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玉魂录 作者:书有意 文案: 百年前,神女白矖利用女娲石炼化出玄灵玉震慑四方妖魔。然而,强大的玉之力引起纷争不断。 五十年前,神女失踪,玄灵玉碎,上古异兽白泽代替白矖守护瑶山,封印玉魂。然而,玉魄下落不明。 五十年后,妖狐灵修进犯瑶山,玉魂解封,失落人间。 为寻找背叛的恋人,玉魂珞从此踏上寻爱之旅……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玉魂珞 ┃ 配角:卫离,夏侯言 ┃ 其它:天虞,鲛人,青丘,修罗 第一章:玉魂现世 瑶山之巅。 今夜出奇的静谧,平日夜里聒噪的鸟兽虫鱼仿佛都入了眠,耳边依稀只听得见凉风掠过大地的声音。 “今夜真安静啊……”少女的语气里带着一股百无聊赖的情绪。 御灵狐坐在封神殿外的廊道上,背靠着木栏,仰头看着上面那满天的繁星。半轮月挂在上面,清冷的月光撒了满院。她转过头来看看身后的大殿,紧闭的门上贴着一张血纹灵符,将殿中人与外界彻底断绝了来往。御灵狐蹙起眉头,眼里泛起了怜惜。 算起来,珞被封印在此处竟有五十年之久了。在那空荡荡的宫殿里,只有死寂和冰冷陪着她。 想到这,她便甚觉心疼。 御灵狐看了看眼前这苍茫的夜色,细声朝里边问了一句:“珞,你睡了吗?” 她忽然伤感于眼前这幽幽的凄清,试探性地一问,既是安慰自己,也宽慰了殿中之人。 一声浅淡的回答隔着那扇厚重的木门传了出来。殿内人冷冷地问:“怎么了?”声音冰冷淡然,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对于这始料未及的一声答应,御灵狐有点受宠若惊,生怕惊扰了她,连忙解释道:“没事没事,我……”语意未绝,只听见一声巨大的撞击骤然袭来。御灵狐猛然一惊,停了说话的举动,目光循着声源处望去。就在封神殿外的不远处,尘雾散尽之后,她看见灵兽鹿蜀倒在地上,像是负了伤,刺眼的红色从它的身体周围蔓延开来。 “云起!” 御灵狐呼喊着跑到对方身边。这鹿蜀幻化人形,呈现出一个十六岁少年的模样,双眉拧紧,唇间挂血,面色苍白隐忍,虚弱的倒在血泊之中。 御灵狐小心翼翼地扶起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少女的语气里充满了急切和担忧。 云起勉强用手撑着身体站立,倒吸一口冷气,忍着剧痛回答:“是……是灵修!” “灵修?”御灵狐听得一头雾水,“灵修怎么了?” 云起没有回答,他挣脱开御灵狐的手,踉踉跄跄地向封神殿走去。御灵狐看见他走路时东倒西歪的模样,赶忙过去扶着,又追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起缓缓来到封神殿门前,向门上的灵符伸出沾满鲜血的右手。御灵狐不解少年的意图,心下不安,惊问道:“云起你想干什么?” “解开封印。”少年的手一靠近灵符,符咒的力量便对他起了抵触,符上血纹激起一阵电流绕上他的指间,少年顿感有如针尖刺入身体的疼痛,脸色越发难看。 “你说什么!”御灵狐大惊失色。 “云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殿内的人淡淡地开口询问,但语速较之前有些急了。 云起此时的面部表情有些狰狞,很明显是在强忍着手上的疼痛。他一字一顿的回答道:“灵修引来了各路妖魔……进犯瑶山,目的……是为了夺得玄灵玉,我和白泽……都负了伤。灵玉被夺,他不能让玉灵也落到妖邪手中,所以不得不命我解开封印……” 御灵狐不解,“可是灵修不是半妖吗?他不可能伤得了白泽的呀!” 云起愤恨地说道:“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半妖!这只该死的狐狸骗了我们!而且,五年前那个神秘人物……也出现了。” 御灵狐一听,双眸一动。 五年前的神秘人……她记得,就是这个人的闯入,使得珞被白泽以穿心链锁于封神殿的! “没用的,云起,除了白泽没人能解开这个封印。”御灵狐不忍看云起这般痛苦,试图说服他停下动作。 “只要有神兽白泽的血就一定能破,我手上……沾的就是白泽的血。”云起眼神闪过一丝决绝,用尽全力终于将灵符撤下 御灵狐瞪大双眸,惶恐之馀又有紧张。少女迟疑了一下,终于慢慢推开门,一举一动像是在迎接着一种神圣的事物,显得小心翼翼。 偌大的封神殿中,除了一个十八岁年纪的少女外空无一物。 殿中的玉魂珞远远看见云起那伤痕累累的模样,轻轻蹙了下眉头,脸色凝重。 御灵狐扶着云起走进去,来到玉魂珞跟前。对方略显苍白的脸,冰冷的眼神,一身白衣,整个人萦绕着淡然的气息,令人轻易不敢近身。她跪坐在一个阵印之中,两条锁链从地上延伸出来缚住了她的双手,身后壁上更有一条血色长链径直穿入玉魂的脊背,将她牢牢锁在此处。 御灵狐的眉头一下子拧紧了。五年了,她囚在这封神殿中,受着这锥心之痛已经五年了啊。 云起闭眼默念几句咒语,二指在眼前画出一个血色咒纹,那缚住玉魂珞的三条锁链渐渐化为流光消散,脚下的阵印也顿时消褪。 一时之间,急风穿进殿中来,夹杂着隐隐的血液的咸腥味,夜晚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 重获自由的玉魂珞低头看看了脱离束缚的双手,脸上漠然,她缓缓站起身来,双目阴沉,语气严肃地问道:“你刚才所说,可是真的?” 云起不言,玉魂珞见少年这副血迹斑驳的身躯,心中了然,却也半信半疑。她绝不会相信素日里温润如玉的少年,会是云起口中心机深沉的妖狐。 “他在哪里?” “你不能去!”云起斩钉截铁地说道:“白泽就是不希望你落到妖魔手中才命我解开封印的,你现在必须和我一同离开瑶山!等妖乱平定,再做打算。” 再做打算? 其实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所谓的“打算”,不过是将她重新放回囚笼里,她从来就没有选择的权利。眼下也许可以乘此离开瑶山的禁锢,可是,这里有她不得不留下的理由。 “云起,我绝不能就这样离开,无论是为了白泽,还是为了他。” 少年见她眼中心意已决,可白泽交给自己的使命他亦不能不顾,只能咬牙忍着伤痛回道:“珞,我真的不能放你走。” 玉魂珞见他并不妥协,冷冷命令道:“御灵狐你留下。”说罢便自行向外走去。 “珞。”御灵狐惴惴不安地看着对方,她希望她留下来,却又不愿违背她的命令。 云起见劝说不住,只能强行上前欲拦下她,玉魂珞衣袖一挥在少年脚下划出一个结界,成功将少年困于其中,她回身看着他,脸上露出微微的歉疚,说道:“对不起,云起……”她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些什么,毅然转身离去。 “珞!你回来!”他在结界中无可奈何地朝她喊叫,却是于事无补。 她踏出封神殿,抬头望望时隔五年再见的天空,银色月华轻轻披在她的脸上,殿前那棵繁密的樱树落英纷纷,明明是相同的景象,却和在封神殿中透过一扇狭小的圆窗所见的所感的截然不同。 难道变了吗? 这个问题,她要亲自去问问那个少年。 第二章:月下断情 与此同时,在瑶山的一处断崖边,一个黑色身影伫立其上。 少年的长发在夜风中浮动着,像一泓缓缓流动的清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 灵修眺望着远处的女娲殿,火光将那里照得亮如白昼。他的唇扯出一个上扬的弧度,少年脸上的笑洋溢着十足的高傲与蔑视。 一只灵箭突然疾速从他身后飞来,不偏不倚地射中他头上盘旋着的姑获鸟,一声哀嚎过后,姑获鸟顿时灰飞烟灭。灵修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他慢慢转过身,面不改色地看着来人。 “终于出现了……”他的眼睛略微眯起,用盯着猎物的眼神看她,说话的声音里有按捺不住的喜悦。 反看玉魂珞,是愤怒到近乎狰狞的脸。她用灵力幻化的弓箭,此时正将目标对准了他。 “你不是灵修!”玉魂珞的语气很坚定,即使他有着相同的容貌,相同的声音,但她绝对不会相信眼前这个邪魅的男子会是记忆中那个温暖如玉的少年。 可是……哪由得她不信? 只是高高束起的长发比平日的形象添了几丝傲气,除此之外,音容笑貌,言行举止,她对他如此熟悉,又怎会错认?眼前这位陌生的玄衣少年,的的确确是她的灵修! 玉魂珞扯着弓弦等对方一句解释。灵修只是一笑,指尖点起幽蓝色的狐火,猝不及防地向着她袭来,玉魂珞连发三箭均被一一躲闪过去。她顿时惊讶,她一直以为灵修只是半妖,断然不会有如此力量。可就在玉魂珞思索之际,对方已跃到她的跟前,一把扼住了她的脖子,手上尖锐的指甲刺入皮肤,白皙的肌肤瞬间渗出鲜红的血液来。玉魂珞有些吃痛,却依旧不改眼底的冰冷,只是愤怒地盯着他。 “你和那个女人真的很像。”灵修的眼里透着一股玩味,这句从他嘴里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却瞬间让玉魂珞变了脸色。“什么意思?”玉魂珞感觉自己的心瞬间变得惴惴不安,竟没缘由的抽痛起来,她的眼神也渐趋柔和,多了一点悲哀在里面。 “如果苏夜弦没死,也许我就不需要你了。”他全然不顾她神色之间的惶恐,风轻云淡地说出一句残忍的话语。 不需要?她在他眼中算是什么身份?竟能如此随意丢弃! 玉魂珞顿时如坠冰窖,大脑一片空白,她感觉到痛,感觉到怨,感觉到恨,可她最终外化出来的只是一双愤怒的眼睛,没有眼泪,没有言语。 玉魂珞用灵力化出一柄长剑,奋力横扫,灵修及时纵身往后一跳,虽躲过一剑,但剑气还是削断了一缕发。然而他不急,反而气定神闲地伸出舌头舔舐指尖上少女的血液,腥甜的鲜血流进干涸的喉咙里,令他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玉魂珞被彻底激怒了,举着剑向对方袭去。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骗我?”她不在乎少年话间的“苏夜弦”,只一心想要知道他选择欺骗的原因。玉魂珞一遍遍在质问着对方——这个在世间她认为的唯一可以依赖的人,这个她托付了全部真心和信任的人。 “我接近你,不过就是为了玄灵玉。没想到,你竟会将我当初随口而出的几句戏言信以为真,真是可笑!”灵修用一种蔑视的口气说着。 此言一出,玉魂珞也已面如死灰,原来她唯一拥有的东西,她视若珍宝的东西,不过是他的戏言罢了。她口中喃喃,带着无尽心酸:“就只是为了玄灵玉这种东西……”确实是可笑可叹,愚蠢至极,她恨他,但更恨自己。 玉魂珞心乱如麻,章法全乱,手中灵剑的攻势杂乱无章,灵修不还手反而一味的躲闪,只嘲笑似地看她歇斯底里的模样,眼里充满了轻蔑。 不消多时,两人纠缠着退到了崖边。东边的天空慢慢泛起了鱼肚白,昭示着夜将息。灵修暗暗蹙眉,似有顾虑。 玉魂珞的灵剑一落而下,灵修侧身一避,一把抓住了对方的剑刃,鲜血从掌间流出,一点点滴落在地。 “玉魂珞,妖不言情,这一切,只道是咎由自取。”他看着她,双眼阴沉如死水,无波无澜,脸上没有半点昔日的柔情。 这是一张完完全全陌生的脸,一个彻彻底底陌生的人。 玉魂珞双眉一横,另一只手凝聚灵力化出又一把剑,凌空砍下来,双方手里的剑霎时断开,强大的剑气打在脚下的土地上。灵修迅速往后退去,突然感到一阵刺痛涌上心头,他脸色一变,瞬间凝重了许多。玉魂珞复召出灵弓射出一箭,灵修掌间流火化作一道火屏抵挡住,待火屏消失后,他猛然冲上前去,手上的狐火恍如一条灵动的火蛇朝玉魂珞突袭过去。玉魂珞当即将身子后倾意图避开,那指尖的流火掠过她眼前,如流星般滑了过去,她适时避过了。岂料脚下的土地突然在这时裂开了一道口,两人一下子随着断石坠落下去。 灵修的手及时攀住了崖口,另一只手却来不及拉住玉魂珞,二人指尖轻触,他看着她的身影慢慢堕入云雾里。胸口突然生起一阵剧烈的抽痛,灵修意识到苏醒的时间已到,只能眼看着玉魂珞就这样消失在眼前。 初生的晨光轻柔地洒在脚下,他站在崖边,看着底下那片白茫茫的厚重的云雾,眸光淡漠。 第三章:九尾狐姬 三日后。 “最近村里老是有年轻女子莫名其妙的失踪,怕是要闹了妖怪啊。” 村口边,一位老者正垂头丧气地向身边一少年诉苦着。这少年约莫十八年纪,一袭重明鸟纹靛青衫,面容俊朗,手中持一把若水剑。面对村长的诉说,只轻轻询问道:“那妖怪是何模样?” “这倒没人见过,村里的女子都是在山上失踪的。”老者答道。 “山上?”夏侯言的脸色稍稍放松下来,“这妖怪既是在山里,那便好办些。”万一动起手来,也不怕误伤无辜。 “那便有劳夏侯公子了。”老者拱手作揖以表谢意。 夏侯言谦逊说道:“村长无须多礼,降魔除妖乃是我夏侯一族的职责所在。”语毕,他把目光投向村子后边的山里,眼底有绝对的自信。 是夜,月朗风清。 夏侯言上了山,独自走在竹林里。他的确是为了除妖而来,脚下的步伐看似显得有些悠然自若,实则在暗暗观察周身的环境。他观察了一番,这里既无妖气又无阴气,显然不是妖怪和鬼魂作祟。 那又会是什么? 正在思索之际,一个黑影从他旁边一掠而过。夏侯言立即反应过来,低语呢喃道:“终于现身了!” 少年胸有成竹,立时追将上去。那黑影在竹林中快速地穿梭着,步伐凌乱,有些慌不择路。突然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一把剑从后方飞来,直挺挺地插在她前边的竹子上,成功拦住了她的去路。她转身欲逃,几道灵符却以迅雷之势飞来,转眼间将她包围住。夏侯言走到月光下,双手结印,低声在口中念念有词。女子的脚下突然张开一个蓝色阵印。 “离魂术!” 她恍然大悟,企图跳脱,那数道灵符连成一个结界将她挡了回去。女子逐渐感到无形之中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撕扯着她的身体,原本平静的脸庞隐隐显露出痛苦的神情。 随着那被附身女子的倒下,离魂术终于停止了。夏侯言看了一下旁边昏迷的女子,又把目光聚焦在另一个身影上。 夜空中明月翻过了云朵,冷冷的看着下面的人。 借助月光,夏侯言得以看清对方的面貌,只是仅一眼的对视,就让他顿时失了脸色。 “苏……苏夜弦!”他双目圆睁,既像恐惧,又像愤怒。 这个名字在一瞬间刺痛了玉魂珞,她微蹙眉,若有所思。 夜色之中,几道蓝色狐火从竹林深处踏风而来,夏侯言当即旋身避开,未及回身,黑暗中又有一只手拔起竹子上的若水剑转而向夏侯言抛射过去,他脚下一跃,翻身避过飞剑,待回过神来,“苏夜弦”早已消失不见,他看向另一边,发现那昏迷的女子还在,便稍稍松了口气。 ………… 竹林的另一处,刚刚逃脱的三人在一处瀑布边驻留。 御灵狐怀抱着玉魂珞,将头埋在对方的肩上,像个希冀着宠溺的孩子。 “终于找到你了,珞。我们找了你好久。”她的话里,带着股劫后余生般的心安。 玉魂珞感觉到她话里的担忧,尽管并不习惯这种过于亲密的举动,但仍是没有拒绝,任由她就这么抱着。玉魂珞将手轻轻覆在她头上,稍稍安慰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她是鲜少笑的人,所以当御灵狐看到她眼底那一点浅浅的笑意时,顿时在心里乐开了花。 旁边的云起问道:“珞,刚才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她想了一下,淡然回道:“大概,是除妖师吧。” “除妖师?”云起的表情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你离开瑶山之后,既无宿体,也没有白泽的血,你靠什么维持灵体?”他看着玉魂珞,眼底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玉魂珞冷着脸看他,依旧淡淡地回答道:“只是采了一点人类之血罢了,无伤性命。” 听此言,云起才终于松了口气,脸色得以平复下来:“既然如此,我们就快些回瑶山吧。”他已经自顾自地迈开了步伐,岂料身后玉魂珞的一句话生生断了他回去的脚步。玉魂珞说:“没找到他,我不会回去!”语意干脆利落,透着一股不容怀疑的坚定。云起转身看着她,十分认真的问她一句:“找到之后呢?” 玉魂珞眼眸低垂,目光暗淡下来,她下意识抚摸自己的脖间,记忆回到三天前那个夜晚,灵修尖锐的指甲刺进她血肉的那一刻。如今伤口已愈,可那种痛觉似乎已深深熔铸进血液里,怎么也没法忘掉。 “我必亲手诛杀此狐!”说这句话时,她的目光里藏着绝望。 他脸色一惊,转而问起在一旁保持沉默的御灵狐。御灵狐看了一眼玉魂珞之后,用十分坚定地语气回答他:“珞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云起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罢了,我拿你们两个没办法,既然如此,御灵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说完,他颇为无奈地耸耸肩。 “但是珞身为玉灵,离开宿体太久便会消散,白泽是上古异兽,他的血自然可以维持灵体,可现在离开了瑶山,珞应该怎么办?她总不能一直靠吸取凡人之血存活吧。”御灵狐的话把最急切的问题摆在面前,一时之间,三人同时陷入了沉默。几秒犹疑之后,玉魂珞率先发声:“我需要一个宿体。”她说得很淡然,像是在说一件不关己的事。 她的话让云起犯了难:“凡人之躯恐怕不行,毕竟太脆弱了。” “不,我要的是‘苏夜弦’!” “苏夜弦!”云起和御灵狐几乎是异口同声,脸色也是十分诧异,与玉魂珞一脸漠然的样子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玉魂珞自打从玄灵玉中被释放出来后就一直被封印在瑶山,五十年来与世隔绝,自然是不知道这“苏夜弦”三个字代表着什么。然而逃离瑶山之后,她特意逮住这山中一只狐狸问了个清楚,方知这苏夜弦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九尾狐族在青丘的地位举足轻重,而这苏夜弦更是执掌着整个青丘之国的狐姬,身份尊贵无比,只是不知是何缘由,竟在十年前香消玉殒,至今成谜。玉魂珞对她起了兴趣,无非就是想看看,这个灵修口中与自己相似的女子,究竟是何等人物。 说到底,还是“情”字作祟。 “珞,苏夜弦不是普通人,你当真要……”御灵狐语意未绝,便被玉魂珞的强硬打断,“不必多言,我需要尽快赶到青丘!”她的眼睛里没有情绪,如一潭死水,让御灵狐最终放弃了劝说。 夜风微起,身后瀑布飞流直下的声音在夜里响彻。此刻星光黯淡,月牙也躲进了云里,一切仿佛都蒙上了一层肃穆的颜色。 ………… 翌日,青丘之国,鹿鸣谷中。 玉魂珞三人站在一个山洞前,被洞口的结界挡住了去路。 麟趾洞,这就是苏夜弦的沉睡之地。 御灵狐默默看了玉魂珞一眼,掌间窜出狐火对着结界抛过去,未曾想狐火却如石沉大海般融进结界中,洞口处一丝变化都都没有,御灵狐顿时蹙眉,接连试了几次未果。云起的双手聚气成刃,对着这结界来回劈砍,亦无甚效果,简直如风如雾,穿得透却驱不散。玉魂珞继而以灵箭试之,亦是如此。 云起皱眉道:“这结界着实怪异,怎么破都破不掉。” 他话音刚落,只见玉魂珞用灵力化出一把匕首,在右手掌心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溢出皮肉,缓缓垂落,凝成一支血色灵箭,她将这箭朝着结界射去,这一次,麟趾洞的结界顿时如镜面般破碎成星光坠落。 御灵狐和云起当即喜出望外,目光转向玉魂珞时,却发现对方的灵体已有虚化的迹象,流光从她身体里缓缓飘出,玉魂珞的面色略显苍白。 “珞!”御灵狐过去扶着她,满眼都是忧虑,而玉魂珞依旧没有多大的情绪,她缓步朝洞中走去,一言不发。 在通过一段狭窄的洞道后,他们终于见到了光,在那光的尽头,他们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苏夜弦。 但见面前一条又一条细长的锁链纵横交错在空中,像结成一张巨大的蛛网覆在上方,这些锁链将一块巨大的冰晶锁在中间,凌空架起。山洞的上方没有岩石遮挡,光线直射下来,落在锁链上,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显露出惊异,就在他们看到苏夜弦的那一刻。 那女子就这样安安静静的沉睡在那块巨大的冰晶里,红唇黑发,锦衣华服,即使是双眸紧闭,整张脸也都透露出一股不容亵渎的威严。云起回头看了看玉魂珞,一脸诧异道:“怎么会……这么像呢?”这苏夜弦简直和玉魂珞一个模样。御灵狐也是呆呆地看向她。玉魂珞却是目光紧紧地盯着眼前沉睡的人,眼睛里有愤怒的意味,她又想起了灵修的话来,口中自言自语的呢喃道:“原来我只是个替代品吗?”语意里有自嘲,也有隐隐的无奈。 云起凝聚气刃企图打破冰封,不料却被突如其来的一根羽毛抵消了攻击。一只青鸟疾速从身后飞进来,在三人面前幻化成人,是一个青衫女子,看起来比云起和御灵狐都要大些,模样不过也就凡人年龄的十六七岁,尚有股跋扈的少女脾性。 “你们是什么人?”飞鸾大声呵斥道。话音刚落,她的目光就被那张相似的脸紧紧锁住。 “主……主上!”她瞪大了眼睛再三确认,又回头看了一眼苏夜弦,便更加无法置信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御灵狐便不由分说的率先发起攻势,云起与她联手牵制住飞鸾的行动。玉魂珞走上前去,对着冰封的苏夜弦伸出手,在掌心凝聚灵力,此时的飞鸾已看出对方的意图,奈何面对二人的牵制无法脱身,只能任由寒冰在玉魂珞手中逐渐裂开,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寒冰碎成了无数块细小的冰晶坠落,在光线里形成无数流星划过天际的景象。在一片星光熠熠中,苏夜弦像个坠落凡间的天女般落下来,玉魂珞接住她,将她轻轻靠在洞内的石壁上。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了,她却再三端详,她的眼里有一种执拗,势要看出玉魂珞与苏夜弦的不同来。 玉魂珞看看自己逐渐虚化的手,用它缓缓抬起苏夜弦的脸,冰冷的触感瞬间从指腹传达。玉魂珞微皱眉,眼里的视线未曾离开眼前昏睡的人。整个身体在这一刻找到了凭依,像流光般逐渐消逝在空气里。 见此状况,三人都不自觉地停了打斗。 “该死!你对主上做了什么!”飞鸾气急败坏的想要冲上前去,却被云起用气刃抵住了喉咙,她自然不敢再轻举妄动。 “珞?”御灵狐看着玉魂珞在眼前一点点消逝,开始感到不安。待玉魂珞完全消失在眼前时,沉睡的苏夜弦突然睁开了眼睛。她扶着墙站立,低头瞧一瞧自己的手,虽然是苍白的肌肤,但却是最真实的血肉之躯。 “珞?”御灵狐试探性的叫了她一声,语气里的不安成分更加明显,反倒是云起很确定的说:“看来是成功了。” 玉魂珞的目光轻轻扫了飞鸾一眼,对着御灵狐说道:“走吧。” 她丢下这简短的两个字后便兀自向外走去。飞鸾自是不肯罢休,然刚踏出一脚步,便被御灵狐的狐火团团包围住,只能被迫透过眼前的蓝色火光,看着玉魂珞等人的背影渐行渐远,无计可施,只气得咬牙切齿。 第四章:囚于天虞 出了青丘,原以为可得暂时的歇息,不料前脚刚踏出青丘结界,下一秒便见得一个持剑少年挡在前方。 夏侯言死死盯着出现在眼前的“苏夜弦”,双眼里透着杀气:“你不是苏夜弦!你到底是谁?” 当他与对方的眼神接触得越久,他就越能肯定自己的猜测。苏夜弦的眼睛里,有玉魂珞所没有的冷血,她的眼睛是夏侯言永远无法忘记的梦魇。 察觉到敌意的云起很是不悦:“你这除妖师还真有意思,竟然能追我们追到这里来。” “我不管你们是何目的,今日,我绝不能让苏夜弦落到你们手中!”夏侯言目光一沉,戾气在眼底集聚:“即使她已经死了!” “这可由不得你!”御灵狐在掌心召唤出狐火向夏侯言飞射过去,夏侯言手中的若水剑猛然凌空而起,变幻出无数剑影来,像弦上之箭对着前方将欲发动,然而身边突然自行张开了结界,挡住了狐火的攻势。一个身影轻巧地落到夏侯言身边。 他转头看,来者一袭雪青衫,一把渌水剑,青丝绾灵蛇,衣上纹重明,竟是分家的夏侯诺! “你怎么会在这?”他的表情有些吃惊。 分家与宗家虽是同族,但鲜少往来,夏侯诺虽是分家里较为熟络的一个人,但此时出现在眼前,让他很是意外。 夏侯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很无谓的说道:“刚刚帮了你一把,记住你欠我个人情。”话才说出口,便极速冲上前去,很快便牵制住了云起和御灵狐。 玉魂珞看着眼前的少年,说话间压着怒气:“我与你既无瓜葛,为何你要苦苦纠缠?”她在掌心用灵力幻化出一把长弓,对准了夏侯言,缓缓拉动细弦,一只灵箭慢慢显现。 夏侯言双目凌厉,回道:“我纠缠的不是你,我是放不过苏夜弦!” 话音未落,玉魂珞轻轻松开手指,离弦之箭泛着冷光朝夏侯言飞去,夏侯言迅速结印张开结界。玉魂珞第二次连发三箭,终是把他的结界破了,夏侯言连退几步,一支箭正好落到脚边,深深扎进泥土里,他若反应慢了些,恐怕就要受这皮肉之苦了。夏侯言刚站定脚,便迅速咬破右手拇指指腹,血液立刻渗透出来,他将指头压在地上,一条血痕从手指一直延伸到前方,在玉魂珞的脚下绕成一个圈,无数条锁链从脚下钻出来围成一个牢笼,将玉魂珞牢牢包围住。 玉魂珞试图挣脱开,但一碰到锁链便被结界震回去。她立即意识到,这是专门用来抓灵的缚灵锁。 旁边的御灵狐见此状况,一下子分了神,急切地喊了一声:“珞!”,不慎被夏侯诺的剑刃所伤,硬生生吐出一口血来。她这一伤,顿时也让云起不镇定了,云起立马收起气刃闪到御灵狐身后接住她。夏侯诺趁此空隙吹了一哨子,一只巨大的白灵雕从空中疾驰而来,她娴熟地跳上去,飞到夏侯言身边伸手便把他拉上来,连同夏侯言手里抓着的缚灵锁牢一起消失在天际。 云起怀抱着御灵狐坐在地上,看着远去的白灵雕,咒骂一声“该死!”他又低头看看怀里的少女,御灵狐已经昏迷过去,唇边的一抹鲜红的血迹刺痛了他的心。 ………… 一天后,天虞山中。 此时正是樱花的季节,山庄里的樱树开得最为茂盛,纷纷扬扬的粉色飘满了整座山,世界,仿佛陷入一片祥和之中。 玉魂珞轻轻拉开木门,映入眼帘的是鲜艳亮丽的春景,是孟春三月最赏心悦目的樱花色。她光着脚踏出门,站在廊道上。屋子外围着一圈缚灵锁,支起一个巨大的结界将整个房间包围住。 她突然对此情景有了感触,干笑一声,低声自嘲道:“还真是逃不过这宿命呢……” 当她从少有的感伤中回过神来时,只听见从院里那棵茂盛的樱树下传来一个稚嫩的女声。她的目光轻轻地扫过去。 一个正当髫年的孩子正站在树下静静地注视着她。穿着桃粉华衫,衣上同是绣着重明鸟纹,一双水灵的眸子透过那层薄而透明的结界与她交接。玉魂珞没有说话,也是安静地看着她,逐渐被对方眼神里的纯粹所吸引。 女孩儿率先打破了沉寂,怯声问道:“你是妖吗?”纵使是个孩子,但出生于除妖师世家,对于结界这种东西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同时也应该明白,什么样的人物才会被封在结界里。 玉魂珞还未来得及开口,又一个声音闯了进来:“溪儿。” 听到有人叫唤,夏侯溪立马转移了注意力,朝着身后看去。这一看,立刻让她喜出望外。“言哥哥!”夏侯溪兴高采烈地跑到夏侯言身边,瘦弱的双臂一把抱住了他。 夏侯言宠溺地摸摸她的头,“溪儿,不是吩咐过不可以来这里吗?”他的话是在责问,但语气充满了温柔。 “可是这里的樱花比较好看嘛。”夏侯溪低下头,有点撒娇性地抱怨道。 正当时,夏侯诺也缓缓走过来了。 “溪儿,还记得我吗?”她走到夏侯溪面前,俏皮地对她眨眨眼。夏侯溪刚刚还像被打蔫了的花,这一下子完全活了过来,无比兴奋的回答道:“是诺姐姐!” “对啦,溪儿真乖。”夏侯诺伸手摸摸她的脸,亦是一脸愉悦:“三年不见,还以为你会把诺姐姐给忘了呢。” 夏侯溪兴奋未减,正欲说话,夏侯言却道:“溪儿,你先跟诺姐姐回去。”夏侯言轻轻拍了女孩儿的头,似是在安抚。夏侯溪皱起眉头,鼓着腮帮子,带着一副极不乐意的模样被夏侯诺牵回去。 此时,院里只剩沉默的两个人。 玉魂珞觉得无趣了,欲抬脚进门,却被夏侯言突然叫住。他站在樱树下,收起了刚才温和的面孔,一脸严肃的看着她。玉魂珞保持着一贯的冷漠,她问:“我既不是妖魔,你又因何囚我于此处?” “但你也不是凡躯不是么?夏侯言的话语一针见血,他看见对方脸上没什么情绪,便接着话匣子往下说:“我知道灵需要宿体才能存活,但是为什么偏偏是苏夜弦!”夏侯言看着玉魂珞那张脸,记忆总是会不自觉地回到十年前。 十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夏侯言与苏夜弦相遇了。八岁的夏侯言闯进了苏夜弦的封印之地,年幼的少年被诱骗着解开了封印。他的天真让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是当他瘫坐在父母尸体旁时才意识到的话。 玉魂珞漠然说道:“苏夜弦对我来说不仅仅只是一个合适的宿体。” “那你知不知道当你意志薄弱的时候,苏夜弦可能会借助灵体的力量苏醒过来!”他在质问她,语气失了冷静。 “那又如何?她终究是已死之人了。”玉魂珞回答得云淡风轻,她确实不在乎这个问题。然而她清楚的知道着,在灵修的眼中,活着的玉魂珞还不如死去的苏夜弦。她夺了苏夜弦的身体,不过是期盼着能以此手段逼他出现。 夏侯言不知个中缘由,对她那种不以为意的态度愈加愤怒,他诘问道:“就为了一己之私?你知道这个女人有多可怕吗!” 多少年了,他每一次的午夜梦回,无不充斥着鲜血、火光、哀鸣、痛苦……噩梦连连。 “我不会让她有苏醒的机会的。”玉魂珞丢下这句话,毅然进了屋,丝毫不给夏侯言辩驳的机会。 夏侯言站在樱树下,花瓣时不时掉在肩膀上,他没有理会,当结界内的人退出了视线,他才缓缓地离开。纷纷扬扬的花雨给脚下的路铺了一层粉色的毯。 玉魂珞从房间内透过窗户探看。 少年的背影在漫天的樱花雨中,萧索,孤寂。 她记得这种场景,就在她隔着封神殿的窗户,看着灵修远去的背影时,她眼里的景色也像现在这般凄清。 玉魂珞的眼睛慢慢低垂下来,缓缓翕动嘴唇,细声说出两个字。 第五章:玉魄初现 夜里,玉魂珞于睡梦中恍恍惚惚听得几声女童的笑声。她从榻上起身,推开门。 月光如练,院里面那棵巨大的樱树被镀上一层银霜,枝头的花在夜风中摇曳,像是在跳舞。女孩儿欢快的笑声在夜里回荡,全然无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无邪,反而令人心生寒意。 玉魂珞站在廊道上,看着正在树下笑对她的夏侯溪,脸色顿时凝重。 “珞,你想我吗?”夏侯溪用稚嫩的声线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她微微眯起眼,用一种盯着猎物的眼神看着玉魂珞,双唇微扬,慢慢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玉魂珞阴沉着脸不回答,眼里有明显的警惕,她凭依在苏夜弦体内,也未曾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身份,而夏侯溪却喊出了她的名字。 夜风骤起,吹乱了满树繁樱,花朵被风裹挟着落下来,带有一种凄婉的绝美。夏侯溪就这样凭空消失在眼前,好似也被风带走了踪迹。 玉魂珞的双眸微微惊讶,向四周看看,并无发现什么异常,她重新走回房间里,在掩上门之前,特意抬眸瞧了一眼院里的樱树。 风渐渐消停下来,虫鸣四起。 黑夜里,一个身影倏而从树上跳下来。 是一个神秘的少年。 长而柔顺的黑发被高高束起,在微风里缱绻纷飞,在月光下发光,像是一条流动的银河。今夜皓月当空,月光亮得很,却依旧见不得少年的面貌,只因他的脸上戴了个极其精致的银色面具,遮住了整张脸,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使整个人透着明显的寒意。少年一身黑衣,手中持一柄长剑,名唤绯月。 他站在树下,静静地看着前面紧闭的木门,心中意识到玉魂珞已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也许,他应该考虑放弃跟踪了…… ………… 翌日,暖风习习,院里的樱树下,那个女孩儿正兴奋的追着一只粉色的蝶儿跑,孩童银铃般的笑声像是在水面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的,不断回荡在玉魂珞的耳边。 玉魂珞跪坐在廊道上,安静的看着夏侯溪,目光隔着一层透明的结界,追随着那个跳动的身影,她依旧像是平日里那般面无表情,但心里却是思绪万千。玉魂珞对眼前这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孩子产生了莫大的怀疑。 日落时分,落霞残照,天空覆上了一层浓厚的红色。那厚重的红霞像是天女在上面织就的红绸,美得不可方物。 在整个天虞山庄的后面,坐落着一座华美的楼阁。那是天虞山之禁地——束妖阁。 阁中藏心室内,一弱冠青年正在抚琴听音。 这青年生得剑眉星目,仪表堂堂,一袭竹青衫将他眉宇之间的淡然衬得十分妥当。两个相同模样的二九年华的女子,紫衣红裳的装扮,缄默着立在他两侧,微微低着头,认真的听着他的琴音妙韵。 琴声悠扬,逃出了房间,从窗子走到了远方的天空。 身在山庄内的夏侯言依稀听得几声模糊的琴音,他习惯性地把目光望向束妖阁的方向,眼底有浅浅的惆怅。 那抚琴之人忽然暗暗蹙了一个眉头,他停了手,琴音戛然而止,身旁的女子也瞬间消失在空气里,敛去踪迹。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凭空出现在他眼前。他抬眼看,果不其然,就是玉魄琳。 青年把手搭在腿上,正襟危坐,微微露出一个笑,语气温和地问道:“你又擅自离开溪儿的身体,就不怕阿言发现什么端倪?”他问归问,脸上却丝毫没有想要得到回答的期望模样。 “她回来了!”玉魄琳的脸上表现出夏侯玉从未见过的兴奋。 “她?”青年小小讶异一下,思虑几秒后终于反应过来,他再问:“琳儿所说的‘她’,是指玉魂珞?” “对!对!她终于回来了!”玉魄琳很激动的猛点头肯定对方的猜测。她这回的表现倒真像个可爱的孩子,丝毫没有以往的狡猾模样。 夏侯玉的脸色却慢慢沉了下去,他双眸一低,眼神显得深邃起来,好似正在酝酿着什么…… 夜里。 玉魂珞又被同样的笑声吵醒。她缓缓推开门,见得夏侯溪又站在樱树下对着她笑。只是这一次,玉魂珞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瞬间提高了警觉性。她发现本该围在屋外的结界竟然消失了,就连缚灵锁也不见了踪影。 是夏侯溪解开的吗? 她脑子里生出这个疑问来,皱着眉冷冷的看她,夏侯溪突然消失在眼前,眨眼间又出现在玉魂珞身后,她浮在半空,猝不及防的用手环住玉魂珞的颈项,将头埋在对方的肩膀上,嘴唇贴近少女的耳朵,轻声细语的说道:“珞,我等了你好久。” 玉魂珞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她欲转身,然而就在夏侯溪将双手搭在她肩上后,她竟丝毫动弹不得。夏侯溪看着她惊异的表情,脸上漾开一个笑,一双明眸中藏着些许狡猾。 “你不是夏侯溪!你到底是谁!”玉魂珞没有挣扎,偏动眼珠看向身后,余光里带有点怒气。 “珞可真是绝情啊,我等了你这么久,你居然把琳儿给忘了。” “琳儿!”玉魂珞的脑海里飞速闪过一个身影。 竟是玉魄琳! 夏侯溪绕到她面前来,收起笑容,看着玉魂珞的脸,微微皱眉道:“琳儿不喜欢珞现在的模样。”苏夜弦和玉魂珞本就是一个模样,她说这话倒是有些无理取闹的意思在。玉魂珞猜出她的意图,一个“你”字刚说出口,便被对方的离魂术掐断了话语,玉魂珞动弹不得,只能任由摆布。夏侯溪的掌心凝聚灵力,一步步催动咒术。 黑夜里一道剑光陡然袭来,夏侯溪及时用另一只手张开结界抵消了攻击。一个黑衣少年出现在樱树下,戴着面具,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夏侯溪面对这个不速之客却也不着急,还是保持一贯的笑。 “你就是在暗中监视着珞的人吧。”话音刚落,离魂术也已结束,玉魂珞从苏夜弦体内脱离出来,失去凭依的苏夜弦倒在地上,玉魂珞则因体力不支而半跪在地。夏侯溪蹲到她眼前,模样甚是欣喜,她轻声问:“珞,我们回去好不好?” 玉魂珞皱着眉头,脸色不悦,她微微喘着气,问:“回去何处?” “我们是玉灵,当然要回到玉的世界里,回到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她将手覆上玉魂珞的脸颊,笑意满满,眼底有莫大的期待,像个正在等着奖赏的孩子。 “我不能答应你。”玉魂珞看着她,目光坚定,缓缓将她的手移开。 夏侯溪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冷下去。 身后,一声“溪儿”的叫唤传来,夏侯言神色匆匆地赶过来,见树下站着一个陌生的身影,但实在无暇顾及。他压着怒气质问她:“你做了什么!” 夏侯溪见此,又是一副顽劣的笑,“言哥哥,你用这种表情看着我,溪儿会害怕的。”她的表情里浮现着与话语截然不同的狡黠。 “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这么多年来你依附在溪儿的体内,我怎么可能全然不知!你到底是谁?” 夏侯溪听此言,脸上的表情颇具玩味,她站起来,略微抱怨地说:“言哥哥真是无趣,溪儿还以为可以再玩一会儿的。”她开始在掌心凝聚灵力。还未发动攻击,夏侯言只觉身旁一阵轻风掠过,那个原本在树下的人已快速闪到夏侯溪跟前,一把银色的长剑直直劈下来,夏侯溪闪到樱树下,那面具少年追过去,女孩空手幻化出一把剑来,两人在树下刀光剑影地纠缠着。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传开,夏侯溪手中的剑被弹飞出去,在空中翻滚了几圈,掉在几丈外的地上,发出咣当的一声。面具少年手中的绯月眼看就要抵住夏侯溪的喉咙,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只手抓住了剑刃。 夏侯言用手为她接下这一剑。鲜红的血液从掌心渗透出来,一滴滴落到地上,像开出的一朵朵艳丽的红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咸腥味,此时的玉魂珞对这种味道极为敏感,她尽力隐忍着,脸色十分难看。 夏侯溪暗暗扯起一个笑,她突然从半空坠落下去,夏侯言顾不上自己的伤势,伸出手及时接住下落的女孩,坐到地上,将她抱在怀中,一声声呼唤着“溪儿”,然而始终没有得到回应。脱离了宿体的玉魄琳赫然出现在苏夜弦的旁边,她抱着苏夜弦的身体,看着玉魂珞笑道:“珞,我是不会放弃你的!”说完此句,便随一阵风消失在众人眼前,连同苏夜弦的身体也一并被带走。 夏侯言又把目光放在眼前的面具少年身上。 “你又是什么人?”他话里的警惕性十足。 这少年不言一语,翻身一跃而上,双脚轻轻点在樱树上,仿佛浮在空中。他把脸转向廊道的方向。 玉魂珞会意,他在看她! 然而就只这匆匆一瞥,还未等玉魂珞开口,他又是一跃,翻过了屋顶,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 第六章:化敌为友 夜风渐起,树上的花儿簌簌地往下掉落。夏侯言将陷入昏迷的夏侯溪安置在软榻上后,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带上了门。 转身,见玉魂珞跪坐在樱树下,枝头上的樱花跌落下来,她伸手去接,将花朵托在手心里,凑到鼻间嗅了嗅,神情若有所思,眼神里浮动着哀愁。 这一刻,夏侯言看不到任何苏夜弦的影子,玉魂珞就是玉魂珞,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女子。 他缓缓走过去,与她对立坐在铺满樱花的地上。少年撕下衣袖的一角,递到玉魂珞的眼前,询问道:“不介意的话,可以请珞姑娘帮个忙吗?”他微微露出笑意,眼睛里明显卸下了防备。 玉魂珞看了看递到面前的手,迟疑了几念,还是没有拒绝。 夏侯言将受伤的左手伸过去。她看到一道血淋淋的痕迹,像是在掌心开了一道口子,鲜红的液体从里面渗出来,附带一股浓厚的腥甜。 她此时最怕见到这刺眼的红色。玉魂珞微蹙眉,略显急促地将伤口包起来。 “这么久了,还不知道珞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夏侯言看着她的脸,突然问出这句话来。玉魂珞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打断了手上的动作,她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事情。 她从未做过这等细心的事,动作明显笨拙得很。夏侯言看在眼里,但也并未在意。 “区区一个玉灵,何足道哉。”她只低头专心于自己的事,回答的话语里有点漫不经心的感觉。 然而在夏侯言的眼里,她的漠然却有点避重就轻的意思在,他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接着说道:“我自然知道你是灵,可是你的身上有太多的疑团了。” 少女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将碎布往两边一扯,“咻——”一声,系好了一个结。夏侯言皱着眉头倒吸一口气,感觉有些吃痛。他将手收回,继续说道:“你虽然是灵,但身上的灵力不是一般的灵体可比,你和附身在溪儿体内的灵又是什么关系?” 玉魂珞抬头看着他,迟疑了几秒,终是开口了:“你可听说过玄灵玉?”她淡然地望着对方。 “玄灵玉?”夏侯言垂下眼眸,若有所思,而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传说是神女白矖利用女娲石炼化而来,不过早在五十年前就已经消失了。” 他看着玉魂珞,突然间顿悟了一般,“莫非你是……”少年的表情显得有些无法置信。 玉魂珞则是一惯的不以为意的模样,她接着说下去:“夏侯溪体内的灵是琳儿,珞为魂,琳为魄。”她看了夏侯言一眼,又低下头把玩着跌落到手心里的花,缓缓说起话来:“五十年前我从玉中被释放出来,便被封印在瑶山,而玉魄一直失落人间,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重逢了。” 她干笑一声,说话的语气里不掺杂任何情感,显然对于此次的相遇并不在意。 “难怪溪儿自出生起就身携灵力。”夏侯言细声呢喃道,感慨总算是解了他多年来的疑惑。 “既然你被封印在瑶山,又怎会出现在人间?还有苏夜弦,你和她又有什么渊源?”难得有此机会,夏侯言当然要抓住时机解开心中所有的疑虑,便不由得急切了些。 玉魂珞感觉自己此刻像是在被盘问着。她听到“苏夜弦”三字,顿时停了所有动作,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僵住了。 夜更深了,头顶的樱树在沙沙作响,仿佛在悲鸣。 风吹乱了她的发,一个名字乱了她的心。 她的睫毛有了微微的颤抖。“我与苏夜弦并无瓜葛。” 她没有提及逃脱封印的原因。 “既无瓜葛,又为何盗取她的妖身?你们生得如此相像,难道只是巧合?”夏侯言显然不满意她的回答。 玉魂珞不言语,仰面看看枝头,樱花在月下开得璀璨。夏侯言看见她的眼眸低垂下来,感觉藏掖着故事。少女的侧脸在月的映照下透着冷,带着一种孤寂的哀怨。夏侯言暗自惊异,对于眼前这张“苏夜弦”的脸,他竟没有臆想中的愤恨。他察觉到对方异于往常的情绪,便知趣地没再追问下去。 “少主。” 一个温柔的女声打破了沉默,两人循着声音看过去。 只见不远处站立着一个紫衣女子,长欲及膝的黑发在风中微微拂动,白皙的面庞上,一点朱唇显得分外妖娆,额间画着一个淡淡的紫藤花印。 女子对他们笑着,那笑容如月光皎洁,似水温柔。 “紫藤?”夏侯言一眼便认出那是兄长夏侯玉的灵侍,惊讶之余又略带疑惑。 “宗主有请。”紫藤摆手做出邀请的姿势,夏侯言虽然不解,但还是起身朝她走去。 玉魂珞突然在身后问起:“不设结界,就不怕我逃走?”她自信没有缚灵锁,这个地方便没有任何东西困得住自己。 夏侯言止住步伐,转身朝她说道:“你既不是苏夜弦,那我也没有理由困着你,先前是在下鲁莽了,在此应该向珞姑娘赔个不是。至于去留之事,珞姑娘请便。”语毕,他颔首行礼,便随着紫藤的指引向着束妖阁去了。 玉魂珞掸掸身上的落樱,起身欲离开,只见一个红衣女子凭空出现在面前,是同样的及膝长发,不同的是额间的印记,不是淡雅的紫藤,而是一朵妖艳的红莲。 玉魂珞私下揣测:“又是灵侍?” 她以为是这样,可当这灵侍开了口,她便瞬间提高了警惕,像只惊弓之鸟般。 “玉魂珞。”红莲像个木偶般,眼神空洞无物,只有嘴唇在缓缓翕动。 “你是什么人?”她能察觉到对方的意志并非眼前人。 “你无须紧张,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红莲的脸依旧没有丝毫变动,“我是阿言的长兄——夏侯玉。” “操纵灵侍传音,还真是大费周章啊。”玉魂珞的话里多少带有点讽刺的意味。“你阻断我的去路,是有什么目的?”语气很冷,说到底她还是有些不高兴的。 “溪儿因为你而昏迷不醒,难道珞姑娘就想这样一走了之?” “因为我?”玉魂珞一时觉得莫名其妙。 红莲开始娓娓道来:“夏侯溪其实并非宗家之人,溪儿自出生起便身携灵力,祖父察觉到她身上的异常,便把她从分家带回宗家抚养。后来我逐渐知道了,原来溪儿体内依附着玄灵玉的玉魄。” “这些事情与我何干?”玉魂珞质问道。 “七年来溪儿的灵魂早已和玉魄琳融为一体,如今因为你的出现,玉魄擅自离开溪儿的体内,溪儿没有灵魂陷入沉睡,怎会与你无关?” 玉魂珞一时沉默。 红莲接着说道:“如今这种情况,溪儿是离不开玉魄的。” 玉魂珞听出话里的意思,夏侯玉摆明是想让玉魄琳作为夏侯溪的灵魂。她漠然回道:“琳儿生性顽劣,想让她一直依附在夏侯溪的体内,怕是不可能的事。” “这便是在下此次的目的。玉魄虽然顽劣,但对玉魂十分看重,所以,还请珞姑娘相助一把。”她说罢,躬身做了个礼。 玉魂珞依旧冷淡,反问一句:“我为何要帮?” “这全凭珞姑娘的意愿。”她没有明确回绝掉,倒是让对方多了几分自信。 夏侯玉出乎她的意料,没有劝说抑或威胁。她看了对方一眼,红莲依旧面无表情。玉魂珞不再应答,一言不发地迈开步子走开了。 东方的天空朦朦胧胧泛起了鱼肚白,这漫长的一夜终于结束了。 她走在初升的晨曦里,将一个孤傲的背影留在了红莲的眼中。 第七章:久别重逢 夏侯言被紫藤引进了束妖阁。 他双脚朝着前边走着,双目却忍不住左右顾盼,细心观察着阁中的环境。这里的景象与十多年前几乎是不变的模样,脚下的每一步,都能勾起一段遥远而渐生模糊的记忆。 远处的湖心亭,夏侯玉在此等候着。夏侯言朝着那个青衫背影走去,越临近,脚步却愈发沉重。 他下意识有些想要逃避。 夏侯言来到亭中,紫藤很自觉地悄声隐去。 “宗……宗主……”经过短暂的犹疑,他还是很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来,声音如鲠在喉。 他本应该唤一声兄长的,他们本不应该如此疏离的。可是,两人已有整整十一年未曾谋面。 夏侯族的历代宗主都是对除妖术造诣极高之人,夏侯玉更是自出生起便天赋异禀,因而未满月就被送入束妖阁中成为封印,守护埋藏于此处的秘密,终身不得出。 夏侯言也是直到七岁那年的夏天,才得以见到这个存在于父母口中的哥哥,而那一次的相遇,也是因为他年幼无知,闯入这禁绝之地。 夏侯玉没有转身,神色淡然地望着湖中优游自若的锦鲤,左手端一只装着饵料的小碗,右手缓缓从里面抓出几粒来,轻轻撒下去,使得那些本在悠游嬉戏的鱼儿一拥而上,争相夺食。夏侯玉观赏着这景象,一脸的兴致盎然。 短暂的一段静默过后,夏侯玉终于肯面对他了。 夏侯言和夏侯玉,此时的他们都在彼此的眼中,但彼此眼神中的那股疏离,注定使两人无法近靠,无法像夏侯溪与夏侯言那般亲近。 横在中间的,是父母的死亡,以及十余年来的空白。整整十一年,他们没有任何交集,彼此生在同一个地方,却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可是,这能怪谁呢? 他因为年少无知,导致了双亲的罹难;他因为家族的血继,被这个地方禁锢了二十年。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钻进了湖心亭,映照在少年的脸上,为两张漠然的面孔平添了几丝温柔。 ………… 玉魂珞下了天虞,在森林的一处溪水边歇脚。 当务之急是找到御灵狐和云起的下落,穿过这片林子便是青丘,御灵狐负了伤,或许他们还在那里。 玉魂珞如是想,蹲下身来,双手捧起一泓清水,忽然瞥见水里飘来丝丝血迹。她微微皱起眉头,目光循着上游望去,模糊见得远处一个身影躺在溪边。 血迹应该是从那里而来。 她起身望着那个身影,迟疑了几念才缓缓走过去。 走近了看,这个身影俯躺在地,见不得容貌,身上的多处剑伤还在淌血,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剑,剑鞘泡在水里,这人抓着剑刃的手让玉魂珞印象深刻。看衣着,一袭月白流云飞鹤袍,虽是男子穿扮,但身材纤细更似女子,实在不好判断。 此刻玉魂珞的脑子里并没有救人的念头,但当她发现这人腰间别着的一把竹笛时,她瞬间就乱了心思。 记忆被拉回了封神殿。 她被禁锢在那一方结界内,灵修高坐在殿外那棵繁盛樱树的粗壮的枝干上,用一把木笛吹奏着悠扬的乐曲,少年的长发在风中缱绻,和着曲子的节奏纷飞不止。 她在殿内听着,心底充盈着满满的暖意。 一曲终了,他的目光穿过窗子,与她相视一笑。 那日阳光正好,少年如玉。 如今,却是曲终人散尽。 她从记忆的漩涡中挣扎出来,看到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人,恍惚中看到了灵修的影子,一时之间,恻隐之心竟起。 玉魂珞将人扶到树下靠着,只稍微打量了对方的面貌,虽然此刻狼狈,但仍可看出是个清秀俊美的少年郎,这受伤的模样和灵修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真像。 玉魂珞催动灵力为他疗伤,末了,她察看少年的右手,因攥着剑刃的缘故,伤口比别处深许多,虽止住了血,但绽开的皮肉仍然触目惊心。她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扯下头上的白色发带,如瀑的长发披散下来,在风里微微摆动。 替少年包扎好伤口,她又走到溪水边,拾起染血的长剑,只一眼便知不是俗物,剑上挂着的穗子尤其名贵,是白玉雕成的六角冰花,精致得很。玉魂珞端详几下,低声呢喃道:“妖血?” 许是遭了妖怪袭击的可怜人吧。 玉魂珞这样揣测着,捡起水中的剑鞘,将剑收进去,来到少年的跟前,蹲下去又重新打量了一番,细声说道:“即使是伤得血痕累累也不愿放手,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吧。”她将剑放在少年的怀里。 玉魂珞没有再多做停留,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离开。 空气里的风势稍大了些,少女的长发跃动得更灵活,三千青丝繁而不乱,在春日微弱的阳光里如细柳轻拂。 玉魂珞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动静。 少年那只包扎着白发带的手悄悄抖动了一下,眼睛上的睫毛有了些微的颤抖,他竭尽力气也只能使双眼打开一条缝,朦朦胧胧间,一个黑发白衣的身影渐行渐远,他来不及再细看,便再次陷入了黑暗里。 第八章:北溟有鱼 北溟之海,鱼央宫中。 女子的咳嗽声隔着竹帘一声声传了出来,在偌大的宫殿中里显得异常凄厉。刚刚踏入殿内的少女虞子衣听到这些声响,立马跑进竹帘后边。 只见身材瘦弱,脸色苍白的虞长歌坐在软榻上,右手撑着身体,左手掩着嘴止不住地咳着。 虞子衣惊叫一声:“长歌殿下!”急忙忙跑过去,坐到虞长歌身边,用手轻轻拍打女子的后背,急切地询问道:“殿下起身作甚?有什么事吩咐子衣便是了。” 虞长歌此时已稍稍和缓了些,然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子期呢?” “去了祭星台,连同子书和子息一并去了。”虞子衣轻声答道。 “祭星台?”虞长歌抬起头来看着她,一脸疑惑的样子。 虞子衣解释道:“是梦姬大人有了消息,说是找到了解除龙神诅咒的办法。” “那真是太好了。”听到这个消息,虞长歌一扫愁容,原先枯槁的容颜有了一丝生气,她微微露出一个笑,慢慢又躺了下去。 ………… 祭星台,乃鲛人族占星祭天之地,坐落在整座鱼央宫的正中位。 虞子期等三人刚刚来到祭星台下。 祭星台四周都被红色的帷幔遮住,只依稀窥见一个人影端坐其中,里面的人,便是鲛人族的大祭司——梦姬。 “听说梦姬大人找到了解除天罚的方法?” 率先开口说话的少年,唤虞子期,二九年岁,明目朗星,一身水色金鳞鳌鱼鲛绡袍,持一把洚渊剑,平日里一向冷静自持的他,却在这个时候显得有些急切了。 于虞子期右侧而立的虞子书,全身都被黑色长袍盖住,只露出一张脸,目光沉静。他明显感觉到对方少有的不冷静。 从小到大,只要事关长歌殿下,虞子期就无法保持一贯的冷静。 虞子书暗暗心领神会地笑了一声,那笑容是一贯的温文尔雅的模样,没有多少情绪在里面。 在虞子期左侧立身的虞子息比他二人的年岁都小,只十六岁,同样是一袭水色鲛绡袍,衣间绣着金鳞鳌鱼纹,神采奕奕,唇间虎牙显得稚气未脱。 祭星台上,女子的声音深沉魅惑,透过一层薄薄的帷幔直抵人心:“要想破除诅咒,只有借助玉之力。” “玉之力?”虞子息问道。 “玄灵玉乃由女娲石炼化而来,灵力巨大,可惜在五十年前早已碎裂。如今,玉之力附着在玉魂和玉魄身上,只要找到两人,便可修复灵玉。” “那么该去何处寻得玉魂和玉魄?”虞子期问。 帷幔后的人双唇扯起一个弧度,缓缓说道:“凭你们的力量带不回玉魂和玉魄。” 此言一出,虞子期同虞子息的脸色顿时一沉,这可如何是好? “但子书猜想,梦姬大人已有对策?”虞子书的语气带有肯定的自信,他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像是看透了对方的心思。 “我已派了卫离去寻,你们只需找到这两个人。” 话音刚落,两个相同模样的灵侍凭空出现在三人面前,是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白衣为阳,黑衣为月,神阳神月手持画卷,分别为御灵狐和云起的画像。 虞子期盯着两张画像,眼神中闪现一丝决绝。 待三人走后,神阳神月转身看向祭星台。台上的红色帷幔慢慢向两边拉开,梦姬的身影缓缓出现在眼前。 一个身着紫色华服,跪坐在祭星台中央的艳丽身影。手持一把精致的青竹软骨檀扇,扇面遮住了下半脸,看不得全貌,只露出一双魅惑无比的眸子,眼里泛着冷冷的笑意,一股狡黠潜藏其中。 “卫离可有消息?”她看着神阳神月,冷冷地发问。 神阳恭敬回道:“卫离大人已至青丘追寻玉魄。” 青丘! 梦姬一听此话,突然收起手中檀扇,呈现出来的是一张无比妖媚的脸,女子双目微沉,若有所思。 她将绯月剑赐给了卫离,如今卫离身入青丘,妖剑通灵,恐生事端。 她转而又对两个灵侍下了命令:“将卫离召回来。” 神阳神月鞠了半躬,异口同声答道:“是!”转而消失在空气里。 梦姬再次打开手中的檀扇,遮住了下半脸,眼睛里眸光沉沉,透着一股阴冷。 第九章:非友非敌 玉魂珞入了青丘,来到鹿鸣谷中,这一路未见御灵狐和云起的踪迹,想必是离开了此处。偌大的山谷中荒无人烟,气氛显得异常诡异。 她刚起了离开的念头,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阵笛音阻断了脚步。 玉魂珞心头一颤,她认得这曲子! “这首曲子是……”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目光向四周搜索了一圈。 看不见任何人。 “灵修——”她开始一遍遍向四周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声音里附有急切的盼望。然而回复她的只有空谷里那一声声回环往复的回音,以及心底里不断蔓延滋生的爱恨交织的情感,这些东西仿佛正在哂笑并且映照出她此时的狼狈不堪。 连续毫无回应的呼喊使她绝望了,她最终放弃了无谓的呼唤。玉魂珞仔细辨别声音的来向,最终把目光停留在鹿鸣谷深处的树林。 笛声在此时戛然而止,耳边只剩下谷风呜鸣的声音。 玉魂珞不假思索地朝着山谷深处走去。头顶一只青鸟飞速掠过,她抬头看,那鸟儿也朝着同样的方向去了。 ………… 血雾林——顾名思义,林间氤氲着浓厚的红色雾气,连正午的阳光也无法穿透,这里终年阴暗无一丝生气,只有黑暗中的生物喜欢隐匿其中。 而几百年来静谧幽深的森林,此刻却上演了一幕幕刀光剑影的景象,伴随着隐隐的鲜血飞溅的声响。 隐藏在黑暗里的血蝠们倾巢出动,红着眼,张着尖锐的獠牙,狂乱地扑向一个黑衣身影。 在僵持了一个时辰之后,面对没完没了的血蝠,卫离早已有些吃力,手中的动作由原先的攻击转为防卫,他渐渐只能被动地躲避血蝠的袭击。 一只血蝠突然极速俯冲下来咬住了卫离的左手臂,冰冷的獠牙扎进衣服里。他迅速抬起绯月剑将之斩杀,继而抬起手看了一眼,所幸没有咬到皮肤。身后另一只血蝠抓住这个机会,猛地冲过来,卫离察觉到后面的动静,快速回过头去看。然而还是迟了,那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血蝠已经在咫尺之间,露出一双尖锐的獠牙准备享受撕咬猎物的快感。 卫离心头一惊,握着绯月的手猛然攥紧。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灵箭从少年眼前一掠而过,不偏不倚地射中那只黑色怪物。一声哀嚎过后,那血蝠灰飞烟灭。 卫离的手稍稍松了下来,目光投射远处,因为雾气浓厚,只模模糊糊见得一个蓝色结界向着自己过来。 渐渐的,结界里的人影清晰出来。 竟是她! “玉魂珞?”卫离的语气里充满了讶异。 少女的表情也是同样的吃惊。 然而此时此刻并没有时间让两人充分表达对彼此的疑惑。 无数的血蝠已将两人团团包围住,玉魂珞在结界内不断拉弓射箭,但血蝠的数量似乎未见减少。 “照这样下去,我们恐怕得耗死在这里。”卫离一边抵挡血蝠的攻击,一边像是在与她交谈般说出这句话。 玉魂珞皱起眉头,暗暗定了主意。 她撤掉结界,收起长弓,在手心幻化出一把匕首来,紧接着在右手掌心划出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液随即涌出,一股腥甜味慢慢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玉魂珞高举手用力一挥,红色的液体被抛洒在空中,这一连串的动作迅速而利落。 血腥味顿时让血蝠陷入癫狂,它们一拥而上,争相抢夺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食物,无数的血蝠堆聚成一团。 两人瞬间脱离了围困。 玉魂珞运用灵力将掌心流出的血液凝成一支红色的灵箭,瞄准了聚集在一起的那团黑色妖物,用力扯弦,奋力拉箭。灵箭追风逐电而去,射中目标之际发出一道刺眼的红光。 光亮过后,无数的血蝠尸体掉落下来,一时间尸横遍野,空气里的血腥味愈发浓重。 卫离见危机解除,正欲将绯月剑收进剑鞘中,却在抬手间猛然发觉,原本应该沾满血蝠之血的剑身居然通体干净雪白,毫无血迹。他将剑刃来回端详几次,依然百思不得其解,身边突然响起的一个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卫离转头看,见玉魂珞此时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掌心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渗出血来。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收起绯月剑,转而将昏迷的少女抱在怀中。他低头打量对方,玉魂珞的脸色略显苍白,双眸紧闭,眉头紧锁,一副痛苦至极的模样。 原本平静如一潭死水的心在此时竟泛起波澜,他突然对怀中女子起了怜惜之情。 这股莫名其妙的同情让卫离感到有些害怕。这不是第一次了,自从在天虞山初见玉魂珞,他对她始终有股莫名的情感在。 卫离抬头不再看她,只是将她抱得更紧,毅然向着血雾林的深处走去。 是夜,天空里依稀只见得几颗暗淡的星,月轮被挡在了厚重的云层之外,整个大地漆黑一片,风轻快地穿梭于林间,带来远处几声阴森的狼嚎。 树下昏迷的少女在此时有了动静。 玉魂珞背靠着一棵粗大的树干坐着,长而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一双明眸慢慢打开。即使是微弱的月光,但突如其来的光亮还是让她觉得刺眼,她微微皱眉,眼睛眯成一条缝,一脸茫然地向四周搜寻着人迹,但看到的全是无尽的黑暗。 她仰头看看天空,意外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少年坐在不远处一棵枯树的枝干上,仰头看着夜空,黑色长发被高高束起,在微凉的夜风中缓缓拂动。 “灵修……”玉魂珞轻轻呼唤他的名字,声音在惊讶之余夹杂着隐隐的欢喜。 在这一刻,她太想念他了。 少女虚弱的面庞上挂起一个浅淡的笑,眼底带着期待,呆呆地望着他。 许是察觉到树下的动静,高坐枝头的卫离特意转头看看,对上的是玉魂珞那双略带笑意的眸子,像个期待着奖赏的孩子般。 她笑了! 他顿时怔住了,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 月亮不知何时钻出了云层,夜一下子亮了起来。 “终于醒了。”他的声音还如往常一样,没有任何情绪。 突如其来的这个声音像是一支冰冷的利箭直直插入玉魂珞的心脏,她眼底的期待霎时被击得粉碎。 借着月光,她终于看清了对方。 不是灵修! 她的心头突然一阵抽痛。 玉魂珞收起笑意,眉头又是习惯性地拧在一起,眼神里闪过一丝杀气,整张脸透着谨慎和怀疑。 “你到底是谁?”玉魂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冰冷。 卫离没有回答,只是直接从树上一跃而下,然后朝着她走来。他来到她跟前,俯视她,用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平静地说道:“我觉得我们当前最主要的问题是如何走出去。” “我们?”她轻声重复出这两个字。玉魂珞低头看见自己手上包扎完好的伤口,缠住掌心的黑色布条在夜风里轻轻摇曳。她苦笑一声,左手扶着树干支撑着身体站立,面露难色,动作略显艰难。 “我们现在身在何处?”她看着卫离说道,眼里保持着警惕。对于她的不信任,卫离倒没有多大在意,只是简单地回答道:“血雾林。” “血雾林?”玉魂珞的语气里有点小小的讶异。她垂下眼眸陷入思考中,转而又说道:“这里没有瘴气,应该离出口不远了。” “瘴气?”卫离不解。 玉魂珞被他这么一问,恍然大悟般加重了眼神里的怀疑。她反问道:“血雾林中的红色雾气都是剧毒的瘴气,除青丘狐族外,没有人能在这里穿行自如。若不是因为瘴气之毒,我不至于会灵力大损。可是你……”她顿了一下,特意加重了语气说道:“好像完全不受影响。”她严肃地盯着卫离看,暗暗揣测那张隐藏在冰冷面具下的脸此刻会是什么表情。 卫离沉默了几秒后,转身兀自朝前方迈开脚步,他一边走一边说道:“倘若我真是妖狐,你不会发现不出来的不是吗?”他的语气很是云淡风轻。 玉魂珞也确实没有怀疑他的根据,因为在卫离身上她没有感觉到任何妖气。尽管如此,她还是对他的话采取半信半疑的态度。玉魂珞对卫离的防备,从来就没卸下过。但她没有追问,只是循着对方的脚步走去。 至少她同意卫离先前所说的——他们最主要的问题是先离开这个地方。 此刻夜色苍茫,而前路未知。 卫离和玉魂珞一前一后走在树林里,玉魂珞身中瘴气之毒,速度难免慢了些,但她隐约感觉到对方的脚步似乎也跟着放慢下来。 头顶光秃秃的枝丫上停留着几只血红着眼睛的蝙蝠,它们在静静注视着地上两个缓缓移动的身影。 两人都没有说话,尽管似敌非友,但他们都知道,此时此刻除了彼此,他们别无依靠。 第十章:红叶古城 被囚禁在封神殿的那段时间里,玉魂珞只能借由他人之口了解外界,偶尔也会听御灵狐讲些青丘狐族之事,其中就包括了狐族始祖——绯狐红夜姬的传说。按照御灵狐的说法,血雾林之后就到了红夜姬的宫殿所在——红叶古城。 可是眼前这漫天黄沙的景象,哪里见得有古城所在? 卫离与玉魂珞刚踏出血雾林,便见眼前一片辽阔无际的沙漠,高高低低的沙丘星罗棋布,好似一片连绵不断的山脉。沙砾弥漫,使得空气都是暗黄的颜色。 “怎么回事?血雾林之后该是到了红叶城才对,怎么会是沙漠呢?”玉魂珞此时一头雾水。她环视四周,脸上是茫然的表情。 “也许,我们还未真正走出血雾林。”卫离看了一下周身的环境,做出了这个猜测。玉魂珞转头看了他一眼,默认了他的话语,揣测道:“恐怕这里还是血雾林的幻境。”她把目光投向远处,说:“这里荒无人迹,要出去怕是不容易。” 话音刚落,只见得远处的黄沙在慢慢地攒动。两人霎时警惕起来,下意识都向着对方靠近。两人背靠背,屏住呼吸注视着那诡异的沙砾向着他们而来。 那团移动的沙子在脚下围成一个圈,逐渐将两人包围住,地底下像是有某种不知名的东西在蠢蠢欲动着。 正在疑惑之际,脚下的黄沙突然下陷,仿佛海上漩涡般,一股无形的力量裹着玉魂珞的双脚往下扯。她灵力已损,反应不及。身边的卫离却适时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拉将她抱在怀里,少年脚下用力一跃,快速从包围中跳脱出来。这整个过程惊险而迅速,卫离无暇顾及其他,亦没有注意到当他抓住少女的手时,对方那一脸惊诧的模样。 被拉入少年怀中的那一刻,玉魂珞的大脑完全陷入一片空白之中,就是和灵修,也未曾如此亲近过,如今却是和这么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做出这种举动来,她只觉得茫然无措,一时间失了神。 卫离刚刚站定脚,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有多么的莫名其妙,隐忍力高绝的他居然会冲动了。他立马放下怀中人,询问道:“没事吧?”说话的语气没来由的变冷漠了,他到底还是有些心虚的。 然而还没等对方回答,从脚下突然窜出一条沙柱,直向着两人袭去,卫离和玉魂珞一左一右散开。卫离反应迅速躲过攻击。玉魂珞避之不及,勉强撑开结界阻挡,但仍抵不住强烈的攻势,结界不一会儿便被打破,沙柱顺势而上,缠绕着她并竭力将她往下拖拽。 卫离见状,冲过去抓住玉魂珞的手,将右手上的绯月剑插进沙土中。但黄沙疏松,这样的方法并无多大作用。两人渐渐被拖进那个沙土漩涡中。 面对卫离的舍身相救,玉魂珞无法理解,却又感觉心头有一种异样的情感在萌动。有那么一瞬间,她在少年身上又看到了灵修的影子,即使她看不见对方的面容,但紧握的手出卖了彼此的情绪。 这一刻,他们依靠着彼此。 “放手吧,这样下去,你得给我陪葬了。”她的脸色和口气,不慌不忙,却透露着放弃挣扎的打算。 “我不会放手,你也不要放弃!”卫离的话里有股明显的倔强。 玉魂珞感觉他的手突然收紧,抓得她生疼,心中惊讶于对方莫名的执着。 卫离使劲全力将玉魂珞往上拽,原以为会很吃力,却不料竟轻而易举地成功了。惯性的缘故使得玉魂珞整个人失去了重心,径直朝着卫离的方向扑过去。只听见“咚”一声,卫离倒在地上,玉魂珞摔在他怀里,姿势暧昧。 然而此刻的情景并不适宜两个人纠结于这些细节。 卫离赶忙扶起玉魂珞,说道:“你看。”他的眼睛向四周淡淡地扫过去。 玉魂珞应声向周围看。原本广阔无垠的沙漠早已没了踪迹,他们又回到了血雾林的出口处。 “看来我们已经出了幻境,可是……”玉魂珞看向卫离,眼神有些疑惑,接着说道:“并不是我们自己出来的,定是有人打破了血雾林的幻境。” 语毕,一道剑光从身后呼啸而来。卫离迅速拔出绯月剑,赶在玉魂珞转身前抵住飞剑。两个身影在前方血雾林的红色瘴气中若隐若现。玉魂珞的双眉又悄悄绷紧,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她的手心开始凝聚灵力,做好随时开始一场恶战的准备。 然而当她看清了来人的模样,绷紧的神经顿时放松了下来。 “玉魂?”说这话的人,正是天虞山庄的少主——夏侯言,而走在他身后的,还有同为除妖师的夏侯诺。他们收起了周身的结界,两人的脸色呈现同等的诧异。 夏侯言一声令下,原本与卫离僵持着的若水立即飞回,迅速插入主人手中的剑鞘里。 “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玉魂珞对着走上前来的夏侯二人说道,语气并不温和,显得有些疏离。 夏侯诺戏谑一笑,回道:“这话还想问你呢。” 夏侯言不似夏侯诺那般故弄玄虚,而是一五一十解释了来此处的目的:“我们离开天虞山,是为了夺回溪儿的魂魄,一路循着玉魄琳的踪迹来到此处,没想到会遇见珞姑娘。”说完,他又偏转目光看了一眼旁边的面具少年,眼神颇有点不悦的意味。 一听到玉魄琳这个名字,玉魂珞的表情立刻严肃几分。 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三人纷纷将目光集中到卫离手上。绯月剑不知为何在剧烈晃动着,剑身周围氤氲着红色雾气。卫离紧紧握住剑鞘企图让它安定下来,但丝毫不起作用。 “这是……怎么回事啊?”夏侯诺略显不安。 那剑在众人注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离剑鞘飞射远方。卫离未加犹疑,立马追着剑光飞奔而去,余下的三人见状,来不及细想,也跟着少年的身影追过去。 半途,夏侯诺稍稍抱怨着说道:“阿言,我们追过来干什么?” 夏侯言解释道:“既然玉魄在这里,我们就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可是……”夏侯诺的话还未说完,夏侯言却停了脚步,见此,她也跟着站定了脚,眼睛跟着少年的目光移到前面这座高大的城楼上。 玉魂珞走上前去,在卫离的身边停住脚。她仰头观察着眼前这座高大的建筑。 城楼上的红漆已经剥落得七七八八了,灰蒙蒙的城墙隐隐显出几点绿,那是青苔生长的痕迹,昭示着这座古老之物的破败不堪。玉魂珞的眼光稍稍抬高些,看见一块巨大的匾额悬挂在城楼的正中处,牌匾充满了年代久远之物应有的陈旧,但上面的字印丝毫没带岁月的痕迹,依旧是清晰可辨的。 夏侯诺盯着那牌匾一字一顿地读出来:“红……叶……古……城。”她内心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在思虑一阵后终于回忆起来。 夏侯言说出她心中所想:“没错,这就是绯狐红夜姬的宫殿。” 夏侯言的双眸微微下垂,说起红夜姬,便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兄长夏侯玉。这是只有宗家才知晓的秘密,因而当夏侯诺看到他眼中忽然浮现的伤感时,直逼问他是怎么了,夏侯言只能以一句“没什么”搪塞过去。 卫离追着绯月剑来到此处,眼前的环境对他来说应该是陌生的,可他分明能感觉到一股从心底里荡漾开来的熟悉感。一个红衫背影从大脑里渐渐被渲染出来,那是个女子。 到底是谁呢? 卫离用掌心抵着脑袋,感到些许痛楚。他在试图忆起那人的样貌来。 身旁的玉魂珞看出他的异样,询问道:“你怎么了?” 少年的思绪被这句话拉回到现实。 卫离立即恢复镇定,淡淡地回答:“没事。”说完,径直迈开脚朝里边走去。玉魂珞半信半疑,跟在后面走,夏侯二人见前面的人有了动作,也跟上前去。 四人一起朝着古城内部走去。 第十一章:狐姬初醒 进了红叶城,看到的也是意料之中的荒凉。城内两旁的木质建筑已破败不堪,廊道的两边栽满了高大的红叶树,然而早已死去多年,枯叶在泥土上静静地躺着,光秃秃的枝丫向着天空延伸去,像双垂死挣扎的枯槁的手。 四人的眼光朝着一个方向聚集。 只见绯月剑悬立在空荡荡的外院中央,周身氤氲着红雾,邪气十分浓厚。 ”是剑灵吗?“夏侯诺轻声询问身旁的夏侯言,眼睛盯着前方一刻也不敢松懈。 ”没错,只是我从未见过煞气如此之重的剑灵。“夏侯言说着,边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白符来,眼神里有股蓄势待发的冲劲。 ”看来你并非这剑的真正主人。“玉魂珞看向一旁的卫离说道。 卫离不言语,没有人知道他此刻是什么情绪。 那团红雾在空中渐渐凝聚成一个人形,最终呈现出一个妖艳女子的模样。她凌空浮起,一头红发尤其醒目,其长度更是垂到了地上。 剑灵的目光向四周环视了一圈,顿时表现出狂喜的情绪。 ”终于出来了!“她咧开嘴兴奋地笑着,不一会儿便瞥见面前四个陌生的身影。 她略微眯眼,眼神里有股蠢蠢欲动的贪婪,整张脸因过度的兴奋而显得扭曲。 ”五百年未食过人血,正好,你们自己送上门来。” 话音刚落,只见剑灵将头奋力一甩,两束长长的红色发丝飞速袭过来。 四人迅速向两旁散开,夏侯二人归左,玉魂珞和卫离在右。刚站定脚,发现剑灵头发所到之处已被砸出一个大坑,可见力道非比寻常,四人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 剑灵见四人躲过一劫,恼羞成怒,满头的红发披散开,生成四束朝着四人袭去。夏侯二人合力支开一个结界,挡住了攻击。玉魂珞咬破右手中指,与食指并拢,在眼睛前方一划,甩出一条血痕,血迹凝成一柄长剑。 “接住!”她将灵剑扔给身边的卫离。情势危急,卫离未曾细想,只管接着剑,斩断向着自己而来的长发。再看玉魂珞,将手里的武器扔给卫离过后,原想支开结界阻挡,未曾想动用灵力之际竟瘴气攻心,唇角硬生生溢出一口血。红发趁此机会缠绕住她,将玉魂珞死死绑住。 玉魂珞扭动身躯企图挣脱开,但毫无作用,近日来灵力损耗过多,又无人血摄入,早已是强弩之末的状态,此时若再贸然催动,恐怕将形神俱灭。玉魂珞知道个中利害,便只能无奈地放弃挣扎。 夏侯二人和卫离只能退居一旁不敢轻举妄动。玉魂珞却在忽然间变了脸色,她惊讶地感觉到自己周身的血液在快速的流动着,如被抽走了一般朝着一个方向聚集而去。 周身缠绕着的发丝居然在吸她的血! 她恼怒地瞪着剑灵那张邪魅的笑颜。 夏侯言看出个中端倪,大呼一声:“不好!“,他迅速结印施术,夏侯诺见状也跟着上去,很快二人便纠缠住剑灵。一旁的卫离并不着急上前,只暗暗观察剑灵的动作,发觉对方一直护着身后的绯月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着绯月剑而去。 剑灵的表情在一瞬间闪过惊慌之色,卫离抓住这个反应,心中愈发自信。两束红色发丝冲着他袭来,卫离用剑阻挡,果不其然,被轻而易举的缠绕住,他用力将剑身一转,剑气将发丝切碎,剑灵还来不及采取举动,便被另一边的夏侯言用若水剑阻挠了行动。 卫离快速一跃,闪到了剑灵身后,右手抓住绯月剑的一刻,剑身的结界将手灼得生疼。他顾不得这些,奋力抓起剑刺向剑灵,绯月洞穿了对方的心脏,一阵刺眼的红光伴着尖锐的哀嚎出现,剑灵消失在空气里,身体里的剑应声掉在地上,她的眉心迸出一颗晶莹剔透、如珍珠大小的东西来,正好掉在玉魂珞眼前。 无了发丝的缠绕,玉魂珞失去重心半跪在地,发现上方摔下这一颗闪着微光的珠子来,她拾起来,未及细看,夏侯言过来扶起她。只见少女全身丝丝缕缕的血痕,将一身白衫几乎浸染成红色,夏侯言于这一刻感到心头一紧,一股强烈的心疼充斥心间,他着急,却硬压着声音询问道:“怎么样了?” 玉魂珞只隐忍地说道:“没事。”声音细若蚊蝇,脸色苍白无力,身体几乎是靠着对方的搀扶得以站立。而即使是到了这种地步,她的自尊与骄傲仍不允许自己示弱。 仅两字,再无多言,夏侯言便也不言语了。 夏侯诺走过去欲拿绯月剑。指尖触碰到剑身的一瞬间,剑的结界刺疼了她,少女吃痛地叫了一声,甚是不解:“怎么回事,剑灵不是消失了吗,怎么还会有这么大的戾气?” “看来这把剑也是通灵之物。”夏侯言说道。 旁边沉默许久的卫离看了看右手,掌心已被灼伤了一层皮,血肉模糊,原先倒不觉得有现在这般疼痛。他迟疑了一会儿,仍是走了过去,试着拿起剑,没有臆想中的结界对他的抵触。 夏侯诺不解,用略微不服气地语气说道:“你怎么没事?”她直觉得不可思议。 夏侯言道:“看来这把剑,已经选择了自己的主人。” 话音刚落,四人未得歇息,一阵空灵的笛音回荡在寂寥的古城里。 “灵修!”玉魂珞霎时变了表情,她向着上空四处张望,极力想辨别声音的来向。 夏侯言见她如此急切,已然心中有数,说道:“在前面!” 玉魂珞闻言,立即甩开夏侯言的手,不顾其余三人,奔着前方直去了。 夏侯言欲追上去,只听旁边夏侯诺说道:“你怎么了?”他回头,走过去看。 见卫离半跪在地,低着头,左手捂在脖间,看五指的动作,拧成一团,该是痛苦至极。 夏侯诺凑上前去,窥见左边脖间处一个若隐若现的印记,闪闪烁烁的,泣着血,渐渐完全显现出来。 “是咒印吗?”夏侯诺眼神不安地看向夏侯言。 夏侯言不敢肯定,只采取保守的态度,说道:“也可能是契印。” “那现在怎么办?”夏侯诺问。 未等夏侯言说话,卫离先开了口:“没事,走吧!”说话的语气很淡漠,但个中隐忍的情绪听得很分明,他撑着绯月剑站立,向着玉魂珞离开的方向走去。夏侯二人互相对视一眼,不便评议什么,便只沉默地跟了上去。 从外院越过一条梯道,到了内庭的长廊,依旧是一路的枯死的红叶树。她踩着地上的厚厚的一层黄叶的尸体,每一步都伴随着清脆的声响,也许是树的灵魂挣扎的声音。 笛音不绝于耳,越来越清晰。 长廊的尽头,是正殿。于此处,玉魂珞终于见到了吹笛之人。 乌发青衫,衣袂飘飘,红唇白肤,孤高难及。 这不是灵修! 然玉魂珞的神情还是讶异的,“琳儿?”她的话里有点怀疑的成分在,玉魄琳如何会吹这首曲子?这个疑问让她对眼前人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她的余光瞥见站立在另一旁的少女,这个人她记得,是于鹿鸣谷麟趾洞中看守着苏夜弦妖身的青鸟。她盯着对方看,心中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只见“苏夜弦”侧身坐在正殿的屋顶上,兀自吹奏一把白玉笛。在身后灰蒙蒙的天空下,她是唯一的亮色,衣衫上隐隐见得血迹,一点一滴,像开在衣上的红梅,美得有些触目惊心,她的嘴角挂着一条血痕,也不知双唇间那艳丽的红色,是抹的胭脂抑或红血。 “玉魂。”青鸟飞鸾看到一身血红、狼狈不堪的她,略显惊讶。 吹笛之人闻言,眼眸一动,笛声戛然而止。她侧过脸看,与玉魂珞目光交接的一瞬间,眼神闪过小小的讶异。 玉魂珞的反应却一反常态,表现出过分的惊讶。 这个感觉不是玉魄琳那种肆意妄为的孩童脾性,反而是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玉魂珞不敢相信,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吐出心中浮现的那个名字:“苏夜弦!” “玉魂珞……”苏夜弦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冰冷到极致,如千年化不开的寒冰,冻彻到骨子里,使人不寒而栗。 她真的醒过来了,传说中的青丘狐姬…… 第十二章:狭路相逢 苏夜弦坐在高处,居高临下地打量玉魂珞一番,眼底略带轻蔑,轻声呢喃道:“没想到会这么像。” “为什么你会吹这首曲子?”玉魂珞双目愤恨地看着她,语气里带着一股隐忍的情绪。她不关心为何死去的人会复生,却只执迷于灵修的一切,眼前的苏夜弦,是代表着她未曾触及的灵修的过往,于这一点,玉魂珞不得不承认她内心深处滋生出的那卑劣的嫉妒感,她拼命压抑,但那种不甘心泄露在她的表情上。 苏夜弦的眼神闪过一丝肃杀,还未得开口,只见从玉魂珞身后飞来一把利剑,带着剑光直冲着苏夜弦袭去。旁边的飞鸾及时张开结界护住苏夜弦,飞剑被结界反弹回去,前方一个人影伸出一手适时接住。 苏夜弦面不改色,略带好奇地望过去。 见得三个身影站立在正殿的石阶下,她双眸微微眯起,目光一下子锁住持剑的夏侯言,饶有兴趣地打量对方,眼底是不变的冷漠。 “怎么回事!苏夜弦不是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吗?”夏侯诺看着眼前活生生的苏夜弦,不免大惊失色。 苏夜弦冷哼一声,将手覆在胸口,看着众人说道:“倒是多亏了身体里的这个灵魂,使我的意识得以复苏。” “是玉魄的力量吧!”夏侯言的眼神里是鲜少显露的近乎狰狞的仇恨,目光凌厉似要撕碎猎物的猛兽,他咬牙切齿地说出一个名字:“苏夜弦!”声音低沉、压抑,夹杂轻微的颤动。一旁的夏侯诺见得此番情景,心底也不由得一惊,不敢轻易做声。 苏夜弦被对方的眼神盯得有些不悦,她越是看着,越是生出一股莫明的熟悉来,末了,她冷冷地说道:“你这种仇恨的眼神,似曾相识。” 夏侯言冷笑一声,说道:“不记得了吗?”少年的言语间尽是愤怒,“十年前,天虞山的那个血夜,那个愚蠢的人类之子。” 十年前?天虞山? 苏夜弦思索几秒,忽而忆起了那段尘封的往事。 十年前,苏夜弦被夏侯言祖父所擒,封印于天虞山,年幼的夏侯言被苏夜弦哄骗着解开封印,害得自己的双亲罹难。八岁的男孩坐在血泊之中,怀中抱着母亲的尸体,瞪着眼睛看着满手鲜血的苏夜弦。 这是夏侯言一辈子都抛不开的梦魇。 她双唇扯开一个微笑,那是种嘲讽的神情,苏夜弦微翘起下巴,用一种睥睨的高傲姿态看着对方,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哦,原来是天虞山庄的那个小鬼啊。你这个眼神,和我当初杀死你父母时一模一样呢。” 苏夜弦的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对方,“苏夜弦,我要你偿命!”夏侯言怒吼一声,手中的若水剑化出无数的剑影朝着屋顶极速袭去。 苏夜弦纵身跃下,那剑紧追着过去,她将手中的白玉笛一挥,一道冷光将剑刃全部反弹回去,夏侯言接住剑,凌空向对方砍下去,苏夜弦用一招空手接白刃,径直握住迎面而来的剑刃,掌心渗透出的血液沿着剑锋滴落在地。夏侯言的眼神闪过一丝惊疑。而苏夜弦依旧冷漠,她掌间聚力,一下子夺过对方手中的剑,反手将剑刃朝着对方射过去,直直插入夏侯言的右边胸口。 “阿言!”夏侯诺惊呼一声。 夏侯言忍痛退开几步,屋顶的飞鸾将夜刈剑抛给苏夜弦,苏夜弦接住后又逼向少年而去,夏侯诺欲上前助阵,飞鸾一跃而下,数只羽刃拖住了她的动作,两人斗得难解难分。 “十年前你杀不了我,现在也一样不能。”苏夜弦一剑劈开对方的结界,剑刃砍进少年的左肩,夏侯言单膝跪地,嘴角溢出一口血,肩上的衣物瞬间染上了刺眼的红色。危机时分,一旁的卫离冲上前来,绯月剑挑开苏夜弦的剑刃,一只灵箭从侧面飞速而来,苏夜弦向后跃开,于匆忙一瞥中窥见卫离脖间的印记,虽看不分明,但足以令她乱了阵脚。 飞鸾停止打斗闪到苏夜弦身边,夏侯诺跑过去扶起夏侯言,将他抱在怀中。 “阿言!”她看着怀里的人,一脸心疼。 卫离望向旁边的玉魂珞,她勉强射出刚才那一箭,此刻更是虚弱不堪,她瘫坐在地,注视着苏夜弦。 苏夜弦抬手轻抚左边脖间处的契印,那印痕正泣着血,这稍稍让她感到欣慰。 “是你吗?灵修!”她看着那一身玄衣的少年说道,先前冰冷的眼神在此刻多了许柔情在内。尽管看不清容貌,但脖间的印记足以佐证对方的身份。 听到这个名字,玉魂珞心头一动,“你说什么?”她对着苏夜弦发问,又顺着苏夜弦的目光看向卫离,眼底带半信半疑的情绪,而后将目光重新放在苏夜弦身上。 卫离突然感到脖间一阵灼烧般的疼痛,那个显现契印的部位更是刺痛难忍,他伸手掩住它,这个动作令苏夜弦愈发确认心中猜想。 “感应到了吗,灵修?”苏夜弦一步步朝着卫离走去,脚步缓慢而沉重。 “血契将你我的命运联结在一起,只有死亡才是斩断束缚的唯一方法。灵修,你注定一辈子都离不开我。”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声声附于耳边的咒语,少年只觉耳畔嗡嗡作响,脑海深处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辨不清容貌,却看见她红艳的双唇勾勒出的一抹笑意。 卫离越是极力想去辨认,脑袋越发生疼,他终是忍不住,单膝跪在地上,右手拄着绯月剑,左手抵在脑袋上。 玉魂珞见此,心底顿时失了底气。她苦苦追寻灵修,誓要报那负心之仇,可如今真到了决断时刻,却又惊觉心底的不安,她是如此害怕再次面对灵修不爱自己的事实。 苏夜弦一步步逼近,到了卫离跟前,蹲下身子,说道:“所以,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灵修。”她缓缓抬手,欲要去摘对方的面具。 身后的飞鸾大喊一声:“主上当心!”苏夜弦一个瞬移闪到飞鸾身边。几乎是同时刻的事,从卫离身后飞来的光束在苏夜弦刚才所在之处重重砸落,霎时碎砾迸溅,尘烟四起。 待烟消云散,众人定睛一瞧,卫离身边多了一层结界护体。结界消失后,两个孩童模样的灵侍凭空出现在卫离跟前,一模一样的相貌,一黑一白的装扮,双手端在腹前,看着卫离,脸上无甚表情,只毕恭毕敬地齐声说道:“卫离大人,主上有召。” 卫离闻言,默默转头看向玉魂珞,稍有迟疑,而后艰难地吐出一个字:“走。” 神阳神月得令,张开结界,三个身影瞬间消失在空气里。 忽而又听得一旁飞鸾的声音:“主上!” 话音刚落,夜刈剑应声落地,倒下的苏夜弦被她接入怀中,飞鸾又连续唤了几声,皆无应答。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稚嫩的女声,呵呵一笑。 玉魂珞觉得煞是熟悉,抬头一瞧,那人坐在屋檐上,双手撑在房瓦上,光着的两只小脚丫在半空欢快地晃荡着。 “琳儿!”玉魂珞说道,脸上的神情并没有多大的讶异,只冷冷地看她。 “玉魄!”夏侯言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 玉魄琳脸上挂着笑意,说道:“珞,这么久不见,你想我了吗?”她的眼睛里又再次浮现起期待。 玉魂珞不作答,夏侯言站起身,发问:“玉魄,溪儿的灵魂呢?” 玉魄琳笑吟吟地说道:“言哥哥用这么严肃的表情看着溪儿,会吓到溪儿的。” “玉魄琳,你快把溪儿的灵魂还来!”夏侯诺朝她大声呵斥。 玉魄琳笑意不改,答道:“就算琳儿想还,也还不回去了。” 夏侯言心底一虚,说:“什么意思?” “自溪儿出世我便在她体内,到如今,溪儿的灵魂早已与我融为一体。”她的眼睛微眯起,潜藏着一股狡黠,翕动双唇说话,声音有如恶魔的低语,带着一股与外表不相符合的低沉,她接着说道:“又或者说,已经被我吞噬掉了。”她的脸上依旧是一贯的天真表情。 “你说什么!”玉魄琳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顿时激怒了夏侯言,他不顾伤势,愣是召起若水,飞向玉魄琳。 玉魄琳依旧笑着,一眨眼的功夫便移到夏侯言面前,一掌将他击出几丈外。夏侯言吐出几口血后,便倒地不起。夏侯诺也顾不上其他,飞快跑过去扶起夏侯言。 “阿言!”她见少年伤势加重,便以一声口哨召来白灵雕,临走前看一眼玉魂珞,说道:“我须得带阿言回天虞疗伤,你自己保重吧。”说完,便坐上白灵雕离去。 玉魄琳又瞬移到玉魂珞跟前,蹲下身子,双手轻轻捧着玉魂珞的脸,四目相视,玉魂珞的神情依旧冷漠,可玉魄琳仍带着诡谲的笑容。 “所有人都离开你了,只有琳儿还在你身边,珞,我们是玉灵,只有玉的世界才是我们的栖身之所,琳儿才是会永远陪在珞身边的人。” “琳儿,你不会懂的。”玉魂珞边看着她,双目冷淡,边将对方捧着自己脸颊的手拿下。 这一句话,这一个举动,足以表明心迹。玉魄琳的眼睛像一闪而过的流星,光辉转瞬即逝,眸光暗淡,笑容僵硬。 她再次闪到飞鸾身边,抓住苏夜弦的手,脸上又恢复之前的笑容,说道:“珞总有一天会后悔的。”语毕,连同飞鸾与苏夜弦化为一阵风消失了。 偌大的红叶城,此时只剩少女的孤影和风的悲鸣。 玉魂珞抬手看一眼,身体已开始虚化,若再无人血摄入,便真要到了灰飞烟灭的地步了。 她艰难地起身,一步步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第十三章:暗流涌动 虽是孟春时节,鹿鸣谷却毫无生气,谷内寂寂,略显苍凉。 当日御灵狐负伤,云起将之带回瑶山疗愈,然而伤情好转未复,御灵狐便又马不停蹄地折返青丘,希冀能寻着玉魂珞的些许踪迹。 来到青丘入口处,昔日打斗的痕迹犹在。她早就清楚玉魂珞不可能在此,却放不下心里那殷切的希望,这执念如蛛丝粘着她的心魄,挣脱不开。她非得入鹿鸣谷去,让自己彻底心死。 珞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她满腹哀思,一脸愁容。云起见她这般颓然,安慰道:“你不用太担心,只要找到那个除妖师的下落,就能找到她的。” 御灵狐仰头看看天,仿佛上天也晓得她的愁闷,厚重的云翳堵住了阳光,天空几乎窒息。 她喃喃道:“九州之大,该往何处去寻?” 云起道:“御灵狐,你的伤势还未痊愈,何必急着找珞呢。” 御灵狐不以为然,只轻轻说一句:“云起,你是不会懂的。” 云起听此言,心底倒有些不甘心起来,“就为她救了你一次性命,竟要你如此牵肠挂肚吗?” 云起倒并非不担忧玉魂珞的下落,实际上他二人之间的交情亦是匪浅,虽是奉白泽的命令看守她,可五十年的朝夕相对,比御灵狐伴她的时间都要长久,对玉魂珞的关心,自然不逊于任何人。可眼下,面对御灵狐这副心心念念着珞的模样,他隐隐地表现出不乐意,这时就连说话的口气都带了点酸意。 “就凭这一点,足够我为她赴汤蹈火!”御灵狐双眉微蹙,记忆深处的苦痛似洪流涌来,她换了一种略微伤感的语气继续说道:“更何况,珞是带我脱离了黑暗的人。”她转过身去,不再面对云起。 云起无言以对,眼底的光瞬间熄灭了。对自己的过往,御灵狐缄口不言,他也无从得知。云起自然不愿意勾起她的伤心处,但有时候他真的不甘心,较之玉魂珞,他只输在了这一点上。如果最初御灵狐先遇上的人是自己,那么现在在她的心尖上,会不会也有他云起的一席之地? 他自知这念头只是空想,便不再沉溺其中,走到御灵狐身边,轻声说话:“我知道你担心珞,可我只是想让你将伤势养好了再下山。”他的话语略带服软的意味,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祈求对方的原谅。 岂料这句话竟使得御灵狐不悦起来,她转过身来面对他,脸色颇有几分凝重,她直勾勾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说道:“下山之前,白泽将穿心链交给你了,是不是?” 云起心底一颤,一时无语,脑海中闪过一丝否认的念头,但在触到对方坚定的眼神之时,便也无奈承认了:“你要知道,珞身上的力量非比寻常,五年前进犯瑶山的神秘人物你应该还记得的,这世间有多少人觊觎灵玉之力,对于珞来说,瑶山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吗?” 云起放弃说服御灵狐,只是晓之以理地分析玉魂珞当下的处境。御灵狐也是明白的,只是她依旧不忍心。 “她已经被困在那个地方五十年了!还不够吗?” 云起见对方眼中打转的泪花,便越发不敢争辩下去,只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后说道:“御灵狐,我们走吧。” “去哪?”御灵狐看着他的背影发问。 “回到当初遇见那个除妖师的地方,应该会有他的线索。”云起背对着她回答。 “云起,找到珞之后,你预备怎么办?” 云起沉默着。 “你想用穿心链是不是?”御灵狐不依不饶地逼问他。 云起不语,御灵狐知道对方的态度是默认了。她开始乞求道:“云起,你把穿心链给我好不好?” 云起转过身来,坚定地看着她,“御灵狐,你以为我就不心疼珞吗?可是你知道我不能违背白泽的命令。” 御灵狐默默垂下眼眸,神情黯然,掌心缓缓凝聚出狐火。 “对不起,云起,我不会让任何人妨碍到珞的!” 那跳跃的蓝色焰火将云起心底那股期望燃烧殆尽,他简直失望透顶!在她内心里,除了玉魂珞,其他什么也容不下。 云起面对当下,第一次觉得不知所措,迟迟没有动作。论实力,御灵狐自然不敌他,可内心的心思让他输得一败涂地。 他还能怎么办呢? 正在犹疑之间,只听见凭空一个声音出现。 “不如交给我如何?”这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的声音,话语里带有点戏谑的意味。 云起与御灵狐的目光同时循着声源投射过去。 只见三个身影赫然出现在不远处,二人如惊弓之鸟,顿时谨慎起来。定睛一看,那中间站着的少年,面容并不友善,透着一股冷冷的戾气,手中的一柄长剑更令整个人显得杀气腾腾。 云起下意识将眉头皱得更深。 那少年左右同立着一男一女,男的穿一身水色金鳞鳌鱼鲛绡袍,女的着一袭水红鲛绡衫,衣上纹的是银鳞鳌鱼纹,这两个显得稚嫩些,连带着散发的杀意也不多。 虞子息打开手里的卷轴,看了一眼,感慨道:“追寻了一路,总算是找到了。”他望了望御灵狐·,咧着嘴笑说:“这小狐狸比画像上的可爱得多了。” 御灵狐不悦,狠狠瞪了对方一眼。 虞子息不以为意,“哎呀”一声,故作惊吓状,而后继续调侃着说:“女孩子这么凶可不招人喜欢。” 话音刚落,头顶一记手刀突然劈下来,虞子息捂着脑袋叫痛一声,回头看,见得虞子衣一副不大愉悦的神情,立刻领悟到她不悦的缘由,嬉皮笑脸地为前一句话补充道:“当然,除了你之外。” “你们是什么人?”云起问道。 虞子衣笑答:“北溟,鲛人族,此次前来,想请两位一睹北海风光。” 虞子息对着御灵狐逗趣着说:“小狐狸,我带你到我们鱼央宫转一转吧。” 未待云起两人应答,中间的虞子期率先发起突袭,云起靠前应战,刀剑之声骤响。虞子衣召出一条水柱挑战御灵狐,御灵狐以狐火应对,两人瞬间缠打在一起。 虞子息在旁边观战一会儿,虞子期这边是平分秋色,另一边的虞子衣也没吃到苦头,却发现御灵狐的动作隐约见得力不从心之感。他想着若是擒住了这只小狐狸,对付云起也就好办些,便立刻加入到虞子衣这边的战局里。 二人联合用水柱从各个方面包抄御灵狐,形成一个水牢将其困于其中,最后合力将水柱凝成冰柱,并在冰柱上生出许多倒刺来。御灵狐不敌二人联合之力,束手无策。 “小狐狸,你要是乖乖跟我走,我们就不会用这种方式了。”虞子息凑近冰牢说道,还是那种略微调侃的语气。御灵狐不语,干瞪他一眼。 一边的虞子衣一心只关注虞子期的状况,也懒得去理睬他的玩世不恭。她问道:“要不要去帮一下子期啊?” “不用,他搞得定的。”虞子息对她的担心是不以为意的态度。 随着剑锋的火光一闪,纠缠的两个身影各自向后退了几步。云起刚站定了脚,只听见凭空两个女声同时传来:“阴阳界术——开!”他还未反应过来,便惊觉脚下突然张开一个两极阵图,他于一瞬间知晓这是结界术,于是脚尖用力一点,又向后跃去。在他还未站稳之际,面前陡然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女童。 突然出现的神阳神月合力对着他的胸口重重击了一掌。云起喷出一口鲜血来,应声倒地。 “云起!”冰牢内的御灵狐见状,一下子失了分寸,下意识抓住冰柱意欲探出头去看,却在掌心传来一阵刺痛之后又缩了回去,她皱着眉看着双手,鲜血淋漓伴随着一阵阵痛。鲜红的血迹在晶莹剔透的冰柱上显得格外刺眼。虞子息看到这情形,微微心疼地说道:“没事吧小狐狸?”御灵狐依旧不理会他投来的好意,虞子息也很识趣地不再说话了。 虞子期看见来人,情绪没有多少起伏,只淡淡然地问:“你们来干什么?” 那二灵侍齐齐拱手,毕恭毕敬地回答:“主上吩咐,请三位速回鱼央宫。” “发生什么事了吗?”虞子衣走上前来问答。 虞子期接着问:“殿下是否安好?”他的眼神里的情绪隐约见得变化了,略有急切。 神阳神月答:“长歌殿下有子书大人随护左右,一切安然。主上即将闭关,遂请子期大人回去商议要事。” 虞子期的脸色在听到这番陈述之后又沉淀下来。 此时的鹿鸣谷,又恢复成之前的死气萦绕的样子。 第十四章:涌泉相报 草虫嘤嘤,凉风习习,山间的夜色莫不静好,月色微微带有冷意。 这少年赶了一天的路,到当下,疲惫不堪倒还说不上,但口干舌燥之感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在林子里穿行,目光左顾右盼,盼望着能寻着一处泉水以解燃眉之急。他忽然隐隐约约听得一两声水流声,少年循着过去。渐渐地,那声音由平稳转为湍急,似大雨冲刷地面的声响。 他终于来到那水源处,尽处竟是林间一幕小瀑布,溪水从绝壁垂直下落,水流冲击着岩石,发出的飒飒之声在静夜里不断回荡。 他顿时喜出望外,大步走过去,也就在刚靠近河边的一瞬间,水里的异样顿时让他吓了一跳。 少年的神情开始谨慎起来,他定睛一看,借着月色,惊觉水中那黑乎乎的一团水草般浮动的东西,竟是人的头发!他再仔细一瞧,水下确乎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水里有人! 这一个念头在少年脑中一闪而过后,他立马跳下水去,从水里果真捞出一个人来。 是个女子! 他在心里默默惊异。 少年将她抱在怀里,粗略打量一番。 这女子双眸紧闭,脸色苍白,身上仅着一件薄薄的白衫,衣服上有若干处染着浅浅的红色,都是些伤口处渗出的血。 少年微微皱眉,略有心疼的意味。他向四处张望了一下,又见旁边的岩石上搁着一件血迹斑斑的白色外衣。少年救人心切,将怀里人抱上岸去。 他将女子倚靠在旁边一棵粗壮的树干下,动作轻缓,极尽温柔。 许是负伤的缘故,她的脸色并不好看,苍白且狼狈,一头及腰长发湿哒哒地垂在胸前,发梢的水慢慢蓄积着,又重重掉在同样湿透了的衣衫上,渗进去了,也就了无痕迹。 少年越渐感觉这个身影熟悉得很,似乎是梦里,又像是真实见过一般,他在脑子里极力搜索着记忆的残片。忽而想到手上绑着的这条白丝带。 这上边的纹路,与这少女衣裳的图纹是一致的。 他恍然大悟,又仔仔细细打量了对方一眼,越发确认眼前的人对自己是有过恩惠的。 如此这般,总不能让救命恩人沦落至此。他于是又抱起她,打算去寻个安身的好去处。 这少年欲要去抓住对方的手时,竟发现少女的半只手臂已经虚化,手上不断有微小的灵力在慢慢流失、飘散。 他大吃一惊,心里生发出一个疑问。 她是灵? 果真是灵的话,出现虚化是极危险的境况,非嗜血不可救。 他一想到这一点,倒也未曾犹疑,当即抓起随身的长剑,往掌心处一划,鲜红的血液随即渗出。少年令她靠在自身怀里,微微仰起她的头,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血滴入对方口中。 鲜血,慢慢染红她的唇。 ………… 玉魂珞直觉自己该是睡了许久,久到连记忆也断了线。 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眼底的茫然使她看起来活脱脱像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她粗略扫视了周围一圈,只看出所处之地只是一个简陋的木屋,自己正躺在由一堆稻草铺就的勉强可称之为床的席子上,至于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地,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陌生感总是能轻易激发人的防备。 虽然此时此刻见不得他人,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摆出了防备的姿态。 屋子的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了,她一瞬间犹如惊弓之鸟。 屋外人的脚刚一踏进门内,一只灵箭就径直落到了脚边,亏得他反应快及时收住脚,那灵箭撞到了门槛上便霎时碎掉,随后犹如星光消逝,一丝痕迹未曾遗留。 门边的人倒吸一口冷气,一时间未敢吭声。 玉魂珞双眼直瞪着他,冷冷地问:“你是何人?” 尽管那少年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但她依旧不敢放松戒备,一直保持着拉弓的姿势,她的神经就像手指上紧紧扯着的弦一样,处于绷直的状态,只要再稍微一点力气就可以扯断。 门边的少年见她如此阵势,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却也一句话不说。他的不适宜的沉默令玉魂珞愈发怀疑,直至看到弓弦上一只灵箭缓缓凝聚出现,少年终于是着急了,匆忙从怀中抓出一株药草来,示意玉魂珞看,然而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伴随着几个简洁的语音。 玉魂珞显然是顿了一下,慢慢收起了防备的姿态。她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在脑子里试着整理繁乱的记忆。她在青丘耗掉大量的灵力,拖着虚化之躯艰难走出青丘国,原以为那个时候已是绝境,如今却绝处逢生,想来是眼前这个人的救助。 玉魂珞收起手里的武器,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虚化已经消失,但身上那一个个小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大概是刚才动了力气的后果。 少年见她撤下防备,心底的紧张也跟着收起来,轻轻走进去,跪坐在“床”边,将怀里的药草悉数取出来,又指了指玉魂珞身上的伤口。 玉魂珞睫毛一颤,而后脸色略有迟疑,最终缓缓地问道:“你……不会说话?”语气是少有的小心翼翼,她看着少年那双带着强烈真挚情感的眼睛,忽然感到自己的言语是多么的失礼,脸色就再也尖锐不起来了。 少年无声地笑了笑,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这笑容干净而美好,没有她想象中的失落或尴尬。玉魂珞为他的豁达而感到讶异。她也是头一次,在孩童之外的人身上碰到这种纯粹的清澈的眼神,使她觉得自己的谨慎,倒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味在。 “为什么……要救我?” 玉魂珞一个眼神扫到少年的左手,他的掌心包扎着一条白色发带,借此联想到自己的伤势,立即将情况猜个明白。若是普通的救治倒也没什么,可是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能做到歃血救人,为此她很难不多疑几分,更何况,他知道可以用血,想必是看穿了玉魂珞是灵。至于有没有更多的心思,她很难确定。 她因此在心里又默默提防着。如同一只神经绷紧的猫,左顾右盼,表面没有动作,实则不敢轻举妄动。 玉魂珞有时也会疑惑,自己的谨慎多疑,是一向如此?还是拜他所赐? 少年不能说话,手边亦没有能书写交流的纸笔,他的目光向周围急切寻找着,具体找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希望能找到一个将思想具象化的工具,他迫切地想要表达和交流。 最终无果,他只能将掌心缠着的发带示意给对方看,然后又指指玉魂珞,眼神里的急切之情清楚地流露出来。 玉魂珞在一瞬间对他略觉怜惜。 失语者的喜怒哀惧,只能说给自己听。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她看不透对方的举动。 玉魂珞脸上的茫然令少年产生了一丝失落。他又向周围扫视了一圈,仿佛急中生智,用手指在地上写字,因为字是看不见的,因此他的一笔一划都写得清晰而缓慢。 待到他停了动作,玉魂珞才将他写的每一个字在脑海里连成一句连贯的话:“是你救了我。” 她看了看对方手上的白色发带,记忆里有一个场景隐隐浮现出来,她重新打量了少年一次,对方清秀的面容加上瘦削的身形,使他看起来像个弱柳扶风的女子。 这个干净美好的少年,她是有印象的。 他手上的发带,确实是自己的,是她当初为他包扎时留下的。 “你是什么人?”她淡淡地问道,语气和缓。 少年接着写:“我不知道,我没有受伤前的任何记忆”,他停了一下,又接着写:“也许是失忆了”。写完,他抬起头,对她略微笑了笑,然而那笑意并不纯正,夹带着一点意味深长的黯然。 玉魂珞瞥见少年的眼睛里略过一丝惨淡的色彩。 他没有办法向世界传达他的所思所想,同时在内心里也失去了情感的慰藉。少年的孤独,无人能解。 “名字呢?也不记得了吗?” 少年摇摇头。 玉魂珞将目光移到少年腰间挂着的那把长剑上。看剑鞘和剑柄上的纹路,做工精致不凡,非寻常人能有,她没有再往深处去揣测对方的来历,只是看着剑柄上清晰地镌刻着一个字,说道:“我看你这把剑上有个‘雪’字,不如以此字为名,以后唤你‘阿雪’,如何?” 少年明显愣了一下,表情由惊讶转为喜悦,他笑着点点头,接受了玉魂珞的提议。 失去记忆的他,于这一刻在少女所赐之名中,终于有了归属感,他感觉自己,不再是孤独行走在世间的一个黑影,因为他可以被呼唤。一个名字所包裹的情感和羁绊,也许填补不了他记忆的空白,但却赋予了他存在的意义。 玉魂珞觉得这名字起得倒也贴切。 翩翩少年,宛若素雪。 第十五章:妖狐灵修 深海之下不见曦月,星辰无光,尽是无边的黑暗。 于北溟死海的最深处,有一城,谓溟水城,此乃鲛人族的聚居处,终年笼罩在烛火千灯的阴影之中。 此时,溟水城内,鱼央宫中。 长思殿内烛光暗淡,悄无声息,照地上的时日计,此刻该是深夜,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虞长歌躺在软榻上,朦朦胧胧间被殿外的声响搅扰着醒过来,她缓缓睁开眼,有意识地将注意力放在耳朵上。门外有几声呼啸而过的飒飒声,听起来,像是略过门前那棵樱树的枝丫,打落枝头繁花时疾风发出的得意声响。 她以为是这样。 然而屏风外那盏烛灯在黑暗里微微颤动的身影,否定了虞长歌的想法。一股隐隐的不安萦绕心头,促使她离开了床榻,赤着脚走到门前,轻轻拉开门,这一系列的动作她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 殿外并没有如臆想中的那般黑暗,深海之城的灯火永不熄灭,在夜间也会有少许的宫灯彻夜长明。夜色微凉,在稀稀疏疏的几盏灯火的照耀下,别有一番清冷之意。殿前那棵樱树已近暮年,枝头的花洋洋洒洒落了一地,略显光秃秃的枝丫上是藏不住人的,所以虞长歌一眼就可以看到那个少年高坐在枝头,与她四目相对,伴着一副冷峻的面容。 虞长歌瞬间心跳漏了半拍,她缓声问:“你是……?”她面对着少年,但微缩的双肩暴露了心底的不安。 那少年唇角微扬,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低语呢喃道:“正好,已经好久未曾见血了……” 这句话随着微凉的夜风吹到虞长歌耳边,让她如坠冰窖,她只是瞪大了双眸,未来得及跑开,左脚刚往后退了一步,那少年便一个瞬移贴到她跟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手上尖锐的指甲刺破了少女的肌肤,淡淡的血腥味渐渐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虞长歌皱着眉头,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此时此刻内心最强烈的情感不是恐惧,而是遗憾,能在弥留之际再见子期一面,竟是她生命尽头时最大的期盼。 她以为她的爱只会是细水长流般的欢喜,却不知早已念他如此之深。 就在虞长歌以为已是绝路之际,忽而狂风乍起,她只觉双眼被风刮得刺痛,本能地闭上眼睛,耳边可以清晰地听到那棵樱树枝头落英纷纷的声响。仅几念过后,一切又复归旧状,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在虞长歌打开视线的那一刻,原本被紧紧扼住的喉咙突然得到了解脱,身体本能地抓住这个时机加快了呼吸,她呛了几口气,在咳嗽间整个人竟作势将要倒下去,然而身后突然出现一双手适时地接住了她。 对方将少女温柔地揽在怀里。 虞长歌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怀抱吓了一跳,惊讶地侧过脸去看。在微微烛光里,女子那遮住了上半脸的金色面具依稀泛着柔光。 “梦姬大人!” 虞长歌实在想不到这位大祭司会出现在这里,据她所知,梦姬几乎不曾走出祭星台过。 她急忙从对方怀中离开,紧接着问:“梦姬大人怎么……” 话未尽,便被生生打断,梦姬面对着她,艳艳红唇扯出一个微笑,说道:“殿下不用担心,这里我来应付就好。”语毕,径直挡到虞长歌前面。长歌见此,心头虽有千般疑问万般不解,却也不再言语了。只静静看着眼前三个对峙着的身影。 除了梦姬,余下二人对于她来说是陌生的。此刻那少年早已跃到原先坐着的那个枝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的三个人。与梦姬一道出现的,是个半张脸上爬着怪异咒纹的青年,正挂着一个轻佻的笑看着自己。虞长歌只能确信对方非鲛人一族,看不出他究竟是何方人物。 那树上的少年冷哼一声,道:“你倒是出现得很及时。” “灵修,你身上的封眠印还未破,逃不掉的。”梦姬的话带有一股胸有成竹的自信。 “你以为凭一个傀儡和一个小小的镜屏妖就能困得住我?” 梦姬不语。 “我知道你就在这鱼央宫中,然而却不肯现身,只怕是出现不了吧。如此,封眠印未破又有何惧。” 灵修风轻云淡地说完这句话后,眼神突然变得凌厉,“你夺我玄灵玉,封我绯狐之血,又吞噬了我的人魂记忆,你的目的恐怕不简单吧……” 梦姬仍是沉默。 “五年前闯入瑶山的神秘女子就是你吧。当年玉魂几近散魂,你也被白泽所伤,如此大费周章,想必是为了玄灵玉吧……你想重塑灵玉!”尽管只是揣测,但灵修还是十分确信地拆穿了梦姬的目的。 “灵玉乃是瑶山神女所造,你区区一个梦貘,有何能力?难道,你和白矖有何渊源吗……” 灵修一脸不屑地将梦姬的心思层层拨开,娓娓道出。梦姬双唇紧闭,潜藏在面具下的眼睛略微眯起,不悦的神情可见一斑。 一旁的镜屏妖对灵修的话表现出异常的兴奋。“我的云外镜可谓洞察世事,通晓古今……”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掌心蓄积着灵力。 “没想到,你知道的事也不比我少嘛。”话音刚落,镜屏妖一个光刃劈过去,灵修在掌心召出绯月剑,大力一挥,剑光呈月牙形横扫过去,直奔着梦姬而去,梦姬双手结印支开结界,但在剑光触碰之际就被击得粉碎。一道火光在暗夜里窜起,后边的虞长歌眼睁睁看着面前的梦姬变成一个白色的小纸人,正被火舌慢慢吞噬殆尽,最后火焰熄灭了,梦姬大祭司也不复存在。 “梦姬大人!”虞长歌一脸惊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状况,一副无法置信的表情。 “果然是这样。”灵修说着这话,转眼已跃到樱树的高处,双脚看不清是踩在树顶上抑或悬浮着,以俯瞰众生的气势说道:“我对你的目的没有丝毫兴趣,只要苏夜弦一醒,封眠印也奈我不得。那块玉,不要也罢!”说完,少年又是一跃,彻底消失在两人的视线当中。 那镜屏妖本就不是梦姬的妖侍,对她的命令自然不上心,对灵修离去的态度也是懈怠得很,故此就没追上去,任对方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消失。 他回过头来,才开始注意到还有一个虞长歌亟待处理,不禁轻轻叹了口气,而后说道:“长歌殿下,今夜之事,忘掉才好喔。”少年的脸上又是那个轻佻的笑容。 虞长歌听此言,双腿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开,同时双眉微皱,内心略有不安。 她退开半步,便撞到身后一个硬物,她回头看,竟是梦姬! “梦……”话未说完,梦姬将手覆在少女的额头,掌间灵力缓缓凝现,虞长歌一瞬间便觉头昏脑涨,双眸沉重得睁不开,浑浑噩噩间便睡了过去。 镜屏妖接住睡倒了的虞长歌,对着少女酣睡的模样轻轻说道:“这样,才不会生出梦魇喔。” 消除掉虞长歌记忆后,梦姬又突然化为一张白色纸人,悠悠地飘落到地上。 此时,在殿外长廊的转角处,一个着黑色长袍的人影静静地旁观着这一切。 在宫灯的微光里,虞子书那裸露在衣袍之外的右手手背上的鳞片,正像盔甲般隐隐泛着冷光。 第十六章:孤岐神山 青丘而西,有一神山,曰孤岐之山,龙神居之,此中多白樱,郁郁葱葱,四时不衰。山之南产灵石,曰封玉,有锁魂定魄之效。 是夜,月明星稀,孤岐龙神殿内灵光闪现。 一白衣女子立在殿前的白樱树下,双手结印,正聚精会神地施展着术法,一个阵图在她的脚下展开,泛着璀璨的淡蓝色荧光,这些星星点点的光慢慢向中间聚拢着,逐渐凝成一道光柱,而后缓慢上升,在这一方天地间立起一道伸向夜空的光柱。 “是何人在此?” 静夜里,一个口吻冷淡的女声很突兀地响起。 这树下的白衣女子察觉到身后来了人,便缓缓转过身去。 眼见是个双十年华的女子,着一袭水色衣衫,正立在不远处盯着自己,眉头皱紧,脸上似怒非怒。 她认得,来者正是守山神女——长思。 白衣女子对她相视一笑,问道:“不认得我了吗?我们曾在瑶山有过一面之缘。” 长思被对方这么一问,顿时心生怀疑,她更加仔细观察眼前的人,企图从对方的面容中拼凑出那一面之缘的情景。这白衣女子未施粉黛而气质非凡,绝非俗世之人。当记忆的丝线拉扯到瑶山时,她恍然大悟。 九十年前,她随白龙神上过一次瑶山,那一次她见到的人除了白泽,还有传说中的瑶山神女。 “你是……白矖!”长思将信将疑,慢慢走过去,脑海中的女子的面容渐渐和眼前人重叠,确实,眼前人就是失踪了五十年的神女白矖。 长思来到白矖跟前,才惊讶地发现眼前的白矖只是半缕残魂,在微微灵光中仿佛随时会缥缈而去。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 死了吗? 她将半句话藏在脑海中,觉得此话脱口而出就是冒犯了。 白矖回道:“如你所见,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意念而已,真正的我并不在此处。” “那真正的你在哪里?” 白矖略显无奈地摇摇头,说道:“我的真身好像被控制住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模糊的意识,脑海中很多记忆也出现断层,我并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不过对孤岐山还有玄灵玉,我还是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在。” “那你现在是打算做什么?” 长思环顾了四周,周围渐渐有几个死魂飘飘荡荡而来,她用右手轻轻一拂,那些微弱的魂灵便如流沙般随风飘散,消逝在空气里。她知道这些死魂都是被白矖的术法吸引而来的。她抬头看向光柱,上边也聚着几个小小的魂灵。 “你开启通灵术是想吸引死灵吗?”她看着白矖问道。 “凭我现在的灵力没办法走太远,我想找到玄灵玉的玉灵,只能用这种办法,我需要玉之力。” “五十年前,你失踪的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矖扶着额头努力去回忆着,“我记得那天,群妖袭击了瑶山,我击退众妖之后灵力大损,后来……我亲手打碎灵玉释出玉之力。” “什么!是你把灵玉打碎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啊,为什么呢…………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极力在脑海中搜寻着,遍寻记忆深处的每一个角落,却依然无所收获。 “看你这个情况,幕后之人肯定不简单。” “龙吟呢?”白矖这才得空提起这位见首不见尾的旧友。 “主上一个月前去向瑶山,至今未有消息。”长思垂下眼眸,低声呢喃道:“他总是这样的。”这话里的情绪很沉重,有抱怨,也有无奈。 白矖斜眼瞥见她眼底的情绪,心领神会,便不再言语了。她抬头看向夜空,光柱已经在逐渐消失了,脚下的阵图也趋于暗淡,就连自己的形体也开始慢慢变得模糊,一点一点如流沙随风而去。 “没想到这么快就撑不下去了……”白矖略显无奈地笑道。 长思对这个情况似是早已预见,只淡淡问:“你又要消失了吗?” “是啊……最终,还是没能见到她……” 白矖带着这份遗憾,彻底消逝在长思眼前。夜一下子安静下来,这孤岐山上,又是她一个人了。 ………… 在这里的三天,可说是自她下了瑶山后最放松的一段日子。在养伤期间,少年对她不仅丝毫不逾矩,更是关怀周到,这让玉魂珞对他逐渐放下了戒备,不过,除了名字,她依旧没有告知其他任何关于自己的情况。阿雪似乎也看得出她的心思,从不试图去探听她的事。 两人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三日。 在这几天里,两个人倒是意外地养成一个默契的习惯,就是闲暇之时,沉默着坐在屋前的台阶上,阿雪会用随身携着的一把竹笛吹曲子给她听,玉魂珞总是很容易在这个曲调里陷进回忆的漩涡。 灵修以前总会守在封神殿外,隔着紧闭的门吹笛子给自己听,往往这种时候,门内门外,两颗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契合。 为什么明明是这么美好的记忆,回想起来却总会伴着锥心之痛? 黯然神伤之际,玉魂珞的身体忽然感受到一股来自远方的召唤。她的双眸为之一颤,她认得这股灵力。 是白矖! 玉魂珞猛然起身,旁边的阿雪见状,赶紧停了动作。他见玉魂珞的双眼直盯着前方,他便也顺着望过去,远方天际有一道光柱,仿佛拔地而起,在黑夜里显得十分明显,夜空中,还有几道亮光从头顶一掠而过,看方向,也是向着那道光柱去的。 玉魂珞解释道:“那是死魂,有人在利用通灵之术唤灵。” “阿雪,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她回过头来问他,少年摇摇头。 “走吧,我们去看看。” 少年对她的话感到小小的讶异,据他的了解,玉魂珞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奇心强盛的人,几乎是清心寡欲,而此刻,难得见她对自身以外的事物起了兴致。他不禁想要问清缘由,但少女此时已经走到前面去了,他没法出声,便只能沉默地追上去。 ………… 翌日黄昏之时。 “唉!都怪飞鸾动作太慢,赶到这儿人都消失了。” 龙神殿前,只见苏夜弦高坐在白樱枝头,□□的双足在半空晃荡着,脸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她低着头向着树下的飞鸾抱怨着:“都怪你!”说话呈现出的却是一个稚嫩清脆的孩子的音色。 树下的飞鸾无奈地应道:“是是是,都是我的错。”语气很明显带着敷衍的态度。只因多年来见惯了苏夜弦高雅冷艳的形象,因此尽管待在玉魄琳身边这么久,还是无法面对她用苏夜弦的身体做着那些孩子气的举动。 “喂!”飞鸾抬头冲着树上的人喊了一声,“我说你啊……” “我怎么了吗?”玉魄琳摆出一副无邪的孩童模样问。 “你能不能不要用主上的身体做这些有损主上形象的事!” 玉魄琳取笑着说道:“她苏夜弦死都死了,你还管那么多干嘛!” 飞鸾一听这话,脸色顿时阴下来,“你!” “嘘——”树上的人将手指抵在唇边示意飞鸾安静下来。 身后龙神殿的大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了。 长思不紧不慢地从殿内走出来,在殿前的台阶上停了脚步,说道:“你是玉灵吧。” “不,我是青丘苏夜弦。”玉魄琳企图恶作剧一番。 树下的飞鸾回头朝她瞪了一眼。 长思对这小孩子的把戏不以为意,干笑一声,说:“昨夜白矖开启了通灵之术,我就预料玉灵会上孤岐山来。” “你见到白矖了?她在哪里?”玉魄琳显得很兴奋,除了玉魂珞,也就只有白矖会让她露出这种情绪。 “她……”长思刚开口说话,便被飞鸾一句:“有人来了!”打断了话匣子。 三双眼睛齐刷刷随着这句话望向上殿的石阶方向。 有两个人渐渐从石阶下走上来,披着夕阳的暖光出现在三人的视线当中。 “玉魂?”飞鸾对她的到来颇感惊讶,同时她还扫了她旁边的少年一眼,只是个人类,身形纤瘦,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不足挂齿。 玉魂珞也露出了惊异的脸色,第一眼见树上的人以为是苏夜弦,而后立马醒悟过来,神色又恢复了一贯的淡然,说道:“琳儿?” 身边的阿雪同殿前的长思都是一副无法置信的模样,就在两人同时见到苏夜弦和玉魂珞的那一刻,脸上的疑惑显露无遗。阿雪瞧瞧树上的人,又看看身边的玉魂珞,更是摸不着头脑。 而玉魄琳在这一刻简直心花怒放。大喊一声“珞!”便径直从苏夜弦的身体里跳脱出来,从树上向着玉魂珞的方向俯冲过去。失去凭依的苏夜弦的身体直直地坠下去,下面的飞鸾始料不及,神色匆忙地将苏夜弦接在怀里,而后如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 玉魄琳一头扎进玉魂珞的怀里,玉魂珞被这突如其来的怀抱吓了一跳,重心不稳向后退了半步,她的上半身微微向后仰,表现出一副抗拒的姿态。玉魄琳与其说不注意这些,倒不如说她从不把玉魂珞的拒绝放在眼里。 阿雪也明显被这个女孩的热忱吓到了,他也看得出玉魂珞面对她时那种束手无策的无奈,故而眼睛里自然而然流露出对玉魂珞的同情。 “珞,我们又见面了,你想琳儿吗?”她的双手环在玉魂珞的脖间,身体浮在半空,与对方保持平视的高度,企图用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去博得对方的宠溺。 玉魂珞撤下她的手,没有太大的表情,只是轻轻说:“琳儿,别闹了。” 大抵早已预想到玉魂珞会是这个回应,这一次玉魄琳倒是显得异常冷静,她笑嘻嘻地飘到阿雪面前,脸凑上前去,直盯着他问:“你是谁?” 阿雪顿时面露难色。 她又问:“名字呢?” 阿雪还是沉默,不知如何是好。 玉魂珞似有替他解围的意思,说道:“他叫阿雪。” 玉魄琳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绕到了少年身后,抓起少年的手,笑着说:“原来你不能说话啊。” 阿雪沉默着。 “你很好奇我是谁,你很疑惑那个人为什么和珞长得那么像,你很想知道我和珞是什么关系,对吧?” 少年的心思被女孩看得分明。阿雪惊异地转过身去看她。玉魄琳笑得像个恶作剧成功的顽童,说:“你信吗?琳儿会读心喔,阿雪心里想什么,琳儿都知道。”她松开握着的少年的手,飘回白樱树上,坐在枝头,看着少年半信半疑的表情哈哈大笑,不断晃动着双足。 “你也是玉灵?”一边的长思见玉魄琳消停了下来,这才开了口。 “你是?”玉魂珞问。 “这里是孤岐山,白龙神之地,我是守山神女长思。” “白龙神……龙吟?” “没错,主上与白矖可是故交了。” “白矖!她出现了是不是?” “你们来晚了。” “她去了哪里?”玉魂珞的话里略有急切的情绪。 “不清楚。她似乎……遇上了不小的麻烦,她的神识已是若有若无,偶尔才能出现,随时都会消失。” “她说什么了吗?” “没有。”长思回答得很干脆。 玉魂珞既见不到欲见之人,也得不到期望的答案,便不再言语。 身后残阳如血,金色的光撒了一地,同样是那日薄西山的景象,在阿雪看来,万里云霞散流光,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绝色,但在此时的玉魂珞眼中,残红泣血,不过是日暮途穷的掩饰罢了。 身边的少年正沉溺于这令人赞叹不已的景色中,而玉魂珞心中却是郁结难消。 白矖,你究竟身在何处? 第十七章:心字成灰 飞鸾放慢了脚步,低着头端详着掌心里一块闪现着点点紫光的黑色石头。 这就是传说中能锁魂定魄的封玉吗?照主上的计划,如果这个真能封住玉魄,那么主上就有可能复苏了。 她抬头看看走在前方的“苏夜弦”的背影,玉魄琳就算是走路也是不肯安生,总是蹦蹦跳跳的孩子脾性。她想着这种情景不会持续太久的,真正的苏夜弦就快苏醒了。 飞鸾重新整理了一下情绪,加快了脚步追上去。 此时月亮才刚爬上云头,四人在日落时分下了山,只要穿过眼前这片林子,就能赶在夜深时找个宿处。 玉魂珞在前头走着,越往前,原本微弱的打斗声就愈发清晰。终于,她停下了脚步。 “前面好像有动静。”飞鸾说道。 还未等玉魂珞开口,玉魄琳便兴高采烈地跑上前去欲一探究竟。 “琳儿!”玉魂珞企图喝住她,但玉魄琳完全无视了她的叫喊。玉魂珞只能无奈跟过去。 四人追着声音而去,最后在树林的尽头停住了。 空旷的原野上,三个身影在夜色中来回交织。 这一见,仿佛一个晴天霹雳披头打下来。 “灵……灵修!”玉魂珞整个人就怔在原地了,身体微微颤抖着,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情绪。 身边的阿雪见玉魂珞情绪如此异常的激动,内心隐隐感到不安,眉头下意识皱起。 那月夜下缠打的三人,正是妖狐灵修和神阳神月二灵侍。见到突然出现的四人,便停下了打斗,神阳神月见到玉魂珞,面露惊讶之色,心照不宣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灵修见到来人,脸色倒稍显平淡,只轻轻说:“玉魂?没想到竟能在这里相遇,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他这种充满戏谑和不屑的口吻让玉魂珞瞬间怒不可遏,阿雪见少女的手因攥的太紧而颤动着,心里的不安渐渐转为担忧。 灵修的眼光逐一扫过阿雪和飞鸾,最后定格在玉魄琳身上,原本平静的脸立即有了起伏。 “苏夜弦!”他看起来很是惊讶,而后又转为兴奋,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说道:“你真的醒过来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他突然握紧了手里的剑,对着玉魄琳露出虎视眈眈的神色。 玉魄琳的脸上挂起了不悦的情绪,说:“你可看清楚了,我不是苏夜弦!” 灵修皱起眉头盯着对方看了几秒后,唇角扯开一个弧度,冷笑一声,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起剑向玉魄琳袭去。 “主上!” “琳儿!” 飞鸾和玉魂珞几乎异口同声喊出来。 一阵疾风呼啸而过。只见灵修已逼到玉魄琳眼前,而玉魄琳则徒手抓住了对方的剑刃,少女掌心的鲜血顺着剑锋慢慢滑落,滴到地上,在脚边开出了一朵朵艳丽的彼岸花。 “你还是如此的恣意妄为呢……”玉魄琳的双眼不知何时变为了血眸,她与灵修对视着,唇角挂着一个神秘而魅惑的笑。 说话的声音,既不是灵修,也不是玉魄琳,而是…… “主上!”飞鸾激动地叫道。 “苏夜弦!”玉魂珞几乎是强压着胸中的一口气挤出这三个字。 灵修从苏夜弦的身边向后退开几步。“我就知道你还没死!”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独于世的,只要你活着,我怎会离去。”苏夜弦对他笑道,只是那话间的情意有几分真假,只有对话的二人清楚。 灵修冷哼一声,“少扯这些陈腔滥调,把封眠咒的破解之术告诉我!还有……”他的眼神突然变得肃杀,压低了说话的声线:“把你我的血契解开!” 封眠咒?血契? 这两个陌生的词汇在玉魂珞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苏夜弦露出一个颇具玩味的表情,说道:“血契一旦缔结,永远也无法解除,你我之间的红线,至死方休!”说罢,她又偏转目光,眯着眼打量了玉魂珞一下,说话一改刚才的戏谑,转而用一种略含杀意的口气说:“说起来,倒是我疏忽大意了,竟让别的女子有了可趁之机。” 她将眼光放在玉魂珞身上,所有人都听得出苏夜弦话意里的指向。玉魂珞双眉拧在一处,二话不说,在掌心幻出一弓,对着苏夜弦齐发三支灵箭。苏夜弦身形敏捷地向后跃开几步,刚站定脚,玉魂珞的弓弦上又是一支灵箭幻化显现,正是一触即发的势头,忽然只听苏夜弦开口:“珞!” “玉魄!”飞鸾喊道。 玉魂珞定眼一看,此刻身体里的确实是玉魄琳的意识。 灵修见此,仍有不甘,愤恨说一声:“苏夜弦!”,便举着手中长剑冲着玉魄琳而去。玉魄琳无意与灵修纠缠,更怕苏夜弦又借自己的力量苏醒过来,她立即从苏夜弦的身体里脱离出去,浮到半空中,定眼一瞧,见玉魂珞早已挡在她面前,举着剑迎面接下灵修的攻击。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玉魂珞突然注意到灵修手中持着的剑正是妖剑绯月。 “这把剑……”不是卫离所有吗? 她正疑惑着,丝毫没有留意灵修嘴边暗暗露出的那个不屑的笑。灵修握紧了手里的剑,将绯月用力往下压,玉魂珞那把灵力幻化的剑在绯月的巨大妖力下简直不堪一击,一瞬间就化为流光消散,玉魂珞急忙向后闪退,却仍是被划伤了右臂,一大片殷红在衣袖上渐渐晕染开来。 阿雪见状欲冲上前去时,发觉背后出现一只手拉住了自己,他回头看,玉魄琳对着他露出一个无邪的笑容,但那眼睛里明显怀有深意,她笑嘻嘻地说:“阿雪不能去喔!” 灵修的攻势丝毫不见减弱,玉魂珞只能重新召出一剑来应对,然而右手负伤,只能被动防卫,被灵修逼得节节败退。 一旁的阿雪看得心急如焚,而玉魄琳则是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她看着玉魂珞那狼狈躲闪的样子,依旧笑意不改,在旁边大声对她喊道:“珞,只要你应允和我回去玉界,我会救你。” 玉魂珞不答,仍只专注于同灵修的周旋。 玉魄琳收起笑意,脸上表现出甚觉无趣的情绪。 终于,在一声利刃碰撞的声音中,玉魂珞的灵剑在空中划出一个明亮的弧度,最后被抛到远处,深深插进大地里,在月光下消散,流光湮灭在风里,毫无踪迹。 黑夜中,两个身影静止在月光里。灵修的绯月剑不偏不倚刺入玉魂珞的胸口。这一刻,所有的情感,爱也好,恨也罢,怨念嗔痴,仇思情怀,全都随着这一剑化为殷殷红血,从这个身体里倾泻而出,大脑一片空白。 “你……要杀我吗?”玉魂珞看着他,颤抖着发问。 泪在眼眶中打着旋,这是她最后的倔强了。 她还心怀期待,如果这一刻他拥她入怀,再深的怨都可顷刻勾销,没有什么比被爱着更重要,她只要他爱着自己。 “当年的灵修已经死了,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玉魂,时至今日,只道是咎由自取。”他冷冷地说着,平静的眼里看不到半点波动。 那最后的一抹光终究还是熄灭了。 “咎由……自取?呵……”她苦笑一声,略带自嘲,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容。 “珞!你……”玉魄琳见此状况,打算冲上前去,却在一瞬间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就在她低头捂住心头的间隙,阿雪从她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抢先一步冲上去,拔出随身的长剑挑开灵修的绯月,举着剑挡在玉魂珞的面前。玉魂珞单膝跪地捂着伤口。 少年无法用言语表达内心的愤怒,只能瞪着双眼怒视对方。灵修见他的架势虽是有模有样,但纤瘦的身形令他的举动毫无威慑力。灵修露出一个不屑的眼神,轻视着说:“不自量力!”话音刚落,手中的绯月一个横扫将阿雪击倒在地。后边的玉魄琳跳出来向灵修发起攻势,此时一直在旁观战的神阳神月互相用眼神示意彼此,也上前助阵玉魄琳。 阿雪起身后,第一时间跑到玉魂珞身边查看少女的伤势。 几个回合下来,灵修以一敌三讨不到好处,渐渐处于下风。玉魄琳此时已无战意,而选择来到玉魂珞身边询问她的伤势。灵修也无意纠缠下去,手中的绯月剑一挥,巨大的剑气袭向两个灵侍,神阳神月分散两边避开,等回过头来,灵修早已消失无踪。 “灵……”玉魂珞想要追上去,不料身体一动,伤口就有撕心裂肺之痛,她不得不又眼睁睁看着少年再次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 哀莫大于心死。如果当初瑶山之夜的决裂,还不足以抹杀七年厮守的情谊,那么今夜这一剑锥心之痛,该是彻底断了她对灵修的执念,她所苦苦追寻的爱,其实早在她离开瑶山之时就被撕得面目全非了。 “玉魂。”神阳神月走到玉魂珞跟前,脸上不带表情,只异口同声说道:“若想解救云起和御灵狐,就尽快赶去北溟吧。”说完,便一齐化作一阵清风消散,一块白色丝帕从风中掉下来,飘飘荡荡地落到玉魂珞面前。 这是御灵狐之物! 玉魂珞双眼一颤,拾起那丝帕握在手中,无力地瘫倒在阿雪的怀里,耳边听不得任何声响,她将脸深深埋进少年的胸膛,身子蜷缩着,像个寻求庇护的幼婴。少年的双臂轻轻揽着她,一脸怜惜地看着她,她在怀里瑟瑟发抖着,隐忍的哭声无法像表情那般掩藏得住。身后的玉魄琳,露出少有的心疼的模样。 “为什么……这里会这么疼呢?”玉魄琳捂着心脏的位置,不解地发问,同时双眉也因痛苦而拧在一起。后边的飞鸾走到她身边,眼睛却看着前面依偎着的两个背影,用一种稍显同情的口气说道:“也许因为你们是玉灵,所以内心的情感也是可以相通的吧……” 玉魄琳听此言,作恍然大悟状,又很不解地问:“珞真的……有这么伤心吗?”她同样看着那两个身影,脸上是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 爱是什么? 她真的不知道。 ………… 夜色渐浓,月牙正慢慢向着山那边堕下去,晚风拂过旷野,边地都是飒然之声。 四人齐齐聚在一棵粗壮的树下。飞鸾伴在倚靠在树干边的沉睡着的苏夜弦,玉魄琳总是习惯性地坐在树上,愉悦地晃荡着她的小脚丫,阿雪正小心翼翼地帮玉魂珞包扎右臂的伤口。 一切都是这么的平静。 玉魂珞率先打破了沉默的氛围,低着头,平静地问:“飞鸾,灵修和苏夜弦……究竟有什么过往?血契又是什么?还有封眠咒!” 飞鸾被这一问小小地惊讶到,犹疑一下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第一次见到灵修是在十四年前,青丘鹿鸣谷内,是主上把他带回青丘的,关于他和主上的过往,我并不知情。不过那个时候的灵修,和今夜的简直判若两人。至于血契,是青丘狐族的一种契约。以血为祭,生成契印,契主和契人可以互相感应,甚至契主可以掌控契人。血契一旦生成,无法可解,至死方休。而灵修所说的封眠咒,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那么,灵修为什么会离开鹿鸣谷来到瑶山?”玉魂珞仍是淡淡的口气。 飞鸾将目光转到身边的苏夜弦身上,继续娓娓道来:“十年前,灵修不知因何原因和主上决裂,离开了鹿鸣谷,主上为了寻找他也离开了青丘,再后来,主上就……” 飞鸾的话戛然而止,但玉魂珞知道,苏夜弦也是在十年前香消玉殒的。 究竟灵修的过去是什么,她到现在才真正愿意去探究。以往她的每次询问,灵修都是闭口不谈的态度,久而久之,玉魂珞也不再提及。但到了现今,她愈发觉得事情远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玉魂珞下定了决心要一探究竟。 东方的天空悄悄泛起了鱼肚白,他们就这样在沉默中迎来了晨曦。 玉魂珞面对着那缓缓上升的红日站起身,见此,树上的玉魄琳突然跳下来,望着她的背影,好奇地问:“珞,你要去哪里吗?” 玉魂珞没回头,只淡淡地答她两个字:“北溟!” 第十八章:龙潜溟水 “这次你怎么不跟玉魂一起了?”飞鸾望着玉魄琳的背影问,脸色带有明显的疑惑,按照她的个性,没理由不跟着一同去北溟的。 “既然珞目前还不愿同我回玉界,我跟着她也没用。”玉魄琳面对着朝阳,她的回答一反常态,少了以往顽劣的孩童脾气,倒是多了几分突兀的成熟。 也许连玉魂珞也不会理解,玉魄琳对她有多重视,那一下切身之痛,在一瞬间让她成长了许多,至少对于珞,她不会像以前那般任性了。爱是什么?她还是不知道,但已经不是全然未知的状态了。 “对了!”玉魄琳回过头来对她说:“苏夜弦的身体还给你。” “什么意思?你不需要宿体了吗?”飞鸾不解的神色当中,隐隐夹杂点不安。 如果玉魄琳不再凭依于苏夜弦,那么她手中的封玉也没什么作用了,而苏夜弦也很难再有机会苏醒过来。 原本的筹谋将全部落空。 “不需要了,我除了是玉魄之外,还是夏侯溪的灵魂啊。” “你要回天虞吗?” “我已经离开太久了,是时候回去了……” 迎着初升的太阳,玉魄琳又露出一个属于孩童的微笑,纯真而带有朝气。飞鸾看着她,陷入了沉默。 ………… 北溟的海面平静如一潭死水,万里海风疾,微波竟不起,着实诡异。 海边岩石上,一白衣青年立在猎猎急风中。 这男子生得玉肤玉骨,双眉间嵌着一个淡紫色的额印,一身白衣胜雪,身姿恍若霞明玉映,兼有沅芷澧兰之态,令人轻易不敢逼视。 龙吟原是从瑶山过北海向孤岐山而去,未曾想竟在此处感应到白矖的神识。望着这片广阔无际的海域,他的脑海中隐隐有一些断断续续的影像浮现。 鲛珠……天罚……剔鳞之刑……虞长思…… 记忆的碎片慢慢拼凑出一幅完整的、久远的往事,一段五百年前的悲歌在脑海中轻轻奏响。 “已经五百年了啊……” 龙吟低语一句,若有所思,而后化作一束光坠入溟海深处。 ………… 溟水城居于深海,纵使是白昼,城中的光线也并不比夜间明亮多少,这里永远是灯火不灭的景象。 鱼央宫中,虞长歌正襟跪坐在长思殿外的廊道上。近几日身体的状况好了些,她便自作主张出了房门,在边上支了张小方桌,观赏着院内落英缤纷的美景。 “殿下这般任性,要是让子期知道了,子书会很为难啊。” 从身后传来这一个熟悉的男声,虞长歌回过头去看。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色长袍中的少年正微笑着缓缓向自己走来。 “子书。”虞长歌愉悦地唤了对方一声,看着他慢慢向着自己靠近,同样报以微笑。 虞子书走到少女的身边停下了,只是站着看着她,轻声轻气地问:“殿下的身体好些了吗?” 虞长歌看着前面的樱树,微笑着回答:“这几日感觉好了很多,想着再过些时日,便看不到樱花了,所以就自作主张到外面来。子书,你可不要让子期知道了。”她仰着头,用一种请求地眼神看他。 虞子书笑了笑,说道:“殿下放心。” “说起来,子期他们走了有些时日了吧。”虞长歌的目光,跟着一片落红轻轻地飘摇着,思绪在无意识间渐行渐远,牵挂到远方归途上的少年。 “算算时间,快要回来了。” “你说我们……真的能解除龙神的诅咒吗?”少女把玩着跌落到掌心的花,眼神里的怜悯是那种对命运的哀叹的情感,许是对花,或是对人。 “殿下,事在人为。我们一定会让族人逃离这片阴冷地狱的。”这话语间充满着鼓舞人心的力量,但在虞子书的眼神里,依旧是平静如水,看不到半点情绪的波动。 他很清楚这只是安抚人心的客套之语。 在当初他也会这样自信着,盲目而坚定。但那个夜晚之后,对于目前所做的一切,对梦姬所说的话语,他变得迷茫且怀疑。 “殿下前天晚上睡得可安稳?”虞子书偏斜目光,暗暗观察着少女的神色。 “前天晚上?”虞长歌略微想了想,说:“挺好的。子书突然这样问,莫不是前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殿下不必多虑。”他语气淡淡地说着,双眉却微微皱起。 少女的回答,更加加重了他对梦姬的怀疑。 正在沉思间,虞子书瞥见从樱树上突然落下一个身影来。 两人显然被吓了一跳,虞子书绕到虞长歌前面来,将她护在身后。 这时,一声猫叫突然在空气里响起。 虞子书定睛一看,一只白猫正趴在樱树下,一双漂亮的琥珀瞳朝他看过来,并不时叫唤几声,显得很是惬意,丝毫没有怕生的感觉。 虞子书那颗悬着的心顿时沉下去,还未等他说话,身后的虞长歌便先声夺人,惊喜地说道:“好可爱的猫啊!” 少女绕过虞子书,径直向树下走去。那猫见人靠近也不躲不跑,任由虞长歌将自己抱在怀中,只睁着那双圆圆的琥珀眸子朝她轻轻叫唤了一声。 虞长歌欢喜不已,表现得倒像是平日里闹腾惯了的虞子衣,少女特有的活泼和朝气,这在虞长歌身上是鲜有的。虞子书在一旁看着,稍稍感到欣慰。 不过,理智使他脸上瞬间失了笑意,“溟水城怎么会有猫呢?” “许是族人从外界带进来的吧。”虞长歌揣测道。 虞子书虽是将信将疑,但想到溟水城位置隐秘,加之又有结界防护,外人很难进入,便不再多想。 “子书,我可以把它留下来吗?” “殿下喜欢,留下便是了。”虞子书微笑着应允下来,他理解她此刻的欢愉,这偌大的长思殿,她一个人住着,确实孤独了些。 “这猫额间的胎记,甚是别致啊。” 虞子书听见少女这么一说,认真看了这白猫一眼,只见这猫额间确有一个淡淡的浅紫色胎记。 那颗放下去的心,瞬间又悬起来了。 就在他犹疑该不该留下这来路不明的小家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虞子衣的声音。 “殿下!” 二人闻言,一同向后转身,虞子衣正微笑着缓缓走来,脸上依稀还有风尘仆仆赶路的疲惫。 虞长歌见到她,不禁喜出望外,怀中抱着猫便向着对方迎过去。 “殿下这些日子可还安好?” “我很好,再说有子书陪着我,不会有什么事的,你们一路辛苦了。” “子期和子息呢?”虞子书走到她身边问。 “他们先去了祭星台,等见过梦姬大人后,再来找殿下。” 梦姬! 虞子书听到这个名字,暗暗皱了一下眉头。 “殿下,这个小家伙是从哪里来的?”虞子衣边说着,一边不断逗弄着虞长歌怀中的白猫。 “我想是族人带进来的吧,子衣,我想留下它。” “留下它?”她犹豫了一下,说:“也好,我也觉得这鱼央宫太过安静了。” 一旁的虞子书见二人如此愉快地做了决定,倒不再说什么了,只暗暗在内心祈祷,但愿自己的疑心,只是多余的。 第十九章:半妖童无 在半梦半醒间,他又听见少女唤他的名字。 她站在飘满红梅的山坡上,言笑晏晏,一遍遍地呼唤一个名字:“灵修!” 他下意识地说出两个字来回应对方:“小寒!” 这个名字一脱口而出,眼前的世界和面前的少女便突然消失了。 一瞬间,他身处在一个庄院内。 眼前的世界,仿佛人间炼狱。双目所及之处,是鲜血,是火光,是遍地的尸体,耳边尽是房屋在火舌中挣扎燃烧的噼啪声,鼻间充斥着烧焦味和血腥味。 他浑身血污站在尸体堆中,双手的红色液体顺着尖锐的指甲滴落在地。 那个在红梅坡上笑靥如花的少女,安静地躺在他脚边,鲜血在她身边铺开,像开出的一朵妖艳的红莲。 他呆立在原地,双眼茫然、恐惧、不知所措。 “害怕吗?”耳边突然响起一个魅惑的声音。 他慌忙转身。 在跳跃的火光中,一个女子在看着他笑,那笑容充满愉悦、温柔和怜悯,与这鲜血淋漓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认得她,这个女子是…… “苏夜弦!” 他从梦里惊叫着醒来。 突然袭来的光亮让少年一时间觉得刺痛难忍,几次睁开又合上之后,当双眼的视线慢慢扩大,一双澄澈的眼睛跳入眼帘。少年被吓了一跳,那双眼睛的主人显然料想不到少年会突然醒来,被对方惊到一屁股坐到地上。 四目相对,同样充满了惊讶之色。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少年率先打破安静的气氛,淡淡地问:“你是谁?” 他的眼睛静静地锁在对方身上——只是一个九岁年纪的女孩儿而已,衣衫褴褛,单薄破旧的连帽斗篷下包裹着一具瘦骨嶙峋的躯干,脸色略显苍白。单就这样看,也不过是一个可怜兮兮的乞丐罢了,但女孩头上的两个清晰可见的赤色狐狸耳实在是过分引人注目,让少年不得不堤防着。 “我叫童无。”她笑着说,她以为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就是回答了少年的疑问。 “你是……”他迟疑了一会儿。 半妖吗? 这后半句话他没有问出口。 “这里是什么地方?”少年环顾了四周,而后看着女孩问。 “我家。”说话时,她的脸上总带着浅浅的笑意。 家?一个阴暗的山洞? 这里光线暗淡,装饰简陋,唯一可以和“家”这个字眼联系到一块儿的,唯有自己现在躺在上边的冰冷坚硬的石床。 “你一个人住吗?” 童无点点头,说道:“我是孤儿。”说出这句话时,她脸上的笑容依旧。 听到女孩的回答,少年的眼底闪过一丝怜悯,许是为了不再触及女孩的伤心事,他将谈话的重心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倒在了林子里,是师父把你带回来的。” “师父?” “嗯,可惜师父云游去了,又要很久很久不能见到他了。”女孩嘟着嘴,显得有些委屈和失落。 “对了!”童无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还未问过对方的身份,便凑上前去,问道:“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迟疑了一下,说道:“卫离。” “卫离……”童无低声咕哝一句,然后又笑着说道:“那你好好休息,我去给你找吃的来。”说罢,她披上了帽子,似乎是有意将耳朵收起来,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女孩走远了,卫离开始回忆起梦中的场景。尤其是苏夜弦,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梦到这个女人。 难道苏夜弦和自己有什么渊源吗?可他不过只是梦姬幻化出的一个灵侍而已。 联想到之前在红叶古城时身上突然出现的契印,加上对玉魂珞隐隐约约的不可言明的感觉,卫离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疑惑。 沉思之际,见童无风风火火地跑进来,用衣服兜着一些野浆果,来到卫离眼前,带着失落的表情说:“阿离,我只找到了这些,晚点再去村子里找找。” 卫离瞅了瞅她怀里的东西,将手轻轻覆在女孩的头上,和颜悦色地对她说:“谢谢,这些已经够了。” 得到安慰的女孩心满意足地坐到卫离身边,递给对方一个后,便自顾自地吃起来。 卫离对女孩这个自作主张的亲昵行为没有表现出厌恶,而是慢慢与她攀谈起来。 “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师父说了,阿离与童无有缘。”她边说着,边美滋滋地吃着果子,那神情,仿佛世上最幸福的事不过如此。 “有缘?童无的师父,是什么人?” “村子里的人都称师父为元轻道长,大家都很尊敬他,因为有师父在,大家也不像以前那样害怕童无了。” “元轻道长?”卫离悄声重复这个名字,他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名号。 “阿离,我去找点水给你。”说完,童无头也不回就走了。 卫离见她如此奔波,忙劝说:“不用……”话意未绝,童无早已跑出山洞,他也只好任由女孩去了。 卫离下了床,慢慢向着洞口走去。 此时已近黄昏之时,夕阳的余晖如血般漫延整个天际,呈现出一幅令人压抑的景色。 山下的小村开始有缕缕青烟飘起。 ………… 阴暗的地室内,一阵悠扬的琴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游荡。 夏侯玉双手在琴弦上来回游走,双眼却始终聚焦在一个方向。 那目光的尽头,在暗室的正中央,一个红衣女子被囚在一层淡蓝色结界中,从四壁引伸过来的四条粗大的玄铁链将她牢牢锁在此处。这女子跪坐在地,双眸紧闭,似是陷入了酣睡之中,一身红衣艳艳,越发衬出她倾世的风采。 就在这如此静谧的氛围下,突然响起一个稚嫩的女孩的声音。 “玉哥哥,你要一直守着这个女人到什么时候呢?” 夏侯玉闻言,手中的动作戛然而止。 玉魄琳突然出现在眼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夏侯玉看到她后,脸上挂起浅浅的笑,虽然有表情,但看起来还是风轻云淡的模样。 玉魄琳显然对他平静的反应不甚满意,对方的表现完全没有她所臆想的那样惊讶,这多少让她有点挫败感。她鼓着腮帮子表现出不满的情绪。 但夏侯玉并不把她的小心思放在心上,只是保持着一贯彬彬有礼的作风,和颜悦色地说:“你终于回来了。” 他有意回避了玉魄琳的问题。 玉魄琳感觉到他对于自己的归来,有那种意料之中的自信。 “怎么?放弃玉魂了吗?”夏侯玉再次拨弄琴弦,眼睛看向手边的古琴,神色淡然。 玉魄琳没有直接回应,反而飘到那女子的结界前,脸凑上前去好奇地看着里面的人,这才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我是不会放弃珞的,我只是给她时间,去完成她未完的心愿。” 夏侯玉淡然一笑,像是面对任性的孩子而无可奈何的样子。他接着又问道:“阿言知道你回来了吗?” “我还没见到言哥哥呢。”玉魄琳回过头来对他说。 夏侯玉停了抚琴的动作,慢慢起身站立,身后,灵侍紫藤忽然出现,将石桌上的古琴抱入怀中,而后安静地站在夏侯玉的身后。 夏侯玉看向玉魄琳,说:“走吧,你该去见见溪儿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光穿过玉魄琳的身影,投放在红衣女子的身上。 玉魄琳心领神会地露出一个稍显狡猾的笑,明知故问道:“玉哥哥很不喜欢琳儿来这里吗?” 夏侯玉面不改色地回答她:“束妖阁是天虞禁地,而这个地牢则是阁中重地,就算是琳儿,也是不能肆意出入的,如若吵醒了她,后果是会很严重的。” 这次玉魄琳没有说话,只是慢悠悠地向着地室的出口飘过去。夏侯玉走在后面,紫藤怀抱古琴,慢慢跟着他走。走到楼道口,夏侯玉回头再次望向结界的方向。 那女子的身影,像极了绽放在墙角的花,孤芳自赏,妖娆而孤寂…… 第二十章:封眠咒印 卫离在山洞前看着夕阳慢慢走向穷途。当白天的最后一丝光亮湮灭在厚重的云层之后,他准备转身离开,可就在这低头转向的一瞬间,余光瞥见山下火光闪闪的景象。 他定睛仔细观望,伴随着冲天的火光,一阵阵黑色的浓烟滚滚而起。双眼所见让卫离开始有意识地提高了警觉性,他这才察觉到风中携带的丝丝血腥味。 他忽然想起,那个女孩子已经去了好久了。 卫离没有往下细想,却微微皱起眉头。 他总归是放心不下,便沿着火光的方向下山来。 那村子并不远,就在山脚下。 当卫离赶到时,映入眼帘的画面令他震惊不已。 双目所及之处,尸横遍野,老少妇孺,马匹家禽,无一幸免。脚下的血水像一条条小蛇在地上蜿蜒前行,风夹杂着鲜血的腥甜味慢慢飘远。 卫离仿佛亲临了梦中那个恐怖的场景,只不过现实中的唯一幸存者却是童无。 女孩儿瘫坐在一堆尸体中间,脸上、衣服上、手上,全是鲜红的印记,她手中握着的那把剑,正一点一滴地泣着血。 卫离慢慢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 她看起来是那样的无助,那样的令人心疼,就像梦里的他一样,迫切需要一点亮光来抵御眼前的黑暗。 卫离眉头一紧,恻隐之心顿起,且不论她是否施恩于自己,此情此景,他没有让一个九岁的女孩去独自面对这些的道理,他没有一个可以置身事外的理由。 他看见童无脸颊上的一道浅浅的划痕在渗着血,女孩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双眼浸满惊恐、懊悔和茫然。卫离心头一紧,他在女孩的锁骨处,隐约窥见一个黑色的咒印,看其纹路,正与自己身上的咒印一致,且亦是在锁骨处。 这一偶然的发现让他内心的怀疑积攒越深。 卫离抽出童无手中的剑,将她揽在怀里。这一系列的动作他都极尽温柔,生怕惊到怀里的孩子。 童无钻进少年的怀中,紧紧地抱着他,悲伤再也无法抑制,顿时嚎啕大哭,泪如雨下,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迸发出来,惊惧、悔恨、无助,全都从身上卸下来了。 “阿离,童无不是故意要杀他们的,童无不是故意要杀人的……我只是想保护村子里的人,童无只是想赶他们走而已……我不是故意的……” 她哭着,在他怀里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她怕他厌恶自己,怕他害怕自己,怕他不信任自己。 她怕往后的岁月里只有自己。 卫离将手覆在女孩的头上,轻轻安抚她的情绪。 他看看女孩周围的人,都是些高大强壮的男子,尸体旁零星的散落着刀剑等兵器。 看样子,该是些马贼土匪劫掠了村子。 卫离柔声安慰道:“这不是童无的错,这些人无恶不作,也该有此报应。” 童无小声啜泣着,慢慢仰起脸,双眼委屈地看着他,带着哭腔叫一声:“阿离。” 卫离摸摸她的头,轻声说:“没事了没事了,有阿离在。” 他牵着女孩的手,慢慢走出村子。 行至村口,见神阳神月早已在此处等候。 两个灵侍见到卫离,走到他面前,毕恭毕敬地单膝跪下去。神阳双手奉上一个银色面具,二人异口同声说道:“卫离大人,我们来接您回去。” 卫离看着神阳手中的面具,神色淡漠地接过来,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灵侍起身,齐声答道:“我们已追寻卫离大人多日。主上将去往天虞,玉魂也已赶去溟水城,主上命卫离大人速回鱼央宫,助虞族四子困住玉魂珞。” 卫离一听是玉魂珞,脸上的表情微微起了变化,然还没等他说话,身边的童无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卫离低头看她。 她问:“阿离,你要离开了吗?” 女孩的怯弱和不安溢于言表。卫离一时无语。 一旁的神阳神月暗中打量了童无一番,当窥见到女孩锁骨处的咒印时,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仿佛知晓了什么。 “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险,没办法带你去。”卫离蹲下来,再次摸摸女孩的头给予她安慰。 童无委屈巴巴地哀求道:“不要!童无不要离开阿离。” “童无留在这里,等阿离把事情解决了,我会回来找你。” 童无沉默着,红着眼看他,企图让他心软。 卫离终究不忍,转而对两个灵侍说道:“我须得尽快赶到北溟,你们带着她慢慢赶去就好。” 她二人无甚反应,只恭敬地应答一声:“是。” 卫离站了起来,将手中的面具戴回脸上。 没人知晓此时此刻,那张冰冷的面具下有个隐隐不安的担忧神情。 第二十一章:初入溟水 玉魂珞站在岸边一处礁石上,远眺前方北溟一望无际的海面,任猎猎海风扑打双颊而束手无策,眼前除了这片广阔的海域之外,别无他物。 对于北溟鲛人族,她所有的了解仅是来自云起提起的一两句而已,对这个神秘的种族和那座传说中的古城,她也曾是有过想象的。而眼前这副荒无人烟的景象,绝不在她的幻想当中。 阿雪站在她身后,见她止步不前,似在犹豫不决,便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肩。玉魂珞转身,见少年一脸的疑惑神色,就已知晓对方内心的想法,解释道:“现在得先找到溟水城的入口才行,可是……” 话意未绝,只见玉魂珞身上突然灵光闪现,怀中有一道明显的紫光在闪闪烁烁。 二人互相对视一眼,惊讶不已。 而玉魂珞随即又恢复镇定,这突然出现的怪异现象让她才记起自己怀中所携之物。她将东西拿出来,在手心摊开。淡紫色的光像突破云层封锁的朝阳的光芒般迸发出来,微小而璀璨夺目。 这颗神秘的珠子,就是当初在红叶古城时从绯月剑的剑灵身上掉落之物。之前捡到它时未曾细想,到如今看,这珠子却不是凡俗之物。 二人屏息端详着手中之物,还未等看个明白,这宝物竟从玉魂珞掌心冉冉升起,慢慢上升到北海上空。原本平静的海面顿时巨浪滔滔。万顷海水犹如被一把巨斧一举劈开般分成两半,一条平坦的路径显现出来,然尽头不可见。 与阿雪脸上明显的惊异表情相比,玉魂珞的诧异几乎是不露声色的,尽管心底有千般疑惑,但眼下除了进去一探究竟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她一跃而下跳下礁石,在原地站稳脚跟,又回头看向少年。阿雪会意,也跟着玉魂珞下了高处。 二人慢慢走向海水开辟出的那条道路。升在空中的那颗灵珠亦慢慢飘到玉魂珞前方,冥冥之中,似是在为二人做指引。玉魂珞和阿雪在灵珠的引领下走了一段路程,不知不觉间进入到一个结界当中。当两人的身影没入结界壁消失之际,分开的海水倏忽合上,像一扇骤然闭紧的大门,广阔的海面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 与此同时,鱼央宫中,祭星台水牢内。 云起和御灵狐被分别囚在两个水牢结界之中,两条从结界壁上延伸出来的水柱一左一右,紧紧缚住二人的手腕。 “云起,你的伤怎么样了?” 御灵狐跪坐在地上,隔着结界,向着对面同样处在囚牢中的少年问道,少女内心的担忧与愧疚溢于言表。 云起面对着她坐着,见她如此模样,心里竟没来由地生发出一股不合时宜的喜悦。御灵狐鲜少将目光从玉魂珞身上移开,即使在瑶山朝夕相处的五年间,她的眼睛里也很少有云起的身影。 那个将玉魂珞视为全世界的少女,此刻,她的双眼里只有云起一个。此刻,少女的目光与思想,全都属于他。这对少年来说简直是天赐的恩惠。他的心海掀起了波涛汹涌的浪潮,而脸上的表情却是不动声色的喜悦。 云起并不敢敞开心底的愉悦,生怕亵渎了对方脸上的那股担心。 他用一种安慰的口气说道:“我不要紧,倒是你……” 少年将目光移到御灵狐那双被水柱紧紧绑着的手,掌心虽不再渗血,但凝固了的血迹仿佛还带着丝丝刺痛,直击云起的心头。 他微微皱起眉头,心疼地说道:“手还疼吗?” 御灵狐下意识地想要将掌心展示给少年察看,不料双手仅稍微一动便触发了水牢的结界,两股电流顺着水柱击中少女的双手,掌心一股刺痛袭来,原本将要愈合的伤口又重新渗出点点血红。 “御灵狐!”云起既焦急又心疼,朝她大声喊道。 御灵狐不愿少年过分担忧,暗暗忍痛回答:“我没事。” 然少女这点小心思云起岂会看不破,她脸上拼命压抑的表情他都看在眼里。 “小狐狸要是肯乖一点,就不用受这皮肉之苦了。” 静谧的水牢里突然出现第三个声音。云起和御灵狐齐刷刷循着声音的来处看过去。一个少年的身影伴随着清晰的脚步声,在水牢的阴影处慢慢显现出来。 来者便是当日将他二人擒住的三人之一——虞子息。 “是你!”云起看清来人的面貌后,愠怒着说道。 虞子息倒不在意云起的愤怒神色,只笑嘻嘻地来到御灵狐的结界前,蹲下去与少女保持平视的高度。他看了看御灵狐的双掌后,收起了脸上的笑意,转而用一种略微轻佻的语气说:“小狐狸手上的伤不重,不过也挺疼的,要不要我帮你医治啊?” 御灵狐不回答,瞪着双眼表达对虞子息这种轻浮态度的不悦。 云起在一旁更是满脸的不高兴,冲着少年大声呵斥:“喂!你离御灵狐远点!” 虞子息对云起这种激动的表现显得饶有兴致,他回头对着云起笑着说道:“小狐狸这么可爱,我怎么舍得呢?”他的话间和笑里都带着明显的挑战意味。 云起听出个中情绪,心中愤愤不平却也只能干瞪眼。 “你们抓我们到此,究竟有何目的?”御灵狐冷着脸问。 “你们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一个淡漠的女声从后方传来,虞子息起身向后看。 见虞子衣正向着他款款走来,脸色严肃。 “你怎么来了?”虞子息好奇地问。 “你还好意思问!我找了你一大圈。”虞子衣抱怨道。 “你这么急着找我干什么?” “殿下感应到了溟水城的结界有异动,可能有外族进入,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玉魂了。” “你说什么!”御灵狐一听到虞子衣话间的玉魂二字,立即失了镇定,大声质问道。 “来得真是快啊。”虞子息微微感慨。 虞子衣看了御灵狐一眼,对少女的激动情绪并不在乎,她继续着与虞子息的谈话:“走吧,子期正在外面等着呢。” 虞子息转身面对御灵狐,微笑着说:“看来你很在乎这个玉魂呢,放心吧,你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说完,他和虞子衣便一同转身离去。御灵狐冲着二人的背影呼喊:“等等!把话说清楚!” 她的声音并未成功阻止二人离去的脚步,两个身影终究又消失在视线里,水牢又复归平静,徒留御灵狐那个愤恨不甘又充满忧虑的眼神。 第二十二章:穿心之痛 玉魂珞和阿雪二人在灵珠的指引下,穿过结界,成功进入到溟水城中。 这座隐秘的深海之城终于揭开了它的神秘面纱。玉魂珞一脸惊异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结界隔绝了海水的侵袭,故在此处行动与陆上无异,就算是阿雪这样的凡躯也能活动自如,这稍稍让玉魂珞感到安心。城中正值华灯初上,街道上大大小小的琼楼玉宇在灯火中显得金碧辉煌,目光所及几乎不见有人迹,略有荒凉清冷之感。 再说那指引了一路的灵珠,在进入到结界后,光亮便渐渐暗淡下去,直至完全失了灵气,垂直坠落下去,玉魂珞适时伸出手去接住,转身便交到阿雪手中,少年接在掌心里,双眼疑惑地看着她,玉魂珞淡淡地解释道:“这个地方神秘莫测,随时都可能有意外发生,你没有灵力,这颗灵珠就放你这里,以防万一。”说完,便自行向前走去。阿雪看看掌心那颗小小的灵珠,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微笑,而后便追着玉魂珞的背影而去。 玉魂珞走了没多久,便突然止了步伐。 阿雪一脸不解,侧着脸去看玉魂珞的表情。只见玉魂珞神情严肃,双眼冷冽如霜,一言不发地盯着前方。阿雪顺着玉魂珞的目光望去。 前方伫立着一座华美的楼台,楼顶镶嵌着的翡翠琉璃瓦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一个修长的身影立在这片辉煌的琉璃光之上。 阿雪再仔细一瞧,确定是有一个俊朗的少年站在上面,手上持一把长剑,用一种杀气腾腾的眼神俯视他二人。 周遭的空气仿佛渐渐趋向凝固,阿雪下意识放慢了呼吸。 “这就是传说中的玉魂啊?”从身后传来一个少年之声,说话间尽是慵懒的情绪。 阿雪转过身去,只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出现在二人身后,正笑呵呵地看着自己,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少女,表情较少年而言略显严肃。 “你们是鲛人?”玉魂珞看着楼台高处的身影,冷冷地说道。 “没错!”身后的虞子衣应答道。 “云起和御灵狐在你们手上?” “如果你想见他们二人,现在就可以跟我们走。”虞子息戏谑地说道。 “不过……”虞子衣压低了语气说。 “得先确保你能乖乖听话才行!”虞子息接着少女的话说道。 话音刚落,高处的虞子期利剑出鞘,一跃而下,冲着玉魂珞袭来。 “躲开!”玉魂珞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说道,一把将身边的少年推开。阿雪踉跄着退到旁边,刚站稳,欲再上前去,然而脚下才跨出半步便停住了,他深知自己无法帮得上忙,便只能依着少女的意思,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手心紧紧攥着玉魂珞所交与之物。 面对来势汹汹的虞子期,玉魂珞丝毫无时间犹疑,在推开阿雪之后,立即召出长弓朝对方射出一只灵箭,然而虞子期十分轻巧地避开了这支利器,手中的洚渊剑泛着寒光对着玉魂珞迎面劈下来,玉魂珞收起弓箭,又召出一把灵剑迎头接下对方这全力一击,强烈的冲击力使她顿时单膝跪下去。 四目相交间,少年冷峻的目光无一丝波澜泛起,而玉魂珞此时的表情则略显勉强。 身后的虞子衣见状,从手心发出一束水柱袭向玉魂珞,玉魂珞随即抽出另一只手张开半个结界阻挡身后的攻击。 这一前一后的夹击令玉魂珞倍感吃力,三个身影陷入了短暂的僵持阶段,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种情况下,玉魂珞必败无疑。 “以多欺少,这就是你们鲛人族的做派吗?”玉魂珞愤怒地看着虞子期那张平静冷冽的脸说道。 “这确实不是我们鲛人族的待客之道,不过,你们可不要会错意了。今日你来此处,是注定作阶下囚的身份的。”虞子息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说着,那副胜券在握的表情令一旁的阿雪愈发不安。他拔出随身的佩剑冲上去,却被虞子息一掌击倒在地,然少年无意伤他性命,故手下留情了一番,阿雪也因此只受了点轻微的擦伤,并无大碍。而在跌倒之际,原本收在怀中的灵珠碰巧跳出来,发着微弱的光芒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在一瞬间,虞子期的视线追着珠子掉落的方向移动,原先平静的脸也慢慢起了变化。 “那是……”虞子期兀自说道,表情充满了惊讶与怀疑,他收势往后退开。虞子衣见状也停止了对玉魂珞的攻击,同样看着掉落在地的发光体,眼神里的情绪与虞子期一般无二。 玉魂珞因此得到一次喘息的机会。 虞子衣缓缓走去捡起那颗珠子,端详几眼后,用一个无法置信的表情看向虞子期并说道:“子期,这……这是鲛珠!” “鲛珠?”虞子息有些不敢相信地重复少女刚才提及的字眼,“你是说那颗东西就是鲛珠?”他再次向少女确认道。 “没错,确实是鲛珠!”虞子衣双眼坚定地看着他回答道。 鲛珠? 一边的玉魂珞还未了解个中因由,虞子期手中的洚渊重新对准了她,脸色恢复成先前的充满杀气的表情,说道:“鲛珠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这个问题不应该问我!既是你鲛人族之物,出现在他人手中,该说是你们的失职吧!” 玉魂珞出乎意料的巧言善辩令虞子衣略感不悦,少女双眉一皱,立即发起攻势。 虞子息为避免节外生枝,亦利用水牢将阿雪囚在原地。 玉魂珞重新召出弓箭,瞄准了虞子衣,用力扯出三支灵箭,三箭齐发,灵力也较之前增强许多。 虞子衣利用水柱缠绕着阻止灵箭的进发,玉魂珞抓住这个间隙,召出长剑向少女袭去, 眼看就要击倒虞子衣之际,一个人影突然闪现,挡在少女眼前,替她接下玉魂珞这一剑。 而横在玉魂珞剑下的那把剑刃,正是妖剑绯月! 玉魂珞略带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卫离,心脏在一瞬间漏了半拍。 少年整张脸都潜藏在冰冷的银色面具下,仅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穿过面具的封锁与她对视,分不清他此时此刻是何情绪。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你也是鲛人一族?”玉魂珞凝视着对方那张看不见表情的脸发问,语气里带有些恼怒情绪,卫离的出现出乎了她的意料,也动摇了她之前的猜想,尤其是他手中持着的绯月剑,越发让她心中不安。 卫离保持着沉默与她僵持着。玉魂珞双眉拧在一处,十分不满卫离的反应。她腾出左手召出一剑,对着卫离的脸将要挥下去。 对于心中的千百般疑惑,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去寻找答案! 她倒要瞧瞧,这张隐藏在假面之下的脸,究竟是何模样! 卫离觉察到对方的意图,挑开玉魂珞的剑,迅速往后跃开,玉魂珞的左手剑扑了个空,然而她反应十分敏捷,追着卫离的身影杀过去。 卫离对她这种异常的穷追不舍感到诧异,只采取一味的防御招式。 对此,一旁观战的虞子息不解地说道:“这个卫离是怎么回事?总是躲着不出手。” 虞子衣在旁边瞧得失了耐心,干脆在掌心化出无数的冰锥向着玉魂珞飞射过去。 一时之间,半空中呈万箭齐发之势。 玉魂珞此时正背对着冰锥袭来的方向,加之一心想要揭开卫离的真面目,对身后的动向反应不过来,等察觉到时,卫离已冲到她身后替她挡下了来袭。 她惊愕地看着少年的背影,“你……” 话意未绝,她突然感到身后飞来的某物直直穿入了她的身体,紧紧锁住了她的心脏。 玉魂珞唇角硬生生溢出一口血。 这是……穿心链! 在瑶山她初次尝到这种穿心之痛还是在五年前,这股来自心脏的巨大的痛苦她永生难忘。 她的意识很快陷入了模糊。 在朦朦胧胧之间,她听到一声清脆的破冰的声音,那个她一直想要揭开的银色面具,终于从少年脸上掉落下来。 然而此刻她感到身体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慢慢的,有一种不受控制的坠落感。 卫离转过身来,正好接住倒下的玉魂珞。 她跌在他怀里,脸埋在少年的胸膛。 她想起身,她想抬头,她想睁眼。 然而她不能。 强烈的无力感使她的意识慢慢堕进黑暗的深渊。 卫离任少女躺在怀里,无暇顾及被冰锥打落在地的面具,他的目光沿着穿进了玉魂珞身体的那条锁链行走,最后定格在正前方。 卫离脸上无甚表情,只冷冷地看着他。 虞子期的手里紧紧抓着穿心链,少年的双眸如覆上一层霜雪,冰冷彻骨。 第二十三章:玉魄被擒 是夜,天虞山,束妖阁。 一个紫色华服,妆容妖艳的女子突然出现在幽暗的地室之中。 烛火摇曳,借着微弱的光亮,梦姬终于看清了眼前被囚在结界中的沉睡的红衣女子。 这是……红夜姬! 她的眼神在一刹那由惊疑转为隐忍的兴奋,表情如获至宝。 “没想到青丘的红夜姬,竟然是被封印在此处!”梦姬冷笑一声,手中的青竹软骨扇掩住了下半脸,露出一双魅惑的桃花眼来,泛着冷冷的笑意。 “真是有趣……” 她抛下这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后,便瞬间消失在空气中。 梦姬消失后,静谧的地室之中,一阵缓慢的脚步声渐渐传来,在出口的石阶处,一个修长的影子随着明亮的烛火投进来。 夏侯玉步伐悠然地走了下来。 他在石阶的最后一级停住了,神色严肃地环视了地室一圈,不见有异样之处,这才提着烛台,缓步走到红夜姬的结界前,看到女子仍旧双眸紧闭,脸色便平静下来。 对着女子轻声说道:“再过些时日,你便该醒了吧……” 少年说话的语气里,潜藏着如水的温柔。 ………… 女孩儿在睡梦中,依稀总觉得有一个声音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 那个女子的声音总是“琳儿——琳儿——”地呼唤着她,无休无止。 她直觉头疼难忍,最终挣扎着从梦魇中脱离出来。 夏侯溪满头大汗地坐在床上喘息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感笼罩着她。 忽而,那个魅惑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这回她听得分明了,辨得声音的来处是房间的外头。 夏侯溪轻轻爬下床,一时之间连鞋子也忘了穿,就这样光着脚丫,蹑手蹑脚走到门边。 门外很清晰的有夜风轻轻拂过樱树的声响,除此之外,无甚大的动静。 女孩儿轻轻拉开门。 只见皓月当空,疏星点点。月华如练,倾洒了满地的银霜。月下美人竹扇掩面,露出一双媚眼如丝。 梦姬站在樱树下笑眼吟吟地看着夏侯溪。 女孩显然是被惊艳到了,呆住了半晌儿,才缓缓地开口问道:“你是谁?” 梦姬那张潜藏在扇面后的艳丽的红唇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她倏忽收起青竹软骨扇,现出一张冷艳高贵的脸庞,在月下显得愈发绝色动人。 “怎么……不认得我了吗?”梦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用一种狡黠的语气轻声唤她一句:“琳儿!” 夏侯溪在听得这一声叫唤后,双眸睁大,同时半信半疑地问道:“你是……”。 话意未绝,夏侯溪双眼一闭倒了下去。 原是玉魄琳从她身上脱离出来。 她站在房间前的石阶上,与梦姬保持着一段距离,并不敢轻率地靠近她,很谨慎地盯着对方那张熟悉的脸,半信半疑地说道:“白矖?” 梦姬不语,仍笑吟吟地看着她。 “不,你不是白矖!”玉魄琳怒视着对方,语气十分肯定地说道:“尽管一模一样,但神女身上绝对不会有妖气!” “真是……”梦姬收起了笑意,低声呢喃道:“比想象中的还要难对付啊……”她倏忽打开手中扇,轻轻一挥,顿时疾风乍起,摧折满树繁花。 玉魄琳连忙举起双手,侧着脸避着这狂乱的风。梦姬缓缓抬起左手对着她,一股紫色灵力在掌心慢慢凝聚。那原本藏在玉魄琳身上的缚灵锁便轻而易举地被对方收入掌中。 玉魄琳大惊,暗暗说一句:“不好!”却也未能阻止缚灵锁落入他人之手。 她召出一把长弓,拉动细弦,弦上立即聚气成箭,三只灵箭直冲着梦姬飞去。 然梦姬面不改色,神态自若地挥起青竹软骨扇,将玉魄琳的攻击悉数反弹回去。玉魄琳反应灵敏地一一躲过,却不想等回过头来时,缚灵锁已冲至眼前,她始料未及,被锁链牢牢缚住,挣脱不得。 “住手!” 这时,听闻到动静的夏侯言匆匆赶到,见一紫衫女子用缚灵锁绑住了玉魄琳,而夏侯溪则倒在了地上意识全无。 他顾不得多想,立即结印施术。然而口中咒语尚未念成,只见梦姬双眉一皱,厉声说道:“不自量力!”说罢,将扇子用力一挥,院内霎时狂风大作,急风化作一道风刃向夏侯言劈过去。 少年急忙支起结界企图阻挡,却不曾想风刃一下子便将结界击个粉碎,虽化解了风刃的攻势,但结界破碎的巨大冲击力将少年震出几丈远。夏侯言一时未站稳,身子将要向后摔下去,一双手在身后突然出现,适时扶住了他。 夏侯言惊讶地向后看,竟是紫藤! 她问:“少主没事吧?” “没事!” 说罢,夏侯言赶紧将视线放在梦姬这边。她抓着那条困住玉魄琳的锁链,在漫天飞舞的樱花中一点一点随风而逝。 “站住!”夏侯言大喊一声,眼看梦姬将要逃脱,便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阿言!” 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及时喝住了他的脚步。 哥! 他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字眼。 回眸看,却是灵侍红莲。 然而红莲开口说话却是另一番音色:“莫要纠缠,我已经利用灵蝶追踪对方的踪迹了,她逃不掉的。” “宗……”夏侯言欲言又止,不知面对他该作何称呼,索性便直接问了:“你怎么会突然出现?” “我察觉到束妖阁有外人进入,怕再生事端,便来看看。”夏侯玉边应着对方的话,一边走过去查看昏倒在地的夏侯溪。 “束妖阁的结界非常人能破,那个女人居然进得了束妖阁。”提及这个禁地,少年进而想到那个地牢里的人物,语气便也急切起来,问道:“那……地室里的人呢?” “无碍。”夏侯玉淡淡地回道,在确定夏侯溪没有受伤后,他将女孩轻轻抱在怀里,转身就向里屋走去。紫藤见状,也跟着进去了。 夏侯言对着眼前那满地狼藉的景象,脸上的愁云久久不能化开。 那个抓走玉魄琳的女人在他心底埋下了不安的种子。夏侯言此时此刻竟萌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不知玉魂珞此时又身在何处?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往后怕是要愈发艰难。 第二十四章:阔别相逢 “这就是传说中的鲛珠啊,五百年了,没想到能失而复得。” 虞长歌跪坐在门外的长廊上,将那颗散发着微光的小小珠子放在手心仔细端详着,感慨地说道。身边那只有着淡紫色额印的白猫原本静静地趴着,在听到少女由衷的感叹后微微抬起了眼皮,两只尖小的耳朵轻轻抖动了两下,然后又重新闭上了双眸。 虞长歌将目光投放向倚坐在长廊护栏上的虞子衣,问道:“你们是怎么找到的?” 虞子衣答道:“从玉魂手上得来的。”她边用一种云淡风轻的口吻说着,边走到虞长歌身边去逗弄那闭目休息的猫。而一直站在她身边保持着缄默的虞子书对少女的回答依旧是云里雾里的状态,便又多问一句:“据我所知,玄灵玉炼化不过百年,而鲛珠却是在五百年前失窃的,怎就到了玉魂手中?” 虞子衣听到对方这么问,停了动作,偏头看着少年,以一脸无辜之相说:“这个恐怕得要问问玉魂了。” “玉魂呢?”虞子书看着少女发问,神色稍显严肃。 “在祭星台那边,应该是同云起和御灵狐一道囚在水牢里。” “那……子期他……也去祭星台了吗?”虞长歌欲言又止,她屡次问及虞子期的踪迹,不免有些难为情,但强烈的情感终于还是驱使她问出口了。 虞子衣浅笑一声,虞长歌的心事早已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了,少女这副踌躇犹豫的模样极尽小儿女谈情娇羞的姿态,她岂会体味不出,便答:“子期和子息二人去求见梦姬大人了,殿下有兴致随子衣走一遭吗?”她偏头向少女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一旁的虞子书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对着虞长歌和颜悦色地说道:“殿下身体不好,直接让他二人来此便是了。” “不,我想去见见玉魂。”虞长歌浅笑着说道。 二人听此,一脸愕然。 “为什么?”虞子衣不解地问。 虞长歌解释道:“也许能解开鲛珠失窃的真相呢。” ………… 阴冷的水牢中,烛火摇曳。 玉魂珞被禁在一个巨大的水幕结界之中,穿心链一头嵌在四周墙壁上,另一头直直洞穿了少女的身体,紧紧缚住她的心脏。少女跪坐在地上,一头乌黑的长发凌乱的披散着,手腕上戴着冰冷的玄铁手拷,为了防止她施术逃脱,双手被一左一右吊起。她低着头,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唇边的血迹业已凝固。 此处只有三面青灰的墙和几只正在静静燃烧的壁烛,除了她再无其他活物。 还真是冷清啊,她似乎总免不了要陷入这种境地的命运,瑶山……天虞……溟水城……这种寂寞总是如影随形,逃都逃不开。 玉魂珞想着,到如今却有了随遇而安的淡泊境界,然与其说是豁达,倒不如称为放弃更符合她的心境。 她该放弃挣扎了吧,那份无望的爱恋和这巨大的命运,快将她的孤傲和坚强碾得一干二净。 除了放弃,她还能做什么呢? “你是谁?” 空荡荡的水牢里,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云起! 这个名字在玉魂珞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 一墙之外,云起和御灵狐正好奇地盯着同样被囚于此的阿雪。 云起看着这个清秀的人类少年,满脸疑惑,见询问名字未果,便又问:“你为什么也被关进来?” 阿雪看着他,面露难色,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这时,从隔壁悠悠地穿过来一个声音:“云起。” 原本颓丧的御灵狐一下子被这句话点燃了,眸光渐亮,喜出望外地喊道:“珞!” 云起和阿雪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向着水牢四处张望。 “珞,是你吗?”御灵狐小心翼翼地询问,眼底有藏不住的期盼。 “是我。” “她在隔壁。”云起断言道。 “你们怎么样了?”玉魂珞确认二人的身份后,说话的语气便不如之前那般冷冰冰的了。 “我们没事,之前受了点小伤,回瑶山治愈,现今已无大碍。”御灵狐浅笑着回答,眼睛的喜悦明显得让云起嫉妒。说完自己的情况,她又问:“珞呢?你被除妖师抓走后去了哪里?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是来救我们的吗?”久别重逢,她有太多的疑惑要解开,有太多的话语想倾诉,便情难自禁地抛出许多问题。 “这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等以后再细说。我来这里,确实是来寻你们的。”玉魂珞迟疑了一下,再问:“那边除了你们,还有其他人吗?” “还有一个人类。”云起回答道。 “是阿雪吗?” “阿雪?”云起和御灵狐齐声重复所听到的名字,面面相觑,表情疑惑。 少年听到玉魂珞的声音,双手下意识想要挣脱束缚,但一动弹便触发了水柱上的结界,一股电流立即蔓延全身,刺痛之感在周身肆虐。他无法出声,但表情痛苦至极。待结界消停下去,少年低着头轻轻喘息着。 一旁的二人不免露出同情的神色,云起对着他说道:“这里布满了结界,最好不要随意动弹。” “珞,他是什么人?”御灵狐问。 玉魂珞听到云起等人的动静,料到阿雪定是在隔壁,便回:“他叫阿雪,于我有恩。” “哦,珞的恩人。”云起重新打量了眼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 “阿雪他无法说话。”玉魂珞那一贯的淡淡然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玉魂珞对这少年表现出的少见的关怀,让伴在她身边五年的御灵狐隐隐地生发出一种危机感。 “珞,对不起……如果不是为了我们,你也不必……”御灵狐低着头,轻声说道,声音里的愧疚与悔意显露无疑。 “该愧疚的人是我,她们的目标只是我,你们反而是被我牵连了。” 玉魂珞的神色和声音总是永远不变的淡然,只有熟悉她的人才会明白,她是真的很不会安慰人,即使她有那个意愿,她的脸色也温和不起来。御灵狐听得出她话里的安慰,内心的愧疚便也慢慢化开了。 “穿心链……为什么会在鲛人手中?” 玉魂珞突然问道。看不到神色,声音倒是藏着点严肃。 御灵狐一听,身躯一震,颤抖着说:“他们……对你用了穿心链?” 穿心之刑,何其痛苦。 云起听此,明显呆愣了几秒,而后回答道:“原是白泽交给我的……被他们夺去了……”少年垂下脑袋,声音里听得出有懊恼的情绪在。 “你想用这种方式让我回瑶山吗……”她问归问,答案早已了然于心,声音里的情感不免有些惨淡。 他顿了一下,依旧低着头,换了种劝说的口气说话:“珞,你不该离开瑶山的。” 良久,没有声音响起。 沉默……许久的沉默…… “是啊……不该……”她低语呢喃着,用一种自嘲的口气说话。 她不该遇见卫离,她不该入青丘,她不该下瑶山,她不该执着于灵修……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该。 墙上的烛火渐渐微弱下去,像垂死之人在挣扎般摇曳着,火光在少女的眸间跳跃舞动,在冰冷的地上画出她孤寂的身影。烛火看得出她的形单影只,却描不出她那微茫苍白的笑。 第二十五章:溟水往事 这璧上的灯火似没有油尽灯枯的时候,尽管只剩一根火苗子,却依旧固执地发着光发着热。 玉魂珞本是闭眼歇息着,在察觉到一声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后便缓慢地睁开眼睛。只见水牢那扇厚实的石门被慢慢打开,一个少女从门外款款而来。那女子约莫二八年华,着一袭绛紫鲛绡衫,其上绣有银鳞鳌鱼纹,腰间垂珠玉,脖颈挂璎珞,走路时身姿如弱柳扶风,脚下似步步生莲,她将双手端在腹前,极尽高贵典雅之态。随着双方的距离不断缩近,玉魂珞越发看得清少女的面容,没有浓妆艳抹,仅略施粉黛,两弯笼烟眉,一双桃花眼,眼含秋水,态生病愁,眉间一个朱红色额印将整张脸衬得绝尘独世,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肤色呈现的是那种病态的苍白。 玉魂珞的目光被来人紧紧锁住。这一刻她突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世间万千美景良辰,皆不及这一眼的惊艳。 虞长歌缓缓走进水牢,身后的虞子衣紧紧跟着她,脚下,一只白猫信步走在她身边。她慢慢移步至玉魂珞跟前,隔着水幕结界,与她同样跪坐在地,保持同等高度的视线交流。虞子衣则蹲在一边拿着一个彩球逗弄着猫儿玩,无心旁听。 玉魂珞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淡然,没有言语。 “你就是玉魂?” 虞长歌直视着她,说话的声音轻柔且略带点小心翼翼的情绪,玉魂珞此时的境况真让她感到心疼,怜惜之色不禁浮现在脸上。 然而玉魂珞并不喜欢对方这种近乎施舍的同情,她双眉微皱,阴沉着脸说道:“你是谁?” “我叫虞长歌。”她浅笑着回答,心底为玉魂珞的回应而感到由衷的欣喜。 玉魂珞见她的笑,无言地将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了。 这个女子与苏夜弦是不同的。 她的美似水柔情,毫无戾气,令人甘愿沉沦。玉魂珞生怕望得久了,会被她的眼神俘获。 她这样注视着自己,还真是让人憎恶不起来呢。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玉魂珞低着头问道,声音没有起伏,永远是那么的冰冷。 虞长歌迟疑了一下,眼眸低垂,也不看她了,用一种充满无奈的口吻说话:“我们这么做,也是万不得已。” 玉魂珞不作答,没什么动作。 虞长歌见此,便兀自接着说下去,将那尘封已久的往事向玉魂珞娓娓道来。 “我们鲛人一族,原是不必避居在这阴冷的深海之中的。五百年前,我族圣物鲛珠失窃,失去了鲛珠的庇护,鲛人驻颜无术,当年的长清公主一夜迟暮。为恢复不老之术,族人竟意欲斩杀白龙,盗取龙珠,因此犯下了亵渎神灵之罪。” 她说了一半,抬眼瞧了对方一下,见玉魂珞无甚反应,便接着讲述下去:“龙神降下了天罚,族人因此躲入这黑暗深渊,为了平息龙神之怒,当年长清姬的长女长思公主被献祭于龙神,然而时至今日,天罚还是没有解除。” “鲛人到了二十岁,便会全身鳞片剥落,痛苦至死。” “真是可笑!”玉魂珞冷哼一声,抬起眼看她,“你们既是作茧自缚,又与我何干?” 虞长歌听她这样毫不避讳的讽刺,愣了一下,而后露出一个苦笑来,很坦诚地说道:“是啊,这一切都是我族应该承受的。我知道我们这样做很卑鄙,但我身为鲛人族的公主,破除龙神诅咒便是我的使命。”她看着玉魂珞,眼神突然变得坚定起来,说道:“我们需要玉之力。” “你说这些,莫不是想取得我的谅解?” “不,我来此,是希望你能告诉我……”虞长歌说着,伸出右手,在她面前摊开手掌,将包在手心里的鲛珠展示与她看。 鲛珠的微光在昏暗的水牢里显得分外夺目。 虞长歌问:“你从何处寻得这颗鲛珠?” 她仅浅浅地扫一眼,语气平淡地回答:“青丘,红叶古城。” “青丘……红叶城?”虞长歌低头喃喃念道。 “难道是绯狐红夜姬?”一旁的虞子衣突然插话道。 “红夜姬?”虞长歌偏转头看她,眼神显得十分迷茫。 “这个女人……” 虞子衣正欲解释,身后传来的虞子息的声音却生生掐断了她的话头。 “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亏我和子期寻遍长思殿都不见人影。”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玉魂珞的目光穿过水幕结界的阻挡,越过虞长歌,投放在那个倚在远处石门边的少年,与云起一般的年纪,意气风发,脸上挂着这个年纪独有的张扬和自信。 “你们这么快就回长思殿,祭星台那边怎么样了?”虞子衣边说着,边将那猫揽在怀里。 虞子息见到她怀里的陌生之客,一下子就好奇起来,走到少女身边便开始问长问短。 虞长歌听得虞子期的消息,内心一悦,双唇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个笑。她缓缓起身,在转身之际,又特意回过头来问玉魂珞:“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玉魂珞的表情显然是料想不到对方会有此举动的,然而她惊讶归惊讶,却也不答应。虞长歌只好作罢,浅笑着转过身去,轻移莲步,与其他二人一道离开水牢。 那扇厚实的门在他们的背后发出沉闷的声响,划出了两个世界。 这囚牢中,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不!还是有人陪着她的。 “你想躲到什么时候呢?”玉魂珞闭着眼冷漠地说着。 话音刚落,在水牢的阴暗处,少年的身影渐渐被烛火勾勒出来。他一身玄衣,一袭束发显得干净利落,脸上的银色面具在暖色的灯火中,较平时添了几分柔和,只是手中的那把绯月剑,让他看起来还是那么清冷。 他轻轻走到结界前,俯视着她,四目相对。她的眼神依旧是冷漠的,只是眼底,失了先前所见的那种坚毅与高傲,此刻是那么的脆弱、暗淡。而他,依旧假面示人,令人看不到情绪,猜不透目的。 那条穿过玉魂珞身心的锁链,仿佛一端连着她,另一端连着自己,卫离竟发现内心深处生发出了隐隐的疼痛感。 玉魂珞望着他苦笑一声,不为其他,只觉自己目前这般狼狈的模样,在他眼里定是既可怜又可笑吧。 “疼吗?”卫离轻声问,话间的情绪能感觉出分明的怜惜。 然玉魂珞仍是心心念念想要知晓他的真正身份,“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屡次救我,却又与我为敌?”她仰着头望他,目光灼灼,严肃而执拗。 “我只是依命行事。” “那现在呢,也是命令?” “……” “我不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谁,但你,为什么不以真面目示人?” “……” “当日青丘血雾林,你为何不受当中瘴气的影响?绯月剑的结界为何对你不起作用?而且,你和苏夜弦又是何关系?” 卫离听着她的一连串的追问,依旧不予应答。他知道,对方所说的这些,正是自己极力探寻而不得的。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玉魂珞的语气此时已经转变,带有点无奈的请求意味。 她已经感到心力交瘁了,渐渐没有勇气去追寻那个遥不可及的身影。 卫离没办法给她想要的答案,犹疑了一会儿才缓缓地翕动嘴唇,轻声说道:“为什么你这么想知道我的身份?” 这不是他真正想要表达的,卫离此刻的内心,分明是下了决心,他会全力护她周全。然而话到嘴边却变了味。 他这一问,倒是问倒了玉魂珞,彻底击中了她的内心。 事到如今,原来她还放不下。 她最终没有回答他。 卫离亦不再多说,沉默着转身离去。 玉魂珞看着他的背影,恍惚间好似看到了那个少年。 渐行渐远,无可奈何。 第二十六章:逆鳞之珠 是夜,祭星台。 万籁俱寂,星烛璀璨。偌大的宫殿内,除廊檐下一个在缓慢移动的人影外,不见其他人迹,这里清冷得连风也懒得经道,浅浅的烛光像薄雾萦绕在这座静殿之中。 虞子书专拣着那光亮也钻不进的廊道内侧行走,他步伐悠然,双眼却时刻警惕着周身的环境,为了不引起怀疑,他依旧就着平日里的装扮,将自己裹在一袭黑袍里。 “你到这里做什么?” 虞子书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冲着自己而来,他先是一惊,而后又恢复镇定,看向对面檐上的少年。 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银色面具在微光里越发显得冰冷。 “卫离。” 他冷冷地念出这个名字,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卫离读出他冷冽语气里的敌意,然他与虞族四子素无瓜葛,此时亦不打算介入对方的计划之中,故对虞子书的防备之心不以为意,只冷漠地告诫道:“我无意探究你的目的,不过,奉劝一句,梦姬大人就快回来了。” 虞子书听此,冷笑道:“她果然不在溟水城。” 他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转而换了种调侃的语气说话:“你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灵侍。” “什么意思?”卫离终于发问了。 “你对那个女人,倒不像神阳神月那般忠心耿耿。” 虞子书说道,露出一个绕有深意的微笑。卫离对他的那一句劝告,在虞子书看来,正是彻底暴露了他对梦姬的异心。 卫离不语。虞子书无意再与他攀谈,迈开腿继续往前走着,在廊道转角的一瞬间,他偏转目光瞥了檐上的少年一眼。 虞子书仍是警惕着对方的。 卫离站在高处,看着那个缓缓移动的黑色袍子逐渐融入一方黑暗里,内心思绪万千。 夜风忽起,烛火摇曳。这里听不得鸟兽虫鸣,却有隐隐的情人相思的低语。 虞子衣安静地靠在长思殿的窗边,双手枕在腰后,澄澈的双眸映着院内那棵巨大的樱树。樱花的季节快过去了啊,落樱繁地,风一掠过,她们便跳起了这短暂生命中的最后一支舞。 虞子衣眼睛看着面前落红纷飞的景象,整副心思却都系在了殿内那对正在煮茶赏樱的爱侣上。 明明是同样的景色,为何她看着却是如此惨淡? 虞子衣露出一个苍白的苦笑来,无声无息地选择离去。 有道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然终究春去秋尽还复来。落花可期,而她的心事,却不曾有开放的那一天。 虞子期永远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一个梦。 长思殿外伤心人,祭星台内夜行客。 虞子书已悄声来至星月楼。他已确认梦姬并不在内,因此不作犹疑地便轻声进入浮光殿。 内部陈设极简,唯一能引起注意的仅是几盏华丽的宫灯,灯火微微,只能勉强视物,而对于长年居于深海溟水城的鲛人来说,黑暗并不陌生。 虞子书忽见殿中左侧隐约摆着一张青玉案几,他的目光穿过一幕朱红色帷幔逐渐锁定案上端放之物。 那正是他所找寻的东西。 虞子书慢慢走到案几前,光线暗淡的环境并不妨碍他将眼前的东西看得清楚分明。 这面周身刻满雷云纹的青铜镜被端端正正地供奉在案上,看似普通,但他知道,这云外镜的威力并不像它的外表那般可以让人轻视。 虞子书将云外镜取下,平放在案上,又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来,伸出左手,爬满了手背的蓝色鳞片在昏暗的室内明明灭灭地闪现出来。他在掌心里慢慢划出一道血痕,鲜红的液体渐渐从掌心的那处绽开的血肉里渗出,沿着手掌的轮廓相继滴落在黄铜色的镜面上。 待到整个镜面都覆上一层鲜艳的红色之时,虞子书的脸色已呈苍白,他收回了手,静静地看着云外镜。他翻阅了不少古籍才寻得这个以血召镜灵的方法。 果不其然,与书中所言一般,那一层覆在镜面上的血液慢慢被镜灵吸收殆尽,很快镜面上便一丝血迹也没残留下,洁净如初。平滑的镜面突然好似水面般泛起涟漪,一个青年的身影慢慢从微波中钻出来。 镜屏妖脚尖轻轻点在镜面上,浮在云外镜上方,脸上挂着一个戏谑的笑,绕有兴致地打量对方。 虞子书认得,眼前的镜灵果真就是那天夜里出现在长思殿中的神秘青年。现在仔细看来,终归是嗜血的灵物,邪魅之气甚浓。 “你就是镜屏妖?”虞子书轻启苍白的双唇问道,身体失了不少血气,说话的口气到底显得气势不足。 镜屏妖看他那副隐忍的模样着实有趣,脸上丝毫不掩饰他的幸灾乐祸的情绪,笑呵呵地答道:“没错!你召我出来,想必,是来找我要答案的。” “我想知道,重塑灵玉是否真的能解除天罚,还有梦姬,关于这个女人的真相。” 镜屏妖微笑着一跃而下,跳到虞子书身旁,看着他这张渐渐失去了血色的脸说道:“此镜,不测未来之变数,不占世人之百态,不过,它既知往昔时境过迁,又晓万物前尘旧梦。” 他边说着,边走到案前,左手轻轻擦过平滑的镜面,又转身面对着虞子书,眼中笑意不改,说:“灵玉能不能解除龙神的诅咒我不知道,不过你想要的,关于梦姬的前尘过往,它能回答你。” “但是……”镜屏妖看向虞子书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虞子书从他那个令人不悦的微笑里读懂了对方的心思,双眉顿时拧紧。 镜屏妖接着说道:“我能给你所想要的答案,你又能给我什么回报呢?世间没有哪个疑团的真相可以唾手可得。” “你想要什么?” “你最珍贵什么,我就要什么。” 虞子书眼神一颤,好久不言语。镜屏妖看穿了对方所想,便替他说出内心的想法:“我听说,每个鲛人体内都有一颗逆鳞珠,不过,却是必须死后才可凝化而出的宝物。” 说话间,镜屏妖已将云外镜又重新端放好,仍旧笑呵呵地看着他。 “如何?用逆鳞珠换一个真相。” 虞子书不答,他沉默着拉开左手的黑袍衣袖,那层层叠叠的嵌在手上的鳞片越发看的分明。他年岁满十九,鲛鳞已隐匿不住,整个身体早已被鳞片覆盖,故终日只能藏于黑袍之下。本该是卧床不起的病态,奈何虞长歌这一年来多次以灵力为他续命,殿下的病弱,算起来也有他的一份罪过在里头。 如此一想,心中却也坦然了。 “我本是将死之人,能再为他们做一点事,也不算枉费。我可以把逆鳞珠给你。” “既然如此,我这就把真相告诉你。” 镜屏妖说着,右手掌心对着云外镜凝聚灵力,镜面被渐渐催动,如滴水堕进平静的湖面,一圈涟漪散尽之后,云外镜给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虞子书的眼神随着镜中呈现之像不断变化,焦虑,惊异,惶恐,一一闪过。 末了,镜面又归于死一般的沉寂。知晓梦姬真实身份的他久久未能平复内心五味杂陈的情感,而就在思虑之际,身后一道剑光略过,从他眼前一落而下,直直砍在他的脚边。 与此同时,星月楼中顿时燃起百烛千灯,殿内一时亮如白昼。 虞子书大惊,目光沿着那双握剑的手往上看,来者竟是卫离! 他的身后,那个魅惑的紫衫女子婷婷站着,青竹软骨扇掩住了她的下半脸,却依旧挡不住那如水的笑意袭来,带着一股淡淡的杀意。 这确实是他的疏忽大意了,竟不曾发觉梦姬在此刻回来。 虞子书自知不是梦姬对手,脑海中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尽力脱逃出去,但卫离却不由得他多想,持剑便重新向他杀过来。虞子书亦只得召出一把剑来应对。 “你来得正是时候。” 镜屏妖嬉笑着对梦姬说道。他兴趣盎然地在旁边看着卫离与虞子书的缠斗,他正盼着虞子书死去,好能够得到心心念念的逆鳞珠。 虞子书逐渐发现卫离的剑虽是步步紧逼,却也招招留情,卫离是有意放他一马的。于是他便全力以赴,压住卫离的剑,此刻若是再奋力一击,就可脱离对方的纠缠。 这是他二人间无言的默契。然而梦姬早早便看穿了二人的把戏,她眼含笑意,将手中的檀扇轻轻一挥,生成一道足以切金断玉的气刃,径直洞穿了虞子书的身体。 生的希望在一瞬间堕入了死亡的深渊,并带着把他也拽下去。 虞子书双眸失色,一副无法置信的神态,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下,他可以清楚的看到对方那种从面具里显露出来的眼睛里的惊异。 都是定数吧…… 他如此想着,向着卫离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不甘且夹杂无奈。 虞子书的身躯朝着卫离倒下,卫离伸出臂膀意欲接住,然还未来得及接触到对方的身体,虞子书整个人便化作流光,消散在璀璨的烛火里。 一个人怎么能消失得如此干脆,好似他从来都不存在般? 卫离征在原地,不语。 镜屏妖见此,心急如焚地大喊一声:“啊!”转而对着梦姬抱怨道:“我的逆鳞珠啊!” “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何足道惜。” 梦姬冷笑一声,再不理会镜屏妖的不满之辞,只浅笑盈盈地转过身去,朝着殿外移步了。 第二十七章:魂归忆兮 她久违地做了一个梦,这梦很长,足足穿越了七年的倾城时光,她迷醉在那段绵长的回忆里,久久不愿离去。 那是孟春三月之际,正是樱花开得璀璨的时节,一个众星拱月的夜晚,一座闭锁的宫殿。 玉魂珞透过封神殿的纱窗,仰望着这一方看了几十年的狭小天地。天上有星月相伴,地下是风花缱绻,这天地之间,孤独的竟只有她一个。 今夜是罕见的满月。少女面无表情地观望着悬在浩瀚星空中的那轮圆月,内心激荡不起任何情感的波动,她一直都很清楚,无论是日月轮转,抑或草木荣枯,都与她无关,她早就习惯于冷眼旁观着这个世界的阴晴圆缺的变换。 她在窗前看了一会儿,甚觉无趣,意欲向内殿走去,而正是这一随意转身的动作,让她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色。 凉风习习,飞樱灼灼,少年翩翩,遗世无双。 他侧身站在樱树下,举着头与她仰望着同一片星空,玄色的衣袂与秀丽的长发,在风中与落樱缱绻相随。 玉魂珞才发现,原来这经年不变的封神殿,还能有如此令人迷恋的画面。 有些人,仅一眼的惊艳,便足以用一生来铭记。这个人出现在了玉魂珞眼中那副十年如一日的画卷中,为她那快要褪色的世界重新上了彩,这一刻,饶是星华月色也变得黯淡无光,这一刻,静如死水的心湖泛起了涟漪。 像是对谁,青涩地动了心。 这树下之人似乎注意到了玉魂珞的目光,少年侧过身来,与她四目相对。 玉魂珞的双眸一动,少年满身的血迹让她着实吓了一跳,斑驳的红色像是在玄色衣衫上怒放的红莲,美得触目惊心。她看到对方望向自己的神情慢慢由惊讶转变为一个邪魅的笑意,她听不清少年低声呢喃着什么。当她正欲开口询问他的身份时,那少年却突然消失在了漫天的花雨里,好似也随着那风飘向了远方。 这一切出现得太突然了,也消失得太过迅速了,玉魂珞几乎以为今夜所见,不过只是自己对这百无聊赖的生活所幻化出的梦境罢了。 然而她在下一念便否定了这个想法。 那个消失的少年再一次闯入了她的世界。 玉魂珞瞪大了双眼,呆愣地仰望着从天而降的他。 少年打破了封神殿外的结界,从屋顶闯入这禁绝之地,携着一束月光,来到她的身边…… 玉魂珞破玉而出已四十三载,却直至那个瞬间才感觉自己是活着的,她的表情,不再是死水微澜,她的心跳,也有了节奏的变化。 ………… 少女长而密的睫毛有了轻微的抖动,紧闭的双眼开始慢慢打开。记忆的宫殿轰然崩塌,往事如水般蜿蜒流向远处,意识堕进了现实的黑暗深渊。 一切,不复如昔。 玉魂珞缓缓睁开眼睛,眼神呈现茫然且空洞的状态,她的意识显然还未从那个梦境中完全脱离出来。 后来呢? 她意犹未尽,贪恋着那份爱意。开始渐渐地,轻轻地再次走入那记忆的回廊。 那天夜里这位闯入她的世界的不速之客却忽然不问缘由的便向自己举起了长剑,但却在打斗中突然失去了意识。 玉魂珞承认,她留下他,是带有私心的。尽管这少年身份存疑,但云起在她的请求下终究还是心软了,因而对白泽瞒下了此事。白泽是鲜少踏足封神殿的,故这一瞒,便是两年。 再然后,为了寻找一月未曾现身的灵修,她私自出了封神殿,虽未能找到朝思暮想的少年,却意外捡到一只伤痕累累的小狐狸。 她将奄奄一息的御灵狐带回了瑶山,这回云起的态度倒是少见的不抱怨了。 而这岁月静好的时光并未持续多久,有力量的地方就会有纷争,玉之力如同一道魔咒,背负之人永远也避不开它所携赠的桎梏。一个神秘人物的出现,将这段细水流长的安稳岁月彻底推翻。 那一日,她几近魂归,自此白泽将她永久禁足封神殿,伴之以穿心链锁于其中。 然而这穿心之痛,在见到灵修的那一刻便也烟消云散了,那个时候,她纯粹是为爱而生的,她固执地认为,灵修便是自己存在的意义。 这一段绵延七年的沉甸甸的往事,每个时刻都充塞着饱满的情感,而今搁在回忆里却是如此轻描淡写,甚至有很多细节,她已经逐渐淡忘。 玉魂珞抬头环顾四周,迷离的眼神逐渐清晰起来,游离的意识开始回归,聚焦在眼前的一方石台上。她恍恍惚惚见得一个紫色华衫的女子站在那上面看着自己,那女子的左脸被一个金色面具掩住,可即使看不见全貌,对方那半张显露的脸对玉魂珞来说总有一股似有若无的熟悉感。当她终于从游神状态完全清醒过来时,玉魂珞才惊觉自己被穿心链缚在了石台前的白玉柱上,她试着挣脱未果,视线又投向他处,惊讶看地见玉魄琳正与她处于同样的境地,缚灵锁将她紧紧锁在柱上。 “琳儿!琳儿!” 玉魂珞急切地朝着失去意识的玉魄琳呼唤了几声,对方这才逐渐睁开了眼睛。女孩一看到玉魂珞那双流露着关切的眼睛,顿时喜出望外,也顾不上审视自己目前的处境,只兴奋地大叫一声:“珞!”玉魄琳笑嘻嘻地看着她,激动与喜悦不住地从眼眶里溢出来。 “珞,琳儿好想你。” 她说话的语气,既是在撒娇,也是在抱怨,因为她看不到玉魂珞的脸上浮现多少久别重逢的欢愉。这世间再没有他人比玉魄之于玉魂更为亲密,可珞终究不似自己这般将她视为全世界。玉魄琳总归只有十三岁的心智,这爱与不爱的是是非非,她没有办法想得更深,对玉魂珞那与她的浓烈情感形成强烈对比的平淡态度,只能是偶尔在嘴皮子上抱怨抱怨,耍耍孩童脾性罢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玉魂珞问道。 玉魄琳低头作回忆状,缓缓回答:“我是被一个妖力很强的女人抓来的,这里是什么地方?” 说罢,她抬头环顾周围,当目光扫到祭星台上的梦姬时,她忽然大叫起来,“就是她!就是那个女人!” 玉魂珞的视线跟着玉魄琳的目光移转,祭星台上,那半张脸正挂着一个魅惑的笑容看着她。玉魂珞越发感觉得到内心的那股强烈的熟悉感,她双眉微微皱起,呆呆地凝视了对方几秒,忽然之间脸色大变,瞳孔放大,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 “她……她是!” 玉魂珞惊讶得连说话的语气都带有点颤音,她的神情表明她内心还不肯接受自己对眼前女子的身份的揣测。 这一刻,记忆的弦被猛地扯动,奏出一段不和谐的往事旋律。 第二十八章:北海风起 玉魄琳一见玉魂珞这不同寻常的反应,内心有点惴惴不安,便轻皱眉头问道:“珞,你怎么了?” 玉魂珞没有答应,只眯着眼睛盯着前方的梦姬,她越发确定,眼前的女子就是五年前闯入瑶山的神秘人。 这个念头使她顿时惶恐起来,如果真如她所想,那么今日一劫,怕是避无可避了。 她的目光越过梦姬,投放在后面的虞子期和虞子衣身上,两个人看着眼前这一切,表情严肃,一言不发。 虞长歌从二人身后缓缓走来,用一种充满怜惜的目光望着她。 玉魂珞垂下眼眸,不再看了。 此时,在祭星台的另一处。 屋顶上的少年正静静地端详着掌心里的逆鳞珠,一遍遍地回想虞子书临死之时的场景。 卫离猛然攥紧了手心里的东西,从高处一跃而下,消失在黑暗里。 虞子息在祭星台内四处巡顾,口中还不停抱怨着虞子书的失踪。正当时,他忽而发觉身后一个黑影掠过,只一瞬间的事,他召出冰刃往身后的方向飞射过去,那个黑影轻巧地侧身避开了攻击。虞子息迅速转身,只见一个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欲要逃离,他不假思索地追上去,那黑衣人向他抛射一个物什过来,他只当是暗器,正想避开,但当目光轻轻扫过之时,少年立马认出那“暗器”的来路。 “逆鳞珠!” 虞子息惊呼一声,赶忙伸出手去接住它。眼前所见已让他顾不得逃走的夜行者,少年瞪大了双眸,颤抖着说出一个名字:“子……子书!” 祭星台水牢内,此时被囚困的三人对于外界的情况仍是一无所知的状态,彼此相对无言地待在一处,各有所思。 一个黑衣蒙面人忽然走了进来,云起顿时警觉起来,看着对方慢慢走近的身影,冷峻地问道:“你是何人?” 对方回道:“帮你们出去的人。” 这样一句言简意赅的回答过后,未等云起再问,对方便用剑逐一打破了三人的结界,水牢的结界一消失,身上的水柱亦自行解除,三人终于重获自由之身,各自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脚。 而这黑衣人看起来似乎急切,不与云起等人多说一句,只抛下一句话便又踏出了水牢。 “玉魂有危险,你们最好快点赶过去。” “你说什么?” 云起对他的话表现出将信将疑的态度,但得不到对方的回答,只见身边的御灵狐已疾步跑出去了,少年无法,只能追着少女的身影,一旁的阿雪见状,虽是一脸茫然无措的神情,也只能跟上二人的步伐。 三人一同出了水牢,奔着祭星台中殿的方向赶去。 玉魂珞看着站在面前的梦姬说道:“你就是当年那个闯入瑶山的人。” 梦姬不语,一双妖娆的桃花眼与她相对,半张脸上挂着一个魅惑的笑。 她不否认。 这就是她的回答了。 玉魂珞凝视着她的眼,在梦姬身上,恍惚间闪现几分白矖的身影。她顿时皱起了双眉,急忙扫掉脑海中这个荒唐的念头。 此时梦姬已立足祭台中央,一旁站立的虞长歌三人,皆缄默着,翘首以待魂归仪式的开启。 只见梦姬从掌心祭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璧来,因灵玉失了魂魄,流光俱散,看起来与普通的白玉无异。 这件灵物的突然出现,让玉魂和玉魄都不约而同为之一颤。 “玄灵玉!” 玉魄琳露出了鲜少的惊异表情。玉魂珞的神色则是顿时阴沉下来,按理说灵玉应该在灵修手中,如今却出现在梦姬手里,想来梦姬必然知晓灵修的下落! “为什么灵玉会在你手里!灵修呢?他在哪里!” “你无需知道,因为你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他了。” 梦姬嫣然一笑,眼睛里的狡黠显露无疑。她慢慢在掌心催动灵力,玄灵玉渐渐上升到半空中,悬在玉魂玉魄面前,沉寂了五十年的灵物终于再次绽放它那魅惑人心的光彩。 魂归之术业已开启,重塑灵玉指日可待,在破除龙神之咒的这条道路上,终于见得一丝希望,在此的每一个虞族之人莫不屏息凝神地注视着眼前这一时刻,眼神全都充满着期盼。 玉魂珞此刻仍是心存怀疑与侥幸的,当年白矖以血铸玉,如今想要重新将失去灵力的玄灵玉唤醒,神女之血是必不可少的,然白矖已失踪多年,玉魂珞断不会相信梦姬真能塑玉成功。 可是,眼下所见,由不得她不信。 只见梦姬轻轻刺破了指尖的肌肤,一点鲜红的血液从那一个细微的伤口处钻出来,慢慢积攒成雨滴大小。那滴小小的红点缓速飞离指尖,朝着灵玉的方向移动,而后融进玉璧之中,灵玉的光彩霎时大增,璀璨光辉刺得众人双眼无法直视,皆侧颜避开。强光过后,所有眼睛又齐刷刷望着那玉。 玉魂珞瞪大了双眸,灵玉焕发的流光映照着她那张惨白的脸。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脑中一片空白,仅剩这一个念头不断反复充斥着。 灵玉苏醒,便开始慢慢召回魂魄。玉魂玉魄都感觉到自身的灵力渐渐被抽离了身体,二人的身躯也散出了流光,如晨雾消散在初阳里一般,双脚已呈虚化之态。 玉魄琳看了玉魂珞一眼,又低下头,轻轻一笑,那个微笑与往日不同,与她的孩童外貌格格不入。 她悠悠道:“珞,我说过,琳儿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她该高兴的。眼下这种结局,正是玉魄琳一直希冀的,破玉而出五十年,她流落辗转,宿体换了一个又一个,这世间的趣与无趣,她早已体会得真真切切,看得明明白白,万般滋味过后,她仍是觉得,都不及与玉魂珞一同待在玉界来得好。 可是,她没有多高兴。玉魂珞跟她不一样。 玉魄琳的微笑,并没有多少心愿达成的喜悦在内。 玉魂珞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一样,垂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再多的幽约怨悱已是惘然,她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了啊。 玉魂珞的思绪沉沉堕入意识的深渊,仿佛感知不到身边的万事万物。她正在以一种平静的姿态迎接命运无常的摆弄。 而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将她快要消失的意识拉了回来。 “珞!” 御灵狐大喊着冲上祭星台,云起紧随其后。神阳神月现身挡在她面前。救人心切,御灵狐情急之下竟冲破了两个灵侍展开的结界,使尽全力跳起,扑身夺下灵玉,玉的光芒整个被她揽在怀中。梦姬眉头一皱,眼中杀气骤起,冷冷咒一句:“碍事!”手中的青竹软骨扇一挥,一道强烈的风刃正好不偏不倚地落到御灵狐身上。 御灵狐顿感心肺俱裂,鲜血先于言语夺口而出,像在空中迸裂的红色焰火,伴着一股强烈的血腥,震惊所有人的耳目。 玉魂珞眼睛颤抖着,一滴晶莹的液体顺着脸部的轮廓爬下来,她呆呆望着,说不出一句话。 “御灵狐!” 云起嘶吼着冲上去,却被神阳神月纠缠着,御灵狐的身躯重重摔在地上,手中攥着灵玉,微笑着,缓缓翕动被鲜血染红的嘴唇:“……还好……赶得及……”她似要再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有余力了,最后沉沉地闭上了双眼。 玉魂珞终是回过神来,一边呼喊着御灵狐,一边不停扭动身躯,试图挣脱束缚。 匆匆而至的阿雪立在原地,深知自己能力不足,不敢贸然上前,只惊恐地看着,不知如何是好。旁边的虞族三人同是一脸惋惜不已的表情,虽感内疚,但行至如此,已经收不了手了。 梦姬冷冷地俯视着躺在脚边的这个身影,在掌心聚力,将灵玉从御灵狐怀中召出来,收入手中。一瞬之间,有两个身影从她身边一掠而过,速度极快极轻,只微微拂动了她的一缕发丝。她不慌不忙地看过去。 年少的一男一女已经站到玉魂玉魄身边,正在分别解开她们身上的穿心链和缚灵锁。 梦姬眼底蒙上了一层肃杀,低声道:“天虞。” 话音刚落,一道风刃又从她手中呼啸而去。此刻夏侯言扶着玉魂珞,夏侯诺也抱着玉魄琳,都来不及接下这一招。忽而一个身影从天而降,长剑切出一道气刃抵消了梦姬的风刃。 卫离! 梦姬那半张脸上的怒色越发明显。 虞子衣看着半路杀出的卫离,轻声道:“怎么回事?” 虞子期蹙眉,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阿离!” 一个九岁女孩呼叫着从阿雪身后冲出去,少年见状,怕生不测,连忙拉住童无,皱着眉对她摇摇头,示意女孩不要上前。童无看了一眼远处的卫离,虽不明就里,但见卫离并未理睬自己的叫喊,便委屈巴巴地待在阿雪身边,一言不发。 梦姬打开檀扇,往脸上一掩,只露出一只狭长的桃花眼,冷冷地说:“来得还真不是时候。”对于卫离,她向来是能用则用,不用则弃的态度,因而对卫离当下的倒戈相向,并未表现出多大的愠怒。但毕竟是乱了她的计划,何况卫离身上背负的力量,将来也许会是一个棘手的问题,索性便起了杀意。 梦姬将手中扇尽力一挥,一道威力更为强大的风刃席卷而来,卫离握紧了手上的绯月准备迎战,又见风刃中途分成了两道,但威力却丝毫不见消减。 此时夏侯二人已将玉魂玉魄转移到祭台下,阿雪亦跑到夏侯言身边,接过他怀中那副虚弱无力的身躯。夏侯言匆匆嘱咐夏侯诺守在原地照看,自己召出若水剑冲了上去,却被一旁杀出的洚渊拦下,剑刃之声刹那间此起彼伏。 而这边,几个来回之后,卫离不敌梦姬,在避闪不及的情形下,他正面接下最后一击,被灵力向后弹出去,摔在了原先绑着玉魂珞的白玉柱上,随着咣当一声,绯月剑从他手中滑落,而在长剑旁边,还有一个精致的银色面具,在祭星台闪耀的千灯中,依稀见得银色上的斑驳红色。 卫离慢慢从地上坐起来,凌乱的长发遮住了少年大半的面容,玉魂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刻也不敢分神,生怕错过那张脸的任何细节。少年身上添了几处伤,缓缓扶着柱子,艰难起身。 卫离唇角挂血,双眼却如不化的霜雪般平静,眉头微皱,隐忍之态溢于言表。 不是她记忆中的那张脸。灵修的脸上总是挂着温暖的笑,他的眼底,永远有浅浅的哀感,而卫离的眼睛,是与之相反的坚毅,冷漠。 可是,变了的只是她记忆中那少年的颜色,人却的的确确是她找寻的那个人。 这一见,彻底乱了玉魂珞的心神。 第二十九章:神女之迹 “灵修……”她翕动苍白的唇,轻轻念出这个名字。 对于卫离就是灵修这件事,她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她内心里,依旧不敢承认。她对灵修有恨有怨,而卫离对她几次三番出手相助,无论是在青丘红叶城抑或现在,她都没想好如何面对,而此时,她想要的答案已逼到她眼前,她却手足无措,不知该作何反应。此刻她也表现不出太剧烈的情绪,因消散过多灵力,身体已如秋叶,风一过,仿佛也会随着散去。 另一边,云起与神阳神月缠斗多时,终将二灵侍一掌打得灰飞烟灭,他不消多想,提剑向梦姬刺来,梦姬提手支起一个结界。与此同时身后又传来一阵疾风呼啸之声,梦姬抬手一拂,轻而易举便将云起甩出去,回头又与身后突袭的身影对击一掌,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慌不忙,如优伶舞袖,足见其灵力之高深。 云起双脚着地后又后退了几步,险些倒地,他将手中剑插在地上,支撑着身体站立。云起这边没讨到好,那突袭之人情况更甚,一口血硬生生喷出来,他亦是撑着剑勉强站立。 “子息!” 虞长歌和虞子衣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出来的,原本正与夏侯言打斗的虞子期闻言,收回了剑,退回一边,夏侯言话不说一句,奔赴玉魂珞身边。夏侯诺此刻正在给玉魄琳输送灵力,他知道此刻以血祭灵已无甚用处,便也蹲在玉魂珞面前,采用最直接的方法,握着她逐渐冰冷苍白的手,将自身的灵力渡给她。 虞子衣见虞子息出血,急匆匆跑过去扶住他,并大声呵斥道:“你干什么?疯了吗!” 虞子息压着一口气,眼神恶狠狠地盯着梦姬,说:“我们都被这个女人给骗了!” “玄灵玉根本……就不能破除龙神的诅咒!” 少年这一句顿时在虞长歌等三人心中砸出千层巨浪,如一道惊雷劈下,将多日来的希望击得粉碎。 虞子衣问:“你在说什么啊!” 虞子息道:“那个人重塑灵玉根本就不是为了鲛人族!她一直都在骗我们!” 虞子期问:“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子书。”说着,虞子息从掌心召出逆鳞珠来。 每个鲛人的逆鳞珠都独一无二,各不相同,因而是很容易辨别灵珠之主的,而且此物可以存留主人生前的一段梦境,而虞子书留下来的,正是他死前的记忆。 三人一看,顿时明了。 “怎么会……”虞子衣看着眼前这颗散发着微微亮光的灵珠,痛说道:“子书他……” 虞长歌掩着脸,两行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虞子期愤恨齐生,举起洚渊对着梦姬低吼道:“梦姬!” 梦姬不紧不慢地收起手中檀扇,半个笑脸看起来诡谲无比。她的表现让所有人都心头一紧,她似乎不在乎自己的意图是否被揭露。 “明明就快成功了,没想到竟在这个时候出了乱子,真是可惜,可惜。”她低头浅笑,露出一个略感无趣和惋惜的神情。 是的,她确实不在乎自己的目的被揭露与否,虞子书的逆鳞之珠,卫离的背叛,天虞的介入,这些她并不是全然没有料到,她了然于心却充耳不闻、视若无睹,只不过因为她知道,眼前这所有人,都不会是她的对手。 虞子期眼中一道凶光闪过,不由分说便杀向梦姬,虞子衣见状,立即上前助阵。但二人对峙梦姬无异于以卵击石,不消几个回合便被重重击落在地,梦姬将从虞子期手中夺取的洚渊又向他飞射过去,剑刃对准少年的心脏急速而去。 另一边同样倒地不起的虞子衣表情充满惊惧,大喊一声:“子期!” 余音未绝,一道结界在虞子期面前突然张开,挡住了飞剑的来袭。 虞长歌在旁边吃力地维持着结界,大有耗尽灵力也要护虞子期周全的气势。可她原本就体弱,灵力散尽并不是难以想象的事,虞子期陡然发现她双眉间的额印又暗淡了一些,脸色顿时扭曲,大喊道:“长歌!” 少年这一声,顿时惊了虞子衣等三人。虞长歌脸色一怔,双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他从未直呼她的名,虞族四子向来对她都是尊称一声“殿下”的,即使竹马青梅的情分是真,但尊卑礼教也是真真切切地刻在每个人心中。虞子期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让她在此时竟不合时宜地感到一丝暖意。 而她极力支撑而起的结界,竟被梦姬随意一挥而就的风刃化解掉,长剑失去阻挡,仍向着少年刺下去,而正是有了结界的缓冲,剑的速度较之前减缓下来,虞子期得以抓住剑刃,化解危机,只是掌心也因此血流不止。而梦姬又同时向虞长歌这边发动攻击,风刃掠地而来,虞长歌匆忙再打开结界企图阻挡,但灵力不足,结界脆弱,几乎是毫无作用。 千钧一发之际,虞长歌身后突然出现一个身影,替她化解了梦姬的攻击。此时虞长歌也因体力不支,只觉眼前一黑,脚下一滑便倒了下去,陷入沉睡的一瞬间,竟隐约嗅到一阵浅浅的樱花清香。 一个白衣素雪,丰神俊朗的青年忽然出现在众人眼前。这男子神情淡漠,一双琥珀眸子睥睨众人,额间一个紫色额印彰显他不凡的气度,恍若神祇临世,令人不敢逼视。 他接住了倒下的虞长歌,少女靠在他的肩头,已失去了意识。 虞子衣大叫一声:“殿下!” 虞子期则急切地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奔到那男子身边,可无奈伤势过重,挣扎未果,只能愤愤地看着对方。 梦姬将来人仔细端详一番,又打开了手中折扇,掩住下半脸,露出的一只眼睛里,不再是风轻云淡的自信情感,她的眉微微皱起,似有嫌恶之意。 旁边的云起则低声一句说:“是他!”他微微露出惊讶之色。 玉魂珞看着来人,越发觉得熟悉,她多看了两眼,脑中忽然飘过一个名字。她认得他!在瑶山他们曾是打过照面的。 只听梦姬幽幽地念出她脑海中亮起的那三个字:“白龙神。” 闻言,在场的几双眼睛,除了玉魂和云起之外,全都呈现出同一个表情——无比惊异。 龙吟表情不变,眼神浅淡地投放在对方身上,但那双琥珀瞳却在祭星台的万盏灯火辉映下,隐隐摇曳着冷光。 “久违了……”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带任何情绪,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寂寂之中,能够清晰地听到梦姬脸上那个金色面具在逐渐裂开的声音。 龙吟紧接着又幽幽地道出一个名字:“……白矖。” 话音刚落,梦姬脸上的半面具瞬间化为金色的流沙消散于风中。 他竟用灵力在无形中破裂了梦姬脸上之物,可这怎么也比不得他口中念出的那两个字有分量。 众人齐刷刷又看向梦姬。 女子红唇微扬,低眉一笑,收起青竹软骨扇,一张魅惑绝尘的面容就这样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能理解梦姬那股惊人的自信缘何而来,因为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是神! “怎么会?”玉魄在天虞见到梦姬的全貌,以为不过是对方用来迷惑她的手段,竟不曾料到,她真是白矖! 玉魂珞呆住一会儿后,强制自己保持镇定。今夜连番的冲击让她心中已如乱麻,可她不能再沉溺于情绪的洪流之中了,只能专心应对眼下之事,其余的便暂时尽数抛于脑后。 “我不相信你是白矖!”尽管虚弱,她还是在阿雪的搀扶下勉强站立,看向梦姬时的眼神显得无比坚定。 梦姬嫣然一笑,在那张脸上绽开的笑容,令人很难与阴冷诡异等字眼联系到一块,可那其中透露出的,的确是实实在在的令人不安的妖媚。 她冲着龙吟浅笑道:“龙吟君,看来是玉魂看得比你透彻啊。” 玉魂珞轻轻皱眉。 她这是在承认自己并非白矖吗? 对于梦姬的调笑,龙吟不作反应,只平静地问:“你想干什么?” “如你所见,重塑灵玉。倒是龙吟君你,一向避尘绝世的白龙神竟会插手凡俗,真是意想不到。” 龙吟不语,双眸却隐隐见得一股不悦之情。 她依旧浅笑着,道:“说起来,这北溟鲛人族与龙吟君的渊源颇为深厚,既是白龙神的事,梦姬只好罢手。龙吟君,就此别过。” 话音刚落,她便化为流光消失在众人面前。龙吟对她的离去依旧没有情绪表现,他低头看了怀中的少女一眼,不置一语便化为片片白樱飘然而逝,连同虞长歌一同消失了。 “殿下!”虞子期想起身追去,无奈一动弹,伤口疼得愈加厉害,他只能重新跌坐到地上,对着地上愤怒地打了一拳,关节处顿时渗出几条血丝,而这些□□的疼痛他却感觉不到了,精神上的愤恨、懊悔、自责、焦虑……仿佛所有负面的情绪占据了他的身心。一旁的虞子衣见他这副颓然的模样,暗暗流露出心痛的表情。 这一刻,原先刀光剑影、危机四起的祭星台,重归寂寂。 童无呼喊着跑到白玉柱旁的卫离身边。 云起扔掉手里的剑,箭步冲到御灵狐身边,将她揽在怀里。此时此刻,他有多爱她,就有多怨她。御灵狐到底都不曾为云起考量过,但凡有半分的在意,她怎会?怎敢?又怎舍得? 玉魂珞此刻无暇顾及其他,心中眼中都只有御灵狐那个小小的身影。她紧紧抓着少女早已冰凉的手,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这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如果当初她不执意离开瑶山,如果当初她听从云起的话回到封神殿,如今又何至于让御灵狐身死于此?这一切,都是她一意孤行的后果,不怪她,又能怨谁? 玉魂珞发觉,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恨透了自己! “我有办法救小狐狸。” 这一句语气极轻的话语,却似万丈霞光穿破层层厚重的云翳,照耀了她那颗快要堕入冰窟的心脏。 她看着虞子息,将信将疑。 “你说真的!”云起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惊喜之余,恍若梦寐。 虞子息亮出掌心的东西,正是虞子书的逆鳞珠! “逆鳞珠可以续她的命,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玉魂珞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说出要求。 “我要你帮我们……救回长歌殿下!” “好。”言简意赅,不假思索。 虞子息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这才走到御灵狐身边,看着少女苍白的面孔,用一种他鲜少表现的温柔语气说话:“其实,我也不舍得让小狐狸死啊。”他催动逆鳞珠,使其融入御灵狐体内后,又道:“待逆鳞珠与身体完全融合,小狐狸就会醒了。” 玉魂珞轻轻向他道了一声谢,望向御灵狐时的脸色稍有和缓,但愧疚依旧是明显的。 此时听得旁边童无的一声叫唤,玉魂珞才回过神来,想起当下还有一件棘手又费神的事情在。而她回头去看时,却不见少年的踪迹,那个女孩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远处。 他走了。就在她以为自己找到他的时候,他又消失在她的世界里了。 第三十章:云镜之境 祭星台一战,众人皆负了伤,便暂且都停留在溟水城中养精蓄锐。虞子期三人回到鱼央宫静养,而玉魂珞等一干人则留在了星月楼内。 如此,双方便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三日。 溟水城立于深海,白昼与黑夜的感觉不甚分明,只有当千万盏的灯火将这座深水之城映照得亮如白昼,人们才能察觉到日月的轮换。玉魂珞仰头看向头顶的景色,无星无月,目光所及皆是黑暗,星月楼内的灯火明亮了不少,说明此时该是入夜了,她习惯性地抬头欲要观星望月,这是她此前五十年在夜间唯一的消遣,却不料,看到的只是天际的荒凉之色。 她独自一人站在廊边,一半的身子湮灭在黑暗里,也不掌灯,只呆呆地看着,似在沉思,望得久了,仿佛那远在天边的满团的黑色正渐渐向她逼仄过来。 正低下头来,身后忽而响起一个声音。 “珞姑娘。” 玉魂珞侧脸望过去,见是夏侯言,手中提着一盏方灯缓缓向着自己走过来。对于少年的到来,玉魂珞也只是保持着一贯的淡漠,径自又回过头了。夏侯言站到她斜后方,暗暗瞄她一眼,果然是看不到脸上有任何情绪浮现。虽交情不深,但几番接触下来,他也颇知少女一向性子冷,因而浅浅一笑,也对她的态度淡然了许多。 “珞姑娘是有心事?”他也就是为挑起话题特意问问,是或不是早已了然于心。 玉魂珞对他的提问避而不答,反问:“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琳儿。”少年的语气渐渐变得沉重起来,“如今溪儿的魂魄,已彻底和玉魄融为一体,琳儿若是不回去,溪儿永远也醒不过来。” “你就不怕玉魄之力会将溪儿置于险境?” 夏侯言思忖了一下,他既希望夏侯溪醒过来,可又不愿她成为众矢之的,这个问题他无法给出答案,便再问:“那个梦姬当真是瑶山神女吗?” 玉魂珞垂下眼眸,说道;“我会亲自上孤岐山问个清楚。” “珞姑娘这是要兑现诺言,上孤岐救回虞长歌吧。” 玉魂珞默然。 “若梦姬真是白矖,那她重塑灵玉,倒也无可厚非,这对玉灵来说,也是归宿……” “你这样的人,应该没有体会到被命运编排的滋味吧?” 夏侯言怔了一下,轻轻笑道:“在命运的无常面前,无人能独善其身,或流于执念,或沉于梦魇,天地之间,皆是难处。” 他这番见解倒也透彻,玉魂珞依旧默然。 夏侯言见对方无话意,便不再攀谈下去,说道:“夜渐凉,珞姑娘当心身体,在下先行一步。” 他说完,将来时所带的方灯搁在栏上后,这才沿着来路折回去。 玉魂珞看着那盏留给她的灯,脑中一遍遍回旋着夏侯言所说的话,恍惚间觉得自己从前的眼光似是狭隘了,一直以来,她只感知到自己的苦痛,但他人未尝不是负重前行的,她是这样,鲛人族也是这样。她才发现自己一直深陷在自怜自艾的泥潭里,这一想,忽然就觉得自己自私幼稚得可笑了。 玉魂珞回过神来,拿起方灯,慢慢走回去。身后的风忽然加急了些,凉意越发明显。她回过头去看身后,空无一物,仅有凉风相送。她不再多想,继续慢悠悠地走回去了。 暗处的一双眼睛,久久注视着她离去的方向。 此时,在星月楼中的浮光殿内,半梦半醒间的童无总是隐隐听见一阵莫名的声响。女孩儿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往房间里左右张望了一回,并不见任何人的身影,她开始感到不安起来。忽而又注意到殿中左侧隐约有光亮闪烁,童无仔仔细细看了几眼,心中愈发不安。她下了床,赤着脚走过去,口中还谨慎地念出一个名字:“阿离?” 卫离允诺过会来接她的,于是她便在溟水城中乖乖地等了他三天,此时此刻,盼望他出现的念头无比强烈。 童无穿过一层红色帷幔,来到一张青玉案几前,看见案上的一面雷云纹青铜镜正在一闪一闪地发着微光。虽不是卫离,但也不是什么令人心惊胆战的怪物,心中的不安顿时消了一半。 她疑惑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不料那镜子突然说出话来:“小姑娘,知道我是谁吗?” 童无面露惊色,却也乖巧地摇了摇头。 “我是镜灵。” “镜灵?” “对,我可以回答任何问题喔。” 听到这句话,童无一扫脸上的惶惑,兴奋地问:“真的吗?你能告诉我阿离什么时候来接我吗?” “可以啊。”镜灵幽幽地答道,“不过,我告诉你答案,你也得拿什么东西回报我才行。” “你想要什么?”女孩有些泄气地问,她知道自己全身上下,并无什么有价值的物件可以当做报酬。 “绯狐之血。”镜灵的语气开始显得阴冷。 “绯狐之血?是什么啊?”女孩儿一脸不解,歪着脑袋用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看着镜灵问道。 “就是……你!” 话音刚落,一双有着尖利指甲的手臂从光滑的镜面里伸出来,朝着女孩扑过去。童无被这一场景惊吓得说不话来,更觉两腿发麻,难以挪步,只能呆立在原地,意识跟不上双眼所见,一时反应不及。等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被另一双手推开,在向后倒下的过程中,她看清了那双手的主人代替了自己被镜灵的双手抓住,只一眨眼的工夫,那人整个被拖入镜中。 “阿离!” 童无惊叫着倒下,却意外地被接入一个怀抱里,女孩还未看清来人,只听身后人急促地低呼一声“灵修!”,将她轻轻放下后飞奔着过去,抓住了阿离的衣角,一同钻进镜面中。 镜子的光亮随着二人的进入也消失了,童无看着光滑无痕的镜面不知如何是好,泪水慢慢爬出眼眶。一顿伤心自责之后,她突然记起适才从背后接住她的人,看身影似是玉魂珞,她不消多想,匆匆奔跑出浮光殿。 再说入了镜子中的卫离和玉魂珞二人。 在这种境况下相遇,是彼此始料未及的,此刻纵使恩仇未泯,也不得不暂且搁下,共同寻得逃出生天的方法。 二人环顾四周,发觉这里倒像极了混沌之境,除了虚无的黑暗之外什么都没有。正当二人束手无策之时,身边的黑暗却渐渐消退下去,代之的是一副陌生的景象。他二人站在一处山坡上,不远处见得一片艳艳的红梅林,开得极为茂盛,是这阴沉沉的冬季背景下的唯一生机。 “这是……幻境?”玉魂珞说道。 “不,是往事。云外镜通古晓今,所记皆是世人之过往记忆。”卫离解释道。 “也就是说,这是某个人的记忆。” 说话间,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子曲调,伴着微微凉风,钻进玉魂珞的内心深处。 这是灵修吹的曲子! 玉魂珞目光急切地找寻过去。在一棵巨大的红梅树下,那个少年倚着树干坐着,木笛横吹,闭目聆听。 她恍然大悟。 “这是……灵修的记忆!” 第三十一章:少年初识 玉魂珞转而看向身边的卫离,他仍旧带着面具,不知此时脸上会是什么神色。 忽而又见从远处缓缓过来一个蓝衫少女,看模样不过二八上下,眉眼干净秀丽,神态间童稚之气尚见,犹如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口中哼着小调,脚下步伐轻盈,一蹦一跳地向着灵修走过去。树下的少年看见来人,指尖的动作戛然而止,笛声骤停。灵修起身,看着少女逐渐靠近的身影,脸上挂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玉魂珞从未见过灵修的脸上曾出现过如此纯粹的笑意,灵修给她的笑,是温柔的眼睛里裹着化不开的哀愁,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令眼睛蒙上了一层哀感。他有着如何刻骨铭心的过往?灵修闭口不提,玉魂珞亦无从得知。 “小寒。”灵修唤了那蓝衫少女一声,脸上笑意不改。 叶寒插着腰,假意抱怨道:“你怎么又跑这来了?明知道我要上山来。” 灵修知她并非真的生气,便不慌不忙地解释道:“你看,红梅开得正茂盛呢。” 叶寒一听,也抬头看了看枝头那些怒放的娇艳身姿,眉目间却不似灵修那般兴趣盎然,反隐约有怜惜之色。 少女心知,除了这红梅坡,他也去不得别处了,如此一想,愈加心疼。 “灵修,我们回去吧。” 灵修眯着眼睛冲她微笑,轻轻应了一声:“好。” 两人并肩往回走去,期间言笑晏晏。 “小寒,我总听不到你唤我一声‘兄长’,着实遗憾。”灵修微笑着调侃她一句。 “这……又不是亲兄妹!”叶寒的反驳显得底气不足,少年话间的‘可惜’二字听得她又羞又气又委屈,便悄悄侧过脸去,生怕脸上的情绪泄露了心底的事儿。 “到底还是表兄嘛。”灵修没有注意,又极为单纯地嘟囔了一句,语意间的遗憾分毫未减。 叶寒见他如此,心里更加恼了,却又不好发作,只能暗暗低估一声:“爷爷也不喜欢我这样称呼你啊……” 话一出口,惊觉失言,便忙忙瞄了对方一眼,发现灵修似没听到的样子,也就心安了。少女不再言语,垂着脑袋想着身边这位身世多悲的少年。 灵修发觉素日活泼的女孩突然失了灵气般,于是又挑起了新的话头。两人这才嬉嬉笑笑着走远了。 玉魂珞望着二人渐渐行去的背影发愣,眸色暗淡,表情略显凄清。身边的卫离忽然说话:“苏夜弦!” 玉魂珞闻声看去,果见一个身影隐匿在红梅枝头,仔细一瞧,的确是苏夜弦不假。不知她到底何时出现在此处。 苏夜弦倚在枝头呆呆望着远去的两个身影,独自怆然神伤,像个溺水而无所救的孩子,眼睛时时透着绝望。她细细回味着刚才那对兄妹的嬉笑言谈的景象,低声呢喃着“阿音”两字。 玉魂珞当即眉头微皱,她知道‘苏夜弦’是灵修记忆里避不开的三个字,可真正见到这个女人出现在她触及不到的灵修的过往里时,心里的不舒服是实实在在地生发出来了。一直站在她身边的卫离多少也察觉出玉魂珞的情绪,但也只能一言不发地陪着。另一方面,瞧着这些原本应该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别人的记忆映像,脑袋里却分明感到有一种东西在蠢蠢欲动,那是一种类似于挣脱不得的压抑和疲惫。 二人相对无言,各自沉入自己的思想境界中。待一回神,二人身处之地已悄然变换。玉魂珞四下打量一番,发觉是一处庭院,头顶慢慢落下了雪花。 “下雪了……”玉魂珞伸出手欲接,不料那冰花飘飘洋洋地便径直穿过了她的掌心,她才想起来,这里的人和物都是昨日云烟了,自然抓不住摸不着。 “看样子,时间应该也变了。”卫离说道。 “你随意出现在这里,可不要叫小寒看见,她好歹也是个除妖师。” 二人循着说话声看去。 灵修站在院里一棵粗壮的红梅树下,仰着头对着枝头上的女子说话,神色之间,透出一股初春的暖意。 坐在枝头上的苏夜弦微笑着看他,说道:“那个丫头的修为我还应付得了。” 玉魂珞见她的神情,较之前所见略有不同,苏夜弦的眼睛里,绝望之色已少,连她的笑也有了温度。同为女子,心思并不难猜度,想到这儿,玉魂珞的心也紧了紧。 “灵修……”苏夜弦轻轻的唤他一声。 “怎么了?”灵修微笑着应了。 “他们为什么把你拘在这里?” 灵修显然没想到对方会这样问,脸上的笑容慢慢收起来,迟疑了一下才回答,脸上重新挂起一个浅笑,说话间的情绪也是意外的平静。 “阿夜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从没有离开过这里,而且山下剑庄里的人每天都会给你送来饭食,这不难猜。” 灵修低笑一声,垂下头,说道:“因为我是半妖。” “我在你身上,没有感觉到任何妖力。” “我的父亲是桑林除妖师一脉,母亲属青丘狐族,当初父亲为了母亲而叛出家族,后来,他二人为了封印我体内的绯狐之血,耗尽修为而死,祖母不忍,将我带回剑庄,但因为我的身份,所以只能独自生活在这里。” 灵修又仰起头朝她笑,说道:“因为我体内的封眠咒,我是一点妖力都没有的。” 苏夜弦静静听着,脸上没有流露情绪。她呆呆看了少年几眼,轻启朱唇:“你……” 话意未绝,只听身后一个声音直直闯进来。 “灵修!” 灵修转身去看来人,叶寒正打着伞向自己走来,少年又回头望向枝头,所见只有红梅灼灼,皑皑冰花,苏夜弦早已不见影踪。灵修又转向叶寒。少女已走至少年身边,将他接到伞下,问:“下着雪呢,怎么不打伞?” “一时忘了,进去吧。”说着,便向竹屋走去,叶寒随着过去,走到檐下将伞收起时,特意抬头望望院里红梅树的枝头,双眉微蹙。 旁观的二人,卫离依旧不言语,而玉魂珞却略显激动,她回想起初遇灵修时的那个夜晚,以及二人决裂之时,灵修的妖力兼性情,都不似平日所见,难不成是这绯狐之血的缘故?若真是如此,那是谁破了他的封眠咒?灵修和苏夜弦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又该如何面对他? 玉魂珞陷入了思想的无底深渊,近乎忘却身边卫离的存在。直到突然有一双手猛然将她拉入怀中,她才醒过神来,仰起脸双目惊异地看着卫离,在看到对方脸上面具的一瞬间,一丝失落从玉魂珞的心底一闪而过,她真想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么。但卫离却不看她,面具下的目光直射前方。而此时,一把飞剑疾速穿过刚才玉魂珞所站立之地。 卫离内心暗自嫌弃自己的这个鲁莽的举动,明明知道这里的攻击是决计伤不了他二人的,可还是在看到飞剑袭来的一瞬间就失了冷静,此时此刻,他该有多庆幸戴着脸上的这个面具。 玉魂珞站稳脚跟,立即脱离他的怀抱,眼睛跟着看过去。发觉这时他二人又回到了红梅坡。叶寒手中持剑,眼中杀意十足,直勾勾盯着前方红梅树下的人。在叶寒凌厉目光的尽头,苏夜弦与灵修处在一个阵印之中,灵修双目紧闭,失去了意识,苏夜弦在其身后,一手覆在少年的头上施术,脚下的阵印焕发出一阵巨大的光芒。 玉魂珞见此,脸色顿时大变,“难道……!” 她不禁倾身上前,卫离立即拉住她的手腕,玉魂珞也不挣脱,心头涌上来的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将她吞没,她什么都做不了。 第三十二章:绝爱之夜 玉魂珞无法,只能一旁观望着,卫离见她平静下来,便也放开了手。 “你接近灵修,到底想干什么!”叶寒怒目圆睁,手中长剑早已对准了苏夜弦。 “灵修不属于这里,我会带他回青丘。”苏夜弦一边应着叶寒,一边支撑着脚下的阵印,神情一派淡然。 叶寒怒极,唯恐她真破了灵修的封眠咒,便使尽浑身修为,手中利剑化出无数剑影齐齐飞去。苏夜弦双眉一低,她不曾料想到叶寒会为灵修做到如此地步,面对叶寒的百般阻挠,破咒之术无法继续下去,纵然不甘,也只得作罢。她支开结界挡住攻势,随着长剑掉落,灵修也倒在了地上。 “你若真爱他,不该让他一辈子困在这红梅谷中,受尽族人冷落!”苏夜弦冷冷地看着叶寒说道,脸色平静。 “我舅舅……就是希望灵修能当个普通人……才舍命封住他的绯狐之血,别说是我,就是灵修也不会同意解开。” 苏夜弦皱眉不言,转眼化作一阵轻风飘然消失。叶寒见苏夜弦已去,心中一口气顿时松开,唇角一抹殷红的血随之溢出,然而她也顾不得这些,只一个劲儿向着灵修走过去。 玉魂珞在旁看得已是百感交集,许久未曾言语。 还是卫离警觉,说道:“我们困在云外镜中已有段时间了,仍未看到有任何可以出去的迹象,只怕,它是想利用这些回忆将我们永久困在这里。” 玉魂珞一听亦觉有理,便从情绪中抽离出来,说道:“要破解幻境,一是从内,二是由外,若在这里找不到出口,便只能依托外面的人。溟水城中有夏侯言在,只是不知能不能发现我们被困的事。” 正低头思索间,身边的景象又一次出现了变换。二人置于一处庄门面前,不约而同地抬头看那门上匾额,只见上有‘叶剑山庄’四字,两边高墙有火光跳跃,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血腥气味,两人心下一紧,相视一眼,走上台阶,玉魂珞正欲推门,但亦如上次,她的手径直穿门而过,二人又对看一眼,便一同穿门而入。 入门所见,如临炼狱。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剑庄内不论男女老少一概人等,皆是血肉模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草木摧折泣血不止,脚下无数的血水像赤蛇蜿蜒流动,门墙似被蒙上红漆,尚未凝固仍点点滴滴地落下来。火舌四起,血蛇涌动,空气里夹杂刺鼻的血腥味和焦味,耳边时时听见烈火缠绕吞噬草木门窗的噼啪声。整个山庄只有充斥满目的火红色,不见有任何生气,就连那唯一的生还者,也如死了一般。 玉魂珞与卫离早已被眼前所见惊得目瞪口呆,过一会儿缓过神来,才发现跪倒在院里尸堆中间的灵修。 “灵修!”玉魂珞低声叫了一声,赶到灵修面前,半跪下去看他。卫离不曾阻她,只因此时脑中突感一种强烈的疼痛,如蚁啃咬,不是极致的痛苦却又时时折磨着。 少年一身像被从血池中捞上来一般,只见血色,身上的几处伤口仍在不断地淌着血,衣物残破,发丝凌乱,瘦削的脸上血迹斑斑。他双目睁开着,眼神却无焦点,空洞茫然,不见悲惧哀怒,恍惚死去一样,呆呆朝着底下看。玉魂珞惊见,叶寒倒在他身边,一剑封喉而死,少女的双目依旧睁着,视线朝向灵修,在那双了无生气的眼睛里透着冷冷的绝望。灵修手中还抓着剑,鲜血沿着剑身慢慢爬着。 玉魂珞只觉心口作痛,眼泪早已悄然在眼眶中积聚,她抚着少年的脸庞,纵然晓他感知不到,还是心疼地叫着他的名字。 “害怕吗?” 这句话伴着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回荡在剑庄里,玉魂珞站起身,双眉一拧,只见苏夜弦从灵修身后缓缓走来,一袭如雪的白衫,与这污浊不堪的世界格格不入,跳跃的火光映着她那张死水般的脸。她缓步走到灵修身后,俯下身子将少年揽在怀里,附到灵修耳边轻语:“我带你离开这里……” 话音刚落,眼前所见皆化作流沙而逝,转眼之间,又到了一处陌生之地,是一处幽静的竹屋,玉魂珞环顾四周查看环境后说:“看样子,这里不是红梅谷。”她的目光放到了院里一棵落英纷纷的樱树上。 卫离从她身后走上前来补充道:“这里是青丘鹿鸣谷。” “你……”怎么知道?玉魂珞侧脸看他,话起了个开头才想起这是他的记忆,他会知道不足为奇,忽又联想起从刚才直到现在,卫离看到这些记忆的映像时的平淡反应,让她对他的身份又陷入了疑惑之中。 “当初追寻凭依在苏夜弦体内的玉魄时,她曾来过这里。”卫离见她沉思,以为她疑虑的是这个问题,便解释一句,哪里知道玉魂珞仍是在纠结他的身份。 正相对无言之际,二人隐隐听得屋中有言语之声,便齐齐转过廊道,站在檐下,透过窗户往里间看去。 只见灵修看着屋内案上陈放着的一把白玉雕花笛,问道:“闻狸,这把笛子是?”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气息很弱,玉魂珞感觉少年言谈举止,不复往昔的温润,倒是隐隐透出一股心如死灰般的淡然。那被唤做‘闻狸’的人是一个与他一般年纪的少年。他走到灵修身边,同样看着那笛子说道:“笛子无弦,故取名‘弦阙’,是主上之物。” “主上?我记得,阿夜的妖侍只有飞鸾。” “我说的‘主上’,是指夜弦大人的兄长,苏夜音。” “阿夜有兄长?” 闻狸一边扫视房间一边说道:“这座何极轩就是主上的居所,只是,主上他早已……” 话至于此,灵修便也不能细问,屋内一时无言。 玉魂珞与卫离便又绕回院中,见苏夜弦站在廊上,神情冷峻地看向前面的樱树。二人望过去,只见对面树下站着一个双十少年,一身紫衣尽显深沉阴郁的个性,眉目之间不怒自威,双眼同是如寒霜般看着苏夜弦。少年斜后方又站着一个妖媚女子,年岁应与玉魂珞一般,看向苏夜弦的眼神里有明显的轻蔑和厌恶。 “阎墨心?你来做什么!”苏夜弦语气冷淡,脸色不悦。 “你带回的那个半妖,锦衣大人可是关心得很。”少年说道。 苏夜弦双眉一低,脸上的不悦更加重一层。“你告诉她了?” 阎墨心冷笑一声,说道:“你藏了他四年,就以为能躲一辈子?桑林除妖师一脉一夜被屠可不是小事,锦衣狐岂能不知。” 苏夜弦不语,眼眸一低,若有所思。 “当初苏锦衣为逼你联姻,可以狠心杀死苏夜音,如今你苏夜弦为了绯狐之血,不惜破掉叶灵修的封眠咒,只可惜破咒未成,反使他在半觉醒的状态下屠戮全族。你的手段,比起你母亲,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那身后的少女说话极尽讽刺,眉眼盈盈泛着狡黠,目光游离在苏夜弦身上身后,言语间一字一句都清晰有力,力图向着苏夜弦心内的痛处戳去。 苏夜弦横眉瞪了她一眼,那女子面有愤懑之色,然而看了身前的阎墨心一眼,发觉他无甚表示,便愤恨不甘地噤住声。苏夜弦转而看向阎墨心,略显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锦衣与修罗联姻,无非就是想借修罗鬼族牵制我鬼狐一派,苏夜音对你何等重要,你这么恨她,难道甘心受她驱使?” 苏夜弦冷笑着说:“如何说她都是你母亲的姐姐,你还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阎墨心听罢,脸色顿时沉下来。“当初她若是讲情面,我的母亲和你的兄长何至于死。” “纵使没有苏锦衣又如何呢,鬼族之子,血统不纯,青丘云胡宫,岂有你的容身之处。”她淡漠的眼睛里透着些许不屑和同情。 “你!”那女子禁不住就要冲上去,阎墨心摆手制止,对苏夜弦的讥讽不以为意,冷着脸说道:“连心爱之人都保不住,你苏夜弦,枉承绯狐之血。” 丢下这句话,阎墨心连同那女子一并消失得无声无息,苏夜弦放任二人离去,自己仍旧站在廊上,眸光低沉,脑海中渐渐浮现‘苏夜音’三字,以及那句再也听不到的呼唤。 “阿夜……” 身后轻轻飘来的这个声音,霎时令苏夜弦如坠冰窟。 玉魂珞第一次在苏夜弦的眼睛里看到了颤抖与惶恐,尽管那只是一瞬间的情绪。 眼前的景象突然开始崩塌。 “应该是有人救我们出去了。”玉魂珞说道。 回头再看何极轩,一景一物都已渐渐模糊,再听不见任何声音,最后一眼,停留在苏夜弦回身看站在身后的灵修的画面。 ………… 浮光殿内,众人围在云外镜前,只见镜面微光闪闪,忽然一道强光迸出,众人或掩面或侧脸,都向左右两旁避闪。两道黑影从镜面里跃出,光亮过后,隐隐听见破裂之声。众人一看,正是玉魂珞与卫离二人。卫离倒在地上,玉魂珞倒在他怀中。夏侯言见她无恙,眉间舒展,心下便安,反而是他身边的夏侯诺,见这两人姿态暧昧,脸上露出一个颇有玩味的笑。云起和御灵狐匆匆忙过去扶起玉魂珞,口中担忧之辞不断,童无跑到卫离身边,少年见女孩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将手覆在她头上,安慰几句后,把童无抱在怀中走向门去。 “灵修!”玉魂珞见他要离开,立即叫住他。她注视着他背影时的模样那么卑微,语气里带着请求。 卫离没有转身,怀中的童无呆呆地看着他脸上的面具,她看不到少年的表情,可女孩分明能感觉到少年抱着自己的双臂微微收紧,那是他的犹豫与矛盾。 “这里没有什么灵修,我是卫离。” 少年抱着女孩,脚尖一点,跃上屋顶消失了。 玉魂珞垂着头不言语,偌大的宫殿里,一个清脆的破裂声响起,除玉魂珞,余下的目光齐齐聚在案上端放着的云外镜,镜面已碎,残片洒落满地,在殿中的灯火里泛着微微金色的暖光。 第三十三章:心魔积生 三天前,孤岐神山之上。 长思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子,思绪迟滞了一下后才缓过神来。 “主……主上!” 在看清来人后,她才端端正正地面向他说话:“主上突然出现,实在是令长思惊喜不已。”她说话的音调越来越低,几乎是嘟囔给自己听,两颊泛红,看向龙吟的眼神里潜藏着点心虚和娇羞。 她看着眼前这位丰神俊朗的神君,心中渐渐欢愉。 龙吟脸上无甚表情,那双琥珀眸子依旧淡漠。长思转眼又将目光移到龙吟怀中一个双眸紧闭的少女,面目看起来安详,脸色却苍白的很。 “主上,这是……?” “虞长歌。”龙吟看着长思说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一个名字,短短三字,没有附带任何字眼的点缀说明,便让长思的脸色一下子由喜转惊,龙吟的一句话让她猝不及防的掉入往事记忆的深渊,意识穿越五百年的时间洪流,定格在了那个灯火辉映的祭星台。 “你可还记得……北溟虞氏。” 长思眼神落寞,垂下头轻轻应了一声:“记得。” 龙吟见她这副模样,心中了然,只吩咐一句:“她便交给你,我需再去瑶山一回。”说罢,和怀中人一并往内殿的方向去了。长思站着原地,眼神悄悄蒙上一层愤恨,良久,低低地念出一句:“北溟……鲛人族!” ………… 瑶山之巅,白泽见到突然到访的龙吟,脸色顿时欣喜起来,然而白龙神早就看破了他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客套模样,白泽站在原地没有迎上去,说明他是早就预料自己会出现的了,因而对白泽的笑脸相迎不以为然。 “哎呀,是阿吟啊!”白泽笑嘻嘻地看着他。 “你明知道我会来的。”龙吟对他这副不正经的嘴脸表现出一脸嫌恶,倒不是因对方唤他‘阿吟’二字,只是因他明明知道自己会来,却仍要在言语上耍这些幼稚的把戏。 白泽轻笑两声,道:“果然还是阿吟最懂我。” 这句话龙吟不反驳,脸上的嫌恶渐渐散了。 “听说龙吟君掳走了鲛人族的公主殿下,此事可真?”白泽仍旧笑着问,脸上的表情颇有调戏的意味。 龙吟脸色一沉,解释道:“我正是为此事而来,我在北海溟水城中,见到了白矖。” 一听此言,白泽“哦”一声,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眼神严肃了几分,“你确定她是白矖?” “外貌可以变幻,但她的神识,我可以感应得出来。” 听到白矖的消息,白泽的表现倒是比龙吟臆想中的要平静得多,只见他走到悬崖口,一副眺望远处的姿态,双眼蒙上一层耐人寻味的笑意,低声呢喃道:“也许……是她神途中当有此劫。” 龙吟看着他的背影,听不清他的话,只是看他为白矖沉思的模样,忽然间就觉得眼前的这个身影离他远了,却悠悠地飘到白矖那边去了。这个念头令他心头没来由地感到不舒服。 白泽又偏过头来,又是笑容满面的样子,又是调戏的语气问道:“我还是很好奇龙吟君为什么要带走那位公主殿下。” 龙吟白了他一眼,走到他身边,只管目视前方,解释道:“长思心魔未除,带虞长歌回孤岐,无非是想让她彻底解开心结,至于能不能渡过这个劫,全凭她的造化。” “说起来,北溟鲛人族与阿吟你的渊源可不浅呢,五百年天罚之期……也该满了吧。” 龙吟默然不答。 白泽嘴角勾起一抹笑,将脸凑到龙吟的耳边轻声说道:“阿吟还真是个很好的神明呢。” 龙吟撇嘴说道:“你还真是多管闲事。” 白泽看着他涨红了的耳朵忍俊不禁。 ………… 内殿之中。虞长歌睁开眼睛,眼前所见一片陌生。她坐起来扫视了房内一圈后,脑中只清晰地浮现两个字——敞亮。她凭这一看就知道自己已出了溟水城。虞长歌轻轻下了床,在打开门的一瞬间,迎面跳进来的光亮令她觉得刺眼,尽管这阳光只能算温煦,对于常年居于深海的她而言,仍是得要有一个适应过程。她眨了眨双眼,在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之后才试着去看清身处之地。台阶之下连接着廊道,斜阳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她第一次感受到阳光的温度,一时之间,内心竟带着点小雀跃。虞长歌沿着回廊走着,沿途只见白樱繁盛,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前庭,一眼便注意到了不远处在树下的长思。那树下的女子似是察觉到她的存在,转身看见她,一脸淡漠地说:“醒了?” 那言语间的语气并不热情,虞长歌朝她走过去,在离她五步外的地方停下,好奇地看着她,问:“这里是……?” 长思看着她,冷冷地回答道:“孤岐山,白龙神之地。” “那你是?” “守山神女。”长思的眼神开始严肃起来,幽幽地说出一个名字:“虞长思。” “虞……长……思……”虞长歌口中低声念着,一边在脑海里搜寻关于这三个字的印象,而后恍然大悟,表情一如之前虞长思听到她的名字一般。 “你是‘虞长思’?”虞长歌仿佛不敢相信所听之言,向她再次询问道,表情带着些惊疑。 对方不语。 她没有否认! “可是,虞长思不是已经……” 虞长歌后半句还未出口,长思便抢声说道:“死了!” 虞长歌顿时呆住。长思转身看向天边西沉的残阳,余晖将天空渲染得似着火一般,她的眼睛被映衬成金色,恍惚之间好似在跳动,那是从记忆深处燃烧起来的烈焰。 “身为鲛人族公主的虞长思,早在五百年前的祭星台上就死了,以一己之身,受剔鳞之刑,承全族之罪。”她转过身看着虞长歌,双眼微红,阴沉着脸说道:“是你们鲛人一族逼死了她!” 虞长歌僵直着身体无言以对。她说的的确是事实,当年族人为平息龙神之怒,竟将当时的公主虞长思献祭,全族的罪过皆由一人承担,可是这种荒谬绝伦的事如何行得通,尽管牺牲了一个公主,诅咒依旧无解,而剔鳞之刑如同剥皮抽筋,是何等的残忍痛苦,偏偏又是被自己的族人如此对待,长思对鲛人一族即使恨之入骨,也是无可厚非。虞长歌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说不出一句话来。 长思在与虞长歌一番交谈之后径自走向内庭,却不料想在回廊转角便远远看见一个陌生女子的身影立在廊道尽头。对方一把折扇掩住下半脸,看不清面容,两只眼睛却泛着盈盈笑意,带着股狡黠。 “你是谁?”长思双眉一皱,心想这孤岐神山非寻常人等可以来去,眼前人绝非等闲。 梦姬猛然收起青竹软骨扇,浅笑着看她。 长思惊觉,说道:“白矖!”模样虽似,但气息不同,带着点诡异的妖媚。 梦姬瞬移到长思眼前,长思一惊,向后退了半步,问道:“你……” “你恨他们吗?”梦姬浅笑着问,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长思只觉那双眼睛深不可测,像阴冷不见天日的北溟深海,望得越久,那种剔鳞之痛仿佛又重新爬上心头,勾带起她的绝望和怨恨。 她的意识逐渐淹没在内心的仇恨里。 “当初龙神降下的诅咒其实只有五百年,如今,天罚之期将满,他们不但没有愧疚,反而将你这位可怜的公主遗忘得一干二净,你的牺牲,你的痛苦,全都成了枉然。” 长思沉默地看着她,眼神里含着杀气。 “你可知道,白龙神为何带虞长歌回孤岐?” 长思不语。 梦姬打开手中扇,掩着嘴悄悄勾起一个冷笑,幽幽说道:“依我看,你这位主上,对长歌殿下颇有意思。”她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像魔音入耳回荡在长思心中,情绪如平湖受风而起的涟漪,不断被放大晕染开来。梦姬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得意,长思的心魔正中她的下怀。 然而她的得意并未持续多久,很快她的表情就迅速转变为肃杀。梦姬向后跃开几步,用手中檀扇挡住了突然来袭的光刃。 龙吟现身挡在长思身前,说道:“区区一只梦貘,也敢在此处造次!” “主上!”长思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险些被梦姬利用,满脸羞愧。 梦姬化为一阵轻风逃脱,龙吟乘势赶追过去,一时之间,半空之中神光四闪,几个回合下来,梦姬受了龙吟一掌,唇角挂血,作势欲逃,龙吟无意纠缠,看着她消失离去,口中却喃喃念道:“白矖,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第三十四章:破魔灵箭 虞长歌在孤岐山的这七天倒是无事,也未曾再见过白龙神,长思对她也甚是冷淡,所以终日独自在殿前那棵白樱树下,望着山下的景物翘首以盼。 “还在等?” 虞长歌转身回看,见长思站在身后,莞尔一笑,说道:“我相信他会来的。” 长思见她双目含情脉脉,那种溢于言表的欢喜她很熟悉,她也是一直用这种目光仰望着龙吟的。 “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没放弃吗?”长思的脸上又是那种冷淡的神情。 虞长歌微微一愣,明白她话中所指后,脸色沉重了一些。“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族咎由自取,我自己并不畏惧死亡,可是一想到自己所在乎的人也会以那样痛苦的方式逝去,没有人可以无动于衷,长清姬当年也是无可奈何,毕竟她肩负着守护全族的责任。” “没想到你也和她一样道貌岸然!”长思脸色阴沉许多,“如果现在以你一人承罚,你又可愿意?” 虞长歌又是一愣,问道:“若是这样,便可解除天罚吗?” “我可以破除龙神的诅咒,但你要付出相应的代价!”长思话间似有犹豫。她知道了五百年天罚之期将满的秘密,可是,鲛人族不知道,这意味着,她有了一个复仇的机会。 虞长歌将信将疑,问道:“是什么?” “你!” “我?”虞长歌一惊。 “以你一身,受剔鳞之刑。” “可是,这种办法不是不能解咒吗?” “没错,这种办法是解不了咒,这只是要我解咒的条件!”长思眼神不知何时多了几分杀意,那股冷漠直直击中虞长歌的内心。 她还是在恨着! “如果……” 虞长歌话意未绝,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殿下!”她转身一看,立即喜出望外,果然是虞子期! 虞子期跑到虞长歌身边,将她整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虞长歌见他那副心急如焚的模样,心内反倒生出欢喜,同时也绝口不提刚才与长思的谈话内容。长思在旁边,将目光转向随之而来的玉魂珞和阿雪身上。 “主上已在内殿等候多时。”她看着玉魂珞说道。 玉魂珞本就有求见白龙神的打算,却不曾想对方竟会主动见自己,对龙吟她还是略有了解的,真正是个孤高避世的神祇,即使面对白矖都是冷冰冰的模样,也就只有白泽能够接近这位高冷的神君。玉魂珞没多想,嘱咐阿雪留在原地,自己随着长思的指引来到内庭,玉魂珞的目光顺着长思的眼神看过去,白龙神倚在白樱树枝头,淡漠的眼神投射过来,不带任何情绪。长思在此时离去,玉魂珞没有上前,仍站在廊上。 “我知道你是为白矖而来。” “你知道白矖失踪的真相?” “你知道梦貘吗?” “梦貘?”玉魂珞皱眉。 “一种妖力弱小的妖,弱小到甚至凡人都可以杀死它,但虽妖力微弱,却有着操纵记忆和梦境的能力。” “难道,白矖是被梦貘操纵了?”玉魂珞说出这个猜想,却又立即推翻:“可是以白矖的灵力,怎会对付不了区区一只梦貘。” “真相如何,只有白矖才知道。” 说罢,两支灵箭忽然在玉魂珞眼前浮现,玉魂珞疑惑地看着箭,又转而看向龙吟。 龙吟依旧冷淡,解释道:“这是龙骨箭,对你会有用的。” 玉魂珞知道他与白矖交情匪浅,会出手相助并不是意外之事,故没有多问,伸手便要去拿,岂料指尖刚一碰触,灵箭的结界便对她起了抵触,一股刺痛从指尖传来。玉魂珞缩回了手,再次看向树上的龙吟,他还是不变的冷漠。 “龙骨箭是神器,除了人类之手,一切妖鬼灵怪都碰不得,你,亦是如此。” 玉魂珞脸色凄然地笑了一下,原来她本质上,是与妖鬼之流无异。她无言地伸出手去拿住,手心的痛楚越来越强烈,她隐忍不发,紧紧抓着不放,向龙吟轻轻道了一句“多谢”,转身离开。龙吟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眉头微皱。 阿雪见玉魂珞走来便迎了上去,到她身边一看,灵箭的结界一直抵触着她,玉魂珞面露难色,掌间疼痛再也隐藏不住了,阿雪从她手中接过灵箭,疑惑竟没有臆想中的痛楚,他转而察看玉魂珞的手,掌心似被烈火灼伤,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阿雪吓了一跳,立刻撕下自己的一块衣角替她包扎。 玉魂珞没有言语,脸上心事重重的模样。她与灵修的恩怨已经明了,任她再执着,也找不回当初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可是她依旧不能够安心重回瑶山,因为真相远远还未解开。灵修为什么会成为卫离?白矖为什么会变成梦姬?这些疑团的真相,她仍要靠自己去解开。 御灵狐因伤势未愈,云起与她一同留在溟水城,加之适才受虞长歌所托,玉魂珞不得不又与虞子期虞长歌二人一道返回,那两支龙骨箭只能交与阿雪保管。 第三十五章:命数两拆 溟水城中。 刚刚踏入长思殿大门的虞长歌与虞子衣二人,一眼便看见殿内的不速之客。 “什么人!”虞子衣霎时如惊弓之鸟,立马挡在虞长歌身前,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 “子衣。”虞长歌立即叫住她,绕过虞子衣走向长思。 长思看她的眼神,较前几日少了些戾气。她环视整个寝殿,久远的记忆被眼前的一景一物勾勒出来,逐渐清晰,仿佛历历在目,她才发觉,原来这些事她都不曾忘记。 “这里的摆设,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是长清姬将这座寝殿改为长思殿。” 长思看着她没有言语,神情闪过一丝落寞。 “之前你说过的,若是以我为祭,便会帮我们解除天罚。” “你当真愿意?”长思问道,态度仍是冷漠的。 虞子衣在一旁听见,脸色顿时大惊,冲上前去问:“殿下,你……” “子衣!” 虞长歌打断虞子衣的话,眼神无比坚定地看着她,虞子衣第一次在这位病弱的公主身上感受到这种坚毅,只能依她所言,安静地在一边看着。 她回头朝长思说道:“若真能如此,长歌身为公主,义不容辞。” 长思见她态度坚定,没有再多问,只丢下一句:“希望你不要后悔。”随即拂袖而去。 虞长歌回头看向虞子衣,露出一个微笑,依旧是那么的温柔,却带着点凄美。 “子衣,这件事情不要告诉子期好吗?” 虞子衣红着眼应答:“殿下,这件事是瞒不住他的。” “我清楚,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我献祭的事,至少,不要那么快让他知道,也不要告诉子息,这不是命令,是请求,你能答应吗?”虞长歌紧紧抓着她的手,满脸期待地看着她,她在等对方一个回答,一个肯定的答案。 虞子衣终是含着泪应承了一个“好”字。 ………… 清冷的长思殿渐渐被宫灯微火填满,屏风上人影摇曳,榻上美人沉于梦乡…… “是你!”虞长歌看着梦姬,脸色有些忧怕。 梦姬对她笑着,眼睛不似素日的狡黠,仅仅透着一点魅惑之气。 “殿下,别来无恙。” “你想干什么!”因虞子书之死,那副一向以柔情示人的脸表现出罕见的愤怒,可她这种病弱的模样所显现的怒色几乎是没有什么威慑力。 梦姬浅浅一笑,手中的青竹软骨扇一如既往地掩住了双唇,说道:“是殿下需要我,我便来了。” 虞长歌谨慎地与她保持距离,十分认真地看着她。 “殿下可有意愿与我做个交易?”梦姬笑盈盈地看着她,魅惑的双眼显得深不可测。 “交易?”虞长歌皱眉。 “以移情引换殿下的逆鳞珠。”梦姬被龙吟所伤,正是要以灵物做疗伤之用,鲛珠是鲛人族圣物,她清楚虞长歌是断然不会答应的,故而退求其次,转求逆鳞珠。 “移情引?” “移情引便是忘情水,喝下之人,会逐步忘记心中所爱。我知道殿下需要它,不是吗?” 虞长歌一时沉默,暗自思量,她瞒得过子期一时,瞒不过他一世,与其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身死祭星台,也许,让他忘了对自己的爱,痛苦也会减少许多吧。 她确实需要这个! 虞长歌犹疑再三,终是轻轻应了一个“好”字。 话音刚落,梦姬打掉手中扇,艳艳双唇挂着一个诡谲的笑。 虞长歌猛然睁开眼睛,躺在床上轻轻喘息,缓缓回过神来。 是梦! 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中抓着一个东西,便举到眼睛上方一看,是一只小巧精致的青碧色瓶子。 这不是梦! “移情引……”她口中喃喃念着,盯着手中的瓶子看了好一会儿,心痛就像这灯火般填充在这座宫殿的每一个角落里,紧紧包裹着她,少女的眼角慢慢爬出几滴泪来,融进耳边红枕,她咬着牙忍住声音,在黑夜里无声地哭泣。 翌日,长思殿内。 “樱花的季节快要过去了呢。”虞长歌望着院中那棵樱树说道,言语间尽是惋惜,原先落英缤纷的景象已不再,盘虬的枝丫倒显得分外寂寞冷清。 端坐在她对面的虞子期同样看着那樱树,安慰道:“繁花落尽,踏春而来,殿下不必可惜,明年还会看到的。”他相信着未来,只因虞长歌和虞子衣所说的,长思会帮鲛人族解除天罚。 虞长歌浅浅一笑,回过头对他说道:“说的是呢,明年还会看到的……” 虞子期回头看她,眸光坚定,郑重地对她许了一个诺:“待天罚解除,子期会陪着殿下看尽这花开花落。” 虞长歌一愣,继而莞尔一笑,轻轻应道:“嗯!” 她斟了一杯茶,推到虞子期面前,微笑着看他。虞子期看着她的脸,那副姣好的面容永远是柔情似水,我见犹怜之态,他在她那双秋水般的眼睛里只看到自己的身影,他第一次看不透她。虞子期举起杯,在她的注视下将茶水一饮而尽。 虞子期走后,虞长歌看着那只空了的茶杯出了神。 “你真的要这么做?”玉魂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她的沉思。 虞长歌知是她,依旧端坐在原地没有转身,微笑着回道:“以我一人护得全族长安,算起来还是我们得了便宜不是吗?我相信子期他们会理解我的,换做珞姑娘,你也会的。” “我不会。”玉魂珞直截了当的给予一个否定的回答,态度冷淡。 虞长歌对她的否认不以为然,脸上还是那个浅浅的笑。“珞姑娘是面冷心热,否则也不会答应长歌的请求。” 玉魂珞看了她一眼,再问:“你舍得吗?” 虞长歌没有立即回答,反自斟了一杯茶,看着杯子里氤氲着的水汽,缓缓说道:“人活一世,不仅有儿女私情,更有家国大义。长歌在这溟水城中养尊处优十余载,已觉愧疚,如今这副残阳之躯还能发挥些作用,也算不枉此生。” 玉魂珞听着,没有言语。虞长歌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见身后人沉默,便接着说道:“长歌只是小小一族公主,与珞姑娘相比,我所背负的,远没有珞姑娘多。” 玉魂珞听得出她话间的同情,眉间一蹙,说道:“我不是你。” 虞长歌再没有言语,转而看着院里的樱花,悠然地喝起茶来。 再说虞子期自长思殿出来之后,回想起适才的情景。他太了解虞长歌了,对她的心思又怎会猜不出来,他不清楚那杯茶有什么问题,但虞长歌的神情令他颇为在意,便趁举杯之际将整杯茶悉数倒进袖口里,虞长歌的这杯茶,加深了他内心中的疑虑。 第三十六章:以身献祭 翌日,祭星台。 长思站在祭台之上,此刻的祭星台灯火辉煌,像极了当年长思身死之时的场景,而今日,虞长歌也要背负与她一样的命运,这五百年的恩恩怨怨,都将在今夜,随着长歌的香消玉殒而烟消云散。 祭台之下,玉魂珞一行四人与虞族四人齐聚,虞长歌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走上祭台。脚下的四方台上,一个巨大的阵印已经张开,泛着微微蓝色的灵光,待虞长歌站到阵印中央,长思开始结印施术,脚下阵印立起一道光幕将虞长歌包围在内。 祭台下的众人看不清阵印内的情况,虞子期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上的洚渊,虞子衣暗暗蹙眉,不敢轻举妄动,神色之间颇见紧张,站在她身边的虞子息看出她的异样,直问道:“子衣,你怎么了?”虞子衣匆忙心虚应答:“没什么。”虞子息就此也不放在心上。 阵印之内,虞长歌已被灵光现出鲛人真身,身体动弹不能自已,悬空而起,下身的鳞片映着阵光如浴水而出,熠燿生辉。虞长歌面露痛苦之色,但为不引起虞子期怀疑,仍咬着牙忍住声音。长思眼神中的杀意越发明显,口中喃喃念咒,剔鳞之术逐渐开启。阵内灵光慢慢凝成一道鞭形,虞长歌此时的不安瞬间化为恐惧,那种近在眼前而未知的痛苦令人不寒而栗,也许,她到现在才真正能理解长思对族人的恨与怨,当年的她,面对如此境况该是何等的绝望和无助。 那道光鞭忽然毫无征兆地往她身上抽打一下,几片鳞片伴着鲜血洒落,剧烈的切肤之痛让虞长歌再也禁不住,女子的惨叫霎时响彻整个祭星台,台下众人心下一颤,虞子衣浑身一抖,顿时泪落。 虞子息大惊,呼叫道:“殿下!”他转而对着台上的长思大吼:“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虞子期不由分说将要冲上前去,玉魂珞突然张开结界阻挡他的去路,纵使她亦不忍看着虞长歌身陨于此,但始终是已经应承了她的请求,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当尽力阻止虞子期靠近。岂料虞子期救人心切,手中洚渊奋力一砍,一击竟碎掉了玉魂珞的结界,随后不顾一切地冲向祭星台,玉魂珞无法,掌心化剑,上前与他纠缠。虞子息见状也欲过去相助,被云起出手拦下,二人瞬间陷入刀剑相向的状态。祭台上虞长歌的痛苦惨叫声声不绝,台下虞子期似陷入癫狂之态,发了疯似的一个劲往前冲,玉魂珞原就只是为了阻拦他,无意与他交手,故而攻守之间处处避让,原先一直保持沉默的虞子衣再禁不得耳边回响的虞长歌的凄厉之声,用几道水柱缠住玉魂珞。 虞子期瞬间得空,奔向祭台。 此时剔鳞之刑业已完成,光幕消退,虞长歌化为人形,那具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身体直直下落,被虞子期接在怀中。虞子息不忿,举剑冲向长思,长思眉间一怒,一挥手将虞子息掀倒在地,虞子衣匆忙跑去扶着。 虞长歌全身浴血,脸色惨白,眉间额印几近消失,虞子期那双抱着她的手一直颤抖着,丝毫不敢用力,仿佛力道一旦用紧了,怀中人便会碎掉。虞子期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少女,顿时心如刀绞,眼泪再也藏不住,他第一次在虞长歌面前展示他的脆弱,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每一滴眼泪都是在控诉着虞长歌的残忍。 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虞长歌颤颤巍巍地将手抚上少年的面颊,毫无血色的脸上又浮现出往日的浅浅笑颜,还是那样极尽柔情,却可见明显的枯槁之态,少女双唇之间已被鲜血染红,她缓缓翕动嘴巴说话:“对不起,子期……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也是我……该背负的命运。”此时的虞长歌气若游丝,已经虚弱到连皱眉的动作都无力做起,眼泪从眼角处滑落,满脸心疼地看着虞子期。 “子期,鲛人族此后……便交给你们守护了……答应我,好不好?”虞子期没有回答,心脏仿佛被一双手紧紧攥着,她真的如此心狠,提出这样一个请求来断了他与她同生共死的念头。 “答应我……子期……”虞长歌再次请求他。 他沉默地看着她,双眼发抖,他不想答应,可是他看着少女那个期待又乞求的眼神,却又无法说出一个“不”字。 他沉下目光,颤颤巍巍地低声应了一个字:“好。”虞子期终于还是妥协了,虞长歌以死亡换来的东西,他怎会不拼死守护,可虞长歌却从未在乎过虞子期所拼死守护的自己。 虞长歌撑起一个笑,低声说道:“子期,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吧。” 虞子期身体一怔,双唇颤抖,未及他说出口,虞长歌额间印记瞬间如流沙消逝,少女整个身体在一瞬间化为无数碎片消散。少年脸颊处留下虞长歌指间残血,仿佛还能感觉到她的温度,怀中却已空空如也,虞子期眼神一颤,身体本能地伸出手欲去抓住点什么,在什么也触碰不到的时候,他眼里的眸光霎时便陨落了。 虞长歌身死,所有人莫不为之动容,虞子衣泣不成声,虞子息流着泪,愤恨不甘。祭星台上,一颗灵珠冉冉升起,所有人会意,那便是虞长歌的逆鳞珠。未等众人作出反应,两道身影飞速掠过,转眼之间便夺走了逆鳞珠,玉魂珞定睛一看,竟是神阳神月!她立马召出长弓,对着两个身影射出两支灵箭,神阳神月合力张开一个结界阻挡,虞子期冲上前一剑碎开结界,神阳神月向后跃开,合力将虞子期击倒在地后快速隐去。虞子期此时已无生欲,斗志失了一半,经此一掌,硬生生吐出一口鲜血,虞子息与虞子衣赶去扶住他,虞子期挣脱二人的搀扶,用手背抹掉嘴角的血迹,杀气腾腾地看着一边冷眼旁观着一切的长思。 正当时,众人忽感脚下一阵摇晃,紧接着震感越来越强烈,恍若山崩地裂之势。 “怎么回事?”御灵狐问道。 “糟糕!是溟水城的结界!”虞子息惊呼。 溟水城的结界一直靠虞长歌的灵力维持,如今虞长歌已死,结界也将消失,海水进入溟水城虽对鲛人无甚影响,但这座华美的深海之城却是保不住的。正当众人束手无策之际,祭星台上一道白光闪现,白龙神从灵光中飘然而出。长思一见,顿时双目回神,轻轻唤了句:“主上。” “始欲而伤,你终是败给了心魔。”龙吟的脸色与语气一样平淡,长思红着眼看他,即使是这种时候,龙吟也不会给予她一丝一毫的怜悯,当真是博爱而无私的神明,无私到近乎绝情。如今虞长歌身死,心魔已除,她亦失去了神使的资格,再没有可以留在他身边的理由,几百年的爱恨,真的都结束了。只见长思额间显现一个红色的印记,慢慢从眉间剥离出来,悠悠飘向龙吟,被其收入掌心。 龙吟解除了与长思的神契。 长思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仰望了几百年的男子,露出了一个凄苦的微笑。 第三十七章:应契而生 樱花的季节终是过去了,然孤岐山上的白樱常开不败,没有花生花死的凄美命运。远处的天空,西山残阳的余晖正在尽力挥洒最后的华丽,云翳像织就的云锦,点缀在如火焰般艳丽的落日余光里。 像极了她第一次来到孤岐山时所见的景象。 虞长歌跪坐在白樱树下,面前支了一张小方桌,上面置了一杯一壶,正绕有兴致地赏樱品茗着。 “不后悔吗?”玉魂珞靠在树干上,双手抱在胸前,目光冷冷地放在虞长歌身上,心内却暗暗感叹,眼前这个女子,内心的力量比外表看起来还要强大。 虞长歌受剔鳞之刑身死祭星台之后,溟水城的结界随之崩坏,长思心魔已解,甘愿解除神契,耗尽自身灵力重新布下护城结界后灰飞烟灭,白龙神也解除了对鲛人族的天罚,但溟水城自此沉于北溟深渊,鲛人一族永世不得出北海。 四日前祭星台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如今的虞长歌却还能保持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眼下的结果是最好不过的。”虞长歌望着夕阳说道,眼神却慢慢陷进云层里,思绪渐渐放空。 “那他呢?”玉魂珞看着虞长歌的侧脸,有那么一瞬间想从她脸上看到点另外的情绪,悲伤也好,悔恨也罢,总之玉魂珞理解不了她的泰然,她从不掩饰自己的冷漠,什么天下大义,苍生黎民,更是从未放在心上,她做不到像虞长歌那般深明大义。 虞长歌的脸上,没有所谓悲伤与悔恨,只是把举起一半的茶杯又放下,低声说了一句:“他总会忘记的。”说完,低头盯着手中的茶杯出了神。 玉魂珞见她的模样,想起了当日她与虞子期在长思殿内的那杯茶,恍然问道:“那杯茶?” 虞长歌没有抬眸,柔声回道:“那杯茶并没有问题。” 她与虞子期都太熟悉彼此了,虞子期能看出她的心思,她岂会想不到虞子期会发觉她的意图,因而那杯茶,只是她的故意为之。 “真正的移情引,我已经交给了子衣。”只要喝下它,虞子期便再也不用活在痛失所爱的梦魇里,他会心甘情愿地留在北溟,守护他们的溟水城,而自己,则代替长思守护这孤岐神山永不败落的白樱。 玉魂珞一时无言,脸上有犹豫之色,欲言又止一番后,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在一边等候着的云起忽然指着云层说道:“看!白龙。” 他身边的御灵狐和阿雪纷纷侧目,玉魂珞和虞长歌跟着望去,火焰色的天空里出现一条白色游龙,缓缓向着远方飞去,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玉魂珞看他离去的方向,便知龙吟又是去瑶山找白泽。她心思一转,再向虞长歌问道:“对于白龙神,难道你不会有丝毫怨恨吗?”毕竟这一切的根源,在于龙神的诅咒。 虞长歌微微一笑,真亏她问得出这话来。她并不急着回答,只是先慢悠悠地起身,转身看着玉魂珞。玉魂珞已经习惯了她那个永远温煦的微笑,从前或许还会有苍白之色,而现在不再病弱,倒越发觉得好看,艳若三春之桃,是那种令人一看就觉得惬意的美。 她看着玉魂珞,微笑着回答:“神爱世人,泽披苍生而无私,长歌何德何能,不敢妄求上神垂怜眷顾。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 玉魂珞听罢,不置可否,只是轻轻移开了目光,默然不语。 虞长歌的命运清晰了,而她的尽头又在何处呢? 她看向御灵狐所在的方向,低声说了一句:“走吧。” 说罢,便迈开脚步走去。虞长歌没有再说话,望着玉魂珞渐行渐远的背影,笑容渐渐收敛,眼神里闪过一丝怜惜。 她眼中的玉魂珞,清冷、孤寂,自第一次相见时,便是如此。 玉魂珞迎着夕阳仅存的一点光亮走去,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虞长歌永远也不会知道,当日是虞子期请求白龙神以自己的逆鳞珠聚齐她的精魂,是虞子期以自己的命换回虞长歌的重生。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身体里的逆鳞珠是属于虞子期的,他以这种方式陪在她的身边。正如当日之约,待天罚解除,子期会陪着殿下看尽这花开花落。 第三十八章:红月惊夜 当夜幕垂下,几声惊雷吼叫过后,天空飘下了这个季节的第一点雨。时间伴随着淅淅小雨慢慢踏进了午夜的界限,整座山庄陷入了酣睡之中。 耳边除了风雨之声外,还隐隐听得有什么东西正在黑夜里蠢蠢欲动。 此时夏侯溪正沉于梦乡,体内的玉魄琳却分明感觉到屋外的动静,心内疑惑,擅自离了宿体,轻轻飘到房门边,侧耳听了听,无甚发现,心底渐渐安定下来。当是时,大门被猛然推开,玉魄琳立即以迅雷之势向后避开,还不及细看,又有数只羽刃朝她飞射进来,玉魄琳匆忙张开结界阻挡,一个身影从屋外冲进来直奔玉魄琳,玉魄琳退后几步,看清来袭者正是飞鸾,说道:“是你!” 飞鸾神情肃穆没有应答,向后跃开,一个少年的身影从她身后冲出,手中持一把长剑杀过来,玉魄琳在手中召出长剑应对,二人霎时陷入苦战。一旁的飞鸾见闻狸已牵制住玉魄,便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块黑色玉石,眼神里的坚决被封玉的紫色微光点燃,孤岐南山的封玉具有锁魂定魄之效,今夜她就要利用这块石头擒住玉魄琳,用玉魄之力复活苏夜弦。飞鸾在掌间凝聚妖力催动封玉。另一边,闻狸渐渐处于下风,被玉魄琳一掌击出十步开外,身体撞到殿内的石柱上,一口鲜血喷出,倒在地上。飞鸾趁此空档,将手中封玉抛向玉魄琳,夏侯言却在此时突然闯进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欲夺下封玉,飞鸾大惊,未及她上前,另一个身影从她身后飞身出去。 “浮生大人!”闻狸低声惊呼,捂着胸口扶着石柱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飞鸾对眼前突然出现的少年表现出一脸的惊疑,浮生是苏锦衣的心腹,是连苏夜弦也调遣不了的人物,他会现身相助,想来定是苏锦衣的意思。 那浮生眼疾手快,抢在夏侯言面前夺过封玉,顺势将其掷向玉魄琳,玉魄琳不知这灵石为何物,下意识用手挡住,不料那封玉一经碰触便将玉魄琳整个人吸进去。见玉魄琳已被成功封印,飞鸾化身青鸟飞冲过去,瞬间将封玉衔在嘴边,飞速逃出房内,夏侯言被浮生纠缠着脱不开身。 “快走!” 得了浮生命令的闻狸,未加犹疑径自离去。浮生跳上夏侯溪所睡之榻,一把抓起陷入昏迷的夏侯溪。 夏侯言大惊,大喝一声:“放开她!” 浮生无意伤害夏侯溪,只想借她脱身,便依他所言一把将夏侯溪丢过去,夏侯言心内顿时一紧,顾不得其他,急忙忙冲过去接住,他将女孩揽在怀里,察看一番之后才将心思从夏侯溪身上移开,浮生早已逃脱得无影无踪。少年又看向怀里昏迷的女孩,双眉紧紧拧在一处,当真如玉魂珞所说,玉魄之力难免会将夏侯溪至于险境,这是要她活着的代价,他逃脱不了这个两难的困境,夏侯溪是生是死,他突然间做不出选择了。 夏侯言抱着夏侯溪走出房间。夜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里混着泥草的味道,水边的蛙鸣时时响起,在此时的少年听来,莫名令人觉得烦躁。夜空的云层悄悄地散开,露出背后一张红艳的脸。夏侯言看着头顶那片红色的满月,眉头深锁,渐渐陷入了沉思。 半个时辰前,束妖阁地室之中。 泠泠琴音飘荡在这寂静的地牢内,夏侯玉面对着结界盘坐在地,抚琴的动作极轻极柔,生怕惊醒了结界中的少女。男子轻轻抬眸,淡漠如水的目光穿过结界,放在红夜姬闭合的双眼上,那张一向沉稳的脸慢慢显现出一丝期许,他知道今夜是红月之夜,可他不知道她会不会醒。夏侯玉低下头,目光跟着琴上自己的手的动作游移不定,脑中一边想着她最近一次醒来时的场景。 偌大的地室只有两个孤独的身影,伴着轻缓的琴音彼此无言地陪伴着。少女的睫毛在凝固的空气里忽然抖动了一下,那双紧闭的眸子开始有了动作,在琴音的相和下慢慢打开,露出一个茫然的眼神。 琴音戛然而止。 红夜姬慢慢回过神来,一双明艳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面前这个容颜如玉的男子,问道:“夏侯玉?”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疑惑眼前人是否就是当年的那个少年,她仍记得有一回当她苏醒过来时,看到原本看守她的夏侯卿竟从记忆中雄姿英发的少年,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糟老头子,这可着实把她吓了一大跳,她才知道她这一睡竟足足睡了四十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第一次见到夏侯玉,那个眉眼如玉的小男孩接替自己的祖父,成为了新一任的封印者。 红夜姬看着眼前的男子,模样倒是与记忆中的有几分相似。 夏侯玉亦是看着她,双眼微微露出笑意,轻声答道:“是我。” 红夜姬问道:“我睡了多久了?”她直觉浑身不自在,动了动手想要伸个懒腰不得,才想起双臂各自被一条粗大沉重的玄铁链绑住,举不起来,便打消了念头。 “七年。”夏侯玉回道。 “七年……”红夜姬垂下眼眸,低声说道。夏侯玉铺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神情,淡淡说道:“七年对你来说,不过须臾之间。” “可是对于你来说,很漫长。” 夏侯玉微微一怔,红夜姬重新看着他,说道:“你长高了许多,眉眼之间也更是好看。”她朝他露出一个俏皮的笑,盯着他的脸痴痴地看着,心内觉得甚是欢喜。那是一种少女独有的朝气姿态,任谁也无法将之与几百年的狐妖联系在一起。夏侯玉见惯了她这副孩童般的脾性,只浅浅一笑,又拨弄起身边的琴。 “我多怕一觉醒来,你也会像夏侯卿那样,变成一个顽固的老头。” 夏侯玉只是看着琴,脸上还挂着那个淡淡的笑,说道:“祖父只是严厉了些。” “少来!当初他小的时候就是这石头脾气,一句话也不会与我多说,简直把我闷死了。你就不一样了,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才五岁,却一点也不怕我……”她顿了顿,夏侯玉见她说了一半不言语了,便抬头看她,红夜姬冲他笑笑,说出那句未完的话:“特别招我喜欢。”夏侯玉没有说什么,又低下头去,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爱这样打趣他了。红夜姬又把目光放到少年手边的琴上。七年前,夏侯玉十三岁的时候,她醒来觉着无趣,随口便要夏侯玉弹琴与她听,当时少年还未学琴,没想到现在琴艺已经如此精湛了。 看来,七年的时间真的很长。 “你这琴唤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她顿时好奇,问:“为何不取名?” “名字是羁绊,取了名字,就有了感情。” 一听此言,红夜姬顿时眉眼一开,调笑道:“你可记得,你曾为我取过名字的。” “记得。”是在他九岁的时候。 “那你是不是喜欢我?”红夜姬笑吟吟地看着他,眼底有调戏的意味,心里同时也藏着期待。 夏侯玉看着她,明明眼神是那样温柔,脸上却还是那个不变的表情,依旧是浅淡的微笑,不知是笑她这副小孩子脾气,还是在笑她那份奇怪的期许,总之真是令人琢磨不透。红夜姬不满意他的反应,抱怨着说道:“你呀,还是小时候可爱些。” “夏侯玉……”她沉默了半晌,忽然叫起他的名字。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 “你恨我吗?”恨我夺走了你的自由吗? 夏侯玉双手的动作骤然停止,沉默着看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想要自由吗?”她的表情是鲜少表现出来的严肃,刚刚那双灵动的眼睛霎时变得深沉,像无底深渊望不到尽头,夏侯玉看不到她眼底深处藏着的东西,这多少令他感到不安。 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其实……” “主上。” 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抱着琴起身回头看,只听紫藤毕恭毕敬地说道:“少主那边出了点状况。” 夏侯玉眉头微皱,复转过身对红夜姬说道:“我去去就来。” 红夜姬挑眉说道:“你就不怕这一去,又得等上好几年才能与我说得上话?”她并非在每个红月之夜都会醒来,不但苏醒的时刻不一定,而且持续苏醒的时间也不一定,所以她这话并非是在玩笑。 “我在这束妖阁中终年无事,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等你。” 他转身将怀里的琴交与紫藤,紫藤跟在他身后,两个身影慢慢走出地室。 红夜姬双眸一动,看着他慢慢淡出自己的视线。 这偌大的地室,只剩下她一个,囚在结界里动弹不得。 红夜姬低着头,仍想着刚才的问题,他究竟会不会恨她?在一刹那她看到了他眼中的犹豫,那会不会就是他的答案?她想得入了迷,待回过神来,才发觉有个陌生的女子出现在面前,那女子用扇子掩住了下半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对方看着自己的那种眼神她很熟悉,像一只狡猾的狐狸的眼神。 “你是谁?”她眼睛里的警惕溢于言表。 梦姬微微一笑,魅惑的声音越过青竹软骨扇的遮挡,轻轻飘进红夜姬的耳朵里,她说:“帮你出去的人。” 红夜姬半信半疑地打量她一番,说道:“虽有妖气,可你不是妖。” 梦姬莞尔一笑,收起手中扇,笑道:“不愧是红夜姬。” “你是何人?”红夜姬冷着眼看她。 梦姬幽幽回答:“瑶山,白矖。” 红夜姬双眉一蹙,冰冷的眸光里映着梦姬那张妖娆的面容,以及她那个魅惑的笑。 第三十九章:封玉为魂 卫离抱着绯月剑倚在树下,心事重重地来回端详着手上的银色面具,脑海中却一遍遍回想着当日同玉魂珞在云镜中的所见,对于那些本该陌生的记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异样的感觉,或许,就如玉魂珞一直所坚持认为的那样,卫离就是叶灵修,而他现在的身份和记忆,全都不属于自己,那个真正的自我被捏在了梦姬手中。 少年双眉微蹙,神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严肃起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在不远处的河边的女孩。依他自己目前的处境来说,随时都可能出现意外,将童无带在身边着实不便,只能暂时将她送回当初的村庄,但他不曾与童无商议,这孩子如此依赖他,定是不依的,故卫离此时正是焦头烂额之际,渐渐把注意力从女孩身上移开,陷入沉思之中。 童无一个人在河边戏水早已觉得无趣,但回过头看见卫离那副沉重的脸色,倒很知趣地没有过去打扰。独自一人蹲在水边,低头看着倒映在水面上的脸——耷拉着两个狐狸耳朵,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她呆呆看了一会儿,恍惚间产生了错觉,只见水中的那张脸竟变成了梦姬的模样,正眉眼盈盈地朝她微笑,魅惑而诡异。童无吓了一跳,赶紧揉了揉眼睛,重新看时又是自己的脸。女孩儿松了口气,未及心定,又见异样。平静的水面忽然伸出两只河水化成的手臂,童无大惊失色,惊叫一声起身往回跑,冲树下的少年大喊:“阿离!” 女孩的呼喊顿时燃起卫离的警戒心,他看见童无朝着自己奔跑过来,然而没跑几步,她的双肩便被身后追来的两只水手紧紧扣住,紧接着那两只手渐渐化为实实在在的人的手臂,神阳神月出现在童无身后,一人一边将童无扣在原地,女孩一脸惊恐地望着自己。卫离抓紧手中的绯月剑冲过去,梦姬在这时突然出现挡在童无前面,手中的青竹软骨扇挥出几道风刃劈向卫离,少年虽成功避开,但左手臂仍被擦了一道口子,鲜血慢慢渗出来,童无心疼地叫了一声:“阿离!” 又见梦姬指尖凝聚灵力,河水化成三条水龙冲水而出,袭向卫离,卫离手中的绯月剑来回砍了数次无效,当一条水龙成功卷住他的右手时,另外两条乘势缚住少年的左手和腰身,将他整个身体凌空抬起。梦姬站在原地利用灵力夺过他的绯月剑,拿在手上端详一番后,径直向着被水龙绑住的少年的方向一抛,绯月剑以流星之速飞刺过去。卫离一惊,使尽浑身气力,半空中一个翻身挣脱水龙的束缚,双脚点地之际,神阳神月冲上前对着少年的左右胸口各是一掌,卫离擦出几丈外,半跪在地,双唇间喷出一口血来。 童无见状,红着眼喊着他的名字冲过去,在跑过梦姬身边时,又被她用灵力拉回来,梦姬将手覆在女孩的头顶,掌间灵力慢慢凝聚,只见童无的情绪慢慢安静下来,双眼顷刻变得空洞无神,恍若木偶般安安静静地站在梦姬身前,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负伤的卫离。 “童无!” 卫离欲起身,可稍一动弹胸口便有一阵撕裂般的感觉,“为什么……要抓她!”卫离捂着胸口,强忍着胸腔传来的剧烈疼痛,愤恨地看着梦姬。 梦姬看着他,眼神里不是素日的傲视,也不是惺惺作态的怜悯,那是一种在她脸上并不常见的阴冷。她语气平淡地说道:“这孩子,是注定要成为祭品的。”说罢,梦姬脚下渐渐生起一阵无名之风。 卫离顾不得伤痛,抄起身边的绯月剑夺步而上,神阳神月立即挡在他面前。梦姬的身影在那阵风中渐渐消散,连同童无一起在他的视线中消失,空中飘荡着梦姬的幽幽之音:“想要救她,就到天虞山来找我吧。” 卫离蹙眉,看着挡在面前的两个身影,再次握紧了绯月剑,心中的不安渐渐强烈起来,少年左臂上的血流加速渗出皮肤,染红了一大片,犹如缓缓绽开的曼珠沙华,散发出死亡的味道。 ………… 青丘,鹿鸣谷,麟趾洞内。 随着一阵刺眼的紫光闪起又落下,周围的环境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凄清无声的。围在冰床旁的三个身影面面相觑,又共同把目光看向躺在冰床上的沉睡着的苏夜弦,戴在女子脖间的那串用封玉联结而成的项链的光芒渐渐消退,飞鸾和闻狸神情凝重,莫不屏息凝神,心中一刻也不敢松懈。 只见冰床上的人渐渐起了反应。苏夜弦的手指动弹了两下,一双明眸在三人的灼灼目光下慢慢打开。 飞鸾顿时大喜,轻轻唤了声:“主上。” 苏夜弦撑着床沿起身,因躺得久了,又是刚苏醒过来,身体不免有些僵硬,起身的动作略显艰难,飞鸾上前扶住她。苏夜弦低头看看胸前挂着的封玉项链,五颗黑色玉石隐隐散发着紫色的光芒,中间一颗封玉较其余四颗大些,该是封印着玉魄琳的那颗。 “你做得很好。”苏夜弦扶着额头说道,脑中还有些眩晕之感。 “一切都遵照主上命令行事。” 苏夜弦抬头看看身边,见到闻狸倒无甚情绪,但见到浮生时却骤然蹙起眉头,冷眼说道:“你怎么在这?” “锦衣大人担心夜弦大人,特派浮生前来随护。”浮生的口气不见得有多少尊敬的意味,倒显得平静许多。 “担心?”苏夜弦冷哼一声,讥讽道:“她遣你来助我苏醒,不过是想重新取得她摆弄青丘的权力,何必如此冠冕堂皇。”她说着,一边在飞鸾的搀扶下从寒冰床上下来。 “这么多年了,她倒是一点都没变,依旧那么热衷于她的权力。”她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明显的无力感。 面对苏夜弦的嘲讽,浮生没有应对,苏锦衣与苏夜弦因当年苏夜音之死而彼此不睦他是知晓的,这成了她母女二人之间无解的心结,所有人都不敢妄加评管。 苏夜弦离开飞鸾的帮扶慢慢走出山洞。此刻正是月明星稀的时候,拂过脸上的风还沾着白天时候的暑气,她抬头看看上边的月轮,浅浅的光晕在辽阔的夜幕中看起来是那么暗淡无力。 她记得,她死去的那个夜晚,天边也挂着这样一片残月。 第四十章:血溅云胡 翌日,青丘云胡宫内。 大殿之中,阎墨心整个人斜斜倚在高座上,神情显得极为凝重。身边一名黄杉女子,名唤君罗,正是当年随同阎墨心出现在何极轩的那位,此刻正详细将飞鸾三人夜闯天虞、利用封玉复活苏夜弦之事报与他知。阎墨心听罢来龙去脉,双眉一皱,眼神立即转为阴冷,说道:“她苏锦衣还妄想重掌青丘云胡宫,只可惜,终是黄粱一梦。” 封玉是决计复活不了苏夜弦的! “主上,现在是否要派君牙去盯着?”君罗看着阎墨心问道,忧虑之色在她那张姣好的面容上游离。 阎墨心脸色极为平静,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不必。” “可是……”君罗脸上的情绪渐渐强烈起来,还不及再说些什么,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地从殿门外摔进来,重重倒在君罗身后,少女大惊,匆忙转身一看,只见一个十八岁的俊秀少年捂着胸口躺在地上,唇角挂血。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君罗的孪生胞弟君牙,此刻也不知是因何弄得这般狼狈。 “君牙!”君罗慌张地跑过去扶起他,厉声问道:“是谁打伤你!” “是我!” 少年在君罗的搀扶下缓慢起身,胸中刚理顺一口气,正欲说话,不料一个声音忽然从殿外响起。短短的两个字,听得君罗霎时浑身一颤。 她来了!来得这么快! 一把利剑疾速从殿外飞进来,径直落到阎墨心的脚边,看得出,这只是一个下马威似的恫吓。 阎墨心眼眸低垂,双目阴沉地望着殿外站立的女子。 那个久违的月白色身影,那张孤高难及的脸,那双霜雪般的明眸。 还和小时候一样,还和十年前一样。 他幽幽地念出那多年未曾出口的三个字:“苏夜弦!” 苏夜弦站在殿门外,眼神扫过君罗君牙二人,带着一股明显的轻视,而后直直投射在阎墨心身上,脚下缓缓踏进殿内,口中说道:“阎墨心,别来无恙啊。”她那个狠辣的眼神随着脚下的步伐渐渐逼向高座之上的男子。 阎墨心拔起脚边的长剑,起身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夜弦止步,幽幽说道:“我来取回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 “这座云胡宫,还有……我的命!” “你……” 未及阎墨心将话说完,苏夜弦双眉一横,转眼间便已杀将过来,他躲闪几个回合,用手中的长剑格挡住苏夜弦手上的弦阙,两个身影陷入僵持阶段。 “你还回来干什么!你不是拼了命地想要从这座牢笼里逃脱吗!”阎墨心盯着对方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眼底藏着愤恨,她苏夜弦弃之如敝履之物,却是自己竭尽全力也想得到的东西,这是多么可悲、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一座云胡宫入不了我苏夜弦的眼,我说过,我是来讨回我的命!”说罢,苏夜弦往后跃开几步,手中弦阙指向一旁的君罗,冷眼质问道:“她是你的人,她杀我,可是你阎墨心的意思?” 苏夜弦这一句,顿时如晴天惊雷在所有人心中炸裂开来,君罗眉间一皱,眼中并不见慌张,而是同样恶狠狠地盯着对方看。 她当初杀苏夜弦,又岂曾畏惧过。 “你说什么!”阎墨心听到苏夜弦亲口道出身死真相,大惊之余又将信将疑,他并不曾指派君罗暗杀苏夜弦。 于情,他论起来还是苏夜弦的表兄,更是与苏氏二兄妹一齐长大,多少念及着点青梅竹马的关系;于理,他与苏夜弦的关系就如表面上的一样,彼此不睦是真,但也仅仅如此,往下再挖不出任何仇怨来。他没有理由杀苏夜弦,更不屑通过这种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君罗,这是怎么回事!”阎墨心冷声质问,愠怒之色溢于言表。 “阿姐……”君牙低声叫她一声,不安与忧虑在心脏里疯狂搅动起来。 君罗沉默半晌,正色答道:“我杀你,主上并不知情。苏夜弦,你不是一直想要脱离苏锦衣的控制吗?我也不过是帮了你一把。” 苏夜弦看着对方那个无所畏惧的表情顿感可笑,她看那张脸看得越久,往事便越发清晰地涌上来。 十年前,灵修离开鹿鸣谷之后,她也随之离开青丘找寻他的踪迹,却意外被夏侯卿所擒,囚于天虞山庄,在一个残月之夜,她利用年幼的夏侯言解开封印,在被夏侯言父母发现后血洗天虞,从天虞逃脱时已是身负重伤,不曾想竟遭遇君罗。 她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君罗当时看着她倒下时的眼神,那是种何等的蔑视与痛快。 苏夜弦冷哼一声,道:“很好,既然你如此有骨气,我便也成全成全你!” 她手中召出夜刈杀向君罗,君罗一把推开身边的君牙,侧身一闪躲过,立即召出一条紫色长鞭甩过去,卷住对方的兵器顺势将之甩开,再次打向苏夜弦之时,却被苏夜弦抓在手中,用力将她扯近,君牙在一旁见状,立即上前阻拦。苏夜弦双眉一拧,怒声呵斥道:“滚开!”她将手中的弦阙一挥,一道气刃打中君牙胸口,少年倒地吐出一口血来,君罗大惊失色,呼叫一声:“君牙!” 一把飞剑突然射向苏夜弦的位置,苏夜弦不得已松开手,往后退开几步,瞪着阎墨心说道:“难不成你还想保她!” “如你所言,她是我的人,是生是死,你苏夜弦做不得主!” “主上……”君罗看着此时的阎墨心,心中纵使有多少不安与惶恐,也都在他为自己挺身而出的那一剑里烟消云散了,也许,她瞒着所有人暗杀苏夜弦,并不是徒劳无益的行为,她伴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也并不是全无回应。 而面对阎墨心的阻挠,苏夜弦依旧步步紧逼,口中仍是咄咄逼人:“且不说你保不保得住她,就算你阎墨心肯以一命相抵,我也定是不饶!欠我的,我苏夜弦会分毫不差地取回来!” 说罢,苏夜弦瞬移到君罗眼前,伸手欲掐她的脖子,被阎墨心及时拦下,二人再次缠打,苏夜弦因身上存有玉魄之力,灵力增强不少,阎墨心一时不慎受了她一击。 君罗在旁边看得不免心惊肉跳,阎墨心负伤是她绝对不想见的结果。当初她有能力杀死苏夜弦,不过恰逢了一个绝佳的时机,她从来都不是苏夜弦的对手。 君罗心下一横,利用紫鞭抓起苏夜弦的夜刈,苏夜弦见状,转身又向她杀来,她勉强应了几招,被弦阙的气刃打伤在地,正待苏夜弦欲一掌了结她时,阎墨心又企图制止,苏夜弦厉色说道:“这是她欠我的,你休要插手!” “夜弦大人,你放过我姐姐,我的命给你!”君牙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君罗,对着苏夜弦的背影恳求道。 苏夜弦冷笑一声,对少年的请求不以为意,“今日,她必须死!” “苏夜弦,当初我敢杀你,就不怕有今日,我君罗不欠你的命,你苏夜弦本来就该死!”所有挡在阎墨心面前的人都该死,她会毫不犹豫地将之铲除,不论任何手段与代价,即使是自己的命。 只见君罗召出长剑,眉眼一横,剑刃一瞬间没进她的身体,洞穿了她的腹部,血液被剑尖从身体里抽出,一点一滴坠在地上,在她的身后开出花来。 “阿姐!”君牙大喊着冲到她身边,泪眼婆娑地将她抱在怀里。君罗见少年如此泣不成声的模样,微微皱起眉头。 与君罗的盛气凌人不同,君牙永远是这个唯唯诺诺的性子,她从前厌极了少年这个不成气候的模样,可现在,这个她曾经最讨厌的温顺性格却让她稍稍感到安心,至少,苏夜弦不会将君牙放在眼中,不将他放在眼中,自然不会杀他。 君罗转而望向苏夜弦,对方此刻的神情,并无多少像她当初杀死苏夜弦时的痛快,苏夜弦的眼睛很平静,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冷漠,她永远都是一副睥睨众人的模样。可君罗不能容许阎墨心在苏夜弦所轻视的众生之列中。 “苏夜弦,我不后悔杀死你,纵使我死了,你也活不了!”君罗临死不忘讥讽她几句,此时此刻倒没有臆想中的不甘愿,却只觉心中坦然,她以自己一命换青丘苏夜弦,换青丘云胡宫,已是值了。 “保护好自己。”她对着泪痕满面的君牙叮嘱一句,便将目光放在阎墨心身上,他脸上有不忍,却也仅此而已,再看不到更深的了。 她终究还是差那么一点啊。 “主上……” 这是她最后一次唤他,再无更多的言语,身体慢慢化作一阵流沙消散,徒留君牙一个空荡荡的怀抱。 苏夜弦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眉间却一直闭锁着。君罗欠她的,已偿还了,而苏夜弦真正失去的,却再也拿不回了。她什么都没说,拂袖一挥将夜刈收回手中,转身便要离开。 “苏夜弦!”阎墨心叫住她。 苏夜弦止步,仍是背对着他,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说道:“这座云胡宫对于我来说,只是牢笼,你想要,便拿去。” “你以为你能夺得过去吗!”阎墨心胸中压着一口气,他尤其不悦苏夜弦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她承袭绯狐之血,是云胡之主,天之骄子般的存在,而他阎墨心,留着鬼族的血统,自出生起便不容于青丘。他的母亲当初为鬼族的男子背离狐族,但却只落得被抛弃的命运,最终不得不以死换得阎墨心重回青丘的机会,他一步一步走至今日的地位,绝不会轻易拱手让与苏夜弦。 “不过只是一个鬼族之子,我何曾放在眼里。只是我……绝对不想将这里交给她。” 话至于此,阎墨心亦了然于心。她苏夜弦终究是苏夜弦,永远是那么心高气傲,眼底里容不得沙,君罗欠她的,她已经讨回了,而苏锦衣欠她的,她也不会就此罢手。 苏夜弦说完这一句便径自离去,踏出殿门,一直等候在外的飞鸾和闻狸二人跟在她身后,见苏夜弦欲走,浮生立即叫住她。 “夜弦大人,锦衣大人她……” 未及他说完,便被苏夜弦打断话意,她阴着脸说道:“我不会去见她!自苏夜音死的那一刻,苏夜弦便也不存在了,还请她休要再枉费心机,好好养病才是!” 苏锦衣没有绯狐之血,又有多年的隐疾困扰,苏夜弦自小便是她操控青丘的最好的傀儡,可是如今苏夜弦再不会听从她的任何话语,从她杀死苏夜音,逼迫苏夜弦与鬼族结亲的一刻起,她便失去了她最好的一颗棋子。 苏夜弦不能说对她抱有多大的深仇大恨,可苏夜弦就是不愿遂她的意,她将青丘交于阎墨心,便是对苏锦衣最大的报复。她怨苏锦衣,也许永远也不会原谅。 浮生站在殿外,凝视着苏夜弦渐行渐远的背影,眉头深锁。 苏夜弦三人一路走出云胡宫,行至宫门外,见有一个少年身影立在远处的树下,那身形瘦瘦弱弱,模样也约莫十七左右。苏夜弦的目光从他身上轻轻扫过,投放到树上的另一个身影。此时已是繁花落尽的时节,那稀疏颓败的枝丫间的人显得分外明显。那是个穿着华丽的身影,脸上带着一个般若面具,形容狰狞,辨不出年岁,但明显也是个男子。 “鬼族?”飞鸾看见对方戴着的鬼面具,低声推测道。 苏夜弦对树下之人丝毫不在意,目光始终定格在树上之人的手中之物,那是一把画着黄泉之境的折扇,扇子下挂着一块红玉穗子,状如彼岸之花。 “黄泉六冥扇。”苏夜弦幽幽说道,脸色尤其阴沉。 闻狸和飞鸾面面相觑,听罢这扇子的名,便对来者的身份了然于心,却不敢当着苏夜弦的面挑明。 只听苏夜弦冷声命令道:“你二人不用再跟着我了,回去何极轩吧。” “主上……”飞鸾不解。 “我早就是已死之人,封玉封不住玉魄的,现下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可是……”飞鸾犹豫着看她。 苏夜弦不待她说些什么,也不理会远处那两个身影。兀自迈开脚步往前走去,闻狸立在原地没有跟上去,飞鸾注视着她的身影,目送她渐渐走远了。 那远处树下树上的两双眼睛亦跟着苏夜弦的身影移动着。树下的少年抬头对着上面说道:“少主,你此次来青丘是?”少年不明白这少主是什么打算,特意从鬼界来到青丘,却什么事情也不做。 那树上之人仍注视着苏夜弦离去的方向,答道:“当然是来看看我的未婚妻如何了。” 少年对这个回答不甚感兴趣,他听得出这是少主一贯的戏谑口气,话间有几分真假,只有说话人自己知道。 第四十一章:情不复昔 玉魂珞一行自孤岐而下,一路找寻梦姬的踪迹不得,漫无目的地辗转数日,连日奔波所起的疲累终于在初夏沉闷的空气里化作点点额间的热汗渗出来,在身体倦乏和内心焦虑的双重压力下,玉魂珞终于停下来了。 四人在一棵大树下歇了脚,御灵狐与云起一道去附近打水,留下阿雪与玉魂珞一处。少年见她坐在树下低头沉思着,不好贸然打扰她,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套在胸前的箭囊的带子,安静地立在一边,呆呆望着头顶那片万里无云的晴空,思绪一下子便掉进那无尽的苍穹之中. 他觉得自己就像那漂浮不定的云,像那捉摸不透的风,来往皆是茫然,在命运海里漂泊沉浮,随遇而安。 这样不好吗? 他跟在玉魂珞身边看到多少悲欢,哪一个不是被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囚困着,有过去的人都难以活得潇洒,可他没有回忆却一样不能豁达。死何去不可闻,不知生何来,却是为人一大悲哀。他也想要知道,是否有人正爱着他?他是否也爱着某一个人?在这悠悠苍天之下,是否也有人像这样,目光在仰望的一瞬间穿越到远方天涯。 阿雪收回目光,取下腰间的长剑,拿在手上细细端详,剑上挂着一个六角冰花的白玉穗子,正好应了剑柄上的“雪”字,他内心对这把剑总有一股莫名而强烈的珍重,少年不觉间握紧了剑穗,盯着剑柄上镌刻着的字,内心反复念着。 雪,在他的记忆里是什么?他的意识极力向着脑海的最深处狂奔,穿过嘈杂的人海,踏着纷扬的雪花,来到她的面前。 她?她是谁?一个模糊的少女的身影。 记忆的丝线在这里绷断,少年再探寻不出任何过往残存的映像,他收起剑,停止了思想,从怀中抽出一把竹笛悠悠地吹起来。他记得玉魂珞喜静,但并不排斥别人在她身边吹笛子。 树下的两个身影各怀心思地沉默着。玉魂珞在少年轻缓的乐音中渐渐低沉了目光,“往事”这只妖怪潜藏在笛子声中,猛然伸出一双手将她拖了进去。 她想到了灵修,想到了白矖,这是她记忆里最熟悉的两个身影,可她竟奇异地想到了虞长歌,她不得不承认,现今她的心早已不再是当初那般纯粹地执着于灵修一人,她的眼睛里逐渐加进了别的东西,那是除了她的爱情之外的某些事物,而虞长歌比自己更早地发现了。 如今她与灵修的情怨已经明了,她不回瑶山,不单是为了取回灵修失去的记忆,更为了将白矖从梦貘的控制下脱离出来,只要完成这些事,一切都会结束。 大脑的思绪走到这里便猛然刹住。结束?她在脑海里重复想着这两个字。 卫离变回灵修之后如何?白矖重回瑶山又如何?往事历历,皆作逝水,形如流沙,早就面目全非,记忆全都只能刻在脑海里,只能闭着眼睛暗自咀嚼,而睁开双眼只剩下冰冷刺骨的现实。 结束? 其实早就结束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玉魂珞抬头望望天空,眼神浸在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中,她感到胸口一阵沉闷,那种欲放不舍的矛盾正抓心挠肺地折磨着自己的身心,一种凌驾在身体之上的疲惫笼罩着她。 耳边阿雪的笛音忽然停了,玉魂珞将意识拉回了现实,站起身。 少年走到她身边,将手中一个物什递到她面前,少女的脸色一沉,这是卫离的面具! 玉魂珞接过少年手上的东西,问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阿雪正欲抬手指给她看,只见御灵狐匆匆跑过来,脸色极为严肃地对着玉魂珞说道:“珞,灵修受伤了!” 玉魂珞听罢,双眉紧紧拧在一处,心内顿生不安,什么话也顾不得问,便循着御灵狐来时的方向赶去。 在河边,玉魂珞终于见到了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云起正守在昏迷的卫离身边,见玉魂珞三人到来,便将卫离轻轻扶起。玉魂珞蹲下身去查看少年的伤势,胸口和手臂都有几处不小的伤口,还在淌着血,她眉头一紧,流露出心疼的表情,灵修第一次出现在她眼前,便也是这副血迹斑斑的模样,他总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受伤。 玉魂珞握紧卫离的手,将自身的灵力一点点渡给他。 御灵狐在身后露出一个担忧的神色,低声说道:“珞……”云起将她那个欲言又止的脸色尽收眼底,心内暗暗觉得失落。 ………… 少年慢慢睁开眼睛,双目中的茫然一闪而过。卫离惊讶地看着对面的几个身影,阿雪靠在石壁上睡着,怀中抱着一把长剑和箭囊,旁边是云起和御灵狐,也都闭目靠在洞内石壁上。卫离环视了周围一圈,是个山洞,洞内生着火,洞口的光线亦不甚强烈,想来此刻该是入夜时分。卫离发觉身上的伤口全都已经包扎上了,心下了然,他重新扫视了洞内三人,独独不见她。他抓起身边的绯月剑,轻手轻脚地走出山洞。 初夏的夜寒气未去,晚风微凉,他行至洞口,一眼便看见站在洞外的少女。凉风拂过她的长发,她的背影永远带着一股冷,一股令他难以忘怀的清冷。 卫离也不知为何此时他的内心如此起伏不定,对于上不上前这个简单的动作举棋不定,一再犹疑。 玉魂珞察觉到身后的异样,转身看去,恰好对上少年的目光。卫离与她四目相对,她的脸色在月下柔和了许多,没有她素日的防卫姿态,她看了他一眼后又把目光收回,卫离这才沉默地走到她身边。 “你的伤如何?”她仰头看着漆黑的夜空问道。 “不碍事。”他暗暗握紧了手中的绯月剑,说:“谢谢你。” 玉魂珞胸腔顿感一紧,她岂是要他一个“谢”字就够了,这一句感谢,添了多少生疏的成分在里边。 “你怎么受的伤?那个一直跟着你的女孩呢?”她说话的语气有隐隐的压抑,双眼平视前方,无论如何也不去看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神。 “梦姬抓走了童无,我必须要上天虞山救回她。” 玉魂珞皱眉,问道:“梦姬抓走童无做什么?” “我想,是因为绯狐之血。” “你说童无身上有绯狐之血?” “我在童无身上发现了与我一样的咒印,我问过她,她说是师父为她画的。” “看起来,她像是想要利用童无将你引上天虞。” “我清楚,但我还是得去,是我将她卷进这漩涡之中的,况且,梦姬从我手中夺走的,不仅仅是童无而已……”还有他的过去。 “灵……”她欲言又止,双唇停顿了一下才开口:“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卫离感觉到她的话中好像带着某种委屈,她的眼神又转向地下,神情蒙上一层落寞的色彩。 被所爱遗忘是种什么感受?遗忘了所爱又是种什么感觉? 此时此刻,他二人都无法体会彼此的心境。所有的因缘际会竟是将两颗原本那么贴近的心越抛越远,命运的红线似乎走到了被拉扯得近乎断裂的地步。 卫离不知该如何作答,尽管非他所愿,但他是真的忘却了一切前尘。他不能轻描淡写地回给她一个“是”字,可是,有什么字眼,什么言语才能令她知晓自己内心的无奈。 少年沉默半晌,最后只轻轻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玉魂珞双眼一颤。 他为何总是如此?她不要他的谢意和愧疚,可他却接连向她丢过来,她明明只想要他悦爱自己,仅此而已,但他偏偏忘了对她的爱。 玉魂珞低着头,右手五指捏紧了又放松。 终究是物是人非,可思不可追,罢了,罢了。 时至深夜,凉风渐起,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夜深风凉,进去吧。”卫离轻声说道,在玉魂珞轻轻应了一声后,见她无甚举动,便自行转身向山洞走回去,行了几步远,只听背后玉魂珞叫道:“灵修!” 他霎时停了步伐,没有回头,他不愿再面对她那种落寞的脸色,如果她再唤他一声,他会忍不住转身,将她揽在怀中,抱着她,紧紧的。 玉魂珞看着少年的背影,内心一遍遍在祈祷着他不要回头。如果他回头,便会看见她此刻红着的双眼,如果他回头,便会看见她的颤抖和动摇,如果他回头,她会立即扑到他怀里,抱着他,紧紧的。 “我一定会帮你夺回记忆。”玉魂珞对着他的背影说道。 卫离握着绯月剑的五指又紧了紧。 他没有回头,往前走了。 玉魂珞露出一个苦笑,跟在他背后走去。 一颗晶莹的水珠掉落在脚下小草柔弱无力的叶片上,顺着叶子上的脉络一路走到地上,渗进泥土里消失不见。 结束? 其实早就结束了。 第四十二章:天虞之变 天虞山,束妖阁。 夏侯玉立在门边,双目沉沉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道巨大的蓝色结界将整座寝殿包围住。 不曾想一夕醒来,就被禁于这一室之内,就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有人为他布下了一个囚笼。 他眉头一紧,心内当即惴惴不安,双手结印施术尝试破除禁锢,在反复试行几次无果之后便停了手,脸色倒没有多大的情绪,只是依旧紧绷着。 整座天虞山都布下了结界,寻常人不可轻易进入,可偏偏有人不但进了,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自己身边布下结界,如今玉魄不在天虞,来者定不是为此而来,而这座束妖阁中真正值得窥究的秘密,只有一个! 夏侯玉想到此,神情越发凝重,当即结印召唤灵侍。 “主上!” 紫藤红莲感应主人的召唤,齐齐现身在殿外,一脸疑惑地看着眼前的结界,正是因它的阻挡,二灵侍近不得夏侯玉的身边,只能隔着一圈淡淡的光晕看着困在其中的男子。 “你们立即下山去找少主,天虞恐生意外,让他速速赶回!” “可是主上你……”二人齐声说道,脸色略有犹疑。 “这结界困不住我,你们只需尽快找到阿言。”夏侯玉命令着说道,语气较平日急促了许多。 紫藤红莲不再言语,齐声应了一声“是”便领命退去。 夏侯玉看着殿外这张巨大的结界,脸色愈渐难看。这结界确实困不住他,可要破开亦非易事,他有耐性寻找破除之法,但地室中的人却等不得,布下结界之人定是为红夜姬而来,可红夜姬封印于天虞该是绝密,又有何人知晓呢?面对眼前的境况,夏侯玉只能暂时搁置心内所有疑问,一边试图破开结界,一边不断希冀夏侯言能尽快得到消息。 天虞世代的使命,他夏侯玉此生的责任,决不能以这种方式完结。 此时,在束妖阁地室之中。 梦姬看着眼前沉睡的红衣女子,脸上浮现一个浅浅的笑,那是一个毫无情感波动的、纯粹的双唇拉扯出来的弧度,与这个毫无生机的笑意相比,她眼底的狡黠反而显得更为生动清晰。 “很快你便自由了……”梦姬幽幽地对着地上的身影说道,目光慢慢落到缚在女子手臂上的玄铁链上,原先围在红夜姬身边的那层结界已被破解,只剩下四道以夏侯族除妖师之血浇铸的封印是她未能消除的,然而当下这个问题对她而言亦无足为虑,那解开封印之人正在赶往天虞的途中。 果不其然,在地室的入口处,等候在山下多时的神阳已将卫离和玉魂珞等人引进来了。进入地室后,神阳便立即瞬移到梦姬身边。 一行人站在地室入口处,谨慎地观察这个陌生的环境,这个地室似乎是个天然的巨大洞穴,地形宽阔,顶上有几束微弱的亮光钻进来,因此并不会显得过于昏暗。 在梦姬身后,被神月扣住的童无一看见来人,便喜出望外地呼喊出来:“阿离!”她欲冲上前去,稍一动弹,神月便紧紧扣住女孩的肩膀,她挣脱不得,只能立在原地,向卫离投去无助的目光。 “那个女子是谁?”云起注意到梦姬身边的红夜姬,从四壁上延伸出的四条粗大的玄铁链集中到一处,将她牢牢锁住。玉魂珞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梦姬看,那青竹软骨扇掩住她的下半脸,而一种诡谲的自信却从那双盈盈秋水般的瞳孔中泛出来。身后的御灵狐看着那个红衣身影,脑海中思量一番后,慢慢将心中所猜度的话念出:“难不成是……红夜姬?” “绯狐!”玉魂珞眉头一紧,对方果真是故意引卫离到此的。她看看沉睡中的红夜姬,再粗略打量了她身上的四条粗大的玄铁链之后,梦姬的目的便也不难看出了。 “说得没错!她便是绯狐红夜姬。”梦姬的坦诚令所有人都心下一惊,她的目的已是昭然若揭。 卫离看了一眼童无那副可怜模样,眸光霎时一沉,“你想利用绯狐之血唤醒红夜姬?” “五百年前夏侯族封印绯狐,为防止绯狐逃脱,分化了她的妖力,这,便是绯狐之血,你们生来就是为唤醒红夜姬的祭品。” “白矖!”玉魂珞从口中低声挤出这个名字,双目饱含愠色。记忆中那个心怀天下,为泽福苍生而创造灵玉的神女,与眼前这张妖艳冰冷的脸俨然是两个人。 “叶灵修,你可还记得,你体内的绯狐之血曾带给你多少孤独和痛苦……”梦姬微微眯起双眼,魅惑的眼神缓缓投向卫离的眼底,她的目光像条细蛇般蜿蜒游进少年的内心深处,将里边的所有不安、迷茫、孤独、痛苦与悔恨一点点挖出来。少年仿佛跌进那个目光的深海,身体和意识慢慢地、不由自主地沉下去,沉下去,伴随着刺人心脾的冰冷沉到底面,那里有无数双来自黑暗深渊的手伸出来迎接他,它们抓紧他的双臂,慢慢将他拉进黑暗里,那里没有痛,没有冷,没有任何知觉,那里没有一切。 一旁的玉魂珞渐渐察觉到异样,心内暗叫糟糕,抓紧少年的手臂唤了几声,一旁的童无不懂其中缘由,只见卫离双目迷离无神,心中顿时惶恐,不安地叫着“阿离!阿离!” 卫离猛然一惊,一下子回过神来,才想起梦貘这种妖怪本来就善于钻营人心深处的情感,而自己险些便受她蛊惑。他怒目圆睁地盯着对方,咬牙切齿地说道:“梦姬!” “阿离!”童无不知为何突然间便挣脱掉神月的束缚,不顾一切地朝着卫离跑过去。 卫离大惊,朝着女孩喊道:“童无!” 说时迟那时快,女孩身后的梦姬将手中扇尽力一挥,一道风刃追袭着女孩而去,卫离当即冲上去,绕过童无的身影利用手中的绯月剑迎面接下风刃,玉魂珞乘势将童无拉到身边。梦姬接连发起袭击,这次的风刃与往日不同,招招都带着致命的力量,卫离不敌,身体被迎面击中重重摔落,胸腔中涌出一口鲜血恰好喷在旁边的玄铁链上。 只见那铁链沾了血便逐渐化为虚无,第一道封印竟解开了! 众人脸色大惊。 地室之外,被困在阴阳界术中的夏侯玉忽感心口一阵剧痛,心脏好似被紧紧攥住般呼吸不得,随后一口血硬生生吐了出来。封印者的心脉与玄铁链相连,他现在气血攻心的情况定是封印出了变故。少年捂着心头想着,脸色骤然失了冷静。 地室之中。 玉魂珞将童无交托到阿雪身边,转身上前护住卫离,二人联手牵制梦姬,御灵狐同云起却被神阳神月阻拦不得上前。梦姬毕竟身负神力,力敌二人亦不是难事,她趁隙朝着一旁观战的阿雪和童无两个身影挥出一道风刃,阿雪见状,无法应对,便立即将女孩拽到自己的怀里,用身体挡住童无的身躯。 玉魂珞当即挽弓射出一支灵箭,破除疾速而去的风刃,却被迎面而来的风刃击个正着,手臂上滴落的血液落到玄铁链上。 第二道封印竟也破除了! “怎么会!”玉魂珞又惊又疑,无法置信眼前所见,她的血解开了封印! 而就在第二道封印消失之际,卫离手中的绯月剑忽生异样,突然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剑身隐隐闪现红光,卫离几乎抓不住它,梦姬趁此一掌击倒卫离,与此同时绯月剑从少年手中脱离,被梦姬一把夺过。云起二人与两个灵侍对击一掌,互相向后退开一段距离。 “珞!”御灵狐匆匆过去扶起玉魂珞,惊讶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不需绯狐之血亦能解开封印吗?” “不!” 这声斩钉截铁的否定来自一旁的云起,少年没有走近,而是站在原地,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看着玉魂珞说道:“珞的血也能解开封印。” “云起,这是怎么回事!”玉魂珞的眼神显得急切和不安,她觉得少年的眼睛里掩埋着秘密,一个与自己有关的,而自己却一无所知的秘密,有一种未知的恐惧慢慢袭上心头。 一声女孩的惊叫抢在云起前面吸引众人的注意力,梦姬掌心凝聚灵力将童无从阿雪身边拖到自己跟前,卫离艰难起身欲上前,不料脖间忽然一阵刺痛,这种感觉同当初在红叶古城时一样,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将手覆在脖子上。 果然!那个契印再次显现了,少年感到自己五指摸到脖子上一些液体,那是契印泣出的血。 “苏夜弦?”他揣测地说道。 从地室入口处飞来一道光刃,径直袭向梦姬的位置,梦姬用青竹软骨扇挥出一个半壁结界阻挡,童无乘此机会从她手中逃脱,冲向卫离所在的方向。梦姬眉间微微一低,手中绯月剑立即追着女孩的身影而去。 就在卫离的眼前,在他惊恐的目光注视下,绯月剑从女孩身上穿膛而过,一击洞穿了她的心肺。 卫离看到一个痛苦的表情从她脸上一闪而过,然后她微笑着看向自己,鲜红的液体从那个微微弯起的嘴巴里溢出来。 她为什么笑?痛苦也好,怨恨也好,悲伤也好……她向自己投来什么样的目光他都能接受,独独不能承受她的微笑。她只是个孩子,应该尽情哭诉她的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而不是面对他的无能为力而表现出过分成熟的谅解。 “阿…离……”童无拧着眉头挤出一个笑脸,身体的剧痛令那张脸扭曲变形,带着一种明显的惨淡。这是她最后一次唤他,卫离感觉耳边还能听到童无那一声声呼唤,可眼前女孩的身体骤然化作点点碎片流逝。 他护不住她! 卫离的脑中许久都只有这一个念头,整个身体僵在了原地,五指攥成一团。 梦姬将绯月剑收回手中,利用剑上沾染的童无的血斩断第三道封印。 与此同时,苏夜弦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地室之中。 她的目光向四周扫视一圈,最终紧紧锁住卫离的身影,他那副伤痕累累的模样一下子令她想到那个叶剑山庄的夜晚。 没错,他就是她的灵修,就是她苦苦寻找的少年。 “灵修,我终于找到你了。”苏夜弦慢慢向卫离走过去,眼神充满了明显的爱怜。卫离看着她慢慢靠近,双目却是淡漠的。 “苏夜弦!”玉魂珞暗念道,脸色由惊转怒。 梦姬看着突然出现的苏夜弦,眼神里又多了几点兴奋,冷哼一声说道:“甚好,人都来齐了。”她的目光悄悄移到苏夜弦胸前佩戴的封玉上。 “你是谁?”苏夜弦止步,视线轻轻地落到梦姬身上,只觉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像极了苏锦衣,诡谲而狡黠,令她甚是讨厌。 她的目光穿过梦姬定格在了一个红色身影上,内心狐疑不定。未及细想,梦姬手中的绯月剑忽然朝着自己飞速袭来,她利用手中的弦阙将绯月反弹回去,梦姬飞身握住绯月剑,剑刃迎面向苏夜弦压下去,苏夜弦腰身一低,用弦阙格挡住,表情略显吃力,梦姬的嘴角扬起一抹笑,力道不断加重,另一只手倏忽打开青竹软骨扇,抄起扇面欲去扯对方胸前的封玉,苏夜弦心中一惊,立即侧身避开,二人顿时拉开一段距离。 苏夜弦狠狠地瞪着梦姬,玉魂珞见她手臂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血痕,梦姬将绯月剑抛向红夜姬的方向,剑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被突然伸出的一只手接住。 众人又是一惊。 “醒了!”御灵狐诧异地说道。 只见原本双目紧闭的红夜姬已经苏醒,一双灵动的眸子淡淡审视着手中的绯月,脸上露出一个惋惜的神色,口中说道:“绯月剑?没想到还能回到我手中,可惜了,剑灵已散,妖剑易主。”说罢,她站起身,锁在她左手上的玄铁链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粗重的声响。 “这么多人,真是好生热闹啊。”她看了众人一眼,又看向梦姬说道:“没想到你如此有能耐。” 梦姬背对着她,看向苏夜弦的眼睛突然一紧,冷声说道:“还差最后一步。”她突然劈开几道风刃向苏夜弦飞去,红夜姬当即会意,催动绯月剑亦突袭过去。苏夜弦即刻支开结界阻挡,同时听得胸前一阵玉石碎裂的声音,原本的五颗封玉,在云胡宫之后碎掉两颗,余下两小一大的三颗,此时又碎掉其中之一,那颗封着玉魄的玉石业已碎迹斑斑,她消耗了太多灵力,封玉恐怕封不了玉魄多久。 苏夜弦想到此,不禁双眉一横,结界被风刃轻而易举地破开,就在千钧之际,卫离冲挡在苏夜弦身前。 “卫离!”玉魂珞大喊一声,将掌间化出的灵剑丢给他,她很清楚自己此举既是为了相助卫离,亦是为了阻止梦姬的阴谋,但绝不是为了帮助苏夜弦脱离险境。 卫离用剑挡下风刃,绯月越过他的身体朝苏夜弦袭去,长剑幻化无数剑影,如万箭齐发之势划过她的身体,那颗封着玉魄的封玉从她身上迸跳出去,梦姬当即运用灵力将之收入手中。 玉魂珞知大事不妙,冲旁边的少年大声喊道:“阿雪!” 少年见她如此急切,不用明说便也清楚她意欲何为,匆匆从箭囊中抽出一支龙骨箭抛向玉魂珞,玉魂珞的指尖刚一碰触到箭身,施加在上面的结界便对她起了抵触,一阵刺痛从掌间顺着血液爬遍全身,她隐忍着拉开长弓,对着梦姬的身影奋力一发,龙骨箭附着灵光疾速而去,瞬间射进目标的左肩处后消失。 第四十三章:殊途异路 一声兽物般的刺耳的哀鸣声顿时响彻在偌大的地室之中。众人皆皱着眉头强忍着双耳的不适感,红夜姬将绯月收回手中。 响声过后,只见苏夜弦已是浑身染满血迹,整张脸苍白许多。玉魄被夺,她只能靠仅剩的一颗封玉维持苏醒状态,因此站立对她而言已有些吃力,她扶着石壁微微喘气,双眼依旧不减冷酷。 而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梦姬身上,无数的流光从她的伤口处溢出来,四散在空中,有些慢慢飘出地室,有些则径直涌进卫离的身体中。 少年忽感大脑渐渐抽痛起来,无数的映像在脑海里闪现,整个大脑有种被填充的压迫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慢慢跪在地上,捂着脑袋,神情痛苦至极。玉魂珞竭尽全力射出那一箭后,消耗过多的灵力,身体如广厦将倾,被御灵狐扶着站立,御灵狐惊觉她的手已有虚化的迹象,心中顿时紧张起来。 梦姬捂着左肩处,吞食的梦境和记忆仍不断从指缝间溜出,她的脸上表现出罕见的痛苦,她想道,如今玉魄在手,绯狐封印已解,她便没有理由再耗下去,况玉魂身负龙骨箭,当暂时罢手才好。想罢,她立即化为一阵风消失而去,神阳神月的身形亦随之不见。 红夜姬握着沾染苏夜弦之血的绯月,正欲砍断最后一道封印,她的脸色略有举棋不定之感,动作显得并不干脆。 “绯狐!” 一个声音突然打破了这片沉寂,众人寻声望过去。夏侯玉突然出现在地室入口处,他一手撑着石壁,一边步履艰难地走进来,脸色显得异常衰弱。夏侯玉双目直直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怒气,却带着点不为人知的忧愁,红夜姬看见他这个样子,一瞬间心头涌上百般悔恨,眼眶竟不自觉地红了,她知道封印连着他的心脉,三道封印破除等同于废了他半条命,可是,走到这一步她已不能收手了。 “夏侯玉,我决不会让你死的!” 夏侯玉知道她这一句意味着什么,试图劝阻道:“你……” 不待他说完,红夜姬握紧了手中剑,心下一横,毅然挥手斩断最后一条玄铁链。夏侯玉胸腔涌起一阵刺痛,仿佛利器刺入心肺,单膝跪地,气血逆行冲出口中,地上顿时生出一滩血来。 夏侯言和夏侯诺连同紫藤红莲二灵侍在此时匆匆赶来。 “哥!” “主上!” 夏侯言和夏侯诺同时围到夏侯玉身边。 红夜姬皱起眉头,双眸一颤,欲说还休,随手将绯月剑弃在一边,一直看着夏侯玉,双目愈发不忍,然还是狠心掉头离去,她的身影径直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苏夜弦缓步靠近卫离,走到少年跟前俯视着他,眼底慢慢荡漾出波纹。 “灵修……” 她轻轻唤他的名字,不用平日里那种不怒自威的语气。 卫离低着头没有看她,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表情,什么态度面对眼前这个人。 他还是记起了一切,记起了他极力想要遗忘的种种痛苦的过往。当他在云外镜中得见叶剑山庄的往事时,虽不至无动于衷,但在那个时候,那段血淋淋的记忆对于自己来说还是陌生的,他能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待这一切,而未到达感同身受的地步。 可如今,那种深沉的罪恶感又再次充盈了整个身心,他一闭上眼睛,那些鲜血淋漓的记忆便会跳出来裹挟着他,而这噩梦的尽头,便是眼前这个看着自己的人啊。 苏夜弦见他没有反应,半蹲下去看着少年。卫离的目光一直投在地上,不曾瞧过她一眼,苏夜弦双眸一动,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念头:他恨她! 苏夜弦看着少年脖间泣血的契印,原本动摇不定的心霎时添加了点底气,只要这血契存在一天,灵修便永远也无法离开她,即使过了十年她依旧还能找到他,便是他二人命运紧紧联结的最好佐证。 苏夜弦如是想着,慢慢将手伸过去,却被对方突然拦下,卫离握着她的手腕,还是不看她一眼,不与她说一句话。 苏夜弦一怔,刚才建立的所有深信不疑的念头都在这个小小的举动中轰然倒塌。 他果然还是恨她! “苏夜弦!” 她闻声站立,看到前面一张怒目圆睁的脸正放在自己身上,冷哼一声,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还真是阴魂不散。” 夏侯言愤怒地看着她,一种由内心深处燃起的仇恨占据了他整个身心。 “动手吧,今日便将这一切恩恩怨怨,彻底了结。”她握紧了手中的弦阙,脸上又是那种睥睨众生的模样。 夏侯言没有多说,若水剑应声出鞘杀向苏夜弦,苏夜弦向后退开一段距离,那剑追着她的身影移动,被苏夜弦用弦阙挡回去,若水回旋到夏侯言手中,少年倾身欲冲过去,却被身后的夏侯诺劝止了意图。 “阿言!” 夏侯言闻声停了动作,转身向后看去,但见紫藤红莲的身体皆化作片片花瓣而逝,她二人皆为夏侯玉灵力所化,如今灵侍消失,已知夏侯玉情况危急。他咬着牙握紧了若水剑,迟疑再三,终是愤恨不甘地看了苏夜弦一眼,将若水收回剑鞘中,立即奔赴夏侯玉身边,与夏侯诺一道扶着昏迷的夏侯玉走出地室。 待夏侯言走后,玉魂珞重新将目光放到苏夜弦身上,现下,只剩他三人之间的恩怨了。 玉魂珞撒开御灵狐的双手,往前走了两步,看着少年说道:“卫离?” 少年慢慢站起身来,目视前方的苏夜弦,神情淡漠。 “你恨我吗?”苏夜弦露出一个苍白的笑,问道。 卫离没有回答她。 “苏夜弦,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玉魂珞问道。 是啊,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到现在她才逐渐清晰,她是何时对灵修产生如此深重的执念呢? 苏夜弦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少年的情景,她在红梅枝头看见一对兄妹,两小无猜,言笑晏晏的情形多令人羡慕啊,她曾经也拥有过这种幸福,可是,再无人会温柔地唤她一声“阿夜”了。她承认,她便是在那一天、那一幕沉沦的,她流连红梅谷,在灵修与叶寒的生活中反复咀嚼对苏夜音的记忆。 可是,她真的不爱灵修吗? 或许她真的在不知不觉中将对苏夜音的情感投放到叶灵修身上,即便如此,又怎能断言这便不是爱了呢? 苏夜弦既能纯粹地爱着苏夜音,自然也能纯粹地爱着叶灵修。 苏夜弦的目光穿过卫离,投到玉魂珞那张微微恼怒的脸上,她回答道:“因为灵修需要我。” 她目睹他的孤独,体会他的孤独,也许出于怜悯,也许出于爱恋,她产生了将少年带离那个世界的念头,她自信在何极轩,在她苏夜弦身边,才是灵修最好的归宿。 “可他爱你吗?” 苏夜弦听罢玉魂珞的话,禁不住冷笑几声,那笑声里带着明显的嘲讽。她将地上的绯月剑收到手中,说道:“你道灵修为何心悦你,难道不是因你那张与我一样的容貌吗?” 玉魂珞眉眼一低,没有言语,手心暗暗攥紧。 苏夜弦慢慢举起绯月,眼神渐渐转为肃杀,剑指玉魂珞说道:“不过区区一个玉灵!” 即使灵修不爱自己又如何,堂堂青丘狐姬始终不会将一个小小的玉灵放在眼中,苏夜弦是灵修的过去,少年怀念也好,仇恨也罢,她已经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成为一个永不磨灭的印记。这是玉魂珞不及她苏夜弦的原因,也是她蔑视玉魂珞的依据。 旁边的御灵狐顿时谨慎起来,作出蓄势待发的阵势。 沉默良久的卫离忽然开口说道:“阿夜……” 苏夜弦一怔,对入耳的两个字将信将疑。 “收手吧。” 苏夜弦慢慢垂下手,苦笑着看他,“你恨我吗?” 苏夜弦也不解自己为何总执着于这一个问题,她以为自己无谓灵修的原谅与否,可是卫离的迟疑却真真切切地刺痛了她的心脏。 就在这一瞬间,在少年的沉默里,她终于动摇了。 苏夜弦手中的绯月剑“咣当”一声摔落在地,她整个身体毫无征兆地倒下去,卫离立即将她接入怀中,坐在地上,苏夜弦躺在他怀里,胸前最后一颗封玉发出细微的碎裂的声响。 “我并不奢望你能原谅我,但是……”她抚着少年的脸说道,脸上出现一点点真切的笑意,灵修那些年始终没有主动去向她敞开过怀抱,而现在,他终于肯拥抱自己了,即使是最后一次也好,一种真实的愉悦在心底荡漾开来。 苏夜弦感觉到他的眼睛变了,她见过他温润如玉的目光,也见过他心死绝望的眼神,在何极轩的多年里,他的眼睛从没有出现过生机,可是,是什么令他的心再次活过来呢? 这个答案苏夜弦大概已经知晓了。 “我并不后悔。”她只是算错一步,棋差一招,她以为能将灵修带离无边的孤独之境,殊不知又将他拉进了另一个罪恶的深渊,一直以来,她成全的人只是自己,如今,那个真正能将他带离这个阴诡地狱的人已经存在了,她苏夜弦终究只是他的过去。 她看到卫离脖间的契印正在慢慢模糊,渐渐消失,无奈地感慨道:“你我之间,终究是走到了尽头。” “阿夜。”少年看着怀中愈渐虚弱的人,脸上慢慢流露出不忍,他无法说出原谅她的话,可千百般的怨与恨在当下都毫无意义,叶灵修与苏夜弦在十年前早已决断,而如今只是弥补了苏夜弦当年身死的遗憾,对于过往的一切,这并不能改变和挽回什么。 “你身上的封眠咒仍未完全破除,有一个叫李元轻的道人,当年我曾有恩与他,才从他口中得知破除之法,想必他亦知道封印之术,找到他,便能重新封印你体内的绯狐之血。” 苏夜弦想到,若当初叶寒不曾打断她的破解之术,到如今又会是怎么一片局面呢? 她说罢此句,身上最后一颗封玉顿时碎裂,仅存的玉魄之力也消散了。那只抚在少年脸上的左手轰然坠落,双目也随之闭上,她那放在腹前的右手,仍旧紧紧握着苏夜音的笛子弦阙。 卫离拾起身旁的绯月剑,将苏夜弦打横抱在怀里,站起来看着一步步靠近的玉魂珞。 “你……全都记起来了吗?”她近乎小心翼翼地问着,极力隐藏内心的紧张。 卫离沉默半晌,挤出三个字来,他说:“对不起。” 玉魂珞心底的紧张一下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彻头彻尾的绝望, “我还是没有……关于你的记忆。” 他一句话令玉魂珞顿时如鲠在喉,一时之间竟说不出任何言语来。 她极力掩饰身体的颤抖,说道:“没关系,我一定会帮你夺回所有的记忆!”我一定会让你重新记起我! 她停了一下,接着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是否还会离我而去? 卫离看了怀中的身躯一眼,略有迟疑地答道:“我会带阿夜回青丘。” 玉魂珞眸光一沉,没有说话。卫离看着她,脸上闪过一丝不决,口中欲言又止,可最终也只是简简单单地道了一句:“你多保重!”便抱着苏夜弦转身离去。 这样的情形记不清有多少次了,随着岁月的流转,她与灵修似乎正在朝着各自的方向渐行渐远,到底是什么东西横亘在彼此的中间? “珞!” 玉魂珞的意识被御灵狐这一声叫喊惊醒过来,才发觉身体的虚化已蔓延至双臂,阿雪见状,急忙跑到玉魂珞跟前,抽出随身佩剑欲取血与她,却没想到被对方伸手拦下。 阿雪惊讶地看着她,御灵狐亦是不解。 只听玉魂珞低头问道:“云起,你是否有事瞒着我?” 云起没有应答。 她再问:“为什么我的血可以解开红夜姬的封印?” 云起迟疑了一下,终是回答了:“因为你体内有绯狐之血。” 御灵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五年前梦姬闯入瑶山,你险些散魂,一直以来,你们都以为是白泽的血在维持玉灵,其实自五年前起,一直是灵修以自己的绯狐之血维持珞的灵体,所以,珞的体内才会有绯狐之血。” 听罢真相,玉魂珞没有表现任何明显的举动,她依旧低着头,阿雪看不到她的表情,却感觉到少女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的力道不断加强,渐渐他感到有些痛感了,但他没有挣脱,由着她紧紧抓着,他清楚对方此刻内心的伤痛,远胜于自己手上那一点微弱的痛觉。 玉魂珞终于想明白了,灵修并非不爱她,那一直以来隔绝在二人心中的东西,既不是往事,也不是时间,更不是苏夜弦,而是彼此的心境已经变化了。 那滋长于瑶山的爱情,在离开了瑶山之后便全都变了。 故心故人,已渐成昨日之花。 第四十四章:血灵恶阵 两日后。 红夜姬行至城下,抬头凝视着墙上匾额嵌着的几个字,原先的金漆已经剥落,字体亦已斑驳残破,但依稀能认得出是“红叶古城”四字,当年恢弘灿烂的宫殿,如今只剩下一片颓然之势。 红夜姬收回目光,径直往里进去。 城中不见任何花草,空气也都是凝固的,俨然一座死城,通往大殿的主道两旁植满了红叶树,但也都是死气沉沉的模样,她踩着地上干枯的落叶,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轻轻打量着这个阔别许久的故居。红叶城对她来说不过只是一座华美的栖身之所,眼前的空荡荡的环境,无一不是含着当年的寂寞,它的繁华与衰败不值得放在心上,倒是唯有这灼灼红叶和那个一直守候在此的人值得她回到这里来。 红夜姬抬手一挥,沿途枯死的红叶树霎时焕发生机,枝丫间眨眼便是无尽的艳丽红色,红叶像赤蝶旋转纷飞,整座城终于见得了一丝生机。 她进入大殿,眼睛第一时间便看向高座之上伏在左侧的一尊石像,那是一只异兽的造型,鼠状鳖首,双目紧闭,神情温顺地趴在地上。 红夜姬一见,微微一笑,朝那尊异兽石像唤道:“蛮蛮!” 那石像似乎听得懂人的叫唤,双目一道红光掠过,随即化作一个二八少女,面目清秀,身形瘦弱,眉目间含羞露怯,动态举止略显拘谨扭捏。 她还是没变。 红夜姬想道,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带着少女特有的娇俏看着对方。 “主上!” 蛮蛮喜出望外地奔到红夜姬跟前,目光上下打量着她,的的确确是她的主人没错,她脸上顿时乐开了花,刚才的拘谨一扫而光,情不自禁地上前抱住对方。 “你终于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蛮蛮松开怀抱,微笑着看她,双目微微露出委屈。她守在这里,守着这座空城几百年,终于等到她回来了。她的孤寂和期盼终于得到了解脱,免不了要喜极而泣。红夜姬何尝不知晓她守候多年的苦楚,故而下了天虞便直入青丘,眼下见了她,内心才稍稍安定下来,眼神里越发溢出宠溺的情感。 “主上这几百年都去了哪里?” “我……”红夜姬转移视线,眼睛转向殿外满庭的红叶,在那繁密的红色之中,她眼前恍恍惚惚出现束妖阁地室里夏侯玉吐血的情景,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深邃起来,思绪也愈飘愈远。 身后的蛮蛮见她半晌没有反应,便怯怯地唤了她一声,红夜姬回过神来,目光霎时转为低沉,语气平淡地说道:“蛮蛮,我这次回来,是想做一件事……” “什么事?”蛮蛮隐隐察觉出红夜姬的异常情绪,内心悄悄起了波澜。 “我要炼制生灵珠。” 她这一句语气极为平静的话却在蛮蛮脸上掀起滔天巨浪。 “生……生灵珠!”蛮蛮大为惊异,口中断断续续念出这四个字,内心仍狐疑是否听错了对方的话语。 她静待红夜姬的否认,可对方没有任何表现。 “主上,你是当真的吗?”她怯生生地问,紧张不安的情绪像藤蔓缠住她整个身心。 红夜姬没有转身,用依旧平淡的语气回答她:“我有一个非救不可的人。” 蛮蛮顿时蹙起眉头,非救不可的人?仅仅是一个人,便值得她冒如此大的险? 炼制生灵珠是邪术,需以血祭开启血灵阵吸取万物生灵方可得珠,可如此涂炭生灵是要受神罚的。 她想不通,究竟是何等的人物会让自视甚高的红夜姬如此不计代价。她不敢问,也不会问,因她时刻清楚自己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唯命是从。 ………… 玉魂珞立在悬崖边,眺望远处拔地而起的一道红色光柱,双眉紧紧拧在一处,脸上的表情凝固到了极点,她露出了鲜少表现的惊恐眼神,就连身后的云起等三人的神态也是诧异中伴着恐慌。四双眼睛齐齐仰视着头顶掠过的无数灵光。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生灵?”云起问道,把目光投到远处的光柱上,说:“是通灵术吗?” “不!通灵术不会这么大范围地吸引灵体。”玉魂珞当即否定道,她看到不断有大量的灵体从四面八方涌向光柱,随即被吸收进去。 “看来是要大事不妙啊。”云起皱着眉头感慨。 玉魂珞问:“看方向,是在青丘吗?” 御灵狐应答:“没错,在阳炎山。” 云起揣测道:“青丘?难道是红夜姬!” 玉魂珞陷入沉默,凝视着远方飘去的浩浩荡荡的生灵,想起了当日白矖以通灵术召唤玉灵之事,那个夜晚也像现在这样,无数的灵光从头顶掠过,她忽然间觉得白矖正在召唤着自己,她应该到那个地方去。 梦姬当日竭力助绯狐破开封印,如今绯狐身在青丘,白矖会不会亦在那里?她越想着,越发萌生出非去不可的念头。 “珞,你打算怎么办?”从玉魂珞询问方位的那句话里,御灵狐便已猜出她的心思,至少,她对眼前这个情况不是毫不在意的。 玉魂珞犹豫了一下才回话:“去阳炎山!”这一句她说得斩钉截铁,毫不犹疑。 她不会放过任何关于白矖的蛛丝马迹,这不仅是为了夺回灵修关于自己的记忆,也是她身为玉灵的责任,当年神女创造灵玉的目的亦是玉灵的使命,她是时候正视自己的命运了。 这道直入云端的光不仅吸取了大量的灵体,所有的目光亦被它齐聚在一处。 天虞之上,夏侯言站在门外,凝视着天边一言不发,眉目之间,疲累之色甚是明显,他回头望向房内软榻上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云胡之中,君牙看着阎墨心的背影,恭敬地请示道:“主上,是否要……”话未说尽,阎墨心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阴着脸说道:“不必,那个人不是我们能掌控的人物。”君牙得令,不再言语,二人望着远方的天空陷入了沉默。 与此同时,孤岐神山之上,两道白衣身影挨在一处,同样看着天边那道显目的灵光。 “哎呀,看来事情比想象中要严重了点啊。”白泽眺望远处的光柱,说话的语气倒不见得有多大的忧虑情绪。 站在他身边的龙吟却一脸阴沉,望着同一个方向说道:“其实早在五年前,梦姬袭击瑶山之时你便知道了吧。” 白泽没有任何回应,静静地听着龙吟说话。 “你早就知道梦姬就是白矖。”其实他早该想到,他在溟水城可以一眼便识出白矖的神识,白泽又何尝不能。 听龙吟这般直言不讳,白泽索性便也承认了,笑呵呵说道:“阿吟果然心思缜密。” 他这话顾左右而言其他,龙吟对他这句近乎讨好的话不置可否,内心却多少生出点不自在,略带不屑地说:“白矖不愧为神,当真无私到绝情的地步。” 白泽猜他话中所指,是为七十年前神女慧剑断情一事,当年白矖历情劫,亲手斩杀心上人,龙吟为此一直觉得白矖过于绝情,神一旦断爱绝情到如此地步,未免可怕。白泽晓他的性情,身为神灵却带着人性,但神的爱与仁慈,面对的是天下苍生,一草一木一人的命运只是沧海一粟,左右不了天道运转。 他没有辩驳,只是从容应答:“凡人有凡人的劫,神灵也有神灵的劫。”白矖的劫,也许还未结束。 “眼下你打算如何?”龙吟转过目光,看到白泽的眉眼仍挂着浅淡的笑意。 他轻轻回答道:“这是白矖的选择,她会有办法的……”无论是白矖也好,玉魂也罢,他都不会插手。 白泽愣是丢给他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龙吟双眉微微皱起,不悦之色可见一斑,“你知道她的目的,还由着她这样恣意妄为?” “阿吟,白矖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是个冷酷无私的神。” 白泽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这么一句,让他内心顿感不快,他最不喜白泽总是偏向白矖。龙吟没有说话,只是嗤之以鼻。 白泽偏斜目光瞥了龙吟一眼,嘴角挂笑,换了种戏谑的语气,调笑说道:“阿吟可是不高兴了?要是你也这般任性,我也不会干涉的哦。” 龙吟当即白了他一眼,耳根却微微泛红,白泽抓住他这么一个细微的举动,随即忍不住笑,全无适才身为神灵的肃穆仪态,而他这一笑,惹得龙吟的脸色越发黑了。 身后的虞长歌远远地看着两位神祇的身影,暗暗蹙起了眉。她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上,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着这盘棋局。 第四十五章:雪落阳炎 夜空中挂着一轮银月,半遮半掩在稀薄的云层身后,这是一个安详的夜晚,繁星迎合着夏虫的鸣动而闪烁,一切看起来是那样和谐,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夏侯诺站在檐下,愁容满面,望着天空缓缓行过的几只生灵,眼神却没有焦距。眼下宗家遭逢变故,夏侯言虽极力封锁宗主昏迷的消息,可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呢,各分家之中,有野心取而代之者皆已蠢蠢欲动,夏侯言在内忧外患之下,早已是心力交瘁,她在他身边看得心疼,念及那一点青梅竹马的情谊,不顾本家的反对留在天虞,先不说帮不帮得上忙的事儿,她自己先和自家人弄得关系紧张了,倒也心累。 她转念一想,这段时间夏侯言为寻找救治夏侯玉的方法而终日埋首于古籍书山之中,可连日下来终无所得。先有夏侯溪失魂未得,后是夏侯玉重伤不醒,整座天虞仿佛一夜之间被倾覆,这落下来的沙石瓦砾全砸在了夏侯言一人身上。 夏侯诺低头叹了口气,含着隐隐的心酸,转身走去了。 而在她转身的一瞬,一道红色的影从月下一掠而过。 红夜姬潜入束妖阁,悄声进入藏心室。她站在床榻边看着他,看到那张曾经如玉的面容如今只剩惨白,顿时心如刀绞,悔恨与歉疚一齐挤在喉咙处,令她产生一种类似窒息的痛楚。 她坐在床边,握着夏侯玉冰凉的手为他输送灵力。末了,她仍紧紧抓着他的手,有种想要将之焐热的执拗,尽管她知道这无济于事,可她还能怎样安慰自己的心? 红夜姬环视了整个房间一圈,这就是他生活的地方,这个房间,这座束妖阁,就是他的全世界。她每个眼神的动作都是缓慢而全神贯注的,企图在这里找到不一样的他,找到一个她不曾见过的夏侯玉。 她忽然瞥见放置在房间一角的琴台上的那把玄色古琴,禁不住轻轻一笑,往事就这样在嘴角的微笑里荡漾开来。 她走过去将琴揽在怀中,回到原地,背靠着床榻坐到了地上。少女双腿盘起,将琴放置其上,学着当日夏侯玉弹琴的模样,手指在琴弦上来回摩挲,指尖并不用力,因此不曾发出任何声音,她呆呆地看着琴,思绪慢慢沉了下去。 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当时他才五岁,生得极为好看,能让自己第一眼便心悦上的人,容颜该是极好的,她欢喜得很,想着能让这么一个佳人陪自己度过一世便也知足了,只是她当时何曾料到,自己会对他产生如此之大的执念。 她与他的第二次相见在十三年前,夏侯玉七岁,他似乎开始向往束妖阁外的世界了,因此对同样被困于此处的红夜姬常常表现出稚嫩的关心。她那时醒来的时节正逢樱花开得璀璨,地室之内不见曦月之观,亦无草木之景,她看不见花开,夏侯玉便爬到树上为她折来了一支,兴高采烈地递到她眼前,岂料红夜姬丝毫不念情,直言不喜樱花,自此,他便一心一意为她拾红叶了。红夜姬想到这儿,嘴角下意识弯起一个笑,她当时是抱着怎样的念头去拒绝他送到眼前的樱花呢?细细想来,其实她当时只是恶作剧般的任性,可不曾想夏侯玉竟当真了,这不得不令她越发喜爱他。 她第三次见他在十一年前,夏侯玉九岁。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询问她的名。红夜姬只是绯狐的尊号,她活得久了,连本名也渐渐模糊,当时她懒得忆起,夏侯玉便特意为她取了名字,只是这往后的许多年里,他却再也不曾以那个名字唤过她一声。 第四次,在七年前夏侯玉十三岁的时候,少年的琴艺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就为了她随口的一句话,夏侯玉等了七年,弹了七年。 而现在,二人的第五次相见…… 红夜姬眉眼一低,又忆起了当日少年脸上的犹豫,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夏侯玉,我想你是恨我的吧?这个地方困了我,而我又困了你。” 她将手按在琴上,继续轻轻说话:“我不会让你死的!待生灵珠炼成,我把夺走的自由还给你。到那个时候,你可还愿意……”守在我身边?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思绪骤停,指尖一颤,竟鬼使神差般拨动了琴弦,琴音慢慢向外走去。 她低眉皱了一下。 房间的门被猛然拉开,夏侯言站在外面,不露声色地观察了房内一圈,夏侯玉还安然地躺着,那把琴也静静地搁在琴台上,整个房间没有任何异样。 难道是错觉吗? 他这样想着,边走进房内,还未靠近床榻,便一眼注意到床上夏侯玉睁开的双目。 “哥!”夏侯言几乎是冲过去地坐到他身边。 “阿言。”夏侯玉说话的声音细若蚊蝇,整张脸依旧苍白。他看到对方那张夹杂惊喜与焦虑的脸,顿感心疼,一股隐隐的自责萦绕心头。他将目光落到了琴台上,许久没有说话。 他知道,她来过了。 ………… 玉魂珞一行受血灵阵吸引向青丘而去,终于赶至阳炎山,顺着生灵的去向来到了血灵阵所在。高山之巅,峭崖之上,阵印内一道红色的光柱从地上擎起,直入云霄,仍在源源不断地吸取四方而来的生灵。 “这就是血灵阵!”云起严肃地说道。 “还在吸收生灵!”御灵狐皱眉说道。 玉魂珞沉默着,望着那看不到头的光柱,掌间运力化出一把长弓,一支灵箭随着弓弦的扯动慢慢显现出来,她眉眼一低,箭已离弦朝着目标疾速飞去。一个红色的身影从玉魂珞上方一掠而过,竟在灵箭触及光柱的一瞬间将之一把拦下,灵箭顿时化为乌有。 玉魂珞看着来人,咬牙切齿般说道:“红夜姬!” 红夜姬不恼,反而略带笑意地看着她说道:“玉魂。”她哼笑一声,表情是很纯粹的那种高兴,说道:“来得正是时候,我正愁何处去寻你。” “什么意思!”云起知她话中别有深意,谨慎问道。 “我和那个人约好了的,她助我逃出天虞,我便帮她……擒拿玉魂!”红夜姬眉眼一扬,不由分说便向玉魂珞袭过来,云起同御灵狐见状亦匆忙上前相助,红夜姬身负几百年的修为,招架对方三人不是难事。 阿雪一人在旁观战,自知介入不得,心中除了担忧,失落又渐渐爬出来了,他除了一直躲在角落里看着,还能怎么办呢?少年渐渐攥紧了五指,暗暗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生出羞愧来。 他沉浸在内心的愧疚中,渐渐失了神,丝毫没有防备身后出现的身影。 蛮蛮突然从阿雪的身后闪到对面,站在悬崖边,手中赫然拿着龙骨箭,箭身的结界对她的手起了反应,几道电光在少女的手上闪现着。 阿雪大惊,才发现背上箭囊已空空如也。 蛮蛮表情略微吃痛,怯怯说道:“对不起了,可是主上说这个东西一定要毁掉。”说罢,蛮蛮将手中之物朝悬崖的方向一抛。 阿雪瞪大双眼,嘴巴下意识想要喊叫出来,无奈口不能言,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决不能让它掉下去! 身体在这个想法的驱使下冲出去,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紧龙骨箭下落的方向,视线里看不到其他事物,他只看到那只箭。 他那紧绷的心弦和睁大了的双眸在触碰到箭身的一瞬间放松了下来,到这时少年才开始注意到脚下突然升腾起来的热气。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身体的第一反应便是将手中抓紧的龙骨箭往上扔去。 “阿雪!” 打斗中的玉魂珞不顾一切地向崖边冲去,整个身体几乎跌在崖口边,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悬崖下岩浆的热气扑面而来,她瞳孔中映着少年的身影,映着他脸上的惊恐,背后是一片翻腾的火海焰流。 “不要!”她祈祷式地说出这句话,大脑一片空白。 阿雪向着玉魂珞的手掌高高举起随身的佩剑。 她抓住了! 不是少年的手,不是那把剑,仅仅是剑柄上被甩起的剑穗。玉魂珞的眼睛闪映着底下流动的焰色洪流,脸色霎时惨白,攥着剑穗的手久久未收回。她看到少年的身体直直坠落下去,在火海平面上开出一朵花,湮没在岩浆流中。 “阿雪……”她失魂落魄地唤他,身体僵硬在原地。 云起替御灵狐受了红夜姬一掌,三人停了手,退至两旁。御灵狐扶住云起问道:“没事吧!”少年咳了两声后回答:“不碍事。” “主上,我不是故意的……”蛮蛮退到红夜姬身边,十指紧紧捏在一起,脸上露出愧疚神色,她只是想要毁掉龙骨箭而已,决无意伤人性命,偏偏事与愿违害得少年殒命,心中歉疚不已。 红夜姬收起血灵阵,光柱顿时消失,被吸引而来的生灵在上空盘旋着。一颗红色的灵珠慢慢落到她的掌心。她转身看着一眼悬崖边的玉魂珞,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出两个字,她命令道:“走吧!”语毕,红夜姬连同蛮蛮一同消失。 “珞……”御灵狐不安地唤了一声,扶着云起立在原地,未敢上前去。 玉魂珞攥着那块六角冰花白玉,身体微微颤抖着,终是无言地闭上双目,滴下泪来。 第四十六章:有狐绥绥 红夜姬撤掉血灵阵,径直回到红叶城中。 从前赏心悦目的千树万树红叶纷纷的景象,如今却总是令她甚觉刺眼,她看着成片的艳丽的红色,脑中总是浮现起夏侯玉为她拾的那些,她忽然间就觉得,这偌大的红叶城,竟找不到一片足以媲美当初夏侯玉给予她的惊艳。 蛮蛮站在红夜姬身后,见她自回来后就一言不发,内心更觉惶恐。她的十指下意识地捏在一起,垂着脑袋怯声说道:“主上……是还在生蛮蛮的气吗?” 红夜姬闻言转身,见对方低着头不敢看她,脸上会心一笑,柔声安抚:“蛮蛮,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那主上为何闷闷不乐?” “生灵珠就快要炼成了。”红夜姬迟疑了一下方才说话,眼睛从蛮蛮身上移开,心思也不知飘到何处去。 “主上马上就能如愿了,难道不高兴吗?” 红夜姬不答。 如愿?她的愿从来都不在生灵珠,而只是夏侯玉一人罢了。她不愿再困住他了,亦无力忍受相见无期的煎熬,所以她选择了逃,选择了亲手斩断加诸在夏侯玉身上的锁链,选择以这种涂炭生灵的方式换他一命。可是她心里是清楚的,夏侯玉是不会允许她这样做的,她的愿……遂不了。 “蛮蛮……”她轻轻地唤了对方一声。 蛮蛮看着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身体开始不安起来。 “你走吧。” “主上,蛮蛮可是做错了什么?” “我说过的,我有一个非救不可的人。”红夜姬慢慢转身,又看向殿外那片繁密的红叶,缓缓说话:“待生灵珠炼成,治好他的伤,我便同他一道去了。” “主上要去哪里?” “不知道,只要在他身边,碧落黄泉,执手不离。”说到这儿,她低眉笑了一下,眼角浮现起隐隐的期待。 “那……主上不会回来了吗?” “若成,便不回来,若不成……” “若不成?” 红夜姬不语。 她利用自身的绯狐之血开启血灵阵,吸取万物生灵炼制生灵珠,便决计避不开神罚的,被血灵阵反噬便是她该受的劫数, 若成,便不回来,若不成,便回不来! “蛮蛮,你不必再守着这座荒芜的旧城,红叶已死,那只绯狐,亦再不会回来了。” “主上……”少女红着眼看她,言语之间委屈至极,十指捏得愈发紧。 红夜姬抓起她的手,缓缓掰开她的手掌,龙骨箭的结界在她的掌心烙下了一道狰狞的痕迹,像山脉的裂谷般横亘在掌纹之间,绽开的皮肉触目惊心。她运用灵力亦无法彻底消去这道丑陋的疤痕。红夜姬指尖在蛮蛮额间一点,一个契印在少女双眉间闪现,随即又破碎消失。 “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蛮蛮,自此天高海阔,你要找到自己的路。” “主上……”她说着便掉下泪来,不知该用什么话来打消红夜姬的想法。 “去吧。” 蛮蛮见红夜姬脸色平淡,丝毫没有挽留之意,心底渐渐冷了下去,慢慢转身离开,脚下的步伐沉重,她在等对方的挽留,在走下石阶的那一刻,蛮蛮仍固执地回头去看红夜姬脸上的表情。红夜姬看着她一步步走出自己的世界,脸上静若死水。 直至蛮蛮走后,红夜姬拿出生灵珠,用手指割破掌心皮肤,鲜血慢慢从血肉之中渗出来,她利用绯狐之血重新开启了血灵阵。一个血色的阵印在殿前张开,光柱拔地而起开始向四方吸取生灵。她久久望着天边那群盘旋涌动的灵体,胸口伴着一阵阵细微的抽痛。 一声响亮的鸣叫突然从她的头顶划过,两个身影迅捷地从白灵雕背上跳落下来,不待说一句话便朝红夜姬拔剑而去,红夜姬脚尖一点向后退开,成功避开了二人的袭击,对方的剑刃落到了刚才的位置上,扑了个空。她站稳脚跟,看着来人问:“你为何阻拦我?难道不想救夏侯玉了吗?” 夏侯言厉色回道:“他不会愿意你用这种方式救他的。”说罢,再次御剑奔去,夏侯诺紧随其后。 红夜姬没有躲闪,迎面拦下两剑,她两指夹住夏侯言的若水,另一只手迅速夺下夏侯诺手中的渌水剑,反手向对方肩部刺去。 夏侯诺一惊,当即向后退开,红夜姬掌间运力,那剑以追风之势飞过去,在夏侯诺站定之际不偏不倚地插入她的右肩处,剑气逼得她脚步踉跄地倒退两步,少女顿时吐出一口血,身体将倾之际,夏侯言松开手中剑,转身飞去扶住她。 红夜姬丝毫不给二人喘息机会,手中的若水幻化无数剑影齐齐向他二人袭去,夏侯言挥手张开一个半壁结界,不料那剑以破竹之势霎时击碎结界的阻挡。 千钧之际,一只灵箭从少年身后飞来,射中若水剑令它偏转方向,剑影在灵箭的灵光中消散,长剑掠过夏侯言的身体,在少年的身后发出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与此同时,卫离突然出现飞身杀向红夜姬。 红夜姬紧紧握住少年手中的绯月,鲜血从掌间滑落,一点点砸落到地上,她冷笑着说道:“绯月剑伤不了我!” 话毕,卫离惊觉手中绯月忽然不安分地抖动起来,他当即旋身将绯月从对方手中抽离,红夜姬趁隙使出一掌击中卫离,少年握着剑跃开一段距离站定。 玉魂珞匆匆赶至他的身边问道:“没事吧?” 少年明显感觉到红夜姬这一掌的力道轻了,摇头道:“没事。” 他忽然注意到了对方背上挂着的龙骨箭,虽然箭身用一层布裹着,但结界还在抵触着玉魂珞。 卫离欲说些什么,但见天色渐渐昏暗,聚集在头顶的生灵成遮天蔽日之势,血灵阵阵光大显,急风乍起,两旁的树簌簌地掉下叶子来,满地红叶被风裹着四处飞舞。 红夜姬感到胸口的痛楚越发明显。血灵阵的反噬已经开始了,生灵珠不消多时便能炼成,只要她能挺过这一劫,她的愿便能真正达成。 云起抬头看着天空道:“血灵阵加快了吸收生灵的速度。” 玉魂珞当即召出长弓,对准了阵内生灵珠拉动细弦,还未射出一箭,只听身后夏侯言大喊一声:“小心!” 原本落在夏侯言身后的若水剑忽然飞动袭向玉魂珞,卫离利用手中的绯月将之挑开,剑飞回到红夜姬手中,她握住之后飞身向玉魂珞而来。 卫离挡在她身前格挡住红夜姬的来袭,玉魂珞趁机放出刚才未出的那一只灵箭,眼见它将要射入血灵阵内,红夜姬双眉一低,飞身过去拦下,却还来不及高兴,又见一个身影飞入血灵阵内,一把夺下生灵珠。 血灵阵的光柱逐渐缩小直至消失,那些来不及散去的生灵飘荡在红叶城的上空,血灵阵印还散发着残光。 “哥!”夏侯言喊道,扶着夏侯诺未能上前去。 夏侯玉出现在阵印内,双唇发白,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血色,眼睛看着红夜姬,流露出无奈的表情,他劝说道:“绯狐,不要再执迷不悟,枉造杀业了。” 红夜姬正欲上前,突然胸腔一阵刺痛生起,嘴角流出血来,她隐忍说道:“夏侯玉,我说过不会让你死的,不论以什么代价!” “我没有办法以这种方式活下去,绯狐,收手吧!”少年倒吸一口气,手上的生灵珠缓缓升到空中,他双手结起一个印,指尖灵力流散,脚下的血灵阵印渐渐发出淡蓝色的灵光。 “哥!” “夏侯玉你住手!” 红夜姬知他此举是要毁珠,一个箭步冲进阵内,就在她踏进血灵阵的一刻,她依稀听到头顶传来的一阵细微的碎裂声。 “不!”她看着那颗红色的珠子呢喃出来,生灵珠顿时碎裂成无数的晶片散落,脚下阵印发出一道强烈的蓝光。 “明明还差最后一步,我就可以救你了,我就可以把自由还给你了。”她说着,不知何时红了眼,一颗泪珠从眼眶中滑落。 夏侯玉修为散尽,嘴里涌出一口血,脸上却仍挂着一个淡然的笑,一如往日的温润,他伸手去抹她眼角的泪,安慰似地说:“我不需要什么自由,我想去的地方,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他将她拉入怀中,附到她耳边轻语:“那便是你的身边。” 红夜姬一怔,双颊泛红,莞尔一笑,再次落下泪来,她的手臂紧紧拥着他,将脸埋进了少年的胸膛,沉默一会说道:“夏侯玉……”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 “你当真不后悔吗?” “在你身上,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她再问:“你说取了名字,就有了感情,可你是不是忘了为我取的名字了?” “没忘。” 红夜姬收紧了双臂,问:“那你再用那个名字叫我一次。” 夏侯玉微微一笑,在她耳边低声呢喃。 她抬起头,红着眼娇嗔道:“夏侯玉,这可是你自己选的,从此以后,我再不会放了你!” 少年笑答:“嗯。”他牵起对方的手,手指紧紧扣在一起。 “同去同归。” “执手不离。” 二人四目相对,脸上挂着同样的笑,身体在血灵阵的灵光里渐渐散作流光飘去。红叶在二人的身边聚集飘舞,像一群悼亡者目送二人的离去。 直至血灵阵消失,夏侯玉和红夜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众人视线当中。 红夜姬已死,城中的红叶树霎时间全部枯萎,繁密的枝丫在一瞬间恢复成光秃稀疏的模样,整座城失了生机,复呈现出衰败凄清的景象。 夏侯言看着四散的流光和生灵,纵然不舍,但这对夏侯玉来说,也许才是真正的解脱。 第四十七章:天地不仁 就在众人以为风波已定之际,一个结界印突然在玉魂珞脚下张开,玉魂珞与卫离即刻向左右散开,神阳突然现身袭击玉魂珞,玉魂珞召出灵剑应对,未曾预料到同时出现在身后的神月。 “珞!”御灵狐喊道。 神月夺下龙骨箭欲逃,卫离飞身抢夺未得,龙骨箭却从神月手中脱手抛出,云起适时飞到半空拿下,箭身的结界霎时启动。 梦姬在这时突然现身,手中的青竹软骨扇向云起挥出一道风刃,云起支开结界阻挡不住被打落在地,手里还紧紧抓着龙骨箭不放。梦姬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又释出一掌灵光飞向地上的云起,御灵狐突然冲到云起身前,迎面挨下这一掌。 “御灵狐!”云起大喊。 少女顿感胸腔一缩,鲜血夺口而出,在云起惊恐的目光中,如血雨般落到少年脸上。 他接住御灵狐倒下的身体,她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便化作一只白色的狐狸蜷缩在云起怀中,已是奄奄一息的模样。 云起抓着龙骨箭,结界灼烧着他的掌心,他却毫无知觉般,只顾轻轻摇晃着怀中的御灵狐,口中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眼神里的惊慌爬出眼眶,覆盖少年的整张脸。 以往御灵狐为玉魂珞奋不顾身的时候,他总会在心底里感到一股可鄙的嫉妒和不甘,可如今她亦如此为自己以身犯险,他便忽然强烈地感到那种行为并没有那么值得自己羡慕,到眼下他才意识到,自己并不希望御灵狐也为云起那么做。 “梦姬!”卫离愤愤说道。 梦姬一脸漠然地瞧着众人,神阳神月退到其身后。 玉魂珞看了一眼御灵狐的状况,心中一紧,复看向梦姬,脸上露出明显的怒色。 夏侯言将夏侯诺安置在一旁,上前喝道:“梦姬,把封玉交出来!” 梦姬掩面一笑,嘲讽着说:“封玉可不是你的东西。”她摊开手心,一块黑色的玉石在掌间浮现,散发着微微紫色的荧光。 “那灵修的记忆呢?”玉魂珞诘问。 梦姬不紧不慢地回道:“叶灵修的记忆是他自愿予我,我并不曾夺走它。” “你说什么!”玉魂珞将信将疑。 梦姬看向卫离,双眼变得狡黠起来,她的目光慢慢钻进少年的内心深处,记忆回到了最初相遇的地方。 少年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如野兽的尸体摊在林中,眼睛直直地朝上面看,底下积蓄着死一般的绝望,他的手上,抓着那块染血的灵玉。 十四年前,他背负了屠戮全族的罪,而如今,他又亲手毁掉了所爱,无论是这世间抑或他自己,都已经容不下“叶灵修”这个存在了。 梦姬缓步靠近他,眼睛锁在少年手间的灵玉,勾起一个魅惑的笑说道:“我可以帮你。” 她的声音如恶魔的低语回荡在少年心间,无论是谁也好,只要能帮他,这些噩梦快要把他撕裂嚼碎了,他只求有人能够帮帮自己,结束这场鲜血淋漓的梦魇…… “是他叶灵修自愿忘却瑶山的记忆,玉魂,你才是他的梦魇。”梦姬冷冷说道,眼神轻轻落到玉魂珞的脸上。 “你胡说!”玉魂珞愤恨地看着她。 梦姬用扇子掩着嘴嘲笑几声,道:“真也好假也罢,叶灵修对你的记忆是再夺不回去的了。”她微微低眉,眼睛泛着邪魅,扇子后的双唇缓缓说出一句残忍的话来:“他对你的爱,早已被我吞噬殆尽了。” “梦姬!”玉魂珞怒极,对着她拉动弓弦射出一支灵箭。 梦姬神色平静,轻轻一拂打消了来袭的灵箭。她祭出玄灵玉,灵玉感应玉魂之力,开始慢慢浮到半空散发流光吸收玉灵,与此同时,封玉内的玉魄受到感召,也慢慢向灵玉靠近过去。 玉魂珞感觉全身的气力都被慢慢抽走,身体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夏侯言飞身欲夺封玉,被梦姬一道风刃阻拦下来,神阳神月直奔云起的方向抢夺龙骨箭,二灵侍合力张开阴阳界术,一道结界突然在云起脚下张开,少年迅速跳开,灵侍紧追不舍。夏侯言双指朝地上的若水一划,剑立刻飞回他的手中,少年提剑相助云起,四个身影顿时缠斗在一处。 云起一手护着龙骨箭,一手应对神阳的攻击,攻守之间处处难以施展,加上箭身的结界一直抵触着他,一个不慎,神阳一脚踢到少年的手腕,龙骨箭从他的手中失手抛出,神月见状回身去抢,夏侯言眼疾手快,用若水挑开灵箭,龙骨箭被抛向另一方向,恰恰落往梦姬手中。 “糟了!”云起叫道。 卫离箭步上前,抢在梦姬之前抓住龙骨箭一端,梦姬眉目一横,脸色霎时阴沉,运用掌间灵力将箭夺过来。 卫离紧紧握着龙骨箭,手掌被结界灼得血肉模糊,鲜血一点一滴落在地上。 二人僵持之间,少年的双目悄悄蒙上一层血色,周身隐隐散发出异样的气息。 玉魂珞此时已浮到半空,身体的下本身渐渐虚化,双脚更是已化为流光消逝。 她见到少年高高束起的长发被风吹开,在空中狂乱地舞动着,像极了瑶山之夜的那只妖狐。她心中一紧,明白如此下去卫离定会彻底破开身上的封眠咒,便对着少年喊道:“卫离你快放手!” 少年似没有听见她的呐喊,仍竭力抓着箭身不放,他抓得愈紧,结界的抵触便更加强烈。 一把飞剑伴着白光突然向着梦姬飞来,她皱了一下眉,当即躲闪开。梦姬松了手,卫离抓着龙骨箭一时重心不稳向后退了两步。 且说那突然袭来的飞剑被梦姬躲开,回旋到来时的方向去,一只手伸出来接住它,反手将之背在身后。 “龙吟。”梦姬脸上现出小小的诧异,伴随着明显的恼怒道出这个名字。 龙吟凌空站着,神情淡漠地俯视着梦姬,说道:“白矖,你也该回来了。” 梦姬双眉一拧,恼羞成怒,劈出一道风刃,她脚尖一点追着龙吟而去。 双方在空中陷入苦战。几个回合来去,龙吟一剑打掉梦姬手中的青竹软骨扇,长剑泛着冷光没入对方的身体里。 “珞!”卫离喊道,将龙骨箭扔向玉魂珞。 玉魂珞极力挣脱灵玉的束缚,接住飞来的龙骨箭,运用仅存的灵力召出长弓,对着梦姬的身影奋力发出一箭。 龙骨箭以迅雷之势夺风而去,箭头泛着灵光穿入梦姬的身体,梦貘的哀嚎伴着一阵刺眼的强光响彻在红叶城中。 光亮过后,神阳神月两个灵侍顿时化为两片人形纸符,随即窜起几点火苗将之燃烧成灰烬在风中消散。大量的流光从梦姬的身体里涌出,向四方飘散而去,在那些流出的记忆里,没有一道进入卫离的体内。 一道黑色的影随着那些记忆碎片跑出梦姬的身体,被龙吟一剑刺中,那团黑影发出一阵哀嚎过后便消散了。 梦姬落到地上,扶着额头面露痛苦之色,挣扎几番后恢复白矖真容,额间现出一个红色的神印。 “龙吟。”她看着慢慢落到面前的人说道。 白龙神不作反应。 只听上方封玉破碎的声音传来,玉魄琳终于得以从中脱身,她一见白矖,顿时大喜,道:“白矖,你终于回来了!” “五十年前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龙吟淡淡问道。 白矖回忆着说出:“当年群妖进犯瑶山欲夺灵玉,一番苦战过后,我虽然成功击退来犯的众妖,但消耗了大量的灵力,这才让梦貘有机可乘,为了不使灵玉落入妖邪之流,我亲手打破玄灵玉释出玉灵,没想到,还是避免不了生灵涂炭的结果……” “白矖,御灵狐她……”云起将现出原身的御灵狐揽在怀里,冲到白矖身前,少年脸上的慌张神色已表明了一切。 “小狐狸只是伤及元神,勤加修炼便可再化人身。”末了,她补充道:“带她回瑶山吧。” 白矖转身看向玉魂珞的方向,神色凝重。 “言哥哥。”玉魄琳看着夏侯言,脸上流露着明显的歉疚,“对不起,溪儿的魂魄没办法还给你了。” 夏侯言如鲠在喉,一语不发地看着她,眼睛里没有怨愤,只有点点化不开的惆怅。 这一天,这一个地方,他失去了兄长,失去了妹妹,他仿佛成了第二个夏侯玉,自此独自守着天虞山。 云起看着渐渐虚化的玉魂玉魄,问:“白矖,你真的要收回玉灵吗?” “玄灵玉已经自行吸取玉灵,现在……”,她轻轻叹道:“为时已晚。” 卫离慢慢向玉魂珞靠近,掌间的血沿着绯月的剑刃在地上拖出一道鲜红的线,少年仰着头看她在空中渐渐消散的身躯。 玉魂珞看见卫离脸上的颓然,看见他身上斑驳的血迹,风掠过少年的发间,长发应和翻飞的枯叶缱绻着,让记忆一下子又回到了初见的那个夜晚,仿佛这中间经历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要是能回到原点就好了…… “最终还是没能帮你夺回记忆……”她双眼泛出隐隐的心酸,少年已走出了七年之外,独留她在那段岁月里流连忘归。 “珞,我会和你一起回瑶山。” 玉魂珞双眸一动,沉默着。 “在那之前,你可以给我三年时间吗?” “三年?” “我的封眠咒已被破坏,需要寻求能封印我体内绯狐之血的方法,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安心陪在你身边。只有这样,叶剑山庄和瑶山之夜的悲剧才不会再次重演。 “你要去找那个人吗?” “嗯,无论结果如何,三年为期,我都会去瑶山……”守着你! 玉魂珞浅浅笑着,泪珠滑下脸庞,她由衷欣喜地应了一个“好”字。最终身体彻底化为流光,随着风慢慢消逝。 卫离全身一颤,目光追着流光缓缓向远处飘去。 风轻轻掀起少年的长发,在众人眼中刻下一个萧索的背影。 所有的恩仇爱恨都随着这道光被流放,渐行渐远。 这偌大的红叶城,终于恢复到死一般的沉寂。 ………… 远方落日的余晖刺破厚重的云翳,霞光挥洒在无垠的天地之间,归鸟的身影印入云层深处,追着白日的尾迹消失在残虹里。 “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这里还能有如此的景致?”白矖望着远方天际,感慨笑说。 身边的龙吟没有心思顾及她此刻的惬意,淡淡说道:“我很怀疑,凭你的灵力,真的控制不了区区一只梦貘吗?”也许一开始她会受梦貘的牵制,可随着灵力的恢复,梦姬身体里的意识是白矖还是梦貘便不可知了。 白矖眉眼一低,收起了脸上的惬意,笑问:“阿吟可是觉得我过于绝情了。”她并不否认龙吟的话。 白矖是有意借助梦貘之手收回玉灵,由此牵扯出这一系列风波。 有些事情,确实不适合神明去做。对于玉魂珞,在拥有了爱恋之心后,她是否能心甘情愿地回到玉界,白矖是猜得出来的。 白矖不愿逼她,便只能顺势而为,借梦姬之手,将她推回玉界去。 龙吟的脸色顿时黑下来,他也就能容忍白泽这样称呼自己而已。 白矖见他脸上顿显不快,忽然就失声笑出来,龙吟知她故意打趣自己,脸上的表情更加难看了。 她笑了几声忽然收住,望着斜阳绕有深意地说道:“龙吟君,人性对于神灵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她说罢,转身又道:“如今我神识受损,需重新进入修炼,瑶山还得交由白泽守护。” 龙吟没有说话,却轻轻撇了她一眼。 白矖调笑道:“你那一剑我可还记着呢!把白泽借我几百年,且当是你还我的罢了。”她见对方沉默着,又道:“话说回来,你将我那扇子扔哪去了?” “是这个吗?”一直站在二人身后的虞长歌见她找起扇子来,便拿出手中的青竹软骨扇呈给她看。 “是了。”白矖走过去接了扇子,眼神淡淡地打量了虞长歌一番,笑道:“龙吟君和鲛人族的渊源还真是深厚啊。” 眼前的女子不由得令她忆起五百年前的一段往事。鲛人族猎杀白龙神,亏得白泽及时赶去,否则龙吟就不是断骨那么简单的事了,虽然盛怒之下的白泽对鲛人族降下五百年的神罚,不过以她对白泽的了解,如此仁慈却不像他的作风。 如今见到虞长歌,她才隐约觉得,白泽的心软,全是顾及龙吟的缘故。 虞长歌目送着白矖渐渐行去的身影,她看着对方一步步走进夕阳的暖光里,身后躺着一个斑驳的黑影。 第四十八章:桑林卧雪 残月疏星夜,萧然飞雪天。 瑶山之巅,于漫天飘絮之中,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封神殿外。 来者身形峻拔,看身姿便知非为女子,这人披一身漆黑色夜行袍,手持一把黄泉六冥扇,面容藏在一个神情狰狞的红色般若面具之后,只露出两颗乌亮的眼珠子,直直盯着封神殿外的结界。 他挥动手中之物,几只镌刻了彼岸花纹的金棱镖从扇面下夺风而出,刹那间打在了封神殿的结界上,然而,什么异样的转变都没有发生,那红纹金棱镖掉落在铺满了一地的雪堆里,一丝声响都不曾有。 鬼面人随即从袖中抽出一张白符来,上面依稀见得画满了血色的咒文,他举止显得从容淡定,可知早就料想到此种状况。那血纹白符被轻轻一抛,径直贴到了那层淡蓝色结界壁上,几声清脆的碎裂声在风雪中飘起,结界当即如裂冰,一声明显的哼笑从面具下钻出来,随同碎裂结界的流光隐没在飘然雪海间。 鬼面人摇着手中扇,腰间的红玉扇穗一步一摇,也跟着慢慢踏进了封神殿内。 里边陈设极简,仅有几盏宫灯入得了眼,禁殿尽头,赫然立着一张青玉案几,那传说中的灵玉就在那里,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散发着蛊惑人心的荧光。 鬼面人不遑多想,当即飞身上前,就在靠近玉台的一瞬间,一个白色身影从他眼前夺目而过,下一秒,案上的灵玉便已到了对方手中。 适时而来的云起夺下了玄灵玉,喝道:“你是什么人!” 鬼面人没有接话,旋即抄起黄泉六冥扇夺步袭去,他发出几只金棱镖分散云起的注意,将黄泉六冥扇往对方腹下一扫,从扇骨外端处突然伸出许多短小的刺刃来,云起腰身往后一缩,避开了扇子的刺刃,拿着玄灵玉的手下意识往上一抬,被鬼面人的扇子一挑,灵玉从他手中被抛出。 糟了!云起暗念道。 不及他作出反应,又一个面带黑色般若面具的身影一闪而过,抢在二人前头,眼见就要夺下空中的灵玉。 那红色鬼面人定睛一看,来人一身墨灰色衣袍,其上虽无族纹,但他还是一眼看穿了对方的身份,低声呢喃一句:“途川!” 尽管戴着面具,可他和对方彼此都心知肚明着。 红色鬼面人转手又射出几只金棱镖,途川翻身一一躲过,其中一只金棱镖却不偏不倚刺中了玉璧,径直掉落在地上。途川伸手欲再去夺,云起飞快上前拦下对方的动作,二人瞬间缠斗在一处。 再说那玄灵玉被金棱镖击中后,一阵灵光闪现,玉魂玉魄竟被激发出来。 红色鬼面人见到突然出现的玉魂珞,瞬间停了动作,低声道:“苏夜弦?”他的语气里是明显的讶异,随即又颇具玩味地说出一句:“有意思。” 玉魂珞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对方举着黄泉六冥扇杀将过来,她以剑相抵,目光交汇之间,听得对方浅浅的一声冷笑,她暗暗蹙眉,身后玉魄琳的剑凌空劈下,将二人霎时分开一段距离。 红色鬼面人站定,随即从手中祭出一个黑色的封灵乾坤囊,玉魂玉魄二灵顿感无形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拉扯着自己,不断向半空中浮着的封灵囊靠近。 途川从云起身上得了空,立即扑身欺向空中的玄灵玉,玉魂珞艰难地射出一支灵箭阻止,途川旋身躲开,不想却被红色鬼面人捷足先登,灵玉转眼间到了对方手中。 此时,玉魂玉魄的灵体已慢慢虚化,大有被吸入之势。途川见夺玉无望,又将目标放到封灵乾坤囊上。 玉魄琳见无法逃脱,转身看着玉魂珞说道:“珞,你快走!”她双掌凝聚灵力将玉魂珞化为灵光送出封神殿,自己当即被吸入乾坤囊中。 途川飞身一把抓住灵囊,被紧追而来的云起一脚踢落,红色鬼面人乘势抢下灵囊,正是得意之际,身后突然飞来一掌灵光,他适时有所觉,转身抬手企图用黄泉六冥扇挡住,岂料那灵力不是他能企及,面上的红色面具摔在地上,带着点点殷红,他单膝跪地,手中扇遮住了下半脸,一双狭长的眼暴露在空气里,透出一股隐隐的愤恨,不加犹疑便消失在封神殿内。 途川见他离去,亦当即从殿内撤退。 云起倾身将追,只听身后人唤了一声,他停了步伐,回身看到白泽正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来,神情和动作都是淡然的。 “不用追了。” “可是……” “灵玉之争,无休无止,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云起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得作罢,转问道:“这封神殿的结界是白矖进入修炼前亲手布下,连你也无法破除,怎么还有人能解得开?” 白泽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云起,你可还记得,玄灵玉从何而来?” “自然是百年前,白矖以血铸玉而出。” 白泽儒雅一笑,道:“这是其一。” “什么意思?” “当年白矖曾与鬼君阎罗一战,以神女之血将其封于咸阴山,玄灵玉……也就是在那时被创造出来的。” 云起低头思忖一番,推测道:“难道说……” “没错,玄灵玉就是鬼君阎罗的封印,也是解开封印的钥匙。” “这么说来,今夜盗玉之人便是修罗一族,他们是利用封印上的神女之血进入封神殿的!” 白泽没有否认,沉默一会才说道:“云起,这件事你便不要再插手了。” 少年一听,当即猜出了七八分话间意,眸光慢慢黯淡下去。“白泽,这世间,难道就容不下一个玉魂珞吗?” 白泽没有答话,只是顾自转身走开。 云起立在原地,半晌没有动静。他忽然想到瑶山之上的那只小狐狸,五指随着流动的思绪慢慢攥紧。 ………… 冬日里的卧雪庄真正担得起“卧雪”二字,整个庄院银装素裹,随意抬眼一瞧都是满目玉沙。在开满白梅的枝头,积淀了一夜的雪慢慢滑落下来,重重砸落在积着厚雪的地上,沉闷的一声过后,是从后院墙角处传来的一个女声。 “小姐,求求你了,你快下来吧!” 侍女碎琼一边扶着竹梯,一边焦急地朝梯子上的韩苍雪劝说着,焦虑之际,仍不忘压低声线。 “找人的事,老爷一直都在做,小姐就再等等吧。” 韩苍雪攀着梯子,手里抓着素尘剑,背上系一个素色细软,低头看着下面的人,双目微红,面有不忍。 “碎琼,我先前因病躺了一年,爹又把我拘了一年,两年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碎琼见劝她不住,越发心急,声音便也控制不住了。 “可……可小姐就这样走了,我怎么向老爷交代啊?” “你自小同我一起长在这卧雪庄里,我爹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那小姐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就为了碎琼留在这吧。这天大地大的,云鹤城相去甚远,路公子又不见了两年,小姐武功又不好,自小过的就是养尊处优的生活,老爷……”她喋喋不休地讲着,带着哭腔的声音越来越大,韩苍雪怕她引来其他人坏了自己出逃的计划,赶紧嘘声打断她。 “碎琼,你莫要再劝了,是生是死,我总得知道他在哪里!” 说罢,韩苍雪攀着梯子踩了两级,坐到了墙头上。 她看了一眼手中的素尘剑,唯有这把剑她是不能放手的。她转而将背上的细软解下来扔到了墙外的地上。而便是这随手的一扔,使她一眼便注意到了下面躺着的一个女子的身影。 昨夜的雪在那人身上像盖了一个坟堆将她埋在下面,只有几缕乌黑的发在一尘不染的雪地上显得格外突兀。这个身躯俯躺着,看不到面容,韩苍雪的目光向下游移,最终定格在她腰间佩戴着的一块六角冰花白玉穗上。这是她身上唯一值得打量的东西。 墙那头,下面的碎琼见韩苍雪半晌一声不吭,也没有任何动作,怯怯问道:“小姐,你怎么了?” 韩苍雪没有回身,碎琼看着她的背影,只听见她忽然唤道:“碎琼。” “小姐。”碎琼隐隐不安。 “你到外面去。” “小……小姐,碎琼可接不住你。”她面露难色。 韩苍雪却仍是背对着她,低头望向墙外。“别磨蹭,快去!” “哦。”她只能垂头丧气地应下来,转身向后门走去。 韩苍雪挪了个位置,眼一横纵身一跳,双脚落地陷进了雪里,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所幸双手扑腾了几下才保持住平衡。 她蹲下来去查看雪地里的女子,扫掉盖在上面的雪之后将其翻过来,所见只是一张异常苍白的脸,没有在她身上发现任何伤口,亦没有血迹。韩苍雪扯下她腰间的白玉穗,拿在手上反复端详,拇指指腹在上边不断摩挲着。 碎琼在这时匆匆跑到她跟前,看见昏迷在雪地里的身影,当即吓了一跳,忙问:“小姐,这是……” “带回庄里吧。” “啊?哦,那我去找大夫。”碎琼见她又突然打消了离家出走的念头,一头雾水,嘴上嘟囔着转身欲行。 “不必了!”韩苍雪叫住她,眼神落到那女子的手掌处,看着流光从那虚幻的掌间流出,低眉说道:“大夫救不了她。” 是夜。 玉魂珞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一脸茫然地起身,坐在床榻上,双目迷离地环顾了屋内一圈。房间里点着几盏烛火,眼前一片通明,她的眼睛从混沌的黑暗中打开,尚未能适应,因此隐隐觉得刺痛,待渐渐适应了屋内的光亮后,她重新观察起了环境。 屋内陈设不俗,该是富贵之家才是,从床榻边安置的一张梳妆台可知这是个女子的闺房,可是另一边却端放着一把与此处不太协调的长剑。 她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她的意识渐渐恢复,猛然想起某事来,立即抬手看看。 没有虚化! 她心内惊疑不定,右手自然垂下,擦过腰下衣袍,顿时惊觉。 阿雪的剑穗不见了! 当是时,屋外传来了脚步声,房间的门被突然推开。 韩苍雪踏进房内,关好房门转身之际,脖间顿时传来一道冰冷的触感。韩苍雪抵在门上,屏息不敢动弹,眼睛瞄了瞄架在自己脖子上的素尘剑,随后目光沿着长剑投放到对面的玉魂珞身上,强颜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玉魂珞不为所动,压低声音诘问:“把玉佩还给我!” “玉佩?什么玉佩?”韩苍雪佯装不识。 玉魂珞认定对方在说谎,手中的剑又向少女的脖子近了几分,重复道:“把玉佩还给我!” 韩苍雪见她比意料中的要执拗,无法,只得赔笑道:“行行行,你先把剑收起来好吧?”她掏出剑穗,吊在手里示意玉魂珞,说道:“犯不着为这么一块玉如此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吧。” 玉魂珞见她拿出了剑穗,又听见她话间的“救命”二字,双眼一低,手中剑一挑,轻巧地接住掉落的玉佩。 韩苍雪见她眼中的敌意消退下去,走到她身边,拿下对方手中的素尘剑,转身将它重新插入剑台上的剑鞘中。 “你是谁?”玉魂珞问道,言语间还带着明显的谨慎。 韩苍雪转身,微笑反问:“你又是谁?” 玉魂珞不答。 韩苍雪见她紧紧握着玉佩,兀自说道:“我知道你是灵,至于真实身份,说不说由你。我叫韩苍雪,这里是卧雪庄。你放心,我既然捡了你,你便安心在这住下了,好好养伤。” “为什么要救我?”她将信将疑,略带谨慎。 “这话可真奇怪,只有恶者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好人好事,是不需要问为什么的。”说罢,她冲对方挑眉一笑。 玉魂珞无言以对,觉得对方的话似是诡辩却又不无道理。她看着手中的剑穗,眼前的韩苍雪竟让自己想起了那个也曾救了自己一命的少年。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如此的相像。 “我叫珞。”她安静了半天才肯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但也仅能透露自己的名字。 韩苍雪低声念一遍她的名,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 玉魂珞淡淡问道:“卧雪庄……在什么地方?” “桑林。” “桑林!”她双眸一颤,韩苍雪随口而出的两个字显然惊住了她,往事历历向心头涌起。 桑林……桑林……灵修的故乡…… 第四十九章:灵箭既出 这日。 韩苍雪一路连跑带跳,行色匆匆地穿过回廊,伴着神采奕奕的模样一路进到了卧雪庄正庭。 “爹,我有件事……” 她猛然闯进来,话说了一半,一注意到有外人在场,当即住了口,眼睛怔怔看着座上的那个身影,脸上的神采较刚才收敛了不少。 韩砚舟一见她,脸上一乐。 “正好,来,介绍一下。”他指着站在一旁的韩苍雪,对着那人说道:“这是小女苍雪。” 韩苍雪默默打量着对方,是一个俊逸清朗的男子,看模样不过比她长那么一两岁,着一袭靛青重明鸟纹袍,整个人显得十分正派,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古板,于仙风道骨中带着点侠义之气。 韩苍雪向这少年颔首微笑,目光随即注意到对方身边茶桌上搁着的一把剑。 这人起身抱拳向她微微作揖,道:“在下,天虞夏侯言。” 说罢,他亦微微观察了对方一下,一身雪衫,一双杏眼,便将一个十七岁少女的娇俏勾勒得淋漓尽致,但夏侯言还在她的脸上感觉到一种明显的聪慧。 韩砚舟起身补充道:“夏侯少侠是我请来的客人,近日桑林妖乱频起,天虞夏侯一族是赫赫有名的除妖师世家,故此特意请夏侯少侠到桑林平定妖乱。” “你是除妖师?”少女脸色闪过一丝惊疑,特意向他确认道。 “正是。” 韩苍雪眼神一闪,没有再说话,心内却暗自做了打算。只觉得这除妖师来得真不是时候,她前天才刚救起了一个灵,不曾想今日竟来了个收灵的。 为避免旁生枝节,韩苍雪当即决定将自己收留玉魂珞的事情压下来。 韩砚舟复坐,问道:“苍雪,你急匆匆过来,所为何事啊?” “没什么,只是听碎琼说庄内来客,过来看看罢了。” 她随口便敷衍过去,眼睛又看向那把剑。“你那把剑,好生精致,肯定来历不俗。”她倒未必真对他人的剑感兴趣,只是隔得远了看不分明,有意向对方确认剑的身份来历。 夏侯言见她两次观察自己的佩剑,只当对方好奇,便拿起剑,欣然作答:“此剑名‘驺虞’,乃家传之物。” 驺虞剑一直是作为天虞宗主佩剑世代相传下来的,先前传至夏侯玉,因他不喜舞弄刀剑等器物,便一直不曾携带,反成束之高阁的状态。如今夏侯言承了宗主之位,驺虞剑便到了他手中。只是自此这剑,于他而言总是附着一层睹物思人的伤感在上面了。 “驺虞……这名字于你们除妖师,倒也贴切。”韩苍雪笑道,招来韩砚舟一番打趣:“我这丫头啊,从小就爱舞刀弄剑。” 韩苍雪眸光一低,不语。 夏侯言微笑一对,心想这韩苍雪果然如他所料,见识不俗,心思甚巧。他转身向韩砚舟说话:“韩庄主,我记得桑林一带,是有除妖师驻守的吧?” “原先是有的,就是城中的叶剑山庄,只是十六年前,叶氏一族一夜被屠,从此这桑林之中,再无除妖师。”韩砚舟说罢,面上已呈惋惜之色。 “一夜被屠!”夏侯言惊愕,“是何人所为?” 韩砚舟摇摇头,道:“真凶至今未知,这叶剑山庄无人敢入,也废弃多年了。” 夏侯言听罢无话,渐渐沉下目光。 今日无雪,庭前白梅枝头的霜雪不知在何时悄悄融掉了,露出一点点细弱的褐色的皮肤,飘出缕缕白梅香来,朔风凛凛穿堂而过,叫每个人都下意识打个冷战。 韩苍雪闷闷地回了房,掩上房门,回身见玉魂珞坐在床沿上,一顶帷帽和一件黑衣,将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乍看之下,是男是女都辨不清。韩苍雪兀自到桌上倒了杯茶,坐下道:“你最近出入卧雪庄可得当心了。” “为何?” “庄内来了个除妖师。”她呷了一口,继续说:“我爹请来的,最近桑林不太平。” “除妖师……”这三个字能让她想起的东西太多了,但她的语气颇为平淡。 “你今天晚上还出去采血吗?” 玉魂珞不答,她大致猜得出桑林最近的骚乱所为何故,所以她已打算好一旦养好了伤便离开此处,可是……去哪呢? 回瑶山?找卫离?还是……夺回玉魄? 韩苍雪见她安静了,也不知在想什么,不好贸然打扰,便也不说话,手里举着杯凑到唇边,目光却慢慢飘到对方腰间的剑穗上。 夜间,层云掩月,从上空开始掉下一点一滴的雪绒,城中街道的昏暗处,慢慢积蓄起一片一片的雪白色。原本应该寂然无声的城街,被一阵骤然而起的怒号刺破,连带着飘雪的节奏也乱了。 夏侯言双手结印维持前方的结界,双耳被猫妖的声波刺得生疼。那猫妖被困在结界中疯狂挣扎,企图利用尖锐的鸣叫使得夏侯言松开双手,可少年岂愿就此善罢甘休,他费了一番功夫才擒住这妖物,心想无论如何也要隐忍下来。 猫妖见此法不通,怒极之下伸出掌间利爪,奋力一抓竟打破了结界,他睁大了瞳孔,眼放绿光,口现利齿,迅猛地冲向夏侯言。 少年暗念“糟糕!”,背上驺虞剑当即出鞘,然未及发动,只见眼前剑光一闪,原本已冲至眼前的猫妖应声发出一阵哀嚎过后,随即灰飞烟灭。 没有猫妖的阻挡,夏侯言的眼界顿时豁然,一个身影映入到他的双瞳中,在漫天纷扬的雪花里降临到他的眼前。 “卫离?”夏侯言的语气又惊又疑,眼前这张脸一年多未见,不免担心是这昏暗的夜色使自己认错了人。 卫离动作轻巧地落到夏侯言身边,一见是他,说道:“是你!”听语气,他也很意外。 卫离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不免对夏侯言出现在桑林的原因感到好奇,遂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受人之托,不过,四天前桑林忽然有灵光降落,让我颇为在意,索性便来了。”夏侯言看了看适才猫妖的位置,几朵雪花飘飘然跌进了地上那一滩血泊里。 “最近城中突然聚集了大量妖物,或许,与此次的异象有关。” 卫离幽幽说道:“那道灵光……也许是珞。” “珞姑娘?怎么回事?瑶山出事了吗?” “两天前我接到灵蝶传来的消息,修罗族夜袭瑶山盗走灵玉,玉魄被封,玉魂失落。” “灵蝶?” “是云起发出的,我知道此事后便立马赶过来。” “修罗鬼族为何盗玉?还有云起为何不自己下山?”夏侯言不解,依云起与玉魂珞的关系,他如何能束手旁观呢? “不知道。”卫离只浅浅回了这句话便不言语了,他恍惚觉得云起对自己是有所隐瞒的,但他自己不能确信,亦不便直问。 正是二人无话之际,一个身影从夏侯言身后的屋顶上一掠而过,这一行动被卫离收在眼底。 “有情况!”卫离当即追了上去,夏侯言紧随其后。 三个黑影在白墙青瓦之间来回闪动。 鬼族途川自瑶山盗玉失手便一直追踪玉魂的灵光来至桑林,不料稍一不慎却被卫离发现了踪迹,此刻见身后穷追不舍的二人,心中一恼,不断向身后射出几只三棱镖。 卫离一一躲闪过,脚下的速度越发加快。 夏侯言跳下屋顶,改从地上追踪,身形敏捷地弯过几条街巷,终于赶在途川前方,一下子跃上屋顶将之截下。 卫离看着对方脸上的黑色般若面具,冷冷道:“鬼面人!” 他内心添了几分揣测,夏侯言听他如此说道,也恍然间会意。 途川手中召出玄枢剑,剑身萦绕着一团黑色雾气,对方如此邪怪越加令他二人确信心中的猜度。 卫离手中的绯月率先发难,眨眼之间月下便已呈刀光剑影之势,电光火石之间短兵相接,剑气激荡。 而在远处楼阁檐脚之上,一袭黑金彼岸花纹袍在风雪夜色里缱绻,修罗千影脚尖点在檐上,手中打着黄泉六冥扇,眸光邪魅,唇角挂着一个狡黠的微笑,兴趣盎然地看着远处缠打的三人,他的目光尤其注意途川,每每跟着对方的身形游移。 途川四日前瑶山失手,竟一路追至这里来,修罗千影虽不将他放在眼里,可对方几番阻碍自己的行动也着实不便,眼下见他应付两个人显得有些吃力,盘算着令他吃些苦头,早日回去鬼界下泉宫也好。再者,他之前在瑶山受了一掌也伤得不轻,这种时候定不能贸然让对方发现自己的踪迹,他实在说不准,自己的那一位叔父为阻挠他唤醒父君,会让途川做到何种地步。 如此想着,修罗千影便愈加心安理得地采取隔岸观火的态度了。 可这看戏的兴致并未持续太久。就在卫离与夏侯言将要擒住途川之际,从二人身后又杀出一个人影来。 修罗千影眉间一蹙,一咂嘴,抱怨道:“这个青冥,来得还真是时候!” 突然从二人身后窜出来的青冥举着九幽剑,对着卫离将要砍下来,千钧一发的时刻,一支灵箭霎时从远处踏风而来,避过飞雪重重,不偏不倚地射中九幽剑的剑身,剑刃随之一偏,青冥往后退开,途川也趁隙从卫离剑下脱身。 这突如其来的一支箭在所有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月亮慢慢从云的身后爬出,飘然而下的雪在月华里闪闪烁烁。 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投向灵箭来时的方向。那个黑色身影立在月下檐上,帷帽的黑纱在雪里流动。 所有人的心里都生发出同一个想法。 远处目睹一切的修罗千影哼笑一声,将手中扇猛地一下收起,兴致浓烈地喃喃道:“终于出现了……玉魂!” 第五十章:芙蓉馆内 尽管看不清面貌,听不得声音,可那一支突如其来的灵箭足以佐证对方的身份。 这突然现身的黑衣人一言不发,在替卫离拦下青冥一剑后毫不犹疑地跃下屋顶匆匆逃去。 途川见状欲追,不料被卫离截杀下来,手中的玄枢挑开袭来的绯月,他往后退了几步,十数个同戴着黑色般若面具的身影忽然陆续跳出来,顿时成包围之势。 卫离面色一沉,谨慎地打量了四周,途川径直沿着黑衣人离去的方向追过去,所有鬼面人纷纷向卫离袭去,刀光剑影层层交叠,飘雪凝固了空气,肃杀之气在月华里熠燿生辉。卫离脱身不得,瞥了旁边的夏侯言一眼,他也被青冥拖住抽不开身。 再说那玉魂珞自知行踪暴露,担心带累韩家,未敢往卧雪庄去,可又不知该往何处藏身,一路行色匆匆,脚下步伐凌乱,所幸日间无雪,夜里的雪亦下得不大,沿途的脚印断断续续,模糊浅淡,倒不必担心显露踪迹。她不知不觉间跑至一灯火通明的楼阁前,抬头一看,只见大门上方挂着一块匾额,其上书着飘逸的三个漆金大字:芙蓉馆。 玉魂珞未及细想,眉眼一低,忽然察觉到身后的异样,她身形敏捷地跃上高处,双脚点在芙蓉馆的檐角上,目光透过帷帽的黑纱往下一探时,几道金棱镖正好扎进了她刚才所站之地。她猛一抬头,又见一个身影立在对面屋顶上。 冷冷的月光倾洒在他身上,玉魂珞终于见到了对方的真容,是一个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少年郎,一身黑底金丝镶边衣袍在风雪里显得极为张扬,衣上绣有红色的黄泉之花。他嘴角得意地扬着,狡黠的目光紧紧锁在自己身上。 “你是谁?”她看见对方手中的黄泉六冥扇,心中当即了然,眼前人就是瑶山盗玉的鬼面人。 少年打开手中扇,调笑答:“打赢我就告诉你。”他眸光一低,脚下应声而起,黄泉六冥扇霎时伸出许多刺刃来。 玉魂珞手中化剑往前一扫,被对方凌空一个侧翻躲过。修罗千影在躲闪之际顺势手腕一转,反手利用扇面往上一掀,玉魂珞察觉对方意图,仰头避开不得,帷帽瞬间被掀翻掉落下去。 三千青丝如瀑,越发衬得她脸上的清冷。 这张脸他是认识的,却又让他萌生出不一样的感觉来。 二人剑扇相抵,四目相对,一个双眉紧蹙,一个眸光狡猾。 “这样一看,你和她还真是一个模样。”修罗千影丝毫不将玉魂珞脸上的怒色放在眼中,只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眉目舒展,露出一种调笑的轻浮表情,活脱脱一个玩世不恭的登徒子。 玉魂珞听他这话,又忆起当日在瑶山封神殿他见到自己时那脱口而出的三个字,脸色一沉,断言道:“你认识苏夜弦!” 修罗千影哼笑一声,“我和她是有那么一点关系,不过……”他双眉微低,调戏道:“我对你比较感兴趣!” 说罢,他持扇的手如金蛇缠足沿着剑刃伸过去,眼看就要夺下对方的剑,玉魂珞迅速抽回剑向后退去,修罗千影乘机射出几只金棱镖来,只听得一阵兵刃碰撞的声响在雪夜里炸裂,短兵相接过后,金棱镖四落在地。 飞雪伴着脚下传来的风月之音,悠悠然在空中起舞。 玉魂珞刚站稳脚跟,又见修罗千影突然祭出一只白色的封灵乾坤囊,灵囊升到空中散发几缕金光,玉魂珞眉间一紧,顿时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拉扯着自己。 当是时,从旁一个鬼面人飞身过来向着灵囊而去,修罗千影当即面色一沉,抛出几只金棱镖将那身影击得灰飞烟灭,又一个鬼面人从他身后一跃而起,手中利器泛着寒光落下来,修罗千影迅速反应过来,双脚一移旋身躲开,与此同时,再一个身影以迅雷之势掠过他身后。 “该死!”修罗千影低咒一声,说时迟那时快,仅一晃眼的工夫,空中的封灵乾坤囊便已落到对方手中。 玉魂珞全身一松,如劫后余生般轻轻喘了口气。 修罗千影站定一瞧,虽戴着面具,但他一眼便认出来者便是途川,对方为隐藏身份特意收起了自己的佩剑玄枢,但这在修罗千影看来无异于多此一举。 他不动神色地扫视了周围一番,十几个鬼面人已将他和玉魂珞团团围住,敌众我寡,已成困兽之态,他念及旧伤未愈,且封灵乾坤囊被夺,既不能与途川硬拼,更不能让玉魂落入对方手中。思来想去,走为上策! 修罗千影偏斜目光,瞄了一下脚下的芙蓉馆,其内灯火灼灼,晦暝如昼,管弦丝竹间觥筹交错,男男女女,歌月弄影,热闹非凡,莫不快活。 当真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再说那途川夺了封灵囊,见修罗千影仅孤身一人,心思一转,手掌一挥,所有的鬼面人接令而起,纷纷袭向修罗千影和玉魂珞。 刀光剑影之中,修罗千影一个瞬移闪到玉魂珞身边,几只金棱镖从他手中的黄泉六冥扇下飞出去,他一把扯下玉魂珞腰间的剑穗,细声催促道:“跟我走!”随即翻身跃下屋顶。 玉魂珞见剑穗被夺,不假思索地追了过去,与修罗千影一同钻进那灯影绰绰的芙蓉馆内。 鬼面人见状亦随即追跳下去,一时之间,整座芙蓉馆内鸡飞狗跳,惊吓怒骂之声时时而起。风月之所无非都是些寻欢作乐之景,开门所见不过皆一室春光。 修罗千影破门而入,将里边一对欲行好事的男女着实吓得不轻,连衣物都未来得及捡便匆匆逃了出去。玉魂珞举剑追了进来,口中喝道:“把玉佩还我!” 修罗千影翻身一躲跌到床上去,伸手抓住杀过来的玉魂珞的手。 “真失望,原来我竟比不上一块玉。”他一边调笑,一边用力将她往自己身上拉。 玉魂珞手中剑一脱手,掉在地上顿时消散,她整个人摔到修罗千影身上。对方迅速扯掉她头上的发带,长发顿时披散下来,她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又见修罗千影快速扒下了她的黑色上衣, “你!” 她又惊又气,欲挣脱着起身,却被修罗千影嘘声打断,握住她的手又加紧了力道,抓得玉魂珞生疼,强迫她压在他身上。 房间的门被猛然踹开。 二人顿时屏息。床上的帷幔垂下了一半,将二人的下半身遮住,玉魂珞上身露出里边的白色单衣,脸向着对方贴近,长发顺势垂到了床沿,刚好遮住修罗千影的脸。发幕之后,少年看着眼前这张恼羞成怒却又不得不隐忍下来的脸而微微发笑,眼神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鬼面人见床上交叠的两个身影,又见满地凌乱的衣物,只匆匆一眼便走开去往下处。 玉魂珞见危机已去,当即从床上抽身起开,当修罗千影不慌不忙地坐起来时,玉魂珞的剑眨眼而下,迎面抵在了他的脖间。她冷着眼命令道:“玉佩!” 修罗千影嘴角弯起一个笑,乖乖地将手上的剑穗抛给她,就在玉魂珞接玉之际,他快速上前夺下灵剑,将对方向后逼退几步。 玉魂珞步伐一停,抵在了茶桌旁,修罗千影欺身上前将她压在桌上,手中的剑横在她脖间,绕有兴致地看着她。 “你知道我和苏夜弦是什么关系吗?” 玉魂珞不语,安静地瞪着他。 “我和她原是有婚约在的,可惜如今苏夜弦已死,你和她如此相像,想来与我也是有缘分的。”修罗千影笑呵呵地调戏着她:“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方?”玉魂珞冷冷问道。 “芙蓉馆,芙蓉帐暖……度春宵!”他咬着字眼一字一顿地强调最后三字,一双眼睛忽然变得狡黠起来,脸上的风流意韵越发明显。 玉魂珞见他如此轻薄浪荡,脸色一黑,扬起一手就要打向对方。修罗千影无意对她做些什么,仅仅是存心戏弄,见她情绪激动,心头越发起了兴致,适时将她的手牢牢攥住,正在这时,屋外突然闯进一个身影。 青冥刚一踏进房间,便见眼前寒光一闪,几道金棱镖迎面飞来,他仓促之中用九幽剑抵挡过去,还来不及说话,黄泉六冥扇伸着刺刃便抵到自己的咽喉处。 他吓得几近失魂,闭紧了双目惊恐喊道:“少主饶命!” 修罗千影闻言收扇,一看,果真是青冥不假,转而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还真会挑时间!” 青冥见他面上似有抱怨之色,一时不解,呆呆问道:“少主见到我不高兴啊?” “你呀,这一夜坏了我两次好事。”他边说着,边用扇子在对方头上敲了一下,转身往里边看去,早已是空空如也,几朵白雪爬过敞开的窗户钻进屋里来。 修罗千影眼睛里的失落一闪而过,忽而哑然一笑。 他们的两次见面,都以她的落荒而逃告终。 他心内臆想着玉魂珞夺窗而出的情形,脸上更加忍俊不禁。 旁边的青冥见他这般喜怒无常的,表情越发疑惑。“少主为何事这般高兴啊?” “没什么。”他径直坐到床沿上去,收起脸上的笑意,问:“说吧,你怎么会和途川在一处?” 青冥上前两步答话:“少主自瑶山盗玉之后便杳无音讯,青冥担心少主安危,便一路跟在途川大人身后,今夜见途川大人有难,一时出手相助……”他话说一半,微微低下头,问道:“少主刚刚说青冥坏了事,可是此事?” 他瞄了青冥一眼,淡然说话:“无妨,只是今夜暴露了行踪,往后要愈加小心才行。” “我原以为途川大人只是想阻拦少主夺玉,没想到竟还敢对少主动手。” 修罗千影不以为然,“我在下泉宫里他不得不尊我一声‘少主’,如今我出了鬼界,自然是非常地可行非常事。”说罢,他转念一想,脸色阴沉。 他受了神兽白泽一掌,能否痊愈还未可知,如今封灵乾坤囊被夺,玉魂亦下落不明,不能正面与途川抗衡,所幸玄灵玉和玉魄都在自己手中,只差一个玉魂便可,故当务之急是要抢在途川前头抓住玉魂,至少,不能让她落到对方手中。 他沉思之际,眼神不经意间瞥到床上遗留的发带。修罗千影将它拿在手里看着,忽而想起玉魂珞腰间所挂的玉佩,他脑海中依稀对它产生点印象出来。 身旁的青冥低声问道:“少主接下来作何打算?” “你去帮我查个东西。”修罗千影抬头吩咐他,脸上又挂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青冥应了一声“哦”,将手中的九幽剑呈给他看,问:“那少主,这把剑……” “你带着吧,我用黄泉六冥扇比用这把剑顺手。” “哦。”青冥听他这样说,脸上无趣,心底暗暗为九幽剑叹息,身为佩剑却被主人如此嫌弃,着实可怜。 修罗千影将目光投到窗外去,夜雪悠然,寒风彻骨,清冷的月光洒在窗边,他看着那如练的月华,脑海里浮现出她那一袭拂过他鼻尖的长发。 第五十一章:众矢之的 旦日。 碎琼刚推开房门进去,一眼就瞧见了韩苍雪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的表情由惊喜瞬间跌成了沮丧,随后垂着脑袋再坐回原位去。对方这种明显的失望顿时令她满腹委屈。 “小姐你这是什么反应啊?看见我也不至于这么失望吧。”碎琼抱怨着来到她跟前,将手中的茶轻轻放到桌子上。 韩苍雪知晓她的心思,忙忙解释:“没有的事,不要多想。” “是小姐多想了吧,我知道你在担心珞姑娘。” “最近桑林妖乱频起,她一夜未归,我自然担心,对了,夏侯少侠回来了吗?” “夏侯公子?”碎琼听她问起这个名字,稍稍意外。“还未归,小姐问他作甚?” “没什么。”韩苍雪低垂目光,脸上再没有谈话的兴致。 听到夏侯言亦一夜未归,她不由得越发忧虑起来,生怕玉魂珞会被夏侯言擒住。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玉魂珞的担忧是夹杂着私心的,她还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决不能让玉魂珞就这样离开。 碎琼见韩苍雪又不说话了,心底疑惑得很,好像自珞姑娘出现后,小姐就时常这样一个人发呆。她见对方这副一言不发的样子,柔声安慰道:“小姐放心吧,珞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何况夏侯少侠昨夜在城中除妖,如此一来,更不用担心了。” 不用担心? 她韩苍雪怕的就是夏侯言。 韩苍雪没有反应,碎琼又继续念道:“这珞姑娘也真是的,有什么事,非得夜里去办不可?害得我们家小姐如此担心。话说回来,小姐,我之前就很想问你了,珞姑娘身上佩的那块玉,我悄悄观察了好几次,好像就是……” 她话还没说完,从屋外进来了一个婢女,毕恭毕敬地对着韩苍雪低头回话:“小姐,夏侯公子回来了。” 她闻言起身走去,行至门口忽然又回身对着碎琼嘱咐道:“碎琼,剑穗的事不要对任何人提及,连珞也不要告诉。” “哦。”碎琼见她神色略显严肃,眨巴眨巴眼睛,不明就里地应了下来。待韩苍雪走后,她回过神来想起对方话间的“剑穗”二字,恍然大悟,自己猜得没错,珞姑娘身上所佩的玉,果真是六出剑的剑穗!可这个疑问刚刚解开了,随之又有新的疑惑爬上心头——小姐见到这玉,怎么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韩苍雪径直走进正庭,见夏侯言刚好踏进来,索性迎上去借机打探消息。 “夏侯少侠。” “韩姑娘。”夏侯言向她微微颔首回应。 韩苍雪脸带微笑,目光穿过夏侯言,投放到他后边的一个身影上,问:“这位是?” 她说话之际,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对方身上游移。 这人一身玄青裳,手持一剑,看年岁应该与夏侯言一般,面容俊逸,眸光浅淡而忧郁,浑身透着与夏侯言截然不同的冷漠气质,看起来应该是个寡言少语的个性。 她瞥见这少年的左臂负了伤,伤口不重,只是仍有血液渗出。韩苍雪浅笑着,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回来。 夏侯言侧身引见道:“卫离,一个朋友。” “苍雪见过卫公子。”韩苍雪颔首打个照面。 卫离微微扯起嘴角回应她,眼睛里激不起半点波澜。 “卫公子受伤了?” 卫离瞄了一下左臂,淡淡回道:“无妨。” “不知是什么妖怪如此凶狠?”她看向夏侯言,面色平静地刺探对方的口风,心底渐渐紧张起来。 夏侯言回道:“妖物已经降服,韩姑娘大可放心。” 她没得到玉魂珞的消息,如何能放下心来,韩苍雪灵机一转,直接挑明了问:“夏侯少侠昨夜除妖,可曾见过一黑衣身影?” 一旁保持着沉默的卫离听见她如此问,原本淡漠的眼神忽然亮起光来,夏侯言亦心内一动,暗暗有了怀疑,反问道:“黑衣身影?” “前几日有一黑衣身影闯入卧雪庄内,苍雪担心是什么妖邪之物,故此问问夏侯少侠是否遇见过。” “此事怎么未曾听韩庄主提及?” 韩苍雪笑答:“我不曾告诉他,怕我爹担心。” “我昨夜……并不曾见过什么黑衣人。”夏侯言对韩苍雪的话将信将疑,故有意不道实情出来。 “是嘛……”听了对方的回答,韩苍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内心猜度玉魂珞应该没有遇上除妖师,可是又不知去了何处。再三思索,毫无头绪。 “韩姑娘若是不放心,在下可以在这卧雪庄周围布下结界,如此一来,妖物就进不得庄内了。” “啊?”韩苍雪微微一惊,料不到竟弄巧成拙了,若是设了结界,玉魂珞岂不是进不了这卧雪庄。 “苍雪岂敢如此劳烦夏侯少侠。” “韩姑娘不必客气,韩庄主请在下除妖,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劳烦二字,无从说起。” 夏侯言并非听不出韩苍雪话间的推辞之意,只是他有自己的打算。那黑衣人有可能就是玉魂珞,虽然不知道她为何到卧雪庄来,但如果她再次出现,只要一触发结界,他便能知道她的踪迹。 韩苍雪自知再三推脱对方难免起疑,事到如今只能强颜欢笑道:“那便有劳了。想来夏侯少侠和卫公子很是辛苦,此刻应当休息才是,苍雪就不便打扰了。”说罢,她又将碎琼从里边唤出来,吩咐道:“送两位公子回去休息,再吩咐其他人送点药过去。” 夏侯言看了卫离一眼,向韩苍雪道:“多谢韩姑娘费心。” 一番客套之后,碎琼领着夏侯言与卫离离去,独留韩苍雪站在檐下,望着院中的白梅深思。 是夜,月朗风清,虽无下雪,却依旧觉得寒气逼人。而芙蓉馆内仍是温酒软卧,琴瑟不歇。 修罗千影站在阁楼上,极目远眺整座桑林的白雪夜景。他手中端着酒杯,脸上兴趣盎然。青冥从他身后缓缓走来。 “少主,查到了。” 修罗千影没有说话,原本凑到唇边的杯子又拿开了。 青冥缓缓道:“是卧雪庄。” “卧雪庄……”他将酒杯搁在栏上,眼睛看着天边那轮残月,微微浮现一丝狡黠。 ………… 玉魂珞昨夜出了芙蓉馆,未敢往卧雪庄去,而是径直去了废弃的叶剑山庄暂避风头,日里人多眼杂,她直到夜间才敢行动,乘着夜色朦胧来到卧雪庄后门。她一门心思提防着身后和周围的环境,未曾多想便顾自往前走,不料一靠近便被一无形之物挡了回来。 玉魂珞定睛一瞧,竟是结界! 她当即双手结印欲破除结界,可忽而转念想到,桑林妖孽横行,破了这结界反倒对卧雪庄不利,可是不破,自己又进不去,正是矛盾之际,忽听得墙角处传来一声响动。 玉魂珞当即看过去,昏暗之中,隐约可见一个少女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来。 韩苍雪原是乘着天黑翻墙出逃,一个不慎就栽了个跟头,虽然吃痛但却不敢发出声响,只能隐忍着起身拍拍尘土。 “苍雪?” 韩苍雪顾着察看手里的素尘剑,闻言抬头一看,竟是玉魂珞! “珞!”她顿时大喜,喜不自胜地冲过去抱住她。“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玉魂珞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弄得手足无措,面色茫然中透着些许不适应,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僵着身子任对方抱着。 韩苍雪松开她,说道:“我正准备找你去呢。”看着玉魂珞平静的脸,她忽然意识到对方的异样。且不说帷帽不见了,她这副披头散发的模样着实奇怪。“你……发生了什么事吗?怎么……”韩苍雪侧身上下打量她,不见她腰间的剑穗,脸色顿时微变,语气略显急促:“你的玉呢?” 玉魂珞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剑穗,“还在。” 她拿在手心轻轻摩挲,记忆跳到了青丘阳炎山下那翻腾流动的火海,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般沉重。 这是阿雪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她绝不会让它有任何闪失。 玉魂珞收起剑穗,问道:“苍雪,这结界是怎么回事?” “这个……说来话长。”她赔笑道,言语间稍显心虚。“倒是你,昨夜到底去了哪里弄成这样?” 玉魂珞淡淡说道:“芙蓉馆。” “芙……芙蓉馆?”青楼?她面色忽然变得复杂,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和地方忽然凑到了一块去,让韩苍雪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 就在二人谈话之际,一阵疾风送来几只金棱镖呼啸而过,玉魂珞下意识推开韩苍雪,抬头一看,果真又是他。 修罗千影持扇翩然而下,笑道:“我说我们有缘,果真又见面了。” 韩苍雪躲到玉魂珞身后,探出头来问道:“你是谁?” “修罗千影。”他回着韩苍雪的话,眼睛却笑吟吟地盯着玉魂珞,不带半点敌意。 韩苍雪一眼注意到对方手上的折扇,扇面上的黄泉之境令她双眼一颤。 “黄泉六冥扇……”她极细声地嘀咕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隐忍,握着素尘剑的手紧了紧。 “你瑶山盗玉,究竟意欲何为?”玉魂珞将少女护在身后,眼睛谨慎小心地提防着前面。 “在下只是暂借灵玉一用,偷盗之说,实在委屈。” “切!不要脸。” 修罗千影不顾韩苍雪嗤之以鼻的讥讽,唇角一扬,手中的黄泉六冥扇泛着冷光向二人袭去,玉魂珞立即张开一个结界阻挡,这时,一把飞剑疾速冲来击碎了玉魂珞的结界,途川突然现身,脸上仍是那个黑色般若面具,手中的剑亦不是玄枢。 结界一碎,玉魂珞被逼得倒退几步,修罗千影退至一旁,双眉一扬,露出一个邪魅的笑。 话不多说,途川立即祭出封灵坤乾囊,势要一举拿下玉魂。 韩苍雪身躯一动,脸色大惊,她一下子认出了那浮在半空的灵物,说道:“封灵乾坤囊!” “来得正好。”修罗千影低声说道,向途川射出几只金棱镖,举扇杀向对方。韩苍雪腰间掏出一个银铃铛塞到玉魂珞手中,嘴上催促:“你先走!这里交给我。” 玉魂珞放心不下,面上略有犹疑,又看了一眼封灵囊,这才毅然转身离去。 修罗千影有意牵制途川的行动,藏身暗处的青冥见状,当即飞身抢夺封灵囊。 韩苍雪暗呼“不好”,拔出素尘欲上前阻拦,不待她行动,突如其来的驺虞剑抢在她前头冲杀过去,青冥当机立断旋身一躲,及时避开了驺虞的剑刃,却也错失了抢夺灵囊的时机。 打斗声惊动了卧雪庄,感应到结界异动的夏侯言和卫离二人匆匆赶来,恰好见一黑衣身影仓皇逃离。卫离不由分说地追寻过去。 途川察觉修罗千影的意图,一剑挑开黄泉六冥扇,奋力从对方的牵制下脱身,将封灵囊收回手中,他见玉魂珞已逃,封灵囊险失,敌众我寡,只能暂时收手,速速离去。 修罗千影不甘就此作罢,和青冥追着途川的身影离开卧雪庄。 一时之间,凌冽肃杀的夜重归寂寂。 “韩姑娘没事吧?” 韩苍雪摇摇头,道:“没事。” 夏侯言见她安然无恙,没再多说什么,火急火燎地循着卫离所去的方向飞奔。韩苍雪见状,正打算跟上去,脚下刚一动,便被身后赶来的韩砚舟喝住。 “苍雪!” 她整个人顿时僵住,面露难色,缓缓转过身去,怯怯地叫了一声:“爹。” 韩砚舟就站在几步外,手里拿着一封展开的书信,神情严肃地看着她。韩苍雪心底不安,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素尘。 第五十二章:云鹤路氏 卫离一路追寻无获,竟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叶剑山庄。 他立在门口,望着那块残破的匾额,望着那扇被火烤得发黑的大门,忽感今夜的风是如此的冻彻人心。 他握住绯月的五指越加紧了紧,慢慢上了台阶,将手覆在门上,目光穿透阻隔,回溯到那个鲜血淋漓的夜晚,他似乎看到了门后那一条条蜿蜒爬行的血蛇,缓缓游走到他的脚下,他想起了叶寒那张死不瞑目的脸,仿佛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在门后面瞪着他,绝望和惊恐的眼神如利刃透过门缝扎进了他的身体里。 少年握住绯月的手缓缓颤抖起来。直到夏侯言的一声叫唤令他如梦方醒。 卫离调整了气息,转过身面对他,面色平静。 夏侯言看着走来的卫离,隐约在他身上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的目光向上瞄了一眼,在那块字迹斑驳的匾额上读出了四个字,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叶灵修”这个名字,心底的猜度已有七八分确信。 夏侯言不便表现出自己的在意,转而平静问道:“怎么样,追到了吗?” “没有。” 夏侯言眸光一沉,略显惋惜之色。“看今夜情形,那个黑衣身影极有可能是珞姑娘。你先前说修罗族的人在找玉魂,可我看刚才的情况,似乎有另一方势力也对珞姑娘不利。” “什么意思?” “那个持扇之人手中的扇子绘有黄泉之境,佩彼岸之花,应该就是鬼族之人不错,而那个鬼面人所持的灵器,名‘封灵乾坤囊’,据我所知,应该是云鹤路氏之物。” 人妖共生的世道,名门世族大抵上都持有几件仙器灵物,如他天虞夏侯族,亦有缚灵锁和驺虞剑两件。 “云鹤路氏?”卫离问道。 “云鹤城在咸阴山一带,离桑林还有些距离。” “我觉得那个卧雪庄的大小姐,似乎有所隐瞒。” 卫离的话令夏侯言想起白日里韩苍雪的言行,若她真与那个黑衣人有关系,倒确实是有向自己刺探消息的嫌疑。他立即提议道:“既然如此,我们还得回到卧雪庄,向韩姑娘探探口风。” 二人说罢,当即动身回去。 庄内,玉魂珞屏息隐匿在暗处,手中紧紧握着韩苍雪塞给她的那个银铃铛。 她丝毫未曾察觉,那一扇沉重的门阻隔了什么。 再说那修罗千影追着途川而去,半途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紧随其后的青冥不解,问道:“少主怎么停下了?” 他摇着扇子回答:“不追了。” “这是为何呀?不夺回封灵囊,如何抓得住玉魂?” 修罗千影的脸又恢复成惯常的轻松恣意的神采,笑答:“即使他途川有了封灵囊,不见玉魂的踪迹也是枉然。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玉魂。” “少主是不是又有主意了?”他问归问,语气却很笃定。 “那个韩苍雪与玉魂关系匪浅,她一定知道玉魂的下落。” “既然如此,青冥这就回去盯住她。”说罢,少年转身欲行,听得修罗千影叮嘱道:“小心行事。” 他回头应了一声“是”,便沿着卧雪庄的方向折返。 修罗千影望着远处渐渐泛白的天空,桑林在这阴暗灰冷的光影里迎来了又一个晨曦。 夏侯言与卫离回到卧雪庄,经过再三斟酌,商定同行寻找玉魂珞,然寄人篱下多少有些不便之处,故天一亮,双双去到正庭向韩砚舟辞行。正好见碎琼神色匆匆地从里边跑来,举止慌张得连礼都忘了行,面对韩砚舟,嘴巴却支支吾吾起来:“老爷,小……小姐她……” 韩砚舟见她欲言不敢言的模样,当即会意,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随她去吧,身在曹营心在汉,留在卧雪庄也无益。” 他将她拘了一年,还是没能打消她的念头,如今只能反其道行之,等她自己断了执念。 “可是云鹤城路途遥远,小姐又孤身一人……”碎琼口中碎碎念道,话未说完已经是愁容满面。 一旁的夏侯言和卫离听见云鹤城三字,顿时面面相觑。 ………… 韩苍雪小心翼翼地在废墟中行进。 这叶剑山庄十几年来无人涉足,庄内杂草丛生,那一夜的血色火光和哀嚎惊叫全都被时间冲刷得干干净净,掩埋在桑林年复一年的皑皑白雪里,眼下仅剩的几处残垣断壁,勾勒不出当年那一场惨烈的屠杀。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被丢在了那个夜晚里,只有一个少年带走了所有的罪恶。 韩苍雪往周围看了一圈,除了自己,不见其他人迹,她取下腰间佩挂着的一个流苏金铃穗子,拿在手上摇了两下,清脆的铃铛声过后,又响起了同样的第二声。 这第二声既不是回音,亦不是自己身上发出的。 她眉目舒展,顿时笑起,叫道:“珞!” 话音刚落,玉魂珞果真从旁边一石壁后边缓缓走出,手里拿着流苏银铃穗。 “苍雪!”她神色惊讶地看着对方,对韩苍雪的出现颇感意外。 “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在这里吧?”韩苍雪走到她身边,扬起手中的金铃铛,脸色很是骄傲,解释道:“这个叫‘金银同生铃’,平时不会响动,只有互相感应时才会发出声音。有了这个,我就不怕找不到你了。” 听了韩苍雪的话,玉魂珞才知这铃铛有如此妙处,不由得仔细看了两眼,其上刻着冰花纹,小巧精美,确实不凡,她低头将它系在腰间。 “苍雪。”她抬头看着对方,眼神里好似有冰雪在阳光下消融,玉魂珞柔声道:“谢谢你。” 韩苍雪双眸一动,脸上恍惚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喜悦?是同情?抑或……歉疚? 她随即一笑,“你是真的感激我吗?”她故作将信将疑之态,说道:“你若真心谢我,怎么又不信我?” “为何这样说?”玉魂珞的脸上出现了罕见的窘促。 “除了名字之外,我对你一无所知,你一直都在对我隐瞒身份,这不是不信我吗?” 玉魂珞一时无言,对方确实说得在理,她低头思忖一番,最终还是将自己的身份袒露出来。 韩苍雪听罢,反应倒很平淡,她早就料想到玉魂珞绝不是普通的灵,如今看来,自己的推测倒是准的。 “那你知道昨夜那些人是什么身份吗?” “那个修罗千影应该是鬼族之人,至于那个鬼面人……”玉魂珞停了话,摇了摇头。 韩苍雪瞄了一眼玉魂珞的表情,说道:“昨夜那个鬼面人的身份,我倒有点头绪。” “你知道?” “那个鬼面人手中的封灵乾坤囊,是云鹤城路氏一族之物。” “云鹤城?” “没错,如果去到云鹤城,就有可能查清鬼面人的身份,或许,还有可能夺回玄灵玉和玉魄。”韩苍雪说着,眼睛又悄悄打量着对方的脸色,五指握紧了素尘剑。 玉魂珞眸光低沉,思量着韩苍雪的话。她知道夏侯言和卫离就在这桑林城中,如今自己已成众矢之的,若真离了这桑林,他二人便可不必卷入这漩涡之中。她与卫离的三年之约,仅仅只隔了一年有余,再见却是危机四伏,也许只有自己离开,才能将纷争带离他的身边,带离整个桑林。 她犹疑再三,终究应了下来,“好,就到云鹤城一探究竟。” 韩苍雪见她点了头,脸上顿时轻松许多,笑道:“我和你一起去。” “苍雪,你大可不必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我为你做的也不少了,也不差这一件。再说了,我从来没出过桑林,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好。” “你真的决意与我同行?” “真的,我什么准备都做好了。”说罢,她兴高采烈地举起手中的素尘,这就是她所说的“准备”。 玉魂珞没有说话,脸上却笑了笑。韩苍雪见状,顿时惊讶:“珞,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笑耶。” 玉魂珞听她这样讲,亦是略感意外,继续微笑道:“是吗?”她自己倒是从来没有意识到笑这件事。 韩苍雪见她心情豁然,索性要将内心的疑惑全部剖开,问道:“珞,我一直很好奇,那块玉究竟于你有何等意义?值得你如此珍视。” “你对它,似乎很感兴趣?”玉魂珞的笑意渐渐平复,忽然变得沉重。她想起这不是韩苍雪第一次向自己探听剑穗的来历了。 “当然感兴趣,你如此紧张它,未免令我好奇得很,难不成是心上人所赠?”韩苍雪的脸上毫不掩饰她的探寻欲望。 玉魂珞将剑穗拿在手中,表情凝重,她看了许久才说话。 “非你所想,只是故人之物。” “故人?想必这位故人与你也是非同一般的。你若念他,找他便是了。” 玉魂珞低头看着玉,缓缓说道:“再也……找不到了。” 韩苍雪身形一怔,心跳好似慢了半拍,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话:“他……难道……?”她欲言不敢言,想问不敢问,不知是怕戳到了谁的痛处。 玉魂珞没有否认。 “身死何处?”韩苍雪追问道,眼神黯淡,语气有明显的不忍。 “青丘……阳炎山。” “何故而死?” 玉魂珞沉默半晌后,幽幽答道:“因我而死。”说出这四个字,仿佛耗尽了她全部气力,身心突然间感到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思绪无力地往下坠落,没有尽头。 韩苍雪再没有说话,上前轻轻抱住玉魂珞。一只金色蝴蝶从她眼前晃晃悠悠而过,她的目光追着它的身影,看着它慢慢飞远。 芙蓉馆内,修罗千影斜斜倚在软卧上,面色慵懒,手中持一盏酒,看着逐步走近的青冥。 “少主让我跟着那个韩苍雪,果然找到了玉魂的踪迹。”他见修罗千影没有说话,继续说道:“玉魂打算离开桑林,去往云鹤城。” “云鹤城……”修罗千影脸上的慵懒一扫而光,嘴角扬起一个颇有玩味的笑。 “少主,这云鹤城就在咸阴山附近,若玉魂真去往云鹤,倒是替我们省去不少功夫。” 青冥的话令修罗千影颇感惊喜,他坐起身,倏忽打开手中的黄泉六冥扇,夸奖道:“你这次倒机灵得很。” 话音刚落,他毫无征兆地对着青冥射出一只金棱镖,那镖掠过少年的肩掉落在地。青冥匆忙回身看去,镖身上穿着一只金色蝴蝶,转眼间便化为流光消逝。 “黑羽金蝶……难道是途川大人!” 修罗千影没有回答,这金蝶的来源不言而喻。 他低头陷入思索之中,确实如青冥所言,玉魂去向云鹤城正好遂了自己的目的,如此一来,他却要反过来护她一路周全,替她提防途川手中的封灵乾坤囊了。 修罗千影想到此,不由得低眉一笑。 青冥将他的表情收在眼底,清楚地辨认出那笑意里的情绪,不是素日里玩世不恭的骄矜,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 他很疑惑,少主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好事了,时常见他露出这种表情来。 第五十三章:黑衣造劫 玉魂珞与韩苍雪二人离开桑林,一路向云鹤而行,韩苍雪身无灵力,玉魂珞便只能沿途采血维持灵体,二人一路走走停停耗了数日。 行至第四日,来到一名为清河的小镇。 “珞,你同我说说那玉佩的主人呗?” 韩苍雪提着素尘跟在玉魂珞身后,眼神里探究的欲望掩盖不住,同时带着点心虚,暗暗打量对方的一举一动。 玉魂珞一脸淡然,双脚只顾着往前走。韩苍雪这一路没少向自己打听这剑穗的事,饶是再迟钝的人也多少生些怀疑了。 “你为何如此关心这个?”她双眼看着前方,一心走自己的路,身体穿过街道的人群,脚步慢慢加快,脸上没有表现任何情绪,语气里却泄露了她的谨慎。 韩苍雪紧随其后,如影子贴在她身后在人群中游走,面对对方的反问,少女坦然应对:“我只是好奇,你既然被封于瑶山五十年,那是怎么认识那玉佩的主人的?” 玉魂珞对她的话不予反应,身形敏捷如游龙在人群中蜿蜒行进,韩苍雪走路不专心,险些撞上旁人,她见对方不回答,却仍不死心,继续问道:“珞,其实你对我还是有所隐瞒的吧?” 她企图利用“信任”之名来令对方的缄默投降,岂料话音刚落,面前的身影忽然止步,好在韩苍雪反应灵敏及时停了步伐,惊讶地看着玉魂珞挺直的后背,心底在一瞬间闪过一丝莫名的不安。 “怎么了?”韩苍雪问道,见玉魂珞仰着头望着前方,她循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才意识到二人来到一客栈前,大门之上的匾额书着方方正正的四个漆金大字:云来客栈。 玉魂珞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就在此处歇一歇吧。”她抬脚便往里边走去,韩苍雪来不及说些什么,只得乖乖收起窥探的心思跟着进去。 不消多时,二人随着客店小二上了楼道进到厢房,玉魂珞性冷面上更冷,那小二识趣得很,轻易不敢去招她,只管跟在韩苍雪身边。 玉魂珞径直来到窗边,推开窗往下看去,这房间正好临街,夜间出入倒也方便。如此想着,她稍稍放下心来,目光淡淡地扫向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天空不知在何时飘了雪,窗下游动着各色的油纸伞。对街一户人家的墙头探出一枝红梅来,临风傲立,在方寸之间浴雪飘香,墙下,一摊贩正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卖力吆喝着。 玉魂珞呆呆地看着那摊上的桂花糕,思绪便不受控制地走远了。 她记不清是哪一年的暮冬之际,正是瑶山飞雪的季节,封神殿前的樱树枝叶落败,光秃秃的枝丫像瘦削的手指伸向灰白的天际,隐隐透着一股阴郁的气息。 玉魂珞困在一室之内,目之所及,不过面前这棵树和其上一方狭隘的天空罢了,如今到了寒冬季节,眼中除了那灰蒙蒙的一片之外,再见不得其他颜色。玉魂珞站在窗边,望着外面那熟悉而乏味的一切,眼睛里掀不起半点波澜,今日连雪也不下了,愈发觉得百无聊赖。 正待她欲转身之际,一只手忽然从窗户上探下来,手中拿着一树枝,其上点缀着朵朵黄蕊红花,就在这一瞬间,她眼中灰白的世界陡然焕发光彩。 玉魂珞眉目舒展,心内顿时欢喜,微笑着说道:“灵修。” 她话音刚落,少年当即从屋顶上跃下来,举着手里的花,笑颜如三春的阳光钻进玉魂珞的心里。 “这是什么?”她接过灵修手里的树枝,低头细细端详着,眼睛像孩童见到新鲜事物般充满好奇与茫然。 灵修盯着她看,眉眼处渐渐流露温情,他浅笑着答道:“红梅。” “红梅……”她将花凑到鼻间嗅了嗅,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花。”清淡的红梅香沁入心脾,令她对这花的好感顿时增添了不少,然真正令她感到由衷的欢愉的,远不止于此。 “瑶山没有梅花,我想珞一定没有试过这个。”少年的表情故作神秘,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对方。玉魂珞接过打开一看,里边包着几块红色的糕点,其状恰似手上的红梅,她眼前一亮,不解地看向灵修,问道:“糕点?” “这叫‘红袖冷香’,是红梅制成的糕点。” “你昨天没有出现,原是去买这个了吗?” “是,也不是。这是我亲手做的。”灵修眉眼一弯,浅浅的喜悦在眼底荡漾着,这一刻,那些原本积蓄在眼睛里的阴霾仿佛一扫而光,只看得见他眼底的清泉映照着少女的脸。 玉魂珞低眉浅笑,内心如平湖受风,是一种不露声色的悸动。 往事的踪迹走到这里戛然而止,身后韩苍雪的叫唤将她硬生生从回忆拉到了现实。 “珞,你在想什么?”韩苍雪走到她身边,见她看着窗外出了神,不免好奇。 “没什么。”她的回答有明显的漫不经心的味道,眼睛仍放在那摊贩的方向上。 韩苍雪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同样看到那摊上的糕点,脸上恍然。 “桂花糕……你莫不是饿了?” “没有。” 玉魂珞的脸色若有所思,韩苍雪看见亦了无兴致,不再挑拨她交谈,反而自顾自地说话:“话说回来,要论糕点的话,我们桑林的红梅酥可是一绝。” 玉魂珞眸光一闪,注意力慢慢齐聚在韩苍雪的话上,“红梅酥?” “哎呀!在桑林的时候我竟忘记让你尝尝了,着实可惜。”韩苍雪的表情略有懊悔,但见对方对红梅酥如此有兴趣,便多说了两句:“不过真正使红梅酥闻名遐迩的,却是桑林叶氏的‘红袖冷香’,我是没有试过啦,如今已经失传了。” 韩苍雪的脸上没有如话中一样的惋惜之情,毕竟对于那些未曾体味过的事物,艳羡之下的陌生感,使人不一定会产生多大的遗憾。 “失传了……”她低声重复出韩苍雪话间这三个字,脑海里又放映出灵修将那个包着红梅酥的纸包递给自己的景象。 韩苍雪不解个中缘由,继续说道:“听我爹说,桑林叶氏于十六年前一夜覆灭,凶手至今未知,真是可怕。”她说罢,将脸看向玉魂珞,玉魂珞没有接话,转身朝桌子走去。 韩苍雪盯着她的背影嘱咐道:“你夜间出去,可要多加小心。” 玉魂珞落座,斟了一杯茶,问道:“怎么了吗?” 韩苍雪站在窗边与她说话:“听店小二说起,这清河镇上有吸血的妖怪,大约在一个月前就出现了,闹得这镇上人心惶惶的。” “知道了。”她轻轻应了一声,喝了一口后再说道:“你自己也要小心。” 韩苍雪粲然一笑,举起手中的素尘示意给她看,道:“放心吧,我有素尘剑呢。”她转过身去看向窗外,那只金色的蝴蝶慢悠悠地飘到她眼前,韩苍雪伸出手让它停在指尖,看着那对静止的黑色翅膀,低声呢喃道:“他会保护我的。” 玉魂珞听得她这一句,以为对方话中所指是素尘,便微微调笑道:“剑是好剑,可你没有灵力,晚上还是留在这里等我回来吧。” 韩苍雪没有说话,将手一扬送走了指上的黑羽金蝶,她看着它渐渐飘远的身影,眼神逐渐落寞下来。 是夜,朔风凛凛。 因妖怪的传言,整个清河镇自夕阳西沉开始便早早进入了死寂之中,入了夜,白日里的喧嚣热闹陡然消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巷上不见一丝生机与人气,仔细一听,耳边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就连犬吠之声也不曾传来,这里俨然成了一座空城。 韩苍雪独自坐在房内,把玩着手上的流苏金铃穗,她始终放心不下,不肯安心入睡。屋内灯影绰绰,她正低头沉思着,面前的烛火倏忽晃动了一下,速度很快,快到她没有感觉到风的流向,她谨慎地看向窗户,关得紧紧的,风不大可能会是从那里钻进来,韩苍雪百思不得其解,转而用“错觉”二字说服自己。 但她下一眼便明显看到窗外飞快地掠过一个身影,清晰无比,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打消她的疑虑。 “珞?”她将信将疑地叫出这个名字,抓起桌上的素尘起身往窗边走去,岂料刚一靠近,窗户竟猛然从外面被破开,冷风一瞬间灌进来,一条如蛛丝般的丝线飞快地从外面伸进来,韩苍雪大惊,脚步凌乱地往后退去,避开了欲缠绕上来的线。 与此同时,一个黑衣身影敏捷地从敞开的窗户钻进来,手中抱一把乌木琴,白色细弦陈列其上,琴身的纹路雕刻十分精致,一眼便觉此物非同寻常,但同时,那琴身上却也分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其中有一处裂痕正好在琴身中央,掩盖在琴弦之下,如山间沟壑,仿佛将琴身劈裂成两半。 这人整张脸掩在面具下,看身形是个男子,动作灵敏迅捷,估计年岁不高。 韩苍雪正欲质问来者身份,然未及她说话,对方抢先拨动琴弦,细弦一端当即从琴身脱开向韩苍雪而去。 韩苍雪大惊,奈何一时之间逃脱不得,便匆忙亮出素尘剑,没想到那琴弦看似蛛丝轻柔,实则状柔韧而质硬,素尘剑无法将之切开,反倒被琴弦紧紧缠住,受制于人。 紧接着飞来的两条琴弦又分别缠绕上她的左手和颈项,韩苍雪顿时便被对方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她依稀感觉到身体里的某些东西正在缓缓地流出体外,她眼睛瞄向缠在脖子上的琴弦,果不其然,从自己的脖间一端连接到琴身那处,原本白色的弦慢慢转变为红色,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正通过那条脉络慢慢爬走,被引进对方手中抱着的乌木琴上。那琴吸了她的血,渐渐散出微弱的流光,其上的几处裂痕似有恢复之像,只是那最触目惊心的一道伤痕,依旧毫无起色。 韩苍雪内心顿时惶恐,只怕今夜自己要身死于此不成?她暗想道,决意挣扎一会儿,好歹撑到玉魂珞回来才行。 她竭力转动手中的剑,企图切断琴弦的捆绑。 那黑衣人忽而瞥见她手中之物,低声惊呼道:“素尘剑!” 说罢,他立即收回琴弦,突然失了束缚的韩苍雪反应不及,向后踉跄两步,失手打翻了桌上茶杯,一声清脆的碎裂声过后,韩苍雪应声倒地,在陷入昏迷的前一刻,她清楚地感觉到了后颈被击打的疼痛。 就在韩苍雪倒下的地方,一个身着黛紫衣衫的双十男子伫立其后,长发飘然,脸色苍白,一双狭长的眼有掩盖不住的病弱之态,一道莫名的黑色咒纹从他的左边脖子向上延伸,一直爬到左眼角的下方,在这张瘦削而白皙的脸上反而显出意外的邪魅。 他的目光跟着黑衣人移动,看对方慢慢走到韩苍雪身边,俯身拾起地上的素尘剑,拿在手上来回端详,同时一语不发。 “怎么了,阿禛?”他意外地有些看不透对方的举动。 黑衣人望向地上昏迷的韩苍雪,缓缓回道:“这个人……不能杀!” 第五十四章:琴阁堕灵 黎明时分,天色将明未明,玉魂珞从窗外翻身进屋,一眼便察觉其中端倪,她回身看看敞开的窗户,又瞧见地上破碎的茶杯,心头顿时一紧。 “苍雪?” 她试着叫唤一声,目光在房间里来回搜寻了一番,丝毫不见韩苍雪的踪迹。玉魂珞取下腰间的流苏银铃穗摇了摇,房间里仍是一片寂然,她眉头一皱,当即又从窗户翻了出去。 转眼日月轮转,明光渐开,清河镇在看似平静的黑暗下迎来了白日。 “我们就暂时在此处歇一歇吧。” 夏侯言站在客栈门口,对着身边的卫离提议道,对方抬头看了一眼上边的“云来客栈”四字,轻轻应了一声,再无多话。二人随即缓步进去,由店小二招呼着入座。 夏侯言一就座,对着正在身边卖力擦拭桌子的小二探问道:“小二,我向你打听个事。” 那小二闻言,当即将抹布甩在肩上,毕恭毕敬地笑着,一副做好准备随时答话的模样说道:“客官请讲。” “我二人进入这清河镇上来,看到街上竟有十余户人家有丧葬之事,着实怪异,难不成这镇上最近有异事发生?” 小二一听,脸色当即谨慎起来,他微微俯身,特意压低了声音回道:“客官猜得不错,这清河镇呐,确实不太平。” “哦?”夏侯言看了一眼身边的卫离,对方倒是一脸漠然,兀自斟了杯茶,沉默地听着他二人的对话。 “大概在一个月前镇上便陆陆续续有人丧命,这妖怪在夜间出没,专吸人血,本来这两天没什么事,偏偏昨晚上又闹出人命了,一夜之间,十余个人呐!”店小二皱着眉摇摇头,心有余悸地感叹道:“太可怕了!” “可知是何妖物作孽?” “不知道,凡是见过那怪物的人都死了。” “就没有请过除妖师来降服吗?” “除妖师?我们这镇上就有一个啊。镇上有座琴阁,里边的阁主就是个除妖师,就是因为他,这几日才太平了一段时间,可谁能想到昨夜又出事了呢。” “看来这妖怪棘手得很。”卫离说罢,悠悠然端着茶杯凑到嘴边。 夏侯言再问:“这琴阁的阁主是何人物?” “这琴阁世代驻守在我们清河镇,护一方安定,现今的阁主年纪虽轻但修为不差,估计也就比客官您长那么一两岁吧,名唤‘夏侯禛’,不仅道行高,琴艺也是一绝。” “夏侯禛?”卫离意味深长地看了夏侯言一眼。 除妖师?夏侯氏? 夏侯言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他的表情已明显传达出了自己对这个名字的陌生感。 ………… 韩苍雪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早已离了客栈的房间,她慢慢从石床上起身,环顾了四周一圈,空荡荡的环境里只有四面墙和身边的这张石床,使她渐渐明白了自己这是被囚在了地室里。 韩苍雪起身,摸到腰间的流苏金铃穗还在,顿时松了口气,可下一秒放下的心又立即悬上来了,她的目光来回在身边搜寻,没有看到素尘剑所在,心情当即如坠冰窖,她坐不住,往前走了几步,丝毫没有防备地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了回来,她吃痛地揉了揉额头,眼睛仔细一瞧,惊呼道:“结界?” 这道结界设在了床的十步之外,将她困在了这个密闭地室里的一角。 “有没有搞错啊!把我困在这就算了,还不准我下床了是吧!” 她抱怨的意图还未完,但见地室的一墙面转动,两个男子的身影走了进来。 韩苍雪立即噤声,谨慎地看着来人,那二人不仅年纪相仿,气质上也是相合得很,说不上冷,但亦不是随和客气的人物,韩苍雪注意到了走在后边的那个着黛紫衣衫的男子,左脸上的诡异咒纹令她下意识皱起了眉头,一种不可名状的不祥预感渐渐爬上心头,而当她把目光放到了前边的男子身上,当她看到对方手上的素尘剑时,心底的不安顿时反转为脸上的惊喜。 “你们是谁?你们想干什么!”韩苍雪看着渐渐逼近的两个身影,质问的口气越发失了底气,不安的情绪溢于言表。 夏侯禛拿着素尘走到她跟前,严肃的目光隔着结界都能令韩苍雪意外地紧张起来,他冷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韩苍雪冷哼一声,不理会对方的问题,说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你二人就是镇上传言的吸血的妖怪。”她瞄了对方手上的素尘一眼,义正辞严地说道:“把剑还我!” “告诉我你的身份,我自然不会为难你。” 韩苍雪此刻心底怀疑得很,她并不认识眼前这两个人,对方却坚持要探知自己的身份,莫不是为了玉魂? “你把剑还我,我就告诉你。”她内心暗自打着算盘,对方选择将自己拘在这里,说明她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不管他二人的目的是什么,只要自己还有价值,就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夏侯禛面露不悦。身后的扶风上前一步,面色含笑,袖中飞出的一条银丝快速穿过结界的阻隔,缚住少女腰间的穗子,将之一把扯下,收到手上绕有兴致地看了几眼。 韩苍雪当即一惊,“把铃铛还我!” “乖乖说出名字,就把东西还你。”扶风冲她微微一笑,爬着咒纹的脸没有表现出臆想中的阴郁,韩苍雪这才发觉,他这张脸近看,毫无血色,是一种病弱的苍白,始终笼罩着一股垂死的气息。 “我说了你们也不一定会还给我吧。” 夏侯禛冷着脸道:“你没得选。” 韩苍雪气鼓鼓地瞪着对方,暗自思忖着眼下的境况,同生铃是她和玉魂珞的联系,自己还指望着珞能依靠铃铛的指引找到自己,因此决不能让它落到他人手中。韩苍雪无计可施,只得将名字如实相告。 “韩苍雪……韩氏……”夏侯禛低声呢喃她的名字。 她有些不解对方的举动,然一门心思都在自己的剑和铃铛上,“名字已经说了,可以把东西还给我了吧!” 扶风道:“这金银同生铃可是个好东西,还给你了,我们可能由此多些麻烦,想来还是我先帮你收着吧。” “你这不是说话不算话吗!” 旁边的夏侯禛不理会她的不满,再问:“你叫‘韩苍雪’,可是来自桑林卧雪庄?” 少女皱眉,谨慎地打量对方,问道:“你认识我?” 他没有回答,脸色却稍稍和缓下来,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二人相视一眼,转身便欲离开。 韩苍雪急忙叫住了他:“喂!起码把剑还给我吧!” “我会替你保管好这把剑的。” 二人继续往前走着,韩苍雪见地室的石门再次转动,眼见对方就要离开了,大声嚷道:“喂!你们放我出去呀!” “姑娘既已知晓我们的身份,那就得委屈你待在这里了。”扶风回头说道。 “你们还想困我一辈子不成?” 夏侯禛回身道:“这不是什么难事。” 韩苍雪一听,顿时无言以对,束手无策,只听他再淡然地说道:“放心吧,凭你和无尘的关系,我不会为难你的。” 韩苍雪闻言,脸色霎时一白,眼睛里慢慢溢出惊异的情绪。 无尘? 他刚才说了‘无尘’! 他认识路无尘! “你认识路无尘?”韩苍雪的情绪愈渐激动,语气明显急切了许多,“你到底是谁!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话音未落,石壁的门已沉沉地关上了,将她的迫切原封不动地退回来。 她瘫坐在地上,一脸的挫败,久久看着那道紧闭的石门,祈求道:“你回来啊!告诉我……告诉我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告诉我他真的……”死了吗…… 她捏紧了五指,声音愈渐弱下去,像是耗尽了全身气力般颓然,周围只有良久的沉默陪伴着,她垂着脑袋,眸光凄然,任凭思绪慢慢堕下去。 入夜。 两个少年的身影一前一后立在客栈屋顶,乌黑的衣袍在月下随风缱绻。 “少主,韩苍雪失踪了,我们要不要帮玉魂找找?”青冥一脸认真地看着面前的背影说话,眼神和话语都显得极为虔诚。 修罗千影闻言,蓦然合起手中扇,转身在少年的脑袋上敲了一下,略显无奈地说道:“你还真拿自己是‘护花使者’了是吧?” “我……”青冥的脸色顿时有些窘迫。 “记住,只要途川不出手,我们也不要轻举妄动。” “途川大人?他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行踪?” 修罗千影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微微勾起一个笑,重新打开了手中的黄泉六冥扇,脸上的表情在青冥看来颇为神秘。 “他一直跟着呢……这个韩苍雪,心思真是多得很。”他又说了一句令青冥感到云里雾里的话。 修罗千影的目光忽而深邃起来,眸光在黑暗中突然变亮,他脚尖一点,轻巧地落到地上,青冥见状,连忙问道:“少主……” 他话未说尽,只听修罗千影吩咐道:“你先不用跟着我了。” “欸!少……”青冥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眼中早已不见对方的踪迹。他站在高处远望,隐约间见得一个身影在夜色里一闪而过,青冥当即会意,随即抱怨道:“才说不要轻举妄动,怎么一见到玉魂就自己暴露行踪了。” 他自认为跟在少主身边两百年,应当越发了解他才是,可最近这段时间,却明显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少主的言行了。青冥无可奈何,索性席地而坐,兀自守在原处等着对方回来。 再说那玉魂珞,自韩苍雪失踪后,凭着同生铃在镇上大街小巷来回穿梭,整整一天皆无所获,此刻,她来到了最后一处没有搜寻的地方。 玉魂珞着一袭黑衣,仍将面貌藏在一顶帷帽之中,匿身在街巷暗处,静静观望着不远处一府邸,她看了一眼其上的“琴阁”二字,微微摇动手上的流苏银铃穗。 此时此刻,琴阁之中,扶风忽听得袖中传来一阵清脆空灵的声响,他从中掏出一看,掌心的铃铛正在微微振动。 有人来了! 他脑中一闪,当即出了琴阁。 玉魂珞见手上的铃铛有了感应,吊了一天的心终于能稍稍安定下来,不假思索地向着琴阁靠近。 没料到一个身影忽然出现挡住了她的去路,玉魂珞止步一看,是个灵,男子左脸上的咒纹令她的脸色微微表现出讶异。 “堕灵?” 她脱口而出的两个字令对方顿时蹙眉。 “你也是灵?”男子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尽管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但从气息上,他能感觉得出对方亦是灵体。 二人目光对峙着,玉魂珞瞥见其手中拿着的金铃,眉目一低,脸色十分严肃,“那个金铃不是你的!她在哪里?” 扶风的视线落到她腰间的银铃,又重新放到她脸上,说道:“在下不明白姑娘所说是何意思,这金铃确实不是我的,而是偶然所得,姑娘若想要,赠你便是,若是要找人,请另寻他处,这琴阁,没有姑娘想要的人,亦不是轻易能闯的!” 他和颜悦色,言语谦卑有礼,倒是无可挑剔之处。他自知凭这三言两语恐打发不了她,但终究无心引战,还是想尝试将对方劝服。 玉魂珞见他客气是客气,但有心糊涂无意放人,无谓多言,只撂下一句:“铃铛我要,人,我也要!” 说罢,她掌心化剑夺步而去。 扶风见势,立即从袖间放出几条琴弦缠住玉魂珞的灵剑,这细弦形软而质硬,轻易不能切断,玉魂珞当机立断收回灵剑,琴弦所缚无物,转而袭向玉魂珞,她一个旋身躲开,同时掌心化弓,在翻身之际快速射出一支灵箭,没想到竟被对方不费吹灰之力地化解掉。 与此同时,琴弦乘势飞快袭来,眨眼间缚住了玉魂珞的双脚,还未及她反应过来,另一条线便以疾速冲向她,玉魂珞双脚受限移动不得,只能侧开上身避过,手中之物瞬间由弓化剑,企图切断琴弦,但终究只是枉然,那弦顺势捆住灵剑,手也在此时被另一条牢牢绑住。 玉魂珞惊觉这男子的脸色较之刚才显得越发惨白,但一双眸子却呈现出令人惊骇的血红色。 这就是堕灵的力量! 她恍然大悟,但一时也挣脱不得。 第五十五章:各路各心 “你当真不认识那个夏侯禛?”卫离边走着,眼睛不去看身边的人,说话的语气和神色也很淡,仿佛这句话只是为打破沉默而随意挑起的话题。 他二人白天听得镇上的传言,夏侯言便本着除妖师的职责,夜里无论如何得出来会一会这害人的妖物,卫离虽性子寡淡,到底还是桑林除妖师一脉,但最主要的还是希冀着能找到玉魂珞的踪迹。 清河镇上出现的吸血妖怪,从时间上推断不会是玉魂珞,但她势必是需要血来维持灵体的。这一路下来遍寻无获,他再不能放过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了。 “这琴阁阁主既是除妖师,又是夏侯氏,我想极有可能是属分家之人,夏侯氏分家众多,只有少部分与宗家还有往来,我不认识这夏侯禛也不算出奇。” 夏侯言说话时,眼睛仍时不时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入夜之后家家门窗紧闭,不闻人声犬吠,就连灯火也是罕见,街巷之间,晦暗不明之处甚多,他警惕着暗处,而黑暗也像蛰伏的猛兽般紧紧盯着他。 正当时,夏侯言手中的驺虞剑忽然不安分地颤动起来,利剑仿佛在下一刻就要冲出剑鞘。 “怎么了?”卫离问道。 “驺虞剑有所感应,这附近定是出现了什么不祥之物。” 话音刚落,驺虞利剑出鞘,径直朝前方疾飞,二人立即追寻而去。 琴阁之内,夏侯禛细细端详着手上的素尘剑,在轻轻喟叹一声之后,将它慢慢端放到剑屏之上,忽感身后有异声响动,他寻声看去,只见端放在琴台上的太华琴突生异动,不断地微微震动着。 “扶风!”他当即面色一紧,惊呼一声,抱起太华琴箭步冲出房间。 琴阁外。 玉魂珞见对方双目杀气腾腾,全无适才谦卑之态,知道再拖下去愈发不利,她顿时双眉一拧,凝聚全身灵力倾注于手中灵剑之上,奋力斩断琴弦,成功挣脱开来,扶风当即被逼退数步,口中呕出鲜血来,而玉魂珞也因一时消耗过多灵力,无法继续召出灵剑,只能单膝跪地,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着。 双方各自缓了几口气后,男子眼中的血色更深,左脸的咒纹渐渐在脸上爬动,似有向整张脸扩张的趋势,他整个人的气息已完全变换,俨然一个真正的嗜血妖物。 琴弦又再次袭向玉魂珞,她勉强撑起一个结界,结果自是抵挡不住,就在琴弦将欲缠绕上她的脖颈之际,一只手突然从身后伸出拿下琴弦,细弦缠上手腕,割破护腕嵌进其下的血肉。 玉魂珞双眸一怔,惊愕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修罗千影。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没骗你吧,我们真的是有缘分的。” 他在这种时候仍不忘打趣她,只是手腕上传来的痛楚令他的脸色渐渐难看,话里有明显的隐忍,以致最后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全然听不出有调戏的意味。修罗千影扬起手中的黄泉六冥扇奋力一切,绷直的弦骤然断开。 与此同时,一个身影突然掠过来,身背太华琴的夏侯禛一瞬间出现在扶风身后,左手瘦削的五指掩住对方的双眼,附在其耳边轻轻说道:“是我,阿禛。” “阿禛……”扶风身体一颤,低语呢喃着这个名字,他仔细感受着对方的气息,脸上的咒纹渐渐有消退的迹象。 “没事了,这里交给我吧。”他说罢,取下太华琴,指尖轻轻一拨,泠泠琴音如风过平湖带起的涟漪向四周漾开,琴灵受到感召,身体逐渐消散,慢慢归身原体。 待扶风回到太华琴中,夏侯禛轻轻抚摸着琴身,眼神里透着怜惜,上边又添了几道细微的裂痕。 此时玉魂珞与修罗千影早已没了踪影,他无心顾及,转身欲往琴阁进去,忽觉身后一阵疾风袭来,他旋身一躲,双手紧紧护着怀中的太华琴。 夏侯禛站定一瞧,只见一把飞剑凌空盘旋一圈又飞向前方,朦胧中似有两个身影正慢慢向他靠近。 他在夜色里仔细观察来者,目光流露出明显的提防之意,五指缓缓按到太华琴的琴弦上,整个人蓄势待发。 卫离与夏侯言匆匆赶来,在十步开外停了步,夏侯言伸手接住飞回的驺虞,同样谨慎地看着对方。 夏侯禛一眼便认出对方手中之物,顿时惊异,“驺虞剑!” 夏侯言与卫离见其上“琴阁”二字,心中了然,不约而同地打量对方。 夏侯禛收起防御的姿态,往前进了两步,脸上仍保留谨慎的神色,问道:“阁下可是天虞夏侯言?” 夏侯言再仔细瞧他几眼,确实如白日里店小二所言,年岁不高,亦是一派正气凛然,但不知为何,既为夏侯氏,衣间却不见重明鸟纹。 他心中疑惑,脸上仍不动声色,回道:“正是,想必阁下就是琴阁阁主了。” 夏侯禛默认,脸色渐渐和缓下来,他微微颔首表礼,“分家夏侯禛见过宗主。” “阁主客气了,我二人途经这清河镇,听说此处有妖孽作怪,故夜里出来探查探查,适才忽感此处有邪灵之气,以为是妖物出没,不曾想竟差点错伤阁主,还望见谅。” “无妨,刚刚那妖物确实出现了,但不慎令它逃了去。” “阁主可有见到那妖物的真面目?” “对方一身黑衣,另有黑纱遮面,看不到面容,但我推测应该是灵体。” 黑衣黑纱的灵! 夏侯禛的话令二人顿时一惊。 “你伤了她?”卫离的语气稍显急切,一旁的夏侯言脸色也微微凝重。 夏侯禛不解其中缘由,对他二人的表现不以为意,说道:“那妖物负了伤,但被救走了。” “救走了?”卫离不解,玉魂珞身边还有谁人同行?难道真是韩苍雪? “我看那人手中持着的扇子,倒像是鬼族之物。” 鬼族? 黄泉六冥扇! 卫离夏侯言相视一眼,双双感到不解。 “阁主可知那邪灵逃往何处?”夏侯言问道。 “实在惭愧,打斗之间来不及看清。” 夏侯禛心心念念琴灵扶风的伤势,不愿与他二人多说,但念及夏侯言的身份,到底不能明着闭门遣客,心中打算,眼下只能接待二人入阁,待第二天设法打发了便是,他提议道:“如今夜深天寒,二位不妨入琴阁暂歇一夜,天明再叙。” 夏侯言对刚才的邪灵之气仍心有疑虑,若那邪灵真是玉魂珞,驺虞剑断不会有如此反应,他直觉这夏侯禛有所隐瞒,便顺势应承下来。 他默默看了卫离一眼,卫离晓他心中有了打算,便没再多说,二人随着夏侯禛一同进到琴阁中去。 另一边,修罗千影与玉魂珞趁夏侯禛收服琴灵之际成功脱身之后,二人就近藏身于一处破庙里。修罗千影伤势倒不严重,只是玉魂珞消耗过多灵力,整个人显得疲累不堪,他二人各自瘫坐在地上,彼此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修罗千影神色淡然,尽管腕间伤口还在慢慢渗出血来,一双眼睛却绕有兴致地注视着玉魂珞,整个人由里到外没有一丝紧张,而玉魂珞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仍不忘防备着他。 同样是注视,目光的含义却迥乎不同。 “我好歹救了你,你怎么连个‘谢’字也不予我?”修罗千影笑吟吟地看着她,脸色看起来,不像要讨谢,倒像是故意调侃。 “你可是真心想帮我?”她语气冷漠地反问道,“你救我,自有你的目的,”说话间,她的目光移到对方手上,鲜血从那里慢慢坠落,在地上破碎开来,形状就像他衣袍上的彼岸之花。 修罗千影豁然一笑,“确实,你若是死了,我也很麻烦。” “你先是瑶山盗玉,现下又对我紧追不舍,究竟意欲何为?” “我盗走灵玉是一回事,追你又是另一回事,你问的是哪件?”他缓缓起身,嬉皮笑脸地说着,步伐渐渐向玉魂珞靠近。 玉魂珞见他接近,整个人顿时进入防备状态,一把灵剑在掌心缓缓凝聚成形。修罗千影蹲下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灵剑当即消失。 “你想干什么!” 不知是她力气太小还是对方力气太大,她的手挣扎了几下愣是没有挣脱开,修罗千影摘下玉魂珞的帷帽,映入眼帘的是她那双愤恨又惊慌的眼睛,像只受到惊吓的小兽物般,可怜又可爱。 “放心吧,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就算真有那个打算,你现在这样子也敌不过我。” 玉魂珞看着他脸上那个狡黠的微笑,依旧冷冷地瞪着他,心内正是怀疑不定之际,忽感一股灵力从手上源源不断地流进身体里,掌间灵光如飞萤在手上舞动。 她惊讶地看着对方,问道:“你这是干什么?”边说着,又作势要挣脱他的束缚。 “怕你散魂,渡点灵力给你。” “为什么?” “因为……我心悦你,不想让你死。”说这话时,他脸上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也不知这话间的意思有几分真假,就连他自己,也只是在脑子里忽然跳出这一句话时便脱口而出了,有心也好无意也罢,都不是值得探究的问题。 玉魂珞不以为意,丝毫不上他的当,“你不过也是觊觎灵玉的力量罢了,玄灵玉和玉魄都在你手里,只要抓住我,就能重塑灵玉了。” 修罗千影哈哈一笑,道:“不仅样貌,就连‘不解风情’这一点,你和苏夜弦也很像。” 他表面笑着,同时内心又不得不承认,玉魂珞说的话句句中他的心思,可是现在让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往下的事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他琢磨了当下的情况,想着倒是可以顺势而为。 玉魂珞听到这个名字,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又狠狠瞪了对方一眼。修罗千影见她脸色越发严肃,不再存心挑逗,哼笑一声说道:“我承认我确实是有目的,不过你当前最大的危险不是我而是那个鬼面人。” “鬼面人?”玉魂珞狐疑地看着他。 “觊觎灵玉的人可不光只有我一个,在桑林你也见到了,我的封灵乾坤囊被夺,灵玉和玉魄亦已失手,那个鬼面人的目的也不简单。” “你说灵玉和玉魄在他手上?”她听他话间似有这个意思,故此一问,见对方没有否认,又道:“我不信。” 修罗千影松开她的手,淡然说:“我又何必要你信呢,反正我失了乾坤囊,抓不住你,只能护你。” 玉魂珞见他一贯嬉皮笑脸的模样,没想到城府却不浅,她知道再问也套不出真话来,故转而问道:“那个封灵乾坤囊是云鹤城之物,你并非云鹤路氏,又是从何而得?” 她始终觉得韩苍雪对自己是有所隐瞒的,进而怀疑到她同自己去往云鹤城的目的上,可是到目前为止,对方一路相助,更是从未做过伤害自己的事,她不想去怀疑韩苍雪,所以她必须得到一个答案。 修罗千影笑答:“你说的不错,这封灵囊确实是属云鹤路氏,也的确不是我的,而是我从鬼面人手上抢来的。” 修罗千影知晓玉魂珞这一问的心思,便有意迎合韩苍雪的意图,将矛头指向云鹤城。不管韩苍雪引玉魂珞去往云鹤是出于什么目的,至少都是合了自己的计划的,反正最先欺骗玉魂珞的人是她韩苍雪,自己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借势而为罢了。 “这么说,鬼面人是云鹤城的人?” “极有可能,想必灵玉和玉魄亦藏在云鹤城中。” 玉魂珞低头不语,面色渐渐显得凝重,她对修罗千影的话半信半疑,对韩苍雪又无法尽信,不知不觉间,她竟走到了进退维谷的境地里,四下回望,身边竟无一可全数托付之人。 她自知怨怪不得。她既选择了不回瑶山,选择了避开卫离和夏侯言,就已做好孑然一身的准备,玄灵玉到底是引发纷争之物,在她玉魂的身边亦是危险,也许这就是她的宿命,在孤独的轮回中不断徘徊,也许,玄灵玉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间。 她忽而疑惑了,当初白矖为何要创造灵玉?自己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两年前她固执地追寻着灵修,可现在,她又该追寻什么? 玉魂珞陷入沉思,修罗千影见她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微微一笑说道:“我今夜可帮了你不少忙,你至少也报答报答一下我吧。”他说罢,伸出受伤的手示意玉魂珞。 玉魂珞顿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兀自撕下一块衣角,递给他。 修罗千影一见,倒是得寸进尺起来,“你帮我呗。” 她也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在稍作犹豫之后,真就依他所言,帮他包扎起伤口来。 “你到底还是和苏夜弦不一样,更加深得我意。”他盯着她低头为自己包扎伤口的模样,忍不住又要挑逗她。 “闭嘴!”她命令道,随即停了手上的动作,虽然脸上表情不变,但说话的语气已明显向对方表明那三个字极其不入她的耳。 修罗千影看着手腕上绑着的那块黑布,内心没来由地感到欢愉,他心里头感到高兴,自然就顾不得再去打趣对方。 他安静了,两人周围便立即爬上了一股死寂。 玉魂珞抬头望着夜空,月亮匿身在云层之后,只露出一只眼睛窥探底下的人。 第五十六章:夜雪探踪 韩苍雪百无聊赖地倒在床上,呆呆地望着上方灰白的石壁,眼睛的焦点愈渐模糊,又在石壁的门毫无征兆地转动之后一瞬间亮了起来,她猛然坐直身子,眼睛一动不动地锁在夏侯禛身上,表情随着对方的脚步慢慢由惊喜转为谨慎。 她看着夏侯禛一步步走到自己跟前,开门见山说道:“你和路无尘究竟是什么关系?” 夏侯禛脸色淡然,投在韩苍雪身上的视线温和了不少,“你不先问问我是谁?” “你先是驭灵杀人,后又将我囚在这里,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夏侯禛轻轻一笑,有意调侃道:“我真是不解,像无尘那种温雅的脾性,怎会喜欢上你这样伶牙俐齿的女子。” 韩苍雪面露不悦,低眉瞪了对方一眼,反唇相讥:“我也不明白,像他那般谦谦君子,怎么与你这种道貌岸然的小人扯上关系。” 夏侯禛对她的反击不以为意,面色依旧和善,“你堂堂一个大小姐不好好待在你的卧雪庄,跑到这清河镇来做什么?” 韩苍雪不回答他的话,仍旧固执地问:“你到底和路无尘是什么关系!”在对方没有告知这个答案之前,她亦拒绝回答他的任何问题。 夏侯禛见她如此急切而执着,最终只是简短地概括道:“我与无尘,是知交之谊。” “朋友?”韩苍雪狐疑。 “先父与云鹤城城主交好,故我与无尘多有来往……”他说着,特意抬眼瞧她一下,再说道:“他时常向我提起你。” “你既是他的朋友,为何……”她话至于此,言语间竟渐渐有了颤抖,“为何不救他?” 夏侯禛看着她,双目隐隐泛起同情,脸上慢慢浮出愧疚之色,“云鹤遇袭那日,清河镇突生妖乱,我夏侯家世代驻守此处,我不能弃镇上百姓于不顾,平定妖乱之后我快马赶赴云鹤城,可惜已为时已晚,我到的时候,云鹤城已经满目疮痍,城主身死,无尘亦已下落不明,这两年来我一直都在找他。” “你自此……可不必再找了。”韩苍雪目光低沉,语气沉重得提不起来。 夏侯禛眸光一亮,问道:“什么意思?” “他死了。”她脱口问出,快到捕捉不到任何情感。 “你说无尘他……”夏侯禛见她低垂着脑袋,整个人仿佛在一瞬间失了生气,好像她也死了一般,他顿时知那个“死”字无论如何也不该说出口,便一句话断了半句。 “你身在卧雪庄,与云鹤相去甚远,是如何得知无尘的下落的?” 韩苍雪沉默半晌,缓缓看向他,语气凄然地答道:“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吧……” 夏侯禛见她无意据实相告,便也不追问,转而问起她出现在清河的缘由,“你带着素尘剑,一路从卧雪庄来到此处,从方位看,莫不是想去往云鹤?” 韩苍雪默然,夏侯禛见她没有否认,只当是自己猜对了,又道:“云鹤城业已覆灭,你现在前去,又有何用?” “他答应过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到,我怎么能让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路无尘是死了,可是覆灭云鹤城的凶手还未找到,她决不能就这样善罢甘休! 根据韩砚舟这两年来的调查所得,屠城之人极有可能属修罗鬼族,她当日在卧雪庄见到修罗千影,只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可偏偏路氏的封灵乾坤囊又出现在鬼面人手中,她千方百计去往云鹤,就是想要彻底弄清楚修罗千影和鬼面人到底谁才是屠城夺宝的真凶。 夏侯禛隐约感觉她话中别有深意,故问道:“云鹤覆灭的真相,你究竟知道多少?” 韩苍雪良久未答,对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话锋一转,反问道:“你方才称自己为‘夏侯氏’,难道……你也是除妖师?” “你认识夏侯氏的人?”他联想到出现在清河镇上的夏侯言,心中不免生疑。 见夏侯禛没否认,韩苍雪心内便已确定,同是夏侯氏,眼前这位行事却不似夏侯言那般正派,她不敢贸然露自己的底细,便若无其事地掩饰道:“天虞夏侯氏在除妖界可是名门,料是寻常百姓也听说过其名号,我又何必非得和夏侯家的人打交道才能识得?” 且不说信或不信,她这话倒也挑不出毛病,夏侯禛便默然不作语。 “既是除妖师,为何又要做那些杀人取命之事?” “我无意为自己辩解,你亦无须知道这些。”夏侯禛说罢,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什扔给她。 韩苍雪适时接住,摊开掌心一看,竟是她的流苏金铃穗。 “怎么,不怕有人来救我啦?” 夏侯禛沉默地看着她,眼神颇为不悦。 韩苍雪一见,心底暗暗松了口气,脸上顿时眉目舒展,自信说道:“她来找我了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你先前夺了我的铃铛,不就是怕我利用这同生铃透露自己的行踪嘛,现在又突然还我,说明她已经找到我了,是不是?”韩苍雪说罢,有意朝他晃荡了两下手里的铃铛,得意洋洋的模样颇具挑衅意味。 这两次的接触下来,夏侯禛倒是见识了这韩苍雪的过人之处,怪道当初路无尘说自己是输给她的,他心中暗想,这丫头果真不一般。 夏侯禛转身往石门的方向去,口中冷冷说道:“等过几日风平浪静了,我会安排人将你送回卧雪庄去,不过……”,他走到半途停了下来,回身看她,眼神仿佛蒙上一层霜雪,说道:“你若是将那个人招来也好,她将扶风伤得可不轻。” 这笔账,可不能轻易翻过去! 韩苍雪望着他渐渐行去的背影,目光游走到夏侯禛的左手上,其掌心上缠着一圈纱布。韩苍雪眉间一紧,一头栽倒在床上,眼睛呆呆地看着上面,口中喃喃念道:“珞,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翌日。 天明之际,夏侯言同卫离便亲自来到夏侯禛房间处辞行。 二人在琴阁待了一宿,并无发现此处有任何不妥之处,驺虞剑亦是一夜未曾出现异动,夏侯言与夏侯禛虽为同族,但始终生疏,故而不便无故叨扰,加之寄人篱下,行事说话多有不便,遂一大早与卫离商议过后,决定还是亲自请辞,回到客栈另行安排。 二人由阁中下人引至夏侯禛处,那婢女上了台阶,轻轻扣响房门,朝里边细声喊道:“阁主。” 三人候在外头,见房门的另一端毫无动静,婢女再次敲了一下,动作与神情较之前显得小心翼翼,夏侯言与卫离对视一眼,两张脸同时浮现怀疑的神色。 正当婢女欲敲第三下时,房门忽然打开,夏侯禛挡在门口,脸色略显严肃。 “何事?” 婢女侧开身子,将台阶下的二人引见与他。 “阁主。”夏侯言微笑道,与卫离双双上前去。 夏侯禛见是他二人,脸上扬起一个礼节性的微笑,他退下婢女,迈出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门,卫离的目光穿过房门愈渐闭合的缝隙,正好可以望见里边剑台上端放着的一把剑。 “宗主有何事?” “我二人是特意来向阁主请辞的。” “请辞?”这倒是替自己省去了一番功夫,只是碍于情面,表面上的客套话还是得说:“宗主可是有要事在身?我这琴阁虽比不得天虞山,但还是招呼得下二位的。” “多谢阁主好意,我二人确实有事在身,不便在此久留。” “既是如此,在下也不好挽留,二位请。”夏侯禛上前一步引路,夏侯言一眼瞧见他左手掌心的纱布,问道:“阁主受伤了?” 夏侯禛收回手,回道:“昨夜交手时受的伤,皮肉之伤,不足为虑。” 夏侯禛一路送他二人至琴阁大门,目送二人走远后当即折返回房。 夏侯言与卫离离开琴阁,径直往客栈的方向去。 “你看到了吗?”卫离问道,眼睛看着前方的路,似乎是漫不经心的一问,语气却极为严肃。 “嗯,看到了,夏侯禛房间里的那把剑,确实很像是韩姑娘的佩剑。” “这个琴阁阁主一定不简单。”卫离断言。 “那你打算怎么办?” “夜探琴阁!” 卫离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夏侯言听到他那简短的四个字,一时立在原地,依自己和夏侯禛的关系,有些事确实不适合明着来做,思来想去,也只能依卫离所言了。 当夜。 玉魂珞伏在墙头,细心谨慎地观察着对面屋内的情况,身边忽然窜出一个身影来,她看都不看一眼,口中略显不满地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修罗千影笑道:“我喜欢你,自然就乐意跟着你。” 玉魂珞皱眉,压低着声线说话:“这琴阁阁主并非等闲之辈,今夜我只怕脱不开身,你大可不必盯着我,横竖我只可能被困在这里。” “无论你被困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可你若是散魂了,我是真会难过。”修罗千影说话的口吻总是一贯的调笑意味,与‘认真’二字简直挂不上钩。 他总是如此玩笑不恭,玉魂珞自知若是再与对方多说一句,就得被他占尽口头便宜,故一语不发地盯着屋内的动静。 书台后的墙壁一转动,夏侯禛从密室里缓缓走出来,又见屋外一婢女神色匆匆地赶到房间外敲了几下,二人站在门边交谈了几句,夏侯禛转身回屋抱出太华琴,随着婢女神色匆匆地离去。 墙上二人待夏侯禛走远后,当即翻身下墙,身形敏捷地钻进屋内。房间看起来没有不寻常之处,进门左手处就是书台,书台旁搁着一张空了的琴台,玉魂珞径直往那边去,一语不发只顾寻找密室的入口机关。 修罗千影倒是悠哉游哉地在屋内东看西顾,见玉魂珞一副急不可待的模样,说道:“你不必如此急切,那个琴阁阁主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什么意思?”她边问着,目光仍快速地在四周搜寻。 “既然要夜探琴阁,总得做点准备才行。我已让青冥给夏侯禛制造了点小麻烦,他短时间内是赶不回来的。” 他这是在帮她吗? 玉魂珞第一次对修罗千影的行动产生了正面的想法,可是这于情于理也是不通的,她想不明白对方这三番两次的行为究竟藏着什么目的,但总归是敌我双方,提防是随时随地都要放在心上的。 她没有再说什么,手试探性地去摸桌上的砚台。 与此同时,修罗千影留意到了剑台上端放着的素尘剑,他唇角微微勾起一个笑,似有得意之色,慢慢走到剑台旁。 另一边,玉魂珞一个无心之举竟让她发现了密室的入口机关,她轻轻转动桌上的砚台,书台后的墙壁果真有了反应,密室的门就在她面前缓缓敞开来。 “玉魂,这把剑是……”修罗千影伸手抓住素尘,还未及拿起,忽感脚下的踏实感骤然消失。 玉魂珞闻声回头一看,只见修罗千影脚下忽然现出一条密道,他顷刻反应过来,迅速向旁边闪退几步,始料未及的是又一个密道入口在他脚下张开,这次他躲避不及,直直坠落下去,入口亦随即闭上。 “修罗……!”她语意未绝,眨眼间便不见对方身影,玉魂珞未加犹疑,转身进了密室。 玉魂珞进入不久,另外两个黑衣蒙面的身影也钻进屋内。 夏侯言走到剑台旁仔细一看,果然没有认错。 “这剑确实是韩姑娘之物。”他的手刚刚握住素尘剑,无意间触发脚下的机关,整个人往下坠落,一旁的卫离见状欲去拉他,不曾提防自己脚下也出现一个密道口,一瞬间二人便各自跌了下去。 屋内又恢复寂然,仿佛适才的一系列动静都不曾存在。 屋外,一点点白色的雪绒花从上方悠悠洒落,夜色随着这些洁白的身影坠下来,整座清河镇渐渐在夜雪悠然的黑暗里陷入沉睡,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祥和…… 第五十七章:弦杀夺魂 玉魂珞沿着密室的石阶而下,因无灯火,视线昏暗,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她摸索着前进了一段距离,前方的道路越渐明亮,石壁上陆续出现一些壁灯。 这琴阁表面上不大,底下却别有洞天,玉魂珞在密道之中曲曲折折的走着,也不知绕到何处,眼前忽然出现一石室,她停下脚步,试着晃了晃腰间的银铃,银铃当即抖动起来,清脆的铃声在密闭的地下显得极为响亮空灵。她眼底一亮,加快了迈向石室的脚步。 待行至石室门口,脚步忽而慢下来,玉魂珞放慢了呼吸的节奏,谨慎地踏进去。 这间石室开阔得很,几乎没有什么陈设,四周都是灰白的石壁,空气里充溢着压抑和肃穆的气息。 玉魂珞进入此处,一下子便被里边一个红色的阵印吸引住目光,她缓步走上前去,渐渐认出那阵印的红色竟是血液。 “锁灵阵!” 她话音刚落,身后忽然飞来一条琴弦,玉魂珞迅速旋身避开,那弦刺向她身后的石壁,深深嵌进墙壁里,可见力道非常。 扶风将琴弦收回袖中,双眼轻轻打量着眼前这位黑衣黑纱的不速之客,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微笑。 “姑娘还真是执着,竟能找到这里来。” “苍雪在哪里?”玉魂珞冷着脸问道,眼睛里的谨慎与怀疑十分清晰。 “姑娘大可放心,韩苍雪安然无恙,阿禛是不会伤她的。” 玉魂珞皱眉,眼睛盯着他看,带着明显的不信任,“夏侯禛为什么要抓她?” 扶风略有迟疑,思索了一下才回道:“我们遇上韩苍雪,实属意外,抓走她,亦是情非得已。” “情非得已?”她冷哼一声,眼底有隐隐的不屑,“我猜,这清河镇上传言的妖怪,就是你们吧。” “姑娘何出此言?”扶风表情平淡,似乎不怕被对方揭晓了秘密。 “你我都是灵,我自然知道化为堕灵,是因为什么。” 脱离宿体的灵可以借助血液维持灵体,可是一旦嗜血成性涂炭生灵,堕灵便只在一念之间。 扶风面色一怔,现出一个凄苦的微笑,脸色随之化为惨白,他转而看向旁边的锁灵阵,构成阵印的血已经凝固,一道道暗红色的痕迹,就像在他心口结成的痂,他的目光越渐低沉,眼底藏着比深海还要冰冷的黑暗,口中喃喃念出几句话,“天行有道,逆天而行,六道无处,轮回不入,人神难容,天地不存。”于感慨无奈之中,仿佛藏着一股愤恨。 “夏侯禛身为除妖师,竟然作出这种驭灵杀人之事。” “这怪不得他,阿禛所做的一切,不过只是为了保全我而已。” 他转过脸来看着玉魂珞,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不惜杀人取血,不惜用封灵阵将我困住,都只是为了保我这一丝残魂。” “到底是怎么回事?” 扶风轻轻叹了口气,娓娓道来,语气凄然:“三个月前,我在阿禛降妖期间替他受了一击,太华琴受损严重,我几近散魂,阿禛为了保住我,用自己的血和灵力维持我的灵体,可是时间长了,凭他一人之力无法再支撑下去,我日渐控制不住自己的嗜血欲望,最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万不得已之下,我们才出此下策。” “你为了保全你自己,宁可让夏侯禛背叛自己作为除妖师的使命?”玉魂珞的话里既有不解,也有不屑。 扶风先是轻笑一声,然后不紧不慢地回道:“这世间有许多事,非自私不可。阿禛身边只有一个我而已,我不想离开他,亦不忍留下他,这是我们共同的选择。” 玉魂珞听罢,良久未言,她的脑海中只回荡着一句话——这世间有许多事,非自私不可。 “说起来,在下还未知姑娘究竟是何身份。” 扶风浅笑着,双目绕有兴致地窥探玉魂珞面纱之内的脸,眼神颇有深意。“我能感觉到姑娘身上的灵力非比寻常,你并不是普通的灵体。” 玉魂珞察觉他话中的狡黠意味,顿时警觉起来。 “姑娘身负如此强大的灵力,若是得了你,阿禛便无需再为我屡造杀业。”扶风说罢,双眉一横,眼神顿时凌厉,杀意在空气里迅速扩散。 玉魂珞暗呼不好,掌心立即召出灵剑,对方袖中数条琴弦齐齐夺风而出奔袭而来,幽静的地室顷刻间危机尽现。 另一边,夏侯言从那密道直直坠落,双脚着地之际,恍然发现那密道口直通下面的一个阵印,而他此刻正好站在这个由一道道白符围成的灵阵内。 夏侯言的目光向着脚下扫视了一围,从符上灵纹认出这正是夏侯氏的灵符阵,心内当即放松下来,这阵印对他起不了作用,自可不必放在心上,他想到卫离亦同样与自己掉进密道之中,若是碰上这灵符阵,倒是免不了要费一番功夫,不过以卫离的修为却是无须担心的。 他想到这,便泰然走出阵印,出了石室,慢慢在曲折回环的密道中行进。夏侯言走了一段路,期间拐了几个角,犹如在迷宫中摸索般毫无方向感,他忽然发现前方出现了一扇石门。夏侯言推测着该是又一间石室,他走过去尝试转动安在石门旁边璧上的一只青铜异兽,果不其然,石门立即缓缓转动起来。 韩苍雪见石室的门有了动静,眼睛立即看过去,见来者竟不是意料之中的夏侯禛,更不是她期待已久的玉魂珞。 “你是谁?”韩苍雪看着来人,谨慎地向后退了两步。 这黑衣人走到结界前,一把扯下面上的黑布,说道:“韩姑娘!” “夏侯言?” 二人四目相对,一个惊疑,一个惊喜。 “夏侯少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说来话长,韩姑娘你这是……?”夏侯言看了看面前的结界,面色十分不解。 适才韩苍雪身上的金铃有了感应,便推测玉魂珞定是来救她了,却不曾想来的竟是夏侯言,她疑惑之际又有得救的欣喜,同时又挂念着玉魂珞,心内急切得很,只盼能快快脱身,便道:“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你先救我出去!” 夏侯言回:“好!” 韩苍雪应声向后退了两步,夏侯言双手结印施术,轻易将面前的结界撤掉。 韩苍雪见此大喜,口中催促:“我们先离开这。”她说罢便行,夏侯言来不及再说话,见她如此急切,心内疑惑,只能跟了出去。 ………… 不消多时,扶风的琴弦已如蛛丝遍布石室,这些坚韧的细弦一端扎进墙里,另一端被牢牢攥在扶风手中操控着,将整个空间切割成一块块危机四伏的区域,玉魂珞的灵剑无法切断对方的琴弦,这一条条细小的线不仅柔韧无比,其锋利度足以切金断玉,玉魂珞暗暗看了一下适才被琴弦割断了一角的袖子,不禁眉间一蹙,此刻她被困在由琴弦围就的一个间隙里,身边那些不起眼的利器正在若隐若现,整个石室已无立足之地。 扶风双目血红,神情与刚才判若两人,左脸上的咒纹渐渐向右边爬过去,脸色呈现骇人的惨白。一条琴弦疾速射向玉魂珞,她脚下一跺敏捷地向上跃起,脚尖点在就近的一条弦上,手上由剑化弓,快速射出一支灵箭,扶风立即侧身避开,回过头来,又见从石室外飞来几只金棱镖,扶风脚下擦地向后退去,遍布室内的琴弦随之被收回袖中,玉魂珞双脚落地,顿时见修罗千影出现在身边。 “是你!”她惊讶于对方出现的时机总是如此充满巧合性。 修罗千影目视前方,嘴角挂笑,自信道:“一个小小的符阵还难不倒我,正好,这次可以新仇旧恨一起了结!” 他说罢,倏忽张开手中的黄泉六冥扇,顶端的刺刃划破空气杀向扶风。一道结界忽然在琴灵面前张开护住了他。 当是时,夏侯禛从玉魂珞身后一个箭步闪至扶风身前,怀中的太华琴打横支在面前,他一手托着琴身,另一手的五指在弦上用力一扫,琴音状如月牙银钩向修罗千影飞速扫去,修罗千影旋身躲开,那琴音迎面劈在璧上,在上面留下一道清晰无比的刻痕。 修罗千影与玉魂珞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冷气,脸色顿时一紧。然而对方并未就此作罢,夏侯禛指尖轻弹,太华琴弦一端即刻奔向修罗千影,修罗千影面无惧色,唇边依旧是得意的微笑,他举起手中扇杀将过去。 一旁的扶风神志渐失,一心想要取夺玉魂之力,见夏侯禛牵制住修罗千影,便将目标重新放在玉魂珞身上。 他双手操纵琴弦扑将过来,玉魂珞再次召出灵剑应对,琴弦如银丝游走在她身边,她斩断不得,被迫采取防守之法,对方招招夺命,而她步步受限。 一旁苦战的夏侯禛趁隙对着玉魂珞拨出琴音,却也因分心而挨下修罗千影一只金棱镖,利器擦肩而过,在他右臂上开了一道口子。那琴音以流星之速飞向玉魂珞,玉魂珞一惊,当机立断支起一个结界,成功抵消了琴音的来袭,而扶风的琴弦紧随其后,她顺势抬起手中灵剑一挡,不曾想琴弦居然径直穿破剑身。 玉魂珞大惊,眼睁睁看着手中灵剑化为流光消散,她双眉顿时拧紧,脚下不断向后退去,最终抵到了身后石壁上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她快速支起一个半壁结界企图抵挡,与此同时,一个黑衣身影赫然出现挡在她面前。 这一见,令玉魂珞那张掩在面纱下的脸当即变了色。 卫离! 尽管只是背影,尽管黑布蒙住了对方的下半脸,可是这个身影和那把剑足以表明眼前人的身份。 卫离适时挡在她身前,手中绯月挑开了来袭的琴弦,始料未及的是,又一条琴弦接踵而来,以迅雷之势擦过绯月剑,径直穿入卫离右边的琵琶骨,从他身体里带血冲出,一条红线刺破身后玉魂珞的结界壁,在她惊恐的目光中,在结界破碎的流光里,深深扎进她耳边的石壁,弦上卫离的血滴在她的肩上,慢慢渗进她的心里。 卫离隐忍着哼了一声,手在一瞬间几乎抓不住绯月剑,他将剑举起向对方刺杀过去,扶风旋身躲避,同时将刺入卫离身体里的琴弦撤了回去,绯月盘旋一周又飞回卫离手中,卫离接剑夺步杀去。 玉魂珞倾身亦欲上前,忽见一把飞剑从石室外杀了进来,玉魂珞依稀认得这剑是夏侯言所持,未及细想,又一个黑衣人加入这混战之中,与卫离一起周旋于扶风,三人当即杀得难解难分,玉魂珞一瞧,来者果真是夏侯言。 这时,身后一只手骤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快走!” 她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便知是韩苍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拖着出了石室。 二人一前一后在密道里穿梭疾走。 玉魂珞一把甩开对方的束缚,道:“苍雪!” 韩苍雪脚步骤停,回过身来看她,不解问道:“怎么了?” “我不能走!我要回去。” “为什么呀?”韩苍雪越发疑惑,“现在他们彼此牵制,正是我们离开的最好时机。” “我……”玉魂珞只出口一个字便被生生掐断了话意,身后数条琴弦追着二人的踪迹袭来,玉魂珞将韩苍雪护在身后,疾速飞来的驺虞剑抢在前头挡住琴弦的去路。 韩苍雪转过玉魂珞,面色严肃地嘱咐道:“珞,你先离开这里!” “不行!我走了你怎么办?” “放心,夏侯言和卫离都在,我不会有事的,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能让他们抓到你,而且,同生铃不会让我们失散的!” “可是……” 令她犹豫不决的,除了韩苍雪,还有一个卫离啊。 玉魂珞向身后望去,扶风正追杀过来,而夏侯言与卫离亦紧随其后。面前,韩苍雪再次催促道:“珞,你快走吧!” 玉魂珞思量一番,双眉一紧,心下一横,最终断然离去。 与修罗千影缠斗中的夏侯禛见扶风出了石室,便不顾一切地追寻出去,修罗千影不见玉魂珞的身影,微微露出紧张神色,亦追了过去。 密道之中,卫离与夏侯言二人联手企图制服已完全化为堕灵的扶风,夏侯禛匆匆赶到,见此情形暗呼不好,五指轻轻拨动琴弦,所起琴音与先前的凌厉之音不同,却是另一种温和空灵的音色,在狭小的密道里回荡,他的眼神紧紧随着扶风的身形移动,抚琴的指不断加快速度,暴露了他的心急如焚,他见琴音对扶风不起作用,脸色阴沉得可怕。 此时卫离与夏侯言各自扯着扶风手中的琴弦,一左一右缚住了琴灵的行动。 夏侯言冲着夏侯禛大喊:“快!用锁灵阵!” 夏侯禛放下怀中太华琴,解开掌间纱布,其上绽开的皮肉慢慢流出鲜红的血来,他利用迷踪步闪至扶风身边,在其脚下周围快速画出一个阵印,扶风挣脱开二人的牵制,欲挣扎出锁灵阵的围困,夏侯禛退至原处,再次拨动太华琴,泠泠之音如幽谷流水慢慢沁入琴灵的身心,扶风脸上的咒纹渐渐有消退之势,却仍旧比原先增添了几道,一双眸子的血色慢慢浅淡下来,他立在阵内,不再有挣扎脱逃的动作。 至此,夏侯禛原先阴沉的脸色才开始慢慢缓和。 一旁的夏侯言见危机已除,韩苍雪在眼前安然无恙,玉魂珞却了无踪迹,修罗千影也消失了,一时不知该喜或忧,他反观身边的卫离,见对方瘫坐在地上,忽感不安,急忙蹲下去询问道:“怎么了?” 夏侯言从卫离身上闻到了隐约的血腥,这才注意到对方右边锁骨处的黑色外衣已是一片湿润,额间更是冒出几滴大汗。他瞥见对方手上剑已离手,绯月放在地上,搁在一旁的手,五指软弱无力地微微张开着。卫离左手扯下脸上的黑布,脸色苍白,神情隐忍,道:“受了点伤,不碍事。” 夏侯言了然于心,不再言语。 韩苍雪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境况,一只黑羽金蝶绕在她身边缱绻飞舞,双翅挥动着洒出点点微弱的流光,她的目光追着这金蝶的身影,神情若有所思。 第五十八章:长夜未央 经过昨夜风雪的洗礼,整座琴阁于一夜之间银装素裹,颇有几分卧雪庄的意境。 韩苍雪立在檐下,手里攥着流苏金铃穗,眼睛呆呆地望着院中一棵枯木,天空中悠悠然落下雪花来,那细瘦的枝丫不堪白雪的积压,在沉默中折断了一臂,摔在铺满雪沙的地上,只发出细若蚊蝇的一声哀叫。 她抬头,目光穿过灰白的天空,略过点点飞雪的阻拦去到了四年前的卧雪庄。 也是这样的飞雪天,但卧雪庄的雪不是这么灰蒙蒙的、了无生气的样子。在遇见路无尘的那一天,她见到了这世间最美丽的飞雪玉沙的景象,那一刻她无比坚定地相信着,这世间再无任何美景良辰能比拟得了她眼中所见。 她察觉到身后靠近的脚步声,慢慢从回忆里抽离出来。 “韩姑娘。” 韩苍雪闻言转身,见是夏侯言,面色不变,只是嘴角轻笑一声,复转过脸去看雪。夏侯言缓步走向她,眼睛暗暗瞄到对方掌心里的东西,待与她比肩而立,还未开口,只听韩苍雪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夏侯言一听,粲然一笑,“韩姑娘果然聪慧。” “你和卫离出现在这里,总不会是巧合吧?”她看着他,眼含笑意,一双杏眼闪烁着灵动的眸光。 “那韩姑娘又因何出现在这里?”他言语温和,眉眼略带笑意,倒并不急着向对方打探口风。 韩苍雪转过脸,一时不答。 “其实你离开桑林去往云鹤城,是与那个黑衣人有关吧。” 韩苍雪默然,握紧了手上的铃铛,昨夜的情形已让她找不到任何说辞来掩饰自己与玉魂珞的关系了。 夏侯言见她沉默,便道:“我和卫离一路追寻过来,就是为了找到珞姑娘的下落,韩姑娘知道她在哪里对不对?” “你们为什么找她?”她脸上挂笑,故作轻松姿态,微冷的语气透露出防备的心理。 夏侯言对她的反应了然于心,和颜悦色道:“韩姑娘如此小心谨慎,想来也是知晓珞姑娘的身份的,我和卫离这般苦苦追寻,就是为了护她不入险境,如今鬼族和鬼面人都对玉魂虎视眈眈,你和珞姑娘二人行动,实在危险。” 韩苍雪见对方对当下形势看得分明,言语间透露出对玉魂珞身份的了解,不免疑惑,看向他问:“你们认识珞?” 夏侯言浅浅一笑,脸色略带犹豫,思量了一下才解释:“姑且……算得上是朋友吧。” 韩苍雪顿时皱眉,“姑且?算得上?” 夏侯言面上带着些许无奈,很显然他自己也不甚满意这个回答,稍稍感慨道:“珞姑娘个性寡淡,大概,眼中很少会有视为朋友的人吧。” 韩苍雪听他此言,一时失笑,“看样子,你还算了解她的。” 玉魂珞的性格确实如他所言,淡漠得很,自己在她身边这段时间,真就不曾听她提及任何朋友,就连路无尘与玉魂珞之间的事,她闭口不提,自己至今也未能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 夏侯言见她放下疑心,眉间略喜,问道:“既然如此,韩姑娘可否告知她的下落?” “这恐怕要令你失望了,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她笑着摇摇头,转过脸去,眼睛再次望向院中。 “韩姑娘还是不信我?”他知道对方在说谎。 “昨夜的形势你也见到了,鬼族修罗千影已经发现了玉魂的踪迹,扶风也企图夺取玉魂的灵力,她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行踪的,连我也不知道,珞到底藏身何处。” “可你知道她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她轻笑一声,故作神秘地说道:“这个还真不好说。” 夏侯言见她不肯如实告知,顿感遗憾,不能强求,只能作罢。 韩苍雪面色一转,回身看他,脸上的表情在怀疑之馀又略带调侃意味,“话说回来,你这般紧张珞的安危,莫不是对她有什么想法?” 夏侯言随即淡然一笑,“韩姑娘多心了,我对珞姑娘,只是朋友之谊,无关儿女私情。” 韩苍雪不信,调笑着问道:“当真?” “珞姑娘心中所属,另有他人。” 夏侯言说罢,目光朝着对面回廊望去,只见卫离拿着绯月剑走过,似是要出琴阁外。 韩苍雪面露惊讶。 心有所属?另有他人? 她顿时来了兴致,急忙忙问道:“谁呀?” 夏侯言只是微微一笑,并未作答,他叫住卫离,双脚朝着回廊的方向走去。 “卫离?”韩苍雪将目光投放到卫离身上,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上是半信半疑的表情。 卫离听得身后夏侯言的声音,止步转身,余光瞥见对面站着的韩苍雪,眼神有意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下。待夏侯言靠近,二人继续朝前走着,卫离细声询问:“怎么样?” 夏侯言摇头,惋惜道:“韩姑娘还对我们存有戒心,并未如实相告。” 卫离一听,眸光微暗,“也许,是珞不想让我们找到她。” 夏侯言一时无语,对方所言也是一种可能性,从昨夜的情形看,玉魂珞似乎是有心逃避,无论是对修罗千影,还是对他二人。 “不管珞姑娘出于什么考量,我们都得尽快找到她。韩姑娘手上有同生铃,跟着她,自然会有办法的。” 卫离无言,抓着绯月剑的左手五指紧了紧,右肩处的伤痛在隐隐传来。 入夜。 韩苍雪正欲推门进房,双目余光陡然瞥见灯火阑珊处一只飞舞的金蝶。她仔细看去,果真是黑羽金蝶,此刻正悠悠然在回廊上穿梭,慢慢飘向远处,不似漫无目的地在转悠。 她略微吃惊,心念道这黑羽金蝶从桑林一路跟着自己来到这,怎么此刻却往他处去了? 韩苍雪直觉这金蝶另有目的,索性便跟了上去欲一探究竟。她循着金蝶的踪迹过去,越发觉得这金蝶飞去的方向似是通往夏侯禛处。 她走了一段距离,忽觉前方有一身影迎面走来,她细细一瞧,认出是夏侯禛,待目光回转,眼前的黑羽金蝶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止步向四周搜寻了一番,再不见它的身影。 “你在找什么?” 听见这个声音,韩苍雪匆忙回过神来,见夏侯禛已立在面前,神情微冷地看着她,手中持着一剑,正是她的素尘。 “没有,没找什么。”她摇头否认,心虚地笑了笑,眼睛看向对方手上的剑,问道:“你这是?” 夏侯禛将手中的素尘剑递到她面前,“这把剑无尘给了你,现在物归原主。” 韩苍雪沉默地接过剑,拿在手上端详,双目渐渐黯然。 “早些歇息吧,明日我会安排人将你送回卧雪庄去。”夏侯禛说罢,转身欲行。 “等等!” 夏侯禛止步。 “你不必费心,我不会回卧雪庄。” 夏侯禛转过身来看她,半张脸掩在夜色底下,“你去云鹤城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韩苍雪偏转目光,仰头望向廊上明月,夜雪从月亮里落下来,在地上安静地躺着,她的神情是那种鲜少表现的深沉。“人活一世,总该有些执念,即使他已经死了。” “时过境迁,你现在去到那里,又有何用呢?”夏侯禛看向她的目光里,忽然间就多了几分同情。 韩苍雪看着对方,认真说道:“许多事是无法以有没有用来衡量的,这个你比我更清楚。” 夏侯禛知她话间的意思,可自己与她终究是不同的境况,“无尘已经死了,可扶风还活着。” “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难受,扶风已成堕灵,再这样下去,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他,都不是好事。” 韩苍雪想着,对方终归是路无尘的知交,于情于理,自己应该要劝说一番。 夏侯禛沉默半晌,幽幽回道:“我只要他活着。” 他转身就走,话里带着一意孤行的执拗。韩苍雪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脸上浮出一个苦笑,这才慢悠悠地折返回自己的房间。 她上了台阶,一瞬间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五指下意识抓紧了素尘,电光石火之间,一个黑影从她面前悄声落下,一只手骤然按住她拔剑的手。 “是我!” “珞!”她惊喜之馀又带谨慎,急忙将她拉进房间,掩上门之后才敢说话:“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找我了。” 玉魂珞掀开帷帽的黑纱,看着她说道:“我想尽快离开这里,现在就走。” “现在?” “嗯!”玉魂珞认真地点了点头,见韩苍雪一脸的不解,问道:“怎么了吗?” “不是‘我怎么了’,是‘你怎么了’。”韩苍雪的神情忽而严肃起来。 玉魂珞越发不理解,问道:“什么意思?” “你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你其实是认识夏侯言和卫离的。” 玉魂珞无法否认,韩苍雪双目注视着她,灼热的目光穿过瞳孔洞射到她内心里的不安。 她看穿了对方的心思。“早在桑林你就知道了他二人在找你,昨夜你也刻意避开了他们,现在,你不和他们会面却急着要离开,你为什么不想让他们找到你?” 玉魂珞避开她目光的诘问,眼里的光慢慢暗下来,“在玉魂的身边,始终太危险了,这一切原本就与他二人无关,我不想将他们牵扯进来。” “你这是什么话?夏侯言视你为好友,自当不会袖手旁观,而卫离,更不能置身事外,你呀,到底还是看轻了他们。” “我不曾看轻他们,正因为珍重,才不愿对方因我而身入险境。” 韩苍雪的目光逼近对方的眼睛,再问:“你躲着夏侯言我可以理解,可你为什么不愿意见卫离呢?他与你之间……” 她不清楚玉魂珞和卫离之间是什么情况,话至一半,不好妄加说辞。 玉魂珞闻言,眸光越渐淡下去。是啊,她躲着卫离作甚?她不见他,真的只是像口头所说的那样吗? 不!她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卑鄙自私得多。 时间和爱从来都不是最好的良药。至少她还在介怀着,卫离终究不是灵修,他记得叶剑山庄,记得叶寒,记得青丘,记得苏夜弦,却不记得瑶山,不记得玉魂珞。他没有爱她的记忆,玉魂珞说不清,三年之约到底是出于同情还是愧疚?他这一路的追寻,弥补的是谁的不安? 玉魂珞沉默半晌,淡然回道:“我与他之间,横亘了太多东西,与你说不清楚的。” 韩苍雪感觉到她话间那种分明的无力感,自知其中的缘由要比自己想象的复杂,多说无益,只能柔声劝慰:“我是不清楚,可是我知道,这世间的许多人许多事,若是不及时抓住,便是风过无痕了。” 这个道理,她自己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她低声应了一句:“我知道。” 韩苍雪握住她的手,“你若真决定好了,便走吧,你的行踪已经暴露,清河已不是久留之地。” “苍雪,谢谢你。”玉魂珞微笑着向她投以感激的目光,韩苍雪看见她的表情,脸上也跟着笑了笑,上前拥住她。 “放心吧,我会陪着你的。” 这一刻,韩苍雪意识到自己这句话,不仅仅只是安慰而已。 二人既已商议好,便趁着夜色浓重之时离开琴阁。 此时街上飞雪漫天,比白日里下得大了些,先前虽下了一天一夜,所幸雪势不大,地上蓄积的雪层并未太厚,行过之处,留下两排浅显的脚印,但到了明日,也会被今夜的雪覆盖掉,没有人知道她们什么时候离开,也没有人知道她们会去向何处。 玉魂珞撑着伞,韩苍雪躲在她身边,清冷的月光撒下来,映出白雪地上两个黑影依偎在一起,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行进着。 “珞,有件事我挺好奇的。” 她漫不经心的问:“什么?” 韩苍雪眉眼之间兴趣盎然,“我看那个卫离的个性也似你这般寡言少语,到底是有多大的机缘才能将你二人拉到一块儿去?” 玉魂珞眼睛看着路,淡然回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韩苍雪见她不拒绝自己的好奇心,探究的欲望越发强烈起来,饶有兴致的问:“那是什么样的?” 话音刚落,只见身边忽然刮起急风乍雪,漫天白雪成飞沙走石之势挡住二人的去路。 “这是怎么回事啊?”韩苍雪抬手掩着脸,这风雪吹得她双眼睁开不得。玉魂珞忽感身后风向成急流之势袭来,她在转身之际猛然推开身边的韩苍雪,风驰电掣之间,她来不及分辨向自己奔袭而来的是何物,下意识用手中的伞去挡住迎面冲来的狂风,下一刻,只见一条细长柔韧的银丝如飞针利箭穿透伞骨,从她耳边一掠而过,顺势削断了帷帽的黑纱。 玉魂珞当即一惊,暗念道:“扶风!” 未及细想,又一条细弦穿透伞纸,两条丝线伴着拉扯的力量瞬间将纸伞撕裂,玉魂珞的目光略过面前掉落的伞的残片,视线放到前方一个黛紫色身影上。 猎猎风雪从身边呼啸而过,凌厉的杀气随着脚下扬起的雪被一点点翻出来。 第五十九章:但为君故 扶风双目血红,黑色的咒纹爬满了整张脸,目光如刀锋凌厉,直勾勾地盯着玉魂珞。 “苍雪,你怎么样?”玉魂珞说着,眼睛一刻也不敢从扶风身上移开。 韩苍雪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说道:“没事。”说罢,默默退到一旁去,心想这扶风应该由夏侯禛的锁灵阵困住才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思索一番,想起琴阁中那只黑羽金蝶,心中顿时恍然大悟,转而陷入紧张不安之中。 数条琴弦从扶风袖中夺风而出,以流星之速破风踏雪奔向玉魂珞,玉魂珞腰身一低,手中幻化灵剑,细弦从她头顶掠过,擦过帷帽的边缘,将之一把掀开,三千青丝当即一泻而下。 她眉头皱起,举剑别开上方的弦,身体侧旋而起,脚下踢起的雪如尘土飞扬在她身边,琴弦从漫天飘飞的雪雨中钻出来,缠绕上她手中的剑,与此同时,又一条弦疾速逼近,玉魂珞松开右手,左手又化灵剑,侧身格挡住,所有的弦在一瞬间被撤回。 玉魂珞眉眼一松,顿时如释重负,她站稳脚跟,双目愤恨地看着对方,口中微微喘息,脸颊上多了一道细微的划痕,右臂上的黑衣开了一道口子,鲜血从里面缓缓滴落下来,融进脚下的白雪里,像一朵散发着咸腥味的红梅。 “珞!小心!” 韩苍雪这一声呐喊踏着风雪的呼啸传到玉魂珞耳边,顷刻之间,两个黑衣鬼面人逼至她的身后,玉魂珞迅速回身,举起手中双剑一挡,两个鬼面人手持利器凌空切下来,玉魂珞手中灵剑霎时破碎,残片四处迸散,或擦肩而过埋进雪里,或扎进双方的身体,在血肉里化为乌有,剑气在双方中间震荡开来,玉魂珞当即喷出一口血,身子倾倒向后摔去,在她身后,扶风的琴弦再次夺命而来。 韩苍雪惊恐不已,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千钧一发之际,修罗千影从天而降,手中的黄泉六冥扇如游蛇般缠住细弦,青冥适时接住玉魂珞摇摇欲坠的身躯,二人退至一旁,韩苍雪立马从他手中扶过玉魂珞,青冥随即上前拦下袭来的鬼面人。 “没事吧?”韩苍雪紧紧揽着她,惊魂未定的脸上夹带着忧虑与心疼。 玉魂珞喘了两口气,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没事。” 说罢,她的眼睛朝那几个打斗的身影看过去,修罗千影和青冥正好替她牵制住了扶风和鬼面人,现在不走更待何时,再耽误下去只怕夏侯禛等人便会赶到。 她随即拉起韩苍雪的手,说道:“我们走吧。” 韩苍雪知晓她的考量,未曾犹疑,斩钉截铁应了一声:“好”,扶着玉魂珞神色匆匆地离开。 不消多时,已至清河镇口。 韩苍雪望见前面横江停着的几条小船,脸上还来不及高兴,夜雪中一只黑羽金蝶悠悠然从韩苍雪身后擦肩而出,她双目一怔,顿时立住,心中暗念道,怎么竟在这种时候! 玉魂珞不解,问道:“怎么了?”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黑影从二人头顶快速掠过,落到前方挡住去路,韩苍雪一瞧,又是一个鬼面人,黑羽金蝶散着点点萤光萦绕在他身旁,其手中散发着隐隐黑色雾气的剑表明了对方的身份,眼前这位绝不似刚才那两个那般好对付。 玉魂珞的目光向身边来回打量,刹那间十数个鬼面人已将她二人团团围住。 真可谓才脱险境,又入穷途。 途川二话不说,一声令下,鬼面人齐齐围攻上前,玉魂珞一把将韩苍雪拉至身后护住,双手随即撑开一个结界,数个黑影齐齐踏地而起,刀剑在头顶晃着寒光自上落下,这突如其来的强大的压迫力使得玉魂珞双唇间顿时溢出一口血来,敌众我寡,她双臂不支,被迫双腿劈开向下压低。 她显然力不从心,脸上的表情吃力得很。 不行!她绝不能死在这!既是为了自己,也为了苍雪! 玉魂珞双眉皱紧,双目间闪过一丝坚毅和杀气。 她奋力从地上弹起,卷起千堆雪,一瞬间散发出的巨大灵力将敌人震得四散分落,飞雪在她身边繁乱地翻飞着。 下一刻,玄枢剑以破风之速飞袭而来,玉魂珞的手紧紧拉着韩苍雪,还是将之扯到身后护着,同时侧身避开了玄枢,她顺势勾起一脚将飞剑踢回,原以为可得暂时的喘息,不料途川再次杀将过来,玉魂珞松开韩苍雪的手当即迎上去,两剑相抵,玉魂珞愤恨问道:“你到底是谁?” 途川不答,手中的玄枢尽力向对方压去,玉魂珞腰身下压从对方剑下滑过,玄枢从她眼睛上方直线切过去,削断了她扬起的一缕发。 途川迅速反应过来,反手扬起手中剑,玄枢剑以毫厘之差掠过对方的腰际,玉魂珞成功避开这一剑,却来不及招架下一招。她脚下不稳,又见途川迎面送来一掌,她匆忙将手中灵剑支在身前,却是徒劳之举,途川一掌击碎灵剑,玉魂珞顷刻被逼退数丈之外,体力不支,单膝跪倒在地,双唇已被鲜血染红。 她又强撑着站起来,呼吸的节奏急促而紊乱,瞪大了眼睛怒视前方。一个阴冷的目光从那个狰狞的鬼脸底下透出来,穿过风雪的阻挠锁在玉魂珞身上,途川注视着她,默默收起了玄枢剑。玉魂珞的面色刹那间变得凝重。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途川趁势而为,当即祭出封灵乾坤囊,那灵囊浮到空中,囊口散着灵光开始吸取灵体。玉魂珞顿感身体被强行向前扯去,她脚尖极力贴着地,一股巨大的无形之力却拉着她一点点滑动着,在意志与灵囊的互相拉扯之中,她的身体渐渐向着乾坤囊靠近,最终挣扎无望,整个人离地而起被吸向空中。 一旁的韩苍雪被围困在鬼面人之中,她既身无灵力,又武艺不精,举着手中的素尘剑疲于应对,苦苦支撑,她瞥见玉魂珞的状况,顿时惊呼:“不好!” 韩苍雪企图冲出包围,可她实在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玉魂珞慢慢被吸向封灵乾坤囊。 另一边。 随着青冥手中的九幽剑一扫而过,两个鬼面人顿时被击得灰飞烟灭,扶风的琴弦被修罗千影一手拽着,一脚压着,正是挣脱不得之际,忽见眼前一道寒光闪过,卫离手持绯月剑赫然杀出,修罗千影匆匆后退,未及站定,绯月剑先声夺人,修罗千影打开扇面一抵,四目相对之际,空气陡然变得肃杀,二人之间大有龙战虎争之势,青冥杀入打破二人的僵持。 修罗千影从对方剑下脱身,见夏侯禛与夏侯言赶到,面色一沉,当即命令道:“走!”,青冥得令,跟在他身后同寻着玉魂珞的方向快速离去。 卫离未加犹疑,亦追将过去。 且说夏侯禛与夏侯言匆匆来到,见扶风已完全失控,二人默契地以眼神示意。夏侯言随即上前,闪至扶风身后,一手扣住他的左肩,另一手抓住对方的右手,扶风顿时警觉他的意图,反手抓住夏侯言扣在自己肩上的手,一个旋身挣脱开来,但右手还被对方束缚着,二人如此你来我往,近身肉搏,一个想抓,一个欲逃。 夏侯禛乘此间隙,快速在二人脚下画出一个锁灵阵,待夏侯言成功压制住扶风之时,他轻拨太华琴弦,袅袅琴音隔绝风雪的侵袭,一丝丝一缕缕萦绕在琴灵身旁,扶风的神情缓缓平和下来,夏侯言感觉到对方的挣扎渐渐弱下去,心中悬着的一颗心也慢慢放下来。 他丝毫未曾察觉到扶风那双依旧血红的眼睛里有一道红光一闪而过。 锁灵阵没有起作用! 扶风仰天发出一声咆哮,痛苦而愤怒,像困兽最后的挣扎。 夏侯言防备不及,被堕灵散发的灵光震出几丈开外,嘴里连带着吐出一口血。夏侯禛手中的太华琴噼啪几声,琴身同时添了数道裂痕,指下的一条琴弦瞬间绷断。他面色一紧,心底顿生慌张。 此时的扶风已彻底失去心神,顷刻之间,繁丝乱弦急如骤雨下坠,几近摧枯拉朽之势,夏侯禛与夏侯言二人疲于应付,于疯狂飞袭的琴弦之中来回躲闪,夏侯言身披数创,所幸都是细微的划痕,只是这样僵持下去迟早力竭不支。 夏侯禛脸带踌躇之色,闪躲之际仍极力护着怀中的太华琴。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这把琴有任何闪失! 所谓关心则乱,他越是紧张,反倒处处受限,竟一个不慎出了差错。琴弦从夏侯禛侧面而来,正对准了怀中的太华琴,他躲闪之际竟让琴从怀中摔了出去,眼见下一刻就有被乱弦击碎的危险。惊恐一下子从心头冲上来,溢满了他整双眼睛。 太华琴若是毁了,琴灵便会灰飞烟灭! 夏侯禛顾不得其他,扑身上前将琴揽在身下,一条琴弦擦过他的颈项,在脖间留下一道泣血的伤痕,而另一琴弦接踵而来,径直穿过他的右臂。夏侯禛忍痛哼了一声。 夏侯言持着驺虞剑一落而下,意欲砍断那染血的银丝,结果也是可想而知的,倒是这弦主动撤了回去,夏侯禛倒吸一口气,右手无力地垂着。 夏侯言挡在他身前,抵挡着扶风近乎癫狂的攻势,劝说道:“你护着这把琴又有什么用呢!他已经完全失了心神,锁灵阵也起不了作用,事到如今,只能散魂了!” 散魂! 夏侯禛闻言一怔,左手将琴抱得更紧。 夏侯言将袭来的琴弦缠绕到剑身上,一把将扶风拖拽过来,扶风凌空翻腾几周,却挣脱不开,他右手被缚,转用左手操纵琴弦的攻势,正待夏侯言欲拦下疾速而来的细弦时,身后的夏侯禛突然冲到他身前,将全数琴弦揪成一束握在右手手心,掌间顿时如利器削肉剔骨,殷红的血顷刻便如细流潺潺而出,随后,他以一掌击得夏侯言后退数步。 力道不大,可见并非有心伤他。 夏侯言站定,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境况。夏侯禛将弦尽数收到手中,身体快速朝对方靠近,他右手缠满了琴弦,整只手臂渐渐变得血肉模糊,左手穿过扶风的腰际将他紧紧揽着。 他附到对方耳边,柔声说话:“扶风,生死我都随你去,只是不要独留我一人。” 他知道扶风一定能听得出自己此刻的卑微和无助,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离开他。 扶风在他身边挣扎着,不知是由于本能,抑或是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只是他越是挣扎,夏侯禛便将他抱得越紧,一种占有式的禁锢。 夏侯言面色忽然一惊,只因他看见那联结着二人的无数条琴弦上缓缓散出流光来。 不是散魂! 夏侯禛正将自己的灵力渡给扶风。 他疯了吗! 夏侯言朝前大喊道:“夏侯禛!” 事到如今,渡灵力也救不了扶风的。 夏侯禛没有回应,手中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对方的身体里。他看到扶风双目中的血色渐渐浅淡,听到了久违的那一句温柔的呼唤。 “阿……禛……”扶风如梦初醒,双目朦胧地看着身前的夏侯禛。还是记忆里那个形容风逸的少年,他望着对方的眼睛,看雪花落在他的视线里,看一缕银丝掠过他的脸庞。 扶风瞳孔微微一颤,倒映着夏侯禛满头如雪的长发。 “阿禛,你……”他惊恐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少年如玉,青丝成雪。 他如何受得住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转变?他如何原谅得了自己? “阿禛,够了,真的够了……”他将全部的灵力渡给了自己,成功保住了琴灵灵体不散,只是这代价,却是修为尽失。 夏侯禛还是紧紧揽着他,他望着扶风的脸,看到上面爬满的咒纹,自知渡灵力只是权宜之计,可是他不会后悔。 夏侯禛浅笑一声,安慰道:“扶风,这是我们共同的选择。” 身边风雪的呼啸转为低鸣,锁灵阵的灵光渐渐暗淡下去,脚下的积雪染成了艳丽的红色。扶风轻轻抚着少年的白发。 夏侯言看着地上伤痕累累的太华琴,心头五味杂陈。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这世间有许多事,非自私不可。 ………… 眼看着玉魂珞将要被收入乾坤囊内,忽见三个黑影相继飞身而来。 但见一只手忽然伸出抓住玉魂珞的脚,她回头一看,竟是卫离! 修罗千影飞身直扑封灵乾坤囊,途川顾不得突然杀出的卫离,径直上前阻拦修罗千影的行动。 修罗千影侧身避开对方突袭的一掌,急中生智,足尖一勾,将封灵囊踢向青冥的方向,此时青冥正帮着韩苍雪杀出重围,他见灵囊朝自己而来,当即上前欲接,不料身后的韩苍雪一把抓住他的脚往后扯,同时借力上前,利用手中的素尘剑勾住囊上的束带,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抢得先机,将封灵乾坤囊收入手中。 玉魂珞成功躲过一劫,双脚落地之际已是疲累不堪。 卫离激动地拥住她,“珞,终于找到你了!”他的手掌抚在她的发间,语气里有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 玉魂珞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脸色在一瞬间的诧异之后转为一个浅浅的笑,眼睛里的防备卸下来了,带着一股心安。 “没事吧?”卫离的眼睛在她身上上下查看一番,大大小小的伤口甚多,他微微皱起眉头,眼睛里流出怜惜之色。 玉魂珞回:“没事。” 此刻可不是叙旧的好时机,韩苍雪这一抢,便让自己成为了众矢之的。 修罗千影和途川直奔韩苍雪,势要夺回灵囊。 卫离冲上前头挡住二人,绯月剑横在中间,三只手同时抓着剑鞘,卫离踏地,二人凌空,顿成水火不容之势,修罗千影乘此间隙,踢起一脚欲偷袭身边的途川,途川迅速反应过来,彼此悬空踢打着,卫离将剑一旋迫使二人翻身后退,绯月利剑出鞘,直奔二人。 另一处,玉魂珞不断挽弓射箭解决众多的鬼面人,青冥眼见对方替自己牵绊住了途川的下手,便将目标放到韩苍雪身上。 韩苍雪一剑抵住青冥的九幽,对方反手将剑上提,一剑划伤了她的手腕,手心里的灵囊瞬间脱落,韩苍雪眉间一皱,脚尖一提将它踢起,二人同时抓住一端,青冥随即击了韩苍雪一掌,独得封灵囊。 当是时,一支灵箭从旁飞来,青冥及时躲闪过去,未及回神,玉魂珞的灵剑迎面落下,他迅速举起九幽剑横挡,玉魂珞企图踢起一脚,亦被他勾脚制住,然意想不到的是,玉魂珞左手化出另一剑从他腹下而起,青冥上身后仰避开了剑锋,对方乘机一脚踢掉他手中的封灵囊。 然青冥也不轻易罢手,就在二人同时抓住封灵囊之际,一道寒光夺目而过,素尘剑在二人眼前落下,刹那间将封灵乾坤囊劈成两半。 二人各自抓着残囊后退数步,齐齐看向韩苍雪,她的目光里有一闪而过的凌厉。 这是云鹤路氏的东西,既然守不住,那便毁了它! 这一边,卫离琵琶骨受创,应付修罗千影与途川甚感吃力,他二人此刻倒是同气连枝,企图联手除掉卫离这个阻碍。 黄泉六冥扇的刺刃步步紧逼,途川的掌锋紧随其后,卫离招架不慎,被途川一掌打在右肩处,伤上加伤,绯月剑一时脱手,他摔出数丈远,右肩上的血渍像滴墨入水般晕染开来,修罗千影顺势打出几只金棱镖。 一旁的玉魂珞见状,快速上前拦下修罗千影的攻击,她手脚并用,或踢或接,途川忽然窜出,以迅雷之势夺步上前,玄枢剑眨眼间刺入她的腹中,鲜血沿着剑身流出,灵光随着血液的流动缓缓而逝,亏得玉魂珞及时抓住剑刃,否则玄枢剑怕是要洞穿她的身体。 韩苍雪在旁惊恐地喊出来:“珞!” “该死!”修罗千影咒骂一声,随即叫道:“青冥!” 青冥闻言,将手中的九幽剑抛给他,修罗千影接剑,当即杀过去,途川拔出玄枢剑,回身抵挡。 玉魂珞无力地坠下去,被卫离接在怀里,她双目紧闭昏死过去,灵光从伤口处源源不断地向外流散。 再耽误下去,只怕是要散魂了! 卫离二话不说迅速抱起玉魂珞,同时双指点向地上的绯月,绯月剑顿时归鞘,他足下一蹬跃上江上停泊的船,或借力停舟,或点水而起,一直沿着江面对岸过去。青冥倾身欲追,身后韩苍雪的素尘一掠而过,他弯腰躲闪之际,反手夺下素尘,同时利用手肘打在对方身上,韩苍雪向后踉跄着退去,被一只手稳住后背,驺虞剑抢步挡在青冥面前,他利用素尘将之挑开,夏侯言随即飞身上前接剑,与青冥短兵相接。 修罗千影与途川两剑相抵,目光对峙,两个身影僵持在一处。 修罗千影盯着对方面具下那双眼睛,神色愠怒,咬牙切齿说道:“回去告诉你的主人,他阻止不了我的!无论如何,我定会救出我的父君!” 途川不语,奋力挑开九幽剑,随即身形一闪,踏江过岸而去。 修罗千影反观青冥这边,身无利器,受制于人,他随手将九幽剑抛射过去。夏侯言侧身一躲避开飞剑,青冥顺势抓住剑柄往前一扫,逼退夏侯言。 几只金棱镖同时向他袭来,夏侯言利用驺虞剑一一打落,回过头来,青冥和修罗千影已向对岸而去。他转而走到韩苍雪身边,问道:“韩姑娘没事吧?” 韩苍雪摇了摇头,道:“没事。” “卫离和珞姑娘呢?” “放心,同生铃会找到他们的。”韩苍雪面色怅然若失,转而望着微微泛白的江面,再无他话。 这风雪肆虐的夜晚已经过去,此刻月落星沉,已是夜尽天明的时候了。 第六十章:红梅灼灼 翌日。 夜雪已晴,清河镇口的江边开始了人来船往的忙碌,昨夜的急风乍雪和刀光剑影伴随着江面冉冉浮起的第一道晨光,逐渐被湮灭在络绎不绝的声谈中和疲于生计的奔波里。 江面上错落停泊着几艘小船,有一人身披斗篷立在岸上,怀中抱着一素色琴囊,眼睛看着面前人,神情坦然地说道:“宗主多保重!” 夏侯言看着眼前人,看着对方紧紧抱着的太华琴,看着那藏在黑色斗篷下的一缕缕的白发,双目无不流露出惋惜感慨,“你们今后,作何打算?” 夏侯禛手指轻轻摩挲着琴囊,似乎在聚精会神地感知里边的回应。他淡然说:“我们会离开清河。” “对你二人来说,琴阁是最安全的去处,你们当真决定好了?” 夏侯禛默然,他知晓对方话中的担忧。自己现在失了灵力,若是扶风再次失控,他一人是制止不了的,琴阁中的锁灵阵或许还能起到作用。可是,若真到了那一步,已是绝路了,他如果救不了扶风,也不能将清河百姓至于如此境地。 他沉默半晌,回:“以我现在的情况,离开,是最好的安排。” “你们去向何处?” “天地之大,四海为家。将来的事,将来看说。” 夏侯言听罢,心中纵有再多叹惋,也只能是祝愿一句:“既是如此,你二人也多加保重。” “宗主此去,可是与苍雪同行?” 夏侯言听对方直呼韩苍雪其名,略感讶异,问道:“你与韩姑娘,原是认识的么?” 夏侯禛低眸,明显是经过斟酌才给出的回答:“略有交情,还望宗主这一路,稍加费心。” 夏侯言没有再多问,点头应承下来:“韩姑娘聪慧,谈不上费心。你自可放心,我会护她一路周全的。”说罢,他转身登上了船。 微波在二人之间荡漾开,彼此的身影渐行渐远,目光在交织中慢慢失散在云水间。 这一去,或是永别了。 韩苍雪站在船尾处,眼睛呆呆地注视着停落在掌心里的那只蝶,那双黑色翅膀在她指尖轻轻扇动,透着一股莫名的慵懒。她看着它,心中慢慢浮现起一个念头来。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金蝶的目的,从她第一眼在叶剑山庄内见到它的那一刻,就已经在内心筹谋好了一切。 可是,她真的要为了自己的目的,如此欺骗、利用玉魂珞吗? 这一路的相依为命、互相扶持,在她眼前一一闪过,韩苍雪目光凝重,盯着掌心里的金蝶,五指慢慢聚拢,收起,渐渐向掌心压下去。黑羽金蝶似是闻到了逐渐收紧的空气里的死亡气息,双翅扑腾了一下,随着身后传来的一声叫唤,金蝶振翅而起,从指缝间脱逃出去,韩苍雪双眸一颤,目光紧紧追着它,望向辽阔阴沉的天际。 夏侯言站到她身侧,看着行船在江面上拖出的一条条水纹,目光柔和而深邃,“韩姑娘如此心事重重,可还是在担心珞姑娘?”他嘴上虽是问着,但答案是可想而知的。 “这一次,她受了很重的伤。” 夏侯言无须看她的表情,只从对方的话里便能知晓她内心那股深沉的担忧,以及那一丝他不甚明白的歉疚。“珞姑娘经历了那么多,最后总能逢凶化吉,我相信这一次,她也能化险为夷的。” “安慰”这种东西,有时候明知没有用,但就是不得不摆出来,因为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韩苍雪收起凝重的脸色,转而说道:“说起来,你和珞既然很早以前就认识了,那你肯定知道她的过去吧?她从不会对自己的事多说半句,我虽然在她身边这么久了,却也不甚明了,不如你同我讲讲,她的往事,她的故人。”说罢,她转头看着夏侯言,眼角略带笑意。 夏侯言看到她眼睛里的期待,禁不住轻笑一声。 入夜。 玉魂珞从一片混沌中醒来,夜间柔和的灯火光依旧让双目在睁开的一瞬间感到酸涩,她眨了眨眼睛,慢慢从被褥里坐起来,意识还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目光茫然地将整个房间扫视了一圈。待她逐渐恢复了神智,立即察看自己的手,没有虚化,没有散魂,在确认自己安然无恙之后,她再次打量了周围的环境,才看出自己所处的地方似是客栈的厢房。她掀开被子下了床,赤着脚走到窗边,她推开窗户,清冷的月光刹那间跳进来,披在她身上,带着冬夜的寒风侵入骨髓。玉魂珞的眼睛向下望去,院里一棵白梅树临寒独立,今夜无雪,那枝头间站立的朵朵白色的孤洁身影在月华里分外夺目璀璨。她看着那白梅,神情若有所思。 房间的门忽然被打开了,她听到声响,回过头去看。 “珞!” 卫离一进门便看见站立在窗边的玉魂珞,心中大喜过望。玉魂珞站在原地打量了他一眼,那是种观察的眼神,带着一股陌生感,她的目光在少年的脸上停留片刻,表情顷刻又转为惊喜。 “灵修!” 玉魂珞激动地跑过去拥着卫离,她的双手绕过他的腰际,头埋在他的左肩处,将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整个世界仿佛都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欢愉。 “我终于找到你了。”她的声音如释重负,话里透着满满的心安与喜悦。 卫离整个人怔在原地,对玉魂珞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感到疑惑,他从未见到过她像现在这般喜形于色,将内心的情绪外化得如此明显,而且,她说的这句话,细细咀嚼起来,倒令人难以理解。但他疑惑归疑惑,见到人清醒过来了,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紧绷了一天的脸终于松懈下来,微微露出笑意。 “你这一个月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来瑶山找我?” “瑶山?”卫离不解,心中忽感隐隐的不安。 玉魂珞抬起头看着他,看见的是一张心事重重的脸,顿感疑惑,“灵修,你怎么了?” 卫离见她的神情,越发觉得不对劲,问道:“珞,你知道自己是怎么受伤的吗?” 玉魂珞作回忆状,说道:“我记得,有一个神秘女子闯入了瑶山,我与云起联手不敌,幸得白泽及时赶到,我灵力大损失了意识,醒来,就已身在此处了。”末了,她问道:“灵修,这里是什么地方?” 卫离听罢,一时无措,对方的话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她失忆了! 他再次确认道:“珞,你还记得韩苍雪吗?” “韩苍雪……是谁?”她在脑海中搜寻一遍,完全找不到一张脸孔与这个名字相对应。 “那……卫离呢?”他知道她失忆了,也知道她不会记得这个名字,可是他仍要固执地问一句,仍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自己该以什么身份陪在她身边。 “叶灵修”这三个字过分沉重了,它承载着太多血淋淋的记忆,背负着许许多多的伤痛和罪恶,所以在取回记忆之后,他依旧沿袭着“卫离”的名字行走于世,他定下三年之约,去寻找彻底埋葬关乎“叶灵修”的一切的方法,他想作为“卫离”活下去,他想以“卫离”的身份陪在她身边。 可是,上苍偏偏不轻易让人遂愿。 玉魂珞看着他,摇了摇头。她忘了“卫离”,却将“灵修”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间。 “灵修,你因何这般心事重重?” 卫离柔声安抚道:“没事。”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却依旧掩盖不了眼底的失落。“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带你回瑶山。” 玉魂珞一听,双眸一颤,说道:“我不要回瑶山。”她再次环住对方的腰,下意识往他的怀抱里钻,请求道:“灵修,带我走吧,我不想再被困在封神殿中了,带我离开,好不好?” 离开……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字眼。 可是若真回了瑶山,无异于将她带回囚笼里,他实在不忍,现下自己负了伤,玉魂珞又失了记忆,倒不如寻一个安全的去处,待情况好转,另做打算也不迟,况玉魂珞身上有同生铃,夏侯言和韩苍雪定能找到他二人,如此看来,离开,未尝不可。 卫离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轻应了一个“好”字。 可是,该去哪儿呢? 玉魂珞听见他的应允,顿感心安,她的耳朵贴在他的胸膛,聆听其下的心跳,她轻声道:“灵修,我想到红梅盛开的地方去。” 红梅…… 印象中唯有桑林红梅坡那漫山遍野的灼灼身姿,可是,现在他只要一忆起这个地方,那漫天飞舞的红色花瓣全都变成了如雨般的血滴坠落下来。这是他的罪,是永远也摆脱不了的梦魇。 他轻声问:“为什么?” “你忘了,这是你承诺予我的。”她双目眸光暗淡,言语里不带任何情绪,仿佛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 卫离不语,他知道这是“灵修”曾经许下的诺言,他对此毫无记忆,同时也不知道,他还欠着她多少承诺。 ………… 当卫离将玉魂珞带到红梅树下时,他面对着眼前这棵粗壮的繁英密布的树,内心颇多感慨。他在何极轩的那段时日里,这里是并无红梅树的,他第一次见到这棵树,还是在当初他追寻凭依在苏夜弦体内的玉魄琳的时候。那时并不值红梅开放的时节,他看见她坐在疏疏朗朗的高枝上,哀婉的笛音和凄然的神情令他印象深刻。当时的卫离听不懂,也看不明白,如今他站在这树下,却忽然能读懂当时的苏夜弦。 玉魂珞却早已跑到树下,抬头看着枝头竞放的红梅,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欢喜。 她转过脸去问道:“灵修,这里是什么地方?” 卫离微笑道:“青丘,鹿鸣谷。” “青丘……又是什么地方?” 卫离脸带笑意走到她身边,一边为她取下掉落在发间的花,一边解释:“青丘之国,乃狐族之地。” “狐族?还真是巧,先前我一月不见你,便私自出了封神殿去寻你的踪迹,结果在瑶山底下发现了一只小狐狸,我见她伤重便带回了瑶山,如今她在瑶山,而我来到了青丘,想来我与她真是有缘分。” 卫离见她心情如此畅达,脸上的表情也跟着舒缓下来,他开始觉得让她带着这残缺的记忆活着也并非坏事,至少像现在这般,她无须活得那么隐忍。玉魂珞沐浴在枝干撑起的树荫下,抬头所见是一整片红色的花海,卫离注视着她的笑,那是比红梅还要赏心悦目的景色。 他于这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他希望她不要记起来,不要那么快从幸福里消失。 有一个身影带着凛冽的杀气闯入这岁月静好的气氛里,卫离闪至玉魂珞身前,右手一掌打开对方的手,那人趁隙欲去抽出他左手上的绯月,卫离松开剑,反手扣住对方的手腕,同时足下一提将绯月剑踢起,他顺势抽出剑,眨眼间横抵在对方的脖间,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空气瞬间凝固在这一点。 两个对峙着的身影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露出惊异的神色。 “公子!” “闻狸。”卫离撤下绯月剑,说道:“好久不见。” 闻狸见是他,瞬间松了口气,转而和颜悦色道:“我察觉到此处的动静,却不曾想是公子在这里。” “我来这里的原因说来话长,这一次,我们会在这里待一些时日。” “自一年多前公子将夜弦大人送回青丘后,飞鸾便去麟趾洞守着夜弦大人的妖身,这何极轩只我一人守着,公子若是在这里,闻狸一个人也不至于太冷清。只是不知与公子同来的,还有何人?” 卫离侧开身,将身后的玉魂珞引见与他,闻狸在见到那张脸的一瞬间,顿时惊异道:“夜弦大人!” 玉魂珞对闻狸的反应顿感不解,卫离凑到她面前,说道:“珞,你先到前面等我。” 她的目光绕过卫离,轻轻打量了闻狸一眼,道:“好。”说罢,独自往闻狸的身后方向去。 闻狸注视着玉魂珞离去的背影,目送她渐渐走向何极轩。 “她不是阿夜。” 闻狸回过头看向卫离,微笑道:“确实,面容生得相似,但与夜弦大人的气息不一样。” 卫离回头望向那棵繁盛的红梅树,“我记得,何极轩是没有红梅树的。” “这棵红梅是十二年前夜弦大人亲手所植,就在公子离开的那一天,夜弦大人在种下这棵树之后,也离开了青丘。” 卫离无须问,他知道苏夜弦离开是为了寻找叶灵修,可是这一去,便是十年生死的间隔。苏夜弦爱他,他知道,可他亦清楚,自己是不爱苏夜弦的。当初苏夜弦带回的叶灵修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连活着的欲望都没有,更没有能力去回应她的期盼。可是后来,他恨她,也感激她,四年的陪伴不能取得他的原谅,却足够令他释怀。 苏夜弦与叶灵修,一份族仇,一笔情债,消解不了,偿还不得。 只道是,此生辜负相欠,念来世无错相思。 第六十一章:我心尚尔 且说韩苍雪与夏侯言二人,自道别夏侯禛后,离了清河一路渡江而过,借着同生铃的感应和沿途的探问,终是找到了邻镇一所客栈,却也就此断了线索。 “我的金铃感应不到,只有两种情况,一是银铃被毁,二是银铃被封住了。” 韩苍雪站在窗边,手中抓着流苏金铃穗,目光轻轻放在夏侯言身上。 坐在房间里的夏侯言脸色颇为凝重,“按说珞姑娘与卫离已成功脱险,银铃被毁应该不大可能,可是要说被封住了……”他欲言又止,百思不得其解。银铃在珞的身上,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同生铃可不是轻易就能封住的,否则珞也不会通过同生铃找到琴阁去。不过,若是她的话……”她回头望向窗外,目光深沉,语意感慨,“也不是不可能的。” 夏侯言陷入了沉默。 对于珞,他二人岂能轻易说了解。 韩苍雪回头问道:“若是沿着这小镇往前走,该到何处?” 夏侯言作回忆状,答道:“往前是西行方向,直通白水河乡,顺流而下就是云鹤所在,白水河以北的话……” “西北方是何处?” “往西北行,可达青丘之国。” 青丘! 韩苍雪猛地攥紧手上的金铃,面不改色道:“你觉得珞会去哪里?” 夏侯言摇摇头,继而提议道:“我们这样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不如且往西行,沿途看能不能找到他二人的消息,等到了白水河乡再做盘算,你道如何?” “也只能如此了。”她黯然望向窗外,望向那只停在了对面檐角下的金蝶,脑海中只浮现两个字——青丘。 ………… 时至暮冬,白雪逐渐隐了踪迹,唯冬风料峭还透着点冷意,院中的樱树上挂着些许残雪,风一吹过,银沙从枯疏的枝丫间簌簌落下,便又是一个冬去春来的轮回。 玉魂珞站在廊上,一如往昔站在封神殿内窗边时的模样,只是看着眼前这棵树,不说话,目光渐渐失了方向。 “珞姑娘。” 闻狸的声音从身后轻轻飘来,玉魂珞顿时回过神,转身一看,对方朝着自己慢慢靠近,手上提着一只小竹篮,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 “你提着这篮子是要做什么?” “如今梅花开得正盛,我正打算去采集些红梅来制香。” “制香?” 闻狸轻笑一声,回:“我孤身在这何极轩,难免要想些法子来消磨消磨时间,逢至冬春,便是制香酿酒的习惯。” 玉魂珞一听,眉目舒展,言语间颇有几分调侃意味,“可见你栽这些树,原是来消遣用的。”同是孤独惯了的人,她自己却不能做到如他这般的豁达。 闻狸脸上笑意不改,眼睛朝向院中的樱树,回道:“珞姑娘错了,这树并非我所种下的,眼前这棵,是主上留下的,至于那棵红梅,则是夜弦大人亲手所植。”他复看向玉魂珞,眼神深邃了许多,柔声说道:“闻狸只是守在这里,护着它们罢了。” 玉魂珞没有言语,重新看向那棵树,投以一种纯粹打量的目光。 “说起来,不知道珞姑娘可有佩戴香囊的喜好?若有,我倒是可以赠你。” “香囊?”她一脸不解。 闻狸遂取下腰间挂着的香囊,示意与她。玉魂珞此前倒从未注意这件东西,于是此刻观察得甚是仔细,只见其状如铃铛,银质而镂空,兼有淡淡的红梅香萦绕着。闻狸解释道:“此物颇有宁神安心之用,而且,寻常女子都喜好将香囊作为传情之物呢。” 玉魂珞听他这样说,再看他脸上的笑,当即微红了脸。进而私下念想到,她与灵修之间,确实没有互赠过什么信物,她忽然就想到了那棵红梅树,于是下了决心,是应该在他身上留下一点自己的印记的。 玉魂珞不动声色地说道:“你把篮子给我,我帮你摘花,你教我制香,可好?” 闻狸心领神会,不禁轻笑一声,那后半句原是他随口而出的,当真未有调侃的意思,却不曾想竟让对方在意了,倒是有种失言的感觉,于是他也不好推脱,将竹篮交与对方,只应了:“甚好。”二字。 玉魂珞转身便去了,闻狸再一次注视她离去的身影,眼神颇见几分感慨。“果真是和夜弦大人不一样呢。” 日落时分,倦鸟归巢,晚风微凉。 卫离踏着跌落尘埃的红梅而来,目光一下子锁住了树上的少女,他看了看树下的竹篮,朝上边唤了一句。 玉魂珞闻声侧过脸来,一时之间足下不稳,整个身体竟从高枝上跌落下去。这当真是一个措手不及的情况,尚未走近的卫离见此,顿时脸色骤变,冲将过去,眼看是来得及接住她的。玉魂珞见他陡然冲到树下,急中生智,一手搭住对方张开的手臂,借力翻了个身,轻巧落地,安然无恙,岂料双足点地之际,左脚鬼使神差般硌到了地上的石子,脚踝顺势一歪,竟就此崴了脚。 卫离无暇顾及她适才躲开自己怀抱的举动,扶住对方连忙询问道:“崴到了?疼不疼?” 玉魂珞摇头道:“没事。” “我知道你没事,我只问你疼不疼。”他轻轻将她拥入怀,眼睛里浸满心疼之馀,夹杂着点点愧疚。玉魂珞僵着身子,任他抱着,少年轻柔的说话声慢慢从耳朵外一路钻进心脏里去。 他说:“在我身边,珞不需要隐忍,你再多依靠我一点点,好不好?”那后半句,说得近乎请求。 玉魂珞双目一怔。于这一刻,在这一句话里,她的所有顾虑和不安终于得到了解脱,她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红了眼,轻轻唤了他一声。卫离看着她,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她略显委屈地说道:“疼。” 卫离扬起一个笑,眉眼像注入了阳光。“我抱你回去。” 他倾身就要抱她,被玉魂珞叫住:“等等,我的玉佩。” 卫离抬头,见艳艳红梅群中有一六角冰花白玉佩吊在枝头,想来是刚才玉魂珞掉落时被树枝挂到的。他依稀记得这块玉佩,原是当初跟在玉魂珞身边的那个少年的,他看着那块玉,脑海里忽然间就冒出一个疑问:为什么失忆后的珞,从来不问起它的来历? 卫离一跃而上将之取下,低头为她重新系在腰间,在她腰上挂着的,还有一串流苏银铃穗,他趁隙打量了这铃铛几眼,眼神里的在意转瞬而逝。 “灵修,你背我回去好不好?” 卫离愣了一下,随后轻笑回道:“好。” 他俯身背起她,玉魂珞一手搭在他的左肩上,另一手轻轻抓着他的右臂。卫离眼睛里的在意又一次一闪而过。 中途,玉魂珞在背上忽然惋惜:“我竟忘了把红梅带回来了。” “你采集红梅做什么?” “我想吃红梅酥。”女儿家的心思大抵如此,遮遮掩掩,含羞带怯,未到最后一刻,总不能表露心意。 “红梅酥?”卫离印象中并未向玉魂珞提及此物,转而又想,或许是在瑶山之时,灵修向她说起过罢了。于是又道:“你喜欢,我回去做给你。” 玉魂珞轻轻应了一声,眉眼间的笑意如平湖受风,微微荡漾。 旦日日夕。 玉魂珞拐过廊道,见闻狸独自蹲在院中的樱树下,不免好奇,遂上前问道:“闻狸,你在做什么?” 她走近一看,只见其身旁放置着几个小酒坛,闻狸拿着锄具在地上刨出了一个小坑,她越发不明白了,也跟着蹲下去瞧着。 闻狸抬头一见她,笑回:“这是梅酒,大抵新酿的酒,味道还不尽如人意,姑且将它们埋在此处,待来年打开,味道会更好些。” “梅酒?”玉魂珞的表情略显好奇,此前她从未接触过这种东西。 闻狸见此,拿起一小坛递到她面前,微笑道:“珞姑娘可要试试?” 玉魂珞接了过去,取下封布,就着淡淡的梅香,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 “似乎……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闻狸轻笑两声,道:“珞姑娘不要小看这酒,虽是红梅酿制,烈性可不低呢。”他继而抱起身边两坛,起身说道:“我且将这些带回疱屋,去去就来。” 他以微笑道了别,转身往里屋去了。玉魂珞复盯着手中的酒坛,顾自轻笑一下,将酒坛再次凑到唇边。酒入愁肠,唇齿留香,人道是借酒消愁,而她怎么就品不出这个效用来? 闻狸抱着酒坛进了疱屋,却见卫离早已在此处忙活了。 “公子?”他诧异道,走近一瞧,卫离竟是在揉面团,这着实令他感到新奇:“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卫离笑道:“红梅酥。” “红梅酥?”他走过去将酒坛放置到架上,回身道:“我先前,倒不知公子还会这些。” “以前有一个人非逼着我跟她学这个,后来学成了,却也没机会再做。” 闻狸察觉到他笑颜底下的那份沉重,自知不便多问,便转了话题,“难得公子今日有如此兴致,只是公子的伤还……” “没事,珞说她想要吃红梅酥,我便做给她。”他说着,言语间的宠溺十分明显。 闻狸不得不感慨:“看公子这般,可知珞姑娘真的很不一样。”苏夜弦未能做到的事,她做到了。 卫离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回道:“倒不是她改变了我,而是在她身边,我能做回自己罢了。” 他不知道瑶山的灵修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他记得在红梅谷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那种心无杂念的生活,是与现在一样,却又不一样,现在是心有所依,再不是孤独的心境。 闻狸听他的话,脸上稍稍流露出欣慰之情,他见过灵修四年如一日的萎靡低沉,到如今才真正觉得他活了过来,不由得感到一丝心安。“公子可有想过……” 他话说了一半,突然从院中传来一声碎瓷声。二人匆匆往院里赶去。 樱树下碎了一只酒坛子,却不见玉魂珞的踪影。 “怎么回事?珞姑娘怎么不见了?” 卫离心急如焚,不及细究,只丢下一句“我去找!”便没了踪影。闻狸亦是不安,连酒也管不得了就分头去寻人。 待卫离匆匆赶到红梅树前时,她坐在树上,半个身子潜藏在红梅里,她的脸迎着夕阳的余晖抬起,远眺的目光里浸满了落日的光彩,很柔和,很宁静。 无论如何,他总算是能松口气了。 “珞?”一时之间,他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玉魂珞俯视他,在微弱的霞光下,脸色好似微微泛红了。“灵修。”她一看见他就笑了。 “你怎么了?”他感觉到对方的神态,较往常有些不同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找到我了,明明每次我找你都找得很久很辛苦。”她眼含秋水,言语娇嗔,着实有异。 他见她这般言谈举止,便猜度道:“你喝酒了?” 她使劲摇头,“没有,只是一两口而已,不作数的。” 卫离无奈地笑了笑,看这样子,素日滴酒不沾的人喝醉了是很难办的。 “珞,你下来吧,我带你回去。” “不要,在这上面可以看到很美的余霞呢。” 他继续哄道:“珞喝醉了,在上面很危险。” 玉魂珞皱了一下眉头,毫无征兆地往下一跳,底下没有丝毫准备的卫离被吓了一大跳,伸手搭住对方的手,见玉魂珞安然无恙地落到面前,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玉魂珞娇嗔道:“你看,我没醉。”她踮起脚尖,在卫离的唇角边轻轻点了一下,粲然一笑,“我还记得我喜欢你,怎么会是醉了呢。” 卫离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措手不及,待缓过神来,哑然失笑,他揽着她的腰,轻轻扫开她发间的落花,柔声说:“你就是醉了。”揽着玉魂珞腰身的那只手慢慢向怀里收紧,卫离低下头,在少女的唇间落下一个吻,轻柔且小心翼翼。他看着那双在落日余晖里恍若琉璃的眼,极尽温柔之色说道:“都亲错地方了,还说你没醉。” 玉魂珞虽说醉了酒,却也只是在半醉半醒间,经他如此撩拨,顿时红透了耳根子。她双手绕在卫离的腰身上,紧紧抱着他,脸抵在他的胸前,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面对。 卫离轻轻抚着她的发,细声道:“珞,我们成亲吧。” 两年前,他犹豫不决,他难以确定对玉魂珞的情感,是出于同情还是愧疚。或许一开始是灵修的情感使他向玉魂珞靠近,可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作为卫离,也是可以爱上她的。 而这一次,他不会再放手了。 玉魂珞抬起头,诧异地盯着他看,卫离双目含笑,右手抚着她的脸,问:“你愿意同我成亲吗?” “你说真的?” “真的。”纵使前尘尽忘,我还是会选择,再爱你一次。 “你真的想娶我?” “嗯,真的,很想,很想。” 玉魂珞望着他的眼睛,嫣然一笑,她松开双手,低头将香囊系到他的身上。 卫离见是一状如铃铛之物,笑问:“这是什么?” “香囊,你既愿意娶我,我又无以为报,唯有以此物为礼,永以为好。” 卫离顿时哭笑不得,现在才发觉,她岂止是醉了,而且还醉得不轻。他再次将她抱住,轻声说道:“你把自己给了我,便是天大的恩赐。”再没有什么比这更珍贵的了。 远处,闻狸望着依偎在落日下的两个身影,脸上还是那个温和的微笑,无论如何,可算是虚惊一场,他心领神会,独自往回走去。 回到樱树下,正欲将余下的酒埋起来,低头之际忽见地上有一个银铃,他弯腰捡起的同时,又见旁边有一条穗子。闻狸拾起二物,认出这银铃正是玉魂珞的流苏银铃穗,只是另一条穗子,猜想着可能是从银铃上落下来的,可是仔细一瞧,颜色不一,材质有异,不像是银铃上的。然终究是他人之物,只管归还便是了,他将东西收入袖中,将剩下的酒坛埋到树下去。待起身一回头,见卫离抱着玉魂珞走了回来。 “公子……”他见对方怀中的人入了睡,便刻意压低了声音,问道:“珞姑娘没事吧?” “没事,只是有些醉酒了。” “对不起公子,是我疏忽了。” 卫离低头去看怀里的人,细声说道:“也许,醉一场也好。” 落日的余晖慢慢撤下,夜幕的爪牙攀上了云层。 闻狸没有言语,只觉得对方那句话,那个眼神,别有深意。 ………… 玉魂珞睁开眼睛,茫然地向窗外望去,她这一觉睡得很沉,沉到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就连醒来,意识都还是沉重的。她拍了拍脑袋,下了床,开了房门,天色是很阴冷的灰色,雪花从上边慢慢落下来。 下雪了啊…… 她踏出房门,站到廊上,伸出手去接住缓缓而下的白雪,看着雪花在掌心的温度里融化,她的脑海中突然闪现过一张脸,有一个少年的身影湮灭在奔涌的火海里,一瞬间便消逝了。 “醒了。” 卫离的声音突然传来,玉魂珞双眸一颤,似是如梦初醒,她侧脸看过去,他那一袭鸦青衫与这清冷的天色倒是十分和谐,衬着点点飞雪,像极了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画卷,而此刻,那画里的少年正向自己缓缓走来,手中端着一盘红梅酥,眉眼之间泛着浅浅的笑意。 他到她面前问:“感觉好点了没有?” “嗯,感觉我睡了很久。”她边说,边转身进了屋,卫离坐到她身边,回:“你睡了一天了,吃点东西吧。” “竟睡了这么久吗……”她无奈地揉了揉额头。 卫离将那白瓷碟推到她面前,道:“你最喜欢的红梅酥。” 玉魂珞轻笑一声,拿起一小块凑到嘴边。 卫离将倒好的水放到她面前,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做这个,尝尝看味道好不好。” 玉魂珞指上的动作骤然停止,那红梅酥凑到唇边,迟迟未入口。 “怎么了?”卫离察觉到她的异样神情。她只是微微摇头,轻轻应一声:“没什么。”随即咬了一口。 “如何,喜欢吗?” “嗯。”她点点头。 “你若是与我成了亲,我便可以天天给你做了。” 她一听,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这算什么,在哄小孩子吗?” “珞不是小孩子,也是可以哄的。” 她又笑,问道:“你今日,怎么倒有些反常。” “怎么,不记得昨日之事了吗?” 卫离的神情里含有几分笑意,越发令她在意。“我昨日醉酒时……都干了些什么?”她努力作回想状,却都是些模模糊糊的影像和只言片语,构不成完整的画面。 卫离脸上的表情愈加欢喜,“珞昨日应允了,会与我成亲。” 玉魂珞手中的红梅酥轰然掉落,双颊顿时泛红,“我……你……”一时之间,手足无措,无言以出。 卫离见她如此,顿时失笑,“珞说过的,以香囊为礼,永以为好。” 她看见对方腰上系着的物什,默默低下了目光,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问道:“你真的,愿意与我成亲吗?” 卫离轻笑,抚着她的脸,深邃的目光融进她的眼睛里,刻在她的心头上。 “我真的,很想,很想娶你。” 这个声音透过她心尖上那一条缝,揉进灵魂深处。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比抓住眼前的幸福更重要的呢? 卫离的指腹轻轻擦拭她眼角喜极而泣的泪水。“你既应承了。我便尽早做准备,以防给了你改口的时间。”他说罢,勾起一指在她鼻尖轻轻刮了一下。 玉魂珞不解,问:“准备什么?” 卫离低笑一声,目光似明月皎皎落到她脸上,“珞穿红嫁衣的样子,一定很美。” 玉魂珞看见他眼底的期待,渐渐低下了头,耳根微红。他暗自笑了笑,不再打趣她,轻轻地,郑重地嘱咐她:“等我回来。” 卫离带着彼此的期盼离开了。她久久望着眼前的红梅酥,内心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欣喜下流动着丝丝不安。 她回想起一句话,这世间有许多事,非自私不可。 玉魂珞走到门前,望着檐上落下的白雪,意识渐渐下沉,下沉……直至一声清脆的铃响将她拉回现实。 银铃! 她双眸一动,整个身子僵在原地,第二声铃响传来,清清楚楚,叩击在她的心脏上。 她找到了镜台上的流苏银铃穗,旁边是那条用封灵乾坤残囊上的封灵丝编织的穗子,竟不知是何时掉落的。 原以为封住了同生铃,就能保住这来之不易的安宁,可终究是靠谎言织就的虚幻梦境,银铃声起,脆弱得简直不堪一击。 玉魂珞抓起同生铃,匆匆而去。 第六十二章:六道修罗 “这里,便是青丘阳炎山。” 夏侯言停下脚步,望着前方热气蒸腾的断崖,转身问道:“韩姑娘,你确定是这里吗?” 他二人原是西行往白水河乡去,不曾想半途中同生铃忽然有了感应,便当即转而往阳炎山赶来,但却丝毫不见玉魂珞的踪迹,断崖边那个血灵残阵的印记还依稀可辨,当年的那些人那些事在记忆里卷土重来。 韩苍雪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缓步向崖边走去,手心里的流苏金铃穗攥得越发紧,她凝视着崖下奔腾的焰流,天空落下的微微白雪近不得此处,她的目光在流动的火焰里愈渐冰冷,比这灰冷天色下的雪还要寒上几分。 “同生铃不会错的,她就在青丘。” 夏侯言觉得这句话甚是模棱两可,玉魂珞也许就在青丘,但不一定就在阳炎山。韩苍雪执意往这里来,隐隐令他觉得不安。他望着她的背影,忽然间从她身上看出一种凄然,有一瞬间竟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是那样的深不可测。 “韩姑娘,我一直不明白,你跟着珞姑娘去往云鹤城,是为了什么?” 韩苍雪沉默半晌,回:“我一直……都很想去云鹤城看一看,曾经有人答应过要带我去的……可他食言了……” “那个人……” 夏侯言语意未绝,只听得掌间金铃清脆的声响骤然而起,韩苍雪猛然握紧了素尘剑,低声呢喃两字:“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方飘来。 “苍雪。”玉魂珞停下脚步,看着崖边那个背影,目光深沉。 “珞姑娘。”夏侯言转身一瞧,重逢的喜悦溢于言表,“可算是找到你们了。” 韩苍雪转身面对着玉魂珞,莞尔一笑,眼神悄悄游移到她腰间的剑穗上。 “你们怎会到这里来?”有同生铃的指引,韩苍雪怎会找不到鹿鸣谷去? “你封了银铃,不想让我们找到你是不是?”韩苍雪语气平和,眼神却几近诘问。玉魂珞恍惚觉得那种逼视别有深意,她缓步向韩苍雪走近,走到她身边,比肩而立,眼睛里纳进那个久违了的焰色,炽热的火海在眼底流动。 “所以你不找我,而是让我来找你?” 韩苍雪一听,低头失笑,她猜得出玉魂珞的企图,而玉魂珞看得懂她的心思。她眉眼一扬,看着对方的脸,神色十分得意,“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玉魂珞浅笑一声,“真是难为你了。只是,为何要到这里来?”她眼里倒映的焰流忽然溅起了火花,转瞬即逝,就像少年的身影般湮灭在其中。 “我记得珞曾经说过,那块玉的主人……死在了这里。”韩苍雪说话的声音轻了许多,不知是顾及着谁的感受。 玉魂珞侧脸看了她一眼,又转而望着底下,双唇闭了许久,脑中回忆了许多,考量了一番,才有勇气说话:“没错,就是在这里,就在这片火海里……”她眼眶泛潮,神情懊丧,口中喃喃,似是在忏悔着自己的罪:“若我当初不将龙骨箭交托与他,若我不曾将他卷入玉魂的斗争里,阿雪……便不会死。”她倏忽收紧了五指,“是我害了他,他到死……都没能找回自己的记忆,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是她永远的痛,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过错。 “……葬身火海,形神俱灭,应该……很痛苦吧……”韩苍雪幽幽说道,五指攥得发抖。 这一句话宛如最锋利的刀刃,深深地往玉魂珞的心脏扎下去。她转头看着韩苍雪,一瞬间如鲠在喉,嗫嚅说道:“苍雪,你……”她看着对方的眼睛,言语越发没有重量,仿佛风一吹就散了,韩苍雪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不带任何情绪。然未及玉魂珞说完,二人身后的夏侯言忽然大喊道:“珞姑娘小心!” 话音未落,玄枢剑已逼至眼前,径直杀向玉魂珞。玉魂珞猛然侧身,徒手握住剑刃,玄枢剑在她掌心剧烈晃动几下,挣脱束缚往回飞去,一道黑影凌空掠过拿下玄枢剑,众人一看,又是鬼面人!与此同时,十数个黑色身影也陆陆续续现身,逐渐将他三人围在崖边。玉魂珞见情势不妙,往前两步将韩苍雪护在身后,韩苍雪瞥见她掌间缓缓滴落的鲜血,不禁眉头一皱,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途川话不多说,举剑杀将过来,玉魂珞召出灵弓,三箭连发却被一一躲过,眼看玄枢剑迎面劈下,她当即利用手中灵弓格挡住,另一手化出灵剑,反手横扫过去,途川凌空一个翻腾避开了对方的剑刃。两个鬼面人随即从两侧包抄,双剑横切而来,玉魂珞下腰躲闪,一手一剑抵住,短兵相接,剑刃摩擦出尖锐的鸣叫与点点火花,那两个鬼面人的利刃擦着她的剑从头顶划过,顺势从下方挥起,玉魂珞反手将剑背到身后挡住,途川飞起一脚踢中她的右肩,玉魂珞脚尖擦地向后退去,竟一路退到了悬崖口。 这一边,韩苍雪武功不济,利用素尘剑抵挡数个鬼面人已是吃力,夏侯言修为不低,奈何对方人多势众,一时竟也被牵绊住。玉魂珞此时已是进退维谷,身后是火海,面前是刀山,真可谓绝路。途川自然不会罢休,玄枢剑一落而下,玉魂珞侧身一闪,灵剑用力别开玄枢,身体险些坠下去,她足尖紧紧贴着崖口,左手的灵剑插在地上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她尽力保持面不改色,额间却早已渗出几滴汗,途川的剑紧接着扫过来,玉魂珞退无可退,身体越发往下压去,剑锋从她上方切过,顺势削断了飘起的一缕发丝,插在地上的那把灵剑因受力过猛竟断成了几截,剑刃的碎片刹那间化作流光消散,失去支撑的玉魂珞就这么向后倒去,她的身后,是吞噬一切的炎炎火海。 封灵乾坤囊已毁,这青丘阳炎山的火海焰流,便是你玉魂珞的葬身之地! 途川眼见玉魂将毁,一时失了防备,青冥举着九幽剑飞身袭来,剑刃从他侧面一掠而过,途川猛然一惊,身体后倾避开了剑锋,几道金棱镖接踵而来将他逼退数步,躲闪之际,般若面具被打落下来,鬼面之下的这张脸双眉紧皱,目光阴冷,却亦不失俊朗。途川还未站定,黄泉六冥扇紧随其后,他随之旋身将扇子打回去。修罗千影跳到崖边,一手将玉魂珞拉回来,一手接住飞回的折扇。玉魂珞劫后余生,未及说话,修罗千影先开了口,他调笑道:“我救了你一命,准备好以身相许吧!”说罢,举扇冲杀过去。 九幽剑挥杀在前,黄泉六冥扇紧随其后,途川以一当二,讨不到好处,几个来回之后,不慎受了修罗千影一掌,被逼退数丈之外。他看向远处玉魂珞的身影,暗自衡量了现下的状况,他失了封灵乾坤囊,已无法可囚玉魂,咸阴山离此处不远,如此时不毁玉魂,只怕再无机会。途川随即心内一横,左手握住玄枢剑刃,剑身从掌心快速划过,以血祭剑,鲜血染红了整个剑身。他双手握住剑柄将之奋力立在地上,他脚下的血灵残阵忽然焕发出血光,丝丝缕缕的黑色瘴气从阵纹里钻出来,汇集到阵印中央的上方,顷刻之间,急风乍雪,仿佛天地惊变。 青冥见此状况,当即会意,不由得大惊道:“六道修罗境!” 修罗千影面色一沉,立刻喝道:“不好!快阻止他!” 青冥得令,立即上前阻拦。旁边的夏侯言听见“修罗境”三字,亦是脸色骤变,一道灵箭突然从他肩颈处夺出,不偏不倚地射中他面前的鬼面人,那黑色身影顿时灰飞烟灭。夏侯言侧目看去,见是玉魂珞扯弓发箭,未曾犹疑,立刻向前合围途川。驺虞与九幽双剑合璧杀将过去,途川一跃而起,脚踩双剑跳到二人身后,脚尖一踢,玄枢剑破土飞回到他手中,黄泉六冥扇的刺刃迎面而来,他翻身避开,身后双剑又接踵而至,四人顿时陷入拼杀之中。 阵印上方的黑气凝聚到一处,逐渐形成一个诡异的黑洞,任由吸收的瘴气不断进入,它却丝毫不见改变。 玉魂珞灵箭数发,待解决掉面前的鬼面人后,又立刻奔赴韩苍雪身边。她一手抵住落下的剑刃,一手将对方拉到身后去,两个鬼面人的剑当面袭来,玉魂珞召出双剑,一手一剑成功岔开,双剑擦身而过,鬼面人扑了个空,一个回身杀去,另一个却径直冲向韩苍雪,韩苍雪连退数步,侧身利用素尘别开了剑刃,却避不开随后的一掌,她当即被击中,身体往后倾退,阴差阳错之下竟跌进到那个黑洞里去,眨眼间半个身子已被黑暗吞没。 她忽然间在脑海里浮现一个疑问:当日路无尘坠下火海时,他在想些什么呢? 韩苍雪伸出手,喊道:“珞!” 玉魂珞听见她的呼喊,看见她跌进黑洞里的身影,于那一瞬间,她眼睛里倒映的不是韩苍雪,而是阿雪的身影,身后那片诡异的黑暗深渊也变成了炽热的焰流,灼烧了她的目光,她的双眼呈现出与当日少年坠崖时一模一样的惊恐。 “苍雪!” 玉魂珞面色煞白,双目圆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她拉住了! 是对方的手! 玉魂珞的眼睛顿时柔和。她们握着彼此的手腕,韩苍雪紧紧抓着她,是一种几乎要把她的手腕捏碎的力道。玉魂珞双眸一颤,身体突然前倾,整个人竟也跌了进去。 此时的黑洞已渐有缩小之势。 途川勉强支撑几个来回,渐渐已是身披数创,精疲力竭,他三人见到玉魂珞的情况,当即停了打斗。夏侯言预备冲上前去,身后的修罗千影破口咒骂一声:“该死!”即刻抢步飞身而去。 青冥见状,大喊一声:“少主!”,企图劝停对方的行动,却也于事无补。 玉魂珞和韩苍雪的身影已完全消失在众人眼前,就在黑洞关闭的最后一刻,修罗千影纵身跳了进去,刹那间没进黑暗里,黑洞随之消失,连同三个身影遁入了虚无。 当下的情况是连途川也未曾预料到的,不仅毁了玉魂,连修罗千影也进了绝境,当真一举两得。大事已成,无谓停留,随即飞身离去,夏侯言与青冥无暇顾及其他,匆匆跑到阵印内察看,杳无踪迹,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夏侯!” 卫离在此时匆匆赶来,正好目睹黑洞消失的情形,心中顿时不安。他找遍鹿鸣谷都不见玉魂珞的踪迹,阳炎山的天色异变更是如一声惊雷震响,令他大梦初醒。 该来的,逃不掉。 “珞呢?” 夏侯言脸色十分凝重,回:“珞姑娘和韩姑娘……进了六道修罗境。” 卫离不解,心底的不安一瞬间变成了恐惧,他问:“何谓‘六道修罗境’?” 夏侯言摇摇头,道:“我知之甚少,只知修罗境是鬼族之境,囚禁着这世间至邪的魔物,一切凶神妖兽,灵怪鬼煞,进得去,出不得。” 这下可真是束手无策了,对于这样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境地,他二人一时陷入无计可施的困局之中,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忽听得另一边的青冥哭丧着脸抱怨道:“少主啊少主,你这不是存心为难青冥吗!” 二人当即将目光转向青冥。 卫离问道:“你身为鬼族,也没有办法吗?” 青冥沉重地叹了口气,回:“这修罗境也并非完全出不得。” 这句话,真可谓柳暗花明。 夏侯言问:“你有办法?” 办法有是有,可青冥的脸色却丧气得很。“修罗境可出,但绝非易事。所谓‘修罗六道’,是为邪神道、妖兽道、异人道、灵怪道、幽魂道和尸鬼道,六道之间,唯有墟境可通。修罗境没有出口,但只要在内打开墟境,在外开启修罗境,入口便是出口,少主他们在里面可借助墟境直通外界。” “那要如何开启?”卫离问。 “打开墟境只需要有足够的煞气,六道中困的都是凶神妖兽之类,只要将之斩杀,便可借其煞气形成墟境,这一点我倒是不担心,少主手上的黄泉六冥扇是唯一可随意开启墟境的妖器。可是要开启修罗境就麻烦得多了,需要到怨念煞气极重的地方,以鬼族之血祭妖器,方可成功。” 夏侯言道:“既然如此,你还在犹豫什么?” 青冥看他一眼,神情挫败,叹道:“途川大人手中有妖剑玄枢,加上当年红夜姬曾在此处以血灵阵吸取生灵,残留大量的煞气,他又是鬼族护法,修为甚高,如此条件,自然能够成功,我虽是鬼族,又有妖剑九幽在手,可惜就是修为比不得他。” 若是这个问题,倒也不成问题。 卫离道:“这个不难,我们目的一致,无论如何都会助你打开修罗境。” “可关键是,墟境和修罗境,二者要同时打开才行,少主在内,我们在外,这如何是好?” 沉默,短暂的沉默。 夏侯言忽然想到:“如果……双方能够约定好开启双境的时机的话……” 他语意未绝,便听见卫离抢声道:“我去!” 夏侯言与青冥当即一惊,纷纷侧目。 “由我进入修罗境,在约定的时刻打开墟境,便可将他们带出来。” 青冥点点头,“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 卫离问道:“还有什么顾忌?” “我们并不知道少主他们进入的究竟是哪一道,而且,他们三人或许在一处,或许没有……即使你进入,亦是如此,进入哪一道根本无法预料。” 这是一个十分渺茫且危机四伏的希望。 “可是这是唯一的办法。”卫离握紧手上的绯月,眼底如死水,无波无澜。 夏侯言关切地看着他,问道:“卫离,你真的……” 他罕见地露出一个微笑,目光沉沉,回:“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珞,这一次,再不能把她弄丢了……” 夏侯言看见对方面上的坚毅,已知无须多言,只管全力助他便是。 “既然如此,就由我将灵力渡与青冥助他开启修罗境,卫离你进入其中将他三人带出来。” “不行!” 夏侯言这个计划刚一出口便立马被否决掉,二人齐齐盯着青冥看,同是一脸惊疑,卫离问:“为何?” “这个地方已经没有足够的煞气可以开启修罗境了,得找到下一处才行。” 青冥这一句,顿时令局面惨淡下来。 卫离忽而眼前一亮,道:“青丘还有一个地方可以。” 夏侯言听他话间“青丘”二字,恍然大悟,他颇有默契地看了对方一眼,说出了卫离心中所想:“红叶古城!” “那里也曾开启过血灵阵,肯定聚集了大量煞气。不过……”夏侯言的面色由喜转忧,“还有哪个地方能够再次开启修罗境?” 思量,短暂的思量。 卫离提出一个地方:“桑林……叶剑山庄……” 夏侯言一听这个地方,心中微微一动。他知道卫离本名叶灵修,也听说过桑林叶氏一夜覆灭的往事,却不知叶灵修与叶氏一族之间的关系何在?又或是有无关系?他没有立场去探究这些事情,但心中难免疑惑好奇,故而一双眼睛暗暗去观察卫离的神色,对方脸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流动的痕迹,但他握剑的五指却攥得极紧,几近颤抖着。 夏侯言收回目光,保持沉默。 青冥道:“桑林离此处甚远,修罗境中危险重重,还是要尽早将少主他们带出来才行。”他低头思忖一番,又道:“我倒是知道一个地方,有足够的煞气可以开启修罗境,而且较之桑林还要更近些,约莫三日可至。” “何处?”夏侯言问。 “去了便知!眼下还要尽快赶到红叶城,多说无益。” 二人觉得青冥的“多说无益”十分在理,便对他的故作神秘不置可否。三人商讨完毕,匆匆往红叶古城的方向而去。 第六十三章:灵怪尸鬼 阳炎山一战,途川离了青丘,入到鬼界,径直往下泉宫赶去。 他一踏入大殿,只见座上站着一个高大挺立的背影,途川走到高座下,低头尊一声:“主上。” 那背影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轻轻落到途川身上,脸色不怒自威,淡淡问道:“千影呢?” 途川抬头回:“少主入了六道修罗境。” 这一句话,顿时令座上鬼君的脸色沉了下来,说话间带着几分感慨:“六道修罗境……没想到他竟做到了如此地步,看来,这孩子是决心要唤醒他父君。” “从修罗境中逃脱绝非易事,但少主身边还有青冥在,难保万无一失,依属下之见,斩草务必除根。”途川说罢,静静地看着对方。 鬼君沉默半晌,才摆了摆手,说道:“不必,你开启修罗境损耗了不少修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好好养伤吧” 途川不解,语气顿时急了:“主上!属下……” 鬼君打断他的话,道:“我当初命你去阻拦千影的计划,不过也是想让这孩子知难而退,乖乖留在下泉宫内当他的少主,但如今看来,他是不惜一切要唤醒我兄长,既然如此,便随他去吧。纵使他搅得天翻地覆,也决计破不了他父君的封印的。” 途川一听,心中会意,“主上可是另有打算?” 鬼君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缓缓转身重新落座,眼睛的狡黠流露在言语间:“不必我们亲自动手,自然会有人替我们阻止千影。白矖那个女人,是绝不会让鬼君阎罗复苏的!” “那少主他……” “千影身为少主,将来也会接替我成为这座下泉宫的主人,若是连这点事情都应付不了,以后如何能掌管整个鬼界。” 途川听此,只是又低头毕恭毕敬地应一声:“属下明白。” 高座上的人望着这偌大的宫殿,看着这死亡般的沉寂萦绕上来,这是独属于他自己的尊位,只要鬼君阎罗不醒,没有人可以将他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记忆在这片沉默里慢慢铺展,他在细细品味着那些过往的背叛和欲望。 百年前,鬼君阎罗与神女白矖约战于咸阴山,他为了一己之私,暗中偷袭自己的兄长,致使鬼君阎罗战败被封,他压制修罗千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鬼界之主。 但权欲的毒还未深入骨髓。 他抬头望着上面的琉璃金顶,目光微沉,低声呢喃:“你放心,这座下泉宫,我迟早会还到千影手上。” ………… 修罗境,灵怪道。 玉魂珞朦胧地睁开眼睛,慢慢从地上坐起。周围的光线昏暗,眼睛很快适应了环境的变化,她来回扫视了几遍,确认自己此时此刻身处深林之中。玉魂珞慢慢站起身,低头察看自己一番,并无任何异样,腰间的玉佩和银铃也在,她稍稍安下心,又把目光转向四周。这林子悄无声息,连一丝鸟叫虫鸣也不曾听见,污浊的灰色雾气氤氲在林间,连风也甚是孱弱,融在雾气中动弹不得,她抬头看向上面,树荫蔽日,浓重的灰雾阻挡了日光的进入,总而言之,实在是阴森得很。玉魂珞的眼睛在周围来回搜寻着,丝毫不见韩苍雪的身影,心弦顿时勒得更紧,她抬手盯着自己的手腕,双眉不自觉拧在一处。 在她拉住韩苍雪的一瞬间,她真切地感觉到对方的拉扯,是韩苍雪将她拉进来的! 这到底是她的恐惧,还是她的别有目的,玉魂珞想不通。她又看了一眼身边的环境,修罗境是什么她不清楚,但绝非可久留之地,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韩苍雪才行。 想罢,她谨慎地沿着面前的方向前进。林间的雾气仿佛隔绝了一切活物,就连风也如死了一般,静得可怕。玉魂珞的每一步都极为小心翼翼,她隐约感觉到在这浓重的灰雾之下,有一双双眼睛在暗中窥探着自己,耳畔的气流像是猛兽的鼻息,一呼一吸之间都是危机四伏的节奏。她的脚下忽然踩到了半截枯树枝,这个细微的声响在寂静里被不断放大,她似乎还听到了某些掩藏在这个声音下的动静。玉魂珞果断回头,身后空无一人,除了诡异的安静,再没有其他异常之处。她轻轻皱起眉头,狐疑不定地转过脸去。 一瞬间,杀机顿起! 一条树藤已冲至眼前,玉魂珞当即一惊,来不及防备,那树藤快速缠绕上她的手腕,另一条从旁钻出,眼看就要绕到她的另一只手上,她立即翻身躲过,同时掌心化出灵剑,一把斩断腕上的树藤。刚及站定,又两条藤蔓前后夹击,玉魂珞一手扯着身后的藤快速撤退,另一手持剑砍断面前伸来的另一条,就在她专注于眼前这一左一右的两条藤蔓时,忽然感觉到腰身一紧,她低头一瞧,藤蔓爬上她的腰,将她紧紧缚住,与此同时,脚下的树藤也在蠢蠢欲动,企图绕上她的双脚,玉魂珞来回挣脱数下未果,双眉一紧,反手将灵剑插进脚下泥土中,掌心的灵力汇聚到剑上,她奋力一转,剑身散发的巨大灵力向四周扩散,荡涤一切邪物,那些树藤纷纷向后撤退,雾气消散,落叶飞扬在半空。玉魂珞撑着剑立在原地,面色微喘。 玉魂珞想道,那些缠人的藤蔓总算消停了,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才是。 话虽如此,但修罗境绝非等闲之地,在这里面,一行一步都可能踏进死亡的陷阱。 身后的气流忽然变得急促起来,迷雾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疾速朝自己袭来。玉魂珞迅速反应过来,持剑回挡,那东西擦过剑刃,朝前飞去,她侧脸躲闪不过,眨眼间脸颊上被留下一道血痕,还来不及看清是什么东西,仿佛有无数小小的刺刃从身后飞来,速度之快令人应接不暇,那一道道飞影划破她的衣衫,在她的双臂、脖间留下深浅不一的划痕,待那团东西停止了攻击,玉魂珞才得以看清,竟是成团的树叶,更棘手的是,原本退散的藤蔓又开始在脚下活动起来。 玉魂珞面色一沉,心念道,这样纠缠下去,简直没完没了。 就在她思考应对之计时,那团树叶和数条藤蔓重新发起了攻势。树藤率先缠上了玉魂珞的双脚,她移动不得,只能靠上身不断躲闪树叶的攻击,那藤捆住她的脚便往前方拉去,玉魂珞转念想到,与其退守,不如反攻,她倒要看看在这些藤蔓的前方究竟藏着什么妖邪鬼怪! 玉魂珞任由树藤将她拖行向前方而去,终于在十数丈外见到了这树藤的庐山真面目,竟是一棵成了怪的古树,此物树干粗壮,枝繁叶茂,就连叶子也成了精,少说也有近千年的修为了。 玉魂珞脸色越发阴沉,这下子想要全身而退,怕是不可能了。 脚下的树藤将她拖行至此,数条藤蔓接踵袭来,玉魂珞一一将之砍断之后,手中由剑化弓,对着树干中央连发数箭,那树怪利用藤蔓迅速聚拢成一道屏障,阻挡了玉魂珞的灵箭,与此同时,一条藤从她身后爬出,绕上了她的脖间,玉魂珞被勒住脖子,掌间一松,灵弓掉落,砸在地上化为流光,脚下的藤顺势将她一把挂起,转眼间玉魂珞已被勒着脖子倒挂在空中。她双手扒着脖间的藤,脸色越发难看,挣扎之间,目光落到地上,脑海中忽然浮现四个字来——斩草除根! 她随即放弃挣扎,转而重新召出灵剑,迅速划破两指,指腹的血点在脖间的树藤上,那藤好似触到火舌一般立刻缩了回去,玉魂珞斩断脚上的藤蔓,失去束缚的身体立马坠下去,她翻身落地,将指尖渗出的血抹在剑刃上,双手握剑将之插进地下,剑身的血宛如一条灵动的火蛇向泥土里钻进去,一道刺眼的灵光从树怪的底下窜起,像烈焰吞噬了整棵树。 玉魂珞半跪在地,撑着剑用力呼吸着,她忽然感觉到心口一阵剧烈的绞痛,一口气吐不出来,竟一头栽倒在地上。灵剑在她眼前破碎,她看到那树怪的巨大身躯在灵光里消散,一个黑洞在它身后张开,逐渐扩大,吞噬一切残枝败叶。她只觉眼皮子愈发沉重,无力睁开,眼前的景物逐渐朦胧、黑暗,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空气里漂浮的雾气慢慢聚拢,那种死亡般的寂静又重新爬出来。迷雾之中,一道白衫身影缓缓向着地上的人走去。 ………… 尸鬼道。 这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荒漠,韩苍雪茫然地睁开眼睛,意识在这寸草不生的景象里慢慢回复,她坐起身,手无意间触碰到一物,低头一看,发现素尘剑完好的安放在她身边,心中顿时松了口气。韩苍雪拿起剑,起身拍拍身上的尘沙,眼睛向四周打量,除了漫天飞尘,空无一人。 “终于醒了。” 身后传来的这个声音她认得! 韩苍雪立马转身,见修罗千影站在其身后,正绕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握紧了手中的素尘,表现出防备的姿态。 修罗千影见她如惊弓之鸟,脸上哑然失笑,“我出现在这里,还不是拜你所赐。” “与我何干?” “你若不进这修罗境,玉魂便不会来救你,她不来救你,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你说这里是修罗境?”她打量了四周一眼,半信半疑道:“可这个地方荒无人迹,什么都没有。” “就是什么都没有才可怕,真正的危险,都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韩苍雪敛起防备的情绪,双目微沉,反问道:“传闻修罗境进得来,出不去,你竟为了玉魂,甘心以身犯险?” 修罗千影泰然自若,故作神秘:“没有十足的把握,我自然不敢轻易涉足此地?” “这么说,你有办法出去?” “出口自然是有,只是光靠我们是打不开的。”他说罢,兀自朝前走去。 韩苍雪跑上去跟在他身后,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在广袤的大荒里行走着。 “那要如何出去?” “修罗境六道,依靠墟境连通,只要在内打开墟境,在外打开修罗境,便可通过墟境走出去,我手上的黄泉六冥扇是唯一可随意开启墟境的妖器,要打开墟境并不难。” “可是你在内,在外如何?” 修罗千影微微一笑,一副达观知命的模样。“青冥自会想办法救我们出去,眼下以找到玉魂为紧。” “珞明明是与我一同进来的,为何不见她?” “这修罗境中神秘莫测,进入哪一道是无法预料的,她若不在这里,便是跌进了其他五道之中。” “你说墟境连通六道,你有黄泉六冥扇在手,若想找到她,应该不难吧?” “墟境通向哪一道也是不可知的,找不找得到人,还得凭运气,或许一两天,或许一年半载,又或许,一辈子耗在这儿也找不到。” 修罗千影说罢,隔了好一会没听见身后人的动静,于是好奇转身一看,见韩苍雪站在原地不走,只是盯着自己看,双目隐约间透着一点严肃。 “你为了珞进到这修罗境来,当真只是为了灵玉之力那么简单?” 修罗千影低笑一声,收起折扇,略带讥讽:“我对她的心思,可没有像你那样深。” 韩苍雪面露不悦,“什么意思?” “你将玉魂引至云鹤,是你的故意为之吧,桑林韩氏和云鹤路氏素有往来,你不可能不知道云鹤城覆灭的消息,可你却对玉魂隐瞒了此事,而且,你一开始也知道途川利用黑羽金蝶跟踪你二人,你也没有加以阻止。由始至终,你都在欺骗玉魂珞。我甚至怀疑,你将所有人引到阳炎山,以及你跌进这修罗境中,都是有意为之的。”修罗千影轻轻拍着折扇,一脸兴趣盎然地期待着对方的反应。 韩苍雪安静地听他说完这番话,沉默一阵,目光渐渐深邃,她看着修罗千影那双透着狡黠微笑的眼睛,没有否认对方言语所陈述的一切,只是轻轻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韩氏与路氏的关系的?”她问出这句话,默默握紧了素尘剑。 “我见过玉魂身上那块玉佩,曾以为是云鹤城之物,没想到却是桑林韩氏所赠,由此可见,你与路氏,并非不识。” 韩苍雪听得这一句,握剑的五指攥得发抖。 好!甚好!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话至于此,韩苍雪并不遮掩,大方笑道:“对,没错,我是处心积虑,别有用心。”她千方百计去往云鹤,就是希望查出覆灭路氏满门的凶手,到如今,她终于得偿所愿,就在眼前,就是眼前这个人!修罗千影见过六出剑的剑穗,无疑是亲口承认他便是屠城的真凶! “我用意不纯,可你的目的也不简单,归根结底,你与我一样卑鄙。” 修罗千影听罢,顿时失笑,他并不恼,只是兀自往前走去,韩苍雪跟了上去,对他的反应颇感不满,问道:“你笑什么!” “你这个人吧,有趣是有趣,可惜就是伶牙俐齿、太会算计,女孩子家的,心机太多可不讨喜。” 韩苍雪脸色一黑,反唇相讥:“多管闲事!” 修罗千影一边警惕着四周的环境,一边与身后的韩苍雪说话。“我想不通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你欺骗玉魂,却又处处护她,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那你呢?既是步步紧逼,却又屡屡相救,这又是为何?” 修罗千影没有回答,继续往前走。韩苍雪不死心,再问:“你喜欢珞,是不是?” 面前的身影骤然停止了动作,韩苍雪站定,看见他转过身来,脸上还是那个玩世不恭的微笑。 “如你所言,我确实是有私心,但也仅此而已,说到底,玉魂不过只是一个女子,我断不会为了她,坏了我父君的大事。” 韩苍雪对他的话不以为意,双目绕有趣味地看着对方,“这种事情,往往是言不由衷。” “你又懂得多少。”修罗千影对她的反应不屑一顾,继续迈开步伐前进。 “我不懂,你也不懂。”她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扬起的微笑耐人寻味。 韩苍雪刚跨出一步,便觉脚下有一股拖拽之力,她低头一瞧,惊见一只乌黑溃烂的手从地下伸出,紧紧抓着她的脚踝。她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失声惊叫出来,走在前头的修罗千影立马回头,手中的黄泉六冥扇一闪而过,径直将那只黑手切断,韩苍雪惊魂未定,匆匆躲到他身后去,怯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啊?” 话音刚落,只见从二人周围的泥土中,陆陆续续有乌黑的手破土而出,那些手冲出地面,尘土飞扬,带出一个个面目狰狞、体肤溃烂的尸鬼,不消多时,已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修罗千影打量着这个场面,略带感慨道:“我现在知道我们进入的是哪一道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管这个!”韩苍雪躲在他身后,紧紧抓着素尘剑的剑柄。 聚集的尸鬼突然一拥而上,一下子把两人冲散开。修罗千影依靠黄泉六冥扇与红纹金棱镖,一挥一扫之间灰飞烟灭,行动游刃有余,他一边应付着眼前源源不断靠近的尸鬼,同时不忘嘱咐另一边的韩苍雪:“尸鬼不难对付,但要小心他们身上的尸毒。” 韩苍雪可谓寸步难行,且不说她修为太低,光是看着尸鬼那一张张糜烂恐怖的脸孔就让她唯恐避之不及,因而握着素尘剑只能一味避退。修罗千影将手中扇奋力一扫,掀倒一片尸鬼,杀出一条路直奔向韩苍雪处,及时将袭向对方背后的一只鬼手斩断,二人背靠背贴近彼此,看着重新涌上来的尸鬼群,脚下的鬼手还在不停地探出来,越来越多的尸鬼从地面冲出。 “太多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你不是可以打开墟境吗?敌众我寡,我们打不过的!” 修罗千影闻言,重新杀将过去,不一会便杀出一片空地,他用扇骨上的刺刃划破二指,指腹的血抹在扇面上,用力一挥,顷刻之间,飞沙走石,扇风在前方汇聚成一个风穴,而后渐渐形成一个黑洞。修罗千影接连斩杀几个尸鬼,一把拉起韩苍雪便往墟境跑去,尸鬼见二人欲逃,齐齐涌了上去,无数的鬼手争先恐后地抓绕着,地下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修罗千影低头挣脱之际,一只鬼手重重落到他的后背上,尖锐的指甲划破衣物,在背上留下三道深深的划痕,煞气连同血液从绽开的皮肉下渗出来。修罗千影忍痛哼了一声,催促道:“快走!”他一把将韩苍雪推入墟境,自己立马跳了进去,墟境亦随即关闭。 第六十四章:梅香蚀骨 邪神道。 荒野之上,一个墟境于半空张开,两个身影相继从里边摔出来。 韩苍雪叫痛一声,从地上爬起,茫然地打量四周的环境。此刻正是日薄西山的时候,太阳正一点点收敛它的光热,荒野上凉风习习,草木飘摇,远方的天际布满焰色的云霞,整个世界呈现出一种格格不入的安逸与祥和。 “这又是哪里?”她回头去看身后的修罗千影,但见他脸色泛白,双眉紧蹙,表情隐忍。她一时狐疑,走过去问道:“你怎么了?”话音刚落,余光瞥见他背后隐隐升腾出的黑色煞气,韩苍雪顿时一惊,“你受伤了!” 修罗千影低着头,皱眉道:“放心,尸毒我还可以应付,现在太阳快下山了,夜间不宜行动,还是先找个安身之处吧。” “你这样……真的撑得下去吗?”韩苍雪暗暗去瞄他后背的伤口,心中五味杂陈。她的担心并不纯粹,事实上,她现在就有杀他的冲动,可是她不能,她还未找到珞,她还得依靠修罗千影走出修罗境,而且,关于复仇,她的心中隐隐约约有了别的念头。 “与其担心我,不如顾好你自己吧,我若是尸毒入体,第一个有危险的就是你。”修罗千影说罢,笑着朝前迈开步伐。 韩苍雪轻轻皱起双眉,沉默地跟了上去。 ………… 妖兽道。 月明星稀的夜空下,一声凄厉的吼叫响彻于空谷之间,余音撞击在两旁险峻的崖壁,回环往复的声波似锐利的尖刀割裂深夜的沉寂。 这声音可谓是振聋发聩,卫离不得不捂着耳朵,目光急切而谨慎地来回搜寻着,满目所见,皆是怪石沙砾,月光顺着陡峭的崖壁流下来,只有他的影子静静地躺在上面,这地方除了他自己,再无人迹,耳边那声猛兽的吼叫还在继续,可却但闻其声不见其人。山谷的夜风从身后而来,流动的节奏逐渐由缓转急,卫离双眉一皱,心中有所预料,身体敏捷地从旁退避,躲闪之际,目光瞥见一个庞大的兽影掠过他的身边,在月光下一闪而过。他心中一惊,再往四周瞧了一回,仍然没有丝毫发现。 难道是错觉吗? 就在他狐疑不定时,一阵急风扑面而来,卫离面色一沉,急忙下腰避过,那风从他上方掠过,一只猛兽的身形在风中显现,伴随着这阵风从他头顶上扑跳过去。卫离迅速回身一看,月华之下,一只巨大的猛兽赫然伏在石头上,目放青光,獠牙大张,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卫离不敢妄动,双目紧紧锁在它身上,心中暗想,此兽其状如豹,文题白身,恐怕就是传说中的异兽“孟极”,看来,自己是进入了妖兽道。 卫离屏息注视着眼前这头猛兽,右手握紧了绯月的剑柄,孟极的身体几乎静止了一般,两只眼珠子极为敏锐地移到对方的手上,当卫离的手开始有所动作时,孟极霎时一跃而起,庞大的身躯向前扑去,卫离迅速抽出绯月,却惊见孟极的身躯在跳起的一瞬间凭空消失,他的视线立即转向地上,竟连影子也不曾见到。不及他反应过来,孟极的身影骤然出现在眼前,这只庞大的猛兽张着血盆大口将他扑倒在地。卫离被一掌压在地上,猛兽的利爪扎进肩膀处,血液慢慢浸透了衣肩,獠牙在月光里泛着冷光落下,卫离忍痛举起绯月,一把刺进它的胸脯,妖气从伤口处伴着血液流出,孟极怒号一声,从他身上跳开,卫离从地上爬起来,一人一兽彼此警惕着。夜空中游云蔽月,黑暗无声地坠下来。孟极压着身子围着卫离缓缓移动,用一种审视猎物的眼神打量对方,卫离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头蓄势待发的兽物,心中一刻也不敢松懈。 传闻孟极善伏,眼下看来确实如此,若是不想个办法让它无所遁形,如此下去,不仅要在此处耗费时间,也有可能会葬身于此。 正在卫离思虑之间,孟极再一次向他猛扑过来,这一次亦是同样的情况,孟极的身影再一次消失在半空,转眼又逼到眼前,卫离迅速向旁边跑开,孟极一个扑跳跃到对方面前,前足用力一扫,卫离顿时被拦腰拍飞出去,腰上系的香囊脱落下来随之被甩到半空,他整个身体撞到石壁上,五脏六腑有被震碎的错觉,在一瞬间痛到麻木,卫离摔在地上,胸腔中气血上涌,硬生生喷出一口血来,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不远处的孟极,发现对方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地上的香囊上,时不时低头去嗅一嗅,看起来对此物颇为好奇。 卫离当即有了主意。他向着孟极飞奔而去,以绯月剑挑走它足下的香囊,见失了玩意儿,孟极大怒,追奔而来,卫离被逼到石壁下,正中他下怀,他双脚顺势爬上石壁,然后纵身一跃跳到孟极背上。孟极不断晃动着身躯,企图将背上的人甩下来。 “既然你这么喜欢,那就把它给你吧!” 卫离在背上极力保持平衡,费了不少功夫终于将香囊挂到了孟极的耳朵上。脚下的猛兽越发狂躁,开始不停的奔跑、跳跃,卫离被甩落下来,孟极一看见他,鼻息喷张,发出一声声沉闷的低吼,弓起身躯猛冲过去,身影在它一跃而起的瞬间再次消失了。卫离将绯月往前一扫,剑气踏风横切向前,孟极的身影突然出现,庞大的身躯越过绯月剑的剑气,径直跳到卫离身后,四足落地后又隐匿了身形。卫离面不改色,谨慎地打量四周,聚精会神的体会风的流向,以及风中夹带的丝丝红梅香。他突然双眉一低,两手握紧了绯月,转身奋力跳起,手中剑刃横劈下去,孟极的身影陡然显现,伴着一声撼天震地的吼叫,绯月一落而下成功斩断孟极一足,卫离趁势而上跳到它的背上,高高举起绯月将之刺进孟极的后颈处,猛兽再次发出凄厉的怒号,因痛苦和愤怒剧烈晃动着身躯。 妖气从剑下源源不断地渗出来,卫离咬牙死死地抓着剑柄,双目血红,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成功! 孟极仰天发出最后一声哀嚎,来回挣扎了数下,奋力将背上的卫离甩开,卫离连人带剑擦地摔行了数丈,此时此刻已经完全失了气力,任凭身体无力地躺在地上大口喘息着,眼睛里的血色慢慢褪了下去,肩上的伤口还在淌血,锁骨处隐约有灼烧的疼痛感,他无暇顾及这些,偏头去看倒在地上的奄奄一息的孟极,无数的妖气从它身上倾泻而出,凝聚在它身后。卫离撑着绯月站立,静待墟境的形成。此刻拨云见月,月华轻轻流进他的眼睛里,他看见孟极的身躯彻底化为流光消散,妖气逐渐形成了一个向内塌陷的黑洞,卫离忽然惊见香囊陷进了墟境里,心头顿时一紧,惊散了眼底的月光,他冲上前去,不假思索地跳进墟境之中。 ………… 灵怪道。 半空中一个墟境张开,随即吐出一个人影来。 卫离坠出墟境,双目向下望去,只见底下是一片蔚蓝的水面,茫茫无际,目之所及,除了水以及水面上点缀的几处洲地,再无他物。他整个人笔直地往下落,眼看将要入水,他一个空翻,脚尖点水,落到了就近的一块洲地上。卫离看了看掌心的香囊,轻轻松了口气,他翻转手心察看背后的血色咒印。这是他进入修罗境前夏侯言在彼此手上画下的,此印消失之时,便是同时开启双境之际,在此之前,他必须尽快找到玉魂珞三人。 卫离收起香囊,重新观察起周围的环境。这像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湖,头上碧空万里,不见云日,水天一色,都是很澄净的碧蓝,连经过此处的风都是柔和的,天地之间,呈现出一种异常的悠远意境。 微风轻拂少年的发间,吹皱了他的双眉。卫离的目光十分严肃,呼吸在一瞬间收敛起来。湖面受风,却静如明镜,一丝微波都不曾泛起,这是一个危险的景象,他隐隐觉得,这诡异的平静下一定潜伏着什么。绯月再次被紧紧握着,肩上的伤口传出撕裂的痛楚,他人尚未有所举动,额间却已渗汗。 卫离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湖面,而湖面也在打量着他。 这种诡异的对峙很快便被打破,平静的湖面下暗流涌动,一条水柱从背后破水而出,一场恶斗一触即发。 卫离迅速回身用绯月横挡,那条水柱化出一个蛇首俯冲下来,张着血盆大口一把咬住剑身,绯月剑被两股力量来回拉扯着,卫离反手将剑一转,那水柱随即如被打散一般,溃不成形,化为寻常湖水洒落在地。另有两条水柱冲水而出再次袭向卫离。卫离来回闪避,两条水柱交环追逐,场面一时犹如双龙戏珠,少年突然点脚而起,踏着水柱跳到了另一块水中洲地,那条被踩中的水柱顿时失了灵气,化作水滴遁入湖中,另一条则直冲向卫离的身影,卫离快速耍动手上的绯月,无数的剑影形成一道剑屏,那水柱冲撞到剑屏上,当即碎化,卫离亦被击退数步,收起剑屏,定睛一看,整个湖面已重归寂寂。他忽而想起青冥先前所说的,草木水石,皆成精化怪,是为灵怪道。 灵怪道中的精怪较之邪神妖兽之类,并不难对付,只是这水无常形,一时之间却难以破解。 就在卫离思虑之际,水面又同时窜出四条水柱,卫离当即踏水避到另一块洲地上,那四条水柱追袭过去,一条从背后冲出,一把咬住卫离肩上的伤口,撕心裂肺的痛苦刹那间扩展到全身,仿佛连呼吸都带着刺,卫离忍痛哼了一声,掌间顿时无力,绯月剑被卷住脱了手,随着水柱沉落水中。卫离凌空翻腾数周,挣脱束缚,双脚点水欲踏上另一块洲地,岂料脚下的水面突然化出一只手欲抓他的脚,卫离足下一蹬借力避开,如此数回,眼看将要落地,面前又突然窜出一条水柱,状如蛟龙,气势较刚才的水柱愈加强大,卫离躲闪不及,整个人被卷入水中。 湖水的冰冷透过伤口的缝隙钻入骨子里,眼中那片湛蓝无云的晴空渐渐被水淹没,他的意识随着躯体慢慢下沉,闭目前的最后一眼,是蜿蜒游走的水龙对着自己张开大口。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吗…… 他投进水下无边的黑暗里,湖水的黑暗下藏着死亡,意识的黑暗尽头却存在着一道微弱如萤火的光亮,有两个人影站在光亮处,那是在红梅树下,她低头为他系上香囊的情形。 卫离的手摸到腰间所系之物,将之紧紧攥在手心。 不!他不能死在这里! 锁骨处的灼烧感拉回了他的意识。 卫离骤然睁开眼睛,那是一双令人惊骇的红眸。他破水而出,那水龙跟着窜出水面。湖面激荡出两条水柱,交织冲杀过去,卫离落到就近的洲地上,掌心化出一道幽蓝色的狐火,振臂一挥立即在面前形成一道火墙,两条水柱触之随即化掉,那水龙接踵袭来,卫离不停闪避,身形敏捷绕着这水龙游走,掌间流火逐渐连成一条火龙缠绕其上,卫离脱身落地,看着狐火逐渐将水龙炼化,水汽缓缓升腾向上空,那水龙的外形渐渐细小,最后堕入湖中,在湖面砸起一个水涡,激起千朵浪。那水涡愈渐扩大,水流加快搅动的速度,仿佛把湖底的黑暗翻弄上来,一片黑色覆盖其上,最终把漩涡变成了一个黑洞。 卫离双指冲水底一划,绯月剑夺水而出飞回他手中,他终是体力不支半跪在地,望着水中的倒影急促地喘息着。 那水里的影子睁着血红的眸子,对着他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那是他的影子,是他为之陌生而恐惧的自己。 卫离眼底的惊恐一闪而过。他一手撑着绯月剑,一手慌乱地扒开自己的衣领,锁骨处的封眠印只是隐隐可见,几近消褪。抓着衣领的五指青筋突起,微微颤抖。他低下头,用一种请求式的语气自言自语。 “不要醒,再多给我一点时间,不要醒……不要醒……” 这是哀求,是祈祷,也是抗争。 攥得生疼的五指无力地松开,他撑着绯月站立起来,盯着水中自己那张疲惫的脸孔,眼神顿时平复下来,沉重地呼出一口气。 水面上墟境里的黑暗在回旋,它在静静地等待着,吞噬些什么…… 第六十五章:乱神诛心 邪神道。 耳畔依稀有沙沙作响的声音,像急雨滚落屋檐的情形,又像轻风穿林打叶的动作,在梦里不断催促着她,意识悠悠荡荡跟着这声音走,她缓慢睁开眼睛,那声音还在耳边萦绕着。 玉魂珞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是个简陋的竹屋,她神情恍惚,竟有种身在何极轩的错觉,她小心翼翼地出了房门,顺着廊道,听着声音一路走到前院。那声音的来处是屋子前的一大片竹林,郁郁葱葱,自成一道屏障,竹子与竹子之间几乎不留间隙,风一过,青叶便挤在一处说话。这竹林,生生把一个世界隔绝成了两半。 玉魂珞还未理清头绪,天空中突然划过一声尖利的鸣叫,急风乍起,竹叶疯狂攒动着,头顶忽然由明转暗,一个巨大的黑影慢慢压下来。玉魂珞抬头一看,只见一只身形庞大的鸟从上方掠过,其状如鹤,白喙一足,体黑间有红纹,张开的双翅有遮云蔽日之势。毕文鸟翅下流火,犹如火凤,口中喷出一条火舌直冲玉魂珞而来。 她匆忙退后数步,张开结界挡住火势,毕文鸟长鸣一声,振翅飞到高空,而后猛然转向俯冲下来,玉魂珞躲闪几回,乘势召出灵剑,毕文鸟似是怒了,叫声越发凄厉刺耳,流火双翅掀起一阵疾风,庞大的身躯从玉魂珞头顶掠过,身下一足搭住玉魂珞的左臂,一把将她抓住,像飞鹰捕捉猎物般迅速敏捷。玉魂珞被抓着飞到半空,足间锐利的爪子陷进皮肉里,痛觉随着血液游走到身体的每个角落,她忍痛举起手中灵剑刺入怪鸟的身体里。随着一声尖利的鸣叫破空而起,原先收紧的爪子骤然一松,她的手臂得以解脱,整个人顿时掉落下去,身体径直摔在地上。毕文鸟在空中扑扇着翅膀盘旋,随后如流星坠地,喷着火舌再次疾速袭来,此时玉魂珞才起了半个身子,这毕文鸟来得措手不及,她勉强撑起一个结界,却一下子被烈焰冲破,玉魂珞当即被震退数步,胸腔中收紧一口气站稳脚跟。 毕文鸟在空中回身再次冲下来,翅间流火如两道流星从天际滑落下来。玉魂珞伸出左手双指划破右手掌间,以血化出一只血色灵箭,她召出长弓,搭箭拉弦,奋力一发,动作一气呵成,那灵箭泛着流光,以追风逐电之势而去,正中毕文鸟腹中。 耳边是最后一声划破长空的哀鸣,毕文鸟的身躯在灵箭的流光里骤然破碎,身躯的碎片在空中化为点点火星,如雨点般坠落下来。 这真真是始料未及的状况。这火雨落下来,势必会将这一大片竹林和眼前这所屋子烧个干净。 然而这火雨还未落到实处,眼前突然笼罩起一道巨大的结界,将从天而降的火星尽数挡下。 火雨过后,结界随之撤消。玉魂珞尚处云里雾里,忽然又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她眉间一紧,猛然回身。 “真是可惜了这毕文鸟。” 说话的人是个布衣老者,发须灰白,眉目淡漠,与玉魂珞隔一丈远站着,双手背在后边。 这个人的冷漠,是一种穿透岁月与命运的宁静。 玉魂珞顿时警惕起来,问道:“你是……?” 这老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径直略过她往里面走,口中一边碎碎念道:“还想着能驯服这毕文鸟当神使,没想到竟让你给斩杀了,本来还指望你醒了就赶你走的,这下子又不能如愿了。”他走到屋前,停步回身,视线偏移到对方的左臂上去,脸上带着几分不悦。 玉魂珞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放到自己的手上,血迹斑斑的衣衫下掩盖着一片血肉模糊的痛楚。 “可是足下救了我?”她记得,自己斩杀树怪,灵力大损,一时昏倒在深林之中的,怎么醒来就到了此处? 老者摆手否认道:“非也,老夫不做好事,你若伤好了便赶紧走。” “如若不是,我怎会到了这里?这里又是何处?” “老夫不救你,自然是别人把你送到我这来,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自己进来的,自己知道。”老者一脸的不耐烦,转身径直往屋后绕去。 玉魂珞跟着来到了后院,这竹屋的后地比想象中的要宽阔些,各式各样的木具与铁具错落摆放在此处,那老者兀自坐到了一把竹凳上,默默操弄起手边的木具,像是在打磨着什么。 这样的情形还真是奇异得很,全然没有半分危机四伏的气息。 “这里……是修罗境?” 玉魂珞站在一边看着,见对方没有反应,心中有数,再道:“敢问足下,是何人将我带来此处?” “白泽。”他的回答很是漫不经心。 “白泽?”玉魂珞大吃一惊,连忙再问:“那足下的身份是?” 老者的心思都在自己的双手上,依旧是语气平淡地抛出两个字:“义均。” “义均!”玉魂珞又是一脸惊讶,这个名字她该是听说过的,“足下是义均上神?” 对方沉默不应。 “既是神,为何会被困在此处?” “困?”义均的动作戛然而止,回道:“老夫在这里,只是图个清净,能让我专心捣弄这些东西罢了。”他说罢,重新开始手上的动作,边一脸淡然地说话:“更何况,这邪神道中,多的是妖神堕仙,老夫在这里,亦无不可。” “上神可知,白泽为何将我带到这里来?” “你是想问,他为何不将你拿回瑶山?” 玉魂珞默认。 “灵玉之争,无休无止,无论到了哪里,势必会掀起惊涛骇浪,即便是瑶山又如何。” 玉魂珞一听,慢慢沉下目光,恍惚间倒有些醒悟了,她苦笑一声,黯然道:“他这回,莫不是想要将我囚在此处了……” “当年白矖以血铸玉,四海得以风平,却不曾想,她亲手创造的灵玉又打破了这九州的太平,想来还真是可笑。”义均依旧低头沉浸在自己的事情当中,说话的语气还是那样风轻云淡,却只这一句稍稍多了点感慨。 “所以白矖当年……为何要创造出玄灵玉呢?”她自言自语般说着,对命运发起了诘问。玉魂珞缓缓低下头去看臂上的伤口,满目凄然,心尖上的苦楚随着伤口处的血在蔓延。 她终究还是要承认,自己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这既是无奈,也是释怀。 ………… 是夜。 “这里又是哪里?” 刚刚从墟境中走出的韩苍雪左顾右看,除了远处的一片树林,再无任何发现。 修罗千影眼睛朝四处看了几眼,说道:“兜了一圈,我们又回来了。” “晃荡了一天都没有找到珞的踪影,你说她到底会在哪里呢?”韩苍雪碎碎念道,脸色微微有些颓丧。 修罗千影正欲开口,忽觉背上一阵刺痛,如蚁啃咬,直往他身体里钻去,他暗自皱眉,一时失了说话的力气。 与此同时,黑夜里一声猛兽的咆哮陡然传来,二人大惊,对视一眼,目光不约而同地投进远处的树林里。 茂密的林木将月光切割成一点点碎片,零星地洒落下来,浓重的血腥味混杂在尘埃里,包裹了整个夜晚。月光里有一个阴影在窸窸窣窣着,耳边依稀可辨撕咬、啃啮的响动。韩苍雪微微眯起眼睛,极力去看清那影子的面目,她的双眸在月下由狭长渐渐圆睁,由好奇转为惊骇。她看清了,那是一条蛇,蛇身九头,体型庞大,青色的鳞片在暗淡的月华里泛着冷光,九个蛇头聚在一处,贪婪的啃食着一只兽物,蛇涎从口中垂出一条银丝,融进底下那片血泊里,像是沼泽泥水般粘稠,散发着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血腥恶臭。 “那是……”恐惧撬开了她的嘴巴,驱使她颤抖着双唇说话。 话音刚落,一个蛇头顿时回首,瞳孔骤然收缩,吐着信子死死盯着声音的来向。 二人掩在树后,一只手紧紧捂着韩苍雪的嘴,半晌没有动静,直到那边又传来撕咬的响动,那只手才缓缓松开,韩苍雪憋红了脸,收敛了呼吸,蹑手蹑脚地离开此处。 出了森林,她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身体只顾着贪婪地吸收空气,顾不上说话。 修罗千影持扇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宛若惩戒她的鲁莽之言。“多亏了我在,不然你恐怕就成了它的腹中之物了。” 韩苍雪没有反驳,回了口气后,问:“在那森林里的究竟是什么怪物?” “蛇身九头,嗜血凶残,垂涎成泽,是为‘相繇’。” “相繇!”韩苍雪大惊,“那可是上古凶神啊!” “知道便好,快离开这吧,这一位我们可招惹不得。”修罗千影说罢,兀自往前走去,后背的痛楚还在隐隐钻动,他依旧面色隐忍,一言不发。 二人走到一棵树下歇了脚,各自坐到一边去,望着上方暗淡的星月,沉进各自的心思里,一夜无话。 翌日。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接下去该怎么办?” 韩苍雪转身去看树下的人,见他半晌没有接话,过去一看,只见修罗千影眉间紧蹙,双唇微微泛紫,脸色十分难看。 她蹲下去问:“你怎么了?” 修罗千影皱着眉,回:“这尸毒……比我想象中的要难应付。” “你不会是要死了吧?” 她说话倒是毫无顾忌,修罗千影抬起眼皮子瞧了她一眼,轻叹一声,强笑道:“这邪神道中不仅囚禁着凶神,还生长着许多灵花仙草,你若是想走出修罗境,最好不要让我死。” 他这番话说得颇有底气,求人都不带个“请”字的,令韩苍雪感到既好笑又可气,“你若是死了,我得了你那扇子,岂不正好。” 修罗千影得意道:“没有鬼族之血,黄泉六冥扇也开不了墟境。” 韩苍雪一听,轻轻皱了下眉头,“也罢,你留在这,我去帮你找。” 她起身便走,干脆利落。修罗千影微微吃惊,她如此听话真是意料之外。 韩苍雪自然是有她的盘算。 若是换了他人,兴许自己真会救,可是修罗千影她是决计不会救的,她没有能力杀他,便把他留在这里自生自灭吧,横竖自己还有同生铃可以依靠。若是找不到珞,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一死。当初自己跌进修罗境的一瞬间,因路无尘之死而产生对玉魂珞的怨,驱使自己将玉魂珞拉进修罗境中,求的不过也是同死。 可是在这份无法释怀的怨恨背后,更有无尽的后悔与愧疚。她希望玉魂珞能走出这里,若是不能,自己也会陪她一同困在这修罗境中。 她一开始选择了卑鄙,往后也只能继续这样卑鄙下去。 她往前走了几步,忽听得身后的修罗千影唤她。她扭身看向树下,修罗千影坐在那儿,笑着说道:“你不会是想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他倒是聪明得很,韩苍雪也不掩饰,回道:“那又如何?” 修罗千影嘴角挂笑,眼神狡黠得很,“你若是敢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就休想找到玉魂!” 韩苍雪感觉他话里有话,眉间一皱,低头一看,腰间的流苏金铃穗果真不见了! 她急忙质问:“我的金铃呢!” 修罗千影一手吊着金铃穗,回:“你回来了,我自然把它还你。” 没有修罗千影的帮助,要找到玉魂珞很难,再失了同生铃,便是难上加难。 韩苍雪暗暗握紧素尘剑,勉强挤出一个笑,说道:“你等着!”抛下这三个字,转身离去。 修罗千影望着她的背影,重重呼出一口气,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微笑。待韩苍雪走远,他靠在树下,眼睛望着上面的天,不见云日,是孤零零的一片晴色。他双目微闭,略显疲态,掌心里的金铃忽然有了反应。 玉魂! 他顿时睁眼,看着手里的金铃微微显现出惊喜的神色。 ………… 韩苍雪在竹林中来回穿行了许久,愣是走不到头,渐渐已有些心烦意乱,忽见得前方隐约有屋舍,心中狐疑,这修罗境中还有人居住不成?她一时不解,便决定慢慢靠近过去。待她踏出竹林,果见有一间简陋的竹屋掩藏在竹林深处,与世隔绝。韩苍雪越发疑惑,不敢妄动,只是细细打量这间屋所,一个声音隐隐约约从屋后传来,她心下好奇,循着声源蹑手蹑脚地往后边过去。 义均神举起手中一把红色长弓,缓缓扯动其上的龙筋弦,弦泛流光,逐渐凝成一支灵矢,他眯着一只眼,身体慢慢在原地转动,他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方位,寻找一个试弓的时机。他转了半圈便停了下来,目光投落到弓矢的尽头,扯弦的手指一松,那凝聚了一半的灵箭骤然消散,眯着的一只眼睛顿时睁开,转而皱起了眉头,紧紧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你是什么人?” 韩苍雪立在原地,明显感觉到对方的不悦,她对自己的贸然闯入亦觉失礼,便连忙上前两步,赔礼道:“老人家莫要生气,我只是在这林中迷了路,不小心误入此处,绝不是什么坏人。”说罢,她朝对方笑了笑。 义均斜眼打量她一番,问:“你肉身凡胎,如何进得了这邪神道?” 韩苍雪一听,便知眼前这位老者定是不俗,笑着反问:“如此说来,老人家定不是普通人才是,敢问足下是何方神圣?” 义均摆摆手,驱赶道:“多说无益,你从哪来,便回哪去吧!” 韩苍雪见他转身欲走,急忙叫住他:“老人家且慢,我有个朋友中了尸毒,正等着我寻得灵草去救他,足下可否赐我一些,救人一命。” 义均回身,淡然问道:“你怎么能断定老夫会有灵草?” “邪神道封的是凶神堕仙,以足下的身份,化解尸毒这种事情,即使没有灵草,亦会有其他办法的。” 对方这点小机灵明显提不起他的兴趣,义均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神色,“灵草是有,可老夫不做好事,适才若不是老夫及时收了手,那一箭早已令你灰飞烟灭了。老夫既放了你一马,你就该识趣点,速速离去!” 韩苍雪在心底打定了主意要取得灵草,对他的驱赶视若无睹,她脸上挂笑,回道:“足下可是言过其实了,光凭一箭便能令人魂飞魄散?我可不信。” 义均面露不悦,还从未有人敢质疑从他手下铸造出的东西,如今被一个小姑娘如此轻视,着实令他不乐意,便反驳道:“你这是小瞧了老夫!此弓乃老夫亲手锻造,名曰乱神,以神木铸身,龙筋为弦,只一箭,足以弑神诛仙。”义均侧目而视,又道:“老夫念你少不更事,不与计较,你莫要纠缠,扰我清静!” “足下有如此本领,定是仙神不假,既是为神,为何不救?”韩苍雪一脸兴趣盎然地等着对方的回答。 义均背手回道:“如你所言,此处是邪神道,老夫若是慈悲为怀,便不会进到这里来。” 韩苍雪忽然灵机一动,说:“那如果我能说中上神的身份,上神便将灵草赠我,如何?” 义均抬眼瞧她,对方似是胸有成竹,他一时好奇,倒要看看她的能耐,便一口应允下来:“那好,你便说说看。” 韩苍雪眉间一喜,坦然说出心中所想:“上神手中的乱神弓,加上这满院的木具和铁具,略微一想,还是可以猜出上神的身份的,古书有载,义均始为巧倕,始作下民百巧。足下是义均神,我可有说错?”她的脸色,是志在必得的得意之情。 义均眼前一亮,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不错,你这女娃倒是聪慧得很。”既是愿赌,就得服输。义均在掌间变出几株灵草,落到对方面前,见韩苍雪得了东西,便催促道:“你已得了灵草,赶紧走吧!” 他转身欲行,又被叫住:“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上神。” 义均侧身看她,见对方眉眼间有几分凝重,问道:“何事?” “我想知道,要如何才能取得上神手中这把乱神弓?” 义均一听,一下子来了兴致,随即转身面对着韩苍雪,确认道:“你想要乱神弓?” 她唇间轻笑,简短回答:“没错。” “你要这神弓作甚?” 韩苍雪沉默片刻,轻轻从唇齿间挤出四个字:“……报仇雪恨。” 义均看见她眼底的霜雪,说话间带了点感慨的情绪:“小小年纪,戾气如此之深。” 韩苍雪轻笑一声,言语透着些许苦涩:“凡人始终不如神仙那般超脱,活着,全凭一个执念。”她脸色一变,又是一副轻松淡然的眉眼,说道:“还请上神赐弓。” “能不能得到这把弓,还要看你能拿出什么东西来与老夫交换。” “交换?可我什么都没有,称得上‘贵重’的,只有一条命了,上神可看得上?”韩苍雪面不改色,仿佛话间这条命都是无关紧要的。 义均也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缓缓说道:“老夫不要你的命,老夫要的,是你的心。” “心?” 义均解释道:“你这女娃,既无灵力,又无修为,偏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以你一心,换我一弓,如何?” 韩苍雪不解,问道:“可上神取走了我的心,不就等于要了我的命?” “那可不一样,人无心不可活,但三魂七魄仍在,还可轮回转世,若是让老夫拿了你的命,你就当真魂飞魄散了。” 她再问:“可上神要我的心有何用?” “老夫说过不做好事,总不能让你平白得了我这神器,更何况,玲珑心大有用处。” 韩苍雪沉默了,低头在心内做了一番权衡。 活着?复仇? 她毅然选择了后者。 她看向义均,坚定的目光下,是阳炎山翻腾涌动的火海,是云鹤城血流成河的炼狱。韩苍雪斩钉截铁说道:“好,我自愿剖心易弓。” 义均轻轻捋着灰白的胡子,眼神低沉,询问道:“你可想好了?” “是,我不会后悔的。” 义均将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凄然收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乱神弓从他手上消失,转而出现在韩苍雪面前。韩苍雪犹疑了一下,慢慢伸出手握住了它,乱神弓在一瞬间化为流光隐匿,一阵灼烧的疼痛顿时从掌间窜起,她摊开手心一看,一个咒印显现出来。韩苍雪茫然地看向义均。 “这是神契,一旦你使用了乱神弓,你我之间的契约就会生效,老夫就会得到你的玲珑心。” 韩苍雪低头看着掌心的印记,手指在上面摩挲着,手上的刺痛感转瞬而逝,心里却仿佛也被狠狠的烫印过一般难受。 “你要记住,这乱神弓,只能发一箭。” 韩苍雪立时抬头问:“为什么?” “玲珑心只有一颗,老夫也只能给你一支箭。”他的脸色颇为平静,又伸出手捋了捋胡子,淡然道:“怎么,后悔吗?” 韩苍雪微微苦笑,轻轻摇了下头,“不,一支箭也足够了。”她拱手向对方做了个礼,再无多话,转身离去。 义均望着空荡荡的院子,目光渐渐深邃,似是沉思,直至身后传来动静,他才缓缓回过身去,看着站在廊上的玉魂珞说道:“你认识那个丫头?”他知道对方站在屋后听了许久的话,才会问出这一句来。 “上神为何要答应她?”玉魂珞冷冷地看着对方,脸上不带任何情绪。 义均转身望着竹林的方向,意味深长地回道:“老夫只是成全她罢了。” 成全? 玉魂珞双眸一低,视线飘落下来,一颗心也跟着沉下去。 屋前的竹林又在沙沙作响了,轻风搅动起一片嘈杂,而她的心却在经历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脑海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无比清晰的两个字——成全! 第六十六章:情深不寿 韩苍雪心事重重地折返回去,双脚往前走着,眼睛却一直盯着掌心里的神契,整颗心像被扔到了海面上,浮沉流转,飘摇不定。 她不曾后悔做出这个决定,可内心深处仍有一个声音在反复逼问着自己——你当真,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她前脚踏进复仇的泥潭,后脚却始终跨不进去,进与退只是一念之间,她却直到现在都下不了决心,耳畔依稀又听见义均神的那一句话:只一箭,足以弑神诛仙。 她猛然收拢五指,再不敢往下想了。 远处骤然传来一声振聋发聩的吼叫,韩苍雪皱眉,暗念不好,心急如焚地往来时的方向赶过去。 一个庞大的身躯陡然跳进视线里,韩苍雪呆立在原地,表情显得十分惊恐,双唇战栗地挤出几个字:“相……相繇!” 她怕得紧,双脚就像被钉在原地一样,一时之间手足无措,未敢上前。 那凶神追着修罗千影的身影,九个蛇首血红着眼,张着血盆大口轮番扑咬,修罗千影挡下迎面落下的獠牙,旁边另一个蛇首猝不及防地窜出来,张开的半壁结界被顿时击碎,强大的冲击力将他震倒在地。一个蛇首吐着信子,咧开双颚,露出上边两颗尖刀似的獠牙,卯足了劲冲咬下来。 这回真真是要死在这里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一个身影突然冲到他眼前,修罗千影双目圆睁,身体在一瞬间僵住了般,适才遭遇相繇的情形都比不得此时此刻带给他的惊愕。眼看那蛇口就要落下,韩苍雪情急之下利用手中素尘抵住蛇口的上下颚,相繇口衔异物十分难受,又见猎物逃脱,勃然大怒,两个蛇首争相朝着韩苍雪扑咬过去,修罗千影从她身后杀出,一脚踢开蛇首,韩苍雪紧紧抓着素尘,任蛇头左摇右晃却是抵死不肯放手,相繇越加剧烈地晃动着,奋力一摆将韩苍雪甩了出去,她整个身体重重地摔落在地,好不容易强撑着手肘起了半个身子,胸腔中顿生一股压迫感,一口血硬生生被挤出来,她眼前一黑,竟昏死过去。 相繇甩开口中的素尘,张着大口朝地上的韩苍雪袭去,修罗千影抢步上前,与此同时,匆匆而来的玉魂珞飞身接过掉落的素尘剑,跃到蛇首上方,奋力将手中剑刺入相繇的眼睛里。 蛇头咧开大嘴发出一声喑哑的哀叫,喷溅而出的血液滴落到手背上,顿时燃起一阵灼烧的痛楚,其余八个蛇头齐齐绕到一处,争相咬向玉魂珞,她拔出剑迅速跳开。 修罗千影跑到韩苍雪身边,见她已不省人事,还未及细看,一个蛇首便已近身,他旋身一躲,扇间刺刃划过蛇颈,其上青鳞坚如硬甲,竟丝毫未见伤害,他顾及身后的韩苍雪,未敢避去他处,只在原地与蛇首缠斗,一个蛇头从旁边窜出向着他的左臂张口欲咬,修罗千影翻身躲过,却来不及防备右边的另一张血盆大口,但他仍是及时缩回了手,避免了断臂之劫,蛇口咬在了黄泉六冥扇上,将他连人带扇甩到半空,底下两张大开的嘴像深渊般向着人和扇扑咬上去。 在另一边与那独眼蛇首缠斗的玉魂珞瞥见此状顿时大惊,脚尖一勾将素尘剑踢飞过去,正中在修罗千影下方的蛇首的腹部,蛇首吃痛,合上了大嘴缩了回去,修罗千影从蛇口脱险,眼见黄泉六冥扇就要被吞入另一个蛇腹之中,焦心如焚,又见一个蛇头吐着信子向地上的韩苍雪而去,他一咬牙,狠下心来不去顾黄泉六冥扇,而是敏捷地闪到蛇腹下拔出素尘,从蛇口下护住韩苍雪。正当时,忽见卫离从旁杀出,飞身到蛇口之上。 “接住!” 卫离一脚踢开扇子,玉魂珞立时上前接过,眼见那蛇口就要将卫离吞没,她惊骇万分,不禁大喊:“灵修!” 蛇首咬住了卫离的衣摆,又一张大嘴从旁扑咬过来,他当即割断衣袍滚落下去,玉魂珞冲到他身前以结界挡住。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这个答案她不会不知道的,她无奈,她愧疚,她不敢承认,是自己将他拉进这死地之中。 “那日你说过,珞找我总是找得很辛苦,那么这一次,便该我来寻你了。”他缓缓从地上爬起来,举止艰难。衣衫残破,大大小小的伤痕,斑斑驳驳的血迹都是见证,这一次,他真的找得很辛苦,穿梭于六道之中,只为去到她的身边。卫离将手覆到锁骨处,那种灼烧的感觉已经习以为常了。 面前的结界轰然破碎,玉魂珞被震退数步,唇间溢出一口血后瘫坐在地,一时无力起身,流光渐渐从身体里飘散而出,她的双臂渐呈虚化之态。玉魂珞只是急促地喘息着,再没有气力去表达更多的情绪。卫离闪至其身前,掌间幽蓝色的流火化成一道火屏隔绝了蛇首的进攻。他蹲下去握住她的手,将灵力缓缓渡与她。 玉魂珞看见卫离那双血眸,全身一颤。“灵修……”她的手颤抖着抚上对方的面颊,泪水在眼眶里积蓄不住,在脸上拖出一条泪痕。她知道他那双眼睛,以及身后那道火屏意味着什么。“我错了,我不该见你,我不该如此自私……”千不该万不该,在客栈醒来的那一刻,她就不该自欺欺人,到如今,也不会连累他到如此境地。 卫离感到一阵被扼住咽喉般的窒息感,他心疼她,柔声安抚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珞没有忘记一切。”他是如此爱她,她的每一个举动他都放在心尖上。她拥抱自己的时候,她醉酒从树上掉落的时候,她在自己背上的时候,玉魂珞都避开了他的右肩。卫离知道,她是在顾虑着自己在琴阁地室中被太华琴弦穿过琵琶骨所留下的伤,纵使没有发现银铃上的封灵丝,他亦能看出她的心思。那两只泛着灵光的手紧紧握着,卫离微笑着看她,眼睛里是深沉的温柔,“可是,我舍不得打破这场梦。” “灵修……”她泪眼婆娑,千言万语不及这一声轻柔的呼唤,所有爱念情思都融进那滴泪里,化进卫离手上的鲜血中。他染血的指腹轻轻擦过她的双唇,红血如胭脂般描摹出她的唇形,血点绛唇。他眉眼一弯,看见她的盈盈泪眼里有蓝色的火焰在流散,笑意在他眼底的血色里泛动,带着怜惜之感,他轻轻感慨:“只可惜,没能看到珞红妆待嫁的模样……” 她的心一下子慌了,轻飘飘的“不要”二字充塞着她的惊恐与哀求。 卫离松开她的手,身后的火屏已渐消失,一个蛇首猛然冲过来,他抓紧绯月一跃而上,双目凌厉仿佛要溢出血来。卫离双手握剑,将灵力灌注到绯月剑上,人剑一体如一道紫电自长空划下,剑气激荡,绯月剑直直劈下来,砍进蛇首的三寸之处。卫离瞥见手背上的咒印在此时消失,大喊道:“就是现在!快打开墟境!”话音刚落,手中的绯月剑骤然折断,锁骨间的刺痛感随之消失。四散的剑光里喷出点点滴滴的血液,所到之处无不被侵蚀腐化。 玉魂珞双眸一颤,抖落两行泪,声嘶力竭地望着那个背影呐喊道:“卫离——” 他再也不会回应她的呼唤了。 绯月折剑,封眠咒解,卫离魂散,妖狐复醒。 这世间,再无人爱她玉魂珞。 绯月剑斩下一个蛇首,相繇霎时狂怒,八个蛇首来回疯狂窜动扑咬。 “玉魂!黄泉六冥扇!” 修罗千影大喊着朝她奔赴过来,玉魂珞回过神来,抑住内心的悲恸,避过蛇首的重重攻势与对方会合在一处,二人快速擦肩而过,玉魂珞接过他手中的素尘剑,飞奔到韩苍雪身边。修罗千影以刺刃划破二指,血祭妖器开启墟境,他随即抱起韩苍雪去到墟境入口,回首望了玉魂珞一眼,双眉一皱,一把将怀中人推了进去,又立马折返。一只金棱镖刺中蛇眼,他乘隙拉住玉魂珞的手。 “跟我走!”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拖进墟境里。 八个蛇首齐齐咬向灵修,灵修不断躲闪,脚下有意向墟境靠近。他再次化出一道火屏来,欲乘机钻进墟境之中,始料未及的是,身后的相繇猛然冲出火屏,一个蛇首咬住衣袍的下摆将他往后拖拽,灵修指尖点火烧断了衣角,同时脚下踩在蛇首上尽力一蹬,借力跳进了墟境之中。相繇扑赶过去,墟境正好在此时关闭,八个蛇首扑了个空,与此同时,那原先的断首之处,正在缓缓生长出一个蛇首来。 ………… 修罗境外。 夏侯言一声令下,驺虞利剑出鞘,化出无数剑影列阵在前,夏侯言双指一挥,剑势如雨疾速追杀过去,驱散眼前这一片如迷雾般的死魂的围困。青冥借机退到其身后,二人齐齐望着眼前不计其数的死魂,一时不敢妄动。 整个城街上氤氲着黑色的雾气,无数的死魂从地下涌出来,在黑雾里飘飘荡荡,在半空中来回盘旋。 夏侯言警惕着四周,握紧驺虞剑说道:“这云鹤城中竟有如此之多的死魂徘徊不散,看来当年云鹤覆灭的情况甚是惨烈。” 青冥看了一眼旁边的修罗境入口,除了陆陆续续有几个死魂被吸入外,别无动静。他惦念着自己的少主,渐渐心急起来。“你是除妖师,难道连区区死魂都应付不了?” 夏侯言面不改色,回:“我适才助你开启修罗境,已是自损灵力,何况,你看这死魂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我一个人如何对付?” 青冥急得跺脚,“少主他们怎么还不出来?” 他话音未落,只见从修罗境中抛出一个身影来,夏侯言眼疾手快,身形一移冲过去抱住,低头一看,竟是韩苍雪!他试着唤她两声,皆无应答,他见少女唇间挂血,想来是伤得不轻,正是愁眉不展之际,修罗千影与玉魂珞紧接着从修罗境中跌出,两个身影一道摔在地上,这一连串动静引得城中的死魂再次骚动起来,一团黑雾渐渐笼罩在二人周围。 青冥跳到修罗千影身边,见他面色隐忍,身上伤痕累累,急忙询问:“少主没事吧?” 修罗千影看着身边飘荡的大量死魂,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夏侯言抢声回:“云鹤城。”他的眼睛暗暗去观察对方脸上的情绪,心中暗自揣度,一两个凶魂作祟是正常的,可是大量的死灵骚动,定是事出有因。他联想起两次死魂的异动,一次是他与青冥的进入,第二次则是玉魂珞与修罗千影的出现,夏侯言直觉这些涌动不安的死魂似与鬼族有关,因而有意观察起修罗千影的情绪来。 “云鹤城!”修罗千影听见这三字,顿时皱眉。 城中汇集的死魂越来越多,任凭玉魂珞如何砍杀,死魂的数量只是有增无减,逐渐将他三人包围在内。夏侯言扶着韩苍雪亦被围困在一处,他望向修罗境,入口渐趋缩小,却丝毫不见任何身影出现,心中不安,问道:“卫离呢?” 玉魂珞手持素尘杀出一条路来,直奔着入口去,修罗千影知她是要再入修罗境,一把将她拉住。 玉魂珞厉声喝道:“你放开!” 修罗千影越发抓得紧了,玉魂珞二话不说,手中的素尘剑顷刻便要落下,转瞬被青冥的九幽挡住,气氛霎时凝固,死魂开始向众人袭来。迷雾之中几道金棱镖穿过死魂的封锁直奔夏侯言去,他顾着躲避暗器的攻击,来不及防备突然跳出来的青冥。青冥迅速夺过昏迷的韩苍雪,玉魂珞欲上前,却被眼前涌上来的一大群死魂挡住了去路,无数的死魂渐渐朝着玉魂珞汇集。 修罗千影从死魂的包围下脱身,说道:“玉魂,想要见韩苍雪,就到咸阴山神女岩来找我吧。”他只丢下这一句,随即连同青冥和韩苍雪一齐消失在黑雾之中。 玉魂珞似乎变成了死魂的唯一目标,这些聚集而来的魂灵不断游走盘旋在其身边。眼见修罗境的入口愈渐微缩,玉魂珞顿时心慌,一个死魂缠上她的手臂,另一个死魂乘机绕住素尘剑,两股力气互相拉拽着,素尘被猛然甩了出去。修罗境的入口在此时关闭,玉魂珞于一瞬间忘了防备,甚至忘记了呼吸,心脏仿佛被紧紧攥住般,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如疾电从黑洞中飞出,修罗境顿时消失。玉魂珞的心境恍若死里逃生,轻轻松了口气。 眼前的卫离令夏侯言颇感意外,视线在对方身上来回游移。人还是那个人,可气息和眼神却迥乎不同,他在卫离身上感觉到的是一种很沉静的寡淡,可眼前这个人散发的却是另一种十分凌厉的疏离感。 “卫离?” “他不是卫离。”玉魂珞轻轻回道,视线不曾从灵修身上移开。死魂突然朝着地上的素尘剑聚集而去。玉魂珞走到灵修身边,余光瞄到他腰间的香囊,双眸一动,胸口刹那间一阵绞痛袭来。 她轻轻问:“没事吧?” “没事。”他应是应了,语气却没有丝毫温度,眼睛更不曾看她,只是注视着眼前聚集的大量死魂,掌间慢慢浮现幽蓝色的萤火。 城中氤氲的雾气慢慢消散,围绕在素尘剑四周的死魂陆续现出人形,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十数个死魂站在一处,沉默地看着他三人,一个老者捧着素尘剑从人群后走出,上前两步,问道:“敢问姑娘,你这把剑从何而来?”老者言语稍显激动,捧剑的双手有些颤抖,眼神略带期待地看着玉魂珞。 玉魂珞微微讶异,看看剑,又看看老者,回:“这把剑,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老者眼睛里的期待渐渐消失,低头的一瞬间又霎时重燃希望,言语愈加激动:“姑娘身上那块玉是” 玉魂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腰间的白玉佩,恍然大悟,“你认识阿雪?” “阿雪?少主的六出剑上就刻有一个‘雪’字,姑娘口中的‘阿雪’,可是指我们的少城主?”老者难掩激动惊喜之情,脚下不自觉往前进了两步。 夏侯言问道:“谁是你们的少主?” “我们的少主,乃是云鹤路氏一族的公子——路无尘。” 玉魂珞回:“我不认识什么少城主,这块玉,是故人之物。” 老者急切地追问:“那这位故人现在身在何处?” “阿雪他已经……”她顿了一下,鼓足了勇气说道:“已经死了。” 死了!这仿佛一个晴天霹雳当头落下来,将他的所有期盼击个粉碎,身后的人群起了骚动,一个个的脸色由惊讶转为绝望,最后无不变成一声声啜泣。 “死了!怎么会这样!”老者的双手又颤抖起来,说话间是无比的悲恸,“老身化作孤魂在这里等了两年,就盼着能够再见到少主,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个消息……” 夏侯言见这一个个悲痛不已的模样,甚是疑惑,问道:“这云鹤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者抹了抹眼泪,娓娓道来:“两年前,鬼族为了夺得路氏的封灵乾坤囊,不惜杀人屠城,城主身死,我们拼死才将少城主送出云鹤。云鹤城覆灭以后,城中百姓不入轮回,甘愿化为孤魂野鬼徘徊在此,只为等到少城主归来,却没想到……”话至于此,触动伤心处,老者吞声忍泪,无法再说下去。 “姑娘可否告诉老身,你与我们少主是如何相识,少主他……又是为何而死?” 玉魂珞取下腰间的白玉,拿在手上端详。“两年前,我遇见阿雪时,他已经口不能言,也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身世,我以他剑上的‘雪’字为名,唤他‘阿雪’,后来……他为了帮我夺回灵箭,坠入阳炎山的火海焰流,形神俱灭……”她几乎颤抖着说出最后四个字,五指紧紧攥着玉。 灵修站在她身后,一脸漠然,眼睛轻轻扫了她一眼。 “少主向来居仁由义,即使忘记一切,他还是那个宅心仁厚的少年,没有辜负城主的教诲。”说着说着,又落下两滴泪来,事至于此,他也只能这般安慰自我罢了。 “老身还有一事相问,姑娘与桑林韩氏是什么关系?” 桑林韩氏……韩苍雪! 玉魂珞会意,看着他手中的素尘问道:“你认识这把剑?” 老者低头看着剑,回:“此剑名唤‘素尘’,原是少主所持,四年前少主与桑林卧雪庄的大小姐结下秦晋之好,双方互赠佩剑为约。”老者复看向玉魂珞,道:“姑娘身上那块玉,便是韩大小姐所赠六出剑的剑穗。这素尘剑应该在卧雪庄才是,怎会到了姑娘手中?” 玉魂珞沉默一会,回:“那大小姐将剑落在我这里,你且将它交给我,我会还到她手中的。” 老者面色踌躇,隐有不舍,然而终究还是将素尘交到玉魂珞手中,“这素尘剑,到底也是个念想。”于他是,于韩大小姐亦是。 他这双手递出去的,不仅仅是素尘剑,更是这两年来云鹤城中所有魂灵的执念。结束了,亦是解脱了。 身后的灵修默默无语,兀自往前走去。玉魂珞看着他的背影,读懂了他的决绝。 “卫离!” 她红了眼,追了上去。 他停了步,没有转身。 “卫离已经消失了,我亦不再是当初的叶灵修。我与你之间,再无拖欠,自此天南地北,各行其道。” 头顶上悠悠荡荡地飘过无数的魂光,像夜空的流星,像冬季的飞雪,像她眼底的微波,像她内心深处的红梅雨。死魂在夏侯言的往生咒中游向远方的彼岸,宛如一条流光璀璨的星河在身边流动。这魂灵仿佛在为灵修送行,他一步步退出她的视线,走向那星河深处,走到她永远看不见也到不了的远方。玉魂珞久久望着那个背影,笑着,也哭着。 她的爱也在这往生咒中被流放了。 或许,这是她最后一次为他笑,最后一次为他哭。 自此天南地北,各行其道。 第六十七章:灵玉销魂 魂光散尽,重归寂寂。 眼前的满目疮痍尽显荒凉,夏侯言看着她伶俜的背影,只觉得她是这云鹤城中最萧索的一道景色。 “夏侯……”她突然开口,没有转身,眼睛投向远方日薄西山的余晖里,暮冬灰蒙蒙的天际没有一丝温度,布满了厚重的云翳。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夏侯言思考了一下,没有问,轻轻回复二字:“可以。” 玉魂珞转身,举起手中的素尘剑,说道:“这把剑,还有苍雪,请你帮我送回卧雪庄。” 她这些举动,这些言语,这个要求,带着隐隐的苍凉,令他心头颇不好受。 “好。”夏侯言接过素尘。 玉魂珞回首远方,他的目光跟了过去,看到了那云雾缭绕下一个隐隐约约的巍峨山影。 “那就是咸阴山。”夏侯言道。 玉魂珞沉默半晌,回过头看他,眼底无波无澜,“夏侯,你为什么要如此帮我呢?你大可不必卷入这场争斗的。” 夏侯言觉得她的眼神是如此清冷,恍惚当年初见时那般岑寂,兜兜转转,看似什么都没变。他微微一笑,眼神也很淡然,回:“我帮你,既有道义的驱使,也有我自己的私心,毕竟,我也希望琳儿能安然无恙。” 这就是他的理由?“可是琳儿,不是夏侯溪。” “她凭依在溪儿身体里七年,溪儿的魂魄也在她身上,我始终是她的‘言哥哥’,与其说我是在帮你,实际上只是帮我自己罢了。”他忽而眼神落寞,倍感惆怅道:“我已经失去了兄长,再不想连她也失去了。” 点点白雪自灰暗的天空坠落,带着这个季节的最后一丝温柔飘到她身边。玉魂珞仰望着漫天纷扬的雪花,想象着韩苍雪此时此刻的心境。 她该会有多怨恨她玉魂珞? 说她毁了韩苍雪的幸福也不为过,她终于能理解韩苍雪换取乱神弓的决定,终于想明白她所说的“报仇雪恨”,她终于不得不承认,韩苍雪从一开始就在欺骗自己的事实。 夏侯言见她半天没有言语,故而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玉魂珞伸手接过飞雪,那雪穿过她的指间,不做停留,如流沙飞逝一般游走了,她喃喃说道:“这应该……是最后一场雪了。” 或许,这是这个冬季的最后一场雪,或许,这是她眼中得见的最后一场雪。 ………… 翌日,日夕将至,微雪已停,辽阔的天空一片灰暗,很是冷清。咸阴山巅寒风猎猎,山林间恍恍惚惚有凄厉的哀鸣,分不清是谷风的回音抑或野兽的嗥叫。修罗千影立在崖边,盯着脚下的万丈深渊,那云雾之下的黑暗爬进他的眼睛里,虚无感在里边悄悄蔓延,伴着一股坚决涌了出来。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了…… 青冥缓步向着神女岩走去,洞口处的石壁上贴着数道灵符,其上的咒纹是以神女之血画成,入口处除了这几张灵符外别无他物,整个神女岩的入口空荡荡的敞开着,看起来很是寻常。青冥试探性地伸出一指,小心翼翼地往洞口里边探去,灵符上的血纹突然亮起,原先空无一物的入口处忽然张开一张结界,恍若蛛网般附着在洞口,其上隐约可见有血色的纹路,微微泛着金光。 青冥的指头仿佛被针尖刺入一般,疼得他猛然缩回了手,心中暗叹,这神女的封印当真不能小瞧,怪道当初少主拼尽全力,外加毁了一件妖器也只能扯下一张灵符。他心有余悸,往后退了一丈,轻易不敢再去招惹。 被困在结界内的韩苍雪对自己的处境十分不满,对着修罗千影抱怨道:“好歹我也寻得灵草救了你一命,你就这样对我?” 修罗千影不紧不慢的朝她靠近,笑道:“你怕什么,玉魂自会来救你,再说了,我又不会真要你的命。” 她双眉微蹙,愈加不满,“你既然喜欢人家,为何又对她步步紧逼?” “灵玉是解开神女封印的钥匙,我只是想借她的力量唤醒我父君,玉魂是不会死的。” 对方神态自若的模样令韩苍雪十分不悦,她压着心头的愠怒,咬牙切齿说道:“你覆灭云鹤,抢夺封灵囊,甚至不惜进入修罗境,都只是为了……放出这洞中的邪魔!” 她这句话一出口,修罗千影的脸色顿时一变,五指穿过结界一下子扼住韩苍雪的喉咙,他厉色警告她:“你若再敢出言不逊,我就把你丢到修罗境中去喂蛇!” 他的力道不重,韩苍雪只是呼吸急促了些,半仰起一张脸默然地看着他,那种眼神不是恐惧,不是求饶,而是一种强烈的愤恨和不甘。修罗千影不知道她这种目光的背后隐藏着什么,他慢慢收回了手,韩苍雪抚着胸口轻轻喘息,狠狠瞪了对方一眼,修罗千影轻笑,不以为意,随手便将金铃丢过去。 “还你。” 韩苍雪接过金铃穗,捏在手上,一阵清脆的铃声自手心里传来,她双眸一动,微微讶异。 “来了!”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手中的黄泉六冥扇倏而张开,往面前一遮,那只破风而来的灵箭撞到扇骨上,霎时破碎。 他收起扇子,目光沉沉,驺虞剑疾速闯进他的视线之中,他举起扇子擦过剑刃,在头顶饶了一圈后将剑打回去,夏侯言飞身接剑,青冥持着九幽剑杀将过去。玉魂珞掌间化弓,正欲拉弦发箭,被修罗千影瞬移至跟前一把拦住,她眉眼一低,化出灵剑反手劈砍下来,修罗千影侧身一躲,灵剑穿过黄泉六冥扇的扇骨间隙,被他扇子一转,卡住不能动弹,修罗千影将手中扇往前插进几分,剑锋从他眼前掠过,绕着丝丝寒气。二人隔着扇面相持不下。 “你究竟想干什么?”她的声音压着怒气。 修罗千影的目光爬过扇面轻轻落到她脸上,言语轻佻:“我不过是想借你的灵玉之力,解我父君的封印,怎么说我也曾救过你数回,你何不就此帮我这个忙?” “封印?”玉魂珞收回灵剑,退开数步,视线投向他背后的神女岩,看见那数张贴在洞口的灵符,面色微微露出怀疑。 修罗千影见她面上的不解之色,恍然大悟。“原来你并不知道,白矖创造灵玉的真正目的。” 玉魂珞默然不应,神情颇为不悦。 “当年鬼君阎罗与神女白矖战于咸阴山,白矖以血铸玉将我父君封印在这神女岩中,玄灵玉就是我父君的封印,也是解开封印的钥匙。”他在掌心祭出那只黑色的封灵乾坤囊,继续道:“我费尽心力,等的就是这一天,玉魂,这一次,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他话音刚落,玉魂珞先声夺人,冲上前去欲抢夺封灵囊,修罗千影迅速旋身避过,灵修突然飞身杀出,与玉魂珞形成左右夹击之势,修罗千影双拳敌四手,数个来回之后,被玉魂珞一记勾脚将手中的封灵囊踢飞出去。夏侯言见状,一剑挑开九幽,从青冥身边脱开,飞身夺下灵囊。修罗千影见状,不由分说,当即祭出灵玉。 那玄灵玉缓缓浮到上空,在灰暗的山色间散发出淡淡的流光,神女岩洞口处的灵符受到感召,其上的神女之血渐渐从纸上脱离,丝丝缕缕如烟雾般朝着空中飘去,缓缓渗入到灵玉之中。灵修轻轻皱了一下眉,指间逐渐凝出流火,修罗千影看出他的意图,先发制人,几道金棱镖追风而去,黄泉六冥扇的刺刃泛着寒光顷刻落下。另一边,夏侯言手中的封灵囊忽然剧烈抖动起来,他虽极力攥住,然里边的玉魄琳还是破囊而出,身体不能自主地朝着灵玉飞去,他当机立断,上前抓住了对方的脚踝,却被凌空而下的九幽剑逼得缩回了手,玉魄琳瞬间被灵玉吸向空中。 玉魂珞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不断向灵玉靠近,她虽欲极力挣脱,但双脚仍是被拖拽着般擦地而去。她一咬牙,毅然转过身来,将手中灵弓对准了韩苍雪处。结界内的人顿时一惊,诧异地看着对方,灵箭朝着韩苍雪追风逐电而去,在她眼前将结界顿时粉碎,她怔在原地,惊讶的神色间有种莫名的悲哀。内心深处的歉疚驱使着她迈开双脚,她冲上前去,赶在玉魂珞离地之际适时拉住她的手。 她绝不会让修罗千影如愿! 夏侯言一剑击退青冥,见灵玉已在吸取玉灵,灵符上的神女之血亦几近消失,他不及犹豫,立刻飞身欲夺灵玉,青冥缓过劲来,追了过去。那玄灵玉自有它的灵性,在夏侯言靠近之际,猛然爆发出一阵灵光,将魂魄二灵连同夏侯言、青冥与韩苍雪众人瞬间震倒在地。这陡然散发出的灵力着实不轻,夏侯言与青冥皆是唇间溢血,韩苍雪气血上涌夺口而出,玉魂玉魄二灵更甚,灵力慢慢从身体里流散出去,渐成虚化之态。 灵玉逐渐泯灭了流光,从空中坠落下去,灵修与修罗千影齐齐奔着灵玉而去,被青冥一跃而起收入掌中,身后的夏侯言指点着驺虞剑追赶袭来,青冥立时下腰避过,灵修一把捏住他的手,青冥当机立断,将手中的灵玉抛了出去。 宛若苍茫黑暗的天际划过的流星,带着蛊惑人心的光与美,所有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追着它游移偏转。 只有韩苍雪,盯着掌间的神契咒印,目光沉沉仿佛坠入黑暗。她召出乱神弓,扯动弓弦,灵箭慢慢在弦上凝结,目光的尽头,灵箭的目标,对准了那个着一袭黑金彼岸花纹袍的少年,她的眼底涌动着未曾有过的杀意,眼睛里跳动的焰色,是复仇的业火,也是阳炎山下喷涌的火花。 这一箭,足以弑神诛仙。 她这一松手,便可叫修罗千影灰飞烟灭。 可是,她不会这样做。 因为活着,会比死了更痛苦。 韩苍雪目光一转,缓缓将箭矢的方向移到了半空中那块灵玉上。 他想要解开封印,她便毁了灵玉,他心悦玉魂,她便…… 韩苍雪浑身颤抖着,握弓的手捏得青筋突出,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咬着牙把眼眶里的泪忍回去,拉弦的二指迟迟未敢松动。 她这一松手,不仅断了修罗千影的希望,也会毁了玉魂。 耳畔又幽幽地传来那声逼问:你当真,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韩苍雪眸光一沉,咬紧下唇,两指稍稍放松下来。她终究还是做不到。她既恨修罗千影,也怨玉魂珞,但此时此刻,她最不能原谅的人却是自己。 那空中的灵玉渐渐划落下去,像她眼底陨落的星光。修罗千影的手眼看就要抓住玄灵玉。 身后有一个怀抱靠了过来,一只手轻轻握在韩苍雪扯弦的二指上,她一怔,只感觉到有一个温柔细腻的声音附在自己的耳边,对她轻轻说出三个字:“不要怕。” 那只手引领着她松开了弓弦,离弦之箭如风驰电掣,弹指间直往那灵玉而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之击碎。天空中恍若有万千星尘坠落,灵玉流光四散,碎片如飞雪缓缓飘落。 震惊充斥在每一双眼睛里,修罗千影的脸上浮现未曾有过的绝望。韩苍雪呆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她仿佛行尸走肉般转过身躯,颤颤巍巍地看着对方。玉魂珞对她微笑,眼神里有无尽的怜惜。 “珞……”韩苍雪茫然无措地看着她。 “原谅我吧,苍雪,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她的视线略过韩苍雪,轻轻落到修罗千影身上,她看见他那股莫名的潜伏在惶恐之下的哀伤。“既然灵玉是作为封印而存在的,那么,维持封印不解,便是玉灵的使命。” 她这一句虚弱无力的言语,怎么一入了耳,就变成了尖刃利器,钻心入骨地直往心脏上刺进去。 一直以来在他修罗千影眼中,玉魂既是他解开父君封印的工具,亦是一个可喜的女子,但这两种身份在心中的分量孰轻孰重,他却是直到此时此刻才恍然大悟。 玉魂珞复看着韩苍雪,声音低沉地说道:“这也是我欠你的。”身体里的灵力化作点点萤光飘散,她恍如云雾般缥缈虚幻,韩苍雪看见她眉间隐隐浮现的咒印,猛然一惊,恐惧地看向自己的掌心,那原本应该刻在上面的印记消失了! 她无法置信地看着对方:“珞,你做了什么?” “我已经请求义均神,将你的神契转移到我身上。”她俯身轻轻抱住对方。 韩苍雪觉得这个怀抱虚无得很,仿佛只是一阵风迎面而来,一点实在感都没有。 玉魂珞附在她耳边轻语:“苍雪的心很重要,那里有阿雪的存在,是这世间……唯一留有阿雪记忆的地方,所以……再不能轻易交予别人了。” 她最后望了灵修一眼,多少柔情与哀伤都在这一眼之中流散了。 玉魂珞在韩苍雪的怀里破碎成点点星光飘散,腰间那块六角冰花白玉穗轰然坠落,沉重地砸进韩苍雪的心里,那一记清脆的声响唤出了眼眶的泪。 灵修双眸一颤,攥紧了手心里的红梅香囊,惆怅的目光随着缓缓离去的魂光游移,他终究还是没能护住她啊。 夏侯言看着眼前越渐消散的玉魄琳,眉目恻然,欲说还休。 “对不起,言哥哥,这一次,琳儿要和溪儿一起离开了。” 玉魄琳苦涩着脸对他微笑,话里带着歉疚,夏侯言看着她,越发觉得她与夏侯溪相像了,也越发感到怅然若失。 “琳儿……” 他轻轻唤她,她的身影在他的目光里渐渐模糊、消散、直至彻底消逝在这天地间。 “韩苍雪!”修罗千影扼住她的脖子,五指的力道随着眼底的怒火逐渐加重,话间却极力压着怒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韩苍雪冷冷地看着他,双眼似死水无波无澜,冷笑道:“你只知路氏与韩氏交好,却不知韩苍雪,乃是路氏公子路无尘的未婚妻!” 他顿时讶异:“你说什么!” “你屠了云鹤,灭了路氏,毁我所爱,因果循环,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她说罢,努力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 “你!”他怒极,五指猛然收紧。 “少主小心!” 驺虞剑应声向他袭来,修罗千影收了手,速速往后退开。神女岩在此时忽然起了异动,洞口处时时可见碎石瓦砾掉落,所有人都明显感觉到脚下传来的震动。虽然灵玉已毁,但封印已经松动,鬼君阎罗大有破洞而出的阵势。韩苍雪愤恨不甘,难道真要就此功亏一篑吗?修罗千影一言不发地盯着入口,眼神中隐隐可见有期待。就在众人屏息静待的时候,一道灵光平地而起,一个白衣身影赫然出现在神女岩前。 “白泽!”灵修轻声道。 突然出现的白泽二话不说,将掌间灵力施加到入口处的结界上,那原先越渐残破消失的结界慢慢回复,神女岩的异动渐渐消停。 “住手!”修罗千影不能眼见结界被修补,举起黄泉六冥扇杀将过去。 白泽淡然将长袖一拂,只一掌灵光便将修罗千影击落在地,青冥大喊着跑过去扶着。白泽紧接着信手一挥,在岩壁上又多加了数道灵符,彻底压住了鬼君阎罗破印而出的危机。末了,他缓缓转过身来,神色于高冷间夹带着一股不容亵渎的威严,白泽将视线放到韩苍雪身上,看着她手里的长弓,冷面说道:“这乱神弓不属于你。”他轻轻一摆手,将对方手上的神器敛入掌心。 他偏转双眸看向地上的修罗千影,道:“本尊已加固了神女岩的封印,尔等鬼族休生妄念,灵玉已毁,魂魄已散,自此鬼君阎罗,永世不复得出。” 没有了玄灵玉,凭他一己之力如何解得了封印,此时纵使有再多的愤恨不甘,也只能是化为一记重拳,砸在尘土里作罢了。 韩苍雪拾起地上的冰花穗,将它紧紧捂在心口,四年前她将它送出去,四年后这玉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可曾经将它视若珍宝的那两个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六十八章:苍雪无尘 四年前。 长至佳节,日间微雪,桑林城中张灯挂彩,盛会空前,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潮涌动,热闹非常。 韩苍雪披着件白兔毛斗篷,穿梭在往来人群中,步态轻盈,左右顾盼,仿佛那脱出金丝笼的鸟儿,一颦一笑都带着自由气息的愉悦。碎琼在身后追着她的步伐走,神色却不似韩苍雪那般轻松。 “小姐,这亚岁宴就快要开始了,我们这样偷偷跑出来,庄里过会儿又该找不着人了。” “怕什么,这不还没开始嘛,再说了,这亚岁宴又不是因我生辰之故才设的,我到不到场,亦无甚区别。”她停下脚步,回身道:“往年总被拘在庄内,今天出来了,定要玩个尽兴,不能辜负了这流金溢彩的时节才是。” 韩苍雪说罢,兀自往前走去,碎琼无法,只能乖乖地跟在她身后。行了两步,忽见前方有一个人潮,数十人围在一处,人头攒动,叫好声时时传来。韩苍雪心血来潮,催促着碎琼过去瞧热闹,两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费了一番力气挤进去。原是搭了个擂台在此举赛诗会,行飞花令,她二人驻足在台下,仰着头听台上的人讲规矩。 那擂主走到台前,拱手作揖道:“各位,今日是长至佳节,又适逢微雪漫天,所以,这一轮的飞花令,便以‘雪’字为令。但是,飞花令已行至第五轮,要变个规矩,才有看头。” 他这话一出口,底下的人面面相觑,人潮中有个声音问道:“要怎么个变法” “与前几轮相同,诗句取七言两联,诗令的位置依次变化,但是,这次的诗句中,还得多嵌一个字。” 韩苍雪觉得新奇得很,往台上问道:“什么字?” “诗云:‘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梅花与飞雪自是一对佳偶,故,行令双方选取的诗句,以‘雪’为令,还要带有一个‘梅’字。”这擂主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支簪子示意大众,说道:“胜者,可得取我手中这支白梅冰玉簪。” 韩苍雪仔细看了那簪子几眼,白玉制成,通体细腻剔透,尤其是那簪头白梅,雕刻得栩栩如生,玉质又自带了几许清冷高洁,与梅花的脾性甚是相合。这簪子确实不俗,台下的人群顿时活跃了起来,每个人都跃跃欲试的样子,却又不曾见谁人上台。韩苍雪四下看了看,无人有所举动,便自告奋勇地往那台阶处走去。那玉簪子确实是好东西,只可惜未及笄,不佩簪,于她没什么用处,但她找的是乐子,寻的是开心,其他的倒是其次。 等到韩苍雪走上台阶,才发现对面台下也上来了一人,她微微讶异,同时也好奇,目光穿过一个擂台的距离,越过飞雪的身姿轻轻落到对方身上。 她首先看到对方的发,其上无冠,只是用一条青色发带敛起满头墨发,她心中暗自惊奇,对面那个人竟是志学之年,比她这个豆蔻年华也才长了两岁。韩苍雪拾阶而上,慢慢看清他的脸,眉清目秀,挺鼻薄唇,是一种顿时令她自惭形秽的俊秀之美,漫天的飞雪玉沙绕在他身边,仿佛是被上苍迎送着来到她的面前的,韩苍雪觉得此等美景,以前没有过,往后亦不会再有,所以她目不转睛,看得直出了神。两人各自一边,同时登了台,颇有默契地成了彼此的对手。韩苍雪悄悄打量他一番,对方一身青碧色祥云袍,衣间纹双鹤,腰上缀白玉,整个人往这台上一站,霞姿月韵,活脱脱一个淑人君子。韩苍雪觉得,眼前这位玉人可比那玉簪子更有吸引力。 路无尘初到桑林,赶上这赛诗会,一时兴起,将手上的素尘剑交与身边的书童木生后便上了台,没想到对手竟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金丝璎珞垂双平,剪水秋瞳眉勾月,灵动得很,像这悠悠而下的雪,带着股异于世俗的澄澈,她披着件白斗篷,身姿娇小,活像个雪娃娃。他见对方似在观察着自己,便朝她微微一笑,颔首示礼。 擂主见上台的竟是两个十几岁的孩子,颇感诧异,确认道:“你们二位可是要赛诗?”在得到韩苍雪的肯定回答后,他一声令下,鸣锣开赛。路无尘本着君子风范,让对方开首,韩苍雪见他相貌清新俊丽,举止彬彬有礼,心中感到越发喜欢,她内心受着他的好,嘴上却一口回绝,笑道:“还是你先开始吧。” “好。”路无尘没有推辞,信手拈来两句诗:“雪里梅花见早春,东西南北路行人。” 七言诗两联,有“雪”又有“梅”,且“雪”字为首,十分合规矩,接下来,“雪”字该移到第二位了。 韩苍雪眼睛一转,回道:“六幺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 这一对也甚好,引得台下叫好声一片。 路无尘不慌不忙,继续道:“红梅雪里与蓑衣,莫遣寒侵鹤膝枝。” 应答自如,当真不能小瞧了对方,韩苍雪对之:“恻恻轻寒翦翦风,小梅飘雪杏花红。” “雪”嵌在第四字,可行。韩苍雪颇为得意地看着对方,路无尘轻轻一笑,回:“江行初见雪中梅,梅雨霏微棹始回。” 台上这两个少年着实令人惊叹,看客莫不拍手连连,称赞叫好。 韩苍雪重新审视了他一番,更觉有趣,出对:“白云深处拥雷峰,几树寒梅带雪红。” 接下去是最后一对了,他若是说出来了,这一回算是打了个平手。 路无尘低头思考了一念,看向韩苍雪时,眉目间还是浅浅的笑意。“梅花落处疑残雪,柳叶开时任好风。” “雪”字压在第七位,他完美地对出来了。擂台下顿时人声鼎沸,拍手称绝,那擂主也甚是惊奇,“没想到两位小小年纪已是诗书满腹,真是英雄出少年啊,这第一回,二位不分伯仲,无胜也无败,这第二回,二位可愿继续赛诗?”台上这两个少年的对决,可比那平日里文人骚客的表演有意思多了,擂主来回看了他二人脸上的意思。 路无尘怕误了时辰,不便贪玩,正欲回绝,未及开口,韩苍雪却抢声应承下来:“那是自然。”她略带挑衅地看过去,说道:“这赛诗若是不分出个高下来,那还有什么意思。”更何况,她长得不如他好看,总不能连诗词都比不得对方。 路无尘略显无奈,脸上仍是礼貌性的微笑,说道:“那好,这一回,姑娘先说吧。” 韩苍雪低头思量了一会儿,灵机一动,说道:“雪中梅下与谁期,梅雪相兼一万枝。”她说罢,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补充道:“我这两联诗,两个‘雪’字已占了一、二位,你须从第三位开始。” 路无尘一听,微微失笑,看样子,这小姑娘是存心与自己对上了,竟然还故意给他设了个难题,他若两联只应了一位,岂不是逊了她一筹。 韩苍雪得意得很,神色飞扬地看着路无尘,她不曾轻视他,只是很是喜欢两人之间这种唇枪舌剑的来往,她期待着对方的应答,却不曾想到,路无尘浅笑一声,向她拱手作礼,依旧和颜悦色道:“姑娘才思绝人,在下自愧弗如,甘愿认输。” 韩苍雪顿时蹙眉。认输?她不信他对不出来! 擂主见有一方认输,鸣锣结赛,高声宣布此轮飞花令的胜者。擂台下又是掌声雷动,碎琼在人群中欢呼雀跃,模样比自己胜了还要高兴。木生上了台凑到路无尘跟前道:“公子,城主已经在卧雪庄了,我们得快些过去。”路无尘一听,随即转身下了台。韩苍雪接过擂主手中的白梅冰玉簪,注意力全在路无尘身上,恰好将那书童话间的“卧雪庄”三字收进耳朵里,微微一讶后,当即在心里乐开了花。 当真是无巧不成书,自己可莫要辜负了月下仙人这一番好意才是。 韩苍雪匆匆下了台,催促着碎琼赶回卧雪庄去。 半途上,木生跟在路无尘身后问道:“适才公子可是当真对不上那个小姑娘的诗?” 路无尘经身后人一提,又在脑海里想起那个雪娃娃来,蓦然失笑,道:“这有何难,‘梅花雪月本三清,香梅白雪月更明’,可不就应了三、四位。” 木生不解:“公子既然说得出来,为何还要认输啊?” 他回头,故作神秘说道:“有道是,‘雪里逢梅近腊时,梅姿雪态两相宜。’,我不得不认输。” 这是什么意思?木生越发疑惑,一路上摸着脑袋,许久想不出来。 ………… 在长至节这日开亚岁宴是卧雪庄的惯例,又适逢韩苍雪的生辰就在这一天,故而近几年这宴会比以往的还要热闹,庄内来的贵客颇多,云鹤路氏便是其中一位。 韩苍雪一回到卧雪庄,便急忙打发碎琼去探听那云鹤袍少年的身份,碎琼带来了消息后,她又匆匆梳洗一番,将那白梅簪子揣在身上,兴高采烈地往宴庭那边去了,留下碎琼在房内一头雾水,小姐向来最烦这些觥筹交错的宴席,怎么今日突然转了性子?她没想通,也跟了出去。 韩苍雪去到庭中,见那路无尘随在云鹤城城主路秋行身边,与父亲在燕台上相谈甚欢。她拾阶而上,慢慢走进他的视线里,路无尘看见微雪在她身边飘飘洒洒,突然发现她不像个雪娃娃了,倒像个雪中精灵,一行一步玉沙声,一双杏花眼泛着浅浅的笑意,依旧是十分灵动的感觉。他在惊艳之余又觉惊讶。韩苍雪看着他的反应,脸上露出一个恶作剧得逞般的微笑,她恭敬地向他父子二人行礼:“苍雪见过路城主、路公子。” 路无尘笑道:“原来你是卧雪庄的大小姐。” 路秋行听他话间的意思,甚是疑惑,路无尘是第一次随他来桑林,如何认识了韩苍雪?故问道:“怎么,你们见过?” 路无尘回:“一面之缘。”他说罢,又笑着去看韩苍雪,细声问:“那白梅冰玉簪,你可得到了?” “那是自然,你是故意认输的吧。” 他笑而不答,算是默认了。 韩苍雪不解:“你这是何故?我不一定输你的。”自己不敢轻视他,他竟小瞧起自己来了。 “我只是觉得,那白梅簪子,须得你戴着才好看。” 韩苍雪一听,顿时红了脸。立在一旁听着的木生却恍然大悟,这白梅簪子配她韩苍雪,可不就是“梅姿雪态两相宜”嘛。 路无尘继续道:“那簪子,便留作及笄之礼吧。” “说起这‘礼’,听说今日还是苍雪的生辰,路某略备薄礼,特意让大小姐高兴高兴。”路秋行说罢,以眼神示意路无尘。 路无尘会意,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笛,几声笛音过后,鹤唳声起,众人皆见空中有一只白鹤缓缓向燕台飞来,毛白胜雪,头戴红冠,目似琉璃,仅有一足,翅下生流光,背上纹流云。路无尘伸出一只臂膀,那白鹤敛起双翅,停在了少年手上,与韩苍雪四目相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新奇。 路秋行解释道:“此物不是普通的白鹤,乃是我云鹤城特有的灵物,名‘云中仙’,甚有灵性,不知路某这份礼,大小姐可喜欢?” “苍雪甚是喜欢,多谢路城主。”她靠近过去,仔细多看了两眼,心中念道,这云鹤城莫非桃源仙境不成,不光那里的人生得好看,连鸟儿也不逊色。 路无尘见她真心喜欢,便将手中白鹤往前一移,道:“你莫怕,云中仙性情温顺,通人性,不会伤害你的。” 他这么一说,韩苍雪也就伸出一臂,接过这仙鹤,它确实很乖,在韩苍雪手上不叫不扑腾,只是歪着脑袋打量她。韩苍雪同样看着它,脑袋里却盘算着别的主意。她悄悄拽下腰间一颗玉珠按在指间,预备将白鹤吓飞,但灵物就是灵物,一双琉璃眼通透得很,它似乎看穿了对方的小算盘,振翅一飞,往对方迎面扑去。所有人顿时吓了一跳,韩苍雪措手不及,匆忙侧身一避,扭身之际脚下一歪,竟踩了空,仰面便往燕台石阶下摔去。 路无尘面色一白,当即飞身上前接住她,两个人安然无恙地落到台下。双脚着地的同时,一个细微的清脆的声音从脚下传来,二人不约而同地皱了下眉头,路无尘放下怀中少女,将脚一移,见那白梅冰玉簪已经粉身碎骨地躺在地上了。 “这……”路无尘顿时面露窘色。 韩苍雪却是暗自偷笑,这白鹤倒是无意间成就了她的好事。 燕台上的韩砚舟见他二人安然,轻轻松了口气,问道:“你们两个没事吧?” 韩苍雪应了一声没事,与路无尘回到高台上去。 这番意外着实令路秋行歉疚不已,他立即招来随从将白鹤领走,回身说道:“韩庄主,都怪路某考虑不周,差点伤了大小姐,实在是抱罪怀瑕,内疚神明。” “是孩儿鲁莽了,不曾想到这白鹤怕生,无意惊扰了大小姐。” 韩砚舟劝慰:“无妨无妨,路城主不必介怀,本来也是一番好意,两个孩子无事,也就罢了。” “无尘令这白鹤差点伤了大小姐,送礼不成,还碎了一支玉簪子。”他摊开手心里收着的破碎的白梅簪,面有愧色,说道:“这礼,着实要赔的。” “这……”韩砚舟看了旁边的路秋行一眼,对方没有表态,算是默认了路无尘的话。 路无尘向韩苍雪问道:“大小姐可有其他心仪之物?无尘自当尽力为你取来。” 韩苍雪眉眼一扬,窃喜道:“此话当真?” “当真。” “这‘云中仙’可是鹤中仙子,着实稀奇珍贵,要论比它还要贵重的礼物,恐怕只有云鹤城的少城主了,你若真心要赔,便把你路无尘赔给我吧。” 这是何等的雄心壮志,张口就要了一个少城主。 路氏父子大为诧异,韩砚舟顿时语塞,半天才吐出话来。 “一个女孩子家的,说这种话成何体统。”他转而向路秋行赔起礼来,路秋行却是大笑数声,连声称奇,痛快说道:“依我看,一个是志学之年,一个是豆蔻年华,我们韩路两家若是能就此结为姻亲,倒也不失为一段美谈佳话,韩庄主以为如何?” 他这个反应更是始料未及,韩砚舟怔了一下,见他并非玩笑,便就顺其自然,说道:“这还得看他二人的意思。”韩苍雪的话不就摆明了自己的态度嘛,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想遂了女儿的愿。 路秋行转而问道:“无尘,你的意思呢?” 路无尘垂着脑袋说道:“父亲做主就好。”他没明着说,可那涨红了的耳根子却替他表了态。路秋行看出他的心思,当即说定了下来。 韩苍雪忽又说道:“空口无凭,得有凭证才是。” 韩砚舟和路秋行相顾一眼,不知这小丫头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路无尘也不解,问:“什么凭证?” 韩苍雪的眼睛往四处望了望,忽然发现了站在一旁的木生,一眼看中他手上的素尘剑,对着路无尘说道:“以剑为誓。”她背对着唤了身后的碎琼一声,碎琼立时会意,匆匆离开燕台。 “你将那剑留作信物于我。”她指着素尘剑说道。 这个小姑娘着实有趣得很,路无尘粲然一笑,应了一声“好”,果真将剑交到她手上,说道:“此剑名唤‘素尘’。” “素尘?”她拿在手上端详,剑身上刻着浅浅淡淡的流云纹,如它的主人一般,是一种内敛而沉静的感觉。 ‘旭日开晴色,寒空失素尘’,倒是与你的名字十分般配。” 韩苍雪莞尔一笑,紧紧抓着素尘,她握着的不仅仅是一把剑,也是一个承诺,亦是她的幸福。碎琼将她的剑取了来,她交到路无尘手中,郑重说道:“我亦将我的剑交与你,互为信物。” 这剑吊着一块六角冰花白玉穗子,剑柄上单刻着一个“雪”字,也是不俗之物,路无尘问:“它可有名字?” “六出。” “六出?可是取自‘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韩苍雪笑道:“非也,是‘一枝方渐秀,六出已同开’。” 路秋行一听,又是连声惊叹:“好个‘一枝独秀’,韩庄主,你这个女儿,不可等闲视之啊。” 韩苍雪对上路无尘的眼,他眉目一弯,带着温暖的欢喜,她双颊泛红,低下了头,不敢去直视对方的脸,目光避到了手上的素尘剑上。 此时此刻,恍若一个绝美的梦境。 ………… 四年后。 当韩苍雪站在阳炎山上俯视那片奔腾的火流时,她也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梦一般,当年那个如玉的少年停留在了四年前,而她却只能独自面对梦醒之后的无尽苍凉与孤寂。底下这片缓缓流动的火海里埋葬着她的爱,她的幸福在这里被烧成灰烬。韩苍雪将手中的流苏金铃穗抛进崖下的焰流中,溅起的火花仿佛也灼痛了她的眼,她忍着泪,转身离去,腰间的冰花剑穗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夏侯言在不远处等她,待韩苍雪走到跟前,他将手上的素尘剑递了上去。韩苍雪微微一惊,看见素尘剑上垂着的流苏银铃穗。 “这是她还给你的。” 她接在手上,摩挲着那个银铃,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像个孩子般在夏侯言的怀里放声大哭。 远处的山崖边,那个黑金彼岸花纹袍的少年眺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手心里紧紧攥着的发带在寒风中缱绻翻飞。 马车里的韩苍雪怀抱着素尘,黯然问道:“夏侯,你说玉魂……真的消失了吗?” 夏侯言赶着马车,眼睛往后瞄了一眼,略带惋惜。 “流光散尽玉销魂,这世间,再无玉魂珞。” 第六十九章:珞珞如石 “你来干什么?” 义均回身打量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神情淡漠,话间带有一丝不悦。 最近这段时间,扰他清修的人是一个接着一个。 白矖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回道:“上神有件东西落下了,白矖特来归还。” 说罢,她在掌心召出一物,呈与对方看。义均轻轻扫了她手上的乱神弓一眼,脸色未改,只是拂袖一挥将那神器收回,又将目光投放在对方身上。 眼前的白矖不过只是一个神识所化的灵体,可见其尚在修炼之中,这乱神弓也本该在白泽手上,如何说也不会是她来还。 “一把乱神弓不足挂齿,神女此次前来,可是另有缘由?” 白矖轻笑道:“还是上神看得通透。” 义均不置一语,兀自往身后的那棵树看去。 屋前的竹林在微风中响动,竹叶攒动的声音显得分外凄清。白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枝丫间红梅艳艳,彰显着蓬勃的生命力,与屋前那一大片绿竹的冷清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她这才发现,这修罗境中亦是不受四季轮换的影响,眼前这梅花,身后那竹林,不过是灵力使然,既是障眼法,也是自我排解的把戏。 倒不比瑶山好多少。 ………… 虞长歌端坐在殿前的白樱树下,轻轻抚摸着怀中的灵狐,那小狐狸蜷缩在女子的膝上,双目微闭,任对方的手在自己的皮毛间轻拂。虞长歌抬起眼看向远处,龙吟和云起的身影伫立在斜阳里,白矖忽然现身在龙吟的身边。 龙吟见她回来了,神色平静地问道:“你修炼未成,何必多此一举。” 白矖依旧挂着浅淡的笑容,微光为那双眼睛蒙上一层金色的纱,那眼底里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深不可测。 “只是想着许久未见,想去看看罢了。” 龙吟瞥见她手上握着一枝红梅,心中了然,淡淡问道:“这样就好吗?” 白矖沉默半晌,幽幽回道:“这样就好……” 这是龙吟第一次在她的话里听出了惆怅的意味。 她回身,看见树下虞长歌和御灵狐的身影,目光随着飘舞的白樱飞转,渐渐迷失在回忆里。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神祇对时间流逝的感受很浅淡,她现在很难想起一个确切的时间来,只记得那也是樱树枝繁叶茂的时节,封神殿前的樱花肆意飞扬,她坐在树下与玉灵说话。 “我想再过些时日,你就可以修炼成形了。” 白矖看着浮在眼前的玄灵玉,眉目温和,话间带着一丝宠溺的情感。 这灵玉自创造之初,受瑶山仙灵之气的滋养,竟逐渐凝出玉灵,算来至今将近五十年之久了。这瑶山虽偶有白泽、龙吟等的来访,但多数时间里还是她一个人的,所幸这几年还有玉灵可陪她说说话,也就不比往昔感到凄清了。 “再过些时日……是多久?”玉魂的言语间颇见喜悦。 白矖轻笑,“很快的,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我想,到时应该给你取个名字才是。” “名字?” “这世间的万事万物,有了名字,就有了归宿。” “可‘玉魂’,不就是名字吗?” “非也,‘玉魂’二字,只是称谓,不足成名。” “既然如此,白矖可想好了为我取名何字?” “我想,赐你一个‘珞’字如何?” “‘珞’字何解?” 白矖微微一笑,道:“以‘珞’为名,取……” 言未尽,脚下忽生无名之风,漫天飞花狂卷,空气陡然变得肃杀。风势渐大,白矖拂袖掩面,双眉微皱,灵玉似有所感应,逐渐敛去了光芒。 疾风中一个身影翻飞而过,以迅雷之势夺下灵玉。白矖见那身影欲逃,只轻轻拂手一挥,往对方离去的方向前方张开一堵结界墙,那身影碰了壁,只能止步,回身看向白矖。 白矖立在原地,神色淡然,目光缓缓在对方身上游走。 看得出,来者是个男子。 他亦不言语,用目光与白矖对峙着。 虽看不得容貌,但凭这不惊不惧的气度就很是让白矖讶异。她指尖轻划,轻易将对方脸上的面具揭开。 对方面容清俊,神色自然,看起来倒无冒犯轻视之态。 “青丘狐族?” 对于白矖仅一眼就看穿自己身份这件事,苏夜音似乎早有预料,他的脸色颇为冷静,暗暗握紧了手心里的灵玉。 他微微颔首示礼,笑道:“青丘苏夜音见过上神。” “苏夜音?”白矖见他嘴上虽是笑着,眼神却另有深意。 “怎么,青丘苏氏贵为狐族之主,竟也对我这小小的灵玉感兴趣?” “小狐盗玉也是身不由己,还望上神成全。” 白矖的目光扫向苏夜音手上的灵玉,瞥见他手腕内侧有一道血痕,那不是伤口,而是咒印。她当即明了,仍是面不改色,劝说道:“生死无常,自有天地之法,我成全不了任何人。” “既是如此……那便得罪了。” 苏夜音说罢,飞身欲逃。白矖神色不改,随手拈来身边一片花瓣,运力将花瓣送出去。苏夜音只觉身边一阵疾风掠过,那花瓣从他耳边一闪而过,瞬间削断几丝鬓发。他立时皱眉,又感到后背一阵急行的气流冲他袭来。漫天的花雨聚成一道长鞭向着苏夜音冲杀过去,他敏捷地回过身,急忙张开结界阻挡,这万花聚成的长鞭撞到结界壁上,霎时如焰火般炸开,飞花流散,令人目不暇接。苏夜音被这灵力震退数步,待站稳脚跟,唇角已见一抹血色。 神女的实力他岂会没有分寸,但他苏夜音已经被逼入绝境,退无可退。 白矖不紧不慢地往前进了两步,摊开手掌,淡然道:“这灵物,不是你该拿的。” 苏夜音忽觉掌心一阵灼痛生起,灵玉灵光渐开,缓缓向着白矖飞去。 与此同时,又一个不速之客从旁杀出,一晃眼竟夺下空中的灵玉,二人顿时诧异,仔细盯着来人看。 “阿夜!”苏夜音小声惊呼出来。 白矖只觉眼前这女子双目凌厉,自带一股孤高,是与苏夜音截然不同的感觉。 说时迟那时快,脚下的落花再一次狂卷而起,苏夜弦挡在苏夜音身前,手中的夜刈剑快速翻转,搅乱袭来的花群。白矖见状,却也不急,只是指尖施术,那花又成灵蛇之势攀上苏夜弦的手,身后的苏夜音当即冲到面前,利用弦阙切断花瓣的缠绕。岂料这花瓣散了又聚,分成两股冲着二人再次发起攻势。白矖一手施术,一手召唤灵玉,那花瓣冲破苏夜弦张开的结界,迎面打在她的胸口上,她胸腔一紧,气息一窒,顿时喷出一口血来,手中的灵玉受到感召,缓缓向着白矖而去。 苏夜音见苏夜弦负伤,无暇顾及其他,当即挡在她身前,花群追杀过去,击碎苏夜音的结界,散落的花瓣忽然变得锋利无比,片片从他身边夺风而过,割破衣衫下的肌肤,点血散落。苏夜音的脸上也添了几道或大或小的伤痕,苏夜弦被他护在身后,未曾伤及分毫。 待白矖将灵玉收入掌中,再抬眼一瞧,苏氏兄妹早已不见踪影,她不想深究,故复低头察看掌中灵玉,只见玉上点染了一滴血,眨眼间那血滴竟融进了玉璧之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被吸收了? 白矖并未细想。 既然灵玉无失,也就罢了。 当时的她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直至日后,当她见到修炼成形的玉魂时,才终于明白当初的那滴血的确是她的疏忽大意了,以至于后来的种种,皆是因果…… 白矖回过神来,看了龙吟一眼,眉目舒展,如释重负,她微微一笑,略带感慨:“珞珞如石,她一直都很坚强。” 龙吟看了她手上的红梅一眼,说道:“你本可以留住她的。” 白矖顿了一下,轻声回答:“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云起站在二人身边,一直沉默,看着天边的云翳慢慢被浸染成火焰色。 树下,虞长歌怀中的灵狐忽然抖了抖耳朵,缓缓睁开双目,御灵狐意欲起身,发现虞长歌将手轻轻覆在她头上,她抬头瞧向对方,只见虞长歌面带微笑,轻轻向她摇头,眉眼间似有暗示之意。 御灵狐眨了眨一双灵动的狐狸眼,重新躺在她膝上。 暮色渐浓,白矖的身影消失在孤岐神山的残阳里,白龙神从头顶上一掠而过,只有一个身影还静静地立在原地,云起背对着夕阳的光,目光投放在虞长歌的怀里。 虞长歌看向他,发现对方手里握着那枝红梅,她低头对着怀中的灵狐说话,眼睛里有浅淡的笑意。 “走吧,那个人在等你。” 御灵狐从她怀里跳开,在她眼前化出人形,仍复当初的模样,外貌青涩,眼神却恍如历经沧桑,娇小的身躯,于清冷之下透着一股坚韧,像极了玉魂珞。 御灵狐转身看向云起,盯着他手里的红梅,目光沉沉。她缓步向对方走去,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记忆。 第七十章:灵狐不言 她睁着双目,呆呆看着上方,眼底积蓄着死气,双唇被紧咬得出了血,唇齿间依稀可见有微微的战栗。 她躺在床上,如死尸一般。残破的衣衫和凌乱的被褥静静地摊在周围,身上的衣物被撕得零碎无法蔽体。 她不哭不闹,没有说话,任由绝望紧紧包裹着自己。 如果神真的垂怜世人,为何她的呼喊却从不被聆听…… 为何同是狐族,青丘却从无她的容身之处…… 那双死眸之上的睫毛忽然有了颤动,两只瞳孔骤然紧缩,眼底的绝望随之一扫而光,她慌张地从床上爬起来,顾不得衣不蔽体的狼狈模样,跌跌撞撞地来到镜台前。她一眼便瞧见胸口上那个烙印,一个嵌在血肉上的“鬼”字,仿佛才刚印上去般,只一眼便将她全身上下灼烧个遍。 这不是一个字,这是诅咒,是耻辱,是噩梦。 她要逃,就得把这一切梦魇都卸下! 她拿出镜子后藏着的匕首,眼睛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盯着胸口上那个印记,缓缓举起手上的利刃,一点点靠近那个字。 眼睛里的阴冷在慢慢扩散,驱使着那利器刺入皮肤。 额头上渐渐渗出冷汗,双眉逐渐拧紧,嘴唇如皲裂的土地慢慢泛白,但她的眼睛却一刻也不曾离开过镜中的自己,手上的动作未曾停下。 她极力咬着下唇,看着镜中胸口上的字被一点点剜出来,拿着匕首的五指在发颤,身体因剧烈的疼痛而本能地抗拒手的行动,但意识却仍顽强的指使着她。 随着咣当一声,手中匕首掉落,她一下子瘫在地上,镜台上的鲜血流下来,缓缓爬到她的脚边。 从此以后,这青丘之国,这鬼狐的身份,就如同那胸口上的血肉,从这个躯体里和她的人生中被彻底挖掉。 她的屈辱和绝望像地上蜿蜒的血水般被自己踩在脚下。 粗重的喘息在房间里回荡,她向床边爬过去,随手抓起一件衣裳,步履艰难地走向门外。 身后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血色脚印,那是她踏着自己的命运痛苦前行的痕迹。 ………… 她在葱茏万木之间极力奔跑,慌不择路,任两只脚掌被沿途的碎石沙砾磨出了血也未曾停下。“死神”在她的身后穷追不舍,她不敢回头,不敢放慢脚步,连呼吸都尽力压抑。 破碎的衣衫在风中飞扬,衣角忽然逆风卷起,身后疾速飞来一条锁链,她大惊失色,本能地翻过身子躲避,掌间的离火未待发动,一条锁链呼啸而过,末端连着的银刺瞬间穿入她的手掌,掐灭了那尚未成形的离火。 她忍痛哼了一声,撒开手,化成狐身竭力奔跑。连日来东躲西逃,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可她依旧不能停下。 林风中摇摆着两条白色的狐尾,那锁链宛如银蛇迅捷地咬住一条尾巴,她挣脱未果,不得已又化为人形,尾巴仍是被紧紧绑着,那锁链忽然被身后一股力量拽回去,她被掀倒在地,在地上拖行了两丈后才停下。 身上早已是伤痕累累,蓬头垢面,狼狈至极。 左右两手各自被一只脚狠狠踩在地上,她顿时疼得挤出两滴泪,说不出一句话来。那个抓着锁链的男人慢慢走近,俯视着她,目光里充满了鄙夷。 “还跑吗?” 她沉默地瞪着对方,不掩饰神色间的愤恨和杀意。男子低身撕开她胸前的衣物,看见其下遮掩的血肉模糊的伤口正在缓缓泣血。 他冷笑道:“你挖了这个印记又有何用,你想逃,该卸下的,可不止这个字……” 男子起身,抬起手上的锁链,神色阴冷。 “要摆脱鬼狐的命运,就该把这尾巴也去掉!” 话音刚落,男子手中的锁链顿时化为一把长剑,转瞬间挥落下来。她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便占据了所有感官。 一股凄厉的惨叫响彻林间。 她强忍着剧痛,用尽全力挣脱束缚,掌间离火飞动,她趁机往前方极力奔跑。在数丈之外,忽然被一道无形的结界弹倒在地。 她再没有精力可以逃了,这里就是她的尽头。 在生死之际,那张苍白狼狈的脸忽然浮现一个微笑,目光如烛火将熄,她的心中慢慢生发出一种解脱了的愉悦。 死? □□之恨、剜肉之悲、流离之苦、断尾之痛,这些比死更可怕更痛苦的事她都经历过来了,死亡对于这副精疲力竭的躯体和这个浸满了绝望的灵魂来说,倒是解脱。 未几,三个男子已追寻而来,那为首的一个慢慢上前,骄傲地打量着躺在地上的身躯,抬起一脚狠狠踩在她的伤口处,他的表情仿佛是在看牲畜一般。 “杂种就是杂种,连死也不安分!” 他手中的剑随着话音落下,眼见将要刺入地上的人,却被前方飞来的一支灵箭阻挡,剑锋偏移。 男子还未回过神来,又有几支灵箭呼啸而过,逼得他从少女的身边退开。稳住一看,惊见神山结界前站着一个身影,一个白衣女子正拉扯着弓弦看着他们,眼神很是冷峻。 男子顿时怒起,举起剑来杀将过去,身后两人亦应声而起。玉魂珞快速发出三箭,未曾想到一道风刃突然从旁杀出,将三支灵箭拦腰砍断,那三个狐妖转眼逼到跟前,玉魂珞利用手中灵弓格挡住对方的长剑,同时借势往男子身后翻越过去,手中化出灵剑奋力一挥,一剑使得一个狐妖灰飞烟灭。 为首的男子见状,迅速往后退开,心中暗念,眼前人非他此等小狐可敌,犯不着为一只鬼狐赔上性命。 虽有不甘,但也只能带着另一人速速离去。 玉魂珞见人已离去,转身便去查看地上的少女。她蹲下身去仔细看对方的伤口,发现这个娇小的身躯承受了太多的苦痛,令她不由自主地眉头一皱。 她虽心生恻隐,但她瞒着云起偷偷下山,原是为了寻找灵修的,但眼前的人伤势太重,带回瑶山方能得愈。 此时此刻,是去是留呢? 她心情矛盾,对于隐匿在一旁的一个身影全无察觉。从树后探出的一双眼睛正在紧紧地盯着她,其手中一把檀扇缓缓运力,渐渐生风。 就在玉魂珞犹豫之际,地上的少女忽然有了意识。 少女在朦胧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可她虚弱至极,说不出一句话来,身体的求生欲望驱使着她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手,用尽全力拽住对方的衣袖。 这是她的救命稻草,不管是谁都好。 玉魂珞见对方拼命拽着她的衣袖,又昏死过去,心底一下子就踌躇尽散。 她小心翼翼地抱起这个虚弱的身躯,正欲往结界内进去,却见云起的身影迎面走来。 玉魂珞立在原地,看着云起脸上的怒气一语不发。 “珞,你不该私自离开封神殿的!” “我知道,可是灵修已有一月未见踪影,我……我只是……” 她不能辩解,错了就是错了,所有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云起神色微微和缓,他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思,可是自己就是不能让她这么做。 “白泽离开的这两年,封神殿结界之事,灵修之事,我一直未曾告诉他,我身为神使已是失职,若是再让你私自下了瑶山,你让我怎么办?” 玉魂珞张口欲言,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面带愧色地转移了目光。 “白泽就快回来了,灵修的下落我会帮你找,但是封神殿的结界……我没有办法,到时你与灵修,只怕再不能如从前那般。” 玉魂珞听罢,神情顿时落寞。 “谢谢你,云起。” 对方为自己所做的,玉魂珞心内感激,亦知晓再不能强求更多,只道是无奈罢了。 云起心领神会,再无多言,转而问道:“你怀里的人是……?” “一只小狐狸,我见她伤重,想着带她上瑶山救治。” “狐狸?又是狐狸!你要是觉得一个人在封神殿内无趣了,我总会陪着你的,怎么偏偏爱捡狐狸回去。” 玉魂珞知他不是有意抱怨,故淡然回道:“我只是见她可怜得很,动了恻隐之心,待她伤好,令她下山就好了,白泽不会介意的。” 云起一听,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倒也不再劝阻,转身便走进结界中。 那暗处的眼睛见此,便悄无声息地隐去了。 ………… 她从朦胧中醒来,发觉已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身上的衣物也是全新的,心中不免有些茫然。她轻轻推开房门出去,沿着长廊的指引缓缓向前走,同时不忘警惕着周围的环境。 这个地方很是冷清。 这是她沿途最直观的感受。 她走了没多久,便见尽头处坐落着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内心在浮现过短暂的犹疑之后,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向殿门靠近过去,仰头看见其上的“封神殿”三字,再想往里边看却也无法,厚重的殿门紧紧闭着,她绕着宫殿往右边走去,目光在转角处与一双眼睛交汇。 她的脚步骤然停下,双目一怔,一时之间立在原地未敢有任何动作,只是谨慎地打量对方。 玉魂珞立在窗边,见是她,原先愁眉深锁的脸和缓了不少。 “你醒了。” 少女双眸一动,忽然忆起自己昏迷前的一幕,幡然领悟。 “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的语气里有明显的警惕,玉魂珞并不在意,淡然回道:“这里是瑶山,神女之所,你自可安心在此处养伤。” “神山……你是神女吗?” 她语气里的防备在慢慢松懈。 “她是珞。” 二人闻言,齐齐往少女身后的方向看去。云起走到她跟前,补充道:“我是云起。” 他凑上去又问:“你是谁?” 她默然,不愿作答,防备的姿态又表现出来。 云起看出她的意思,便不作强求,只道:“也罢,等伤好了再说。” 她没有再说话,眼神低低地往窗口的方向飘去。 她想,神灵终于还是听到了她的痛苦。 ………… 云起刚转过回廊,便被眼前这幕景象惊艳到。但见一片蓝色萤火飞舞在天地之间,给这清冷的夜色覆上一层撩人的温情。 他在瑶山这么多年,还未曾见过这样的景致。 云起微微一讶,发现少女的身影伫立于万千飞萤之中,她闭着双眼,双手结印似在施术,更多的萤火从她指尖缓缓溢出。 “你这是做什么?” 她闻言睁开双目,停了手上的动作,眼底较前几日初见时少了几点防备。 “我想试试身体恢复得如何。” “这是什么?” 星星点点的蓝火渐渐飘散到他身边,他伸出一指轻点,那萤火瞬间碎成更小更多,悠悠扬扬地飞往高处。 “流离火。” “流离火?是你们狐族之术吗?”云起觉得甚是新奇。 她默默低下目光,不知该作何回答。流离火是半狐之体所特有,半狐为狐族所不容,偏具有这无二的术法,就仿佛是上苍对这群异族的怜悯般,隐隐带着股讽刺的味道。 她轻轻应一声,当是回答了对方,不作过多的解释。 “你这术法倒是很有意思。” “是嘛?”她眼底的光一下子亮了许多,脸上略有欣喜。 她在心里猜想着,珞见到这个是不是也会很高兴? 云起见她连日来的忧郁仿佛消逝,目光里是清晰可见的喜悦,内心不由得感到欣慰。他在石阶上注视着那张笑颜,少女的眼睛里闪映着灿烂的流光,宛如明星。 他微微一笑,心内忽然就觉得这双眼睛比这漫天的流萤还要好看。 封神殿内,玉魂珞忽觉殿外风声忽变,隐约有股力量冲着殿门而来。 她心内生起无名的不安情绪,转身看向殿门,只见封神殿两扇厚重的门被骤然破开,一道风刃如风驰电掣冲向玉魂珞。 她当即张开一个结界阻挡,但对方灵力之强大还是令她一惊,整个身躯在一瞬间被震退一丈之外。待脚下立稳,她屏息凝神盯着殿外。一个女子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踏进来。 这女子着一身紫衫,整张脸藏在面具下,手上持一把青檀扇,姿态端庄,气韵神秘莫测。 玉魂珞顿时警觉,“你是谁?” 寂静中只听得细微的一声冷哼传来。 这紫衫女子不由分说,手中的扇子轻轻一挥,两股风流毫无征兆地从玉魂珞的脚边窜出,如水龙出海,成翻云吞日之势向着玉魂珞杀去。 这当真是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玉魂珞脚下一点及时一跃,两股风流从她眼前掠过,她在避闪之间化出灵弓,双脚落地之际便向着对方发出一只灵箭。 却见紫衫女子一下子抓住疾速飞到眼前的灵箭,只轻轻一捏,灵箭顿时化为流光消散。 玉魂珞又是一惊,不及喘息,那两股风流又再次袭来,玉魂珞正欲结印张开结界。一个身影忽然冲至她面前,流离火凝成一道幽蓝色的屏障阻隔了对方的攻势,少女还来不及松口气,火屏却在一念之间被冲破,爆发的巨大灵力将她震倒在地,唇角立时溢出血来。 玉魂珞大惊,又见紫衫女子扇下生风,两道风刃顿时刮地而来。她立马张开结界阻挡,惊见另一道风刃以摧枯拉朽之速向着地上的少女袭去。玉魂珞蹙眉,当即飞身过去将她护在身后,单手打开的结界尚未成形便被冲破。 她迎面挨下这一记风刃,胸腔骤时一紧,双唇见红。身子将倾之际,脚下数条风柱拔地而起,将玉魂珞整个人悬空架起,牢牢束缚。 “珞!” 地上的少女焦虑万分,掌间离火渐起,那紫衫女子见状,轻轻挥动扇子,一股疾风呼啸而去掐灭了蓝色火苗。又见女子手中之扇轻轻往下一压,地上的少女立刻伏低了身子,她感觉有一股无形之力在压制着自己的身躯,极力挣脱而不得。 正以为束手无策之际,云起的身影突然出现。 少年的双手聚气成刃,快速杀向对方。紫衫女子忽然奋力一挥,数道风刃齐去,脚下亦陆续生起几道风柱,不断追着少年的脚步。云起身形敏捷,不断左闪右避。 对方仍是不急,檀扇轻轻往下一低,云起的身躯顿时被压倒在地,然而他挣扎几下,竟冲破了女子的束缚,双脚纵力一发,一瞬间跃到女子面前,手中气刃眼见将要落下。 却见紫衫女子的身影一眨眼间便闪至十步开外,云起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脚下突现一个阵印,几道光束从阵印中伸出,一瞬间绕上云起的脚,一把将他拽下。 少年整个身体被数道光束缚住,紧紧锁在阵印内,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云起!” 玉魂珞尽力挣扎,终是徒然。 那紫衫女子一步一步向着玉魂珞走去,面具下的目光透着股漠然。 正是绝境之时,一道白光忽然自殿外飞来,紫衫女子警觉,顿时回首。但见这道光飞快地从她面前擦过,将她脸上的面具一并带落下来。 紫衫女子匆忙以檀扇掩住下半脸,那白光从她身后再次袭来,她抬手用掌心灵力抵住,细看才发现这白光竟是一把灵剑。 “无涯剑!” 她话音刚落,无涯剑径直穿破她的掌心往殿外飞去。 玉魂珞等三人见此,不由得同时一惊,皆屏息静气盯着殿外。 紫衫女子仍旧掩着半张脸,掌心的血一点点滴落,一双魅惑的眸子透着股阴冷,待看清殿外出现的身影时,双眉霎时微皱,目光中的情绪瞬间变得复杂。她未置一语,匆匆消失在众人眼前。 三人身上的束缚随之解去,玉魂珞整个人无力地坠下去,面色苍白,身体缓缓流散出灵光。 一旁的少女顾不得自己,慌忙过去扶着。待回过头来,殿外的人却已来到跟前,俯视着她二人,不知为何,她在这种沉默的注视中感受到了一种隐隐的愠怒,令她惴惴不安。 “灵修……” 云起的声音引起了众人的注意,白泽侧身往殿外望去。她跟着看过去,发现有一个俊逸的少年立在殿外,长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这一眼的感觉,就像是天上月一般的冷清与寂然…… 翌日。 她站在樱树下,打量着那位殿前的少年,神情漠然。 “他是谁?” 身边的云起见她盯着灵修,沉默半晌后才淡淡回道:“……一个对珞很重要的人。” 他话间的“重要”二字仿佛别有深意。 听到这个回答后,少女收回目光,轻轻抿了一下唇,心内反复咀嚼着“重要”这两个字。 她看过去,一道结界将灵修阻隔在封神殿外,他透过那扇窗望见被穿心链锁住的玉魂珞。 她很能体会少年眼底那种深沉的痛苦,和她看见玉魂珞为自己挡下风刃时的心情是一样的。 “说起来,灵修也是狐族,与你一样。”云起说道。 她低垂了目光,不语。 空气静默了一阵,云起又问:“别的不说,名字应该可以告诉我吧?” 她抬头,对上云起的目光,思索了一下,仍是冷淡地回:“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 很明显,云起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但他不再追问了。 她悄悄看了身边的云起一眼,眼睛又往封神殿的方向望过去,若有所思。 “就叫‘御灵狐’吧……从此以后,她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云起怔愣一下,看见她那双透着坚毅的眼睛里,除了封神殿,什么都没有。 直到现在,云起看着御灵狐一步步向着自己走来,默默接过他手中的红梅时,他才明白那句话的意义。 第七十一章:虞族四子 虞长歌立在白樱树下,远远观望着那比肩而立的两个身影。她看见云起的目光停留在御灵狐的脸上,落日为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覆上一层迷离的色彩。 虞长歌莞尔一笑,神色间略有怀念之意。她轻轻捂着心口,自言自语道:“你也总是在默默守护着我吧……子期……” 她感受着胸腔里的律动,双眼泛着泪光向远方天际望去,残阳既隐,天色渐渐暗淡,一步步变成终年笼罩在溟水城上方的那股寂然。 ………… “子衣,你肯定子息真的在鱼央宫中吗?” 虞子期贴着廊柱藏身,压低声线看着另一边的女孩。 虞子衣躲在虞子书身后,亦是细声回道:“错不了的,他见赤嬴飞了进来,便也偷偷潜进宫中,我在外面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出来。” 虞子书一听,脸色越发严肃,“这鱼央宫不是我们随意可进的,若是碰上什么机关阵法,恐怕不止子息,连我们都有危险。” 虽是这般,可事已至此,他们也不能不顾虞子息的安危,横竖已经潜进来了,总得找到人才是。 虞子期摆摆手,示意他二人跟上。 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回廊间躲躲藏藏,走走停停,小心翼翼地来至一处宫门前。三人的眼睛来回在周围打探,发现此处既不见人迹,亦无其他去路,便壮大胆子向那宫门靠近。待走近抬头一看,见其上刻着“静影沉璧”四字。 虞子期回过头去问虞子书:“这是什么地方?” 虞子书微微摇头,只道不知,神色间略见凝重。 虞子期上前缓缓推开两扇门,站在外边往里头窥探,见无可疑之处,三人便轻声轻气地往里边走去。 适才在外边看此处,觉得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宫室,没想到这门内却别有洞天,竟不是普通宫殿的模样,而似一个巨大的天然的洞窟。三人一边走着,一边细细地观察着两边石壁上嵌着的几十只青铜宫灯,心内既好奇又惶恐。身边明明灭灭的火光为他们引路,倒也不觉昏暗。 三人在这神秘之地行了一会子。 虞子衣见前边的虞子期忽然停了脚步,疑惑问道:“怎么了?” 她话音刚落,但见前面悠悠地从地底下飘出许多泡泡来,每一个都是足以将人包蕴住的大小。她甚是不解,同时也好奇,上前一看。却见前方宽广的道路断了去路,一条狭窄的石柱接成的桥横在面前,一直连接到对面的一扇石门处。 “这是什么东西?” 虞子衣说着,正欲伸手去碰,虞子书一见,当即喝止:“别碰!小心为妙。” 虞子衣一听,便也立时将手收回。 虞子书倾身往下探看,桥下是一片深潭,潭水呈暗绿色,故见不得水底的情况,这些诡异的泡泡正是从底下的绿潭漂浮上来的。他观察下面良久,身旁的虞子期见他眉头深锁,问道:“可是发现了什么?” “这石桥的柱子直入深潭,且越往下越尖细,只怕人一踩上去……” 石桥承受不住,便要立时碎掉。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踌躇不前。 虞子期来回打量着这场景,半空中漂浮着的泡泡越来越多,身边的空间越渐有狭仄之感。正是沉思之际,忽听得身边一声惊叫响起。 “快看!” 二人的目光随着少女指尖的方向看去,惊见从底下悠悠飘起的一个泡泡中躺着一个人影。 三人定眼一瞧,那人影不是别人,正是虞子息! 虞子衣连唤了他数声,对方皆无应答,竟是昏死在泡泡中,意识全无。 “这是怎么回事?”虞子书仰视着飘到石桥上空的虞子息,心头猛地升起一股不安。 虞子衣见此情状,一时没了主意,便提议道:“我看我们还是去求主部大人吧,他一定有办法救子息的。” “不行!” 虞子书当即否定,“我们私闯了鱼央宫,主部大人帮不了我们的。” “事到如今,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虞子期说罢,疾速向着那石桥奔去。虞子书还来不及劝阻,只见他脚下一蹬跃到半空,将手伸进泡泡中抓住了虞子息的手臂。脚下的石桥经这一力,果真断了半截,地上看着的二人顿时心头一惊。虞子期眉头一皱,这状况是出乎意料的简单。他正欲将虞子息拽出时,脑海里瞬间涌现出许多记忆的片段,那是他幼时目睹的族人鲛鳞剥落,痛苦至死的惨状,这成为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他双目微颤,一时之间思绪停滞。 幸亏虞子衣的呼喊将他从梦魇中抽离出来,只见眼前一闪,一道水屏猛然挡在面前,他还来不及反应,又见水屏骤然破碎。一道水柱从后面冲出向他迎面袭来。虞子期当即松开手坠落下去,用手攀住断桥边沿,整个人挂在深潭上方。他的眼睛往下一望,于那暗绿色的水中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掠过。这个巨大的影子在水中绕着他所攀住的这根石柱游动,正是忐忑之际,那水中的影子忽然撞向石柱,虞子期整个人随着碎石坠下,脚下空空,无可落脚之处。 虞子衣急中生智,急忙忙施术从潭中立起一条水柱,然她修为尚浅,神色吃力得紧。虞子书见上空的赤嬴没有动作,当即跑到她身后将自身灵力渡与她,助那水柱逐渐凝冰。 虞子期踩在冰柱上借力跳了上来。 “水下有东西!”虞子期道。 虞子书回:“可不止水下……” 虞子期闻言,顺着虞子书的目光往上看去。一只巨大的赤嬴鱼赫然出现在上空,异兽的双翅缓缓摆动,目露红光,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虞子衣惊骇,“赤嬴怎么会变得这么大?” 虞子书解释道:“赤嬴鱼本就是异兽,而且……这个地方也甚是诡异。” “那现在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上空的赤嬴鱼的举动忽然令三人大惊失色。 只见这异兽朝着昏迷的虞子息飞靠过去,渐渐张开大嘴似要将泡泡连人一起吞食。 说时迟那时快,虞子期快速冲上前去,跃到空中,同时右手施术从底下的潭水中凝出一根冰柱抓在手上,奋力朝着赤嬴的头部刺去。 赤嬴吃痛,快速扇动双翅在空中来回飞窜。 虞子期趁机将虞子息从泡泡中拽出,赤嬴狂乱地喷出一道水柱,正好将半空中的二人冲散。下方的虞子书见状,立即飞奔过去,纵身往潭下跳去,掌间施术在水面凝出一层薄冰,他适时接住坠落的虞子息,又迅速跳到上面去。 那发了狂的赤嬴扇动双翅,目露凶光,直往虞子期处俯冲下去,像只饥饿的野□□撕咬猎物。地上的虞子衣吓得心惊肉跳,慌忙间从脚边抓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用力掷去,正好砸中了这异兽的眼睛。赤嬴的注意力一下子转移到了虞子衣身上,调转势头猛然朝她飞扑过来。虞子衣面色煞白,一时间双脚竟动弹不得。 虞子期得了空,借助在水面凝成的一层薄冰跃上地面,见赤嬴朝着虞子衣袭去,又立马奔赴过去,一把将虞子衣推开。赤嬴那排锋利的牙齿却咬在虞子期的手臂上。他忍痛哼了一声,额间顿时渗出豆大的冷汗,耳边却忽然浮现一个轻柔的声音。 “接住它!” 仅短短的三个字,却听出分明的焦急情绪。 他来不及细想,只见有一道寒光从旁飞出,快速地从他面前掠过,他不假思索地握住它。 竟是一把剑! 高阁之上,白袍女子望着底下结界内的情形,淡然说道:“殿下这般相助,如何能试出这四子的能力。” 虞长歌同是看着下面,微笑着回:“长歌知晓祭司大人的用心,只是他四人灵性虽好,但修为尚浅,不足以应对赤嬴,长歌斗胆,还请祭司大人能多给他们一些时日。” 白袍祭司一听此言,便再无多话,仍是观察着幻境里的动静。 静影沉璧之中。 赤嬴死死咬住虞子期的手,将他整个人在空中来回甩动。虞子期顿时感到从臂膀处传来的撕裂的剧痛,他双眉一横,举起手中剑用力刺进赤嬴的身体里,那排紧密咬合着的利齿骤然分开,他一下子被甩出去,朝着深潭摔落下去。 潜伏在水下的黑影在这时终于浮出水面,张着血盆大口迎接着猎物的坠落。 地上的虞子书一下子认出那异兽的真身竟是冉遗鱼,已清醒过来的虞子息见状,大呼一声:“不好!” 二人施术在潭中立起数道水柱,将水凝成一道道锋利的冰柱刺入冉遗的身体。这异兽受了伤,合上嘴巴猛然往水下缩去,虞子期刚好踩在它的头上,借力一跃而上,跳上了赤嬴的后背,双手握着利剑奋力刺进其下的皮肉。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赤嬴挣扎了几下后,整个庞大的身躯却忽然在一瞬间消失,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虞子期整个人顺势滚落到地上去。 四个人围在一处。虞子衣看见虞子期那只血迹斑斑的手臂,顿时红了眼。 虞子息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虞子书道:“适才那潭底的怪物是异兽冉遗。” 虞子衣不解,问:“冉遗?” 虞子书解释道:“异兽冉遗,鱼身蛇首六足,善梦幻之术,这个地方可能也是……” 他语意未绝,身边的环境忽然起了变化。整个山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宽阔的庭地,一座高阁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有三个人影站在高处打量着他们。 虞子衣的目光瞬间被一张脸吸引住。那是一个与自己一般年岁的少女,着一身银鳞鳌鱼纹鲛绡紫衫,面容姣好,双目含情如星如月,肤白胜雪透着股病愁,幸得眉上一个朱红的额印为这张脸添了点活力。 她望着那张脸,口中不禁呢喃:“好漂亮的人……” 然而比起虞长歌,虞子书却更为在意旁边的人——一个周身藏在白袍下的女子,以及站在她右后方的另一个戴着金色面具的女人。 “你叫‘子期’?” 虞长歌看见对方手臂上的血,神色微微一紧,露出怜惜的表情。 虞子期看着她,没有回答,双目里的谨慎很是明显。 那白袍女子说道:“是子部的孩子吧。” 因诅咒之故,鲛人二十岁而亡,族中失孤幼子皆由悯恤司各部照管,并教之御水术法。她见这四个孩子名中都嵌了一个“子”字,便知其来历。 “你们可知私闯鱼央宫是何罪?” 虞子书上前半步,低头恭敬道:“谢大祭司高抬贵手。” “大祭司?”虞子息诧异,目光再次往那白袍女子看去。 这白袍女子的脸色不怒而威,视线淡淡地投到虞子书身上,眼底带有几分刻意的打量,她对少年的回答略感意外,问道:“‘谢’字一说,你从何说起?” “以我四人之修为,断不会是赤嬴的对手,适才若不是大祭司暗中相助,我们只怕是要命丧于异兽冉遗的幻境之中。” 虞子书对上她的目光,神色言谈不卑不亢,不见惧色,语气依旧是礼敬的。 “你不仅能看出冉遗的真身,而且还能发现‘静影沉璧’之幻境,倒是聪慧。只是,你四人私闯鱼央宫是一罪,将赤嬴引进宫中又是一罪,二罪戴身,不得不罚。” 话音刚落,大祭司倏忽广袖一挥,一把光剑从那掌间飞出直冲向下面的虞子书。 此情此景正是始料未及,高阁上的虞长歌顷刻被吓得花容失色。虞子书面色一惊,一时间不知反应,在他身边的三人同是心惊肉跳。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虞子息和虞子衣早已联手打开一个水幕结界护住子书,虞子期则径直冲上前去,那光剑抵在他手中剑的剑身上,瞬间将他逼退数步,他却仍旧咬着牙坚持。 上方的虞长歌面色不忍,暗暗心忧。 而就在虞子期快被突破之际,高阁上的大祭司又一拂手,瞬间将剑收回。 众人又是一惊。 只听大祭司淡然道:“甚好,你们四子如此同心,以后就留在这鱼央宫中,随护在长歌殿下左右,你们可愿意?” 下面四人一听,两两四目相对,面色茫然。 虞子书随后反应过来,此前种种,原来不过是有意的试探。他面带微笑,回道:“多谢大祭司。” 旁边三人默然,渐渐通晓其意,遂无异议。 虞长歌见此情状,这才表现出喜悦之色,她的目光仍不忘关切虞子期的伤势,看着少年说道:“你的伤口可是要马上治疗才行。” 只见她双手结印在胸前,虞子期还未开口,便已发现有数道灵光如银丝绕上他的手臂,原先如千针入骨的刺痛在这灵丝围绕下渐渐消退。待虞长歌收起双手,少年抬起手一瞧,血流止住了,皮肉上的裂痕也已经愈合了一大半,他微微一讶,抬头往上看去,对上的是一张如月色般轻柔的笑颜。 少年双眸一动,忘记了言语。 身边的虞子息忽然问道:“敢问大祭司,那赤嬴鱼……” 这赤嬴本是他的玩物,如今见幻境已出,却不见这兽物的踪影,着实好奇。 大祭司没有说话。四人却见在那个戴面具的女子的手心里出现一个如手掌般大小的泡泡,一只小小的赤嬴敛起双翅浮在其中,沉睡如婴孩状。 “此异兽可不是性灵温顺之物,不可留在这溟水城中。” 这女子音色轻缓,却是含威不露,只见她五指一聚,瞬间将掌中之物捏碎,赤嬴的身躯顿时化为流光碎片。 虞子息一怔,不知该作何言语。虞子书则是双眉一皱,眸光暗淡了几许。 大祭司自上而下扫视了四人,面色无波无澜,说道:“如今我已近命定之年,从此你四人,不但要尽心保护殿下的安危,更要尽力助我族,寻得破解诅咒的方法。” 在这平淡的语气之中,尽是沧桑无奈的嘱托。 虞子书会意:“子书明白。” 大祭司看了少年一眼,转身驻足,幽幽说道:“虞子书,你可知‘慧极必伤’?” 她这句话似乎说得莫名其妙,毫无来头。 虞子书一怔,神色微微不解。 虞子期见大祭司欲离开,立即叫住:“大祭司,这把剑……” 大祭司只是看向身边的虞长歌,道:“这把剑既是殿下所有,便应当由殿下做主。” 她说罢,与身边的女子一同进了高阁内。虞长歌望向下面的少年,微微笑道:“此剑名‘洚渊’,从此以后,你就是它的主人。” 这个女孩的笑容,像是穿破溟水城黑暗天空的一抹微光。 虞子期只觉心头一动,从这一刻起他就知道了,那就是自己倾尽全力也要去守护的东西。 一旁的虞子衣默默地将少年脸上的悸动收在眼中,她的心底同时有一股不为人知的暗流,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流失。 第七十二章:旧梦成囚 他经常像这样,在这座冷清的地陵中,在沉睡的夏侯溪的身边,细细品味这充盈在整座天虞山中的孤寂。 夏侯言端详着冰棺中女孩安详的面容,目光里是无尽的惆怅。 天地之间,只有他心跳的声音。 “主上。” 女子的呼唤引得夏侯言回头,见灵侍绿柳站在他身后,毕恭毕敬地对他说话:“蓝杉在束妖阁中发现了一些东西,未敢擅作主张,还请主上过去一看。” 自夏侯言接任宗主以来,总会定时吩咐灵侍去清扫束妖阁,一直以来倒也没出现什么意外的情况,眼下听绿柳此话,他亦颇为讶异,故问:“发现了什么?” 绿柳回:“在藏心室中发现了一间密室,我二人未敢有所动,特来回报主上。” “兄长……” 夏侯言越发疑惑,当即随着绿柳的引领往束妖阁中来。 一踏进藏心室,便见一个男子守在密室入口等候, 灵侍蓝杉见夏侯言出现,立时侧身将密室引见与他。 三人径直往里边走去。 其间陈设朴素无华,仅在密室的中央摆着一张书案,其余的空间都排满了书架子,架上除了各色古书典籍,再无他物。 夏侯言沉默地环视这个狭小的空间,空气里除了那淡淡的书卷气,仿佛还带着故人的痕迹。他看着那张书案,隐隐想象出夏侯玉俯首案前的身影。 心中不免怅然。 蓝杉在他身后道:“主上,除书籍之外,我们还在里边发现了其他东西。” 夏侯言一听,遂绕过几个书架,来到最里边的一个靠墙立着的架子前。 这里是密室中唯一一个没有藏书的地方。夏侯言扫视一番,其上都是些灵物法器,想来是历代收集在此的。 他的目光瞥见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锦盒,一时间竟不知是何物,遂拿在手上看了两眼,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红木雕花锦盒,却附了一层结界在上面。 夏侯言好奇,指尖一点破开结界,慢慢将盒子打开。 只见一阵微光从盒中散出,夏侯言仔细一瞧,其中收着六颗灵珠,每个珠子内部隐约有灵光在流动。 蓝杉凑上前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集梦珠。” 夏侯言拿起一颗珠子放在手心里观察。 这集梦珠焕发出一阵灵光,渐渐布满整个空间。 绿柳惊讶地发现整个密室的环境已经变化,他们突然置身在束妖阁的地室之中。蓝杉看见结界内囚着一个红衣女子。 绿柳诧异,“这是……” 夏侯言道:“这应该是集梦珠所保存下来的某段记忆,却不知是何人的。” 他看着结界内的红夜姬,心中隐隐有了猜想。 身旁的蓝杉忽然说道:“醒了!” 只见结界内的红夜姬在这时缓缓睁开了双目,目光往地室的入口处望去。 三人跟着看过去,见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那里,一手抓着卷轴书,一手拿着片红彤彤的枫叶,面色微微诧异。 “你醒了!” 少年喜形于色,缓步向红夜姬靠近。 “夏侯……玉?” 他微微一笑,回答:“嗯,是我。” 这原来是夏侯玉的记忆! 二灵侍相顾一眼,心领神会。 夏侯言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个他未曾见过的兄长。 红夜姬看着夏侯玉,神情慵懒,问道:“这一次我睡了多久?” 夏侯玉回:“三年。” “三年啊……” 夏侯玉听出她话间的慵懒之意,想她定是觉得无趣了,便将手上的枫叶示意与她,说:“你醒来得刚好,现在正是红叶时节呢,我摘了一片予你瞧瞧。” 红夜姬眉眼盈盈地看他,调笑道:“你取了这一片叶子又能如何,我想看的,不是一叶障目的把戏。” 夏侯玉的目光慢慢地往地上去,默然不应。红夜姬察觉到他眼神中的失落之意,淡然一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主意。她轻轻一拂手,将少年手上的红枫化为人形。夏侯玉面色诧异,见这片红枫竟化成了一个与红夜姬一般模样的灵侍。 红夜姬笑道:“我困在这里出不去,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以后,她就是我的眼睛,况且……有她陪着你,总比守着我来得有趣。” 她说罢,笑容妩媚,一双狐狸眼盈盈如水,直盯着他看,颇有调侃打趣之意。 夏侯玉看了灵侍一眼,复将目光看向红夜姬,脸上无惊无喜,甚至略带点突兀的冷淡。 红夜姬觉得他是不高兴了,可又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你在结界内催动灵力没关系吗?” 红夜姬笑回:“我虽身囚于此,到底是几百年的妖狐了,总不至于连这点小术法都动不得。” “既修为高深,又为何被封印在此处?” “嗯……”她被封印在这里近五百年,记忆竟渐渐模糊,如今连想起来都得费一番工夫。 “你想知道?”她正在引诱着他的好奇心。 “嗯。”少年索性坐到了地上,准备听她讲那些久远的记忆。 红夜姬抬头望望头顶。 什么也看不见呢。 她是为什么会身囚于此呢? “因为一个赌约。”她的表情有点故作神秘的味道。 “赌约?” “没错,当年我与勾余山尧光洞府内的白泽上神立了一个赌。” “为什么?”少年不解。 “因为……”红夜姬将目光放到夏侯玉身上,笑回:“凤凰火。” “凤凰火?” 夏侯玉听见此三字,若有所思,随即展开手上的卷轴。卷轴书面空白无痕,但见少年将手一拂,几行小字却缓缓浮现了出来。 “凤凰火,为混沌初凤凰降于勾余山凤鸣峪,涅槃后所遗者,具焠生万物之能,是为神魔之焰。” 夏侯玉话音刚落,卷轴忽然脱了手,径直飞入到红夜姬手中。 “仙书《上源经》……”红夜姬看了卷轴一眼,又对着夏侯玉打趣道:“你们天虞夏侯族当真不能小瞧了。” 夏侯玉见卷轴被她夺了去,却也不急,面色依旧平静,也没讨要,只是问:“你的赌约是什么?” 红夜姬手指一勾合上卷轴,回忆道:“当初我为了焠炼绯月剑,向白泽讨要凤凰火,他不给我,我便与他立了一个约定,以灵鲛泪换凤凰火。” “灵鲛泪……”夏侯玉低头思忖片刻,想起《上源经》有载:鲛人见北岸,对月泪流珠。故问道:“鲛珠是鲛人族之物,你如何有?” “我想要,自然就有。”红夜姬笑盈盈地看着他,语气意味深长。 夏侯玉自然听懂她话间的意思,没有妄加评说,只问:“那你拿到凤凰火了吗?” 红夜姬冷笑一声,说:“原来那白泽不过是随意找了个借口打发我的,凤凰火根本不在他手里。” 从她的表情来看,可知还在耿耿于怀着。 “那你……” “那我当然不能罢休!我同他打了一架。” “你输了?” 红夜姬轻轻皱了一下眉头,“我的绯月剑被白泽打入了凤鸣峪的深崖之下,不过我抢了他的无涯神剑,这样……算输吗?” 她严肃地盯着夏侯玉,听到少年回答:“不算。” 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 “然后呢?” “然后……”红夜姬仔细想了想,继续道:“我和他立了一个约,他告诉我凤凰火的下落,我就将无涯还给他。” “你是不是没有还?” “哈,你还挺了解我的。” 她这般干脆利落地承认了,反倒叫夏侯玉无言以对。 “他先前骗了我一回,我怎么能随便信他呢。等我找到了凤凰火,自然就会拿无涯神剑去换回我的绯月了。” “那凤凰火在哪里?” “在修罗境义均上神手中。” “你真的入了修罗境?” “别忘了我可是绯狐。” 夏侯玉断言:“但你还是没有拿到。” “义均那个老头子一点情面都不讲,不给就算了还抢了我的无涯神剑。” 她至今想起来都恨得咬牙切齿。 夏侯玉听此,忍不住笑了一声。 “很好笑吗?”她见他笑了就很不高兴。 夏侯玉便稍稍收敛了笑意,问:“那你怎么会被封印?” 红夜姬目光微沉,回道:“你可知修罗六道都是凶恶之境,要走出去可花了我不少功夫呢。” 她说着,又抬头看看头顶。 密不透风,一丝光亮都钻不进来。 “要不是我负了伤,你的先祖还不一定拿得住我呢。” 夏侯玉听此,默默低下了头,不知作何反应。 她微微感慨:“没想到这一关,就是几百年的光阴。” “你想出去吗?” 红夜姬笑着反问他:“你能放我出去吗?” 少年迟疑了一下才答:“我会与你一起在这里。” 她轻笑,“你呀,快变得与夏侯卿一样无趣了。” 红夜姬说罢,将手上的《上源经》丢还给他。夏侯玉试着展开卷轴,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你可懂音律?”她突然问道。 夏侯玉停了手里的动作,抬头去看她,回道:“略懂。” “这里无趣得很,你弹琴与我听吧。” 夏侯玉面色有些为难,“我尚未学琴。” 红夜姬一听,一改戏谑的态度,仍旧笑着,却是感慨道:“其实你我都一样,同是被这个地方困住了,你终日看那些仙书法籍又有什么用,还不如给自己找点乐趣消遣消遣。” 夏侯玉双目茫然地看着她,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那《上源经》已经被我封住了,你以后不必把时间花在这些上,而是应该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 夏侯玉知她一向活得恣意妄为,便只是听着。 一男子忽然在夏侯玉身后出现,恭敬道:“公子,宗主有请。” 红夜姬看了一眼,知是夏侯卿的灵侍赤榕,便不作声。 夏侯玉看了看红夜姬,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开。赤榕和红夜姬所化的灵侍一同跟在身后,缓缓走出地室。 红夜姬一直看着那个身影退出自己的视线,脸上的笑容略带落寞色彩。手上的玄铁链在慢慢收紧,仿佛要把骨头拧断一般。 “这么多年了,这个结界还是一样令人讨厌,稍微动弹一点都不行。” 她咬牙忍着痛,自我嘲解地笑着。 夏侯玉在地室出口前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盯着红夜姬所化的灵侍。 一模一样的妆容,一模一样的穿扮。 可是…… 那双眼睛不像。 灵侍的眼神空洞虚无,恍如傀儡,她的双眼纳不进任何身影。 夏侯玉将手一挥,将灵侍化回原形,他仍旧如来时那样,一手抓着卷轴,一手拿着枫叶。 走出地室,满目的落雪跳入眼帘。 红叶的季节其实早已过去了。 集梦珠的记忆景象到这里戛然而止,身边的环境又回到了密室之中。 夏侯言看了看锦盒内的其他集梦珠,慢慢合上了锦盒,心头只觉五味杂陈。他转身将锦盒放回原处,在旁边见到了一部卷轴,眼前一亮,取下一看,果真是《上源经》! 夏侯言私心想到,《上源经》是仙书,也许可以找到令溪儿苏醒的办法。 他试着打开卷轴,果不其然,红夜姬的封印还在,他反复试了几回,皆是徒劳,只得作罢。 夏侯言转而吩咐二灵侍:“有关密室的事谨记守口如瓶,以后这藏心室除你二人,勿让其他人进入。” 说罢,便带着《上源经》连同灵侍退出密室。 那些集梦珠的记忆依旧埋藏在鲜为人知的角落里,静静地发光。 第七十三章:情之所起 少年站在樱树下,目光浅浅地朝着封神殿的方向望去,结界内的那张脸一瞬间令他失了冷静。 “苏夜弦?” 他半信半疑,凝视几眼,渐渐认出了她的身份。 那就是传说中的玉魂! “居然和她长得那么像……” 他冷笑一声,心中不禁感慨。随即脚下一点跃到半空,掌间流离火汇聚成一团,奋力向着底下的结界冲去。 这个身体里的封印和血契,将要在今夜终结! 叶灵修将会成为真正的妖狐,不为任何人所束缚! 少年的眼底氤氲着凌厉的杀伐之气。他一举击碎殿外的结界,结界破碎爆发出的冲击力顿时将他震出一口血。 他压着一口气,从屋顶冲入封神殿中,携着一束月光闯进她的世界。 玉魂珞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未及说话,却见对方身形一闪移到跟前,一把攥紧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强令她顿感吃痛。 竟是来者不善! 玉魂珞手中化剑横扫过去,灵修侧身一避,乘势勾起脚尖踢掉她手上的灵剑。少女双眉一蹙,手腕一扭反扣对方的手,右手欲去接从上方坠落的灵剑。灵修一把拦住她的手,玉魂珞一个旋身企图挣脱,却被对方绊倒在地。 少年将她压在身下,一手接住落下的灵剑,顷刻间,剑刃泛着寒光而下,却只擦过她的脖间,落在地上。 灵修只觉锁骨处突然发痛,印记所在的皮肉仿佛被烙烫过一般,有一种钻心入骨的痛楚。 玉魂珞见他失了防备,立时伸手欲夺灵剑。灵修顿时警觉,握剑的手迅速错开,对方却是不肯罢休,手掌一折绕了个弯,反手夺下灵剑刺杀过来。灵修反应敏捷,快速翻身躲过,玉魂珞得以脱身,起了半个身子,手中剑对少年紧追不舍。灵修半跪着,只顾一面忍痛,一面躲着玉魂珞的剑势。他压身从对方剑下滑过,回过头将迎面袭来的剑刃牢牢抓在手心里。 “你!” 玉魂珞一惊,见鲜血慢慢从少年掌间滴落。 灵修双目一合,竟就这样昏死过去。灵剑随着少年倒下的身躯而掉落在地,霎时间消散得无一丝痕迹。 玉魂珞看着对方掌心里泣血的伤痕,沉默不语。 ………… 他一睁开眼睛,在意识朦胧间感觉到一道目光的注视。 那张脸占据了他的视线,他微微眯起双眸,仔细看了几眼,意识还在慢慢回复。 “醒了……”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灵修彻底醒过神来,猛然从地上坐起,双手撑着上身慌张地往后缩,掌心挤压在地面,顿时生起一阵皮肉撕裂的痛楚,他无暇顾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少女。 这是一个充满了防备的姿势。 玉魂珞被他如此过激又异常的举动吓了一跳,起身站在原地未动。 她轻轻皱起眉头,“你……在怕我?” 灵修的目光在对方身上游移,最终定格在她脸上。 “你……” 表情将信将疑,双唇欲言又止。 玉魂珞走近两步,半蹲下去凑到少年的面前。 灵修却猛然从地上站起,退后两步与对方拉开一段距离。目光瞥见掌心松松垮垮地包扎着布条,伤口的血在白色的纱带上慢慢晕染开来。他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这个伤口是怎么回事? “你为什么怕我?” 玉魂珞见他这副惊鸟之态,便只站在原地不靠近了。 灵修的目光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个遍,对方只一身素净的白衣,一袭长发未加挽束,只是自然散落着,脚下也没有穿鞋,几个脚趾头从裙底下露了出来,看起来十分随意。他尤其注意对方那双眼睛,与记忆中的一样,却也不一样。 她不是苏夜弦! “你……是谁?” 灵修的眼神又惊又疑,充满明显的警惕。 “奇怪,你不识我,却又怕我?” 他再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瑶山,封神殿。” 瑶山封神殿? 灵修努力在脑海里搜寻,如何也拼凑不出完整的记忆来解释眼前这境况。 玉魂珞见他神色有异,脚下刚挪了半步,封神殿的大门忽然被破开,一阵疾风穿堂而入。 玉魂珞见状,当即往屋顶上窜上去,借助破开的地方逃了出去。 灵修尚未回过神来,却见一个少年已闪至面前,掐住他的脖子一把将他按倒在地。 “珞呢!” 云起面色愠怒,目光狠厉。 灵修几近窒息,双手扒拉着对方的五指,脸色愈渐苍白,口中艰难地挤出四个字:“我……不知道!” “你是什么人!” “我只是……误入此地,无心……冒犯。” 云起恼怒地瞪着他,在将信将疑中渐渐松开五指。 灵修躺在地上用力地喘息着,目光往上看去,屋外的天空慢慢呈现出亮色,有一片樱花瓣从破开的屋顶缓缓落下来,他的视线随着花瓣的身影飘摇,呼吸渐趋平缓。 玉魂珞藏身在屋顶上,仰望头顶这片深邃的天空,第一次发觉那白茫茫一片的云是这样赏心悦目,高处的风令人心旷神怡,内心竟可以如此快活。极目远眺,群山依偎,云雾飘渺,天地风云在晨曦中慢慢醒来。 这就是封神殿外的大千世界…… 是夜。 灵修立在窗边,看着天边的残月,眉头深锁。 玉魂珞逃出封神殿,云起无法,只能暂时将这可疑人物拘在这里,布下结界后便又匆匆去寻玉魂珞的踪迹。 经过一天的恢复,脑子里关于昨夜的事已渐渐有了些许印象。 他知道,是这个身体里的另一个陌生的自己来到了这里。 可他只能恢复这一星半点的片段,多了却是再也没有的了。无论是屠戮叶剑山庄还是夜袭封神殿,对于另一个灵魂的所作所为,他的记忆总是这样模糊且不连贯。 这个身体里的妖性令他厌恶,让他恐惧。 少年想得深了,脸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越发沉重。 “你在想什么?” 灵修闻言,立时回过神来,惊觉封神殿外的结界不知何时被撤掉了,他当即转过身去,见玉魂珞赫然站在面前,顿时又吓了一跳,脚下意识地往后退。 玉魂珞见他总是如此刻意与自己拉开距离,便问:“你为什么怕我?” 是呀,为什么呢? 灵修看着她,沉默半晌,脸色始才平缓过来。 像归像,她始终不是苏夜弦。 他站直了问:“你怎么又回来了?”他的余光瞥见对方手上抓着半截樱花树枝。 “你明明看见我逃走了,为何不对云起说出我的下落?” 灵修轻轻松了口气,面色和缓,将掌心示意与她,说道:“算是回报吧。” 玉魂珞见发带已经解下,手心的伤口业已止血,皮肉却未愈合,留下一条红色的纹路。 她瞄了一眼,不语。 “你……在这里多久了?” 他的话里原有个“困”字,却觉得说出口,不仅会刺伤了她,连带着自己也会被戳中。 玉魂珞微微一讶。 竟还有人在意她的困境。 她略带感慨,回:“四十三年。” “记得还真是清楚呢……” 他理解这份终日只能数着时间度过的寂寞。 玉魂珞把玩着手上的花,问:“你不逃,留着这里做什么?” 灵修无奈表示:“我不是不逃,而是逃不了。” “你可以击碎白泽的结界,却还会被云起困在这里?” “我……昨夜的事,只是个意外罢了。” “意外……”这个理由没有什么说服力。 玉魂珞将信将疑,举起手中半截树枝不由分说地杀向对方。 灵修面上一惊,措手不及只能匆忙躲闪。两人在这空荡的封神殿中追赶,灵修在一个旋身之后脚下打滑,眼见将要摔下去,玉魂珞见状,伸手欲去拉他一把,灵修却猛然缩回手,整个人就这么顺势倒了下去。 玉魂珞轻叹一声,不再为难他,只站在原地俯视他,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边起身,边回答对方的话:“只是……一个半妖罢了。” “名字呢?” “……灵修。” 他没有资格再自称桑林叶氏了。 玉魂珞不再说什么,掠过他径直往殿外走去。灵修站在原地看着她踏出封神殿,几朵樱花从她手里那半截树枝上掉落下来。 玉魂珞回过头来催促他:“走吧。” “要去哪里?” 他问归问,却还是跟在她身后走去。 “你该离开了。” “那你呢?” 玉魂珞回:“我不能离开这里。” “那你昨夜为何要逃?” “我只是走出了封神殿,并没有离开瑶山。”她在女娲殿前放了半截樱树枝,云起见了,必然知晓她的意思。 “那你现在……” 他话说一半,只见玉魂珞忽然回身,将手上的樱树枝递了过来。 “抓住它。” 灵修对她的话很是不解。 玉魂珞解释道:“往前的林子里有白泽布下的阵术,昨夜我逃走后,云起便开启了法阵,寻常人容易迷失其中,你抓着这个,我好带你下山。” 末了,她补充说:“你怕我,总不会连抓着这个也不能吧。” 灵修顿了一下,伸手抓住树枝的一端,轻轻说道:“我并不是在怕你……” 两人一前一后在林间行走着,月色在脚下越走越重,身边的环境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平静。 “也许你……可以就此离开这个地方。” “我说过,我不能离开这里。”玉魂珞没有回头,只是继续走着。 “为什么?” 她迟疑了一阵才说话:“因为……” 她语意未绝,却听见夜色中响起树枝折断的声音。未及细想,从暗处快速飞来几片落叶,玉魂珞侧身避开,那几片叶子顺势打在身后的树干上,足足嵌进去一半,灵修见此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快走!” 玉魂珞说罢便向着前方跑动起来,灵修也来不及说什么,只一味跟在她身后。 玉魂珞每踏一步便在脚下浮现出一个小小的阵印,一条条粗壮的藤蔓从阵印内破土而出,追着她的脚步而去,沿途的落叶也通了灵性,慢慢聚成一团紧追其后。 她跑得急促,脚下不慎被沿途的石头割伤,一个趔趄险将摔倒,灵修见状,赶忙伸手将她扶住。 二人这一停,引得脚下的藤蔓树叶一拥而上。 玉魂珞当即从旁跳开,灵修却被落叶团团围住,困在原地不能行动。玉魂珞召出灵弓连发数箭,数条藤蔓被灵箭击中便又缩回土中,可她双足点地便又召出新的藤蔓,如此往复,渐渐身疲力竭,面色带喘。灵修在旁观察着眼前的境况,只觉甚是奇怪,这法阵处处针对玉魂珞,看起来倒不像是为了防他这样的外人进入,而像是为了防止玉魂珞逃脱。 这就是她不能离开的原因吗? 灵修还在思虑间,却见身边的叶子忽然在一瞬间失了灵性,齐刷刷落在地上,那无数条窜出的藤蔓也快速缩回地下,危机解除得十分迅速而蹊跷。 “珞!” 玉魂珞应声回首,见是云起出现在身后,便默然收起了灵弓。 “你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 他的脸色没有很愠怒,但玉魂珞知道,他应该是生气的。 她沉默半晌,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默然地往回走去。 灵修欲开口说话,反被云起抢声打断,“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云起一直盯着他,目光里有十分明确的驱逐令。 灵修无法,看了看离去的玉魂珞,便又沿着下山的路走去。 翌日。 云起在林中结印关闭法阵,术法进行中途,却见脚下的落叶起了异动,叶子渐渐聚集成一团,颤动着浮在身边,猛然间往他身后冲去。 他顿时回首,见是玉魂珞,便加快了结印的速度,赶在落叶袭向她之前关闭了法阵。那一团叶子飞到玉魂珞眼前,在咫尺间顿时散落,却有一片叶子仍是如离弦之箭掠过她的脸颊,嵌进树干里,那是种足以切金断玉的力道。 “你又擅自离开封神殿。” 他不高兴,却也没有责备的意思。 “你将法阵关闭了,就不怕拦不住我吗?” “这法阵开着,别说是人了,就连鸟兽进入我也能感应得到,我可不想整日草木皆兵的,而且……你说过你不会离开的。” 玉魂珞微笑,回道:“你既然信我,怎么还在封神殿外布下结界?而且,你也知道你的结界困不住我的。” “我的结界防的可不是你。” “白泽呢?他怎么说?” “我一向没有他的下落,反正只要玉魂安然无恙,如何他都不担心。” 玉魂珞觉得,云起身为神使,在某些方面还是有几分白泽的脾性的,有时候态度随意得很。 “回去吧。” 他转身往回走,行了几步,又停下来对她说:“珞,外面……也不见得有多好……” 玉魂珞微微一笑,“你果然还是怕我逃了。” 他亦回头对她笑,“你知道,我一直是信你的。” 说罢,他便径直离去。 玉魂珞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又看了一眼下山的路。 她想走,此刻就可以。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沿着云起离开的方向回去了。 她走了几步,忽觉得脸上落下一滴水来,她往脸颊上轻轻一抹,低头一看,指腹上竟沾染了血迹,这才惊觉脸上多了道划痕,想来是刚才被叶片划伤的,伤口不大,加上被头发遮挡,开始未能觉察,直到慢慢渗出血来始才发现。 玉魂珞听得这附近有林泉声响,便索性绕过去,伏在岸边查看。 她探出半个身子,长发顺势垂在水面上,为防止沾湿头发,她只能一手将长发压在胸前,可要看清水中的脸着实不便,那伤口在侧脸,微风一过,发丝拂向一边,更将伤口掩住。 她正欲将头发撩向一侧,身后忽然有一双手将她的长发挽住。 她顿时一惊,却听得对方说:“别动。” 声音很是温和。 她记得这个声音,便任由那双手游走在她的发间。 “你怎么回来了?” “因为我发现我还欠你一样东西。” “是什么?” 对方没有立即回答,手上的动作很是轻柔。 “好了。” 玉魂珞闻言,将绑好的发绕过肩头一看,原来是她的发带,干干净净,显然是浣洗过的了。 她回身面对灵修,神色和缓许多:“你来,莫不是专门来还这个的?” “也不是。”说着,他便从怀中掏出一双素色的绣花鞋来,端端正正递到她面前,说:“我想,你应该也需要这个。” 玉魂珞微微露出诧异,随后只是轻轻一笑,道:“我在封神殿中,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个。” “它只是保护你的脚不再受伤罢了,至于其他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强词夺理!” 云起的声音突然响起,灵修回身,见一只异兽猛然朝他扑来,他急忙忙往后一退再退,脚下一滑,整个人往泉中跌去,手上的绣花鞋脱手耍出去,被幻化人形的云起接在手中,玉魂珞伸手抓他不着,灵修整个人就这样坠进泉底。 明明是暮春三月时节,泉水怎么如此冰冷彻骨。 在意识朦胧间,他仿佛听到了珞在呼唤他的声音。 灵修……灵修…… ………… 他猛然睁开眼,所见不过是一方灰蒙蒙的天空。 原来是梦…… 秋雨连绵,一点一滴砸在他的脸上,比梦里的林泉水还要冷上几分。 不知为何,最近时时梦见往事。 灵修翻身从梅树枝头上下来,双脚点地之际,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公子?” 他抬头看去,闻狸的身影就在不远处,撑着一把伞站立着,正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 第七十四章:融血成契 雨势渐大,二人只能回到何极轩来。 闻狸原欲将伞给他,奈何灵修不受,在雨中却也不急促,待去到檐下避雨,整个人已淋了个半湿。 “公子淋了雨,还是要先换些干净衣物才行。” 闻狸收了伞,便匆匆去了。灵修见他走得急,倒也没说什么,转过回廊往里面走去。 上一次来到这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他想了想,其实也并不遥远。 但以妖狐的意识出现在这里,却是第二次而已。 他看见庭院里那棵凋零的樱树,在冰冷的秋雨里孤独地伫立着。 他忽然记起,自己以前也曾像现在这样,一身湿漉漉地看着这棵颓败的树。 那是灵修还在鹿鸣谷时的事了。 ………… 樱花的时节刚过,樱树却衰败得厉害,枝头的花洒了满地,枝丫间已了无生机,在绵绵细雨里愈发显得凄凉。 苏夜弦转过回廊,见一个人影站在树下,任凭微雨沾湿衣袂。 她微微一讶,仔细看了一眼,确认这背影正是灵修,便轻轻唤他一声。 她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心内隐隐浮动着不安的情绪。 此时此刻,她在这个熟悉的背影上感觉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 “苏夜弦……” 灵修回首看她,那是一种她未曾见过的眼神,凌厉黠邪,言语间带着点疏狂。 苏夜弦当即沉下脸来。 “你不该醒过来的。” “可是你把我唤醒了。” 苏夜弦盯着他,眼底慢慢积聚起怒色。 “为什么要血洗叶剑山庄?” 灵修轻轻一笑,反问:“你又为何要解开我的封眠印呢?” 他在雨中移动步伐,缓缓向苏夜弦靠近。 “你知道这个身体里的力量不是你能掌控的。” 他站在她面前,冰冷的手背轻轻贴在苏夜弦的脸上,顺着脸颊的轮廓往下滑落,双目绕有兴致地注视着她。 如果是素日的灵修这样亲昵地对自己,她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漠然,妖狐灵修与苏夜弦是一样的,眼神充满了高傲与冷峻,令她不甚喜欢。 “只要封眠咒不破,你永远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苏夜弦面不改色,看见对方的眉眼越渐变得阴沉。灵修的手缓缓下移,在话音刚落之际猛然扼住她的脖子,似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在。 “破解之术是什么!” “你这样可不是求人的态度。” 苏夜弦扬起一笑,眨眼间手上已召出夜刈剑,剑气横荡,顿时将灵修逼退一丈之外。 灵修腾空一跃折下一节枯树枝,转身杀将过来。苏夜弦手中夜刈一横,剑身挽住树枝顺势迎而后推,将对方的攻势反送回去,灵修的手扣住她的手腕欲夺下剑来,苏夜弦亦是眼疾手快,五指一绕倒转剑锋,将夜刈剑贴在臂腹之下。于此同时,对方手中的树枝迎面刺来,苏夜弦一把将之握住,灵修的手却也同时捏住她持剑的手。 两个身影同时旋身挣脱,站定之际已夺下彼此手中的利器。 灵修手里的夜刈剑被对方紧紧抓住,苏夜弦手上的樱树枝抵在对方的喉咙处,只再稍稍前伸便会刺破肌肤。 灵修忽然双眸一颤,轻轻唤出一声:“阿夜。” 说罢便一头栽倒在地,苏夜弦的神情顿时一松。 “主上。” 回廊转角处,飞鸾的身影忽然出现,足尖刚跨出半步,夜刈剑便以电闪之速飞来,横在她面前,于一瞬间阻挡了她靠近的念头。 飞鸾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接过剑后立时奔赴到苏夜弦的身边。 闻狸也在这时匆匆赶来。 “公子!” 他面色一惊,见灵修昏迷在地,赶忙过去扶起。 苏夜弦神色平静,低头看着掌间的血陷入沉思。 入夜,雨势渐起,秋风到了夜间更为料峭。 屋内小窗半开,雨声风影在烛火间跳动,映照着地上的血色阵印。 闻狸半跪在阵印内,怀中托着昏迷不醒的灵修,看着面前的女子问道:“夜弦大人当真要这么做吗?” 苏夜弦握住灵修的手,默然不语,那张脸在摇曳的火光里明明灭灭,深不可测。 “若是公子他……” “我自有考虑。” 闻狸一听,低头看了灵修一眼,再无多言。 屋外。 飞鸾站在檐下,缄默着,看着这潇潇而下的雨。 屋内。 苏夜弦的目光朝向案上陈放着的弦阙笛,呆呆凝视半晌。 她不能说自己毫不犹豫,但她护不了苏夜音,再不能连灵修也失去了。 苏夜弦回过神来,在手中召出一把短剑,慢慢在灵修的掌心划开一道口子。 脚下的阵印渐渐焕发灵光,两只泣血的手掌紧紧贴在一处,掌间灵光如流萤飞散,掌心的血彼此交融。 她看着灵修紧闭的双眸,眼神渐渐冰冷。 待血契联结,灵修就再也不会离开自己了。 苏夜弦咬破食指指腹,用血在对方的脖间画出一个印记。 契印画成,闻狸拿起身边备好的玉杯,将里边盛着的苏夜弦的血凑到灵修面前,正欲灌进唇间之际,苏夜弦忽然出声制止。 “待他醒了再喝。” 醒了再喝? 闻狸微微讶异。 人醒了,不就知道了吗? 他不明白苏夜弦为何忽然变了心意,但总归是会更妥当一些的。 “带回去吧。”苏夜弦起身命令道。 闻狸得令,默然抱着灵修退出屋内,走至回廊转角处,听见幽幽笛音在阴冷的秋雨里越发凄厉起来。 翌日,骤雨初歇。 “闻狸?” 灵修醒来,见他守在身边,微微讶异。 “你在这里做什么?” 闻狸见他起身,便凑上前去扶着,边回话:“公子感觉好些了吗?” 灵修觉得他这句话似乎另有所指,起身之际瞥见掌心包扎着纱布,顿时怀疑。 “我……这是这么了?” 闻狸面色踌躇,不知如何应答。灵修渐渐从他犹豫不决的目光里读出了异样,内心的怀疑转为确信。 苏夜弦在这时推门而入。灵修一眼便瞧见她手上的伤,顿时双目一颤,面如死灰。 “他又醒过来了,是不是?” 他仰视着面前的苏夜弦,眼睛里的情绪尽数枯萎,仿佛正在死去一般。 苏夜弦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唤他的名字,手抚在他的脸上,柔声安慰道:“没事的。” 灵修无言地垂下目光,抓住她的手,力道逐渐加紧。苏夜弦只是平静地通过这种方式感知着他的痛苦。 “你当初……就该让我也死在叶剑山庄。” “灵修,这不是你的错。” 她话音刚落,灵修骤然甩开她的手。苏夜弦踉跄着往后退开,闻狸一惊,立马上前扶着。 “若错不在我,那又是谁造成了这一切!爹娘死了!小寒死了!祖父祖母死了!叶氏族人都死了!整个叶剑山庄都毁了!” 他声嘶力竭的怒吼,终于将这几个月来在内心积郁的痛苦与愧怍尽数宣泄出来,这股罪恶感简直要把他逼疯。 “若不是因为我,何至于此……” 当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内心也就空无一物了,他仿佛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傀儡,颓然地蜷缩着身体。 苏夜弦只是在面前看着他,良久不曾说话,她任凭他宣泄,任凭他释放内心的苦痛。待灵修的情绪和缓下来,她才慢慢靠近过去。 “灵修,我可以让你摆脱这种痛苦。” 她会心疼,会愧疚,但绝不会后悔。 少年没有反应。 苏夜弦接过闻狸手上的玉杯,递到灵修面前。 “这是绯狐之血,喝下它。” 灵修抬头看她。 “从此以后,苏夜弦会是妖狐灵修的锁链,你再也无需恐惧自己。” 她会以血契的束缚,将妖狐灵修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灵修看了她半晌,只看了一眼那杯中的血。 毫不犹疑,一饮而尽。 ………… 他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转过回廊,在长廊的尽头推门而入。 他在何极轩待了四年,却是第二次踏进这个房间。 虽未明令禁止,但灵修看得出来,苏夜弦并不愿意他靠近这里。 他也是等到第四年才从闻狸口中得知,原来,苏夜弦有兄长,原来这个地方,是苏夜音的居处。 他环顾了一圈,目光又看见了那把弦阙笛,像他当年见到的那样,端端正正地放置在案上。 闻狸在这时捧着衣物进屋。 灵修便问:“我记得,你是苏夜音的妖侍吧?” “是,公子。” “苏夜音死了,妖契也就解除了,你既是自由身,为何还要守在这里?” 闻狸微笑,回道:“我不是因为妖契才留在主上身边的,即使主上已故,闻狸也不会离去。” 灵修想了想,不置可否,回首再去看那把笛子,忽然好奇:“苏夜音究竟是怎么死的?” 闻狸不紧不慢地将手上的衣物递到对方面前,说道:“公子还是先换上吧。” 灵修瞧了瞧对方那副和颜悦色的模样,立即会意,一把抓起衣衫往屋外去。 闻狸笑了笑,目送他出了房间,又将视线放到弦阙笛上。 往事历历,渐渐在脑海中汇集,那些尘封已久的故事在淅沥秋雨中卷土重来。 第七十五章:音断弦绝 闻狸出了房间,径直往灵修当年的居处去,见屋内空无一人,不禁好奇,转身在回廊间四处搜寻,却是在另一间屋子内发现了灵修的身影。 “公子?” 灵修侧开身子,闻狸的目光越过他,看见那件被端端正正地挂在椸架上的衣服。 这是当初玉魂珞所住的房间,屋内那一袭红衣,还来不及穿用便收置起来。 闻狸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外问道:“这些东西闻狸一直收着,公子……” 欲作何处理呢? 灵修回身带上门,从他身边经过,却是漫不经心的模样。 “收着吧。” 他兀自离去了,闻狸立在原地,看了看那扇门,转身又跟了上去。 雨水还在一滴滴落下来,掉在樱树枝丫上滑落,坠在地上破碎成雾。 闻狸举起手里的梅酒,示意倚在窗边的灵修,微笑问道:“公子可有兴趣?” 灵修扫了一眼,这就是他的表态。 “秋雨饮梅酒,就差一个故事了。” 闻狸将那杯酒送进口中。 “我听说,苏夜音是被苏锦衣所杀。” 闻狸看向他,目光平静,答道:“是,也不是。” “公子可曾听说过‘蚀骨虫’?” “‘蚀骨虫’?” “一种咒术,虽不致命,但逢发作,便是钻心入骨的疼痛,仿佛全身筋骨被慢慢捏碎,令人痛不欲生。” 闻狸收回视线。“主上之死,在于苏锦衣,亦在于‘蚀骨虫’。” “苏夜音中了‘蚀骨虫’,苏夜弦怎会束手无策?” 灵修不解,按照她的个性,不惜一切手段也会找到破解之术。 对方默了半晌,方才说话:“其实主上,并非是夜弦大人的血亲。” “怎么回事?”灵修微微惊讶。 “主上是因为体内的绯狐之血,才得以进入青丘云胡宫。” “苏夜音有绯狐之血?” 灵修越发讶异。 闻狸的脸色慢慢浮现出叹惋,他的目光向窗外看去,那淅淅沥沥的雨渐渐变成了那一天飘然而下的小雪。 ………… “阿音,你为什么要夺灵玉?” 闻狸拐过回廊,正好见苏夜弦站在院中质问着面前的苏夜音。 他面色顿时一紧,见苏夜音浑身伤痕累累,当即上前问道:“主上这是怎么了?” 苏夜音微微一笑,柔声安抚苏夜弦:“阿夜,有些事……我以后会告诉你的。” 他用指腹轻轻抹掉她唇角的血,目光里有浅浅的无奈。 “你先回云胡宫,好不好?” 苏夜弦注视着他,心中将信将疑,面上犹豫不决。 闻狸见此,上前说道:“飞鸾不见夜弦大人的踪迹,现在正着急呢。” 苏夜弦一听,再见对方确无挽留之意,只得作罢,怏怏而去。 待苏夜弦离开,苏夜音顿时长舒一口气,身子将倾之际,闻狸当即将他扶住。他撩起衣袖一看,腕间的咒印正在泣血,臂上的筋脉清晰可见,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间渗出,整张脸不一会儿就化为惨白,连双唇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主上不要紧吧?” 苏夜音咬牙挤出四个字:“扶我回去……” 闻狸立刻将他送回房间,在退出屋内的那一刻,他站在门外,听见那扇门后面传来的极力隐忍而不得的□□声。 他握紧了五指,不忍再听下去,快步逃离了这个令人生不如死的声音。 微雪自天空悠悠落下,寒风从耳边经过,带走了那一声沉重的叹息。 当闻狸再次推开那扇门,屋内已是满地狼藉,地上点点滴滴印着血迹。他大惊失色,却见苏夜音脸色苍白,神情却异常平静,一步步朝他走来,径直走出房间。 “主上?” 苏夜音闻言止步,回头看他,神色间充满了疲累。 “我想去看看阿娘。” 闻狸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决绝的情绪。 苏夜音从来都不会这样称呼苏锦衣的。 他心中不安,便道:“闻狸陪主上一道去吧?” “不必了……” 苏夜音转过身去说道:“这何极轩就交给你了。” 他只轻飘飘落下这一句话便兀自离开。 闻狸站在原地,看那个背影在眼底愈渐消散,心头忽然生起一股苍凉。他转而走进房间,视线放在地上零落的血迹,面对这一室的狼藉,他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闻狸拾起被弃在角落里的弦阙,拿在手上端详,内心的不安涌动得越发厉害。 “这是怎么回事?” 苏夜弦的声音忽然传来,令闻狸为之一惊,慌忙回身看去,见她站在门边,双目微红,目光冷冽。 “阿音呢?” “主上他……往雾失楼去了。” 苏夜弦双眸一动,眉间顿时皱起。 “他去见母亲做什么?这里发生了什么!” 闻狸不答,默默移开了目光。 “阿音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 苏夜弦情绪骤起,脸色阴沉了许多。 联想先前苏夜音瑶山盗玉之事,再看眼下这满地的血迹和闻狸讳莫如深的模样,她愈发确信这何极轩藏着她未曾知晓的一面。她披风带雪赶来这里,就是为了向阿音诉说她的委屈,诉说母亲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将自己联姻的绝情,可眼下看来,不仅是她的母亲,就连她最为信任的阿音,似乎也存在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那是连她苏夜弦也不能告知的。 她忽然觉得自己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包围,仿佛所有人从此刻起都不能再信任了,就连眼前的闻狸,她都感到有一种强烈的陌生。 面对逼问,闻狸自知再隐瞒不得,轻叹一声,说道:“主上去雾失楼,是为了见他的亲生母亲。” “亲生母亲?” 苏夜弦顿时疑惑。据她所了解的,苏夜音因族人皆亡,身上又承袭了绯狐之血,为苏锦衣所怜见而收入云胡宫,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亲生母亲来? “夜弦大人可知主上的族人为何会亡绝?” 苏夜弦默然,她从来没有听苏夜音提起过自己的族人。 “因为绯狐之血。”闻狸低头摩挲着手上的弦阙笛,缓缓说道:“绯狐之血为主上招致了灭族之祸,他更是因此深受蚀骨虫的折磨,逢至咒术发作,便是这般模样。”他环视屋内那些逐渐凝固的血,想象着苏夜音在极端痛苦下的挣扎模样。 “为了让主上顺从,那个人不仅在主上身体里施加咒术,还软禁了他的母亲。” 闻狸缓步走至苏夜弦面前,将手上的弦阙递过去,问道:“夜弦大人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苏夜弦没有接,眼睛里的冷冽动摇了,她沉默良久,始才说话:“为什么?” 她想不到任何理由去解释这一切,苏锦衣为什么想要绯狐之血?她想要,为什么不找苏夜弦? “因为灼心符,这就是她的秘密,绯狐之血可以缓解灼心符发作的痛苦,所以她将主上变成了她的药。” 这短短一句话,恍如晴天霹雳,震得她脸色煞白。 “所以,阿音去瑶山……是为了摆脱母亲的控制吗?” “是。” 话至于此,疑虑全消。 苏夜弦一把抓过对方手上的弦阙,转身离去。 闻狸回首看了这凌乱的房间,心中亦是一团乱麻。 他将这一切尽数托出,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可转念一想,苏夜音此去,总令他心中不安,只盼苏夜弦去了,可保苏夜音无虞。 他抬头看看那片灰暗的天,眉头也如乌云笼罩,白雪还在落着,轻飘飘地凝成一股寒意逼仄过来,令人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 而此刻的雾失楼,却是处在一片压抑到极致的静谧之中。 苏夜音一身狼狈地站在高座下,目光穿过眼前一层薄薄的红纱幔,依稀看到一个身影慵懒地倚在后面,浮生立在纱帐前右侧,漠然看着他。 “看来你去瑶山这一趟,伤得不轻。” 苏锦衣的声音从红纱帐内轻轻飘出来,身影没有任何举动。 “母亲如此关怀备至,阿音甚是惶恐。” 苏夜音的话十足冷漠,面色似有嘲解之意。 “你惶恐的,岂止是我的关心。” 苏夜音默然,他并不想否认,时至今日,是到了做了断的时刻了,那些该说而不敢说的话,那些该做而不敢做的事,全部都可以揭开了! “这九年来,你何曾不诚惶诚恐?你忍了这么久,怎么反而到现在才沉不住气了?” “苏锦衣,是你逼我的!” “逼你的人,不是我,是你的阿娘。” 这话音刚落,左侧的红纱飘旋而起,现出里边一个结界,一个容颜憔悴的女人困在其中,双手紧捆着无法动弹,嘴巴亦被施了术法无法言语。她一见伤痕满身的苏夜音,双目顿时滚下泪来,不停在结界内挣扎。纱帐后的人秀手一挥,撤掉她的束缚,她当即扑上前去,无奈却被结界挡下,只能眼睁睁看着苏夜音,心如刀绞。 “宣儿……” 母子相见,却是分外悲恸。 苏锦衣幽幽问道:“你要她活着,不是吗?” 苏夜音强压下胸中一腔悲恨,冷眼道:“你放我阿娘离开,从此以后,我会心甘情愿留在云胡宫,成为你苏锦衣的药。” “你既救不了你的阿娘,又解不了体内的蚀骨虫,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 “凭苏夜弦。” 纱帐内的人眉间一蹙,脸色骤然阴沉。 “看来这么多年,你没少在她身上花心思。” 苏夜音听出她话间的愠怒,心中陡然多了几分胜算。他把握住苏夜弦就是抓住了苏锦衣的软肋,锦衣狐想要利用苏夜弦的血统掌握青丘,可他苏夜音抢走了这颗棋子,足以令对方满盘皆输。 “阿夜不再是小孩子了,她敬你,只因你是她的母亲,若她知道这一切,她不会再甘愿成为任你摆布的傀儡。” 苏锦衣冷哼一声,说道:“你想得很周到,只可惜……慢了一步。” 苏夜音脸色微变。 “什么意思?” “青丘狐姬已与修罗族少主联姻,我想要青丘,并非唯苏夜弦不可。” 苏夜音一听,霎时失了镇定,脸色惨淡。 这就是她的计划,联合鬼族势力,青丘各派岂敢妄动。 苏夜音当真是被逼入绝境,筹码尽失。然而最令他感到绝望的,还是苏夜弦联姻的事实。 “阿夜呢?” 那帐内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嘲讽他:“我到底是她的母亲,你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 苏夜音咬牙攥紧了手掌,杀意聚集在眼底,五指骤然松开召出利剑。 原先一直沉默的浮生当即迎击上去,两个身影瞬间缠打在一处,剑影交替闪动,拼杀之声不绝于耳。 打斗未久,苏夜音忽感一阵剧痛自腕间传遍全身筋骨,整个人面色一紧,动作瞬间止住。浮生抓住这一时机,手中利剑加速刺去,苏夜音侧身避过,被对方一掌击倒在地,缓过神来时,剑锋业已抵在脖间。 “公子若是听话一点,也不必吃这种苦头。” 他冷眼看着苏夜音受着体内蚀骨虫的折磨而痛不欲生的模样。 结界内的女人见此状况,早已是泣不成声,她的宣儿为了她这个母亲沦落至这般境地,她如何能原谅自己! 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一死以解脱! “宣儿……是阿娘对不起你。” 她含泪说罢,手中已召出长剑,欲引决自裁之际,纱帐内的苏锦衣将手一挥,只见那长剑瞬间脱了手往苏夜音处飞去,电光神火间夹带着杀意。 苏夜音反应迅捷,徒手抓住迎面而来的利剑。 “宣儿!” 这真真是撕心裂肺的苦痛! 她回过头来怒斥帐内的女人:“锦衣狐!你如此阴险狠毒,早晚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拔下发间的金簪,回首面对苏夜音,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每一滴血都像尖刀利刃刺在她心头。 “宣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是再清楚不过的诀别辞了。 苏夜音顿时心慌,他的阿娘在他的呼喊声中倒下,金簪划过脖间,血溅当场。 他的世界一瞬间堕入了黑暗,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知不到,只有眼睛在不受控制地流出泪水来。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是阿娘告诉他的。 “苏锦衣,你以为你赢了吗?”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手里还抓着阿娘的剑,掌间的血沿着剑身滴落,像离人的泪无穷无尽。他忽然举剑杀向浮生,浮生迅速接过剑招,面对苏夜音的进攻只是一味地防守,没有苏锦衣的命令,他不敢轻易伤了对方。 苏夜音知晓他的用意,一直逼对方出手不成,反迎着浮生的剑势而上,浮生步步退让,行动间处处拘束。苏夜音逮住时机绕开浮生的纠缠,疾步杀向红纱帐内,苏锦衣的身影在其中却是岿然不动,不惊不恐。浮生见此立刻抢步上前,手中的剑将要刺入苏夜音之际,被红帐内冲出的一条长绸拉住。 苏夜音身形一移往后退开,带血的双唇露出冷笑,他举起他阿娘的剑奋力刺入身体,红血喷溅,像碎裂的玉珠落在地上。 “你想要绯狐之血不是吗?我成全你!” 他极尽嘲讽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模糊的身影上,苏锦衣没有举动,沉默地看着他。 空荡荡的大殿回荡着苏夜音凄然而讽刺的冷笑,他踉跄着往回走,步伐越来越沉重,在地上拖出一条血痕,殿外下着微雪,天地间一片清白。 这个时候,何极轩的樱树枝头堆满了银雪,阿夜会在那里等他。 他要快点回去才行啊。 可是他走不动了,身体倒在了地上,意识逐渐坠入虚无。 红帐内的人终于有了动作,苏锦衣奋力一扬将长绸卷住的剑甩了出去,径直嵌入壁上。 苏锦衣动怒了! 浮生顿时惶恐,低头请罪道:“浮生该死!” 殿中一片寂然。 殿外,苏夜弦贴着殿门站着,浑身动弹不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只有眼睛还是活的,缓缓落着泪。 她沉默地听着这一切,却没有丝毫勇气走进去。 进去了又如何?她该信谁?又该恨谁? 闻狸的身影在这时忽然出现,正欲向苏夜弦靠近,忽感额间一阵刺痛,一个契印现出,转眼又化为流光消散。他怔在原地,跨出的半步迟迟没有收回,神情由惊愕转为凄然。 苏夜弦泪眼看过去,瞧见他手里抓着的玉笛。 两个身影相顾无言,任雪花落在身上,冰冷彻骨。 ………… 往事说罢,闻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所有说得清或道不明的情绪全都随着这酒被吞咽下去,再无可述。 灵修的目光望向窗外,秋雨已经停了,唯有冷风还在。 闻狸话锋一转,微笑着询问对方:“话说回来,闻狸还不知晓公子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灵修默了一阵,走到他面前,将一个物什放到桌上。闻狸一瞧,原是那个红梅香囊。 “穗子断了,我想你应该会修好。” 闻狸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公子见不到我,所以才在红梅树那里等着?” 灵修默认。 他顺势调侃:“闻狸不轻易离开何极轩,没想到这次偏被公子遇见了。” 见灵修无甚反应,他又道:“修好穗子不是难事,公子自可放心。” 闻狸对上灵修的目光,脸上逐渐敛起了笑容。 秋风从窗外萧瑟而过,屋内的人相对无言。 第七十六章:思无穷矣 三秋细雨如化不开的愁绪,自廊檐滴落,郁积在心头。 韩苍雪在檐下呆呆站着,眼睛里装着雨,目光却渐渐飘散在水汽中,记忆回溯到那个夜晚,那千万盏天灯在她内心深处燃起一道光亮。 ………… 平江府城的长至节在微雪里越发热闹。 玉魂珞跟在韩苍雪身后走着,见街道上熙熙攘攘,人群被包裹在一种共同的愉悦当中,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人,都洋溢着一种令她不甚理解的欣喜。就连韩苍雪也是这般兴高采烈,自进了城,俨然成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心思迅速投到这种喧嚣之中,心情格外亢奋。 玉魂珞第一次见韩苍雪如此高兴,倒也未曾打扰她的兴致,只是一路跟着她走走停停,越过拥挤的人潮,终于走进就近的一处茶楼歇脚,上了二楼入座,韩苍雪始才长舒一口气,她第一次出远门,行了一天的路,完全是累坏了。 韩苍雪接过小二递来的茶水,呷了一口,问:“这平江府城再往前是什么地方?” 店小二又在旁边的空座添了一杯,回道:“出了城,往下该到清河了。” 玉魂珞立在窗边往下探看,街上飘着小雪,却鲜有人打伞,他们在忙着张灯结彩,忙着卖力吆喝,忙着迎来送往,好像除了高兴,嘈杂与拥挤,寒冷和飞雪都是次要的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感觉他们都很高兴。” 韩苍雪回:“今日是长至佳节,所以这么热闹。” 玉魂珞看向她,说道:“你也很高兴。” “在桑林也是这么热闹的,只是恰巧逢上我的生辰,每年这个时候总要被我爹拘在庄内应酬,不能像现在这样快活。” 旁边的小二听得她这样说,便迎合道:“哟!原来今天是姑娘生辰!那可得多停留几时,晚上城中可热闹了。” “怎么个热闹法?” “我们这儿啊,有放天灯祈福的习俗,今夜全城灯火通明,上千盏天灯同时燃起,那场面,好看得很哟!” 这店小二说得兴起,顺手往窗外一指,说道:“姑娘你看,那个呀,是城中第一高楼,叫作‘流丹阁’,是看天灯的绝佳去处。” “流丹阁是什么地方?” “我们平江府城中有一个歌舞教坊,叫‘秦楚楼’,这流丹阁啊,与不归酒和云出岫,并称为秦楚楼‘三绝’。” “云出岫?” “云姑娘是教坊内第一等的歌舞姬,她的能耐放在这白水河两岸也是数一数二的。” “美景美酒与美人,倒是有趣。” 店小二这番话说得她兴致盎然,但一想到今夜全城言欢不眠,灯火通明,玉魂珞采血多有不便,也只能打消了留在此地的念头。 “留下吧。” 玉魂珞冷不防冒出这一句,令韩苍雪倍感意外。 店小二会意,立马应声:“行嘞,小的这就去准备!” 韩苍雪看着她走近,还是忍不住问:“那你晚上怎么办?” “只是一个晚上,不碍事的。” 韩苍雪顿时激动地抱住她,像猫亲昵着人。玉魂珞见她高兴,脸上也微微露出笑意。 微雪停在了日落西沉的时刻,城内的喧嚣却在夜间迎来了极点。黑夜亮如白昼,每一处角落都挤满了人声鼎沸的欢愉。 玉魂珞还是一如既往地跟在韩苍雪身后,看她兴奋地穿梭在人群里,在应接不暇的新奇事物上欢呼雀跃。她没能像对方那般全然安下心来玩笑,尽管特意换了男子的穿扮,但在这种鱼龙混杂的环境里她不得不时刻警惕着。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玉魂珞清楚地听见有一个女子喊道:“诶!元轻道长,东西还取吗?” 另一个声音回道:“我亲自去。” 玉魂珞的脑中陡然忆起“李元轻”三字,迅速回身,见有一人影飞上高处,在屋顶上迅速移动。 她猛然抓住韩苍雪的手嘱咐道:“到流丹阁等我!” 韩苍雪还未反应过来,却见玉魂珞已迅速跳上屋顶跑远了。她虽云里雾里,但还是照着对方的话往流丹阁去了。 玉魂珞直追着这人影来到一处楼阁前。 当她站在阁廊往后望去时,全城的灯火尽收眼底,她这才发现自己竟是追到了流丹阁来了。 玉魂珞轻轻踏进屋内。 房间里点着灯火,燃着香炉,却连半个人影也不曾见到。她未敢松懈,眼睛在屋内来回搜寻,见旁边书案上立着两盏天灯,入了墨的笔搁在砚台上。玉魂珞走近了一看,其中一盏灯上写着“李微”二字,字迹清秀,笔力劲瘦,像是女子笔法 “公子这样做可不合规矩。” 玉魂珞猛然回身,见一妙龄女子站在身后,花貌柳态,玉骨冰肌,面目含笑,如氤氲在幽深山谷间的云雾,缠绵又神秘。 玉魂珞觉得,这种独特的风情,除了云出岫别无他者。 云出岫见到对方的面目,先是一愣,随即恢复常态,脸上的微笑仍不失矜持庄重。 “底下的人为了见我一面,挖空了心思,但像这样贸然闯进来的,公子是第一人。” “我无心冒犯,只是……” 玉魂珞没料到对方突然伸过手来,话说了一半便停住了。云出岫轻轻勾住她的下巴,调笑道:“公子这张脸,好生清秀,敢问如何称呼?” 玉魂珞的面色当即冷了几分,她想了想,答道:“姓玉。” “玉公子……” 玉魂珞感觉对方的话里带着几分戏谑。云出岫凑上前去,姿态暧昧,语气忽然轻佻:“云出岫,玉生香,倒是绝配,公子说呢?” 玉魂珞往后退了两步,见对方仍是笑眼盈盈,明白过来她是看出了自己的女儿身,有意打趣。 “姑娘既然知道了,我便开门见山,不知姑娘可认识李元轻此人?” “什么元清元浊的,我不认识,也未曾听说过。” 云出岫想都不想就否认的做法令玉魂珞对她的回答将信将疑,正欲再问之时,腰间的银铃穗传来感应。 一个女婢从外面进来,说道:“云姑娘,诗谜已解出来了。” “请上来吧。” 云出岫又对着玉魂珞笑道:“是来找你的吧。” 她转身朝阁廊上去。 韩苍雪被领进屋内,见玉魂珞在此,不免讶异:“你叫我在这里等你,怎么自己先到了?” “只是意外罢了。” 韩苍雪见她没有明说,便也不探究了,转而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四处察看,除她二人之外,竟没见半分人影。 “不是说这里有个云出岫吗,怎么美酒没有,美人也不见?” 她正是失望之际,忽听见一个清丽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不归难醒,不适合姑娘。” 二人转到阁廊上去,见云出岫站在那里,背后是城中万千祈福灯缓缓升空的盛况,在黑暗的天际如飞星闪耀,云出岫在这流光中只嫣然一笑便占尽风流。 静态极妍,般般入画,韩苍雪只能暗自叹服。 “有这良辰美景,足以赏心了。” 云出岫说罢,缓步走到她面前,问道:“姑娘可有兴趣放灯?” “放灯?” 云出岫莞尔一笑,手指轻轻点在对方的心口上,道:“向心里的人传一份意。” 她径直往书案走去,韩苍雪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玉魂珞独自走到阁廊上,面对着底下络绎升起的祈福灯,微弱的火光映照着每一个名字,她的目光跟着这些如萤火虫般漫天飘飞的灯盏游移,自下而上,看风把这些情意和祝盼送去远方,她的思绪也跟着渐行渐远。 一盏写着“李微”二字的灯从她面前飘过,悠悠飞向高处。玉魂珞回过神来,见云出岫站在旁边,看着坐在阁廊木栏上的韩苍雪。 玉魂珞朝韩苍雪靠近,双目沿着她的视线看去,隐约看见那盏天灯上写着字,她只瞧见了半边,是个“各”字。 她挨着苍雪坐下,问道:“你写了什么?” 韩苍雪靠着她的肩膀,望着不断上升的天灯,笑意浅淡,回道:“‘珞’字。” 身后的云出岫悄声进了屋。 对于这个回答,玉魂珞只是轻声道一句:“谢谢你,苍雪。” 韩苍雪没有接话,她们之间有一种默契,这句“谢谢”,不止为今夜这盏灯,它囊括了此前、当下与将来所有的感动,或许还有愧怍。 二人再没有对话,韩苍雪依靠在她身边,玉魂珞沉默着,彼此就这样望着同一幅景象各自怀思。 夜色渐深,飘飞的祈福灯逐渐疏朗。 云出岫走出来,见韩苍雪双目微闭,怀中揽着玉魂珞的手臂,竟是靠在肩头上入了睡。 她压低了声音说话:“你二人的感情还真是深厚。” “苍雪她一向如此。” 毫无拘束,饶是冷淡如玉魂珞,她也并不放在心上,但她的任意作为总能拿捏得住玉魂珞的界限。 云出岫想起韩苍雪那盏天灯,问道:“你很信任她?” 玉魂珞默然。 云出岫便也不说话了,望着远去的天灯,忽然间觉得寒意入骨。 ………… 到了如今,韩苍雪再回忆起那个情景,那时的她其实并未入睡,对于云出岫的问题,她也很好奇,珞的沉默代表了什么? 韩苍雪转身欲往房内进去,身后一道金棱镖疾速从脖间掠过打在门上,阻断了她的脚步。 她一怔,回头向对面屋顶看去,目光顿时冷冽。 修罗千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情略显嘲讽,青冥打着伞立在他身边。 毛毛细雨在他们的视线当中坠落。 “你若是想杀我,便动手,何苦玩这些把戏。” 韩苍雪不怕死,也不怕他。 修罗千影的身形瞬间从高处跃下。韩苍雪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对方一把掐住脖子抵在门上。 “我可以覆灭云鹤,也可以将这卧雪庄夷为平地,但我不会这样做,就像你一样,让人生不如死才是最聪明的做法。所以我不杀你,我会时时刻刻提醒你,是你毁了她!” 韩苍雪尽管倍感难受,但她仍不愿遂他的意。她红着眼讥讽他:“呵!你和我一样不是吗,这辈子都要被心中的懊悔折磨!” 修罗千影怒起,加紧了手上的力道。韩苍雪却是冷笑一声,“想杀了我吗?” “我说过,我不杀你。” 他说罢,忽然奋力将她甩了出去,像扔一条狗一般轻易。 韩苍雪整个身体撞到旁边的廊柱上,唇间霎时溢出血来。她疼痛难忍,起不了身,只能靠着柱子坐在地上,愤恨地看着一步步走来的黑色身影。 修罗千影捏住她的下巴,彼此仇视着。 “我们就这样纠缠到死。” 怀着同一份愧疚与怀念,互相憎恶着。 秋雨还在落着,丝丝寒意飘荡在空气里。 她很怀念那天夜里,天际飘飞的灯火和珞的体温。 第七十七章:旧友 深秋的夜格外的阴冷,路上行人少,驿舍内的住客更少。 她原是借酒暖身,不料两杯酒入喉,却更觉寒意入骨。一个人在空荡寂寥的大堂内饮酒,甚是无趣,遂抄起桌上的素尘,回了二楼房间。 韩苍雪一打开门,便见他坐在床沿,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她当即就沉下脸来,站在原地问:“你来干什么?” “那你来干什么?” 修罗千影见她攥紧了握剑的手,脸上的笑意愈深。 “好好的卧雪庄不待,只身一人离开桑林,我很好奇,你究竟想干什么?” 韩苍雪冷眼瞪着他:“滚出去!” “不说?” 修罗千影见她怒了,笑得越发得意。 “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韩苍雪心头一紧,猛然回身。青冥却已先行一步抢下她的素尘剑。她当即冲上前去抓住剑柄。青冥翻转剑身挣脱她的手,一掌将对方打退回去。韩苍雪往后踉跄数步,脚下失稳竟翻出护栏外,整个身躯从二楼直直坠下去。 正是千钧一发之际,驿舍大门被骤然破开,两个身影先后飞入。 韩苍雪被适时接入一个怀抱中,安然落地。 她站定一瞧,是个少女,对方衣上的重明鸟纹令她微微吃惊。 韩苍雪再往二楼上望过去,果不其然就是夏侯氏。 夏侯言一把抓住青冥手上的素尘剑,一道金棱镖从旁打出逼得他松了手。修罗千影从房间内快速冲出,接过青冥手上的剑,却被下方杀出的渌水剑截住,他展开手中的黄泉六冥扇一挡,却来不及防备另一个身影。这人影速度极快,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素尘剑便脱手被对方夺去。 众人纷纷停手,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这不速之客。 来者颇具仙风道骨,一身灰色道袍洒脱飘逸,身后背着一柄长剑,手中拎着一只白瓷小酒瓶,瓶身隐约见得镌有“不归”二字,这男子模样虽只有二十多岁,但那股笑看众生的气度却不容人轻视。 “道长!” 苍雪一见来者,脸色又惊又喜。 夏侯氏二人还一头雾水,修罗千影却已杀上前去,黄泉六冥扇的刺刃直往对方逼近,还未靠近,对方背上的涵虚剑顷刻出鞘,灵剑寒光逼人,比灌进来的飒飒秋风更让人发憷。他双指一挥指引着灵剑将修罗千影击退数步,神色间风轻云淡,毫不费力。 “呵!有意思……” 修罗千影知眼前人绝非等闲之辈,便不再纠缠,转而大摇大摆地往门外走去。 “韩苍雪,我们来日方长。” 说罢,他踏出驿舍,与青冥一同消失在荒凉夜色里。 韩苍雪松了一口气,眼神却仍是凝重。 夏侯言收回驺虞剑,轻轻跃下二楼,问道:“敢问道长如何称呼?” 对方笑道:“在下李元轻。” 韩苍雪上前接过他手上的素尘剑,道:“道长别来无恙。” 夏侯言惊讶道:“苍雪,你们原是认识的么?” 韩苍雪回道:“当年得知云鹤覆灭的消息后,我大病了一场,幸得道长云游至桑林,不仅治好了我的心疾,还赠予我一对同生铃。” “原来如此,在下天虞夏侯言。” 夏侯诺上前道:“昀州夏侯诺。” “昀州?” 韩苍雪眼神闪过一丝讶异。 旁边的李元轻也问道:“姑娘是昀州夏侯氏?” “正是。” 李元轻淡淡一笑,再问:“苍木堡的易夫人是姑娘什么人?” 夏侯诺越发觉得奇怪,神情谨慎,打量了对方几眼,反问道:“你认识我娘?” “有所耳闻。” 对方掠过她径直往外走去。 夏侯诺显然不信,追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元轻止步,弯腰拾起地上一个物什。 夏侯言一见,脸色一紧。 “道长,那个东西……” 李元轻将东西吊在手上,借着门外投进来的光亮查看。韩苍雪也仔细瞧着,在月光底下看见那颗玲珑剔透的琥珀,下面系着的穗子明明灭灭闪着亮丽的五彩。 李元轻回身道:“这琥珀平安扣不是你的,我会替你物归原主,三日后到清风居来找我吧。” 他兀自走了出去,屋内三人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人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侯言见此只得作罢,却反复咀嚼对方话中的“物归原主”四字。 韩苍雪问道:“清风居在什么地方?” 夏侯诺一脸诧异,回:“在昀州城。” 夏侯言回过神来问:“苍雪,你怎么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我……” 韩苍雪被这一问,面色犹疑,欲言又止,她看了夏侯诺一眼,正色道:“要去苍木堡。” 夏侯氏二人微微一讶,夏侯言不解:“你去苍木堡做什么?” “为了焠魂木!” 此话一出,夏侯二人的脸色顿时大变。 “哼!你还真敢说!” 夏侯诺不以为然:“焠魂木是我苍木堡世代守护的神木,你打它的主意做什么?” “听说焠魂木……可以织魂结魄。” 韩苍雪将目光转向夏侯言,只有他懂她内心那份愧疚。 夏侯言轻叹一声,“只怕……要令你失望了。” “什么意思?” “我们此行也正是要去往苍木堡。” 夏侯言就近落座,神情凝重得很。夏侯诺默默走过去将驿舍大门关上,将锋利的冷风隔绝在外。 一直躲在二楼廊间的驿舍主人对上众人的目光,慌张不已,立即堆笑道:“你们随意。” 他随即躲进屋里去,三人便也不放在心上。 夏侯言回忆道:“四天前我偶然在天虞找到仙书《上源经》,不料有一黑衣人突然出现将之夺走,对方脱身时遗留下一块琥珀平安扣,正是道长适才拿走的那块。” “这和你去苍木堡有何关系?” 夏侯诺走近,接着道:“那块平安扣,我在苍木堡内见过,是姑姑的贴身之物。” “这与焠魂木又有什么关系?”韩苍雪疑惑地看着她。 夏侯言回道:“在《上源经》被夺之前,焠魂木也被盗了。” “什么时候?” 夏侯诺解释道:“十天前的夜间,有两个神秘人闯入苍木堡的地陵中,待我和姑姑赶过去时,发现焠魂木已经不见了。” “是什么人干的?” “那闯入地陵的两人,其中一个是叶灵修。” 苍雪不解:“叶灵修是谁?” 夏侯言解释:“卫离。” “啊?”韩苍雪表示一头雾水。 “也可能是我娘。” “啊?”韩苍雪感觉脑袋有点转不过弯来。 夏侯诺接着道:“我在焠魂木的封印旁发现了一支易筋银蛇针,是我娘的暗器。我娘多年来隐居在允溪山上不问俗事,最近几年更是不见外人,不出外界,易筋针出现在地陵实在是很奇怪,而且姑姑当时的反应也很异常,我感觉她是有所隐瞒的。” “所以你怀疑你娘?” 夏侯言道:“先是《上源经》后是焠魂木,仙书和神木先后被盗,这其中的关系不难猜度,《上源经》记载着许多神器灵物的渊源和用法,所以……” 韩苍雪恍然:“所以,抢走《上源经》和盗走焠魂木的可能是同一个人,或是为了同一个目的。” 夏侯言点头,默认了她的推测。 “可是……”韩苍雪转念又想到,“若说是卫离盗走焠魂木,我还想得通他的目的,可是你娘……” 夏侯诺脸色黯然。“擅用焠魂木是重罪,若真是我娘,我想也是为了我爹吧。十年前我妹妹夭折之后她便避居起来,后来我爹去世,她深受打击,连我都不大见了。” “无论真相如何,到了昀州城,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夏侯言转而问道:“苍雪,你独自一人多有不便,就与我们一同前往吧。” 韩苍雪还未说话,一旁的夏侯诺却不乐意了。 “阿言你说真的吗?她觊觎我苍木堡的东西,我怎么能把她带回去!” 夏侯言微微一笑,好言相劝:“小诺,苍雪她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还是挺危险的,与我们一起也能有个照应。” “本事不够就应该乖乖待在家里当她的大小姐,跑到外面来凑什么热闹。” 韩苍雪也不是不识趣的人,她也知道不好意思跟着去,但见夏侯诺这般得理不饶人,反而故意与她对着来,遂回道:“你这样说,我还真得跟着去了,到时候,我拿不拿得到,你守不守得住,各凭本事罢了!” 夏侯诺被她反唇相讥,脸色越发气了。 两个女孩子之间瞬间形成水火之势,谁也不服气。 夏侯言在中间,看看这边的夏侯诺,再看看那边的韩苍雪,束手无策。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沿途,怕是要不得安宁了。 第七十八章:不期 夏侯氏是昀州城内第一大族,其苍木堡更是占据了整个州城的最优越位置,居于中轴,地处高势。 当韩苍雪站在苍木堡前的高台俯瞰昀州城时,那种扑面而来的宏伟气势已是震撼,连夏侯言也倍感恢弘之气。待进入堡中,却发现与臆想中的情景大相径庭,不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的极致奢华,反而是地如其名,堡内翠绿成群,流泉缦回,泉声和木色共同雕琢出这座美轮美奂的宫殿。 二人跟在夏侯诺身后走着,来到九曲银泉桥前,灵侍金粟早已候在此处,一见夏侯诺便迎了上去。 一阵浅淡的桂花香扑面而来,令韩苍雪情不自禁地打量了几眼。 金粟微微一笑,颔首向身后二人示礼,转而对夏侯诺说话:“主上这些日子往哪去?姑姑正问你呢。” “姑姑呢?” “随我来吧。” 三人穿过九曲桥,随着金粟来到正庭。韩苍雪探着脑袋一瞧,早有两个女子在庭上说话。 “姑姑!” 夏侯诺眉开眼笑地迎上去。其中一红衫女子看见来人,便默默同金粟退居一旁。韩苍雪猜想着她也是灵侍了,便专心瞧着另一个人。这位“姑姑”倒是和想象中的差不多,单手背到身后,不苟言笑的模样自带几分威仪。 “你倒还晓得回来!” 她嘴上不满意,脸色却和缓了许多。 夏侯诺上前揽住对方的手,赔笑道:“姑姑莫担心,保证下不为例。” 少女如此撒娇服软,她也便不再说什么,转而把目光放在面前二人身上。 夏侯诺见她看着夏侯言,脸色顿时心虚起来,急忙在三人间周旋:“这是阿念姑姑。姑姑,这位是……” “夏侯宗主?” 阿念抢声打断她,眼神紧紧锁在夏侯言身上,表情说不清是喜是怒,语气倒是有分明的冷淡。 夏侯言面色温和,恭敬地尊她一声“姑姑”。 阿念神情不改,语气更为漠然:“不知宗主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姑姑费心了,阿言此次前来,是来见一位友人。” 阿念又看向另一边。 韩苍雪赶忙接道:“桑林韩苍雪。”说话间,她的目光往对方腰间看去,瞥见一块琥珀平安扣,正好与李元轻拿走的那块一模一样。 阿念的目光又回到夏侯言身上,嘴角微笑,眼睛还是冷的。 “来者即是客,丹棠,安排下去吧。” 红衫女子接了命令,遂与金粟一同引着三人出了正庭。 韩苍雪悄声问身边的夏侯言:“我看你们夏侯氏的人都穿重明鸟纹服,怎么这位姑姑的衣上却没有族纹?” 走在前头的夏侯诺回头道:“姑姑不是夏侯族人,她与我娘自幼相识,这么多年来一直伴在我娘身边。我爹逝世后,姑姑就替我娘接管了苍木堡。” “原来如此,难怪她对你这位宗主如此冷淡。” “也并非如此……”夏侯言讪笑道:“我虽是宗主,也不过是占了宗家的名,许多分家和宗家其实往来并不密切,所以这宗主之位,也没有高人一等。” 夏侯诺道:“但是苍木堡对天虞确实十分冷淡。听说十多年前两家还多有往来,不知现在怎么就变了。三年前我不顾姑姑的反对留在天虞,回来就被禁足了两个月呢!” “难为你了,小诺。” 对于夏侯言话间的感激,夏侯诺也只是一笑而过。 “话说回来……”夏侯诺又低声道:“姑姑身上的平安扣还在,看来抢走《上源经》的另有其人。” 韩苍雪道:“那块琥珀难道是什么稀罕之物么?” 言下之意,难道不可伪造吗? “那是姑姑的家传之物,绝无仅有的!” “又或者,我们现在见到的这块琥珀,就是道长拿走的那块?” “你是说,李元轻将琥珀还给了姑姑?” 夏侯言道:“那夜在草桥驿舍,道长说过要将它‘物归原主’,想来道长是知道这块琥珀的主人的,至于是谁,还得去一趟清风居才知道。” 韩苍雪道:“三日之期,就是明天了。” 明日清风居一行,找到《上源经》和焠魂木的下落,夏侯言或许能找到唤醒夏侯溪的方法,韩苍雪也许能够实现复活玉魂珞的心愿,夏侯诺可能就会解开易筋针的疑惑。 彼此都有自己的盘算,话意便慢慢消退,各自默然。 天色渐渐由亮转暗,变晴入阴,几声闷雷在傍晚时分送来雨水,入了夜,秋雨便越发缠绵。 幽深的林间燃起了几点幽蓝色焰火,丝毫不畏惧风雨的侵袭。 浮生停了脚步,回首一看,灵修站在身后,离火如流萤飘飞在他身边。 “这么容易就放弃焠魂木了吗?” “若没记错的话,你与夜弦大人也颇为熟悉,为何要三番五次阻我?” “熟悉归熟悉,我可不希望她活过来。” 浮生冷笑道:“夜弦大人藏了你四年,她不活,便保不住你。” 灵修对他的话不以为意。 “怎么,锦衣狐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我可不是苏夜音。” 浮生不答,哼笑一声,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灵修轻轻一挥将离火熄灭,将目光放到身后的允溪山,巍峨的山影在雨里明明灭灭,像个巨大的黑色怪物立在他面前。 苍木堡内。 韩苍雪前脚刚踏进房门,便见修罗千影立在窗前,望着檐下落雨,目光清冷。 他的视线不疾不徐地转过来,对她微笑。 韩苍雪反手闭上门,同样看着他,不怒不惧。 “来得正是时候。” 她这句话很有意思,修罗千影侧过身子正对她,看她一步步走近,说道:“我就知道你此行的目的绝不简单。” “你想再见她吗?” “说说看。” “以我的能力拿不到焠魂木,你想要织魂,就得帮我!” 修罗千影对她嗤之以鼻:“我想要,何须借助你?” “苍木堡可不是云鹤城!” 韩苍雪的脸上已有明显的怒色。 “更何况,现在焠魂木还下落不明。” 修罗千影忍不住哂笑道:“你还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恨我,也甘心与我联手。” 韩苍雪冷笑道:“我想杀你,更想见她。” “其实你和我是一样的,从骨子里就是卑劣至极。” 韩苍雪用素尘抵住他逐渐靠近的胸膛,眼神里的嫌恶和冷漠不加掩饰。 “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至少,她从未珍视过你。” 修罗千影眼神一怔,有种复杂的情绪一掠而过,说不清是怒是哀。 屋外的雨夹杂着尖锐的刀剑声传入。 修罗千影恍然想起青冥还候在外面,便霎时冲出房外,韩苍雪紧随其后。到廊间一看,风雨中有两个身影在屋顶上来回拼杀。 竟是阿念姑姑和青冥! 修罗千影见青冥处于下风,顺手抽出韩苍雪手上的素尘剑抛射过去。半空中一道残月状的法器冲到阿念身前挡住了飞驰而来的剑刃。她拿下素尘剑之际,修罗千影已逼至跟前,黄泉六冥扇泛着冷光从眼前划过。 “姑姑!” 阿念向后退开,从旁杀出的驺虞剑阻挡了修罗千影进击的脚步。 与此同时,远处有一道亮光在雨夜里拔地而起。 夏侯诺霎时一惊,道:“那是地陵的方向!” 阿念也顾不得其他,一跃而下直奔苍木堡后的地陵去,身后那道残月轮亦径直追了过去。夏侯言和韩苍雪也循着夏侯诺的指引奔赴地陵。 修罗千影回过头去看青冥:“你呀!让你把个风都把不好!” “少主……” 他并非真心责备,现在见青冥这般委屈,语气便和缓了许多,问:“没有受伤吧?” 青冥顿时眉目舒展:“多亏少主来得及时!” 修罗千影回首往地陵的方向看去,一个巨大的山影朦胧在夜色里。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落着,没有尽头。 待阿念趟风冒雨赶到地陵入口前时,原先的结界已经被破开。 当灵修正欲踏进地陵之际,身后一道冷锋呼啸而来,他催动离火聚成一道火屏挡住了那残月轮,紧随而来的驺虞剑却疾速冲破了他的屏障。他不由得往外退开,瞧见匆匆赶来的夏侯言。 “卫离?” 韩苍雪依稀辨出他的身影。 那残月轮在半空中忽然拆分成两段,竟是两把锐利无比的弯刀,相继冲着灵修袭去。他被逼退数丈外,见对方人多势众,双眉一蹙,身形一闪没进了旁边的树林里。夏侯言不由分说地追过去。 阿念将那一对切星刀收回,立即冲入地陵中查看。待见地陵仍旧如初,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夏侯诺上前,关切道:“姑姑没事吧?” 阿念摇摇头,将手中的素尘剑递过去,说道:“所幸地陵没事。” 韩苍雪接剑的瞬间,瞧见她的浅色腕甲上晕着点点血迹,没有声张,只是说道:“姑姑全身都淋湿了,还是得赶紧回去才行。” 夏侯诺一看也是,第一次见姑姑如此狼狈。 三人遂走出地陵,却见一个着霜色衣衫的女子打着伞立在面前,神色间有几分关切。 “银兰?” 夏侯诺微微吃惊,不忘向身边的韩苍雪解释:“我娘的灵侍。” 银兰走到三人面前颔首示礼,将阿念接到伞下,两个小辈相视一眼,只好淋着雨跟在后面。 雨势渐消,几点毛毛细雨如风拂面,带不来多大的冷意。 夏侯言入到深林之中,到处不见灵修的踪迹。直到一道光亮从上方传来,他抬头一看,见对方坐在枝头间,掌间点着一朵幽蓝色的离火,神情冷淡。 夏侯言面色坦然,说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灵修。” 灵修反问:“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焠魂木被盗之事,与你有无关系?” 灵修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开门见山。 “我确实是为焠魂木而来,但我并未见到焠魂木。” 夏侯言皱眉,“怎么回事?” 灵修一举掐灭掌间的离火。 “锦衣狐想要利用焠魂木复活苏夜弦,我来,是为了阻止浮生拿到焠魂木。” “但是浮生没有拿到焠魂木,也不在我手上,因为神木根本不在地陵中。” 说话间,几点微弱的流离火在夏侯言的身边亮起,他无心顾及,只是对灵修的话表示怀疑。 “适才浮生夜探允溪山后,突然放弃了找寻神木的下落,我想,那座山上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你为什么要阻止浮生?” “因为血契。” 灵修的眼神冷了几分。夏侯言恍然,苏夜弦醒了,血契将会成为灵修的禁锢。 可他转念又想到了更为关键的问题:“你怎么会知道青丘的目的?还有,你为何要进入地陵?” 灵修收回目光,默然不应。 当日闻狸以修好香囊穗子为条件,请他阻止浮生时,他也曾问过这个问题。然而闻狸的理由很简单,只是不愿再令苏夜弦成为锦衣狐的傀儡,但这番话是真是假他其实并不在乎,他也并不希望苏夜弦复活。 林间那些微弱的离火忽然聚成一个火球冲向夏侯言。他张开结界阻挡,离火在一瞬间熄灭,夏侯言再往树上看时,灵修早已没了踪影。 第七十九章:我执 翌日。 三日之期已至,一大清早夏侯言、夏侯诺与韩苍雪便相约往城中清风居去。 行至银泉桥前,见阿念姑姑迎面走来。 “一大早要往哪去?” 夏侯诺道:“去外面走走,难得阿言来一趟,今日天气也好,姑姑就放我们出去吧。” 阿念望了望天气,秋高气爽,日光温和,确实没有把这些小辈拘在家中的道理。 “去吧。” “谢谢姑姑!” 夏侯诺兴高采烈地拖着夏侯言走了,韩苍雪跟在二人身后,擦肩而过之际特意去瞧阿念身上的琥珀平安扣和腕甲。 等出了苍木堡,韩苍雪才向夏侯言问起《上源经》被夺的经过。 “那个黑衣人身上有什么蛛丝马迹吗?” 夏侯言想了想,回道:“看不出是男是女,但我感觉对方好像不擅剑道,那人逃走后地上留有血迹,我想应该是受伤了。” 这句话太有指向性了! 韩苍雪眼前一亮,视线慢慢往夏侯诺看去。 “诶!你这是什么意思!姑姑不使剑是不错,但就证明一定是她吗?” 韩苍雪白了她一眼,道:“你原先不也怀疑你娘吗?怎么说到姑姑这儿就不乐意了?” 夏侯言走在二人中间,见这架势怕是又要拌嘴皮子,只能无奈叹了口气。 夏侯诺反驳道:“焠魂木和《上源经》可不是一回事儿,神木到底是苍木堡的东西,就算我娘拿了,动的也是自家的东西,是非过错,与你外人何干!” 韩苍雪冷哼一声,嗤之以鼻:“你这不就是‘贼喊捉贼’嘛!” 夏侯诺越发来气,语速都急了几分:“谁是贼还说不定呢,你觊觎焠魂木我都没说你,你倒是好意思反过来说我们了!” 她话音刚落,韩苍雪正欲说话,耳边忽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响。她双目一怔,顿时迈不开步伐。她低头去看腰间的同生铃,银铃并没有任何反应。韩苍雪转身看去,发现一群孩子在街角处打闹,其中一个女童的手上戴着一串小巧的银铃,铃声在挥舞中穿过人群,一声声叩击在韩苍雪的内心深处。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 金铃已毁,银铃绝响。 腰间的同生铃再不会有任何反应。 “怎么了?” 夏侯诺见她突然安静了,甚是疑惑。 夏侯言见韩苍雪盯着女孩手上的铃铛入了神,顿时会意,对夏侯诺轻轻摇了摇头。 夏侯诺虽不理解,却也打消了刨根问底的念头,上前拉起韩苍雪的手便道:“走吧,清风居就在前面了。” “你拉着我做什么?” “谁让你磨蹭!”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在前头走着,夏侯言慢步跟在后面,看着这情景,脸上的微笑透出些许无奈。 三人行至一处高楼便停住。 韩苍雪抬头一看,上面方方正正是“清风居”三字没错,可青天白日的却是大门紧闭。 “确定是这里吗?” “昀州只这一处,还能错到哪里去。” “进去看看!” 夏侯言正欲扣门,不料大门却于里面打开,一个小厮出来问道:“公子可是天虞夏侯言?” “正是。” “请随我来。” 三人虽感到云里雾里,但仍是跟着进去。 一看才知这原是个酒肆,但其中装饰陈设极其雅致,丝毫没有市井、风月之感。楼中少人,更显淡泊雅静。 三人看此地讲究,猜想其主人也是不俗。直至上了二楼,在外廊见到庐山真面目,更印证了脑海中的想象。 一个素色长衫的男子,年轻的外表下是十分深沉的淡泊,和这个地方一样,沉稳,内敛。 他一见三人便微微一笑,先声夺人:“你们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面色温和,没有自报身份,也不问来者。 客气,又疏离。 夏侯言便也不深究了。 他从袖中掏出一只锦囊袋,说道:“他只留下这个,要我代为转交。” 夏侯言接过锦囊,瞧着十分普通,但囊口没有绳系,却闭得非常紧密。 “锦囊已施法封住,但也容易解开,只是要等必要的时候。” 夏侯诺问:“必要的时候?” “公子觉得有难处了,方可解开锦囊。” 他语焉不详,保持着淡然的微笑,摆手送客。 三人只能辞别,出了清风居,再往苍木堡回去。 夏侯诺拿过锦囊,仔细查看,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掂量着也甚是轻盈,她试着捏捏看,锦囊虽是布质,却半分揉捏不得,十分古怪。 韩苍雪道:“道长是不想让我们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吧。” “他说有难处就可以打开,眼下我们不正好有两个难题吗?” “小诺你可不要乱来。” 夏侯言拿回锦囊,说道:“从不擅剑道和那块平安扣来看,夺走《上源经》的人很可能就是姑姑,只是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 韩苍雪道:“我倒是发现了一点东西。” “是什么?” “你们有注意过那块平安扣上的穗子吗?” 夏侯诺摇了摇头,问:“有什么古怪吗?” “在草桥驿舍时,我看见那穗子在月光下呈现若隐若现的五彩,但我观察过姑姑身上那块,却并没有特别之处,显然两者不是同一物。” 夏侯诺眼前一亮,“这么说姑姑的嫌疑可以排除了?” “非也,我还发现了别的线索,只是需要向姑姑当面求证才行。” 夏侯言知她是小心行事,遂不追问,依她所言直往苍木堡。 秋季的银杏格外艳丽,尤其是当日光轻柔地打在叶子上时,微风一过,银杏叶挤在一处,枝头摇摇荡荡,整棵树都熠燿生辉。 她有一瞬间分不清动摇自己的是这灼灼的银杏还是树下那个翩翩的人影。 在短暂的诧异过后,阿念朝着银杏树走去。 李元轻笑着唤了她一声“姑姑”。 “很久没有听你这样叫我了。” 她脸上的微笑带着几分宽慰。 “一别多年,姑姑可过得好?” 他说着,便将手上的平安扣递过去。阿念接过手上一看,指腹摩挲着那穗子,感慨良多。 “在她身边,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替换下腰间的那块,说道:“其实这扣子你拿着也是一样。” “这是李家留给你的唯一东西。” 李元轻的目光忽然深了几分。 她连姓氏都隐去,这琥珀平安扣可不就是身上唯一的李氏之物了。 “我想他们应该发现了你的身份,你倒没必要藏着了。” 阿念低头笑了笑,道:“这夏侯宗主也算有几分样子。” 她话音刚落,一声“姑姑”从身后远远传来。 她回身一看,夏侯诺三人正朝着她过来。她再回头一瞧,李元轻的身影却已遁去。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韩苍雪应道:“我们有件事情想来问问姑姑。” 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灵侍丹棠走上前来,道:“主上,怀溪草堂有请。” 怀溪草堂是易夫人在允溪山上的居处。 “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阿念嘱咐完拔腿就走,擦肩而过之际,夏侯言和韩苍雪已是心照不宣。 夏侯诺猛然叫住她:“姑姑,我娘最近……好像很关心堡内的事务。” 夏侯言见她停住步伐,便道:“阿言想问的是,姑姑要《上源经》做什么?” 阿念转身面对他,面不改色道:“什么《上源经》?” 韩苍雪道:“苍雪昨夜见姑姑的腕甲上有血迹,但腕甲却丝毫未损,可想而知,腕甲下包住的是旧伤,因打斗牵动伤口渗出了血。若是寻常伤势,姑姑没必要这样遮掩,除非……这伤口见不得人。” 阿念只是默默听着,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韩苍雪再道:“还有姑姑身上的琥珀平安扣,也与早上在银泉桥时所见的不同,姑姑此时所佩的这块,穗子在日光下呈现五彩,正与那抢走《上源经》的黑衣人所掉落的平安扣是一样的。” 夏侯言接道:“不擅剑道,手上有伤,还有这琥珀平安扣,这三样……都与姑姑契合,会是巧合吗?” 阿念并不辩驳,只是淡淡一笑,取下腰间的琥珀平安扣,语气里有深沉的怀念:“这穗子,是用孔雀丝编织而成,水火不侵,聚光呈色。” 夏侯诺追问道:“那焠魂木也是……” 阿念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否认。 夏侯诺既诧异又不解:“为什么呀?” 对方不疾不徐地将目光投到远处巍峨的山,阿念复看着夏侯诺的眼睛,神色间都是坦然,说道:“走吧,一切的真相,都在允溪山上。” 夏侯言与韩苍雪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允溪山就在苍木堡后面,触手可及的真相往往令人在一瞬间失了底气,生发出同一种不安。 也许远在允溪山上的易宁也同样料想到这种结局,因而当众人来到山上时,却见银兰早在林子前候着,引着阿念一行人穿过树林,一直来到怀溪草堂前。 此处只是个简雅的木屋,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唯有堂前一棵巨大的银杏树开得灿烂夺目。 上次来到这个地方,来见她,已是半年前了啊。 夏侯诺走在前头,掠过前庭,转过廊角。 轻车熟路,心急如焚。 她在靠近那个房间时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推门的手带着一丝丝颤抖。 她朝着面前的背影轻轻唤一声:“娘?” 对方转过身来,看见她的那一刻,眼睛里充盈着温柔的笑意。 纵使不见,也依然深爱着彼此啊。 夏侯言的目光却全被房间内那个结界吸引,怔在原地,无法置信。 韩苍雪瞧见那结界内囚着一个魂体,是个七八岁的女童,一动不动地站在里面,目光空洞得有些可怕。 “溪儿?” 夏侯言几乎是颤抖着说出这两个字。 “天虞……” 易宁瞧着夏侯言,眼神瞬间就冷了下来。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侯诺的眼神紧紧追问着对方。 易宁垂下双眸,嗫嚅道:“溪儿她……其实是你妹妹。” 这句话仿佛一个晴天霹雳,夏侯言和夏侯诺同时被震惊得不知该作何反应。 “是天虞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这经年的怨恨到了如今,也只凝成一道霜雪般的目光,冷冷罩在夏侯言的身上。 阿念看着结界内那傀儡般的女孩,叹息道:“溪儿出生时便带着一股神秘的灵力,族中以为不祥,便交由宗家抚养,我们因此对外宣称你妹妹夭折,实则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被天虞看管着。” 她只三言两语将往事铺开,略去了当年那些残忍和悲伤。 “所以娘在那之后选择避居在此,是因为……” 因为什么? 夏侯诺说不清,易宁自己也说不清。 因为悲痛难当?因为分外无奈?还是因为逃避,对夏侯氏族人避而不见? “若溪儿能在天虞安然无恙,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去打扰她,可惜宗家无能!连一个孩子都保不住!” “易夫人……” 夏侯言欲言又止,辩驳不能。 韩苍雪听了来龙去脉,只觉是他们夏侯氏的家事,自己一个外人评说不得,她当下最要紧的是找到焠魂木的下落,只有这一件是她心心念念的。 “所以,真的是易夫人拿走了焠魂木吗?” 韩苍雪心中已有半分确信,这结界内的魂体恐怕就是…… 易宁道:“这是我用焠魂木织出的溪儿的魂魄。” 韩苍雪的脸色瞬间如坠冰窟,她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夏侯诺激动道:“这么说溪儿她可以……” 易宁摇了摇头,神色凝重。 阿念道:“焠魂木虽可织魂,但生魂不织,碎魂不聚,眼前只是一缕残魂。” “怎么可能!” 韩苍雪无法置信,此等神木怎么可能织不出一个魂体。 “因为我们用错了方法。” 阿念拿出《上源经》,说道:“焠魂木的真正用法,就记载在这里面。” 夏侯诺拿过仙书,任凭如何使劲也打不开卷轴,她仔细瞧了瞧,《上源经》的封印处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誉”字。 “这个‘誉’字是怎么回事?” “这是兄长名字的本字,后来祖父为他改了名,上面的封印是兄长的,我也解不开。” 原以为是柳暗花明,却不料是南柯一梦。 所有人的表情都极其沉重。 韩苍雪忽然叫道:“锦囊!道长的锦囊!” 心中阴霾顿时一扫而光。 夏侯言立即解开锦囊封印,囊口一开,却见灵光乍现,两颗紫黑色的晶石缓缓飘出。 他依稀认得此物。 夏侯诺也颇有印象。“这好像是……” “封玉!” 夏侯言陡然想起,当年苏夜弦复活,就是用此物封住了玉魄琳。 几缕流光从封玉中释放出来,穿过结界融进残魂体中,直至微光散尽,封玉暗淡,化成两颗普通的玉石碎落在地。众人屏气凝神看着夏侯溪的魂魄。只见女孩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逐渐添了生气,慢慢凝成一道目光,依次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夏侯言的脸上。 她的瞳孔映着对方的身影,缓缓翕动嘴唇,声音细弱蚊蝇:“言……哥……哥。” 她的声音很轻,却一下子击碎了所有人的不安。 易宁撤掉结界,冲过去抱起她倒下的身躯,小小的躯体被紧紧揽在怀里。 “我的溪儿。” 易宁喜极而泣。获得重生的不只是夏侯溪,还有她啊。 夏侯言默默将目光转向韩苍雪,她的脸上不知是喜是悲。韩苍雪转身欲行,夏侯言刚一叫住她,忽见屋外的天空升起一道冲天白光。 丹棠神色匆匆地出现,向阿念说道:“主上,地陵出事了!” 第八十章:归来 地陵的结界自上次被破之后又加强了许多,修罗千影来回试了数次,结界仍是纹丝不动,这一次他连同青冥,二人合力施法一阵才见结界有了破开的迹象。 修罗千影正欲发力,一个身影却从他身后冲出。幽蓝的离火如火龙呼啸向结界冲击过去,一举碎开地陵的屏障,结界迸发的灵光将三人逼退,一道白光冲上云霄。 他站定了一瞧,来者竟是叶灵修。 “是你!你来做什么?” 灵修瞥了他一眼,不予理睬,径直走入地陵。 修罗千影习惯于傲视他人,这还是第一次被他人轻视。 他冷哼一声,不以为意,也跟着进入地陵。 地陵中的石壁嵌着许多盏重明鸟宫灯,将这个密闭的空间映照得清清楚楚。左右两旁各有一道石门通往地陵的其他位置,而正前方则铸着一个石台,台下四周圈着一环人形纸符,一柄长剑悬空立在台上的结界当中,剑身煞气萦绕,十分阴邪。 青冥问道:“这是什么?” “碎叶剑。” 青冥颇感讶异,他居然会接自己的话。 然而青冥不知道的是,灵修这句话中充满了冷冷的悲哀。 当年他被苏夜弦带回何极轩后,这剑便自此失落,直至追踪浮生至此,才得见被锁在这凄清地陵中的碎叶剑。 灵修催动离火向那结界直奔而去,石台下忽然生起一阵无名之风,那一圈人形纸符骤然分离出无数个,源源不断地汇成一道屏障抵住流离火。 修罗千影大喝道:“你干什么!” 火光和灰烬纷纷散落,纸符却无休无止般涌出来,朝着地陵中三个人影飞速袭去。修罗千影低声咒骂一句,打开黄泉六冥扇抵挡,刺刃将纸符切个稀碎,但仍止不住地被包围住。 一道气流从他背后疾速靠近,修罗千影回扇一挡,流离火在纸符的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火焰四散的路,直直冲向修罗千影,将他逼退数步。 “叶灵修!” 他瞬间怒起,可定睛一看,眼前人却是一个神情冷峻的少女。 就在他诧异之际,又一个身影杀来,那人手中聚气成刃,掌锋顷刻就要落下,他匆忙侧身,九幽剑从旁刺来击退对方。 灵修一看,竟是御灵狐和云起的身影。 “怎么会是你们?” 他话音刚落,无数的纸符卷土重来,分成五团冲向各人。 御灵狐利用流离火开道,一步步逼近修罗千影。 夏侯言等四人闻讯赶到,地陵中已是铺天盖地的纸人。 “怎么回事?” 夏侯诺尚是一头雾水,纸符却已冲到眼前,阿念慌忙中召出切星刀,双刀拼成残月轮为她挡住纸符的攻击。 这四人当即成为纸人的目标,那符阵还在分离出更多的纸人。 这纸符术简直没完没了! 阿念在纸符的包围中大喊道:“快找那张有字的纸人!”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留意。 “在那里!” 夏侯言循着韩苍雪的目光看去,在修罗千影的上方发现那张写着红色“澋”字的纸人。他当机立断指引驺虞剑飞去。修罗千影见飞剑袭来,下腰避开的同时,云起乘势攥住他的手腕,即便隔着腕甲,那力道也仿佛要把骨头捏碎一般,御灵狐顺势而上,一举抢下他手上的黄泉六冥扇。青冥立刻冲上前去,九幽剑冲破流离火的阻隔穿透御灵狐的掌心。 少女忍痛抽回手,趔趄着往后退,云起奔到她身后拦腰扶住。 与此同时,驺虞剑追着那纸符而去,随着剑刃穿破纸人,漫天的纸符失了灵气纷纷散落,像落叶般带着颓然的气息。 灵修眼见符阵被破,趁机击碎石台上的结界,一举拿下碎叶剑,长剑在他手中不断振动,最终挣脱出手心在地陵中来回飞窜,煞气失了禁锢,顿时在这空间中蔓延开来。 御灵狐血祭黄泉六冥扇,奋力一挥劈出一道风流,地陵中的煞气忽然朝着同一处汇集,很快便形成一个黑黝黝的洞口,随着煞气的不断进入,墟境的吸力越渐增大,不消多时,急风乍起,席卷着一切可吞噬之物,地上的纸符一半飘飞在空中,一半被吞进墟境里。 修罗千影冲上前去欲夺回妖器,被云起上前拦截下。 夏侯言极力抵着墟境的风流,问道:“御灵狐你做什么?” 御灵狐忍着伤痛向墟境靠近过去,脸上带着点苍白的欣喜。 “珞还活着!她有神契在身不可能散魂!她就在修罗境中!” “你说什么!” 韩苍雪眼见御灵狐跳入墟境,便奋不顾身地追过去,一眨眼整个人也跟着没入其中。墟境还在吸取地陵中的煞气,最终连碎叶剑也将要吞噬进去,灵修见状,一跃而起抓住剑柄,却连他也一并被吸入境中。风流越渐增大,夏侯诺脚下不稳被拔地而起卷入墟境。阿念顿时脸色煞白。 “小诺!” 夏侯言一把抓住阿念的手,劝道:“姑姑不要冲动!” 地陵中煞气将尽,狂风渐消。 修罗千影欲往墟境中去,却被青冥一把拦下:“少主没有黄泉六冥扇在手,千万不要以身犯险!” 青冥如此恳求,他只能作罢。 墟境入口眼看就要闭上,云起大惊,催动灵力企图维持墟境不闭。 “御灵狐有黄泉六冥扇,她一定会将其他人带出来的,现在务必要阻止墟境入口关闭!” 众人一听,眼前只能寄希望于此,遂纷纷汇集灵力强行开启墟境。 修罗境中。 韩苍雪睁开眼睛一看,发觉面前这座竹屋十分熟悉,再三往左右察看,发觉了倒在另一边的夏侯诺。 “这里是什么地方?” 夏侯诺拍拍衣上的落叶,晃了晃脑袋,看见了眼前的韩苍雪。 韩苍雪望向眼前这清静无人的竹屋,回:“邪神道。” “这要怎么出去啊?” 夏侯诺话音刚落,屋后有隐约的人声传来。 二人绕到竹屋后一看,见是御灵狐和义均神,两个身影站在梅树下,红梅花挂满了枝头。 韩苍雪迫不及待地跑过去,拽住御灵狐的衣袖,追问道:“你说清楚!她在哪里?” 御灵狐那鲜血淋漓的手捏在韩苍雪的腕间,脸上的表情因痛苦和愤恨变得异常阴冷。 韩苍雪发觉她眼中的恨意比之修罗千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义均神冷眼旁观着,淡然说道:“你们不必白费心力,玉魂早已灰飞烟灭。” 御灵狐不信。 “不可能!她与上神定下了神契!” 虞长思和虞长歌身死祭星台却可以应契而生,玉魂为何不能? 义均背起双手,道:“只有成为神使才可以不死不灭,玉魂身上的神契原是那个丫头的,她可成不了神使。” 御灵狐的双唇微微颤抖,良久说不出话来。 那个原以为近在咫尺的人,就在你伸手可及的瞬间里骤然飘远,无处可寻。 只这一句便足以将御灵狐和韩苍雪双双打入深渊,心中最后一丝光亮也抹杀了。 御灵狐无言地松开韩苍雪的手,仿佛在解放心中那个执拗的自己。 远处的天际掠过一道红光,义均抬头望去,那是剑炉峰的方向。 义均神锻造神兵妖器,依托的是凤凰火的淬炼,而剑炉峰的山底便是凤凰火岩流,蒸腾的焰气直冲云霄,山壁间插着各式各样的神器,构成了刀山火海的景象。 灵修凌风站在峰顶,俯视着紧紧嵌在壁上的碎叶剑。离火在此地用处不大,他只能设法跃下山底,踩跳在壁间的神剑妖刀上逐步靠近碎叶剑。 底下的火海在剧烈翻腾,一只身形庞大的窃脂鸟骤然浴火而出,往他直冲上来。 灵修大惊,立即借力跳到另一处,一手攀住壁上的剑柄。窃脂鸟扑了个空,转身追过去,口中喷出一条火龙。灵修撑起火屏一挡,松开手往下坠去,踩在另一处,低头一看,底下的焰流里再次翻腾出一只窃脂鸟来。 他顿时蹙眉。上方的窃脂鸟正疾速朝他俯冲下来,火焰冲破流离火的阻隔,灵修失手掉落下去,幸得及时抓住一处剑柄。这剑的剑身只嵌进山壁一半,灵修隐约看见其上写着两个字。 “形……影。” 他话音刚落,剑身闪过一层红光,灵修只觉掌心微微发热,他当机立断,双脚蹬在山壁上,借力将剑拔出,下方飞来的窃脂鸟被迸发的剑气击退,另一只则紧随其后朝他猛扑过来。 灵修迅速跳到碎叶剑旁,奋力将剑抽出,碎叶剑却猛然脱出他的掌心往山顶飞去。灵修踩着壁间的刀剑跃出剑炉峰底,两只窃脂鸟在他身后冲出,灵修下腰避过,反手挥起长剑往上刺去,他在一瞬间发现手中剑的剑身竟消失不见,但在刺中窃脂鸟的瞬间又突然显现出来。 灵修从窃脂鸟翅下脱身,挥动形影剑,剑身果然消失,顿时恍然,原来此剑挥动时竟能藏形匿影。 然而此刻不由得他多想,两只妖兽转眼又呼啸而来,灵修动作敏捷地跳上窃脂鸟的背上,奋力将形影剑刺入妖兽身躯。窃脂鸟呼号几声,在半空中狂乱地挣扎数回后坠落在地,煞气缓缓形成一个墟境。另一只窃脂鸟张着火舌再次袭来。灵修利用流离火屏阻挡着,足尖挑起地上的碎叶剑踢入墟境中,他转身跟着没入墟境。窃脂鸟追赶不及。 地陵中。 碎叶剑率先冲出墟境,咣当落到地上。灵修的身影紧跟着跳出来。 阿念不见夏侯诺的身影,顿时急了:“小诺呢?” 她话音刚落,另外三个也陆续从墟境中摔出来。 众人维持墟境损耗极大,此刻见三人出来了,纷纷收回灵力,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云起匆匆上去扶住御灵狐,神色关切,问道:“没事吧?” 御灵狐瘫坐在地,神情懊丧,她一见云起,便再也止不住心中的悲恸,一头扑在对方怀里,细声呜咽。 云起轻轻抚着她的头,心疼又无奈。 修罗千影收回黄泉六冥扇,冲着韩苍雪问:“怎么回事?玉魂呢?” 韩苍雪坐在地上,口中碎碎念道:“焠魂木没有了,神契也没有用,一切都结束了。” 她看向腰间的银铃,叹道:“到底还是没能救回她。” 阿念拾起脚边的碎叶剑,发现剑上的煞气已尽数消除。 灵修道:“那剑不属于这里。” 她见对方的眼神盯着碎叶剑,便揣测:“你是叶氏族人?” 灵修不答,双指一挥,碎叶剑立即从阿念手上飞回到他手中。 阿念一目了然,说道:“当年家主夏侯澋念及此剑煞气过重,才将它封印于此,如今碎叶剑戾气已除,你既是叶氏族人,那么我苍木堡,自当物归原主。” “多谢。” 灵修落下这一句颇为冷淡的谢意,独自走出了地陵。 日薄西山,允溪山的山影在残阳里变成了血红色。 任凭多少的意难平,都随着这一阵秋风飘散了。 第八十一章:霏霏 深秋时节,萧条的何极轩便更显清冷孤寂。 闻狸转过廊角,见灵修独自倚坐在院中那棵衰败的樱树下,双目闭着。 他瞧了一眼手上的红梅香囊,穗子已经重新编好系上了,原是打算给他的,但也不急在这一时,遂转身离开了。 灵修靠在树下,看着厚重的云层遮天蔽日地涌上来,逐渐在百无聊赖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深秋的风不锋利,却更加入骨,那种随风而来的寂寥轻轻刮着人心,倍感苍凉和孤独。不知过了多久,开始有一点一滴的雨珠坠下来,落到他脸上,像蛛丝一般粘着他的思绪。 雨势不大,灵修便安然地靠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麻木了一般。 绵绵细雨中,有一个人影逐渐往他靠近。他感觉到前方有一个阴影压过来,为他隔绝了风雨的侵袭。 是闻狸吧。 他闻到了一点浅淡的红梅香。 灵修睁开眼睛,一袭红衣映入眼帘。 她站在面前,长发和衣袂在风中微微摆动。她的脸色有一种温柔的淡然。她将手上的红梅香囊递了过去。 灵修怔住了。 这是幻觉吗? 他缓缓伸出手去握住她。 这是一种暌违很久的、真实的温暖。 ………… 孤岐神山遍植白樱,冬雪时节其实并不比平时赏心悦目多少,同样是白茫茫一片的世界,落雪反而少了些许乐趣。 但云起总乐意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将她带过来,御灵狐懂他的心思,虞长歌是孤独的,她也是孤独的,两颗孤寂的心会相互安慰。 云起说过,自从珞消失之后,她便再也没有笑过。 云起希望她高兴。 御灵狐在檐下远远观望着殿前那个身影。虞长歌看见云起独自在庭前堆雪,心中了然,默默泛起一个微笑。 “他很看重你。” “嗯,我知道。” 御灵狐回首看她。虞长歌在她眉眼间看到了浅淡的笑意,她知道,那是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心安和释怀。 云起在前方朝她呼喊,御灵狐望过去,看见他身边立着一只雪狐狸,那个少年在白雪世界里对她微笑。 “去吧,他在等你呢。” 她化作一只狐狸奔向雪中,在靠近对方时一跃而起,化为人身,扑到云起的怀中。 少年的动作有些措手不及,抱住她时险些往后倒去。御灵狐枕在他肩头上呵呵地笑着。他听见她的笑声,双手抱得更紧。 “珞……” 云起松开怀抱,看见御灵狐怔愣着,目光呆呆地往后去。他回头去看,见珞的身影站在雪地里,一袭红衣分外刺眼。 “我回来了。” 她的声音轻柔而淡然。 珞朝他二人莞尔一笑,御灵狐瞬间落下泪来,但她没有上前,她就站在云起的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 这长久的追寻终于到了尽头。 云起如此,御灵狐如此,她亦是如此。 虞长歌立在檐下,看白樱树下清冷的灵修的身影,看庭前嬉笑的御灵狐和云起,她再回头看看身边的人,一切都有种尘埃落定的安然。 “御灵狐和你,终于有了各自的归处。” “归处?” 珞见她的目光往灵修身上去,便道:“剑灵自然随着剑主。” 言下之意,珞随着的是形影剑,并非灵修。 虞长歌淡淡一笑,问:“珞姑娘这么多年的执念,不全在于他么?” “我爱的,是瑶山上以绯狐之血护我的灵修,是修罗境中以性命救我的卫离,我的执念,从来都不是他。” 她这番超脱的话倒是令虞长歌感到意外,但仔细想想,她也一样罢了。 “物是人非,情随事迁,这样也好。” 珞看向她,忽然忆起一事,说道:“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对你说……” “你是指,我体内这颗逆鳞珠?” “你早就知道了。” 珞其实并不感到意外。 “或多或少,我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言语间有叹息,也有浅淡的释怀。 天空开始疏疏朗朗地落下几点雪花。 虞长歌看着她,问道:“珞姑娘接下来作何打算呢?” 珞看着这雪,回道:“去见一个人。” ………… 这一年长至节,韩苍雪借着亚岁宴将夏侯言和夏侯诺都请到桑林来,美其名曰赴宴,实则不过是几个小辈聚在一起玩闹罢了。饶是前庭燕台如何觥筹交错,他们几个人却乐于在□□院中开辟自己的兴致。 夏侯溪是孩童脾性,见了雪总是异常兴奋,夏侯诺见她高兴,也乐得陪她在雪地里嬉笑打闹。 韩苍雪和夏侯言在檐下观望着。 “你舍得把溪儿送回去吗?” 若将夏侯溪送回苍木堡,他就真的要独自守着天虞了。韩苍雪觉得这种得而复失甚是残忍。 “可是那里……才是溪儿真正的家。” 这么一想,苍木堡接回夏侯溪,也是无可厚非。 韩苍雪转念道:“你说道长为什么不直接把封玉交给姑姑呢?” “许是为了还琥珀平安扣的人情吧,那是姑姑的家传之物,我想他与姑姑应该颇有交情,我更好奇的是,道长从何处寻得这锁有溪儿魂魄的封玉呢?” 夏侯言每每联想到当年苏夜弦以封玉锁玉魄琳之事,便隐隐觉得这李元轻着实不容小觑。 夏侯诺见他二人站在廊间,面无喜色,觉得实在不应该,遂朝夏侯言喊了一声。 夏侯言应声看过去,面前一团雪球朝他飞过来,他下意识抬起胳膊一拍,却将旁边的韩苍雪砸了个正着。夏侯诺在前面捂着肚子笑。韩苍雪的脸色顿时就黑了,跑进雪里追着夏侯诺打,夏侯言赶紧上前拦着。 碎琼经过廊上一看,这几个人在院中打打闹闹,倒也快活得很。 佳节的夜晚总是格外热闹,桑林城中因有焰火会,夜间比白日里还要喧闹许多,一行人遂携着夏侯溪出了卧雪庄,到这熙熙攘攘的集会上凑热闹去。 正所谓火树银花不夜天,人多,热闹多,新奇事物也多。夏侯诺和韩苍雪如脱缰的野马入了草原,一转眼就没进了人流里,碎琼跟在韩苍雪身后,渐渐地也不见了踪影。唯有夏侯言还尽心尽力地跟在后面护着夏侯溪。 夏侯溪瞧见打面前经过的一个女孩手上持着糖葫芦,顿时艳羡,转身拽了拽夏侯言的衣袖,求道:“言哥哥,溪儿也想要那个。” 夏侯言柔声应了声“好”,走向旁边一个小摊买下一串,待回身一看,夏侯溪的身影却不在原处了。他顿时心慌,往人群里喊了两声,皆无应答。 他紧紧捏着那串糖葫芦在人群里穿梭,在一个诗谜擂台下见到了韩苍雪三人。 夏侯诺见他脸色急得很,问道:“阿言你怎么了?” “你们有没有见到溪儿?” 韩苍雪摇摇头,问:“溪儿怎么了?” “她不见了。” 夏侯诺一听,脸色也顿时急了:“不见了?怎么回事?” “先找人再说!” 众人正欲分头寻找,碎琼忽然喊道:“小姐,人在那儿呢!” 三人纷纷看过去,果然见夏侯溪的身影站在人群前方。 夏侯诺跑过去一把抱住她,问道:“溪儿你跑去哪里了?” 夏侯言见她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顿时疑惑:“溪儿,你手上的糖葫芦是谁给你的?” “是姐姐给溪儿的。” “姐姐?” 他们四个人刚才在一处,哪里来的什么姐姐? 夏侯言问:“溪儿说的是哪个姐姐?” “就是那个被言哥哥关起来的姐姐啊。” 夏侯言听后一怔。 天空中升起了第一朵烟花,人群中传来欢呼。 夏侯溪往身后一指,说道:“看!她在那里呢!” 韩苍雪的目光越过人潮,看见了焰火照耀下那个身影。 这种感觉就像她第一次看见路无尘那样,惊喜,又小心翼翼。 她双眼泛红,一步一步走到对方面前。 珞张开双臂,微笑道:“苍雪。” 韩苍雪一下子扑到她怀里,眼泪顷刻落了下来。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上神将你的神契转移到我身上,但我没有玲珑心,只好用以身祭剑作为代价,成为形影剑的剑灵,没想到被灵修带出了修罗境。” 韩苍雪一听,忍不住骂道:“义均老头太过分了!居然骗我!” 她默了良久,将双手环得更紧,轻声说出三字:“对不起……” 珞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笑道:“今天是你的生辰呢,该高兴一点的。” 韩苍雪一听便笑了。 相逢的喜悦像夜空中炸裂的焰火般盛放在每一个人心间,夜色浓烈,热情却丝毫未曾消减。 夏侯言和珞并排走在人群中,默默看着前方四个兴高采烈的身影。 “若不是灵修机缘巧合将形影剑带出来,珞姑娘会一直留在修罗境中吗?” 珞迟疑了一下,回道:“修罗境和瑶山,其实没什么不同。” 在瑶山五十年,已经将那种孤寂刻在了她骨子里,因此也不惧怕沉睡在剑炉峰底。 夏侯言道:“有时候一个人的存在,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十分重要的。” “也包括你吗?” 夏侯言看向她。 珞看着前方的女孩,问道:“眼前所见,究竟是夏侯溪,还是玉魄琳呢?” 夏侯言淡淡一笑,回道:“眼前没有玉魂珞,也没有玉魄琳。” 他相信复活的是夏侯溪,而已。 “话说回来,你既出现在这里,那灵修他……” “我来见我想见的人,他便去他想去的地方。” 夏侯言了然,这桑林城对于灵修来说,早已没有可见的人物了。 夏侯诺的声音在前面呼喊着夏侯言,他笑了笑,加快了脚步走过去。珞行了两步,在芙蓉馆前驻足。 她抬头一看,上方阁廊上立着两个身影。 修罗千影的目光格外清冷,焰花一闪,他在上面朝她微笑。 她默然不语,继续朝前走去。 青冥见他毫无反应,甚为不解,问道:“少主不去见玉魂了吗?” 修罗千影转身吞下一杯酒,说道:“哪有什么玉魂。” 他举起酒壶一饮而尽,手上抓着的白色发带在夜色里飞扬着。 桑林城中万人空巷,唯独叶剑山庄却是极致的孤独,后山上的红梅坡,枝头艳丽得像要滴出血来。 灵修发现,这个地方从那时起到现在,从来就没有变过,一样美丽,一样冷落,花开花谢,孤芳自赏。 他站在梅树下,察觉到有人靠近,回身一看,看见她那一袭红衣,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珞戴着半个狐狸面具,坦然道:“聚散有时,终究是要离开的。” 灵修神情淡然,一跃而上坐在枝头。 烟火络绎不绝地飞上夜空,像闪亮的繁星般璀璨,碎裂的花火在上方连成一条银河。 以前他下不了山,只能这样坐在高处眺望这份将他排除在外的喜悦。 “烟花很美,是吗?” 珞摘下面具,仰头看向他。 天空中盛开出一朵巨大的火花,仿佛在一瞬间照亮了整个黑夜。 灵修低头的一刹那,看见她的眼睛里有闪耀的银河。 他轻声应道:“嗯,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