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猫猫神和喇叭花 作者:杨溯 标签:甜宠 文案:朝铃的未婚夫另娶了别家小姐,还想娶朝铃做小。朝铃一腔心意喂了狗,怒而向未婚夫家的氏神老祖宗供奉小鱼干,“氏神在上,信女向您许愿——希望狗男人出门被马车撞。” 朝铃本来不抱希望,没想到氏神接受了供奉,狗男人果然被撞。 后来,朝铃继续供奉小鱼干。 “信女向您许愿,愿与氏神生生世世,永结同心。” 从此以后,未婚夫见了朝铃,须恭恭敬敬叩首,喊一声祖奶奶。 傲娇吃货猫猫神X元气开朗美少女 第1章 团扇捐 ====================== 朝铃抱着包袱,蹲在张家厢房里,默默地抹眼泪。 去年冬天,在八条乡下,她捡到一个昏在雪地里的男人。男人长得很俊俏,白白净净的一张脸蛋,睫毛老长,积了雪,蛾的翅子似的。她悄悄伸出手,拨了拨他的眼睫毛。手指头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她当机立断,吭哧吭哧把比她高了一个头的男人背回了她五里外的小屋。 朝铃发誓,她绝对没有见色起意,也没有趁人之危。她是个善良可爱的好姑娘,怎么可能做出垂涎人家色相的事儿?她只不过就是在帮男人换药的时候,多瞧了两眼他的腹肌,在他洗澡擦身的时候,在热气腾腾的屋子里多留了那么一小会儿。谁让外面的天儿那么冷,直把人的两管鼻涕冻出来。 那男人也坏得很,松松垮垮穿上衣裳,抱着胳膊倚在柱子边儿冲她揶揄地笑。笑得那么勾人,让朝铃犯糊涂,把手里剥好的松子当成果壳扔进了垃圾堆。 “若非朝铃姑娘救我的命,在下早已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他说,“姑娘希望在下怎么答谢?” 朝铃羞羞答答地低下头,“公子说笑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从来没想过要公子答谢什么。况且打小我娘就教导我,做人要心善。我平日里连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更何况在雪地里遇见一个大活人呢。” “哦?”他笑了,“可昨日我还见姑娘杀了一只老母猪,手起刀落,面不改色,实在让人钦佩。” 朝铃被拆穿真相,两眼一瞪,道:“还不是为了换钱给你买补药!” “姑娘近日为了救我破费甚多,在下钱财被洗劫一空,暂时还不起。所幸伤好得差不多了,”男人笑眯眯地说,“为了报答朝铃姑娘,我帮姑娘做农活吧。” 朝铃心想真是个呆子,按着话本子里的常见桥段,这会儿不应该以身相许么?不过朝铃是个矜持的好姑娘,自然不会说出这等孟浪的话儿的,当下指派了最难最重的农活儿给他。以身相许可比干农活容易多了,希望他早日回头是岸。 男人叫张疏,瞧他修长洁白的十根手指头,一看就是城里有钱人家出来的。朝铃让他推磨,不一会儿就见他满头大汗,这男人有几分犟脾气,明明快干不动了,偏还硬撑着,不肯退下来。朝铃一边偷笑,一边招呼他下来吃饭。 他们一块儿杀猪,一块儿拉着猪肉去镇上卖。有张疏这个俊俏的门脸儿,朝铃的猪肉卖得特别快。张疏练得一手好剑,下雪天,朝铃搬着小木凳坐在屋檐底下,捧着下巴看他练剑。剑光过处,雪溅如玉。真好,朝铃喜滋滋地想,虽然这个男人不会拉磨,不会做饭,不会杀猪,基本等于一个花瓶,但谁让他长得好看呢? “姑娘在看什么?”张疏问她。 “在看……”朝铃掩饰似的轻咳两声,“看雪!” 张疏抬起手接柳絮似的飘雪,“有这么好看么?竟让姑娘看得如此入迷。” “好看啊。”朝铃说。 雪檐下的少女脸蛋红扑扑的,目光流转间恍若潺潺春波,端的是娇俏可人。雪絮落在她漆黑的发间,越发显得她唇红齿白。张疏笑了,雪这样大这样冷,他望着她的眸光却无比温暖。 “雪好看,却不如雪中人好看。” 朝铃以为这厮的“雪中人”说的是他自己,翻了个白眼,道:“知道你长得俊,但你也不用这么自夸吧!” 张疏愣了会儿,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朝铃疑惑了。 “没什么,”张疏走过来,拂去她发丝上的雪花,“只是觉得今日的雪,美过以前所有的雪。” 朝铃望着近在咫尺的他,脸颊不自觉泛起红晕。这是怎么了?明明他说的话儿没什么奇怪的,可到了朝铃耳边,好像变了种滋味儿似的。朝铃读的书少,说不清楚哪里不对,只觉得心里头有一只小鹿,砰砰乱撞,要撞出她的胸口,跃进他的手心。 他们日出去镇上赶集,日落了就回家。朝铃走累了,他便背她。朝铃会偷偷看后面的脚印,延伸出去那么长一条,就像他们俩的日子,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朝铃打小没娘,爹是个赌鬼到处欠债,为了躲债远走他乡,留下孤苦无依的小朝铃。她习惯了独个儿的日子,也习惯了年复一年的冬日严寒。现在有人来陪她了,她忽然觉得,往后的冬天都有了指望。她默默地想,她要努力杀猪,明年再建一间大屋子,当他们的新房。 再后来,开春了,张疏说他要回家禀明父母,骑着高头大马,带来八抬大轿,迎娶朝铃。 朝铃发誓,她绝对没有立刻答应。她这般矜持懂礼貌的女孩子,应该好好思量才做回复。于是她认真地思索了三个呼吸的工夫,喜滋滋地答应了张疏。张疏笑着弹她脑门,背着包袱,离开八条乡。 朝铃日也盼夜也盼,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从春天盼到秋天,朝铃终于坐不住了,心想张疏是不是路上又遇见劫匪了,或者哪家的女山匪看他长得好看,就把他劫上山当压寨夫君了?越想心里头越担忧,朝铃款款包袱,揣了一把对付女土匪的菜刀,去了张疏说的雪见城。 朝铃从来没来过这么大的城池,她走到过最远的地方,是八条乡北十里的荻花镇。这座城大得没边儿,站在山坡上看望不到头。城的最中心是雪见氏神的神祠,据说供奉着庇佑张家数千年的古老神明。朝铃一路走,一路遇见许多来来往往的商贩,还有好多猫儿。不知为何,街上的猫更不怕人,见了人从来不躲,蹲在人家屋檐底下舔毛,睥睨着朝铃的眼神很是慵懒威严。 她看见猫就挪不动道儿,蹲在街边摸了好几只猫,掰自己的干粮喂它们。它们翘着尾巴,用毛绒绒的身体蹭朝铃的裤脚。朝铃摸够了,心满意足地站起身,继续去找张家。还没见到张疏,先看见张家挂着红绸的大门。 门前围满了道喜的客人,还有凑热闹的路人。朝铃长得矮,努力踮起脚往前凑。身边有路人说。“哎呀,终于喜结良缘了!张家大公子和白家大小姐真是天作之合啊。听说大公子去年贩货遇见匪徒,差点儿没命。张白两家早有婚约,白小姐日日以泪洗面。今年年初,人终于回来了,总算没有辜负这桩好婚约。” 朝铃心里咯噔一声,吹吹打打的唢呐声从身后传来,朝铃回眸,正巧与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张疏对上了眼。那一瞬,朝铃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掉了。张疏的眼里惊讶了一瞬,却也没有多做反应,下马踢轿,牵着新娘的红绸进了大宅院,全程没回头看朝铃一眼。朝铃没哭没闹,更没有说话,低下头,紧了紧肩头的包袱,快步走出人群。 君若无情我便休。既然他娶了别人,朝铃不想多做纠缠。就当是看走了眼。朝铃抱着街头的小猫唉声叹气,果然看男人不能光看外表,她追悔莫及。她想回家,可她还没走出雪见城,便被一群张家家仆打晕,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张家的厢房。 “铃儿,你来得不是时候。”张疏站在帘外说。 他一袭喜袍,红得扎眼。 朝铃说:“你绑我来干什么?我不会纠缠你,我走。” “你气性还是这般大,”张疏苦笑,“不是说好了么,我冬日回八条乡下去娶你,你为何不多等一会儿?” 朝铃气道:“你和白家小姐早就有婚约了,为什么还勾着我不放?” 张疏叹气,“分明是你勾我。救我性命,为我养伤,不就是图我色相么?” “谁……谁图你!”朝铃气得捶床,“我没有!” “好吧,你没有,是我勾你。”张疏笑道,“你在这等等,莫乱跑,等我处理完婚礼的事再来寻你。” 朝铃慢慢回过味儿来,这厮明明有婚约,却还打着回乡下娶她的主意,莫非是想两头娶妻,让她和白小姐两头做大?朝铃怒道:“你拘着我干什么?莫非是想坐享齐人之福?” “铃儿,放心,我会娶你。”张疏道,“我与那白小姐并无情意,娶她不过是为了家族生意考量。日后我迎你进门,你与她平起平坐。” “你想得美!”朝铃气得急了,连骂人的话都骂不出了。 “你在这儿好好想想,我等你答复。”他撂下话便走了。 门锁得牢牢的,外头还有人看管,朝铃压根儿走不脱。朝铃抱着包袱,蹲在地上哭,恨自己看走了眼,跟个傻子似的,教人骗得团团转。她伤心极了,从白天哭到黑夜,呜呜声不断。她一面哭,一面反思自己见色失智,识人不清,遇人不淑。哭得累了,想歇一歇再哭,恍惚间忽然听见一个声音—— “吵闹。” 她吓了一跳,哭声卡在喉咙里。懵懵然站起身四处张望,屋子里除了她并无旁人。 再静静听,却没声儿了。大概是哭太久,脑子哭晕了,幻听了。朝铃没当回事,摸了摸肚皮,哭得饿了。她从包袱里掏出卤猪蹄啃,在厢房里到处乱看。 里间供桌上供着雪见神的神牌,张家有钱,神牌是金子打的。朝铃向神牌供奉了一碟随身带着当零嘴儿的炸小鱼干,跪在蒲团上,规规矩矩拜了一拜,抽抽嗒嗒地说:“氏神在上,信女供奉小鱼干,向您许愿——希望杀千刀的狗男人张疏出门被马车撞!” 供奉完又觉得没用,氏神是张家氏神,定然是向着张家的,说不定氏神听见她许愿谋害自家人,还要惩罚她。这么一想想,果然是供奉不得,朝铃想把鱼干收回,抬头却见碟里空空如也,鱼干竟已不见了。再一扭头,正巧瞧见一只毛绒绒的大白猫叼着鱼干跳离了窗台。它速度快得很,朝铃只来得及看见它雪白的大屁股。 朝铃:“……” 雪见城的猫真的胆子很大,居然敢进门偷食。 正讶异着,忽听见门外响起嘈杂声,似乎有小厮在喊:“不好了,不好了!大少爷被马车撞了!” 第2章 尺玉白 ====================== 想不到这氏神如此灵验,朝铃心里乐开了花儿。张疏被车撞了,大约伤得不轻,好几日没来寻朝铃,可这厢房门户依然把守得密不透风,朝铃压根没法儿逃。饭菜日日有人来送,可实在是难吃极了,若非张疏有意娶她,她还以为张疏想要谋杀她。 朝铃别无他法,日日虔诚地向雪见氏神的神牌供奉食物,小鱼干吃完了,就供奉卤猪蹄,还有她自己腌的酸萝卜。她的猪蹄味道太香,在外头看守的小厮馋得直流口水。朝铃想拿猪蹄收买他们,他们却丝毫不为所动。卤猪蹄的香味儿还引来了一只雪白的大猫,白绒绒的长猫,湛蓝深邃的猫眼,行走在窗台上的模样像一个高贵的神祇。通过它的大屁股,朝铃辨认出它就是之前偷小鱼干的那只猫。 这猫如此干净,定是有人养着的。朝铃想,当张家的猫真可怜,张家的饭菜那么难吃。 “来呀来呀,”朝铃自作主张当了它的娘,“娘亲喂肉肉给你吃。” 不知道为什么,朝铃感觉这只猫周身的气场沉了几分。 它蹲在窗台上,睥睨着朝铃,一副倨傲的气派。小厮们似乎没看见它,又或许根本不在意,想必是张家主子养的小猫,就是这些小厮也不敢怠慢的。 朝铃掰了几绺猪蹄肉放在碟子里,伸出来递给它。 “来呀,雪球小宝宝,娘给你吃肉肉。快来给娘摸摸,不给摸就不给你肉吃,小鱼干也没有了!” 雪球是朝铃新给它取的名,它雪白雪白的,这名字同它正相配。 谁曾想,雪球冷冰冰看了她一眼,掉头走了。 咦,猫也有这般冷肃的眼神吗?朝铃有些吃惊,心里头觉得奇怪,又舍不得这毛绒绒的大雪球。她还没摸到它呢!她趴在窗台上,使劲儿眺望着雪球离开的方向,心里头很是惆怅。供奉雪见神好几天了,可雪见神再也没回应过她“离开张家,重获自由”的许愿,大概是不灵了。 廊上不远处,小厮们瞧着朝铃恹恹的样子,小声嘀咕:“这闺女不是被关傻了吧,成天自言自语什么呢?还雪球雪球的,哪来的雪球?” “是啊……”另一个小厮也纳闷,“可别真关出毛病来了,我得赶紧去禀告大少爷。” “小心着点,别让少奶奶发现。” 着实不巧,这小厮还是被少奶奶的丫鬟逮着了。人被拎到刚过门的少奶奶跟前,丫鬟拿扎满刺的大棒子一下,这小厮便屁滚尿流地把大少爷金屋藏娇的事儿全交代了。新少奶奶是白家大小姐,闺名白芷,打小在后院里摸爬滚打。自己刚过门,丈夫就想着纳小,她不怒不闹,嘱咐小厮看管得松一些。 “多可怜的丫头,叫你们这么关着,这不就出毛病了?大少爷在养伤,我看你们也别去惹他担忧,允那丫头在院子里头转转,平日里精心伺候着。” 小厮连忙叩首,“少奶奶真是宽宏大量!” 小厮去了,丫鬟纳闷地问她主子:“少奶奶,您为什么要对那丫头好?” 白芷笑了笑道:“听小厮的话头,她日日夜夜想着逃跑。若看管得松了,她自己出逃,闯进神祠禁地,触怒父亲,自取灭亡,可就怪不得我们了。” 丫鬟瞬间明白了,主子是要想法子引那丫头进禁地,借张家族长的手杀她。 神祠是供奉氏神的地方。传说数千年前,张家氏神与张氏祖先签订契约,庇佑雪见城,为雪见城抵挡疬疫和战火,保佑张氏一族福泽绵长,家运兴旺。每当雪见城遇见灾祸,氏神总会降下神谕,为他们消灾解厄。祖先说,氏神真身是猫,故而雪见城将猫视为神的神使,从不敢有所冒犯。只不过,这氏神虽然庇佑雪见城,脾气却不太好。听说族长伺候它伺候得小心翼翼,神祠的巫祝年年得换三四茬。 神祠是雪见城最神圣的地方,寻常人不得入内,连张疏都不能随便进,更别说那丫头。那丫头若闯进去,一定会让族长大怒。 丫鬟直赞白芷神机妙算,福身道:“奴这就去想法子诱她去神祠!” 朝铃得了在小院逛的自由,院子不大,她绕到屋后头,发现一处狗洞。如果她仔细观察,会发现凿狗洞的痕迹是新的。但朝铃素来心大,没想那么多,一心想着快快逃离,便钻了出去。离开小院没多久,身后就响起小厮寻人的叫喊声。她心头一紧,拣没声儿的地方跑。张家院落太大,她走得昏头转向,不一会儿就迷了路。她望着高墙走,心想墙外面就是大街吧。然而好不容易绕到墙外,却进入了幽深的后山。 一条长长的台阶通往山中,远处矗立着古老的祠堂。若她知晓雪见城的历史渊源,会知道这是通往神祠的神道。走过神道,她便踏入了氏神的神域。山阶上睡着许多狸花猫,摊着软绵绵的肚皮晒太阳,慵懒的眼扫向朝铃。 朝铃认出来,有几只猫儿是她刚来雪见城之时喂过的,它们似乎也认出了朝铃,站起身,在她脚边绕着磨蹭。 所有猫的上头,蹲着一只雪白的大猫,正是雪球。别的猫都来蹭朝铃,只有它高高在上,无动于衷。朝铃眼睛一亮,喊了声:“雪球!” 它不搭理她,扭头朝山上走。 “雪球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后方的叫喊声越来越清晰,朝铃慌不择路,跟在雪球后头跑。 他们踩着青苔,拾阶而上。苍老的大树上系着风铃,在她头顶清脆作响。她不知道,神道的铃声是氏神的脚步,每一声铃响,都响在雪白大猫脚步落地的瞬间。 进了神祠,朝铃看见摆满贡品的供桌,长明不灭的灯火,还有中央古老的石头神像。神像太老了,边缘早已磨损,依稀能辨认出是一只猫的模样。难怪雪见城这么多猫,猫都不怕人,原来他们的神是一只猫。 叫喊声逼近,朝铃回过神来,看雪球钻进了供桌底下。朝铃也急忙爬上神台,躲进供桌下方。红绸遮住了桌腿四方,也遮住了她的身形。她屏住呼吸,听见喊声越来越近。雪球蹲在她身边,她对着雪球竖指在唇边,小声道:“拜托啦,雪球,千万不要出声儿。” 脚步声进了祠堂,红绸外黑影幢幢。 她听见一个苍老的男声:“都安静,惊扰了神,你们担待不起!” 张疏的声音响起,“父亲,此事都是儿子的过错。铃儿是乡野女人,不懂规矩,待寻得她,儿子必定重重罚她。” “你住口!”老人道,“她若冲撞神祇,坏了家族福祉,老夫定饶不了她,你也不例外!” 张疏不吭声了。 小厮们四处搜寻,连砖缝儿都摸遍了,只差神像周围。张氏族长在神像前跪拜上香,喃喃语道:“老祖宗,是儿孙不察,令贼子入了祠堂。儿孙搜寻贼子,还望祖宗息怒,不要见怪。” 族长亲自上前,爬上神台,就要撩开红绸桌布。白芷站在一旁,等着好戏看。丫鬟早已告诉她,亲眼见那丫头进了神祠。 朝铃瞧着族长的影子靠近红绸桌布,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下是躲不过了,朝铃悲伤地想。氏神氏神,朝铃双手合十,在心中祈祷,若我能逃过此劫,我给你供奉一辈子的小鱼干、卤猪蹄和酸萝卜! “成交。” 一个飘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朝铃吓了一跳,与此同时,桌布被族长掀开,朝铃愣愣的,与族长仅有咫尺之隔。然而族长的目光在桌底下逡巡了一阵,愣是没看到朝铃这么个大活人,又退了出去。 “不在这里,再去别处寻!切莫惊扰了祖宗上神!”族长道。 白芷满心疑惑,皱眉道:“爹,真的不在这儿?要不再找找?” 族长道:“莫说了,找遍了,不在此处,再去别处寻。”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神祠又清静了。朝铃等了好一会儿,才敢爬出去。方才,氏神好像回应了她的许愿,帮她遮掩了身形。她受宠若惊,在蒲团上认认真真拜了三拜。 “朝铃一定供奉最肥的小鱼干,您等着吧!” “铃儿,你果然在此。”张疏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朝铃猛地回头,正对上张疏盈满笑意的眼睛。 “你是怎么躲过我父亲的搜查的?”张疏看着她,道,“罢了,先跟我下山再说。这个地方你不该来,氏神易怒好杀,切不可冲撞他。父亲那里你不要怕,我自会护你。” “我不跟你走!”朝铃忙站起来,向后退,后腰碰到了神台。 “你若不听话,我可要来强的了。”他话音刚落,另有两个小厮从两边围上来。 他们阴恻恻地逼近朝铃,朝铃咬紧牙关,正要抄家伙和他们拼命,却见他们忽然停了步子,神祠四壁的阴影里踱出许多狸花猫,围住了朝铃,眦着牙逼退那两个小厮。 小厮们面面相觑,“这……这……” 张疏正说着话,神情忽然一滞,很是震惊的模样。那两个小厮也如出一辙,傻呆呆地盯着朝铃后头看。朝铃疑惑地扭过头,瞧见雪球不知何时登上了神像,蹲在神像的头顶。明明是一只猫,却比所有人都要威严。饶是朝铃再愚钝,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 张疏恭敬地作揖,道:“氏神在上,此女是我的妾侍,我这就把她带走。” 朝铃瞪大眼,张疏喊雪球什么?氏……氏神? 雪球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开口道:“坏吾清静,滚。” “神,”张疏不愿退,“请准许我把铃儿带走。” 朝铃对着雪球拼命摇头,用气声提醒他:“小鱼干!” 雪球瞥了她一眼,道:“从此以后,她是吾的人。” 张疏话中一顿,不可置信道:“氏神要夺子孙的女人吗?” 雪球话语冷淡,是不容违背的语气。 “吾要你的女人,你不愿,吾便要你性命。” 狸花猫们耸着背逼近张疏和小厮,小厮们率先腿软,朝张疏作了揖,接连跑了。 张疏无可奈何,对朝铃道:“铃儿,你在山上暂待片刻,我定想法子救你。” “谁要你救!你祖宗叫你滚你没听到吗!”朝铃操起供桌上的大苹果砸他。 张疏十分不甘地离开神祠,临走时的眼神欲语还休。从前朝铃沉迷于他的多情眼,现下只觉得恶心透顶。 终于把狗男人赶走了,朝铃回过头,同雪球……不,氏神眼对眼。朝铃后知后觉心有余悸,她好像给雪见神取了名儿,还让雪见神喊她娘来着。可听雪见神方才的话头,似乎要娶她。她不由得感叹,果然人不能长得太漂亮,狗男人惦记,猫猫神也惦记。 雪见神跃下石像,在供桌边的猫窝躺下。那猫窝布置的贵气逼人,外壳是用金子打的,里头铺了软绵绵的绒羽,一看就是张家专门给雪见神准备的猫窝。 朝铃踌躇着道:“神,您要娶我做媳妇儿啊?” 朝铃有点不太乐意,虽然雪见神地位尊崇,可他毕竟是一只猫。她怎么能给猫当老婆呢?算了算了,她安慰自己,比起张疏那空有皮相的狗男人,至少雪见神毛绒绒的多可爱,冬天还能暖手。 还没等她完全接受成为猫的老婆这件事,却听雪见神道:“吾不娶蠢人,你是吾的侍女。” “……”朝铃冷不丁被嘲讽,嘟囔道,“您不娶蠢人,却吃蠢人的小鱼干、卤猪蹄和酸萝卜。” 雪见神冷冷瞥她,冰蓝色的眼眸凉意颇盛。 朝铃还要靠雪见神的庇佑才能逃离张疏的魔爪,更要想法子求雪见神帮她回家。她只能忍气吞声,“快到晚饭的时辰了,您饿了吧,我去给您做一碗小鱼干。” “不要。”雪见神冷冷道。 “啊……您不会真生气了吧?”张疏说的没错,雪见神果然易怒。 雪见神道:“要一桶。” 朝铃:“?” 第3章 摸尾巴 ====================== 后山虽然大,神祠的占地却并不广阔。大概只有雪见神长居山上,而这脾气不好的神明又讨厌吵闹,不管是张家人还是雪见城的百姓都不敢贸贸然来打扰,连个伺候的侍从都没有,更不用说侍从起居的卧房,当然是一间都没有的了。朝铃在神祠周围转了一圈,除了古老的祠堂,便只瞧见一间小厨房,并几间堆放祭祀用品的库房。天井中漏下橘黄色的日光,树影染绿了静谧的深山,古老的神祠无声地矗立,安静得像一幅遗置的画卷。 神祠这么小,朝铃想,她晚上睡在哪里呢?总不能和雪见神一样,睡在祠堂里吧? 罢了罢了,晚上的事晚上再说。雪见神等着吃饭,她系上围裙,开灶烧水。刚生了火,却又犯了难。雪见神想吃小鱼干,可是她没有鱼呀!若现在去抓鱼,那得让雪见神等到猴年马月,说不定他猫爪一挥,把她给拍下山。 正愁着,狸花猫们排成一列纵队,一只一只进了厨房的门。每只猫儿嘴里都叼了一条鱼,还是活泼泼的活鱼,在它们嘴里扭来扭去。它们挨个跳上案台,将鱼丢进大水缸,哗啦啦的水声不绝于耳。朝铃愣怔怔地看着,手里还握着锅铲。 “别看了,快做饭吧。饿肚子的雪见神比吃饱饭的雪见神难相处一千倍。”领头的狸花猫走上前,道。 “你们会说话!?”朝铃惊呆了。 “当然,”狸花猫说,“我们是雪见神的神使,难道你以为我们只是普通的凡猫?我叫阿饼,从我的祖爷爷开始我们家就一直陪伴着雪见神,现在已经五百年了。” “还有我,我叫馒头,”另一只白手套道,“小姑娘,谢谢你的干粮,真是太美味了!你被张疏小儿囚禁的时候,我们去找雪见神,告诉他你的饭菜比张家人做的好吃一万倍。神果然倾听了你的心愿,要不然按着神平日的习性,是怎么也不肯挪窝的。” 朝铃好生感动,原来是这些小猫救了她。她歪了歪头,问:“你们的名字怎么都是吃的?都是谁取的?” “当然是雪见神啦!”阿饼说。 馒头道:“雪见神文韬武略,他取的名字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 朝铃:“……” 好吧,她知道雪见神有多么渴望一顿好吃的菜肴了。 朝铃立刻斗志满满,杀活鱼刮鳞片剁鱼肉,裹上面粉,烧热油锅,噼里啪啦地炸鱼干。一兜又一兜的鱼干出炉,炸鱼干的香味飘出厨房,狸花猫神使们都陶醉在这香味里。不远处的神祠里,慵懒地靠在黄金猫窝里的雪见神也睁开了眼缝,眸中的冰蓝色流光一闪即逝。 朝铃洗干净猫碗,在地上一字排开,每个碗里都填入满满当当的炸鱼干。狸花猫们纷纷上前,埋首猫碗,撅着毛绒绒的肥屁股,咔嚓咔嚓嚼起鱼干。望着这些吃得喷喷香的小猫,朝铃心中成就感十足。最后,她将炸鱼干装入雪见神专属的琉璃碗,端着托盘,恭敬地送入神祠。 雪见神纡尊降贵地低下他尊贵的猫头,开始进食。他进食的模样同别的猫不同,旁的猫大口大口,他吃得慢条斯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矜贵的气息。朝铃托着下巴瞧他,凝视他白绒绒没有一点儿杂色的头顶,心里头痒兮兮的。朝铃从来没有见过纯白的猫,像雪一般一尘不染,蓬蓬软软的又好像一团大棉花,好想摸一摸。 当然,朝铃保持着理智,绝不轻举妄动。神的毛岂能乱撸?朝铃死死摁着自己的魔爪。 等他吃完,朝铃问:“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尚可。”雪见神矜持地评价。 “只是尚可吗?”朝铃端起他的碗,琉璃碗已经空空如也,光可鉴人。 雪见神并不尴尬,语态十分威严,“骄傲自满,无益于进取。” 神才不是吝啬赞美,不夸你是让你进步,朝铃懂了。 “神,我晚上睡哪呢?”朝铃道,“我在四周转了圈,没看见我能睡的屋子。” “吾之神使,幕天席地。”雪见神道。 饶是朝铃读书少,也明白这是让她睡林子的意思。朝铃苦了脸,“神,我只是一介小小凡女,身体羸弱。山中露重,夜晚天凉,我会生病的。若我生病了,就没法儿给神做好吃的小鱼干了。”说着,她还握拳在嘴下装模做样地咳嗽了几声,表明她身子孱弱,受不得风。 能睡的屋子只有祠堂,雪见神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但神岂能与人同眠? “凡女聒噪,吾不喜。” “我保证一入夜,我一个字儿也不说。我安安静静的,绝不吵您。”朝铃做了个封嘴的姿势。 “呼吸声亦吵吾清静。” “……”朝铃扁嘴,“好吧,您就任我冻死在外头吧。没关系,少了我,还有张家人给您做饭。” 雪见神警告她,“许你留山已是开恩,不可讨价还价。” 朝铃低下头,嘟囔道:“本来明儿还想给您做桂花蒸儿糕的,晚上一冻,明儿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在,看来是做不了了。” “……”雪见神道,“你可留下。” 朝铃心头一喜,又小心翼翼道:“祠堂没有被子,我要下山买。” “许你。” “我的衣裳落在山下张府了,我要去拿。” “许你。” “我一个人去怪怕的,神可以陪我吗?” 雪见神冷冰冰的目光瞥向朝铃。 朝铃连忙改口,“让阿饼它们陪我也行!” 雪见神道:“许你。” 朝铃喜滋滋出了祠堂,领着众猫下山。张家仆役看见她出现,本想逮她,猫使们眦牙弓背上前,张家人立刻止了步,不敢造次了。猫是神的使者,大家都相信这一点,现下猫儿们聚在朝铃身边,更显出她身份的不一般。 朝铃在张家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大摇大摆走进厅堂,来到族长面前,道:“吾现在乃是雪见神神使,神明有令,为吾采买被褥、衣裳、香膏……总之女儿家需要什么,你就给吾买什么。去办吧。” 族长指着她,“你……你怎么……” 一旁的张疏神色也难看得紧。 “不信?”朝铃学习雪见神那副威严的样子,“你自去问神。” 族长好半天才接受这来历不明的女人成了神使的事,动作迟缓地作揖,“儿孙不敢,神使稍候,儿孙这就去置办。” 朝铃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冲张疏抬抬下巴,“儿孙,给吾倒茶。” 张疏望着她,眼神幽深,不动弹。 阿饼和馒头立刻冲他哈气。 族长连忙斥他,“疏儿,不得无礼!” 张疏慢吞吞上前,给朝铃倒茶。 “神果真如此喜欢你,竟让你做了神使?”张疏笑容惨淡。 “当然,”朝铃故作惆怅,“要是我早点儿遇见神就好了。神多温柔啊,夸我说话好听,怎么听也听不够,还要我晚上留在祠堂,与神同眠。” 族长手里的茶杯碎在了地上。 “哎呀,”朝铃道,“族长您是怎么了?” “无事,无事,”族长干笑,“一时没有拿稳。” 过了一会儿,小厮们将被褥什物送进了张府,朝铃领着众猫,大摇大摆回了神祠。 等送东西的小厮下山,族长将他们招来,低声问:“那乡野女子果真进了神祠?” “千真万确!”小厮道,“神就在祠堂里,我们把被褥铺在地上,神什么也没说,可见那女子所言不虚。” 族长气道:“好一个妖媚女子,惑乱我儿,又惑乱氏神,当真是可恶!氏神金枝玉叶,高贵不凡,定是这妖女使了什么狐媚手段,蒙蔽了神!” 张疏道:“父亲息怒,且等些日子吧。想必神许久不下山,只是一时新鲜。等他没了兴致,我们再慢慢与那丫头算账。” “哼,”族长睨他,“你舍得?” “从前觉得她千好万好,如今一看,也不过就是个庸脂俗粉罢了。”张疏苦笑,“是儿子不察,中了她的妖媚邪道,儿子现下已然幡然悔悟。” “那就好!你啊你!”族长点了点他的额头,拂袖而去。 等折腾完,回到山上时已然入夜。朝铃放下红绸布帘,隔开自己和神台上的雪见神,脱衣裳,抹香膏,躺进被窝。 冷不丁地,朝铃听见雪见神说:“狐假虎威,败吾名誉。” 朝铃身子一僵,眼睛瞪得溜圆,“神,您都知道?” 黄金猫窝里的神睁开一条眼缝,瞧见红绸外那个女人朦朦胧胧的影子。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铃铛似的。神不知美丑,众生在他眼中是一个样子,差不了太多。他只知道顺眼和不顺眼,朝铃勉强称得上顺眼。 他闭上眼,道:“吾之耳目,通达四方。你所言所行,吾俱知晓。” 朝铃有些尴尬,神祠里静了半晌,朝铃以为神会生气、大怒,可等了半天,也没等来神的怒火。 “我借您的名头使唤他们,您不生气吗?”朝铃小声问。 雪见神道:“张家儿孙有错在先,你是吾的侍女,吾为你出气,可也。” 猫猫神虽然高傲,总是一副让人不敢亲近的模样,但是护短。朝铃心里暖洋洋的。 夜晚静悄悄的,山风呼呼刮过屋顶,宽宽的屋檐底下风铃轻响。隔着昏昏的长明灯,朝铃看见雪见神毛绒绒的大尾巴漏出了红绸布帘。 “神,”朝铃轻声问,“我可以摸摸你的尾巴吗?” “不可以。”雪见神严词拒绝。 “好吧。”朝铃有些小小的失望。 神不再言声,那尾巴依然垂在帘外。 朝铃悄悄伸出手,戳了戳神的尾巴尖。 神祠里依旧静谧,神未曾斥责她的无礼。朝铃的唇角不自觉漾起笑容,她闭上眼,心满意足地睡了。她决定了,明天她要给神做剁椒大鱼头,做香辣卤猪蹄,做一顿大餐! -------------------- 大概是个小甜饼,嘿嘿。 第4章 小铃铛 ====================== 朝铃慢慢适应了山上的生活,她知道哪片林子里有小蘑菇可以采,也知道哪棵树上有甜蜜多汁的莓果。雪见神和狸花猫们的食谱每天都不重样,今天是河鱼羹,明天是小蘑菇炖排骨,后天是香辣螃蟹肉。她每天清晨挎着大篮子,踏过泥泞的小路,到小溪边去浣洗衣裳。狸花猫们簇拥着她,她在洗衣裳,它们在抓鱼抓虾。 下山采买的时候,她专门挑了许多花布料,给每只狸花猫都做了件漂亮的小衣裳,还请隔街的李木匠用猪鬣毛做了小木梳,每日狸花猫们晒太阳的时候,她就盘腿坐在宽宽的大屋檐下,让它们趴在自己的大腿上,给它们梳毛毛。 小猫们舒服地打呼噜,翻起了橘黄的毛肚皮,她抓住机会撸它们的肚子。忽然间,她感受到神祠里幽幽的目光,回眸望神祠,那终日不挪窝的惫懒神明正瞧着她,神情间似有不悦的意味。她疑惑地歪歪头,神为什么不高兴?雪见神却不搭理她,别过头,继续睡。 那几日神明冷淡了不少,评价她的饭菜时,连“尚可”两个字都没有了。朝铃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了易怒的神明,去问阿饼和馒头,两只猫抱着爪子,一同摇头,“神素来难以捉摸,我们也不知道为啥。小铃铛,你仔细想想,你这几天都干了什么呀?” 朝铃想她干了什么?她不就洗衣做饭给大伙儿梳毛吗? 欸……她好像知道神为什么生气了。 她让阿饼递话给张家族长,让他用黄金打了把小梳子送上山。朝铃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梳子送到雪见神跟前,小心翼翼地问:“神,您需要梳毛吗?” 雪见神撩起眼皮,看了眼这谄媚的女人,道:“不需要。” “还是让我给您梳一梳吧!”朝铃说,“我梳毛的手艺可好了,保证把您的毛发梳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 雪见神不搭理她了,闭上眼继续睡觉。朝铃犹疑半晌,缓缓举起梳子靠近雪见神。阿饼和馒头在一旁拼命摇头,试图阻止朝铃这胆大包天的举动。神明高高在上,不可侵犯,上一个忤逆雪见神的家伙已经埋骨在雪见城外三百年了。然而朝铃不听劝阻,梳子一点点靠近雪见神毛绒绒的背部,片刻之后,黄金梳的猪鬣毛触碰到了雪见神。 雪见神没动弹。 朝铃轻轻地、缓缓地,梳了第一下。 雪见神依旧没动。 阿饼和馒头瞪大了眼睛,琥珀色的猫眼圆溜溜的,活见鬼似的。 朝铃放了心,开始为雪见神梳毛。从颈脖子梳到尾巴根,梳下许多雪白的猫毛。雪见神似乎很舒服,耳朵轻轻抖动。朝铃心里头偷笑,高贵威严的雪见神不能告诉他的侍女他想要梳毛,只能暗暗生气。朝铃将梳子捧来了,还要做出一副是朝铃想要为他梳毛的样子,这高贵的猫猫神才会接受。 只不过雪见神毕竟是雪见神,只允许朝铃梳背,不允许朝铃梳肚皮。朝铃已经心满意足,将梳下来的猫毛偷偷攒起来。雪见神掉毛掉得厉害,才梳了几天,朝铃已经攒下了一个大大的毛球。这可是神的毛球,说不定能带来好运气。朝铃把毛球拆成两个小的,做成耳坠子,日日戴着。她走路不安分,蹦蹦跳跳到处跑,她耳边的毛球也摇摇晃晃,蹦来蹦去。 雪见神看了眼她耳下的小毛球,又闭上眼,继续他的深眠。 无知的凡人,他的毛球并不能为她带来好运。 不过,有了他的毛球,她身上便会染上他的气息,寻常妖邪不敢侵扰,便由她戴着吧。 转眼间,朝铃已经在山上待了半个多月。日子过得很是舒坦,雪见神成日趴在神祠里足不出户,除了给他做饭梳毛,没有旁的差使。但若说不顺心的事儿,倒也有两件。 这第一件,神祠里多了一个会做饭的侍女的消息不胫而走,每日都有狸花猫拖家带口地爬上山,蹲在厨房门口喵喵叫要饭吃。 恐怕在这雪见城,不仅张家人做饭难吃,整个雪见城的厨艺都不堪入目,猫儿们深受其害,早已苦不堪言,听闻雪见神有了大厨,都来找朝铃了。雪见神疼爱子民,来者不拒,只是苦了朝铃。 这第二件,便是偌大的山上,竟没有茅厕。朝铃曾委婉地向雪见神提出这个问题,雪见神让阿饼和馒头领她去解决。她喜滋滋地跟着走,还以为阿饼和馒头要领她去茅厕。谁知,两只小狸猫把她领到一片野林子里,阿饼用两片叶子假装排泄物,手把手给她演示怎么刨土埋粑粑。朝铃活了十七岁,从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需要学习怎么像猫一样埋屎。 阿饼道:“小铃铛,你学会了吧?很简单的!” 朝铃问:“神也这样埋粑粑吗?” “当然不是,”馒头说,“神是神,神不需要排泄。食物进了神的肚子,都成了灵气,不会变成粑粑的。” 想不到竟是这样,雪见神只吃不拉,还整日窝在猫窝里不动弹,难怪他是那么大的一坨猫!朝铃没法儿接受“露天茅厕”,求神给她建一间茅房。若在山上动工,势必饶神清静,雪见神蹙眉道:“凡女麻烦,不如下山。” 在雪见神脸上瞧见不耐烦的神色,朝铃一下蔫了。雪见神已经让步很多了——让朝铃在神祠里睡觉、允许朝铃狐假虎威折腾张家。朝铃不敢得寸进尺太多,免得雪见神一怒,把她给赶走,那她就落进张疏手里了。 朝铃委委屈屈地接受了露天茅厕。阿饼和馒头为了安慰她,自告奋勇帮她把风。 第二日,朝铃带着阿饼馒头下山采买,回到山上,忽见神祠里聚了好些人。平日里张家是不敢来打扰神的,今儿这是怎么了?她挤进人群,只见祠堂地砖上立了好些妖妖娆娆的姑娘,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 张疏向雪见神作揖,道:“老祖宗,这是家父特意为您择的侍女。她们都是各地酒楼的名厨,手艺绝佳,绝不是那乡野村妇比得了的。来人,端上菜来,给氏神尝尝你们的手艺。” 一个姑娘羞羞答答地端上菜来,盖子揭开,香味扑鼻,满祠堂的人都闻得见。那是水晶肴蹄,西京大酒楼的名菜,朝铃听过但没吃过,更不会做。一旁的阿饼和馒头闻见这香味,口水哒哒落在地板上,眼都直了。朝铃又气又急,这下怎么办?她一定会被比下去的。 雪见神尝了一口,评价道:“尚可。” 朝铃的心落了下去,雪见神的“尚可”,就是认同她们的意思。 “既然这样,”张疏笑道,“不如把她们留下?” “可。”雪见神同意了。 朝铃的心彻底凉了。朝铃不笨,张疏的心思她猜得出。那些厨女进山,打的主意不是为神下厨,而是把她赶跑。她本就是专门给神做饭的侍女,若有旁人做得比她好,神自然不会再庇护她。 山上住不下,张家人在山腰上盖了屋子,让她们住大通铺。既然有地方住了,朝铃自然也要去的,没有赖在祠堂睡的道理。朝铃一点儿也不愿意跟她们住,她已经能想象她将来怎么被排挤了。 张疏从祠堂里退出来,瞧见立在檐下生闷气的朝铃。张疏笑道:“铃儿,你现在知错就改回到我身边,还来得及。” 朝铃丝毫不怵他,操起擀面杖道:“看到你这张脸我就恶心,再在我面前晃悠,我劈了你。” 张疏摇头,道:“你以为你真的骗得了我们?别的地方的神娶新娘纳小妾,独我们雪见城的神不近女色,千年来孑然一身。神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岂会对你这样的庸脂俗粉动心思?再者说,你从未见过氏神的人形吧。” 朝铃微微惊讶,“雪见神还有人形?” “当然,”张疏笑道,“看,你连氏神的人形都没见过。雪见神是护佑雪见城这片土地的神,是我们张家的护家神。对他来说,我张氏儿孙和雪见子民是他庇护的儿孙,而你不过是个外乡人,一个供他使唤的奴仆,他何必让你知道太多?现下有了我送上山来的这些厨女,你厨艺不如人家,相貌又不如人家,你的立足之处又在哪里呢?” 朝铃气得眼前发黑。他羞辱她的厨艺也就罢了,竟还羞辱她的相貌!她扭头看柱子,光滑的漆面上映出了自己的影子——明眸皓齿,鸦发雪肤,哪不如她们了!?她朝铃分明是八条一枝花。 “有眼无珠的东西,老娘天下第一美,”朝铃把擀面杖砸向他,“快滚吧你!” “真是个泼妇。”张疏躲开她的擀面杖,拂袖而去。 “小铃铛,你别担心,”阿饼说,“就算别人的饭菜比你的好吃,我们也只吃你的饭!” 馒头一边口水直流一边跟着表忠心,“就是就是,神吃她们的,我们不吃!” 朝铃眼泪汪汪,“你们真好。” 馒头和阿饼蹭了蹭她的裤腿和手掌心,蹲在她脚边。 朝铃待在檐下沉思,张疏说的话大半是挑拨离间,她明白,可她也不得不未雨绸缪,为自己着想。那些厨女若使小绊子,离间她和神明,让她失去神的庇护,她定会沦为被张疏拿捏的对象。当然,她聪明绝顶,怎么可能斗不过那些厨女?只不过朝铃实在不想日日勾心斗角地过日子,跟演话本子似的,多烦人。 朝铃决定逃跑。 朝铃没做晚饭给神,只做给了阿饼它们。反正有那些厨女,供奉神明的事儿想必也轮不到她了。她去库房收拾了自己的包袱,偷偷从另一头下山。这条路她探过一回,能通往山下,还能避开张家,就是艰险了些,坡十分陡峭。为了掩人耳目,她选择趁夜行路,更是步步难行。 月光撒在脚下,像一把把细盐。她拄着棍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走到一半,忽见前方蹲着一个猫影,朝铃止了步子。静谧幽深的山林里,他洁白的毛发沐浴着月光,好似闪着银色的光辉,无比的皎洁。他向朝铃走来,毛发翻涌,像掀滚的云浪。 “无情的凡女,擅离职守,不告而别。”他话语威严。 朝铃撇撇嘴,“什么擅离职守,不是有别的侍女为您做饭了吗?做得比我好吃比我香,我留下来也没用,不如趁早收拾铺盖回家种地。” “吾不曾用过他人的膳食。”雪见神道。 朝铃歪歪头,“你留下她们,不就是要她们当厨子么?” “她们为吾之信徒炮制膳食,不为吾。” 朝铃懂了,神的意思是留下她们,是要为那些拖家带口上山要饭的小猫们做饭。朝铃心里有些暖和,原来神知道她累,忙不过来。 “所以……”朝铃问,“您还是想吃我做的饭?” 雪见神静静看着她。 同神相处到现在,朝铃已经很懂这只猫的臭脾气了。他不说话,就是不想承认非朝铃不可但是又必须默认的意思。朝铃不明白了,“我做得又不如她们,您干嘛不吃她们的?” “炮制美食,当专心专意,”神说,“她们心不诚,意不专。” 朝铃心里甜滋滋的,趁此机会为自己争取权益,“我不用跟她们去睡大通铺吧?要是睡大通铺……” “不用。”雪见神回复。 “那个茅厕……” “……”雪见神说,“为你修。” 朝铃心里开了花儿似的,立刻回心转意,“好嘞,您今晚想吃啥,我给您做!” 她跟着雪见神回山上。雪白的猫踏着月光,即便坡陡路滑,他走得依旧优雅威严,像个误入丛林的皇帝。可朝铃就没法儿优雅了,下山容易上山难,她拄着棍儿爬了两步,脚崴了。 雪见神止了步子,立在坡上回头看她。 她摆手,“您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就到。” 雪见神蹙眉,道:“麻烦的凡女。” 朝铃瘪瘪嘴,撑着木棍,使劲儿站起来,想赶上雪见神的脚步。眼前忽然白光乍现,仿佛全世界的月光都落在了这里,朝铃下意识挡住眼。当月光落尽,她愣怔怔放下手,倏忽间撞进了一双湛蓝如冰海的眼眸。 高傲的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高挑的男人。他有着白净的脸颊,雪白的发,一袭白色深衣,像雪砌成的人。此刻他正蹙着精致的眉心,低眸望着朝铃的红肿的脚踝。他身上有种极为清冷的气息,画卷里的神仙那般飘渺神圣。只消得一眼,便知道他不属于这莽莽世间,他太洁白,同这浑浊的尘世格格不入。 朝铃看得愣了,声音有些发飘,“神,你变人了。” 雪见神似乎很不耐烦。 “养女人,很麻烦。”他评价。 朝铃结结巴巴地说:“我自己能走回去!” 雪见神并不信任她,在她身前蹲下身。 “上来。” “啊?”朝铃下意识后退,“我怎么能让您背我?” 雪见神略略转过脸,神色似乎又冰凉了几分。他是个惫懒的神明,如果朝铃继续耽误他休息,朝铃知道他一定会把自己扔在这儿。罢了,不就是被神明背么?别人想还没这待遇呢,她能吹一辈子!她从善如流,上了雪见神的背。雪见神向山上走,那陡峭的斜坡在他脚下如履平地,树林子唰唰唰地后退。 朝铃却无暇欣赏树林,她靠在雪见神背上,心里有只小兔子咚咚咚地蹦。雪见神的身子是冷的,像冰块一样,可是朝铃的体温却滚烫如火。 “神,”朝铃小声说,“你好漂亮啊,跟您比,张疏简直是庸脂俗粉。” “凡人岂能与吾相提并论?”雪见神道。 这猫还怪自恋的。朝铃偷笑。 “是呀是呀,”朝铃说,“我们雪见神是天下地上最漂亮的神祇!张疏跟您比,那就是一坨泥巴,不,是粑粑!” 雪见神不耐烦的神色显然松了几分,朝铃看出来了,他就喜欢别人捧他,但面儿上还要装不在意。 果然,他说:“巧言令色。” “雪见神,您考虑娶妻吗?考虑考虑我呗,娶了我,我这一辈子都得给您做饭了,您多赚呐!”朝铃说。 神的回答十分无情,“不考虑,吾不娶蠢人。” -------------------- 雪见神不娶妻是因为他觉得除了他以外的人都太蠢了。 第5章 大猫猫 ====================== 朝铃的脚踝肿得高高的,好几天都走不动道儿,阿饼和馒头轮流用肉垫给她按摩,疼痛才缓解一二。太疼了,朝铃只想歇着,躺在美人椅上晒着太阳,不想起来。她可怜兮兮地向雪见神告假,“这几天您就吃小鱼干对付对付吧,我之前存了一大罐,够您造了。等我好了,再给您下厨。” 纵然此刻的雪见神是一只猫,朝铃也从他的神色中读出了不满的情绪。他硬梆梆地说:“吾不同意。” 这挑剔的神明,小鱼干已经无法满足他了。 朝铃抬抬红肿的脚,眼泪汪汪,“我走不动,去不了厨房了。” 雪见神冷漠无情,“自作自受。” 说罢,又是一道白光乍现。朝铃下意识摒住了呼吸,雪见神又要变成人背她了吗?她心中浮起期待。自从上次见过雪见神的人形,他已经好几天没变人了。这惫懒的神明成日不挪窝,连变人也懒得。朝铃央求过他好几回,他只丢给朝铃一个“再吵把你扔出去”的眼神。 朝铃喜滋滋地捂着胸口,好开心,又可以被俊俏的雪见神背着了! 然而白光落尽,朝铃的眼前出现一只魁伟的大猫。雪见神的体格变大了数倍,几乎有周遭的房屋那么高大。朝铃坐在他脚下,眼前一片白,他的毛发犹如云浪,被山风吹得掀腾搅覆。对他来说,朝铃就像一只小小的人偶娃娃。 朝铃惊呆了,比看见人形的雪见神还要呆。 “哇,”正在帮朝铃按摩的阿饼道,“小铃铛,你真有福气,雪见神居然露了真身给你看。听我爷爷说,雪见神只有战斗的时候才露真身,连张家儿孙都没见过真正的雪见神。” “这是神的真身?”朝铃问。 “当然,要不然你以为我们威武的雪见神只有寻常凡猫那般大小么?” 雪见神低下头,两只灯笼似的湛蓝色眼眸盯着朝铃看。那双眼太深邃,好像一片深海,朝铃几乎要陷进他眼中的海水。这样的雪见神太有压迫感,朝铃发誓,他一张口,十个朝铃也填不满他的肚子。朝铃仍然下意识屏着息,却不是因为期待,而是因为神如山海般的威压。 “胆小的铃铛。”雪见神评价她,话语中带着嗤笑的意味。 朝铃撅嘴,“谁叫您吓我?难道我不去给您下厨,您就吃了我不成?” “你不好吃。”雪见神不仅贬低她的人格,还贬低她的肉质。 朝铃:“……” 雪见神忽然靠近她,她吓了一大跳。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腾空而起。原来雪见神叼住了她的后脖领子,带着她往厨房去。阿饼和馒头一同仰着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雪见神把朝铃给叼走了。这不仅是它们第一次看见雪见神显露真身,也是它们第一次看见雪见神叼人。 朝铃扑腾着手脚,雪见神太高大,被叼着的朝铃离地也有好几丈。她万万没想到,雪见神变出真身,就是为了叼她去厨房! 雪见神将脑袋探进厨房大门,把朝铃放在锅灶旁边,然后趴在门口。厨房的大门完全被雪见神的大脑袋堵住了,朝铃根本逃不掉。雪见神这姿态分明是告诉朝铃,除非她做好饭喂进他嘴里,否则她别想走。 朝铃快气哭了,雪见神不仅懒,而且无耻。 身残志坚的朝铃只能认命,做好了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案台。身体太庞大,用膳多有不便。雪见神恢复了人身,坐在桌前用膳。朝铃坐在一旁,气呼呼地瞧着他。可是他进食的模样太优雅,洁白的发丝仿佛闪着光,连握筷子的手都那么修长白净。 朝铃看着看着就没脾气了。 朝铃捧着下巴,眨眨眼睛道:“雪见神,神明都长得像您一样漂亮吗?我听说北方的荒狩城有虎神,东方的狐仙野都有狐神,他们也像您一样漂亮吗?” 雪见神没有回复她的问题,只倨傲地评价了一句:“无能之辈尔。” 朝铃立刻明白自己说错了话,骄傲如雪见神,怎么可能觉得别人比他漂亮? 朝铃忙道:“他们肯定都不如您,大老虎和臭狐狸哪有我们猫猫可爱?” 雪见神看向她,“可爱?” “不不不,”朝铃道,“是威武!英俊!潇洒!” 雪见神道:“谄媚的铃铛。” 朝铃捂着嘴笑,这骄傲又臭屁的神。 “神,”朝铃问,“阿饼说您打了几千年的光棍儿,您一点儿娶妻的念头都没有吗?娶妻多好呀,早上帮您梳毛,中午帮您按摩,晚上帮您打扇子。您说我蠢,我才不蠢,十里八乡的老乡亲,哪个不说我朝铃机灵。神,您得学会发现我的聪明之处。” 世上的男人大多人模狗样,朝铃可不想再碰到另一个张疏了。雪见神虽然懒、无耻、骄傲、臭屁,但是他洁身自好,称得上是一个好男人……不,好男猫。打几千的光棍儿可不多见,朝铃觉得自己要抓住机会。 “你在勾引吾?”雪见神道。 朝铃羞羞答答地说:“我又漂亮又能干,跟您多般配。不怕跟您说,打小村里的人就说我是天仙下凡。”她找了个最好的角度给雪见神看,“怎么样,还挺耐看的吧?” 雪见神:“呵。” 朝铃:“……” 这不言而喻的蔑视让朝铃有夺他饭碗的冲动。 雪见神吃饱了,起身离开。 “神!”朝铃撑着桌子站起来,“您倒是把我叼回去啊!” 雪见神头也不回,一声淡漠的声音远远传来,“吾累了,你自己回。” 朝铃:“???” 这才几步路?他若变成大猫,一个转身就到了。她听说狐仙野的狐神喜欢周游四方,而她家这尊大神连路都不愿意迈。就这样雪见神还说人家无能,朝铃想,雪见神脸真大! 可朝铃又有什么法子呢?只能自己单脚蹦回去。 过了几天,朝铃的伤终于好了。朝铃喜滋滋地出门溜达,采了一篮子蘑菇回神祠,刚进院子,瞧见雪见神破天荒地化了人形,立在廊檐下。他一身白袍,穿着木屐,抱着手臂,望着朝铃的方向。若非白发蓝眸,他那模样,真像富家的公子哥儿。 朝铃跑过去,“神,您出来晒太阳?” “吾在等你。” 朝铃受宠若惊,“等我?” 他颔首,“吾要外出。” 朝铃愣了下,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雪见神愿意挪窝了? “吾不在时,你好好看家。” 朝铃眨眨眼,说:“您去哪呀?要去多久?不带我吗?您不带我,谁给您梳毛做饭?” “吾观天象,西天霾起,兆为疠气。吾须抵挡疠气,免得疠气东流,入吾雪见城。”雪见神道,“疠气凶险,你不可随行,也不可乱跑。” 他头一回说这么长一段话,朝铃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他怕他没解释清楚,她又从后山逃跑。 朝铃笑眯眯道:“好,我会好好看家的,您就放心吧。” 雪见神低头看了她半晌,似乎在掂量她话语的可信度。 朝铃做出严肃的神情,拍胸口保证自己不乱跑。 雪见神移开视线,化出真身。狂风乍起,朝铃被吹得头发乱飞,只见雪见神腾空而去,隐入穹苍。 朝铃站在原地,拼命冲他招手,“神,早点回家,给您做好吃的!” 遥远的天穹中,那白色的影子似乎回了回眸,接着就不见了。朝铃在廊檐下呆站了半晌,才挪回屋。 雪见神走了好几天,也没个音信传回来。神祠没有雪见神,好像少了什么似的。朝铃数着日子等雪见神回来,桂花开了,满神祠是桂花的香味。朝铃做了许多个花环,给猫猫们戴上,给自己戴上,还给雪见神的石头雕像戴上。 朝铃每天都做小鱼干,早中晚三餐供奉在神台上。雪见神不在,朝铃就用干活填充每天的时间。神祠的猫猫神像,她一天擦了三遍。 朝铃干累了,盘腿坐在神像前,撑着下巴喃喃自语: “雪见神,我好想您哦。” “您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 “哼,您该不会在外面养了小野猫吧?” 雪见城外,雪见神正立在云端俯视下方疠气翻涌的四野荒郊,许多村民死在了大疫之中。若土地的神明太过弱小,抵挡不住疫病,村子便挨个死绝,成了荒村。他是雪见城的神明,保护雪见城才是他的职责,其他荒土不在他的守护范围。然而,眼见生民蒙难,他心里也很沉重。神明哀伤,周遭的云彩感应神的情绪,一同低沉,雨丝绵绵而落。 冷不丁地,少女的喃喃低语穿过遥远的天风,来到他的耳边。 “呜呜呜,为什么您这么懒这么臭屁我还这么想您?早知道我陪着您一块去了。” 雪见神:“……” 懒?臭屁? 第6章 小野狼 ====================== 朝铃整整十天没有见到雪见神。这十天,朝铃在后山搭了个猪棚和鸡窝,同馒头和阿饼一起去山下买猪买鸡。朝铃领着家禽家畜,还有照顾队伍秩序的猫猫神使们上山。那场面浩浩荡荡,令人惊叹,山下的人们第一次看见撵着猪和鸡跑的猫。朝铃倒是气定神闲,慢悠悠穿越了张家大宅,无视目瞪口呆的张家人。族长气得跺脚,说她玷污神圣之地。 朝铃还辟出了一方小菜地,种白菜、萝卜和茼蒿。雪见神喜欢清静,猪棚和鸡窝不敢搭得离神祠太近,这菜地就无所谓了。朝铃把菜地选在了神祠后头,吭哧吭哧犁出了一小块地,再起垄,撒种子。为了给菜保暖,朝铃还搭建了一个大窝棚,等春天到了,还可以在这里种葡萄藤。 三天后,种子发了芽。馒头和阿饼天天守着那小芽儿,生怕风把它吹折了,雨把它浇倒了。朝铃每天从溪水边拎水回来浇菜做饭,对着菜地底下数日子。或许等菜苗长高长大了,雪见神就回来了。 第十四天,朝铃照例起了大早,拎着木桶去溪边拎水。她力气大,一次拎两个桶,一气儿走个来回不带喘。她拎了满满当当两桶水,踩着石头小路正准备回神祠,忽见溪水里氤氲出一片胭脂似的红。她愣了会儿,明白过来,这分明是血水。她放下水桶,沿着血水漂来的方向溯流向上,拨开齐腰高的芦苇和白蒿,瞧见草丛里躺了个伤痕累累的少年。 “欸!?”朝铃忙把人翻过来,拍拍他苍白的脸颊,“你是谁呀,怎么躺在这儿?你怎么了,还好么?快醒醒!” 少年长如蝶翅的眼睫动了动,却始终没有睁开眼。清晨的天光洒在他脸上,他的脸庞几近透明。他似乎不是人,朝铃发现,他头顶长着两只灰蒙蒙毛绒绒的尖耳朵。朝铃凑近观察,仔细辨认,还忍不住上手捏了捏,感觉像是狼耳朵。 朝铃是个心善的好姑娘,当然不能见他死在这儿。她二话不说,把人背回了猪圈,再急匆匆回神祠拿金疮药。馒头和阿饼听说朝铃捡了个少年,一块儿跟着去猪圈凑热闹。刚进猪圈见着人,两只猫登时傻了眼。 “小铃铛,你惹祸了!”阿饼说,“你捡回来一个恶兆神。” “咦,他也是神明吗?”朝铃又捏了捏少年的狼耳朵。 原来神也会受伤。少年沉睡着,眉尖无意识地轻轻蹙起,看起来很是难熬。 “重点不是他是神,重点是他是恶兆神!你是凡人,看不见他满身的黑气。”馒头叫道,“快把他杀掉,说不定雪见城四周的疠气就是他带来的,他这满身的伤,说不定就是雪见神打的。” 纵然不明白恶兆神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朝铃也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和危险性。 朝铃问馒头和阿饼,“恶兆神到底是什么?” 阿饼说:“神诞生于土地,庇佑一方,抵挡周流于天地之中的凶邪疠气。凡人太弱小,遇疠则病,遇邪则疯,必须依附于神明庇佑的土地,才能谋得生存。信仰和供奉能让神明变得强大,有些大氏族会以世世代代的供奉为交换,与神明签订契约。这样一来,神明就会成为他们的氏神。” “咱们雪见神就是这样,”馒头道,“作为氏神,雪见神接受张家的供奉,也要庇护他们,净化侵袭雪见城的疠气。咱们雪见神神通广大,是天地间最古老的神明,净化疠气不在话下。但有些神明比较弱小,强行净化疠气,反倒被疠气侵袭,便会发生神堕,成为恶兆神。” 朝铃说:“那他们岂不是很可怜?” 阿饼摇头道:“恶兆神神堕之后,就不再通过人们的供奉和修行变强大。他们吸食疠气,屠戮生民。他们杀的人越多,他们就越强大。” 馒头道:“所以恶兆神非常非常危险,我们要快点把他杀掉!”说罢,他又皱着眉道,“小铃铛,你怎么老是捡男人,还总是捡坏男人?” 朝铃回头看这少年,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岁的模样,真的会是个肆意杀人的坏蛋神明吗?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他关起来,让他伤害不了咱们?咱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杀没杀过人,要是他没杀过,咱们岂不是干了坏事?”朝铃提议道,“咱们等雪见神回来再发落他吧,雪见神火眼金睛,肯定能看出他到底是坏蛋还是好神明。” “小铃铛说的有道理。”阿饼点点头,回神祠叼来了一根银丝索,“这是我们用雪见神的猫毛揉成的绳索,把他绑起来,他就动不了了。” 朝铃把这恶兆神给绑了起来,再扒光他的衣裳给他上药。他年纪轻,虽也高挑,却略显单薄,背上的蝴蝶骨锋利精致,似要割破那薄薄的肌肉。朝铃给他上了两遍药,他发高烧,一直不醒,朝铃便一遍一遍给他换毛巾敷额头。 阿饼和馒头害怕他,不敢进猪圈。但他们又担心朝铃的安危,每回朝铃去给少年上药,他们就在猪圈外头等着。过了两天,朝铃又起了一大早去给少年上药。到了猪圈,推开栅栏,忽见那少年已醒了,听见人声猛地抬头,原本垂着的狼耳朵立起来一转,凶戾的眼神刀一般凌厉。若不是被银丝索绑住,朝铃觉得他可能会扑过来。 朝铃止住步子,举起药瓶子给他看,“是我救了你,我来给你上药。” 少年沉默不语,眼神依然警惕。 “绑你是因为你是恶兆神,”朝铃说,“我虽然喜欢救人,但我也要为自己的小命着想,你说对不对?” 听见“恶兆神”三个字,少年的眼神似乎黯然了一瞬。 “你的伤还没好尽,”朝铃小心翼翼靠近他,“别咬我啊,我给你上药。” 少年紧紧盯着他,肌肉绷紧,整个人像即将出鞘的剑。 朝铃为他解开胸膛上的纱布,将冰凉凉的药粉洒在他伤口上。许是疼,他颤抖了一瞬,很快又止住。 “疼跟我说,我轻点儿。”朝铃叮嘱他。 他依旧没吭声。 朝铃为他缠纱布,一层又一层,包得扎扎实实,再给他披上衣裳。 “雪见的女人。”少年忽然开口了,声音很沙哑,像掺了沙子在喉咙里。 “我不是雪见神的女人,我是他的侍女,”朝铃歪歪头,“你怎么知道我和雪见神有关系?” 他低下眸子,“你身上,很多他的味道。” “你别担心,雪见神是好神,只要你不作乱,我们不会欺负你。”朝铃说。 “我知道。”少年淡淡说。 正因雪见神可靠,他才会愿意在这里养伤。 朝铃抿唇笑了笑,问:“你饿不饿?” “不饿。”少年刚说完,肚子就咕咕叫了。 朝铃捂嘴笑,“饿就饿,这有啥不好意思的?” 少年的耳朵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他别过脸,不看朝铃。 朝铃每天给他带三碗肉,他被绑着不方便,朝铃喂给他。他一开始还抵触,后来实在饿得很了,才别别扭扭接受。这孩子长得比雪见神矮,饭量却比雪见神大,三碗肉还不够吃。阿饼和馒头抱怨,“他快把厨房吃空了!” 朝铃安抚他们,“他吃三碗,我给你们做四碗!” 少年渐渐不再警惕朝铃,朝铃下午再去,竟发现他变回了狼形。其实原形更有利于疗伤,但他不轻易把自己的原形露给别人看。人形的他是个漂亮少年,兽形的他是只灰毛大狼,眼睛绿莹莹的,有种来自荒野的野性。他蜷在桩子旁,银丝索依然紧紧缠着他的四肢。望着他光滑的皮毛,朝铃手痒的毛病又犯了。 “我能摸摸你的毛吗?”朝铃眼睛亮晶晶的,“你给我摸一摸,晚上你想吃什么我做什么。” 少年的耳朵又红了。 “你会做雪见的女人吗?”他忽然问。 这少年说话直白,朝铃甚为无语,“干嘛突然问这个?” “他方神明,侍女等于侍妾。”他道。 “我不是侍妾,”朝铃强调,“我们雪见神跟别的神不一样,你看,我长得漂亮吧?” 少年点点头。 “可他说我丑。”朝铃叹了口气。 “你不丑。”少年说,“你很美。” 这小孩儿,说话真讨人喜欢。朝铃说:“晚上多给你加一碗肉,别告诉阿饼和馒头。” 少年垂下头,乖乖伏在地上,“你摸吧。” 如果不是雪见的女人,就可以摸他的毛了,他的毛只给自己的女人摸。这个女人救了他,他已经决定了,他会娶她,这是他们狼报恩的方式。 朝铃喜滋滋摸起了他的毛,他的毛和雪见神的毛不一样,雪见神的毛软和,他的毛更粗更硬。虽然粗粝了些,却也光滑,漂亮极了。听说毛笔用狼毫比较好,若是神明的毛,岂不上佳?她想着能不能问那少年神明要几撮毛做毛笔,拿去卖钱。 “郁泽。”少年忽然开口。 朝铃没反应过来,“啊?” “我的名字。”他吃力地伸伸爪子,在地上写下了他的名字。 “既然你说了你的名字,那我也说我的,”朝铃在他的名字边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我叫朝铃,你叫我铃铛就好了。” 少女粲然一笑,天光之下,她的笑容亮如朝阳。郁泽微微愣神,别过头,轻轻嗯了一声。 “朝铃”,这个名字,他记住了。 远方,雪见神踏行云上,雨泽随着他的脚步降入荒野山林,凶恶的疠气触雨即化。他终究无法坐视城外生民生灵涂炭,他施展神力,净化雪见城之外的疠气。前几日,他还顺手救了一只年轻的狼神,那是一只流浪的恶兆神,正被山野之间的邪怪围攻。 恶兆神不被世俗接纳,凡人唾弃,神明也不愿与之为伍。那只狼神如此年轻,竟发生了神堕,定是他曾耗尽自己的力量净化疠气。一般来说,遇见大量疠气,弱小的神明会选择放弃净化,任由疠气侵蚀自己的生民。但有极少数神明,愿意耗尽自己的力量,去拯救自己的信徒。 那狼神,大概便是其中之一。耗尽力量的结果,便是被疠气反噬。他会变得嗜杀、残暴,最后被自己的信徒抛弃。 他随手相救,任那只恶兆神逃入荒野。 他的力量迅速消耗着,与此同时,他不自觉地等待着那丫头的祷告。那愚笨的凡女不知道任何人在神像前的祈祷都会传达到神的耳边,他不愿意听她聒噪,故而从不曾刻意扩展耳目去看她平日的生活。但她喜欢在神像前碎碎低语,他被迫听着她那些无聊的心思。 昨天她的白菜苗萌了芽,前日她的猪圈多了一头小猪崽。 他想,看来她把他的神祠改造成了农庄,不知回去之后,他会见到什么光景?这只铃铛,真是令神头疼。 今天却例外,他没听见一句来自她的声音。 他莫名觉得烦躁,忽然不想再费心去收拾雪见城之外的疠气。 她怎么了?生病了么?所以今日不曾在神像前祈祷。 就在此时,他听见馒头的声音。 “雪见神,您快回来吧!笨铃铛要被狡猾的野狼拐跑了,她晚上给他做了四碗鱼肉!四碗啊!那都是我抓的鱼!” -------------------- 为啥朝铃不在神像前祈祷了?因为忙着摸小狼。 第7章 喜欢你 ====================== 郁泽的伤恢复得很快,没过几天,连疤也看不见了。朝铃给他上药的时候,他的耳朵根总是红红的,涂了胭脂似的。朝铃坏心眼儿,忍不住伸手去摸。郁泽耳朵簌簌一抖,连脸也变红了。耳朵根是狼的敏感部位,朝铃不知道,当玩耍似的又捏又揉。郁泽也不吭声,抿着唇强忍着,任她摸。 然而好景不长,猪圈里的郁泽被张家人发现了。神祠里有张疏的眼线,给张疏通风报信。张疏一得到消息,领着一大群家丁仆役,还搀了他的老爹族长,一同上山来要拿下朝铃和郁泽。在树枝上睡懒觉的馒头率先看见那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忙蹦下树去给朝铃示警。 “不好了不好了,小铃铛,你那前未婚夫带人来了!”馒头大叫。 阿饼说:“我看见他们带了解秽净水,他们肯定知道咱们猪圈里藏了一只野狼了!” 朝铃反应很快,随手抄了个铲子防身,趁他们人还没上来,急忙往猪圈赶。一面问阿饼:“解秽净水是什么?” “反正就是对付恶兆神的,”阿饼说,“那野狼年轻,成为神明定然没多久,他那般的道行,沾了净水怕是要烧穿骨头。” 到了猪圈,朝铃二话不说,把铁铲一撂,蹲下身要给郁泽松绑,让他逃跑。 馒头拦住她,“不能松!恶兆神杀性大,他要是控制不住自己,发起疯来,会把我们都害了的!” 朝铃望着郁泽的眼睛,说:“你会吗?” 少年低下头嗅了嗅朝铃的手心,又抬起眼凝视着朝铃,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坚定。 “我已经记住了你的味道,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他有着这般清澈坚毅的眼眸,望着这双眼,仿佛能看见他赤诚的心底。马上就要分别了,朝铃还真挺舍不得的。朝铃吸了吸鼻子,擦了擦发酸的眼睛,说:“我放了你,你快跑,离开神祠,离开雪见城。跑得远远的,千万不要回来了。” 郁泽摇头,“我带你一起走。” 朝铃疑惑地说:“带我走干嘛?” “你救了我,他们不会放过你。”郁泽拧眉。 朝铃笑道:“放心吧,我是雪见神的侍女,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她给郁泽松了银丝索,说,“快走吧,到外边儿小心点,可别再受伤了。” 郁泽很固执,“凡人轻诺重利,不择手段。在欲望面前,信仰不值一提。雪见神无法庇佑你,我必须带你离开。” “你这白眼狼!”馒头大叫,“我们救了你,你还想拐跑我们的铃铛!做梦吧你,就该让张家人把你泡进解秽净水,让你灰飞烟灭。” 张家人喊打的声音遥遥传来,朝铃心里发急,“你这小子,怎么就是说不听呢?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朝铃把郁泽推出猪圈,馒头和阿饼跟着赶他,他一步三回头,单薄的身影没入朦胧的林间。没过多久,张疏已带着人来了。 族长指挥家丁包围了猪圈,指着朝铃问:“那恶兆神在何处?快快从实招来。” “恶兆神?”朝铃装傻,“什么恶兆神?族长,您老糊涂了吧,可别听风就是雨,被您这好儿子当枪使。” 张疏摇头笑,从家丁手里接过猪圈里搜出来的狼窝。 “你不曾窝藏过恶兆神,这又是什么?”张疏捻起绒窝里的灰色毛发,“若我没看错,这应该是狼毛吧。” “狼毛又怎样?”朝铃歪头道,“我不过在林子里捡了只狼崽子,养了几天,这你们都要管?” 张疏取出一瓶解秽净水,淋在那狼窝上。不一会儿,狼窝里滋滋冒起热气儿,整个毛绒绒的软窝被腐蚀了一大片。人们见到这般情形,纷纷脸色大变,道:“你真的窝藏过恶兆神!” “铃儿,”张疏笑道,“你是个乡野村妇,见识短浅,不知道恶兆神用过的东西也会沾染疠气,而这解秽净水恰恰是净化疠气的神水,自然会对恶兆神用过的东西起作用。” 馒头和阿饼都慌了,这回张疏带足了人,他们一群天天晒太阳养膘的小肥猫,根本没法儿同张疏抗衡。 族长勃然大怒,道:“好一个妖女,竟敢在神祠窝藏邪佞,亵渎神明!来人,把她抓起来。” 馒头叫道:“等等!铃铛是神的侍女,如何发落,当由神定夺!” 族长愤然道:“这妖女蛊惑神明,蒙蔽神明视听。老夫今日便拼了性命,纵使雪见神回来要处罚老夫,老夫也要了结了这妖女!” 他们团团围上来,朝铃握紧了手里的铁铲,额头沁出冷汗。正当他们扑上来,要抓朝铃时,林中掠出一个灰色的兽影。一只半人高的灰狼落在了朝铃身边,浑身笼罩着黑气,眼神凶戾如刀。他耸着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那是即将战斗的姿态。无论谁敢上前,他都会把他撕成碎片。 家丁们大惊失色,纷纷后退。 张疏倒是不慌不忙,笑了声道:“现下,证据确凿了。” 朝铃怕郁泽真的杀人,若是出了人命,就真的难以收场了。她连忙叫道:“小狼,冷静!” 郁泽回头,道:“跟我走。” 朝铃心乱如麻,现下这情形,确实没别的法子了。只能先同郁泽暂避别处,等雪见神回到神祠,她再回来。要不然,恐怕真得丢了小命。 朝铃苦着脸,道:“好吧,我跟你走。” 郁泽舔了舔她的手心,在她面前蹲下,“你骑我吧。” “……”把神明当马骑么!郁泽虽然是狼,毕竟会说话还会变成冷冰冰的少年,站起来比朝铃还高一个头。可是朝铃还没骑过狼,他会带她飞高高吗?她不自觉有点期待。她羞涩地捧着脸道,“这不太好吧。” 郁泽说:“无妨。” 张疏见他二人旁若无人似的说着话,颇有些动怒道:“你们休想离开!” 朝铃没搭理他,小心翼翼跨上郁泽的背。刚刚坐稳,天际翻起腾涌的云雾,地面上罩下一大片森然的阴影。大家仰起头,怔怔望着天穹。只见云雾中显露了雪见神魁梧的兽影,他翻涌如白浪的毛发几乎与云融为一体。高傲威严的神明从云端下降,俯视着地面上蝼蚁般的人们,还有那骑在狼神背上,望着他满脸欣喜的少女。 “雪见神!”朝铃看到他回来了,几乎要哭出来,“您终于回来了!” 神明视她若无物,眼神落在她身上,没有片刻的逗留,便移向了张家父子。朝铃刚涌上喉咙的哭声卡了壳,不知怎的,她觉得雪见神好像和离开的时候不一样了,似乎变得更冷了些。 老族长道:“神,您万不可再娇惯这妖女了!她胆大包天,背着您窝藏恶兆神啊!” “是啊,”张疏也道,“她和这野狼神已经有了私情。” “放屁!”朝铃从狼背上爬下来,恨不得冲过去暴打张疏一顿。 “够了。”雪见神神色厌烦,“张氏子孙心术不正,令吾生厌。狼神乃吾所救,与尔等无关。滚。” 雪见神都这般发话了,老族长一下子没话说了。他当然不知道,狼神真的是雪见神救的,只当是雪见神依然被朝铃蒙蔽,还为了她扯起了谎。老族长忿怒地瞪了朝铃一眼,气呼呼地走了。张疏也无可奈何,盯着朝铃的眼神很是晦暗,碍于雪见神在此,也只得灰溜溜地告退。 朝铃胸中的气儿终于顺了,笑眯眯朝他们说:“诸位,我就不送了,慢走。” 眼前白光乍现,雪见神化出人形。他依旧是一袭白衣白发的模样,像个不染尘俗的矜贵仙人。郁泽也化了人形,同雪见神面对面。郁泽毕竟年轻,比雪见神矮半个头。雪见神低眸注视着年轻的后辈,姿态很是高傲。 “堕落的恶兆神,你不该来吾的居所。”雪见神道。 “雪见神,您要怪就怪我吧,”朝铃跑上前,拉了拉雪见神的袖子,“他受伤了,是我把他带回猪圈的。” 雪见神瞥了她一眼,神情很冷。 朝铃:“?” 雪见神却不理她,依然同郁泽说话。今日的雪见神格外惜字如金,只用两字打发这落难的狼神—— “离开。” 郁泽朝雪见神拱手,“郁泽谢过搭救之恩。你我虽同为神祇,但你长我数千岁。你是长辈,我当施晚辈礼节。晚辈有个不情之请,烦请前辈将铃铛许配给晚辈。” 任谁也没想到,这小子上来就求亲。馒头和阿饼急疯了,不停朝雪见神摇头。若是朝铃走了,谁来给他们梳毛按摩做好吃的饭菜? 朝铃也很震惊,眨巴着眼说:“小狼你在说什么啊?” 郁泽神情郑重,“我想娶你,你愿意么?” “因为我救了你吗?”朝铃瞪圆眼睛道,“你以身相许?你们当神明的也看话本子么?” 郁泽踌躇了一阵,摇头道:“不全是。” “那为什么?” 郁泽轻轻说:“因为我喜欢你。” 他想起朝铃为他上药,为他缠纱布,她低下身的时候,从她衣袖领间散出来的淡淡香味。过久了自己舔舐伤口的日子,他未曾想过,有一天,会有人愿意为他停驻脚步,为他蹙眉担忧。 他倾听自己的心跳,只要想到朝铃,他伤痕累累的心便无比平静。他想,他希望朝铃留在他的身边。他怎么想,就怎么做,狼是果断的生物,从不拖泥带水。娶妻要像捕猎一样抓住时机,当机立断。 朝铃一下怔住了,几乎不知道怎么反应了。她下意识看雪见神,雪见神却只是瞥了她一眼,神情似乎又更冷了些。 总觉得……今天的雪见神不太高兴。 “吾不是你的长辈,”雪见神厌烦地说,“离开。” “我要带朝铃一起走。”郁泽非常固执。 “堕落之神,杀性勃发,前途未卜,亦敢向吾求娶朝铃?”雪见神冷若冰霜,“不走,吾杀你。” 闻言,郁泽的神色黯淡了一瞬,雪见神的话似乎说中了他的伤心事。 朝铃深吸了一口气,道:“小狼,谢谢你喜欢我,不过我答应了雪见神,要留下来给他做饭的。”她挠挠头,“我觉得你得再慎重思考一下,虽然我的确长得又漂亮又能干,喜欢我很正常,可是……兴许你再出去多走些地方,多见些人,说不准你会遇见更好的呢。” 郁泽摇头,“不要妄自菲薄,在我心中,你已是最好。” 朝铃红了脸,这小子,怎么这么会说话呢?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偷摸从眼锉子里瞧了雪见神一眼。郁泽的嘴,比雪见神的甜多了。 “但……”郁泽蹙眉,“雪见神说的没错,恶兆神受疠气迷乱神智,常常遏制不住杀意,即便我自信不会伤害你,我也不能冒险。” 他从怀中取出一团毛球,递给朝铃。 “这是我的狼毛,送给你。”郁泽说,“等我,我去寻找祛除疠气之法,再回来寻你。” 朝铃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很是为难。 郁泽把毛球塞进她的手心,转身化为灰狼,跃入天风。到了半空,他却又回头,对雪见神道:“凡人的信仰并不可靠,当心你的信徒。” 说罢,他踏风而去。 朝铃捧着毛球,目送他离开。说真的,小狼走了,她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不由自主惆怅了起来。他会去哪儿呢?祛除疠气之法,真的能找到吗?他是怎么变成恶兆神的呢?他不会又受伤吧? 朝铃长长叹了一口气,正想离开,忽然想起来,还有只大猫在身边杵着。 他也不走,站在那儿,不知道在等什么。 “神,”朝铃疑惑地问,“您不回屋歇着吗?” 今儿怎么转性了?回来也不歇息。按照这只猫的习性,每天是要趴至少八个时辰的。 雪见神望着她,眉间笼着薄怒。 “三心二意,”他说,“向吾道歉。” -------------------- 大猫猫在等什么?等铃铛道歉。 第8章 镜双影 ====================== “三心二意?”朝铃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三心二意了?” 雪见神太高了,朝铃堪堪到他胸口这儿,同他说话得使劲儿仰着头。朝铃嫌累,搬来一块大石头,蹬蹬两步站了上去,与雪见神眼对眼,道:“您说,我怎么三心二意了?” “勾引吾未果,”雪见神道,“转而勾引狼神。” 朝铃气不打一处来,“我没勾引他!” 雪见神冰冷的神色依旧如初,显然并不相信朝铃的话儿。朝铃自暴自弃道:“就算我勾引他了,那又怎么样!我迟早得嫁人的,您不娶我,还不许我另寻好郎君吗?我勾引谁,同您有什么关系?” 雪见神道:“你为吾之侍女。” “是您侍女又如何!”朝铃气道。 雪见神的语气理所当然,“吾之侍女,须一心一意。无论是制膳,还是勾引吾。” “我就不能半途而废?”朝铃问。 雪见神湛蓝色的眼眸里露出轻蔑,“半途而废者,不配侍奉吾。” 朝铃:“……” 这猫猫神对下属的要求好高。 雪见神一拂袖,一只狸花猫撞在了朝铃脚边,疼得眼冒金星。雪见神看着它的神色十分冷漠,“叛神弃主之徒,令吾蒙羞。” 狸花猫跪在雪见神跟前,瑟瑟发抖,抹着泪道:“神,绕过我吧,我是猪油蒙了心。张疏说赠我一屋子金条,一辈子吃不完的鱼干,我是被他诱骗了啊!” 朝铃明白了,原来这就是神祠里的奸细。 雪见神道:“三心二意者,逐出神祠。” 他对着狸花猫说着话儿,可不知怎的,朝铃觉得他在警告她。 这只霸道的猫神,自己不回应她的表白,又不准许她另觅新欢!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她朝铃真的得在这神祠里,为他炸一辈子的小鱼干,熬成一个皱巴巴的老太婆!?朝铃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雪见神负手离去,留朝铃一个人在那儿生闷气。朝铃气呼呼地从石头上下来,拍了拍灰坐下。 “早知道就该跟小狼走的。”朝铃嘟囔道。 “笨蛋铃铛,”馒头趴在她脚边,说,“那个家伙一点儿也不好,你别被他骗了。” 朝铃皱着脸,道:“你们怎么对他有这么大的偏见。他好端端在咱们这儿待了这么久,不什么也没干吗?” 阿饼摇头晃脑,“不是偏见,是你对恶兆神的命运一无所知。他现在好好的,可终有一日,他会被疠气侵蚀,六亲不认,嗜血残杀。这是古往今来所有恶兆神最后的结果,也是他离开你的缘由。小铃铛,雪见神已是格外开恩了。你可知道,两千多年以来,雪见神杀了多少走向癫狂的恶兆神,甚至包括他的亲弟弟。” 朝铃愣了,“啊?亲弟弟?” 馒头点头,“是啊,很多年以前,这里是有两个神祇的。雪见和月见,一对同时诞生的双生神明。可是后来,弟弟步入歧途,浸染了疠气,成为恶兆神。他压抑不了自己的杀意,夜夜出去狩猎,城中百姓入夜不敢上街。雪见神大义灭亲,手刃兄弟,从此以后,世上只有雪见,没有月见。” 朝铃没有想到,那只大懒猫还有如此沉重的过往。亲手了结自己罪无可恕的弟弟,他那时候一定很痛苦吧。这样的伤痛,恐怕无论过多少年都不会忘记。它会成为一道疤,被冰雪埋在心里。好吧,朝铃重重叹了口气,看在猫猫神这么惨的份儿上,就不跟他计较他霸道冷酷妄想朝铃给他当一辈子的厨娘的事儿了。 朝铃站起身,蹦蹦跳跳朝神祠跑去,还没进神祠便大喊:“雪见神,您今晚想吃什么!” 她永远这样活泼有生气,声音清脆像铃铛,还没见着人,已经听见声儿。雪见神站在宽宽的大屋檐下,抱着手臂仰望粲然的天光。时光好像在这一刻变慢了,他的耳畔是鸟鸣啾啾,是风铃轻响,是少女爽朗的笑声。 今晚吃什么?他要好好想一想。 *** “还张家大少爷呢,”白芷把梳子重重拍在妆台上,冷冷笑道,“连个小丫头都对付不了。看吧,人家傍上了氏神老祖宗,把你的脸丢在地上踩。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个窝囊废,没用。” 张疏站在窗外,隔着步步锦的窗棂,白芷骂骂咧咧的声音遥遥传来。张疏攥着拳,铁青着脸离开上房,往书房去。推开门,房里没点灯,阴暗一片,他的心好像也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怨忿是累积的,像枯败糜烂的枝叶,一层层堆叠,塞满他的心房。他感到难以排解的不甘和懊恼,从前冲他撒娇的娇俏女人,如今入了氏神的帷幕,对着他趾高气扬。他本该好好的惩治她,让她知道他的威严不可侵犯,可因着那高高在上的神祇,他竟别无他法。 他对着镜,看见自己因为嫉妒、不甘、愤怒而扭曲的脸。 与此同时,一只苍白的手搭在了他的肩头。这只手手指修长,指甲漆黑,指间洇散着不祥的疠气。镜中,他的身后,出现了一张戴着面具的脸庞。黑铁面具罩住了那人的半张脸,只露出一角白皙精致的下巴,和殷红的嘴唇。 “愤怒么?”他在低笑,“让我来帮你吧。” “你是谁?”张疏的声音发着飘。 “我啊……”他身上的疠气将张疏淹没,渗进张疏的六窍,“我是被遗忘的神祇,是封缄于口的耻辱。你们的神是光,而我是他的阴影。” *** “神议?”朝铃从面团里抬起头。 雪见神正坐在饭桌前,品尝着她刚刚蒸好的红糖馒头。这只猫荤素不忌,甜辣皆喜,只要好吃,来者不拒,真不知道为什么长不胖?朝铃颇有些嫉妒,低头看看自己的腰间,这几天疏于锻炼,似乎长出了一小点儿赘肉。难道当神明还有吃什么都长不胖的好处? “不错。”雪见神道,“你与吾同往。” “神议是什么呀?”朝铃问。 雪见神对面,沾了一嘴糖霜的馒头开始为朝铃解惑,“总而言之,就是各方神明们坐在一起商量事儿啦。这次疠气这么严重,神明们当然要想一想对策。小铃铛,你真有福气,雪见神以前赴神议从来不带我们去。” 阿饼也满脸羡慕,“等你回来,告诉我们其他地方的神明都长什么样。听说狐仙野的红狐神是姻缘之神,把他的狐狸毛放在枕头底下,晚上睡觉会梦见自己未来的爱人。” 陪神出行真的是好事吗?朝铃偷偷瞥了眼雪见神。她一个人跟着,这只猫的吃什么穿什么岂不是都得她负责了?他这么懒,说不定他懒得走路,要朝铃为他抬轿。 朝铃问:“为什么带我去?我留在神祠看家不好吗,就像上次一样。” “你思念太甚,”雪见神淡淡道,“扰吾清静。” 朝铃:“?” 神明这么厉害吗,居然能听见别人的思念?朝铃想了想,上回雪见神离开神祠,她一开始确实挺想他来着。可是自从小狼来了,她也没有很想他了呀! 馒头欲言又止,其实他觉得雪见神是害怕朝铃又捡到坏男人被诱拐,才要带朝铃一起去,但他不敢说。 “我可以不想您。”朝铃说。 雪见神吃馒头的动作停住了,他缓缓抬起头,威严冷漠的眼神瞥向朝铃。 “吾之侍女,须日夜思吾。” 朝铃:“……” -------------------- 霸道猫猫神:女人,你必须想我。 第9章 喇叭花 ====================== 启程的日子马上就到了,朝铃打包好了雪见神的猫窝、猪鬃梳子、玛瑙猫碗,还有一大袋路上当零嘴儿吃的红糖小馒头。朝铃把包袱往山阶上一搁,不由得犯了难。雪见神说这次的神议在狐仙野举办,那地方在东面的一方老林子里,和雪见城隔着好几座山好几条河。便是快马加鞭,也要赶几天几夜的路,更何况朝铃还不会骑马。听说骑马可难了,日夜赶路,得把她大腿根磨破皮。朝铃苦着脸,登时不想去了,回头看那自神祠中走出来的神祇。 朝铃拉了拉雪见神的衣袖,小声道:“神,我一个乡野村姑,去了给您丢脸,要不我还是留下来看家吧。这长途跋涉的,您带着我多麻烦。” 雪见神瞥了她一眼,化出真身,登时风流云卷,眼前的魁梧的大猫向她低下脸来。 “狐仙野虽远,然则吾瞬息千里,不在话下。”每当雪见神露出真身,声音亦变得醇厚沉雄,“你若不愿,吾不逼你。” 他瞬息千里,朝铃又不能。等等……朝铃呆呆地道:“您的意思是,您驼我过去么?” 雪见神露出轻蔑的眼神,“凡人行路缓慢,累吾行程。” 朝铃万万没想到,高傲的雪见神居然允许朝铃上他的背。其实想想也不奇怪,之前雪见神不就把崴了脚的她背回来过吗?这样一想,这臭屁猫猫神还是挺体恤下属的。朝铃万分感动,咳嗽了一声,道:“我忽然想到,狐仙野的厨子做的饭恐怕不合神的胃口,为了神的食欲和健康着想,累就累点儿吧,我朝铃不怕累,一切以神为先!” 雪见神知道朝铃的本性,根本不相信她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 他评价她:“好逸恶劳。” 朝铃一心想着骑大猫,不在乎雪见神的揶揄,“您太高了,我怎么上去呀!” 雪见神纡尊降贵似的,把他毛绒绒的大尾巴垂到地面。他的尾巴正好像座桥似的,朝铃背起包袱,小心翼翼地揪着他的猫毛,沿着尾巴桥上了他的背。雪见神的毛软绵绵的,踩着跟棉花似的,朝铃几乎以为自己走在云端。这辈子值了,朝铃喜滋滋地想。 她在他背上坐下,大声道:“我坐好了!” “小铃铛,早点回来!”馒头在下面大喊。 “神,我们等你回来!”阿饼也大叫。 “我带礼物回来给你们!”朝铃把手圈成喇叭,冲他们大喊。 雪见神腾空而起,踏云而上。登时狂风袭面,朝铃趴在雪见神的背上,拽着他的猫毛,才不至于滑下去被吹走。雪见神似有所感,爬升的速度慢了些。风登时小了,朝铃慢慢睁开眼。 她看见远天红拂似的霞光,白云流转于她的周身和指间。风声好似低喃,高远的世界向朝铃敞开怀抱。这一刻,她好像也成了漫步于高天的仙女。往下看,神祠早已成了一团积木似的小点儿,馒头和阿饼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再也看不见了。 朝铃说:“雪见神,我真的好高兴!” 原来这就是神祇的世界,他们俯瞰人间,翱翔于凡人触不到的苍穹远天。如果嫁给张疏,朝铃会变成宅院里的妇人,终生囿于那方寸的屋檐和长满青苔的砖地。她想,或许被张疏抛弃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她遇见了雪见神,遇见了这她从未见过的浩瀚天地。 雪见神道:“何以高兴?” “因为我第一次飞这么高,”朝铃伸出手触摸凉凉的天风,“我是凡人,生命很短很短,能去到的地方也很少很少。以前,在来到雪见城之前,我到过最远的地方是离八条乡几里路的小镇。我到过最高的地方,是八条乡后面的那座乌木小山丘。现在,我飞到了天上,还要去那么远那么远的狐仙野。雪见神,谢谢您。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来到这么高,这么漂亮的地方了。” 她张开双手,拥抱云和风,霞光落进她的双眼,像揉碎的金那样璀璨。 她放声大喊:“雪见神,我真的好喜欢您!好喜欢好喜欢您!” 她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很远,雪见神的耳朵轻轻抖了抖,什么也没说,只是他踏云的速度好像又放慢了些许。于是下方人间的景色不再是飞速地掠过,朝铃有机会饱览天地山川,人间万城。 朝铃开始唱歌,是雪见神没有听过的调子。张家祭祀的时候也会歌唱,可他们只奏雅乐,沉稳平和,庄严肃穆。朝铃的歌声很柔,又很活泼,像风铃清脆地响。她有唱不完的歌,每一首都这样动听悦耳,让人想起泉水叮咚,鸟鸣啾啾。 她总是这样,高兴的时候就唱歌。雪见神嫌她聒噪,又不自觉倾听她的声音。他的生命虽然漫长,但是寂静,像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冬天。如果有这样的歌声陪伴,似乎冬天的寂寞和寒冷,也可以稍稍忍受。 可惜凡人寿命短暂,终究会老,会死。只有神明愿意与他们结契,共享生命,他们才能打破肉体凡胎的局限。雪见神的确见过这样的例子,他方神明常常有结契成婚的。只不过那些契约并不长久,当神厌弃了他的伴侣,契约中止,那些可怜的凡人便会在数月之间迅速衰老,在病痛中化为枯骨。 星夜静谧地降临,雪见神耐力持久,并不需要休息。朝铃却坐得累了,躺在雪见神的背上,眼皮渐渐变得沉重。 睡觉之前,她听见雪见神醇厚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 “铃铛,你可愿共吾长生?” “什么呀……” 她呢喃着,沉沉睡入黑甜的梦乡。 第二天早上,朝铃打着哈欠醒过来。他们竟然还没有到,按着雪见神之前的说法,他从前去狐仙野,一个晚上就能到。大约是为了照顾朝铃这个孱弱的凡人,雪见神没有飞得太快。朝铃又感动了起来,自发地掏出鬃毛梳子给雪见神梳毛。 “神,您昨晚是不是跟我说了什么?”朝铃说,“我太困了,没听清。” 雪见神那边没有立刻回答,半晌之后才道:“吾并未说什么。” “是吗?”朝铃困惑地歪歪头,“难道是我做梦?我好像听见‘长生’什么的。” “铃铛,你想长生?”雪见神问。 朝铃忙摇头,“我才不想呢。活那么久多没劲儿,变成一个老古董。我呀,活一辈子就很满足了。” 她说完,雪见神好像“哼”了一声。 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道:“我没有您是老古董的意思!您是神,你们神明的世界跟我们凡人不一样。放心啦,雪见神,经过这一次飞高高,我终于懂您了。我以前自不量力想嫁给您,那是我不知道天高地厚。对您这样的老祖宗来说,我就是个屁娃娃吧,您怎么可能看上我?” 雪见神:“……” 朝铃拍拍胸脯,道:“从今往后,我会像孙子伺候爷爷似的,好好伺候您的!” 不知道为什么,朝铃这一番拍马屁表忠心,雪见神却好像并不高兴。 他忽然加快了速度。 大风袭来,朝铃吓得大叫,紧紧揪住了雪见神的毛。 “神,您慢点儿!!” 过了不知多久,远方云雾散开,终于有了狐仙野的影子。这是一片崇山峻岭,城池绕山而建。最高处矗立着大名鼎鼎的狐仙祠,里面居住着这一方土地的氏神——心月狐。他是姻缘之神,听说许姻缘方面的愿望很灵,他神祠周围的大树上都挂满了信徒许愿的红绸子。远远望去,那一方古老的神祠,好像被彩带似的红绸给绕住了,乍一看跟绣球儿似的。 神议临近,狐仙祠戒严,除了侍奉狐神的胡家人,其余百姓不得上山。雪见神在狐仙祠前下降,朝铃好不容易踏着了实地,头发被大风吹得像草窝似的。真不知道这猫猫神好好的又生什么气,真是喜怒无常。朝铃也生气,闷头收拾行李,不搭理他。 雪见神化出人形,走在朝铃前方。狐仙祠红彤彤的大门打开,一个高挑的绛袍男人立在大门之后。朝铃好奇地从雪见神后头探出脑袋,那是个长得极其昳丽的男人,眼梢斜而上挑,勾勒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无边风情。朝铃一下子看呆了,她以为雪见神就够好看了,可这狐狸神与雪见神完完全全是两种不同的风格。 雪见神面无表情地抬手,把朝铃的脑袋瓜子摁回身后。 朝铃幽怨地瞪了瞪雪见神的后脑勺,这厮个子高大,把朝铃的视野完完全全挡住了。 凭什么不然她看,怕她给他丢人吗?那他干嘛还带她来? 狐神唰地打开折扇,用半月似的扇子遮住半边脸,笑道:“老朋友,百年不见,你变了。” 雪见神似乎不大想搭理他,不曾接他的话。 他朝雪见神一伸手,似乎抓了什么回去。他低头看掌中之物,嫣然一笑,朝雪见神亮掌,里头赫然是一朵花。 “真是奇怪,你身上怎么开花了?” 朝铃忍不住好奇心,再次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狐神掌心躺着一朵金灿灿的喇叭花,朝铃也觉得奇怪,小声说:“还是朵喇叭花。” 雪见神道:“无聊的把戏。” 说着,他又把朝铃的脑袋摁了回去。 -------------------- 老猫开花。 猫猫神操碎了心,把铃铛留在家里,怕她又捡回来什么不三不四的野狼,把她带出去吧,又怕她被搔首弄姿的狐狸精勾引。 猫猫神太难了。 第10章 最有钱 ======================= 雪见神的神祠质朴幽深,古老庄严,而狐神祠则是完完全全不同的风格。这里是雕栏画栋,碧瓦飞甍,光殿宇便有好几座,三个雪见神祠也凑不够一座狐神祠。狐神亲自领路,带他们步入神祠。长长的甬道铺满了雕花画砖,两边是彩绘的画壁,上面雕刻着许多踏云降恶的九尾红狐,它们自然都是这妖娆狐神的化身。朝铃像个乡巴佬似的,自进了这神祠的地界儿,嘴巴就没合上过。雪见神虽然也有黄金猫窝和玛瑙猫碗,可跟狐狸神比起来,他简直是一只流浪猫。 然而最让朝铃心痒痒的是狐神的大尾巴。这狐神并没有完全化作人形,还留了一簇极大极蓬松的尾巴露在袍子外头。随着他走路,那尾巴一晃一晃的。朝铃好几次想要伸手偷偷摸一摸狐神的尾巴,但每一次都被雪见神凉凉的眼神给挡了回去。 狐神将他们领到一个岔路口,对着朝铃道:“小姑娘,你且跟着我的侍姬们去吧。我与你的雪见神还有要事相商,用晚膳时,我再把他还给你。” 什么叫“还给她”?朝铃连忙摆手,道:“狐神大人,您误会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您和神商量到什么时候都行,我等着,应该的。” 狐神淡笑不语。 雪见神道:“在此处不必拘礼,若遭慢待,告知吾。” 朝铃:“……” 这厮说话太不客气了,到人家屋檐下,不应该是客随主便么?好在狐狸神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霸道,哈哈大笑,没有半点儿难堪的神态。说话间,彤花门在朝铃的眼前打开,里面立了两列穿着留仙裙的女人。她们个个美丽得不可方物,行礼的姿势都整整齐齐。 为首的那一位笑着道:“姑娘,请随我们来。” “可曾听见雪见神的话儿?”狐神道,“万不可慢待了铃铛姑娘。” 侍姬们齐齐道:“是。” 朝铃向雪见神挥了挥手,“那我走啦!” 雪见神淡淡点头,立在原地看着她。她跨入门槛,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雪见神,他还站在甬道上,似乎要等朝铃走了他才走。朝铃莫名其妙觉得自己像个上私塾的小朋友,他是送她上学的老长辈。 “去吧。”雪见神道。 “走啦!”朝铃又挥了挥手,扭过头,一步三蹦地跟着漂亮的侍姬姐姐们走了。 等朝铃消失在前方拐角,雪见神才看向狐神。狐神笑道:“雪见神这次怎么来得这样晚?四方神明早已在大明殿等候多时。从前神议,你可从来不曾迟到过。” 若是雪见神自己来,自然瞬息千里,旦夕便至,可朝铃毕竟是个凡人,身子羸弱,承受不住高速奔行。雪见神负手前行,目不斜视,道:“让他们等着。” 狐神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深,道:“你孤身数千年,什么样的凡人没见过?这丫头虽说颇有几分姿色,但也不算上上乘,比之我的侍姬,还有几分差距。我从前送你侍姬你不要,怎么会看上这个丫头?” “吾不曾看上她。”雪见神淡淡道。 “哦?” “不过稍有趣味,伴吾身侧,逗趣解语。” “原来如此……”狐神恍然大悟。他就说嘛,这只几千年不开窍的老猫,怎么会喜欢上一个小丫头呢? “另外,”雪见神忽然又开口,“你之侍姬,差她远矣。” 狐神:“……” 另一边,朝铃跟着侍姬姐姐们穿行在殿宇之间,四周夹树缤纷,分明已是金秋,却还有灿烂的桃花。神明之地,果然神奇。朝铃忍不住东摸摸,西看看。侍姬姐姐们也不恼她走得慢,陪她四处赏玩。 “姑娘,你和雪见神是什么关系呀?”有个小侍姬凑上脸来,悄悄问道。 “和你们一样啊,”朝铃说,“我也是侍女,专门负责给他做饭梳毛扫地洗衣服。” 侍姬们抿嘴笑,“你算什么侍女呀?雪见神给你立过规矩吗?责罚过你吗?你见到他方神明,要参拜行礼吗?” 朝铃一时语塞,雪见神的确从来没说过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可是雪见神祠原本就没什么规矩,馒头阿饼身为雪见神的神使,不也天天摊着肚皮睡大觉吗? “而且,”一个侍姬说,“我们不是侍女哦,我们是狐神大人的侍姬。” 另一个侍姬笑着说:“晚上也要侍奉神明的那种。” 朝铃一下子懂了,惊讶地捂住嘴。这些侍姬足足有二十来个人,全都是狐狸神的姬妾么? “你们……”朝铃结结巴巴地说,“全都是呀?” 侍姬们拉下自己的后脖领子,给铃铛看她们的后脖子。她们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有一个红色的契约印记,是个红狐的形状。 “这是婚契,若有神眷顾,同你结下婚契,你便能同你的神共享长生。”侍姬们说。 朝铃长见识了,原来同神明成亲还有这种好处。可是那狐狸神竟娶这么多老婆,他看起来也不是很壮的样子,身子骨受得住么? “别看我们长得年轻,我们大家最小的都有五十来岁了。”有的侍姬笑呵呵道,“看见你,我就想起我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我也这么傻乎乎的,真招人疼。” 朝铃不服气,“我才不傻,我可机灵了。” “这神祠里的姬妾不止我们,狐神大人的姬妾足有五十余人。”最前头的侍姬说,“我们呀,是比较得宠的。我侍奉的日子最长,有两百来年了,算是这里的掌事。我叫令姬,铃铛姑娘要是有什么事儿,尽管来寻我。” 令姬指了指远处的红墙殿宇。“瞧,那一边是昭华殿,是狐神大人的居所。绕过昭华殿过了天街,便是你和雪见神下榻的殿宇了。” 朝铃手搭凉棚极目远眺,“好高好大,你们的神真有钱。” “怎么,你的月例很少么?”令姬问。 “月例!?”朝铃问,“你们还有月例?” “当然,”令姬说,“每隔三个月发新绸子裁衣裳,每隔两个月发新头面新首饰。每月有五天假,可以离开神祠自己出去玩儿。到了年底,狐神大人赐福予我们,每人都能得一个黄金狐狸挂坠。” 说着,大家伙儿纷纷展示自己的黄金小狐狸,个个都有指甲盖儿那么大。 朝铃简直快哭了,给雪见神洗衣做饭到现在,雪见神一分钱都没给过她,她穿的衣裳也是她自己带的。跟穿着留仙裙的侍姬们站在一块儿,她像个小乞丐。 大家听闻朝铃的处境,不由得感叹:“原来雪见神这么抠。” 令姬给她出主意,“要不我帮你跟我们的神说说,让他向雪见神讨你过来。放心,你要是不愿意当侍姬,当个普通的侍女也行,咱们这儿的侍女每个月也有二两银子呢。” 朝铃心里头蠢蠢欲动,“狐神能答应么?” 令姬笑眯眯说:“我们的神是各方神明里最温柔的神明了,从前白虎神虐待侍姬,有个侍姬实在受不了,逃到狐神祠求救。狐神大人施以援手,还和白虎神打了一架,终于改换了她的契约。现在那侍姬还在咱们这儿住着呢,颐养太久,胖得走不动路。” 朝铃忍不住担忧,雪见神能放她走吗?而且……虽然钱很重要,可她心里真有点儿舍不得猫猫神。她要是走了,谁来给猫猫神梳毛,谁来给猫猫神做饭? 大家围住朝铃,七嘴八舌地说:“太好了,小铃铛要是来了我们这儿,我要亲自给你缝新裙子!多漂亮的姑娘啊,成日穿着粗布烂裳的,多可惜。快快,等他们议完事,我们大伙儿一块跟狐神大人说去。” 被这么多漂亮姐姐围着,沁人的香气萦绕在朝铃鼻尖。朝铃捧着红扑扑的脸蛋子,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 呜呜呜,好心动,她真的很想和香香的漂亮姐姐们在一起! 神议之上,雪见神垂眸静坐。他的周围一片漆黑,这里是一片无限的领域,神明在大明殿中画出一方芥子世界用来议事。唯有神明能进入此间,如此便能隔绝外界有心人的探知。漆黑的领域中,诸方神明悬浮静坐于神光之中,犹若数不清的星辰。 “今年的疠气非比寻常,不似往年。”有神明道。 “的确,这疠气由南到北绵延数万里,实在可怖。据我等所知,已有三个小神明发生了神堕,六个山神换代。” “定是盘踞在北方蒙翳渊海的恶兆神南下作乱,又要再北征一次了么?我记得上次是雪见神北伐……” “哪次不是雪见神……” 神明们絮絮低语,雪见神一言不发。大家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期盼他出来说句话,比如请缨北伐。然则,他一声不吭,大家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次次都让雪见神深入疠气堆聚之地,他们也很不好意思。 忽然,雪见神微微蹙眉,湛蓝的眸子似有恼意。 大伙儿立马转了话头,“不如还是说一说南边大旱的事吧……” “对对,北伐之事容后再议。” 然而,他们不知道,此刻雪见神的耳畔响起的不是神明的商讨低语,而是神祠另一边那些女人的叽喳谈笑。那些侍姬煽动朝铃改换门庭的言语一字不落地落入他耳中,并非他刻意偷听她们说话,而是这神议太过无聊,他的耳目不知不觉便伸了出去。他不必多听,也知道神议最后的结论是请他出山,北伐蒙翳。 各方神明沉迷声色犬马,百姓供奉,除了净化疠气这等最基础的法术,早已把如何战斗忘得一干二净。即便有长于战斗的神明,也会惧怕蒙翳渊海无处不在的疠气。纵然神明能净化疠气,若不当心,也很可能被疠气污染,成为人人喊打的恶兆神。 钱财……他万没想到,朝铃竟然会因为这个想要投奔狐神。他常年住在山上,不事凡俗,张家自会把一切准备妥当,他也用不着什么金银钱财。故而,除了日常生活用具,他的确没有那些东西。 想着想着,他凝眉望向了身侧的狐狸。 狐狸神察觉到他冰冷的目光,挂在脸上的笑容一僵。 狐神:“?” 怎么了,他哪里惹到这只猫了?为何雪见神的眼中含着杀气?方才诸神商讨出征人选,他可没有搭话。 “汝之侍妾,月例几何?”雪见神问。 “五两。”狐神道。 雪见神收回目光,忽然开口,“出征,可。” 他的声音响彻芥子世界,诸神低语的声音顷刻间顿住。 “但,吾有要求。”雪见神道。 雪见神自动请缨,诸神当然高兴。 大家欣然道:“但说无妨。” “尔等黄金,尽数予吾。”雪见神道。 诸神:“……” “……”狐狸神问,“包括你的好朋友我吗?” 雪见神神色平常寡淡,说出的话却很不客气,“不错。” 如此一来,所有神都会变得很穷,只有他雪见神坐拥诸神财宝。朝铃除了他这儿,还能去哪儿? 呵,贪婪的铃铛。 -------------------- 非常有智慧的猫猫神。 第11章 罗敷女 ======================= 朝铃和雪见神下榻在霜华殿,这殿宇占地四间,红墙绿瓦,殿外头还有亭亭的水榭,池子里头栽了一年四季都不会凋谢的芙蓉。朝铃早把雪见神的猫窝给收拾好了,里头垫上软乎乎的毛毯子,旁边放上麻绳裹的抓板给他磨爪子,还在大殿里头燃上了荆介熏香。雪见神是猫猫神,不像凡猫会对荆介草有反应,但他的确喜欢荆介的味道。 朝铃做好了晚饭,趴在八仙桌上等呀等。不知道是不是要商议的事儿太多,雪见神一天不见人影儿。朝铃把饭菜热了又热,直到月上柳梢头,才把雪见神给等回来。 只不过除了雪见神,进殿的还有两个狐神使者。他们抬个大箱子进来,哐当一声摆在地砖上。 “这是什么呀?”朝铃问。 雪见神未曾回复,折身坐在八仙桌后,挥了挥袍袖,箱子啪嗒一声开了盖儿。朝铃探过脑袋一瞧,这箱里头装的是首饰和衣裳。朝铃将玛瑙珠串、凤凰金步摇取出来,下头叠了许多裙裳,各种款式,什么织金纱留仙裙、山茶花罗褶裙,全都有。首饰头面沉甸甸的,衣裳的布料也十分讲究,摸着一件比一件滑腻。 原本朝铃还想问这些是给谁的,可仔细想想,雪见神的神祠里就她一个女郎,馒头阿饼他们又用不上这些,这些首饰裙裳不给朝铃还能给谁? 朝铃捧着衣裳,眨巴亮晶晶的眼睛问:“神,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雪见神道:“不错。” 想不到这抠门猫居然有良心发现的一天,朝铃喜滋滋地想,继续跟着雪见神也不错。 “为什么要突然给我置办首饰衣裳?”朝铃小心翼翼把属于她的那个箱子合起来,“我都在您这儿干了这么久了,您还是头一次给我发东西。” 雪见神握着筷子,微微凝眉。 他总不能告诉她,给她这些东西是为了让她这个贪财的家伙继续留在他身边。 朝铃坐在他对面,亮晶晶的眼睛眨呀眨。 “为什么呀?” 她黑黑的眼瞳像星夜下的溪水,眨起来似水波闪烁。这双眼眸太亮,雪见神下意识挪开眼,避免与她四目相对。 “不为什么。”雪见神干巴巴地说。 “突然送东西,还送这么多,肯定有个理由啊。”朝铃皱眉歪头,“神,你今天很奇怪欸,你都不看我。” 雪见神沉默不回答,为什么不敢看她?笑话,他是氏神,两千余岁的年纪,凡人于他似指间流沙,他怎会不敢看一个凡人?他重新挪回目光,与朝铃眼对眼相望。她有着一张清水脸子,从来不抹胭脂,只凭借天生的脸颊红晕,便上了淡妆似的昳丽。 烛光跳跃,月色静谧。 在这一瞬间,雪见神石头般的心好像被什么敲了一下,有了一丝裂痕。他记得那箱子里有一件杏色团花百褶罗裙,狐神请狐仙野最有名的三十个绣女织工一同裁制,本是要赠予他最宠爱的姬妾令姬。 雪见神看见那件裙子之时,狐神还不同意雪见神把它拿走。奈何雪见神是何等言出必行的神明,他说他要让除了他以外的神都变成穷鬼,那他就一定说到做到。狐神拗不过雪见神,抹着泪将衣裙收入了箱笼,同时宣布和雪见神绝交一天。 此时,雪见神想这条裙子他拿对了。天下间,只有朝铃穿得出它的美丽。 他忽然很想看她穿,立刻就要看。 “你蒲柳之姿,立于狐神姬妾之中,”雪见神淡淡道,“颇为显眼。” 总而言之,不管怎么样,他绝对不会承认他为了留下这个贪财的铃铛,特意搜刮诸神,弄来这些财物。 朝铃:“?” 朝铃好像被临头浇了一盆冷水,所有好心情霎时间烟消云散。 蒲柳之姿?雪见神说她是蒲柳之姿!? 雪见神站起身,打开那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件杏色团花百褶罗裙,递给朝铃。 “吾改主意了。” “什么?”朝铃抱着裙子,没懂雪见神的用意。 “其他裙裳,吾收回。” 裙裳太多,雪见神怕她不穿他想看的那件。 “为什么啊?”朝铃唰地一下站起来,抗议道,“说我是蒲柳就算了,我就当您是猫,只能欣赏漂亮的母猫,欣赏不了漂亮的女人。但是,送给我的东西,怎么能有收回去的道理!?”朝铃怒道,“您给我一个理由!” “今日膳食不佳,”雪见神道,“权当责罚。” 朝铃:“……” “换上新衣。”雪见神又道。 朝铃气道:“干嘛要现在换?” 雪见神道:“你仪容欠佳,有碍观瞻。” 朝铃差点气炸,把裙子团成团扔回给雪见神,“算了吧,我长这么丑,穿再漂亮也改不了我丑人的本质。我就不玷污这条裙子了,您自己留着吧!”她一扭头,气呼呼地走到门槛边上,忽又停下,道,“对了,您说我饭菜做得难吃,看来我不仅丑,连厨艺也不行。我看您还是快点儿另请高明,最好是长得又漂亮做饭又好吃的那种。等您找到了,我朝铃麻溜滚蛋,不碍您眼!” 雪见神拿着裙子望着她气呼呼的背影,素来淡漠的脸上头一次露出怔然的表情。 第二天,朝铃直接睡到日上三竿。原本她是要早起给雪见神做早饭的,可她现在只想改换门庭,连那只猫的一根猫毛都不想见到。朝铃洗漱完,打听了一番雪见神在哪儿,仆役说他去和狐狸神下棋了。朝铃直接出了霜华殿,特意绕开昭华殿,一路闷头走,去找令姬,刚好和她在天街上碰了面儿。 “姐,”朝铃揽住她的臂膀,苦兮兮地说,“您快去跟狐神大人说说,让我投奔他吧。” “怎的这般急切?”令姬问。 朝铃撇撇嘴,“您别看雪见神人模狗……猫样的,其实他可坏了。他让你干活儿,还贬低你,打压你,侮辱你。昨天他说我丑,还说我厨艺不好。” 令姬讶然道:“想不到雪见神是这样的神明,我从前听说,有些男人喜欢打压自己的妻子,让妻子变得自卑懦弱,只能够依赖他而生活。” 朝铃哼道:“这招可对付不了我。我朝铃有手有脚,自己种地也能活,非得靠着他不可么?” “只不过……”令姬蹙眉道,“现如今,狐神大人这儿也不是个好去处了。” “怎么了?”朝铃疑惑地问。 令姬摇摇头,“昨儿狐神大人从神议上回来,忽然说要缩减用度。你瞧,神祠里遣散了好些奴婢仆役,连遣散的银子都没给。狐神大人还说,打今儿起,神祠光管吃管住,再没有月银的说法了。其他姬妾都说要改换门庭,自寻出路。我打听一圈,好像他方神明也是一般状况,各家姬妾奴仆都哀鸿遍野呢。只……” “只什么?” 令姬小声道:“只除了你的神。” 朝铃心想,大概是因为雪见神本来就不发工钱。大家早已习惯了被雪见神剥削,甚至学会了自我剥削。 “你还是想离开雪见神吗?”令姬问,“若你决定了,我就去帮你问我的神。” 朝铃用力点头,“要离开,必须离开!” 昭华殿。 “雪见,”狐神道,“按我说,你就不该应许出战。你虽法力强悍,然则蒙翳疠气非比寻常,次次荡平,次次复生,循环往复,何时是尽头?有时明哲保身,方为聪明之举。” “诸神退避,非吾不可。吾不出战,生民蒙难。”雪见神道。 狐神摇头道:“凡人繁衍犹如虫蚁,代代相续,无有穷绝。便是疠疫横生,也杀不尽他们。你何必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耗损你的力量?” “吾之道,”雪见神神色冷清,“与你不同。” 狐神哈哈大笑,唰地一下打开折扇,遮住半边昳丽的脸庞。 “的确,你的道向来艰险。” 正在此时,执棋的雪见神忽然停了动作,朝铃那斩钉截铁的话语响在他耳畔,他长眉紧蹙,指间白子悬停在棋盘上方。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他好像把事办砸了。朝铃没给他做早饭,他到现在还饿着肚子。 他收手,将棋子放回白玉棋篓。 “怎么不下了?”狐神问。 雪见神望着棋盘,湛蓝色的眸子很是凝重。他道:“吾已入死局。” 狐狸神:“?” 这棋分明形势大好,这猫就快赢了啊。 雪见神道:“狐狸,帮吾一个忙。” -------------------- 荆介是猫薄荷。 第12章 玉婵娟 ======================= “若有难处,我必定要相帮。”狐神笑道,“只不过……” “说。”雪见神道。 “小忙一百金,大忙一千金,”狐神道,“你是我挚交好友,我帮你的忙必然尽心竭力,所以你须得再赠我绫罗绸缎一百匹。” 雪见神眼也不眨,道:“成交。” 狐神笑道:“爽快,那我额外再送你几个侍姬。” 雪见神神色冷漠,“不必。” “先别急着拒绝,”狐神叹息道,“我银钱俱给了你,如今实在没有养活她们的余钱了。” 雪见神道:“生死乃天理。” “你怜惜蒙受疠气的生民百姓,我亦怜惜这帮追随我多年的姬妾。”狐神笑道,“尤其是红姬,你还记得她么……” “不记得。” “……”这厮当真是无情得很,多年前狐神将红姬赠予雪见神,这厮连门都没给她进,直接遣张家人把她给送了回来。可那红姬惊鸿一面见了雪见神以后,从此念念不忘,再也不愿意侍奉狐神了。 狐神劝道:“你家那个小丫头一个人待在你那冷清的山上,难道不闷得慌么?你就快走了吧,你走之后,谁陪她说话?昨日我见她们欢声笑语,甚是投缘。你把人接走,权且与你的小丫头作伴。你说呢?” 雪见神沉默了。 若是他留不住朝铃,她的同伴能否留住? 朝铃在狐神神祠里逛了一圈,果然冷清了不少,许多仆役奴婢都在收拾包袱。朝铃想找侍姬姐姐们一块儿聊天,特地借了小厨房蒸了一笼蒸儿糕。她提着食盒去寻人,走到角落,无意间听见一些仆婢说要投靠雪见神,说他如今是八方神祇中最有钱的神祇。朝铃翻了个白眼,心里暗暗想,他就算有钱也不会让你沾光。 到了侍姬们居住的宫殿,仆役们说主子不在。二十几个侍姬,挨个儿拜访,竟都不在。都干什么去了?朝铃怏怏不乐,自己寻了个地方坐着发呆。 午膳和晚膳朝铃俱逃了工,没给雪见神做。反正要走了,朝铃干脆啥事儿不干。她不干活儿,雪见神想必也不会留下她了吧。在外头晃悠到夕阳西下,朝铃本想回霜华殿歇息,却见令姬过来了,拉着她的手欲言又止。 “怎么了,令姬姐姐,有话直说。”朝铃道。 “唉,”令姬满脸为难,“今日你回霜华殿,莫走正门,径自回屋。” “啊?”朝铃摸不着头脑,“到底怎么了?” 令姬说:“你的神如今得了诸神财宝,狐神大人的家当也全送给你的神了。神祠那些姬妾,都张罗着投奔你的神。不知谁传出谣言,说你的神对你情有独钟,故而身侧只有你侍奉。现如今,她们都想踩着你上位。” 朝铃低头看自己的食盒,无语了半天,问:“雪见神不是战神猫么,现在改行当招财猫了?为何要夺别方神祇的钱财?” 令姬忙捂住她的嘴,“可不管乱说!” 朝铃道:“谁爱去谁去,我保证,我绝对不挡路。放心吧,令姬姐姐,她们不敢拿我怎么样。” 令姬仍是忧心忡忡,道:“罢了,我还是亲自送你回去吧。” 两人一同回到霜华殿,晚霞漫天,夕阳的金光盈满世界,水榭下的池塘仿佛浸在一层软软的胭脂里。雪见神立在水榭中眺望池中红荷,悬挂的竹席在他身后随风轻轻晃悠,桌上的香炉袅袅冒着烟柱。几个衣着靓丽的狐神姬妾立在一侧,侍奉他用茶。还有一个绛红色衣裳的女姬,正坐在雪见神身侧抚琴。琴声悠扬动听,曲折缠绵,好似情人间的絮絮呓语。 “动作真快。”令姬小声道,“看见那个红裙的了吗?” “怎么说?”朝铃也压低声音。 “她叫红姬,惦记你的神很久了,你可得小心点。” “惦记就惦记呗,关我什么事儿?” 朝铃翻了白眼,正想离开,雪见神的声音遥遥传来。 “过来。” 朝铃本来不想搭理他,但她还指着他答应她请辞的事儿,便不情不愿地挪了过去。几个姬妾殷勤地凑上来,道:“妹子真是贪玩,你的神在这儿无人侍奉,我们只好来帮帮忙,妹子不会介意吧。” 这话里话外,不正是向雪见神告状,说她贪玩误了正事么? 另一个姬妾曼声道:“是呀,我们一见如故,早已以姐妹相称,我们帮帮忙也是应该的。雪见神,您可别责怪铃铛妹子。她毕竟年轻,头一回来狐神神祠,好奇着呢,您就让她多玩几天。” 几个女人在这儿叽叽喳喳,雪见神心中烦躁,蹙起了长眉。这几人都是昨日跟着令姬一起迎朝铃的,和朝铃相处得的确不错。他本已惹怒了朝铃,更不便在朝铃面前驱赶她的朋友。况且,朝铃一人在雪见神祠确实孤单,若她寻到投缘的友伴,吵闹一些也无所谓。 雪见神道:“神祠冷清,你们可互相作伴。” 闻言,朝铃心中冷笑。果然天下的男人都是一般德性,说什么不近女色,见了漂亮女人,可不就动心了么?以前还说喜欢清静不喜欢别人打扰,看来只是没遇见美女罢了。这些女人的眼睛都瞎了吗?这只猫这么难伺候,她们还非得凑上来,就因为他长得好看又有钱?看来狐神如今不再是姻缘之神,而是绿帽神。更可恶的是雪见神,夺人财产不够,还要夺人老婆! 几个姬妾捂着嘴,佯装惊讶,“这样好么?铃铛妹妹不介意吧?” 朝铃换上笑脸:“雪见神都不介意,我当然也不介意,各位姐姐晚上可要留下来接着侍奉?我给你们铺床。” 雪见神:“……” 似乎哪里不对。 他又说错话了么? 几个脑子笨的姬妾听不出朝铃的阴阳怪气,大喜过望,忙道:“怎敢劳烦妹妹?”说着,娇羞地望了一眼雪见神,“神怎么安置我们,我们就怎么安置。” 正说着,抚琴的红姬按停琴弦,站起身,对着朝铃福身行礼。她仪态端庄,身姿婀娜,便是行礼这个动作也做得颇有韵味,那一把握不住的细腰叫人挪不开眼,便是朝铃也有点儿恍神。 红姬道:“妹妹且放心,狐神神祠裁撤姬妾,我等只是蒙雪见神垂怜,前往雪见神祠落脚。无论如何,雪见神祠还是你最大,我们都听你的话儿。妹妹若不喜欢我们,尽管直说,想必雪见神不会委屈你的。” “铃铛,”雪见神蹙眉,“你不喜欢她们?” 他本只是单纯地探究朝铃的想法,然而朝铃看雪见神那眉关紧蹙的样子,心里再次冷笑。这为难的模样,想必是很舍不得这些女姬吧? 朝铃还没说话儿,其他姬妾已用帕子掩着脸,低低啜泣了起来,道:“妹妹真的不喜欢我们么?昨儿我们还相谈甚欢,本想着我们投奔了雪见神,你一定会高兴的,看来是姐姐们想岔了。神,奴是无缘伺候您了,不过有妹妹在,我们也就放心了。” 朝铃实在想不通,昨儿还言笑晏晏的姐妹,今日怎么就跟仇人似的了?说话这劲儿,夹枪带棒的,真是恶心。纵然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可她们何必把她当成假想敌?亏她今儿还带着蒸儿糕寻她们,什么人不在,敢情都跑到这儿来了。 那红姬也侧过身潸然泪下,一时之间,水榭之中呜呜的哭泣声连在一片。朝铃似乎成了个棒打鸳鸯的妒妇,而鸳鸯就是她们和雪见神。 令姬最是为难,一边是从前的姐妹,一边是率性赤诚的朝铃,她都不知道该帮哪头好了。想了想,最后还是扯了扯朝铃的衣袖,小声道:“要不……还是把她们收了吧?” “铃铛,”雪见神再次出声,“这些人,你若不喜,吾便不留。” 此话一出,水榭里的哭声更大了。个个梨花带雨,不知她们怎么做到的,哭还能保持妆容不花。 朝铃倔劲儿上来了,气道:“不就是个男人么?值得你们这么勾心斗角?” 行,她们把她当敌人,那她就坐实了这名头! 水榭中的哭声戛然而止,大家泪眼朦胧地望向朝铃。 朝铃气哼哼走到雪见神面前,却发现自己比他矮了一个头,仰视着说话着实没有气势。长这么高,是想上天么?朝铃心里更来气了,搬来一张矮凳,蹬蹬站上去,终于能够与这厮平视。两人四目相对,仅隔咫尺,朝铃在雪见神湛蓝色的眸子里看见她自己。 “都看好了!”朝铃扬声道。 她忽然一手按住雪见神的后脑勺,一手摁着他的肩膀,倾身向前,吻住了他的双唇。刹那间,所有人瞪大双眼,惊在原地。雪见神亦怔然,唇齿间流淌着滚烫而甜美的气息,一种说不清的馨香缠绕在他的鼻尖。他是猫,他的嗅觉远比人要敏锐,朝铃的味道好像不仅入侵了他的鼻尖,更沁进他的腔子。他好像陷进了温柔的云朵,再也爬不出来。 落花停止了下落,夕阳静谧的光打在他们身畔,他的头顶嘭地冒出两只猫耳,尾巴也从衣摆下伸出。他不自觉揽住朝铃的腰,沉醉在女郎热烈的拥吻。 朝铃亲够了,与他分开,他低头看她。夕阳下,她在发光。 他想,为什么要亲他? 她爱慕他,正如所有信徒爱慕着他们的神明,对么? 朝铃擦了擦嘴,道:“也没什么特别的,一股猫味儿。” 雪见神:“……” 他万万没有想到,朝铃如此对待他。 水榭中的侍姬们呆若木鸡,许久没有回神。 “我用过了,”朝铃跳下矮凳,“这只猫送你们了,要亲要撸随你们便。” 她潇洒地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上石桥。 雪见神清冷的声音传来,“朝铃,你在耍弄吾?” 他一直叫她铃铛,好久没连名带姓地叫她了。她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她怒气上头,好像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毕竟脾气倔,她梗着脖子,当没听见,径自往前走。 身后掀起狂风,她听见侍姬们的惊呼,女郎们纷纷大喊:“快跑!” 她打了个激灵,拔腿狂奔。 忽然间后脖领子被什么东西拽住,下一刻,她发现自己身体悬空。僵着脖子回头看,她看见恢复原型的雪见神。他冰蓝色的眸子近在咫尺,恍如寂静的深海横亘在朝铃眼前。此时此刻,朝铃在其中看见压抑的怒浪。 “放我下来!”朝铃大喊。 雪见神充耳不闻,叼着她往霜华殿去。 -------------------- 猫味儿就是香味儿,爱卫生的猫猫都是香香滴 第13章 是初吻 ======================= 如今朝铃终于知道为何狐神神祠殿宇的穹窿都这般高大,原来是为了容纳这帮神祇的巨大真身。雪见神直接把她叼进了霜华殿,丢在厚厚的绒线地毯上。朝铃没站稳,摔在地上,幸而地毯厚实,摔得不疼。朝铃正想爬起来,仰头却见雪见神的梅花肉垫迎头踩来。 和雪见神比起来,朝铃像个布娃娃。他一脚踩下来,朝铃非成肉泥不可。朝铃下意识要尖叫,却见肉垫擦过她的耳梢,她被笼在雪见神毛绒绒的胸膛下。她大着胆子再次仰起头,对上了雪见神冰蓝色的眼瞳。她感受到他滚烫的鼻息,像火焰一般灼热。被牢牢地圈在他的两爪间,朝铃有一种自己是他的猎物的错觉。 朝铃忍不住心跳加快,说不出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雪见神充满冷漠和威严的声音响在头顶,“胆小如鼠,亦敢戏弄吾。” 此时此刻冷静下来,朝铃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多大的蠢事儿。她是忘了形,一时怒火上头,才做出调戏雪见神这般大逆不道的事儿来。朝铃向来是个能屈能伸的好姑娘,什么风骨什么操守比起小命都是狗屁。她连忙陪笑,抚了抚雪见神又软和又滚烫的胸膛,“神,您息怒。朝铃这就去做一桌好菜,向您赔罪。” “吾不需要。”雪见神道。 听这冷若冰霜的语气,雪见神显然还在气头上。朝铃可怜兮兮地说道:“神,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一时不小心冒犯了您,您大神有大量,不会跟我一般见识的吧?您之前也说我丑说我做饭很难吃,我这回冒犯您,咱们就算对了个平手。再说了……” 什么“大神有大量”,分明是倚着自己年纪小,做错事却不想负责任。雪见神本更加生气,却听她嘀嘀咕咕:“您是活了几千年的老神仙,我是个正值妙龄的少女,我亲您一下是您赚了才对,怎么还跟我计较呢?我可是第一次亲男人,我爹我都没亲过。” 谈起他们的亲吻,雪见神的怒气落潮似的,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垂着冰蓝色的眸子,目光不自觉落在她的双唇上。她是朝气蓬勃的长相,嘴唇也生得饱满,红梅一样鲜艳。他忍不住回忆她亲吻他时,那唇齿间流泄的香气。 他低声问:“那名叫张疏的张家儿孙,不曾亲吻过你么?” 朝铃想到他就犯恶心,有过亲吻她也不愿意承认,“亲个屁,亲他我不如去亲猪屁股。”朝铃又眨了眨眼眼睛,问道,“您这么老了,就算不近女色没纳过姬妾,也肯定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风流韵事,总是亲过几个女姬的吧?您这次应该不是头一回的初吻吧?” 雪见神沉默了,他的的确确是第一次亲吻。 但他绝不能承认。 “当然。”他道。 “那不就得了,”朝铃拍拍他的胸膛,“我的初吻给您了,就当是我冒犯您的赔礼吧。雪见神,您还生气么?” 她的亲吻原本就是她的冒犯,此刻被她胡说八道一通,竟然成了她的赔礼。雪见神伸出爪子,勾起她的发丝,爪尖亮起璀璨的银光,他在一刹那间得知她的十七年人生。这是神明的大衍筮法,可断过往的因果,可窥知未来的一隅。他看见纷飞的大雪中,张疏重伤昏迷,牙关紧闭,她咬牙下了狠心,嘴对嘴喂他喝药。画面闪过雪见神眼前,一霎即止。不是他无法继续追溯,而是他怒火攻心,无法再看下去。 他看向朝铃的眸子冰冷如霜,“朝铃,你太狡猾,满嘴谎言,不足取信。” “欸?” “吾可追溯凡人过往,你的谎言,不攻自破。” 朝铃:“……” 这是作弊!朝铃很生气,凭什么神明能有法术而凡人没有? “你对他还有旧情?”雪见神问。 “绝对没有!”朝铃大叫道。 “撒谎。” “我这次没撒谎!” 雪见神把大肉垫虚虚按在她心口,“你心跳很快。凡人撒谎时,心跳会加快。而你的心跳,快如脱兔。” “不是因为撒谎!”朝铃气道,“我没撒谎!” “那是为何?” 雪见神凝视着她,那湛蓝色的眼眸幽深似海,朝铃好像陷进去了,落入无边的寂静的海水。 因为…… 朝铃问自己,因为什么?朝铃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总而言之心跳就是越来越快,脸也在发红,全身的血好像都冲上了头,她感到自己的脑袋好像在发烧。 “因为我怕被你吃掉!”朝铃叫道。 “你明知道吾乃神明,从不吃人。”雪见神嗓音越发冰冷,“撒谎。” “你会!”朝铃不讲理了。 “吾不会。” 朝铃想不出旁的理由,开始破罐子破摔,“撒谎又怎么样?有旧情又什么样?亲你冒犯你又怎么样?”她气道,“你把我赶出神祠啊,反正我早就想走了。” 雪见神倏地沉默了。 “赶我走吧,我不干了!” 朝铃忽然挺起身,抱着雪见神的猫脑袋就亲。她只能够着他的下巴,便连亲他的下巴亲了三次。雪见神的眼里充满讶然,眸子瞪得溜圆。朝铃只当没看见,亲完之后往地上一躺,说:“我又冒犯您了,我真是个大逆不道的侍女。我不配伺候您,快把我逐出神祠。” 她等着雪见神把她扔出去,雪见神却静静看了她半晌,道:“吾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 “别,”朝铃说,“千万别,我这种人死不悔改。” “无妨,”雪见神道,“吾向来宽宏。” 他侧过身躺下,一只大爪子越过她,搁在她身边,她整个人被笼在他的臂下。朝铃侧过脸看他,他闭上眼睡了。 “……”朝铃问,“您怎么睡了,我亲您的事儿您不追究了?” 雪见神阖着双目,“吾累了,你之罪过,他日再说。” 这算是什么意思呢?怎么突然就累了?神明也会累吗?朝铃忽然理解不了眼前这喜怒无常的猫猫神了,她头一次亲他,他雷霆大怒,斥责她逾矩冒犯,现在她连亲三下,他反倒不再计较。 朝铃胆子肥,抱着他的大爪子,又么么么亲了三下。回头观察他,甚至做出准备逃跑躲避他怒火的姿势,可他连眼皮子都没动。朝铃从他的爪子底下钻出来,爬上他的前腿,去摸他的胡子。他依旧一动不动,好像真的睡着了。 “雪见神?”朝铃小声喊。 他不理她。 朝铃抱着他的大尾巴呆坐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了,想开门离开霜华殿。她的身后,雪见神的指尖又泛起流光,看不见的法术暗中施展。朝铃拉了拉门栓,彤花大门纹丝不动,门打不开了。是卡住了么?朝铃蹲下身查看门臼,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用力推门,门怎么也打不开。 她返身推雪见神,“神,起床,帮我开门。” 雪见神睡熟了,叫不醒。 睡得也太快了吧!但朝铃是了解这只猫的,他的睡眠极好,一天十二个时辰,他也就放饭的那几个时辰醒着。而且他一旦睡着,轻易叫不醒。 朝铃靠着他的背坐下,嘀咕道:“臭懒猫,吃了就睡,还不长膘。”她低头捏了捏自己的小肚子,“要是我也能这样就好了。” 一旁的雪见神:“……” 罢了,忍了。 闲着没事干,朝铃就揪雪见神的猫毛,揉成了一个小小的雪见神娃娃。这么一折腾就到了后半夜,朝铃实在熬不住了,抱着雪见神娃娃在雪见神身上挑来挑去,最后挑了他的肚皮。猫的肚子柔软如棉花,又温热温热的,靠着十分舒服。朝铃靠着雪见神毛绒绒的白肚皮睡,脑袋一点一点,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梦里,她好像听见雪见神问她:“你与张疏,到底有无旧情?” 隐隐约约还有狐神的声音,“雪见,你不必趁她睡着,施这有问必答的真言术吧?多少有些趁人之危,况且他们年轻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同你有什么关系?” “她是吾之侍女,吾须为她把关,免得她遇人不淑,一生不幸。” 狐神摇着折扇,“好吧,算你有道理。” 雪见神又问:“最后一个问题,猫味是什么味道?” 她迷迷糊糊地回答:“……好香……神,好香,好甜。” 狐神拧眉,“香甜?你还有这种味道?” 雪见神淡然道:“与你无关。” 狐神提醒他,“雪见,你的猫耳和尾巴露出来了。” 雪见神瞥了他一眼,“闭嘴。” 第二天朝铃在霜华殿醒来,雪见神已经不见踪影。朝铃身上全是白花花的猫毛,昭示着他们两个曾共度了一夜。门吱呀地一声被推开,朝铃喊道:“雪见神……” 走进来的却并非那个脾气差劲又喜怒无常的猫猫神,而是端着热粥的令姬。朝铃顶着一头呆毛,懵懵然看着她,又爬出门槛,探头望了望殿外。那只猫素来要睡很晚的,今儿却早早就没影儿了。朝铃扭头问令姬:“姐姐您怎么在这儿啊?我家神呢?” “北征去了呀,”令姬跪坐在毛毯上,为她舀粥,“今早天不亮就走了,听说各家神各出一千兵马,总共三万兵马,在狐仙野集结,跟着雪见神讨伐蒙翳渊海。” “北……北征?”朝铃瞪大眼睛,“雪见神要北征?” “你不知道么?”令姬问。 “他没告诉我!”朝铃说。 令姬抿唇笑笑,说:“约莫是怕你担心。放心吧,雪见神数百年前北伐过好几回,次次凯旋。你的神是天下最古老的神,没有恶兆神能够打败他。你就乖乖地在雪见城等着吧,他特地嘱咐了狐神大人,要亲自把你送回雪见城。” 朝铃皱着眉不言语,那只猫为什么一声不响就走了呢?还不告诉她他要去打仗的事儿。她万万没想到,神仙也要打仗。凡人的战争总是死很多很多人,血流万里,伏尸百万。神明打仗呢?也会这般惨烈么? “小铃铛,你的神对你真的很好。”令姬笑眯眯地说。 “好什么呀?”朝铃嘟囔。 “你知道为什么昨天大家都想方设法投奔你的神么?”令姬问。 “因为他抢走了别的神的钱,变成招财猫了?” 令姬摇头,“我们这些凡人女姬,都同神明订下了婚契。有婚契,我们才能和神明一起长生不老。可是若被逐出神祠,婚契就会解除。婚契一旦解除,我们的时间就会重新开始流逝。我们将迅速衰老,迅速死亡,在一个月之内从妙龄少女变成耄耋老太,走向终年。” 朝铃怔怔道:“原来是这样么……” “害怕死亡是人之常情,何况是这些漂亮了一辈子的笼中雀?”令姬柔柔地笑,“原谅她们吧,你的神已经归还了诸神财宝,说是用不着了,也不知道之前是要用来做什么。不过这样一来,我的神就重新变得有钱了,自然也能继续蓄养女姬。”她从袖中拿出一盒香粉,“这是狐神大人的精血炼化的媚神香,是昨儿那些姐妹凑给你当赔礼的。” “我不用香粉,”朝铃摆手,“替我谢谢她们。” “你就收下吧,”令姬把香粉塞给她,神秘地眨了眨眼,“这可是好东西。咱们狐神大人是掌管姻缘的神明,你把这香粉撒给你的心上人,他就会痛你之痛,悲你之悲,死心塌地爱上你。听说,对神明也有用哦。” 朝铃拿着香粉皱着眉头想,难道她还能给雪见神用不成?算了吧,那只猫脾气差就算了,眼光也差。就说她丑这件事儿,她能记恨一辈子。 收就收吧,神明精血炼化的东西,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朝铃把东西收入荷包,道:“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第14章 乍月明 ======================= 狐神亲自把朝铃送回了雪见城神祠,分别时还撂给朝铃一个黄金猫神吊坠,个头比令姬她们的大不少,挂在脖子上颇有分量。朝铃偷偷咬了咬黄金猫猫神的猫头,是真真儿的黄金。不愧是狐神,出手果然大方。朝铃道了谢,喜滋滋地挂上吊坠。吊坠的绳儿用的是白色的毛绳,不知用什么毛搓的,一点儿也不勒脖子。朝铃对着日头端详这只黄金猫猫神,它威严冷漠的姿态同雪见神如出一辙,圆脸蛋上的胡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精光乱闪。 “这猫神吊坠如同缩小的神像,”狐神道,“对它说出你的愿望,或许你的神明会回应你。” “向他许愿,还不如向您许愿。”朝铃嘟囔道,“除非我供奉小鱼干,否则他才不会回应我呢。而且他现在远在万里之外,无论我供奉什么他都吃不着。” 狐神笑着摇头。这黄金吊坠其实是雪见托他帮忙打造之物,连串吊坠的毛绳都是雪见自己揪自己的猫毛亲手搓成的。狐神想了会儿要不要告诉朝铃真相,又怕雪见那只猫责怪他多管闲事。 罢了,狐仙野还一大堆事儿等着他处理,他又何必操心旁人? “最后还要叮嘱你一句,”这句话也是雪见神托狐神说的,“不可转卖神明的赠礼。倒卖神明赠礼,罪同渎神。” 朝铃:“……” 怎么?她看起来很贪财吗? 虽然……虽然她刚刚的确想要卖了换钱来着。 狐神不再停留,化为九尾神狐踏云而去,朝铃向他挥手,大声唤他日后来雪见城玩耍。巨大的红狐隐入层层烟云,一眨眼就失去了踪迹。朝铃没急着走,蹲下身摸了摸青砖的绿苔,和路边招展的喇叭花。才离开神祠几天时日,却好像过了好久好久。神祠幽深的松柏静谧地矗立在身旁,一串串古老的风铃挂在头顶树梢。风吹过,幽幽一阵铃响,像神祇悠远的足音。山清水秀,一草一木都那么熟稔亲切。看多了狐神祠的红墙绿瓦,雄伟宫殿,似乎还是自家的草木更惹人喜爱。 朝铃拿出黄金猫猫神挂坠,不自觉想起了那个远在蒙翳渊海的家伙。 许什么愿呢? 黄金珠宝?绫罗绸缎?说实话,朝铃是个俗人,她的确很喜欢那些。但是在这些愿望之前,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愿望—— “希望我的猫猫神平安回家。” 虽然那只猫抠门、脾气差,还没有眼光,不过……朝铃捋了捋黄金猫猫神的小胡子,她还是很想再见到他,偷偷摸他的胡子,抱他的尾巴,靠着他软软的肚皮睡觉。因为他是一只容许她撸毛的大猫猫,朝铃可以原谅他所有的傲慢。 “猫猫神,”朝铃握着吊坠轻声说,“你要快点回来呀。” 远方,神明大军抵达蒙翳渊海。 深不可测的渊海横亘在前,雪见神矗立在云端,军队阵列在他的身后。那都是各家神明的神使,以族群为单位,例如狼、狐、猫……全部披着银光铠,数不胜数,各自排成气势汹汹的庞大军阵。 “神,”化为人形的馒头立在雪见神身后,“这里的疠气好重。” 疠气笼罩着这片海,黑雾弥漫中,恶兆神的先锋出现在海上。畸异怪状的邪怪从深渊中爬出,对着云端上的神祇嘶吼咆哮。它们如同凶猛的兽群,磨牙吮血,而恶兆神先锋是放牧它们的统帅。 馒头擂起巨锤,敲响战鼓。隆隆鼓声响彻穹窿,天地随之震荡。 雪见神居高临下,俯视深渊巨海。 “战,还是降?” 他威严的声音一出,来自神明的威压施加于天地间,气温瞬间降低,冰花在海面凝结。尚未交锋,便有许多邪怪抵挡不住严寒,冻成了冰碴子。恶兆神先锋官额上冷汗涔涔,高声长啸。啸声一起,深渊中爬出了更多邪怪,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布满整片海。从数量上看,它们的数目已经远远超过了三万神使大军。浓雾般的疠气笼罩着海域,不知为何,蒙翳渊海的疠气比之往日重了许多层。 馒头担忧道:“疠气太重,我们的兵马若入敌营,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就会被疠气侵蚀。神,我们不如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雪见神淡淡地说,“又能议出什么办法?” 馒头语塞,的确,疠气只能由神明净化,根本别无他法。 “可净化这么多疠气,必定要耗损您大量功体。”馒头说。 雪见神垂下眼眸,注视下方黑漆漆的深渊。源源不断的疠气从中涌出,无人知晓这些疠气来自何方。似乎从世上有生灵开始,便有了这些疠气。它们侵蚀凡人,也让神堕落,净化一茬,又有许多茬周而复始地出现。神使们的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没有谁愿意被疠气侵染,成为畸形的邪怪。即便馒头反复敲击战鼓,也无法鼓舞他们的士气。 士兵颤抖的低语不绝于耳,雪见神还听见四海八方人们的哭泣与呼唤。当凡人走投无路,便会跪在神像前求告神明,所有在神像前的诉说都会传达到他耳边,无论他愿不愿意倾听,他每时每刻都会听见他们的哭泣与祈愿。 ——“神,救救我的孩子啊……他才三岁,求您救救他。” ——“神,求您保佑爹爹娘亲身体健康,无病无灾。” ——“我不想打仗,我想回家……” 许愿太多,他无法回应所有人的愿望,只是倾听也足以让他烦躁。所以他讨厌吵闹,他总是沉睡,在沉眠中他才能得到安静。这世间太吵,诸神回避疠气,士兵瑟缩不前,他独自撑着大局,忽然感到疲惫和厌烦。 雪见神迟迟不发令,馒头感到疑惑,踌躇着问:“神?” 密密麻麻的嘈杂声中,一个少女清澈的嗓音忽然穿过千山万水,越过无数消灾解难的求告祈愿,来到神的耳边。 ——“希望我的猫猫神平安回家。” 仿佛有涓涓细流涌入荒凉的心房,雪见神烦躁的心绪平静了些许。“平安回家”,多此一举的祈愿。难道在那个丫头的心里,他如此无能,竟需要她为他担惊受怕? 雪见神抬起右手,低声呼唤:“天御。” 一把直刃长刀出现在他掌心,三尺锋刃倒映他冰蓝色的眼瞳。 馒头看见这把刀,不自觉低声惊呼。天御是与雪见神一同降生于天地的神刀,据说当这把刀被拔出鞘,世间便会降落无休止的飞雪。当神刀收回鞘中,飞雪才会停歇。 雪见神将刀尖指向深渊,问:“战,还是降?” 黑气涌动,深渊犹如巨口。邪怪们举起弓箭,用穿越天光的黑色箭矢回答雪见神的发问。然而,所有箭矢在到达半空的刹那间结上霜花,瞬间冰冻。空中停滞着数不清的黑色箭雨,恶兆神先锋仰望苍穹,眸子中映现一抹粲然的刀光。 那巨大的刀光自天边而来,所过之处箭雨化为齑粉,黑色的疠气转瞬即消。天地仿佛被水洗了一般,似有波光潋滟一动,黑雾散尽,天光落入深渊。刀光到达巨海,邪怪们嘶声惊叫,争先恐后地向后逃跑。可刀光远比他们的速度更快,瞬息之间刀光便追上了他们的尾巴,迅速向前推进,邪怪们仿佛被卷进了绞肉机,一排一排地碎成肉泥。 雪见神道:“杀。” 疠气涤荡一空,神使士气大振。战鼓再次擂响,所有士兵迎头扑入长风,向巨海奔去。 千里之外的狐仙野,狐神坐在四季不败的桃树下,令姬正为他抚琴。忽然间,琴弦上落了柳絮般的雪花。狐神伸出手,疑惑道:“蒙翳渊海出了什么骁勇的战将,那只猫竟拔出了天御神刀?” 令姬询问:“战况不好么?” 狐神叹道:“你可知他上次拔这把刀是什么时候?” 令姬摇头。 “是他弑弟之时。” 雪见城神祠,朝铃拎着水桶到了小溪边。溪水哗啦作响,朝铃蹲在小溪边,阿饼在一旁吧嗒吧嗒舔着水。馒头跟着雪见神出征去了,留了阿饼陪朝铃看家。朝铃正要准备接水,忽见天上落了雪。未至深冬,怎么就落雪了?朝铃惊讶无比,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雪见神拔刀了!”阿饼仰起头,高声大叫。 “拔刀?”朝铃问。 “雪见神的佩刀天御,只要拔出这把刀,天就会下雪。”阿饼忧心忡忡地说,“神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有拔出这把刀了,他若是拔刀,说明他的对手非常强。” “为什么?”朝铃不理解,“他就不能对小兵拔刀?” “雪见神是骄傲的神明,从不对实力低下的敌人拔刀。”阿饼说,“若敌手只是一般的小兵,雪见神甚至不会出手。” “这有什么好骄傲的,”朝铃抱怨道,“结束战局当然是越快越好,他不屑于对虾兵蟹将动刀,那这仗要打到猴年马月?照你这么说,什么人才值得他拔刀?” “……”阿饼用后爪挠了挠下巴,说,“神的弟弟,月见。” 朝铃瞪大眼,“你是说,雪见神用天御刀杀了他弟弟?” 阿饼点点头,“据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描述,的确是这样。小铃铛,月见神是堕落的神明,更是这天地间唯一一个能和雪见神打成平手的神明。雪见神伴刀而生,月见神亦然。月见神的那把刀叫‘幽朔’,通体漆黑,弯如新月。‘天御’是直刀,‘幽朔’是弧刀。‘天御’出鞘,天下大雪;‘幽朔’出鞘,白昼成夜。他们打起来的时候,人们整整三个月没有见到太阳,整整三个月都在下雪。最后雪见神把月见神斩于刀下,将他的尸骨埋在冷水泉下,世间才结束了大雪和黑夜,重新恢复正常。” 冷水泉?朝铃听得呆愣。这泉水她知道在哪儿,就在小溪的源头,离这儿几步路的距离而已。阿饼说要回神祠联络一下馒头,问问战况如何。朝铃点点头,装满水桶,也准备回神祠,走了几步,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放下水桶,往冷水泉去。 泉水不大,座落在神祠后山,周围围着一圈嶙峋怪石和苍天古木。老树上挂着风铃,声声作响。朝铃蹲下身,摸了摸冰凉的泉水。泉水有点儿深,看不出来月见神的尸骨在哪儿。她绕着冷水泉走,忽见不远处有个黑衣男人。他立在岸边,负手弯着腰,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朝铃走上前问:“你是谁啊?怎么跑到神祠后山来了?这里是神明居所,寻常人不能来的。” 男人听见声音,偏过脸来。黑铁面具遮住了他半张脸,只露出一角苍白的下巴和红梅似的唇瓣,虽看不清楚真容,却有种阴郁又艳丽的美感。 “抱歉,”他说,“许久没来,我迷路了。” “算了,幸好你遇见我,我带你出去吧。”朝铃到他身边,低头看泉水,“你刚刚在看什么?是有什么东西落水里了?” “不错,”他微笑,“确实有样东西落在这儿了。方才遣人帮我寻,可惜他很没用,没能找到。” 走到近前才发现,这厮长得很高,大概和雪见神是一般的身量。朝铃不禁撇嘴,一个两个都长这么高,是都要上天吗?朝铃看他一身华贵的丝袍,便知这是个娇贵的公子哥儿。难怪仅仅站在岸边,却不下水。 “我帮你找吧,”朝铃撸起裤腿,露出两截白生生的小腿肚子,“这里是冷水泉,神在这儿埋了他弟弟的尸骨,要是阿饼知道你在这儿乱跑,一定要罚你。”她涉水而走,弯腰四处摸寻,“也不知道雪见神干嘛把他弟埋在这儿,这是要他弟含笑九泉的意思吗?” 男人扑哧一笑,“我倒是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 “你丢的是什么?”朝铃问,“多大个儿,贵重么?” “我要找一个骨灰盒,”男人笑眯眯道,“说不上珍贵,但的确很重要。” “骨灰盒?”朝铃问,“你亲人的么?你也太不当心了,骨灰盒还能落在水里。” “不是亲人的,”男人道,“是我的。” “啊?” 朝铃以为自己听错了,手下忽然摸到什么,她把东西抓过来一看,却见是一具缠绕在水草里的尸首。尸体已经被泡得发白,脸庞面团似的肿胀不堪。朝铃一下就认出来了,这是张疏那个狗男人。 “啊,”男人忧愁地说,“你没找到骨灰,却找到了先前那个帮我找骨灰的人。怎么办呢?你好像发现我杀人这件事了。” 朝铃站在水里,沁凉的水浸泡着她的脚,凉丝丝的温度从脚后跟直接传达到后颈。 一个找自己骨灰的男人。一个和雪见神有相似身条儿的男人。 朝铃浑身僵硬,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可能遇见了一个了不得的麻烦。神死了会变成鬼么?她哭丧着脸想,雪见神,我好像遇见你回来索命的鬼弟弟了! 朝铃可怜兮兮地问:“我保证不说出去,你能不能不杀我?” 男人歪头笑道:“不能。” 朝铃又问:“我死之前,能不能问几个问题?” 男人颔首,“问吧。” “你是月见?” 月见笑眯眯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然也。” “你是神是鬼?”朝铃问。 “怪不得打哆嗦,”他失笑,“原来以为我是鬼么?放心,我是神,只不过是恶兆神。” 朝铃朝他走过去,慢慢上了岸,停在他身边。 他低头望着她,道:“旁人知道自己即将被杀,都会选择逃跑,你却选择引颈就戮。” “我想死得漂亮点儿,”朝铃说,“至少不要像张疏那么丑,容我打扮一下。” 他饶有兴味,“请。” 朝铃掏出媚神粉,看也不看,全数扑在了脸上。 她顶着惨白的一张脸,眼巴巴看向月见。她问:“我美吗?” 原先不施粉黛的清水脸子在月见的眼里倒称得上美丽,如今这副大白脸,实在是惨不忍睹。月见扑哧一声笑开,侧过身,笑得直抖肩膀。 这香粉出奇的香,仅仅一眨眼的功夫,香味儿萦绕泉上,充斥四周。他们没有发现,水中的鱼虾都围了上来,绕着朝铃转悠。 “好了,小姑娘,”他道,“闭上眼,死亡很快,不疼。” 什么媚神粉,一点儿用都没有!月见神是雪见神亲手处决的神明,定然是十恶不赦之徒。朝铃半点儿侥幸心理都没有,落入这厮手中定然是死路一条。唯一一条活路,是令姬给的媚神香粉。她原本指望媚神粉起作用,让月见爱上她,这样她兴许能捡回一条小命。可谁知香粉不起作用,月见根本没有堕入爱河的样子。若是月见爱上她,应该会觉得她美得跟天仙儿一样吧! 朝铃心如死灰,想她花儿一般的年华,连男人都没有睡过,就要死掉了么? 月见冰凉的手指掐上她细白的脖颈子,正要用力,仿佛有把刀戳入心窝,心中忽然一阵剧痛。他蹙起长眉,停了动作。 怎么回事? 他一手握着朝铃的细颈,一手揭下自己的面具,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疼痛仍然很明显,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此刻若有旁人在场,定要惊叹于他与雪见神相似至极的容颜。除了他暗红色的眼睛与漆黑的发丝,其余都与雪见神一模一样。可分明有着一样的脸庞,月见却显得阴郁又魅惑。若雪见是高山上的白雪,凛然不可侵犯,那么月见就是月光下的蔷薇,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 感受到月见收紧的手指,朝铃不由自主啪嗒啪嗒掉起了眼泪。专心致志哭了许久,月见始终没有动作,朝铃哭都哭累了。疑惑地睁开眼,她惊讶地发现,月见也在流泪。晶莹的泪水淌下他白皙的脸庞,滴在他的手心,他望着自己的眼泪,暗红的眸子里有显而易见的怔然。 难道香粉起作用了?朝铃心头一亮。 “为……为什么不杀我?”朝铃颤巍巍地试探月见对她的感情,“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美,舍不得杀我?” 月见抬头看她,她的大白脸依旧一言难尽。 “不,”月见道,“你真的很丑。” 朝铃怒道:“那你为什么不杀我,还跟着我哭?” 月见认真地想了想,道:“大约是被你丑哭了吧。” 朝铃:“……” 她发誓,总有一天,她要把这两兄弟都埋了。 -------------------- 开始养鱼。 第15章 夜游宫 ======================= 说话间,月见忽然向朝铃靠近。朝铃下意识绷紧脊背,浑身僵硬,这厮身上有股极阴冷的气息,让人想起幽涧里的冷月。朝铃想要后退,可是他扼着她的颈脖子,朝铃没法儿躲避。他缓缓凑近朝铃,苍白的脸庞与朝铃渐渐拉近,最后几乎与朝铃呼吸相闻。 太近了,朝铃能感受到他冰冷的鼻息。 朝铃下意识屏住呼吸,只见月见嗅了嗅她的脸蛋子,暗红色的眼眸里漾出一抹揶揄的笑意。 他贴着朝铃的耳畔说:“小姑娘,你的胆子很大,竟对一个恶兆神用媚神粉。我是雪见的孪生兄弟,狐神是他的挚友,自然也与我相识。你为何觉得我识破不了你的伎俩,辨不出狐神精血所炼的媚神粉?” 朝铃僵硬的身子一寸寸冷了,心里头像结了冰似的。完了,她想,她一定会没命。 死到临头,朝铃心里倒生出了一种无畏的胆气。她心一横,闭上眼道:“反正是落到你手里,少废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杀你?” 月见笑盈盈地松了手,朝铃脖子上留下了他的指痕,她肌肤白皙,那通红的指痕显得极为刺目。月见指尖轻轻一抹,朝铃脖子上的红痕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再扼她的颈脖子,转而捏她的脸蛋。她的脸蛋在他手里跟面团似的,任他揉圆搓扁。 “不,我怎么能杀你呢?”他说,“我爱上你了啊。原来这就是爱一个人的感觉么?你明明丑到我想杀人,我却对你百看不厌。” 朝铃的拳头松了又紧,月见和雪见果真是两兄弟,这欠扁的姿态一模一样。要是有朝一日她也能呼风唤雨,谁说她丑她就拔光谁的猫毛,看到底谁更丑。 罢了罢了,小命重要。她安慰自己,压下怒气,挤出一抹微笑,“既然您不杀我,那就放我走吧。我发誓,我一定早晚各给您烧一炷香,祝您早日遇见倾国倾城的大美女。” “不行,”他笑着摇头,“我爱上你了,你要跟我走。” 他的笑温软昳丽,美不胜收,朝铃却觉得他像罂粟花,虽然美,但是毒。 朝铃道:“我除了吃什么都不会,你带着我也没用。” “没关系,我不嫌弃你。” 说罢,月见朝水面伸手,数道黑气从他袖中飞出,扎入泉水。片刻之后,黑气又蹿出水面,只是这回它们簇拥到了一起,共同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黑铁小盒子来到月见跟前。 “拿着。”月见说。 朝铃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吩咐她,忙从那些黑气中取下铁盒子。近距离观察,朝铃才发现这些黑气并不是单纯的“气”,它们看起来更像散发着黑气的蜉蝣,眼睛似朱砂点漆,是两个通红的圆点儿。 月见将铁盒打开,内中无数黑气蜂子一般涌入他的五官六窍。朝铃举着盒子,木偶人似的不敢动弹,生怕那些黑气把她也淹没了。后来她才知道,雪见神杀了月见之后,将他的尸骨沉入冷水泉,内中封印了月见一半的力量。月见的魂魄带着另一半力量逃逸,在蒙翳渊海重生。他此行回到雪见城,就是为了取回他的力量。 黑气散尽,朝铃小心翼翼睁开眼,铁盒子里只剩下一团花白的碎骨,而月见的脸上似乎更有血气了些。月见指尖轻勾,朝铃脖子上挂的雪见神挂坠啪地一下松落,月见直接把那挂坠丢进了冷水泉。朝铃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黄金小坠子沉入水底。 “走吧,”月见笑着,意味深长地说,“我的爱人。” 话音刚落,朝铃来不及反应,月见已化为一团腾涌的黑气,隐隐可见一只黑猫的形状。他绕着朝铃,卷着她冲天而去。黑蜉蝣环绕她周身游动,黑气裹挟着她,她死死抱着骨灰盒,耳畔风声呼啸。不同雪见神奔行千里时有意放缓速度,月见横冲直撞,丝毫不顾惜他怀中的少女是个脆弱的凡人。 强烈的失重感和超重感交替袭来,朝铃感到天地颠倒,光影交错。原来这才是神明飞行的真正速度,快如雷电,瞬息万里,朝铃这才知晓雪见神为了照顾她慢了好多好多。她忽然万分想念趴在雪见神背上飞行的时光,此番被月见掳走,她还有命活到再见雪见神的日子吗?喉中涌起酸涩,狂风袭面,她还未来得及哭泣,便晕了过去。 耳畔雷声隆隆,身下的床板不断震动摇摆,朝铃迷迷糊糊地被晃醒。眼前的光景已然变了,她发现自己在一座空旷的殿宇里。殿宇漆黑深沉,地砖是冰凉的黑色玄武岩,四壁上雕刻许多繁复的花纹。一盏幽幽的羊角灯亮在床头,床下铺了厚厚的锦绣地毯,赤脚踩在上面,柔软得像踩在云端。远方好像在打炮,时不时有轰隆巨响传来,仿佛有人在天边敲鼓似的。地面也不时震动,床板就是因为这时不时的地震而晃动。 朝铃懵懂地低语:“这是哪儿?” “这里是夜食原。” 一个女声传来,朝铃抬起头,看见一个美艳的女人端着托盘,立在床头。 见朝铃懵然的样子,女人嗤了一声,道:“无知的凡人,连夜食原都不知道么?蒙翳渊海你总听说过吧,海底深渊向下,便是我们这夜食原。”她推开窗,指向天穹,只见天的部位没有天空,也没有太阳,只有一片黑沉沉的水波,宛如无尽永夜,“出了深渊,便是你之前待的世界。现在外头在打仗,等闲是出不去的,你好好待着吧,别给我惹事。” “打仗?”朝铃忽然想起来,雪见神不就是上蒙翳渊海北伐去了么?出了这深渊,便是前线,那不就能见到雪见神了么?可是那深渊那样高那样远,朝铃没有飞天的本事,怎么才能上去?得想想办法。 朝铃问:“这位姐姐不知如何称呼,带我来此处的那人去哪儿了?” “什么‘那人’,你得叫‘神’。”女人眉头一皱,道,“没大没小,不知礼数,果然是个粗野的凡人。我是月山宫的尚宫穗娘,也是月见神的神使,侍奉月见神的饮食起居,你唤我尚宫大人便是。你初来乍到,我不为难你。过来,端正给我行个礼,我给你安排月山宫的活计。” “哦?原来是尚宫大人,”朝铃皮笑肉不笑地起身,余光瞥见脚边的铁盒子,“月见神把我带来此处,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还能是谁?难不成你想说你是神的姬妾?劝你看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是个朝生暮死的凡人,还生得这般丑陋,神怎么能看上你?上回我同神说月山宫缺人手,神估计看你顶用,便把你捎了过来,不要以为自己得了神的青眼,就能爬上神的床榻。”穗娘掩着嘴,像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满脸鄙夷,“行了,快收拾收拾,看你一身脏兮兮的,外衣内裳都脱了扔了,换上月山宫的衣裳。” “尚宫大人说的是,”朝铃将铁盒子抱起来,悄么声地松了锁扣,交到穗娘手中,“这是我的行李,虽然不珍贵,但是很重要,我舍不得扔,劳烦穗娘大人帮我安置。” “让你扔就扔了,哪那么多废话?”穗娘一撒手,将那盒子丢出了窗外。窗外是个小巧的池塘,铁盒子在半空中开了盖儿,骨灰扑剌剌全撒进了池塘里。 朝铃望着随水而去的骨灰,幽幽道:“尚宫大人,我忘了说了,这行李是月见神给我的。听他说,这好像是他的骨灰。” *** 蒙翳渊海,邪怪被杀得七零八落,无边的海面上飘满了残破的尸骸。雪见神巍然立在云头,俯视底下的残兵溃将。按这形势,他们很快就可以鸣金收兵。馒头正要恭贺雪见神凯旋,深渊之上忽然凝聚了一股不祥的黑气。那黑气氤氲着,疠气从中释放,再次笼罩这片海域。 “那是什么?”馒头大惊失色。 雪见神漠然望着那熟悉的气息,眸中似沉淀着万年的冰雪。 “兄长,别来无恙。” 黑气散尽,月见神悬停在海面之上,仰望高天上的神祇。 所有神使军士讶然当场,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早已死去的恶兆神,今日竟然又出现在这蒙翳渊海。 “流毒人间的疠气,是你所为。”雪见神道。 “然也,这么多年没见了,我怎能不送你一点微薄的见面礼呢?”月见神低声道。 “你仍是这般惹人生厌,”雪见神道,“吾无能的弟弟。” “你也一样,我伪善的哥哥。” “阴谋诡计,小道尔。”雪见神冷冷道,“你当与吾一战。” “我们迟早会有一战的,但不是现在。”月见神环顾四周,“你今日为何这般急切,为了荡除这里的疠气,竟耗费这么多力量。你就不怕我挥师南下?你身后的那些神明沉溺声色,谁还记得怎么挥刀,谁又能与你并肩作战?” “杀你,”雪见神道,“吾一人足矣。” 月见神笑了,“呵。” 他的确没有把握与雪见正面交锋,即便雪见已经耗费了许多力量。他们交战,必然两败俱伤,届时倒让那些无能的神明有了可乘之机。 月见神掸了掸衣袖,悠然笑道:“兄长,你明知道蒙翳渊海的疠气你荡除不尽,又何必白费力气?下来同我喝杯酒吧,我最近爱上了一个凡人少女。她叫……啊,忘记问她的名字了。罢了,不重要。兄长,不如你来为我们证婚吧?” 雪见神神色冷漠,“无聊。” 月见神笑容不改,“那么,慢走不送。” “踏出渊海但凡一步,吾必杀你。”雪见神收回天御刀,大雪顷刻间停止,“班师。” 第16章 犹自怜 ======================= 月见神复苏一事震惊四海。月见神和雪见神不同,雪见神清冷正义,而月见神邪僻凶恶。数百年前月见神还在的时候,数家神明被他挑拨欺诳,挥刀相向。他暗中导引疠气,致使疬疫横流四野,生灵涂炭。雪见神从不说谎,而他满嘴都是谎言;雪见神救人,而他杀生。 后来,雪见神大义灭亲,同他战了整整三个月才杀了他。那次战役之后,雪见神封山闭关,颐养整整百年之久才恢复大战之中耗损的功体。现如今月见神卷土重来,四海神明惶惶自危。 雪见神班师凯旋,刚到达神祠,便见山门聚集了许多神明。其中还有狐神,他的九根大尾巴在人堆很是显眼。大约都是来询问月见之事的,雪见神立在云端,微微蹙眉。 一直跟随在他身后的馒头眺望下方,小心翼翼询问:“神……” “隐身。”他道。 他们隐去身形,越过山门,同那些登门拜访的神明擦身而过,风絮一般飘向厨房。各间屋子都找遍了,却不见朝铃的身影。那丫头聒噪好动,素来是尚未看见人,便听见她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现在怎么不见人影?雪见神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到了后山,猪圈里的猪互相拱着,吭哧吭哧吃着肥料。他的目光落向猪圈角落狼神躺过的草堆,那里空空如也,并未多出什么奇怪的野男人。他转身,又去小溪边寻。溪水哗啦啦作响,白浪泛着卷儿,依旧空无人迹。忽然间,溪水中间流泄出一抹微弱的疠气,漆黑如墨,凶恶非常。 馒头叫道:“是疠气!月见神来过了!” 雪见神敛眉,溯溪而上,到了冷水泉。 阿饼正伏在泉边啜泣,见了雪见神来,慌忙迎上来道:“神,不好了!小铃铛不见了,您让我看守的月见遗骨也不见了。呜呜呜,您罚我吧,都怪我没用。丢了遗骨,还丢了铃铛。” 雪见神朝水面伸出手,黄金猫神吊坠从泉水中被吸出,落入他的掌心。与此同时,水面浮出张疏泡烂的尸身。 “水中没有她的气息,月见把她带走了。”雪见神道。 馒头脸色苍白:“小铃铛是个凡人,落入夜食原那等疠气深重之地,会异变成邪怪的。诸神尚且畏惧疠气,无法深入夜食原,何况她一个凡人?”说着,他也掉泪,“要是铃铛变成邪怪怎么办?难道我们要杀了她吗?” 阿饼叫道:“我不要杀铃铛!” 馒头和阿饼一同嚎啕大哭。 “住口。”雪见神厉声道。 二猫的哭声戛然而止。 “尔等留守雪见城,吾去寻她。” 雪见神正要离开,张老爷跌跌撞撞地冲上来,跪在神的脚边,哭道:“神,可算找到您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不知为何,这几日城中许多人染上了疫病,一个传染十个,十个传染一百,族里死了大半,病了大半,我儿子也失踪了啊!神,您快看看是不是疠气进了雪见城,快帮帮我们吧。您再不出手,雪见城的人就要死光了。” 馒头望着泉水,道:“是疠气污染了冷水泉。冷水泉是雪见城的水源,喝了这水,便会被疠气侵染,大家就得病了。月见神好毒的心,他是故意的!” 阿饼忧心忡忡,“可是神刚刚出征回来,功体尚未恢复,难道还要腾出神力给大家治病么?” 馒头小声道:“还有铃铛……” 雪见神未发一语,山涧中陷入沉默。张老爷正待再哭,求神出手为大家治病,余光忽然瞥见水面上的张疏尸身。张老爷神情一顿,不可置信地走上前,死死瞪着那具浮尸。静了半晌,张老爷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山涧。 “我的儿啊!是谁害了你啊!我的儿啊——” 雪见神拂袖,神力一荡,张老爷便晕了过去,馒头忙接住他。 “月见潜入雪见城,乃吾失察之过。” 馒头道:“怎么是您的过错呢?您领兵北征,哪有空闲盯着后方。”他瞪了眼阿饼,“成日就知道吃,让你守着神祠,连月见神进了神祠都不知道!” 阿饼羞惭地低下了头。 “雪见城疫病,吾会为他们医治。”雪见神道。 阿饼同馒头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见彼此眼里的伤心。疫病来得凶险,净化大家体内的疠气需要时间。雪见神若要救城内百姓,便分身乏术,不能顾及失陷夜食原的朝铃了。可他们又能说什么呢?雪见神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无奈之举。现在,他们只能祈祷小铃铛吉人天相,遇难呈祥了。 *** 夜食原,月山宫。 穗娘听了朝铃的话儿,大惊失色,颤抖着指着她,“你……你是故意的!” 月见神出门去寻骨灰拿回神力的事儿她知道,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神的骨灰装在这么个不起眼的铁匣子里。月见神一定已经取回了神力,那么骨灰就没什么用了。可它到底是月见神的骨灰,就算无用,也要像宝贝一样供奉起来。现在像垃圾一样撒入了池塘,不是啪啪地往月见神的白脸蛋上打么? “区区凡人,竟敢陷害我!”穗娘气道。 “陷害你又怎么了?”朝铃哼道,“被一个无知的凡人陷害,看来你这个神使也不怎么样嘛。” 穗娘气笑了,“好,好你个凡女。” 朝铃做鬼脸,“略略略。” 门外响起脚步声,穗娘忽然诡魅一笑,提起裙子,爬上窗台。 朝铃被她这动作吓了一跳,问:“你要干嘛?脑子气糊涂了?” “蠢货。”穗娘说完,转身跳进了池塘。 池塘里哗啦一声巨响,转眼间穗娘就成了个落汤鸡。朝铃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忽然响起了月见神的声音。 “咦,”月见神问,“我的神使怎么到池塘里去了?” 朝铃回头,便见这厮立在她身后,笑眯眯地望着池塘的方向,暗红色的眸子里满是兴味。 穗娘湿漉漉地爬上来,跪在窗外,遥遥向神叩首,“神,您带回来的这个侍女性子着实太野了些。奴想着她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便分给她一些洒扫的简单活计。谁知她非要去您身边伺候,对奴言语颇有冒犯。奴想敲打敲打她,她竟顶撞奴,还把奴推进池塘。奴那时正捧着您的骨灰,打算好生安置来着,不想她突然推搡奴,这骨灰便和奴一起落入了池塘。” 月见神略有讶然之色,“竟有此事。” 朝铃恶心地快吐了,正要分辨,却被穗娘抢白,“神,都怪奴,是奴没有保护好您的骨灰。您责罚奴吧,这孩子刚来,又是个凡人,您不要同她计较。”说完,她低声啜泣,垂首拭泪,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模样。 朝铃胸中憋闷,道:“分明是你一口一个无知的凡人,嫌我脏嫌我臭,要我丢了随身所有物件,把你家神明的骨灰也当成我的行李丢进了池塘里。” 穗娘可怜兮兮地望着月见,“神,打从您在夜食原复苏,奴便伺候在您左右了。奴难道会骗您么?您是信奴的话儿,还是她的话儿?” 月见神笑道:“自然是你的话儿。” 朝铃闻言,心里一阵发凉。是啊,她怎么忘了,他们才是一伙的,她竟然昏了头,同月见神的心腹对抗。要是在这里的是雪见神,雪见神一定会选择相信她。可若换成了月见神,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眼眶发着酸,泪水在打转,朝铃好想念那只脾气差劲的大猫猫。 雪见神,您知道我在这里吗?您什么时候来救我啊? “你要哭了么?” 月见神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耳畔,朝铃扭过头,便对上了月见神漂亮的眼眸。这厮不知何时微微弯了腰,同朝铃脸对脸眼对眼,一副好奇的样子。 朝铃抹了把眼睛,倔强道:“您看错了,是沙子迷了眼,我才没哭!” “夜食原没有沙子。”月见神说。 “那就是风迷了眼!”朝铃撇过脸道。 “你很讨厌穗娘?”月见神问。 穗娘啜泣道:“神,奴万万不敢再管教她了,她便交给您处置吧。” “是啊,我讨厌死她了,”左右是赢不过那女人,朝铃自暴自弃道,“我一点儿也不想看到她!就是我推的她,还弄洒了你的骨灰。你想怎么罚我就怎么罚吧!” “那池塘并不深,你推她进池塘是杀不了她的。”月见神感叹,“好久没看见你这么笨的小姑娘了,媚神粉果真神奇,我原本最厌恶蠢笨之人,你这么笨,我却不想杀你。” 月见神弹指,纤细的月光从他指尖激射而出,恍若一道锋利的琴弦,瞬间贯穿穗娘的颈项。穗娘还跪在那儿,可她美丽的头颅缓缓地从脖子上移动向下,紧接着鞠球一般滚落在地,鲜血喷射如泉涌。 几滴血溅到了朝铃的脸颊上,朝铃傻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你……你杀了她。”好半晌,朝铃的脑子才重新运转。 月见神取出锦帕,为她拭去血滴。他笑道:“你不是说不想看见她么?现在你再也看不见她了。” “她是你的神使!”朝铃满脸不可置信。 月见神似乎感到疑惑,问:“神使不能杀么?” “……”朝铃竭力压制自己声音的颤抖,“就因为我说我不想看见她了,你就把她杀了么?” “当然,”月见神笑道,“你是我的爱人啊,不是么?” “媚神粉这么有效么?你真的爱上我了?”朝铃问。 月见神歪着头想了想,“虽然有效,可惜作用维持不了太久。” “等它失效了,你还会像现在一样对我好么?” 月见神笑了,“当然不会。” 朝铃明白了,月见不是神,他是个魔头。等媚神粉失效,他一定会杀她。 朝铃强行挤出一抹微笑,“那我要好好珍惜您爱我的这段时日了。月见神,是不是我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您都会满足我?” “当然。”月见神抚摸她的发顶,感受到她的颤抖,他安慰她,“别害怕,到时候就算要杀你,我也会选择一个让你没有痛苦的方式。” 朝铃故作轻松,“带我去前线看看好不好?我还没见过神明打仗,很好奇呢,让我见识见识您的威风吧。” 月见神静静注视她半晌,忽然一笑,“你是想见我的兄长吧?小姑娘,你从前是他的侍姬么,我从未在他身边看见过女人,你是头一个。这一场战役已经结束,他刚刚班师返回雪见城,相信不久,他就会发现你被我掳走的事。” 朝铃被看穿了,倒也不害怕。她道:“他会来救我的!” “不,”月见神笑道,“离开雪见城之时,我给他留了些礼物。现如今,雪见城恐怕已经疠疫四起,死伤惨重。一边是他庇护的生民,一边是你。相信我,我了解我那心怀大善的兄长,他一定会选择雪见城,而不是你。” 朝铃指尖发凉,感到一阵绝望。同雪见神相处这么久的时日,朝铃也了解雪见神。月见神说得对,雪见神会伤心,会遗憾,可是不会选择她。 “啊……我忘了一件事。”月见神打量朝铃,“我忘记你是凡人,会被疠气侵蚀,不能居住在夜食原。” “……什么意思?”朝铃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现下觉得如何?心慌心悸么?” 朝铃点头。何止心慌心悸,她四肢都发冷,说话还发飘。 月见神遗憾地说:“这是被疠气侵染的早期症状。抱歉,之前忙着同雪见周旋,忘记给你服用隔绝疠气的清心丸了。恐怕过不了几天,你就会成为邪怪。” 朝铃眼前一黑,她知道什么是邪怪,人间的山林里有时有这种怪物出没。它们相貌丑陋,手脚畸形,大多没有神智,只知道游荡、撕咬。她想哭,她要变成那样的怪物了吗? “放心吧,”月见神摸摸她的头,“就算你变成邪怪,我也会像现在一样爱你。到时候我会在你的脖子上挂上项圈和锁链,让你待在我的身边。对了,趁你还没有失去神智,告诉我,你喜欢金项圈还是银项圈?” 恐惧和绝望到了极限,朝铃已经麻木了。 她说:“我喜欢你大爷。” -------------------- 嘿嘿 第17章 泪暗悬 ======================= 月见神没有计较朝铃的冒犯,如他所说,现在他对朝铃宠溺得很,就算朝铃把月山宫烧了他也不会发怒。可朝铃也明白,这样的好日子不会持续太久。生活在这样一个变态身边,媚神粉一旦失效,她必定一命呜呼。更惨的是她或许连一命呜呼的机会都没有,她会被疠气侵染,变成丑陋的邪怪,像只哈巴狗一样被他牵在身边。 月见神离开后,她一个人抱着膝盖窝在床榻上,抹了好久的泪。 雪见神,您真的不来救我了吗? 夜食原没有白昼,只有永夜。波光荡漾的天空里不时游过巨鲸,细小如流光的飞鱼环绕其身侧,别有一种梦幻和美丽。朝铃不知道自己颓废了多久,在这永夜天里,她计算不出时间的流逝。她趴在窗台上,眺望巉岩巨石、池塘碧草和穹窿变幻的波光。等了多久了,她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心里期待雪见神的小小希冀像风中的烛火,慢慢熄灭。 神明行进的速度瞬息万里,雪见神若想来,早就来了。 朝铃知道,她被放弃了。 心里没有怨怼,只有难过。她自己也明白,她不过是侍奉雪见神几个月的小侍女,如何能比得上雪见城的百姓们呢?更何况,她这个侍女还总是惹神生气。 朝铃悲从中来,又开始呜呜哭泣。 “别哭了。”耳畔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朝铃愣愣地抬头,见身边多了一个黑衣女郎。女郎和穗娘是一样的打扮,只不过腰间配着刀,神色冷清,像一把出鞘的利刃。 瞧这黑不溜秋的装扮,大约是月见神的神使吧。有穗娘的前车之鉴,朝铃不乐意和她们再有什么瓜葛。朝铃不睬她,继续哭。豆大的泪珠子啪嗒啪嗒地掉,眼睛泄洪似的,止也止不住。 “你哭泣了一个时辰,”神使道,“这一个时辰之内,月见神杀了五名仆从。” 朝铃带着哭腔道:“他发疯杀人,跟我哭有什么关系?” 神使望着她,反问:“真的没有关系吗?” “当然……”话说到一半,朝铃忽然卡了壳。 媚神粉的作用是“痛她所痛,悲她所悲”。月见神杀人,难道是因为她一直心情不好,所以他也心情不好? 神使解释道:“月见神不悦时,好兴刑狱。” 朝铃又气又怒,被莫名其妙拐到这里来等死,连哭也不能哭,她的命怎么这么苦? “你同情你的同僚,所以来让我别哭?”朝铃闷闷地问。 神使面无表情地点头。 这女郎像个木偶,说话时一点儿表情也没有。朝铃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这女郎虽然看起来冷漠,但似乎比穗娘好相处。或许能求她送她飞上深渊,离开夜食原。 朝铃开口:“我可以不哭,那你能不能……” “不能。”朝铃话还没说完,神使便已拒绝。 朝铃攥着拳,望着她道:“你们不管我的死活,为何我要管你们的死活?” 两个人沉默地对望。 神使道:“穗娘来自八条乡,是月见神亲自点化成神使的猫。她得到神的亲睞,是因为她会唱曲。你嗓音不错,或许你可以凭借几首动听的曲子,求月见神放你离去。再过半晌,他会在前殿同诸臣议事。你若有意愿,可自去寻他。” 她说完就走了。 朝铃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女郎虽然不愿意出手救她,但是告诉她自救的可能。 月山宫也不全是坏人,朝铃想,可要她给月见神唱曲儿,得了吧,她宁愿吃大粪! 朝铃躺在床上,又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哭了一个时辰,消耗了许多力气,肚子咕咕叫唤了起来。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拖着步子出门觅食。月山宫建在崎岖的山上,凿山为宫,劈山为殿,许多殿宇凌空建在峰峦顶端,远远望过去,真像个浮空的宫宇。 山路陡峭复杂,朝铃找厨房找得气喘吁吁。有时见着侍女,见了她忙低头碎步跑开,她遥遥听见她们议论:“就是她除掉了穗娘尚宫,可别惹着她,快躲远点儿!……啊啊她追过来了,好可怕,快跑!” 朝铃:“……” 她只是想问问厨房在哪! 再这样下去,不等她变成邪怪,就要先饿死了。幸好朝铃是个意志坚强的姑娘,在饿得走不动路之前,她在一座宫殿里找到了几壶醇香的美酒。罢了,有酒总比没有好。朝铃咕咚咕咚两壶下肚,脑子里塞了棉花似的,变得晕晕乎乎起来。她站起来走了两步,踉踉跄跄差点儿跌倒。原想扶墙,却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瞧,原来是画轴。朝铃迷迷糊糊地打开看,喝醉了,看啥都有重影。她眯起眼睛仔细瞧,画卷上的人渐渐清晰,竟然是朝铃失踪已久的老爹。 朝铃好久没有见过老爹了。打在她十二岁,老爹就因为逃赌债连夜卷铺盖离开了八条乡。她学着养猪,学着种菜,一个人做饭,一个人赶集,像路边的喇叭花一样坚强地长大。过了这么多年,她都快要忘记老爹的样子了。现在她快要死了,就算有朝一日老爹浪子回头返回八条乡,也见不到他的亲闺女儿了。 朝铃抚摸着画卷,呜呜哭了起来。 老爹,你这个垃圾狗男人,这下好了,将来你死在道儿旁,没人帮你收尸了! 她哭得太伤心,以至于忽视了画卷尾部的落款和时间——大衍四一八年,那是两千年前。 她哭累了,抹了抹眼泪,又喝了半壶酒,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她丢了画轴,扶着画壁往前走,脚下踩着云朵似的,绵绵软软,落不着实地。她有种成仙的错觉,拎着酒壶,飘飘忽忽,迷迷惘惘地晃进了前面的殿宇。 殿宇里幽黑森严,玄武岩地砖上立了两排黑袍大高个儿,个个瞪圆眼睛盯着她。 “哪来的凡人?”恶兆神们絮絮低语。 “好像是月见神的爱姬。” “看起来有点儿傻……” 朝铃一个一个看过去,每个神明都长得奇形怪状,要么黑炭脸,要么满脸毛。 “你们好丑啊!”朝铃说,“好久没见到你们这么丑的男人了。” 恶兆神们:“……” 朝铃继续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仰起头,看见了坐在刀剑神座上的黑衣男人。殿宇穹顶落下一束光,正罩在他的四周。他的发上仿佛溅落了点点银光,璀璨生辉。朝铃愣愣地往前走,男人笼在光里的面目越来越清晰。她看见了,那是雪见神,银白的发,英俊的脸。他与她目光相接,她看见他眼里的不悦,似乎因为她擅闯神殿而不喜。 可她一点儿也不害怕。 因为见到雪见神的刹那间,连日来的绝望和恐惧涌上心头,统统变成了委屈。朝铃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瞬间泪如泉涌。 男人似乎更加不悦了,问:“你为何日日哭泣?” 痛她所痛,悲她所悲,媚神粉的效用让他们的心共同振动。月见神的心整日笼在阴翳里,他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温和,可熟悉他的恶兆神和侍从们知道他在暴怒的边缘,他的疠气极不安稳,黑蜉蝣焦躁地逡巡。一个时辰之前,他已经连杀了五个侍从。可杀戮无法平息他的暴躁,他望着底下哭泣的女人,心中的不耐压过了喜爱。 他指尖的锋利的银光冒了头。 不如杀了她吧,痛也只是一瞬,杀了她媚神粉自然失效。 少女哭着朝他走来,拾阶而上,泪珠落地,砸出千万瓣清光。他正要抬手,朝铃却扑入他怀里,脸庞埋进他的胸膛。 “不许凶我了!”朝铃道。 他指尖越发闪耀的银光卡顿了一瞬,他带着危险的笑低头看她。 “你敢命令我?” 朝铃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语调带着哭腔,“你好凶。我都这么可怜了,我要变丑八怪了,我还没吃饭,马上就要饿死了,你还凶我,呜呜呜。” 少女的哭音软软的,不同于她平日里的倔强,此刻她显得单薄又脆弱。月见神指尖的银光缓缓熄灭,他捧起她的脸,端详她哭得酡红的脸蛋,真像苹果。 月见神好奇地捏了捏她的脸庞,说:“你哭起来的模样好像漂亮了点儿。” “废话,”朝铃怒道,“我本来就很漂亮,我这叫仙女落泪,你懂个屁!” 说不清楚什么理由,或许是朝铃气鼓鼓的腮帮子很好玩儿,月见神的心情忽然好了些,笑得眉眼弯弯。 “是我见识太浅,从未见过你这样爱哭的仙女。”他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头,“小姑娘,你对我投怀送抱,是不是认错了神?” “我没认错!”朝铃说,“你化成灰我也认识你!” “我是谁?”月见神问。 朝铃说:“猫猫神!” 这个答案倒也不错。月见神馨馨然笑起来,“罢了,算你答对。” 她泪眼朦胧,抽抽嗒嗒,“你不可以不要我,我帮你做饭,帮你梳毛,帮你按摩,好不好?” 月见神曼声说好,耐心地帮她擦干净眼泪,唤人送来糕点给她,任她坐在自己的膝上吭哧吭哧地啃糕点,糕饼渣子落了他满身。 “方才说到哪了?”他问下方的恶兆神们。 恶兆神拱手捧出一面雪亮的镜子,道:“雪见神命信使送来天照法镜,约莫是想同您谈话。” 天照镜是一种能传递声影的法器,造价不菲。月见神抬手,天照镜自恶兆神手捧中升起。神力灌注进入镜面,镜中银光大盛,但月见神刻意没有打开镜面,双方无法查看对方的景象。 “月见。”雪见神的声音稳稳传来。 “兄长,”月见神笑眯眯道,“命信使不辞辛苦送来天照法镜,不知有何要事?” “你掳走了吾的侍女,”雪见神道,“归还吾的侍女,你之过错,吾不追究。” 月见神抬起眼,笑道:“兄长的侍女?” 他弹指,更多神力注入镜面。这次,他打开了镜面。镜面的锈迹自动剥落,镜中仿佛有云雾拨开,双方各自看到对方的景象。 月见神笑问:“兄长说的侍女,是我怀里这个么?” 千里之外,雪见神立在神祠中,望见镜中朝铃坐在月见神的怀里。她正专心致志吃着糕饼。腮帮子鼓得跟松鼠似的,糕饼一口一个,吃得乐不思蜀。 馒头和阿饼站在他身边,感受到神祠里骤然下降的气温。地面正在结冰,神像成了冰雕,馒头和阿饼瑟瑟发抖着抱在一起。 朝铃感觉自己似乎听见了雪见神的声音,茫然地抬起头。咦,雪见神不是就在她身边吗? “你在和谁说话?”她想扭头看。 月见神捂住她的耳朵,掰正她的脑袋,不让她看天照法镜。 月见神道:“丑男人说话,不必看。” 朝铃连忙闭眼,说:“不看不看!我最讨厌丑男人!” 馒头:“……” 阿饼:“……” 二猫小心翼翼觑雪见神的脸色,果然,他已经面沉如水。这回神祠里不光寒冰凝结,而且弥漫着杀意。 “把她送回来。”雪见神沉声道。 “兄长,你护不住自己的女人,”月见神笑意融融,“那么这个女人,弟弟笑纳了。” -------------------- 雪见神第一次被说丑。 第18章 独思量 ======================= 雪见城,神祠。 天照法镜关闭,镜面重新蒙上阴翳般的锈迹,月山宫那边的景象消失,镜面却映照出雪见神冰冷的面庞。四下早已成了冰窟,神祠的梅花地砖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层,房梁上倒挂着许多冰棱。神台之上,古朴的猫神神像也封在了冰块里。馒头和阿饼冻得瑟瑟发抖,鼻涕流成了串儿。 “馒头。”雪见神唤道。 “在!”馒头出列。 “请狐神来此。” 馒头和阿饼眨巴着眼睛,不知道雪见神邀请狐神的用意。 雪见神缓缓道:“告诉他,吾借他四分神力,替吾镇守雪见城。” 馒头嗫喏着,“神……那您呢?您要去哪啊?” 雪见神神情一沉,嗓音结了冰似的森冷透骨。 他道:“捉拿叛徒,清理门户。” 神祠中冷意更甚,馒头和阿饼抱在一块儿抖成了筛糠。两只猫一面惧怕,一面又担忧,雪见神北征消耗了许多神力,本该好好闭关疗养,现在又借神力给狐神,让他替雪见神疗愈雪见城的疫病。这么大的消耗,天下没有哪个神明能受的住,偏偏雪见神还要前往疠气屯聚的蒙翳渊海。 “神,这次我随您一同去!”阿饼大声道。 雪见神侧过脸瞥了它们一眼,道:“不必。吾有事交代你们去办。” 馒头阿饼齐声道:“神尽管吩咐!” “去找一个人,”雪见神道,“一个不死的凡人。” *** 朝铃是被冻醒的。她觉得自己好像睡在一团冰上,冻得她四肢发麻。她打着哆嗦醒过来,发现眼前黑漆漆一片。喝醉时候的事儿她都不记得了,脑子晕晕乎乎的。她晃了晃头,感觉清醒了点儿,伸出手触摸周围,似乎有毛绒绒的肉墙环绕着她,这墙还特别冰凉,难怪她觉得冷。慢慢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她终于看清楚这“肉墙”究竟是什么。 是月见神。 化为原型的月见神。 这厮小山一样巨大,脊背山峦似的起起伏伏。他团着身子睡着了,朝铃被他放在肚皮前。他蜷着身子,猫头和后脚相抵,整只黑猫团成了一个圆,而朝铃就在这圆心。她好像被扔进了深井里,进退维谷。月见神邪恶嗜杀,朝铃不敢攀爬他的脊背,就怕要是她不小心吵醒了他,他一个不高兴,用月光弦斩她的脑袋。 真冷啊。朝铃搓着手不停地哈气。 月见神的身体冷得像块冰,连吐出的鼻息都是冷的。再这样下去,她还没有变成邪怪,就要冻死了。朝铃躺在地上欲哭无泪,来月山宫才多久,不是差点儿饿死就是差点儿冻死,活着怎么这么难? “月见神——”她用气声呼唤他。 他没醒。 朝铃必须找点事儿做,干躺着一定会冻死。她铤而走险,开始薅月见神肚皮上的猫毛。月见神和他的哥哥一样,掉毛非常严重,朝铃轻轻松松就薅了一堆。一堆不够用,月见神的浮毛却都薅完了,再薅得薅着肉了。幸好朝铃的荷包里带着小剪子,她踮起脚尖,剪月见神的猫毛,终于又凑出来一堆。 她把猫毛搓成毛线,粗细得一样,还得搓得长长的。她光搓就搓了两个时辰,终于凑出来一团毛线。有了毛线,朝铃从发髻上拔下两把簪子,吭哧吭哧织围巾。她一边绕着圈走,一边织。有事做,似乎不那么冷了。就算冷,也不难捱。可她又不禁疑惑,为什么月见神是冷的呢? 织到后来,她又困了,趴在地上沉沉睡去。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等醒来时发现月见神大猫已经不见了,她怀里抱着织到一半的猫毛黑围巾。她扭头四望,周围挂着黑纱帘帐,地面点着一圈又一圈的蜡烛。烛光晦暗幽幽,隔着帘幕,她看见月见神立在一个黄铜树灯台边,身侧跪着之前见过的那冷酷神使女郎。 “神,”神使恭敬地俯首,“那人的踪迹已有线索。据汲冢的土地神说,一百年前,他曾在汲冢以北出没。” 月见神幽幽浅笑,“藏头露尾的老怪物。一百年前的线索已经没用了,他早已不在那里了。” 他们好像在说很机密的事情,朝铃捂住耳朵,一个字也不听。 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她懂。可是离得太近,就算她不想听,月见神和神使的声音也透过指缝,若隐若现地传来。 “是。”神使道,“您曾说,他与疠气合二为一,没有固定的形体。当他夺走谁的躯体,谁就与他长得越来越像。他善于藏匿,我们的确难以找到他的行踪。但他制造了许多傀儡,这些傀儡在各地为他行走活动。所有傀儡都已经在夜食原了,您要去看看么?或许那人就藏匿于其中。” 月见神轻笑,“不可能,若他那么容易被抓到,那他就不是他了。”他挑了挑灯花,灯火在他暗红色的眸子里跳跃,“不过,的确可以去看看。走吧。” 朝铃认真地装睡,等他们离开。 月见神道:“对了,带上那个装睡的丫头。” 朝铃可怜巴巴地睁开眼,“我什么也没听见!” 神使朝她拱手,“姑娘,请。” “带上我干什么啊?”朝铃抱怨。 “既然敢偷听,为何不敢看?”月见神的笑意带着揶揄的意味。 朝铃大声澄清:“我没有偷听!” 月见神在她前面走,笑道:“我口中之人,和你一样是个凡人。你们凡人寿有终年,他却依靠和疠气融合获得永生。你不好奇么?” 朝铃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疠气黑漆漆的,她才不要,她现在的模样就是最好的。 牢房建在地下,门口有神使牵着戴着口笼子的邪怪戍守。朝铃望着那些长相丑陋,还流着口水的邪怪,好像看见了未来的自己,不禁悲从中来。一道道沉重的铁门打开,朝铃跟着月见神下到了最底层。他们站在栅栏边,而囚犯们就关在下方的牢笼里。犯人们衣衫褴褛,或坐或躺,横七竖八。略略看过去,似有好几十人。 朝铃站在他们上方,只能看见他们的脑袋顶。有人站在墙角撒尿,牢房里臭烘烘的,朝铃不自觉皱起眉。 “他们都是老怪物的傀儡身?”月见神问。 “是,”神使回复道,“他们似乎并不惧怕疠气,来到夜食原已经大半个月,没有人变成邪怪。” 月见神低笑,“这肆虐人间的疠气正是那老怪物的故国首创。他的傀儡不惧疠气,并不稀奇。” 一旁有两个侍从抬着饭桶过来,停在栅栏口。一个侍从开门,另一个神使舀饭往下扔。底下的人立马沸腾了起来,所有人站了起来,争先恐后地往前面挤。有些人没站稳,立刻被后来者踩在了脚下。 “给我饭!给我饭!” 他们抬起头,张大嘴,企图接住侍从洒下来的米饭。所有人抬起脸的刹那间,放饭的侍从高声尖叫,饭勺脱了手,掉了下去。朝铃也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底下涌动的人头统统长着同一张脸,同样的英俊,却同样的邪佞。 那是朝铃父亲的脸。 “给我饭!给我饭!” 他们叫着,互相踩塌。有的人踩着别的人的肩膀,拼命往上攀爬。其中一个人爬得最快,就快要够着铁栅栏。神使神色一凛,拨开侍从,迅速关门上锁。那人被挡在铁栅栏后头,正与朝铃四目相对。他目眦欲裂,两眼充满血丝,嘶声大喊,状若疯魔。 “他来过了,”月见神的唇畔浮起冰冷的微笑,“他进入了他们的身体,又离开,故而这些人长成了和他一般的模样。为了嘲讽我,不惜牺牲自己的下属,果真是个老怪物。” 朝铃终于反应过来,月见神口中不会死的老怪物,就是她的父亲——朝问玄。 怎么会呢?朝铃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她的赌鬼爹,怎么就莫名其妙成了老怪物了? 她至今记得父亲临走时同她说的话。 ——“铃儿,我要走了。” ——“爹,你不会要抛弃亲闺女儿吧!” ——“爹没有抛弃你,只是要辛苦你一个人生活几年了。” ——“这和抛弃我有什么区别?” ——“六年后,我会回来找你。到时候,我们父女再也不会分开。” 曾经依依不舍的临别赠语,现在想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朝铃遍体生寒,四肢发冷。老爹说的“再也不分开”,不会是夺走她的肉身吧?他那时说六年,朝铃本没当真。一个抛弃闺女的狗男人说的话哪里能信?可现在朝铃却不得不信了。 他走时朝铃十二岁,过六年就是十八岁。朝铃现年十七岁,生辰就在下个月! 朝铃心尖儿发起了颤,不由自主啪嗒啪嗒落泪。难道爹也要夺走她的肉身? “啊,”月见神勾起她的下巴,“又哭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却满脸好奇,盯着她的脸庞不放。 “我就知道,”他笑得眉眼弯弯,“带你来看,你会被吓到哭。” 朝铃呜呜落泪,“你故意的!你有病吗,看我哭有什么意思?” 月见神笑眯眯地说:“你哭起来的样子很可爱。” 朝铃又气又怕,哭得更伤心了。 月见神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倾身弯腰,轻轻舔去了她脸颊上一滴泪珠。 朝铃一下子僵住了。月见神的舌头上长着粗糙的倒刺,朝铃的脸感到难耐的麻痒。 朝铃愣愣道:“你在干嘛?” “舔你啊,”月见神说,“爱人之间,不是要相互舔舐么?” 才不是…… 朝铃捂脸,那是你们猫才互相舔! 月见神想了想,问:“你想舔我么?” 不知道为什么,朝铃感觉到他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 ……这只猫看起来更可怕了。 朝铃迅速回答:“我不想。” -------------------- 我的恐怖老爹。 第19章 团团月 ======================= 知道了老怪物的事儿,朝铃成日坐立不安,时时揽镜自照,看自己是不是有变成老爹的趋势。她对着镜子扒自己的眼睛,戳自己的鼻子,细细察看自己的容貌和从前是否有了不同。看得越多,反倒觉得越不对劲。总觉得皮肤变黑了,眼睛变小了,鼻子也变扁了,总而言之就是变丑了。她越想越忧心,以至于不敢独处。若有月见神在,老怪物应该不敢来夺舍吧? 虽然月见神变态嗜杀,和恐怖老爹比起来半斤八两,但只要想到月见神是一只掉毛的大黑猫,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朝铃当机立断,拖着枕头被子去找月见神。然而转悠了半天,只看见月见神的猫毛,却不见月见神的人影儿。朝铃正怔忡着,神使忽然出现,道:“渊海有外敌来犯,神正在交战,你寻他有事?” “没啥,”朝铃说,“就是想和他睡觉。” 黑衣神使默默注视了她半晌,道:“你很勇敢。” 朝铃谦虚地说道:“过奖过奖。” 神使端详她脸色,忽然抓起她的手,摸了摸她的脉。 “怎么了?”朝铃问。 “最近是否心悸心慌?” 朝铃点头。 神使说:“你异变的时日快到了,近日不要乱走。月见神有吩咐,待你异变,他会亲自为你戴上锁链口笼。” 朝铃:“……” 神使和月见神似乎都没看出来,她是老爹的血裔。心悸心慌多半是被恐怖老爹吓得,朝铃这几日是吃不下也睡不着,倒是恰巧和异变的症状撞上了。说起来她老爹倒是风流,一个子子孙孙遍天下的老怪物,还老牛吃嫩草,勾搭朝铃的母亲,生下了她。 老爹说她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她刚一落地,母亲便撒手人寰。老爹抱着她去讨百家饭,一开始处处碰壁,没人愿意搭理他这个外乡人。后来老爹豁出去老脸,洗干净脸蛋,剃了胡子,穿得齐齐整整,再抱着她出门。这回他凭借英俊的长相,终于让朝铃吃上了奶。就这样,老爹在数个家庭之间周旋,含辛茹苦地把朝铃喂养大。 她打小性子野,要么徒手抓双头蛇把邻居家孩子吓到晕倒,要么去田里偷番薯被隔壁大叔追着打。她负责闯祸,她爹负责挨家挨户赔礼道歉,三不五时还得卖弄一下色相争取少赔点钱。有一次她听见她爹咬牙切齿地向母亲的牌位诉苦,“要不是看她同你长得相似,有时候真想掐死她!” 正是因为如此,当老爹说他要离开八条乡的时候,朝铃并不怨恨他,毕竟老爹真的已经为她付出很多了。 对她这么好的老爹,真的是月见神口中的老怪物么?囚牢里那些人一模一样的脸庞历历在目,那场面太过于震撼,朝铃心里发麻。她忽然觉得那个被她叫做老爹的人很陌生,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似的。 神使见她满脸哀戚,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眼神慢慢变得十分复杂。朝铃如此哀伤,一看便知是陷入情思,正思念着她的如意郎君。 神使追随月见神多年,并不是穗娘那样满脑子争宠的蠢货。她了解月见神,他的体温常年冰冷,他的胸腔空空荡荡。他自己尚且冷得像一块冰,又如何去温暖别人?爱上他,压根就是自寻死路。 可月见神毕竟长了副好脸蛋,就算性格恶劣,邪佞嗜杀,也总有瞎眼的姑娘奋不顾身地爱上他。神使只能安慰朝铃:“月见神很快就会回来。” 朝铃眼睛一亮,问道:“真的?多快啊?要不然我就在这里等他好了。” 呜呜呜,她真的很害怕月见神不在,恐怖老爹会来夺舍。 看到她这副沉溺于情爱的模样,神使叹了口气,还是没忍住劝说她:“朝铃姑娘,‘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耽什么呀?”朝铃感到奇怪,“我就是想跟他睡觉。” 神使一时语塞,道:“我明白了,我会传达你的意思,请他尽快返回月山宫。” *** 蒙翳渊海。 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方,雪见神踩着冰冻的巨浪,银白色的长发随风飘动。他脚下的海浪,冰冻从浪尖开始,一直蔓延向整片疠气笼罩的海域。许多因为疠气而异变,长得奇形怪状的鱼虾被冻在浪层里,没有眼睑的眼睛瞪得溜圆。 深渊之中,一抹纯黑色的疠气游鱼一般疾速飞了上来。疠气在空中波动、聚拢,呈现出一只巨型黑猫的模样。黑蜉蝣缠绕着他游动,阵列悬浮在空中。黑猫在笑,他的笑容嘲讽得很,嘴角裂至耳根,看起来无比邪恶。 “吾之侍女,”雪见神冷冷道,“还给吾。” “兄长,”月见神低叹着,“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狂妄自大。分明只余三分功体,竟也敢来见我。你现在连夜食原都无法踏足,疠气会顷刻间侵蚀你。即便你是战神雪见,也无法以三分功体抵挡如此浓郁的疠气。” 雪见神淡淡道:“荡平月山宫,无需踏足夜食原。” 他说着,冰冻的海域瞬间扩大,整片海被冰层覆盖。寒意浸透海水,月山宫的宫殿从尖顶开始缓缓结冰。宫殿里的侍从们感受到了骤降的气温,纷纷打起了摆子,个个惶惶不安,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月见神笑道:“我没有心脏,没有热血,我可不怕冷。可那个凡人小姑娘就不一定了,她可是羸弱得很。” “无妨,”雪见神神色冷淡,“你在,她不会死。”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不管她?”月见神歪了歪头,“难道你也知道,我中了她的媚神粉?” “月见,”雪见神道,“不必在吾面前撒谎。你掳走她,并非因为什么媚神粉,更不是因为她是吾的侍女,而是因为她与那人有关。” 月见神低笑,道:“无论我编造什么样的谎言,你总是能轻易看透我。的确,老怪物行踪不定,藏头露尾。可谁也不会想到,他花费了整整十一年的时间,在八条乡这么一个偏僻的山沟里养育了一个孤儿少女。你不是也很好奇么?这名叫朝铃的女孩儿究竟有什么特别,竟值得老怪物为她荒废十一年的时间?更奇怪的是,我查不到她的母亲是谁。这小姑娘像个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孩子,不知来历,不知父祖。她是个凡人,必然有母亲。难道一个活了两千多年的老怪物,一个比我们还要老的怪物,真的爱上了一个平凡的凡间女人,心甘情愿为她养育女儿?” “吾不好奇。”雪见神道,“她是她,那人是那人。” “你若不好奇,又何必想方设法把她带走?”月见神笑了,“难不成你真的爱上她了?” 雪见神沉默着,并未回复。 月见神正要说话,忽然收到神使传音。 “神,朝铃姑娘思念您。” “哦?”月见神笑盈盈地看向雪见神,“思念我?” “嗯,”神使好像踌躇了一会儿,才道,“她说她想同您共枕。” “这样啊……”月见神摸着下巴,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深。 雪见神的脸色倏地冷了,脚下冰冻三丈。 那边传音还没有断,雪见神已经拔出了刀。冷雪纷飞,天地一片雪白。飒沓刀光横斩向前,月见神重新化为一团黑蒙蒙的疠气,避开雪一样的刀光,扎入深渊。 他的声音遥遥传来—— “兄长,天色已晚,我还要陪我的小姑娘安寝,便不奉陪了。” *** 月见神回到月山宫,远远便瞧见朝铃缩在被子里,冻得打摆子。雪见神似乎发了大怒,永夜天上方整个结成了冰穹。仰起头看,平日游弋的巨鲸正好被冻在月山宫的上空。月山宫的外墙也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壳,宫里所有侍从,恶兆神都裹上了棉袄。神使给朝铃盖了三层被子,这姑娘毕竟是个凡人,仍是冻得嘴唇发白。 月见神变成大黑猫,将朝铃团住。 睡梦中的朝铃隐隐觉得自己被冰块儿给捂住了,被窝里刚有的那么点热乎劲儿一下就没了。 她哭丧着脸睁开眼,正巧碰上月见神暗红色的眼睛。 “你好冷。”朝铃道。 “啊……”月见神松开她,“我忘了,我是冷的。” “你怎么这么冷啊?”朝铃拥着被子爬起来,摸了摸他的毛肚皮,隔着一层厚厚的皮毛,还是觉得他很冷。 月见神眨眨眼,说:“大概因为月光是冷的。” “你是月光变的吗?” 月见神笑了,“你猜。” 他叫月见,没准真是月光变的。那雪见神呢,难不成是雪变的猫?可为什么雪见神一点儿也不冷?朝铃站起身,爬出月见神用身体团出来的包围圈,去接了一盆热水放在屋檐下。 她朝月见神招招手,说:“你看,月光是热的了。” 月见神踱步过去,低头看,铜脸盆里盛着一轮满月,热气腾腾的,果然是不冷了。 朝铃托起他的大爪子,放进热水。这厮的猫爪太大只,脸盆虽大,却也装不下他四只爪爪,朝铃只好让他泡一只爪。朝铃自己也脱了毛袜,把白嫩嫩的脚丫子放进热水,踩在月见神的大爪爪上,又软和又温暖。 “舒服。”朝铃喟叹了一声。 月见神低头看她踩在自己猫爪上的脚丫子。这种感觉很奇怪,他歪了歪猫脑袋,抬起爪,把朝铃的脚丫子按在了下面。他太大只,朝铃怕他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的脚丫子踩成肉饼,连忙抽出脚丫子,重新放在他爪爪上面。月见神再次抽出猫爪,执着地要踩朝铃的脚丫。 “你别用劲儿啊。”朝铃小声说,“我骨头很脆的。” 月见神抬头看她,少女的脸蛋又小又白皙,真像一轮圆月。 这轮月也是暖的。 冷得太久了,这样的暖意竟让他感觉到陌生。 朝铃咳嗽了两声,脸庞泛起嫣红。月见神忽然想起来,她快要变成邪怪了。她自己看不出来,疠气已经集中在她的脸颊上方,就快到脑瓜顶了。若她变了邪怪,是不是就不会再带给他暖暖的圆月了? “月见神,你还冷不?”朝铃问。 月见神垂下眼,看了看热水里的猫爪,说:“还是冷呢。” 朝铃把自己的猫毛围巾取下来,站起身,踮起脚尖,围在月见神的脖子上。 “这样不冷了吧!” 围巾很软,味道还很熟悉。 更不想把朝铃还给雪见了。夜食原越来越冷,永夜天飘下了白雪,那只大白猫还守在外头没走。真是碍事,月见神想,要不然还是想办法把兄长杀掉吧。 第20章 系心肠 ======================= 雪见城,张家。 张老爷守着张疏的遗体,涕泪满面。府邸四处挂了白绸,仆人们静默地行走,不敢高声说话。张老爷坐在灵堂里哭了三天三夜,哭声曲曲折折传出去老远。才过了这么几天,他就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原本是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儿,现在露出了行将就木的颓相。 “我的儿啊,”张老爷涕泪如雨,“你怎么能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堂下守灵的众人哭声低低,黄纸在炭盆里烧,火星萤火虫似的飞散。 “我可怜的儿啊,你这么年轻就走了啊,连条血脉都没给爹留啊!”张老爷捶胸顿足,“你托梦给爹,是谁害了你!爹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你讨回公道啊!” 他伏在张疏的灵床前恸哭,张疏的妻子白芷流着泪走上前,劝他保重身体。白芷也心碎,谁知她进门才几个月,就成了寡妇。 “儿啊,你告诉爹,是谁害了你!”张老爷哑声道。 白芷劝了又劝,“爹,您歇歇吧!相公在天之灵,也不愿看见您这样啊!现如今疠疫横行,氏神老祖宗请了狐神来坐镇。等氏神老祖宗回来,他定会帮咱们查清真相。” 张老爷摇头,“我早问过老祖宗了,老祖宗说杀我儿的人他暂且动不了。” 白芷蹙起细眉,“怎么会?咱们老祖宗的道行在四海八荒都是数一数二的,还有谁他动不得?” “谁知道!”张老爷心中悲痛,又扑到张疏床前哭嚎,“儿啊,我短命的儿啊!” 灵床被他晃动,张疏遮在白被下的右手掉出被沿。白芷定睛一看,张疏攥着拳,好似握着什么东西似的。张老爷也看见了,摸索着去掰张疏的手。张疏握得死死的,张老爷和白芷合力才把他的拳头掰开。两人凑过脑袋一瞧,张疏的掌心躺了个黑漆漆的玉耳瑱。 张老爷捏着耳瑱,咬牙切齿地问:“我儿把这耳瑱握得死紧,它定是凶手之物。查,给我查,这耳瑱是谁的!” 大家都面面相觑,张府中没人戴黑玉耳瑱。 白芷道:“爹,有一个人或许有嫌疑。” “谁?”张老爷双眼通红。 “您想啊,相公生前,心心念念的是谁?不就是氏神新收的那个小贱人么?”白芷道,“那小贱人是打八条乡那儿的山沟沟来的。咱们这儿的女人都戴耳珰,谁戴这种东西?听说山里的人就喜欢戴这种小玩意儿,依我看,这耳瑱就是那小贱人的。” “有道理,有道理。”张老爷喃喃,“可是她不过是个凡人,老祖宗为何说动不了她?” 白芷叹了口气,道:“老祖宗被那小贱人迷得五迷三道的,当然要包庇她。” 张老爷恍然大悟,哀嚎道:“苍天啊,雪见神,您怎么可以为了个女人,罔顾张家子孙的性命!儿啊,你死得冤啊——儿啊——” *** 朝铃生病了。这病来势汹汹,朝铃不停地咳嗽,站都站不稳,只能窝在棉被里。倘若她照镜子,会发现自己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她的指甲也变黑了,正一片片剥落。这是异变的最初过程,凡人吸入了太多疠气,会像鲜花枯萎、河床干涸似的慢慢变成人干,最后成为耸着脊背,皮包骨的枯瘦怪物。 月见大猫蜷着身子,团团把她围在肚皮边上。他毛绒绒的黑脑袋探到她旁边,伸出一截红彤彤的舌头,舔了舔她的脸颊。 “你变苦了。”月见神注视着她憔悴的脸颊。 朝铃昏昏沉沉,隐隐约约听见月见神在同她说话,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她蚊子呐呐似的出声:“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不会死,你要异变了。” 朝铃感到迷茫,空洞的眼神露出一丝疑惑。 “异变?” 她的脑子变得钝钝的,思绪黏在了一起,好半天才明白月见神的话儿。异变?她怎么会异变呢?她不是恐怖老爹的血裔么?她没有力气去思考更多了,她觉得自己好累好累,冥冥的黑暗里似乎有一双手在拽着她下坠。最后一点点理智,她用来回想雪见神,回想那只脾气差劲又懒惰的大猫猫。她有些难过,她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雪见神了? 她的眼角落下泪来。黑暗罩住了她,她从自己的身体里退出,陷入无边的寂静。 月见神舔了舔她的眼泪,是苦的,好苦好苦。他又舔了舔她的嫩白的掌心和脚心,她已经被疠气彻底侵蚀,浑身上下散发着疫病的味道。月见神记得她原本的味道,是甜的,淡淡的花蜜味儿。现在她正慢慢枯萎,从头到脚都变苦了。 黑蜉蝣变得躁动,围着他上下翻飞。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快,他不喜欢变苦的朝铃。 “神,”黑衣神使带来了锁链和口笼子,“她很快就要变成邪怪了,要给她戴上吗?” “朝铃,”月见神用鼻子顶了顶她的脸,“你喜欢金锁链还是银锁链?” 朝铃双眼紧闭,额头冒冷汗。她陷入了昏迷,无法再回答月见神的问话。即使她醒过来也无济于事,因为那时候她已经成为了没有神智的邪怪,理解不了月见神的话儿。 异变的时间很短,朝铃很快会复苏。黑衣神使提醒月见神尽快给她戴锁链,“神?” 月见神却化为一团疠气,汹涌着飞出寝殿。等他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一列侍从,他们扛来了一大锅清心丸,用猛火熬成苦苦的汤药,一碗接一碗灌入朝铃*中。 神使蹙眉,“恕我直言,即使朝铃初入夜食原,这丸药也只能延缓她异变的速度,更何况她现在已经病入膏肓。” 月见神立在朝铃身侧,黑蜉蝣暴虐地游动,黑气涨涨落落。侍从们知道月见神心情又不好了,都心惊胆战,削了膝盖似的齐齐跪伏在地,瑟瑟发着抖,生怕自己被月见神剐了。 神使开口:“若神不希望她异变,只有一个办法。” “般如,”月见神面无表情地说道,“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杀你。” 神使波澜不惊,“是么?” 月见神摸了摸胸口,低低叹息,“从昨夜到现在,我心里总是闷闷的。我本不该在乎她,又是媚神粉的作用么?” 神使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月见神微笑,“放心,我刚刚说着玩儿的。今天我会做个好神明,不会滥杀无辜。” 神使道:“媚神粉的功效只有三天而已。神,它早就失效了。” “那我为何不快?”月见神问。 因为他爱上了朝铃?这个理由太过荒唐,神使不敢想。 神使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可能因为您真的很想养一条叭儿狗吧。” “有道理。”月见神认可了她的猜测。 月见神再次化为黑气,这一次他卷走了朝铃。黑气化作的黑猫腾涌而上,直直没入永夜天穹的深渊裂缝,穿过厚重的冰蓝色冰层,经过无数被冻在冰里的鱼虾和巨鲸,来到了蒙翳渊海之上。雪见神立在云端,垂目俯视底下翻涌的疠气。 月见神来到他面前,怀里抱着沉睡的朝铃。 恶兆神无法净化凡人体内的疠气,只有尚未神堕的神可以。而朝铃体内的疠气已经深入肺腑,要彻底拔除她五脏的疠气,雪见神必将付出他所剩无几的所有功体。 雪见神抚了抚朝铃的细眉,她睡着的模样乖了许多,不像平日那般跳脱聒噪。 月见神问:“你知道救她的代价是什么么?” 雪见神淡淡道:“吾知道。” 月见神“啧”了声,“你难道不怕这是我的计谋么?先引你出兵,后将疠气导入雪见城,一而再再而三地消耗你的功体。当你功体衰落,再也无法抵挡疠气,你就会神堕。你将嗜杀、纵欲、堕落、疯狂。昔日天下朝拜的雪见神,将会成为天下都厌弃的恶兆神。” 雪见神冷冷道:“与你无关。” 月见神低声笑,“兄长,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说完,月见神将朝铃交给雪见神,化作黑气飞回深渊。 雪见神垂下长而翘的眼睫,凝望朝铃安静的眉眼。她憔悴了些,苍白了些,却多了种静静的美。这丫头离开雪见城的这些日子,没有瘦,反倒沉了些。看得出来,她在夜食原能吃能喝,过得还不错。 “朝三暮四的铃铛。”他轻声说。 -------------------- 猫猫舔*丫子。 第21章 雪声寂 ======================= 雪见神把朝铃带回了雪见城神祠。凛冬已至,鹅毛似的飞雪纷纷而落。雪见神把朝铃平放在神像下方,用棉被裹住她冰冷的身躯。替雪见神驻守神祠的狐神蹙眉看着这一幕,叹气道:“容我多言,你若救她,后果不堪设想。最近你庇护的家族对你颇有怨言,雪见城人心不稳,恐有大乱。依我看,定是有人暗中捣鬼。” “吾知道。”雪见神道。 “既然知道,你就不应该救这丫头。”狐神苦口婆心地劝说,“我见你那弟弟对她不错,可见她并不忠诚。月见喜怒无常,暴虐多变,这丫头尚且能哄他开心。狡黠善变之女,不值得神明的眷顾。” “与你无关。”雪见神冷冷道。 狐神摇头,“你这一意孤行的倔猫。” “为吾护法。” 雪见神挥袖,狐神顷刻间就到了屋外,木门在他眼前关闭,大雪簌簌地落,淋了他满头。 狐神:“……” 屋内,雪见神垂眸注视朝铃的睡颜。他听见张家四处隐秘的絮絮低语,说氏神昏昧,雪见城大疫、少爷惨死,全是氏神庇护不力之过。灾祸即将降临,他本应该保存这最后的功体,以应对未来的不测。他当然知道朝铃狡黠,惯会讨人喜欢,连他那嗜杀的双胞胎弟弟,也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吸引。他至今记得朝铃坐在月见怀里的模样,傻里傻气,与他的弟弟亲密无间。这丫头从未在他怀中坐过,真是个可恶的女人。 耗尽所有救她,真的值得么? 朝铃略略皱眉,白皙的脸蛋露出难受的神色。 他心中一紧,来不及想那么多了。右手托起她的后脑勺,他低下头,吻住了她干裂的唇。朝铃五脏六腑里的疠气被吸出,顺着腔子汇入雪见神的身躯。昏睡中的朝铃似乎感觉到不舒服,动了动脑袋想要挣扎。雪见神按着她的后脑勺,让她像笼在他手中的蝶,动弹不得。他明明可以选择别的方式吸取她体内的疠气,却鬼使神差地选择了这最暧昧的方式。 她的嘴唇是他从未尝过的味道,四海佳肴都无法媲美她唇舌的甜蜜。他用自己的唇细细研磨她的唇,辨不清是在吸取她体内的疠气,还是在缠绵地亲吻。 朝铃被疠气浸染得太深了,门外的狐神已经感到屋内传出的那种污浊可怖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朝铃肺腑里的疠气仍没有被拔除干净。但她已经没有异变之忧,剩下的疠气只不过会让她终身体弱多病而已。他的功体也消耗殆尽,他明明知道,不能再继续了。可是不知道是眷恋朝铃嘴唇的甜蜜,还是希望她健康平安,他依然固执地吻着朝铃的双唇。他觉得自己好像中了一种神秘的咒语,四肢都不再受自己的控制,紧紧拥抱着朝铃纤细的腰肢。 疠气逐渐积压在他的肺腑,他的腔子里像覆上一层沉重的污垢。他雪瀑般的白发被体内无法净化的疠气一寸寸染黑,从发梢开始,一直蔓延到发根。 狐神隔着薄薄的窗纱望着里头的情形,雪见神的身影朦胧,却依稀辨得清楚他的发丝染了墨一般,由圣洁的银白尽成了污浊的黑色。狐神低叹道:“雪见,你神堕了。” “尽快把她送回八条乡。”雪见神清冷的声音传来,“多谢。” 推开窗时,神像边已经空空如也,堕落的神明不知去向,屋中只余熟睡的少女。 叫喊声从青石阶下传来,狐神敛眉,长袖一卷,揽起了床榻上的少女。张老爷领着张家人,浩浩荡荡地爬上神祠。大家本高声叫喊着要神祇给个公道,到了神祠的地界,望着四周三人合抱粗的巍峨古木,又不由自主噤了声。雪下得很大,厚厚的雪压在神祠宽宽的屋檐上。祠堂里里面古朴的猫神神像寂静地矗立着,蓝色油彩斑驳的瞳子有一种平静的神采,不带感情的地望着众人。这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没有人敢继续放肆。 大家停在神祠门口,张老爷走出人群,蹒跚着走进神祠,跪在神像脚下。他抚摸着神像的脚,心里百感交集。这是雪见神和张氏的契约神像,神像象征着雪见神的本体。神像在,他们的契约就在。 “氏神老祖宗,”张老爷道,“我儿惨死在那妖女手中,您是庇护张家的氏神,是庇护雪见城的氏神,您万不可再受那妖女的欺瞒蛊惑,您必须给子孙一个公道啊!” 馒头和阿饼从红绸帷幕后转出来,化身成两个猫耳少年,一齐口吐人言:“张氏子孙,张疏之死乃恶兆神所为,与朝铃无关。” 张老爷咬牙切齿道:“什么恶兆神?哪来的恶兆神?休要诓我,分明是雪见神被那妖女蒙蔽了!若是真的,神为何不现身亲口对我解释?” 馒头斥道:“放肆,张氏子孙,你们实在冒犯神祇!” “冒犯神祇?”张老爷恨道,“雪见神与我祖上订下契约,庇佑我族百世千代。我族日以继夜,供奉香火。现在雪见城大疫,我儿惨死,难道不是神的过错么?怎么,我们连一句解释都讨不得?” 阿饼气道:“要是没有神坐镇雪见城,疠气早已吞了雪见城。这次大疫多少城郭多少村子遭了难,一夜之间鸡犬不留,邪怪丛生。若没有雪见神,你以为疫疠能消失得这么快?若没有神耗费功体为你们阻挡疠气,你行将就木的年纪,哪还能中气十足地在这儿冒犯神祇?” 有人嘀咕道:“这次城中大疫,我们可没瞧见雪见神。这不,我们自己捂着被子发个汗,一下子就好了。” 馒头怒道:“那是因为神借了功体给狐神,请狐神为你们布雨解厄!你们说,前两天是不是下了雨?” “我们雪见城冬日本就多雨,”张老爷道,“不过你们既然这么说,何不请狐神出来证明?” 馒头和阿饼说不出话了,狐神早已带着朝铃走了,哪还能出来见他们? 后头有人说:“狐神不在,让雪见神出来见见我们也好啊!” 有人道:“是啊,只要是雪见神亲口说的,我就相信!你们这些神使说的话,我们不信!” 馒头和阿饼面面相觑,雪见神已经神堕,此刻若现了身,只怕更是一团糟。 “好久没看见雪见神了,”有人轻声道,“从前说神深居简出,不喜欢旁人打扰他清静。现在这情形他都不露面,会不会他压根就不在啊?雪见神……其实根本没把咱们当回事儿吧?” 又有人小声说:“那可不,我们不过是朝生暮死的凡人,神连咱们的名字都记不住吧。要我说,咱们根本不需要什么神明。每个月都要交香火钱,还不如自己留着买酒喝。” 争议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人开始摸神祠里供奉的水果和粮食。馒头和阿饼笼住瓜果,四处赶人,急道:“不许偷东西!” 神始终没有出现,张老爷越发相信白芷的话儿,恨恨道:“我儿早前对我说,张家繁盛靠的是我们自己,而不是神明的庇佑,我还斥他胡说八道,诋毁神明。现在看来,分明是我老糊涂!你们神祇呼风唤雨,高来高去,无所不能,怎么会连区区的疠气都对付不了?怎么会连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儿郎都救不了?分明是你们不想救,分明是你们不愿救!”他从袍下掏出一把短斧,朝猫神塑像扑去,口中怒喝,“泥雕木塑,何以成神?圆毛畜牲,何以成神?” 馒头圆睁着眼,朝神像伸出手,大叫:“不要!” 可是太晚了,馒头和阿饼谁也没能阻挡住张老爷。张老爷的短斧重重劈在神像的脑袋上,古老的神像上登时蔓沿出许多裂纹。祠堂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个场面。神像的脑袋像瓢一样裂成了两半,无数黑气从里面腾涌而出,开闸泄洪似的溢向祠堂。 大家惊呼:“有疠气!神像里怎么会有疠气!” “是神堕落了,”张氏族老大声道,“契约神像与神的本体相连,神被疠气污染,神像就会被疠气污染。” 张老爷跪在神像前喃喃:“雪见神神堕了。怪不得他昏庸,原来他成了恶兆神。” 有人愤怒地叫道:“恶兆神不配做我们的氏神!” 众人暴乱,开始肆意地抢夺神祠里的东西。从前有多恭敬多卑微,如今就有多仇恨多厌弃。有人推倒神像的身子,神像四分五裂,四条猫腿碎成了石块。有人抢走了雪见神的毛绒猫窝,还有人拿走了雪见神的黄金猫碗。 馒头和阿饼大叫:“别砸了!雪见神走了,雪见城会完蛋的!你们凡人抵挡不了疠气啊!” 没有人听。馒头和阿饼抱着脑袋,躲在供桌底下呜呜哭泣。錾金烛台被推倒,火苗烧着了垂在供桌上的红绸帷幕。大火瞬间熊熊燃起,馒头和阿饼变回狸花猫,顺着墙沿奔跑,爬上窗台,最后回望乱七八糟的祠堂。大家扛着金银跑了,神像的头颅碎成了两半,躺在地上,油彩斑驳的眼瞳被跳跃的火焰笼罩。馒头和阿饼拭了泪,扭头逃生。 所有人都走了,祠堂只剩下火焰燃烧和梁柱倒塌的声响。 雪见神终于现身。他披着雪裘,长长的袍尾曳着地,黑发如瀑垂及腰间,疠气笼罩着他,他像一个来自雪夜的神祇。横梁倒在他眼前,火星飞舞,一半的祠堂塌了,大雪落入滚烫的火场。成为了恶兆神,他失去了所有信徒,他也即将失去所有同侪。以往供奉他的人将会唾弃他,以往尊敬他的神明将会追杀他。 他知道这是一个针对他的计谋。月见导引疠气进入人间,北征的神明必定是他。雪见城大疫,他必定会耗费功体消除疠气。朝铃被疠气侵染,他必定不会见死不救。有人在刻意消耗他,让他神堕。狐神不同意他救人,就是因为这隐藏在所有事情背后的阴谋。他们都知道,灾祸要来了。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跳进了圈套。 他立在神像碎石旁边,沉默地望着纷飞的雪熄灭熊熊的火。有胆大的人折回来,想再摸点破烂。爬进废墟,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也没有了神明。 -------------------- 亲亲咯,猫猫亲亲。 第22章 孤城雪 ======================= 朝铃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八条乡老家的床榻上。厚厚的桑皮纸窗纱挡住了寒冷的雪风,她依稀听得见外面凛冽的雪声。她支起身,看见家里熟悉的方桌和方凳。老木桌子的一条腿短了一截,她用砖块垫桌脚。墙边靠着木柜,里头整整齐齐搁着一溜碗碟,擦洗得干干净净,碗面儿能照见人影。屋梁上挂着一串串腊肉和腊肠,是她去年做的,一年都没有吃完。她盘着腿愣愣发了会儿呆,好半晌才想起来,她不是应该在月山宫么?怎么莫名其妙就回家了? 她低头摸自己的胳膊腿儿,又取来镜子照自己的脸。没有变成邪怪,也没有变成老爹,她好端端的,全须全尾,连根毛也没少,之前经历的一切好像是个梦。不对,不是梦。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衣袖上粘了根火红的狐狸毛,再一细细察看,不止衣袖,她的衣襟和裙摆上都有狐狸毛。 一瞬间她明白了什么——是狐神送她回来的,毛绒绒的神祇们总是爱掉毛,尤其这大冬天的,他们肯定爆毛了。是狐神救了她么?不对,她与狐神萍水相逢,狐神没道理为了她犯险去月山宫夺人。 只有一种可能,是雪见神救了她! 她喜滋滋下了床,鞋都忘了穿,赤脚踩在冰冷的地上,提着裙子去找雪见神。 “雪见神!” 她推开门,冰冷的雪粒子扑了她满脸,她栅栏围就的小院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口孤零零的井。她愣了会儿,不顾寒冷踩进雪里,越过小院,推开厨房的门。 “雪见神!” 厨房冷冷清清,冷灶一如当初,还是她出门时的模样。她的家小,里里外外不过三间房,一眼就望到了头。雪见神不在这里,连狐神的踪迹都没有。其实她早该想到的,雪见神要是救她,应该把她带回雪见城的神祠才对,为什么要让狐神送她回家呢?发生什么事了么? 她郁闷地转身,走出门,忽然见雪地里多了个赤红的九尾狐狸。是狐神!她眼前一亮,问道:“狐神大人,雪见神呢?” 狐神化出人形,道:“很遗憾,朝铃姑娘,你已经被逐出雪见城。” 朝铃一愣,“为什么?” “你身为雪见神的侍女,却与月见神私相授受,任何一个神明都无法容忍如此朝三暮四的信徒。”狐神说道,“孩子,他救你离开夜食原已是仁至义尽。安分留在家乡吧,做你从前做的事,不要再想着回到雪见城了。” 朝铃的心好像被揪了起来,血淋淋的疼。雪见神怎么能赶她走呢?她在月山宫受那么多苦,差点死掉,为了活下去委曲求全,受了多少委屈!在他心里,她就是个墙头草小人么?她强忍着泪水,问:“是他亲口跟您说,把我逐出雪见城的?” “自然。”狐神点头,“话已带到,我该走了。朝铃姑娘,你多保重。若有需要,向狐神塑像祈愿,我会助你。” 狐神留给她一尊狐神石雕,再次化为巨大的火红狐狸,踏着雪风飞至云上。底下的姑娘终于忍不住,泪水大把大把地落,哭成了泪人儿。狐狸又叹了口气,摇了摇毛脑袋。那些话俱是雪见让他说的,那厮高傲,岂能让朝铃见到他落魄的模样?更何况,他如今成了恶兆神,变得嗜杀纵欲,凡人手无缚鸡之力,确实应该离他远点儿。狐狸还记得见雪见的最后一面,他立在雪风中,白色的兜帽下黑发若隐若现。 “替吾关照她。”他道。 狐神想了想,说道,“她的住处离狐仙野太远,远水救不了近火。不如我纳她为妾,日夜关照,你再也不用担忧她的安危。” 狐神感到了一股凛冽如冬风的杀气袭面而来。 “……”狐神不慌不忙,笑问,“我说错了么?我一向是这样关照人的。我旧日战死沙场的臣属托孤予我,求我照顾他们的女儿,现在她们都成了我的姬妾。” 风中的杀气却越发澎湃,雪见神周身的疠气涨了潮似的翻涌起来。 “疠气果然让你变得更加易怒了。”狐神苦笑,摆摆手道,“罢罢罢,这小姑娘太年轻,我不祸害她了。眼下你成了恶兆神的消息已经传入四海神明的耳中,你打算怎么办?” 雪见神扭头,望向雪雾中的远山,冷冽的声音顺着雪风送来。 “吾要去寻一个人。疠气之危,唯他可解。” “你既然成了恶兆神,自以疠气为修行之源,为何还要想尽办法祛除疠气?难道你还念着那帮背叛你的信徒?” “吾师曾言,神之一念,生灭万法。宁事生,不事死。疠气所过之处,生机尽断,尸伏万里。”雪见神淡淡道,“狐狸,这天下若无生机,与坟冢又有何区别?” 雪见神这话的确有道理,狐神也觉得这世上还是吵闹点才有意思。可他又不禁感到疑惑,雪见神已经两千多岁,他的师父应该是两千多年前的古神。听闻那时候的神祇视生民如蝼蚁,崇武好战,动不动就大肆搏杀。有一次两个神明鏖战于野,甚至打折了支撑天穹的柱子。好战的古神,怎么会说出“宁事生不事死”的话儿? *** 朝铃在雪地里堆猫神像,她一边哭,一边描摹猫神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雪见神的模样在手底下成形,她想起从前在神祠里的日子,心里更难受了。狐狸神说,她向塑像祈愿他就能听见她的愿望。那是不是她对雪见神的塑像说话,雪见神也能听见她的话儿呢? 她堆好了一只大白猫,抹了抹被风吹得冰凉的眼泪,道:“雪见神,话我只说一遍,你给我听好了。我从来没有背叛你!私相授受这话儿我不知道你打哪儿听来的,我统共不过送了他一条猫毛围巾罢了,那毛还是他自己的。反正我朝铃行得直坐得正,我没有哪里对不起你的,你不能这样污蔑我!” 朝铃带着哭音的声音顺着雪风一直传,来到雪见神的耳中。 雪见神慢慢蹙起了眉。 所谓“私相授受”是狐神自己的发挥,他只让狐神想办法让朝铃远离雪见城,他并不知道那只狐狸具体都说了些什么。如今看来,那狐狸可能说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他没想到,朝铃竟然送了月见一条围巾。相伴数月,她从未送过他围巾。与月见待了区区几天,她却赠他围巾。 雪见神的脸色更冷了。他跋涉在雪地里,朝着与八条乡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 他想,狐狸说得对,他不应该救她,她都不送他围巾。 等了好半天,朝铃也没有听见雪见神的回应。 他真的不理她了。 朝铃恼羞成怒,骂道:“垃圾猫,臭猫。” 给他打了这么久工,一分钱没给,还差点儿丢了小命。最后被驱逐,连遣散费都不给!想到在月山宫提心吊胆的日子,再想想雪见神的所作所为,朝铃心里的委屈被怒火取代。 “猫扒皮!”朝铃气道,“你以为我稀罕当你的侍女?掉那么多毛,吃得还贼多,天下随便挑一只猫都比你好养活!今生今世我朝铃再踏进雪见城一步,我就是你孙子!” 朝铃回了屋,坐在床上生闷气。脚丫子被冻得通红,她搓着脚丫子,心里头郁闷极了。她打小无法无天,掏鸟窝抓草蛇偷番薯,孩子堆里她老大,老爹也要听她的,她就从没吃过亏。现在呢?被狗男人抛弃不算,还被狗神明驱逐。 凭什么?她越想越委屈。她就这么糟糕么? 她要气死了,胸中堵着一口闷气,排不出来发不出去。不行不行,猫在家里算怎么回事儿?她必须去讨个公道。她要雪见神给她这几个月的工钱,给她的遣散费,还要劈头盖脸骂雪见神一顿,让他给她赔礼道歉! 她是个风风火火的人,想到就做,立刻跳下床,穿上鞋,卷起包袱,摔门就走。 远方的雪见神在雪地里跋涉了多少天,她就跋涉了多少天。孤零零一个女孩子,在这冰天雪地里直直翻过了两座山。晚上宿山洞,白天走山路,饿了掏蛇窝,渴了喝白雪。她知道该怎么避野狼,也知道怎么辨方位。雪风吹得她脸蛋通红,她一往无前,怀着一股劲儿,一直走到雪见城城门下。 到了雪见城,她傻了眼。因为城里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朝铃停在城门口,被这情景吓住了。纵然是大白天,她也没敢进去。 “有人吗?”她小声喊。 街拐角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擂鼓似的响,似乎有一大拨人正朝这儿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朝铃胆怂了,扭头就跑,远离了雪见城。 雪见城怎么了?若雪见神在,雪见城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呢? 出事了,一定出事了! 她返身去山上的猎户家打听消息,猎户知道她要进城,拉着她道:“你找死啊姑娘,雪见城发生大事了!” “您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么?”朝铃问。 猎户愁苦地说道:“听说雪见神神堕了,成了恶兆神,发了疯,见人就杀。这些神没一个顶用的,我家里供奉的神都换了三个了。先头供狼神,供了四年他成了恶兆神。我换成松鼠土地神,才一个月的工夫,他也神堕了。前年我刚换的雪见神,听说他老,靠谱,不像那些小神明,法力低微,挡不住疠气。结果呢,这不,又成了恶兆神。唉,我这么穷,没准就是这些恶兆神害的。” “您说什么呢!”朝铃蹙眉,“雪见神怎么可能会神堕?” “大家都这么说,说他变得青面獠牙,嘴巴有脸盆那么大,里头的尖牙足有三排,一张口就把张家人全吞了。你说吓不吓人?”猎户指了指院里的雪堆,“我昨儿刚把他的神像给埋了。” 朝铃把神像挖出来,抚了抚神像的猫耳朵。 “神,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依旧没有回应。 “行,您不告诉我就算了。雪见城就在我跟前,我现在去找您。” 雪见神迟迟不回话,朝铃开始担心他可能是受了伤。猫受伤总喜欢躲起来,自己舔伤口。猎户说雪见城凶险,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的确不应该以身犯险。更何况,数数日子,明天便是她的十八岁生辰了,没准恐怖老爹会来找她。但是一想到雪见神可能受伤,独自一只猫躲在阴暗的角落舔伤口,她就坐不住。 雪见神虽然狗,但他毕竟是一只猫啊!算了,暂时原谅他好了。 朝铃一意孤行要走,猎户拦不住她,给了她一根锄头防身。朝铃在城外徘徊了一阵,绕到了另一座城门下。她双手举着锄头,静悄悄地进了雪见城。 原本热闹的城门大街寂静无声,街面被雪盖着,路边摊横七竖八塌在屋檐下。朝铃看见一堆雪里有一只苍白的手,以为有人被埋住了,忙去拽人。握住那冷手的瞬间就感觉不对劲儿了,手是硬的,这是死人的手臂。没等她拉,手臂自己啪嗒掉出雪堆,落在地上。 朝铃瞪大眼,这竟然是一根断臂。 她蹲下身,拂开地上的雪,底下都是血迹。她又用脚蹭开几处雪,仍有血迹。看来这血迹满街都是,这里曾经发生过惨无人道的杀戮。 她脊背发毛,靠墙行动,尽量不发出声音。对面一间破木门忽然猛地一震,朝铃望过去,门上钉了许多木板,上头写着血淋淋的几个大字:不要开门! 里面传来焦躁的脚步声,有人在里面走来走去。 朝铃没敢过去,屏住呼吸,慢吞吞经过那扇木门,蹑手蹑脚去张府。 *** 远方,雪见神停了步子。朝铃性子固执,他早就预料到,狐神的谎言拦不住她。 他对自己说,她是个朝三暮四的女人,他不该再去管她。他是恶兆神,他也不能再去管她。 可他在雪地里立了许久,白雪染白他的黑发,他不曾再前进一步。 第23章 逝者归 ======================= 朝铃小心翼翼走了半个时辰,一个活人也没看见。街面上躺了许多冻得硬梆梆的死尸,大多手脚残缺,肠穿肚烂。有的尸体前胸被扒了皮肉,雪白的肋骨和血淋淋的内脏直剌剌暴露在天光下,朝铃看得差点儿呕吐。他们死之前似乎被什么野兽撕咬过,雪见城进了什么可怖的猛兽么?朝铃走得越发小心,生怕被那猛兽察觉。 一路潜行,终于见到了张家府邸的大门。府邸前面立了许多尖刺栅栏,上面串肉串似的串着许多尸体。似乎是这些人想要攻门,被尖刺栅栏挡住了路。可他们是傻的么?明知道栅栏上有刺,还往上冲,结果挂在上头。 朝铃心惊胆战地绕过这些死尸,蹑手蹑脚走到门前。张家大门关得死死的,朝铃想敲门,又怕声音太大。雪见城寂静得像荒坟,有一点儿声都非常突兀。朝铃胆怂,不敢喊门。想了想,朝铃决定翻墙,绕道到府墙下方。马头墙建得很高,青砖上垒着黛瓦,着实不好攀爬。朝铃巡视了一番,想找一个能下脚的着力点,忽见前方小巷里垒着一堆小山似的尸体。 朝铃犹豫了片刻,走了过去。一股烧焦的臭味传来,朝铃掩住鼻子,到了近前才发现,这些尸体全烧成了炭。为何要烧尸?一般来说,只有疫病横行的时候,大批人死亡,为了阻止疫病传播,才会把尸体烧了。难道雪见城不止有猛兽入侵,还发了大疫么? 这些尸体堆得极高,尸堆的顶点离墙头不远了。朝铃又徘徊了半晌,仍旧没能找到一个好爬的处。回到大门前,试探着轻轻喊了声,无人回应。朝铃感到绝望,难道只能爬尸堆么? 别无他法,朝铃蒙起口鼻,给自己鼓劲儿。端详烧痕和尸体的状态,应该是好几日前被烧的了。就算他们是因疫病而死,也没有办法传染给生人。朝铃把锄头绑在身后,背着包袱,爬上尸堆。尸体们冻得硬梆梆的,冰块似的寒冷,朝铃抓着上方尸体下垂的手脚,踩着底下的头颅,咬牙往上爬。 爬到尸堆中腰,正好与一个烧得面目全非的脑袋脸对脸。这尸体的双眼烧成了两个硕大的眼洞,嘴巴都给烧没了,牙齿外豁,十分吓人。朝铃腿肚子发软,好想哭。正想继续往上爬,尸体的牙好像动了动。难道诈尸了!?朝铃心中一紧,定睛一看,这张焦黑的脸一动不动,一条白花花的蛆虫从他牙下钻出来。 虚惊一场,没诈尸。可是更恶心了!朝铃真的很想哭。 朝铃避开这张黑脸,加快速度往上爬。好不容易就要到尸堆顶点了,朝铃心中正要一喜,脚踝忽然被什么粗糙又冰凉的东西抓住。什么东西?朝铃僵硬地低头,看见一只焦黑的手掌攥着她的脚踝。方才那个爬着蛆虫的大脑袋正缓慢地从尸堆中往外伸,外豁的两排牙长得大大的,似乎要去咬朝铃的脚踝。 他这一动,整个尸堆都在动摇。 真的……真的诈尸了! 朝铃脑子一炸,似有冰蛇从脚踝直接窜上天灵盖,她差点尖叫。一想到雪见城里可能有猛兽,朝铃没敢真叫出声,咬着牙扭动脚踝挣开那焦黑手掌,然后一脚把那诈尸的头颅踹了出去。 尸体的脖子被烧得很脆,朝铃这么一踹,他脖子一下就断了。那脑袋横飞到街上,撞到了马车的板壁,发出响亮的咚的一声。很快,朝铃听见街对面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似有一大伙人往这儿赶。朝铃趴在尸堆上仰头瞧,只见许多缺胳膊断腿儿的人往这儿奔,有的还拖着血淋淋的肠子。朝铃傻了,那些真的是活人么?他们大多形容枯槁,脸颊扭曲,眼珠子圆球似的外凸。朝铃想起在夜食原见到的那些邪怪,好像和这些人长得差不多。 朝铃心凉了,她知道为何雪见城一个人都没了,因为他们都成了邪怪。那些死尸不是被猛兽袭击,而是被邪怪撕咬。月见神把邪怪的牙齿敲碎,给他们戴口笼子戴锁链,所以他们无法袭击人。可这些邪怪不一样,他们行动自由,凶猛无比,这还是朝铃头一回看见野生的邪怪! 转眼之间,邪怪们就到了小巷外头的大街。那焦黑的大脑袋在地上骨碌碌滚动,牙关开合,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邪怪们佝偻着背四处逡巡,没有发现藏在尸堆顶端的朝铃。朝铃竭力抑制自己的发抖,趁着邪怪还没发现她,小心翼翼往墙头挪。 明天就是她的生辰,她可不想生辰和忌日在同一天过。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的动作又唤醒了一些尸堆里的尸体,卡在尸山中央的几具尸体正睁着黑洞洞的眼眶,不停地伸着脑袋,想往声源处够。他们晃动了尸山,眼看尸山就要塌了,顶端的朝铃摇摇欲坠。朝铃在心里说冷静,屏住呼吸,踩着晃动的尸山,攀住了马头墙,翻到了另一侧。在她离开尸山的瞬间,山体土崩瓦解,尸首滚落在地,碎成炭黑的尸块。 朝铃松了一口气,骑在墙头眺望张府,府邸里寂静如死,花木掩映的过道上有一些徘徊的影子。走路动作很奇怪,感觉不像是活人。朝铃没敢贸然下去,深吸一口气,抓住了一根探过墙头的树枝,荡到了对面的大树上。小时候掏惯了鸟窝,练出了矫健的身手,朝铃踩着树杈子直接上了屋顶。 她踩着房顶,一路攀大树,路过许多邪怪的头顶。邪怪们听见响声,仰起头来瞧,朝铃早已离开了原地。她望着神祠的方向前行,走得越深越失望。张府一个活人也没有,雪见神难道会在神祠么?雪见神若在,又怎会任雪见城变成这般模样?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朝铃终于到了神祠。她茫茫然望着眼前的一切,感到不可置信。神祠被烧成了灰炭,塌了大半边。昔日古朴威武的猫神塑像,脑袋像西瓜一样碎成两瓣,被火烧得焦黑。 “神,您到底怎么了?” 朝铃忍着泪,蹲下身,抱起猫神塑像的半边头颅,帮它擦去脸上的黑灰。 她走之前还好好的神祠,现在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眼看天要落山,她必须快点儿离开雪见城。在这里过夜,无异于自寻死路。她去厨房寻了个背筐,把猫猫神两半破碎的头颅装进筐子。 做完一切,朝铃擦了擦湿润的眼眶,抬起脸,忽见颓圮烧焦的横梁上蹲着一只蓝眼睛的黑猫。夕阳落在它的身上,它仿佛披着一层璀璨的火焰。它的眼神那么平静,让朝铃不由自主地想起雪见神。 朝铃向它伸出手,“小煤球,你是猫猫神的信徒吗?神使们离开神祠,没有把你带走吗?” 煤球似乎犹豫了半晌,慢慢朝她走来。朝铃把它抱起来,放进背筐,让它趴在石头猫猫神的脑袋上。 朝铃轻轻抚摸它柔软的小脑门,“你乖乖趴着,不要出声,漂亮姐姐带你出去。” 朝铃爬上参天古木,尽自己最快的速度下山。一路上,小煤球出乎意料地十分温顺安静,连动也不动。朝铃好几次回头检查背筐,确定它还在。 走到半路,脚下的屋子传出嗡嗡的人声。有活人?她心中一喜,趴下身子揭开瓦片,底下是张家的正堂,被布置成了灵堂的模样,一具尸体蒙着白布,躺在庐帐里。张老爷背对着他,坐在灵床边,嗡嗡哝哝说着什么。 原来还有活人,正好问问他雪见城发生了什么。朝铃心中一喜,想下屋顶,但屋子四面的走廊上都有邪怪,贸贸然下去,一定会被发现。 朝铃又爬回瓦片缺口,张老爷仍坐在那个地方,枯瘦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长长的。 他嘀咕着:“畜牲,畜牲,亏我供你这么久,连我儿子都救不活。畜牲,真是个畜牲。” 朝铃听不清他在念叨些什么玩意儿,掰了一小块瓦片,往他的脑袋上丢。瓦片啪嗒一下打在他头顶,他卡了嗓子似的,嘀咕声停了。 “张老爷,别害怕,我来救你。”朝铃小声喊。 张老爷慢吞吞地回过脸,露出他被咬得只剩下一半的脸颊。他浑浊的双眼盯着朝铃,没有一丝感情。 “……”朝铃说,“对不起,我救不了您。回见。” 话音刚落,张老爷尖嘶了一声,手脚并用爬上墙,顺着房梁螃蟹似的往朝铃这儿飞快地爬来。朝铃悚然一惊,站起身扭头就跑。张老爷上了房梁,脑袋破瓦而出,大片瓦片被他顶开。朝铃在屋脊上跑,屋脊狭窄,她跑得太慢,张老爷手脚并爬的啪啪响声越来越近。 邪怪怎么能这么凶猛!眼看跑不过,朝铃当机立断,抽出背后的锄头,转身一抡。张老爷刚好爬到了朝铃身后,锄头直接命中他干瘪如番瓜似的脑袋。他整个人滚下了屋脊,摔在房下,脑袋上多了个锄头捶出来的大洞。张老爷落地的巨响吸引了好些邪怪,朝铃连忙伏身趴在屋脊另一侧,避开那些邪怪的视线。 “吓死我了,想不到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要应对这种场面!”朝铃抚着胸口,小声喃喃。 她再次回头检查背筐,煤球还在,只不过看着她的眼神变得有点儿复杂。 一锄头干趴一个邪怪,这叫“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么? “朝铃——是你吗?朝铃——” 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在底下响起。 朝铃拨开瓦片,往下面瞧,竟看见白芷从灵床底下钻出来。这女人朝铃认得,是张疏抛弃她迎娶的大家小姐。白芷向来眼高于顶,觉得朝铃是个乡野农女,同她说两句话都嫌晦气,这会儿倒是瞧见了救世主似的,眼泪汪汪,快要当场哭出来。白芷可怜兮兮望着朝铃,张口又想说什么,朝铃竖指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白芷点点头,捂住自己的嘴,胆战心惊地看了看门的方向。许多邪怪逡巡的佝偻怪影打在窗纱上,长而瘦,畸形可怖。朝铃回到张老爷钻出来的位置,撑着两边屋瓦,踩在下方的房梁上。她先观察了一下底下的白芷,确定她不是张老爷那种会说话的邪怪,便顺着立柱滑了下来。 到了白芷身边,白芷巴着她的袖子,问:“有吃的吗?” 朝铃打开包袱,拿了两块卷饼给她。她狼吞虎咽了起来,差点儿噎住,朝铃又给她喂水。 “你怎么会在这儿?”朝铃问,“雪见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芷吞下卷饼,仿佛想起什么可怖的事情,瑟瑟发着抖道:“张疏死在神祠,爹以为他是你害的,质问雪见神张疏的死因。雪见神迟迟不露面,爹上了火,带着人烧了神祠。谁知第二天,疠气就来了。有人说,是我们烧了神祠,遭了天谴。还有人说,是我们赶走了神明,无人再帮我们抵挡疠气。总而言之,疠气铺天盖地,像蝗虫过境似的,咻的一下就席卷了雪见城。然后……”白芷抖得越发厉害,“然后,大家就发疯了!” 原来如此。朝铃心里难过,没想到,她昏迷的日子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可是……”朝铃皱了眉,感觉哪里不对劲,“张老爷为何认定是我杀了张疏?我弱柳扶风,如何能同张疏这么一个人高马大的大男人搏斗,还把他给杀了?” 白芷望着她,嗫喏道:“不能怪我,不能怪我!朝铃,是玄郎让我这么说的。” “啊?谁?”朝铃没听明白。 “是玄郎说,”白芷道,“只要我让爹恨上雪见神,他就让我跟着他。你看,他给了我许多清心丸。他说这丸药消灾解厄,能助我抵挡疠气。果然,大家都疯了,就我没疯。他说我这么丑陋,本是配不上他的。但只要我能为他做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就会勉为其难地爱我几日。朝铃,我做成了,全城的人都死光了!带我出城吧,玄郎还等着我呢。他说今夜子时,他女儿生辰一到,他就会来接我离开!” 朝铃有点懵,好半晌才明白了什么。 “你说的玄郎……”朝铃问,“是不是叫朝问玄?” “是啊,你怎么知道?” 朝铃没注意到,她身后趴在背筐里的小煤球,缓缓蹙起了眉。 白芷眼神忽地一变,变得极为凶狠,“难不成你是和我抢玄郎的狐狸精?” “你傻的吗?”朝铃翻了个白眼,“你没发现我也姓‘朝’?” 白芷一怔,“你是……” “我是他女儿。”朝铃说。 白芷的神色登时变得尴尬,结结巴巴道:“哎呀,原来是个误会。” 朝铃很想告诉白芷,她是被朝问玄给利用了。朝铃老爹就这副德行,在村里的时候,他虽然很想四体勤劳,奈何五谷不分,自己都养不活,更别提养娃娃。他依靠美色笼络了一大票人,他们像供奉神明一样,逢年过节给他上供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有些人上供的礼物比别人少,他就微笑着说“你真没用”。于是那人痛哭流涕,隔日就投河自杀,幸好被路人给救了起来。 只有朝铃闯祸,偷邻居番薯,老爹才会变得稍微谦逊一点。他会带着朝铃去敲门道歉,但通常他只要做出一副愧疚的神色,还不用落泪,对方就心软了,恨不得把满地的番薯阖家的家产都送给他。 他爹靠着吃软饭,成为了八条乡最富有的人。 所以当他爹说欠赌债要逃跑的时候,她就明白这厮在扯谎,他纯粹是想要抛弃女儿。明明只要他笑一笑,债主就会把债务一笔勾销。而且等他走了,根本没人上门讨债。 朝铃静默了片刻,问了一个她思考了很久的问题:“他有没有说,他为何要选我十八岁生辰的时候回来?” 白芷拼命点头,露出憧憬的神气,仿佛人生的幸福就在前方。 “当然,他说今夜子时,你年满十八,你死去多年的母亲或许就会归来。若你母亲回来,你们就可以一家团聚,再不分离。而我也能做侍奉你们洗脚的奴婢,每天都能见到他。想一想就很开心,你说是不是,朝铃?” 朝铃:“……” 她觉得自己有点不孝,说实在的,她的想法是人死了就别回来了。哪个正经活人会选择子时回家? 一旁的煤球眼神凝重,朝铃根本没有母亲,那个即将回来的“母亲”,会是谁? -------------------- 蠢作者还是更喜欢白猫一点,所以雪见不会当太久黑猫的(蛤蛤蛤)。哎呀,对猫猫不能一视同仁,我好愧疚。 第24章 夜未艾 ======================= 白芷神神叨叨的,朝铃觉得这个女人被她爹忽悠得脑筋不正常了。白芷害过雪见神,朝铃不想救她,可横竖是一条性命在这里,朝铃没法儿真的放着她不管。 朝铃回想了一下雪见神往日的模样,学着雪见神的神情和语调,摆出一副不容违抗的威严架势,“你听好了,我会救你,但是从现在开始,你得听我的。” 白芷捧着卷饼,点头如捣蒜。 “不管你看到什么,绝对不许大叫。”朝铃叮嘱。 白芷继续点头,发誓道:“我从现在开始就是个哑巴!” 朝铃扭头看趴在她肩头的煤球,道:“你也不许叫,你要是敢嗷嗷叫漂亮姐姐就不要你了。知道了不?” 这只黑猫十分冷漠,连个眼神都不给她。 白芷含着眼泪,背过身吞下卷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她白皙的手腕上,深黑的疠气正在无声地蔓沿。她发狠似的搓自己的腕子,仿佛这样就能把疠气搓掉似的。明明把玄郎给的清心丸都吃了,怎么她还是被疠气染上了呢?没事的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她默念着,拉了拉衣袖,遮住自己腕上的异样。 朝铃没注意到白芷的异样,一心想着带着一个疯女人和一只小黑猫怎么逃生。她深感责任重大,放下背筐,握住锄头,正打算附在窗边看看外头的情况。煤球从筐里跳出来,蹲在地上仰头望着脸色惨白的白芷,神色冷漠。 就在这时,破烂的屋顶上忽然传来“咯咯咯”的诡异笑声。朝铃、白芷和煤球一同抬头,正瞧见张老爷探进破洞的半张怪脸。他原本就残损的脸庞被朝铃砸出了一个洞,整张脸塌了一半,剩下那一半豁着一口外凸的大黄牙,恐怖极了。朝铃见了悚然,暗道这怪物怎么伤成这样还不死? 张老爷瞧见屋里的人,手脚并用,蜘蛛似的从屋顶爬下房梁。他爬行的模样简直像个昆虫,而不像个人了。张老爷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半晌,一下定在了白芷的方向,从房梁上一跃而下,眼看着就要落在白芷头顶。 白芷见他下来了,四肢仿佛灌了铅似的僵硬无比,竟无法反应过来,眼见他越来越近,张大嘴就要嘶声尖叫。朝铃眼疾手快,左手掏出卷饼塞进白芷大张的嘴巴,右手抡动锄头,正中张老爷的腰腹。张老爷被锄头抡飞出去,撞到了大门的门扇,他那所剩无几的半边脸埋在灰里。 张老爷像死了的蟑螂似的,趴在地上不动弹了。可他撞到的门扇摇动不止,朝铃屏着呼吸,祈祷门扇不要倒。朝铃刚刚祈祷完,门扇哐当一声倒地,露出门外廊下无数徘徊的邪怪。 邪怪们与里头的两人一猫面面相觑。 “跑啊!”朝铃一手拉起背筐的肩带,一手拎起煤球的后脖颈子,跳窗就跑。 煤球忽然间四腿悬空,登时懵圈了,两只蓝幽幽的眼睛瞪得溜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它被朝铃给拎住了后脖子。 白芷紧随其后,裙子太长,她走两步绊三步。朝铃急了,背上背筐,把煤球丢进筐,蹲下身,一把扯了白芷的裙子。朝铃拉着她跑,专门跑夹道小路。邪怪一窝蜂地往前冲,好些被堵在了狭窄的院墙之间。 “会不会爬树上墙?”朝铃问白芷。 白芷跑得气喘吁吁,连连摇头。 一个邪怪从斜刺里冲出来,直奔白芷的面门。白芷僵在原地,朝铃拉住那邪怪的头发,生生把他给拽了回来。后头又冲出来一只,朝铃把手里面的往后头一推,两只邪怪一同倒地。朝铃拉着吓得愣怔怔的白芷,继续往前跑。白芷打小娇生惯养,净日在屋里坐着,出门也有人抬轿,何曾这么艰辛地奔跑过?到后头,白芷跑得越来越慢,几乎是朝铃拖着她前进。 白芷哭着道:“朝铃,你别丢下我,我想要见玄郎。” 朝铃气道:“我要是想丢你,早就丢了!别想着我爹了,想想你自己的小命吧!” 朝铃半拉半拽带着白芷,终于看见张府的偏门。白芷看见门,一下子有了希望,脚步也快了几分。白芷出了门,朝铃还没出来,却忽然阖上了门,在里头扣上门闩。白芷还以为她不出来了,吓得叫她名字。 朝铃在门的另一边问:“你说,那些邪怪懂开门不?” 白芷惊疑不定地摇头。 “我也觉得他们不会。” “……”白芷其实是想回答她不知道。 邪怪嘶叫声渐近,虽有邪怪们堵在小路里,却有更多邪怪在后面冲击,生生把路中央的邪怪冲垮,然后踩着他们破损的身体前进。邪怪们奔出小路,拖着郎当的胳膊朝着尽头小门的朝铃而来。 “朝铃!”白芷拍着门,心提到了嗓子眼。 朝铃后退,助跑,三两步上了墙,燕子似的翻过墙头,落在另一面小巷。 她刚刚离开,邪怪们就撞在了门上,暴突的眼珠子透过门缝对上白芷的脸。白芷吓得差点儿再次尖叫,这次她记住了,及时捂住了嘴。看见朝铃好端端站在身边,她松了口气。 邪怪们果然不懂开门,一昧地附在门上嗬嗬乱叫。小门只能从里面拴住,原来朝铃闩门是想要挡住邪怪,她身手敏捷,可以跳墙出来。白芷心里佩服,道:“朝铃,你果然聪明,不愧是玄郎的女儿。” 朝铃听见她说“玄郎”就郁闷,不知道说什么好。 白芷羞涩地说:“这次出去,咱们也算共患难的交情了,你可得在你爹面前多说说我的好话。说起来,今夜子时你娘回来,我该准备什么见面礼呢?我做一桌好菜给她接风,你说可以吗?” 朝铃:“……” 她觉得不必了,她老娘是死了十八年的鬼魂,白芷恐怕得把自己当好菜给人家接风。 越来越多邪怪冲击小门,还有邪怪把血淋淋的手伸出了门缝儿。这门毕竟不是什么钢筋铁骨,眼看着就要被冲垮。此地不宜久留,朝铃拉着白芷继续往外跑。跑到巷口,朝铃刚刚踏出青石板路,余光瞥见大街上无数徘徊的邪怪。她迅速刹了步子,同时拽住白芷的衣领,把她也给扯了回来。 两个人蹲在巷子两边堆放的竹竿后头,小心翼翼地探看街面的情况。朝铃略略数了数,街面上得有几十只邪怪。她们又去查看巷子另一头街面的情况,比之前那头还要糟糕,这一头起码聚集了几百只邪怪。 在张府折腾这么久,天已经黑了。整个天穹仿佛黑了脸,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雪见城像一座被抛弃的死城。眼看子时就要到,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朝铃不由自主恐慌了起来。她那个专门吃软饭的老爹真的会回来么?他说老娘回来一家团圆,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要是死在这儿,雪见神会知道么?”朝铃喃喃。 白芷没听清她说话,问:“你说什么?” 朝铃摇了摇头,“罢了,不说丧气话了。想办法,我们一定可以出去!” 白芷没听清,煤球却听清了。它趴在背筐的边缘,默默不吭声。 小门那儿,已有一边的门扇摇摇欲坠,许多邪怪挣出了脑袋,一个叠一个挤在门缝儿里,胡芦串似的。 朝铃知道,不能再等了。 大街两边有许多商铺,商铺前有废弃的小摊和乱七八糟的货架,许多破破烂烂的尸体挂在上头。正好趁着夜色,可以利用这些物什隐蔽身形。街面上虽然有几十只邪怪,却也不算太多,他们大多聚集在路中央,两边屋檐底下比较少。 朝铃示意白芷跟着她走,两个人猫着腰,屏着呼吸,慢慢贴着斑驳的红砖墙面爬出拐角,进了张府前面的大街。几个邪怪晃荡着挂在腰上的肠子走过来,她们停在一个馄饨摊子的露天灶台后头,静静等他们从灶台另一边走过。 白芷揪着朝铃的衣角,一直在发抖。朝铃能感受到,她在很努力地克制的恐惧。朝铃也很害怕,可她还要带一个女人和一只小猫,她不能让她们发现自己的领头人在害怕。 朝铃准备继续前进,穿越这挤满邪怪的大街。当她抬起步子,小巷里传来木门崩裂落地的巨响,紧接着是滚雷似的脚步声。朝铃心中一紧,灶台之后,即将经过她们的邪怪忽然停了步子,拖沓着朝小巷走去。 巷子里的邪怪出来,大街上的邪怪肯定会乱,说不定会发现她们。不能再前进了,必须就地藏身。朝铃冲白芷比了个嘴型,“学我。” 朝铃放下背筐,把筐子和煤球塞进灶膛,自己抓过一具尸体,躺下身,把尸体盖在自己身上。那尸体脸颊铁青,形容恐怖,近距离面对面实在刺激。白芷知道她们危在旦夕,也不敢耽搁,颤抖着爬到另一具尸体身下。 煤球爬出背筐,蹲在灶膛底下,默默望着朝铃。一路走来,这只猫一直很乖,现下它的眸子像两簇静谧的火焰,无声地跃动在清冷的夜色里。 朝铃对它做了个嘘的手势。 邪怪们冲出了小巷,没有发现朝铃和白芷,陷入了迷茫。大街上的邪怪被巷子里来的邪怪一挤,乱了步伐,好些踩进了两边商铺的屋檐下。朝铃和白芷中间也经过了不少邪怪,朝铃一声不吭,默默看着他们的脚从眼前经过,白芷闭着眼不敢看,嘴巴微微颤抖。 街面上的邪怪一下子多了一倍,不仅路中央聚满了邪怪,两边屋檐底下也多了许多。不时有邪怪从朝铃脑袋边上走过,此时她们要是站起来,顷刻间就会被旁边晃荡的邪怪发现。天寒地冻,夜色越深,气温越低。这样的冬日睡在外头,是会冻死人的。可是朝铃和白芷没有办法,她们一动不动趴在原地,祈祷着邪怪能离开。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数不清过了多久,朝铃已经冻得麻木了,对面的白芷也昏昏沉沉的。朝铃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即使邪怪散开,她有机会起身,说不定也冻得跑不动了。 煤球蹲在灶膛里,心中微微叹气。 朝铃已经穷途末路,或许他该出手了。 “朝铃,”白芷忽然低低出声,“咱俩是不是走不出去了?” 夜色寂静,她的话音传出去,立刻有邪怪察觉,野狗似的四处逡巡,寻找话音的来源。 朝铃瞪她,用眼神警告她闭嘴。 “其实我骗了你,我也病了,”她伸出自己的手腕,给朝铃看她腕上的疠气,“玄郎给的清心丸只是延缓了我异变的过程,我逃不过去的。我若变成他们那般丑陋的模样,玄郎恐怕这辈子都不会爱上我了。” 朝铃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但是我若救了你,他一定会记得我的,对么?”白芷柔柔一笑,“朝铃,不要出声,不要害怕,我救你。” 她忽然推开了身上的尸体,整个人暴露在冰冷的夜色下。她站起身,提起开裂的裙摆,向街中心奔跑。逡巡的邪怪们发现了她,潮水一般朝这边涌了过来。她奔跑,跑得比朝铃带着她还快,是她一辈子最快的速度。她洁白碎裂的裙裾飞扬着,像一只扑向月色的蝶。 “玄郎!”她大声喊。 朝铃愣愣地,伸出去的手只来得及抓住她飘落的白色手帕。 她没能跑多远,狂躁的尸潮瞬间就淹没了她,她白色的身影被鲜血染红。她挣扎着回眸,眼睛固执地望着朝铃的方向。 “他会记得我,对不对?” 所有邪怪都扑了上去,她成了供他们采食的佳肴。朝铃怔怔地站起身,眼睁睁看着她的血肉被邪怪吞噬。 “会吗?”白芷流着眼泪。 朝铃的腿脚像灌满了铅,无比沉重,她掌握不了她的四肢。她想要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握住白芷血淋淋的手。这个女人明明胆小如鼠,见到邪怪就要尖叫,为什么能够舍身扑入尸潮救她呢?朝铃想不明白,她心里像戳了个洞,空空地漏着风。老爹真的会记住她吗?朝铃知道他不会的,可她没有告诉白芷。 “会的,他会记住你。”朝铃哑声说。 她的声音太小,除了她没人可以听见,可是白芷看清了她的口型。白芷笑了,轻轻闭上眼。曾经娇贵的张府少奶奶委顿在尸潮中央,鲜血浸满她全身。她死在了邪怪的嘴下,那些被咬死的人总是满脸惊恐,脸庞扭曲,她却面带笑容,平静安详,好像找到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事。 朝铃已经无力救她,朝铃最后能做的事就是骗她,让她幸福地死去。朝铃咬了咬牙,转过身,抓起背筐向大街另一头奔跑。 经过巷口的时候,斜刺里一个黑影冲出来。张老爷突然出现,半张怪脸狰狞邪佞。朝铃没有反应过来,被炮弹似的张老爷扑了个正着。背筐脱手,里头的石头猫神头颅滚将出来。张老爷撞倒了朝铃,朝铃的后脑磕在石头神像上。 脑后一阵剧痛,朝铃眼前一黑。心里汹涌的不解和悲愤在这一刻统统袭卷了心头,朝铃怒从心起,抓起手边的锄头,直直锤入张老爷的脑壳。张老爷的头颅像西瓜似的,被她砸成了碎渣,他终于不动弹了。朝铃撑起身子,眼前一片模糊。夜色和雪都笼罩在一层雾里,她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鸣金收兵,身体里有沉沉的黑暗袭上来。但同时,她又听见了邪怪的嘶吼,急促的脚步。他们吃完白芷了,要来吃她了。 不能睡,朝铃! 她叮嘱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快逃,朝铃! 她拖动步子,脑后的鲜血顺着发辫滴进雪地。她竭力抬起头辨认方向,视野尽处,有一个高挑的男人朝她走来。是谁?她竭力想要看清他的脸。这种时候有谁会来救她呢?她心里升起一个热烈的盼望,像火焰一样炽热地烘烤着她冰凉的胸膛。她用力睁大眼,想要看清他发辫的颜色。 是雪见神吗?他来救她了么?她忽然很想哭,他怎么来得这么迟呢?他知不知道她一直在找他,一直在等他?她明明勇敢坚强,会爬墙上树,还会用锄头打邪怪。可这一刻所有脆弱都涌上了心头,酸意浸透了眼眶。 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了她,她落入了来人的胸怀。鸦黑的发遮住她的眼眸,在意识弥留的最后一刻,她仍然没能看清楚他的相貌。她终于撑不住,意识落入了黑暗。 雪见神脱下披风,裹住了怀里的朝铃。飞雪落满她的睫羽,她似一朵冰雪里沉睡的喇叭花。她的脸颊冻得很冰,后脑的鲜血还在流,幸好不多。 他已经成了恶兆神,恶兆神的神力能只能破坏,无法治疗,他无法再疗愈她的疾患和伤口。只能为她包扎,至多上点药,等她自己慢慢好。他本应早点出手,可他不愿意她看见他,也不愿意她追着他不放。恶兆神不该有信徒,若他从此不再出现在她的世界,或许她会渐渐把他遗忘。 “固执的铃铛。”他轻声说。 邪怪叫嚣着朝他们跑来,雪见神神色一凛,正要抬手释放杀招。 就在这时,城楼的钟声响了。沉雄的钟声回荡在冰冷的夜色中,响彻雪见城。这钟声来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洪亮,天地的白雪仿佛都在钟声中震动。 为何此时会鸣钟?雪见神忽然意识到,子时已至。朝问玄说他会在子时回来,朝铃的母亲也将在子时复生。钟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在唤醒什么沉睡已久的东西。 一只素手握住了他的腕子。他低头,眸中略有讶然。朝铃闭着眼,牢牢握着他的手腕。下一刻,他的眸子蓦然定住。他的经脉莹莹闪起亮光,同朝铃的奇经八脉接通,源源不断的神力从雪见神的体内流失,输入朝铃的身躯。 朝铃正在吸走他浑身的神力! 雪见神的功体迅速倒退,原本好不容易恢复到五成的功体转眼间跌到了一成。雪见神凝眉,挣开朝铃的手腕,但即使他已经离开朝铃,神力也不受控制地外流。最后一成功体转眼消逝,雪见神再睁眼时,已经成了一只黑猫。 闭着眼的女人从他身侧缓缓站起,直接面向前方恐怖的邪怪。邪怪们汇集成漆黑的潮水,逆着风雪狂涌而来。女人没有后退,稳稳站在原地,她的身姿挺拔,枯立如松。她的气势完全变了,朝铃固然剽悍,却远不如她那样凛冽森然。望着这个女人,就仿佛有一把刀抵住了眼眸。邪怪们朝她奔来,许多跑得快的已在眼前,可她仍然无动于衷,死了一般一动不动。一个邪怪距她仅仅一步之遥,锋利的指爪即将抓上她的额头。 女人忽然睁开了眼,她漆黑的瞳子中,倒映着落雪红梅。 刹那间风雪停滞,每一片雪花都悬停在空中。天地无声,仿佛陷入了亘古的寂静。空气里弥漫了一股刻骨的杀气,比飞雪更冷,冻入骨髓。她的指间涌出灿烂的剑光,身姿没入无边飞雪,错身与眼前的邪怪擦身而过。灿烂的剑光激荡了出去,她在尸潮中央穿行,剑光随着她的步伐没入他们冰冷的身躯。瞬息之间,她已经走完了百十步,所有剑光归位,收入她纤细的指间。 以指为剑。 雪见神眸子缩成了针尖。那是神明的术法,朝铃是一个凡人,为何能使出神明的力量? 他挣扎着站起身,想要催动神力化形,身体却毫无反应。功体空空荡荡,神力流失殆尽,他意识到,他现在只是一只普通的凡猫了。 “嗬嗬……”街心,尸化的白芷摇摇晃晃站起身,“玄郎……玄郎……” 她扭头,无神的浑浊双眼看见了朝铃。 “玄郎……” 她又唤,尔后疯了似的咬向朝铃。 女人面无表情地抬手,凛冽的剑光从她指尖荡出。白芷蓦然止住了身形,脸颊中央出现一道殷红的细线。尔后鲜血狂涌而出,整个身躯一分为二。 她左右两半身躯各朝一边倒下,女人看见了街的尽头。风雪尽处,那里有一个男人茕茕孑立,黑发在风雪中飞舞。他们隔着重重飞雪相望,好似隔着地裂与天堑。 没过多久,一身杀气的女人倒在了街心,那个身影也消失在风雪中。雪下得更大了,邪怪的碎肢残骸被大雪掩埋。这世间死的人太多,似乎已经不需要坟冢,天地自是一座孤坟。那个凭空消失的人没有留下半点踪迹,雪地上甚至没有他的足迹。他像一缕因眼花而产生的幻影,好似根本没有出现过。 但雪见神知道,他绝不会看错。他蹒跚地走向朝铃,她陷入了昏迷,脸颊白皙又安静,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 刚才那个吸走他神力的,是朝铃,还是那个在子夜归来的“母亲”? 弥漫在雪中的杀气尚未完全消失,还有一丝残留,雪见神莫名其妙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大雪纷飞,空气寒冷彻骨,朝铃不能再在外头睡下去了。来不及想更多事情,当务之急是把朝铃唤醒。雪见神想要唤“朝铃”,脱口却是:“喵喵。” 雪见神:“……” 他意识到,他说不了人话了。 顷刻间,雪中的杀气似乎又更浓了。 -------------------- 这年头太难了,我知道的两个2022届的同学,都是在大厂刚入职没几个月的,一个已经被毕业了,一个即将被毕业。 第25章 思成结 ======================= 雪越下越大,寒风如刀,刮得脸生疼,连那素来缠绵如呢喃的雪声都变得冷酷。雪见神用猫爪拍朝铃冻得红彤彤的脸颊,怎么拍她她都不醒。天寒地冻的冬夜,酷寒远比邪怪更加致命。朝铃只要再躺上一个时辰,就会因为失温而丧生。雪见神用尾巴拨她的鼻子,用头顶她的身体,想尽办法将她唤醒。可她沉沉昏迷,一动不动。 该说她孤勇还是愚蠢?深入死城,寻找一个已经堕落的神明。 他凝望朝铃安静的睡颜,在心里问:值得么? 风太大,他自己的手脚也有些僵硬了,厚厚的皮毛形同虚设,冷雪浸透了他小小的身躯。雪见神闭了闭眼,咬住朝铃的后衣领,用尽全力拖着她往城门外去。两边的宅子都不能进,低矮的瓦房被木条封住,透过血迹斑驳的窗板,依稀看得见里面徘徊的邪怪。有的邪怪发现了街面上艰难前进的一人一猫,贴在窗棂上龇着牙凶狠地瞪着他们,嘴里还发出嘶嘶的恐怖叫声。雪见神置若罔闻,在邪怪们凶恶的目光下,拖着朝铃逆风雪而行。 若遇上大街上的邪怪,他便把身子埋进雪堆,静静等他们过去。值得庆幸的是,剩下的邪怪不算多,朝铃状若死尸,也不会被注意。只要不遇见邪怪,他一刻不敢停。吹了一路的雪,白花花的雪粒子黏在他的皮毛上,他仿佛又成了往日那只白猫。雪地上留着一条曲曲折折的深辙,是拖朝铃生生拖出来的。他的牙几乎要崩断,四腿冷得打抖,可他不松口。 体型差距太大,原本轻轻松松能打横抱起来的姑娘,现在沉得像一块大石头。拖到最后,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牙齿的存在。他凭着一股硬硬的劲儿,没有知觉似的,机械地迈着四条腿,向城外山洞前进。 朝铃,不要死。 他停下来休息,贴一贴她冰凉的脸。 堕落成恶兆神的时日,往日充斥八方许愿的嘈杂耳畔终于清静,他再也听不见人们的许愿。那是因为他的恶名已经遍播四海,这世上不再会有跪在他的神像前祈祷的信徒。他喧嚣的世界归于沉寂,像一片无声的坟墓。 可昨日,当他行走于茫茫雪原,寂静里传来朝铃的话音。 她说:“我现在去找您。” 他的世界终于有了声音。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他喜欢清静,却不喜欢死寂。他不要太喧嚣,也不要太寂静。他的世界有朝铃的声音,就刚刚好。 聒噪的铃铛,你为何不说话?雪见神蹭了蹭她的脸颊。 他起身,咬着她的衣领,继续前行。冷风吹不折他,他披着风雪,一路不肯停。 *** ——“师父,醒一醒。” 朝铃的意识好像沉进了深水,世界和她隔着一层厚厚的膜,所有的声音听起来都那么模糊。她好像听见一个清朗沉稳的少年音,是谁在同她说话? ——“师父,不要在地上睡。” 朝铃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呼吸,冰冷的空气灌透鼻腔,沁得腔子一片凉。她回过神来,低头看,煤球蹲坐在她手边,湛蓝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她望向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背风的山洞。她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不是在雪见城么?怎么到这儿来了? 再低头看煤球,这猫不知干了什么,身上的毛全湿了。湿哒哒的猫毛成了一绺一绺的,紧紧贴在身上,他看起来瘦了许多。原先毛发干爽,蓬蓬得像个球,她还以为它是一只肥猫。 煤球看了她一阵,自己转过身,蜷着身子躺在地上。朝铃摸了摸它软绵绵的爪子,它看起来不大有精神,很疲惫的样子。朝铃看它一身水,担忧它会着凉。 “乖煤球,你在这里等我,我弄点柴火回来。” 煤球的耳朵动了动,没回头,似是默默听了她的话儿。 朝铃出了山洞,才发现这儿离雪见城不远。她拾了柴火,抿了抿嘴唇,又回到雪见城外围,爬上屋顶,悄悄张望了一阵。先前那条大街横尸满地,邪怪尽成了碎块。她想起昏迷前见到的男人影子,心里升起隐隐约约的欢喜,像许许多多的金铃铛。只要想到一个名字,铃铛就叮当作响。 是雪见神来救她了么? 这世上除了雪见神,不会有旁人千里迢迢来救她了吧。 可是她又模模糊糊地记得,救她的男人长着一头黑瀑似的发,而雪见神明明是白发。 她走僻静的小路返回那条长街,捡起背筐和石头猫神头颅。又低头查看雪地,想要找到雪见神的踪迹,结果一根猫毛也没有发现。到底是不是雪见神救了她,她犯起了迷糊。正想离开,却忽然发现雪地里有一枚耳瑱。 朝铃素来眼尖,何况这黑玉耳瑱在白皑皑的雪地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她一眼就发现了它。 她拾起耳瑱,眼神怔忡。她记得这个东西,小时候她常常窝在老爹怀里,伸出胖胖的小短手摸他白玉似的耳垂和黑玉耳瑱,奶声奶气地喊:“爹我也要戴这个!” 她总是被拒绝,老爹说她还是个小屁孩,小屁孩要想在耳朵上打洞,就必须先让屁股挨两个大巴掌。她抬头看天色,现在已经是她生辰的第二天,她昏迷了一个晚上。原来爹真的来过了,他不仅来了,还救了濒死的她。 救她的不是雪见神,而是她那个六年不曾谋面的老爹。 她心里茫茫的,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儿。 那个家伙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就拍拍屁股走了,六年不闻不问,她自己挣钱,自己养活自己,自己捡男人把自己嫁出去。虽然眼光不好,没能嫁成。但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她这辈子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都与她的父亲无关了。 回来干什么呢?朝铃想。 其实她才不害怕他,就算是千年老妖怪又怎么样?千年老妖怪,还不是被四岁的她尿了满身。只是他不该再回来,朝铃十四岁在床上饿得打滚的时候他没回来,朝铃十六岁被邻村一群小瘪三欺负的时候他没回来,那他就不该再回来了。朝铃已经会自己赶集挣钱,会自己抄着菜刀把那些无礼的瘪三追得嗷嗷叫。他没在她需要的时候回来,而现在她已经不需要他了。 雪见神呢?为什么他不来?他明明知道朝铃在这里! 朝铃怏怏不乐地回到山洞,默默地生火,把黑玉耳瑱揣进怀里。 她把煤球抱起来,把它放在火堆旁。炽热的火焰烤着煤球的毛,朝铃摸了摸它逐渐干爽的毛发。 “煤球,你知道救我的是谁吗?我昏迷的时候你醒着,对不对?”朝铃摸着它嘟囔。 煤球抬了抬眼,湛蓝的眼眸映照她白皙的脸颊。 他的爪子动了动,他在思考要不要写字告诉朝铃他是雪见,免得这个固执的丫头再次为了寻找他而身陷险境。 “算啦,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朝铃托着下巴。 煤球低下眼眸,的确,她能猜到的。这丫头应该明白,会救她的必然是他。 “救我的是我老爹。”朝铃说。 煤球:“……” 朝铃抱着双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雪见神为什么不来救我呢?他明明知道我去雪见城了,我不信他没有听见。他好像不要我了,不管我的死活了。他怎么能这么狠心?说不要就不要,连绝交的话儿都不亲自跟我说。煤球,男人是不是都这么狠心?我爹丢下我的时候也这样,二话不说,说走就走。雪见神更差劲,甚至没来跟我道别。我爹好歹知道救我,他呢,真的不理我了。” 朝铃难过极了,她想她真是自作多情,她为什么觉得雪见神一定会来呢?人总是这样,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其实在别人心里,她就是一朵不值钱的喇叭花,啥也不是。 朝铃闷闷地说:“煤球,我不想去找雪见神了。他不要我,我干嘛巴巴地凑上去?我又不是天生的奴才命,赶着给人当侍女。你说对不对?” 煤球没说话,眼神却越来越黯然。他应该告诉朝铃真相么?不对,朝铃放弃寻他,不正是他想要的么?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徒添麻烦? 一人一猫依偎在火堆旁,两个都是极低沉沮丧的模样。 朝铃摸它的毛,它的毛干了一些,变得湿润松软。但它似乎不大高兴,扭过身不给朝铃摸。朝铃又去摸它尾巴,它的尾巴一抖,甩开朝铃的手。 “你干嘛呀煤球?刚刚还挺乖的,现在怎么闹脾气了?”朝铃抓它尾巴。 它站起身,走到火堆另一边,离朝铃远远的。 “干嘛呀?”朝铃郁闷,“对了,你是不是公猫?” 煤球没搭理她,趴在地上,脑袋看向另外一边。 “这冰天雪地的,我也不能丢下你。但是我讨厌一切公的动物,”朝铃嘟囔,“一会儿回家把你给骟了吧。” 煤球回过头,似乎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那之后,但凡朝铃醒着,它就算再困,也会撑着坐起来,湛蓝色的眸子紧紧盯着朝铃,似乎在监视一个危险的敌人。 第二天,朝铃背起背筐,把煤球放进筐里,冒着风雪赶回家。说实话,她心里仍还纠结着,到底要不要继续去找雪见神?那家伙到底为什么突然神堕?雪见城为何变成这样?一切谜题都还没有解开,而朝铃从来不是半途而废的人。但她又着实不想看到那个狗男人,只要一想到她濒死之时还想着他,而他压根不把她放在心上,她就郁闷。 忘恩负义的猫,亏她勤勤恳恳给他梳了几个月的毛。 还有她老爹。他忽然出现,又不知踪影,好生奇怪。白芷说她生辰的时候母亲会归来,可她怎么连个鬼影也没看见?好多谜题,朝铃想得脑子疼。 正想着,脚下忽然踢到个硬梆梆的东西。朝铃止了步子,蹲下身,拍开雪粒子,发现雪地里躺了个漂亮的陌生男人。男人脸颊苍白,被雪浸透得几乎透明。一双长而深的眉,连眉峰都透着俊秀的味道。 “……”朝铃纳闷,“我怎么又捡到死男人?” 试了试男人的脉搏,还活着。 男人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嘴里喃喃说着一个名字。这厮忽然诈尸,朝铃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听他说的什么,下意识一拳把人给打晕了。 朝铃:“……” 她颤颤巍巍探了探他的鼻息,幸好,没出人命,还活着。 朝铃心累,她真的不想捡男人了! “唉,”朝铃说,“看在你长的好看的份儿上,救你一回吧。要是个丑八怪,我才不救。” 煤球:“……” 他从未见过如此花心的女人。 朝铃放下筐子,煤球从里面踱了出来。正当朝铃准备背人的时候,煤球伸出爪,挠花了男人的脸。 -------------------- 雪见猫:挠花所有漂亮男人的脸。 第26章 我所念 ======================= 朝铃大惊失色,连忙抓住煤球惹祸的猫爪子,“你干什么呀?” 再看男人那一张俊脸,已是多了两道红彤彤的抓痕。 这下尴尬了,等人醒了,见自己破了相,她该怎么解释?朝铃推开煤球,把它驱得远远的。它蹲在远处盯着这边看,湛蓝的眼神冷冰冰的。朝铃没工夫管它,把背筐背到男人身上,再把男人背起来。石头猫神头颅再加上一个高她一个头的大男人,她背得脸不红气不喘。 她还有空扭过脸来,气鼓鼓地瞪了眼孤零零蹲在远方的小煤球。 “臭煤球,你不乖,姐姐我不带不乖的小猫,你走吧。” 朝铃扭头就走,吭哧吭哧往前走了一尺路,硬是忍着没回头看。又走出一尺多,停了步子,回身看,煤球还蹲在原地。它圆而大的眸子映着白茫茫的雪花,厚厚的皮毛上披了厚厚的雪,形单影只的模样,有点儿可怜兮兮的。 朝铃一下子就心软了,她总是抵抗不了小猫,雪见神那样难伺候的猫她都能忍,何况是这只猫?它素来乖乖的,遇见龇牙咧嘴的邪怪都不叫唤,一路安安静静。这次就是挠了个人而已,它还小,小猫不懂事儿,不能怪它。可是小猫得教,朝铃觉得自己不能一昧惯着它。朝铃狠下心,故意转回身,继续往前走。刚走了一两步,身后传来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声音遥遥跟在后头,不远不近,距离一直没有变,朝铃悄悄抿嘴笑。 冰天雪地,无尽的雪花从天穹飘落。少女背着昏迷不醒的男人走在前头,沉默的黑猫远远跟在后头。一人一猫,一前一后,雪上绵延出一溜长长的人脚印,梅花脚印点缀其上,像细笔画就的纹路。 他们连续赶了几天路,白日穿行于深山巨谷,夜晚宿在山洞。男人迷迷瞪瞪醒来过一两回,一直在说胡话,总喃喃念着一个人的名字。他发着高烧,朝铃挖雪给他降温。煤球守在山洞口,倾听寂静的雪声。他的神力在缓慢地恢复,从一丝不剩,渐渐积蓄到了三四成。他已可以化人,也可以选择离去。他还有正事儿要办,他得去找朝问玄,只有找到朝问玄,才能查清楚疠气和朝铃身体异状的真相。但当他看见洞里那个昏睡高烧的男人,眼神登时冷了几分,他没挪窝。 回了家,朝铃把男人安顿在柴房,从前张疏就睡这儿。家里存了些草药,朝铃取出来熬了浓浓一碗苦汤,掰开男人的嘴硬给他灌了下去。煤球一直蹲在柴门门边儿,冷眼盯着她忙进忙出。朝铃给它弄了碗生肉,搁在它爪爪边,它没动。 朝铃也不惯它,由着它,等它饿了,自己就会吃了。到了晚间,朝铃割了点儿腊肠,做出香喷喷的一碗腊肠饭,刚好两人份,搁在厨房里。煤球跟在她后头进厨房,瞧见了那两碗腊肠饭。想也知道,其中有一碗腊肠饭是这三心二意的女人给那来历不明的男人备下的。 朝铃擦了擦手,去看男人醒没醒。推开门,只见男人不知何时已起了身,正靠在柴堆里,默默望着窗外的雪。他的脸依旧苍白,雪色映得他几乎透明,像即刻就要融进大雪似的。 “你醒啦?”朝铃说。 “多谢姑娘相救。”男人在床上欠身。 他有种温和的气质,说话也彬彬有礼,朝铃揣摩他是个大家门户里出来的公子。 “在下陆大郎,不知姑娘名姓?” 这名儿一听就是编的,朝铃回答:“我叫朝二丫。” 陆大郎笑容尴尬地一滞,垂下眼睫道:“不知在下该怎么谢二丫姑娘?” “不用谢。”朝铃说。 他温文尔雅地笑,“姑娘真是善良。” 朝铃接着说:“给钱就行。” “……”他显然没料到朝铃会这么不客气,噎了一下笑道,“当然,姑娘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在下必定重金相谢。”说话间,他不小心碰到自己脸上的伤,疼得一皱眉,“我的脸……” “呃,”朝铃有些尴尬,掩饰性地别开眼道,“我捡到你的时候你就这样了。” 陆大郎笑了笑,道:“不妨事。” 朝铃心虚,不欲同他多聊,转身想去拿饭,却听男人又唤了她一声。 “二丫姑娘,”他问,“请问此处距雪见城还有多远?” “雪见城?”朝铃回眸,“你去那儿干嘛?” “在下有一夙愿,多年未偿。听闻雪见神神龄悠久,神通广大,我欲觐见雪见神,求神明慈悲,偿我夙愿。” 朝铃想起他念叨的那个名字,她听了好几天,好像叫什么“羽穗”。大概是他很重要的人吧,是死了么?还是失踪了?求着雪见神帮他寻人?朝铃想。 朝铃闷闷地说:“我听闻神明高贵,轻易不接见凡人,你怎么笃定雪见神会帮你?” “的确,我四处寻觅神明,总被拒之门外。”陆大郎叹了口气,道,“我听闻,雪见神素来慈悲,祛除疠气不在话下,对张氏家族和雪见城的百姓更是有求必应。纵然难以觐见神颜,只要跋涉千里,跪在神祠前祷告,雪见神怜悯信徒虔诚,也会给予回应。更何况我所求之事难如登天,雪见神是世上鲜有的未曾换代的神明,或许只有他能够做到。所以……我想试试。” 朝铃没来由地生气,“你们这些人,有事儿的时候求神拜佛,没事儿的时候又觉得神佛无用。告诉你吧,雪见神神堕了,如今不知所踪,雪见城也成了死城。他恐怕没办法帮你了,你去寻别的神明吧。” 他愣在原地,神色中有明显的怔忡。 提到雪见神,朝铃心里蒙了层灰似的,一点儿也不亮堂。朝铃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转身离开,直接进了厨房。刚进门就见煤球蹲在小饭桌上,正把头埋在她准备给那公子的饭菜里,吭哧吭哧吃着饭。 朝铃大叫:“煤球!” 煤球抬头看了眼朝铃,偷吃被发现,它竟也不跑,顶着沾着饭粒的脸蛋,冷静地望着朝铃。紧接着,这臭猫非常淡定地一抬爪,把刚吃的饭给推下了桌。冰裂似的一声脆响,青瓷碗碎了,朝铃辛辛苦苦做好的腊肠饭洒了一地。 朝铃怒发冲冠,“煤球!!” 柴房里,男人听着隔壁朝铃两声中气十足的怒吼,漆黑的眉宇间笼着疑惑。没过多久,朝铃一手端着仅剩的腊肠饭,一手拎着一只黑猫进了屋。朝铃把腊肠饭放在炕桌上,道:“你吃吧,吃完放着就行,明早我来收。” 最后一碗腊肠饭给了这捡来的病号,朝铃自己就没饭吃了。可也没法子,谁让这臭猫把饭吃了不够,还给洒了。朝铃打算今晚不吃了,拎着猫回堂屋。她去厨房取了把菜刀搁堂屋里,又踅身闩上了门。煤球蹲在桌下,瞪大眼睛盯着那把菜刀,还以为那是朝铃用来切自己的。 “怎么,以为我要剁你呀?”朝铃瞧见了煤球圆溜溜的蓝色眼眸,哼哼笑道,“笨煤球,放心啦,不剁你。隔壁住着陌生人,虽说是救人做好事儿,可咱们也得多留个心眼儿,放把刀防身。” 她说完,又搬来桌椅顶着屋门。 做完这一切,朝铃之前就烧在炉上的水也沸了。朝铃从帘子后头搬出大浴桶,摆在堂屋正中央,提水浇进桶。屋里登时热气腾腾,整座木头小堂屋都萦绕在奶白色的烟气里,仿佛进了云端天国似的。朝铃烧了四壶热水,再加了一壶冷水,终于把浴桶灌满。朝铃最后检查了一遍门窗,确定都闩严实了,才放了心,解开领口的葡萄扣儿。 蹲在桌底下的煤球后知后觉地发现,朝铃这是要沐浴。 煤球的耳朵尖儿登时烫了起来,许是红透了,只是现在他浑身黑毛,看不出来。他转过身,面朝床榻,不去看背后正宽衣解带的朝铃。然而听觉好像一瞬间敏锐了好几个度,大约是神力日渐复苏的缘故,屋里所有声音无论大小他都听得清清楚楚。朝铃那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这是因为她正在脱夹袄,接着又脱了棉布胸衣。 雪见神的胸腔好像起了一簇火苗,烘烤得胸膛滚烫。他不耐地抬起头,正巧撞见床畔春台上搁的一面小铜镜。少女光裸的背映在镜中,肌肤白若细瓷,烛光流淌其上,两扇蝴蝶骨像要刺破薄薄一层腻嫩的肌肤,展翅欲飞。 朝铃解开布裙丝绦,枣红的裙子委顿于她细白的足踝下。她踏上脚凳,镜中映出她笔直修长的两条腿,雪见神湛蓝色眼眸似氤氲了一层浓墨,逐渐变暗。他起身,想要离开这座屋子。绕着门窗走了一圈,全被闩死了,还上了锁。他如今两手都是猫爪,压根开不了锁。 哗啦啦的水声传来,那是朝铃坐进了浴桶。水溢出桶缘,稀沥沥溅在地砖上。 “煤球,你要不要和姐姐一起洗澡呀?” 他身子一僵,背着身蹲在布帘后头,闭着眼一动不动。 不要听,也不要看。他应该离开,他不能陪朝铃在八条乡耗着。 哗啦的水声又起,朝铃好像从浴桶里出来了,许是落了什么东西没拿吧。然而脚步声越来越近,雪见神警觉地睁开眼,回首望去,却刚好撞见朝铃湿漉漉的手掀开了布帘,她洁白的身躯就这样映进他的眼眸。 他想要离开,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于是身子腾空而起,他被抱进一个温热又湿润的胸怀。他的脊背贴着少女圆满温软的白鸽,他像溺进了厚厚的云朵里,喘不过气来。他本可以逃,只要一个小小的法术,他就可以从少女的怀里脱离。然而鬼使神差一般,他一动不动。 朝铃抱着煤球进了浴桶,这猫好乖,旁的猫见了水就要抓狂,这只猫却一点儿不挣扎。朝铃摸了摸它的小脑袋,说:“你知道吗,我捡到的那个人要去找雪见神。” 煤球低着湛蓝的眼睛,并不回应,朝铃知道它听不懂,但她还是想说。 朝铃撑着下巴,叹气道:“雪见神虽然狗,可他真的是一个好神明。当初我差点儿被张疏强娶,我跪在他的神像前许愿,结果他真的救了我。我以前也给很多土地神许过愿,从来没有得到回应,雪见神是第一个回应我的神明。” 朝铃捧起一捧水,浇在煤球头上。 “他是我见过最正直的神了,我听说有的神可好色了,比如那个狐狸神,神祠里的女人全是他的姬妾。雪见神呢,两千多年的老神仙,竟然一个老婆都没有。我这么一个大美女天天睡在他的神祠里,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虽然他老说我丑,但这也正说明他坐怀不乱,是个清心寡欲的好神明嘛!”朝铃举起煤球,同它脸对脸,“其实雪见神还是蛮好的,你说对不对?” 朝铃说了一大堆,雪见神一个字也没听见。他只是默默地想,若朝铃知道他便是煤球,恐怕会疯。凡间女人视贞操如生命,他看光了她的身子,她会怨恨他么? “煤球,”朝铃忽然大声唤它,“我们去找雪见神吧!” 雪见神回过神来,抬起眼对上她亮晶晶的双眸。她是不施粉黛的清水脸子,沾了湿漉漉的水色,更显得嫩白细腻,像出水的芙蓉。 朝铃仍是有点儿犹豫不决,用什么理由去找他呢?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凡人侍女,找到他她又能帮上什么忙?而且她也不知道雪见神到底去了哪里。天地这么大,她上哪儿找他去? “煤球,”朝铃说,“要是你同意去找他,你就喵一声。你是猫猫,雪见神是猫猫神,你肯定很想找雪见神的吧!要是你想找他,我就带你去!” 朝铃晃了晃煤球的身子,问:“煤球,你想去找他吗?” 雪见神沉默许久,这条路他真的可以带着朝铃一起走么? 他的视线不自觉又落在朝铃白花花的胸脯上。 雪见神:“……” 煤球迟迟不吭声,朝铃的眸子一点点黯淡下来。她知道煤球听不懂她的话儿,她本来只是寻个借口罢了,没想到老天爷连这个借口都不给她。 “好吧……那我们不去……” 她话儿还没说完,他毛绒绒的猫爪子搭上了朝铃光裸瓷白的肩。 “喵。”他开了口。 -------------------- 雪见神:好看。 第27章 温柔乡 ======================= 第二天,朝铃起来时,陆大郎已经候在门外。他不知道在门墩子上坐了多久,披了满身的雪,跟个雪人似的。休养了一个晚上,他的脸还是白纸般苍白,没有丝毫血色。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儿,脚边倚着一把白布包裹的长刀,像一尊被世间遗忘的雕像。 见朝铃出门,他淡笑着向朝铃拱手辞行,“多谢二丫姑娘搭救,在下就不叨扰了。在下剩下的盘缠不多,”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上头刻着一个“檀”字,“这块玉佩值些银两,望姑娘不要嫌弃。” 朝铃没接,皱着眉问:“我看你的样子,你还是想往雪见城去?” 陆大郎点头,“神明虽已离去,但或许还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在下仍想前去一探。” “那里头全是邪怪,你去了恐怕是九死一生。”朝铃说。 “在下是个流浪刀客,也曾入过行伍,足以自保。”他把脚边的长刀拿起来,放在膝头,,“这是在下的佩刀‘朱邪’,为在下斩过不少邪物,二丫姑娘不必忧心。” 煤球从屋里踱出来,目光停在那把刀上。 朝铃是个凡人,不知这刀的厉害,但煤球一眼便看出来,这是一把神器。和他的“天御”一样,这把刀是属于神明的兵器。一个凡人带着一把神器,这个名唤陆大郎的家伙并不简单。不过……煤球微微拧了拧眉,这把朱邪刀神力有衰微之相,似乎是一把断刀。 “有刀又怎么样?”朝铃还是不放心,“你看你脸白得,不用抹粉,直接能上台唱戏了。身子还没养好,你怎么对付那些吃人的邪怪?” 陆大郎垂下眼睫,平静地说道:“养不好了,在下身患绝症,时日无多。正是如此,才要抓紧时间,寻找雪见神。” 朝铃的话儿滞在喉咙里,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身子羸弱,脸色苍白,一副不足之相,朝铃还以为他是冻得,哪知道他命不久矣?朝铃原本对他还有所防备,现如今见他这般模样,倒生出了恻隐之心。朝铃试探着问:“你找雪见神,是为了‘羽穗’?” 陆大郎笑了笑,笑容淡淡,像远山的烟云。他没有解释,只沉默地向朝铃行了一礼。 朝铃明白,他不愿意告诉别人他的事儿。他不愿意说,朝铃自然也不会多问,只道:“雪见城你不必去了,我是雪见神的侍女,雪见城有没有留下他的踪迹,我能不知道么?正好,我也要去找雪见神,你跟着我一块儿走吧。” “二丫姑娘是雪见神的侍女?”陆大郎露出意外的神色。 朝铃点头。 陆大郎似乎不大相信朝铃的话儿,礼貌地微笑,“姑娘熟悉雪见神,能与姑娘同行,自然求之不得。只是……在下与姑娘萍水相逢,不知姑娘为何愿意倾力相助?” “还能为什么,看你长得好看呗。”朝铃道。 陆大郎咳嗽了起来,苍白的脸颊因为咳嗽有了些许的血色。 煤球:“……” 朝铃回屋收拾行李。她的行李不多,主要是一些袄儿和裙袜。老爹的黑玉耳瑱和小狼留给她的小毛球收进小荷包贴身携带,再把她埋在堂屋方砖下的银票取出来缝进肚兜,最后把猫猫神的石头脑袋放进竹筐,这就算收拾停当了。她挎着包袱背着竹筐出门,锁上门。 陆大郎立在廊下,问:“姑娘,我们该往何处去寻?” “我不知道。”朝铃诚实地回答。 陆大郎:“……” “但有个人知道。” 朝铃转到屋后,搬出一尊狐狸石像出来。 “狐神大人!”朝铃叫道,“您在吗?朝铃有事找您!” 过了半晌,狐神石像簌簌动了起来,脑袋上积压的雪粒子纷纷掉落。狐神石像扬起脑袋,眉目灵动了许多,豆粒似的乌眼睛闪着锃亮的光。狐神问:“朝铃姑娘,多日不见,你又漂亮了许多。” “谢谢夸奖,”朝铃蹲下身问,“狐神大人,您知不知道雪见神去了哪儿?” 狐神的目光投向朝铃身后的煤球,“你……” 煤球湛蓝的眼眸冰冷如深海,暗含警告。 狐神:“……” 朝铃疑惑地回头,“您在看什么?” “我是说,你去寻你的父亲吧,”狐神说道,“当你找到你的父亲,自然就找到了他。至于该怎么找你的父亲,朝铃姑娘,你这么聪明,想必不必我言明。” 朝铃沉默了,狐神说得没错,对于怎么找她老爹,她的确有些眉目。月见神说疠气是老爹首创,或许老爹拥有控制疠气的能力。雪见神刚刚遭遇信徒背叛,雪见城就有疠气过境,雪见城的惨相极有可能是她老爹的手笔。 由此看来,哪里有突然滋生的疠气,哪里便是老爹所过之处。 这些她很早就明白了些许,只是从不愿意去细想。因为如此一来,她就不得不接受,她的老爹是一个残害了万千百姓性命的大恶人。 雪见神去找她老爹,一定是想要解决疠气之患。朝铃心里酸酸的,他成了恶兆神,为天下共弃,可他不怨不恨,依然心系万民。要是她被砸了神祠,被毁了神像,她才不管这些王八蛋的死活呢。她又不禁郁闷,他对天下百姓这般好,怎么就不能对她好点儿?他的信徒背弃神明,他都不愿抛弃他们,她有情有义,还是个万里挑一的大美女,他怎么舍得抛弃她? 越想越气,朝铃憋屈地说:“狐神大人,雪见神是不是挺有眼无珠的?” 狐神言语踌躇:“这……” “凡人被疠气侵染会变丑,雪见神神堕,是不是也变丑了?”朝铃思忖着,“难道他是因为变丑了,怕我取笑他,所以不愿意见我?” 狐神暗暗打量了一下通体漆黑的煤球,尴尬地转移话题,“我听闻北面的隐岐川疠气四起,颇为奇怪,姑娘可以去看看。” 朝铃规规矩矩行礼,“谢谢您告诉我他的去向,等我有空,我会给您供奉肉干的!” 狐神笑眯眯道:“那我便等着朝铃姑娘的佳肴了。” 狐神离去,石像变回了笨拙没有生气的模样。朝铃站起身来,看向陆大郎,“这下你该信我了吧。” 陆大郎笑着道:“有劳姑娘捎在下一程。” 朝铃带着陆大郎出发,路途遥远,靠两条腿倒腾得走到猴年马月去。朝铃去镇里买了一架雪橇,又买了四只毛绒绒的大狗。大狗拔足狂奔,拉着雪橇一路疾行。朝铃原本和陆大郎是并排坐的,不知为何,这煤球非要坐到他们俩中间。 一路北行,风雪交加,世界静悄悄掩在厚厚的深雪之下。他们路过许多村庄,大多颓败凋敝,只剩下一些破瓦残垣。陆大郎说,他南下的路上这些村庄本还有人住的。这才几个月的功夫,村庄尽被疠气所屠,居住在此地的神明也不知去向。 他们偶尔也会遇到一些稀薄的疠气,陆大郎把朱邪刀插在雪地里,一道透明的结界自动形成,隔绝了那些似有若无的疠气。 朝铃悄悄对煤球说:“这陆大郎看着还挺靠谱的,要不是要找雪见神和恐怖老爹,跟他处处也无妨。可惜我现在没心思谈郎君,都怪雪见神,误我姻缘,以后我要找他赔。” 煤球:“……” 陆大郎时常扭头回望煤球,低声询问朝铃:“你的猫似乎不大喜欢我?” 朝铃心大,从未察觉煤球眉间笼罩的薄怒,只道:“没事儿,它跟雪见神一样,就长了张生气的脸。” 夜晚,朝铃和陆大郎在村庄废墟生火做饭。他们越来越熟稔,朝铃架锅烤肉,陆大郎洒料加柴,十分默契。煤球冷冰冰地盯着他们俩,扭头去了断壁之后。墙后有一汪水洼,他低头,清凌凌的雪水里倒映他漆黑的面容。水中忽又氤氲出了一个狐狸的影子,火红的皮毛,与他一般体型。 “你这个小侍女颇为抢手,”狐神笑道,“这几日我的神使拦截不少月见派来的佣兵,他们得到的命令俱是把那丫头带回渊海。” 雪见神沉默半晌,问:“狐狸,吾丑么?” 狐神沉吟道:“比之往日,的确有所不及。” “……”雪见神眉间越发沉郁。 通体漆黑,状如月见,的确丑甚。他渐渐厌恶现在的自己,决心想法子变回原来的模样。 “我不能再跟着你们了,你的兄弟离开了渊海,率军剑指凡间。我即日便要北上,雪见,你自己保重。” “嗯。” 话音刚落,水里的狐狸影子消失无踪,天地又只剩下他一只黑猫。 雪纷纷地下,他的四肢被吹得冰凉。四周静悄悄的,他在这后头待了这么久,朝铃竟还没发现他不见了。果然,对那个三心二意的丫头来说,重要的是漂亮的郎君,是解语新欢,而不是一只萍水相逢的猫。 他想,或许有那陆大郎相伴,她已经不需要他了。 他起身,正要离开,身子忽然腾空,他被抱进了一个温软的怀抱。 “煤球宝宝,睡觉觉啦,不许乱跑!” 雪见神:“……” 朝铃抱着他进了被窝,他被朝铃的臂膀搂着,鼻尖是她袖笼里清甜的香味儿。他皱眉,他是堂堂的神明,怎能栖身于他人的怀抱?他动了动,脊背无意间贴住了一团温软。朝铃身姿纤瘦,腰肢不盈一握,那处却如山峦般丰盈挺秀。那触觉比云朵更绵软,恍若温柔乡,胭脂梦。 他不自觉定住了身子。 “不许动,”朝铃嘟囔,“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雪见神低下眼眸,不再挣扎。 罢了,屈尊在这丫头怀里睡一宿也无妨。 -------------------- 月见神:我丑? 第28章 琥珀光 ======================= ——“师父,你又睡迟了。” 熹微晨光下,朝铃好像看到一个朦胧的少年轮廓。晨光氤氲了他的脸庞,朝铃看不分明他的模样,只依稀辨得出他皑皑白雪般的发色。她被睡意拉扯着,脑子里像挤着一团浆糊。她迷迷糊糊地想,是谁?叫谁师父?她可没收过徒。 她竭力同睡意斗争,好不容易清醒过来,迷瞪着眼从雪地里爬起来。只见篝火未熄,陆大郎背对着她抱刀而坐,正握拳于唇下压抑地低咳,脊背簌簌颤抖。煤球睡在她怀里,被她的动作吵醒,睁开条眼缝乜了她一眼,又靠在她臂弯里睡了过去。 “你还好么?”朝铃担忧地询问。 陆大郎回首,歉然地笑,“在下吵醒你了么?对不住。” 朝铃摇头,“你怎么不叫醒我?本来下半夜该我守的。” 陆大郎道:“见姑娘睡得香,不忍心叫醒。” 事实上是他刚靠近朝铃,她怀里的煤球就睁开了眼,那湛蓝色的眼眸带着刻骨的杀气,仿佛要把人冻成冰块。此猫杀意澎湃,陆大郎不敢触它霉头,识相地坐回篝火堆,独自守了个大全夜。 “下次别这样了,你只管叫醒我。”朝铃叮嘱。 她又低头看怀里的小猫,“懒煤球,我们要启程啦,你还睡。” 陆大郎苦笑,他守了一整夜,煤球虎视眈眈盯了他一整夜,自然没有睡够。 “姑娘的猫十分护主。”他感叹。 朝铃不知内情,只当他夸赞她的小猫,笑道:“是呀,它可乖了,从来没见过它这么乖的小猫。” 她低下头,亲了亲煤球毛绒绒的耳朵尖。煤球耳朵尖一抖,整只猫倏地僵硬如石像。朝铃天生迟钝,没有发觉它的异常,只觉得它的身子莫名其妙烫得像火炉似的。朝铃以为它生病了,紧张地观察了它好半晌,直到它的体温莫名其妙又降下来,才大大松了口气。 他们继续北上,分明是大雪天,一路北去,气温竟似乎徐徐回暖。晌午时分到达了隐岐川对面的山坡,朝铃已经脱下了厚厚的袄儿,换上秋天的长袖襦裙。二人立在坡上朝对面遥遥远眺,那儿矗立着一棵高可摩天的巨树,云朵栖于它的树梢,飞鸟也够不着它的树冠。它擎着苍穹,巍峨庄严。巨树脚下是占地广大的密林,冰雪消融,在密林四周连成蛛网般的水系。林间充斥古树水泽,还有傍树而建的树屋连厦。 原来这就是隐岐川,一路上朝铃听陆大郎介绍,说这儿是树神之乡,名唤烟罗的神明庇护着这方土地。那巨大的参天巨木就是烟罗的真身,她的根系遍布隐岐川的土壤,把所有密林的树根连接在一起。正因她的神力,此地四季如春,无有冬日。 朝铃赞叹于这里的美丽,更惊讶于这里占地之广大。 “这里比雪见城还大,”朝铃说,“得是四五个雪见城了吧!庇护这么大块土地,该多厉害啊!树神烟罗比雪见神还厉害么?” 陆大郎道:“那倒没有。树神依托于河流,她的神力可以依靠地上和地下的河流向四面辐射,故而庇护的范围能比其他神明稍大一些。有时城内水源枯竭,为了寻找新的水源,烟罗神甚至会选择迁徙城池。”他低下眼睫,“这就不可避免地要吞噬附近的小城,近几十年,隐岐川四周的小城都已经被烟罗神吞并了。” 朝铃端详他神色,问:“你不喜欢烟罗神这么做?” “不。”陆大郎说到一半,却又沉默,眉宇间笼着雪花般的落寞。 他对自己的事儿讳莫如深,大概只有找到雪见神他才会和盘托出。各人有各人的秘密,就像他也从未问过朝铃老爹是怎么回事儿,朝铃也不去问他的。 “你是个好人,”朝铃拍拍他的肩膀,“放心,等找到雪见神,我帮你说服他完成你的心愿。他要是不答应的话,我就拔光他的毛。” 陆大郎淡淡地笑,眉间的愁容冲淡了不少。他道:“多谢二丫姑娘。” 煤球待在雪橇上,眉目冰冷。 “呵。” 陆大郎一愣,“刚刚是不是有人冷笑?” “有吗?”朝铃左右看,“我没听到呀!” 陆大郎蹙眉,道:“大概是在下听错了。” 下面的路用不了雪橇了,朝铃放生了拉雪橇的大狗,背着煤球同陆大郎一起步行。到了隐岐川外围才发现,密林周围笼罩着一层极淡的疠气,树木藤蔓不断散发出萤萤绿光,同这些疠气中和。饶是如此,密林外围已有不少树木枯死,枯槁犹如老人的骨骼,扭曲地矗立在道旁。陆大郎一路都蹙着眉心,心事重重的模样。临进林子,他戴上了幂篱,遮住容颜。 “实不相瞒,在下早前在隐岐川犯了点事儿,不便抛头露面,还请姑娘见谅。”陆大郎解释道。 朝铃重重点头,表示明白。像他这样的流浪刀客,以武犯禁,被通缉是很正常的。他给自己的刀缠上白布,大概也是为了躲避仇人。 进了隐岐川,处处是三人合抱粗细的参天古木。树下铺着石板路,藤蔓编织的楼梯绕树而上,傍树而建的城寨在人的头顶上。朝铃感到万分稀奇,陆大郎对这儿似乎熟门熟路,引着朝铃踩着藤梯,去隐岐川最好的酒栈。他们路过许多人家,包着花布头巾的女人蹲在家门口浣洗衣裳,一盆水直接往树下倒。底下的路人被淋了满头,当即抬头问候她八辈祖宗,倒水的女人也不甘示弱,抄起捣衣棍冲下去捶人。 树木间连接着巨大的藤桥,挑着扁担的行人来来往往。桥旁还跪着许多蓬头垢面的奴隶,头发上插着草标,脖子上套着生锈的铁锁。他们的主人是个黧黑脸庞的老爷,挺着怀了孕似的大肚子,拉着朝铃推销,“买一个吧,都是好货,闺中十八式样样精通,准能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朝铃连连摇头,陆大郎帮她谢绝了老爷的盛情。 酒栈边上是一家染坊,门口摆放五颜六色的染缸。朝铃被他们家的青花布吸引了,那淡若远山的青色染得恰到好处,朝铃从未见过这样的布料。正观赏着,却听见扑通一声,紧接着是陆大郎倒吸了一口凉气。 “谁家的猫掉进染缸了!”老板扯着嗓子大喊。 朝铃扑到染缸边上一瞧,竟是煤球掉进去了。它摔进了一缸绢云母粉末搅成的染汁里。朝铃把它拎出来,它已经从一只黑猫变成了只白猫,正冷冰冰地将她望着。要不是它原先是只实打实的黑猫,朝铃还以为这是雪见神。 “煤球!”朝铃怒道,“你又闯祸。” 煤球抖了抖毛,身上未干的染料溅了朝铃满脸。 朝铃压着火气把它放地上,取出件衣裳把它擦干。陆大郎端了盆水过来,帮朝铃给煤球擦身上的染料。 老板说:“得了吧,别擦了。我家的染料远近闻名,绝不掉色。它这身白毛除非剃了,否则是洗不掉的。” 雪见神低头看盆里自己的水中倒影,他已恢复了原先的毛色。 尚可。如此一来,他便与那丑陋的月见不再相似。 “臭煤球,天天闯祸。”朝铃点它鼻子,“这下好了,你跟那个猫扒皮雪见神长得越来越像了。” 陆大郎问:“雪见神也是这般模样?” “是啊,”朝铃说,“他变小猫的时候就长这样,可漂亮了。我头一回看见他,还以为是仙猫下凡。” 雪见神望着自己的倒影,终日充斥阴霾的心情好了些许。 见色眼开的铃铛。他想。 朝铃又补充道:“但他除了漂亮,抠门薄情又没眼光,简直一无是处。” 雪见神:“……” 朝铃还想继续说,忽然想到什么,捂住嘴左右看,“雪见神不在这儿吧,他可小心眼儿了,不能让他听见我说他坏话。” 陆大郎抿嘴笑,“放心,一路走来没看见神的踪迹,或许他在别的城寨。” 朝铃放了心,抱起煤球进了酒栈。陆大郎说与酒栈老板相熟,放下朱邪刀,去寻老板叙话。 “我要喝酒。”朝铃举手。 陆大郎笑着道好,“在下为姑娘取壶好酒回来。” 雪见神想起朝铃失陷夜食原,醉醺醺坐在月见膝头的模样,眉目越发阴沉。 小二奉上菜谱,朝铃低头点菜。刚点了两道,抬起头,却见煤球脚踩着朱邪刀的白布,正扭头看着她。它的眸子湛蓝如冰海,那眼神让人感觉凉飕飕的,好似冬日大雪落了满头。 朝铃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恰在此时,陆大郎提着一壶好酒回来。 煤球前爪推了推朱邪刀。 “煤球,别动!”朝铃惊呼。 晚了。朱邪刀从桌边滚落,而煤球脚底还踩着裹刀的白布,刹那间白布卷纸似的散开,朱邪刀从里头跌出来,哐当一声落在地上。陆大郎忙放了酒,捡起朱邪刀。 然而座中所有人已闻声望了过来。 “那是……”有人叫道,“朱邪刀!” 人们指着陆大郎,怒道:“你是弑神者陆远檀!若不是你,烟罗神岂会换代?岂会神力大衰?好啊你,你还有胆子回隐岐川来!” 朝铃惊在当场。弑神者?这陆大郎犯的事是弑神? 她和陆远檀立刻被团团围住,陆远檀叹了口气,掀开了幂篱。 “在下回来乃是为了赎罪,这位姑娘是与我同行的路人,还请诸位放了她。” 有人不依,道:“这女的跟你一起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抓起来,全都抓起来,送到神树殿去!” 酒栈老板出来说情,“算了吧,这姑娘也是无辜。咱们主君好色,这小姑娘若是被主君糟蹋了,大伙儿也于心不忍啊!” “这妖女同弑神者同行,合该下油锅,能嫁给主君是她的福气!” 说着,一帮披坚执锐的军士忽然出现,绑了朝铃的手脚,把她带走了。朝铃挣扎无果,只能跌跌撞撞上了囚车,眼看离陆远檀和煤球越来越远。陆远檀立在原地,另一批军士要来押他,却似乎都颇为忌惮他手里的朱邪刀,迟迟不敢上前。 陆远檀咳嗽得双肩颤抖,鲜血从指缝里漏出来。他撑着桌子,与煤球眼对眼。 “雪见神,是您么?” 雪见神神色漠然,不曾回应。 他笑了笑,脸色比纸还苍白。他轻声说:“二丫姑娘说得对,您的心眼儿真的很小。在下拖着残躯跋涉千里,眼下时日无多,求您网开一面。” 寂静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冻结了,陆远檀发现四周人都停了动作。时间被冻住了,所有人身上结着一层薄薄的霜花。 “心愿,”雪见神淡淡道,“吾可一听。” 陆远檀的眸子炯炯亮了起来,“在下听闻,您师从天重原古神心狩琉璃。心狩大神有一法宝,名唤‘灵光琥珀’,可以倒转乾坤,使时光逆流。心狩大神千年前崩逝于天重原,其座下弟子三百,唯您不曾换代,是如今八荒最古老的神祇。我曾犯大错,弑杀神明,致使烟罗神神力大减,隐岐川为疠气所扰。我想要逆转时光,弥补大错。求雪见神告知,那‘灵光琥珀’是否在您手中?又或者,您是否知道它在何处?” 雪见神道:“灵光琥珀,不知所踪。” 陆远檀一愣。 “怎么会?”陆远檀低喃,“我曾求见月见神,他告诉我您与心狩大神关系匪浅……” 雪见神眉目一凛,厉声道:“多言。” 人们身上的霜花瞬间褪尽,时间重新开始流转。 桌上空空如也,白猫消失不见。 -------------------- 雪见神自己跳的大染缸,不是不小心跌进去的。 第29章 芙蓉面 ======================= 朝铃被直接带到了神树殿,隐岐川的主君高高坐在台上,长了一张滚圆肥胖的大脸盘子,两个眼袋癞蛤蟆似的层层叠叠,肿得乌黑。侍卫长搓着手上前,笑嘻嘻地向他献宝,“主君,您瞧,我又给您搜罗了个美人儿。” 主君定睛一看,下方的少女通身的水秀,一双灵炯炯的眼眸,蓄了满湖水色一般。尤其是那细白的皮肉,没遭过风吹雨打,不像隐岐川的女人们那般皮糙肉厚,小羊羔似的教人疼怜。那一捻细腰仿佛单手就能折断,勾得他心里麻麻痒痒,恨不得现在就揉上一把。 主君那油腻腻的目光在朝铃身上逡巡,朝铃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恨不得戳瞎他那两双冒着黑火的贼眼。 “果真是个美人儿,”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烟屎黄牙,“听说她同陆远檀一起入的城寨,是陆远檀的女人么?” “不是不是,”侍卫长佝着腰道,“陆远檀说了,这女子就是与他同行罢了。” 主君满意地点头,“不是就好,朕喜欢处子。” 朝铃忙道:“那真不巧,我是有夫之妇,三个孩子的娘!” “啊……竟不是处子么?”主君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朝铃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罢了,你的夫君在何处?”朝铃正要随意扯个谎,却听这杀千刀的主君又道,“朕把他赐死,再纳你入宫。原本你若是处子,朕可封你为贵妃。既然你不是处子,便只能做个婕妤了。不必觉得配不上朕,朕不嫌弃你。” 朝铃没想到这主君能恶心到这地步,就他这副尊容,还有资格嫌弃她?若是真成了他的妃子,朝铃宁愿上吊自尽。朝铃镇定地说道:“小女子的夫君,主君恐怕没法儿赐死。” 雪见神踱到神树殿外,殿中一切他都能听见。朝铃的话儿刚好传到他的耳畔,他停了步子,心下对朝铃将要说什么已经有了预料。那丫头惯会狐假虎威,恐怕要搬出他的名头来吓唬这隐岐川主君了。 罢了,随她怎么说,他原本就是来救她的。 主君眯起眼,道:“哦?这隐岐川还有这般人物?” 朝铃扬起头道:“隐岐川没有,可外头有。我夫君乃是狐仙野的氏神心月狐,此番我是与夫君闹了点儿小矛盾,离家出走,才来到了这里。若是主君强掳了我,只怕我夫君要来隐岐川兴师问罪。主君若不信,尽管搬来狐神大人的神像,一问便知。” 雪见神:“……” 她为何不借他的名头? 忽然不想救这丫头了。 殿中的侍从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侍卫长流着汗上前,道:“主君,这娘子说得颇有底气,不像是撒谎。要不咱们放人?” 主君嗬嗬一笑,“我们隐岐川只有烟罗神像,何来狐神神像?依朕看,这丫头满口胡言,脑子恐怕有些问题。没关系,小姑娘,朕不嫌弃你疯。自从烟罗神换代,隐岐川多久没有喜事了?正好,今日朕新婚大喜,与民同乐。来人啊,带她下去梳妆打扮,今夜与朕圆房。” 几个侍卫走上前来押人,朝铃的心凉了,这隐岐川的主君是个急色鬼,连狐神也不怕。的确,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要隐岐川没有狐神塑像,朝铃就没法儿逃出生天。侍卫们把朝铃带进树宫,丫鬟婆子接了手,为她涂脂抹粉,换上嫁衣。她几次想起身,婆子揿着她的肩膀,她竟动也动不得。朝铃欲哭无泪,想不到这辈子头一回穿嫁衣,竟然是要嫁给一个油头大耳的糟老头子。 冷静冷静。朝铃叮嘱自己,假意顺从,低眉顺眼,只等着她们放松警惕。待到洞房花烛夜,她们总不能绑着她了吧?只要解了绑,她就算豁出命去,也要拼上一回。 丫鬟为她贴花黄,婆子为她插上海棠鬓边花。她乌黑的发上戴着蝴蝶金步摇,密密匝匝的珠玉流苏垂及发脚。大家伙儿搬来铜镜,前后照着她精致的脸庞,都赞叹她的美丽。她不像树宫里那些早已失了神气,泥雕木塑似的美人儿。她的美是八条乡清秀的山水蕴养出来的,是四季的春雨冬雪浇灌出来的,眼角眉梢都是生动的灵气。 婆子们忍不住说:“小娘子,你真的太美了。” 朝铃哭丧着脸,“真的美么?我以前的东家老说我丑。” “你这样还丑?”丫鬟掩着嘴笑,“他怕是没长眼睛。” 她抬起头,可怜兮兮地说:“求你们了,大家都是女人,放我一马吧。” 她一双乌浓的眼眸,尽是粼粼水光,便是女人也忍不住为她心软。 可丫鬟婆子到底怕事,纷纷别开脸,不再看她。 “小娘子,别怪我们,只怪你生得太美,太招人!” 她们把她搬到喜床边坐着,朝铃的手被反绑在背后,脚也被捆得死死的,只能坐着不动。丫鬟为她罩上红盖头,朝铃的世界登时只剩下一片艳红。天渐渐暗下来,屋子里点上了高烧的一对红蜡烛。外头传来那肥头大耳的主君宴请宾客的欢笑,似乎阖宫都在沸腾,人声海潮似的,一阵比一阵暴涨。 朝铃卯足了劲儿,想要挣开绳索,又四处找锋利的东西。奈何这隐岐川的人着实谨慎,连床柱子都是圆的。眼看时间一点点流逝,隔着红盖头瞧那朦胧的烛光,金黄的两团,一点点下沉,朝铃的心也一点点发凉。 大不了咬舌自尽,她自暴自弃地想。 心里头有了计较,她也不怕了,只等着那主君上门发难。她枯坐着,等得太久,竟还打起了盹儿。一觉醒来,她还坐在喜床边。红烛几乎烧到底,外头却没有了人声。隐岐川的夜晚有一种森严的静谧,世界好像一瞬间死了,独朝铃一人盛装坐在金黄的烛光里。 嗒、嗒、嗒。 寂静中出现了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挪过窗,向大门而来。朝铃的心不自觉提了起来,脚步声停在了门外,紧接着是门臼转动的粗笨声响。她知道有人进来了,是谁呢?总觉得不像是那主君,可是不是他,又是谁? 一双脚停在她的跟前,银白的靴,笔直的腿,裤脚一丝不苟收在靴筒里。朝铃心里升起一个隐隐的期盼,不自觉摒住了呼吸。下一刻,红盖头被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揭开,她对上了一双湛蓝的眼眸。 雪见神站在她面前,低着长而翘的眼睫,静静看着她。 朝铃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雪见神,你来救我了!” 好久没有见到他,他还是这般高傲威严,睨人的模样漠然又冷淡,好像所有人都是尘埃粪土。朝铃上上下下看他,他明明神堕了,可他一点儿也没有变,还是雪白的皎洁的,一尘不染。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受伤。朝铃之前还怕他像别的小猫似的躲起来舔伤口,眼下看来,他好好的,一点事儿也没有。 朝铃心里又有了委屈和疑惑,既然他一点事儿也没有,为何之前在雪见城他不来救她? “吾并非来救你。”他表情冷淡。 朝铃一愣,“你不是来救我的?” “三心二意的女人,”他背过身,眼神淡漠,“吾不救。” “谁三心二意了!”朝铃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我和你弟弟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是他掳的我!” 他冷哼,“你说你是狐神姬妾。” “那不是权宜之计么!”朝铃叫道,”我不说是他的姬妾,还说是你的么?你现在成了恶兆神,我要是说我是你的姬妾侍女,他们难道会放过我?” 雪见神眼里的冰凉散了些许,却还是固执地别开脸不看她。 “再说了,你干嘛对这个耿耿于怀?”朝铃狐疑地瞅着他,“我是你的侍女,又不是你老婆,你管这些干嘛?” 雪见神沉默了,他没有回答,抬步出了门。 “欸欸欸,你去哪儿!给我松绑啊!”朝铃急了,追着他的背影蹦出门槛。 到了外头才发现,宴席上所有人都被霜花冻住了,连密林古树上都覆了一层盐巴似的白霜。她看见了隐岐川主君,他瘫在主座上,一双眼不翼而飞,眼塘子成了两个黑漆漆的血坑。朝铃倒吸了一口凉气儿,这是雪见神干的么?可是雪见神从前出手不会这般残忍,他最多派个马车撞伤张家那不肖子弟,让他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朝铃这才隐隐约约意识到,雪见神是有点儿变了。 朝铃收了心思,继续去追雪见神。双手双脚被缚,她蹦得很是辛苦。她眼尖,瞧见一张桌子上搁着削水果的刀。她费了老大的劲儿,把自己手上的绳子给割了。可是一抬头,雪见神已经和她拉开了一大段距离,一点儿等她的意思都没有。 朝铃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心情不太好。多日不见,他的脾气越发喜怒无常。他天生不长嘴,朝铃根本不知道他在气些什么。 朝铃咬了咬牙,一狠心,丢了刀,转了方向蹦上藤桥。 “雪见神!不回头你就是王八蛋!”她大声唤。 喊完,他依然没有回头。 朝铃闭着眼,身子向后,倒下藤桥。 金步摇从头上跌下来,落入千丈高空。她的乌发披散开,恍若流丽油亮的丝绸。她艳红的裙摆花一样绽开,森森黑夜里,她是一朵堕入长空的芙蓉。她闭着眼,听风声在耳畔呼啸。她向来这般胆大,说要雪见神,跋山涉水她也来,说跳桥,眼也不眨她立马就跳。她在打一个赌,她赌雪见神一定会回头。 一个呼吸,两个呼吸。她静静数着。 第三个呼吸后,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睁开眼,雪见神抱着她,立在古树之下。他的肩头披着月光,精致的眉心微微蹙起。 “胡闹。”他说。 “雪见神,”她盯着他洁白的下巴颏儿,“你好奇怪,你今天一直不看我,为什么?” “浓妆艳抹,”他的话依旧冷漠苛刻,“丑。” “真的么?”朝铃把耳朵贴向他温热的胸膛,“是我听错了吗?你的心跳得好快啊。” 雪见神身子一僵,他释放出的那些霜花好像把他自己也冻住了。 朝铃揽上他的脖子,殷红的唇贴向他的耳畔。她身子温热的香气罩住了雪见神,飞花落叶在他们周身飘落,这世界的一切都仿佛轻盈地游荡了起来。 “您就承认吧,”朝铃鹘伶伶的眸子带着狡猾的笑意,“我今天可美了,美到您心里去了。” -------------------- 雪见神:老婆好美。 第30章 思旖旎 ======================= 雪见神把她放下来,别过脸不搭理她。他越是这样,她越是得意。他不想看见她,她就偏要让他看她。她长得比他矮一大截,没关系,她弹簧似的在他跟前蹦。他的脸别向哪边,她就往哪儿蹦。她天生弹跳力卓越,绸缎似的黑发跳得老高,雪见神闻见她发梢的香气。本来是极清淡的味道,像暗暗的花香,她蹦得那么欢,热力散发,香味也涌动起来,他满鼻子都是她的味道。他觉得她像只兔子,蹦得他心烦意乱。 “快看我快看我!”朝铃边蹦边说,“今天我就要美死你!美死你!” 那种感觉又来了。他已神堕,恶兆神的欲望会被疠气无限放大,弱小的神明会迷失于欲望之中,沦为行走的怪物。她浑然不知他的危险,兴冲冲跃到他眼前。她穿着朱红齐胸襦裙,那隐岐川主君是个色鬼,给她的嫁衣刻意把领口开得极低,她半边白花花的胸脯都暴露在月光下。她一蹦,白皙绵软的胸脯也跟着摇颤,看得他口干舌燥。他能感受到血脉里炙热的疠气正催促他成为掠夺的猛兽,把眼前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子吞吃入腹。 “美死你!”她还在说。 他忍无可忍,按住她的脑袋瓜子,硬把她揿在大树根上。朝铃被制住了,一屁股坐了下去,屁股蛋撞得生疼。 “你干嘛!”朝铃气道,“你弄得我屁股很疼!” 雪见神冷冷看着她。 他的眼神含着冰似的,朝铃怂了,终于消停了。 雪见神蹲下身,掀开她的裙摆,握住了她的小腿。朝铃不知道他要干嘛,不自觉瑟缩了一下。雪见神低着头,解开了她脚踝上的麻绳。她的脚踝被勒出了一圈红彤彤的伤痕,尤其她皮肤白,这勒痕更显得触目惊心。雪见神已经失去了治愈的能力,只能皱着眉,轻轻揉她的脚踝,稍微缓解她的疼痛。 “疼么?”他问。 朝铃有些受宠若惊,脚踝被握在他的掌心揉捏着,她莫名其妙觉得自己的脚踝像他把玩的玉石,有种怪怪的感觉。 “不、不疼。”朝铃挠了挠头,说,“还没屁股疼呢。” 雪见神抬头看她,淡淡开了口:“何意?屁股也要揉?” 朝铃的脸蛋子腾地烧了起来,忙道:“我我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一面脸红,一面心中纳罕,这臭猫素来孤傲自持,竟然也会开玩笑了? 他低下脸,继续细细揉搓着她的脚踝。她连脚踝上的肌肤都是细腻白净的,被他的手掌包裹住,一截玉管似的。到底是帮她揉伤,还是他在满足自己的欲望,他也分不清了。 “雪见神,”朝铃戳了戳他的发丝,“您果然在这儿,狐神跟我说隐岐川,我就觉得他在暗示我您在这儿,所以我就来了。” “朝铃,”他的声音没有波澜起伏,“你太胆大妄为。” 朝铃觉得委屈,“您这猫怎么这样?我跋山涉水过来,您还数落我。” 他冷冷地问:“若吾今日不在此处,你待如何对付那隐岐主君?” 朝铃撅起嘴,“大不了一死,反正我不会让他得逞。” “打不过就死,被雪见城邪怪包围时,你也是这般想的么?” 朝铃一愣,“您知道我在雪见城遇险?”她心中一喜,“果然,我就知道您在。您是不是偷偷跟着我,本来想要救我的?因为我爹出了手,您才没出手?” 他刻意略过朝铃的提问,只道:“朝铃,纵使你比旁人勇敢,也改变不了你是个凡人的事实。你胜不过邪怪,也胜不过隐岐川主君。打不过就死,你这么想并不是勇气可嘉,而是自暴自弃,不负责任。” “我……”朝铃想要反驳,一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雪见神说的没错,朝铃这才反应过来,她的确太胆大妄为了。在雪见城,在隐岐川,如果没有旁人的相助,她一个人根本没法子逃脱险境。可她心太大,总是忽略艰难险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其实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不用说神明,便是来个张疏那样的纨绔子弟,也能让她彻底完蛋。 她心里总是想着,雪见神会来救她的。在雪见城这样想,跳藤桥的时候也这样想。可这么想是不对的,雪见神自己还一大摊子事儿,还得去找她老爹解决疠气之患,她怎么能给他拖后腿呢? 她低下了脑袋,像个可怜兮兮的小蘑菇。 她正要道歉,却听身后有人轻声唤:“雪见神。” 回过头,只见大树根后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碧衣神使。两个神使娃娃身子矮小,梳着总角,明明是稚弱幼童的模样,神情却颇为肃穆。他们悬浮在空中,高度一致,动作也一致。若非他们浑身如古树巨木一般散着绿莹莹的光点,朝铃还以为他们俩是林间的幽魂。 二人朝雪见神行礼,异口同声道:“雪见神降临隐岐川,我等有失远迎,实在抱歉。” 雪见神站起身,神色威严,“隐岐川主君掳吾侍女,尔等如何处罚?” “今日之后,他不再是隐岐川之主。”神使们道,“雪见神,姑娘,请随我们来。” 朝铃站起身来,问:“两位神使,不知道与我同行的陆大……陆远檀,还有我的猫怎么样了?” 他们答道:“陆远檀宿在树笼,不必忧心。至于你的猫,想必同他待在一处吧。” 朝铃松了口气。陆大郎虽然弑神,但朝铃总觉得他不像个穷凶极恶的家伙,说不定有什么隐情。 他们转身,向巨木而去。朝铃心中疑惑,雪见神如今成了恶兆神,本应人人喊打,这两个神使却对他十分尊敬。难道雪见神和烟罗神也是朋友?不应该啊,这只臭猫有狐神当朋友就很难得了,怎么还会有别的朋友? 雪见神负手前行,朝铃也紧紧跟着。她像个尾巴似的贴在身后,发梢的香味若有若无地飘到他鼻尖,他又心烦意乱了起来。 “离吾远点。”他道。 “哦。”朝铃委委屈屈应了,立在原地,等他走远。 雪见神走出好几步,也不见她跟上来,又拧着眉回头。 “不要太远。” 朝铃:“……” 可恶的猫猫神,他到底想要她怎么样! 朝铃一路气闷,跟着神使娃娃们上了巨木。藤梯围绕着巨木,螺旋而上,朝铃爬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到了高处。放眼望去,隐岐川的森林辽阔无边,就在她脚下。夜空中星子低垂,仿佛伸手就能摘下几颗。神使们引他们再上一层,朝铃看见粗壮的树干上缠绕着密密匝匝的藤蔓,一个墨绿色长发的女人在藤蔓中睡着。朝铃好奇地驻足静观,她阖着双目,眼睫长而翘,白皙的皮肤几近透明。无数莹绿的光点从她身上漫漶飞出,悠悠飘向无垠的夜空。 “这难道是……”朝铃低低出声,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眠。 神使娃娃们点头,“这就是我们的神明,烟罗树神。她已经沉睡三年了,正因她陷入长眠,隐岐川主君才胡作非为。三年前,前一任烟罗神被陆远檀以朱邪刀刺中心脉,三日而神陨。新的烟罗神在尸骸中诞生,却因为朱邪刀乃神器,伤了根基,神力大减。” 朝铃问:“啊……你们的意思是,树神曾经死过一回?” 他们解释道:“可以这么说。神明和我们凡灵不同,很难真正死去。当一个神明神陨,她的尸骸就会孕育出新的神明。前一任神明和后一任神明共享同一个神格,同一个名字,只是性子作风会有所不同。此之谓换代。” “那她们还算同一个神么?” 一个神使娃娃道:“我们也说不清楚。总而言之,烟罗神神力大减之后,就无法再支撑隐岐川。恰逢隐岐川遭遇来历不明的疠气,烟罗神为了庇护这里进入长眠,将自身的消耗降到最小。你看,这遍川绿萤,便是烟罗神散发的神力。神的神力净化了疠气,才让百姓免遭疠气的侵害。可是最近一段时日,烟罗神越发虚弱,已经难以为继。” 另一个神使娃娃执起一根焦黑的藤蔓,道:“藤蔓在枯萎,烟罗神在衰退。很快,她就要神堕了。烟罗神神堕,此间百姓将为疠气侵蚀,隐岐川将成为第二个雪见城。雪见神,您的兄弟在北方大兴干戈,我们造访八荒神祇,他们要么上了前线无暇他顾,要么也遭遇了疠气自身难保。我们已别无他法,只能寻求您的帮助。” 雪见神蹙着长眉,指尖霜气探入烟罗神的经脉。他闭目凝神,细细诊察烟罗神的情况。 朝铃道:“可是雪见神也已经神堕,没法儿再净化疠气了,怎么才能帮你们?” 神使娃娃们看了看那边正专心施法的雪见神,拉过朝铃道:“姑娘有所不知,雪见神师从古神心狩琉璃。心狩大神乃是上古天重原之主,八荒第一大将,坐拥法宝无数。她的灵光琥珀可以逆转乾坤,使时光回流。陆远檀从月见神那里得知,雪见神爱慕心狩大神,大神死后,雪见神闭关千年。灵光琥珀之所在,想必雪见神会有所头绪。” 朝铃瞠目结舌,“雪见神喜欢他自己的师父?” 方才还肃穆有礼的神使娃娃此刻变得眉飞色舞:“这是月见神亲口所说,月见神和雪见神是孪生兄弟,雪见神的事儿,他自然是很清楚的。” “时间也对的上,心狩大神消失之后,雪见神的确闭关了千把年。雪见神至今不曾有过姬妾,一个活了这么久的神祇,怎么可能没有几段情史?原来他不近女色,是因为他心里一直念着他的师父。” 朝铃将信将疑,“不是真的吧……” 雪见神施法还没有结束,周遭的藤蔓树干都凝上了一层霜气。朝铃正百无聊赖地等着,一旁的树蔓忽然乱扭,织出了一只小狐狸的样子。 “朝铃姑娘,近来可好?”狐神朝她挥了挥手。 “狐神大人,你怎么在这儿?”朝铃瞪大眼。 “我正在前线督战,分出化身来看看你。”狐神笑眯眯地说。 “有什么事么?”朝铃问。 狐神探出脑袋,鬼鬼祟祟地瞅了瞅那边的雪见神。见他一时半会走不开,才扭过头来问:“听说雪见喜欢他师父心狩大神,为了他师父闭关千年,是真的吗?” “……”朝铃无语了一阵,这事儿怎么好像谁都知道了?她问:“您听谁说的呀?” “前线已经传遍了,我刚从令姬那儿得知此事。” 朝铃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一会儿我问问他本人。” 狐神彬彬有礼地作揖,“姑娘得了答案,可否告知我一声?我这几日好奇得辗转反侧,连觉也睡不着。” 朝铃还没回复,那边雪见神唤她,“铃铛。” 织成狐神的藤蔓咻地一下解开,又变成了普普通通的树藤。 朝铃走到他身边。他眉关紧蹙,道:“烟罗神神堕,只在这数日之间。” 两个碧衣神使闻言,慌张道:“雪见神,请您借出灵光琥珀,如今只有您能救烟罗神了!” “吾早已告诉过那凡人,”雪见神道,“灵光琥珀,不知所踪。” 碧衣神使们听了雪见神的话儿,圆嘟嘟的小脸垮了下来。两人一左一右,抱着烟罗神的腰嘤嘤哭泣,全无之前肃穆靠谱的模样。 朝铃看了心里难过,却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真的没办法么?”朝铃轻声问。 雪见神说:“有,找到你父亲。” 可是那家伙神出鬼没,要找到他谈何容易?朝铃低头踮脚,蹭了蹭树干。 “雪见神,”她拉了拉他衣袖,“我想好了,我明天就回八条乡。您说得对,我老是拖您后腿,我不该这样。您找到我爹,解决疠气之患,才不会继续死人,继续有神明堕落。”想到刚与这只霸道又傲慢的猫重逢,就要与他分离,朝铃心中空空落落地难受。她吸了吸鼻子,仰起脸来,强行扯出一抹灿烂的笑,“我回家开一个小饭馆,您在外头走累了,就回八条乡来,我做饭给您吃,好不好?” 雪见神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您不怕我拖您后腿?”朝铃嘟囔,“您之前老不出现,不就是怕我跟着您么?” “吾需要侍女侍奉。”他道,“你,可堪此任。” 朝铃:“……” 敢情他是需要有人伺候。 “方才,”他忽然问,“你与狐神说些什么?” 朝铃就知道,狐神过来瞒不住这家伙。她坦白直说:“狐神听别人说,您喜欢您师父。就是传说中的古神,心狩琉璃。他们说,您为了您师父,闭关千年,不近女色。是真的么?” 雪见神沉默了。 朝铃等了大半天,没等到他的回复。她心里越发惊讶,睁大眼睛问:“难道是真的?” 天呐,她怎么也想不到,雪见神居然有喜欢的人!那心狩大神到底是何方神圣,长什么样子,朝铃忽然十分好奇。 “吾师已消逝两千年,”雪见神看向她,蹙眉问,“你……介意否?” “我介意啥,”朝铃疑惑地说,“我是您侍女,又不是您老婆,我有啥好介意的?等等,消逝是什么意思?心狩大神还能回来么?就像烟罗神换代那样。要是她回来,我也要伺候她么?啊……那我是得介意一下。” 雪见神:“……” “欸,您怎么不说话?” “朝铃。”他冷漠地开口,“你回八条乡去吧。” “为什么?刚不还要我留下来?”朝铃满脑袋疑惑。 他转身,背影有种生气的意味。 “吾不想看到你。” -------------------- 雪见神: 朝铃为何不吃醋? 为何生气的是吾? 第31章 旧梦重 ======================= 隐岐川现下的情况和当初的雪见城非常相似,二者都遭遇了来历不明的疠气,神明的负荷太重,徘徊于堕落的边缘。这如出一辙的手段,极有可能来自同一个人——朝问玄。但目前大家仍然不清楚,朝问玄导引疠气,逼神明堕落的目的是什么?而且迄今为止,除了那些被他同化又被他抛弃的宗族,没有人发现这个男人的踪迹。 雪见神让朝铃待在巨木上等他,而他自己化为雪风搜索隐岐川全部的疆域,寻找朝问玄的踪影。即使找不到他的人,找到他的蛛丝马迹也不失为一条线索。 雪见神前脚刚走,虬结的藤蔓再一次结成一只小狐狸,举着小爪子向朝铃招手。 “朝铃姑娘,有答案了么?”狐神笑眯眯地问。 “……”朝铃说道,“狐神大人,您也太好奇了吧!” “不止我,前线的神明们都非常好奇。” 北方渊海前线,红毛狐狸身边围着一堆探头探脑的动物,白虎狮子黑犬豹子皆有,把狐狸围得铁桶一般。所有神明都高高竖着耳朵,听狐狸与朝铃通讯。 斥候来报:“神!月见神又打过来了,他是卯足了劲儿要出渊海啊!” 黑犬神吼道:“知道了知道了,别吵,我们办正事儿呢!” “怎么样,你问到了么?”狐神问。 朝铃没直接回答,只问:“心狩大神是个什么样的神明啊?” 狐神沉吟道:“她是上古天重原的主人,统帅八荒天兵。古神好战,各自为政,她统一四方神祇,被尊称为‘神帅’。两千年前,北方突发疠气,席卷苍穹。一时之间,凡间生灵涂炭,堕落的恶兆神数不胜数。她斩开渊海,耗尽神力将疠气封进夜食原,从此消散在天地之间。这些都是神史记载,至于她长什么模样,是什么性子,无人知晓。我的前前前代虽也算心狩大神数百弟子之一,只不过我换代久矣,没有留下同心狩大神相处的记忆。” “那她再也回不来了吗?”朝铃问。 “不错,”狐神答道,“虽说神明很难真正死去,但心狩大神耗尽神力,确确实实无法再归来了。” 听起来是个相当厉害的神明啊。朝铃心想,雪见神成为战神,或许也是在追寻心狩大神走过的路吧。大神死后雪见神独自闭关千年,真像一只默默躲起来舔伤口的小猫。朝铃捧着下巴想着雪见神孤高冷漠的模样,真想不到,雪见神还有这般伤痛的过去。 狐神还在那儿追问朝铃问到的答案,朝铃随便说了几句话搪塞他。雪见神素来离群索居,八荒神明中能称得上朋友的只有狐神一个,那些神明打探雪见神的情史估计没安什么好心。狐神又是个不靠谱的家伙,他若知道了雪见神的事儿,就等于天下神明都知道了。朝铃不愿意雪见神的私事儿传出去,让他们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奈何狐神不依不饶,非说不知道真相睡不着觉。朝铃倍感头疼,看着小狐狸后头,故意大声喊。“雪见神,你回来啦!” 藤蔓瞬间解开,恢复成了普通的树藤。 送走狐神,朝铃正松了一口气,忽听背后雪见神淡漠的声音传来:“为何打听吾师之事?” 朝铃吓了一大跳,回过头,只见雪见神负手立于她身后,月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打在他的肩头,斑斑驳驳,蜂子一般跃动。他湛蓝色的眼眸静静瞧着她,里头凝着碎银一样的光。被这么一双眼眸盯着,朝铃明明没干什么坏事儿,却莫名其妙地心虚。 “关、关心您呗。”朝铃说,“您要不喜欢,我就不打听了。” 他瞧着她局促的模样,做贼心虚似的。果然,她嘴上说不介意,心里却在乎,还背着他偷偷打听,甚至着重问了师父能否归来。 他看向远方,道:“她消逝已逾两千年,前尘旧事,吾早已不再挂怀。况且即便是当初,吾与她也止步于师徒之谊,从未逾越雷池。” 原来他没和他师父没在一起过么?朝铃有些惊讶,难不成雪见神是单相思?想不到堂堂雪见神也有这般辛酸的情史,朝铃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 朝铃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能放下就好,雪见神,说不定有旁人喜欢您但您不知道呢。人不能总想着自己喜欢的人,还得想想喜欢自己的人。您追着别人的脚步,或许也有人追着您的脚步。有时候您停下来,回头看一看,会发现更好的风景。” 追着他的脚步……雪见神蹙起眉心,一直追着他的人,不正是这丫头么?从雪见城到隐岐川,像甩不脱的黏皮糖。她是在暗示什么么? “雪见神……”朝铃踌躇着想说什么。 她扭扭捏捏的,一副难以开口的模样。他心下有了判断,难道她真的要剖白心意了?倒也不稀奇,这丫头刚来神祠的时候不就曾自荐枕席么?想必虽然过了许久,她仍旧贼心不死。 他心里涌上了些说不出的感受,经脉里的神力忽然躁动了起来,耳朵和尾巴有露出来的征兆。他强行压下躯体的异状,静静等着她的下文,她皱着眉,似在思索。他以为她在犹豫,他曾经拒绝过她,或许她害怕再次被拒绝。其实她不必有这样的顾虑,他从未尝试与旁人相恋,如果爱慕他的人是朝铃的话,或许他可以屈尊试上一试。 “不必害怕,有话直说。”他鼓励她。 朝铃挠了挠头,道:“我的确有件事儿要说。” 他负着手,纵然心中躁动无比,言语上也如往日一般矜持。 “你说。” “您出去这么久,找到我爹了吗?”朝铃试探着问。 雪见神沉默了。 他不说话,朝铃以为他真的已经找到了朝问玄的踪迹。朝铃头疼地说:“您说我爹为什么要干这些事?小时候在八条乡,他最多闹得人家家庭不和。现如今,我突然知道他是个不可饶恕的大坏蛋,我心里真是难受死了。见到他,我该怎么办呀?” 雪见神打断她,“没有找到他。” 朝铃一怔,虽然暂时不用面对老爹,可她心里还是难受得紧。她沮丧地说:“那烟罗神这边岂不是没办法了?” 她见他蹙着眉,以为他也感到失落。她安慰道:“您别担心,再想想办法,或者问问狐神,说不定别的神明有灵光琥珀的线索。” 她说完,他看起来更不高兴了。 虽然知道他现在心情不好,朝铃还是壮着胆子道:“神,我还有件事儿要同您说。” 他一顿,神色缓和了些许。他看向她,她期期艾艾地,许久不言语。他想,这回大概是要说他想的那件事了吧。 他道:“直言无妨。” 朝铃轻轻拉他的袖子,“您能不能带我去找陆远檀?听神使娃娃说他被关在树笼。隐岐川主君是个大色胚,谁知道这儿还有多少色胚?那个地方我不敢一个人去,您带我去好不好?” 话说到一半,她明显感觉到雪见神周身的温度降了下来。她真不知道这段话哪一句触了他的霉头,这猫处处是逆鳞,她随便说点儿啥他都能生半天气。可陆远檀毕竟和她同行了好些天,算半个朋友,她不能放着一条人命不管。更何况,煤球还在他那儿。 她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求您了,带我去树宫看看吧。而且现在我找到您了,总得和他道个别吧。” “你是去同他道别?”雪见神问。 “是啊,”朝铃点头如捣蒜,“很快的,就说几句话。当然,要是您能帮忙把他捞出来……”朝铃见他神色变冷,话锋一转,“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他刺杀树神,罪无可恕,就让他在牢里度过残生吧!哎呀,您就带我去吧。神,求求您啦!” 朝铃不停扯他的袖子摇来摇去,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眨呀眨,漾着粼粼水波似的。 雪见神抿着唇,她凑得那么近,好像要望进他的心里。 他别开眼,召来神使娃娃,请他们带路。他们回到树宫,沿着曲曲折折的藤桥,到了树牢。树牢是粗壮的树藤结成的笼子,悬挂在树梢,外围藤蔓上头还带着尖尖的刺儿。陆远檀在其中一间树笼里闭目打坐,身侧放着裹着白布的朱邪刀。这里高空当风,陆远檀衣衫单薄,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不好了。 “陆大郎!”朝铃站在树笼外面唤他。 陆远檀睁开眼,看见朝铃,轻轻颔首,“二丫姑娘。” “我找到雪见神了,你看,我把他带来了。”朝铃说,“我们也去看了烟罗神,你找雪见神,就是为了救烟罗神吧?我们暂时没找到什么法子,不过你放心,我们会继续想办法的。” 陆远檀低低咳嗽,捂着嘴的帕子上鲜血点点,看得朝铃直皱眉头。 他欠身道:“多谢二丫姑娘。” “煤球呢?怎么没看见他它?”朝铃踮起脚尖探看他的笼子。 陆远檀的目光落在雪见神身上。他立在朝铃身后,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似乎不怎么高兴。 朝铃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我问你煤球,你看雪见神做什么?” 陆远檀笑道:“煤球去觅食了,或许一会儿就会回来吧。” “哦……”朝铃看了看笼子,这缝隙好像的确够一只猫钻进钻出,“好吧,隐岐川的事儿你不必担心,容我们想想办法。” “姑娘不必再安慰我了,想必隐岐川如今的状况,连雪见神都束手无策吧。”陆远檀笑得很惨淡,“姑娘,谢谢你。我刺杀神明,为人不齿,你却从不曾如他人一般对我恶语相向。” 朝铃挠了挠头,道:“因为我总觉得这件事儿有隐情,你看起来不像是个专想害人的恶棍。你杀神,是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事儿?前头你说烟罗神为了移扩疆域,吞并邻城,想必和这事儿有关系吧?虽然我挺好奇的,但你不愿意说,我也不能强求。再说了,咱俩同行这么多天,算是朋友了吧。” 陆远檀沉默了一阵,道:“我陆远檀亲友死尽,神弃鬼厌,想不到人生最后一程,还能有朋友相伴。姑娘,可否为我寻一壶酒来?” 他咳嗽不止,还总吐血,其实不宜饮酒。但朝铃看他剩不了多久时日了,他若想喝,就由他喝吧。 朝铃扭头,对雪见神双手合十,露出哀求的表情。 雪见神:“……” 他本不想搭理她,可她又可怜兮兮地摇他袖子,“求求您啦,帮我弄一壶酒好不好?一会儿我给您做卤猪蹄酱牛肉剁椒大鱼头!您想吃啥,我就做啥。” 她素来会装可怜,还很有耐心,他不依她,她就慢慢磨。 “巧言令色。”他道。 “求求您了!”朝铃锲而不舍地磨他。 他睨了她一眼,转身离开。朝铃在原地等,百无聊赖地扯了四五片叶子。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雪见神终于从远处走回来,手上拎着两壶酒。 “少饮。”他叮嘱。 “雪见神您最好了!” 雪见神挥手,冰霜雪刃自他袖间飞出,眨眼间劈开了几根带刺的藤蔓,树笼上登时多了个洞。朝铃折下一根树枝,挑着酒递进树笼,然后盘腿坐下,与陆远檀隔笼对坐。 “你是不是想同我说你的事了?”朝铃问。 “朋友倾力相助,我又怎好处处隐瞒?”陆远檀看着远方,目光萧索,“二丫姑娘,内中隐情,我说与你听。” -------------------- 铃铛只要撒娇雪见神就什么都会答应哒! 第32章 身如寄 ======================= 故事要从五年前说起,那时候还没有疠气之患,困扰隐岐川的是连年大旱。旱灾影响了烟罗神的神力,许多百姓的田地得不到神明的庇佑,板结成一块块干硬的旱地,颗粒无收。百姓怨声载道,有的人活不下去了,携家带口自尽于巨木之下。事已至此,隐岐川必须迁徙。当时的主君看中了隐岐川西南方向五百里外的一些小城,他们背靠龙首山,山脉挡住了北面的风沙,没有被这次大旱影响。 这些城池中最强盛的一座名叫宛阳,陆氏是宛阳最大的家族,他们供奉自己的氏神,与隐岐川世代交好。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隐岐川的军队间行五百里,兵临城下。陆家氏神是一只黑貘,神力弱小,与烟罗神不能同日而语。宛阳诸城与隐岐川开战不久,黑貘神便背弃与陆氏的契约,逃之夭夭。不少亲近隐岐川的小城见神明远遁,也纷纷投靠了隐岐川。而陆氏一族誓死不降,依靠龙首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一线天天险守城,硬生生撑了两年。 两年后,宛阳城破,陆氏一族举族为奴。 烟罗神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宛阳城,隐岐川主君告诉她,这里将是她新的领地。她巍峨的巨木将挪到宛阳城中心,绿油油的茂密伞盖罩住整个宛阳城,蛛网般的根系将扎根于宛阳城地底,向四方延展。她将拥有新的子民,新的信徒,他们都会在她的庇护下安居乐业。 只不过战争还没有完全结束,陆氏城主让儿子替他守城,自己屁滚尿流逃到了南面。现在宛阳城破,他儿子成了俘虏,只他还在外头躲躲藏藏。隐岐川主君请烟罗神稍安勿躁,只要抓住城主陆云渐,不出一月隐岐川就能够迁往新址。 可烟罗神等不及,隐岐川太热了,她的树干晒得干裂,树叶大把大把地掉。表现在她自己身上,就是她掉了好多头发。她每天抱着自己墨绿色的长发流眼泪,生怕哪天一觉醒来自己变成了秃子。她迫不及待来到宛阳城,这里背靠龙首山,没有风沙,连年多雨,很适合她们树木生活。 当然,她没有以真面目降临。毕竟她是隐岐川的镇守神,主君苦口婆心地告诉她,她是隐岐川的脸面,一举一动都代表着隐岐川,万万不能随心所欲。于是,她借用了宛阳旁边一座早早投靠了隐岐川的小城城主傅羽穗的身份。她施了小小的惑心术,所有人见到她,都会自动认为她就是如假包换的傅羽穗。这样一来,就算她有什么失仪的举动,丢的也是别家城池的脸。 她暗叹,她烟罗真不愧是远近闻名的神明,就是聪明。 隐岐川大军在军营里举办夜宴,邀请了众多投靠了隐岐川的城主,傅羽穗也收到了请帖。现如今傅羽穗被烟罗神绑在了龙首山一个犄角旮瘩的山洞里,代替他出席的自然就是烟罗神了。 “攻下宛阳傅家功不可没,若是没有傅家告诉我们陆氏兵防,这仗恐怕还得再打半年。”隐岐川主将刘擎向傅羽穗举杯,“傅城主,今夜你可一定要尽兴!” “一定一定,我一定尽兴!”烟罗神也举杯。 她从来没喝过酒,隐岐川主君不让她碰,说树只能喝水不能喝酒。现下终于有了机会,烟罗神好奇地抿了一口,呛得直咳嗽。什么玩意儿,凡人怎么爱喝这种东西?隐岐川主君说的没错,这东西若是拿来浇树,树恐怕得枯死。烟罗神纳闷地看着席间众人觥筹交错,怎么凡人喝这东西喝不死呢? 刘擎不断劝酒,烟罗神真怕自己喝死了,一面喝,一面右手背在身后,化为树枝,让酒水顺着树枝根管排出体外。一喝喝到半夜三更,烟罗神背后的地上湿哒哒一片,全是酒水。宴席即将结束,烟罗神正要松口气,刘擎拍了拍掌,士兵押着一队奴隶上前。座中的城主们纷纷露出暧昧的笑容,吃得红红的脸满是油光。 奴隶们都被下人用水冲洗过,个个干干净净,不似外头的那些蓬头垢面。烟罗神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们伏在堂下,穿得很单薄。其中有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不肯跪下,被士兵一脚踢在小腿上,咚地一下跪倒在地。 “将军,”晋城城主站起来,问,“哪些是陆家的?” 刘擎指了指左边那一片,“瞧,那个女娃是陆云渐的女儿陆小芽,出落得像朵花儿。” 晋城城主看过去,一个艳丽的少女跪在人群中,见他望过来,悄悄递了个眼波。晋城城主用剑鞘挑起她的下巴,笑道:“往日你们陆家仗着是貘神近侍,对我们颐指气使。想不到吧,现在你们举族为奴,当我们的床上牛马。” 陆小芽泪眼盈盈道:“我是陆家不受宠的庶女,受尽欺凌,与那些高高在上的陆家子不同,求城主怜惜。” 刘擎道:“这丫头倒是个识相的,知道和陆家撇清关系。陆家若早日归降,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瞧后头那个,陆远檀,正是鼎鼎大名的陆家少城主。” 晋城城主瞧见了后头的青年,他被踢折了右腿,伏在地上,满头大汗。偏生脸色生得白皙,额间细汗更显得他俊美如玉。晋城城主一下起了兴致,“将军可要这陆远檀伺候?将军若不要,不如把他赠给我。” “你又不好男风,要他做甚?” “从前我拜访陆家,这小子趾高气扬得很,我要我的女儿嫁给他,他怎么也不肯,分明是瞧不起我们晋城。现在他落我手里了,我要把他拉进帐,抽他一晚上刺鞭,以消我心头之恨。”晋城城主故意用剑鞘戳他的右腿,“怎么样,陆少城主,你可愿意?” 陆远檀疼得脸色发白,却硬忍着没喊疼。他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悉听尊便。” 烟罗神看了半天,终于看不下去了,道:“抽一晚上,他会死掉的!” 刘擎道:“就是,晋城主,你稍安勿躁。你又不好男风,白白可惜了陆少城主的好姿容。依我看,你就带走陆小芽。至于陆少城主,便让给傅城主吧。你瞧他,眼巴巴看了陆少城主半天,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了。” 晋城城主恍然,大笑道:“是我糊涂了,忘记了傅城主好这口。行,我不夺人所爱,这丫头我带走了!” 刘擎一挥手,士兵得了令,把陆远檀拖到烟罗神身侧。烟罗神看他跪都跪不住了,让了个软垫给他,小声说:“你坐。” 陆远檀没理她,抿着唇,额间汗如雨下,似竭力忍着痛。 刘擎笑道:“这陆远檀就归你了,今夜他侍寝,你随意处置。” 侍寝!烟罗神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儿。往日她去树宫溜达,总听见树宫的姬妾们争着吵着要给隐岐川主君侍寝。她问主君侍寝是什么意思,怎么大家都抢着要侍寝?主君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告诉她。后来她凭借自己的努力,终于明白了侍寝的意思,只是局限于理论,没有实践的机会。 现在,她终于可以体会侍寝了! 烟罗神非常兴奋,问:“我等不及了,我能不能现在就让他侍寝?” 陆远檀的脸色霎时间又苍白了几分。 刘擎哈哈大笑,道:“罢了罢了,天色也晚了,我不耽误傅城主入洞房!”他眯着眼看向陆远檀,话语中带着警告,“陆少城主,你可要好好伺候傅城主。莫忘了,你的继母族妹俱在军营,你若不识好歹,她们跟着你一起陪葬。” 陆远檀的袖子下拳头紧握,手背青筋暴突。半晌,他微微低头,“我知道了。” 烟罗神歪着头端详陆远檀的腿,问:“你还能走吗?要不要我背你去侍寝?” 陆远檀撑着桌子站起来,低声道:“谢,傅城主,不必了。” 他拖着伤腿跟在烟罗神身后,烟罗神照顾他,故意放慢速度。一程子路,他们走了小半炷香才回到营帐。烟罗神看他的腿伤得十分严重,很想替他治一治。 “我先找人帮你治治伤吧。” 他摇头,“不必了。” “你不疼么?”她问。 他坐在床沿,将伤腿搬上床,道:“不劳城主忧心,要杀要剐,只管来吧。” 烟罗神有些为难,她都打听清楚了,所谓侍寝,就是一人在上,一人在下,奋力摇床板。隐岐川主君与姬妾同房的时候,她躲在屋顶上偷听,他们的床板就摇得咔咔响。可现在陆远檀腿断了,还怎么摇床板?要是强行摇的话,烟罗神怕把他的腿给摇断了。烟罗神想了想,道:“好吧。” 她爬上床,睡在陆远檀旁边。她越过陆远檀的时候,陆远檀的心提到了嗓子口,放在床沿的手微微颤抖。为了家人的性命安危,他已经做好了被凌辱的准备。但是这厮并未扑上来,而是睡在他身侧,还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毛毯。 “你不是要侍寝么?”陆远檀蹙眉问。 “我很猛的,”烟罗神说,“我怕你受不住,腿断了怎么办?” 陆远檀:“……” 烟罗神支起身子,挑起他洁白的下巴,学隐岐川主君对侍姬说话,“等你好了,我再同你快活。小美人,到时候我们大战三百回合,保管你欲仙欲死。” 陆远檀长睫微颤,垂下眼眸道:“好。” 他低眉顺眼的模样乖巧又可怜,烟罗神越来越喜欢他了。她使劲儿拍身边的被褥,“快来睡觉!” 陆远檀依言躺在傅羽穗身侧,纵然同榻而眠,他刻意和傅羽穗保持了距离,身体没有任何一处碰到他。不知过了多久,夜很深了,静得只听得见一叠叠蝉鸣。烟罗神蹑手蹑脚爬起来,小心翼翼翻过陆远檀,爬下床。 “美人美人,你睡着了吗?”她细声唤。 陆远檀没反应,烟罗神揭开毯子,冰凉的手指扒拉上陆远檀的裤腰。 陆远檀一直没睡着,察觉到傅羽穗的动作,他竭力忍着,没有动弹。傅羽穗是远近闻名的断袖色鬼,家中豢养的相公数不胜数。他就知道,傅羽穗不可能放过他。果然,傅羽穗忽然一用力,扯下了他的裤子。双腿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他的心也灰了下去。 烟罗神一寸一寸地摸他的腿,他的小腿肿了一大片,看来是骨折了。烟罗神走到画屏后头,一手化出树枝,一手把树枝砍下,做了两个简易的夹板。她回到床边,轻轻摸他的小腿。 “美人儿,忍着点!”她忽然用力,把他的错位的腿骨掰回了原位。 陆远檀疼得叫了一声,很快咬住嘴唇,把呜咽吞了下去。 烟罗神帮他绑上夹板,系了几个漂亮的吉祥结,“对不住啊,把你给弄醒了,可你这腿不治将来真得瘸了。幸好我上回看了本《落难刀客俏千金》的话本,里头的刀客也断了腿,那小千金就是这么治的。看我给你打的结多好看,不用谢我。” 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隔着蒙蒙的黑暗看床边的人儿。 “你脱我裤子,便是为了给我治腿么?” “要不然呢?”烟罗神看了看他光溜溜的两条腿,“你的意思是,裤子都脱了,是不是该办点事?美人儿,想不到你还挺猴急的嘛。” -------------------- 球评论!!! 第33章 共枕席 ======================= 虽然美人很想给她侍寝,但烟罗神顾念着他这条伤腿,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她说:“不要着急,等你腿好了,咱们俩大战三百回合。” 陆远檀别过头,没说什么。烟罗神爬上床,盖好被子,不一会儿就陷入了梦乡。这一觉睡得不安稳,她总觉得有一双带着杀意的眼睛盯着她。第二天醒来,她迷瞪着眼,下意识旁身侧摸,却摸了个空。她仰起头,才发现陆远檀已穿戴整齐坐在床沿,膝上靠了根竹杖。军帐里光线朦胧,柔化了他侧脸的棱角。他低垂着白皙的脸颊,不声不响的,像画壁上精雕细镂的美人,永远不会说话。 昨夜梦里的眼神是他么?烟罗神摇了摇脑袋,自己否定了自己。怎么可能,他这么乖巧,怎么会想杀她呢? “走,我带你回家。”烟罗神学着隐岐川主君平常对待他的姬妾那样,伸过手去揽陆远檀的腰。他腰身紧窄,肌肉紧实。不像隐岐川主君,肚子大得像水桶,站起来走路总是要抱着肚子,好像生怕肚子掉下去似的。 她搂着他,他浑身僵硬,竹杖几乎被握断。他肌肉都紧绷了起来,但她似乎毫无察觉,半搂半带着他走出军帐。到了外头,他看见他的继母陆夫人一身下人的衣裳,正牵着刘将军的马。她本是陆家的城主夫人,从前容光焕发,通身的气派,如今却做了个卑躬屈膝的马奴。她看见陆远檀本想露出笑脸,见到他身边的人,立马打了个寒战,瑟瑟跪下去行礼。 陆远檀看着傅羽穗的笑脸,心里明白了,他并非不知道他的僵硬与抗拒,他是在用继母提醒他,他应当屈服。 “怎么了,你好像不高兴?”迟钝的烟罗神终于发现他的不对劲儿。 陆远檀沉默,傅羽穗太虚伪,他明明认得他的继母,又怎会不知道他为何不高兴。 他是故意的。他在嘲讽他。 陆远檀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怎么会?有城主照料,我很高兴。” “真的?”烟罗神眼睛一亮,“你觉得高兴,是不是说明你还挺喜欢我的?” 陆远檀一声不响地点了点头。 烟罗神回想《落难刀客俏千金》的话本,里面总是重复提到一个词儿——“爱情”。因为有爱情,柔弱的俏千金背着受伤的刀客走了几百里路。还是因为爱情,刀客凭着一把刀战胜千军万马,从情敌手里夺回了俏千金。她总是很好奇,凡人的爱情到底是什么?竟然能让凡人变得这么强。不吃不喝走几百里,一人对战千军万马,这分明是神祇才能办到的事儿。 陆远檀说喜欢她,是不是说明她对他产生名叫“爱情”的东西了? “喜欢我是什么感觉?”烟罗神追问。 陆远檀蹙起精致的眉心,他不明白,他已经向傅羽穗示弱,傅羽穗为何还是穷追不舍? “大清早的,傅城主便在这儿打情骂俏?”晋城城主笑呵呵地从自家帐中走了出来,怀里搂着陆小芽。 烟罗神疑惑地歪了歪头,“打情骂俏?我没打他,也没骂他。”她细细想了想,道,“我在和他探讨什么是‘喜欢’,我们是在谈情说爱。” 晋城城主大笑不已,“看来傅城主已经驯服这匹烈马了。果然还是傅城主有手段,这陆远檀出身名门,浑身傲骨,想不到也甘愿成了傅城主的帐下臣。”他望向一直站在傅羽穗身后的陆远檀,目露讥讽,“若你父亲知道你辱没门楣,恐怕恨不得一刀杀了你吧。” 他扶陆小芽上了马车,自己上了马,领着卫队朝晋城而去。陆夫人含着泪走上前,颤声问烟罗神,“傅城主,求您容奴跟陆少城主说几句话。” 烟罗神看了看陆远檀,又看了看这马奴,突然反应过来他俩可能认识,刚才陆远檀神色不好,难道是因为看见了这马奴?她点点头道:“说吧。” “远檀,是我和小芽误了你,”陆夫人拉着陆远檀的手垂泪,“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受的住这般屈辱?” “阿母不必自责,”陆远檀轻声道,“陆氏门楣已倒,守着风骨气节又有什么用呢?只要隐岐川善待宛阳百姓,你与小妹顾全己身,远檀便无怨无悔。” “放心吧,”烟罗神插话,“我会好好待他的。原来你是他的母亲,我说他刚刚为啥不高兴呢。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我也会照顾你的。” 陆夫人气得发抖,傅羽穗后宅有多少相公众人皆知,他怎么能说得出会善待陆远檀的话儿? 她终究不敢忤逆傅羽穗,只低着头道:“奴的女儿去了晋城,奴自然也得跟着去。城主的好意奴心领了,望城主言出必行,善待远檀。” 陆夫人泪如雨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烟罗神也该启程,回傅羽穗的城池去了。傅家的城池就在宛阳城东面,两座城相距三百里路。快马跑一天,马车跑个三天半就能到。至于那个绑在山洞里的傅羽穗,烟罗神打算发个信儿给她的神使,让他们一天两顿按时去送饭。她还没体会到被侍寝的快乐,她才不想走。 傅羽穗的马车来了,三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金壁车,着实让烟罗神目瞪口呆看了半晌。这厮享受惯了,马车富丽堂皇,里头宽敞得能并排躺三个人。登了车,同陆远檀排排坐,烟罗神还没忘记之前的问题。她眨巴着眼睛问:“喜欢我到底是什么感觉呀?” “……”陆远檀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沉吟片刻,抬起头淡淡笑道,“想与您死在一处的感觉。” 烟罗神恍然,“原来你爱我爱到这份儿上了,竟然想要与我同生共死。” 陆远檀保持缄默,某种程度上来说,傅羽穗的理解并没有出错。他想杀傅羽穗,傅羽穗死后他必定也难逃一死,他们倒也算同生共死了。 烟罗神挠挠头,有些愧疚地说:“对不起,我好像还没爱上你,但是你放心,我会努力的!” 陆远檀:“……” 他忽然发现,他似乎误解了傅羽穗。傅羽穗并不是嘲讽他,也不是刻意要他示弱臣服,这家伙好像真的以为他爱他。 陆远檀皱了皱眉,试探着询问:“城主方才好像不认识我继母?” “当然……”烟罗神刚想承认,话间忽然一滞。不对,宁安城与宛阳城相互毗邻,傅陆两家应该相当熟悉,傅羽穗很有可能认识陆夫人。她心道好险好险,差点儿露馅,抬头笑道:“当然认识,只不过我这人忘性大,你母亲又那副打扮,我差点没认出来。” 陆远檀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烟罗神也偏过头,掀开窗帘看外头。他们要穿过宛阳城,从城东门离开。宛阳刚刚经过惨烈的巷战,街上横尸满地,许多衣衫褴褛的百姓正拖着木板车收尸,车上堆的尸体缺胳膊断腿,有宛阳士兵,也有普通百姓。 “动作快点!”隐岐川士兵骑在马上催着他们,“烟罗神不日便要降临,你们必须在烟罗神降临之前重建城池!” 烟罗神望着那些尸体,心里头有些难过,道:“你们为什么要反抗啊?烟罗神她很好的,比你们之前侍奉的那只黑貘好多了。黑貘法力低微,要是疠气犯境,他肯定扛不过。烟罗神就不一样了,她的神格已经一千年了,虽然换了好几次代,但是神力代代不衰,非常强大。如果宛阳城扎下了她的根系,你们一定可以安居乐业!” “是么?”陆远檀惨淡一笑。 他们又经过一个隐岐川士兵,那士兵正挥舞着鞭子,狠狠打在一个妇人身上。妇人缩在地上哭嚎哀求,那士兵踹了她一脚,抢走了她的包袱,还啐了声:“穷鬼。” 烟罗神有些惊讶,她没想到隐岐川的士兵会这么做,忙让人取回包袱,赶跑那士兵。隐岐川主君明明告诉她,宛阳城百姓向往着她,渴望得到她的庇护。反抗隐岐川的只有不知好歹的陆家,所以隐岐川也只会惩罚陆家。 “在神明的眼里,凡人没有区别,众生无有差异。”陆远檀轻声道,“但是凡人不一样,凡人信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信奉家国土地,宗族朋党。隐岐川和我们有不同的信仰,不同的风土,他们怎么可能轻易接受我们?我们又怎能毫无芥蒂地融入他们?若能自主,谁人愿意俯首称臣,把自己的土地拱手相让?傅城主,你太天真。” “啊……”烟罗神有些发愣。 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事,又好像没明白。隐岐川水源枯竭,势必要迁址移民。黑貘无力庇护宛阳,在这里不过是骗吃骗喝。疠气一旦过境,必定哀鸿遍野。他们明明需要一个更强大的神明,而隐岐川也需要他们的土地。本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烟罗神觉得头好痛,脑子里一团浆糊。她不开口,陆远檀本就不是多话的人,也不声不响。他们相对而坐,一日不曾言语。烟罗神慢慢觉得,或许这件事的确是她做错了。宛阳城的百姓饱受苦难,而她无力拯救他们。 她愁得掉了好多树叶,陆远檀闭目养神,没有发现地上莫名其妙多了很多叶子。到了晚上,烟罗神才发现陆远檀面前放的午膳一口未动,这厮好像一天都没用膳。她是树,喝水就能饱。可人不一样,人得吃饭。下人端来了晚膳。烟罗神戳戳陆远檀,“美人美人,你不饿吗?该吃饭了。” 他没反应,脸色苍白,额头渗着虚汗。烟罗神吃了一惊,摸了摸他的额,烫得能煮鸡蛋了。烟罗神掀开他的裤脚,查看他的伤腿。不知怎的,她昨天给他上的夹板不翼而飞。他的腿没有好转,反倒肿了一大片。瞧着又黑又红,触目惊心。 “我的树枝呢?”烟罗神觉得奇怪。 她当然不知道,是陆远檀早上自己卸了树枝,丢在了帐外。顾及继母和小妹的安危,他无法反抗傅羽穗。但他也并非逆来顺受之人,若终究要侍寝,他情愿一死了之。 烟罗神化出枝叶,又啪啪斩了一排树枝下来,小心翼翼绑在他腿上。她命人取来凉水,一遍遍敷他的额头。到了半夜,他的体温依旧烫得吓人。 “看来只能用那个办法了!”烟罗神眼神发亮。 她记得,落难的刀客伤口流脓,烧得全身发红,眼看就要一命呜呼。这时,俏千金脱光自己的衣裳,再脱光刀客的衣裳,与他赤条条抱在一处,用自己的体温为他降温。这么一看,凡人似乎也会点儿法术,要不然怎么解释光不溜秋抱在一起就能治病呢? “你这么爱我,我不会丢下你的。”烟罗神对陆远檀说。 她嘱咐卫队士兵站远点不要靠近,阖上车厢的帘幕。昏暗的光里,她脱下自己的衣袍,褪下里衣,露出洁白的身躯。惑心术消除,她墨绿色的长发迤逦垂在他瘦削的肩头。她伸出玉藕似的双臂,把他揽入臂弯。昏昏沉沉的陆远檀察觉到有人在扒他的衣裳,挣扎着睁开眼,便撞入了一片玉白之中。 “你……”他不自觉瞪大双眼。 烟罗神贴上他坚硬的胸膛,抬起他的手臂,绕住自己纤细的腰肢。他的身子温度好像更高了,热得她流出了细汗。他动了动身子,却不小心碰到她糯软的乳。她心口的一点就像鸽子的喙,轻轻啄了他一下。车厢里昏黑,心跳咚咚如擂鼓。他看不清她的发,辨不清她的脸庞,他也不敢看。 “你的心跳得好快,”烟罗神担心地说,“你是不是要死了?美人美人,你要挺住,你还没给我侍寝。” “你是女人……”他轻轻喘息。 烟罗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暴露了。 她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道:“好吧,被你发现了,其实我是女子。傅家只能由男子接掌城主之位,所以我爹娘让我女扮男装,知道的人很少,你要帮我保密哦。” 陆远檀别开眼,低低嗯了一声。 “美人,你真白。”烟罗神在他耳边说。 她的气息太近了,明明他发着高烧,是温度更高的那一方,可他却觉得她的吐息温热似火,烘得他浑身难耐。 烟罗神又说:“等到了家,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就不要穿衣裳了吧。” 陆远檀:“……” 他心里的那点绮思像火苗被浇了一盆水,瞬间熄灭。 “你……”他闭上眼,咬牙道,“不要太无耻。” “什么无耻?”烟罗神很郁闷,“为什么人要穿衣裳呢?明明不穿衣裳很好看啊。而且我平时在家就不穿衣裳,衣裳束手束脚的,真的很讨厌。” 陆远檀僵了一瞬,问:“你平日不穿衣裳?” 烟罗神理所当然地说:“不穿啊。” 她们树从来不穿衣裳。 第34章 夜皎皎 ======================= 怀里的人沉默了,烟罗神摸不清他在想什么。他总是静静的,不说话,好像纵有狂风暴雨,他也只会闷在心里。她摸了摸他滚烫的手臂,又用自己冰凉的脸蛋贴了贴他的额头。她听见他的呼吸滞了一瞬,终于开了口:“裸行于府,你怎可如此荒淫?” “荒淫”?烟罗神没懂这个词的意思。她读的书仅限于类似于《落难刀客俏千金》的几本话本子,她认识的所有字都在那话本子里,里头着实没有提过“荒淫”这个词。她又不敢询问陆远檀,毕竟傅羽穗肯定知道“荒淫”的意思,她要是问出口,肯定又要露馅了。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应该是夸她的吧?烟罗神想,他这么爱她,一定是夸她! 她大方地接受了他的赞美,“没错,我就是很荒淫!怎么样,你是不是更喜欢我了?” 陆远檀:“……” 他强撑着一口气,想要挣出傅羽穗的怀抱。但他烧得太厉害,四肢软得像面条,略微动一动便头晕目眩。他咬牙挣扎了半晌,也不过只是挪了挪身子。傅羽穗还在他头顶说:“你干嘛老蹭我胸?” 陆远檀咳嗽了起来,咳得太剧烈,苍白的脸泛起了红晕。 她抚着他的背,感叹道:“你好弱。” 他把头别过去,不愿再听她说话。 烟罗神抱他抱了一宿,临近天亮的时候,他终于褪了烧。烟罗神松了口气,悄悄退开身子,揉了揉发麻的手臂。熹微的晨光下瞧他,他的睡颜安详沉静,两扇长而翘的眼睫打下一片深深的阴影。她轻轻拨了拨他的睫,又点了点他的唇。他精致的眉心微微蹙起,似要醒了。烟罗神一惊,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儿忘了做。觑了眼阴阴的天光,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忽然想起来昨夜她解除了惑心术,连忙掐了个手诀,重新施术。 陆远檀醒来,便见傅羽穗披着一件长袍,蹲在他面前。他刻意移开目光,避开她开襟长袍下若隐若现的浑圆山峦。傅羽穗是宁安城城主,母亲是龙首山下第一美人,她继承了她母亲的容色,扮男人时俊美无匹,恢复女装又如此艳丽。可惜荒淫无度,徒有其表。 马车辚辚而行,离宁安城越来越近。烟罗神盯着他用膳喝水,他一个大男人,吃饭却小猫似的,只用几口就没胃口了。这时烟罗神又想起了话本子里的招数,兴奋地问:“要不我嘴对嘴喂你?俏千金不肯吃药的时候,刀客就是这么喂她的。” 她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陆远檀对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眸,硬着头皮把饭菜全吃光了,一粒米都不剩。烟罗神托着他的碗,锃亮的碗底照见她沮丧的小脸。 她遗憾地说:“不是说了我嘴对嘴喂你的吗?” 他低眉说:“不必城主费心。” “那晚上你还会发烧吗?” 他回忆起昨夜的荒唐,呼吸又是一窒。 “不会。”他言辞肯定。 “你怎么知道不会?”她说,“你这么弱,说不定你就又发烧了。” 他一字一句道:“绝对不会。” 因为有她的虎视眈眈,他每日都遵从医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车马进了宁安城,他的身子似乎已经好了一大截,再也不会半夜咳嗽了。烟罗神跳下马车,霎时间被脂粉香气扑了满脸。城主府门口站满了傅羽穗的相公娈童,一个比一个浓妆艳抹,花枝招展。一眼望过去,似乎都长一个样儿,胡粉匀就白白的脸蛋子,细笔勾勒出细挑的长眉,根本辨不出谁是谁。 “城主,您又有了新人。怪不得回来得这么晚,看来是把我们这些旧人抛之脑后了。”一个大红衣裳的相公扭着腰道。 “是啊,我们哪能比过陆公子呢?”另一个相公掩面道,“人家出身名门,是世家的公子爷。听说满腹诗书,六艺俱是拔尖儿的,我们拿什么跟他比?” 陆远檀手扶竹杖,立在车边,神色淡淡。既到了这里,他早已做好了准备。傅羽穗姬妾这么多,想必不会在他身上浪费太久时间,很快就会移情别恋。 一个相公哭,其他相公也不甘示弱,争先恐后地流泪。傅羽穗素来是拿他们当宝贝疼的,他们这般泪雨纷纷,他一定要哄他们。谁知傅羽穗点头道:“那你们是挺没用的啊。” 四下里的哭泣声戛然而止。 “既然你们这么没用,就收拾东西离开吧。”烟罗神吩咐管家,“把他们都打发走。” 管家目瞪口呆,“城主,您认真的?” 烟罗神道:“当然是认真的。” 管家迟疑着,烟罗神踹了他屁股一脚,“快动手!” 管家连忙招呼侍卫驱赶姬妾去收拾行李,城主府门口登时哭声震天,海浪似的一潮叠过一潮。烟罗神充耳不闻,拉着陆远檀要进府。陆远檀蹙眉攥住了她的手,低声道:“你何必如此?你不驱赶他们,我亦是你掌中之物。” 烟罗神捧起了他的手,严肃地说:“你知不知道,话本子里头脚踏两条船的负心汉都是没有好下场的!俏千金的爹娘为什么没有好结果?就是因为他爹妻妾成群。我后院里这么多人,就算你再喜欢我,也迟早会心冷。你心冷了,就会跑。俏千金的娘想跑,她爹可以让她生孩子留住她。你是个男的,我没法儿让你生孩子留住你啊。” “……”陆远檀缓了一口气,蹙眉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烟罗神回想着桃花树下,刀客凝望俏千金的双眸,深邃的眼中映出她秀美的脸庞。 他对她说:“我要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总而言之,”烟罗神学着他郑重许诺,“我要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的眼眸是一如既往的闪闪发亮,像眨呀眨的星子,又像热烈的炭火。陆远檀本想问到底谁是俏千金,可话儿不由自主地在喉咙间滞住了,心里头似乎有什么松动了,像冰块蜿蜒出了一道裂缝。 她说得这般真诚,眼神也这般清澈,一眼可以望到底。他控制不住自己去相信她的诺言,即使他明明知道,她是个荒淫的混蛋。 “傅城主说笑了。”他挣开了她的手。 她把他安排在翠雨轩,拨了许多奴仆去照顾他。而她自己被城中的事务缠住了身,半点儿也挪不了步。她没想到当个城主这么累,从早到晚有一大群臣子排着队要找她。以前在隐岐川,这些事有隐岐川主君去解决,而她只要每天在巨木上看话本子。奏折堆积如山,她看得头昏脑胀。她想了想,他们说陆远檀是宛阳少城主,宛阳坚城不倒两年之久,全是因为有他坐镇城中,想必这些城中庶务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她抱着奏折来到翠雨轩,他正临窗夜读,镇纸下的笔墨遒劲有力,有如龙蛇。 他见她怀中堆得比她人还高的奏折,轻声道:“这些都是城中机密,你放心给我看么?” “我一百个一千个放心,”她皱着脸说,“你不帮我看我真的会死的,当人实在是太难了!” 他叹了口气,接过她怀里的奏折,一样样码在桌上。她是个坐不住的人,一会儿为他磨墨,一会儿给他扇风,最后取来瓜子靠在他边上嗑。 夜深了,蝉声聒噪,犹如耳鸣。他一本本地翻折子,模仿她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下批复。忽然笔下一滞,浓黑的墨滴在折子上,染黑了字迹。这本奏折是宁安城的将领发来的公文,说他们已经擒到了宛阳城城主陆云渐。他们打算把他押送回到宁安处斩,再由傅羽穗将人头赠予隐岐川。 大势已去,他两年前就知道会有今天。宛阳城的固守不过是苟延残喘,只是他父亲不愿臣服,更不愿相信现实。于是所有人跟着父亲抗击隐岐川,城破兵败,父亲逃窜东南,陆氏举族为奴。 陆远檀动了笔,默不作声写:“吾已知晓。”再把折子放回奏折堆。他放下笔,心里似有冷雨在下。院中的石径生满了苍苔,草木深深,根茎上结了蛛网,上面布满虫尸。他不禁想,他日此地被隐岐川的烟罗神占据,该是如何模样? 他想要休息了,一偏头,见傅羽穗已压着他的袖角睡着了。她睡得香甜,睡梦里还在砸吧嘴,也不知道梦见什么好吃的。 “美人,我什么时候可以睡你啊……”她低声梦呓。 他失笑,敢情她梦里的好吃的是他。 他终是没起身,就这么坐了一夜。 几天后,押送陆云渐的囚车抵达宁安城。陆云渐被关入大狱,等候处斩。烟罗神很是头疼,陆云渐是陆远檀的父亲,她怎么能杀他呢?可他是隐岐川的敌人,宁死不愿臣服的贼子。他旧部众多,一呼百应。留着他,隐岐川定然永无宁日。烟罗神知道错在隐岐川,可大错已经铸成,她必须进驻宛阳,否则一来隐岐川水源枯竭,难以为继,二则将来疠气袭来,没有神明的宛阳定然沦为死城。 “城主。” 她听见陆远檀的轻唤。 扭过头看,他正跪在台阶下,锋利的天光箭矢般穿过他的身躯,他像一张单薄的纸鸢。 她叹气,“你是不是想见你爹爹?” 他低声道:“求城主成全。” “我跟你一块儿去,”她蹲在他面前,摸摸他的脑袋,“不要难过,他是你爹爹,我不会让他死得太痛苦。” -------------------- 想搞瑟瑟,嘤嘤嘤。 第35章 猗猗竹 ======================= 他抬头望向她,惨淡地微笑,“我原以为你会好说话些,没想到,城主果然是城主。” “我本来是很好说话的,而且你是我的美人,你就算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摘给你。”她抱着膝盖,为难地说,“但这件事事关隐岐川的根基,没办法商量。” 他低下眉睫,“我明白了。” 烟罗神扶着他起了身,他的腿还没好,站起来时踉跄了一步,两人撞到一起,差点儿摔在地上。幸好烟罗神扶住了他,他是松竹一样挺拔的身条,腰封一丝不苟束着腰,勒出他紧窄的好身腰,圈在臂弯里十分得劲儿。烟罗神觉得很可惜,她还没有同他谈情说爱,也还没有真正让他侍过寝,就要狠下心杀他的父亲了。 话本子里肩负血海深仇的情人通常没有好结果,除非那一心为爱的女主角昏了头瞎了眼。她凝望他光华黯淡的眼眸,觉得他们俩大概真是要没戏了,这双眼无论如何是不会瞎的。 他们去了宁安大狱,狱中阴冷潮湿,空气中还有股浓重的血腥味。他一路上一声不响,也不曾露出什么悲苦的表情。他一向这般内敛沉静,好像把所有苦难都埋葬在心里。阴沉沉的牢房里端坐着一个老人,斑白的发,下巴上一圈虬髯。老人听见人声,缓缓回过头,与立在铁栅外的陆远檀对上了目光。一瞬间,他浑浊的眼眸里涌起了泪,沟壑纵横的脸上弥漫着凄风苦雨。 “阿檀……”他哽咽。 “父亲,”陆远檀低低地说,“我来了。” 烟罗神站在后头抹眼泪。父子好不容易重逢,却又要生离死别。她素来是心软的,看个话本子都哭得死去活来,更别提这场面了。可是她也没法子,她是隐岐川的神明,肩负着数万百姓的存亡,她不能为了儿女情长置百姓于不顾。 她挥了挥手,底下人悄没声儿地端上了托盘,上头搁着一壶无色无味的毒酒。烟罗神想了想,又让人取来一杯蜂蜜,尽数倒在毒酒里头,还贴心地搅拌均匀。 那边厢老人沙哑地开口了:“城破那日,为父本就该自尽谢罪,可为父存着一丝希望,南方有为父的旧部,为父想着或许还能东山再起,没想到隐岐川来势汹汹,终究是败于敌手。让你留在孤城里苦守,替为父争取南遁的时间,是为父对不起你。” 陆远檀摇了摇头,道:“为父守城,是儿子应尽的孝道。” “是啊,”陆云渐老泪纵横,“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五岁读书,七岁习剑,你从未让我操过心。你勤于政务,劳于民生,才十八岁便懂得为父坐镇庙堂。两年前隐岐川兵临城下,你临危受命,拒敌于一线天,苦苦守了两年。而今我让你留在一座必将败落的城,你也毫无怨言。” 陆远檀闭上眼,一滴泪滑落脸颊。他道:“莫再说了,父亲。” “孩子,二十年来你从未行差踏错,陆氏不因黑貘神而扬名,更不因百年家声而显赫,而是因为你们这些有德行的子弟。可是,”陆云渐蓦然瞪大眼,“为何你竟在此时令家族蒙羞?” “什么?”陆远檀一愣。 “我一败再败,不曾自刎于帅旗之前,便是为了来宁安问问你,”陆云渐撼着铁栅,震声问,“当你被傅羽穗俘虏,沦为他的床笫之奴,你为何不自尽!?” 陆远檀霎时间脸色惨白如纸,辩解道:“继母小妹失陷敌营,刘擎曾有言,我若死,她们也不能活。” “她们都是陆家人!”陆云渐咬牙道,“为陆氏死,是她们应尽的本分!阿檀,你堂堂陆氏男儿,成了傅狗贼的男宠。你不死,我有何面目去面见陆氏祖先?” 陆远檀的眸光一寸寸凉了下来,声音也似羽毛般飘忽,“原来父亲忍受委屈千辛万苦来宁安,是为了劝我死。” 烟罗神以为自己听错了,天下哪有盼着儿子死的父亲?她正要开口,陆远檀却侧过脸,轻轻摇了摇头。烟罗神的脏话刚到了口中,见陆远 檀这个样子,全都给憋了回去。毕竟这老头是他父亲,他肯定不愿意别人骂他,烟罗神只好愤愤不平地窒了口。 “父亲,”陆远檀道,“两年前我便劝过你,宛阳与隐岐川差距太大,黑貘神出走,更让民心涣散,人人自危。与隐岐川抗衡,无疑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但你从不听劝,为了陆氏门楣,竟不惜牺牲妻儿。在你眼里,我们的性命远没有这所谓的家声重要么?” “阿檀,你这是什么意思?”陆云渐脸上的肌肉止不住地痉挛,“难道你怨我连累了你继母小妹,你怨我害你们沦为奴隶?” “孩儿没有这个意思。”陆远檀摇头,“孩儿只想问,若今日孩儿不愿赴死,父亲当如何?” “你!”陆云渐指着他,“想不到我儿竟是个贪生怕死的鼠辈。” 陆远檀轻笑,“贪生怕死?若我贪生怕死,当初南遁的就不是父亲。” 陆云渐脸色哀恸,“我在南边听见你入了傅狗贼的帐,说你二人琴瑟和鸣,我还不信。我想我的孩子怎么可能这般没皮没脸,辱没门庭?想不到,这一切都是真的。阿檀,不要怪父亲心狠。” 他话音刚落,宽大的囚服白袖下一抹凛冽的银光乍然飞出。场中登时慌乱了起来,侍卫们拔刀出鞘,高声喊着“保护城主”,却没有人去管立在铁栅边孤零零的陆远檀。他的影子像失了家的孤魂,飘飘忽忽,顷刻间就要散了一样。眼见那袖中箭袭来,他竟躲也不躲,轻轻闭上了眼,等待锋利的箭头插进他的心窝。 “城主!”他听见侍卫撕心裂肺地喊。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他略带疑惑地睁开眼,却见一只净白修长的手握着细箭,悬停在他胸前寸余远。箭上的倒刺扎破了这只手,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流出,滴落在污黑的地砖上。 “你干嘛不躲,吓傻了吗?”烟罗神歪着脑袋看他,“你不像这么胆小的人啊。” 他沉默着,只盯着她手上的血迹看。她松了箭矢,底下人忙接过去看有没有毒,见箭矢上没有涂药,才松了口气。侍卫送来纱布,她潦草地缠住自己的伤口,缠到一半儿,陆远檀的手伸过来,松了她的纱布,细致地重新缠了一遍。 “疼么?”他轻声问。 “疼啊。”烟罗神抱怨,“我好久好久没有受过伤了。” “那还为我挡箭?”他轻叹,“若是有毒,你会死,知道么?” “反正不能让你死,我还等着你给我侍寝呢。”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你不会把我当仇人吧?美人,你还爱我吗?还愿意侍寝吗?” “阿檀!”牢里的陆云渐被侍卫们压住了,正被搜着身,他死死瞪着陆远檀和烟罗神,嘶声大吼,“你要记住你是陆氏子孙!要么你就杀了这个狗贼,要么你就自尽谢罪!” 陆远檀不再听他聒噪,对烟罗神道:“城主,我们回家吧。” “你还没回答我呢……”烟罗神说。 “城主,”他笑得无奈,“容我静一静。” “哦……”烟罗神捂住了嘴。 陆远檀拉着离开,他们身后,陆云渐的怒吼响彻牢房。自始至终,陆远檀没有再回头。 三天一晃而过,陆云渐斩首的日子到了。陆远檀正在翠雨轩读书,窗外响起一叠脚步声,尔后是仆役细细的请安声:“城主召您,公子请至府门登车。” 他本想推说自己不想再去见那老人,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握着书卷沉默半晌,他还是起了身。他腿脚已然大好,不必借助手杖也能走路了,只是动作稍稍有些迟缓。他慢吞吞挪到了府邸大门,便见傅羽穗坐在车辕前,正兴冲冲朝他招手。 她好像永远这般无忧无虑,笑容如同三月春光,从来不会恼怒也不会悲伤。陆远檀心头的阴霾消散了些许,他把手放进她伸过来的掌心,弯腰进了车厢。车马辚辚而行,她少见地没有叽叽喳喳,只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瞅着他。他也不说话,低垂着睫羽,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越是临近菜市口,他心里越是沉重。他想他终是免不了,要亲眼见那个古板残酷的老人上路。 车到了菜市口,却没有停,直直越过了人群边缘,驶向了城门的方向。他略有些愕然,眼睁睁看自己离刑场越来越远。到了城门口,傅羽穗率先跳下车,伸出手,邀他下来。他拧着眉,缓缓踩下步梯。 “你看。”烟罗神指向远方。 大路上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油壁车,赶车的车夫掀开车帘子,陆远檀看见里面熟睡的老人。烟罗神挥了挥手,车夫对着她行了一礼,拿起马鞭坐上车,赶着马摇摇晃晃地沿着大路去了。陆远檀终于明白了傅羽穗的意思,她放走了他的父亲。 “我父亲不会善罢甘休。”陆远檀道。 烟罗神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啊,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她早已派她的神使娃娃奔赴千里赶往狐仙野,问狐神要到了能让人失去记忆的丹药。那只狐狸擅长魅惑人心,其精血制成的媚神粉甚至可以魅惑神明,要令一个普通的凡人迷失心智压根不在话下。再说了,就算丹药药效有时限,她也能趁这段时间把人送得远远的,远到白虎庙,甚至是狐仙野。凡人行动只能靠两条腿,这些路他一辈子也走不完。 不过这些就不必让陆远檀知道了,烟罗神拍拍胸脯,“不会有问题!” “刑场那……”陆远檀问。 “一个顶替的死囚啦。”烟罗神耸耸肩,“反正我不会杀你的爹爹,话本子里男女主人公之间要是有了血海深仇,多半没个好结果。我就不爱看那种故事,我每回买都得买大团圆结局的。” “若东窗事发,你如何向隐岐川交代?”陆远檀的神色蓦然严厉了起来,“傅城主,你可知道你在做些什么?” “真的不会有事!” 怎么可能有事?烟罗神早就递了信给隐岐川,所有人都会对这陌生的人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相信我,”烟罗神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发顶,“我很厉害的。” 陆远檀凝望她半晌,天光落入他漆黑深邃的眼眸,万千细碎的光辉在里面无声地跳跃。烟罗神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好奇怪,她怕他继续追问怎么解决隐岐川的麻烦,急急忙忙爬上了马车。他叹了口气,失笑道:“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她躲得太快,没有听见他散落在风里的叹息。 晚间,管家又送来许多奏折,她本想像之前一样让陆远檀帮她批,又想起他刚刚和老父亲分别,恐怕没有心情处理政事,只好自己吃力地看了起来。有谄媚的臣子知道她最近迷恋陆远檀,搜集来许多他从前做的诗文。她好奇地翻开这些笔墨,一笔笔神清骨秀,遒劲有力,同她狗爬似的字迹一点儿也不一样。她一字一句念起来: “嘉兹猗猗竹,秀骨有高节。” 她忽然想起,陆云渐曾说他是陆家芝兰,协理政事,无所不通。恍惚间,她似乎看见白衣执卷的世家少年,风骨卓然,浅笑嫣然。而今,他是傅氏家奴,仰人鼻息,苟且而活。写下如此诗篇的人,怎会愿意当别人的奴隶呢?她慢慢明白了,那天不翼而飞的树枝夹板是他自己丢的,他好端端的突然发烧,其实是因为他不想要侍寝吧。为了不侍寝,他宁愿病死。 不知怎的,她有些难过。 她撑着下巴发了许久的呆,磨蹭着洗漱停当,趿拉着鞋回到寝居。挑开珠帘,却见陆远檀端坐于床畔,着一身洁白单薄的寝衣。他修长的手正执着金挑子,轻轻拨动着烛心。跃动的烛火映入他深邃的眼眸,恍有无限光华。 “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烟罗神讶异问道。 他低眉浅笑,红烛美人,相映成辉。 “城主,”他说,“我来侍寝。” -------------------- 美人!就喜欢美人! 第36章 黄叶萧 ======================= 他要侍寝,烟罗神却没有往日的兴奋,反倒有些踌躇和难过。烟罗神不大懂凡人的傲骨和气节,但她看过《落难刀客俏千金》,里头的坏蛋要刀客下跪受胯下之辱,刀客宁死不屈。她想,如今要陆远檀侍寝,应该就和要他受胯下之辱一样吧。她心里头很难受,堵满了石头似的。 “你真的愿意来服侍我?”烟罗神小心翼翼地问。 陆远檀垂下眉睫,依旧是那般温柔沉静的模样。寻常的世家子落得他这般境地,恐怕不是忧郁便是愤懑,可他素来这般安静,从来不曾埋怨过什么。他缓缓道:“城主放我父亲生路,我拼今生难以报答。城主待我不薄,我何以忝颜自矜?” 烟罗神本还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他是真的心甘情愿,希望他是因为话本子里写的那种缠绵悱恻的爱才来自荐枕席。现在听他话头,他似乎完全没有旖旎的心思。一切都是为了报恩,屈辱仍然是屈辱。她还是不死心,接着问:“所以你是为了报恩才来服侍我?” 陆远檀沉默了一瞬,他抬眼望向傅羽穗,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她的眼眸似乎有种墨绿的底色,仿佛蕴蓄了池中春水,波光熠熠,让人想起郁郁山林,生机勃勃。不知何时,只要他对上这双眼,就忍不住停止呼吸。 他微微蹙眉,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目光,道:“可以这么说。” 烟罗神很失望。 她站起身,走到他跟前,缓缓抬起手,一寸一寸地拉开了他的衣襟。他骤然一僵,闭起眼睛,双睫微颤。洁白的衣襟敞开,露出他锋棱骨瘦的肩头。他的肌肤是玉一样的冷,玉一样的白。烟罗神葱白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锁骨,滑过肩头。她所过之处,他的身上仿佛起了细密的电流,连骨头缝里也透着酥麻。 陆远檀攥着拳,微微喘息。他心里有一头猛兽,即将破胸而出。在她眼里他温润随和,恐怕全然不知再温柔的男人也会有兽性的疯狂。他怕吓着她,死死隐忍着。 这模样落在烟罗神眼里,她理解成了忍辱负重。话本子里说的“意乱情迷”“脸颊酡红”,他全然没有。她想他果然抗拒,却又不敢直言。 烟罗神拉起他的衣襟,摆摆手道:“我今儿身子不爽利,算了吧。” 陆远檀略有些怔忡,睁开双眼望向她。 “哪里不舒服,可要请大夫来看看?” “不用了,”烟罗神推了推他,“你回你的翠雨轩歇着吧,我累了,我要安歇了。” 她面露不耐之色,陆远檀不好强留,起身行了一礼。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她神情恹恹,似乎真的不大舒服。他蹙着眉,道了一句告退。到了外间,他吩咐她的随侍,让他们关注她的身体,及时延请医正。 身体里的火没人熄,陆远檀到了井边打了桶水,从头往下浇。冷水沁骨,骨头缝里那些冒了苗的火终于偃旗息鼓。他喘了口气,自己独个儿回了房。另一边,烟罗神召来侍从,问陆远檀回去后干了什么。 侍从一五一十地答:“陆公子莫名其妙给自己浇了桶水。” 烟罗神更蔫巴了,她明白他的心思,大概是因为他被她摸了,他嫌自己脏。他讨厌她讨厌到这种地步了么?烟罗神心里头盖了口锅似的,闷闷的。其实她是神明,只要她想要,区区凡人怎么能违抗?她完全可以强取豪夺,逼他就范。可那样不好,他会难过,会痛苦。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她一向不知道情爱是怎么回事,话本子里那些情深意重她从没有体会过。反正她只知道一点,她不希望陆远檀难过。只要想想他颦蹙起他那一寸眉峰,她就不得劲儿。 接下来的半个月,她避着和他见面。她整日闷在屋里,蔫蔫巴巴地数臣子搬上来的奏折。隐岐川主君差人秘密来访,请她早日回去。迁川之事重大,必然要举办盛大的仪式,她身为隐岐川的镇守神,是一定要出席的。迁川仪式定在了二十五日之后,眼看就要到日子了。她还抽空去看了眼龙首山山洞里头的傅羽穗,他指着她骂骂咧咧,说她是个昏神王八蛋,等他出去了他要她好看。 她非常怅惘地叹了口气,她倒真想当个昏神,把陆远檀给强了。 她发愁,叶子都愁黄了,掉下来的树叶不再像从前那样翠绿欲滴。她更愁了,一天到晚只想躺着,动也不想动。可不管怎么样,她必须得在迁川日来临之前跟他摊牌,告诉他她的真实身份。真正的傅羽穗若是回来,他必然遭遇折辱,她要把他带走。 烟罗神正愁得掉树叶的时候,陆远檀安安静静待在翠雨轩。他察觉到傅羽穗刻意避着他,但他并不多问。最近许多人说他惑乱城主,媚上欺下。傅羽穗越宠爱他,盯着他的人就越多。她不来,反倒有些好处。况且,他也并不对傅羽穗的爱抱有长久的信心。剥去城主的身份,她不过是个年轻的女郎,喜新厌旧很正常。 他叹气,搁下手中的笔,抿了口茶。他看了看翠雨轩的池塘,里头两条金红色的锦鲤游来游去。他想唤人去看看傅羽穗在干些什么,是否有了新欢?话刚要出口,却又咽了回去。他垂下眼眸,掩去眸中的失落,最终仍是什么也没说。 至晚间,他略感不适,莫名其妙头晕恶心。他蓦然警觉,取来银针探下午喝过的茶。针尖发黑,果然有毒。有人在他杯中下毒,欲置他于死地。幸好只抿了一口,毒性不深,他给自己催了吐,撑着病体找来随侍,让他们跪在跟前。 他淡笑,“这毒暂且毒不死我,若我禀给城主,只怕你们两个人都难逃一死。” 两个人往底下一跪,其中一个已紧张得握紧了拳。 他瞥向那小厮,毕竟曾做过宛阳少城主,眉目之间威严凛冽。 他问:“为何要毒害我?” 小厮自知已然败露,抬起头恨恨道:“你来之前,城主曾许诺扶我入他后院。你来之后,城主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还把我发来这翠雨轩,当你的奴仆。想不到这夹竹桃的毒没把你毒死,现下我被你抓到了,你要杀便杀。” “……原来如此。”他嘲讽一笑,唇间弥漫着苦涩,“你走吧。” 小厮一怔,问:“你不杀我?” “你的今日,何尝不是我的明日呢?”他淡淡道,“走吧。” 纵然毒性不深,到底是伤了身子。到了半夜,陆远檀呕吐不止,躺在床上手脚阵阵发凉。他病了的事儿没瞒住,传到了烟罗神耳中。烟罗神漏夜前来,看望躺在病床上的他。昏暗的烛光下,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失了颜色。他想起身行礼,烟罗神把他按回床上。 她摸了摸他泛着冷汗的额头,又摸了摸他软绵绵的腕子,扭头问医正:“好端端的,怎么病了?” 医正踌躇着,暗暗朝她使了个眼色。 她跟着医正到了梢间,道:“有话直说。” 医正道:“回禀城主,公子这不是病,而是毒。不知何人如此歹毒,给公子下了夹竹桃之毒。所幸中毒不深,伤了点儿底子,日后好好将养,能补回来。” 烟罗神一愣,不自觉想起陆远檀当初偷偷丢掉树枝夹板的事儿。今日这夹竹桃之毒,当真是别人暗害吗? 她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这事儿不许外传。” 医正诺诺告退。烟罗神立在步步锦窗棂外头,望着里面靠在床柱上的陆远檀。他的侧影笼在纱帐里,有一种飘渺的美。月光洒在她肩头,也洒在她心里,她感觉到一股萧瑟的况味。哪个神和她一般窝囊,只能远远瞧着,碰都不能碰呢?来龙首山下走一遭,最后还是没能尝到被侍寝的滋味儿。 她在窗外踌躇,夜风吹起他搁在窗下书案的诗篇,飘到她的眼前。她抓住那蝴蝶般振翅欲飞的宣纸,对着月光端详。上头画着池塘春水,郁郁山林。他细腻的笔触让她动容,她是树神,是诞生于山林里的神明。她明白后院和山林的差距,后院是囚笼,而山林才是他向往的自由。这一方翠雨轩圈住了他,他从来都不是待在后院等待主君垂怜的金丝雀。推己及人,若让她烟罗在一方天井里度过余生,她又怎能甘愿? 算一算,隐岐川迁城的日子快要到了。这过家家的游戏,她不想再玩下去了。 她小心翼翼地叠起这副春水山林图,放在自己怀里,然后掀开帘子,走到他的床前。他仰起头,浅浅地笑,“三更半夜,还劳城主来探望,实在是过意不去。” “陆远檀,”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决定了,我要放你离开。” 他的笑滞在了脸上,眸中浮起惊讶的神色。 “什么?” “说起来,的确是我的错。”她坐在他身边,低头看床下霜一样的月光,“我害你失去了家乡,失去了家人,还把你拘在这儿,只为了我个人的喜好。一个好的神……城主,不应该是这样的,对不对?” 陆远檀摇摇头,道:“你已经是一个不错的城主。” “你真的这么想么?”她耷拉着脑袋,“陆远檀,我看过你的诗,看过你的画。你不应该成为一个城主的姬妾,像花瓶里的花儿一样枯萎。你的手上有茧子,你的手是拿笔的手,是拿剑的手。在翠雨轩,你什么也做不了。” 陆远檀静静地望着她,“城主真的愿意放我离开么?” 她转过脸,强迫自己扯出笑脸,“我可以放走你父亲,当然也能放走你。阿檀,我可以这样叫你么?我觉得咱们还是当朋友吧,就像落难刀客和他的刀一样,当知己,当伙伴。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儿吧,以后不会有人再逼你为奴为妾。” 夜风静谧地吹,纱帐在烛光里轻轻摇动,今天的夜好像格外的宁静。这一刻陆远檀终于明白自己爱上她的理由,她善良,温暖,像山林间汩汩的泉水,永远不会枯竭,带给人永远的希望。若她不是宁安城主该多好,他无声地想,或许那样他就可以拥抱她,与她长相厮守。 “羽穗,”他问,“我也可以这样叫你么?” 烟罗神用力地点头。 “那么,”他温和地微笑,“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烟罗神晃动着腿,问:“你想去哪儿啊?” “还没想好,或许往南面走走吧。听说南方有猫神,感觉很奇特。” 烟罗神强忍着心里的难过,说:“那个家伙脾气不好啦。” 他一愣,“你见过那位神明?” 烟罗神滞了下,忙道:“没有,我也是听说的。对了,我送你一把刀防身,话本子里流浪的男人都喜欢佩刀。”她递给他一把缠着白布的刀,“它叫朱邪,要好好保管哦。以后遇见有意思的事儿,记得写信告诉我,不许把我给忘了。” 他低头抚摸这把三尺长的刀,墨绿色的刀鞘上刻着虬结的藤蔓。刀身明明是冰凉的,可他却在这把刀中感受到一种厚重的温暖。 “不会的。”他轻声道,“一辈子都不会忘。” -------------------- 分别咯 第37章 哀枯桑 ======================= 陆远檀那时还不知道,眼前的女子是隐岐川的神明烟罗,这把朱邪刀是神明的神器,拥有抵御疠气,斩妖除祟的强大力量。四海八荒不时有疠气横流,恶兆神月见被其兄长封印不过百年,不知还有多少邪怪在荒野中徘徊。她担忧他的安危,前路茫茫,她用自己的刀护他周全。 于是他踏上了远行的路。他在颓圮的村庄里露宿,静静观看天地风雪飘扬。他路过繁华的城池,造访他方神明的古祠。他见过了南方的冷雨,凄凄敲打着窗纸,芭蕉叶在密密匝匝的雨点中低垂。他也见过了西面的大山,犹如巨大的铁壁般耸峙在天地间,只有神明能从云端越过。 他走了整整一年,可他的心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远在千里之外的翠雨轩。天光乍现时的恍然梦醒,他总能听见傅羽穗在他耳边唤:“美人”。当他在大山密林间的一泓清泉旁扎营野宿,水光涟涟间,他似乎见到她在朦胧中回眸,对他粲然浅笑。 他买了她最喜欢的《落难刀客俏千金》,从前他从来不看这样的书,小儿女的呢喃情语总是让他皱眉。现在看,似乎也颇有一番意趣。他甚至买了最近才刊行的第二部 ,刀客和千金在这一部里生离死别,前作的团圆结局急转直下,成了生死相隔的悲剧。明明知道只是个虚构的故事,作者这样写没准就是为了骗人眼泪,他竟也感到难过。料想傅羽穗看了续作,一定会哭成泪人儿。想到她那个模样,他情不自禁地微笑。 走得越远,思念越剧烈。他刻意不去同她联络,掩耳盗铃般自欺欺人,以为这样就能忘记她。但他和她之间好像有一根细细的风筝线,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他屡次夜半梦醒,望着窗外茫茫黑夜呆坐到天亮。他不想为奴,却已然把项圈的绳索交到了她的手中。 他闭上眼,深深地叹息。 春池水涨,他踏上了返乡的路。千里迢迢,他至少需要三个月才能回到宁安。心好像长了翅膀,迫不及待地飞了出去。他不断思考见到傅羽穗他该怎么说?她成亲了么?她还愿意接纳他么?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快马回奔的那三个月间,隐岐川发生了大乱。隐岐川主君奉行强硬的政治手腕,初初迁城便派遣亲信驻扎各城,监察各地城主。烟罗神的树根扎入各地,各大城池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有房屋街道被拆毁,百姓统统迁进了树屋。城主们适应不了树屋的生活,更无法忍受自己被隐岐川架空。以宁安的傅羽穗为首,他们暗中勾结归来的黑貘神,意图谋反。 然而他们终究棋差一招,隐岐川主君对他们早有防范。军队还没有挺进占据宛阳的隐岐川,便被埋伏的隐岐川军队剿灭。隐岐川主君以“叛神”之名,处决了所有涉事的城主。剩下的城主噤若寒蝉,彻底归顺,乖乖交出了自己的权柄。 陆远檀回到故土,早已分不清哪里是宛阳哪里是宁安,这里已经成了一片茂盛的密林,苍天大树连缀成绿幕,遮天蔽日。可有一样东西,化成灰他也不会认错。那便是被绑在道旁古树上的尸体——傅羽穗。 那一刻,天地好像失去了声音,一片死寂。他怔然望着那具快被风干的尸体,她皱缩的脸庞已看不到往日飞扬的神采,只那身破碎的衣着似乎还昭示着她往日的身份。 “啧啧啧,真惨,”有路人指指点点,“好好的干嘛要造反?瞧瞧,全家都被屠尽了。幸好那陆少城主跑得快,一年前先走了,要不然也难逃一死。” “他的继母小妹可就没这么好运了,”另一个人说,“晋城城主谋反,她们也被连坐,多冤呐。唉,什么宛阳宁安晋城,都是往日云烟了。现在啊,只有隐岐川。” “老兄,你看着风尘仆仆,像是外地人?”有人向他搭话。 “回乡省亲。”他低声道。 “你几年没回来了?还不知道家里的变化吧?明日便是隐岐川的树神大祭,听说烟罗神会在神树殿上接见万民,倾听百姓的心愿。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我的妻子死了,”他的声音轻如飘风,“我很想再见她一面。” 路人涩然道:“节哀啊老兄,正好,树神大祭你去试试。听隐岐川人说,往年觐见树神的人都实现了心愿。说不定,神会实现你的愿望,让你见到你的亡妻。” 陆远檀闭上眼,一滴泪滑落脸颊。 他早该想到,隐岐川是何等的虎狼之城,入主龙首山下,第一要务自然是稳固统治,一统山河。宁安、晋城,这些城池自以为投降献诚可以保全自身。试问隐岐川岂能容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只是他想不到隐岐川这般狠辣,斩尽杀绝,寸草不留,连他无辜的继母小妹都被牵连。慈悲的神明竟也冷眼旁观,看热血洒遍自己神圣的树下。 夜深人静,他偷走了傅羽穗的尸体,埋在龙首山下。孤坟凄凉,他坐在坟前独自拭刀,从天黑坐到天亮。他想起《落难刀客俏千金》的结局,千金死在坏蛋的手中,刀客孤身带着刀,前往最终的决战。他耗尽生命挥出旷古烁今的绝杀一刀,杀了仇人,也毁了自己。陆远檀静静地想,她如此喜欢这个故事,若他成为故事里的刀客,她会不会原谅他的远行? 他饮尽了最后一口酒,将酒壶留在墓前,然后收起刀,向远处的隐岐川走去。 正午,大祭即将开始,从神树殿到巨木脚下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隐岐川军队佩刀巡守,维持秩序,喝骂着乱挤的人。陆远檀怕遇见以前认识的人,戴上了幂篱,说话也刻意用哑嗓。他游鱼一般穿行于人群之中,很快来到树宫前方。宫外站着一排排红袍贵人,末尾那个正是一会儿即将唱赞人名的官员。只要被他念到名字,就可以入殿参拜神明。他手里攥着一份名单,都是预先报过名的。陆远檀悄无声息地挤到他后头,不动声色地塞给他一根金条。 “小人陆大郎,有劳大人加个名字。” 唱赞官掂了掂金条,捋着嘴上的翘角胡子轻蔑地笑了笑,“哪来的穷鬼,走走走,一边去。” “那么再加一根金条呢?”陆远檀又递了一根过去。 “滚蛋,爷忙着呢。”唱赞官看也不看,挥手赶他。 陆远檀暗叹,隐岐川的人这么有钱么? 他低声道:“大人,这个东西,或许能帮小人买到一个名额。”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物件,递给了唱赞官。 唱赞官狐疑地接过手,用袖子掩着低头一看,竟是他女儿的金钗。他悚然一惊,瞪眼道:“你!……你把我女儿怎么了?” 陆远檀淡淡道:“只要大人给我一个名额,令媛便平安无事。” “给,给!”唱赞官颤声道,“别伤害我女儿。” 陆远檀压低幂篱,转身离开。其实他并没有绑架唱赞官的女儿,只不过是在他女儿趁老爹主持大祭与情郎私会的时候摘了她发髻上的钗子。他回到人群里,默默地注视神明即将来临的方向。所有人都同他一般,翘首以盼。 巡守的侍卫推着人群分开一条道儿,远处庄严的鼓乐声传来,神使娃娃抬着金纱神辇凌空飞来。神祇降临,场中人声沸腾。所有人跪下身去,俯首叩地,只有陆远檀胆敢直视前方。他想要看看,这烟罗神究竟是什么样的神明,如此杀伐果断,残酷冷漠。 唱赞官高呼:“赞我神名,维天圣命!” 百姓们跟着大喊:“赞我神名,维天圣命!” 山呼声震天动地,林间的叶子被震得簌簌飞落。盛装的烟罗神端坐在金色的帐中,陆远檀极目远眺,看不见她神圣的容颜,只看得见她朦胧的影子。帐中伸出了一只纤细洁白的手臂,飘扬的落叶落在那只手的手心。陆远檀不自觉回想起傅羽穗的手,他还记得一年前在马车上她用体温为他降温,一双玉藕似的手臂紧紧缠绕着他的脖子。那时他便忍不住想,想出这种办法的姑娘,一定聪明不到哪里去吧。他失笑,心里空空落落。 鼓乐声又起,神辇重新前行,缓缓进入了树宫。 不一会儿,唱赞官开始唱名。 “高才茂、许明德、长孙玖……” 唱赞官一一念过去,被唱到名字的人兴冲冲站到前方,激动地说:“我可以见到神了!我可以见到神了!” 陆远檀站在台下,淡淡地注视唱赞官。 唱赞官感受到那一缕冷漠的目光,索索落落打了个寒战。 “最后一个人……”他清了清嗓子,道,“陆大郎!” 陆远檀跟在队伍后面,进入了树宫的大门,侍卫们挨个搜身。朱邪刀有不同寻常的力量,能够隐匿自己。陆远檀不着痕迹地点了点朱邪刀的刀鞘,整把刀登时消失。侍卫搜了他的身,确认他什么也没带,放他进入了树宫。他就这样,一步步走进了神树殿。 直到很多年后,陆远檀依旧记得那一天。晌午时分,落进神树殿的阳光灿然如金。殿宇里点着长明不熄的烛火,黄浸浸的光笼罩着整座树藤虬结而成的大殿,一切都仿佛被包裹进了金黄色的琥珀中。他见到了隐岐川的神明,这座无垠密林的主人。她端坐在纱帐之后,树藤王座之上,神秘又美丽。他隐隐看得清她有墨绿色的长发,像蜿蜒的藤蔓,铺满整个王座。她的发上戴着金色细藤结就的冠冕,象征着隐岐川至高无上的神威。 只是惊鸿一瞥,也足以让人难以忘怀,原来这就是传说中强大的神明。立刻有侍卫制止他的无礼,按下了他的头。 “不可直视神颜!” 他低低道:“是。” 被接见的百姓一个个诉说自己的心愿,有的想要财富,有的想要地位。纱帐后的神默然摇首,他们一个一个失望地离开。最后,只剩下他。 “告诉我,”她的声音从金帐后传来,“你的心愿。” 他伸出手,细碎的阳光从指缝间洒落。今日的阳光很暖,像傅羽穗。 他道:“我爱着一个人,一年前我离开了她,等我想明白回来,她却已经死于仇敌之手。” 殿中一片沉默,有人唏嘘感叹。 “神,”他低声问,“你可愿助我复仇?” “这个心愿我可以帮你。”烟罗神的声音从帐后传出,“说吧,你是何人,你的仇敌又是谁?” “我是宛阳陆远檀,”他蓦然抬首,朱邪刀悍然出鞘,“我的仇敌,是你!” 凄厉如月的刀光刺破了金帐,所有人的表情凝固在了震惊的瞬间。陆远檀的身法突破了凡人的极限,鹘隼般扑向王座。二十余年的绝学灌注在这绝杀的一刀,他就像那故事里的刀客,视死如归。金帐的纱幔如蝶羽般落下,他终于看清楚了王座上的神明。她有着墨绿色的眼眸,墨绿色的长发。她的眸光像山林春池,波光熠熠。朱邪刀刺入了她的胸膛,鲜血顺着刀槽狂涌而出。、 “你……”陆远檀不可置信地望着这双眼。 朱邪刀蓦然剧震,发出狂躁的蜂鸣。它发现自己杀的是它真正的主人了,一股力量自刀刃之中涌起,它自断其刃,掉落在地。 一幅画从烟罗神的袖间滑出,她从高高的王座上跌落,那宣纸也蝴蝶般飞了起来。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接住她的身躯。宣纸掉进血泊,上面画的是池塘春水,郁郁山林。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他的笔墨,那时他还在翠雨轩,他梦中眼前俱是她灵动的双眸。于是他磨墨挥笔,画下了他心目中的眼睛。 这一瞬他明白了一切,他终于知道,为何传言中的傅羽穗和他认识的傅羽穗一点儿也不一样。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睛里会有旖旎的密林。因为她根本就不是傅羽穗,她是诞生于林间的神明——烟罗。 “阿檀……”她艰难地出声,“你怎么回来了?”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死死按压着她胸口的破洞。鲜血自他指缝中涌出,汩汩不停。 “有刺客!有刺客!”隐岐川主君高喊着,差点儿背过气去。 神树殿中人影纷纷,烟罗神抬起手,用最后的神力定住了他们。 “你的继母小妹……”她咳嗽着说,“是晋城主知道事情败露,自己屠了全家,我本想救她们……终究,终究是去晚了一步。好伤心啊……我好像要死了……你刚刚,”她笑了起来,“好像刀客。” 陆远檀抱着她,浑身冰冷。 她化成了绿色的萤火,消失在他的怀中。定身法术随着她的消逝失效,侍卫们大喊着冲上来,把他压在地上。他的脸贴着冰冷的地板,眼见整座神树殿迅速枯萎,穹顶的枝叶纷纷凋落,枯蝶一般落在他的眼前。他的心也随之枯干,化为一抔没有温度的死灰。 侍卫按着他,却不动作。殿中一片死寂,他的眼前是一地枯叶。 “杀了我。”他竭力挣扎着,“我杀了神,你们为什么不杀我?” “住口!”隐岐川主君斥道,“凭你一介凡人,也妄想弑神?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着吧,你杀不了神的。” 侍卫拽住他的头发,让他抬起了头。他看见绿盈盈的萤火在王座上重新聚集,神树殿枯死的藤蔓重新发芽,开花。他摒住了呼吸,心中升起一线希望。是了,神明没有那么容易死。他记得黑貘神曾经说过,神明可以换代,他们能够在死去的骨骸里获得新生。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王座,等待她的归来。 萤火汇集在一处,王座上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形。她洁白的肌肤在烛火中生成,无数树枝自动伸过来,绿叶织成她的罗裙,藤蔓结就她的冠冕。亘古的寂静中,她睁开了墨绿色的眼眸。她望向陆远檀,眼神不再温暖,不再灵动。她神情无悲无喜,冷酷如冬日的枯木。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陆远檀明白了,他的烟罗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他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胸中碎裂,散落成灰。 “神,此人犯下弑神大罪,该如何处置?”隐岐川主君躬身请示。 “凡人,”王座上的女神睥睨脚下,“我本该杀你。念你并非有心弑神,放你生路。” 隐岐川主君恭敬地说道:“我神慈悲!” 女神冷然道:“放逐他,驱赶他,他永生永世不能再入隐岐川。” -------------------- 没有爱情之后就变酷了! 第38章 梦天宫 =======================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陆远檀的笑容里带着苦涩,“烟罗神神力衰减,不得不陷入长眠。我奔走四方,造访神祇,希望找到挽回一切的办法。天不遂人愿,我至今未能找到灵光琥珀的下落。疠气一年比一年重,纵有朱邪刀相护,有时与邪怪对战,难免吸入些许。久而久之,积累成疾,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陆远檀还没说完,朝铃已经哭得稀里哗啦,泪水似乎要淌成汩汩的小溪,她这辈子都没流过这么多眼泪。她哽咽着问:“你寻找灵光琥珀,是不是为了倒转时光,改变当初的刺杀?” “不仅如此,”陆远檀轻声道,“我还想阻止我们的相遇。” 朝铃一愣,“为什么?” “二丫姑娘,你可曾想过,烟罗堂堂神明,为何会被我所杀?” 朝铃细细一想,吃了一惊,“难道……” “因为朱邪刀刺破金帐之时,她看见了我的脸。”陆远檀攥着拳,微微颤抖,“我攻入金帐之时,四周藤蔓也朝我刺来。她分明已然出招,欲将我击毙于殿上。但她认出了我,生生收了力,才会被朱邪刀刺中胸膛。” 朝铃想说什么安慰他,可所有的话儿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神之为神,不仅因为他们神通广大,也因为他们不通情爱。”陆远檀轻声道,“有了情爱,便有软肋。有了软肋,便不再是神。” “可是……”朝铃迟疑着说,“烟罗神是救你出火坑的人,若没有她,你可能会很惨。” 陆远檀神色淡淡,“左右是活不久的人,何必牵累烟罗神为我平白遭遇劫难?我受那些苦换她平安,好过现在无用地病死。罢了,”他闭上眼,“灵光琥珀下落不明,说再多又有何用?” 此刻再多的安慰也显得苍白,朝铃不再多说什么,举起酒壶道:“陆兄,我敬你。” “多谢二丫姑娘不嫌在下絮叨,死去万事成空,隐岐川之事我已无能为力,还请二丫姑娘费心。”陆远檀也举起酒壶,“姑娘满饮!” 二人隔着树笼把杯同饮,一壶女儿红,朝铃一炷香的时间不到就喝了一半。一旁的雪见神直皱眉头,但看她边喝边哭,最终还是没有阻拦。一壶酒还没喝完,这丫头已经喝蒙了,摇头晃脑,双颊酡红,搽了层厚厚的胭脂似的。她端起酒壶,还想往嘴里倒,雪见神握住她的腕子,拿走了酒壶。 “你干嘛!”朝铃气道。 “你不能再喝了。”他淡淡地说。 “今儿难过,我……我多喝几口怎么了?”朝铃晕晕乎乎,话儿都说不明白了。 “要喝,回去再喝。” 雪见神把朝铃背起来,没有同陆远檀打招呼,直接离开。陆远檀并不计较,静静目送他们。他们走了,他独自对着天上一轮弯月,饮这一壶冷酒。他摇头苦笑,想不到,又有一个神堕成了人。 雪见神并不全然信任隐岐川的神明和神使,他如今是恶兆神,还是隐匿踪迹比较妥当。他背着朝铃往林外去,打算寻一处背风的山洞落脚。他用了惑心术,即便银发蓝眸走在人群中,也无人辨出他神明的身份。 朝铃趴在他的背上,他长得高大,后背也坚实,趴得很舒服。喝了太多酒,脑子里好像装满了酒水,晃一晃似乎能听见哐当哐当的水声。朝铃靠了一会儿,晕晕乎乎地直起身,拨弄他的银发。月光洒落他的发顶,他的银发好像在熠熠发光。 “在哪里呀?”她嘟囔着,“在哪里?” 她不停地拉拽他的头发,他忍着把她丢下去的冲动,低声道:“莫要胡闹。” 她找了半天,不满地皱眉,“耳朵呢?猫耳朵呢?去哪里了?” 他蹙眉,“朝铃,不许放肆。” 朝铃眼巴巴地盯着他的头顶,可怜兮兮地说:“我想要猫耳朵……” 他不想再搭理她,沉默地穿过人群,继续前行。隐岐川人很多,夜市也颇为热闹。树上挂了一溜黄灯笼,照得四处亮如白昼。寻常的百姓不知道树宫里的变故,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他们在树下摆起小摊,热热闹闹地叫卖。 他背上也热闹的很,朝铃酒气上头,醉意更深,变得肆无忌惮起来。摸不着猫耳朵,她就耍坏心眼,咬他的肩膀,戳他的腰窝。他仿佛是座石雕,对朝铃的小把戏视如云烟,依旧稳步在灯笼下走。 朝铃气极,冲他的耳朵吹气。 “把你吹走!”她使劲儿吹,“吹走!” 咻咻的热气吹在耳畔,羽毛似的挠他的耳朵,也挠他的心尖。他终于忍无可忍,道:“再胡闹,丢掉你。” 朝铃扁了嘴,泪汪汪地说:“你丢啊,你丢啊!反正你又不是第一次丢掉我。我被你弟弟掳走了,你不管我,来得那么迟!你还玩失踪,自己一个人离开雪见城,丢下我不管。” 她越说越委屈,眼泪豆子似的,噼里啪啦直往下掉。他被她闹得心烦,尤其她的眼泪,滴在他肩膀上,好像一簇簇火苗,要把他的肩头烫出洞来。 “噤声。”他说。 “我就要哭,吵死你!”她磕磕巴巴地抽泣。 她素来难缠,他是知道的,本来已经远在数百里之外,她孤身闯死城,硬生生把他拽回去。她又爱掉眼泪,一言不合便哭给你看,仿佛你对她干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眼见她的泪有止不住的趋势,他深深蹙起眉,沉下了脸。 “再哭,吾便……” 她的哭声大了起来。 他咽了声儿,与此同时银色的发顶嘭地冒出一对尖尖的猫耳。 朝铃的哭声一下子卡在喉咙里,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一对毛茸茸的猫耳朵。她试探着摸了摸它们,不是幻觉,是真的,软乎乎热腾腾的猫耳朵!她不哭了,一手一个,爱不释手地抚摸。 她终于安静了,雪见神松了口气,继续背着她往前走。 然而,他刚刚迈出下一步,耳朵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感觉。有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含住了他的耳朵,他的耳尖被迅速地舔了一下,似有一道电流打进他的耳尖,直击心脏。 “好甜呀。”朝铃心满意足地趴在他肩头。 这一瞬,本来被他忽略的感觉铺天盖地地袭来。他感受到她浑圆温软的胸脯,紧紧贴在他的背上。她发上的清淡温暖的花香,也一阵阵地扑鼻而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道:“铃铛,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知道啊……”她闭着眼嘟囔,“吃猫耳朵。” “你可知道,吾为何人?”他侧脸看向她,又问。 她忽然睁开眼,亮晶晶地注视他,“知道!” 他心中一动,素来淡漠的眼神中露出了一点期待。 “你是大白猫!”她搂住他的脖子,满脸幸福,“我最喜欢白色的大猫猫!” “……”雪见神问,“若是有旁的白猫,你也喜欢么?” “喜欢!”朝铃大声回答,“所有白猫猫都是我的崽!” 雪见神:“……” 他真的很想把她丢下去。 他把她带到了密林外头的一处山洞,铺好地铺,让朝铃躺在上头。她不想睡觉,眼巴巴地盯着他的猫耳朵,“耳朵……耳朵……” 他冷着脸,道:“不行。” 她很生气,“不给耳朵,我就不睡觉!” 他头疼欲裂,为何会有这般任性的丫头?他又为何总是要惯着她?就应该把她扔到冰天雪地里,让她知道知道惹怒神祇的下场。他抿着唇,满面寒霜地变出自己的大尾巴,放进她的怀里。 “睡觉。”他命令她。 他的尾巴是又粗又长的一大把,可以抱个满怀。不能摸耳朵,尾巴也凑合,朝铃满意了,抱着他的尾巴闭上眼,乖乖睡觉。雪见神盘腿坐在她身侧,闭目养神。 “雪见神……”她突然低低呢喃。 他睁开眼,垂目看她。她酡红的睡颜很安详,是在说梦话。她嘴唇翕动,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雪见神侧耳听,只听清楚一句。 “……你有软肋吗?” 他沉默良久,屈指在她眉间弹了一记。 “蠢铃铛。” *** “师父——” 朦朦胧胧间,朝铃又听见一个少年的呼唤。她很不耐烦,想让他别叫了,她才不是他师父。她疑心自己是被鬼缠住了,要不然怎么总是幻听?睡意被这呼唤声驱跑,朝铃睡不着了,慢吞吞坐起身来,打了个哈欠。天光已经大亮,她揉了揉眼睛,迷迷瞪瞪地坐起身,赤足走下宝座。 ——等等,宝座? 她蓦然清醒了,回身一看,只见她立在一座空阔的金色殿宇中央,身前是纯金打造的御座。御座上焊着刀剑枪戟,座首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狮头。这狮头须发怒张,金刚怒目,很是威武。 这是什么地方?朝铃满脑子疑问。 是雪见神带她来的么?她不太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了,她明明和陆远檀在喝酒来着。她低头看自己,发现自己的穿着也变了。原先的大红嫁衣不见了,她穿了一身宝相花苍色短襦,配妃红织金长裙,缡带飘飘,无风自动。她没有穿鞋,裸着白皙的赤足,脚踝上还挂着个金脚环。 太诡异了,她心里升起不安。隐岐川的事儿还没有解决,雪见神怎么会突然把她带走呢? “雪见神?”她试探着喊。 无人回应,莫名其妙出现在这个地方,一定有蹊跷。她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保持镇定。她推开厚重的红木门扇,走出殿宇,刚刚保持的镇定登时楼宇一般崩塌,她霎时间呆立当场。殿外是渺渺云雾,陡峭的天阶没入云层,看不清尽头。远处楼阁耸立云端,层层叠叠。飞天瀑布犹如银练,直奔向下。天阶两侧站着许多金甲将军,枪戟一般钉在那儿,神情肃穆,姿态威严。阶上跪着一个血衣斑驳的猫耳少年,见她出了殿宇,缓缓抬起头来。 那一刻, 他们四目相对。 朝铃瞪大了双眼。这少年银发蓝眸,像极了雪见神。 他额首行礼,“弟子雪见,叩见师父。” 雪见?这少年说他叫雪见?朝铃满脸懵,这里到底是哪里?她在做梦么? 少年见她不言语,似乎误会了什么,咬牙道:“雪见愿自断经脉,向师父请罪。” 说罢,他抬手掐了个手诀。朝铃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诀已经完成。银光在他的经脉中一闪而过,他仿佛遭受了极大的痛苦,蓦然吐了口血,脸色刹那间苍白如纸。 他单手支地,咽下喉中腥甜的血液,强撑着道:“神祇一怒,伏尸万里。师父乃天重原大神帅,您之怒火,可燎天地。凡人推倒您的神像,固然有错在先,终究不至于灭族亡种。求师父……开恩!” 他说完,身子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滚落天阶。说时迟那时快,朝铃忙冲上前,揽住他消瘦的身躯。低头一看,他已经双眼紧闭,不省人事。 第39章 锁窗寒 ======================= 少年的身子单薄如纸,抱在怀里没有分量。朝铃心生怜惜,却又满心的疑惑。这少年名唤“雪见”,还管她叫师父。他不会是少年时期的雪见神吧?而她现在这情形,难不成莫名其妙成了心狩大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突然就来到了两千年前? 少年雪见伤得很重,朝铃想把他抱进殿去,刚要起身,却见阶上的金甲将军都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朝铃下意识止住了动作,问:“你们……”话刚说出口,她又想起古神与凡人不同,说话习惯自然不一样,她回想着雪见神平日说话的语气,咳了一咳,道,“尔等为何这般看吾?” 一个金甲将军抱拳行礼,回复道:“无他,只不过往日大神帅素来不喜雪见神,没想到今日竟会出手相救。上回雪见神打伤同门,在您这儿挨了笞杖之刑,下天阶的时候滚了下去,您明明就在殿中,却并不曾出手……” 朝铃有些惊讶,她没想到雪见神同他师父的关系这般疏离。完蛋了,朝铃抱着雪见神的手有些僵硬,她这一出手,不就露馅了么?若是被他们发现她不是大神帅,会不会被当成妖异邪物处理?她心里头有些发慌,绞尽脑汁想有什么理由可以暂且搪塞过去。 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威严的女声—— “学本座说话。” “欸?”朝铃一愣,正要四顾左右寻找声音的来处。 “蠢货,不要四处张望。”声音又道,“说:本座行事,何须你来指教?” 朝铃回过神来,莫非这声音是真正的心狩大神?她心中一喜,顿时有了底气。她模仿大神的语气,压着嗓子道:“本座行事,何须你来指教?” 那金甲将军意识到自己多言,大惊失色,单膝跪地道:“属下多言,大神帅息怒!” 朝铃耳畔又响起那声音,“忤逆神上,杖责八十。” 朝铃小声嘀咕,八十杖?这也太重了吧,就算是神明也会被打残的吧! 那声音竟听得见她心里的话儿,不耐烦地说:“让你说你就说,哪来这么多废话?” 朝铃撇撇嘴,道:“忤逆神上,杖责八……三十!” 金甲将军哭道:“大神帅饶命,属下再不敢多言了!……欸,才三十?” 朝铃问:“怎么,你嫌少了,那便八十……” “不嫌少不嫌少!属下这就去领罚!”金甲将军连忙叩首,屁滚尿流地跑了。 那声音道:“让他们滚,把这碍眼的猫崽子带走。” 朝铃抱着怀里小小的雪见神,有点儿不舍得。现在才发现,他的猫耳朵和猫尾巴都露在外头,毛茸茸的,绒毛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是因为年纪太小,神力不济,藏不起来么?可朝铃不能任性,如果对他关照太多,一定会让人瞧出端倪。 朝铃横眉立目,道:“都滚出去,把这猫崽子也带走,改日本座再问他的罪!” “是!属下这就带他回绵竹谷。” 立时有个金甲将军上前,抱走了朝铃臂弯里的雪见神。朝铃刚刚故意说了她日后还要见雪见神,这些家伙应该会帮她给他治伤的吧?否则雪见神要是伤重不治,罪过就成他们的了。不行不行,朝铃不放心,一会儿还是得想个法子去探望雪见神。 “蠢货,还不快进殿来?愣在那里干什么?顶着本座的脸,露出那等痴呆的表情,你是嫌露馅露得不够多是不是?” 朝铃:“……” 朝铃慢吞吞挪进金殿,狮头神座上多了一个半透明的人影。那是个明艳冷漠的女人,身材高挑,神色傲慢。她一身窄袖明黄翻领袍,腰带束起一把劲窄的好腰身,整个人鹤一样挺拔。她脚上蹬着云纹长筒皂靴,裤腿严丝合缝地收进靴筒里,还跷着二郎腿,连脚尖都透着不可一世的味道。 她居高临下地睥睨朝铃,道:“名字。” “朝铃。”朝铃老老实实地回复,“朝阳的朝,铃铛的铃。” “是什么?猫还是狗?你这么蠢,难道是头猪?” “……”朝铃很想骂她,又不敢,憋着气道,“我是人,是凡人。心狩大神,我为何会在这里?” 她单手支着下巴,道:“数天前,本座察觉你我神魂交换。穿越数千年的时空,让本座同你一个凡人交换神魂,促成这件事的人有点儿本事。只不过本座神通广大,法力通天,若本座不想,自然可以拒绝交换。你就不同了,你是个弱小的凡人,无法操控自己的神魂。你的肉身与本座有了联系,神思不定时你的神魂就会在两具肉身之间游移。想必此刻,你在你那边是睡着了吧。” 朝铃恍然,难怪她最近总是做奇怪的梦,原来是她的魂魄梦游到心狩大神的躯体里了。 朝铃挠挠头,问:“那我该怎么回去呢?” “或许等你再次睡着就游回去了。”心狩琉璃耸耸肩,“放心,若你回不去,本座会大发慈悲,为你寻个猫啊狗的什么的肉身。左右本座闲来无事,可以养你逗逗趣儿。” 朝铃受不了了,她真的很想暴揍这个家伙一顿。 她真的是传说中的大神帅吗?她真的是雪见神爱慕的师父吗?朝铃满心疑惑,难道雪见神爱慕她,是因为她比他会骂人?话说回来,朝铃莫名其妙和大神更换肉身,这件事十有八九事她老爹的手笔。 虽然不清楚老爹这么做的目的,但总觉得不是件好事儿。心狩大神能切断朝铃肉身的联系,朝铃却不能切断自己和心狩大神的联系。心狩大神完全可以把朝铃从自己的肉身里赶出去,让朝铃当个孤魂野鬼。但大概神明毕竟是神明,虽然爱骂人又暴躁还自大,但不会轻易取人性命,朝铃暂且还是安全的。 朝铃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生气,换上一副假惺惺的笑脸道:“您这么厉害,一定可以找到法子,让咱们的神魂各回各家,各归其位吧?” “当然,区区移魂之术,怎么能难倒本座?” “那就好那就好,”朝铃安了心,陪着笑又道,“大神帅,小女子还有一件不情之请。” “有话直说,”心狩琉璃道,“本座看心情决定要不要答应你。” “那您现在心情怎么样啊?” 她道:“恶劣至极。” 虽然她这么说了,但是事情紧迫,朝铃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大神帅,我想去探望一下雪见神。” “雪见神?”心狩琉璃露出疑惑的表情,“谁?” “就刚刚那个猫耳朵的小少年呀!”朝铃说,“您的徒弟!” “哦,想起来了,”心狩琉璃更疑惑了,“你探望他干嘛?本座绝不可能纡尊降贵去探望一只猫崽。” “我认识两千年后的他,刚刚他受了很重的伤,我想去看看。”朝铃双手合十,“拜托了,大神帅,您是天地间最威武的神明,数千年后您的英名依然在人们的口中流传,您的传说让无数人神往。您这么慈悲这么强大,就带我去看看弱小可怜的雪见神吧!您放心,我偷偷地看,不会让任何人发现我去探望他。” 心狩琉璃没有流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朝铃明显感觉到这只大狮子舒服了不少。 “头脑简单的家伙就是喜欢滥施同情,”心狩琉璃哼道,“有这闲工夫不如想想怎么解决你的神游。”她指了指金殿画壁,“上面是天重原的地图,自己找去吧。你若泄露了踪迹和身份,本座就灭了你。” 朝铃连声道好,喜滋滋凑近画壁,只见上面阴刻了许多仙家山水,亭台楼阁,云雾缭绕。她找到了绵竹谷的方位,记住路线,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出门去探望。天重原的人少得可怜,要隐匿行迹根本不费什么事儿。换了副肉身,朝铃发现自己个子高了不少,视野都不一样了。嗅觉也灵敏了许多,她甚至闻到了雪见神残留在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疑心自己说不定能飞起来,像雪见神那样踏云乘雾,她尝试着跳了一跳,果然羽毛似的飘了起来。脚下踩不着实地,她着实慌乱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回到地面,才松了口气。 心狩琉璃的威胁又响了起来,“你这副蠢德行若让旁人看见,堕了本座的脸面,本座就灭了你全家。” 看不见这厮的人影儿,单听见她的声音,也不知道她在哪儿飘着。 朝铃一边搜寻她在哪儿,一边嘀咕:“我全家就我一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本座就杀了那猫崽。” 朝铃:“……” 沿着天阶走了许久,朝铃忍不住询问:“大神帅,你在哪儿啊?” “本座无处不在。” 朝铃翻了个白眼,她就不该问她。 朝铃老老实实走路去绵竹谷,跨过了五座漫长的天梯,天色已经昏黑,她才进了谷口。里头长满了翠竹,一个山洞就在小径尽头。 “就是这里吗?”朝铃问。 “可能吧。”心狩琉璃嫌弃地说,“他怎么住这么破?” 朝铃:“……” 这不应该问你么?他是你徒弟! 山洞没亮灯,朝铃小心翼翼凑到洞口探看了一下。里头没人,雪见神不知道去哪儿了。朝铃很疑惑,自己偷偷进了洞,想把她从狮心殿里拿的金疮药放在这儿。 少年雪见神的家称得上家徒四壁,什么也没有,靠墙一张没挂蚊帐的架子床,被子叠得一丝不苟。边上立着一张瘸腿的八仙桌,桌脚用砖块垫了脚,桌上叠着几本经书。另一边放了衣桁、脸盆架,其余便没什么了。朝铃翻了翻他经书的封皮,都是讲修行法门的。 这竟是神明的家,比凡人还不如。朝铃很心酸,把金疮药搁在他桌上。 “不行!”心狩琉璃又出声了,“这是本座御用的伤药,你放在这儿,一看便知是本座放的。本座怎么可能给一只猫崽送药!” “那怎么办?”朝铃气道。 “你随便摘几根止血草给他。” 话音刚落,朝铃听见外头传来迟缓的脚步声,刚刚顾着和心狩琉璃争论,没注意,现在已经到了洞口。朝铃忙收起金疮药,俯身爬进床底。 雪见神提着井水进了山洞,把水舀进脸盆。他脱下衣裳,露出伤痕遍布的脊背,用巾帕沾水,擦拭伤口周围的血迹。那些伤痕触目惊心,他却习惯了一般,面无表情,只微微颤抖的脊峰略略透露出他强忍的痛苦。 朝铃躺在床底看着,很是心疼,终于鼓起胆子在心里骂心狩琉璃。 “大神帅,您不是人!” “废话,本座本来就不是人。” 朝铃在心里流泪,“他伤得好重。” “又不是你伤,你哭什么?” “你怎么忍心打猫猫?你铁石心肠!” 心狩琉璃不耐烦地说:“他这些伤不是本座打的。” “那是谁?” “本座的弟子俱是豺狼虎豹,他这么弱,连耳朵和尾巴都藏不起来,被谁打都不稀奇吧。” 雪见神擦完了,穿上干净的衣裳,正打算再挑灯读读书。视线落在经书上,他的眼神忽然凝住了。书被人动过了,他不会看错,与他离开山洞时相比,书的位置向左侧略略挪动了一寸。他披衣出门,果然在小径上发现了脚印。只有进来的,没有出去的,那人还在洞中没走。 雪见神微微拧眉,什么也没说,蹒跚地返回山洞,熄灯上床。 第40章 知夕永 ======================= 山洞里一下子陷入阴沉沉的黑暗,朝铃听见头顶吱吱嘎嘎响,是雪见神上床安歇了。小窗外风声萧瑟,摇着谷中的翠竹,波浪般的绿影滚过床榻。不知过了多久,床上人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缓绵长,也不再翻身腾挪,应是睡熟了。 朝铃开始小心翼翼地往外挪,衣裳摩擦地面,发出悉悉窣窣的声响,弄得她心惊胆战。 明明知道雪见神听不见她俩的对话,心狩琉璃仍是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叮嘱道:“慢点慢点,你要是被发现,本座就手撕了你。” “别吵!” “可恶,”心狩琉璃抓狂道,“本座真是被你的愚蠢传染了,怎么能答应你来探望这只猫崽!” “你别看我了,你越是盯着我我越着急!”朝铃在心里大吼。 “你以为本座想盯着你么?多看一眼你的蠢样,本座要折寿一千年!” 她彻底噤了声,蒸发了一般,也不知去了哪儿。 朝铃爬出了床底,壮着胆子抬头看了床上一眼,棉被隆起一个小包,雪见神侧身躺在里头,睡得很熟,动静全无。朝铃略略安了心,继续往外爬。她没看见,她的身后雪见神睁开了眼,一双幽蓝的猫瞳在黑暗里发着光,像两簇冷荧荧的鬼火。他的匕首缓缓从被褥里伸出,伸到一半忽然顿住。他发现这个潜入他寝居的家伙背影好生熟悉,似乎是师父。 他一下子拧了眉,师父怎么会来他这儿? 原本威严庄重的师父此刻正撅着屁股,手脚并用,虫子一般伏在地上向洞口爬行,一身锦绣衣裳沾满了脏兮兮的灰尘。雪见神沉默了,不动声色地收回了匕首。虽然不知道师父夤夜造访的用意是何,但……还是不要打扰她了吧。 短短几尺的距离,朝铃却好像走不到尽头似的。冷风穿过洞口的布帘子,吹得她心尖儿发颤。她手脚冻得有些麻了,尤其视野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经过三脚盆架的时候,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伶仃的架子腿儿,盆架一下子悠悠晃动了起来,顶上的黄铜盆哐当砸在她头顶。寂静的山洞里,这一声恍若惊雷,朝铃一把接住脑袋上的盆,僵在了当场。 朝铃:“……” 雪见神:“……” 这声响也不算大,他应该可以听不见吧…… 朝铃顶着铜盆颤巍巍地回头,只见床榻那儿毫无动静,雪见神睡得不省人事。她抚了抚胸口,幸亏猫睡得熟,要不然就露馅了。她轻轻放下铜盆,继续向前膝行。即将到达洞口,她却听见有什么东西吱吱作响,手指尖还碰上了个毛茸茸的东西。她一低头,对上了一双赤荧荧的火眼。 朝铃霎时间反应过来她刚刚摸到了什么——是老鼠! 她整个人被冰雪冻住了似的,一点儿也动弹不得。那老鼠蹲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吱吱乱叫。朝铃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鼠。小时候一只老鼠窜进家里来,她能待在床上一天不下床。她在心里疯狂呼叫心狩琉璃,那家伙失联了似的,一点儿声儿也没有。 雪见神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师父再挪动半分。他忍不住睁开眼,便见师父与那老鼠对峙着。他常听别人说他的师父神通广大,深不可测,而今一看,师父似乎的确不可度量。他实在猜不出师父为何要像小贼一样潜入他的寝居,那老鼠又有什么奇怪之处? 朝铃深吸了一口气,一寸寸挪动身体,往洞口那儿靠去。老鼠睁着两粒阴森森的火眼,仿佛哪里钻出来的恶煞,有种磨牙吮血的阴狠味道。幸好它全程没有动弹,朝铃安全离开山洞。 朝铃刚走,雪见神弹出一枚纽扣,啪地打入老鼠的脑袋。老鼠当场暴毙,吱吱声戛然而止。他赤足下了床,蹲下身端详地上的老鼠。老鼠的脑袋被他的纽扣打烂了半边,流出一滩粘腻的黑血。它的血很不寻常,竟散着股森然的黑气。雪见神眼神微沉,神色变得凝重。方才师父想必是发现了这老鼠浑身黑气,才驻足端详。 来不及细细研究这可疑的老鼠,他的经脉又疼了起来,额头慢慢渗出细汗,他蹒跚着挪回床榻,沉默地望了会儿漆黑的床顶,闭上了双眼。 朝铃走出山洞,这才发现雪见神在谷里开垦了田地,种了好多小白菜。只不过那家伙不大会照料田地,许多白菜都蔫巴了。朝铃弯下腰查看这些白菜灰绿瘦小的茎叶,感觉是没怎么施过肥,所以长得不好。想不到堂堂神明,要靠种菜来养活自己,朝铃很是心酸。 她站起身,离开绵竹谷。行走在静谧的天阶上,银河围绕着整座天重原,伸手就可以摸到闪烁的星尘。远处悬空的山峦间有好几座弟子学舍,个个灯火通明,窗纱之后人影纷纷,觥筹交错,隐隐可闻丝竹之音。而绵竹谷冷冷清清,独自陷在凄冷的黑暗里。别的弟子都能住雕栏画壁的广厦,为何只有雪见神住在那等破山洞? 朝铃好不容易回到了狮心殿,只见心狩琉璃大马金刀坐在她的神座里。这厮见她回来了,满脸都是嫌弃。朝铃为雪见神抱不平,道:“大神帅,您也太偏心了。你知不知道,雪见神的屋子里有老鼠!” “他是猫,老鼠正好给他当夜宵。”心狩琉璃漫不经心地说。 “你怎么能这样!” 心狩琉璃哼了声,“他是神又不是人,那些小伤,将养个三五个月就能好。一只猫崽能拜入本座门下已是三生有幸,还想要本座给他什么优待?将来他上了战场,他又不能靠可爱打败敌手。况且现下乃是多事之秋,凡间的燕陆国起了滔天大疫,那些愚昧的刁民竟责怪本座不替他们消灾解厄,推倒本座的神像,践踏本座的威名。本座正打算遣兵出征,哪有闲工夫去照料一只孱弱的猫崽?” 朝铃一怔,问:“因为他们渎神,所以您要惩罚他们么?” “嘁,”心狩琉璃摆摆手,“本座肚里能撑船,岂会同这些蝼蚁计较?”她蹙起眉心,“是这疫病着实蹊跷,不过一个月的工夫,整个燕陆都被疫病埋葬,不祥的气息甚至浸染了风雨星辰,到了天重原。本座必须尽快斩灭源头,掐断这祸根。” “那燕陆的百姓怎么办?”朝铃有些担心。 “自然只有死路一条。”心狩琉璃道,“何必伤心?你们凡人最能繁衍,区区一国罢了,本座在这天上打一个盹,你们凡人能生十个燕陆出来。” 数十万人的生死,在她口中恍若轻飘飘的浮云。朝铃忽然明白,眼前这个心狩大神不是雪见神那样爱护子民的神祇。在她眼里,凡人是野草,多一茬少一茬,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分别。朝铃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也无法苛责她。大象会在乎脚下的蚂蚁么?对于长生不死的神祇来说,朝生暮死的虫豸又何足道哉? “好吧,你们神仙的事儿我一个小凡人插不了手。”朝铃叉起腰,“不过,小猫的事儿我一定要管。” 心狩琉璃猛地逼近她,二人四目相对。朝铃看见她眼眸里凛冽的金色,光华万千,如绚烂的刀光。她低声道:“小东西,休要得寸进尺。睡你的觉,滚回你的两千年后去。” 朝铃毫不畏惧地同她对视,“大神帅,你容忍我待在你的躯体里,恐怕不是因为怜惜我的性命,而是你根本没法儿把我赶走吧!” 心狩琉璃的金色眼眸猛地一震,又微微眯起,“那又如何?本座迟早会找到办法。” 朝铃扭身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心狩琉璃跟上她。 “我要昭告天下,我是天字第一号大傻冒。”朝铃掷地有声地说。 “你敢!”心狩琉璃几乎炸毛。 朝铃回过身来,“如果大神帅不想让别人知道您是天字第一号大傻冒,那我想要的东西,大神帅都必须满足我!” 心狩琉璃冷笑,“无耻的凡人,本座……” 朝铃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心狩琉璃咬牙切齿的声音,“本座答应你!” “那便有劳大神帅啦,”朝铃喜滋滋地回过身,冲她行了一礼,“我要能让小白菜长得又快又好的肥料,灭老鼠的老鼠药,还有……灵光琥珀!” 心狩琉璃堂堂神明,当然没有肥料和老鼠药这种东西,但她有灵气浓郁的太极丹液和见血封喉的乌头毒药。朝铃把东西拿到了手,当即返回绵竹谷。她要在神游回两千年后之前,再帮少年雪见神一个小忙。 第二日,天光大亮,雪见神从睡梦中醒来。他支着床沿,缓缓起身,还未下床,目光登时一滞。山洞里躺了许多口吐白沫的死老鼠,几乎无处下脚。一夜之间,山洞里的老鼠尽数暴毙。 他颦蹙眉心,披衣下床,掀开遮在洞口的布帘。他刚要迈步出门,抬头一看,步子止在了原地。他菜地里的小白菜一夜成熟,长得比他人还高。一眼望过去,绵竹谷成了一座茂盛的白菜林,那些白菜棵棵有男人环抱那么粗。 雪见神:“……” 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41章 月生霜 ======================= 朝铃从睡梦中苏醒,雪见神正微微俯着身,蹙眉看着她。天光已然大亮,他白皙的脸颊仿佛要融化在熹微的光晕里。他湛蓝色的眼眸深邃幽深,纵然平日冷峻了些,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难免觉得脸红。朝铃的脸颊莫名发起烫来,能烙鸡蛋似的。 “你……”她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的,“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你说了梦话。”他与她靠得很近,朝铃仿佛能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 “什么梦话?”朝铃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雪见神似乎察觉了她的不自在,往后退了退。 “吾未曾听清。” “哦……”朝铃默默坐起身。 “铃铛。”他忽然唤。 “怎么了?”朝铃问。 “若有难解之事,可以告诉吾。” 朝铃想起自己和心狩琉璃之间莫名其妙的联系,正想把这事儿同他说,脑子里忽然炸响心狩琉璃的声音。 “别告诉他。” 朝铃一惊,“你怎么还在?” “废话,”心狩琉璃翻了个白眼,“本座与你魂魄相连,你能神游,本座自然也能。” “为什么不能说?”朝铃问。 心狩琉璃冷笑,“本座堂堂大神帅,被你这么个小丫头困住,你说出去本座的脸往哪搁?何况这小子还是本座的弟子,难不成你认为比起这猫崽,本座更不靠谱,解决不了你我魂魄相连的怪事?” 朝铃腹诽,比起雪见神,这所谓的天重原大神帅一点儿也不像个靠谱的神明。但不知怎的,心狩琉璃这么一打岔,朝铃忽然又犹豫了起来,不太想同雪见神说这事儿了。心狩大神是雪见神爱慕了千年的神明,如果他知道心狩大神能通过她的身体降临此世,会是什么反应呢?他会高兴么?朝铃心里惘惘的,突然有点儿不高兴。 “总而言之,此事本座自会解决,无须他人操心。”心狩琉璃振振有词。 “喂。”朝铃道,“大神帅,您知道雪见神爱慕您么?” “哈?”心狩琉璃轻蔑地嘁了声,“虽然本座并不知道此事,但本座英明神武,威猛无双,这猫崽爱慕本座有什么稀奇?或许假以时日,你这小丫头也会爱慕本座。告诉你啊,你小小凡人,莫要痴心妄想,本座绝不会爱上你这么个无耻可恶又奸诈的女人。” 朝铃:“……” 果然还是不要告诉雪见神了,万一他知道他爱慕多年的师父是个笨蛋傻子大蠢蛋,一定会很伤心吧?朝铃暗中点头,没错,她都是为了雪见神着想! 雪见神见朝铃低垂着头,迟迟不说话,眉心蹙得更紧了。昨天半夜,他察觉朝铃魂魄离体,不知去了何方。他用搜魂之术也追踪不到朝铃魂魄的踪迹,而今早清晨,朝铃突然返回肉身。 “铃铛。”他又唤。 朝铃猛地抬头,道:“没事儿,我好着呢,我能有什么事儿?” 朝铃对上雪见神深邃的眼,莫名有些愧疚。她对雪见神隐瞒心狩大神的事儿,似乎有些卑鄙。她就是不想说,听说雪见神有喜欢的人是一回事,这天下谁没喜欢过人呢?她朝铃也喜欢过渣滓张疏。可雪见神心心念念的人回来又是另一回事,若心狩琉璃降临此世,朝铃就不想待在雪见神身边了,她宁愿回八条乡。 为什么想要瞒着呢?朝铃心里乱极了,像被塞了团毛线,纷纷扰扰理不出个头绪来。 等她好好想想再说吧! 她刻意避开雪见神的目光,道:“我没什么事儿,您别瞎操心了。” 雪见神沉默地望着她,明显地察觉到她的故意隐瞒。她不信任他,他眼中有了淡淡的失望。 雪见神站起身,往山洞外走。密林广袤深远,虬结的古树仿若魁伟的巨人,矗立在天地间。雪见神裹着一袭素白的披风走在前头,完全没有等朝铃的意思。他腿长,走得快,朝铃追赶得很辛苦。 “雪见神,我们去哪儿啊?” 他不答,只闷头前行。朝铃从他霜雪般的背影看出点儿生气的意味,却又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又生气了。他气,朝铃也气,干脆不理他。她才懒得哄他,他又不是她的猫!不能撸毛不能摸耳朵也不能摸尾巴,她凭什么哄他! “说好的灵光琥珀,您怎么给我?”朝铃在心里问心狩琉璃。 “简单,”心狩琉璃道,“本座早已将灵光琥珀预先埋在此地,本座数三下,上你的身击碎地层。你顺其自然,莫要反抗本座。” “什么?” 朝铃还没弄明白,心狩琉璃已经开始数数了。 “三、二、一!” 朝铃来不及询问她到底打算怎么做,她的数已经数完,朝铃忽然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只见她朝面前双指一弹,一道金光跃出指尖,面前登时塌下去一个方圆三尺的深坑。心狩琉璃把朝铃身体的控制权交还,朝铃一个没站稳,大头朝下跌了下去。 “铃铛!” 她听见雪见神的呼唤,身下霜雪闪现,她蓦然落进一个怀抱。抬头瞧,正好撞见雪见神深邃的眼眸。他拥着她,稳稳落在坑底。而散发着暖黄色光芒的灵光琥珀,就待在雪见神脚边。 雪见神低头看了看灵光琥珀,又看了看她。 朝铃终于明白了心狩琉璃的办法,那家伙在两千年前把灵光琥珀埋在此处,数千年间尘土积压,灵光琥珀被掩埋在土壤之下。但心狩琉璃可以借其身降临此世,自然知道灵光琥珀的所在。她只要踩准地点,挖出深坑,便能取得灵光琥珀。 两千年前的同一个地点,此处还是一片无垠草原。心狩琉璃抱着双臂站在草原上,嚣张地笑道:“怎么样,本座是不是很聪明?” 朝铃:“……” 雪见神默默注视着她。 朝铃很尴尬,哈哈笑道:“哎呀,我这一摔摔得真巧!” 雪见神把她放下来,捡起灵光琥珀。这灵光琥珀是一串琥珀腕珠,金光灿灿,熠熠生辉。雪见神执起朝铃的右手,把琥珀珠戴在她的腕子上。她生得白净,皓月似的手腕上面挂着琥珀珠,好看得紧。 朝铃很怕他发问,只要不是像心狩琉璃那样没脑子的人,稍微想一想也会发现她摔得不对劲儿。好好一块地,怎么她摔就能摔出一个深坑?她又不是几百斤的大胖子。然而雪见神一声不吭,什么也没问,忽然飞身而上,离开了深坑。 “欸欸,”朝铃在坑里蹦,“雪见神,您带我上去啊! ” 他凉凉的声音传来,“自己爬。” 朝铃震惊了,“这么深的坑,您让我自己爬?” “你摔的,”雪见神站在大坑边缘往下望,“你爬。” “您怎么能这样?”朝铃跺脚,“我是一个弱女子!” 雪见神神色淡淡,“弱女子摔不出一丈深的坑。” “你!”朝铃气得说不出话。 坑顶,雪见神的身影消失了。任朝铃怎么喊,上头都无人回应。朝铃认命了,自己吭哧吭哧往上爬。幸好有树根垫脚,倒也不难爬。她咬着牙往上爬的时候,心狩琉璃出现在坑顶,手搭凉棚眺望弥漫着淡淡疠气的隐岐川密林。 心狩琉璃穷尽目力,视野飞速远扩,触达极北的蒙翳渊海,那里黑气犹如锅盖,笼罩了整片大地,神兵天将被逼得节节败退,云端上的神明满目忧愁。许多黑气蝌蚪般逸散离开渊海,飞入凡间。其中有一团极为浓重的黑气蓦然回首,两道猩红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撞。 “嗯?”月见神浮在渊海上空轻笑,“我好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你这孽神,”诸神立在云端高呼,“劝你还是束手就擒!” “可笑,”月见神笑得胸腔震动,“你们失去了雪见,还有什么力量阻挡我?要毁灭你们的可不是我,你们却在渊海浪费时间。诸君,你们神堕的日子不远了,我还有事,便不奉陪了。” 黑气猛然暴涨,云端的神明被冲击,许多神明脚下不稳跌入渊海,瞬间被黑气侵蚀。其他神明纷纷后退,支起结界。待他们稳住脚跟,渊海上空那团黑气早已不见踪影。 心狩琉璃摇头道:“啧啧啧,两千年后的神明真是没用,这么多打一个还打不过。这些黑漆漆的东西都是什么玩意儿?看着好恶心。” “大神帅,帮帮我!”朝铃在心里大叫,“能不能帮我爬得轻松点儿?” 心狩琉璃完全没有出手帮忙的意思,只问:“我说,你是不是喜欢这猫崽?” “放屁,”朝铃心道,“我才不喜欢他!” 心狩琉璃眯着金色的眸子打量她,又审视远处立在树下闭目养神的雪见神,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大神帅,”朝铃爬累了,附在坑壁上歇息,“为什么您的天重原只见雪见神,不见月见神?” “月见是谁?”她问。 “雪见神的弟弟啊!”朝铃说,“黑头发,红眼睛,性格超恶劣的一只黑猫。” 心狩琉璃想了想,道:“没听说过。” “啊?”朝铃感到意外。 怎么会呢?雪见神和月见神是双生子,难道月见神没有跟着雪见神一起拜入天重原? “本座要出征了,不同你闲话了,”心狩琉璃打了个哈欠,“你慢慢爬吧。” 说完,她的影子便不见了。朝铃欲哭无泪,抬头望了望,还有好远要爬!半炷香过去,她终于灰头土脸地爬上了地面。雪见神就立在一旁古树之下,袖手旁观。 王八蛋,朝铃心里骂骂咧咧,这只恶劣的坏猫,她才不会喜欢他! 她筋疲力尽地往地上一坐,问:“灵光琥珀怎么用?” 雪见神淡漠的眼神瞥过来,道:“铃铛,有些事人力难为,天力难改。” “可是灵光琥珀不是神器么?”朝铃晃了晃手腕,“只要我们回到事情还没发生的时候,就可以改变一切。对了,”朝铃眼睛一亮,“咱们顺便回到您神堕之前吧!话说回来,您到底为什么会神堕?若是预先解决您神堕的诱因,您就不会变成恶兆神,雪见城也不会变成死城了!” 雪见神轻轻摇头,道:“回到烟罗与陆远檀相遇之时即可。” “为什么?”朝铃疑惑地问,“您不想改变神堕么?” 雪见神没有回答,只道:“闭眼。” 他什么也不肯说,朝铃满脑袋疑惑,却也只好依他所言。只希望此行可以实现陆远檀的心愿,让他与烟罗神不再生出男女之情,烟罗神也可以不被刺杀,隐岐川回归太平。 雪见神轻轻弹指,混杂着疠气的素白神力输入灵光琥珀,灵光琥珀金光大盛,雪见神眼前出现许许多多纷飞交叠的画面,有陆远檀独坐翠雨轩,执笔画下密林春池,也有烟罗神在晨光下回眸,对陆远檀伸出手。雪见神看得心烦,随意选了一幅。汹涌的光辉如同潮水,淹没了他与朝铃。 然而,他们没有注意到,有两道隐秘的黑气,倏地一下没入了光辉。 第42章 步步娇 ======================= “小芽、小芽……” 有人在耳畔细声低唤,朝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眼前是一个憔悴的中年妇人。她看起来是个落难的夫人,发髻垮了一半,蓬松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半边脸颊。妆容也掉了不少,依稀看得出原本的精致模样。 她捧着朝铃的手落泪,道:“都怪你那狠心的爹啊,抛下你我自己南奔,连亲儿子也不管。” 朝铃有些发蒙,问:“您刚刚叫我什么?” 妇人一愣,摸着朝铃的脸细细地看,道:“小芽,你烧糊涂了?” 小芽?陆远檀的妹妹,陆小芽?朝铃低头看自己,发现身上穿的衣裳成了藕荷色的襦裙,裙摆一片脏污,粘着花草叶子。抬头四下观察,她已经不在那个大坑边上,却是到了一处牢房。陆氏女眷都挤在这里,互相抱着呜呜哭泣,脸上有前途未卜的茫然和恐惧。 朝铃慢慢明白了,灵光琥珀倒转时光的能力是让她的魂魄穿越时空,附着在过往时空的某个人身上。毕竟若她自己个儿穿越时空,那现下八条乡有个朝铃,宛阳城又有个朝铃,就有两个朝铃了。灵光琥珀定然不会造出时空悖论,便为她撷取了一个身份。 朝铃摸了摸脸颊,探头去看旁边的水盆。灵光琥珀果真神奇,身份变了,脸却没变,而周围的人似乎都没有发现,陆小芽已经成了别人。曾经附身到心狩琉璃身上,这回又附身到陆小芽身上,朝铃已经驾轻就熟。手腕上的灵光琥珀还在,光芒灼灼,像一颗颗金栗子。她拉了拉袖子,把灵光琥珀藏在袖下。 她到了这儿,那雪见神呢?他又附身在了何处? 陆夫人絮絮念叨着,“女儿,你可不能有事。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娘可怎么办啊?” 她嗡嗡哭泣了起来,朝铃把她揽在怀里,轻轻拍她后背。没过多久,几个士兵开了牢门,挑了几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动作粗鲁地把她们拽出牢房。朝铃也在其中,牢里很快凄风苦雨一片,陆夫人使劲拉住朝铃的手臂,不住向士兵叩头,“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女儿!” 朝铃估摸着这是要去陆远檀和烟罗神初见的宴席了,正好,她要想法子破坏他们的初次见面。朝铃安慰陆夫人道:“娘,别怕,我不会有事。” 陆夫人犹疑着放开手,朝铃拍拍她的手背,跟着士兵们离开牢房。到了外头,夜风料峭,朝铃不自觉打了个颤。其实她自己心里也很没底,刚刚的安慰不过是她不忍见一个母亲为自己的女儿忧心。按照陆远檀的叙述,陆小芽最后成了晋城城主的姬妾。她现在连自保都有困难,更别说完成陆远檀的心愿,拯救烟罗神了。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雪见神。她一面跟着队伍走,一面四处逡巡,愣是没找见那只猫的影子。 他去哪里了呢?朝铃有些着急。 她们被带到一个帐篷后头,士兵们推搡她们,要她们安安分分站好。帐篷里亮着烛火,数道人影投在白帐上,他们推杯换盏,甜腻的丝竹声从里头幽幽飘出来。朝铃听见叮叮当当的锁链声响,扭头一看,便见陆远檀脚上锁着镣铐,被几个士兵推过来。纵然沦为阶下囚,穿着脏污的囚衣,他依然给人一种干净无尘的感觉。 他见着了朝铃,安抚地微笑,“小妹,莫怕。” 朝铃摇头,“我不怕。” 陆远檀一个男丁被塞进献给贵人的女眷堆里,这明摆着是隐岐川对他的侮辱。但他似乎并不愤恨,也不埋怨,神色永远平平淡淡,波澜不惊。好像任何苦难,他都可以敞开胸怀接受。朝铃叹气,天爷总是看不得人好。这样好的人,为什么要遭这样难呢? 眼看人到齐了,立马就要进虎穴了,雪见神仍未露面。她心里火急火燎似的,差点想跑出去找。那家伙到底去哪里了? 里头的侍从掀帘出来,冲士兵比了个手势。士兵们会意,粗着嗓子喊她们:“走,进去,都长点儿眼色,莫要冲撞了贵人!” 有个士兵一脸遗憾,“这么多妞,里面的城主们应该受用不了所有人吧,能不能分给咱兄弟几个?” 他推搡一个女眷时故意扭了把她的屁股,那少女脸色一白,咬着嘴唇,硬是忍了下来。他老鼠似的眼神又投向了朝铃,朝铃心下一冷,他手伸过来的刹那间朝铃掰住他的手指,狠狠一拗,然后迅速闪身进了帐篷。那士兵疼得差点叫出来,本想大怒,见朝铃已经进了帐篷,只好咽下这口恶气。 经过这么一出,朝铃更是心有戚戚焉了。男人都这副臭德行,若是落到那些脑满肠肥的城主手里,她岂能安然无恙?果然一进帐篷,四下数道油腻腻的目光黏上了身。女眷们瑟瑟跪在堂下,仿佛没穿衣服似的,供上首的男人们打量。朝铃埋着头,用蓬乱的发丝遮住脸,又不着痕迹地在地上抹了把黑灰,乱七八糟地抹到脸上。 熟悉的情节发生了,陆远檀本不愿下跪,士兵踹折了他的腿骨,朝铃听见他闷哼一声,重重跪在地上。朝铃记得,接下来该是晋城城主向陆远檀发难。然而等了一会儿,并未有人难为陆远檀。倒是那隐岐川大将刘擎先开了口:“晋城主,要不你先挑一个?听说陆云渐的小女儿陆小芽生得花容月貌,兴许对你胃口。” 朝铃无暇去想为何晋城城主没有难为陆远檀,只知道自己贞操不保,忙把头埋得更低,心里不断呼唤雪见神。可恶的猫,一点儿也不靠谱! “哦?”上首传来一个低沉的男人嗓音,“抬起头来看看。” 朝铃一愣,这个声音,她万万不会认错。 她猛地抬起了头,只见刘擎左手边坐着黑发黑眸的雪见神,这厮改易了发色和眸色,变得与凡人一般模样。只是那出尘的神仙气是遮掩不住的,举手投足自有他矜贵的气度。朝铃一抬头,他尚未开口,刘擎先嘶了一声,“怎生得这般黑?” 朝铃忙道:“不黑不黑,洗把脸能看!” 刘擎摇头,“晋城主,是我失察了,这姑娘跟煤球似的,和传言一点儿也不一样,要不咱换一个。” “别啊!”朝铃蹬蹬蹬跑到雪见神身边,紧紧抱住他的手臂,生怕被其他人拽走似的。她正色道:“晋城主,您有所不知,我早就仰慕您,思慕您许久,现在能有幸侍奉您,是我三生有幸!求您了,给个机会吧。” 她朝雪见神拼命眨眼。 这厮道:“就她吧。” 刘擎道:“哈哈哈,你这口味真是特别。得,你自己喜欢就行。” 朝铃右手抚着胸口,正要松一口气,忽听雪见神问:“你想我很久了?” “当然!”朝铃抬起脸,小声发誓,“我非常非常非常想您……”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看见“雪见神”专注地注视她,脸上还挂着危险的笑容。他细细打量她,仿佛在端详自己遗落许久又捡回来的玩具。 “真脏。”他笑着说,然后伸出手,一点一点揩干净她脸上的黑灰。 朝铃:“……” 她抱着他手臂的手蓦然僵住。 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掏出一条银色的锁链,这锁链极细,不像锁链,倒像是蚕丝搓的绳索,上面还镌刻着泛着微光的符纹。他把锁链绕上她的脖颈子,双手伸到她颈后,咔嗒一声给她扣上小锁。 月见神笑眯眯地道:“我说过了,我会亲手给你戴上锁链。看,特别为你打造的,很轻但是很牢固,喜欢么?” 朝铃的心中天塌地陷。 完蛋了,她认错猫了。 -------------------- 哈哈哈哈,猫猫长得太像,认错了! 雪见神:…… 第43章 良夜永 ======================= “您怎么来了?”朝铃很是震惊,小声询问,“这里明明是三年之前,灵光琥珀倒转时光我和雪见神才能来到此处,您怎么……” 月见神低眉浅笑,把她的发丝绕在指尖,幽幽说道:“我与雪见若光与影,只要出了蒙翳渊海,他在的地方,我瞬息便至。你们通过灵光琥珀之时,我恰巧刚到。” 朝铃期期艾艾道:“您是来找雪见神寻仇的?” 月见神摇头,“不是。” 朝铃有些受宠若惊,“那您是特地来找我的?” 月见神托着下巴长长“唔”了声,眉眼一弯,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雪见神哪去了?”朝铃又问。 月见神露出埋怨的神气,问:“你方才明明说甚是思念我,为何张口闭口俱是我那无趣的兄长?” 朝铃陪笑道:“我这不是怕您和他遇上,打起来么?” 朝铃说着,余光瞥见场中绝大多数城主都选了陪侍,奴隶里只剩下陆远檀凄凉地跪在当中,右腿微微颤抖。扮成傅羽穗的烟罗神好奇地盯着他瞧,显然对他有意思。 上首的刘擎摸着胡子笑道:“傅城主好眼光,我看这些女娃娃的容色都比不过陆少城主。” 烟罗神倾身问陆远檀,“你愿不愿意来服侍我呢?” 陆远檀紧紧抿着唇,眼神流露出抗拒的神采。 刘擎道:“傅城主莫怪,这陆少城主是个烈性子,我替城主调教一番,他自然从命。” 朝铃心中焦急,不管是黑猫还是白猫,只要能办成事儿,就是好猫!她牵住月见神的衣袖,道:“帮我个忙!月见神,把那陆远檀也选来服侍您吧!” “为什么?”月见神说,“我不喜欢男人呢。” “坐在咱们对面的是烟罗神,若是烟罗神和他结了缘,日后将有大灾祸,我们必须阻止这一切!”朝铃道。 “哦,”月见神微微一笑,“原来如此,那我不帮了。” “……”朝铃问,“为什么!” 月见神撑着下巴看她,说:“因为我是个坏神明啊。” 朝铃:“……” 他说的好有道理!朝铃无法反驳。 刘擎都发了话,陆远檀不得不从。他拖着受伤的右腿,跪在了烟罗神身侧。朝铃安慰自己不要紧,离陆远檀刺杀烟罗神的日子还有很久,这中间只要她搞出一点变数,总能扭转事情的走向。如今他们不过是初相识,还来得及! 宴席很快就结束了,朝铃心情忐忑地跟着月见神回了晋城城主的帐篷。说实话,现在她的处境比陆远檀危险得多。至少她知道陆远檀今晚不会失去贞操,但难保月见神兽性大发,真的要她侍寝。应该不会吧,尽管如今她是他的奴隶,可是他之前不是嫌弃过朝铃长得丑陋么? 他们刚刚回到帐篷,外头忽然响起烟罗神的声音。 “我可以进来么?” 月见神撩开帘幕,烟罗神站在外头,歪着脑袋打量月见神,“你是何方神明?来我的地盘,为何不通报?” 月见神看着朝铃笑了笑,“被发现了呢。” “那当然,”烟罗神抱着手臂,骄傲地说,“我可是这一方土地最强大的神明。你的惑心术能够迷惑凡人,岂能迷惑我?” 月见神笑眯眯地说:“我是雪见城的雪见神,你应当听说过我的名号。” “稍等,我的神使说世间险恶,人心不古,神也一样。待我查阅诸神画卷,看看雪见神是不是你这般模样?”烟罗神掏出一张金灿灿的卷轴,朝铃悄咪咪凑过脑袋看,上头绘制了无数神明小像,有的飞天有的遁地,还有的在海里。烟罗神在卷轴上一挥,上头浮出雪见神的神像。烟罗神把画像放在月见神脸侧比对了一下,点头道:“的确是你。” 朝铃心里叹气,又是一个认错猫的。 烟罗神疑惑地问:“你的雪见城距离我这儿那么远,好端端的,你来我这儿做什么呢?” “我的小姑娘出逃,来了你的领地。”月见神在朝铃的脑壳上弹了一记,“我来抓她回去。” “哦……”烟罗神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以手掩唇,靠近月见神问道,“你是不是想让她侍寝,但她不愿意?” 月见神摸着下巴,道:“或许是呢。” 烟罗神叹息道:“我懂你,侍寝乃是人间一大快活事,没有体验过很吃亏的。我今晚也是第一次,等你成功了,咱们可以交流一下经验。” 月见神馨馨然一笑,说:“好啊。” 他们密谋的声音太大,朝铃完全听见了,她不由得感到惊恐,月见神该不会真的让她侍寝吧?好像是馒头说过,恶兆神难以控制心中的欲望,月见神不会化身发情黑猫吧? 烟罗神走了,月见神放下帘幕,悠悠转过身来。不待他开口,朝铃道:“神,虽然我很想侍奉您,但是我今天来了天癸,实在不宜侍寝。” 月见神坐在床上,把她拉过来,嗅了嗅她的腰间,“你的身上并无血味。”他拉住她的项上金锁链,逼迫她低头靠近他的脸庞,同他猩红的眸子对视,“朝铃,你在欺骗我么?” 朝铃心惊胆战,强迫自己冷静,“没有!我……我只是……”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没侍过寝,我害怕。” “之前你说想同我睡觉,今日为何这般抗拒?”他问。 朝铃在心里哭,她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他注视她的眼眸,仿佛在掂量她的话是真是假。半晌,他松开手,躺上了床,拍了拍身侧的位置。朝铃犹犹豫豫,他拍得重了几分。 朝铃苦着脸,脱了鞋,慢吞吞爬到他身边,盖好被子躺下。朝铃刚躺下,他长臂一伸,把朝铃捞进了怀。朝铃的脊背贴着他的胸膛,他的下巴搁在朝铃的脑袋上,朝铃蜷缩着身子,像窝在他怀里的仓鼠。被他抱着十分难受,他的体温极低,恍如冰块镇在床上,被窝都凉飕飕的,朝铃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冷?”他问。 朝铃苦兮兮地点头。 “如此过一夜,你会冻死么?”他又问。 朝铃哭丧着脸说:“会的!” “凡人真是脆弱呢。”他笑道。 不一会儿,朝铃感觉月见神的身体在升温,寒冷驱散,一下子变得暖烘烘的。 “还冷么?”他问。 “不、不冷了。” 他大约是用法术烘烤了自己的身体,才改变了体温,朝铃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贞操什么的,其实朝铃也不是非常在乎,她不是那种失去贞洁就要死要活的女人,也不是初夜给了谁就要从一而终的女人。村里有许多三嫁二嫁的女人,还有夜半同人在草垛堆里偷情的寡妇,她小时候偷邻居番薯的时候碰到过好几次。 她只是觉得难过,因为这并非她自己所愿。 朝铃闭着眼睛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发难,比方说剥衣裳亲嘴嘬舌什么的,他统统没干。朝铃心中涌起一个猜测,试探着询问:“我侍寝,您还满意么?” 月见神“嗯”了声,说:“从前觉得侍寝无趣,今日看尚可。” 果然,朝铃悟了,这傻逼黑猫根本不知道侍寝真正的含义。 月见神又补充道:“你肉多,抱着舒坦。” 肉多!朝铃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什么,他说她肉多? 朝铃生着闷气,却无可奈何,她拿这只黑猫一点儿办法也没有。雪见神到底去哪了,她疯狂喊着雪见神,期望他听见她的心声。 大神帅、大神帅!她又尝试呼唤心狩琉璃,这厮也毫无音信,不知去了哪里。 “您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我吧。”朝铃低声说。 “哦?”她的身后,月见神睁开了眼,笑眯眯地说,“不是为了你,那是为了谁呢?” “我爹。”她说,“隐岐川有疠气,您知道他来过这儿。” “小姑娘,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月见神捏了捏她的脸,“没错,般如查探得知,隐岐川的疠气有些年头了,最初有人目击的时候正好在这个时间点。只不过这个时候烟罗神神力鼎盛,疠气即使散发出来,很快就会被她的根系净化,所以寻常人不知道。找到隐岐川疠气的源头,说不定可以和你父亲碰上面。” “您找他做什么呢?” 月见神竖指在她唇间,“嘘,这不是你该问的。” 朝铃支起身,道:“那我们现在就去找吧!” 正好可以逃脱“侍寝”。 月见神把她拽回怀里,蒙住她的眼睛。他的气息扑面而来,与雪见神相似,却又不一样,朝铃觉得自己仿佛被清凌凌的月光浸透了。他开口,声音响在耳畔,无比缠绵旖旎,“如此良夜,怎能虚度呢?乖,陪你的神睡觉。” -------------------- 表面上:办正事 实际上:和朝铃睡觉觉。 第44章 解罗衣 ======================= 少年模样的雪见神立在黑气翻涌的海上,负手仰望云端。灿烂的金色神明用尽全力劈下一刀,璀璨的刀光遮天蔽日,压向海面。登时天崩地裂,雪见神眼前崩塌出一线深渊,所有疠气被刀气压入其中。而云端上的金光玻璃一般片片碎裂,落入天风云海。有一片金光飞落在雪见神的眼前,恍若金色的羽毛。 “仅凭如此,也想困住吾?”雪见神神色淡然。 须弥幻境,能映照受术者心中最为痛苦的过往。 他的确因师父之死自困许多年,但过去终究是过去,他是神明,岂会沉沦在过往停滞不前? “天御。”他低声呼唤。 朝铃刚睡下没多久,眼前忽然有一道凛冽的刀光。虚空破碎,一个洁白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月见神蓦然睁开双眼,慢悠悠地站起来,走下床榻,叹息道:“想不到我的须弥幻境只能困你这么点时间。” 雪见神看见圆床上的朝铃,冰冷的眼底浮起薄怒。黑气涨了潮一般,在他周身翻滚。霜雪冰层自他指尖开始冰冻,周围的空气咔嚓咔嚓地结起了冰。帐篷里一下子堕入了隆冬雪洞一般,朝铃冻得上下牙直打架。 “丑陋的黑猫,”雪见神道,“胆敢觊觎吾的女人。” 月见神猩红的眼眸闪过凛冽的杀气,“你说我丑?” 雪见神道:“不错。丑陋如斯,令吾生厌。” 月见神笑吟吟道:“我亲爱的兄长,你应当知道,你我同生共死,要杀我,先杀你自己。你我相斗,唯有两败俱伤。” “呵。”雪见神一刀劈了下去。 月见神身形一闪,消失得无影无踪。空中只余他的笑声,“铃儿,你暂且在我兄长那儿待几日。待我找到那老怪物,再来接你回家。” 朝铃正好在月见神后头,冰寒的刀气越过月见神的位置,直逼朝铃而去。朝铃下意识闭上眼,那刀气逼近她的眉目时,却雪一样融化了,只剩下星星点点沁人心脾的冷意。朝铃小心翼翼睁开眼,抖抖索索地裹住被子。雪见神向她走来,她从没看过他这般盛怒的模样。一张冷白的脸,几乎要绷成千年不化的冰块。 “你你你……”朝铃冻得牙齿打架,什么话儿也说不出。 雪见神弯腰,挑起她的下巴,“水性杨花的女人。” 朝铃怒了,“你说什么!” 雪见神忽然靠近她,脸庞埋在她的颈间,她一下僵住了,不敢动弹。他在她脖子上嗅了嗅,又把她按倒嗅了嗅。朝铃浑身起鸡皮疙瘩,挣扎着大喊“放开我”,他却充耳不闻,从上嗅到下。 他眉目冰寒,道:“你浑身都是月见的臭味。” 唯有举止无比亲密,朝铃身上才能沾染这么多月见的味道。他越想,心里便越冷。 “你才臭!”朝铃心里好委屈,“你是世界上最臭的猫!” 朝铃用光裸的脚丫子踹他,“走开!走开!” 雪见神握住她的脚丫,他方才大怒施术,把她的脚丫子冻得冰冰凉。因为冷,脚显得更白了,他握在手中,像把玩一件玉器一样摩挲它。朝铃使劲踹,却终究敌不过他的力气。他低头端详她洁白的脚面,细瘦的脚踝,那上面细弱的青筋像藤蔓一样勾引着他。 “他对你做了什么?”雪见神问。 他这副态度让朝铃恼怒,本一心盼着他出现,谁知他一出来,就这样对她!她犟劲上来了,梗着脖子道:“哼,月见神说要我侍寝,我想他长这么好看,不嫖白不嫖。能嫖黑猫神,天下独我一份儿。” “你背叛吾。”雪见神眉间暗蓄风雷。 “背叛?”这词儿压得朝铃胸中喘不过气儿,“我只是你的侍女,你的下属,我凭什么不能和别的男人睡觉?上司还管自己的手下晚上在谁的床上么?这是谁家的规矩!” 雪见神垂眉凝视她,那湛蓝的眼眸犹如无垠深海,要把朝铃吸进去。 他一字一句道:“吾雪见的规矩,便是如此。” 说罢,他俯下身,捧起朝铃的脸,吻住了她的唇。朝铃呆住了,他滚烫的舌撬开她的贝齿牙关,长驱直入,品尝她的舌尖芳香。朝铃下意识要推开他,他却锢住了她细瘦的手腕,高高举在她的头顶。他一只手就像铁钳似的,朝铃的手动也动不得,腕间还握出了红痕。 他微微抬起头,审视近在咫尺的她。她双颊酡红,像熟透了的苹果,惹得人想要咬一口。 “这件事,他对你做过么?”他哑声问。 “你……你……你流氓!”朝铃哭喊着踹他。 他用膝盖压住她的腿,另一只空闲的手拉开她的衣襟。她后知后觉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满心羞耻,挣扎更甚。她浑然不知这是炽热的挑拨,雪见神血脉中的火已经压抑不住。一想到月见神也做了这样的事,欲火中掺了怒意,烧得更甚。 他加快动作,一股电流从朝铃身前注入,爬遍全身,激得朝铃浑身颤抖。朝铃大哭大叫,他把她翻过去,背对自己。朝铃一半的衣裳都被扯开了,圆润的肩头随着她的抽泣打着颤。 原本之前以为月见神要她侍寝,她还想着侍就侍吧,小命要紧。她本来没有这么在乎贞操的,可是现下换了雪见神,不知怎的她心里又恨又怒,抵死不从。 “我恨你。”她流着泪说,“你要是再进一步,我这辈子都恨你!” 压着她的人不再动了,两个人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过了许久。她也不哭了,只是咬着唇,把脸埋进被褥。良久,她感受到他再次靠近,听见他低低的喘息。他咬了她的后脖子一口,麻麻痒痒的,让她打哆嗦。他亲吻她的肩头,用猫特有的粗糙的舌舔舐她光裸的背,但他始终没有脱下她的裤子。 她感受着他的动作,心里有点儿害怕,瑟缩着肩膀。野兽般的低喘越来越剧烈,速度也越来越快,最后他深深喟叹了一声,一股热腾腾的东西洒在了她背上。 她又哭了,“我脏了。” “可恶的铃铛。”他说。 “你才可恶,”她哭道,“你是好色的雪见神,原来你以前全是假正经,你是一只色猫。” “今日起,你是吾的侍姬。” “去死吧,”朝铃骂骂咧咧,“我才不当你的姬妾!” 他变出雪水擦干净她的背,又把她背上残余的水分舔干。他把她松开,她终于可以动了,捂着衣裳坐起来,回过身,便见他已经变成了白色的大猫猫。 “你别以为你变成猫我就会原谅你。”她用脚踹他。 他的身子毛茸茸软绵绵,踹起来就像在踹棉花。他由她踹,湛蓝色眼眸眯着,一副愠怒却又不发作的神态。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朝铃踹不够,还要打他。 他仍是不动如山,由她打由她踹。若有人在侧,看见一个女人手脚并用踹打着高高在上的神明,一定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一日为吾侍女,终身为吾侍女。”雪见神道,“日后,不可再与月见亲近。” “我什么时候跟你签了一辈子的卖身契?”朝铃觉得他不可理喻,“你给过我钱吗?我按过手印吗?我凭什么要伺候你一辈子?” 他什么也没说,只偏过头,冷冰冰哼了一声。 “你哼什么,你说啊,你回答我啊!”朝铃叫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来找你,我就打算一辈子追随你了?先不说你什么也不给我,人当奴隶起码还给工钱的吧!就说我来找你,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神明,我想查清楚雪见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成为恶兆神。我这么做,完全是因为我朝铃有情有义,而不是因为我要给你当一辈子奴隶,你明不明白!” “呵。”他面无表情。 “你能不能别哼啊呵的,”朝铃气死了,“你虽然是一只猫,但你会说人话啊!” “放肆的铃铛,殊为不敬。”他不搭理她了,躺下身准备睡觉。 朝铃爬到他身上,捏起他的耳朵尖,对着他的猫耳朵大吼:“你这只色猫,我不干了,我要回家!我是厨娘,厨娘不侍寝,不卖身!” 她准备顺着他的猫腿爬下去,他却翻了个身,猫爪子把朝铃捞住,压在了肚皮底下。朝铃气得牙痒痒,卯足了劲儿想要爬出去。可是每次爬出去,这猫爪子一伸,又重新把她捞回去,她觉得她像被他玩弄的老鼠。 “莫闹。”他说,“你要什么,吾给你。” “我要你向我道歉!”朝铃怒道。 “抱歉。” 高傲的神明向她低头,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她问:“那、那你下次还敢吗!” “敢。”他说。 朝铃:“……” 他尝到了滋味儿,早已欲罢难休。 此生此世,朝铃别想逃出他的猫爪。 第45章 千秋岁 ======================= 雪见神变成了色迷心窍的色猫,朝铃感到自己非常危险。她想不通,从前的雪见神高冷威严,不可侵犯,一点儿也看不上她,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想来想去,唯一的缘由只可能是疠气。朝铃记得馒头还是阿饼说过,神明沾染了疠气,就会变得暴虐、嗜杀,越来越坏。疠气没有让雪见神变得暴虐,却让他变得好色。 朝铃为了保护自己,把衣带系成了死结。 第二天,朝铃睡得迷迷糊糊,打着哈欠醒过来。昨夜同雪见神相斗,原本挣扎得浑身酸疼,今早起来,竟神清气爽,身上一点儿也不疼了。揽镜自照,朝铃觉得自己又美了几分,肌肤吹弹可破,雪酪似的。大约是错觉,毕竟她无论何时照镜子都觉得自己美若天仙。 抬头看,雪见神已穿戴整齐,跪坐在案前饮茶。长发在他身后迤逦而下,恍若烟水长瀑。他的眉睫雪白,似霜花凝结其上。人间美景,美不过神明雪见。 朝铃暗骂他人模猫样,问:“什么时辰了?” “午时。” “啊?”朝铃豁地站起来,“那烟罗神和陆远檀岂不早就走了?” “不错。” “你怎么不叫我?” “叫过,”雪见神淡淡抬眼,“你踹吾,言誓死不起床。” 他站起身,露出洁白的前襟,上面有个娇小的黑脚印。 朝铃:“……” 他拂了拂前襟,那脚印瞬间消失无影。朝铃服了,这厮乃是神明,自然有清洁的术法。他特意留着那脚印,就是要让朝铃知道她干了什么好事儿。 “踹你怎么了,活该。”朝铃叉腰,“那现在只好你驮我去找他们了,他们现在应该在回宁安城的路上,我们可以埋伏在大路半道,装成劫匪,把陆远檀劫走,让陆远檀老死不能同烟罗神再相见。” “二神相斗,”雪见神道,“必定惊天动地。你确定要如此?” 说的也是。他们半路抢劫陆远檀,烟罗神定然现真身和雪见神打起来,到时候打个天崩地裂还了得?恐怕死的人要比疠气弄死的人还要多,那便得不偿失了。 朝铃想了想,又道:“要不然你去勾引烟罗神,让她移情别恋?反正你现在这么色,烟罗神比我美多了,你去祸害她吧!” 雪见神脸黑了,手里的茶杯啪的一声裂开。 “你不愿意?”朝铃说,“那我去勾引陆远檀?” 雪见神眼眸冰冷,“水性杨花,本性难移。” “你骂谁?”朝铃怒了,“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雪见神掀开帘幕,拂袖而去。 朝铃也气,偏不追他。独自坐了半晌,出门看,雪见神踪迹全无,不知去了哪里。管他去哪儿,朝铃才不在乎。她去马厩牵了一匹马,准备去追烟罗神一行人。一开始马厩的士兵还不放行,几个色迷迷油腻腻的男人,围在她身边要调戏她。她如今的身份是晋城城主的侍妾,下意识要搬出这个身份吓唬他们。转念又想起雪见神那个混账模样,登时不想和他有半点瓜葛。 可恶,不管是月见神还是雪见神,都把她当面团,揉来捏去。谁都可以掳她,谁都可以欺负她。她越想越难过,胸中有一口恶气,燃烧得越加凶猛。 “姑娘,陪我们吃点儿小酒,这马送你都行。”士兵们笑嘻嘻。 他凑得越来越近,朝铃原本后退,此时背靠上了梁柱,也没退路了。朝铃彻底怒了,也不怕得罪人,一脚当胸踹出去。那士兵觉得这小娘子个子玲珑,腰身纤弱,哪能有什么力气?根本没想着躲。谁知朝铃一脚踹来,他登时双脚离地,炮弹似的飞进了对面的马厩。好几匹马被惊得四处乱窜,他瘫在食槽里,动也动不得。 大伙儿都傻眼了。 朝铃也愣了,她知道自己力气大,但没想到自己力气这么大。刚才踹人的时候,腿脚似乎有一股特别的凉气儿,让自己变得十分有劲儿。她蹬了蹬腿,那凉气儿又感受不到了。 “姑……姑娘……莫动怒,”一个士兵颤颤巍巍地递过缰绳,“给你马。” 朝铃接过缰绳,才想起来自己不会骑马。怎么上马呢?她犯了难,她只骑过大猫,没骑过大马。大伙儿都看着她,她有点儿尴尬。她抚了抚这马的马鬃,大马顺从地低下头,蹲下前腿,跪在她面前。大伙儿都看呆了,啧啧称奇。 朝铃也受宠若惊,一脚踩进马镫,一脚跨过马背。大马稳稳地站起来,她轻轻一叱,无须挥动马鞭,大马就顺从她的心意,奔出军营,朝宁安成的道儿而去。一路疾行,飞鸟相随,走兔也奔在马后。无数飞禽走兽见了奔行的朝铃,都追随在她马后。朝铃觉得奇特,惊奇地四处张望。那乌泱泱一片,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她若能听懂它们的语言,便会得知它们的叽叽喳喳—— “看,那是神明雪见的妻子,她脖子后面有雪见神的纹章!” “雪见神成亲了!雪见神成亲了!昭告天下,世上最后一个单身的神明没有了!” “她身上萦绕的霜雪神息好生纯粹,她怎么会有如此纯粹的神息?” “傻蛋,因为她结了共享神力的神契!” “神契千载难见,想不到今日竟能见到真的!雪见神傻了么?缔结婚契便能与凡人共享长生,他又何必缔结神契,把自己的神力分给一个凡人?” 它们跟了一段儿就不跟了,紧接着又有旁的动物补充进来。朝铃骑着马跑了一路,一路上尾巴后面都乌泱泱一大群。一开始是兔子狐狸,后面又有老虎狮子加入。朝铃差点儿吓飞了魂儿,还以为这些猛兽是来吃她的。幸好它们跑了一段儿,便不跟了。 月上柳梢头,朝铃终于赶上了烟罗神的车队。今儿晚上烟罗神会用体温温暖陆远檀,这是他们感情升温的关键,朝铃必须破坏这件事!烟罗神见她风尘仆仆而来,不由得惊讶:“是你,雪见神的女人?你怎么来了?” “烟罗神有所不知,”朝铃说,“我是雪见神的……女人,更是陆远檀的胞妹。” 烟罗神讶然道:“原来如此。” “昨儿夜晚我哥哥被士兵踹断了腿,我放心不下,向雪见神求了恩典,特地赶来看看。”朝铃道。 “没事儿,”烟罗神拍拍胸脯,“我都帮他包扎好了。” 朝铃进车厢一瞧,陆远檀腿上的树枝果然已经不翼而飞。烟罗神懵了,“不对啊,我昨晚帮他包好了的。” 陆远檀脸色苍白,双眸紧闭,满脸虚汗。 朝铃摸了摸他的额头,烧得能烫鸡蛋。 朝铃向烟罗神拱手,“我哥发烧了,幸好我来得巧,烟罗神大人,请容我照顾他吧。” 烟罗神十分羞愧,“我竟然没发现他发烧了,对不起。” 朝铃摆手,“无妨无妨,小小发烧,要不了命。” 她帮陆远檀敷上湿巾帕,取来烧酒擦他的手心,脖子和脚底板,又帮他重新包扎了伤腿,捂上棉被让他发汗。烟罗神在一边儿看着,半点儿没有插手的余地。除了脱衣服帮他降温,其他办法她压根想不到。 朝铃又请烟罗神借她锅灶熬肉粥,“我哥生病了,多吃肉才能好得快。” 她生火煮粥,香味飘满夜风。烟罗神感叹:“你好能干啊,什么都会。” 朝铃笑了笑,“没啥,一点儿小事,除了我别人也会。” 烟罗神眼巴巴盯着她锅里的肉粥,“奇怪,我明明用过晚膳,才刚过半炷香时间,现在怎么又饿了?” “我熬得多,我哥吃不完的。您若不嫌弃,一会儿再用一些?” 烟罗神使劲儿点头,取来个大盆,递给朝铃,“用这个装。” 朝铃:“……” 这盆一装,陆远檀的份儿就没了。 陆远檀估计吃不了多少,朝铃匀出了一小碗留给陆远檀,其他的都给了烟罗神。烟罗神抱着大盆,一张脸蛋吃得红扑扑的。她捧着盆,幸福地说道:“好羡慕你的神,竟能娶到你这么好的娘子。你做饭真好吃,怪不得猫神那样胖。”她眨眨眼,掩着唇悄咪咪地问,“雪见神对你好吗?” 朝铃气愤地摇头,“他可差劲了。天天板着个脸,动不动就生气。原先我还以为他是个不近女色的好神明,现在才发现都是装的,他就是个色胚。” 烟罗神深以为然,“男人嘛,隐岐川主君每年都要娶一个新老婆。你这么美,连我都动心,何况他呢?” “可是他以前说我丑,”朝铃气道,“说我丑,现在又要我做他的姬妾,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太过分了!”烟罗神叫道,“谁要是说我丑,我弄死他!” 朝铃说:“就他那臭脾气,谁当他老婆谁倒霉。” 烟罗神眼睛亮了,“原来你不愿意当他老婆,不如你来当我老婆吧!” 朝铃一愣,“欸?” 烟罗神凑上来,两眼亮晶晶。 “你嫁给我吧!”烟罗神说,“我保证,我对你比雪见神对你好一万倍!我也和你缔结神契,只要你给我做饭。我要的不多,你每五天给我做一顿我就满足了。” 朝铃陷入了深思。 雪见神不愿意勾引烟罗神,陆远檀昏迷着她没法儿勾引,她自己来勾引烟罗神……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刚要说好,冰凉的雪花落进了烟罗神怀里的大盆。 烟罗神仰起头,对上雪见神冰冷的银眸。雪见这厮来无影去无踪,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们身后,又不知听她们的话听了多久。 “汝方才所言,再重复一遍。” 烟罗神怂了,诚挚地说道:“祝你们和和美美,早生贵子。” -------------------- 雪见神:老婆凶我,生气,我走了。又有宵小勾引我老婆,我又回来了。 第46章 月宵奔 ======================= 车队只有两架马车,原本烟罗神和陆远檀睡一架,现在朝铃来了,一则为了不让烟罗神和陆远檀继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二则为了躲避色猫雪见神,朝铃向烟罗神提议:“咱们俩睡一块儿吧。” 烟罗神拼命点头,“好啊好啊。”她抱着朝铃的细腰,用自己红扑扑的脸颊与朝铃相贴,“陆姑娘好香呀!我最喜欢和香喷喷的女孩子一起玩儿了。” 雪见神冰冷的目光落在烟罗神抱着朝铃的手上,烟罗神觉得自己的小手冰冰凉凉,简直要结冰,她缩了手,躲到朝铃身后,悄悄露出一个脑袋。 朝铃叉腰,道:“我今晚要和傅城主睡。城主大人,劳烦您同我哥共一辆马车了。” 雪见神神色不豫,“吾不同意。” “你不同意没用,”朝铃斩钉截铁,“就这么定了。” “可恨的铃铛,”雪见神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休要得寸进尺。” 他突然逼近,带着扑面的冰霜,朝铃不自觉往后仰,她身后的烟罗神也退了一步。 “跟吾离开。”雪见神道。 朝铃正要说话,烟罗神跨前一步,生生把雪见神挤开。烟罗神鼓起勇气,道:“雪见神,我是隐岐川的神明,这里是我的地盘,我可不怕你!” 这边两相对峙,远处守卫的傅家侍卫们察觉到了这里剑拔弩张的气氛,纷纷投来目光。烟罗神咳嗽了一声,喊道:“你们站远点儿,不要偷听我们说话!” 侍卫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服从了自家城主的命令,退后几尺。 雪见神眯起眼,“吾要带走吾的侍妾,莫要干涉吾的家事。” “你欺负陆姑娘,我就是要干涉!”烟罗神挺起胸膛,“陆姑娘是你的老婆,不是你的宠物。哪有像你这样的,想带走她就带走她,你问过她的意愿没有?陆姑娘不想和你睡觉,那你就不能强迫她和你睡觉。陆姑娘不想和你走,那你就不能强迫她离开。你这样对待陆姑娘,就算得到了她的身子,也得不到她的心!” 朝铃在后面纠正烟罗神,“我不是他老婆!” 雪见神沉默了,目光虽然依旧冰凉,却没有再试图强行带朝铃离开。 烟罗神看他本性不坏,并不是那等无可救药的丈夫,便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雪见神,“哎呀,一看你就是不怎么读书的。这本《落难刀客俏千金》送给你,以后你照着刀客对待娘子的态度做就行了。功课不会做,照抄总会吧。你要是能学到刀客的一半儿,准能得到陆姑娘的心。” 雪见神犹豫了片刻,接过烟罗神的话本子。 朝铃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不是吧,你还真想得到我的心?难不成你突然要娶我,是因为你爱上我了?” 雪见神抬手就把烟罗神的话本子碎成了片片冰花。 “自然不会。吾岂会观看这等荒谬之物?”他拂袖而去,进了陆远檀的马车。 烟罗神蹲下身,摸着地上书册的残渣,气道:“陆姑娘,你说的没错,这只猫神是个混蛋。不要就不要,干嘛要撕掉,还给我不好么?” 朝铃很是愧疚,道:“对不起,他就是这个样子,我替他向你道歉。将来我赔你一本,好不好?” “不用啦,我的巨木里存了好几十本一模一样的呢。”烟罗神摇头。 她拉着朝铃上另一辆马车,两个女孩儿一块儿躺下,肩并着肩,脚碰着脚。朝铃帮烟罗神掖好被角,端详她墨绿色的长发。树神代表着生机和希望,朝铃嗅到她身上清丽的芬芳。她闭着眼,睫羽长而翘,密而黑,透着若有若无的深绿,像两只蝴蝶静静地落在她素白的脸庞上。如此美丽的神,朝铃不忍她被疠气侵蚀。如此天真的神,朝铃更舍不得她换代。换代之后的烟罗,还是眼前的烟罗么? 朝铃忽然想起月见神曾经说,隐岐川的疠气之患早在两年前的此时便有了端倪。烟罗神面临的危机根源不仅是刺杀神明的陆远檀,更是这突如其来的疠气。 “烟罗神。”朝铃轻声唤她。 烟罗神睁开眼,喜笑颜开,“你是不是也睡不着?我也是,我刚刚一直装睡来着。” “不如……”朝铃刚刚开口,立刻被烟罗神打断。 “不如我带你逃跑吧!”烟罗神猛地凑过来,同朝铃眼对眼,她墨绿色的眼眸无比明亮,像黑夜里跳跃的萤火。她对朝铃说:“你不要怕雪见神,他是神,我也是神。他虽然个子比我高,神力比我浑厚,战斗经验比我丰富。可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一点儿也不怕他。你听我的,我带你逃跑,出去躲一躲,让他找不着。他毕竟是雪见城的神明,不可能一直待在我这儿。等他放弃找你,返回雪见城,你就留在隐岐川,嫁给我当老婆。” 烟罗神想得太天真,朝铃心知肚明,这只臭猫是不可能放过她的! 不过……的确可以同烟罗神离开一阵,她们一块儿去查查疠气的事儿。 待在雪见神身边,没准哪天就贞操不保,朝铃决定这次不带他玩。 “好!”朝铃捧起烟罗神的手,“烟罗神,小女子的性命就托付给您了。” 朝铃此话一出,烟罗神顿时觉得肩膀上扛上了重大的责任。她也是有老婆要保护的神明了!雪见神的老婆长得漂亮会做饭会包扎,性子还同她如此投缘,她必须想办法把雪见神的老婆抢到手。一瞬间,她踌躇满志,满身干劲。 “我们现在就逃跑吧!”朝铃说。 “嗯!”烟罗神拉住朝铃的手,“我们现在就私奔。” 她化出无数树藤,将朝铃小心翼翼地缠进自己的胸怀。她编织出了一个硕大的藤球,朝铃抱着膝盖坐在里头。她特地生长出无数柔软的枝条和绿叶,簇拥着朝铃,让她待得舒服。夜色之中,无人察觉,一颗树藤绕成的球从马车中滚出来,一下子就没入了地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当两个女孩儿密谋私奔的时候,雪见神正坐在另一家马车中闭目养神。他听得车外寂静无声,大家都已经安歇,便朝车帘伸出手。大路上散落的书册残页纷纷雪花片似的飞来,掠进车帘的缝隙,回到雪见神手中。雪见神捧着一摞碎裂的书页,用冰霜把它们粘好。 一旁熟睡的陆远檀眼皮微动,似要醒来,雪见神一拂袖,他又沉沉睡了过去。 可恨的铃铛。他总忍不住疑惑,她明明从前还向他自荐枕席,为何现在却对他避之不及?若是因为他已经神堕,她又何必千里相随?可若不是因为神堕,那又是因为什么?他从未如此宠爱过一个凡人,他准许她近身侍奉,偶有冒犯他从不追究。今早她那般放肆,若是其他人,早就得到了严厉的惩罚。他给她金银,给她长生,给她神力,给她普通凡人难以拥有的一切。他还准备教她法术,如此一来,当他不在,她遭遇月见那样的危险,也足以逃跑自保。 她还想要什么? 雪见神燃起烛火,将刚刚复原的《落难刀客俏千金》放在灯下,细细观看。看了一夜,每个字都看得清清楚楚,烟罗神把它推为至宝,他只觉得狗屁不通。书中的刀客自称刀法天下第一,却屡屡败于敌手,身受重伤。重伤也罢,偏偏他次次都能与千金相遇。相遇也罢,偏偏千金次次都要亲自照顾他,她明明有丫鬟有仆从,何须自己动手?照顾也罢,偏偏千金还脱光衣服为发烧的他降温。雪见神虽为神明,却也略略懂得凡间的医理。赤裸相拥,降温的效率非常低,那千金不如凿几块冰放在刀客的脑门上。 他竟然花费了一夜,看这种无聊的东西。 雪见神手一扬,书页再次成灰。 清晨,陆远檀醒了,烧也退了。陆远檀支起身子,向雪见神拱手:“不知晋城城主在此,失礼了。” 雪见神微微颔首,算是应答。 陆远檀掀开窗帘,左右四顾,没看到傅羽穗的身影。他回首问雪见神:“傅城主呢?” “隔壁马车。”雪见神淡淡道。 二人相对而坐,无话可说,彼此都尴尬。 雪见神下了马车,叩叩隔壁马车的板壁,“铃铛,该起了。” 没人理他。 他顿觉不对,掀开车帘,里面空空如也,两个女孩儿不见影踪。 刹那间冰冻三尺,繁复的霜花在他周身蔓沿,地面咔咔结冰。周围的侍卫都看呆了,纷纷惊惶后退。雪见神的银眸结了冰,熊熊怒火压在冰下。 只有陆远檀敢靠近,彬彬有礼地问:“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傅城主又去了何处?” 雪见神微微侧目,道:“可恶的树神,拐走了吾的女人。” “什么?”陆远檀听不懂他的话。 “你是树神的宠侍,吾必斩你泄恨。” 他将陆远檀卷入大袖,化为一道银光,冲天而去。 -------------------- 陆远檀:干我何事? 第47章 泪涓涓 ======================= 烟罗神带着朝铃一路疾行,跑得远远的,到了大道路口才停下。雪见神是猫,鼻子很灵,朝铃怕被他逮住,特地往身上撒了茉莉香粉。她的气味被茉莉香遮盖,雪见神便难以通过气味来寻找她。烟罗神也必须伪装一番,她的根系还没有到达龙首山脚下,她身上的树木气息会透露她的行迹。朝铃为她编织蒿草蓑衣,遮掩她的气味。烟罗神斩下一根细小的树枝,树枝落地变成了个小巧的木头人,她随意指了个方向,木头人带着她的气味向那个方向跑去。 “我们朝另一个方向跑,猫神便追不到我们了。”烟罗神道。 朝铃点头,“我们现在去哪儿?回隐岐川?” 烟罗神还没玩够,完全不想回去,“要不我们去其他城池看看,龙首山下我只去过宛阳,其他城池还没去过呢。” 烟罗神一心想玩,朝铃只好坦白:“烟罗神,这一路走来,你可曾发现过什么奇怪的疫病?” “疫病?”烟罗神一愣,连连摇头,“不会的,我们神明对那种肮脏的气息非常敏感,不可能察觉不到。放心吧,从隐岐川到龙首山,没有半点儿疫病。” “可我之前听闻,隐岐川出现了几例疫病。幸亏有您的根系日夜散播净化邪祟的萤火,那些疫病没过多久就消失了,没有造成大范围伤亡。” “你说的怪病有什么症状?”烟罗神问。 “死而不腐,成了行尸走肉。” 烟罗神惊住了。 “怎么?”朝铃假装门外汉,问,“这种疫病很危险么?” “当然危险,这是疠气造成的疫病。”烟罗神忧心忡忡,“想不到我隐岐川竟会出现疠气,怎么会呢?这几年处处太平,北边的蒙翳渊海也没有出现异动,我的地盘怎么会有这种脏东西?凡人要是沾染了疠气,定然无药可医,须得神明施出援手,用清洁的神力净化疠气。但就算是净化,也要耗费大把神力。疠气一旦成了势头,铺天盖地,疠疫横行,便是神明也无能为力。” 朝铃凝眉,疠气这般凶狠,查清楚隐岐川疠气的来源更加迫在眉睫了。 “有的神明破罐子破摔,干脆抛弃信徒,远走他乡。”烟罗神叹息道,“有的神明强行净化疠气,就会堕落成恶兆神,终日被疠气缠绕,从此嗜血暴虐,不能自已。恶兆神天下共弃,很少有神明可以为自己的信徒牺牲自己。” 朝铃心里郁闷,雪见神八成就是为了雪见城的百姓神堕,可那帮人砸了雪见神的神祠,最终也难逃厄运。那时的雪见神孤立无援,一定很无助吧。不行不行,朝铃使劲儿摇头,把同情雪见神的情绪清出大脑。女人的厄运就是从同情男人开始的,她才不要同情那只色猫! 烟罗神握拳,“不行,我烟罗绝对不会成为抛弃信徒的神明!”她又苦了脸,“听说神堕之后,神明的形貌会发生改变,好多神因此变得丑陋。呜呜呜,我不要变成丑神明。” “不会的,有的恶兆神和原先还是一般模样呢。”比如雪见神,神堕之后他还是那般俊美,但看外表,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是个恶兆神。 “真的有吗?”烟罗神可怜巴巴地说。 “不是,”朝铃发现自己被她带跑了,“您怎么现在就做好了神堕的打算了?我只听说了几例怪病,并不曾听说哪个村子哪座城池因疠疫而毁灭,说明隐岐川的疠气未成气候,只要查清楚那些疫病来自何处,找到疠气的来源,百姓不会遭殃,您就不会神堕了。” “你说得对!”烟罗神干劲十足,“那我们现在快回隐岐川。” *** 雪见神循着气味,一路追踪到大道路口。朝铃的气味到这里消失,烟罗神的气味变淡了。这两个家伙知道他会依靠气味追踪,定然使了什么手段,掩盖了自己的气味。然而细细嗅闻,依然可以辨清楚,有一个方向传来了烟罗神的气味。 定然是引他走错路的诱饵,那么这个方向可以排除了,只是剩余几个方向她们会走哪个? 陆远檀在一旁喘着气,他被眼前这假扮成晋城城主的男人挟裹至此,一路风驰电掣,他的脸都要被冷风给吹僵了。他寻了块石头坐下,费劲儿地摆好自己的伤腿。 “敢问这位仙人,”陆远檀问,“您是在找谁么?” 雪见神侧目看他,“你的主人掳走了我的侍妾。” “我的主人……”陆远檀回想这男人方才说过的话,道,“您的意思是傅羽穗傅城主是隐岐川的镇守神烟罗,还掳走了我妹妹?” “然也。” 陆远檀震惊了,“这怎么可能?” 回想“傅羽穗”的言行举止,确实与传闻颇不相符。难怪他总觉得哪里奇怪,她分明是一方城主,言行举止却透着股不谙世事的味道,原来这是因为她根本不是凡人。 陆远檀蹙眉,“她为何掳走小芽?” “她觊觎吾的女人。” 陆远檀眼中有深切的疑惑,“可她们都是女人,岂能共结连理?依我看,或许是她们性情相投,携手出游。”他想起为他包扎断腿的烟罗神,轻轻道,“虽然不愿意为一个夺走我家园的神明说好话,但傅城……烟罗神,看起来不是个穷凶极恶的神明。” 雪见神满面冰寒,“男女有何分别?觊觎吾妻者,当杀。” “……好吧。”陆远檀道。 雪见神端详坐着的陆远檀,忽然蹙眉,“你刺杀烟罗,并非偶然。” “什么?”陆远檀又听不懂这家伙的话了。 傅城主是烟罗神,那眼前这个晋城城主又是哪方神圣? 雪见神凝神细思,“疠气、放不下信徒的神明……似曾相识的手段。”再加上突然出现的月见,那个家伙绝不会平白来到这里。雪见神眯起眼,道:“是他,他想要烟罗神堕,你不过是他的棋子。看来两年后的疠气,并非一时之患。” 陆远檀放弃听懂,问:“我们现在去哪里找她们呢?” 雪见神蹙眉,朝铃知道她父亲来了此处么? 罢了,赌一把。 雪见神道:“隐岐川。” *** 星夜赶路,烟罗神和朝铃赶在太阳升起之前回到了隐岐川。疏疏落落的巨木笼罩在清晨苍白的阳光下,板结的土地没有水分,上面裂纹纵横,就像老人枯槁的面孔。虬结的巨大藤蔓在土地间穿出,许多衣衫褴褛的人睡在藤蔓之下。隐岐川依靠着烟罗神的神力勉力维持,许多人已经失去了田地,在林间流浪。 “等搬了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烟罗神神色郁郁,“隐岐川主君是这么告诉我的,但是我不知道,原来宛阳城的百姓也会家破人亡。陆姑娘,世界上的事情好难啊,为什么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朝铃抱了抱她,“我打保票,将来宛阳城的百姓绝不会后悔成为您的信徒。因为当厄运来袭,您绝不会像黑貘神一样无法庇护他们,也不会像黑貘神一样抛弃他们。” “我不会的!”烟罗神用力拍胸脯,“我可强了,如果我和你的猫猫神打起来,我也会把他的猫毛咬秃的!” “那现在怎么找到疠气呢?”朝铃犯了难。 毕竟她刚刚说的什么疫病都是她胡扯的,她也不确定隐岐川的某个角落是不是真的发生过疫病。 “我来吧,包在我身上。” 烟罗神牵着朝铃走到一棵大树下,“隐岐川最多的便是树,树荫笼罩了隐岐川的每个角落。我的根系与这里所有大树相连,大家彼此联通,我的神力才能在它们的树干和枝叶中流传。相应的,如果我想找一个人,找一样东西,它们会成为我的眼睛,告诉我答案。” 她将手掌按在大树上,瞬息之间,整棵树干都亮了。树干中亮起许多碧绿的经络,中间有无数细小的萤点,如流动的火焰,在树木与土壤,根系与枝叶之间流转。烟罗神示意朝铃也把手贴上树干,朝铃照做,就在触摸到树干的刹那间,她听见隐岐川旷野密林中回荡着无数絮絮低语。 所有树木都回应着烟罗神,无数萤火透过根系间的经络向烟罗神聚集,她得到了答案。 “这里!”烟罗神牵着朝铃,风一般疾行。 他们到了隐岐川的边缘村庄,这里无比破败,因为饥荒,好多人饿死了,四处建满灵堂。 朝铃跟着烟罗神进了一处小院,院中升起浓烟,有人在那儿燃烧纸钱。院子中间横着一具尸体,一伙儿年轻人在旁边挖坑。村人们互相扶携,立在院中啜泣。 “大树们说这里有线索。”烟罗神低声告诉朝铃。 朝铃点点头,挤进人群,问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大爷,请问这儿发生什么事了?是有人染病死了么?” “什么染病,”老人哭泣着,“是饿死的!昨儿老李家死绝了,今天二柱家也死绝了。这大旱何时是个头儿啊?” “您确定不是病死的?”朝铃又问。 “当然!”老人凄切道,“如果穷病算病的话,姑且就是病死的吧。” 朝铃皱眉,不是病死的么?那看起来和疠气好像没什么关系。 她踮起脚去望院子中心的那具死尸,身高太矮,啥也看不见。烟罗神帮她往前挤,两个人跌跌撞撞挤到了前面。这下朝铃看清楚了,这尸体浑身干瘦,独肚子鼓鼓囊囊的。 “他肚子怎么了,怎么那么大?”烟罗神小声问。 朝铃轻声告诉她,“闹饥荒,百姓们没东西吃,就会吃土,吃泥巴,这些东西消化不了,堵在肚子里,肚子就大了。” 烟罗神神色变得很悲伤,“怎么会这样……” 朝铃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东西,疠气的黑色气息都没见着。她四下观察,院墙边垒着许多树藤。她带着烟罗神离开院子,去别处查看。有人在屋檐下烧锅,锅里煮着黑色的树皮。 “这是什么?”朝铃问。 那人有气无力地说:“没吃的,只能吃树皮了。怎么,你要不要来点儿?” 朝铃左右看,这村庄光秃秃的,树藤和小树都被砍光了。 “不对,那个人不是吃土吃死的,是吃树皮吃死的。” 大树说线索在这里,难道…… 朝铃回头,道:“快,快回院子,让那些人不要聚在那里!” 她说完,院子里那儿响起尖叫声。烟罗神和朝铃飞奔到篱笆外头,远远便瞧见尸体挺着腰,一点点站起来。院中的村人慌张后退,喃喃道:“诈尸了,诈尸了!” 尸体成了邪怪,面目狰狞,满身青紫。邪怪张口,许多黑气从他的口鼻喷出。朝铃大喊:“快跑,不要被那些黑气碰到!” 大家扭头狂奔,但院子太小,人挤人,好多人互相绊倒。烟罗神双手按地,无数树藤宠地而出,把那些跌倒的人卷出小院。一个小孩儿摔倒在篱笆边上,哇哇大哭。孩子声音大,一下子就吸引了邪怪。邪怪四肢着地,虫子似的飞速爬过去。朝铃顾不得许多,翻过篱笆,一拳打在那邪怪的脸皮上。他整张脸都凹了进去,头颅被打得后仰。烟罗神赶到,带刺的树藤缠住这邪怪,一下把他绞得四肢俱断。他瘫在地上,彻底没了动静。 朝铃一步步后退,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怎么了?”烟罗神问,“受伤没有?” “别过来,”朝铃强行按住心底的悲伤,亮了亮自己手臂上血淋淋的抓痕,说,“我刚刚被他抓了一道,我也要变成邪怪了,”她告诉自己要勇敢,吸了吸鼻子,说,“烟罗神,我的后事就交给你了。” “你说什么呀?”烟罗神朝她的脖子努努嘴,“你不是有九牧之金打造的项链么?” “什么?” “就你脖子上那个,九牧之金,来自四海九州最纯净的金子。上古人祭祀用九金铸的九鼎,因为它最纯净,用来祭祀神明最好。这东西很难得,上古祭司才会用,现在都没了。”烟罗神说,“它可以帮你净化疠气的。” 朝铃怔住了,这明明是月见神在她脖子上栓的狗链子。 “是不是猫猫神送给你的?”烟罗神怕她记起雪见的好,不愿意当她老婆了,忙道,“陆姑娘,我会送你更珍贵的宝物!” “不是,这是他弟弟送的。”朝铃说。 烟罗神愣了下,“欸?”她一下子激动起来,道,“我知道,雪见神的弟弟是月见神,听说他们反目成仇,水火不容,难道是为了你?哇,快告诉我你们的故事,感觉比《落难刀客俏千金》还精彩!” 第48章 恨绵绵 ======================= “他们反目成仇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朝铃无奈。 “对哦……”烟罗神挠了挠头。 朝铃低头看了看自己脖子上的金链子,这玩意儿摘不下来,她原本还十分懊恼,想不到如此有用,竟能过滤疠气。朝铃想不明白,月见神为什么要给她这样的好东西?难不成真如烟罗神所想,他对她有意思?不对不对,雪见神是一只色猫,而月见神恰恰与他相反,是一只不通风月的傻猫,怎么会喜欢她?估计那傻猫就是随手拿了条链子,没想到是此等宝物吧。 哈哈,那她真是赚了! 有了九牧金链,朝铃毫无顾忌地上前端详邪怪的尸体。 “烟罗神,有没有刀?” 烟罗神拔出朱邪刀,递给朝铃。朝铃反手握刀,剖开邪怪硕大的肚皮,掏出他的胃囊。 “你在做什么?”烟罗神捂着鼻子,蹲得远远的。臭气熏天,她直犯恶心,不断地干呕。 朝铃切开邪怪的胃囊,从里面倒出许多未消化的树皮。树皮通体漆黑,散发着不祥的黑气。朝铃用朱邪刀挑那些树皮给烟罗神看,“您快来看,疠气来自难民吃的树皮。” 烟罗神强忍着恶心上前观看,“怎么会?我隐岐川怎么会出现被疠气沾染的树?” 两个女孩儿对视一眼,立刻动身去周围寻找可疑的树木。果然,没走出多远,她们便在村外寻到许多黑树枝。这些奇怪的树枝插在土壤里,同周围的树木略有不同,不仔细看很难看出差别。最不同寻常的地方,便是它们周围缠绕着许多巨木根系散发出来的绿色荧光。这么一看,它们反倒比旁的树木更神圣似的。 朝铃让烟罗神尝试停止这一片区域的自动净化。 荧光消失,那些树枝露出可怖的黑气来。原来它们周围围绕的净化荧光最多,是因为它们的疠气最重。此消彼长,当净化荧光褪去,疠气就显露了出来。烟罗神急忙重启荧光,树木虬结在一起的根蔓输送了更多神力来,将屯聚在此地的疠气驱散。 朝铃蹲下身端详那些树枝,道:“神,您来看,这些树枝不是自己生长的,是被旁人栽种在此地的。” 烟罗神也发现了,补充道:“这树枝好像是若木枝。” “若木?” “是一种生长在南海黑水青水之间的树,它有能贮存天地各种气息的特性。我是建木神树,我的领地没有若木。”烟罗神忧心忡忡道,“有人特地选取若木枝承载疠气,栽种到隐岐川。是谁干这么缺德的事?” “烟罗神,您和谁结过仇?”朝铃帮她分析。 烟罗神低头掰手指,“龙首山下那些小城算不算?难道是黑貘神,可他早就逃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好久没有回来过了。难道有谁嫉妒我的美貌,想让我成丑陋的恶兆神?” 烟罗神的脑子是一团浆糊,想半天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如果不是仇家,那就十有八九是朝问玄了。朝铃心里发沉,又仔细观察这些树枝,问:“您可以判断出那些树枝是新栽的,那些是后栽的吗?咱们找到最新栽种的树枝,说不定就能找到坏人的踪迹!” “这个我在行!”烟罗神拍了拍胸脯。 她闭上眼,以她为中心向周围伸出无数藤蔓,恍若触手般探向远方。越往东,树枝周围的土壤越松,树枝扎入土壤的根系越短,定然是新栽的。她牵着朝铃往东走,顺便一路清除这些害人的疠木枝。走了一段路,朝铃看差不多了,拍拍烟罗神的手,“坏人估计就在附近了,我们扮成普通百姓,不要叫他察觉端倪。” 烟罗神用力点头。 二人再次改服易装,成了两个扎着麻花大辫子的乡间闺女儿。 她们走到疠木枝的尽头,在地上发现了可疑的脚印。 “好像是大狗狗的脚印!”烟罗神说。 “还有猫的。”朝铃又发现一溜巨大的梅花脚印。 前方传来打斗声,二人藏在草丛里,悄咪咪靠近。离的近了,二人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前面有一只疠气缠绕的大黑猫,正追着另一只疠气缠绕的灰狼撕咬。 “两只恶兆神……”烟罗神看呆了,“他们俩到底谁是坏蛋?” 朝铃很是震惊,那只灰狼好生眼熟,好像是小狼?他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可是三年前啊! 多日不见,他的体型比原来大了许多,朝铃几乎认不出来了。黑猫自然是月见神,可月见神为什么会攻击小狼呢?难道小狼是栽种疠木枝的坏蛋,可是不对啊,她印象里的小狼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猫狼相斗,明显是小狼落了下风,浑身带伤,鲜血犹如泉水般汩汩往外涌。黑蜉蝣腾卷如雾,浮在半空,黑猫在其中化出人形。他露出与雪见神一般无二的模样,只是头发漆黑,唇红齿白,眼角也有妖冶的艳红。烟罗神瞪大眼睛,低声道:“难道那就是和雪见猫争夺你的月见猫!” 朝铃澄清,“他没有争夺我!” “小畜生,”月见神睥睨底下的灰狼,唇畔勾出一抹恶劣的微笑,“告诉我你主子的所在,我会考虑让你死得更痛快些。” 地面上的灰狼亦化出人形,灰色灰眸,清秀的眉眼间满是坚毅。 “义父于我有恩,我绝不背叛义父。” “哈,”月见神笑得直不起腰,“你管他叫义父?” “你笑什么?”郁泽咬牙。 “堂堂神明,认一个卑贱的凡人做义父?真是丢脸。”月见神的眼神越发凉薄,“既然你不开口,那就留下这身皮毛,给我做身衣裳吧。” 月见神拔出弧刀幽朔,白昼霎时间成了黑夜。一轮弯月高高挂在空中,月见神便在那月下以刀尖指着狼神郁泽。刀尖凝着清冷的月光,这寂寂深夜仿佛只有那月下的神明熠熠生辉。 “哇,那就是能令白昼成夜的幽朔刀?”烟罗神惊呼。 月见神是雪见神的弟弟,郁泽不过是个几百岁的新生神明,如何能与月见神抗衡,这一刀下去,恐怕郁泽要魂飞魄散。 朝铃拽着烟罗神的袖子,“别看风景了!您有没有办法救救那只狼神?” 烟罗神鲜见地没有打包票,而是低头对手指,“那个……黑猫神的杀气好重,我好像对付不了他?” “您不是说您可以咬秃雪见神的吗?怎么会敌不过月见神?”朝铃问。 烟罗神不好意思地挠头,“哎呀……我那是吹牛的啦……” 眼看月见神要挥刀,狼神打足十二分精神,再次化为狼形,浑身毛发直耸,喉咙中发出低吼。月见神正要落刀之时,忽然停了手,望着远处“咦”了一声。 下一刻,霜落雪飘,白发的雪见神在风雪中降临。 “兄长?”月见神笑吟吟,“你怎的来了?” 朝铃连忙缩头,他应该只是察觉到月见神的气息追来此处,并没有发现她吧? “铃铛,”雪见神漠然开口,“出来。” 朝铃:“……” 月见神没有半点儿惊讶的样子,显然早已发现藏匿在草丛中的一人一神。 郁泽听见朝铃的名字,蓦地仰起了头。 “怎么办,要不要出去?”烟罗神很紧张,她总觉得要大祸临头了。 朝铃拽了拽她的衣袖,低声嘱咐,“一会儿我让他们两兄弟打起来,咱们趁乱带着狼神赶紧走。”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但是烟罗神您要小心提防狼神,他没准是栽种疠木枝的坏蛋。” “明白!”烟罗神用力点头。 两个女孩儿磨磨蹭蹭地走出草丛,郁泽看见朝铃,双耳不自觉竖起来。她的变化不大,还同当日在雪见城初见那般,一张不施粉黛的清水脸子,笑起来朝气蓬勃的,像路边永远开不败的喇叭花。 “雪见神!”朝铃忽然抹泪,“您明鉴,我并非故意逃跑。当我和烟罗神跑出去,我立刻就后悔了。烟罗神,您说是也不是?” 烟罗神不懂,但非常配合,点头如捣蒜,“没错没错!” “我本想回去寻你,谁知半道儿碰上了月见神。”朝铃用帕子抹泪,“您也知道,月见神素来对我有那种想法,天天想着怎么给您戴绿帽子。上回他就……他就……呜呜呜我没脸说了!” 朝铃掩面而泣。 月见神至今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侍寝,还饶有兴味地点点头:“我的确让她侍寝了,这鱼水之欢虽不至于传闻所说令人销骨蚀魂,但的确舒服。” 雪见神的脸色越发冰寒。 “真的!?”烟罗神插进话来,“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朝铃给了她一个眼色,烟罗神立马捂住了嘴。朝铃使劲儿挤了几滴眼泪下来,潸然泪下道:“雪见神,您听听!这次他又强迫我,不让我与您团聚!” 郁泽愤怒道:“无耻的月见,我必杀你!” 他正要扑上去,朝铃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耳朵一抖,不自觉缩了爪。 朝铃泪眼迷离地望向雪见神,“您要替我讨回公道!” 月见神好整以暇,“兄长,可否改日再战?今日我还有个小东西要处理。” 雪见神缓缓拔刀,风雪愈发剧烈,寒风拂面,刺骨如锋刃。烟罗神和朝铃都没有毛,只能瑟瑟抱紧彼此取暖。 雪见神却不立刻劈向月见神,而是微微侧目,望向朝铃。 “你出息了。” 他的眼神很冷,朝铃打了个寒战,总觉得自己的小把戏好像被他看穿了。 “借吾之手救狼神,”雪见神冷笑,“你以为,吾当真会如你所愿?” 话音刚落,他一刀劈向郁泽。刀光乍现,郁泽的脊背豁开一条大口子,鲜血犹如泉涌。朝铃愕然当场,眼睁睁看着小狼奄奄一息。 月见神笑了,问:“兄长要与我联手?” “痴心妄想。”雪见神挟裹着风雪冲向他。 两个神明在半空中相撞,两把刀绞杀在一起,霎时间黑气狂涌,风雪肆虐,周遭的树木遭遇释放出的神力,齐齐断了一截。趁现在,烟罗神卷起狼神和朝铃,扭头就跑。她们远离了战斗区域,停下来为小狼包扎。 狼神失血过多,已睁不开眼了。烟罗神一面要净化他无意识散发出来的疠气,一面要为他疗伤,累得满头大汗。朝铃气得牙痒痒,雪见神是故意的,他知道朝铃要救小狼,故意把他砍伤,这样他们想走也走不了多远。 无耻、奸诈、冷酷的雪见神! 第49章 泄春光 ======================= 郁泽伤重,昏迷不醒,所幸烟罗神帮他止住了血,命是保住了。他伤得这般严重,实在不宜长途跋涉,朝铃和烟罗神只好带着他到附近的废弃村庄寻了间小屋落脚。屋子还算宽敞,有桌子有屏风,只是没有床。旁边的屋子都塌了,肮脏的瓦片碎一地,剩下半面黑墙埋在沙砾里。 朝铃铺好松软的稻草堆,烟罗神把他放上去。他脸色苍白,眉间无意识地颦蹙着,清俊的眉眼多了几分萧瑟和脆弱。朝铃真不希望他就是那个散布疠木枝的家伙,他怎么会管朝铃的父亲叫义父呢?一切真相只能等他醒了再问个清楚。 没过多久,夜色降临,烟罗神奔波了一天,刚入夜就睡了过去。朝铃从废墟里寻出木碗,去井边打水。刚出门,便见雪见神立在院中,神色寂寂。月光披在他肩头,他浑身莹白,发梢好似在发光,像画卷里走出来的神仙公子。朝铃看也不看他,把他当空气,从他身边经过,要去打水。他却伸出手,拽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怀里。 “你干嘛!”朝铃仰头瞪他。 他米白色的眼睫下,眸光剔透而冰冷。 “好坏不分,愚笨的铃铛。”他说。 “好坏不分?”朝铃哼了声,“怎么的?你是好神明,小狼是坏神明?我只知道小狼从来没有害过我,而你心怀不轨!” “何谓不轨?”他眯起眼。 朝铃戳他的胸口,“你自己心里知道!” “你是吾的宠妾,”他缓缓道,“侍奉吾,是你的本分。” 朝铃:“……” 朝铃觉得这只猫真是怪,自从堕落成恶兆神,和以前越来越不一样了,简直是性情大变!从前对她不屑一顾,见天地说她丑,现在又偏要她侍奉他,“宠妾”这种恶心巴拉的词儿都说出口了。朝铃才不愿意,难道他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她朝铃就可以挥之即来呼之即去? “我呸!”朝铃瞪视他,“去你大爷的宠妾。” 她推开他,走向井边打水。雪见神立在一侧,看她费劲儿地拉绳子,够水桶。她空有一身神力,却不懂得运用,打个水仍用凡人的法子。他轻轻弹指,井中水珠一路直上,漂浮在空中,恍若无数晶莹的气泡。朝铃忍住惊奇的眼神,回头看了他一眼,假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端起碗,一颗一颗地把水珠戳进碗。 她端着水回屋子,轻手轻脚走过屏风,雪见神见她是朝狼神而去,又见狼神干裂的嘴唇,登时明白了,这小丫头打水是为了那只可恶的狼神。月见、郁泽,雪见神不明白,她心里怎么可以装这么多不相干的家伙。他眸中覆上冰霜,蓦然闪现在朝铃的身侧,握住她的腕子,把她拉回屏风外头。 他动作极用力,朝铃吃疼,不小心松了手,碗打在地上,水泼了一地。 “你干什么!”朝铃怕吵醒屏风那头的烟罗神和郁泽,小声低呼。 “当着吾的面侍奉别的男人,”雪见神一字一句道,“朝铃,你逃跑、撒谎、处处留情,数次挑战吾的底线。” 朝铃被他这一通大罪砸在脑门,登时不知道怎么辩解,只能骂道:“你有病吧你。” “侮辱神明,你罪加一等。”他的言语冰寒刺骨。 旁人被他这般冷的眼神注视,早已双股战战,独朝铃胆大包天,再次出言不逊。 “你呢?”朝铃学他,一项一项数他的罪,“你喜怒无常、冷酷无情、强取豪夺,你还数次挑战我的底线呢!” “蠢笨的凡女,”雪见神冷冷道,“你以为你这般救得了那狼神?天御刀下,从无生机。” 他当着她的面儿,指尖虚空一点,只见郁泽脊背上的伤结起了冰霜,冰花簌簌蔓沿了整个脊背,他无意识地发着抖,嘴唇冻的乌紫。 朝铃没想到雪见神还有如此后招,想喊烟罗神起来帮忙,雪见神却竖指在她唇间,在她耳畔道:“烟罗神也无用,吾之术法,唯吾可解。” “你!”朝铃压抑着怒火,告诉自己要理智,“小狼好像和我父亲有关系,隐岐川到处是散发疠气的疠木枝,你没发现么?这疠木枝就是两年后隐岐川疠气的源头,如果小狼死了,线索断了,或许我们就找不到我父亲的下落,也救不了隐岐川的百姓了!” “狼神死了,吾亦能找到朝问玄。”他摩挲她的下巴,“他勾引你,吾必杀他。” “什么勾引我!?”朝铃急了,“我们刚见面他就被你给打晕了,他怎么勾引我?” “那便是你倾心于他?”他眼神更冷了。 “……”朝铃算是明白了,只要她对旁的雄性生物施以善意,在他眼里就是水性杨花。 朝铃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月见神,更不喜欢你。” 她的话儿说得无比认真,雪见神竟无法判断她是在说气话,还是真这么想。 雪见神的心仿佛被谁掐住了,隐隐作痛。他真想不通,既然不喜欢他,为什么要为他以身犯险,深入那危机重重的雪见城?既然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追过来,打听他的行踪?她总是这般,对每个人都倾心以待,让人忍不住向她靠近,迷失在她灿若朝阳的笑容里。可惜在她眼中,他和月见神、狼神,乃至其他阿猫阿狗都没什么分别。 “无妨,”他维持脸上的冷漠,“吾亦讨厌你。” 朝铃闻言,更气了,被欺负的是她,他居然讨厌她?世上怎会有这样的猫! 她恨道:“那你干嘛老要我侍奉你!你就这么喜欢你讨厌的人在你眼前晃?” “他方神明俱有侍妾,吾没有。” “你找别人不行吗?” “就要你。” “为什么,你不是讨厌我吗?” 雪见神以冷笑回应:“呵。” 朝铃:“???” 什么意思?到底是讨厌还是不讨厌啊! 她忽然发现,和这只猫根本说不通道理,完全是白费口舌。 “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小狼一条活路?”朝铃直截了当地问。 “小狼”,好亲昵的称呼。雪见神大袖下的拳头紧紧握住,他和月见都不曾有她的专属爱称。果然,狼神月见和他,她最喜欢虚伪的狼,其次是丑陋的黑猫,最次才是他。 “第一,”他冷声道,“不许叫他小狼。” 朝铃不懂他这个要求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啊?” 他冷冷扫了她一眼,她妥协,说:“行,可以,随便,你让我管他叫小狗都行。” “第二。”他低眉注视她,缓缓出声。 朝铃不卑不亢,直视他银色的眼眸。 他薄唇轻启,道:“吾要你侍寝。” “你……”朝铃颤抖着出声,“你再说一遍。” 雪见神抚摸她凉丝丝的发,“铃铛,你听清楚了。” 她忍不住掉眼泪,“你为什么非得把我和你绑在一起?” 因为你会逃跑,会头也不回地离开。雪见神拂去她滚烫的泪珠,把她揽入怀抱。 “嫁给吾,”他低声说,“吾生生世世只你一人。” “我不要。”她哭泣,“我不喜欢你!” “还想要狼神活么?” 她吞声饮泣,不出声了。 他把她打横抱起来,她知道这次是逃不了了,真的要侍寝了。朝铃缩在他怀里啜泣,泪水流了满面。他把她带到另一处院落,距离狼神和烟罗神歇憩的地方远远的,把她放上床,解开她的衣带。 她不断安慰自己,就当被狗咬,不对,就当被猫咬了,不怕不怕。可当她看见他褪去雪白的衣袍,露出那粗雄巨物时,还是忍不住害怕地哭泣。 “我会死掉的!”她踹他。 这一踹刚好踹到他方才与月见战斗留下的内伤,嘴角洇出血丝。他蒙住她的眼,不动声色擦去唇边的血迹,亲吻她的嘴唇。 “莫怕。”他笨拙地安抚她。 “猫的叽不是很小吗,为什么你那么大?”她崩溃。 她总是说一些怪话,他有些无奈,“别说话了,闭眼。” 他抚摸她脊背,帮她放松,她紧张得絮絮叨叨,“我会不会怀孕,生下一只半人半猫?” “……你不会。” “我会被你捅死。” “你不会。” “我会下半身瘫痪。” “你不会。” “我会……” 他忍无可忍,咬住她的唇,把她乱七八糟的话堵在嘴里,做到最后。 夜色寂静,疏疏叶影在窗棂外摇曳。只见房内玉肱轻送,渠荷滴沥,喘息一阵紧似一阵。神明器欲难量,朝铃被纠缠到深夜。 一只黑猫轻盈地落在屋檐上,血红色眸倒映着房中的香艳景象。雪见太大意了,竟然没有发觉他的靠近。当然,或许是因为他被这家伙打得化不了人形,神力微弱到感觉不到。 这不是他第一次被兄长打了,他已经习惯,只是失去神力让事情变得很麻烦。 房中帐帘深拥,露滴牡丹开。他低着眼眸,神色晦暗不明。 原来这才是侍寝。他被朝铃骗了。 -------------------- 月见神:我顿悟了。 第50章 浣罗裙 ======================= 烟罗神睡得比死猪还沉,清晨被阳光照醒,才发现朝铃不见了。她焦急地推郁泽,想问他有没有看到朝铃,然而这小狼仍在昏迷,推也推不醒,想来定然不曾见到朝铃。她设了结界护住小院,跑出去找朝铃。沿途询问道旁的树木,说朝铃被一个白发神明带走了。想来定是雪见神,若是他还好,至少朝铃没有危险。 她正想着回去照看郁泽,忽然看见前方树下坐着一个青衣男子。他的腿好像受了伤,用树枝绑着,脸颊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是清俊温润的相貌。好漂亮的男子,她想着她斗不过雪见神,娶朝铃当老婆是没戏了,要不然还是娶别人吧。 她蹲在男子面前,问:“喂,郎君,你愿不愿嫁给我呀?” 陆远檀睁开眼,便见烟罗神捧着脸颊,双眼亮晶晶地瞧着她。她的眼睛好像会发光,深处有种墨绿的色彩,像山林里倒映着树影的池塘春水。 那白发神明把他卷来此处,让他在树下静候,他已经等了一天一夜,滴水不沾,粒米未进,向来是被那神明给忘了。他正想着歇息一番,去寻些果腹的东西,谁曾想便遇见了烟罗神。 这神明好像也把他忘了。 神明的记性都不好么? “烟罗神……”他低叹。 “你怎么知道我是烟罗神!”烟罗神瞪大眼睛,满脸惊奇。 “在下是陆远檀,您还记得么?”他失笑。 “陆远檀……”烟罗神蓦然想起来,“是你!我新纳的小妾!” 陆远檀:“……” “对不起,”烟罗神挠头,“我没把你认出来。嗨呀,那我不用问你了,你都已经嫁给我了。” 陆远檀苦笑,“您遇见合眼缘的男子,都会这么问他么?” “也不一定啦,”烟罗神说,“你吃了饭吗?跟我走吧,我找东西给你吃。隐岐川闹饥荒,好多村子都荒了,你找不到食物的。” 陆远檀迟疑着点头,烟罗神看他行动不便,用藤蔓织出大笼子,把他给装进去,挪回了小院。院子里一下有两个病患,烟罗神深感责任巨大,运用神力令周遭树木催生出许多鲜嫩的果子,摘下来给陆远檀吃。她又为郁泽看伤,神明自愈能力强大,经过一夜,他的伤好了不少,感觉一会儿就能醒了。 她把事情都干完,朝铃和雪见神回来了。她就知道是雪见神带走了朝铃,非常幽怨地盯着他看。他扫了她一眼,那眼神轻飘飘,又冒着丝丝寒气儿,她立马缩了头。一夜不见,朝铃好像美丽了许多,肌肤莹白,如打磨好的玉石。烟罗神好奇地摸了摸她的脸颊,“陆姑娘,你更漂亮了!” 朝铃有些懵,“真的吗?” “是啊,”烟罗神拉着她到井边看,“你看,是不是?” 朝铃探头望向水中的自己,好像真的美丽了不少。原本底子就不差,现在更是顾盼生辉,眼角眉梢都有飞扬的风情。 烟罗神小声问:“你是不是和猫神双修了?” 朝铃红着脸点了点头。 “果然!”烟罗神说,“他和你订了神契,是他的神力滋润了你。你们双修,灵肉相合,他的神力会慢慢渗透你的经脉骨肉,你会越来越强,越来越美。” “神契?不是婚契吗?”朝铃只听过婚契,她摸了摸后脖子,“我脖子上是不是有他的纹章了?” “没错。婚契可以共享寿命,神契可以共享神力,”烟罗神捧着脸,“这样看,他对你还挺好的嘛!” “好个屁,他都没问我同不同意。”朝铃闷声道。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难怪觉得力气变大了,原来是因为那个家伙默不吭声地给了她力量。 烟罗神拍拍她肩膀,“我教你术法,以后你也可以像我们一样上天入地。神契不像婚契,是不能反悔的。等你变厉害了,他就没办法欺负你了。” 朝铃一怔,“真的吗?” “当然!”烟罗神跃跃欲试,“你等着,过几天我给你做一把武器。” 正说着,屋里的郁泽醒了,雪见神让陆远檀喊她们回来。郁泽喘着气,还很虚弱,狼耳朵都露在头发外头。他一睁眼就看见雪见神,立马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你与朝问玄,是何关系?”雪见神冷冷问。 郁泽咬牙道:“与你何干?” “小……”朝铃正想喊他“小狼”,忽见雪见神扫来凉凉的眼风。她不情不愿改了口,“郁泽,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怎么会认我父亲做义父?” 郁泽见是朝铃,戒备的心慢慢放下,轻声道:“他救了我,还教我克制疠气的术法。你应当知道,疠气会慢慢影响恶兆神的神智,让他无法保持理智,一切顺从欲望而行。故而恶兆神嗜杀、嗜欲,难以自制。譬如那大名鼎鼎的月见神,一怒之下,伏尸百万。义父教会我如何克制疠气,不受疠气驱使。” “那你为何会来隐岐川?”朝铃又问。 郁泽赧然道:“我的修为不够,压制疠气差些本事。义父说隐岐川风景秀美,有助于我静心修行,我便来了。” 朝铃说:“可这里是三年前的隐岐川啊。” 郁泽不解,“三年前的隐岐川?” 朝铃和雪见神对视一眼,恐怕这其中还有郁泽不知道的缘故,朝问玄定是试了什么法子,让郁泽趁他们打开灵光琥珀的时候混进来了。 “你可知道疠木枝?”朝铃再问。 “疠木枝?”郁泽拧眉。 “便是一种沾了疠气的树枝,有人在隐岐川种植疠木枝,散播疠气。” 郁泽眉头紧锁,“竟有此事?” 朝铃眼也不眨地顶着他神情,他神色凝重,不似作伪,他好像真的不知道疠木枝的事。或许是她父亲带着他来到这里,却瞒着他偷偷种疠木枝。 “我父亲在哪儿,你知道吗?” 郁泽看了看雪见神,道:“铃铛姑娘,恕我不能告诉你。” 雪见神冷声道:“吾自有手段让你开口。” 郁泽丝毫不惧,道:“请便。” “喂,”朝铃猛地站起来,“不许用刑,郁泽不是坏神明。” 雪见神冷哼。 “你不反驳,代表你也认同。你看得出来,他没有说谎对不对?”朝铃问雪见神。 雪见神只是对他勾引朝铃不爽,但并不会污蔑好人。他也看得出来,郁泽傲骨铮铮,不似小人。况且,即便从他口中问出了朝问玄所在,朝问玄也定然不在那里。那个男人行踪不定,做事谨慎,定然不会让郁泽得知他真正的落脚之处。 郁泽很有可能被他骗了。 朝铃也思绪纷然,愁绪攒上眉尖。疠木枝和郁泽真的没有关系吗?那她和烟罗神怎么会在疠木枝蔓延的尽头找到他? 郁泽抬手抚平她的眉,“铃铛姑娘,开心一点。” 雪见神拽住朝铃,拥她入怀。 “朝铃是吾妻子,莫要动手动脚。” 郁泽一怔,“你们成亲了?” 朝铃横了雪见神一眼。 雪见神低头看她,“他在问你话。” 朝铃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小声说:“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和离呢。” 雪见神:“……” 郁泽眸中涌起浓浓的失落,轻声道:“铃铛姑娘,若他待你不好,我定替你讨公道。” “放心啦,我也很厉害的,才不会被别人欺负。”朝铃说,“把你的血衣脱下来吧,我帮你洗。” 郁泽下意识要拒绝,忽见一旁的雪见神神色铁青地注视着朝铃。他顿了顿,默默脱下衣裳,递给她。 “麻烦了。” 雪见神很不高兴,“朝铃。” 他一喊她全名,就是生气的意思。朝铃捧着衣裳,说:“我不洗,难道你洗?” “……”雪见神伸出手,“给我。” 朝铃狐疑地看着他,“你真的愿意洗?” 雪见神不耐烦,道:“拿来。” 朝铃眨了眨眼,取出包袱,把自己的脏衣裳拿出来,又收来烟罗神和陆远檀的脏衣裳,还贴心地寻来一个木盆装好,统统交给雪见神。朝铃喜滋滋道:“拜托你啦!这个院子向北走一百步就有个小溪,你可以去那里洗。” 雪见神接过木盆,冷着脸步出小院,走到溪边。溪水淙淙,他放下木盆,神色不豫。他从未洗过自己的衣裳,更何况洗别人的衣裳。他冷声唤:“月见,还不现身?” 他早知道月见藏在暗处,只是未曾点明。月见要看他与朝铃云雨,那便随他看。他要月见知道,朝铃是他的妻子,是他月见的长嫂。 黑猫从林中踱步而出,立在溪中大石上幸灾乐祸,“兄长浣衣,天下奇景。” “剩下的你来。”雪见神挑出朝铃的衣裳,撸起大袖,在旁边浣洗。 月见神懒洋洋地趴在石头上,“我为何要帮你?” “此去北行五十里,有一处茶馆,内中豢养无数猫宠,佩戴颈环,日夜供人摸玩。”雪见神淡淡道,“你想去么?” 月见神故作可怜,“我无法化作人形,兄长忘了么,是你把我打成这样的。” “你有猫爪。” 雪见神托着他的身子把他立起来,把他的两只前爪放进了盆。 “洗。”雪见神道。 月见神不动。 雪见神寒凉的目光笼罩着他,他似乎已经看见了那些供人揉来摸去的小猫。 “亲爱的兄长,我会记住今天。” 他坐在大石头上,缓缓开始搓洗那些脏衣裳。 朝铃很怀疑雪见神洗衣服的能力,总觉得那色猫要么不洗,要么会把大家的衣裳都洗破。她越想越不放心,起身去溪边查看,远远就瞧见雪见神蹲在溪边洗着两件,身侧还有只毛发都被淋湿的可怜黑猫在帮他洗盆里的衣裳。 朝铃没认出那黑猫,毕竟在她的印象里,月见神绝不可能干这种事儿。 朝铃觉得那黑猫是雪见神的信徒,猫猫神毕竟是猫猫神,所有猫猫都听他的。 她非常很生气,她让雪见神洗,没想到这臭猫找他的信徒来帮他洗。 可恶,雪见神虐猫! 第51章 香肌冷 ======================= 朝铃出去了,院里只剩下烟罗神、狼神和陆远檀三人。烟罗神百无聊赖,蹲在门槛边上拔野草玩儿。 “美人啊,”她问陆远檀,“你说,到底是谁往我的领地栽种疠木枝,要害我?” 方才朝铃一番审讯,加上烟罗神从旁解释,陆远檀已经知道了隐岐川被人恶意栽种疠木枝的事儿。他摇头,“在下不知。您性情纯真,说话直率,可否是招惹了哪方仇敌?” “什么仇敌啊,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认识的人除了隐岐川主君便是你们几个了。”烟罗神道,“我连男人的小手都没有摸过呢!再说了,我烟罗人见人爱,谁会忍心记恨我?”” “……”陆远檀失笑。 她说得倒也没错,隐岐川夺了他的城池,直到现在他也不曾恨过她,厌过她。 他不忍心。 他们二人说话谈天,都未曾注意到在角落打坐的郁泽双目紧闭,不详的黑气浮上脸颊。 千里外的山峰之上,披着斗篷的男人从衣襟中取出一个稻草人,上面以朱砂写着郁泽的名字。他握着稻草人,疠气注入其中,千里之外的郁泽登时睁开双眼,疠气犹如黑水盈满他原本清澈的眼眸。他忽然暴起,利爪伸出,扑向了离他最近的陆远檀。烟罗神察觉后方蓦然暴涨的疠气,猛地回头,便见郁泽疠气化刀,直指陆远檀。陆远檀腿伤未愈,无处躲避,竟不慌不忙,闭上双目。 这次,应当能死了吧。陆远檀想。 他听见烟罗神的惊呼,疼痛却迟迟未曾袭来。他睁开眼,便见郁泽的疠气刀刃没入了烟罗神肩头。 “你——”陆远檀讶然。 烟罗神猛地发力,神力激荡,弹开郁泽。郁泽不知疼痛一般,再次挥刀迎上,烟罗神拔出朱邪刀,咬牙抵住他的攻击。 “栽种疠木枝的坏蛋是你,”烟罗神气道,“你个大骗子,你骗了陆姑娘!” 陆远檀见他眼黑无白,神色疯狂,道:“他好像被控制了。” 烟罗神的肩膀鲜血直流,流出的血都是黑色的,伤口附近疠气脉络横生,侵蚀着烟罗神的躯体。 陆远檀目中焦急,“烟罗神!” 烟罗神再次震开郁泽,抓起陆远檀的衣领,退至院外。郁泽见一击不成,似要逃跑,烟罗神厉喝一声,脚下方寸土地之间长出无数手臂粗的藤蔓,缠绕著郁泽的躯体。然而郁泽不停释放着疠气,仿佛个烟炉一般,藤蔓被他染黑,烟罗神的脸色越来越差。 陆远檀低声道:“莫再留他!” “不行,”烟罗神强行提气,以神力净化疠气,“不问出他幕后主使,他日我隐岐川必定大难临头。我的领地生活了数万百姓,我是他们信仰的神明,我岂可坐视疠气肆虐,生灵涂炭?” 陆远檀神色微怔,他陆家世代侍奉黑貘神,那大腹便便的神明成日坐吃山空,妻妾成群。他曾心生怨怼,对神明不敬,被父亲罚跪祠堂,差点被逐出陆家。他始终不明白,为何人要景仰神明?当宛阳陷落,最先离去的便是那被宛阳百姓供奉的黑貘神。那屁滚尿流的模样,比他南奔的父亲还要狼狈。 原来这世间是有好神明的,只是他现在才遇见。 他轻声道:“或许宛阳交给你,不是一件坏事。” “什么?”烟罗神叫道,“美人,我快撑不住了,辛苦你一下,去把那只猫神给我找回来!” “不必了。” 陆远檀接过她的朱邪刀,狸猫一般窜上藤蔓。 “你干什么!”烟罗神大惊失色,喊道,“屏住呼吸,小心吸入了疠气!” 他回眸看了一眼,她墨绿色的头发飞舞在风中,眸光璀璨,别样的美丽。他带着一抹轻笑,忍着腿间的剧痛,攀上藤蔓最高处。底下就是那被藤蔓束缚住的郁泽,他神态疯狂,獠牙毕现。陆远檀撕下一块衣襟蒙住口鼻,犹如一只轻盈的飞燕,跃至郁泽面前,割断他四肢的经络。郁泽哀鸣一声,四肢鲜血直流,直接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陆远檀跃下藤蔓,右腿没支撑住,差点跪在地上。烟罗神一把扶住他,让他坐在一边休息,同时看到倒在地上的郁泽。 “抽去他的神力吧。”陆远檀道。 “……”烟罗神犹豫着,“要这样吗?不太好吧。” 陆远檀静静看她,“你们神明自愈力极强,前日他被雪见神砍伤,如今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他已沦为别人的傀儡,若不废去神力,他四肢伤口愈合之后,再行不轨,你该如何是好?” 烟罗神不肯,用树藤绑起郁泽。 “变成傀儡又不是他自愿的,我们不能这样。等雪见神回来好了,他是个老神明,见多识广,一定有法子。”烟罗神认真地说道。 她墨绿色的眼眸瞪得圆圆的,是一副非常严肃的模样。不知为何,陆远檀很想笑。他不自觉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瓜顶。 “神做主吧,一切听您的。” “话说回来,你刚刚好俊啊!”烟罗神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原来你身手这么好!” “过奖了,神喜欢就好。”陆远檀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腿。 唉,耍帅太过,骨头又裂了。 真疼啊。 烟罗神摸了摸自己的肩头,血已经不流了,可疼痛好像埋进了骨头,肩膀一扯,她浑身都痉挛。疠气在侵蚀她的经脉,一点点扩散全身,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去抵挡。她好久好久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了,应该不会有事吧? 她坐下来,靠在陆远檀身边,缓缓闭上眼,“美人,你愿意做我的郎君么?” 陆远檀叹了一口气,“我能拒绝么?” “你要拒绝?”烟罗神很惊讶,可她有点儿没力气了,表达不出她惊讶的神情。 “罢了,”陆远檀低眉浅笑,“我试试吧。从前未曾娶过亲,唐突之处,还请神明见谅。” 烟罗神松了一口气,道:“好说好说……” 陆远檀听她声音渐小,气力不济,道:“您休息一会儿吧。” “好吧……”烟罗神轻轻道,“美人……我好累啊,我短短地休息一下,一会儿猫神回来了叫我。” *** 朝铃气冲冲向雪见神走去,“雪见神,您怎么能奴役信仰您的小猫呢?” 雪见神捧着她湿淋淋的衣裳站起身,淡漠地回首。 “愚笨的铃铛。”他评价,“你仔细看,它是谁?” “又说我笨,”朝铃问,“它不是小猫,难道是月见神?” 雪见神沉默不语。 “……”朝铃结巴了,“真、真是月见神?” 她正要上前仔细看,却见大木盆边上空空如也,那小黑猫已经不见了。朝铃瞪圆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真是月见神?月见神怎么会帮他们洗衣服呢? “他被吾所伤,神力衰弱,失了人形,不得不如此。”雪见神淡淡解释。 朝铃心中忽然对雪见神升起由衷的景仰,想不到雪见神不仅能暴打月见神,还能逼迫月见神洗衣服。干得好,干得妙啊!朝铃恨她没有早来片刻,那样她就能多观赏月见猫洗衣服的样子,把这幅美妙的画面永远存在脑海里。 雪见神把洗好的衣裳放进木盆,刚刚把它端起来,忽然神色一凛。 “怎么了?”朝铃问。 “是疠气,走!” 雪见神把木盆塞进朝铃怀里,揽住她的腰,乘风雪而起,直奔小院,待到时战斗已经结束,郁泽躺在地上,满地鲜血。陆远檀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雪见神微微凝眉,往郁泽眉心注入神力。 “如何?”陆远檀问。 “的确,”雪见神点头道,“是傀儡咒术。” “难怪郁泽不知道疠木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原来他是被控制了。”朝铃担忧地问,“这咒术能解么?” 雪见神道:“没有必要了。” 朝铃问:“什么意思?” 陆远檀轻轻推了推肩上的烟罗神,“神,醒醒,雪见神回来了。” 烟罗神闭着眼,没有回应。 陆远檀一愣,打开她肩头的碎布一看,她的伤口非但没有自动愈合,反而越加深黑,黑色的经络往她的锁骨扩散。朝铃也呆住了,不住喊烟罗神,她一声不吭,那安静的眉眼恍如木雕冰刻,朝铃仿佛又看见了许久之前第一次在神殿里见到的那个沉睡不醒的女神。 她怔怔然回头,望向雪见神,“她怎么了?” “疠气涌入奇经八脉,”雪见神缓缓道,“神堕的边缘。” “怎么会?”朝铃不相信,“她只受了一次刀伤!” “疠木枝有多少根,在隐岐川种了多少日?朝问玄早有预谋,隐岐川周围的疠木枝累日侵蚀,再加上郁泽今日这一刀,烟罗神避无可避。”雪见神淡淡道,“铃铛,命运无可更改,烟罗神的劫难命中注定。” 朝铃渐渐明白了,疠木枝像温水煮青蛙似的侵蚀着她,今天郁泽的偷袭是最后一根稻草,她足智多谋的父亲监视着他们,等待着他们的灵光琥珀。烟罗神神堕,后续的事情可想而知,隐岐川必定成为第二个雪见城。只是朝铃万万想不到,她开启灵光琥珀本是为了拯救烟罗神,却在一无所知之时成全了她父亲。 “雪见神……我……”她泪如雨下。 雪见神轻轻摇头,“不是你的错,命中之劫,早已注定。” 陆远檀的脸色比她更加苍白,电光火石之间,他脑海之中闪过了些什么,似有一些属于又不属于他的记忆画面雪花片般一闪而逝。他心里蓦然涌出潮水一般的悲痛,这悲痛似乎已经积攒了许多许多年,直到这一刻才喷涌而出。 “雪见神……”陆远檀轻声问,“你早已预料到今日?” 雪见神不语,陆远檀又望向朝铃。 朝铃忍着泪,道:“我们其实是从很多年后来的,如果我不插手,你与烟罗神相爱,阴差阳错之下,烟罗神受伤沉眠,而你身患绝症,你们注定阴阳两隔。我以为我可以改变烟罗神沉睡的命运,改变你们的命运。” 谁曾想她没能做到,反倒让烟罗神陷入神堕的危机。 “我,”朝铃猛地站起来,道,“要不我再回到过去一次?” “你再来无数次,亦是徒劳。”雪见神道。 烟罗神无意识地皱眉,黑色的经络虫子一般爬上她白皙的脖颈,她满额虚汗。隐岐川上空风云变幻,不详的黑云笼罩上空,许多树木竟提前开始枯萎。 “她要神堕了。”陆远檀喃喃道。 “不行,”朝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烟罗神一旦神堕,我父亲必定引来疠气席卷隐岐川。” “姑娘,”陆远檀抬眸,问,“在你原来那个结局,烟罗神可曾神堕?” “换了一次代,并不曾神堕。”朝铃道。 “那么,”陆远檀微笑,“回到你原本那个时间吧。” “可……可是……”朝铃说,“你会死的。在我原本那个时间,你为了拯救长眠的烟罗神,跋涉四野,沾染了疠气,身患绝症。我遇见你时,你已命不久矣。” “无妨。”陆远檀轻轻摇头,“能遇见烟罗神已是我平生大幸。我这一生,被囚于陆家的百年家训,囚于城主府邸的四角天空。我为宛阳而活,为家族而活,为父亲而活。想不到,宛阳陷落之后,竟是我平生最自由的日子。”他淡淡微笑,抚摸烟罗神墨绿色的眉睫,“她予我风花雪月,予我桃叶春水,予我他人不可企及的传说。与烟罗神相伴这几日,足以抵我漫长余生。远檀何其有幸,遇神明两世,得神明两世垂爱。” 朝铃呆呆听着,流下泪来。 “求二位成全,”陆远檀向雪见神和朝铃颔首,“远檀拜谢。” 雪见神执起朝铃的手,她腕子上挂着金珠一般的灵光琥珀。雪见神将神力汇入灵光琥珀,周遭的一切忽然鸦羽一般纷飞而逝,这偌大的天地顷刻间崩塌了一般汇入时光的长海。朝铃泪如泉涌,雪见神把她抱入怀中,不让她去看和世界一起消失的烟罗神和陆远檀。 当朝铃睁开眼,她又回到了原点。 烟罗神的神使娃娃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终于找到你们了!” “何事?”雪见神问。 神使娃娃喘了口气,道:“陆远檀病逝了。” 第52章 怨灵修 ======================= 陆远檀无父无母,没有亲人又无家乡,神使娃娃不知道把他的遗体交给谁,就暂时存放在了隐岐川的义庄。朝铃过去探望,便见他一袭单薄的白衣,静静躺在简陋的薄棺之中。他的眉间犹有郁郁之色,似仍在担心烟罗神和隐岐川的安危。朝铃的泪止不住地落,肩膀簌簌颤抖,哭得倒不过气儿来。雪见神递来巾帕,“至少,我们现在已经知道隐岐川疠气的症结所在。” 两个神使娃娃喜形于色,道:“还请神明示。” 雪见神打开掌心,风雪凭空而生,捏出疠木枝的模样,“此物名唤‘疠木枝’,尔等务必全境清查此物,则隐岐川疠气之危暂时可解。剩下的,交给吾。” 神使娃娃们激动地拥住对方,“我们的神终于有救了!” 朝铃呆呆站在薄棺旁,心里头破了个口子似的,空空的。烟罗神即便醒了,也不再是原先那个天真纯善的烟罗。这世上的事好奇怪,朝铃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像陆远檀和烟罗这般的好的人罹患大难,而坏人就能自在逍遥?人生百年,似乎困苦才是常态,喜乐团圆是万里挑一,千载难逢。 其中一个神使娃娃见朝铃神色怅惘,拉了拉她的衣袖,道:“朝铃姑娘,莫再伤心。陆远檀临终有言,希望您把他埋在巨木的树根下。凡人的寿命终究有终点,他这般何尝不是长伴烟罗神身侧?等我们清除了疠木枝,他在天有灵,看见隐岐川脱离危难,必定十分欣慰。” 朝铃抹了抹眼泪,拍拍脸蛋,告诉自己振作起来。 事情还没有做完,她答应过陆远檀要解决隐岐川的危机,她一定要做到。 “你说得对,”她用力点头,“那就麻烦二位尽快去清查疠木枝。” 神使娃娃们领命而去,朝铃望向雪见神,道:“疠木枝没了,疠气也会驱除,我爹必然不会坐视他的奸计落空。接下来,他十有八九会想法子谋害烟罗神。” 雪见神摸了摸她的脑袋瓜,“不算太笨。” “我们得快点儿去巨木神树,保护烟罗神!” 朝铃拽住他的袖子,就要往外走,雪见神却不动弹,微微往回收劲儿,朝铃一个没有站稳,倒进了他的怀抱。 “你、你干嘛!”朝铃气道,“陆远檀还在边上躺着呢,尸骨未寒,你就想当着人家的遗体干坏事!” 雪见神:“……” 在她心里,他俨然已是个色胚。 他淡声道:“你不必去。” “去哪儿?” “烟罗巨木。” 朝铃急了,“为什么不让我去?” “你不通仙术,无所裨益,徒增累赘。”雪见神道。 届时恐怕免不了一战,他怕她被殃及出事。 朝铃沉默了,他说得对,她是个凡人,根本帮不上忙。她撅撅嘴,有些不高兴,“我抡菜刀还蛮厉害的,而且……”她偷偷看他,“你不是分了我点儿你的神力吗?你就不能教我几招?” 雪见神又摸了摸她脑袋瓜,“时间太短,你学不会。” 朝铃垂头丧气,“那我不跟着你,我去哪儿?” 雪见神也沉默了,基于从前的经验,只要她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待着,必定惹出什么烂桃花来。那些凡人不知是何等眼光,偏偏就喜欢这野丫头。雪见神眉心微蹙,想了片刻也没想出什么好去处。 朝铃在一旁凉凉道:“不若把我送到月见神那里去,月见神肯定能保护好我。” 雪见神眉目一凛,道:“休想。” 罢了,还是把她拴在裤腰带上吧。 雪见神向朝铃伸出手,朝铃乐滋滋地把手放进他掌心。她的手比他的手小了一圈,握起来柔弱无骨。他拉着她,带她踏风踩雪,来到巨木之上。烟罗神仍沉睡在藤蔓的簇拥里,长而翘的眼睫就像漆黑的蝶,无声地栖落在她白皙的脸庞上。 神使娃娃不断来报告清除疠木枝的进展,随着大量疠木枝被发现、铲除,烟罗神身上飞出的荧绿光点越来越少。那是因为疠气减少,她不再需要大量透支神力去净化疠气。她的脸色也好了起来,原先苍白得几乎透明,现在慢慢有了血色。朝铃好几次看见她的手指轻颤,眼皮微动,似乎是要苏醒的模样。 日落西山,雪见神抱臂立在树梢,眺望远天晚霞。隐岐川上空的黑气已经散去,多日来遮蔽穹苍的黑雾消失,璀璨的金乌出现在密林的尽头。朝铃靠在烟罗神身边,昏昏欲睡,又强打起精神来,生怕漏掉什么敌人来犯的蛛丝马迹。 “禀告雪见神和朝铃姑娘,”神使娃娃兴高采烈地跑过来,“隐岐川境内已经没有疠木枝了!” “太好了。”朝铃松了一口气。 “可是为何烟罗神还未苏醒呢?”神使娃娃忧愁地望着藤蔓里的神明,绞着两只小手,一副泪眼朦胧的样子,“烟罗神不会伤了元气吧?” 朝铃恻隐心起,蹲下身摸了摸神使娃娃小小的脑袋瓜,“不要想太多,你们的神一定会没事的!” 雪见神微微侧目,凝眉望向神使娃娃。 神使娃娃向烟罗神走去,“神,您醒醒呀!” 朝铃也很难过,却不知如何安慰他。正要说话,忽见雪见神指尖凝出冰霜雪刃,声音冷如冬日寒风,“再上前一步,杀你。” 话音刚落,神使娃娃忽然暴起,化为一道漆黑的虚影,直刺沉眠中的烟罗神。朝铃大惊失色,只眨了一下眼,便见雪见神已经闪现在“神使娃娃”面前,与他缠斗了起来。雪见神招招致命,周身环绕霜刃,寒气如枪矛一般刺骨。那刺客不敌,被击出去几丈远,化形也维持不住,术法崩溃,黑气逸散,露出了他的原貌。 他一袭黑衣,兜帽盖住脸庞,露出一角苍白的下巴和淡红色的嘴唇。 然而,仅凭那一角下巴朝铃也认出了他。 “小狼!”朝铃失声喊出来。 郁泽面无表情,“挡路者,杀。” 郁泽周身黑气腾涌,眼眸也逐渐完全变黑。不知他施展了什么功法,朝铃明显感觉到疠气暴涨了好几倍,周围处处弥漫了疠气结成的黑雾。所幸有月见神套在她脖子上的九牧之金狗链子,所有黑气逼近她时统统消散无影。雪见神召出无数雪刃,朝郁泽飞射而出。一瞬间,雪刃若狂风骤雨,挟裹着刺骨寒气逼面而来。而郁泽微微弓身,恍如绷紧的弓弦,而后瞬间射出,化为无数道虚光残影,躲避道道雪刃,从雪刃与雪刃的缝隙间穿过,从袖中拔出疠气长刀,直劈雪见神的面门。 雪见神一动不动,面前自动生出霜雪屏障,郁泽在进入他周身三尺范围内的刹那间从刀尖开始寸寸结冰。时间仿佛暂停了,他被冻在了半空中。然而,冰封蔓延出一道裂痕,仅仅片刻,冰冻玻璃一般裂开,他从冰封中脱身,刀刃再次劈向雪见神的头顶。 “吾可否杀他?”雪见神竟然还有闲心扭头,问旁边的朝铃。 朝铃怒道:“不可以!” 雪见神似乎感到非常麻烦,啧了一声,拔出天御刀。刀刃与刀刃相接,火花迸溅,神力激荡,周遭无数树木被砍去了尖儿。幸亏朝铃趴得快,五体投地贴着树干,神力从她头顶上过,几绺头发落在她面前。 风雪降临,雪见神在雪中与郁泽打了起来。因为不能直接把郁泽给杀了,雪见神处处留手,不使杀招。这样一来,郁泽就变得难缠了起来,战况十分胶着。 朝铃正眼也不眨地盯着半空,忽见雪见神回身,厉喝了一声:“铃铛!” 她感觉到身后阴沉的黑气,愣愣地抬起头,对上一张阴郁艳丽的面容。她很多年没有见过这张脸了,以至于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眼前人是谁。这么多年了,他好像从未变过,那双乌浓的眼眸望着你的时候,似乎欲语还休,诉说着无限情意。他微微蜷曲的乌发发梢落在朝铃眼前,朝铃记得她小时候总是趴在他身前,用肉肉的小胖手抓他的发梢。 “好久不见,”他轻声道,“铃铛。” 雪见神被郁泽拦住,一时之间竟无法返回朝铃身侧。雪见神动了杀心,周身风雪骤然变急。 朝铃迅速站起身,张开手臂挡在烟罗神前面。 “你不许动烟罗神!”她大声喊。 “许久未见,”朝问玄道,“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么?” “爹,”朝铃心如刀绞,“你为什么要当坏蛋?我还以为你这辈子干的坏事儿仅限于吃软饭。你为什么就不能安安分分当个软饭男呢!” “……”朝问玄淡淡地笑,“跟我走吧,铃铛。雪见神不是你的良配,为父为你另谋佳缘。” “你管我嫁给谁,”朝铃愤愤道,“以前你没管过我,将来你也休想管我。我嫁给阿猫还是阿狗,都不关你的事。” 朝问玄叹了一口气,“傻孩子,你在此不过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也罢,我又不止你一个孩子,何必怜惜?” 朝铃没听懂他说的话,只见他抬起手,大袖滑下手腕,露出苍白如雪的小臂。一瞬之间,他周身的所有黑气化为无数猛虎,四足踏地,毛发直耸,犹如离弦的箭一般奔向朝铃。朝铃脊背发凉,腿肚子打抖,偏不肯避开。雪见神目眦欲裂,不顾郁泽劈来的刀刃,直直飞向朝铃。 猛虎近在咫尺,就在眼前! 时间在这一刻忽然静止—— “喂,丑丫头,”心狩琉璃忽然出现,“你也太废物了吧。” “大神帅!”朝铃眼睛发亮,“救我小命!” “你明明已经有了神力,为何连这等小小术法都对付不了?”心狩琉璃咂舌,“果然凡人就是蠢。” 朝铃强忍住心中的怒火,陪笑道:“没错,天下最蠢的就是我了。我啥也不懂,啥也不会,哪里比得上威武霸气的心狩大神呢?大神帅您美艳无双,气吞山河,天下第一,一定不会对可怜的我坐视不理。” “错了。”心狩琉璃摆摆手。 朝铃心凉了,这王八蛋神明真的要袖手旁观? “本座可不仅仅是天下第一,”心狩琉璃双手抱臂,道,“本座是天上天下,无人可敌。” 朝铃保持微笑,“您说的都对。” “行吧,虽然你蠢笨无知,好歹也是一条性命,”心狩琉璃打了个哈欠,“本座就帮你这一回。跟着本座念: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 朝铃一字一句跟着念,忽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似的,头顶、丹田和脚心都滋滋冒着热气。 “好难受啊大神帅!”她快哭了。 “忍着。继续念!” 朝铃继续念,经脉里静寂的神力好像苏醒了过来,身体好像成了个炮仗,马上就要爆炸了。不知不觉当中,她觉得自己的五感好像灵敏了许多。她看见雪见神焦急的神情,周身环绕的冰晶,郁泽手中的黑刃没入雪见神的后背,她听见四周的心跳,远处风起云涌,极北之地的蒙翳渊海战争未休,战鼓响彻天穹。 “可以了。”心狩琉璃道。 时间重启,一切重新开始流动。心狩琉璃的神魂站在她的身后,虚虚握住她的右手。她做出了挥剑的姿势,狠狠向朝问玄劈过去。浑身的神力如泄洪一般倾泻而出,无形的剑势化为有形,璀璨的金光比夕阳还要耀眼,如泰山崩顶一般劈在朝问玄身上。 朝问玄看到这一招的瞬间雕像一般定在原地,竟不躲也不闪,生生接下了这一剑。 “原来你在啊……”他嘴角洇出鲜血,“我还以为我失败了。” 雪见神终于赶到了朝铃身边,将朝铃护在身后。然而,他也略略蹙眉。方才朝铃那一剑好生熟悉,又是心狩大神的剑招。他记得这一剑,被他的师父命名为“九天神雷无敌剑式”。古老的神明崩逝久矣,剑招早已失传,朝铃从而得来? “好,很好。”朝问玄低低道。 他挥了挥手,郁泽收起兵刃,二人化为黑气飞走,转瞬不见踪影。 朝铃喘着粗气,发现雪见神后背受了伤,黑血汩汩往外冒。 “你受伤了!”朝铃道。 “无妨。”雪见神摇头。 什么无妨,那伤口深可见骨,朝铃从未见雪见神受过这么重的伤。她心里忽然有了不一样的感受,雪见神拼死也要救她,为什么呢?她回想起最近雪见神诸多不正常的举动,包括铁了心要娶她这件事,心里升起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难道…… 她正要继续说什么,脑袋忽然变得晕乎乎的,手脚也后知后觉地脱了力,眼前天旋地转。 “我……”朝铃晕了过去。 第53章 玉郎君 ======================= 朝铃从昏迷中苏醒,眼前是心狩琉璃的大脸。 朝铃:“……” 心狩琉璃咬牙切齿,“你为何又飘进了本座的身体?早知道就不救你了。” 朝铃坐起身,镜中的她是心狩琉璃的模样,乌发扎起高马尾,唇色鲜艳欲滴,衬得肌肤雪白。镜中人本该满目倨傲的英气,因着壳子里换成了朝铃,眉目沾了水似的,剔透柔和了许多。 “燕陆国瘟疫蔓延,镇守神不知所踪。本座不日便要出征,涤荡疫疠,斩杀邪魔。你个肉体凡胎,如何能替本座御驾亲征?”心狩琉璃走来走去,抓着头发狂躁不已。 “简单,”朝铃给她出主意,“大神帅,你传我法术,教我剑式,我定能替你威风八面。” “呵,”心狩琉璃不屑地看着她,“就你?” 朝铃挺胸,“就我!” 前头与坏蛋爹对战,若非朝铃不通法术,只能袖手旁观,雪见神也不会有后顾之忧,因她而受伤。回想起来,每次她落入危难,总是需要雪见神出手相救。她早已厌烦了这样的日子,若她学得术法,学得剑招,是否也能像雪见神一样纵横沙场?就算不纵横沙场,也能独当一面吧。 心狩琉璃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道:“你不行。” “我哪里不行啊?”朝铃不服。 “你胸大,”心狩琉璃说,“跑起来颠,碍事儿。” 朝铃:“……” 真想杀了这个狗神明。 朝铃的叛逆之心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旺盛过。 正说着话,几个天兵将领走进狮心殿,恭恭敬敬地向朝铃跪拜。这些将领男女皆有,个个英武不凡,一看便是凶兽猛禽。其中一个浑身鹰羽,双眼锐利,大约是个老鹰将军。 “大神帅,”老鹰将军上奏道,“明日便是出征之日,神帅尚未点兵点将,不知此次出征,神帅携哪些弟子前往燕陆?” 说罢,心狩琉璃的三千弟子鱼贯而入,成阵列状排在殿中,人数太多,许多人排到了殿外,蔓延到了天梯上。抬目望去,底下全是乌泱泱的脑袋瓜子,个个身着金盔坚甲,日光照射其上,灿灿生辉,晃得朝铃眼睛疼。 她以眼神示意心狩琉璃,“您吃饱了没事收这么多徒弟干什么?” 心狩琉璃冷哼:“座下人丁兴旺,方显得本座四海归心,天地景仰。” 跪在前排的全是虎豹豺狼之流,身材雄壮,手臂比朝铃的大腿还粗。所有弟子齐齐向朝铃叩首,合起来的声音如洪钟贯日,震耳欲聋。 “弟子参见师父!” 朝铃屁股下面的狮头刀剑御座都震了震,她屁股发麻,硌着骨头疼。 “行、行,”朝铃微笑着招呼他们,“都起来吧,为师定然好好挑选。你们都有谁愿意同为师出征?” 底下的弟子见了她的笑容,竟都面露恐惧,好像见了鬼似的。 “师父息怒,弟子知道我们学艺不精,给师父丢脸,没有资格随师伴驾。日后我等必定勤加修炼,还请师父莫要气坏了身子!” “……”朝铃问,“为师平日如何管教你们?” “自然是三天一藤条,五天一鞭子!唯有师父严厉督促,我等才能精进修为。” 朝铃无话可说。敢情是心狩琉璃平日太过严苛,现在她好声好气待他们,他们反倒恐惧了起来。朝铃瞅了瞅旁边的心狩琉璃,模仿她平日倨傲的模样,道:“你们知道就好,本座不过是考验考验你们,看看本座待你们好些,你们会不会自骄自大。” 众弟子冷汗直流,心里直道幸好他们谨慎,不曾被师父的温柔辞色迷惑。 朝铃走下御座,经过她这些弟子的身侧,一个个仔细端详。 老虎徒弟高呼道:“师父,弟子愿为您冲锋陷阵,粉身碎骨!” 心狩琉璃在一旁道:“这小虎不错,修为能比得上一方的镇守神了。” 朝铃继续往前看,又有个蟒蛇徒弟叩首道:“弟子愿为师父效犬马之劳!” 心狩琉璃评价:“这小蛇也不错,修为虽然比不上小虎,但胜在脑子机灵。” 朝铃看了一眼,嫌弃地摇头,仍往前走。 心狩琉璃咂舌,“你这小丫头还挺挑。” 朝铃走了许久,从狮心殿走到了天梯,又从天梯的第一级台阶走到了第九十九级,终于遥遥望见了跪在三千弟子最末尾的雪见神。单薄的猫耳少年低垂着眉眼,一声不吭,像一片小小的纸人儿,仿佛要被凛冽的天风吹走似的。 旁边还有他的师兄师姐们暗暗取笑,“一个猫耳都收不起来的小废物,还敢来师父的门前竞选?依我看,师父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吧。” 雪见神神色淡漠,仿佛听不见那些人的讥笑嘲讽。 他们的声音忽然停了,一双洁白的赤足站在他跟前,他愣愣地抬起头,望见了心狩琉璃。 “雪见。”她喊他的名。 师父好像和往日不太一样了,可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 他恭敬地叩首,“师父。” 少年垂着头,把一对毛茸茸的猫耳暴露在朝铃的视野。朝铃手心发痒,摸了摸他的头顶。他显然僵住了,硬生生憋着没动。 朝铃说:“你近日进益不错,为师便带你前往吧。” 此话一出,四座皆静了下来。 雪见神以为自己听错了。 心狩琉璃大怒,“死丫头,你带他干什么?靠他喵喵叫把敌手可爱死吗?” 雪见神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我?” “不错,”朝铃抬高声音,让四周都听见,“就是你。雪见留下,其他人都滚蛋。吵吵嚷嚷,扰本座的清静。” 大家愣愣地张着嘴,看着雪见神跟在大神帅的后头,进了狮心殿。其他虎豹豺狼全都退了出来,镶金大门徐徐关闭,把大家隔在了外头。天重原崇武尚强,大神帅怎会属意一个猫崽子?老鹰将军摸不着头脑,但大神帅向来喜怒无常,圣意难测,或许大神帅一时兴起,想要撸猫了。 朝铃保持着威严的姿态,回到狮心殿,让大家看她端庄的背影。心狩琉璃在一旁气得牙痒痒,怒道:“你个白痴,你不会法术,若选个厉害点的徒弟随行,到时候领兵阵前,不必你自己出手,本座的弟子自然帮你解决。现在你选了这猫崽。他如何替你独当一面?” 朝铃沉默了,凉凉地看向她。 谁让你不早说? “若阵前出丑,”心狩琉璃悲从中来,“本座的一世英名就要教你毁了!” “师父,”雪见神拱手,“不知师父还有何叮嘱?” “你……”朝铃咳了咳,“你近日法术修炼得如何?” 雪见神答道:“初初入门,剑法学会了第一重——生生不息。” 心狩琉璃捂脸,“第一重,凡间的剑客都能与他一战。” 朝铃心里有些发凉,不是吧,雪见神现在这么弱吗? “你练给本座看看。”朝铃说。 雪见神幻化出一把冰霜长剑,一板一眼地把剑式演练了一遍。弓步直刺、回身后劈、撩剑屈肘……这一套动作简简单单,朝铃都能学会,看起来像五禽戏似的。她一时无话,雪见神这剑招好像的确不怎么厉害…… 他练完一套,收起长剑,沉默地立在一侧。 心狩琉璃非常狂躁,“看来真的要教你这丫头法术了啊!可这才几天,你能学会吗你!” 朝铃非常有信心,在心里道:“能!” “你的自信从何而来?”心狩琉璃不理解。 朝铃心说:“和大神帅待在一起,不知为何,人会变得自信很多。” 心狩琉璃:“???” 她怀疑这丫头在骂她。 朝铃对雪见神道:“本座还有个问题,你从实答来。” 雪见神恭谨地说道:“是。” 朝铃清了清嗓子,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雪见神:“……” 心狩琉璃:“……” 朝铃继续追问:“如果一个女人美如天仙,性格活泼,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来自美丽的山中乡野,会做饭会洗衣裳会梳毛会杀猪,你会不会爱上她,拐弯抹角接近她要娶她,甚至还为她挡刀挡剑?” 雪见神皱着眉,不明白师父为何突然问这种问题。 朝铃见他不语,斩钉截铁地说道:“承认吧,你就是喜欢她!” 第54章 兴风雨 ======================= “师父,”雪见神凝眉道,“弟子一心修行,未曾有风月之想。” “真的?”朝铃不信。 男人惯会骗人,她初见雪见神时他清心寡欲,高高在上,谁知现在竟成了个撕人衣裳的色猫。 雪见神神色严肃,这般正经的表情在他巴掌大的小脸儿上显得有些违和。 他认真地说道:“师父放心,即便遇到此女子,弟子也不会动心。” “你倒是说说,为何你不喜欢她?”朝铃哼道,“务必从实说来,小孩子撒谎会长不高的。” 雪见神道:“聒噪之人,弟子不喜。” 朝铃真生气了,“不喜欢就不喜欢,反正她也没喜欢过你。” 雪见神看师父气得脑门生烟,不禁感到疑惑,平日里师父督促三千弟子修行,同窗们便是聚个餐喝个酒都会被师父责罚,更遑论分心去谈情说爱。在天重原的大神帅眼中,情爱乃凡间小道,是六根不净之人才会去做的无聊之事。真正的神明,当不染尘埃,心无挂碍才能天下无敌。可如今的师父,似乎不一样了…… “行了,”朝铃气鼓鼓地回过头,背对这讨厌的猫崽子,“你回去吧,明日与本座一同出征。” 师父不欲多谈,雪见神亦不能再问,只能恭谨地行礼告退,缓缓退出了大殿。 “蠢丫头,”心狩琉璃凉凉出声,“你喜欢上那猫崽子了吧。” “我没有!”朝铃下意识反驳,“我才没有,他脾气臭没眼光不能撸不能摸不能抱天天掉毛又不会喵喵叫,我才不喜欢他!” “哈,”心狩琉璃道,“本座早就看出来了,你二人之间春潮汹涌。也罢,你们凡人六根未净,免不了为情爱所困。本座告诫你一句,男人嘛,玩物而已。玩玩得了,莫要太上心。待本座传你神功,你汲取天地清气,自成修为,不必再倚靠雪见的神力,到那时,你自可想爱谁就爱谁,想睡谁就睡谁。此番你以灵光琥珀回溯时光,我看雪见那同胞兄弟和小灰狼都对你有意思,长得也都不错,你不若把他们全收了,岂不快哉?” 大神帅的话儿太过于惊世骇俗,朝铃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见心狩琉璃抱着双臂,大摇大摆走到朝铃面前,道:“你既要修习本座的神功,自然不可给本座丢脸。本座给你个规条,你将来务必娶两个以上的男人。” “不是,”朝铃提醒她,“雪见神也是您的弟子啊。” “……”心狩琉璃尴尬地说道,“哎呀,忘了。” *** 次日,天兵天将列阵于云端,鸾驾等候在阵前。燕陆国虽为凡间北土大国,到底是凡俗下民的国度。神明出手,定然抵挡不了多久。心狩琉璃点的兵将并不多,堪堪千把人而已。朝铃登上鸾驾之前,回首望去,纵然兵士数目不多,可他们个个精盔利甲,戈矛闪着锃亮的寒光,这云端之上似乎都被他们的光芒照亮。 所有兵士齐声大吼:“神帅威武!” 中气十足,声震穹苍,云层为之一动。 朝铃点头招手,“辛苦了、辛苦了。” 心狩琉璃浮在半空打她的头,“快上去吧你,莫给本座丢人现眼。” 侍从为她掀开帘幔,雪见神已跪坐其中,手中捧着金漆茶壶。朝铃端坐在御辇之上,雪见神给她奉茶。他年纪虽轻,双手却十分稳当,这鸾驾在空中飞行,晃晃悠悠的,他手里的茶一滴也没溅出来。朝铃接过他手里的茶,长腿一伸,搁进他的怀里。 雪见神身子一僵。 朝铃懒洋洋闭上眼,命令道:“给本座捏腿。” 雪见神沉默了一瞬,双手慢慢放上她赤裸的玉足,轻轻捏了起来。 朝铃悄咪咪睁开一条眼缝,瞧他那给她按腿的样子,不禁一阵暗爽。哈哈哈,雪见神啊雪见神,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手累了,”朝铃把茶杯搁回他手心,“你喂本座喝。” 雪见神头顶的猫耳一颤,明显僵住了。他给瓷杯续了茶水,递到朝铃嘴边。朝铃略略低下头,啜了一口。抬起眼,雪见神白瓷般的小脸近在咫尺。由于要喂她喝茶,少年雪见神和她挨得很近,近到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雪见神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停滞了,师父真的变了很多,他几乎怀疑师父被人替换了。 待师父喝完茶,他不动声色地碰了碰师父的手腕,胆大包天地伸出几缕神力进入师父的经脉。她的神力依旧是那般磅礴雄厚,这样的修为是无论如何都装不出来的。师父就是师父,没有被任何人替换。他感到疑惑了,缓缓收回手,他这般试探,师父竟然未曾察觉。 不对劲。他心思微沉,师父不对劲。 接下来,几百里的路程,朝铃让雪见神给她捏了肩膀,按了手臂,揉了小腿,还梳了头。 心狩琉璃阴森森地盯着她,“无耻啊,无耻!” 朝铃把她的话儿当耳旁风,好不容易能使唤雪见神,她要把以前受的委屈全部讨回来。可小雪见太过乖巧,她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绝无二话,从不推脱,弄得她有点儿惭愧了。此刻小雪见正认认真真给她按着腿,脑袋上的猫耳朵随着身体晃动的幅度一抖一抖的。朝铃那惭愧之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双手情不自禁地就摸上了他的猫耳朵。 雪见神彻彻底底僵住了。 他慢慢抬起头来,道:“师父,莫要如此。” 心狩琉璃在一旁暴怒大吼:“蠢丫头,在他们猫族,只有配偶能互相摸耳朵!” 朝铃尴尬了。 她与雪见神清澈的湛蓝眼眸相对,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欺负猫崽的大坏蛋。 与此同时,雪见神的心中也确信了,眼前这人与师父一模一样,可又不是师父。如此一来,近日师父的奇怪举动都能解释了。天重原的大神帅绝不会偷偷进入他的卧房,也不会用丹液催生他的白菜,更不会召他同乘,让他随侍左右。 她是谁呢?雪见神低下眼眸,掩去眸底复杂的神色。 他很想知道,她到底是谁? 她为什么要这样待他? 正当二人四目相对之时,鸾驾周围忽然浮起许多不祥的黑气。朝铃一惊,扶着金栅往下眺望,只见云层底下黑气腾涌,许多祥云都被染成了乌黑的腌臜模样。空中狂风大作,云朵被撕裂,前方竟然惊现一个巨大的风暴漩涡。 “怎么回事?”朝铃惊讶道,“那是……” 疠气! 心狩琉璃脸色一变,“可恶,低估这燕陆国了。这究竟是什么邪法?” “不是邪法,是疠气!”朝铃在心里问心狩琉璃,“您不知道疠气么?” “什么疠气?本座闻所未闻。”心狩琉璃道,“废话少说,这飓风来势汹汹,进了里头只怕会被撕成碎片。快快运转昨夜本座教予你的口诀,抵挡飓风!” 昨夜朝铃一宿没睡,跟着心狩琉璃熬夜速成。心狩琉璃说先传给她一些自保的神功,给了她几个心法外加几个口诀,关键时刻可以使出金光罩保命。朝铃连忙回想,“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后面,后面是什么来着?” 糟了糟了,脑子一片空白,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鸾驾被飓风扯进了漩涡,登时四分五裂,朝铃跌进了半空。所有兵士被吹得七零八落,全都碎布一般进了旋风之中。朝铃头下脚上,晕头转向,身体被狂风撕扯着,缡带碎成一片一片。慌乱之中,她只来得及抓住小小的雪见神,把他紧紧抱在怀中。 关键时刻,朝铃终于想起了下半段。 “受持万遍,身有光明。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金光神罩蓦然乍现,笼住暴风中的二人。疠气在眼前腾涌,许多天兵天将即使没有被撕裂,也顷刻间神堕,成了恶兆神。幸有这金光神罩,隔绝了疠气,保护了朝铃和雪见神。可朝铃还没有学会飞行,他们一同从高空往下跌落。朝铃失声尖叫,雪见神在她怀中变出原型。 “上来。”雪见神道。 朝铃大叫:“笨蛋,我上不去啊!” 他变成了一只小奶猫,白乎乎的身子还没朝铃的胳膊长! 雪见神:“……” 失策,他一时忘记自己的原型很小了。 第55章 交颈栖 ======================= 二人流星一般坠入荒野,撞出一个巨大的坑洞。朝铃躺在坑里,哪哪都疼,哎呦哎呦直叫唤。幸而用的是心狩琉璃的肉身,神祇的躯体坚若磐石,从那么高的空中掉下来竟也摔不坏。朝铃还没躺明白,迎头落下一只小奶猫,一屁股坐在她脸上。 雪见神:“……” 他迅速跃下朝铃的脸庞,恢复猫耳少年的模样,严肃地道歉:“对不起。” 朝铃坐起来,怒道:“一句对不起有用吗?本座堂堂大神帅,被你这猫崽坐了脸,本座的脸面往哪里搁?” 心狩琉璃在一旁同样愤怒,“没错!纵然是这猫崽无心之失,也要重重罚他!” 雪见神单膝跪地,“请师父责罚。” “好,本座就罚你——”朝铃蹲下身,罪恶的手伸向了他的耳朵,“给本座摸耳朵。” 朝铃满脸幸福地揉啊揉,猫耳朵软乎乎的,还带着他天生比常人高一点儿的体温,暖洋洋,她实在忍受不了他顶着猫耳朵在她眼前晃悠,就算知道只有至亲至爱的人才能摸耳朵,她也忍不住。从前雪见神轻薄她,现在她轻薄小小雪见神,是一报还一报。 她摸得理直气壮。 心狩琉璃头顶冒火,“你这个色丫头!!” 雪见神低垂着眼睫,握着拳任她揉捏,耳根已然通红。 “变奶猫。”朝铃命令道。 “……是。” 雪见神嘭地一下,变成了一只短腿长毛小奶猫。 朝铃把他抱起来,揉了揉他软乎乎的肚皮,又捏了捏他的粉色梅花猫爪爪。太幸福了,朝铃好像飘上了云端,浑身舒泰。有猫猫真是太幸福了!雪见神没料到她如此大胆,摸耳朵便罢,连他的身子也不放过。他用力挣扎,低声道:“师父,请自重。” “告诉你吧,”朝铃把他举起来,贴近他湛蓝的冰眸,“小猫如果不好好修炼,就会被人摸被人吸被人撸。” 雪见神:“……” 朝铃把他放下来,令他重新幻化成少年模样。她咳了咳,道:“本座刚刚欺辱你就是为了教你这个道理,本座的良苦用心,你可明白?” 雪见神迟疑着说:“……明白。” 一旁的心狩琉璃翻了个白眼。 休息够了,朝铃开始干正事儿,和心狩琉璃商量接下来怎么办。他们落入了燕陆国中心,周遭俱是肉眼可见的疠气迷雾,草木枯折,村庄荒废,一片愁云惨雾的景象。原本若是心狩琉璃本尊出马,定然深入险境查明真相。然而现在是朝铃占据了她的肉身,空有一身浩瀚神力,使也使不出来,事情一下子棘手了很多。 心狩琉璃沉吟道:“罢了,你还是想法子带这猫崽离开,返回天重原。快快去寻一座本座的庙宇,觅得本座的神像。世间神像相互勾连,你通过神像便能返回天重原。” 朝铃记得,天重原正中央立了一尊巨大的心狩琉璃神像,那时她还腹诽这大神帅太过自恋,没想到现在是救命的关键。 心狩琉璃教给朝铃极目之法,可观千百里之外的景象。朝铃找到一处叫“月都”的城池,瞅准方向,立刻启程。周遭疠气环绕,朝铃有金光神罩,倒是不怕。可小小的雪见神修为低微,法力薄弱,只能时时刻刻贴着朝铃走。朝铃倒是乐意,还要牵雪见神的小手。雪见神看起来不是很乐意,但是迫于朝铃的淫威,只好把软乎乎的猫爪爪放进她手里。 心狩琉璃看不下去了,教给朝铃隔空取物之术,从天重原的宝库中取了九牧金链,拴在雪见神脖子上。心狩琉璃以为这样就好了,不用再看朝铃辣眼睛的举动。谁知朝铃拉着金链子的一头,牵着另一头的可怜雪见神。 朝铃嘴里哼小曲儿,“遛猫猫、遛猫猫!” “本座一定要想办法重掌肉身。”心狩琉璃火冒三丈。 月都太远了,朝铃一路上也在寻其他的庙宇。可惜心狩琉璃并非燕陆国的镇守神,境内她的庙宇实在是太少了,只有人口密集的大城才有。到了晚上,他们才走了路程的六分之一。一路上遭遇了不少邪怪,幸而朝铃机智,牵着雪见神左躲右闪,没有发生正面冲突。 雪见神见她畏首畏尾,也沉默不语,假装自己不知道,这并不是战无不胜的天重原大神帅。到夜晚,他们刚好到了一处村庄,小路上徘徊着邪怪,连山洞里也有被疠气侵染的野兽。朝铃没法子,偷偷潜入一个无人小木屋。木板儿坏了,正对着街巷,实在不安全,可这已经是极偏僻的能够遮风挡雨的睡觉地方了。朝铃瞧见墙角的橱柜,灵机一动。 “变奶猫。”朝铃命令。 雪见神立在门边,蹙着眉,一动不动。 朝铃叉腰,眯起眼,做出威慑的模样。 雪见神低垂下眼睫,只好服从。他嘭地一声变成了小奶猫,朝铃抱着他,钻进了橱柜。 外头时不时有邪怪怪异的咯咯声,晚风凄凉地流动,刮过屋瓦,哗啦啦一片响。朝铃抱着雪见神,缩在柜子里昏昏欲睡。夜晚温度低,这柜子漏风,朝铃有神力傍身,倒是不惧,只怕怀里的猫觉得冷。 “雪见,你冷吗?”朝铃问。 “不冷。”雪见神轻声说。 朝铃看他揣着爪爪,说:“明明就冷。” 她把他抱得更紧了,雪见神身子僵硬,不敢乱动。黑暗里她看不见,他的耳朵红得能滴血。他开始思考,她到底是哪里来的人,为何这般不惧男女大防?还是因为他年纪太小,她根本不把他当男人? 此后几个夜晚,朝铃都采用同样的法子,宿在柜子里。每当朝铃找到一个舒服的橱柜,雪见神便自动变奶猫,跳进她的怀里。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朝铃已经抱着他进了柜子。他每次告诫自己,下一次不可再如此,定要向她言明,他可以睡在别处。可身体总是先脑子一步,他蓦然发现,他成了她驯养的家猫。 被套项圈,被摸身子,被抱抱,只有家猫会这样。 “雪见……”他听见她梦呓。 他孤身拜入天重原,受尽冷眼欺凌,从未有人待他如此。弱小的动物总是备受歧视,在凡间如此,天重原亦如是。为什么她要对他好呢,因为她喜欢这副可爱的皮囊么?他头一次觉得,当猫也没什么不好。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当猫喜欢一个人,就会舔舔她的手心。 他舔了她三下。 第六天,他们终于到了月都。朝铃发现一路走来,离月都越近,邪怪越少。现在到了月都城墙脚下,竟看不见邪怪了。城墙建得高可摩天,朝铃使劲儿仰着脖子,怎么也望不到头。 雪见神仰头嗅了嗅,道:“里面很危险。” “怎么?”朝铃问。 雪见神解释:“没有镇守神的气息。” 心狩琉璃道:“燕陆国的镇守神是山兔姬,一般来说,镇守神都宿在国都皇宫,气息笼罩都城。月都乃是燕陆国都,如今竟感受不到半点儿她的气息,她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 朝铃神色凝重,“我明白了。” 硬闯是不可能的,朝铃沿着城墙绕行,找到了通往城内的水道。 朝铃和雪见神一前一后,潜水游入了月都。 他们潜水而行,直接进了月都的地下沟渠。燕陆国人善工巧,通技艺,以前还造过天梯。他们在月都地底建设了复杂的地下沟渠,沟渠高而深,里面足以行驶一驾马车。沟渠的结构也十分复杂,蛛网一般覆盖了月都整个地下,犹如一座巨大的迷宫。这地沟的泄洪能力十分卓越,雪见神说,自有记载以来,月都从未闹过内涝。 “懂点儿小道,便藐视神明,”心狩琉璃哼道,“且看,没有神明的庇护,这国便成了这般死气沉沉之象。” 朝铃在地道墙壁上找到了地下沟渠的地图,燕陆国的工匠非常细致,做什么东西都会留下自己的姓名。朝铃在地图上看见设计这沟渠之人的名字——太子问玄。 “哇,”朝铃感叹,“原来是他们的太子建造的这地沟。” “嘁。”心狩琉璃仍是满脸不屑。 “问玄……”朝铃摸了摸这名字,怎么和她爹一个名?该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如今水位低,地下沟渠大半儿是空的。走地下比较安全,朝铃决定不到地面上了,按着地图的指示,沿着沟渠主道去了神帅庙。她带着雪见神从地井爬上地面,便见庙宇里的神像已经被推倒,心狩琉璃巨大的头颅就躺在地井旁边。 心狩琉璃:“……” 朝铃:“……” “我忘了,”心狩琉璃道,“这帮不敬神的渣滓把本座的神像给毁了。” 雪见神蹙眉,“师父,您是来寻神像的?” “是啊。”朝铃发愁,“不然你以为我来月都干吗?” 雪见神道:“调查真相。” 朝铃这才想起来,她和心狩琉璃商量的结果一直没同雪见神说。不行不行,论头脑,还是雪见神更胜心狩琉璃一筹,日后不能再听心狩琉璃的安排。 她到庙宇门口,扒着门缝儿悄咪咪往外看。这一看简直惊心动魄,外面躺满了邪怪。层层叠叠,犹如人海。个个伸着脖儿,搜寻着空气中的活人味儿。大约是许久未曾进食,所有邪怪都形容枯槁,一身皮包骨。 她蹑手蹑脚地摸回庙宇,打算原路返回。果然地上是走不得的,朝铃觉得自己机智,方才选了个安全的道路。她把地井的盖子打开,正准备下去,里头忽然伸出一只手,把她蒙头给拽了下去。雪见神蓦然一惊,化为猫崽猛地一跃,正好咬住朝铃的衣襟,随着朝铃一同下了地井。 朝铃头下脚上,晕头转向。路上后脑不知磕着了哪里,朝铃只觉得一阵剧痛蔓延整个大脑,一下就晕了过去。 第56章 花照水 ======================= 朝铃醒来,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地窖里。周遭俱是阴森厚重的石壁,许多衣衫褴褛的男女围坐在一起,个个神色惊恐,有的还在低声哭泣。地窖前后两面墙壁均有铁闸门,不知哪扇门通往外面。小奶猫从她的衣襟里钻出来,探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和朝铃一起四处张望。 心狩琉璃忍着气飘在一边,不断地嘀咕:“丢脸啊,丢脸啊!本座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本座堂堂天重原大神帅,竟能被一群凡人逮到此处,关在铁笼子里。本座定要想办法拿回肉身……” 她屏气发力,试了好几遭,朝铃依旧在她的肉身里好端端地待着。 她火冒三丈,正待怒骂朝铃,这丫头睁着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瞧着她。 “呜呜呜,大神帅,”朝铃在心里说,“不要怪我,我不是故意的。” 心狩琉璃:“……” 罢了,跟个什么都不懂的蠢丫头计较,岂不更丢她的脸? 朝铃没闲着,压低声音招呼旁边的犯人,问:“嘿,这位公子,咱们为何被关在此处啊?” 那蓬头垢面的公子哥儿愁眉苦脸,道:“你还不知道?镇守神山兔姬,剥削百姓,民怨沸腾。前段时日总有百姓失踪,太子查明真相,发现山兔姬炼尸为气,成了个食人血肉的恶神。太子出兵攻打神明,山兔姬恼羞成怒,把黑气放得到处都是,让大家都成了吃人的怪物,还派使者上天,说我们叛神。太子让大家藏进地下沟渠,关闭城门,把那些怪物都囚在了月都地面。可奈何……” “奈何什么?”朝铃问。 “奈何太子终究是凡人啊,凡人怎能抵抗神明?”公子哥叹气道,“这不,前不久,咱们的地下堡垒被山兔姬发现了。太子为了保全我们这些人的性命,自愿领受刑罚,进了那暗无天日的囚室。”他的目光挪向地窖后方那铁门,泣不成声,“不知太子现下如何了。” 周围的人听见他的话儿,都悲从中来,抱头哭泣。 “从前太子在时,所有粮食平均分配,如今山兔姬占了地堡,”有人道,“只有得她宠幸的人才能有粮食吃,我们已经四天没吃饭了。” 朝铃万万没想到,事实竟是如此。 怀里的雪见神动了动,朝铃把他的脑袋瓜按回外袍底下,小声说:“你可得藏好,这里的人这么久没吃饭,看见你,肯定要把你剃毛剥皮给煮了。” 雪见神焦躁无比,他闻见了一股可怖的气息,正向此处走来。果然,朝铃话音刚落,前方的铁闸门徐徐打开,众人都大惊失色,抱团缩进角落。不知来者是何人,朝铃很机灵,连忙躲进人堆里。 一个黑袍胖女人从铁门后走出来,浑身肥肉颤颤,乍一眼看去犹如一座小小的肉山。朝铃瞠目结舌,第一次看见如此肥胖的女人——不,神明。她臃肿的兔耳昭示了她的身份,腰间的赘肉如同粗壮的大蟒蛇缠绕了一圈又一圈。 心狩琉璃震惊道:“她上回登天拜见本座,还不是这个模样!区区数年,曾胖到如此地步?可恶,不知节制,暴饮暴食,丢神明的脸!” 山兔姬着人打开地窖后方的铁闸门,几个侍卫从里面拖出了一个破布麻袋似的男人。 那男人浑身鲜血,遍体鳞伤,乌发覆面,辨不出模样。只是破损的衣裳底下露出雪白的肤色,可见他本是冰肌玉骨,奈何染了尘埃。 侍卫把他甩在地板上,山兔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太子问玄,还不屈从于我么?” 太子问玄伏在地上,一声不吭。 山兔姬用脚尖勾起他的下巴,逼迫他抬头。于是众人皆见,他浑身伤口,唯独面容完好。大概是山兔姬觊觎他的美丽,特地着人不可伤他容颜。他有着乌黑的眼眸,深而长的上挑眼梢,密如鸦羽的眼睫低垂之下,自有一种勾人摄魄的风流。 朝铃惊呆了,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这是她爹,那个丢下她远走高飞头一次重逢就想要她命的亲爹。 他轻轻笑开,带着刺骨的嘲讽。所有人都看呆了,惊叹于他笑容中的绝世美丽。 他一字一句道:“你真脏。” 山兔姬怒了,一脚把他踹翻在地,道:“来人啊,把他绑起来。” 几个侍卫上前,把他绑在刑架上。他像个濒临破碎的人偶,又像一只钉在架子上的黑色蝴蝶。 “太子问玄,”山兔姬悠悠道,“看看你的子民,个个饥肠辘辘。你曾经为他们修建地下沟渠造福众生,又从邪怪的手里拯救他们的性命,你说,他们对你有多忠心?直到现在,见你如此狼狈,没有一人站出来为你说话。” 大家都低下头,不敢看太子。 “让我看看,他们到底对你有几分忠心?”山兔姬大笑道,“你们这些低贱的凡人,都给我听好,看到你们的太子了么?他的手脚筋俱被我挑断,毫无反抗之力。我要你们羞辱他,玩弄他,奸耍他。今日但凡辱他之人,日后均有粮食可吃。” 朝铃震惊了,心里翻江倒海。这世上怎会有这般邪恶的神明? 心狩琉璃在后面看戏,摇头啧啧啧,“不会真有凡人动他吧?” 周围众人无人出列,朝铃暗暗放心,大家虽然懦弱,却也不是恩将仇报之人。太子问玄为大家做了那么多,一定不会被背叛的。 山兔姬眯起眼,忽地伸出手,把一个人吸到掌下,一下拧断了他的脖子。 “我数三下,若无人上前,便再杀一个人。” 大家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惊慌的神色。 “三、二……” 山兔姬即将数到一,朝铃忍不住就要出去救人,却被心狩琉璃叫住。她低声道:“蠢丫头,我劝你谨慎行事,这山兔姬不知修了什么邪法,法力远胜当初。你现在才学几个小术法,给她塞牙都不够。再看看,我看这帮凡人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 朝铃只好止住脚步,可心狩琉璃话音刚落,便有好几个男人走了出去。 “……”心狩琉璃道,“当我没说。” 其中一个男人对太子问玄道:“太子殿下,是我们对不住你。可你已经救了这么多人,不妨再救一次我们吧!” 另一个贼眉鼠目的男人搓着手说:“殿下,您放心,我会轻点儿的。” 太子问玄眼神灰暗,一字不语。方才山兔姬折磨他,他眼中尚有嘲讽的光彩,此刻却是一点儿光都不剩了。 “畜牲,你们是畜牲!”有个妇人站出来骂道,“太子殿下救我们于水火,你们如此待他,大神帅都要显灵劈你们!” “那你倒是让她显灵啊!”有个男人目眦欲裂,道,“废话少说,兄弟们,只要欺辱他便有粮食吃,那还不快上!” 地窖中的人登时分成了两派,一些人自发组成人墙挡住那些饿红了眼的男人。可人墙的数量远少于另一些人,那些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冲破人墙,还把好几个人砸死在当场。太子问玄看着那些头破血流的人们,无神的双眼流下泪来。还有些人缩在墙角,抱头痛哭。 朝铃急得团团转,想办法,快想想办法! 人墙崩溃,最后一个护在太子问玄前面的人也被打死。男人们终于到了太子问玄跟前,发了疯似的撕烂他本就破碎的衣服。 “绝色啊……”有人低叹,“春风一度,死也值了。” 朝铃终于忍不住,一掌把那些人掀翻,挡在太子问玄前面。雪见神也从她衣袍下一跃而出,耸着毛发虎视眈眈。 心狩琉璃就知道这鲁莽的丫头必定会冲出去,扶住额角叹气。 山兔姬见了她,大惊失色,道:“大神帅!” “你还认得本座,”朝铃开始狐假虎威,“今日本座下届微服私访,料不到你身为燕陆的镇守神,竟如此草菅人命,作威作福。” 山兔姬知道自己遮掩不住了,刚想逃跑,却见这心狩琉璃衣裳脏破,与平日所见非常不同。 “怎么,还不逃命?”朝铃摆出气势,“你就不怕本座要你狗命?” 山兔姬冷笑,“大神帅,你莫不是神力尽失了吧?平日你最重仪容,怎会如此蓬头垢面?” 心狩琉璃暗道不好,再次试图施法运功,拿回肉身。然而她和朝铃俱无反应,依然是这般模样。 朝铃腿肚子发软,强行稳住,道:“呵,本座遭遇疠气,没来得及换衣裳罢了。” 山兔姬有几分聪明,竟不上当,目光忽然变得凶狠,道:“杀了你,我便是天重原新主!” 她五指成爪袭将而来,雪见神挡在朝铃身前,化出人身与她交手。清冷的神力涤荡四周,风与雪结为绚烂的阵法笼住他和朝铃。 “区区猫崽小神,找死。” 山兔姬蓦然发力,疠气化为利箭,击碎雪见神的风雪法阵,刺穿了他的肩头。疠气如蛇,登时侵入他的经脉。朝铃深知疠气的凶恶,登时心提到嗓子眼儿。可她还来不及奔到雪见神身边,山兔姬就飞了过来。疠气腾卷犹如血盆大口,即将把她和太子问玄吞没。 “大神帅!”朝铃失声惊叫。 刹那间,二人如琴弦般共振。朝铃闭上眼,心狩琉璃睁开了金色的眼眸。 浩瀚的神力一震,山兔姬的疠气瞬时间被净化,她整个人倒飞了出去。仿佛地震了一般,石壁裂开了缝儿,地动天摇,太子问玄的刑架散了架,他没了凭依,倒在心狩琉璃的脚边。 山兔姬不可置信,望着金色神力笼罩中的心狩琉璃,道:“怎么会……你……你是装的?” 心狩琉璃俯视着她,金色的眸子充满不屑。 “渣滓。” 她虚空一点,山兔姬炸成无数碎片。 心狩琉璃提着受伤的猫崽正待离开,裤脚却被人抓住。她低头,对上太子问玄的乌色眼眸。 “帮我杀了他们……所有人。”他轻声道。 周围还站着许多刚才想要侵犯他的男人,听见太子问玄这般说,纷纷跪下,哀嚎道:“大神帅明鉴,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啊。都怪他这个废物,若不是他不敬神,燕陆岂会落得这般田地?对了,大神帅,他还砸了您的神像!神帅庙里的神像,就是他砸的!” 心狩琉璃问:“本座为何要帮你?” 太子问玄匍匐在她脚边,破碎的衣裳落下,露出他洁白的脊背,那蝴蝶骨的锋棱似乎要戳破他冰雪砌成的肌肤。 “神啊,您造就众生,”他道,“我这卑贱的身子,您可还满意?” 心狩琉璃眯起眼,不曾言语。 “我愿侍奉神明床榻,”他捧起她的手,亲吻她的指尖,“但求神明为我复仇。” 金色的神光中,神明捏住了他精致的下巴,与他四目相对。 “准了。”她说。 第57章 夜耿耿 ======================= 朝铃以神魂的形态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望着这场景。原来她爹曾委身于心狩琉璃,吃过这四海八荒最尊贵的神祇的软饭。心狩琉璃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回到自己肉身的感觉果然舒坦。她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轻轻一握拳,地窖里所有企图侵犯太子问玄的人脑袋都爆开了花。 太子问玄望着满地鲜血和残肢,悲怆地闭上了双眼。 心狩琉璃一挥袖,带着雪见神、太子问玄还有呆愣在一旁的朝铃化为数道璀璨金光,直上云霄。雪见神伤重,心狩琉璃回到狮心殿以后,首先为他疗伤。朝铃蹲在榻边,担忧地望着被包裹在毛褥里的小奶猫。他的伤口已经溃烂,里头冒出抽丝一般的不详黑气。 “啧,”心狩琉璃输了几道神力进入他的经脉,“这黑气叫什么?‘疠气’?怎的如此难以拔除?” “大神帅,”朝铃问,“您一定有办法救他的对不对?” “自然。”心狩琉璃道,“本座已经为他输了神力,神力自会荡清他体内的疠气。只不过本座的神力颇为霸道,清扫经脉难免疼痛,猫崽要受几日的苦头了。” 朝铃瘪了瘪嘴,试探着伸出手摸了摸雪见神的猫脑袋。可惜她如今是魂魄形态,虚无的手穿过他的头顶,摸了个空。她只好眼巴巴在一旁看着,他双眸紧闭,两耳都耷拉着,血污染脏了洁白的皮毛,不复平日的整洁端庄。 朝铃可怜兮兮地望向心狩琉璃。 “干什么?”心狩琉璃眯起眼,瞧这丫头的眼神,她就知道她打什么算盘,她冷哼一声道,“休想本座借你肉身照料着猫崽,赶紧回你的时间去。” 朝铃嘤嘤嘤抹起了眼泪。 心狩琉璃被她哭得脑袋疼,气道:“本座自会派人照料他,你不必操心。” 说罢,她唤来一个金衣神侍,让他把雪见神抱走。 朝铃不放心,说:“我再待几日!等雪见神伤好一点儿了,我再走。” 心狩琉璃觉得她脑子有坑,道:“你能与雪见相遇,便该知道他此次劫难并无大碍。凡人的脑子果然蠢笨,连这个都想不明白。” “您懂什么呀!”朝铃气哼哼说,“小时候的雪见神比长大后的雪见神乖巧可爱一万倍,我要留在这儿疼爱小奶猫,才不要回去看那只大猫的冷脸!” 大猫小猫不都是猫么?心狩琉璃真弄不懂这丫头的心思。 “再说了,”朝铃两眼发光,亮晶晶,“大神帅,您之前说要教我法术,可不能食言,我还没学会呢。” 心狩琉璃:“……” 此女甚是聒噪,还惯会拿眼泪要挟神明。她真恨不得现在就把她一脚踹回她的时间,可大神帅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朝铃心满意足,目光不经意间瞥向狮心殿外。衣不蔽体的太子问玄正跪在檐下,等着心狩琉璃的召见和安排。朝铃心想,她不能这么快就走,她还得弄清楚她爹和大神帅到底是什么关系,发生了什么事。如今宽容仁厚的落难太子,又怎会变成数千年后心狠手辣的老怪物? 心狩琉璃安排好朝铃,终于想起她还带回来了另一个凡人。她踱到殿外,便见他低眉顺眼跪在玉阶下。他竭力把自己缩成一团,用为数不多的布料遮盖自己的身体。心狩琉璃是个粗心肠的神明,这会儿才想起来凡人重体面。太子问玄低头等着神明的旨意,没等到她开口,却先等到迎头罩下的金色披风。 他徐徐仰起头,尊贵的神明居高临下看着他。心狩琉璃,这个名字他从来只曾耳闻,不曾亲见。她是天上天下最强大的神,四海俱有她的塑像,她永远一身战甲,英武逼人。而此刻,他亲眼见到她,方知她不仅英武,而且美丽,她的光焰让人不敢直视。 “你胆子很大,”心狩琉璃道,“竟敢直视本座。” 他低下头,俯首叩地,“问玄无礼,请大神帅责罚。” “罢了,你初至天穹,不懂礼也正常。”心狩琉璃招来一个神侍,“带他去火莲暖阁,日后他便住在那儿,教他天条法典,从此他是本座的侍奴。” 说罢,太子问玄感到颈后一热。从朝铃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见他脖子后头多了个金色的狮头纹章。他被打上了心狩琉璃的记号,从此生生世世与神明共生,也只属于他的神明。 神侍躬身道好,又道:“大神帅,您微服私访燕陆国久矣,诸天神将已在议事厅等候多时。上一次出征许多神兵被那不祥的黑气侵染,发生可怖的神堕,无法再重归天重原。而燕陆黑气未散,甚至有侵染邻国,乃至散至天穹的征兆。诸神将请大神帅早日拿主意,如何处置燕陆国?” 太子问玄听了,问:“大神帅,您要如何处理燕陆?” 心狩琉璃拧眉道:“你既入了天重原,便与下界再无关系。从此你只是本座的侍奴问玄,而非燕陆太子问玄。燕陆灾祸乃本座及诸天神将要处置的事儿,与你无关。” “问玄公子,”神侍小声提醒他,“天重原天条,后宫不得干政。” 太子问玄怔了怔,垂下眼睫,道:“是。” 神侍把他带走了,朝铃小声道:“大神帅,您干嘛对他那么凶?” 心狩琉璃挑了挑眉梢:“本座凶?” “是啊,张口闭口天条法典,我看您自己也不怎么遵守。” 心狩琉璃横了她一眼,“蠢丫头,本座是把你惯坏了,竟敢如此同本座说话。”她哼了声,道,“你这丫头太天真,这太子问玄以色侍我,借本座之手杀仇敌,又得到庇护离开燕陆那个朝生暮死的鬼地方。你看他表面纯善,实则颇有心机。他委身于本座,是另有所图。” “这也正常啊,”朝铃说,“那个时候您虽杀了山兔姬,可他遍体鳞伤,手筋脚筋都断了,一群坏人对他虎视眈眈,他向您求救无可厚非。” “寻常人向神求援,不过叩拜许愿罢了。”心狩琉璃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她,“你何曾见一出口便是要以身相许的?还故意把衣裳脱成那样,他分明是要以美色迷惑本座。” “这……”朝铃一时语塞。 她还真没想这么多。 “看着吧,”心狩琉璃负手道,“他肯定有所图谋,不是长生,便是荣华富贵。” 她满脸自得,似乎颇为满意自己的火眼金睛。 朝铃嘟囔道:“你既然看穿他,又为何把他带回天重原?” 心狩琉璃不说话了。 “哼,”朝铃数落她,“您就是看上人家的身子了!” 心狩琉璃想,她堂堂天重原大神帅,活了几千年的神明,怎么会被一个小小的凡人迷惑?她那时不过是见他遍体鳞伤,遭遇悲惨,一时动了神明的慈悲之心罢了。为了证明她并未惑乱于那小小凡人的色相,她两天两夜不曾踏足火莲暖阁,不曾去看望他,更不曾去临幸他,一心批改凡间各方镇守神传上来的奏折,思考燕陆国灾祸的解决之法。 如今诸天神将各执一词,有的说要大神帅亲率天兵施云布雨净化疠气,拯救那些还没有变成邪怪,藏在燕陆艰难求生的凡人;有的说何必耗费神力,干脆炸了燕陆国,反正就算有凡人存活,数目也不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四方的镇守神催促着心狩琉璃拿主意,因为疠气随风飘散,有的已经进入邻国了。 心狩琉璃头疼欲裂,燕陆国虽然只是凡间小国,到底地方万亩,施云布雨净化疠气定然耗费巨大,谈何容易?纵然她有磅礴神力,也不能随意挥霍。可若是炸了燕陆国,燕陆国亡族灭种,似乎又太过残忍。 她心烦意乱,搁下笔想找朝铃,教她术法听她胡扯解解闷儿。谁知这丫头又飘去看雪见了,无知小女,一心情爱,心狩琉璃十分不屑。 她掀帘进入狮心殿后方寝殿,正准备安歇,却见床帏之中有人影挪动。一截惑人的幽香飘入鼻尖,她自剑架中取下长剑,刺入云烟般的朦胧帷幕。裂帛之声传来,重重帷幕在剑气下破碎,堆叠于地。跪坐在床榻上的男人抬起头,不躲不闪,正对她浩瀚汹涌的剑气。她陡然一收,剑尖自他鼻尖向下,划过他胸前的金钮扣。一溜金钮扣俱被剑气打落,他的衣襟也在未曾收尽的剑气中四分五裂。 心狩琉璃一手负于背后,一手持剑,面对赤裸的他。 “无本座之令,入本座寝殿,当斩。” 他从床榻上走下来,一步一步,靠近她逼人的光焰。他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光裸洁白的腰间。金色的神光好像要把他融化,瘫在心狩琉璃的掌心。 “可是大神帅却不曾斩我,只毁了我的衣裳。大神帅,您不喜欢我穿衣服么?”他如蝶翅的羽睫轻轻颤动。 心狩琉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低声道:“登天两日,大神帅一面也不曾召见我。神帅若不要我,何必把我带上天重原?不如逐我下界。” “威胁本座?”心狩琉璃眯起眼。 “不,”他乌浓的眸子光华万千,“是求大神帅垂怜。” 他凑近心狩琉璃,小心翼翼地亲吻她的唇瓣。他的吻很轻很轻,像蜻蜓落在花尖。除了朝铃,心狩琉璃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包天的凡人。心狩琉璃的手动了动,她感觉到他轻不可察的微微一颤。尽管他努力遮掩,她依旧感受到了他的恐惧。对神明来说,凡人犹如蝼蚁。她一个不痛快,就能把他捏成碎片。他忌惮神明的威严,却依然来勾引她。 心狩琉璃想,她不应该被一个卑贱的凡人迷惑。 她放大自己的感知,看见朝铃守在绵竹谷,一时半刻不会回来。 太子问玄在她耳畔轻声呢喃:“大神帅……” 她一挥手,破碎的帷幕恢复原样。他们交叠的人影被罩在里面,朦胧又暧昧。 “本座没那么好取悦,你最好卖力一点。” -------------------- 朝铃:神都是色鬼! 第58章 红泪弹 ======================= 太子问玄成了心狩琉璃的宠侍,心狩琉璃几乎夜夜宿在火莲暖阁。雪见神昏迷不醒,朝铃像个幽魂似的飘来飘去,听见天重原各处的神侍仙娥们都在议论,说太子问玄神眷正隆,大神帅一定会倾天重原之力拯救燕陆。原本门可罗雀的火莲暖阁变得菜市场一样热闹,大神帅座下的弟子们纷纷去献殷勤。太子问玄彬彬有礼对待每个来客,笑容永远保持同一个弧度。只有当他听见底下人对于燕陆的猜测,唇边的笑意才会加深一点。 心狩琉璃说太子问玄侍奉她是另有所图,或许是无限长生,或许是无边富贵。可朝铃却觉得,太子问玄是希望心狩琉璃能够出手救燕陆于水火。他用自己的身体为交换,祈求神明的怜惜。 “你到底什么时候把肉身借给我啊?”朝铃跟着心狩琉璃后头抱怨。 心狩琉璃这几日忙着睡太子问玄,哪有闲工夫把肉身借给朝铃。 她想也不想,道:“本座忙得很,免谈。” “你的神侍一点儿也不负责任,”朝铃大声说,“他们忙着讨好太子问玄,根本没有好好照顾雪见神!雪见神已经昏迷四天了,现在还没醒。” “他昏迷是因为他全身的神力都在净化疠气,”心狩琉璃被她烦得头都大了,“你长了一双眼,怎不见他身上的黑气已经少了许多?” 朝铃撅嘴,“你的神侍一点儿也不靠谱。” “神明不是凡人,没你想得这般脆弱。便是把他扔进雪地里自生自灭,他照样也能活下来。”心狩琉璃挥挥手,“别烦本座,本座还有大事要商议。你再叨叨,本座才不管要不要教你法术,定强行把你踹回你的时间。” 她坐下身,翻开奏折,是底下的臣子奏请灭了燕陆,涤清疠气。她心烦意乱,合起来看下一本,说的依然是同一件事儿。如今好些疠气泄露到了邻国,支持灭了燕陆国的神明越来越多了。心狩琉璃执起朱笔,皱眉沉思。朱砂滴落在洁白的纸张上,她正想下笔,忽地想起太子问玄的温柔呢喃。燕陆是他的故国,凡人重乡土,若扫平了燕陆,他便没有家乡了。 一个凡人罢了,她怎能因他而踌躇? 她铁了心肠,在奏请灭杀燕陆的奏折上批了个“准”字。 朝铃吃了一惊。 “大神帅……”她刚要说什么,心狩琉璃一挥袖,把她一阵风似的扇走了。 朝铃眼前天旋地转,身侧的光景嗖嗖而逝,一眨眼就回到了数千年之后。她睁开眼,自己正躺在藤床里,手臂上是雪见神逶迤的白发。她动了动手,发现自己的手正被雪见神压着。他靠在她手边睡着了,不知守了多久。睡着的他远比醒着的他可人多了,一根根米白色的睫羽根根分明,长而翘,像栖在他眼底的小蝴蝶。朝铃试探着拨了拨他的眼睫,他忽然醒了,睁开眼,与朝铃四目相对。 朝铃作案的手还没收回去,尴尬地悬在他眼前。 他脸色不改,似没注意到朝铃不安分的手,只道:“你回来了。” “嗯……等等,”朝铃惊讶地眨了眨眼,“你知道我去别的地方了?” 雪见神默默注视着她。 朝铃问:“那你知道我去了哪儿么?” “吾不知。”雪见神道。 朝铃松了一口气儿,差点以为自己露馅了。在大神帅那儿,朝铃借着心狩琉璃师父的身份对雪见神颐指气使,让他捏腿让他捶背,还捏他耳朵揉他肚子,雪见神若知道了,一定会暴跳如雷。 “你……”朝铃期期艾艾,“你就不想知道我去了哪儿?” “你愿说,便说。”雪见神帮她掖被角。 “要是我不说,你也不追问?不好奇?”朝铃狐疑地看着他。 “铃铛。”他忽然唤。 “嗯?” 他摸了摸她的乌发,说:“你平安就好。” 夜色还深,雪见神让她继续睡,自己起身离开树屋。朝铃躺在藤床上,满脑子都是雪见神方才的话。这只猫鲜少有这样温柔的时候,他一心只期盼她平安么?她不自觉摸了摸雪见神方才倚靠的位置,温热温热的。她昏迷的时候,他一直守在她身边么? 朝铃忽然想起来,如果她爹就是太子问玄,而疠气又自燕陆而始,或许她能从太子问玄那儿探知消解疠气,解除神堕的办法。而且她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大神帅准许神明扫平燕陆国,那她爹又会怎么办呢? 她猛地坐起身,道:“不行,我得回去。” 她下了床,四处寻摸,找到了一块大板砖。用这个把自己敲晕,说不定她就能回去了。她深呼吸几口气,使劲儿将板砖往脑门上砸。板砖正要砸上来,忽地一道清冷的神力挥过来,把她的板砖碎成了渣渣。 “你做什么?”雪见神的声音响起在头顶。 朝铃仰起头,便见他愠怒的蓝色眼眸。 “我……我想回去。”朝铃说。 “为何?”雪见神把她拉起来。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儿还没完成。”朝铃拉着他,“神,您就让我晕过去吧。” “铃铛,”他枯着眉头,“你有什么事,比这里更重要?” 朝铃一愣。 他注视着她,眸子里全是她。有一瞬间,朝铃产生了奇怪的错觉,总觉得雪见神怪委屈似的。那种猜测又一次涌上了朝铃心头,这一次的感觉比以往都要旺盛。他为什么要守着她呢?他为什么要委屈呢?他为什么要她嫁给他? 朝铃踮起脚尖,问:“雪见神,您帮不帮我?” “不帮。”他别开脸。 “雪见神,”朝铃说,“您看我。” 雪见神不耐烦地低下头,却忽然被朝铃捧住了脸庞,一股甘甜芬芳的气息猛然扑来,朝铃水润的唇瓣贴上了他的唇瓣。这一瞬间,世界静止。烟罗神树的绿色荧光和纷纷飞花停在窗牖之外,无数金色的铃铛响彻在心房。朝铃的手压在雪见神的胸膛,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他乱糟糟的心跳。 在这一刻,所有疑问都有了答案。 朝铃得到了答案,想要和雪见神分开。雪见神却一手搂住她的细腰,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勺,低头加深了这个吻。猫神粗糙的舌撬开她的牙关,长驱直入。她意识到自己闯祸了,挣扎了起来。可他不依不饶,吮吸着她的舌不肯罢休。她被吻得倒不过气来,腿颤身摇,要依靠他手臂的支撑才能站稳。 她要窒息了,可他半点儿停的意思也没有。她只好使劲儿掐了掐他的胸膛,这厮的胸硬梆梆的,竟似铁打的一般,根本掐不出肉。 朝铃气急败坏,雪见神终于亲够了,放开了朝铃。 “你真色。”朝铃捂着嘴,愤愤瞪着他。 雪见神神色淡然,“是你先招惹吾。” “你到底帮不帮我?”朝铃问。 “不帮。”雪见神还是一样的答案。 朝铃很生气,却又无可奈何。猛然间,她想起了太子问玄。神明都这般好色,或许她可以学一学老爹的手段。 她踮起脚尖,碰了碰雪见神薄薄的唇。 “帮我。” 雪见神:“……” 她又伸舌舔了舔,“帮我嘛!” 这动作太羞耻了,朝铃的脸庞都红透了。雪见神别着脸,神色虽然未有变化,耳朵却也是红彤彤的。朝铃望着他通红的耳廓腹诽,明明都是舌吻过的老色鬼了,现在居然还会害羞? 她再接再厉,搂着他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软乎乎的胸乳贴着他硬梆梆的胸膛。 “帮帮我嘛——” 雪见神深吸了一口气,道:“下去。” 朝铃没动,还在那儿蹭来蹭去。 “朝铃,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刚要继续撒娇,忽然发现自己腿间多了个硬邦邦的东西顶着。她低头一看,悚然一惊,忙松了手,乖乖站好。 “要去何处?”雪见神问,“告诉吾,吾便帮你。” 朝铃一听有门儿,喜不自胜,道:“两千年前的天重原。” 听见这个去处,雪见神的眼神深邃了几分。二人对视着,朝铃心里七上八下,琢磨着他复杂的目光。他应该没有猜到她是谁吧? “好,”半晌之后,雪见神道,“吾帮你。” 朝铃欢呼,“猫猫神最好了!” “照顾好自己,”雪见神在她眉心弹了一记,“铃铛。” 他的神力打入她的体内,瞬息之间,她再次天旋地转,身侧光景旋风般飞过。这次她回到天重原,已经上次离开之后的第二日夜晚。她听见迟迟的更漏,神侍们的叹息。她起身,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心狩琉璃体内。 她起身,举目望向殿外。那里跪着一个单薄的人影,发辫上积了雪,眉目笼着悲哀的愁雾。 心狩琉璃飘在她身边,竟没有因为朝铃的突然回归而生气,只是满脸不耐烦地说道:“他已经在那儿跪了一天一夜了。可恶,他也不想想,本座是四海八荒的神明,不是燕陆的镇守神,也不是他太子问玄一个人的神。本座怎会因他而动摇决断,一昧徇私?” “神……”他在天阶上叩首,额心流下血来,“求您……求您救救我的子民……” 朝铃没想到一回来就碰到如此棘手的状况,心问:“您为何不救救他们?您是天下无敌的大神帅,总不会因为净化燕陆的疠气便耗损所有神力?” 心狩琉璃瞪她,“你懂什么?四海八荒,北方大旱,南方大涝,西山瘴气,东海海啸,处处罹灾,处处要本座拨出神力,助他们一臂之力。若净化了燕陆,其他百姓又该指望谁来拯救?燕陆如今遍地邪怪,存者万中无一,耗损神力,得不偿失。” 朝铃怔怔的,她明白了,大神帅是天下万民的大神帅,燕陆的百姓要顾,更要顾芸芸众生。 朝铃纠结地问:“那我该怎么答?” 心狩琉璃肃着脸道:“你答,本座不允。” 第59章 月如钩 ======================= 隐岐川,烟罗巨木。 树屋前,雪见神坐在藤椅上饮茶。他捏着瓷白的茶杯,月色落入清澈的茶水。 一声轻笑响在他身后,茶水中倒映出月见神的脸庞。他立在雪见神身侧,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 “兄长,你知道她是谁了,对么?” 雪见神面无表情,道:“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亏你说得出口,”月见神眸中有深深的嘲讽,“怪不得我第一眼见她便觉得好玩儿,有时心生暴戾也舍不得杀她。爱过她的不光是你,还有我。你太自私,霸占心脏,独自品尝与她的爱意和过往,让我冷了两千年,孤单了两千年。兄长,我真想知道,爱她是什么感觉。” “月见,”雪见神冷冷抬眼,“你待如何?” “自然是杀你,夺心,”月见神低声说,“与她再续前缘。” *** 朝铃还未作答,天地忽然一震,下界传来阵阵轰鸣声。她极目远眺,只见燕陆国上空,天兵神将傲立远端,降下九道天雷。九声雷鸣响彻云霄,如隆隆巨鼓在天际敲响。待九声雷鸣之后,燕陆已成荒漠焦土,只余一些城池废墟,断壁残垣。无论是邪怪、幸存的凡人,还是鸡鸭鱼狗,全部在神雷的高温中化为青烟。 这就是神明的力量,在神明面前,凡人不过是蝼蚁而已。 太子问玄跪在殿前,寂然泪落。 朝铃走出殿时,他已经不在玉阶下了。那一片洁白的地上,只余斑斑血迹,红梅一般惊心触目。 “烦死了烦死了!”心狩琉璃气道,“早知道就不该带他上天,更不该睡他。不如干脆把他杀了,眼不见心不烦!” 朝铃嘟囔:“您下得去手么?” “凡人而已,有什么下不去手?”心狩琉璃咬牙道,“待本座重回肉身,便亲手了结了他。” 话是这么说,可朝铃等了两三天,心狩琉璃一点儿拿回肉身的意思也没有。奏折让朝铃批,神将让朝铃见,便是朝铃说出什么不妥当话儿,做出什么不像大神帅的举止,心狩琉璃假装没看见。朝铃想去探望太子问玄,顺便问问怎么消解疠气,解除神堕,可每当她到火莲暖阁门口,神侍们便面露难色,说太子问玄身子不爽利,不便相见。 心狩琉璃在一旁气得跳脚,“不许见!本座乃是堂堂大神帅,还会低声下气哄他不成?什么玩意儿,敢给本座甩脸子?臭丫头,你敢踏进暖阁一步,本座把猫崽子给杀了!” 等回了狮心殿,心狩琉璃又立在阶上,望着地上那一星血迹,神色说不出的复杂。朝铃想让人把血迹给擦了,心狩琉璃别别扭扭地不同意。朝铃坐在玉阶上,满脸郁闷地望着心狩琉璃,道:“大神帅,您到底要纠结到几时啊?不如您去看看他,反正您现在的模样,谁也见不着您,您偷看他他也不知道。” 心狩琉璃鲜见地没说话,居然沉默了。 朝铃以为她心软了,要去探望他了。两个人闹别扭,必须得有一个人舍得下脸才行。朝铃正要高兴,却听她说:“蠢丫头,本座与他已势如水火。” “没这么夸张吧……”朝铃有些惴惴不安。 可仔细一想,大神帅灭了他的国,太子问玄自然会恨她。若是有人荡平了八条乡,朝铃也会恨之入骨。朝铃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大神帅和太子问玄早就不可能了。 心狩琉璃嘲讽地一笑,“或许这家伙正盘算着怎么杀本座。” 朝铃轻声说:“他杀不了您的,您是大神帅,他只是凡人。” 心狩琉璃漠然道:“当然,但他也留不得了。丫头,过些时日,替本座赐他一杯毒酒吧。” 她说完人就不见了,留朝铃一个人呆在玉阶上。朝铃被心狩琉璃方才的话吓住了,当真要这么残忍么?连太子问玄的命都留不得么?一时间,朝铃心乱如麻,暗骂心狩琉璃缩头乌龟。她要杀,她自己杀好了。堂堂大神帅下不了手,把这腌臜事推给朝铃。 朝铃脑子里乱糟糟的,怏怏不乐地前往绵竹谷。雪见神躺在架子床上,小小的身子盖着单薄的棉衾,像一座鼓起的坟包。神侍们不见踪影,这清冷的陋室里只有雪见神一只孤零零的小猫。朝铃暗骂那些神侍势利眼,没良心,自己打来水,轻轻地擦拭雪见神的小爪爪。 雪见神好像做了噩梦,爪爪一抽一抽的,朝铃把他抱进怀里,轻轻抚摸他毛茸茸的脊背。 “雪见神,我该怎么办呢?”朝铃抚着他软乎乎暖洋洋的小身子,“我该不该给他毒酒呢?” 若是不给,数千年后他会为祸苍生,大神帅固然残忍,却深谋远虑。 若是给了,朝铃又不忍心。作乱的是朝问玄,不是太子问玄,现在的太子问玄什么也没有做错。 “太难了,太难了!” 朝铃需要小奶猫的安慰,把脸蛋埋进了他的肚皮。 雪见神醒过来,便发觉自己的肚子沉沉的,被什么东西压着。他低下头,便见师父埋首在他腹部。 雪见神:“……” 还……还是假装继续昏迷吧。 朝铃在他怀里蹭了又蹭,“最喜欢小白猫了。” 她没看见,雪见神的耳尖已然通红。 她埋了一会儿,依依不舍地站起身。她不能待太久,毕竟她现在是心狩琉璃,不是朝铃。心狩琉璃是不会来看望一只猫崽的,待太久让人发现她不在狮心殿,必会引人怀疑。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她最好谨慎行事。 她亲了亲小奶猫的脑瓜顶,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等她离开,雪见神才慢吞吞睁开眼。他一下摸自己的肚皮,一下摸自己的脑瓜顶,浑身滚烫,他觉得自己在发烧。休养了这么多天,伤没有好,反而加重了么? 从那以后,朝铃每天晚上都偷偷溜过来看他。帮他换被褥,洗爪爪,梳毛毛,顺便亲脑门,埋肚皮。她走了,他才睁眼,浑身滚烫,耳朵彤红。可他也听见,门外有神侍讨论,大神帅临幸了太子问玄,这几日去不闻不问。他一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师父把那个男人收入了后宫。 从前的师父杀伐果断,从不为情缘所累,更不会爱上下界的凡人。 收了太子问玄的人,不是师父,而是她。 他这才明白,原来他并不是她唯一宠幸的小猫。他心里仿佛被一双手扼住了,疼痛莫名。 朝铃越来越担心,雪见神躺了这么久,怎么还不醒过来呢?她指派许多医仙去瞧,却都说他恢复良好,至于昏迷不醒便不知为何了。 “你到底何时赐酒?”心狩琉璃不耐烦地问。 朝铃白了她一眼,搂着小奶猫,说:“好好好,我会赐酒给他的。再等一等,让他过几天好日子吧。” 她摸着小奶猫的脑门,轻声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狠心?可是我也没办法,疠气不能留,他也不能留。” 朝铃想起老爹对她下杀手的样子,心里就一阵难过。 再等等吧,她的心一定会硬起来的。只要她多多回想老爹杀她的样子,她一定能狠下心。 “为什么呢?”朝铃轻点雪见神小巧的鼻尖,“你为啥还不醒呢?” 她离开后,雪见神缓缓睁开眼。他迟迟不醒,是免得她轻薄他时二人相见尴尬。又或许,是存了点让她能继续肆无忌惮轻薄他的私心。也可能,是不愿意接受她不仅仅宠爱他一只猫的事实。 他摸了摸心口,他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她,要以什么态度对待她。是师父,还是仰慕的人?她走了,床铺空荡荡的。他挪了挪身子,趴在她躺过的温暖处。 她到底是谁呢?他又一次思索。 一叠脚步声响起,朝他的山洞走来。她又回来了?他下意识闭上眼,静静等待她走近床榻。一截短短的幽香飘向他的鼻尖,他翕动鼻尖,猛然意识到现在站在他床前的并不是她。 谁? 他猛然睁眼,来人却快他一步,将捆仙索缚在了他身上。他伤重初愈,气力不济,竟无法抵抗。他抬头,与太子问玄四目相对。 太子问玄注视着他,摸了摸他的头顶。 “可怜的孩子,要怪,便怪你那狠心的师父吧。” 太子问玄将他携入大袖,离开绵竹谷,取出机巧飞翼,纵身跃下天阶。这几日太子问玄足不出户,便是为了造这能翱翔于高天的翅膀。凡人没有法术,却有头脑。他擅工巧,懂机关。只要有头脑,这些畜牲化作的神明便望尘莫及。 他落在月都旧址,眺望这化为荒土的城池。悲愤盈于心胸,怒火如龙蛇在血脉里奔涌。他曾祈求上天的怜悯,甚至不惜放弃尊严,献身于暴虐的神明。谁知天不假怜,神明待人如象踩蝼蚁。 “无妨,”他取出袖中被缚的小猫,“那我便让你们神明看看,凡人的怒火。” 他带小猫来到山兔姬神殿的遗址,断壁残垣上依稀看得见雕刻的彩画,神殿中的典籍散落一地,好些烧成了焦灰。他来到地下,找到山兔姬炼制疠气的鼎炉。那些高傲的神明以为把燕陆夷为平地便万事大吉,却不知山兔姬的鼎炉乃是神器,天雷也摧毁不了。这神鼎可大可小,伸缩自如。他让神鼎放大,将雪见神放进那漆黑的鼎腹,雪见神睁着湛蓝的眸子,眼睁睁看他阖上炉门。 猛火唤醒鼎炉,疠气在鼎中沸腾,争先恐后进入雪见神的奇经八脉。雪见神痛苦地嘶嚎,皮毛一寸寸变得漆黑,曾清澈明亮的眼眸黯淡了下去,猩红色犹如鲜血,渗入他的眼底。当他赤裸着从鼎中爬出,已成为恶兆神。他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手心,浑身疠气翻涌。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质问。 “果然,受疠气浸染,你们神明便会堕落。”太子问玄眯起眼,打量着地上一丝不挂的少年郎,“恭喜你,你和我一样,再也无法回到天重原了。” “不……”雪见神痛苦地皱起眉心。 “我夜夜侍奉心狩琉璃,她连我都要赐毒酒,又何况你这个不受宠爱的弟子?”太子问玄道,“你可知,天重原已发布通缉令,斩杀流窜人世的恶兆神。归顺我吧,做我的孩子,我们一起对抗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 雪见神心间钝痛,想起那日师父的喃喃自语。她喜欢白猫,如今他变黑了,她还会喜欢他么?她对疠气斩除务尽,她会留下他么? 他缓缓回首,望见大理石壁上自己的影子。 如今的他堕落,丑陋,像个弃置路边的垃圾。她再也不会抚摸他、疼爱他了。 太子问玄拍了拍神鼎,无数疠气从鼎中飞散而出,去往人间各地。月下无数疠气飞舞,太子问玄仰头望着天窗外那一弯如钩新月,道:“今日是你的重生之日。日后,你就叫‘月见’吧。” 他离开神殿,去寻吃食,倒也不惧雪见神乱跑。如今他二人一样被天地通缉,雪见神只能跟着他。雪见神在神殿的废墟中摸寻典籍,一本一本过目。他不相信,一定有办法解除神堕,这是山兔姬的神殿,疠气是她所创,她一定记了法子。 终于,他找到了她关于“恶兆神”的记载—— “神堕无解,或可分离元神,成正邪二体。此法九死一生,不宜尝试。” 第60章 离人恨 ======================= 第二日傍晚朝铃再去绵竹谷探望,才发现雪见神不见了。神侍伺候不尽心,竟一整日无人发觉雪见神已不在石室。偌大的天重原,一只受了伤的小猫会跑去哪里呢?朝铃瘫坐在狮心殿里,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雪见神为什么要跑?难道她最近撸猫撸得太过,他敢怒不敢言,索性藏起来了? “大神帅!”一个神侍慌张跑进狮心殿,“不好了,太子问玄也不见了!” 心狩琉璃猛地抬头。 朝铃一惊,心道:“难道有坏蛋潜入天重原,把他和雪见神都掳走了?” “大神帅!”一群凡间的镇守神大汗淋漓地跑进殿宇,拜在朝铃脚下,“大神帅,您快开天眼,看看凡间吧!” “发生了何事?”朝铃有不祥的预感。 “不知怎的,燕陆北面起了个摩天大鼎,呼呼往外冒疠气啊!”一只银毛鼠神道,“现如今疠气四窜,燕陆周围的小国都已经沦陷。我等小神共同筑起了结界,抵挡疠气扩散。可这疠气无孔不入,速度又快,一天就能行百里。我们的结界当了这边,疠气又从那边进,实在是捉襟见肘,束手无策啊!” 另一只龟神用尽了平生最快的速度爬上前,哭天喊地道:“还请大神帅下令降下天雷,荡平燕陆!” 朝铃道:“昨儿已经降下了九道天雷,都未曾毁去这巨鼎,如今降天雷有用么?” 鼠神道:“只怕是无用。” 龟神两眼一黑,“那该如何是好?我辖制的北海离这巨鼎不过千把里,眼看这疠气不日就要出海,我海中鱼虾,岛上百姓恐有灭顶之灾!” 朝铃问:“可有神将认得,那巨鼎是何物?” 几个神将走上前,一同开了天眼极目望去。燕陆北境废墟果然坐落着一个大鼎,许多恶兆神围在那大鼎周围吸食疠气,满脸陶醉,统统是一副乐不思蜀,自甘堕落的模样。有一长身玉立的男子,项上戴着九牧金链,款款回眸,露出脸来,正是太子问玄。他周身笼着黑雾般的疠气,有种说不出的邪异之美。 神将回话道:“回禀大神帅,是‘泰帝神鼎’!” 泰帝神鼎?朝铃看向心狩琉璃。 “‘闻昔泰帝兴神鼎一,一者壹统,天地万物所系终也。’,”心狩琉璃脸色阴沉,“这神鼎乃是前任大神遗留的宝物,传说天地一统之时便在了,历经数万年而不灭。难怪天雷劈不坏,便是本座恐怕也碎不了这神鼎。” 朝铃心道:“如今那神鼎跟个烟囱似的冒疠气,你有法子么?” 心狩琉璃说:“撼北极,裂土地,把燕陆给埋了。” 朝铃转述心狩琉璃的话儿,“本座决定把燕陆给埋了。” “此法甚好,只是……”神将道,“小神方才见太子问玄在那神鼎之下,不知此事和太子问玄是否有干系?” 朝铃一愣,“什么?” “果然是他,”心狩琉璃恨道,“恐怕那猫崽也是他掳走的。只怪本座心慈手软,没有早日了结他。” 朝铃惶惶然问她,“燕陆地裂,雪见神也会被埋的!” “行了行了,知道你舍不得。”心狩琉璃烦躁地说道,“下凡去,找你的心上猫。” *** 朝铃还没学会飞行,只能鼓起勇气从天阶上跳下去。根据上次的下界经验,只要她在空中打开金光神罩保护躯体,便可以毫发无损地降落,只不过就是砸出个大坑,浑身疼痛罢了。饶是如此,朝铃还是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毕竟天重原实在是太高了! 她一跃而下,狂风刮着脸颊,她觉得自己像个抛进人间的石子儿,无依无凭地落入大地。她心里怀着恐惧,可一想起小猫,便又勇敢起来。那么小的小猫,孤零零待在邪怪和恶兆神的中间,一定会害怕吧!她兜头砸在了月都荒郊,顾不得四肢疼痛,爬起来就往月都跑。她还不忘伪装一下自己,变出一件破破烂烂的披风,用面纱蒙住脸,沿着上次去过的地下沟渠,悄咪咪潜入月都之内。 心狩琉璃教她嗅探气息,“本座是狮子,鼻子灵敏,你只管往地上嗅,保管能找着他的踪迹。” 朝铃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便毫无形象地撅起腚趴在地上,寻找雪见神的味道。 当初雪见神追踪她,难道也是这么撅着腚在地上嗅? 小猫的味道十分微弱,可朝铃还是捕捉到了!她顺着那游丝一般的猫味儿,摸进了山兔神殿的断壁残垣。许多恶兆神在那儿休憩,昔日端庄的神明如今神堕,禁锢的欲望全部释放了出来,兽性大发,有的互相厮杀撕咬,有的干脆在路边交尾,发出暧昧至极的声响。 这里气味交杂,朝铃一时间辨不出猫猫的味道。心狩琉璃的嗅觉太灵敏,那些恶兆神的交尾的气息放大了数倍,熏得朝铃想呕吐。 “你是哪方恶兆神?”一个邪佞的声音忽然在身旁响起,朝铃扭头,看见一只灰眼睛的鸟神好奇地打量她。 “呃,”朝铃瞎掰,“南方。” “你的原型是什么?”他问,“我怎么看不出来你的原型?” “我是猫。”朝铃说,“喵喵喵。” “我看着你很是顺眼,不如我们一起交尾吧。”他邀请她。 她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行不行,猫不和鸟交配。” “为何不行?”他感到奇怪。 “还能因为什么?”朝铃崩溃道,“因为你是鸟,你没有小唧唧!” 鸟神赧然道:“对不起,我忘了。” 朝铃扭头跑了,神明一旦堕落,都变得这么直接么!她想起月见神,那家伙好像也是这般,只不过没脑子不懂交配。一路未曾见到太子问玄,她顺顺利利摸进了地下殿宇。她知道雪见神的性子,他定然不会和这帮疯狂的恶兆神同流合污,可此时的他太弱小,只能自己躲起来。 小猫总是喜欢躲起来。 朝铃专门往僻静的地方去找,果然在地下殿宇的角落找到了一只猫。 可这只是黑猫,而且奄奄一息。 “咦,”朝铃把它抱起来,“怎么有一只黑猫?” “你快点吧,”心狩琉璃催促,“本座预感太子问玄就要回来了。” 朝铃摸了摸黑猫的脑袋瓜,它太虚弱了,眼睛都睁不开。她很想把它也带走,正要站起来,肩膀忽然被谁一拍。朝铃猛地戒备,扭过头,却看见了冰肌雪肤的雪见神。 一日一夜未见,他好像变了。他身上的气息纯净了不少,竟还能使用金光神罩的法术帮自己阻隔疠气。 “啧,”心狩琉璃好奇地盯着他看,“这小子怎么跟洗筋伐髓了似的?” “师父。”雪见神恭谨地行礼。 “你没事!”朝铃放下小黑猫,掰着他的肩膀左右看。 “弟子无事。”雪见神道,“师父,我们回家吧。” “好!”朝铃想把小黑猫也抱起来。 雪见神拦住她,“一只被疠气浸染的猫神,天重原容不下他。” 朝铃一愣,“可是……” 心狩琉璃在一旁道:“他说的没错,你别见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想救。本座容忍你下界找雪见,已经是对你格外开恩。” 朝铃只得把黑猫放下。 黑猫趴在冰凉的地砖上,挣扎着睁开一条眼缝,拉住了朝铃的衣角。可她已经转过了身,没有注意他伸出来的小猫爪。她带着雪见神离开,他的猫爪也从她的衣角脱离,无力地耷拉在地面上。 朝铃拉着雪见神的小手走出神殿,却见四周都安静了许多。她感觉到危险,下意识要藏,却见太子问玄自檐下款款走来。雪见神神情一凝,正要挡在朝铃面前,却被她的大袖拂到身后。 “大神帅,”太子问玄拱手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你放疠气,只能让天下百姓跟着你遭殃,对本座分毫无损。”朝铃咬牙道,“回头吧,本座从轻处置你!” 太子问玄摇摇头,“何必多言,大神帅,您不是早想杀我么?” 朝铃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闭了闭眼。 心狩琉璃问:“丫头,下不了手么?” 朝铃摇摇头。 他害了烟罗神,害了陆远檀,更害了雪见神。他是她爹,更是天下的恶人。而且或许从始至终他根本没把她当成女儿,如果他真的疼爱她,又怎会一走了之,任她苦苦忍饥受冻? 她曾一遍一遍地思考,他远走高飞是要去哪里?是不是找了富婆依傍,不能带着她这个拖油瓶?原来他是去干坏事了,他到处栽种疠木枝,妄图把天下拉进他的地狱。此时此刻,她倒宁愿他去找富婆了。 “让我来吧。”朝铃抬起头,目光霎时间变得坚定。 她的指尖氤氲出金色的光点,朝前方的太子问玄划出一条笔直的线条。细细的金线犹如琴弦,朝他推过去。他闭上眼,从容任那金色光弦划过他的脖颈。鲜血洇出他白皙的脖子,他的头颅跌落尘土。 他死了。 朝铃木然看着他沾了尘埃的漂亮脸庞,心如刀割。 “你很坚强,”心狩琉璃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愧是本座亲自教导的丫头。” 变故陡然发生,太子问玄的魂灵忽然往北方的巨鼎飞去,没入重重黑雾。 心狩琉璃神色一凝,道:“不好!” 只见那魂魄与疠气融合,无数黑雾被牵引过去,与他融为一体。朝铃随后便会明白,这是山兔姬遗留的邪术,以疠气灌注魂魄,从此疠气是他,他便是疠气。他不再需要仰赖心狩琉璃得到长生,他舍弃了形体、面貌,甚至是人的身份,成了不灭的邪物。此后他只需要寄居在人体之中,便可在人间行走。 疠气忽然暴涨,巨鼎轰鸣,黑雾从中喷薄而出,涌向四海八荒。 天穹被黑气遮盖,暗无天日,恶兆神在地面上欢呼。疠气升上天穹,许多立在云端的神明躲闪不及,沾染了疠气,立时神堕。恶兆神和神明在天重原厮杀,血色染红了半边苍穹。 “丫头,”心狩琉璃忽然道,“你该走了。” “什么?”朝铃摇头,“我要留下来,我不走。” 雪见神蓦地抬头,“师父要去何处?” 朝铃刚刚一时情急,竟把心中同大神帅说的话说出了口。 “走吧,接下来的事儿你无法应对,也帮不了本座的忙。”心狩琉璃与她对视,“你这丫头虽然愚笨,但好在有几分可爱,本座甚是喜欢。日后当勤加修炼本座教给你的术法,但莫要向任何人提起你是本座的弟子。” 她这般说话,简直像在交代遗言。 朝铃想起雪见神曾说,过往的一切皆无法更改。太子问玄死不了,心狩琉璃必将离开天地。她心里像空了一处,泪如泉涌。 “为什么?”她哭得喘不上气儿。 “自然是怕你给本座丢脸。”心狩琉璃说。 “你堂堂大神帅,脸这般大,我丢几张也不碍事。”朝铃哭道。 “走吧。”心狩琉璃点上她的眉间,霎时间金光大作,“本座会将通身法术皆传予这猫崽。日后你若见雪见得我衣钵,成众神之首,便当是本座还在你身边。” 朝铃眼前愈发模糊,身侧光景簌簌而过,独心狩琉璃傲然立在视野尽头,给她一个孤绝的背影。她眼睁睁看她离去,而自己没入了无边黑暗。 第61章 长相思 ======================= 朝铃醒来时,已回到树屋之中。雪见神仍守在她床边,静静看着她苏醒。她支着身子坐起来,摸了摸冰凉的脸颊,泪已流了满脸。 “雪见神,”她哭着说,“心狩大神走了。” “嗯。”雪见神擦去她脸颊上的泪,“吾知道。” “她那么厉害,”她泪如泉涌,“怎么会离开呢?她不是说,她是天上天下皆无敌的大神帅吗?” 雪见神垂下米白色的眼睫,过往的回忆一一浮现的在眼前。纵然过了数千年,那些记忆的颜色也未曾消失。他缓缓道:“昔年泰帝神鼎高悬燕陆北境,师父撼动地极,使天崩地裂,埋鼎于地底。奈何太子问玄作怪,令神鼎暴动,疠气自地缝逃逸。师父一刀斩出渊海,散尽浑身神力,封鼎于深渊之下。故而如今有蒙翳渊海,那是师父斩出的最后一刀。” “那天重原呢?”朝铃问。 “你想去看吗?”雪见神问。 朝铃点头。 雪见神站起身,朝她伸出手,“吾带你去。” 他变成大猫,背着朝铃向天穹飞。夜风拂面,星星悬在身边,触手可及。他们飞越星海,到了天穹之上。朝铃看见无数破碎的天阶,神殿楼阁的断壁残垣。最高处是狮心殿,如今只剩残存的玉壁,和中央的狮头神座。 朝铃流着泪走过去,抚摸神座上金漆斑驳的狮子头。从前那么威风那么骄傲的大狮子,如今竟如此沧桑。 “师父走后,天重原便塌了。”雪见神说,“过往居住在天穹上的神明在昔年的疠气之患中百不存一。” 朝铃呆呆望着这残破的天重原,心中有无限酸楚。从前大神帅总是在她耳边聒噪不休,嫌弃她这个,嫌弃她那个,现在天重原颓败了,那只大狮子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忽然觉得这世界好安静,安静地她不习惯。 “铃铛。”雪见神摸了摸她发顶,“她给你留了东西。” 朝铃一愣,“什么?” 雪见神朝狮头神座伸出手,神座蓦然四分五裂,一道金光从里面显现。那是一柄金色的长弓,弓身刻满了繁复的纹路,依稀看得清楚是狮子的纹样。那弓弦锐利如日光,让人无法直视。 “她临走前,以狮毛为弦,牙齿为材,锻造了这把狮神长弓。”雪见神把长弓交给朝铃,“她说,两千年后要吾代为转交。吾那时不知要交给谁,如今才知,是你。” 这长弓厚重无比,朝铃费了吃奶的劲儿才把它抱住。好歹学了法术,有了神力,若是从前的朝铃根本抱不动。 雪见神轻声说:“铃铛,你总是能让人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你。” 他的眼神专注又深邃,看得朝铃双颊通红。 不知为何,今夜的雪见神格外温柔。是因为朝铃一直在哭泣么?她心下忽有不安,问:“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北方,战事已起。”雪见神道。 “蒙翳渊海不是一直在打仗吗?”朝铃问。 雪见神轻轻摇头,“这次不一样。” 朝铃明白了,“是我爹!他又做了什么?”她忽然想起来,这次回去她没能问到解除神堕的法子,她羞愧地低下头,“对不起,雪见神,大神帅突然把我弄回来,我忘记打听怎么解除神堕的事儿了。” 雪见神摇头,“神堕无法解除,吾早已知晓。” 朝铃睁大眼,“你早知道?” “当然。”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朝铃转过身,看见月见神抱着双臂悠闲地倚在殿宇残存的石柱边。 “傻姑娘,”月见神笑问,“你在那个时空待了这么久,怎不曾疑惑那时节我在何处?” 朝铃拼命点头,“对啊对啊,我一直很奇怪。天重原为何只有雪见神,而无月见神?你在哪儿啊,我怎么没见到你?” 就连大神帅也未曾见过月见神。 “你见过我的,”月见神幽幽道,“那日你来到山兔姬的神殿,在地下殿宇发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黑猫。你本欲带它走,却被兄长拦住。” 朝铃瞬时明白了,“那是你!” “神明沾染疠气,必定神堕。这世间从未有解除神堕的办法,”月见神注视着朝铃身后的白发神明,“但确有一法能摆脱疠气的折磨。” “什么?”朝铃追问。 “割裂元神,一分为二。一者留存纯净之身,另一者与疠气相融。”月见神缓声道,“铃铛,我与兄长加起来,才是心狩琉璃的弟子,才是两千年前你遇到的那个雪见。我们共用一颗心脏,故而我身体冰冷,不曾有过温度。我们同生共死,故而他只能封印我,无法真正杀死我。” 朝铃一下子糊涂了,“你在说什么啊?” 她回头看雪见神,又看月见神,脑子里乱七八糟的。 “够了,”雪见神冷冷出声,“月见,你何必自取其辱?” “自取其辱?”月见神眯起眼。 “纵然你告知真相,她亦不会爱你。” 月见神勾唇,“你如何知道?当年若不是你,她定然会带我走。” 雪见神淡淡道:“铃铛不喜丑陋的黑猫。” 月见神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的目光投向朝铃,变得可怜兮兮的,“你觉得我丑么?” “你们都闭嘴!” 朝铃跑到月见神面前,伸手触摸他的胸膛。她不仅摸,还捏了捏。雪见神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黑如锅底,月见神却笑意盈盈,低头望着朝铃暧昧地问:“可要我脱了衣裳,任你摸?” “你不是说你没有心脏吗?”朝铃疑惑地说,“你自己摸摸,有心跳啊。” 月见神愣住了。 他抬手按了按朝铃按的位置,感觉到了一阵陌生的跃动。 怦——怦——竟真的是心脏。 雪见神蹙起眉心,“月见,你有心了么?” 月见神低声喃喃:“原来我已有了心……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他忽然想起来,从前他也有两千年前的记忆,并不曾觉得有什么触动。毕竟那是分裂前的经历,并不独独属于他。可自从知道朝铃便是两千年前那个她之后,他便发了疯似的想把雪见的心夺过来。 原来是因为朝铃。因为她必须是朝铃才行。 他望着朝铃,浅浅笑开,“铃铛,我为你长出了一颗心。” 朝铃有些呆,“什么啊……不是,你可能就是自己嘭地一下长出来的,和我没啥关系吧?”她蹭蹭跑回雪见神身边,躲在他身后探出脑袋来看,“月见神,恭喜你有心了,祝你早日觅得良配。” 雪见神摸了摸她脑袋瓜,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 月见神好整以暇地笑,“兄长,你还不告诉她你要去何处么?” 朝铃猛地抬头,忽然想起来方才雪见神本来要跟她说北方的事儿,忽教她打断了。 “你要去哪儿?”朝铃问。 “太子问玄趁月见不在渊海,斩开月食原,神鼎又现世了。”雪见神说。 月见神啧啧感叹:“数千年前的修炼,那老怪物如今今非昔比,不仅有些术法手段,手下还跟着一大帮沦为他傀儡的恶兆神,堪比昔日呼风唤雨的大神。” 雪见神继续道:“烟罗神已赴北境而去,各方神明皆已去了。” 朝铃明白了,他也要去。 昔年大神帅散尽神力方能封印神鼎,如今那些常年享乐的镇守神又怎能应付这样的危机?这世间唯一一个有希望重新镇压神鼎的神明,便是传承了大神帅衣钵的雪见神。 “你走了,我怎么办呢?”朝铃喃喃问。 “你习得师父术法,假以时日,无人再敢犯你。”雪见神轻抚她脸颊,“铃铛,她留给你神弓,吾便留给你神箭。” 他掌心发力,取出自己三根肋骨,以神力锻成银白色的神箭。他把神箭交到朝铃手中,沉甸甸冷冰冰的,离开了他的身体的骨头,失去了他身体的温度,朝铃一点儿也不喜欢。朝铃拽着他的衣袖,紧紧不放手。 “月见,”雪见神道,“既有心了,便照顾好她。” 朝铃泪如雨下。 雪见神转身朝天穹飞去,衣襟化为雪白的猫毛,脱离了朝铃的手。朝铃抱着弓箭,下意识追出去,跟着天上踏着云的大猫奔跑。他速度太快,转眼间跃进了星辰之中。朝铃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来越远,消失在星空的尽头。她停在天阶的断裂处,茫然落泪。这泪珠一滴一滴,珍珠一般坠落,在弓箭上碎成千万瓣。 黑猫踱到她脚边,伸出漆黑的猫爪,擦了擦她的眼泪。 他说:“你别哭了,我的心好疼啊,这种感觉好奇怪。” “月见神,”朝铃说,“是不是没有心更舒服些?” “好像是吧。”月见神道。 一人一猫坐在天阶上,广大的夜空包裹着他们。忽然下雪了,朝铃知道,这是雪见神拔刀了。他开始战斗了吗?他必定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猫猫。朝铃想像他厮杀的模样,他龇着尖牙,用巨大的猫爪碾死无数邪怪。 “他才离开一下下,我怎么就开始想他了呢?”朝铃轻声说。 黑猫仰起头,血红色的眸子注视着她苍白的侧脸。 她一手抱着膝盖,一手去接那冰凉的雪。 “雪见神,我好想你。” 第62章 佳期绝 ======================= 三天之后,绵绵大雪终于停歇。难道战役已经结束了?朝铃站在残损的天阶上,用心狩琉璃教给她的极目之法远眺下界,却见疠气未消,四处皆笼罩着团团黑烟。如今俯视四海,才知太子问玄导引了多少疠气到人间八荒。许多城镇凋敝颓败,蝗虫般的邪怪徘徊在荒野山林。百草枯折,连鸟儿都绝了迹。眼下这疠气没有减少,反倒比雪见神奔赴北方之前更盛。 “为什么会这样?”朝铃问。 月见神“啧”了声,说:“看来他没能封印泰帝神鼎。” “连雪见神也做不到?” “我早已说过,老怪物今非昔比,不再是两千年前那个只能靠身体取悦大神的弱小凡人。”月见神漫不经心道,“上次同他手下那狼神傀儡交手,便知这老怪物有些本领。或许他练了什么邪门的功法,抑或是对泰帝神鼎动了什么手脚。不管是哪种可能,都会让雪见的封印失败。” 朝铃心里慌慌的。大雪为何会停歇?雪见神收刀了么?疠气未消,战斗未止,雪见神为何会收刀? 她心里浮起一个她不愿意相信的猜测,不对不对,那只大猫猫一定不会有事的。她说服自己,他是得了大神帅衣钵真传的神明,他是四海唯一的战神猫猫,一定不会出事!可她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不去前线看看情况,她根本无法安心。 “月见神,”朝铃捧起黑猫的两只小爪爪,“你带我去蒙翳渊海吧!” 月见神不留情面,收回自己的爪爪舔了舔,说:“不行。” “为什么!” “兄嫂弟继,”月见神轻笑道,“雪见一死,你便是我的。我为何要去救他?” 朝铃怒道:“他死了,你也得不到我!” “小姑娘,”月见神化出人身,捧起她白皙的脸颊,“你太弱小,决定权不在你手里。只要他死,便无人同我争夺你。而我也不在乎什么真心实意,我只要得到你就好了。得到你,占有你,其他的,我们慢慢来。” 朝铃眼眶发红,“那我就咬舌自尽。你要是愿意占有一具尸体,我成全你。” 月见神危险地眯起眼,“你威胁我?” 朝铃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没错!” 二人面对面,眼对眼,似有粲然火光在他们彼此相接的视线中燃烧。 月见神轻轻笑起来,“你很勇敢,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月见神,我们做个交易吧。”朝铃说。 “说。” “如果你帮我把雪见神救回来,我就同你在一起。”朝铃一字一句说,“我保证,我不会伤害自己,我心甘情愿跟着你。” “如果我那固执的兄长执意与我作对呢?”月见神问。 “这很简单,”朝铃说,“他爱我入骨,我只消得说一些让他痛彻心扉的话,比如说我这辈子最讨厌白猫最喜欢黑猫,他总会放弃的。他那么骄傲,不会死皮赖脸缠着我,你觉得呢?” 月见神摸着下巴,“好像有些道理。” “你最好快点答应,要是你哥哥死了,我立马咬舌自尽随他而去!到时候我和你哥在阴间双宿双飞,你一只猫孤独终老吧你。”朝铃大声威胁他。 月见神不情不愿化为黑色大猫,向朝铃躬下脊背。朝铃把大神帅的神弓和雪见神的三支银箭背在身后,爬上月见神的脊背,紧紧揪着他的后颈毛,伏在他身上。 “我好了!”她大喊。 黑蜉蝣绕着他们飞舞,黑猫向远天奔行。狂风刮着朝铃的脸庞,刀子一样冰冷锋利。朝铃死死咬着牙,忍受着高天上的寒冷和高速下的失重感,跟着黑猫冲向蒙翳渊海。仿佛只有眨眼间的工夫,朝铃便看见那无尽的黑色大海,和天心上悬浮的巨大神鼎。神鼎周围环绕着许多不详的黑气,黑色潮水般的雾气从神鼎中央喷薄而出。潮水洇漫周天,几乎看不清楚鼎身的模样。 许多神明已经堕落,挣扎在黑海中浮沉。还有许多神明仍与疠气鏖战着,昔日鲜亮的法衣已经破破烂烂。月见神落在渊海一角的小岛上,朝铃环顾天穹酣战的神明和恶兆神,竟未曾看见雪见神的身影。 “朝铃姑娘!”一道疾光飞来,九尾狐狸落在朝铃面前。 “狐神大人!”朝铃喊道。 “你怎会来此?”狐神焦急地说,“此地相当危险,你速速离开!” “我不会有事的,”朝铃拍了拍身下的月见猫,“月见神会保护我。” 数个神明察觉陌生的疠气飞来此处。 “恶兆神月见?”他们落在朝铃周围,“你是那不人不鬼的怪物同党么?” 朝铃见周遭神明来者不善,慌忙辩称:“各位误会了,我们是来帮忙的!” 月见神冷笑,“打不过那老怪物,便拿我来开刀么?你们这些虚有其表的废物,恐怕在我手下也讨不得好处。我那心怀大义的兄长在何处?让我猜猜。是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废物赴死了?” “无礼!” “狂妄!” 众神愤怒,各自幻化出猛兽的本相。 气氛剑拔弩张,朝铃非常焦急,正事儿没办,怎得自家阵营先打起来了? 关键时刻,狐神出来喝止双方:“劳烦诸位看清楚,月见神身上背的是何人?” “霜雪神息……这凡人是雪见神的妻子?”一个鹰神低声惊呼。 有神明揣测:“妻子又如何?雪见神如今生死未卜,保不齐她已经投入月见神的怀抱。” 朝铃气不打一处来,叫道:“少侮辱人!还有,我还没和雪见神拜天地喝交杯酒,我不是他的妻子!” “那你来作甚?”神明们问。 “我来救他。”朝铃环视众神,冷声道,“昔日他神堕,他的同僚弃他而去;如今天下蒙难,他的战友不顾他生死只知在此处狺狺狂吠。” “你!休得胡言!” 朝铃横眉立目,“若我胡言,你倒是告诉我,雪见神在何处?” 此言一出,众神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 最后,仍是狐神开了口:“他入鼎去了?” “入鼎?” “姑娘请观神鼎,”狐神指着天心巨鼎,“你能否看到鼎身?” 朝铃极目远望,目光穿越层层黑雾,看清楚那鼎身之上。只见巨鼎上布满了凹凸不平的人脸,每张脸表情不一,却有着一模一样的五官——那是太子问玄的脸。朝铃大惊失色,问:“那上面怎么会长着脸?” 月见神说出了答案,“他已经与泰帝神鼎融为一体,如今他就是神鼎,神鼎就是他,神鼎不再是任人挪来移去的死物,怪不得雪见封印不了神鼎。” “不错,太子问玄得神鼎巨力,坚不可摧。”狐神神色沉重,“雪见神道无论是多么坚硬的法器,铸造之时亦免不了缺陷。雪见神想寻得神鼎弱处,一人在内部指示位置,众神在外部发力。内外合力攻击一处,便可彻底毁坏神鼎,一劳永逸。神鼎是疠气源头,神鼎一毁,疠气自然烟消云散,恶兆神说不定能自动解除神堕。”他叹了口气,“可是神鼎里满是疠气,众神怖畏不敢前,最终……雪见神亲赴鼎内。” 朝铃明白了,怪不得找不到雪见神,原来他在神鼎里面。 她红了眼眶,问:“到时候你们合力摧毁神鼎,神鼎里的雪见神呢?” 月见神答道:“自然随神鼎一道化为齑粉。” 狐神摇摇头,“我们已经试过一轮了。如今堕落的神明太多,剩下的神明太少。即使我们已经知道了神鼎弱点在何处,合起来的力量也不足以毁掉它。” “凡人,你身后背的是何物?”前头说话鹰神忽然开口。 朝铃解下神弓,道:“是大神帅留给我的神弓。” “大神帅?”众神惊讶,“天下间谁敢当此名号?难道是传说中的心狩琉璃大神?” 朝铃点头,“不错。” 神器不是一般的物件,众神都识货,一看便知朝铃手中的神弓非同小可。 有神明道:“胡言乱语,大神帅离去久矣。你一个凡女,怎能得到大神帅的神弓?” 鹰神打量那金色的神弓,连连点头,“有救了!有救了!这神弓气息磅礴,非同凡响。纵然我等力量不济,有此神弓,击破神鼎朝夕可待。” 狐神问:“朝铃姑娘,你可愿借我们神弓一用?” 朝铃犹豫着,给了他们神弓,雪见神便要死了。 “铃铛。”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雪见神的呼唤。她猛然抬头,四处寻找他的身影。 “别找了,吾在鼎中。”雪见神道,“吾感应到你纹章,方能与你传讯。” 朝铃霎时间红了眼,又要流泪。 “莫哭。”雪见神轻声说,“把神弓给那狐狸吧。” “可是如果我给了,你就会死的。”朝铃抱着神弓哭泣,“雪见神,你会死的!” “铃铛,”雪见神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又空灵,“你舍不得吾死么?” 朝铃哭着说:“舍不得。” “为何?” 泰帝神鼎中,雪见神仰起头,眺望巨鼎中无数奔涌的黑气和鼎身上狰狞的人脸,轻声问:“为何?吾奴役你,说你丑,你不是讨厌吾么?” 朝铃摇着头,泪如雨下。 过往的记忆浮现在眼前,朝铃记起张府厢房里的惊鸿一瞥,她奉献鱼干,神明回应了她的许愿。还有雪见城里静谧古老的神祠,雪白的大猫踏着满地落叶向她走来,落下的每一步都伴着一声风铃叮叮作响。 她突然好想回到那时候,回到雪见城还在,神祠仍巍峨屹立在山上的时候。她每天起床抓鱼买肉做饭,把香喷喷的肉盛在玛瑙猫碗里,叫醒猫窝里团着尾巴睡觉的猫猫神。 “不是的,”朝铃泪如泉涌,“我喜欢你。” 她喜欢他,她最喜欢一只叫做雪见白色猫猫神。 “嗯,”雪见神轻声说,“吾也喜欢你。” 世界归于寂静,这一刻,天地仿佛只剩下他们彼此相连。 朝铃闭上眼,雪见神好像就在她耳畔。 “把神弓给狐狸吧。”雪见神说,“若疠气流散,终有一日,这天地间将没有凡人的立足之地。九牧之金虽好,吸取太多疠气,终有腐朽的时候。唯除尽疠气,你才能畅游人间,随心生活。铃铛,吾心为你,故而为你守天地,为你镇四海。” 朝铃哽咽着,出不了声。 他最后说:“此生有你,虽死不悔。” 朝铃抬起头,狐神伸出手,朝她点点头。朝铃把神弓缓缓递出去,狐神正要接神弓,手指触及金色弓身之时,忽有火焰凭空而生,烫得他缩了手。 朝铃一惊,问:“怎会这样?” 狐神道:“此弓认主。” 众神面面相觑。鹰神连声称奇,“这神弓难道真是大神帅留给你的?” “神弓只认这凡人,该如何是好?”有神明问。 “这凡人与雪见神结了契,必定能用雪见神的神力了。”鹰神道,“可她不懂术法,使不出神力啊!” 狐神望着朝铃,神色复杂,问:“朝铃姑娘,你可会术法?” “……”朝铃迟疑着说,“会是会一点儿,不知道够不够用。” “够了够了,能驱动神力就行。”鹰神道。 狐神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么姑娘,射鼎之事,便要靠你完成了。” 第63章 君归来 ======================= “我!?”朝铃震惊了,连忙摆手,“我不行的!” “无论你行不行,都只能由你一试了。”狐神万般无奈,“朝铃姑娘,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我从未上过战场,”朝铃说,“我会把事情搞砸的。” 鹰神幽幽道:“无妨,你不上,我们会沦为恶兆神,凡灵统统化为邪怪。你上了却失败了,我们依然会沦为恶兆神,凡灵也会化为邪怪。没差。” 狐神道:“我们会为你清出一条道路,你只需要骑着月见神到达神鼎前方,顺着雪见神指示的位置射箭便是。这么一听,是不是非常简单?” “简单什么啊?”朝铃惊恐道,“我不会射箭!” 狐神手把手教她,“射箭也十分简单,你看,先拉弓,瞄准目标,放弓弦,箭就射出去了。” 朝铃:“……” 众神看着她,也是十分不信任的样子。 “算了,就你吧。”他们破罐子破摔。 “不是,刚还看不起我呢,现在怎么变了?你们再商议商议啊!” 朝铃话还没有说完,众神已经跃入长风。璀璨的神光织出一片霞锦,所有畸形怪状的邪怪在神光中净化消融,恶兆神也大神哀嚎。众神配合默契,竟真的清出了一条直通神鼎的通道。 “就是现在!”狐神一甩尾巴,向下方的朝铃大喊。 月见神一跃而出,背着朝铃奔向空中的神鼎。太子问玄似乎感受到了危险逼近,疠气顿时凶猛了许多,结成龙虎张开大口吞没朝铃。黑蜉蝣狂躁地飞舞,化解疠气刮出来的狂风。剩下的疠气在靠近朝铃之时自动被九牧金链过滤,朝铃半点儿没有被伤到。 “孩子,你来了。”鼎身上的人脸在一瞬之间做出无数表情,似哭似笑,“心狩琉璃在你体内么?她听着我说话么?燕陆灭国,我踽踽独行数千年,培养了无数孩子,试图用她们的肉身重聚心狩琉璃的神魂英魄,千年来没有一个成功,没想到成在了你的身上。她虽没真正复生,却能跨越时光,降临你的体内。无妨,这便够了,我等的便是今日。大神帅,你让我做燕陆最后一人,我便要你做天下最后一个神明!” “你疯了,”朝铃大喊,“心狩琉璃早就死了,她回不来了!” “你胡说,”太子问玄震声道,“我分明在你身上看见了她。” “没错,我的确见到了她。她教给我法术,传给我神功,可是那并不代表她回来了。”朝铃说,“老爹,你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燕陆国的人回不来了,大神帅也回不了了。你爱的人,你恨的人,统统回不来了!” “胡说、胡说!”鼎身的人脸疯狂变幻,“我不信!她就在你身体里,我定要她尝到我往日的痛楚!” 他话音刚落,一道疾风箭矢一般飞来。灰色的狼影利剑一般袭向朝铃,月见神反应极快,迅速侧身,与狼神擦肩而过。与此同时月见神召出了幽朔刀,天地顿时陷入黑夜,圆月在大鼎之后升起。 幽朔刀与郁泽周旋,月见神低声道:“要射鼎就尽快!” 朝铃慌张搭弓,取出一支银箭瞄准神鼎。一朵银白的霜花出现在神鼎侧方,朝铃明白,那就是雪见神指示的位置。她只要射中那里,一切就会结束,雪见神也会死去。 她张着弓,半天没动。 “铃铛,”雪见神轻声说,“你可相信吾?” 她流着泪,心中有无限酸楚。 多么讽刺,她用着他的神力,他的肋骨,杀他。 “信你什么?”朝铃哑声问。 “吾定能活下来。” “骗人!” “不骗你。” 纵然知道他是在安慰她,骗她下手,她的心中依然升起一丝希冀。 “你不许撒谎。” “吾从不说谎。” 朝铃深吸了一口气,大喝一声,朝那片霜花射出一箭。银箭化作一道凛冽的银光,撕碎疠风咆哮而去。众神都死死盯着这一幕,连鼎身上的人脸也齐齐凝视着那冰寒的银光。只见那光芒所到之处结出无数霜冻,邪怪和疠气都烟消云散,恶兆神也落下了半空。可那银光去的方向距离目标霜花老远,众神眼看着它擦过神鼎左侧,直直朝着后方的鹰神而去。 鹰神大惊,“这小女子要害我!”他有惊无险地闪过银箭,破口大骂,“凡人,你瞄的哪里?” “……”朝铃说,“我瞄的霜花啊!” 狐神举袖擦汗,“姑娘的箭技有待提升。” 朝铃很崩溃,“我说了我不会射箭。” 狼神再次袭来,月见神驮着她躲避,道:“再试一次!” 朝铃张弓搭箭,再次射向神鼎。不负众望,银箭又一次射偏。 “雪见神,”朝铃哭着说,“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雪见神低声道,“还有一支箭,不必担忧。” “最后一支了,我射不中的!”朝铃使劲摇头。 “铃铛,”他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她留给你的,必定是最好的。” 朝铃愣愣的,不明白雪见神的意思。众神纵然信不过她,仍再次为她清开道路。这次天穹上的神明又少了许多,他们已是负隅顽抗。狐神飞过来,帮助月见神拖住狼神。月见神奔回远处,又咬牙抵着疠气狂风,靠得离巨鼎近了些。 疠风刮着月见神的面孔,月见神觉得自己的毛都要被吹走了。他的身上被风刃割出了许多伤口,鲜血混在疠气里,还未洇散出去就蒸发在风中。 “快!”月见神道,“我撑不了太久。” 朝铃再一次举起了弓。 最后一支银箭瞄准那巴掌大的霜花,她握着弓,神力与弓共鸣。弓身里似有蝴蝶振翅,有什么东西铮然一动。恍惚间,她仿佛感受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那炙热的气息,耀眼的金光,无一不昭示着她的身份。 底下的众神发出仰望着这一幕,发出惊呼:“那是……大神帅!” “本座早已料到,你这愚笨的丫头必有一劫。”心狩琉璃道。 朝铃终于明白,大神帅留给她的不是神弓,而是藏在其中的一星神识。那个口是心非的骄傲神明离去天地之际仍然记挂着她的安危,留取一道神识以待来日解她危难。 她忽然又想哭。 这一道神识用完,大神帅是不是就真的离开了? 心狩琉璃握住她的手,与她一起拉弓。 “丫头,”她说,“本座送你一步登天。” 浩瀚的神力淹没了朝铃,朝铃仿佛置身于没有边界的大海之中。神弓在躁动,与她的心跳共鸣共振。她们一起松了弓弦,银箭飞射而出,呼啸着袭向那道霜花。疠气狂风试图干扰银箭的方向,可银箭上覆裹着金色的神光,不断调整它的方向,化解那些汹涌的疠气。 所有神明一同屏息望着这一幕。 终于,银箭没入霜花。鼎身出现裂纹,内外两侧清冷的神力和炙热的神力一同爆发,神鼎轰然巨震,所有人脸四分五裂,天心爆炸,巨鼎碎片四射,烟云同时倒涌。仿佛天地都静寂了,蒙翳渊海上空只余一道白光。 危急时刻,月见神支出结界,护住朝铃。所有神明同时支起金光神罩,抵挡爆炸。冲击波波及所有神明和恶兆神,大家都倒飞了出去。月见神死死咬着朝铃的衣襟,一人一猫同时落进了黑海。 等朝铃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月见神湿漉漉的背上。月见神见她醒了,低低呻吟了一声,变成了一只小黑猫。他身上的毛都烧焦了,之前的风刃刮出了许多伤口,皮肉被泡得外翻。他太虚弱了,以至于无法化出人形。朝铃坐起身,他软软伸出爪子,搭住她的衣襟。 “又要走么?”他喘息着问。 “走?”她一愣。忽地想起来,两千年前他刚刚从雪见神体内分离,她没有认出他来,把他一只猫丢在了山兔姬的神殿。她把他抱起来,为他包扎伤口,“我不走,我带你一起。” 他安了心,徐徐闭上眼。 她给他包好伤口,站起身查看四周,发现这里是蒙翳渊海的孤岛。神鼎碎成了无数块,漂在海上。疠气消失了,黑海恢复了蓝色。海面飘满了邪怪和飞禽猛兽的尸体,朝铃惶然环顾四周,发现这些动物尸体皆是神明的遗体。 狐神拖着鹰神游回孤岛,气喘吁吁。 “狐神大人,您还好么?”朝铃把他扶起来。 他摆了摆手,“死不了,不必担心。” 鹰神吐着水,说:“我讨厌水!” “你们看见了雪见神么?”朝铃又问。 狐神看了看她,为难地说:“他身处鼎中,又位于爆炸最中心……朝铃姑娘,请节哀。” 鹰神道:“你摸摸你脖子后头。” 朝铃摸了摸脖子后面,一片光滑。她蓦然发现,雪见神的纹章消失了。 “纹章消失,说明他死了。”鹰神说。 “怎么会?”朝铃低头看自己的手心,“不对,我还有神力啊!” “那不是雪见神的神力,是你自己的神力。”鹰神说,“恭喜你,你如今不再是凡人,而是神女了。” 狐神看了看海上的浮尸,慨叹道:“看来这天下只剩下我们几个神明了。” “不对,”朝铃道,“雪见神说,他会活下来的!” 她把黑猫拜托给狐神,“麻烦您帮我照顾一下月见神。” 说罢,她不顾鹰神和狐狸神的阻拦,纵身跃入了大海。她感到自己和从前不太一样了,身体变得好轻盈,在水中居然也能呼吸。她爬上神鼎碎片,去翻找堆在上面的尸山。她一具尸体一具尸体查看,每一只动物都不放过,每一张脸都要看清楚。碎片上的尸体找完了,她就潜入海中,去看那些因为穿了战甲沉下去的神明尸体。他们的皮毛被泡得面目全非,她含着泪,生怕在这些死去的尸体中找到雪见神。 鹰神和狐神相互倚靠在大石旁,遥遥看朝铃徒劳地忙碌着。朝铃找到日落,拖回来三个奄奄一息的神明,紧接着又跳进大海去寻找雪见神。狐神忙把这几个倒霉神明拉到石头边上紧急救治,这世上又多了几个没死的神明。 从日落到日出,从日出到日落,许多伤重的神明都痊愈了,狐神专门搭了个棚子救治病患,鹰神给他打下手,月见神躺在猫窝里。神明告别了狐神和鹰神,离开渊海。 朝铃仍在海里找着猫。 终于,所有神明都痊愈了。狐神拆了棚子,和鹰神一起站在岸边。 “朝铃姑娘,我们走了。” 朝铃没有空回头和他们打招呼,挥了挥手便罢。 狐神和鹰神都离去了,孤岛上只剩下一只黑猫在等她。 朝铃总是在想,雪见神一定在某个角落等着她。他是正直的好神明,他不撒谎,他要她信他,她便相信。所以她不停的找,不停歇地找。即使消失的纹章证明他死了,即使所有神明都告诉她他不可能生还,她也决不放弃。 她的手在海里泡了太久,发白肿胀,又因为晒了太阳,一块一块地脱皮。她不觉得疼,机械地翻着尸体。大海最后一个角落,神鼎的最后一块碎片,她吃力地翻开第一万零九十一具尸体。终于,她找到了底下的白色小猫。她把他抱起来,泪如泉涌。 “雪见神,我找到你了。”她说。 她小心翼翼用神力试探他柔软的身体,他的神力荡然一空,已成了一只普通的小猫。怪不得纹章消失,他不是死了,而是不再是神明了。 从今往后,他须得重新修炼,才能重获神身。 她不由得害怕,他还认得出她么? “没关系,”朝铃输入神力,治愈他的伤口,“变成普通的小猫也没关系,以后你是我的小猫了。太好了,雪见神,你回来了。” 小猫睁开一条眼缝,柔软的猫爪抚了抚她苍白的脸庞。 “喵。” 嗯,吾回来了。 朝铃把雪见神带回孤岛,黑猫竖着尾巴跟在她身后。 “啧,”月见神感到奇异,“你竟然真的找到了他。” 朝铃从狐神留下的破烂里捡出一个竹筐,铺上软乎乎的毛毯和绒被,小心翼翼把雪见神放进里头,再把月见神也放进去。一黑一白两只猫窝在竹筐里,朝铃看得心都要化了。 下一刻,黑猫咬住了白猫的后颈。 朝铃黑了脸,“月见神,你不乖,我就把你扔进大海。” 月见神不情不愿地松了口。 朝铃背上竹筐和神弓,踏海而行,“我们找个地方安家!” 雪见神轻轻“喵”了一声,算是回应。 朝铃问:“月见神,你哥说什么?” 月见神漫不经心地道:“他说他现在变成普通的猫,宁愿一死,请你给他个痛快。” “放屁,他只喵了一声,哪有这么长的话?” “信不信由你。” “喵。” “他又说啥?” 朝铃还没得到回答,便听见两只猫在竹筐里撕咬了起来。朝铃一面往前走,竹筐里一面飞出无数白毛和黑毛。 朝铃:“……” 算了,算了。她安慰自己,养两只猫,免不得要打架嘛! 第64章 尾声 ===================== 朝铃带着两只猫返回八条乡。泰帝神鼎崩碎,疠气的源头没了,天下的疠气也逐渐消散无踪。没了疠气,邪怪们也丧失了行动能力。漫山遍野净是死尸,山林下躺满了腐烂的邪怪。残存的神明行走四海,施展法术清理那些尸体,免得疠气过了,仍有疠疫绵延千里。朝铃经过隐岐川,烟罗神战死蒙翳渊海,巨木上又有了新一轮的换代。新的树神性情活泼,倒是与朝铃认识的最初的烟罗有几分相似。 朝铃经过时,烟罗神站在树上向朝铃招手,“你好啊,你是何方神明?还带着两只猫!?好幸福,我也要养猫猫!” “我是八条乡的朝铃,有机会过来找我玩儿啊!”朝铃双手笼在嘴边大喊。 路上还碰到了踏行云上的狐神,他的背上驮着令姬。他们正在帮助失去神明的城镇乡村清理尸体,正好碰见回家的朝铃。 “朝铃姑娘,好久不见,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令姬喊道,“记得要来狐仙野找我们!大家都好想念你!” “一定一定,等我安顿好去找你们。”朝铃高呼。 神明在丛野中换代新生,朝铃碰到好多毛茸茸的小神明。还有许多在蒙翳渊海被朝铃救过的神明向她打招呼,他们已经不似战前那样对朝铃冷嘲热讽,一个比一个热情如火。有的松鼠神使衔着自家神明的丹药赠予朝铃,说是能帮助雪见神早日恢复。还有的大鱼神明追着朝铃的脚步在溪中游泳,吐出无数珍珠玉帛定要朝铃带回家。 “你太穷了,这么穷的神明,是养不起两只猫的!”他说。 “好吧,”朝铃向他道谢,“那我就却之不恭啦!” 其中还有一只乌龟神执意要驮着朝铃赶路,可是他走得实在是太慢了,还不如朝铃自己的脚程快。最后朝铃千恩万谢,推辞了七十八次,才告别热情的乌龟神。 朝铃回到八条乡,她的小屋历经多年风吹雨打,已经有些破旧。朝铃先拣出两只碗,洗干净放在地砖上,切了一刀五花肉分作两份放在碗里,让雪见神和月见神用膳。两只猫一黑一白埋着脑袋吃饭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看得朝铃心醉。她哼着歌,开始收拾屋子,用稻草填补屋顶,打水盈满门前水缸,砍柴堆在厨房。 成为了神女,干这些活儿竟一点儿也不觉得累。等她叠好床铺,返回门前查看两只小猫。却见月见神埋头吃着雪见神碗里的肉,而雪见神面无表情地蹲在一边。 见她来了,雪见神“喵”了一声。 朝铃自动把这声“喵”理解为他可怜的控诉。 “月见神!”朝铃大怒,“你为什么要抢你哥的肉?” 月见神漫不经心,“抢了又如何?” 朝铃气呼呼地抱起雪见神,到厨房重新盛了一碗五花肉。她返回主屋,月见神竖着尾巴跟在她后头,她踏进门槛,忽然转身关上了门,月见神还没来得及进门,已经被拒之门外。 “你抢了你哥的肉,今天罚你睡厨房!” 月见神:“……” 他跃上窗台,隔着薄薄的窗纱,他看见朝铃把雪见神抱上了床榻,亲手一口一口给他喂肉吃。他挠着窗棂,里面没人理他。雪见神吃饱喝足,踱到窗边。 月见神眯着眼,道:“给我开窗。” 雪见神傲然瞭了他一眼,钻进了朝铃的被窝。朝铃也上了床,他便缩在朝铃的怀抱里,安然阖上眼。 月见神挠窗无果,只好回到厨房。他看见灶台前面有一个软乎乎的绒毛小窝,显然是朝铃为他备下的。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驮着朝铃去蒙翳渊海。他追悔莫及。 后来月见神学乖了,不再抢雪见神的肉。朝铃把他放进了主屋,允许他睡在床下。 “为何他可以睡你的床,我不可以?”月见神问。 “因为他是你哥,我是你嫂子。”朝铃说。 “朝铃,你耍我。”月见神血红的眸子盯着他,“你分明说只要救了他,你便会与我在一起。” 朝铃厚颜无耻,“骗你的。” 月见神轻轻地笑,“无妨。现在杀他为时不晚,你终究属于我。” 如今他的神力已经恢复两成,对付落难的雪见神绰绰有余。雪见神听闻,弓起脊背,露出战斗的姿态。月见神正要出手,朝铃指尖冒出金光,月见发现自己恢复了两成的神力被封印了。 朝铃说:“幸亏我有先见之明,问狐神要来了封印术图册。月见神,在雪见神恢复之前,你还是乖乖做一只黑猫吧!” 月见神:“……” 朝铃本以为月见神没有威胁了,家里便会喜乐和谐,没想到,从那以后,朝铃却迎来了永不安宁的夜晚。每当她躺下,两只猫就开始在屋子里打架、奔跑、撕咬。这下子两只猫都没有神力,拼的便是爪子和尖牙。雪见神终归是兄长,每次都把月见神的后颈咬在嘴下。月见神偏是个不服输的,只要雪见神回到朝铃的怀抱,他就过来偷袭。 “喵——嗷——” “嗷嗷——” 他们打累了,开始对着嚎叫。 朝铃躺在床上,无比心累。这日子没法过了! 三年之后,雪见神和月见神都被朝铃养成了敦实的大猫猫。朝铃以雷霆手段镇压二猫,谁挑起战斗,谁就会被朝铃关进笼子。现如今,二猫维持了表面上的和平。朝铃在的时候,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但他们也仅仅能做到如此了,每次朝铃出门回来,便发现屋子里一片狼藉。朝铃只好每次出门都带一只猫走,这一次去城里赶集,朝铃带上了月见神。 月见神趴在竹框里,慵懒地晒着太阳。 朝铃忽然说:“月见神,或许你可以找到自己的良配的。” 月见神眸子一黯,耳朵耷拉了一些。 他没有回复。 回到家,雪见神正在闭关。雪见神最近恢复得不错,他每日都要修炼八个时辰。剩下几个时辰用来和月见神对掐,窝在朝铃怀里睡觉和吃朝铃准备的猫饭。如今朝铃已经不需要月见神翻译,也能听懂雪见神的猫言猫语。 雪见神从房里踱出来,说:“喵。” 这是他饿了的意思,朝铃给他摆下猫碗。 他蹲在猫碗前,却不吃。里面的牛肉显然比前几天少了许多。 “喵。” 这是他不满意今天饭食的意思。 朝铃拍他的猫头,“雪见神,你已经十四斤了。到时候等你恢复人身,你会不会是个大胖子?”朝铃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心里有点崩溃,“那样的话,我是不是要另觅良婿?” 月见神在一旁冷嘲热讽,“将来我是不是要叫你胖猫兄长?”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朝铃说,“你十二斤,就比你哥轻两斤而已。你们两个胖猫兄弟!” 雪见神:“……” 他冷冰冰瞥了朝铃一眼,一口没吃,回了卧房。 他用背影告诉朝铃,她叫他胖猫,他很生气。 又过了一年,雪见神已经能够恢复巨大的猫猫之躯,能驮着朝铃到处飞了。他能说话了,只是比往日还沉默寡言,因为他还在生气朝铃喊他胖猫。朝铃想不明白,他怎么能气一年? “怪不得你是胖猫猫,”朝铃说,“你肚子里不只有肉,还有气。” 雪见神:“……” 他抬起巨大的猫爪,压在朝铃背上。朝铃被他压得嗞哇乱叫,“我错了雪见神!呜呜呜,你是可爱猫猫,不是胖猫猫。” 月见神上个月离家出走了,什么话儿也没有留下。朝铃其实有点儿难过,可她也没办法,因为她不能给月见神任何希望。朝铃隔空解开了他的术法封印,她不知道,他虽然已经可以化作人身,也恢复了从前的神力,却依然用着黑猫的模样四处流浪。 他也不知道为何要如此,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空空的,胸口似乎少了什么东西。有时候他以为心脏不见了,摸一摸却依然能感受到心跳。 “雪见神,他会不会有危险?”朝铃抱着雪见神,担忧地望着远方。 “不必多虑,”雪见神舔了舔她的手指,说,“他有他的路要走。” 月见神流浪的第三年,夜色正浓,他在一座破庙里歇憩。他睡得半梦半醒时,发现庙里又多了几个人。原是一群拦路打劫的劫匪看上了一个赶路的姑娘,想要劫财劫色。这几年天下刚刚复苏,各地镇守神都在休养生息,路上不太平。那姑娘把全身蒙得严严实实,没想到还是被盯上了。 一个弱女子对上五个大汉,这姑娘在劫难逃。 月见神并不打算出手相救,他可是个邪恶的神明,他才不做好事。 月见神闭着眼继续睡,没曾想听见数声男子的哀嚎。他睁开眼一看,只见地上插着一把银光璀璨的重剑,那几个劫匪都断手断脚,在剑下痛苦地呻吟。 没想到,这是一个修了术法的姑娘。 “什么档次的狗东西,竟敢在本姑娘面前叫嚣!”那姑娘拉下头巾,露出一头乌黑的秀发和清澈的眼眸。 她竟然和朝铃长得一模一样。 可身上的气质全然不同,她一身凛冽,像出鞘的刀锋。 月见神想起来,太子问玄在各地都养育了召唤心狩琉璃的容器,朝铃只不过是其中之一。如今看来,太子问玄恐怕是用了女娲造人的手段造出了许多女孩儿,专门供他招魂所用。 那女孩儿侧目,瞥见了趴在颓败的神像上安睡的月见神。 她眼眸一亮,“哇,好肥的黑猫!” 月见神:“……” 她掏出肉干,伸到月见神鼻子下面,“小黑,愿不愿意跟姐姐走呀?姐姐养你。” 月见神起身,嗅了嗅那肉干。 闻起来不怎么好吃。 “跟姐姐走呀,来呀来呀。”她引诱着他,“姐姐可是风神座下弟子,今后你想吃啥,我都给你抢过来。” 风神,北方一个新生的神明。月见神轻蔑地想,不入流神明座下不入流的弟子,真是无趣。 无论她怎么引诱他,他岿然不动。这姑娘似乎很失望,却也没有强求,在地上留了许多肉干,背上重剑离开破庙。走出去几步,忽听得背后有款款的脚步声。她回眸,见那只黑猫慢吞吞跟在她身后。 她心头一喜,脚步轻快了许多。 千里之外,朝铃正在榻上酣睡。床铺忽然重了几分,她迷迷糊糊醒来,知道这是雪见神出关了。她伸手想要搂他,他毛茸茸的身子最是好摸。 谁知她摸了个空,心里正疑惑着,忽然有冰凉的唇印在她唇侧。 她惊讶地睁开眼,对上一双许久未见的深邃眼眸。熟悉的霜雪神息萦绕在鼻尖,他的银发如瀑,迤逦地蜿蜒在榻上,摸着冰冰凉凉犹如绸缎。 他已修得了人身。 他执起朝铃的手,按在自己块垒分明的胸膛上。他寸缕未着,凭借雪色长发遮盖身体。月光洒在他身上,他的身躯仿佛在发光。 “你说吾胖,”他声音淡淡,“是污蔑。吾修行吐纳,体格自然与寻常凡猫不同。” 朝铃捂住眼,叫道:“知道你不胖了,知道你身材好了,你何必脱光衣服证明给我看!” “笨蛋铃铛。” 他低叹,拥她入怀。 重获人身,自当行夫妻之礼,成鱼水之欢。 窗牖外,枝影横斜,依稀可见房内两道人影交缠在一起。八条乡正在下雪,细细密密的雪声铺陈天地,遮盖住暧昧的喘息。 朝铃拥有了一只猫,从此岁岁年年,平安喜乐。 (全文完) -------------------- 这下是真的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