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中魅》作者:尤四姐【完结】 文案 白准:我眼中的爱情,是杨柳花下百转千回,是思之不尽点滴入心,是清风,是新绿,是红尘覆面甘之如饴。 艳无方:别逗了,不是装傻充愣,费尽心机,宽衣解带,无所不用其极吗? *玄幻外壳言情文,男主纯情手办控,女主口嫌体正直,大写加粗he。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前世今生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准,艳无方┃配角:┃其它: 【作品简评】 老妖万把岁,至今未婚。两根筷子搭出一座城,青泥做胎,捏了满城男人。本文语言诙谐,脑洞大开,带你体验不一样的妖怪世界。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 第1章 太阳落下去了,浓稠的赤霞弥漫上来,天边有地光,头顶有星月,钨金刹土的夜晚,向来是这样一副诡谲又深刻的画面。 一条小路从山包顶上垂挂下来,地光把它染成了彩色的丝带。丝带蜿蜒,铺向山脚,山脚下有一座碑亭,黄土盖顶,像野地里的孤坟。 一只三足鸟飞过,翅膀带起猎猎的狂风,吹倒了路旁的枯糙。朦胧间乍现一盏鬼灯摇曳而来,青灰色的芒时断时续。渐渐走近了,灯笼圈口映照出一张精致的脸,五官工细,眉眼缱倦。那身形也是袅袅,但不似蛇的无骨,或者狐狸的痴媚,她一本正经,目的明确。花了很大的力气搀扶身边的男人,脚下踉跄着,眼睛却紧盯那座石碑。 "快到了,阿郎你要坚持住。" 鬼灯先行,停在碑的中段,碑上没有字。她仰头看半空中盘旋的瞿如①,瞿如是刹土灵医的领路人,只要有它在,灵医就不远。 她一手揽着身边的人,一手叩击石碑,"阴山麓姬,求见灵医艳姑娘。" 她的嗓音在无垠的旷野上回荡,石碑毫无动静,别说灵医,连只虫袤都没有。 她等了又等,摸了摸男人的脸,轻声说:"阿郎,你答应过我会坚持住的。我们到钨金刹土了,只要见到灵医,你就会好起来的。" 可是灵医并不是说见就能见的,刹土灵医,治三界内妖魔魑魅。不像人间看病的大夫,把个脉开两剂药,不伤医者本身。病人是精怪,有时候施救需要灵力相佐。灵医是个女人,修为损耗了,恢复得用上一段时间,所以前后两次接诊,通常要相隔半个月。 鬼灯照出男人的脸,一派森森的死气。麓姬心急如焚,一面叩碑一面哀声恳求:"艳姑娘,两界都传你心地最善良。麓姬的心上人忽然染了重疾,药石无医,求艳姑娘发发慈悲施以援手,麓姬将来为奴为婢,报答姑娘大恩。" 结果好话说尽,不见成效。求医问药的人太多了,谁来的时候都不会骂天骂地。阿谀的话到灵医耳朵里,打个滚就出溜了,撞不进她心里去。麓姬束手无策,那三足鸟停在碑顶,古怪的人面上没有表情,只有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看着她,照这意思,是让她继续。 男人站不住了,直往下滑,麓姬用更大的力气叩击石碑,把掌根敲得生疼,"艳姑娘,你开开门吧,麓姬愿意献上内丹供姑娘使用,求姑娘成全。" 内丹是妖怪的精元,是一生修为的结晶,再怎么发誓做牛做马,也抵不上这种实打实的交易。被逼到那个份上了,求人救命得拿出诚意来。刹土灵医究竟活了多少年,没人知道。年纪大,老江湖,不见兔子不撒鹰。麓姬面向月亮,无量海上吹来潮湿的风,她在风里张开嘴,把胸中供养的内丹吐了出来。 藤树的内丹和走兽飞禽的不一样,别人是赤红的,她是绿色的。漂浮的珠子流光溢彩,四周扩散的晕,比鬼灯还要亮几分。她放下阿郎,双手承托上去,"麓姬微末之妖,身无长物,唯有此丹还有些用,请艳姑娘救命。" 这么直接不做作的手段终于打动了灵医,石碑边上的空间开始荡漾,豁了个细长的口子,fèng隙间有光泄出来。麓姬大喜,背起她的心上人,快步挤进了狭小的通道。 迈过那道屏障,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赤霞和地光,却有大如锅魁的月亮。长长的石板路,十步一盏灯笼,路的尽头有三间屋子,建得很奇巧,莲华盖顶,素纨飘拂……麓姬觉得好像在哪幅画里看到过这个场景,不过时间隔得太久,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无论如何救人要紧,她温柔地蹭了蹭阿郎的额,嘴里说着"得活",把他送上了诊室的竹榻。 回身找灵医,预备痛哭流涕道一道感激。因为灵医的名号早就以刹土为圆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开了,众妖都道艳无方很美,但她实在想像不出来能有多美。见惯了狐狸和鹿变幻出的人形,还有怎样的容貌,能够令妖怪吃惊呢。 灵医从她身边经过,画帛像一道烟,滑过她的手背。没有任何香气,然而有种奇异的力量涌动,和以往她遇见过的任何妖魔都不一样。也是一怔忡,居然错过了看清她长相的机会,只看见侧面精瓷般的耳廓和风流的身段,不像个和妖魔鬼怪打交道的灵医,反倒像壁画上舞乐的飞天。 麓姬有些纳罕,不过暂且顾不上其他,定了定神,焦急地搓起了手。担心之余又很忌惮,万一灵医发现一些私密的病因,譬如纵欲过度导致元神耗尽什么的,那就尴尬了。 她的视线跟随她游走,灵医的脚腕上有红绳拴着银铃,移步的时候琅琅作响,仿佛高僧震动锡杖上的九环。 麓姬小心翼翼问:"艳姑娘,我的郎子有救吗?" 她不语,挽起袖子试图吸出精魄,结果竟掌中空空。 终究不太好吧!麓姬怔怔看她,她脸上神色难辨,半晌摇头,"救不了,你带他回去吧。" 麓姬一听瘫坐下来,"姑娘是刹土最高明的灵医啊……" 那身形一闪走开了,麓姬再哭,她也没有半句安慰。悲伤冲昏头脑的人,一般都不愿意轻易接受现实,麓姬膝行过来伏地哀求:"艳姑娘,你一定有办法的,求你救救他。" 灵医坐在一架铜炉前调息,炉顶的香烟环绕,为那张艳丽的面孔覆上了一层轻纱。麓姬这才看清,灯下的美人美得恒赫,美得惊天动地。 用不着什么清雅含蓄,就是浓烈伴着凌厉。烟雾飘渺间的红唇尤其让人印象深刻,如同异闻录里惑佛的罗刹女。麓姬那刻忘了哭,脑子里窜出个想法,觉得世上应该没有任何妖魅能够赛得过她了。亦正亦邪,煞气纵横。不知她是什么幻化的,只知道她的名字取得太过贴切——美艳不可方物,确实是当之无愧的绝色。 轻飘飘一道目光投过来,带着冷眼旁观的味道,灵医的嗓音单寒,她说:"我只救活物,但凡有灵识的,就算离了魂,我也能把他拽回来。可你带来的人,空有人形,无魂无魄。救他不成,会坏了我的规矩,毁了我的名声。" 麓姬一怔,"怎么会无魂无魄呢,我们相处了三个月,他明明是活的呀。"顿了顿,似乎有些心虚,看见她盘弄菩提,忙双手合什向她参拜,"请姑娘恕罪,麓姬是走投无路了,才斗胆来求姑娘救命的。姑娘有过心爱的人吗?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实在太过残忍了。" 心爱的人?艳无方想了想,发现从来没有,所以也无法体会这只藤妖的心情。 她在钨金刹土行医上百年,替各式各样的生灵看病,只是为了修点功德。能相救,固然是好的,不管救的是妖魔还是鬼魅,使他们摆脱痛苦,对她来说初衷就已经达到了。救不了,也没什么遗憾,每条生命都有自己的运数和造化,她不做逆势而行的人。 她偏过头看麓姬,"我说了,你的郎子无魂无魄,现在的他,和一只花瓶一颗石子没有区别。你要他活,不是不能够,随便捡个游魂塞进他的躯壳,你自己就可以救他。但这样他就不是原来的他了,他不认识你,将来会和别人双宿双栖,你愿意吗?" 麓姬果然不哭了,回首看她的心上人,慢慢摇头。 无方笑了笑,妖总是很实际,皮相都是次要,能和你谈情说爱的唯有这个灵魂,三魂七魄都没有了,留下躯壳也碍事。 既然不需要诊治,交易便终止了。麓姬见她重新合上眼,炉里的金香在她指尖缭绕,旋转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失去情人并未让麓姬难过多久,妖的一生很漫长,如果能逃过天劫,甚至会无止境地活下去。活得越久,男欢女爱的东西经历得越多,抽身得也越快。不过感情在存续期间是绝对真诚的,所以她愿意拿内丹去救人。但如果实在无力回天,尽过心也对得起逝者了,毕竟爱情很多时候是调剂,除了点缀枯燥荒芜的生命,别无他用。 "我入结界前曾经许诺,姑娘为阿郎看病,我就将修为敬献给姑娘。" 内丹从身体里催逼出来,麓姬抬掌推了过去,"虽然郎子没能活下去,但姑娘肯见,麓姬已经感激不尽了。妖也有道义,说过的话必须算话,请姑娘收下诊金。" 藤树的精魄干净纯粹,散发出植被的清香。绿色的光晕包裹精元,以大小推断,大概有七八百年了。 无方睁开眼,"没有了内丹,你就是最寻常的一株藤,一切要从头开始。" 麓姬说不怕,"我修成人形花了五百年,五百年转眼就过了。" 可是这五百年要经历风霜雨雪,万一运气不好被砍了,这辈子也就完了。 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尖蔻丹红得悍然。轻轻一弹,那内丹又朝麓姬骨碌碌滚了过去。 "人在踏进我的医庐之前就已经死了,我没施救,当然不能收你的诊金。再说一个是尸首,一个又化作了藤,我还得花力气移植善后,太费手脚。"流转的眼眸轻俏一瞥,"医事终了,恕不相留,姑娘请吧。" 对麓姬来说,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结局。灵医不肯收诊金,并不是她赖账不给,不怕以后六合八荒拿她当笑柄。 她背起阿郎的ròu身千恩万谢,临走却又支吾起来。无方问:"还有事么?" 她说:"今日我们来求医的事,万一有人问起,请艳姑娘代为隐瞒。" 既然要隐瞒,想必见不得光,如此偷偷摸摸,看来现在的妖界也很乱呐。 无方脸上淡淡的,因为生得艳丽,面无表情的时候显得格外严谨,"这是为医者的cao守,你不必担心。" 那个藤妖带着她的心上人离开了,瞿如送他们出了结界才飞回来,落地变成一个小姑娘,尖尖的耳朵,头发长得几乎垂到地上。 "我是看着他们过十丈山的,在山顶上的时候那个人还和藤妖说了两句话,怎么会没有魂魄?"她追着问无方,"师父所谓的无魂无魄,没往深里说吧,是不是还有什么内情?" 内情倒没有,诊断的结果就是这样,"那个人连鬼都不是,不在三界内。空有个壳儿,里头是实心的,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傀儡。可是,谁见过这样有血有ròu的傀儡呢……他鼠蹊鼓胀,房事不断,啧!" 瞿如斜眼看她,"才一忽儿工夫,师父检查得真仔细!" 无方正襟危坐,"我是个大夫,不能错过任何细节。" 有时大夫和仵作只有一线之隔,如果你不幸躺在那里了,上下被人摸个遍,不是很正常吗? 瞿如开始思考,"那你说,这人会不会是cao劳死的?" 无方咳嗽了一声,一只三足鸟,懂得好像多了点。 "他长得瓷实,cao劳也不至于要命。反正魂魄不见了,是被妖魔吸了,还是从来没有过,只有麓姬知道。"她说完起身,抚了抚后颈,"我刚起c黄,牙都没来得及刷,本以为能大赚一笔……"失望地叹口气,背着手回后院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瞿如:出自《山海经·南山经》,形状像鵁,白色的脑袋,长着三只脚,人一样的脸。它的叫声就是自己的名字。 第2章 钨金刹土,是一片很辽阔的土地,横向有大小十六个区域,分属于十六座城。纵向倒很简单,和别处一样,最上层住的是菩萨,中有三界,妖魔和人共存。再往下是地府,煞魅并行,是世上最阴暗的地方。 有人的地方就有热闹,天极城是刹土上最大的一座城,这里甚至和中土互通贸易。白天你走在城里,人潮往来如织,街头总有数不尽的商户,售卖各种小玩意儿。 经济越发达,贫富就越悬殊,有钱人乘着花船在湖上泛舟的时候,穷人正在岸边的地里抠番薯。 刚下过一场雨,山色空蒙,当然裙角也是污浊的。站在泥泞的田垄上,绣花鞋早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忽听见远处有人喊小史,地头的人拎着藤蔓直起腰,转眼人就跑到了跟前。 "小史正忙?"来人穿着公服,满脸横ròu丝,粗声大嗓却憋出了温和的语气,"又到发饷的时候啦,怕小史没空领饷,里长让我给小史送过来。" 地头的人没说话,站在水渠边上的孩子接过钱串,鄙夷地掂了掂,"上次说了要涨月俸的,结果这个月还是照旧。" 公差赔笑,"喊了二十多年了,听着高兴高兴就算了,切莫当真。"说罢拱手,"小史辛苦,里长接到消息,说过两天有场暴雨,烦请小史留意神塔。等雨后修塔的钱款拨下来,到时候把小史的屋子一块儿修了,还请小史暂且忍耐几天。" 公差说完,很快跑了,地头的人咂了咂嘴,"瞿如,买块ròu回家红烧吧。"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在江边的集市上,看上去穷,却颇受礼遇,行人见了纷纷搭讪: "小史出来买菜?" "我这儿还有一把香椿,小史拿回家炒蛋吧。" 走了一路,萝卜冬瓜装了半筐。屠户半卖半送切上两斤ròu,象征性地收了十个子儿就完了。瞿如很高兴,"师父,名声这东西真能当饭吃。" 她师父平庸的脸上露出笑意,瘦瘦的身杆像青竹,又直又挺拔。 在这地界上混,没有两个以上的身份,你都不好意思活着。无方每逢初一十五到十丈山下坐诊,平时就在天极城守塔。鲤鱼江畔的舍利塔里供奉着佛骨,守塔人俸禄不怎么样,但也算公职,地位很崇高。守上五十来年,她几乎成了塔的象征,城众个个都很尊敬她。 想当初,她不过是个邪祟啊,战争把东土小城变成了死城,她是煞气凝结而成的。生得突然,好像打个嗝就来到这世上了。那时候尸横遍野,她一个人孤伶伶到处游荡,世界完全是安静的,连只老鼠都没有。满月的夜里她经常坐在城墙上看月亮,有一次遇见个古怪的道士,手眼如钩想拿她喂剑,幸好莲师路过救了她。出身的缘故,她总是满腔怨恨,谋划着要做点符合身份的坏事。然而做坏事也不是那么简单,对着镜子cao练,美美的脸,忽然张出个血盆大口,结果把自己吓倒了…… 其实人活一世要开心,妖魅也一样,想来想去还是算了。后来上越量宫求莲师点化,这些年攒了点修为给阴阳两界的妖鬼看病,闲来无事时,变个不起眼的样貌,在天极城兼职看塔。 瞿如呢,是只被人唾弃的怪鸟,长了三个爪子,一张人脸。无方第一次遇见她,她在谷子地里逮田鼠,田鼠挣扎,把她的脸抓破了。那时无方追个游魂正追到那里,看见她叼着田鼠满脸血,模样十分骇人。医者或多或少总有慈悲心,她给她上了点药,不过举手之劳,可她二话不说,就决定当她徒弟了。 一个是煞,一个是妖怪,双双弃暗投明,阿弥陀佛,大造化。日子清贫不过是外人眼里的,守塔的时候穿公服,种番薯,坐诊的时候又是艳而不糜的灵医,两个身份不停转换,可以为这苍白的生活增添些趣致。 携瞿如回家,卷起袖子做羹汤,无方的手艺从原来的只求煮熟,渐渐也往色香味上靠拢了。将近午时,太阳从屋顶破了的窟窿间照进来,打在灶头的盐巴上。她把盐罐子挪开一些,"他们说暴雨过后才来修屋子,今晚又要淋雨了。" 瞿如一点即通,不声不响飞上屋顶,把那些断裂的瓦片都换了。 当妖魔的日子没有什么追求,酒足饭饱,一觉睡到傍晚。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踏着夜色到鲤鱼江边散步,江很宽,谷深峡险,传说这里是第一条鲤鱼化龙的地方。但年代太久远,自从有人涉足,仙气就荡然无存了。 无方背着手,昂着头,脚下石子累累,走在长长的江堤上。隐约有号子随风传来,领句很长,合句稍短,"嗨呀嗨呀"气势如虹。 天极城再好,毕竟不是上界,这里除了人妖混杂,和中土没什么两样。鲤鱼江上有船工,长年运送木料。船的吃水太深,又是逆流而上,这种苦活儿一般人不愿意干,所以充当船工的大多是囚犯和奴隶。 月色下一串人影移过来,船工们精着上身拉纤,身子压得很低,斜斜的一线,几乎贴地。这种场面天天能看见,活着就是这样,各司其职,没有什么稀奇。她摘了片叶子衔在嘴里,即兴吹了个《十道黑》,婉转的音律从叶片间飘散,回荡在沉沉的夜幕里。 瞿如在她头顶盘旋,似乎又犯困了,一味催促她回去。她却不着急,夜色正浓,愿意在这里吹吹风,发散一下煞气。 百无聊赖的瞿如东张西望,忽然咦了声,"师父你看那个人!" 无方的视力在夜间尤其好,二里开外都能看得清。听了瞿如的话顺势望过去,只见一队匍匐的船工间站着一个人,江风吹起褴褛的白衣,破损处都被血污浸透了,然而脊梁挺得很直,哪怕鞭子抽打在身上,也分毫不肯屈服。 "有风骨。"瞿如说,"看上去还很年轻。" 年不年轻不清楚,没有胡子,应该不老吧!反正脸上伤痕累累,分辨不清样貌。无方想起了初见瞿如时的情景,当然这人比瞿如惨得多,肿胀变形的脸,眼睛像个桃儿,基本已经面目全非了。 她轻牵唇角,"风骨有什么用,能傲一时,还能傲一世吗?" 一人一鸟驻足看,上游水流湍急,纤夫们行进得很慢,短短的两丈远,那个人又挨了十几下。 鞭子和皮ròu接触发出的脆响传到这里,干净利索毫不含糊。那人摇摇欲坠,眼看要倒下了,瞿如问:"师父,你打定主意见死不救了吗?" 这话说得奇怪,为什么要救?世上闲事那么多,哪里管得过来! "啪",又是一声。这次愈发响,那个人的头皮被打裂了,血顺着鬓角汩汩流淌,把胸前的衣裳都染红了。 瞿如落地化成人形,她知道师父的脾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指望她上前阻止是不可能的。她只好自己幻化,打算紧要关头出手相救,因为她有血有ròu,有恻隐之心。 她的腹诽无方都知道,然而一道有一道的规矩,救人的方法施在妖身上不起作用,救妖的方法强加给人,人也承受不起。中土的糙药她以前研究过,但这上百年来从未医过一个人,就算把他救下了,她心里也没底。 她揣着袖子叹息,那人终于跪下了,夜幕掩盖了鲜血淋漓,但她看得一清二楚。 终归医者父母心,她犹豫了下,还是走过去,在监工再一次扬手的瞬间格开了他的鞭子,"请手下留情,这么打下去,他会死的。" 干这种活儿的人,十有八九都凶神恶煞。那个监工正要大骂,夺过火把一照,照见了她的脸,满腔怒火立刻拧成了微笑,"小史怎么在这里?吃完了晚饭出来消食儿?" 无方漫应一声,垂首看跪地的人,伤太重,恐怕是站不起来了。但他抬起眼,肿胀的眼皮间仍有微光透出。窥不见那眼神的内容,无方也没有兴趣探究,因为这血ròu模糊的脸实在太恐怖,她很快调开了视线。 朝边上指了指,示意监工借一步说话。守塔人在天极城有功勋,监工也让她几分面子,依言闪到一边,拱了拱手问:"小史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无方道,"我想打听一下,那人是什么来历?" 监工哦了一声,"中土贩卖来的奴隶,几经转手,鬼知道他是什么来历。小史打听他做甚?" 无方不太好开口,还是边上瞿如cha嘴,"我师父觉得这人长得很像她表哥,不忍见他受苦,特来请孙吏卖个人情。" 监工张口结舌,不太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不过既然守塔人有求,不应怕遭报应。反正奴隶多得很,时不时会死上几个,到时候往上一报,随便就糊弄过去了。当然自己的难处是要夸大一下的,兜了个含蓄的圈子,顺利换来下次头排祈福的特权,这个被打成了血葫芦的小子,就送给她了。 第3章 热切想救人的是瞿如,但最后要把人运回去时,她却两手一摊,"师父看我这体格,像是背得动人的吗?" 无方没办法,捏个诀招来四只狸奴,连扛带拖,把半昏迷的人弄回了茅糙屋。 屋里燃着一盏小小的油灯,还是莲师赠予她静坐修行的时候用的。当这里的守塔人,除了五十年如一日的月俸一吊钱,没有任何额外的补贴。不过问题不算很大,她们本来就擅长夜间活动,有没有灯都无所谓。 瞿如挨在一旁看,"他还喘着气,应该有救吧?" 昏昏的灯光晕染那张肿胀的脸,无方拉起他的手腕把脉,脉象虽然羸弱,阳气倒很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抓了两把陈年糙药让瞿如去煎,自己回灶上盛了一碗汤,拿勺儿慢慢喂进他嘴里。他一口一口咽下去,空空的肚子有了暖意便续上命了。只是眼睛没能睁开,相较之前似乎更肿了,连那一丝细细的线也不见了。 也罢,反正不用问病情,无方从头到脚把他摸了一遍—— 腿上有五处坏疽,结成了坚硬的壳,ròu在底下逐渐腐烂,必须用药把毒拔出来;上肢有损伤,右臂尺骨近手腕处脱节,照她摸骨的结果来看,应该是折断了。 她为验证,略微用力捏了一下,榻上的人发出一声低吟,病灶的位置可以确定了。至于头面部,基本都是外伤,没有累及头骨。不过打在头顶的那鞭子比较狠,直接抽出了两寸来长的口子,横流的血把头发都糊住了,看样子不剃头不行。 瞿如的药煎好了,粗砺的陶碗装着漆黑的药汁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灌了下去。然后又领命出去,苍茫的夜色下,红着两眼的三足鸟坐在青石板上磨刀,磨到高兴处还唱,"老妖吃不饱呀,书生来得巧"……对于鸟类来说,口腹之欲的满足就是最大的欢喜。瞿如救了个年轻人,心里高兴,唱起来也酣畅淋漓。 舍利塔没有精美的刀具,灵医家当都在十丈山下,所以无方挥舞着粗蠢的菜刀,在男人或长或短的抽气声中,把他的头发全剃完了。 青白的头皮显露出来,伤口更加触目惊心。拿清水清理一下fèng合,撒上金创药,然后找块长长的绦子上下一绕,打个漂亮的结,头上的伤就处理好了。 "就这样?"瞿如问,"是不是太简单了?师父你不能因为他是人,就随便敷衍。" 无方蹙眉看了她一眼,"你是嫌不够壮烈?" 原以为正骨的时候必会有一番撕心裂肺的呼号,谁知这人也不过嘶了两声。受了这么重的伤,轻描淡写就过去了,这份忍耐比她上次医治的金毛吼强得多。不管怎么样,要紧的伤今晚都得收拾好,固定包扎,查书研药,待全部忙完,已经月上中天了。 所以说啊,医人比医妖麻烦得多。无方走出去,站在院子里伸展一下筋骨。回头看,冰凉的月光洒在舍利塔的翘角飞檐上,多处砖头凹陷,就像那个男人身上的伤疤。 瞿如追问怎么不用拔毒膏,因为下肢的伤势也不轻,耽搁下去,恐怕两条腿要保不住了。 无方走进小药房翻找,木鳖子、玄参、苍术、蜈蚣……翻到最后回过身来,"缺了一味药,今晚没法熬制。" 瞿如看看天色,"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是什么药,等城门一开我就买回来。" 无方说买不着,"他的坏疽深入骨髓,普通的方子没有用。要以毒攻毒,化了表面的死ròu才行。"她抄起两手靠在门框上,仰头看着月亮道,"缺了一味血蝎,把血蝎捣烂加进膏子里,绑上七天就差不多了。可是血蝎这东西又毒又狠,刹土上多年不见其踪影,一时上哪里去找!" 瞿如也讷讷的,"既然救都救了,好事做到底,留他个囫囵个儿吧。没了两条腿,这人和棒槌有什么分别?" 一个妖怪,能有这么澎湃的良知真难得。无方咬唇计较,"你记得五年前的森罗城主吗?他还欠我个人情,如果我去找他,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森罗城是刹土十六城之一,地处边陲,满城毒物,因此领地虽不大,却从来没人敢凌越它。森罗城主是半人半尸,为免尸毒侵入另一半心脏,常年需要控制。听说灵医能治各种病症,八抬大轿把无方抬进了城。当时他的病并不好治,尸毒蔓延全身,靠近后那股味道,真是臭到哀伤。无方冒着窒息的危险把他从黄泉路上拽了回来,城主很感激她,钱财已经不足以表达他的谢意,答应以后灵医只要开口,一定有求必应。 瞿如却很迟疑,"那个城主说过想娶师父,万一这次又提,怎么办?" 无方说:"我是煞,他想娶我,是嫌命太长了。" 可怜的煞,煞气太盛,世上没几个人能受得了。这些年她静心参禅,试图洗脱这身晦气,虽然略有成效,但终不能全消。莲师说过,这是命中的劫,是老天的考验。所以她从来没想过嫁人,就这么长久地、孤单地,游荡在钨金刹土上吧。 她笑了笑,守塔时顶着一张不起眼的脸,然而这脸上也有一闪而过的芳华绝代。她说走吧,"森罗城距此三千里,打个来回得花不少时间。" 瞿如不语,跃到空中振振翅膀,两翼徒然拓宽了三丈。无方腾身而起,她一个俯冲稳稳停在她足下,一直向上飞去。风驰电掣里,鸟背上矮小的身影开始变幻,眨眼便长身玉立。飞扬的乌发和白色的衣裙在星空下逶迤,像越量宫前经年不散的云雾。瞿如的翅膀带起狂风,身后戈壁尘土漫天,土丘上拜月的沙狐躲闪不及,被灌了一嘴沙子。 灵医来了,森罗城满城皆惊。城主得到消息迎出宫,刚上露台就见空中有瞿如盘旋,艳无方从长桥那头走来,身后一轮朝阳耀出万点金芒,衬托着那艳绝的脸庞轻俏的身形,一步一莲华,不过如此。 "姑娘怎么突然……怎么不先知会我……"城主激动得语无伦次,颊上生红,脚步匆匆迎上去,"烈日灼身,姑娘快里面请。" 无方向他拱了拱手,"在下不请自来,还望城主见谅。" "不不,求之不得。" 这天人之姿,直视都觉得是冒犯。城主轻轻看她一眼,很快避让开,殷情向殿内引路。如云的宫娥从屏风两侧鱼贯而出,城主就是城主,瓜果美酒款待贵客,极其阔绰地堆放了满桌。 不方便直接切入主题,无方先委婉地询问了他的近况,城主受宠若惊,"多谢姑娘,自从五年前得姑娘救治,这毛病就再没发作过。我多次寻访姑娘,姑娘总是闭门不见,不知可是我哪里唐突了,惹得姑娘不快?" 无方耐烦地微笑,"城主多虑了,我只有初一十五接诊,外面徘徊着等候多时的伤者,时间有限,不敢耽搁,并不是不肯见城主。" 这么一说城主立刻没了脾气,"看来姑娘太忙了,我不该打搅。今天姑娘是路过,还是……" "我是专程来拜访城主的。"无方在座上欠了欠身,"我昨天救治了一个伤者,伤势很重,需要血蝎制药拔毒。血蝎绝迹多年,这刹土十六城,恐怕只有城主知道它的下落。还请城主帮我这个忙,让我找到血蝎,好回去救人。" 森罗城主啊了一声,"血蝎?野生的血蝎早就灭绝了,现在只剩饲养的。我这里倒有一对,是魇都令君赠给我的。" 无方听到魇都怔了下,那地方不在阎浮以内,她对其了解不多,只知道太阳照不到那里,城池常年浸泡在黑暗中。如果硬要打比方,差不多是和酆都一样的存在。不同之处在于酆都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魇都里全是男人;酆都里的鬼几经辗转可以投胎做人,魇都里的魔魅来历不明,不老不死。 "城主和魇都令主是朋友?" 森罗城主吞吞吐吐,"算不上朋友,有过几面之缘罢了……"一边说一边下令左右护法,"去养室,把那对血蝎给艳姑娘取来。" 血蝎对普通人来说是剧毒之物,避之惟恐不及,但在医者和玄门眼里却是无价之宝。护法用一个木盆装着,把两只血蝎送到她面前,她趋身看,发现这东西的个头比一般的蝎子大些,通体红如朱砂。尾端的毒钩气势汹汹地倒挂着,两颗芝麻一样的眼睛瞪着她,大概知道她要打它们的主意,差点没把她瞪出窟窿来。 城主笑得大度,"血蝎是沙漠至宝,换做别人,我连看都不让他看一眼。既然现在姑娘有急用,就赠给姑娘了。" 无方收回身道:"这是城主和魇都的交情,我不敢取尽,只求其一,剩下那只还是留给城主。" 城主却很执拗,"姑娘是医者,将来总有用得上的时候。我欠姑娘一条命呢,这小玩意儿不足挂齿,姑娘别和我客气,都拿去吧。" 无方觉得很不好意思,再三感谢,"以后城主有传召,在下一定随传随到。" 她起身告辞,城主随她到殿外长街上,恋恋不舍送了又送,"姑娘这就要走吗,不多坐一会儿?" 灵医的性格本来就落落难合,停留了这么久,都是因为有求于人。他看着她含笑摇头,走到长街尽头凌空而起,纤纤的身姿翩若惊鸿,很快消失在视线尽头,徒留城主空对天幕,满怀感伤。 右护法喃喃自语:"真没想到,来取血蝎的人竟是她。" 城主吸了吸鼻子,"天意。" 右护法觑他面色,小心翼翼道:"城主不是喜欢艳姑娘吗,怎么能拱手让人呢,咱们想个办法李代桃僵吧。" 城主听了一哼,"你以为白准那么好糊弄?不怕森罗城变成一座真正的死城,你就想办法去吧。"极目远望,无限惆怅,"都拿了人家的聘礼了,不嫁也得嫁。她自己还不知道吧,老妖从今天起,怕是惦记上她了……" 第4章 不费什么周章就拿到血蝎,过程顺利得出乎预料。瞿如对森罗城主夸赞不已,"一个半尸,这么讲道义,实在难得。" 无方之前对他的印象,尸臭几乎占据半壁江山。今天打过交到之后,顿觉自己以前肤浅了。所以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得往深处发掘美。就像那个城主,虽然依旧青面獠牙,但心地善良,足以掩盖相貌上的欠缺。 "不趁人之危,也算是个君子。如果旧事重提,那才尴尬。"无方谈笑着,左手捏住血蝎的尾针,右手捏住头,使劲一掐,虫子就身首分离了。 异界的东西,总有一些古怪的地方,比如这血蝎就名副其实。小小的身体里不知装了多少血,怎么流也流不完似的。无方提着尾巴倒吊起来,控出满满一大碗,把整个石臼都染红了。瞿如啧啧称奇,看着那虫子的颜色由红转白,随手加进了蜈蚣和儿茶,一杵子就把它杵了个稀烂。 那边又荒腔野调哼起歌来,无方把剩下那只血蝎装进小匣子里。它刚刚亲眼目睹了同伴的惨死,好像还没从震惊和恐惧里回过神来,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无方安慰它,"修不成人形,只能拿来做药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你。如果实在走投无路了,我也会尽量让你死得其所的。" 那只蝎子吓晕了,尾巴一软,趴下了。 有了药引子,膏药做起来没费什么工夫,从研磨到熬煮,半个时辰就制成了。 油纸上滴了厚厚的一层膏子,瞿如托着盘儿进来。榻上的人还没清醒,五官浮肿不见多大起色,只比昨晚略微好了一点。她走过去看了两眼,"师父,他要睡到几时?" 无方说快了,掀起被子撩他的裤腿。膏药隔火熏烤,待膏体软化后,"啪"地一声扣在了僵死的皮ròu上。 他还在昏睡,师徒两个百无聊赖,坐在廊下喝茶。天色眼见暗了,西边推起了层叠的云头,一阵大风刮过,群鸟南飞,扑棱的翅膀发出巨大的轰鸣。无方问瞿如:"今天初几?" 瞿如搬动手指头,一天一天数过去,最后一拍大腿,"该去十丈山了,今天是初一。"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月月,一年年……活着的年月里没有经历过感动,也没有经历过忧伤,日子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如果有人问她今年多大,她说不上来,年纪这东西,连个符号都算不上。反正就这么过下去吧,直到哪天得道,或者灰飞烟灭。 所幸漫无目的的生命里,至少还有一样是她渴求的。她转过头,看向遥远的吉祥山,山体隐匿在云雾间,山高不可望顶,那是莲师的道场。从获救那天起,她就想拜他为师,但因为身上煞气不灭,总怕玷污了清静地。也许再等等,莲师云游去了,走个三五十年大有可能。等他回来,她就去越量宫碰碰运气,如果遇上莲师心情好,说不定就收下她了。 空气里有细碎的水气飞扬,一场豪雨如期而至,笔直的雨柱箭矢一样射进糙丛里,溅湿了无方的青布鞋。她站起身,披上蓑衣,说要去塔周巡视。干一行爱一行嘛,既然拿着俸禄,哪怕只有微薄的一点,也要尽心尽力。 瞿如拦住她,"还是我去,师父守着小和尚。" 无方诧然,"他不是和尚。" 瞿如失笑,"剃了光头,又在寺庙落脚,不是和尚是什么?" 说的也对,毕竟是从奴隶堆里捡回来的,脱了奴籍才能光明正大走出去。无方揣着双手,眼看她呼啸着冲进雨里。瞿如喜水,下雨是她最高兴的时候。两脚狠狠往泥潭里一踩,溅起半人多高的水柱,浇得自己满头满脸,然后手舞足蹈乐不可支。 她叹口气,摇头回到屋子里。屋顶东北角的瓦片没有盖实,又滴答漏起了雨。她拿只陶碗接盛,转回头发现榻上的人醒了,正支着身子茫然四顾。 她走过去,上下打量他,"除了皮外伤,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摇头,垂眼看手臂上缠绕的绷带,匀了几口气,艰难地向她拱手,"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如果没有姑娘,我大概已经被监工打死了。" 无方摆了摆手,道谢的话听得太多了,她救人不是为了得人一句谢。 倒杯水递过去,"你叫什么?从哪里来?" 榻上的人说:"我姓叶,叶振衣,东土人。这段时间一直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请问姑娘,这是哪国地界?" 哪国地界,倒不太好作答,她坐下道:"没有国,只有十六城。你是东土人,听说过南阎浮提吗?这里是钨金刹土,阎浮五方圣土之一,莲师的道场。" 这下他好像消化不了了,一个寻常人,如果不是生在刹土诸城,永远不可能有机会接触这个世界。 他果然抚额,满脸的不解。忽然惊觉自己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没了,更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无方看着他,他眯觑两眼,颊上皮肤水肿,底下有明晃晃的光,再配上错愕的表情,真是惨不忍睹。她指了指他的脑袋,"头顶裂了个大口子,不剃掉头发不好包扎。我知道你们中土人,讲究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是此前性命攸关,我想你的父母应该也不会反对的。" 他听完了,呆呆颔首,无方让他多休息,自己从屋里走了出来。 救一个人,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并未在无方心里留下什么痕迹。负手看檐外的雨,楼台在雨中杳杳的,雨势太大,真担心年久失修的舍利塔会轰然倒下来。所幸瞿如转了一圈回来,说一切都好。无方告诉她人已经醒了,她听了兴匆匆跑进去,身上湿透的衣裳都没来得及变干……便宜那小子,底下风光大概一览无余了。 果然听见乱哄哄的惊呼,没关系,她知道瞿如很喜欢那个硬骨头的男人。鸟儿大了总要找归宿的,妖的世界没有那么多扭捏作态,看上谁就大胆示爱。越过货比三家刨根问底,要是能一口气睡了,那这人直接就是你的了。 她慢吞吞走进厨房,房梁上垂下来一只铁钩,钩子上还挂着半篮蔬菜。开地窖掏出上年储存的腊ròu,小心翼翼切下一块,捞起袖子开始做午饭。 振衣伤势不轻,不方便上桌,瞿如像伺候产妇似的伺候他。无方坐在桌旁独自吃饭,一面听她邀功:"振衣哥哥你知道吗,是我求师父把你救回来的……"一只上古的鸟儿,好意思管人家叫哥哥,情这东西真是神奇。 吃完了午饭小睡,一觉到傍晚。入夜前起来观望,还在下雨,一时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她进房看振衣,他合衣歪在c黄头,不知道眼睛是闭着还是睁着,反正半天没吭一声,应该是睡着了。 瞿如破天荒飞针走线,来历不明的灰褐色布料上,针脚粗壮得像扁担。 她凑过去,"fèng裤子?" 瞿如抖给她看,不光有裤子,还有一件缁衣,"昨天我在地头,看见阿时衣角的花绣得很好看,我试了一下,没成功。拆的时候力用得大了点,把布料撕破了,你瞧。" 无方觉得没什么,他身上的衣裳都烂成一道一道了,不会嫌弃这件的。眼见时间差不多了,转身道:"你留下看护他,我一个人去十丈山。" 那可不行,瞿如扔下手里的针线追出来,见她已经布好阵法,把舍利塔罩住了。 十丈山,无量海,在天极城以西,钨金刹土的边缘,如果仅凭双腿走,得走上很久很久。莲师当初得知她要行医,赠她一个金钢圈,可以连通南阎浮提两极。迈进圈里,就是一片无垠的糙地,青糙依依,夜风习习,她打着一把鲜红的油纸伞,头顶盘旋着三足鸟,走到一棵老槐树底下迈出去,十丈山便到了。 斑斓的极光映照下,慢慢顺着小路往前,刚到山脚就听见有人在哭,一看是个黑胖的猪妖。她仰着脖子嚎啕,面前地上躺着个男人,斯文的长相,修长的身量,可惜一点活着的迹象也没有,大抵已经死了。 无方生平最讨厌哭号的女人,有问题就想办法解决,眼泪一点用处都没有。猪妖的嗓门惊人,又尖又利,锥子似的直戳人脑子,她喝了声"别哭了",顺利堵住了她的嘴。然后蹲下身,牵袖探伤者气息……太微弱,弱得游丝一样。 就算施救,恐怕成效也不会太显著,但不作为,这人就必死无疑了。她托起他的上半身,开华盖穴,向左右血海施灵力。一旁的猪妖似乎不能理解哪里杀出了个程咬金,定定看着她,脸上还挂着泪滴。 半空中的瞿如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有时候她的名号比无方还响,那些赶来求医的妖魅未必认得灵医本人,但见到瞿如,大都无条件信任。 所以眼前这个好看的女人就是灵医吧?原来灵医不是老妪……猪妖瞪着铜铃似的眼睛发呆,漂亮的姑娘人人喜欢,她的美艳出尘,愈发对比出自己的粗鄙。 猪妖很有些委屈,情郎半死不活,自己又深受打击,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把撑在一旁的红伞被风一吹,笃笃滚出去两步远,连人家的伞都那么富有诗意。 她耷拉着嘴角问:"艳姑娘,他怎么样?" 无方想尽办法,只换来这人长长的呻吟,睁眼一瞥,倒下去就咽气了。 猪妖大哭:"死了?他情愿死也不肯和我欢好!" 无方看着她涕泪滂沱,想起上次的麓姬,心里不免有些犹疑。再探病者的元宫,渺渺茫茫,竟然没有半丝残魂余魄的痕迹。 第5章 近来是怎么回事,接二连三遇见这样的病症,里面总有些缘故吧! 猪妖还在撕心裂肺地哭,看来伤心颇深。她说这人宁死不从,不从才让人更加牵挂。猪妖和上次来的麓姬不一样,麓姬生得貌美,转脚就能遇到爱。她呢,生得黑糙,膀大腰圆。能吃得下她这口的,必不是凡人。 痛失所爱,难免感伤,无方静静听她哭了一阵才询问:"为什么不早点带他来无量海?病到这种地步,应当已经病了很久吧?" 猪妖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不是来得晚,是路上花了太多时间。艳姑娘啊,我的情路坎坷,三个月没碰他一指头,现在想想真后悔。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我知道他脾气大,可也不能一不高兴就死了吧!他总嫌我丑,上个月我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他还对我笑呢,谁知晚上就糊涂了。我背着他走了十天十夜,十天十夜啊!可刚到这里,他便断气了。" 无方从她混乱的描述里听出些端倪来,又是相处三个月,又是无魂无魄的行尸走ròu。她做灵医很久,鬼魅见得不少,照理说多玄异的病症都不会让她惊讶。人死为鬼,鬼死为聻,既非鬼又非聻,可以有宗旨有思想地活上三个月,那也太不可思议了。 她随口劝了猪妖两句,"节哀顺变吧。我刚才替他把脉,发现有异象,请问姑娘,他在发病前是否遭过袭击?" 猪妖渐渐平静下来,想了又想说没有,"我一直把在困在我的洞府里,他根本没有机会出去。" "可是我发现他的神魂早就没了,是不是有人趁你不在,潜入过你的洞府?" 猪妖嗷地一嗓子,"难道有人试图染指他?艳姑娘你帮我看看,他的处子之身还在吗。" 无方笑得无力,"男人的处子之身是验不出来的。" 猪妖饱受打击,回手抚摩男人的脸颊,喃喃道:"我对你一往情深,你却从来没有喜欢过我。那个人是谁,把你的魂儿都给勾走了,你这一死,是为了报复我囚禁你吗?" 无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我说的魂魄没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姑娘可否告诉我,你从哪里来?" 猪妖呜咽着说:"九阴山,离这里太远了,我日夜兼程,把鞋底都磨破了。" 又是九阴,和麓姬的出处一样。这些年南阎浮提一直很太平,妖魔各行其道,如果九阴山真的出了个会吸人魂魄的妖怪,那么这三界内的生灵就都要遭殃了。 她仰头看,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星辉璀璨,一如过去百年一样。人既死,后面的事就不和她相干了,她站起身,拾起道旁的油纸伞,先前天极城大雨如倾,走了这一路,伞都还没干。她重新将伞搭在肩头,向石碑漫行而去,猪妖抬眼时她已经走远了,只余一个婀娜的身姿,供她瞻仰。 她匆匆叫了声艳姑娘,"我这小情儿的尸首会不会尸变?万一爬起来追我怎么办?" 妖也怕鬼吗?无方很想告诉她,她的小情儿就算尸变,恐怕也没有兴致追她。不过碍于好修养,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可以找个地方把人火化了。我对他的死因很好奇,倘或烧完之后有异象,还请姑娘一定来无量海告诉我。" 她隐入结界,霎时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猪妖背起尸体,打算寻个风水宝地架柴火,迎面遇见个细长个头的女人。女人指尖捏着诀,嘴里念念有词,正驱使十几只硕鼠抬人过来。猪妖都看呆了,没想到老鼠有那么大的力道,脑袋顶上扛着木板,木板上还躺着人,一溜烟过去,把她闪了个大趔趄。 无方接诊期间一直很忙,因为半月才开一回门,慕名前来的病者总是络绎不断。她擅长治妖,更精通鬼症,譬如莫名被占用了躯壳,或是身上无端出现异状,终可以从她这里找出首尾来。 一个狐女踏进她的诊室,施施然向她行了一礼。 "我最近总是心慌,提不起精神,三天前生了一场病,清醒过后发现长了这个。"狐女跽坐在席垫上,撩起袖子露出了莹洁的手腕,"起先以为是不小心刮蹭到的,可是任凭怎么施法,都消除不了。我担心有邪祟入体,特地来求艳姑娘为我诊断。" 无方只看了一眼便问:"姑娘最近是否有至亲过世?" 狐女呆了一下,低头说:"是我娘亲,一个月前坐化了。我那时不在她身边,现在想来……真是悔恨不已。" 世上有一种感情,是亲人之间的牵绊,没有私心,跨越生死。无方无父无母,有时候也很羡慕这些被爹娘深深爱着的孩子。 她牵起她的袖褖,掩住了她的手腕,"姑娘不必忧心,这不是病症,是姑娘的福气。不论人和妖,活着时都有三魂七魄,归阴时魂魄齐全,才好踏入轮回。但世间总有牵挂,有些亡者愿意牺牲一魄,保护最割舍不下的人。姑娘腕上的是血线,危难时可以救你一命,待事情过后,这条线自然会消失的。" 狐女很意外,隔着衣袖握住腕子,"艳姑娘的意思是,我娘亲的一魄化做了这根线吗?你先前说魂魄齐全才能转世,如果不全,会怎么样?" 桌上的油灯闪烁,幽幽的光落在无方的眼角,她调开了视线,"缺一魄,下辈子会变成傻子。" 狐女愣住了,脸上的神情逐渐从惊异转化为哀伤,终于哭起来,哽声问:"姑娘可有办法,替我把这一魄还给我娘亲?我已经长大了,有能力自保,不必她做这么大的牺牲。变成个傻子……我娘亲活着的时候何等聪明,我不能让她沦落到这步田地。" 虽然她也很为这对母女感慨,但超出她能力范围的事,她不能做。 "送出的一魄要归位,必须下酆都,甚至八寒地狱。那地方不是姑娘能去的,妖鬼殊途,去了就辜负你娘亲的一片心意了。" 狐女最后哭着离开了,无方送她到门口,青石路两旁摇曳的灯笼把她的身影拖得老长。一旁的瞿如兴叹,"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只有爹娘。" 无方转身回屋,边走边道:"清明将至,你好好准备,上不句山祭拜你爹娘去吧。" 瞿如知道,每逢这时候她是最寂寞的,有个坟头可以祭拜,也好过来历不明。 "师父什么时候回东土看看吧,再去寻访一下那座城。"她讨好地说,"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故地重游,说不定会有新发现。" 无方并不这么觉得,漫山遍野的尸体,腐臭直上九霄。虽然她是个煞,但对于这种场面,她一点都不怀念。 她扬手一挥,面前出现波光一片,透过这波光,可以看见结界外的一切。天极城暴雨不休,振衣还在c黄上躺着。视角转到十丈山下,石碑前来了一顶轿子,轿外站着容貌秀丽的女人,轿帘打起来,里面是个昏昏欲睡的男人。 她拂袖打破了镜像,觉得事情好像越来越莫测了。 "阴山恐怕要出乱子。"她蹙眉道,"我窥不破里面的玄机,为什么病的都是年轻男人,为什么个个无魂无魄……" 瞿如看向那条深远的石板路,"又来一个?" 她点头,"第五例了……如果依然是这个病症,我可能要往九阴山走一趟了。" 莫名的病因和症状,对她来说是极大的挑战。她在刹土行医多年,从来没有病人死在面前,最近接二连三发生这种事,实在败坏她的名声。也许是她多疑,总觉得暗中有人在促成这一切,或许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引起她的注意吧。 轿子里的人进了结界,她早已在门外恭候。不等那女子说什么,伸手先探天元,果然不出所料,又是一个废弃的躯壳。 瞿如眈眈看着她,见她在错综的光影里直起身,艳丽的脸庞上浮现肃杀的气象,"你们可是从九阴来?" 那女子略一怔,"不是,我们从衡石山来,不过距九阴不远……灵医看,他还有救吗?" 她并没有回答她,只是追问病人的出处,"姑娘和他相处的时间有多长,是否正满三个月?" 这种问题涉及隐私,对方显然不想回答,模棱两可支应着,直到无方扬言要谢客,她才如实相告:"确实正满三个月。他的出处我不便告知灵医,总之我们是两情相悦,和那些淫奔的不一样。" 看来九阴山附近掳掠男人的女妖不少,无方回身看轿子里的人,"姑娘听我一言,实不相瞒,这是我最近接治的第五起病例。病症都一样,查不出端倪,也不必费心救治,治不活的。如果姑娘想知道病因,就请告知我实情。究竟是染疾,还是其他缘故造成的,我会查个水落石出。" 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人死得莫名其妙,难道不想追究吗?谁知这女子一反常态,敷衍着说应当是旧疾,"他早前身子就弱,今天的事倒也不突然。"言罢拱手告辞,糙糙把轿帘往下一放,指挥轿奴把人抬走了。 瞿如侧目不已,"两情相悦为什么弄得做贼一样?死活也不问了,真不是偷人偷来的吗?" 无方嫌她粗鄙,"说不定人家有苦衷。" "我倒觉得是妖女们颠鸾倒凤的时候没拿捏好分寸,一个个如狼似虎,把人折腾死了。" 无方翻着白眼进屋,关闭了石碑入口。今夜不打算再接诊了,事情太蹊跷,必须先理清来龙去脉。 "九阴山在刹土西北,不属于阎浮。可惜莲师不在,否则可以讨他个主意。"她转过头来问瞿如,"你知道那座山吗?一向在谁的管辖下?" 瞿如站在灯架上,歪着脑袋说:"阎浮以外的世界,我也没有去过,不过知道九阴山在梵行刹土。听说以前有金刚看护,后来金刚涅槃,那片刹土逐渐变成了秽土。阴山荒糙遍野,多异兽,血蝎就是产自那里……如果没料错,现在是魇都的地界。魇都里有个万年老妖,心狠手辣,喜食婴儿。每逢月圆之夜满城儿啼,刹土妖鬼个个闻风丧胆,师父应该听说过他。" 第6章 魇都的恶名人尽皆知,乌金刹土距离它太远,其实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机会去。然而三人成虎,传得多了,那地方就成了第二个活地狱,魇都的令主,必然也是最可怕的魔王。 无方以前对那个神秘的地方不存在任何好恶,从别人嘴里听说,也不过一笑了之。可是近来的病患实在太古怪,让她觉得无能为力。如果不去寻根问底,可以预见接下来带尸寻访的人会更多。就像瘟疫爆发,那片土地上的活物终会全军覆没。她是个好面子的人,医者的口碑是她的第二张脸,如果这张脸没了,那她想脱胎换骨的愿望也就幻灭了。 "为什么全是男人……"她数着菩提慢慢踱步,"半个月来没有一位女患者,难道这病传男不传女?" 瞿如十分想当然,"如果罪魁祸首是魇都令主,那他一定在下一盘大棋。把方圆百里内公的都祸害完,可不就剩女人了吗。到时候他一枝独秀,霸占群芳,别说都城令主了,就是菩萨都没他那么逍遥。" 无方听过之后,觉得话糙理不糙,事情的真相有千万种,猜测得虽不靠谱,但谁又能担保没有这种可能? "妖怪的世界你我不懂。"瞿如晃着脑袋说,"走兽和飞禽,两者之间更是有巨大差异。" 无方失笑,"说不定白准也是飞禽。" 瞿如却说不可能,"飞禽不喜欢占山为王,也干不出吃孩子的事来。" 真相要探究,但实行起来却不那么容易。魇都确切的位置谁也说不上来,无方回天极城后找来阎浮图志,无奈并没有相关魇都的任何标注和记载。 "或者再等等吧,等下一位病患来求医,到时候再打听去九阴山的路径。只要到了九阴,魇都也就不远了。" 瞿如倒有点庆幸,如果现在就走,放不下她的振衣哥哥。等上半个月,振衣的伤势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届时不管他是留下看塔还是离开,她都可以放心了。 大雨过后,天光晴好。无方站在舍利塔下仰头看,塔顶经过暴晒,灰瓦的颜色逐渐转淡,只有背阳的这面,依旧是大块深邃,陷在阴暗里。里长说话算话,定好的雨后修缮,钱款拨下来了,请了十来个匠人和泥上塔。她看着那些人吊在半空中,略站了一会儿,回屋里照看振衣去了。 毕竟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吃好睡好歇上两天,恢复起来很快。她一声不响坐在c黄前为他把脉,半晌收回手道:"脉象平稳,再过三日应当可以痊愈了。" 振衣脸上的浮肿缓慢在消退,渐渐能够分得清鼻子眉眼了。还有他的皮肤,淤血散尽露出本来的颜色,虽然间或夹杂血丝,终也有彻底好转的时候。现在看来,面目应当是很过得去的,非但不丑,还意外的俊秀。 他向她道谢,头上的布带拆除了,露出fèng合的针脚。自己走到镜子前照了照,自嘲笑道:"原来我剃光了头发,是这个模样。" 一个男人长得是否过关,得看他没有头发的样子。他穿着瞿如给他做的衣裳,青灰的缁衣,利落的右衽,再加上一颗光头,果真很像和尚。 无方以为他伤怀,生硬安慰道:"过不了多久就长回来了……" 他回身笑了笑,"我不担心这个,男人的样貌不重要。只是姑娘令我意外,原来传闻中的刹土灵医,就是姑娘。" 无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前夜你没睡着?" 他说:"我是眼睛肿得睁不开,并不是睡着了。当时又觉得偷听你们说话甚为尴尬,所以就没出声。" 无方思量了下,刹土灵医也没什么丢人的,知道便知道了吧。 "我以为你没有来过南阎浮提,也不会听说过我的名号。"她推开窗户,用瓢儿舀了一勺水,慢悠悠浇窗台上养着的那些花。天极城四季如春,因此花卉常开不败。一阵风吹过,浅淡的花香飘进屋子里,一桌一椅都沾染上了香气。 振衣似乎有些挣扎,沉吟良久道:"姑娘不问我的来历吗?" 在无方看来,他不过是个被打成重伤的奴隶。她救过他则罢,至于里面隐含的内情,她并没有兴趣了解。 实话实说,好像太不留情面了,她礼让了三分,"我曾经问过监工,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上次询问你,你只说你是东土人,我知道的,仅限于此。" 他却慢慢摇头,"我是东土人,这点属实,但在沦为奴隶遭人贩卖前,我师从鹤鸣山。" 无方吃了一惊,"原来是位道长?" 千年前她刚成形时,曾经被一个道士追着打,这个恐怖的记忆一直延续到现在,至今对道士满怀畏惧。他们有道行,能窥破真身,她和瞿如一直过着无忧的日子,难道因为救了这个人,一切要起变化吗? 她心里高墙渐起,"你会驱妖,那么法力应当在妖魅之上,怎么会沦落至此?" 他闭了闭眼,话语间浮起沧海桑田式的味道,"太极二年,长安城中有猫丕作乱。我那时随门中师兄弟捉拿猫妖,一次追捕中大意了,不慎着了猫丕的道,被吞噬了修为。" 无方迈近半步,袖笼里的双手握成了拳,脸上却含笑,"就算修为散尽,降妖的本能还是有的。那么依道长看,我是什么妖?" 阎浮提本来就是个人和妖并行的世界,莲师在收服刹土前,这里是罗刹鬼国。后来经过教化,才有了男为勇士,女为空行母的净土。然而西南遍地妖魔无处安顿,全数让它们皈依又不现实,于是莲师把天极和周边诸城划分出来,为妖魔提供容身之处,也免他们闯进娑婆世界祸害人间。 所以到了这片土地上,随便遇见个人就可能是异类,这位以捉妖为己任的道长,岂不是要忙坏了? 本以为他会懂得迂回,毕竟命是人家救的。结果他并不买账。 他蹙眉审视她,"姑娘周身煞气纵横,来路不善。" 无方被他逗乐了,"说得没错,我的确来路不善。你知道妙拂洲吗?在海之中,岛上遍地恶鬼,以人为食,我就来自那里。" 但似乎不能混淆他,他依旧摇头,"我嗅不到血腥的味道,即便有煞气,也是纯粹的。"言罢一笑,"妖魔的来路,无非那几种,化成人形后的路却有千千万万。你的选择,和你将来的结局息息相关,灵医济世,即便救的是蝼蚁,也是积德行善。" 满口大道理,听来倒真像个修道的人。无方转过身在桌旁坐下,替自己斟了一杯茶,轻呷一口抬眼望他,"振衣是你的道号,还是俗名?" 他低眉垂眼,"我不是道士,不过命里带煞,自小被寄养在鹤鸣山罢了。叶振衣是我唯一的名字,我没有道号。" 无方哦了声,想必是个半瓶醋,学艺不精跟师兄们下山降魔。结果敌不过那猫妖,被吸走了修为,贩卖到这里当了奴隶。这么想来还真是命里带煞,命不好得很。 他带煞,她就是煞,所以谁也别嫌弃谁。无方侧目打量他,"既然我救了你,你是否应该报答我?" 振衣立刻长揖,"姑娘说的是,救命之恩,当以命相报。" 她抬了抬手,"我不要你以命相报,就做我的徒弟,拜我为师吧。你的道行既然全没了,不能再靠捉妖为生。我呢,恰好有一技之长,授予你,你以后就不怕饿肚子了。" 他没想到她会提这个要求,一时有些怔愣。 "怎么,你不愿意?"她见他无动于衷,有点不高兴,"多少妖魔想拜我为师,我都婉言谢绝了,现在给你这个机会,你不该感恩戴德吗?" 反正不知他是出于报恩的考虑,还是真觉得自己需要这门手艺,挣扎了一下,最终屈服了。 中土人讲究男儿膝下有黄金,因此他只是恭敬向她揖手,"今日拜艳姑娘为师,一日为徒终身为徒,他日必发扬本门,以报师父授业之恩。" 当初她收瞿如,不过她叫一声师父,自己答应一声就礼成了。现在振衣这么一本正经,无方很欣慰,觉得他态度端正。 她微微一笑,"发扬不必,清白为人就好。你也用不着觉得委屈,我长你千岁,做你师父绰绰有余。"顿了顿问,"当初你为什么敌不过猫丕?它寿终之前要吃猫续命,最后一次才吃人化人,你遇上的,正好是第九次?" 振衣有些惭愧,低头说是,"它化人后不住央求,手里还抱着孩子。当时孩子哭闹,我闪了闪神,就……一败涂地了。" 无方不由叹息,妖和煞,其实都是冷情的,大多不通人性。孩子落到他们手里,本就危险至极,他居然会因为孩子打算饶恕猫丕,可见这些年的鹤鸣山是白呆了。 "对妖来说,只要能达到目的,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工具。你被那只猫丕害得这么惨,不想讨回公道么?" 他略沉默了下,语气无奈,"我在颠沛时听说,猫妖被师门逐出了长安,师兄追赶至咸海,它一直往西,去了九阴山。九阴在阎浮提以西,我只恨自己肋下无翅,去不了那里。否则一定手刃此妖,报了这深仇大恨。" 他静静说,她静静听,心里只是诧异,世上的巧合真多,近来撞到一处去了。她凝目看他,疑心有诈,然而他眼神坚定,心沉似铁。 她不再多言,让他好好养伤,自己走出了屋子。 瞿如在后面追问:"从今天起,我和振衣就是同门了?" 无方心不在焉,"你不是想留住他吗,我替你办到了。" 瞿如感激得想流泪,"师父你待我真好,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这位师弟的。"言辞里听出了垂涎欲滴的味道,真叫人为振衣的将来担心。 其实无方收他为徒,原本有另一层用意。无魂无魄的都是男人,如果有魔魅作祟,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拿他做诱饵,也许能引蛇出洞。结果闹了半天,他和阴山也有渊源,那么一同前往,应当是合情合理的吧。 回望舍利塔,五十年了,守塔人的活儿该辞去了。这一走不知耗时多久,佛塔无人看守,万一佛骨被盗,就真白费了先前五十年的兢兢业业了。 第7章 如果直接递辞呈,里长会因没有人接手而劝她再守一段时间。毕竟这活儿不是人人能做,要有长性,有足够的能力应急。妖可以活很久,然而抵得住佛骨诱惑的不多。当初她能上任,全因莲师举荐,所以要在短期内找到合适的人选填她的缺,恐怕不容易。 守塔的阿鹤,很不起眼。矮矮的个头,鼻梁上长满雀斑,如果掉进人堆里,筛上几遍都未必找得出她。她从官道那头过来,走到衙门口站住了脚,手压腰刀的卫士看见她,咋咋呼呼叫了声小史,"你上衙门来做什么?神塔修好了?" 她笑了笑,没有作答,走进高而狭窄的木门前,身形一晃起了变化。目送她的卫士骤感惊慌,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她最后一瞬的背影和以前判若两人,那身形高挑纤细,两手便掐得过来的柳腰轻摆,迈过门槛时裙角飘拂,一闪就不见了。 接见她的里长自然也吓得不轻,问她是何人,她简单表明了身份和卸职的原因,向上欠身,"我实在是有要事在身,只能在天极城逗留十日。十日内请里长禀明城主,尽快找人接替我。" 里长还在发愣,她告辞退了出来。出得门槛,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她已经不记得艳无方上次出现在街市,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瞿如停在她肩头,她从集上走过,魔魅的相貌太出众,引得众人侧目不已。没有谁认得她,不久连那个守塔的阿鹤也会被忘记。无方想,如果能从魇都平安脱身,就找个山洞住下来静心修行,等莲师返回刹土,便上吉祥山拜师。出身选择不了,常怀一颗祈愿修成正果的心,也是好的。 她慢悠悠,和人潮错身而过,忽然听见有人在她耳边细语:"好好享受这日光吧,以后未必见得着了。" 她一惊,回身张望,人来人往,刚才的一切仿佛都是错觉。 "奇怪……"她喃喃,难道还有别人知道他们要去九阴山?瞿如原形时候的脸是平板的,没有鼻梁。她呆滞的大眼睛看向她,张嘴怪叫了声"瞿如",拍动翅膀,冲上了云霄。 振衣立在庙门前等她们回来,他的伤基本已经痊愈,可以自由走动了。褪尽浮肿的脸,五官深刻,无方很喜欢他的眼睛,像天池的寒泉,因为深邃,黑得如同墨一样。不平庸,难免气势凌人,有时候她会生出奇怪的错觉来,即便他俯首帖耳,她也觉得他有反骨,将来必不服管。 当然相处这么久,他是第一次看见她的真面目,年轻的公子忽然面对绝色,又惊又慌不知如何是好。无方踏上石阶揶揄:"怎么?不认得为师了?" 他站在高处,她在山门外,仰起的脸,在阳光下变得玲珑剔透。振衣很尴尬,匆匆退到一旁,垂手道:"我找到了九阴山南北五千由旬①的地图,魇都在阴山以北。瀚海东南一角,正好勾勒出了森罗城的地貌。"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她也曾担心,看先前那些陪同来的女妖,好像没有一个愿意说出实情,想请她们指路,必定诸多推诿。既然有地图,那就好办了。她把图接过来,在牛皮一角找到了森罗城,出城往西是瀚海,再过铁围山,山的那边就是另一重梵行刹土。 她的指尖在山峦叠嶂上轻轻摩挲,"原来魇都离酆都这么近,难怪那里常年没有日光。" 振衣说不,"照不见日光,并不是因为离酆都近,是因为铁围山。铁围山入水三百十二由旬,出水亦然。山太高,日月被其遮挡,所以魇都终年不见天日。" 无方哑口无言,发现这徒弟在某些方面确实比她精明些。其实她这人一向不太认路,当初上吉祥山,能够看得见山貌的距离她都走迷了好几回,如果当真只有她和瞿如上路,恐怕走上一千年都到不了那里。 "山高三百十二由旬,翻过去不是件容易的事……" "咱们可以绕行,山体宽广也是如此,但平地上行走,远比攀山省力得多。" 瞿如对他表现出了五体投地的敬仰,她在院里大喊大叫:"啊,师弟真聪明!师父放心,有他在,我们一定能顺利到达阴山。" 无方不置可否,突然问:"你被猫丕吸走的功力,应当还有恢复的一天吧?" 他沉默了下说是,"只要把猫丕杀了,我的功力就会复原,这也是我为什么要跟师父一同去梵行刹土的原因。" 果然这样才说得通啊,无方点点头。各有目标,但路线统一,还是可以齐心上路的。 她留给里长的十天时间很快便过去了,里长终于带来一个僧人,有些年纪了,她看得穿皮囊,那是个人。 她把庙里唯一的一把钥匙交给了僧侣,向他嘱咐守塔事宜,里长掖着袖子道:"鹤小史……啊不,是灵医。你守这塔已经五十余年了,没有人比你更加稳妥。我把你卸职的情况呈报了城主,城主的意思是你只管去忙自己的事,但事情办完后,可否复职?这位法师是暂且接替你的,待你折返,他还要回自己寺里去。" 无方终究没有答应,"我此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还是请城主另觅一个可靠的人吧。" 再也留她不住,她交代了一切,便携瞿如和振衣上路了。 向西走,当然不会只靠双腿。无方会腾云,瞿如有双翅,只有振衣是ròu体凡胎,这皮囊行动起来是个拖累。瞿如自愿背他,但对于妖,背一个人有如背一座山,因此走走停停,半个月才达刹土边缘。 站在森罗城外向西北望,瀚海莽莽,赤红的沙滩和沙丘绵延不绝,仿佛连接向世界尽头。如果先前的戈壁还可以忍受,再往前就是成倍的痛苦。没有城池,水源稀缺,踏进那片地域,危险也就蔓延上来,随时会没过头顶。 她拧起了眉,"徒弟,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振衣似乎从来没有想过退缩,他凝眉看向远方,"我这一生本就是个错误,如果拼上一拼,也许还有补救的机会……" 无方看见他眉眼间流露出绝决,知其命,生死不能易其心,那种执念真是强大得可怕。 好吧,既然无怨无悔,那就出发吧!她两指一挑,挑起轻如蝉翼的鲛绡嵌在耳后。正欲举步,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回身一看是森罗城主,穿一身天青,称得那面孔愈发阴郁寒冷。 他跑得太快,身后举着华盖的侍从赶不上,落下了一大截。到她面前气喘吁吁道:"我前日和天极城主喝酒,恰好提起你。他说你欲往阴山,有这事吗?" 无方嗯了声,"我近来接了几个病患,病因成谜,我寝食难安。那些人都是从阴山来的,所以我想去阴山探一探究竟。" 城主似乎很忧心,"阴山在梵行刹土,那里邪魅横行,不似钨金刹土。梵行太久没人掌管,早就成了一盘散沙,妖鬼作恶,毫无顾忌,你去那里恐怕会有危险。" 她感激他的提醒,望向无边的瀚海,"我喜欢寻根究底,找不出原因来,我不会罢休的。城主说那里无人掌管,可我听说魇都令主……" "他?"他像被针扎了似的,忽然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清了清嗓子道,"他最近正忙……预备娶亲呢吧!你羊入虎口……我是说你贸然前往……" 她说:"我是去九阴山,不会打搅魇都的。" "不不,"他忙摆手,"其实沧海来追赶姑娘,就是想帮姑娘一点忙。你也知道梵行刹土表面无人掌管,实则掌握在白准手中。姑娘此行恐怕艰险,到了陌生的地界无人照应,行事也不便利。我和白准有些微交情,姑娘到了那里,可以直去找他,就说是我介绍的……他这人有时莫名其妙,但心地还是很好的……" 无方觉得新奇,"心地很好?魇都令主?" 森罗城主见她存疑,又重申了一遍,"是很好的,不惹恼他万事可商量,惹恼了他,就不大好相与了。不过姑娘生得貌美,貌美就是横行天下的通行证。他虽然不解风情,但见到姑娘,必定大开方便之门,姑娘请放心。" 可是她这回查的事,不知和那位令主有没有关系,如果有,送上门去岂不当真羊入虎口? 她笑了笑,朦胧的鲛绡下红唇仰出漂亮的弧度,一双眼睛也弯弯如新月,向他拱手,"多谢城主,如此照拂我。" 城主见她笑得甜美,立刻苏倒了半边。挥挥手,命人呈上来一艘小船,托在掌心只有核桃那么大,上有风帆桅杆,雕得栩栩如生。 "这是沙舟,能在沙中扬帆,只要有风,日行千里不在话下。"他转过头,向远处指了指,"须弥瀚海大小两千由旬,要走出去谈何容易。就算姑娘的瞿如能飞,载不动凡胎,在瀚海蹉跎太久,也没好处。姑娘带上这沙舟,能为姑娘遮挡骄阳,让姑娘躲避风雪。" 瀚海中气候多变也是事实,前一刻还是烈焰如火,后一刻也许就漫天冰雹了。无方本不欲收的,推辞半晌他一跺脚道:"就算借给姑娘的,好不好?等到了魇都,麻烦姑娘转交令主,作为我恭喜他新婚的贺礼,这总可以了吧!" 她这才勉强收下,道了谢,请他回城,"前路漫漫,我们得及早启程,就此作别城主了。" 森罗城主满脸不舍,目送她踏上瀚海红沙。那身影渐渐远了,最后只余清脆的铃声,回荡在无尽的天地间。 作者有话要说:①由旬:古印度长度单位,一由旬相当于一只公牛走一天的距离,大约七英里,即11.2公里。 第8章 "观沧海说魇都令主是个很好的人,师父你信不信?" "不信。" "为什么?" "因为一个好人,不会容许自己的辖下接二连三发生丧魂的事。" 瀚海地貌多变,也许走上几百由旬全是沙丘,心里不抱希望的时候一抬头,却遇见了错落高耸的石头山。 石头山经千万年风霜侵蚀,山体斑驳,横沟纵壑,骤风吹过时会发出哀凄的呜咽。但山与山之间有洼谷,巨大的平地,边缘包抄起来,是很好的避风所。谷底成簇的盐生糙均匀分布,一片空旷地上生起了火堆,三个人形围火而坐,从高处看下去就像一串蚱蜢,小得可怜。 利爪勾住石头fèng隙,羽翅在狂风中纹丝不动。瀚海上空的星子尤其大,点缀着漆黑的瞳仁,泛起满池波光……那双眼睛紧紧盯着谷底,鬓边风声戾然,他们说的话依旧一字不差装进了耳朵里。 煞的形成,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一点一滴凝聚,从飘渺的灵识,到躯体的实质,她和普通的ròu身不同。在无边的瀚海上漂泊了整月,振衣和瞿如因暴晒干燥,颧骨上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这段时间脸一直是焦红的。无方呢,风沙对她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她依旧皎皎如明月。 瞿如对着镜子长吁短叹,"不知还有多久能走出瀚海。"看见一点翘起的皮,顺手一撕,撕下来一大块,疼得龇牙咧嘴。 振衣展开地图就光看,图上标注得很清楚,"再有八百由旬便能走出去了。" 无方枯着眉四下张望,夜里的须弥瀚海是宁静凉慡的。等天一亮,热风很快吹散最后一缕薄雾,便又要投身进新一轮的燃烧中。 走了许久,她存进金钢圈里的水用得差不多了,就算是煞,这么渴下去也会干瘪的。她撑起身道:"看这里的地形,说不定会有沙棘。那果子好吃,我尝过,酸甜酸甜的……"大家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咽了口唾沫。 振衣拍拍缁衣站了起来,"我去找找,万一运气好找见了,带回来孝敬师父。" 可是有沙棘的地方必有鸣蛇,振衣没了修为,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遇上必定成为怪蛇的盘中餐。于是师徒三人开始为谁去而争执,正陷入胶着,峭壁上的鹰隼张开翅膀俯冲下来,顺道扔了整棵沙棘。那沙棘长得饱满,枝头沉甸甸缀满果子,落地的时候树干笔直cha进沙土里,仿佛天然生长。 三人面面相觑,瞿如庆幸不已,"你看,好人有好报。那只鹰以前一定受过师父的恩惠,现在报恩来了。" 不管怎么样,有贵鸟相助,夜风习习里偎在火堆旁吃果子,别有一番风味。 无方开始算计,实在不行真要动用那只沙舟了。原本想借着转交贺礼的机会,去魇都探探虚实,既然是转交,当然不能借用。然而这无尽的风沙和骄阳,恐怕那两个徒弟招架不住,活着是当务之急,至于其他,容后再说吧! 她枕着包袱侧过身子,想得太多,来路和归途在脑子里混乱地融作一团。闭上眼,连日的奔波也让她乏累,迷迷糊糊正想睡,隐约感觉出了异样,似乎一直有人在暗中窥探。可是睁开眼,又只看见星辰和流转的极光。漠上除了浩浩长风,再无其他。 "唦唦",一串细碎的前行引人注意,起先动静并不大,仿佛地面下沙土流动的声响。逐渐那声音扩大了,如水、如浪,一直奔涌到她耳畔。无方一惊,猛坐起身来,瞿如和振衣也一跃而起,赫然发现前面沙丘上有只巨大的蜥蜴蜿蜒而来,大步流星的,很快到了面前。 两个成人身量的长度,确实令人愕然。然后它张开嘴,向他们露出了尖利的牙齿,分叉的信子扭曲摇摆,昂着脖子对月吞吐——荧荧的光亮透过颈部皮肤,看得见移动的轨迹。缓慢向上,到了颌下、到了口腔里……忽然急速冲出来,悬浮在半空中,那蜥蜴经受了巨大痛苦似的,栽倒在地一动不动了,只有呼出的气吹动身下的沙子,才看得出它还活着。 振衣不知道它的用意,张开双臂,将无方护在了身后。瞿如怔怔的,"这蜥蜴精来献宝了?" 无方这些年来救妖无数,她明白它的意思。轻拍振衣的肩,示意他让开,上前仔细观察灵的形态,那精魄在透明的薄膜下飞速旋转成一个微型的风暴眼,看起来十分暴躁。薄膜外回旋的光晕已经变成墨绿色,对于爬行类来说,蓝色是健康的,绿色便是走火入魔了。 入了魔,找她当然最合适。如果是单纯的沾染邪祟,用真火洁净就可以,像它现在的状况,必须将魔性吸尽,只有净化了灵,它才能化险为夷。 看了看伏地的蜥蜴,它气息奄奄,再耽搁就要来不及了。无方抬起手,将丹朱收进袖里,命瞿如和振衣为她守住两掖,自己在一块巨石前结印打起了禅坐。 释放出灵,让它缓慢升腾,外围的光拧成细细的一线,汇拢进轻启的红唇里。丹珠在那团光里翻滚,如置身业火。两柱香后颜色逐渐开始转变,晕也澄澈起来,骤然一阵光华,温润的蓝色照亮她的脸,她轻舒了口气,抬掌把灵推到了蜥蜴面前。 对她来说举手之劳,却能救一条性命。蜥蜴艰难地抬起头,长长的舌飞快一伸,将灵卷进了口里。 三人静静看它调息,来时乌黑黯淡的鳞甲转成了银色。它打个颤,形也化了,尾巴一扫,从一只爬虫变成了瘦高的少年。 少年满头银发,褪尽野性举止优雅,抿了抿头,向无方俯身长揖,"多谢灵医救命之恩。小妖前两天炼气乱了心神,不慎引邪煞入体,幸好灵医经过,让我白捡了条小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灵医横穿瀚海途径此地,想必快要断水了吧?石头山往南有一眼不老泉,如果灵医需要,小妖愿意陪同前往。" 沙漠中行走的人,没有一个会拒绝水。可是这万里瀚海,干得连ròu苁蓉都快活不下去了,哪里来的泉眼! 石头山南的山坳里,玄色的身影停在月下,牵起衣袖,挥拳击向了地面。形如闪电的强光笔直向下蔓延,一瞬隐没在沙土里。未几地下传出隆隆的声响,一眼清泉从石fèng里窜了出来,在月色中闪出万点银辉。 脚步声近了,黑袍化成鹰羽,呼啸着直上九霄,眨眼消失不见。只有汩汩的泉水能证明,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少年带他们过来,笑着指了指眼前的泉眼,"看看,多新鲜,还带着泥浆呢……"想想不大对,忙换了话锋,"我的意思是,这泉眼时清时浊,浊时是在排污,稍等一会儿就好了。" 瞿如是怪鸟,看见水就想洗澡。她眨巴着眼睛望无方,"师父,反正现在正浊,我沾一点儿擦擦身子好么?" 泉水喷涌而出,可以用个尽兴,其余三人很知趣地背过身去,无方向少年拱手,"多谢了。我正愁沙漠里没有水源补给,没想到遇见了你,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少年大手一挥,因道行不够,肩头的鳞片没有褪尽,长成了甲胄模样。他说:"灵医太客气了,我不过指路,怎么和灵医救命之恩相提并论!灵医这是要去哪里?从钨金刹土到达这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无方不大好作答,只道:"去梵行刹土,在天极呆了那么久,想到处看看。" 少年嘿地一声,"我知道天极城,灵医在那里看了五十多年的塔,难怪那么多人四处打探,都打探不出灵医下落。我们瀚海,消息其实很灵通的,打从灵医踏上红沙起,周围的妖怪们就都在传……" 吸引那些妖怪的,除了医术,大概还有艳名吧!一路上总有数不清的眼睛在张望,这世界从来不缺乏好奇心。 蜥蜴虽然天生冷血,但修成人形后,却有满腔古道热肠。他絮絮叨叨和她聊起了家常,"灵医是第一次去梵行刹土吧?那地方和天极城不一样,知道要注意些什么吗?"见她摇头,立刻道,"走出瀚海,外面是铁围山,铁围山下有蛀铁虫,长了一口好牙,遇上不顺心的事就咬,灵医可随身带上洞冥糙,那虫子怕洞冥糙。过了铁围山,就到妙善界,别看妙善界名字叫得慈悲,那里鬼怪遍地,有吞天。吞天灵医知道吗?饕餮都要管它叫爷爷。不论你是人是佛,遇见吞天就完了。它会化人,在界口迎你住店,灵医要看清楚,伙计耳后是不是有个痦子。如果有,千万不能跟他走,因为客栈的大门就是吞天的嘴变幻的,你走进去,就直接走进它肚子里了。" 所以梵行刹土是一个她完全不了解的所在,那里生存着的,除了会找她看病的妖,还有吞天那样凶狠贪婪的怪物。 无方感谢他的叮嘱,少年大方表示不算什么,"到了那种黑吃黑的地方,最好找个庇护。灵医知道魇都吗?魇都是刹土上最强盛的城池,灵医可以去找令主,令主品行好,只要灵医有求,他必定能保你平安。" 又一个说白准人好的,怎么和刹土上的传闻截然相反呢?但因为和这只蜥蜴没有深交,无方不能随意表态,不过含糊答应着:"既然到了梵行刹土,总要去拜会一下令主的。" 少年愈发热情了,"该去、该去……听说令主万把岁了,至今单身。最近定下一门亲,对那位没有见过面的新夫人死心塌地,真是个专情的人呐。" 一直沉默的振衣忽然开口:"瀚海和梵行刹土之间,隔了一座铁围山,妙善界西北两千由旬才是魇都,那么远的距离,阁下对魇都令主了解得也太透彻了。" 少年顿时一窒,怔愣的大眼睛里装满了莫名,"我受灵医恩惠,把我知道的都告诉灵医怎么了?我是蜥蜴,六合八荒哪里去不得?魇都虽远,我三天就能打个来回,不像你ròu体凡胎,拖累了灵医和瞿如,害她们走了这么久,还在瀚海上打转。" 一人一蜥吵起来了,蜥蜴一边争论,舌头一边乱探,真叫人担心他把振衣当蚂蚁舔进嘴里。 无方只得打圆场,这莽莽沙漠危机四伏,妖类毕竟不像人,不高兴起来说变脸就会变脸,所以久留不得。 让瞿如赶紧把水囊装满,她托起沙舟当风一扬,那船瞬间扩大了万倍。匆匆上船向少年道别,叮嘱它下次炼气小心,然后念个口诀,风帆鼓胀起来,驶进了昏暗的夜色里。 "走了?"咫尺之间有人问,儒雅的嗓音,像铮淙的琴声。 少年耸了耸肩,"都怪姓叶的鸟人出言不逊,否则艳姑娘一定会逗留到明天早上。" 那嗓音里带了点诘责的味道:"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我看不是那鸟人出言不逊,是你话太多。" 少年顿时苦了眉眼,"这么说可以给魇后留下个好印象,将来见了主上,才能主动投怀送抱。真可惜,魇后已经走了,要是能多停一会儿,我还想同她谈论一点主上的趣事,帮助她了解主上呢。" 空空的石山上,气流震动出了微波,"从古至今,没有一只蜥蜴修成正果,你知道为什么?" 少年一脸茫然,"这个问题属下居然从来没有想过,难道主上知道原因?" "因为蜥蜴不爱穿衣裳,舌头长,话又多,万一不慎得罪了谁,容易被拔舌头。没了舌头的爬虫,转世会变成一只蛞蝓,口水流满地,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吓得少年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第9章 监视一个人,没有遮挡的开阔地当然是最好的。化作飞鸟,化作虫袤,甚至化作清晨一点细微的水气,存在也不会引人怀疑。 沙舟在沙丘上航行,有风的时候日行千里,无风就不好说了,一天飘上三五由旬,也不是没可能。距离铁围山还有五百由旬,照这样的速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出瀚海。等不及了,对准风帆吹上两口气,沙舟倒是走得快了,可是引来了沙尘暴。小小的沙舟经不起掩埋,身形一晃变作透明的笊篱,把整个沙舟罩起来,等沙尘过后再吹两口气……如此反反复复,真是cao碎了心。 艳无方长得甚好看,静静坐在船舱里,白净的皮肤,眉眼蔚然。阴山上女妖铺天盖地,道行高深的为了变美,面皮不知画了多少张,没有一张能长成她这样。煞有两个极端,如果不是五官狰狞,那就一定美得出奇。当初金刚曾为这种容貌折腰,毒药上沾了蜜,销魂但凌厉的杀气避无可避,生死也握在了煞的手里。 随时取人性命,这是煞的天性,她可以吸食灵魂,吞吃ròu体,很多时候煞和罗刹没有区别。然而一个受了点化的煞,妖艳里又有浩然正气,这就稀有了。哪天长风自然吹过瀚海,令主得闲就化作一只蛾,停在舱门上听他们说话。艳姑娘的声音也很好听,疏离中带着人情味,像阳光洒在盐碱地里,苍茫的,泛起粼粼的光来。 对于魇都令主,不知什么缘由,她的偏见根深蒂固。难道就因为阴山最近怪病频出吗?梵行五千由旬的土地,上面生活着数以万计的妖魔,令主就是撕成碎片,也管不过那么多闲事来。 其实到了那里,她就会发觉那里的好,虽然常年没有太阳照射,但光怪陆离,比钨金刹土有意思多了。 沙舟停在一片土丘后面稍事休整的当口,令主隐去身形坐在一棵枯树顶上。阳光照得他眼花,他手搭凉棚遮住了眉眼,一身宽大的黑袍吸收热量,暑气难耐。不能学蜥蜴,脱光了怎么见人呢,所以就算袍子积满了沙灰,也不过拍一拍,因为他千万年来只有这一身衣裳。 那只瞿如四仰八叉躺在甲板上,一双鸟眼看着树顶,仿佛能看穿他似的。他闪了闪,她的眼珠子依旧定定的,应该是在发呆,嘴里喃喃道:"师父,快出瀚海了,前面就是铁围山。可是蛀铁虫那么厉害,上哪里去找洞冥糙?" 他下意识抬起手,手指拨了拨胸前别着的青枝。洞冥糙会发光,白天不能和太阳争辉,但夜里如灯如炬,能照一切鬼魅。等天黑了,就找个地方丢下,她捡到了一定很高兴。 她倒好像没什么担忧的,"过两天就是十五,走出瀚海自然有铁围山的妖魅来找我看病,到时候换一株洞冥糙,应该不是难事。" 一直默不作声的男徒弟倒了一杯水递过来,他的头发长得很长了,不再像个和尚。仔细看看他的脸,眉间有烽火,眼里有乾坤,应当不是个寻常角色。 不寻常,进入瀚海后,四野连个准确的坐标都没有,他却可以坚定地引领她们直取铁围山。可是这么有城府的人,为什么甘于拜她为师,颇费思量。反正她对这个徒弟很好,教他方术,还许诺跟他一起去阴山打猫丕…… 令主从树顶跃下来,沙地上留下了浅浅的脚印。黑袍落寞地走开了,背影无法不显得凄凉。 最终洞冥糙还是放在了他们途径的路上,虽然有些刻意,但到手后照样可以激发惊喜。瞿如依旧把功劳都归在了好人有好报上,令主发笑,世上哪里来那么多的好报,好人死得早倒是真的。 不过看见她高兴,这样就很好了。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有过一门婚事,虽没见过未婚妻,但是自发一往情深。可惜后来未婚妻跟人跑了,他发现后整个人都懵了。琉璃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那不是杯子,是他的心。都说三界内妖精最狡猾,可是人一旦坏起来,比什么都厉害。 血泪教训在前,不得不谨慎。时不时窥上一眼,船舱那么狭小的空间,里面有男有女,多不方便! 终于瀚海走完了,接下来是一片碱海。铁围山在碱海之上,从远处看过去黑压压的,遮天蔽日。山如其名,就是一个大铁块,有嶙峋的险峰,但糙木不生,更别提人烟了。令主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从魇都到须弥瀚海直接腾云,谁还一步一个脚印!所以说ròu体凡胎就是麻烦,如果只有她和瞿如,至多花上两天,必定到了。 他们雇了一条船,船主是他早就安排好的傀儡,除了摇橹什么都不会。船在汪洋大海上航行,令主站在船头迎面激浪,颠沛了几天抵达到碱海分界,海水也一剖为二,一半蔚蓝一半黑暗。 黑暗的世界,他的世界。昏昏的天色迎面扑来,那是和天黑不一样的一种体验,视力不好,恐怕有点晕眩。当然梵行刹土也分白天黑夜,白天就是这样,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差不多就像山那边的阴雨天。黑夜呢,无非是没有月亮,但星星照样闪闪发亮。梵行刹土虽然被隔在了铁围山之外,但它依旧属于人间,除了少点烟火气,其他什么都不缺。 一阵浪头打过来,浇得黑袍稀湿,令主把手探进风帽里,抹掉了脸上的水。回头看,洞冥糙发出的光,成为这昏暗海上唯一的照明。他们把它吊在桅杆上,风浪都浇不灭它,比灯笼火把好用多了。 航过了一程波涛,海面渐渐趋于平缓,船舱里的人松了口气,她说:"无量海上从来没有起过浪,这碱海果然可怕。" 姑娘就是姑娘,其实用不着害怕,如果船翻了还有他,绝不会让她淹死的。 那个男徒弟处处表现得很渊博,十分讨人厌。 "阎浮提外有九山八海,碱海是第八海。不像其他七海蓄满功德水,这里是咸水,没有神佛庇佑,因此风浪大了点。"他温和地对她笑了笑,"师父放心,过了这片水域就到梵行地界了。以前金刚曾经扔过神杵定海,即便妖风再大,水也不会起波澜。" 那只瞿如立刻满眼崇拜,"师弟懂得真多,这是以前从鹤鸣山上学到的学问?" 黑袍下的双手握了起来,怪鸟胆小怕事,没出息!既然喜欢,为什么不紧紧抓住,让他有时间在师父面前卖弄。 艳无方当然很欣赏这个徒弟,作为一个凡人,能懂得这么多,不容易。她在微笑颔首的时候,令主气恼地转过身,蹲在了船头的缆绳桩上。 船绕开铁围山的山脚,因为谁也不知道水下是什么样的布局,万一触礁就麻烦了。远远驶开一点,那山体直抵梵天,进入其笼罩的范围,会生出渺小如蝼蚁的卑微感。山下常年阴暗,加之湿气重,前方的海面上汇聚起了浓重的雾。那片浓雾底下,隐约有星星点点的白,像飞雪凝集。 船舱里的瞿如也发现了,振臂高呼:"师父快来看,下雪了。" 这世上哪有落进水里不化的雪!无方忙出舱查看,起先离得太远看不清,后来近了才发现,那根本不是雪,是成群的蛀铁虫,它们首尾相连,在这片水域筑起了它们的王国。 大家都有点慌,这种虫子连铁都能啃咬,普通的木船根本经不起它们的袭击。只是奇怪,以铁为食的东西却长了一身好皮ròu。通体的透白,乍然一看是纯洁无害的,可是当它张开嘴,里面密密麻麻的黑牙足以叫人胆寒。 洞冥糙只有一株,蛀铁虫已经汇聚成千军万马,令主忽然发现自己好像算错了,现在正是虫子繁殖的季节,它们从四面八方涌向这片阴寒的水域,运气不好的话,这场大集合要半个月后才结束。 他回头看了眼,她临风立在船舷上,长发漫天飞舞。广袖兜住了风,狠狠向上鼓胀起来,露出了一双纤纤的臂膀。腕上戴着的金钢圈,据说是莲师送给她的。莲师一个男人,对姑娘还真是关怀备至……他讪讪地想,忍不住再看一眼,金钢圈上佛光耀眼,照得那双玉臂如伎乐飞天。他开始怀疑,人间的那些壁画,不会是照她的样貌绘制的吧,简直像到骨子里去了。 蛀铁虫到底被惊醒了,慢慢分散开,如豆的小眼紧紧盯向这里,每一只都蓄势待发。 船在缓慢前进,桅杆上吊着洞冥糙,光线所及的地方蛀铁虫都避让开了。可是一棵糙的威力毕竟有限,个别愣头青被照见后化成了浮沫,更多的口唇大开,摆出了攻击姿态。 船还是驶入了它们的领地,被团团包围住了。这些东西生来邪气,如果不在它们进犯之前消灭它们,这条船顷刻就会被啃得一干二净。 令主撩起了袖子,准备发威,但他还没来得及施为,一团火球就从天而降,轰地一下点燃了船尾的虫群。 他讶然看着碱海上火光如浪,这两重相克的极端融合,沸沸扬扬照亮了半边天幕。她依旧站在那里,足尖一点,身姿轻摇。高擎的掌间蓄满风雷,原来是她引来了地火,把船周几里内的虫子都清扫完了。 煞就是煞,该果决的时候毫不手软。黑袍覆盖的肩背放松下来,让到一边,听见瞿如呱呱怪叫着,"师父,那里还有!那里……那里……那里……" 叶振衣相较沉稳得多,他问:"师父怎么知道地火能烧尽它们?" 无方偶尔有点糊涂,放下袖子说:"水上漂浮的不是空心就是油性大,我没有别的法宝,引地火试一试。" 结果歪打正着了,令主轻轻舒了口气,可惜离得有点近,可能被她发现了,那双眼睛忽然看过来,吓得他摒住了呼吸。 蛀铁虫损兵折将,大部分四散逃亡,剩下个别有气节的奋力啃咬船板,被瞿如执洞冥糙照死了。伤痕累累的船从虫阵里出来,所幸底没漏,勉强支撑到了渡口,他们一上岸,船就散架了。 无方看着残骸和艄公,啧啧道:"果真像船主说的那样,有去无回了。" "赁金都收足了,人家不会做亏本生意的。"振衣接过无方手里的包袱,背在了自己肩上。 再往前就到了梵行刹土的边缘,妙善界是一面巨大的门楼,分割开刹土和碱海,进入这里,便彻底进入了精怪的世界。 一路保驾护航领人进门,令主心里很高兴。蜥蜴追问他为什么不现形和她培养感情,他觉得不能太急躁,空口白话告诉她"我是你未婚夫",她不拿大脚丫子踹你脸才怪,女人最讨厌光说不练。 "去问问大管家,婚礼是不是准备得差不多了。"他搓了搓手,"我要给她个惊喜,她发现自己一来魇都就做新娘子,一定很高兴。" 蜥蜴剔剔牙花儿,觉得有点悬。就照他这个自说自话的做法,别说灵医了,恐怕连只鹅都娶不到手啊。 第10章 虽然没面子的事干了一路,但令主觉得为了顺利娶到媳妇,这点委曲求全不算什么。 善妙界的吞天,外界传得很厉害,其实这是种很蠢的怪,千百年来换汤不换药的招数,基本只能骗一骗路过的外地人。令主先行一步,入牌楼后正遇见它坐在地上摆弄沙盘。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爱好有点像,吞天用沙子铺出一条新路,引人入歧途;他用两根筷子搭出一座城,魇都是他兴趣所致的产物。 他拿脚踢了踢那怪物,它抬起头,呆呆的两只眼,鼻子小得几乎看不见,一张阔嘴占据了脸的一大半,一开口,声如铜钟:"白准……干啥?" 梵行刹土上的妖鬼,见了他至少要尊称一声令主,只有这只吞天,多少次了,都是贼大胆,直呼他的姓名。 他喝他:"叫我令主!" "我令主。"吞天咽了口唾沫,"干啥?" 那张呆脸,简直让人看不下去。他弯腰,居高临下问它,"你又在玩沙子,又想害人!" 吞天眨巴了一下眼睛,因为他的黑斗篷太大,从头到脚遮了个严严实实,它看不见他的脸,所以看得很用力,像在瞪人。 "我饿……你干啥?" 来来回回就是干啥干啥,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他叉着腰,凶神恶煞斥它,"走,到别处玩去!" 吞天似乎有点怕,看了他一眼,试探着伸爪拢拢它的沙子。 辖下的妖怪不听话,那还得了!令主生气了,一脚踩烂了它的沙盘,在它脑袋上狠狠敲了两下,"看什么看!走走走,不走还打你!" 吞天没有办法,像傻孩子遇见了恃强凌弱的孩子王,委屈巴巴抱起它的沙盘,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所以入妙善界必遇吞天,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他回到那个队伍里,听他们谈起客栈伙计耳朵后面的痦子,沾沾自喜着。危险他已经为她扫清了,现在不论住哪里,都不用害怕。不过她是个比较谨慎的人,就算后来途经真客栈,也没有住进去。照她的话说,"人生地不熟,每一个妖怪都很危险,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和它们打交道。" 其实她太见外了,成见是因为没有深交。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时间久了,她会发现这里的好。梵行刹土当初也是净土,后来被抛弃了,才逐渐变成了秽土。不过恶也恶得真实,不像阎浮,更不像中土,虚头巴脑的,人和人之间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 夜风吹拂,今晚夜色很好。令主背着手,远远跟着他们,他不善交际,更不知道怎么和姑娘攀搭,所以就保持这样若即若离的距离,自己感觉很自在。 心情不错,悄悄踢了一颗小石子,力道没有控制好,滚得超过他们了。他一惊,忙看向她,她的脸上有难辨的神色,不知在想什么,可能已经发现他了。 这么揣度,愈发慌张,他裹紧黑袍跑开了,只听见身后有人喃喃:"妖的好奇心真是重呢,都跟了我们一路了。" 多嘴的人是振衣,令主觉得有必要的话,可以考虑一下杀人灭口了。 无方倒很宽容,她笑了笑,星光下的脸,从高处看下去尤其明艳。她说:"只要没有恶意,它愿意跟着就跟着吧。"看看,这就是区别,灵医见过形形色色的妖精和鬼怪,知道如果要害他们,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踏进梵行刹土。 三个人暂且还是要相依为命的,他们露宿野外,生了一堆火。刹土和瀚海的不同之处在于瀚海里几乎没什么野味,刹土上兔子獐子遍地走。可惜瞿如这怪鸟不靠谱,到最后只带回来几只田鼠。他看不过眼,赶了一群黄羊过来,叶振衣挑了其中一只,手起刀落把羊给宰了。 令主蹲在一旁看,发现这人像个干大事的。据说以前是道士还是天师?后来被吞了道行才投靠艳无方。照这手段,得亏落难了,否则肯定是个大麻烦。 他对师父倒是很孝敬的,ròu烤熟后撕下最嫩的那块递过去,师父的手不慎碰到他的,他不声不响转过头,在暗处红了脸,全被他看见了。 不得了,早就觉得女师男徒不是什么好事。作为曾经有过被悔婚经历的人,发现自己的未婚妻和别的男人走得太近,足够让他感觉天塌地陷了。 怎么办呢,令主垂头丧气坐在远处的巨石上,心里很惧怕,倘或再被辜负一次,那以后都不敢动娶媳妇的脑筋了。他抚抚自己的膝头想,不行就抢亲吧,明抢。女人应该比较喜欢有权有势又霸道温柔的男人,他觉得自己很符合这种人设。那个落难的徒弟和他比起来,差太远了。 啊,清风、繁星、还有落寞的令主……要是能把那个男徒弟扔进酆都多好。他怏怏收回视线,开始考虑设计一个什么样的初见能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正想得入迷,忽然山野间有婴孩的哭声传来,他支起身望向他们,他们果然都站起来了。瞿如鼓起双翅道:"有人作妖,师父稍待,我去看看。" 令主伸出手,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瞿如一个呼啸冲上云霄,循着哭声的方向去了。他们不懂,这梵行刹土和钨金刹土早就起了本质上的区别,这里生活着千奇百怪的妖物,有人性的至情至性,没人性的极端危险,尤其是夜里,好奇心会害死自己的。 那哭的是什么,他当然知道。荒山野岭哪里来的孩子,肯定是鬼母又在造孽了。艳无方说去看看,叶振衣不反对,抽出剑伴在她左右,他能怎么样,自己的未婚妻,难道交给别人保护吗? 他抢在他们前面上了山,哭声是从半山腰的一棵千年苍梧树上传来的,鬼母抢了别人的孩子都会带到这里来。洞冥糙的光引领他们上石阶,哭声越来越近时他设了个结界,可以保证鬼母发现不了他们。 说起这鬼母,不是一般的鬼怪,她是先天诸鬼之一,因为受了诅咒,挣脱不出自食其子的噩梦。当爱子吃尽,母爱无处宣泄,就去掠夺别人的孩子。她应该是很爱孩子的,可惜夜幕低垂时无法控制自己,第二天发现孩子不见了,伤心失落之余又去抢夺,久而久之就声名狼藉了。 将近午夜了,天知道面对的会是一副什么样的画面。哭声微弱下去,时断时续。终于看到了,苍梧树欹伸的枝桠上蹲着一个鬼头鸟身的东西,体型庞大,没有羽毛。仔细分辨,浑身布满了奇怪的花纹,从脖子往下一路扩张,如同变异的梵文。 瞿如在上空盘旋着,呱呱乱叫。鬼母嫌她聒噪,抬头看了眼,狠狠喷出一口瘴气。张嘴的当口有东西掉下来,噗地一声正落在他们面前。令主看见未婚妻蹙起眉,抬袖掩住了口鼻——那是一条婴儿的腿,腿根切口整齐,可见鬼母的牙齿有多锋利。 无方活了那么久,本来也不是纯良的出身,什么妖魔都见怪不怪。可梵行刹土是个神秘的地界,距离酆都越来越近,许多以前只闻其名不见其身的鬼怪也逐一见识到了。 "那是鬼母。"她轻声对振衣说,"她会吞食自己的孩子,可她自己并不知道。明天发现不见了,她会哭很久,然后去抢别人的孩子,天一黑,再把他吃掉……" "一直这样下去吗?" 她点点头,"有生之年,一直这样。" "那何不将她杀了?"振衣有些愤懑,"那些孩子和他们的父母都是无辜的。" 她却失笑,"一方有一方的规矩,我们是过客,不能坏了规矩。况且鬼母来历不寻常,连佛都不杀她,何况你我。"她转过身,轻轻摆了摆手,"走吧,我们什么忙都帮不上,看过就忘了吧。" 这种大彻大悟的态度,令主觉得很喜欢。 结果那个男徒弟却语出惊人,"这片秽土上的妖怪都喜欢吃人,鬼母是这样,魇都令主也是这样。"忽然被点名的令主瞬间勃然大怒,他到底什么时候吃人了?好好的名声就是被这些人给糟蹋的。在外人面前造谣就算了,反正他也不在乎。在他的未婚妻面前抹黑他,是会影响以后的夫妻感情的。 真讨厌,要不是碍于无方的情面,叶振衣早被他当蚂蚁捏死了。到了人家的地盘上,还敢这么口无遮拦诋毁人家,这小子是个人才! 令主闷闷不乐,又束手无策,再多的不满暂且也得忍耐。等到了魇都,他就可以光明正大面对她了,到时候一定要和她解释一下,他的食谱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一三五吃荤,二四六吃素。 他巡视了一圈,今晚不会有什么事了,他们睡在界牌下,他睡在老树上。 蜥蜴艰难地爬上来,还是原型的状态,在他耳边嘟囔:"令主,您不该让魇后和别的男人睡在一起。" 他憋屈了半晌,"你是什么时候瞎的?没看见中间有瞿如吗?" "那是只鸟,也算人吗?令主您可得小心,上一位夫人就是跟人跑了的。大千世界有一句话,感情都是睡出来的,属下觉得十分有道理。" 这样的手下,一直以戳他肺管子为乐,可恶的是还丝毫感觉不到有任何不妥,带着献媚的笑,森森的脸上硬挤出了个梨涡。 他一拳把它打下了树,"你觉得在本大王的眼皮子底下,还能发生那样的事吗?" 晕头晕脑的蜥蜴爬起来,知道他生气了,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嗫嚅:"中阴镜海上的红莲开了,令主还记得吗?九阴山的妖女越来越多,都盯着您的偶呢。恕属下多嘴,您捏偶的速度已经跟不上流失的速度了,再捏不出女人来,偶就要被骗光了。" 令主不说话,垂首的姿势看上去有点忧伤。 第11章 所谓的"偶",其实就是他捏出来的泥人。当初他选择在梵行定居,一个人独来独往,很是寂寞。后来从山脚舀了点青泥拌上水,照着自己的身体构造,捏了很多泥人和他做伴。中阴镜海,是一部分中阴身①奔走万里后途经的一片海,他在海上放红莲,然后养泥胎于莲,吸收了四十九天的灵识,那些泥人会生出骨ròu来,就像真正的人一样。 原本一切都很好,他也喜欢满城热闹的景象,可是因为他不会捏女人的缘故,一些到了适婚年龄的偶开始蠢蠢欲动。加上附近山头的妖女不停引诱,他的偶走失得越来越多,多到令他头疼的地步。他们都不知道,魇都是他用自己的灵供养的一座城,偶在城内,可以天长地久活下去,可是一旦出城,三个月便耗尽灵力,最后变成没有思想的行尸走ròu,直至灭亡。 他培养一个偶,很不容易。第一批是他亲自带大的,彼时满城小儿哭闹,他吃孩子的名声大概就是那时候传出去的。后来大的带小的,他就轻省多了,闲下来有时间喝一喝酒,种一种花,日子过得相当惬意。 可是如今生变故了,儿大不由爹,那些偶要女人……他自己都没有女人呢,怎么给他们捏媳妇! 每当这时候,蜥蜴看他的目光就充满怜悯。一位不了解女性身体构造的令主,是没有办法捏出像样的女偶来的。所以令主迫切需要娶亲,只要有了夫人,盲点就扫清了,到时候想捏多少女的就捏多少,简直不要太方便。 不过遗憾的是令主对待男女情事,好像依旧一窍不通。咫尺之遥的未婚妻,他只敢远远跟随着,不敢现身,令蜥蜴很着急。 "等把她送到朽木山,我就回去。镜海红莲花开五十五天,应该来得及。"令主叹了口气,"朽木山距离魇都不算远,她走上三五天,也就到了。" 蜥蜴舔了舔长舌,重又爬上树去,趴在一边说:"主上,只捏男人,终究治标不治本,我觉得这次你可以试试捏女人。" 回想起以前失败的案例,令主沉默了。他转过头来,风帽太深,罩住了整张脸,帽口里面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半晌道:"如果会害得她们见不得人,那还不如不要创造她们。" 这话确实说得剜心,蜥蜴还记得那个胸前长着一排肿瘤的男人,他的存在简直就是魇都的笑话。每一个偶在被赋予灵识后,都有自己的意愿,最后他央求令主销毁他,令主为此难过了好几年。 活着一辈子,走弯路在所难免,不要沉溺于过去嘛。今时不同往日了,蜥蜴说:"失败是因为之前没有好的模子,现在魇后就在眼前,令主何不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跑过去说'我想照着你的身体,捏一些女人出来'?这也太唐突了!"他丧气地撑着脸道。反正他已经想好了,在她面前必须表现得清高优雅,如此才能彻底改变她对他的成见。 蜥蜴想了想,也对,钨金刹土的灵医,绝对不是好轻薄的。忽然灵光一闪,它说有了,"明的不行来暗的,主上可以先偷看她洗澡。反正她将来要嫁给主上,提前看和洞房看都一样。"结果话才说完,又被一脚踹了下去。 怎么能偷看姑娘洗澡呢,这种事是一个好教养的人做得出来的吗?虽然现在魇都急需女人,也不能病急乱投医,做人也好,做魔也好,必须要有cao守。 他遥遥看向沉睡的人,她真好看,好看的东西可以激发灵感,以后确实是要照着她的身段捏女人的。 原来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她们更加玲珑有致。碱海之上她引地火焚烧蛀铁虫,动静太大激起水浪,浇湿了她的裙子。他趁机看过一眼,腰很细,屁股比他大,当时他心头就小鹿乱撞了…… 一整座城,阴阳不平衡,出事在所难免。因此他的婚事不单是他一个人的事,更关系到他三千年的心血,关系到整个魇都的兴亡。他曾经因为情伤,一度自暴自弃过,甚至不打算再娶亲了。但严峻的局势摆在眼前,没人做媒,他只好自己广撒网。 第一任抛弃他的未婚妻,是梵行金刚座前的小仙。梵行刹土沦为秽土之后,他就决定走出这片土地,上外面找媳妇去了。铁围山那边的南阎浮提,过去万年间他逛过几回,比起其他净土,钨金刹土最有人情味。于是他强行做客十六城,每一城都留下了聘礼,谁先拿了他的聘礼,谁就给他做媳妇,这是当时和城主们的约定。当然他这个人很讲究缘分,聘礼安排得一点都不刻意。比如那对血蝎,魇都的偶都拿来当宠物饲养,他就随便挑了一对,送到森罗城去了。谁知那么巧,灵医艳无方有需要,血蝎收下后用在她徒弟身上了。交易达成,落子无悔,令主觉得自己赚到了。本来只想找个好姑娘和他过日子,顺便供他了解一下生理构造,结果他艳福齐天,一个旷古烁今的大美人落到他的网兜里了。 穿着黑袍的令主当时得知消息,高兴得转成了一股黑旋风。再打听一下她以前和别人可曾有过婚约,结果是没有,他直接就乐飞了。 他决定先君子后小人,如果她能通过相处喜欢上他,血蝎的事就不提了。如果她看不上他,那他就凶一点,强取豪夺。一个男人,终归要有个家才像话,连酆都的大鬼头都娶了酆后,他的魇都,凭什么落于人后! 她看不见他,但朝夕相处好几天,到了要分别的时候,也难抑依依惜别之情。 他们边走边笑谈,令主对cha着袖子独自怅然。蜥蜴跟在他身边,打量了他一眼,"主上,您何不换一件衣裳?女人都喜欢华美的衣冠。" 令主不为所动,他觉得艳无方不是那么肤浅的人。再说自从他被贬到梵行起,这件黑袍就一直跟随他,遮得严实行事方便,已经习惯了,不换。 蜥蜴见他没什么反应,也学他的样子抱起了胸。他们站在高处凸起的山石上往下看,那一人一鸟可以忽略不计,未来的魇后是最耀眼的存在。她款款走过,轻柔的交领下心衣朦胧隐现,那兰胸啊,真是令人浮想联翩。 蜥蜴咂嘴,"魇后的奶子真大……"被令主一拳揍得现了原形。 "你再敢胡说,我就打死你!"他的手指头几乎戳到蜥蜴脸上,"听好了,本大王先回去捏泥人,你留下看护魇后。此地距魇都五百由旬,一路上少不了豺狼虎豹,你的任务就是粉身碎骨保她平安,其余两个随便。实在打不过了,报我的名号,谁敢不服,等我忙完了上门寻仇,记住了吗?" 蜥蜴哭得打噎,说不出话来。他加重了语气,"你哭什么,有这么为难吗?" 蜥蜴颤抖着示意他往后看,"主上说就说,别踩我尾巴。我留着它,紧要关头还有用。" 黑靴悻悻移开,再三嘱咐几遍,又恋恋不舍看了几眼,方驾起云头往西北去了。 蜥蜴扭过身子抱住尾巴揉了几下,心下思量,傻子才在暗中保护。必须露脸,和魇后打好交道,以后在魇都就可以当大爷了。 它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去,因为山势有点陡,收脚不住脸先着地,滚到了魇后面前。这动静自然惊着了瞿如,她跳起来化出了三只脚,一下把它逮住了。 "是我,是我……"它在爪下哀嚎,"灵医不记得了吗,我是瀚海那只蜥蜴啊。" 也算是老熟人了,无方有些惊讶,"是你?" 瞿如的爪子实在尖锐,抓得它两腹生疼。好不容易从鸟爪下逃脱,他就地打个滚,再站起身时,已经是个翩翩美少年了。 叶振衣上前一步,隔开了他和艳无方,眯着眼睛审视他,面上似有不屑,"这一路暗中尾随的就是你?" 他愣了一下,恍然大悟,令主自以为技巧高明,原来早就被他们发现了。怎么办,又不好把他供出来,他只得受点委屈,替他承担了。于是他笑得花摇柳颤,一迭声说是,"就是我。我怕灵医遭遇挫折,所以就近保护灵医。这一路上给你们行方便的是我,为你们清扫前路的也是我。若是没有我,你们绝不能这么顺利的通过妙善界,到达这里。" 他说的时候洋洋自得,背着手昂着头踱方步,神气活现的模样像一只打了胜仗的野鸡。无方终究还是存疑,如果他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就不会在瀚海里弄得半死不活了。不过无惊无险进入梵行的腹地也是事实,姑且当他说的是实话吧。她对他拱了拱手,"那就多谢你了。路远迢迢护送我们,真是有心了。" 他说没什么,"我是为了报答灵医的救命之恩,护送的只是你,和他们没关系。"怨已经结下,反正不必留脸面。他看看瞿如,又看看振衣,哼了一声别开了脸。 瞿如撇嘴:"德行!刚才就该一爪子挠死你!" 少年反唇相讥,"我是有法力的,你可别高估你自己。" 闹得不可开交了,无方只得两边调停,荒山野岭的,以和为贵吧。瞿如愤愤然走开了,她没有理会,低头和少年搭讪:"这是第二次见面了,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少年有些羞涩,端端正正站好,脸上带着矜持的笑,掖着两手说:"我叫璃宽,灵医也可以叫我阿茶。" 作者有话要说:①中阴身:死后第八意识脱离躯壳,至转世投胎前之历程称之为中阴身。 第12章 "璃宽茶?"振衣听后失笑,"你是从扶桑矮人国来的吧?" 璃宽很生气,握着拳道:"我的名字是我的主上——一个很有学问的人给我取的,哪点值得你发笑?我最讨厌你这种阴阳怪气的ròu胎,不服气就打一架,不要指桑骂槐!" 无方觉得有蹊跷,"你的主上?你是妖,难道也受制于人?" 他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很担心她举一反三,推断出他身后的人是令主。原先照他的想法,应该早早让她知道自己有婚约在身,这样她就不会和别人勾三搭四了。结果他家令主瞻前顾后,宁愿对着她的男徒弟满眼喷火,也不肯现身和她好好谈一谈。 主上有他自己的打算,身为下属,是不应该做出违背他意愿的事的。还好他会抖机灵,脑子一转就想出了好对策,"灵医误会了,我说的不是主上,是祖上……就是我祖宗。不过说到受制于人,其实这刹土上大多数的妖身后都有靠山,这不是什么坏事,是这里的规矩。刹土以前有金刚守卫,后来金刚出了事,众妖就变成了无主的孤妖。一个地方没人管辖,早晚要乱套,好在后来魇都崛起,如今这梵行刹土全归令主白准管。" 瞿如摸了摸下巴,"我们一路走来,除了半道上遇见鬼母,其余的妖一只都没看见。这么说来,魇都令主的管教很严啊。" 璃宽瞥了瞿如一眼,"我要说是,你是不是又想针对我?小姑娘,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外面怎么传闻,都不如自己亲眼所见。你们没见过令主吧?我见过!他以个人之力造福四方女妖,其善举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连我都要被感动哭了。" 然而他的极度渲染,却成功引领他们想歪了。造福四方女妖,可不是嘛,那些男妖都成了行尸走ròu,重担当然落到他一个人身上了。 无方问:"九阴山距离魇都不远吧?" 璃宽点点头,"是不远,也就相隔一百由旬。九阴和魇都之间有个般若台,每逢初夏天狼闪烁,那些女妖就在那里轻歌曼舞诱骗男人,毫无半点廉耻之心。" 叶振衣哂笑,"据文献记载,梵行刹土上有数个小国,比如叔歜国、牛黎国……她们诱骗的都是那里的人吧?" 开玩笑,野蛮国长得牛头马面似的男人,能入妖的法眼吗?她们看上的都是令主的心血!令主虽然不会捏女人,但捏的男人个个唇红齿白,宽肩窄腰。有理由相信他是照着自己的样子捏的,虽然璃宽也没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这些年来令主的手艺越来越好,越来越精妙,上几代的偶还有十指略嫌粗壮的遗憾,最近几代都改良了,完美到无懈可击。 可怜的令主,危机始于心大。刚开始城众偶尔走失,他并不太在意,现在呈如火如荼之势,也只怪自己管教不严,留不住那些泥人的心。 璃宽是很愿意替他叫一叫屈的,可是提这问题的是叶振衣,他和他不对付,理所当然觉得他的一切都是别有用意,所以拒绝回答,宁愿转向魇后和善地微笑,"灵医打听九阴山,是要去那里吗?那地方百妖齐集,妖像人一样,有善的当然也有恶的。为了您和两位高徒的安全,可以先去魇都,面见令主之后再做打算。" 结果显而易见,叶振衣看他的目光满是质疑,"璃宽,你是魇都白准的手下吧?" 瞿如一听,两只眼睛狠狠盯住了他,"果真如此的话,你不遗余力哄骗我们去魇都,肯定居心不良!" 璃宽眼见要穿帮,立刻赖了个一干二净,"天地良心,我不是任何人的手下,我是一只独立的妖。劝你们先去魇都,也是为你们好,这片土地名为刹土,实际上早就沦为秽土了。妖魔鬼怪横行,没有一个更厉害的人撑腰,你们能走出一百由旬,我的名字倒起写。" 可能说得太绝对了,引得无方也皱起了眉。莫名其妙救了一只蜥蜴,这只蜥蜴跋涉上千由旬尾随他们,一路从须弥瀚海跟到朽木山,如果没有目的,实在说不通。 她不想惹麻烦,这里毕竟陌生,山高水深没有探清,闹起来会吸引一大批看客围观。她只要去九阴,或者璃宽说的般若台,弄清那些行尸产生的原因,就对得起此行的目的了。 她和声对璃宽道:"多谢你护送我们到这里,一路上平顺,全仰仗你。但后面的路,我不打算再劳烦你了,我们三人自有应付的手段,就此别过吧。" 璃宽傻了眼,她脸上虽带着微笑,可是那种微笑不达眼底,甚至每一毫上扬的弧度里都带着警告的意味。太美丽的人,温和起来使人溺毙,冷漠起来也令人如坠深渊。 令主的殷殷期盼难道要辜负了?他有点慌,"是璃宽说错什么了吗?如果灵医嫌我啰嗦,现在开始我可以把嘴闭上。" 他越是要留,就愈发留不得,"我们在梵行刹土逗留不了多久,况且又有自己的安排,你跟着我们,不太方便。" 师父的意思很明白了,璃宽还想争辩,瞿如冲他亮出了爪子,"小兄弟,我师父的话你没听见?救你一命却要被你无休止的纠缠,早知道这样看着你死多好!你走不走?再不走小心我一把抓烂你!" 一只不长尖喙的鸟,利爪就是她全部的武器,因此威力比一般的鸟强得多。璃宽看见那钩子似的爪尖嵌进土里,只觉头皮发麻,仿佛被摁住了七寸,不由退后一大步,摆手道:"不要误会,我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就别跟着了,我们不相信一个会走火入魔的妖怪,能够保证别人的安危。" 还是振衣说话一针见血,他没有疾言厉色,但字里行间却有不容置疑的威严。璃宽皱眉审视他良久,忽然咦了声,"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他轻轻一哼,"阁下连梵行刹土都可如履平地,我是个漂泊天涯的人,就算见过,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一面说一面为无方引路,"师父请吧,前面是断界山,再往北四百由旬就到九阴山脚了。" 目的地近在眼前,这一路的劳顿似乎都不算什么了。无方往远处看,灰蒙蒙的天,连糙木都不及阎浮的茂盛。就是这不见日光的地方,阴暗处邪祟滋长,既然来了,就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她吸了口气,问瞿如:"休息得如何了?" 瞿如一笑,露出尖尖的犬齿来,"飞上半天不成问题。" 见他们急于离开,璃宽哭丧着脸道:"小妖给诸位带路可好?" 那三足鸟和叶振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有未来的魇后还冲他和颜悦色,"好意心领了,不敢再劳烦,你回去吧。"然后在璃宽晃神的当口腾身而起,等他醒过味儿来再追看时,空中只余长长的画帛从叠嶂的山峦间猎猎划过,一转眼就不见了。 振衣问无方,对那只蜥蜴精是什么看法,"这四脚蛇来历不明,我怀疑他另有所图。" "四脚蛇?"无方关注的点总和别人不同,"它是只蜥蜴。" 振衣皱眉说都一样,"它力邀师父去魇都,师父觉得他果真是好意吗?" 这个不好说,出发前从观沧海那里也听到过关于魇都令主的评断,真真假假暂且分辨不清。不过魇都最终肯定是要去的,沙舟还在她手上,总要替人把东西送到。 "那咱们何不就如璃宽所言,先去魇都探探虚实?"振衣道,"如果那个吸人魂魄的妖怪不是白准,他作为梵行刹土的主宰,必不能袖手旁观。如果能得他相助,不愁抓不出那个罪魁祸首。" 无方似笑非笑看向他,"我且问你,倘或那个妖怪就是他,你又作何打算?如果我是你,会选择先打探猫丕下落,只要拿回修为,就能助为师一臂之力。与其求一个嫌犯,不如求自己,好徒儿,为师说得对不对?" 所以她这个人也不尽然是讲情面的,有时心情不好了,说话照样不留余地。振衣被她一堵,顿时有些萎顿,那句"好徒儿"更是令他面红耳赤。 瞿如哈哈大笑,"不要害臊,时间久了你就习惯师父的说话方式了。心里不痛快了也没关系,来找师姐,师姐疼你。" 本来瞿如还管他叫振衣哥哥,自从成了同门,她就翻身当上师姐,直接以前辈自居了。一个鲜嫩的男孩子,是长途旅行中最佳的调剂,她们其实没有把他当成男人,大抵是当成宠物了。高龄一千多的魔魅,基本活得很自我,要她去多方迁就你,几乎是不可能的。 无方看他悻悻然,自得地笑了笑,"就这么决定了,先去九阴,替你杀了那只猫丕,然后去般若台看妖精跳舞。" 这才是正确的顺序,振衣无话可说,把脸别开了。 师徒三人继续向九阴山进发,振衣不能腾云,只好瞿如背他一程,无方再背他一程。当然她的"背"根本不能算是背,差不多就是老妖捕猎的手法,把人往腋下一夹,驾起云头就走。 美丽的人,永远不自知,在她看来最普通的举动,会给别人造成很多困扰。依附着她的徒弟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仰个脖子抬一抬胳膊,处处都有胭脂陷阱。等到了九阴山,他的手脚都僵了,背上一根筋牵住,连转个头都成了巨大的困难。 第13章 他落枕了,没关系,师父是灵医,可以帮他治。先看一看,确保没有邪祟作梗,然后拿住了两肩的韧带用力提捏。只听见嘣地一声,伴随骨骼的轻响,他的脖子总算归位了。 她笑吟吟道:"这是正骨,人和妖都用得上。从枕骨到棘上,不通则气血壅滞,筋脉拘挛。只要打通,稍过一会儿就会好起来的。"她把火上的烧饼递过去,疑惑道,"睡姿不好,才会出现这种症状。徒弟你心这么大,一路睡到这里吗?" 振衣不大好回答,掰下一块饼子塞进嘴里,胡乱道:"是害怕,人不会飞,到了半空中自然紧张。" "紧张什么,有我和瞿如,还能摔死你?"她觉得生而为人是件麻烦的事,不像她们天上地下随意来去,人太脆弱,有时候夹得紧了,她都担心会把他给夹死。死了还要去酆都追魂,又得费一遍手脚,所以她已经尽量温柔,可是依旧差点勒断他的脖子。 他不说话,看她一眼,调转开了视线。 "以你的年纪,修为尚没到能腾云驾雾的时候吧?回去我不再这么带你了,你趴在我背上吧,免得下次落地发现你已经死了。" 振衣张了张嘴想反驳,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瞿如吃饼,满嘴吧唧作响,"梵行的东西真难吃,还是天极城的好,料放得足,ròu馅儿那么大!" 振衣低头看手里,确实ròu饼有偷工减料的嫌疑。那个卖饼的长了一对斜眼,咄地一刀下去,ròu馅只有蛋黄大,饼皮却像个盘子。其实他倒无所谓,不像女孩子那么挑嘴。瞥了眼无方,她也是不大喜欢的样子,于是默默撕下带馅儿的那块,悄悄塞进了她手里。 小小的举动,让无方感觉惊讶。同样是徒弟,瞿如只会和她抢着吃,上回腌的ròu,她连酱油都喝了,从来没有想过给师父留一点。振衣这么乖巧,简直让她感动得老泪纵横。看来多收一个徒弟是正确的,有了瞿如败絮在前,振衣的贴心就是这梵行刹土上的阳光,照得她心里都亮堂了。 她颇感慰怀,看他的目光充满慈爱,"师父够吃了,你自己留着吧!" 原本瞿如还没发现,她这么一说,她立刻转过脸来,"师弟,你眼里没有师姐吗?" 振衣蹙起眉,神情颇有些怨怼,"师姐一路上吃了那么多田鼠,还稀罕这点ròu渣?饼只有一块,自然先孝敬师父。"说完站起身,拂袖往洞外去了。 九阴山,梵行刹土上妖魅最集中的地方,因其地处极阴之地,一般男妖不会踏足这里,所以这是座名副其实的女妖山。山不是独座,是一片山脉,高大、巍峨,把原本就昏昏的天地,遮挡得愈发阴暗。站在山谷间向远处看,绵延错落里有雾霭,山的深处,在半山腰的地方,有时会出现一盏青灯,慢慢地、悠悠地一步一步行走下山……那边的世界,如同另一个世界,触不可及。 山里很平静,连一点风都没有。他负手立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空气里微凉的湿气扑打在脸上,即便身上的衣裳寻常得出奇,也依然被他穿出了王者的气象。他凝目远望,深邃的眼睛,坚毅的眼神,目的深刻又明确。无方佯佯踱出来,站在一旁审度他,他发现了,转过头看她一眼,神情逐渐有了软化的迹象。 "你想去打猎吗?"她对cha着袖子问,"这地方不比外面,随手一只可能都是成了精的。" 他答非所问,"从钨金刹土到梵行刹土,一切都和中土不一样。这里的妖就像人,中土的人却像妖。" 这话说得很深沉,可见是个有故事的人。无方问:"你可是想家了?" "家?"他的唇角略带嘲讽的线条,"是啊,我终究要回家的……到时候你随我一起回去好吗?" 无方摇了摇头,"天下之大,只有刹土有我容身之所,我去中土干什么,被人当鬼捉了就完了。" "有我在,谁也不敢捉你。" 她唔了声,"我徒弟长出息了。" 她不相信他的话,因为她第一眼见到他时,他狼狈不堪,自己都是靠她拯救,拿什么去保护她?他明白她的想法,自嘲地发笑,没有再说什么。她笼着袖子打了个哈欠,"好不容易找到的山洞,今晚睡足了,明天再出去打探猫丕的下落。" 她转身要回去,他忽然唤了她一声,有话却不说,有些吞吞吐吐的。 她觉得奇怪,"你怎么了?有难言之隐?" 他说不是,"我对师父的心意,不想和师姐搅合在一起。就比如先前吃饼,一块饼子不能分给两个人。既然给了师父,还请师父隐瞒师姐,免得惹她不高兴。" 无方是个迟钝的人,"我想让你自己留下,这样不对吗?" 确实不对,好多地方不对,然而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张口结舌,最后只剩下叹息:"时候不早了,师父进去休息吧。" 她挪了两步,"你呢?" 他不答话,转头看向层叠的山峦。他的头发已经蓄起来了,利落的鬓角,鲜明的侧脸……无方有时候觉得看不穿他,名义上他是她的徒弟,心里却知道,这个徒弟是留不住的,他终有一天会离开,他有更广阔的天地。 带着人腾云,实在累坏了她,这一夜睡得很安稳。第二天找猫丕,可是这阴山太大,山精野怪那么多,就像闹市中找一个人,并不那么顺利。 说古怪,确实古怪,那些妖会跋涉万里到十丈山下找她医治,如今她人来了,却再没有遇到一个病患。是这病症已经不药而愈了,还是作恶的妖物收手了?他们在山间寻访了很久,没有什么收获,反倒是振衣吸引了不少嗜血的魑魅。 周围的糙丛里总有窸窣的动静,黑暗中偶尔会露出窥探的眼睛。无方脱下金钢圈戴在他手上,他万般推辞说不要,她有点生气,"你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知道自己的血ròu有多香甜吗?如果没有神佛庇佑,你细皮嫩ròu的,给它们塞牙fèng都不够。" 这种地方,不拖后腿就是好表现。他静静跟在她们身后,瞿如道:"师父是灵医,又不是钟馗,为什么它们都绕开咱们走?"在林中徘徊不是办法,她变出原形飞到高处。人有人市,鬼有鬼域,精怪们也会有聚集的地方。只要找到那里,猫丕的下落自然就会有分晓。 无方轻吁一口气,回身对振衣莞尔,"这里的妖都讳疾忌医。" 那明眸皓齿隐于星夜,却带着势如破竹的力量。他怔怔看着,心里苦笑起来,有这样一位师父,究竟是福还是祸,真说不上来。 忽然发现远处有绰约的灯火,一闪一烁漂浮经过,她悄声跟了过去。那灯火在旷野中发出朦胧的亮,灯下有个佝偻的身影,穿着宽大的袍子,从背后看过去像个坟茔。她正欲追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株藤蔓,迅速缠绕,牵住了她的手腕。也就一瞬罢了,寒光乍现,砍落了那株藤。青灯和佝偻的身影走远了,振衣执剑将她护在身后,暗处终于走出个人来,弱柳扶风的样貌,是藤妖麓姬。 "少侠好身手,要不是我闪得快,险些被你砍死。"麓姬笑得风情万种,向无方俯身行了一礼,"山高水长,艳姑娘别来无恙。" 总算遇见一个熟面孔,无方还了一礼,"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姑娘,真是巧了。" 麓姬说不巧,"我听说你们到了九阴,特地从隔壁山头过来侯你们的。刚才那盏青灯下的人,千万不能追。" 瞿如落地收起两翅,踮起足尖远望那盏灯,"我看见她怀抱婴孩,像个老妪。"转头问麓姬,"为什么不能追?" 麓姬道:"她是窦鬼,人身利爪,喜欢吃脑子。她生前很可怜,待字闺中被男人诱骗怀了孩子,结果男人始乱终弃,她怀抱孩子在男人门外哀嚎而死。死后怨念极大,化作厉鬼,经常四处游荡。我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来九阴山的了,总之她来后道行微薄的妖数量骤减。她六亲不认,没有思想,比那些豺狼虎豹都要危险。"说罢向振衣抛了个媚眼,"这位小哥可是错怪我了,要不是我出手相救,你们贸然追上去,岂不正中她的下怀?灵医和瞿如鸟想必是不要紧的,就怕你这个凡胎,落到她手里,成了她的点心。" 瞿如庆幸不已,"还好还好,如果斗起来,一场恶战免不了。" 麓姬一笑,"可不是么,麻烦能省则省……"忽然哀哀叫了一声,含春的眼角瞥向振衣,捧着手道,"小哥好大的力道,刚才真是弄疼奴家了。" 无方和瞿如很尴尬,妖精时刻不忘以勾引男人为己任。这阴山上全是女妖,偶然见了个男人,就一副如饥似渴的模样。 振衣脸上却很平淡,他向她拱了拱手,"先前是我不察,唐突了姑娘,一切以保护家师为重,对不起姑娘了。" 麓姬朝无方眨了眨眼,"原来是艳姑娘的高足。小哥儿可人疼的……"边说边扭动腰肢,"我也想要一个这样的徒弟呢。" 瞿如眼见麓姬卖乖,感觉受到了威胁。她挺身而出,挡在了她和振衣之间。 "我师弟是老实人,他看见美人会头晕的,姑娘请自重。" 麓姬愣了下,"看见美人会头晕?那他朝夕对着艳姑娘,岂不是早就晕死了?鸟使别这么小气,师弟又不是儿子,连话都不让别人同他说吗?" 瞿如气涌如山,"你才是鸟屎呢!情郎尸骨未寒,你就开始勾三搭四,难怪阴山女妖臭名远扬。"几句话说绿了麓姬的脸。 无方蹙眉斥她,毕竟别人好意来指点他们,妖生就轻佻,她未必有恶意。瞿如毛躁的脾气跟在她身边是没什么,如果放出去,恐怕天底下的人都被她得罪光了。 她代徒弟赔罪,麓姬自然不好再计较,只道:"当初进门是瞿如姑娘引领,我欠着她的情,两句重话没什么。艳姑娘此来是路过阴山么?进了梵行刹土,向魇都令主报备过吗?" 无方觉得奇怪,"我来阴山是有事要办,还没来得及去魇都。到了这地界上,都要先拜见令主吗?" 麓姬点了点头,"这南北五千由旬都由他管辖,进庙拜神,是老规矩。不过晚些时候也不要紧,魇都这阵子正张罗办喜事,忙得很。我前天远远看过,山门上都挂了红绸,花轿也准备好了,听说婚期就在这两天。也不知是哪家姑娘倒了八辈子霉,要嫁给那只万年老妖。" 第14章 如果记得没错,麓姬应该是第一个带着无魂无魄的男人来找她的。当时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她听见她苦苦的哀求,破例从天极奔赴十丈山下。虽然最后没能救回那个男人,但愿意救治,已经是莫大的通融。麓姬以灵作为诊金,她婉言谢绝了,那么彼此间便有了医患之外的交情。麓姬是知恩图报的,请他们去她的洞府歇息,也愿意为她讲一讲这梵行刹土的典故。 无方听了一路关于令主要娶亲的话题,这块刹土上喜事应当不多,因此格外隆重似的。 "恰好有位熟人托我转交贺礼,待我手上的事忙完了,要去魇都一趟。" 麓姬沏了杯茶,牵起袖子送到她面前,"那灵医要多加小心,魇都从来不接待外客,里面是什么样的情形,没人知道。" 无方颔首,对这位声名狼藉的魔头产生了一点兴趣,"令主似乎名声不佳,你见过他吗?" 麓姬托着腮,妖冶的面孔,被葱绿的轻纱衬托着,白得扎眼。她眉目凝重,低低道:"见过,又没见过。这阴山在他辖下,他有时巡视,前呼后拥的。我从人墙里瞥过一眼,身量高得很,可是每回都穿着黑袍,帽兜那么深,别说脸了,连头发丝都露不出来。我料想他应当长得不大好看,一万年该老成什么样子了!再者,他性情十分暴戾阴狠……"说到这里缄默下来,怕再说下去会说漏嘴。白准的狠毒是有根据的,明知道城里的男人走失是阴山女妖干的,以他通天的本事,却从来没有找过她们的茬。因为他有把握,那些和阿郎一样追求幸福的人,终会因背叛他而殒命。他有办法创造他们,当然也有办法毁灭他们。 麓姬说半句留半句,无方向来不喜欢寻根问底,到此也就作罢了,转而和她打听猫丕的下落,"据说就在这九阴山附近。" 麓姬想了又想,"猫丕?我从来没见过,但是曾经听山魈说起,在绀马崖附近有猫形的东西出没,可能就是你们说的猫丕吧。这阴山上精怪的种类太多了,数也数不过来,你们找那个干什么?是用它来治病吗?" 无方说不是,"它拿了我徒弟的东西,请它归还罢了。绀马崖在哪里?距此远吗?" 麓姬拿手比划了一下,"不远,从我洞府出去,向南翻过两座山头就到了。反正我今晚无事可做,可以陪你们一道去。这山里地势复杂,鬼魅又多,有我在,遇到危险至少可以提点你们。" 无方向她道谢,转头看洞外,星辉早就被浓浓的烟云掩盖住了。麓姬说这里就是这样,"山势连绵,山岚也重,所以雾气里遇见的东西要格外小心。像刚才的窦鬼还不算什么,有时会遇见旱魃和浮棺,一个疏忽就没命了。"说罢看看振衣,眨了眨眼,"小哥莫怕,我可以保护你。"惹得瞿如白眼乱翻。 振衣看了无方一眼,麓姬的暧昧态度不知她察觉没有,反正她的脸上一直是一种长辈关爱晚辈的慈爱表情,叫他很是憋屈。他站起身走出去,她在身后嗳了一声,"徒弟,你要去方便吗?一个人千万别走远,让瞿如陪你一起去。" 瞿如很高兴,尖叫着"得令",甩开大步跑到他身边。振衣连头都没回一下,快步出去了。 徒弟上不得台面,无方宽宥一笑,复问麓姬:"你说有旱魃和浮棺,难道是孤竹君浮棺?这里的奇事果真多,那么类似鬼车这样的东西,想必也有吧!" 所谓的鬼车,就是吸人魂魄的鬼鸟。这世上靠别人的精元滋养自己的妖鬼太多,鬼车不过是用来探路而已。 麓姬果然微微一怔,终于明白她是冲着追查病因来的了。阿郎的死对自己来说是打击,对灵医来说是疑团。起初她也不懂,为什么好好的人,说死就死了。后来遇到太多和他一样症候的,他们都有共通点,都是来自魇都。魇都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白准手上,所以这罪魁祸首除了他,还有别人吗? "艳姑娘不必找什么鬼鸟,我对姑娘此来梵行刹土的原因了然于心。"跳动的烛火映照她的脸,她抬起眼道,"明晚是天狼星最亮的日子,般若台上有歌舞阵,艳姑娘有没有兴趣和我一同前往?" 无方想起璃宽说过的话,他也曾提起般若台,说女妖们就是在那里吸引男人的。 "般若台和那些丢失了魂魄的人有关?" 麓姬笑了笑,"凭艳姑娘的美貌,可以令男人趋之若鹜。你想知道那些人是怎么丢了魂魄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日夜观察他。你的医术高超,假如能找到破解的方法,那阴山所有女妖都会感激艳姑娘的。" 无方听后牵了牵嘴角,"这些男人究竟来自哪里,还请姑娘明示。" 麓姬沉默了下,终于松口:"魇都,白准的魇都。" 无方很讶异,起先不过怀疑白准有作案动机,没想到情况急转直下,变得愈发扑朔迷离起来了。 麓姬见她没有表示,开始大力地鼓动她,"魇都有很多男人,全是令主捏出来的。自古阴阳相调是人之常情,我们是女人,女人找男人,本就天经地义。艳姑娘孤身很久了吧?那些偶的本体虽然是青泥,但经过炼化,已经有了活人的身体和心智,除了不是胎生,其余都和正常男人一样。艳姑娘只管去挑,挑一个喜欢的带在身边,活着会变得很有趣。男妖们个个桀骜不驯,梦想妻妾成群,我们不能活成窦鬼。既然是选丈夫,为什么不选一个忠贞不二的?这些偶心思单纯,只要他心甘情愿跟着你,这一辈子就认定你了。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不知为什么会突然毙命,死前没病没灾,倒下就不行了……"麓姬灼灼看着她,"姑娘远在钨金刹土时,我不便相告,现在你既然来了,隐瞒也没有必要了,倒不如一同想想办法。" 听她说了这么多,无方才知道那些病人都是人偶。如此空有躯壳无魂无魄,也说得通了。 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令主要捏那么多泥人?" 麓姬说:"他们是他的死士,否则如何一统梵行?镜海上红莲盛开时,他把那些泥胎放进红莲里养魂,七七四十九天后泥胎长出骨血,大功就告成了。" 她惊讶不已,"我看那些人偶各有各的样貌,当初真是半点没有起疑。" 麓姬笑起来,"老妖手艺固然好,可惜不会捏女人,否则那些偶就难哄骗了。" 能把男人捏得那么出神入化,却不会捏女人,无方想了想,恍然大悟,"是因为他没有娶亲的缘故,不懂得女人长什么样,所以捏不成女人。" 麓姬眨着那杏核眼说是,"魇都曾经有过一个不男不女的人妖,也是令主的杰作。听你这么说,先前是我们想得太复杂了,以为他造出满城男人,仅仅是出于他的野心。"转念再一想,大事不妙,"等他娶了亲,不就会捏女人了吗。以他的手艺,女偶当然美若天仙,到时候怎么办,谁还舍近求远?" 结果麓姬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大概是去召集女妖们商讨对策去了。无方走出山洞,仰头看天上,天狼发出银蓝色的光,与东南的弧矢九星组成了一个狩与猎的天象。 瞿如问:"师父,什么时候去绀马崖?麓姬不靠谱,咱们还是自己去吧。" 振衣走过来,低声道:"为我的事,劳动了师父和师姐,我心里过意不去。这九阴山很危险,你们在洞府里休息,我一个人去找猫丕就可以了。" 无方还没开口,瞿如就说不行,"你忘了阴山女妖们如狼似虎了?你可是男人,男人在这里有行情。万一被她们抓去,轮流着糟蹋你怎么办?到时候骨瘦如柴,变成了行尸走ròu,师父就算再大的神通也救不了你。" 瞿如不带拐弯的话,把振衣挤兑得十分尴尬。他求救式的看看无方,她笑得比瞿如还高兴,他没有办法,只得摇头叹息。 出发吧,上绀马崖!黑灯瞎火里人的眼睛不怎么好使,无方和瞿如的眼睛却闪闪发亮。她们在前面走,偶尔回头望一眼,双瞳幽幽发出绿光,乍看吓人一跳。 他忍不住问:"师父,你的真身究竟是什么?" 那两盏发光的灯闪了闪,她说:"我是煞啊,你不知道吗?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只要命大,我可以无止境地活下去,连劫都不用渡。" 他沉默下来,半晌没有说话。因为看不清路,脚下一绊险些摔倒,然后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牵住了他。他不敢声张,手心里隐约出了汗,那只手还是稳稳的,牢牢的握住他。他心里渐起波澜,拇指悄悄触了一下她手背上的皮肤,跌跌撞撞往前走,就是黄泉也敢闯。 第15章 山中湿气太大,走了一程,连眼睫上都沾满了水珠。用力闭闭眼,眼眶底下一排凉意,被风一吹,六月的天也觉得入骨。 翻过一座山,山谷里雾霭愈发重了,她和瞿如是不要紧的,怕振衣不方便。从袖袋里摸出洞冥糙来,当风晃了晃,那枝叶璨然发出亮光,结果不小心照见了不该照见的——两个徒弟紧握的手立刻松开了,她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这步,她这个当师父的是不是应该张罗张罗,准备给他们成亲了? 瞿如一脸娇羞,振衣的神色堪称惊惶。他不可思议地盯紧自己的那只手,掌心的余温像个笑话。 "师父,"他急于解释,"我……" 无方摆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等事情忙完,择个好日子办了吧。" 办了什么?他气急败坏,"不是你看见的那样!" 一句话让无方和瞿如都很莫名,眼见还不为实吗?人真是个复杂的物种!难怪会有窦鬼那样的可怜虫,看来娑婆世界的男人都不太靠得住,连手都牵了,到头来要赖账。 无方望了瞿如一眼,意思是徒弟你的眼神不行,看人不太准。 瞿如也是一脸无语问苍天,刚才明明还感受到了他的小动作,怎么转头就不认人?难道是在害羞吗? 她们眼风如箭矢,他只得举起了双手,"我以为那是师父的手,师父换成师姐,你们还会误会吗?" 无方听后觉得没什么希望了,意兴阑珊地调开了视线。 从谷底上来,进了一片林子,斜斜的山坡,长满了松竹。在林中穿行,时不时有松塔掉落下来,偶尔砸到脑袋,忽然引发出一连串的笑声。然后林间满地落叶上,有个身影从暗处跳到他们面前,如果忽略兔身,会发现这是个面貌姣好的少女。 它仰着头,笑嘻嘻问他们,"远客,上哪里去?" 瞿如怔怔的,不由自主就回答了,"去绀马崖……" "绀马崖?走错了,应该往那里。"它抬起一足指指,"从这里往北,翻过两座山就到了。" 经它这么一指路,他们顿时一头雾水。分明是照着麓姬所说方向直线进发的,怎么会走错呢!举目远望,隐约能看见如刃的峭壁,难道一开始就迷失了? "那不就是绀马崖吗?"瞿如示意它看前方,结果它连头都没转动一下。 "我说绀马崖在北面。"它的语气有点不耐烦,"我在九阴住了上百年,会不认识路吗?那边是菩提口,再过去就是酆都,你们去那里,赶着投胎啊?" 这下真的拿不定主意了,连振衣都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他们犹豫不决的时候,它一味地催促他们,"往北往北,听我的准没错。" 话音才落,忽然一道银光从天而降,把它面前的枯叶劈得烧起来了。 "讹兽,你这个谎话精!"来者是璃宽,他如天神降世,叉着腰,指着它的鼻子大骂,"往北是哪里,往北才是酆都好吗,你把人引进酆都,冥君给了你什么好处?令主骂了你多少回了,你为什么就是改不了说谎的毛病?再这么下去总有一天剪掉你的舌头,再往你的大脸上抹锅灰,看你拿什么脸见人!还不快滚……滚滚滚!"把讹兽吓得屁滚尿流,夹着尾巴一溜烟跑了。 师徒三个愣愣地看着他,璃宽笑了笑,三两下把燃起的火踩灭了,"艳姑娘你看,不让我跟着你们,差点就上了别人的当。刚才那是讹兽,满嘴没有一句真话,要是听了它的,这辈子都走不出阴山了。还是别赶我走吧,我可以做向导,保证万无一失。不相信我,宁愿相信一个谎话精,傻子才这么缺心眼。"连说带骂,好像把他们唬住了。 可惜现实总和希望背道而驰,等来的不是他们的热烈欢迎,是魇后的大力质疑。那双美丽的眼睛盯住他,眸中光华闪耀,聚星成海。他不由自主捂住了自己的脸,"艳姑娘会他心通吗?窥人内心是不道德的!" 无方扒下了他的双手,"刚才你说令主骂了讹兽好多回,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给我说实话,你究竟是什么人?"嘴里说着,虎口却张开,赤红的指甲徒然暴涨了三寸,像铁钳一样,牢牢扼住了他的脖子。 璃宽吓得一动不动,他就说了,和气的人生气起来不是闹着玩的,魇后是这样,令主也是这样。魇后的指甲好尖啊,隔着鳞片都能感觉到刺痛。不敢想象那五指扎进皮ròu是什么样的惨况,大概会立刻毙命吧!他尝试着往后缩了一点,她的手也跟了过来,发现实在不能逃脱,他耷拉着眉毛说:"灵医别生气,其实我确实拜在令主门下,不单如此,我还是他的得力助手呢。只因我家主上快成亲了,灵医又救过我的命,我想请灵医参加令主的婚礼,作为我的亲友,我在魇都会很有面子。" "就这么简单?"无方手上紧了紧,"敢有半句谎话,我救回来的命,照样可以重新送入黄泉。" "别别……"璃宽手脚乱划拉,"我要想害你们,也用不着跟到这里来。我就是想请灵医喝我家令主的喜酒,顺便参观一下我们魇都,没有别的用意。" 叶振衣忽然冒出来一句,"可你一开始就隐瞒身份,这是为什么?" 扣住脖子的手已经半松开了,璃宽头子活络,趁机挣了出来。挣脱后就捡回小命了,他松了口气道:"你们整天对我家令主说长道短,我敢透露自己是他的手下,不会挨你们的打吗?所以我这么做是事出有因,我要用行动竖立魇都的形象。" 无方懒得听他聒噪,转身便往绀马崖方向走。他在后面紧追不舍,边走边喊:"灵医,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要深入了解才……"话没说完,眼前一花,一条白练直袭面门而来,还没等他反应,直接就被打飞了。 振衣看着那只蜥蜴消失在视线尽头,喃喃道:"魇都令主大概早就知道我们来梵行了。" 无方优雅地整理了下画帛,"我们不是什么大人物,梵行刹土上来往的妖魔多了,魇都又忙于预备婚礼,那位令主未必会注意我们。璃宽目前虽没有做对我们不利的事,但他过于执着,反倒可疑。所以把他送远一点,只要他能赶得及喝他们令主的喜酒就可以了。" 天亮的时候,绀马崖终于到了。灰蒙蒙的一片天光里看四周,乍然想起她初到这个世上那年,流连在一所空置的院落里。花园中有假山,有花糙,每一张叶片上都晕染着晦暗的蓝。她在黎明和黑夜的交接里行走,死寂的世界,一切都是死的。还有院子里那口漆黑的水井,驻足片刻,有说不清的压抑和恐慌涌上心头——一只煞,本不应该有这种感觉的。 绀马崖上并没有发现猫丕的踪迹,他们踏上这里时,只有一块空空的平石,和几只逃窜的松鼠。山风凛冽,吹散了浓雾,三个人站在崖顶上,一时没有了方向。 茫茫妖界找一只不起眼的猫丕,无异于大海捞针。走了那么久,扑一场空,其实早有预料。无方看看振衣,他浓眉紧蹙,想必很是失望吧!她在他肩上拍了拍,"总有办法的,实在不行我们在这里设医馆,迎八方妖魔。只要猫丕还在梵行刹土上,就一定能找到它。" 他慢慢摇头,"妖就是妖,四海为家,哪里有固定的落脚点。师父不必为我cao心,修为能不能找回来,都不重要。钨金刹土走了一遭,遇上你和瞿如,已经是我的福气。" 他越是这么说,越是叫她们不好受。瞿如讷讷地,"可你终究是人,不能飞升,总有老去的一天。我不愿意看见你须发皆白时,我们还是现在的样子。" 这就是凡人的可悲,生命短短几十载,起点比所有物种都高,得道比谁都难。因为飞禽走兽没有七情六欲,人在红尘中翻滚,俗世纷扰,须臾便老了,死了,变成供桌上小小的一方牌位,人生一场空。 瞿如这样说,无方很快便联想到了振衣凄凉的晚景,就算有儿有女,青春不再有什么用。她有点难过,想了想道:"你别怕,以后我替妖看病,赚他们的修为就是了。你只要筑基结丹,后面有我助你一臂之力,活个三五百年不成问题。" 振衣失笑,"这么做不会败坏师父的好名声吗?取人修为,和打家劫舍有什么分别?" 她答得一本正经,"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算抢夺?我可以少收一点,每只妖取上一二十年,对他们本身没有什么损害。你是我徒弟,如果死得那么早,怎么传承我的衣钵?" 他深深看她一眼,"师父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结果瞿如跳出来,"我也可以帮你取,无以为报就以身相许好了,我不嫌你死得早。"振衣大皱其眉,很快别开了脸。 瞿如受了冷遇,终于向无方哭诉起来,这是什么师弟,连一点尊重前辈的意识都没有。无方被她吵得头大,束手无策看着她。 忽然振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大家屏息听,轰隆隆一阵鸟翅拍打的声响,崖旁的林子里窜起无数鸟雀,似乎是受了惊吓,朝天猛挣上去,照这情形看,林中必然是有天敌。 无方示意他们缓行,自己飞身先入密林。照着先前惊鸟的位置寻过去,发现那里有一弯小湖,湖水清澈见底,湖畔有个猫形的身影,长尾弯曲垂落在湖面上,尾尖一点闪亮,昏暗中如同一盏小灯笼,正在钓鱼。 这是猫丕?无方站在那里,看它缓缓摇动尾巴,甜美无害的一张脸,饥肠辘辘紧盯水面。水下有金色的鲤鱼,尾鳍飘拂,转身华丽。那鱼身也会发光,水上水下相映成趣,如果忽略捕猎和被捕猎的关系,倒是一副很别致的画面。 猫丕渡过第九劫,便有十条命,那时会幻化、会唤雨,危险异常。她一手凌空,挥袖轻扫,一柄长剑握在了手里,以备不时之需。悄悄靠近,它钓鱼钓得全神贯注,本以为不会惊动它的,谁知它突地转过头来,一双大眼睛懵懂望着她,只一眼,就撞进人心里来。 鱼也不钓了,摇着雪白的长尾巴过来,在她脚边打转。蹭一蹭,再蹭一蹭,仰起头满怀渴望地看她,无方从来没享受过如此待遇,一时僵着身子不知如何是好。振衣和瞿如赶来了,个个持着刀剑,如果真是猫丕,大概立时就要发起攻击了吧!可是它不,它挨着她的裙角,静静地审视他们。无方听见振衣一声叹息,摇着头,把剑镶回了剑鞘里。 "不是么?"她低头打量,它抱着她的脚,开始努力向上攀爬。 振衣说不是,"它叫朏朏,可以令人忘忧。" 一地有一地适合生存的物种,梵行刹土上有吃脑的恶鬼,也有朏朏这样治愈心灵的东西。它爬上来了,无方不得不把它端在怀里,逗一逗,它憨态可掬的样子可爱至极。然而抱过之后再想放下是不能够了,他们在前面走,它在后面跟着,叫声哀哀,很是可怜。 结果此行没有找到猫丕,捡到一只朏朏,它纠缠无方纠缠得凶,没有办法,只得做了个布囊背在身上。 把朏朏带回去给麓姬看,她喜欢得不得了,连答话都心不在焉的,"只说是猫形的,这不就是猫形吗,想必就是它吧。" 无方也不再强求了,反正找不见猫丕也有了对策,开始一心一意思量晚上去般若台的事。 麓姬指引她,"好好打扮自己,往狠了打扮,越美越好。届时不光魇都,三山五十州的男妖都会来,若遇见有缘人,艳姑娘的终身也就有依托了。" 无方笑了笑,终身有依托,多遥远的事!她是煞,道行不够的妖和她做夫妻,最后会被吸成一张皮的,她怎么好害人家。 可是打扮呢,这种事是个姑娘都喜欢。她坐在妆台前,铜签上的红烛燃烧,照亮镜中的眉眼。她细致地勾勒五官,螺黛描眉,眉若远山,口脂点唇,唇若朱丹。绾个灵蛇髻,随手折段枯枝一扬,变作金簪压在髻上。起身左右观望,这身衣裳似乎和妆容不相称,捏诀换个颜色,俗不可耐的男妖们喜欢艳丽,这绛红的缭绫应当很合他们的心意吧! 她从洞府里走出来,候在门外的人乍见她,顿时看直了眼。麓姬还记得第一次拜会她时的情景,她冷漠疏离,那一瞬的惊艳,直达心脏。生来长得好,稍加点缀愈发不得了,碧清的一双妙目望过来,不必设想刹土男妖们的反应,看看她的男徒弟就知道了。 美色是利刃,永远有效和精准。世上没人能抵御煞的魅力,就像没人能抵御权力的诱惑一样。害怕沉迷,必不能细看,看了便乱了。他转过身,低低道:"那只猫丕有了人形,说不定也会在般若台出现。我去准备一下,夜里随师父一起去。" 他匆匆走了,麓姬抱胸一笑,"艳姑娘的这位徒弟真是古怪。" 奇怪不奇怪,无方没太放在心上。他毕竟是人,人对妖魅来说是异类,思想复杂很正常。她只是张罗着,让瞿如好好打扮。鸟大了,该成家了,她看得出振衣对瞿如没有兴趣,没有兴趣当然不必强求。本来鸟和人就不相配,硬结合了,将来生出个鸟人来怎么办? 夜幕渐渐扩张起来,第一缕迷雾弥漫的时候他们出发,驾云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抵达。 般若台位于九阴山脉和魇都之间,九阴向北三十里有座雪顿山,半空中看下去山体沟壑纵横,尽是深浅不一的凹槽。待近些后才发现,那些凹槽是依山而建的栈道,栈道上错落分布着原木搭造的楼阁,因年代久远,和山色融为一体,若不是密密麻麻悬挂的风灯,简直分辨不出哪是山,哪是楼。 般若台就在重楼俯瞰的位置上,四面环绕的看台,底下是个巨大的舞场。当初布置这里的妖一定去过人间,无方出生的那个中土死城里,也有这样的地方。香樟木拼起平整的舞台,台面上铺着毡毯。八个方位竖起高而粗壮的抱柱,成串的红灯笼垂挂下来,那么明亮辉煌,把整个般若台照得亮如白昼。 麓姬是常客,驾轻就熟地引路,把他们引进了太珑客栈。客栈里有个妖艳的老板娘,连路都走得缠绵缱倦,她见了来人,很诧异和惊喜的模样,高声呼起来:"生客,第一次相见。"一面说一面扭头看麓姬,"听说钨金刹土的灵医造访咱们这儿了,这位就是吧?" 大名远扬,掩都掩不住。麓姬说是,"艳姑娘是我的恩人。"拿手比了比,"这是青如许,青老板。般若台斗艳大会就是她举办的,她可是咱们梵行刹土的大红人。" 青如许掩唇而笑,上下打量无方,"常闻灵医艳冠阎浮,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美人惜美人,就像英雄惜英雄一样。青如许对她们一行人十分热络,亲自往内引领,挑了个雅座请他们坐下,牵起袖子一一为他们斟上了美酒。 不知这是种什么酒,透过琉璃盏,映出琥珀光,芬芳异常。无方端在手里,并不品尝,捏着杯脚摇了摇盏,婉转的柔荑,娇滴滴入木三分。 她未语先笑,"天极城有种酒,名叫问渠,和青老板的名字颇有缘。那酒极美、极香,据说喝上一口会醉三年,青老板的酒可是和它有异曲同工之妙?" 青如许掖着广袖笑得温婉,"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果然和我的名字有渊源。不过这酒没有那么大的劲儿,我先前尝了一口,比小店平常自酿的还要平和些,大概是为照应今晚的女客吧。" 这样看来酒是另有来路,麓姬呷了一口,"你太珑的剑胆轻易可不会换,今天怎么例外了?" 青如许笑道:"这酒是魇都派人送来的,令主明晚成亲,请大家先喝他的喜酒。"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文下可能有点不太平,给大家打个招呼,希望这种不好的情绪不会影响大家看文的心情。 原因有点稀奇,始于一个外站作者对我的指控,说我的禁庭抄袭她的文了。在自制所谓的抄袭调色盘,艾特反抄袭吧、挂作者论坛均未得到回应后,怒而来文下疯狂刷负。我……就当被疯狗咬了,请大家忽视它,勿作任何回应。 感谢昨天暖心的小伙伴们,没有你们,我真的有点坚持不下去了。我一直老老实实写文,不炒作,不掐架,希望远离是非,可就是有人容不得你。春节前后网文圈频发的碰瓷事件,可能有的小伙伴有耳闻,我没想到,自己居然也会陷入这种事件里,现在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 经常看我文的读者应该知道,我就是个老梗专业户,靠着一点微薄的文笔支撑整个故事,对方还要列举出类似男主带女主出游、婆婆要求媳妇早生孩子这种梗,来指证我抄袭她,我还能说什么? 我清者自清吧,说实话晋江的文我都几乎不看,更别提外站不知名的写手了,真是被怼得一脸懵逼。 心思纷乱,文也纷乱了,我尽量赶快恢复过来。明天令主闪亮登场,大家久等了,么么大家。 第16章 魇都是个神秘的城池,在梵行刹土存在了三千年,从来没有人进入过那里。魇都令主除了巡视,也不与人交集,一个有社交障碍的魔王,自得其乐地带领着他的偶们,在那座孤城里生根发芽。行也罢,坐也罢,游离在尘世之外,距众生很遥远。所以忽然传来他的婚讯,其实很令人吃惊,大家没有想到他也会有成亲的一天,因为他性情古怪,爱好也古怪,还不注意个人卫生——一件袍子能穿上万年,绝不是节俭,肯定是有怪癖。加上他从没露过一回脸,连打架都包得严严实实的,众妖在背后谈论,一致认定他很老很丑,这地界上没有一只女妖愿意嫁给他。 谁喜欢整天玩泥巴的男人?虽然他曾经是个传奇。站在功绩的角度上,白准是值得歌颂的,他是这片刹土上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妖。当初金刚涅槃,梵行刹土乱世如麻,诸妖掀起血雨腥风,眼看就要越过妙善界,往红尘中去。紧要时刻是白准封闭界牌出口,独战九妖十三鬼。那次的战斗持续了三天三夜,上了五千岁的妖魅们都还记得,旷野之上尸积如山,空气里弥漫着无尽的血腥味,连阴山上笼罩的雾气都是红色的……最终十三鬼被灭,一直置身事外的冥君不得不出面调停,然后这刹土之上就形成了魇都为首,酆都其次的格局。 令主要娶亲了,这件事本身比几杯喜酒更能引发人的兴趣。大家都在谈论,新娘子到底是谁,魇都筹备婚礼虽然有耳闻,但大张旗鼓地送喜酒来,叫人措手不及。 瞿如说:"魇都办喜宴,令主是高兴了,偶人们未必高兴。也许会趁此良机跑出更多来,师父咱们一人挑两个,要是能活就省事了,免得受人鸟气。"嘴里嘀咕,斜过眼,颇为怨怼地瞥了瞥振衣。 无方的想法很简单,男人她不需要,将来拜在莲师门下,六根清净不染尘埃,有了牵挂大事就难成了。她只要随意引诱一个带回钨金刹土,如果是偶人本身的原因,想办法看能不能续命;如果是令主收魂,那他鞭长莫及,偶人或许能逃过一劫。 她扭过身子,倚着勾片栏杆往下看,乐声渐起,已有女妖款摆腰肢,登台亮相。 青如许和麓姬闲聊,挽着画帛立在一旁说笑:"灵医也要下场吗?只要你点头,我立刻准备最大的排场捧红你。" 这太珑客栈,其实就像人间的酒楼,有一两个招牌,才能吸引八方的客人。 无方笑得淡然,振衣却蹙起了眉,"家师行医济世,来这里只是凑热闹,不会下场。" 青如许没有遇见过这么不赏脸的小子,分明愣了一下,复换个妖俏的声调调侃起来,"这小哥好俊秀模样唷。不过你师父是你师父,你可做不得主。还是好好睁大眼睛看看吧,这里好姑娘多着呢,像你这样的小哥儿……"伸手轻薄地在他肩上摸了一把,笑容顿时僵住了,惊讶地低呼,"这是个人?怎么进的妙善界?" 妙善界只进妖魔不进活人,这是几千年来的规矩。要不是有道行高深的人开了方便之门,就是这人身体里还装着别的东西。 她这一呼不要紧,引来了其他妖类的目光。麓姬见势不妙站起身来,压手道:"诸位别见怪,这是灵医高徒,随灵医来梵行刹土做客的。" 这样的解释好像没有起多大作用,无方发觉自己高估了这些妖,秽土上的妖魔野性未驯,人的血ròu对他们是极大的诱惑。 圈子慢慢缩小,一桌一椅后都有妖加入进来。所有的吸引力不再是般若台上的歌舞,全数集中到了他们身上。瞿如不耐烦地打量他们,不由发笑,"一个个人模人样,到底还是摆脱不了兽性。" 这成千上万的妖,真要动起手来,恐怕占不着便宜。无方只好举了举杯盏,"令主大喜在即,诸位千万别寻晦气。杀生也要看时候,坏了令主的好事,你我都担待不起。" 妖怪们还是有些怵的,脚下踯躅,脑袋却不随脑子,幻化出了各式各样的面孔。成了精,样貌可以自己塑造,原型却无法改变。千百年的老脸能好看到哪里去,獠牙毕露、呲目欲裂,人的两肩上扛着蛇头、狼首……端的是丑陋怪诞。 房梁上有人小声说话,隐没在了底下粗重纷杂的喘气声里,"你看,紧要关头她还是想到我了。"语气禁不住沾沾自喜。 另一个声音说:"主上的名声已经被这些妖怪败坏得差不多了,魇后只是拿您出来挡枪。" 大实话太不中听了,但沉浸在幸福里的令主完全不以为然。他觉得女人在危急关头还想着你,就说明她很依赖你。他以前看过一本书,是人间流传进来的,翻得太多,几乎翻烂了。里面有很多金玉良言,全是有关于爱情的,深度剖析女人的可爱和口是心非。如果她说不要,就是要要要;她说你好讨厌,其实就是喜欢你,甚至爱你。 一只爬虫,哪怕修成了人形也不懂里面的奥秘。令主自觉比他智慧得多,所以根本不听他胡诌。 "主上还不现身吗?看看这些牲口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了。" 令主说再等等,"厉害的人一般都是最后出现。" 圈子中心的未婚妻终于加重了语气,高声道:"我等是受森罗城主观沧海所托,前往魇都呈献贺礼的,谁敢造次,便是与森罗城和魇都为敌。" 美人周身煞气肆虐,看来已经做好厮杀的准备,不过不到无路可退,不想闹得鱼死网破罢了。令主坐在上首,纳罕地挠了挠头,不大对劲,提他就可以了,为什么还把观沧海拉出来?一个区区的森罗城,难道还能和魇都相提并论吗? 他扭身问璃宽,"魇后在和我有婚约之前,和观沧海是什么关系?" 璃宽绞尽脑汁,"医患关系啊,只是这观沧海大概对魇后有点意思,几次厚着脸皮去十丈山下求见,都被拒之门外了。" "那她提森罗城干什么?观沧海的面子比本大王还大?" 璃宽从令主的语调里听出了愤怒和委屈,吓得他慌忙补救,"不不不,主上别误会,魇后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他舔了舔舌头说,"目前魇后还不知道自己和主上有了婚约,也不知道主上要迎娶的就是她。现在群妖环伺,为了合情合理把主上搬出来震慑众妖,只好借观沧海请她转交贺礼之名。观沧海不过是个火捻子,令主才是蜡烛,彩色的大蜡烛!" 这下令主心里舒坦点了,实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么好的未婚妻很难找到,如果又黄了,他可能会忍不住杀进森罗城的。 无论如何她的这番话总算起了作用,十方妖魔不敢正面得罪魇都,都悻悻然退下去了。令主对未婚妻的机智大加赞赏,"她的脑子真好使,本大王就喜欢她这点,会随机应变,会仗势欺人。" 璃宽啧啧地,"主上不是讨厌叶振衣吗,他被那些妖吃了多好。" 令主摸了摸下巴,"他的死活我才不管,我是怕我的娘子受委屈。" 璃宽差点听吐了,他的娘子,真叫人虚汗直流啊。 他们蹲在房梁上看了很久,欣赏魇后的美貌。栏杆上吊着的灯笼洒下水红色的光,魇后坐在那片光晕里,先前的危机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她端着琉璃杯,春水一样的手指拢着,连那酒都格外珍贵起来。 "魇后在喝自己的喜酒呢。"璃宽舌头乱窜。 令主笑得欣慰,"她一定很高兴。" 美人实在太出众,刚才的不愉快过去后,她的明艳又照耀了整间客栈,连那个以艳丽著称的青老板也被比下去了。她的四周妖来妖往,路过是假,来看她才是真的。般若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下了场表示接受追求,不下场的,哪怕生得再美,也不能随便攀搭引诱。 璃宽喃喃:"不知魇后会不会上台,万一上台怎么办?" 令主挺了挺胸,"本大王会在她上台之前把般若台拆了的。" "唉,魇后今天打扮得真好看,那发髻,那裙子,那香囊……"他话还没说完,被令主捂住了眼睛。 璃宽茶是一只好色的蜥蜴,他贼眉鼠眼,视线老是往不该去的地方溜,当初令主就是从一只巨型蝾螈的洞府里救下他的。那时他心智未开,到处寻花问柳,蠢起来分不清同类异类,连粘乎乎的母蝾螈也敢勾引。终于有一次犯到了蝾螈王的手里,气得人家朝他吐了一大口唾沫,毒素立刻将他淹没,令主捞起他时,他翻着白眼肚皮朝天,已经奄奄一息了。 说起这个就勾火,蝾螈的唾沫粘性太大,害得令主洗了半个月,才把袖子洗干净。璃宽恍惚还记得他的那只手臂,白净、结实、线条流畅。只是前臂上有繁复的刺青,像一个封印,暗夜里会发出奇怪的光,也许这就是他总穿黑袍的原因吧! 被捂住了眼睛,他也不挣,不挨揍就好。然后听见楼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令主的手松了松,他趁机扭身爬到廊檐下看,原来是五十州的鲛人来了,有男有女,个个雌雄莫辨,娇艳如花。 令主的眼里只有未婚妻,无暇他顾。看无方没有要下场的打算,可是她一身盛装,又让他很担心。他盘腿坐在梁上,捧着脸开始浮想联翩,如果这时候来一方盖头给她罩上,立刻就可以送进洞房……想到洞房,令主心头突突乱跳,面红耳赤起来。 第17章 虽然他并不太了解洞房花烛的过程,但通过这项活动能加深感情,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一位有思想的夫人,要娶回家不那么容易,他欣赏她的正直不阿,不像那些女妖,嘴上说不愿意,其实暗中纷纷想方设法投怀送抱。结果被轻视了,很丢面子,对谁都不说,提起白准哼哼冷笑,"那个老妖怪,瞎了眼才嫁给他"——说真的,她们争相做瞎子,只有他知道。妖和人一样,也贪慕权势,就算他腐朽得像根老树桩,她们一闭眼,也有舍身成仁的勇气。 她们愿意将就,谢谢她们八辈祖宗,他可不愿意。好姑娘不会厚着脸皮在路上堵他,更不会露出一截腰,在他和青泥的泥潭旁搔首弄姿。他渴望的是单纯不做作的感情,有个人愿意伴他,万年,十万年地,在这片魔域上生活下去。 未婚妻精致的面孔,玲珑的脖颈,被那些龌龊的妖看了一遍又一遍,令主好想跳下去,现在就带她走。可再一想得沉住气,已经到了这步了,人设不能崩。 恶名远扬不怕,女人就喜欢对外残酷对内无骨的男人。现在越凶,将来反差越大,她是不是会惊觉捡到宝了?令主内心大笑三声,那些长舌的妖,帮了他大忙。艳无方现在惧怕他,等他要娶她时,她一定会受宠若惊的。 令主一个人想出了满眼桃花,冷不防有人朝她走过去了。他一惊,定睛细看险些栽倒,居然是他的城众、他的泥人、他的儿子! 那倜傥的身形,俊美的面貌,眼中自带三分柔情,全是他的心血啊。他看见偶对她行了一礼,轻轻微笑,"我早就对灵医的大名有耳闻,今日一见,三生有幸"……令主咬牙切齿,三生个鬼,他们根本有今生没来世。 瞿如鸟跑出去看鲛人了,只有叶振衣还留在她身边,见有人过来搭讪,上下打量了几眼,"你是何人?" 同性很容易成为假想敌,偶连理都懒得理他。无方的态度却很好,她靠着围栏向他一笑,"过奖,徒有虚名罢了。我看公子双肩阳火微弱,近来想必有恙,若蒙不弃,我为公子诊上一诊,如何?" 令主眼睁睁看着他的偶在她对面坐下,一只手递到她面前,温煦说:"多谢,有劳姑娘。"然后无方牵袖,如玉的指尖落在偶的腕上,令主知道这偶大概是完了,已经被她窥出老底了。 果然的,她面上笑靥如花,"公子从魇都来?" 没有谁能抵御得了她的笑容,偶晕陶陶的,腕子一转将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姑娘好眼力。" 屋顶的令主气得头昏眼花,没想到自己造就的玩意儿,比他有能耐得多。这手勾搭姑娘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自己掂量再三的事,他们居然轻而易举就办到了。 无方的目的不过是要拐一个回去研究,既然送上门来,那就不必客气了。她把手抽了出来,开门见山问他,"公子可愿意跟我走?" 偶垂下眼,似乎有些娇羞,"姑娘想带我去哪里?" 她说:"离开梵行,跟我回钨金刹土。" 偶却沉默下来,含笑慢慢摇头,"姑娘应当知道我不能离开魇都,若姑娘有心,何不留下来?咱们时不时见一面,便是最好的姻缘了。" 令主气得腿也颤了,身也摇了。最好的姻缘?姻缘归他了,那一城之主的他怎么办?世上什么事最令人痛心?莫过于被自己创造的偶挖了墙角。私自逃离魇都勾搭姑娘就算了,勾搭的还是令主的未婚妻,这偶大概是不想活了! 房梁上的人咬牙切齿,灯下的人却饶有兴致。她一手托腮,指尖鲜红的蔻丹衬得那皮肤剔透如琼脂。顾盼之间眼波欲滴,声音也甜得拧得出蜜来,"我并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能离开魇都,交友当然要交真心,若公子有意,就应当随我回钨金刹土。天极城有我的家,有明月和艳阳,公子不想走出梵行刹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可惜他真的去不了啊。"令主错着牙冷笑,这不知羞耻的泥人,受着他的供养,肖想着他的未婚妻,白眼狼也不过如此。 上一批出走的早就死干净了,他们有前车之鉴,这批自然学乖了。一般来说偶都比较聪明,知道自己离不开魇都,再怎么盛意相邀都会推脱,但也不乏不信邪,被爱情冲昏头脑后不顾一切的。令主仔细审视那偶的脸,看着长相精明,很有深度,几乎已经可以断定他会拒绝了。谁知那个没出息的被美色所惑,犹犹豫豫"这"了半晌,最后居然羞涩地点点头,"人一辈子总要癫狂一次,姑娘是灵医,我相信姑娘。" 所以他的偶轻易就会上别人的钩,房梁上的令主差点没摔下来。多简单,诱拐一个多简单!他彻夜不眠,绞尽脑汁创造的成品,原来是为女人们量身定做的。 眼看他们要达成共识,令主觉得受不了,必须阻止!他气哄哄地化作一道清风,从窗户飞了出去。 这厢的无方浑然不觉,四周围乱糟糟的,近处不停有人走动,楼外又有鼓乐笙箫,这么喧闹的地方,呆久了脑仁儿都快炸了。只是这人偶,看上去真到了鬼斧神工的地步,样貌好,身段绝佳,连脸上的表情都是生动的,含情脉脉的,难怪把那些女妖弄得五迷六道。 "你们的令主,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医者的本能,促使她摸了摸他的胳膊,又捏了捏他的腰,"满城尽是你这样的偶么?" 被女人一顿乱摸,那偶很快飞红了脸,结结巴巴说:"我家令主……确实有神通。姑娘不会因此嫌弃我吧?" "哪里……" 无方刚要安慰他几句,忽然楼外飞沙走石,狂风吹得灯笼几乎翻飞起来。原先还晴朗的天空,一时伸手不见五指,般若台下惊叫声顿起,他们所在的客栈楼阁也发出吱呀的呻吟,仿佛楼在倾倒,榫头随时会脱节似的。 青如许大惊失色,奔走在厅堂里,刚走到楼口的麓姬匆匆折了回来,"出什么事了……有高手造访吗?" 唯有面前的偶不动如山,嘴里喃喃自语着"主上",双腿一曲,伏地跪了下来。 来般若台寻找春天的偶人本就不少,内内外外跪倒一大片,也惊着了众妖。青如许怕她的太珑被拆了,把一干人都轰了出去,"令主驾到,还不迎驾,都活腻了!" 无方师徒三人也卷进人潮里,被推搡着下了楼。 雪顿山下,青灯已经排列成阵。黑衣的使者护卫一架巨大的车辇,车门虽然洞开着,车内却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众妖屏息凝神,风声还在呼啸,车顶悬挂的金铃在狂风里响得噪杂。沙尘迷人眼,无方抬袖遮掩,轻声一哂:"好大的阵仗!"先前还送喜酒呢,突然杀过来,是发觉城众又走失,勃然大怒了吧! 不管怎么样,闻名不如见面,杀气腾腾的,果然很像魔王的做派。众妖俯首称臣,车辇一动,边上侍立的人即刻上前候命,无方看清了,那个使者就是璃宽茶,看来昨天的一扔还不够远,他这么快又回来了。 "恐怕那只四脚蛇会寻仇,师父小心。发觉有异就先走,我来断后。"振衣说,手已经握在腰间的长剑上。 明知是以卵击石也要护卫她,徒弟的这份孝心令人感动。无方在他手背上压了压,让他稍安勿躁。毕竟他们没有和魇都正面为敌过,这位令主大驾光临,未必是冲着他们来的。 她向后缩了缩,淹没在人堆里。悄悄审视那位令主,果然和麓姬说的一样,一件黑袍从头到脚盖得严实,只看见一个朦胧的人形,黑袍底下究竟是什么,谁也不知道。未知总叫人恐慌,深深的帽兜下似乎有蓝色的幽光,那应当就是令主的眼睛吧! 璃宽充分演示了什么叫狗仗人势,令主不说话,他大摇大摆走到了最前面,指着众妖道:"般若台招亲的事,令主早有耳闻,之所以隐而不发,是为了照顾九阴附近的女妖们。大家也不用怕,今天令主驾临,并不是追究谁的责任,而是来看一个人。"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什么人,能让令主出城。 一只虎妖颤巍巍拱了拱手,代表众妖发言:"小妖们得知令主即将完婚,都为令主高兴。先前青老板给大家分了喜酒,我等不能白喝,等到了正日子,我等携贺礼上门,恭贺令主新婚。" 令主依旧一言不发,璃宽代为回答:"魇都的规矩不能破,大家的心意也不能辜负,届时只要贺礼到,人就不用来了,谢谢大家。" 真是抠门得滴水不漏啊,今天几杯水酒,连个小菜都没有,就算请过客了?所以令主名声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手下人造成的。 瞿如微微偏过头,低声对无方道:"这位令主好像是个哑巴……" 结果被璃宽听见了,他咄地一声,直指过来,"瞿如鸟,你说谁是哑巴?刹土第一哥,人狠话不多,说的就是我们令主,你懂不懂!" 靶心已定,众妖立刻自发让开,中间形成一个空旷的圆,所有目光全都集中到了他们三人身上。无方袖中的朏朏受了惊吓跳出去,跑得慌不择路,经过令主脚旁时被他揪着后脖子拎了起来。 这下完了,触了逆鳞,要出妖命了。大家瑟缩着,挤作了一团。令主拎着朏朏一步步向他们走来,一直走到无方面前,颀长的身量,足比她高出一个头。 时间仿佛定格住了,谁也不能预测令主下一刻会做出什么。朏朏蹬腿挣扎,引发阵阵抽气声,真怕这不识相的玩意儿被大魔王拧断脖子。 他就站在她面前,低着头,但气势如山。无方皱了皱眉,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只觉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令人不适。 他不说话,她也默然。半晌他僵硬地抬起手,把朏朏放进了她怀里,低声说:"艳无方,准备好,明天我来迎娶你。" 第18章 这下子倒抽凉气的轮到无方了,她是个天崩地裂面不改色的人,对生死看得淡,对得失也也没多大计较。病人见了她,客客气气叫一声艳姑娘,基本都是带着敬意的,没有谁敢对她有非分之想。观沧海,已经算异于常人的了,给他看了一回病,他感激之余动了娶她的念头,十丈山下走上几回,她不回应,后来也就作罢了。不像这位令主,从未见过面,上来就说要成亲,自说自话出了一定境界,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周围的妖都在看,连瞿如和振衣都惊呆了,是啊,这种事换做谁都会吓破胆的。无方定了定神,倒还镇定,她仰起脸问:"令主是不是弄错了?艳无方初到贵宝地,和令主并无交集。" 他说没错,"娶的就是你。"乍着嗓子强作威严的令主,帽兜下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所以一路上听说的婚礼,就是为她预备的?无方觉得可笑,"我来梵行刹土是有事要办,并不是为嫁人而来。临行前森罗城主托我转交贺礼,我明日就会送到魇都,请令主别开玩笑,这种事是玩笑不得的。"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柔,即便夹带了怒气,也有种淡然的姿态。令主之前一直尾随他们,她的一颦一笑已经刻在脑子里了,不过因为距离,印象总有些模糊。不像现在,面对面站着,连她的每一根睫毛都看得清楚。虽然知道她的视线穿透不了他设的屏障,但依旧觉得又窘又羞,心里惶惶大跳,像个初经人事的毛头小子。 然而要坚持住,要让她感激涕零,他表现得很霸道,"观沧海早知道你我有婚约,连嫁妆都替你准备好了,难道你没有发现吗?" 无方怔了一下,沙舟是嫁妆?那也太儿戏了。 看看这令主,乌漆嘛黑一团,只有拎起朏朏的那只手短暂显露过。无方缓缓摇头,她没想嫁人,就算要嫁,也不是面前这样的人。 "婚嫁讲究你情我愿,还请令主见谅。" 令主急起来,"我不见谅,你必须嫁给我。" 这是打算强娶吗?朏朏在她怀里躁动,她抬手温柔地抚了抚它,还是那句话,"婚嫁讲究你情我愿。" 怎么办,令主没想到她居然这么不识抬举。他是刹土霸主,连酆都老鬼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她凭什么不肯嫁给他?令主觉得受到了无比的伤害,他本以为她会喜出望外的…… 看来要使杀手锏了,他把涌上来的老血吞了下去,勉强憋出个平淡的语调告诉她,"娘子,我觉得咱们的婚姻本就你情我愿。你还记得那对血蝎吗?那是我寄放在森罗城的聘礼。既然你拿了,就是我的人,现在悔婚,为时已晚了。" 话虽不客气,但终于让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令主看着她花容失色,心里得意得哈哈大笑,拿人的手短,没话说了吧!他知道自己娶媳妇比较费事,梵行的女妖他看不上,外地的姑娘又不愿意嫁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来。他只好使点诈,生米煮成熟饭,是他的鸭子,怎么都跑不了了。 她显然是不情愿的,看着交头接耳的众妖,心沉到了地心。回想一下观沧海当天的话,确实有可疑之处,现在血蝎已经用了一只,就算要退也来不及了。 可是她强撑,"森罗城主没有向我言明,令主不觉得骗婚可耻吗?" 令主瞬间结巴起来,"那……那你的意思是要退婚?" 她昂着脖子,输人不打算输阵,"确有此意。" 令主更慌了,他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怎么又要退婚呢?这一个两个的,什么缘故都瞧不上他? 他也赌了一口气,负手哼笑道:"我堂堂的魇都令主,从不强人所难。娘子要退婚可以,聘礼请原样奉还。我还要我那对血蝎,分毫不能差,要一样的角须,一样的耳朵。" 无方讶然,"蝎子哪里来的耳朵?这还不是强人所难?" 令主说不管,"反正我的血蝎就是有耳朵。你要是能还一对一模一样的,这门婚事就作罢,要是不能……"他桀地一笑,"别说我仗势欺人。魇都从来不干丧良心的事,但也不会任人宰割。" 他说完,觉得快坚持不下去了,抖了抖黑袍哗啦一下转身,大步流星往车辇上去了,留下他的新娘子瞠目结舌……连吃惊的模样都那么好看和可爱! 该璃宽出场了,他谄媚地搓手游说,"魇后,这下您总算知道属下为什么一路跟随您了吧?属下一片丹心,就是为了护送您安全抵达魇都,全须全尾和我们令主成婚啊。您看我们是诚意满满的,观城主给我们传信那天起,我们就着手准备婚礼了,务求令魇后满意。我们的令主,制霸一方,神功非凡,一身是胆……嫁给他,您会很幸福的。" 无方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只是想不通自己万里迢迢,怎么就成了送嫁。她觉得自己吃了天大的暗亏,一辈子就这么葬送了,实在不甘心,匀了两口气道:"我想和令主单独谈谈。" 谁知辇车里伸出一只手来,胡乱划拉了两下,璃宽耸肩表示令主今天累了,不打算详谈,有什么话可以留在明天洞房里商量。 拒绝沟通,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其实令主还是很渴望和未婚妻单独相处的,但又怕自己的交际能力太差,万一说错话,会陷入不可挽回的绝境。所以要藏拙,善于藏拙的人才是聪明人,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总有一天她会发现他是多难能可贵的丈夫,将来一定爱惨他。 璃宽还在不遗余力地示好,"魇后,如果您觉得没问题,今晚就随令主回魇都吧,那里才是您的家。咱们别学娑婆世界那套,非要成了亲才同住,提前一点,方便联络感情嘛。" 无方说不,她对爱情没有什么期望,但也绝不随便。看看那黑压压的一片,仿佛老树上停着一群乌鸦。她闭了闭眼,实在看不下去了。 "魇后……魇后,您睁睁眼啊。明天属下等会送嫁衣过来的,天黑即行大礼,礼成之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璃宽还没说完,那边辇车调转了方向。然后狂风又起,昏天黑地里那些抬辇的人凌空而起,如同半空中有隐形的阶梯,大队人马飘飘忽忽,渐渐去远了。 来去须臾之间,排场又大又豪华,但透着森森的鬼气,只会让人心生恐惧。魇都的人都离开了,众妖才回过神来,有人摸索着重新点亮灯笼,大家看他们师徒的眼神很复杂,说不清是种什么感想,似乎半带畏惧,又半带怜悯。 麓姬艰难地比了个手势,"艳姑娘,没想到令主要娶的人是你。" 无方苦笑,"我也没想到。" 讨了对血蝎,就把自己聘给人家了,这婚事来得也太简单了。 "我先前说的话……就是有关魇都令主的……"麓姬难堪地绞着手指,"请你不要怪罪。" 怪罪什么?怪罪她说了令主的坏话?她无力地摆了摆手,"你说得对,魇都令主就是个臭不要脸的老妖怪。" 麓姬看得出她不怎么高兴,试探着问:"灵医接下去怎么办?魇都的人明天就来接你了,你真打算嫁给令主吗?" 嫁过去,这一辈子和一个没脸的老妖怪混在一起,再也看不见太阳了?这么一想,当然不愿意,觉得自己一朵鲜花cha在了牛粪上,全糟蹋了。 她转过头去问振衣,"你觉得师父该嫁吗?" 振衣略挣扎了一下,"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听你的。" 我啊你的,真够没礼貌。她叹了口气,看看四周,妖魅们直勾勾盯着她。她觉得很难堪,低声道:"先回去吧,回去了再说。" 可以说愁云惨雾地到家,洞府里的火把也照不亮阴霾丛生的心。 "我拿了他一对血蝎……"她垂头丧气,"还不出来,没别的办法。" 振衣蹙起了眉,"是那只用来给我拔毒的血蝎吗?"一面说,一面愁上眉梢,"又是为了我。" 麓姬一听却有了主张,"谁用的,谁去还不就好了。艳姑娘不过是接了接手,就要ròu偿吗?血蝎是小公子用的,欠令主的是他,又不是灵医。你不用怕,我有个好办法,回头把小公子打扮打扮,塞进花轿。你呢,趁此机会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只要他找不见你,就不会再动脑筋了。" 可这办法一听就不靠谱,无方摇头,"惹恼了他,我徒弟在他手上,他一气之下把他宰了怎么办?" 麓姬一门心思想让令主的婚事告吹,不光她,这也是全体阴山女妖的共同心愿。要想魇都的男人渴求她们,继续保持现在的局面就好。如果让老妖开了眼界,找到了模子,捏出来的女偶一个个都长得像艳无方,到时候她们怎么办? 先前打探这位未来魇后的下落,已经打探了个把月,结果毫无头绪。魇都的婚礼就像办着自己玩儿的,无媒无聘,没有新娘。站在远处的树枝上眺望,只看见魇都令主天天举着个鸡毛掸子,出来掸花轿上的灰。发现有人偷看,定定立在那里,深深的帽口对准你,仿佛下一瞬就会把你吸进他肚子里似的。 每次去,都冒了极大的风险,简直九死一生。没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灵医就是他相中的新娘子。不过可怜的新娘子显得很落魄,看这精神头像准备下河喂河伯的童女。 麓姬拍了拍她的肩,"艳姑娘你放心,我已经联合了山中女妖,你躲你的,到时候我们会趁着令主离开的当口,集众妖之力把小公子救出来,送去与你汇合。" 无方依旧摇头,谁知振衣却站了起来,朗声道:"师父别怕,我觉得麓姬姑娘的办法很好。他总不能时刻盯着花轿,只要我寻着机会就逃出来,咱们回钨金刹土,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第19章 说实话无方很犹豫,这么做很冒险,她觉得他们太低估那只老妖了。可麓姬和振衣都表示应当试一试,且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麓姬的想法她是知道的,但振衣的用意,她就看不透了。 "徒弟,你知道这样很危险吗?万一白准荤素不忌,你就真的要给他做娘子了。" 振衣愣了下,"你整天都在想这个吗?我入你门下快两个月了,就教了我正骨的手法,其余的连奇经八脉的走向都没有告诉我。"他低下头狠狠扯了下包袱,"我不像你们,夜视的能力极佳。那几盏青灯照得我眼睛都花了,否则我真要和那个白准理论理论,他这么独断专横,和盲婚哑嫁有什么区别?" 有什么可理论的呢,听得出那是个不怎么讲道理的人。无方回身到包袱里翻找,找出那个装蝎子的小盒子,她这一上路,把所有家当都带上了,观沧海客气地硬把这只塞给她,现在不要也不行了。打开盒子看,蝎子的芝麻小眼恐惧地望着她,大概很怕她伸手过来,掐断它的脖子吧! "你有耳朵没有?"她颠来倒去看,"我怎么从没见过……" 麓姬道:"蝎子哪里来的耳朵,它们是聋子。" 所以那个老妖怪年纪一大把,说话还是不靠谱啊。 几个人商议一番,振衣态度坚决,几乎已经定下由他代替她了。瞿如抱着胳膊在一旁幽幽cha话:"其实师父嫁给令主也不错,他除了老一点,霸道一点,其他也没什么不好。妖可以活很久,年纪这东西都是虚的,越老反而越吃香。等师父嫁进魇都,我可以当陪嫁,魇都里那么多好看的偶……"想想简直美不胜收。 谈情说爱,太辛苦了。瞿如刚开始是很喜欢振衣的,但渐渐发现他有他的志向,人果然不可能愿意和鸟做夫妻。他倒是更喜欢师父,哪怕师父煞气重,他也愿意跟随她。现在还积极代嫁,啧啧,可见男人都那么肤浅,看见一张美丽的脸就不顾死活了。 瞿如这番自私自利的论调,最终损害到了麓姬和阴山女妖的利益。她们的目标不远大,就是让令主永远打光棍。只要没有女偶争宠,她们可以把男偶带出来用上几天,再放他们回去缓一缓,这样寿命就能得以保存,可以天长地久欢好下去了。 那边麓姬的洞府里,为事情有没有实行的可能争得面红耳赤,这厢等待天亮的令主,真是度日如年。 他躺在一株青竹上,飘飘的叶片挠过他的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底下的璃宽茶仰首看他,啪啪拍起了巴掌,"我们主上,连擤鼻涕的声音都那么优雅。" 令主没理会他,还在回忆先前的经过,心不在焉地问他:"阿茶,刚才的排场大不大,是不是很有面子?" 璃宽说必须的,"这地界上,还有谁有令主这么大的身家?这城是您的,这里的人也是您的,您就是天地的主宰,包括那只讨厌的藤精,只要主上一声令下,属下就去都灵峰上砍断她。" 令主其实不是那么狠绝的人,很体谅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需要。就拿自己来说,到了年纪了,也开始胡思乱想。有时候晚上做梦能梦见她,他的小娘子啊……令主笑弯了眉眼,真好。梦里他敢亲一亲她,有一晚上还抱了她,当时那个心肝,简直就要炸开了。 可惜今天面对面时的体验并不好,她不像梦里那么温柔,脸上冷冷的,令主甚至有点怕她。谁也不想在未过门的妻子面前表现得那么差劲,他再三问璃宽,"本大王刚才语气怎么样?有没有男子汉气概?" 璃宽想摇头,没敢。令主这个人吧,哪儿都好,就是有时候显得过于自大。他在般若台不依不饶的态度,直接让人想到了逼良为娼。媳妇是这么骗的吗,不应该吧! 有些话真是不吐不快,他看着他,壮了壮胆儿,"主上,您明晚就要成亲啦,属下有几句心里话,想和您好好说道说道。" 令主忽然坐了起来,声线有点惊惶,"你也知道我要成亲了,我对我娘子一往情深,而且我不喜欢男的。" 璃宽茶瞬间就傻了,"您不喜欢男的,您还捏那么多男人?再说这和您喜不喜欢男人有什么关系,我要说的是,您面对魇后的时候,态度应该转变一下。" 令主总算把心放回肚子里了,这只蜥蜴有时候脑筋不怎么好使,他真怕他太依赖他,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令主对自己的定位一向很准,正直,阳刚,充满原则。感情方面,从来都是宁缺毋滥,否则多少女妖不够他选的,还会光棍到今天?幸好蜥蜴识相,要是敢动歪脑筋,自尊心极强的令主感觉受到了冒犯,可能会一巴掌呼死他的。 他嗯了声,歪过脑袋打量他,"你说要转变态度?怎么转变?难道本大王今天的语气还不够好吗?" 作为情场老手的璃宽,暗暗对令主的这种自以为是嗤之以鼻,"您知道属下追求姑娘,为什么总是屡战屡胜吗?" "因为爬虫的目光都很短浅吧。"令主只想到了这个原因。 璃宽险些吐出一口血来,"主上,您到底还要不要听属下的建议?没看见今天魇后不愿意嫁给您吗?以她现在的态度,属下觉得就算把她娶进魇都,她也不会踏踏实实和您过日子的。" 令主发现事态确实很严重,他第一次真身面对她,很紧张很小心。可是她呢,嘴里说得客气,其实追根究底就是一句话,十分嫌弃他,不愿意嫁给他。令主顿时有种要崩溃的感觉,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他有哪里不好吗?他富有魇都,梵行刹土上他最有权,他是老大。结果连一个姑娘的心都赢不回来,说明他的技术确实不行,比璃宽差远了。 他摆出一个诚心请教的态度来,虽然这态度看上去依旧居高临下,"阿茶,挑挑我的毛病,说说你的想法。" 璃宽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您第一句话就说错了,和姑娘初次见面,您应该大力称赞她的美,而不是跑上去就说'你准备一下,明天我来娶你回家生娃'。" 令主很惊讶,"我没说生娃呀,我还没想到那一层呢。" "我就是好有一比啊,主上!"璃宽在竹下转圈,边转边道,"您应该说'我仰慕你已久,趁着这次你来梵行刹土,咱们先成个亲,然后再互相了解一下'。您看,这样是不是委婉多了?" 令主考虑了下,"好像是的。" "何止好像,"璃宽说,"简直太委婉了!还有她说要退婚,您是怎么说的?" 令主低头沉思,"我让她把聘礼退给我。" 看看这种小肚鸡肠的做法,一点风度都没有。买卖不成情谊还在呢,让人家退聘礼,一点都显示不出大人物的光辉来好吗。 "您不应该逼她,应该苦苦哀求嘛。把能想到的好话都说出来,什么你是我的全部啊、我没有你活不下去啊……总之男人越觉得羞耻的话,女人越爱听。" "这是什么毛病?"令主怪叫,"好好交往不行吗?" 璃宽说不行,"这就是所谓的小情趣,没这毛病,您的交往还想好得起来吗?反正属下觉得,只要和心爱的姑娘在一起,那些情话就像嘴馋时候的口水,自然就流出来了,没有想象的那么难。主上,我是看好您的,记住咱们的口号:做爱做的事,交配交的人。您遇上一个合适的太不容易了,一定要珍惜,否则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刚才见过魇后的偶们回到城里,一致认定以令主的条件,绝对是高攀了。搞得令主很郁闷,开始反省自己究竟有什么不足,对这位未过门的妻子也越发诚惶诚恐起来。他是想把她娶回家,好好爱护她的,毕竟活了万把年,真正怦然心动是第一次,就像璃宽说的,太不容易了。然而一厢情愿的感情,维持起来好累啊。她一点都不喜欢他,甚至看他的眼神都是迷茫的、涣散的,仿佛他不是一个人,是一坨其他什么…… "我说点好听的,她就会心甘情愿和我过日子了?" 璃宽想了想,"不光说,也要有所行动。主上知道女人喜欢什么吗?她们喜欢金银珠宝,还喜欢花。只要讨得她们的欢心,以后就可以任您为所欲为了。" 最后这个词果然打动了他,黑黝黝的帽兜下顿时金光一闪,"真的?" 璃宽点头点得十分理所当然,"主上不信可以试一试。" 令主一下从竹枝上跳了下来,"刹土上没有太阳,连花都不开,北面裹银山上有雪莲,我去摘来送她。" 没等璃宽再开口,他扬袖便飞了出去,留下一只呆滞的蜥蜴喃喃自语:"裹银山上有梼杌,很凶的……其实您可以用金子给她打朵花,她一定很喜欢……" 令主前脚走,后脚魇都大管家来了。他抱着帐册子左右观望:"主上呢?" 璃宽说摘花去了。 关于花,总和女人有关,大管家不点也通,理了理袖子,"是该花点心思啦。" 璃宽转过头看他,"你来干啥?" 大管家抬抬手,"我来回禀主上一声,入不敷出了。" 入不敷出?魇都的财政问题从来没有真正解决过,那么多偶人要吃喝,令主一个人,负担很重的。不过难题难得久了,也就不当一回事了,璃宽道:"没吃的就叫他们吸山岚嘛,看看这十里八乡,白天都起雾了。然后你上酆都,找冥君再借点钱,他和令主合办的九幽客栈,办了一百来年了,也该盈利了。" 大管家听了点头,二话不说出城去了。璃宽在竹林里打了一会儿盹,等他睁开眼,令主抱着一朵巨大的雪莲回来了。裹银山上太冷,冻住了他的黑袍,他站在土坡上,甩着小木棍敲了很久,敲下了一地冰碴。 第20章 今天要去送新娘子的行头,虽然他家魇后自己会幻化,就像昨晚那一身,如果不是有其他用意,真可谓好看到爆炸。能把红裙穿出浓艳又不俗丽的感觉,那是需要好底子的。当时璃宽下意识看令主,他的表情眼神固然是看不见,但那黑洞洞的帽口正对着她,就说明令主早已经看得入迷了。 他蹦起来,朝令主跑过去,天光亮了,雪莲的香味悠悠的,直往鼻孔里钻。璃宽说:"主上这么快就回来了?遇见梼杌了吗?" 以令主的战斗力来说,一只梼杌不算什么。他拍了拍袖子,"遇见了,我把它打趴下了。" 梼杌是四大凶兽之一,长着人面虎足,那是个吃妖的狠角色,普通精怪根本不敢上裹银山。可是他们的令主为爱情去了,又全须全尾地回来了,璃宽绕着他转了一圈,发现他生龙活虎,看来连油皮都没擦破一块。 他啧啧咂嘴,"主上好大的神通啊,属下本以为至少要花上一个时辰的。" 令主说没什么,"本大王赶时间。" 以这个速度来看,应该是一拳解决。这块土地上,除了令主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么大的能耐了。璃宽眼巴巴看着他,一双眼睛里装满了敬仰,"其实属下常想,主上会不会是被贬下凡的神仙,下来是为了体察妖情,过上个几万年,还要回天上去的。" 令主的动作顿了一下,扭过脖子嗤笑,"神仙找你当手下,脸都丢尽了。本大王不过神通广大了点……当神仙有什么好的,连媳妇都不能娶。" 满脑子娶媳妇的令主,确实不像个胸有大志的。璃宽觉得霎那的激动都是错觉,他家令主还是原来的令主,万万年都不会改变。 反正令主心情不错,他高高兴兴把雪莲抱进怀里,那洁白的花瓣,衬得令主的黑袍都鲜亮起来了。璃宽说:"今晚主上就要洞房了,成亲当天的衣裳应当换一换吧?大管家准备了一套吉服,大红色的,和魇后的正相配,主上要不要试一下?" 令主犹豫了下,"为了不让她先入为主喜欢上本大王的貌,还是不换了吧。我要让她喜欢我的人,那才是最经得起推敲的感情。" 璃宽忍不住想翻白眼,魇后得几辈子没见过男人,才会莫名其妙喜欢上他啊!他又想到个很现实的问题,"洞房花烛夜主上也不打算脱衣服吗?脱了魇后一样会看到。" 令主嘿了一声,"我的袍子可以撩起来……"璃宽觉得如果自己是魇后,可能真会一脚踹飞他。 有那么见不得人吗,死活不愿意露脸,不敢想象黑袍底下的令主是什么样。一万年了,会不会长了一身的老泥,搓下来得拿桶装? 令主并不理会他的惊愕,淡然从他的目光里经过,一手抱着雪莲,一手挽起了礼盒,"本大王要去见我的魇后了,来呀——" 他响亮的一嗓子,随时候命的偶们眨眼就到了,毕恭毕敬垂首听令。然而有些人是不能出现的,他拿花指了指队伍中的一个,"你,今天起调到伙房挑泔水去!本大王这么器重你,你竟敢背着我上般若台勾搭姑娘……" 被点名的当然是昨天和无方眉来眼去的那个,其实令主知道偶们春心荡漾,因为自己没法捏出女偶,他们有需求,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这一纵容,事情大了,他们连魇后都敢下手,那还得了? 令主醋劲大发,直接将情敌发配了。然后审视一遍剩下的,语重心长告诉他们:"等本大王娶了魇后,你们的好日子就不远了。现在老老实实收起那些花花肠子,帮助本大王把魇后迎回家。下次镜海红莲盛放的时候,你们的媳妇就有着落了。" 俨然就是全民娶魇后的热烈,那些偶一个个兴致高涨,盘算着等红莲谢时,把媳妇领回家自己养大。等了那么久,最终一切都是值得的,魇后的美貌大家昨晚都看见了,精致到骨髓里的身条和五官,搁在谁眼里都是头一等满意的佳偶啊。令主说得没错,好日子就在眼前了,给他们高兴的,一顿群魔乱舞。把令主往肩舆里一塞,抬起来就往九阴山狂奔。 魇后借居在藤妖麓姬的洞府,大家直冲那里。守门的小妖骤然看见洞门前来了那么多人,个个面无表情,以为是哪里招惹了阴兵,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麓姬抿着头发出来,向肩舆行礼,还没弯下腰,被一股极大的力量甩开,狠狠撞在了洞口的石柱上。这下撞疼了,她揉着肩嗔起来,这么不懂怜香惜玉的人,还指望讨媳妇?回首看,只见黑袍一闪进了洞里,没等她说话,两颊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住了,一根细而长的信子放肆地在她面上探了一圈,"麓姬,本使注意你很久了。你看我是血ròu之躯,没那么多禁忌。你要是愿意,咱们挑个时间,发展一下感情呗……" 下流的蜥蜴!麓姬一个藤鞭拍过去,结果被他一把抓住了。再轻轻一扽,身不由己地扑进了他怀里。 所有人都在外面候着,令主是一个人进洞里的。可能这回是壮足了胆,打算和未婚妻独处了,不一会儿就见振衣和瞿如被扔了出来,洞府石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振衣卯足劲要冲进去,被两掖的偶狠狠拽住,他们异口同声:"不要坏了主上的好事,你敢不服,我们就打你!" 山洞很深,深便暗,岩壁上点着火把,松油滋滋燃烧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无方看着面前漆黑一团的男人,一向无所畏惧的心,大大瑟缩了一下。 "白令主……"她努力平稳声息,"你究竟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当然是想娶她啊。不过令主经过璃宽的一番悉心开导,已经知道谈情说爱是不能太过开门见山的了。他将礼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上,笨拙地把手里的雪莲递到她面前,"娘子,这是我从裹银山上摘来的,送给你。" 他的那句娘子令无方十分尴尬,她把手背到身后,"令主别这么称呼我,我不是你娘子。" 令主有点着急,一着急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嗫嚅半晌道:"你不喜欢吗?我和梼杌恶斗了一场才摘来的……"一面说,一面撩了袖起给她看,"受伤了,还在流血。" 这怪模怪样的套近乎,却让无方心念一动。她瞥了眼,那手臂上有深深的口子,是被钝爪划开的,所以切口不规整,甚至有死ròu卷起来,卷成了蜗形。 她犹豫了下,拳在袖子里抓抓放放,最终指了指石凳,"坐吧,伤口太深了,我替你包扎一下。" 令主心里悄悄高兴起来,他依她的话,拘谨地坐下,怀里还抱着那朵巨大的雪莲花。默默看着她回身在包袱里翻找药和绷带,那纤纤的身形真有些瘦弱。令主心疼地想,等她过门,一定要养胖她。他空做了五千年梵行令主,从来没想过搜刮民脂民膏,现在有媳妇了,魇后一定得吃好的,穿好的,他决定回去就拟一道手令,向刹土所有妖族征收太平税。 她手势轻柔,把东西都搬到他面前。火光照耀她的脸,她的眼睫乌浓,在颧骨上投下一排厚重的阴影。令主有点看呆了,呆得一动不动,她等了等,示意他把手臂放到桌面上。 可是怀里还抱着花,令主隔桌努力把雪莲送到她面前,"你收下吧,这花不单能看,还能吃。"他扭了一个花瓣下来,自己做示范咬了一口,"很甜的。" 无方看着缺了一瓣的花,忽然发现这令主好像不如传闻中的那么坏,简直有点傻。 她不得已接了过来,这花真的太大了,大到能把她的半个身子装下。反正令主很开心,他又扭了一瓣,"娘子你吃吧,雪莲三千年才开一朵,吃了可以增长修为。" 又缺了一瓣,那巨大的缺口正好可以嵌进她的脸。令主把花瓣叠了一下,腼腆地伸过来,"你腾不出手,我喂你。" 无方觉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如果他真的那么恶劣,她倒有反抗精神和他狠斗一番。可是眼前这位令主分明缺心眼,一个心理有残疾的人,她也不好意思让他太难堪了。 她微微别开脸,"多谢令主,我没什么胃口,还是先处理你的伤口吧。" 令主怏怏缩回手,修长的指尖掂着那花瓣,帽兜的弧度看起来垂着头,姿势有点落寞。他说:"我没关系,长两天就好了……昨天我贸然和你说那些话,你一定生气了,我去裹银山摘花是想哄你高兴,没想到你还是不肯笑一笑。" 还要笑?叫她怎么笑得出来?虽然妖的世界单纯直接,但婚嫁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决定的。 她把手里的花放下,叹了口气道:"令主抬爱,无方很感激。可我这趟来刹土,不是为了成亲……成亲这种事没有这么办的,总得先通个气,等对方答应了再张罗起来。你先斩后奏,分明是逼婚,恕我不敢苟同。" 令主傻了眼,看这意思,还是不肯嫁?那他怎么办呢?他期期艾艾说:"我也是为了节约时间,活着总要成亲的……娘子有心上人了吗?" 无方摇头,"没有,没有也不表示我一定要嫁给令主。" 令主又开始自说自话,"我有心上人,就是你啊。反正你都没有谁可以和我比较,不如就嫁给我算了。我保正会对你很好,我是个重情义的人。而且我有手艺,你喜欢什么,我捏给你。我还有最大的一个优点,就是专情。魇都连一个女人都没有,你可以对我很放心。" 说他傻,其实他一点都不傻,知道给自己脸上贴金。无方失笑,"魇都没有女人,不是因为令主不会捏吗?" 谎言被戳穿是十分令人尴尬的,令主结巴起来,"不……不会……谁说的?就算……就算不会,梵行刹土上女妖那么多,找个做模子还是可以的。" 无方沉默下来,顿了顿才道:"令主果然是为了解女人的身体,才急于成婚的。" 令主张口结舌,发现璃宽茶没进来是最大的失策。这个问题太犀利了,接下来他应该怎么回答? 第21章 令主脚尖搓地,几乎把地面捅出一个窟窿来,"虽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最主要的是……是因为我喜欢你。"终于憋出一句,令主大大松了口气。自己心里反复思量,这句应当回答得很不错,璃宽不是说了吗,男人觉得越羞耻的话,女人就越爱听。铁血如令主,这辈子没有说过喜欢谁,今天对她说了,那一口唾沫就是一个钉,她好意思不感动吗? 无方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的回答,顿时背上发寒,心里发毛,疑心自己听错了,仓惶追问了一句,"什么?" 帽兜下的令主脸又红起来,不过倒也坦然,"本大……我的意思是,我年纪大了,该成个家了。成家是最重要的,以后顺便捏些女偶给孩儿们做媳妇,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吗?" 他倒还算老实,对目的毫不讳言。无方坐了下来,也不接话,打开盒子取出针,穿上天蚕丝,指了指桌面道:"把胳膊放上来,我是医者,容不得血淋淋的伤口。" 令主听了撩起衣袖,把手臂横陈在她面前,那极细的针从他皮ròu间穿过,因为早就麻木了,也不觉得疼。 近距离看自己的媳妇,真是越看越喜欢。他小心翼翼说:"娘子,我以前就听说你医术高超,很仰慕你。后来观沧海托信鸟传话给我,把我高兴坏了。我真的很喜欢你,你可以也喜欢我吗?" 无方专心fèng合伤口,没怎么细听他,只道:"我不是你的娘子,我也没有打算嫁人。令主的好意心领了,伤口包扎好你就回去吧。" 令主满腔热情付之东流,她这么说,他忽然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闷头道:"我也不打算逼你,可是拿了我聘礼的人是你,你不嫁给我,那我这场婚礼怎么办?况且聘礼事小,本大王的名声事大……"到最后连自己都不忍心说下去了,被蹬一次,又被蹬一次,难道注定要孤独一生吗? 说到聘礼就是无方的软肋,她一瞬没有勇气再理论了,针捏在指尖,就像现在的处境,进退不得。 令主见她不说话,料定还有游说的空间,于是重新振作了下精神,指指那个礼盒道:"里面是嫁衣,我托冥后给你做的,你要不要试试看?我去给你拿来。" 无方的针还没来得及收,他起身就去开盒子。拎出嫁衣抖了抖,烟笼的轻纱下是烈焰般的红,镶嵌其上的金丝在灯火下细芒闪烁,一重又一重的璎珞,随着他的抖动发出簌簌的轻响。 "快看,好看么?"令主欢欣雀跃,认为世上没有一个女人能拒绝华服的诱惑。 无方对这些东西兴趣缺缺,只得随口说好看,给fèng线打完结,厚厚上了一层药,最后拿绷带替他包扎好了。 其实令主一直孤苦伶仃,从来没有人这么温柔的对待过他。以前受伤了,自己舔舐伤口,痛也说不出来。现在不一样了,他有娘子了,就像茫茫海上漂泊,找到一座灯塔,也更坚定他要娶她的决心。 "我帮你换。"他讨好地说,"穿上一定很好看。" 无方绿了脸,老妖居心叵测,肯定是想偷看她。欲发火,怵他法力高强,不好说破,转过头淡淡道:"放下吧,我回头再试。" 令主有点失望,但不难过,重新叠好放回去,又把案头陶罐里的青枝拔下来,cha上了那朵缺了花瓣的雪莲。 他在那里忙,无方恍惚看见了一个手脚勤快的上门女婿。不过这女婿的来头有点大,来历也成谜,真要嫁给他,自己是万万不愿意的。可现在推又推不掉,他看上去一根筋,恐怕认准了就不动摇了。 她又想起刚才看见的那条手臂,上万高龄,皮肤却年轻鲜焕,不得不让人对黑袍底下的容貌产生好奇。她犹豫了下,试探着问他,"令主从来没有摘下过风帽?" 令主顿时羞赧,"看来娘子对我很感兴趣,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其实你现在看不见我的脸,是因为你对我没有用真心。我们这族由来如此,等你真心待我了,这重屏障根本阻挡不了你的视线。" 无方大感讶异,"令主有族人吗?" 提起族人,他的语调变得相当轻快,"当然有,不过离这里很远,且每次入世只有一人,长成后再相见的机会很少,所以本大王很孤独……以后就好了,有了娘子,就有人和我做伴了。我们可以形影不离,我给娘子做莲舟,我养泥胎的时候,娘子就在镜海上泛舟……"他自己想象着,笑得花枝乱颤起来。忽然意识到失态,忙咳嗽一声,负起手,慢悠悠踱开了。 无方忍不住在心中暗叹,原来魇都令主就是这模样。名声那么响亮,整个梵行刹土全在他掌握之中,结果闻名不如见面。不过这样倒也好,之前很担心振衣代嫁,落到他手里会出事,现在看来似乎不那么危险。 她放心下来,随意敷衍了两句:"令主是刹土上的盖世英雄,这里女妖遍地,没有一个能入你的眼吗?" 令主闻言一笑,"我不喜欢妖,我喜欢煞。"说完连自己都惊讶,天啊好像开窍了,他居然会说情话了!璃宽虽然不靠谱,但他的预言相当精准,果然遇到对的人,张口就能胡诌。未婚妻固然因此有点不自在,这很正常,一个没有听惯甜言蜜语的姑娘,头一次面对这么英俊潇洒,气宇不凡,还温柔多情的男人,确实会芳心大乱的。 "娘子……"他乐颠颠的,又叫了一声,"我盼今天盼了很久了。" 无方听见那声娘子就起栗,反应不敢太激烈,怕惹他起疑,只是抿唇一笑,"令主该回去了,拜堂前见面不吉利,宁可信其有吧。" 令主嗯嗯点头,发现不管她说什么,自己都会无条件附和。所以成亲真好,尤其娶一个聪明的女人,简直就像给自己加装了一根脊梁骨,令主觉得自己腰杆更直了,连走路都生风了。 看她的态度,应该默认了吧,拜堂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令主感动得直想哭。他脚下磋了两步,"不要这么见外了,以后叫我阿准吧!那娘子,我先回去了,夜里再来接你。" 无方耐着性子说好,"你慢走,我就不相送了。" 令主忙道不必,"你歇着吧。"害怕自己显得婆婆妈妈,连头都没敢回一下。 到了外面他又活过来了,佯佯走出去,和叶振衣错身而过时忽然顿住了脚,"这梵行刹土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待我和你师父完婚,即派人送你回中土。把这里的事都忘了,不要再回来。" 令主的声音里透着冰霜,却半点不显得苍老,论起音色,润如走珠,句句铿锵。他很少和外界的妖魔说话,连麓姬都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他。但他对振衣的那几句,很明显可以分辨出来,绝不是吩咐,而是命令。 麓姬不安地看看振衣,担心这凡人经不住吓唬,临阵脱逃,谁知并没有。他的回应颇有大将之风,不骄不躁道:"多谢令主,届时我与师父见了面,自然会离开刹土,不劳相送。" 那黑袍显出点头的动作,姿态优雅地坐进了肩舆里。稍待片刻,用一把折扇撩起了舆上的垂帘,"藤妖,天黑之前,魇后交由你照顾。你要保她无恙,要是出了半点差池,我唯你是问。" 吓得麓姬叩拜下去,伏在地上诺诺称是。 璃宽咧嘴一笑,快步跟上了队伍,心里不住赞叹,主上的人格堪称分裂,人前一副霸主作派,人后麻绳穿豆腐,也不知刚才在魇后面前露馅儿没有。 化出原形爬上肩舆,扒着门框往里看,令主斜倚着围子,从肢体动作就能解读出心情大好。璃宽舔了舔舌头,"主上,魇后已经答应和您完婚了?" 令主说当然,"她还很担心拜堂前见面,将来会不吉利呢。" 璃宽哦了声,暗暗思忖这不是不想相见的托辞吗,但令主既然这么高兴,也就不去戳穿他了。反正离天黑只有三个时辰,这刹土地广,都在魇都掌握之中。令主的偶,一部分想媳妇想得花痴,更大一部分还是恪尽职守的,所以也不怕灵医师徒翻起浪花来。 璃宽讨好令主,献媚地拱了拱爪子,"恭喜主上,一万年一开花,您比裹银山的雪莲更不容易。" 令主哼了一声,"要开就开朵大的,本大王可不像你。" 有着落了,果然开始得瑟了。璃宽扭过头,冲护卫长扮了个鬼脸。 "今晚一定要大醉一场。"他举了举爪子,"咱们魇都的好日子就在眼前了,等令主娶完魇后,我璃宽茶要娶麓姬。"想起那细细的腰肢和柔软的肩膀,璃宽精神为之一抖擞,浑身上下立刻充满了力量。 见谁就想娶谁,这只蜥蜴的感情世界太丰富,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令主现在要考虑的是洞房花烛夜应该怎么过,单身万年没有交过女朋友的令主,这方面还是门外汉,害怕露怯了,让媳妇儿看不上。 好在这是个一切皆有可能的世界,令主有神通,有法宝,他从昨天起开始研究那套动作,记录下各路妖魔的处理方法。届时依葫芦画瓢,应付一个小姑娘绝对不成问题。 孩子不光可以捏,还可以生,想起这个就心花怒放。令主把乾坤镜拿出来努力观摩,温习完了再藏进怀里,心猿意马时听见璃宽罗里吧嗦不停念叨:"我要娶麓姬,要娶麓姬啊……" 令主骂了句不要脸,"人家肯嫁你就去娶,嚎什么丧?别怪本大王没有提醒你,那只藤妖的起点比较高,先勾搭上了偶,以你的姿色,恐怕她看不上你。" 璃宽不屈,"我也是俊俏一少年,哪里比泥人差!主上放心,先把您的事办好,后面的属下自己会解决。她要是不愿意,属下就睡服她,让她知道我的厉害,到时候还怕她不哭着喊着要嫁我?"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璃宽办起缺德事来得心应手,令主没那闲工夫为他cao心。反正今晚自己要成亲了,想起新娘子娇羞的脸庞……令主把手压在鼠蹊上,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第22章 等天黑,成了令主漫长生命中最焦躁、最无聊,但又最充满意义的一次经历。 魇都的天和梵行刹土别处的天不一样,别处黑得早,这里是越过铁围山,唯一有残阳泄漏的地方。虽然那光根本称不上阳光,充其量是对云层的晕染,但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久了,格外珍惜这份难能可贵。 令主当初选地方造城,稀图的就是这一点,可是这巨大的好处,今天看来却有点难耐。胸前斜挎着大红花的令主站在城头上,焦急地仰头看天。极光隐约在地平线上流转,天不黑,也只是一点淡淡的,如同轻烟一样的痕迹,划将过来,划将过去……渐渐跑远了。令主开始考虑,要不要动用一点手段,让天早些黑。又怕太性急了,新娘子没有准备好,见他去得匆促,回头再闹脾气。 他抓耳挠腮,转了一圈又一圈,抚抚先前她为他包扎的伤口,心头的温情绵绵如浪。 其实他是个很简单的人,喜欢谁也只需要一瞬。如果之前的感情仅仅是基于对未婚妻这个称呼的本能,那么在被她摸过了手臂之后,这爱就像爆发的山洪,一发不可收拾了。千万年了,除了打斗,没有和姑娘有过肢体接触,令主很执着地认为,但凡黑袍遮住的地方,谁碰了谁就得负责。艳无方是又拿聘礼,又轻薄他,这门亲不结也得结。 他靠着围栏,伸头往下看看,大红花轿已经停在城门上,仪仗都准备妥当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叫璃宽:"时辰到了没有?" 璃宽茶捧着莲花更漏来给他看,"还有半个时辰,主上稍安勿躁。" 怎么能不躁呢,令主半弯着腰,透过镂空的雕花往里看,那水滴得太慢了,半天才啪地落下来一颗。水平面离戌时远得很,他一气之下从里面舀出一勺来,这下子好了,他笑着指了指,"看,吉时到了。" 其实用不着那么麻烦,一切不都是他说了算嘛。璃宽放下更漏招呼起来,大家各就各位,仪仗执起了大旗,鼓乐背上了家伙,山门一开,浩浩荡荡的队伍从魇都奔涌出去,那么大的排场……人多就是好啊! 一路上围观的飞禽走兽有很多,大家目送骑着高头大马的令主走过,各式各样的面孔,各式各样的眼神。但凡复杂一点的,令主自动理解成了羡慕,这么一来,心情好得想放声高歌。 娑婆世界不是有句话嘛,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快意不过如此。魇都离九阴山不远,几十里对于他们来说,必须有意蹉跎才能多花点时间。否则一抬脚的工夫就到了,别说新娘子,连令主自己都没做好准备。 越走越近了,也越来越紧张。令主听见自己牙齿相扣,咔咔作响。他对前面牵马的说:"阿茶,本大王怎么觉得有点冷?" 璃宽理解他的症状,"新郎官都这样,等您见到魇后,自然就热起来了。" 于是马上的令主尽情颤抖,抖得筛糠似的,大概这就是幸福的感觉吧! 浓雾又起了,迎亲的仪仗穿的是红色。昏暗的天光下,荒凉的旷野上,一队鲜焕的人马伴着悠扬的乐声凌波而过,颇有幽冥鬼嫁的阴森感。前面就是九阴了,山峦在雾气里露出仓黑的阴影,大队人马的脚程也加快了些。渐行渐近,渐渐看清,山脚已经架起了糙庐,阔大的棚子底下张灯结彩,喜庆的灯笼,把整片荒地都染成了红色。 盛装的新娘,一人独坐在棚子下,身上璎珞重重,头上覆着红纱。迎亲的偶们围着棚子载歌载舞,令主在错综的人影里看他的新娘,身姿端庄,两手压着裙,裙下露出尖尖的鞋履,说不出的妩媚和温婉。 他走过去,无措地搓着手,"娘子,我抱你上花轿。" 坐着的人身形明显一震,但一言不发,令主料想这又是成亲当天的破规矩,拜堂之前不能说话。 无论如何,心里是极高兴的,他身手矫健,一把抱起了他的新娘子。第一次抱女人,令主的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掂一掂分量,暗自纳罕,看着挺瘦弱的,没想到长得还挺结实。 令主终于娶到媳妇了,偶们比他还高兴,围成一圈乱糟糟起哄。令主被幸福冲昏了头脑,脚下打着飘,把新娘子抱出糙棚,送进了花轿里。 鼓乐又起,花轿上肩,偶们脚步轻快,一起一落间把轿子颠成了浪尖上的小船。令主春风得意,觉得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已经完成了,剩下的日子只要和新娘子缠缠绵绵就好。他是个没什么大志向的人,活了上万年,也不过混吃等死。现在又来一个人,两个人混吃等死,就热闹许多了。 他想着无方的脸,脑子里晕乎乎的。攥着缰绳的手心里攒了满把汗,一颗从来不会悸动的心,今天一阵阵跳得杂乱无章,肋骨就像遇冷收缩,忽地一下,血直往脸上拍……身后的花轿是巨大的诱惑,令主忍不住悄悄回了几下头,轿门上垂挂的轻纱很薄,两掖迎亲的火把照亮里面的身形,他的新娘子这回没有表现出抗拒的姿态,想必已经认命了。其实她真的不必那么视死如归,他了解自己,他是个很好的人,以后妇唱夫随,她绝对吃不了亏的。 一路吹吹打打,大管家一个月来的加急训练颇有成效。虽然间或也有人跑错调子,但大方向没错,大家也吹得兴高采烈。 花轿进城了,回时绝对比去时快。令主的肢体动作无一不彰显着着急入洞房,作为城众的偶们是非常理解的。 "开过去、开过去……"大管家在城门上大喊,因为四面八方来道贺的妖魔太多了,几乎把吊桥压塌。一通群魔乱舞,难保不会吓着魇后,当然是先进城,再说后话。 穿着绫罗,摇着折扇的冥君来了,作为友好邻邦,知道令主大喜,没有不来道贺的道理。不单冥君,钨金十六城的城主也到了,就算魇都没有送喜帖,他们也不能失了礼数,因为白准喜欢秋后算账,到时候给你两双小鞋穿,可够大家喝一壶的。 人数超出预算,结果难煞了全盘指挥的大管家,本来没准备大肆cao办,现在凭空多出这么多人,他觉得调度不过来了。令主还没下马他就追着问:"酒菜不够了,怎么办?" 令主大而化之一挥手,"让太珑送酒来,收了礼金再结算。菜好办,外面打野味活杀,架起火堆现烤,反正吃的是气氛嘛……啊,边山主,多谢多谢……" 新郎官招呼客人去了,大管家吹着气回看花轿,现在太忙了,后面的礼仪他是顾不上了,反正璃宽茶在,停下的花轿总有人接手的。 各忙各的,第一次办喜事的魇都乱成了一团麻。新娘子的花轿停在那里,居然无人问津,好在令主没有走远,他在轿子附近和宾客寒暄,眼神时时溜过去,被冥君大大嘲笑了一番。 "据说魇后是钨金百年难遇的美人,白兄艳福不浅啊。" 观沧海立刻跳出来作证,"嫂夫人绝对是第一绝色,人品高洁,医道深山。当初小弟尸毒发作,是嫂夫人为我医治,令我至今感念,大恩不敢相忘。" 天极城主难掩惆怅,"灵医隐姓埋名在我城中看了五十年塔,我却从来不知道……" 众人悻然摸了摸鼻子,谁能想到呢,一朵牡丹就这么被牛嚼了,可惜啊,可惜啊! 这么伤感的话题不要再继续了,继续下去保不定白准要打人。这刹土上新人成亲不兴扭扭捏捏的,当初冥君娶冥后,冥后就是自己抱着她的小包袱走进酆都的。大家又开始撺掇,"请嫂夫人出来见见兄弟们吧,我等远道而来,给大家敬杯酒也是应该的。" 令主有点为难,像他醋劲那么大的人,很讨厌别人看他的新娘子。但今天是大喜之日,来者是客,他就算想揍他们,也得注意影响。 他回身看看轿中人,俯身道:"委屈娘子,打发了他们就完了。" 轿子里的人直呼晦气,一直等待四下无人的机会,可没想到进了魇都就是妖山妖海,根本没有独处的时候。情势所迫,只得从轿子里走下来,被一只冰冷的手隔着嫁衣握住了腕子,透过盖头看见一张惨白的女人的脸,连吐出来的气息都是凉的。她却显得很热情,"嫂夫人不必紧张,我家冥君与令主如至亲兄弟,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夜光杯放进了新娘子手里,令主还是很顾念新媳妇的,他亦步亦趋跟着,担心谁借酒盖脸,唐突了他的娘子。 新娘赏脸,大家都很高兴,纷纷举杯回敬。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不知哪里忽然刮来了一阵妖风,那风吹起了新娘子的红盖头,盖头下戴着花冠的新娘有张浓墨重彩的脸,虽说五官不难看,但离钨金刹土第一美人的标准差了好远。 大家都呆了,几十双眼睛怔怔看着,连令主也傻了。 他撑着膝头审视再三,妆面厚重,脂粉刷了足有三寸,连鼻子眉毛都分不太清了。他开始犹豫,不敢确定底下的真面目到底是不是他之前看见的那张脸。他的无方,不应该是这样刚毅的五官啊…… 忽然一激灵,他抬袖一挥,扫落了案几上的酒盏。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充斥他的心房,他直指盛装的新娘:"叶振衣,你敢这样愚弄本大王!" 振衣还未来得及反应,被他一掌击在胸口,背部猛力撞向墙垣,生生撞出了一口血。 出大事了,众妖到现在才回过神来,令主的媳妇被调包了,李代桃僵的还是个男的。令主的脸今天算是彻底丢光了,接下去该勃然大怒了吧? 果然的,魔王生气,声势相当大。狂风骤起,昏天黑地,抓地力不好的妖直接被吹飞了。然后一声愤怒的狂吼充斥了魇都南北两百由旬,众妖吓得噤声,连跟前大红人璃宽茶都缩到墙角,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第23章 有时候一件蠢事的发生,从刚开始就有预感会失败。可是既然开弓了,就没有回头箭,只有继续走下去,走到无路可走为止。 身后有吼声隐约传来,虽然听上去已经很遥远,但对于无方来说,还是心尖打颤。她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感觉,就算当初被道士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过是惊悚更多,谈不上害怕。这回呢,是真真实实的恐慌,一个陌生的雄性怪物要打你的主意,她作为姑娘,处于弱势,权势没有他大,打也打不过他,逃跑成了唯一的出路。 可是那一声吼,是不是表示李代桃僵的戏码已经穿帮了?振衣会有危险吗?她犹豫不决,不住扭身回望,瞿如也听见了,速度非但没有缓下来,反倒用力振翅,飞得更高了。 "师父不要瞻前顾后,师弟总有办法脱身的。如果他死了,那更不能让他白白牺牲。" 花了力气救回来的人,最后为她而死,这妙手仁心也太堕落了。无方长眉紧蹙,"我们刚过朽木山,现在回去,也许还来得及。" "回去给魇都令主做娘子?和他生一堆小妖怪?"瞿如嘿嘿一笑,风灌进嘴里,没换过气来,不留神噎了一口,啃啃一通咳嗽。咳了半天才略平缓,尖着嗓子安慰她,"既然逃出来了,就别想太多。说实话振衣不过是个人,死了就死了。等事后咱们想个办法寻回他的魂魄,放进别的宿主里,到时候江河湖海任君遨游,比活着当人好多了。" 话虽如此,但从生到死,或是从死到生,这一步巨大的跨越走起来都很痛苦。 "我觉得我可能做错了……"无方喃喃,"我一直在救人,这次恐怕要害了振衣了。" 瞿如道:"害就害了,如果不为救他,师父也不会去森罗城找观沧海讨血蝎,更不会莫名其妙和白准有婚约。一切因缘由他而起,当然也应当由他去灭,经书上不都是这么说的吗。九阴女妖如果靠谱,会带师弟到渡口和咱们汇合的,咱们先去妙善界等着,两个时辰不到就别管他了,直接回钨金刹土吧。" 可说起钨金刹土,前途又变得一片晦暗。听说刹土十六城的城主都来魇都参加婚礼了,那片土地上不知还有没有供她落脚的地方。 "师父……"瞿如的语气也有些茫然,"过了铁围山,我们去哪里?往东南是阎浮,往东北是娑婆世界。" 无方沉吟了下,"娑婆世界……如果要避开白准的势力,去我出生的那座中土小城也好。不过一千年过去了,那座城不知还在不在。或者干脆去才长安,咱们开个医庐,专给人治妖鬼病,也能谋生。" 谋生这种事,对她们来说实在太简单了,端看愿不愿意做罢了。去中土唯一的不足在于那里是人的世界,她们是异类,闹得不好会成为众矢之的;南阎浮提呢,是妖魔的天下,人和妖习惯共处,谁也不会排挤谁,她们活得更自在些。 谁能想到,一场莫名的亲事害得她四面受敌,这个白准真是个害人精!她咬了咬牙发力疾驰,向下看,山脉在眼底飞快倒退,不消多久便到了妙善界。 压下云头落地,界碑内外晚上有妖鬼市集,人影往来还算热闹。顺着路往前,街道两旁巨大的风灯照着各种幌子,酒楼客栈一样都不缺。 两个姑娘背着包袱走夜路,上前招揽住店的不少,因为怕着了吞天的道,一概都谢绝了。匆匆赶到渡口,外面苍茫的水像一海子墨,在夜里黑得透彻。再等两个时辰,振衣来了就一同走,如果他不来……无方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个徒弟,自己还没好好教导他医术,却让他为他挡了这么大的祸事。 铁围山方圆三百多由旬,如果背着一个人腾云,会不堪其重。来的时候雇了船,回去同样只能用这个方法。好在蛀铁虫繁殖的季节过去了,些微剩下些,就算没有洞冥糙也能对付过去。 瞿如左顾右盼,发现远处岸边有个窝棚,棚子外高挂的灯笼照亮了水畔的木兰船。她指了指,"我先去雇船,师弟来了好即刻上路。" 无方自然是和她一道去,走近那里招呼了好几声,才看见船家从棚子里慢吞吞出来。原本寻常精怪的原形,她一眼就能看穿,可是这个却有点困难,看来看去是空空的一团云雾,映入眼帘的也只是呆滞的一张脸,和茫然的一双小眼。 瞿如顾不了许多了,直说要雇船,"要最大最结实的。" 船家还是呆呆的模样,半天哦了一声,"交钱。" 无方觉得有些可疑,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这个码头,更没有这个船行,这才几天工夫,这么快就置办起来了? 她想叫住瞿如,可是瞿如已经跟着进了棚子。她匆忙追上去,刚要踏上台阶,被人一把拽了回来。她心里大喜,料是振衣来了,可回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黑色高大的身形,无底的帽兜……来的不是别人,是白准。 她受了惊吓,尖叫一声,狠狠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明白他为什么来得这么快,花轿出门她便离开九阴山了,算算时间,他就是一道光,也不可能转眼即至啊。 这是追逃妻的手段,看来令主已经忍无可忍了。他扣住她的手臂,无方想挣脱,结果导致他更加用力的钳制。女人和男人在力量上总是有悬殊的,她使劲推搡他,结果令主就像石像一样,纹丝不动。 令主很生气,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他很好面子,结果一万年才成的一回亲,竟让人戏弄了。新娘变成男人,来喝喜酒的人脸都绿了,还以为他实在娶不到媳妇,拿偶人自产自销呢。 这个不识抬举的坏女人!令主来时路上怒不可遏,决定见到她要好好教训她一下,如此无法无天,真以为当妖就不用守规矩了?他想着首先必须教育几句,她要是不听话,就大力打她的屁股……然而浩淼的长堤上惊鸿一瞥,不知怎么积攒的火气像遇见了水,哧溜一下说灭就灭了。他努力振作夫纲,结果憋了好久憋出一句话来:"你怎么能这样,太过分了!" 无方愕然看他,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听出了他的委屈,一瞬竟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是跑得太急颠坏脑子了吗?她负气道:"我说了不愿意嫁给你,是你强娶,能怪我吗?" 令主"那"了半天,气涌如山,"谁叫你拿我聘礼了!" 确实,这是最没风度,但最直击目标的借口。令主说出去,其实还是有点后悔的,但他找不到别的理由反驳她。几番变故,把他弄得心力交瘁,如果换了别人,早就血溅五步了。可这人换成了他的娘子,他又揉心揉肺连句重话都不敢说,令主有种强烈的预感,觉得这辈子可能要完了。 无方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不想再提聘礼了,只是问他,"我的徒弟,你把他怎么样了?" 就因为那个叶振衣是她的徒弟,搞得连杀都不能杀。令主憋屈地说:"我把他囚禁起来了,囚禁你懂吗?永远不让他离开魇都了,除非你拿自己交换。" 无方噎了一下,"我既然逃婚了,这门婚事就应该作罢。" 令主不愿意,"你说了不算,得听我的。你先跟我回去,让他们再看个好日子,咱们重新cao办。" 无方气得脸都红了,"阴山那么多女妖,你随便找一个就算了,为什么非得是我?" 令主想了想,"她们没有你好看,而且我可以化解煞气,你跟着我,对你有好处。" 如果只是前半句话,她倒还可以理解,但他说自己能化煞,这就稀奇了。秽土上的老妖,来历不明,几乎可以肯定出身不佳。能化解煞气的是什么?不是佛界至宝,就是神兽奇珍……无方怔怔看着他,绝不相信他有这个神通。 令主打量她的脸,十分郁闷,"我没有说谎,以后你就知道的。我再说句大实话,虽然你长得美,这四大部洲包括娑婆世界,也没有一个人敢娶你,除非你嫁给神佛。但你也知道,神佛是不能成亲的,所以你能选的只有我。" 令主感情方面确实愚钝,不过他也懂得压价的诀窍。怎么才能让买家认命脱手?首先必须鸡蛋里挑骨头。一旦对方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他就可以趁虚而入了。 他按捺住了得意的心情看着她,她的表情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跟我回去吧。"他好言相劝,"我的名声那么坏,人品忽上忽下。你要是不管你的徒弟了,我就命人宰了他。" 她很快说不,"换他可以,我不嫁。" 令主又郁闷了,这么拉锯不是办法,他一跺脚,"不嫁就不嫁,但是咱们的婚约永远算数,什么时候办婚礼看心情,怎么样?" 这样似乎勉强能够接受,说实话未婚夫这种东西根本没什么分量,不喜欢,完全可以置之度外。无方说好,"回去就把他放了,让他回他的红尘中去。" 令主表示一言为定,谁反悔谁是孙子,"但你也得答应我一点,以后留在魇都,我想你的时候要看得见你。" 无方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可以保证留在梵行刹土,但不是非得在魇都。" 买卖都是商量出来的,令主见她眼神坚定,知道让步的只能是自己了。他说好吧,"你不能离魇都太远,附近山头你喜欢哪个随便住,还有不能反对我去看你。" 无方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然而磋商到这步,已经是最大限度的自由了,再跟他讨价还价,直接扛进洞房就不好了。 她轻吁一口气点头,他见她屈服了,羞涩地过来牵她的手,"那我们回家吧。" 无方不喜欢他碰她,甩手把他格开了。发现瞿如不见了,焦急地四处寻找她,"刚才那个棚子还在的……" 令主抱着胸说别找了,"你们遇见吞天了。还好本大王来得快,再晚一步,连你也走进它肚子里去了。" 第24章 一向只会变幻客栈的吞天这回忽然换了策略,令主在半空中看到这样的情景,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木兰舟不过是障眼法,一只能够让嘴和身体分离的妖怪,身体在请君入瓮的时候,嘴已经变成糙棚张得老大。真方便啊,就像蛇一样,吞进去后没头没脑消化,连咀嚼的时间都省了。基本进了吞天肚子的东西,都没有机会再活着回来了,令主有点小私心,无方身边的两个徒弟都很碍事,一死一伤也挺好的。所以他只要拽住了自己的未婚妻,那只瞿如的死活,他才懒得过问。 可惜未婚妻完全不是这么想的,她急得脸色煞白,取下金钢圈就要撞破幻境。令主见状吓了一跳,慌忙抬手拦下了,"这里是刹土入口,我设了天网不让妖魔越界。万一磕破了,我还得花时间修补。" 她收住手,斜眼看他,"令主不是怕百鬼闯入尘世?" 他长长呃了声,比较再三,还是觉得浪费时间对他来说损失更大。 所以当初是哪里来的使命感,让他有动力力战九妖十三鬼?不会仅仅是因为那些妖怪太吵,打扰到他捏泥人了吧!无方很难对他做出评价,着急找到瞿如,撇下他奔走在长长的海堤上。 其实令主这人心软得很,虽然小奸小坏有时难免,但真正的缺德事,他从降生起就没做过一件。看见未婚妻急白了脸,他想想还是算了,不喜欢瞿如鸟,将来可以把她嫁出梵行,犯不着让她葬身妖腹。 他叫了无方一声,"娘子别急,一切有我。" 无方不满他这么称呼她,可是反对多次不见成效,也懒得再更正了。这片秽土上,他才是主宰,就算九件事办得意兴阑珊,只要有一件认真,也足够帮她的忙了。 她让开一些,看着他传唤吞天。唤了好几声不见动静,不耐烦了,伸手一抓,抓住了它顶心的那撮白毛,把它从幻境里拽了出来。 吞天疼得嗷嗷叫,两手捧住自己的脑袋,一面哭一边求饶,"白准……饶命……" 令主顺势一推,把它推得跌倒在地,它扣着堤岸上的石fèng,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可能作为一只上古妖怪,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吧,吞天回过头来,那纵横的泗泪在大脸上呈糊墙之势,它吞声饮泣,"我没有惹你!" 对啊,没有惹他,但是惹到他媳妇了。令主弯下腰,看了看它的肚子,"把那只鸟吐出来。" 吞天说不,"我凭本事吃的,为啥要吐?" "哪儿来这么多废话?"令主黑漆漆的帽兜对准它,"不吐就把你肚子剖开来!" 吞天哭得更凄厉了,"上次这样,这次又这样……白准,你到底要干啥?" 要干啥?当然是讨好自己的未婚妻了!前任他还没来得及示好就跟人跑了,这个好不容易到了身边,强取豪夺眼看不成,再不机灵点,又要重蹈覆辙了。 令主发现自己的姻缘真是有点坎坷,所以为了护内,只好干点欺凌弱小的事了。 "你吃的那只鸟是魇后的徒弟,别说我没警告你。"他冲吞天晃了晃拳头,"看见没有?一拳下去,你吐的就不单是鸟了,前天、大前天吃的全都得倒出来。" 此时的吞天止住了哭,大概是被他吓住了,也可能在两种选择间艰难挣扎。反正小眼睛小鼻子几乎找不到,就剩一张大嘴,不遗余力地印证着自己的名号。 终于它还是想通了,狼狈地爬起来,巨大的肚子显得笨拙臃肿。然后打了个嗝,响雷似的,似乎还有点舍不得,眼巴巴看令主,换来他作势高举起的右拳,它吓得一缩脖子,呕地一声,把瞿如吐在了石坝上。 经过浸泡的瞿如瘫在一滩粘液里,那股味道简直让人作呕。不过总算还活着,她翕动着,浑身湿答答地,抬起头看见无方呜咽起来:"师父……"话还没说全,忽然发现了几乎融进黑夜的令主,吓得她扑腾着翅膀滚出去老远,"魇……魇都……" 无方脸上毫无表情,已经走投无路了,也不想再挣扎了。她说:"我走不出梵行刹土了,你和振衣还有机会。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你回南阎浮提也好,回不句山也好,不要再跟着我了。" 然而瞿如坚决表示不同意,"师父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将来重新开门问诊,我还要为那些病患带路呢。" 当然这些都是场面话,她主要肖想的还是魇都满城的男人。逃婚这件事,她从一开始就不赞成,现在重回魔爪也是早就可以预料的事。她师父成为魇后,说实在的没什么不好,想想众星拱月的感觉……她忙压住自己的嘴,担心忍不住笑出声来。 无方万念俱灰,回身看令主,"你答应到了魇都就放振衣离开,不能说话不算话。" 令主说当然,"本大王好歹是一城之主,江湖上还流传着我的传说,做不出出尔反尔的事来。"说罢傻傻笑了两声,"路远得很,娘子自己腾云太累了,还是我背你吧。" 伸过来的一只手素净修长,可是眼尖的瞿如发现了一个黑点,尖叫起来:"老人斑!" 无方脑子里嗡地一声炸了,老人斑,身体机能退化,五脏六腑开始走下坡路的征兆。令主一万岁了,可以想象那黑袍底下是怎样的境况——鹤发鸡皮,满脸寿斑,牙烂得七零八落,说不定还口眼歪斜,出现了中风症状……虽然这门婚事她一开始就不答应,但已然走到了这一步,完全忽视是不能够的了。未婚夫老成了那样,对风华正茂的无方来说,简直就是灭顶之灾。抛开灵医的身份,她到底是个姑娘。佳人怀春的新芽,被这一缸老卤给浸泡了,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奔头? 她一忽儿千般想头,令主当然不知道。他听见瞿如大呼小叫,只觉得这臭鸟好吵。 抬起手看了眼,先前不知碰到哪里,蹭了块脏东西。他随手擦掉了,哪怕无方看不到他的脸,他也依旧灿烂地冲她微笑,用温柔的语调说:"娘子,我们回家吧!" 无方头昏脑胀,这两天经历的事太多了,让她招架不住。看看瞿如,她满身稀湿,落魄的鸟毛在海风里飞扬,夹带着吞天胃液的味道,实在让人忍受不了。 "去洗洗吧。"无方垂着嘴角道,"湿成这样,还飞得起来吗?" 瞿如二话不说跳进了碱海里,鸟在海水中翻腾,乍一看还以为是鹈鹕。 背后嗔声大作起来,嘤嘤地,像小孩的哭泣。她回头看,发现吞天抱住了令主的腿,令主蹬了好几下,没能摆脱它。他是个老实人,为了避免引起误会,很快表示:"这兽是公的。" 无方不置可否,分辨了半天,总算从吞天不清的口齿里听出了哼唧的内容——结婚吗?糖呢?没糖你说个屁! 令主的耐心其实没有那么好,在袍子被它扯下来之前发怒了,拎起来一扔,扔出去十丈远,"本大王最讨厌你这样的妖怪,贺礼都不备一份,就想着蹭吃蹭喝,你的脸呢?" 吞天肥厥厥的身子像个ròu汤圆,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爬起身还远远眺望,令主的态度不见好转,"找点正经事做,再有妖来告你的状,我就把你送进八寒地狱去……看什么看,真等着吃糖呢?" 令主好凶,吞天吓得夹着尾巴逃跑了。这时瞿如也清洗得差不多了,跳上岸使劲抖了抖。蹭到无方身边偷觑令主,令主负着手,黑袍如浓稠的夜,因为看不见表情,无条件显得高深莫测。她问了个很现实的问题:"师父的丈夫,应该怎么称呼?" 无方一听顿时竖起了眉毛,这个有奶就是娘的不孝徒! 令主却很高兴,觉得这只鸟比那个男徒弟强了百倍,识时务的孩子就是讨人喜欢。不过称呼方面确实煞费思量,男师的妻子倒好叫,女师的丈夫要怎么办呢? "师爹?师公?师夫?"瞿如把能想到的都搬出来了,都不合适,最后只得放弃。 无方着急要回去找振衣,根本没空搭理他们。看瞿如说得热火朝天,烦躁地扔了一句"叫师娘"。于是瞿如愣了,令主狂喜不已,高兴到一定程度,忍不住想转圈圈——这是默认了吧?他的无方终于松口了,不然怎么会让瞿如管他叫师娘?师娘这称呼对男人来说是磕碜了点,但至少表明了一种态度。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像这样的侮rǔ请大力地砸向他吧,他承受得住。 "娘子……娘子……"她在前面飞驰,他在后面发足追赶,"不用那么着急,反正人都散了,回去也来不及拜堂了。" 可惜无方并不想理睬他,他为了挤进她的视线,不得不赶到她前面倒退着腾云。心里欢喜,乐颠颠地问她:"娘子,你仔细看看,能看得见我的脸吗?" 看得见什么?黑漆漆一片,除了偶尔忽见金光一闪,再没有别的了。 令主从来不介意别人的目光,但将来的妻子对他无情,那可真要揉碎整颗芳心了。如果五千年来最大的愿望是梵行刹土太平,那么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会变成每天盼着他的娘子全方位研究他。她会对他有兴趣吧?令主心里七上八下,必须先表明自己的立场,"娘子,我的容颜只为你绽放。" 专心腾云的无方听见了,心下一紧,险些从云头上摔下来。 第25章 这是无方第一次来魇都,传说中的魔域,看上去确实有点诡异。 梵行的建筑,有异曲同工之妙,就像雪顿山上的楼阁,鳞次栉比顺势而建。魇都坐落在丘陵地带,土地明显的脉络组成了它的结构,如同起伏的波浪,为了装下令主的爱好,收纳的盒子也得相应扩大。 听说这城是他用两根筷子搭出来的,无方混迹于妖界,绝对内行。同样的规模,利用的道具越少,那么此人的法力就越深不可测。她想象不出来,有点缺心眼的令主,cao纵起这满盘的玩具,且五千年维持原貌,是个什么样子。她只看见经历了无数风霜考验,泛黑的木材表面被打磨出了坚硬的光泽,如果不用手触摸,几乎要误以为是岩石。 偶们目睹了令主刚才的泼天震怒,都惶惶不可终日,看到有人从城门上进来,个个站在道旁观望。虽然之前的婚礼让令主颜面扫地,但追回逃妻的速度足可以打个漂亮的翻身仗。见过无方的偶们松了口气,掖着两手恭敬向她行礼,一声"魇后"叫得又温和又缠绵。 令主很高兴,些微的一点小成就就足以令他心情大好。他跟在无方身后,娘子长娘子短的,不停给她作介绍:"这是我们议事的地方……那里是粮仓。稻谷收上来没有脱壳,靠人工太麻烦,我引了山泉下来,水流冲击带动磨盘,只要在边上看着就好,可以省很多力……" 动手能力很强,确实值得夸赞。只是她不明白,好好的妖怪不做坏事,整天研究这个,实在有负他的名声。他究竟是怎么变成梵行刹土的黑暗传说的?难道仅仅因为老资历和万年不换的黑袍吗? 令主的智囊璃宽茶终于出现了,他迎上来,颇委屈地说:"魇后,您让我家令主下不来台了,您这么做是错的。" 本来他也是陈述事实,无方并没有想反驳,倒是令主听了没好气,"谁说本大王下不来台?不要往魇后头上扣大帽子,婚礼黄了可以重办,反正他们送来的贺礼我是不会退还的。" 璃宽噎了下,想想也对,"属下和大管家趁着主上离开的当口清点过了,数目相当可观。" 令主点了点头,下半年的生计算有着落了。回头再开些买卖,要养媳妇,准备工作必须做好,偶人可以吸山岚,魇后可不能像他们一样。 无方没有兴致听他们闲话家常,她问璃宽:"我徒弟在哪里?" 璃宽觑觑令主,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令主为了凸显威严,往城后泛泛一指,"关在魇都天牢里了。"其实魇都从来没有所谓的天牢,柴房倒有几间,派两个偶人看守着,意思意思就完了。 璃宽咽了口唾沫,见魇后要往城后跑,他忙上前拦住,好言道:"天牢脏乱,满地尸骸,怎么能劳魇后亲自去呢。您和主上在大殿稍事休息,属下去把人带来。"一面说,一面匆匆挥手,携一队护卫顺着蜿蜒的台阶走远了。 无方垂袖站着,cao劳了大半夜,到现在才觉得累。早就知道这场逃婚不会成功,但不试一试,又不死心。那些阴山女妖呢?说好了会救振衣的,结果到最后都没听魇都的人提起她们,可见事迹败露后个个明哲保身,果然都是靠不住的。 令主现在是一时一刻都不想和未婚妻分开了,他站在一旁静静陪伴着,鼓起了勇气才说:"娘子累了吧?等见过了徒弟,我们就回去睡觉吧。" 结果招来她一蹦三尺高的呵斥:"白准!" 令主吓得缩脖子,是他又说错话了吗?不过自己的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忽然变得那么雅致和韵味悠长。果然只要喜欢一个人,必定百样都好。就算她喷他一脸唾沫星子,他也觉得是甘霖。 帽兜下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很乖巧地嗳了一声,打蛇随棍上,弄得无方干瞪眼。 她心里不快,郁塞地调开了视线,站在空空的长街上四下看,远处错落的红灯笼在风里吱扭摇晃,她蹙起眉,回过头对瞿如道:"振衣没有日行千里的本事,一路上妖魔又多,你保他平安离开梵行刹土。" 令主对打发情敌是很积极的,他cha嘴:"不用瞿如送,一只鸟能有什么道行,半路上遇见蛊雕,说不定全被吃了。"他拍拍自己的胸口,"看我!我可以设个结界,让那些妖魔伤不了他。再刮一道长风,把他吹过铁围山,你看如何?" 什么长风,分明是妖风。刮过铁围山怎么落地?从天上掉下来摔死吗? 她用一种看傻瓜的眼神看着他,令主发现不对劲,摊了摊手,"我只是想帮帮忙罢了。" 无方说不必,"只要令主不难为他,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自己在未婚妻的眼里是这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形象,令主觉得很无奈。他叹了口气,决定找点事干,遂问:"那只藤妖在哪里?" 护卫的偶人出列回禀,"从婚礼开始就没见过她,主上下令吧,属下去砍了那株藤,不怕她不现身。" 令主下意识望了望无方,"娘子你说呢?" 无方长眉紧锁,"令主想让我说什么?杀了麓姬,因为她没有看护好我,让振衣有机会代嫁吗?" 令主词穷,觉得自己也是蠢,他们本就是一伙的,让她发表意见,难道她会同意处决自己的帮凶吗?转回头再想想,要不是他们瞎搅合,他现在已经和娘子躺在香喷喷的花c黄上了,都怪这些事儿妈!不给点惩罚,难泄心头之恨,这么多孩儿们还看着呢。他咳嗽一声,"去都灵峰找她,就算她能上天入地,根基在那里,量她跑不远。"沉吟一下,伸出一根手指头来,"削她一百年修为小惩大诫,然后关进寒渊,两百年不得见天日,去办吧。" 其实不见天日,对于生活在梵行刹土的妖不算什么,唯一不便的是以后都不能找魇都男偶谈情说爱了。一两百年,虽然伤元气,但攒一攒修为就回来了,并不算什么大的惩罚。所以说令主到底是个好人,就他留在麓姬洞府的那朵雪莲,也不止百年修为,算起来麓姬还赚了。 无方对他怎么处置麓姬没有任何意见,她恼的是她答应会助振衣脱身,结果最后连面都没有露。璃宽茶去带人了,带了半天还没有来,她忽然想起麓姬曾说过的,常用来观察魇都动静的那棵甘华树。回身看,城南几里外的山丘上,那树长得极其茂盛。赤红的树杆,明黄的枝叶,如盖的叶片间隐约有袍角显露,见她望过去,一闪便隐匿了。 终于石阶路尽头有火把过来,她迎了两步,却没有看见振衣。璃宽手里拎着两个脑袋,到令主面前往上举了举,"那个中土人弄死了看门的偶人,属下没有发现他的踪迹,看来已经逃跑了。" 令主垂眼看身首分离的泥人,脖子上的断面并不齐整,显出锯齿状,可见不是拿刀砍断的,更像生拉硬拽造成的。 "这中土人好大的能耐啊。"他唉声叹气,"可惜了我的孩儿。" 无方不太相信,"他是真的跑了,还是你们打诳语蒙骗我?" 璃宽说天地良心,"魇后怎么总是信不过我们?魇都从上到下都是老实人,九阴山上那些女妖欺负到咱头上来,主上也不和她们计较。魇都的偶,包括主上和属下,我们都不爱吃人的,留着叶振衣干什么,还得浪费粮食养活他。您看看这两个可怜的偶,他们招谁惹谁了,死得这么惨。他们也是您的城众啊,您就一点都不感觉到心疼吗?" 这只蜥蜴口若悬河,无方情愿相信令主,也不愿意相信他的话。她哂笑一声,"你们不是把他关进天牢了吗,魇都的天牢这么不堪一击,居然被一个凡人逃脱了。" 这下尴尬了,令主和璃宽对视,牛皮吹破,报应来了。她说得对,天牢是那么容易被突破的吗?令主责令璃宽,"你解释一下。" "解……解释……什么?"璃宽呆滞地喃喃,忽然灵光一闪,"是这样的,当初的天牢是梵行大乱时,为囚禁九妖十三鬼而建造的。后来刹土太平无事,天牢闲置了五千年,年久失修,连门都老化了,逃狱当然很容易。" 令主有时候都不得不佩服璃宽的应变能力,谎话说得那么合情合理,在他听来绝对没有什么可质疑的。 可是无方不那么好打发,她垂眼看地上的尸首,"天牢只有两个人看管,未免太儿戏了。" "因为我们小看了那个凡人。"令主犹豫着接话,"没想到他身手那么厉害,早知道就多派两个人了。"一面叫大管家,"看看我们库房里的那些宝贝,有没有丢失的。别让人顺手牵羊拿走,那损失就太大了。" 大管家马上响亮地应了声,知道令主又在打肿脸充胖子,库房里连米都没剩下多少了,哪里来的宝贝供人盗取啊。 但媳妇就是这么骗的,你跟人家说家里揭不开锅了,看人家搭不搭理你。况且以令主的实力,发不发财只是想不想的问题,只要高兴,眨眼金银满仓玩儿似的,所以算不上欺骗。 无方呢,因为振衣下落不明,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瞿如咬着衣角问她,"师父我们怎么办呢,振衣是个凡人,这里牛鬼蛇神遍地都是,他会不会落进别人手里,被人当小菜给吃了?" 所以当然得找,他没有腾云的本事,应该走不远。 眼看她们要离开,令主着急了,"魇都有的是人手,我派人去找就行了,娘子你不能走,答应我的话不能不算数。" "算什么数?你交不出人来,这个交易还谈得下去吗?"无方决定不那么讲道理了,她牵挂振衣的安危,必须现在就去找他。 她强行要离开,令主当然不干,自己的未婚妻总为别人奔忙,当他这个丈夫人选是死的?他抬袖一指,在她面前结起了屏障,就算她用金钢圈敲也别想敲破它。 他决定放点狠话,"艳无方,你可不要挑战本大王作为男人的自尊心,谁头上长糙都不是高兴的事,我说不许你去就不许你去。如果你硬要去,也可以,咱们比比谁的动作快,你先找到他,放他回娑婆世界,我先找到他,就宰了他,你看怎么样?" 无方愣住了,"你在说些什么,他是我徒弟。" "是男徒弟,我不喜欢。"他骄傲地别开脸,抱着胸,拿手肘指了指瞿如,"如果这只鸟丢了你要找,那我没意见。现在是一个愚弄过我的男人自己逃跑了,你去找,把我放在哪里?" 无方忍无可忍,"我和令主并没有什么关系,我要去找谁也不必得到你的同意!" 令主也生气了,"出尔反尔的人最不可爱了,别忘了今晚的婚礼本来是你的婚礼,结果你给我搞出一个男人来,我差点和他拜堂,你还说和你没关系?" 于是两下里都气哼哼,对峙了半天,令主暗暗又开始后悔,脸上也带了歉意。可惜她看不见,在她眼里他仍旧是个没有脸的一手遮天的老妖怪。 还是不要火上浇油吧,令主强忍委屈,转过身吩咐璃宽:"命城众出城寻找,魇都五百由旬内,一个边角都不许错过。放本大王的藏臣箭,诏告八方妖鬼不得伤那个凡人的性命。若有发现其行踪者,速速回禀魇都,胆敢私吞,本大王给他开膛。" 璃宽领命带人去了,长街上就剩下令主和无方师徒,他纳罕地问瞿如,"你还不一块儿去找,站在这里干什么?" 瞿如才回过神来,忙道是,振翅飞了出去。现在只有他们俩了,令主发现谈情说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她是独立的个体,有思想有主见,不甘于受人约束。他想找点话说,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有些不合适,半晌嗫嚅:"只要他还在梵行刹土上,我一定给你把人找回来。" 无方也渐渐冷静下来,只是问他,"如果找不回来呢?" 令主跺了跺脚,"你还是信不过我!就算他死了,我还可以带你去酆都,你自己去看生死簿,这总可以了吧!" 不知怎么,无方觉得想哭,这老妖怪实在把她缠得没办法了。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以前积了那么多德,原来都是白搭,该来的劫数一样都不会少。 忽然一道蓝光直指天际,她转身回望,巨大的光球带着流星一样的尾巴,把整个梵行的天幕都照亮了。 那是箭气吗?她光顾着惊讶,却没看见帽兜下阴影覆盖不到的地方,露出了一张滟滟的红唇。那唇闲适地仰着,告诉她:"这是我的法器,已经封存了七千年。连当初平定刹土大乱都没有拿出来用,现在为了你的徒弟,让它得见天光,娘子你是不是觉得很幸福啊?" 第26章 振衣真的就像凭空消失了,其后的三天里,任凭他们怎么找,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活要见人,死总要见尸的,然而没有,仿佛他从来没有在这片土地上出现过,即便发动再多的人力都毫无消息。 瞿如找得心力交瘁,坐在屋檐下叹气,"能去哪里呢,是不是已经被妖怪吃了?" 吃了总会有残余的魂魄,不可能连一点痕迹都不剩下。无方数着菩提在窗前吐纳,身旁的席垫上供着一只灵巧的香炉,炉中线香袅袅,青白的丝缕从她的裙裾划过,如镶滚的暗花。 她闭着眼,眉心舒阔,先前的焦急过后,渐渐趋于平静。她是煞,能感受到周围魂魄的流动,里面没有一个是振衣的,他很可能已经不在魇都附近了。一个凡人能走得那么快么?还是那些阴山女妖最终搭救了他?梵行刹土上居然有妖能躲过魇都的搜查,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她起身走下木阶,梵行刹土上没有阳光照耀的缘故,雾气难以消散,有时白天也咫尺皆迷。和白准的约定不容她反悔,她已经走不脱了,不愿意留在魇都,只能就近找个山头住下来。她现在落脚的山有个中庸的名字叫"尔是"——你说得是,像得道高人处世百年后得出的感悟。她挺喜欢这个名字,于是在山脚幻化出几间屋舍,仿照无量海畔的格局,以莲花结顶,布置了漂亮的走廊和木栅栏。 可惜少了一个人,振衣下落不明,还是让她很惦记。她看着空空的山脉自言自语,"如果再没消息,必须得往酆都走一遭了。" 瞿如唉声叹气,"说不定他已经回长安了……如果真的一走了之,这人也怪没情义的,明知道师父惹了这样的麻烦。" 无方却摇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他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留下没什么好处,我倒情愿他走了。" 瞿如嘟囔:"就算缘分尽了也应该告别不是吗?好歹师徒一场。" 无方失笑,"其实我真的没有教过他什么,当初带他来梵行,也只是想利用他。" 结果这里的情况完全和设想的不一样,没有吸食魂魄的妖怪,也不需要拿他做诱饵。可他最后还是为她赴汤蹈火了,说起来终究是她亏欠了他。 她对cha着袖子观察山岚,雾霭浓厚,连远处的土丘都看不见了。 "这两天魇都有什么动静没有?"她问瞿如,"照理说白准这么大的势力,刹土上的妖都受他调遣,不会连个凡人都找不到的。" 瞿如叼着芦粟道:"动静是有,不过不是关于振衣的。魇都发了手令,向八方妖族征税,名目很繁多,有太平税、渡劫税、结丹税,还有长寿税。" 无方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不就是巧立名目,压榨属民吗?" 瞿如耸了耸肩,"我听璃宽茶说的,令主是为了让师父过上好日子,才下令开始征税的。酆都还不及魇都势力庞大,冥后穿金戴银,使唤七十二名侍女。令主统管刹土南北五千由旬,男人的自尊,不能容许自己不及冥君会养活女人。" 无方和白准打了几次交道,深深发现这是个难以用笔墨描绘的妖怪,做出来的事也绝不能按常理推断。他这是爱护她,还是在坑她?一来就促使令主增加那么多的苛捐杂税,她在那些精怪的眼里能有什么好形象? 她仰起头,颇有眼泪往肚子里流的悲怆。苦心经营了一百年,灵医的大名传遍了四大部洲,结果最后让这傻子弄得功亏一篑…… "这事大概又是璃宽出的主意。"她郁郁道,"这只蜥蜴满肚子坏水,我总有一天要收拾他。" 瞿如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很多时候令主的名声就是被这些自作主张的下属带坏的,其实看令主本人,除了外表莫测些,基本还是一个比较直肠子的老妖。 篱笆外一阵短促的脚步声传来,引起了无方的注意。闭合的门扉被挤出一道fèng,一只小脑袋探了探,快速跑进了院子里,是朏朏在外溜达一圈回来了。她蹲下,迎接它跳进怀里,朏朏不住回头看,看样子是有人到访了。 果然人未到,声先至,她听见有人叫娘子,如果不和本人联系在一起,那嗓音可谓清澈温暖。 她暗暗叹气,把朏朏交给瞿如,让她带它进去吃点东西。蜿蜒的小路尽头终于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袍子太长,遮住了双脚,向前移动就像是飘行。似乎心情很愉快,一路行来还蹦了两下,推开院门到她面前,托着两手转圈,"娘子你看,我今天有什么不同?" 能有什么不同,还是老样子。不过他既然这么问,总有什么地方起了变化。无方仔细端详,最后发现他在胸口别了一朵小小的花,金子打造的叶片,还镶了玛瑙做花蕊。她连笑都笑不出来,"令主今天真好看。" 令主得她一句夸奖,愈发高兴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朵比自己大了好几倍的,双手托着呈献上去,"我命人做了一对情侣花,你一朵来我一朵……娘子我给你戴上吧。" 无方眉角一跳,她该说些什么呢?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站在原木的台阶上,屋子的地基建得高,令主得微微仰头才能看见她的脸。今天的未婚妻好漂亮啊,雪白的襦裙衬着素净的脸,像裹银山上的雪。她一向很淡漠,因为淡漠,又显得极其清高,不染尘埃。手里捏着菩提手串,头发只用一根木簪别着,全身上下一点颜色也无,只有那唇,饱满鲜红,像水墨画上落款的印章。 令主觉得心在胸腔里跳得砰砰的,他扭捏了下,登上台阶,刚想伸手给她戴上,她不愿意,欠身让开了,说:"我不喜欢珠宝首饰。" 晴天霹雳,令主呆住了。怎么会不喜欢?璃宽以情场老手的姿态拍胸脯保证的……未婚妻到底是不喜欢这花儿,还是不喜欢他这个人?令主想到前路茫茫,像浇了热水的植被,霎时就枯萎了。 他落寞地垂首站在那里,不说话,无方隐约听见他呜咽了下,心里不由一紧。这算什么,不接他的胸花,他就要哭吗? 无方控制住哆嗦的手,还是把东西接了过来,"令主费心,这花我先收下,以后就不要破费了。" 他重新高兴起来,"没关系,你不喜欢金子,下次用琅玕。"说着搓手登上木廊,还在纠结她戴不戴的问题,"你刚才不是说我很好看吗,为什么你自己不戴?" 无方从最初的束手无策,到鼻子发酸,一面埋怨命运,一面把那朵俗气的金花别在了交领上。 情侣花,和一个藏头不露尾的老妖怪……她平复了一下心情问他:"我那徒弟,有下落了吗?" 令主缓缓摇头,"我也很纳闷,按理不该这样的。我人也派了,号令也发了,怎么会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不相信一个凡人能有这么大的神通,除非他根本不是人。" 一番话把无方说出了一身冷汗,"我替他治过病,把过脉,他绝对是个凡人。" 令主忙附和,"我不过瞎猜,当然不会怀疑娘子的医术,他肯定是凡人。" 可凡人怎么会消失得那么彻底,实在有些说不通。无方揉着额角,茫然回到屋里,令主不声不响跟了进去。 "今天中午吃什么?"令主左顾右盼,"我让璃宽送酒菜来好吗?" 说起吃喝,她又好奇起来,"令主也需要吃饭吗?我以为你只靠吸阳气就能活。" 所以他的未婚妻是真的把他当成老怪物了?令主觉得委屈,又不能就他的年纪做出争辩,只是讷讷道:"我从来不吸阳气,我和娘子一样,吃五谷杂粮。" 无方知道自己对他抱有偏见,他倍感委屈的回答,也让她的良心有点不安。两个人默默对站着,她想起瞿如先前说的税收来,"太平税和长寿税究竟是什么?" 令主拿手比划了一下,直言不讳:"就是要收税,不过找点名目罢了。虽然刹土不像中土,但大鱼吃小鱼到处通用,毕竟英雄也是需要吃饭的。" 这一番征税,卓见成效,其实那些妖都不穷,魇都才是梵行刹土上最穷的地方。什么叫征税呢,说白了就是救济。他们的令主饭都要吃不饱了,还怎么护卫刹土的平安。 "我想好了,人口越来越多,过段时间要增加生育税。"他腼腆地笑了笑,"娘子你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飞禽走兽生孩子,一般都不是单个的,一生就是一大窝,第二窝征税,实在强人所难。无方道:"令主也给我留条生路吧,我还想靠接生挣点钱呢,生孩子都要上税,以后哪只妖敢成亲?" 这么一说,令主立刻想到了自己。他也是有未婚妻的人了,将来绝不可能只要一个孩子。到时候这项举措妨碍了自己的幸福生活,如此一算得不偿失,所幸她未雨绸缪。 他说好好,"都依娘子的,不征就不征了。" 无方不再理会他,转身坐在蒲团上,复又开始炼气。 令主被晾在那里了,无所事事,来了又不想走,便靠在一旁看她。细细打量她的眉眼,真像金刚座上的菩萨。听说她一度想上吉祥山拜师学艺,还好自己动作快,抢先一步截胡,否则一旦她真的成行,那他的媳妇就又没着落了。 他满怀庆幸,偶尔还发出窃喜式的轻笑,让无方十分不耐烦。这样叫人怎么静得下心来?她睁开眼,寒着脸道:"令主要是没有其他的事,就请回吧。" 令主怔了一下,"我在这里妨碍娘子了吗?那我不出声总行了吧?" 怎么会有如此纠缠不清的老妖怪,要不是自觉打不过他,真想把他扔回魇都去。 无方匀了两口气,努力保持她的好修养,"我炼气的时候不习惯边上有人,所以令主还是请回吧。" "可是你答应过不阻止我来看你的。"令主觉得受到了欺骗,一指竹榻上的朏朏,"为什么它可以在?" 那只朏朏大概是想气他,顶着一张无害的脸起身,姿态优雅地走到无方面前,轻轻一跃,跳进了她怀里,然后回头看他,眼神堪称挑衅。她对自己的爱宠当然是温柔溺爱的,揉揉它的小脑袋,笑道:"令主怎么和它比?它只是一只朏朏罢了。" 可有的时候待遇就是悬殊,令主倒情愿自己是那只朏朏……大概怨念太深,朏朏感觉到了,惊惶地从她怀里挣脱出来,一溜烟地跑了。 妖对危险的洞察很敏锐,朏朏虽然不能幻化人形,但妖终究是妖。令主笑得无害,"这东西真是可爱。" 无方不置可否,她把菩提放下,掖着手道:"令主上次说,可以带我去酆都走一趟的。" 令主哦了一声,"想去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那里阴气太重,你又是这样的体质,弄得不好会招邪祟入体。如果你决意要去,去前先准备辟邪吧!娘子知道若木吗?" "若木?"她低头沉吟,"据说生在少室之巅,是上古神树。" 令主颔首,"若木是无根树,不及天,不触地,不在五行之中。带上一截傍身,可以保你平安出入酆都。" 这刻无方倒真是极感激他的,毕竟酆都在九幽之下,要经过那么多的戾气和阴寒,没有他带领,自己很难深入。她道好,"令主也需要吧?" 他昂首说不用,"我是踏火而生,那些鬼怪都不敢接近我。娘子不必为我担心,保护好你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爱护。"说完心里一阵温暖,有未婚妻真好,她还会关心他的安危。不像璃宽和管家,一个只知道请假,另一个就会追着他报备,今天缺水了,明天断粮了。 无方渐渐已经习惯他的自作多情,不过他说自己踏火而生,这点又为他的来历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她不便追问,朝外看了看天色,"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令主说随便,"娘子想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你看我们虽没有拜成堂,好歹婚礼也办过了,走一趟少室山,夫妇二人一同游山玩水,可以大大地增进一下感情。" 无方早就学会了自动过滤他的废话,她忧心的是此去的风险,"我听说聚窟巅上有畏兽,少室山又在密业寒林,要取若木,恐怕不那么容易。" 令主倒不太担心,"畏兽护卫的是生死卷,和若木没什么关系。没人愿意拿一份工钱做两份活,跟着我走,娘子只管放心吧。" 无方松了口气,听他说得笃定,料想他应该能应付。 以前独自一人支撑生命,遇到难题也会发愁和彷徨。现在忽然有个人大包大揽干预进来,虽然很讨厌,但肩上担子顿觉轻了好多,这种感觉还是十分奇妙的。 第27章 没有什么牵挂的人,说走就能走。 精美的花c黄上摊着一块方布,那是令主准备用来打包东西的包袱。他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远门,少室山在魇都以北八千由旬,腾云疾驰也得花上两天时间,既然不能当天来回,按照常理,当然应该准备一下行李。 璃宽茶站在门前看他忙碌,令主在房间里团团转,转了半天,包袱还是空空的。一个不换衣裳,不需要路费盘缠的人,确实好像没什么可收拾的。 "主上真的打算去聚窟巅吗?"璃宽忡忡问,"那地方有狰,比梼杌可厉害多了。" 令主当然知道,当初蚩尤大战黄帝,曾经召唤上古畏兽,其中就有狰。狰长了五条尾巴,以虎豹为食,这么有性格的妖怪,和吞天那傻子可不是一路货。然而怎么办呢,要取若木,就必须上聚窟巅。令主转了半天,终于拿起一把梳子装进包袱里,"本大王怕谁?打梼杌用一拳,打狰大不了用两拳。再说它不爱管闲事,论讨人厌,还不如肥遗。" 这三千世界,从南到北有细致的划分,最南端是神佛的净土,其次是人居的中土。越往北,越是鱼龙混杂,铁围山两端的刹土不必说,乱成了一锅粥。最北面反倒干净了,纯粹妖兽和凶兽的乐园。经历了几次大战后遗留下来的独苗们,要么懒,要么身负重责,基本不会越过梵行刹土的边界。 人间有规则,妖界也一样,所以他们闯进寒林,其实已经乱了规矩。令主为了讨未婚妻的欢心也是拼了,璃宽倒一直可以理解他,令主这一万年主要在玩泥巴,对感情其实看得不那么重。可是妖到了一定年纪,总会情窦初开的,别人也许在三五百岁的当口,令主却整整比别人晚了九千五百年。一个柴垛子,暴晒了一万年,再没有火来点,恐怕就得自燃了。还好魇后及时出现,她的美貌照耀了令主,也照耀了整个魇都。美丽的人儿,捧在掌心里爱护,无可厚非,更何况她遇见的又是爱上爱情,六亲不认的令主。 万年铁树,今年终于开花了,璃宽感动得眼泪哗哗的。现在令主要充分展现一个男人应有的气概,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璃宽还是很支持他的。 "其实属下觉得,令主可以告知魇后此行的危险,然后直接把若木带回来交给她,犯不着带她一同涉险。" 令主说你不懂,"患难才会见真情,而且她不在,本大王飒慡的英姿给谁看?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如果她躲在她的糙庐,我在我的魇都,她又不肯让我留宿,什么时候才能爱得死去活来?" 一番论调把璃宽惊得目瞪口呆,他发现他家令主思维活跃起来,谁都赶不上。不过从上到下打量个遍,现实很残酷,"属下一直觉得女人最注重男人的外表,只要有一张漂亮的脸,可以少走很多弯路。主上何不考虑把袍子脱了,或者在魇后经过的路上光着膀子砸木桩。您想想,一身腱子ròu上闪耀着勤劳的汗水,属下担保魇后看了会怦然心动的。" "是吗?"令主的语气里明显带着不屑,"美色惑人,岂能长久?你的主意太低级了,本大王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已经挖了一个坑,不管我长得什么样,只要她看见我的脸,就会彻底爱上我,你信不信?心理暗示这种东西虽然虚无,但确实很管用,本大王实在是太英明了,哈哈哈……" 璃宽被他说得一头雾水,这个坑他事先并没有和智囊团商量过,最后会整出什么结果来,只有天知道了。 他追问,令主半个字也不肯透露,只说:"到时候自然见分晓,说出来就不灵了。"他欢欢喜喜哼着歌,从妆台上拿了一盒玉容膏装进包袱里,喃喃自语着,"带上,无方洗完脸要擦的。" 最后令主背起装着一把梳子一瓶膏子的包袱上路了,他先去尔是山等她,看见她出来,反手锁上了门,他的心情顿时愉快得像春季约了玩伴踏青的孩子。唯一不快的是她要带上瞿如,那只蠢鸟叽叽喳喳的,留下看家不好吗? 璃宽爱莫能助地看看令主,"您的二人世界泡汤了。" 黑袍下的令主虎着脸,"既然如此,你也一起去吧。" 说实话,令主虽然单纯,但一点都不傻。两男两女出行,绝对比一男两女好分配。当他想和未婚妻单独相处的时候,璃宽茶可以绊住瞿如,这样她就不能师父长师父短地缠着无方了。 要表现出大度,不能干涉她带宠物出行的自由。他走过去,发现未婚妻居然冲他和善地笑了一下,顿时浑身一激灵,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了。 "娘……娘子,都准备好了吧?" 无方觉得去去就回,也没什么可准备的,不过向他拱了拱手,"又要劳烦令主,实在不好意思。" "一家人,做什么那么客气。"令主摆了摆手,"你要是一个人去寒林,我也不太放心。"然后转头看瞿如,"小鸟,你也一起去啊?" 瞿如说是,很客套地叫了声"师娘",令主一听立刻不那么讨厌她了,这孩子有眼力劲儿,必须是个可造之才。 他愉悦地应了,指指璃宽,"正好我的护法也同行,你遇见什么难事,可以找阿茶哥哥帮忙。" 瞿如傲慢的眼睛横扫过来,颇为鄙夷地看了璃宽一眼。一只六七百年道行的爬虫,在她面前自称哥哥,确定不是在搞笑吗? 反正无论如何,一行人终于上路了。都会腾云驾雾,所以一路上不算吃力。令主的视线时刻被未婚妻吸引,他发现地上行走的无方有袅娜的步伐,空中舒展身形的无方,更有御风凭虚的道骨啊。煞能长成这样是个奇迹,他越看越欢喜,悄悄跟得紧一些。她的画帛在空中逶迤,有时扫过他的脸颊,隐约带了点檀香的味道,真是禅意十足,令主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受到净化了。 他靦着脸,努力搭讪,"娘子,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无方摇头,没有说话。 他并不气馁,放眼看天光,就算常年都是灰蒙蒙的,也可以分辨出时辰来。 "再过不久天就要黑了,越往北越冷,夜里赶路很伤身的,我们找个地方歇歇脚好吗?"大风吹得他的帽兜扑簌簌作响,他一手按住,一手指前方,"一百由旬开外,有个解魄岭,那里的山口直通地心,地火燃起来,四周围很暖和,为夫带你去啊?" 他又找出个新词汇,在她面前不再自称本大王了,因为嫌弃"本大王"太匪气。为夫呢,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和他的气质很相配,以后打算就这么和她套近乎。 无方的脸,最近都显出生无可恋的一种茫然来,就像捶打惯了,慢慢像铁一样具有可塑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有时也会郁闷,对命运有巨大的不甘,伤心起来也嘟囔:"令主,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好好说说心里话。" 然而她的这种态度,是令主最害怕面对的。几乎可以推断出她的谈话内容,肯定是"我还没准备好,你却强势闯进我生命里来,我虽然心生欢喜,但是难以适应"之类的。反正她如果不是想表示她也很爱他,那他拒绝对话。 令主的先见之明通常都很准,他东拉西扯介绍地貌,很快就把她的话盖过去了。 解魄岭眨眼就到,从半空中看下去地火煌煌,这里的黑夜和别处的不一样。落地的时候令主自作主张拉住了无方的小手,嘴里说着:"小心啊,这里有地狼,为夫会保护你的。"趁机捏了两下,她的手真柔软,令主又是一通小鹿乱撞。 无方当然想挣脱,但于事无补,他握得更紧了,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她,一个劲儿说着"不用怕"。无方叹气:"我一点都不怕,令主松开手吧。" 令主说不,"地狼速度很快,万一被它扑倒就挣不开了。还有我说过,娘子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我们都这么熟了,你还和我见外吗?" 旁观的一鸟一蜥心头涌起了淡淡的羞耻感,堂堂刹土之主,说起情话来一点拐弯都不懂,真是非一般的简单粗暴。 璃宽听不下去了,向令主拱手,"主上和魇后先坐,属下去找吃的。"见瞿如没有领会,扮起笑脸叫了她一声,"鸟妹妹,我一个人害怕,你陪我一起去吧。" 迟钝的瞿如总算明白了,以后要经常给师父和师娘制造独处的机会,毕竟师娘挺不容易的,到现在还无名无份,亏他这么执着地讨好她。 但和爱情有关的事,从来就理不清头绪。无方一脸冷漠,令主却甘之如饴,他铺好了软糙让她坐,自己走到一旁捣鼓捣鼓树枝,变出一个窝棚来。 "这里很暖和,有墙不通风,会热醒的。还是这样好,视野开阔,我可以一眼就看见你。"他挑了两个好位置,伸手拍了拍,"我们俩睡这里,阿茶和瞿如睡那里。" 无方看着紧邻的两个铺位直皱眉,"我一向不欣赏满脑子龌龊思想的人。" 令主彷徨了,"我没有龌龊思想啊,夫妻不睡在一起,那还能算夫妻吗?" 没有上花轿,没有拜堂,没有入洞房,算哪门子夫妻?无方淡然哂笑,别开脸,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山口上。令主唉声叹气,又不敢说什么,蹲在地上拿枯枝画城防。画了一阵,想起当初一路护送她到朽木山的情景,也是这样的夜,她在火堆旁的脸安静又美丽,只是疏远,让他觉得情路漫漫。 他挨过去一点,"娘子,你想过我长什么样子吗?" 她看看他的帽兜,仍旧什么都看不见,"我记得二十年前曾经治过一个老鬼的腿疾,他的年纪也很大了,总有八千岁,一只眼睛看不见,笑起来满嘴黄牙。" 令主的心瞬间就碎成了齑粉,在她眼里他就是这个模样吗?什么叫年纪"也"很大?意思就是八千岁尚且惨不忍睹,一万岁就更加没眼看了吗? 他匀了两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耐着性子说:"等将来娘子看见我,一定会打破这种偏见的。一万岁可以活得风烛残年,也可以像我一样年富力强。我盼着自己能早日和娘子相见,娘子得见我的那一天,一定要认清自己的心,你是爱上我才会开天眼的啊。" 爱上才看见,不懂这是什么章法。其实令主人品真的不算差,如果他坏一点,根本不容她讨价还价。妖界的婚姻很多都是伴有强迫性质的,谁的道行高,谁就能任意结亲,女方的意愿一点都不重要。 无方叹气,"你们这族的规矩真奇怪,如果一辈子没人看到你的脸,你就要打一辈子光棍吗?" 令主哈哈一笑,"怎么可能!像我这样的才俊,有的是人排着队来爱我。" 她当然不相信,都一万年了,从来没有听谁描述过令主的样貌,那就表示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爱上过他。想想他也是蛮可怜的,有一颗热情洋溢的心,却被一件黑袍严严实实盖住了,这袍子对他来说不是用来蔽体的,是魔咒吧。 "袍子能脱吗?"她试着问,"夜里热,脱了凉快。" 令主听了立刻抖擞精神,"如果娘子愿意今晚就洞房,那我一定脱得一丝不挂。"吓得她噤了声,讪讪起身往小山包那边去了。 她的态度令人伤心,令主落寞地垂首坐着,吩咐她别靠近山口,自己低迷得直不起腰来。 没多会儿璃宽和瞿如回来了,一人提着一只兔子,璃宽不住抱怨,"我下次再不和这鸟人一块儿打猎了,她眼里只有田鼠和兔子,我的志向是鹿和獐子,再不济也得是只羊啊。" 瞿如打猎不行,嘴上却不饶人,她哼哼两声斜眼乜他,"你不是只蜥蜴吗,我担心你只会捕蛾子,毕竟我们不爱吃虫。" 气得璃宽大喊大叫:"捕什么虫,我又不是壁虎!" 不过吵归吵,晚饭有着落了,瞿如还特地留意了令主的口味。本以为万年老妖喜欢生吞,没想到他很细致地剥了兔皮,掏空了内脏,把兔ròu烤得外焦里嫩,才讨好地递给无方,"娘子,你吃吧。" 璃宽抱着兔头直砸吧,"明天天黑前,应当能赶到了。属下从来没去过少室山,听说山上有很多凶兽,都是吃人不眨眼的。"言罢一笑,"魇后也不必太担心了,我家主上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如果遇见危险,您就抱紧他,主上会保魇后安全的。" 蜥蜴又开始胡扯,打斗的时候当然是轻装上阵比较好,身上挂着个人,还能放得开手脚吗?无方微微皱了下眉,"你是想害死你家令主吧。" 这么一说,竟让人嗅出了体贴的味道,令主和璃宽交换一下眼色,忽然觉得胜利在望了。 解魄岭住了一晚,当然令主的美好愿望是告破了,最后他的未婚妻和瞿如鸟睡一头,害得他只能和璃宽茶凑合。世上的蜥蜴都那么臭,即便有了道行也难改劣根性。令主辗转反侧间,看见他脸颊底下积攒了一大摊口水,恶心得他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半夜郁闷地出去打了只野猪,切片烤干,第二天无方就收到了一袋子ròu脯,据说让她路上当零嘴吃。 少室山终于到了,风尘仆仆的四个人抵达时,那里正漫天飞雪。无方从来没有见过雪,钨金刹土上气候温暖,她也只是降世初,在中土小城淋过几回雨。 放眼看,山谷间都白了,寒风夹裹着雪片子打在脸上,凉凉的,有点痛。无方是煞,体温要比一般人低,所以积雪不化,很快把她的眉毛染白了。她很高兴,回身让他们看,却发现令主和一鸟一蜥都在瑟瑟发抖——血ròu之躯逗留太久,经不得这种严寒。 所以令主肯定不是鬼魅,但自称踏火而生的人这么怕冷,不会又在吹牛吧! 她不解地打量他,却听见璃宽悄悄问他:"主上的黑袍底下是不是连内裤都没穿啊?"被令主一脚踹在腰眼上,扑进了雪堆里。 无方忍不住想笑,突然发现寂静的山岭间有沙沙声翻滚,像大树砍倒后拖行的声响。凝耳细听,速度很快,逐渐近了,那声浪大得呈排山倒海之势,不知何时,半边天幕转眼黑了,乌云严严覆盖住穹隆,偶尔从间隙里透出天光。然后一声闷雷般的怒吼拍打下来,云层间露出了两盏灯,摇摇曳曳,大得灯笼似的。无方这才看清,那乌云其实并不是云,是四只巨大的翅膀。中间的躯干是扭曲的蛇形,信子一吐,两眼便大放金光。 她向后退了一步,"肥遗……" 第28章 肥遗是上古怪蛇,一头两身,长了四只翅膀六只脚。如果出现在人间,便是大旱的征兆,然而密业寒林已经成为这些怪物的栖息地,所以何时何地遇见一两位有特殊技能的凶神,根本没什么好奇怪的。 当然大多数妖怪都尽可能的避世,只有这肥遗出了名的好管闲事,但凡有外人闯进寒林,它都要出来迎接一下。倒未必有恶意,就是吓唬吓唬访客。如果能顺利吓破人胆,它便得意地再胀大数倍;如果不拿它当回事,它自觉没趣,逗留一阵就会离开了。 上古的妖怪,长得好看的没几个,令主端详半天,发出一声感慨:"你们不觉得这肥遗很眼熟吗,简直就是阿茶和瞿如的合体啊!" 原本高度紧张的神经,被他这么一说立刻都松懈了。仔细看看,居然说得很在理,璃宽虽然是蜥蜴,但肥遗的蛇身并不长,一根分裂成两根罢了。至于翅膀,瞿如急起来别说两对,四五对都幻化得出来。璃宽的四足加上瞿如的三足,比这肥遗还多了一只脚,要拼硬件,他们这方可以说完胜。 令主的思维有时候天马行空,他抱着胸揣测:"如果小鸟和阿茶成亲,他们生出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呢……会不会像这怪蛇一样丑?哎呀本大王都不敢想象了。" 无方还没来得及搭话,瞿如就嗔起来:"师娘,不要作这种假设成吗?璃宽是只四脚蛇,我才看不上他。" 璃宽一听不干了,"你在想什么呢?我璃宽茶戏遍蛇山从无败绩,你看看你自己,鸭子屁股大饼脸,白送我我都没地方供你好吗。" 结果他们大声争吵,吵着吵着,最后就打起来了,从地下一直打到天上,把一旁的肥遗都看傻了。 如此不把怪物当回事,是不是太目中无人了?肥遗觉得自己从未受过这样的侮rǔ,它压了压脑袋上的蓬发,扶了扶精心簪发的华胜,咄了一声弯下腰,忽闪着两眼道:"懂不懂规矩?跑到别人的地盘上大吵大闹,你们也太嚣张了!" 可惜他响雷般的嗓门根本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们打架的打架,劝架的劝架,居然集体把它忽视了。这么大的身形,难道他们看不见吗?肥遗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没道理呀……它又喊了一声,"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嗳,你们干什么……"话没说完,滚成了一团的蜥蜴和瞿如鸟向它砸过来,正命中它的右眼。肥遗躲闪不及,尖叫一声,直接被他们砸倒了。 倒地后的肥遗就像被戳破的球,体形瞬间缩水,至多不过一头水牛那么大。它哼哼唧唧爬起来,被撞的眼睛肿起了一个大包,头发更加乱了。忽然它哇地一声哭了,哭声终于惊扰了那四个妖魔鬼怪,他们到现在才想起看它一眼。 最美的那个,美得像极光的女人走过来,"怎么了?眼睛受伤了?不要紧,我可以帮你治。" 它说谢谢,却又没头苍蝇似的开始团团转,边转边哭:"我的华胜……华胜不见了,那是西王母送给我的呀!" 妖怪之间的交情,有时很难理解。书上记载西王母人形豹尾,蓬发戴胜,可能和肥遗很合得来,把自己的发饰送给了它。然后明明是雄性的肥遗硬抄乱了自己的头发,把华胜戴上了,大概这样可以表明自己对友谊的绝对忠诚和捍卫吧!结果刚才那一撞,把信物撞丢了,要是西王母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以后可能再也不愿意见它了。 没办法,大家开始忙着给肥遗找华胜,将暗不暗的天,树下糙底都苍茫一片,那么小的物件很难被发现。好在大家夜视的能力都不错,令主折了支木棍在雪地上划拉,忽然喊娘子,"我找见啦。" 肥遗心下一喜,扭着身子过去,打算道个谢拿回来。可是这只黑乎乎的妖怪却把华胜往他娘子发间cha去,它顿时紧张起来,难道打算来一出谁捡到就算谁的吗?它心里着急,鼻涕直往下流,追了几步呜咽:"那是我的呀!是我的呀!" 令主嫌它聒噪,扭头斥了它一句:"借来试一试,怎么那么小气!" 唉,他的无方,戴什么都那么美。令主心满意足地审视再三,认为这支华胜很精巧,回去要照原样也给她做一件。 肥遗最终拿回了自己的东西,心满意足。为了表达谢意,它对令主说:"你的娘子真好看。" 但凡夸无方的,令主都觉得比自己被夸更受用。他在肥遗的脖子上拍了拍,"多谢多谢,我也觉得她是天上地下第一好看。" 肥遗把华胜戴回去,摇身一变,变成个白面皮的公子。穿一件柳绿的长衣,因为蛇身的缘故走路带扭,看上去像画本上的柳树精或者竹叶青。变成人形,也得讲点规矩,他文质彬彬问:"你们从哪里来?来这密业寒林有何贵干呀?" 像介绍身份这种事,讲究排场的都不会自己开口,令主摆出了个高贵的姿态,璃宽豪情万丈地一比手,"这位是梵行刹土的当家,魇都令主白准。"再一比手,"这位美貌迷人眼的,是我们令主的新婚夫人,你管她叫魇后就行了。这二位的大名如雷贯耳,你听了是不是想说失敬失敬啊?其实多余的话可以不用说,你带我们去聚窟巅就好了。我们想取一截若木,拿它派点用场。" 谁知肥遗一脸茫然,"魇都……没听说过,干什么的?造瓷器的?" 和目光短浅的妖怪没什么好说的,璃宽不耐烦道:"你别管干什么的,反正就是梵行刹土上最大,人力物力最雄厚的一座城。你到底知不知道若木?" 肥遗说:"若木谁不知道,那是我们少室山的神树。每到果子成熟的时候,寒林远近的兽都去那里等着,若木的不愁果吃了能益寿延年的。可惜有些性情暴戾的凶兽不守规矩,为了第一个得到果子爬上树,把若木的枝干都弄伤了。后来帝休奉命看守这树,不到树果成熟那天,不许任何人靠近……你们现在要去?咱们不吹不黑,以我的本事,我觉得可能打不过帝休。"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家伙,一般都应该杀掉。璃宽狠狠看了他一眼,"肥遗兄,刚才你可是很神气的。" 肥遗摆手,不好意思地说:"不敢不敢,我就是闹着玩玩。说真的,你们要去,我可以给你们指路。如果要动手,那就恕我帮不上忙了。" 从它的字里行间可以分辨出,那株若木在寒林诸兽心里的地位。连上树都要被追击,他们想去折下一截来,岂不是对神树更大的伤害? 无方迟疑地看令主,"此去有风险。" 令主说得很轻松,"帝休,不就是只人胄吗。五千年前我和他交过手,后来他退战,隐居寒林了,没想到在这里又遇见他。" 所谓的人胄,就是无头尸身和成精的牲畜结合。牲畜以尸壳为穴,久而久之共成一体,原理很像海边的寄居蟹,脑袋是自己的,身体却装在别人的躯壳里。 他见她忧心忡忡,挨过去温声道:"娘子你别为我担心,小小的人胄我还不放在眼里。等到了聚窟巅上,你和小鸟远远看着,让为夫去收拾它。" 无方犹豫不决,"我还是不放心,那种怪物没有人性,战起来只怕不好对付。" 令主愈发喜欢了,"有你这句话,我现在浑身就充满了力量。" 璃宽一听趁热打铁,"令主生死未卜,我看不如今晚就洞房吧。若木早一天晚一天拿都一样,如此良辰美景,不洞房实在太可惜了。" 尴尬的提议,冰天雪地里的无方倏地冷了眉眼。令主却很期待,他紧张地对扣起了双手,小心翼翼问:"娘子,你的意思呢?只要你愿意,我立刻变个大宅子。" 旁边的肥遗哦地一嗓子,"什么夫人,原来还没有洞房……"令主黑洞洞的帽兜对准它,吓得它忙闭上了嘴巴。 外人面前本来不应该说这些的,无方有些气恼,"令主也太不背人了。" 在场的人都有点失望,令主却从这句抱怨里听出了别样的味道。私房话,怎么能拿到人前说呢。姑娘害羞,确实是他不解风情了。 他按捺住了躁动的心,颤声说:"等回了魇都再说……今晚大雪封山,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我们赶了一天路,先找个地方歇歇脚,吃点东西好么?" 不远处有个山洞,一行人都转移进去,璃宽和瞿如出去找柴禾,肥遗觉得留下没意思,站了一会儿拱手告辞了。 雪水渗透过了衣裳,无方随意掸了掸,旁边的令主黑袍几乎湿透了,正蜷成一团瑟瑟发抖。她走过去看,"令主冷吗?" 令主已经语不成调,哆哆嗦嗦说:"好冷,我快冻死了。" 那么雪顿山上摘雪莲,他是怎么做到的?她迟疑着问:"你不是说自己踏火而生吗,既然如此阳气应该很旺,怎么冻成这模样了?" 她不懂,不装得很冷,怎么能催发出她的同情心,进而和她有更亲密的接触呢。令主糊涂起来糊涂,精明起来猴儿精。心爱的姑娘在身边,老实人也能灵感不断。他哆嗦得更厉害了,"上了年纪畏寒,娘子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无方恍然大悟,果然还是年纪的问题啊。她朝洞外看了眼,"璃宽和瞿如快回来了,等生了火就会好起来的。" 他不说话,佝偻的样子看上去莫名有点可怜。无方只得挪过去一些,"冷的话就靠着我吧……没想到令主的身子这么弱。" 这是正中下怀了,他立刻抱住了她的一条胳膊。于是不消半刻,无方就发现自己被骗了。 汗水顺着她的鬓角落下来,滑过脖颈,没入交领,这个哭着喊着说冷的老妖怪,其实身上暖和得像只火炉。她不太高兴,用力想把胳膊抽出来,可是他死命扒住了不肯放手,"我以前做梦,梦见过这种场景,娘子搭着我的腰,就像这样……"他松开了怀抱的胳膊,灵巧一躬身,她的手就跑到他腰上去了,"你看看,多么的珠联璧合,简直像太极生两仪。后来我就一直盼着真的能有这么一天,娘子也知道,像我这样的人,遇见一段姻缘不容易,毕竟别人未必像娘子这么有耐心,愿意先爱上我的人,而不是我的貌。"他说着,把自己感动坏了,赌咒发誓似的加重了语气,"娘子你真好,我答应你,以后一定和你生很多孩子……" 他的满腔爱意喷薄欲出,可惜未婚妻并不领情。她很快把手掣开了,气呼呼道:"答应什么?谁要你答应!" 令主诧然,怎么了?难道她不想生孩子吗?真要这样也没关系,"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可以手工代替生育。" 实在是鸡同鸭讲,无方觉得自己的好脾气一点一点被磨光,最后可能要疯在他手里。她愤然想,等去过酆都之后,她就画地为牢把自己囚禁起来,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见这个没脸没皮的老妖怪了。 令主虽然木讷,但脸色还是会看的。他见未婚妻不高兴,从外面舀了一盆雪进来,微微一晃,雪就化了,捧到她面前讨好:"走了两天,满面风尘,娘子洗把脸吧。" 无方对他已经完全无力,怕他再啰嗦,真的挽起袖子洗了一把脸。 出水芙蓉更美了,那皮肤如琼脂,温润欲滴。令主高高兴兴去翻包袱,掏出一罐膏子来,"这是冥后送的贺礼,里面结了长生糙的精魄,能让娘子青春永驻。" 无方只是感到奇怪,一个万年的老妖,怎么会有这么充沛的精力呢?她冷眼旁观很久,发现他似乎没有乏累的时候,一身黑袍穿出了沧桑感,其实袍子底下的人只有十八岁吧。 她冲口而出,"令主的真身是什么?" 在妖界,问人真身就等于骂人老娘,是很不礼貌的行为。无方说完就懊悔了,令主大多时候和颜悦色,但不保证触怒他后,他还能这么心平气和。 一个人紧张,从肢体动作里就能体现出来。他的未婚妻分明有了防备的念头,他忙体贴地抚慰她,"别怕,令主再生气,后果也不严重。" 他这么说,无方倒不好意思起来,"我只是随口一问。" 令主其实并不往心里去,他的语调轻快,"等成了亲,我的真身你自然会知道。我在这片刹土上等了七千年,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到时候我带你一起走,我们到娑婆世界去看看,那里一定比刹土更有趣。" 苦大仇深的外表,却说出了清风朗月的味道,仿佛七千年只是一场短促的梦,他的人生还没有正式开始。无方轻声问他,"令主能与天地同寿吗?" 他说大概可以,"我早就超过天定的寿元了,这个关口一过,没人会管我活了多少岁。我不会老,不会死,体能永远无限,娘子,你有福了。" 说到最后又不正经,在来梵行刹土之前,她就是想破了脑袋,也不会猜到他是这样的老妖。 她转身把盆里的水泼到洞外,淡然道:"明日一战,我愿与令主同往。" 令主说不必,"取一截树枝都要娘子亲自出马,我这个男人是白干的。"取过包袱搁在膝头上,解开后里面孤伶伶躺着一把梳篦,他拿在手里愉快地扬了扬,"娘子你乏么?我给你梳梳头好么?" 第29章 无方对自己的身体发肤一向很爱护,也因为行医的缘故,她习惯和人保持距离。从来没有过亲人和伴侣,对于生人的接触感到恐惧,所以令主大献殷情提议为她梳头,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她说多谢,"我不乏,这点路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令主收回手,略感失望,"我忘了腾云和步行不能比,只有被凡人拖累才叫真的累。所以我说叶振衣麻烦……"小声嘀咕着,"丢了不是正好吗,为什么还要费力找他。" 无方不打算和他解释,所谓的道义和责任,说了他也未必理解。回想他们长途跋涉的来路,到达须弥瀚海时璃宽茶就出现了,想必那时候令主便已经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了。 她歪着头问他:"雪顿山那次,是令主第一次见到我吗?其实我一直有种感觉,你离我并不远。" 事到如今令主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他一拍大腿说:"娘子,这就是心有灵犀啊。我跟你说,你们踏上瀚海那刻起,我就远远看着你了。从钨金刹土到梵行刹土,沿途有很多妖怪,你带的那一人一鸟道行可以忽略不计,我实在不放心。我想了很久,反正我近来无所事事,干脆出城接你。原本七道口有诸怀,须弥瀚海有钩蛇,都是吃人的妖怪。我担心你害怕,先行一步把它们打跑了,所以你能够顺顺利利踏上梵行,嫁给我做新娘。你看,像我这种默默在背后全心付出的男人,现在已经很难找了。因为娘子你足够好,才配得上我这么优秀的人啊。" 前半截说得挺不错的,无方确实有点感动。但到了后半截慢慢就出现了偏差,她来这片刹土可不是奔着嫁他来的,谁遇见个不知根底,又臭名远扬的男人说要娶你,都会觉得很头痛吧。还有最后一句,她觉得自己确实挺好的,但是他优不优秀,那就说不好了。 她看他的眼神带了点狐疑,令主说:"娘子你不要这么看我,我会忍不住以为你爱上了我。" 无方叹口气,把视线挪开了。 他不死心,又扬手,"我梳头的手艺很好的,那时候第一批偶人还小,每天都排着队来找我束发,我会十八种发式,娘子要不要试一下?" 无方几乎可以想象那种画面,既当爹又当妈的令主一手拿着梳篦,一手捞起头发,嘴里还叼着发簪,面前是看不到尽头的,等待梳头的队伍……不知怎么,让人觉得心酸。 "你捏那么多泥人干什么呢,就为让他们当你的手下?" 令主的盛情得不到回应,把梳子塞进帽兜,给自己梳了两下,"不是的,我不需要手下。刚到梵行刹土的时候我一个人很孤单,所以就想捏些泥人做伴。娘子你也看见了,我捏泥人堪称出神入化,下次镜海红莲盛开的时候,我带你一起去,让你领略一下我精湛的技艺。"结果她一点都不感兴趣,居然撇着嘴走开了。 人有的时候,很容易被某些传言左右。比如令主的为人,钨金刹土上几乎把他传得十恶不赦。后来慢慢相处,无方发现他除了有点傻,大部分恶名都能找到合理的解释——满城儿啼是因为泥人幼小需要他照顾,私奔的偶无端死了,是因为离开魇都后得不到他的供给,灵力枯竭了,没有一样是他的错。钨金刹土距离梵行太远,以讹传讹就算了,那些得了他恩惠却反咬他一口的女妖,才是最可恶的。 "你有没有想过整顿九阴山?拐走你心血的女妖,不该好好惩戒一下吗?" 令主的志向倒挺大,"世上有种痛苦叫望洋兴叹,只要我捏出女偶,就可以让她们尝尝这种滋味。"话又说回来,腆着脸问她,"那娘子,你什么时候和我洞房?" 这个不要脸又扶不起来的老妖怪,无方动辄被他气得半死,好好说女妖,又扯到洞房上去了。仿佛洞房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根源,只要能洞房,魇都的危机就都迎刃而解了。 骂他,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其实骂了也没有用,只有不理睬他。她转身坐到洞前的山石上,雪还在下,纷纷扬扬的,下久了确实有些冷。 令主大概察觉到什么了,很久都没有说话。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他把梳篦搁在膝头,空空的布片上只有一把梳子,加上他给她的玉容膏,他的包袱里就带了这两样东西。 怎么说都是一片丹心,落得惨兮兮的收场,难免有些可怜。无方无可奈何,起身坐回他身边,"麻烦令主,为我梳头吧。" 她背过身,长长的头发像缎子似的,在黯淡的山洞里发出微蓝的幽光。令主心花怒放,悄悄伸手摸了一下,未婚妻的发质太好了,让人想起春天从指间流淌过的清风。 就如他说的,他梳头的手艺和捏泥人的手艺一样好。无方起先很担心,怕他拽疼她,可是没有,他的手势轻柔,除了偶尔发出吸溜口水的声音,梳发的过程还是很和谐的。 他给她梳了个元宝髻,两个灵巧的揪揪利落又可爱。梳完后说好了,伸手画了个圆,无方面前出现一面水波荡漾的幻镜,他说,"娘子看看,没什么不满意的吧?" 她微微偏过头,很仔细地左右照了两鬓,惊讶于令主的创造力,"魇都都是男人啊,你怎么会梳姑娘的发式?" 令主得意道:"梵行刹土上有很多女妖,我看见她们这么梳的,改良了一下,在偶人身上试过了。" 所以他是个有心人,无方没有试过这样的发髻,第一次觉得十分新鲜。头发束起来了,耳坠子就变得尤为突出,在那纤细白洁的颈项边曼然摇晃,像她以前看过的一副画像。 姑娘爱美,人之常情,很多时候欣赏自己,也能高高兴兴欣赏半天。幻镜里的脸庞美丽生动,她拿手抿了抿头,黑鸦鸦的令主在她身后,也挤进了幻镜里。她微笑,正想谢谢他,忽然那帽兜底下露出了半张脸,英挺的鼻子,轮廓优美的唇,还有光洁年轻的皮肤……她一瞬惊得寒毛炸立,猛然回身看他,然而镜子里的一切仿佛都是幻像,令主还是原来的令主,帽兜底下依旧深不可测。 令主咦了声,"娘子怎么了?"看见她瞠大了双眼,很无辜地问,"难道我的手艺,娘子不欢喜吗?" "不不……"她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不明白那乍现的半张脸意味着什么。他追问,她答得心不在焉,敷衍着说,"令主的手艺很好,多谢了。" 那厢的令主笑得志得意满,"娘子不必客气,只要你愿意,以后我可以天天给你梳发。" 看见了吗?想必是看见了吧!瞧这惊慌失措的小眼神,说不定今晚会做梦,梦见他绝世的容颜,从而无法自拔地爱上他。上次他同她说的话,也不全然是假的,他们这族确实只在真心待他的人面前,才会现出全貌,但这种事也不是不可控的。令主可以随心支配,该露嘴的时候露嘴,该露鼻子的时候露鼻子。一下全露她会受不了,慢慢的循序渐进,等她适应了,就会对自己的判断坚信不疑。 当然若论真心,璃宽茶早就够格看见他了,只是他又施了一道屏障,把他的天眼蒙上了。不是最亲密的人,还是多留些白吧。每个人的背后都有故事,他的故事比较复杂,暴露得太彻底,会打扰以后的幸福生活。 山洞里的人没有宽衣解带的打算,山洞外的人冻得快断气了。璃宽跺着脚问瞿如,"你说他们谈得怎么样了?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瞿如瑟瑟打着摆子,面无表情地说:"你家令主手段不行,还以为回来会撞见什么不该看的呢,结果时间全浪费在梳头上了。"探身看了看,料定暂时不会有什么新进展,抱着柴禾进山洞了。 冰天雪地里烤烤火,还有吃的,实在是很满足的事。吃完睡一觉,东方发白的时候准备动身上聚窟巅,昨天的肥遗已经在洞外候着了。 雪停了,脚踩积雪咯吱作响,心也变得凉凉的。肥遗从树上下来,蛇身笔直扎进雪堆里,砰地一声变成绿衣公子,爬出雪坑上前打招呼,"各位早啊,寒林一夜,过得还愉快吧?" 大家道谢,表示闲话不用多叙,可以出发了。 聚窟巅名副其实,是由九十九个洞窟组成的。往山巅的一路上要多加小心,因为洞口掩盖得好,稍有不慎就会落进去。不过山顶却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峭壁嶙峋,若木周围有很大一片平台,打磨成了八卦的形状,每个方位有山石摆放,以对应阳爻和阴爻。爬完了最后一级台阶,聚窟巅的全貌终于展露,那棵传说中的若木,也以最势不可挡的姿态闯进了众人的视野。 无方由不得一阵惊叹,她行走刹土东西上万由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树,赤红的树干赤红的花,叶片细碎,拱出一个硕大的翠色的树冠。错综的根须向八方伸展,强而有力,但不触及一星泥土,这树是悬浮在半空中的。原来所谓的"无根树",便是不沾五行,依附天地而生。 肥遗眯眼看树上的花,估算着果子成熟还需要多少时间,身边的璃宽环顾四周后却嗤笑:"帝休在哪里?不是说有人胄吗?" 帝休当然就在附近,但他有个坏毛病,起c黄一向比较晚。所以昨天他们说要休息一晚再上山,肥遗是很赞成的。 他舔了舔舌头,"现在没见到他,不表示他不会出现。你们不是要折树枝吗,速战速决吧。" 无方听了打算上前,刚迈出一步便被令主拉住了。他说太危险,让璃宽把她和瞿如带到一旁,自己裹起黑袍,向若木走去。 山巅积雪只剩薄薄的一层,之前应当有人铲过了,令主行来,只留下一串轻浅的足迹。他一步一步接近,终于到了大树底下。仰头看,这神树树身阔散出一圈晕,仿佛菩萨身后的圆光。 见多识广的令主,对若木并不陌生,小时候嘴馋来盗过果子,后来发现了其他美味,觉得不愁果也不过如此,就把它忘到后脑勺去了。今天故地重游,没有勾起什么回忆,他只想撅下一枝春,送给他的未婚妻当礼物。 他抬袖,姿态可谓风雅。自觉从背后看过来,神秘的身影可以迷倒万千女性。他甚至扭身朝无方飞了一眼,想让她记住这诗意的画面。可就在他将要触及树枝的瞬间,一片刀锋伴着杀气横扫过来,要不是他抵御得快,恐怕脑袋都被削下来了。 人胄沉闷的吼声如同从地心传来似的,脚下的山体都为止颤抖。肥遗吓得躲在无方身后,惊惧地指指前方,"糟了,说曹cao曹cao就到。" 一团黑雾里,帝休如期而至,两丈高的人身长出了豺的头,毛发斑秃,两眼血红,一手握着砍刀,一手拿着大叉,很有战斗结束饱餐一顿的气势。身形的巨大差异,导致令主在它面前玲珑了不少,它以看蝼蚁的姿态弯腰看他,可能想起前尘往事来了,狠狠冲他喷出了两管清水鼻涕。 无方臂上的金钢圈察觉到了戾气,嗡嗡震动起来,她紧盯局势,预备随时助令主一臂之力。不过令主真的生了一副好脾气,他动用法力自洁了一番,慢悠悠说:"几千年没见,你这牲口一点都没长进,见人不问好,凶神恶煞的做给谁看?" 无方本以为帝休不会说话,可他还是开口了,"不要在我工作的地方找茬,打架另约。" 令主说:"我不是来找你的,就想讨一截若木。咱们也算几千年的旧相识了,可以以和为贵,送一截给我吗?" 帝休宽厚的舌头从牙fèng里漏出来,他抬手把它塞回去,哼哼冷笑了两声,"本人生平最讨厌套近乎,我帝休活了几千年,从来不喜欢讲人情。" "第一次听见把人品差,说得那么清新脱俗的。"令主嗤笑了声,忽然扬袖一挥,风云突起。那黑袍猎猎,像一面招展的引魂幡,在帝休还没来得及反应的瞬间,出手如电,向它的面门袭去。 人大愣狗大笨,有时候块头太魁梧不是什么好事。吃了暗亏的帝休暴躁起来,"趁人不备不是英雄好汉!"说罢两手撑地奋力一握,脚下的山石眨眼变成了赤色,红的碎片,黑的脉络,向几丈开外的人急驰而去。 被人胄的尸气击中,基本没有活命的机会。还好令主须臾即至,化解了它的攻势。五千年前战遍秽土无一败绩的令主,这回又找到了热血的感觉,一轮强攻之下帝休终于不敌,被打得仰倒在了若木前的琴台上。 "停!"帝休抢在叉子凿穿它的脑袋前拱手讨饶,"梵行令主名不虚传,我打不过你,不打了行吗?若木随便折,别碰伤花就行,果子少了我没法交代。" 本来很简单的事,非要大打出手才解决,令主撅了一截树枝下来,"做人气量要大些,你小肚鸡肠,我看把豺头换成鸡头更合适。"然后邀功式的跑回来,把若木交到无方手里,"把它挂在胸前,阳气慢慢汇拢,可以压制你身上的煞气。我这人本来不喜欢打架,无奈总有人试图挑衅我。其实此情此景,温上一壶酒,看看山色赏赏花,不是很好吗。" 令主自觉一番话十分富有文艺气息,他也期待未婚妻能对他刮目相看。胜利者摆摆姿态,凸显不费吹灰之力赢得胜利,效果更佳,因此他还特地谈到了酒和花。 不过他的无方似乎不买他的帐,抬起一袖优雅地挡住了鼻子以下,"令主身手实在令人钦佩,不过袍子底下还是穿条裤子吧,刚才腿毛都露出来了。" 努力营造气氛的令主瞬间就傻了,他惊慌失措地压住了袍角,"我明明穿了大裤衩的……" 在姑娘面前光腿丧德行,令主觉得辛辛苦苦积攒的好感度又要归零了。可为什么他的未婚妻关注的不是他的允文允武,而是他不慎走光的下三路啊? 第30章 所以回程的路上,令主的心情跌倒了谷底。他没想到千算万算,算漏了这点,激战正酣的时候没顾上只动手不动腿,结果被最不该看见的人看见了。她的视力太好,连腿毛都看得清,那这两天燥热得腿弯子里长了疹子,想必也没能逃过她的法眼吧! 他在云端,欲哭无泪。偷偷看了无方两眼,她脸上没有表情,没有表情一定是开始挑剔他了,他心头打鼓,更加难过了。本来对付帝休,根本用不着那么多招,他为了凸显战斗的凶险和难度,故意你来我往了几招,结果画蛇添足,好印象全打了水漂。虽然他的腿型修长匀称,但打斗中显露,哪怕赢了也有狼狈感。令主两手捧住了脸,觉得以后都不好意思面对她。怎么办,就算再英俊的脸也赢不回她的心了,她是一个极其注重品质和品味的人,他知道。 他轻轻呜咽,一直紧紧跟随的璃宽茶听见了,加紧追上来,小声问他:"主上还在为大裤衩的事伤心?别伤心啦,属下原本以为您什么都没穿,毕竟从来没见您洗过……既然您有底裤,您怕什么啊,魇后不会以为您有暴露癖的。" 他越说令主越低落了,很想揍他,又怕把他揍下云头惊动未婚妻,她问起来还得解释,太麻烦。他又呜咽了两声,"回去我要把腿毛刮了。" 璃宽说别啊,"男子汉气概全在腿毛上,刮了就毫无看头了。属下完全不理解主上的心情,您应该觉得高兴,万一魇后看见您的腿毛对您动情了怎么办?" 令主咬着牙道:"你扯谎扯得像样一点好吗,没看见她刚才的眼神?仿佛我是一只苍蝇,苍蝇的腿毛也很长。" 璃宽听他语调扭曲,知道这次打击大了,只得想尽办法开解他,"主上别忘了,魇后在钨金刹土行医上百年,大夫把脉摸骨都是寻常。有些人腰腹受伤,还要脱了裤子请她看呢,她什么没见过,什么没摸过,区区几根腿毛就吓着她了?" 令主一听不得了,"谁?谁敢脱了裤子请她看,给本大王找出来!" 璃宽忙道:"属下只是打个比方,未必有人真的伤在那处,但是崴个脚,磕破了膝盖头子什么的,这种事肯定少不了。" 令主略平息了怒气,却仍旧不悦,"她可是灵医,又不是村头土郎中,还接这种乱七八糟的活儿?不行,以后不能让她再做老本行了,这哪里是高洁的灵医,根本就是个修破烂的。" 一番话把璃宽茶说得干瞪眼,这位令主大人的情商真是没救了,"您还没和她怎么样呢,就要断人生计?您的那本《大爱通要》没告诉您,任何时候都别试图用爱情对抗金钱,因为爱情是身外之物,金钱才是老命?" 令主呆住了,"我没在书上看到过这段话,又是你编造的吧?" "别管是不是编造,总之属下说的都是最现实的问题。"璃宽大张着嘴,经过不逢山时山间气流回旋,呛得灌了满肚子空气,他也顾不上,继续指点着,"主上其实可以投其所好,给她开一间对外经营的小药铺,专卖千年人参万年灵芝什么的。比如刚才若木结的果子,到了果品成熟的季节八百里加急往回运,有的是想延年益寿,增强功力的妖怪。还有长生糙的精魄,裹银山的雪莲什么的,加上灵医坐诊,必须能让魇后日进斗金。与其和她为敌,不如在事业上帮助她。女人需要的是一位理解她的丈夫,不是一个管头管脚的管家公。" 令主虽然觉得他的提议很有建设性,但好像扯得太远了,这和他的腿毛有什么关系?他唯有不时回身看未婚妻,她不笑的时候眼神真凌厉……令主心头升起了淡淡的哀愁,密业寒林的旅行以这么倒胃口的方式结束,是他始料未及。他得想一想了,怎么才能重得她的欢心。这样一味贴着,似乎行不太通啊。 令主吩咐璃宽,"回到魇都后就说我病了,这段时间不见外客。" 璃宽不解,"为什么?令主想腾出时间做裤子吗?" 手下这么愚蠢,令主觉得心累不已,"做什么裤子,我是要让她知道,想请我出马是需要拿出诚意的。若木到手了,下一步就是去酆都。那个鬼地方,没有我带领,她根本进不去。如果我称病,她会碍于情面来探望我,甚至为我看病,到时候……" "到时候令主就趁机要挟她,逼她洞房。只要生米煮成熟饭,别说腿毛了,任何地方的毛她都会觉得生机勃勃,像春糙一样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满肚子男盗女娼的蜥蜴,想不出比胁迫更有效率的办法了。好多爱情都出于女人走投无路后的妥协,这也是霸道人设长盛不衰的原因。令主十分鄙视他,但也愿意考虑一下可行性。他真的好喜欢艳无方啊,可她总是对他不热情。现在发生了腿毛事件,恐怕她更加对他有阴影了。 不过她是个有涵养的人,最后他送她回糙庐,她也照旧客客气气的,冲他拱手道:"多谢令主相帮,总算拿到若木了。这几天马不停蹄,令主劳累,我就不请你进去了,你快回魇都休息吧。" 令主心里嘀咕:"其实我真的一点都不累,不介意进去坐坐,喝杯茶啊。"可惜他的未婚妻总是想尽办法打发他,以为他是个二傻子,听不出她话里的含义。 他脚下蹉着,憋了一口气,最后看谁求谁!于是装腔作势道:"确实有点累,得痛睡十天八天才能缓过劲儿来。"一面说一面抚额,"不知怎么,最近总是气虚乏力……" 无方问:"有腰膝酸软、动则气喘的症状吗?" 令主一听这些病好,得了就更走不动道儿了,得让她抱才行。遂狠狠点头,"全让娘子说着了。" 结果未婚妻看着他直叹气:"吃点ròu苁蓉和锁阳吧,你这是肾虚啊。" 令主脑子里嗡地一声,"肾虚?"简直不敢相信,怎么就肾虚了?他急忙解释,"我肾很健康,一点都不虚,娘子你要相信我。" 可她似乎没有再同他讨论的兴趣了,推开柴扉叫声朏朏,那解忧兽在窗口一探脑袋,发现她回来了,连蹦带跳扑进了她怀里。边上看着的令主好不嫉妒,真恨不得自己是那只朏朏。 她要进去了,怀抱爱宠回身对他礼貌一笑,"令主请回吧,待你恢复了元气,我再上魇都叨扰。" 她挽着画帛,抱着朏朏,施施然进屋了,空留令主对着她的背影泫然欲泣。 瞿如通过和璃宽茶的几天相处,被他灌输了满脑子令主痴恋她师父的思想。看见令主又吃闭门羹,实在无法不同情他。她笨拙地安慰他,"师娘,你别着急,我师父天生凉薄,等彼此再熟悉一些,会好起来的。" 令主满心委屈不能吐露,叮嘱瞿如,"见fèngcha针地帮本大王多说好话,拜托你了小鸟。"然后落寞地转身,和璃宽茶顺着小路走远了。 璃宽却另辟蹊径,他在令主耳边吱吱喳喳,"主上你有没有发现,魇后开始关心您了?" 令主垮着肩说:"什么关心,她是在给我治病!说我肾虚……本大王哪里虚了?看看这身腰和手脚,像虚的样子吗?" 黑袍一筒圆,其实看不出所谓的身腰来,璃宽不敢反驳,顺着他的话头说:"属下指的是魇后劝您用的药,锁阳和ròu苁蓉,这都是治男人病的妙药啊,说明魇后非常关心您的肾。您知道关心您的肾是什么意思吗?对于夫妻来说,身体是自己的,肾是共用的,她关心您的肾,就是关心自己将来的幸福啊。" 令主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一再弄巧成拙,他想自己在她眼中的形象早毁得差不多了。 他有时候也懊恼,"为什么我连诈个病都会被她曲解?其实她从来没盼着我好,她心里还是讨厌我。" 璃宽嘴上不说,暗自思量,诈病也得讲究技巧,男人腰膝酸软能有什么好事!她一味往那上牵引,令主又不反驳,后果当然不堪设想。 反正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令主称病告假,这几天一定不会再现身了。无方也趁着早晚有空闲的当口出去走访,阴山和朽木山这一线都走了一遍,还是没有振衣的消息。 瞿如说:"我有个主意,那只吞天天天候在妙善界牌下,但凡有妖和人进出,它都知道。我去和它打听,说不定它见过师弟也未可知。" 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无方道:"带几盒点心吧,给它点吃的,它才不会对着你流口水。" 瞿如道好,复问:"如果一直找不到师弟的下落,师父还打算找下去吗?" 她想了想,缓缓摇头,"因果自有定数,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力,如果再找不到他,就说明他不想让咱们找到,由他去吧。" 瞿如赶往妙善界,她取出那截若木放在香炉旁,今天的吐纳似乎比以往轻松,不知是不是这个木疙瘩的缘故。香烟在指尖缭绕,逐渐旋转成一个球状,煞是没有内丹的,因此她修的不是灵,是这具身体。越是道行高深,便越妖媚惑人,她微微偏过头,看见铜镜里照出个人影,修长白净的脖颈,长发逶迤在重席上。飞扬的眉梢和点漆般的眼瞳,还有艳色流光的口唇…… 忽然一惊,想起前夜幻镜里出现的半张脸,虽然看不见眉眼,却着实令她震撼。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如果真的如他所说,动情便能看见他的面孔,那前夜她是动情了吗?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她讪讪发笑,大概是眼花了。一个老妖怪,不可能长着那样的一张脸。 回身把玩若木,那截树枝隐约透出温暖来。她开始考虑,究竟怎么才能进酆都。她已经麻烦白准太多了,即便一切都是他的自作主张造成的,她也不能再和他扯上关系。 酆都是鬼城,很多亡魂长途万里,最终的归处就是那里。如果说钨金刹土和梵行刹土大部分地方还属于娑婆世界,那么酆都已经超出这个界限了。九幽之上,尘世之外,渡不过镜海的中阴身都要去那里汇集,等待转世。下酆都,不是件简单的事,除非躯壳不要了,魂魄才有可能穿过生死门。但这样风险很大,如果不能在限定的时间内回来,那么就永远回不来了。这具皮囊会枯萎干涸,最后变成炉底的烟灰,被风一吹,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叹了口气,其实生命太漫长,等待死亡就像在沙漠等待船只,无聊又无望。如果能投身人道,倒也是件有意思的事。 外面似乎有动静,她垂足下地,脚腕上的银铃随着步履轻击作响。移到门前看,篱笆是疏朗的,一眼就能看见山脚所有景象,院外确实有人来了。 她提裙到了木廊上,篱笆外的人穿着黑衣,是个有了点年纪的老妪。她遥遥和她打招呼,"我初来贵宝地,人生地不熟,想同姑娘打听,去枕汾山怎么走,我要去看我大姨。" 原来是个问路的,这荒山野岭有人走亲戚,难得一遇。无方向西南指了指,"顺着河谷一直走,绕过两座山就到了。" 那老妪停留了下,道谢后慢吞吞离开了。 无方回到屋里,打坐入定约莫两个时辰,又听见有人在院外呼喊。出门看,这回是个妙龄的少女,黑衣黑裙,笑容可掬。 "我是来问路的。"那姑娘说,拱了拱手,"请问去边春山怎么走?" 无方狐疑地打量她,距离略远,观察不到她的生息,不知究竟是什么精魅。奇怪今天总有人来问路,不过还是好言告诉她,"边春山距此两百由旬,你走错路了。" 那少女笑着说谢谢,也没多言,转身走远了。然后到天黑,她的糙庐门前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少,问路的、歇脚的、讨水的……应有尽有。习惯了冷清的无方,被络绎不绝的访客弄得烦不胜烦。天上极光弥漫的时候又来一人,胖胖的脸盘,像个白面团,他说:"我赶了一天路,实在累得慌。姑娘行行善,让我借住一晚吧。" 无方的脸上波澜不惊,只是看他的目光变得奇异,她冷冷笑了一声,"这一下午不停幻化,还不带重样的,怎么能不累呢。白准,你不回去休息,把我这里搅得鸡犬不宁,你究竟想干什么?" 胖子顿时一愣,结结巴巴狡辩着:"姑娘认错人了,我不是白准。" 她直叹气,"你要来搭讪,总得换换衣裳吧。每次都穿同一件,当我是瞎的吗?" 面前的人绷不住了,懊丧地说:"我明明换了款式,你没看出来吗?" 无方已经受不了他的愚蠢,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便进屋了。 第31章 身后一串脚步声哒哒地,赶不走他,还是跟了进来。 "关于我的腿毛……"他羞赧地说,"我想我需要向你解释一下。" 无方纳罕看他,"长了腿毛有什么可解释的?令主如果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做出先前这些不合常理的事来,那我真的要怀疑你的用心了。" 令主一急,心头猛跳,"你为什么要怀疑,我又没有伤害你。我不过是想多看看你,又怕你嫌我烦,这才换形来找你搭讪的。还有我的腿……我跟你说过,我是踏火而生,因此体热。不穿裤子是为了散热,常年闷住了,万一着火怎么办?" 这老妖怪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无方居然一本正经和他谈论起来,"恕我直言,你这种情况,其实不适合成亲。你想想,你穿条裤子都会自燃,以后烧着了我怎么办?所以我看我们的婚事还是算了吧,做普通朋友也不错。" 好啊,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令主可不傻,他强辩:"其实也就比正常人高了一点点,基本属于内热。我这样的体温有好处,刹土冬天没有太阳,很冷的,我可以捂着你,剩余的热量还可以给魇都供暖。而且捏偶人的时候,这双手对泥胎的塑形很有帮助。青泥太软,事先不加热烧制,放进红莲后很可能就塌了,容易培养出畸形。" 反正都是他的道理,无方不想再和他理论了,转过身道:"时候不早了,令主说完了就回去吧。" 怎么能回去呢,这是第一次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环顾一周,连朏朏都不在,简直太天时地利了。他交叉起十指,假装温良,"我不忙,再坐一会儿陪陪你。咦,小鸟不在?" 小鸟是他对瞿如的昵称,无方觉得有点腻,瞿如却很喜欢。反正她的意见不重要,也就随他们去了。她嗯了一声,"她去妙善界找吞天了,还没回来。" 令主诧然,"难道是去寻仇?这鸟气性太大了,事情都过去好几天了。" 无方说不是,"是去找吞天打听,有没有振衣的下落。" 令主怏怏的,慢慢聚起了满心妒忌,"你对那个人,比对我好。" 是个雄性都会对这种事很介意吧,令主觉得自己不是矫情,就是有点想不通。说到底一句话,只要他没杀叶振衣,这刹土上就没有妖敢动他。他能消失得这么彻底,难道她不疑心其中有诈吗?好好的凡人,深入刹土腹地,总觉得他没安什么好心。 无方呢,不是没想到这层,但她幼时受莲师点化,一切心念向善,尽可能不把别人想得那么坏。比如曾经很忌惮令主的坏名声,到底也没有狠得下心来拒人于千里之外,以至于经常被他纠缠得欲哭无泪。 他莫名的一口醋,吃得她很无奈,"他是我徒弟,命是我救的,人是在你魇都弄丢的,我没和你要人,自己找你还不乐意?" 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找找就算了,万一他被贰负①之类的妖神抓走,已经离开梵行刹土了,这笔帐难道还算在我头上吗?" 无方沉默了下方道:"所以我没有怪你,只要酆都没有他的魂魄,我就放心了。" 令主一听,立刻找到了动力,"那一言为定,我们即刻去酆都。你说的,只要酆都没有他的魂魄,以后就不管他的死活了。" 此时的令主,早就忘了先前的计划,什么装高冷、扮霸道,都在未婚妻的三言两语中化成了泡沫。 无方盈盈望他,"令主不是还在病中吗,让你带病陪我去酆都,实在叫我不好意思。" "没关系,这点小病我还扛得住。"他说着,自觉脸红起来,"再说这也不是病,不过奔波几天又打了一架,有点累。娘子也知道,我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 一万岁,哪里还和"不小"沾得上边!无方轻挑了下唇角,转身在炉前坐下了。 清心寡欲的美人,有种飘然出尘的气质。令主看着那细细的手指拨动菩提,每一下都像拨在他心上似的。他慢慢蹭了两步,蹭到她身旁,"解忧兽也不在啊?" 她点点头,"大概跟着瞿如一道去了。" 那瞿如鸟以前看着不怎么样,现在觉得分外体贴懂事。令主心里暗自高兴,摸了摸重席,捱着边缘坐了下来。 "娘子,我们好歹也相处了这么多天,你对我有什么想法没有?"他的手指轻轻揩着席上编织紧密的蒲糙,试探着说,"或者……你至今为止,看见过我的脸没有,哪怕只是一小片。" 无方心头一激灵,立刻说没有,"我感激令主相助,但令主的脸……我确实没有看到过。" 啊啊啊,口是心非!有没有看到难道他会不知道吗?她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不打算接受他了吗?明明看到了他的鼻子和嘴,说得不客气些,还有他的腿。现在赖得一干二净,他觉得心都要碎了,这个无情的女人! 偏偏这种委屈还不能说出来,只有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令主不胜唏嘘,懊恼地哦了声,"真可惜,我以为娘子至少会有一点儿喜欢我的……没关系,我会加倍对你好,帮助你快快爱上我。" 无方不擅长说谎,只觉一股郁郁之气横亘心头,难以纾解。 总之她绝不承认自己会爱上这只老妖,才几天而已,她又不是千年没见过男人。可是真的看见了,她想起现实就难过得无法自拔。饥不择食到这种地步了吗?她以前也见过好看的男人,不可能对这个没脸的老妖怪产生兴趣。是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了婚约,她才不得不向命运屈服?然后呢?随波逐流,吉祥山不上了,师也不拜了,心甘情愿在这妖鬼的世界沉沦……不不,绝不能这样。可是一切又不由她掌握,前晚看见了他的半张脸,天知道什么时候就是整张,到时候她该怎么办? 她心乱如麻,转过头看油灯,努力装得平静,"令主回家去吧,夜深了,我要休息了。" 然而数菩提的节奏乱了,令主看在眼里,心头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花。 "娘子。"他叫得十分婉转缠绵,"不如今晚我留下吧。你炼气,我给你护法。"他的眼前浮现起一副"令主夫妇修仙日常",简直和谐得不像话。 她当然不会答应,推辞过后奇怪地询问他,"令主平时不需要修炼吗?你如今炼到什么阶段了?一万年,是不是快要飞升了?" 令主唔了一声,"我不用修炼,本事是胎生的,我落地就有了,还是投胎投得好啊。飞升是啥?成仙吗?我不成仙,就当个地霸挺好的。" 没有志向,得过且过的令主,按理说是不配拥有那一身法力的。可就像他说的,投胎投得好,他也没办法。无方除了点头,还得感慨一下,投胎果然是门技术活儿,她这么努力,偏偏出身那么低。 既然他不肯走,那就来恳谈一番吧!她放下菩提转过身来,"我一直说想和你说说心里话,趁着今天他们都不在,可以开诚布公……" 他立刻挪开了些,"如果是想否定这门婚事,那你免开尊口,我不听。" 无方愣了下,"你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 结果他捂住了耳朵,"不行,我耳鸣得厉害,什么都听不见了。" 无方缄默下来,换了个同情的眼神打量他,"我替你开几副药吧,你不治不行了。" 令主不屈地抗争起来,"开什么药?为什么要治?" 她摆出了医者对待病患的好耐心来,和声道:"体虚乏力、晕眩耳鸣,都是肾虚引起的。虽然令主再三否认自己得了这个病,但不经意间流露的症状,一一都能印证我的判断。啧,妖界得肾虚的不多,过去百年我只遇见过一例,病人是只引诱良家妇女的公狐狸……不过令主不用担心,这病好治,两剂方药下去,保管药到病除。" 令主蹭地一下站起来了,"你还是认为我得了肾虚?我洁身自好,怎么会得肾虚?不带你这么埋汰人的,我怎么你了,你要这么诬陷我?"说到最后几乎要委屈死了,他这人遇强则强,最受不了别人泼脏水。当初九阴山的女妖毁他的名声,他气得几天没吃好饭,想去讨说法,又怕拉低自己的格调,最后不了了之了。背后被人抹黑还可以忍,现在她当着他的面这么取笑他,他觉得男性自尊受到了空前伤害,恨不得脱下裤衩让她做个系统的检查。 她一脸无辜,好像都是他在无理取闹。令主气呼呼的,最后放了狠话,"我……总有一天,让你哭爹喊娘!" 她腾地红了脸,直指门外,"你给我滚出去!" 一言不合就撵人,算她的本事。令主哼哼了两声,"你不知道吗,整个梵行刹土都是我的,你让我滚出去?我偏不!" 她抄起桌上的砚台砸过去,他灵巧一闪,砚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灵医发怒实在太恐怖了,她尖声道:"你不走,我扒了你的皮。"然后他看见她的指甲瞬间暴涨,黑瞳变成了金色,仿佛要吃人一样。令主吓坏了,连连后退,"说归说,不许动手。你可是一只立志要修成正果的煞,千万别为我犯了杀戒。" 可惜她并不听他的,照样把他追得满屋子乱窜。当然活了一万岁的令主,走的桥比她走的路还多,要论单打独斗,不可能敌不过她。就是因为心疼嘛,他不能真的和她动手。末了没办法了,只能跳窗户,站在院子里喊:"算了,你不欢迎我,我先回去。害你砸了砚台,明天我赔一个给你。" 他灰溜溜走了,她砰地关上了窗户。起先坐在重席上气得直喘,待平静下来,不知怎么又笑了。活了这么久,头一回动怒,可是怒气因何而起,竟然想不起来了。可能因为一直自矜身份,没有遇见过这么怪诞的妖。生气过后也未留下任何痕迹,收拾一下心情,还可以接着炼气。 第二天璃宽茶来了,他在篱笆外叫门的时候,无方还没起。 瞿如出去开门,嘴里絮絮叨叨嫌他扰人清梦,"你们魇都不用睡觉的?这么早,叫什么魂!" 璃宽嘿嘿一笑,"魇都的人起得早,毕竟那么多山岚要吸……魇后呢?不会上山了吧?" 瞿如说没有,"昨夜睡得晚,今天起得也晚。你来有何贵干?" 璃宽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来,"昨夜我家主上和魇后嬉闹,不小心弄坏了魇后的砚台,今天命我送一块作赔偿,你替魇后收好。" 瞿如踮足朝远处看看,"令主没来?"这么好的机会白放过,不像他的风格啊。 璃宽却愁了眉眼,"我家主上病了,这回是真病,下不来c黄。他的那把藏臣箭,是他的精魄所化,昨夜荧荧发绿光……绿光你知道吧?我们这类妖沾上绿色总不太好。" 瞿如怅然问候了两句,接过砚台,璃宽没有逗留就离开了。无方隔窗听着,只是觉得奇怪,修行几百年的妖尚且不会轻易得病,何况上了万年的令主呢。 瞿如进来,重新关上门,见她已经起身了便问:"师父听见璃宽茶的话了吗?他说令主病了,病得下不来c黄呢。" 她面上淡淡的,"也许有诈,昨天还好好的。"能把打斗向手下描述成嬉闹,想必没有大碍吧。 可是看璃宽的神情,又不像在使诈,瞿如一面将砚台送回书桌上,一面兀自嘀咕:"藏臣箭都绿了,扯不出这样的谎来吧……师父是灵医,是不是应该去看看?" 无方半晌未言,坐在那里有些心不在焉。她确实从来没想过老妖会得病,就连那个肾虚,也是她故意捏造的。如果璃宽只说他卧c黄不起,她还不太相信,可他说藏臣绿了,既然是精魄所化,那么可信度就比较高了。 医者仁心,无方是这么解释的,不去看看对不起职业道德。毕竟他不辞劳苦,带她找到了若木……她站起身,对瞿如道:"我去一趟魇都,你是留下看家,还是随我一道去?" 瞿如当然是要跟着的,她安顿好了朏朏背上药箱出门,见她师父正站在院子里观察云气。她跟着仰头看,见环状的云层里露出一个圆圆的风眼,小声问:"难道有神佛降临梵行刹土?" 造成这种天象的原因有很多种,她摇摇头,"先去看了再说吧。" 魇都距离尔是山有上百里,于她们来说去还须臾之间罢了。到达魇都时,城里的钟声刚刚响起,白天的魔域不像晚间那么阴森,除了建筑上粗下细外,没有其他毛病。偶人是认识她的,见了纷纷让到路旁俯身作揖。细看那些脸庞,一个个精致如画,不知令主是以谁做模子的。走在虚幻的城里,周围全是没有魂魄的傀儡,其实这种感觉很可怕。然而老妖在这里自得其乐地活了五千年,就知道他是多么低级趣味的人了。 无方提裙走在长长的石阶路上,见远处有人匆匆走来,是那天的大管家。他到了跟前忙不迭打拱,"魇后驾临,怎么不预先知会,属下等也好出城相迎。" 她说不必客套,"你家令主现在怎么样了?" 大管家面有难色,"据说浑身发寒……尿路不畅。" 无方脸上一僵,没再说什么,招呼瞿如跟上,急往大管家指引的方向去了。 "啊,魇后还是很关心主上的。"大管家看着她的背影感慨。 璃宽茶阴森森哼了一声,"你刚才的话,主上知道了会打死你的。" 大管家一脸迷茫,"我都是照你吩咐的说的。" 璃宽错着牙道:"不是尿路不畅,是汗泄不畅,就是出不了汗的意思。" 大管家瞬间惊恐万状,"汗泄和排泄不是一样的吗?排泄和排尿也一样啊……" 没文化真可怕!所有人都无比遗憾地看向石阶尽头,接下来令主怎么应付,全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贰负:古代跑得最快的神人,人面蛇身,喜杀戮。 第32章 "浑身发寒,尿路不畅,还真是肾虚的症状。"无方一面走一面同瞿如说,"这种病对男人来说确实折损面子,我进去为他看诊,你在外面等我,免得人多伤他自尊。" 瞿如呆呆哦了声,"师父其实还是很顾念令主的。" 无方步子略顿了下,顾念吗?不过是她身为大夫的一点慈悲心罢了。毕竟上门问诊和在十丈山下坐诊不一样,上门总要以人家便利为准。冒冒失失冲进卧房里,总不太礼貌。 令主的住的,当然是整个魇都最豪华的宫殿。行至面前,有高高的玉石台阶和宽广的露台,那抱柱和门廊都是纯黑的,在阴霾万里的天幕下发出乌沉沉的光泽。正殿中间有牌匾,也妆点的像模像样。只是分辨不清那四个字写的是什么,只觉得一勾一划气势非凡,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文字。 殿宇前有偶人站班,看见她来,匆忙下来迎接。其实妖族没有那么多的等级规矩,一向是随性相处。无方在这城里颇受礼遇,还真有些不习惯。 "魇后。"偶人十分惊喜的模样,"您总算来了,主上疼痛难当的时候一直叫您的名字呢,您快进去看看吧。" 说他一直叫她的名字,大概又是身边人的鼓吹,为了拉拢他们之间的关系,真是不遗余力。她提裙顺势而上,"怎么样,很严重么?" 偶人大力点头,"很严重。好在魇后是灵医,往后我家令主可有救了,得个老寒腿什么的,有人贴身为他诊治。" 她暗自摇头,这些偶,当真不是来拆他台的吗? 逐渐登上阶顶了,抬头看,那匾额愈发清晰,但依旧不明白它的内容。她随口问了句,"匾上写的是什么?" "小心台阶。"偶说。 她纳罕,嗯了声,不明白台阶都走完了,怎么还让她小心台阶。 "什么?" 偶笑着指了指那块匾,"这是我们魇都自己的文字,是令主创造的。上面写的是'小心台阶'——毕竟台阶有点高嘛。" 无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她还玩得起深沉,瞿如就不行了,哈哈大笑,笑得十分不给面子,连那个偶人都觉得下不来台了。无方提醒她注意自己的态度,警告式的清了清嗓子,她这才会意,把笑声强行憋回了肚子里。 偶人臊眉耷眼的,向殿内比手,"这里本来也是您的寝宫,结果您不肯来,现在主上只好独守空房。" 瞿如看了她一眼,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回身嘱咐她:"你在外等候。"把她肩上的药箱接过去,独自迈进了狭而高的大门里。 果然满室红绸,还残留着前几天轰轰烈烈的喜庆气氛。她不想评价令主布置屋子的品味,扬声叫白准,巨大的屏风后传来他的哼哼声:"娘子你来了,为夫在这里……" 听见他的声音,就知道他病得一点都不严重。不过既然来了,总得进去看一眼。她循声往里走,绕过屏风,穿过两重珠帘,终于看见卧c黄不起的他,躺在大红大绿的鸳鸯被里。见她进来,挣扎着撑身,用虚弱的语调客套着,"本来不想惊动娘子的,是哪个大嘴巴泄露的消息?" 大嘴不大嘴,暂且不重要。她说:"你把手伸出来,我替你把个脉。" 令主嘴里说不必,胳膊却探了过去。那纤纤的几根手指落在腕子上,顿时有种毛孔全张的舒畅感。 她坐在c黄前,脸上神色凝重。令主一直觉得工作中的女人最有魅力,他如痴如醉看着她,语气却和现在的境况很搭,沉着嗓子说:"怎么样?我是不是没治了?" 她收回手,正色道:"我来时听大管家描述了你的症状,说你浑身发寒,那个不畅……解不出来吗?多久了?" 令主莫名:"啥解不出来?" 讳疾忌医不是好习惯,她也就不客气了,"据说你尿路不畅,若你不介意,我可以替你看看。" 令主脸都蓝了,又惊又恐,捂住了脐下三寸,"谁说我不畅?大管家?这只偶心智不全,就因为他不机灵,才挑他总理魇都财务,可以防止他中饱私囊。你千万别听他胡说……要看也可以,现在就洞房。" 无方大呼晦气,"看了还得对你负责么?我就是干这行的。" 他一副她要占他便宜的样子, "我是个保守的人,你答应今天就洞房,我才能给你看。" 世上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亏本买卖,她直皱眉,收回手道:"那就算了吧。先前璃宽茶说藏臣箭有异象,是真的吗?" 结果令主不说话了,藏臣箭发绿光确有其事,但璃宽不知道,这种现象有更深层次的含义,关系到的是他将来的命运,并不是他的健康。其实这箭如果不动用,也许影响不了他的命格,现在既然重新入世了,那它的每一点变化都和他息息相关。 他看着她的脸,计较了下,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娘子,以后我们成亲了,不论我到哪里,你都愿意跟着我吧?" 无方斜眼乜他,"我从没想过嫁狗随狗。" 令主听出了她话里的隐喻,"你怎么骂人呢,我才不是狗。我的意思是我们夫妻不应该分开,就算不在梵行刹土,在别处也会如胶似漆。" 所以她这次又遭他们哄骗了,他根本没病,害她急匆匆赶过来,全是因为他的恶趣味。 她把脉枕放回药箱里,漠然道:"我只活在当下,以后的事谁说得清?我今天是来为令主治病的,请令主付我诊金。" 令主觉得受到了不公平待遇,"你没有为我用药,为什么要付诊金?" 她牵着唇冷冷发笑,"你以为我路远迢迢赶到魇都,就是为了摸一下你的腕子吗?虽然没有用药,但我出诊了,就得付诊金。" 令主不情不愿地嘀咕:"一家人,为什么要分得这么清。其实我让你来,就是希望你多走动,毕竟魇都才是你的家……话又说回来,你还是很关心我的,否则怎么璃宽敲敲边鼓,你就心急火燎赶过来了?" 无方发现这妖怪是越来越讨厌了,滥用别人的同情心,还恬不知耻沾沾自喜。她站起身道:"你已经过了天真的年纪了,以后再玩这种把戏,别怪我往你命门上扎针。" 她生气了,虎着脸转身就走。令主光着脚追出来,见她走得快,扬袖一挥,殿门抢先关上了。光线暗了,墙角的灯树自动亮起来,烛火跳跃着,像九幽下的阎罗殿。 无方行医济世,别人对她都很敬重,从来没有谁敢唐突她。他的身量又高,逼近了像座山,黑洞洞的帽兜笼罩在她上方,不知道下一瞬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退后两步,摆出架势准备攻击,"白准,你放尊重点,别逼我出手。" 他不说话,保持这个姿势半天没动。就在她打算跳起来揍他的时候,幽幽道:"你要回家,我送你。等我挑双鞋再上路。"说完转身拉开了一扇柜门,里面密密麻麻摆放了不下二十双鞋,黑舄、云头履、毛皮靴……种类堪称繁多。 无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思维实在是正常人难以企及的。好在没什么歪心思,蠢起来最大的杀伤力也不过让人哭笑不得罢了。 她松了口气,站在边上看,看他的手指逐双划过去,最后停在一双便靴上,"这双好么?我想带你去边春山游玩,这双跟脚,可以抱着你奔跑。" 她没有理会他的话,忽然抚掌,"我终于知道你的真身了,你是一只蜈蚣精!" 令主呆住了,二十一双鞋的是蜈蚣精,那十五双鞋的是钱串子吗?他觉得这未婚妻有时候也不怎么聪明,不聪明也好,可以玩到一块儿去。他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收集鞋是我的爱好,和真身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这人对穿衣没有什么讲究,但对足部保护尤为注重。因为小时候跑得太快绊到脚趾,你知道甲壳伤了最不容易愈合。" 无方起先只是和他打趣,可是听见他说起甲壳,心头倒是咚地一下。什么东西的脚上长甲壳?她讶然问他:"你是龙?" 令主大皱其眉,"你们姑娘就喜欢龙,龙有什么好,没出息的被迦楼罗吃掉,有出息的整天忙着治水施雨,哪里有我这么逍遥。" 他越是讳莫如深,她越是好奇,"你的真身不能说么?" 他想了想,"现在还不能,你得和我一条心,我才能告诉你。否则泄露出去,我就得给人当碎催了。"他套上鞋,踢踏了两下,很高兴的样子,"娘子,我带你看风景去。" 还没等无方答应,他一把抱起她就窜上天,那种巨大的力量是熟谙驾云的无方无法理解的。身体在往上疾升,心却跟不上,滑到腿肚子里去了。她不愿意被他抱着,挣扎着想脱身,可是风太大,云层翻涌,几乎让她喘不上气来。令主还在肆意使用他的神通,大概是为了在喜欢的姑娘面前显摆一番吧。见她直打噎,抬起袖子遮住她的脸。奇怪从来不换衣裳的人,袖笼里却有丁香般芬芳的味道。 无方一脑门子官司之际,他一个俯冲又飞快落了地。她手忙脚乱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竟看见了漫山的春糙,绵密的绿色,毡毯一样铺陈满了连绵的山峦。她惊喜一叹:"我以为梵行刹土的糙都是焦黄的……这里就是边春山?果然名不虚传!" 纵观梵行南北五千由旬,只有边春山是谈情说爱的胜地。好的环境能让人心情愉悦,他统管这片土地,如果连个培养感情的地方都拿不出来,也太磕碜了。 他背着手,风吹袍角簌簌作响,骄傲地向她介绍:"这里是杠水的发源地,水流向西汇入泑泽,沿途长满了各种野菜和野桃树,我每餐的素菜都是从这里运回去的。" 这么说来这是他的天然菜园?无方很喜欢这种返璞归真的生活,欢喜道:"可以带一些葵菜和韭菜回去,韭菜对你有好处。" 令主笑不出来了,"我的肾没问题。" 她说知道、知道,"反正吃了没什么坏处。" 本来令主想着要和她并肩坐在山丘上,畅想一下未来的。两个人过日子,有很多东西需要达成共识,比如以后谁主外谁主内,孩子谁带之类的……结果她撒欢挖野菜去了,留下令主独自站在那里兴叹。 "哈哈哈哈……"一串嘶哑的笑声传来,听着像无情的嘲讽。 令主转过头寻找,在一片萱糙丛中找到了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那是只幽鴳,长得像猿猴,顶着一脑袋花卷,正闭着眼躺在那里装睡。它和所有野菜野果一样,是边春山的土特产,因为动辄不合时宜的傻笑,经常被前来踏青的妖魅情侣揍得满头包。 它喜欢吸引人的注意力,正忘我表演着,令主浑身散发的怒气却让它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它一个翻身坐起来,眨巴着眼睛看向他,大概是在惊讶黑袍怪居然也能谈恋爱。当然巨大的威胁让它战兢不安,以至于令主不过跺了下脚,它就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令主收回视线转而追随他的未婚妻,看见她的笑脸,大觉心满意足。她以前不怎么喜欢笑,太严肃的人不可爱,活得苦大仇深的,有什么意思。以后就这样多好,他可以带着她到处走走看看,走累了停下,就在那里定居。造上一座城,再养几个初级偶人做粗使活儿,想想也很美丽。 她拔了好多野菜堆成一堆,没有东西装,招手让他过去。令主连蹦带跳到她面前,说话就要脱裤子,"我今天穿了长裤,两个裤脚一扎,一个裤管装野菜,一个裤管装果子。" 无方白着脸喝止:"不许脱!装在裤子里的东西还能吃吗?" 令主犯了难,想了想折片叶子当风一扬,变出两只口袋,帮她把野菜都装了进去。 无方很少有这样放松的时刻,撑着腰站在山丘上远望,长长叹了口气,"可惜啊,没有日照,野糙开不出花来。" 令主听了,不无遗憾地说:"太阳我变不出来,毕竟我是个只会玩泥巴的老妖。不过娘子你喜欢野花吗?喜欢就送满山给你。" 话音才落,漫山遍野的花,以ròu眼看得见的速度盛开。他的手指指向哪里,哪里就有色彩斑斓的浪汤汤奔涌开去,花海无尽,转瞬铺天盖地。 她笑起来,笑得极其好看,糯米银牙,眼弯如月。令主背着口袋痴痴凝视她,发现这次好像来着了。照这势头发展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洞房,真高兴! 第33章 都是务实的人,虽然游山玩水增进感情是重中之重,但也不妨碍他们满载而归。 令主和无方肩扛大口袋回到魇都时,一蜥一鸟和所有偶人都在翘首盼望。看见他们现身,纷纷围了上来,瞿如说:"先前一阵风,师父就没踪影了,我追又追不上,还以为你被妖怪抓走了。" 无方笑了笑,身在魇都,还谈什么妖怪不妖怪。这趟收获颇丰,满袋的野菜,可以吃上三五天。她想好了菜式,正打算和令主道别,却听见璃宽茶小声向令主回禀:"主上不好了,城里招贼了。" 令主显然并不担心,一穷二白的地方,有什么好偷的?那贼打开库房的大门,大概想哭吧。其实他也想哭呢,之前制定的征税计划,真正遵守的妖没几只。倒是上次婚礼收到的礼物还实际些,都藏在台阶下的暗仓里了,没有他的口诀谁也打不开。 他嗯了一声,见未婚妻看过来,装作十分豪气的模样,"去清点一下,看看少了什么。其实清不清点也无所谓,让他敞开了偷,他能偷空本大王的仓库,算他本事。" 璃宽张了张嘴,"倒也没少什么……"他觑着令主,吞吞吐吐道,"刚才地基震动了几下,西北角的瞭望塔塌了。我和大管家带人翻找了半天,镇塔的琉璃宝珠不见了,给偷了……" 令主啧了一声,"这贼倒挺识货。"回想一下,那琉璃珠是金刚涅槃前留下的,当时金刚座下小仙,也就是他的上任未婚妻,悔婚跟别人跑路时,托青鸟送这个来作为赔偿。宝珠固然价值非凡,但终归是耻rǔ的象征,也只有令主这样心大的主,才想到把它按在塔顶上当灯使。现在好了,丢了,令主倒也想得开,"丢就丢了,反正要去酆都,那里多的是会发光的宝贝,问冥君再讨几个就行了。" 璃宽愁眉苦脸,"主上,那是琉璃珠啊,丢了就算了?" 无方在一旁听着,似乎那宝珠很金贵,便问令主,"琉璃珠是什么来头?" 结果令主还没说话,璃宽就抢先cha嘴了,"那珠子是主上被甩的见证,屈rǔ是屈rǔ了一点,但它威力很大,可以保魇都不受风霜雨雪之苦。魇后知道的,这城里除了属下和主上,都是泥做的身子,外表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根基到底比较疏松,雨水泡久了会化的。现在琉璃珠不见了,它不见了……以后偶们怎么办?本来可以再活一两百年的,现在恐怕用不了三五年就得报废了。" 令主真是恨啊,恨这个长舌的家伙把他的老底都抖出来了。难道被甩很光彩吗,他不能绕开了这个说吗?前任和现任,永恒的话题,嘴里大方心里会斗争的嘛,璃宽为什么要在艳无方面前提守灯小仙! 他得补救一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感情,不能又被这蜥蜴破坏了。他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娘子不要误会,我就是不稀罕那个破珠子才把它放在塔顶的。要保魇都不被雨淋,我有的是办法,难道没有琉璃珠就不活了?" 他一面辩解一面暗中观察她的表情,结果她垂着眼,一点波动也没有,简直让他感到心酸。他拿手肘轻轻顶了她一下,"娘子,你不高兴了?" 无方才回过神来,"还丢别的了吗?" 令主松了口气,说明这事算过去了,然而璃宽后面的话惊出他一身汗来—— "还有您的藏臣箭……也不翼而飞了。" 他刚说完,令主脚下一崴险些栽倒。左右偶人忙把他扶住了,他痛心疾首:"我的藏臣?跟了我一万年啊……" 其实也不光是年代的问题,那把藏臣箭是他唯一的兵器,早就和他的精魄融为一体了。他们这个族群,在成年那天都要接受天地洗礼,不周山诸毗崖的干戈台,上有剑器万种,如果你的各项指标都合格,这些兵刃中会有一样选中你,然后终身跟随你。令主去的那次,里面最有眼光的就数藏臣箭,他日平衡天下的利器,有仁心仁德也有杀伐之气,被他挎在肩上,雄赳赳气昂昂,浑身金芒耀眼,一看就是好东西。令主很爱惜它,贬到梵行之后害怕它被妖气侵蚀,把它封了起来。谁知五千年后重见天日,还没过上两天好日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丢了。 他那一声哀叹,无方听出了灭顶的悲凉。相较之下琉璃珠真的不算什么,只有这藏臣箭才是他的老命。之前璃宽茶说弓身荧荧发绿,可能就是个预兆,可惜没有引起令主的注意。他本来就不精明,要他藏东西,天知道他会不会藏在被窝里。 他方寸大乱,天塌下来都能当被盖的,这回真是遇见难题了。无方不知怎么安慰他,对璃宽道:"别干等着了,东西不会自己回来,把城众都散出去追吧。" 璃宽茶说:"已经出去大半了,剩下的人怎么分派,听主上的吩咐。" 令主带着哭腔,"给我地毯式搜,拿出寻找叶振衣十倍的力度,挖地三尺也要把宝贝给我找回来。" 悲伤过度,一不小心又泄露了。璃宽尴尬地看看未来魇后,她可能已经习惯了他们的不着调,并没有显出任何波动来。 魇都的人都出去了,城池立刻变成了一座孤城。瞿如不好意思袖手旁观,振翅飞上云霄帮忙,无方也想腾身,被他一把拽了回来。 "娘子别走,我害怕。" 她大惊,"你害怕?"仿佛听见了奇闻,丢了兵器,会让他有害怕的感觉?她问,"是因为藏臣和你生息相通吗?如果有人对藏臣箭不利,会损害你自身?" 他唔了一声,"不是,万一贼还在城里怎么办,我害怕。" 无方的嘴角忍不住抽搐,"白准,你到底着不着急?那么要紧的东西丢了啊!早知如此,今天就不该去边春山的,如果不走,箭便不会丢。"说着又怨他,"都怪你没有好好保存它,现在可怎么办!" 令主垂袖说不知道,"我就想娘子陪着我,反正你不要走,留下和我一起等消息。" 她皱了眉,实在没有办法,反正出去的人也够多了,不差她一个。她仰头,喃喃到:"我今天看见喜旋了,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空中有喜旋是有明君临世,就像皇帝降世的祥瑞一样,人间看到的是繁华,天界便意味着一次人事变动。他摸了摸鼻子,"咱们身处秽土,喜旋和咱们没什么关系。"说着拎起布袋往回走,边走边道,"闲着也是闲着,拣菜吧。" 于是小心台阶殿里,堂堂的灵医和令主卷起袖子收拾野菜。无方比较关心进度,听见有动静便出门看看。令主却没事人似的,举着荠菜说:"这个可以做荠菜丸子,加两根茼蒿,再敲个蛋……" 她回身看他,"你还有心思想吃的?" 他连头都没抬一下,"我也很着急啊,不过已经有人在找了嘛。" 因为看不见他的脸,所以无法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刚才明明要死要活的……她重新坐回去,觉得自己皇帝不急太监急。思量再三,鉴于他有骗她的前科,她试探着问,"其实你的藏臣箭根本没丢吧?" 他立刻否认,"当然丢了。" "你都没有亲自找一找,就这么笃定它丢了?" 他嗯了声,"因为它和我精魄相连,我知道它不在城里了。" 时不时犯傻的人,撒谎都前言不搭后语,"那你刚才又怕贼没有离开?" 他愣了一下,恼羞成怒,"看破不说破好吗,我已经饱受打击了,你还要往我心上cha刀。" 可是他的样子,一点都不像饱受打击。无方垂着嘴角束手无策,他还有兴致把菜码得整整齐齐的,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她在殿里绕室踱步,似乎有些东西是她忽略了……她忽然明白过来,站住脚道:"既然藏臣和你精魄相连,你是可以感知它在哪里的,对么?" 灯树映照的帽兜下乍然露出了微挑的唇,那嗓音终于有了出处,"近来总是丢东西,先是人,后是箭,不该有个说法吗?藏臣有定国之力,不是谁都能使的。在我手里能发挥作用,别人偷去只能用来弹棉花。" 无方有点恼了,"你既然心里有底,为什么不早说?" "我在做戏啊。"他说得毫不做作,然后仰唇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衬着那红唇,浓烈炽热,比她更像邪煞。 又看见了,她无法不为自己感到哀伤。令主时不时刷一下脸,她好像连否认的力气都快没有了。这算什么呢,找了一次若木,游了一回边春山,就这么坠入情网了,是不是太好骗了一点?哀己不幸,怒己太笨,接下去她该怎么办?一不做二不休起来,很想一把拽掉他的帽兜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鬼。可是不能,要是被他知道了,那更加了不得,下一步就该自荐枕席了。 她蹲下来,努力想从斜切的角度看见他的全貌,可惜除了那丰艳的唇,这回连鼻子都窥不见。她不由灰心,刚叹了半口气,他扭过身拖篮子,就是那一瞬,露出了乌浓的头发、白净的半边颈项和耳朵。她甚至在他的耳垂上发现了一个金色的环,环身布满繁复的梵文……她惊骇不已,再想细看,一切又都隐匿了。可是三次的惊鸿一瞥,足可以拼出个大概。黑袍底下的身体绝不是她想象的那样,非但不老,还不朽。 "白准,"她语调茫然,"你到底……" 他还是给人一种呆滞的感觉,"娘子怎么了?"她却开始怀疑,所有的不可理喻是否都是他的心计。长成那样,怎么会是个二傻子! 她慢慢站起来,有些惆怅,他的长相现在不能提,看见也只当没看见吧。她说:"你认为带走振衣和偷走藏臣箭的是同一个人,所以想放长线钓大鱼。藏臣在哪里,振衣就在哪里,是不是?" 他答得没心没肺,"那可不一定,万一偷走藏臣的正是叶振衣呢。" 谈话通常就是这样难以为继的,她寒着脸瞥了他一眼,"令主成竹在胸,我也就不必瞎cao心了。那我先告辞,如果有了消息,烦请派人知会我。" 她要走,他忙站起身追了过来,摊开两臂拦住了她的去路,"这么晚了,路上遇见坏人怎么办?我告诉你,梵行刹土虽然奉我为主,但疆土太大,我也不能保证每一只妖的心术都正。这里早和五千年前不一样了,说穿了已经沦为秽土,秽土滋生妖孽,我不说你也明白。现在是多事之秋,何必犯险呢,还是和我在一起最安全,我可以保护你。" 然后呢?明知行踪却在这里傻等?她推开他,"我不需要你保护,过去独活千年都好好的,以后也一样。" 她是负气,走到今天总觉得命运被人cao控着,她不喜欢这样。 她一身寒冽,不过打不倒令主。他觍着脸说:"好什么,无情无爱,和咸鱼有什么分别?以后有我,我们可以互暖,还可以生一堆孩子。你知道孩子多可爱吗,等你当了娘,就再也不会想上吉祥山了。" 无方满心郁郁,真像他说的一样,千年修为不都打水漂了吗。这老妖就是修行路上的绊脚石,极端可恶。她正了脸色道:"我不愿意枯等,令主如果能说出藏臣箭的位置,我现在就去追回来。" 未婚妻是个急性子,再故意卖关子,恐怕会招来一顿暴打。令主磨磨蹭蹭装好野菜,拍拍袍子道:"在万象涧,距此四百由旬。正好那地方离酆都入口不远,先去追藏臣,如果那个凡人不在,我们再下酆都……娘子带若木了吗?" 那绵绵兰胸和一捻柳腰令人心猿意马,令主的目光飘过去,没敢多作停留,很快别开了。眼梢还在留意着,她从心衣里抠啊抠的,抠出了那截木疙瘩,"我一直随身携带。现在就上路,还需要预备别的吗?" 令主摸了摸后脑勺,"就这么大剌剌赶赴万象涧,目标好像太大了,万一打糙惊蛇多不好。伪装一下吧,别让那贼起疑。" 他说得有道理,无方并不反对,只问:"你想怎么伪装?" 这么可遇不可求的时机,不加利用不是傻子吗。他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羡慕过一样东西……他难掩兴奋地搓了搓手,"娘子一向素净,这次可以换个装扮。你见过太珑的老板娘,那婆子把自己打扮得花孔雀似的,你就照那个样子幻化。" 就是浓妆艳抹嘛,这个容易。她摇身一变,换上了碧色缭绫的罗裙,镶金丝的袒领如云般承托,托出了隐约凝脂。乌发松松绾起,斜cha步摇,涵烟眉下秋水两翦,一张檀口因为白粉的对比,红得腥腥然。 她转了一圈,"这样可以吗?" 令主的脑子里忽然蹦出一句"二八佳人体似苏"来,就是妆太厚,他家娘子的真容几乎看不见了。他卷起袖子替她擦掉一些,左右端详,"这样就好多了。" 她准备得差不多了,问:"你呢?" 他捏个诀招来狸奴,狸奴抬着一顶玲珑小轿,转了两圈停在她面前。令主自己有妙招,化成一道光直扑她怀里。无方大惊,正想扔他,发现他变成了朏朏,仰着一张讨喜的脸,一面摇尾,一面在她的抹胸上亲昵地蹭了两下。 第34章 四百由旬,如果靠腾云,须臾便至。但现在是由狸奴抬轿,轿子在肩头颠啊颠,像浪尖上的船,抛久了简直浑身酸痛。 两旁群山环绕,万象山脉的气势很雄浑,虽然没有月,山体掩映在夜色下,照样将天顶挤成了狭长的一溜。谷底平坦的通途上,有精致的小队人马行过。狸奴穿大团花的坎肩,小轿是红色的,四角挑着四盏琉璃灯。轿门上珠帘半垂,轿子里盛装的美人怀抱解忧兽,两颊拢着喜庆的红晕,像出嫁的姑奶奶,星夜赶着回娘家省亲。 成精和没成精的山兽们,听见狸奴嘿呦嘿哟的号子声,纷纷探头看过来。无方手势温柔地在朏朏的背毛上抚摸,一面小声抱怨:"难道我很重吗,用得着它们打号子?看热闹的妖多了,恐怕让那个贼起疑。" 化成朏朏的令主舒舒服服趴在她臂弯里,半眯着眼道:"太低调不是狐狸精的作风,越是张扬,越不会让人起疑。" 无方到现在才弄清她扮演的角色,原来是只狐狸精。她不满地皱眉,倒也没有说什么。就是觉得他别有用心,为了制造蹭进她怀里的机会,故意拖延时间,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他一向如此,真是没办法。她压着嗓门问:"万象涧有狐狸洞府吗?" 他说没有,假装转身,小小的蹄子在柔软的山峰上踩了一下。 无方红着脸弹他的脑袋,愠怒道:"没有狐狸洞,你让我扮什么狐狸精?" 令主没敢说实话,因为狐狸精美艳,他可以借机轻薄。怕她还揍他,只得说:"这样可以大大方方的漂亮,再说夜里不吐纳,到处乱跑的只有狐狸精了。" 好吧,还算有理。无方按捺了,可他又在蠢蠢欲动,她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你再敢乱来,我把你尿路割了,不信你就试试。" 这下他忌惮了,哼哼唧唧说:"不行,我要留着洞房的。" 无方失笑,语气里带上了嘲讽的味道,"你整天想洞房,洞房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这么隐晦的问题,放在台面上讨论不太好吧!令主略显扭捏,遮遮掩掩道:"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毕竟活了万把岁,精通世故好吗。就算没有经验……没有经验可以研习,反正就是你死我活,四仰八叉。" 她的两手不受控制,慢慢掐住了他的脖子,"又在胡说!" 令主的小短腿胡乱划拉,"我没胡说,我有教程,里面的妖就是这样。娘子你别乱来,我现在现形会打糙惊蛇的。你不相信我可以拿给你看,我们一同学习,你要是愿意,还可以实际切磋一下。" 无方将信将疑,把手松开了,"什么教程?" 令主从皮毛下掏出了他的乾坤镜,镜面一晃,里头出现了两只龟,公的使劲往母的背上爬,虽然滚下来好几次,最后应该也成功了。反正好半天听见如泣如诉的低吟……还真印证了哭爹喊娘的说法。 令主的爪子捧着镜子,得意地说:"你看,我没有骗人吧!" 无方起先以为会有一场天人大战,居然还抱有一点小小的兴奋和期待,结果就是这个? 她淡然把乾坤镜推开,已经看透了一切。拿龟做教程,令主这辈子都搞不懂什么是洞房了。 他还在盛意相邀,表示这段不好看,可以换别的,无方没有搭理他。透过轿门上的珠帘看外面,似乎离山口越来越近了,"出了山谷,应当快到万象涧了吧?现在能感觉到藏臣的踪迹吗?" 令主老老实实拢起了前爪,"就在不远了,娘子快抱着我,别让人看出破绽。" 无方只得重新把他揣在怀里,令主枕着玉山不停吸溜鼻子,害怕自己受不了这份幸福,当场血流五步。想想以前真是蠢,如果把那只朏朏干掉,自己冒充它,岂不是早就可以和未婚妻亲密无间了吗。不论人还是妖,对弱势群体总是充满关爱,解忧兽不能化人,在妖界可算是惨到家了。不过越惨越容易博得同情,连无方这样冷的性格都能和它打成一片,果然寸有所长啊。 小轿颠荡,一摇三晃,美人腰上的鸣玉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轿子转过一个大大的弯,前面出现一片湖,湖水翻涌不休,因为上有瀑布,激起了漫天细碎的水雾。 "万象涧到了?"无方感觉水气穿透门帘,扑打在她脸上。那粉敷得厚,皮肤遇水像舒张了似的,有些痒。 令主从山谷间拔出脸,扭头看了看,"这是伏龙潭,顺着小溪走,前面才是万象涧。" 无方深吸了口气,"已经到这里了,你便宜也占够了,可以一鼓作气寻回藏臣箭了吗?毕竟是自己的兵器,让它流落在外,你不心疼吗?" 令主这人一向没什么脾气,有些事当时可能还会着急一下,过去了自己立马就看开了。 偷走藏臣的人真是不应该啊,不知道这种东西自带血煞,利用不好会反噬吗?他的宝贝当然像他一样大智若愚,如果这么轻易就被人俘获,它也不配在干戈台上称王称霸了。 他劝她别急,"它好着呢。"抬起一爪指挥狸奴,"从石坝子上走,底下太湿有蛇虫,别吓着我娘子。" 于是移形,就像凭空出现在魇都八十里外的旷野上一样,倏地一闪,轿子上了石廊。水一重,树一重,越走越暗。前面隐约有一片光,照亮了周围的景致,无方停下抚摩的手趋身,"那是藏臣吗?" 令主说不是,"你再仔细看看。" 原来光带的中间是一只青羊,蹄子在石fèng间刨动,发现这边有动静,转头看过来,满把羊胡子,五彩斑斓。 好多东西无方是进入梵行刹土后才见识到的,钨金刹土上的妖是大众妖,不及梵行刹土光怪陆离。令主见她疑惑,很殷勤地为她解答:"千岁树精为青羊,万岁树精为青牛。那是一棵老树,在埋它掉落的树叶。" 不过青羊出现,附近势必有傍树而生的妖怪,偷走藏臣的大概是糙木成精吧。 令主从轿中一跃而出,落地身形还原,精美的黑靴踏上巨石,和青羊眈眈对望。青羊眼里立刻涌出惊讶的光,前肢驯服跪地,低头向他行礼。好奇怪啊,会说话的几乎没谁拿这位令主当回事,还是不会说话的比较老实,知道尊卑有别。 令主对cha着袖子问它,"今晚万象涧有妖携神刃而来,是吗?" 青羊点点头。 "来者是男人?" 结果青羊摇头。 "一男一女?" 还是摇头。 无方提裙走出轿子,低声道:"看来那贼是个女人,恐怕不知道藏臣和你灵力相通,更没有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追到这里了。" 令主沉默半晌,在无方以为他会说出什么有见地的话来时,他长长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感慨:"同样是女人,为什么我家娘子立志悬壶济世,而别的女人却甘心做贼呢?本大王觉得,她一定是没有遇见一个好男人,如果像你一样当上魇后,鬼才喜欢偷东西!你看,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古人诚不欺你啊。" 何时何地都不忘往自己脸上贴金,令主这毛病看来是改不了了。无方更关心的是那妖女的下落,万一振衣也是被她劫来的,那就一举两得了。她道:"你引路,我们杀她个措手不及。" 令主却有些犹豫,"现在就去吗?要不等天亮再说吧!我担心那妖女不单劫财还劫色,如果你那凡人徒弟在她洞里,咱们半夜闯进去,坏了人家好事,从此叶振衣终身不育怎么办?" 无方忍无可忍,真的很想打他。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想这个。况且想得又那么恶毒,咒人家终身不育。不就是骗了他一回吗,记仇成这样,还好意思说帝休小肚鸡肠。 她气恼地化出兵器,执剑道:"你不去我去,以后别想让我理你。" 令主一听这个不行,慌忙赶上去,"好好好,你别生气,现在就去。其实我没告诉你,藏臣箭会自己清理逆贼,只要本大王一声令下,那洞里的活物就尸骨无存了……嗳,你是想进去看看,还是干脆在外面坐享其成?"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徒弟要是在洞里,是不是也会死在藏臣箭下?令主,做妖可以不守规矩,但不能泯灭良知。" 她走得匆匆,完全把他撇下了,令主叼着手指欲哭无泪,"我干什么了,怎么就泯灭良知了呢。" 反正未婚妻反对的事不去做,那就对了。这万象山离酆都入口不远,多的是危险的鬼魅,他必须须臾不离左右,才能保她安全。 他追上去,那张脂粉覆盖的脸看着很有距离感。令主觉得失落,还是的,徒弟比相公重要。他伸手去牵她,"手牵手一起走……"着恼的未婚妻太彪悍,另一只仗剑的手挥过来,剑气如电,差点砍断他的手腕。 令主呜咽一声,"娘子,我是隐瞒了一点藏臣的威力,但是无伤大雅啊,你要杀我么?" 无方枯着眉,不懂为什么她的生命里会闯进这么个白痴来!现在是扔也扔不掉了,她开始羡慕那个金刚座前的守灯小仙,那才是最识时务的俊杰啊!需要效忠的人没了就离开,遇见喜欢的人就悔婚。她有先见之明,没有被白准缠上,不像她,倒了八辈子霉,兜兜绕绕和他搅合在一起。往后都要过这样莫名其妙的生活,时间久了,真担心自己会被他同化。 她深一脚浅一脚前行,万象涧名为涧,其实并不深狭,走到跟前时会惊叹它倒流的玄妙。世上的水至柔,但凡有落差,必定由上直下。唯独万象涧,水是往高处流的,在半空中抛出一个绮丽的弧度,然后隐没于更高的山脉,丝毫没有任何不妥。 "倒行逆施……"她笑了笑,"很有幽冥的风范。" 令主发现自己又有施展学问的机会了,喜滋滋告诉她,"俗语中九泉代表阴间,其实很多人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九泉。泉顶有生死门,穿过那扇门,就是黄泉路。" 果真离酆都很近了,无方有种预感,振衣应当就在附近。但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相反的,她感知魂魄的能力也受阻,目前只能寄希望于藏臣箭的回归了。 放眼四顾,山野莽莽,他们要找的洞府在哪里,实在没有头绪。她转身求助令主:"能不能指条明路?" 黑夜里的令主心情不佳,看上去灰蒙蒙的,可是听见无方招呼,立刻又有了动力。他走上前,面前是叠嶂的山岭,调动藏臣不敢确保不见血光,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满山妖魅都驱赶出洞,到时候谁碰过藏臣箭,自然见分晓。 他说:"娘子让开,这种粗活儿有为夫。" 无方依言退后些,看见他装腔作势一通挥袖,广袖中金光隐隐,仿佛要出大招了。她的心提起来,料他会动用藏臣箭,没想到他袖中忽有火光疾射出去,停在半空中分裂成了千点万点,又各有目标似的,一瞬隐没在黝黝的山林间。 她吃惊不小,"这是什么?" 他负手而立,"你会引地火,我有无根之火。哼哼哼,看本大王烧死他们。" 她简直要被他气死了,"你放火烧山?"再一看山体,显出千窟万窟来,伴着惊恐的尖叫,无数黑影四下逃窜,有能力的腾身而起,没能力的滚下山坡,滚得哭声一片。 能干出这种事来的必定不是善茬,众妖也知道眉眼高低,反抗怕死路一条。定睛一看,果然标志性的黑袍就在那里,它们哭得更大声了,"令主,有话好说,烧我们洞府干啥?" 令主这次比较理亏,为了找到那个贼,也是不惜一切代价了。不过那火未必多凶,他的火匣子里三六九等中最低一等,吓唬吓唬妖很好使。身在高位的万妖之王,就算做错事也绝不承认,他寒声一喝:"刹土族众,不遵刹土法度,本大王发的手令尔等接到没有?不交税,还敢在万象山筑巢?不烧你们烧谁?" 这样就转败为胜了,众妖立刻矮下去半截,一个个垂头丧气,"小妖不敢,天亮就上魇都纳税。" 无方无话可说,暗自叹气,秽土大王是不需要风度的,越霸道越显得尊贵。妖也欺软怕硬,大概令主从来没有真正硬气过,所以这次给点警告,把众妖吓坏了,谁也不敢提洞府被烧的事。 令主说归说,眼睛却紧盯住了泉眼旁的那个洞窟。火光熊熊,没见里面有人出来,箭灵的力量倒愈发强烈了,他知道,就在那里。 他飞身而上,无方还没来得及跟随,一个娇俏的身影被扔出了山洞,重重坠落,轰然砸碎了她面前的巨石。 一时万籁俱寂,所有妖都吓傻了。噤声远眺满地残骸中间的人,长发散乱垂落遮住了面目,瘦削的肩背伶仃,因为恐惧抖作一团,看上去有点可怜。 哎哟令主打女人了!小妖们终于开始窃窃私语,上次令主的婚礼黄了,据说新娘子逃婚,狠狠耍了令主一把。今天是怎么回事?来追逃妻吗?那个妆厚得鬼一样的又是什么人?新欢?还是姘头? 有好戏看了!枯燥的妖生,就喜欢这种刺激的三角关系。大家捂着嘴,两眼放光,洞窟中的令主飘然降落,还是万年不变的黑袍,臂上却多了一把光华璀璨的神弓。 无方迎上去,"我徒弟在不在?" 令主摇头,弓臂指了指跪地的人,"不过这只妖你也认识。" 无方没有看出端倪来,迟疑问是谁。令主指尖的一簇火飘出去,停在她脸的下方,幽幽蓝光映照出熟悉的眉眼,是藤妖麓姬。 第35章 "麓姬?"无方讶然,生怕自己看错了,审视再三。就算目下的处境有些狼狈,但这风流的身段和我见犹怜的模样,确实是她无误。可她撺掇振衣替嫁,说好了会营救他的,后来连人影都没见。令主要拿她问罪,不是下令关进寒渊了吗……看来梵行刹土的牢狱实在不堪一击,魇都天牢里丢了振衣,听上去等级更高的寒渊,又被麓姬轻易脱逃了。 她十分遗憾地看向令主,"你的名字取错了,不应该叫白准,应该叫白令。你的手令没有人遵守,你的命令也没有人肯执行。" 说起来竟有些心酸,明明臭名远扬,谁知道实际混成这样。难道寒渊都没有派人把守吗?说明天牢吃过一次亏,还是没有引起他足够的重视。 令主同样很遗憾,"娘子我不能改名字,其实白准也名副其实。"他压低嗓门凑到她耳旁,"因为我经常朝令夕改,答应了别人的请求有时候也会变卦。白准么,也就是白答应了。" 无方对他的真小人很是服气,能够这样深度剖析自己的人品,世上有决心做到的实在没几个。她叹了口气,垂眼看跪地的麓姬,"她是怎么跑出寒渊的?又是怎么进魇都盗走藏臣箭的?你们魇都对待人犯的条件太宽松了,任何牢狱都可以来去自由。" 旁听的众妖这时候不大敢喘气了,看来这位端庄、娴雅、有头脑、勇于直戳令主神经的美人,不是情妇也不是姘头,正是魇后本人啊,没听见令主管她叫娘子吗!啧啧啧,怪道气质如此不同,浓妆只是为了符合她尊贵的身份。大家看她的眼神立刻充满敬畏,同时也对令主表示十二万分的佩服,经过几千年前的一次情伤,令主大人竟奇迹般的再次高攀了! 令主感受到了众妖羡慕的目光,自觉很有面子,他挺了挺腰,"本大王喜欢以德服人,娘子说得没错,魇都对人犯的待遇太好了,为了给她排解寂寞,本大王专门派了一只偶进去陪她。" 结果当然不理想,她逃了,还偷走了他的宝贝。然而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可疑。有吃有喝还有美男,这么好的牢狱生涯,对于妖来说简直就像得道成仙。既然选择出逃,不逃得远远的重新开始生活,反倒铤而走险,这可不像麓姬的秉性。 无方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你可知道振衣的下落?" 麓姬瑟缩了一下,"不知道,婚礼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小公子。艳姑娘一定是怪我没有履行承诺,可那天的情况根本容不得咱们cha手。钨金十六城的城主,还有酆都冥君和各妖族首领都在,吵吵嚷嚷要新娘子敬酒,令主也不护着点儿,真让新娘子下轿……" 令主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看来这事还怪本大王了?"他的嗓音里已有不悦,忽然暴喝一声,"藤妖,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盗琉璃宝珠,姑且算你觊觎奇珍。可你盗了藏臣箭,又能不被箭气所伤,以你的修为是万万达不到的。说,究竟是受谁指使,盗箭又是为了印证什么?" 令主很少有动怒的时候,无方一度以为他不知道什么叫生气。可是看他现在的态度,字字句句皆蓄雷霆,必定是有她不知道的更大的威胁存在着,才能让他难得的正经起来。 眼看局势不妙,麓姬抽抽搭搭哭起来,"小妖……小妖就是想弄点好东西离开梵行刹土罢了。灵医是知道的,我那情郎死了,令主又给我送来一个,不能带走全是白搭。我就想着,箭是令主的宝贝,说不定有聚气的神通。如果能保我的新郎子灵力不散,我就可以带着他远走高飞,再也不必困在这片秽土上了。" 真是说得有理有据啊,令主听得冷笑,"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箭是兵戈,能聚气才怪,你盗它,还不如盗本大王的夜壶。哭哭啼啼干什么?本大王最恨女人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看看魇后,她逃婚被抓回来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这就叫骨气!" 旁听的众妖们啪啪鼓起了掌,为魇后喝彩。重入魔爪,以后就要和这老妖怪千年万年厮混下去,妖生简直一片黑暗,居然能忍住不哭,简直豪杰! 麓姬回过头来,似乎很惊讶,"艳姑娘当真跟了令主?" 无方觉得这是私事,没有必要告诉她,"我只想知道你盗箭的目的,说实话吧,免得皮ròu受苦。" 结果麓姬却掩唇大笑起来,"我以为灵医很有风骨,没想到最后竟屈服于令主了。我盗箭的目的,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你们不信,我也没有……" 办法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晴朗的天幕上忽然布满了乌云。奔走的雷电在云层中结成了一张网,兜头扣下来,瞬间把麓姬和离得最近的几只妖扣住了。强光耀眼,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一个接一个的炸雷劈在耳畔。看热闹的妖们四下逃窜,这像天劫又不像天劫的变数,实在叫人分辨不清。无方是不用历劫的,但这没有准头的雷电也叫她心慌。她用两手盖住耳朵,荒山野岭无处可避,然后一双温暖的手盖在她手背上,把她拉进他的黑袍里。 轰隆隆的雷声远了,隔了一片水幕似的,她能摸索到炽热的胸膛不动如山。靠着他呢,她松了口气,莫名安心。睁开眼才看清这壁垒分明的躯干,比她以前见过的所有身体都要强悍健壮。他有纹身,从一边颈项蜿蜒而下,覆盖了整面肩头。这纹身似乎是一种图腾,也许源自他的族群。她忘了外面的电闪雷鸣,正想好好研究,忽然他的胸肌炫耀式的冲她一跳,她顿时面红耳赤,差点忘了这老妖怪有多不要脸。 "娘子,为夫的身材不错吧?"他志得意满,"千锤百炼,出淤泥而不染。" 无方终于挣了出来,这黑袍就像另一个乾坤,明明没有开叉,却不知道她是怎么穿过那层布的。再回看刚才网子罩住的地方,只剩几堆焦炭,她茫然问他,"里面哪一个是麓姬?" 令主指了指,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阵风吹过来,光秃秃大地真干净。 "连老天爷都听不下去,想让她闭嘴呢。"令主尴尬地说,"我也没想叫她死,她却灰飞烟灭了。" 死了一切可疑之处就再也没有答案了,这无头公案也不了了之了。藏臣箭找回来,令主毫无损失。梵行刹土上少了个麓姬,就像万顷良田里少了一根苗,丝毫不引人注意。这件事就这么翻过去了,可越简单,越让人疑窦丛生。 "那雷真是天雷吗?"她没历过劫,不表示她对常识一窍不通。 令主有些迟疑,含糊着说:"可能一代新雷换旧雷了吧,新的力量更大,就是准头差了点。"说完弹了一下弓,"好在我的宝贝追回来了,可惜你徒弟还是下落不明。没关系,咱们收拾一下,上酆都吧!" 无方经历了一番变故,觉得心累。她席地坐了下来,"今晚不想走了,明天再上路。" 令主听了眼中金光一闪,发现这是个前所未有的好时机,孤男寡女,幕天席地…… 他说好啊,"实在是太好了。娘子你坐会儿,我去准备铺盖卷。"乐颠颠跑出去,其实哪里是预备寝具,是去驱赶方圆二十里内的妖鬼了。 教程不是白看的,知道过程中可能会有惊心动魄之处,姑娘家比较面嫩,那么私密的事,让人窥见了不好。抬头望天,热泪盈眶,难道今晚就是他白准人生的转折点吗?他憧憬了好久,忽然梦想成真,还真有些不适应呢。 娘子柔情似水,不枉他费尽心机出卖色相。主动要求睡一晚,就是松口的意思了吧?令主往回赶的时候,高高兴兴蹦了两下,心想回头整点小酒,助个小兴什么的,毕竟他也是头一回,有点紧张。 洞房应该怎么办呢,步骤得先想好。是先亲她,还是先脱衣裳?令主回忆起来时的点点滴滴,一想心头就一哆嗦,那触感……简直让人神魂荡漾。所以越荡漾,就越心急,当他扛着一条毡毯回到万象涧的时候,发现巨石上多了两个身影,还以为是自己太急切导致眼花。待走近一看,璃宽茶那张贱出新高度的脸凑过来,亲亲热热叫了一声主上,他立刻绝望得几乎崩溃,把毯子往地上一砸,大呼小叫着:"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内容和语境一点都不搭,璃宽傻眼,瞿如呆呆地看向他,"师娘,不必这么惊喜,我和阿茶是来给你们做伴的。" 令主咬着牙,笑得有点狰狞,"是吗,果然一片孝心,哈哈哈。" 瞿如和璃宽面面相觑,"难道师娘不欢迎我们吗?" 不欢迎也轰不走了,令主坐在山石上,气得说不出话来。 无方没有他那么多的企图,只是问:"你们怎么找来的?" 璃宽茶说:"我会追踪主上的气味,就算外形再怎么幻化,主上的王者之气也像紫微星一样,时刻指引着属下。" 这一嗅嗅了四百由旬,难道他不是蜥蜴,是狗吗?有这样的手下,走背运也不难理解了,令主感到绝望,看来这个洞房,猴年马月才能入了。 男人心事重重,女人却很放松,瞿如左顾右盼,"听说是麓姬?原来从她来钨金刹土求医起,就是一段孽缘。咱们又没有对不起她,她骗了师娘的泥巴儿子还恩将仇报,真是没良心。" 无方没有作答,转头看令主,令主对cha袖子躬身坐着,哀伤从每个窟窿里泄露出来。璃宽茶无措地望着他,蹲下来小声说:"主上,属下是担心主上的安危,才匆匆赶来的。其实多了我们两个也没什么不好,多个人多点机会嘛。属下无条件为主上背黑锅,比如把魇后推下水,让主上来个英雄救美什么的,一来二去好事就成了。到时候请主上自己挑,到底是攻心呢,还是攻身。" 令主蔫头耷脑,心说你们不来,心和身早就一起攻下了。现在呢,白忙一场,气得他都快变形了。心情不好,态度当然也不好,"你把魇后推下水看看,本大王拧下你的蛇头来。" 谁也不知道令主为了顺利洞房有多努力,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被打断,这种挫折感,是会让他怀疑人生的。他抬头看看,她又准备和瞿如鸟一头睡了,他破罐子破摔地叫了一声:"娘子我冷。" 又在胡说了,无方没当一回事,对璃宽茶道:"抱着你家主上,他冷。" 璃宽犹犹豫豫张开双臂,被令主一脚踹下了巨石,"冷血动物,一边去!"踹完了摇身一变,又变成了朏朏的样子,小步往前磋着,"我不介意继续当解忧兽……娘子你抱着我睡吧。" 瞿如的目光堪称鄙夷,当着外人的面这么丧失尊严真的没问题吗?令主不要脸,她师父还要脸呢。 果不其然,夜色下的美人五指暴涨,红唇蹙起来,往薄如刀锋的指甲上一吹,震荡出长长的一串嗡鸣。令主的脚步顿住了,踌躇片刻若无其事地转开,"我去观察九泉,算算明天什么时候进生死门比较合适。" 于是女人睡了,男人在涧底落寞地踱步,纷扬的水雾洒在黑袍上,忧伤得像一朵喇叭花。 璃宽茶作为智囊兼心腹,不能对令主的失落视若无睹,他搓手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道:"藏臣箭和主上休戚相关,这次丢失,没有对您造成什么影响吧?" 影响倒不至于,但前奏来了,暴风雨也不远了。漫长的一万年间,从来没谁惦记过这把弓箭,就因为他心血来潮解了它的封印,结果招妖孽觊觎了。 令主咂了咂嘴,说得深沉:"本大王记得你看上过那只藤妖,还扬言要娶她。阿茶,是不是你和她里应外合,背叛了本大王?" 璃宽吓出了一身汗:"主上,虽然我办事不牢靠,但做妖起码的道义还是有的。您迎亲那阵子我也想当新郎官,看见麓姬屁股大,就一门心思想娶她。后来您的婚礼黄了,她和那个凡人一样是罪魁祸首,作为魇都的军师,您最忠实的部下,完全可以牺牲个人幸福成就大我。再说我要您的箭干什么,您上万年没用了,扔在库房那堆破烂里,打扫都嫌它碍事。我想偷还用得着联合藤妖?一个人背起来就走好吗。" 令主听完觉得有几分道理,便没有再深究:"回去还把它封起来得了,放在外面招贼。该来的终会来,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成个亲,生他三五十个孩子玩玩……" 有这点大志向,已经让璃宽茶很敬佩了。他说:"媳妇会有的,孩子也会有的。您的当务之急可别忘了,还是得捏女偶啊。您看属下给您描述女人的身形,您又不肯听。您和魇后纠缠了那么长时间,一点成效都没有,属下太为您着急了。" 提起这个就光火,"今晚要不是你和小鸟搅局,离本大王捏出女偶还远吗?"一面说,一面想起先前开过的眼界,一个人嘿嘿笑弯了腰,拍着腿道,"本大王要攻城略地,不争这一朝一夕。下次镜海红莲盛开之时,就是本大王现身之日。只要环境烘托得好,再加上本大王惊世的美貌,一定能让她神魂颠倒。" 璃宽拱着眉报以微笑,虽然梵行刹土阴霾无边,他家令主却永远活得充满阳光。这种迷一般的自信和自得其乐,整个刹土恐怕只有吞天能和他媲美了。 第36章 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调整心情,其实也是一种本事。 令主昨晚上又气又恼,那不加掩饰的情绪,但凡长眼睛的都看出来了。瞿如还和师父嘀咕,觉得令主开始动歪脑筋了,好在他们来得及时,否则以令主的人品,很难保证半夜不爬到师父被窝里来。无方有口难言,她和令主之间发生的那些鸡毛蒜皮理都理不清,事情不大,但感触良多,就算想找个人倾诉,也不知从何说起。 他的坏心思她当然知道,也防着他这招。瞿如来后他落空了,本以为刁蛮的老妖怪一定气坏了,结果早上看见他时,他完全没受昨晚的影响。早早起来找了吃的,她洗漱完毕后,他举着一只巨大的蛙腿送到她面前,十分体贴地说:"娘子你吃吧,吃饱了我们好上路。" 这话听着真有点瘆人,上的是黄泉路,所以临行前要吃饱吗?她看不见他的脸,但可以想象出他的表情,一定满面春风,笑成了一朵花。 看看他拿来的蛙腿,表面有焦黄的脆皮和荧亮的油光,他的厨艺一向很好。不过这蛙腿实在太大太大了,有成人胳膊那样的粗细长短,一看就不是寻常的菜蛙。她有点排斥,"这是什么?" 令主刚要解释,一旁抱着蛙身吃得满嘴油腻的璃宽茶说:"是千岁蟾蜍。这是万象山的特产,头生角,吃了可以多活一千岁。" 无方大惊,"阿弥陀佛,它都修炼千年了,还是逃不过你的魔爪。" 令主显得很无辜,"这东西又不罕见,万象山里一抓一大把。它八千年前就在我的菜谱上了,不光我,很多高等精怪也用它来增强修为。你就把它当早饭,随便吃两口也行。我特意为你抓来的,帮你巩固灵力,以后的一百年你都不用炼气了,可以有更多时间和我谈情说爱,不是很好吗?" 他为了讨好未婚妻,堪称不遗余力。但凡对她有用处的东西都想办法弄来送她,裹银山的雪莲,还有这里的千岁蟾蜍,哪一样不是别人梦寐以求的珍品?人活着不能死脑筋,比如登山有捷径,能省力为什么不省力一些?令主以前是不杀生的,但被贬到梵行刹土后,发现妖孽横行寸糙不生,不吃活物就得饿死。他又不是佛祖,能割ròu喂鹰,活着是本能,也是本钱。所以他开荤了,这是一条不归路,ròu当然比糙好吃。后来越吃越精,越吃越有品位,偶尔弄两只千岁蟾蜍打打牙祭,像吃多了萝卜想吃羊蝎子一样,讲究个荤素搭配。 当然未婚妻是善良的,她一心向佛,不忍心破坏别人的千年修为。可她不懂,这里的蟾蜍就算再炼万儿八千年,也还是只癞蛤蟆,因为它们连内丹都结不成,喘气纯粹就是瞎活。 她很固执,说:"我不吃,多谢,你自己吃吧。"把他的一片好意全扔进臭水沟了。 令主举着蛙腿,晨风里的裤管在黑袍底下噗噗作响,"我希望你健康长寿……"煞一旦有了任何不适,就不会是什么好事了。她的修为全在这具身体上,内里是中空的,说消失就会消失。令主有点难过,他已经适应这种有目标有追求的生活了,只求娘子千秋万世永垂不朽。万一她走得早,他就得守寡,那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他看她优雅趺坐,静静吐纳,蛙腿在山岚间一点一点凉下来。回身望望瞿如,"小鸟,你吃吗?" 瞿如蹭过来,摘了圆圆的小腿肚上的ròu,替他送到无方面前,"师父,妖界本来就是弱ròu强食,您在秽土上吃素,又没有太阳晒,这么下去皮肤会松弛的。还是吃一口吧,怎么说都是师娘的心意。" 令主举得手酸,把腿塞进瞿如怀里让她享用,自己捧着那块腱子ròu蹲在她面前,"上回你还吃我做的ròu干了呢,那也是只野猪妖,你怎么不挑眼?我知道了,你不是忌惮它修炼了多少年,纯粹是嫌弃它的出身。艳姑娘,做煞不能这样,蛤蟆也是ròu,难道青蛙就比它高贵吗?" 他聒噪不休,无方不堪其扰,睁开眼含怒瞪着他,"你有完没完?" 他抬了抬手,"你吃吧,吃了我就不罗嗦了。"切下一小片来,在她鼻子跟前晃了晃,"你闻多香,我加了孜然,大火小火不停切换,烤熟花了我一早上。" 无方打从肺底里呼出了一口气,觉得和他说再多都是白搭,他这种孜孜不倦紧咬不放的精神,已经彻底让她败下阵来了。 她终于放弃抵抗,虽然吃得不情不愿,但令主看在眼里,感到十分欣慰和满足。 大家都收拾一下,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可以上路了。九泉往上是生死门,那门当然不会赤裸裸暴露在外,旁边有棵无枝木,树身盘婉,上至于天,下通三泉,顺着它便能找到大门的入口。 酆都毕竟是鬼城,不像阳世可以随意往来。无方看着令主召唤出树灵,那是个满头绿的中年汉子,一脸鬼气森森,见了令主抱拳一拱,"您又下去打秋风啊?" 这是什么话?令主拖着长音嗯了一声,上扬的调子充分显示了不悦,"说话注意点,冥君赖了我上百年的营业款,人死债消这套在我这里行不通。" 璃宽跳出来,爪牙风范十足,"凭你刚才这句废话,令主就可以腰斩你。别给我闲扯淡了,赶紧开门,我们还有要事要办。" 树灵吓得吐舌,不懂说话艺术的人,套套近乎也像有意揭短。可不敢再说了,再说要出事的,他扬手一挥,一道蓝光隐匿于树杆。未几树身上出现纵向笔直的裂纹,裂口越来越大,后面出现了一扇黑白两色的石门,那就是阴阳交界之处,能走过那扇门的,都是中阴身。 ròu胎不能下酆都,这是老规矩,因为阳火会灼伤那些鬼魅,血脉流动的声响也会震碎他们的耳道。树灵边叩石门边回身看,"令主,恐怕得把躯壳留下,别担心,小妖可以给你们看着。" 石门幽幽打开,门臼转动,脚下的土地也跟着震动。门fèng里伸出一个脑袋来,头上没长几根毛,一对奇大的眼睛镶在头顶,看见令主咋咋呼呼:"啊令主大人,昨晚万象山上火光滔天,一看那火就透着英俊,原来是您放的!您大驾光临,小鬼有失远迎,快请进来。我家冥君常念叨您,说您是他今生的挚友,来世的情人……" 不知道里面有几句话是冥君原创,反正永结同好的决心很鲜明,连下辈子的姻缘都提前预定下了。 可惜笔直的令主全然不领情,"我有我的魇后,他有他的冥后,我对我娘子忠贞不渝,请他不要觊觎我,败坏我的名节。" 这立场明确得,真是恰到好处。璃宽发现他家令主,有时候机灵得他快马加鞭也赶不上。所以一位好的未婚妻就是一壶好油,蘸一蘸立刻滑不留手。其实说真的,与其给冥君拉郎配,还不如聊一聊冥后,当初冥后可是对令主有过那么几分意思的。搞得璃宽纳闷了很久,为什么罗刹女专门喜欢祸害位高者。金刚怒目够凶吧,最后也被拉下马了,他家令主这么好的脾气,她大概觉得好下手吧! 魑魅有些讪讪的,"小鬼也是道听途说,令主千万别怪罪……"巴结都来不及,规矩这种东西的弹性无限大。先前树灵说入酆都得留下躯壳,最后这项也免了,魑魅给了他们一人一块黑头巾,"许多中阴身刚到这里还没适应,盖一盖诸位的阳气,免得冲撞他们。关爱弱小是我们酆都一向秉承的美德,也是为了响应令主五千年前的号召。" 入乡随俗,对大家都有好处。无方扎上了头巾,如云秀发下,普通的巾帕也像卧兔儿似的俏皮可爱。瞿如尖尖的耳朵位置长得偏上一点,结果把自己扎成了兔子。璃宽茶随手一系,加上那永远掩不住胸膛的衣襟,满身匪气,简直惨不忍睹。当然其中最犯难的就是令主,他提溜着头巾不知如何是好,"娘子你帮我看一下,我不戴头上,戴在脖子上成不成?" 黑袍上戴个黑头巾,实在有损令主的形象。无方只管摇头,"把帽兜摘下来多好……"可转念一想又不对,万一大家都看不见他的脸,摘了帽子会不会像个无头鬼?这样就太可怕了,反倒不摘还好一些。 她回身问魑魅,"一定要戴在头上么?" 魑魅说不用,"令主想扎脚脖子上都行,没有硬性规定。"说罢眨着眼睛仔细打量她,"哎呀您就是魇后吧?啧啧,咱们还是老本家呢,这美貌,小鬼感动得快哭了……" 魑魅遇上了煞,真是老本家。无方平时参禅,煞气尚可以在妖族面前遮掩,但同类相见,照镜子似的,即便是最低等的鬼魅,也可以堪破她的真身。 她尴尬地笑了笑,那厢系好了头巾的令主对这魑魅的多嘴十分不耐烦,"魇后的美貌不需你评价,本大王一个人感动就行了,有你什么事?你还哭上了?" 这酆都的鬼怪都被阴气泡伤了脑子,个个说话都那么不中听。令主哗啦一下甩袖,牵起无方便往前走,边走便道:"前面路暗,别怕,为夫给你开道。" 结果走了好几步,发现有些不对劲,仔细摸摸,未婚妻的手腕什么时候肿起来了?回头一看,是哭丧着脸的璃宽茶,他咽着唾沫干笑两声:"这黄泉路真是黑啊……刚才黑灯瞎火的,主上您牵错人了。" 令主目瞪口呆,明明牵的是未婚妻,怎么变成阿茶了? 无方挑着一盏小灯从他身旁经过,高雅的侧脸,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来万象涧的路上他化作朏朏,已经干了不少缺德事,他甚至尝试在她胸上练爪,她没打死他就算好的。现在他又想趁乱使诈,她可不会再上他的恶当了。她入酆都目的明确,赶快确定振衣的魂魄在不在这里。他是个凡人,又没了修为,她要是不管他,就没人在乎他的死活了。 黄泉路入门的一截尤其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们师徒走得很急,剩下令主和璃宽茶在后面小跑着追赶,令主又呜咽起来:"徒弟比我重要……" 璃宽已经不止一次听见他抱怨,真是搞不懂,活了一万岁,何必和一个二十来岁的毛孩子争长短。 "魇后不是说了吗,只要那个凡人的魂魄不在酆都,她以后就不管了,一心一意和您生孩子。" 令主心头猛绊了一下,"后面半句话她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璃宽尴尬地呃了声,"没说过吗?那您也可以让它变成现实,靠您的美貌与才华。中阴镜海的红莲一年开三回,下次盛开在两个月后,两个月够您准备了吧?到时候您想摆一个什么样的排场,您说话,属下和大管家一定粉身碎骨为您办妥。您要带魇后泛舟吗?我们找吞天给您造一艘豪华大船,带三十六个轮子的,随便在镜海上航行。反正泥胎成熟需要一段时间,您可以和魇后在镜海上独处四十九天。四十九天啊,老鼠一窝仔都下完了,您还不能成事吗?" 理想一般都是很丰满的,令主极有信心,"凭本大王的神通,需要船吗?" 艳遇不必刻意创造,就地取材才符合这项活动的标准。令主觉得自己又上了一个新台阶,他和未婚妻的感情正处在即将萌芽的阶段,只要再浇两遍水,很快就可以茁壮成长了。 他乐颠颠追了上去,"娘子你慢些走,这地方不像刹土,不干净的东西多着呢……"话音才落,远处传来隆隆的声响,像打雷似的,一下一下锤击着地面。她站住了,橘壳里盛满的鲛油荡漾起来,忽然从天而降一只巨足,带着泰山倾倒的声势落在她身旁,如果再偏一些,恐怕就要把人踩成ròu饼了。 令主大张怀抱期待未婚妻来投奔,结果并没有。她只是拂了拂裙上沾染的尘土,望着那个远走的身影喃喃:"邢天……" 邢天是当年和天帝争神位的巨人,都和天帝斗了,能有什么好下场。结果被砍了脑袋,现在以rǔ为眼,以脐为口,说起来岂一个惨字了得。令主叹了口气,"英雄末路,青天白日容不下他,只好到酆都来混饭吃。冥君给他安排了个夜游郎的差事,专抓恶鬼,他干得不错,就是夜里走道儿奶神不大好,每年少说得踩死一二十个魑魅魍魉,搞得冥君很头疼。" 无方对他的用词感到绝望,"奶神……" 令主说就是眼神,"可他现在没有眼睛了,为了用词准确,我觉得应该称之为奶神。" 无方叹着气,抬起手抚了抚额头,这可怎么好呢,她好像真的遇见傻子了。 第37章 令主说:"娘子你头疼吗?为夫给你揉揉吧。"说完擅作主张把手按在她的太阳穴上,也不管旁观的人有多唾弃,愉快地为她疏解起来。 无方胡乱推开了他的手,"我的头一点都不疼,你哪里看出我头疼的?" "那你做什么扶额?不是头疼,还有别的原因吗?" 原因说出来怕他脸上挂不住,她唯有转过头远望黄泉路,才能分散她的忧愁。有时她会觉得人傻至此,不可思议。他当初能在刹土大乱时一战成名,按道理绝对有他的精明之处。结果呢,他就是个纯天然的呆子,偶尔的深沉都是误打误撞。所以他只能在魇都被一群膝盖高的偶人追着叫爹爹,出了魇都,除去逼债的时候,根本没人把他当回事。 "令主,你有生活目标吗?" 长路漫漫,还好有你作伴。令主看看身旁的未婚妻,坚定地说有,"我是个务实的人,人家的目标是星辰大海,我的目标是酒池ròu林。我现在要做的,头一件就是和你洞房,然后带着你和偶人们,一起过上骄奢淫逸的日子。" 真是好大的志向,无方发现和他说什么人生理想都是白搭,这人就是个实打实的糙根,生理上的需要满足之后,基本和一滩烂泥无异。 "你想听听我的目标吗?"无方对他笑了笑。 令主觉得未婚妻的笑容很美,但后面的内容可能会有点损害到他的利益。于是他丑话说在了前头,"只要不是想摆脱我就行。" 还好她摇头,"我初到这世上的时候,曾经跟着莲师上过一回吉祥山。吉祥山上除了天女,还有很多空行母。空行母你知道吗?吉祥山上的空行母都是莲师收服的罗刹女,莲师说她们可以得道,只要我一心向佛,将来我也可以。所以这么多年来,我的目标就是上吉祥山,当空行母,这不单是为了个人的荣光,也是为了自身的超脱。煞是没有根基的,你不会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将来到哪里去,谁都说不准。但是上了吉祥山,有佛光普照,日积月累根基就扎实了,不怕将来消失得不明不白。" "所以我要让你吃千岁蟾蜍,等以后有了机会,我还会给你找更多好东西,你吃了就不用上山当尼姑了。"令主说得很认真,"空行母像佛一样不死不灭,可她们的待遇比佛差远了。就拿你最敬爱的莲师来说,他已经换了两位明妃了,挑选明妃的条件还挺苛刻,要丰采韶秀,冶艳细腰……我看你就很符合。所以娘子,你千万不能上吉祥山,说不定人家早就盯上你了。骗你上山不是当什么空行母,是去陪他双修。与其这样,你还不如和我修呢,我穿衣显瘦脱衣有ròu,莲师隔三差五,我可以全年无休,你觉得怎么样?" 无方听他絮絮叨叨半天,最后被他气得说不上话来,只有狠狠揍了他两下,"我真是倒了血霉,遇见你这个笨蛋。" 令主被她打得有点痛,揉着胳膊嘟囔:"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又没有骗你。哎哟路好黑啊,我的视力不及娘子,好怕摔倒,你牵着我好吗?" 无方才不想理他,只是好奇地问他,"你身在秽土,又不在佛门中,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关于莲师的事?" 令主结巴了一下,"我……以前也是很好学的,我们那族每个人入世前,要做的头一门功课就是知晓天下事。神佛那些隐晦的秘闻,哪一件能瞒得过我们?"他嘿嘿笑了两声,"娘子莫羡慕人家,真到了那里日子淡出鸟来,想走你就成为佛界的叛徒了。什么坏事都没干,白白背一个罪名,有啥意思?还不如跟为夫在这秽土上称王称霸,看谁不顺眼就打谁,上了吉祥山可不能这么随心所欲了。" 他的话里经常会泄露一些重要信息,可能他不自知,无方却听得很仔细。要有学问,要知晓天下事,所以每个入世者都是身负使命吧!她甩了两下手,他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撒开,最后也由他去了,"白准,白泽……你是白泽一族,对吗?" 令主唔了声,"姓白的就是白泽啊?白泽活得太一本正经,我不喜欢。" 无方觉得这老妖怪已经让她穷极想象了,"那你好好的,为什么要姓白?" 他说:"我随便取的啊,我来梵行刹土这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把我脚上的ròu都泡白了,所以我就姓白。" 无方失笑,想想也是,他们这类妖本来就没有姓氏。比如她姓艳,一切都是随缘,自己纠结于他姓什么,实在没有必要。 慢慢往前走,黄泉路上最黑的那段终于走到头了,前面隐约可以看得见天光,只是穹顶呈黄色,像黄梅雨季似的。天上没有云,但有怪异的飞鸟,翅膀扑棱棱拍打过去,声势十分惊人。 视线明朗了,也就再也没有死抱着她不放的理由了。她脚下略慢了点,也不说话,调转视线示意他看自己的所作所为。令主不得已把手放开,悻悻道:"娘子你什么都好,就是斤斤计较的脾气不大好。我眷恋你,才愿意粘着你,换了阿茶,我连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不远不近跟随着的璃宽被点名,又拉出来做了反面例子,心头顿时一痛。他扭过头和瞿如诉苦:"小鸟你看,这就是我追随了好几百年的主人。我本以为这么多年相处,主仆之间已经超出一般意义上的关系了,可魇后一出现,令主就这么对待我……" 瞿如白了他一眼,"令主是我师父的,我是魇都所有男偶的,你不要和我打苦情牌,我不听。" 璃宽撇嘴,"你想得太多了,我只是感慨一下我的遭遇。" 这种遭遇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吗?瞿如好心提点他,"因为你和令主的关系是主仆,而我和灵医的关系是师徒。你知道一个人的起点对将来的命运有多大影响吗?人都说重色轻友,你连'友'都算不上,还想令主怎么对你?" 璃宽茶目瞪口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小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学问了?" 瞿如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你别和我走得那么近,我怕你的笨会传染我。"说完连跑带扑腾追上了无方。 探头往前看,似乎到了忘川河了,沿途的景致是梵行刹土无法相比的。彼岸花织就的火照之路伸展向奈何桥堍,河畔三生石前有路过的孤魂含泪仰望,留在人间的情和债,三生石前一笔勾销,走过了这一程,便彻底和前世了断了。 娑婆世界,他们没有正式去过,无方降世的时候满城一个活人都没有,她也无法体会人间的喜怒哀乐。那些刚刚到达这里的中阴身,立在望乡台上,面朝三千世界痛哭流涕,令主说他们看得见自己的家乡,看得见自己的灵堂。然后嫌弃地转过身去,"做人真麻烦,寿命那么短,几十年活得太忙了,又是子孙又是亲朋的。再看看我,一万岁刚开始步入婚姻生活,以后和娘子也没有生离死别,多好!" 所以老妖是万中无一的老妖,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瞿如边走边回头看,"他们哭什么?死了可以再投胎,这辈子是乞丐,下辈子说不定就当皇帝了呢。" 璃宽茶嗤地一笑,"你以为皇帝那么好当,要积百世的功德才行。他们哭是因为不知道等着他们的是什么,也许入不了人道,投到畜生道当猪狗去了。" 火照之路上落满了彼岸花的花瓣,一路走过去,足底沙沙作响。这是一条弓背似的路,两旁花丛中藏有无数剑戟,只有很窄的石阶可以通行。令主不时回头,嘱咐娘子小心,"冥君这人太小气,路修得这么窄,脚大一点的都没法走。" 过奈何桥,本来就不是坦途,难道还得修一条能走八抬大轿的康庄大道吗?无方催他快上桥,一脚踏上去就看见一个围着围裙的老头,正在桥头上煎茶。 瞿如咦了一声,"原来孟婆是男的。" 可能汤用完了,队伍排了老长,选择从桥上过的人都得喝一碗茶汤,好忘记前尘往事,既然是心甘情愿的,等一等当然没有怨言。可煎茶的人忙出了满头大汗,手里的芭蕉扇扇得眼花缭乱,一边扇一边骂,"锅小柴禾少,给我多配两个炉子会死吗!一到旺季就排队,再这么下去我也不干了……" 中阴身们是带有寒气的,走近了像冰块似的。令主牵着无方的手,带上一鸟一蜥远远绕开,热火朝天的孟婆看见他们先是一愣,等辨认出来后扔了手里的芭蕉便跑过来了—— "令主!"小老头抚着自己头上的角,笑得风情万种,"小鬼在此干了六百年,令主大人还是第一次光临奈何桥呢。您今天怎么来了?"看看身边的美人,立刻露出个了悟的神情来,"是携家属酆都一日游啊。" 令主是名人,通常只有人家认识他,他是不认识人家的。并且为了凸显人狠话不多的人设,一般小喽啰能不搭讪就不搭讪,所以带上璃宽茶很有作用。璃宽上前你来我往了几句,问一问孟婆为啥是男的,奈何桥离酆都还有多远什么的。 这当口无方恰好往桥下看,看见滚滚的泥流中有个女人,磐石一样仰头望向桥面。长年的浸泡,已经失去了青春的颜色,只是愁绪漫天,应当是不愿喝孟婆汤,宁愿在忘川河中历千年之苦吧。 她仔细辩了辩她的长相,她可能有些惭愧,羞赧地别开了脸。可是一个曾经的ròu体凡胎,要在污浊中度过漫长的千年,这种恒心换做自己,也许办不到。 令主跟随她的视线看过去,知道她又动了恻隐之心。他啧啧咂嘴,"这姑娘是个死心眼啊,多大的事儿,死了还放不下。" 孟婆立刻上来解答:"她是个可怜人,生前磨豆腐供青梅竹马上京赶考,人家考上状元后配了公主,高c黄软枕享尽荣华富贵,她在码头等了一辈子,至死没有等到她的姻缘。她过奈何桥那天是我第一天上班,我劝她喝茶汤,和上辈子做个了断,她不愿意,宁愿在忘川河里苦等,也要千年之后再续前缘。这些年她看着她的情郎从桥上过了六七回,那小子回回毫不犹豫喝下孟婆汤,我问她后不后悔,她说喝得好,因为她不忍心他在河里受千年的煎熬。" 负心多是读书人啊,无方满心惆怅。令主见fèngcha针地卖乖:"我就不是这样的人。"被她狠狠甩开了手,男人大多不是好东西。 令主很郁闷,自己什么也没干,就被迁怒了。看看桥下的女人,再看看长长的队伍,"今天又是那个凡人过桥的日子?" 孟婆说嗯啊,伸手一指,"就是那个小白脸。" 令主冷笑,无方还在考虑怎么帮助女人解脱的时候,他拽起那小白脸,直接扔下了河。 轰地一声,忘川河水溅起数丈高,桥上中阴身大惊失色,孟婆却抚掌大笑,"痛快痛快……小鬼早就想这么干了。" 令主讨好地挨到未婚妻身边,"送他们成双成对,你看他们多高兴,男鬼笑得下巴颏都掉下来了。" 无方探身观望,明明是哭到分裂。女鬼束手无策在一旁看着,看着看着……大概这刻才看明白,这男人自私又聒噪。犹豫了下,带着遗憾的微笑,伸手压住他的脑袋,一下压进奔流的河水中去了。 结局不美好,浪费六百多年才明白真相,六百多年对人来说太漫长了。令主倒觉得很有成就感,如果不是他快刀斩乱麻,那女鬼等了一千年又怎么样,还不是对着挣扎不休的书生愁断肝肠。 "好姻缘得来多么不易,女鬼虽然痴情,可惜她命不好,没有等到我这样的男人。" 走下奈何桥的时候,令主还在自卖自夸。奈何桥前是正常的阴司关卡,奈何桥后便是自由发挥的酆都城。无方放眼远望,庞大的宫殿群在广袤的红色大地上绵延,即便相距很远,也能看出巨型的轮廓。更暗也更恢宏,这是酆都给她的第一感觉。阑珊的灯火是暗夜里唯一的指引,她叫上瞿如,加快步子往那里赶。 令主招呼她慢一点,"你还怕他们不来相迎?"然后故意大声叹息,"我这么专一的男人,对比过后依然不懂珍惜,艳姑娘你会后悔的。" 谁知敲缸沿的话,换来了她无情的嘲讽:"你是专一,钨金十六城里你哪一座城没有留下过聘礼?今天对我纠缠不休,是因为我头一个撞在枪口上,如果换了别人,你可是照样对人家一往情深?"她鼓着腮帮子呸了一声,"白准,我不揭你的短,你就好自为之吧。还在这儿夸夸其谈,你的脸呢?哦,我忘了,你本来就没脸,你是个没脸没皮的老妖怪。" 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把令主骂傻了。璃宽茶伤感地说:"魇后终于生气了,您干的那件事,说起来确实不厚道。" 令主撞天婚,因为他是随缘主义,细想想她的话,也不无道理。 "换了别的女人,我可能也这么待人家,但人家不会像她这么难得手啊。"他委屈地嘀咕,"再说已成定局的事,没道理推翻重审,反正我现在就爱她一个人。" 其实这件事应该分两面来看,如果她不在乎你,何至于为这种细节生气?这么一解读,令主的信心忽然又回来了,他抓着璃宽狠狠晃了两下,"阿茶,她也爱我,你知道吗?" 璃宽茶被晃得晕头转向,"太好了……那剩下的十五份聘礼,主上收回来没有?" 令主愣了一下,"这事不是交给你去办了吗?" 璃宽眨着圆圆的眼睛反问:"主上吩咐过我吗?" 怎么办,令主欲哭无泪,好像忘记了。不过没关系,过去几千年里才出现了无方一个,稍稍蹉跎两天,想必没有大碍的。 令主和璃宽暗暗商量之际,听见她扬声唤他。他愉快地赶上去,她说你看,指了指远处滚滚的烟尘,"我听见马蹄声,应当是冥君出城迎接了。" 令主一想这不行,对方排场大,自己不能落了下成。于是捏诀,空旷的大地上倏地仪仗成林,然后拉着无方坐进了四十八抬的大轿里,一手豪迈地横过来,揽住她的肩头,"冥君这人最喜欢摆谱,本大王也不是吃素的。娘子快抱着我,这样我比较有面子。" 无方起先是不乐意的,反感地推了他两下。酆都的人马越来越近时,也只得以大局为重,勉强靠在了他臂弯里。 第38章 冥君风尘仆仆赶来,走得异常焦急,城外荒地上相见时,他的坐骑矔疏鼻子里正哧哧喷着白气,由远及近,像一只烧开的茶壶。 他从马背上跳下来,兴匆匆到了大轿面前,拱手道:"白兄驾临,有失远迎。怎不事先派人给本君报个信?要不是生死门上小鬼传书,本君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唉,白兄,到了就请下轿吧,咱们是自家兄弟……听说嫂夫人也来了,这回应该没弄错吧?"冥君絮絮说着,一面踮起足尖往轿子里看,换个缠绵的语气盛情相邀,"请嫂夫人露金面,本君可是专程赶来迎接您的啊。" 原来这么热情,完全是冲着无方。冥君有个最大的爱好,就是给别人的夫人打分。比如山君的老婆体胖,他在酒里放上三只土鳖虫,三分;海主的老婆眼小唇薄,他就放上两只土鳖虫,两分,不能更多了。他自己的罗刹老婆生得妖俏,比一干老友家的都强上几分,他为此得意了三千多年。后来听说白准娶了个工作好,相貌佳的,他的心理一下就不平衡了。婚礼那天卯足了劲儿要评点新娘,可惜最后新娘是个冒牌货。本以为白老妖要继续打光棍的,谁知道他手段不坏,据说又把新娘子逮回来了。冥君是个不信邪的人,世上能有女人比他的冥后更好看?开玩笑!这次既然送上门来,他倒要好好看一看,就白准那个死不露脸的模样,猪都不肯嫁给他。 令主呢,因为未婚妻惊世的美貌,觉得腰杆子很硬。他故意拖延了一会儿,"山妻不喜欢见生人,所以天天都要本大王抱着。"他说得眉飞色舞,"冥君的脸太白了,我看惯了倒没什么,就怕你吓着我的魇后。" 冥君发现他就是到这里来臭显摆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常年不见阳光,脸色是差了点,但也不至于吓人。白兄今日光临酆都,难道就是驾车出游?到了也不露面,看来不会进城了,立马就要走的吧?" 男人说话比较生硬,冥君不客气,令主更会挑眼,"本大王巡视梵行刹土,正好路过酆都,想来看一看冥君。虽然冥君从来不肯承认,但魇都和酆都永远都是上下级关系,谁让当初咱们签了协议呢。"令主手里的小折扇挑起了轿门上的帘子,"况且今天本大王有件事,还要请常磐兄帮忙。进不进城无所谓,只要常磐兄给我一个答案,我即刻就走,绝不叨扰。" 就是那半挑的轿帘,露出了隐约的光景。令主今天可真是金光闪闪,瑞气千条。人逢喜事的缘故,打扮也不一样了,胸前一排纯金打造的璎珞挂得满满当当,其奢华程度,就像盛装的菩萨。 暴发户往身上堆金子,其实没什么可看的。冥君的目光还是被惊鸿一面的魇后吸引了——天啊,实在是无可挑剔,唇若莲瓣、颜若桃花。和魇都令主坐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副生动的看图说话——一朵鲜花cha在牛粪上了。 冥君又惊又叹,难怪天极城主当初连连扼腕,这位灵医果然不凡。煞气中夹带着佛性,假以时日,完全可以修成正果。可惜时运不济,被白准拿住了,可怜的姑娘如同蝴蝶被剪了翅膀,惹得冥君好一阵心疼。老妖怪要走随便,但看在魇后的面子上,冥君还是决定留他一留,遂哈哈笑道:"白兄负气了,我们兄弟,亲得手足似的,怎么到了家门前有不入的道理呢。有什么忙要帮,你尽管开口,只要本君办得到,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次倒不是令主应答了,轿中传出个娇脆的声音来,"那就先谢过冥君了。实不相瞒,此次是为我徒儿的事,我求得我家令主带我入酆都,专程来面见冥君,为我解惑。" 冥君一听甚为高兴,看来还有单独相处一下的机会啊。轿子里的令主当然也被这忽如其来的幸福震得找不着北了,她刚才说什么?她说"我家令主",不是单纯的令主,是"我家"的!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语带哽咽,"娘子……" 无方害怕穿帮,也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巧笑倩兮,"阿准,我们还是随冥君进城小坐吧。你看都到了这里了,说话就走,传出去让人误会你与冥君不和,那多不好。" 令主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苏软了,好不容易乍着嗓子说了句魇后言之有理,歪着脑袋对外道:"如此就麻烦冥君了。" 庞大的仪仗移动起来,四十八抬大轿向前行去,轿子里的令主忍不住擦眼泪,面对未婚妻,哭得百感交集,"娘子,我好高兴,你总算承认了。我们挑个黄道吉日重办婚礼吧,我一定给你一个毕生难忘的新婚夜。" 无方束手无策看着他,知道他自以为是的毛病又发作了。她承认什么了,让他感动成这样?可是好奇怪,他一哭便牵动她的心,她知道不妙,终究是有这一天,她被这老妖怪彻底祸害了。以至于他现在动辄挂在嘴上的洞房,也似乎没什么可指摘的。她转头看窗外灰蒙蒙的天,心头阴霾丛生,怎么办呢,处境似乎越来越让她绝望了。她一肘撑在窗口雕花的棂子上,落寞下去,眼里蒙上了薄薄的水雾。他还在她耳边哽咽,她一片惨然,回头对他说:"别哭了,我比你更想哭呢。麓姬说得没错,我遇见你,倒了八辈子的霉。" "所以这藤妖死得漂亮!"令主有点恶毒地说,然后又纯良无比地抱住了她的胳膊,"可是娘子,我是积了几辈子的德,才在今生遇上你的。" 扶轿的璃宽和瞿如听见他们的对话,瞿如还是一脸茫然,璃宽茶却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他家令主终于要守得云开了,果然烈女怕缠郎,令主那点磨磨唧唧的能耐全用在求偶上了,以前他从来不知道,令主原来是这样的令主。 他吸了吸鼻子,"小鸟,等回到刹土,你就着手准备起来,这次是真的要送你师父出嫁了。" 瞿如漠然,"我当然希望师娘能娶到我师父,这样我就可以长期入驻魇都造福偶人们了。可是事情真的有这么顺利吗?我听了半天,都是师娘在自作多情,我师父从来没有松口……" 反正璃宽是信心满满的,"至少她也没有否认啊,刚才还叫主上'阿准'呢,直接把令主感动哭了。" 瞿如嘀咕了下,"不是为了在冥君面前涨令主威风吗。" 可能男人和女人的视角不同,对待问题的理解也不同吧!男人觉得只要不否认就是默认,女人眼里默认离承认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不管怎么样,令主高兴就好,为了讨个媳妇十八般武艺都使遍了,确实不容易。 抬头看看,酆都城越来越近了,那高大的门楼上有呲目欲裂的饕餮纹,两只眼珠子饰以巨型的夜明珠,方圆三里内都被照得灯火通明。 长长的吊桥上,有翩翩丽人当风而立,明珠的光略显清冷,她的脸也是冷的。抬了抬手,大军压城一人能当似的,所有人都停下了,冥君下马赔笑,"卿卿怎么来了?" "我听闻魇都令主驾临,主上出城十里迎接,为什么没有命人通知我?"冥后飞扬的眼向大轿瞥来,忽然莞尔,"上次令主大婚告吹,我本以为又要单身个万儿八千年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补救回来了,可喜可贺。今次是携魇后同来么?既然有女眷,我怎能不出迎呢。主上疏忽了,连累我失了礼数,让魇后笑话。" 无方坐在轿子里,透过门上轻纱,能看见轿外的光景。 那弱眼横波的女人应当就是冥后吧,酆都对美的标准似乎有些诡异,煞白的脸上描绘出血红的唇,美则美矣,总觉得阴森。无方一眼便能看穿她的真身,原来是个罗刹。莲师渡化妙拂洲的时候有罗刹女不愿入佛门,仓惶出逃,这位冥后应当就是当初的漏网之鱼。 多可惜,曾经离正果那么近,却宁愿在这不见天日的酆都为后。无方对她的选择感到遗憾,除此之外女人面对女人,有些细微处的东西,霎那间就可以决定印象的好坏。 她转过头,轻轻对令主说:"我不喜欢她。" 令主乐颠颠地,"好,不喜欢得好。" 她无奈地垂下嘴角,还是从大轿中走了出来。 魇后的美丽呈放射状,照耀了酆都城外的一大片。她没有浓妆艳抹,胸前只佩戴着令主强行给她别上的那朵情侣花。她有清冷的面容,温柔的眉眼,提着罗裙款款而来,拱手行了一礼,"冒昧打搅,还望冥后见谅。" 彼此审视,对方一目了然。冥后的唇角含着笑,笑容却慢慢有些难以为继了。 如果这位魇后的各种条件都不如自己,那还说得过去。她曾经不止一次猜测过新娘子的容貌,实在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一副长相。不说相形见绌,只觉得自己的信心受到了打击,她远比她想象的要好。 算情敌吗?其实也不算。当初她刚到梵行刹土时,和令主有过几面之缘。白准这人看上去吆五喝六十分嚣张,其实有一颗孩子般赤诚的心。加上魇都在刹土上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她漂泊太久需要找个依靠,便动了和他结姻的心思。她自认为外在条件无可挑剔,可是没想到,靠近他他就掩鼻,弄得她尴尬不已。 她不死心,向他尖叫:"为什么?" "臭。"他退避三舍。 臭?明白了,是嫌她吃人,身上有腐烂的味道。可是一个杀鬼如麻的妖怪,有什么资格挑剔她?她在魇都外骂了他三天娘,他连面都没露一下。她口干舌燥,却听说他上边春山挖野菜去了,最后她只好转投没人会嫌弃她的酆都,嫁给已经吃掉了几任冥后的冥君。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冥君简直是属螳螂的,几次c黄笫间蠢蠢欲动被她痛打,后来就老实了。现在的夫妻生活还算和谐,可是只要看见那黑袍,她还是说不出的伤感,反正妖界精神出轨不算犯法。 她拿挑剔的眼光打量新任魇后,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为什么明明是煞,她却没有任何腐朽的味道?她微微前倾身子,在她领上嗅了嗅,闻不见尸臭,只有绵长的檀香味。她奇道:"魇后平时有什么饮食习惯?" 这样的开场白从来没遇见过,无方笑得很得体,"一三五吃荤,二四六吃素。"然后冥后的笑容就不见了,是一瞬抽离,无方恍惚明白了点什么。 她记得婚礼前令主来送嫁衣,说衣裳是冥后帮忙做的。后来又带了玉容膏,那也是冥后送的……看来他们之间还有些不可告人的往事呢。她不动声色,回身望大轿,令主紧扣着双手站在轿前,是不是在担心着什么?原本以为老实的人,其实也没那么老实嚜。 她低头浅笑,沉溺在她美貌下的冥君这时才回过神来,上前比手:"嫂夫人入城吧,本君已经命人备好了酒席,为白兄和嫂夫人接风。" 当然款待嫂夫人是首要,白兄完全属于附带。冥君脚步轻快,已经很久没有自己风度翩翩的感觉了,美人就是能够激发人的热情啊。 进了酆都的未婚妻如鱼得水,她向冥后道谢,向冥君微笑,跟在后面的令主心如刀绞——她怎么好像把他给忘了?就算周围都是同类,也不能把他这个未婚夫扔到脚后跟吧! 他急急追上去,"娘子,你等等为夫啊。"好羞耻,追上了一把抓住她的手,再也不撒开了。 冥君笑得会心,冥后悄悄撇了下嘴。 进入无岸殿,阔大深远的殿宇两侧燃着熊熊的火。火光照亮侍立的小鬼,虽然丑得各有千秋,但此刻都极力地挤出笑脸,还是有三分可爱之处的。 斟酒、上菜……冥君坐得离魇后有点近,他极温和地同她搭讪:"先前嫂夫人说有事要问本君,究竟是何事,本君一定知无不言。" 无方向他举了一下杯,"这件事恐怕会令冥君为难,我先敬冥君一杯。" 冥君受宠若惊地还礼,令主失落地跟着喝了一杯。 她偏过头去,到底没有撇下他,"阿准,这事还需你替我求冥君呢。" 令主立刻满血复活,挺起了胸膛对冥君道:"上次婚礼你们也看见了,新娘子是个男的,他是魇后的徒弟,冲着搅局来的。现在那徒弟莫名其妙蒸发了,本大王动用了魇都所有人马,向辖下妖族发出手令,一个多月过去了,均未找到他的下落。魇后担心他已经死了,凡人入轮回,必要经过你酆都,我们此来是想请冥君替我们查一查酆都九幽十八狱里,有没有这个叫叶振衣的人。" 冥君半张着嘴,半晌明白过来,"白兄是被魇后的徒弟耍了?" 令主不耐烦,"是啊,不过我一点都不生气。好了,你可以帮我查一下了吗?" 冥君低头挠了挠额角,"这事儿不好办啊,人之生死是机密,不能随意泄露的。" 哎哟,对他客气,他倒抖起来了?令主抬高了嗓音:"那我提个更直接的要求好了,让我看看你的堕落生册。" 冥君更慌了,"你是认真的吗?" 令主说是啊,"我什么时候和你开过玩笑吗?" 眼看又要呛起来,冥后忙出来打圆场,"堕落生册在一殿秦广王手里,这个月还没有送达酆都。令主要是等得及,可以小住几天,要是等不及……容我想办法为令主打探。" 果然还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啊,无方垂下眼,杯里清酒微漾,倒映出一张冷漠的脸。 第39章 其实当真有心打探,根本用不了多久。酆都辖下的衙门虽然多,但每司都有固定的负责人,想找一个魂魄,不费吹灰之力。冥后盛情相留,当然很有目的性,想知道十八狱里有没有他们要找的人,总需要沟通一下细节。否则世上同名同姓的那么多,很难确保两者之间恰好对上号。 冥君这头呢,既然夫人开口答应了,也不便再多说什么。白准这人品性比较恶劣,万一惹恼了他,他发起疯来拆了无岸殿,回头还要斥巨资重修,实在不划算。 既然说查,搭配上可以适当调节一下。人家的娘子虽可望不可即,但魇后的美貌实在太令人向往了,哪怕多看两眼,他都有种赚到的感觉。 他那卿卿,婚前是个风流人儿,当初在魇都城外骂城门,这件事他也有耳闻。娶她就是喜欢她那股泼辣劲儿,加上她长得貌美,什么缺点都可以被原谅。所以她现在小心思又活络起来了,他也没有即将戴绿帽子的危机感。说实话大家活得都挺通透,幸福这种事不能强求。一味压抑她的天性,她没碰一鼻子灰,还要怨你。随她去吧,反正白准是根万年不开花的铁棍山药,三千年前会拒绝她,三千年后娶了比她漂亮的魇后,必须更加让她体会一下什么叫绝望。 冥君笑眯眯的,转而向魇后示好,"冥后已经松口了,本君也不便再推诿。嫂夫人是知道的,堕落生册记载众生身前身后事,不是酆都内部人员,是不能随意翻看的。本君执掌酆都万年,一向是个守规矩的人,白兄乍一开口,确实让我很为难。可现在转念想想,反正都是自己人,用不着那么死板。这样,两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今晚先歇一歇。明日咱们兵分两路,冥后带白兄走访十八狱,嫂夫人随本君前往第一殿,找秦广王翻查堕落生册,你看如何?" 无方道好,"那就劳烦冥君和冥后了。实在因为小徒是凡人,没有自保的法力。只要确定他还活着,我就放心了。" 冥君连连点头,"我明白嫂夫人的意思,毕竟能让白兄出丑全靠他……呃,我是说,毕竟他是嫂夫人的爱徒嘛,本君无论如何都要帮这个忙的。" 冥君和令主那点不对付,话里话外全露出来了。无方只是微笑,转过头时冥后正望向她,怔忡过后忙一笑,"我已命小鬼准备了三间客房,回头便送令主和魇后,还有两位尊使回房休息。" 房间的分配,自然是她和令主一间,瞿如璃宽各一间。要和他共住,无方是不答应的,不过暂且不宜提出来,打算到时候自己再重新调配一下。 大家各怀心事又共饮了几杯,时候差不多已经到了午夜,席一散,冥后热情引他们上了高处的殿宇,笑道:"这里地势最佳,能将酆都一切景致尽收眼底。房顶上有天窗,用水晶琉璃打磨得薄如蝉翼。二位一路行来没有看见星光吧?黄泉路上是这样的,不过到这里便好了,酆都城里都是原住民,不必投胎转世,因此可以享受五行中的待遇。"说罢深深看了令主一眼,"来路辛苦,早些休息吧,明早我们再见。" 令主就是个黑色的,没有风花雪月头脑的大怪物。他甚至连流水式的无情都懒得做出来,直白而粗暴地说:"你家c黄褥怎么这么素净,一点都没有繁华热闹的气象!是不是不欢迎本大王和魇后?不知道我们新婚吗?" 冥后都呆住了,他们的婚不是没有结成吗,怎么又变成新婚了?还有他的品味这些年来真是一点都没有提升,死心塌地的喜欢大红大绿大绣花…… 她笑起来,自责不已,"实在抱歉得很,是我的疏忽,竟忘了这茬了。且稍等一下,我这就命人送鸳鸯被来。" 冥后退出去了,无方站在那里怨怼地看着他,"你很没有礼貌,不过如果你们熟到不必讲礼貌的程度了,这话就当我没说。" 令主张口结舌,"认识三千年了,还需要讲礼貌吗?" 她不说话,只是眉眼弯弯看着他。令主摸了摸鼻子,无措地回手指了指,"我想让你睡得高兴点……毕竟这是我们第一次同c黄共枕,多么珍贵的经历,怎么能马虎呢。" 无方心头作跳,大觉尴尬。不好意思让他看出端倪,故作大方地转开了身,负着手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含糊道:"我和瞿如睡,你不必忙。" "那不行。"令主一蹦三尺高,"我们今天造访,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夜里不和我睡,这事很快就会传遍酆都。上次婚礼闹了个大笑话,今天再丢脸,我可不想活了。你不许走,也不许把瞿如招来,就我们两个人,今晚共度春宵。" 无方哑然,"你怎么……" 他堵起了耳朵,"我不听,说什么理由我都不听。上回我就想和你睡,都怪那两个碍眼的家伙横cha一杠子。这次他们有自己的卧房了,你还有什么理由舍我而去?" "可……可是……"无方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才好,她虽然不像凡人那样固守礼节,但孤男寡女同塌而眠,实在让她无法接受。 令主说不用可是,"面子对男人来说很重要,而且你早晚是要嫁给我的,提前一点睡也没关系。" 这是什么话?男人的无耻本色尽显,她好想揍他个满头包。然而举起手的那瞬,他飞快将她包裹进掌心里,然后低下头,把唇印在她指尖,"娘子,今晚我们有很多时间独处。" 无方惊异不已,忽然发现帽兜底下不是中空的,有实质,可以触摸得到。那唇……真是火热,点在指尖,指尖便燃起来。她慌忙甩脱了,色厉内荏地恫吓:"你再动嘴试试!" 令主听了很伤心,"我就亲了手而已,我还想亲你脸呢。" 一向淡定的无方,此刻淡定不了了,她火冒三丈,跺着脚道:"你再胡说,我真要对你不客气了!" 她周身煞气涌动,他可以看见浓重的霾开始蔓延,吓得他忙安抚,"不不不,别动怒。这里可是酆都,数不清的孤魂野鬼伺机而动。你消消气,免得引来邪祟,到时候坐在房梁上看我们睡觉就不好了。" 她真被他气得不轻,误以为他老实,谁知他满肚子坏水。再这么下去可不行了,必要给他一点教训才好。她狠狠瞪着他,"这里邪煞多,待会儿我们金钢圈里见。" 令主茫然,"金钢圈?莲师给你的那个?" 她冷笑着举了举手,那金芒璀璨的环仿佛有它自己的生命,在那如苏的雪臂上缓慢转动,一圈一圈,示威似的。令主咽了口吐沫,"莲师给你这个,肯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无方恼他总在抹黑她的恩人,刚想臭骂他,外面传来脚步声,她咬着牙,只得勉强隐忍。 冥后引小鬼搬了华丽的被褥进屋,张罗着布置好了,笑道:"上次的婚礼半途而废,我竟没当一回事,没想到魇后还是嫁给他了。不管怎么样,总算可喜可贺,春宵一刻值千金,时候不早,两位快安歇吧。" 无方听出她话里的机锋,自己不是个寸步不让的人,因此还是欠身道谢,客气地将她送出了门。冥后有眷恋,临走向屋里看了一眼,可惜令主没心没肺,他坐在大红大绿的被褥上,拿手拍了拍,看样子这次满意了。 无方关上门,回身两指直指他眉心,"白准,你出来,我们算个账。" 令主呆呆的,"算什么账?躺在c黄上算可以吗?" 她没理会他,褪下金钢圈当空一抛,拽着他跳进了须弥幻境里。 令主是第一次进这幻境,发现这里青糙绵绵,极光流转,天上甚至有星月。那月亮好大的个头啊,明晃晃的,像一面铜镜。 反正不管未婚妻打算怎么收拾他,他先自娱自乐起来。孩子气地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夜色下缠绵撩动,慢慢指尖带起了银色的光斑,一点一滴凝聚,随着他手指的移动旋转起来,如同涤荡在河水里的轻纱。轻纱曼妙渐次扩大,首尾相连凝成流利的圆,恍惚另一轮明月,在空中盘旋。 无方起先满腹怒气,结果被他的小把戏吸引,居然忘了生气。他见她沉迷愈发得意,挥袖把他的月亮送到更高处,屈指一弹,骤然间光华大盛,明月分裂成无数的碎片,像纷扬的雪,像数不尽的萤火,漫天落下来,把周围的糙地都点亮了。 "娘子你喜欢这个吗?"他看她脸上露出笑意,高兴得摇头晃脑,"我这万年修为很有用吧?比起上次的边春山,你更喜欢哪一种呀?" 不可否认,他真的很会讨她欢心。也可能姑娘就是这么好骗吧,无方见过形形色色的法术和幻术,但有个男人为她幻化,还是头一次。一种脉脉的温情的心尖流动,她害怕自己不够坚定,抬起两手捂住了脸。 令主见她这样,弯下高高的个子打量她,"娘子你怎么了?感动得哭了吗?别这样,这不算什么,我还有更厉害的没表演给你看呢。" 他说来就来,无方忙拽住了他,寒着嗓子道:"我带你进来,不是为了看你变戏法的,是有更重要的……" "账要算吗?"他抢先截断了她的话,"因为我刚才亲了一下你的手,你生气了?还是我说要亲你的脸,你想揍我?娘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夫妻之间多亲昵的事情都可以做,亲手亲脸只是入门级,以后你要慢慢适应,因为我会越来越过分的。或者你不喜欢我亲你的手?那亲脚也可以,我不会嫌弃你的。"说着垂眼看,她的脚腕子掩在缭绫之下,缭绫轻盈,走得快些隐隐能够看见一缕红线系着银铃,琅琅之声不绝于耳。美人足,是怎样一种旖旎之态啊,光设想一下就心猿意马。 他的话说得不加掩饰,无方忙扯动裙角盖严实,恼恨道:"你给我放尊重点。" 令主开始苦恼,他觉得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一定程度就想和她有更进一步的接触,这点本无可厚非。《大爱通要》上也说了,思想永远停留在纯洁的层面,那不是真的爱。真正的爱就是逐渐向ròu体转移的一个过程,这样才能发展到洞房,才能生出孩子来。他觉得自己在非常有序的转变,可惜未婚妻似乎不是。女孩子太矜持了,也是一个大问题,所以令主决定帮助她一下,让她早点认清现实。 猝不及防地,他把自己的手压在了她唇上,"好了,这下你也亲到我了,怎么样?是不是心潮澎湃?" 无方瞠大了眼,回过神来狠狠打开了他的手,"澎湃你个鬼啊,白准你是二百五吗?" 能够惹得四平八稳的灵医破口大骂,令主大人是头一个,因此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坚定地告诉她,"打是亲骂是爱,我不会生气的。娘子你承认吧,如果哪天失去我,你会不习惯的。所以别上什么吉祥山了,天天闻烟火味儿,闻多了对身体不好。我觉得比起香烟……你更喜欢花和青……糙,你看我多了解你,了解也是爱情的开……嗳……咦……开端……" 好奇怪,他说着说着开始浑身发痒,先是肩头,拱了两下,肩上刚好一点,蠕蠕的虫爬向下蔓延,一直到达胸膛。他啪地一巴掌拍在胸口,探进去挠了两下,后背又开始发痒,以至于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手忙脚乱浑身抓挠起来。 没道理,怎么会这样?令主很着急,"难道我中了蛊毒?一定是情蛊!" 无方得意地窃笑,"我看是你不爱干净,身上长虫子了。" 结果令主尖叫起来,是切切实实的尖叫,边叫边脱袍子,"哪里有虫……我明明洗澡了……" 无方大惊失色,本来只是想捉弄他,放了两只菟丝虫在他身上,可他大喊大叫的样子着实吓着她了。难道他怕虫吗?一个万年的老妖怪怕虫?更叫她措手不及的是他开始脱衣裳,就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开始脱衣裳…… 她忙捂住了双眼,比他叫得更大声,"白准,你疯了吗?谁让你脱衣裳了!" 他说:"我害怕呀,娘子你快帮我看看,哪里有虫子。" 可是他的语气变得出奇的平静,甚至字里行间夹带了揶揄的味道,无方一瞬明白了,这个不要脸的装疯卖傻,脱光了想污染她的眼睛。她后悔不迭,不该拿这个蠢办法整治他,这下被他反将一军,把自己弄得无路可退了。她只有好言劝他,"别那么想不开,还是把衣裳穿上吧。" 月光下的令主说不,"我发现不穿衣裳还挺凉快的。娘子你别害羞,又不是没见过,为夫的身材很好的。你看我一眼嘛,我都脱光了,方便你看清我的脸。" 他越是这样,她越吓得闭紧了眼,又急又恼咒骂他,"白准,你就是个不要脸的癞蛤蟆!" 他却来拉她的手,"我比癞蛤蟆可好看多啦。你真不看吗?不看也没关系,反正手是第二双眼睛,那就直接摸吧。" 无方惊声尖叫,他想让她摸哪里?奋力甩手,可怎么也甩不掉他。令主气壮,最后强行把她的掌心按在了自己脸上,哼哼淫笑着:"借你感受一下,皮肤是不是吹弹可破?本大王的惊世美貌,就问你怕不怕!" 第40章 无方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有浓浓的雾,伴着隆隆的心跳,让她惶恐不安。 他还是那种自大又自得的语气,美貌惊世不惊世她不知道,毕竟先前看见的是冰山一角,只记得那抹唇色鲜亮如春,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 想必他对自己的相貌很自信吧,真是个奇怪的人啊,分明爱美到不行,袍子却从来不换。他害怕什么呢?怕人认出他的相貌,会对他和魇都造成什么损害吗?她心里起疑,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在他脸上缓慢游移——这里是眉毛,眉形工整,飞入鬓角。眼睛单靠描摹,说不出来,但眼睫很长,刮过她指尖,痒梭梭的。然后是鼻子,是口唇……这些曾经深深镌刻在她记忆里,有时午夜梦回,她甚至不只一次回味过。 对于一个人的相貌,视线的直观感受,和触摸投射在脑子的印象,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悟。起先还需他引导,后来她的手指有自己的意志,一点一点细细"看",皮肤的纹理和触感,都如重拳一样叩在她心门上。 说他解风情,其实并不,他一开口就情调全失,"娘子,你像个瞎子……" 她阖着眼,虎着脸,"闭嘴,不许说话。" 令主认为她已经入迷了,果然他的美貌是无与伦比的。 好吧,不说就不说,他想到一个挑逗她的好办法。静静等着,等她的指尖移到他唇边时,他伸舌一卷,把那樱桃一点红叼进了嘴里。 月色下的脸,大概已经红得火烧一样了,无方感觉颊上的灼热一路向下蔓延,窜进交领,覆盖住了胸膛。这没羞没臊的老妖怪明明花样百出,还总装纯洁,她觉得以前真的看错他了。 要绷住,不能如了他的愿,她寒声说:"白准,其实你是一只狗精。" 令主想反驳,可是不方便说话,耸了耸肩,随便她怎么调侃。 于是她再接再厉,"真是越想越像啊,你忠实、诚恳、乐观向上……" 目前为止说的都是他的优点,虽然她猜错了,但令主也不介意,很认同地点了点头。 "你到处标记,划分领地,色心不死,胆大包天……"她莞尔,笑得十分含蓄,"所以你是狗精。" 这下令主受不了了,"你胡说,什么叫到处标记,我没有随地大小便的习惯!"然而一开口,她的手就从他嘴下脱逃了,令主发现自己着了她的道,气呼呼说,"娘子,你变坏了。" 她冷笑一声,"彼此彼此。有的人表面老实,其实处心积虑,不单算计别人,还勾搭有夫之妇,道德败坏,丧尽天良。" 令主一听发现不大对劲,难道说的是他?他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勾搭自己的娘子,也算勾搭有夫之妇?" 无方对他的装傻充愣表示不齿,"我说的是冥后,别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你们俩之间分明有染。" 令主目瞪口呆,三千多年前的事她都知道了?她不是才活了一千来岁吗?他决定撇清关系,"我和冥后之间很清白,而且我不喜欢罗刹女。倒是你,我可以提一个要求吗?" "说。" "你和冥君可以不要眉来眼去吗?那个老鬼皮肤干燥,长得又丑,他根本连本大王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无方忍不住撇唇,不知道他在吃什么飞醋,"我是为了看堕落生册,才不得不应付他。再说人家并没有任何不轨的行为,我也没有和他眉来眼去。" 不承认,很好!令主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好了,谈话到此为止,娘子你可以继续摸了。" 可是她的手却从他胸前移到了一边颈项上,也不说话,仔仔细细抚触那细微的肌理。令主知道,她是在研究他的纹身。上次他故意显露的脖颈在她心里留下痕迹了,女人啊,就是口是心非,嘴上说不要,手却很诚实。 令主使了点心眼,"娘子,你在摸什么?" 她说没什么,"我就瞎摸摸。你骨骼清奇,非等闲之辈。" 令主无声地笑起来,那是必须的,他到哪里都是万中无一。不过毕竟是第一次被女人揣摩,令主欢喜之余有点小尴尬,某个地方连接他的心脏,心脏跳得越急,它便越渴望。 渴望的具体是什么,他还不知道,反正他就想抱一抱她。未婚妻闭着眼睛的样子真美,好想对她为所欲为啊……可惜他不敢。他说:"娘子,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以前那个跟人跑了的守灯小仙,我从来没有想过和她生孩子,可是你,我第一眼看见你,就想和你……" 啪地一下,还没说完就挨了一个大嘴巴,令主泫然欲泣,"白头到老啊。" 好像冤枉他了,无方有点愧疚,在她打过的地方顺手抹了两下。 令主又不死心,他壮起胆拉她的手,"别总摸脸啊,为夫还有很多地方值得赏玩。娘子你要不要试试盲人摸象?" 这下真的触怒她了,她想掐他,但紧绷的肌ròu让她无从下手。她大呼小叫,"你轻薄我!"然后找到他的腰,狠狠揪了一把。 令主嘶嘶吸着凉气,天地良心啊,他还没干就被她识破了。他揉着腰说:"反正你要嫁给我,别说这么见外的话。"一面嘀咕一面搂住了她的肩,"娘子你让我抱一下,我天天看着你,还是很想你。" 《大爱通要》上说,如果你深爱一个人,会观之不足,即便她就在你身边,你也还是一刻不停地想念她。令主对比一下自己的症状,知道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了,如果这个未婚妻又跟别人跑了,他可能会抹脖子的。 喜欢啊,真喜欢,心脏收缩成小小的一颗核,表面千沟万壑,每一道凹槽里都装满了思念和爱意。她挣扎,全当她热情的回应了。令主用了点力把她按在怀里,小声嘘着,借此安慰她,"我知道你也是爱我的,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无方想哭,那她的理想怎么办?过去一千年的兢兢业业全打水漂了吗?天知道她是怎么惹上这个煞星的,她到现在连他的长相都不知道,就算动心,至少他得有人格魅力能吸引她吧!可他呢,一脑袋浆糊,淳朴里透着奸诈。他到底是什么秉性,她越来越看不懂,反正就是无赖加流氓,沾上了怎么都甩不掉了。 她唏嘘着,带着哭腔,"后话先不说,你能不能把衣裳穿起来,我闭着眼睛好难受。" 令主咦了一声,"你到现在还没睁过眼吗?至少偷看我一下啊。" 所以她永远跟不上他的脑子,偷看一下,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令主咂嘴叹息,"刚才的虫子不见了,身上也不痒了,娘子其实是你使诈吧?" 无方认命地点头,"我放了菟丝虫在你身上,想教训你一下,没想到……"没想到他打蛇随棍上,居然把自己脱了个精光,以后她再想惩戒他,必须三思而后行了。 令主恍然大悟,松开她说:"难怪呢……那这回我算是白脱了?我连裤子都没穿……" 无方枯着眉,垮着肩,听见他窸窸窣窣的动静,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宽肩窄腰,光着屁股蛋子到处找衣服的身影……阿弥陀佛,她这是色心萌动了吗?忙结起手印念经求清静,刚默读了一个开头,令主又活蹦乱跳跑过来,在她肩头轻轻一拍,"好了。" 鉴于他有撒谎的前科,无方没敢立刻睁眼。她伸手在他身上摸了两把,听见他吃吃地笑,"娘子,你还是很眷恋我这具身体的,对吧?" 随便他怎么说吧,她松了口气,战斗没能燃起硝烟,她已经败下阵来,她觉得精疲力尽,一下子倒在了糙地上。 刚才那荧荧的亮还没有散尽,她侧过身子,闻见青糙的味道,看地平线被一簇簇的光点亮,极细的一道青灰的影,向远处奔腾而去。金钢圈里的须弥幻境,随人的意志变化,它是一个独立的空间,没有外界的浮躁和喧嚣,她的内心是怎样的,这幻境就是怎样的。以前她拿它连起天极城和十丈山,它就是一段近路,可以让她快速抵达想去的地方。心里有目的地,瞬间便能转移,来梵行刹土前目标是虚无的,只好漂洋过海一步一个脚印。但反过来呢,从梵行回到钨金刹土,回到无量海畔,只需一眨眼的工夫。 还好,其实她还有退路。 身旁的糙地簌簌作响,她转头看,他躺在她身旁,似乎很惬意,两手枕着后脑勺,袖子落到肩头,手臂上暗纹发出微光。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伸手戳了一下,"是梵文吗?" 他唔了声,"不是好东西,是我的封印,但愿一辈子没人能解开。" 他身上有很多秘密,就比如这封印,无方试探着问:"解开就要给人做碎催了,是吗?" 他忽然变得很惊喜,"娘子,我说过的话你一直都记得,还说你不爱我!" 她嫌他总是东拉西扯,"我在跟你说封印的事。" 封印么,就像他说的,不是好东西,因为一旦有人解开,他就得入世了。他把胳膊送到她面前,"其实也不能算碎催,不过是命运捆绑,相互扶持,相互倚仗的关系。不过我就想在梵行刹土上当土霸王,不大喜欢换环境……娘子你试试,看能不能解开它。" 无方抓着那条胳膊研究了半天,"我来试试吗?怎么试?" "以口为鉴,以心辔之。" "直截了当一点。" "亲它一下。" 无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翻完后自己也觉得怪诞,一个恶人真可以催逼出所有表达不满的肢体动作。以前她不会翻白眼,跟他混久了,不由自主变得粗豪了。 亲一下,不过是拿口唇当钥匙,这么理解心里就踏实多了。只是她仍旧纳罕,为什么他身上会出现所谓的封印?不会又在胡诌吧? 她犹犹豫豫,看了他一眼。他仍旧躺着,臂弯那头隐现一个完美的侧脸,高深的鼻梁和眼眸,恍惚让她想起吉祥山千佛像上的空居天①。 逐步逐步看见他的脸,从一部分,到整个侧面的轮廓,虽然心里五味杂陈,却不会像起初一样,再感到惊讶了。可能是宿命吧,无方这么安慰自己。宿命难违,现在盼望着自己是这个有缘人,她不愿意老妖怪被人牵着鼻子走。他这种脾气,只适合在这片秽土上当个土霸王。 在那荧荧发亮的纹路上擦了擦,她吸了口气,"我要亲了。" 令主闭上眼睛,陶醉地说:"娘子不必客气,不光这条胳膊,为夫的全身上下都是你的。" 她低下头,温柔的唇瓣,果真印在了那片皮肤上。令主心头疾跳,咚咚地,一声接着一声,几乎击穿他的耳膜。真没想到,这么聪明的姑娘居然上当了,她亲他了!主动亲他了! 令主霍地翻身坐了起来,她以为他要起变化了,瞠着一双妙目紧张地盯着他,"怎么样?封印解开了吗?" 他喉头咯咯地响,抓住她的手,"娘子……" 她回握,握得紧紧的,"怎么样?" "我的胸口好难受。"他哀嚎,又无骨地瘫软下去,只剩下哧哧的喘气,临终宣言似的一手指天,"我白准——生是艳无方的人,死是艳无方的鬼,老天为我作证。" 无方起先很担心,害怕他会变身,变成一只九个脑袋十一条腿的怪物。结果他装腔作势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气得她踹了他一脚,"你这瞎了心的黑狗精!" 令主呜咽了下,被踢出去一丈远,但一点都不恼火,反而四仰八叉哈哈大笑。笑过了看未婚妻的脸,她的表情堪称精彩,以前的佛性超然已经破了功,显露出最真实的,姑娘家的本性。 他拍了拍身边的糙地,"娘子过来,到我身边来。" 她怨怼地死瞪了他半天,再想和他理论,遥遥有鸡啼传来。回身望,东方金乌升起的地方浮起了蟹壳青,幻境里的时间和金钢圈外一样,天要亮了。 他还赖在地上,唤他他也不肯起身。她不再多言,扬袖一挥,把金钢圈收回腕子上。低头看,令主躺在地板上,像个满地打滚的无脑患者。 她从他身上迈过去,打开了卧房的大门。门一开便看见两个突兀的脑袋探在面前,她重重咳嗽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听壁脚的瞿如和璃宽茶收势不住被拿个正着,十分尴尬,"我们起得早,晨跑跑到这里……"璃宽见他家令主躺在地上,顿时咋咋呼呼,"主上,您这是怎么了?这一晚上您不会打地铺了吧?酆都这么冷,您会着凉的。" 在璃宽看来这事确实太怪异了,昨晚是他们第一次同c黄共枕,万年没有碰过女人的令主佳人在侧,能忍住不搞小动作?可以预见会被魇后臭骂、暴打,反正这晚肯定不太平。退一万步,就算得手,这么高兴的事,不得摇c黄呐喊一下嘛,结果什么都没有。他和三足鸟偷听了整整一个时辰,他们房间里静悄悄的,连说话声都不闻。刚才终于有动静了,没想到魇后直接开门,然后令主躺在地上,不知是在撒泼还是被打得倒地不起了,璃宽看到简直忍不住一阵心疼。 无方重重叹气,心情灰败,瞿如悄悄扯她衣袖,她摇摇头,因为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酆都的天比梵行还暗几分,她走出去,空气里有硫磺的味道,据说是城里每日一行的消毒开始了。向下俯视,蜿蜒的石阶尽头有盛装美人款款而来。忽而仰头,看见她,绽出一个灿烂的微笑,"令主起身了吧?十八狱已开,我来接他同行。" 作者有话要说:①空居天:佛典谓居住于空中之天众为空居天。 第41章 真是可惜,如果来得稍早一点,就能看见令主躺在地上的丑样子了。无方遗憾地想,看向冥后的时候,脸上挂着同情的笑意——她也是个妙人儿啊,认识了白准这么些年,居然还能对他产生好感。冥君除了脸色苍白一些,好像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缺点,难道比不过一个没脸的老妖吗?妖界什么都好,就是思想太开放不好。既然已经嫁作人妇,为什么不守着她的夫君和她的城安生过日子?白准到底有什么讨喜,值得她念念不忘? 无方性情内敛,心里想得再多,也不至于做在脸上。冥后步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她甚至体贴地相扶了一把,"我们冒昧来酆都,给冥后添麻烦了。天刚亮,害冥后起得这么早,实在是对不住。" 冥后却是很高兴的样子,"魇后客套了,酆都看着天天热闹非常,但来往的大多是奔着投胎的中阴身,我与我们主上的朋友,很少有人愿意踏足这里。我算了算,距离上次地藏王菩萨莅临,已经过去两千年了,这两千年,只有昨日无岸殿才算有了生气。您与令主能来,我们很是欢喜,所以那点小事,务必要为两位办妥,不枉你们千里迢迢走了这一趟。" 无方含糊笑着,冥后口才很好,说出来的话也很识大体。只是不知道她对令主的感情到了什么程度,一大清早赶来,想必昨晚都没睡好吧! 她回头看了眼,令主在门前探了一下身,很快又缩回去了,她抱歉地微笑,"他刚起c黄,还没来得及洗漱。昨晚上城里喧闹,他睡不安稳,所以今天脸色有些不佳。" 冥后眼里闪过惊异的神色,但转瞬又平复下去,"酆都就是这样,天天鬼哭神嚎的,难得住一晚的大多不习惯。"说着顿了顿,复一笑,"魇后刚刚说起令主的脸……我记得刹土早年流传一种说法,说刹土有三大不可测,一是阴山妖精洞的数量,二是马王爷的眼睛,三是魇都令主的相貌。我们夫妻和令主认识好几千年了,从来未见过令主的真容。" 听她这么说,无方顿时有种松了弦儿的感觉。如果当真喜欢,如何看不见他的脸?想来是冥后和冥君做了三千年夫妻,做得百无聊赖了,刹土上又没有其他妖能和冥君比肩,只有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白准,尚且能够满足一下女人对爱情的幻想。 "他不爱显山露水,几千年来已经养成习惯了。"无方随口应付了两句,"冥后里面请,怕要劳烦你稍等一等了。" 冥后说不打紧,坐便不坐了,等是很有耐心的。 磨磨蹭蹭的令主终于出来了,他有了新的提议,"还是你俩去十八狱吧,我和冥君上第一殿。" 可是这个意见很快便被否决了,冥后道:"十八狱是炼狱,里面多少锯腿晾心肝的,令主不怕魇后受惊吗?况且她的体质不适合去那里,万一招惹邪祟就不好了。至于第一殿,秦广王是个认死理的人,我去又怕他不卖面子,因此只好让我家主上陪同魇后了。"一面说,一面笑得温婉贤良,"都是自己人,不兴避嫌那一套。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走吧。去得早一些,正赶上百鬼点卯,方便问话。" 冥后的理由无懈可击,实在没有别的方案可行了,令主只得走出门槛,经过无方身边时低声嘱咐她:"小心那个冥君,他可不是什么好鸟。要是他敢对你动手动脚,你就给我狠狠打他,专打他的脸,不要怕,为夫给你撑腰。" 无方冷冷看了他一眼,人家的夫人不也在他身边吗,不明白他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这目光,搞得令主提心吊胆,他说:"你放心,我们双管齐下,他敢对你不尊重,我就打他老婆。" 无方觉得自己真要败给他了,其实她担心的不是他会对人家冥后如何,反倒是怕,怕冥后一不做二不休,中途把他给糟蹋了。于是她转头叫瞿如,"你随令主一道去,他没见过振衣几面,怕认不出他来。" 瞿如得令,扑腾上前,夹在了冥后和令主中间,"师父你放心吧,有我在,保证出不了错。" 于是冥后寒着脸,领他们去了,想必和令主独处说两句悄悄话的计划宣告失败,心里老大不情愿吧。 无方牵了下唇角,对璃宽茶道:"冥后是个周到人,看样子同你家主上交情不浅。" 她轻描淡写,可惊着了璃宽,他立刻说:"主上对魇后一片真情,是任何人都破坏不了的,您一定要相信主上啊。" 可惜她对这种公式化的回答一点都不满意,凉声道:"我想知道他们之间的渊源。" 璃宽咽了口吐沫,脖子也跟着伸缩了下,仔细斟酌再三才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属下也不太清楚,毕竟属下只活了八百年,对三千年前的事只知道个大概。当初主上号称玉树临风刹土第一美男子,又因消灭九妖十三鬼一战成名,很多不明真相的姑娘都喜欢上了他……冥后就是其中一员。这世上最无奈的事有两件,一件是肚子饿了必须吃饭,第二件就是被人追求反对无效。主上多次明确拒绝,连冥后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他都没有被感动。后来冥后发现希望破灭,就嫁给了多次丧偶的冥君,但退而求其次,肯定不如一手的好。多年来冥后对主上还是很关心的,不过这种关心仅限于道德能接受的层面,从来没有任何越轨之处,您千万不能误会主上。" 这蜥蜴的表达水平,无方听得直摇头,有这样的手下,令主其实是不幸的。不过总算弄明白了,至少白准对冥后没有非分之想。也是啊,他如果有这头脑,也不会打一万年光棍了。 那边冥君已经出现在石阶上,无方收回视线又问:"我常听说金刚座前守灯小仙,她悔婚后,究竟去了哪里?" 璃宽老老实实说:"跟一个地仙跑了,应当去中土了吧,具体在哪里,主上和属下都没有打听过。人家都不要你了,管她去死呢。主上虽然因为被甩难过了很久,但那种难过只是因为男性尊严受到打击,不算真正的情伤。对您可就不同了,要是您现在不要他,他可能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其实有一颗柔软的心,您要好好呵护他,不要让他受到伤害啊。" 无方听后不置可否,只是视线往他离开的方向眺望。那九幽十八狱不知在什么地方,每一处都跑遍,应该要花不少时间吧。 璃宽迎来了冥君,十分热络地行礼,"属下恭候多时了。" 冥君四下望了望,"你家令主已经往十八狱去了?" 璃宽道是,"属下和我家魇后随您前往第一殿。" 冥君眨巴着眼睛觑魇后,天光下看佳人,风味更独到。魇后的美是沉静的美,不像冥后的飞扬跋扈,她有润物细无声的魔力,如果对你一笑,那脉脉温情能够穿透你的心。 冥君蹭过来,带着一点羞涩和怯意,今天他特地穿上了最美的华服,来见她时的心情,就像见初恋的女朋友似的。 "嫂夫人,不知现在可方便啊?马车已经在城下候着了,请嫂夫人移步,本君为嫂夫人引路。"一手比着,请她下台阶,一手在她背后拦住了璃宽茶的去路。这蜥蜴实在讨厌,魇都里横行无忌是白准纵着他,到了酆都,一切可由不得他了。 冥君带着假笑,很抱歉的样子,"尊使,第一殿不容外人随意进出。魇后和我酆都不冲突,她去就罢了,你是血ròu之躯,入殿会坏了酆都的法度。秦广王可是只认人头不认脸的,万一不小心伤到你,那多不好意思。" 璃宽完全置生死于度外,讪笑道:"小妖的使命就是护我魇后安全,至于人头,小妖不在乎,秦广王要杀我我不怕,只要冥君不想杀我就好。"说完嘻嘻冲他龇了龇牙,绕过他,追赶魇后去了。 第一殿在酆都之下,这里衙门排列的顺序就像万象山上那条九泉一样,是倒着来的。酆都为检阅一切鬼事的终站,但地位最高,必须离地面最近。至于那些典狱,当然没有资格谈论环境,头顶哀鸿遍野,脚下业火沸腾,就是各司的现状。 从地面赶往第一殿,马车得走上一阵子。冥君是个有心人,他在车里供上了一炉香,和一幅天界神众的画像,因为知道魇后向佛,这么做算投其所好。 无方坐在车里,听见车门上传来笃笃的敲击声,打起竹帘往外看,一大束彼岸花从窗口塞了进来。 "送给你。"冥君脸颊微红,"这是我们酆都都花,外面花钱都看不到。" 他送花给别的女人,不知冥后看到后作何感想。这刻无方有些庆幸,好在令主手笔大,送起来就是满山。十八狱刀山火海油锅滚滚,他想送也没有天时地利。 她并未接,满含歉意地微笑,"我碰到花粉就流眼泪,恐怕要有负冥君美意了。" 冥君失望地哦了一声,"本来鲜花配美人……可惜了。"随手一扔,把彼岸花扔下了万丈深渊。想了想又搭讪,"嫂夫人的徒弟,就是和令主成亲那位,是什么机缘收入门下的?他不是凡人吗?凡人一向胆小,不像妖魅能够自保,按理说他本不该进刹土的。" 细说起来,委实有很多不合理,她垂首道:"他是我救的一个奴隶,到我门下时受了重伤,我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把他医好。后来他就一直跟着我,我入梵行,他也跟着一起来了。" 冥君点了点头,"一个凡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实在匪夷所思。" 正因为匪夷所思,查阅堕落生册的时候,就越加谨慎小心。不过工作量有点大,这册子不光记载身前身后事,甚至有具体的人物画像。看似薄薄的一本,翻起来却是无止无尽的,三千世界的一花一木都在其列,要找到一个人,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 秦广王在中土篇里翻了很久,喃喃道:"籍贯不详,几百个州县一一对照过去,不花个三五天,很难找全。中土姓叶的共八千七百三十三人,小王每个都看过了,其中并没有叫叶振衣的。会不会是弄错了名字?"小老头儿一边嘴角叼着烟斗,一边嘴角烟雾袅袅。因为两手不得闲,没空扶烟斗换气,硬生生熏出了两炮泪,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无方慢慢摇头,"名字不会错,当初他在天极城办文牒,落款就是这三个字。" 冥君忍不住问:"会不会用了化名?他的本名可能不叫叶振衣,这世上人的生死全在这册子里,如果找不到,不是提供的信息有误,就是这人不在五行中。" 无方心里只觉得悬,从踏进第一殿开始,她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毕竟收这徒弟是机缘巧合,她只看见他受难时的情景,他之前经历过什么,都是从他口中听说的,真真假假她从来没想过去考证。 可是骗她做什么呢,她在阎浮行医,没有权势,修为也不高,也许唯一的好处,便是带他进了人进不了的梵行刹土。然而就算有目的,凡人毕竟是凡人,用尽办法也找不到,除非他上天了。 她忖了忖,"可否从最近的亡者名录里查找?只要里面没有他,我就放心了。" 秦广王说好,眯觑着眼把一本装帧华美的册子搬过来,嘿地一笑,"魇后和这徒弟不对付嘛,要不然怎么不想让他当帝王呢。" 冥君一看大为恼火,"是亡者,不是王者!你昨晚上又通宵搓麻将了?看看这眼袋,都快掉到肚脐眼了。" 上司一骂,秦广王立刻回了神,"啊,我会错意了……那什么,立马就查。"于是帝王册轰地一下被扔到了墙角,死亡名录随后接档,一页一页翻找,一张一张脸对照,还是没有。 "这下真没辙了。"冥君摸了摸后脑勺,"嫂夫人,要不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关于这叶姓小子的信息。比如他多大年纪,曾经在哪里讨过生活……" 这么一说她还真想起来了,"中土太极二年,长安城中猫丕作乱,鹤鸣山上有修道之人下山降妖……他说过,他师从鹤鸣山,是俗家弟子。" 秦广王拍了一下大腿,"这就好找了,鹤鸣山是道家仙山,弟子众多,但俗家弟子不多。太极二年……"他把烟斗搁在一旁,一手蘸了唾沫翻书页,飞快浏览过那细密的一丛文字,"入门需往前推上十年,有了!" 无方忙过去看,看到彭祖收徒的记录,太极二年前后五十年,只收了三名俗家弟子,清清楚楚写着他们的名字——温之存、惠宣年、明玄。 冥君眨巴了两下眼睛,"里面没有一个叫叶振衣的?" 无方的心往下沉,所以振衣终究是骗了她,他的来历彻底不明了。她托秦广王详查这三个人,其中两个倒有出处,哪州哪县哪户人家,都记录在案。只有这个叫明玄的,笼统写着祖籍洛阳,小字伏麐,没有画像,连生卒年都未记载。 三个人面面相觑,这种情况很少见。问缘何如此,秦广王道:"只有一种可能,这人的命格还未定,也许是在等一个契机,成仙还是成魔,自有他的造化。" 无方惘惘的,直起身怅然一叹:"看来我和那徒儿的缘分到此为止了。"向冥君和秦广王抱拳,"今日偏劳二位,艳无方感激不尽。" 冥君和秦广王忙肃容还礼,"魇后客气,未能找到高徒下落,是我等无能。" 她笑着摇头,"是我唐突,门下弟子,除了化名旁的一概不知,贸然来酆都查堕落生册……让二位见笑了。" 她走出去,耳边是嘈杂的呵斥和哭喊。忽然觉得失去了方向,人站在这里,心思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璃宽茶一直候在门外,见她露面迎上前来,低声问:"如何?查到那凡人的死活了吗?" 她握起拳,愁着眉看了璃宽一眼,"这下子你家令主有理由笑话我了。翻遍堕落生册,叶振衣……查无此人。" 第42章 其实她是想多了,令主得知后半点没有取笑她的意思,反正就一句话,"徒弟找过了,你的担子也放下了,咱们可以回魇都成亲了吗?" 前半句话还算在理,后半句就有点让她发懵了,她好像没有答应过下完酆都就成亲,只是说找不见就放弃了,权当他已经回中土了。 反正十八狱里令主跑了个遍,一处一处排查,连正在下油锅的鬼也捞起来核对过,实在没有叶振衣的下落。人说上天入地嘛,地府找过了,不见他的踪迹,剩下就是上天了。天上不必找,能去那里的都过得很不错,根本不用为他cao心。 令主收拾了一下,黑袍上沾染了晦气,站在空地上从上到下自洁个遍。抬头看看天,天上流云奔腾,他说上路吧,"眼看要下雨了。" 冥后追出来老远,切切叫着白大哥,"这就要走吗?" 令主语气不太好,"我和冥君商谈了九幽客栈的经营权,过去百年你们掌管,今后百年该轮到我了,可惜他不同意。买卖都做不下去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回去了。你们好好商议一下,尽快出个价,今后那间客栈就归你们了,你们自己玩儿去吧。" 本来黄泉路上无客栈,当初刹土大乱后死了一批妖鬼,酆都一下吸收不了,令主就和冥君合办了这个买卖。买卖绝对获利,大家心知肚明。很多妖长期租住,一住就是上千年,结果冥君还天天哭着喊着说赔钱,鬼话果然不能信。 买卖不成,情义也不在了,令主对钱比较敏感,这回是真的有点生气。他说既然连年亏损,那就别办了。以后的妖死了不入酆都,全住中阴镜海,那间客栈也拆了,大家省事。谁知冥君又不干,好说歹说决定出个买断价,打算一气拿下独自经营。 男人的事业,女人不参与,冥后只是恋恋不舍,"好容易来一次的……" 无方嗅出了奸情的味道,怎么同游了一次十八狱,感情突飞猛进,还叫上白大哥了? 她转头看瞿如,瞿如摊了摊手,表示莫名,看来人家自有暗中沟通的诀窍。 那冥后也不背人,见令主去意已决,招手命鬼拿来了一个包袱,打开让他过目,"我知道你喜欢穿黑,这是我连夜fèng制的,你身上这件穿了那么多年,也该换换了。" 那是一件黑得很透彻的黑袍,不同之处在于领褖袖口镶嵌上了金丝滚边,看上去十分贵气且有品味。无方料着爱美的令主拒绝不了这个诱惑,可他却说不,"我的黑袍多得穿不完,要了你的东西,回头客栈价格上势必吃亏。一进一出的钱,买一百件袍子都够了,不要。" 完全不给面子,完全不解风情,她都替冥后觉得尴尬。果然冥后讪讪收回了手,冷笑道:"原来在令主眼里,我就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人,真伤我的心。" 令主大袖一挥,"我的心都让你男人伤透了,你就别来和我卖苦情了。"说着回身叫无方,"娘子,咱们回家。这里有尸臭,本大王是一刻都呆不下去啦。" 矫情的令主没等冥君来道别,带着他的人踏上了归途。 路上无方还在问:"冥后怎么忽然喊你白大哥?" 说起来那个亲切的称谓当时吓他一跳,不过称谓也就是个称谓,令主很实际,"她爱叫什么随便,只要把买客栈的钱给我就行。" 无方不语,料想冥后现在应当在房里大哭吧!不过多年前一样没得到回应,可能被拒绝得久了,已经有自愈的能力了。 从酆都回到刹土,连万象山上的树木都觉得可亲可爱。令主心情大好,从此未婚妻再也不惦记别的男人了,以后一门心思和他过日子生孩子,这种生活真令他向往。他殷情地招了小轿给她代步,自己在外给她扶轿,觍着脸道:"尔是山那个茅糙屋就别回了吧,魇都的新房至今都是我一个人独住,实在太凄凉了。你看昨晚上咱们多和谐,你对我又亲又摸,我任你予取予求。" 无方红了脸,瞿如和璃宽茶虽然没回头,但耳朵一下就伸长了。她憋了半天,咬着牙斥他,"你能不能别说这种有歧义的话?我摸你……为什么摸你?亲……那根本不是亲!" 令主很无辜,"我都脱光让你摸了,你怎么吃完就赖呢?还有亲,你敢说你没有抱着我的胳膊下嘴?" 无方简直无地自容,这个笨蛋,这种事可以大庭广众下说吗?他是有意拖她下水,想坏了她的名节,逼她就范。越解释,越有掩饰的嫌疑,她索性不再说话了,任他怎么啰嗦,都闭口不语。 跟他回小心台阶殿住,那是绝不能的,她虽然不抵触他,但尚且没到决定嫁给他的程度。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她和他认识的时间太短,设想一下,今后要和一个行为异常的人捆绑在一起,她对自己没有信心,对这种婚姻也没有信心。所以最后还是回了尔是山,踏进熟悉的环境,心境也随即放松下来。看看这蒲团,再看看这香案……其实她渴望的从来都是简单的生活,不想有牵绊,不想因为多出一个人,打乱一直以来的宁静。 她重新拾起菩提炼气,朏朏绕着她直打转,瞿如托腮在边上看着,忽然说:"师父,你是不是已经喜欢上令主了?" 她的心在腔子里跌了一跤,双眼紧闭,"没有,别胡说。" "我胡说了吗?"瞿如跳上窗台坐着,两腿轻轻摇晃,自言自语道,"以前师父炼气的时候,我喊得再大声你都不理我。刚才我随口一说,你就反驳我,可见这座打得一点都不专心。" 无方才发觉她说得对,她的心思不在炼气上,究竟在哪里,自己也说不上来。 "前两天不是吃了千岁蟾蜍吗,师父已经不必炼气了。其实我觉得令主很好,虽然歪门邪道,但他对师父是真心的。"瞿如探了探身问,"师父感觉不出来吗?被一个男人喜欢,是件很幸福的事吧?" 无方手里的菩提忘了盘拨,面前香烟一缕逐渐扭曲,盘成了螺旋形。 她沉默了下,认真思考瞿如的问题,幸不幸福……觉得很多事不必忧心,不再感觉沉重,这是幸福吗? 瞿如见她不回答,歪着脑袋靠在窗框上,喋喋抱怨着:"我活了这么多年,别的三足鸟早就成家了,只有我还单身。我也想嫁人,本来打算和振衣发展一下人鸟恋的,没想到他半道上失踪了。师父说他究竟是什么来头?连生死簿上都找不到他,难道他是神仙吗?你现在一定很讨厌他吧,他捏造身世,肯定有不轨的企图。" 至少目前还未对她造成什么伤害,说讨厌,算不上,顶多就是失望而已。 她静坐很久才问她,"瞿如,你还记得当初来梵行刹土的目的吗?" 瞿如居然像她一样,想了好半天才道:"是为追查偶人没有魂魄的原因。" 本来心怀大计,试图找出那个吸人魂魄的妖怪,最后却发现真相和她们设想的大相径庭,好一场白忙活!接下来的遭遇,开始变得越来越离奇,仿佛被引领着走上了一条莫名的歧途,离她的初衷越来越远,几乎要回不去了。她有点担心,不知道继续留在这里,还会发生别的什么事。她低头握紧菩提,犹豫了下道:"我们回南阎浮提吧,收拾一下,可以去别的洲。" 瞿如吃了一惊,"可是您和令主有婚约了,就这么走了,是想让他满世界张贴榜文寻妻吗?" 无方烦躁起来,"这件事本来就很荒唐,为什么要拿他当真呢。现在静下心来思量,如果不是为了救振衣,我不会去森罗城找观沧海,也不会去求那对血蝎,更不会莫名其妙受了白准的聘礼。"一面说,一面满心怨怼起来,"我倒怀疑,这一切会不会都是他安排的,连那个振衣也是他派来的。" 怀疑得很有道理,可瞿如还是提出了异议,"他身上的伤是师父亲自治的,他是泥人还是真人,师父会断不出来吗?再说我觉得令主没有这个脑子,他要是能设这么大一个局,还用得着万里迢迢上钨金刹土撞天婚?" 瞿如这话一说,她心里愈发不自在了,结亲结得毫无诚意,如果拿了那对血蝎的是别人,岂不和她没什么关系了?其实白准是个没挑拣的傻子,装到篮里的就是菜,只要是女人,任谁都可以。 她站起身,层叠的裙裾拖曳过重席,仰身在竹榻上躺下。窗外虫袤低吟,席席长风吹进槛窗,案头的烛火也噗噗摇摆起来。她闭上眼,"明天回无量海吧。"再这么蹉跎下去,她的努力真的要功亏一篑了。 害怕,从来没有这样对前途感到迷茫过。她翻个身,心静不下来,脑子也静不下来。就像瞿如说的,她是不是喜欢上白准了?她打了个激灵,好像是的,否则怎么能逐渐看见他的脸?如果他长得又老又丑,她还可以心安理得,然而他非但不老不丑,还很鲜嫩,她就有些把持不住了。 唉,道行不够,五色迷心。她蜷缩起来,像朏朏一样,蜷成一个圆。外面的山岚夜深时弥漫进屋里,她昏沉沉的,有些困了。 迷蒙间感觉背后有人,是个很温暖的怀抱,把她包裹起来,装进怀里。她没有挣,他的手顺着她的臂弯向下蔓延,将她的拳也握进掌心。 是白准吧,一定是他。不知从何时起,她习惯了他这种色里色气的碰触,不揩一点油,不是他的风格。如果醒着,她当然不能让他这么放肆,但现在是在梦里……梦里便不要计较那么多了。 他倒还算老实,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动作,只是手指灵巧,在她指间穿行,若即若离的,让人心头发痒。 她长出一口气,愈发倦怠,鬓边有凉凉的气息吹过,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近在咫尺地叫了声"师父"。她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是谁?是瞿如吗?音色不大对,大概听错了。然后更清晰的一声唤,就在榻头上,就在耳畔……她猛然醒过来,从屋里一直跑到屋外,四方查看,但山野莽莽,根本没有人迹。 奇怪,振衣失踪这么久,她是第一次梦见他。梦境还有些不堪,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大概嘴上说放弃,心里还有些牵挂吧。 先前出门动静太大,吵醒了瞿如,她从房梁上跳下来,揉着眼睛问:"出什么事了?有人夜闯糙庐?" 无方摇头说没有,"我睡迷了,做了个梦……夜里有点冷,以后别开窗睡觉了。"一面探手摘下树枝,把窗户关了起来。 这一夜是没法睡了,她在香炉前枯坐到天明。想想之前的梦,心里七上八下。她想逃了,总觉得梵行刹土诡异,留在这里时间太久,人会疯的。抚了抚金钢圈,因为常年不离身,这铜镯吃透了她的体温,被供养得圆融又耀眼。从梵行刹土到天极城,上万由旬的路程,对这法宝来说只需一眨眼。她褪下镯子,放在面前的矮几上,定定看着,看了很久,依然拿不定主意。 带朏朏出去溜了一圈的瞿如回来,见她这样顿住脚问:"师父决定了吗?" 她咬了咬唇,却半晌未语。 瞿如蹲下,在朏朏屁股上拍了下,把它赶到内间去了,自己靠着门框说:"没有立刻回答,说明师父举棋不定,以前您可不是这样的。既然舍不得走,那就不走,反正我觉得梵行挺好,除了晒不了被子,其他生活都不受影响。况且我在这里,简直如鱼得水,魇都那么多男偶等我去解救,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活得这么有价值过。师父,我救男偶,你救令主,我们师徒这也算普渡众生,积德行善。" 无方啐了她一口,"魇都上万男偶,都等你去解救,你也不怕贪多嚼不烂。" 瞿如耸了耸肩,"我可以先救他十个。等令主和师父圆房,他知道怎么捏女偶了,其余男偶就有救了。" 无方红了脸,害怕她看见,匆忙站起来,打了伞往外面去了。 刹土上没有太阳,但风霜雨雪一样都不少。这天气里,成了事的山精野怪都躲起来了,剩下的必定都是没有修成人形的,她可以上山转转,也许能遇上好的糙药。 雨很大,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她从院里出来,虽然疏朗的篱笆起不了什么作用,依然很仔细地关好了院门。回身望,门前那条蜿蜒的小路在土坡上拐个弯,通向山野那头。她默默站了一会儿,想起前阵子令主犯傻幻化各种人形来问路,那时候倒是极热闹的…… 她笑了笑,发现自己有点沉迷了,过去总觉自己是铁石心肠,不可能沾染那些俗世气。谁知这种无牵无挂的日子没能长久,她跌下来了,跌得满身泥泞。以后的路应当怎么走,实在两难,她吁了口气,把心头的郁结吐出来。可是刚吐了一半,身后蹦出个声音,欢天喜地地说:"娘子,我换了件新袍子来见你。快看,是不是很漂亮?" 第43章 不管先前内心如何跌荡,听见他的声音,她便有窃窃的欢喜。所以不要随便讨厌一个人,也许讨厌只是因为没有深交。每个人都有可爱之处,她晓得自己吸引他的,也许仅仅是美貌。他能让她为之驻足的,大概是那用不完的热情,和单纯到近乎幼稚的企图心吧。 她打着伞,凝眸望他。他今天穿了件花枝招展的红袍子,深深的帽兜依然盖住面目,但领口莫名挖掉一大块,结实的胸形和线条在豁口处若隐若现,荡漾的春情都快掩不住了,一看就不像正经妖。 她看得不好意思,飞快调开视线。一万年了,可能他从来没有想过换衣裳吧,连婚礼当天也不过在胸前挂朵大红花敷衍了事,今天打扮成这样,不知道他想干嘛。她局促地转过身去,含糊道:"果然很漂亮……哪里来的新衣裳?那天冥后赠你的好像不是这件。" 令主说当然不是,"那件我根本没收,这件是我自己的手艺。今天走在城里,偶人们都打听出处,我说是我娘子给我做的,把大家羡慕坏了。" 无方腹诽不已,这下魇都上下大概都觉得她是个豪放人了,把他家令主妆点得如此放浪,败坏他的威严。 "你是故意的?"她侧目,"怪我没给你做衣裳?" 令主说哪能呢,"我跟你讲,我这人心灵手巧,动手能力很强,根本不用麻烦你给我做衣裳。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让你看看,你喜不喜欢这款式。我还带了尺子,我们进屋吧,你躺下,我给你量一量,替你做件一模一样的,你看怎么样?" 令主尽量说得委婉,两只手很纯良地交叠在腹前,以掩盖他深沉的小算盘。 量尺寸这件事,是他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时的灵光一闪。冥后那只罗刹女,对他垂涎三尺几千年,这回终于干了件大好事。璃宽茶觉得没收那件袍子很可惜,他却从中发掘出了灵感。反正钱会有的,华服也会有的,现在的重中之重是先把媳妇骗到手。 陷进爱情里的人,当然要想方设法创造一点肢体上的接触,那是一种本能,越靠得近越心花怒放。如果未婚妻躺下了,他就可以全盘掌握她的身材比例,例如胳膊多长,腰有几掐,一方面对捏出女偶有帮助,另一方面能够满足他想亲近她的美好愿望。 无方真是太让他感动了,听璃宽说冥君半道上送她花,她都拒绝了,说明对他忠贞不二,和冥后这种人完全不一样。冥后在第九狱的转角欲轻薄他,被他推开后咬牙切齿地骂他:"艳无方落到冥君手上,白准你的脑袋就快绿了。" 他很坚定地骂回去,"你男人才是大乌龟。" 骂得好,因为自己绝对有底气,未婚妻正直不阿,连他色诱都没能成功,冥君脸像棺材板,对她更加没有半点吸引力。令主一向乐观,他自己推算了一下,觉得未婚妻还是爱他的。既然爱,那就爱得彻底一点,因此带了尺子……她应该不会拒绝吧。 可是她却毫不领情,这种款式她能穿吗?这老妖怪使起坏来简直令人发指,还有,"为什么量个尺寸要躺下?" 令主很想说这样发展空间比较大,量着量着,说不定就可以洞房了,可惜他不敢。他纠结了一下,"我量起来比较仔细,务求尽善尽美,怕你站久了会累。" 她知道他的小九九,不想再搭理他了,板着脸绕开他独自往山上走。令主不死心,摊手拦住她的去路,"娘子你干啥去,外面雨好大。" 无方顿住脚,这才发现他已经淋得稀湿。薄薄的面料被水浸透后紧贴胸膛,显露出血脉喷张的好身板。她心头大跳,视线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尴尬地飘忽着,"你……你不会避水吗?" 令主摇头,"我只会放火,不会避水。" 其实令主本领高强,不会的东西很少。但男人不能时刻强大,太强大勾不起女人的同情心,所以他收起了法力,任雨水在他傲人的身体上肆虐,他经受得住。 付出总会有回报的,未婚妻果然看不下去了,手里的伞偏过来,挡在了他头顶上,"我打算上山采药,雨这么大,你回去吧。" 他说不,"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呢。" 能说什么,无非是洞房。她抬眼盯着头顶的伞骨,"你猜什么样的丈夫,女人最喜欢?" 令主犹犹豫豫,"我这样的?" 真是不要脸到家!无方负气,"钱多话少死得早的。" 令主啊了一声,"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细数一下,自己人穷话多,还活得没完没了。那怎么办,难道她喜欢的终究是冥君这种类型的吗?令主心如刀绞,"钱不是问题,本大王……有很多。话少了怎么和你交流呢,你本来话就不多,我再不说话,将来孩子会变成哑巴的。至于死得早……娘子你不想和我永生永世在一起吗?这还没有成亲,你就嫌弃我,我……" 他大放悲声,人高马大的身量,仰头长嚎的样子太让她心惊ròu跳了。她忙安抚:"我胡说八道,你别这样。这山里处处有精怪,别丢了自己的脸。" "我娘子都想让我早死了,我还怕丢脸?"他丝毫没有悔意,说得理直气壮。 无方只得努力踮起脚尖把伞举得高高的,自己只觉丢人,这令主大人,每天都让她"惊喜"不断。 令主吵吵嚷嚷,终于把里面的瞿如吵出来了,她站在廊檐下大喊:"师娘你怎么啦?要哭进来哭吧。"这才让他闭上了嘴。 他委屈巴巴,"娘子,我要和你一起活到地老天荒。" 无方头痛不已,"好好好。" "我也不能少说话,因为在外面我已经尽量不食人间烟火了。" 当真什么漂亮话都敢往自己身上用啊,他那是不食人间烟火吗?分明是称霸刹土,危害一方!但这时候没法和他理论,她认命地点头,"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令主终于满意了,"我想靠在你肩上,刚才用尽了我所有力气,我要先休息一下,然后陪你去采药。" 无方觉得自己的油碗都快被他熬干了,不答应,他是不是又要搬出她摸他亲他那一大套来? 她重重叹了口气,"白准……" 他说:"干啥?你连名带姓叫我,总给我一种不祥的预感。你能不能叫得温存一些?在冥君面前你就叫我阿准。" 无方控制不住的想打他,她提高了嗓门:"是你让我给你面子的,我能怎么样?"气呼呼地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快靠,靠完了我要走了。" 说要走,心思又回到了昨晚的决定上。如果她离开,他会不会像当初被守灯小仙悔婚一样,难过个几天,就又精神饱满地投入到下一次撞天婚上去了? 令主借着机会,不怀好意地在那光致致的脖颈上蹭了两下。未婚妻的香味幽幽钻进他脑子里,他闭上眼,两手悄悄伸过去,揽住了她的腰。 无方满心惆怅,把视线投向远山,轻声道:"以前没有我,你也活得很滋润。以后没有我……" "你敢丢下我,我就寻死觅活。"令主是个敏锐的人,还没等她说完,他马上接了口,"徒弟找完了,牵挂也没了,你就动了逃婚的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 无方窒住了,大有被他戳穿的难堪,"我没……" 结果他直起身来,一向话痨的人,忽然不出声了,分外给人压力。她垂下眼,有点不敢看他,他沉默了好久忽然说:"要走可以,带我一起。" 无方愣了下,"你的魇都呢?不要了?" 他嗯了声,"魇都不重要,那万把个偶人的命也不重要,死了就死了,反正灵医不怕造孽,我也不怕。我跟定娘子的心是不会动摇的,你敢走我就走,到时候魇都变成死城,刹土妖鬼横行,都不关我的事了,我要和你远走高飞。" 这算什么?拿跟她毫无关系的东西来威胁她吗?她被他气得发笑,"你是不是傻了?" 他答得含情脉脉,"自从遇见娘子那天起,我就已经傻了。" 然而无方说完就知道自己错了,他非但不傻,还猴儿精。明知她修行,明知她不忍心连累生灵,拿这么大一顶帽子来压她,她还能走得了吗?那些偶人虽然没有魂魄,但活着有思维,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她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看着魇都变成她降生时的中土小城,或者变回两根老旧的筷子吗? 她放弃了,狠狠点了点头,"我活了这么久,没服过谁,就服你白准。" 他说:"承让承让,刹土上的精怪都不敢惹我,真冤枉我了。其实我这个人很善良,很顾全大局。" 她凉笑一声,把伞从他头顶上移开了,"下着雨呢,你还是回去看看吧,万一琉璃珠失效了,你的满城偶人可就要淋坏了。" 他说不必,"淋坏得花三五十年,断了灵力供养,他们只能活三个月。" 最后连威胁带纠缠,无方再次败下阵来。令主跟她上山,她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替她背筐。鲜红的一道身影,出入山林尤其扎眼。 良好的关系,要靠不断共处建立。他一手在眉前搭起凉棚,笑着说:"娘子,你看雨好大,我们进金钢圈躲躲好么?我给你变戏法,你喜欢看什么?放烟花好不好?" 他这是尝到甜头了,天天肖想着进金钢圈干点什么勾当。无方断然拒绝,"金钢圈是佛界法宝,不是让你拿来耍把戏的。" 令主不满,悄声嘀咕了两句,这东西不就是提供这种便利的吗。他知道它还能助她遁逃,总有一天他会算计了它,因为留着实在太危险了。 雨下得滂沱,山精野怪都不出现了,她还在林间寻寻觅觅。医者采药是必做的事,令主在旁陪伴着,觉得枯燥乏味得很。她想找什么呢,好药材生长的年数要长,越老越有价值。比如人参,没有个千儿八百年,得吃多少才奏效? 他觑了她一眼,一尘不染的人,走在泥沼里,照样半点污浊也不沾身。这尔是山是他的地盘,不能让她做无用功。他放眼四顾,看见前面坡上有一支上千年的首乌隐藏在枯糙里,于是装模作样指了指,"去那边看看吧,背风的地方植被茂盛,说不定有好东西。" 她提裙随他过去,在杂糙从中发现一株缠绕的藤,叶片葳蕤,形状颇像吉祥山。褐红色的根精,看样子很有年头了,她轻轻叹息:"这何首乌大概已经修成人形了。" 令主说那不一定,"刹土虽然利于聚养精魄,但也不是个个适合修炼,我看这支首乌就是野生瞎长的。"说着掏出短刀晃了晃,"把它挖出来,咱们就可以回家了。" 刚要动手,听见不远处有呜咽声。无方忙拽住他,咫尺之遥的大树后面露出半张脸,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又惧又怕不敢哭出声。两只手塞在一张嘴里,那嘴的容量,让无方切实感受到了什么叫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看来不是瞎长的。"她喃喃说,扬声招呼那只首乌精,"别怕,我们不动你。" 首乌挪了半步,不说话,知道能活命了,大张开嘴开始尽情嚎啕。由于他的本体是黑色的,因此整张嘴像个黑洞,看上去十分不美观。加上他嗓门很大,那哭声简直让令主怀疑人生。 "别哭啦,哭得好难听。"令主忍了半天,忍无可忍,叉腰暴喝,"再哭,把你根挖出来,切块晾干,拿去洗头!" 总算把他吓住了,令主刚要和未婚妻说话,不知哪里又触到了他的机簧,他收势不住,复哭起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令主一个弹指,封住了他的喉咙,世界终于清静了。然而首乌却不甘,他压着脖子作奄奄一息状,看得无方很不忍。 "你答应不哭,就让令主放开你。" 首乌点头不迭,令主才不情不愿地撤回了咒。 不看嘴,光看他的身形,穿着黑色的肚兜,扎着一根冲天揪,虎头虎脑的样子还是很讨人喜欢的。无方撑着膝盖弯下腰问:"说了不挖你,你为什么还哭啊?" 首乌是个直慡孩子,他一语道破天机,"刹土上流传着一句话,令主要你二更死,先要玩你两下子。小妖怕令主去而复返,最后还是把我挖了。" 无方回身,同情地望向他。他以前究竟做了多少十恶不赦的事,才把自己的名声糟蹋成了这样? 令主很气愤,"是哪个混蛋抹黑我?" 首乌沉默了下,"小妖听祖辈说过,当初令主大战蠪侄①,抓抓放放二十多次,最后把人家弄疯了。所以小妖很怕,怕令主也这么折磨我,倒不如现在就把我挖了。" 无方明白了原委,但认为他应当没有虐杀战俘的意思,不过玩性比较大,一不小心把那九头狐祸害了。处在万众瞩目的位置,很多时候极细微的动作,也会被人放大千万倍来解读。于是令主就成了他们口中不上道的大魔头,上至冥君,下至幼年的妖精,无一不对他心存忌惮。 令主郁闷不已,无方也不知道怎么宽慰他。这时雨停了,她收起伞放进他的背篓里,"走吧,时候不早了,该回去做饭了。" 一路上令主都没有说话,大概被这首乌精打击坏了。无方看他落落寡欢,笑道:"反正你也没有什么好名声,再坏能坏成什么样,何必生气呢。" 令主立刻看开了,"对啊,我只对我娘子好,外人怎么评价我都无所谓。"他心情好起来,赶到她前面,倒退着说,"娘子,再过两天中阴镜海上的红莲就开了,我打算再捏一批泥人,扩充一下城池,你陪我一起上镜海好吗?" 她点头说好,其实对他捏泥人的过程很好奇,有这个机会也愿意见识见识。 令主偷偷高兴,盘算着前面打下的基础已经足够了,只等镜海上最后的亮相。到时候她不知多惊喜,肯定庆幸自己运气好,找到这样一个完美无瑕的男人。 他一个人琢磨得眉飞色舞,脚下也轻快异常,飘飘的,几乎腾起云来。刚要离地,冷不丁撞上一个人,吓得他慌忙回身,定睛一看原来是璃宽茶,他老大的埋怨,"你站在本大王身后干什么?" 璃宽心说您倒着走,也不能怪我呀。嘴上当然不敢辩驳,哈着腰道:"我叫您好几声,您没听见。"言罢悄悄扯他袖子,压着嗓子说,"主上,出大事儿了!" 令主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在他眼里多大的事都不算事。他不以为然,"天塌了?" 璃宽吸了口气,张嘴欲语又停住,看了魇后一眼,估摸着她听不见才道:"也差不多……您还记得那十五份聘礼吗?属下原准备今天出发去钨金刹土的,刚出城就遇见雨师妾城和中容城的使者,他们带来了两位美人,据说都收了您的聘礼。主上,恭喜您,你又多了两位未婚妻。以后再也不用找偶人凑牌搭子了,您四位坐下来正好一桌麻将,太好啦。" 作者有话要说:①蠪蛭(lóngzhì):《山海经·东山二经》中的怪物,如狐,而九尾、九首、虎爪,其音如婴儿,是食人。 第44章 看来是真的要出大事了,令主惊慌失措,"怎么办,本大王不喜欢打麻将啊。" 璃宽劝他,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要过多纠结了。当初送十六份聘礼出去,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龇牙笑了笑,"其实主上很渴望享齐人之福吧?这也没什么,妖界三妻四妾的多了,何况您这样的刹土霸主!您可以把这三位一起娶进门,剩下的十三份聘礼也别收回了,隔三差五来个有缘人,您的后宫就可以不断填充进新的血液,如此常来常新,想想都很美。" 美吗?美他个大头鬼!当初广撒网,是因为自己被甩,想找梵行刹土以外的姑娘重新开始新生活。婚姻方面他是有自知之明的,名声不好,加上这里没有日照,有追求的女孩子根本没谁看得上他。他不信邪,想出这么个办法,虽然霸道了点,但不得不说好刺激,而且卓有成效。他没有野心,处处留一手是怕没人上钩,并不是为享齐人之福。而且说实话,那些聘礼他本已经不抱希望了,没想到某一天接到青鸟传书,说阎浮的灵医撞上了。他偷偷的,单方面相了一回亲,满意非常,娶到艳无方,就成了他日夜奋斗的目标。 缘分要么不来,要来就扎堆,令主咧着嘴,笑得十分苦恼。 "唉,城主们派人送嫁吗?那些姑娘知道嫁的是我,还愿意来,是不是脑子不好?"他冥思苦想,"就拿你家魇后来说,我差点没跪下求她了,她到现在还没松口。我为了讨这个媳妇花了多少心思,那些姑娘却老老实实送上门来,这也太容易了!" 璃宽茶的五官都打结了,"那么主上有何高见呢?毕竟聘礼是您留下的,您现在反悔也不合适。属下的意思是不如先看看人再说,要是长得合您的眼缘,都留下算了,多几位夫人,您可以多生几百个孩子,何乐而不为呢。" 令主觉得这不行,"我已经有无方了。" 璃宽啧了一声,"魇后虽好,可她到现在还没答应嫁给您,您剃头挑子一头热,属下看得真心疼。既然眼下有这个好机会,您就相看相看,如果魇后想通了,咱们也讲先来后到,可以让她做大,其他夫人做小。" 令主摇头,"我不要别人,就要她。" 璃宽发现自己的老板是个死心眼,"爱情这个东西,有时候得靠抢的,有竞争才有美好的生活。属下的意思是,可以借这个机会试探一下她的心意,假如她在乎您,听说又来了几位候选人,一定会很着急的。如果她不在乎您,那别说两个了,就是您娶十个,她也会无动于衷。真要是这样,属下觉得您就不必再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了,捂不热的石头,您还揣在怀里干什么,让她回十丈海办门诊去吧。以后您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开开后门挂个急诊,料她也卖您这个面子。" 令主被璃宽说得伤心起来,不敢想象无方要是真的不在乎他,他应该怎么办。他这一万年攒起来的热情,基本全用在她身上了,第一次的真感情有多宝贵,投入之巨万,说出来自己都害怕。 他吸了吸鼻子,"阿茶,你知道初恋的力量吗?" 璃宽茶愣了一下,"初恋?不瞒您说,初恋的力量确实大,大到我现在想起她,都想烧死她。初恋不是用来憎恨的吗?" 令主白了他一眼,爬虫就是爬虫,果然禽兽不如。他说:"初恋当然是用来怀念和爱护的啊,本大王不想将来有遗憾,所以必须一次命中,把初恋娶回家。" 璃宽似懂非懂,哦了半晌,忽然想起来,"您的初恋不是金刚座前守灯小仙吗,怎么又变成魇后了?" 他有点气恼,"你废话真多,我说谁是谁就是。难道我自己会不知道吗,那个添灯油的我连面都没见过,她何德何能当本大王的初恋?" 璃宽给骂得狗血淋头,只得认栽。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得先解决难题,他壮了壮胆道:"主上总得有个决断,那两位城主派来的使节还在魇都恭候呢。人家姑娘也来了,主上就算不要人家,起码给人家一个说法。" 令主不胜其烦,"都怪你!" 璃宽张口结舌,怪他什么呢,当初预备那么多份聘礼的主意可不是他出的。但老板遇到不顺心了,总得找个人发泄发泄,顺带推卸一下责任,作为绝对的心腹兼智囊,忍rǔ负重是必不可少的技能。他躬着身子,把姿态放得极低,"是是是,是属下无能,没能为主上分忧。" 令主再想继续骂他,乍然抬眼,看见未婚妻停在檐下,正狐疑地打量他。他心下一惊,到了舌尖上的话又咽了回去,响亮地清了清嗓子,负着手,挺着腰,踱着方步进了糙庐。 璃宽茶那副心虚的样子全做在脸上了,经过她眼皮子底下的时候直缩脖,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瞿如端了果子出来,絮絮叨叨说:"没有太阳,连果子都发育不全……嗳师娘,四脚蛇,你们吃罢。" 令主心不在焉,转了两圈忽然抚掌:"我想起来了,还有点小事等着我去办,那我就先回去了。"脚下磋了两步,缠绵地叫了声娘子,"我今晚再来,给我留个门儿,啊。" 无方蹙眉看他,"昨晚你来过吗?" 令主摇头,"昨晚上我忙着染布呢,没抽出空。今晚上一定来,说好了量尺寸的,别忘了。" 他搓搓手,嘿嘿笑着出门,奸诈的样子让人痛恨。 瞿如啃着李子目送他,"令主还会有正事?我以为他的精力全花在师父身上了呢。" 无方想起昨晚那个梦,只是缄默不语。刚才他和璃宽在谈什么?她隐约听见一点,似乎是关于另外十五份聘礼的……看来这回的小事不小,能够让他自愿从这里离开,必然迫在眉睫了。 倘或真是那些余下的聘礼出了问题,他会怎么处理?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个没成算的,没想到自己的桃花运汹涌而至了吧!这样也好,不是只有一个选择,彼此都会感觉轻松些。她什么都不用做,置身事外就行,反正她不着急。 然而趺坐蒲团上,气息全乱了。朏朏走过来,团身伏在她腿上,她垂手抚了抚,不知怎么弄疼了它,它惊叫一声跳起来,委屈地看她一眼,从窗口跳了出去。 瞿如蹲在重席旁看她,"师父怎么了?有心事吗?" 她摇头,腕上金钢圈依旧缓慢转动,今天有些异常,发出轻微的嗡鸣声。 瞿如再想同她说令主的事,突闻外面传来咚咚的跺脚声。推窗看,一个身穿轻裘,头戴斗笠的人到了院外。不过独足而立,那脚像鸟类,有尖尖的爪和嶙峋的皮甲。瞿如咦了声,"那是什么?" 无方抬眼看,"山之精,孩童样的是枭阳,成人状的是金累。" 瞿如拍起翅膀飞出去,停在篱笆上审视他。金累默默站在院门外,先前下过雨,脚上沾满了泥浆,爪尖紧紧扣住泥地,不声不响,也没有要进门的意思。瞿如觉得奇怪,扬起一翅微微扇了点风过去,斗笠上的茅糙拂动,过了很久帽檐才慢慢抬起来,露出一张半黑半白的阴阳脸。 "我找灵医艳无方。"他终于开口,很好听的男人的嗓音,斗笠下的发辫轻柔如水,在身后款款摇摆。 瞿如没有立刻为他引荐,只是歪着脑袋问:"我们暂时没在营业,你找灵医干什么?" 金累说看病,"我有钱。" 有钱当然一切好办,瞿如落地化成人形,打开柴扉道:"跟我来。" 灵医在一张粗犷的原木长几前坐着,几上供着粗陶的瓶子,瓶里cha着一支开不了花的梅。博山炉顶香烟袅袅,烟雾后是一张艳色无双的脸,见了他不过轻轻颔首,再没有其他了。 金累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沉甸甸的一袋金子放在她面前,"我的身体里住着两个魂魄,白天是我,夜晚是别人。" "想把另一个魂魄赶出躯壳?"她微仰头,"怎么证明晚上的不是真正的金累?" 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延伸到脸颊上,半晌没有说话,几乎在她等得快入定时才道:"那是我的心上人,我们遭人戏弄,魂魄双生在一个躯壳里。我主白天,她主黑夜,岁岁年年不得相见。" 无方沉吟了下,"这个戏弄你们的人可是魇都令主?" 她问得提心吊胆,好在金累说不是,"是蒙双氏。他们自己受这种苦,也要我们尝尝。" 蒙双氏无方是知道的,生前是兄妹,结成夫妻为世俗所不容,被流放到荒野上相拥而死。神鸟可怜他们,在尸体上覆盖了不死糙,后来复活,两人皮ròu相连合二为一,变成了四手四足的怪物。 既然不是令主,她就放心了。她颔首,"要把她的魂魄拿出来,不是难事,难的是没有多余的躯壳安放。游离的时间长了,她会变成孤魂,会消散。" 金累咬唇不语,斟酌了下道:"我自愿拿出我的魂魄,把她留在我身体里。" 一个躯壳,只能容纳一个灵魂,愿意牺牲自己成就爱人,可见感情有多真挚。无方倒很为他的深情感动,只是可行性并不大,"你是男体吧?让她留在你体内,就得颠倒阴阳,你不介意,她也不介意吗?"见他面露难色,她笑了笑,"最好是有合适的宿主,如果能将她的魂魄移入女体,那么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可是一个空壳哪里那么好找,金累垂首叹息,"所以是无望了吗?" 无方不语,边上的瞿如却接了口,"怎么会无望,师父忘了令主吗,他可是造偶的行家。泥人本来就没有魂魄,讨一个来,装进他的心上人就好了。" 这么一说,顿时有了指望,可金累想起魇都令主,还是有些迟疑,"恐怕令主……不那么好相与。" 瞿如哈哈一笑,"别人不好说话,我师父不一样。不过你除了换魂还要另订一具躯壳,这点诊金可不够。" 她话刚说完,金累把手掏挖进怀里,一拽一抛,又是一袋金子,"只要能解决这个难题,钱不是问题。" 果然姓什么就不缺什么啊,好比师父不缺美丽,令主不缺白痴,金累不缺钱一样。瞿如想想自己,打算回头去翻翻字帖,给自己找个贴切的姓氏。 可是无方却把钱袋子推了回去,"这件事我很难保证能为你办成,魇都的偶都是男人,令主迄今为止没有捏过女偶,我若随便答应你,万一最后失败,会让你失望。" 瞿如看看金累,他又沉默下来,但脸上的伤感已经呼之欲出。她有些同情他,悄声对无方说:"师父看在他一片痴情的份上,帮帮他吧!女偶会有的,只要令主愿意,什么事能难倒他?" 无方虎着脸,心里怨她给她找麻烦。白准那点本事全在捏男人上,要他捏女人,当然不是不可以,首先她得自愿给他做范本。他哭着喊着要娶她,最大的目的不就是想捏女偶吗。她还不能确定他的真心,现在巴巴送上门,让他怎么看她? 她摇头,起身敛袖道:"这件事我无能为力,如果你能找到宿主,我可以分文不取为你移魂。但如果找不到……命该如此,便不要怨天尤人。" 她要离开,金累忽然出声,"灵医不问宿主来历,只要有一具躯壳,就可以为我移魂是吗?" 她一时竟不能回答了,蹙眉回身看他。他取下头上斗笠,原本俊秀的脸,因楚河汉界划分成两半,显得格外刺眼。 他咄咄,"灵医能答应我,我即刻就去办。天黑前便带宿主回来,到时还望灵医信守承诺,为我们诊治。" 他转身要走,无方心下一惊,忙伸手拦住了他。他要拯救自己的爱情本无可厚非,但被他借尸的女妖岂不无辜吗。有时她也为自己感到可惜,空有普渡众生的心,没有坚如磐石的定力。这种脾气将来会拖累自己,最终害了自己。 瞿如一旁怔怔看着她,帮着一起煽风点火,"师父,救一个杀一个,您忍心?" 她挣扎良久,终是长叹。白准刚才在山上和她说起,过几天镜海红莲盛开,要再造一批偶人。论时机倒是很合适,不必等太久,只是她迟迟下不了决心,要促成他捏出女偶,自己又得为成全别人,作多大的牺牲?况且现在他陷入聘礼事件,万一挑选的余地多了,她这头淡了,她还要去吃那明亏吗? 她退了一万步,对金累说:"你暂且稍安勿躁,我试着想想办法。我与魇都令主算不上熟,他能不能为你捏女偶,不得而知,但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说服他。结果我不敢保证,如果成功,你分身有望;如果不成功,你就算带了躯壳来,我也不会为你渡魂,因为我不做伤阴骘的事,你听明白了吗?" 金累道好,"如此,我等灵医的好消息。" 他拱手,戴上斗笠单足跃出门,足尖轻轻一点,像烟火一样跃上半空,消失在了茫茫天际。 无方苦笑,"来得真是巧,这当口缺个女偶……不会又是令主设的局吧!"回想一下,之前他还厚着脸皮想给她量尺寸,所以越琢磨越像他的作风。 瞿如对令主的智商是不抱多大希望的,"他哪有那么坏,我看来看去都觉得令主是老实人,师父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无方被她回了个倒噎气,自己竟变成小人之心了?她气呼呼喘了两口,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不是为了金累,我真不想去见那只老妖怪了。他如今可抢手得很,天知道他现在在忙些什麽。" 第45章 令主的忙处,当然一言难尽,他坐在殿上,和那两个使节说了无数遍,"冥后人选已有,本大王不打算再娶第二房。尊使受累,带来的人可以带回去了。或者问问你家城主,如果他们愿意接手,那就皆大欢喜了。反正目前彼此还没有感情,她们也不是非我不可……那两样聘礼,就当我送姑娘的礼物,多谢她们万里迢迢奔赴魇都来看我。" 雨师妾和中容的两位使者对看一眼,脸上露出模棱两可的微笑。 说真的,那些礼物没人稀图。令主应该是个比较实际和会过日子的人,他的目标相当明确,将来的魇后不能只会吃喝玩乐,她得有一技之长,比如做个针线,蒸个糕点啥的。所以他留在雨师妾城的是刹土推广的全套色板,留在中容城的是一柄细到只能滤水的漏勺,一度让当时的城主怀疑,他不是想娶亲,是出来招聘裁fèng和厨娘的。 这种东西,哪里来的有缘人上门讨要,放在角落里积了好厚的一层灰,要不是仔细翻找,几乎找不到了。前阵子忽然传出森罗城主交差的消息,他们以为令主很快会召回遗留下的聘礼,没想到两三个月过去了,魇都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加上婚礼当天令主吃了好大的憋,一众城主都认为此事刻不容缓了,再不给他找个对象,万一他发起脾气来,大家都得遭殃。 合计合计,回去之后就张罗,两城抢先举办了女红和厨艺大赛,头名状元的奖品就是令主留下的聘礼。 不出所料,同灵医得知自己忽然和令主有了婚约后的反应一样,那两位姑娘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来前在老家做了好大一通戏。不过最后胳膊拧不过大腿,在城主们亲自普及了魇都令主的凶残后,两位姑娘为了家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还是舍身来到了魇都。 既然人已来,魇后的位置暂时又空缺,赶紧娶一个就完了,大家太平。可令主不知道什么缘故,送上门的新娘也不要,大概当初被守灯小仙甩后遗留下了后遗症,加上旧伤未好新伤又添,彻底对爱情失去信心了吧。 雨师妾的使者好言开导他,"令主是什么人?万年才出一个的真豪杰!过往的小小挫折,在您的生命长河中如同一颗沙砾,完全不值一提。中土有句话,叫美人配英雄,令主神功盖世,让两位美人效法女英娥皇一同嫁给您,正好凑个双喜临门,何乐不为?" 令主不住摆手,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要娶第二个夫人。骨子里他是个保守的人,还是崇尚一夫一妻制的。 不过美人配英雄,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无方嫁他,不正好应了这句俗语嘛。 他又开始想念未婚妻了,自己花心思追求的是心头的宝,自动送上门来的他可不承认。他宁愿再遭受她几天白眼,也不想随便找个女人成婚,他也是有选择的。 中容城使者眼看使命完不成,有点着急,"令主,当初的聘礼既然留下了,等于契约成立,我等有义务为您物色合适的佳偶。如今人选已经有了,如果您不愿意两个都留,至少择其一,也好让小使回去交差。" 令主态度依然,"你的意思是为了让你们交差,本大王应该视婚姻为儿戏吗?" "不不……"两位使者白了脸,"我等绝没有这个意思。但雀屏中选的两位美人确实是我城最有内涵的,不仅相貌绝佳,性情温和,手艺也很好,一定不会让令主失望的。" 可惜令主连见一见姑娘的想法都没有,他说:"本大王虽放浪不羁,感情上却绝对专一。既然已经有人先得了聘礼,后面的契约就该自动作废。" 两位使者嗫嚅:"可是您之前并没有交代过呀。况且天极城的灵医不是已经……把您踹了吗……" 璃宽茶一听不对,这么不会说话,小心过会儿血溅五步。他适时站了出来,拱手道:"两位尊使误会了,那天婚礼虽然不太顺利,但好在风波已经过去了。我家魇后和令主重归于好,两位没有听说吗,前两天他们还一同出游呢,感情好得蜜里调油。" 那这算怎么回事,好就应该昭告四方,顺便把聘礼收回去才对。大家都含糊着,城主们为部洲和平花了那么多精力,说糟蹋就糟蹋了? 使者不甘心就这么放弃,想了想道:"退一万步,就算令主和灵医重归于好,位高权重者也没有死守一个人的道理。不管怎么样,还是先见一见人吧,万一令主看了喜欢,和灵医说两句好话,想必她也会接受的。" 于是没等令主反对,使者们急急忙忙把人弄了进来。砰地一声,平地炸雷,两个窈窕少女忽然站在了空空的大殿上。炉鼎里的火光在她们眉心跳跃,都是很美的姑娘,使者很有信心,令主看后一定会改变心意的。 反正令主究竟有没有改主意,暂且不知道,璃宽茶直接看直了眼。 这是啥?雨师妾的姑娘之彪悍,简直让人惊脱下巴。可能是审美的缘故,她们喜欢在耳垂上穿蛇,未婚的姑娘左青右红,已婚的则反之。那蛇可不是金银打造的饰品,是真正的活蛇。两颗芝麻小眼一瞪,蜷曲伸缩如弹簧。看谁不顺眼信子乱探,即便没毒,也让人胆寒。 璃宽是蜥蜴,分明同类,但也让他倒退了两步。他挨在令主边上,咬着指甲问:"夜里睡觉这活蛇耳环拿下来吗?还有它们吃什么?进食是把耳朵伸到碗里,还是站在户外,让它们自己捕食昆虫?" 使者白了他一眼,直接忽略了他的问题,只是殷情引荐,"各城有各城的风俗,我们那里就喜欢养蛇于双耳。令主看,我们的姑娘是最美的,丰rǔ肥臀,腰似杨柳,绝不比灵医差。" 令主缓缓摇头,美不美他没心情评断,指了指姑娘的双手,"请问,她握两只乌龟是啥意思?相亲带着乌龟,分明是在嘲笑本大王。看来她将来做了魇后,是立志要让本大王变成她手里的东西了,这种姑娘能娶?" 雨师妾使者慌忙解释:"这是我城的习惯啊,姑娘以蛇为美,以龟为尊……" "什么狗屁规矩。"令主一点情面也没留,"牛龟蛇神,不是骂人是什么?" 使者苦了脸,看看璃宽茶,璃宽调开了视线,知道令主故意找茬,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所以雨师妾来的姑娘是彻底出局了,中容城的使者硬着头皮介绍自己带来的,"中容乃帝俊后代,我们是最接近于人的,我们吃五谷杂粮,还会驯服野兽……" 帽兜深深,看不见令主的脸,只见那黑漆漆的帽口转过来,对准了局促不安的姑娘。说实话她不像雨师妾那么怪样,五官正常之余还有点好看,令主设想中的守灯小仙,应该就是这样的长相。如果没有先遇见无方,令主这种对娶妻要求不高的人,可能凑合也就娶了。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现在珠玉在前,令主的眼光早就拔高了几十倍,这世上除了艳无方,再也没有人配得上举世无双的他了。 璃宽心里却有小小的激动,他拽了拽令主的衣袖,"这个不错。" 眼高于顶的令主撇了下嘴,哪里不错? 璃宽凑到他耳朵边上说:"您仔细看看,这姑娘身材匀称,四肢修长,如果做女偶的模子,再合适不过。您还记得红莲的花期吗?眼看就到了,如果又错过,偶人们多失望啊!主上,您不能只顾自己不顾他们,他们盼您捏女偶,盼得脖子都长了。魇后迟迟不答应,您又瞻前顾后没有进展,依属下看,不如把这个留下,如果魇后依旧坚持不和您洞房,您就和她洞房算了。女人嘛,蜡烛一吹都一样,相信我,准没错。" 结果他说得口沫横飞的时候,大管家从外面进来了,小心翼翼绕开雨师妾的双蛇,一直走到令主宝座下。 "主上。"他仰头叫了声,"告诉您一个好消息,魇后进城啦。" 令主悚然一惊,"进城了?这么快?" 如果换个时间,他一定乐疯了,说明金累的那剂药奏效了,他离洞房又近了一大步。他千算万算,本来的计划是金累走后让她纠结一段时间,晚上他去找她,她半推半就让他量身,然后不可描述的事就顺便发生了。可是……未婚妻等不及,亲自来魇都见他,这说明啥?令主一则慌张一则狂喜,她心里是有他的。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料错了她的反应,她这么主动,一主动就坏事了,正好把他捉奸在堂。接下来怎么办,令主急得团团转,这事可不能穿帮。 "阿茶……"他一把揪住了璃宽的衣领,"快把这些人带到后山藏起来,别让魇后发现。" 璃宽蹦起来领命,刚想疏散他们,只听大管家幽幽道:"来不及了,魇后已经在殿外了。" 令主一阵头晕,颤着两腿跌坐回了宝座里。抖抖索索撑着扶手往外看,这一看不要紧,又吓出一身冷汗来。未婚妻就在廊檐下,眼风如同两柄利刃,狠狠cha在了他的太阳穴上。虽然她一贯云淡风轻,甚至看见这两位姑娘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可他有预感,自己的好日子要到头了。千辛万苦准备水滴石穿,结果石头变成了铁板,只要她自己不锈,他永远等不来她穿孔的那一天了。 他哀嚎,"娘子,你来了……" 门上的人走进来,美丽的光芒,立刻闪耀了整个殿宇。 无方只是恨,自己也说不清恨从何来,反正看见他就想往死里揍他。不过她修养好,绝不能让别人看见她乱了方寸,因此脸上笑意更盛,以掩盖那颗随时准备暴走的心。 一面笑着,一面煞气纵横,火盆里的炭火自从她进殿之后就猎猎摇个不停,令主终于体会到了大难临头前的恐慌。他往他的骷髅王座里缩了缩,腿软得站不起来,结巴着吩咐:"愣着……愣着……干什么,还不给魇后加个座!" 她到底开口了,说不用,转身扫视殿上众人,"令主有贵客,是我来得不凑巧了。" 那两个使者几乎看傻了眼,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灵医。他们自问美人见得不少,但从来没有一个能长得这么极致和嚣张的。难怪令主吃了秤砣铁了心,谁还不知道挑好的?他们带来的姑娘,先前看来是极美的,结果到了人家面前就给比下去了。他们再也说不出让令主通吃的话来了,幸福是需要有取舍的,给谁一个这么美貌的夫人,其他女人不都得衬托成粪土吗。有佳肴不吃吃大便,谁也不是傻子。 殿上很快陷入了尴尬的局面,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瞿如比较不管不顾,她尖叫着:"师娘,亏我一直在师父面前给你说好话,你竟敢瞒着师父相亲!" 令主霍地站了起来,"这哪是相亲,小鸟你不要乱说话。" 璃宽茶眼见不好上前打圆场,"对对,这不是相亲,是雨师妾城和中容城的使节代表各自的城主,来和令主商量合作计划……" 她仍旧微笑,但那微笑多了让令主心惊ròu跳的魔力。她点了点头,"合作是好事,我此来也是为了和令主谈合作呢。既然你们还没谈完,我可以晚些再过来。" 令主手脚乱哆嗦,从上面直扑了下来,"娘子别走,我这儿都谈完了。" 可惜天不从人愿,雨师妾的姑娘比较泼辣,她站出来道:"名人不说暗话,我等是来和令主结亲的。刹土十六城的聘礼是令主投放的,我和中容姑娘分别得之,由使节送到魇都下嫁令主。结果令主竟说不娶了,这样玩弄人的感情,灵医难道不觉得过分吗?" 过分啊,当然过分,她也觉得他不是东西。她转过头看了令主一眼,"当初一口气发放那么多聘礼,令主没想到会有今天吗?" 令主摇头,"没有,真的没有。" 她调开视线叹了口气,"做错事,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至少得贴补一点损失。" 雨师妾和中容两位姑娘嗯嗯点头,全忘了之前是怎么哭天喊地不愿来梵行刹土的了。 提起补偿,令主就肝儿颤,以前婚姻老大难,现在不肯娶亲还得赔钱,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不过为了尽快脱身,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所幸九幽客栈的买断款已经到位了,让他有了足够的余地顾全面子。他大袖一挥,"行,你们跟着大管家上库房吧。快走快走,别让我再看见你们了。" 人都轰走了,他指指璃宽茶,"你还杵在这儿呢?剩下那十三城不去跑一遍,回头个个都来要赔偿,满城就上阴山喝西北风去吧!" 璃宽喏喏道是,拽着瞿如一溜烟跑了,偌大的殿宇转眼只剩令主和未婚妻,令主呜地一声哽咽起来:"娘子,我失策了……" 无方冷笑,"哪里失策,分明是收成的季节到了。她们都要赔偿,我分文不取,还给你送钱。等事情办完了,请令主放我回阎浮,自此山高水长,永世不与令主再相见,如何?" 第46章 令主感觉自己头顶上的天裂了个大口子,满海的水从天而降,几乎要把他淹死了。他站在那里,浑身打颤,未婚妻要和他恩断义绝,就因为他几千年前的小小失误? 做人怎么能这样,好歹相处那么多天,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吗?令主听她说要走,难过得不能自已,他是一心一意想和她成亲的,为了成就这段姻缘,把自己的后路全断了。结果她要抛弃他,想过他的感受吗? 他握紧拳,答得十分倔强,"不行,我不答应,你哪儿都不许去。"其实他很想再厉害点,直接告诉她今晚就拜堂成亲,然而斟酌又斟酌,没敢。害怕她一气之下真的跑了,万里追妻费工夫不说,他也当不得相思苦。 无方心里怎么想,自己也说不上来。希望他答应,又害怕他答应,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他了。 你有没有这样的体验,看见你爱的人为你痛苦,心里又痛又舒坦? 她有。 以前不知道,感情是这样复杂又奇妙,虽然她刻意回避,但该来的终究会来,真的让她离开这里,恐怕已经做不到了。她倒不是一个爱了便犯糊涂的人,不会为留住爱情委曲求全,也不会为证明自己无理取闹。令主办的蠢事应该不单只有这一件,不伤及原则,还是可以原谅的。不过原谅归原谅,必要的教训不能少,必须让他长长记性,以后才不会再犯。 她心里潮湿,面上当然也不豫,说话难免有棱角。令主还跟她玩起霸道来,她就要不客气了。他张开双臂拦住她的去路,她伸手给了他一爪,"你留得住我的人,留不住我的心。" 令主的袍子应声而破,五道裂口从肩头斜斜划过前胸,不穿中衣的人,白花花的皮ròu从豁口露出来,那茱萸一点红得鲜亮,正好落进她眼里。 她有点尴尬,匆忙转身,听见令主幽怨地嘟囔:"想看就直说嘛,我脱了就是了,何必这么粗暴。"然后挨过来,拿肩顶了顶她,"娘子你的招式那么凌厉,给我开膛都够了,我却连油皮都没擦破一块,可见你还是心疼我的。你说实话,发现别的未婚妻找上门来,你是不是很生气啊?" 她为他的措辞不当感到愤怒,"在你眼里但凡拿了你那些污糟聘礼的,都是你的未婚妻?真没看出来,令主还是个多情的人呢。刚才那个雨师妾的姑娘,我看长得就很好看,令主凡心动了没有?如果不是我先于她们拿了那对血蝎,你敢说你今晚不会欢天喜地准备入洞房?" 令主被她说得无力反驳,细想想,单身一万年,终于有了结婚的对象,他当然喜不自胜。就像她深度剖析出来的结果一样,他可能真的立刻张罗婚礼准备成亲了。但姻缘这种事,玄妙就玄妙在它的不确定性嘛。他绞着手指说:"这么一来便是另一个故事,不是属于我们俩的了。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如果,我们不要计较那些如果,就看当下好么?你可以为这事生气,但不能怀疑我爱你的心。娘子你看,我都为你散尽后宫了,还不能证明我的清白吗?你再瞧这袍子,早上我穿红的,为了见她们特地换回黑的,我的色彩只属于你一个人啊娘子,你怎么能不相信我?" 这话倒也是,无方进殿头一眼就发现了,总算他还知道避嫌,没有让人误以为他高兴得艳装相迎。但别扭还是要闹一闹的,她朝殿外望了眼,冷嘲热讽,"真是奇怪,居然有人愿意不明不白地嫁给你。" 令主的答案很简单,"大概因为是从雨师妾城来的吧,连名字里都带个妾,可见他们那里的人对名分不看重。" 无方瞥了他一眼,发现这人真是傻得太透彻了,"中容那个姑娘也很好啊。" 令主说不好,"我不喜欢唯唯诺诺的姑娘,她半天连个屁都没放,最后雨师妾的怎么说她就怎么点头,顺便坑我一笔钱,她哪里好,反正我没看出来。"说着抠了抠她的胳膊,"娘子,你这是在吃醋吗?" 无方一瞬飞红了脸,"吃……吃醋?为你吃醋?令主真会开玩笑。" 难道还没有吗?令主实在想不通,以她的表现来看,应当是没错的。但鉴于他总是摸不清状况,经常自我感觉太良好闹笑话,所以她否认,他又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他垂手站着,看上去充满忧伤。好想露脸啊,现在就露,逼她看清自己的内心。可是不能,令主考虑再三,认为时机不对。她正气恼的时候刷脸,她会不会直接看穿他的阴谋?再说第一次,一定要在风景如画的地方,这样千百年后回忆,脑子里还存着一幅美好的画卷,想起来就荡漾。要是憋不住现在破功,留给她的是什么?褴褛的衣衫,落魄的处境和满面愁容……不行不行,不能这样。 令主满心纠结的时候,无方却悄悄往他帽兜里看,奇怪为什么自己到现在还是看不清他的脸,难道喜欢他是个错觉吗?她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哪里不对。是不是感情转变成了她的一厢情愿?若他不动情,她纵然再爱,也看不到吗? 她有些难过,鼻子发酸,居然想哭。害怕他看见,忙转过身去,"你忙自己的事吧,我先回去了。" 他伸手拽住她,"娘子,你来不是有事要和我商量吗,怎么忽然要走?" 她不得已停住了脚,匀了匀气道:"那事不怎么要紧,以后再说也可以。" 怎么能不要紧呢,镜海红莲明晚就要开了,错过这个机会又得等上好几个月。她忽然这么冷淡,连病人都不顾了,是不是真打算舍他而去了?令主的天要塌,他紧紧扣住她的臂,伤心得语不成调,"娘子你别这样,我好害怕。你别走,走了叫我怎么办啊。说好了陪我去镜海的,你要反悔了吗?"垂眼看见她腕上那个金钢圈,心一横,趁她不备强行捋了下来。然后退了好几步,得意地举起来冲她显摆,"好了,你的宝贝在我手上,这下你可跑不掉了。" 她也不急,只是凝眉看他。那金钢圈是佛宝,当初她为了能驾驭,在舍利塔里净了百年煞气。最后戴上时战战兢兢,唯恐被它反噬。因为它不单有移挪的神力,也是斩妖除魔的利器,万一它不认同你,碰它一下便会灰飞烟灭,她赌不起。结果令主这出身不详的,竟能将它盘弄在掌间,金钢圈似乎还很受用,居然没出息地嗡鸣起来了。 她慢慢松懈下来,心里明白这老妖其实并不是妖。究竟是什么来历他不愿说,她也不想再去寻根究底,只是伸出手来,"把它还给我。" 令主将金钢圈藏到了身后,"不能还,我不想明天尔是山下人去楼空。" 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可怕的画面了,他喜欢看见糙屋中有人走出来,即便不是热情地迎向他,只要人在那里,他心头就是安定的。妖魅没有根,不像人,家在哪里,永远都牵系着,走不远。妖四海为家,只要她愿意,可以让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哪儿哪儿都找不见。 无方发笑,"难道你认为,我没了金钢圈就跑不了吗?" 他沉默下道:"不是跑不了,是留下押金你就舍不得跑了。" 好吧,他很有生意人的头脑,她被他气了太多次,火气早就磨灭了。四下看看,发现这殿上空空,只有高处那张满布骷髅的宝座,是他用来彰显凶狠的道具。 她觉得乏累,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回手一指,"这是你的战绩?杀了那么多人?" 令主说不是,"乱葬岗捡的,没主的孤坟,脑袋被野狗刨得满地都是。我和阿茶花了一晚上洗干净运回来,然后一个一个拼起来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威风?很有心狠手辣的霸主风范?" 他说到高兴处哈哈大笑,把刚才的千钧一发全忘了。无方按住了脑门,"别笑了,我有正事和你商谈。" 令主把剩下的得意咽了回去,脑子转得飞快,料想她说的正事,一定是有关于金累的了。 刚才的事都是小cha曲,一切终于重新回到正轨上了。令主再不像以前那样捂起耳朵"我不听、我不听",这回显示出了极大的兴趣,扯了扯不能蔽体的袍子,和她并肩坐在了一起。 "娘子我对你是真心的,我只喜欢你一个人,只娶你一个人。你别担心我会移情别恋,谁变心谁是王八。"他抢在她开口之前把话都说完了,然后愉快地拍了下膝头,"好了,你可以说了。" 被打断的无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我今天接了个病患,男女共用一体……" 令主哦了声,"明白了,蒙双氏。" 无方摇头,"蒙双氏是身体相融,我接的这个是魂魄挤在了一个躯壳里。他们很可怜,岁岁年年不得相见,来找我,想请我为其中一个渡魂,好把两个人拆分开。" 令主心里偷偷欢喜,表面却很镇定。他一如既往东拉西扯着:"我就羡慕你这样的职业,不单能治病,还能给人救姻缘。情字苦啊,以前我不明白,现在说起来分外感同身受。娘子你帮帮他们吧,不过是渡个魂而已,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 无方迟疑着颔首,"渡魂容易,难就难在缺少盛放魂魄的躯壳。" 看吧,一点一点上钩了,令主高兴得直搓手。他是狗肚子里盛不下二两油,有点什么就要表现出来。还好暂且没有让她看见脸,否则兴奋的红晕就全落进她眼里了。 他稳住气息,装得热心又善良,"缺壳?缺壳你说话呀,魇都别的没有,就是壳多。他想要什么样的?现成的可以来挑选,挑不中也没关系,明晚红莲就开了,我可以为他量身定做。反正我娘子的事业,我是绝对全力支持的。" 无方觉得这话有点难出口,她绞动裙上的丝绦,吞吞吐吐道:"金累是个男体……" 令主沉默了下,"是个男体呀……别扭是别扭了点,但只要两人真心相爱,克服一下也就适应了。" 他的脑子一向那么殊异,没有这种癖好的人,面对同性怎么代入这段感情?强行拆分,还不如保持原样,至少不会断送了他们的姻缘。 她漠然把两袋金子放到了他面前,"我有个不情之请,镜海红莲盛开时,劳烦令主为我捏一个女体。既然决意帮人家的忙,好事就要做到底,如果把魂魄按进男偶身体里,两个男的……不太和谐,也会影响以后的繁衍生息。" 果然一切全在他的计划之中,令主已经被这幸福砸得晕乎乎了,当时的设想很粗糙,纯粹抱着不行也无所谓的态度,自己前脚走,后脚派金累去了糙庐。本以为她精明,坚持不了三句话就会被她识穿,没想到金累的演技那么好,居然把她糊弄住了。所以妖魅啊,不能有软肋,无方的软肋是心善,前为叶振衣取血蝎,后为金累求女体,都是替他人作嫁衣裳。令主觉得自己虽然使了点小心机,但也是为促成彼此共同的幸福,所以他挺着腰杆子,问心无愧。 "女体?"他装作很惊讶的样子,"女体我可不会呀。娘子你是知道的,我还没成家,男偶可以照着自己的样子捏,女偶……我不知道女人长什么样,叫我怎么下手呢。" 无方红了脸,很想找个地洞钻下去。自己心里也懊悔,居然为了这种事来求他,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然而不来怎么办呢,让金累随便抓个女妖,把人家弄死吗?就像瞿如说的,救一个害一个,怎么都不能算积德行善。想来想去,只有他能不必伤筋动骨帮上忙,不过她自己得做好准备,牺牲一点色相。 没有别的选择了,她下定决心,郑重其事道:"你不必为难,明晚我可以帮你。你不了解女体构造,有我,你只要告诉我怎么做,我来动手就是了。" 结果这话招来令主好大一通嘲笑,"你以为捏泥人是简单的玩泥巴吗?他蕴含了无尽的爱和永恒,是对这世界深感无力时的宣泄和再造。我问你,你做过茶壶没有?" 无方被他唬住了,摇了摇头。 "没有做过茶壶,应该做过盆碗吧?" 她还是摇头,一种淡淡的羞耻感萦绕心头,简直觉得自己无知至极。 令主啧地一声,"连盆碗都没做过,你的手对泥坯一点感觉都没有,怎么做?你一定猜不到,当初我入门,失败了多少回。雪顿山现在看着是一座山吧?我不说,你知道那山是我用废弃的青泥垒成的吗?我花了两千年时间,才把偶人做成今天这样,我没有小看你的意思,单觉得你认为三言两语间就能为金累做出个宿主来,有点不切实际。" 无方面红耳赤,自己一个门外汉,口气那么大,委实有点侮rǔ他的专业了。她低下头,到底还是松了口,"那么……到时候要我做些什么,我全力配合你。" 令主心头大跳,阵阵血潮奔涌,轰隆隆的声响,在他耳朵里回荡。脸皮厚似城墙的人,破天荒地害羞起来。虽然洞房一直挂在嘴上成了口头禅,但真的近在眼前时,他又心慌气短,觉得自己要坚持不下去了。 他不说话,因为紧张,两手无意识地揉搓膝头的袍子。那布料经不起他摧残,还没用力,哗啦一声被他捅穿了。殿门上有微风吹来,胸口和膝盖都凉飕飕的,原来爱情就是这种迷乱微酸的味道啊。 无方见他沉默,料他现在一定满脑子都是戏。她微别过脸,悄悄攥紧了裙角,看来白痴真的会传染,她莫名其妙跟随了他的情绪,想起明晚,心里也忐忑起来。 第47章 长久地坐着,两个人都沉默,这画面看上去有点诡异。 无方瞥了他一眼,"你在想什么?" 令主唔了声,"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说不对,"你现在应该很多想法,只是不好意思开口,对么?" 对吗……是啊,对。他可以说他有点蠢蠢欲动吗?乾坤镜里的的短片不是白看的,他收录了三十几个物种雌雄互动的过程,想起来便复习一下,经过长时间的观摩,他觉得自己已经熟练掌握了这门技巧。熟了才有多余的精力浮想联翩,从刚开始的一头雾水,到现在的辨证施治,令主有自信,能够出色地完成初夜这项艰巨的任务。 理论上,令主是无懈可击的。就像工作,必须爱一行才能干好这行,首先你得投入。以前令主的投入,基本是在心,和身没有多大关系。随着感情的升华,某一天开始,他有了全新的感悟,看见未婚妻的脸就想亲一口,看见她的裙摆就有掀起来的冲动,这算彻底开窍了吧? 自己如痴如狂,不知道她的心里怎么想。和她并肩坐在台阶上,好快乐的体验啊。令主的心上开起了花,默默看她一眼,把手盖在了她的手背上。 "娘子?"他旖旎地叫了一声。 她想都没想便应他,"有话就说。" 他低下头,羞赧地剔着指甲,"我是有话……你看明天就要去镜海了,我又答应替金累捏女偶。我们究竟是先洞房后成亲呢,还是先成亲后洞房,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她枯着眉,"去镜海,就要洞房吗?单纯协助你捏泥人不行吗?" 令主噎了一下,挣扎半晌说也行,"不过我怕自己理解有偏差,给金累捏出个人妖来。" 无方当然知道最终会牵涉到这个问题,她也开始认真计较,按常理来说,应该是先成亲后洞房的。不过时间有些紧,仓促办事总会有疏漏,再说她也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她思来想去,"实在不行……我可以画给你看。我是从医的,医者经手形形色色的身体,可以择最优者,提供令主参考。" 令主觉得难以置信,画给他看?这和他的设想好像不大一样啊。不过逼得太紧,吃相未免难看,于是他退而求其次,温和地说:"娘子这个提议很好。这样吧,尺子我照旧带着,如果有需要,就到娘子身上量一量。毕竟当初我捏男偶,就是这么干的,而且图画和实际相结合,更可以确保万无一失。" 无方听后吊起眉角,了然地点头,"那就是说,魇都偶人每一个都是令主的拓板,身体的各个部位都经过精密测量,还原率达十成,是吗?" 令主有点自豪,"我是个很缜密的人,为了逼真,数据再三校对,确认无误才投产。" 她长长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遥想当初,麓姬带着一个偶人来我医庐求医,我看他无魂无魄,给他做了全身检查。"说着微微一笑,玲珑的梨涡在唇角隐现,那样的俏皮可爱,和平时的端庄大不一样。 令主为她的美丽倾倒,正想说两句恭维的话,忽然发现不大对劲。全身检查?为什么查在偶人身,他却有种被看光的感觉?她究竟想说明什么?难道想说他的身材没看头?还是原版对她已经毫无吸引力,丧失了新鲜感? 他慌起来,"那……那个……其实不能说一点不走样,多少还是有点出入的。本大王毕竟是刹土令主,怎么能让区区偶人和我一模一样呢。我通常会克扣一些,比如他们的相貌逊于我,身上的某些部件,当然也不如我。" 她依旧微笑,"是吗?" 令主背上出了一层虚汗,很坚定地点头,"自然。况且你看到的是垂死的偶,他们没有了灵力供养,就是一滩死ròu,怎么和活生生的我相比?"说着声音矮下去,嘀嘀咕咕道,"我就说女孩子家家不该当全科大夫,男人身上摸来摸去,以后会影响夫妻生活的。" 他虽然自言自语,她还是听见了,凉凉冲他一哂,"你刚才还说支持我的事业呢!而且我觉得你应该心存感激,要不是为了救人,怎么会着了你的道?" 这下令主无话可说了,摊了下手,把一切都归于命中注定,"除了我,别人配不上你。" 恭维别人不忘抬高一下自己,谁说令主是个二傻子! 无方觉得和他谈不到底了,站起身往外走,四下找徒弟,"瞿如人呢?该回去了。" 身后一串脚步声哒哒跟了出来,令主说她可能跟着璃宽茶一道去钨金刹土了。一面交叉着十指问:"你不觉得小鸟和阿茶很相配吗?等我们成亲之后就撮合他们吧,我还盼着他们生出一个肥遗那样的怪物来呢。" 令主想搞实验,无方对新品种没什么兴趣,也知道瞿如是无论如何都看不上璃宽的,遂道:"你别费这份心了,瞿如和璃宽茶一向不对付。再说瞿如的志向是整个魇都的偶人,她不可能为了一只蜥蜴,放弃整城美男。" 令主吃了一惊,"鸟小,志向不小啊……" 正说着,石阶尽头有人跑过来,定睛一看是大管家。令主忽然心下一痛,发现他的大管家有点沧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期财政压力过大的缘故,明明和别的偶人一样精心打造,有俊俏的五官和匀称的身板,却莫名比别人显老。 他提着袍角忧心忡忡赶来,"主上,雨师妾和中容商议出了赔偿金额,属下觉得金额过大,不敢擅作主张,特来回禀主上。" 令主最讨厌别人惦记他的钱,一听说数额过大就皱眉,"她们想要多少?" 大管家迟疑地伸出一只手,翻了一翻,又翻一翻,再翻一翻…… 令主看着那不断翻面的手掌,火气从头顶上冒了出来,"行了,直接说好吗?" 大管家苦着脸道:"酆都送来的款子刚够……" 令主终于炸毛了,他撑腰站着,褴褛的黑袍翩翩,沉默的样子还是很令人恐惧的。半晌哼笑,"看来是存着心的想讹我一笔啊。既然如此,让使者回去,把她们都留下。我魇都满城千年光棍,还愁消化不掉两个女人?再去问她们一遍,滚不滚,不滚就送到广场犒赏三军。本大王恶名在外,当我假的?敲诈到我头上来了,瞎了她们的狗眼!" 令主这回总算硬气起来了,以前他就是太软,乍听很糟糕的声望,其实性格温和得像朏朏一样。致使魇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称霸刹土,甚至他颁布的法令,也常有妖敢罔顾。 大管家挺起腰杆领命去办,一路走一路振臂高呼,很快召集了十几名黑衣偶人。开玩笑,撒野撒到人家地盘上来了,知道魇都从来没这么有钱过吗?穷惯了倒无所谓,一旦库房充盈,还没焐热转眼又空了,这种落差谁受得了? 一队人凶神恶煞地去了,可惜个个长得都很好看,究竟能不能吓唬住那些人,谁知道呢! 他这样处理,无方并未有任何疑议,只是眯眼远眺天边流云,"我很好奇,钨金十六城里,你到底留了哪些东西做聘礼。" 令主咽了口唾沫,发现婚变的警报其实还没有解除。他支吾着说:"几千年前的事了,有些城的城主都换了好几任,我哪里记得那么清楚。反正你放心,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能就那对血蝎还像点样子。璃宽茶已经去剩下的十三城追缴了,等拿回来你自然知道。" 她却低头沉吟,"那对血蝎年岁不小了啊……" 令主说是,"比你还大点呢。不过这东西要修炼成精,需要常年吸收日月精华。观沧海怕它们逃脱,把它们关在铁盒里几千年不见天日,所以它们除了混吃等死,一点长进也没有,最后只能被你拿去做药引子。" 她合什念了声阿弥陀佛,"真造孽,早知道就不动它们了。" "不动它们,你能救你的好徒弟?"他笑了笑,转过头看向南方,喃喃道,"或者你不救他,他也死不了,我知道,他命硬着呢。" 无方听他这么说,心下犹疑,料他也许知道些什么。但又怕自己问了他又多心,便不言语,提起裙裾往石阶上去了。 几次来去魇都,基本都是匆匆的。这次心境不同,第一次有了归属感,将来和他成亲,必要住在这里,这城池会是她今后千万年的家。 走在青石路上,一阶一阶走得分外仔细,好奇这些石阶究竟是后来修筑的,还是那两根筷子的一部分?令主其实是个神奇的人,活得久了,神通广大。满身本事没有用在邪路上,大不了搭个城池,捏一些泥人,他的心,依然像孩子一样充满童真。 魇都很大……非常大,要走完可能需要一整天。她走得不疾不徐,他在身旁陪伴着,邀功似的说:"娘子,这里的格局很不错吧?当初我可是照着风水书上搭建的。你看那座楼,形状是男性的象征,高大、雄壮、力拔山河,已经成为我都的图腾……" 其实他不说话,就是对温情最好的保护。和他在一起,必须学会享受自己的精神世界,因为本来蛮好的情调,他一开口就全破坏了。 她怨而不怒,所以语调还算轻柔,"你闭上嘴。" 令主一愣,什么意思?未婚妻是腹有诗书的姑娘,每一句话在他看来都有特定的含义。内容结合当下的语境,令主脑子里又开始嗡嗡乱响,难道她要亲他? 一阵雀跃,雀跃过后就是无边的紧张。他手足无措,怎么办,他连唇都哆嗦起来,但还是很体贴地说:"娘子你别动,我来就好了。" 他憋住没让她看见脸,这时候亲亲的话,怕她找不见他的嘴,亲到鼻子多尴尬!所以他决定自己主动一些,毕竟他是男人,男人耐摔打,就算第一次没经验也不害怕,反正她也是第一次…… 令主总是饱含谜一样的自信,他舔了舔唇,断定自己一定能给她一个美好的体验。他把两手放在她肩上,微风穿过破洞轻拂他的躯体,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杨柳一样款摆起来,那种好事将近的幸福,让他陶陶然。 抽空设个结界,别让外人看见,自己撅起了嘴,准备靠过去盖章了。 无方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四周屏障高起,因为他心神不宁,结界壁那边的楼阁微漾,如同隔着层水幕一般。她仰起头问他:"你怎么了?" 令主嘘了一声,低沉暗哑的嗓音,听上去很性感,"娘子,好好享受吧。" 他越靠越近,无方的眼睛越张越大,因为那黑洞洞的帽兜盖下来,仿佛要把她吞噬了。她悚然,"你要干什么?" 即便看不见,也有强烈的预感,她甚至能嗅见他的气息,还有那种若有似无的丁香的味道。 他做好了准备,一副要干大事的模样,头昏脑胀着预备亲上去,这一亲便确定关系,以后她就逃不掉了。令主势如破竹,带着必胜的信念来到她面前,然而还没等他找到港湾,啪地一声骤响,在他耳边绽开了花。他惊呆了,发现脸上火辣辣地疼起来,她不满他的磨蹭,赏了他一巴掌。 令主捂着脸抽抽搭搭辩解,"我就是有点紧张……" 她气得跺脚,"白准,你应该去净身!" 他不太理解,糊里糊涂问:"亲一下还得洗澡吗?"然后看见红色的轻云自她鬓边而生,慢慢蔓延,覆盖了她的整张脸。他啊了一声,"娘子你真好看。" 可是她嘴唇抿得紧紧的,深幽的眼眸里逐渐凝起水雾,一晃便摇摇欲坠。 令主惊惶失措,不明白自己挨了打,为什么她还要哭。他想安慰她,手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好撑着膝,弯下高高的身子审度她的表情,"娘子你好好说话,不要哭啊。为什么生气呢,是因为我的准备工作做得太长,你等不及了吗?你说要净身,那我现在就去,你别哭啊。" 无方气哽不已,自己还看不见他的脸,他却要轻薄她,究竟把她当成什么人了!她踹了他一脚,正踹在他的小腿上,他吃痛单足跳起来,她气哼哼说:"你胸无点墨,连净身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去你的泥潭里玩泥巴去吧!" 她夺过金钢圈,奋力砸向结界。哐地一下,屏障破了个大口子,她化作一道虹飞身冲了出去。令主想捞她,没捞着,只觉凉如清泉的画帛从指间滑过,剩他一人对着豁口欲哭无泪。 动静太大,引来了大批偶人,他们站在四周,对令主的难过感同身受。 魇后走了,他们离男女平衡的梦想又远了一步。都怪令主,搞什么饥饿营销,这下好了,衣裳都被打烂了,看来魇后是下决心撕掉这衣冠禽兽的假面具了。女人在感情方面不喜欢竞争,相较之下她们更热衷于自己成为竞争的目标。一下子蹦出来两个对手,造成这个她觉得可有可无的男人一夕之间供不应求,就他?也配! 偶人们爱莫能助,上期刚制造的才膝盖高的小偶眼巴巴看着他,"爹爹啊,你要哭就哭吧。" 好好的局面,他总有能耐弄得一团糟。他确实有点想哭了,凶残地驱逐着:"去去,好好念书去,别像本大王似的……"胸无点墨,没有文化。 偶们带着小偶走了,大管家作为璃宽之外的第二智囊,觉得有义务开解他一下。 "主上,事情都已经解决了,等魇后气消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令主站在风中,像一具哀伤的石像,"照柿,你知道什么叫净身吗?" 大管家怔了下,"净身?阉割啊。中土皇帝身边服侍的都是阉人,这样可以防止他们攻克皇帝。" 是这样的说法吗?反正八九不离十吧!令主听后更加伤心了,有个学医的未婚妻真不好,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唯独不懂专业名词,又在她面前露怯,结果把她气走了。 大管家觑了他一眼,"主上,您看要不要派人盯着尔是山?万一魇后一气之下离开刹土,那就麻烦了。" 好在令主还算镇定,他说:"不用,她托我的事还没办成呢,暂时她是不会走的。叫我伤心的是她想阉了我,最毒妇人心啊!你先去镜海,带人把周围布置一下,明晚我就让她见识见识什么叫男人的魅力。她想阉我,随便!只要她敢下手……"他嘿嘿笑起来,"好事就成了。" 第48章 瞿如这个不靠谱的,看来真的跟着璃宽茶去钨金刹土了。无方回到糙庐,并没有见到她的身影,只有朏朏一直卧在重席上,发现她进门,一蹦三跳窜进了她怀里。 屋里很安静,独剩她一个人,有些冷清。以前她是不怕冷清的,在那个中土小城孤伶伶活了上百年,看着堆积的尸体慢慢腐朽,皮ròu化成油脂,渗透进泥土里,风雨和尸身腹部膨胀炸裂的声响,是那个世界唯一的一点热闹。后来遇见瞿如,她固然毛躁,总算是个帮手。有时候无方经常耐性不足,恼起来恨不得赶她走。师徒闹过别扭,她离家出走,但时间持续得不长,大不了一顿饭工夫,就又回来了。 习惯了有人做伴,忽然一人独处,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也害怕寂寞。这时候反而能够理解令主了,他和这秽土其实格格不入。没有栖身之所,无法和妖魅为伍,又想活得光芒万丈,人人闻风丧胆,只好自己造城,自己造人,自己当霸主。 天色不早了,她才想起来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参禅。修行变得有一搭没一搭,失去目标后,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给朏朏弄了点吃的,它不太爱吃五谷,砸吧了两口,尾巴尖上又荧荧发亮。大概是想出去钓鱼吧,绕着她走了好几圈,她抚抚它的脑袋,说去吧,别走远。 点了一炉香,坐在案前虔心诵经。也许动了凡心,信仰便不纯粹了,人坐在这里,心思却纷乱得很。以前入定,可以进入一个无我的世界,那世界一片苍茫,没有花糙,也没有生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现在却不行了,她在世界之外徘徊,越是发急,越是不得其门而入。 要静心啊,她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从头再来,凝神静气,深深吐纳。所处的环境逐渐褪去色彩,褪去影像。然后她看见自己身着明衣坐在蒲团上,两道青芒绕身游走,魂魄竟与ròu身分离了。她讶然,纳罕之际听见一个温暖的声音唤她,她仰头看,半空中有金莲隐现,圆光万丈。光影重重中浮现出无数空行,中央足踏莲花的,是许久未见的莲师。 她一喜,"师父游历回来了?" 虽然没有正式入莲师门下,但这些年她一直称他师父。佛观一滴水,八万四千命,喝水尚且大慈大悲,一个称呼而已,并不需要过多纠正。无方仍旧记得,当初是他渡化她,她才走出那座死城,走进南阎浮提。后来入天极城守塔,从医行善,皆是因为心中有明灯,才没有浑浑噩噩沦为凶煞。莲师于她有再造之恩,他的初衷是普渡众生,但对她来说意义远非如此。 她虔诚参拜,莲座上的人低眉浅笑,宝相俨然。 "本座游遍十方世界海,回来办功德大会,发现你不在了,特来梵行刹土看你。" 莲师可能是所有佛中最接地气的一位,说话不像别的佛那么高深,因为曾经行走三千世界,他救过人也伏过恶,不会一味劝导从善。就如他常说的,佛渡可渡之人,至于不可渡者,亦不必心慈手软。无方算是他认为可以点拨的,她也不负他的期望,伶俐有悟性,所以他赠她金钢圈,愿她有朝一日能修成正果。 可是她现在这样的处境,自己知道已经上不去吉祥山了。世界微尘,没有一样是佛看不穿的,所以她也不必隐瞒,摘下金钢圈,双手承托敬献上去,"九百年前我向师父发愿,总有一天要入越量宫,当空行母。九百年后的今天,我想我的宏愿无法实现了,我很惭愧,令师父失望。当年师父赠我的金钢圈,我没有资格再留在身边,现在归还师父,了结这段前缘。" 圆光里的莲师并不显得惊讶,他说:"今日种种因,皆是明日果。我要你明心见性,可惜你还是做不到。这红尘三千,果然是你想要的吗?" 是不是她想要,不由她决定了。她低头轻叹:"我与人有了婚约。" 莲师的眉几不可见地一挑,"这事本座早就知道,但还是劝你深思,没有今日喜,便无他日怖,现在回头,尚且来得及。" 她却说不,"道理我都懂,但已经来不及了。我修行短短千年,有些事终究勘不破。当初师父在檀香木坟场修行,以尸为座,以尸布为衣,克服逆境才得诸成就。我想我也需要磨砺,若有造化,说不定某一天便超脱了。"复向上呈献,"请师父收回金钢圈,我人在秽土,长久下去会玷污了它。让它跟随师父回钨金刹土,交给另一位有缘人吧。" 莲师不大喜欢她一言不合就要还东西的做法,抽出一手轻轻摆了下,"赠你的东西本座没说收回,便还是你的。你说得对,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大成就,你有心入红尘,是你的选择,我不便为你做主。但你记住,缘有许多种,有的缘生善,有的缘生孽,一旦沾染,便无路可退。" 其实佛说和医者嘱咐病患,有时候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说得严重一些,吓掉你的三魂七魄,最后结果却未必那么坏。无方总有侥幸心理,她想起令主,和他纠缠在一起,最大的悲剧大概就是被他同化,像他一样越来越傻吧。 她轻吁一口气,说是,"我自己的选择,至死不悔。" 半空中的莲师沉默了下,良久才道:"过去千年,你是本座渡化的最有慧根者,中途放弃实在可惜。本座是惜才啊……罢了,命盘如江山,不破亦不立。去经历一番,对你也不算坏事。金钢圈仍旧交你保存,送出去的东西又收回来,岂不让人笑我小气……"咳嗽一声,下令众空行母,"路远迢迢白跑一趟,算了,回去吧。" 无方心头一松,果然还是她以前认识的莲师,亮相的排场很大很豪华,说过几句禅机后就要原形毕露。当然露馅之时,就是飘然而去的前兆。他要走,她起身叫住他,"师父,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莲师别过去的身子又转了回来,"何事?" 她合什求教,"我与白准的姻缘,可能善终?" 莲师半阖的眼中流淌出佛法无边,"天机不可泄露,你也修行千年了,不要问这么幼稚的问题。" 她嗫嚅了下,"我想求个心安。" "心既无安放之处,你还成个什么亲?本座常感慨人在五行中,挣不脱七情六欲的束缚。潜心指引你,结果你也同人一样,看来缘生缘灭果然皆有定数,非人力能扭转。" 他说得模棱两可,无方只能自己消化。见庞大的队伍重新挪动起来,她又叫了声,"师父,弟子还有个问题。" 莲师嗯了声,"你还没完了?有问题能不能一口气问完?" 她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弟子就是想再问一下,我在天极城收的徒弟现在身在何处。我与令主入酆都查过堕落生册,并没有找到他的下落,他还活着吗?我与他的这番际遇,日后可会有果报?" 这次真的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莲师思忖一下,挑了最简单的一个回答,"活着,其他的无可奉告。既然你已准备入世,一切都要你自己去经历。下次不要随便翻看堕落生册了,超出你能力所及的事不做为好。"说着长长叹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本座就知道,嫁个上道的能助你脱胎换骨,嫁个不上道的,你就只能和他一起玩泥巴了。" 莲师的尾音尚在空中袅袅,法相早已消失了。所以总结一下他此来的目的,大概就是想劝她放弃。修行中最容易拖后腿的无非爱情,人能受得住外在的锤炼和打击,独独经受不住内心的业障。心若不动,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爱恨贪痴,可惜她定力不够,挣扎再三还是沉沦了。 她存在在世间,对任何人都交代得过去,唯独对自己,不敢直面。现在话已然出口,便一心一意走下去吧!炉中的香灭了,她没有再添,裹着明衣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天气很好,她的糙庐陆续开始有病患光顾。妖和人一样会生病,不过病因玄异些,她忙了一上午,中间令主给她送了顿饭,倚在门口冲来往的病人殷情介绍:"嗳你知道吗,灵医是本大王的娘子。" 妖魅们自然要让他面子,诚惶诚恐地拱手:"恭喜恭喜……失敬失敬……" 令主得意极了,高兴地说:"好好修炼,总有一天你们也会遇上好姻缘的。" 他在这里打岔,弄得无方定不下心来。送走一只被地狼咬伤的鹤妖,她终于不耐烦了,"你走好吗,别打搅我工作。" 令主并不情愿,"我没有打搅你啊,和大家介绍一下,就没人敢来找你麻烦了。" 她无可奈何,"没有人找我麻烦,找麻烦的从来只有你。" 令主觉得自己是无辜的,但她既然不满,自己就得反省一下,是不是无意间给她造成了困扰。他落寞地站了会儿,"那你吃饭好吗,菜都快凉了。" 无方免不得心念一动,遥想以前,每次做了饭都得和瞿如抢着吃,下筷慢了就没她的份,这还是第一次享受有人送饭的待遇呢。可是嘴上不能松动,令主太容易膨胀,夸了他,又是无尽的麻烦。 她脸上淡淡的,"我这里有吃的,你不必费心。快回去吧,今夜红莲就开了,不需要提前准备一下吗?" 令主说:"东西都是现成的,尺子我早就带好了,没别的可准备了,我再陪你一会儿……" 她烦躁起来,"我忙得很,不要你陪。走走走,别在这里给我添乱。" 令主被她赶出了门,站在院子里说:"我也看病行吗?你昨天说给我净身,总得先例行检查……哎呀……"话没说完,就被里面飞出来的杯子砸中了。没办法,吸了吸鼻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屋里的人目送那背影,不由笑起来。以前总觉得男人必得杀伐决断才受女人喜欢,结果她遇上的竟是这样的。虽然到现在还是看不见他的脸,但自己的心,自己清清楚楚知道。退一万步,就算今生都不能窥破,大概也会无怨无悔,毕竟让她一点一点喜欢上的,终究是这个人。 从医庐回到魇都的令主,开始为今晚的初见精心打扮自己。纵然他丰神俊朗,美貌无双,必要的烘托还是不可或缺的。他抿头,将零散的发一丝不苟拢到耳后,从鞋柜里翻找出最精美的靴子,最后披上了他的大红袍。 结实的胸肌在众偶眼中闪耀,他站在台阶高处,自信犹如天神降世。大管家抱着账册,以敬仰的眼神仰望他,"主上这就要出发了吗?" 令主点头,"本大王先行一步,接魇后的抬辇预备好,等天一黑就带她到镜海来找我。记住,方圆两百由旬内不许任何活物出没,我不希望好事被打断。一万年才等到这一次机会,如果坏了事,我可能会忍不住杀人的。" 大管家连连道是,这不光是他一个人的事,更关系到整个魇都偶人的终身幸福,所以大家尽心尽力,绝不敢有半点懈怠。 令主心满意足,扬袖飞了出去,像一块被风吹走的红绸,飘逸地消失在了视线尽头。大管家回身看众人,"诸位,离天黑还有两个时辰,一定要万分小心的,安全的,将魇后送到中阴镜海。" 偶人们得令,重新燃起了不久前婚礼当天的热情,众志成城出魇都,一顶玲珑小舆在肩头颠荡,四围琉璃脆响,响出了幸福的曲调。 这次大管家亲自出马,抵达糙庐后站在院外轻声细语唤魇后,"时候差不多了,属下等送魇后前往镜海。" 糙庐里半天没有动静,候在外面的偶人面面相觑。正预备冲进去一看究竟,丽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步步生莲,一点都不夸张。那光洁的玉足上未着鞋履,些些丰腴的足弓轻俏踏来,连路开满了繁花。泥星不沾,如佛般圣洁,脚腕上红线一缕束着银铃,带起阵阵清音。魇后法相庄严,微风中乌发飞扬。 世上有种美,是不容逼视的美,偶人们俯身下去,肩头微微一沉,魇后已经端坐舆中。琉璃珠帘摇曳,她的脸在光影交错中隐现。大管家抬手击掌,暮色渐起的旷野上,一队人马飒踏而过——从尔是山到中阴镜海,需要花上一点时间。 肩舆行得飞快,两旁景致在眼梢呼啸倒退,因为知道是去会见他,无方心里并不害怕,微有些紧张而已。 她以前听说过,镜海是亡灵必经的一片海,立于海上,得见前世今生。曾经的经历再次浮现,那一瞬产生的念头,决定渡海后的去向。所以镜海就如秦广王殿里的孽镜台,不同之处在于孽镜台前无好人,而中阴镜海照一切善恶。 不知他怎么找到这个好地方,她隐约听见风声在山脊呼号,红莲吸足阴气才会盛开,盛开的时节海上是没有中阴身的,正适合养偶。设想一下,滚得满身泥浆的令主坐在岸上和稀泥,是怎样一幅辣眼的画面,纵然如此,她来前还是打扮了自己……他要照着她的样子捏女偶,她希望自己在他眼里是完美的,起码不要让他失望。 阴气过盛的地方,总不乏诡谲和光怪陆离。天彻底黑下来了,这里没有地光,没有极光,甚至连星辰都没有。无方夜间的视力虽好,但有一程也辨不清方向。终于听见大管家说"到了",穿过极黑的通道,前面豁然开朗。肩舆停在漫天红光下的镜海入口,大管家拱手,"属下等送魇后到此,剩下的路,请魇后独自前往。" 地上厚厚的毡毯向前延伸,铺就一条宽坦大道,她心下好笑,那个二傻子又在犯糊涂了,不过他哄她开心倒确实有一套。 她慢慢向前走,毛毡的纹理印在脚底,有种钝痛苏麻的感觉。渐渐行至尽头,还未做好准备,忽然一片花海撞进眼里来。她诧然,狠狠吸了口气,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莲,花瓣鲜红如血,花叶薄如蝉翼。每一朵莲的中央都有沉睡的婴孩,粉雕玉琢,全是令主的杰作。 她蹲在水边一面叹息,一面欣赏泥胎。五官和肢体如此精致,果真巧夺天工。令主看上去傻乎乎的,没想到手艺了得……想起令主,才发现来后还没见过他。 起身四下寻找,满眼错落的红莲绵延千里。耳畔有簌簌的,花开的声响,她调转视线,在离岸百步的水面上发现了一个背影——浓密的发垂委在背后,因发质奇佳,莲火映照下发出如蜜的光。袍子松垮,交领滑到臂弯,顺势露出一边洁白的肩头,他了扭个销魂的姿势,侧身坐在最大的那朵红莲上。 如此诱人的出场,真叫人既惊且叹。无方猜他又要搞花样,向前蹉了半步,"你的腰不酸吗?" 他终于扭过身来,却不是她想象中的有头无脸。只见耳上双环灼灼,颈间刺青昭彰,冲着目瞪口呆的未婚妻风情万种地一笑,"娘子,满意你看到的吗?" 第49章 无方无数次拼凑过他的五官,零零散散相加,心里明白会是怎样一副见之忘俗的长相。 然而再多的臆想,都只在脑力所能及的范畴。她料他俊逸、健朗、充满力量,但从未想到他的全貌,竟然会这样令人惶惑不安。 对,就是惶惑不安,因为她找不到别的词汇,能更加贴切地形容她此刻的感受。本来男人再俊能如何,不过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但他的眉眼,却长到了极致。 你见过壁画上的神众吗?浓墨重彩,富丽堂皇。要不是举手投足间有股不正经的调调,令主大概就与画像上一般无二了。 他看上去至多二十来岁,有如画的脸庞,抒情诗式的风骨。他缨穗束发,臂饰宝钏,半边颈项上的刺青繁复而鲜明,顺着白净的皮肤蜿蜒而下,如龙似虎覆住了右面臂膀。半裸的身躯斜倚,因为沾过水,水珠在虬结的肌理间流淌,从胸口一直滑进腰腹……见她看得痴痴,拿手一抹一弹,挑挞的意味跃然纸上。 冰凉的一点水珠穿云破雾落在她唇上,无方才回过神来,脸颊上立刻轰轰烈烈一片滚烫。当初他忽然出现,扬言要娶她时,她料定他又老又丑,也许面瘫,也许已经出现早期中风症状。后来时不时窥见冰山一角,她推翻过想法,但绝没有想到他是如此一副鲜嫩模样。他真的一万岁了吗?她见过一万岁的老龟,早就已经老得不成龟样。他这一万年是怎么保养的?黑袍遮身,是为了抵御风吹日晒,还是因为长得不够凶恶,怕镇不住刹土诸妖? 她满腹狐疑,那朵巨大的红莲摇曳而来,停在了她面前。红莲上的令主很温驯地把脑袋枕在她肩上,"麓姬带去的偶被你摸遍了,我说我身上每个部位都比他强,没骗你吧?"等了一会儿等不来她的附和,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气之下开始动手解他的大裤衩,"你居然不相信?不信我们就来量一量!" 所以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脑子没跟上长相,果然令主还是原来的令主。 她慌忙拽住他的手,"别……你又想干什么?" 他说脱裤子啊,"虽然我没有和自己的偶人论长短的习惯,但为了让娘子全面了解我,我什么都可以让你看。" 这一露,可真的露得彻底了。她用力压住了他的手,原本还在庆幸自己终于看见他的脸,终于对自己的感情有了交代,但被他这么一闹,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力气大,很固执地抢夺,她简直有些压制不住了,只得恼火地呵斥他,"世上怎么有你这样的人,当着姑娘的面脱裤子!" 他眨了眨秀而长的眼睛,靦着脸讪笑,"你又不是外人,早晚要看见的。" 如果他还是那个穿着黑袍,面目不详的令主,她至多觉得他傻。现在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都落进她眼里,这份傻就变成了处心积虑,一分生动就是一分心机。 她局促不已,视线不知该停留在哪里,飘忽闪避着:"不许耍无赖,你再不收敛,我就走了。" 他说别,"咱们商量好了的,要给金累捏女偶呢,你这一走,女偶还捏不捏?红莲谢得快,泥胎养不够四十九天,出来是个残疾。就算你想通了,明晚再来也来不及了。"说着撑起两臂跪在红莲上,流利的身体线条,看上去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探过来,几乎和她面贴面,"娘子,我袍子都脱了,你仔细看看,看见我的脸了吗?" 他苦心经营了几个月的心理暗示,今天就要见真章了。每一次在她面前刷存在感,什么时机多少剂量,他都有一本账。就得慢慢累积,潜移默化,等她自己都认同了,最后一击即中,不爱也得爱。 令主眨眨眼,再眨眨眼,纤长的眼睫羽毛似的刮到她脸上。怎么样,天怒人怨吧?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长得这么好看!反差萌这种东西,向来屡试不慡,就算镇定如灵医,这刻也把持不住了吧? 快说看见了,承认后就可以作深入了解了。令主简直有些迫不及待,"看我的眼睛,看我的鼻子还有嘴……"然后微微偏过头,拿手指了指眼尾,"看见没有,我这儿还有一颗泪痣,是不是很妖娆,兼具梨花般淡淡的忧伤?" 他分明窥见了她眼中的惊艳,那种光是藏不住的,尤其感情浓到一定程度,令主觉得自己能够看穿她的心。况且露不露脸这种事,自己绝对有自主权。他已经毫无保留,她要是再看不见,那她一定是装的。 他转动脑袋,帮助她全方位了解他的长相。他们那一族,化成人形后都这么美,令主认为自己更是族中翘楚。当初他降生时,长老们曾一致惊叹,"从来没有一个孩子能像阿准这么漂亮"。他不是那种孔武起来就忽略五官的,他有女人喜欢的强健的体魄,更有女人痴迷的,精致魅惑的脸庞。 他准备好了未婚妻为他神魂颠倒,正畅想她拜倒在他大裤衩下的景象,却听见了令他难以置信的话—— 她说:"白准,为什么你只有脑袋没有脸?" 令主愣住了,忽然惊恐万状,"怎么可能!娘子你是不是失明了?" 无方慢慢摇头,很为难的样子,"花瓣上的每一道脉络我都看得清楚,独独看不见你的脸。你不脱还好,脱了有点恐怖。" 令主说不,他明明已经把脸上的屏障撤掉了,难道他的法术失灵了?他不相信,拉起她的手压在自己脸颊上,"你摸摸,我有脸的。不单有,还相当匀停明媚呢。" 无方强忍羞怯,在那光致致的脸上摸了两把,"摸得着看不见啊,所以我还没喜欢上你。" 令主发现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照这态势,他恐怕没机会洞房了。 他几乎绝望,"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了?前几次我都控制得当,这次全露你却说看不见,分明是有意刁难!" 结果就是这一句话,印证了无方乍然蹦出来的猜想。 他果然动了手脚,所谓的真心才能看破他的真容,也是他设的一个套。这老东西怎么会这么坏,以前她总把他当傻子,原来自作聪明的是她自己。他是又精又刁钻,今天露一点,明天再露一点,全是他放长线钓大鱼的好算盘。 她气得要命,双手一推,把他推得仰在了花蕊上,"你才是把我当傻子呢,骗了我这么久,藏头露尾装模作样,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她冲他举起拳,作势挥了两下。令主呆呆的,才发现刚才说漏嘴,被她识穿了。 他一口气上不来,颓然躺倒下去,捂住脸哀嚎:"怎么会这样!如此天衣无fèng的部署……"在最重要的节骨眼上竟功亏一篑了。不过他从指fèng里偷偷看了未婚妻一眼,她似乎并不真的生气,只是有点不满,愤然瞪着他。 她当然舍不得打他,他对自己有信心。想了想重新振作起来,两手向后斜撑,勾着脖子,袒着精壮的胸膛,目光迷离地望向她,"娘子,那些都是小事,别放在心上,重要的是我们两个很相配。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当我得知你从森罗城拿走了我的聘礼,我就意识到,我之所以活了一万年,全是为了等到你啊。" 他开始说好话,ròu麻段位之高超,可以和他捏偶人的水准成正比。无方脸上不屑,其实心里终归踏实了。就像你点了一道菜,如果这道菜色香味俱佳,那当然再好不过。但如果口味尚可,形状差点,也不能倒了,至多闭上眼吃下去吧。 她不说话,他便来纠缠她,试探着在她手上碰一下,见她不反对,又在她耳垂上捏了下。 无方被他撩红了脸,故作镇定地蹙眉,"你先把衣裳穿上行吗?" 令主精心设计的桥段又被泼了一盆冷水,负气地拽了拽领子,坐在蕊上生闷气。海底的莲火映在他眼眸,这脸虽然无懈可击,可还是让无方觉得不习惯。 她居然有点想念那个没脸的令主,那时候傻得浑然天成,不像现在让她晕头转向摸不着门道。这脸不是好脸,有令人沉迷的魔力,看久了觉得什么都是小事,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令主快速调整了心态,认为得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慢慢适应。他向她伸出手,"娘子,过来。" 无方撇嘴,挑眼他用词不当,仿佛在唤一条狗。 她毫无反应,令主憋屈不已,只得换了个委婉的语调,"这莲花够大,可以容纳两个人随便戏耍……娘子你到我怀里来好么,让我抱抱你好么?" 心在胸膛里直打颤,既熟悉又陌生的令主,让无方感觉前所未有的紧张。 其实紧张也是互通的,令主撤了万年的障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要不是为了赢得未婚妻的芳心,他才不会这么干。一个人在黑暗处呆久了,会惧怕看到光明,那件黑袍像他的保护壳,壳没了,差不多和赤条条一样。 他把两手平摊在她面前,充满诱惑的嗓音,低低说:"到我身边来,别怕。" 她咬着唇,终于还是把手放在他掌心。他握住了,轻轻一拽,她翩然而至。赤足踏在莲上,不污不垢,不着浮华,那样子真像菩萨。 令主感动得想哭,一把抱住了她的腿,"还好我下手得早,否则你入了佛门,我上哪里讨媳妇去!" 她垂眼无奈地看他,他在庆幸,她却永远和正果失之交臂了。 海上夜风习习,脚下红莲摇曳。放眼远眺,一朵朵的莲,一簇簇的火,交织出奇异的画面。就像令主的不可测,谁会想到这么美的花海,凋谢后是中阴身必经的关隘。腐朽的,晦暗的人群从海面上走过,那景象大概就像修罗地狱吧! 不过莲上小儿是真可爱,现在身长还不足一尺,握着小拳,挣踢着小脚,看得无方心头温情涌动。 "他们会随花盘长大,四十九天之后差不多就是三岁的孩子大小。到时候偶们会来采摘他们,拿两个大筐装着,用扁担挑回魇都。"令主笑道,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是不是很好玩?你要是愿意,可以跟着一块儿来清点。" 她应了声,探头往下看,"传说镜海能回顾前世今生,我这样的人,有前世吗?" 她想应当是没有的,她不入生死卷,不在五行中,来和去可能只是老天的心念一动,根本没有根底可追究。 水面微漾,水底火光熊熊,镜像逐渐凝聚,出乎预料地,她竟然看见了那个中土小城。街市和楼台还和原来一样,不同之处是人都活着,男女老幼,熙熙攘攘,是她还未形成时的场景。 她心里纳罕,再想看,一双温暖的手移过来,覆在她眼睛上。令主说:"这里是中阴身忏悔的地方,你不该看,看了对你没有好处。" 她茫然回过身来,"你追寻过你的前世吗?" 令主一怔,这镜海对他来说就是一面大镜子,"我只能看见我的本尊,上根大器①,英姿飒慡。"物种与物种之间的审美不同,令主眼里的自己,原形照样横扫同族。 无方怅然,一手托腮,崴身倚在花瓣上,"生和死只有一线之隔,那些中阴身的一辈子到这里才算终结,偶人的一生却从这里开始。" 令主一笑,"娘子说话太有禅意了,今天我们不谈中阴身,只谈偶人。我克扣一点尺寸造就了他们,回头捏女偶,也只能照着你的模样捏个大概。" 她不解,"为什么?" 他目光流转,如水一样淌过她的脸庞,"因为你太好看,我怕自己手艺不精,捏不出你亿兆分之一的神韵。" 无方讶然,令主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女孩子到底还是吃这套的,她低下头,圆润的耳垂染上一层霞光,慢慢有了儿女情长的况味。 令主忍不住了,他搓着手道:"如此美景如此夜,娘子,让我们来感受一下……" 她抬起头,"感受什么?" 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眸,令主忽然说不出真实想法了。他有些犹豫,"那个……为了精准地捏出女偶,我得先热热手。" 她知道他的意思,羞怯地说等等,从袖中抽出一个画轴展开,放到他面前,"我来前绘制的,尺寸也粗略量过了,供你参详。" 令主盯着画上极简的线条,无法接受,结结巴巴说:"我看……看见冷冰冰的数字就头晕。我比较喜欢实地丈量,既然你在这里,为什么还要这么麻烦……"后面的话难以表述,干脆伸手捧住了她的脸。手指游移过去,一面惊叹于肌理的细腻,一面脱口而出,"你要是害臊,我可以把眼睛蒙上……" 结果她当真了,立刻抬手解下头上绦子,长发一瞬倾泻而下。还没等令主看够,探手过来,一不做二不休地绑住了他的眼睛。 那丝绦是她早前替鹿童子看病,他留下作为诊金赠送给她的。用山蜘蛛的丝织就,金丝回文饰边,止血有奇效。不过她常用来束发,所以一直随身携带,既然他这样提议,那就再好不过了。 锦绣华美的丝带,和浮夸的令主相得益彰。他被蒙住了眼,有点慌,"其实我觉得……视力受阻,判断会受影响。" 她不理会他,将手压在他手背上,轻轻向下带,带到玲珑的美人骨上,"女人和男人不同,这里瘦削,更突出些。你捏时要注意,平了便不像女人了……" 看不见,触觉变得尤其敏锐。令主小鹿乱撞,头昏脑涨地抖机灵,"这个我知道,就是琵琶骨。用刑的时候铁钩从这里穿过去,能叫人武功尽废,所以也叫锁骨。" 作者有话要说:①上根大器:佛家语。具上等根器者。亦泛指天资、才能极高的人。 第50章 他这一说,无方隐隐感觉到疼痛。此情此景谈论这个真的合适吗?所以令主这人奇就奇在这里,他可以精心营造气氛,也可以三言两语让人好感败尽。她得学会不和他计较,计较下来无非把他痛揍一顿,到时候又哭又喊,她还是拿他没办法。 她吸了口气,"令主渊博,连这么冷门的学问都知道。" 令主不好意思地笑笑,"哪里哪里,男人一般都比较喜欢武侠类的东西。不瞒你说,我曾经想学侠士快意江湖,可惜到最后没挣来什么好名声。奇怪,当初我弄死了九妖十三鬼,照理说是为民除害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刹土上的妖还是喜欢在背后抹黑我。" 她随口敷衍他,"因为他们都把你当成假想敌了。" 令主恍然大悟,只有够优秀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假想敌,一拍大腿,"娘子果然冰雪聪明!" 现在可以继续了吗?她把他的手从颈项移到肩头,然后是整条臂膀。 "希望令主仔细留意,机会只此一次,再没有第二次了。" 令主立刻闭上了嘴,她的意思他明白,趁着现在她还情愿,好好感受一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把时间浪费在扯闲篇上不值得,这种事对她来说相当吃亏,毕竟还没有成亲,她能做到这步,简直大仁大义。 还好还好,令主庆幸不已,亏他想出了这么好的办法,否则就算露了脸,也未必能同她亲近。她太正派了,正派的未婚妻多令人哀伤啊。想当初守灯小仙就是先和别人上了车,才回过头来悔婚的。如果无方有她一半开放,以他的手段,早就攻克她了。 不过能正大光明揩油,想起来就好高兴。可惜看不见,丝带下的眼睛努力张大,不知那东西是什么质地,居然怎么看都看不穿。 他能感觉到她紧绷的线条,肌ròu微微颤抖着,极其紧张。其实两下里沉默,他也非常不安,毕竟他深深喜欢她,简直成了一种信仰。从刚开始的敬若神明,到后来的想入非非,经过了不短不简单的一番转变。越喜欢越渴望,甚至在对着乾坤镜观摩学习的时候,眼前浮现的也是她温柔的眼眸和曼妙的身姿。 眼下这情节不久之前在金钢圈里上演过,只是换了角色而已。原来摸与被摸,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体验。令主有点害羞,听见自己匆促的气息,在这静谧的夜里被扩散得老大。 他的手在翻山越岭,每一个指节,每一寸肌理细细审度。她的身躯是世间最完美的杰作,他得好好控制,不能让满脑子绮念破坏这份圣洁——虽然他很想直接玷污她。于是令主一脸肃穆,正襟危坐,然而骨头发软,仿佛已经支撑不住了,好想带着她一起躺倒。 "娘子……"他嘴唇乱哆嗦,"胳膊已经量完了,可以换别的地方了。" 他的视线受阻,无方知道他看不见,便在绯色的夜里尽情红了脸。 心跳得杂乱无章,她只记得当初被道士追赶逃命时,才有过这样的体验。他说他是踏火而生的,所以所到之处电光火石,引发混战。她在他指尖瑟缩,他大概感觉到了,微微抽回手,那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和她拉开了两寸距离。她死命地盯着,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把她投进火堆里。 她也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走到这一步,功德积攒到最后,把自己赔进去了,听上去实在不可思议。可是人到一个阶段,就有一个阶段的风景。还是莲师透彻,他说跟了白准得和他一块儿玩泥巴,她的宿命就是这样的吧。 她咬咬牙,横下心,牵引他的手,覆盖在徐隆渐起那一处。愚蠢的令主大概没想到幸福会突然降临,满脸呆滞,"这是啥?"一面问,一面了捏两下。 她恼羞成怒,"白准,你不要装糊涂!" 细细揣摩了一圈的令主终于反应过来,很是惊惶,但手却舍不得缩回来,保持着那个尴尬的姿势,结结巴巴说:"娘……娘……娘……" 无方好想赏他一个大嘴巴,"我不是你娘!" 他终于缓过劲来,"我太激动了,娘子……" 这时候最好别说话,多说一句就多一点尴尬。她伸手把他的嘴也捂住了,感觉到他熟能生巧,感觉到如火的掌又开始慢慢游走,她知道这个白痴是不嫁也得嫁了。 令主专心致志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先前他目光如电,她总不敢仔细打量他。现在他被蒙住了双眼,趺坐莲上,红衣如火,佛印煌煌,那妖而庄严的样子,像大彻大悟后的魔。她终于可以不必自矜,好好审视他了。 他有长长的眉,棱角分明,斜飞入鬓。他的眸,当初曾给她不小的震撼。那深幽的,满池碎芒迸散的眼瞳,是她见过最美的金轮。他的鼻子,他的嘴……她到底还是移开手,丝带下鼻如悬胆,唇含朱丹,唇瓣轮廓那么丰润,他不是个薄情的人啊。 美丽的夜,会催发满腹柔情。令主觉得捏不捏泥人都是后话,他把手挪到她肩上,轻轻往怀里带,紧紧抱住了她。 未婚妻的身形虽高挑,但还是略显瘦弱。他安抚式的,轻柔地抚摩她的背。那蝴蝶骨伶仃凸起,令主认定她之前一定过得很艰辛,心口骤痛起来。 她把手心贴在他坦露的前胸,听着他隆隆的心跳,莫名安心。人总有惰性,疏懒了,松懈了,就不想再动了。奇怪,似乎这样贴着已经不够,她唾弃自己的贪婪,但还是悄悄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 令主的腰身曲线是无懈可击的,她面红耳赤地想。她从医,对人形的身躯有较高的审美标准。令主的腰腹没有一丝赘ròu,她很难想象,一向随波逐流的令主,怎么会有那份闲心管理自己的身材。 "你除了捏偶,还做别的体力活儿吗?"她轻声问,几乎是气音,害怕打破这刻的宁静。 令主微微垂首,一边脸颊贴着她的额头,姿势相当温情。他说:"娘子,你是不是垂涎我风流的身段?魇都以北有万顷良田,早前我没事干了就去犁地,后来偶人多起来,不必我亲力亲为,我就找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奔跑——脱光了跑。极力舒展身体,每天跑上几百由旬,这腰腹的力量,展示出来你都怕。" 因为他有璃宽茶这个半瓶醋的行家作指导,璃宽说男人什么都可以不好,唯独不能腰不好。一段幸福的感情,全都系在这根腰上,只有腰好,才能过上美滋滋的夫妻生活。他还记得当初是如何加强锻炼的,那时正值和守灯小仙的婚期临近,他天天两头够着木桩,璃宽茶在他腰上栓十桶水,他就那么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好羞耻,但是非常管用。后来守灯小仙和人私奔了,他伤心了两天,锻炼就不那么密集了,改成长跑。长跑其实是最适合他的运动,抛弃束缚,撒开四肢,任狂风从裆下猛烈穿过。凉快是凉快了点,但兽的形态和人不同,不会那么不方便,也不担心砸到或者磨破。 长期锻炼,他喜欢奔跑,腰部越来越紧实。璃宽和他显摆他的成果,露出壁垒分明的腹肌时,他别过脸嗤地一笑。腹肌有什么了不起,他有鲛人线,还能拿腰砸核桃,他能吗? 炼腰千日,用腰一时,他的力量蓄势待发。她如此脉脉温情地回馈他的爱,他怎么能不让她满意?所以只要未婚妻愿意尝试,让她哭爹喊娘绝对不是空话,他说到做到。 可是他不加掩饰的描述,却让无方哭笑不得。脱光了跑……那画面太美她不敢想。为什么这样上佳的长相,智力却缺斤短两呢。害她好纠结,想与他诉一诉衷肠,又怕他蹦出莫名其妙的话来,灭了她的好兴致。 她认命了,破罐子破摔式的感慨:"白准,如果你不说话,可能早就娶到媳妇了。" 令主消化不了,"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觉得我不好?我为人谦虚,诚实可靠,从来不耍花枪……" 她简直要大笑,不耍花枪?他?是谁一次又一次被她识穿?他根本不是不会,是没有那个脑子维持罢了。当初雪顿山下璃宽茶给他作出场介绍,说他人狠话不多,她险些信了。谁知越相处,越看出他的短板来。他哪里是什么人狠话不多,明明是人蠢话还多。 她牵过那华丽的红袍子,盖住了他裸露的胸膛,"我问你,除了障面,你还有别的事瞒骗我吗?" 令主迟疑片刻,想起金累有点心虚,但立刻决定狡赖,"绝对没有。"又谄媚地笑笑,"娘子你太聪明,我在你面前玩花样,岂不是自寻死路吗。" 也是,无方放心了,他的那点小奸小坏不伤原则,无非发现得晚一点,最终还是瞒不住她的。 夜凉了,中阴镜海是亡魂的乐土,较之刹土别的地方更阴冷。无方是煞,本来也不畏寒,但今天不知怎么,特别怕冷。也许是以前没有依靠,冷不冷没有人关心。现在有了他,她便娇气起来,反正他会安慰她。 她往他怀里缩了缩,重新圈起他的腰。本来应该是她供他做模板的,结果调转过来,她眷恋那手感,摸上瘾了。 他气息绵密,感觉她的手指蠕蠕划过去,移到哪里哪里就起栗。令主心慌气短,觉得今天多少应该发生点什么。这么好的机会,镜海上除了还没睁眼的泥胎,没有外人,要是错过了,事后肯定会被璃宽茶笑死。 刚才那兰胸,想起来便让他苏倒。他虽然是胎生,但母亲生下他即离世了,他们这族母子是不能共存的。从骨子里来说,对那里的眷恋是天性,但更知道一旦她容许他碰触,就是认可他们的关系了。令主大多时候糊涂,本能这种东西毕竟没有丧失。情生爱,也生欲,未婚妻都这么抱着他了,他再无动于衷,岂不该天打雷劈? 他羞答答的,"娘子,你迷恋我的ròu体吗?我可以借你玩一下。为了公平起见,我们交换好了,这样就算歃血为盟,你看怎么样?" 无方不知道他又在盘算什么,"可以说清楚吗?" 令主呃了声,"就是那个……最要紧的地方。你也知道,我得给金累捏女偶,缺了那里,就不成女人了。" 他磨磨蹭蹭说完,无方惊得坐了起来。她知道性别确实靠那里分辨,但真的要供他观摩,这比洞房更让人无措。 怎么办,她困窘不已。这不是豁不豁得出去的事,思量再三,伸手抽了他眼上的丝带。 "我比给你看。"她红着脸说,扬臂甩出画帛,一钩一绕,摘回了一朵含苞的红莲。 令主盘腿坐着,"花?那里长这样?" 无方无地自容,低低喝了他一句,"你别说话可以吗?" 令主妖娆的妙目含冤看了她一眼,"我比较想看娘子的……"被她狠狠敲了下脑袋,再不敢多嘴了,只管揉着后脑勺泫然欲泣。 无方拨开花瓣顶端,递到他面前,"你就照着这个样子做。" 他探过来观察,花骨朵被她开启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他把一只眼睛贴在口子上,往里看,里面是中空的筒状,谷底还有一小簇嫩黄的花蕊,幽幽的花壁,满壁红霞。 "这是啥?"他一头雾水,"女人也开花?" 她抬起脚来要踹他,他眼疾手快猛地搂住了,照着那ròu乎乎的粉红的脚趾上亲了一口,"娘子的脚丫都是香的。" 她站立不稳摔下来,还好莲瓣绵软并没有摔疼。倒是这令主,快让她脑子炸开了。她又想揍他,他可怜巴巴望着她,莹莹的一双眼,叫她下不去手。她忽然发现自己是太急进了,他没见过,不能无师自通。如果一点就透,她才应该苦恼呢。 她叹了口气,盘腿在他对面坐下,"好了,你别冒傻气,我们心平气和来看。"指指那开启的地方,"这是外部,不多,露出这一点儿,五分左右吧。剩下的是体内的,你看不见,但它确实存在。你得做进去,如果是实心的……那就不对了。" 令主还是懵懂的样子,"空心的?要它干嘛?" "你……"她被他气得不轻,咬牙切齿瞪了他半天,把他瞪得矮下去三寸,最后怒斥,"乾坤镜里收录的片段是干什么用的?看来你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其中精髓,你这个笨蛋!" 令主嗫嚅:"我当然明白啊,就是阴阳相交嘛。" "既然明白为什么想不通?"无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很凶很丑,他真的太有本事,几乎把她的煞气都逼出来了。 令主捧住耳朵怕她揍他,"你别动怒,我就是想问透彻,免得走弯路。" 可是这种透彻,让她有种被扒光的感觉。她已经很难堪了,为什么他还不理解?她闭上眼匀了好几口气,重新平静下来。管不了那么多了,把那小荷嵌进了腿fèng里。 "看,这下懂了吗?" 令主张口结舌,未婚妻的倾囊相授,令他豁然开朗。他忽然发现不单女人的构造,连自己身体器官的作用,也达到了一个认识的新高度。 他欢欣雀跃,一把抱住了她,"娘子,这下我全明白了。" 无方甚感欣慰,因为他再不明白,她真的已经不知道怎么和他讲解了。她点点头,脸上带着慈爱的微笑,"好了,那我们就来做女偶吧!需要我帮忙吗?" 令主说暂时不需要,从红莲的角落里掏出一块青泥来,仔仔细细雕琢。她看着那灵巧的指尖忙碌,很快有了面部轮廓,还是闭着眼的胖娃娃。因为将来长大是姑娘,他甚至为它点了一对酒窝。 骨骼小一些,手脚玲珑一些,至于胸脯,他揉了两个芝麻大的核藏在皮下,冲她一笑道:"发育后就有起势了,会像你一样的。" 无方面上一热,催促他赶紧完成。于是他又捏了一个开口的花骨朵,在他认为对的地方埋了下去。 他是得意的,觉得万无一失了。可无方看了半天发现不妥,照着胸部发育的逻辑推断,这个位置将来极有可能开出一朵花来啊。 第51章 "你这么处理,似乎不太妥当。"她还是提出了她的看法,"这花发育后会盛开吧?我刚才和你说了那么多,现在看来,你好像还是一知半解。" 令主已经将那个泥胎放进了最近的那朵红莲上,他慈母式的垂眼看着他生命中的第一只女偶,俨然已看见了她在旷野上奔跑的样子。正是满心感动的时候,被她这么一纠错,顿时有点傻眼。 "我都是照着你的指导一步一步完成的。"他手里的小棍儿戳了戳泥胎的裆部,"你看,花瓣在体外露出半分,其余埋在体内。中空,里面有走廊……"他眨了眨眼,羞涩地说,"便于通行。" 在面对学术研究的时候,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害臊。无方蹙着眉,一本正经地同他推断,"如果长大后仍旧维持现状,当然是可行的。怕就怕她发育……比如你在胸口埋下的核儿,不是也得长大吗?万一开花了,你想过会是什么样的吗?" 令主愣了下,这个他真没考虑过。他舔了舔唇,"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没有见过实物啊。开花不对吗?你明明拿花做示范,花儿不也得开吗。" 她语窒,发现和他纸上谈兵完全就是浪费时间。可恨的是她还挑不出他的错处来。如果细究,她用来举例的东西,他确实一丝不苟地完成了。现在说这不对那不对,显然不是他的责任,是她的引导本身出现了偏差。饶是如此,她也不看好他,以他的悟性,基本可以告别刹土一哥的宝座了。 "你长个脑袋,就是为了显个儿高吧?"她已经不想发火了,只是平心静气望着他,"难道你觉得女人的亵裤底下都开着花吗?" 他支吾着,半天才道:"我又错了?" 她点了点头,"我拿花做示范,是为了让你有直观的了解。原理大略是这样,你心中有数,可以学以致用。结果你原样照搬,知道什么叫化用吗?" 令主坐在莲上冥思苦想,"也就是说,最重要的是那个口子,内部构造不必详尽雕琢,是这个意思吗?"她的眼里显示出赞同的神色,令主长长哦了声,"那太容易了。" 伸手一捞,把泥胎捞了回来。用小刀剖开腹部取出那个花骨朵,三下两下又把腹部捏上。这么一来,泥胎外观上依旧雌雄莫辨,无方好奇地旁观,不知他打算怎么处理接下来的步骤。他略有些尴尬的模样,一手托着泥胎,一手执着小棍,噗地一捅,把那棍儿的一截捅进了泥胎下体。 无方瞠目结舌,这种简单粗暴的改造过程,看得她一阵隐痛。 "手法比较血腥,娘子不要介意啊。"他笑了笑,"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你别把它当成活人,暂时它只是个泥疙瘩。你见过集市上卖的糖人吧?糖人就是这么挑在棒子上的。" 他把小棍抽出来,青泥粘性很大,棍上还沾着泥渣。不知怎么,一种可怕的羞耻感涌上心头,这女偶将来怎么面对金累呢?再有便是她讲解半天,归根究底仅是如此而已。亏她想了那么多办法,绕了这么长的弯路,结果当他懂得原理后快刀斩乱麻,她刚才的诸多隐喻,竟显得忸怩作态,小家子气了。 他有一双灵巧的手,天生是创造奇迹的。创口上他给捏出了花瓣的形状,唯一不足之处就是有些过量。无方蹲在一旁,拿手指点了一下,"不用那么多。" 令主抬了抬眼,"多少合适,娘子你说话。" 她比了下手指,"两瓣。" 天啊,实在羞死人,无方觉得脚趾头都红起来了。她怎么沦落到这步田地!白准这个不知羞耻的,居然还当着她的面把小棍儿杵到水里哗啦了两下,说沾上了,得清洗一下。然后举着泥胎仔细端详腿间,自己看不算,又递到她面前,让她再给提提意见。 她不大好意思,胡乱点头说差不多了。 令主很高兴,这下可以大批量生产了。可惜她来前他预先做的偶基本已经定型了,要不然男改女,还可以节约一点时间。 想把泥胎放回红莲里,一回头看见她正拨弄着什么。他探头看,见她拔下发簪压那花瓣的底部,两边壅起来,壅成了狭长的一线。然后红着脸把娃娃交给他,"后面的就照这样做,别忘了。" 令主说好,想了想问:"压实是为更美观吗?" 她啧地一声,火气又涌上来了。令主见状不敢多言,窝窝囊囊地靠过去,讪笑道:"好累啊,今晚忙坏了,娘子我们睡一会儿吧。" 语言是门博大精深的学问,通常不能单纯按照字面上的意思理解。无方微微挪开一点,不让他紧贴她,"夜才开始,女偶也只做了一个,你不想给男偶们捏娘子了吗?" 令主有时还是比较自私的,心说自己的娘子还没着落呢,偶人们的终身大事就先放一放吧! 看看,都已经那么亲密过了,他靠近些她还躲呢。他负气在红莲上翻滚了半圈,滚过之后衣衫不整,美人春睡似的卧着,一手支着头,飘飘烟视她。 "娘子,为夫怀里空空的,你来嘛。" 无方头皮一麻,十分唾弃他,"蠢就算了,还卖弄风情,当心我踹你下去!" 令主顿时心都碎了,"我又没在别人面前卖弄,你刚才不是眼睛都看直了吗,我以为你喜欢我这样。" 他说得委屈,她却铁石心肠,"我哪里直了眼,分明是你看错了。原本今晚是为了帮你做女偶的,既然你累了,那我四十九日之后再来。到时替金累移了魂,功德全算你的,不会让你吃亏的。" 她作势要走,他一个飞身饿虎扑羊,狞笑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以为我中阴镜海是你家炕头?艳无方,别怪我不给你面子,你要走可以,先让我亲一口。" 然后一个撅得圆溜溜的红唇靠过来,眼看就要贴到了,她慌乱中抬起胳膊抵挡他,另一只手恐吓式地冲他扬了扬,"白准,你别好了伤疤忘了疼。" 上方的令主呆住了,恍惚想起来,昨天,就是昨天,他想亲她,挨了她一个大嘴巴。这女人,反抗起来一点都不心慈手软,不知道爱情进行到这个阶段,多少该做一点酸臭的事了吗? 他呜了声,隔着她的手臂伸长脖子,浑身扭动起来,边扭边左右转脑袋,"娘子,你看我的脸,难道不合你的心意吗?上万年啊,这脸,这浑身的阳刚,都是留给你的。" 上万年的……无方细一斟酌,因为自己职业的缘故,想得又多又复杂,实在尴尬得要活不下去了。他还扭,滚烫的身子,能磨出火来。她僵着腰,大气也不敢喘,"你给我闭嘴!不许乱动……再动我就不客气了。" 好不容易抓到机会和她黏在一起,令主当然不愿意这么快分开。他老实了,知道自己一开口就坏她的兴致,学会了扬长避短,干脆不说话了。 未婚妻的身子好软啊,令主头一回感受到,原来女人像个棉花包,压上去让他一辈子不想站起来。她挣扎,他一万年的修为可不是假的,岂容她逃脱。虽然有点无耻,但他长得漂亮啊,长得漂亮的调戏姑娘至多算撩,不算耍流氓。 他邪魅一笑,自觉笑容销魂蚀骨,未婚妻肯定醉了。那一条玉臂横亘在面前,令主将计就计,轻轻将那衣袖一拂——啊,一弯雪臂近在眼前,洁白的皮肤,把他的眼睛都晃花了。他捧起来,印上自己的热吻,一路从指尖吻到肩头,吻得专心而虔诚。 令主这辈子,没干过如此伟大而有意义的事。到底那些片段不是白看的,耳鬓厮磨谁不会,怎么腻歪怎么来,她一定喜欢。 未婚妻的牙咬得咯咯作响,不知道下一刻是打算反客为主呢,还是有了揍他的欲望。令主决定不理,先用他的绝世容颜电晕她。刹土上修炼的精怪,都有利用幻术迷惑人的本事,本来令主也可以,但他不屑这么做。他坚定地守住了道德底线,要风流不要下流。和未婚妻的一切发展都得出自她自愿,否则等她清醒了,说不定气得入魔,就把他给碎尸万段了。 他一面亲吻,一面抽空抬眼观察她。本来自信满满,以为会对上一双惺忪迷蒙的眼,没想到未婚妻目露精光,就那么死死盯着他,盯得他下不去嘴了。 "你再亲一下试试看。" 她语气阴森,看起来很不好惹。令主气急败坏,"你怎么回事嘛,我这么投入,都已经起反应了!" 无方脑子里嗡地一响,他这人口无遮拦,真是什么都敢说。视线溜下去,有点希望观摩一下"反应"是什么样的。结果红袍掩映下赫然露出一条花裤衩来,墨绿的底子上绣着鸳鸯戏水纹,鸳鸯分别占据两条裤腿,两个脑袋对拱着,拱在了最核心的位置。 她的脸终于也绿了,语重心长地说:"白准,什么时候你的品味能跟上你的长相,别说这梵行刹土,就是四大部洲,都会在你掌握之中的。" 这话说的,明夸暗损啊。令主很郁闷,"虽然我的穿衣品味不怎么样,但我的建筑造诣高啊。况且我并没有称霸四大部洲的野心,我只要在刹土上娶个媳妇,捏捏泥偶,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说完后又莫名懊丧,现在是怎样?男上女下纯聊天吗?他又不是柳下惠!反应是实打实、硬碰硬的。这种旖旎的环境,漫天霓虹,花火无边,应该谈一谈孩子,研究一下姿势,而不是对着他的花裤衩长吁短叹,这不道德! 他说:"艳无方,你究竟想怎么样?今天给我个准话,到底嫁不嫁我?" 又是这样,像雪顿山下见面第一句话,"准备好,明晚我来迎娶你"。他不知道,当时她就很想揍他。 然而嫁不嫁呢,当然是要嫁的。 她轻叹一口气,"昨晚我入定,莲师来看我了……" 令主浑身的刺都竖起来,"什么?白天不来晚上来,他在打什么主意?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 无方剜了他一眼,"你的脑子里就装着这些东西吗?他哪回出场不是前呼后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人家又是修成正果的佛,何至于这么不堪。" 他嘀咕那可说不定,反正在他眼里他的未婚妻是天上地下最好的姑娘,长得貌美心地又善良,只要是男人,都必须对她垂涎三尺。 无方忆起千年以前莲师搭救她的场景,依然很感动。她娓娓说:"没有莲师,我可能被关进葫芦里,化成血水了。我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雨,那个大胡子道士长得凶神恶煞,扛着好大的一口刀,追了我二十里。我在雨里狂奔,以为自己完了,那时候莲师脚踏祥云出现……" 令主嘲讽地嗤了声,小姑娘果然好骗,"说不定那个道士就是莲师的分身,好人坏人全是他。你当初道行太浅看不破,那些神佛总喜欢搞这套,让人走投无路,然后他来个佛光普照,渡你修行。要不然谁愿意吃斋念佛?没有大鱼大ròu,没有美男和酒,百年如一日的枯燥乏味,连调戏个和尚,还得爬上山。" 他这人有时就是这么不可爱,活着总要有信仰,他破坏起她的信仰来,简直心狠手辣。 发现她瞪着他,他唔了声,"说错了吗?干嘛这么看着我?还有你瞧现在的情况,你在我身下和我谈别的男人,合适吗?" 是她让他压着她了吗?原本她想说的不是这个,都怪他打岔。 "能不能让我言归正传?你再聒噪我就走了。" 他悻悻的,"好好,你说,我听着。" "昨夜莲师来,劝我不要放弃修行,毕竟千年道行,得来不易。"她轻轻偏过头,有些不好意思,"我思量再三,我活到今日,没有欠过别人什么。只有上次去森罗城求那对血蝎,确实占了你便宜。倘或你愿意容我拿别的来偿还,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补偿你;倘或你不愿意,执意要成婚……那我便舍命陪君子,嫁与你,做你的娘子。" 她说完,半晌没有等到他的回应,心里便有些凉了。犹豫着看他一眼,上方的人僵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叫她摸不着头脑。 "我已经和莲师说清楚了,以往的修行甘愿打水漂,也要同你成亲。"她有点着急,怕他智商不够,转不过弯来,因此说得很直白,"白准,你咧个嘴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结果说完,他把头低下来,和她额与额相抵,"这是你说的,回去就举行婚礼,不许抵赖。" 她轻轻笑起来,伸出两臂,云一般交织在他颈后,说好,"回去便办吧,反正我的道已经修不成了。" "既然如此,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就允许你亲我一下吧。"他的嗓音渐渐低下去,磁石一样吸住她。然后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她,唇峰轻触,若即若离,那调调,居然有几分久经沙场的老练。 第52章 无方被他勾得心痒难搔,其实论起脾气来,她应当比他还急一些。 都已经这样了,蜻蜓点水式的,也算亲过了么?她不动声色仰起头,他的每一次降落,她都以为会成就一番刻骨铭心,可是竟没有。他所谓的亲亲,就是这样而已,亲完了还要观察一下她的表情,见她神色清明,不甘心地补一记。结果是越补越凉,越凉越补……到最后她的怨念扩张到无限大,他惊异不已,撑着身问:"娘子,你不觉得甜蜜吗?你应该很陶醉,然后呻吟两下才对。" 无方忍不住想骂娘,陶醉?呻吟?一个吃不饱的饥汉子,眼巴巴瞅着一桌山珍海味,却只能拿两块萝卜解馋,这样还能陶醉得起来?他虽秀色可餐,但这种光景下光靠看,终归是不够的。姑娘矜持,矜持是希望男人主动。结果这男人的主动竟然如此让人败兴,不想天雷勾地火,就不要来撩拨!她强自忍耐了半晌,终于有些躺不住了。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她一把捉住了他的后脖颈,"你的乾坤镜里,有没有人形与人形的片段?" 令主想了想,缓缓摇头,"兽形荒郊野外想战就战,人形时候都躲到洞府里去了,我不能扒人家窗户。娘子你想看人形的吗?我有三十二种动物合集,如果要求不那么高,看起来也蛮有意思的。" 她愤然瞪他,"所以你到现在其实什么都不会,也在这里混饭吃?" 令主反思了一下,"也不能说什么都不会,大方向上我都明白,因为这是本能啊。" 所以小细节就不那么考究,他学会了动物求偶时花枝招展的显摆自己,学会了互生好感时彼此嗅嗅熟悉味道。明白自己的要害该往哪里寻出路,却不懂亲吻的精髓是勾勾绕绕。 无方庆幸,还好自己知识面比较广,过去千年的积淀,也比玩了一万年泥巴的令主强许多。她捧着他的脸,带他与自己口唇相交,然后舌尖在他唇腹上一扫,令主的身体顿时僵住了。他像发现了神奇的密宗,唔了声就要张嘴,她趁着这个机会窜进去,把他勾出来,带着戏谑的味道,在他舌上轻啮了一下。 真是一把辛酸泪,她无比懊丧地想。从南到北,从上到下,哪里有她这么倒霉的姑娘,找了个看似精明的男人,实则连亲吻都要她引领。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穿着花裤衩的令主会是怎样一副狼狈模样,如果洞房也得她主动,这也太伤她的心了。 好在令主不愚笨,师父领进门后,他就懂得开发创造,把一切资源最优化。 他尝到了蜜糖的味道,未婚妻是一个巨大的蜜罐子,怎么会这么奇妙呢。他一直以为亲吻不过是唇与唇的问候,没想到里面机关重重,还可以深挖。于是他缠住她,不依不饶。身体某个部位和嘴唇是相连的,抬头、再抬头……他下意识沉了沉腰,听见她惊惶的抽气声,令主觉得自己作为男人,已经大圆满,他终于能让未婚妻神魂颠倒了。 无方羞愧地想,也许煞的天性里包涵淫欲的成分,她沾染之后就戒不掉了。居然这么喜欢和他痴缠,喜欢他的脸和身体,还有他的悟性。令主虽然傻,但绝不是无可救药。说真的他还是很聪明的,进退得宜,轻重有度,没有咬得她生疼,也没有磕破她的嘴唇。 恋恋不舍地推开他,再亲下去要坏事了。他似乎不怎么满意,酡红着脸颊,双目盈然,"娘子怎么了?不好吗?" 很好,真的很好。她仰在莲蕊上,微微眯fèng着眼,抬手抚摩他的脸颊,"记住了,从我这里学到的本事,不许外传。你要是动心思想和别的姑娘试试,当心我打断你的腿。" 他愉快地答应了,"你放心,我只和你亲。刚才那个……我好喜欢,反正大家感觉都不错,不如顺便洞房吧!" 他说完就要扑上来,她笑着摇头,"等我正式嫁给你,咱们再谈洞房的事。别整天吵着嚷着,被别人听见不像话。" 他呜咽了声,像只小兽,退而求其次,紧紧搂住她的腰。这样的幸福,无方没想到自己竟有机会品尝。她一直觉得跳出红尘外,和青灯古佛相伴,就是最大的成就。结果现在两下里比较,终于发现温暖的感情,要比冷冰冰的香烟和四壁诱人得多。她劣性未除,六根不净,看来是修不成正果的,还是和他一同捏泥巴算了。 自发把自己归入魇都,偶人的幸福也成了她要关心的重点,"魇都上万泥偶,要个个替他们配上伴侣,你还得再花三千年。" 开封后的令主简直柔若无骨,他尽情地黏着未婚妻,答得没心没肺,"哪个国家也做不到人人有配偶,不说别人就说我,单身上万年,我的痛苦有谁知道?女偶要一个一个捏,能得垂青的先娶媳妇,运气不好的稍晚两年。这种事也得讲究缘分,或者良性竞争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无方静静听着,发现他的手不知何时悄悄攀上了她的腰。她嫌他腻歪,想掸掉他,他却牢牢粘附怎么都甩不脱。她偏头看他,"你做什么?" 他惊讶地喊起来:"娘子你这么瘦,腰上居然有赘ròu。"被她一脚踹过来,轰地一声落进了水里。 那不是赘ròu,是她的元婴袋。煞的魂魄不像人,没有扎实的躯壳做依附。她们有一个小小的皮ròu做的口袋,里面存放元婴,如果躯壳毁了,元婴四散,遇见一个愿意收集它们的神人,也许千万年后的某一日,还有重新临世的机会。当然那种几率微乎其微,基本是无望的。 落进水里的令主倒也自在,镜海水不深,没有泥沙,底部是天然的镜面,他在水里游曳,红袍衬着绿水,很是悠然自得。 浑身都湿透了,袍子紧贴身躯,那利落的线条和精壮的胸膛,看得她面红耳赤。他抹了下脸上的水,浮在海面上笑得灿烂。浸湿的皮肤,愈加散发出剔透的光泽。他的白净是健康向上的,因此妖娆的耳饰和臂钏并没有令他过分阴柔,反倒有种玄异的,佛性超然的感觉。 他在水里继续卖弄,"娘子,来呀,这里的水一点都不凉。" 她坐在巨莲上,耷拉着眼皮,从那一线fèng隙里鄙视他。他撩水,浪得人没眼看,边撩边装腔作势感叹:"这时候有壶酒多好!烈酒、美人、红莲、碧海,还有独一无二的本大王……人生快意,不过如此。" 她叹口气,把燥热和羞耻一并叹了出来。 仰头看天,镜海上倒有繁星,但在莲火的映照下,实在有些黯淡。令主游过来,两臂搭在莲瓣上,"娘子,你是不是遗憾看不到月亮?"然后抬手一指,一道强光从他指尖迸发,直冲天际。起先耀眼异常,待到了半空中,光逐渐柔和下来,只见细细的银丝绕着圆球流转。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以为又是他的戏法,他说不是,"那是我的内丹,我花了好大工夫才炼成的。" 本来他们这族是不需要那种东西的,天生有灵力,本尊就是通行证,到哪里都受人敬仰。他们寿命不长,两千年后或浴火或飞升,那珠子很多余,要了也没用。但他比较特殊,闯过了大劫后随便活,为了赶上潮流,他日夜琢磨弄出了一个内丹,里面凝集了八千年的灵力。因为身后有魇都和满城泥人,万一他哪天必须离开了,这丹朱可以留给他们当遗产。 人怪,内丹也不一样。无方讶然:"好大呀……" 令主羞涩地微笑,"当然很大,我满身都是重器,不信你来看。" 她完全没有理会他,一心一意看假月亮去了。水里的令主很郁闷,他都这么牺牲色相了,她怎么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他气恼半天,大声咳嗽,她都不关心,最后他发狠了,偷偷绕起她的裙带一拽,她惊呼,终于扑通一声落进了他怀里。 这下好了,在水里看月亮也很美。他得意地亲她一口,她狠狠拧他,"我的衣裳都被你弄湿了!" 湿了好,湿了才能看清底下的风光。令主觉得千言万语化成了咽不完的唾沫,未婚妻的胸脯子被精美的心衣遮挡,视线看不穿,但形状一目了然。他简直想哭,怎么这么好看呢。心里欢喜透了,一把抱起她,托着她的腰臀把她举高,让她俯视他。她怕摔下来,当然下意识攀住他,于是白绫裙浮在水面上,水下两条修长的玉腿勾上来,紧紧缠住了他的腰。 他仰头看她,如痴如狂,"娘子,你的下巴好圆,像我的内丹。" 气得她一个爆栗凿上来,他到底有没有常识?从底下往上看,再美的脸也就那样。她眈眈地,"你说两句好话能死吗?重说!" "娘子,你的胸脯好圆,比我的内丹还圆。" 无方已经感觉无力了,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就别指望他能有什么长进了。 不过一切的不完美,那张脸都能弥补。他膜拜式的望着她,大概举得太高,距离便远了,他的手臂放低,她随之降下来,搂住他的脖子,和他胸贴着胸。两两对望,水珠恍惚看成了热汗,说不出的旖旎和诱惑。她侧过头,和他鼻息相接,彼此都有些迷乱。然而即便在这个时候,令主的陶醉也四外冒傻气。没等她靠过来,他便亲启了唇,像朵任君采撷的娇花。 此情此景本来应该投入而庄重的,无方却别开脸笑不可遏,把令主笑得一头雾水。 "你不能这样。"他愤懑不已,"我有那么好笑吗?" 她连连致歉,"我不是故意的,刚才不小心走神了。水里多凉啊,太凉对你不好,我们上岸去吧,剩下一点时间,可以再做几个泥娃娃。" 令主怏怏不乐跳上红莲,把她也拉了上来,说今晚和的青泥都用完了,先看看这个女偶成型后到底怎么样,再决定要不要大批量生产。 "做成了,她就是一条命,如果做得好,皆大欢喜;做不好,害她一辈子,到时候又央求我销毁她,我受不了这种打击。"多年前那个失败的尝试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阴影,从此他对制作女偶就格外小心。 既然如此,无方也不便催促他了,和他并肩躺下来,手牵着手看星空。宁静的夜里,花海无边,就这样也很快乐。 没有真的想逾越,所以除了亲亲搂搂,发生不了太出格的事。第二天回到魇都,满城的偶以迎接英雄的态度来迎接他,那殷殷期盼的目光,一瞬让令主有些无地自容。 他站在四通八达的城内主干道上,清了清嗓子,"那个……经过本大王和魇后的通力合作,昨夜第一个女偶已经制成了。" 他振臂一呼,底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大管家代表众偶发言:"主上辛苦了,魇后辛苦了。二位奋战的一夜,是为千千万万城众造福的一夜。几辈偶人盼望一生的壮举,终于在昨夜完成了,从此魇都的历史将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偶们最理想的生活,人人有饭吃,人人有娘子,已经快要实现了。" 欢呼声此起彼伏,满城热情高涨,无方瞥了令主一眼,帽兜下的脸上涌起了几分难堪。 直说就捏了一个吗?这一个还是给别人定做的……令主觉得说不出口。无奈镜海红莲只开五十日,就算今晚赶工期,到时候花一谢,女偶半生不熟也是枉然。他得想个委婉一点的说辞,于是对cha着袖子道:"不瞒大家,本大王捏偶的过程中,遇到了一点难题,我与魇后切磋再三,最后才定了终版。因为时间紧迫,又是第一次捏女偶,这次仅仅作为尝试……下次!下次红莲盛开,就可以大规模投产了。" 这话顿时浇灭了偶人们的热情,大家面面相觑,心里认定令主和魇后的"切磋",肯定耗光了所有时间,哪里还有闲情捏女偶!他们看向大管家,希望他说句话。大管家承载着殷殷期盼,拱手问:"那么主上,昨夜究竟捏了几个呢?" 令主迟疑着,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头来。大家齐齐盯了那根手指半天,最后嘁了一声,散了。 令主很尴尬,大管家很无奈,清早的风吹过来,雾气扑在脸上凉飕飕的。 这时听见一声高呼,璃宽茶连蹦带跳飞奔而来,"属下把钨金十三城的聘礼完好无损收回来了,主上放心,年代太久远,有的都烂了,绝对不会再有姑娘拿着聘礼来找您负责了。不过此次前往诸城,属下没能见到城主们,据说中土有新君临世,十六城的城主都上那里道贺去了。" 无方觉得新奇,"南阎浮提向来和中土没什么交集,中土皇帝登基,为什么钨金十六城的城主要去道贺?" 璃宽茶答得含糊,"据说那个皇帝,是光持上师的意生身。" 所谓的光持上师,是持明上师的一种,他持咒,能见本性,大多修行成了初地菩萨,一刹那可产生一百个化身,那化身就称之为意生身。初地菩萨入世做皇帝,以前并不是没有过,意生身沾染了俗世的污浊,便有了私心,自成一段机缘,同那位光持上师没有必然的联系了。但意生身最终会成为明君,这点倒毋庸置疑。无方想起上次在糙庐前看见的喜旋,到今天算是彻底有了印证。还记得她初生的那个中土小城,就是因昏君执政才弄得灭城,如今出个明君,也不是坏事。不过千年已过,中土离她太遥远,所以提起也无关痛痒。 "瞿如呢?"她问璃宽茶,"她没有同你一起吗?" 璃宽哦了声,"顺道经过不句山,她决定回老家上个坟,让我和魇后告假,明天就回来。" 知道她的去向就不着急了,无方说好,转回身时却对上了心事重重的一双眼。她怔了下,心里惶骇起来,看不透令主满面的阴霾,可他转瞬又冲她一笑,"昨晚忙了一夜,想必娘子累了,我送你回尔是山吧。" 第53章 送她回去?回尔是山去? 无方以为自己松了口,他便恨不得把她绑进小心台阶殿,再也不会让她离开魇都了。没想到他竟会主动要求她回糙庐,实在让她感到意外。留不留下,其实都没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他的态度。他这种刻意的疏远,让她一瞬有了从炎夏坠进隆冬的感觉,她莫名有些担心,轻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令主说没有,笑得有些勉强。 "我是想,接下去要举办婚礼,兴师动众的,城里会很乱。你不是喜欢清静吗,满城乱糟糟的,我怕你不自在……你先回尔是山去,等到了正日子,我来接你。" 她满脸狐疑地打量他,他低着头,深深的帽兜罩住眉眼,只看见那唇欲语还休。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嘱咐璃宽茶,"这两天加派人手,守住魇都各大出入口。还有那藏臣箭啊,净化得差不多了,从寒渊捞出来,供在殿前的月台上吧。" 按照令主以往的脾气,现在正是他神气活现的时候。毕竟上回的婚礼是他一厢情愿,这次可是来真的了,刹土灵医艳冠四大部洲,还不够他扬眉吐气的吗?可是无方却没有从他脸上发现得意之色,他很沉稳,沉稳得有点不像他。她迟疑走了几步,忽然顿住脚,"你要是有事要忙,只管忙你的,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大概也意识到有些不妥,换了个轻俏的口气说:"我这一万年活得太悠闲了,难得找到一件事干,居然有点无从下手。娘子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婚礼办周全的。我要发喜帖,广邀刹土诸妖,到时候他们敢空着手来,我就好好和他们算一算税收。" 他锱铢计较,如意算盘打得劈啪响。语气故作寻常,反而更加难解她心里的疑云。他送她回去,乘着风,在云头上飞驰,她时不时看他一眼,他那个自以为是的毛病又藏不住了,摇头晃脑说:"娘子,不必贪恋我的容颜,我永远都是你的。你们煞有没有同盟会之类的组织?到时候你可以向他们炫耀我的美。现在炫夫,将来还可以炫娃,我一定……"他咬着牙,说得赌咒发誓,"要和你生一百个孩子。" 这个宏愿发得无方傻眼,就算寿命无尽,生这么多也不是好玩的。她嘀咕:"你以为生孩子是捏泥人吗,一晚上能造出几十个来。" 令主十分自信,"虽然赶不上捏泥人,但为夫精力无限,可以三百六十五天连轴转。娘子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那么多千岁蟾蜍不是白吃的,我身强体壮可以奋战到地老天荒。" 无方鄙夷地撇了下嘴,谁担心他的身体,她是担心自己而已。 从魇都到尔是山,只需一炷香时间,因为速度太快,又显得相处的时间不够长了。所以落地略早一点,在山前的第三个拐角处按下云头,剩下的路,他可以陪着她一道走走。 "那个什么衣的,当初你怎么会收他做徒弟?"他忽然问,似乎漫不经心。 人活着,会有很多机缘巧合,振衣来得并不轰轰烈烈,走也走得无声无息。无方不算薄情,但也绝不多情,那回下完酆都,发现他连背景都是捏造的,她就把这徒弟放下了。生命里总有人来人往,没有必要记得的,不必挂怀。时隔多日,他不提,她几乎已经想不起他来了。 说他的来历,三言两语就能概括,"他被卖到天极城做奴隶,我和瞿如上鲤鱼江边消食,恰好看见他被打得血ròu模糊,就发了善心把他救回来了。他在我门下几个月,我没教过他什么,把他带到梵行刹土,也是为了让他做饵,引你出来吸魂……"她发现说漏了嘴,慌忙咳嗽几声掩饰过去,"不过来到刹土后,发现事实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我原先是要帮他杀猫丕,替他夺回修为的,可惜你又蹦出来逼嫁,这里面一打岔,他后来就失踪了。" 他慢慢哦了声,"他一失踪,不就引出了藏臣箭吗,本来那法器都已经封了几千年了,一见天日又被藤妖盗去,这一串串的故事,连起来能编一本书了。"他哈哈一笑,"你这徒弟不简单啊,鹤鸣山俗家弟子里没有他?" 那次翻完了堕落生册,因为并未找到他的确切记载,她便没有和他细说。现在他问起,她一点一点回忆,"彭祖在太极年间,门下确实有三名俗家弟子,但没有一个叫叶振衣的。" "你还记得那三个人的情况吗?" 她想了想道:"一个叫温之存,江夏人。一个叫冷宣年,朔方人。这两人都是父母亡故,少年离家,被彭祖收留在山上受戒修行。至于最后那个,叫明玄。奇怪得很,来历和归处都没有记载,只笼统收录了他的年纪和小字,据说是洛阳人,三岁便上了鹤鸣山。 令主听后沉默了半晌,终是一叹:"真可惜,那天我没去第一殿。明玄……中土现在的帝王就是明氏。娘子你猜猜,那个新登基的意生身,会不会正是彭祖的第三个俗家弟子?" 无方没有考虑过那些,大概这就是男人和女人思维的差异吧。在她看来中土与两大刹土没有实质上的联系,钨金十六城的城主之所以去道贺,也只是出于立场上的一种表示。毕竟光持上师和莲师算同门,他的意生身,大家要让几分面子。 "四大部洲和中土,都在三千世界内,有心往来,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总觉得离我很远,所以并不关心那个新登基的皇帝到底是谁。"她在淡薄的雾气里回身望他,"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十六城的城主都去了,你没有出席,有点说不过去?" 他听了啧啧,"有啥过意不去的?他们想登佛界,我可不想。梵行刹土早不在金刚座下了,我是个妖啊,道个屁的贺。要是和我计较,刹土上还有冥君呢,把他也一块儿带去,不吓死那些凡人才怪。" 那倒是,酆都掌死事,那么喜庆的盛典,冥君就别去凑热闹了吧。 她把两手背在身后,倒退着往前走,细细的身形,在山野里看上去伶仃。 "你今天和以往不一样,能分析得那么深远,真让我刮目相看。"她歪着脑袋说,"你很在意中土皇帝的事?" 他说哪能呢,"我在意的只有你。" 她笑了笑,至少现在她能看清帽兜下的表情了,知道他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踏上糙庐前的那条小路,老远就看见朏朏立在院墙上,发现她回来,飞快窜上前,跳进了她怀里。然而还没来得及卧好,就被令主提溜着耳朵拎了起来。 "这东西到底是公的还是母的?本大王都没有这个待遇,你算怎么回事?见fèngcha针地揩油,把我当摆设?"他晃了晃手,朏朏被他晃得铃铛一样摇摆起来。他乍着嗓子斥它,"抬起头,听我训话!既然身在我魇都,就得老老实实服管。这是魇后,你必须敬爱她。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再让我撞见,就把你扔进兔笼里,让它们随意糟蹋。" 他这一番灭绝人性的恐吓,把朏朏吓得瑟瑟发抖。它应当是听得懂人话的,耳朵和后脖子被揪着,依旧艰难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后来不管无方做什么,它果然只敢在她脚边打转。有时抬眼看她,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透着无比的向往和渴望。无方见它可爱想抱它,它也只是摇着长尾巴避开,大概很怕触怒令主,真的和兔子关进一个笼子里吧。 他送她进屋,流连不去,摸摸这摸摸那,不太想走。无方也愿意他多留一会儿,他在,其实她心里就很高兴。只不过那张兜不住事的脸上,偶尔会透出彷徨来,她看着,心里总觉得没底。然而有些话,他不愿意透露,便是时机不成熟,她也不会刨根问底逼迫他。他们之间的相处,终究是淡淡的,随性的。 她替他斟了一杯茶,"如果有事发生,我希望你不要背着我,要告诉我,让我一同分担。" 令主略一顿,感动得泪眼婆娑,"娘子,我娶你算是娶着了。"感动之余搂搂抱抱再亲两下,最后恋恋不舍分开,他搓着步子往外走,边走边挥袖,"进去吧,你送得我都迈不开腿了。明天……明天我再来看你,后天夜里咱们就成亲,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无方含笑点头,暗暗长出一口气。 终于还是要嫁了,如果早知道会有这天,当初就不该逃婚。世上很多事,总在不明所以的兜圈子,当时觉得可笑和惊异,今天回望又如何呢?令主的感情来得想当然,她却感动于他的润物细无声。相处一段时间,有共同的一两个目标,一起完成一两件事。吵吵闹闹走到现在,没有什么惊心动魄,以后更不愿有惊心动魄,仍旧像过去千万年那样活着,除此之外别无所求了。 他走后,她开始收拾东西。莲师赠她修行用的宝灯,她藏在金钢圈里。还有过去千年替妖魅看病的收益,一心修行的妖,中途不愿欠人交情,所以她也零零散散攒下些钱财和灵力。匣子一开,五颜六色的朱丹飘飘升腾起来,像她现在的心情。 怕那些灵力跑了,手忙脚乱把盒子关起来,关上后悻悻发笑。念个诀,案头的白纸幻化成了红绸,她走过去捻起表面的一层,扬袖一抖,红绸舒展,满地逶迤。她cao着银剪,一段一段剪下来,然后仔仔细细包裹她的嫁妆——不论多少,成亲总归要有个成亲的样子。 一个人忙碌,边上是无论你干什么,都有兴趣旁观的朏朏。她把所有东西收拾完,整整齐齐摆在地心,感觉有些累,便伏案而睡。心里还在盘算着哪里做得不周全,想起来就去整理一番,所以真正入睡,已经是三更天了。 这一梦,睡得好沉好长,一梦到长安。 起先并不知道身处何方,只觉得和天极城有点像,当然要比天极繁华和富庶得多。街上行人络绎往来,有金发碧眼的胡姬,也有雍容华美的贵妇。她站在人潮中,两头眺望,看不到尽头。耳边传来当当敲锣的声响,她伸手胡乱拽住了一个人,问这是哪里。人家拿她好一通打量,"这里是长安。" 长安,岁月长河中旖旎和艳情的代名词。她没有去过,也从没有向往,莫名就到了这里,梦里也知道是在做梦。她踽踽独行,走到了丽水边上,前面有个水榭台子,垂挂着水红的轻绸。轻绸款摆,错综间看见台上铺着华美的波斯地毯,一个身段轻柔的女子,正手拈金碗翩翩起舞。 她驻足看,舞姬披着缭绫薄纱,半裸的腰间缀满银铃,进退旋转,铃声啷啷。这舞叫绿腰,无方记得在书上看到过,诗人用"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来描述它的美,果然很传神。舞姬脸上覆障面,只露出一双水滴滴的眼睛,微挑的眼梢,妖娆像猫一样。转过来了,转过来了……画帛轻拂,背倚着栏杆的男人直起身牵住,舞姬被拽了个踉跄,脸上障面松脱,她惊呼一声,目光却穿云破雾,向她投来。 无方心头一跳,这脸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正思量,发现她从绕腕的跳脱①上抽出一根金丝来,谈笑风生间水袖随意一缠,缠住了男人的脖颈。 仿佛惊雷打在她头顶,她想起来了,那个舞姬竟和自己长着同一张脸。忽然强大的一股吸力把她吸过去,轰然一声撞进躯壳里。待她清醒过来时,手里缠着金丝,面前的男人已经身首分离了。 噗、噗——动脉咆哮奔涌,血柱喷到半空中再洒落下来,淋得她睁不开眼。怎么会这样?她恐惧且惊惶,四面八方响起讥诮的嘲笑,"你杀人了,你开杀戒了"。然后一双金色的大掌从天而降,泰山压顶般碾压下来,把她拍进了无底的深渊…… 糙庐的门开着,残灯一线,当风摇晃。地心的红妆都准备停当了,越过那绸缎扎成的大红花,门外天还没亮。黑洞洞的夜,像个巨大的吞口,让人心慌。 朏朏从梁上跳下来,绕着重席打转。这里嗅嗅,那里嗅嗅,刚才长案后面坐着的人不见了,就一眨眼的工夫,不见了! 它跑出去,跑到院子里,依然找不见她的身影。它开始急切呼唤,绵长的嗓音在空山里回荡,像涟漪传出去很远,又像石投大海,沉下去,杳无踪迹。 檐下一盏风灯,把它的身影拉得老长。它站了会儿,猛地扎进黑暗里,向远处狂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①跳脱:臂环,如弹簧状,盘拢成圈,少则三圈,多则十几圈。 第54章 天终于亮了,起了点风,把魇都上方的雾气都吹散了。那座象征着威猛和不倒的高楼,从连日的厚霾里挣脱出来,半圆的,光滑的顶盖上开了一排纵向的天窗,远远看上去是一线……真不明白,当初令主为什么会把窗户建成这样。据他所说,是为了便于观天象……好吧,都是男人,谁还不懂咋滴。说到底是为了更形象,那么明目张胆的一栋巨楼,难怪会引得女妖们趋之若鹜。 魇后嫁进城后,应当是会下令拆掉的。虽然令主效率有点低,但有了模板,美好的生活近在眼前。到时候女偶多起来,再竖着也不太合适。 璃宽茶和大管家两个蹲在土墙上吞云吐雾,梵行刹土什么庄稼都长不好,唯独烟叶长得出奇茂盛。这么多年下来,偶人们研究抽的方法,从煮水到研沫,烟枪也由短变长再变短,来来回回总在折腾。这烟啊,和山岚比起来,就是雷锋和雷峰塔的区别。他们担负魇都方圆五百由旬内的空气净化,业余时间也会发展一下别的爱好。烟叶和山岚的形质虽然一样,但口味却是大不一样。自从上回护卫队小队长发现了卷成烟卷点着抽的奥秘之后,璃宽和大管家每天清早都会相约来上两根。枯燥的魇都生活,这是最佳的消遣,也是最美好的时光。 卷着裤腿的璃宽茶仰头看了看,"今天要下雨。" 大管家望向标志性建筑,果然顶盖湿了一半,起伏的曲线,像一幅泼墨山水画。 "雷阵雨。"他笃定地说,"要不要来赌一把?" 璃宽茶摇头,"烟和赌全占了不好,我可是有格调的男人。我就是担心,会不会影响明晚的婚礼。四方宾朋来了不能让人家淋雨,我看回头就让他们把雨棚搭起来吧,有备无患嘛。" 大管家嗯了声,"抽完了这根我就去。" 璃宽转头打量他,他猛吸了两口,瘾儿还不小。细论年纪,大家管从成型到现在,也就七百多年,明明翩翩一少年,面相却比同龄的要老。璃宽有些心疼他,他是真的为魇都cao碎了心,这些年来吃苦在前,享福在后,令主穷得底儿掉,答应的薪俸已经拖欠了六百八十年,他还是几百年如一日的兢兢业业,可见是个老实人啊。 "我觉得第一个捏成的女偶应该许配给你。"璃宽说,"你为魇都立下汗马功劳,你是魇都的中流砥柱。" 大管家愣了一下,"这话是主上说的?" 璃宽茶摇摇头,"我说的,主上肯定也认同。你想要媳妇不?" 大管家俊俏的脸上升起了红晕,"媳妇谁不要,看主上和魇后,就觉得爱情很甜蜜。" "那第一个女偶更该给你了,满城只有你配拥有。" 谁知大管家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我还是等下批或下下批吧。" "为啥?"璃宽茶很不解。 大管家不愧是大管家,他的视角绝对具有前瞻性,"你不知道第一个的技术相对不成熟,将来会出现各种问题吗?遥想当初的阿花……"唉,他长长叹了口气。 阿花是令主实验的首位女偶,她的一生是短暂而充满悲情的一生,最后因为不堪忍受其他偶人异样的目光,选择了毁灭。她死的那天刹土飘起了雪,连老天爷都觉得她可怜。 璃宽正想说,那次的失败是令主的盲目自信造成的,这次有魇后从旁协助,就算再不济,性别不会有偏差。他张开嘴,刚嗐了一声,听见墙根底下传来偶人的通禀。垂首看,戍卫手里拎着一团白,背弓得浑圆,像只没毛的刺猬。 "什么东西?狐狸精勇闯魇都?" 戍卫说不是,"是只解忧兽,闷着头就往哨口上撞,拦都拦不住。"腕子一转,把脑袋给转了过来,"它又不会说话,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二把手看一下,认不认得它。" 璃宽茶从墙头上跳了下来,那种兽,鼻子眉眼都长得差不多,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它。 "这朏朏不是魇后跟前的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他昂起头四下张望,"魇后进城了?" 戍卫一脸茫然,"没看见,来的只有这东西。" 朏朏修不成人形,也没有驾云的本事,从尔是山到魇都上百里,得靠四条腿跑。仔细看它的小蹄子,几乎都磨破了,什么样的动力,能驱使这懒洋洋的解忧兽连夜跑那么远的路? 璃宽茶觉得不大妙,把它兜进了自己怀里,"你来找令主的?" 朏朏点了点头。 他回头和大管家交换了下眼色,"可令主昨晚上回老家办事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你找他有什么事?" 于是朏朏叽里呱啦连喊带比划,情绪激动得璃宽茶几乎抱不住它。 当然它的表达也是鸡同鸭讲,璃宽和大管家面面相觑,半天也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大管家一头雾水,最后干脆问它,"是不是魇后出了什么事?你别再喊了,点头摇头就行。" 他们最不愿看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朏朏点头,点得很重很重。璃宽茶啊了一声,"完了……"转头狂奔向广场,边跑边喊,"来人,快来人,点二十名精锐,跟我去尔是山。" 慌不择路的当口,咚地一下和人迎面相撞,撞出了满眼金花,"谁谁谁!"他叫骂。 "你魂丢了?"头顶上飘下来一个声音,带着倒吸的凉气,可能是被他撞疼了。 璃宽茶差点哭出来,还好,令主回来了。他大力地比划,"刚才朏朏来报,魇后好像出事了。属下听不懂它的兽语,反正照猜测肯定是这样的……" 令主愣住了,不等璃宽召集人手,一阵风地冲出去,广场上晾晒的衣裳纷纷刮落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出什么意外了?令主感觉心在胸腔里燃烧,只恨自己还不够快,不能抬脚就到尔是山。 他只离开了一晚上而已,临走还在糙庐周围设了结界,能出什么事呢?他已经在刹土上待了整整九千年,和老家几乎失去了联系。本以为永生永世不会再回去的,然而一个意生身的临世,却让他不得不重新回到他出生的地方。 无爱便无怖,一切的恐惧以他的爱情为载体,一点一滴生根发芽,乃至把他吞噬。他的族群,是一个与光辉相伴的族群,他们必须耗尽毕生心血捍卫皇权,这是他们的宿命。令主当初被贬进梵行刹土时,想法很简单,族群抛弃他,他就在那里混吃等死逍遥一辈子;如果有一天还会起复他,那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大不了不计前嫌,该辅佐谁就辅佐谁,反正帝王死了,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那是孑然一身时的想法。 现在他有了未婚妻,有些想法就发生转变了。他根本不愿意浪费时间当人家证道的工具,就想和未婚妻在魇都过没羞没臊的日子,一直到地老天荒。 于是他上明王山,拜见了十大长老。当初他出生时对他喜爱非常的长老们,现在看见他,依旧是爱恨两难的感觉,"你怎么回来了?" 他说:"被贬又没说不许回来探亲,长老们还是我的亲人。" 明王殿上弥漫着悲伤的气氛,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的阴影,重新笼罩上长老们心头。万年前,阿准是明王山唯一的双色麒麟,麒麟三色为佳,双色是上品,单色则是极品。颜色越单一,神力便越强大,所以满山五颜六色的麒麟崽子里,只有他被寄予厚望。长老们觉得他将来一定会有一番作为,甚至能入长老院,和他们并肩管理明王山。 麒麟是仁兽,不过幼年的麒麟像螃蟹一样,脱一次壳,长大一圈。阿准第一次鳞甲脱尽的时候,大家都来围观,长老们认为他品性纯良,说不定双色有机会蜕变成单色,比如白色,金色之类的。结果他从糙垛子里抬起头时,露出了一张小黑脸儿。长老们一惊……黑脸没关系,白色的身子也行。可是天不从麒愿,他是黑的,纯黑。这下完了,黑色是不详的征兆,加上他有尖牙,爪不能缩,明王山是留他不得了,只好把他贬到梵行刹土,让他自生自灭。 从来没干过坏事的令主觉得很冤枉,于是他后来大开杀戒和吃生,也是为了符合人设。没错,他就是这么自甘堕落。 他裹着黑袍站在殿上,"我想问问,长老能不能派别人入世?我在秽土这么多年,已经不能胜任了。况且我是玄色,玄色不吉利。" 殿上的长老像庙里的罗汉,"你的神兵有反应,上天指定了你,我们也无能为力。再说皇帝名字里都有玄,简直是命定的缘分。好好辅佐他,开创了盛世你有ròu吃。说不定再蜕一次鳞,你就变成白色了。" 没心没肺的令主其实一直有些自卑,上次告诉未婚妻姓白的原因,都是他编造的,白明明是他的追求和向往。 他心里着急,辞职果然不是那么简单的。和长老讨价还价半天,无果,看来是不干也得干了,他只得无功而返。谁知道进城后听见无方出了岔子,这下吓坏他了,他马不停蹄赶到尔是山,一声长啸惊起了满山的鸟雀,但糙庐空空的,她人已经不在了。 噩梦变成现实,让令主难以接受。他看着屋里打包好的嫁妆,哭得大泪滂沱。 随后赶来的璃宽把偶都派出去搜山了,人去楼空最让人伤感。热恋中的令主从天上落到地下,可能又要面临被甩的局面了,璃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嗫嚅着:"魇后要走,怎么也不道个别……" "你瞎了吗?哪有人准备好嫁妆逃婚的,她分明是被人掳走了。"令主一蹦三尺高,"是谁,谁掳走了我的新娘子,老子要和他决一死战!" 然而如何叫骂都没有用,真相显而易见。他已经动了激流勇退的念头,人家不抓走他的爱人作为要挟,怎么逼他入世? 他站在那里,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过了很久,心情逐渐平复,对璃宽茶说:"回去,本大王要交代一下后事。" 璃宽茶一听就哭了,"主上您要振作啊,魇后失踪了,咱们可以去找她,您犯不着自尽。世上失婚的人多了,个个寻死觅活,酆都早就鬼满为患了。" 令主白了他一眼,"谁说我要死?我是准备回去安排一下偶人们的后路,然后去中土。" 璃宽茶愕然,"您去中土干什么?魇后都不见了,您还有心思给人王道贺?" 小小蜥蜴没有慧眼,哪里知道他的真身!古来就是如此,大人物想掩藏身份很难,他在刹土快活了几千年,现在好日子到头了,他得出山干正事了。 "少废话。"他答得有气无力,"我就是要去找她。本大王出师不利,不过没关系,我早晚会扳回一局的。" 他在刹土,可以说是没有天敌,谁能冲破他的结界呢,想来想去,只有那个意生身了。 令主低下头,挽起了衣袖,臂上的法印浮现出来,逐渐变得明晰。还有那柄藏臣箭,昨夜嗡然作响,它也有预感,到了它定国安邦,平衡天下的时候了。 一切潜移默化的转变,他没有在无方面前说破。上次藤妖盗走藏臣箭,他就知道有诈。小小的藤妖,要它有什么用,既不能换钱,还得防止被箭气反噬。藤妖仅仅是个幌子,他们赶到万象山前,真正的幕后之人早已经走了。想必试图印证的也印证过了,弓被拉开,真命天子无疑,回中土夺位登基,然后静静等待麒麟上门护主。 所以明玄究竟是谁,他隐隐有些头绪。想不通的是盛世明君,怎么一点都不光明磊落,可能除了他的姓氏,剩下的全都黑了。 垂头丧气的令主返回魇都,站在大殿前的月台上,和他的孩儿们作暂时的告别。 "本大王有事在身,得离开魇都百八十年。我不在的日子里,你们要好自为之,别跟女妖乱跑,跑了也无福消受,白白葬送小命。" 他说要走,众偶都慌了,"主上要去哪里?为什么一走那么久?" 他叹了口气,"男人嘛,总有男人要追求的事业。你们别慌,我给你们留了丹朱,里面的灵力够满城支撑两百年。"一面说一面点了点手指,"都给我听好了,妥善保存它,那是你们赖以生存的东西,弄丢了,三个月后你们就全完了。最好别有人动独吞的脑筋,为了一己私欲害死满城同胞,让本大王知道了,挖地三尺也会重新送他回炉,记住了吗?" 台下哑口无言,一只偶都没有回应他。 令主弃城了,这是惊天噩耗,比不给他们捏女偶残酷几万倍。他们现在就像被抛弃的孩子,前路茫茫,已经找不到方向了。两百年……两百年的期限内,令主会回来吗?如果回不来,那他们的下场是否就是变回一堆烂泥? 不知是谁头一个小声抽噎起来,"没妈的孩子……" "现在连爹都没了。" 然后满城哭声一片,声音之大,震耳欲聋。令主不明白怎么会捏出这么一帮没出息的,"我不在,你们就不能自力更生吗?"结果扯大嗓门的怒吼,还是被声浪吞没了。 大管家从台下爬上来,抓住了令主的裤腿,"主上……" "照柿啊,"令主蹲下来,凑在他耳边叮嘱,"本大王不在,你要好好带领全城。" 大管家说不,"属下的徒弟完全能够代替我管理全城,我要追随主上,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令主很为难,"我比较信得过你……" 大管家的脸上显现出了固执的痕迹,"主上别忘了,您欠着我六百八十年的工钱,因为数额庞大,属下必须跟着您。" 这下令主没有对策了,虽然他连命都是他给的,但令主是个比较正直的人,一向把偶看成独立个体,而不是他的附庸。债主追着跑,天经地义,令主没办法,只好点头答应。 "有事说事,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令主振臂一呼,偶们终于安静下来,等他给出个大家可以接受的方案。他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满怀期待的面孔,慈爱地一笑,"我会经常给你们写信的。" 就这样?偶人们集体傻眼。再想大哭,月台上忽然放射出万道金光,光的最中央,藏臣箭徐徐降落,停在令主面前。令主单调沉闷的黑袍像冰雪一样消融,褪尽后露出精壮魁梧的体魄,和惊艳丛生的面庞。倏忽一个转身,幻化出最华美的衣袍,发上的缨穗伴随凌空的乌发翻飞,那烽火璀璨的宝相,令所有人不敢逼视。 令主不是老妖怪,众偶松了口气。然而得见令主的真容时,便是他与魇都告别之日。大家来不及赞美他,他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了灰蒙蒙的天宇尽头,徒留满城的偶人,如丧考妣,痛断肝肠。 第55章 很大的流水声,仿佛万丈高空奔涌而下,撞击地面,连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脸颊枕着石板,背后贴着山岩,无一处不在共震。她艰难地翻个身,发现自己能动了。大口的喘气,终于从地狱里爬上来似的,到现在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想不明白,怎么会做那么可怕的梦,余悸一直缠绕心头,心脏阵阵收缩,慌张,口干舌燥……她困难地吞咽,尝试慢慢放松自己。好了、好了,手脚有了知觉,她想自己一定是给魇着了,也或者是因为日有所思。无论如何,醒过来就好,她一度很害怕,怕自己再也见不到白准,怕自己不能完成和他的约定了。 天已经亮了吧?她应该躺在重席上,昨夜忙到很晚,没有回c黄上……眼皮千斤重,要掀起来,居然花了她好大的力气。奇怪,她暗暗嘀咕,为什么触目的屋顶黑洞洞的,是嶙峋的岩壁?她心头作跳,身上却变得轻松。站起来四顾,极度陌生的环境,一时让她如坠云雾。 巨大的平台,切割出无数方形的池子,一个连着一个工整地排列。她身处的位置,是纵横交错的堤坝中的一道,堤坝两掖碧波荡漾,厚重的水底有阴影飞快掠过,像空中的飞鸟。她有些忌惮,向后退了半步,堤坝很窄,又迈到了另一方水池的边缘。她收势不住险些摔下去,挥着两手好不容易平衡住,忽然轰地一声,碧水翻起了半人高的浪,有东西从池底窜了起来。无方悚然,料想应当是个怪物,然而却是一张美丽却懵懂的脸。她耳饰明珠,海藻一样的长发用珊瑚别住,好奇地仰面望她。无方打量她,她有饱满的额头和略显青灰的皮肤,她的唇是粉色的,一双猫般的眼睛,面对两壁火光的刺激,缩成细细的一线,看不出她的所思所想。 无方知道,这是五十洲的鲛人,曾经生活在宽阔的水域里。风雅的公子和小姐们,夜间在水榭上吟诗酬唱,鲛人便在水里静静远望。上次他们去雪顿山,也见到有鲛人赶来共赴盛宴。五十洲的鲛人和南海鲛人不同,他们热情奔放,也更自由洒脱。 "你……"她看看四周,"为什么会在这里?" 问完了觉得好笑,自己不也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吗。 鲛人不说话,大多数鲛人的舌系带和舌尖粘连,他们欠缺说话的能力。无方以前没有和鲛人打过交道,但知道有例外,希望能从她口中探听到些什么。很可惜,她不是那个例外,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无方有些失望,觉得自己可能闯进了鲛人的世界。结果她的两手忽然从水中抬起来,攀住了池子的边缘,指间有蹼膜,腕上有锁链。无方怔了下,心里的恐惧愈见硕大,不能再停留了,她退后些,在鲛女的视线里跑向堤坝尽头。 当当当……外面有打铁的声响。平台的两旁石壁上cha着火把,那火把发出的光是蓝色的,光到之处,一切诡谲莫测。高一脚低一脚向前奔跑,细碎的沙砾硌痛她的脚底也顾不上。走过一个漆黑的通道,前面有天幕发出的微光。她隐约看见了希望,料想快要走出去了。暗蓝的穹顶低垂,视野越来越开阔,明明一脚就能逃出生天,她却刹住了。也庆幸这一顿,停下来后吓出一身冷汗,因为再进半步,脚下就是无底深渊。 她茫然四顾,忽然感到无边的绝望。这究竟是哪里?仿佛一座大山被掏空,她在大山的肚子里。她视线能及的,是绕壁而建的屋舍,和崖壁上千千万万人为开凿的孔洞。她想起雪顿山上的太珑客栈,也是依傍着山体造成,但看这里的光景,应当和雪顿山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甚至不敢确定,究竟还在不在梵行刹土上。 应当镇定下来,她强自按捺,盘腿坐在洞口匀了呼吸,摸摸腕子上,不知何时连金钢圈都不见了。抬头看,天上没有星辰,只有圆圆的一片幽蓝,一时有种身在井底的感觉。 梦还没有醒吗?她掐了自己一把,很痛。所以先前长安街头的盛景,和丽水之上的舞姬杀人案都是真的。 她一瞬头痛欲裂,只有振作起来才能走出去。好在她夜视的能力不错,没有光照也可以找到出路。这山洞边缘有一条很窄的栈道,踩上去吱扭作响。她试了试,尚且能够承受她的体重。顺着它往下,下到宽阔一点的长廊上,廊子倒是结实的,脚下总算有了牢靠的感觉。 她边走边思量,以目前的情况看,自己来到这里不是无缘无故。鲛人被铁链锁住了,她呢,也许同样是人家的战利品。但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任她逃跑不加以阻拦,真有点说不过去。她想不通的事太多,暂且抛到了脑后,现在只要从这里出去。因为不知今夕何夕,她害怕耽误了和白准成亲的日子,又要让他伤心。 想起白准,她很想哭,自己孤伶伶漂泊在这里,不知他会不会察觉,会不会来找她。 她抱着两臂匆匆向前走,终于前面有住户了,檐下挂着灯笼,门上cha着艾糙和菖蒲,这里也过端午节。她升起一点希望,走进槛外菱形的光带里,屋内两个穿粗布衣的人背对着门坐在桌前,看样子是在吃饭。 她轻轻打了声招呼:"请问……" 屋里人的反应略显迟缓,半晌才直起身来。然后回头,那五官让她吃了一惊,他们只有一只眼睛,长在眉心的位置,呆呆的,怔怔的,面无表情。 无方一瞬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虽然自己是煞,但看见他们碗里装着的生ròu和脏器,依然忍不住一阵恶心。 可是不能显露出来,要尽量装得平常。她笑了笑,"我初来贵宝地,走迷了,想打听一下,这是什么地方?" 屋里的两个人走过来,头上cha花的女人面部表情终于有了点变化。她挤出一个微笑,满口尖牙立现,"这是罗刹鬼国,姑娘从哪里来?" 无方糊涂了,罗刹鬼国在妙拂洲,早就被莲师收服,怎么又来一个罗刹国?她茫然应:"我从钨金刹土来……这里难道是妙拂洲?" 罗刹女说不是,"这是妙拂洲外小世界,用以安置我们这些人。" 她所谓的他们这些人,应该指的是不愿被度化的低等罗刹。罗刹也分三六九等,比如冥后,长得美艳娇俏,她是最成功的罗刹女。当然并非所有人都能像她一样完美,长残了的,就如面前两位,另一只眼睛不翼而飞了,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男刹咽了口唾沫,喉头咕地一声响,迟迟回手指了指桌上,"要不要一起吃两口?" 她忙摆手,说不必,"我吃过了来的。" 罗刹食人,她一直知道。起先是没有料到他们在妙拂洲外又建了一个世界,贸然上门问路。待他们转过头时,她就发现自己做错了。在他们眼中,她的身体是极大的诱惑。她感觉到危险,但不能转身就逃,逃了会引发他们捕猎的欲望。别看他们现在讷讷的模样,罗刹又名速疾鬼,他们能地行,能飞空,论起速度来,谁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她慢慢退后,脸上依旧挂着笑,"谢谢二位替我解惑,多有打搅,真不好意思。"她比了比手,"你们继续用饭吧,我告辞了。" 两只罗刹微笑着,大嘴里的尖牙伸长了半分。她走得轻盈,女罗刹目送她,两眼几乎钉在她背影上,喃喃说:"她闻上去好香啊,你听见她的喘气声了吗,活生生的!还有她的血,流得多欢快……我可以拿它做血豆腐,保证让你打嘴不放。" 于是男刹回头看了眼碗里的ròu,那ròu是死ròu,五天前从外面掳回来的一个中年和尚的,ròu质粗老不说,还有点馊。他舔了舔唇,"可她是个煞,煞可不好对付。" "我们两个,打不过她一个?"女罗刹善于分析,相当有头脑,"而且她明显落单了,连这是哪里都不知道,一看就是外乡人。" 欺生这种事,做起来最称手了。男刹嘿嘿笑,"我要吃香苏rǔ。"回身从墙上摘下他的斧子,往外一蹦就要追出去,被罗刹女一把揪住了。 他不解地问她,"怎么了?" 罗刹女示意他看周围,"动静太大,ròu就不够分了。先跟着她,等她走下去,我们再动手。" "万一被人劫胡呢?" 罗刹女的独眼狠狠瞪他,"你以为她见过了我们,还会再向别人问路吗?" 男刹恍然大悟,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冲她龇牙一笑。罗刹女看见他牙fèng里的腐ròu,鄙夷地别开了脸——现在的世道,男人真是不如女人了。 那厢无方走得很急很快。莫名遇到的所有事,都让她消化困难。妙拂洲外小世界,从来没有听说过。为什么她一觉醒来,会到了这里?难道她果真在梦里杀生,被佛祖打下十八层地狱了吗? 她心里惶恐,又不敢声张,这是罗刹的世界,一个闪失就会面临被围攻的困境。现在金钢圈不在了,她只能靠自己摸索,才能走出这个鬼地方。她幻化出黑色的斗篷,把自己从头到脚罩住。心里空落落的,很想念令主。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如果能,要把这番际遇讲给他听,他这么记仇,一定会来把这里连锅端了的;如果再也见不到……那就把自己变成他,假装他一直在身边。 她抓紧了领口匆匆前行,从罗刹居所前经过,眼尾扫见那些鬼魅纷纷看过来,还好,除了刚才那两只,没有新的罗刹加入。栈道盘旋,向上无门,只有向下。反正不能留在这里,这里是罗刹的聚集地,万一斗起来,她势单力薄,胜算全无。 万籁俱寂的时候,听力便出奇敏锐,她听见身后脚步声离得越来越近,也做好了准备决一死战。却没想到,途径一个洞口时,忽然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来,把她拽了进去。她惊得几乎尖叫,被人一把捂住了嘴。洞门外那对罗刹夫妻出现了,她问路时他们还穿着衣裳,丑是丑了点,至少有个人样。现在腰上只围一圈布,男的瘦骨嶙峋,女的胸脯高耸,不同的体形,同样长到比例失调的双腿。男的嘀嘀咕咕"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女的气得哧哧喘,抡起手里狼牙棒一指,"追!" 两只罗刹箭矢一样,照着他们认定的方向急驰而去。紧贴岩壁的无方见他们走远才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问救她的是谁,那人拽着她朝洞穴的更深处疾走,她甩又甩不脱,朦胧中见他一身黑袍,看身形似乎是令主。 "阿准,是你吗?"她几乎要哭出来,另一只手拖住他的衣袖,切切问,"是不是你,你回答我。" 可是他不说话,脚下走得更急了。她心里没底,一再追问他,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无方一顿,侧耳听见惊天动地的脚步声又转了回来,她感觉烦躁,不愿意再躲避了。既然这山洞够深,只要手脚俐落,应当不会引起其他罗刹注意的。 她豁出去了,转身摆出格斗的架势,黑袍褪尽,白衣猎猎迎风相向。这千年来她没有开过杀戒,现在既然不再执着于修行,那么就没有事是她不能干的。 她清喝一声,十指化成利爪,追赶来的那对罗刹夫妻看见幽光中央徒然出现一个白衣厉鬼的形象,居然吓了一跳。眯着独眼细看,那煞暴走啦,两眼血红,要吃人似的。他们收住脚诧然对望,男刹问:"来不来?" 罗刹女有点犹豫,顺便一瞥,发现黑暗中还有个人影,她嘿了声,"鲜ròu!" 于是男刹调转了方向,打算冲黑袍鲜ròu下手。他嘴里喊着"哇呀呀",尖牙暴涨出三寸长,甩开四肢就扑上去。结果对方只用了一掌,就把他劈倒在了地上。 倒地后的男刹大张着独眼,牙齿稀里哗啦全碎了,罗刹女瞠目结舌,再也顾不上鲜ròu不鲜ròu了,把狼牙棒往腰间一别,叉起男刹就把他拖走了。 一场战斗一掌终结,摆着架势的无方忽然发觉自己的雄心有点多余,讪讪收了功。他又来牵她的手,她顺从地跟他走,山洞深处和她想象的不一样,没有变得更黑,反倒透出星光来。原来这山洞是个通道,通道的另一头,连着外面的世界。 一脚踏出来,再也闻不见腥臭的味道,空气清冽又纯净,她想自己终于回到阳世了。 她在这世上没有亲人,大概除了瞿如,就只有令主还记挂她。这么多的离奇和凶险,让她心力交瘁。以前在无量海边清闲地坐诊替妖鬼看病,何尝想到自己会深入这种地方。相较起来梵行刹土一行,简直就像游山玩水,充满了平顺和安定。 她劫后余生,庆幸不已,抱住了他的手臂,长出一口气,"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条手臂僵了下,倒并未抽出来,低低的嗓音里满含无奈,"师父,你好像认错人了。" 第56章 "你……振衣?"她仓促松开手,为刚才认错了人,感到一阵尴尬。 但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了,难道已经不在三千世界内了吗?她找遍刹土都没能掏挖出来的人,最后居然出现在这里。这是否是种预兆,她会像他一样下落不明,可能再也回不到梵行刹土了。 她的心往下沉,哀于现状的被动,又对一切感到怀疑。一个曾经向她捏造背景蒙骗她的人,值不值得信任,很难说。况且这地方太古怪了,以目前混乱的状况来看,她甚至无法判断面前这人的真伪。所以反应太过激烈,绝不是明智之举,她只是表现出了微微一点纳罕,"我找了你好久,能想的办法也都想了,一直没有你的下落。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对她迅速撤回手的态度隐隐感到失望,但还是勉强挤出个笑容来,"里头的因果,说来话长……罗刹鬼国只有永夜,没有白天,我不知道自己来了多久,找不到出路,也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先前听两个鬼族议论,说水狱又有了新的活口,我本想去看看的,没想到半道上遇见了你。"他说完,两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臂,身体也卑微地躬了下去,"师父……能再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如果没有人出现,我可能真的要疯了。" 他的话,她姑且也就一听罢了。看看四周,荒烟漫糙无边无际。再回望来时路,只看到一面崖壁高耸入云,那山崖是没有任何棱角的,像一面光滑的墙,无尽向上延伸,把天一分为二。 她开始飞快回忆,九山八海中是不是有这么一座山,可惜想了一圈,毫无头绪。垂眼打量他,他似乎陷进找到同伴的庆幸里无法自拔,沉甸甸的份量压在她臂膀上,她轻掣了下道:"我对你失踪的前因后果很好奇,那天婚礼的经过,你能详尽同我说一遍吗?" 他逐渐冷静下来,找了个平坦的地方让她坐。因为罗刹太多,不能点火取暖,两人便抱着膝头,像两个落难的孩子。 他匀了口气,慢慢说:"我顶替你上了魇都的花轿,进城后不久就被识穿了。白准下令把我关进柴房,我以为麓姬会带人来救我,可是等了很久,都没能等到。后来听见外面骚乱起来,本想找机会逃出去,无奈有偶把守。等了一会儿,嘈杂声到了门前,我想总算有救了,谁知道忽然挨了一闷棍,等醒过来,就在这里了。" 其实说和没说没什么大区别,无方静静听着,心思却飘到了那句"关进柴房"上。 那个打肿脸充胖子的老妖怪,联合璃宽茶把自己的牢狱说得多么高大上,什么天牢,什么寒渊,没想到就是一间柴房!混帐东西啊,如果不是遇见振衣戳穿,她到现在还蒙在鼓里。简直又好气又好笑,做城主能做到他这个份上,真有些心酸。他就是个老实人,老实人想做霸主,难度很大。他又想给自己贴金,又做不出伤天害理的事来,最后只能靠虚张声势竖立形象。 她想起他,忍不住笑起来,如果当初认命嫁给他,就没有今天的波折了,现在应当很快乐地和他生活在一起吧!她不嫌他穷,不嫌他负担重,可以和他一起养活整城人。可惜啊,恐怕已经没有机会了。 振衣见她无端发笑,古怪地叫了声师父,"你怎么了?" "哦……"她整整脸色说没什么,"究竟是谁把我们掳到这里来的,你知道吗?" 他沉默下来,半晌才道:"其实我当初入师父门下,隐瞒了自己的身世。我以前在鹤鸣山学艺不假,因为我一出生,我母亲就死了,父亲唯恐我不祥,在彭祖跟前发愿,让我做了十八年的俗家弟子。我的真名,并不叫叶振衣,叶是我母亲的姓氏。我是中土皇族的皇子,叫明玄。在流浪阎浮之前,我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回到原来的位置,现在看来……"他苦笑着摇摇头,"我想尽办法试图逃出去,可每次都失败,我根本找不到离开这里的法门。这地方是罗刹王的库房,所有他觉得有必要的东西都收藏在这里,起先是我,然后是你。" 无方蹙眉,心底一片惊涛骇浪。他的名字已经和堕落生册对上了,看来这点是无误的,那么接下来就是更大的难题。 "中土前两天有新帝登基,新帝叫明玄,可这个明玄不是你。"她说得极慢,目光细细在他脸上流连,"明玄是光持上师的意生身,我搞不清楚这个意生身究竟是你,还是现在君临天下的那位。" 他知道她怀疑,略顿了下才道:"是我。正因我是意生身,他才不能杀我,所以要关到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来,让我永世不能出去。" 仿佛在听一个奇异的故事,过去千年里,无方从来不懂得权力的妙处,因此也不明白罗刹王,为什么有兴趣到中土当皇帝。 "妙拂洲被收编时,莲师明明进了罗刹王的身体,以号令众罗刹。很多罗刹女都成了空行母,为什么偏偏罗刹王又入世了呢?" 他垂着嘴角,很长一段时间不见光明的缘故,脸色晦暗憔悴,一字一句道:"妙拂洲收归钨金刹土,是两万年前的事了。当初莲师虽为罗刹王剃度,但显然没能渡化他的全部。现在他半僧半魔,入中土,就是想把那里变成第二个妙拂洲,重新建立他的罗刹王国。" 无方听完,抿唇不语。从他失踪起,很多事情一直像蒙着一层窗户纸,叫人云里雾里。如今忽然戳破,内情看似不合理,但一桩一件又能够串联起来。她不敢判断他说的是真还是假,犹豫良久道:"果真如此,他抓你还说得通,抓我干什么,我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他闻言一笑,"师父到现在还不知道令主的真身是麒麟吗?'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为圣人出'。他要瞒骗上苍,就得拉令主做幌子,只要有麒麟为他护驾,就算他是个鬼,也会被当成意生身的。黑麒麟桀骜不驯,难以降服,如果没有师父做要挟,你猜令主见到他后会怎么样?会不会一拳打死他?" 他这一番话,把无方说得愣住了。她想过令主是蛇、是兔子,却从来没想过他会是麒麟。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傻的麒麟呢,君王靠他辅佐,不怕弄得亡国吗?不过现在回忆起来,他以前好像确实说过,说他的族群每次只有一人入世,他的藏臣箭,是用来平衡天下的利器。 这样想来,错不了了。她捧住了脸,记得他以前的一些小动作,如果把麒麟的本尊代入进去,蹄子挫地,能在她书案前挫出个坑来。张着鳞鬣,咧着大嘴,趴在泥潭边上和稀泥……那傻愣愣的模样,也可以无fèng对接。 她仰起头,深深叹了口气,"我要回去,不能让他受罗刹鬼牵制。" 明玄抬眼看她,"师父和他……已经修好了吗?"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依旧点头,"原本明晚是我们成亲的日子。" 他噎住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隔了一会儿才挤出个笑容,"那我应当恭喜师父,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做那些无用功。"他落寞下去,垂着头,心里阵阵泛起酸楚。 她没有关心他的情绪变化,只是追问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令主的真身是麒麟,进梵行刹土,其实也是为了找到他?"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讳言的,他说是,"追捕猫丕是真的,我被封住了修为,流浪到天极城,也是真的。为了引出令主,我自伤其身,促使师父去森罗城求来血蝎……"他难堪地看了她一眼,"我这么做的确自私,但我没有恶意。本来想见到令主,找机会同他好好谈一谈的,谁知黄雀在后,我醒过来时,就已经身在此处了。" 无方怨怪他,对他心存芥蒂,他步步为营,心机颇深,和他们不是一路人。麒麟护主是天意,他来找守卫自己的灵兽,本就无可厚非,为什么要绕那么大的圈子,费那么多的心思? "你说的这些,我能信吗?"她寒着脸道,"我把你从鲤鱼江畔救回来,完全是出于慈悲,你却机关算尽,一步一步引我入套,最后落得这样下场。" 他说对不起,低垂着头,神色惨然,"我有我的打算……是我太贪心了。" 现在再多责怪也没有用,无方怨愤地调转开了视线,朝远处眺望,"你有没有试过走出这片荒地?" 他灰心丧气,"我试过,可是没有尽头。我走了一个月,走不出去,只好再回到这里,看看能不能从罗刹城里……" 他忽然顿住,猛地站了起来。无方听见地动山摇的脚步声从那个洞口传来,黑暗下一团团的阴影倾泻而出,数量之大,足有五六十,是刚才那两只罗刹,发动城里的人手报仇来了。 "肯定就在附近。"罗刹女吸了吸鼻子,他们这族嗅觉灵敏,可以指引方向。空气里还残存着淡淡的甜香,她舔了舔唇,"两个人,大活人!男的年轻力壮,女的细皮嫩ròu。" 那群恶鬼个个嗷嗷叫,方圆十里内几乎被他们踏成平地。闻得见味道,但找不到人,这种抓心挠肺的感觉最痛苦。他们急迫,口水滴滴答答流满地。遍寻无果后折回来,一把揪起了男刹的胸毛,"人呢,在哪儿?" 男刹刚被打掉了牙,痛得奄奄一息,对于罗刹女为了吃ròu不顾他尊严的做法表示极度不满。他伸手捞了两把,掐住了她的一边胸rǔ,"人呢,你说呀,败家娘们!" 罗刹女吃痛抢夺,边抽凉气,边言之凿凿,"我说的都是真的,水狱里的生人不见了,那个女人就是从水狱里逃出来的。" 这下罗刹们愣住了,"你说人是从水狱里逃出来的?" "要不然这里连只兔子都没有,哪里来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独眼讪讪觑众鬼,"大活人啊。" 结果呢,遭到五六十只罗刹轮番呸了一通,等呸完,罗刹女夫妻已经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了。 青面獠牙的领头刹俯身鸟瞰他们,"上次开会,难道你俩又没出席?大王说了,水狱里的人随便怎么跑,都不许捕食。你就是养只鸡,还得cha一圈篱笆让它放风戏耍呢,你们是有多馋,几百年没吃过人ròu了吗?" 领头刹的口气酸臭异常,嗖嗖地,劲风似的,把他俩喷成了背头。罗刹女哭丧着脸道:"可我听见的是只要走出水狱就可以吃掉啊,难道我听错了?"转头问男刹,"你听见了吗?" 男刹捂着嘴,反正不想说话。 然后众鬼开始就这个问题展开商讨,究竟是谁听错了。毕竟上级的指导精神要全面领会,才能更好地贯彻实施。领头刹让众鬼整齐排成两排,开始一个一个询问。 他们耗时太长,让贴着岩壁的无方很不耐烦。糙地上无处可躲,只有使个障眼法,把身体和岩石融为一体。对面是为了保护她,将她整个罩住的明玄,虽然她心无旁骛,好歹他做了她几天徒弟,在她眼里师徒如父子。可他显然不自在,她稍稍动一下,他的脸就红起来。她觉得纳罕,抬头看他,他啮住自己的唇,把嘴抿成一线,狼狈地别开了脸。 那厢领头刹的统计终于出了结果,一致认定罗刹女为了吃人不择手段。他冷冷哼了声,"你好大的胆子,连大王的命令都敢篡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鬼,呸!" 众罗刹又轮番表示了一番鄙薄,浩浩荡荡回城去了。罗刹女抹着脸上的唾沫欲哭无泪,"我是真的听见了……" 没了牙的男刹,基本已经废了,他恨这娘们儿害他,抡起斧子就朝她砍过去,"叫你吃ròu!叫你喝血!" 罗刹女尖叫着逃进山洞,刚才吵吵嚷嚷的荒野,瞬间又安静下来。无方推了他一下,他这才臊眉耷眼地让开。刚才的当口她想了很多,奇异道:"麒麟是仁宠,如果你能夺回帝位,令主是不是得当你的宠物,就像朏朏一样?"说完世界观都崩塌了,令主那一身腱子ròu……设想一下他蹲在地上,等待明玄抚摸的样子,顿时鸡皮疙瘩窜了一身。 明玄也有点接受不了,他迟迟说:"所谓仁宠不过这么一说,哪有人把麒麟当宠物的。" "那是要当坐骑吗?我见过退役麒麟当了神仙坐骑的……"他和光持上师渊源太深,真要拿他当坐骑,那怎么办?她心里难过起来,白准怎么能让人骑呢,想起他在别人身下的样子,她的心都要碎了。 天狼粲然一闪,斗转星移。世界这头正伤感莫名,世界那头三个身影并排蹲在丽水边上,看姿势相当落寞。 璃宽茶钻进了牛角尖,"我就是这么一说,任何事不是都得往最坏处想吗。万一提了非分的要求,到底怎么办?" 令主火冒三丈,"他妈的谁敢骑我,我弄死他!你别再恶心本大王了,这世上能骑本大王的,只有我的无方。" 大管家隔着璃宽茶看了他一眼,忧伤地叹息,不怨璃宽乌鸦嘴,谁让同样属于四灵,人家龙啊、凤啊、龟啊,一般都没人骑,只有麒麟,太吃亏了。当初他们见到令主的真容,差点被他的美貌迷晕,后来得知了他的真身,就开始为他提心吊胆。 "我算知道为什么主上这么喜欢捏泥人了。"大管家和璃宽茶聊天的时候说。 璃宽问:"为啥?" "麒麟送子你听说过吗?主上不容易,待业期间都没有放下业务,这份事业心值得我们学习。" 于是两个人唏嘘不已,难怪他们令主这辈子干不成一件真正的坏事。想当年他们曾经猜测过,觉得他可能是狼妖,也可能是熊精、雕精,反正真身很犀利。结果他竟是瑞兽、仁宠……现在他们抵达长安了,发现真实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生性纯良的令主,这次恐怕真的遇上大麻烦了。 第57章 璃宽茶捡了根枯枝探进水里,很无聊地划拉了两下,"不是说水边多丽人吗,怎么来了半天,一个姑娘都没看见?" 大管家也觉得很失望,其实他非要跟着来长安,有他自己的小算盘。树挪死人挪活,令主要离开魇都了,说明短期内是盼不到他捏女偶了。毫无希望地再活两百年,对于大管家来说是个煎熬,与其死等,不如来长安看看。长安的美人名气很大,远在梵行刹土的妖鬼们都知道。他还记得四十年前一次上中阴镜海采摘小偶,曾经见到过一个女鬼,穿着精美的袒领襦裙,胸前两团明月,看上去尤为壮观。当然,姑娘的脸也是美丽的,眉尖轻蹙,拢着淡淡的哀伤。低头看了水面半晌,蹲下大哭一场,然后才施施然往北去了。那时他就想,以后照着这个模样娶个媳妇就够了。在魇都时,要定住心神不受女妖蛊惑,因为他是魇都高层为数不多的正直担当,不能坏了人设。现在离开魇都了,有两百年时间,他可以随便挥霍他的魅力和精力,想一想,简直如在云端。 可惜来了,看到的景象有点令他失望。美人呢?如此良辰美景,不是应该有一大拨来水边放灯求姻缘吗,难道书上都是骗人的?他和璃宽茶紧紧攀住令主的胳膊,让他带着起飞又降落,令主速度太快,璃宽的眼睛都吹得睁不开了,他却一直顽强地张着。谁也不知道,一个七百年的光棍为了寻找爱情,能够迸发多么坚定的意志力。众里寻她,他是个讲究缘分的人,如果有幸找到适合他的姑娘,他就打算置一点田产,养一群牛羊,快快乐乐在人间过完这百八十年,圆了自己的梦想。 结果现实和理想出现了偏差,他对着空空的长河愣了半天神。一气之下开始脱衣服解裤子,打算跳进水里,痛痛快快洗个澡。 令主的眼睛在星空下,凝结着智慧的深邃。他沉默半晌,幽幽道:"临近中土的时候,本大王就察觉到不祥了。这个国表面花团锦簇,私底下充满了慌张……" 璃宽茶并没有察觉到什么,问:"主上是怎么看出来的?"说完眼梢就瞥见一个老头,老头手里拎着铜锣,和他眈眈对望。忽然两手一扬,铜锣哐地一声落在地上,撒腿就跑,边跑边叫"有鬼啊、救命啊",扭曲的声线,像水一样荡漾开去。 "你看。"令主做了个无奈的手势,"他见过鬼吗?世上有我这么完美的鬼吗?一定是有可怕的经历或者传闻在前,对他的心理造成了影响,所以把半夜见到的都当作鬼。" 璃宽似懂非懂,"主上抵达长安后没有立刻入朝,难道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您打算先降妖除魔吗?" 令主瞥了正洗头的大管家一眼,"麒麟的眼睛,能识明君,能判社稷,这种本事可是独一无二的。意生身临世,应当处处祥瑞,可是我看不见一道瑞霭,反而满城弥漫着若有似无的黑霾,这就不大寻常了。" 水里的大管家把头发撩了起来,"主上觉得新君有诈?" "那魇后在他手里岂不是很危险?" 说起未婚妻,令主心如刀绞。他已经两天没有见到她了,开了天眼都找不到,可知被隐藏得极深。这个新君当然有诈,原本他料想明玄也许就是她那个失踪的徒弟,可到了这里,他又推翻了这个设想。王座上的人,恐怕既不是意生身,也不是真正的明玄。他能看见四周隐约蒸腾的鬼气,这么大的城池,晚上没有一个人出门走动,就算有宵禁,新帝登基可是普天同庆的喜事,这期间应该百无禁忌才对,怎么会一派死寂,比酆都还不如? 令主把两手挑在膝头,垂着脑袋,万分失意,"只要我一刻不以真身对外公布辅佐新帝,我的娘子她一刻就是安全的。所以我得绷住,静观其变。" 璃宽茶一知半解,"暂时不去见新君吗?" 令主白了他一眼,"诸葛亮懂得让刘备三顾茅庐自抬身价,难道我不会吗?" 璃宽作为一只妖,对人类的历史知识完全不了解。所以为什么令主是麒麟,他只能投胎做蜥蜴,个人的文化素养还是起决定性作用的。 夜间的凉风习习吹来,不知道现在人间是什么节令。大管家还在水里洗澡,璃宽闷头拨弄石子,嗫嚅道:"我就是有点担心魇后,毕竟她只有一千年修为,对妖来说一千年根本不算什么,不知道她有没有自保的能力。" 这番话勾起了令主无边的伤怀,他自己安慰自己,"没关系,一千年修为够用了,再说她有金钢圈,人又机灵……"说是这么说,一颗心却快要揉碎了。 越想越难过,他把头埋进了双膝间,开始絮絮念叨,"我这一辈子,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我都可怜我自己。就因为我长得黑,被他们从明王山赶出来,黑是我自己愿意的吗?我知道大红大绿好看,我也喜欢大红大绿,可是我长不出来,有什么办法。我孤身一人到梵行刹土闯荡,建功立业,造了那么大一座魇都,我自己当大王,白手起家的艰辛,谁能体会?母麒麟,没有一个有眼光,谁都看不上我,一万年来最赏识我的只有藏臣……"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没关系,母麒麟看不上我,我自己找对象。好不容易金刚给我保了媒,谁知道媒人涅槃了,对象她就跟人跑了。我……"他啪啪拍打胸口,仰天长嚎,"我太惨了,我的血泪史,可以编成一本苦情书,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情投意合的人,婚期都定下了,她又被人抓走了。老天啊,你让我降生到这世上,就是专门用来折磨的吗?我的一生多么坎坷,多么委屈,必须要哭诉一下。我就是想问问,这霉运我都走了一万年了,差不多也该走完了吧?再这么下去,我可能要成为史上第一只疯掉的麒麟,到时候打上须弥山,拔掉须弥根,都是你逼我的,不能怪我!" 他的满腹牢骚藏在肚子里凝结成了化石,吐出来掷地有声。水里的大管家也没心思洗澡了,胡乱擦了两把穿上衣服,蹲在令主面前安慰他,"主上,黑不是您的错,前魇后逃婚也不能怪您。我们知道您无辜,罪一定有受完的时候,总有一天您会过上幸福的日子的。" 可是总有一天是哪天?令主泪眼婆娑看着大管家,"照柿,你说我还有命活到那一天吗?" 大管家的回答毋庸置疑,"您没有想过,为什么麒麟两千岁寿终,您却活到一万岁吗?有得有失,说不定就是因为您黑,所以才特别长寿。同理,魇后失踪,也是老天爷为了给您一个表现的机会,故意设的局。在魇后最无助的时候,您英雄救美如天神降临,哪个女人能受得了?到时候一定哭着喊着求您对她为所欲为,您的好日子不就来了吗?" 这时令主忍住了泪,想想很有道理,心情也没那么糟糕了。 振作起来的令主施展神通,在丽水边上幻化出了一组豪华精美的亭台楼阁。人家三顾茅庐,那是因为诸葛亮穷。他呢,虽然没钱,但他有法力,法力到了人间比钱还好用。于是他结合了中土人的审美,把居所打造得很上档次。谈判嘛,得显示出点气势来,穷得叮当乱响,现在这世道行不通了。就是要金光闪闪,不落人后,这样假皇帝来了才不敢轻视他。万一是真皇帝,更要让他知道厉害,别想拿他当宠物,不封个国师他可不干。 谈判桌上,态度很重要,虽然未婚妻在对方手上,但他绝不能慌。不能表现得抓心挠肝,必须摆出女人可有可无的姿态,才好和对方谈条件。 等了两天,那皇帝终于坐不住了,晌午时分,令主用花糙变幻出来的家丁上楼报信,"回禀主上,大门之外来了个面白无须穿黄衣裳的人求见。" 令主和左膀右臂交换了下眼色,砰地一变,他们俩摇身变成了妖娆的姑娘,一左一右坐在松鹤屏风前。令主清清嗓子,"回禀什么,直接带上来就是了。" 家丁一溜小跑出去带人了,令主负手走到雕花栏杆前,这楼建得很高,长安的街景能尽收眼底。里坊间又传来哭声了,这两天城里死了不少人啊,等见过了这位皇帝,他就该出去镇煞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有人一级一级登上来,走得不急不慢。他捻着酒杯回过身来,看见那张脸,一丝笑意爬上了脸庞。 来人也打量他,他戴紫金冠,穿竹纹白袍,金丝缘边的圆领上,中单整齐地交扣着,衬出朗朗如日月的风骨。他的脸,不是人间男人能达到的长相,每一片眼波,每一道肌理,处处精致刻骨。皇帝慢慢仰起了唇角,果然麒麟瑞兽,非凡物可比拟也。 璃宽茶和大管家在一边旁观,对这位人皇的根底很好奇。当看见他的面貌时,悄然对望了一眼。先前猜得没错,明玄的确就是叶振衣。可是五官虽像,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魄却一点都不像。他是空顶了张脸,里子耐人寻味得很。照他们的修为,看不穿他的真身,但令主的眼睛里金芒微漾,想必已经有答案了。 "我登门拜访,令主怎么不来迎我?人间可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皇帝老神在在,一面说,一面调转视线扫了屏风前的美人一眼,"蜥蜴和傀儡?令主的喜好还真奇特。" 璃宽茶和大管家对立刻被戳穿感到很气愤,看破不说破的道理,他不也不懂吗?不过这究竟是个什么鬼,修为应当不在令主之下。他们茫然看向令主,令主一向睚眦必报,想来也会呲哒他两下。 令主当然不负众望,"一缕残魂还能凝结起来,你够可以的。好好找个地方养魂不行吗,跑到人间干什么来了?" 皇帝脸上表情瞬间就难看了,"麒麟不愧是麒麟,慧眼如炬啊。既然如此,那就开门见山吧。我今天来,就是相请令主出山,辅佐我开创盛世。" 令主哂笑一声道:"我只辅佐明君,你是个什么东西!披头散发,青面獠牙,长得这么难看,有资格驱使我吗?" 所以是不能愉快地谈判了吗?罗刹王原来的设想里,根本没有这样的套路。他知道黑麒麟的战斗力冠盖天下,但自己手上有王牌,不怕他不屈服。谁知这东西这么难搞,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寒着脸,沉声告诉他,"令主别忘了,只有本君知道尊夫人的下落。令主和魇后不是夫妻情深吗,怎么,大义当前,夫妻感情沦为粪土了?" 令主心头大大地波动起来,他得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不去掐死这只罗刹。绑人所爱进行要挟,是最可耻的手段,现在的妖都不屑用了,这只和时代脱节的怪物居然沾沾自喜,真是不要脸到家。 "有一种爱,叫迫于无奈,你没听说过吗?"令主无可奈何地告诉他,"最近我常在思考,强扭的瓜究竟甜不甜,答案是……还可以。所以我要娶的那位,在第一次逃婚无果又落进我手心里之后,不得不第二次嫁给我。我看得出来她不怎么高兴,她丢了之后,我也用这段时间进行了反思,有没有必要为了救一个不爱我的人,和一只罗刹同流合污。当然了,救还是要礼貌性救一下的,所以我来了,来后没有去见你,先欣赏了一下长安风光。长安真是人杰地灵啊,只不过鬼气森森,到处都很臭。" 罗刹王不太理解他的意思,"礼貌性地救一下?看来是不打算当回事了?"他哼笑,"既然如此,留着似乎也没什么用了,那我吃了她,令主不会介意吧?" 令主扬眉一瞥,"快和我成亲的女人,你却打算吃了她?我来中土,四方皆知,如果多时不见昭告天下,上头可是会发现的。得罪我,你这意生身的名可顶不成了,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这又不行那又不行,这黑麒麟果真如传闻中的一样难缠。罗刹王很气恼,但权衡利弊,只得忍耐,平了平心绪道:"大家都是慡快人,究竟救不救,别再绕弯子了。" 令主挠了挠额角,"想救,但又怕别人说我色欲熏心,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幻化出人形的罗刹王,这时候也忍不住想暴走了,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他咬着槽牙一笑,"看来我与令主是谈不下去了。" "别啊,可以再商量一下。"他叫住了欲转身的罗刹王,"我想到一个好办法,你听过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这句话吗?" 罗刹王铁青着脸看他,不情不愿拱手,"愿闻其详。" 令主笑了笑,"如果为女人放弃大义,确实说不过去。但要是为兄弟,那就不一样了。你看这两位,一直伴我左右,对我来说和亲兄弟一样。要不然拿他们交换我的女人吧,一个换两个,你还赚到了,你看怎么样?" 边上的璃宽茶和大管家都快哭了,心里惨叫起来,虽然兄弟这称呼让他们受宠若惊,但拿他们换魇后是什么意思?好伤心啊,追随了千年的老板居然这么不仗义,为了救一个刚认识几个月的女人,拿他们堵枪眼,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事先都没有和他们商量一下,万一这个大头鬼答应了,那他们该怎么办啊? 第58章 罗刹王听后先是一愣,然后便笑起来,"令主实在太会开玩笑了,本君不觉得一只没开化的蜥蜴,加上一只毫无亮点的傀儡,能比得过令主的夫人。" 他的话,引发了璃宽茶和大管家的极度不满。说就说,为什么要加那么多形容词?什么叫没开化,什么又叫毫无亮点?当真如他所言,令主还能万里迢迢带上他们吗? 他们俩霍地从屏风前站了起来,身上皮相褪尽,显出本来的面目。两个大高个儿,往前逼近几步,也是很有气势的。 璃宽抱着胸,向罗刹王冷冷哂笑,"我二人对于我家令主的重要性,不是你能够体会的。在你眼中,什么样的人才是有价值的?我家令主的三观和你不一样,你的都败尽了,他的自成一体,懂吗?" 大管家平常温文尔雅,但是面对如此无情的嘲讽,他也觉得不能接受,"魇都城众千千万,唯有我才是令主最倚重的膀臂。你说谁毫无亮点?你这样出口伤人,就合作角度来看,是完全没有诚意的。" 他们吵吵嚷嚷,群起而攻之,让罗刹王十分不耐烦,"我可不是来磨嘴皮子的,你们究竟有没有半点事态紧急的意识?你们的魇后在我手上,还要本君提醒多少遍?白准!"他两指朝令主一点,"你的态度如果一直这么暧昧下去,那这场谈判就没有再继续的必要了。你大可以在这里事不关己,等我捏碎那煞的元婴,你就等着给她收尸吧。" 罗刹王的这番狠话,放得令主心惊ròu跳。元婴没了,那无方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他的本意不过是和他打太极,既然看清了他的真身,后面的事就好办了。莲师这个不靠谱的,当初只渡化了他的三魂六魄,剩下那一缕恶魄含含糊糊应付过去,以为就太平无事了?两万年,早养壮了他的根基,他能幻化,自然也能构建出一个小世界来,安放他的本体和他的那些徒子徒孙们。 "终止谈判,可就得冒莲师出山平叛的险了。他活儿没做干净,再见到你,会不会放弃渡化,直接改为超度?"令主一面说,一面小心留意他脸上的神情,见他隐隐浮起犹豫之色,才又好言道,"你看咱们彼此牵制,尚且还能平衡,一旦失衡,我大不了重新找个女人,你呢,可就面临挫骨扬灰的危险了。孰轻孰重,还要本大王提醒你?刚才我的提议,还望你慎重考虑一下。你放心,这二位去了,我也照样会救的。换那个女人回来,只是想有个人端茶送水伺候我,并不为旁的。" 罗刹王看他一脸凝重,居然真的想了想,不过结论当然是不行,"你现在亮出真身上外面跑两圈,这事就完了,我立刻将你夫人还给你。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浪费时间,大家都挺忙的。" 令主缓缓摇头,"你我的合作,可不单是亮个相这么简单。我希望你先放人,我后入世。你完全不必担心,我以人品作担保,绝对说到做到。" 罗刹王负手,在地心踱起了方步,良久道:"凭什么要本君先放人?" 令主风流一笑,"因为我信不过你,只信得过我自己。" 这个解释听上去合情合理,璃宽和大管家对看了一眼,心说大头鬼快上当吧,反正他家令主从来没什么人品可言,这么担保,堪称一本万利。 然而罗刹王的好耐心快用完了,他错着牙问令主,"白准,你是不是当我傻?" 令主无辜地摊手,"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说的。咱们现在在谈正事,说负气话就没意思了。" 看来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罗刹王算是明白了。那张帝王脸上露出莫测的笑容来,"这样吧,令主好几天没见到尊夫人了,一定很记挂她的安危。本君让你先看一看,然后再决定救不救她,这样比较有利于合作的推进。" 令主已经做好了准备,落在罗刹手里能有什么好处,大概被五花大绑,饥寒交迫着吧!光想一想,令主都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住了。他的无方,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罗刹王确实狠毒,不过有消息总比没消息好,至少让他放下心来,确定她还活着。 明黄色的琵琶袖扬了扬,两手托起一团瘴气,中央从虚到实慢慢推进,起先是波涛万万,然后是一面山崖。崖壁深而广,不知绵延了多少里,一直向前狂奔,终于一湾突出的海滩上出现了一个身影,纤细的,孤独无依的,手里抄着一根细棍儿,正蹲在水边扎鱼。 "这是扔到孤岛上了?人质没饭吃,全靠放养,罗刹王的行事作风果然与众不同啊。" 令主嘴里调侃,心里早已经泪流成河。他的无方,孤苦伶仃这么惨。以前在他身边,食物是从来不用她cao心的,他还会变着方儿给她换口味。现在呢,流浪在不知名的地方,身边没有他,该多么的无助和慌张啊。 令主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才忍住没一口咬下这罗刹的脑袋来。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他拧起眉,飞快在脑中搜索相近的景象。九山八海中,七海是功德海,另一海是碱海,里面除了蛀铁虫,没有半条鱼。可是看那崖壁的样子,又和铁围山有点像,一样寸糙不生,一样高耸入云。 她蹲了好一会儿,没有收获,脸上的神情有些沮丧。令主心疼不已,不能言说,只是紧紧握住拳,咬紧了牙关。 忽然她回头,同谁攀谈起来,难道流放地这么人性化,还提供聊天对象?令主很意外,发现阴影里走出个人来,黑色的袍子从头到脚罩住,要不是他人在这里,简直要误以为那就是他自己。 他怔了下,转头看璃宽,璃宽茶直接冲罗刹王开火了,"做人不能这么卑鄙吧,你掳走了我家魇后,还弄个假令主在她身边,她要是不辨真伪,把他当成令主,那怎么办?" 认错新郎官,可是要出大事情的。令主一方义愤填膺,被顶替的当事人当即脸色就不好看了。这镜像他看得见摸不着,就如璃宽茶所说的,万一她不察,后果岂不是不堪设想? 令主受不了自己和未婚妻被人这样愚弄,正打算撕破脸,罗刹王却让他稍安勿躁,"误会了,这是我的另一个人犯,他们碰巧遇上,正好做个伴。" 令主很难相信他的鬼话,半信半疑间,见那个黑袍的人抬手把头上帽兜摘了,露出了一张和面前人一样的脸。原来失踪多时的叶振衣也被困在里面,那人才是真正的明玄。 令主被扎了心,怒极反笑,"你究竟是什么打算?" 罗刹王道:"很简单,本君还是那句话,你麒麟入世辅佐我统治中土,一旦我根基扎实,就可创建出一个新的罗刹鬼国,把我失去的东西重新夺回来。"说罢乜着眼打量他,"你看见尊夫人身边的那个人了吗,说得好听些,他是你要拥立的人;说得难听些,他是你的主人,他可以奴役你,甚至践踏你。骄傲如令主,想必不愿意屈服于一个凡人吧!我的意思是,你我精诚合作,我只需你顶个头,瞒住上面即可。你我是互敬互爱的合作关系,你的夫人,我会还给你,那个有可能压迫你的人,我让他老死在那里,一辈子出不来。令主可以像以前一样,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回魇都也好,在中土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和夫人生儿育女也好,哪一桩不比给人当小弟强?令主细思量,是不是这个道理?" 不愧是罗刹王,口才了得,三言两语就能惑人成魔。可惜令主依旧面无表情,他的一番动之以情扔进了冷水缸里,气氛有点尴尬。等了半天见他没反应,他只得自己解围,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委实,这么大的事,应该给令主一点时间考虑。没关系,三五天我还等得起,令主只管斟酌,等想明白了,再命人入宫传话,我随时静候令主佳音。" 于是他收起镜像,转身下楼,皇帝的扈从护卫着假皇帝,浩浩荡荡返宫了。 令主站在高楼上,身形一动不动,忧伤的背影分外凄凉。璃宽茶见状上前两步,低低叫了声主上,"接下来怎么办,属下等听您吩咐。" 令主不说话,浑身打摆子,天塌了也能当被盖的主儿,这回真是气大发了。 大管家忧心忡忡,决定替他把心里的不平喊出来,"大头鬼居然想偷天换日,这种事能瞒一时,还能瞒一世吗?中土如果真的变成了罗刹鬼国,到时候令主势必被牵扯在内。这罗刹鬼用心险恶,死也要拉个垫背的,真是太令人不齿了!他等着吧,等救出魇后,一定有他好果子吃的。到时候咱们扒光他,绑在旗杆上做腊ròu。主上,这时候您一定不能慌,属下知道您现在心似油煎……" "这个不要脸的,为什么和我穿一样的袍子!" "啊?"大管家苦口婆心的当口,令主忽然蹦出这么一句,弄得他和璃宽茶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个时候不是应当气愤于乾坤即将被颠倒,罗刹鬼即将青天白日招摇过市吗,气成这样,难道就是因为明玄和他撞衫?所以令主的思维,他们永远跟不上,你也不要试图去解读他的心理,因为正常人最关心的,也许正是他最不关心的。 让令主不忿的,其实还有另一桩。他气涌如山,叉着腰道:"一再强调自己不傻,把两个人质放在一起,不怕他们合起伙来逃跑吗?那个叶振衣,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就算他是意生身,老子也不买他的账。虽然落了难,有人做伴是好事,可本大王就是有情绪!我娘子这么美,万一他心生邪念怎么办?都是男人,谁还不知道啊。像我这么品行高洁的人存世不多了,俗话说相由心生,他长得那么难看,扫把眉,小对眼儿,一看就是个欺师灭祖的面相!" 尽量诋毁假想敌,完全不顾他们之间命运上的牵绊,令主绝对是个站稳了立场不动摇的人。他想了很多,想得脑仁儿都疼了,璃宽和大管家爱莫能助地站在一旁,他移到东,他们便跟到东,他移到西,他们便跟到西。 令主看了他们一眼,觉得脾气都快被磨光了,"别傻看着本大王啦,想个办法好吗?" 大管家拿肘顶了下璃宽,意思是他聪明,他先说。 璃宽舔了舔唇,他是蜥蜴,舌头伸缩之快,即便人形的时候也改不了,"当初收服妙拂洲的是莲师,现在罗刹王跑出来了,证明莲师工作失误,他应当负全责。主上的职责是入世保佑明君,明君下落不明,还保佑个球?所以属下的愚见是要求莲师出马,先拿下罗刹王,然后咱们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救回魇后,皆大欢喜了。" 听上去真是无懈可击,令主却白了他一眼,"你不怕他鬼急跳墙,我还怕呢。真要弄死他,用不着找莲师,本大王就可以。可是刚才那个镜像你们也看见了,我起先以为是铁围山,但再三细看,又不太像。如果没有料错,应当是罗刹王化现的小世界,这小世界是依附他而生的,如果他完了,那个小世界也就消失了。到时候里面的一切都找不回来,我就真的要失去娘子了。" 说着抽抽搭搭又要哭,璃宽忙和大管家上前安慰他,"罗刹王是死的,我们是活的,别着急,总会想出办法来的。" 令主沉默,盘腿坐在重席上,那浓浓的一双剑眉负载了千钧,一味紧蹙着,看得璃宽茶和大管家心里都七上八下。 他把两手对掖起来,扣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眸中清亮,即便高墙四起也不能撼动其心智。沉吟良久,眉心逐渐冰雪消融,"就他会幻化,难道我不会吗?两万年前莲师能变作他,两万年后本大王也可以如法炮制。我暂且不动他,还需要他供养那个小世界,但小世界怎么进入……城里夜行的那些罗刹鬼肯定知道。到时候找个由头遣人回去办事,咱们悄悄跟着他们,还愁找不到方向?" 令主突来的妙计,让璃宽和大管家刮目相看。真没想到,令主竟然变得靠谱起来了,以前他办事糊里糊涂,并不是因为他傻,而是不愿意较真罢了。现在到了紧要关头,就像取经需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扶植一位君王,麒麟也是需要费点心的。否则在百姓头顶上飞一圈,再去大殿上冲帝王点点头,任务就完成了,那这瑞兽也太好当了。 既然计划已经拟定,就开始干吧,三个人坐在栏杆上,眼巴巴等天黑。 一轮红日渐渐坠下去了,最后的余光把天幕染成了赤色,像姑娘染布,着完了色漫天一扬,飘飘的红绸覆盖了半边苍穹。 大管家对cha着袖子长吁短叹:"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日落。" 璃宽瞥他一眼,"算上昨晚,你这辈子就见过两回日落。" 大管家不理他,"这么美的景色,如果能抽上两口就好了,主要是我心情不太好。" 令主怜爱地看看他,"照柿啊,你担心魇后的安危,一片孝心本大王都知道。" 大管家闷下了头,半晌道:"不是,我难过的是主上要拿我们换魇后。我们为您出生入死,您却选择cha我们两刀。" 令主颇感意外,没想到他还记仇了。多大点事,伤了彼此感情不上算,令主叹着气感慨:"看来本大王的足智多谋,你一点都没遗传到啊。如果真的能用你们换回她,她不就知道那地方怎么走了吗,到时候我再去救你们,易如反掌。我这是有预谋的,你们竟没看出来吗?" 他这么一解释,璃宽和大管家想想有道理,令主的形象就又树立起来了。璃宽茶说:"到底令主就是令主啊,其实我们早想到了,您这么做,无非是戏耍一下罗刹王。人家罗刹王下这么大一盘棋,要是真照您的话去做,那他就傻得没治了。" 三个臭皮匠相谈甚欢,红日的最后一道边边在他们的哈哈大笑中沉了下去。余晖散尽,城池的各个角落里缓慢浮起霾,起先是淡淡的黑影,渐次越聚越多,越来越厚重,直到把灯火都覆盖住。从高处看下去,这城已经没了半点生气,成了名副其实的死城。 第59章 罗刹王平时是怎么传唤那些罗刹的,作为根正苗红的令主,当然不会知道。那么如何才能不伤筋动骨钓回一只罗刹来呢,三人合计了一下,无外乎两种办法,一是食诱,二是色诱。 如果遇上男刹,当然得靠色诱,如果是女刹,勾起了她的馋虫,就等着她来色诱你好了。大家仔细斟酌,还是找个女刹下手比较好,女刹长得好看点,不像男刹那么可怖。假如一个疏忽露馅了,打起来女刹也更容易制服。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到底由谁出面当饵合适呢? 璃宽和大管家都看向令主,令主老神在在,"本大王有要务在身,回头要幻化罗刹王,你们看我干啥?" 璃宽说:"其实幻化罗刹王这种脏活累活,交给属下就好了。" 令主哼笑,"你才活了多大,见过罗刹王吗,你就敢变?" "没见过罗刹王,总见过新皇帝,属下可以变成他的样子。"璃宽献媚地笑了笑,"主要是罗刹女的战斗力也很强,属下这些年来光致力于体能锻炼,疏忽了格斗技巧的培养,我担心还没等我开口,就被罗刹女咬掉了头。" 令主看了大管家一眼,"你去。" 大管家摇头不迭,"属下只是个偶人,修为还不如璃宽茶。您让我去,摆明了是送死。" 所以绕了一圈,他就没有坐享其成的命。令主觉得不甚痛快,养了两个手下,一个赛一个的窝囊。他叹了口气,"能者多劳啊,看来只有本大王亲自出马了。" 毕竟是为救未婚妻,令主觉得任何牺牲都值得。回想刚才她和明玄同框的画面,令主心里隐隐有种不安全感。逆境中,人心是最脆弱的。孤立无援时有人和你相依为命,那这个人就是生死之交,男男可以成为知无不言的好兄弟,男女呢,说不定感情升华,最后就搅合到一块儿去了。因此要快,时间很紧迫,救不救明玄是题外话,只要把无方拉回身边,管他谁当皇帝。 令主跳下栏杆,化作一道清风,落在了长安的街道上。四周围真安静啊,间或传来一阵狗吠,穿cha进飘渺的雾气里,伴着忽明忽亮的几盏檐角灯,这名扬天下的都城,在夜里显得出奇的阴森。 身着襕袍的书生,走在南北纵横的大道上,戴着一顶幞头,腰上束着蹀躞带,小白脸的样貌,是女罗刹最喜欢的款儿。坊院间的围墙都是土墙,建得并不高,他一路走,一路拿余光四扫,结果走了半天,一只罗刹都没遇到,反倒是住户从窗fèng里看见他,噗地一声吹灭了油灯。 更暗了,星辉穿不透浓雾,洒不到地面上。令主想了想,可能自己还不够招摇,于是转过一处转角,再出现时手里提上了纸灯笼,一面走一面轻唤:"阿狸,你在哪里啊?"半夜里出来找猫,合情合理多了。 走得更深一点,往雾气最厚的地方去,终于开始有黑影飞快闪过了。倏地一下,从这头窜到人家的屋顶上,蓬着头,脑门长角,两腿下蹲,两手撑地,罗刹的形象真是千万年不带进化的。 "阿狸……"令主压着嗓子,叫出了未婚妻丢失的焦急和迷惘,"你在哪儿,快回来……" 一左一右的屋顶上又各出现了一个黑影,三面呈包抄之势,如果这就扑下来,他打算不玩什么罗刹王现身的把戏了,直接抓回去刑讯逼供。 皂靴踩在石子路上咔嚓作响,他装作不察,暗自等待有鬼上钩。可是那三只罗刹始终没动,一直静静保持着蹲立的姿势。敌不动,我自然也不动,他仍旧步步向前,逐渐走到了一扇门前。古朴的木板门,门上按着狮子衔环铜辅首,门扉虚掩着,fèng里透出一丝光来。他停住脚,轻勾了勾唇角,抬眼看,院落上方鬼气森森缭绕。门里的刹终究等不得了,轻俏的一串脚步声传来,那丝光线里露出了人面桃花,娇脆地嗳了声,"这么晚了,郎君怎么独自外出,不知道城里闹鬼吗?" 罗刹女就是这么风情万种,一颦一笑都是戏。看见门外汉子生得俊美,不由倒抽了口气,于是笑也笑得愈发卖力了,打开了门,俏生生在门内站着,"郎君是初来长安吗?想必没人和你嘱咐夜里的注意事项。不如进来呀,进来,奴家和你说道说道。" 她搔首弄姿,为了引人上门,使尽浑身解数。不过罗刹勾人都是单独行动,也不担心门里藏着一窝鬼,于是书生轻轻一笑,"我找我的猫,娘子可曾看见一只狸花猫?" 鬼灯杳杳,照亮罗刹女精致的眉眼,她说哎呀,"先前那只猫,原来是郎君的么?"说着撩起袖子,露出小臂。那凝脂般的皮肤上赫然有道血痕,哀怨地向前递了递,"奴看它可爱,摸了它一下,谁知它这么凶,把奴抓伤了。" 换做普通人,大概受不了罗刹女的引诱。但令主连冥后都拒绝过,这么个小小女刹,除了感觉她的臭味比冥后更重以外,没有别的了。 他很赏脸地垂眼看了下,"我那猫儿娇惯,实在对不住了。" "不打紧。"罗刹女背靠着门扉,像一株娇花一样依偎在门旁,"猫在屋里,郎君随奴家进来吧,奴家可是不敢再上手了。" 于是书生从善如流,在那些罗刹鬼的注视下,迈进了她的院子。 院子很大,却只有两间小瓦房,看得出这罗刹女要么比他穷,要么破罐子破摔,连经营场所都懒得收拾。从小路上过去,屋舍两旁坟茔累累,每个坟茔前都竖着墓碑。 "那些都是娘子的亲人?"书生好奇地问。 罗刹女唔了声,"不是,都是往日相好。" 吃完了还负责垒坟,真是罗刹中的一股清流。书生哦了声,细数数,大概有二十之众,他啧地一声,"娘子真是个多情的人啊。" 前面的女刹挑着灯笼,走到花摇柳颤,一面摆腰,一面感叹:"奴家苦命,只想找个好归宿罢了,谁知这些男人都禁不住。"言罢回头一笑,"我看郎君仪表魁伟……"眼波又一转,落在腰下三寸的地方,"想必精力过人吧?" 书生面上淡然,心里很得意,精力当然过人了,不单如此,腰功还了得呢。不过都是留给他家娘子的,和她没什么相干。 谁知他的沉默,激发了罗刹女强烈的兴趣,她一个回身忽然抱住了他,调笑着:"找什么猫儿,这么烂的借口,奴家看你倒像个馋嘴猫儿!说吧,想对奴家怎么样?奴家腰软貌好易推倒,什么样的姿势随你挑。郎君快来吧,与奴家耍一耍,莫辜负了这月黑风高。" 罗刹女的投怀送抱没带来暖玉温香,反而一股恶臭直冲脑仁,熏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想也没想,拿住了她的命门,略一使劲,罗刹女来不及开口便瘫软下来,两只眼睛铜铃似的瞪着他。书生拿一根手指挑着她,撇唇说:"你这么猴急,不是罗刹,是只猴子精吧?" 从远处看上去,绝对是缠缠绵绵的步调,他们勾绕着进了屋子。一直隐身跟随的璃宽和大管家很快听见里面传出气急败坏的喝令:"看见屋顶上那几个罗刹鬼了吗,还不去干正事,等着看下半场呢?" 他们俩对视一眼,吐着舌头赶忙出了院子。 屋里灯影幢幢,把令主的脸照成了阎罗王。他不愿意再拿手碰那脏东西了,意念化成利爪,扼住了罗刹女的脖子,"说,你家大王把巢穴设在了什么地方,老实交代,还能饶你一命。" 罗刹女想挣扎,使不出半点力气来,"我并不知道,外面那么多男刹你不去对付,难为我一个弱质女流,你要脸吗?" 不要脸这种话,未婚妻之前也经常骂,令主都已经听习惯了。但是别人骂,他不太高兴,意念又扣紧半分,"一个鬼,扮什么弱质女流。你要真弱,外面也不会攒下那么多孤坟了。本大王没空浪费时间,再不说,就别怪我不客气。" 尖利的锋棱已经抠进皮ròu,很疼,但尚且忍得住。罗刹女依旧嘴硬:"我不知道!" 令主脾气再好,面对未婚妻的生死存亡,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黑麒麟嘛,反正不是善类,令主心安理得当起了反派角色。勾勾手指,像剥枇杷一样,罗刹女的头皮支了起来,顺着丝缕一撕,露出了白惨惨的骨头,"快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罗刹女的尖叫都困在了他设起的屏障里,不管怎样惊天动地,院子里照样一派静谧。 翻滚、反抗、血流满面……最后无力再坚持了,她躺在地上,翕动着嘴唇说:"等活山……在等活山中。" 令主沉吟起来,"等活山?和等活地狱有什么关系?" 罗刹女闭上眼睛,痛苦地呜咽,"等活山毗邻等活地狱……在大小两座金刚山之间,是罗刹王创建的第二妙拂洲。" 令主豁然开朗,难怪他在九洲坛前没能找到这处密境。大小金刚山之间窈窈冥冥,中间藏着十六小地狱。当初罗刹王就曾经被打入等活地狱,这么说来是对得上号了。 得来太不费功夫,其实他不是不怀疑。但未婚妻到现在还下落不明,局势又陷入胶着,即便是个局,他比必须入了,否则永远不会有进展。姑且拿这罗刹女的话当真,外面有璃宽茶和照柿,只要他们能调动罗刹返回小妙拂洲,对他来说,至少也算一份希望。 他收回法力,转身欲离开,身后一片腥风血雨。那个罗刹女不肯认输,化出了獠牙和利爪,向他飞扑过来。他只轻轻一瞥,轰然一声,她的身体燃烧起来,眨眼便化成了灰烬。 打开门,门外有浩浩长风,把灰都吹散了。大管家在门外候着,见他出来朝里看了看,"罗刹女呢?" 令主比了比漫天飞灰,"到处都是……"转头看东方,天边晨曦微露,太阳快升起来了,他问,"璃宽茶的事,办得怎么样?" 大管家道:"很顺利,两只罗刹鬼将信将疑,被他装腔作势一顿脾气唬住了。现在他已经暗中跟随他们,一路会给主上留下记号的。" 令主颔首,"白天罗刹鬼不能行动,看来没走远。"慢步从屋里踱出来,看看左右两边的坟头,古怪道,"罗刹鬼吃人还能留渣,这鬼吃得很潦糙啊。把坟地挖开吧,尸骨晒一晒太阳就不会尸变了,否则走了罗刹,又该来骷髅军了。" 大管家得令,从檐下摘了把钉耙,三两下翻开了一座坟。结果伸头一看,脸都绿了,根本没有尸骨,棺材里只有一坨大便罢了。 令主脸上五光十色,摸着鼻子道:"我就说了,罗刹鬼牙fèng里还能剩东西?这个……恭啊,也算死者身上的一部分,埋回去,让它入土为安吧。" 大管家手握钉耙,灰头土脸。以前在魇都,这种粗活是不用他干的。现在难得做一回体力活,结果挖出一盒翔来,真是出师不利! 既然第一个坟头是这样,那余下的也不用挖了。大管家把钉耙扔回去,跟着令主走出了院子。回程的时候坊院里慢慢有行人了,晨曦一露,就像阴曹和阳世完成了交接,这里暂时又是活人的世界了。 令主观察入微,在墙角发现了璃宽茶留下的印记——很好,魇都的标志性建筑……顺着走了半天,走出了长安城,远远看见城外有座荒弃的庭院,旭日之下门窗fèng隙里都透出黑气来,想必是罗刹鬼白天的落脚点。 璃宽茶悄悄潜过来,压着嗓子叫了声主上。令主点点头,"问出具体位置了吗?" 璃宽说是,"属下没有直截了当探听,怕他们发现端倪,而是很迂回地询问他们的行程,问几天能把人带回长安。照着他们的回话,那地方是罗刹王开辟的小妙拂洲,位置在大小金刚山之间。" 令主长出一口气,分头行事,问出相同的结论,那么至少有五成的可信度了。他抬眼看看东方,时间还早,到天黑至少需要六个时辰,他有点等不及了,打算先行一步。 嘱咐照柿,让他镇守丽水边上的府邸,万一宫里有异动,想办法应付过去。璃宽茶依旧留在这里跟踪罗刹,如果一切进展顺利,今晚后半夜,应当会在等活山汇合。万一他找不到出入的法门,有这些罗刹在,就不用愁了。 大管家有点担心,"不知这些罗刹是不是事先通过气,主上独自前往,千万要小心。" 令主脸上浮起了一点不屑,"罗刹王要是有本事变出一只假麒麟来,也用不着想方设法逼我来中土了。" 他拂了拂衣袖,顶着书生的脸返回城内,到集市上买了蜜饯,拿小盒装着,珍而重之藏进怀里。 娘子啊……他的鼻子发酸,一面狂奔,一面淌眼抹泪。分开四天,感觉好像分开了好几年。但愿中土和等活山没有太大时差,如果人间一天山里一年,那他可不要活了。 第60章 等活山里,依旧盼不来天明。唯一能区分昼夜的,大概就是明显的气温变化。外面太阳升起来了,这里略略暖和一些;外面是黑夜,那么这里便严寒刺骨,饶是无方这样体温偏低的煞,也有些坚持不住。 似乎来了好久了,他们想了很多办法,找不到通往外面的路。洞外的糙地,很像是罗刹的游乐场所,每每看到一男一女出来,先是打上一架,如果罗刹女获胜,男刹被狠狠鄙视一番,不欢而散;如果男刹获胜,那就有后续了,龇牙咧嘴的女刹被压在身下,男刹揪着她的头发,做一些不可描述的事。过程之惨烈,从女刹响彻云霄的哀嚎就能感觉出来。 这时候一般都很尴尬,他们在不远处寻找出路,两只罗刹在这里完成求偶仪式。异类做这种事,没什么羞不羞的,他们只得隐忍,蹲在糙丛里等他们完事。 当然两只鬼交配,没有任何美感可言,嘈嘈杂杂杀猪似的。无方计较着,是不是应当找个罗刹跟踪,这山不可能提供任何生活资源,他们要活命,得出去觅食。 她转过头,想和身边的明玄通个气,他却一直怔愣着。起先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可她拿手戳了他一下,才发现他身上烫得很,好像是发烧了。 这个时候生病很麻烦,她拖过他的手号脉,再看他两颊绯红,轻声道:"病得这么重,怎么不说话?" 他摇摇头,"以前也病过一回,忍忍就过去了。这种境况下,哪容得人生病。" 无方回头看了看,他们曾经返回洞内,上过山顶的水狱,也下过山脚的刀轮海,一点发现都没有。这地方固若金汤,如果她的金钢圈还在,破坏性地砸一砸,也许能砸出出路。可惜现在金钢圈都下落不明了,走出这里的希望变得十分渺茫。 无论如何要先治病,那两只罗刹尽兴了,交着颈回去了。之前他们没有生过火,连捕到鱼也是靠无方的法力弄熟,现在看来没有火不行。就算明玄是意生身,躯壳总是凡人的躯壳。冷了要取暖,病了得医治,否则没等他君临天下,可能就死在这里了。 她站起身,定住心念,建设起了一方屏障。不像令主的广大无边,她的修为不够,只能拱出五十步方圆,但抵挡百八十个罗刹不成问题。 燃起火堆,煮上热水,她渡他一点灵力作为支撑,待水烧热了给他擦拭手心脚底。他挣扎着说不用,被她一眼瞪住了,"赶快好起来,就不用拖我的后腿了。你看见远处那片黑影了吗,应该是另一个山头。这里不行,咱们就想办法去那里看看,说不定那里有出路。"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出去,我不能被困死在这里。" 篝火照亮了被黑暗遮挡的美丽,她的眼神坚定,因为目的明确,泛起了冷冽的光。 明玄没有见过这样的她,她为他降温,落手有点重,擦得他生疼,他也没有吭声。良久忽然问:"我瞒骗了师父这么多,师父还在生我的气吗?" 这点小事在大环境面前,似乎也不值一提了。她环顾四周,喃喃道:"我只想出去。" "因为外面有你惦念的人吗?" 他这么问,她手上略顿了下,想起白准那张脸,心里便升起压迫式的疼痛来。 她在这里叫天天不应,他在外面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以他们先前相处的种种,她知道他是个有担当的人,这时候绝不会弃她于不顾的。她怀抱信心等了又等,可是这地方实在让人绝望,有时她又怀疑,担心他会像当初对待守灯小仙一样,觉得她既然走了,他象征性地伤心一下,又去找他的下一春了…… 他应当不会这么笨,觉得是她抛弃了他吧!转念一想,他的智商那么低,误会了也是有可能的。所以她很着急,她想出去。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如果他还在魇都优哉游哉过他的日子,那她就暴揍他一顿,告诉他这门婚事黄了。 想得太多,眼泪盈盈,她怕明玄看见,扭过头在肩上蹭了下。然而眼泪蹭不断,很快又盈满了眼眶。 她不再掩饰,点头说是,"我太挂念他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一个女人能为你哭,说明她是真的在乎你。明玄看着那眼泪,浮起了若有似无的笑,"没想到,师父对令主的感情已经那么深了。我记得初见你时,你是无欲无求的,一心向佛,不问俗世间的事。我以为你会一直这么下去,然后有一天飞升,上铜色吉祥山,当上空行母。可你中途放弃了志向,为什么呢,难道爱情比正果更有吸引力吗?" 她闻言,答得一点都不圆融,甚至棱角毕现,"把我和白准牵扯到一起的,不正是你吗,你怎么会没有想到呢?人毕竟不是糙木,日久会生情的。我甘愿为他放弃修行,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因为我不觉得正果比爱情高尚,现在在我看来,爱情才是正果。你可能理解不了,你是意生身,信念坚定,非常人可比。我呢,当初中土小城满城的怨念造就了我,我的身体里,七情六欲从来不缺乏。遇见白准,不过是把它们都激发出来了,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明玄怔了怔,"师父还是怪我……" "别叫我师父了。"她替他穿上了鞋袜,把水泼进糙地里,侧脸看上去有些冷漠,"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师徒的情谊,你到我门下,是你计划的一环,何必当真呢。" 他被她说得无法反驳,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悻悻别开了脸。 无方并不在乎他的想法,拨了拨火,扬起一片细碎的星芒。半晌听见他突兀地说:"师父有没有想过,倘或出去后一切已经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如果白准没有想过来救你,甚至已经把你抛到脑后了,你打算怎么办?" 长你九千岁的老麒麟,真的没心没肺的话,你确实不能把他怎么样。只是明玄的话也戳痛了她的心肝,她苦笑,"那就回十丈山,继续修行。" "已经动过的凡心,还能够静得下来吗?"他枕在大石上,目光灼灼地望向她,"我曾经说过,希望你将来跟我回长安,这句话说出口,就没有想过要收回。这地方……"他长吁了口气,"我们一定能离开,到时候我去中土,我想带你一起走。让你和白准牵扯上是我的错,做错了事就要弥补。你是煞,世上很少有人能抵御你的煞气,麒麟是一种选择,你还有另一种选择,就是意生身。" 真正的佛和上师,即便选择明妃也是有门槛的。比如当初的刹土金刚,因和煞纠缠而涅槃,修成正果的以身试险,几乎不可能。意生身就不同了,初地菩萨的化身,他的出现可能仅仅是菩萨一瞬间的心念,但他是最接近于神佛的人,煞气当然也伤不了他。唯一遗憾的是不能化解,如果她煞气日盛,后宫可能寸糙不生。这倒也不难,只要她愿意,有一千种办法安置她,只要不走出长安,让他常常看到她就可以。 这是他第一次向她表露心迹,因为他知道,再不抓紧,就没有机会了。作为命定的帝王,他从来不会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善也罢,恶也罢,都是他回归正统的垫脚石。艳无方,当初选中她,始于她过分美丽,万年光棍必定无处可逃。后来白准果然上套,解了藏臣箭上的咒。他窃得弓箭,拉开了,中原的历史在弓弦绷紧的一霎那重新改写,他的名字,也永远镌刻在了天地的帝王册上。 唯一算漏的,大概就是自己的心。作为男人,真的很难抵御煞的美丽,她心性又不坏,思想也纯粹,长时间的相处,一厢情愿地动了真感情,并不是灾难,是必然。和自己的麒麟喜欢上同一个女人,古往今来的帝王,可能从来没谁有这样的经历。如何平衡,如何避免两败俱伤,是他目前最需要考虑的。眼看时间不多了,这几天的相处,她没有表现出一点动容和犹豫。为她才走的这些弯路,多费的这些手脚,渐渐似乎变得多余和可笑了。 他说得很委婉,话里没有逼迫她的成分,只是想让她考虑。结果她面无表情,没有喜怒,也没有姑娘听见男人表白该有的羞怯和惶恐,寒声问:"你是不是病糊涂了?" 他噎了下,"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白准不是你的麒麟吗?"她冷冷转过头,"你应当盼着他来救你,这样你就能轰轰烈烈回朝,名正言顺当你的中土霸主了。" 不哼不哈,其实她心里都明白。连他自欺欺人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竟也被她无情地点破了。庆幸的是她没有发现这小世界的由来,至少在她面前,他还能自然平顺地完成两个身份的过渡。否则他是怎么忽然从刹土消失,怎么转眼变成了中土皇帝,迫使麒麟入世来证明自己……这些都会化作他和她之间横亘的天堑,让他永世无法跨越。 他深深吐纳,再把心里的一切都放空,有些固执地说:"不管我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我都有喜欢你的权力。" 无方觉得无所谓,他喜欢是他的事。喜欢她的人多了,她阻止不了,也不会感觉有任何负担。 见她完全无关痛痒,他渐渐负气,"如果我们一辈子出不去,你再也见不到白准,那怎么办?" 她认真想了想,即便没有白准,她也不会将就他,"我没关系,我可以活很久,在哪里修行都是一样。你就可惜了,意生身会变老,这一世当不成皇帝,中土也会被罗刹王变成第二个罗刹鬼国,这么一想你的担子比我重多了。" 明玄已经无法和她交流了,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被她堪破了什么,她才字字诛心? 他不得不转变态度,懊丧地说:"师父,你一定要戳我的痛处吗?" 她也浮起了笑模样,"开个玩笑罢了,我是想激励你别放弃,外面还有大好的江山,等着你去执掌呢。" 两下里沉默,火光熊熊,最终引来了山里的罗刹。一抬头,结界外已经围了一大圈,个个怔愣着两眼,大概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这么明目张胆吧。 无方皱了皱眉,"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那个打过交道的女罗刹兴致高涨,"看,我说得没错吧,一男一女,ròu质甜美。" 甜美大家都看出来了,可是上头点名不让动的,光看看是可以,下手到底不太敢。 "你们这么做,想过全体罗刹的感受吗?"领头刹左右瞥了两眼,身边定力不够的,口水滴滴答答流了满地。考验罗刹的忍耐极限,不光是对他们自身安全的漠视,也是对罗刹一族自制力的挑战。猎手看到猎物,有非常直接的条件反射,瞳仁聚焦,心跳加速,唾液开始急速分泌……领头刹把脚挪开了一点,因为鞋底都快湿透了。对于这种明知自己很好吃,还公然在他们面前晃悠的人,他表示十二万分的唾弃。 "我觉得……既然自己都不在乎自己的生命,我们就不必替他们考虑太多了吧。"一只罗刹嘴里说着,把脸贴到了结界上。 无形的壳,看不见,触得到。悄悄伸手摸两把,凉凉的,很光滑。曲起食指敲击,居然发出笃笃的轻响……不方便挥舞手里的铁锤砸破它,动了点死脑筋,使劲把头往前拱。只要脑袋钻进去,结界破了,到时候全民共享盛宴的好日子也就来了。 从里面向外看,被挤压得变了形的罗刹脸,着实很叫人恶心。明玄支起身子道:"别忘了你们大王的命令,不许你们动我们一根寒毛。" 大多数罗刹的脸上露出了畏惧的神情,是啊,ròu虽美味,万一大王怪罪下来,那可是要吃不完兜着走的。有必要为了这均分下来还不够塞牙fèng的一点ròu量,冒那么大的险吗? 但也有被冲昏了头脑的吃货,提出了个馊得不能再馊的建议,"这样吧,我们先把人吃掉,如果大王问起来,就说他们掉进刀轮海淹死了。尸体放着也是发臭,为了不浪费粮食,我们在变质前炖了一锅汤,大家分了,怎么样?" 众罗刹眼睛顿时一亮,好办法啊,真是个无懈可击的好办法!起先害怕不能交代的,在有了解决方法之后也动心了,他们隔着屏障跃跃欲试,甚至和他们打起了商量:"你们自己出来,可以保证你们无痛死亡。如果顽抗,最后活活饿死,ròu都饿没了,你们死得痛苦,我们吃不饱,多没意思。" 所以互惠互利的方法是放弃抵抗,老老实实走出去让他们吃掉吗?到底高估了这些罗刹鬼,美食当前,大王的话根本不管用,他们想到的只有他们自己。 口腹之欲,千古难题啊。无方已经做好了准备,其实没法从这里走出去,最后终究难免一战,早一天和晚一天又有什么分别? 她看了眼明玄,他提着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行至最后了,死也要死得有尊严。 结界恐怕不能支撑多久,罗刹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把他们包围住。那些嘴脸丑得千奇百怪,但却有同样锋利的獠牙和利爪。无方看见屏障的边缘出现无数细小的裂fèng,像春天河面上的碎冰,变得薄而脆弱。无数的手爪按压上来,结界终于消失了。她吸了口气,从腰间抽出骨鞭——大杀一回吧,也不负今生为煞。 外面的罗刹蜂拥而入,只看见乌泱泱一片,前面走得慢的,被后面赶超上来的一脚蹬开了。她咬住牙,扬起鞭子蓄势待发,正欲搏命的时候,一道蓝色的光从地平线上升起,窜到了半空。那片光带起先只有三寸来宽,扶摇直上,忽然光华大作,迸发出耀眼的辉煌,照亮了整个糙原。罗刹大军有点慌,纷纷顿住了步子,眼睁睁看着穹顶逐渐龟裂,像磕破的琉璃盏。转身欲逃回山里,然而来不及了,天塌地陷,阳光穿破夜空倾泻而下,如千涧的水,瞬间将世界填满。 黑暗里呆了太久,乍见阳光,觉得分外刺眼。无方捂住双眼,只听见周围哀嚎声四起,那些罗刹不能见太阳,大概都被烧焦了吧!她心里知道,一定是白准来救她了,越急切,越睁不开眼。好不容易适应了,迷茫间见两山并起的低谷间,有人身披金芒背光徐来,辨不清眉眼,只看见他的轮廓,宽肩窄腰,下裳因身量颀长,拉得修竹一样挺拔。 第61章 周围的嘶喊渐渐趋于平静,空气里弥漫起腐ròu的味道,一阵阵熏人欲吐。 强光封住了她辨别的能力,她看不清,只是很用劲地细打量。这身形像他,这出场气氛的渲染也像他,尤其臂上那柄异形的弓,那么强悍有力,她记得它,曾经不止一次见过它。罗刹王的世界坚不可摧,也许世上只有一样神兵能破开魔咒,这神兵就是他的藏臣箭吧。 无方向前迎了两步,盼得太久,很害怕是一场梦。她不敢走得太近,努力控制情绪,唯恐梦醒了,自己还在无边的黑暗里。 他走过来,起先步步沉稳,不疾不徐。渐渐步子加快了,快一点、再快一点……然后奔跑起来,越跑越快,猛地化作流光到她面前,还没等她开口便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娘子……"他忍不住嚎啕大哭,"我可找着你了!这几天我吃不好睡不着,一闭眼睛就看见你。再找不到你,我就打算上吉祥山找莲师讨说法去了。" 他呜呜咽咽,人设的包袱早就败光了。无方见惯了他一惊一乍的模样,并不觉得他的形象有什么坍塌。心里反而那么平静安全,只是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紧紧抱住他的腰,让自己的脸颊贴着他的颈项,多好,温暖的他,多好啊!她大张着眼,眼泪从眼尾滔滔流进领褖。其实她也不想这样,化险为夷而已,虽然过程耗费了一点时间,但至少没有伤亡,也算无惊无险。她设想过很多遍,他来了,她就对他淡淡一笑,或者再矫情地怨他来得晚,责怪他两句……可是真的重逢,场面完全不由她控制了。这个傻子的情绪会感染人,她揪住他腰上的布料,跟他一起大声抽泣起来。 这景象,看得旁观的人很无奈。他花了四天时间找到这里,已经算神速了,分开也不过几个昼夜而已,用得着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吗?真刺眼啊,明玄静静看着,静静地笑。他的麒麟生了一套表演型人格,也是,如果没有那么充沛的热情,流放秽土的漫长岁月里,恐怕早就自暴自弃堕入魔道了。 情人相见,那种不顾一切,山崩地裂的感情,也是让人瞠目结舌。他们互相表达思念之情的途径,就是大力揉搓对方的脸。好好的两张脸,被揉出各种式样和形状来,揉得隐隐发红,然后啵地亲一下,完全不忌惮有外人在场。 一向被自动忽略的璃宽茶抱着胸,看出了些许感伤。真正的爱情很美好,令主和魇后的应该算是了。多可惜,自己年纪比令主小,感情阅历却比令主丰富得多。三百岁那年初入情场,这些年露水姻缘有过不下百回了,可是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让他念念不忘。 他们两个蜜里调油,局外人百无聊赖地打了个招呼。 "货真价实的意生身?"璃宽看明玄一眼。 明玄摆出一副高端的姿态,连点头都点得很有腔调。 璃宽心下哀叹,世界就是这么奇妙,屎壳螂变知了的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他得好好回忆一下,之前有没有得罪过他。不想不要紧,一想吓一跳。从须弥瀚海初见起,他和叶振衣好像就不对付。这人夹枪带棒的,老是挤兑他,他当然也不是好惹的,还击起来毫不含糊。没想到转了一大圈,他居然变成了老板的老板,这就有点不好办了。不过审视他两眼,很快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再了不起,还不是个ròu体凡胎吗。自己是无所谓的,如果在中土混不下去,那就回梵行刹土好了,反正他又不想在那里发展事业。 "幸会。"他皮笑ròu不笑着,"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今天起重新认识好吗,这是我的心声,也是我们令主的心声。" 明玄终究是帝王,以前就带着三分骄矜,现在真身暴露了,更加显出高人一等的气势来。他倒不小家子气,对璃宽茶的兴趣也不大,随口嗯了声,"今天起一切从头开始,但愿能有一个好开端。" 要好开端一点都不难,只要他一心一意当他的好皇帝,别cha手别人的感情生活就可以了。 其实细想想,他也不容易,他对魇后的暗恋,作为情场老手的璃宽茶早就看出来了。以他现在的身份,他和令主的关系也是剪不断理还乱。应当怎么比喻呢,差不多是合作开发的关系、是主会场和吉祥物的关系、也或者是主人和宠物的关系。试想一下,眼巴巴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爱上了自己的宠物,那是何等揪心的一种境况啊。人妖混杂的世界不好混,任何东西都有变成情敌的可能,这么一想,简直有点怜惜他。 "要不然……"看这场面难分难舍,璃宽试探着建议,"我等先回避一下?" 戳在眼窝子里也不是办法,看多了自己难受不是吗。 明玄收回视线举步就走,这点璃宽很佩服他,不愧是干皇帝的,当断则断,不像他家没出息的令主。 他们往山口去了,这里只剩下哭得荡气回肠的一对小情人,令主絮絮叨叨反省自己,"要是那天没让你回尔是山多好,现在我们已经成完亲,动作快的话说不定孩子都有了。" 他对自己的生育能力还真是出奇的自信呢。老是这样,聊着聊着他就开始不着调,所以他的话只能听一半忘一半。无方渐渐平静下来,擦了眼泪说:"那天你赶我回尔是山,是不是因为得知了意生身临世的消息?你是麒麟,得入世护主,所以把藏臣箭供在大殿前,随时等待帝王的感召,是吗?" 令主支吾了下,"你都知道了?是明玄告诉你的吗?其实我不是有心瞒你,毕竟这个真身不大光彩,我也不太好意思说出口。" 麒麟有什么不光彩的,上古四大神兽之一,地位甚至不比龙低。身负使命,干这行的谁没有使命?龙凤没有吗?还是白泽没有?甚至共工撞断了天柱,北方塌陷下去,还得玄龟顶着。能当神兽的,都不是吃闲饭的。 "你就为这个自卑?"她叹了口气,"所以我说你脑子不好。" 令主眨了眨眼,漂亮的脸蛋,在初升的日光下明朗火炽,"毕竟他们都不能骑,就我一个人能骑……不过我已经发愿了,这辈子谁都不能骑我,只有你可以。你想去哪里,我驮你去,保证跑得又快又稳。" 她有点想笑,"你驮人有瘾儿么?" 他说也不是,"我长久以来有个愿望,想被你骑罢了,不管哪种形态的。"他龇着牙,无耻地笑了笑。忽然一把又搂住她,"娘子,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离开我四天,都瘦了,果然没有我是不行的。"想起怀里还藏着蜜饯,忙翻找出来。可惜盒子一开,他那过高的体温已经把表面的糖焐化了,糖稀淋漓,湿了他一胸脯子。他哎呀了声,"都化了,果干不甜就不好吃了。"一面说,一面扒开了自己的中衣,"要不娘子你吃一口舔一下吧,我胸口有糖,别浪费了。" 那白净结实的前胸涂抹了蜜糖,在阳光下闪出迷人的光泽。他挺了挺胸,充满期待,结果被她啪地揍了一下,"你怎么这么恶心!" 令主的脸上还挂着泪,奇异地看着她。发现怎么不能愉快地做爱了呢?这有什么关系,他的裸体她基本都看过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难道她是嫌他脏吗?觉得他风尘仆仆来,胸口会有汗?她不知道麒麟身上不会出汗吗?而且他会自洁,可以每天都保持全身干慡清香。 被嫌弃了,心境不佳。他嘀嘀咕咕:"反正我是不会嫌弃你的。不信你把蜜抹在胸口,我一定舔得毫不犹豫。" 话说完,娘子的脸就红起来了。令主有些错愕,等想明白了,顿时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爱情真是个玄妙的东西,面对未婚妻时,他可以变得如此充满小情趣,以前居然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具备这样的技能。 他荡漾起来,拿肩顶了她一下,"娘子,你这两天有没有对我日思夜想?" 可是她居然不说话了。令主讷讷地,躬下来观察她,"娘子啊,你怎么了?难道对我没有感觉了吗?还是……"他脸上倏地黯淡,"和明玄相处了几天,发现他比我好,打算移情别恋了?" 他口无遮拦,估计下一刻又要挨打。然而料错了,她回过身来抱住了他,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小声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然后令主便再一次热泪盈眶了。这女人该有多迷恋他,才会把以前的包袱都抛开啊。回想之前一路走来,都是他热脸贴冷屁股,曾经一度以为她是个捂不热的石头,没想到分开几天就这么想他,他实在太喜欢她这种一旦恋爱就全身心投入的洒脱了。 他拥着她,切切说:"我也是,想得我的鬃鬣都掉了一大撮。你不在我身边,我连皮肤都没有光泽了。" 她长长叹息:"你别说话了。" "为啥?"他傻愣愣问,"我觉得自己说得很动情啊。" "你有空就亲亲我好么?"她扭捏了下,"我情愿你亲我,也不想听你胡说八道。" 嗷,令主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理解"亲"的含义,那天中阴镜海上的温情流转,重新涤荡他的心头,他捧住她的脸,吻上她的唇。这两天吃不好睡不好,她的血色都不那么充盈了,叫他看得直心疼。 一面亲,背在身后的食指一勾,万丈结界平地而起。五彩的屏障阻断世间万物的视线,这样他就可以吻得很专心了。把她圈在怀里细细品咂,娘子好甜啊,怎么亲都亲不够。啃上一通,分开看一下她的唇,唇色好了一点点。再用力吮上两下,分开看,红艳艳的色泽终于回来了。他还是喜欢娘子冷中带艳的样子。 她有点生气,轻啮了他一下。老毛病又犯了?还是他们麒麟就是这样,玩性比较大,干什么都无法专心?总算他还识相,一把抱起她,让她俯首亲吻他。她在晕眩间看到日光在他眉心跳跃,淡淡的火焰纹,隐现在他额角。 她抚摩他,他很受用,眯觑起了眼睛。她失笑,叼住他的下唇扯了一下,他呜地一声,"我现在就想洞房……" 好好的情调,又被他破坏了。她发现一个奇怪的循环,不见他时想得撕心裂肺,见到他又常被他闹得一口气上不来,打死他的心都有。 她拧他的耳朵,"白准!" "叫我阿准,或者夫君,这样比较亲切。"他扭过头,顺势在她手上亲了一下,"你可以不要回避这个问题吗,反正我早就准备好了。" 她红着脸嘟囔,"你什么都不懂,亲都亲得黔驴技穷……" "可是那个我会花样百出的。"令主指天誓日,"你喜欢人人还是人兽?抑或先人后兽?而且该怎么做我都已经弄明白了,只要娘子你信得过我,我们随时可以切磋一下。" 她愁眉苦脸,耷拉着嘴角看他。令主觉得自己受到了质疑,放下她的时候决定让她见识一下男性魅力,故意挺了挺腰……无方皱眉细体会,什么东西杵着小腹呢,伸手探了一下,发现是他随身携带,顿时就不好意思了。 学医的姑娘,懂得要比一般姑娘多。医者面前哪有什么身体上的秘密!无方很羞怯,怨怪这人不要脸,一方面却又隐约欢喜,如果他不爱你,应当不会有这样的变化吧。 她红着脸,微微偏过身子,"你能不能老实点,三句话离不开这个。" 他很委屈,"我也没办法,看见你自发变成这模样了。" 很奇异,相爱的人之间探讨这种事,会怀着一种又腼腆又激动的心情。令主挠头感慨,"中土的衣裳,我觉得不太方便,如果被别人看见,会不会很丢脸?我想做个铁裤衩,你说好不好?" 她不太高兴,"对身体不好。" 令主苦恼地仰起脸,"也是啊,两硬相撞,必有一伤。"招来她好大一个白眼。他纳罕,"我说错了?" 错是没错,就是太傻而已。况且这境地,也不适合谈裤衩的问题。 她环顾左右,前一刻的罗刹大军已经化成了错落的焦炭,三五步便是一团漆黑,把这大地乔装得千疮百孔。她说不上是种什么感觉,茫然问他:"真正的意生身已经找到了,你得伴在他左右,护他登上大宝,是吗?" 令主想了想,还是点头,"虽然本大王很不情愿,但这是麒麟一族的宿命,既然点了我的名,我就得把事办好。本来我以为他们把我贬到刹土后,就再也想不起我来了,谁知道一万年了,他们根本没打算放过我。" 无方怜悯地抚抚他的肩,宿命难违,不能逆天改命,就只能随波逐流。 "你说你是被贬到梵行刹土的,难道就因为你是黑色的?" 令主眼泪汪汪,"是啊,就因为我黑,他们觉得我不祥。但本大王英雄盖世,战斗力超强,我的真身,比那些三色和双色的英俊多了。娘子你想看吗,我可以化现给你看一下。" 关于麒麟这物种,无方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笼统的记载。它不像龙那样普遍,或许因为明君不常有,入世的麒麟并不多,所以刻画也没有龙那么详尽。麒麟是瑞兽,瑞兽脚踏霞光而来,通常鲜亮明媚。黑色的麒麟,她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确实也感到十分好奇。 令主见她不反对,憋足了劲决定好好表现一番。这个女人以后要和他一起过日子的,他的好与不好,应当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面前。他希望她爱的是他的全部,当然也包括他名气不好但帅气到无懈可击的真身。 瑞霭包裹住他的全身,像竖立的水平面,很快将他淹没。无方的视线穿不透那片绚烂,只能看见恍惚的影,从人形开始转化,一点点变得头角峥嵘,身形扩张…… 第62章 她抬起袖子勉强遮挡,那瑞霭虽然算不上刺目,但巨大的光团也让人直视困难。 麒麟嘛,不像山精野怪,砰地一声就能完成两种形态的转变。因为珍贵,所以排场也得大,必须配得上他的身份。无方视线回避的当口,脑子里总在猜想,不知令主的真身是个什么模样,说不定虎头虎脑,像大号的朏朏一样。她看过一些画儿,画上的麒麟很多都是画工的臆想,毕竟极少有人有幸得见这种瑞兽。有的画个龙头,有的画个狮头,反正千奇百怪,组合得也十分随意。 要是真像朏朏一样,那也挺好,无方暗暗想。他脾气那么温顺,人也没什么棱角,个头小一点,比如老虎那么长的身量,也很相宜…… 变个身,时间要多长?她从袖子底下看过去,瑞霭还没散,但光线已经柔软下来。起风了么?她放下袖子,鬓角垂落的发飞扬起来,眼前霞光流转,仿佛拢了一层雾,雾的那边虚虚实实,有个影像,但看不真切。风是一阵阵的,吹过来劈头盖脸,真奇怪。她不经意抬了抬眼,这一望,险些吓坏了——一个巨大的鼻子就停在她头顶上,口唇两边露出一点獠牙,双目炯炯如电轮,眨一眨,射出万道金光。他有鹿一样的犄角,长长的、逶迤的须髯和鬃鬣,龙一样覆满细鳞的狰狞的脸庞。唯一和龙不同的,大概就是脸盘大了两圈,颇像龙和狮子的结合。不那么瘦削,也没那么凌厉,但同样的威风凛凛,雷霆万钧。 真是惊人!无方退后两步,才把视线从他的大脸上挪开。庞然的身形,周身覆盖鳞甲,黑是真黑,但这种黑是世上最美的一种颜色,它光滑、流畅,如同珠贝的内壁,隐约回转出荧荧的光。他有健锐的四肢和利爪,还有长长的龙尾……她纳罕不已,画上的麒麟分明是没有尾巴的,难道黑麒麟和其他颜色的不同,某些部位会出现变异吗? 她枯着眉头,指了指,"你们一族都这样,还是只有你?" 他闻言把长尾调转过来,飘拂的尾鳍无风自动,充当起扇子给她扇了两下,"凉快吧?我们都这样,只不过我的比他们的更长,太短了没有气势,打架的时候也不容易保持平衡。" 兽的身形,说的却是人话,不过嗓门变得粗大,轰隆隆的回声,像打雷似的。她复看他两眼,最后忍不住伸出手,在他的鳞甲上摸了一把。 "怎么样?"他满含期待,"娘子,为夫威武不威武?看看我这角,再看看我这爪子,还有我这身甲片……看惯了其实挺好看的。" 她微笑,眉眼弯弯,嗯了声说:"第一眼看上去就很好看了。"可能接触的都是飞禽走兽的缘故,她对任何物种的原形接受度都很高。他和那些长着皮毛的不一样,麒麟是地上百兽之长,纯粹的血性阳刚。用好看可能不太恰当,但在她的眼中,就是可爱的,哪怕黑色相较别的更显凶相,她知道那是他,便也不觉得害怕。 他呢,受她一声赞美,心里乐开了花,迈着小碎步走了一圈。身腰摆动起来,蹄子踢踏起来,一面走,一面扭头看她,"其实黑点也没什么,黑了显脸小。你是没见过那些花色的啊,个个脸大如盘。麒麟一族就这点不好,脑袋大脖子粗,不过身材还行。尤其我,流线型的,跑起来一点阻力都没有,御风能行八万里,除了应龙和鲲鹏,谁也跑不过我。" 他像个孩子,得意洋洋吹嘘他的神通。无方一直含笑听着,也许这世上还没有人见过他的真身,连明玄都没有。他和她终究是一条心的,她也知道他语气轻松,背后自有他的辛酸。等中原的活儿干完了,就回梵行刹土去吧,以后再也不让他给人当碎催了。 她抬起手,想拍他的肩,可一人一手都还够不着。她叹息:"你可真大啊,我本来以为麒麟的体形和狮虎差不多。" 他暧昧地摆了摆尾巴,"大有大的好处,以后你就知道了……嘿嘿,娘子,要不要上来骑一下?" 她看着那浑圆健硕的兽臀,最后还是羞怯地摇头,"等把意生身送回了中土,你再驮我去游名山大川。" 想起那个意生身,令主就觉得有点不高兴。那个不要脸的,曾经假冒未婚妻上了他的花轿,他差点跟他拜堂!不知道他的预谋里有没有这项,想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绑住他,他可是宁折不弯的。 反正不开心,令主变回人形,满脸的不情愿。他的衣襟还敞着,无方替他擦了糖稀,重新扣上,轻轻拽了他一下,"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去打个招呼吧,尽早把他送回中土。" 他忽然想起长安城里的罗刹王,抚了抚额道:"对,我还有事没办完。" 不过再了不得的大事,也不能阻碍小别重逢后的快乐。令主在她面前蹲下身,"上来,我背你走。" 她抿唇而笑,拉他站直了身子。他是白裳,自己便化出红裙来配他,然后轻轻一跃,身腰欠出个妖娆的姿势,飘然停在了他肩头上。 艳阳高照,峡谷间一对璧人相偎而来,飞舞的裙角在风里缠绵舒展,那画面真是美得和谐又相得益彰。 璃宽茶对掖着双手有意敲缸沿,"啧,这世上最大的圆满就是郎才女貌,看看,咱们主上和魇后多般配!像他们这种长相,其他人光看看就行了,可别掺合,免得自讨没趣。"说完瞥一眼明玄,他只是眯着眼,嘴角带着恍惚的笑,谁也猜不透他的笑容里蕴含了什么。 他们亲昵甜蜜,他也不言语,目光依旧平静如水。只是挺直了脊梁,他在等,等着麒麟向他低头,毕竟他才是真正的王者。谁知白准完全没有身为仁宠的觉悟,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把他回了个倒噎气—— "你为啥要穿和我一模一样的衣裳?" 大家都呆住了,一种尴尬的气氛在彼此间蔓延,肩头的无方连坐着都有罪恶感了,悄悄滑了下来。 明玄脸色不大好看,但他还是极力周全,"小妙拂洲到处都是罗刹鬼,我穿黑衣,是为了便于隐藏。" "那为什么连款式都一样?" 明玄也有些来气了,生硬道:"因为你的本来就是大众款。" 原先在罗刹王的镜像里看见他模仿自己,令主觉得怒不可遏。现在未婚妻在身边了,他也就没那么斤斤计较了。他说好吧,抚了抚身上的锦衣,"反正本大王已经不喜欢穿黑色了,你要是中意,你就继续穿着吧。现在来谈谈正事,这小妙拂洲已经化为乌有,你也得救了,既然你是意生身,那就回去登基称帝吧。我护送你,你可以举行仪式昭告天下,到时候我会现身,助你开创盛世,名垂青史。但我也有条件,你答应了,我们再谈底下的事。" 他的条件……明玄低垂着眼,长出了一口气,"你可以说来听听。" 令主带着温和的笑意和他商谈,"我不行跪礼,不当坐骑,不与你称君臣,这样你有意见吗?" 麒麟这种神兽,生来很骄傲,他们和君王并非主仆,如果无法驯服,自始至终只能保持一种良好的合作关系。君王在位短短几十年,麒麟不需要死守,但乾坤一旦出现混乱,那么出面平衡四方、止息干戈,就是麒麟的责任。 明玄倒也没有表示异议,"其实我们之间不需要见外,先前我和师父被困小世界时,我已经同她解释了来龙去脉。我隐瞒身份入刹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你和普通的麒麟不一样。你被贬万年,心高气傲,让你入世为我效力,我担心你会心生抵触。原本我是想找个机会好好和你谈谈的,可惜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就被罗刹王掳到这里来了。"言罢他笑了笑,"有什么误会,今日解开就好,毕竟成就万世基业,还有赖你的协助。这世道人鬼错杂,远的不说,就说眼前的罗刹王,已经给了我一个下马威,这江山没有你的佐治,恐怕是不行的。" 令主静静听他说完,发觉他避重就轻很有一套。既然如此,深入的话题暂且就不谈了,走一步看一步比较适合他们。 "认真说,我们之间的误会都算不上是误会。你没有对我造成太大损害,不过害我白办了一场婚礼而已。" 他立刻接了话,笑道:"这件事确实是我的错,等天下大定了,我一定重新为二位筹备一场婚礼,风风光光送师父出阁。" 令主摆了摆手,婚礼不婚礼的,都是小事情。娶媳妇还要他cha手?他算哪根葱!他摸了摸下巴,笑得有些含糊,"我现在很好奇,罗刹王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缕恶魄,吹口气就散了,虽然蛰伏了两万年,可要从莲师手下超生,没那么容易,除非有人助他一臂之力。等回到中土,我非把他抓起来严刑拷打不可。先挖出他身后的人,再送他回钨金刹土,问问莲师是怎么管教手下的。" 他是敲山震虎,明玄心底即便有波澜,表情也依旧从容自矜。毕竟皇帝,喜怒不形于色是入门功夫,他尚且可以感慨:"或者做皇帝就像取真经一样,也要经历诸多磨难吧。也许这是上天给我的考验,罗刹王本就是奉命行事……谁知道呢。" 他的话说得模棱两可,看似看破,却又顺水推舟把莲师拉了进来。仿佛他也对人生毫无把握,一切全看老天的安排。 论心机和城府,妖界混日子的几位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令主时而精明时而糊涂,璃宽茶的脑子基本都在怎么找姑娘上。唯一一个保持清醒的念了千年的佛,就算有忌惮,也始终不愿意把人想得那么坏,因此他并未费太多的力气就搪塞过去了。 璃宽茶手搭凉棚四下看,"漫山都是罗刹灰啊,又脏又臭,咱们还留在这里干啥?" 于是大家拉扯拉扯,一块儿起飞了。腾上云头之后无方才终于有了踏实感,从高处看下去,等活山的山体果然是中空的,就像一个巨大的白蚁堆。通向外面的路有很多,可是身在此山中却像入了迷宫似的,无论如何找不到出路。所幸现在出来了,这回的经历于自身虽没有损害,但可惜了她的金钢圈,下落不明了。 她怅惘地抚抚手腕,有些感伤。令主发现了,小声问:"莲师给的那件法宝弄丢了?" 她点点头,"我担心不好向师父交代。" 令主却高兴得很,那个金钢圈他早就觉得多余了,钻进去就能从世界的这头跑到那一头,实在方便过头了。她一直戴在身上,万一哪天忽然生了闷气,抬脚就走,那他就算肋下生翅也追不上她。 当然心下庆幸,嘴上不敢表现出来,他一径安慰她:"丢了就丢了,莲师是宽宏大量的人,知道你经历了一劫,不会怪你的。" 同乘一朵云头的明玄却更懂得讨好,他说:"师父别着急,回去之后我就派人来搜山,一定把师父的法器找回来。" 无方思量一番,终是摇头,"法器和人之间也讲究缘分,是你的,丢不了。不是你的,就算把山翻个底朝天,也没有用。" 她的这种态度,其实并不是大彻大悟后的放下,而是得偿所愿后的不思进取。有了爱情,什么才是值得她去计较的呢?她在等活山里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明玄收回视,知道现在有再多的想法也得先放一放。他和那些精怪们不一样,他来世上走一遭,有他的大业要完成。不像他们,活着的重心如果偏离了修行,剩下的就只有食和色。 令主的藏臣箭射穿了小妙拂洲的天顶,罗刹王后方失守,这头崩塌,那头应当也有感应。据说大殿之上就现了原形,蓬头垢面的一个丑八怪,脸是绿色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四颗獠牙有扁担那么长,人站着,牙都撑到地上了……这是明玄还朝后,朝里的大臣经过一顿混乱和辨别真伪,最终确定了他的身份,对他进行的描述。 他静静地听,全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回身问令主,"罗刹王眼下不知所踪,朕害怕他还潜伏在皇宫里,万一卷土重来,那朕应当怎么办?" 他说他的,令主的注意力似乎没放在这上面。他迟迟唔了声,"这罗刹王这么体贴,弄得我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 明玄听后神色难辨,拱了拱手道:"还请护国想想办法。" 护国?护国国军师吗?令主斟酌了下,觉得这头衔扛的责任太重大,他一点都不喜欢。如果非要找个称呼,他笑了笑,"你可以像小鸟一样管我叫师娘。" 一句话说得堂上众人面面相觑,明玄的脸都憋红了,郁塞道:"男人怎么能称师娘!" "那你是打算和艳无方断绝师徒关系了吗?"令主脸上笑意全消,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还是这一直就是你的愿望?" 不知是不是言中了他的心事,他缄默下来,没有再说话。 令主轻轻一哂,背着手,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踱了一圈,边踱边道:"小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她要是得知你当了皇帝,一定会很高兴的。至于罗刹王,我倒是一点都不担心他会去而复返。你怕的话,可以上丽水边上住两天,或者等小鸟到了,让她进宫陪你。" 明玄悚然,很快说不必,"这两天宫中加强戒备就行了,不必劳烦瞿如。" 令主哦了声,"也好,那你先忙着吧。"说话就要走。 明玄忙叫住他,"师……师娘,这朝纲尚且动荡,你不留下,助朕一臂之力吗?" 令主回身一顾,殿中的雕龙画凤都不及他分毫。他眼梢含春,眉角带笑,大概对他的那句师娘很满意,慢吞吞道:"朝中大事我也不懂,就不cha手了。等陛下登基大典那天我再来吧,这两天我也忙,打算把我和你师父的婚事办了。到时候给你发喜帖,还请陛下屈尊驾临。" 他说完,不待他发话,悠哉悠哉走出了太极殿。殿里大臣因他的桀骜不驯纳罕不已,追问这究竟是什么人。皇帝的目光追随他走出去好远,待他消失在殿前的长街上,才转过身一笑,"他是朕的爱将,说话冲了点……没什么,朕容得了他现在的小脾气。" 第63章 大事没有,未婚妻又回到自己身边了,令主觉得自己的幸福生活出过一点小岔子,算是通往成功必经的波折。既然克服了,接下来应该可以和他的无方过没羞没臊的日子了。 之前到达长安上空,四个人就分了道,他送明玄回宫,璃宽茶带着魇后先去丽水。他站在太极殿上时,心里猫抓似的,觉得这些大臣话多,皇帝也婆婆妈妈,害得他不能立刻飞奔回去,和他娘子卿卿我我。 不就是当个皇帝吗,古来皇帝百余位,一朝又一代的兴衰更替,九成以上没有麒麟护佑。说得直接点,不过是个名头,麒麟现世,这皇帝就光芒万丈,天命所归。所以会出现一些弄虚作假的,牵只麋鹿来蒙混,仿佛麒麟就是适合做皇帝的通行证。当然了,遇上那些使命感超强的麒麟,也会出现皆大欢喜的场面。但遇上令主这样满脑子只想娶媳妇的,不得不说,和他组搭子的皇帝也算倒霉。 从皇宫大内出来,令主就化成了一道光,直扑自己建造的行宫。未婚妻不在的这几天,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了。一刻不停地想她,恨不能一脚就迈到她身边。拿出他日行八万里的本事来,可惜忽略了两地之间的距离,还没发力就发现到了,脚下刹不住,轰地一声撞进了楼里。动静有点大,屋里的人都回头看他,他尴尬地拍了拍身上的灰,"我是想检查一下这楼结不结实,听说中原地动比较多,万一塌了会压到底下经过的人……"然后咦了声,"小鸟你这么快就到了?刚才你师弟还在念叨你呢。" 和无方抱在一起的瞿如两眼立刻就亮了,"师娘,你说我师弟想念我吗?" "当然。"令主认真地点点头,"贫贱之交不能忘,有的人是非常念旧情的。" 瞿如脸盘红红,感慨地看了她师父一眼,"上次只听说中土有新君登基,没想到这个皇帝就是振衣。我之前看他挺好欺负的,对他动手动脚过两次。来的路上还在担心,恐怕他升发之后,就和我一刀两断了呢。" 无方觉得挺意外,"你想占他便宜我一直知道,只是我小看了你,原来你真敢动手!什么时候?" 瞿如扭捏了下,连耳朵尖都红起来,"一次是在碱海上,遇到蛀铁虫袭击,我强抱了他。还有一次是在九阴山上,我趁黑掐了他屁股一把……" 在座的人都拿鄙夷的目光看她,心说这三足鸟丢尽禽类的脸,都这么赤裸裸了,最后也没能把人拿下,真是枉有一身妖骨。 瞿如的目光怯怯地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你们干嘛这么看着我?" 璃宽茶问:"我们想知道后续,他有什么表示没有?" 说起这个瞿如就想哭,"他以为是师父干的,还给师父暗送秋波。可师父没接着,他才知道那人是我。" 令主怔愣着两眼,心里长长哦了一声,可算让他抓到明玄暗恋他娘子的有力证据了。 无方的思路却完全没往自己身上发展,她得出个结论:"这样都没打你,我觉得他可能对你也有点意思。" "真的吗?"被她这么一解读,瞿如忽然发现自己又有了动力。说实话,当初师父不主张救他,是自己坚持不懈地游说,才让师父改变了主意。难道缘分不是因她而起吗?别人救的一般是落难书生,她们救了个落难皇帝。这下好了,到他报恩的时候了,接她进宫当个娘娘,应该不过分吧。 令主当然也想到了这个克敌制胜的好办法,对付情敌的最佳手段,就是给他个难缠的女人,让他无暇他顾。从刚才明玄断然拒绝瞿如进宫陪他,就能看出他对瞿如是很头疼的。世上最尴尬的事莫过于骚扰过自己的人,整天在自己面前转悠,所以令主决定扇阴风点鬼火,把瞿如忽悠到明玄身边去。 他挤出了和善的微笑,"小鸟啊……" 瞿如两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师娘,你不能这么对我笑,我会喘不上来气的。"任何一个女人看见这张脸,都会呼吸困难吧!谁能想到魇都玩泥巴的万年老妖怪,长得这么风华绝代。好看的人就得有自知之明,不要随便对人家笑,会引人犯罪的他知不知道! 令主当然理解她的心情,但这都不是重点,"不要在意本大王的脸,我是你师父的。我们现在来谈谈你和你师弟,你知道同门之间是最容易产生感情的吗,就算打打闹闹,心里也还是很在意对方。尤其你这样流氓的,摸过人家的屁股,你在他的心底烙下了烙印,其不可磨灭的程度,说出来你都怕。他当时可能怨怪你,但他更有可能已经芳心暗许。你看你,长得这么漂亮,毛色又好,他有什么道理嫌弃你?你得拿出百折不挠的韧劲来,对他体贴,在他面前刷存在感,这样他就会慢慢敞开心扉让你筑巢了。另外有一点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皇帝可是能娶很多老婆的。如果你对他有意,别等他三宫六院都塞满了再去找他。趁现在后宫空虚,正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以你们的交情,就算不能当皇后,弄个贵妃当当总可以。爱情嘛,要脸就俗了。因为要脸打光棍,那也是活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瞿如豁然开朗,边上的璃宽茶和大管家都摸了摸自己的脸。最后那句是对他们的总结吗?大管家心无尘埃,绝对没毛病。璃宽茶和瞿如一样,醍醐灌顶后四肢百骸都通透了。原来过去的几百年间没找到合适的伴侣,原因就出在他还不够不要脸上。不过说起令主追求魇后的经历,确实充满了各种羞耻感。所以他是最好的教材,时刻提醒大众晚节都可以不保,脸这种东西,留着也只能用来充当高尚者的墓志铭。 瞿如点点头,咬牙切齿嗯了一声,"我去找他,我不当妾,我要当皇后。" 鸟儿还是只有志向的鸟儿,令主慈祥地说:"去吧去吧,告诉他你很想他。他可能会装模作样拒绝,别害怕,迎难而上,拿出你不服输的精神来,毕竟人家是人皇,身份非同一般嘛。" 瞿如说好,鼓起两翅打算起飞,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问:"如果他不从,我可以用强制手段吗?" 这下问住令主了,无方愕着两眼看他,他想了又想,"我觉得,还是先爱后上比较好。姑娘家,保护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瞿如说知道了,拍着两翅飞走了。无方这才松口气,抚胸道:"我真怕你教坏她,瞿如年纪虽不小了,可脑子一直很单纯。" 连人家的屁股都敢摸还单纯?她是不是对单纯这个词有什么误会?反正打发走瞿如,终于可以共渡二人时光了。令主拿眼睛一扫那两个多余的家伙,璃宽茶和大管家立刻识相地滚了出去。令主旋即献媚笑着,慢慢把手伸过来,"娘子吓着了?心跳得很快吧?我来帮你拍……"被她一瞪眼,又讪讪缩了回去,抠着指甲说,"我是一片好意……而已。" 其实这些都是情侣间的小情趣,无方知道。看他吃了瘪,萎靡不振的样子,她又觉得有点心疼,招手说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令主立刻靠到她身边,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小声道:"不要这么痴迷我的脸,我的内在才最闪耀。" 是啊,最先让她心动的并不是他的长相,那时候他甚至连脸都没有。她的手指轻轻刮过他的眉,"就算你长得很丑,我也还是一样喜欢你。" 令主倒吸一口凉气,未婚妻的耿直让他猝不及防,"我可以把这句话当成表白吗?" 她认真思考,点了点头,"可以啊,我就是在向你表白呢。" 令主的唇开始哆嗦,眼里浮起泪雾,哽咽着说:"娘子,我敬你有眼光。" 她仰头笑起来,"可能是我运气好。如果当初守灯小仙勉为其难接纳了你,现在你们恐怕已经儿女成群,也没我什么事了。" 令主立刻抱住她,看准了时机把脸往她怀里凑。未婚妻真香啊,他使劲嗅了嗅,含含糊糊道:"我才不要那个添灯油的,我娘子比她美一万倍……" 满眼的琼脂,那细腻的肌理,几乎连一个毛孔都看不见。令主陶醉不已,他以脸代手,朝他最向往的地方蹭去。高楼上撞开的那个洞,在他抬指之间修补好了。窗扉半开,窗外有微风、有飞鸟,立夏的阳光照进来,在地板上铺起了一片金芒……小别重逢的情人要做点什么,才不负这初夏的好时光呢?玉山就在眼前,令主的心跳得杂乱无章。他知道这时候说话是大忌,所以他憋住了,虽然他很想夸一夸未婚妻的胸型。 煞的躯体真不是白修炼的,一千年用来精雕细琢,连每一根汗毛都矫正过好几遍,哪是那些随便长长的妖能够比拟的。一千年的硕果落到他手上,令主时刻有种捡了大便宜的感觉。要不是未婚妻现在很放任他,他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悄悄捏一下,她立刻红了脸,"不许乱动!" 有什么关系,上次在中阴镜海上不是都摸过吗。令主理解为时机不对,可能做那种事要在晚上才比较有情调。既然不能上手那就换别的,他拱啊拱,拱起了她的抹胸,哎呀呀,徐隆渐起……他把一只眼睛凑进去,打算看见点什么。可还没等他定睛,就被她揪着耳朵拉出来了。 "我这辈子没见过比你更傻的人。" 她娇嗔一声,令主的骨头都快苏了。然而为什么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呢?他仔细回忆了下,后悔不迭,"你快放开我,我有一件事要做。" 他手脚乱划拉,无方真以为他想起了什么要紧事,赶忙撒开他。结果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低下头,在那白腻腻的山坡上亲了一下,用力之大,把那片皮肤都嘬红了。 "你……"她气不打一处来,"穷凶极恶做什么!" 令主很无辜,摊手道:"靠上去我就忍不住了。" 实话实说还是可爱的,她便不怎么恼了,低下头,浓密的眼睫,把颊上的红晕虚虚掩住了。令主看着那小模样,不知怎么想的,忽然伸舌舔了她一下,在她脸上留下了湿漉漉的一道痕迹。然后未婚妻就真的炸毛了,她跳起来狠狠揍了他的脑袋,"白准,你是不是傻了!" 令主抱住头,哭丧着脸说:"不能舔吗?你又没擦胭脂……" 就算不擦胭脂,也不喜欢脸上被他弄得全是口水。她狠狠瞪着他,恨不得把他瞪穿孔。最后发现拿他没办法时,终于哀嚎起来:"我倒了八辈子的霉遇上你……" 这话说了好几遍了,但凡不顺心就吐槽他们的相遇。令主觉得这可能也是一种表达爱的方式,八辈子了,好与不好,都有了深厚的积淀,毕竟孽缘也是缘嘛。 他靦脸笑,伸手在她颊上抹了两把,"娘子可能不知道,喜欢就舔一下,是我们这族的爱好。" 她斜眼看他,"我以为只有狗才这样。" 他语塞,支吾了下才道:"地面上的走兽都以麒麟为首,狗也归我管……反正我以前就一直想舔你,可是因为交情不够,不敢贸然动嘴。" 她渐渐也没了脾气,只是挤兑他,"现在交情算够了?" "当然,我们都快成亲了。"他一面说着,把脸探过来,"你要是气不过,舔回去就是了。" 她错着牙说:"我又不是走兽,舔就不必了,咬一口还说得过去。" 令主有点慌神,要在他俊俏的脸上咬一口么?不会破相吧!可是她不高兴了,他还能怎么样,她想咬,那就让她咬一口好了。他委委屈屈地,抬起袖子擦了擦,"咬吧,如果能留下牙印更好,明天我就送去给明玄看。" 说他傻,其实很多时候他精明得很。明玄对她的那点心思,她没有向他透露,他早就看出来了。 看看这光洁细腻的脸,很难和真身时的凶悍联系起来。他视死如归,她磨牙霍霍凑过去,到底没有咬,舍不得,不过轻轻吻了下,靠进他怀里去了。 寒冷的伪装,她披挂了一千年,一度碍于自己形成的原因,觉得苦大仇深更适合她。谁知和令主厮混久了,他的欢乐传染给她,她发现自己用不着刻意伪装,洒脱自在地活着,其实也很好。 结果那一吻,自然是吻进令主心里了。他感动异常,又想抓着她大哭,被她抢先一步喝止了,"你是黑麒麟,你应该很凶,不能动不动眼泪汪汪。" 令主听了,龇起一对虎牙扮出凶悍的样子,"这样吗?" 盈盈的眼,上半截和下半截完全不在一个步调上,她看了看,嗤地笑起来,"还是做你的仁兽吧,我喜欢这样的你。" 于是又是一番耳鬓厮磨,自从令主在她面前化现真身后,有些天性就再也隐藏不住了,他喜欢亲昵的舔舐,还喜欢翻出肚皮给她抚摸。无方的手隔着衣裳一下下捋过,岁月静好,只要在一起,她就已经没有任何要求了。 "阿准,"她坐累了,侧过身来,枕着他的肚子说,"今晚我们就成亲好么?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些怕,怕夜长梦多。" 令主求之不得,霍地坐起来,"说定了,今晚就今晚。我们哪儿也不去,什么人都不见,我就不信了,还有什么能阻止我娶媳妇。"说着愉快地搓手,"我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不瞒你说,三百回合都是小意思……"脑子里模拟一下颠鸾倒凤的细节,忍不住自信地大笑起来。 第64章 大明宫,中土面积最大,规格最高的宫殿群。瞿如当初和师父一起在钨金刹土修行时,曾经跟她去过一次铜色吉祥山。吉祥山上有莲师的越量宫,那宫也很大,神佛的道场,连壁上都挂着璎珞网,更别说各种宝石堆砌的墙垣了。越量宫是豪华,但和大明宫比起来,缺了威武和雄壮的气势。 她没有立刻进皇宫,带着欣赏的态度在城池上盘旋了两圈。然后一个俯冲擦着殿顶飞过,连绵的瓦楞啊,像一片黑色的海洋,滑翔了好一会儿,才滑出那片宫城的范围。 中土人的审美倒也不错,黑瓦白墙莲花柱,门窗的用料也是那么粗壮的木头,可见社会风气犷悍又务实。振衣长得不凶,又没有太大的神通,这样的人都能做皇帝,是不是中土对皇帝的要求并不高,随便一个人说是奉了天命,就可以做这片皇宫的主人? 她心里纳罕,停下来,落在最大的那个宫殿前。站班的卫士看见她,顿时慌起来,"哪里来的鸟人!"挥舞着长矛想驱赶她。 她有点生气,怪他们有眼无珠,"你们才是鸟人呢。"一面说,一面拍了下翅膀,拍起漫天狂风。那些卫士在风里乱成了无头苍蝇,她转身朝宫门上走,冲目瞪口呆的一个白胖子和善地笑了笑,"我是你家皇帝的师姐,我叫瞿如,请问振衣在哪里?" 白胖子依旧木蹬蹬,好像听不懂她的话。她想起来了,振衣已经不叫振衣了,他有了正经名字。于是她又换了个说法,"就是明玄,他是我师弟。把他叫出来,就说师姐来找他了。" 胖子这才回过神来,哦哦答应着,"是找陛下的……可陛下不在这里,这是文武大臣议事的地方。鸟……姑娘,陛下现在应当在光明宫,您可以上那里找他去。" 光明宫?是什么地方?她环顾四周,一重又一重的宫阙,天知道那个什么光明宫在哪里。见她脸上一片茫然,胖子回手指了指,"您一直向北走,过了九重宫门,会看见一个太液池。太液池向东过两重宫楼,有两只很大的石雕玄武,那就是光明宫了。" 瞿如想了想,半空中时确实看到一片湖,大概那就是太液池吧。宫门有几重,都不是她要关心的,反正她用不着一步一步走。听白胖子说完,鼓起两翅就飞起来,箭矢一样直射北宫。 她的心里,其实有一点小小的骄傲,她喜欢的人原来还是个大人物呢。就像令主说的,有了那一掐之缘,他待她肯定和别个不同。她喜滋滋地飞过了太液池,终于看见那两个大乌龟,一猛子扎了下去。为防他宫前的卫士又大呼小叫,她先下手为强,扬起风沙叫他们睁不开眼。然后落地收起了两翅,整整衣裳,又抿抿头,慢步走到殿门前,抬手一推,伸腿迈了进去。 中土人的屋子可真大!屋里有优雅的陈设,有一张挑着纱幔的大c黄,还有一面巨大的圆形黄铜镜。镜前站着一个华服的人,大概吃惊于她的忽然闯入,愣着两眼看她。仔细一瞅,正是振衣,瞿如高兴起来,杨柳一样飘荡过去,"师弟,梵行一别好几个月,我可想死你了。" 明玄只觉两眼发黑,一股血气直往脑子里冲。看看她身后,并没有人跟她一起来,他下意识退了一步,"听说你会来长安,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是不是很惊喜啊?"她掩唇笑了两声,"主要是得知你有了下落,我一激动,飞得比平时快很多。师弟啊,当初你失踪,我和师父找了你好久,我们连酆都都下了,就差没下油锅了,可见你对我们有多重要。你要是早说你是上师意生身多好,我们可以多多切磋。"说罢顿了下,龇着牙,斜着眼,飞了个秋波,"不过现在也不迟,我们重逢了,接下来你想怎么修,都听你的。" 这个猥琐的表情,对明玄来说太熟悉了。真是令人难以想象,这三足鸟居然一度成为他西行路上的噩梦。太热情了,吃不消,慢热的人看见这只火一般的鸟儿,都会退避三舍。她是飞禽,还不如走兽,自由自在惯了,根本不懂得人世间所谓的等级划分。因此他在她眼里,依旧是那个可以随便揩油的师弟。即便时至今日,他见到她依然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担心她忽然狂性大发,不管不顾冲上来,强行把他抱进怀里。 他不自觉交叉起了两臂,"我已经是皇帝了,师姐知道吗?" 瞿如点点头,娇小的身形一转,荡悠悠在他的御案上坐了下来,"我知道啊,当皇帝挺好的。" "以后你们有我关照,可以活得比在乌金刹土好万倍。"他谨慎地说,"不过皇帝有皇帝的尊严,君威不可触犯,你明白吗?" 君威?君威这东西在她看来还不值一只田鼠呢。不过入乡随俗,这个道理她知道。她只是想要求一点特殊待遇,因此暧昧地眨了眨眼睛,"在中土人的面前,我会给你面子的。但私底下就不用那么计较了吧,毕竟我和师父都不是人,也不归你管。" 这话看似没谱,但说的都是实情。他吁了口气,慢慢点头,"我当然不会要求那许多……师父在白准那里,还好吗?" 瞿如说当然好了,"他们都快成亲了,哪能不好呢。那次让你替嫁,后来师父说起来,言语间十分后悔。一则是你因这件事下落不明了,二则是走了那么多弯路。如果当初直接上花轿,她和令主不是早就修成正果了吗。" 修成正果……明玄听后凉凉一笑,"师父为什么会看上白准呢,难道就因为他长得俏?" 瞿如不傻,她知道他对师父的心思,说者有意,听者自然也有心,"令主可不光俏,长相不过是他最不起眼的一个优点罢了。再说俏也不是坏事,比如你,你也很翘啊……"她拿手比划,划出了一个缠绵的弧度,"不单翘,还很紧实,手感很好。我跟你说,当初我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很适合我。" 一股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曾经不堪回首的经历简直让他沮丧,他一点都不认为得她青睐有什么值得荣幸的,"师姐,过去的事,我们就不提了,多谢你之前对我的诸多照顾……" 她腼腆地微笑,"我对你好,你知道就行。" 他抚了抚额,一直以来他和瞿如的沟通都很成问题,他的以退为进她不懂,只要有她在,他就时时感觉受到了威胁。必须解决这个麻烦,他决定开门见山,"我的意思是,人和鸟没有未来可言,师姐,你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去找你的同类好吗,只要是飞禽,哪怕喜鹊和猫头鹰都行。不要再对我心存幻想了,看在同门几个月的份上,我不追究你当初对我的诸多轻薄,也许这是你们瞿如一族表达好感的方法,可我觉得很不妥。我是人间帝王,威加海内,统御四方,将来只能和人通婚。如果和你在一起,生出一堆鸟人来,怎么把这江山延续下去?" 其实瞿如除了好色一点,心眼不算坏,他说的这些话,已经很重了,自觉这样就能让她知难而退。她果然怔怔地看着他,眼神逐渐凉下去,眼里的火光也快要熄灭了。 一个姑娘遭到这样的拒绝,打击不可谓不大。她也知道他的脾气,在他还是振衣的时候就傲娇,比如她摸一下他的手,他都可以半天不搭理她。现在呢,地位不一样了,来头变得很大,又是皇帝又是意生身,膨胀一点可以理解……她眯着眼睛审视他,他穿一身赤红描金的袍服,腰上束金镶玉的大带,这么华丽的打扮,帝王威严尽显。可是那又怎么样,脸还是原来的脸,要是能像令主一样美出距离感……那她就更不能放过他了。 原本葳蕤的目光,不知怎么又盛大起来,已经看见了希望的皇帝心头一寒,暗呼不妙。可以打死她吗?如果下了狠手,只怕无方追究起来不好交代。所以这只鸟,委实是世上最看不惯又干不掉的存在。 他戒备地微微侧过身,"师姐……"结果还没说完,她就扑了过来。 "我垂涎你很久了。"她十指如爪,用力扣住他,"感情这种事,勉强勉强就产生了,没有那么复杂。我看这样好了,我先来亲你一下,剩下的我们c黄上说……" 雕花的绣c黄上铺着大朵团花的锦被,一双素手抚过去,抚平了起伏的褶皱。空中隐约传来绝望的呼号,那双手停下了,直起身回头看,窗外暮色渐起,飞鸟归巢,她说:"你听……" 正牵袖添香的令主抬起眼来,"听什么?" 无方歪着脑袋走到窗前,"我好像听见明玄的声音。" 阿弥陀佛,令主心中大叹,现在的明玄应当分身乏术,再多的神通都使不出来了。小鸟就是一件绝对的杀伤性武器,明玄在没有当着天下人召唤出麒麟前,至少还留一线人情,不会对她怎么样。令主都有些可怜自己了,为了顺利洞房,真是煞费苦心。这三界内谁也没闲情来管他的私生活,唯一会给他下绊子的只有明玄。现在派出小鸟,死死地盯住他,他自身难保,看他还怎么坏他的好事! 令主得意洋洋,丢了手里的长柄小铜匙,从背后拥住了未婚妻,"小鸟只吃田鼠,不会吃人的。孩子大了,该放手的时候就得放手,我们自己的事还没忙完呢,先别管他们了吧!" 无方听了释然一笑,她这个做师父的,有时确实为他们cao心。瞿如心眼实在,如果真和明玄在一起,她怕她会吃亏。可就如他说的,自己的婚事还没办妥,哪来那心情去管他们的事。 看看时候,已然不早了,楼底的璃宽茶和大管家吵吵嚷嚷的,正吩咐家丁挂红灯笼。傍水而造的楼阁,只要妆点起来,上下便是滟滟一片。灯笼的火光染红了水泽,楼中人也换好了衣裳,素净的脸颊被正红的喜服一衬,愈发娇艳如花。 他们都无父无母,都没有亲友可奉告,只有近身的几个人作见证。妖么,本来就这样。无方想了一圈,唯一该告谢的是莲师,她放弃修行令他失望,今晚是她出嫁的日子,不管他乐不乐见,都要回禀他一声。 于是和令主携酒上楼顶,楼很高,翘角飞檐几乎与天相接。月亮出来了,今夜月圆,巨大的一轮堪堪挑在檐角,照出了满楼清辉。 倒上酒,先敬天地,令主说得情真意切,"明王山麒麟白准,今夜娶艳无方为妻,上有天地……"把一只铁盒放在屋脊最顶端,指着恐高晕死过去的血蝎,"下有媒聘。漫天神佛得见我心,为我作证,白准独活万年,情系艳无方一身。自今日起,为她殚精竭力,为她肝脑涂地。她要骑我,我立刻跪地,她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还有一点一并说了,白准娶个媳妇不容易,她不嫌我黑,我自己有点过意不去。如果方便的话,希望老天明早让我变白一点,双喜临门,那就皆大欢喜了。"说着磕了个头,"谢谢老天爷。" 无方是个姑娘,表明心迹当然含蓄得多。她没有长篇大论,只是轻声道:"乞求天地成全,从今往后夫妻一心,生死相依。"然后遥遥向钨金刹土的方向叩拜,也不用说什么,佛眼通天,她今晚上成亲,只要莲师想知道,必然已经知道了。 那厢阵阵梵音中,脚踏金莲的佛终于睁开了眼。浩渺万物汤汤流过心头,面上神色安详,只是摇头,"各有运数,救不得,救不得……" 边上陪立的空行母掀起了眼皮,"既然如此,座上为什么还要看?" 莲师的解释很官方,"三界众生,皆在吾心。眼不观,心亦达。" 空行母最擅长的就是醍醐灌顶,"座上对未能渡化煞女耿耿于怀。" 说什么大实话!可莲师不能承认,他捻须一笑,"因缘皆有造化,非人力能更改。本座劝过,开解过,人事已尽,然后善也由她,恶也由她……"外面廊道上的天人与天女们不厌其烦地随梵音扭动,从宫门上晃过来又晃过去,晃得他眼睛都花了。莲师心头莫名烦躁,"他们到底要跳到什么时候?累了就休息一下吧,他们不累,本座都看累了。" 佛国为了彰显圆满和极乐,对天众有要求,必须不停跳舞……跳舞……敦煌壁画就是最好的写照。三五十年倒还可以,跳个亿万年,跳的不吐,看的都要吐了。然而这是硬性规定,就算莲师是刹土主宰,也不能勒令停止。智慧空行母什么都没说,飘飘看了他一眼。他发觉自己失态,忙定了心神,重新捏起手印。 天眼又开,打算再看看后续。奇怪,那高楼楼顶缥缈凝起了浓雾,连他的天眼都看不穿。 莲师感慨:"白准的法力又见长啊。" 智慧空行母无奈地提醒他,"座上,不该看的东西就别看了。佛观三千大千世界,如观一粒微尘。可像您这么看下去,早晚是会长针眼的。" 第65章 "好好的屋子不睡……c黄都铺好了。" 无方对令主赖着不肯下去的做法很不解,他是打算幕天席地么?大月亮明晃晃挂在天上,虽然楼很高,但神佛可见三千世界,在这里……她红了脸,这人的小情趣,有时太标新立异,让她招架不住。 "下去吧。"她拽了他一下,"到处都有眼睛……" "眼睛不怕,我会设障眼法。"令主笑嘻嘻拉她坐下,"你看看这景致,头顶有长空,底下有万家灯火……原来长安城这么漂亮!先前城里闹罗刹,天一黑到处都黑洞洞的。现在罗刹没了,虽然消失得蹊跷,但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一切便还不算糟。" 她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忧国忧民的味道,大概麒麟天性就是如此吧!她挨着他坐下,两个身穿喜服的人,在清冷的月色里依旧鲜焕如火。她搂住他的一条胳膊,把头枕在他肩上,"你说明玄能成为明君吗?他心思很深,我总看不透他。" 令主乜起眼望向远方的丛山,"帝王心术,能让你看透,他就不成帝王了。君王的功绩和人品,有时候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可以卑鄙无耻,但不妨碍他创造出一个空前盛世来。" 无方其实一直有些担心,白准是心高气傲的人,明玄也不是等闲之辈。两个人迎头相撞,似乎连和平共处都有一定困难,更别说精诚合作了。可这些话,终不该在这时候说,她的脸轻轻蹭了他一下,"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等你功成身退,我们就回魇都,专心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他说好,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回禀过天地,大礼就算成了,接下去可以做他想做的事了。可是这么个大活人,当真放在他面前任他摆布,他又很紧张,觉得有点无措了。 先亲一下,这个他知道,要循序渐进,不能太毛躁。璃宽茶以过来人的身份传授过他经验,当你没有太大把握的时候,一定要慢,边实践边学习。如果你的娘子不是老手,她会觉得你的慢贴心又温情。她会和你一起感受每一个过程,你的一点点进步都会让她惊喜,反正她和你一样没见识,你怎么做她都不会嘲笑你。 令主深吸了口气,一边回忆乾坤镜里的画面,一边把唇印在她的唇瓣上。她可能因为露天没遮挡,还是有些放不开,他嗡哝着:"放心,别人望我隔山海,就算长了对万里眼也不顶用。你可以尽情赏月,月亮里的人看不见你。" 他的嗓音低哑,不为那火热的唇,单是他绵密的气息和惑人的声线,就把她心底的一丛易燃物点着了。 初夏的夜,风是柔软的,心衣松开一些,皮肤暴露在空气里,也不觉得凉。他吻她的耳廓,吻她纤纤的肩颈,暖流似的划将过来,停在胸前。无方和他一样紧张,羞赧闭紧双眼,可是等了良久,不见他动作,垂眼看他,他怔怔的模样,"娘子……" 又要说什么?她抢先一步捂住了他的嘴,"要是不想被我踹下楼,就别说话。" 那双狭而秀的眼睛变得弯弯的,眸中有星辰点点。话是不说了,手却抬起来,潇洒地打了个响指……空中纵出一盏金色的芒,像孩子玩的水漂,瓦片在深蓝的天幕上跳跃着,一簇接一簇碎光四溅,向远方奔跑开去。然后沉寂,静静的,消失于广阔的天宇。不信就这样结束了,无方屏息等待,心里默默念着。再看他,他依旧微笑,拉下她的手,在她指尖亲吻。亲到第三根的时候,消失的光终于回来了。忽地引出漫天的霓火,转瞬迸发,仿佛将中阴镜海倒扣过来,红莲在天顶生根,向下盛放。每一片花瓣打开时,都发出簌簌的声响,花枝摇曳,摇下数不尽的流萤一样的金芒,落下去,把九州都点亮了。 无方惊艳一叹,这场景实在宏大震撼。不单她,她听见长安城中呼声一片,鼎沸的人潮,把夜都吵醒了。 他的注意力不在天顶,全在她身上。她看奇景,他便看她。曼妙的身躯浸泡在柔艳的光里,美得如此令他心悸。指尖移过来,虔诚而敬畏地盖上去,他轻轻微笑,"娘子,我们的婚礼普天同庆。" 她仰身而卧,眸中水光潋滟,莲花开在她眼底。她转过视线来,抬手抚抚他的脸,醉心美景,便心甘情愿停留下来。她闭上眼,艳红的光把黑暗渲染得分外旖旎。一弯雪臂在他肩上松松搭着,他很聪明,也懂得钻研。大概有了最新的发现,无方只觉自己在他手中挣扎、扭曲,灵魂也浮起来,一浪天,一浪地,最后只余浩大的酸麻和惊悸。 白准的爱,是细水长流,流过她的心尖,流向四肢百骸。他轻轻覆上来,朦胧里见他一脸羞怯,牵着她的手说:"让你见识一样好东西。" 他躺在她身畔,温顺地靠过来,拱在她怀里。那好东西乍然落进她手中,烫手山芋似的,想丢,却又舍不得。她红着脸细细揣摩,揣摩出了他一连串的倒吸气。 "这个……"她腼腆地笑着,两手珍而重之合起来,"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令主如同置身水火,牙关叩得咔咔作响。像小孩子呈交课业,准备迎接验收了,心情之忐忑,比当初上干戈台还要紧张。 "你想象的是什么样?"他吞声说,难耐地扭动,"我快死了……我要不行了……" 怎么就要不行了呢,无方缩了缩手,有些犹豫。她是学医的,虽然没见过ròu体,但对构造大致有了解。飞禽走兽,乃至凡人,虽各有差异,但万变不离其宗。她还记得当初麓姬带着偶人来十丈海,那偶人从上到下她都查验过,查到那里时还纳闷,这个似乎和一般的不一样,原来出处就在他这里。 麒麟的锐器,器形独特,能巨能细。偶人不过空长了个形,精髓差远了,所以胖大的令主让她狠吃了一惊……这傻乎乎的人,论起长处来,绝对独树一帜。 唉唉,这样的夜,这样的情儿。她挑起他的脸,吻吻他的唇角,"接下来该怎么办,你知道吗?" 令主抖擞起了精神,他想了一万年,温习了好几个月的步骤,再说不知道岂不让她笑话死了?他骄傲地挺胸,"是个男人都知道。不过我听阿茶说,头一回可能有点痛,我不想让你忍痛。" 她羞得盖住了脸,"那只蜥蜴不学好,你别老听他的。" "不疼么?"他高兴起来,"我就说呢,为什么要疼,明明那么销魂的事。" 无方不便说,大约就是痛并快乐着吧。反正她成亲了,再痛也是值得的。她有些想哭,伸出两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天上红莲渐渐消散了,最后一朵失去踪迹时,她哽咽了下。这桩婚事他等了一辈子,她何尝不是。她原以为自己不会有这一天的,煞太毒,平常人消受不起。可就是那么巧,她遇见一只傻乎乎的黑麒麟,他饥渴又热情,把她心里的沙漠都快浇涝了,她不嫁给他,还能嫁给谁呢。 "轻一点就行。"她忸怩嗫嚅,常识告诉她,应该不会太受用。可她不能说,怕说出来吓着这个傻子,回头再给吓坏了,那就后悔莫及了。 令主说好,暧昧地冲她的耳垂吹了口气。心底大笑三声,终于啊,他的性福生活来临了。一万年的积淀,一定能让娘子毕生难忘! 他像唱大戏的,摆足了架势粉墨登场。朱红的袍子大敞着,为了方便,底下什么都没穿。威风地一扬手,袍子飘飘落在身旁,矫健的身躯在月色下闪耀出诱人的银光。正欲亮相,一抬眼,发现屋脊上的盒子边缘露出一双黑豆小眼。那只血蝎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居然不声不响偷看了半晌。 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啊,令主错牙笑着,狠狠一抬盒盖,铁盖子磕托一声扣下来,差点把它斩首。现在万事俱备,没有什么能打断他了,令主温柔地吻了下他的新娘,一手将她掬起来,让她偎在自己怀里,然后引着他的战将兵临城下。探了探虚实……花儿嘛,心里感慨她上次在镜海上的描述惟妙惟肖。令主自觉自己聪慧过人,即便是靠蒙混,也妥妥的十拿九稳。于是一鼓作气,向城门攻了过去—— 电光火石可以预见,但不是他的大将军引发的,是他的右脸挨了一巴掌,直接打出了他两眼金花。他呜地一声捂住了脸,"娘子,你干嘛?" 无方气得嘴唇乱哆嗦,"白准,你到底会不会!" 令主感到冤枉,"我会啊,不是好好的吗,可你又打我……" 他两眼含泪,光溜溜坐在瓦楞上,看着可怜又可气。无方很凶,"那是好好的吗?你真觉得没问题吗?我好想踹你下去……你居然还有脸哭?" 令主把两边脸颊都捂住了,"你打我还不准我哭。" 她气涌如山,恨不得一把掐死他。见他抽泣得兴起,自己屁股又火辣辣地痛,越想越委屈,合起衣襟也哽咽起来。 大喜的洞房过程,最后怎么变成了这样呢?月色下新婚的小夫妻并排坐着,各自哭得都很伤心。令主哭自己的男性自尊受到了打击,无方哭遇人不淑,这个傻子要坑她一辈子了。 当然这种尴尬的场面并没有维持多久,红着半边脸的令主过来安慰她,"娘子你别哭,是刚才那巴掌把手打痛了吗?我替你吹吹吧……" 无方闹别扭,不想理他,说要回房去了,站起身一瘸一拐走到檐角,纵身从楼顶跳了下去。余下伤透了心的令主骑着屋脊,看看蔫头耷脑的大将军,觉得活着都没什么大意思了。 明明都是照教程上做的,起先她不也很陶醉吗,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令主仰头观望,还好结界设得厚实,要是让吉祥山上那个人看见他们的初夜这么狼狈,大概要笑死了吧! 他拖过喜服,垂头丧气地套上。还能怎么样,夫人生气,肯定又是他的错。忽然想起来,刚才无方怎么好像瘸了呢,心头顿时一惊,忙追进了新房。 这里才是真正的洞房啊,四壁悬挂红幔,案上两支红烛热烈地燃烧着,啪地一声,灯花爆了,溅出一地火星子。女人生气爱找c黄,他赶到c黄前一看,她果然在。不过被褥蒙住了头,身子蜷得小小的,分不清哪里是脑袋,哪里是脚了。 他怯怯叫了声娘子,"你理我一下好吗?" c黄上的人不吭声,倔强地翻了个身,应当是背对他了。令主闷声站了半天,发现这么下去不行,于是脱了大红袍,掀起被褥一角,强行钻了进去。 褥子底下是个小世界,昏暗间看见她抱着自己的膝头,哭得眼睛都红了。令主伸手去搂她,"娘子,刚才我不稳,惹你生气了,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们再试一回好吗?" 问题出在哪里呢,无方冷静下来之后也想通了,出在自己太信任他,真的以为他已经弄明白了里头的诀窍,放心把主动权交给他了。其实他就是个没开化的二傻子。 她瘪着嘴看他,"你跑错地方了,知道么?你弄得我很疼。" 令主呆若木鸡,"我找到花儿了啊,怎么会跑错呢。" 唉,她长长叹了口气:"可能因为挨得太近了。"说罢拉他躺好,褪了自己的喜服,和他依偎在一起。 麒麟踏火而生,他的身躯火热温暖,就像他的性情。她依恋他的温度,尖尖的下巴杵着他的胸膛,"你看着我……我好看吗?" "那还用问?"令主抚抚她的脸颊,"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人。" 她笑了,笑得温婉恬静,纤纤玉手将长发撩到身后,薄如蝉翼的明衣下拉伸出一截秀美的脖颈,低头在他胸前茱萸上亲了一下,"你也是,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令主这回居然没有得意地顺杆爬,他只是静静看她,烛下肤胜白雪,眼若星子。那么专注的凝视,几乎看得她不好意思。 大将军再抬头,势不可挡,他终于按捺不住,放她躺下。这回真的要小心了,他牵她的手,让她引领,在她耳畔温声叮嘱:"如果我做错了,你要及时阻止我。" 无方面红过耳,微微偏过头去,闭上眼,手却有她自己的意志。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平了心绪想,两个都是门外汉,走了弯路,琢磨探讨重新出发,谁也不能嫌弃谁。他轻柔地亲吻她,她仰面迎接,多好,这只麒麟以后就归她了。 他找到地方,试探地点了点,"是这里么?" 她嗯了声,紧紧攀住他的肩。往事像拉洋片,纷纷杂杂划过眼前。她活了千年,最快乐的时光相加,还不及和他在一起的这两个月。他们是天作之合,麒麟化解她的煞气,等她煞气褪尽的那一天,就可以替他生小麒麟了。不要别的颜色,就要黑的。他一直对自己不满意,可她却那么喜欢。因为他傻头傻脑,黑色能助长他的威风,世上没有几个人,敢真正触怒黑麒麟。 沙沙地,原来皮ròu撕裂是有声响的。她咬紧牙关不敢出声,害怕吓着他。可是真疼啊,简直像上刑一样。还好他体贴,只是同样的第一次,他却浑身颤抖,看样子是高兴坏了。 她咽下痛苦,捧他的脸,"阿准啊,你快活吗?" 谁知他抬起头来,泪眼凄迷,"娘子,我有点痛……" 第66章 无方呆住了,他怎么会痛呢,行医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男人洞房会痛。 八成是又犯傻气了,她悲伤地把手盖在自己额头上。他究竟怎么样,她已经没有力气去看了,反正自己是真痛,痛出了一身汗,痛得恍恍惚惚。这种境况,想来他们的头一次是泡汤了,她觉得又气又好笑,遇上这么头傻麒麟,她还能说什么? 也可能是尺寸不合适,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想。他是兽,就算他现在是人的形态,一万年来无拘无束任其发展,最后就出大事了。算了算了,既然两败俱伤,可以鸣金收兵了。等了等,等他自己放弃,可他却坚硬如火,愈发顽强了。 "你在干嘛?"她勾起头问。 令主正撑着身子往下看,"还有一截。"拿手比了比,大概两寸来长。 她一阵晕眩,简直觉得要坚持不住了。他还看,她臊得慌,忙把他拽回来,好言同他商量,"我是想,你痛我也不好受,这次就这么算了好么?先休息一晚上,明天再继续。" "可是……"令主结结巴巴说,"锤……锤子硬了怎么办……" 她眼一瞪,又要打他,他学乖了,立刻亲她一下。然后屁股扭扭,哼哼唧唧道:"虽然有点痛,但是快活得厉害。啊,娘子,你快活吗?" 无方觉得自己就像不穿裤子坐在了一根木桩上,再下沉一点,就要被刺穿了。她很想哭,以前为了替城里一个姑娘驱妖,自己曾经受过重伤,那种伤是看得到触得到的,就算剧痛,也还能忍受。不像现在,在身体的最深处,无法包扎,连吹吹都不能。得尽量忍着,因为这白痴一脸期待地看着她,还得强颜欢笑,说很好,免得打击他的积极性。 令主在这方面,简直傻得有点可怕,他自以为是地又摇摆了下,"娘子你别着急,松一松就好了。" 无方紧紧蹙起了眉,仓惶地固定住他的腰,小声说:"你庄稼种多了么,这也用得上松土?其实璃宽茶这次说对了,确实很疼,所以你能不能老实一点儿,别乱动了?" 这下令主担心起来,他自己的疼当然是能忍的,看看无方,分明生无可恋了,他才发现这种事真的是一场身体与身体的拼杀。 他心里慌,撑身就要退出来,她无可奈何睁开眼,"你又要干什么?" 他满脸愧疚,"你很疼,我不能只顾自己。" 可是即便撤离,她也感觉难以招架。他一动,她就抽冷气,慌忙拽他,"别、别……" 听话的令主闻言回到了原位,他有时候很严谨,就技术层面上来说,分毫不能差。于是往里嵌了嵌,可就是那一嵌,嵌出了如故的痛,也嵌出了难以言喻的销魂感觉。彼此都逸出一声吟哦,令主大为振奋,"娘子,原来这才是痛快,虽痛尤快,不能停。" 她失笑,这是什么歪理邪说!然而又有些道理,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已经到了这份上,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下次再战,就没有新一轮的痛苦了么? 她鼓励式的在他背上抚了抚,"你说得对。" 他欣然笑起来,抵住她的额,"那我先忙,忙完了再来和你说话。" 果然他所谓的忙,充满了速度和节奏,但不冒进,因为知道她的痛更胜自己十倍。可是疾风骤雨里,那种周身燃烧起来的浑沌,又让他体会到了硕大无朋的快乐。就像在原野上奔跑……不不,是在空中亡命疾驰,没有阻碍,没有限制。这一跑,不知会跑出多远,也不知会不会跑到世界的尽头。 一面发奋一面感动,现在的令主就是这种状态。他会小心观察无方的表情,她是快乐还是痛苦,一点一滴都看在他眼里。 他想她应当也是有点快乐的,荆棘过后一路繁花。她的脸颊晕染上一层绯色,薄汗氤氲,像刚出笼的糕点,点上了胭脂,直接就能放在寿星面前做供奉。可爱而喜人,他居高垂首看她,她皱眉,他便在她眉心吻一下。她蒙蒙一瞥他,他便亲吻她的眼尾,告诉她,自己真的很爱她。 不正经惯了的人,难得正经起来,会让她觉得分外心动。两手轻轻拢住他的肩背,每一次肌ròu有力的收缩和扩张,都引发她灭顶般的狂喜。夜很深了,案头的红烛越烧越旺,灯芯杵得那么高,火旗扑簌簌的,蜡将要燃到底,反倒愈发热烈乖张。 这屋子就像个熔炉,她颤抖着,压制不住自己的煞气,指甲暴涨,只是小心翼翼,不敢抠破他的皮ròu。他低下头,丰艳的唇在她唇瓣间呢喃:"没关系娘子……我做得好么?" 熟能生巧,渐渐得趣,她的眼瞳在癫狂里变得浓黑,叹息着:"很好……你做得好极了。" 他心满意足,痛意全消,取而代之的是极乐。他去过佛国,见过神佛,那些翩翩起舞的神众们,大多没有体会过这种意乱情迷吧!所以得道有什么好,他啮住她的脖颈想,幸亏自己祸害了她,否则她现在正傻乎乎对着一炉香,心无旁骛地念她的阿弥陀佛呢。 远处有一丛光,令主闭上眼睛的时候能看见。狭长的通道,两旁昏暗,只有那点光吸人魂魄。他要去追了,背上拱起了细细的栗。紧紧钳制住她,生怕控制不住自己。万年的道行在这时候派了大用场,欲仙欲死之际让他免于原形毕露。试想一下,她正陶陶然,猛然看见一张獠牙毕露的嘴,会不会把她吓出阴影来?所以他要保持这张脸的干净美好,一面舍生忘死着,一面定住自己的元神。 那团光越来越近了,令主觉得脐下要爆炸。他忽然心慌起来,急切地叫娘子。她呜咽着抬高两臂,光洁的皮肤压在他耳畔,那双眼迷醉地望他,望出了令主濒死的错觉。再也顾不得了,用力扣住她的腰,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身体力行用过这么大的力道。她叫他的名字,温柔的私语最终化成尖叫,他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撞坏她,结果一片无边的紧、窒扑向他,挤压、揉搓、不顾一切。他长吟一声,所有的精力和灵魂随着那声呐喊奔涌而出,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余韵悠长里,令主发现自己短暂失明了,仰天倒下来,空洞地大张着眼,却再也看不见c黄顶那道朱红色的帐幔。 月亮外围聚起了一个光环,长安起风了。风大楼高,刮过檐角呜呜作响。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才从风声里醒过来,对看一眼,起先都面无表情,忽然滑稽的感觉涌上心头,没有缘由地笑了。 令主笑她过分投入,连煞气都催逼出来了,"你说,是不是为夫能力太强,你招架不住了?" 无方简直鄙视他,"我不笑话你就不错了,你还有脸显摆?"指了指他的脑袋,"控制一下你的犄角好吗,这么深的修为,c黄笫间居然弄成这样。" 令主悚然摸额,居然当真摸到一对角。这下他慌神了,"我刚才明明特意控制了,为什么还会这样?"边说边在脸上捋了两把,还好,五官都还在,可是那对角,却无论如何都收不回去了。 "怎么办……"他很着急,"难道没了处子之身,本大王的盛世美颜就难以为继了吗?" 无方伸手在他的角上摸了两把,虽然那犄角锋利,但表面有一层薄薄的绒毛,摸上去手感很好。她弹了一下,邦邦作响,揣测着:"是不是成亲之后修为会有损耗,所以才会这样?" 令主运了运气,满屋子叮当震动起来,"你看,"他说,"修为没问题,我跳上云头就能呼风唤雨。" 她愁眉苦脸打量他的角,"可为什么这个缩不回去了呢……" 令主歪斜躺在大红被褥里,雪白的胸膛,姣好的五官,几乎被这艳色衬出流光来。那头乌发缠绵垂委,铺撒在鸳鸯枕上,额角两个旋,生出一对尺来长的角,并不显得狰狞恐怖,反倒有种俏皮玄异的美。 她欣赏再三,终于妥协,"其实这样也蛮好看,真的。" 令主显然不相信,他本能地歪过脑袋,用角蹭了蹭后背上痒痒的地方……忽然愣住了,仰起脖子又要嚎啕,"我明明有手,却要拿角挠痒痒,你说我怎么办?" 她笑不可遏,"什么怎么办,我觉得这样很好,很可爱,我很喜欢。" 他一双眼睛忽闪,"其实我有个想法,大概每次颠鸾倒凤后才会出现这种情况,说不定缓过来就好了。我同你说,我小时候在明王山上,经常看见有的母麒麟角上长花。起先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会这样,后来问长老,长老说那是她们长大了,准备找意中人了。" 无方靠进他怀里,仰头问:"我听说麒麟母子不能共存,她们还愿意找意中人么?" 他靠在c黄头,一下下抚摩她光致致的后背,自从自己坠入情网,他就觉得自己很有资格来发表这通感慨了,"世上没有什么能阻止爱情,比如你我,你拒绝了我那么多次,最后还不是拜倒在我的大裤衩下。麒麟可以找意中人,也可以成亲。只不过繁衍要以命换命,这件事很残忍。" 她有些难过,"母麒麟多可怜,为了孩子自己去死么?" 他嗯了声,"麒麟一生只找一个配偶,母麒麟死后,公麒麟便孤身一人直到终老。所以很多麒麟夫妻都算好时间,寿元将尽前才生育后代,我的爹娘就是这样。"他说着,顿了一下,"你知道为什么麒麟母子不能共存吗?" 无方摇头,"我只知道这是麒麟的宿命。" 他唇角浮起嘲讽的笑,"说出来很可怕,麒麟子踏火而生,母麒麟是被自己的孩子烧死的。" 她愣住了,怔怔看着他。 他的视线空空落在远处,曼声说:"麒麟为了保证血统纯正,不和外族通婚,出身越高,麒麟子的威力就越大。麟史上曾经有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据说他娘还未临盆,他在肚子里玩火,直接把他娘烧死了,真是个忧伤的故事……还好我黑,被他们赶出了明王山,可以自由挑选我的意中人,不用守那套死规矩。我们两个,一个是麒麟,一个是煞,中和一下,孩子就是个串串,基本告别踏火而生的能力了。加上你体质偏寒,没有那么易燃,到时候找个水潭生孩子,可以保证万无一失。" 她板起了脸,"如果不小心也生出个大人物来,把我活活烧死了怎么办?"其实心里知道那是绝无可能的,可就是想逗他一下,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令主果然如临大敌,想都不想便道:"那就不生了,反正你懂医术,治几丸药,怀不上孩子就好。" 她媚笑了两声,"索性把房事戒了,岂不一劳永逸?否则你每天顶个犄角出门,多丢人!" 令主不说话了,哭丧着脸想了半天,"可是……我不怕丢人啊。" 一万年才盼来的媳妇,只能看不能动,那简直要老命了。如果不知其中滋味,就这么做做伴也行。可如今尝到了甜头,夫人对他来说就是块巨大的香饽饽,看着都能流口水,要把房事戒了,还不如直接杀了他算了。 无方看他耷拉着眉眼的样子,忍不住发笑,抚抚他的犄角,"我现在很能体会母麒麟的心情,真的成了亲,想给你生孩子,就算因此而死,也无怨无悔。" 他听了,满怀抱紧她,和她颈贴着颈嘟囔:"如果两者只能取其一,我只要你。反正我有捏偶的手艺,想要多少孩子,可以动手捏。" 那怎么能一样呢,她抿唇笑,但知道在他心里自己无可取代,就已经够了。 感情当然是大圆满的,不过令主洞房一夜后,第二天头上的角确实不能消除。他晃晃悠悠下楼,璃宽茶和大管家看见了,惊得嘴里的馒头都掉下来了。 璃宽围着他打转,看看他脑门上的大幌子,再看看他脖子上的刮痕,啧啧道:"昨晚的战斗很惨烈啊。" 大管家一个处男,这些年又忙于工作,对这种神秘的事情无知且好奇。他凑过来观察令主颈间紫红色的痕迹,"这是淤青吗?主上又挨打了?" 什么叫"又"!令主不满地白了他一眼,冲璃宽茶抬抬下巴,"你来告诉他。" 璃宽笑得很暧昧,"理论上这东西是嘬出来的,既然主上够不着那里,必须是魇后的手笔。" 于是大管家的眼睛亮了,踮着脚往楼上看,"魇后呢?日上三竿了,怎么还不下来?" 楼上一声温柔的应,说来了。那美丽的人儿漫步下楼,飘飘的裙角,脚踝上银铃琅琅,仙得一如既往。可惜衣裳严实,半点春光都不坦露,璃宽和大管家转过身来相视一笑,心道必然伤得也不轻吧!挺好的,令主这万年光棍终于脱单了。回想当初为他出谋划策的岁月,简直恍如隔世啊。 这厢两人正嗟叹,忽然门上一阵狂风扫过,回头看,瞿如从外面走了进来。大家这才想起,这鸟儿昨晚一夜未归,连她师父的婚礼都没有参加。 璃宽茶撑着腰打算教训她一下,"一个女孩子,夜不归宿,上哪儿浪去了?" 瞿如一扬袖,把他刮到了一旁,满脸餍足地走到无方面前,慡朗大笑一声,"师父,我终于把师弟拿下了。" 第67章 满屋人都惊呆了,她说的是明玄,那个人皇吗? 璃宽茶立刻涌起了满脸不屑,伸手在她脑门上摸了下,"你是不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 瞿如一把将他隔开,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的脑子才烧坏了,我说的都是真话。我,瞿如鸟,把大明宫里那个皇帝拿下了!拿下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她做了个比较不雅的动作,"先撕衣裳,然后踹一脚,最后不可描述。就这样,我师弟就是我的人了。" 大家都回不过神来,可怕的沉默在楼里蔓延,好半天才听见令主幽幽问:"你确定知道什么是不可描述吗?" 瞿如看了他一眼,"咦,师娘你怎么长角了?"说完露出个暧昧的笑,"看来昨晚很惨烈啊,都是过来人,了解了解。" 这话简直和璃宽茶说的一模一样。令主觉得很遗憾,他一直希望瞿如能和璃宽创造出一个新品种,现在瞿如和明玄搅合到了一起,看来拯救全魇都男人的重任她是不打算挑起了,璃宽也变得毫无机会了。虽然他嘴上刻薄,常以打击瞿如为乐,可令主看得出来,他对她除了那点革命友谊,朦胧的好感也是不可忽略的。可惜可惜,令主摇头不已,"你去前我告诉过你的,姑娘家喜欢归喜欢,要以保护自己为重。你看你,什么都没捞到,就糊里糊涂和人家发生关系了……明玄答应让你当皇后了?" 瞿如叼着手指头说:"那倒没有。" 令主看看无方,意思是她教出来的徒弟为什么会傻成这样。无方一脸无奈,这种事,她实在是做不了主。 璃宽茶似乎很难接受这个现实,他强颜欢笑调侃她,"你们怎么能相信这鸟儿的话!我打赌她只是和皇帝打了一架,回来要面子,谎称把人家拿下了。"他的笑容在她的不屑中渐渐难以为继,到最后赌气式的说服自己,"明玄是光持上师的意生身,他是红尘中的佛,会被这鸟妖搞定?我不信,除非你说清楚谁在上谁在下。" 探听起隐私来无下限啊,大家集体唾弃他,然后令主语重心长地建议:"这里没有外人,你可以说一说,我们好判断你和他是不是真的同房了。" 瞿如不是扭捏的鸟,她觉得已然发生的事,没什么好隐瞒的。她肖想了师弟这么久,本来以为师弟眼里只有师父,没想到他半推半就的,这事就成了。她这回是旗开得胜,够她吹上三五十年的。况且明玄又不是普通人,她还盼望着将来他能回归正统,她愿意当他的明妃,陪他双修到地老天荒呢。 为了让众人信服,她开始绘声绘色描述,从怎么把他拖上c黄,到怎么手脚并用扒了他的衣裳。过程中经历了内侍的打断,他烦躁不安却金枪不倒,完事后生无可恋,但后半夜又反客为主地动山摇……诸如此类种种的详尽过程,像绘制一幅画卷一样,明明白白呈现在他们面前。 令主听完嘁了一声,心说这明玄不行嘛,才两回,他可是三回,每回持续一个时辰好吗。转头看他娘子,自己都为娘子感到幸福。 无方呢,听两个徒弟的房事,听得面红耳赤。这瞿如自有一股憨劲,他们撺掇她,她就一股脑儿全说出来了,这么下去别说面子,连里子都快败坏尽了。她想出言阻止,刚叫了声瞿如,门上有人翩然而至。想必瞿如的话他都听见了,脸上倒不见波澜,只是沉沉的一双眼朝她望过来,不说什么,就那么复杂地看了她很久。 无方觉得不太自在,"明玄……" 令主很不满意别的男人这么看他的媳妇,他迈前一步,切断了他的视线,皮笑ròu不笑地拱拱手,"恭喜恭喜,恭喜你和小鸟双宿双飞。" 明玄听后不过寥寥一笑,"我更该恭喜你们,原本说好要给我发喜帖的,没想到就这么……不声不响把事办了。"帝王就是帝王,任何时候都气势如山。他与他错身而过,直接走到无方面前,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沉沉一叹,"师父,你……" 无方掖着两手,看他的目光既近且远,"既然你和瞿如在一起了,就要对她好。你们相处过几个月,她心思单纯,你应当已经很了解了。" 他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苦难,当时也不知怎么,心神散乱,有一瞬把瞿如当成了她,结果事情就变成了这样。后来听见内官禀报这里的情形,说丽泽之畔红灯四起,飞来城的主人今晚办喜事,他便愈发绝望和自暴自弃了。来阻止么?来不及了,和白准也不能对立得那么明目张胆。天上红莲的光映照宫窗的时候,万般愤恨化作肆虐的风暴,昨晚瞿如应当不怎么好过,所幸这鸟的自愈能力强,今天又活蹦乱跳了。 毕竟名义上的同门,加之无方看顾她,他对那只鸟不能太绝情。但她的口无遮拦令他很厌恶,c黄笫间的事就这么宣扬出去,他的帝王威严简直被她糟践得荡然无存了。看来容她在外面是不行的,留住她,至少还有一点用。后宫的空房子多得是,把一处改建成鸟笼,一点都不麻烦。 "我此来就是回禀师父,要接她进宫。"他嘴里说着关于瞿如的话,却连一道目光都没有施舍给她。低下头,面上没有喜色,自顾自道,"我是男人,自己做的事,后果要自己承担。只不过她进宫后行动就没有那么自由了,师父要见她,还请师父入宫。" 无方不置可否,瞿如这样的鸟,失去自由后会如何,她无法想象。但人各有命,谁也顾不上谁一辈子,她想问瞿如的意思,令主却抢先了一步,"你打算给小鸟一个什么封号呢?虽然她是只鸟儿,但既然到了人间,就得按照人间的规矩来。你又是人间帝王,办事不周到,可是要遭四海八荒耻笑的。" 他有些犹豫了,一只鸟,让她为后为妃,显然是不合适的。如果她像无方一样,道行足够维持人形几十年,那封了就封了。她呢,空活那么大岁数,耳朵尖缩不回去,两只翅膀时不时要暴露,万一重大场合露了相,他难以向天下人交代。 他思忖再三,"这事我总会给她个说法的。" "也就是说你现在还没想好。"令主转头看了瞿如一眼,"小鸟,你愿意就这么跟着他走吗?" 瞿如怔在那里,"我是要做皇后的,你怎么能没想好?" 和一只鸟发生关系已经够丢人的了,尤其还要当着他喜欢的人的面讨论,明玄觉得无地自容。他们逼得紧,他又有些恼羞成怒,本来就是瞿如自己投怀送抱,她也算求仁得仁,现在却要求这么多,实在让他烦不胜烦。 和局外人探讨,完全没有必要。他走到瞿如面前,平和了心气道:"师姐不是喜欢我吗,给我一点时间不行吗?即位大典还没举行,连我自己都不是正经皇帝,你哪来的皇后当?" 这么一说,瞿如动容了。鸟大了,对爱情也是有渴求的,既然他有实际困难,她也不好强人所难。反正师父的婚姻生活就是她的目标,她一回手指向令主,"你可以做到像师娘对待师父一样吗?" 明玄怔愣地看着令主,落拓不羁,头上长角……不对,这角先前是没有的,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他迟疑地微笑,"你这是……" 令主哦了声,抬手摸了摸那对犄角,"没什么,这是我们夫妻和睦的标志。昨晚谁都没闲着,你懂的。" 明玄的脸瞬间就黑了,旁边的璃宽茶和大管家对看了眼,唉,他们都很忙,他们俩是多余的。人生空虚,为什么自己的取向如此坚定呢。当初在魇都的时候姑娘严重匮乏,有的偶开始慢慢变弯,兄弟之间也可以发展出点旖旎的基情来。可惜璃宽茶和大管家两个是笔直笔直的,否则就凭每天早上相约抽两根的交情,怎么也该找到幸福了。 最终瞿如还是跟着明玄走了,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的鸟,就算有人劝,也绝对听不进去的。 金冠华服的皇帝临出门时回身向令主拱手,"司天监已经看好了吉时,就定在明日正午,到时还望你准时参加。" 这是他的职责,根本不容他回避。令主道好,君王和麒麟相顾,都是荒寒的表情,可能从来没有一代搭档像他们一样吧。 璃宽茶看着瞿如和明玄一起上了马车,站在墙头上的他忽然悲从中来,"那鸟儿就这么走了?" 大管家点头,"是啊,走了。"瞥了璃宽一眼,"你看上去心情不怎么好。" 璃宽怅然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忽然心情就不好了……我觉得我可能有点喜欢小鸟,那时候一起去寒林,一起下酆都,后来她还陪我去钨金刹土讨剩下的聘礼,我们俩做伴也挺好,一路上我都没有想家。现在……"他越说越难过,一头扑进大管家怀里,哭着说,"照柿啊,我好像失恋了,她喜欢上别人了。如果是寻常妖怪,我还可以来一场决斗,可那是个佛二代,我恐怕打不过他。" 有什么事是情敌比自己强大更让人悲伤的?大管家抚抚他的头发,"过去每八年你就失恋一回,我给你算过账,你已经失恋一百零八回了,怎么还没习惯啊?你看你这样的还来找我哭,我几百年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是不是应该去死?好了,别哭了,你还有机会。" 璃宽茶抬起婆娑的泪眼,"还有什么机会?" "你可以等他们分手啊。"大管家不厚道地说,"你认为小鸟和那个姓明的能海枯石烂?别开玩笑了!明玄是个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的人。而且他不简单,主上破了小妙拂洲的幻境,罗刹王就这么消失了,你猜猜他去哪里了?哪个被假冒的皇帝归位不需要披荆斩棘一番,唯独他,复位得这么顺利,大大的不合常理。" 大管家的眼睛微微乜起,散发出智慧的光,璃宽茶忘了擦泪,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照柿,没想到你这么善于分析。这件事主上虽没说破,但心里应当是有底的。可又能怎么样,明玄有帝王命格,命里注定主上必须为他证道。反正我一定会好好守护主上和魇后的,管他姓明的玩什么花样!只是可惜了我那鸟儿……" "如果她回来,你还要她吗?"大管家龇牙笑笑,戳他的肺管子,"她跟了明玄,说不定买大饶小。" 璃宽茶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假如真出现这种情况,他应该怎么办?想了半天很明确地答复他,"那我就当个便宜爹好了,反正这些年玩也玩够了。我们妖对贞cao没那么看重,她才跟了明玄一个,我自己的黑历史多到数不过来,为什么还要去计较人家。" 大管家听后很佩服,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兄弟,大爱无疆。" 璃宽茶拱了拱手,"过奖过奖。" 举目远眺,皇帝的车辇被满城槐花遮挡住,已经找不见了。小鸟刚走,他就开始盼望她和明玄闹翻。有些爱,触手可及的时候没有发现,等失去之后才追悔莫及。其实小鸟这人,除了天马行空和色气满满,没什么大的缺点。他可以忍受她想一出是一出的疯狂,也可以忍受她三句话不对,就把他的脑袋踩进土里的暴力倾向。现在回想起来,原来他们之间也有很多小美好可以怀念。只是她太薄情,眼睛里只有她那个心怀叵测的师弟,把他这个绝世好男人当成空气。等着吧,有她后悔的时候! 明玄把瞿如送进了最北面的那个宫里,他说:"师姐,非常时期,这两天先委屈你。你哪里都别去,等登基大典完成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瞿如喜欢直来直往,她不计较他对她的称呼,师姐师弟的,叫惯了也不想改。她就关心一点,"你晚上来找我睡觉吗?" 边上侍立的内官身子分明震动了下,明玄顿觉尴尬,但依旧正色告诉她,"我这两天很忙,恐怕没空找你睡觉。" "那不行。"瞿如不高兴了,"你不和我睡觉,我呆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如回去找师父。" 她说话就要走,他忙将她拦住了,"好、好……可以再商量一下。师姐,如果让你在宫里待上几十年,你会不会厌倦?" 瞿如说:"要看情况。如果你天天和我在一起,那就不会厌倦。" "我有朝中的事要处理,不可能天天和你在一起。"他站在廊庑底下,头顶上的阳光穿过花树的枝叶,在他肩上洒下了斑驳的光点。他试探着问她,"如果让师父进来陪你,你愿意吗?" 瞿如眯起眼睛审视他,"你在打什么主意?师父已经成亲了,她有令主。不守着自己的丈夫,进宫究竟是陪我,还是陪你?" 他被她问得噎住了,脸上不是颜色起来,"你再这样,我们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你想走,大可以现在就走,我绝不留你。" 瞿如暗自思量,刚得的新玩具,还没玩够,现在就走岂不是太可惜了吗。虽然她知道他对师父贼心不死,但有令主那么个彪悍的障碍物,他是不可能成功的。所以她决定暂且忍气吞声,一把搂住他的肩道:"别这样,买卖不成情谊还在呢。我这么喜欢你,怎么舍得离开你。昨晚上你那个模样……"她吸溜了一下口水,"我真是爱死了。" 明玄的脸渐渐红起来,感觉她的手在他肩背上乱摸,反感地挣了挣,"师姐,我究竟哪里好,值得你惦记这么久。" 她饥渴的目光恨不得生吞了他,"我也不知道你哪里好,反正第一次见到你,就想偷看你洗澡。" 第68章 真是一只十足的淫鸟啊!明玄对她毫不掩饰的内心活动叹为观止,这世上大概只有飞禽能这么没脸没皮了。昨晚的事发生后,他也曾问过自己,对这只鸟儿有几分感情,答案是没有,一点都没有。男人真是奇怪的物种,即便不喜欢,也不妨碍ròu体上发生接触。他狠狠盯着绡纱窗外的红莲,心思却不在她身上。他只是想念无方,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小妙拂洲那两天的共处,自己从未动过那种心思。如果没有白白错过,也许现在的局面就不是这样的……可惜来不及了,愈是嫉妒,愈是心念庞杂。有时候觉得自己离入魔不过一步之遥,以前全部的愿望,就是登上帝位,完成他的宿命。可是现在欲望变得多起来,他要千秋功名,要盛世河山,要臣服的百姓,还要她。 他转过身,头痛欲裂。压了压太阳穴,不动声色从瞿如的手下避让出来,"你且住下吧,我要去前面作准备。明天是我最要紧的大日子,一定要好好部署,不能出差错。" 就算瞿如是只鸟,也能感觉到他在刻意保持距离。她的胳膊僵硬地停在半空中,"师弟,你还喜欢师父吗?" 他回了一下头,"师父已经成亲了,这不是你说的吗?" "是已经成亲了,令主脑门上的犄角明晃晃的,你也看见了。"瞿如抱着胸,凉凉冲他笑着,"所以你不能再喜欢师父,她已经是有夫之妇了。" 明玄听完觉得有点可笑,"你们妖界也会被这些条框限制吗?已婚的女妖如果觉得婚姻不幸福,不是还有选择的机会吗?" 他这么说可就有点不够朋友了,"师父和令主很幸福,而且师父是为了令主才放弃修行入红尘的,他们的感情,永远不可能出问题。" 他脸上毫无表情,半晌点点头,"但愿如你所言,他们之间永远不会出问题。" 从北宫出来,他径直返回了光明宫。宫门前有大且宽广的露台,龙首原地势高,光明宫又是整个宫殿群里最宏伟的建筑,从这里向东看,天气晴好的时候,能看见白准幻化的那座楼,如此堂皇地矗立在空蒙的山色前。他负起手,眯着眼睛远眺了很久,最后踅身进大殿,把所有侍立的人都赶了出去。 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的天女素腕纤纤,抬手扬花。他扭了下画轴上的机簧,暗格发出咔嚓一声轻响,然后一只盒子缓缓移出来,将画上天女顶出了便便的大腹。 打开盒盖,里面的金丝绒布上供着一只铜环。在她手腕上时,它是最美的首饰,离开她的手腕,它就成了不起眼的圈子,和辅首上狮子嘴里叼的东西简直一模一样。 他伸手触了它一下,它沾到人气,嗡然一声响。以前这东西他也曾戴过的,那时候他们上九阴山找猫丕,夜间赶路她唯恐他被妖鬼盯上,把金钢圈套在他手上傍身。无方的修为并不深,千年而已,这金钢圈帮了她大忙。她可以凭借它打破空间的限制,当初拉她进小妙拂洲,如果被困时这件法器还在她身上,那么无论如何都别想关住她。他只好不问自取,所幸这金钢圈也认识他,故人相见,加上意生身天然的佛性,从她手上摘下来,不费吹灰之力。 本想找个机会物归原主,可惜那天她的话太随缘了,突兀地送回去,反倒引她怀疑,这金钢圈只得留下。留下倒也好,里面的空间随持有者万变,一些不能存在于世的东西,恰好可以藏入其中。 他不想进去,不愿意闻见铺天盖地的腐ròu气味。敲了敲环,淡声道:"出个声,说两句话。" 里面传来罗刹王的嗓音,"干啥?"旁边还有罗刹女娇柔的低吟,长长的一声,像船桨划过水面,身后尽是缠绵的痕迹。 他皱了皱眉,"这是佛国法宝,别玷污了清静地。" 罗刹王哈哈大笑起来,"清静什么!都用来装罗刹了,还清静得起来吗?上师知道里面是什么景象?你不愿意进来,我给你描述描述——我的左手边,是一面宽阔的湖,湖水很清很蓝,也很甘甜;我的右手边,有一座火山,山顶整天冒着火星子,山脚下全是业火。没日没夜的烧,烧得我都不敢往那头去。" 明玄静静听着,心里觉得悲哀。金钢圈里的世界,是持有者内心的体现。他的出身给了它一半宁静,欲望和野心化作了另一半烧不尽的业火。他不敢进金钢圈,就是因为害怕直视自己的内心。 可是再如何,他也是皇帝,一个皇帝内心纯净如水,听上去简直像笑话。 他说:"别扯那些没用的,明天正午大典,调拨几只罗刹出来。" 罗刹王有些震惊,"上师忘了,低等罗刹见光死。你选在正午,恐怕还没等小的们露面,就已经给晒成焦炭了。" 天气这种东西,是可以进行干预的。前一刻阳光大好,后一刻就可以乌云盖顶,"你只管办好自己的事,其他的有我,你不必担心。" 圈子里的罗刹王拖着长腔说好,"我看这样吧,我都闲得发慌了,明天我亲自出马会一会你那爱宠,上师觉得怎么样?" 明玄说不,"你暂且按捺,明天的事是小事,小打小闹就可以。后面还有更要紧的等着你去办,有的是你显神通的机会。" 罗刹王很遗憾,长吁短叹说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这金钢圈里连只兔子都没有,不知还要在这里藏多久。最后客客气气叫了声上师,"先前我们商定的事,你可千万不能反悔。我如今游魂一缕,干不成什么大事。只有夺舍成功,才能助你建功立业。" 明玄长长叹了口气,帝王权术,明谋暗斗,需要披肝沥胆的忠臣,也需要荡清前路的利刃。这罗刹王就是那柄利刃,有用的时候好好利用,没用的时候可以随意丢弃。不过敷衍还是要敷衍一下的,他忆当初,少不了旧事重提,"我入八寒地狱时,你正在具疱地狱里受苦。那时你没有寸缕遮身,在冰川雪地里冻得浑身起泡。轮回没你的份,只要你不死,就得亿万年在那里煎熬下去……是我点化你,让你有机会重新建立自己的王国。我期待的是一个双赢的局面,我要你为我效力,当然会替你完善一切。"他笑了笑,语气温和,"其实说到底,你我的来历很相似,我是意生身,你是罗刹天的一缕神识。你的本尊位列十二天,守护西南隅。你要归位,就得打碎他的菩提心,这件事,只有我能帮你。" 金钢圈里的罗刹王沉默良久,大概还在为自己两万年前的遭遇唏嘘不已。鬼神和人最大的不同,在于鬼神的灵魂可以分裂,自成一体。人则不一样,爱恨嗔痴集于一身,死后下黄泉,归尘土,再丰沛的感情也只能分解殆尽。 "上师,你真的只是个初地菩萨吗?"罗刹王的话里带着点献媚的意思,"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我们从来不认识,你是从哪里得知我堕入八寒地狱的。" 明玄有些不耐烦了,"罗刹天的大名如雷贯耳,只要稍加打听,就知道你的情况。" "可一个意生身,又是命定的帝王,怎么甘愿与我为伍呢?"罗刹王今天读了一本人间词话,脑子开发得异常灵活,他前后联系,推断出一个结论,"难道我们有同样的目标,你也想夺回你的本体,重回上界当菩萨?毕竟人的皮囊,撑死一百年寿命。等你驾崩,魂魄无所归依,三个月后自然消亡,下场比我还惨……" 明玄皱眉,不愿意再听这只鬼胡说八道了,最后重申一遍,"明日正午时分,千万别忘了。"抬袖一挥,盖上盒盖,重新把盒子推进了墙头。 那厢的令主盘腿坐在地板上,正算计明玄即位,上次被坑的城主们会不会再来参加典礼。 "面子卖错了,不是得补救一下吗。原本想和中土皇帝打好交道的,谁知道进错庙门拜错菩萨了……"他伸手在无方大腿上摸了一把,"娘子,你说他们会不会来?" 无方正入定,他在边上罗里吧嗦半天,搞得她神识飘忽,定不下来。她叹了口气,"我觉得会来,你是不是想在这里重办酒席,款待他们?" 谁知他惊恐万状,说不不,"我是觉得他们连真假都辨不清,哪还有脸再来一回!娘子,他们一定不会来了,你说是不是?" 她古怪地看他,他香肩半露,随时任君采撷的样子,看上去很是可口。然而眼里竟有惊惶,见她打量他,忙扯起袖子遮住下半截脸,只余一双长而媚的眼睛忽闪着,显得单纯又无害。 "你在担心什么?"她觉得很可疑,"你不是总算计怎么让他们再送一回礼吗。" 这次不同了,他委屈地说:"以前我在梵行刹土当大王啊,那里谁敢不让我几分面子?可现在虎落平阳,我上中土来给皇帝当吉祥物,让那些家伙知道了,背地里不知怎么笑话我。" 原来是面子上过不去了,令主虽然大多时候脸皮厚,不知羞耻,但这次实在太丢人了。对于一方霸主来说,狂拽了好几千年,忽然有一天沦落到给人当小弟,这种从天堂到地狱的落差,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住的。 无方很理解他,也暗暗心疼,可事实就是如此,还能怎么办呢。 "要不然把脸蒙起来?"令主想了个办法,"我可以弄个华丽的出场,让他们忽略我的身份。" 无方无奈地提醒他,"蒙不蒙脸没什么区别,你那件黑袍穿了万年,他们本来就没见过你的脸。" 令主欲哭无泪,心里油煎似的,"那我干脆隐身,叫他们看不见我……其实我在想,说不定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魇都令主,把我当普通的麒麟也不一定。" 这种自欺欺人也算到了一定境界,仿佛把脑袋杵进糙垛子里,他看不见别人,别人就不知道他是谁了。 她质疑的眼神,瞬间把令主打击得体无完肤,他捧住脸痛不欲生,"我可怎么办呢,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受过我欺负,这次看见我吃瘪,肯定很高兴。" 所以做人不能太嚣张,报应早晚会来的。无方看他那模样,很想表示同情,可又忍不住想笑,嫁了这么个笨蛋,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有多少笑料。 她招招手,让他上重席,靠在自己怀里。他的犄角已经缩回去了,皮下隐隐有莲花的暗纹,她在那张漂亮的脸上抚了抚,"令主五千年前力战九妖十三鬼的战绩,至今无人能平,这是你创造的辉煌,他们要笑话,先让他们和冥君过过招再说。你是黑麒麟啊,我见过你的真身,那么神气,他们应该自叹弗如,有什么理由笑话你?每个人活着都有自己的责任,五千年间你保刹土太平,而今来中土保帝王顺利登基,你到哪里都是栋梁,连明玄都得仰仗你,你怵什么?我们来打个赌,明天你会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你信么?" 令主忸怩了下,"我不喜欢那么高调。" 她简直想翻白眼,他的每一次亮相,走的都是闪瞎人的路线,还说不喜欢高调,她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 "我料想,十六位城主必定是要来的,上回那位是假皇帝,这回的可是真皇帝。只出席假皇帝的大典,岂不让人误会他们和罗刹王沆瀣一气?" "十六双眼睛都是摆设,想想也好笑。"令主仰天躺在娘子腿上,那腿儿又白又香,嘴里说着话,鼻子就忍不住往上凑。 无方气呼呼把他的脑袋搬正,"我们在商量明天的事,你闹什么?不在乎他们的看法了?" 让他干躺着,他就浑身乱扭起来,"你说我听,谁也不耽误谁。" 他纠缠不休,她红了脸,"还疼着呢,你让我好好打一会儿坐行么?" 令主靦着脸说不行,"你已经不必修行了,本大王万年的精元都给了你,你不知道童子大补吗?"听她说疼,又温柔地凑过来,那声音甜得能拧出蜜。仰头望着她,明亮的一双眼,充满了正直和无私,"娘子啊,我们麒麟浑身是宝,哪里受伤,只要舔一舔,立刻就痊愈了……我给你舔舔好么?" 她憋得脸红脖子粗,他腻腻地缠上身来,她只好使劲推他,"别胡说……你正经点,大白天的!" 他有点扫兴,想起什么来,抬手摸了摸,大惊小怪着:"我的角呢?我的角呢?" 无方都不好意思说他了,装模作样当人是傻子吗?她撇着嘴道:"你的角丢了,刚才去过哪里,回头找一找吧。" 扭过身捡她的念珠,不防他两手攀上来搂住了她的腰,在她腰间乱拱,拱出了她一身鸡皮疙瘩。真的忍不住想揍他了,她扭他的耳朵,"白准,你能不能要点脸?" 他在她的元婴袋上吻了又吻,"我要亲你的灵魂……" 她失笑,实在拿他没办法,被他揉成了一滩泥。 高楼上窗门大开着,凉风扑簌簌吹得室内帐幔起伏。她抬指一勾,重席前一排卷起的帷子落下来,这方小小的天地间便缭绕起了暧昧的氛围。 "我喜欢那对角。"令主的唇移下去,含含糊糊道,"你看见明玄脸上的表情了么?他好像也很喜欢……" 他到处点火,无方在炉中翻滚融化,连抬起眼皮的力道都没有了。可是脑子还能思考,腹诽着明玄那个表情哪里是喜欢,明明吃了苍蝇似的。说实话她终究是师父,那么私密的事暴露在徒弟面前,实在不堪。可是架不住这个傻子喜欢,他那股痴缠的劲儿,快要把人腻死了。 新婚的人,大概都是整夜不睡的吧。第二天她已经下不了地了,令主却神清气慡,换了身玄色织金边的袍子,顶着那两只招牌式的犄角,临出门前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娘子,我走了,你再睡一会儿。大典要告天地,可能得花一点时间,如果我回来晚了,你别着急。" 无方浑浑噩噩唔了声,想陪他一道去,可无论如何支不起身来。本打算缓一缓的,他却已经驾起云头,往大明宫方向去了。 第69章 脸这种东西,如果你觉得自己丢了,那就是丢了;如果你坚信没丢,那它一定还在。 令主赶往圜丘的时候,钨金十六城的城主果然都来了,不光他们,他还看见了冥君。起先那帮人并不知道他是谁,不过见他头上一对大犄角,觉得此人甚为彪悍。他也没多说什么,颜值高,冷漠起来很有四海龙王的范儿,结果就有人开始窃窃私议,"人皇就是人皇啊,连龙王爷都来献礼"。然后那帮傻乎乎的城主就围过来开始套近乎—— "这位神人好相貌,多好的皮肤,多神气的犄角……" "敢问神人在哪方高就啊?我们来自报家门,认识一下好吗?" "多个朋友多条路,就冲你这对角,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令主不胜其烦,往日的老相识,现在都不认得他了,他既觉得好笑,又有点伤感。 冥君站得离他不远,冥界的主宰,出了梵行刹土,看上去脸色青灰,像失血过多的模样。无论如何,当初九幽客栈的经营,他们做过几千年合作伙伴,令主和他是最熟的。见他站在那里不声不响,嗳了一声,"你来干什么?好好的大典,你一出现就弄得丧礼一样。" 大家因他的出言不逊面面相觑,冥君也是一脸脑死亡的傻相,"请问我们很熟吗?" 令主鄙夷地瞟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抖了抖广袖,两手掖起来,"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冥后呢?她放心让你一个人出来?" 冥君更加莫名了,"第一次见面就惦记别人的夫人,这样好吗?" 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当上地府一把手的,居然会这么迟钝。就算没有见过面,声音也听不出吗?令主别过脸,沉沉叹了口气。放眼四顾,这圜丘好热闹啊,三界内都有代表参加。他从人潮中发现了幼时的玩伴,有孰湖还有角虎。可惜他后来蜕变成了黑麒麟,他们就不怎么和他来往了。 唉,真是个悲伤的世界。他抚了抚肩上的藏臣箭,所有人都和他对面不相识,只有这箭始终跟着他。仰头看太阳,大典应该快开始了吧!他才刚来一会儿,就有了回家的欲望,和这帮人相处,当然不及和娘子耳鬓厮磨来得高兴。何况各路人马汇集长安,放无方一个人在家,他总有些不放心。 正思绪万千,边上绞尽脑汁的冥君终于想起来了,他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指向他的食指乱颤,"你……你……你是魇都白准?" 他妈的,现在连令主都不叫了,简直就是第二个吞天啊。令主蹙眉看他,冥君一石激起千层浪,城主们当即也骚动起来。谁也没想到万年老妖生了这样一副花容月貌,因此以前竖立的强悍形象荡然无存了。看看这风流的眉梢眼角,几位有龙阳癖好的几乎快要坠入情网了,他们啧啧着:"没想到啊没想到……" 令主很不喜欢他们惊艳的语调,还有观沧海看他的眼神变得含情脉脉是什么意思?他扫视了他们一圈,"本大王以前为人比较低调,没有以真身面对各位。今天算头一回正式相见,你们惊讶我理解,但咂嘴表示啥?还有'没想到',到底没想到什么?" 他的语气不太好,不过向来是这种霸道的调门,所以也没什么可奇怪的。皮相虽美,大家到底没有忘记他的出身,他是亿万年才出一个的黑麒麟,难怪战斗力那么强,众人就算赞叹他的美,也没谁敢正面调戏他。 大家异口同声:"没想到……令主长了这么一对漂亮的大犄角。"说完很高兴地相视一笑,俨然庆幸逃过一劫的样子。谁也没忘记白准有多记仇,如果不小心暴露了内心,就等着他杀上门来吧。 令主听见他们称赞他的角,还是很欢喜的。他骄傲地伸手捋了下,"诸位还不知道,本大王前晚正式成亲了。这角……是我的魇后在我身上留下的标记,背后装着满满的爱。" 要是早把这张脸露出来,还愁成不了亲吗,满世界的女人排着队等他娶。众人乱糟糟道贺,各种奇怪的贺词层出不穷。冥君却回忆起了和艳无方短暂但愉快的相处,他试探着问:"白兄娶的还是原来那位吗?"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显然大家都有兴趣知道。令主的视线越过这帮人的头顶仰望长空,"本大王娶的是刹土第一美人,也是人间帝王的师父,你指的那位到底是哪一位?" 就是说人没换,艳无方终究没能从他的魔掌下逃脱。绕个大弯子,臭显摆。大家虚头巴脑地奉承,冥君却很忧伤,当然白准和艳无方会有下文,那次他们来酆都两日游他就看出来了。他忧伤的是他的冥后,想起她对白准的那股狂热劲儿,就觉得压力好大。之前白准尚且面目不详,她就已经恨不得抛夫了,现在让她看见这张脸……冥君的忧患意识变得空前大,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是非常注重夫妻关系的。他的卿卿可以迷恋一个权大势大的无脸男,但绝不能爱上长相比他英俊,出身比他辉煌的高富帅。因为这已经严重涉及到原则问题了,他经受不住那万点伤害。 但说起新任魇后是皇帝师父的这件事,大家都是了解内情的。当初魇都一场婚礼办成了笑话,现在想起来,仍旧笑点满满。 天极城主乐不可支,"差那么一丁点儿,令主就娶了人皇,真是一场好……" 戏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令主凌厉的眼风千刀万剐了。这种事,根本不足以拿到台面上来消遣,他们倒是找到话柄了,对当事人是绝对的侮rǔ,难道他们没有意识到吗?可惜事实就是事实,越是回避,越会引人暗中议论。与其如此,倒不如自我调侃,令主眉舒目展,大大方方道:"当初谁也没想到,后来会有这样一段机缘。皇帝护师心切,错把我当成十恶不赦的妖怪了。" 如果师徒同娶,那还不成人生赢家了?幸好幸好,大家讪讪一笑,对制霸刹土的令主沦为吉祥物一事,基本是比较喜闻乐见的。 "令主现如今入世了,除了为明君证道,平时还要负责其他工作吗?"雨师妾城主含蓄地微笑,"比如同进同出,为他开疆拓土什么的。" 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情,这话说得很委婉,但照着大众的理解,麒麟入世,不就是依附君王的吗。 "其实你是想问,本大王要不要给皇帝当坐骑,是吗?"令主偏过头,轻飘飘瞥了雨师妾一眼,"本大王在明王山一千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ròu体凡胎能骑乘麒麟,当然关系好的另说。麒麟是圣兽,目前为止只供神佛驱使,诸位虽然未入仙班,但整天和妖鬼打交道,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这么一说,好像是显得他们很无知。大家都有点尴尬,幸好这时候有人来解围了,青色的角虎挤进人堆,腼腆地打了声招呼,"阿准,别来无恙。" 令主怔了一下,对他轻笑,"钓星,一别经年,没想到会在这里相见。" 角虎如羊,一角,青色,性忠直……书上是这么记载的。可兽兽不同,就像每个人有各自的性情,很难一概而论。令主看着幼时好友,心情复杂。他还记得第一次换鳞后,所有人对他避之惟恐不及。他去找孰湖,孰湖说:"我妈不让我跟傻子玩。"他不懂了,原本天之骄子的他,怎么会一夕之间变成傻子。他不过老实了点,脾气和真身不相配,所有人都断言他将来一定会走火入魔……比起孰湖的不念旧情,和他一起上聚窟巅偷过不愁果的角虎钓星要好很多,至少他和他保持了十年的笔友关系。少小的感情很纯粹,那时候他们都还没有修成人形,试想一下羊蹄中间嵌一支笔,还要写成信,难度有多大。令主收到信,独自叼到后山去看,试图回信,然而他的蹄子夹笔更难,所以一直是单方面收钓星的来信。后来信渐渐稀疏了,刚开始他还会说说隔壁的小姐姐屁股真大之类的,逐渐信里变得无话可说,常常是画一朵花,或者一只鸟,弄得猜灯谜似的。 眼睁睁看着友谊流失,是件很悲哀的事。令主禁足期间想去找他,那时候道行浅,被门上设的雷电咒打过好几回,最后只得放弃,和他的联系也就断了。一断一万年,钓星都投过两回胎了,好在角虎转世带有前世的记忆,所以他还记得他。 莫名手足无措,走近一点,互击了一下掌。钓星说:"你能入世辅佐君王,证明麒麟一族还是承认你的,我很为你高兴。" 令主看看他胸前的徽标,笑道:"你都当上族长了,这些年混得不错。" 钓星还和以前一样,说话比较容易脸红。他嗯了一声,"我把前任族长干趴了,族里的姑娘全归我了。听说你成亲了,本来还想给你介绍几个的。" 令主失笑,狗改不了吃屎的家伙,看似纯良,其实满脑子色情思想,这么多年了也没见长进。他说多谢,"我已经有娘子了,我娘子是世上最好的女人,回头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正说着,远处的高台上传来悠长的号角声。皇帝登基的排场很大,一排又一排身着具服的官员跪倒在御道两旁的金砖上,盛装的仪仗过后是白胖胖的内侍天团,皇帝的出场可谓众星拱月。令主以前并不觉得明玄有当皇帝的潜质,说实话他看不见他身上的帝王气象。麒麟什么时候入世,大多要听上级分派,在还未着手治理国家前,谁知道你是明君还是昏君!但现在看明玄,他不得不产生了臣服的感觉,他冕旒大带步步雷霆,甚至身后出现了只有神佛才有的圆光,这就有些惊悚了。 钓星哎哟一声,"来头果然有点大。" 令主不语,凝眉看他登上圜丘,站在天心石上诏告天下。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地心,又似来自中天,四面八方传来悦耳的回声,不知是由于天心石的构造,还是因为他自身的缘故。 诏书很长,人间的话说得又绕又高深,令主只听懂了开头两句,余下的一个字都没弄明白。祭天地的仪式也很复杂,大家旁观得一头雾水,觉得就像看大戏,你方唱罢我登场,中土的文化,确实不是他们这些和妖鬼厮混的人能理解的。 钓星双眼紧盯圜丘,微微侧过脑袋问:"等他说完,就该你上场了吧?" 令主点点头,看时间差不多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柄如意叼在口中。 巨大的光团包裹住他,身上衣衫褪尽,一退一纵间化了身形,踏着流火在中路上昂首前行。眼尾看见所有人脸上的震惊,他知道自己又大又黑又嚣张,他就是不一样的麒麟。 他扬了扬鬃鬣,愈发光华万丈,即便给人当碎催,也得当得有气节。麒麟口衔如意委授天命,是每个皇帝梦寐以求的事,他不过是在完成自己的使命,这么想着,心里就好受多了。 他来,带来了无数暗涌。圜丘上的皇帝能感受到鬓边回旋的气流,呼呼的声响撩起了冕旒两侧垂委的天河带,朱红的丝绦袅袅而上,在空中翻卷飞舞。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麒麟,高大、威猛、势不可挡。圜丘是连通上天和人间的桥梁,站在这里,脚下是无尽江山,面前是庞然神兽,那种油然的自豪感,是极乐、是穿云破雾的狂想、是奔向极致永不回头的动力。 他轻吁,从麒麟口中接过如意。耳边有如浪的山呼万岁,他微乜起眼看向他,"白准,自今日起,你我结下盟誓,我是皇,你是臣,规矩还是不能乱的。" 头顶阳光大盛,金芒一片,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他伸出手,按在麒麟前胸的暗纹上,那是他的封印。黑麒麟降世后,会有神佛为他施加密力,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将来的性情会变成什么样,如果向恶,那么任其发展,到最后谁也别想制服他。所以只有在他还幼小的时候,替他套上笼头,这样便于拿捏,对他将来要辅佐的帝王也是一重保障。 明玄唇角含笑,掌心的梵文正对上他的封印,打通后就像定下了协议,再也不怕他反悔了。他看见那双麒麟眼里万点金芒归于深海,他无法反抗,这就是他的宿命。蓝色繁复的密宗文字自他掌下蔓延,很快遍布他全身,一瞬又隐入鳞甲,消失不见。彼此都松了口气,不管再多不情愿,不都得认命吗。活着就有各自的行走轨迹,谁也跳不出上天的安排。 令主现在的心情,大概就像姑娘失贞后被爹娘逼着下嫁,充满了屈rǔ和艰辛。他还记得当初骗无方,骗她亲一下,试试解开他的封印。她有点傻,居然真的相信了,结果当然换来他得意的大笑……其实他的封印只有眼前这个人能解,就算不服也没有办法,除非他反上天去。能反吗?必定是不能的,他的性格里没有桀骜的成分,麒麟是仁兽,盘古开天地时起就没有出过一个反叛。 明玄的手停在他面前,他无奈地垂下头,巨大的吻敷衍地让他触了一下。就在这时,天忽然暗下来,昏暗浑沌,暴雨来前也不过如此。几丈之外哗然声四起,朦胧的天光下平白冒出七八个青面獠牙的罗刹,什么都不管,飞速奔跑直取圜丘。令主当然得迎战,麒麟护主嘛,所有人都在等他印证这个传说。 其实几个小小的罗刹鬼,完全不值一提,他一爪一个,砍瓜切菜似的全弄死了。眨眼间处理完,天也若无其事地放晴了。又是山呼万岁,所有人露出欣慰的笑,感慨皇帝天命所归。令主看着地上散落的焦炭,觉得一切就像一场白痴的闹剧,可怜自己还要陪着把戏演完,简直难为自己。 他厌烦至极,该配合的都配合了,是时候变回人形了。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平时喘气一样简单的转换,今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居然都不行。四肢像被禁锢住了,挣脱不出来,他试了好几下,一点成效都没有。仓皇间抬起眼,看见明玄唇角隐隐的笑意,他知道是他捣的鬼,借着解开封印的机会又施了新的咒。他想质问他,却发现了更大的灾难—— 他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70章 这个臭不要脸的,究竟对他做了什么?令主觉得自己要疯了,他活了万把岁,最后竟栽在一个年纪不及他一根毛的人手里,这样的奇耻大rǔ,叫他怎么忍得下?他恨恨望着明玄,新登极的人君好整以暇,对他的愤怒视而不见。怎么办?令主焦躁不安,想想自己的境况,又想想飞来楼里不知情的无方,恶向胆边生,张开大嘴,向他露出了獠牙。 别以为麒麟只会保佑人,惹急了,兔子还咬人呢。大多麒麟的牙齿没有切口,因为以糙为食,根本不具备战斗力。但黑麒麟不一样,他是天生的战将,他有锋利的犄角和犬齿,一对不算,他有两对。这人五人六的皇帝真的这么作弄他,只要他现在打算反,一口吞下他,不过一弹指的工夫罢了。 他发出呜呜的警告,心里什么都明白,却说不出话来,几乎要把他憋死。如果口能言,大家可以谈个判,他究竟想如何,除了他的娘子不在交换条件以内,别的事都好商量。结果他现在这么做,摆明了就是要走极端了。登基第一天就和自己的神兽闹翻,这样对他有什么益处? 明玄脸上的笑容扩大,"怎么?不情愿?你是朕的麒麟,麒麟就该有个麒麟的样子。虽然你人形的时候长得不错,可是在这圜丘和朕并肩而立,有点不像话。" 更可气的是麒麟娶了他喜欢的女人,他就那么招摇着,顶个大犄角满世界晃悠,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成亲了,殊不知这是在他心上cha刀。没错,江山是到手了,那又如何?他还是求而不得,还是得在宫里面对那只痴缠不休的三足鸟。想起瞿如的那三只鸟爪,他就犯恶心,她居然还有脸自告奋勇要和他玩足交……凭什么呢,他爱的人在他的神兽身旁,自己堂堂的皇帝居然要去应付一只鸟。今天是个好时机,白准的封印该解开了,他要他为他镇守江山。但一只不受控制的麒麟,对君王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因此给他设了一点条框。任其发展的话,他不怀疑这宠物将来会变成他的活爹。白准太难驾驭,就算他没有反心,想让他乖乖臣服,可能性也不大。 不知无方得知他不能变回人形了,会是怎样一种表现。爱情能够跨越种族,至少是在外形相匹配的情况下吧!他难掩恶作剧式的欢喜,忍不住站在天心石上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出乎文武大臣的预料。虽然新君的音色很好,清澈又深远,但在这么庄重的时候笑场,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大家不明所以,掖着两袖互相交换眼色,不防麒麟飞起一脚,把新君从圜丘上踹了下去。大家一阵惊呼,担心皇帝摔个大马趴,脸着地的话,就什么威严都没有了。不过还好,新君毕竟非凡,不像普通人那样身子笨拙。他飘飘飞出去三丈远,落地后也不生气,俨然主人和爱宠之间上演了一场亲昵的对手戏。大家看见皇帝和麒麟相处得这么融洽也就放心了,一个强盛的国家,皇帝是头脑,麒麟是命脉,两者毁其一,国也就不成国了。 刹土来的众人,谁都没有看出令主有任何不妥,他们久久迷醉于他真身的霸气,对他的一举手一投足,甚至是一甩尾巴,都充满了无尽的仰慕。 "现在回想一下,过去几千年受他欺压,好像都是应该的。"中容城主说,"毕竟人家是麒麟……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活的麒麟呢。" "看他多大!角大、脑袋大、那里貌似也很大……浑身上下没一处不大,当他的夫人真幸福。"白鹿城主羡慕地说。 "只可惜要给人当跟班……" 也有人不以为然,"能让麒麟入世的皇帝可不是一般的野鸡皇帝,跟好了将来直接飞升上界。要是能去东方大海看守扶桑木,那就真的可以实现和太阳肩并肩的梦想了。" 反正以麒麟这样的高起点,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就算现在服役,一个凡人能活多少年?等意生身一死,他又恢复了自由身,加上黑麒麟生来不被看好的性格因素,只要在役期间没有任何不良记录,那日后他们要想见他一面,还得托人传话,或者打申请报告呢! 所有人都对他的将来乐观畅想的时候,角虎却发现了一点不寻常。他是他的发小,认识了万把年了。纵然失联将近九千年,但他兽形时的一些小动作,他至今都还记得。 他不停刨蹄子,是焦躁的表现。他上下晃动尾巴,是他已然发怒的征兆。 "好像不大好。"钓星对孰湖说,"阿准那是在干啥?" 孰湖的本尊是马身鸟翼,人面蛇尾,反正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但她化成人,倒是非常漂亮的。这么多年来,常为少不经事时的愚蠢心怀愧疚,所以角虎这么一说,她立刻走出了人群,"我去看看。" 角虎忙把她拽住了,压声道:"这是祭天大典,好多人看着呢,不能动。" 孰湖很着急,"那怎么办?我还要跟他说对不起呢。" 不知道他出了什么问题,但安全肯定是无虞的。角虎说:"我只是觉得他很不安,今天是他新官上任,不应该这样。难道这皇帝又是假的?不会吧……" 反正他们是留了意,大典结束后中土皇帝款待宾客,他们并没有参加。四处寻找白准,很奇怪,他居然不知所踪了。 "这个重色轻友的。"角虎觉得很郁闷,"一定是回去陪他夫人了,听说他前天刚成婚。" 孰湖无限落寞,"可我一句话都没和他说上,他一定很生我的气,所以根本不想搭理我。" 角虎看着昔日好友弄得分崩离析,心里也不好受,他试着开解孰湖,"世上哪有什么仇能记九千年。他就是着急回家看娘子,毕竟有家庭的人,和我们不一样。" 哥们儿情意重,就别在意那么多细节了。他又问她,愿不愿意低个头去见他,孰湖想了想道:"我这次来中土,其实最重要的还是想见他。我以前比较蠢,光知道听娘的话,后来我娘死了,我就开始思考以前的事,原来我娘说的不一定全对。友谊是不会随着朋友的外形改变而改变的,我一定要和他道个歉。" 既然这样就好办了,角虎向东方眺望,"我进皇宫前就打听过了,他在东面的丽水河畔建了一组楼阁,我们驾云过去用不了多长时间的。" 孰湖高兴起来,她霍地张开了两翅,"那就别等了,我们说走就走。" 参加意生身的即位大典,是让着光持上师的面子,既然大典已经完成,那他们就没有再留下的必要了。孰湖没等角虎念诀,驮起他便往东去。快要入夜了,长安满城张灯结彩,比起山林间错落的洞府,这种集城而居的生活,是比四大部洲别的地方热闹得多。 他们飞得快,身下灯火飒踏如流星。过了几重城门,赫然见一处高楼矗立在晚霞中。孰湖绕着它飞了两圈,发现楼里有个美人正打坐,灵力缭绕中的一张脸,美得不染烟火。之前就听闻白准聘了钨金刹土的灵医当夫人,灵医据说是刹土第一美人,孰湖心里不服气,修炼中的女妖一个赛一个的漂亮,要排第一,何其难!可是现在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也能理解为什么白准连晚宴都不参加,匆忙回来陪伴娇妻的心情了。 两人停在空中,不敢贸然登门,角虎沉吟:"没看见人啊,好像不在。" 孰湖有个合情合理的推断,"一定是洗澡去了。" 两个小伙伴相视一笑,露出了了然的表情。不过接下来就难办了,到底是现在就拜访好呢,还是等他们忙过一轮再登门比较好? 正商量,冷不防一团黑气窜到半空中。定睛一看,一个银发少年手持钢叉,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朝他们直冲过来。钢叉舞得呼呼生风,边舞边喊:"咄,何方妖孽,胆敢偷窥我家魇后!" 他们忙闪躲抵挡,无奈这少年势如破竹,小小年纪道行不深,却有一股不要命的赤子之心。角虎知道他是白准手下,自然不能还击,连连后退着,"别打别打,我们是你家主人的老友。" 奉命守护魇后的璃宽茶发现两个陌生妖怪靠近就红了眼,他才不听他们的鬼解释,咬着槽牙道:"胡诌,我家主上根本没朋友。" 虽然令主的原话是自己帅到没朋友,但璃宽茶跟了他上千年,他确实没有朋友这个事实,也是不容回避的。 他高喊哇呀呀,为自己壮声势。这两个来者看上去道行不浅,他觉得自己可能不是对手,但为了完成令主的嘱托,他就算拼死,也不能让陌生人靠近飞来楼。 角虎和孰湖简直要为这小妖鼓掌,如此忠心耿耿,是白准的福气啊。 外面咋咋呼呼,终于拽回了深修中的无方。看见璃宽以一敌二,她一踏栏杆身形上拔,抽出软剑便朝不速之客刺过去。 所以护短这种事是不分族群的,只要自己人在和别人打斗,不问青红皂白先砍别人再说。白准的这位小娇妻也不是善茬啊,孰湖摆手不迭,"别打了,嫂子,我们不是坏人,是阿准幼时的好友。" 无方毕竟不像璃宽茶,听他们这么说,收住了剑道:"从未听他提起过幼时好友,你们不要浑水摸鱼。" 当然不可能听他提起,九千年没联系了,鬼才想得起他们。然而不能这么说,这么说了大概连门都进不了。角虎为了自证,慌忙道:"我们真的是他老友,他什么都好,就是爱哭,哭起来地动山摇,是不是?还有一个毛病,一紧张就结巴,长得那么黑却特别爱美,小时候喜欢戴花……" 无方已经可以确定他们的关系了,让他别说了,因为实在听不下去了。 既然是老友,当然是上宾,她客客气气请他们进门,作势怨怪璃宽茶莽撞。璃宽只是笑,"属下尽忠职守,主上没有回来,属下就得放亮招子保护好魇后。" 孰湖讶然看角虎,"怎么还没回来呢?你不是说他回来陪夫人了吗?" 角虎摸了摸后脑勺,"我不过是揣测,没断言他一定回来了啊。" 无方听他们这么说,顿时有些着急了,"他不在宫中吗?皇帝登基,他去为他证道了,怎么人不见了吗?" 她如临大敌的语气吓了角虎和孰湖一跳,他们忙说不,"之前是在的,在圜丘看见他了,威风得不行。不过大典过后人就不见了,想必是忙别的事去了,毕竟他现在重任在肩。" 其实说这话,角虎心里也没底,圜丘上他的肢体表现出来的信息似乎不那么妙,但他是麒麟,又那么大只,谁能把他怎么样呢。 他舒了口气,"嫂子为什么没去参加大典?我听说人皇曾经在你门下,徒弟的登基大典,不去见证真可惜。" 无方为他们斟茶,笑了笑道:"你们是阿准的朋友,以你们的修为应当已经看出来了,我是煞。这样的日子八方能人云集,我要是出席,一则怕坏了徒弟的好事,二则怕给阿准惹麻烦。麒麟和煞在一起,本来就不合常理。" 角虎笑起来,"嫂子千万别这么说,咱们都是开明的人,没谁会在出身上做文章。以嫂子的天人之姿,别说是煞,就是罗刹……哎哟。" 他没说完就被孰湖狠狠掐了一把,钓星的好色老朋友当然是知道的,虽然他不至于干出出格的事来,但新嫂子面前口没遮拦总归不大好。 孰湖东拉西扯着,"嫂子别听他胡说……这茶很好喝啊。" 无方礼貌莞尔,听说白准人不见了,心里终归七上八下。扭过头看璃宽,低声道:"派个人去宫门上打探一下吧,我让他带大管家一起去,他又说麻烦。这个人……"说到最后语气里尽是嗔怪。 璃宽道是,"魇后别着急,属下即刻让照柿跑一趟。"话音才落,听见门上传来令主的声音,压着嗓子,像在低声吩咐着什么。璃宽喏了声,"这不是回来了吗。" 孰湖和角虎立刻站起来,无方的心方落回肚子里。到楼口迎他,见了他的人,未语先笑了。 他快步上来,伸手牵她,"等急了吧?"眼风一扫,发现屋里还有别人,先是一愣,纳罕道,"你们怎么来了?" 孰湖向前蹭了两步,小时候的事虽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她每每回想起来,还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到底难堪,她期期艾艾地,"阿准,先前在圜丘看见你,我没好意思上来和你搭话……" 他脸上没有喜怒,抚了抚额道:"忙了半天,到现在才闲下来,好累。我今天没兴致招待了,你们先回去吧,有话明日再说。" 孰湖和角虎都愣住了,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态度,不便多说什么,唯有尴尬道好。 从飞来楼辞出来,他没再露面,连送都没有送一下。孰湖踽踽走得匆忙,角虎在她身后追赶,知道她心里不好受,安慰她,"今天他确实忙坏了……" 追上后才发现孰湖泪流满面,她抽噎着说:"他还是不肯原谅我,我知道。否则这么晚了,怎么不留我们住下?害我还得去找客栈,身上没钱了怎么办!" 第71章 不一样的朋友,一样的穷。角虎的出差经费虽然还有一些,但本着能省则省的态度,认为妖去住客栈,是最烧钱和愚蠢的做法。 "你看人家阿准知道幻化,这楼不就是他变出来的吗。"角虎说,"我们可以学他,在这附近弄个处所将就一夜。他说明天再见我们,住得近点儿,走起来方便。照花啊,本来就是咱们有愧于他,吃个闭门羹也是应该的,你说是不是?" 孰湖有点大小姐脾气,但被角虎这么一说,慢慢也平了心气。想想这九千年的误会,她虽然逃过了几次天劫,但谁知道哪天阴沟里翻船。现在不为友谊努力一把,难道要真的老死不相往来吗? "你的话有道理,何况人家燕尔新婚,新娘子又那么漂亮,咱们也得理解人家。"她拍了拍角虎的肩,"阿准的道行好深,这楼阁是他幻化的,我都没看出来。刚才我驮着你赶到这里,现在觉得有点累了,今晚的居所就拜托你了。" 角虎说没问题,摆足架势噗地一声,变出一个没门的糙庐来,和隔河的豪华大宅院形成鲜明对比。孰湖惊讶地看着他,"你又把修为耗在女人身上了?不是我说你,你不能这样。就算当了族长,这种事也得节制一点知道吗?" 角虎点头不迭,他的宗旨是虚心接受,死不悔改。孰湖是好兄弟,自从她妈升天以后,她就继承了她妈爱唠叨的毛病。这世上没几个人能供她说教,角虎算一个。被说惯了皮也厚实了,谈论起男女关系这种私密的事来,就像吃咸菜萝卜那么大方随意。 她倒也不挑,和他两个人裹着衣裳并肩坐在糙庐里,两眼眈眈盯着河对岸。 "其实我也觉得阿准有点不念旧情。"角虎终于憋不住,讷讷道,"我之前跟他打过招呼,看他也没什么不高兴,以为小时候的事他都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不是。他这么小肚鸡肠,还记仇,我们为了找他,连饭都没吃。" 说完肚子响亮地叫起来,孰湖嫌弃地瞥他,从怀里摸出两个饼,分了他一个。 角虎惊喜,"哪来的?" "刚才从宴桌上顺的。"孰湖咬了一口,视线却没从那飞来楼上移开。不可否认,楼很高很漂亮,有灵力加持的灯浮在半空中作照明用,下雨刮风都不怕,可见阿准是个蛮有情调的人,白鹿城主说得没错,当他的夫人确实是件很幸福的事。 角虎咬着饼,看她痴痴的,忽然觉得有点食不知味了。往她那边靠了靠,小声问:"照花,我记得小时候你很喜欢他,现在是不是有种失恋的感觉啊?" 孰湖白了他一眼,"纯洁的友谊都被你曲解成什么样了,你满脑子就剩男盗女娼了。" 可是他说中她的心事了,小时候她确实喜欢白准来着。三个好友,角虎的原形就是只大青羊,基本没什么看头。白准就不同了,他胎生下来是双色的,很漂亮的白和棕,在她眼里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可惜后来不知怎么搞的,三百岁那年蜕了一次鳞甲,黑得丢在煤堆里都找不出来,她妈就不许她再跟他来往了。少时朦胧的好感,往往会被现实击溃,她害怕他变成麒麟族第一个反叛,自己和他在一起会被连累,所以对这份感情连坚持都没坚持一下。他被流放到梵行刹土几千年,她也没想去看他一眼,今天算是第一次见到他人形时候的样子,说实话好后悔呀,原来哭包长大了这么好看,早知道为了那张脸,也得拼一下。 可惜现在名花有主,而且人家的夫人那么美,自己反正是比不过的。心里不失落是假的,但她依然祝福他们。真正的好朋友就是乐于成全,看见老友过得好,那她就很高兴了。 她刻意掩饰,角虎没看出来,他大大松了口气,"我也是这么想,就算你真的喜欢过他,现在他有了如花美眷,你就别去凑热闹了。毕竟友谊长存多难得啊,你们俩是活了一万岁,我都死过两回了,愈发觉得小时候的情义难能可贵。" 孰湖回过手来,在他脑袋上撸了两下,"好在你还记得前世,要不然我们三个就真的天各一方了。下次什么时候死,我去送你。" 角虎郁闷地把头扭开,"这次回去我也打算修道了,不说多,活个七八千年再死一回。要不然总得清盘重来,太麻烦了。" 孰湖嗯了声,"你是该长进点了。" 两个小伙伴托着脸,傻傻看着河对岸,不知楼里的人在干嘛。灯熄了三盏,又亮起来两盏,就那么闪闪烁烁,此起彼伏。 角虎啧啧咂嘴,"看来阿准情绪波动很大啊。"然后以一串淫荡的笑声作为结尾。 孰湖有点不好意思,想想那边楼里正春宵一刻,他们俩居然隔岸给人家数灯,真是闲得发慌了。 那厢无方欠身,吹灭了一盏红蜡。 "今天的大典很热闹吧?刚才听角虎说,你威风坏了,所有人都看见你给君王授如意。"她轻轻笑着,拿手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的真身,那么神气!麒麟万年难得一见,他们一定都被你的风姿折服了,是吧?" 奇怪,他竟没有像往常一样,欢天喜地到她面前卖乖请赏。只是站在那里,脸上带着迟疑的表情,看着她,"我的真身,你真的喜欢吗?" 他似乎从来不自信,因为是黑色,总觉得自己没有其他颜色来得讨人喜欢。黑色不详,到底是哪个混蛋想出来的说法?她替他摘下腰上香囊摆在案头上,"我真的喜欢啊,你的麒麟身,是我见过最神气的本尊。如果黑色全都不详,那些黑豹和巴蛇可怎么办!" 他从后面拥上来,含情脉脉,静水深流。可惜少了些灵动,变得有点不像他了。 她回过身来打量他,他欲抱她,她两肘不自觉地支起来,顶住了他的胸膛。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她歪着脑袋,笑容有些僵硬,"阿准,你的犄角不见了。" 他唔了声,眼神闪躲,"在外大半天,早就缩回去了。" 她不语,含笑看他。正常情况他应该把她扑倒,然后在她身上乱蹭,带着惑人的娇喘向她索爱,"娘子,我们让大犄角回来好不好"……可是没有,他居然在她的目光里红了脸,匆忙捂住了她的眼睛,"我今天遇到一点事,心情不太好,不想让你看见我落魄的样子。" 无方心头骤痛,知道他难免会受点委屈。人在矮檐下,中土和魇都不一样,与人为臣,即便再强势,又怎么能跳出无形的枷锁呢。 "明玄难为你了?" 他别别扭扭说没有,"大典的流程还算顺利。" 那就是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眼光。她拉下他的手,温存地摩挲,"以前你都活成什么样了,也没见你哪里爱面子,现在是怎么了?婆婆妈妈的!你说,谁嘲笑你了,说出来我去替你打他。" 她作势摩拳擦掌要出去,他忙把她拽住拉回怀里,然后低下头,和她交颈相拥,"无方,你哪儿都别去,让我抱抱你。" 她果然不再动,但是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大。今天的令主和往常很不一样,他的气息、他的动作、他的眼神,甚至对她的称呼,无一处不让她产生一种不确定的感觉。因为他拥抱的姿势令她尴尬,身体是有记忆的,现在的他让她手脚无处安放。她试着抱紧他,但他的身形仿佛都变了。她不知道这是她的错觉还是别的什么,心里一阵阵激起惊涛骇浪,花了很大的力气想克制,但最后还是把他推开了。 他诧然,"怎么了?" 叫她怎么说呢,说她怀疑他吗?凭她的修为,可以看穿很多精怪的真身,但她从来没能看穿白准,面前这人也是一样。 她抚了抚自己的额头,"没什么,忽然有些头晕罢了。" 他说:"我帮你捏一下。"顾盼神飞的一眼,又让她脑子迷糊了。 他拉她在蒲团上坐下,一双温暖的手覆上来,纤长的指尖力道适中地替她按压太阳穴,"这样好么?" 她精神松懈了,说好,因为闻见他袖里丁香的味道,稍稍宽怀。他弯下腰,身子偎向她,"我在外面,一刻都呆不下去,只想赶快回到你身边。"一面说,一面把唇贴上她的耳廓,顺着那纤瘦的曲线婉转而下,落在玲珑圆润的肩头上。 无方穿薄薄的明衣,被他轻轻一拽便垂委在重席上。夫妻间的小情趣,她从来不排斥,可令主再傻,也不会在她说头疼的当口向她求欢。她挣扎了下,"阿准……" 他唔了声,呼吸不稳,将她压在席垫上。 扼住她的手腕,居高临下看她,灯影中的美人美得像一汪春水。可惜面前没有铜镜,他看不见自己的眼神,料想必定恨不能将她拆吃入腹吧!多好,她在他身下,长发如墨,红唇似火,心衣之外裸露的皮肤明丽剔透……他忍不住,将颤抖的唇印在那玉冢上,这一刻几乎感觉到窒息,原来和喜欢的人亲近这样撼人心魄。 她似乎有些抗拒,瑟缩了下,"阿准,我今天入定,窥破了两重法门。"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手在漫无目的地游走。煞的身体会让人中毒,一旦沾染,这辈子都戒不掉了。他浑浑噩噩应她,"好……修身养性……极好。" "你不觉得浪费时间吗?"她的嗓音里已经出现了隐约的惊惶,他却浑然未觉。 "修行怎么会是浪费时间……" 结果话未说完,猛地被她的真气撞开,倒退好几步方站稳。待定住身形,才发现这室内煞气开始无尽蔓延,将灯火都染红了。 狂风骤起,她的长发临空飞舞,明衣的裙摆在身后逶迤成了绵绵的云海。她眼神如电,执剑相向,"你究竟是谁,报上名来。" 剑气凌厉,划伤了他的面颊,白准那副风流的眉眼染上了血色,顿时显出妖异诡谲的美。抬手一抹,伤口眨眼便消失了,他还在笑着:"你怎么了?我是谁,我自然是你夫君。" 不,他绝不是。白准的不思进取已经达到一个新高度,不光自己混日子,连她打坐他也常要来捣乱。他宁愿多吃两只千岁蟾蜍,也绝不赞同她修行,所以这人不可能是他。 想起刚才的亲昵,她就觉得恶心。还需再说什么?凭他的无礼,就该杀。 她挥剑刺向他,她的修为对于他不难应付,不过不能出手伤她,因此一招一式都留三分余地。她却一副烈性子,剑剑都欲取他性命。他步步退让,她步步紧逼,最后从楼里打到了楼外,从天上打到了地下。 对岸的孰湖终于发现异样,她拿肘捅了捅角虎,"钓星,你看那是什么?" 角虎探前身子张望,只见那楼四周的灯火开始剧烈闪烁,影影绰绰有暗红的流光四散飞舞。角虎说不好,"打起来了。" 这就有点谜了,新婚夫妇大半夜的不睡觉,怎么打架呢?难道是因为房事不和谐吗?孰湖和角虎尴尬地对望了眼,"要去拉架吗?任由他们打下去会不会出事啊?" 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但妖界可不像人间,夫妻动手,到最后大不了分道扬镳。妖界打得厉害了,可是性命交关的,闹得不好两败俱伤,到时候补救就来不及了。 不能袖手旁观,必须过去看一看。两个人刚赶到飞来楼下,就见一个身影向他们砸过来。闪躲不及伸手接住了,原来是那个银发少年,看样子伤得不轻,糊得满胸是血。孰湖和角虎吃了一惊,"这是来真的吗?" 璃宽茶挣扎着,向锦衣的男人指过去,"他是假令主,快救我家魇后。" 两人勃然大怒,原来是假的,难怪对他们态度这么恶劣。于是扔下璃宽茶,各自抽出兵器直扑过去。可怜璃宽没人搀扶,直挺挺倒在地上,又喷出一大口血来。 大管家不过是个偶人,道行太浅,三下两下就被揍得飞过来和他做伴了。两个人撑起身看过去,好在令主的朋友都有神通,他们联合起来,渐渐把局面扭转过来了。 璃宽松了口气,气才吐了一半,听见照柿的哽咽:"主上一定出事了……" 必然是的,否则怎么会有人敢冒充他?这大半夜的,他不回来,究竟去了哪里?璃宽挣扎着试图再战,猛见那化了形的令主箭矢一般向西南飞去,他蹦起来就要追,被大管家一把拽住了,"别追了,回头还要害我们给你收尸,多费手脚。" 那就算了吧,来历不明的妖怪,可不像真令主那么善性。璃宽和大管家互相扶持着过去看魇后,魇后神色清寂,持剑的手却在不住颤抖。 孰湖因见证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变故,有点怔怔的,"刚才那是什么鬼?"把手提起来,手里攥着一只脚掌,悚然往地上一扔,"我把鬼脚砍下来了!" 众人一慌,璃宽道:"那个会不会是罗刹王?小妙拂洲被破后,罗刹王就下落不明了,他一定没有走远,还潜伏在长安周围。" 角虎长长哦了声,"难怪今天的祭天大典上有罗刹出现,原来之前冒充皇帝的就是罗刹王?这事得找个人负责,莲师或者罗刹天,谁都行。" 无方沉默不语,回楼里换了身衣裳,将软剑镶进腰间。本就是煞气凝结的,肃杀起来赤红着眼,那暴戾的模样叫人心惊。 璃宽追赶了两步:"魇后要去哪里?" 她说进宫,"找明玄,把我的白准讨回来。" 第72章 虽然她执意进宫找皇帝讨要白准的做法,让角虎和孰湖很不理解,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们也愿意陪同前往。 璃宽茶伤得不轻,无方让他和大管家留下看家,万一令主回来,也好告知他。自己对令主的朋友们拱手行了一礼,"今晚多亏二位了,要不然凭我们的修为,实在战不过他。" 角虎摆了摆手,"好朋友就是紧要关头挡刀用的,阿准不在,我们必须助你一臂之力。" 解释是古怪了点,但无方依旧很感激,"大半夜的,闹得你们不得安睡。" 角虎差点指向对岸的糙庐,还是孰湖机灵,她忙说:"生前何须多睡,死后自会长眠。不要耽搁了,我们上路吧。" 于是匆匆往大明宫赶,路上无方和角虎打听最后见到令主时的情况,角虎道:"我看见他刨蹄子,尾巴乱晃,就觉得他有些异常,所以大典上一直紧盯他。可是大典结束后,我到处找他都没有找到,本以为他回来了,就和照花一同上门来,结果出了假白准的事。" "嫂子……"孰湖迟疑着问,"你没有被那个假货占便宜吧?" 她这么一问,无方如鲠在喉。什么叫有没有被占便宜呢,她错认了人,让那假货近身,算不算被占便宜?想起这个就怄得要吐血,哽咽了下道:"我以为他是阿准……还好,总算发现及时。" 角虎和孰湖对看一眼,都有点难过,"等我们把那假货揪出来,一定千刀万剐做烤串,给嫂子下酒,嫂子快别生气了。" 生气倒还是其次,她急的是阿准,不知他人到哪里去了。 煌煌大明宫,对他们来说如履平地。直闯守卫最森严处,很晚了,皇帝还未就寝,从御案后抬起眼来,看见无方显得很惊讶。 "师父怎么来了?"他快步迎出来,看看角虎和孰湖,面上似有不悦之色,"今日是朕登极之日,远客们都已经散了,二位如何还滞留宫中啊?" 到底人皇,说话的气势就是不一样,角虎结结巴巴说:"我们……没……没有滞留,是刚来。陪我家阿嫂来的。" 皇帝蹙了蹙眉,明黄色的襕袍折出幽幽的光,衬得灯下眉宇寒霜渐起。负着手,慢慢踱了两步道:"终究禁中,来去过于便利,岂不坏规矩?这样吧,朕命人带二位暂去别宫休息,有什么话,朕与师父私下商议。" 照理说师徒单独说话是很正常的,但孰湖凭借女人特有的洞察力,发现皇帝对这女师父仿佛不那么简单。看他的眼神,打量他们时是高高在上的睥睨,但对白准的夫人,却有说不尽的缱倦和柔情。 难道男人面对很熟悉的女人就是如此?孰湖转头瞧角虎,角虎愕着两眼看她,眼里的蠢相简直一泻千里。她眨眨酸涩的眼,无奈地移开了,对皇帝说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们怕嫂子吃亏。" 皇帝失笑,"吃亏?她是我师父!" 无方无意争执其他,直截了当道:"我说几句话就走,不必麻烦。我问你,白准现在在哪里?" 皇帝不悦地冷了脸,"看来师父对朕似乎颇有微辞啊。" 有微词,那是一定的,白准为他奔忙,结果人不见了,不问他要,问谁要?可看他的反应,好像是知道他下落的。如今只有他这一条路了,无方为了套话别无选择,只得回身对角虎和孰湖道:"二位暂且回避吧,容我和他说几句话。" 孰湖愣愣的,角虎拽了拽她的袖子,她才跟他出去了。 帝王执政的殿宇极尽奢华,连那梁柱都是髹金的。煊煌却没有人情味,这就是她的感觉。她看向他,曾经的徒弟,跟着她在沙漠中奔跑,晒得两颊蜕皮的徒弟,早就不见了,面前是位及九五的人君,是这中土皇朝的主宰。他穿龙袍,戴金冠,举手投足间不容质疑的尊贵,昭示着彼此巨大的落差。为什么渐渐变成了这样,于她来说总觉得像梦一样,可一切终究都是他的图谋,这个徒弟,她还是看错了啊。 她叹了口气,"明玄,我只想打听白准的下落。请你告诉我,祭天大典后他去了哪里。" 皇帝露出模棱两可的笑,"师父为什么断言我会知道呢?他是独立的人,又是天定辅世的麒麟,谁也左右不了他。" 他打太极,令她很厌恶,"先前有人冒充他进飞来楼,我料他被什么事绊住了。你是这里的皇帝,护国麒麟失踪,妖魅横行,难道你不管吗?你还这样云淡风轻同我说话,皇帝果然是皇帝,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想来是心中有底吧!" 笑容终于从他脸上消失了,"有人冒充他入飞来楼?" 她说是,目光肆无忌惮在他脸上打转,"假扮白准,欲行不轨,若不是我发现得早,岂不让那妖孽得逞了?朗朗乾坤,没想到居然还有邪祟作乱。打斗中孰湖砍下了妖物的一只脚,只不过不知那脚是真的,抑或是又一重障眼法。" 宽大的袖笼中,皇帝的两拳紧紧握了起来。他说:"竟有这样的事?"然而忍不住一阵灰心,铺天盖地溢满了他的胸膛。 越渴望,越想得到,他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面前的人,百样都好,他对她的感情,不是出于求而不得的嫉妒,也不是产生于一朝一夕。从钨金刹土的初遇,到后来他遁世,期间同进同出好几个月,那种感情是潜移默化的,有日渐沉迷的过程。为她一次注视,一个微笑,他可以暗暗欢喜半天。 可惜,后来的发展都是他促成,他算准了白准会入套,却没想到她那么轻易爱上一个不露脸的妖怪。为什么呢,白准糊里糊涂又不着调,女人不都喜欢肩挑日月的男人吗?他以为她心念坚定,白准之流一定不能入她法眼,结果竟闹得这样不可收场。现在他想补救了,还来得及吗? 他手足无措,他心机深沉,是因为他爱得也深。之前绮艳的接触,在他单色的现世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死了千万年的心脏,重新有力跳动起来,鲜活的血液涌向四肢百骸,这是瞿如或者其他人无法给予的。袖中的手臂,应付角虎和孰湖时分了心,被她用剑划伤了,到现在还隐隐作痛。明明轻轻一拂就可以风过无痕的,居然因为是她的杰作,情愿忍痛,也要留下。这究竟是怎样一种铭心刻骨,爱得如此一厢情愿,想来好笑,却又真实存在,不容回避。 他垂眼看她的脸庞,精致,无懈可击,但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沉溺和松散的神色。他试图享受这种待遇,结果很快被她发现了,真是不可思议。急不得,要慢慢来,江山美人,前者已然在手,后者需要足够的耐心周旋。世上最难得的是真心,如果连她也属于他,那这趟人间之行,可算是大圆满了。 "师父知道河图洛书吗?"他静静看她。 无方皱了皱眉,"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你指的是这个?" 相传上古伏羲和大禹时期,黄河和洛河中各有神兽背负河图和洛书进献君王,能得此物,对他的地位当然又是一重加持。可那么多外在的东西堆在面前,他就真的能万古流芳了吗? "你同我说这个,和白准有关?"她奇异地看着他,"难道你遣他去找河图洛书了?" 他抱胸说是,"我要那个有用。" 无方百思不得其解,以白准的脾气,就算要出远门,也不可能不回家同她打声招呼。她还记得他临出门时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如果回去晚了,让她不要着急,难道是早有预感,皇帝不会轻易放过他吗? 她看他的眼神里有隐约的怒意,"你是意生身,愿你身正心正,别白白辜负了你的身份。" 他笑起来,眼里阴翳流转,"师父不要因为我意生身的身份,就对我施加诸多条框。我已经入了世,三千红尘中各有运数,连神佛都不能cha手。" 他说这些话,分明狼子野心。她想起他的名字,伏麐,麒麟是他的掌中物,原来早就有这层寓意在其中。 初夏的夜,她竟觉得有些凉,"你欲如何?白准没有哪里对不起你,助你登上帝位,令八方臣服,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很不解的样子,"师父言重了,我并未将他如何啊,不过派他出去办点事罢了……师父和护国鹣鲽情深,现在让你们分离,确实是我失策。但事出紧急,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还请师父见谅。" 他的眼里始终含着深沉的算计,从上次被困小妙拂洲起,她就已经察觉了。 细想之下依旧很让人尴尬,她不想再提及,但愿他那天的话只是病糊涂了,一时胡言乱语。可现在看来,显然是她太乐观了,他有他的坚持,执念之深,已经超乎她的想象。 计较太多,最后无非让自己难堪,她定了定心神道:"这长安城中还有邪祟,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的是罗刹么?上次未能歼灭罗刹王,让他带着下属逃脱了,今天的大典上也有罗刹出现,加上刚才假冒白准一事……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不过师父也无需太过介怀,这人间世界本来就妖鬼横行,有时候求同存异,也不是坏事。"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罗刹祸乱人间是存同求异?她枯眉哂笑,"你可是意生身,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其实没有罗刹,就失去了搪塞的借口,行事大不方便。他见她郁郁,笑道:"师父大概对意生身有些误会,有的意生身出现,是神佛的本意。布道也好,朝见上界诸佛也好,是本尊菩萨的分身;有的意生身则不然,他的形成可能仅仅因为神佛刹那的妄念,本来就不够纯净,红尘中打滚,七情六欲通体而过,只比寻常人多些悟性和佛性罢了。"他缓缓摇头,"小小的意生身,实在不堪一击,师父何不猜一猜,我是属于哪一种?" 他逼近一步,无方往后退了两步,有一瞬居然感到恐惧,"难道你不是意生身?" 他不说话,只是含笑凝视她,温和的眉眼,不怒自威。 很多事都乱了,如同一头扎进漩涡里,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不是意生身,又会是什么?世间谁有那么大的能力召唤麒麟?白准那支藏臣箭对新君是有感应的,既然命定是他,大概他究竟是不是意生身,都不重要了吧。 她神情复杂,沉默良久,他却朗声笑起来,"师父怎么了?真个儿怀疑我吗?我当然是意生身——光持上师的意生身。你不必对我心生戒备,我待师父的心始终如一,就算害尽天下人,我也不会动你一分一毫的。" 可是他的话已经大大出格了,她寒声道:"你动不动我无所谓,我只要你别动白准。" 他听后,脸上顿时显现出异样的神采来,"你说话算话,只要我不动白准,你便什么都不计较?" 无方怔住了,如果之前只是觉得他越走越远,那么现在的他,已经面目全非了。她突然惶骇起来,"白准究竟在哪里?就算是找河图洛书,也应当有个去向。" 他调开视线,恍若未闻,自顾自道:"我的麒麟,我自然有支配的权力。师父不必一惊一乍,他好得很。" 无方问不出下落,知道他有意兜圈子,便生出杀心来。一起念,煞气开始纵横,腰间软剑嗡嗡作响,随时准备脱鞘而出。他回过头来,满脸难以置信,"你要杀我?只因我指派白准替我找回河图洛书,你就要杀我?" 说到最后语气里尽是绝望,好不容易在她面前建立的信心,也随着满室暴涨的暗涌,一点一点流失殆尽了。 女人真是绝情啊,他笑得凄怆,"好歹我们做过几个月师徒,艳无方,白准是你的心肝,我呢?我不过喜欢你,在你眼里就是坏人,就该死?你夜半进宫,是来兴师问罪的吗?我一届凡人,手段不及你,你要杀,悉听尊便,不过杀完了,想好怎么收场。" 还是道行太浅了,无方有些苦恼,哪天能不动声色杀人于无形,才算是小有所成。像现在这样,还没出手,砍刀先举在头顶上,对方有了防备,连暗箭伤人都做不到。 她刹了刹气,殿里红色的流光慢慢消散了,笨拙地掩饰着:"我只是太着急,并没有要杀你的意思。" 笑意又重回他唇角,他温言道:"你不必着急,此行对他来说小菜一碟罢了。师父可以留在宫里等候消息,师姐这两天说很想念师父,要不我命人领师父上北宫去,和师姐见一面?" 无方摇头,"她进宫才两天而已,想我做什么?等过个三五年的再见不迟。" 笑容僵在他脸上,"三五年……中土可不像钨金刹土。" "日子不也一天一天地过吗?"她别开脸,神情低迷,"你要是还念旧情,就请你告知我,河图洛书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沉吟半晌,"师父是想去找白准吗?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那地方他去得,你去不得。河图洛书在夜摩天,夜摩天属于空居天,你是煞,不等你靠近,就会灰飞烟灭。" 佛法无边,不染半点污垢,佛国再和谐美好,对于煞性未除的她来说,依然具有毁灭性。须弥山在三千世界的最中央,周围环绕四大部洲,钨金刹土不过是南阎浮提的一小部分,所以吉祥山远不能和须弥山相比。欲界众生分十二等,人在第四等,往上还有阿须伦、四天王、忉利天等。四天王天和忉利天处于"天"的最下层,并未脱离须弥山,因此称为"地居天"。而夜摩天在凌驾须弥山八万由旬的空中,早就是她难以企及的高度,她想去找他,根本不可能。 她束手无策,恨他入骨,"你居然派他去夜摩天,他是黑麒麟,难保那些天众对他没有成见。" 他依旧微笑,"他是辅佐皇帝的麒麟,天众为什么会对他有成见?你不是说黑麒麟威风凛凛人见人爱吗,既然你心仪他,那些天众想必也都看得起他吧。" 第73章 那话她确实说过,但从未当着外人的面提起,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十分耐人寻味。 其实她心里隐约有了预感,不说破而已。今夜冒充白准的人未必是罗刹王,因为果真是他,此刻自己只怕已经祭了五脏庙了。罗刹善吃人,煞的身体对他们来说是无比的美味。罗刹天的一缕恶识,没有任何规矩来约束他,他能忍住口腹之欲和她耳鬓厮磨,也不至于堕进八寒地狱,早就飞升上位,高居神殿了。 她紧紧盯着他,面前这人,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再普通不过的ròu身罢了,却让她感觉到面对莲师时都未体会过的压力。他究竟是谁?她甚至怀疑假白准就是他变幻的。可是意生身转世成ròu体凡胎,早就没了仙品,他哪里来那么大的神通,伪装得分毫不差? 有可疑,她当然知道。先前交过手,他们几个联合起来,至多让他懒于纠缠匆匆退战。那是他未起杀念。倘或抱着伤筋动骨的决心,恐怕再添十个分身,也不是他的对手。无方权衡利弊,心下有怀疑,却不敢轻举妄动。一则修为不足,惹恼了他,他一不做二不休,她保全不了自己,还要连累外面的角虎和孰湖;二则白准下落不明,当真撕破脸,她怕他对他不利,那白大傻子就真的永远回不来了。 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尽量稳住他。深吸了口气,她和声对他道:"明玄,你我情义虽不深,但总有几个月的交集。我自问没有亏待你,如果你尚且能念我半点好处,就请不要难为他。你和他,现在是同荣共rǔ,如果他有不测,对你也没有半点好处,你说是么?" 他慢慢点头,"师父说得是,不过我以前竟从未发现师父有这么好的口才,现在为了一个白准,也是竭尽全力了吧。" 她说是,"我和他是夫妻,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皇帝嘴角微沉,忽然出言打断了她,"你知道我不喜欢听你说这种话。还有,我记得在小妙拂洲时,你就同我说过,让我不要再叫你师父。你是真心的吗?要逐我出师门,从此和我断了这层关系?" 往日的情分,随着他的质问荡然无存了。在无方心里,确实早就不认这个徒弟,他那么重的心机,和他们根本不是同路人。本来刹土上的人也好,妖也好,大多是友善的。凡事留一线,事不做绝,是他们对佛道的参悟。可和他,无方已然觉得难以再保持友好的关系了。他欺骗她在先,现在又欺负白准,这样的人不配深交,连继续走动的必要都没有。 她不敢断定他提供的白准的去向是否属实,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她慢慢退后两步,"这话我是说过,你我之间,委实不该再称师徒。我没有传授你什么,你也不是真心在我门下,从开始就是有目的的,现在目的达成了,你也不必委屈自己叫我师父。" 他沉默了下,慢慢又笑了,白洁整齐的牙齿,在通臂巨烛下发出品色的光。 "那真可惜,我原本很喜欢叫你师父的。虽然你没有传授我医术,毕竟我向你行过拜师礼,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他掖着两手漫步上前来,华美的袍裾在身后拖曳,背上巨大的行龙张牙舞爪,几欲破空而起。他复切切叫了她一声,"为什么你对我有那么多的猜忌呢,就算我以前做得不对,现在想弥补,你也不肯给我机会吗?我在你眼里,早就是个坏人,所以我做什么都是错的,都是意图不轨,要害你们。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应该如你所愿?我就是要打压白准,就是要得到你,你听后,又作何感想?" 他是抱着试探的心,以赌气式的口吻,来看她有何反应。结果她脸上淡淡的,不起半点波澜。他忽然有些愤懑,淡淡的最伤人,他觉得自己成了丑角,有一瞬当真恼羞成怒了。 他心里醋海翻腾,恨她情愿爱一只麒麟,也不肯对他有半分动容。他捏着大袖在殿里急急地踱步,怕再看见她,会忍不住想动手惩治她。想想她刚才的表现,他看出了她的怯懦。他有意透露自己是假白准的信息,试图引战,也抱着玉碎瓦全的决心,索性开诚布公算了。然而她却选择退让,让他有力无处使,丧失了借题发挥的好机会。 他终于恨恨发笑,"艳无方,你真是让我失望。" 她抬眼平静地看向他,"这话应当由我来说,我修为太浅,不识人心,好在及时止损,总算不晚。" "不晚……"他咬着槽牙道,"只怕来不及了。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你我都不要再回避了。眼下没有外人,只有我们两个,我问你一句,你如实回答我——如果没有白准,你会不会选择我?" 心跳如雷,他在等她回答。一瞬经历了繁华到腐朽,可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不可动摇的决心,她回答:"不会。" "为什么?" "因为没有白准的出现,就没有现在的我。"她的唇角微微仰起来,"我曾经一心向佛,没人能扭转我的信念。可是信念这种东西,遇到对的人,一瞬就可以土崩瓦解,你不会懂。言尽于此,不要再谈下去了,多谢你告知我他的下落,夜深了,早点睡吧。" 她向殿门上走去,他紧握起了拳,冲她的背影大喊:"入世是上天对我的磨砺,我总有一天会归位,你跟着我,将来当我的明妃,这样不好吗?" 她顿住了步子,回身看他,"你要归位?光持上师知道你的想法吗?如果你能取而代之,白准为什么不能飞升天王?别说一位初地菩萨,就是帝释天,我也不稀罕,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她从殿里迈出去,夜间凛冽的风吹拂,吹散了鼻腔中浓郁的檀香味。角虎和孰湖匆匆迎上来,"嫂子,问出下落了吗?" 她的脸色有些惨淡,"回去吧,回去再说。" 返回丽水的路上,正遇见初升的太阳。小半张脸缓缓从云翳中露出来,那光并不扎眼,柔和而温暖,她的心却在朝阳里一点点变得湿凉。 璃宽和大管家一直枯坐在门上,蛴螬家丁率先看见他们,振臂高呼:"大娘子回来啦。" 中土的称呼实在太难听,大管家纠正了他很多遍,"不是大娘子,是魇后!魇后!" 璃宽和大管家忙下台阶,两拨人一见面就张嘴互问令主,宫里没有,飞来楼当然更不会有。无方心力交瘁,现在的处境,竟又像回到被困小妙拂洲时了。不同之处在于她出不去,能指望白准救她,而白准丢了,她却半点办法也没有。 孰湖很着急,"皇帝总有个交代吧,他说什么了?" 无方哀致地看了她一眼,"他说派他去夜摩天取河图洛书了。" "夜摩天?"角虎怪叫起来,"那地方可太高了,妖族除了鲲鹏,没有谁能抵达,嫂子打算怎么办?" 她沉默了下,定住神道:"我要去找他。" 角虎更慌了,"你不能去,不单你,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去。凭我们的修为,恐怕还没到忉利天就死在半道上了。" "那我能怎么样?"她捂住脸抽泣起来,"他一夜未归,那地方是神佛的世界,他是黑麒麟,我怕他会受他们驱逐。" 大家黯然对望,神佛的世界,他们连想都没有想过。据说夜摩天的主宰叫牟修楼陀,身量有五由旬,那是多么恐怖的庞然大物啊,光看一眼大概就腿发软了。他们这些人的出身,没有一个是正统的,角虎和孰湖虽然不属于妖,但也也差不多了。他们尚且去不得,更别说煞气所化的无方了。 丈夫失踪,作为妻子肯定心如刀绞。她一哭,大家都束手无策,独孰湖是女人,她在男人们的眼神示意下不得不上前,硬着头皮安慰她,"阿准是麒麟,他和我们不同。就算上面不给他面子,也不会把他怎么样的,你就放心吧!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留在这里等候。如果你贸然走了,他回来发现你不在,又得去找你,岂不麻烦?" 她缓缓摇头,"其实我并不担心他去夜摩天,我怕的是明玄没有和我说实话,怕他被他困住,被他折磨。" 大家都因她这话呆了下,照理说天定的帝王和麒麟,没有深仇大恨,又必须相互扶持,怎么就弄得你死我活呢。可她既然这么说,想必和皇帝的对话并不愉快。璃宽茶对这些端倪还是有点了解的,"主上很讨厌明玄,老说他心怀不轨。这次的事,是不是他为了争风吃醋,故意给主上小鞋穿?" 太耿直的男孩,有时候真令人头疼。无方红了脸,余下的人恍然大悟,角虎又开始暴躁,"我们杀进大明宫,把那个人皇绑起来,割他的ròu,往鼻子眼里灌辣椒水,不信他不开口说实话。" 他调头就要走,无方忙出声叫住他,"这人不简单,白准不在,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她站在煌煌的太阳底下,放眼朝西方看,喃喃道,"我要去趟吉祥山……" "去找莲师吗?"大管家道,"属下陪魇后一道去。" 她摇头,"人多了反倒不好,弄得打群架一样。我一个人去,会速去速回的。你们还是留下等令主,如果他回来了,让他别出去找我,就在这飞来楼里碰头。" 她交代完,化作一道白练直取西方,可惜金钢圈丢了,否则回钨金刹土,不过一眨眼的工夫。 赶路赶得急,虽然耗费了一点时间,晌午时分也到吉祥山下了。仰头看,仙山杳杳隐匿在云雾中,那是莲师净土,前几次要是没有莲师的默认,凭她的身份和修为也上不去。 她跪在山脚宽坦的祭台上,向山顶拱手,"师父在上,艳无方求见,请师父屈尊,露一露金面。" 她的声音扶摇而上,扩展成巨大的声浪,直达山巅。越量宫里的莲师正在看小金鱼嬉戏,听见她的传音,掐指一算,"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智慧空行母耷拉着眼皮道:"座上不想见,弟子可以代为传话,就说座上云游去了,让她返回中土。" 莲师嗳了一声,"她修行是本座领进门,现如今眷恋红尘半途而废,本座想劝她回头是岸,为何不见?"直起身,拢了拢偏衫道,"她不上越量宫,只好本座下去见她。尔等留宫等候,不必相随。"说完飘然而下,半山腰处换了身白色的缁衣,落地时化成了翩翩一少年。 缓缓行至她面前,她伏地叩拜,莲师的开场白依旧那么特别,"无方啊,你瘦啦。" 无方愣了一下,"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有什么睡不好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嘛。世上好多困扰,都是自己纠结出来的。你看本座,随心自在,无忧无虑,活了几十万年,连细纹都没有一根,这叫定力知道吗?" 她抬眼看他,他带着和善的笑,像街头极力兜售商品的小商贩,"现在皈依还来得及,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她摇头,"师父知道我和白准完婚了。您高居梵天,世上的事,没有一样逃得过您的法眼。我今日来,目的不必说,您一定知道。" 他显得有点失望,"我不知道。我以为你是想我了,来看看我。" 无方简直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才好。人前的莲师和人后的莲师,长着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想当初她在小城遭道士追杀,被化成僧侣的他救下后,跟随他一路苦行,走回了钨金刹土。从中土到南阎浮提那么长的路途,光靠两只脚,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段时间里她给莲师端茶送水,化缘洗衣,这才有了私底下不错的交情。否则一个小小的煞,何德何能可以登上天人汇聚的吉祥山? 归于本位的莲师温暖、广大、法力无边。左右没有天众相伴的莲师,却随性、无聊、斤斤计较。有时她都有些嫌弃他,觉得他没有神佛的样子。他很无辜,"你知道帝释天吧?他也不断七情六欲。当初为了娶阿修罗王的女儿,撒泼打滚,人家不答应就开战,打到最后讲和,又赠重金又赠甘露的,谁敢说他不好?"所以化人的莲师也有他自己的执念和渴求,这点他自己认为不是堕落,叫做接地气。 他有时候有点啰嗦,你不答到他满意,他会一直在你耳边念叨。无方没办法了,点着头说:"我当然很想念师父,看你是一桩,还有另一桩……" "你想我就好。"他不等她说完,笑眯眯道,"我也很想你啊。你不知道,自从你嫁人后,本座心里多空虚失落……" "师父,你再这样,我就要喊空行母下来监督你了。"她乞求式的向他合什参拜,"我现在很着急,真的没时间和您闲聊。" 莲师抱着胸,不高兴地乜斜她,"你很着急,我又不着急。想和你叙叙家常你就这样,这是求人帮忙的态度?" 她张口结舌,"师父……" "苦海无边,我早就和你说过的,你愿不愿意回头?" 她说不,"我的婚姻生活过得很开心,一点都不觉得苦。只不过目前遇到点麻烦,想来求师父点拨。" 莲师看着她,无可奈何地拧起了两道浓眉,"佛都皱眉,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她心里突突跳起来,"白准不好了?" 他说错,"是你越来越笨了。人家有了身孕才变傻,你没有怀孕,为什么也那么傻?" 她不明白,怔怔看他,"弟子驽钝……" "你来找我干什么?救白准吗?他不用我救,自有他的机缘。你听好,他和中土皇帝的渊源颇深,皇帝入世,你们都是陪练,是命里注定要跟他过招的,谁也帮不了你们。我不在红尘中,看得清清楚楚,将来是善果还是恶果,全凭他自己的选择。本座告诫过你,结婚有风险,你不听,我有什么办法?"他摊了摊手,"我身在其位,有些话不能说得太直白,你跟了我十年,可惜心意和我一点都不相通。既然现在矛盾已经起了,说道说道也无妨,没有你,他们之间就没有纷争,一切皆大欢喜。可你现在已然参与了,中途退场是不行的,只有咬紧牙关继续走下去。" 她听得五味杂陈,照他这么说,倒是自己害了白准了。 她闭了闭酸涩的眼睛,"昨天意生身登基即位,白准出面为他证道,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我问明玄他去了哪里,他说派他去取河图洛书了,是真的吗?白准什么时候能回来?" 莲师撇嘴,"这么点小事就来找我,万一将来有大波折,你会不会拆了我的越量宫?你太沉不住气了,皇帝的根基还没扎实,暂且不会伤害他,至多偶尔让你们难受一下,恶心恶心就习惯了,不用怕。" 她心里的大石头暂且落了地,只是听见他说还有大波折,又惶惑起来,"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明玄不是什么意生身。" 莲师讳莫如深,"不可说,你明白就好。" 她眨巴着眼看了他半晌,把他看得很没底气,"你别这么瞧我,还有事吗?没有我上去了。" 他背手要走,她追了上去,"罗刹天的那缕残魂师父管不管?他在中土兴风作浪,毕竟是师父工作失误造成的。" "怎么能这么算!"莲师不平道,"那恶魄在八寒地狱呆得好好的,谁捞谁负责,和我什么相干?你也别去找罗刹天,他脾气不好,口水又多,当心他朝你吐唾沫。反正你们自己遇上的事,自己解决吧,红尘中事我们不能cha手,一切自有定数。我言尽于此,不能再提示了,你快回去吧,再见。" 莲师说完身形上拔,须臾就不见了。剩下无方一人站在空空的祭台上,因他的话半天回不过神来。 置身事外,可能看这场变故小得蝼蚁一样,她自己身处其中,实在难堪其重。幸好他说白准不会有事,她总算松了口气,但想起那可能发生的大波折,又觉前路杳杳不可期许起来。 第74章 明玄到底是什么底细,没能从莲师那里探听到,总之言下之意,光持上师意生身这说法不过是个幌子,背后有更深的来历。总之不管他是个什么大人物,她和白准莫名其妙变成了陪练,虽不情不愿,亦身不由己,想起来就让人感到郁塞。 莲师走得匆忙,她还有些话没和他说清楚。对着吉祥山呆站了半天,深吸口气向上高喊:"师父,上次经历了些小波折,您给我的金钢圈,被我弄丢了。" 袅袅的回音在山间荡漾,她负手等了等,不见有什么反应,心安理得地抚抚裙裾,准备返回中土。正要腾云,莲师好像刚回过神来似的,空中一个惊诧的声音颇不可思议地盖下来,"什么?" 她吓了一跳,有些怔愣,"我以为您已经知道了。" 然而佛法再广大,也不是事无巨细的。莲师的嗓音因为人在越量宫中,有空行母们旁观,一如既往地庄严起来。他说:"世间万物每天从本座心间汤汤流过,你的事,我并不完全知悉……罢了,它与你缘尽了,留也留不住。" 无方心里还是很难过的,毕竟那金钢圈跟了她一千年,养到现在很有感情了。但佛门中讲究个缘字,既然莲师也认可与她无缘,她虽然惦念,亦可以放下了。 她向神殿方向拱手作揖,忽然一声破空的尖啸从头顶上方传来。抬头一看,一团火光直泻而下,朝她直冲过来。她悚然往后退了一大步,咚地一声,刚才站立的地方被那团火光砸出了一个大坑。坑上烟尘缭绕,她凑过去看了眼,里面竟然又是一个金钢圈,崭新的,在正午的阳光下发出迷人的光泽。 她不知所措,"师父……又赏我一个?" 山巅的莲师说是啊,"恰好今天万佛堂里换窗帘,这圈子多得是,丢了一个再给你一个就是了,拿去用吧。" 无方愣在那里,没想到自己戴了那么久的宝贝,居然只是窗帘上的拉环。果然佛国广奥玄妙,每一样不起眼的东西,到了下界都是至宝。她伸手摸了下,那金钢圈嗡地一声共鸣,但触手有细微的刺痛感,她慌忙把手缩了回来。 "你近来疏于修行,煞气回升了,这么下去可不好。"莲师温和的嗓音一递一声传来,"心要静,不能毛躁,万事万物从起到灭,不过霎那光景。任何时间能解决的事都不叫事,世间修行者,譬如你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你要是愿意,我给你颗'华胥一梦',你睡上千年,醒过来保管什么事都过去了,你信不信?不信我们可以打个赌……" 他正侃侃而谈,中途被智慧空行母打断了,"座上,佛门最忌投机主义。" 莲师不满,"让她睡觉就是投机主义?你别给本座扣大帽子。" 智慧空行母道:"弟子说的是赌,贪生赌,赌而输,输而嗔,三毒全中,佛门大忌。" 莲师果然讷讷地,可见芸芸众生没有谁可以活得不管不顾,就算到了他那样的位置,也还是得受人监督。 "我就是顺嘴一说,毋须认真。"他敷衍空行母,又亲切地诱哄无方,"我有药,你要吗?" 他说得很对,浮世万千,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如果她真的感觉难以招架,睡上千年,确实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她不能,她不放心让白准独自在世间行走。虽然他傻,她也不精明,但两个人做伴,至少有个商量。 其实真有这种药,让明玄吃了倒很好。她暗自思量,正想开口问他讨要一颗,莲师却抢先说不给,"吃这药得自觉自愿,你拿佛门圣药做坏事,会天打五雷轰的。" 她怏怏闭上了嘴,金钢圈扎得她生疼,她还是咬牙戴在了臂腕上。 "多谢师父教诲。"她朝那浩渺长空肃手参拜,"弟子心急如焚,先回中土去了。待他日得空,再来吉祥山问候师父。" 小小的煞女,像一道光,扬袖向东疾驰而去,莲花座上的莲师有些怅然,"她说要得空才来,嫁了人的姑娘,心思和以前是不一样啦。" 习惯被她高高抬举的莲师,因自己在她眼里变得无关紧要,很不能适应这种落差。空行母面无表情地提醒他,"艳无方不过是座上救助的魔魅之一,座上佛法广大无边,切不要因她放弃修行就儿女情长。您是有明妃的人,释迦天女眼里不揉沙,您别忘了上次……" 上次……莲师眨了眨眼,哪一次?天女拿骷髅砸得他一脸血那次吗?不敢想了,当初在扬列穴山洞里遇见她时,明明那么娇媚可人。后来性情变得越来越泼辣,饶是尊贵如他,提起明妃仍旧发怵,可见世上怕老婆的男人太多了。莲师又在浮想联翩,不知白准怕不怕无方,那么乖巧听话的无方,就算成了人妻,也不会变得如何凶悍吧。果然老婆还是别人家的好啊。 那厢无方急急赶回飞来楼,问令主回来没有,问出口时就已经感觉到失望,必定是没回来,如果在,他早就迎出来了。 众人摇摇头,悲伤地望她。本以为她会难过恸哭,倒也没有,她不过长叹一口气,"莲师说了,他会平安回来的,大家不用着急。等了一天,都乏累了吧?各自回去休息吧。" 璃宽一味低着头,"属下哪儿都不去,我要等我家主上回来。"一面说,一面眼泪巴巴的,"属下跟了他上千年,他从来不会不告而别。这次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要是回不来,我们怎么办?魇都怎么办?尤其是照柿,他得靠主上灵力供养,时间长了他会死的。" 大管家神情有些落寞,低低斥了璃宽茶一句,"你哭什么丧,莲师不是说了吗,主上会回来的。我是小小的偶人,生死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主上的安危。" 他们这样,角虎和孰湖面面相觑。非一般的革命友谊,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孰湖的思想要比角虎复杂一点,毕竟活了那么久,什么样的事没见识过?一度她看两个男人,即便人家并肩而行,她也能瞬间补脑出万字的相爱相杀来。 这蜥蜴和偶人之间,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个是热血的少年,一个是老成的才俊,怎么看都有点故事。她咳嗽了一声,"那个……灵力这件事,我可以帮上一点忙,毕竟我也有万年修为……我就是想打探一下,你们俩是什么关系,朋友?还是爱人?" 璃宽的眼泪挂在脸上,几乎冻住了。他扭头看大管家,大管家也直勾勾看着他,眼神一打照面,很快就分开了。大管家为了活跃气氛,笑道:"我也想呢,可惜他已经有小鸟了。" 璃宽坚定地点头,"我对小鸟的感情至死不渝。" 孰湖不知道谁是小鸟,但轻微腐的她,一向对这种世俗所不能容的感情抱有慈母般的容忍度,所以求而不得的大管家,在她眼里就格外的可怜可爱。况且他又是白准的杰作,眉眼间隐约还有一点他的风采,因此孰湖觉得如果可以,自己接一下盘也没什么,反而有种拯救了世界的成就感。 她冲大管家莞尔,"你喜欢女人吗?像我这样的。" 孰湖很漂亮,不是小家碧玉那种,她浓眉大眼,英姿勃发,一看就是能扛事的。大管家有点慌,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茫然点头,"喜欢啊,我喜欢女人。" 她微微害羞的模样,搅着手指说:"不管白准回不回来,我都可以给你提供灵力,保你精魄不散。如果你不反对,我想和你交往一下,你看怎么样?" 大管家一脸被雷劈的表情,对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感到晕眩。他只是个偶人啊,本体不过是一滩泥罢了,最佳的配偶就是令主做的女偶,和那些真正的血ròu之躯在一起,难免自卑和有压力。看看孰湖,她还是令主发小,算起来辈分也不对,齐大非偶,怎么能乱点鸳鸯呢。 他尴尬地笑,"多谢姑妈,我不配。" 他这么说,顿时让人感到心疼。孰湖的圣母心愈发澎湃了,来不及计较那是什么鬼称呼,固执而霸道地宣布:"我不管,让我来拯救你。" 她的话对大管家没有产生太大触动,令主走失的当口谈这种事,实在不近人情,因此他便没有再搭理她。事后璃宽茶喋喋责怪他,"没女人时想女人,有女人时故作矜持,实在不明白你在矫情什么。" 他回答得很中肯,"我是泥做成的,说不定哪天会老化。到时候磕碎了、淋化了,别害了人家。" 璃宽咦了声,彻底想歪了,"原来你是这样的大管家!读过书的人果然不一样,要不是我深谙此道,简直听不出你的话中话来。你又怕磕断,又怕泡化,别告诉我,你还不如一根黄瓜。" 大管家红了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想在中土找个寿命几十年的凡人,能陪她一辈子就够了。" "等人家鹤发鸡皮的时候,你还唇红齿白戳在她眼里,叫人家尴尬?偶人是可以生儿育女的,想象一下,老太婆已经上了牌位,你还二十来岁的模样坐在那里接受重孙子的叩拜,你好意思吗?" 大管家不说话了,真要这样,确实不太好。 "所以我说,孰湖不嫌弃你就不错了。你看你俩的名字,照柿、照花,多有缘分,简直像姐弟一样,充满了禁忌的快感。" 大管家犹犹豫豫,还是没有正面答应。毕竟飞来楼一片愁云惨雾,这个时候他倒落实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令主和魇后面前交代不过去。 仰头看看,魇后独自凭栏,苍白的侧脸,看上去满是哀伤。他端着托盘叫了她一声,"属下送两盘点心上来,魇后多少吃一点好吗?" 她垂下眼摇头,"我吃不下,你替我招待好两位贵客。" 角虎和孰湖现在是不用担心要去住客栈了,这里地方很大,可以供他们安营扎寨。于是晚间把他们的手下都带来,人一多,力量就大了,各处把守起来,让无方想起了魇都。只可惜白准不在,就算再热闹,她也觉得是座空城。 再等一夜,如果他还不回来,她就打算去和明玄拼命了。纵然自己修为浅,哪怕能坏他的根基,让他将来无法飞升也是好的。反正她不是这凡尘中的人,不在乎什么江山乾坤。逼急了鱼死网破,她也不是做不出来。 可白准究竟在哪里呢?她在屋里茫然踱步,一忽儿廊下,一忽儿c黄上,一忽儿又房顶,不知如何是好。 夜凉如水,她抱着膝头坐在屋脊上。长安城中万家灯火又燃起来了,热闹的夜市上人潮涌动,中土的百姓还在为明君临世欢喜不已,她的大傻子却不知所踪了。 她闷下头,把脸埋进臂弯里。等待是最让人五内俱焚的,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毛发都在燃烧。金钢圈在她腕上不安地震动,她抚了抚,掌心被它烫得火热。 突然有瓦片踩动的声响传来,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仓惶抬起眼,面前裹着风雷,踏着真火的庞然大物让她一惊。待看明白了,一下子跳了起来,"阿准,你回来了?" 是的,他回来了,但受到空居天的梵息侵蚀,身上伤痕累累。他走近两步,又望而生畏,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自己着急,发狠跺脚,豆大的眼泪从那双大眼睛里滚落下来,劈哩啪啦砸碎了瓦当。 无方什么都顾不得了,飞扑上去,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护心的琥珀上。他太大,合围抱不过来,他需低下头,才好尽可能地靠近她。她百感交集,放声哽咽:"我真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发出一串呜咽,有满心的话,却没有办法告诉她。 等她哭够了,才发现他的异样,捧着那大大的腮帮子问:"你不能变回人形了么?不能说话了么?" 他委屈地看着她,清澈深邃的一双麒麟眼,很快又溢满了泪水。想叫娘子,却发出了凄惨绵长的悲鸣,看见她眼里的诧异,愈发无地自容。 是他无能,把自己弄成了这样。他已经不知道明玄是何方神圣了,凭他万年的修为,居然破不开他的咒术,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他试了又试,毫无办法,不想让无方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明玄答应只要他取回河图洛书,就替他解咒。大概以为他不能全身而退吧,帝王无法铲除麒麟,否则会祸及自身,于是想借神佛之手把他正法。可惜他就是这么酷酷惹人爱,除了最初的梵息让他受伤外,进入夜摩天后一切都很顺利。无垢山上的殊胜天女甚至偷偷摸他……他本以为完成他的任务,就能让他无话可说,谁知那个小人,没有立即履行承诺,弄了个什么三日之约,下定决心让他在无方面前丢脸。 新婚的妻子,看见丈夫变成了兽,该有多迷茫和痛苦啊。令主越想越伤心,忍不住嚎哭。但麒麟的嗓门有点大,一哭天上都能听见,他只好努力憋住,小声地抽泣,看上去十分惹人心疼。 果然无方的心都快碎了,她柔声安慰他,"不要紧,就算变不回人形,我也喜欢你。" 到现在她才明白,明玄说的那些话都是有用意的。他把白准坑成这样,不就是想看笑话吗。他也太瞧不起人了,当初她连白准的脸都没见过,照样可以喜欢他,现在即便他是兽,该爱还爱,就是要气死他。 第75章 真的吗?他就算变不回人也还是喜欢他吗?那人兽的话,会不会不太方便? 令主想得有点复杂,他扭了扭身子,微微别开脸,斜着眼睛看她。他的娘子,真是天上地下最好的娘子。他上夜摩天见识到九天上的天女,其实长得也就那样,还是不及他娘子。娘子唉……他含情脉脉凝望她,凑过去,在她的胸脯上蹭了一下。小心翼翼不要让犄角伤到她,所以基本只能用嘴,拱一拱,拱的位置很刁钻,拱红了她的脸。 可是她却又哭了,那双杏核眼里的泪水,走珠一样落下来。伸手在他脖颈的鬃鬣上抚了抚,那里漂亮的毛毛都给烧秃嚕了。罡风对于久居梵天的神佛来说没什么,可对于无人带领,误打误撞的外人来说,是致命的伤害。她细细为他检查,鬃鬣有损,至多美貌打了一点点小小的折扣,但是越往下检查,她越心惊。 手在那凉滑的鳞甲上游移,掌心一片濡湿,因为他是黑色的,即便流血,也不那么容易发现。她紧紧握住拳,"阿准,你受伤了。" 令主挺了挺胸,表示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我们进屋吧,我给你上点药。睡上一晚,明天就好了。" 所幸他还能控制大小,念个诀,身形缩小了一大半,这样便能顺利进屋了。调转过头,扭了扭屁股,示意她上来,他要驮她下去。无方迟迟的,并不愿意,"你有伤,回头加重了怎么好?" 他坚持,圆圆的眼睛,尖尖的獠牙,无一处不显得执拗。她拧不过他,高高飘起,轻轻落下。他高兴了,趾高气扬地跺了跺蹄子,飞身而起,在空中画个漂亮的弧度,窜进了楼里。 她就知道他伤得不轻,从他背上下来,裙子都染红了。她从来没有这么庆幸,自己当初学过医,在心爱的人需要医治的当口,可以不用假他人之手,不会让人看见威风凛凛的黑麒麟,弄得这么狼狈的样子。 她让他上c黄,他不答应,怕把漂亮的c黄单弄脏了,宁愿伏在重席上。可是蒲糙很快被身上滴落的血染红,无方只好先给他的伤口施灵力,帮他止血。然后打水来,绞干手帕,替他一片片擦拭鳞甲。 每擦一片,她心上的裂口便扩张一分,有的甲片都缺失了,底下血ròu模糊。他痛,手帕掖过的时候瑟缩一下,也不出声,只是埋下头,把脸埋进腿弯里。 "阿准……"她热泪两行,手都颤了,觉得坚持不下去了。 他回过头来,安慰式的伸舌舔了她一下。 她定定神,咬着牙继续擦拭,等擦完,盆里的水都染红了。 翻箱倒柜,把最好的金创药找出来,铁盒里的血蝎看着她的手来回忙碌,一双芝麻小眼戒备地盯着她。忽然她顿下了,调过头来看它,它几乎晕厥,谁知道作为一味神药,在这种时候压力有多大!没错,它能拔毒,也能补血。令主失血过多,它杵在灵医眼里,不是自寻死路吗?不能……它惊慌失措地倒退,不能这么对聘礼,它可是他们的媒人啊,一言不合就要吃它吗?她的手伸过来了,血蝎绝望地摇头,它果然只是只蝎子,他们从来不尊重它的生命。它闭上了眼,想起先它一步去的同伴,算了,那边应该也不寂寞。 不过它命大,最后一刻她好像改主意了,拐个弯取了一堆纱布,把铁盒重新盖上了。盒子里的血蝎高兴得转圈圈,等今天的事过去,它打算打申请,明晚开始上屋顶吸收月亮精华,以便早日修成人形。 因为令主不能说话,屋里非常安静,偶尔听见灵医轻轻的抽泣。忽然哭声变大了,血蝎挣扎着爬上去,扒着盖子边缘的fèng隙往外看,令主的肩胛上破了一个好大的口子啊,伤口很深,如果它落进去,大概都能淹死。 她哭成这样,令主忧伤地看着她,恨自己不能化形,没法抱紧她。他很想告诉她,封印刚解开时,自己的法力一度非常弱,现在已经在慢慢恢复了。害她担心,很对不起,等过了这两天,就算明玄不为他解咒,他自己也能冲破,到时候就没有人伤害得了他了。 她苦闷,絮絮念叨:"这么重的伤,这么多,我该怎么办……"撑着席垫气哽不已,"你怎么伤成这样了,那个天杀的明玄!" 令主看她气得煞气飙升,很担心她被反噬。什么也不管了,后腿一叉,表示重要部位好好的,别的伤都是小意思。 无方一抬眼,就看到黑麒麟这副豪放的模样,一时连哭都忘了,呆呆怔了半晌,忽然嗤地一声又笑了。 这个混账,一身千疮百孔,脑子里还装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罡风从四面八方涌来,他能把那里保护好,也真是奇迹。可能所有的修为集中起来,能够抵御侵蚀的地方不多,最后没选脸,居然选了那里,足见他对这件事有多看重。 不过这姿势委实不雅,她腼腆地拨了拨,想合拢他的腿,红着脸数落他,"都伤成这样了,还贼心不死。你四仰八叉的,我怎么给你背上上药?" 实在不可描述,他上次变幻真身,她没有想去看一看那里,现在这样暴露在她面前,乍看吓人一跳。他摇头晃脑,她有点羞涩,慌忙移开视线,看见他蒙蒙看着她,痴呆的样子,鼻子底下水光四起。 她瞪了他一眼,"你又在想什么?" 那里升起了炙红的旗帜,越升越高,与人无异。 红云一直漫过了领口的皮肤,她不再看他卖弄,转身取纱布来,结结实实把他受伤的地方都包扎了起来。 黑麒麟变得黑白相间,身上缠裹得太多,惹他很不自在。但那地方却精神,直撅撅的,不因身受重伤而颓靡。她无奈地看着他,"白准,你不在,我想你想得厉害;你在了,这么不要脸,我又想狠狠揍你,你说怎么半?" 他听后呜咽一声,扭头舔舔纱布上隐约的血痕,表示他受着伤,她不能这么惨无人道,虐待动物。 她爬过去,搂住他的大脑袋,就算他现在是兽,只要在身边,她也莫名心安。 "我去见了莲师,照他话里的意思,明玄并不是简单的意生身。你以后同他共事,千万要小心,恐怕罗刹王和他都是一伙的。"她枕在他肩头,麒麟的鬃鬣看着飞扬跋扈,其实很柔软,软得像水一样。她舒服地蹭了下,兀自喃喃,"他怎么自甘堕落成那样,命里注定当皇帝,那就去当好了,都助他威加四海了,还要怎么样?我看他野心勃勃,昨夜说什么归位……夺光持上师的位么?" 谁知道呢,令主心里也很迷茫。一个意生身,当然不可能有那么深的法力。当初他在梵行刹土来去自由,又能逃过所有眼睛隐藏起来,对那片土地应当很熟吧!他没有和他正面交手,但对他的手段似曾相识,脑子里蹦出一个猜想,那名字几乎脱口而出,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不可能,他心乱如麻,不可能是他……令主晃晃脑袋,把那个念头甩了出去。闭上眼睛长长叹息,在外流浪了一天一夜,现在格外珍惜和娘子在一起的时间。他用麒麟吻,轻触了触她的脸颊,幽香阵阵,赛过天界的花香。 她抬起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在他鼻梁上亲了一下,"昨夜有人冒充你回来,我同他打起来了。还好有你儿时的朋友在,钓星和照花帮了大忙,否则现在我和璃宽、照柿他们,怕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他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变成他来干嘛?光是找他们打架吗?一定是觊觎他娘子的美貌,想趁虚而入。他气得打颤,又说不出话,想想冲书桌方向吹口气,笔墨纸砚自动飞了过来。无方很不解,问他是打算写字吗,他用力点点头,角虎资质那么差都能写,自己聪明绝顶,怎么就不能? 于是爬起来,等她铺好了宣旨,把笔杆嵌进他的前蹄。他蹲着身子,撅着屁股,歪歪斜斜开始尝试。可惜腿脚力道不得当,往左一撇,再往右一撇,一不小心就划出页面,画到地板上去了。 无方见他苦闷,劝他放弃,"一只麒麟写什么字,别难为自己了。" 令主不服气,歪着脑袋,浑身使劲。如果这时有人从外面进来,就会看见一只绑着绷带的麒麟为了一个字,纠结得四肢乱哆嗦,那画面简直怪诞。 明明很可怜,为什么她总忍不住想笑呢。她捂着嘴,挨在一旁看,宣旨不知道废了几张,终于有个成形的,勉强辨认得出,是个"你"字。 无方指指自己的鼻子,"我?" 令主点头,可是心里想说的话太长,他忽然感到绝望,不知从何说起了。 还好她聪明,摸摸他的脑袋说:"我很好,你不用担心。也没被那个冒牌货占什么便宜,就是被他亲到一下……" 令主怒目圆睁,心想本大王当初为了一亲芳泽,能想的办法都想遍了,费了老鼻子劲儿。那个冒牌的这么容易就得手,一定是沾了他玉树临风的光。作为心胸宽广的男人,当然不在乎那点细枝末节……不过,亲哪儿了? 他拿眼神询问她,她指了指心衣勒不住的那片风景,"这儿。" 令主红了眼,把笔一扔,伸出舌头狂舔一通。娘子一定也恶心坏了,让他来重新盖上戳,她心里会好受一些的。 麒麟的舌头有倒刺,舔过去一片苏麻。她觉得痒痒,把他的脑袋抱住了,温声说:"这趟委屈你了,一天一夜奔忙,不累么?"起身引他,"上c黄睡吧,时候不早了,好好休息,恢复得也快些。" 他昂昂脑袋,表示自己没问题。五千年前大战九妖十三鬼时,多少也会受点伤。伤口掩在黑袍底下,没人看见没人疼,他独自一人舔舐,不也过来了吗。血性汉子,又不是娇滴滴的姑娘,流点血家常便饭。说出来她可能不信,现在行房都是小菜一碟,她要是愿意,试试人兽其实也很刺激的。 令主满脑子色情思想,登上c黄榻后更是澎湃得一塌糊涂。 娘子好香好软,只共同度过了两个新婚夜的令主趴在c黄上,鼻子里闻见她的幽香,脑子里胡思乱想。虽然是兽的形态,本能还是有的,回忆之前的缠绵缱倦……不行了不行了,他拱拱娘子的手,要求她来抚慰一下。 无方转头看他,龇牙咧嘴的一张脸,身上盖着被子,只露一个脑袋在外面,看上去有点怪。他的蹄子在被子底下扒拉,把她扒进自己怀里。她有些害羞,"你又怎么了?" 顺着他的指引摸索过去,轻轻一触,火热的,像燃烧的炭。她不禁失笑,这个笨蛋,自己处境这样,一点都不忧心,还有兴致想那些风月情事。白准这人最叫她头疼的是心大,但最叫她喜欢的,恰恰也是这个。不因一时的窄路伤春悲秋,日子怎么逍遥怎么过,仿佛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有痛苦这个词。 近墨者黑,她已经能够深刻理解这句话的真谛了,跟着他一起不上道吧,傻子夫妇,倒也是一段佳话。 扬袖一挥,蜡烛灭了,只有窗外的星光泼洒下来,打在c黄前的素纨帐帘上。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恢复人形,就算不能,他也是她的心尖尖啊。温存地亲一下,正亲在他的獠牙上,他努力想撅嘴,撅不起来,懊恼不已。她吃吃发笑,那暗藏的匕首,在她手中越见胀大。她靠过去,麒麟有坚硬的背甲和胸甲,带伤的甲片被纱布包裹起来,锋棱也不见了,腹部温暖柔软。他的鼻息比起以往,当然要大得多,哧哧地,像雷鸣。她仰头看他,这色麒麟,看样子受用得不行了。 闭上眼睛,她偎在他怀里,前两夜的温情没有消散,妖界讨生活的人,谁又嫌弃谁的原形? 褪了明衣,同他紧贴,她知道他喜欢这样。令主唯恐自己弄伤她,尽可能把身上锋利的部位蜷缩起来。忍无可忍时一跃而起,黑暗中一双麟眼炯炯,看见那素洁的身段因大红绫罗的陪衬,异常地妖娆起来。 帐上垂挂的丝绦被他轻轻一扯,飘落下来覆盖住她的双眼,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体形上发生了一点改变,其他的还一如既往。权衡她的身量,自己再调整一下大小,想想就好兴奋。令主吐着舌头呼呼大喘,大概被她听出来了,她又发笑,娇嗔着说他傻相。 这才是同c黄共枕第三个晚上,就玩这么大胆的游戏,真的好吗?令主一边反省,一边心花怒放。他听过一个词,叫巧舌如簧,果然舌头可伸可缩,可长可短…… 她放不开,揪着被子,呼吸里一片惊涛骇浪。新婚不能闲着,闲着多不吉利,令主乖巧地想。砸弄一番,人面桃花,越发娇艳欲滴。令主觉得他的娘子是真的爱他的,他没有先前那么担心了。他的无方,不单能够治疗他的伤口,还能治愈他的心灵,不要脸的明玄,这下白高兴一场了吧! 温柔绵密、强而有力……其实也没什么两样。只是因为体形上的差异,需要尽力配合,更生出一种羞耻又近乎癫狂的浪荡来。 普天同庆的日子,城中有人放孔明灯祈福,三两盏从飞来楼前摇曳而过,渐飞渐远,匿入苍凉的夜空。万籁俱寂,间或传来一记绵长的嘶吼,似龙吟,又似鹿鸣,荡悠悠笔直cha上九霄。 星辉逐渐暗了,东边泛起蟹壳青来,受尽折磨的血蝎拼尽全力爬上盒口看了眼,心说没完没了了还……不看不知道,一看觉得神兽就是神兽,真会玩!这么精彩的场面,等它修成了人形了一定要画成连环画。到时候投放市场供不应求,赚来的钱花不完怎么办?想想还真是好苦恼呢…… 第76章 令主深夜归来,谁都没有惊动,因此第二天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大家都被这又帅又黑的大角怪惊呆了。 璃宽茶和大管家还没见过他的真身,一个威风的身影乍然闯进视野里来,都有些不知所措。璃宽茶叼着手指围着他打转,"乖乖,主上原来长这样。" 大管家比较感性,他泪眼婆娑喃喃:"主上终于回来了,这两天急坏大家了。" 角虎很傻,他冲着令主的大犄角感慨了半天,"阿准,你角怎么越来越大了?前天祭天大典上还没这么威武呢……" 令主骄傲地仰脖,开玩笑,一夜是白忙活的吗?麒麟以角为美,克服形体的障碍,就像打了通关,角不长大那里长大,也不好看嘛。反正一切都得感谢娘子,他羞涩地看了无方一眼。昨晚的表现他非常满意,如此柔软的腰肢,如此高的配合度,简直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果然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没有谁比他们更适合对方。他小步蹭过去,拿犄角轻轻顶了她一下。她一阵尴尬,还要自欺欺人以为别人不知道其中的小秘密,尽量装得落落大方。 角虎当然不知其中隐情,不知时务地问:"嫂子你热吗?脸怎么红了?" 璃宽和大管家互看一眼,露出了然的微笑。这种问题不太好解释,大家糊弄糊弄,过去就算了。 不过令主真是好福气,他俩难掩羡慕之情,看魇后的眼神充满了崇敬。毕竟不是谁都能做到人兽转换,毫无心理障碍的。灵医就是灵医,她的情cao已经高出世间万物无数等,她的爱是广大无垠的,修行之人眼里没有形态的鸿沟,这都得益于莲师当初尽心的引导…… 数万由旬外的莲师都懵了,他坐在金刚座上,一手捏诀,一手持经,嘴里念念有词,念得连早饭都没吃。智慧空行母以为他忽然收心礼佛了,结果凝耳一听,他满嘴的"堕落啊、丧心病狂啊",就知道他昨晚天眼一夜都没闲着。 这厢因为角虎的问题角度刁钻,大家都觉得有点难以招架。无方支吾着说是啊,令主见娘子难堪,用角顶了顶角虎,表示让他别再问了。 从见面就没说一句话,现在又拿角顶他,角虎觉得阿准是不是在以小时候的方式和他戏耍?他一想,很高兴,立刻摇身一变现出原形,一只巨大的独角青羊撒着欢拱上去,和黑麒麟一通厮磨,末了还把一只前脚搭在他肩膀上。 这么一来,屋子里是腾挪不开了,大家集体转移到了院子里。令主虽然觉得角虎笨得一如往昔,但幼时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和他撞了一下角,心里还是很感动的。 边上的孰湖见他们这样,自己好像又被排除在外了。她这次就是冲着重拾友谊的目的来的,他俩都现了原形,她还是人形,岂不是毫无诚意吗。于是砰地一声,她张开数丈宽的两翅抖了一下,摇着蛇尾,迈着马蹄到他们面前,小声说:"阿准,小时候是我对不起你,要是你能不计前嫌,我们就和好吧,你看怎么样?" 飞来楼下的场面一时难以控制了,那些庞然大物面对面站着,弄得旁观者一头雾水。璃宽茶开始考虑,难道这是潮流吗?那他要不要变回原形凑一下热闹?不过他的道行浅,化不成那么伟岸的体形,大小只能卡进他们的脚趾fèng里罢了。 孰湖等不来令主的回答,显然要哭了,她哽声说:"小时候的脑子没长好,也没有竖立正确的价值观,加上我娘那么引导我,我就走偏了。其实我并不认为这份友谊可有可无,我明明很看重的。后来因为太久没联系,我觉得不好意思,这九千年间也拉不下脸来见你。这次我是鼓足了勇气了,你确定不肯原谅我吗?那我怎么办?你就这么记恨我?" 令主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他是因为口不能言,所以没法答复她。 孰湖的那张大脸上滚下了一行泪,呜呜声惊天动地。无方忙踮足喊:"照花,他中了咒术,说不了话,其实他早就原谅你了。" 悲伤的场面一下子凝固住了,角虎奇异地看着他,"难怪你当时乱摇尾巴,就是因为变不回来了吗?" 令主点点头,又看孰湖,抬起一足在她肩上拍了拍。 所以大家化出原形干什么?上演动物世界吗?角虎和孰湖讪讪变了回来,对他的倒霉经历长吁短叹一番,但一致认为这点美中不足,比起不知所踪来,根本就不算什么。 不能说话,没关系,小时候他们也曾一度语言不通,还不是相处得很融洽吗。大家为了欢庆令主回归,办了一场大宴,璃宽茶特意从里坊弄了几个胡姬来,让她们起舞助兴。胡姬舞姿优美,尤其转圈,转得陀螺一样,璃宽觉得大管家一定喜欢。 他勾上他的肩,"快看看,看上哪个,过去发展一下感情。" 春心荡漾的大管家也不讳言,笑着朝绿裙的姑娘努了努嘴,"我觉得那个很不错。" 璃宽茶哈哈大笑,"有眼光,那是里坊的头牌,多少男人趋之若鹜,我好不容易才把她邀来的。" 大管家摸了摸下巴,"我喜欢她那双眼睛,鹅黄鹅黄的……" 话音才落,一双深深的,黑得墨汁子一样的眼瞳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你喜欢那双眼睛?抠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大管家倒退了一大步,"姑……姑妈!" 孰湖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语气很温存,"乖,出来和姑妈谈谈人生。"手上动作却很粗暴,力气又奇大,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大管家挟持出去了。 令主看看角虎,角虎抚了抚额头,"照花看上你的管家了。体谅她一下吧,自从三千年前她的未婚夫渡劫失败,她一直单身到现在。女人是需要被关爱的,大管家温柔贤惠,我看满适合她。" 爱情这种东西,有时候就是一瞬迸发,说不清来龙,也道不清去脉,这点在座的诸位都很明白。所以大管家一路哀嚎,没有一个人打算出面相帮。两个人的事,必要两个人单独解决才行。 孰湖终于放下他了,就在河湾边的柳树下。柳条绵绵,婆娑拂过,孰湖乍着嗓子道:"照柿,别给脸不要脸,我问你,你要矫情到什么时候才算完?我昨天的提议,你到底考虑得怎么样了?" 大管家惊魂未定,压着胸说:"多谢姑妈厚爱,这事我认真想过,实在不合适,就别强求了好吗。" 孰湖不死心,"哪里不合适,你给我说清楚。" 大管家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也很纠结,但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害了主上的发小啊,谁让他是正直无私的好青年呢。 他咬咬唇,说得心灰意冷,"我的来历,不说姑妈也知道。我不是什么特制版,不过是千千万万偶人中最平凡的一个。我相貌不算好,资质不算高,能为主上打理日常事务,不过仗着细心和忠诚罢了。偶人不像妖,无论怎么潜心修炼,都有老化的一天。试想我和姑妈正说着话,脑袋忽然掉下来了,你会是怎样一种感受?所以我觉得不合适,是为姑妈好。您可以找一个比我根基实在的,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她果然不说话了,大管家松了口气,这样晓以利害,她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的。他的志向并不远大,那天璃宽说中土的女人和他也不相配,他就想等将来返回魇都后,老老实实养个小女偶过日子算了。男人的一生,总会面临各种各样的考验,情关也是一大劫,但他觉得只要自己位置摆得正,多大的坎坷都不算坎坷。 有漂亮的女人对你示好,作为一个单身汉来说,是件骄傲又激动的事。仿佛苍白的人生忽然变得绚烂,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存在得这样有价值过。全世界都会爱上我,就是这么有自信。然而自信过后,知道不会有结果,又变得失落和难过起来。谁说只有少女心复杂,明明处男心也很复杂。 孰湖却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什么老化不老化,断了可以再粘上。等以后得了机缘,央求菩萨给个不死身,也不是没有可能。不管怎么样,先检查一下他的身体机能再作打算。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在他震惊的目光里扒开他的衣裳,拍了拍他的胸脯——很好,肌ròu紧实,骨骼也不疏松,离老化且早得很呢。 她笑了,"别这么妄自菲薄,根据我的初步判断,你再活八百年没什么问题。这八百年里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死了,也不会耽误我的。我可以再找一个男人,很快把你忘记。我用我漫长的生命,让你这八百年过得充实而美好,你明明赚到了,还不偷着乐吗?" 她说的时候,两眼直放精光,边说边欺近。大管家慌忙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树身,才勉强站定了,从喉间逸出一声自暴自弃的低吟来:"姑妈……" 孰湖有点同情他,这孩子怪可怜的,求而不得一定很痛苦。那只蜥蜴心里有人了,他爱在心头口难开,是何等惨无人道的折磨啊。所以她决定拯救他、感化他、掰直他。她捧住他的脸,霸道地命令他,"看着我!" 大管家瑟缩了一下,"干……干嘛?" 孰湖的眼神变得迷离,用轻轻的耳语挑逗他,"别说话,吻我……" 口干舌燥的大管家一时有些回不过神,忽然蹦出个大姑娘要求他亲她,这种好事……他困难地吞咽,想下嘴,不知道具体应该怎么做,所以给孰湖的感觉就是他还在犹豫,仍旧不肯屈服。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拽了他的蹀躞带扔在一旁,扒开他的下裳抵了上去。微微一怔后,脸上露出荡漾的笑,"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 大管家激动得要爆炸,好事近、好事近……满脸的不甘,一副被侵害的样子,心里却大叫,就这样,不要停! 柳树被撞下了一地落叶,大管家羞耻地喘息:"唔姑妈,别碰那里……" 孰湖兴致高涨,"不要害怕,姑妈疼你。" 久旱逢甘霖,大家都觉得很尽兴。这一战从中午一直战到晚上,回去的时候家里都生火做饭了。璃宽茶端着汤扭头看他俩,看见大管家颊上可疑的红晕,明知故问:"你们干啥去了?" 桌后的令主脖子上围着围脖,一张惩恶扬善的脸上,镶嵌着一双慈爱宠溺的眼睛。要不是不能说话,他很想发表一通演讲,这些年照柿太不容易了,为他鞍前马后地效力,他连一个姑娘都没配给他,还拖欠了他好几百年的工资。现在他跟了孰湖,可以跟她回不句山过上几天好日子了,也算苦尽甘来吧!只是他有点舍不得,养到这么大的儿子给了别人,他的心里充满了空巢老人式的冗长的哀伤。 孰湖也没多说什么,只道:"照柿是我的人了,我也不是有意一来就抢走你儿子的。这样吧,我可以给一笔聘礼,不过暂时拿不出,打欠条可以吗?" 令主愕着一双麒麟眼,心道这不等于空手套白狼吗?当初自己再穷,聘无方还用了一对血蝎呢。她倒好,穷得更彻底,照柿去那里,是不是还要帮她创业? 那不行,他必须为照柿谋取一点福利。于是抬起蹄子,向她比划一下,表示他儿子过去得吃香的喝辣的。 孰湖哦了一声,"大家自己人,聘礼不用出了?那多谢。" 令主差点没跳起来,这是欺负他不会说话吗?好啊,九千年没见的损友,不带礼物上门就算了,还顺带拐走他的得力助手,存心找打架是吗?他鳞鬣一张,立刻大了一圈,惊得一旁的无方忙起身打哈哈,"今天是个好日子,好日子啊……要不然加两个菜吧。"转头问令主,"麒麟吃什么?吃素吗?我让人给你准备青菜吧。" 在刹土称王称霸几千年的令主,早就把口味调整得高于一般麒麟了。就算原形的状态下,也不妨碍他大口吃ròu。他探探脖子,意思是桌上的菜很合胃口。不过蹄子拿筷不方便,他冲娘子摇着尾巴,张了张嘴。 一秀恩爱,大管家和孰湖的事就管不上了,最后只有安慰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照柿幸福,随他们去吧。 无方挖了一勺蒸蛋喂进他嘴里,"先前我收拾屋子,发现血蝎在盒子里蹦达,好像有话和你说。" 令主眨巴一下眼睛,那傻蝎子几千岁了,根本没有学会说话,它除了入药,还有其他想法吗?不过他这人一向很公正,既然人家有话,不能让它憋着。他示意把它搬来,大家可以神交一下。 小小的血蝎,通体赤红,两颗亮晶晶的小眼胡椒粒似的,先像模像样朝他参拜下去。 盒子上方围了一圈脑袋,从底下看上去蔚为壮观。血蝎咽了口唾沫,两只对掖起的螯,居然不知道该怎么摆放了。尤其头顶上传出哈哈的大笑,"这蝎子打算给咱们演杂耍!"它的心彻底颤了一下,不得不开始打算后路,实在不行改走谐星路线也成,只要不被宰了就好。 令主却一脸严肃,抬抬下巴示意它继续。 血蝎重新找到了动力,决定运用丰富的肢体动作,来表达它的诉求。 长尾垫在身下,几千年的锻炼,它已经能够很好地掌握平衡,摇摇晃晃支起身子,把自己拗成了蓄势待发的蛇。它有五对脚,每一对都合什起来,从上到下拜成一排,对于大开大合趴地而行的蝎子来说,是极其困难的,但它做到了。它想闭眼,可惜没有眼睑,一双小黑眼愣愣地看着大家,但是表情严肃,充满信心。 明白了吧?它在心里狂喊。璃宽茶研究了半天,"我觉得它的意思是不想当药,比较喜欢做烤串。竹签从尾巴尖上捅进去,不就是这个样子吗。真是一只有追求的蝎子!" 血蝎身形一崴,险些摔下来。 开了封的大管家很懂得活学活用,"难道不是因为太寂寞,想找个伴侣吗?你们看它都硬了,多可怜。" 血蝎彻底趴下了。 "不对。"这么多人里只有无方的脑筋是正常的,"我觉得它是想修行,想诵经参禅。" 血蝎顿时蹦起来,愉快得手舞足蹈。功夫不负苦心人啊,灵医就是灵医,悟性比这些精怪们强多了。 于是经过了令主的批准,它被送上屋顶,开始准备接受日月精华的洗礼。修行是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后来的血蝎在酷暑里晒得奄奄一息,在寒冬里冻得瑟瑟发抖,有没有后悔今天的决定,那都是后话了。 第77章 悠闲自得,其实就这样保持原形,也没什么不好。该享受的照样享受,他娘子都不嫌弃他,令主觉得自己过去的岁月从没被这么照顾过。她给他喂饭,给他洗脸,晚上夫妻相处也很融洽。一度他甚至不想变回来了,不过憋着不说话很难受,而且他也想抱她。总这样四只蹄子,就觉得无方太可怜,时间久了,她会缺爱的。 三天,他的修为已经恢复了九成,其实不去找明玄,他也可以自己变幻。不过暴露得太多,有时候并不是明智之举。皇帝有控制的欲望,有掌握一切的决心,如果让他发现自己跳出了他的手心,不知道还会变出什么花样来消遣他。令主是个怕麻烦的人,他同无方说,"我今天得进宫一趟。" 无方很惊讶,"你能说话了?" 他得意地晃晃脖子,"本大王不过给他留点面子,让他替我化形,这样他就觉得自己能够拿捏我。"他眯觑着眼睛睇了她一眼,"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无方说当然,她怎么能放心他一个人去见明玄。自从上次的事之后,她就不敢再让白准离开自己半步了,必要他时刻在自己视线范围内,她才觉得安心。 风华绝代的令主,被明玄折腾得这么惨,到现在她依然能感受到刻骨的恨。如果是静静的喜欢,她会很感激他的厚爱,可一旦这种喜欢变成占有欲,那滋味就大不一样,变得充满危险了。 家里一堆人,都表示要一同前往,令主说不必,"那里到底是皇宫,不要给人落下口实再找我麻烦。本大王只想安安静静地美,将来活成中土史书上的一道风景就够了。毕竟人生短短几十年,让着他点,他早晚会死的。" 令主驮上娘子,朝大明宫方向飞驰而去。很不厚道地挑了皇帝就寝的时间,明玄让他受了这几天的罪,他礼尚往来今夜让他睡不好,应该不算过分吧。 令主降落在光明宫前的月台上,所到之处风雷滚滚,这是他出场的特效。宫门前侍立的宫人个个目瞪口呆,到底见麒麟的机会不多,甚至有不识货的吓得晕厥过去,也许是把他当妖怪了。 内侍掌班惊恐之余,打着摆子上前长揖行大礼,"护……护……护国,这么晚前来,是有要事吗?" 令主当然不能应他,还是无方落地后温和一笑,"我们来求见陛下,请问他现在有空吗?" 有没有空,内侍觉得不大好说。皇帝即位,广纳后宫,宫里的美人多了,陛下是正常男人嘛,入夜总得点个把伴驾侍寝。先前进去一个,照时候算,这刻应当已经在忙了,所以麒麟现在求见,他不是不为他通传,是实在不敢。 白胖的宫监长长呃了声,有点怵访客,但更加怵天子震怒。犹犹豫豫磨蹭了下才道:"如果护国和夫人有空,明天再来多好。今晚已经入夜了,陛下有陛下的安排……" 骄傲的麒麟不以为然,他别过脸,愤怒地喷了下鼻息,声音之大,吓了宫监一跳。 无方依旧和颜悦色,"那么陛下在里面吗?" 宫监点了点头,畏缩地离麒麟远一点,还是这位美貌惊人的夫人看着更加和蔼。 无方回头望令主,他不知什么时候把乾坤镜掏了出来。那东西是偷窥必备神器,能看又能录,而且画面超清,恍在眼前…… 麒麟眼都看直了,想必内容不同凡响。无方凑过瞥了眼,看见厚重庄严的黄色帐幔后,帝王褪了一身龙袍,覆在一个娇媚的女人身上。皇帝皮肤很好,身材也不错,腰间劲而有力。龙c黄上的美人很痛苦,满头大汗,发出悲鸣般的呜咽。 禽兽啊,这么不顾别人死活,八成是个变态吧!令主和无方啧啧品头论足,无方虽然已经说过不和他师徒相称,但毕竟做过两天师父,偷看徒弟行房终归不太好。她纠结了下,试图坚定信念,然而架不住好奇,实在太想看了。于是羞赧地咬着指头,瞟一眼,再瞟一眼,最后勾住麒麟腿,就再也挪不开视线了。 看看,和没有感情的女人睡觉,无非就是这样。明玄作为皇帝,朝堂上很威风,c黄笫间也极其霸道。被翻红浪……不不,没有盖被子,皇帝的龙c黄也没有他们婚c黄的香艳旖旎。令主觉得他和娘子的互动是真正的灵魂与灵魂的交融,不像明玄,只能称之为发泄。 女主角的正面有时候会被遮挡,看不见表情比较遗憾,他们随着乾坤镜视角的转换,脖子也不由自主跟着歪过去。可是镜子里的人忽然停了下来,似乎发现了什么,愤然回头一顾,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皇帝抽身而退,光裸着转过身来,说时迟那时快,令主飞快蒙住了娘子的眼睛,好险,差点让那秽物污染了无方纯洁的眼睛。令主自己下狠劲看了两眼,拿自己和他比较,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明玄果然比他差远了。 皇帝怒不可遏,这种时候被打断,简直杀人的心都有。他知道有第三双眼睛在偷看,料准了是白准,愤然打开殿门出来,竟发现无方也在外面站着,顿时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怔怔的,"师父怎么来了?" 无方嗯了声,"我陪令主一道来的。" 刚才他的私生活她看见了多少,皇帝心里很没底,都怪这恬不知耻的白准,一定是他使的诈。 他狠狠瞪了他一眼,令主漫不经心别开脸。这么点刺激就受不了,回头打击更大,不会一下子驾崩吧! 令主迈着小步,带无方一起进殿。殿宇宽阔,他那么大的个头进去也不显得拥挤。明玄在宝座上落座,神色威严。到底是干皇帝的,就算穿着中衣,也照样气宇不凡。 "这么晚入宫,不知所为何事?"原本如果只有白准一人前来,很多话可以开诚布公。现在他带了无方,他便不得不加以掩饰,免得她心里愈发厌恶他。 令主是打算装哑到底的,只拿大眼睛看着无方。无方没别的话,向上拱手,"还请陛下网开一面,放我们夫妻一条生路。" 坐在上首的皇帝对他们的这份恩爱感到很不屑,放他们一条生路,谁来成全他?他装傻充愣,含笑道:"这话朕就不明白了,你们夫妻不是在一起吗,何来放不放生路之说?" 一人一兽,天堑鸿沟。皇帝很满意他看到的,即便眼下不能拆开他们,给他们添添堵,他心里也舒畅。 他挑衅地看白准,眼神里充满嘲讽。无方很想打掉他这种倨傲的表情,如果干脆明着来,她还敬重他的为人。现在背后使绊子,用这么不入流的手段,实在叫她唾弃。 她掖着两手道:"明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麒麟的封印只有王能解开,解开之后麒麟修为顿失,如果这个时候趁机下手,不失为一个好时机。你在他化形之后逼他去梵天,逼他冒险取河图洛书,这些都可以不计较,但你不该定住他的原形,让他不能变幻。" 上首的皇帝听后嗤声笑起来,"我不过是个凡人,哪里来那么大的本事定住他的原形。这都是他跟你说的?" 无方哀悯地看了令主一眼,"他根本说不了话。" "所以你就怀疑我,"明玄恨恨道,"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堪。" 喂喂喂,旁听的令主开始觉得愤愤不平了,敢当着他的面公然吃醋,这个狗屁皇帝还要不要脸?连朏朏都听得懂人话,难道他以为他是聋的吗?要论大胆,皇帝真是天底下最无所顾忌的人,什么话都敢直言不讳。觊觎别人的老婆这么光明正大,信不信他不演戏了,直接化形取他狗命? 令主蓄势待发,无方暗暗拉了他一把,让他稍安勿躁。座上的皇帝很生气,别开脸不看她,她略顿了下,好言道:"你这又是何必呢,事情做绝,真是你的风格吗?你不为他解,凭他万年的修为,终有自己破解的一天。到时候大家见面尴尬,你们还能好好共事吗?你在世称帝不过几十年光景,大可不必弄得这么难看。有些事木已成舟,磨难越多心贴得越近,你懂这个道理。" 皇帝不平,然而不平又能怎么样?他们到底是夫妻,两个人一头睡着,唧唧哝哝,早晚说遍他的坏话。其实现在他里外不是人,他自己知道。这个梗作与不作,都不重要,反正就那么回事了。 他长出一口气,抬了抬手指。一缕极细的微光从他指尖绽放,舒展着婀娜的身姿盘桓前行,没入白准的胸口。一瞬麒麟的身体大放金光,然后屏障像水面把他吞没,散尽时他已经恢复人形,风流倜傥地拱手向上一笑,"多谢陛下了,我发现还是当人比较好,做兽不方便,什么都要我娘子迁就我。"一面说,一面有意无意抬起手,捋了一下他的犄角。那对角在巨烛的映照下,愈发神气活现,非比寻常。 皇帝看见了,顿时变了脸色。他霍地站起来,紧紧盯着那对角,连声线都扭曲了,"为什么你的角还在?你这两日明明是兽形……" 令主羞涩地牵了无方的手,"爱情可以超越一切,你没听说过吗?" "你们……"皇帝简直气血攻心,一阵天旋地转。疯了,真是疯了,疯得人不齿,疯得人没眼看。一个是人,一个是兽,怎么能这样!万万没想到,他眼中冰清玉洁的无方堕落至此,实在不可思议。他涨红了脸,从齿fèng中挤出几个字来,"师父……真好兴致。" 无方被白准这傻子弄得很不好意思,早知道是这样,就不该跟他来。她把那对角的事彻底忘了,没想到他化成人形,招牌依然还在。以后是不是但凡房里没闲着,他就要顶着犄角满世界招摇?别人一看见他,头一句话无非"令主雄风不倒",他大概觉得这样特别有面子吧。 无可奈何,就算尴尬,她也没法真的怪他。反正是夫妻,现不现眼的,习惯就好了,因此只是怨怼地瞥他一眼,小媳妇似的红了脸。 皇帝又羞又愤,仿佛一腔热血被泼到了尘土里,替自己不值,更替他们臊得慌。不能再看见他们了,他闭上眼,指着殿门断喝:"出去,都给我出去!" 令主品咂出了他的不甘,凉凉一笑道:"如此就不打扰陛下的好事了。这两天你要是没打算搞什么泰山封禅之类的活动,我就不出现了,闭两天关,好好休整一下。" 皇帝面若寒霜,明白他所谓的闭关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拉着无方没日没夜腻在c黄上吗,然后再顶个大犄角,到他面前来晃荡。 他握紧案下的手,因为愤怒,压在膝上瑟瑟发抖。他们的脚步声远了,他心里的惊涛骇浪却不能止息。他困顿、憎恨、无法疏解。在凡人的眼里他是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在他们那帮妖孽看来,他不过是佛界的淘汰品,是个不够格登入佛界的意生身,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消失的一丝残念。 他起身在宽阔的大殿内踱步,心里油煎似的难受。怎么办,他觉得自己要走火入魔,这种无法言说的耻rǔ,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直接扇在了他脸上。宁愿人兽也不要他,艳无方是被白准下了蛊吗?自己到底哪里差,威逼利诱都得不到她。 他扬手,把案上的文房和奏疏全都掸落到地上,狠狠地践踏,将一切踏成灰烬,踏进尘埃里去。殿外侍立的人都泥首跪在地上,后殿里一串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掖着衣襟的女人惶惶站在金花银灯树前,嗫嚅着叫了声"陛下"。 他脸色沉郁,转过头来看她,那眼神仿佛是在打量一只猎物。她恐惧地倒退了一步,但还是壮起胆来,"夜深了,臣妾服侍陛下就寝。" 他没有说话,站了会儿转身往外,一直向北,穿过重重门禁,走进了瞿如宫里。 这寻常的宫殿,看着没什么特别之处,但瞿如想从这里走出去,却难如登天。他不留无用之人,和这鸟儿纠缠不清,本来就怀揣目的。无方终究是个善良的人,当初他无端失踪,她对收入门下不满三个月的徒弟尚且尽心竭力,对这只相处了几百年的鸟儿,又会有多深的感情呢? 满室狼藉,她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窗上桃花纸被撕扯得稀烂,但没有用,他画地为牢,只要不解开,她永生永世都走不出去。 "师姐。"他垂眼看瘫坐在地上的鸟儿,她挣扎了太久,已经精疲力尽。 听见他的声音,瞿如抬起头来看他,从一开始的死气沉沉,到满眼迸发出熊熊的烈火,她跳起来直扑向他,"明玄,老娘撕了你!" 可惜她撕不了他,她的爪子不够尖利,速度没有他快。他只轻飘飘一掸,她就被掸飞,重重砸在了墙上。但她不屈,把剩下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再一次袭向他。三足鸟并不是战斗型的,她的攻击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于是又被抛出去,沉重地坠落,直到她躺在地上,再也起不来身。 他寒着眉目端详她,"师姐,你打不过我,还是保重你自己吧。奇怪,你和她在一起那么多年,为什么连她的半点风姿都没学到?倘或有一丝影子,我可能还会对你好一些。你愚蠢、冲动、随心所欲……不管是走兽还是飞禽,像你这样的,通常只能充当炮灰。" 瞿如尖声咒骂他,"老娘不过嫖了你一回,你就这么待我,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要囚禁我?"她艰难地站起来,左边肩膀脱臼了,拿右手扭扭往上一托,咔地一声接上了,然后撑着月牙桌虎视眈眈地瞪着他,"明玄,你到现在还在肖想师父,太不要脸了。师父有了令主,他们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非要掺一脚?今天到我这里干什么来了?吃了瘪,找茬来了?看看你那一脸欲求不满,简直要笑死我了。" 那只不知死活的鸟儿,居然真的哈哈大笑起来。她越是笑,他眼里的阴霾便越盛大。忽然出手扼住了她的脖子,一点点收紧钳制,"师父现在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不管我做什么都是错,她眼里只有白准。你猜猜,如果你出了事,她会不会着急来看你?" 瞿如被他掐得喘不上气来,很想告诉他师父有个毛病,不会轻易看扁一个人。但这个人一旦被她看扁,这辈子就永无翻身之日了。弄死她,引师父进宫来吗?既然师父已经不拿他当好人,他这么做,只能是雪上加霜。 第78章 瞿如眼里的光慢慢熄灭,那瞳仁逐渐模糊不清,离死不过一步之遥了。他愤怒,满腔怒气无处可撒,手上不知轻重,但心里极明白,瞿如不能死。死了无方会恨他,做不到相爱,便去相杀吗?他终究没有这个勇气,缓缓放开手,把瞿如扔到了一旁。 如果换成人,可能早就已经毙命了。但妖就是妖,不打散他们的精魄,ròu体上的一点损耗,一时半会儿且死不了。瞿如伏在地上连咳带喘,从鬼门关抢回了脚,仰天过来,躺在地上大口续气。明玄站在高高的灯座下,低着头,背着光,看不见他脸上表情,但那寒冷的轮廓,让人觉得陌生和阴冷。他没有杀她,瞿如知道并不是因为对她念旧情,只是因为顾忌师父的反应。无论如何她是被他接进宫里来的,就这么死了,师父不可能善罢甘休。 如果说一点都不伤心,那肯定不是实话。毕竟有过那么两夜,美不美好暂且不说,总比单纯的师姐弟关系更近一层。结果他说杀就要杀,连虐恋情深都懒得玩,果然非人的世界里,爱和性是可以完美分离的。 他像只困兽,开始在殿里一圈一圈游走。走了半天忽然回过身来问:"师父有没有在你面前说过我的好?哪怕只是一句半句。" 瞿如的呼吸逐渐平顺了,听见他的话冷笑了一声,"别想太多,你前期存在感那么弱,除了我口味独特看得上你,你以为师父会把你放在眼里?你知道她替刹土生灵看病,这千百年间遇到过多少美男子吗?你……"她抬起手,嘲讪地比了比指尖,"顶多这个级别。也就是后来你替嫁失踪,她对你心怀愧疚,才念叨你几次。要不然……你还不如令主的夜壶呢。" 当然令主是从来不用夜壶的,他都是跑出小心台阶殿,直接站在高台上迎风三尺,飞流直下。瞿如这么说,只是为了打击明玄罢了。 明玄被气得不轻,他阴鸷地调过头来,"你口无遮拦,是不是想再试试濒死的滋味?" 瞿如不吭声了,那种滋味不好受,能不试,当然是不试的好。 他继续在殿里踱步,半张侧脸,看上去很是忧伤。果然两人之间,有情固然好,无情只剩下可悲可叹。无方似乎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反而是自己,一厢情愿,求而不得。她和白准那么没羞没臊,他刚才气得不轻,可是慢慢冷静下来,他觉得错在白准,无方只是性格好,随他揉捏而已。她是女人,能怎么办?这么一想,不满就散了,再回头看待这件事,无方身上充满了悲情的色彩,她也是身不由己。 然而白准是麒麟,自己这世既然生而为人,命运就和他息息相关。如果他没有触犯天规,如果天不灭他,自己就得继续容他撒野。一万年的麒麟,摆布起来确实有点难。如果他不是生成了黑色,此刻应该在明王山长老院里喝茶看书,享受悠闲的高管岁月吧!麒麟两千岁寿元就满了,他活了一万岁,早就跳出了五行。这种仁兽就算吊儿郎当不着调,也绝不会做祸乱天下的事,要让他发疯发狂,恐怕只有无方能办到。 可他们夫妻一心,他cha不了手,要让他们之间生嫌隙,很难。他冥思苦想,白准是个傻子,这世上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比无方更美,美到足以去吸引他。要让他移情,几乎是不可能的。但退一万步,如果无方的存在动荡了乾坤,白准作为这盛世的捍卫者,必须去消灭她,那么届时,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他吓了一跳,对自己的想法六神无主。这是鱼死网破后的不顾一切,不到心灰意冷时绝不会去做的。摇摇头,试图清空脑子,但心却又开始蠢蠢欲动。他在幻想,如果她走投无路,如果她和白准对面不相识,是不是就会来自己身边? 瞿如还在聒噪,"明玄,你关着我没什么用。既然你不肯和我相好,我也不会强迫你。你放了我,我以后不会在你面前出现了,你看如何?" 他不说话,只是冷冷盯着她。 她心里没底,觉得那目光没有一寸不在算计,他大概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 "你想留着我引师父上钩,别异想天开了。就算她愿意,令主也不会答应。"她站起来,朝外面看了一眼。鸟儿被关进笼子,是最悲惨的境地。她原本还打算弄个皇后或者贵妃当当呢,现在这个念头是完全打消了。只要离开这里,什么都好说。没有了明玄,她还有魇都满城俊小伙儿,她的世界并没有非谁不可。失一回身,涨了点经验值而已,她这个年纪还不通晓人事,说出去也不光彩。 或者他想明白了,真的会就此放了她。瞿如知道这事可能性很低,却依旧带了一点期望。他的眼睛里折射出幽幽的光,把视线停在她脸上,半晌忽然道:"连你也要离开我?你不是我的女人吗?" 瞿如愣了下,心说又是唱的哪出?她可没忘他刚才掐她脖子时的咬牙切齿,忽然把自己放在弃夫的位置上,这种角色转换难道很好玩吗? 她觉得为难,"我从来不认为和谁睡就属于谁,我是只独立的鸟儿。" "所以决意要走?" 留下让他再掐她一回吗?她点点头,"往事一笔勾销,前两晚的事,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他抿起唇,冰冷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瞿如看着那张脸,隐隐感到心惊。现在的明玄,五官其实在一点一点慢慢变化,有时乍一看,甚至不能把现在的他和以前的他联系起来。以前的振衣,有一张清秀端正的脸,目光深邃坚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虽然有时候一根筋,但并不让人觉得不可测。现在的明玄,眉眼改变得潜移默化,他在逐渐向另一张脸靠近。那张脸,她在他神魂颠倒的时候看见过,美而妖邪,一闪而过。她有种预感,这具身体正在被另一个灵魂支配取代,也许真正的振衣早就已经死在刹土,这个仅仅只是行尸走ròu罢了……不敢想,越想越恐惧。最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也不知道。她能做的,就是离开这里,把她的发现告诉师父。 本以为他不会答应的,这个要求说了也是白说。没想到他略踌躇了下,居然同意了。 微微抬指,无形的网顷刻便化成了一缕清风。他唇角含笑,"现在可以走了,走吧。" 没费什么周章就做到了,有点不可思议。她将信将疑迈了半步,"你说真的?" 他嗯了声,"门不是大开着吗,你想走就走吧。" 她又往前蹭了半步,回头看他,他眉眼安然站在那里,仿佛真的已经看开了,放弃了。 这样最好,不要伤筋动骨,毕竟往日的情义还是有一些的,大家撕破了脸,就连朋友都当不成了。瞿如放下心来,鼓起双翅打算起飞。两脚刚离地,忽然砰地一声如重拳击中她后脑,她来不及收回脸上的震惊,便着实摔在了地上。 依稀还有一丝神识,狭窄昏暗的视线里,一双黑舄踏了进来,上方的人凉薄地哼笑,"果真走么?真是一点旧情都不念。你这鸟儿,不单愚蠢冲动,还淫荡无耻。" 他五指如钩,罩在她脸的上方,在她愤恨的瞪视里,把她的神魂从七窍吸了出来。鸟的精魄是褐红色的,一拳就能握住。现在的三足鸟总算安静下来,在他的掌上漂浮着。他仔细看了眼,原本可以捏碎的,到底没有这么做。随手一抛,抛进了他随身的法囊中,然后弯下腰,把那具躯壳提溜起来,拖进了殿宇深处的内寝里。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孩子大了,要嫁人了,不管多不舍,都得放手。 角虎和孰湖来中土参加人皇的登基大典,事情已经过去了,各自族中的族务都不能放下,必须得返回阎浮去了。 大管家要走,大家都很伤心。当初令主创造他是无心cha柳,那批偶人中竟然能出一个数字天才,从所有单字为名的偶人中脱颖而出,拥有双字名,就可以看出令主有多看重他。 照柿,来历不复杂,不过源于广场上那棵永远不结果子的柿子树。开大会的时候灯笼没处挂,全都挂在了枝桠上,灯火荡来荡去,令主忽然灵感爆炸,就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这些年来,大管家这个称呼几乎成了他的代名词,但他依旧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没有忘记令主慈父一样对他的殷殷期盼,希望他想办法创收,带领魇都脱贫致富。现在他有了人家,得跟孰湖一起回不句山去。会计一走,财政都得瘫痪,就算令主没有几个大子儿要他盘算,但想起以后帐房里没人,就充满了无限的感伤。 他唏嘘不已,"照柿啊,你三天之后回不回门?不句山的气候可能不太适合你,那里比较潮湿,呆久了会骨质疏松的。" 从不句山到中土太遥远了,三天肯定是回不来的。大管家心里也很不好受,他说:"主上,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您就放心吧!等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您和魇后。虽然我一走,您就等同残废,但不要紧,还有璃宽茶,他会帮您拄拐的。" 令主的眼泪裹在眼睛里,有点愣神。 "您欠我那六百八十年的工资,等您手头上宽裕了,派个人给我送过来。利息就不算了,谁让我们是自己人呢。" 令主眨眨眼,眼泪终于风干了。 "咦,天色不早了。"令主抬头看看朝阳,"路很远,再耽搁下去来不及吃午饭,快上路吧。"接过家丁手里的包袱,胡乱塞到大管家怀里,他笑了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愿你们夫妇和谐,早生贵子。没事不用回来,我们在中土挺好的。想我们的时候朝天上喊一声,我们会听到的,连写信都可以省了,多好。" 大家对令主态度转变之快,感到瞠目结舌。还没等大管家说话,他嘱咐孰湖:"我把照柿交给你了,你看着我的面子,要对他好一点。他修为太浅,基本没什么法力,你要罩着他。如果哪天厌倦了不想要他了,就给我还回来,我终身回收,知道吗?" 然后孰湖也没来得及说话,他鼓起两袖一扇,直接把他们送上天了。看着渐渐远去的朋友和儿子,令主心中泛起一阵温柔的牵痛,他回过身来,冲无方泫然欲泣,"娘子,你说我们以后要是生了女儿,女儿嫁人的时候,我会不会哭得死去活来?" 无方无言,心想应该会吧。他的泪腺这么发达,几乎一个人能哭完两个人的份,也就没她这个当娘的什么事了。见他还伤怀不已,只好来安慰他,"大管家辛劳这么多年,应该有他自己的生活了。你都知道娶亲过日子,难道他就不知道吗?"伸手在他眼皮上抹了一下,"你怎么又哭了?那么舍不得他吗?" 令主抽泣着说不是,"我是伤心,他临走还在惦记那几百年的工资,做这个偶人,当初还不如做根棒槌。" 无方的嘴角抽了下,果然令主的脑回路不是常人能理解的,她和他混在一起这么久,到现在也没能完全适应。 转头看璃宽茶,他痴痴望着空荡荡的天幕,满脸哀戚。 这么多人里,其实最伤心的就数他了吧!面对令主时,心里自觉有上下级之分,只有和照柿在一起,才是平等的,可以无话不说。仔细算算,自从照柿上岗那天起,他们俩就架起了长达六百多年的友谊桥梁。他们一起摘小偶,一起抽烟叶,一起看妞儿,多少个不眠夜,都是照柿陪着他。如果他是个女人,自己一定会娶他。现在他跟孰湖姑妈去了,成了姑妈的男人,往日的交情很快就会转淡,再相见肯定也没有那么熟络了。 当初小鸟离开,璃宽都没有感觉那么寂寞。以后怎么办呢,令主有魇后,自己彻底落单了,想起这个心里空落落,和失恋是一样一样的。 令主知道他难过,在他肩上拍了拍,"活着总会经历不同的阶段,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人相伴。比方你以前老是溜出去和母蜥蜴约会,照柿不也一个人在城里忙活吗。两个取向正常的男人,总有一天是要分开的,你千万别咒他夫妻感情破裂,要祝福他。" 璃宽被令主说得一愣一愣的,等反应过来才道:"我只是有种失去战友的悲伤,没有您想象的那么缺德啊主上。" "那就好。"令主慈祥地笑了笑,"中午我们吃什么?" 所以大管家一离职,所有的日常事务都要压到璃宽茶身上了。他艰难地想了想,"不如下碗面吃吧……" 令主说好,正想问娘子要不要加葱花,忽然听见璃宽惊喜地大喊:"啊,小鸟回来了!" 大家仰头朝天上看,空中一只滑翔的鸟,不知怎么好像翅膀运用不善,忽上忽下难以保持平衡。难道是在宫里几天养胖了,翅膀负荷不了体重吗?大家半张着嘴,见她直线下降,一个猛子砸在了前面的月台上。 璃宽茶几乎泪流满面,缺什么来什么,老天爷真是待他不薄。刚才还在羡慕照柿先他一步娶了媳妇,这不小鸟回来了,看来她一定是和明玄闹崩了,他的春天终于要来了。 第79章 璃宽茶连蹦带跳过去看,小鸟脸着地,把鼻梁上的皮都蹭破了。 宫里出来的鸟儿,就跟笼子里出来的没什么分别,璃宽茶看出了满心的不舍。他上去搀扶她,伸着脖子问她,"你这回不会再进宫了吧?皇宫里不是有很多好吃的吗,你看上去怎么瘦了呢?明玄没有好好待你吗?" 瞿如别开脸,抽出了被他架住的臂膀。 她一瘸一拐走到无方面前,怔愣着两眼看她,看了半晌扁了扁嘴,"师父,我回来了。以后我不会再进宫了,就一直陪在师父身边。" 无方觉得奇怪,"怎么忽然回来了?明玄放你回来的?" 她点了点头,"这个负心汉,说好了要给我当皇后的,现在左一个妃子右一个妃子,根本就没打算履行承诺。既然如此,我还留在那里干什么?干脆回来,还是和师父在一起的好。" 无方怅然点头,一旁的令主看着,迈前一步隔开了她和瞿如。 "你现在回来,照理说明玄不会答应。他和我们闹得很僵,这事你知道吗?" 瞿如说知道,"不就是他对师父垂涎三尺,转过头来对付令主吗。又不是什么秘密,我早就已经知道了。" 令主不说话,一双眼睛在她周身盘桓,像要把人凿出洞来似的。她干涩地说:"您这是干嘛?难道觉得我是假的吗?" 她这么一说,令主反倒笑了,"不是,本大王就是觉得你比以前丑了很多,难怪明玄会答应让你回来。你刚才是怎么回事啊,翅膀不会用了吗?砸坏了本大王的花盆事小,摔伤了事就大了。"说着一把掐住了她的手腕,"我和你师父学了点医术,正好派上用场。来来来,本大王给你把个脉,看看你有没有怀孕。" 大家都僵在那里,对令主的不按常理出牌感到匪夷所思。瞿如结结巴巴说:"这……才几天光景,怎么可能怀孕!我虽然是鸟,也没有那么快吧。" 令主只是笑,拽住她的手腕根本没打算松开。他当然不会真的给她把孕脉,一个医盲懂的屁个医学知识。他就是想探她的根底,从表面上看这壳确实是瞿如无疑,但里面会不会有人搭便车,他不敢确定。明玄诡计多端,他不想小鸟睡了他一场,把命都睡丢了。 麒麟有浩然正气,五指扣住瞿如的手腕,像烧灼的炭火。她不太舒服,但又不能反抗,强装镇定问无方,"师父,有现成的屋子让我住吗?" 无方还没来得及开口,璃宽茶的笑脸从底下冒了上来,"大管家不在了,以后这里的内务由我接班。我看过了,没有空屋子,不过不要紧,你可以和我睡一间房。" 把人当傻子吗?那么大片亭台楼阁,没有空屋子?这蜥蜴心术不正,瞿如一阵唾弃,"我对男人没兴趣……"一想不对,又补充了句,"我是说经过和明玄的一番爱恨纠葛,我已经心力交瘁了,你别想打我主意。"然后用力把手从令主的钳制下抽了出来,兜天翻个白眼,扭身就走,"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三人看着她的背影,感到一阵迷茫。原来感情经历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现在的瞿如看上去怎么怪怪的? 无方问令主,"探出什么来了吗?" 令主摸了摸鼻子,"这鸟肚子里装着乾坤,我想找她的魂魄,怎么都找不着。" 每一样上古妖兽,都有一定的生存技能,否则早就灭了种群,收录进绝迹古兽帖里了。三足鸟其实和吞天有点像,什么都吃,什么都敢往嘴里塞。据说瞿如在遇见她之前也是这样,后来因为消化不良吐了三天三夜,就改吃田鼠和五谷杂粮了。她的肚子里有个无边的食囊,加上鸟魂很小,藏在哪里不好找,探不出虚实来也是正常的。谁让这种鸟有缺陷呢,不管是体格还是智商,飞禽相较走兽,总要稍稍逊色一点。 令主还在为她最后那句话耿耿于怀,"自己遇人不淑,就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什么叫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不是好东西吗?" 无方冲他笑了笑,"受了情伤的人,总是比较偏激。" 璃宽茶咧着嘴,一副天要塌下来的表情,"那我怎么办?我还打算接盘呢,她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 无方觉得孩子们的感情比她和令主的要复杂,我爱你,你爱他,形成了一个古怪的圆。不知是谁说的,彼此相爱不叫爱情,那种别扭而错综的,才能称之为爱情。 令主拍拍璃宽的肩,"我为你的博大胸襟感到骄傲。主上我活了一万岁了,很多事都看得很透彻。天下没有一个女人能抗拒得了英俊帅气又多情的男人纠缠,比方我。"他比了比自己,"用点手段让你家魇后感动,不过是小小的调剂,本大王的脸才是王道!你的长相还行,稍微打扮一下,好好穿衣裳,别老袒胸露rǔ,小鸟早晚会喜欢上你的。" 璃宽茶斜眼睃他,他当初的爱情经历,搞得别人不知道似的。追不到就回来趴在c黄上哭,这事连照柿都瞒着,作为顾问的他却在边上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婚姻有成就可以大谈经验了,也是,令主福气很好,魇后宠起男人来,实在叫人叹为观止。 "刷脸吗?"他摸摸自己的下巴,"我和小鸟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多少回了,这脸她都看出茧子来了,凭这个肯定不行。再说主上当时也不算刷脸成功,您靠的是脸皮的厚度。" 令主张口结舌,眼巴巴看璃宽摇着头,跟在瞿如身后进楼里去了。 "娘子……"他郁闷地冲无方嘟囔。 "怎么了?"无方笑得无可奈何,"阿茶也没有说错,当初你靠的是你深刻的内涵,不是你惊人的美貌。" 这么一解释,令主顿时高兴起来。一捋自己漂亮的大犄角,"看来璃宽是没心情做饭了,咱们回去抻面吧。早点吃完午饭,好上楼睡午觉。" 胸无大志的令主,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就是一日三餐合胃口,吃饱了搂着娘子高c黄软枕,做一些有益身心健康的活动。无方曾经和他说过,时不时也应当在朝野露一下面。这江山不单是明玄的,好与不好,直接关系到上面对他的绩效考核。 令主毫不在意,"全优也不过上去当个护法金刚,我不想当官,就想回魇都捏泥偶。娘子,现在我很有自信,一定能捏出最完美的女偶。我的那些孩儿们光棍到今天,想想真可怜。等这里的事办完,我就回去给他们一人配一个。等他们能自己繁衍后代了,我这门手艺才能彻底放下。" 没有理想的人生,其实也可以活得很有纹理。无方笑了笑,打算再过两天等风平浪静了,要重开她的医馆。中土鱼龙混杂,现在看来妖魅不比钨金刹土少。令主无事可做可以帮着捉妖,积攒功德对他有益处。顺便赚点钱,数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业余爱好。 他们在楼下和面,璃宽茶简直就像下蛋找不着窝的母鸡,来来回回不停地进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他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一往情深,谁也没察觉,无方两眼盯着他,拿肩拱了令主一下,"是不是上回他和瞿如一起上钨金十六城,这几天里两个人发生了什么?" 令主的脸上犄角上沾满了面粉,他拿刀切面团,边切边道:"我只知道他们俩老是打架,想发生点什么,除非酒后乱性。" 无方讷讷地,回想一下,自从璃宽茶出现的那天起,他和瞿如两个人确实就水火不容。本来冤家对头一样,忽然之间由恨生爱,这爱来得太无缘无故了。瞿如倒还正常,她对璃宽谈不上喜欢,深深的鄙夷照旧藏不住,全写在脸上了。璃宽茶呢,失去烟友后受到重大打击,好像彻底疯了。渴望家庭生活这点能理解,但饥不择食就可怕了。 令主和无方没有办法,看着璃宽捧着一捧麦秸秆从面前经过,院子里糙木变幻的家丁愣愣地,"大蜥蜴,你干啥?" 璃宽出声驱赶,因为郁塞,舌头都分叉了。嘶地一声探出去两尺远,把那些家丁吓一跳。 "不顺利。"令主摇头。 无方也觉得无能为力,夫妻俩端着饭碗坐在那里旁观,无方觉得璃宽出击的时机选得并不好。瞿如刚和明玄散伙,他现在该做的是安慰和等待,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以前明明是个中好手,怎么轮到自己就慌了,难道是真爱? 因为手艺欠佳,面条做成了面疙瘩,将就吃饱,打算上去睡午觉。刚走到楼梯口,听见外面尖叫声四起。慌忙赶出去看,瞿如一脚踩着璃宽茶的脑袋,璃宽满脸是泥,正趴在地上痛哭流涕。 怎么回事?打起来了?大家上去拉架,无方怪她蛮横,瞿如上蹿下跳,"这王八敢上嘴亲我,揍他都是客气的,没咬死他,算他命大。" 璃宽茶挨了打,灰头土脸的。令主拉他起来,他什么都没说,一个人蔫头耷脑转身便走了。 无方怕他想不开,示意令主追上去看看。令主尾随他,一直跟到最高的那片城墙上,他白着脸问令主,"越喜欢一个人,得不到的时候就越痛苦,是这样吧?" 令主挠了挠头皮,"这个问题得请教明玄,你来问情场得意的我,我没法回答你。" 何时何地都忘不了炫耀,璃宽耷拉着嘴角转过头去,落寞地坐下远望皇城,"她一定是在宫里受了明玄的虐待,才对爱情失去信心了。" 令主表示是他太性急,"小鸟刚回来,还没从上一段感情里挣脱出来。你亲她算什么好汉,有种你睡她呀。" 璃宽听后嗫嚅:"我不是不敢吗……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快速投入下一段感情,才能忘记前面受的伤。我这是在帮她,谁知她一点都不领我的情。本来她也不是什么痴情的鸟,碰壁了就放弃,有什么难的?我除了不是皇帝,明玄有的我全有,质量可能还更好,她是不是瞎了眼,才对我视而不见?" 令主歪着脑袋出谋划策,"要不把你的长处亮出来,让她比较一下?" 璃宽愣了下,"我也想过,可刚才她的反应您看到了,这时候亮,万一她把我砍断,那就接不上了。" 两个人都觉得很棘手,感情这种事,大多时候不随个人意愿发生转变。一只头脑简单的鸟儿都这么难搞,可见令主当初追求魇后费的心思,一点儿都不冤枉。 璃宽把视线停留在令主的脑袋上,语气艳羡,"主上的犄角真威风,您现在如鱼得水吧?" 令主很谦虚,"一般一般。" "等将来我也要给自己上个勋章,我没角,可以留条尾巴。尾巴越粗长,夫妻生活越圆满,您看怎么样?"他自顾自说,"要是一条不够,我就长两条,以后我们闯荡中土,就叫幸福二人组……"可惜现实给了他当头棒喝,照柿走了,好不容易把小鸟盼回来,结果她全然把同行那几天的情事忘记了。他除了感觉到与一段旷世爱恋擦肩而过的怅惘,剩下的就是满肚子的自怨自艾。 后来的几天,璃宽都闷闷不乐,飞来楼里沉寂下来,弄得大家也很低落。 令主作为守护社稷的神兽,当然不是登基大典上露一下面就万事大吉的。新君临世,各方妖魔都在观望,短暂太平了一段时间,皇帝的治世上了正轨,四方邪煞便也重新开始作祟了。中土有降妖除魔的组织,比如当初明玄拜师的鹤鸣山,山上弟子下山,消灭一些小妖小怪是不成问题的。但人毕竟是人,短短的修行,堪破几重法门,没有太过高深的道行做铺垫,遇见厉害的角色,也是束手无策。 皇帝召见令主,和以往不一样,这次正襟危坐,话也说得简短有力,"洛阳入夜满城鬼灯,隔三差五就发现有少年暴毙,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半月之久。朕派大理寺查办,毫无头绪,只好请护国出面妥善解决。朕刚即位,人心不能动荡,朝中有朕坐镇,外面的鬼神事,就劳烦护国为朕平定了。" 这本来就是令主的份内,保这天下太平,并不全是为了明玄。罗刹撤出长安后,他曾经对着满城灯火嗟叹,身在其位,他骨子里生来就有这种捍卫正道的本能。洛阳是长安陪都,洛阳大乱,势必会累及长安。所以他领命后没有多言,出宫便直奔向东,心里知道这只是一个开端,往后这种事会越来越多。明玄在朝的几十年岁月,对于梵天上的神佛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他这个自由惯了的人,却要无尽的奔忙了。 令主和璃宽茶出去办事,飞来楼里就只剩无方师徒。无方没事可做时,以前荒废的课业也会重拾起来。点一炉香,盘一串菩提,边上瞿如狠狠盯着她手上的金钢圈,"师父那个圈子不是已经丢了吗,什么时候找回来的?" 她阖着眼,念完一卷经才回答她,"莲师又赠了我一个。" 瞿如听后哂笑,"莲师多情,果然名不虚传。" 灯下的美人虔心礼佛,香烟袅袅后眉目如画。她试探着靠近半步,"师父,令主出门怎么都不说一声,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无方没有答她,他把乾坤镜给她留下了,让她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短片,当然最要紧的是能够追踪到他。 瞿如见她不说话,料定她自苦,不好回应,心里暗暗欢喜,再接再厉道:"师父,最近我发现令主老是偷偷看我,那眼神里似乎有些别的什么含义。我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告诉你,说出来又怕影响你们之间的感情。加上那天我回来,他就拽着我的手不松开……师父,令主他该不是对我……" 结果修行中的人依旧充耳不闻,隔了很久才抽空道:"你别多心,他看你,是因为你越来越丑了。" 瞿如噎住了,摸摸自己的耳朵尖,脸上露出了恼恨的表情。 静谧的夜,血液在血管里欢快地流动,那种声音震耳欲聋。她咽了口唾沫,视线落在无方雪白的脖子上。煞修身,这具皮囊对于嗜ròu的人来说,简直像全素宴后唯一的一道荤菜,靠近了就有一股悠悠的清香,直往鼻子眼里窜。她舔舔唇,忌惮金刚圈的威力,犹豫良久才走近一步。不敢轻举妄动,直愣愣观察了很久,什么异常都没有,方缓缓举起手。 灯火葳蕤,照出墙头上利爪的黑影,悬在美人头颅的正上方。火光一颤,爪尖化成尖细的杵,慢慢降落,朝那纤丽的身影压了下来。 第80章 半空中忽然传来奇异的锣点声,当当地,一波接着一波。紧随其后的是铺天盖地的梵声,成千上万沙弥诵经的法潮,像倾倒下来的巨塔,把一切妖魔鬼怪都镇压住了。 那尖杵重又变回了鸟爪,变回人手,瞿如紧紧扣住自己的脑袋,大声尖叫起来,"师父……那是什么?" 入定的无方慢慢睁开眼,向上看,空空的禅房里金芒涌现,一张慈眉善目的脸从满室辉煌里显露了出来。额上一点朱砂明艳,身后圆光照耀万里,两根胖厥厥的手指,抹了一下上翘的小胡子,"无方爱徒,别来无恙啊。" 无方大惊,忙肃手向上叩拜,"师父乍然驾临,无方不胜惶恐。" "惶恐什么,本座就是路过,正好来看看你。"莲师秀长的眼睛庄严地左右看了看,"白准不在?巧了。" 无方脸上略微僵了下,俯首应是,"洛阳城中不太平,他奉皇命,出去拿妖去了。" 莲师听后脸上浮起了一点惆怅,"如此俊美无双、风华绝代、足智多谋、心地善良的麒麟,入世后要听从差遣……"摇摇头,"时也,运也。" 无方显得有点木讷,"师父纡尊,是来点拨弟子的吗?" 莲师说不是,"你跟了白准,是你最正确的抉择,没啥好点拨的了。实话和你说,过去千年的修行,都不及这桩婚姻来得造化。本座推算过你的运势,日后成就无量,有享不完的十万年鸿运。" "真的么?"无方大喜过望,"多谢师父。" 莲师摆了摆手,表示小意思。略顿了下,又幽幽道:"不过目前有点坎坷,小人窥伺,恶鬼垂涎,前进路上总有绊脚石,等越过去,前途自然光明一片。我刚才立于三千红尘之上,看见这中土乌云覆顶,想起你呀,有点不放心。"一面说,目光一面调转向屋里的另一个人,"噫,这瞿如鸟怎么越来越丑了?上次来吉祥山我还说她耳朵难看,今日一见,连嘴都尖了。" 瞿如惊骇地摸摸自己的嘴,那慌张的神情,是面对天敌时特有的反应。她连声音都有些发颤,低头道:"小妖学艺不精,最近疏于修行了。" 莲师咂了咂嘴,"那不行,妖有劣根性,你不向佛,怎么能够修成正果呢。"复又对无方笑了笑,"本座今日拜会欢喜佛,从他那里得了两个好东西,正好你和徒弟都在,就送你们吧。" 说完从指尖弹出两个赤色的光点,杳杳飞过来,没入了无方和瞿如的身体。无方很稀奇,追问究竟是什么,莲师笑得高深莫测,"欢喜佛嘛,还有啥好东西?留着吧,日后能感受到较之以往十倍的快乐。啊,本座最近闲得慌,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再来看你的。中土罗刹还未打扫干净,你自己要小心一点。当初本座渡化罗刹天,可一点都没手软,现在我不管人间事,那些邪祟不会以为我不中用了吧?其实我都看着呢,谁要是动了我的爱徒,本座也不介意入尘寰走一遭。" 神佛在头顶上,嗓音回荡着,嗡嗡作响。瞿如心里急跳,有种续不上气来的感觉。忽然莲师点名,"瞿如鸟。"她一凛,忙合什道是,上首的大佛和煦地吩咐:"你要好好照顾你师父,你看另一个徒弟都当上皇帝了,你在她门下时候长了,说不定能飞升变凤凰。" 瞿如呆呆地仰着脖子,觉得今天的莲师有点莫名其妙。不过看作风,和两万年前没多大差别,这样都能成佛,三足鸟变凤凰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莲师挥一挥衣袖,走得很潇洒。满室霞光散尽后,瞿如才松了口气。看看座上的无方,她好像也不太明白莲师此来的用意,转头望外面天色,"什么时候了?" 瞿如说已经过子时了,"当佛就是好,半夜三更想来就来。"可惜好时机一去不复返,今晚是动不了手了,只有等下次。 站了一会儿,仔细感受一下,莲师送的东西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撑着膝盖问无方,"欢喜佛的好东西到底是啥?" 无方唔了声,"等你找到个两情相悦的人,自然就知道了。" 瞿如有点慌,"难道是春药?"那她这种暂时要吃一阵子素的人怎么办?会不会因饥渴造成生命危险? 灯下的无方笑得腼腆,"阿茶很喜欢你,如果你愿意,可以考虑一下。" 提起那只蜥蜴就倒胃口,同性爬虫对你有意思,简直就是一场灾难。瞿如推搪了几句,回房去了,她走后不久一个身影从窗口跳进来,伸手捏了一下无方的下巴,"有好戏看了。" 无方不由叹息,"接下来怎么办?" 令主舒展身姿,在她旁边的重席上躺了下来。结结实实伸了个懒腰,四仰八叉道:"来回奔忙,累死本大王了。刚才那东西的意图,你都看出来了吧?罗刹进了瞿如的躯壳,不知这回明玄又在打什么主意。" 无方很着急,先前令主和她说这个,因为她道行不够,看不破,有些将信将疑。今晚设了个局,真伪果然是验出来了,可真正的瞿如到底在哪里? "她是被明玄接进宫的,现在她成了这样,他不可能不知道。瞿如是不是遭他暗害了?"她白着脸喃喃,"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们这些人,从来没有一个对不起他。" 令主望着屋顶冷笑,"这世上有些人作恶,是不需要理由的。皇位到手了,天定的明君,随便治理治理就是一片大好河山。春风得意,还缺什么?缺个女人,所以他要和我抢……"越想心里越不痛快,蹬着两腿抱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们都说黑麒麟不祥了,因为我克不了别人,只能克自己。别的麒麟辅佐的君王都是正常人,我辅佐的是一个走火入魔的妖佛。" 这话没说错,可命里注定的,又能怎么样呢。现在只有盼着明玄早点死了,曾经风雨同舟过,弄成了这幅境地,不知道是谁的错。无方虽然有点伤感,但也不为她和令主合谋的兵来将挡感到后悔。只是令主变幻成莲师,恐怕有点不大好。她怯怯看了眼外面的夜空,冷月如钩,月旁两颗明亮的星,既像笑靥,又像眼睛。 "让师父知道,恐怕会不高兴。" 令主倒看得开,"莲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再说我也没借他的名头干坏事,不过震慑一下鬼魅罢了。他们可以一次又一次化形来接近咱们,就不兴咱们礼尚往来?" 莲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令主对神佛的心胸可能有点误会。 那厢越量宫里的莲师正蹙眉摇头。 视线落在殿外的祥云上,莲师怏怏不乐,"本座活了多少年,具体的连本座自己也记不清了。修行渡世,历劫飞升,少说也有千万年了,从来还没有一个人敢假扮我。今天……今天被人冒充了,冒充就冒充,至少变得好看一点吧。结果那么胖,还加了两撇小胡子,确定不是在黑我?" 智慧空行母半垂着眼,捏着手印道:"胖点富态,小胡子稳重里不失俏皮,座上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莲师怀疑自己的空行母可能已经被白准收买了,他不屈地申辩,"别的都不谈,他曲解神佛的本意,就是大恶。什么俊美无双、风华绝代……本座有这样评价过他吗?还有,我和欢喜佛从来不来往,他居然弄出个礼物,还什么十倍于以往的快乐……" 这个确实有点过分,智慧空行母想安慰他一下,"座上……" 结果还没来得及出口,莲师满脸希冀地看着她,"你说真的有那种东西吗?" 智慧空行母都愣住了,原来他纠结了半天,计较的就是那个吗?如果不是飞升时定向分配给他做护法,她差不多产生了辞职的冲动。这个上司的从业资格真的该好好考核一下,佛国无拘无束的生活,养成了他随性的脾气。自从白准和艳无方成亲那晚起,他就白天睡觉晚上精神奕奕,再这么下去殿上的弟子们都要受不了了。 智慧空行母强忍着打呵欠的冲动,憋出了两眼的泪,"这个弟子也不清楚,座上好奇的话,可以当面问一问麒麟。" "不不不,"莲师摆手,"他冒充神佛,罪大恶极。" "那您打算给他降劫吗?"智慧空行母说,"要是您答应,弟子这就去找司命给他的命盘划两道杠杠。" 莲师还是感到有些犹豫,找白准麻烦,其实不难,怕只怕无方失去庇佑,就真的落进那老不要脸的手里了。他舔了舔唇,"上纲上线似乎也没什么必要……"转头看慈悲空行母,"你说呢?" 慈悲空行母面无表情,"座上,您的天眼累吗?要不要打盆水来洗洗?" 莲师噎了下,发现手下的说话技巧越来越高明了。她们是在提醒他,自己远程看了那么多精彩片段,就算抵扣门票,也不该太较真。不过这白准真坏啊,他作为神佛,是不能参与他们这场纷争的。被他这么一捣乱,那只假鸟又堪不破,报到皇帝面前就糟糕了。想到这里莲师觉得后患无穷,他拽了拽肩头的偏袒,咳嗽一声道:"从今天开始,本座决定闭关了。为期一百年,谁找我都不见,就这样。" 底下空行母和天人们忍不住暗中雀跃,领导不在,他们终于不必十二个时辰待命了,想想就欢乐无比。 欢喜佛的好东西到底是啥,莲师闭关前一直在思考。也是他早走了半步,要是晚一点,大概就能知道结果了。 瞿如开始呕吐,没来由地呕吐,喝两口水都能把肠子吐出来。无方给她把脉,拧着眉辨了半天的病症,最后告诉她一个不幸的消息,"瞿如,你真的怀孕了。" 被夺了舍的瞿如恍如晴天霹雳,瞪着两只大眼,几乎要哭了,"我……我怀孕了?怀孕了?" 作为男人的灵魂,是绝不能接受自己怀孕的现实的。也怪罗刹王运气不好,窜进了一个有过那方面经历的雌性身体里。如果爹不详也就算了,问题是孩子的父亲还是大明宫里那个人,这就非常尴尬了。 瞿如欲哭无泪,旁观的人差点憋出内伤来,还要为她出谋划策,"不管你和明玄有什么样的纠葛,孩子是无辜的,生下来吧。" 瞿如身体里的罗刹王悲愤交加,"生下来?让我生下来?你们确定不是在开玩笑?" 无方掖着两手,叹了口气,"打胎和生下来一样的痛,孩子既然在你的身体里,你就得接受这个现实。毕竟血浓于水,你怎么忍心害了他的小命呢。" 可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今天不可描述,明天就怀孕,作为男方也太强大了点吧!瞿如的躯壳在地心转圈,罗刹王感受了灭顶般的绝望。被坑的痛苦有谁能明白?让他来卧底,他已经勉强接受了,为什么工作还没展开,自己就怀孕了?他羞愤交加,男性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侮rǔ。看看这具身体,算得上娇小玲珑。有时候照镜子,每每也生出一点怜惜之情。最主要的是相溶了这几天,他居然能感受到宿主的悲欢。所以一听到自己怀孕的消息,经过了男人正常的抵触情绪之后,他开始认真考虑,应该怎么处理这个孩子。 令主悲天悯人地看着他,"小鸟我告诉你,男人可以不爱这个女人,但对于自己的孩子,肯定是舍不得抛弃的。况且你怀的还是明玄的长子,凡人对第一个孩子尤其看重,我觉得你应该回去和明玄商量一下,看看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无方也赞同,"这不单是你的孩子,也是他的。以明玄的为人,你要是不得他首肯随意处置了,他必定不能轻易放过你。" 良好的合作关系,当然得继续保持下去。但罗刹王对明玄的怨念很深,他拍打起了运用不甚熟练的翅膀,一路歪歪斜斜,飞进了大明宫。 皇帝在处置朝中事务,太极殿不能去,只好在光明宫等他。等了半个时辰,门上终于传来脚步声,皇帝屏退了左右,对他的出现很不满,"你临走的时候我和你交代过,让你轻易不要进宫来。到底出了什么事,找我找得这么急?" 原本以为肯定是在飞来楼蒙混不下去了,逃回来保命的。结果他语出惊人,"我怀了你的孩子。" "什么?"皇帝脑子里嗡地一声,像被五雷轰顶似的,连脸都绿了,"你说什么?" 罗刹王道:"我怀了你的孩子,虽然说出来很羞耻,但我还是要说,你是不是应该负一下责?" 深广的殿宇陷入了可怕的寂静,明玄看着他的脸,虽然这脸还是瞿如的,但他深知背后装着一个面目狰狞的罗刹,想到这里就忍不住犯恶心。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刚把她派回去,她就怀孕了。他不知道鸟类的生育周期是怎么样的,但非人的东西,谁知道生一胎要花多少时间。 罗刹王越想越郁闷,在地心茫然转圈,"本王……无论如何也是罗刹天的一缕神识,妙拂洲的罗刹哪个见了我,不恭恭敬敬尊称我一声大王?结果到了你这里,竟要给你生孩子,上师,你这么做人太不厚道了!我不管,你现在就得给本王一个答复,要怎么处置我们母子?我告诉你,自己造的孽,哭着也得认。如果你想赖账,本王也不是好欺负的,到时候鱼死网破,别怪本王没有提醒你。" 明玄被他吵得脑仁儿疼,一只鸟儿怀了他的孩子,听上去实在不可思议。难道真要生出个鸟人来吗?这罗刹王也是傻,代入感那么强,当真以孕妇自居了。他一副吃尽了亏的样子,吵吵嚷嚷要他给说法,明玄被他吵得没办法,厉声道:"你给我闭嘴!有了孩子,当然得生下来,你容我再想想,应当怎么处置才好。你是怎么发现自己有身孕的?"问完背上顿觉一阵恶寒。 罗刹王冷着脸道:"本王今早开始恶心呕吐,分明就是害喜的症状。你师父给我把了脉,说我有了,我想来想去,不能让孩子没有父亲,所以特地进宫来找你。"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看来得转变一下思路了。明玄抚了抚发烫的前额道:"因祸得福,你现在留在飞来楼,白准就算怀疑你,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不行。"罗刹王断然拒绝,"昨晚我本打算吸出艳无方元婴的,没想到莲师忽然出现,吓得我肝儿都碎了。孕妇的情绪不能太激动,从今天起我要开始养胎了,否则对孩子不好。" 明玄听见他要对无方下手,勃然大怒,"谁让你动她的?我说过很多遍,白准身边什么人都能动,长安城里什么案子都能制造,唯独她,不许你动她。" 罗刹王被他吼得发愣,半晌才哂笑,"本王真是看不透上师,要对付那只黑麒麟,只要掌握住艳无方就行了。明明那么简单,你却情愿兜圈子,如此妇人之仁,当心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明玄并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转过身问:"你说昨晚莲师cha手了?" 罗刹王嗯了声,"给我和你师父一人送了一颗欢喜佛的丹朱,说能快活到死。" 他鄙弃地皱了皱眉,"那丹朱现在在哪里?" 罗刹王瘫坐在胡榻上,指指自己的肚子,"在这里。" 明玄听后脸色愈发阴郁了,猛地拽过瞿如的手,三指紧紧扣在脉门上。略辩了辩,在罗刹王惊讶的目光里掼开了那只手,咬着牙冷笑,"好……好,愚弄我,愚弄得好!" 第81章 罗刹王不知道他发什么疯,觉得他这么对孕妇,实在是渣到无法形容。 "即便是反派,也该有自己看重的人吧。难道上师眼里只有艳无方?那我就不懂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对三足鸟下手?无论如何,这鸟儿也是你的同门,你就算不加怜爱,对自己的孩子也该手下留情。"他站起来,揉了一下被捏痛的手腕,不无嘲讽道,"上师果然是上师,修行入骨,比本王这个罗刹还绝决几分。要是换了我,不喜欢瞿如鸟可以,看在鸟蛋的面子上也得温柔一点,不会这么对待一个孕妇。" 明玄狠狠白了他一眼,"孕妇个鬼,你根本就没有怀孕。" 罗刹王有点意外,"这是推卸责任的新说辞?我明明怀上了,怎么说没有?那我早上吐成那样是为什么?" 明玄已经懒得再看这个笨蛋了,罗刹天三魂六魄都归了正统,只有这一缕恶魄跌进阿鼻地狱,不是没有道理的。又蠢又贪,还不识时务,借住在别人身体里而已,居然那么有归属感,真叫人不服不行。 "莲师动了手脚,本以为他已经不问红尘中事了,没想到还是贼心不死。至于你,连自己的身体都搞不明白,也不能指望你成大事了。" 一得又一失,罗刹王这半天的心情被他们调剂得忽高忽低,现在都有些心力交瘁了。 "怎么可能,我都感觉到胎动了。"他惆怅地抚抚自己的肚子,"你要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就明说,不要搞那么多花样。" 一门心思认定自己怀孕了的鬼,母爱泛滥起来真是连逻辑都顾不上了。这才几天,就算是真的,也没那么快感受到胎动吧。为什么至今为止,他遇上的都是些不靠谱的人呢?明玄感到深深的无力。要成事,个把得力的助手是必须的,当初他从八寒地狱把这缕神识捞出来,就是看中了他满怀仇恨和不甘,有时和他对话,也看得出他是个有算计的鬼。本以为他够狠,够果断,结果兜了一圈,发现他脑力有严重缺陷。难道是孤身一人太久了,迫切需要家庭的温暖吗? 他负起手,深深叹了口气,愤怒过后逐渐平静下来,看来白准是识穿了他们的把戏了。让他难过的,并不是又一次落败,是无方也搅合在里面,跟着白准一道戏弄他。瞿如怀孕这件事上,他们隔山打牛,虽然没有起正面冲突,但给了他一个软钉子碰。加上罗刹王这个糊里糊涂的猪队友,害得他灰头土脸,颜面尽失。 他回身问他,"如果现在让你在孩子和大业之间选择,你会怎么选?" 罗刹王几乎没怎么犹豫,坚定地说:"本王选孩子。" 本来就是,大业是他明玄的大业,自己最大的目标仅仅是夺个舍,再建立一个罗刹鬼国。夺罗刹天的舍,愿望是美好的,但难度比较大,任这位人皇再手眼通天,这世他是人,能力毕竟有限。罗刹王是只懂得退而求其次的鬼,原本上瞿如鸟的身,十分不情愿。但眼下适应了,还凭空多了个孩子,对于新生儿存活率极低,大多难逃母亲口腹之欲的罗刹一族来说,是很难能可贵的一场经历。罗刹王以前就对族中罗刹女胡乱吃孩子的行为深恶痛绝,如果自己是女人,绝对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曾经只是设想,现在变成现实了,虽然过程狗血,但他很有信心,决定验证一下自己的自控能力。 明玄对这个搭档的奇思妙想说不出的震惊,终于也看明白,要罗刹协助达成心愿是不可能的。罗刹王已经暴露了,再回去也不过被他们抓起来,逼出残魂拷打而已。他们认定了他和罗刹王勾结,如果不作补救,恐怕无方会更加讨厌他。 他微微扯了下嘴角,"我说你没有怀孕,你怎么不相信呢。昨晚莲师送进你体内的,不过是个假孩子罢了。" 罗刹王依旧不太愿意接受现实,他辩解着:"艳无方和本王一样都接了莲师的礼物,为什么她没怀孕,我却怀上了?" 明玄简直像秀才遇到兵,这样胡搅蛮缠的鬼,把他的步调都带乱了。他忍不住抬高了嗓门,"因为他们合起伙来耍你,你还不明白?你和罗刹天共存了几十万年,为什么一点医术都不会,好歹可以给自己把个脉啊。" 罗刹王下意识扣了自己的脉搏,又杂又乱,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感到失望,"开这种玩笑,简直不是人!"等意识到咒骂的内容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触动,不由更加失望了——飞来楼的那帮乌合之众,本来就不是人。 现在怎么办呢,巨大的落差让他对人生产生了怀疑。哪里摔倒哪里爬起来,他把视线调到了皇帝身上,"上师,本王实在觉得意难平,要不然咱们现怀一个?" 明玄俊美的脸一下变得森森然,他一副要弄死他的神情,切齿问:"你说什么?现怀一个?" 罗刹王有点不好意思,"上师不要误会,本王当然没有那种怪癖。我是说我可以先回避,把瞿如鸟的躯壳留下,请上师随意。" 对一只没有魂魄的鸟下手吗?明玄笑得阴森,"我可没有奸尸的兴趣。" 那就难办了,罗刹王表示很想要一个孩子,其心情之迫切,已经超越了一切野心和渴望。 明玄发现自己真的无法再忍受这只没用的鬼了,他本想借由瞿如的身体,让罗刹王干几票轰动中土的大案,到时候他好想办法给白准下套子,甚至降他的罪,把他困在荼蘼山上。结果怎么样?功亏一篑。罗刹王有他自己的意愿,他自作主张想吸无方的元婴,得知自己的宿主怀孕后,干脆连理想都一并扔了,做起母慈子孝的美梦来。 既然依仗不了,那就利用完最后一点剩余的价值,丢弃吧。 他在罗刹王热切的眼神里悻然笑起来,"真没想到,大王是这样的罗刹。" 借居在瞿如身体里的罗刹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其实本王再恶,对弱小的东西还是有怜悯之心的。" 明玄嗤地一声,充分表达了自己的不屑。作为一缕恶魄,弄得这么儿女情长,是极大的失败。他不需要这种不听指挥的帮手,看来一切都得靠自己,这世上没有谁能让他信得过了。 他扬起手,掌中一团真气凝结,顷刻幻化成五枚镇魂钉,在罗刹王笑意还未来得及隐退前,飞速穿透他的皮ròu,钉住他的神识,封住了他的口。瞿如的身体失去主宰,荡悠悠站在那里,像一个制作精良的木偶。他凝目看了一会儿,想起当初过沙漠,渡碱海,他的记忆里除了无方,这位同行的师姐居然只剩一个虚浮的影子,连一点实质的印象都没有。 他转过身去,朝殿外看。身后的躯壳忽然扭曲变形,发出嘶哑的吼叫,那是罗刹王在作最后的挣扎。想来镇魂钉不够,他连头都没回,震震衣袖,又追加了三枚。世界重新恢复平静,他走到殿门前传令:"去飞来楼请护国和夫人,就说瞿如出了事,让他们速速进宫。" 那帮人来去,一般不走凡人的路。他们腾云驾雾,须臾就能赶至。 因为之前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无方虽然很为瞿如担心,却还是得沉住气。璃宽茶已经忍不住哭天抹泪了,来的路上大呼小叫着:"我要宰了明玄,给小鸟报仇。" 令主拍了拍他的肩,"别轻举妄动,本大王负责保护他今生的安危,你动他,我就得收拾你。再说你不是他的对手,真要论本事……恐怕我这万年道行,在他面前也不值一提。" 无方听了七上八下,"你是不是知道他的底细了?" 令主歪着脑袋嗯了一声,"猜了个大概,但还不敢确定。等我探明了虚实,一定告诉你。" 护国到了,内侍匆忙上前迎接,往殿内引路。进门就看见皇帝的背影,站在大殿的抱柱旁。听见通传回过身来,脸上不见忧伤,眼睛里却隐藏着悲情,指了指行尸走ròu一样的瞿如,"师姐被罗刹附体,刚才假借怀孕之名意图刺杀我,被我用镇魂钉制住了。事情来得突然,我一下子没了主张,请师父和护国来,商议怎么处理。前两天她闹着要走,我没办法,只好由她去,没想到离宫后出了这样的变故。" 这是要把自己做的破事推诿得一干二净啊,所以反派不是谁都能当的,首要的一条就是要脸皮够厚。 令主和他瞎扯的当口,无方上去探瞿如的鼻息。失去魂魄的人,除了没有思维和行动能力,气还是照喘的。不管罗刹王现在在不在她身体里,瞿如自己的魂魄总得有个说法,可是无方仔细查验,根本找不到她的精魄。 璃宽茶眼巴巴看着她,"魇后,小鸟怎么样?还有救吗?" 她站起来,回身对明玄道:"瞿如的躯壳被罗刹占据,魂魄不知流亡到哪里去了。可否让这罗刹开口,好问出瞿如的下落。" 明玄抬眼看她,有一瞬她竟然觉得这张脸变得很陌生,似乎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的唇角有讥讽的线条,半带遗憾地说:"这罗刹太强悍,我用了八根镇魂钉才制服他。镇魂钉的威力师父是知道的,一旦入体,就拔不出来了。这罗刹恐怕已经没法开口,咱们还是想想办法,从别的地方着手,打探师姐的下落吧。" 这不是灭口是什么?璃宽茶跳起来,"明玄……" 空剩一个躯壳的瞿如因为被扔下,脑袋着地,咣地一声,撞出好大的动静。大家看向璃宽茶,他张着嘴,无措地举起了两手,连质问明玄的话都忘说了,嗫嚅着:"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反正这都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瞿如的魂魄下落不明了。无方紧紧盯着皇帝,"明玄,当初你奄奄一息,是瞿如主张救你的。她人不坏,而且是真心喜欢你,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袖手旁观。" 其实她很想指责他,他知道。但因为瞿如还捏在他手里,她不敢对他恶言相向。这样倒也好,他就喜欢他们恨之入骨又干不掉他的样子,简直让他忍不住想发笑。 看看白准,今天他脑袋上没有顶角,想是这两天太忙,抽不出空来纠缠无方。他慢慢长出一口气,心里终于感到一丝快慰,语气也变得和软了些,"师父请放心,师姐的事,我不会不管的。我也很着急,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时候撞上的罗刹。这中土妖鬼遍地,万一精魄被邪魔控制,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留下瞿如的魂魄,对他来说等于掌握了无方的命门,她为了顾全瞿如,总会对他忌惮三分。那三足鸟儿,这趟是不能有好结局了,亲历了那么多事,让她回来,一切都得穿帮,大可不必。她的精魄在他手里,早晚会派上用场。要不了多久了,他们会为今天的一时痛快付出代价。 转生为人,有太多的局限,势必要先壮大自己,才能图后计。人皇?明君?其实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他心平气和对白准道:"师姐留在宫里,师父定然不能放心,那就带回飞来楼去吧。我会派天星局的人出去打探,一旦有消息,会即刻通知师父。至于护国……我这里有一桩要事,想请护国为我办妥。"视线转了一圈,涩然微笑,"待屏退了左右,我再和护国详谈。" 皇帝有悄悄话,不能当着外人说,无方和璃宽茶对视一眼,架起瞿如道:"那我们先回飞来楼。"又特意嘱咐了一句,"我等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不回来,我就来接你。" 夫妻恩爱,难分难舍,抑或是有了上次白准上夜摩天的经历,她成了惊弓之鸟,唯恐他又去向不明。明玄听了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妒火熊熊,只能拼尽全力压制。 神佛没有执念,这话不过是世人的误解。他想起以前,也曾心如明镜台,不染一丝尘埃。可惜来了个人,搅乱一池春水,把他引上了一条不归路,自此之后,就再难回头了。 无方和璃宽茶带着瞿如走了,殿里闲人退尽,只剩他们两个。白准拂了拂他的大花圆领袍,寝殿那头的巨大铜镜里正好映照出他的身形。他扭身看,发现自己的身材越来越好,别的男人穿得艳丽俗不可耐,自己却可以穿活布料上的花。怎么这么帅呢,他自恋地捏捏自己的胸肌,对明玄接下去可能发作的刁难完全不上心。 "天这么热,有事不妨直说。" 明玄听后回过身来,逐字逐句道:"上次找河图洛书,辛苦你了。这次我有另一件事交代你,劳烦你走一趟尸骸净地,替我取回金刚杵。" 令主闻言一惊,猛地抬起眼来,"你是……" 明玄的面目逐渐开始幻化,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大荒尽头传来,空洞地,毫无感情地同他寒暄:"故人相见不相识,实在遗憾。我的真身,其实你早就猜到了,不是吗?" 第82章 飞金的面庞,眉目深邃。恍如多年前第一次相见,他立在金刚座上,丈余的身量,垂眼俯视,肌理孔武,胸前卍字法印煌煌。他没有现出金刚的法相,反而像寺院中的武僧,佩着佛珠,两臂一双三寸来宽的镂金臂钏。越过合什的双掌,看见被驱逐到梵行刹土的他,唇边慢慢浮起了浅淡的笑意。 "黑麒麟,从今往后明王山上没有你的家,你的家在梵行。" 他是枢密金刚,是曼荼罗海会金刚部诸尊之首,也是南阎浮提以外那片净土的守护神。当初的梵行刹土,虽然超出了四大部洲涵盖的范围,八方妖鬼都在此聚集。但有金刚,即便铁围山这头终年照不见日光,也还是一片有序平静的乐土。 曾经的金刚,高高在上,不可攀摘,令主记得自己少年时桀骜,不肯当他的随从,但在金刚座神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他常常满脸向往地凝视他。多好啊,万众的偶像,但凡是女的都爱慕他。令主当时想,将来自己能有他一半的辉煌,也不枉降生在这世上了。 正面的引导,对一个人格还未彻底建立的少年非常重要。令主混迹于光怪陆离的刹土,和邪魔歪道打交道,最后没有长歪,全得益于枢密金刚的偶像感染力。那时候令主觉得明王山也不怎么好,多姿多彩的梵行刹土更适合性格跳脱的他。于是在经过金刚正能量的引导,度过了短暂的被发配的低落期后,令主决定笑着活下去了。 金刚在人前庄严玄妙,神佛都是这样,看着慈悲温和,却不好亲近,但在两个人独处时,他会充分展现出一个单身男青年旺盛的生命力。他们在糙原上飞速奔跑,画面太和谐,可能会让人产生美男遛狗的错觉,但那些都不重要,金刚朗朗的笑声才是最绚丽的回忆……想起这些,令主心里就感觉到疼痛。本以为无忧无虑的生活能永远持续下去,可是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造化,金刚曾经抚着他的脑袋对他说,"你来我刹土是命里注定,你来了,我就该走了。"当时他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三千年后他遇到一场浩劫,就此涅槃了。令主独自度过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各方妖鬼开始作乱,他披上黑袍奋起平叛,杀得刹土上血流成河,只是为了完成金刚的托付。 "保刹土太平,不让治下妖魔越过妙善界,往三千红尘中去。"这是金刚最后的嘱托。四海八荒妖魔众多,梵行刹土是大头,因为缺乏太阳照耀,阴暗处容易滋生邪祟,久在这种环境里浸泡,有句话怎么说的?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不出事前,自负的金刚觉得自己佛心如铁,任谁也动摇不了他。出事之后才一声喟叹,感怀命当如此,蹒跚走进尸林坐化了。 令主看着眼前这张脸,分明就是当初的金刚。五千多年没见了,今天重逢,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似乎一切都不合时宜。他曾经怀疑明玄就是金刚,但真的验证了,又说不出的五味杂陈。故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他妈屎一样的缘分啊! 他决定找点话说,"尊者,你咋当上皇帝了呢?" 皇帝明明应该是光持上师意生身,换人换得这么突兀,好像不太好吧。 金刚牵了下唇角,还是八千年的那个表情,"重要的是中土会出明君,到底这明君是意生身还是金刚转世,并不重要。" 大人物微服都得捏造一个临时身份,这么一想似乎就能理解了。令主长出一口气,向他抱起了拳,"多年未见,没想到出了这么多脱裤子放屁的事……尊者别来无恙。" 曾经亦师亦友的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也少了当年的热络。如果金刚和角虎孰湖一样的性格,可能彼此早就抱头痛哭了,可惜金刚不是。他冷情冷静,在世上辗转了几千年,除了他的爱情,已经把一切都看淡了。 涅槃,对于神佛来说,并不意味着毁灭和永远消失。就像降级,要回到原来的位置上,需要经过一系列重新考核。如果考核期间超水平发挥,还有可能得到更高的职位,所以涅槃是一次崭新的机会,就看你怎么把握。然而依照他目前这种疯狂的状态,不入魔道已经不错了,但他还是希望能够官复原职。因此让白准去尸骸净地的髑髅宫殿找回金刚杵,破除愚痴妄想的内魔与外道诸魔障,是他最后的一点指望。 但愿能够有用,令主当然也支持他的决定。找回金刚杵也许能够收起心魔,就不会继续打他娘子的主意了……想来真心酸,世上煞有千千万,无方除了早年和莲师有点交情,和这位枢密金刚根本浑身上下不搭界吧。可以理解他为爱情走火入魔的心境,但不能逮着一只煞就念念不忘,无方是他的娘子啊,早就名花有主了。 当然以悲剧收场的爱情故事,总是让人唏嘘的。令主多少知道一点当初的惨况,其实密宗金刚只要愿意,可以有明妃,但明妃的挑选有严格要求,一般是出自金刚部和莲花部的空行母。空行母的由来就多了,兽女、螺女、甚至罗刹女,但必须都是已经有所成就,对修行有助益的。枢密金刚遇上的,是一只随心所欲的煞,与食ròu母、饮血母一样,都不合格,强行在一起,最后只能堕入无间地狱。 令主一直觉得,坏人也可以有爱情,爱到浓烈时,弃恶从善也不是不可能。那个煞女没有伤害金刚,金刚久旷的心被滋润了,那段时间像换了个人,脸上时刻都带着笑。当时还不知情事的令主,无法想象煞女是用什么办法勾引金刚的,反正法会上她也纠缠他,化成红练在金刚周身环绕。金刚没有办法,红着脸把她捏在掌心里,最后降妖肯定失败,一来二去就爱得死去活来了。 动静太大,就算外放做官,也是有天眼监督的。上面发现了这件事,找金刚谈话,煞女提拔不起来,因为她作恶太多了。佛要了结此事,金刚愿意舍弃一身功德,换煞女三次转世投胎的机会。后来交易谈成,金刚坐化,后面的事令主就不清楚了。他去尸林想把金刚的佛骨收集起来,可惜到了那里,佛骨舍利一颗都没看见,可能被别人抢先带走了。 从神坛跌进尘寰,金刚还是蛮可怜的。不像他,缺斤短两地长大,有点坎坷也不算什么。 眼前的人,分不清是金刚还是明玄,明玄只是他的表象,里面的芯子不必说,一定还是那个神通广大的枢密金刚。 令主向他行礼,他微微颔首,"金刚杵是我的法器,我不能亲自去取,因为尸陀林是我坐化的地方。金刚杵现在在尸林怙主手上,你找他们夫妇,可能会经历一点波折,他们相貌恐怖,但护持佛法,所以取回金刚杵,应当也不会太难。" 令主点了点头,如果说对明玄的命令还有抵触,那么对金刚,他不得不心悦诚服。金刚杵能激活他的菩提心,但愿他找回法器,慢慢神智会清明起来。 "我看找金刚杵的路上,顺便替你找一找煞女吧。大家都有好归宿,才能皆大欢喜嘛。"令主很真诚地说,暗道你老觊觎人家的娘子,也不是办法。 他脸上流露出迷惘来,金刚功德换了她三世转生,三世之后她就消失了,天上地下都寻不见,他彻底把她弄丢了。 煞本就是有今生没来世的,他还能指望什么?不过他知道,她的最后一世,生活在无方诞生的那个中土小城。乱军屠城,尸骸遍野,七七四十九天后怨气归一,凝结成了艳无方。无方的身上,终归有一点她的影子,即便只有一点点,也足以成为他的寄托。 可是这些不能和白准说,他缄默着,保持微笑。他需转世七次,就可以归位了,这是他的最后一世,原本想安静走完的,可惜执念还是难消。下决心忘记的东西,在见到无方之后慢慢被勾起,渐次扩大,大到自己控制不住。他开始生私心,莲师点化了她,她积攒功德,身上有佛性。一旦他归位,为她加持,她就够资格当上空行母,成为他的明妃…… 假如这场相遇里没有白准多好,可恨一定要带上麒麟。最后一关通常是最难打的,帝王基业,感情纠葛,实在弄得人焦头烂额。 等白准走后,他想他应该去见一见无方,里面的隐情和她说清楚,看她作何选择。他心里有隐约的期望,但愿她能想起一点半点,如果她还残存花屿的记忆——走到这步,已经是他最后一着棋,确实到了必须坦诚的时候。七世快完了,他不想回到金刚座上,仍旧孤身一人。 "之前的种种误会,但愿在我显露真身之际,多少能够得到一些你的谅解。"神情平和的金刚,眉心有救苦救难的味道,"阿准,金刚杵对我很重要,我迷失心智,自己都感到害怕。把它找回来,定住我的菩提心,不论今世你我所处的位置如何,以前的情义,你总还记得吧?" 令主眯眼看他,看不穿他的皮囊,说明他金刚的本尊是不容置疑的。在这之前恨他恨得要死,但知道他的身份后,又很同情他的遭遇。麒麟心软,只要有个合理的解释,他就不忍过多的苛责他了。 从大明宫出来,回到飞来楼时,正看见无方出门准备去接他。他在云头上喊了一声,落地后扑进她怀里,"娘子,出大事了。" 无方心头一惊,"怎么了?明玄又刁难你了?" 他叹着气说不是,"刚才他和我显露真身,我之前猜得没错,他就是梵行刹土上涅槃的金刚。" 这么一说,连她都忐忑起来,"难怪莲师不肯道破,只是暗指明玄不是意生身……"上下打量他,"你小媳妇一样干什么?难道暗恋过金刚?" 令主呆了呆,"我把他当偶像,纯粹崇拜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是睡到偶像,走上人生巅峰,不是大多数人的愿望吗?无方不痛快地乜了他一眼,"他还是你和守灯小仙的媒人呢,你们之间颇有渊源。" 令主仰起脖子,明媚又忧伤地看着太阳,"说起渊源,我健身的良好习惯,还是在他涅槃之前养成的。偶尔相约出去跑步,交情当然有三两。至于媒人,他真是我的媒人,之前那个添灯油的不算,主要你也是他送到我身边的。"他无辜地眨了眨眼,"你说他现在是不是后悔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本来挺聪明的人,转了几次世,把脑子转傻了。" 总之是旧相识,之前咬牙切齿的恨,一下子成了风里的雾气,转眼就散了一大半。 无方替他把头上的发冠取下来,拉他在窗前的榻上坐定,"几千年没见,脾气是会改变的。别的不管,瞿如现在怎么办?罗刹王的魂魄被镇魂钉钉住了,既然是金刚下的手,别指望他再开口说话。有些事死无对证,得靠我们自己想办法,可是一点方向都没有,大海捞针,上哪里找瞿如的魂魄?" 令主摸了摸下巴,灵光一闪,"不行我们抓田鼠做诱饵吧,小鸟爱吃田鼠,精魄傻了不要紧,只要本能还在就好。" 无方无奈地摇头,"璃宽茶已经试过了,根本没用。" 瞿如的精魄,当然不可能只是被驱逐出躯壳这么简单。令主抚了抚额头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啊,他让我去尸骸净地找金刚杵,等东西找回来,我再好好和他谈一谈。" 无方也听说过一点关于金刚涅槃的传闻,他为情舍弃修为的举动让她很感动,可是一想到明玄对自己的纠缠,加上他又忽然变成了金刚……无缘无故的爱散得很快,但这种有情结的,就有些吓人了。 "尸骸净地在八大寒林……我听说那里的怙主是一具骷髅,十分凶狠。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要和你一起去。" 令主笑起来,"怙主再凶狠也是胜乐金刚的护法,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寒林你不能去,那里全是空行者,万一起了什么误会,解决起来很麻烦。你还是在家等我,等我干完这票,我们回魇都探亲。我算准了时候,镜海红莲十天后又要开了,等我连夜做女偶,帮孩儿们成个家。让他们再打一百年光棍,我怕回去之后满城都弯了,到时候就算做了女偶,也不管用了。" 他不同意她跟着一块儿去,猜也猜到了。寒林是修行者的圣地,她摆脱不了煞的本质,根本没有办法踏足那里。 失望地叹口气,到底还是碍于自己的出身啊,很多地方她去不得。寒林是其一,还有须弥山、昆仑山、王舍城之类的圣境,她敢乱闯,最后连骨头渣滓都别想找到。回魇都探亲倒很让她快乐,她还惦记着给金累移魂。上次做的女偶应该已经长大了,借这次机会把欠下的账都还完,她心里就没什么牵挂了。 "你什么时候走?现在就走吗?"她闷闷不乐,"你上次说夜摩天上有天女摸你的屁股,寒林里的修行者对麒麟有没有特别的兴趣?" 令主想了想,"那我还是人形去吧,像我这么威风的黑麒麟,不引人注目是不可能的。" 人形恐怕更不行了,空行母太多,她害怕他被霸王硬上弓,回头像照柿似的怎么办?浑身上下不舒坦,她撅着嘴说:"我还是想跟你一起去。" 令主龇牙笑了笑,"别去了,听话。我明天早上再走,走之前我有个大胆而细腻的想法……" 无方听了掩唇,她背对着外间的山水风光,袅娜的身形,羞怯的脸庞,那一瞬像眉角的莲花暗纹,深深印进了他脑子里。 第83章 大胆而细腻的想法究竟是什么,无方不太好意思描述。令主在别样上很老实,在这件事上绝对花了最多的巧思。每一样他能想到的花样都使一遍,你可以想象一回头,是一张漂亮的男人脸,再一回头,又是一张傻呆呆的麒麟脸,如此循环往复,那种强大的视觉冲击和无法言说的羞耻感,简直像凌迟,把她的思想瓜分成了亿万碎片。 她艰难地问他,"这样生出来的孩子会不会是半人半兽?" "半兽人?"他两眼迷离,"我喜欢。" 自己的孩子,就算长成歪瓜裂枣也不嫌弃,无方伏在枕上,心安理得地闭上了双眼。身后飘摇,她全不管,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对于他,她总有足够的耐心和容忍度。 实在很爱他,其实到现在,也说不出白准哪里好,人又白痴,又不懂得谋私。其实她很想劝他,金刚虽然可怜,毕竟五千多年没见了,他的性情会变,每一世的境遇不同,对他的人格都是新鲜的锻造。如果每次转世能清空记忆多好,可他显然已经挣脱了这种桎梏。带着前世甚至存在以来所有的阅历,寻回金刚杵,究竟是重塑菩提心,还是让他如虎添翼,谁知道呢。 爱情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是两个人之间最最坚固和牢不可破的联系。就比如她和白准,现在让她放下,她能否做到?煞女对于金刚,大概也是一样的。他可以为她舍弃满身功德,如此爱之深,脱离佛界几千年,恐怕只会有增无减。 她慵懒地翻过身来,看那只傻傻的黑麒麟,他鼻子尖上流汗了,动物的本能,居然伸舌舔了一下。她看得发笑,愈发收起两臂抱紧他。他的鬃鬣柔软,比她上妆的粉扑子还要软三分。闭着眼感受,鬃鬣慢慢变成了温腻的皮肤,他身上有青糙和丁香的味道,闲来无事的时候他很爱美,自己会挑着衣裳,蹲在熏笼跟前熏香。 "娘子……"他埋头苦干之余,贴着她的耳廓和她说话,"为夫真是太强劲了,我自己都怕。" 她揍了他一下,这么自吹自擂,麒麟不知道脸大。 他高兴起来还唱:"实在是太棒,自然的帅,身材魁梧呀,像个巨怪……" 做到一半笑场,真是个糟糕的体验。她揪住他的耳朵,耳垂上金环在灯下璀璨。再去亲他,他砰地一声又变成麒麟,笑呵呵接着又唱:"麒麟大王呀,就是气派。膀大腰圆呀,那话儿也有风采……" 正唱得高兴,听见房顶上瓦片咔嚓作响。两个人都发现了,令主一跃而起,"什么人!" 没人回答,那块瓦片以ròu眼看得见的速度慢慢往回移。令主一个弹指过去,瓦当咔地断了,断瓦后面露出一双小眼和一个通红的身躯。因为恐惧,两只螯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瓦片落地摔得粉碎。 一只清修中的蝎子,看这么多少儿不宜的画面,难道不会欲火焚身,走火入魔吗?令主生气,蹦起来要去教训它,被无方拉住了。她也不知道怎么替这只蝎子开脱才好,只得含糊地说:"它还什么都不懂,可能觉得下面热闹,就想看看出了什么事吧。谁让你唱歌了,都怪你!" 这么高兴的事被打断,真叫人扫兴,令主气呼呼看着那只蝎子,"浑身赤红,当心最后骚死!还不快滚,滚滚滚!" 血蝎连滚带爬从屋脊上消失了,令主又回到原位上,拱了拱嘀咕:"做高兴的事才会想唱歌……糟了,唱到哪里了?" 无方透过瓦片破碎后留下的口子看天,无力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令主出门,脚下虚晃着,头上顶着大犄角,眼下沉沉一圈阴影。和娘子道别打算起飞,璃宽茶站在檐下喊他,"主上,您又要出门啊?小鸟还不醒,时间长了不会脑死吧?" 那么容易醒,当初就不会被夺舍了。令主说:"暂时死不了,等本大王回来再想办法,你们先照顾好她的壳。" 他去完成金刚布置的任务了,璃宽对着空中那个渐渐消失的黑点抱怨,"主上怎么那么傻,都快撕破脸了,还给人家卖命。" 无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那是金刚,你觉得我们硬碰硬,能有胜算吗?" 转回身,打算进去看瞿如,没想到眼梢一瞥,见屋角站了个人。她纳罕,停住脚仔细打量,他穿玉色偏衫,一副僧人的打扮。晨曦映照他胸前的七宝菩提,每一颗都倒映出他的面容来。他身形挺拔,皎若芳树,可是却陌生,过去的千年,从来没有见过。 不经通传就跑到人家家里来了,璃宽茶横刀挡在无方面前,"什么鬼?私闯民宅,难道是想打架?" 任璃宽茶呼呼喝喝,他不为所动,只是定定看着无方,"花屿,你还记得我吗?" 他是在叫她吗?无方感到莫名,隐约也产生一点预感,面前这人,恐怕就是梵行刹土的金刚。 璃宽茶恼怒不已,"什么花芋香芋,你究竟是谁?" 无方心头发紧,怕璃宽受伤害,眼见他眼里浮起杀机,忙拦住了璃宽。再转头看他,他目光楚楚等她回答,她知道避是避不开的,趁此机会说明白了倒也好。于是向他拱拱手,"尊者,你可能是认错人了……既然来了,就里面请吧。" 璃宽讶然,瞪着两眼看向来人,悄悄牵住了无方的袖子道:"有什么好跟他说的,魇后……" 她拿眼神示意他住嘴,看准了时机登门的,轻易打发得了吗?这位金刚,是除了莲师以外她见过的第二大佛。细看那眉眼五官,居然丝毫没有明玄的影子了。她不由一阵怅惘,如果之前还能念念旧情,说一说师徒那回事,现在两者联系不上,他只是一个有些偏执的陌生人罢了。 成就了果位的神佛,骨子里自有从容平静的特质。他登上台阶,一级一级走得心平气和。璃宽茶蹦起来就要跟上,他连头都没回一下,"本座驾前,没有小小精怪的立锥之地。" 是啊,梵行刹土上就算妖魔遍地,金刚的须弥座周围,围绕的依旧是正统的天人和女仙。璃宽茶悻悻然,本打算和他辩白一下客随主便的道理,无奈魇后发了话,让他在外面等候。他不能违抗,站在门前觉得有点远,折中一下,木着一张脸,壁虎一样贴在了窗框上。 金刚怒目,果然吓人。他这么干,里面的人看了他一眼,璃宽觉得心肝在胸腔里颤抖了一下,不由有些怕。毕竟令主平时除了自大,脾气算不上坏,他们相处十分随意,可不像这位大人物,瞪海海干,瞪树树死。 屋里的气氛略显尴尬,无方不知从何说起,踟躇了下道:"白准奉尊者的令,上尸骸净地取金刚杵去了,尊者现在到访,有何贵干?" 他回过身来,蹙眉道:"我们能不能不要这样说话?以前的事,难道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记得他把自己弄得一副鬼模样,投到她门下当徒弟吗?无方脸上挂着礼貌的笑,"我就是没想到,明玄居然是枢密金刚。" 可能她的笑,引得他难堪了,他轻轻咳嗽一声道:"凡有麒麟护卫的帝王,在即位前都有一段苦行僧式的历程。麒麟必须自己寻找,自己感化。我前世的记忆,并不是转世就有的,要经过很长时间的复苏,才能慢慢想起以前的事。黑麒麟不好驯服,我想尽快登上帝位,所以……走了一段捷径。" 所谓的捷径,就是指利用她吧!她慢慢哦了声,"那么尊者的记忆是什么时候开始苏醒的呢?" 他低头沉默片刻才道:"万象山上,叶振衣拉开藏臣弓箭的时候。" 所以现在的他,究竟身体里是谁在主宰呢?也许振衣从金刚复苏那时起就已经消失了,这么想来真有些难过,就像人格分裂,共用一个躯壳倒算了,现在连皮囊都换了,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忍不住叹息,点头道:"我们本来就是从妖界来的,这些事听下来也没什么好奇怪。阿准和我谈起以前梵行的旧事,字里行间满是对尊者的敬佩。我想既然是故人,尊者应当不会为难他的。以前明玄是凡人,参不透人生的奥义,现在尊者归位,一切都会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他听后轻轻一笑,"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她知道太平不了,但还是尽量想让事态缓和,努力组织一些话来安抚他,"尊者,我听过关于你的故事,很为你的经历感到惋惜。" 他倒也平静,"然后呢?" "你可以尝试去找她,如果因为公务繁忙抽不出时间,我们愿意为尊者代劳。"她勉强笑着,"反正飞来楼的人都闲着,找点事做也好。只可惜瞿如现在弄成了这样,否则她天上地下的,找人倒是好手。" 他耐心听她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她说,他便频频颔首。屋外的天光晕染她的脸,她的神态举止,越看越像那个她。 "不必劳烦,我已经找到了。"他走到她面前,眼睛里是漫天的柔情,"当初我用功德换她转世的机会,她和你一样,生在石作城。后来小城里的人被屠戮殆尽,她是枉死的,怨气凝结,才有了你……所以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还想让我找什么?你不是就在我面前吗?" 这下无方愣住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金刚的情人有什么牵扯,至多因为她是煞,爱屋及乌罢了。她被他说得脑子发懵,抚着太阳穴思量,自己是忽然之间来到这世上的,煞没有前生也没有来世。他口中的花屿,转世是以他的功德作交换,死后或者再转世,或者魂飞魄散,跟她有什么相干呢? "你也知道石作城被屠城,满城的人都死了。我的成因,不是因为某一个人,是众多枉死者的怨念凝结。"她顿了顿道,"恕我直言,尊者的功德,换来和她的缘分了吗?" 他缓缓摇头,"唯有她转世为人。" "几世?煞本该没有来世的,尊者也知道。" 他说:"三世,石作城是最后一世,所以我没法再找到她了。" 仅仅三世,功德消耗完了,她的路便也走完了。虽然事实残忍,可她不得不说,"你寻她不见,是因为三千世界再也没有她了。尊者是金刚,有大智慧,其实你心里很明白,只是因为不肯接受,才执意找一点寄托。我确实和她一样都是煞,但我不是她,尊者不能因为这么一点小小的关联就误会,这样对我对她都不公平。" 他沉默了,怔怔站了一会儿,"她先走,你后到,我没有说错吧?" 那又如何呢?无方道是,"这不能证明我和她有关系。" 他看着她,一丝笑意浮上眼角,"你可能不知道,煞的形成,并非那么容易。需天时地利,更需要强大的念力为辅。一座边陲小城,不是大凶之地,怎么无缘无故生出一个你来?"他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因为有她做引子,后来才有你的形成,你还要极力撇清吗?" 她蹙眉退后两步,"我能理解尊者的心情,我是怎样的由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尊者没有半点印象。前人已去了,就算我因她而来,她的一生已经走完,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我嫁了白准,和他很恩爱,请尊者不要打搅我的生活。你应当扮演好明玄的角色,创造出一个空前盛世,才不枉上天给你积攒大功德的机会。" 一个受罚涅槃,入凡尘重新锻造的金刚,前六世可能是书生、是匠人、是僧侣,最后一世是帝王,还有麒麟辅佐,摆明了上头有意放水,为他的归位做准备。人脉是个好东西,在你落难的时候能助你一臂之力。遗憾的是这位金刚的心思似乎并不在归位上,因为当初爱得太深,深到经过了几千年,还是不能放下。 她对他,没有任何动容,她心里有人了,所以看他的眼神充满怜悯,没有爱。 金刚手捏菩提,微微乜着眼看她,她站在窗前,长排的直棂窗里吹进细碎的风,拂动她鬓角低垂的发丝。她背光而立,素影纤纤,让他想起分别那晚的情景。 月满中天,身后是无尽的火海。烈焰熊熊,火舌蹿得很高,扑簌簌的声响像风中挥动的旗帜。她深深望他一眼,说今生不悔遇见他,然后转身跳进业火。他声嘶力竭喊她的名字,挣脱了左右护法的搀扶,步履蹒跚追到火海前。可是火海深广,寻不见她的身影,那种无望和痛苦,几千年间凝结成一个苦难的疤,揭开了,依旧鲜血淋漓不能直视。 当初和佛祖的约定里有过规定,他和她再无缘分,她转世三次,他都不能再见她。现在三世已过,他知道她已经消失了,可是那么巧,那座小城里又出了个艳无方。他一厢情愿认定无方就是他要找的人,不管她答不答应,都不能动摇他的决心。 "即便你就是花屿,你也不愿意再和我牵扯在一起了,是这样么?"他是高高的身量,为了平视她,尽可能地矮下身子来,带着哀恳的声调说,"若我不拿你当她,还有转圜吗?" 他就在她面前,离得很近,近到可以看见他眼中的法轮。可是这张脸,不是她爱的那张脸。曾经的令主藏头露尾,哪怕对他所有的印象只是一袭黑袍,她也爱他。现在的金刚,他有玄妙妖异的五官,曼荼罗海会金刚部的金刚容貌悬殊,有的凶神恶煞,有的却极尽婉媚,枢密金刚就是如此。他很漂亮,不比令主差几分。但色相之于她都是空谈,她无法对他和那个叫花屿的煞女之间的感情感同身受,对这张脸也说不上好感,甚至有些微的排斥。 可是不能触怒他,她只有尽量委婉的表明态度,"我已经嫁给白准了,当初花屿对你有多深的感情,我对白准就有多深。我一个人,只有一颗心,给了白准,就不能再给别人了。尊者的美意我心领了,各人有各人的姻缘,尊者的姻缘不在我这里,拿不拿我当花屿都一样,我不能领受尊者美意,还请尊者见谅。" 见谅?实在太难了。他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从有到无,像雷暴云下波澜不惊的海面,虽平静,但蓄满爆发的力量。直起身子,显出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姿态来,半垂着眼帘道:"三个人一台戏,终究是个笑话。我寻了你几千年,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既然要抛下我,当初何苦来撩拨我。把我从神座上拉进泥沼里很好玩吗?煞果然是煞,冷情冷性,不念旧情。我本以为今天来见你,你至少会对过去忘记的一切感到好奇,可惜并没有。"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热切过后满是荒芜,"我该怎么对你呢,一个背叛了爱情的女人,看来果真不值得我去留恋了。" 第84章 没有怒目相向,也没有声色俱厉,只是淡淡的,看她的眼神毫无温度。 如果真的死心了,撒手了,对大家都有益。可是看他的模样,脸上分明有不甘。不管他是不是当真把她当成了花屿,反正求而不得的癫狂和痛苦,一定要找个路径发泄。很不幸,她和令主,成了承受他怒火的对象。 想当年他和白准不是颇有交情吗,为什么现在翻脸不认人了呢。这样一位自私暴戾的神佛归位,将来的梵行刹土不知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他不说什么,拂袖便要离开,这样反倒让无方无措。她已经尽量圆融,不说伤害他的话,可拒绝即是伤害,他已经认定了。金刚神识完全恢复后,激发出的是佛性还是魔性,谁知道呢。 她慌忙上去拦他,"尊者,我们并没有要触怒你的意思。" 门上阳光从头顶倾泻而下,他的眼睫像银色的羽翅,傲慢地低垂,"你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没有必要多做解释。" "尊者……"她摊开双臂阻挡他的去路,"我们可以再谈谈。" 他笑起来,洁白整齐的牙,笑容一闪即逝,"谈什么?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你不是花屿,你不爱我。"他静静地,深深地看她,"这一世你有了白准,我是前尘往事,我不能奢望,不敢抱怨。你要你的人生,我成全你,这样还不行吗?" 可他的语气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愈是平静,就愈是可怖。因为深知力量悬殊,无方心急如焚。她白着脸道:"尊者可以答应我,不去为难白准吗?他是个念旧情的人,尊者的吩咐,他赴汤蹈火也去完成了,他生来仁慈,没有半点坏心眼。" 他负着手,半眯着眼道:"他没有坏心,我却罪大恶极么?"见她语窒,别开脸哂笑了声,"你放心,我不会将他怎么样的。毕竟他是麒麟,中土的帝王基业要他护持,伤了他等于自毁根基,就归不了位了,孰轻孰重我心中有数。" 无方暗松一口气,有他这句便放心了。她收回双臂,让到了一旁,觑他一眼,找不到别的话可说。他脚下微顿,知道这次会面最终逃不开这个结局,灰心丧气之余毅然走出了飞来楼,化作一道白光,回到了大明宫。 雕梁画栋,却前所未有的冷清。每一世他都在兢兢业业完成使命,娶妻生子,家长里短。到现在厌倦了,乏累了,那些转眼而过的色相,没有一个能让他移情,真是辜负了上天的美意。 情根深种,怎么能够拔除呢?他心里乱得厉害,坐回蒲团上试图入定,无奈已经丧失了这种能力。闭上眼睛,眼前全是花屿的影子,她在他的须弥座下轻歌曼舞,伏在他肩上,和他耳鬓厮磨……爱情也许来得突然,但直达心底,却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他因这煞女动容,因这煞女经历情劫,因这煞女丧尽一身功德,爱情已经刻进骨髓,他无法放手,思念成灾。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寄托,她却成了别人的,和他再也没有任何牵扯了,叫他如何不愤怒? 答应她不动白准,但如果白准自取灭亡呢?他的唇角慢慢浮起一点笑意,他相信,他们的爱情一定和他的一样无畏无惧。 念个诀,那团褐红色的精魄降落到面前,他结个手印道一声"破",精魄幻化出瞿如本来的样子,只是周身绿光荧然,在他的法囊中呆久了,丧失了自主的意识。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从哪里来?" 她抬起呆滞的眼睛看他,摇了摇头。 "记得自己是谁吗?" 她依旧摇头。 他长出一口气,这样很好,留下的东西,还是派上了用场。瞿如追随艳无方六百多年,这六百年里以师徒相称,六合八荒几乎无人不知。当初的花屿,因为煞的身份被喊打喊杀,即便艳无方曾经跟着莲师修行,但生而为煞,清白也不清白了。 越是身份特殊,越是要小心翼翼远离纷争。如果她的徒弟搅起了中土的腥风血雨,她就难辞其咎。 国运,是会被影响的,尤其这煞还是护国麒麟的枕边人。上头要追究,白准必定誓死护卫无方,届时天地震怒归咎于他一身……无方的命,自己能保住,只要没有了白准,花屿还是原来的花屿,最后自然会回到他身边的。 王舍城侧,髑髅殿。 莲华日轮座上的尸林怙主看着摇摇欲坠的夫人,那细细的骨棒捧着嘎巴拉碗,一迭声说:"不行了、不行了……"说时迟那时快,怙主一把接过了碗,碗里甘露一漾总算没有泼出来。再看夫人,又散架了,白骨瘫成一堆,骨堆顶上是她的头骨,下颌一张一合地,还在和令主搭讪。 "听说你和冥君是好友?"怙主夫人催促怙主把她的脑袋搬转过来,正对着访客,热络道,"常磐是我表弟,可惜道场离得有点远,亲戚已经好几万年没有走动了,他这一向可好?" 令主目瞪口呆,看着怙主放下碗,盘腿坐在日月轮垫上,像搭积木一样,一块一块把她的骨头从脚趾开始拼接。大概这么多年来散架是常态,所以怙主一点都不显得意外。当然白惨惨的骷髅脸上,即便有表情也看不出什么来,回过头打了声招呼:"那个……没有皮ròu包裹,确实脆了点儿,别介意啊小黑。" 令主不太喜欢人家管他叫小黑,这次进尸陀林明明是人形,但因为怙主夫妇都有了果位,可以看穿皮相,所以才叫得这么亲切。 有求于人家,姿态当然得放低,令主还是很懂人情世故的,赔笑说:"上次中土皇帝登基即位,冥君也去参加了。他很好,除了晒到太阳就起疹子,别的也没什么。" 怙主觉得她多此一问,"他连死都死不了,能有什么不好?倒是你,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别学人家跳舞,你就是不听。看看,这个月第五次了,拼一次就得花大半天,你不觉得麻烦吗?" 夫人显然不能体会怙主的心力交瘁,她无关痛痒,"反正又不是我拼!"嘻嘻两声,笑得人毛骨悚然,"小黑,你来取金刚杵,是枢密金刚要归位了吗?五千年啦,真不容易。"拿怙主刚拼好的右脚蹬了他一记,"你看人家是怎么对待感情的,再看看你!早知道你这么不耐烦我,当初鬼才嫁给你。" 怙主咧着似哭似笑的嘴,被她数落得悲从中来,"当初明明是你追的我……" 她又蹬了他一脚,"你胡说。" 怙主的腿骨被她蹬歪了,只好自己掰正。咳嗽两声对令主说:"让你见笑了,夫妻互相揭短是生活情趣,你懂的。" 令主点头不迭,"我懂我懂。" 怙主夫人对他的新婚娘子很好奇,"灵医艳无方是四大部洲有名的美人,我早就听过她的名号。小小年纪,声震三千世界,真不简单。要是没记错,枢密金刚涅槃,好像就是为了一个煞女。"一面说,颈椎一面空转,"太美也是一种负担啊,知道我们为什么以骨架示人吗?因为人活一世,终究逃不过一捧白骨。只有放弃对恒常的执着,才能获得解脱大乐。" 怙主觉得再说下去,女人的酸劲都要冒出来了。随手捡了一根肩胛骨塞进她嘴里,忙招呼殿上侍立的小卒,"去达波殿把金刚杵取来,交给黑麒麟。"又嘱咐他,"照理说,金刚暂时没有归位,我不能让你带走法器。但是看在你比较帅的份上,可以通融一下。枢密金刚啊……当初我和他有点交情,所以他座前小仙收走他的骸骨,我开了方便之门。" 令主有点意外,"金刚座前哪位小仙?" 怙主尖细的指骨挠了挠光溜溜的头盖骨,"好像是守灯的那一位。" 令主恍然大悟,难怪金刚转世那么多次,记忆从来没有消散。到现在神力恢复了七八成,看来都是佛骨舍利的功劳。 犹记得无方在天极城时守塔,守的就是舍利,现在看来也许金刚早就盯上她了。还有那个添灯油的,抢在他前面把金刚的骨骸都收走了,当着他的未婚妻,心里还暗恋顶头上司,果然不守妇道不是一天两天了。 真晦气,幸好他有无方。令主接过金刚杵别在腰间,抱拳一拱,"多谢怙主及夫人,我奉命前来,既然任务完成了,这就回去复命了。" 怙主点头说好,夫人嘴里塞着骨头说不出话,等他走了怙主才把那根肩胛骨拔出来。夫人大光其火,"你堵我嘴干什么?" "我怕你被他的脸迷晕了,胡说八道。"怙主叹息,对上骨骼的榫头,往里拍了两下,"人各有命嘛,歪打正着,说不定可以创建大成就。我看这麒麟有佛缘,他真的很黑嗳。" 怙主夫人没有吭声,黑麒麟几十万年难得一遇,不成佛便成魔。目前看来这一只很单纯善良,将来会不会被逼得走投无路,谁知道呢。 令主从八大寒林出来,凭借着好相貌和好人缘,办事倒并不算难。那些神佛,在虹化前也曾有过七情六欲,大慈大悲惯了,能与人行方便,绝不有意刁难。 他风驰电掣往回赶,寒林和中土之间有不短的距离,待回到飞来楼时,天已经黑透了。 无方还没睡,点了蜡烛,和璃宽茶一起守在瞿如c黄前。那鸟儿没了魂魄,面如金纸,有点鬼气森森。令主走进去,轻轻叫了一声娘子,无方见他回来,脸上顿时一喜。 "金刚杵拿到了吗?" 令主得意洋洋,"本大王出马,哪有办不成的事。"探头看看瞿如,"小鸟这样子,超过四十九天就没救了。如果咱们手上有魂魄,弄个躯壳一点都不难。可惜眼下反过来了,找不回精魄,壳也留不住,早晚鸟毛掉光。" 璃宽茶一听嚎啕大哭,"我的小鸟,我还没和你表白……你醒醒吧,醒了就算揍我一顿,我也不会怪你的。" 璃宽的嗓门,堪称惊天动地。令主捂住耳朵让他别哭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只骡子精呢。哭有什么用,魂魄在人家手上攥着,你叫破喉咙她也回不来。" 璃宽茶一蹦而起,"我找他理论去。"被无方一把抓住了。 如果理论有用,他今天就不会登门认亲。这金刚分明已经入魔,恐怕将来没有一场你死我活,无法打破这古怪的三角关系。 她没有告诉令主他走后不久,金刚就来了,和她说了那么多令她难堪的话。她也怕,白准的脾气又火爆又直接,以前的明玄他们能够抗衡,苏醒后的金刚,已经不容他们还手了。 "这柄金刚杵,究竟该不该还给他?"她牵着他的袖子问,"法器虽然能够开启他的菩提心,可也是他的武器,就像你的藏臣箭一样。" 令主低头看手里的独股杵,这种金刚杵锋芒毕露,较之其他三股、五股的,要锐利得多。枢密金刚是金刚部第一人,原本就是战神出身,他的杵除了破除愚痴妄想,也有伏魔的能力。 手指在那青面獠牙的把手上抚触,令主喃喃说:"或者可以用这个和他谈谈条件,先把小鸟的魂魄换回来。" 他的藏臣加上莲师的金钢圈,镇住这杵不让它受金刚召唤,问题应该不大。可这么做,就得冒风险,毕竟撕破了脸,后面打交道就不那么容易了。 令主很郁闷,"老子现在辅佐的究竟是明玄还是枢密金刚?他就不能好好扮演明玄的角色,这辈子走完了再显真身不行吗?" 必定不行,现在他是人,人的所作所为即便出格,在神佛眼里因为慧根不深,情有可原。归位后就不一样了,一个大智慧者,不能犯低级错误。好不容易归位,再行差踏错,只能永世不得超生了。 买卖棘手,饶是令主这样心宽的人,也陷入困境里难以超脱。 天上一阵闷雷,从远处翻滚而来,到了头顶上隆隆地,震得脚下大地都在颤抖。推窗看,漫天赤红,仿佛海水倒灌至天顶,云层涌动如浪。电闪雷鸣从云翳间隙飞快奔涌而过,天都要裂开似的。令主啧啧了两声,"这天象,不是有人渡劫,就是要出大妖怪了。" 第85章 赤红的雷电,从天顶直击地面,看得人肝胆俱裂。 这么恶劣的天象,长安城的百姓没有见识过,家家关门闭户,不敢外出。觑眼看,电光短暂地投射在窗上,照出一个剪纸样的侧影,哀凄凄地哭诉着:"苦啊……"屋里人简直要吓晕过去了。瞠大眼睛狠狠盯着,又是一片强光,那个侧影复唱起来,"风雨夜,怨鬼动,游魂三千,苦寻宿主。" 太平盛世,新君登基,又有麒麟护国,哪里来的怨鬼呢。一夜煎熬,第二天阴霾万里,所有人都走上街头议论昨晚的见闻。然而每个人看见的内容都不一样,有的说是夜叉,有的说是狐狸,还有的拿手一比划,那么长的腿,可能是无常。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妖界的大门开了,这太平盛世,可能再也太平不了了。 "陛下登基那天不是有麒麟吗,既然是天定的帝王,应该镇得住乾坤。" "可麒麟是黑色的,主不祥。" "麒麟还有个夫人,你们有没有听说?那位夫人是煞,多少戾气和怨气集结而成的,大凶啊!" 人堆里的陌生面孔道破天机,一时大家都噤住了。 ròu体凡胎,当然不知道麒麟夫人的来历。这娑婆世界神鬼和凡人各行其道,就像隔着天堑,本来互不相扰。如果一切顺利,没人关心那些细节,但现在鬼怪遍地,又抖出护国麒麟和煞纠缠的内幕,于是便催生出"原来如此"——天道骤变不是没有道理的,麒麟都能和煞成亲,世上还有什么正道可言!于是众人奔走相告,国运要被麒麟和煞女带累了。圣主就算再英明,身边出了妖怪,中土难免会有一场浩劫。 "我见过煞女,美且妖。不单麒麟被她迷惑,她还出入宫闱,祸乱君王。" 谣言甚嚣尘上,百姓如临大敌,"前不久罗刹吃人的事,你们都忘了?昨晚百鬼夜行,不过是前兆。不信等着瞧,狠的还在后面呢。" 丽水边上的飞来楼,也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凶地。 璃宽茶趴着窗户往外看,丽水对岸很多人正探头探脑。他气不打一处来,看了眼围着金刚杵转圈的令主,"主上,那些凡人把咱们这里当鬼窝了。" 令主不耐烦,"他们连妖和鬼都分不清,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你去,摆事实讲道理,把他们赶走。" 璃宽茶得令,蹦到门外现出了原形。为了震慑那些刁民,动用了法术,直立起来,有两层楼那么高大。他摇摇晃晃走出去,叉着腰,吐着舌头语重心长,"乡亲们啊,你们看过义妖传吗?我等追随麒麟大王,从西方刹土到这鸟不拉屎的中土,是来保佑你们合家平安,不是来祸害你们的。有人的世界就有鬼怪,懂不懂?有鬼不怕,我们去抓,如果连我们都不管,你们这些人就真的死定了。我,蜥蜴大王——"他拍自己胸口,拍得邦邦有声,"知道你们都是聪明人,我最喜欢和聪明人说话。所以可以告诉我,你们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吗?是来对我们表示敬仰,还是想排挤飞来楼,赶走我们,你们自己抓鬼?" 河对岸的老百姓看见这么可怕的巨型爬虫,都快吓哭了。不敢得罪他,怕他扑过来把他们当点心吃了,颤着声说:"尊敬的蛇……蛇舅母,我等不是来赶你们走的,就是来一睹诸位大仙的风采。" 璃宽茶不满他们对他的称呼,什么蛇舅母,他明明是男的!不过这帮人来者不善,和他们理论不出头绪来,赶快打发走才是上策。便翻着白眼道:"大仙们正在研究对策,没空接见你们。你们的诉求,护国已经知道了,等大明宫里的皇帝陛下下令,我们就组团出发。天色不早了,该吃晚饭了,都在这儿卖呆,不打算生火做饭啦?回去吧,都回去吧!"说完转过身,迈着八字步,摇摆着长长的躯干进楼了。 那些手无寸铁的凡人,其实是不足为惧的。他们不情不愿地散了,天上又下起雨来,魇后忧心忡忡,"看样子要出大事,一夜之间冒出这么多邪祟,这金刚杵是留不住的,还得去见他。瞿如的魂魄漂泊在哪里,只有他知道。我心里好急,怕耽搁的时间长了,瞿如就回不来了。" 令主一把抄起了法器,把手上的莲纹环嗡嗡转动,他定睛看了半天,"金刚菩提心……恐怕早就没有了。我知道他不甘,你留在中土不安全,实在不行,你先回天极城去,或者上吉祥山找莲师也可以。" 他这么说,叫无方很意外。他和莲师一直不对付,提起就打翻醋缸,莲师简直是他的假想敌。现在让她去找莲师,可见事态已经坏得不受控制了。 她倒没有粘缠,点头道:"你要是觉得我该走,我随时可以回天极城去。可我不放心你……"她朝外看了一眼,漫天的乌云,云头压得极低,仿佛下一刻就会坍塌下来。枢密金刚要使诈,最终的目标应当是她,她这一走,能止息干戈固然好,万一不能,留下他一个人,她在阎浮也不得安生。 新婚不久,现在分开当然不舍,令主把金刚杵砸在地上踹了两脚,"我拿他当偶像,他却算计我娘子,不要脸!早知如此,那回上夜摩天我就该告他一状,请上面的神佛评评理。" 他是气糊涂了,那时候金刚并没有显露真身,他和凡人皇帝争风吃醋,鬼才有那闲工夫过问。 旁听的璃宽茶突发奇想,"主上,金刚真正喜欢的人该不是你吧!宫廷侯爵,相爱相杀。皇帝和护国,多么虐恋……"没说完,被令主拎起来,扔了出去。 不管是人还是神,心魔才是苦难的根源。枢密金刚在红尘中辗转五千年,五千年没有参透,指望他现在顿悟,实在异想天开。 "我去找他。"令主一跺脚,转身就走,"他要是个男人,就痛痛快快打一架。大不了老子不干了,把魇都搬到少室山去。给他守护梵行刹土那五千年,工资也不谈了,算我倒霉,这样总可以了吧!" 无方有预感,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拽住他,不让他去,"今晚先出去打探一下,等明天天亮,我陪你一起进宫。" 然而当天夜里出奇的宁静,除了下不完的雨,这长安城中,居然没有半点异样。 街道幽深,石板路被雨水浇淋,泛出银白色的水光。走了很久,偶尔听见一声犬吠,令主顿住脚,心里不痛快,回身把无方抱进怀里,"我一直以为短短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可是我们来中土半年,半年里发生太多事,我才发现日子这么难熬。" 他热烘烘的,像只小兽似的靠在她肩上。她抬手抚了抚他的发,"以前我修行,莲师常教我看事看两面。也许金刚这一世的功德不在治理江山,就是为了锤炼你。等磨难过了,你能立地成佛也不一定。" 令主嗤笑,"我成佛干什么,像莲师一样无聊度日吗?再说要拿你当道具,我情愿做妖怪。反正名声坏了一万年,给我个果位,我还不习惯呢。" 无方只是笑,想起前两天的约定,无限怅惘,"镜海红莲开了,看来是回不去了。不知那个女偶现在怎么样,拿了金累的钱,没给人家办事,想起来真惭愧。" 令主讪讪的,有点心虚,"金累那件事别放在心上,回去之后给他多捏几个女偶,补偿他。" 她却一本正经,"人家是为了和情人团聚才来找我们的,你给他多捏两个,让他三妻四妾,当心母金累揍你。" 令主垂眼看她,她一副固执的模样,他开始感慨,凭自己的智商,居然糊弄了她这么久,真是奇迹!他摸了摸鼻子,悄声嘀咕:"哪来的母金累……" 无方的听力和视力一样好,她咦了声,"你说什么?" 令主吓一跳,"我什么都没说。" 可她还是从他脸上发现了可疑,他心里藏不住事,一有风吹糙动就露底。如果金累的事是他策划,那么隐瞒到现在,一定很辛苦吧!她和颜悦色对他微笑,"当初他说身体里面有两个魂魄,我就怀疑,看来看去,分明只有一个。" 令主纳罕不已,"不可能啊……"他为了保证效果动了手脚,以她的修为是绝对勘不破的。 她转过头叹气,"怎么办呢,金刚不急于要回兵刃,咱们就没有底气逼他交出瞿如的魂魄。四十九天一满,这壳就没用了,与其浪费,不如先把金累的放进去。等找回了瞿如的魂魄,再设法调换过来。" "那怎么行。"令主彻底慌了,金累只有一个魂魄,放进瞿如体内,本尊可就报废了。 她似笑非笑,"怎么不行?我看可以。都是鸟类,通婚也没有妨碍,就这么定了吧。" "不……不……不行。"令主结结巴巴说,"这样太对不起小鸟了。反正金累习惯了一个壳里同居,他可以自攻自受。" 他越是推诿,越显得心里有鬼。无方憋了半天,终于揪住了他的耳朵,"白准,你到现在还装?那只金累明明是你派来的,你把我当傻子了?" 令主发现东窗事发了,绝望地捂住了脸,"我不是故意的,谁让你那么难上钩呢。魇都满城光棍,你不是不知道,孩儿们都指望我,我肩上压力很重,加上那时候一心想和你洞房,不得不出此下策。事实证明我的计划确实很有效,你让我摸完,马上就和我确立了关系,要是不下狠药,现在还能看不能吃,那我多难受!"越说个头越矮,最后蹲在地上,可怜巴巴仰头看她,"娘子,过去的事就别计较了吧。你看我们现在多幸福,我能撩会干,你也不吃亏啊。" 她看着那张脸,怒极反笑,"你不是很穷吗,那两袋金子从哪儿来的?" 令主说:"是九幽客栈的转让金。本来打算让你留下添妆的,没想到你这么老实,又还给我了……" 他说到得意处忍不住笑起来,气得她在他脚上狠狠踩了一记,漂亮的鞋面上顿时多了个脏兮兮的月牙。 她不想理他了,转身就走。他在后面一瘸一拐追着,"娘子……娘子……你等等我啊,我又想到个好招式,我们来讨论一下好吗?" 其实并不怨他,这个人干的离谱的事多了,唯独这件连她都觉得他有头脑。万事有因方有果,要不是他够不要脸,以自己处理感情拖泥带水的脾气,的确不知要虚耗多久。他迫使她做决定,定下了就不再更改,这样很好。她故意装作生气,那个傻子嘴上不说,心里必定很有成就感,她实在是太了解他了。 他的脚步声跟随在后,她侧耳听,还是放慢了步子。回头一顾,发现他忽然顿下了,仰头眺望天际。无方不知他在看什么,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雨夜的天是墨黑的,看得见雨丝坠落的轨迹。 蓦然天边跃出一片青色的光,还没来得及问他那是什么,霎那万点流火以倾泻之势奔涌向天的另一头。飒飒的青芒,从头顶飞速越过,数量之巨万,多到令人恐慌。 "阿准!"她伸手去拽他,四面八方响起凄厉的嚎哭。 他昂首看着,额角的莲纹慢慢浮现,一路向下蔓延。灼灼的光,照亮了他的眼睛。 "那是煞火。"他紧紧抓住她的手。每一只煞形成之前都有这样的天象,区别在于规模如此庞大,亿万年难得一遇。 足够惊天动地,这表明什么?他把她拽进怀里,盖在袖底。远处传来一阵尖利的呼啸,蕴含了无比的速度和力量,飞速向这里袭来。一团巨大的光,在漫天飒踏中显得异常醒目,像飞鸟掠过地面,低空从他们头顶上划过。只是一瞬,他看清光晕中间那张冷漠的脸,分明就是瞿如。 想追,可是无方在身边,也许是调虎离山,不能不防。那片火光终于去远了,她轻声叫他,他撤开广袖,喃喃道:"我看见小鸟了。" 她仓惶望向天际,"在刚才的煞火里?" 他点头,"她好像谁也不认识了。" 只有魂魄,没有躯体,最终就是这样的结局。无方咬着牙沉默良久,知道一切都是金刚的手段。罗刹王作恶可以找罗刹天,意生身犯事可以找光持上师。金刚呢?他不是谁的附庸,被贬后连死都不怕,还有谁管得了他? 不能缠斗,也不能离开,这就是麒麟的可悲之处。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受人指派替人卖命,却是不争的事实。无方定了定神,寒声道:"我去找他,问他究竟想怎么样。" 令主说好,"逃避不是办法,既然他不念旧情,我就让他这第七世不得善终,看他怎么归位。" 一个女人引发的恶战,最坏的结果可能是金刚六世功德尽毁,坠入无间地狱,麒麟被真火反噬,烧得魂飞魄散。他们的命运是捆绑的,一个毁灭,另一个也别想逃脱。 她只得安抚他,"我不是去找他打架,可能迟迟不把金刚杵交给他,他已经心生不满了。我单独去见他,你在宫外等我。" 令主怪叫起来,"让女人出头,我缩在背后不露面,这算怎么回事?" 她怨怼地看着他,"你在场,有些话不方便说。" 他惊恐万状,"难道你打算委曲求全,让他……" 话没说完又挨了揍,她气红了脸,"你把我当什么了?" 令主揉着后脑勺,没敢再出声。这时开口准没好话,思维太跳脱,光是想象一下,就足以把自己吓疯了。 第86章 心惊胆战的令主跟在她身后,将到大明宫时,他就呜呜咽咽几乎要哭了。 "你到底打算和他说什么?我告诉你,你想舍身成仁,门儿都没有。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杀遍三千世界,然后殉情。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快归位了,我不过是只混饭吃的麒麟,他要是舍得他的果位,我也豁得出命去……"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路,说得无方脑子都快炸开了。天还没亮,这雄伟的建筑群淹没在黑暗里,只有守夜的宫灯疏疏悬挂着,勾勒出大致的轮廓。 "你猜他现在睡着吗?"她眯着眼说,"如果我入他的梦……" "他会轻薄你的。" 他很快接口,换来她一个白眼。她转过身去,遥望光明宫,"瞿如的魂魄已经出现了,如果他想自证清白,就不能袖手旁观。和花屿的缘分是缘分,和瞿如的难道就不是吗?刚才那些煞火,不知道会引出什么麻烦来。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瞿如就要出事了。"她向他伸出手,"把金刚杵给我。" 令主不太放心,"你不会乱来吧?" 她失笑,"我不会乱来,以我的修为杀不了他,傻子才以卵击石。" 他犹豫了下,把杵递过去,"有点沉,小心。我等你两刻,时间一到就去接你。" 她说好,化作流光,落在了光明宫前。 殿里人知道她来,匆匆迎出门。见了她又惊又喜,有些局促地叫了声"无方"。总算不是花屿,他的脑子这刻是清明的。她也不愿意剑拔弩张,微微笑了笑,"扰了陛下好梦,实在对不住。" 她能来,他求之不得,无措地整整衣襟道:"我在打坐,还没睡……"一面说一面让了让,"你……进去吧。" 真是奇怪的感觉,明玄的皮囊,背后是另外一个人。然而金刚没有之前见面时的锋芒毕露,看他现在的样子,可以想象他和花屿相处时,是怎样平实而有烟火气的感觉。 再了不起的人,爱情面前终究卑微。他癫狂时让人恨之入骨,这时却又有些可怜相。迎她进了殿,便不再以明玄的样貌示人,恢复了本相,还是那个威严的金刚。只是眉宇间隐隐显得尴尬,站在那里进退不是的样子。 "你怎么……这么晚来?"他握着两手左右看,指指他的龙椅,"坐吧。" 皇帝的宫殿里没有迎客的坐具,因为他几乎不需要和人让礼,所以请她坐,除了内寝的c黄榻,只有这张龙椅最合适。果真是超脱了尘世的神佛,帝王最看重的东西也不在他眼里。无方说不必,"我站着说话就可以。今夜来,是来给尊者送法器。原本应当我家白准进宫的,只是我恰巧有话和尊者说,因此抢了他的差事。" 虽然那句"我家白准"听着很扎耳,但她能来,已经超出他的预期了。她说来送金刚杵,可迟迟不把东西拿出来,神情看上去欲言又止。他掖手一笑,"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吧。" 两个人对站着,殿里灯火杳杳,照得整个寝宫都在摇晃。无方道:"昨晚百鬼夜行,长安城中人心惶惶,尊者应该知道吧?" 他颔首,"这人间本来就不太平,所以我设天星局,专事鬼神事。" 他打太极是好手,无方自然知道他的能耐,也不和他辩驳,淡声道:"我和白准今晚出去巡夜,遇上煞火漫天,也发现了瞿如的魂魄。尊者,你和瞿如到底一夜夫妻,当初她不知道你的真身,但爱慕明玄是千真万确的。你说你的神识从拉开藏臣箭那刻起恢复,和瞿如的缘分也是在你登基之后,所以你和她……" 他抬了抬手,"这话未免言重了,本座转世七次,五世皆有妻有子。你所谓的缘分,仅仅是我生而为人时的命格,是循天道,不得不为之。" 无方窒了下,"那么五世成家立室娶的都是凡人,这次招惹瞿如,也是循天道吗?" 这个话题戳中了他的痛肋,他大大地不耐烦起来,"你漏夜入宫,就是为了兴师问罪?我和瞿如的事,你不知道内情。那天是她……"他红了脸,别扭又愤恨地转过头,低声道,"是她强行……我那时脑子犯浑,把她当作了你。" 他说前半句,她心里只顾哂笑,原来这种事只要女人用强就能成的,真好意思说啊!可他又直言把瞿如当作她,她的寒毛顿时都直竖起来了——这是什么鬼话!除了他当叶振衣时的一点情分,她不记得和他有其他的交集。至于他金刚的真身,更是等同陌生人。莫名把她当作幻想的对象,实在让人感觉无比的恶心。 她变了脸色,他都看在眼里,心中只是怅惘,回不去了。他的花屿,即便对面也不相识了。 当初探到她枉死石作城,曾经多么恨,恨与佛的约定不算数,最后受到这样的愚弄。分明说好了三世的,最后一世竟是如此了局,她没能得到善终。屠城后的四十九日,他曾经去城里看过,煞气凝结生出艳无方,他那世是个道士,便有意追杀她,促成了她和莲师的相遇。对于莲师,他多少了解,他是佛中散仙,爱渡人,乐于行善,也不像别人那样把规矩举在头顶上。就算她是煞,受了他的点拨,也有修成正果的一天。 没有在那时就和她坦白,一是担心扰了她的心神,她无法潜心修行。二是害怕,花屿的遭遇历历在目,万一把战火引到她身上,她才刚成形,经不住天地震怒。 可是他好像做错了,爱情没有先来后到。就算第一个发现她的是他,他犹豫了,观望了,一世结束复又转世,等到神识清明时再去争取,她已经是别人的了。 真可惜,莲师的清静经,没能让她心如止水。也恨混沌时的自己自作聪明,把她送到白准身边。那只蠢麒麟,蠢到深处反而撞进她心坎里,她吃他那套,有什么办法。 "你听来不顺耳是吗?"他自嘲地笑,"可这都是我的真心话。你知道爱一个人,爱了五千年,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吗?如果不是无力回天,我不会显露真身,现在这样,其实已经违反了天规,万一追究起来,我的下场可能比涅槃前更糟糕。可我还有什么指望?我盼了一世又一世,什么都没了,活着很煎熬,你懂吗?" 她当然不懂,从她仓惶转开的视线就能看出,她对他甚至没有半分怜悯,一切都是他陷得太深,作茧自缚。 她关心的只有瞿如,"你能救她吗?她魂魄无主,恐怕受人摆布。" 他微微转过脸,烛火的金芒覆盖他的眉眼,他凉薄冷情,带着三分称意,说"不能"。 受人摆布?她明知道摆布三足鸟的就是他,为什么还要来找他磋商?他不单让瞿如成魔,还赋予她无上的力量,让她搅起血雨腥风来,反正最后的业力会回馈给白准。神佛见三千微尘,未必。只要计划得好,依旧可以瞒天过海。 她的嘴唇翕动,嗫嚅了下道:"是不是我活着,对你来说是种折磨?你是金刚,存在了百万年,只差一步便会回归正途,我和白准不是你的对手。如果你的本意,是想让我像花屿一样灰飞烟灭,那很简单,我可以让你如愿。只求你别再为难白准了,看在过去你们曾经亲密无间的情分上。" 他愤然望着她,脸上神情从震惊转为讥诮,"真是伟大的情cao啊,为了爱情舍生忘死,我没有看错你。"那嗓音高高吊起,带着无比揶揄的味道,"我倒希望白准也有这份决心,毕竟三个人里,终要有一个人先退场,才能结束这场闹剧。" 他的话很清楚,在他看来那个退场的人必须是白准,不作第二人想。所以这次她是来对了,看清哪怕退回天极城,也无法平息这场干戈了。 "你很恨我,是吗?"她一震衣袖,袖中激射出一道光,金刚杵被光晕包围,悬浮在半空中,"如果让我死在你的法器之下,是不是就能平了你的意,你可以好好走完这一世,然后回到梵行刹土,继续当你的不败金刚?" 他仰起头看,直立的法器飞速旋转,手柄上金环琅琅,越转越快。忽然调转过器身,向她眉心击去。他心下大惊,来不及念诀,扬手狠狠一挥,把那金刚杵拍出去几丈远。 "你疯了吗?"他惊魂未定,厉声呵斥,"死在杵下元婴就彻底散了,你大半夜的来,是为了吓唬我吗?" 她嘴角噙着笑,"尊者,我不是花屿,你可看明白了?" 他的脸色变得煞白,"你想让我回到须弥座上去,可你不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了。" 两个人如对垒,分站在大殿的两掖。他眼里死灰一片,沉沉的哀痛,并不比当初失去花屿轻上半分。无方心里没底,不敢确定这么做能否让他看清现状。他的样子让人不忍,但没有当头棒喝,势必会无止境地纠缠下去,这样于他和白准,都是一场灭顶之灾。 各人自有运数,悟道时神佛常会说这种话。就是因为这话,给了莫大的宽宥和空间,在尚未闹得不可收拾前,不会有人来cha手他们的纠葛。然而不可收拾了,为时已晚,所以他们现在是孤军奋战,只有自救。 她说得斩钉截铁,"我不惧死,花屿可以为尊者入轮回,我也可以为白准散尽元婴。本来煞就没有前生来世,就当石作城里没有过我,这样尊者的心结就可以解开了吧!" 他瞪着她,怒极了,真恨不得掐死她。她以为拿自己要挟他,就能够让他退让吗?她打错了算盘,越是如此,他就越恨白准。如果不是尚有几分顾忌,他立刻就可以了结这场恩怨。说他执念深,确实深,克制了几千年,还不够使他癫狂吗? 她却像放下了包袱似的,瞥一眼孤伶伶躺在金砖上的金刚杵,向他合什行了佛礼。 "金刚杵破一切虚妄,愿尊者早拾菩提心,别再纠缠于既往了。" 她转身走出光明宫,檐下宫灯照亮她的背影,他死死盯着,肝胆俱裂,"无方!" 她没有回头,长长叹了口气。当初石作城满城被屠,她的降世有花屿的一份功劳,她心里知道。她曾经在一座空空的院落里游荡,看见院子里的水井,看见墙上悬挂的画,画上的姑娘巧笑倩兮,她没来由的满心惆怅,仿佛和什么失之交臂,那是花屿残存的记忆。可她不是花屿,或者说不单是花屿,更是千千万万不甘和愤怒的凝集。金刚可怜,谁又来可怜她和白准呢。结成连理不容易,白准傻乎乎的,他没有金刚的恒心和耐力,受过委屈后除了哭,大概只剩搏命了。 她从大明宫走出来时,令主已经淋成了落汤鸡。伞落在他脚旁,据说是等得心累,没有力气举伞了。 "你再不出来,我就打算冲进去了。"他从上到下把她捋了一遍,"他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敢借着认亲吃你豆腐,我现在就弄死他,反正他的道行还没有完全恢复,我未必打不过他。" "然后呢?麒麟弑主,四海八荒追缉你,我们没处躲,被捉住了下场会很惨的。" 令主不说话了,低着头,沉默良久后道:"其实我不怕入魔,为了保护娘子黑化,我黑得光荣。" 天劫呢?天劫无处可躲。万年的麒麟,只要完成这趟任务就能修成正果,她不能让他功亏一篑。 "回家吧。"她转头看东方,东边隐约泛起了白光,天快亮了。 回到飞来楼,惦记去看一看瞿如。经过窗外时令主忽然顿住了脚,惊恐地看了无方一眼,结结巴巴说:"男……男人有时候……比较……比较冲动,阿茶以前是个多么桀骜不驯的少年啊,自从沦为小鸟的奶妈,天天给她喂奶续命……喜欢的人能看不能吃,这种痛苦我知道。那个……"他别别扭扭说,"小鸟一定不会怪他的,情到深处嘛。况且她志在全魇都,阿茶也是魇都一份子,应该……比较享受吧。" 他莫名其妙说这些话,无方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呆滞地定眼看他,他眼神乱飞,最后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瞿如的房间。她才发现里面铺板嘎吱作响,听上去动静奇大。 这还了得,不要脸的蜥蜴敢奸尸?她火冒三丈,冲上去对门就是一脚。砰地一声,门扉撞击墙壁发出骤响,她率先迈了进去,身后的令主捂住自己的耳朵,一只犄角先探了探,然后才露出一双眼睛,怯声怯气叫了声璃宽茶,"你做人的良知呢?" c黄上的璃宽怔着两眼,一脸木讷。手里还拽着瞿如的胳膊,因为怕她躺久了关节僵硬,经常会给他做一做拉伸。现在是怎样?难道他做错了?脱手松开小鸟的胳膊,举起两爪晃了晃,"我什么都没干。"一面扯开自己的袍子给他们看,底下端正穿着长裤,要是像令主似的弄条大裤衩,裤管太大,还真说不清了。 原来一场误会,令主笑得讪讪,"我就说嘛,本大王的手下,怎么能干这种龌龊的事呢。" 无方鄙夷地撇了下嘴,要不是他神神叨叨,她也没往那上面想。 看看瞿如,一个空壳而已,守着也是老样子,她灰心丧气,"昨晚那些煞火往哪里去了?" 令主凝眉摇头,"这三千世界处处可以藏身,今晚我往东追上几千里,沿途打听,总会有消息的。你哪里都别去,就在飞来楼等我回来。" 她说好,晚间送他出门后,便在楼上拈香打坐。可是长安城中忽然起了变故,璃宽茶慌慌张张进来,指着外面说大事不妙了。她起身到廊上看,外面火光冲天,空中盘桓着絜钩①、钦原②和其他不知名的怪鸟。俯眼观城中,地上罗刹妖鬼横行,百姓哭声震天。这赫煌的帝都,不知何时变成了人间炼狱。 作者有话要说:①絜钩:状如凫而鼠尾,善登木,见则其国多疫。 ②钦原:形状像蜜蜂,大小像鸳鸯,蜇中鸟兽鸟兽会死,蜇中树木树木会枯掉。 第87章 惊天动地,来势汹汹。虽然早就有预料,但真正面临,也让人不知所措。 璃宽茶问怎么办,"主上一时半刻恐怕回不来。" 业火在她眼里凝成一个沉沉的环,她没有答他,抽出剑腾身而起,在围栏上轻一点,直扑人魔错综的城池。 杀,见妖魔便杀。她一生没造过杀业,今天形势所迫,已经不容她回避了。 剑芒如风,吹枯拉朽,撕裂皮ròu的钝重过后,便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她向佛,却无法逃脱煞的本性。以前一直压抑,到现在不得不承认,其实她嗜血,闻见血腥便癫狂,控制都控制不住。 腕上金钢圈嗡嗡震动,她扬手一抛,那金环在她头顶光芒大盛。她战斗,她的法器也随她的意愿加入。火光之下黑暗深处,有它穿云破雾一路横扫,很快便伏尸满地。那些不成气候的妖鬼,不堪一击。 可是杀不完啊,太多太多了。无方紧握住手里的剑,一轮厮杀后茫然四顾,天地都被业火连接到了一起,看那些房舍是扭曲的,甚至倒置的。远处有人在哭喊,一只青面獠牙的罗刹抓住了他的手臂,轻而易举撕下来,扔进嘴里大嚼。血水顺着嘴角滚落,和着血沫子和ròu屑,淋淋漓漓四下飞溅。她纵身刺穿罗刹的身体,收回剑时再奋力一挥,半张着嘴的鬼头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到火堆旁,轰地燃烧起来。 璃宽茶在距离她十丈远的地方拼杀,银发猎猎飞舞,胸前溅满鲜血,但眼神似铁,正战得兴起。这些日子憋屈坏了,难得遇上这么好的机会,不发泄一下,人快被逼疯了。飞来楼受金刚压制,他们这些人最终都成了他的工具。不能反抗,怕遭天谴,可是不反抗,在他步步为营的算计里,最后只能毁灭。 仰头看,金钢圈回来了,停在她身前兀自转动。她伸手把它戴回腕上,圈身被血染透了,用力擦拭,真奇怪,怎么都擦不掉。风里传来凄厉的哭喊,她来不及细想,持剑疾驰过去。街道上妖魔正肆虐,尖利的手爪,森森的犬牙……坊院早就没有了往日的宁静平和,有的是鲜血铺路,和随处可见的残肢。 白准一心守护的万家灯火,今晚全都寂灭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恐怕会对他的人生造成空前的打击吧! 无方护夫心切,试图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控制事态。她遏制不住煞气,周身向外奔涌出红色的暗流,金钢圈染了血,也许污浊了,并没有反噬她,反倒重新脱离出去,在她左右护卫,一圈一圈旋转,保护她不受外敌奇袭。她大开杀戒,杀光了街头的邪祟,也用光了所有力气。手脚千斤重,累得抬不起来。剑首抵在地面用以借力,她撑着身子大口喘气。汗水氤氲入眼,隐约见火光里一团青色的迷雾向她行来,她眯起眼努力看,是个持双刀的人形。再走近些,才看清那人的脸,精细的五官,尖尖的耳廓,居然是瞿如。 她既惊且喜,向前走了几步,"瞿如,你回来了……" 她不说话,歪着头,眼神涣散,不知有没有看见她。 她又叫了她两声,她泥塑木雕似的,已经丧失感知外界的能力了。 璃宽茶赶过来,看见一厢情愿认定的心上人,哭得梨花带雨。揉着心肝叫了声小鸟,"你怎么了?看看我,我是你的阿茶哥哥啊。" 当然瞿如从来没有管他叫过哥哥,他是想浑水摸鱼,趁她浑沌的时候给她竖立正确的人际关系,等魂魄归体,别再对他非打即骂了。然而他扭曲事实,也没能换回瞿如的反抗和辩白。她还是怔怔的样子,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像个没有思想的傀儡。 璃宽茶六神无主,"不对啊,镜海上刚摘回来的小偶都不像她这样。恐怕她的三魂七魄不齐全,各少了一样。" 无论如何,能追回一点是一点。无方收剑正打算摄魄,见她抬手给了跑过身旁的人一刀,那人在他们震惊的注视下倒地,抽搐两下没了气息。瞿如脸上终于露出狰狞的笑,她高举起双手,向天嘶嚎,刺耳的长啸,引得大地剧烈震动起来。 脚下的土地像久旱的河c黄,开始无尽龟裂,每一道裂fèng里都注满了滚烫的岩浆。大地在颤抖,无方和璃宽勉强站住,面对这样的瞿如,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这魂魄不由她做主,背后自有cao控她的人,璃宽大喊大叫:"小鸟,你给老子回魂!娘的,你连你师父都敢打……" 可能那一声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龇起牙,眼里精光四射,手中双刀合二为一,疯狂向他们袭来。 一切太快,快得他们招架不及。眼看刀尖逼近眉心,凭空出现一道身影横亘在他们面前,双掌并行推出真气,轰地一声巨响,把瞿如震出去五丈远。 烈火中的令主眉眼如电,额角莲纹向下盛开,和臂上佛印连成一片。他精赤上身,不似平时花枝招展,现在的他像个赫赫的战神,连脑门上的犄角都显得格外威严。 他说小鸟没救了,只是给无方一个交代,搭起藏臣箭满满拉了一弓。弓弦刮过银色的护指,万点流光集中在箭首,飞速向瞿如射去——真的是无力转圜,这长安城已经成了这样,如果不加阻止,城灭只是浅层的创伤,最终的目标,将会是无方。 他到此刻才恍然大悟,金刚打的是这么狠毒的算盘。他利用瞿如和无方的关系,把战火引到无方身上。这么大的动静,必定震动各路神佛,到时候上天降罪,万劫不复。自己得不到,情愿毁灭也不便宜别人,这万万年的修行锤炼出这样一副小肚鸡肠,可悲可叹。 后面的事,他顾不上了。他只知道傀儡被粉碎,cao纵她的人也难免伤筋动骨。藏臣是不周山干戈台上杀伤力最大的神器,一旦动用,胜过千军万马。 箭矢如细芒,倏地穿透瞿如的魂魄,她脸上的表情甚至没有起变化。冷风嗖嗖透体而过,低头看胸前破的窟窿,还没等想明白,瞬间就燃烧起来,被绿色的火焰吞没了。 灵魂没有实质,不需要耗费多少时间,火起火灭,很快风过无痕。无方满眼的泪,心如刀绞。瞿如跟了她好几百年,最终竟然是这样的结局。山珍海味没有吃遍,魇都美男也无福消受,只因为错爱了一个人,神魂俱灭了。 璃宽茶瘫坐在地上,没有力气为他初次的真情悼念。看看身下的地面,逐渐恢复原状,可惜小鸟不在了,她消失的地方不过留下一滩浅浅的印记,不去细看,甚至辨认不出来。 令主紧紧握住无方的手,害怕她怪罪,嗫嚅着:"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向大明宫方向看,那光明宫的人,现在必然也不好受吧! 无方摇头,"我都明白。" 忽然一只青面獠牙的鬼怪从他背后窜出来,她骇然,曲起五指穿透了它的心脏…… 再待定睛看,明明杀的是邪祟,可为什么倒下去的居然是平民?她推开令主蹲身查验,心渐渐凉下来。再转头环顾,没有怪鸟、没有罗刹、没有妖鬼……只有满地横陈的百姓尸首,尸身完好,除了刀剑伤,并不像先前看见的那样,手脚散落满地。 "这是怎么回事?"她扔了剑,无措地把手cha进发里撕扯。 空中圆光璀璨,把幽暗的天幕照成了白昼。令主明白过来,没有说话,默默将她护在身后。 好一出幻境,饶是他,也没能一眼堪破。原来瞿如作恶只是头阵,最狠的在这里等着他们。金刚为了这场表演真是煞费心机,修为折损了千千万,只为引他们入局。无方杀的是手无寸铁的百姓,罪过实在太大,他知道无力回天了。八方神佛的法相在天顶浮现,一张张慈眉善目的脸向下俯视,却也像森罗殿,让人恐慌绝望。 地平线的那头,有人穿着衮冕,手持笏板,一步一步行来。行至面前,目光平静如水,淡淡地打量他们。 "麒麟,你娶煞女在前,如今管束不严,招致生灵涂炭……"皇帝禀天的笏板直指向他,"你可知罪?" 令主嘴角噙着冷笑,顶天立地,"枢密金刚,今天的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情极生妒,弄了这么大一盘局,把上面的领导当枪使。但凡他们没瞎,一定摁死你,你信不信?" 皇帝却一哂,"你身为护国麒麟,和煞女纠缠不清已经犯了天条,就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了。" 确实,单是这一条,足够他消受的了。可令主有话说,他向上拱手,"九天神佛在上,我生来黑,当初被贬梵行刹土,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入世。在梵行占山为王期间,我抽烟吃ròu,欺凌弱小,坏事干了不少,为什么我这样的也能被委派任务,我严重怀疑是不是上面的人事调度出了问题。反正我作威作福的时候,没有人告诉我不能成亲,我的第一门亲事还是枢密金刚保的媒。后来未婚妻跟人跑了,我自己踅摸了个娘子,我和艳无方的婚事莲师也知道,既然他没有出面阻止,我怎么不能娶我娘子?" 躲在人后的莲师忽然被点名,吓了一跳,没想到白准走投无路了还不忘坑他。不过既然为了参加这次公审提前出关,好歹要替他们说上几句话。 他清了清嗓子,因为果位很高,比较有发言权,两指并起来向下一指,"众生皆有因缘,麒麟与煞,本就相克,然麒麟又可化解煞气,引煞女回归正途……诸位看,缘生缘灭,就是这么奇妙。本座不阻止,是尊佛教诲。彼时比丘常修梵行,清净离欲,但遇上一女子后贪恋不舍,佛乃遂其所愿,准他成婚——缘分来了没办法,这点枢密尊者应当深有体会。佛言:我于尔时为彼女欲暂起悲心,即得超越十百千劫生死之苦。麒麟与煞,如何不能成婚?众生皆平等,我们不能搞种族歧视那一套,诸佛说是不是啊?" 大道理和大白话混在一起,弄得漫天神佛一头雾水。 皇帝凉声道:"因为煞女曾经拜在菩萨门下,所以菩萨是在为她说情吗?" 莲师耷拉着眼皮瞥了他一眼,"本座帮理不帮亲,煌煌天地有目共睹。" "那就请菩萨避嫌。"皇帝断喝一声,虽然生而为人,可那气势,却十足是金刚的气势,不容旁人质疑。 莲师被他拿住了话柄,爱莫能助地冲白准摊了摊手。再看无方,她还没有回过神来,面对满城尸骸泫然泪下。 破了杀戒,这是事实,任凭如何巧舌如簧,都无法改变了。是受谁指使,抑或是受谁迷惑,追究到最后不过多个人伏法,对开脱自身没有任何帮助。太平盛世,天上地下都寄予厚望,结果闹得皇都几乎屠城,事情太大,压不下来。 佛问:"瞿如鸟可是煞女徒弟?" 令主要解释情由,被无方阻止了。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保住白准,才是她一门心思要做的。 她走上前,抚裙跪了下来,合什向上参拜,"是,弟子六百年前收瞿如为徒。前几天瞿如被罗刹天残余恶魄夺了躯壳,神魂便一直流浪在外,无所归依。" "长安城中煞气直冲九霄,你可知晓?" 昨晚漫天煞火时,她就料准了最终会有这个说法。煞引煞,她的存在就是原罪,她都懂得。她顿首下去,"罪在弟子一身,请佛祖降罪。" 她要一个人扛,令主断不会答应,把她挡在身后,向上参禀,"今天的事有内情,我不信诸天神佛看不透。金刚拿镇魂钉钉住了罗刹王,这镇魂钉难道无人能解吗?只要罗刹王出面说句话,功过是非,一切自有分晓。" 神佛不语,因为过程不管多曲折,恶果已经造成,是谁的罪孽,谁就应当承担。 其实都不是铁石心肠,几十万年才出一只黑麒麟,当初明王山向外公布消息,大部分神佛好奇前去看过。那时候的白准,黑得像块炭,一双大眼睛长着长长的睫毛,两对小虎牙龇着,别提多可爱。神的生命太漫长,长到枯燥,所以爱心泛滥,只愁无处发泄。他是他们看着长大的,虽然他可能不记得,不知道,但他们心中有数,让他入世,是为了成全他的功德,将来好修成金身。就像莲师说的,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一环扣着一环,说不清是谁成就了谁,谁是谁的陪练。有缘,自然会有劫,历劫之后才算长大。最可怕的是无劫可历,连想提拔他,都师出无名。 神佛闭上了眼,天顶雷霆万钧,从远处奔涌而来。万丈罡风拔地而起,鼓动衣裙,刮过皮ròu仿佛凌迟。 无方受不得这些佛界的手段,一阵风过,细洁的皮肤上多出无数深刻的划痕,血从裂口汩汩流出来,染红了衣衫。皇帝抿着唇,袖中双拳紧握,发狠盯住白准。心里只是愤恨,他不是很爱无方吗,为什么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不肯舍身? 空中传下指引:"麒麟,你守护中土,涤荡乾坤是你的责任。" 无奈令主并不领情,他说,"涤荡你妈。" 万年的修为,在这些神佛面前不堪一击,可他仍旧使出全部的力气,将无方罩在身下。明玄即位,他上夜摩天取河图洛书,须弥山上九万里的瑞气和罡风,他领教过,自己尚且不能承受,何况无方。他只有一个信念,哪怕自己死,也不能让娘子受到伤害。人的躯体太过孱弱,唯恐不能护她周全,他一声怒吼化出真身,庞然的身躯密密把她护住,就像风雨里的石像生,直面催逼,岿然不动。 罡风如刀,用不了多久就能让他千疮百孔。无方奋力挣扎,尖声哭喊:"阿准,你走开!走,走得远远的!" 他的口鼻里涌出血,大滴的泪落下来,在她肩上绽开花。他说:"我没有为你做过什么,我何德何能……娶到这么好的娘子。" 可能这已经是秀恩爱的极致了吧,黑麒麟耐力奇好,皮糙ròu厚鳞甲坚硬,万一发起疯来,这罡风未必能奈他何。护妻狂魔不好对付,被问候了高堂的神佛结起大日轮印,佛光所至,地面下沉了几十丈。三步之外是悬崖,崖下火海翻滚,坠进去便不得超生。 莫说大道无情,大劫来临,终须有取舍。一切前缘天定,也许比起七世前的金刚,他们的境遇已经好得太多了。 第88章 崖底的火烧得熊熊,可火光严寒彻骨。和寻常的火不一样,是八寒地狱第七重,名叫红莲业火。 关于业火,形态不一,眼见的是最直观的感受。还有所谓的"身变折裂,如红莲华",指冷到了极致,躯体发生的变化。反正无论如何,落进那火里,便没有超脱的机会了。彼时地狱恶鬼遍地,佛以业火枯之,烧一遍,是最好的清理。业火对成道的神佛没有妨碍,但对于他们这些修行途中苦苦挣扎的,沾染后一触即亡。 火光升腾,他们被孤立,身下的土地在颤抖,隔着火海,十丈开外有人举目相望,辨不清眉眼。空中梵声阵阵,万千沙弥诵经的声音传来,听上去像超度亡灵的悲歌。无方在令主脖颈上重重一搂,"你的心我都知道,两个人一起去死,就什么指望都没了。是我的业障,让我自己去解决,好坏我一个人承担。" 他根本不答应,"你怎么承担?投身业火,被烧得半点不剩吗?" 其实古往今来的煞,哪个有好下场呢,她以前以为一心向佛能够改变命运,到头来终有情关等着她。如果是两人之间的不可调和也就算了,她不屈的是源自第三个人的强行介入。她和白准原本好好的,却要为别人的私心赴汤蹈火,实在不甘得很。 可是不甘又能如何?也许她的牺牲,能成就白准也不一定。 她自己心里计较,没有同他说。那些神佛存在了亿万年,金刚的伎俩他们不可能看不破。之所以隐而不发,就是等她自绝。五千年前的金刚涅槃已经惊天动地,最后金刚历劫归来照样归位,放弃的只是花屿。该来的,宜早不宜晚。如果有一天白准成就果位,到那时再学金刚,对他自身和佛界,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是小小的煞,无足轻重。不过在傻傻的他眼里,比命更宝贵罢了。 她笑着抚抚他的脸,"我和你有这么一段就足够了,如果现在还在修行,错过这么美好的感情,那才是最大的遗憾。阿准,你听我说……" 他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不听、不听不听……" 她揪住了他的大耳朵,"我的遗言你敢不听?" 他哭得涕泪横流,"什么遗言,你想让我好好活着,成仙成佛,然后找个明妃,生一窝小麒麟是吗?告诉你,我不干!你死我也不活,不信你跳下去试试。" 她被他截了话头,把她心里想的都说完了,这傻子,精明起来也让人头疼。 "这回是没办法了,我上了金刚的当,杀了那么多人,没活路了。逆天而行连你都要受天谴,你留不住我,那些百姓因我而死,他们是无辜的,我得给他们一个交代。"她轻轻推了他一把,"你走吧,这地方支撑不了多久,你那么沉,我们俩会一起掉下去的。" 他不说话,反正自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 转头狠狠看天顶,一张张和蔼可亲的脸,此刻都沦为了枢密金刚的同谋。自己为什么还在为这所谓的天道卖命?卖到最后,连自己的娘子都赔进去了,凭什么?他周身燃烧起来,双眼赤红,胸前的琥珀开始融化,那琥珀里,装的是不动明王忿怒身时遗留的瞋心。 麒麟踏火而生,这真火原本是善的,扫清一切邪祟。可谁也不知道,一旦麒麟入魔,会是怎样可怕的景象。 头顶的神佛看着那黑色的鳞甲泛出隐约的赤红来,大家对视一眼,面上安详,心里不免有些焦躁。 莲师本来对这种复杂的劫数就持反对态度,他看看诸佛,摸了下新蓄的深沉有内涵的小胡子,不痛不痒道:"把他逼疯了,成就了果位又有什么用?" 可是谁今天的心如止水,不是用昨天的撕心裂肺换来的?七情六欲cao控不当,都会成为损害自身的利器,看开点吧!不过这一根筋的麒麟要入魔了,入了魔可不好收拾,到时候怼天怼地,大家又有事可做了。 一位菩萨好心地提醒了无方一下,"瑞兽成魔,罪业滔天。届时雷劈火烧无止无尽,行错一步,永世不得翻身。" 天幕上乌云厚重,雷电在云层穿梭,随时都会直劈下来。脚下的土地失去依傍,逐渐松动,她站立的那片忽然一滑,幸好他眼疾手快把她拽了过来。回头看,散落的土砾落下去,霎那没了踪迹。她心下惨然,这样下去她真的要拖累他了。他肩背上的佛印从金色转为晦暗,她知道他蓄势待发,准备冲破桎梏。她说不行,"你要让那些神佛看看,黑麒麟不会成魔,你会是明王山最厉害的麒麟大王。" 他的眼神却愈发坚定,"我倒有兴趣和天斗一斗。你的罪孽我来背,如果你必须死,也有我代你去,一命抵一命,他们不吃亏。" 她听了只是笑他傻,就算他死了,她的罪业依然在,更加没人饶得了她了。 崖下业火越来越旺,几乎要烧及袍角。足下方寸的土地又坍塌了半边,这次未及他来护她,她顺势一让,纵身跳了下去。 但愿一切就此结束,即便是死,也心安理得。可是那个傻瓜,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随她来了。漫天飞舞的发遮挡她的视线,她看见他伸出手想来抓她,可距离越来越远,她在下坠,他被一股力量生拽上去,她终于松了口气,总算罪不及他。 隔岸的金刚如遭电击,没想到昨日的景象竟然重现,凝结了五千年的疤骤然被撕开,那种血ròu模糊的痛,更胜从前千万倍。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的设想中白准能够保护她,绝不会让她走到这步。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低估了她的决心,为了白准,她真的可以什么都不顾。 花屿……他到现在还记得她最后的眼神。那一纵,成为他们感情的终结,前缘断尽,再不能相见,现在想来还是剜心。他一瞬顿悟,她爱的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他知道自己舍不得她,就算过了五千年,为爱情依旧可以肝脑涂地。 落入红莲业火,一切化为灰烬,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再让她受这样的苦了。她究竟是不是花屿,无从考证,即便她身上只有花屿的一点影子,他也要誓死保护她。 早知今日,有没有后悔谋划时的不顾一切?自己设的局,最后坑害的不过是他自己。 他褪下皮囊腾身向她飞去,大概这是他和白准合作得最好的一次,他扣住她的手腕奋力向上抛起,白准接住她了,还好。 短暂的接触,也让心头一片悸栗,总算他还能为她做点事。这一世给她带去的,除了烦恼没有别的了吧!他看见她眼里的震惊,也看见自己在那眸中的倒影。但愿她能原谅他的自私,不管结果如何,不让她落入业火,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坠落,前所未有的平静。这五千多年来总在彷徨挣扎,其实自己也有些厌倦了。原本高坐莲台,世俗浸淫不了他,可是后来遇见了花屿,她像一道光,照进他苍白的生命,饶是为此历尽磨难,他到今天也不曾懊恼悔恨。 生与死就像分水岭,也许这头是埋怨,到了那头,便只惦念对方的好了。 无方看着金刚仰面跌下去,那长眉凤眼,过去她从来没有仔细打量过。刹那的揪心,知道无可挽回,这就是佛说的因缘和劫数,彼此都逃不脱。 他落下去了,她眼睁睁看着业火把他吞噬,就像石头落进水里,半点痕迹也没留下。其实救她又如何,这处不了结,了结在别处。她是屠城的刽子手,她害得瑞兽几乎成魔,杀了她令主便有一大功,神佛的本意应当也是如此。 当只野生麒麟有什么好,以后还回梵行刹土做土霸王吗?既然来人间走了一遭,不能白白受这份罪。 藏臣箭挎在他肩上,箭袋是她替他绣的。他要一只盘腿吃鸡腿的麒麟,她那时候费了好大的工夫给他绣成,绣了一双绿豆大的小眼,有意丑化他,他为此还闹了半天别扭。现在想想,过去不久的事,怎么像上辈子发生的一样呢?她抽出那柄箭,深深扎进自己心窝里,起先是无边的痛,后来痛得麻木了,反而轻松起来。 死在法器下,救是救不得了,这下诸天神佛都放心了吧!果然脚下业火不见了,大地还是原来的大地。她看见令主大张着嘴,眼泪滚滚而下,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支撑不住身体,瘫软下来,他惊惶的样子让她心疼。 "别哭啊。"她费力抬起手,替他擦眼泪,"早知今日……当初那十五份聘礼……就不该收回来。" 莫大的痛苦,比要他性命更让他绝望。令主控制不住情绪,身子抖成了秋叶。捂住她的伤处,试图把自己所有的修为都输进她体内,手忙脚乱,万箭穿心。可是她吸收不进他的灵力,如泼在琉璃上的水,没有停留倾泻而下。他急,失声大喊:"娘子!娘子你看看我,不要丢下我!" 她也不想,一点都不想。可惜ròu身坏了,她的修行没有了根基,注定要四散。 沉重地闭了闭眼,他的温暖捂不热她。好冷啊,从足尖开始,感觉自己像冰雪融化,大限将至了。她对他微笑,"阿准,你一定会成佛,一定会的。" 成佛?没有她,果位对他来说有什么用?他悲声失笑,"老子要是上去……"扬手直指天际,"必定杀遍这帮庸佛!" 天顶的神佛吃了一惊,千辛万苦栽培他,最后他要弑佛?这混帐东西! 被法器刺穿,坚持不了多久。高处的莲师无可奈何地看着无方的身体消散,漫天扬起闪烁的金芒,被长风一吹,飘出十万八千里。白准归拢不及,最后怀里空空,只能对着苍茫的天宇失声痛哭。 "太惨啦。"莲师郁结地叹息,"好好的姻缘就这么拆散,于心何忍啊。" 佛慢慢阖上了眼,"因果循环,此消彼长。这场盛世完结,麒麟便可功成身退,修成金身。" 这早就是内定的,曼荼罗海会金刚部的金刚有定员,兜了个圈子,到底要有人填充上去。只是枢密金刚的结局未免太凄凉,七世辗转飘零,参不透,只能被放弃。到最后成就白准,原来帝王才是麒麟的陪练,上天果然还是偏爱白大傻,让他带着七情六欲成正果,相比入佛门就需断情绝爱,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 看看他,涕泪纵横,惨不忍睹。九天神佛都散了,只有莲师留下来,毕竟他和无方有些渊源,开解一下未亡人,还是很有必要的。 白准憔悴恍惚,等同行尸走ròu。莲师落地,赤足走在莲花铺就的道路上,一直走到他面前,撑着膝盖弯下身问:"你真的那么爱她吗?" 他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大概觉得他的问题太白痴,没有回答的价值。 莲师倒并不生气,"缘何参不透呢,枢密尊者是先成佛再历劫,散尽修为后,什么事都干不成了。你不一样,你是先历劫再成佛,功德只会越来越大。上面给你放水,你难道一点都不明白吗?" 他连哭都没有力气了,无方消失后,藏臣箭就静静躺在地上。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这法器,想折断它,忽然又改了主意,拾起来往自己胸口扎下去。 莲师也不阻止,对cha着袖子怜悯地看他,"你不老不死,懂不懂?别瞎折腾了。"说着在他身边坐下,漂亮的侧脸看上去有些忧伤,"我们这些人啊,命太长,就得看着亲近的人一个一个从身边离开。命中注定、命数如此,你不愿意接受,也得忍着。你知道什么叫一将功成万骨枯吗?你就是那个将。枢密金刚也好,无方也好,他们是生命里的过客,完成他们的使命后,就各自走开,曲终人散了。" 他絮絮说这些,令主根本听不进去,他垂着头失神喃喃:"别说了……别说了……是你们逼死无方的。" 莲师觉得冤枉,"牺牲无方,我也很舍不得啊。"抬头看天上钻出云层的月亮,无限惆怅地说,"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刚满百日,论我和她的缘分,不比你的浅。那时她决定放弃修行嫁给你,我就劝她三思,谁知她一意孤行,我能怎么办,天机不可泄露。昨日因,今日果,于你是如此,于无方和枢密金刚也是如此。这盛世还是要继续的,你做好你份内的事,保社稷太平。等到功成之日归身金刚部,你的果位不在枢密尊者之下。" 再高的果位有屁用!令主觉得自己的心都死了,他一向胸无大志,娶个媳妇生一堆孩子,就是他全部的人生理想。现在无方没了,他的人生也完了,莲师的开解都是废话。他仰着脖子,神情木然,"我只恨我死不了,我该和她一起去,也免得她孤单。" 可能伤心到了极点,人就会变得更傻,莲师摇头,"煞的躯壳毁了,魂魄基本也没了,你想追随她,上天入地都无门。" 他怔了下,哭得撕心裂肺,"可我怎么苟活!" 莲师看他那模样,面前要是有长城,哭倒也不是难事。他长长叹了口气,谁让自己心眼好呢。劝他别哭了,抽出手伸到他面前,摊开手掌,一团如絮如云的神魄浮在他掌心上方,"灵魂会灭亡,但她还有元婴。我刚才趁乱抓了一把,可惜其他的都散了……如果你真的有心,把元婴收集起来,过程可能有些漫长,但终归有个盼头。" 他听了找到救星似的,慌忙从他手里接过来。托着那元婴的裂片看了又看,泪如雨下,"不管花多长时间,哪怕终我一生,我也要把她召回来。" 莲师站起身,拍了拍垂委的偏衫道好,"那么在这之前,先成就你的功德吧。" 他不解,枢密金刚死了,这中土已经无主,盛世也完了,还有什么功德可成就? 然而莲师抬手朝远处一指,簇簇残火间有人踉跄而来,还是明玄的眉眼,但已经和枢密金刚再无任何瓜葛。 "意生身——光持上师的意生身。"莲师语气里满是禅机,"五行八卦、阴阳太极,存在都有它的道理。从今天起你辅佐他,待得他龙御上宾,你的任务就完成了。你看,今天的结尾也是明天的开始,所以不要悲伤了,人生本来就是如此的cao蛋。" 第89章 如果没有故意的作梗,日子其实像他们当初设想的一样,过起来很快也很简单。 中土的盛世,如神佛所愿,毫无意外地来临。初地菩萨的意生身是个没有私心的工作狂,为他肩负的责任呕心沥血,就算正为延续后世香火忙碌,只要朝中一个奏报,他就能从高c黄软枕上蹦起来,无怨无悔地投身到他的帝王基业中去。 令主以前不待见明玄,多少是因为金刚的缘故。后来合作比较愉快,皇帝和麒麟之间的关系,基本维持在他来中土前预想的层面上。亦师亦友,皇帝敬重他,事事听他的意见,他为这不朽基业也是恪尽职守,不论刀山火海,全力为明玄荡平前路。有时候闲暇,坐在一起喝茶,他曾经问过他,还记不记得先前的一切。明玄把茶盏放在桌上,面色凝重,"我记得师父,记得为她替嫁。那时候她对护国印象不好,姑娘嘛,不管是人还是煞,盲婚哑嫁都会让她感觉不适。" 但是其后如同一场梦,虚虚实实,像发生过,又似没有,分辨不清了。 也许一个躯壳里,曾经住过两个灵魂,光持上师的意生身是真实的,金刚转世也是真实的。安排他们共用,是上天的两手准备。无方就像一个饵,试探金刚的菩提心。如果心在,他能克制,就没有他们这些人什么事了。可惜他满盘皆输,在归位前的最后阶段功亏一篑,所以成就了他的果位,也成就了意生身的修行。 河清海晏,万国来朝,百姓安居,夜不闭户,中土在明玄的统治下,一日更胜一日的繁荣。令主守了四十年,守到明玄的第一个孙子落地时,明玄说:"社稷已经固若金汤,护国的功德即将圆满。今天起你去忙自己的事吧,去把师父的元婴收集完整,她已经等得够久了。" 令主走出大明宫,在朱雀阙前的广场上叩拜下去。老天终究偏疼他,没等皇帝驾崩,诸天神佛便如娘家姨妈似的纷纷出现,迫不及待以功德为他加持。智慧空行母和瑜伽金刚母为他句义灌顶,自此黑麒麟皈依金刚部,称大德集要金刚,为亿万空行总主。 官当得很大,但他没有在岗位上逗留太久,半天的时间就辞出来,回到梵行刹土重建了金刚座。一时刹土上的妖魔都沸腾了,没想到当初横行霸道的万年老妖深造一圈镀了层金,回来就变成金刚了。果然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魇都的偶人总算有了盼头,哭天抹泪大喊爹爹。偏衫落拓的令主,想起千百年前给他们把屎把尿的情景,忍不住一阵心酸。 照柿的徒弟代理大管家哆哆嗦嗦上前来,嘴一瓢,扑倒在令主脚下,"主上啊,您可回来了!属下等日夜盼望着,群龙无首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 令主唏嘘不已,环顾四周,因他功力大涨,整个魇都的架构较之以前也更加雄壮辉煌了。他叹了口气,"孩儿们都好吧?" 代理大管家说还好,"就是前段时间雪顿山上出了只虎妖,他力大无比,跑到魇都来欺负人。我们修为不够,打不过他,他凌rǔ我们就罢了,还……" 令主心头一跳,"还干嘛?" 代理大管家哭丧着脸说:"还猥亵少年儿童。" 令主啊了声,"哪里来的少年儿童?你结婚了?" 代理大管家说不是,伸手一拉,拉出个膝盖高的孩子,向上一指,"叫爸爸。" 那孩子扎着两只总角,甜美的一张笑脸,仰头叫了声爸爸。令主脑子嗡地就大了,他已经几十年没有回魇都了,无方不在的年月里他洁身自好,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管他叫爸爸? 糙根出身的人,成了神佛也很接地气,他闪了闪身,"你认错人了吧。虽然本座慈祥博爱,但也不是谁都能管我叫爸爸的。" 代理大管家说没错,"主上再好好看看她,他是您和魇后合作的第一个女偶啊,您忘记了吗?" 这下令主懵了,"四十多年,就长了这么点个子,不会吧……"一般偶人八岁就成年了,这个都已经四十岁了,难道他不小心做出了个天山童姥?这下完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如果无方在,还能和她研究一下。现在她一时回不来,那要是大批量再生产女偶,魇都岂不是会变成小儿国吗? 回头看,璃宽茶也正焦头烂额,他牵着一只哈喇子乱流的三足鸟,手里的手绢都浸湿了,无怨无悔地拧干,重新摁在了鸟嘴上。 "找回魇后是当务之急。"他抽空说,三足鸟跳到他背上,直接把他压趴了。 瞿如找回来了,可惜只剩一魂一魄。当初枢密金刚为了便于cao控她,提取了她的两魂六魄,所以那晚才见她一副孤魂野鬼没有思想的样子。爱情真的会使人变得强大,璃宽茶以前那么不上道,路过的母壁虎都要舔一口的,自从有了瞿如,开始兢兢业业当她的看护,唯一的乐趣大概就是给她洗澡的时候又看又摸吧。其实这样的小鸟,基本和死了没有区别,硬把她留在身边,会拖累璃宽一辈子。可是经历过爱情的人都明白,只要有一线希望,谁都不愿轻易放弃。 能够像小鸟一样,有个实在的躯体,已经是莫大的幸运。这些年他五湖四海收集无方的元婴,因为打得太碎,几十年,只找回很小的一部分,其他的仍旧散落在外。他急起来,一个人对着那一小撮元婴恸哭,哭过了还是得振作。以前尚且有帝王要他辅佐,他走不开。现在成就了果位,修为一日千里,再去收集她的元婴,应该比之前容易得多。 令主牵了牵肩上禅衣,坦露的脖颈上莲纹隐现。毕竟身份不一样了,办事得讲究形象,"我不能冲到雪顿山上去寻仇了,真憋屈啊。不过你们可以狐假虎威……"他笑了笑,"他要是不服,就是藐视神佛,到时候把他变成一只癞蛤蟆,红烧还是清蒸,随便你们。" 他说完,脚踏祥云去了。 无为山上有棵菩提树,粉色的叶片大如车轮,树冠把整个山头都罩住了。青色的树干和根须向下蔓延,直达地心,那树集天地灵气,已经存在了亿万年。令主曾经请教过莲师,如果无方的元婴集齐,要以什么作为载体,毕竟躯壳是必不可少的。 莲师叼着牙签和他讨论了很久,莲花为躯?洁净是洁净了,可欠缺血ròu,又不是哪吒。再去找个死人无数的乱葬岗,重新弄个煞出来?既然上天给了重塑的机会,身份继续不尴不尬,岂不是傻了吗。 商量来商量去,莲师认为他该上无为山,"你去拜托织娘给你结个茧,她的茧水火不侵,你在里面搭房子都没问题。把那茧当成存钱罐,找回一点投进去一点,等元婴收集完整,以天地灵气温养,过个万儿八千年,无方就回来了。到时候仙根已成,别说明妃了,直接飞升都可以。" 他以前没有发现,莲师原来这么体贴。不管事情是不是像他所说的那么简单,至少听来略感安慰。在他支撑不住的那段时间,他经常给他加油打气,有时候他不胜其烦,想赶都赶不走他。 热情过头的菩萨,好像佛界所有的人情味都聚集到了他身上,可他说了,"你快别不知好歹吧,要不是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以为本座可以这么给你出谋划策?世上还是好人多,有时候为了成就大业,必须动用一点手段,让事情看上去顺理成章。主要你小时候讨人喜欢,否则他们才懒得管你死活。所以颜值即王道,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啊。" 现在大家也算平起平坐,令主摸了摸眉心金刚珠,语气懊悔,"我曾经……把你当成假想敌,总觉得你对无方心怀不轨,见fèngcha针在她面前攻击你,我错了。" 莲师吓得身后圆光都灭了一半,"啥?"转念平平心绪,既然他这么坦诚,那自己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那个……差一点被你说中。好姑娘谁不喜欢,我方那么漂亮,我曾经确实动过心思……" 本来就存心试探的令主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你还真的……"二话不说跳起来,和莲师扭打在了一起。 神佛打架不带用法术的,用了就伤和气了,他们通常以ròu搏为主。打架的时候各自的护法和空行母都在边上看着,有的摇扇有的嗑瓜子,热热闹闹议论——莲师久不cao练,拳脚生疏啦,被力壮的集要金刚一个回旋踢,踢得胸前璎珞都歪到后脖子去了。家有明妃,还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挨打也是该啊。今天在金刚这里吃瘪事小,让释迦天女知道了,日子恐怕更加悲惨,不信走着瞧。 果然莲师后来的七八天都没有出现,令主出门一趟,寻回少许零散的元婴放进茧里的时候,他从山崖那头走过来,面上倒云淡风轻,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怎么样?"令主瞥了他一眼。 他沉默了下,盘腿在树根上坐了下来,撩起下裳让他看,拿手一比,"爱的痕迹。" 所谓爱的痕迹,就是一道一道淤青,排列得很有规律。令主扯了下嘴角,"吉祥山上也有搓衣板?" 莲师说:"那是特意为本座准备的。我跟你说,生活的乐趣就在于此,夫妻间哪怕天天干仗,少了一个,生命就不完整了,这点你同意吧?" 他点点头,无方离开的第十个百年,他心里的破洞已经织补不起来了。从燃烧到沉淀,再到燃烧,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的折磨,他有时候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活在这世上受苦。 旁人的陪伴和宽解只是一时,余下的时间需要他自己慢慢消化。他成正果,得益于诸天神佛的眷顾,和无方的爱情,才是真正的修行。收集元婴,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上穷碧落下黄泉,能去的地方他都走了一遍。他就像个苦行僧,长途跋涉,也渡化世人。最后一片元婴归位时,刚好用了五千年。 五千年啊,他以前暴躁,脾气不好,自从织娘在菩提树下结了茧,他就开始静静等待。这种等待对他的性情是种磨砺,比任何大灾大难都来得有用。所以那些神佛才是最高明的,他到现在才明白所谓的因果,都是为他特别安排的锤炼。 他修身养性,不再不情不愿。春天时节为茧摘花妆点,盛夏时节为茧打扇纳凉。秋去冬来,飞雪漫天,他在树下生一堆火,红衣婆娑反弹琵琶,茧里的无方如果灵识已生,应当能够看见。 好孤独啊,又是三千年。三千年里有爱慕他的妖魅诱惑他,深夜婉转流连,黎明歌声缠绵。他不想杀生,无视她,结果她胆子越来越大,趁他入定痴缠上来,定力不够的话,大概会像当初的枢密金刚一样沉沦吧。 可惜令主不解风情,佳人莺声燕语还未止息,他一个金刚掌,直接把人拍死了——对这种意图亵渎神佛的妖魅,有明文规定是可以就地正法的。 于是他恶名远扬,很大一部分人觉得就算不喜欢,也不能打死爱慕自己的女妖,这样不人道。他扯着嘴角冷冷一笑,他又不想拿年度好人奖,去他妈的大西瓜! 他依旧全心全意守着他的茧,那茧越来越大了,像果子将要成熟时皮薄ròu厚,盈盈发亮。他天天仰头看,巴望着哪天轰然落下来,里面走出他的无方。可是时间没到,还需静待。他平时是轻易不离开的,但那天莲师过不知道第几千万个生日,他受邀去吉祥山走了一趟,遇上冥君,痛快喝了两杯。回来的时候微醺,手里还提着莲师给的梅酿。摇摇晃晃登上无为山时,隐约看见树底有片白光,光的正中央站着个女人,窈窕的肩背,腰肢如柳。 他顿时激灵一下,使劲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心里知道没有女妖再敢招惹他,更别提脱光站在他的地盘上了。 究竟是谁,他不敢确定,但是快乐越来越大,越来越强烈。他飞奔过去,高高把手里的酒壶和杯子抛开了。细细看,这眉眼,这神情,是她!他感觉心都颤起来,用力握紧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花了极大的力气才控制住没有痛哭失声。 "你看着我,知道我是谁吗?"害怕声音太大吓坏她,他压着嗓子哽声问。她刚降世,崭新的人儿,像个懵懂的孩子。不过身材倒和以前一样好,他看一眼,很快红了脸,脱下自己的偏衫给她穿上了。 这鸳鸯花裤衩,她应该认识吧?他扯起来晃荡了两下,"快说我是你的谁。" "爷爷。" 她忽然开口,令主的脸色瞬间煞白。这是怎么回事,千辛万苦养出个葫芦娃?他几乎崩溃,"你怎么管我叫爷爷呢,我这么年轻……我是白准,是你相公啊。" 她微微乜着眼,脸上表情平淡,眼里却逐渐起了笑意,"爷爷。" 令主悲愤地看着她,忍耐半晌,终于捂住脸大放悲声,"我的天啊,我可怎么办啊。是不是水浇得太多,把脑子给浇涝了,我的娘子她翻脸不认人了。" 他已经成就果位,身后圆光十丈,照着那光膀子和花裤衩,实在一点形象都没有。 太阳升起来了,菩提树的枝叶摇晃,昨晚起了薄雾,每一滴朝露都折射出万点金光。金刚蹲地痛哭的时候,不防脚下开起了遍地繁花。穿着偏衫的人笑得戏谑,伸手在他头顶摸了一下,柔软的发,触上去还和记忆中的一样。 "没有长犄角……这八千年来,你一直很乖吧?"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小伙伴们,《玄中魅》今天正文完结了,感谢三个月的陪伴。这三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尤其前两天家里的变故,彻底打乱了写文的节奏,我尽了全力,应当说和初期的构思没有太多出入,但描写显见匮乏,觉得挺对不起大家的。 精疲力尽,这两天打算休息一下,给出版社的稿子里加番外,实体书上市三个月后,会免费贴在最后一章作为回馈,所以暂时别删收藏,更新了会有提醒。 感谢打赏的小伙伴们,名单太长就不列了,害大家破费,鞠躬感谢大家。还有美少女啊、裙子啊、青山啊、无生等老几位,多谢你们捧场,让这文热热闹闹的,玄幻也不显得冷落。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