不时有动画社的学生从我身边走过,有认识我的会扬声打个招呼,不少女生的反应还是毫无新意,低声嘀咕,偶尔传出一下半下恶意笑声又迅速掩嘴收住。 哼,我才懒得理这些没大脑的白痴女生。 “咦,那不是周泱泱嘛?周泱泱,哎,周泱泱!” 有人叫我,听起来似乎很高兴,可是我却很不高兴,这样突然打破宁静夜色的喧哗大叫实在煞风景透了。 “呃,周泱泱,你还记得我么?我,那个,我上个礼拜约你去唱歌,你说要画海报没空,还说下次吧……记得不?今晚,要不今晚一起去跳舞?有一家新开的迪厅音效很棒喔……”那个男生兴奋地说。 “不,我不记得你是谁。”我几乎厌恶地看着他――五官还算英俊,打扮十分时髦,家境大约不错,一脸纨绔子弟的弱智相。 “别这样,一起去玩玩嘛,我们又不是坏人。”那男孩挠挠头,他身边几个伙伴一起哄笑起来。 “哎,别欺负人家小女生啦,看人家吓得小脸儿都白了……” 切,这么低级的激将法,我才不上当。 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形,来不及想太多,我脱口而出,“好啊,去就去,谁怕谁!” “哦耶!”男孩子们吹响了口哨。 “走吧。”那个名叫乐家暄的男生趋近一步,很自然地伸长手臂圈向我肩头。 我待要闪开,却终于没有动。 就这样由一帮男生簇拥着离开时,我飞快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钟诺言。 他似乎并未看见我,脚步稳定向教学楼走来,微微敛容仿佛在思考着甚么,浓密的眉睫在他脸上投下阴影,轮廓清晰的脸庞映着冷色调的灯光凛冽地几乎要泛出霜花。 不知道为甚么,我的心口竟有些疼痛。 走。都走吧。 你们都离我而去,都放弃我吧。 我这样想着,嘴角渐渐挂起一个凄凉的微笑。 当晚,我跳舞至子夜,又喝了点酒,醺醺然最后由乐家暄送回家。 其实这些男孩子大都不是我们学校的,包括乐家暄也是,只除了顾未。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已经大四,还有的在读研,譬如顾未就是我们学校研究生院念建筑的。 虽然才第一次见面,我就明显感觉到了顾未对我的敌意。他不喜欢我。 可是那又有甚么关系? 我是周泱泱,不喜欢周泱泱的人多了去了,多一个少一个对我来说并无不同。 于是我尽情跳舞,从人群到领舞台,从一支舞曲到另一支舞曲。 那些欢呼,那些嬉笑,那些疯狂的尖叫与口哨。 它们都离我好远好远。 远至天涯海角。 地老天荒。 熙熙攘攘的人群,鼓点震天的音响,霓虹眩目的灯光,还有灼热辛辣的酒液,为甚么我还觉得如此寒冷。 无论我怎样伸展肢体,甩动发梢,我还是觉得冷。 好像置身于北极。 啊不,比北极更北。 那不知名的极寒死地。 耳边低低响起一个女子温柔的呢喃。 “在北极以北,是极寒的死地,那里住着最绝望和最空虚的人,他们的灵魂比千年玄冰更苍白,因为他们的眼睛比黑夜深处的黑洞更空洞……” “不要,不不,我不要!” 我听见自己稚嫩而充满恐惧的声音。 “不要!妈妈,我不要听这样的故事!不要!” “呵,对不起囡囡,对不起对不起,是妈妈不好,妈妈吓到囡囡,妈妈以后再也不讲这样的故事好不好!好不好?” 太迟了,妈妈。 虽然只有听过一次,我却再也忘不了。 忘不了那一刻妈妈的表情,妈妈的眼神。 多么奇怪――妈妈的声音明明那么温柔,表情却那么悲伤,而她的眼瞳,黑如点漆,却毫无内容。 从街车上下来,我脚一软几乎跌倒,伸手扶住墙,我忽然轻笑出声。 ――那么,我也跨入了最空虚的人的行列? ――所以现在的我才会觉得这么冷,因为,这里是北极以北。 “周泱泱你没事吧?”乐家暄上前要扶我,被我一把推开。 “走开!”我粗暴地说。 “周泱泱,你怎么一点儿没变,还是那么坏脾气啊?”他挠挠头咧开嘴笑,“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我没有理会这其中的话里有话,径自开门,“我管你是谁啊,总之,别、惹、我!” 拍上门的刹那,乐家暄急急问道,“哎,周泱泱,我还能来找你么?” “随便。”我冷冰冰地回答。 ――反正都是一样的无聊和空虚,和谁在一起做甚么又有甚么区别呢? 我厌倦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在教学楼前我遇见了顾未,阳光下,我才看清楚这个男生长得人高马大、相貌堂堂,黝黑肤色,目光炯炯,手掌大的可以单手抓起篮球。 “嗨,真巧。”我懒洋洋地招呼。 顾未脸上并无笑容,“周泱泱,我希望你离家暄远一点。” 咦? 我的注意力立刻从宿醉后的头痛转移到面前这个男生的身上。 他的眉峰轩起,眼里藏着锋芒,毫不示弱回敬我的直视。 “哈!”我讽刺地笑,“是你眼睛有问题还是我智商有问题?” “拜托!难道你看不出来,是乐家暄自己来找我。啧啧,真是手足情深,为兄弟两肋插刀啊!你为甚么不找根麻绳捆住你的好兄弟,让他别来骚扰我?” “周泱泱,奉劝你一句――凡事不要太过份,玩火者必自焚!”他看上去有些恼羞成怒,脸孔渐渐涨红,凶霸霸撂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我“哼”一声,对周围同学的指指点点都视而不见。 ――威胁我?怕你我就不是周泱泱! 一回头,后面不远处居然站着钟诺言,正面向我这边,大概甚么都看到了。 我满不在乎地抬眼看过去。爱谁谁! “早。”他似乎还想说甚么,却终于甚么也没说,笑一笑便转身上了楼。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的反应。 我耸耸肩,感觉不是不五味杂陈的。 然后,就是一片麻木。 ――没关系,会习惯的。 我对自己说。 ――周泱泱,你必须习惯! ――每个人只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谁对谁都没有责任,无论父母亲朋手足,都是一样的。 都一样。 只有这么想,我才会觉得有些释然,才不会感觉那么孤单。 嗯,都一样。 “阿耳戈英雄”第五幕剧,“罪与罚”。 归乡的路途上,雅典娜女神突然在船头甲板现身,她警告阿耳戈的勇士,“你们无法逃脱宙斯大神的惩罚,除非洗清谋杀阿布绪米托斯的罪过。” 在女神的指点下,勇士们一面祈祷众神的庇佑,一面出发寻找太阳神和珀耳塞的女神喀耳刻,希望能够得到她的帮助以求得救赎。 伊阿宋牵着美狄亚的手来到喀耳刻的神殿,行凶的宝剑插在地上,美狄亚双手抱头,充满悲伤。 喀耳刻看到了一双从太阳神那里继承而来的散发金色光芒的眼睛,她同情美狄亚,却也拒绝为她和她的情人洗刷罪恶。 美狄亚痛哭着离去。 历尽艰辛险阻,阿耳戈的勇士们终于回了家。 尽管伊阿宋费尽心机得到金羊毛,但他最终没有当上爱俄尔卡斯的国王,珀利阿斯的儿子继承了王位。 他带着年轻的妻子美狄亚逃到科任托斯,十余年的时光弹指而过,他们有了三个孩子。 芳华不再,美狄亚的美貌被岁月摧毁。 而就在此时,伊阿宋爱上了科任托斯国王青春美丽的女儿。 愤怒的美狄亚既绝望又悲伤,狂躁的内心孵化罪恶的念头,她的理智完全被恨意燃尽。她取出一件珍贵的金袍,浸透了毒液,作为礼物送给丈夫的新娘。 披上毒袍的公主痛苦死去,悲痛欲绝的国王伏倒在尸身上,也中毒毙命。 然而即便这样也无法平息美狄亚胸口熊熊燃烧的怒火,她就像复仇女神一样,只是这一次决意报复的对象却是她的丈夫以及她自己。 她冲进儿子们的卧室,就像一名女巫履行祭祀礼,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伊阿宋闻讯赶来时已经太迟,他亲眼目睹儿子们如供品般厉声惨呼,纷纷倒在血泊中,而美狄亚扬手用魔法招来神龙牵引的马车,绝尘离去。 绝望的伊阿宋想起当年谋杀阿布绪耳托斯的情景,他拔剑自刎,倒地身亡。 众神悲悯的注视下,阿耳戈的英雄们就此终结。 最漂亮的霸王龙 和乐家暄在一起打混的日子过得任性十分。 大四时功课已经很少,不过是做一份毕业设计准备论文答辩,如果有更重要的事那一定是找工作――马上要成为社会新鲜人,更得抓紧最后的时间竭力狂欢。 乐家暄比较幸运,毋需为前程担忧,家里人已经安排好后路让他出国继续深造,愈发放心地玩,无所顾忌。 他对我几乎百依百顺,不管我怎么蛮不讲理呼来喝去,都只好脾气的“是是是”、“好好好”。 我被他弄得很郁闷。 “喂,拜托你有点气质好不好,点头哈腰活像在倭人岛国待了一辈子!” “最讨厌草莓酱冰激凌!本来就长了一副鸡皮疙瘩相,捣得稀巴烂粘哒哒只会更恶心!扔掉啦!” “我不喜欢玫瑰。” “也不喜欢百合。” “马蹄莲?不,不喜欢。” “……不,我不喜欢花。” “……” 他只是笑,挠挠头,又笑。 真是被他打败。 一个礼拜的七天里有三天半我都和他在一起,一混就是半个月。 当然,我逃课了。 人不风流枉少年,寻欢作乐当趁早。 就算已经进入冬季,也不妨碍我薄薄棉布格子衬衫外面披一件猄皮夹克,下着粗布裤长筒靴,伏在乐家暄肩头坐着重型机车一路呼啸而过。 何止张扬。 简直拉风。 我难得去一趟美狄亚,对排演进程漠不关心,去了也是不停接电话收发短讯不一会儿就得离开赴约。 对林小猫担忧的眼神视而不见。 迎面遇见钟诺言也不过冷淡颔首。 我的名声益发坏,可是我不在乎。 有时候还是会一个人来到顶搂旧教室坐一坐,陈教授也不是每次都会出现,恰巧遇到了就随便聊几句。 也是奇怪,陈老头并不责备我的逃课和胡闹,仿佛和他聊天的是天天签到、深得师长喜爱的模范生,他的语声随和而温暖,眼里总是含着笑。 林小猫约过我好几次,杨萧也找过我,我推说忙统统避而不见。 我知道他们在想甚么,也知道他们要和我谈些甚么,可是我不需要。 别问我怎么了,也别问我究竟想干甚么。 因为,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人生何其无聊。 时间过得这样慢,而我的人生又那么长,我不知道该如何度过。 干脆胡天胡地撒开了玩。 蹉跎光阴? 哈哈哈。 光阴就是用来蹉跎的。 就如同青春,就是用来浪费的。 不然你试着伸手挽留时间给我看看。 一秒钟也留不住,对不对? 我假想自己是豪富的金主,大把大把浪掷光阴,在我的意识里时间按照分秒钟化作不同大小的金币银币铜币,叮叮当当发出脆响,在日光月光灯光下闪烁明灭光影,由着我仰头笑着虚掷出去,一转眼我就可以老了,死了,解脱了。 可是为甚么,时间依旧过得那样慢。 我依旧只有十九岁。依旧是个大二女生。依旧满头青丝未成雪。 从生日那天到今天,感觉好像已经过完一生,其实也才一个半月。 甚至寒假尚未到。 啊,真无聊。 然后有一天我刚从乐家暄的机车上跳下来,一早约好时间等在校门口的顾未板着臭脸,我看也不看他,对乐家暄的絮絮嘱咐充耳不闻,甩甩发梢往门里走,有人沉声唤我的名字。 “泱泱。”是钟律师的声音。 我收住脚,笑嘻嘻摆摆手,“钟大律师伯伯,好久不见,你老人家身体可好?” 他又恼怒又无奈地看住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钟诺言居然也在,双手插在裤袋里,黑色樽领毛衣外面是黑色皮猎装,面无表情站在一旁。 “找我有事?没事我就先走一步,上课要迟到了。” “泱泱,”钟律师忍无可忍喝住我,“你太不象话了。” 我耸耸肩,不作声。 “来,让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一谈。”钟律师说。 我站在原地不肯动。 他等许久也不见我有配合的意思,只得趋近过来伸出手。 我后退一步避开。 “对不起,钟律师,我下午有堂考试。”我说。 他的表情从不悦变得尴尬,最后为悲哀的神气所代替。 “泱泱,”他唤我,“你要我怎么对周老先生交代。” 哼。 我心里冷笑。 不要对我说甚么关心我担心我,你只不过求个交代。 “钟律师,”我慢吞吞地说,“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一脸的不可置信。 “可,可是,泱泱,你总不能一直这样混下去,这实在太不象话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瞧,是你们逼我的。我摊摊手,请一清喉咙开始说话。 “为甚么不能?” “混有甚么不好?” “要我努力上进,就像他,像她,像他们那样,埋头K书,上这个那个补习班,考一张又一张证书,参加一场场比赛或展会聊取薄名?是希望我这样么?” “年纪大些就可以像钟律师你这样,跻身所谓成功人士行列,得到无数人的尊敬和赞誉?” “可是我为甚么要这样做?” “为了钱吗?现在我有足够的零花,等我二十二周岁可以动用的资产大概也毋需我跑江湖落力卖艺方能自保。” “为了名?哈哈,更可笑!我周泱泱最不在乎的就是这个!管我好歹,管他人怎么看我,最多就是死后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之间的区别,新世纪哎,钟律师你不会用这种说法来吓唬我吧?就算你是长辈我也会鄙视你的,哈……” “OK,不为名不为利,那我究竟为了甚么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周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我要怎样就怎样,不是么?何况周家祺不也混了一辈子么?混有甚么不好?女承父志,我心安理得的很呢。” “至于您怎么向我爷爷交代,嗯,这是一个问题,不过很显然这是您的问题。” “钟律师,瞧,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知道您当我的监护人当的很痛苦,内心天人交战,不知道怎么管教这个让人伤脑筋的坏小孩才好,对不对?其实很简单啊,您就消消停停呆在您的事务所就好,我没事呢您也没事,我惹事呢您就看着办爱帮就帮不帮拉倒。别把这事看得太神圣,说到底只是一份工作,我这当事人都不介意,您又何苦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唉,真累。我从来也不知道说话原来这么累。 而我这边信口开河滔滔不绝,那边钟律师已经气得脸色铁青,口唇战栗。 “泱泱,你,你……咳,好好,我且不管你!你自己好好想想罢!唉。” 他跌足叹息,然后扭头就走。 我笑嘻嘻扬声喊,“拜拜。” 去教室的路上,我与钟诺言一前一后。 “惨!这次好像把你老爹气到了。”我毫无心肝地笑。 “呵呵,不要紧,他已经习惯了。”他说,居然也在笑。 “噢?”我转转眼珠,“是说钟律师早就被你气到习惯了么?” “你非要这样说,那就是吧。” “唔,原来咱们彼此彼此,都不是甚么好孩子。” “泱泱。” “嗯?” “不,没甚么。” “铐!搞甚么飞机啊!有话就说嘛,当然,说教就请免开尊口。” “好吧,我只说一句。” “甚么?”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嗄?!” “很多事,要经历了才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没错,但底线是莫要伤害他人。尤其损人不利己的事,更别做。” “嘘,讨厌鬼!说了半天你还是在说教啊!” “周泱泱,希望你明白的不会太晚。” 不知道为甚么,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容看起来非常安详,眼瞳清澈,嘴角的笑意温和而悯然。 我有点怔忡。 钟诺言忽然伸出手,指尖拨一拨垂在我眼睫前的纷乱发丝。 “还有,也要学会保护自己。” 说完,他轻轻转身离去。 考完试,才出来,远远的就看见顾未袖着手站在树下,瞧见我急急示意我等他。 咦,他找我?多半还是为了他的好兄弟乐家暄。 啧啧,书上不都这么写么,好人家的孩子遇到妖魅,总有正义人士跳出来主持公道。 我笑吟吟把臂站住,等他过来。 “顾大英雄,今天又有何指教啊?” 他板着脸,面孔看起来愈发黑了一层,“周泱泱,我有事要和你讲。” “不会吧!我们又没在谈恋爱,哪儿有那么多话要讲。” “这件事很重要,”他涨红了脸,碗钵大的拳头渐渐握紧,“你一定要听!” 接触过几次之后,我发现这个顾未其实人不坏,对朋友尤其好,和乐家暄之间的交情似乎又格外不同些,虽然不晓得为甚么特别讨厌我,说到底也是出于关心朋友,所以我也不和他计较。 此刻,他额角的青筋略略爆起,模样看起来还真吓人。我不怕他动粗,只是觉得好玩,忍不住偏要逗逗他。 “那也要看我乐不乐意听。”我闲闲回答。 他“呼”地一下抬起手,却又慢慢放下。 “周泱泱,不会耽误你太久,好不好?” 顾未的低声下气吓我一跳,哟,看来还真挺严重,那就听听吧。 真的绕到相对安静的教学楼一侧立定半天,顾未又沉吟着不说话了。 我也不催促,耐心地等着。 “周泱泱,”终于他开了口,“你真不知道家暄是谁?” “谁?我应该知道么?” 他深深地看我,仿佛要看进我的骨头里去。 “你还记得六年前发生的事么?” 六年前? 我十三岁,在念初一,真正的惨绿少年,怎样? 慢着! 我霍然抬头,迎上顾未的眼睛,后者表情沉重。 “对,乐家暄就是那个被你用玻璃捅进腹部的男孩。” 我几乎没跳起来。 “所以,如果你只是想要玩玩儿,请别选择家暄,请你放过他吧。” 我问,“乐家暄知道我是谁?” “知道。” “哈!”我冷笑出声,“顾未你也太奇怪了吧。乐家暄知道我是谁还没把我当仇人看,噢不,也许当了,或者他才是想骗骗我想和我玩玩伺机报复的那一个,怎么你就非要认定我一副歹毒心肠要玩弄你的纯情好兄弟?玩儿?呸,他乐家暄乐意我还不乐意呢!” 我把脸孔伸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既然你很清楚六年前的事,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好兄弟当年都对我做了些甚么?我为甚么捅他不捅别人?你这么正义凛然,当年他欺负我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呢?” “可是,他,那是因为家暄他喜欢你!”顾未被我问的目瞪口呆,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 “哈哈哈。”我大笑,“你说甚么?他喜欢我?几时?现在,还是当时?他喜欢我所以欺负我?你见过这样博取女孩欢心的法子没有?” “是真的!”他脸色很难看,“随你信不信也好,总之我认识家暄这么多年,一直听他提起有个叫周泱泱的女孩子,他说话的样子不会骗人……而且据我所知,当年也是家暄一力阻止他父母追究那件事,不然你以为你会那么容易就过关?乐家可不是好惹的……” “随便啦!”我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自己去搞定乐家暄,告诉他别再来找我,OK?” “周泱泱!”他恼怒,“你真是铁石心肠!” “不然怎样?”我摆出一副很无辜的表情,“是你要我离他远点啊。” “你就不能换个立场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么?能不能用一种比较委婉的方式拒绝他呢?家暄……他真的很喜欢你……” “对不起,我没有这个义务。” “你!” “怎样?要么是玫瑰,要么是尘土!你不能让我扮恐龙,还非要假装自己是温柔体贴的食草长颈龙。” 他气结,半天才说,“是是,你就是一头霸王龙!一头最漂亮也最恶毒的霸王龙!” 这个人! 知识分子的骂人话果然有创意啊! 我忍俊不禁嗤笑出声。 “谢谢~~”我故意拖长了音,“我会将之视作赞美。” 顾未脸上挂不住,拂袖而去。 顾未显然没能搞定乐家暄,他仍然天天来找我,可惜,我已经没有兴趣继续陪他玩游戏。 “不要。” “没空。” “我很忙。” 我一次次拒绝他,不回短讯,也不接电话。 “为甚么?”他简直要哭出来,“泱泱,你说过我可以来找你。” “哦,我不记得了。”我甚至懒得解释更多。 妈的!把老子当笨蛋啊!早知道你是谁,我半个眼角都不甩你! 不过都已经是陈年旧事了,我也不可能再追究些甚么,至于这段时间的交往,不过半个多月,远远没到刻骨铭心的程度,我们莫说接吻,连牵手都没有一次,一刀两断不是那么困难吧? 我这样想着,很快就把乐家暄抛诸脑后。 反而是顾未,有时候在学校偶遇,不管他怎么黑着一张包公脸,我都笑嘻嘻主动打招呼――不理我?没关系,我偏理你!嘻嘻。 因为时近期末,许多课程要结束,大大小小的考试接连不断,就算我无所谓,在没有真正打算退学之前好歹都要做做样子,况且不少老师都对我的翘课颇有微词,系主任更是每次看我眼里都“嗖嗖”冒凉气,我决定略略收敛一些。 这才又重新出现在美狄亚,大家都揶揄我,“周泱泱的恋爱假期这么快就结束了?不会是被甩了吧?” 我满不在乎地笑,“是啊是啊,这年头,从未失恋的人才是可耻的好不好!” 小雷嬉皮笑脸凑过来,“泱泱妹妹,怎么样,哥哥来安慰你?” 又被我飞起一脚踹得老远。 只有林小猫怔怔地看着我,眼神略显彷徨,好像满腹心事却不知如何言说。 “小姐,”我没好气,推推她,“你再这样看我,人家真会以为我们是蕾丝边。” “呸!”她啐我,也终于笑了。 杨萧在跟荣新月说戏,后者认真专注的样子也真是漂亮。 ――原来真有工作美这回事,就算“花瓶”如荣新月,全神贯注投入的时刻整个人都仿佛焕发莹莹光华。 难怪罗襄北在一旁看得心无旁骛,连我趋近到脑后都不知道。 “嗨。”我轻碰他的肩头,他惊跳起来,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一脸不知所措。 “吓到你?”我尽量温和地开口,声音特地压得低低。 “呣,没,没有。”他害羞地低下头。 我扬起下巴指指椅子,自己也拖过一张,示意他坐下聊。 虽然已经很熟,他依旧呐于言辞,常常嗫嚅半晌才说几个字。 我也老实不客气,直接从他手里取过DC,果然,存储卡已经满了,除了一些风景照和路边小鸟的抓拍照,一张张全是荣新月。 微笑的荣新月。蹙眉的荣新月。认真的荣新月。走神的荣新月。正面,测影,甚至背影。 在罗襄北的镜头下,静态的荣新月清丽动人,纤尘不染。 “小罗,你的技术真不是盖的!”我由衷地赞美。 罗襄北没说话,嘴角却悄悄扬起来,秀气的眉眼也格外明亮,流露出完全不同平时的自信和镇定气派。 看看面前的罗襄北,再看看那边正与杨萧言笑晏晏的荣新月,我忍不住叹气。 全是一群傻瓜! 干嘛要那么辛苦啊?喜欢就大声说出来,不喜欢就干脆拒绝,非要含情脉脉、预语还休地打太极捉迷藏!真是没种! 要是我――我得意洋洋地想――一定敢爱敢恨敢担当! 后来回想起来,那时的自己何其天真且幼稚。 自以为是的简直可耻。 从天而降的一亿颗心 圣诞节之前的一个礼拜天天都下雨,常常是那种连绵不绝细如牛毛的雨,打伞也遮不住随风飘散的雨丝,只要在雨里走上一阵子,人就整个蒙上一层茫茫白色,好像穿行在潮湿雾重的森莽丛林中一样。 “阿耳戈英雄”公演在即,我一面赶着画海报,一面还要温书应付考试,忙得不可开交。 偏偏还是有人添乱――乐家暄不肯死心,晨昏定省似来报到。 “泱泱,你说过我可以来找你,瞧,我只是来看看你,好不好?”他几乎是央求。 “随便你。”我不为所动。 最讨厌男人唧唧歪歪,这样子追女孩一点自尊也没有,对方肯接受才是脑子坏掉了。 于是他每天驾着那辆重型机车出现在我的视野范围。 经常还没进校门就远远看见他单腿支地坐在机车上东张西望。 要不就是透过教室窗户可以看见甬道边的树下他低着头倚在机车上许久也不换个姿势。 我一点都不感动。 又不是我要你这么做,不要以为天天苦肉计悲情戏就可以骗到我,没门儿! 我当他是空气,视而不见径自从他身前走过。 他也不叫住我,只是默默凝视我,表情落寞。 平心而论,乐家暄也算得上英俊小生,家世又好,虽然有点纨绔脾气,对我却是极好,在一般女孩眼里白马王子大约也不过如此。 若非顾未亲口说出真相,我真想不到他居然和少年时恶意嘲笑和欺负我的那个讨厌男生会是同一人。 既然知道,就无法容忍。 “周泱泱的妈妈是狐狸精!周泱泱是小狐狸精!你妈妈给你爸爸戴绿帽子哎!你是不是长得很像你妈妈,狐狸脸,狐狸眼,呸!” 然后就伸手来推推搡搡,还动手扯我的头发。 你要我相信是因为他喜欢我才这么说这么做? 打死也不信! 我由得他孤单单一人站在那里,形影相吊。 下雨天亦然。 乐家暄全身俱已洇湿,染成亚麻黄的头发一绺绺搭在额前,下面是一张苍白脸孔,连嘴唇都冻得青白,依旧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耸着肩固执地站在树下不肯离去。 顾未打着伞找过来,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将我吞噬,待要找我理论又放不下乐家暄,只得恶狠狠看着我自顾自走掉。 我有好几天没看见他。 --也许失望死心了。当然,也可能是病了。 我不关心。 天气终于放晴。 二十四号那天好大的太阳,碧空如洗,一丝云彩也无,这样的天空看得人无端端心情就好起来。 晚上学校体育馆有舞会。 明天大礼堂会正式公演林小猫他们辛苦排演近半年的神话舞台剧“阿耳戈英雄”。 这是一个狂欢的季节。 海报已经画好张贴出去,广受好评是一定的,甚至有电影杂志来拍了照――自然,人家更加关心这出大学生社团自行排演的高水准演出,然而我的手绘海报被行家啧啧夸赞,多多少少有点得意。 加上考试,天气,以及乐家暄,这些日子以来我的心情也一直不大好,所以顺着这个借口,真的想好好放松,开心一下。 我特地去把头发染回黑色,已经及肩,做完保养看起来顺泽光亮,像一匹厚实柔软的丝缎。 又选了一件别致的粉紫色跳舞裙子,窄窄灯笼袖,掐腰,圆圆蓬蓬的裙摆旋转起来露出里面一层层渐变的薄纱。最妙的是后面――挖得很深的V字,几乎露出整个背部。 想一想顺手取过一幅布拉格手编羊毛披肩,深深浅浅的温柔灰色,挑出细细绒边,密密实实裹住上身,扯开才能看见裸背,大片洁白肌肤,瘦的微微支起的胛骨有种奇特的性感。 我低低地笑。 系主任不知道会不会出席舞会?看见我这样会不会心肌梗塞? 当然,主任大人出现在现场,另外还有陈老头,各个系的头头脑脑,以及许多年轻老师。 没办法,这个体育馆曾经出过事,一有活动,领导们难免格外紧张。 大家都打扮得很用心――这种场合最易迸出爱火花,女孩子固然虚荣,男生们也一样暗中较着劲呐。 林小猫是豆沙绿一字领贴身毛衣,咖啡色塔形薄呢长裙,外面披一件束腰大衣,长发挽在耳后,文雅得体。 我们并肩走进体育馆的时候,一束束目光投诸过来,口哨声四起。 舞会还没开始,躲进洗手间,我揭开披肩在林小猫面前转了个圈。 “帅!”她大叫,“周泱泱你要干嘛?想把舞会变成修罗场么?” “哈哈哈。”我仰起脸笑,“要损我也不用这么夸张吧!” 灯光暗下来之前,我看见钟诺言。 他就站在系主任一旁,一起的还有几位老师。 今晚的钟诺言和平时无甚区别,白衬衫,棕色法兰绒厚外套,牛仔裤,干净有力的剑眉,眼瞳明亮,十字形耳钉在发丝下隐隐闪烁。 然而他只是那样随随便便往人群中一站,身上就焕发神秘引力,把周遭的目光悉数收尽。 拽甚么拽!长得帅很了不起么! 我皱一皱眉,调转视线。 “小猫,杨萧他们来不来?” “嗯,他们学校也有活动,杨萧有个短片要播,说是晚一点再说,兴许来不及过来。” 不等我们再聊,顶灯“啪”一下熄灭,预先搭好的镭射灯架上许许多多小探灯亮起,中间两个旋转灯球上千百片镜面将七彩灯光幻化为无数光斑散射开去,如同泠泠波光,璀璨迷离。 音乐和鼓点同时响起,舞会开场。 其实无非也就是那样。 一开始是慢舞――因为老师们都在,总要装装样子斯文一点。 两三支曲子一过,气氛依旧不够热烈,DJ开始偷偷换了比较活泼的曲目。有胆大活跃的女学生索性跑过去邀请老头子跳舞,后者其实也不见得真正刻板,可以趁势与学生打成一片沾点活力,也没甚么不好。 然后大家才真正进入角色,放松下来一起摇摆,间或做个小游戏、出个小节目,组办的学生会还安排了各种有趣的抽奖活动,各色虽不昂贵却很有心思的礼物时不时掀起一阵阵小高潮,偌大的体育馆内人气高涨,再也没有冷场。 我原本立定心思来出风头,却选错了第一个舞伴。 那个眉清目秀高高瘦瘦的男孩子既紧张又笨拙,手心凉且汗湿,战战兢兢扶住我的腰站了半天,才一迈步就结结实实踩住我的银色缎子舞鞋。 “对,对不起……我,我第一次跳舞……”他脸孔胀得通红,手足无措差点落荒而逃。 我叹口气,还要反过来安慰他。 一支五分钟的舞,我左脚被踩七次,右脚被踩八次,几乎跛着下场。 “哗,这么惨!”林小猫取笑我。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只得推掉所有邀舞,意兴阑珊坐冷板凳。 “咳咳。”后面有人轻轻咳嗽,旁边几个陪我聊天的男孩纷纷起身,招呼过后各自散去。 我懒洋洋地回头,是陈教授。 “周同学,怎么不去跳舞?”他温和地问。 我耸耸肩。 “呵呵,”他笑,“那么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么?” “当然,”我也笑,“教授,这里你们才是主场。” “不不,年轻美丽的女孩子是永远的主角。” 他实在是个风趣活泼的老头,我因此并不介意坐在这里与他聊天。 又一支新鲜热辣的舞曲响起时,恰好杨萧和小雷他们过来。 林小猫才跳完一支慢舞,回来坐下休息,杨萧也坐下来陪她。 “哟,泱泱妹妹,哥哥都快认不出你了!怎么样,飙一段儿?”小雷笑嘻嘻凑上来。 正好脚也缓过来了,我略一犹豫,陈教授轻轻笑,“去吧,为甚么不呢?” 听到咚然有力的鼓点,我有点兴奋,跳下椅子,一下扯掉了披肩交给林小猫。 “耶!”小雷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 在一片或惊异或鄙夷或妒忌的目光注视下,我款摆腰肢滑入舞池。 靡丽悱恻的音乐既妩媚也狂野,明亮闪耀的镭射光在人视觉里造成一阵阵短暂失明的错觉,恍恍惚惚可以看到周围全是张扬跋扈的青春容颜。 一曲终了,我轻快地下场。 下面是过场小游戏,顶灯大亮的刹那,我一转头,瞥见系主任不悦的表情,他和身边的老师边说话边摇头,看样子像是想要过来。 我又耸耸肩。 音乐又起,“最后的华尔兹”。 “咳咳,”陈老头又咳嗽,“周同学,是否有这个荣幸请你跳支舞。” 主任大人已经近在两米外。 我大喜。 这老头,还真讲义气! 陈教授很绅士地欠一欠身,伸出手。 我矜持起身,搭住对方指尖,由他牵引着一步步走进舞池。 系主任莫可奈何站在那里直瞪眼。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一切,这个夜晚也就是个毫无悬念的愉快的夜晚,在不久之后就会被我遗忘,不会记得其中任何一个细节。 刚在椅子上坐定,面前投下一片阴影,大概又有人来邀舞,我头也不抬,“不要,我累了。” “周泱泱。” 居然是顾未的声音,怎么会是他? “怎么……”我笑嘻嘻才仰起脸,话音却被打断。 “你跟我来。”他不由分说一把握住我手腕将我拽起,动作十分粗暴。 “喂!” 我十分恼怒,几番挣扎却无法挣脱,身不由己被拖向门口,所过之处都颇为扰攘,不用看也知道,不晓得多少人幸灾乐祸等着看热闹呢。 我努力寻找空挡抬脚又踹又踢,尖尖的鞋头鞋跟招呼到身上,那滋味可想而知。 然而顾未毫不避让,指掌如铁钳纹丝不动,甚至连头也不回,径自大步往前走。 等杨萧他们赶上来拦在前面,我已被他拖出十数米,手腕火辣辣的疼,胳膊几乎被整条扯断。 “有话好好说,先放开她。”杨萧静静地说。 “让开。”顾未喝道。 杨萧站着没动。 顾未一手依旧抓住我,另一只手已经握成拳砸过去。 碗钵大的拳头哎!我哀哀地想。结果一定会很难看吧? 顾未的拳头并没有砸扁杨萧的脸,他的手腕被第三个人牢牢握住,动弹不得。 “这位同学,请你冷静一下。”钟诺言的声音此刻听起来稳定而可靠。 “呵,钟老师……”我故意低唤出声,当然,是叫给顾未听。 同时转转眼珠瞄一瞄周围,完蛋,老师们也都来了。 也许是被钟诺言的气势所慑,又或者钟诺言的指力也非吃素,顾未竟然真的松了手,钟诺言旋即也放开他。 “我找周泱泱有点事,又不想打架闹事。”顾未强自镇定,口头一点不松。 嘿! 我气起来,低头看看,手腕一圈通红,已经杠起三指宽一指高。 “周泱泱,你必须出来一趟,”顾未转脸看住我,“如果你还有良心。” 顿一顿又添一句,“虽然我觉得你不配,可是既然家暄坚持,我想想也好,索性让他死心。” 我心下怒极,措辞自然变得恶毒。 “还是为了乐家暄?顾未,要不要刻枚印章送给你――乐家门下一走狗?” “你!” 他额角青筋爆起老高,又要扬起拳头。 “就跟你去开开眼好了。想惹事?没问题,”我轻蔑地笑,“越麻烦才越有趣。” 顾未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我高高昂起头,加快脚步,与他并肩同行。 不用回头,也知道大家都跟着一起来了。 冬季的梧桐树枝干萧然,笔直的林荫道空无一人,映着雪亮的月光,肃杀得如同寒刃,从眼里凉凉劈入心底。 不知道为甚么,我竟然有一丝紧张,丝毫不觉夜风割过裸背的冷与疼痛,掌心渐渐沁出汗意。 我们一直来到操场。 穿过黑魆魆的香樟冬青隔离带,四百米的橡胶跑道内,大片的草皮嶙峋不济。 乐家暄迎风而立,站在操场的中央。 “周泱泱,如果你要拒绝他,就请你拒绝的彻底一点。”顾未冷冷地说。 我不理会他,一步步向乐家暄走去。 “嗨。”我轻声招呼。 “嗨。”他低低回应,漫天的星光下,他的双眸亦明亮如星子。 默然对视,有凛冽疾风自我们中间呼啸而过。 “乐家暄……” “嘘。” 他伸出一根手指按在我唇前,肌肤相触的瞬间,我看见他微微悸动牵扯的嘴角。 “你终于知道我是谁?” “你是乐家暄。” “呵。” “可是……” “不,周泱泱,至少现在,甚么都不要说,好么?”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的脸容略显苍白,亚麻黄的头发在月光下如同一丛憔悴的麦田。 “等我一下,嗯?”他突然笑着说,眼睛闪闪发光,带点孩子气的天真和期待。 我不知道他要干嘛,只得点点头。 乐家暄回身走向数米开外,那边的地面上恍惚放着一列箱形物件。 只见他蹲下,又起身,然后含笑走回来。 未及我反应过来,一阵悉嗦轻响,有尖利的哨音响起,同时火舞银蛇直蹿长空,轰然巨响,花火盛开,绚烂奔放,粲然生姿。 乐家暄的手悄悄伸至,先握住我的尾指,然后一根一根手指全部收入掌心,握得紧而有力,无法挣脱。 我看过很多次烟花表演,但从来也没有一次,像这次一般触目惊心。 就好像漫天的星星尽数点燃,纷纷坠落。 那样的光与焰当头砸下,砸得人神魂颠倒,柔情荡漾。 “周泱泱,这些,还有那些,是从天而降的一亿颗心,每一颗,都为你。” 我怔立原地,无法出声。 他执起我的手,将一件东西放到我手中。 “这个,送给你。” “甚么?” “呵呵,是我的心。” 哦,老天! 如果是平时,我会对这样深情款款的场景与告白嗤之以鼻――拜托,你以为是拍偶像剧啊?所有角色统统都是大家呕吐对象的那种! 可是,可是。 真的身在其中,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低头细看。 那是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甚至称得上丑陋,比我掌心小一圈,青黑色,表面坑坑洼洼、粗砺不平,转侧之间隐约可以看见细微的毫光,仿佛沾染了稀疏的星尘。 “它曾经也是它们之中的一个。” 他指指天空。 “星星,”乐家暄说,“它曾经是一颗星星,高高在上。” “现在,它在你手里。” 我拒绝了他。 “谢谢你,乐家暄。但是,”我说,“我不能接受。因为我不喜欢你。” 我看着他的笑颜陡然凝固,眼里灼灼跳动的火苗渐渐熄灭。 那是因为烟花表演已经结束了。 我想。 “因为我是乐家暄?” “因为当年我欺负过你?” “因为世上有一千零一种引起女孩注意的方法,我却偏偏选了最蠢的那一种?” 乐家暄凝视我,轻轻地问。 “那么周泱泱,为甚么你要答理我呢?” “为甚么在我招惹你的时候,你一点都没拒绝呢?” 我缓慢而坚持地将手自他掌中抽出,平静地回答。 “顾未没有告诉你么?从知道你是谁的那一刻起,我已经决定与你一刀两断。” “如果让你误会,我很抱歉。” “乐家暄,我们只是一起玩而已,并且玩得很高兴,这样想不是很好么?而且才半个月,你并不如你自己以为的那样喜欢我,你只是不甘心被我拒绝――让我猜猜看,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女孩主动拒绝你对不对?事实上,我只是把你当作一起玩乐的伙伴.不管你是不是乐家暄,结果其实都一样。所以,你又何必非把自己弄成一个公众笑话呢?” 我不想给他任何想象空间,所以说话决绝而不留余地。 “误会?”他喃喃重复。 我不作声,伸手将陨石递过去。 他盯着那块的石头许久,始终不肯接。 终于,乐家暄哑着嗓子说出一句“我知道了”,随即回身就走。 银霜一般的月光下,我目送乐家暄驾着机车孤单离去。 手中的陨石那么冷,又那么重,沉甸甸的仿佛要自指尖一路碾压至心里去。 我只是拒绝了一个自己从来也不喜欢、以后也不可能喜欢的男孩子。 可是为甚么,我的心里会这么难过? 爱我,就带我回家 我以为第二天会被叫到主任办公室挨训,然而没有。 我以为顾未会再次找我理论,也许那碗钵大的拳头终于要招呼到我头上,然而没有。 我以为林小猫,或者杨萧,或者小雷,会打趣或取笑我,然而没有。 我以为钟诺言,如同他不会袖手旁观看我被欺负或欺负人,就算懒得给我意见,至少看见我时脸上也不会再出现温和笑意,然而也不是。 如果不是同学不时的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如果不是背包里黝黑冰凉的陨石,如果不是手腕上犹自未褪的淤紫痕迹,我几乎以为昨晚的一切只是一个梦。 一个莫名绚烂又无比悲伤的梦。 我耸耸肩,故作轻松吹出一声口哨。 忘记乐家暄吧,不喜欢他不是我的错,不是么? 可是显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想,所以接下来,很明显的,我被孤立了。 不仅女生不理我,男生们也是。 包括那些曾经给我送花送巧克力,钻进图书馆费尽心思抄了拜伦的诗当情书的男孩子。 我并不介意。 在我眼里,他们都是一些单纯的近似愚蠢的小孩子。 他们懂得甚么是爱?不不,他们不懂。 当然我也不懂,可是那又怎样,就算爹爹和妈妈,他们也未必懂得,否则又怎么会把自己的人生过得这么糟糕。 所以,我不要重蹈覆辙。 我会安静等待,等待那个懂得爱的人出现。 他应该会好好爱我吧。 不会随随便便离开我。 他会爱我,并且,带我回家。 沉闷而无聊的白天终于结束,站在学校大礼堂前面的台阶下,我抬脸注视自己亲手绘制的海报。 近景是黄铜雕刻般的勇士侧影,身上的铠甲闪闪发光,微微凸起的希腊式鼻骨,垂首深思的曲线流露坚毅况味。 然后是恣意蔓延生长的玫瑰枝叶,从鲜艳到黯淡,一路攀向远处的宫廷废墟,直到消失在苍白氤氲的月光里。 断壁残垣中,美狄亚默然回首,苍白恬静的面容,眼里有爱慕也有伤心。 这段感情,从它发生的那一瞬间就已注定不会圆满。 背负着罪恶,经历了背叛,终究走向毁灭。 我静静注视着海报,直到礼堂门前的大灯一盏一盏点亮,身边开始有提前入场的人流。 因为长时间的笔直站立,腿弯有种几欲痉挛的酸痛张力,肩背也变得僵硬,掌心慢慢汗湿,指间攥住的两张演出票软软的耷拉下来。 “一定要来喔!不然翻脸,朋友都没得做!” 林小猫拿票给我的时候这样说,眼睛明亮,嘴角微微翘起,两颊是薄薄的绯色。 “另外一张票,随便你给谁都好。”她眨眨眼。 我配合地哈哈大笑,随手把票塞入口袋。 演出在即,社团的同伴们都沉浸在一种既紧张又兴奋的情绪中,就连一贯笑容懒散而戏谑的杨萧也是,嘴角咧开露出前端尖锐的犬齿,洁白惹眼,令人联想起跃跃欲试的捕猎者。 庭院里的蔷薇因为几场急雨都几乎尽数凋零,满地残花在干燥晴冷的冬季晌午慢慢蒸出略带腐败的香气。 罗襄北在院落一角蹲着玩相机,看见我,他局促地笑,说,“这边还有一朵,开得很好。” 是,那朵最后的玫瑰,正当盛开。因为孤单,原本不够完美的花形也显得标致骄傲。 在罗襄北的世界里,荣新月是唯一的玫瑰。因为唯一,所以最美。 “周泱泱?” 有人拍我的肩头,打断我的胡思乱想,回头一看,是杨萧和另外几个男生,手上便利店的白色塑料袋里是饮料和零食点心。 “小猫他们在后台上妆,正说你怎么还不来,一起进去?” “啊,我等朋友。”我下意识地撒了个谎,同时扬一扬手里的两张票子。 友爱地交换一个眼色,他们离去。 上台阶之前,杨萧忽然又停住,回身微笑,“嗨,大牛发烧了没来,能不能给小雷帮个手?这家伙正忙得跳脚呢。” 我笑着摆摆手,他消失在人流里。 演出开场之前,我将票子塞给一对没有买到票而四处问有无退票的小情侣,无视对方的惊异和道谢,转头走开。 操场寂静无人,我低着头沿橡胶跑道一圈一圈慢慢踱步,偶尔抬头看看中央大片空旷的场地,还有乌云辗动的夜空,心头闪过一丝不真实的恍惚和彷徨。 我能帮小雷甚么?所有布景道具都到位了,照明灯光也都安排妥当,只待演出时由小雷通过计算机操作光效。 我知道,这是杨萧的好意,社团的伙伴们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昨晚发生的事,他们的体贴我都明白。 然而我又有甚么资格承受这样的好意? 是我,伤害了乐家暄。 那千千万万朵花火,那从天而降的一亿颗心,在我眼前纷纷破碎。 实在是累了,我坐倒在地,然后索性躺下,旁边灌木丛中流浪猫发出细碎声响,应该也是人养惯的,一招呼即厮磨过来,在头脸周围直打圈,毛茸茸的尾巴扫过鼻端,痒得人想打喷嚏。 我“咕咕”笑,伸手去抓,小猫灵巧地躲开,一来一去,一人一猫玩得不亦乐乎。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响起沉闷的雷声,随之雨点噼啪砸下,小猫受了惊,直往我怀里钻。 想了想,我起身除下外套,小心翼翼把小家伙包起来。 “来,让我们回家,好不好?”我说。 雨势愈发急,身后脚步声响起,有人趋近,在衣服里挣扎的小猫趁我分神弓身一跃,挣脱束缚,蹿入了路边树丛。 “钟诺言,”我大怒回头,“从礼堂跟到这里,你烦不烦啊!” 那么黯淡的光线,又隔了重重雨帘,我居然还能看见对面那人脸上淡淡的笑意,湿漉漉的发梢和眉睫下,那双眼睛更是亮的惊人。 “烦,”他笑嘻嘻回答,“不过也很好玩。” 甚么?! “周泱泱,你不觉得么?一个人钻牛角尖的样子难道不是很好玩么?” “要你管!” “呵,我才懒得管你,只是路过,顺便过来打个招呼。” “那么你好!”我心头气恼,却故意笑出声来,顿一顿,“再见!” 他双手插在口袋中,站在原地没动。 我径自走向灌木丛,弯下腰细细搜寻小猫的踪迹,嘴里碎碎念,“咪咪,乖,出来,姐姐带你回家……” 可是不管我怎么找怎么哄,小猫始终也没出现。 我知道钟诺言一直站在那里看着这边,可是我不愿意放弃,好像这样做就意味着认输――输给谁?他吗?不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天气这样冷,又下雨,我得找到它,我要带它回家――无关善良,只是因为如果不这样做,我会难过,会一直想着,会挂念和揪心。就像那时候再也找不到拾荒阿婆和她的猫而在心里留下的难过和无法忘怀。 “泱泱,”钟诺言过来扯我的胳膊,“雨太大,明天再来找……” “走开。”我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固执地伏在地上拨开乱七八糟的树枝和草叶。 “周泱泱,”他一把掰过我的肩头,“它不在这里!” “走开!”我推开他。不,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找甚么。 “周泱泱!”他生气,大力将我拽起,指掌如铁钳任人挣扎都无法抽身。 “放手!”我暴怒,抬脚就踢,“钟诺言你放手!” “你还不明白吗?周泱泱,”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你要找的东西根本不在这里!” 我愤怒地瞪他,他也不甘示弱回瞪过来。 心口有甚么沉重的东西开始瓦解崩溃,我但觉气苦,眼眶发热,喉咙口如梗巨石,要拼命抑制才能不让眼泪流出来。 “你不明白,”我哑着嗓子一字一字说,“你甚么都不知道!” “我明白,唉,我知道……”钟诺言的声音却变得温柔。 手臂上的力道突然消失,未及反应,一双有力臂弯揽过来,将我圈入一个温热宽厚的胸膛。 “泱泱,你需要的是很多很多爱,和很多很多的温暖,在这里你找不到,明白吗?” “想哭就哭啊,不需要忍得这么辛苦,嗯?”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努力装出强悍并叛逆的模样,心里堆积了太多的不快乐,那许多许多的渴望和失望和渐渐沉淀的绝望都令我无法自抑想尽情宣泄,可是我不能,也不愿意――我不要别人看到我内心的软弱和惊惶。 无论如何抗拒长大,成长依旧不可避免。 幼时就学会克制眼泪,等长大才发觉成年之后想要放声痛哭变得愈加困难。 我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真正哭过――十年?也许更久。 而现在,在这泠泠冬雨中,钟诺言的怀抱稳定可靠。 我听见宛如受伤的小动物般抽泣哽咽声,半晌才领悟原来那是我自己在哀哀哭泣。 眼前有太多的场景飞掠而过,这些那些的记忆碎片,锋锐如刀,一刀刀都割在心头。 “没人需要我,没人爱我,他们都选择离开,没人愿意带我回家。没有人。” “嘘,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终于痛哭出声。 正自哭得痛快,身体一凉,钟诺言伸手将我扶直。 “每次痛哭五分钟足矣,你已经哭了至少十分钟,再不克制恐怕要引起误会。”隔着雨水和泪水,也依稀可以看见他嘴角的似笑非笑。 我自觉脸孔开始发烫,眼角偷偷一瞄,果然,不远处的操场入口已经有人过来探头张望。 他回身去跑道找到我的外套和背包递过来,“跟我去取车。” 我被他适才的话噎得没好气,“不要,我要找小猫。” “喂,周泱泱,你是自己跟着来?还是要我抱你走?”他笑嘻嘻踏前一步。 我吓一跳,急急后退一步,没奈何只得点头,跟着他离开了操场。 其时恰逢大礼堂演出结束散场,许多走读生和校外人员沿着学校林荫道往大门口走,大多有备而来手里打着伞,我们两个被雨水浇得透湿从校门附近的操场入口出来,举止狼狈,引来诸多注目礼。 钟诺言居然施施然不以为意,一路上遇到熟人招呼也一一微笑应对。 就算我平日举止再张狂不经也无法继续泰然自若,低下头加快脚步往系教学楼方向走去,到最后几乎已是拔腿飞奔。 “嗨嗨,到了,就是这边。”钟诺言大踏步赶上来捉住我,眼睛略略眯起,笑了。 我才要说话,鼻子发痒,一口气打了三个喷嚏,索性闭上嘴,板着脸孔上了车。 车子虽然有点破,钟诺言的开车技术却非常稳,我蜷坐一角渐渐盹着。 他没有送我回家,而是将我带到他的住所。 “泱泱,你在发烧,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他停一停忽然又笑,“当然,如果你怀疑我的人品,我可以送你去钟大律师府上。” 我白他一眼,实在倦极,懒得逞口舌之利,随他怎么说就怎么做罢。 泡个热水澡,穿着钟诺言的棉质运动衫裤,喝了半碗粥,吞下感冒退烧药,我钻进被衾昏昏入睡。 隐约知道额头的冷敷毛巾换了几茬,有人时时为我掖好拨开的被角。 尚自清醒的意识告诉我那是钟诺言,可另有一部分陷于睡梦的潜意识萌生强烈渴望,“爹爹?”我发出喃喃呓语。 低低的叹息响起,有温暖干燥的手掌轻轻抚过我的脸颊。 “呵,爹爹。”在梦里我喜极而泣。 然后有好几天我远远看见钟诺言就掉头避开,即便躲不掉当头遇到了也总是偏过脸去避免直接迎上他笑吟吟的表情。 当然,关于圣诞那晚我和“钟老师”淋得透湿从操场“钻”出来的流言也已经传遍学校。 系主任忍无可忍找我谈话,“周泱泱同学,请检讨一下自己的行为,不要以为你的风纪评定是‘良好’就可以了!一个女孩子!哼!” 我诺诺点头,出来又和钟诺言打个照面。 “咦?”我不可置信地盯住他,“难道?” 他咧嘴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的脸颊又开始发热,后脑勺可以感受到系主任可以杀人的冷冷目光,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林小猫偷偷问我,“泱泱,是不是真的?你和钟诺言?” “嗄?”我跳起来,“怎么可能!” “那你干嘛脸红?”她一脸狐疑。 “才没有咧,别乱盖好不好!”我迅速调转头去,努力专心于手上的速写簿。 然而我的眼里看不见手中笔尖的移动,眼里浮现的情景仿若电影蒙太奇手法。 昏黯冰冷的雨夜。 水汽氤氲的洁白浴室。 隔断打通四壁雪白的宽敞环境。 橘色夜灯的柔和光线铺开在蓝色和灰色相间的床榻上。 床前地毯上微微蜷起的清瘦身形,一只手犹自搭在床边压住被角,手指修长而干净。 午后淡金色的日光透过百叶帘斜斜打在床头,前夜湿透弄脏的衣衫早已洗净烘干熨平,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那里,衣角下面压一张薄薄便笺。 “电饭煲里有粥,小菜在冰箱第二格,记得吃药” 没有署名,字迹飞扬,一如主人清朗有力的眉眼。 虽然屋里没人,换上自己的衣服时,我的脸还是一路烧灼红透肩背。 老天,该不会是他经手打理的吧? 我不敢仔细研究雪白柔软的小花边棉质内衣,匆匆穿戴起身,抄起背囊逃一般离开屋子。 “这是谁?”林小猫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世界,“好像见过哦……” 我一定神,才看见速写簿上粗粗构出凌乱线条,大手笔的阴影界限,依稀可辨清癯分明的秀挺轮廓,沉睡阖起的眉睫轻轻轩起,流露些许焦灼气息。 “呃,随便乱画而已……对了,你们还有几场演出?”我赶紧拍上速写簿,胡乱扯开话题。 “对喔,上次你不舒服没看演出,不过不要紧,还有机会,不过就是要到寒假了,会在戏剧学校那边一个小剧场对外公演,是杨萧他们学院院长和一个市级剧团团长推荐的喔,就是上次过来一起看演出的时候……” “啊,太好了!” 我望着她焕发神采的眼睛,努力集中起精神。 不经意间视线瞥过窗外的院落,我惊喜地发现,原以为从此萎落凋零的蔷薇丛居然又有新的花苞自枝叶中悄悄探出,一点初绽的鲜红在日光下格外触目――原来,月季真的是月月花开,常年不败! 于是在林小猫困惑不解的目光注视下,我抬起脸深吸一口气,展颜而笑。 而此后,我几次三番去到操场,沿着灌木细细寻找那夜邂逅的流浪小猫,可它就如同当初的阿婆和她的猫一样,也失去了踪迹。 我揪然不乐,只求老天保佑,保佑所有失去“家”的人和小动物们得享后福。因为我知道那种流离失所的滋味,实在是凄惶难当。 元旦假期过后的一天,我在社团和林小猫聊天忘记时间,等想起来已经迟到。 “惨,系主任的课耶!今天勾考试范围和大纲,不去一定死当!那老头原本看我不顺眼,这下不知道要怎么治我……” 我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撒腿就跑。 刚拐过楼梯,当头与人撞个满怀,我被弹出去,脑袋大力磕到墙上,眼前顿时满天星斗。 “啊,周同学?你在这里,太好了……”陈教授的声音满是不安和焦虑。 “对不起,陈教授,我已经迟到了……”我说着就要从他身边蹿过去。 这个温厚可亲的老头忽然失去平日的镇定,伸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肘,“等一下,周同学,请跟我来。” 我莫名其妙,但还是听从他的指示,随他一起往楼上系主任办公室走去。 一路上,陈教授表情错综,偶尔看过来的眼神透出担心。 “发生甚么事?陈教授?”我打破令人不愉快的沉默,问他。 “唉,”那老好人忽然叹出长长一口气,停下了脚步,“周同学,你认识一个叫乐家暄的男孩子么?” “嗯?”我有点吃惊地点点头。 “他的父母找到系里,要求见你。”他说。 我简直哭笑不得,这位大少爷太娇纵了吧,对女生告白不成居然连爹娘这样的救兵都搬出来了? 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办公室门前。 门没关严,里面正有人大声对话,其中一位女性的声音陡然拔尖,引得旁边几间办公室有老师出来探询张望。 我和陈教授都听得清楚分明。 “那个叫周泱泱的女孩在哪里?快叫她出来!嗄!” “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我的儿子失踪了啊!” 寂静之声 我忽然忘记了礼貌,直接伸手推开门进去。 首先看见站在门口堵住半壁走道的顾未,侧身走过他身边,前面一列人除了系主任和钟诺言,就是一对中年夫妇,本应气度轩昂,此刻却都面容苍白浮肿。 “我是周泱泱。”我极力冷静说话,手指却凉而僵硬。 那对夫妇一愣,慢慢回转身来凝视我。 是,眉眼看起来应该就是乐家暄的父母,乐家暄长得更像母亲,年轻时候的乐夫人应该十分秀丽,如今中年发福,更添几分威仪…… “你,你是周泱泱!”乐夫人的话声打断我思绪。 “是。” “是,是你!我认得你,我,我认得你……”她激动起来,一面抓身旁的丈夫,一面用手指我。 “乐姨。”顾未抢前一步要扶她,却被她推开。 “我认得你,周泱泱,原来你是周泱泱……”乐夫人声音颤抖,语无伦次,“为甚么!我们家暄到底哪里得罪你,为甚么你不肯放过他!你,他,他在哪儿?嗄?你快点说呀……” 乐先生眉头深锁,盯住我也问,“你知道家暄去哪里了?如果知道,请务必告诉我们,我保证不会追究……” 我虽然心下惊疑不定,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笑起来。 “乐先生乐太太,我想你们大概误会了,我和贵府公子交情平常,怎么可能知道他的去处。” 大概是我语气中的嘲讽意味太重,顾未扭头对我怒目而视。 “周泱泱,”系主任脸色不悦,“你真的不知道?这件事可不是开玩笑的。乐家暄从上个月舞会那晚就没有回家,失去音讯已经超过一个礼拜,乐先生已经报警了……” “很好啊,”我张口接过话茬,“当然要报警,要不要我去局里报到接受质询和调查?我愿意啊。乐大少爷一怒仗剑走天涯,也犯不着让我来背这个黑锅,他乐意我还不乐意!” “周泱泱!” 这一次,顾未固然大声喝出我的名字,钟诺言也来到我身前低声制止我的出言不逊,他的眼里闪过一丝责备神情。 啊,连你也怪我!我赌气地想。原来你和他们的想法逻辑是一样的,也觉得我该对此负责。 “怎样?”我挑衅地扬起下巴,“乐家暄今年几岁?他比我大两岁,比我高十余公分,体重大概是我的两倍,你们不会以为我能制服并藏起他――就算可以,我为甚么这么做?我根本不喜欢他,是你们的宝贝儿子一直来找我,不信?顾未,你来说说看。” “甚么?”乐夫人已经被我一通话绕昏了头,求救般看向顾未。 “周泱泱,你!”后者黝黑的脸膛憋至黑紫,竟向我走来两步高高地举起了拳头。 哗,碗钵大的拳头! 我镇定自若看住他,钟诺言已经伸手将我护住,他的拳头终于还是没有落下。 室内空气几近凝固,大家的表情大概都很相似,都是既紧张又呆滞,那种巨大的呆滞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突然,乐夫人泪如雨下。 “我们只有家暄这一个孩子,求你告诉我他到底在哪儿,我……实在不能失去他……” 她哭倒在她丈夫的肩头。 心里所有的讥诮和愤怒如同打拳的人一拳打空,我一下子泄了气。 这是母亲的眼泪啊! 我到底都做了些甚么? 我怎么能够置身事外? 是,是我错,我原本可以把事情处理得更温和更妥当。 可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乐太太,”我上前一步,“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乐家暄在哪里。” 乐夫人满面泪痕,喃喃念着,“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蓦地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往嘴里送,我也不反抗,由着她大力咬下,等众人一阵扰攘拉开她,手掌一侧清晰可见的两排牙印有大颗大颗血珠渗出。 第二次被人咬了呢。我想。对钟诺言的问话充耳不闻,看不见系主任的冲冠怒发,眼前充斥乐氏夫妇悲痛的面容。 只觉得无能为力。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他们颓然告辞,顾未一直陪在乐夫人一侧,系主任为首另有几位老师包括陈教授一起送他们下楼。 我呆立原地。 钟诺言低低叹息,“泱泱,我们先去医院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推开他的手,我一路飞奔追下楼去,他们还都在一楼台阶前。 “乐太太,乐先生,”我冲上去,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对不起。” “周泱泱?”乐夫人忽然轻轻唤我,神情十分奇特。 “是。” “我,可不可以打你一下?”她问。 “这个,乐太太……”系主任为难地直搓手,“请不要这样,相信我们校方会好好处理这件事……” “可以么?”她仿佛没听见,依旧梦呓一样地重复一遍。 边上原本已经有人袖着手看热闹,教室窗台前、走廊下亦有许多学生探头张望,我慢慢挺直背脊,静静注视面前的乐夫人。 “是,可以。”我说。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高高扬起了手掌。 “啪”! 真是清脆响亮的一掌。 耳边一片轰响。 我竟然站得稳而笔直,还能缓缓转过脸继续直视乐夫人。 她尖叫起来,再次扬起手掌,大力抡下。 第三下之后,当头击落的不再是掌心而是漆皮硬壳的手袋,重重一记砸到左耳上方再刮过脸颊,我脑袋“嗡”得发晕,不由跌下身去,低哼出声。 “够了!”有人从我身后大步上前,挡住乐夫人的下一记重击,似乎是钟诺言满是怒意的呵斥,“乐太太,你这是在施暴!” 适才都惊呆的人们才纷纷上前或劝慰或叫停,一片纷乱与嘈杂。 原来是这样。 危急关头母亲想要保护孩子体内会突然迸发惊人的力量,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乐家暄,你这个大笨蛋!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多么羡慕你! 这么爱你的父母,你竟然忍心抛开不理! 心口的酸楚如潮水高高涨起,好像要突破胸膛奔涌出来,那样巨大的压力迫得我呼吸困难,举步维艰。 我摇摇头,苦笑着自地上爬起,一步一步离开身后喧哗的人群。 钟诺言一路跟至校门口,在我上街车之前才出声阻止,“泱泱……” 我回头朝他乞求地笑,“拜托,不要跟着我好么?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是,我保证我只是回家而不去任何其他地方。” 他温柔地看着我,手指拈开我发角的草茎,说,“好,有需要就给我打电话。” 我鼻端有点酸,“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听着,泱泱,这次的事不关你事,不是你的错。即便你有错,也微小的无关紧要,知道吗?” “甚么?” “好了,回去好好睡一觉,甚么也别想。你不需要自责。” 我微笑着坐入车内,看着倒视镜中的他渐渐远离,一个拐弯,消失在视野里。 谢谢你,钟诺言,我实在不值得你们这么好心。无论是你,还是钟律师,你们都不该对我这么好。 周泱泱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孩子。 所以,不用安慰我。 我知道错了。 可是好像已经太迟了。 第二天回到学校,毫无悬念地被叫进系主任办公室,进门的刹那我还听见钟诺言和老好陈教授的声音,一个有力,一个温吞,内容于我却是一般和煦窝心。 “佟主任,这不是周泱泱的错,您真的认为她需要为一个成年人的出走负这样无谓的责任?” “是啊,老佟,我也觉得这么处理不太合适,是不是再商量一下?小孩子不懂事,给个口头警告也就算了……” 我敲敲门,进去,里面的人都静下来。 “咳,周泱泱同学,”主任大人沉吟着开口,一面递过来一份书面文件,内容应该和他所说一致,“这件事因为已经惊动了学校总教务处和教育系统,影响很是不好,所以系里也是没办法呀,你要吸取教训,以后时时自省……” “就是这样?”我不耐烦地抖一抖手里薄薄的纸张,打断他的谆谆教诲,系主任的脸色沉下来。 “嗯,周泱泱,我已经和你的监护律师见过也谈过,当然,我很明白你们这些,呃,不完整家庭出来的孩子的心理,嗯,的确会有些叛逆,可是也应该更多看到生活中光明和美好的一面……” 我眼光淡漠,定定注视脚尖前面一方磨损的地板,耳里隐隐风雷,将人声推开至听觉可达范围的边缘。 “好了,那么就这样吧。” 主任的演讲告一段落,我感觉对方和自己同时舒出一口气。 转身离开之前,老头又严厉地追加一句。 “周泱泱同学,你本学期的操行评定会降为‘合格’,希望你好自为之,再有一次大过记录就只能作退学处理了。” “是。”我恭恭敬敬鞠个躬要退出去,直起身才发觉面前三个人都一脸诧异愣在那里,那眼神好像我脸上开出了一朵牡丹花。 唉,我并不介意得这样一个处分。 如果可以换得乐家暄的行踪,我甚至愿意接受退学处理。 乐夫人的眼泪比那晚的漫天花火更令我震惊。 一半是内疚,一半是憧憬。 我自食恶果。 只图一时任性的痛快淋漓,却不知道痛快的尽头是痛苦。 不管对乐家暄,或者我,都一样。 而我们已经成年,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泱泱?”钟诺言轻拍我的肩头,“你没在听我说话?” “呵,甚么?”我道歉,“我刚才好像走神了。” “算了,爹那边我会帮你推掉,你回去好好休息……” “嗯。” “……脸色怎么这么差?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我躲开他的手指,摇摇头。 “喂,送我回家好不好?这会儿破了相,出去截车吓到人就不好了,哈……我也许会请两天假,不不,没事,只是累,休息一下就好。” 他凝视我许久,久得我要偏一偏头躲开那目光。 而我自见过乐氏夫妇那天起就开始出现晕眩,左耳听声如蒙皮革,又似遥在天边,中间还隔了山川河流与楼阁。 躲在家里埋头苦睡,左边高高肿起的脸颊渐渐恢复旧观,只留下些许紫青淤痕,但晕眩日益严重,几乎起不了床,睁眼转头都天塌地陷万古旋转,那种苦楚真不足向外人道。 我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直到电话铃响起。 勉力摸到听筒置于耳边,我发现自己的左耳听不到任何声响。 只除了排山倒海似的轰鸣与呼啸。 用尽力气将听筒换至右耳畔,钟诺言焦虑的声线直抵颅底,我气若游丝。 “钟诺言,你能不能来一下?我好像,甚么都听不见了……” 未及听到对方回应,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伏向床沿呕吐起来,胃里原本空空,却依旧无法停止,直到呕出黄绿胆汁。 钟诺言直接将我抱进医院,一路上我怕光怕颠怕摇晃,每一个刹车都几乎要了我的命。距离最近的医院不过短短十分钟路程,平川大路,车夫又一向以稳健著称,一月份零下的温度,冷汗洇透里外衣衫,仿佛被煎熬了一辈子。 病症很快得以确定――左耳突发性耳聋。 据说这种病症的易发人群通常处于焦灼、紧张、高压力的精神状态下,或者饮食不稳、起居不定。 而我还要加上一条,突然遭受外力冲击而导致耳膜穿孔。 并且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 只得立刻休学接受治疗,对校方只说头部遭到重击有轻微脑震荡伴随出现耳水不平衡。 二十余天的点滴,两个月的高压氧仓,大把药丸,听力测试复测试…… 等我最后一次从测试听力的隔音房出来,钟诺言和钟律师父子的表情都隐忍而不安。 我安静地微笑,将手上的单子递过去。 左耳“骨道”听力尚好,“气道”听力严重受损,总体评价虽然保留了大约正常人一半听觉能力,但因为损失的声音信息占了正常频率的大多数,所以基本已丧失辩音能力。 简单的说,我的左耳聋了。 其实对于这样的结果大家都早有心理准备,可得出结论的那一刻,他们还是露出伤心的神情。 钟律师眼圈有些红,伸出手一下一下抚摸我的头发,嘴里喃喃念着甚么。 钟诺言静默无语,执着单子站在那里没有动。 我笑起来。 “钟伯伯,你干嘛,我又不修声乐,才聋一只耳朵而已,安啦!” “还有你,讨厌鬼,残障人士要多点爱心,嗯?” 耸一耸肩又说,“这样也很好,以后睡觉侧向右边,耳边才叫宁静无边。搭长途班机也只需一只耳塞,多么方便且环保……” “你这孩子!”钟律师被我的胡说八道弄得哭笑不得。 钟诺言叹口气,伸手为我拨开挡住视线的发稍。 我转头看向窗外,天色晴好,褐色树枝上有小小绿芽,薄寒气息中已经流露温柔春意。 春节都过去了呢! 今年的鞭炮噼啪震耳么? 我竟都没有注意到。 病中的日子也并不凄凉。 钟诺言几乎天天前来探视。 林小猫和杨萧他们也时不时过来――因为寒假安排了对外公演,社团相关的同伴们除了过年几个正日子,其余时候大多在本市度过。 他们并不知道实情,带了影碟唱片杂志和大包的零食以及啤酒,嘻嘻哈哈玩笑不休,把一直冷清的几乎少有人声的周家变成第二个“美狄亚”。 陆家阿姆有时候忍不住跑上来敲敲门,提高嗓门说“帮帮忙小声一点,我们泱泱需要静养”,我笑着向她摆摆手,老阿姨只得嘀咕着下去。 没关系,这样很好啊。 我喜欢看那些青春美丽的少年英姿少女容颜,笑起来好像会发光,这样简单纯粹的快乐是我从来都不曾拥有的。 新学期,我回学校报到。 系里商量了一下,决定网开一面,上学期几乎修完却没参加考试的科目单独为我提供补考,相关老师会给出复习纲要和考试方式。 仗着小聪明和好记性,我将学分一一拿下。 最简单的是陈教授的两门课,西方美术史论和美学。 他给了我一页白纸,“随便挑个喜欢的论题交两千字简述。” 停一停又微笑着说,“这学期我要开一门大师作品鉴赏的辅修课,需要找个助手帮忙做一些PPT课件,啊当然,浪费时间陪一个老头子做这些琐事的确很刹风景,所以如果周同学拒绝……” “好。”我轻快地答应。 而乐家暄,我想也只有像他那样的人才能做出这种事――有这么爱他的父母,一路被呵护着长大,从来不知道缺失为何物,才能轻易撒手舍弃拥有的一切。 遇见我,不过是他人生之中最微不足道的挫折,便藉此为借口外出探险,早晚都还是会回家的吧? 然后有一天在路上遇到顾未,他叫住我。 “周泱泱,”他看起来有点窘迫,“你现在怎样?” “没事。”我淡淡地回答。 “那就好,”他嘟囔着挠挠头,期期艾艾解释,“那个,家暄他已经回来了,他并不知道上次的事……” “哦,恭喜。”我安慰他,“放心,我不会去找他,就算他来找我,我也甚么都不会说。” 他涨红了脸,额角青筋暴起,结结巴巴地说,“周泱泱,我不是这个意思……以前对你那样也不是那个意思,因为家暄是我的好朋友,而且,而且……” “顾未,”我温和地打断他,“你不需要解释,这些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对不对?” “可是,有些话我一定要说!”他看我要走,急切之间踏前一步伸手拦住去路。 “我小时候家境很差,父亲瘫痪,母亲在乐家做保姆阿姨,可是家暄从来不笑我也不嫌弃我,总是找我一起玩……乐叔乐姨也是,他们人都很好,一点都没有架子,如果不是他们,我根本不会有今天……所以,所以,我……” 我静静看着面前这个面红耳赤的高大男孩,他的表情真是笨拙又真挚。 “我知道,顾未,你不是成心为难我,你只是想报答乐家。” “不,你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小孩怎么可能明白!”他失落地说,“总之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会来骚扰你。” 言毕,他转身离去,铁塔一般的背影看起来既孤独又落寞。 冬天真的过去了么,春天已经到了么?为甚么这春意如此料峭,春风也如刀割面? 原来,冬季的尽头寒意更重。 如我失去的听力。 还以为只是陷入一片死寂,却不知道寂静的尽头,竟是一片厉声嚣叫,并且从不停歇。 经此一事,我自觉苍老了十岁,回想从前的自己,任性跋扈的不可思议。 那么锋锐嚣张的人生,是不是该到此为止? 站在路的中央,我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失去了方向。 爱要怎么做 生活的节奏有快有慢,然而方向不可逆转,不会静止,亦不容人心生悔意从头来过。 我开始花很多时间冥想和沉思。 已经二十岁了呢!生命真是强悍,这样不情不愿也还是得以茁壮成长,表面光鲜,一如我雪白光洁的容颜,可是内心呢?究竟是荒芜,还是破碎,抑或者四散湮灭,终究是一场黑暗的舞蹈和隐秘的痛哭。 也许那并不重要。 社团暂时还没有新的排演计划,“阿耳戈英雄”受欢迎的程度已经远远超出预计,看情形在小剧场的对外公演还要持续一段日子,而且陆续有专业剧团上门探听“美狄亚”成员的情况,大概都存了挖人的心思,这对大家来说意味着更多的机会和选择,显然是好事。 “怎么样?”我问林小猫,“大四实习打算去哪个单位?难道真的去排实验话剧?那你的钢琴怎么办?” 她淡淡地回答,“我从来也没打算成为钢琴家。” 我点点头,“是,你当然没有、也不会原谅你父亲。” 她看我一眼,“那么你呢?” “嗯?” “周泱泱,你会原谅你母亲么?” 我笑起来,“小猫,你真的觉得他们需要我们原谅?不不,我不这样认为。” 她有些沮丧,“你说的对,他们才不在乎,是我们太天真。” 我满不在乎地摇摇头,“所以做人不要太执着,这样对大家都好,不会感觉那么辛苦。” 她忽然奇怪地看住我,“泱泱?” “嗯。”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说话的口气活像一个人?” “噢?” “杨萧也常常对我说,做人不要太执着。” “哦。” “可是,如果把一切都看作尘埃,人生会不会变得很乏味也很没意义?我也不知道自己为甚么就是放不下,但是如果真的可以轻易放下,我就不再是我,是甲乙丙丁任何一个,就是不是林小猫……唉,我在讲甚么啊?” 其实我明白她的意思。 是啊,每个人既平凡又独特,因为生活在其性格和内心深处打下的烙印,有些浅淡,有些峥嵘,有人善于隐藏,有人拙于掩饰,因此一个人是一个人,正如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 现在,我口吻轻忽地告诉林小猫――做人不要太执着。 可是,她不知道我心口的挣扎与疼痛,不,她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 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我一个人承担一切。 一切失望与心碎。 于是我愈发努力营造一个坚硬的外壳,我不要别人看见我脆弱的内在。 那只会让我更加沦为一个笑话。 尽管我在心里大声嘲笑着自己,嘲笑那些继承自爹爹和妈妈,一样懦弱而又可笑的骄傲,但仅只于此。 因为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必须独力承担,独自忍耐。 这几个月我见钟律师的次数超过他担任监护人后我们见面次数总和的数倍,在接受治疗期间也因为他的坚持曾经在钟府小住一段时日,钟伯母忙前忙后亲自照顾我,丝毫不介怀我过去的刁钻任性。 我看着钟家父慈母祥天伦共叙的样子,心里非常惆怅。 钟律师一直没有提起母亲,仿佛根本没想过应该将我生病的事知会一下对方的直系亲属。 我也就绝口不提。 真是奇突有趣的默契。 倒是钟伯母,有时候会局促不安地微笑着安慰我,“泱泱,放宽心,耳朵一定会好起来的,呃,都会好起来的。” 我伸手握一握这位善良女性的温暖手掌,嘴角抿出一个向上的弧度。 你们对我的好我都知道,都知道呵。谢谢。 妈妈,你现在过得可愉快?有个爱你的先生应该会感觉幸福吧?是否偶尔还会想起爹爹,和我?在你的记忆中,我们的存在只意味着背叛和寂寞吗?那么请你忘记吧――你已经忘记我了,是么? 所以,我情愿一直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保持善意的沉默和回避,留下想象的空间。 因为,留白总是胜过决裂。 可是妈妈,为甚么,你连这样都做不到? 周末,钟律师约我一起晚餐。 菜色精美,茶点可口,灯光桌布和餐具也都布置得恰恰好,整个晚餐过程轻松而愉快,我很配合地听钟律师谈起事务所接到的有趣案例,或者由衷赞美钟伯母亲手烤制的葡式蛋塔何其美味,偶尔也在长辈满是笑意的注视下和钟诺言口角往来针锋相对…… 可是不对。 虽然说不出究竟,我还是分明感觉到了甚么。 夜渐深,墙边的落地古典红木大钟的指针早已过了九点,我两次想要提出告辞,却都被钟律师挡下。 “不急,你伯母最近热衷研究点心,还有得意之作在厨房烤炉里呢,反正小言送你,正好带点回去做宵夜。”他说。 然后他调转了目光,回头对钟伯母说,“你陪泱泱坐会儿,我去书房看几份文件。” 钟律师匆匆走进书房的背影,就好像在逃避着甚么。 我不禁转脸与钟诺言对视一眼,他扬一扬眉,甚么也没说。 十点。 十点半。 十一点。 十一点半。 大钟敲出十二个钟点的时候,我站起身。 钟伯母有点手足无措,秀丽的脸庞上再也打不开一个完整自然的微笑。 “泱泱,再等一等……”她嗫嚅开口。 我轻轻笑,“谢谢伯母,越橘姜饼的味道真香,下次我一定要带一大包回去……”我的眼光慢慢移到茶几上已然空了的英式三层细瓷塔盘,“今晚的茶点时间已经结束,所以现在我得告辞了。” 钟诺言也起身取过外套,刚要说甚么,只见钟律师自书房推门出来,脸上努力维系平静表情,绷紧的嘴角却出卖他克制不住的怒意和失望。 “泱泱,”他清一清喉咙,“其实今晚,咳,算了,没事。小言,送泱泱回家,路上开车小心。” 就在这时,某处的电话铃声大作,仔细分辨,应该是从书房传出。 “泱泱,等一下。”钟律师迅速叫住我,然后先行拐进书房,片刻即出来,笑着对我招手,“泱泱,是你妈妈的电话。” 啊,原来这就是谜底。 整个晚上我都在猜,今晚的谜面如此隐讳,会是甚么呢? 原来如此。 我顺从地走过去,自钟律师身边走过,后脑勺几乎可以感受到他怜悯的目光,手指轻轻搭住听筒,将它送至耳边。 听筒是凉的,贴住它的右耳也是凉的,而那一边,重听的左耳渐渐烧起来,连同半边脸孔一起,烫得附近的空气都要沸腾起来。 “喂,”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很低,很平稳,“妈妈?” 线路的那一头许久都不作声,我听到妈妈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略显急促。 “泱泱,”她终于缓缓出声,“你可还好么?” “是,我很好。” “很好,嗯,很好。”她低低地笑了,“钟律师真是老了,脾气变得那样倔――你是不是也被他烦得没办法才只好来等这一通电话?” 我怔一怔才能明白话里的意思,不由冷冷地笑出声来,“哈!真是!怎么不是!” 妈妈语声一顿,停一停才又开口,“当然,泱泱你一直恨我,我很明白。不过关于你的情况我也已经问过这边的专家,泱泱,只要你愿意,可以过来做一个全面检查,有一项芯片植入技术可以直接连接听觉神经……” “不,不必了。”我冷淡地打断她,“没关系,我现在这样就很好。” “哦。”她说。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真抱歉,”妈妈说,“泱泱,我不能为你做更多。” 我没有作声。 “我们原本就不该成为一对母女,”她语气黯然,“是我的错,可我也不想再解释甚么,泱泱,相信我,这一切与你无关,是老天要惩罚我――当然也许是命运,它同我们开了个玩笑。” “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祈求你的原谅,不不,我又做错了甚么需要你原谅?恨我吧,如果这样能让你好过一点。” “再见了,泱泱,以后我不会再回去看你。可是只要你需要,我是说你如果改变主意愿意过来接受治疗,可以告诉钟律师,他会安排一切。嗯?” “你的意思是,”我慢吞吞地问,“我们,以后再也没有关系了,是不是?” “不,”她飞快地回答,“我只是觉得这样做对你我都好,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不开心,我希望你能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我要你幸福。” 啊,说得真好,真动听。 我苦涩地想,一面口中却说出言不由衷的客套话。 “谢谢,你真是好心。” “就这样吧……”她好像急于结束这次对话。 “那个,”我打断她,“他对你好么?” “哦,”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对我很好。嗯,是的,他对我非常好。” “呵,那真是太好了。”我不是客套,我是真的这么想。 “对,我还算走运,尽管这运气来得迟了些。”她说,“所以泱泱,有一天你也会找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记住,他必须爱你--被爱远比爱人要来得容易并实在。” “妈妈,”我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这是你给我的最后忠告么?” “就算是吧。” “那么再见,谢安容女士。” “再见,囡囡。” 这是妈妈最后一次这样唤我。 放下听筒,我的耳畔一片轰鸣。 妈妈彻底抛弃我了。我是没人要的小孩。从此以后我真的就是一个人了。 我在心里这样反反复复地念。 走出书房,大概我的脸色太难看,吓到在场的人。我不知道他们在干嘛在说甚么――钟律师焦灼的面容,钟伯母斟出的热茶,还有钟诺言一开一阖的口型…… 终于,我听见钟伯母的声音,“……泱泱?怎么,又和妈妈闹别扭?唉,母女哪有隔夜仇呢?来来,先坐下喝口水再说……” 我镇定下来,用力扬起脸孔,“母女?我们几时像过母女?这样的妈妈我才不要!拜托,钟伯伯,你不要那么鸡婆好不好?以后这种电话不要再叫我听!我先回家了,谢谢招待,噢还有,谢谢伯母的点心,很好吃喔!”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我很没礼貌地取过外套背囊扭头就走,完全不管别人的反应。 已过子夜的街头依旧有人徘徊,不时有车辆自身旁呼啸而过,我低着头急急行走,到最后脚步快得几乎要跑起来。我没有听见身后的喇叭声,直到有人伸手一把扯住我的胳膊。 “嗨,”钟诺言问,“这么专心在想甚么?” 我上了他的车,只觉得筋疲力尽,不想说话,阖上眼睛将额头抵住了车窗,就这样沉默了一路。 车停在弄堂口,钟诺言送我至院门口。 我没有立即进去,就着门口的顶灯凝视钟诺言,年轻男子的英俊脸庞轮廓清晰鲜明似有锐气。 而对方亦默然回望,浓密眉睫投下深刻阴影,看不出一丝情绪与波澜。 “可不可以陪我进去?”我哑着嗓子问。 他微微颔首。 小小的院落黑而静,穿过花径,上了台阶,开锁推门,进屋,我们一前一后,依旧没人说话。 “啪”一声轻响,钟诺言按下墙上开关,玄关灯蓦然亮起。 我霍然转身,踏前一步,伸长颈项扬起脸,笨拙地吻向钟诺言的嘴唇。 阖起眼睛的瞬间,我看见他的眼瞳陡然收缩。 他的嘴唇柔软而温暖,鼻端却有些凉,令人想起某种小动物。 我忍不住微笑。 而这样亲密的接触只维持了几秒钟,我的肩膀即被握住,人也被推离面前的身体。 “周泱泱,你知道你在做甚么?” 钟诺言的声音听起来诧异中流露薄怒,眉峰也微微轩起,嘴角出现久不曾见的严厉曲线。 我抬一抬下巴,满不在乎地说,“知道,接吻啊。” 然后眯起眼睛盯住他,“咦,你难道不明白?这么晚了,我让你一起进来,你不会以为是请你喝茶吧?” 钟诺言注视我片刻,忽然,他的表情也变了。 “唔,到底是谁搞错了呢?”他说,眼神似笑非笑,“泱泱,呃,你想证明甚么?” 我琢磨不透这话中的涵义,只得耸耸肩,顺势摆脱对方的指掌,退开两步。 “有些事,最好不要轻易尝试,更不要拿来开玩笑。”他说。 我挺直背脊,“我不是开玩笑!” “那是甚么?” “来真的啊!” “哦?” “怎样?很奇怪么?我早就成年了,为甚么不可以做……” “做甚么?” “嗯,做,就是那个啊!” “接吻?拥抱?做爱?” “是!是是是!” “和谁都无所谓吗?” “是!今天只不过正好你在这里!当然我也可以和别人,只要我愿意……” “哈哈哈!” 钟诺言突然笑起来,在我听来那笑声满是嘲弄和不屑。 我愤怒,上前去推他,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我要踢他,却被一把拖进臂弯,被大力抱住无法动弹。 “钟诺言你神经病啊!不愿意你就走!我才不稀罕你!放手,喂!喂!” 他丝毫不理会我的挣扎,一径半抱半拖进了客厅,一直到沙发前才松手,几乎像仍包袱一样将我丢到沙发前的地毯上。 我才要跳起来,他却又俯下身,双手撑住我身后的沙发,脸孔近的可以清楚感觉到那咻咻的鼻息。我不敢再动。 “呵,”半晌,他低低笑了,直起身双手挽在胸前,“小朋友,别太高估自己的能力。” “不知道你乱盖甚么!”我迅速起身,恶狠狠瞪住他。 “喂,教你一个乖,不要以为别人都是笨蛋!玩火之前想一想自己究竟想要甚么?不是每个男人都像我这么有原则,好不好?” 我气极反笑,握住自己的喉咙做呕吐状,“帮帮忙,恶心人之前发个警报!” “泱泱,不要和自己过不去,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更大更宽阔。”他的语气缓和下来,“有许许多多孩子,根本没有机会和自己的父母赌气――当然没有爱的机会,甚至连恨的可能性都没有――想想他们,你不算最槽糕的。” “干嘛和我说这个?我根本不在乎……” “不,你在乎!周泱泱,至少你应该对自己诚实。” “我不在乎!钟诺言我告诉你,我就是讨厌你们姓钟的一家的自以为是和自作聪明!你们知道甚么?你们根本甚么都不知道不了解,就自以为仁慈地试图安排别人的生活,少来!你们只不过想要藉此显示自己的高尚和善良!别以为我会因此心存感激!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得不得了……” “所以你就打算这么自暴自弃?” “不要你管!” “好吧,”钟诺言点点头,“你说得没错,你早已成年,当然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希望你的心智如你所说的一般成熟,”他用一种几乎是冷酷的语调说,“毕竟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如果你选择糟蹋它,也请糟蹋得有格调些。” 他转身向外走去,在门口又收住脚,回转身,目光自我身上缓缓扫过,然后笑了。 “看在被你讨厌了这么多年的份上,再多教你一个乖――接吻的时候牙齿不要再磕到嘴唇,技术这么烂,当心被人笑死!” 实在怒极,我弯腰抄起茶几上的杯碟杂志一股脑砸过去。 他偏一偏身,东西大多擦着身砸落到他身后的墙上。 “噢还有,注意卫生,当然,也要注意安全。” 他含蓄地笑一笑,欠一欠身掉头离去。 我要怔好久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脸孔一下子胀得通红,待要发泄,人已经走了,茶几上可扔的东西也没了。 站在空旷昏黯的客厅里,我忽然尖声大叫,一声又一声,几乎要将喉咙叫破。然而不管我怎么喊怎么叫,这里始终只是我一个人,始终这么黑,这么冷。 狂怒中,我探手入怀取出爹爹留下的项链。 不知道甚么时候起,我已经习惯将它戴上颈项,银牌悬于胸口,那种贴身的存在感令人十分安心。 暗银的链子经常接触肌肤的地方被磨的发亮,长方形的银牌厚厚沉沉,两面都镌刻了一种奇怪的仿若文字的图腾,纹理深处泛起一点点绿幽幽的光,透露些许执着气息,因为长期接触肌肤,原本冰凉的金属也有了微微的体温。 “为甚么,”我绝望地想,“你们为甚么会在一起?” “你们当初真的相爱过么?” “如果你们曾经相爱,为甚么我从来都不知道!” “如果从来都不爱,为甚么要在一起!” “做爱其实才不是因为爱才做!” “我到底在干嘛?” “以后,我又该怎么办?” 爱的背面是不爱 暴怒情绪下产生的破坏力是惊人的,第二天陆家阿姆开门进来时几乎以为周家遭遇夜抢匪劫,若非看见蜷在一堆破碎羽绒靠垫中呼呼大睡的我,她大概已然报警。 昨晚也实在折腾倦了,所以一大早被人推搡着弄醒心头很是不爽,我不耐烦地惺忪起身往楼上走去。 “咦?” 陆家阿姆一声低低的惊呼,可随即又安静下来,和平时发现甚么时的嘟嘟囔囔有所不同,我下意识地回头,看见她手上闪闪发光握着的正是昨晚我用尽全力砸到墙上去的项链。 “这个……”陆家阿姆迟疑又小心地托住项链伸向我――奇怪,为甚么要迟疑? 我真想硬起心肠掉头走开,也许还应该凉凉抛下一句“把它丢掉”。 可是,我做不到。 只得一步一步走下楼梯,伸手接过那块银牌。 原本合为一体的两片银牌在我掌心“嗒然”滑开,由于昨晚我的粗暴,薄锡焊接的地方断裂开来。 用指尖轻轻辗开银牌,我看见了那张褪色的一寸黑白照片。 是少女时代的妈妈么? 眉眼五官和我非常非常相似,一错眼看过去简直就是我自己,只是年纪应该比我现在更小,脸颊的婴儿肥还没褪尽,略显倔强的下颌曲线和微微上翘的嘴角,甚至笑时习惯扬起的左边眉梢,都告诉人――周泱泱和她母亲是何其相象。 ――而这,是爹爹生前从不离身的项链,这方银牌就一直贴着他的胸膛! 刹那间,胸口如遭雷击,鼻端酸楚,一时百感交集,我迅速转过身去昂起头,不让眼泪流出眼眶。 啊,他们相爱过。 或者,他们从来都爱着对方,只是一直以来都用错了方法。 “泱泱……”陆家阿姆自身后轻轻拍打我的背脊。 “呵,”我嘶声而笑,“我长得还真像妈妈,对不对?” “她,唉,泱泱其实是个乖小囡,阿姆一直都知道……”她慈爱地说。 我不肯转头,因为我怕看见她脸上的同情与怜悯。 “阿姆,你看看要添置甚么就打电话和钟律师讲,我上去补个觉,没事别叫我,楼上房间也不用打扫。” 急急说罢,我飞奔上楼。 等稍稍平静,那些话音复又在耳边响起。 “我们原本就不该成为一对母女。” “也许是命运,它同我们开了个玩笑。” “真抱歉,”妈妈这样说,“我不能为你做更多。” 我用力握紧拳头,任由指甲的边缘深深抠入掌心也不觉疼痛。 妈妈,我根本不需要你做甚么,我只要你爱我。 啊不,就算不爱也没关系,至少请你不要告诉我。 可现在这样算甚么呢? 我的存在真的让你这么困扰和痛苦么? 于是你要采用这样绝决的方式来做个了断? 这么做,是为了让我恨得更彻底,还是为了让你忘得更安心? 那么,就这样罢。 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我们的心渐渐收缩、变硬,终于变成一粒铁石。 即便对自己,也从此冰冷无情。 我失去安稳的睡眠。 其实我也不明白为甚么,但是突然有一天起,就开始失眠了。 不管怎么累就是睡不好,就是以前百试不爽的录音笔催眠大法也毫无效果,不论我白天在哪些场合录下任何声音,戴着耳机回放的时候只会更加清晰地提醒我这些声音来自甚么场景而已。 我只得半夜起来游荡,自楼上到楼下,从屋里到屋外,小小的庭院,那么黑那么深的角落,几乎记得每一株杂草的位置。 白天自然格外倦,有时候不愿意在课上打盹,就干脆跑去社团,而那边一到中午和下午三点以后就热闹非凡,成远洋和柳琊是永远的耍宝黄金搭档,有他们在的“美狄亚”总是充满欢声笑语。于是四月份第一天的中午,第N次被成远洋恶作剧捉弄的团员大声嬉闹声惊醒之后,我霍然起身一脚蹬飞了座椅,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叹了口气又道了歉,转头离去。 毕竟春天了,天气又晴好,扑面而来是轻寒微煦的暖暖和风。 我漫无目的在学校里行走,一路走到了操场,不知怎么又想起那只擦肩而过的猫,沿着灌木细细找了两圈却依旧不见踪迹,只得悻悻然爬上观众席,将背囊当枕头,在看台最高处躺了下来。 一直尾随其后的林小猫忍无可忍,过来推我,“周泱泱你这是干嘛?” 我眼皮都不抬,“睡觉。” “你在生气?” “没有。” “那刚刚……” “小猫,我真的很倦,想睡一下。” “那我在这边陪你。” “随便。” 她不再说话,我也是,其实也还是睡不着,半梦半醒,脑袋里仿佛装了整个游乐场,此起彼伏的各般声场,简直要击溃人心。 所以后来杨萧、荣新月和罗襄北也过来的时候,我的忍耐已然达到极限。 “怎么回事?”杨萧的声音,“小雷说好像看见你们在操场,吵架了?” “你们这些女孩子!”他笑。 “嘘,”林小猫压低了声线阻止他,我能想象她认真温柔的表情,“泱泱最近好像情绪很坏,而且很累的样子,唉。” “呃,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不是说才生过一场大病……”罗襄北嗫嚅着问。 “那就更不能在这里睡啊,会冷,”荣新月说,“对不对,杨?” “……” 我慢慢坐起身,皱着眉睁开了眼睛,“喂,你们很吵哎!” “啊,泱泱你醒了?”林小猫露齿一笑,爬上一个台阶趋近过来。 “是,是啊,”罗襄北结结巴巴地说,“新月他们学校今晚小剧场有话剧,周泱泱,你,来不来?” “是啊,”杨萧笑着做个手势,“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新月演薇奥拉,周大小姐晚上有空么,和小猫一起来捧个场?” “当然OK啦,”林小猫伸手挽住我的臂弯,“泱泱,噢?” 荣新月站在下面两级台阶上,扬起精致的下巴略带矜持地笑了。 面前这几个年轻人,他们都在对我微笑,眼睛明亮,神情友好,那种不作伪的真诚如同宝石般剔透而璀璨――如果这就是友情,那么它于我实在太过绚丽又闪烁,这种直接的近距离的感情表达方式张扬地教人无法承受。 我冷淡地笑了。 “你们还真是烦啊。”我说。 林小猫怔了怔,缩回手后退两步看住我。 “泱泱,你在说甚么?”她问。 “听不懂?”我一字一字慢吞吞重复,“我说――你、们、真、烦。” 说罢,我弯腰取过背囊甩在肩头,径自下了看台往出口走去。 在门口,林小猫抢前一步拦住我,“周泱泱,你到底甚么意思?麻烦你说清楚!” “小猫,别这样。”杨萧试图打圆场,上前拽她,被一把推开。 唉。 我忍不住叹气。 这些人还真是无聊,一副友谊天长地久的模样,真好笑! “林小猫,”我懒洋洋地歪着头看她,“我的意思就是我玩腻了。厌倦了。厌烦了。甚么好朋友好兄弟好姐妹,少、来!” “以后我不会再去社团,也麻烦你别来烦我,唔,和你们这些人玩还真是累啊……” 我从她身畔走了过去,没出几步,她又叫住我,嗓音尖利。 “泱泱,为甚么?为甚么你要这么讨厌我……” 已经不少路人转脸看过来,我静静注视前方,隔了一条马路,钟诺言正和朋友经过,林小猫这一喊,也同样吸引了他的目光。 自从那晚过后,我复又拔了电话线,不肯和钟律师联系,在学校看见钟诺言也只作视而不见。 此刻,他站在那里,笑嘻嘻看着我。 “不,我不讨厌你。”我并不转身,淡淡回答,“林小猫,你还不明白么?不喜欢也不一定要讨厌。” “那是为甚么?” “就像你和杨萧,曾经在一起,然后不在一起。” “喜欢的背面只是不喜欢。” “就这样而已。” 她的声音听起来既伤心又失落,“我还以为,我们会做一辈子好朋友……” “呵,”我轻轻笑起来,“一辈子?” “不,那实在太长了。而且,那对我而言只是一种负担。” 我回头对她眨眨眼,“对不起,可这是真的,你对我的好我明白,但那只会让人觉得很累。” “所以,拜拜。” 不再看谁,我掉头扬长而去。 心头泛起一种熟悉的感觉――对,好像很久以前的那次,我抡起残破的酒瓶挥向某人的脸孔――既残酷又痛快。 再见。 喜欢的背面是不喜欢。 爱的背面是不爱。 从今以后,我谁也不爱。 兜兜转转一大圈,我又重新回到原点。 ――再一次隔离在人群之外。 只是这一次,这道坚固不可逾越的屏障由我亲手筑起。 “美狄亚”不能去了,没关系,我有顶楼旧教室,还有操场。 喜欢在黄昏的时候爬上看台最高处,躺下后的视角宽广得令人惊讶,好像可以看见整幅天空,偶尔有成群的飞鸟掠过,飘浮的云彩被夕阳染成金色橘色与紫色,变幻出奇谲莫测的图案,那是唯有上帝之手才能绘就的瑰丽画面。 而这也是校田径队的集训时间,跑道上沙坑旁器械边上,处处是年轻矫健的身形。中间的球场亦是热闹非常,总有一帮精力过剩的男生飞奔踢球,还时常会有校际之间的友谊赛。当然,助威呐喊的所谓美少女啦啦队也是这片场地的活跃分子。 同时,在这片看似校园最广阔坦荡的场所,我还有了一些非同寻常的“发现”。 ――洁白无暇的求学圣地? ――天真纯净的少年心灵? 不,这个世界从来就是这样。 根本没有甚么象牙塔。 没有甚么人之初性本善。 当然也没有天使。 ――我们,每一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要从此折堕。 并且沉沦。 稍后,成远洋和柳琊来找过我,呵,他们还只是孩子,以为那些顽童式的嬉闹令旁人着恼,以为只要低头认错就可以得到宽容与和解,但――其实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装酷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摆出一副冷淡姿态更是随心所欲,但是在面对成远洋和柳琊认真凝敛的脸容时,我竟感觉不知所措。 “周泱泱,回来一起玩啊,你不在,社团气氛差了很多哎。” “是叻,小猫也老没精神的样子,别这样嘛……” 我靠着看台最高处半人高的安全围栏,许久都不知道该说些甚么。 “周泱泱……”成远洋犹豫着踏上一级台阶。 忽然从某处传来低低一阵扰攘声。 那一瞬间,心里好像有甚么东西悄然掠过,就连视角边缘瞥到的天空都突然暗了下来。 慢慢扬起一边嘴角,我轻轻地笑了。 那边的两个男孩子也注意到了甚么,出于好奇心,他们跑上最高层的看台,扶着安全围栏探头往下看去。 其实不用看,我也知道发生了甚么。 所以,我只是冷冷地站在旁边,冷冷地注视那边渐渐变了脸色的两个男生。 两个热血男生果然冲了下去,把一帮欺负人的小鬼头哄赶开去,又出尽百宝安慰那个被欺负的小孩,帮他整理散乱的书包,笑着鼓励他,直到目送那小孩离开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然后,他们直身站起,回转头,一半生气一半困惑地看向挽着手倚住看台壁角的我。 “不会吧,现在的小孩怎么可以这么坏?” “才小学生而已,就知道欺负勒索同学喔!” “嗯那个,周泱泱,你怎么……” “袖手旁观?”我接过话茬。 柳琊挠了挠头,半晌,点一点头。 “这就是我和你们的区别。”我慢吞吞地回答,“也是为甚么,我不能再去‘美狄亚’的原因。” “嗄?” “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 “这世上是有好人,也有坏人的。” “这两种人,就好像油和水,永远无法融为一体。” “真没办法,我和你们,恰好就不是同一类人,所以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以上。” 两个男生俱是一脸茫然,大概并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我笑一笑,不再多说,回身要走。 “可是,”柳琊结结巴巴地开口,“你才不是这种人!对吧远洋?” “我记得的!那次在酒吧,为了保护小猫,你差点杀了那个小混混……”他大声说,特地在“保护”两个字上加了重音,仿佛为了说服听众,但更似要说服他自己。 “啊,那个?”我侧着头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响指,“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喂,你不觉得么?明明就逊毙了,还一副神气活现的鬼样子……真让人忍无可忍呐!既然对方这么欠扁,教训教训他不是也很好玩么?” “可,可是,如果那天不是杨哥儿,真有可能会弄出人命啊……” “那又怎样?” “甚么?” “像他们这种人,死了又怎样?” “只是活着而已。” “对社会毫无建树,对人类毫无贡献,只会制造不安,只会给别人带来困扰……” “像这样的人,死了又怎样!” 说着这么绝决尖刻的话语,我却丝毫不觉得痛快,相反,心头慢慢涌现的情绪竟是悲哀。 成远洋,这个印象中从来都是嘻嘻哈哈的乐天派大顽童突然发怒了。 “不知道你在鬼扯甚么!”他瞪住我,“可是刚才那些都只是些小孩子,你天天待在这里,就每天看着一群人以多胜少欺负一个人?有点同情心好不好?难道那些小孩子也是人渣?就算是,那个被欺负的呢?你只要喊一声,其他人就会跑掉了,那么……” “然后呢?” “啊?” “不是每个人每次都那么好运,可以遇到从天而降的侠客或超人。” “但至少……” “少来!”我冷酷地盯住他,“反正早晚都一样,做这些又有甚么意思?” “人不就是这样吗?” “只会恃强凌弱――大人欺负孩子,强者欺负弱者――所以才叫物竞天择!” “这就是真相!所谓的进化论!哈!哈哈!” 我昂头大笑着拍手而去。 就是这样。 几乎每天都在上演这样的画面。 就算只是念小学三、四年级的小鬼,或者穿着重点高中制服、有着光明前景的未来精英,还不是都一样。 和那些混迹酒吧街头小巷的流氓混混们一样。 就算出自双亲健全、气氛和睦的好人家,人的劣根性还不是一样? 说甚么爱。 或者不爱。 不不,人人都一样。 只是自私而已。 也许,他们甚至不懂得如何去自爱。 我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从一开始就无法自作主张。 一个没有选择权的生命体自诞生之日起,对这个世界所能回报的也只有无奈而已。 被动的,无奈的,没心没肺的活下去。 许多人,每天行走在这寂寞的世界,尽管已经觉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却还是没有办法坦然和平静地接受这样的宿命安排。 所以才会这么愤怒吧。 才会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 转念间,我心如止水。 爱是甚么?恨又是甚么? 爹爹,我想我不再恨你了。 当然,妈妈,对你也是。 既不爱,也不恨。 只是从此成陌路。 我同你,正如我同他,或者她。 都是永远的陌路人。 猫咪的森林 就在成远洋和柳琊来过之后的第二天傍晚,同一个操场的同一处看台,我认识了身高171公分、体重75.5公斤的高一男生汪洋。 当时他正爬上最高处的安全围栏,不慎掉落了书包,“嘭”一声闷响将我自瞌睡中惊醒。 我伸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才慢悠悠别转脸看过去。 那是一张因为紧张绷得惨白的圆面孔,头上身上依旧沾着尘土和草叶,蜷缩着蹲踞在宽度不到半米的水泥围栏上,手指死死掰住边缘,由于肥胖而显得有点迟钝可笑的少年身形抖得好似风中的叶子。 我面无表情地站起来。 他愈发紧张,声线都变得尖利,“你别过来……我,我……” 我看都不看他,开始弯腰收拾自己的东西。 他突然哭了,呜咽的声音很小,仿佛只是风的一部分,才从喉咙口发出,很快就被风声所湮灭。 唉。 我记得这个小孩。 他是看台背后,这个阳光映照不到的死角的常客。 从制服上看,连同那些欺负他的粗野小孩,应该都是附近一所私立学校高中部的学生。那间学校在外口碑也算不错,师资环境上佳,从小学到高中可以一路连读,当然所费不菲,能够进去念书的孩子家里环境大抵都不错,可照样有敲诈勒索同学这种事。 “喂,”我叹口气,“这里跳下去不会死。” “甚,甚么?”他抽泣着说。 我耐心地解释,“因为这个看台的高度不会超过5米,而你,呃,你有170公分?体重呢,有没有70公斤?所以瞧――这里并不适合用来自杀。” “真的不、不会死?”他的脸色变幻如红绿灯。 “嗯。”我想这个小鬼大概很快就会下来,于是取过背囊打算离开。 五秒钟后,我发现自己猜错了。 ――喏,世事总是这样,人们总是太过自信,自以为是可以掌控一切,因此输了一局又一局。 所以当身高171公分、体重75.5公斤的高一男生哆嗦着在围栏上站起,并试图像一只体型巨大的鸵鸟那样飞身跃下时,我只得用最快速度冲过去并费尽全力抓住他的衣摆往后一拽。 我们同时后仰着摔了下去。 ――从看台最高那一层像两粒失控的保龄球瓶连轴翻下五、六个台阶才停住。 “哦老天……”我痛得呻吟出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你能不能起来……” “你压到我的脚踝了……” “啊啊,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拜托,不要哭了好不好?” “可,可是……” “好吧好吧,如果你不哭,我就原谅你。” 然后我们在看台上坐定,我知道他的名字叫汪洋,因为胖而自卑,因为自卑而懦弱,因为懦弱而总受欺侮,一直以来的应对方式都是默默承受。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所以想自杀?”我嘲讽地问。 “不,不是,他们说,只要我敢从看台上跳下去,以后就不打我了……”他嗫嚅地回答,这个答案真是出人意料。 当然,他们这个年龄的孩子已经懂得自己承担,即便遇到这样的事也不会选择告诉老师和家长,那样只会令自己更孤立无援――那些圆滑的成年人怎么可能真心帮助自己,不过是敷衍一下,而自己则可能遭受更坏的报复。 多么可悲。 从甚么时候起,孩子们就不再相信大人了。 ――也许,就是当他们发现大人们其实并不高明,也是一样幼稚和自私的那一刻起吧。 “我该怎么办?”临分别前汪洋这样问我。 “你会不会帮我?”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满脸俱是渴望,“我知道你在那儿,他们下次再欺负我,你会不会帮我?” “不,不会,”我温和地说,“看,你连这么高的看台都敢跳,为甚么不敢反抗?” 他失望而去。 我静静坐在看台上很久很久,直到诺大的操场了无人迹,直到夜半央,月如霜。 ――晚风那么凉,夜色那么深,灌木那么黑。 独自流浪的小猫咪,今夜的你在哪里? 我要找到你,并且带你回家。 我最终没能做到置身事外。 汪洋再次被欺负时我“刚好经过”,给了那群小鬼一顿恶揍,从那之后,每天黄昏的看台上除了我又多了一个新成员――胖子汪。 这样的外号直白粗鲁又形象,我更顺便简化了一下,直接叫他“胖”,对此汪洋并不介意。他早已习惯了别人的取笑和欺侮。 “喂胖,”我故意恶狠狠地吓唬他,“这里是我的地盘,你想来可以啊,要给保护费!” “哦,哦,嗄?”他迟钝地想了半天,露出一个害怕得想哭的表情。 我立刻投降,“拜托别哭,逗你呐。” “知道啊。” 咦? 我飞快地抬起头,面前一张笑嘻嘻的团子脸。 “周泱泱,你才不是这种人咧!而且你说你不会帮我,可后来不还是……呃,你,你别那么凶霸霸看着我,我,我……呜……” 真是被他打败。 据胖说,他那些同学对我的“连环回旋踢”又恨又怕,背地里都骂我“长腿女巫”。 “那他们后来有没有报复你?”我随口问。 他忽然不作声,答案显而易见。 我叹气,“早知道不帮你,现在换了战场,不还是和以前一样?” “所以,”他用一种十分郑重的口吻说,“你能不能教教我……嗯,就像上次那样……” 我自觉脑门上出现三条黑线,“你的意思是要我教你打架?” “是啊是啊……” “不要。” “周泱泱……” “不、要!” “周,周泱泱……呜……” “唉唉,好吧,不过你得听话……” “是!” “喏,四百米跑道看见没?从今天开始,每天,呃,先三圈吧。” “啊?我最怕跑步……” “那么你到底跑不跑呢?” “跑……” “很好,那就开始吧。” “周泱泱……” “又怎样啦!” “你,那个,可不可以陪我一起跑,只要开始陪我几天就好,因为我一个跑一定不行,每次补考都是体育老师陪我一起才勉强及格……啊啊,你别那么凶……呜……” 天! 大概老天爷惩罚我,派了胖子汪来整我! 胖的眼泪彻底将我击倒。 于是暮色中的红色橡胶跑道上,我气喘如牛,一面恨恨地回头瞪同样跑得东倒西歪的胖,一面心里哀哀惨叫――早知道这样,我就该说先跑一圈,女生中长跑考试也才800米,现在三圈整整1200米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对这样平凡懦弱的胖有那么多的耐心,甚至可说是爱心――难道我不是才决定以冷酷的态度来面对这个于我而言同样冷酷的世界么? 也许,是因为胖从一开始就给予我的全心全意的爱和信任吧。 他是那样轻易地相信了我。 那种简单原始毫无芥蒂的信赖具有强大的冲击力。 令人无法拒绝。 亦无从回避。 正如当初的林小猫,在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的心就不再固若金汤。 她的热忱和赤诚犹如硬钻。 早已将我的世界敲开了一个缺口。 不管我怎么刻意忽视和逃避。 它都一直存在。 并悄然扩张。 在不知不觉中,我的世界其实已经改变。 有甚么东西正在开裂,破碎,直至土崩瓦解。 只是我不肯承认而已。 没有踏足“美狄亚”也差不多有两个多礼拜,然而我渐渐发觉,事情似乎并没有像我原先以为的那样。 尽管妈妈那些残忍的话音犹在耳畔,而我亦采用了惊人相似的冷漠态度对待林小猫,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发生在昨天,所有的痛楚和伤心,还有愤怒和绝决,也都鲜明如烙印,它们见证我的决心,当然也应该封印我的感情――可是,好像并非如此。 我仿佛只是踏入一个机械的形式。 自以为从此以后再也不同,无论人,或事。 ――但是,真的是这样么? 同在一间学校,经常在路上遇见社团的一帮本校团员,大家似乎都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依旧亲切地招呼过来,“嗨,周泱泱,有空来玩啊!” 就连成远洋和柳琊也是,突然一起得了失忆症,看见我照旧高高兴兴摆摆手扯一嗓子然后才嘻嘻哈哈地跑开。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有片刻的怔忡。 ――他们,难道都不介意吗? ――那个时候那个样子的周泱泱,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很讨厌啊! 可是我不愿,也不敢再去社团。 我害怕。 因为知道它的甘美,所以害怕从此沉溺其中。 一旦失去,岂非痛彻心肺? 或者最好还是淡淡地走开? ――可是为甚么,我会觉得眷恋难舍? 当然,也很多次遇到林小猫,我知道她看见我,所以才急急偏过头去与人说话。她真的不再来“烦”我,可我却是多么想要去“惹”她啊。 于是有一天擦肩而过的刹那,我蓦地偏转脸,在她耳边低低说,“嗨,今天的裙子很衬你喔!” 我能感觉到她的错愕、犹豫和故作镇定。 但她终于没有与我说话。 ――没关系,我知道你会原谅我,正如我会原谅你。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放弃我,你说过你会原谅我。 还有杨萧,他是一贯的懒散不经,好像根本不记得那个糟糕的午后,看见我会停下随便闲聊几句,仿佛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社团,大家也还是过去那群一起合作打混的伙伴。 就连小雷大狗,以及荣新月和罗襄北也一样,他们都会对我微笑,眼睛明亮,牙齿洁白。不管是嬉皮笑脸的小雷,还是羞怯羸弱的罗襄北,笑容统统坦荡而纯粹。 这是我之前没有预料到的。 也是在过去没有体会过的。 这样的温情脉脉比恶意对待更教人不安。 我有一丝惶恐。 真的可以么? 我可以做到铁石心肠、无动于衷么? 为甚么大家会对我这么亲切? 谁会无缘无故对别人好呢? 尤其像我这样不讨人喜欢的家伙,根本不值得大家那样做。 要到这个时候,我才察觉自己原来竟然这样自卑。 我所有的骄傲,矜持,自以为是都不过是一层一层沉重的铠甲。 在它们下面那个真正的我,其实毫无自信,脆弱的不堪一击。 所以我选择走开。 并且用叛逆、乖张和任性来武装自己。 ――因为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人们终于懂得如何小心翼翼地和其他人保持距离。以后,就不会再受伤了吧。 ――可是为甚么,这样的结论连我自己都无法信服? 不知道从甚么时候起,我忽然发现自己的体内原来一直积存的怨怼和忿怒竟已悄然淡去――是,我没有弄错,因为它们曾经令我挣扎了这么多、这么多年。 而现在,任由我怎么细细检阅自己的内心,那里面余下最多的也只是深深、深深的寂寞,和失落。 好几次当我在橡胶跑道上跌跌撞撞、挥汗如雨时,许多往事便如飓风一般呼啸而至。 祖父温暖嶙峋的大手。 妈妈落落寡欢的脸容。 爹爹英俊不羁的眉眼。 钟律师担忧怜悯的神情。 林小猫突如其来的亲吻。 杨萧满不在乎的笑脸。 荣新月秀丽隐忍的表情。 小雷轻薄的口舌和大狗忠厚的憨笑。 成远洋和柳琊这对活宝追追打打的情景。 乐家暄黯淡缱绻的目光。 还有,永远与我抬杠作对、词锋和洞察力都犀利精准的教人抓狂的那个“讨厌的”钟诺言…… 甚至许多久已淡忘、无关紧要的人和事,近来都如暴风雪那样在我眼前扬起漫天回旋苍茫的细密碎片。 我渐渐收住脚步,边大口喘息,边撑住腿抬头看向前方,洋红色的跑道在眼前一直伸展出去,白色的分隔线是视线里最分明的概念标识。 在跑步的时候,我甚么都毋须考虑,只要注意调匀呼吸、节奏,认准自己的跑道,一直一直跑下去,只要中途不放弃,不管过程多苦多累,最后一定可以跑到终点。 如果人生也可以这样简单明了,那该多么好…… “周,周泱泱……你怎么不,不跑了……” 胖“呼哧呼哧”从后面赶上来,小心翼翼摸摸我的手肘,然后顺势瘫坐在地上。 “胖,”我故意板起脸孔瞪他,“不、许、偷、懒!” 他咧咧嘴假装要哭。 哼,我可不再吃他这一套,扬手作势要揍,却被一只软软肥肥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尾指。 “一下就好,就一分钟,啊不,50秒……” 胖的脸蛋胀得通红,眼睛黑白分明,用手指胡乱揩汗的样子非常像小猫洗脸时的动作。 我心软,索性自己也坐倒在地,舒舒服服靠住胖厚实的肩背,缓缓阖起了双眼。 “一分钟喔!不许再找借口停下来……” 虽然特地用一种近似威胁的语气这样说着,我的嘴角却悄悄向上弯起,一阵倦意袭来,竟就此盹着。 我做了一个短暂而奇怪的梦。 在梦里我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那个十岁的小小周泱泱,不知道是为了甚么而那么不高兴,轩起的眉尖,黑沉沉的眼瞳看不出是害怕还是愤怒,嘴角抿进,下巴抬起,背脊挺直,仿佛全身弓起即将探爪抓人的小猫。 “嘿……”我试图唤起“那个自己”的注意,但也许是对方太过专注某事又或者人在梦中其实并不能真正出声,十岁的周泱泱始终没有作出回应。 ――在做甚么呢? 我这么思忖着。 忽然,意识中有另一个少年的声音轻轻响起,“……泱泱,和小猫一起玩好不好?” ――这难道不是做梦么? 清秀挺拔的少年钟诺言不知道自何处突然闪现,怀里是钟家过去养过的一只名叫“懒懒”的三花青狸猫,在他修长的手指温柔的抚弄下发出满意的呼噜声。 ――啊,这个场景…… 小小周泱泱终于微微转了转眼珠,迟疑着接过猫揽在臂弯,同时笨拙地试图抚摸猫的背毛。 “哎,小心别揪到懒懒的颈皮,它会生气……” 然而来不及了,懒懒已然迅速反击,带着肉垫的掌心飞快地在“我”脸颊上拍了一记,幸亏这原本就是只性情温驯的猫,所以并没有伸出利爪。 ――是的,我想起来了,原来是那一天。 在少年钟诺言未及阻止的情况下,十岁的“我”已然暴怒,大力将猫摔出去。 当然,懒懒身手敏捷,只是发出一声短促尖利的叫声,在空中的时候就已经灵活地调整姿势轻快落地,但因为受惊而不肯听从小主人的召唤,“嗖”一下钻入院中葱郁的花树丛,瞬息即失去了影踪。 “啊!”少年惊呼一声,下意识地跨出一大步,却又硬生生刹住脚步。 “我”只是冷淡中带了一丝好奇地看住他,不发一言。 “唉,泱泱你怎么又不高兴?” 比我大四岁的钟诺言站在我和院落中间,在出去找懒懒和留下陪伴我之间吁衡片刻,终于决定遵守先前答应大人们的会一直“守护泱泱”的承诺。 “可是下次不可以这样对懒懒哦,”他站在我面前,微微俯下身,表情认真,“看,那个院子有那么多花树草木,对小猫来说大的就好像一整片森林那样,如果就这样让它们独个儿在里面乱走,一定会迷路……” 骗人! 我记得当时的自己在心里这样大声地说。 你们都骗我! 爹爹也是,妈妈也是,说爱我都是骗人的!否则为甚么要分开?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样做我会难过么? 还有爷爷也是,钟伯伯也是!说甚么爹爹妈妈出去给泱泱买新衣服新玩具,才怪!我知道他们是去离婚!我也知道等他们离婚以后就都不要我了! “我”生气地伸手去推钟诺言,却怎么也推不开他。 彼时的少年已经十分高大苗挺,长长的手臂温柔而有力地圈住我的身体,我嗅到他身上干干净净的药皂清香,还听到一下一下咚然稳定的心跳声,眼圈渐渐酸胀,喉头干涩的要不断吞咽口水,可是到底也还是没有哭。 ――那天以后,我同时失去了爹爹和妈妈。 如果不是胖将我摇醒,我不知道这个梦会不会一直延续下去。睁开眼睛的一瞬,我还在想,啊对,好像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那个讨厌鬼了呢…… 胖担心地问,“你怎么了?想到甚么难过的事了吗?是在哭么?” 我疲倦地揉揉眼睛,并没有眼泪,鼻端倒是确实很酸,“不不,没有。喂,我们歇了多久了?有没有十分钟?” “没,没有,才一分,呃好吧,三分钟而已……我不是偷懒啊,只是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呵,才三分钟而已。 可是感觉怎么会那么累呢? 就好像,回转身去将已经过去的人生路复又走了一遍。 那天胖走后,我也没有立即离开操场,沿着灌木丛来来回回好几圈,依旧没有看见当初曾经与我一起嬉戏的流浪猫。 是迷路了吗? 夜幕下的灌木丛看起来愈发幽深。 我的脑中忽然掠过一道闪电,一个模糊的念头隐约可辩。 是这样么? 原来只是一个小小的院落,或是一片窄窄的灌木,猫咪却将之误认为森林。 会不会,一直以来的我也是这样,自以为看到了完整的世界,其实只挣扎困顿于狭隘视野。 不不,怎么会?! 如果,如果真的是这样,也就意味着推翻我从过去到现在一直以来的全部结论和观点。 这太可怕了。 ――不是么? ――还有甚么比全盘否定自己更可怕?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原来都只是个误会。 那些迷惘,那些忧伤,那些难堪,还有那许多许多的愤怒,都算甚么! 一个大、大、大笑话吗? 我不敢再想下去,抄起背囊离开操场,出了校门也忘记截车,就这么一路狂奔着往前跑。 一路上也不知道撞到了几个人,又或者闯了几个红灯。 这么一直跑着,直到喉头发甜眼前发黑,直到瞧见了熟悉的弄堂口,才精疲力竭一步一步拖着脚跟慢慢走进去。 院门口的顶灯却已点亮,昏黯的光线下,我看见一个并不陌生的身形。 “嗨。”他也看见了我。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没动。 夜色中,钟诺言的脸孔既清晰又模糊,既接近又遥远。 我的眼前又闪过少年钟诺言镇定自若的面容。 那么我自己呢? 现在的我和当初的我,除了岁月带来的变化,又有何不同? 昨日之日不可留。 今日之日多烦忧。 昨天和今天,究竟有甚么不同。 我是谁? 又身在何方? 通往救赎之路 改变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发生,而我总是不察,待回头,已是百年身。 黯黄灯光下,钟诺言自墙上缓缓起身,踏前一步,然后略略偏转了脸孔,安静地看过来。 而我此刻心头千回百转,待要说话,张了张口竟是无法出声。 半晌,他忽然低低笑了,笑声讥诮。 “周大小姐,几天不见,你倒真是自得其乐――没人约束念叨的日子过得很开心吧,嗯?” 换作平日,我一早反唇相讥,可是今夜,今夜不同。 不是所有流浪的猫咪都心甘情愿流离失所在这片森莽丛林,被遗弃的痛与悲伤即便最狂野的放纵也是盖不住、躲不过。 我只能默默注视面前的男子,他年轻的脸庞和笔直的身形,在我眼里既熟悉也陌生。 “好吧,随你高兴,”他摆摆手,“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我爹希望你有空能去见见他,怕找不到周大小姐,才非要我跑这一趟,怎么样?你去不去?” 不等我回答,他又沉吟着开口,“泱泱,如果你只想去气气他,那不去也罢――他最近身体不太好。” “好,我过一阵子就去。” 对于我的爽快答应,他显然有些意外,顿了顿才点点头,然后举步要走。 “哎……”我不由低呼一声,抬起了手。 “甚么?”他收住脚。 我却又不知道该说些甚么才好。 “怎么,反悔了?不想去了对不对?”他轻轻的笑,笑声冷淡,表情嘲讽。 “不,不是。” “哦?” “没事,你走吧。” “好,那么再见。” 看着他走出去数米,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叫住了他,“钟诺言!” 我想问问他,后来那只名叫“懒懒”的猫怎么样了?无论我怎么搜索记忆库,也想不起来那日之后少年钟诺言是否寻回了惊走的小猫。 可是钟诺言仿佛误会了。 他怔一怔,随即扬起眉笑了。这不是我熟悉的钟诺言,那是我在他脸上从未见过的凉薄笑颜。 “呵,”他垂首而笑,大半面容隐于黑暗中,唯有浓密眉睫下笔挺的鼻管看得分明,薄薄阴影里,一边嘴角微微上扬,洁白牙釉隐约闪光,“怎么,还想继续玩下去?” 他一步一步趋近过来,我渐渐看清他眼里的轻慢与不屑。 “周泱泱,”他伸出一指轻轻拈起我的下颌,“今晚,你想做甚么?接吻?还是……” 我错愕且震惊。 随即怒不可遏。 钟诺言的脸孔已然俯下,话音渐低,鼻息咻咻温热渐近。 我想也不想,伸出手臂格开颌下那只手,同时送上一记直拳。 一声轻微钝响,墙面上原本渐趋接近胶着的两具影子迅速分开。 我要努力控制着自己,才不至于愤怒地挥出下一拳,整条胳膊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战栗。 挨了一拳的钟诺言并未发作,只是伸手揉一揉下颌似笑非笑看看我,然后抿抿嘴唇,道了声“晚安”,居然就这么一昂头扬长而去。 他的背影秀挺,雪白衬衫即便在夜色中也洁净耀目,如一柄泛起凛冽银霜、锵然出鞘的锋锐宝剑,迫得人心神俱寒。 这个人是谁? 他真是我所认识的钟诺言么? 待气息略平,情绪略定,我已然不复恼怒,只余自嘲。 人必自辱而人辱之。 怪不得钟诺言,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而已。 祖父去世这么久,我第一次推开他的居室门,轻轻转动铜把手,沉重的桃心木门悄然滑开,无需开灯,藉由微弱的光线依稀可辩屋内的情形,一切保持原样,和祖父在世的时候一般光景,仿佛喊一声祖父就会从哪个角落笑吟吟走出来似。 我缓缓走到窗下那张紫檀木的大书桌前,这是过去祖父最常待的地方,高背软椅的扶手早已摩娑至发亮,原本深蓝色的丝绒椅套也都洗得倒了绒泛了白,桌案上一列笔架笔洗墨盒和纸镇,右手前方一叠用剩的熟宣,一套字帖和几本商务年鉴一起码得整整齐齐置于案头。 噫,统统老样子,时间对这间屋子失去作用,一切都凝固在祖父走时那一刻。 大概只有死亡才是永恒的吧。 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无论身与心,都被时光雕刻成了另外一番模样。 整夜我都在屋内徘徊,原来,所有的记忆和细节都在原处,从来也不曾忘怀。 在这间屋子里,我学会认字,知道楷书和隶书的分别,晓得了孙猴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看完了西游记继续看红楼梦,就着画册记住了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安格尔凡高塞尚莫奈雷诺阿波蒂切里罗塞蒂莫蒂格里安尼米罗毕加索马蒂斯这些名字。 现在回想起来,这间屋子留给我的那些关于爱和关怀的温暖记忆大多都在十岁之前,那个时候的小小周泱泱何其乖巧懂事,可即便这样也没能留住一双父母,幸亏有祖父百般怜爱疼惜,手把手教我识得一字一画一草一木,耐心听取小女孩的絮絮碎语,态度丝毫不敷衍,眼光中流露的珍视与宝贝令小小孩童安心舒泰。 祖父是我记忆中最为温情柔软的一部分。 直到此时此刻,看着这间屋子里的一家一当,回忆起当年的一点一滴,我才发觉,其实我的童年也不是不快乐的。 想想也真是奇怪,家里明明有书房,可不知为甚么大家都不喜欢在书房里看书,渐渐成了阿姨熨衣服的地方,冬天则用来做盆花的阳光暖房。 母亲在家的时候很少走出卧房门,或者就干脆一早外出午夜才归,大多数时间我都是和祖父在一起,天气好的时候就待在院子里伺弄花草,阴雨天就窝在祖父房里消磨时间,一老一小其乐融融,现在想起来也就是所谓的相濡以沫。 当时我并不觉得稀奇,父母离异后性情大变亦不屑这般静好岁月,一门心思当一名叛逆少女,整日除了惹事就是生非,沉浸在自怜自艾的愤怒情绪中,只看得见自己的伤心,却不曾留意到祖父的伤怀,不曾留意到祖父的半肩佝偻和一夜白头。 现在我知道错了,可是已经太迟了。 推开通往露台的落地玻璃门,我一眼看见那张熟悉的老式藤制躺椅,已经颇有年头,原先浅色的藤条被人汗渍浸透,逐渐染成深褐色,泛着酽酽的油光,仿佛有了自己的灵魂,只需你静心侧耳就能听到幽幽叹息般。 还有跟前一方小小配套脚凳,当年我就坐在这里伏在祖父腿上听他讲那孙猴子伺奉唐三藏前往西天取经一路降妖伏魔的神怪故事。 东西都是原来的东西,陆家阿姆大约隔天就会来擦拭打点一番,所以并无几多尘埃,静静横陈于清朗月色下,随时可供主人坐卧休憩。 我忽然觉得双膝酸软,猛一抬头瞥到东方微曦的天色才惊觉自己竟已踯躅一夜,不由上前坐在脚凳上,就势放低身形在躺椅一侧的扶手伏倒。 真的,到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我缓缓阖起双目,恍惚间好像有人轻轻抚弄我的发鬓,手势慈爱,充满耐心。 呵,爷爷。 我低唤出声。 爷爷,我至为思念你。 再看见林小猫,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凄怆的温柔,看看这个女孩子,那样倔犟迷茫的眼神,任她故作自然也是藏不住的,何必呢,这般扰攘最终不过是为难了自己。 我忍不住跑过去拍拍她的肩背,触手之处是瘦瘦的胛骨。 “嗨,新开了一间甜品店,手势不错,下午一起去尝尝?”语气轻快熟捻,好像甚么都没发生过。 她面色阴晴不定,定睛瞧了我半晌,我不肯避开,只是笑嘻嘻看回去。 “不,下午社团有事……” 这也难怪,我之前那样对她。 “不要紧,你忙先。”我笑着走开,转身的一刹那,感觉到她犹疑怔忡的目光依稀停留在我脑后。 唉,其实岂止做夫妻要讲缘分,交朋友也是呢。我与林小猫会不会也是前生造下的甚么业障,如此阴晴反覆,却偏偏就是要凑到一处去,以前是她来就我,现在该换作我去趁她,亏得只是做朋友不是谈恋爱,真教人额手称庆,阿弥陀佛。 下午我双手捧了两只巨大的外卖盒子摸进“美狄亚”的门时几乎没累得吐出舌头喘大气,里面果然热闹非凡,本校的一干团员几乎都在,看见我大家先愣一下,然后几个男孩子欢呼一声跳上前接过盒子开始派分甜点。 林小猫呆呆看住我,说不出话来。 我抹去鼻尖一滴汗,咧开嘴笑,“嘿,外卖服务!” 成远洋笑眯眯把脸伸过来,“周泱泱回来了,咱们的苦日子可算到头了,小猫,以后可别再拿咱哥们当出气篓子,对吧小柳儿哥?” 老好柳琊这次也学机灵了,赶紧对着林小猫比个搬梯子的动作,“老大,您就下了吧~” “你们这些人!”林小猫已经恢复镇定,挑起一条秀眉两手叉腰,大家却都笑起来,室内的气氛这才真正放松下来。 我心里明白,其实她并不曾原谅我,可是不要紧,我会很有耐心。 说笑间,门口传来小雷的声音,“唷,都来啦,嗨嗨,这不是泱泱妹妹么!” 一转脸,杨萧他们几个正进来,大家心照不宣挂起一个会意的微笑,我注意到他们身后另外带了几个生面孔。 ――咦,今天社团开大会么?有甚么大事要发生?是要排新剧还是…… 不等我开口问,那边林小猫已经站起身,一面示意成远洋将一叠纸分派下去,一面语意扼要开始讲话。 我定神细听,原来事关社团负责人换届,原先主持社团事务的一批人下学期即大四,面临毕业,因此要将主要精力用于实习和求职,按照以往惯例以民主推举的方式选出下任主持人,杨萧他们亦是如此,特地带了有兴趣参与社团活动的师弟妹来做“技术支持”。 啊,她竟舍得! 我看着林小猫,她脸容平静,丝毫没有不舍之意,语声平淡,好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她怎么能够这么平静! 社团之所以有今天,大家都明白林小猫居功至伟――她大一加入这间社团,那是还不叫“美狄亚”,没有像样的道具设备,没有规范的运作团队,排演一出独幕短剧要到处找空教室……可以说是林小猫一手创建打点出今日轰动校内外的“美狄亚”! 如今,她说走便要走,竟无一丝眷念。 柳琊似乎知道我在想甚么,碰碰我的手,嘴边打开一个颇具安慰意味的微笑。 “……请大家在下个礼拜内把表格填好,放假前交给成远洋。当然,正式交接会在学期末,并且此后社团活动如有需要,我们也会作为后援参与,所以呵呵……” 我忽然有种卒不忍听的感觉,何必,难过就难过,不舍便不舍,何必装作若无其事。 我悄悄起身溜出了屋子,到了院子里才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院子里另外有人,荣新月一人向隅正压低了声线讲电话,满墙如繁星盛开的小朵蔷薇衬着一个雪白秀挺的背影,说不出的美丽与骄傲。 我无意偷听别人的对话,正要躲开,那边的话声陡然提高,“……妈妈,我们只能这样吗?我受不了了,你呢?不,我不想回去!”然后是“啪”的一声,很显然,通话中止了。 还来不及走开或招呼,荣新月已经蓦地回转身来,两人打个照面,我只得笑笑摊摊手,同时吃惊于她青里泛红的绝决脸色。 也许她想要独处片刻吧。我思忖着举步要走,荣新月却开了口,“有没有空?出去走走?” 我微觉纳罕,只因我俩交情市属寻常,遇见了闲谈几句不过天气社团剧目演出一二三,她是在对我发出邀请?然而我掉头看看身周,没错,她确是对我说话。 “要不要和他们说一声……”我冲室内抬一抬下巴。 “不,不必。”她语气淡淡,似已恢复平静,然而额角微微杠起的青筋和袖底握紧的双拳都出卖她此刻孰不安宁的内心。 “唔。”我比了个“OK”的手势。 她盯住我端详片刻,点点头,“走吧。” 经过敞开的屋门时,我下意识往里看去,恰好林小猫也正向这边看来,她迅速垂下眼睫避开了我的目光。 这一走便是两个钟点,一早出了学校,也无目的,不过是沿着马路人流一路走去,遇见绿灯直行,遇见红灯右拐,穿过繁华街市,明明已经走至僻静里弄,打个弯竟又重新置身闹市街口。 在看见那座礼拜堂前,我与荣新月始终保持缄默,我置后她约半步的距离,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韵律节奏一路行走。 既然不说话也就不必挖空心思找话题,天气和煦,权当散步,吹风的同时顺便梳理胸口一直以来都颇为纷乱的心绪,这般各怀心思也就不觉得累,反倒有点耳目清明的惬意尽在不言中。 荣新月忽然站定了“咦”一声,我顺势看去,看见丰茂枝叶深处探出的一角十字架。 “大概是礼拜堂――这一带原是英法旧租界……”我解释。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面走了过去。 那是一间很小的礼拜堂,大块灰色岩石的墙基和已呈铁锈色的红砖上爬满绿色蔓藤植物,斜铺的屋顶和屋顶上方支起的十字架被门口两株高大的法国梧桐档去大半,整座建筑都被掩映在浓密的树荫下,愈发透出老朽和破落的腐败气息。 我看一看虚掩着的大门再看一看身边的女孩,她也在打量这座建筑,看起来应该没有进去的意思,于是我在门前台阶的一头坐下来,伸直两条腿方才觉得有点倦了。 由得荣新月来回走动,时时伸手摸摸墙缝砖线,这样老旧的地方也不晓得哪里吸引到她。 我抬起脸眯着眼看枝叶尽头的一方蓝天,已近黄昏了,居然还能看到这样干净明亮的蓝,可见夏天将至了。 手指上酥酥痒痒,原来是一只迷途的蚂蚁,我轻轻拨正它的方向,目送这小小蝼蚁重回地面一直爬进一条砖石缝隙去。 “你为甚么回来?”我一转脸,荣新月表情甚是奇特,她问我,“周泱泱,是甚么令你改变?”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十分奇突,可是不知为甚么,我居然明白她要问甚么。 我原本可以瞎扯两句随意应对,但是启齿的刹那我改变主意,“是,因为我失去祖父与父亲,又和母亲关系决裂,左思右想之下,便决意不再与世界为敌。” “啊!”她十分震惊。 看,一个再复杂的故事也可以三言两语交待清楚,人生不过如此,无论怎样千回百转,最终不过一把尘与土。 祖父去了,周家祺也死了,谢安容女士自由了,周泱泱还能怎么办? 我笑起来。 因为惦记胖,我与荣新月分手后先回了趟学校,结果没看见胖,倒是被经过的陈教授叫住。 “周同学,好久不见。”他微笑着说。 我想起来今天下午似乎是他的课,近来逃课逃得不象话,是有一阵子没见着他了。 当然我并不怕他,故此只吐吐舌头扮个鬼脸。 “唉,你这孩子,”他也笑,话音并无责备之意,“下节课记得来上,要勾提纲准备考试。” “是。”我假装恭敬,摆摆手才要走却又被叫住。 “还有周同学,”他踌躇了一下,“下个月我要开新课,关于大师作品鉴赏,你可有空……” 对,是有这么回事,我一早答应帮忙,自然不好食言,于是点头应承,陈教授一副“得蒙襄助”的殷殷姿态令我有些不好意思,愈发推不掉。 看着陈教授笑呵呵亲切从容的长者风范,我忽然想起适才荣新月说过的话。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倒是死了的好――一了百了,前世今生的孽障统统得到救赎,也就省心了。”语声幽幽,黑沉沉的眼瞳里似有无限哀愁。 “陈教授,”我忍不住问,“要怎样才可获得救赎?”想一想又加一句,“人生这样漫长,真正去日苦多。” “嗯,”他先愣一愣,然后笑起来,用一种玩笑的口吻反问,“救赎?那要看是灵魂还是肉身,周同学,你是指?” 我也笑,并迅速作出回击,“两者皆是,教授,我是真小人,做人喜真诚,灵肉合一,苦乐自然同担共享。” “哈哈哈,”他大笑,“你们这一代小孩真是厉害,在你们面前我们这些老家伙只得统统沦为虚伪的代名词,不服老都不行。” 然后他端正了容颜,略略思考了片刻,才温和地说,“这个命题对你们这样年纪的孩子来说太严肃也太沉重了,我只能提出我的建议,那就是――好好享受你生命中的每个阶段,每一天每一秒都独一无二,享有你拥有的,莫要给自己留遗憾……”他突然收声,然后自嘲地笑,“唷,老了,开口就是说教,让周同学笑话了。” 我并不这么认为,话说得的确老套,可是现在听起来又别有一番滋味。 可不是? 在我短暂的生命旅程中已经留下了无数的遗憾,或许我应该好好审视检讨自己,毕竟,路还那样长。 以沉默,以眼泪 时间之树枯萎的时候,你我是否还记得彼此。 长假前的最后一节课是陈教授的考前辅导答疑,大教室里难得的人头周正,平时逃课的老油条们都来了,不外是知道陈老头心肠软好说话,考试从来不为难学生,平时缺课不要紧,只要记得来勾提纲多半都能过。 老油条?!啧啧,真是个滑稽又讽刺的形容词――可不是老皮老脸,热油锅里千滚万滚都不怕,跷课迟到糊弄学分算老几,师长责备统统不觉痛痒,嘻嘻哈哈一番照旧胡天胡地。 噫,这样算起来,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作为本校的话题人物,没有一点铜皮铁骨的好心态简直混不下去。老油条?老油条又算甚么! 和平日上课前两排位子基本空缺的情况不同,答疑课上大家一般都选尽量靠前近讲台的位子,所以大教室前半段大片人头,周边人丁稀少,我反正也懒得凑热闹,便挑了个靠窗的座位乐得清爽自在。 重新回到“美狄亚”,表面上看仿佛一切和美――周泱泱良心发现转了性,变得随和亲善,和大家友爱相处,终于成就一团和气。 可是,真的是这样么? 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不,不是的。 有一些东西,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我明白,林小猫也明白。 我一直试着能够与林小猫真正握手言和把酒言欢――回想起过去,我们相处的大多数时光中,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林小猫在主动对我示好,而我,尽管早在那次手覆火烛之后就已视她为知己,可是说到底,因为怯懦和自私,始终不肯如她对我那样坦率地待她,反而忽冷忽热并时时将她推开,也难怪她不能释怀――所以这一次,也该我好好迁就,实在是我亏欠她。 ――要不等下去问问大家晚上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一群人热闹一点,到时候找机会逗她开心也不会太尴尬…… 正在胡思乱想,那头爆出的一阵哄笑嘘声将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这么老套,教授,这样很没劲哎!” “……是啊是啊,甚么大师不大师鉴赏不鉴赏的,翻翻讲义就好,一点新意都没有……” “……” 原来是在谈论即将要开的新课,几个好事分子掇撮大家齐声抱怨课程无聊,陈教授一如既往好脾气地喏喏点头,同时摆出为难的表情并徒劳无益做着安抚的动作,最后他叹口气一副很伤脑筋的神情说,“咳咳,好吧好吧,要不这样,到时候课程内容不要定那么死,灵活一些,同学们可以选择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以主题沙龙的方式来进行……” “BINGO!”有人嬉皮笑脸地得寸进尺,“教授,可不可以选择课外教学呀……” 陈教授笑,“嘿!要不要每堂课都办成那个甚么来着,噢,锐舞派对?” “帅喔!”大家都开始起哄。 “不过这样一来,你们等于增加了我的备课工作量哟,所以呢,”他略显狡黠地笑了笑,“有没有志愿者来帮我这个老头子搜集整理资料――这个要求应该不算过分哦。” 底下一片“嗡嗡”交谈声,夹杂着吃吃的笑声,并没有人肯主动举手揽下这样乏味细碎的活计。 陈教授笑着扬起一边眉,目光自左往右在所有面孔上缓缓睃巡,最后落在我的身上。 “那么周泱泱同学,你愿意充当这门课的课代表么?”他轻轻地说。 我正懒洋洋撑着下巴作壁上观,蓦地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愣一下,然后才下意识地坐直身“嗯”了一声。 在一阵低低窃语声中,陈教授冲着我点点头,露出一个几乎是慈祥的笑容。 走进“美狄亚”,本校的一干团员正在热烈讨论着甚么,我四处看了看,林小猫不在。 “喂,”我问成远洋,“叫我来干嘛?小猫呢?” 他挠挠头刚要说话,眼睛却看向门口,脸上出现一个兴奋的表情,“哎,说曹操曹操就到喽!”一面手舞足蹈自我身边走过去,“小猫小猫,怎么样,定下来没?” 我一掉头,只见林小猫正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跟着柳琊,面对众人期待的目光,柳琊慢吞吞伸出手,然后扮个鬼脸比出“V”字手势。 “耶!”大家欢呼起来。 林小猫笑了笑,扬一扬手上的文件夹提高声线,“这次还是和以前一样,社团负责一部分经费,大家再各自分摊一部分,采取自由报名的方式,要参加的就找远洋或柳琊登记,具体细则也可以问他们……” 我一头雾水,问过其他团员才知道原来事关五一长假的社团活动。 早就听说过社团的这个惯例――每年五一长假都会组织类似春游的团队远足,前两年已经去爬过山和下过海,大家一直都在猜测今年又会有怎样的安排,如今显然尘埃已定。 会去哪里呢?我这边正在思忖,那边围着成远洋看活动细则和报名的人中传出非议的声音。 “甚么嘛,去甚么农庄啊,也太无聊了吧……害我之前还那么期待……” “就是,原以为可以好好玩一次,结果去甚么农庄,难道要把大好春光浪费在学习务农上吗……” 农庄?哈,多么新鲜有趣的名词。林小猫到底在想甚么呢?我忍不住瞧瞧她,后者站在人群之外,神情冷静。 “哎,难得有机会可以去农庄看看也不错啊,而且这个农庄和一般的农场不一样哦,很好玩的……”柳琊试图令大家安静下来,可是收效甚微。 “小猫,你搞不定就早说啊,干嘛自作主张弄甚么农庄,现在就算我去找关系安排旅游路线也来不及了,五一长假哎,票务很紧张酒店都爆棚哎……” 我看见林小猫渐渐抿紧了嘴唇,却还是努力维系那一丝笑容。 “让我看看,”我趋上前去,一把扯过成远洋手上的纸张翻了翻,“格、林、农、庄,听起来满别致的啊……噫,这个位置我好像也听说过,风景很棒,对了远洋,那边是不是有个溪涧漂流甚么的,正好可以去玩玩……再说了,之前也是你们说不知道去哪里,所以才全权交给小猫拿主意,怎样,翻脸不认帐啊!拜托,简单一点――去,还是不去,反正自由报名,看着办就好,不出力就不要乱挑剔!” 说罢,我取过一支笔在登记表上签下龙飞凤舞“周泱泱”三个字,然后拍拍手离开了屋子。 等我再外面溜达了一圈再回来时,原先热闹的屋子已经只剩下林小猫、成远洋和柳琊三个人,摊在桌面上的报名等级表上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名字,参加本次社团活动的人连一小半都没有。 我有些后悔,才说要好好改掉自己的坏脾气,刚才却还是发飙让林小猫难做了。 看见我进来,两个男生飞快交换个眼色,一齐起身笑嘻嘻念了个“闪”字就开溜了。 现在,屋子里只余我和林小猫,这还是我重返社团后与她的第一次独处。 而我们却只能保持这令人难堪的沉默。 “小猫,”我试图开口说点儿甚么,以打破目前这种近似胶着的尴尬气场。 “嘘,”她伸出一支手指按在唇前,目光凌越我的肩头投向窗外,“你听,那会是甚么?黄鹂,还是百灵?” 我侧耳细听了半晌,果然,在风掠过树梢发出的“沙沙”声之外,偶尔会想起一声半声婉转的鸟啼,短促而清脆。 我调转目光看向林小猫,她一脸专注的表情,一侧眉峰微微扬起,眼神并不聚焦,嘴边挂起一个温柔怔忡的微笑,仿佛已然沉浸在某种不为人所知的美好境界。 暮春的下午,外面明亮的光线穿过累累花树在室内泛起反光映射在少女秀丽沉静的脸庞上,整个画面纯美得近似圣洁。 该一刹那,我有片刻的恍惚,心口忽然变得柔软起来。 我们这样相对无语静坐了许久,最后还是林小猫打破了沉默。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她低低地说,“那时候,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嘿林小猫,要和这么帅的女生做朋友,你也要很帅才行哟……” 我想起我们相识的那个场景,忍不住微笑起来,“是,你的出场还真是不同寻常,把两位系主任大人都惊动了呢……” “哈,可不是!你啊甚么借口不好找,偏偏说自己是同性恋,我可是牺牲名节给你解围耶,还笑!”然后她自己忍不住也笑起来。 我走过去执起她的手,柔软、修长、完美无暇的钢琴家的手,掌心的肌理白皙细致,看不出任何异样,可是我知道,其中有一只曾经覆灭灼热的火烛――同时为我充满憎恶和愤怒的心注入了一丝温暖与慰藉。 我在她的掌心响亮地亲了一下,笑嘻嘻地说,“不生气了,嗯?” 她盯住我很久,才伸手扯一扯我的发稍,“快一年了呢,泱泱,你头发都长长了,那时候才这么短,一缕一缕飞飞的,人又瘦又高,真像一个小男生……” “呵,”我皱皱鼻子,作恍然大悟状,“原来你才是蕾丝边,怎么样,当时被我煞到了对不对?” 她佯装生气,“去你的!” 然后我们都安静下来,又一齐笑出声,几乎笑弯了腰,许久都停不下来。 “唉唉,周泱泱,老子该拿你怎么办呢。”林小猫这样说,是我所熟悉的既无奈又调侃的林式语气。 我眨眨眼,“喂,陪我去剪头发好不好?” 她跳起身,“为甚么不!” 第二天一早在说好的集合点碰头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周泱泱又回到当初初见时的旧模样――一身皱巴巴的粗布衣裤,挑染了张扬的金褐色短发,一脸满不在乎的痞痞笑意。 除了林小猫,大家一时都有些发呆,半晌才哗然笑开。 “咦,风向转了喔!我宣布,社团天气从今天,噢不,应该从昨天下午起,阴转多云,不日即可转晴……”大嘴巴成远洋马上开始乱哈啦,柳琊自然一搭一档配合默契。 我和林小猫相视一笑,转脸间,我瞥见杨萧似笑非笑的脸孔,看看我又看看林小猫,眼底俱是了解与戏谑。 在伙伴们的嬉闹玩笑声中,我们乘坐的旅游巴士缓缓启动。 车子缓缓驶离市区,窗外渐渐看不见灰色高耸的现代化建筑物,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绿意和遍地阳光。 太好了,终于都过去了。 我这样想着,微笑着阖起了双眼。 虽说这是一次社团名义的团队远足,可实际参加的本校团员不过我和林小猫还有成、柳二人,之前报名的那几个最终还是托词缺席了。 而戏剧学院那边则来了杨萧、小雷、荣新月以及罗襄北,对此我倒不觉有异,反而林小猫在看见荣新月的霎那脸上闪过一次惊讶,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往年的远足荣新月都没有参加――或者说她平时根本就很少参加社团排练以外的聚众活动,其间原因不得而知。至于罗襄北,当然荣新月在哪里他就会出现在哪里。 直到临上车出发前,我才知道原来这次我们要去的“格林农庄”是通过杨萧联络到的。该农庄庄主是杨萧父亲的知交好友,本市农科院前任副院长,一位风趣的老科学家,在生物技术和生态环境的研究领域颇具声名,退休后不愿意投奔移民美加的儿女,跑去邻省某著名风景区的依山傍水处承包下一片荒芜果林,花了三年时间将之改造成现在的农庄。 “怎么,小猫你没告诉他们那不是一般的农庄?”杨萧有点纳闷地搓鼻子,然后咧开嘴笑了,“算了,不去那是他们的损失,咱们也不是成心偷着乐不是?” 小雷有点怏怏不乐地嘟囔,“杨哥儿你看,早知道就让小美她们几个一起来了多好……”他苦着脸看看荣新月,看看林小猫,又看看我,仿佛在说“可都不是好惹的主儿”。 一边的成远洋和柳琊互相递个眼色,忽然挺起胸膛一个“哼”一声,一个“哈”一嗓,分别从左右架起小雷就往车门口去,嘴里念念有词,“呔,你这小贼既来之则安之,还罗唣甚么,随俺走也!”惹得大家轰然大笑。 旅游巴士的终点站并非我们的目的地,途中杨萧和对方通过电话确定了人数和到达的大致时间,果然,等我们下车的时候,看见路边早已停了一辆标有农庄字样的小型敞篷货运车。 倚车而立的司机是个大块头,穿了灰色卡其制服,鸭舌帽下面一副大墨镜,钢针似的大胡子几乎盖住了全脸。 杨萧笑着抬抬下巴,我们跟着他走过去。 然而接下来的情景出人意料――刚一照面还不等招呼,大块头司机已然站直身,对着杨萧当胸便是一拳,“嘭”一声闷响,杨萧佝偻了身躯,随即被对方一记背摔直接丢进了后车斗。 大家一时惊住,竟没人出声。 “站着干嘛,上车!”司机喝道,气势不是不像车匪路霸的。 我看看身周发呆的伙伴,心头火起,“喂你,嗓门大了不起啊!” 司机上下打量我,然后冲我伸出拳头比了比,“嘿嘿,小娃娃,见过这么大的拳头没?对待长辈这么没礼貌,小心老子一巴掌拍扁你!” 我冷笑,“讲礼貌喔?这就是啊――礼、尚、往、来――老头儿,你了不了?” 说罢,我举步上前,想要看看倒在后车斗里半晌没动的杨萧怎么回事。 那司机被我抢白完后愣了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面伸手拍拍车身,“你小子还不起来!再装蒜你女朋友要和老头子打起来啦……” 噫? 听出苗头,我收住脚。 却见后车斗里,杨萧慢吞吞爬起身,苦着脸呻吟着叫出一声,“夏伯伯……” 这个粗鲁的司机居然就是“格林农庄”的主人,夏畇先教授。 一路颠簸,直到车子停下,杨萧还在呲牙咧嘴地捂着胸口。 “真是!多年不见,夏伯伯出手还这么彪悍。”他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 “嘿!”夏教授一面拍上车门一面瞪眼,“你还敢说!你有多久没来看看你夏伯伯夏伯母啦,亏得小时候老子一手一脚教你打架带你玩!” 杨萧偷偷吐舌头,不敢再吭声。 “不过呢,算你小子有眼光,找的女朋友很不赖嘛,”夏教授笑眯眯看着我,“小娃娃你叫甚么?有胆色,有派头!” 我瞪他一眼,“老头,不是说过了嘛,我不是他女朋友!另外我叫周泱泱,不是甚么小娃娃!” 他不以为意,依旧笑呵呵,“好好,都好,总之呢,我这个世侄人虽然花一点,心肠其实很不赖,喏,还不就是像他老子,多情却不滥情,哈哈哈……” 这老头!简直没法沟通。 眼角的余光中,林小猫和荣新月的脸色都有些不愉,我忍不住叹口气。 尽管从开始组织时就小有不顺,这次团队活动终于还是拉开了序幕。 当我们到达“格林农庄”,才一下车就被周围青翠秀丽的风光慑住。 真没想到,就在距离自己身处的水泥都市不过四小时余车程的地方,竟还保留了这样一块未经都市建设污染、也没有被游客足迹过度践踏的近似原生态的自留地――大片的丘陵地覆盖着农茂的绿色植被,山嶂叠翠,溪涧迤逦,小小农庄就在依山傍水处,花树扶苏,草木森莽,掩映着其间一排排白色暖房和有着通透落地大窗的砖瓦房。 “帅!”杨萧赞美道,“夏伯伯,这里和以前伯母画的草样图几乎一模一样。” 夏教授得意地笑,“当初我要承包这片烂果园的时候你老子还直叹气,怎么样,你夏伯伯我可不是盖的!” 当天余下的时间是在农庄里度过的,一番参观游历,夏教授的讲解诙谐生动,令人捧腹不已。 从各种零星信息中我们得知――夏夫人曾是一位园林工程师,绘制过理想中颐养天年的桃源居所效果图,画者无心,看者有意,夏教授退休后边力排众议承包了一处因为交通不便且种植不当而荒败的旧果园,按照当年的设计图重新规划建设,经过一番精心打理,终于成就农庄今日模样。所以,我们表面上看到的所谓原生态绿色平衡状态,其实都是夏教授耗尽心血的辛劳成果。真是没想到外表看上去这么粗豪的夏教授竟是这么浪漫而细致的男子。 “那么,”林小猫问出了大家都想问的问题,“夏伯母呢?” “她今天有点累,明天会和大家一起吃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看见杨萧微微蹙起眉峰,眼底迅速掠过一道阴影,但很快又懒洋洋地笑了。 日暮西山,兴奋了一整天,大家都有些倦,简单晚餐过后即安排住处各自歇下。 三间客房男生占了两间,我们三个女生住一间,我和林小猫分踞一张大床铺的两边,荣新月则独卧一张小床。 夜已深,周围一片悄然,清晰可闻荣新月和林小猫平稳起伏的气息声,望着窗外雪亮的月光,我却辗转难眠,如此煎熬了大半夜,唯恐频繁翻身惊动室友,索性披衣起身来到屋外。 为甚么还是不能平静呢? 重新回到社团,置身于友爱的大集体,和小猫重新和好,已经决定不再叛逆,不再愤怒,而是乖乖地、好好地做一名大二女生,可是为甚么,心里还是这么乱? 不经意间一低头,我看见地上被月光拓得长长的自己的影子,在空无一物的地面上显得那么瘦削而孤单。 我不甘心,扬起手臂打个响指。 然而同样的动作在影子做来,看上去毫无帅气和自信,有的只是形影相吊般的滑稽与张惶。 我忽然有些生气,用力别转脸孔不肯再看地面,只是四周风景再美再安详,我也已经无心领会。 正打算掉头回房间,身后传来悉唆轻响,地上一条纤细的影子慢慢接近。 “泱泱?”是林小猫的声音,犹自带着一点睡意惺忪。 “你怎么来了呢,我才要回去。”我伸手扶住她略显趔趄的身形。 “唔。”她阖起眼睛定定神,再睁开里面的睡意已然褪去,然后静静看住我,许久也不说话。 “走吧,回去睡觉。”我若无其事地转身要走,毫无防备地,身体却被林小猫自后面轻轻抱住。 “泱泱,我们和好了是不是?”她低低道,“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呵,这个小猫。 我想掰开她的手回转身面对她,她却愈发用力收紧臂腕。 “以后,我们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她说。 “嗯。” “就算吵架也一定一定要和好,好不好?” “嗯。” “我们会是最要好的朋友对不对?” “嗯。” 清朗的月光下,我听到细细的风声在耳边穿梭,即便重听的左耳,从来不曾停歇的轰响耳鸣也忽然静了一拍。 缓缓挣脱林小猫的双臂,我转过身,面前的少女如沐圣光。 “小猫,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我轻声地,一字一字地说,“我会永远永远珍惜你。”然后伸长手臂将她用力抱住。 “If should see you, after long year. How should I greet, with silence and tears.” 她在我耳边低低地念出拜伦的诗,“即便我们再吵架,也许还会失去联络,即便很多年以后才能重逢,见到你我会想起今晚,想起你说过的话……”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头。 在这个温暖的拥抱中,我的防线全面崩溃,泪水终于嗒然掉落。 锦上的花 有一天我们终于离散,游走四方,疲倦并且衰老,请你,请你一定记得那些欢笑与眼泪。 因为,那是我们最真最美的青春容颜。 原本安排了第二天由夏教授开车送我们去附近著名景区的溪涧漂流点尝试皮艇自由漂流,但因为农庄突然有事,夏教授抽不开身,活动内容只得作临时调整,改为我们自己到后山远足。 小雷一听,立刻哀哀低嚎,“找间香火鼎盛的庙当和尚还有机会看看漂亮的女施主,去爬这种鸟不拉屎的平芜荒山真是惨过出家!呜,我要回去……” 成远洋促狭地笑,“小雷,注意你的措辞唷,咱们这边就有三个大美女,知道这意味着甚么?” “甚么?”小雷苦着脸问。 “三个女生一条心就是‘QUEEN’,看见咱小猫额头上的字没,女‘王’哎,哈哈哈。” “嗄?”小雷一脸茫然。 我俯身在林小猫耳边说,“拐着弯骂咱们母老虎呢。” 林小猫“哼”一声,立时抄起一只苹果丢过去,正中成远洋肩头,后者惨叫一声,作僵硬状向后倒在柳琊身上,大家哈哈大笑。 只除了荣新月。 从出发时起,她就异常沉默。一路上鲜有出声,从不参与讨论,再怎么喧哗热闹也最多露一个敷衍的笑容,随即又陷入沉思。尽管平时的她在社团人缘也不甚好,却也绝非这么内向寡言,相反在许多时候都表现得颇为自我,甚而固执强硬的有些过头――事实上这也是她一直以来不得团员欢心的主要原因。 因此从主动参与此次活动到后来的消极随行,就显得格外奇怪。 我回想起那次在“美狄亚”小院里她邀我一起出去走走时的情形,其实在那时的荣新月就有心事了吧,究竟怎么回事呢? 林小猫也留意到异状,私下里问我怎么办,我耸耸肩,还能怎么办,凉拌呗。 有心事的人通常有两种,一种是自己扛着不爱倾诉;还有一种则藏不住心事,非要说出来才痛快。很显然荣新月是前者。对于这种人,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保持常态,容他自己慢慢琢磨及消化,然后在对方需要帮助的时候出手扶持。 听到这里,林小猫白我一眼,“你也是这种人对吧,闷骚型人格,就知道装酷,其实逊毙了!” 我赶紧陪笑,“受教受教。” 而男生那边,罗襄北大抵知道端倪却三缄其口,只是目光永远默默追随荣新月,杨萧仿佛也知道些甚么,但同我一样持冷处理态度,被林小猫再三追问才挠挠头说“人家的家务事,咱也管不了啊”。 家、务、事。这三个字像三颗子弹从耳边“嗖”一下直击心底,我怔怔地想,怎么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因为自己的家庭而烦恼呢? 林小猫的感觉或许也和我一样吧,此后她再没提过这个话题。 置身于大自然,四周视线所及之处都是如茵绿草、似锦繁花,天色忽阴忽晴,不时有金线似的阳光投落满地光斑,然后又突然暗下来,透过头顶交错伸展的繁茂枝叶可以看见天上飞速掠过的大簇云朵,偶尔会响起几声早夏的蝉鸣,同时夹杂不知名的鸟啼,这一切都令来自大都会的年轻人倍觉新鲜。 小雷一早忘记抱怨泡不到美眉,和成远洋柳琊一起一路大呼小叫追着松鼠和刺猬乱跑。 林小猫起先还和我比肩而行,到底还是惦记着社团下一季准备排演的新剧,居然就和杨萧一路讨论了起来。 我转过头看看落在身后的荣新月和罗襄北,前者心不在焉爬山如闲庭信步,后者端着相机边取景边亦步亦趋跟着心仪的女孩。 再往前瞧瞧林小猫和杨萧攒头交谈的亲密背影,我忍不住摇头。 爱情啊爱情,这就是爱情么? 唉唉,春光无限好,恋爱要趁早。 这种事真正当局者迷,我们这些局外人既然无能为力也只得袖手旁观。 没来由的,我居然有一点点向往,在不可预知的未来,会有甚么样的爱情在等待着我呢?对方会是怎样的人?是否英俊?是否温柔?又或者桀骜不驯,崇尚自由,一如爹爹,无论怎样的爱情与亲情都无法将之束缚? 到达那个山涧激流点时已是晌午过后,大半日来一直穿梭在枝叶繁茂的林间山路,渐渐有些倦怠,所以眼前突然出现这么一幅雪白水花,伴着哗哗水声,令人顿感耳目清凉。 大家振臂欢呼,决定在此休憩野餐。 红白格子布铺开,摆上带来的水果,三明治和罐装饮料,就着苍翠氤氲的环境,气氛倒也十足。 是怎么讲起那样一个话题呢?我已经不复记得,可是我们这么年轻,又满怀憧憬,会聊起爱情也实在情有可原。 因为它神秘,诱人,仿佛甘美无俦,又似乎藏有剧毒,教人迷惑而神往,颤栗却又欣然尝试。 我会永远记得那个充斥了哗哗水声的清凉午后,记得那些年轻美好的面庞,记得那些或愉快或忧伤或满是愤怒的表情。 小雷说,“……当然要美,很美才行,有英格丽褒曼的沉静,奥黛丽赫本的纯情,葛丽泰嘉宝的冶艳,丽泰海华丝的性感……” 听众大笑,“小雷拜托你多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有没有亨佛莱鲍嘉的内敛,格里高利派克的英俊,马龙白兰度的气派,克拉克盖博的不羁。” 成远洋说,“女朋友呢固然要漂亮,可最要紧是聪明能干,有主见,有才气,有头脑,有幽默感,有肚量,有……” 大家的反应就一个字,“切~~” 柳琊,这个平素予人印象活泼纯良的小男生说出的话教人倍感意外,“嗯,我家境不好,父亲早逝,母亲一个人带我可真不容易,还支持我念这么一个不大讨好的专业,唉……所以我想先好好读出来找份工,等有了一定经济基础再谈别的,这也算对人家女孩子负责吧……” 对比之下,不由人不想起铁楠,其中流露的几经深思和考量的诚挚况味令人动容。 而到了林小猫,就干脆利落两个字,“专一。” 在我听来,这与其说是林小猫对爱情的期盼,不如说是一个毋须注解的声明。 我忍不住抬眼看她,她分明感觉到我的目光,却不曾回头,并且脸容平静,并无更多情绪。 可是她愈是如此,我的心便愈是疼痛。 对不起,是我的母亲夺走你的父亲,夺走原本属于你的,完整的幸福。 我从来没有这样抱歉过。 --小猫对不起,所以我以后再也不会令你伤心教你难过,我会一直爱护你。 ――我答应你,我们会是最好的朋友,直到永远。 咦,这个承诺听起来似乎有点暧昧? 就像那时与林小猫的初次交手,也是一个颇具暧昧况味的尴尬场面,两个女孩子居然当着众多旁观者的面自认情侣并且唇面相贴,尽管后来知道这其实是她的蓄意接近,却也因此成全我记忆里最温暖的角落。 那时候的我是那般骄傲冷淡,自以为可以遗世独立漠视一切,我不知道我将遇见林小猫,而她,其实是挣扎在这个世界中的另一个我。 我没有注意到杨萧和荣新月都说了些甚么,神游天外的思绪最终被大家唤我的声音扯回来。 “嗄,甚么?” “周泱泱,不要一脸无辜的样子,快点,你怎么讲?” “是啊是啊,这里恋爱经验最丰富的除了杨哥儿大概就是你,喂,对男生有甚么要求,又或者有甚么秘诀要传授给大家?哈哈哈。” 我?! 可不是。在别人眼里,我交往过太多的男生,实在称得上经验丰富。 我笑,却自觉笑得虚假且无味。 交往过那么多的男孩子,一起跳舞唱歌飚游戏,可又有多少真心在里头? 即便置身人群,伸手可及温暖的肢体,抬眼可见欢愉的笑颜,歌声那样嘹亮,舞姿那样放纵,为甚么,还会觉得寂寞。 我多想谈一次真正的恋爱。 我多想有人爱我。有人愿意带我回家。 要求? 不不,他不必英俊。 无须懂得用法文德文西班牙文讲出动人的情话。 也不必才华横溢或志向远大。 他只需……爱我。 我慢慢扬起脸,“我……没、要、求。” “帅喔,”小雷嬉皮笑脸靠过来,“还是泱泱妹妹最豪爽……怎样,回头和你小雷哥哥也约个会?” 我不动声色,待他近在咫尺,飞快击出一拳,几乎触到对方鼻尖才堪堪收住。 “OK啊,不过,也要问问我的拳头肯不肯。” 大家都笑,小雷灰溜溜坐回去。 最后轮到罗襄北,面对我们的目光,他苍白的两颊渐渐泛红,头一点一点低下去,手指缠紧相机带又松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小雷难得善良起来,居然出来解围,“算啦,小罗的心事谁不知道呢,别为难他了。” 荣新月不置一词地别转了脸,罗襄北愈发连耳朵烧得几乎透明。 唉。实在教人同情之余又觉得怒其不争。 “不大声说出来的爱情是透明的,”我温和地开口,仿若自语,“根本没有人会看见它的存在哟。” 罗襄北手上的动作忽然顿住,半晌,他才下定决心似的自地上站起,有些不自然地环视大家一圈,然后结结巴巴冒出一句话。 “我,我,我给大家拍张合影,好不好……” 众人绝倒。 面前是山,背后是水,身畔是伙伴,镜头将我们瞬间的表情定格成永恒。 一路爬山、嬉闹、扰扰攘攘,大家都有些累了,三三两两或倚坐闲聊,或仰倒假寐,各自休息。 我和林小猫背靠背。 “刚才,你说没要求?” “嗯。” “甚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哎,周泱泱,你又装甚么酷!” “好吧好吧,没要求的意思其实就是因为有了这么好的一帮朋友,尤其是你,简直比手足更手足,比铁杆更铁杆,我已经觉得很满足,满足的别无所求……当然你放心,我对你也会专一的,嘻嘻……” “鬼扯!信你才怪!” “信不信由你,反正这样的甜言蜜语我可只说一次噢,所以林小猫,不管你现在信不信也好,都要记住。” “呵。” “……” 林小猫的声音渐渐淡出我的听觉范围之外,朦胧中,似乎有人扶住我的后脑与肩背将我的身体缓缓放平,一种久违了的令人愉快的浓重倦意突然袭来,我沉沉睡去。 睡梦中,我见到年轻英俊的周家祺,身姿挺拔,笑颜璀璨,碧清眼瞳如浩瀚夜空最亮的星。 还有年幼的自己――短短手脚,圆圆脸孔,跌跌撞撞蹒跚学步,口齿呓呀却依旧可辩那一声“爹爹”。 在我跌倒的一刹那,爹爹伸长手臂扶住我,然后顺势俯身一下背起我,我用力抱住爹爹的颈项,将脸深深埋入颈窝,那里气息温暖,有好闻的药皂清香,微微的须根扎得人酥酥痒痒…… 真是种奇妙的感觉。 那个时候的我太过年幼,并不明白。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感觉,原来叫做安全感。 待意识渐渐恢复,我忽觉状况奇突。 这是甚么? 年轻男子结实的肩背。 毛茸茸的发稍散发出男孩子特有的皂香和汗味。 臂膀有力,步履稳健。 我蓦然清醒过来――我正伏在杨萧背上,他正背着我下山! 觉察到我的挣扎,杨萧收住脚步,不等他屈身蹲下,我已经跳下地面。 “喂!” 一时急怒交加,我竟说不出话来。 “泱泱,你还好吧,昨天一定整晚没睡,刚才看你睡那么香,天又快下雨了,所以……”林小猫笑着推我。 小雷挠头,“放心,杨哥儿是跆拳道黑带三段,背俩人都没事儿……” 杨萧也笑,笑容和煦,他说,“也不是第一次背你,一点儿都不沉……” 我的心口有无名火窜起。 “哼,”我冷笑一声,不假思索直说下去,“是有这种人的,喜欢扮情圣,以护花使者自居,对每个女生都是是是,好好好,好像很绅士很温柔,其实这种人才最毒!一剑穿心也是杀人,软刀子磨心更恶劣,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不要玩暧昧,最讨厌这样了――拜托做事干脆一点好不好!如果不喜欢人家就不要给别人遐想的空间,这叫作玩、弄、感、情!” 说完觉得更不爽,我掉头去看罗襄北,后者手里抱着相机正呆呆看着我这边,发觉我看他,他瑟缩了一下终于还是低下了头,这种反应更教人生气。 “还有你,小罗你是个男生好不好,连告白的勇气都没有,算哪门子的喜欢啊!” 说完环顾四周,我才意识到自己又发脾气了,大家静默不语,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忽然有人轻轻笑了,是杨萧,他说,“小孩子。” 我气恼转头,却迎上他懒洋洋抬起的脸庞。 只是那微微凸出的鼻骨后面,纷乱发丝投下的阴影中,因为笑而眯起的眼睛非常明亮。 晚餐时分,在见到夏夫人前,杨萧给我们做备份。 “……阿兹海默症,”他的声音低下去,眉峰蹙起,嘴角坠下,一反平时满不在乎的模样,表情变得沉重而忧伤,“她是我见过最聪敏慧黠的女性之一,博古通今,会说流利的英文法文和德文,看书几乎过目不忘……可是现在,她甚至常常忘记自己是谁……”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其实它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老年痴呆症”。 是的,即便她被病症折磨经年,衰老并且憔悴,眼瞳不再清亮,记忆不复明晰,甚至无法独立自处,仍然可以看出她往昔的光彩与风华。 不,夏夫人并不特别美,却别有一股沉静气质。因为突然面对很多陌生的脸孔,她显得有些焦虑,但还是克制住了,随夏教授的介绍与我们一一微笑颔首。 在提到杨萧时,夏教授颇有几分期待地加重了语气,然而夏夫人只是笑笑点头,便已然将目光转开。 我注意到杨萧迅速垂落的眼睫底下闪过一丝微光。 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席间,我们看见一个与初见时判若两人的夏畇先教授。 虽然依旧一身随意旧衫,钢针似须髯,被鸭舌帽压塌的凌乱发角,却不再是大家视觉中的主体元素。 我看到他侧首凝望时的专注眼神,夹菜添汤时的轻柔手势,以及低声言笑间的眷顾表情。 当然这些,都是为了他的妻子。 我有一丝恍惚。 ――当初的爹爹和妈妈,是否也一度缠绵缱绻,相爱至深? 要怎样刻骨铭心的爱情,才能成就这般不离不弃、全心全意的一往情深? 餐毕,夏教授送妻子回卧室休息后回来,看到我们拘谨的模样,他仰脸大笑。 “咦,气氛不对哟,”他笑呵呵看向我,“小娃娃,和那傻小子闹别扭了?刚才我就看出来了,整个晚上你们还没说过一句话……” 我打断他,“老头,你老年痴呆哦,告诉你我不是……” 自觉失言,我骤然收声,一时抱歉得不知道该说甚么。 “呵呵,没事没事,”夏教授反而笑着伸手拍拍我的手,然后叹一口气,低低道,“我啊,年轻时候的脾气才真是火爆,她也是,两个人在一起三天可以吵上两天半,咳,那会儿真没想到可以在一起这么久,更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所以小娃娃,偶尔斗气是情趣,可别老是和对方过不去,其实那只是和自己过不去而已……我一直后悔,以前没能对她更好些……” 这个夜晚,失眠的仿佛不再是我一个人,昏黯的光线中,荣新月不时辗转,而躺在我身边的林小猫也常常克制不住地长长叹息。 终于,荣新月翻身坐起,面孔转向我们这边,“那不是爱情吧,”她的声音有些不稳,“就算曾经是爱情,现在也早已变成亲情,所谓的相濡以沫,对不对?” 我们都明白她在说甚么。 半晌,林小猫也缓缓起身,“嗯,我忽然觉得,其实爱不爱并不那么重要了……” “爱情,可以维持的时间应该很短暂吧,就像春天的花香,夏天的树荫,秋天的果实,冬天的炉火……” 黑夜里,她语声听起来非常柔软动人。 “……而亲情是空气,虽然平淡无味,无色无嗅,却无所不在,维系我们的生命,让我们可以放心喘息,自如行动,就算四处碰壁,头破血流,只要存有一口气息,人们就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呵是,”荣新月似乎笑了,“所谓爱情,不过是水中的月,镜里的花,不不,倒也不是那么虚幻而遥不可及,它其实是锦上添色的花朵,一度璨然生辉,可随着时间流逝,便渐渐蒙上尘垢失去光彩,终于被人们遗忘并鄙弃……” “这不是谁的错,只是我们的命运。” 我真不喜欢这样的对话,却又无法强悍辩驳,于是只能倒头装睡。 真是这样么? 如果这就是爱的宿命,那我宁可永不相爱。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