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归来时》作者:赏饭罚饿 文案: 观亭月还在将军府当大小姐的时候,是个赫赫有名,不可一世的人物。家里的父兄将她惯得无法无天,骄纵任性。 彼时年幼无知,渣了她爹从战场上捡回来的某个寡言少语的少年。 那天,少年跟了她一路,观亭月头也没回地就走了。 谁想世事难料,一朝风云突变,改朝换天。 数年以后,将门之女成了市井小民。 此刻观亭月才发现,那位少年已经坐上了定远侯的位置,而且看上去……好像还有点记仇! 说她没钱,说她怕事,说她只会瞎逞强。 似乎话里话外总是嫌弃。 然而当性命攸关之际,他低低垂首,用力抓了把浸满血腥的泥土,咬牙质问:“当年,为什么要抛下我?” “到底为什么啊?” 【又美又飒将门之女X黑化毒舌忠犬】 封面素材来源【锦鲤绘】槿千。 女主武力值天花板,热爱装逼。 男主比女主还爱装逼,嘴毒、傲娇、时常阴阳怪气。 本文架得很空,杜撰内容颇多,公路剧情向,各方面都很慢热很慢热……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观亭月,燕山 ┃ 配角:江流,白上青,观家葫芦兄弟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被我渣过的男人回来了。 立意:讴歌古代将士舍身报国的英雄气概。 第1章 这摊主是个美貌姑娘,明丽清雅…… 新王朝建立的第五个初夏,迎来了一场罕见的闰四月。 三天两头的暴雨将永宁城上下冲刷得分外寒凉清爽,未干的水渍映着亭台斜廊,照出一片天朗气清。 这是一座位于大绥疆土最偏僻处的城镇,前后被荒无人迹的群山绿水所围,红墙青瓦,飞檐翘角,素有“西南小洛阳”的美誉。 但久居城内的百姓都心知肚明,它充其量也只当得起里面的一个“小”字。 唯一的两条长街纵横全城,房屋陈旧,街巷拥挤,顶多就是个边陲之地,靠着鼓楼后的市集买卖才赚点烟火人气。 这市集又称作“十字街后巷”,会聚着南来北往的行脚商,打眼望进去,大到珍宝古玩、玉器书画,小到领口抹额、香糖果子,有铺面的站在幌子下招揽生意,没铺面的临街挑起摊,扯着嗓子叫卖。 清晨刚刚开市,观亭月抖开一张洗得泛白的靛青粗布,将一只只栩栩如生的木雕摆上去。 她在此处有自己固定的摊位,背靠一家汤面铺。 “月姑娘,这么早?”汤面老板是个四十过五的黑糙汉,腰上系条总也洗不干净的围裙,十分热络地开口问,“一个人忙得过来吗?可需要我搭把手?” 观亭月收拾着桌下的杂物,闻言仰起头,不紧不慢地笑了笑:“不用了,谢谢。” 老板娘在背后抽了那汉子一脑袋瓜——因为人太矮,所以只能抽脖颈。 “自家汤底都没熬好,还有功夫来接别人的活儿!人家手脚比你麻利多了,犯得着你操这个闲心?” 汤面老板挠着头,被媳妇委委屈屈地训了回去。 老板娘冲他掀了个白眼,转过身时,变戏法似的换了张春风和气的脸:“亭月呀,今天也一个人出摊吗? “唉,这气候说雨就雨,说晴就晴,可折腾人得紧。江流那孩子上哪儿疯去了?都不知道来帮衬一下。” “事情不多,我暂时应付得了。” “也不能把自己累着——晚些时候得空了进来吃面啊,锅里炖着老鸭汤,婶儿请你。” 老板娘是个远近闻名的“悍妇”,人其实不坏,就看不得丈夫和年轻姑娘搭讪,观亭月闻言,于是从善如流地一笑:“好的,一定。” 此刻大概才开城门,路上的行人不多。 她摆好了木雕,紧接着又从包袱里掏出狐狸皮、虎牙、熊掌等一干山货,鸡零狗碎地占满了另一半摊位。 刻木雕是她的本业,但除此之外,根据四时节气不同,所卖之物也有诸多变化,比如春天卖花篮,夏天卖莲蓬,入秋了进山打猎卖毛皮……总之,有什么卖什么,生意做得十分灵活。 这季节天光亮得早,仅一会儿功夫,烈日已初现形貌,逐渐毒辣起来。 三两个手摁朴刀的捕快,顶着明艳过头的晨曦自钟楼门洞而来,一路往墙根下走。 沿途的百姓们见了,都不陌生,也不奇怪,知道准是官府要贴告示了。 粘稠的白浆往上一糊,满满当当的一纸墨笔行楷,大家站在远处垫脚张望,猜想八成是又有谁家的亲戚朋友出了事。 “这个月第五个了吧?唉,闹得人心惶惶的,也不知几时是个头。” “岂止呀,如今连南城都在传了,说那是出了‘黄泉道’‘鬼门关’,专收命薄的,有去无回。” 观亭月正同前来问价的客人扳谈,就听见旁边的小商贩们杵在树荫下交头接耳。 “瞎扯,从前怎么就好好的没事。”后者摇摇头,“依我看,闹鬼是假,山贼作怪才是真,你看老方家都……” 言至于此,两人同时叹了口气,“现在只盼着官府能够快些破案吧,连累大家生意也不好做。” 身侧是个空摊位,观亭月的视线在落满枯叶的桌上停留了半晌才移开。 从永宁到南城的必经之路是一条名为“含山”的古道,古道平整,两侧草木参天蔽日可遮风雨,历来是行商者惯行的官路。 可约莫从两个月前起,这条道上便莫名有百姓神秘消失。 开始是零散的一两个过客,到后来甚至演变成一整个商队就地不见。 流言传得沸沸扬扬。 最初大家以为是山贼所为。 但说来奇怪,失踪者一不见尸首遗物,二不见匪徒讨要赎金,好像就那么平白无故地从人世间蒸发了,甚至乘车而行的,连车马也一并失去踪迹。 无怪乎会使人联想到幽冥诡谲之事。 “你这白狐狸皮到底怎么卖?瞧着毛色挺一般……唔,闻着还有股味儿。” 摊前的男子正在一堆杂货中挑挑拣拣,磨蹭半刻也不似要买的样子,只拿眼睛不住朝前面瞟。 这摊主是个美貌姑娘,明丽清雅,秀致纤纤。 穿着一件普通的布衣,腰带束起一条粗糙的黛蓝长裙,阳光倏忽打下来,姣好的眉目便显出一种冷冷的清秀感。 她的年龄倒是很模糊。 看着比十六七岁的少女要稳重,又比二十来岁的妇人更年轻。 莹洁鲜焕却不失端方,在一众灰头土脸的集市上是十分惹眼的。 发现对方隐约在出神,男人于是肆无忌惮起来,下流地探过身去摸她虚搭在桌边的手,明目张胆地吃豆腐。 所谓地痞流氓,地痞是主业,流氓是副业,平日里收完“保护钱”之余,总得抽空猥琐一番才算恪尽职守。 那白皙修长的五指纤细分明,男人刚刚触碰到,还未尝得点滋味,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痛却骤然袭来—— “诶,诶,诶……” 他一连“诶”了半晌没说出话,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腕子被扭出一个诡异的弧度,空气里都是筋骨错位的响声。 对面如花似玉的姑娘不露声色地站在那儿,眸中好像晕染了一点或可称之为笑意的神情,颇为平和地问:“看够了吗?” 他这会儿连“诶”也“诶”不出来了,满脸胀成了酱肝色,双腿因为痛楚发软地往下打弯。 她却还在问:“还要买吗?” 知道对方不是善茬,男子憋着一口气,艰难地哼哼:“不……不买了,不买了。” 然而面前的人偏要不依不饶:“说的什么?太小声了,我没听清。” 半条胳膊愈发有一折为二的趋势,他这会儿不要脸了,嗷地一声:“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话音刚落,手上的劲力忽的一松。 觉察到周身失了钳制,男人顾不得去看伤势,捂着腕拔腿就跑,边跑还边回头看,貌似挺怕后者追上来的。 不过观亭月没那个兴趣穷追猛打,目光只在他背影上跟了一阵,继而翻出条帕子来擦手。 如今的生意果然是一日比一日萧条了,上门的除了只看不买的垂髫小儿,就尽剩下这种渣滓。 朝阳渐升,正是用早饭的好时辰,汤面铺渐次摆开招牌,欣欣向荣地迎来送往,纵然她的杂货摊仅隔一步之远,却仍旧无人问津。 果然是出师不利,迎头碰了个晦气。 永宁的高汤是一大特色,外地来的客商大多会来此尝尝鲜,以饱口福。 观亭月整理好被那男人翻乱的货品,便瞧见一支中原商队停车在附近,为首者正同卖玉石的山户讨价还价。 “你们这儿商路都不好走了,价喊那么高,何必呢?” “商路不好归商路,买卖归买卖,小老儿赚点血汗钱不容易,真不能再少啦。” “看你说的,谁赚的不是血汗钱哪……” 因为官道上频频出事,使得近来的物价跟着水涨船高,故而即便耸人听闻的传言满城沸腾,仍有不少商贾前仆后继,舍生忘死地跑买卖。 毕竟只要做成一笔,那便是成倍的暴利,歇上一年半载都不成问题,着实令人动心。 说到底失踪的终归是少数,生意人么,图的就是富贵险中求。 观亭月在锅炉蒸腾的热气前若有所思地站着,待得午时刚至,她忽然将一桌子的零碎打包一捆,收了摊。 十字街后巷的墙被各色油烟熏得发了黄,她拎着包袱,在那告示下看了片刻。 官府的行文照例乏善可陈,只是让城中百姓近来少出门活动,若要前往郊外,则最好结伴而行云云——这永宁知府的对策倒是和汤面老板娘不谋而合,可见而今世道什么货色都能当官了。 连人带车人间蒸发…… 真的有那么玄乎? 她抱怀思索,抬眸在酒肆旁一番环视,最后朝邸店的方向而去。 商队的领头举着玉石于阳光下观其纹路,冷不防从通透的碧玉间看到个人脸来,吓了好大一跳。 “姑娘。”他上下打量,“请问,你有何贵干?” 观亭月瞧了眼车马,“你们是要去南城?” “我们下西南到云滇进货,不过也确实要经过南城。”领队说完,含了些许打趣的意味,“怎么?你也想去茶马道做买卖?” 她不置可否:“我有些东西急需出手,不知能否借贵商队的东风,送我一程?” 说着摊开掌心,将银钱奉上。 领队瞥到她手里沉甸甸的包裹。 最近不是没有头铁之人想跑含山道捞点油水,人嘛,要么穷死,要么横死,左右都是个死,还管什么山匪野鬼呢。 他倒也颇为大方地把钱收下:“行,没问题——不过我有言在先,只送到南城,若想回永宁,可就要姑娘自己再找门路了。” 观亭月并无异议,反而琢磨起他这一行人,语气多有怀疑:“含山道九曲十八弯,素来多迷阵,眼下又闹山贼,你们打算怎么过去?” “姑娘不必担心。”领队胸有成竹地保证,“我们已在城中寻得一位资历丰富的老向导,届时绕路而走,绝对万无一失——就是费些时辰。” 她听了垂眸不着痕迹地一琢磨,貌似安心地抬眼笑:“那自然最好。” * 商队未曾久留,出发时间在午后,据说是为了赶在天黑前到达最近的客栈投宿。 两架太平车拖着四五匹长途跋涉的灰马,井然有序地出了城门,人与货都不少,显得队伍声势不小,浩浩荡荡的。 领队和向导在辕上驾车,观亭月则同其余随行者一块儿坐在车内。 里面颇为宽敞,挤一挤能装七八人,同行的有做生意的商贩,也有与她一样顺路搭车的普通百姓。 大家互不相扰地各忙各,偶尔也礼节性地讲上几句寒暄话。 “这些盗匪让车钱都涨了五倍不止,一个来回顶半月的米粮了!” 有人宽慰道:“钱财还是次要,能安安稳稳到南边就算不错啦。” “谁说不是呢,这外头乱的,哪儿敢独自上路。” 观亭月靠在窗边,摇晃的帘子间或掀起,望出去是西南疆域连绵陡峭的山道,以及山下荒芜的农田。 永宁附近的地势以险峰居多,嶙峋之处几乎是刀削的笔直,而平坦处又近乎一览无余。 倘若真有山贼,能藏在什么地方? 她正看着,眼角接触到一抹视线,回头时发现对面的小女孩儿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鬓边。 观亭月伸手去摸——是木刻的一个精致发饰,算不上贵重,索性便摘下给她。 “哎呀,这哪里使得……”一旁的妇人感到受之有愧,连声道歉,“小娃娃不懂事,实在唐突了。” “没关系。”她答得随意,“拿去玩吧。” 妇人推辞不过,简直十万分的不好意思,颔首谢了半晌,见她视线落在窗外凋敝的荒地上,只当是别处来的外乡客。 “这永宁近郊没什么可看的,太多年没住过人了,别说是农田,往前一带,十里村郭九里都是空宅。”她怅怅然地轻叹,“姑娘莫看小地方贫穷,其实从前也不是这样,只怪二十年的前朝混战殃及边境,眼下再想要恢复却不容易了。” 观亭月侧了半边脸颊。 妇人抱着女娃,口中仍喋喋不休,“好在现今天下大定,近年通了商,咱们的日子也好过多了……要喝水么?” 水壶在车中传了一圈,最后到她跟前,里头溢出浅淡的薄荷香,许是提神用的。 观亭月婉拒道:“我不渴,谢谢。” 负重的车马在山间一摇三晃地悠悠前行,马蹄声“啪嗒啪嗒”。 午后慵懒的气氛令满车的人昏昏欲睡,这下哪怕有薄荷水也不管用了,大家东倒西歪地睡了过去,四周很快便静谧下来。 不知摇晃了多久,忽有人打起帘子,门口钻进一个脑袋——是车外的向导。 他目光在里面一扫,与观亭月澈亮的眼睛猝然相对,先是一愣,继而压低声音,笑着说:“快到‘红林坡’了,这两日多雨,山路难行,可能会慢一些,姑娘也不妨休息一下。” 观亭月轻摇头,她鲜少有午睡的习惯,出门在外,还是喜欢时刻保持清醒。 向导却没离开,反倒左右环顾:“那壶薄荷茶还有么?哎,山里头太静,车驾久了总犯困。” “还有。”她把手边的水壶递上去,“我没喝,剩了不少。” 向导接过来晃荡两声,仿佛在掂重量,嘴里喃喃自语:“这样啊……” 说不清为何,对方这语气让观亭月模糊地感到有哪里不对。 然而还没等她想个清明,那向导突然摊开手,猛地朝她面门吹了口气。 劲风携一抹浓稠的白色细粉倏忽袭来,强烈的睡意铺天盖地般收不住势。 昏睡过去的前一刻,观亭月在心里想: 原来那些车马旅人是这么失踪的。 第2章 你即使写了,咱们家也付不起。…… 观亭月醒来时太阳依旧明晃晃地照进车内,从光线的颜色上看,尚不到黄昏时分。 也就是说她应当只昏睡了两炷香的光景。 大概是吸入的迷药不多,效果并不显著,突然苏醒倒没有多少不适的症状。 稍微一动作,她才发现四肢都被麻绳绑着,捆得很严实。 再往旁边看——周遭均是五花大绑的商贩与村民们,还张嘴流着哈喇子,想必短时间内是不会醒了。 “驾!” 门外的向导一改此前的慢条斯理,正快马加鞭,带着车队从官道逐渐驶进一片深山中。 观亭月直起背脊,吃力地从窗外望出去。 这显然已经不是先前所在的那条道,他们不知将被送往何处,附近看着比那鸟不拉屎的羊肠小径更加人迹罕至,甚至还在不在永宁地界之内都很难说。 怪不得现场没留下痕迹,亦不见目击者报案,如此上路,纵然沿途遇着其他车马,路人大抵也当是寻常商队罢了。 想到这里,观亭月不由对匪徒的身份好奇起来。 ——那向导是山贼吗?他什么来历? 这样的人在永宁城内到底还有多少? 看手法娴熟至此,多半是个惯犯,潜进城中怕已有些日子了。 旁人莫非都是这般遭殃的? …… 她目光随着闪过身侧的荒草古木一并流动。 待日头偏西转红,睡得横七竖八的一干人等陆续苏醒,先是茫然不解,随即反应过来,再看看手脚上的麻绳,开始此起彼伏地惊慌失措。 “发、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里是哪里?我是谁……” “山匪,是山匪打劫啦!” 向导装了一路的孙子,此刻终于凶相毕露,龇牙朝里骂道:“吵什么吵!想要命不要?” 马鞭“咚”一声重重甩在车身上,众人吓了个激灵,总算战战兢兢地消停了,只用惊恐的眼神来回交流。 论体格武力,商队中不乏有年轻力壮的青年,真要和歹人硬碰硬,便宜占不着,逃跑的机会还是有的。 正因如此,领队才对此行颇为放心,连兵刃都买了好几把,就为着不时之需。 但计划得再详尽,却也架不住敌人使阴招。 地势愈渐走低,不消片刻,停在了一处群山环抱的谷地里。 车帘猛地被掀起,迎面是三两个手持钢刀的壮汉,来者动作粗暴地斩断众人束脚的绳索,吩咐说:“下车!” 观亭月端详对方的装束,暗想:还真的是山贼。 好些药效未退的商贩腿肚子犹在打颤,此时此刻再迟钝的也该知晓是被截货了。 领队一见那向导,眸中便大火陡燃,气得骂骂咧咧,然而看见身旁的土匪把刀一扬,他很快就不骂了,改成小声地叨叨。 这里应当就是山贼窝。 可能曾经住过人,四周有不少开凿出来的洞,现下天色渐晚,只看得到一个又一个黑窟窿,仿佛深不见底。 观亭月跳下车时将谷地的景致尽收于眼,忽然奇怪地“咦”了一声,匪徒却不耐烦地打断道:“瞧什么,还不快走!” * 囚禁人质的牢房设在洞内,山匪们就地取材,沿石壁围起好大一片铁栅栏,还有临时辟出来的石桌供看守使用。 他们这批人按照男女之分,各自被押往邻近的两个牢房。 连日的大雨让地面十分湿滑泥泞,丛生的灌木郁郁葱葱,甚至连山壁也覆盖住了,很难看清是否有别的路径可走。 观亭月留意着山谷的环境,没多久便落在了最后,她刚进洞口,听得前面的女人们忽然抑制不住地低声啜泣。 观亭月不解地略一探头,只见铁栏里人影攒动,黑暗中数双灼灼有神的眸子看向这边,无端令人背脊发凉。 阴暗的山洞内竟还关着几个妇人和少女。 此刻些微的夕阳落在她们脸上,清一色的憔悴狼狈,显然吃尽了苦头。 女人们本就胆小,见这情形愈发走不动路了,杵在原地进退两难。 “愣着干什么!磨磨蹭蹭的。” 山贼往前推搡,由于垫底断后,这一搡便无辜落在了观亭月身上,她一个没留神,踉跄地往前栽。 偏偏对方还嫌她不中用:“怎么回事呢你!没看路吗?” 兴许是崴着脚了,她扶着牢门,好一会儿才站起来,被边上的看守骂骂咧咧地推进去。 “都给我放老实点儿。”铁栅栏围成的门在身后落锁,面目狰狞的匪徒在外边冲这群新来的人质放狠话:“谁若是敢大喊大叫……” 他冷笑着用手在脖子上一拉,“别怪爷不客气。” 女眷们闻言,哭得更大声了,那场面简直有哭倒长城的架势。毕竟对方只说不能大喊大叫,倒没说不让痛哭流涕的。 观亭月站在门前,就着水漫金山的背景垂眸打量挂在牢门上的锁,不着痕迹地思量着什么。 也正在这个时候,纷乱声中有一个突兀的嗓音脆生生地唤她。 “月姐姐!” 观亭月转过来,目之所及是梨花带雨的老弱妇孺们,第一眼未寻着说话之人,等环顾一圈,低下头才看见跟前八/九岁的小姑娘。 两个俏皮的双丫髻垂在她脑后,鸭黄的裙裾尽管蒙了尘,依旧还是明媚鲜艳的。 观亭月:“小晴?” 这是个熟面孔。 女孩儿姓方,叫方晴,与她家仅一墙之隔,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就连平日外出做买卖,摊位也相隔不远。 前些时候便听说方先生同小女儿数日未归,今早商贩们还在议论,不承想真会在这里遇上。 “怎么连你也被他们抓来了。” 小姑娘一面说一面赶紧帮她松手腕的绑。 观亭月并不着急回答,反而问道:“你是多久进来的?就你一个人吗?” “不是,我同爹爹一起出的远门。”她解释道,“大约半个月前,我们去江南走亲戚,那会儿还不知道这边闹山匪,结果在回来的途中就碰上了这帮千刀万剐的恶人……” 方晴到底是年纪小,纵然已经待了十多天,提及此事眸中仍不自觉地泛起泪光。 她飞快地用胳膊一抹,尽量懂事地收敛表情,“爹爹被他们关在隔壁了,但还好,暂时没事。” 观亭月伸手摸了摸女孩儿的脑袋,俯下身,话音缓和地开口:“他们欺负你了吗?有没有哪里受伤?” 她语气不紧不慢,像是有足够的耐心听一场没完没了的诉苦。 方晴那一腔忍下去的委屈险些被这几个字又招了回来:“没有……” “这些人只是日日派卫兵看守,凶是凶了点,不过也没对我们做些什么。” 见她全须全尾,尚有力气掉眼泪,观亭月也猜对方不曾动用武力,往四下粗粗一打量,突然问:“你来这几日,有看到江流吗?” “有有……” 小姑娘像是才想起来,忙让出一步,“她在呢,也关在这个牢房里。” 方晴的身影甫一挪开,背后的干草堆上便显出个单薄的人形。 乍然被点名,那人始料未及地愣了下,继而万分不自在地微微垂首。 观亭月将对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一改此前的温柔和善,唇边漾起似是而非的笑,站起身漫不经心地走过去,语气中的调侃和讥诮毫不掩饰。 “这不是我们豪气干云的江流小爷吗?你不去拯救苍生,到土匪窝是磨练心智来了?” 随着她步步靠近,石壁投下的阴影渐次退却,现出一张清秀而稚气的脸。 这少女瞧着比方晴要大上几岁,细胳膊细腿,体格单薄,明明生了双多情的桃花眼,却不见妩媚之相,反而带着些许目中无人的倨傲。 她本不想出声的,闹了片刻的别扭,才磨磨蹭蹭地坐起来,只格外老实地蹦出一句: “姐。” 和方晴那句亲近里带客套的“月姐姐”意义不同,这是实打实连着血亲的称呼——她也姓观,光名字就和观亭月有着一脉相承的亲切感。 叫观江流。 “诶,不敢。”观亭月浅淡地挑眉,“我当不起这声姐姐,你才是姐姐,我应该给你做小弟。” 江流闻言耷拉着脑袋,简直快要低到尘埃里去:“姐,我错了。” 可能是觉得不够诚恳,末了又再添一句:“我下次不敢了……” 她轻描淡写地抬头:“你还惦记着有下次?” 意识到用词不精准,后者赶紧补救:“……我这辈子都不敢了。” 江流之所以怂成这样主要还是因为自己理亏——她被抓不是无故遭罪,是瞒着家里偷跑出来作大死的结果。 事情还得从几日前说起。 自从方家父女失踪之后,乍闻山贼横行,乡邻遭难,官府又坐视不理,她一腔热血涌上来,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冲进山,妄想拯救百姓于水火。 当然毫无悬念地遭到了现实的连环毒打,心中阴影之深厚,怕是此生都要告别行走江湖了。 十五六岁的少年么,在这个年纪总是最麻烦的。 观亭月冷冷道:“今天暂且放你一马,以后我再慢慢跟你算账。” 她瞥了一眼门外的守卫:“知不知道这些人什么路子?” 江流想找补自己的面子,立马回答:“他们平时露面的不多,以青壮年男子为主,看起来就是占山为王的土匪。” 观亭月稍顿,“抓来的所有人质,都在这牢房里关着了吗?” “不好说。”她抿唇,“我来时雨下得很大,没瞧清其他洞里是不是也囚着人,不过就算有应该也住满了吧,不然怎么会让你们进这儿来。” “占山为王的土匪……” 观亭月狐疑地颦眉,“他们既已得财物,却又不害你们性命,每日好吃好喝的供着,到底图什么?” 食物与水都耗银钱,总不会这山匪有圈养人质的喜好吧。 “图什么?” 她原本是自言自语,冷不防冒出一个粗犷的嗓门,“山贼还能图什么?当然是图钱财了!一日三顿饼吊着你的命,好拿去换真金白银呢!” 这还是个男人声。 观亭月当下吃了好大一惊,目光迅速在周遭打了个转,险些以为是哪位嫂嫂男扮女装。 对面的江流给她指了指身旁的石壁,提起这个就很无奈:“那边是男牢——这墙凿得薄,隔音不好。” 紧接着叹了口气,顶着两个深黑的眼圈,“夜里睡觉,打个呼都能听见。” 观亭月:“……” 看出来了。 正说话间,那边的铁栏杆“吱呀”一阵响,来的似乎是山匪,语气散漫地喊道:“张镇一,张镇一是哪一个?” 片刻后有男子应声:“我便是,我便是……是我家里人来接我了吗?” 对方像是懒得回答:“收拾东西,跟我走吧。” 细软都被洗劫一空,说来也没什么可收拾的,男子忙不迭地连连道谢。 观亭月还未见过人质向土匪如此感恩戴德,回头朝江流一个眼神示意:“这是做什么去?” 江流:“想必是赎金到了,送他出山吧。” 很快,女牢外也来了人,拉开门唤道:“张铃儿。” 旁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忙不迭地起身,听这名姓,两人应该是兄妹。 这妹妹人如其名,从头到脚缀着叮叮当当的小首饰,一动便叽喳响个不停,她逃也似的往外窜,脑袋上的铃铛还险些扇到江流的脸。 后者连忙侧身躲开,“这帮土匪明码标价,一人三十两,但凡家中出得起,奉上银钱他们便同意放人。” “好多人都写了书信回去。”说完,江流有点底气不足,“我怕挨你的骂……就没写。” “没关系。”观亭月大度地原谅了她,“你即使写了,咱们家也付不起。” 江流:“……我其实是捡来的吧。” 观亭月跳过她,视线落到方晴身上:“你们也写了信?” 两个人六十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却不见隔壁方夫人四处筹钱。 方晴点点头:“爹爹考虑了好久,前两天才动笔的。不知我娘有没有收到。” 她心想,那大概快了。 方夫人见到书信,恐怕还得晕个三两日。 对面的男牢这会儿正炸开了锅,因为见同甘共苦的盟友喜获新生,一帮人顷刻沸腾起来。 “大爷,大爷,我的信送出去好几天了,有消息了吗?” “大侠,我叫陈大石,家在小柳树镇的那个,我媳妇可拿钱来了不曾?” “大侠……” 穷凶极恶的“大侠”被这群人嚷得脑门生疼,狠狠砸上门,“着什么急!钱到了自然轮得上你们,用得着你等来催?” 还想再唤,山贼已然走远了。 大家毕竟还是囊中羞涩者居多,纷纷在背后骂道:“三十两一个人,一千五百两五十个人,整个永宁的地皮盘下来也不值这么多!贪心不足蛇吞象!” “可不是!” “诸位,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出声的是个年轻男子,语气斯斯文文的,“正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破口大骂换不回贱命一条——何必呢,是不是?” 他约莫是家境殷实,话里透着点游刃有余的意思,“在下的银子指不定这两天便到了,小可不才,家中尚有良田百亩、商铺几间,勉强糊口是够了,诸位若是半日周转不开,在下也能资助一二……” 有人酸溜溜地哼道:“有钱了不起么。” 更多的人则是忍不住心动:“真的可以借吗?那我……” 随即对方补完话:“……但得收点利金。” 想不到大难临头还有人发这种不义之财,尾音没落下,男人们就争相出离了愤怒,哗然一片。 观亭月被灌了一耳朵不可描述的污言秽语,索性挨着江流靠墙而坐。 黄昏的余辉开始有夜幕的味道,浑圆的一团太阳红得暖融融的,被牢门分割成块的阳光倾斜着落在脚边。 “每天都有人被送出山?”她问。 “也不是每天,我来五日了,三两天的样子便有人离开。有时候是一个,有时候两个。”江流抱了捧干草给她垫背,“但牢房里的人质没断过,他们逮人也逮得勤快,走的总不如进来的多。” 说完还怪羡慕,“这得赚了多少啊。” 观亭月睇都懒得睇她一眼,手搭在膝上,“想知道?去问啊。” “……我就随口那么一提。”江流窥着她的表情,试探性地把屁股挪了挪,“姐,家里的钱都由你保管……我们究竟能凑几个人的呀?” 还“呀”呢。 她轻轻牵嘴角,觉得自己这个“妹妹”有时候真是天真得可爱,“别想了,莫说几个人,半个人的也凑不齐。” “那、那咱们俩要怎么出去?” 观亭月正欲开口,转而又好奇:“如果实在拿不出钱,又不肯不写信回家,会怎样?” “目前看来,也不会怎样。”江流耸耸肩,“他们一日两张杂粮饼伺候着,饿不死……但总会饿死的,尤其是对面那帮大老爷们,天天饿得直叫唤,嗷嗷的。” 观亭月就此缄默下来,她下巴微抬,注视着前方,目光似落在何处,又好像只是盯着虚里思忖斟酌。 少顷时光,她忽然叫江流:“你过来,瞧那儿,瞧见了吗?有个檐铃样的小物件。” 一旁的少女顺着所指之处使劲观察,果真看到山洞口斜上方挂着一只精巧的铃铛,正随风轻晃。 观亭月问:“是干什么用的?” “不知道……”她同样觉得费解,“怎么这山贼窝里也有挂檐铃的风俗吗?” 也就在这个时候,隔壁七嘴八舌的吵杂声中却传来一个低沉而明朗的嗓音: “不是檐铃,那叫铜铃鸣镝。” “穿云箭的一种。” 第3章 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登时…… 周遭的空气在这一句话里忽然短暂的凝滞了少许。 那言语十分清晰,像是距离她们很近似的,带着点随意轻慢的口吻。 观亭月先是一怔愣,随即半是怀疑半是询问地说道:“穿云箭我见过,小巧灵活,射之有声,大多作为传信工具。但那毕竟是箭,箭总得以弓弦辅助才上得了天……这个铜铃鸣镝,又是怎么个用法?” 对方倒也不嫌她孤陋寡闻,颇有耐性地指点:“你寻着那檐铃往墙边瞧——可有一条极细的丝线?” 她的目光跟过去。 “线一头连着牢门,另一头连着铃铛,铃铛内置有小机栝。 “入夜后守卫会设好机关,但凡有人打开牢门,便立刻触发鸣镝,届时满山谷的人都会知道人质越狱了。” 他讲得轻描淡写,隐约还透出不屑的意思,“如今军中普遍用这个来牵制战俘,倒是给了不少哨兵偷懒的机会。” 观亭月受教地点点头。 她已多年没接触过军备事物,想不到眼下的武器更新换代如此之快,实在刮目相看:“多谢。” 隔壁礼尚往来,报以同样的客套:“举手之劳。” 江流夹在中间左右看看,没听出什么名堂……只知道现在的处境好像更险恶了一些。 * 谷底在大山深处,原本就寂静,眼下一入了夜,周遭更加荒凉冷清。 牢房里不分白昼,待久了无所事事,隔壁的男人们苦中作乐,把角落的石子收集起来猜拳玩,女人们便百无聊赖,各自环抱膝盖神情恍惚地发呆。 中途山贼给送了一顿嚼都嚼不动的硬饽饽,再过一阵,连对面男牢的声音也渐渐低下去。 约莫在夏虫叫得最猖狂的时候,洞外换班的人来了。 观亭月看着他和同伴插科打诨地扯淡闲聊,一会儿抱怨最近的伙食不好,一会儿又嚷嚷说山里头蚊虫嚣张。 “也不晓得吃什么长大的,太他妈毒了,咬上一口半条胳膊都是肿的!” 说着走到牢门前,检查锁扣是否结实,铁栅栏是否稳固。 绕洞转悠了一圈,例行公事完毕,他才在石桌前坐下,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碟花生米,就着粗茶慢条斯理地吃着,打发枯燥难捱的时间。 更深露重,受惊又疲倦的众人都安静下来,互相头挨着头你追我赶地去见周公。 方晴和几个举目无亲的女孩儿围在观亭月身旁,睡倒了一大片。 长夜似乎永无止境,谷地的风见缝就钻,在洞里摧枯拉朽般肆虐。 轮夜岗是最消磨心智的活儿,半柱香过去,看守已经从吃花生米的动作变成支着下巴,他眼皮耷拉得厉害,如豆的灯烛发出细微的温暖,简直是在催人入梦。 守卫的头点了几下,又点了几下,最终“砰”的一声,栽倒在桌上,睡得不省人事。 观亭月倚在山洞最内侧的夹角,阴影遮住了脸,她此前坐着一动不动,到现在方悠悠站起身,一边走,一边信手摘下腰间别的一枚银针。 “姐?”江流木愣愣地望着她,“你干什么去啊?” 观亭月扶起牢门上的锁,“还能干什么。” 她对准锁扣,“你觉得,咱们家付得起那一百两吗?” 这锁沉得仿佛秤砣,兴许里头还生了锈,银针频频受阻,她皱眉凝神留意其中的声响,直到传来清脆的“啪”。 江流全程瞧得瞠目结舌。 四周跟着有人惊呼,观亭月回头对着背后的一干女人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家立马会意的捂住嘴,不住颔首。 她没急着推开门,反而退回来,撩袍在江流面前单膝蹲下。 后者一颗年轻的心,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蠢蠢欲动,双目亮得发光:“姐,你……你对他做了甚么?” “也没什么。”观亭月两指从袖中拈起一包叠好的药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这是她进门之前抹在铁栏杆和挂锁上的,手指沾上一旦吸入口鼻便会起效,比山贼冲她吹的那口粉末更猛烈。 蒙汗药么,谁还没有似的。 江流立时欣喜:“那我们这就出去吗?” “不急。” 观亭月先收好药粉,嗓音压得很低,示意身侧的女眷们,“我准备到外面探探路,你们先别行动,也别出声,如果有逃走的捷径,或是其他法子,我会回来带大家一块儿离开。” 她看上去不算老成,只是个年纪轻轻的纤细姑娘,但不知为何,说话却有种举重若轻的味道,无端就让人感到踏实。 方晴第一个听话地应答:“月姐姐你放心吧,我们一定不给你惹麻烦。” 在这种情况下,女人普遍比男人识趣,大多不会去逞一时之勇。 因此观亭月倒不很担忧,她转而问:“知不知道这里的守夜几个时辰一换?” 牢房中暗无天日,众人对时间的流逝并不敏感,讨论了好一会儿。 “两个时辰吧……” “还是三个时辰?四个时辰?” “不对,白天好像会长一点,夜里更替得更快。” …… 争论小半刻没出个结果,忽然,隔壁却传来一个声音。 “三个时辰。” 依旧是之前那个人,不知这位好管闲事的芳邻是否有偷听人讲话的癖好。 观亭月稍作迟疑,直觉认为对方的话应该靠谱:“上一次换防是在多久?戌时?还是亥时?” “亥时二刻。” 她思索须臾,“谢”字刚涌至嘴边,就听这人不紧不慢道:“你还有三炷香的时间,外头站哨的守卫不多,也就是白日里的五倍吧,据说上次跑出去的那个被打断了腿,在树下吊着暴晒了一天才断气,你运气不错,正好可以看看夜景。” 这语气里分明有调侃的痕迹,讥诮之意不加掩饰,是在嘲讽她不自量力。 观亭月也不傻,听得明明白白,却不计较,只轻轻一笑。 “阁下的提醒我心领了……如果夜景好看,等下回来我会告诉你。” 隔壁之人大约从没见过如此热衷于找死的,难得沉默了一阵。 她顺势再问:“我们从南面进的山谷,现在所处的是西南的位置,山贼窝的庖厨会在什么地方?” 对方倒是有问必答,“他们日常巡逻基本集中于这一壁,想来附近应该多是牢房。你不如到对面去看看。” “出门往东北方向走,记得要下台阶。” 虽然刚才被他讽刺了一番略感不适,可见人家提点得这般细致入微,观亭月素来不记仇,当下感激地一行礼,道了句谢。 “我大概会离开两炷香左右,倘若这期间出现什么意外。”她朝周围的女人们吩咐,“你们便接着装睡,全当不知情,明白了吗?” 临走前想起什么,抓了把石子儿防身用。 观亭月眯眼打量着洞外,还没忘了那顶上挂的铜铃——她借桌边的火光丈量距离,倏地抬手打出一粒,极锋利地割断了挂铃铛的绳索。 在铜铃落下的刹那,她整个人旋身而出,在其触地前一个抄手接住,迅速拔掉了里面的鸣镝。 几乎眨眼间完成的动作漂亮又流畅,倘若有内行在场,只怕早已拍手叫好,可惜面前的皆是表情懵懂的女流之辈。 观亭月把门锁还原,于心头庆幸。 好在提前询问了这檐铃的用途,否则刚夸完海口便被逮个正着,可真就丢大脸了。 * 山洞挖在相对高的山岩上,走出去还有防护的一截石栏杆,打得很粗糙,放眼一望像蜿蜒的回廊,中间横着吊桥、岗亭。 夜巡的灯火就在其间徘徊。 因为隔壁的看守尚且健在,观亭月仍不敢掉以轻心,拿出了十二分的谨慎,贴墙猫腰而行。她从被抓起便拟好了两种计划,药倒守卫只是其中的一步,方便自己晚上行动。 观亭月已经盘算好,倘若这帮山贼人数不多,就直接杀出去,简单粗暴;要是数量过于可观,也不必硬碰硬,迂回一些,在食水中放迷药,迷晕多少算多少。 反正大家都使下三滥的招数,贼窝里的蒙汗药铁定管够。 谷中零星亮着灯,前方传来窸窣的脚步声,一团红澄澄的火光正在逼近,心知是巡逻的山匪。她飞快观察了一下地形,躲在两个陈旧的箱子后面。 亮光越来越近,守卫的呵欠就没停过,一个接着一个,步子拖沓且凝滞,显然是困倦得很了。 “哎,这山贼得做到什么时候啊……真没劲。” 两个人正好经过她身侧,观亭月赶紧埋下头,堪堪将自己囫囵个儿遮住。 另一人接话:“没劲是没劲,那还不得看上面的意思。” “抓来的人见天的减少,村民也不是傻子,眼瞧着都不出门了,往后可更难抓。” “再等等吧,等过了这些时日……” 听着声音渐远,观亭月悄悄支起身,天色黑沉,前方的两道影子不甚清晰,仅剩个模糊的轮廓。 她看那装束打扮,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奇怪的违和感。 可一时也说不上个所以然。 她只好暂且放下杂念,轻灵地从箱子后面绕出来,扶着一侧山石往前走。 沿途都是深邃的山洞,瞧着似乎关过人,同样安置着铁栅栏、石桌、石凳和挂锁,但如今里面黑压压的一片,阴风阵阵,寒气幽微,显然是人去洞空。 他们到底抓了多少百姓? 她回想方才的对话,不禁纳闷。 全盛时期,莫非能把所有山洞尽数堆满吗? 观亭月正与巡逻的守卫各自背道而行,一时沉思太深,竟没留意脚下,骤然间“哐当”踩到了什么。 这响动极细微,要放到白天压根不起眼。 可现下是子夜三更,人静鼠窥灯,过于清脆的一道声响在夜里,几乎有着穿云裂石的功效。 她皱着眉暗道不妙。 内心当下将这些乱扔杂物的缺德货骂了个遍。 身后的守卫果然被惊动,举着灯笼回头。 “什么声音?!” 而观亭月的速度竟比他们回头的动作还要快,那一瞬她仿佛化成了一缕残影,疾风般的飞掠了丈余之远。 在山谷里有一个好处,便是藏身的地方多,四壁都有裂缝,她就近找到一条缝隙,吃力地把自己塞进去,借山岩间生长的杂草掩盖身形。 这可是个全凭运气和天赋的事情,假若她再壮实一点,或是再高大一点,是决计完成不了如此难度的姿势。 幸而我够瘦。 她心想。 守卫们转眼小跑回来,在她待过的位置打起灯前后顾盼,像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人呢?” “你听见声儿了?” “我听见了啊。” 毕竟山壁光秃秃的只这么大点,晚上又黑,都没想着要往那逼仄的石缝里看。 两人疑惑地搜寻了好几圈,偏巧吹来一缕幽怨的风,将四面的草木掀得摇曳生姿。 守卫背脊渐次冒出一片寒意森森的冷汗来。 “你是不是真的听见响了?我怎么觉得也不太像呢。” 他咽了口唾沫,“听那些老兵说,早年混战之时,这地方死了不少人,该不会是那些……” 另一个人连声呸道:“瞎说什么,别自己吓自己,山头风又大,指不定是吹着什么旧物件。” 末了还鄙夷地数落他:“大惊小怪!” 两人为了图个安心,索性自圆其说,承认了自己疑神疑鬼,挠着头转身走了。 夜风吹到后半宿像陡然失了气力,渐渐地融入了满山的沉寂里。 观亭月没敢立即出来,以防四周有诈,又再多等了片刻才艰难地往外挪,折返到小石廊上。 她改主意了。 无论如何,还是得先下蒙汗药。 敌众我寡,他们这一群人里能打的不知找得出几个,动刀枪声响又太大,能够兵不血刃当然最好。 石廊已经快到底,这一片几乎都是废弃的牢房,多半找不出什么有用之物,而连接着对面的那一侧山壁上有岗哨,直接绕过去难度不小。 观亭月想着之前那人的嘱咐—— 往东北方向走,要下一道台阶。 她记得那一面的山洞普遍宽敞,作为庖厨或是储藏库的确合适。 “东北方向,下台阶……” 山贼们吝啬火油,附近没点火把,她在黑暗中小心摸索。 尽头处果然有通向谷底的石阶。 阶梯不长,最多十来级,观亭月走下去也没多想,迎头便要上前—— 风里有异样的动静。 终归是常年在险境里打滚的本能使她思绪未动,身体先行。 观亭月出于惯性使然地撤回了脚,敏捷而又悄无声息地退至石墙之后。 刚刚那一晃神看到的场面太过震撼,以至于她无法肯定自己是不是瞧花了眼。 观亭月在清辉照不到的阴影里深深提了口气,一度谨慎的探出视线。 只见长空流云掩天蔽月。 开阔宽广的山谷底下,跳跃的火光映出人影绰绰,乌泱泱数以千计的黑影正笔直而立。 漫山遍野,浩浩荡荡,全是人,甚至还有一片整肃的营帐。 这是山匪吗? 这能是山匪吗? 梁山绿林也没这阵势! 真是好险,若不是反应够快,她差点就跟眼前的人潮面对面了。 观亭月心有余悸地将剩下的气吐匀,虽尚在风中凌乱,脑子却忽然琢磨起隔壁那位“好心人”提点的话,到此刻才有些回过味。 ——“记得要下台阶。” 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是故意的! 第4章 燕山哼笑了下。没想到这女人还…… 江流正蹲在角落里用稻草梗画圈圈,等得坐立难安,冷不防见观亭月大步从外回来,立时欣喜地迎上去。 “姐,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她当下顾不上搭理,憋了一肚子的闷火站在那面石墙前,还未兴师问罪,对方倒是一派闲适地开口:“回来了?夜景好看么?” 那可真是好看极了,万里江山全是人。 观亭月几乎是强压着脾气,但凡懂眼色的都听得出她此刻语气已经相当不善了:“你早就知道这帮人数量不少,阵势浩大,不是寻常的山贼?” 这人承认得倒也大方:“我知道啊。” 她暗暗咬牙:“为何不提前告知我?” 他声音轻慢,带着理所当然:“你也没问。” 真有道理,此人想必是属蛙的,触一下跳一步,假若清风不来他应该能在原地岿然不动五百年吧。 “我早便警告过你洞外凶险,守备森严。”对方的话轻飘飘传过来,“是你自己要一意孤行的。” 言下之意,还怪她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实在久未见过这样理直气壮给人挖坑还要反咬一口的奇葩,观亭月沉默了半晌没说话。 倘使在她年轻气盛的时期,这口气必然咽不下去,定要加倍奉还,以牙还牙,如今摸滚打爬多年,倒也没那么容易冲动上头。 她兀自咀嚼了一阵,全当是吃闷亏,给自己长教训了。 江流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地追问:“姐,到底怎么说?我们能出去吗?” “不行。”她沉声道,“外面的贼匪太多了,连山排海,多如牛毛。那不是用迷药就能轻易尽数放倒的。” 女眷们都在焦心等她的消息,闻言此话皆大失所望,连对面听墙角的男人也跟着唉声叹气。 “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还以为真能逃走呢……” “依我看,不如算了。”白日里嚷着要借钱收租的公子居然有点小欣慰,“大家老老实实在这儿等赎金送来不是挺好?何必整这许多有的没的,若教那些个穷凶极恶之徒发现了,指不定连命都得丢下。” 周遭议论纷纷,观亭月却一直垂眸缄默着。 隔壁那位见她久不吭声,似乎是觉得话说重了,轻描淡写地劝道:“山谷的出口只一条,你势单力薄,想要突围几乎不可能,操那份心也没用。还是早些休息吧,别白费力气了。” 尽管这番言语依旧多有轻视,她瞧着却不恼,反而抬起头来,似是而非地一笑:“多谢。” “可要离开这儿。”观亭月刻意停顿,“也不是只有正面突围一个办法。” 这堵墙大概仅半尺厚,就比手掌稍宽一点。开凿的人不追求精细,故而墙面总坑坑洼洼,凹凸不平。 燕山穿着身足以融进夜色的黑衣,腿长脚长地倚靠在旁,显得很局促。 他起初不过是出于无聊,随意提点了对面几句,想让她知难而退,并不觉得对方会有多少扭转乾坤的通天本领。 现在听她这般说,不禁有些意外,忽然好奇那边的人究竟能翻出什么样的水花。 江流就看观亭月举目环顾四周,像是在找什么。 “姐,你丢东西了吗?” 她模棱两可地略偏头,用脚将满地的干草拨到一堆,随即撩袍俯身,观察着地面。 久无人住的洞穴,陈泥与土块积得能有一寸之高,观亭月抹开经年的灰尘,微弱的火光隐约照出一道极浅极浅的方形印记。 江流与女眷们站在后面纷纷探头,皆不明白她意欲何为。 只见这姑娘手覆上去,略一施劲,竟平从地里掀起一块石板,底下黑黝黝的,泥沙如水而落,似乎已有不少年月无人涉足了。 大家短暂地愣过后,顷刻来了精神。 “密、密道?” “有密道!” 燕山闲适的眉眼飞快地凝滞了一下,眸中闪过半瞬的黯沉。 隔壁男牢听到声儿,几乎是扑过来的,“什么密道?” “你们那边发现密道啦?” “是通往山外的吗?” 一干人等兴奋得欣喜若狂,在这当头自然也无暇去深想这密道的由来。 “那我们岂不是有救了!” 江流却隐约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她悄然挨近观亭月,低声问:“姐,你怎么知晓这里有暗道?” 顿了顿,又说:“你是不是来过这儿?” 后者的双目定定注视着幽深的入口,良久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同样的将声音压得很低,“小的时候,老爹带我来玩过……” “咱爹?!”江流乍然一惊。 观亭月轻轻皱眉:“若非万不得已,我原本不想走这条路的。” 江流若有所思地细品了品,又品出点猫腻,眯起眼,“姐,你该不会是故意让那些人抓进来的吧?” 见她目光朝旁一瞥,后者的表情不禁带了点小得意,“我方才问过了,你是跟着中原商队南下路上被抓的,永宁那么多商队,真要去南城何必非得挑人生地不熟的外来客商——我猜,你就是觉得人家中招的几率大,所以才搭车同行的吧?” 观亭月不置可否地垂下眼睑,语气凉凉的,“你以为呢?” “不然谁捞你出去?” 江流:“……我错了。” 她轻扬嘴角,然而很快就把表情一收,眉宇间蓦地严肃,看向周遭的女人。 “我话说在前,离守夜换班还剩下两炷香的时间,门口亦有巡逻之人,这室内昏暗,虽视线不好,但指不定他们也会发现昏睡的守卫和空掉的牢房,密道口我会重新关上,可能撑多久很难讲。 “留给我们逃命的时限十分紧,下去之后万事需听我指挥,一旦被抓,有什么后果你们心里清楚。” 观亭月的眼一一扫过众人的脸,“不过,我得告诉你们,这帮人并非善茬,绝不是肯轻易放人下山的普通土匪。” 大家被这番话说得静默下来,显然是在犹豫,好些人在土匪窝里养了数十日,虽说吃不好,却也死不了,如今面对前途未卜的选择,一时难免踟蹰。 方晴左顾右盼了一圈,心思机敏,马上果决道:“我们跟着你。” 这头起得不错,她刻意用“我们”而不是“我”,迅速将众人给调动起来,立马就有人附和。 “我也跟着你去。” “对,我们都跟着你。” …… 牢房内到底还是穷苦百姓者居多,在生死面前,三十两的人头费似乎更令人却步,两厢一合计,便决定赌一把。 “姑娘……姑娘……” 对面那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们眼见这边都快商量着上路了,急得团团转,又唯恐惹来守卫,简直是拿嘴贴着墙在悄声唤她。 “你、你想想办法,也带上我们啊……” “是啊是啊,大家一块儿走也能有个照应。” “我们能出力气呢!” 男人们口气急迫又含了点羞于启齿,观亭月听在耳中不由感到好笑,正要开口时,不知怎么的心念一动,蓦地萌生出替自己报个小仇的想法来。 她款款起身,故意拖长了嗓音:“要把你们全带走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闹不好更会适得其反。你们那边方才还有人对我落井下石,如今却要我以德报怨……没这个道理吧?” 燕山的思绪原本正落在密道之上,此刻听出她夹枪带棒,明嘲暗讽的是自己,希奇之余不以为意地哼笑了下。 没想到这女人还挺记仇。 他是不屑一顾,但并不代表其他人也能有为了脸皮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魄力,几个汉子争相上前来规劝道:“小兄弟,你就同那姑娘道个歉吧。” “对啊小兄弟。”旁的人赞同说,“男子汉能屈能伸,多大点事儿。” “只要服个软,咱们大家都能出去了……” 一群人苦口婆心,费尽唇舌,就差没给他跪下。 身旁的随侍见状,想抬手阻拦,燕山却远远的给了他一个眼神,后者只得颔首低头,立在原处不动。 观亭月见那边七嘴八舌,热闹得很,有意不着痕迹地催促他:“你的同伴们都这么说了,不表示一下吗?” 燕山若无其事地抱起双臂,心中想,你爱救不救。 边上的汉子劝了半日,瞧他这表情,顿时愁得连发梢也直了起来,索性曲线救国,“姑娘,不如我替他道歉吧,你看怎么样?” “对,等出去了,咱们给你写封致歉信,不,给你送块匾!立个庙也成啊。” 男人们嗷嗷直叫,观亭月却没表态,似笑非笑地等对方的动静。 饶是周遭喧嚣得几乎炸开了锅,燕山仍旧四平八稳地站着,面容淡定得波澜不惊,与他一样淡定的还有那角落里的纨绔——他还在悠然自得地扇扇子。 额角冒汗的汉子们仿佛这时才看明白了什么,泄气地垂头,“也是。” “你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哪里会缺这点钱财,自然是脸面更重要了。” 燕山的眉眼倏忽牵动了一下,他目光朝旁边移了移,表情难得有几分变化,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劲风破空的响声直逼耳畔。 他猛地别过脸,两指夹住袭来的“暗器”。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小包迷药,似乎是隔壁从山石的缝隙中打过来的。 “东北角往下数四尺是你们的密道入口,想法子把守卫迷晕后再行动。”那人言罢,语气里好像还有些意料中的促狭,“就知道你一定不会说。” “我不是你,没那么苛刻。” 燕山捏着那包迷药,先是看了看那堵不甚平整的石墙,然后又看向自己掌心。 他未曾言语,身侧的汉子却已拿走蒙汗药,止不住地心花怒放:“东北角,在东北角!” 随即有人连踢带踹地喝止:“小点声儿!” 门外的看守终于被惊动,不明白怎么今日这帮人大半夜了不睡觉还在闲聊。 “诶,诶,干什么呢?一个个的,黄汤灌多了还是咋的,这么有精神?” 他把刀搁在桌上,提起灯走到牢门前,刚张嘴待说话,便被暗处埋伏的人洒了一把细碎的迷药,当场两眼一翻白,倒头就昏了。 男牢内的人们掀石板的掀石板,安置守卫的安置守卫,忙得不可开交。 坐在角落里纳凉的纨绔公子眼见众人真要下密道,犹在嘀咕不止:“走什么暗道嘛,你们怎么能轻易相信一个女人。 “谁晓得这下面的路通向何处,若让山贼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他兀自碎碎念了半晌,尽管百般的不愿意,却又不肯独自留下,最后还是身体诚实地跟了上去。 汉子们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陆续往暗道入口处来。 燕山抱怀在边上多等了一会儿,待人下去得差不多了,这才松开手打算断后。 随侍忙轻轻拦了他一下。 “侯……公子,离寅时只剩两炷香不到了,底下不知深浅,万一有什么意外……” “无妨。”他视线若有似无地往石壁那边一晃而过,“闲着也是闲着,全当看个热闹。” “况且。”燕山唇角的弧度散漫地提起来,“我对这个山谷也挺感兴趣的。” 第5章 当他提到“麒麟军”的时候,墙…… 观亭月将烂木头和旧衣服收捡好,浇上牢门外看守肘边的灯油做了个简易的火把。 “下面的弯弯绕还有很多,跟紧我,当心不要走散了。” 入口连着一段石阶,等众人全部进去后,她才把石板又原封不动地扣了回来。 离换班尚有几炷香的时间,就算途中被人察觉,想必也没那么容易发现他们处在山腹内,把握好这个间隙已经足够了。 * 阶梯并不长,纵不超过三丈,走到底,前面是黝黑的甬道,四周狭窄。 一下来,隔壁的声响就听不太清了,只依稀有几个人在咋呼:“里头好潮湿啊……哇,地上生着苔藓呢,大家当心点。” 夏初多雨,八成是漏水。 观亭月举着火把在前面带路,抬手抚着墙壁上的裂纹。 毕竟年深日久,而这处秘境也不知尘封了多少岁月…… 女人们互相搀扶着,亦步亦趋。江流花了好些功夫才把死拽住自己衣袖的几个小丫头甩开,跑上几步和观亭月并肩而行。 “姐,那些山匪究竟是什么来头?”她瞥了眼背后,用刚好仅够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问,“我怎么觉着你带大家走密道这决定,做得好像挺急迫的样子……” 幽深的地底下,脚步仿佛响在四面八方,窸窣得几乎有些静谧。 观亭月不露声色地往前走着,“这些人,恐怕不是山匪。” “不是山匪?”她轻轻惊讶,“那是什么?” “我暂时也没弄明白。”观亭月摇了摇头,“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此地不宜久留,越快离开越好。” 江流从中听出一丝异样,“你在山洞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她步子稍有一顿,然后不甚明显地加快些许,与女人们拉出了三尺距离,空着的那只手才朝旁摊开来。 “你看这个。” 借着闪烁不定的光,江流瞧见一小串铜质的铃铛。 “这东西……”她恍惚觉得眼熟,片刻后才猛然回想起,是傍晚释放出狱的那张姓姑娘发髻上的饰品,这玩意儿还差点扇到她! 观亭月:“我在是探查谷地时捡到的,因为不小心踢了一脚,险些被守卫察觉。” 江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又不解:“若是无意间落下了,也不奇怪吧。” “掉东西是不奇怪,可奇怪的是,我捡到它的地方是山谷东北。”她眉目隐约显出几分冷凝,“而出口应该在正南。” 这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山贼带他们出谷,为什么会往东北走?东北那一片山壁全是旧牢房,此外便是一些用途不明的山洞。 莫非临行前匪首还要向他们交代什么吗?就算是这样,铃铛此物落地有声,难道还不能捡起来? 是真的没留意,还是……根本没办法去捡? 观亭月:“你曾说,每隔两三日便有人质交上赎金恢复自由。” 江流:“是啊。” “但其实你们只是看见这些人被带出了牢门,而他们是否真的平安离开山谷,除了山贼,没人知道,对吧?” 火把的光映在观亭月星眸间,照得她半张脸明灭不定,江流忽然发觉背脊毛毛的:“不是送出谷,那他们……最后都去了哪里?” 正在此时周遭突然开阔,像是进入一处宽敞的石室,逼仄的压迫感登时一扫而空,甚至还能感觉到新鲜的气流—— 四下里阴暗极了。 火光将人影高低错落地糊在石壁上,这其中似乎还摆着别的什么东西,微光扫过,流出或漆黑厚实,或张牙舞爪的轮廓。 “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男人们开始小声猜疑。 “不知道啊……” 女眷们皆不敢细看,连呼吸也是屏着的,倒是隔壁议论频出。 “破箱子……断刀……这是什么?护心镜吗?” 火把往旁边一扫,能瞧见墙根下立着数不清的武器架——可惜兵器大多残缺,打开的空箱堆在角落,污浊的布料和生锈的铁器满地都是,走两步就绊脚。 “好像全是旧军备和残次品,怎么会放在这里……” 那纨绔公子战战兢兢地跟了一路,闻言又忍不住唱衰:“依我看咱们不如回去吧,底下古怪得很,也不晓得是做什么用的,瞧着就可疑,牢里头至少还安全呢……” 可惜大家正一门心思扑在四周陈列的破军械上,无人搭理他,落得好不寂寞。 凌乱的旧兵刃蒙尘多年,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冷铁的味道,观亭月却似乎视若无睹,一路目不斜视。 然而正当她行将穿过一片废墟时,身形蓦地停住,有意识地收回了踏出去的那只脚。 火焰随着行动带起的风倏忽摇曳了一下,观亭月眼睑微垂,看见积着泥土的地面露出一截暗红的颜色。 那原本大概是明亮的赤红,不过在难见天日的地底被熬成了黯淡的绛紫。 对面男人的声音在此刻乍然横刺过来:“这有面旗帜!” 商户打扮的青年蹲在地上,拎起一块比自己脸还脏的破布,招手示意众人,“你们来瞧这上头写的字——” 那旌旗正面虽已污浊,但依稀可辨得一点字迹,有人很快认出来:“是个‘奕’字。” “奕?奕……大奕……”旁人喃喃沉吟,继而惊疑不定的环顾周围,“莫非是前朝的军旗?” 为他此话所影响,满室的村民都不自觉地打量起这片四方的境地。 大奕灭亡在五年之前,高阳皇室统治了整个王朝三百余载,因此多数人对这个旧时代还不算陌生。 “我听老一辈人讲,早些年西南匪祸猖獗,流寇泛滥,故而大奕朝曾派重兵来此地镇压,也驻扎过一段时日……难怪会留下这样多的残兵破刃。” 男人们对此说法深以为然,忽又听人问道:“不知会是前朝的哪一支军队?” 方才那开口的年长者对着破布比划,“看这纹样,用青丝与红线交织绣的麒麟,边缘还缀着火焰图腾,肯定没错—— “这是前朝麒麟军的标识。” 当他提到“麒麟军”的时候,墙里墙外,有三个人的神色倏忽一变。 火把燃尽后的灰尘不经意飘进眼里,江流像是被烫了一下,双目飞快地眨了眨,又用手去揉。 再睁开时,脸上的那股灵敏鲜活劲儿突然就消失了,莫名沉淀下来。 她转头去悄悄观察身旁的观亭月,后者的表情却看不出有什么变化,眼中跳动的也唯有水波不兴的火光而已。 队伍中不乏年幼的孩童,未经历过战火烽烟,难以理解他们所谈论的内容,于是扯扯长辈的衣角,“什么是麒麟军啊?” 旁边年长的男人闻言笑道:“小娃娃宣德末年生的吧,不怪你不知道,你记事儿的时候,麒麟军早就没啦。” “那可是大奕史上的传奇之兵,撑起了宣德最后二十年混战的军队。说来也是生不逢时……”有人感慨,“倘若它早出现几十年,麒麟军与高阳皇室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到头不过平白替大奕朝苟延残喘个几年寿命而已。” 小孩子懵懵懂懂,并没从中听出世道的险恶来,反而颇为好奇:“麒麟军,有这么厉害?” “当然了,麒麟军的那几场著名战役,我军将帅有不少以之为鉴的,甚至部分军阵军规至今也还在沿用。” 燕山垂眸看着地上破败脏污的旗帜,男子说得兴起时,把它拿高又放下,灼热的火光照过陈旧的绣纹。 曾经于百万雄师前猎猎招展的麒麟,如今早已暗淡在了历史的尘沙里。 再不可一世,也只是人们口中的“过去”了。 一旁的中年男人见那小孩儿可爱,有心想逗逗他,“娃娃,像你这个年纪若生在混战之年,可就不能躲在爷娘怀里撒娇了,指不定被观大将军选中,日日早起练武练兵,等着上战场呢。” 男孩倒不怕生,天真地问:“为什么?征兵不是要十八岁吗?我这样小的也可以?” 不止是他,在场的一众年轻人亦不甚明白地感到好奇。 “这你们就不懂了。” 中年男子站起来,“麒麟军之所以所向披靡是有它的道理的——相传麒麟营麾下之将尽数师出主帅一人,皆是嫡系。 “据说昔年观大将军走南闯北,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征途中捡孤儿,捡了一屋子无家可归的少年孩童,教他们学习武艺,传授兵法,比私塾学堂的先生还要尽心。等这帮孩子长成后,便逐一归入军籍,收为亲兵,除了是同袍还是同门。 “正所谓上阵兄弟兵,那可是勇猛极了,百战无败,在有奕一代曾被人叫做……” 几乎是同时,两个不同的声音汇聚一处—— 观亭月:“观家军。” 燕山:“观家军。” 观亭月和燕山脱口而出,随后又不自觉地朝各自的方向看去。 然而横亘在中间的,只有一堵冰冷漆黑的墙。 “对,就叫观家军。”那人接着话说下去,“这个地方他们竟也来过,真是不可思议……” 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姑娘,我这样解释对不对?若说得不对,你可别笑话。” 观亭月极浅淡地一抬嘴角,“你说得没有错。” “这里曾经是储备军需的军械库,不过已经荒废很久了。” 观家军多年前便走了下神坛,和其他流传的名将名军不同,它落幕的速度极快,甚至没个过程便迅速在大奕末年的战场上销声匿迹。 这么些年过去,当初的知情人怕是都快死绝了,更遑论知晓它究竟是如何没落的。 弄清了密道的来龙去脉,众人便对满地的零碎失去兴趣,迎着火把继续赶路。 火光一离开了散落的兵甲,原地就显得格外冷冰冰,燕山静默地看了一会儿,很难得的,主动朝对面开了口:“观家军从前在这里驻扎过吗?” 言罢又像是为这个突兀的话题做辩解:“我……有个认识的朋友在里面待过,替他问问。” 尽管连个称呼都没带,观亭月居然也领会到询问的对象是自己,并不介怀地“嗯”了一声。 “很多年前,谷地附近由于矿产丰富,被官府开辟出来以备军需——那些山洞就是当时为方便采矿而挖掘的。 “开采结束之后又荒了一段时间,正逢西南边境起战事,此地靠近前线,观将军便将山洞改造成了军械库,放置军备。” 随后顿了一下,她补充道:“这些……也是我一个曾在观家军服兵役的朋友告诉我的。” 江流:“……” 你们俩怎么都有在观家军的朋友? 对于这个说法燕山倒没有生疑,“你那个朋友,是在哪个驻地服役的?” 观亭月本欲说常德,话到嘴边又一转,“在兰州。” 他听完便轻轻一笑,“哦。” “那她可有得受了,兰州的麒麟营守将我记得是杜世淳,为人剑走偏锋,不按常理出牌还固执,折腾人很有一套。” 观亭月似乎想起了什么,无意识地笑了笑,“是啊,尤其嘴也毒,一开口就能把人当场气死。” “不过是仗着资历老,喜欢欺负新人而已。”燕山轻哼,“我……我朋友刚入将军府时便被他骗去洗了一个月的脏衣服。” 观亭月:“那也不算什么,我当……朋友当年私藏的几坛美酒全让他挖来喝光了,还是在他出征后好几年发现的,讨债都没处讨。” 燕山边走边道:“他人品虽然欠奉,其实大事上从不出乱子。若非皇城城破,兰州恐怕到现在依旧固若金汤。” 她赞同地颔首,“对,我……朋友的父亲也曾说,杜世淳的确是良将之才,否则便不会将西北重地交给他镇守。 “改朝换代这么些年了,也不知他而今是死是活。” “活得挺好。我……我朋友一年前曾在安庆见过他。” 江流听了一路,忍不住想:你们二位朋友的戏可真多啊。 第6章 他皱着眉松开手,扯过随侍的袖…… 地底下是由无数个石室与无数条甬道衔接而成的,转眼便已穿过第三条通路,行至第三间军备库中。 逃命的气氛过于紧张,大家偶尔一言一语地谈上两句话,好歹能冲散一些内心的惶恐。 显然,对重见天日众人大多还是满怀信心,但唯一人除外——家底深厚不缺钱花的斯文公子犹在抱怨,约莫是想通过这种微弱的反抗来达到劝大家回心转意的目的。 “太冒险了……实在太冒险了,诸位的父母师长难道没有教导过,当遭遇匪徒敌我力量悬殊时,务必好言顺其意,以徐徐图之吗?” “俗语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趁时间尚早,现在掉头回去还来得及……大不了,在下不收利金了,慷慨出借给诸位还不成吗?” 他说“慷慨”二字的时候,表情沉痛得仿佛是散尽千金。 “那么多人都平安离开了,大家真要为了这一点小钱,置生死于不顾么……” 众人听他嚎了一宿的丧,此刻已见怪不怪,权当是背景——风嚎得都比他好听。 观亭月起先只是不在意地一笑,然而等她回头再琢磨这句话时,突然就不笑了。 火把毕竟是临时东拼西凑做的,油烧得很快,亮度早已降了下来。平地里流起一股带潮气的冷意,石室中仿佛八方漏风。 “他们看中的,也许不是钱……” 江流冷不防听见观亭月喃喃自语似的念叨了这么一句,顺口道:“什么?” 她皱着眉,思绪好像还未归位,“如果那些书信真的送到了人质亲属手中,应当会有不少人筹钱借钱,三十两并不是个小数目,寻常百姓非得砸锅卖铁,东拼西凑才攒得齐。如此一来,动静必然不小,但是街头巷尾的流言里却没有提到过这个事。” 观亭月原以为,山中匪类留着众人性命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等着家里亲眷捧着赎金上门便当场撕票。 可而今细想,似乎诸多地方存疑。 城中的寻人告示还在,官府瞧着也并不知晓这处隐蔽的山谷,信中难道不会告知交易地点吗?万一暴露了呢? 倘若大家所写的信件从始至终未曾寄出,那这些人……所图的究竟是什么? “那边有门!” 一个眼尖的小女孩忽然发现不远处漏出一线亮光。 观亭月闻声抬头,右侧一壁果真闪着极其细弱灯火,比她手里的这个甚至还鲜明一点,应当是火把或者灯烛发出的。 她跟着女孩儿过去。 门上了锁,拉了一下,里面的锁链哐当作响,实难用武力破开。 高处倒是有个小气窗,不过蒙着层麻纸。 “门内是什么地方?”女人们提心吊胆地问,“会有什么?” “不清楚。”观亭月摇摇头,“指不定已经被‘那些人’占用了,还是别靠近的好。” 小女孩见她如此说,正准备走,余光却瞥到脚下的门缝里夹着一缕乌黑的,细长的东西。 她俯身去摸了摸,又觉得奇怪,于是扒着缝隙眯起眼,努力往里瞅。 观亭月刚用手稳住摇曳乱颤的火焰,耳边便听到“砰”的一声轻响,那小姑娘面朝着门的方向跌坐在地,双眼都是惊恐万状的神情。 “你怎么了?” 方晴忙上前扶她,女孩儿连连往后退,口齿不清地打颤: “门……门后面……” “门后面?”方晴被她死死拽着袖子。 观亭月心底渐次升起些许不详的预感,她足下稍稍借力,旋身跃上门顶巴掌大小的气窗。 窗户纸内侧不知沾了什么,尽是斑斑点点,灰青色的粘稠之物。 她用指头戳开一个洞。 就在这时,照明的火焰剧烈地朝旁摇晃了一下。 房间内有两扇门,斜里的石壁挂着盏油灯,黄豆大小的火光苟延残喘地跳跃,烛火已剩单薄的一粒,映出左侧木门上血淋淋的几道细长的抓痕,甚至有崩断的指甲嵌在其间。 而那只抓出血痕的手就瘫在墙下,五指内扣,如禽类般根根凸起。 对方的眼到临死时仍是圆睁着,鼓出得极大,像是行将脱离眼眶。 此人观亭月并不认识,可另一具尸体她还有印象。 倒在这扇门下的是个女人,十七八岁的模样,周身缀着叮当乱响的小铜铃。 ——是张氏兄妹。 “啊!——” 隔壁窜起一声突兀的尖叫,半途还破了音,明显出自那位嚷嚷着想要回去的富家少爷。 观亭月轻颦起眉,看来对面也有同样的尸首。 “张铃儿,是张铃儿!”周遭的妇孺此刻也顾不得怕黑了,尽数避开眼前的木门,惊慌失措,“她不是已经出谷了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到底是要……” “嘘!”观亭月猛然回头,朝一众六神无主的女人狠狠地喝止,“别出声,有人来了。” 大家这才捂住嘴,将满脑子战栗的毛骨悚然咽回了肚子里。 就在此时,房间里的另一扇门打开了,男人的声音伴着脚步一并进来。 “哎,怎么今日弄得这样晚,大半夜的收尸,还怪吓人的。” “军师新调配出的方子,将军想急着见见成效。” 一前一后,居然有两个人。 观亭月朝众人悄悄打手势,飞快灭掉火,动作尽量轻地退到石室最内侧的角落中。 如她所料,这里也堆着废弃的旧箱子,横竖视线昏暗,借杂物一遮躲,应该能蒙混过去。 才找了个位置蹲下,不知又想起什么,她冲着对面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劳烦帮忙看好你那边的人。” 虽然没带姓名——主要是也不知道姓名,但观亭月觉得对方应该能听懂。 “呜哇,什么味儿,这龟孙是不是还尿裤子了。” “死透了吧?” 另一个说死透了,“三个时辰……刚刚好,不多不少。” 屋内的动静窸窸窣窣,过了一会儿,传出清脆的铁器碰撞的声响。 她们这边的门被打开了。 油灯上的光顷刻洒向地面,一石室的女人全屏住了呼吸,如果四周再安静些,心跳声大概能奏出一首激烈的《十面埋伏》。 万幸空间够大,灯烛照不到底,那两个匪徒似乎并未觉察到,犹在悠哉攀谈: “时间可是又缩短了?看样子军师的方子离事成是更进了一步。” 其中一人兴奋地吹了声哨,“咱们入秋之前能进永宁么?我定要去最好的酒楼喝个三天三夜!” 说话之际,他们将两具尸首拖了出来,正朝这边走。 江流后背上的毛顷刻便根根炸起——她是离门最近的人,而且不巧的是,用来遮挡的杂物还有点矮,半个身子都在外边呢! 就在她以为对方行将留意到自己时,匪徒却不过随手把尸体一抛,闲聊着掉头回去。 “想什么屁吃。”那一个讥嘲他,“要准备军械、粮草、马匹,还有□□,你自己数数,这身装备几天没打磨过了?还入秋前进永宁,做梦进去吧。” 观亭月借漏来的微光,冷眼看着两人的装束。 一旁的江流才松了口气,视线猝不及防落在身侧重重叠叠的黑影上,刚吐出去的半口气瞬间又吸了回来。 先前神经紧绷,只一心关注着匪徒,到此刻才发现,废弃的兵刃堆里横七竖八全是尸首——难怪他们没往这处走,原来早已被当作安置死尸的乱葬岗。 落在前方的光被压成一线,缓缓湮没。 门“吱呀”合上,自里面再度上了锁。 耳听着两个男人有说有笑地渐行渐远,妇孺们捂着嘴的手方发抖地放下,众人的神魂似乎都没从这血腥与离奇中归位,只大口大口栗栗危惧地喘气。 “什、什么意思……” 率先反应过来的人自语似的发问,“方子是什么?什么是成效……” 紧接着更多的人看见了四下里曾经熟悉的面孔,那些尸首尚未化为白骨,分明是最近才遇害的。 “张铃儿……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她们没有被送走?那赎金呢……送赎金上山的人呢?” 满场吵得沸沸扬扬,女人们哪里受得了这种冲击,此前未当场叫出声来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观亭月站起身环视脚下一地的残骸,随后抬头看了眼石墙。 隔壁从头到尾都颇为配合,未发出半分声响,要知道如若不慎暴露,那边或可有逃跑的机会,她们这里可就未必了。 想来之前短短一瞬嘱托,“那个人”是领会到她的意思的。 此刻,墙另一端的燕山正用手捂着那位纨绔公子的嘴,被眼泪鼻涕糊了一掌心,无端地窝火,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来多管这份闲事。 他皱着眉松开手,扯过随侍的袖摆反反复复擦了数遍才罢休。 随侍:“……” 起先还坚定不移打算走回头路给绑匪贡献赎金的富家少爷,这会儿甫一被燕山丢开,几乎是贴着墙瘫坐下去的,顿时便萎了。 一干汉子虽未亲眼得见,但模模糊糊听了只言片语,也跟着头皮发麻。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观亭月垂眸,目光投在满地残破的躯体之上,神色有些捉摸不透的意味。 她忽然开口说了三个字。 “石善明。” 声音不大,却在逼仄的地底回荡了一遍。纷扰吵杂的絮语约莫静止了弹指时光,紧接着便沸腾起来。 “石善明?!” “是哪个石善明,是我知道的那个石善明吗?” “怎么可能……” 燕山在她道出这个名字时好整以暇地抱起了双臂,似乎感到诧异,大概是没料到她会如此敏锐。 边陲之地的老百姓,对当年名声赫赫的观家军或许知之甚少,但对“石善明”反而不陌生。 究其缘由,还得从王朝的新旧更替说起。 五年前,大绥的铁骑踏破京城帝都时,前朝分布在各地偏远疆域的旧部还没有全数覆灭,高阳皇室被绥天子赶尽杀绝后,一些人望风而动,率军投降,还有些人则就地称王,拉起光复故国的大旗兴风作浪。 朝廷早几年根基不稳,腾不出手大刀阔斧地料理,于是让一帮遗留问题很是风光过一段时日。然而自从上年开春,兴许是各地报上来的税十分可观,圣主便陆续派出大军镇压,灭了一堆乌合之众,想浑水摸鱼的旧势力们见骨头不好啃,才纷纷鸟散。 剩下的则大多不成气候。 而石善明正是这群不成气候的旧朝将领之一。 “我记得他不是一直在凤翔、巩昌一带活动么?如何会跑到西南来。” “听说前些时日,石善明吃了一场败仗,销声匿迹很久了……” “所以,他其实是躲到了山谷里?!” 燕山在满场的杂音里冷不防地质问:“你怎么知道一定是石善明?” “看军备。” 观亭月如实回答,“这些士兵穿的是前朝规制的铠甲,肩上刻有象征大奕的水波纹,纵观当今天下,还那么有兴致上蹿下跳的,也就只剩他了。” 出于这一路行来的信任,众人不疑有他,“那此人抓我们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还有、还有这些死了的人……” “如果我没有猜错。”她的眼光未动,眉头却轻轻皱起,“让你们写书信不过是个幌子,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想让你们安安分分的,活到该活的那天为止。” 有人打了个哆嗦,“然、然后呢……” 观亭月:“然后拿去试药。” 第7章 (修)那她……叫什么名字?…… 观亭月话音刚落,角落里的江流语气振奋:“姐,我找到一口箱子!” “里面装着东西呢,”她先是惊喜地转头:“是火/药……震天雷!” 说完拿起一个来,狐疑地自语,“有股什么味儿,也不晓得还能不能用……” 江流不自觉地凑上去嗅了嗅,观亭月的表情就是在这个时候骤然变化的,她厉声道:“别碰!” 手里的东西被大力打落,下一瞬,江流面前的箱盖就让她一掌合了回去。 后者晾着两只爪子,双目十分怔忡地眨巴着,显然还没回过神。 而燕山在听见“火/药”二字时便明白了什么,眼底透出一丝意味不明的轻嘲。 身旁的随侍对他这个表情最为熟悉,知道是要开始损人了,“公子是有什么发现吗?” “也没什么。”他对着满室的惨状略一颔首,“就是奇怪,石善明输得一败涂地,手中仅剩些残兵游勇,竟还敢有东山再起的打算,我最初以为或许有什么人在幕后支持他,原来是找到了这个配方——真是高看他了。” 后者不解其意:“什么配方?” “一种攻城的火器。” 燕山姿态闲散,好像说的不是什么险恶的武器,而是不值一提的破铜烂铁。 “外表瞧着和寻常的雷火弹没什么区别,实则却是以砒/霜、断肠草、短柄乌头及五毒等数十种见血封喉的毒物与火/药混合而制的弹药,炸开时会冒出淡紫色的毒烟。” 他不带温度地轻牵嘴角,“对了,它还有个挺好听的名字,叫做‘白骨枯’。” 随侍:“白……白骨枯?” 观亭月接着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白骨枯原名叫就做‘毒火弹’。” 周遭的氛围在这段只言片语的描述里骤然凝滞。 她稍顿了下,才将话补齐,“是当年……观大将军与他的几位部下一同研制出来的,乃麒麟军独有的杀手锏。” 江流一听说有毒,忙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有余悸地朝裙子上擦了擦,“这东西,那么厉害的吗?” 观亭月低声道:“‘白骨枯’的蛮横之处在于后劲。寻常火/药投掷出去,要么炸一片,要么炸一大片,炸完也就算了。而此物带毒,使用之后毒素短时间内不会消散,随空气流动,士兵但凡吸入便会中招,轻则周身无力,重则昏迷不醒。 “因此仅一颗便威力极大,且很容易在敌方军营中蔓延开,形成瘟疫。” 众人闻言,动作统一的纷纷遮掩口鼻,好似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 江流无暇担忧,反而觉得不解:“既然是这样好用的武器,为何我从没听说过?难道不应该早就普及至各大军营了么?” “弹药投入使用后没多久,观将军就把配方毁去了。”观亭月开口时,嗓音里无端带了几分复杂的深沉,“因为这毒火弹不仅伤人,还伤土地,受毒药侵袭的地方数年内寸草不生,祸及百姓。而且……” 她眉头轻皱,“炼制过程中还需要以人试药。” 墙左墙右的一干男女老少回过味来,终于弄清楚了赎金一事的全部因果。 有人打了个激灵:“这么说他们到处抓人其实是为了……” 回头再仔细琢磨写书信的用途,不想还好,深想之下竟周身发凉。 倘若所有的人质用尽,而配方仍未调制成功,届时山道上的百姓已听到风声鲜少出门,石善明又该去哪里找人来填? 某个答案显而易见。 家中妻儿老小还不知他们已身死,接到亲笔所写的书信,必定会四处筹钱,而后带着殷殷期盼,送到谷地…… 这比在山中守株待兔可简单有效得多。 隔壁立马有人踹了那公子哥一脚,挖苦着笑道:“大少爷,怎么样,你还要回牢里给那帮杀人如麻的兵痞们当孝子贤孙吗?” 对方瘫在墙下好似吓懵了,圆瞪着双目发呆,良久才反应过来,猛然摇头。 “不、不回去,我不回去了……” 燕山的视线在他身上轻描淡写地一掠,随即说,“‘白骨枯’的配方被销毁,在观家军中也属于机密,对外只宣称是失传。” 他不自觉地带了点意外,“你连这个都知道?” “……” 有时候解释得太细致了也不好,她险些忘了隔壁还有一位观家军的友人。 观亭月清了下嗓子,“……我那位朋友军阶比较高,这些也是她闲谈时提到的。” 对面传来一声不甚善意的冷笑,“她倒是什么都肯同你讲。” 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燕山突然生出某种难以言明的预感,这种感觉十分幽微,来得毫无理由。 他侧目犹豫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倏忽轻缓下来。 “诶——” “你说,你的朋友在兰州麒麟营待过?” 观亭月莫名了一下:“嗯?……嗯。” 燕山动了动唇,问得谨慎且踯躅,“那她……叫什么名字?” 名字? 观亭月涌到嘴边的话悠悠刹住,又觉得横竖披了个“朋友”的皮,如实说也不会怎么样,便要回答:“她……” 正在这档口,远处的一块制牌蓦地撞进余光里,昏天黑地,实难瞧清那究竟是什么,她却起了个不详的念头。 这念头还没来得及显现轮廓,下一刻,内锁的门再度被打开。 去而复返的叛军士兵信步走了进来,浑然不知这四方石室中竟如此热闹,犹自嘟囔,“嗐,我说是掉在这儿了吧,偏不信,非得回营房一趟。” 他弯腰去捡,周身却忽的起了层骨寒毛竖的危机感,他下意识地抬头,冷不防和面前一众视线交汇,手就那么定格似的悬在半途中。 有一息时光,空气都是僵硬的。 士卒乍然瞧见尸堆里站起这一大票直挺挺的玩意儿,险些以为是幽魂索命,野鬼诈尸,足足吓软了腿。 但随即他便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凭本能张开的嘴到此时终于想起了自己的用场,运作起来:“人,人质越——” 一阵冷风猛地迎面扑来。 他说“越”时只有前半个音,余下的尾声仿佛戛然而止,被一只冰冷修长的手拦腰截断。 那手很纤细,白皙,骨节分明,却在眨眼间扭出一股极烈的力道,当场拧断了士卒的脖子。 所有人都没看清观亭月究竟是怎么动的,好像她半瞬前还在原地里,转眸后便倏然出现在了几丈之外。 视线中唯有衣袂轻轻一闪,快得好似凭空转移。 江流后知后觉地醒神过来,忙把几个年纪幼小,尚在目瞪口呆的小丫头双眼蒙上。 女人们还停留在暴露行踪的恐慌中,想不到对方死得如此神速,一时间情绪转换得有些手忙脚乱。 “现在怎么办……这些底下密道皆是连通的,叛军是不是已经发现了?” “不会。”观亭月利落地把尸体朝旁一扔,笃定道,“石善明如果一早知道入口连着石牢,便不会贸然将你们关进去。” 不过,也快了。 收尸的士卒一共两人,另一个觉察不对是迟早的事。 “我们已经浪费了一些时间,不能再耽搁了。” 她提醒完身侧的女眷们,又几步走到石墙边:“你方向感如何?” 说完也不等隔壁回答,“算了,不好也没关系。往前是岔路口,穿过甬道我便没办法与你们沟通,这底下设了许多迷魂阵,大小石室不下五十,记得带他们一直朝西北方向走,就是左上的位置,见门就进,不要拐弯,大概有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出去。” 不知是不是有刚才那一番交谈,对方变得好说话多了:“行,可以。” 观亭月无声地颔首,“沿途有不少废兵刃,如果保存完好,你们捡一些防身也无不可。但这些东西军用居多,切记,若有不会用的,千万不要轻易上手。” “出了山谷,我们在坡下会合。” 和她的急迫相比,燕山似乎显得过于从容了,半晌才轻慢的应了一声。 男人们闻言一哄散开,忙着挑拾兵器。 观亭月在那些早已不变形貌的尸首脸上静默地投去最后一眼,转头时神情中便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冷硬,领着一众女人走向分叉的夹道。 前朝时,“白骨枯”曾作为大奕军交战的利器,一度使敌方闻风丧胆。 而她爹终究是觉得这种东西太伤天害理,又过于残忍阴毒,遂下令将所有火/药和配制方法尽数销毁。 他说——天下将者,目之所及不当只有战场而已。 持刀剑者为英雄,为刀剑所持者是恶鬼。 可惜,英雄大多短寿,人间遍地跑的还是面目可憎的恶鬼。 但这个石善明……是从哪里搞到的配方? 这东西连她都不曾见过。 观亭月点燃了火把,油所剩无几,能照亮的范围比先前更为逼仄,行了一段路程她忽然停下来,将耳朵贴在石壁上听。 女人们见状,战战兢兢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她先凝神示意其安静,很快又摇摇头:“上面有脚步声。” 江流微愣:“脚步?” “不要紧,此地四通八达,传来声音并不奇怪,只能说明在我们头顶上有叛军活动。”观亭月解释道,“一般而言,脚底下的动静总不及别处的惹人注意。” 她转过头吩咐,“大家尽量小声一点,不要让……” 话音还没落,好似偏同她对着干一般,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声刺耳的尖响。 幽暗封闭的地底下对什么都敏感,一时间八方山脉集体震颤,头顶稀里哗啦地往下掉石子儿,像是来了场大地动。 人们惊慌失措地扶住墙。 “怎么回事?!” “又出什么变故了?……” 此时,墙的那一头。 石壁上半支弩/箭没入其中,脏兮兮的尾羽尚在轻颤,旁边是纨绔公子细皮嫩肉的脸,他心有余悸地咽了口唾沫,用余光胆战心惊地瞥了瞥,整个人都在打哆嗦。 要是偏那么一寸半寸,他人可能就没了。 男人们呆了半瞬光景,齐齐往角落里看去。 队伍最末尾的年轻猎户手里端了把小弩,约莫没料到会有如此大的威力,尚木瞪瞪的,一脸茫然。 这是一只特制的弓/弩,传信号用的,唯恐被友方忽视,射出去不仅有声响,还能放炮似的炸出一团五颜六色的烟花。 好在搁置久了火/药受潮,否则阵仗多半还能再大一点。 “不、不好意思……我随手摆弄了两下,没想到它还会叫……” 众人回过神来,立时火冒三丈:“不是都告诉过你不会用就别拿吗?地上那么多玩意儿不捡,你偏偏要碰它!” 猎户委屈地小声辩解:“我想着自己平时打猎,弓/弩比较顺手,找了半天,就这个像一点……” 大家听完更加忿懑,此起彼伏地指责: “你这叫顺手?痛击自己人顺手吗?” “不会使就别使!这么大的声儿,被外面的叛军听见怎么办!” …… 甬道里吵成一团,燕山戳在边上云淡风轻地看热闹,着实被这帮人的愚昧无知给惊到了。 他服气地一笑:“佩服,我还是头回见识到如此热衷于找死的人。” 观亭月用手护着火把,以防坠落的沙石将火扑灭。 后边的女眷们互相稳住身形,各自都慌张不已。她们行至此处,隔壁连只言片语也听不见了,自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好七嘴八舌地涌上前来问。 “等等——”观亭月打了个手势,神情骤然警惕,“声音不对。” 方才头顶上的动静还得贴着墙才能洞悉一二,如今那些慌乱中透着整肃的脚步不必细听也能察觉。 看来这声响决计不是叛军发出的。 那就只能是隔壁出了意外。 “守军已经发现了。”她陡然正色,抄手把方晴一抱,“动作快点!” 说完便发足朝前狂奔。 一众妇人们尚不及消化她这几个字的信息,就昏头转向地被带着跑起来。 第8章 “大小姐。” 火把在情急之中被风扑灭,四下黑成一锅粥,好在经过这许多时间,大家已勉强能适应昏暗。 观亭月手里抱一个,背后背两个,把没人看顾的小孩子全揽自己身上了,她沿着通路朝前跑了一阵,耳朵轻轻一动,发觉到什么。 “不好。前面有人。” 石善明的大军反应迅速,他们毕竟人多,抽出一部分进底下探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妇女们正如临大敌,就见她掉了个头,朝着石室的另一处而去,“跟我来。” 这些密道当初是为了更好的隐藏军械才打通的,彼时官阶卑微如石善明还没有资格接触,故而面对满山谷的弯弯绕,他一直不敢轻易深入。 观亭月于是拖着一帮孱弱的女人跑跑停停,在无数石室里往来穿梭,将涉足其中的叛军溜了个晕头转向。 但毕竟是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孺,又半饥半饱地关了数日,不多久,众人便开始体力不支。 为了避免女眷们掉队,观亭月只得放缓速度,这样一来,很快就被江流超了过去。 她人年少,干劲十足,还不必照顾小孩子,跑起来毫无拖累,浑身轻松地在最前面开道。 片刻之后就模模糊糊看到一点星光。 江流兴奋地边跑边回头,“姐,那儿是不是就是出口了!” 观亭月被从头挂到脚的小兔崽子们压着,缓了口气儿正要说话,忽然间变了脸色,双目像是瞧见什么忌讳之物,蓦地冷肃下来。 不止是她,几乎所有人的女人眼底都铺上了一层惶恐。 观亭月:“江流!” 话才出口,那少女就迎面撞到一堵肉墙,老天爷可能看不惯她走路不长眼,存心要治治她,这一磕着实狠重,险些没让下巴脱臼。 江流给碰了个眼冒金星,伸手捂着侧脸抽凉气,却莫名发现自己身体腾空了——她被人从背后拎了起来。 观亭月在十丈外陡然刹住脚。 彼时正值日夜交替之际,是黎明前最沉寂的时候,漫天星辰与弦月成了山林里唯一的光源。 只见那淡薄的清辉之下,连通山外的洞口被一团乌漆墨黑的影子挡了个严严实实。 对方单手擒着江流,缓缓直起背脊,一身玄甲反射出冰冷的月光,照在刀疤纵横的脸上,连笑容都显得格外狰狞。 看来者的装备,观亭月猜他或许是石善明手里的一名参将,不上不下的那种,专适合给人当打手。 “还以为是绥狗的鹰犬们找来了,闹得大家伙儿剑拔弩张,疑神疑鬼的,原来是一群不听话的小耗子。” 刀疤脸慢条斯理地叉腰。 “真是对你们太好了,有吃有喝地供着,一个不留神,还让你们找到暗道逃出来。” 双方实力过于悬殊,那头的人虽多,到底都是女人,在他眼中就跟送菜的一样。 “要我说何必搞什么‘山贼绑匪要赎金’的麻烦事儿,直接捆着人挨个进屋子里放白骨枯不就行了。早死晚死,反正也是个死,将军这人啊,哪儿都好,就是太小心了。” 周遭并未瞧见其他士兵,刀疤脸应该是在附近巡守,碰巧听见声音才撞上她们的。 “好好告诉大爷。”他上前一步,“男牢里的人是不是也是你们放走的?” 妇人们眼见他靠近,忙哆嗦着朝后退。 观亭月抬手将几个女孩儿掩在自己背后,方晴的手紧紧拽着她的袖子,险些把大半条衣袖扯掉。 她没功夫理会,余光却瞥向洞外,总觉得林间风声萧萧,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人。 刀疤脸对女人们的反应甚是满意,他的长相不敢恭维,品行比长相还要粗制滥造,是个彻头彻尾的猥琐小人,这会儿看一水儿的姑娘都落在自己手中,不禁得意忘形。 “要我说,你们那些汉子个个歪瓜裂枣,弱不禁风的,跟着他们能有什么好?还不是成天吃糠咽菜,日晒雨淋。” 他借着一星半点的夜色打量面前的女子,视线落在观亭月脸上,露出一个瘆人的笑容,“以前没仔细看,原来你们中间也有不少模样标致的。” “不如这样,若有人愿意服侍本将军,现在便站出来,我保证她今后吃香喝辣,更不必关在暗无天日的山洞里,等着去喂毒药。怎么样,是不是很划算?” 刀疤脸这话貌似是叫人自愿,但事实上也知道不会有哪个瞎了眼的肯搭理自己,于是自娱自乐了一会儿。 “没人吭声?那我可自己来点了——” 他忽然想起手里逮住的小崽子,便把江流往上提了提,拎到眼前。 “我瞧着,这女孩儿就不错,嫩是嫩了点儿,长得还挺清秀的嘛。” 方晴担忧地惊呼出声。 他却像挑拣瓜果菜肉般将江流上下品评了一番,继而伸手去摸他的面颊,“啧啧,十五六岁的姑娘皮肤就是滑,倒可以再养上几年,说不定也能长成个貌美佳人……” 一众小女孩见状都吓坏了,连观亭月也微微颦起眉。 石善明手下的将士驻扎在这大山之中,想来日常起居不会细致到哪里去,这刀疤参将也不知多久未曾好好洗涮自己了,浑身一股难以言喻的味儿,熏得江流直犯恶心。 他摸完脸还不算,发现对方反抗不怎么激烈,手指越发无耻地滑进了衣衫里,眼角眉梢全是一副下流之相。 几个妇人实在是看不下去,又苦于无能为力,急得直咬唇。 “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告诉哥哥,哥哥我会疼你的……” 刀疤脸正肆无忌惮地调着情,忽觉指尖手感有些不对,他好似摸到一块圆中带硬的物体,十分有弧度。 参将疑惑地拿到眼底下一看——掌心里躺着个灰不溜秋的馒头,可能历经过不少风吹雨打,此刻已经快干成饼了。 “这是什么?” 他颇有求知欲地认真专研起来,江流趁此时机,骤然发难——她双腿借力一撑,勾紧对方的脖子,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出平生力气打了个旋,愣是将刀疤脸的头活生生扭到了背后。 只听见“咔”的一声脆响,后者甚至哼都没哼出音,便捏着那个干瘪的馒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满地的烟尘都让这魁梧的大块头溅起三寸来高。 江流轻轻巧巧地落到地面,顺手把怀中的另一个馒头也掏了出来,恶狠狠地往他脸上一摔。 “老子是你爷爷!” 他将适才被这王八蛋弄乱的发髻扯开,索性麻利地扎成一把,胸前一马平川。 说来也怪,他束发后身姿忽然就挺拔起来,衬得五官棱角分明,尽管还是穿着女装,瘦弱的四肢却越瞧越有些坚韧的味道,反而不太像冷漠秀气的女孩子,更像个清俊少年。 后面的妇人皆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招惊呆了,惊完了又盯着地上两团馊掉的馍馍,脑子半晌没转过弯。 观亭月适时轻咳一声,“给大家介绍一下。” “这是江流,我男扮女装的弟弟。” 她有意顿了顿,颇为好心地留时间让众人消化,“事出突然,没来得及解释,还望各位见谅。” “……” 除了方晴,对面的小姑娘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一路上甚为靠谱的小姐妹当场变成了大兄弟,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索性江流倒不是很在意,松了松腿上的筋骨,一面往回走,一面用手使劲儿地搓自己的脸——让那色胚摸了两把,可把他恶心坏了,若不是顾念着这张皮长了十几年不容易,他非得将半边脸都卸下来。 “姐。” 观亭月伸出手轻轻在他肩头拍了拍,“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儿。”少年努力掩饰着隐约抽筋的小腿,故作镇定道,“小意思。” 这会儿也顾不得细究他另类的癖好,一众妇人见江流全须全尾的并无大碍,皆松了口气,纷纷凑上前问他有没有受伤。 可惜她们这口气还未能吐一半儿出去,洞外便顺风传进来一声粗犷刺耳的大笑。 对方嗓音浑厚如洪钟,在群山环抱的谷地之内不断回荡,愣是营造出千万人狂笑的诡异情景。 不论那刀疤脸是偶然堵到她们,还是刻意拖延时间,耽误的这些功夫已经足够叛军找上门来了。 石善明虽然称不上什么名将,这点机警还是有的,否则他麾下的兵也不会在朝廷高压之下撑到现在。 女眷们才放宽的心登时又悬了起来,涨潮似的大起大落。 借朦胧的夜色望出去,外面是小块疏朗开阔的草地,视线平坦无余,唯有一棵孤零零的榕树突兀森郁的立在不远处。 树下模模糊糊站着个五尺高的黑影。 江流当即戒备地一挫身,低低问:“谁在那儿?” 黑影迎着月色扬起头,周身厚重的盔甲像里三层外三层的金钟罩,显得十分安全。 “我一路上都在奇怪,这群大字不识的村夫俗妇,怎么会知晓伏首山谷有密道的事情,就算是偶然发现,也未免太巧了点儿,还能顺利寻到出口。 “我险些怀疑在自己的部下中出了内鬼,好一番紧张呢……” 话说到这里,来者嘴角勾起一缕似是而非的笑。 “原来是有您在指点迷津。” 石善明此人,身形出了名的矮,相貌又平平无奇,是能与“武大郎”肩并肩的人物,因此早些年入军营就没少受冷遇。 他注视着前面漆黑的洞口,貌似在耐心地等待什么。 果不其然,耳边很快便听见一段细微而轻浅的脚步声。 在那片仿佛深渊似的黑暗中,一个挺秀纤细的人缓缓现出形貌。 她原本生得就高,利落的长裙衬得人更加高挑了,眉目间端得是四平八稳,不动如山,很有些荆钗布裙难掩倾城国色的意思。 石善明微微眯起了眼,一字一顿: “大小姐。” 第9章 真的是她! 以为来的会是一支先锋军,没想到居然是石善明亲临。 观亭月不敢走得太近,仅在与山体持平处停下脚,堪堪可借山洞两侧遮掩身形。 她目光微不可查地将四周情况迅速收入眼底,知晓在暗里多半隐藏有无数的弓/弩手,只要自己整个暴露在月光下,立马便会被扎成筛子。 石善明见她露面,似笑非笑地冲着这边行了个不那么正式的军礼。 “近十年未见,您还是这般风姿绰约,光彩照人,连模样都不曾改变,实在令末将欣慰。 “如今常年在外,无暇登门拜访,还请代吾等向观家人问好。” 崇平五年,江山易主,观家人都快死绝了,也不知他这份忠心耿耿,做来给谁看。 观亭月不便计较这言语中隐晦的讽刺,单刀直入:“劫持百姓来试毒药,是你指使的?” “哦?看样子您已经发现了。”他往树下轻松地一站,不以为意,“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都是为了大计不得已而为之,自古兴复疆土,总得有流血和牺牲不是么?” “两军交战祸不及平民。”她面上的表情比之前更少了,冷凝地挑起一边眉,“你的流血牺牲,就是指对无辜下手吗?” 石善明不屑地颔首:“那是为了光复大奕着想——这些人,从前吃着大奕的食粮,长在大奕的土地上,现今让那帮伪朝鹰犬养了几年就成了人家的看门狗,此等愚民,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好顾及。” 观亭月见他语气不善,不便再继续责问下去,于是略顿了一顿,换了个话题。 “可我记得,配方数年前就毁了,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老将军妇人之仁,却不想想,下头的兄弟们谁愿意真的让这好东西付之一炬?办法多得是,正所谓‘灯下黑’,您不知道也不奇怪。 “具体详情说来话长,这会儿就不便一一细诉了。”石善明稍有缓和,或许是与故人重逢,言语情不自禁的就多了起来。 “不过我所得到的配方也不齐全,而今尚在完善之中,只缺一两味药材还须再斟酌,想必不日将成……怎么样,您是否要加入我们?” 听闻他数月前遭朝廷挫败,而今既龟缩在此,想来谷内的兵已经是全部身家了。 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倘若全军驻扎,保守估计人数不会超过三千。 观亭月指尖轻扣,摸了摸戴在手腕上的银饰:“我?” “不错。”眼看这个提议没有被一口回绝,他便来了精神,立马大言不惭道,“配方一旦完成,别说是这小小的一个永宁,就是要攻下西南所有城池也绝对不在话下!” 彼时朔风料峭,石善明尚在侃侃而谈,不远处的另一个山洞出口,男牢内的人已悄无声息地聚在了那里。 此地位于斜向上的陡坡,故而燕山站在其中,刚好可居高临下地俯视叛军,将林子里所有的埋伏一览而尽。 “石善明今夜在谷底。”他冷眼盯着树下那个五大三粗的矮子,像是在看一只入了瓮的五短田鼠。 “把信号放出去,叫他们不必等寅时了。” 随侍得了令,悄悄退到旁边一处不起眼的位置,袖摆轻挥,便有一道银线似的亮光无声无息地窜上天,继而在苍穹里划出一抹拖着长尾的痕迹,十分低调。 让不明就里的路人见了,多半只当是倏忽闪过的流星。 凭石善明的那点实力,本不足以让他亲自跑一趟,但此人滑不溜手,总留个尾巴上蹿下跳的,也很碍眼。 燕山:“他应该是在和谁说话,你盯紧一点,注意他的行踪。” 随侍答应了一声。 燕山便热身似的活动五指,漫不经心的神情里带了些许的狠戾,“既然这么喜欢藏在这儿,我就送他一座孤坟,让他好好长眠。” …… 黎明在即,天空的云逐渐开始散了。 观亭月看着石善明眼中的热切,并不急着拒绝,反而思索了一下,“你已是一军之将,还会让我加入?” “那是自然。”他答应得飞快,甚至很兴奋的样子,“我可以匀一部分的人给您,你我平起平坐——若是嫌少,也没事。这点兵本就只是暂时应急的,不用担心。等将来占领了西南一带,我们便可光明正大的招兵买马,扩充军力,就是再组建一支麒麟军也不无可能。” 观亭月目光一顿,轻理着胸前的乌发,好似在犹豫,“我杀了你手下的参将,你不介意?不会与我寻仇么?” 石善明颇为大度:“您若是肯来,一两个兵算什么,是他们冒犯在先,杀了就杀了。 “眼下配方即将告成,相信只要有您在,又有白骨枯这一神兵利器,大奕子民定当纷纷投奔,届时民心所向,我等收复中原的日子便指日可待了——” 他这块大饼画得色香味俱全,不知是否触动到旁人,反正自己是被感动了,说到兴起之处,还憧憬将来一般摊开了两掌。 武将的兵刃是不能离手的。 时机仅在刹那之间。 观亭月清楚地抓到这个破绽,几乎是电光火石的一瞬,缠在手臂上的精铁结鞭如银蛇吐信般倏然而出,直逼对方的咽喉—— 当那条长鞭划破夜空的时候,好似不偏不倚一样从燕山的眼前掠过,冷月的光在钢鞭上汇成一线,近乎刺目的占据了他所有的视野。 青年嘴角从容不迫的笑容蓦地就凝住了,被淡忘的许多记忆忽然透过那件旧物汹涌的破土而出,扬起数年的时光与尘埃。 旁边的随侍就看见燕山一向目中无人的眼睛里顷刻融进了许多复杂的东西,甚至本能地往前走了一步。 石善明的盔甲的确金刚不坏,防得密不透风,但再厉害的装备总有弱点——他不能把自己的脖子一并塞进铁甲里。 轻灵的钢鞭于是趁虚而入,将人体最脆弱的部位紧紧缠住。 鞭子不知有多长,细细的一条绷成了直线,一端连着喘不上气的石善明,另一端则被观亭月握在手中。 只要她肯再用几分力量,对方的脖子必然折断。 洞内的女人们本以为这回是在劫难逃,观亭月纵然功夫不凡,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即便是武林高手在场,杀得了的令行禁止大军吗? 可万万没想到她会在此刻骤然发难。 一时间,场面颇有些千军万马取上将首级的惊险。 “难怪……” 饶是一张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石善明依旧苟延残喘地开口,“难怪你肯听我说那么多话……原来是打算放下我的戒备,好伺机偷袭……” “不用那么紧张,我只想同你做笔交易。” 观亭月款步走出山洞,没有石壁作阻挡,空灵的女声在静谧的山水里流淌,如同萧索的北风带着冷意。 等她完全踏进视线范围之内时,燕山的瞳孔被刺痛般狠狠地一缩。 真的是她! 蛰伏的往昔如惊雷般清清楚楚地在脑海劈下,掀起惊涛骇浪。 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四肢居然轻微地发颤,像是连呼吸都有些滞涩。 真的是她。 远方传来零星的鸟鸣,这片大山将在一两个时辰之后彻底苏醒。 四面八方的树叶都跟着鸣叫声窸窣浮动,一同被吹起的,还有观亭月乌黑的青丝与长裙。 “都别动。”她稳稳地站定,提醒着周围的暗哨们,“否则,他的项上人头就保不住了。” 谷底鸦雀无声。 她猜得不错,伏兵们果然投鼠忌器,不敢草率行事。 见状,观亭月才好整以暇地开始谈判:“我的要求不难,你现在便把这些人放了,我不伤你性命。” 洞内的江流闻言急道:“姐,那你怎么办!” 外面的人貌似并不打算搭理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分出半个视线给他。 微微曲着身子的石善明两手扒住颈项的钢鞭,勉强挤出笑容来:“何必这样大动干戈……但凡您愿意率领我军,一两个平头百姓不算什么……您若有需要,我一并放了就是……” 观亭月闻声,并没有觉得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反而近乎鄙薄地牵起嘴角。 “在你心里,我那么好骗的吗?” “凭你的行事作风,又怎会留下这些后患无穷的活口,就算现在答应了我,你的兵,你的人,随时可以做手脚悄悄灭口。你以为我听了你那三言两语的好处,就会跟着你造反了?” 石善明的眼中短暂地闪过被拆穿后的阴鸷,他手背上青筋虬结,艰难地吐字道,“我开的条件到底有哪里不好!” “你难道不想光复大奕吗?!……你不想吗!” 他这嗓门简直不必传音入室了,估计方圆十里都能听见。 江流紧张着观亭月的安危,同时又莫名其妙地提起另一份担忧来…… 前朝名将的后人……这个身份叫周遭的百姓知道了,会不会有不好的后果? 倘若能得救离开,今后又会不会惹上别的麻烦? 还有…… 观亭月她会怎么回答? 然而石善明的质问还没等到答复,就先等到了陡然收紧的钢鞭。 对面的女子眼风往下一压,双目渐次低沉,“打着旧王朝的旗号,行着鸡鸣狗盗之事,说到底收复山河也不过是你的遮羞布而已。 “跟我提光复大奕,你配吗?” 石善明的表情明显透着失望,“听你满口仁义道德,简而言之就是不敢。” 他哑着嗓音道,“堂堂观家人,而今也如此畏首畏尾了……” 这句话仅说到一半的时候,观亭月经年游走刀尖的直觉便微妙地捕捉到了什么。 石善明的嘴角骤然牵起一道微不可察的笑,一直护着脖子的手转而拽住了长鞭,额头青筋猛地跳动,他大喝一声,竟凭着蛮力将观亭月连武器带人一并从原地抬起,扬到了半空。 寻常习武之人,下盘一向极稳,这是入门时的基本功,轻易不会被外力撼动,然而石善明其人,虽然又矮又穷又丑,好似无一可取之处,却独独力气大,一身的蛮劲儿,居然真让他把观亭月给连根拔了起来。 我平时应该多吃一点的—— 上天的刹那,她开始嫌弃自己瘦了。 “啪” 石善明腾出手打了一个响指。 静谧的树林收到指令,突然风声鹤唳,影影绰绰的阴影里暗潮奔涌,似乎有什么东西蓄势待发。 零星的微光忽地一闪。 十余支险恶的箭头瞬间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殊途同归地对准了空中那个轻盈的身影,试图将其万箭穿心。 远在数丈外的燕山神色倏地一凛,腿脚有些不受控制地迈了出去。 她优势已失,此时,摆在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冷箭扎成刺猬,要么就丢掉鞭子抽身躲开。 而武器是现在对石善明唯一的威胁,一旦长鞭脱手,这满山满谷的兵,踩也能将她踩死了。 山洞内的小孩子不禁捂住了眼睛,连江流也感到凶多吉少,手脚冰凉地握着顺来的短剑,准备随时冲上去帮忙。 然而就在这时,观亭月忽然捏住钢鞭,迎风借力往旁边一荡——老榕树枝繁叶茂,长得十分粗壮,慷慨厚道的替她挡住了大半的危机。 “叮叮叮”几声重响。 长箭险而又险地擦过她耳畔,稳稳当当钉在横生出来的枝干上,尾羽震颤不止。 江流看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而观亭月未就此停歇,干脆一勾脚,将整个人倒挂在梢头——既然对方这么爱荡秋千,自己索性便先上天为敬。 她仍旧握着那烫手山芋似的长鞭,不仅如此,甚至还往小臂上又缠了一圈,以确保把石善明拴得根牢蒂固。 乍然停下来,被身法扫起的劲风猛地将发丝拍在她脸上,观亭月飞快抬眸。 第二波箭雨正在路上。 鞭子到底有限长,叫她那么一环绕陡然缩短了一节,石善明被勒得差点悬空,吐着舌头白眼直翻,却还不耽误他放话。 “大小姐,我有数十神射手,仅凭你一人,赤手空拳,是伤不了我的。” 观亭月并不着急搭理他,一把疾风骤雨似的箭矢已经呼啸而至,她纵身一个后空翻,借此刹那,随风而动的鞭身挥开了下盘左右两侧的锋芒。 而另一条腿也不闲着,她看准箭光的轨迹,宛若踢毽子一般,鞋尖既蜻蜓点水又举重若轻地接连横扫,挡下逼近身侧的长箭。 箭雨于她而言不至于威胁到性命,但却迫使她无暇分心别处,因为来得实在太密集,尽管中途换箭时有片刻的空隙,可这点时间还不足以让她腾出手对付旁人。 当下,观亭月其实已经对石善明起了杀心。 既然靠挟持他来放走人质这条路行不通,那么擒贼先擒王,把整个叛军搅成一锅粥,也能够趁乱浑水摸鱼。 可惜她受制于八方弓箭。 纵观全场,不是功夫稀松平常的傻弟弟,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没个靠谱的人观其战知其意。 矮坡上躲在草丛后的男人们正被面前眼花缭乱的暗箭和身法怔得目瞪口呆,那年轻猎户忽觉手中一空,回神时,燕山已一个辗转将小弩托于掌心。 “这玩意儿只会叫唤,没什么用的……”他忙提醒。 燕山神色不动,沉着眉眼拨弄了一番,“那是你不会用而已。” 弓/弩的机括略有腐朽,但好在损坏得并不大,他指尖的动作非常迅速,几乎是须臾间便上好了数支弩/箭。 麒麟军一向喜欢将军备造成一器多用的形制,它除了能叫会放炮之外,还是把连弩,一弩十三发。 第三波箭雨刚好结束,燕山足底一踏一旋稳住下盘,单手而持,精准地循着暗器的源头,以迅雷不及之势连出数矢。 在旁人眼中,只见到周遭笔直的闪了几下不太明亮的光,紧接着便有惨叫声四面而起。 观亭月敏锐的发现了射手两轮攻击间明显的迟缓,她此刻也顾不得去探究是哪位英雄的点睛之笔,趁机在枝干轻轻一踮,竟调转身形,凭着惯性径直朝石善明的方向而来。 那些被打乱的箭矢转眼已经重整旗鼓。 石善明知道她意图拧断自己的脖颈,于是率先防备,用上两只手扒住鞭身,单拼力气,他并不见得会输给观亭月。 这个盛装束甲的前朝将军仰头看着暗夜里逼近的女子,拨开云雾的皎月不偏不倚地落了她一身,简直像深林里出没的山鬼。 直至此时,她的眉眼仍如渊岳般冷静悠远,坚不可摧。 石善明没由来涌起一股不甘的情绪,突然冲她道:“大小姐,你觉得我残忍,难道你的手就干净了吗?” “你这辈子,就真的问心无愧吗?” 观亭月目光冷肃地看着他,指尖探入自己发髻中,将头顶挽发的簪子一把拔去。 霎时间,满头的青丝流水似的洒在苍穹里。 那貌不惊人的发簪竟也别有玄机,是一柄可伸缩的刀,刀刃长不过两尺,却意外地锋利。 她猝不及防地抽开了长鞭,身体于半空中打了个旋,裹挟着迫人的刀风,大开大合地劈下来。 这把不长不短接近于匕首的刀被赋予了最大的力量,光华流转,隐约有斩断江河的气势,稳准狠地划破石善明的脖颈,并去势不减地穿了过去,鲜血如瀑,迸发四溅—— 一套动作兔起鹘落般的畅快迅猛,几乎是眨眼的功夫,紧张的杀机便已尘埃落定。 观亭月落地时,上方飞过的箭矢交织穿梭,乒乒乓乓好一番凶险的热闹。 石善明的身体还直挺挺地立在原地,头颅却已随着乱箭掉下来,顺风滚出一丈开外,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她直起身,将已卷了刃的刀往斜里一划,脚边的杂草顷刻被抖落的血迹压弯了腰。 此时此刻,观亭月才像是回答他所提之问似的,淡漠地开了口。 “你说呢。” 第10章 “因为我……” 她特地卖了个…… 平地里起了一道山风,吹进密林便呼啸成海潮,吵个没完没了。 除此之外却听不到一丁点别的动静。 变故来得太快,把山里山外的村夫农妇与乱臣贼子们都看懵了,一并发起了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远处“隆隆”一声长啸,苍凉的乐音带着古老的气韵流进山谷,地面无端地剧烈震颤,山石滚落,鸟雀惊飞,宛如一头凶悍无比猛兽正在靠近。 山洞内衣衫褴褛的男人们终于反应过来,欣喜道:“天罡营的号角……这是天罡营的号角声!我们的大军来了!” 后知后觉的人们知道是得救了,纷纷大喜过望,一边手舞足蹈,一边抱头痛哭。 观亭月听见呼声正待回头去看,忽然急速朝身后退了两步,“蹭蹭蹭”三支箭一路落到脚边。 藏在密林深处的□□手们不知是不是射红了眼,还追着她不依不饶地放冷箭。 好在来的是友军,那就不用太过担心。 观亭月暂且压下好奇,流云飞絮似的轻飘飘闪躲,用那柄豁了口的短刀好整以暇地断开逐一逼近的杀机。 刀刃交锋撞出一阵叮叮当当的轻响。 萧索夜风下的燕山正一言不发地盯着谷底的形势。 他双目幽静极了,仿佛汪着一片星海。 瞧了一会儿,便朝旁边摊开掌心,身边的随侍会意,将从密道里抄来的一把长弓放上去。 全程旁观了观亭月与石善明对峙的过程,后者言语间满满的都是欣赏:“公子,这姑娘应当就是在底下带路的那位吧?” 燕山没吱声,他摆正身姿拉开弓,视线里对过去,箭镞的最锋利处不偏不倚瞄着观亭月的后背。 随侍:“???” 长箭猝然离弦,以锐不可当之势刺空而来,一路风驰电掣,长驱直入。 而后既快又准地截下了一支角度刁钻的暗箭,“砰”的一声,将其狠狠钉在地上。 观亭月闻得响动转过头。 脚下横斜着两支交相对立的箭矢,明显是有什么人替自己解了个围,她潜意识中并未多想,自然而然地朝高处瞥去。 坡上的那道目光便如锐利的刀锋,破开厚重的岁月,避无可避地撞进视线。 她微微一愣地仰首,望向草木间长身而立的青年。 对方的眉眼看不出情绪,周遭映进去的光意味不明地闪了闪,好像比先前还更冷厉了一些。 坡上坡下,四目相投。 “姐!” 江流隔着老远呼唤。 此时,左右山头仿佛大变活人一般,骤然涌出乌泱泱的大队人马,那些藏在树上的暗哨下饺子似的接连被人射杀。 叛军们尚未从主将丧命的混乱之中重整阵脚,转眼就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里,当即溃不成军。 “姐!” 林间险恶的危机一解除,江流便没了顾及,余音不绝地挟风而至,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踏入了一个怎样的禁区。 “援军到了,援军到了,我们有救了!” 少年兴奋地嚷了半天才发觉老姐有点不太对,于是顺着她的眼光追踪,瞧见了燕山。 “那谁啊?你认识?” 观亭月总算收回视线,并不否认地应道:“嗯。”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语气难以察觉地缓和下来,“是我们家的扈从。” 话音正落,此刻的天罡军已摧枯拉朽地席卷了山谷,将四周的弓箭手清扫干净,为首的将领一路纵马,在洞外翻身而下,继而大步流星走上矮坡,对着那不显锋芒的青年单膝跪下,张口就是: “参见侯爷!” 来者披甲执锐,跪得掷地有声。 “……”江流看了个目瞪口呆,十分惊讶地回头问她,“咱家的扈从都这么有排面吗?” 观亭月默了默,补充道:“……以前的。” * 叛军有两三千,看这援军的数量只怕得上万了。 天罡铁骑浩浩荡荡地长驱直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将石善明的残兵尽数俘虏,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这样的行军速度和利落果断定然不会是长途跋涉后的进攻,更像是在附近埋伏多时,伺机而动。 观亭月瞥向谷底里整肃的大奕先锋军,再用余光扫了一眼被众将领围住的燕山,才意识到此前在山洞里追着向自己打听观家军的人就是他。 不难猜出燕山屈尊降贵困于洞内的原因是什么。 怪不得此人之前态度那么嚣张,感情是有恃无恐。 所以我为什么要殚精竭虑,上蹿下跳地忙一整夜? 她心想,我吃饱了撑的吗? 好不容易脱离险境,在生死边缘游走了一圈的众人们总算得以放心喘口气,趁着天罡军清理战场,几个小孩子颠颠儿地跑来,在观亭月身侧团团聚着,“姐姐”长“姐姐”短的要她教功夫,眼睛里几乎能冒星星。 “姐姐你是武馆的师傅吗?” “姐姐,你刚刚那一招好厉害啊!这样——唰一下,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能不能教教我……” “我也想学!”别的孩子跟着起哄。 观亭月:“……” 最近的大人真是越来越不长心了,一刀削头的画面也让小孩儿随便看,都不知道遮一遮吗? 就在观亭月被一帮小鬼堵得水泄不通时,江流反倒在不远处默默松了口气。 百姓们大多淳朴,看样子只是惊艳于她行云流水的一刀,对石善明嘴里那一通有关“观家后人”的言论,似乎没怎么放在心上。 大军很快便稳住了局面,不多时就派出人手来安顿他们这帮幸存的百姓,当务之急是要送众人回家。 恰好石善明抢的车马还在,此刻物尽其用,倒省去了不少麻烦。 众人正在讨论车辆该如何分配,江流却福至心灵地一动,悄悄朝观亭月道:“姐,你说我们和侯爷从前是旧相识?” 她嗯了一声,“对,怎么?” 江流自认聪明地开口:“那岂不是很多事都可以找他帮忙啦?” “我们让他匀两匹马怎么样?我不想坐蒲笼车,我更想骑马。” 身旁的人凉凉地乜斜了他一眼,“我劝你最好不要有这种想法。” 后者显然不明白:“为什么啊?这又不是什么很难办到的事情。” 观亭月抬脚往前走,避而不答,“那边的车应该还有空余,我们同方晴、方先生一道回去。” 江流跟在后面却非要刨根究底:“姐,你还没告诉我呢!” “你慢点儿,等等我啊……” 她俩一前一后地走过了那块洒满石善明鲜血的草地。 天罡营的将军正在同燕山汇报这次奇袭的死伤——饶是自己人几乎没有折损,面对这满山谷的狼藉,后续的收尾琐事也足够人忙活了。 “……此次共俘虏一千九百六十一人,算上主帅与阵亡者,不多不少刚好两千三,收缴的兵刃武器尚未有具体数目,但就初步估计,恐怕不下五千。” 燕山问:“那批‘白骨枯’呢?” “查过了,不算原料药材,一共有三大箱。除此之外,属下等人还有一些意外的发现……” 他原本在听,余光处一道身影倏忽而过,燕山不自觉地挪开了视线,渺茫无边的黑夜里只有对方的一缕发丝在目之所及里一晃即逝。 他侧身看向观亭月的背影,眸中的神色渐渐地深重起来。 “侯爷?”随侍发现他目光有异,也跟着朝前张望了一番——没瞧出什么名堂,“有哪里不对吗?” 燕山不着痕迹地一眨眼,将先前的片刻走神盖了过去,“没事。” 说完,他又顿了顿,“那架马车,是往什么地方去?” 随侍再抬头时,正瞧见观亭月登上车辕,他回答说:“永宁城,他们都是城里的百姓。”继而又孜孜不倦地想替对方捞点好处。 “侯爷,您是不是打算给这位姑娘赏点什么以示嘉许啊?” 人家可是徒手宰了石善明呢! 换作是他也不一定能保证全身而退。 耳边只听闻燕山轻轻哼笑了一下,那语气似是而非,不好琢磨。 “她瞧不上。” * 车上有外人在场,江流不好继续追问。 惊心动魄了大半夜,又饱受血光之灾,这一路沉默极了,除了观亭月,大家都睡得四仰八叉。 待得远处天光乍破的时候,永宁城门便已朦朦胧胧地入了眼。 现下还太早,街上连早市也没开,不那么宽阔的道路间冷冷清清的。 商队入城以后,住在附近的居民便陆续下车离开,自行返回家中或是联系亲友。 辞别了方晴俩父女,江流追着观亭月走进民宅区狭窄的小巷内。 “姐,干嘛不行啊?” “你说那个侯爷是咱们家当年的扈从,必然也是爹收留过的人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对他有恩在先,请他出面帮点小忙不算过分吧。” 眼见她越走越快,他小跑着跟上去,嘴里喋喋不休:“但凡能接济我们一点点儿,你也不用起早贪黑,奶奶也不用担心你了,不好吗……” 一直脚步未歇的观亭月忽然停了下来,江流没刹住自个儿,险些一头撞上去。 她回眸看向自己年少的弟弟,被两侧房舍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你说错了。” “我们对他不算有恩……至少我没有。” 江流听得云里雾里,本能地开口:“什么意思啊?” 立在晨曦中的女子眉眼间无端染上几分模棱两可的暗昧,神秘地冲他一笑,“因为我……” 她特地卖了个关子,“当年曾与他一夜春宵。” 江流差点就平地摔了。 耳边只听见观亭月轻慢地补充道:“然后我就把他给扔了。” 说完,便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未经人事的少年被这猝不及防丢过来的雷炸了个晴空霹雳,半晌没回过神来。 江流原地细细把这几句话里的信息品味了一遍,怎么听着都有点始乱终弃的味道。 他贼兮兮的缀在观亭月背后,带着显而易见的求知欲,底气不足地说:“什、什么叫扔了啊……就是说你们……‘那个’了之后,你翻脸不认账,不让他进我们家的门,是这个意思吗?” 毕竟彼时的观家声名显赫,又仅有一个女儿,想倒插门的青年才俊也不在少数。 没想到观亭月却说“不是”。 “我并非不让他入赘,我是把他扫地出门了。”她语调近乎平稳,“各地各支的观家军甚至其他关系密切的正规军里,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处,等同于刺字放逐。” 江流当下怔住。 老爹捡回来的都是孤儿,“扫地出门”这几个字代表着什么,不用细说也知道。 观亭月侧目看着他的反应,“所以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不让你去找他了吧?” “他这个人一向恩怨分明,恐怕今生也只买老爹的账,你想找他要好处,就跟去找死差不多——可惜,当初施于他恩泽的人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了。” 她们边走边说,没留意到朝阳把一道拉长的影子打在脚边,紧接着便听见一个苍老且缓慢的声音: “你俩再晚点回来,只怕我的坟头草也快赶上你们那个短命鬼的爹了。” 两人同时一愣。 观亭月转过头去,简陋的房舍就在面前,家门口的台阶下,瘦小的老太太正拄着拐杖,一双犀利的眼睛阴晴不定。 第11章 (修)她们一家三口人的确是…… “奶奶!”江流先给吓了一跳,随即挑她措辞的毛病,“您怎么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呢,童言无忌,快呸呸呸。” 他想靠装“孝子慈孙”来转移老人家的注意力,然而老太太今日竟不吃这套,仍旧入定似的沉着一张脸。 知道她这次是真的生气了,连观亭月这种视脸面如性命的,都捏着鼻子半生不熟地上前卖乖,“奶奶,您起得这么早,吃过饭了吗?不如我去给您买奶酥饼……” 后者朝天送了个白眼给她:“起得早吗?我压根就没睡。” “家里一个两个悄没声息的不见,还指望我能睡得着?你们是真当老人家心大啊。” 她说着,拐杖朝地上连跺数下,把姐弟俩跺得直缩脖子。 江流忙抱起祖母一条胳膊,使出浑身解数可劲儿地哄着:“奶奶,你不知道,我们是去拯救苍生了,一整个山谷的百姓都是我们救下来的,厉害吧!改明儿我慢慢同您讲……” 老太太冷着脸躲开他的手,“拯救苍生?我看你是去给苍生添乱的吧?穿成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能干出什么好事儿来?只怕还是让你姐姐跑去帮你收拾烂摊子。” 江流:“……” 老人家修的可能是未卜先知之术,一语中的。 江流貌似才发现自己一件女装从山谷穿到城中,还一路招摇过市,瞬间脸都被自己丢得发绿了,一阵吱哇乱叫,开门冲进房内。 挨骂的对象骤然只剩下观亭月一个,缺少了同伴分担火力,她顿时倍感局促,见老太太那不念死人不罢休的眼神扫过来,立马为自己开脱道:“奶奶,我临走前在桌上留了字条的。” 字条写得很简单,就一行笔记——孙女出去一趟,明日正午回来。 算算时间,她还提前了呢。 比江流靠谱多了。 观老夫人凉意森森地瞥她一眼:“这么说我应该夸夸你?” 观亭月:“……”倒也不必。 她杀得了土匪,宰得了叛军,偏偏对自家祖母一点办法也没有,掉头就想事遁:“奶奶,您饿了吧,我先出去买早点。” “买什么早点,锅里熬了热粥,我已经吃过了。” 观亭月试图再做挣扎:“那我上街摆摊,时候也不早了……” “这么着急干什么。”老太太拿拐杖朝她腰背轻轻打了一下,“别傻站着,你也进去,一宿没休息了,回房补觉。” 后者倒是无所谓:“我还不困。” “不困也得睡!”老夫人不由分说地摁着她的肩往里推,“你们年轻人睡眠多,哪能不知规律的消耗精神气,也不怕将来得病。” “想你那个死鬼老爹,当年不要命的熬,最后怎么着?三十好几便大病小病缠身,冬天里一回家就躺在床上嗷嗷叫,你学他什么不好,偏要学他找死。” 只这么短短几句话里,她爹就死了不下两回了,幸好是自己老娘,否则如此大不敬的话,听了非得夜里诈尸不可。 观亭月被灌了一耳朵的唠叨,由老太太赶鸭子似的赶进了屋。 院子很小,就巴掌大一点,前厅里的灯烛还没熄,燃得仅剩半寸来高,想是老人家一直坐着等到了天亮。 纵然发了这么大的火,祖母也极少过问她们在外究竟去做了些什么,只独自黑着张脸,从厨房端来两碗熬得浓稠的玉米甜粥,口中碎碎念: “睡前喝点东西暖暖身体,一日三餐总不按时吃会伤肝伤胃——怎么说都不听,大的这样,小的也这样,不够灶上还有,自己去添。” 老太太知道两个孩子嫌她啰嗦,放下碗就慢条斯理地拄着拐,自说自话地走了。 远近里更声四起,传来锅碗瓢盆的动静,边城的人们生活节奏不快,街坊邻里这个点大概才陆续睡醒。 江流已经换了身衣服,提着水桶进进出出,准备洗澡,他实在是在山洞里被困得太久,蓬头垢面,全无形象可言。 “姐,我也给你烧了水,洗洗再睡吧。” 家中房间紧凑,他俩门挨着门,江流这一间还是由库房改造的,角落里尽是陈年的旧物件。 观亭月接过他递来的干净巾栉,道了句谢,低头擦脸。 后者朝周遭环顾了一圈,眼看奶奶不在附近,便悄悄地靠近:“姐。” “嗯?” 他突然压低嗓音问,“此前,石善明提兴复大奕的时候,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江流望着她,“你那番话里没有直接地拒绝吧。” 观亭月捧巾子的手一顿,少年的双目里忽然铺满了探究,好似在怀疑,也在担忧着什么。 她看尽对方眼底,末了,实诚地开口:“那身女装还挺适合你。” “……” 不提这茬还好,江流顿时红着脸跳脚道,“还不是你同我说土匪可能是专挑年轻女孩子下手的!” 她拧干水,笑容十分隐晦:“我不过随口一提,没想到你真信了。” “你哪像是随口,明明就是故意的!等等——”他绕到她面前去追问,“还没回答我呢。” 观亭月却并未给他答复,只在江流面颊上用力捏了捏,眼神漫不经心的:“小孩子家家,不要老打听大人的事情。” 然后把巾栉一放下,便若无其事地回了房。 “我都十五了!”江流知道她是在敷衍自己,但仍觉受到了对方年龄上的侮辱,只好朝门扉抗议。 此刻的阳光透过卷帘全数洒在了床头。 观亭月背对着窗,以五指为梳,用那根历经血战的簪子挽发,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模棱两可地一笑。 “还真是个敏感的男孩子。” * 奶奶想让她俩早睡的愿望到底没能实现。 隔壁的方家父女约莫是在车上打盹打够了,这会儿精神得不行,挟兄弟姊妹并一家老小登门拜访,拎着大包小包的瓜果与鸡鸭,说什么也要观亭月收下。若不是老太太拦着,还非得拉她喝上两杯聊表寸心不可。 好容易把这几个热情得过了头的邻居送出门,后脚官府的差役又随之而至,针对叛军打劫的事拉着姐弟俩一通盘问。 等观亭月真正闲下来,已是正午之后了。 她同江流这回是真的身心疲倦,也不必祖母催促,各自关了门休息。 炎炎夏日里,帘子一放,满屋子清幽凉爽,正适合补眠小憩。这一睡,三四个时辰也醒不过来。 观亭月许久没有如此活动筋骨,平日里她的作息惯来是雷打不动,今天一睁眼,见屋外还是暗沉沉的黑色,就知道八成已经入夜了。 正值子时与丑时之交,江流还没起,奶奶却刚睡下,真是个不早不晚的尴尬时段。 她在床上无所事事地躺了一会儿,觉得这般消磨时光也是浪费,索性起身来,窸窸窣窣地穿戴整齐。 推开房门,孤高的凉月冷清清地挂在半空,水银似的光辉铺满了整个院落,照得地面也微波闪烁。 观亭月换了身利落的打扮,挽起衣袖,走到井边放桶提水,有条不紊地开始了今日的工作。 先将门口的几个大缸灌满,还要把晾在架子上的干净衣衫一一收下来,劈完三日用的柴禾,洗好厨房篮子中的菜。 做完了这些,最后她才取来竹篾、彩纸以及未完成的木雕,坐在石凳旁准备干活儿。 家里小得有点寒酸了,院内摆满咸菜缸子和肉干,左边风咸,右边风腥,遇上天气喧嚣的时候,想吸口新鲜空气都困难。 说来惭愧,但这的确是观亭月花光所有积蓄才盘下的栖身之所,是她现在唯一的归宿。 真要追溯起来,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石善明虽然满嘴跑马,擅于挑拨离间,可有一点却没妄言——她们一家三口人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前朝遗留问题。 是当年的大奕名将,观林海的家眷。 自从她爹战死于征途,前朝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走向衰败,各地起义势力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而观家军群龙无首,则渐渐在其他军种的吞并、猜忌和排挤中被打散,终究不复存在。 到宣德末年时,分布各地的观家人互相之间已经失去了联系,仅有消息的,也很快被北伐的军队冲散在灾民的乱流里。 兵祸波及到中原,连江浙、两广一带都未能幸免。 知道高阳皇室很可能难以为继,京师附近的官道上每日都有拖家带口往外逃的车马。 观亭月仓促中从城里找到了留守故居的祖母,带着她一路南下。 新的帝王统治江山,唯恐旧朝官员会受牵连,她和祖母东躲西藏,奔波了大半年,才在西南这处偏僻的小城落脚。 那时的边城遍布流民,各地都乱得很,也没人会去在意她们的来历,是个避风头的好去处。 于是,这一住便是数年。 幸好绥帝郑重实虽对大奕遗孤们赶尽杀绝,对旧官吏倒是施以怀柔,大肆招揽,勉强算是给了观亭月一点喘息的机会。 等风声终于过去时,她早已在颠沛流离中和几个哥哥彻底断了音讯,不知对方如今是死是活。 就连江流也是一年前才自己找上门来认的亲。 短短小半个时辰,她脚下围满了扎好的花灯,清一色喜庆的大红,这是一会儿要去集市上卖的。 盛夏有庙会和乞巧节,红灯笼是必备之物,不愁销路。 当然,观亭月主要做的还是木雕生意,她能借以糊口的手艺屈指可数,雕木头是小时候无聊跟着兄长们学的,偶尔刻点兔子蝴蝶小狗儿一类的玩意儿,可以赚大姑娘和小孩子们的零用钱。 老年人长睡的时间不多,卯时初,奶奶借着熹微的光起床,就看见院子里身条笔直的姑娘眉眼沉静地在那里忙碌。 “亭月。”她说,“起来啦?” 观亭月应了一声,“早点都热好了,您记得吃,我晚些时候再回来。” 她手脚不停,随后便拎起一堆花里胡哨的木制品,上街养家去了。 * 十字街后巷的生意并未因石善明的伏诛改善多少,不仅如此,似乎还更萧条了,连大清早烧锅炉的汤面老板瞧着都没精打采。 观亭月彼时为了找商队领头搭车,白白折进去一批山货,这就让本不富裕的摊位雪上加霜。 她背着家里剩下的一点存货,颇为怅然。 没等走近,方晴便挥手打招呼。 “月姐姐!” 方先生是个读书人,日常替人写些信件对联,或是卖点字画书籍勉强维持生计。 今天大概是方晴来帮他看摊子,女孩子人小心大,要命的事也是一觉醒来就忘,已经能生龙活虎地出门了。 想想自己的亲弟弟此刻还睡死在家里,观亭月心中就有无限的感慨。 到底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方晴乖巧得不行:“我来帮你!” 两个人七手八脚地摆上货物,周围邻着的摊铺渐次来了商贩,大家彼此皆熟识,很快热络地寒暄起来。 “早啊,月姑娘。” “观”毕竟不是个常见的姓氏,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观亭月便只以名自称,久而久之,街坊四邻也习惯了这样叫她。 “月姑娘也出摊啦?” 旁边卖河鲜的大叔正在挂两条咸鱼,“怎么样,没受什么伤吧?” “没有。”她道,“谢谢罗叔关心。” “都是左邻右舍,应该的——我听人说你可是真人不露相,单枪匹马灭了石善明一整支先锋军,还砍下了他们的头,太了不得了。”他比了个大拇指。 观亭月当下那一瞬没怎么听明白:“嗯?” 卖烤饼的小贩立即反驳:“不对,我听说的是她一个人在石善明大军的重重包围下七进七出,砍了成百上千的人头!” 观亭月:“???” 卖头面的:“啊?不是说她把整个叛军砍得只剩一个人还有头了吗?” 远近的小贩们闻声都凑了过来,看野猴儿翻跟斗似的新奇地打量她。 “就是你单挑了石善明的三千大军?” 观亭月:“……” 她不过睡了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2章 她心想:我就是死,也不会去…… 观亭月的目光往身旁轻轻一递,方晴就先炸起毛,忙不迭地撇清自己:“不是我传的……” 她摆手解释,“应该是文婶婶他们。 “昨日从伏首山回来,大家都挺感激月姐姐你的,沿途逢人便说,那个财大气粗的赵公子更是扬言要给你出本传记。呃,可能,大概,也许是……中间出了点小小的误会。” 方晴把两个指头捏得紧紧的,以证明这“小小的误会”到底有多小。 观亭月:“……” “刚出锅的鸡丝面来了——”老板娘把热腾腾的两大碗搁到她们面前,“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多好的兆头……叹什么气呀?” 观亭月接过竹筷,发愁地摇了摇头,“照这么下去,明天我就是‘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苍龙’的女妖精,要传到我奶奶耳朵里,她老人家又该瞎操心了。” 老板娘倒是笑得一脸没所谓:“嗐,那些离谱的说法大家也不一定当真,左不过是这两日没什么生意可做,只能动动嘴皮子扯淡,自己给自己找乐子而已,你甭同他们计较,过段时间就好了。” 听她如是说,观亭月才留意起这周遭的异样,挑着面奇怪道:“怎么今天这样冷清?都开市了,也不见多少客商活动。” 老板娘一边擦桌子一边回她:“你昨日没出门是不知道,现在城里到处都有天罡营的军爷巡逻盘问,似乎是定远侯下的令,严查石善明在城里的内应余孽,大家害怕官兵,上街的就少了。” “定远侯……” 乍然提起这个称谓,观亭月目光少见地一动,心里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他也来永宁了。” “是啊。”卖河鲜的大叔接过话头,“他长年待在西北,连京城都很少回,想不到居然能在咱们这犄角旮旯里见到。 “往后我也可以跟人显摆,说自己是见过定远侯的人了。” 对方眼中喜滋滋,言语间仿佛甚为得意,观亭月不禁问:“他很厉害吗?” “当然厉害,月姑娘竟不认识定远侯?”大叔瞧着比她还意外,“你没去茶楼听书听曲儿么?这两年全是讲他的话本子,精彩得很。” 观亭月:“……没去。” 茶楼瓦肆那种地方,进一次即便只喝茶灌个水饱也得消耗好几个铜板。 她没钱听! “那真是太可惜了——”卖头面的是个年轻小姑娘,开口时那语气,仿佛她错过的不是时兴故事,是一整个大绥国库,“前一阵讲他排除万难,功成名就那段是最最有趣的!你有机会一定要补上!” 观亭月撇开她险些怼上脸的鸡毛掸子,敷衍说:“嗯嗯……有空补上。” 少女两手托起脸颊,“我小时候就听爹爹讲他的故事,他是寒门出身呢,从前过得可苦了,饥一顿饱一顿,为讨口饭吃才入了行伍。据说混战时期便弃暗投明,来到今上麾下,但那会儿也没能崭露头角,一直蛰伏着。” 原来他在外称自己是寒门出身。 观亭月喝了口面汤,心里想。 看样子离开观家后他便投向了大绥军的阵营,的确……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后来等到天下初定,所有跟随当今的功臣都陆续封侯拜相,平步青云。他明明可以留在京城安享荣华,却自行请缨去西北讨伐鲜卑,孤身在塞外吃了好几年的沙子,先是收复了嘉峪关,再远征漠北,将后元一路杀到了玉门之外,给自己攒下了一身的功勋,连带他麾下的天罡军也声名大噪,是实实在在凭本事受封的侯爵。” 小姑娘涌起无限小女儿的憧憬,面庞红得快要冒泡,“我最喜欢这种贫苦少年一步步,披荆斩棘爬上高位的励志故事了!还长得如此英俊。定远侯——他简直就是我的梦中情郎。 “听说他至今守身如玉,尚未娶妻呢。唉,我若是能嫁给他就好了。” 观亭月:“……” 不好意思,你守身如玉的梦中情郎贞操已经不在了。 观亭月沉默地听着,改朝换代之后她已不那么关心时事,再加上燕山远去西北,也难怪自己会对此一无所知。 晨起慵懒的阳光泼满了边城低矮的墙,有一队身着军装的将士从眼前肃穆地走过。她视线漫漫的一掠,看到了象征着大绥军士的火焰纹肩甲。 而旧王朝的甲上是水纹。 这已经是一个新的时代了。 观亭月迎着朝日微扬起下巴,在心里无声的颔首。 不在观家也挺好的,不用跟着被追亡逐北,树倒猢狲散。 他从前总想着能有一方安身立命之处,如今成为了受人敬仰的王侯将相,也算得偿所愿吧。 * 整整一个上午,没等来几个客人,反倒是听左邻右舍念了一耳朵的“定远侯丰功伟绩录”,长到七旬老翁,幼至三岁孩童,几乎人人提起燕侯都是一脸发自肺腑的崇拜,真不知道天罡营每年给街头巷尾的说书先生究竟塞了多少银两。 观亭月身在其中,作为曾经对“英雄”吆五喝六的大反派,总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不自在,索性早早收了摊,赶在午饭前回到家。 巷中的炊烟可以分辨出十来种不同菜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便成了一片浓厚的人间烟火气。 尚未踏进院子,她就听到奶奶站在江流房门口唤道:“小流儿……小流,正午了,该吃饭了。” 观亭月放下肩上的包袱,跟着走上前问:“他还没起吗?” 老太太担心地点点头:“清晨的时候说是不舒服,要再躺一会儿,现在都这个点了,还是没动静。” “不舒服?” 这倒奇怪了,前几日明明还好好儿的。 她思索片刻,伸手叩门,“江流,是我。” “你什么地方不舒服?哪里病了?” 里面的人听到她的声音,终于有了点反应,隐约传出轻微的碰响,约莫是在穿鞋。 大概须臾之后,门被人有气无力地拉开,屋内幽暗一片,江流贴着门缝站着,好似快跟这满室的氛围融为一体,像个刚出土的新鲜僵尸,神情里都充满了幽怨。 “姐……” 观亭月见他这副模样,不由皱眉:“你怎么了?” 后者无精打采地咳了两声,嗓音飘忽忽的:“我也不知道……周身没力气,腹中还难受,想吐又吐不出来似的……” “腹中难受?你吃什么了?”她拉过他的手腕摸了一阵脉。 江流:“没呢,我就昨天喝了那碗粥。” 观亭月扶他进去:“先躺下,我去给你找大夫。” 老先生是永宁城中医术最高超也最有资历的一位,他要是说一,旁人绝不敢说二,数年来无人能撼动其地位。 毕竟城中大夫统共就两个,另一个是他儿子。 老医师粗略一番望闻问切,朝观亭月斩钉截铁道:“应该是中毒。” 观亭月:“中毒?” 回家不过才两天,这两天江流连门都没出过,又是怎么中的毒? 老大夫窥着她的反应,也不介意被人质疑误诊,慢条斯理地循循善诱:“你们再仔细想想,有没有碰过什么奇怪的物件,吃过什么不认识的食水,比方说山里的草药,蘑菇,溪水……” 江流冲口而出:“当然没……” 话音还未落,观亭月却忽的想起当初在谷底密道之中,那个铺满尸首的试药房外,他兴冲冲捡起的一粒半成品“白骨枯”。 像是心有灵犀似的,江流后知后觉地一“咯噔”,底气不足:“……有吧。” 他拿不准地把她望着,“难不成我摸了一下也算吗?这毒那么猛烈,闻一闻就染上了?” “一群人里就你一个碰过,怎么别人没事,只你病了?”观亭月说完,怀疑地盯他,“你回家吃饭洗手了吗?” 江流:“我洗了!” 老大夫在一旁打开药箱悠悠道:“病是因人而异,各人体质不同,病情便有诸多变数。有的人生来百毒不侵,有的人偏就弱柳扶风,此乃天地造化所致,时也命也。” 被归为“弱柳扶风”的江流瞬间给噎了个半死,不甘心地用眼神反驳。 观亭月目光追着他布针放药的手:“先生,他情况如何,治得好吗?” “所幸中毒不深,尚未伤及肺腑。虽是不严重,但也得及时解毒才行。” 她从善如流地颔首:“需要什么药材?” “药材倒是其次。”老大夫挑起一根银针,对着光比划,“治病讲究对症下药,我得先知道他中的是怎样的毒才好一一对应的研究方子。” 说着转过头,“听你们适才那番话的意思,想必是清楚毒物的来由。这就好办了,劳驾且弄些来吧。” …… 老先生金口一开,管说不管做,观亭月只得受累,动身再跑一趟伏首山。然而山谷早有重兵把守,天罡营的小将士们倒是好说话,告诉她那些贼匪藏匿的兵甲弹药全数叫府衙的人收走了,据说还要等省里的按察使下来一同审办。 没办法,她点了个头又认命地往回赶。 府衙前的差役比平日增了一倍数量,立在门前的那位听完,正要开口,旁边的同伴不知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句什么,后者再转回头时,视线探究地将观亭月上下一打量。 “你就是那个永宁战神?” 观亭月:“……我不是。” 还有完没完了。 不知是不是在和驻扎进城的军队较劲,这里的官差可就没有天罡铁骑那么讲道理,闻言不近人情地把刀一横:“叛军之物也是你说要就要的?你把官衙当什么地方,菜市口吗?” 观亭月只好再解释一遍:“我弟弟中了石善明的毒……” 对方听一半便不耐烦地挥手:“有病就去找大夫,跑这儿来干什么?” 她:“大夫说,需要一两枚火/药以配方子。” 那人火冒三丈:“不是都讲明白了不能给吗?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观亭月觉得和此人交流委实有些困难,于是上前一步:“不知管事的主簿,或是知府大人可在?” 差役似乎颇为忌惮她“永宁战神”的称号,刚还在耀武扬威,眼见其靠近,登时如临大敌地手摁佩刀:“你、你要对我们大人干什么?” 观亭月:“我只是想与管事当面谈一谈借火/药的事情……” 看她还在朝前走,一干捕快毛都炸了起来,“站住!你再动一步,我可要拔刀了!” 观亭月:“……” 她被一排严阵以待的刀光逼出了府衙的大门,莫名其妙地站在笔直干净的红墙下。 这永宁州府官差们的脑子里究竟装了多少烂俗的话本小说? 观亭月举目往大堂内望了一圈,盘算着不如等入了夜潜进去偷一颗,省事省力还简单。 这个念头刚起,她便收了视线轻轻叹气。 算了,自己如今已是大绥良民,不好做这种藐视法纪的事情。 再说按察使要介入,万一清点数量时发现不对,也不便收场。 观亭月一边走一边沉思。 守卫不帮忙通报,见不了知府主簿,那现在整个永宁城内,还有谁可以拿到毒药的配方呢? 想到此处,潜意识里猝不及防地浮现出一个人来。 她脚步一顿,心想: 我就是死,也不会去找燕山。 酉时初,永宁刺史刘大人府邸前,门房是个六旬大爷,耳朵不太好使。 观亭月朝他说:“劳驾通传一下,求见定远侯。” 第13章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燕山是今早才从伏首山谷回来的。 他这趟由圣旨钦点,专程自西北被调到西南,就是为了给剑南道办事不利的驻军善后,眼下上千群龙无首的前朝俘虏丢在面前,烂摊子堆积如山,便不得不通宵达旦地连轴转。 永宁城的知府颇会来事儿,原本替他在城郊收拾出了一座大宅院,可不知为什么,燕山最后却选择了宿在城内的刺史府上。 刘刺史官不大,宅院也不大,乍然一看还有几分简陋的委屈。 接到这份殊荣,刘大人着实受宠若惊,生怕有丁点怠慢,每日忙前忙后,连茶水点心都要亲自过问。 山谷的军械库还在进一步的调查当中,燕山听完天罡军的汇报,正一路朝书房走,他便碎步跑上来,陪着点小心翼翼:“侯爷,半个时辰前有您的一位故友登门求见。” “把战俘招供的内容整理好送到房里来,一会儿我要看。”燕山一向走得快,也不管身形臃肿的刘大人能不能跟上,等吩咐完了侍从,这才抽空搭理他,“我的故友?” 后者应了声是,“对方说,她姓观。” 他的脚步倏忽一滞。 因为来者报的是定远侯的名号,刘大人定然不敢如府衙那般将人拒之门外,不管是真故友还是假亲朋,一律好吃好喝,奉为上宾。 “是个年轻姑娘,下官也不知与侯爷您有何交情,所以暂且让她去偏厅等候了。” 燕山眼底闪过一瞬可以称之为错愕的神色,脸上短暂的露出几丝竭力遏制的表情,但很快就淡漠下来。 刘大人在边上瞧不出他的喜怒,试探性地说:“这个……侯爷若是不想见,下官便寻个由头将她打发了。” 他没说是,却也没说不是,只问道:“她还等着?” “对,似乎有什么要事……” 燕山挂着一副泰然平心的神色,颔首抛下一句“知道了”,刘大人见状,立马知情识趣地作揖告退。 两侧的院墙圈出一条狭窄的长廊,细碎的树影从镂空的窗格中斑驳地打在地上,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四周悄无声响。 随侍心下诧异地陪在原地,等隔了许久,燕山才似骤然回神,倏地眨眼侧目,将这片刻的尴尬轻轻遮盖过去。 他像是才发现身旁还站了个人,若无其事地道:“你去办吧。” 随侍:“是。” 幽静的夹道间只剩下他一人,温热的初夏黄昏送来晚风拂面,燕山沉默地立在哗哗摇曳的树梢下,忽然用力握了握拳,旋即转过身。 那方向,是朝待客的小院而去的。 正值傍晚昼夜交替的时候,日头不及白天毒辣了,和煦的光线从直棂中闪烁出来,屋内的陈设便随着视线的推移而影影绰绰。 燕山抬脚跨过门槛,尚未走近,先就看见窗边那道纤细颀长的背影。 时下的寻常女子极少能有这样的身高,即便过去这么多年,她依然是他平生所遇的,最高挑的姑娘。 仅只一个背影,他已感觉有某种熟悉的气息冲自己袭面而来,像是穿梭回了数年前,一并连这微光似银的夕阳也仿佛是当年的旧物。 她迎着日暮的晚霞而站,和在谷地时的装扮并无太大分别,还是喜欢穿长裙,软剑贴在小缸青的带子上束出腰身,有种干练而内敛的隽秀。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燕山忽然不知道如今该用什么样的称呼。 是叫她“大小姐”,还是叫她“观亭月”? 约莫是听到背后的动静,观亭月将眼光从桌前的花盆中撤开,缓然回头,窗棂流转的光影便打在一张清逸鲜明的脸上。 在看见燕山的时候,她其实是有些许意外的。 毕竟等了那么久,原以为他可能不会现身了。 观亭月于是礼貌地一颔首,嘴角落上点弧度:“燕山。” 听闻她开口,燕山收拢的五指便又陡然扣紧,紧到连骨节都泛着青白。 “你找我?”他的眉眼间平静到堪称毫无表情,字却咬得很慢,“不是说,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了吗?” 突然被翻旧账,观亭月并未显得十分狼狈,语气里仍旧游刃有余:“在谷底的时候,那支箭是你先射出来的。 “既然当时就已经见过了,再多这一回不也没差?” 反正她永远都有道理。 纵然没有,也会无理搅上三分,这是她一贯的作风了,自己又不是不清楚,何必为此较真。 燕山便似是而非地哼笑一声,“我以为看到我,会让你觉得恶心。” 观亭月不置可否地扬眉:“难道不是看见我,会让你感到厌恶?” 他身形微微顿了一下,眸色晦明难测,“原来你也知道。” 还以为像她这般的人,是没有心的。 燕山的目光蜻蜓点水地掠过去,足下未停,一路行至偏厅正北的矮几后落座。 此前在山间遥遥一望,没有功夫细瞧,这会儿隔着不远的距离,观亭月才发现他较之少年时长高了许多,五官褪去青涩与懵懂,长开了,却也锋利了,仿佛还隐着一点若有似无的戾气,这是燕山以往所不曾有的。 观亭月轻松平淡道:“看起来离开观家之后你过得不错,我虽阴差阳错,却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他闻言抬起眼,意味不明地望着她,“你觉得,我现在过得很好?” “不好么?”观亭月理了一下散在胸前的头发,“官拜侯爵,功成名就,家喻户晓。不好吗?” 她还揭不开锅呢,还想怎样? 燕山盯着她的神情注视一会儿,口气便带了点争锋相对的意思,“异姓王侯,也就是在西北替皇帝看大门的而已,比不上观老将军声名远播。” 观亭月顺口回道:“再怎么声名远播,现如今也已黄沙埋骨,你还有几十年的岁月,足够超越他。” “几十年?”他模棱两可地轻笑,“我活不到那么久,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战死沙场了。” “不一定,新王朝如日方升,眼下的时局可比当年稳定多了。他壮年而亡,你要活过他还不容易?” …… 氛围就此诡异的静默了。 双方似乎都意识到言语的走向不太庄重,有点鞭尸先辈的意思,故而皆哑然地闭了嘴。 屋中悄无声息,安放在角落里的铜壶滴漏啪嗒作响。 一种名为“尴尬”的气息开始在四周蔓延,一时间像是连炉子里燃着的香也静止不动了。 燕山觉察到这个话题或许起得不妥,他捡了一本搁在手边的书册随意翻阅,“刘闳说你有事找我?” “你肯亲自前来,想必不是专程与我叙旧的。说吧。” “……” 从两个人的第一句话起,观亭月其实就已经后悔了,今天这场交谈注定得是阴阳怪气的混战,现在又明嘲暗讽地怼到这个地步,叫她如何开口。 难道要说对不住,我原本是想找你帮忙的,结果没忍住跟你吵了一架吗? 她在那里骑虎难下地沉默良久,最后风轻云淡地一抬头,“也没什么……就是想找你要一两颗石善明制作的火/药。” 大概是意外,燕山放下手里的书,带着疑惑打量起来,“你要那个作甚么?” 观亭月避重就轻地回答:“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理由。这东西原本便是观家遗落的旧配方,只想瞧瞧那姓石的到底做得几分相似罢了。” 燕山静静瞧着她,道:“你没说实话。” 她从来心高气傲,骄矜又自负,轻易不向旁人折腰。正如那天在山谷里,哪怕双方已经避无可避地相遇,哪怕此后擦肩而过,抬头不见低头见,观亭月也决不会拿正眼看他。 这样小事的分量不够,还不足以使她放下身段来寻自己。 后者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为何要骗你?有那个必要吗。” 燕山在心中自嘲一声。 也是,她凭什么非得对自己讲实话,横竖是当年壁虎断尾,弃之不用的那节尾巴。有这个必要吗? 他遂公事公办道:“石善明是朝廷钦犯,他的东西无论贵重与否,尽数要收归刑部以待审查,何况这种火/药不同于常,牵扯兵部与城防的利害关系,我不可能轻易交给外人。” 观亭月:“前日围剿叛军,我也算出过一份力。再者,这批火器或多或少源自观家军的传承。” 她本意是想提起一点旧情分,但貌似适得其反,燕山那态度不仅没缓和,更有些变本加厉,“观家只是研制出了配方而已,不代表全天下与之沾边的半成品都是你们的所有物。” 他淡淡道:“你站在什么立场上向我讨要,我又凭什么给你?” 观亭月迎面挨了一通挖苦,只能无声地感慨。 果然想要从他手上拿到东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她斟酌须臾,另换了一个思路,“从道理讲上是这样——不过情义上呢?” 燕山一怔,好像不明所以:“情义?” “观家如今已覆灭,兵书典籍甚至祖传之物也付之一炬,我作为后人,讨一枚流落在外的失传火器留作纪念,应该不算过分吧。”观亭月又补充,“或许在后期的改良上我还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些建议,互相也都不亏。” 不知为什么,当她说到“覆灭”一词时,他突然自心底里感到些微的苍凉,冷硬地一别视线:“你们观家现在怎么样,与我何干?” “是吗?”观亭月抱着怀,故意拿他的短,“你不是在密道里都还见缝插针地打听我们家的事?” 燕山唇角微动,旋即笑得十分漫不经心:“那算什么。” “我在将军府毕竟待过一段时日,兴致来了随口问两句而已,这你也当真。” “好,就当是我误会了。”她点了下头,也不执着于此,“——那么,从前观家于危难之际收留了你,一两个火器作为回报,这要求算不算合情合理?” 这话一出,燕山的脸色立刻冷了几分,“你在威胁我?” “谈不上威胁。” 观亭月迎着对面毕露的锋芒,“三箱火器仅仅是失败品,若只取一二,纵有遗漏也无关紧要,不至于有什么影响。对你而言很划算。” 她有意搬出以恩相挟的理由,说来是有些卑鄙,但毕竟他最不喜欢欠的,就是人情债,或许十年、二十年里,在观家的那段岁月都会成为他内心深处的芥蒂。 既然如此倒不如明码标价,这其实是个很好的台阶,观亭月以为他必然不会拒绝。 然而燕山的表情较之先前竟更加肃杀了,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或是被什么刺到一样,漆黑沉寂的双目凛冽得仿佛刮过一场疾风骤雨。 “你错了。” 他一字一顿道:“我欠你们家的,早在数年前就已经还清。” “退一万步讲,倘若我真的要报答谁,这笔债也该观老将军本人来讨。” “大小姐。”燕山定定地看着她,眼瞳又黑又沉,“我不欠你什么。” 我不欠你什么。 观亭月蓦然一愣。 旧时的叹息声忽然漫过厚重的光阴,从窃窃私语到朗朗高谈,无比清晰而深刻的,狠劈在她耳畔。 ——“他等那场雨等了三天三夜,回常德只看到一个大门紧闭的将军府。亭月,他在雨里追着大军一路追到了前线,这个人,太执拗了。你堵死了他所有的后路,往后便最好期待你们不要有再见的机会。” ——“哎,我这么说,你到底懂吗?” 她短暂的垂眸缄默片刻,仿佛改主意了似的,忽抬眼从善如流地一笑,“你说得对。” “是我打扰了。” 燕山的眼神不甚明显地动了一下,有什么情绪一瞬间从其中闪过去,很快却又隐没不见。只冷峻地瞧着她告辞转身,举步出门。 * 出刘府时,头顶的天色变暗了。 寒酸的永宁由远及近稀稀拉拉地亮起灯火。这里的夜市并不盛行,所以一到晚上就格外安静,连打更声都清晰得不可思议。 观亭月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空着手。 街巷两旁迎接节日的灯笼喜气洋洋地随风摇晃,将她侧脸映出一团鲜亮的大红。 跑了半日光景,可谓一无所获,西北风倒是喝了不少。 我真不像是去求人的。 她边走边在心里叹气——我像是去要债的。 明明居人之下还那么不服输,看来自己恐怕这辈子都学不会怎么低声下气了。 观亭月仰起头,朝天无声地吐出一口怨怼。 匪夷所思地自省:她到底跑这一趟是干嘛呢? 活得太开心了,所以给自己找点罪受当七夕贺礼吗? 真是脑子有坑。 第14章 近来到处有人找我给姑娘说媒…… 观亭月踏着月色走进家门,庖厨顶上有淡淡的炊烟,饭点已经过了。 听到这边的动静,祖母拨动拐杖,很快从江流屋内走了出来。 老太太毕竟是淌过家破人亡、山河易主的大风大浪,虽然心里也担忧且着急,面上却是四平八稳的,杵在原地慢吞吞地问:“怎么样?” 其实不用等回答,她已然从观亭月的神情间猜到此番必定是出师不利。 后者果然摇了摇头。 老人家不好将情绪轻易表露,以免给孙女更重的负担,故而不疾不徐地吩咐:“没拿到就没拿到吧,锅中给你留着热菜,先去把饭吃了。” 观亭月走这一路,心里便起了个念头,当下也顾不上搭理此事,“奶奶,咱们家那口旧箱子的钥匙还是放在你房里的吗?” “是在我房内……”老太太眼见孙女忙着往里走,在身后直皱眉头,“饭还没吃呢!” “从中午就没进米水,晚上再不吃,身体熬不住的。一日三餐乃人之精血,别只顾着忙事情,反倒把自己给饿坏了,得不偿失。” 观亭月怕听她念经,赶紧一迭声答应:“嗯嗯嗯,去了去了,我找完东西马上就去。” 寻得钥匙,她便开了柴房的门。家里委实小,江流来了以后愈发捉襟见肘,只得将所有的杂物全数和柴禾堆在一块儿。 观亭月取了物件,稍作犹豫,仍没有老老实实吃饭,反而掉头一转,打算去看看自己那个倒霉弟弟。 永宁城首屈一指的神医早已离开,屋内仅剩下少年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半日不见,他脸色比白天略显好转,也不知老大夫用了何种手段,这孩子总算是有精神盯着人看了。 “姐……” 观亭月挨在床边坐下,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你感觉如何?” 听得对方有气无力地喵了一声,“下午先生给我扎针放了点血,现在好多了……就是觉得冷。” 能见到江流这要死不活的状态实属不易。 他的年纪正处在视脸面如性命的阶段,尤其是在同龄人面前,除了对着家里人,向来看谁都是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偶尔还有点难以言喻的小矫情。 想观林海夫妇俩气拔山河,顶天立地,在细枝末节上是一脉相承的心大,也不知这孩子随了谁。 “姐。”他满心歉疚地揉揉鼻尖,“对不起,又给你添了麻烦,这些天你一个人既干活儿又出摊……我是不是还影响了咱家的生意?” 观亭月视线打下来,“知道,就早日把身体养好。换下来的衣裳都快堆成山了,你再不洗,怕是要没衣服穿了。” 江流老实且听话地嗯一声,继而安心地问:“这么说,毒源你已经找到了?” 后者答得很真诚:“没有。” 江流:“……” 她慢条斯理地给他掖被子,“伏首山里守着一群兵,说是□□被官府收走了,可府衙的人又不替我通传,见不着管事,进展就卡在这里,不上不下的。” 江流撑着身坐起来,“那、那怎么办?” 听说毒清不完全的后遗症尤其多,什么半身不遂、不良于行、不能人事……持笔握筷子还会时不时抽抽。 他年纪轻轻的,不会这么早就断子绝孙了吧? 他还没娶媳妇呢。 观亭月略一停顿,忽又抬起双目,“我适才有一个打算。” 江流眨巴两下眼:“什么?” 她自怀里取出刚从库房内寻来的一柄匕首,刀身精致且煞气十足。 观亭月拔开刀鞘,噌然一声清响,凛冽的寒光顷刻照亮了半边脸。 她正色道:“既然我们走正途求见知府这条路行不通,便只好另辟蹊径,不得已剑走偏锋了……” 江流瞬间会意:“你是要去刺杀威胁他?” 她将后半句补完:“我要用这把刀……去贿赂他。” 江流:“……” 这是当初观林海征战南北,于一处古战场上收获的战利品,据说颇有历史价值,因为过于小巧,实用性不大,便丢给观亭月充作玩具。 早些年流亡南下,许多珍贵旧物无法带走,想来如今已经叫朝廷抄了个精光,这是算是为数不多的一件了。 江流不甚信任地望着她:“姐,你是认真的吗……” “永宁知府两年前走马上任,为官没什么像样的作为,倒是对收集古玩情有独钟。”观亭月拿在手上掂了掂,笃定道,“我应该能靠这柄匕首跟他换两颗火/药回来。” 应该……吧。 * 边城夜里的生活很枯燥,因此百姓们大多就寝得早,寂寂人定初时,简陋的街巷一眼望去,仅剩刺史家还亮着灯。 自西北平定以后,大绥与关外诸小国重开了边境互市,荒废许久的古丝路便呈现出繁茂的景象,位于入口处的淮化城里,各国商人摩肩擦踵,卖什么的都有。 燕山奉命镇守在边疆,这还是他数年来头一次回到中原,留守天罡营的总督尉显然比他还要不适应,各类鸡毛蒜皮的情报流水似的送到刺史府来,生怕出一点岔子。 而今已是建国第五年,百废待兴后的万里河山开始欣欣向荣,那些战火连天,狼烟四起的日子,忽然遥远得像是百代之前的事情了。 燕山将看完的书信放在一旁,案桌上的烛火蓦地跳了一下,他的目光随之转动,不经意落到了窗边。 酷暑之夏,是一年中万物生命最绚烂蓬勃的时节,刘大人因怕他公务之余无聊,便特地找了两盆六月雪放在上面做点缀。 对了,好像白日观亭月就是盯着这个在看。 几株草木而已,有什么特别的。 他在心里不自觉又将那番交谈回顾了一遍,仍对其讨要白骨枯的目的存疑。 研究观家的旧配方…… 燕山无声息地嗤笑。 怎么可能。 拿这种粗糙的谎来骗他,还当自己是昔年那个什么心机都没有的傻小子么? 十载春秋,已经足够一个襁褓的婴孩长成半大的少年了,他有什么理由仍在原处停滞不前? 纵然是她观亭月,不也一样变了吗。 燕山想起日间对视过的那双星眸,其中明显已不再有飞扬锋利、尖锐得近乎刺目的视线,那些流转的眼波间,积聚着历经过万古江河后深深的沉淀。 而没变化的是,即使她沉淀沦落至此,整个人依然是明亮坚韧的。 这大概是深刻入骨髓的秉性,注定要伴着她一生一世直至长眠。 天快大亮的时候,书房的门突然从里面拉开,守在廊下的天罡营将士立刻朝燕山见礼。 “侯爷。” 他点了下头,招来身边常用的随侍,后者急忙跑上来。 燕山:“上次让你办的事情呢?” 年轻的将士回答说:“查清楚了,在城西二街的三巷子里,往里数第五间就是。” 拥挤的民居在朦胧的晨光中懒洋洋地苏醒,鸡鸣与犬吠此消彼长,吵得沸反盈天。燕山于巷口下了马,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一面往更深处走。 附近的住民都是寻常百姓,穿着粗布衣衫,也不讲究,偶尔把门扉一拉,就朝外头倒洗脸水,整条小径流淌着几道交错的沟沟壑壑。 他走没几步,深巷尽头,拐角之处的说话声愈渐清晰的传过来。 观老太太站在家门前,正耷拉着眼皮,老僧入定地应付着隔三差五便要登门一回的李婆子。 对面的妇人一开口连珠炮般讲个没完,嘴皮好似滚下坡的车轱辘,全然停不下来。 “不是我说呀,你们家姑娘真是太挑了,上月那东城的郭铁匠有哪里不好?人靠手艺吃饭,勤快又老实,长得还端正,浓眉大眼儿的,一看就是顾家的男人,还能帮衬着供小江流读书科考呢,错过了不可惜嘛!” 观老太太慢条斯理地解释:“缘分没到吧。” “嗐——缘分又不是曹操,光等着就能来吗?你看亭月二十好几的年纪也不小了,再过个两三年成了老姑娘,再想要嫁可就真的难了。 “姑娘近来可吃香着呢,到处有人找我给说媒,趁机会多,赶紧寻个合适的嫁了吧。”李婆子总算扯到正事上,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咱巷里才搬来的那个马清风您老人家可有印象?他昨儿悄悄地问我,说月姑娘许人家了没有?小伙子对你家孙女真是一见钟情,又说她漂亮,又夸她勤快,两三句话下来憋得一张脸通红,那笨嘴拙舌的,听得我都乐了。” 然而观老太太并没有乐,还是岿然不动地杵着拐杖,静静地看她一个人表演。 李婆子见她的表情,当即道:“您别瞧不上,这马清风虽三十出头,却是个殷实人家,可有钱的咧!” 燕山站在不远处,闻言便好奇地抱起怀,想听听对方到底怎么个有钱。 后者紧跟着补充:“他做皮货生意发家,城郊置办了宅子,还有不少田产,一年下来的银子就有这个数。” 她煞有介事地摊开手掌比了个五,“厉害吧?” 话音才落,不知从何处模糊地冒出一声短促的笑。 奶奶耳朵不好,听完这一席“财大气粗”的描述,并未立刻被那五个手指头吓到,只淡淡的:“那也得等我问问孙女的意见。” 李婆子嫌她多此一举:“小孩子家能有什么意见?你是长辈,婚姻大事自然由你做主了。” 老太太不为所动地纠正:“我们家的事,是由她做主。” 李婆子从未见过这么离经叛道的事情,刚要反驳,斜里便有一个声音伴着脚步而来:“劳烦。” 燕山不欲再听这些鸡零狗碎的家长里短,走上前打断道:“请问观亭月是住这儿吗?” 观家奶奶看见有人靠近,此时此刻才吝啬地把眼皮全数掀开,睁着浑浊的双目端详来者。 对方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瞧着约莫和自己孙女年岁相仿,生得甚是挺拔笔直,眉眼疏朗,容貌称得上十分清秀,却又与寻常的清秀不太一样,他五官间透出刀兵的肃杀,举手投足里有万千玄甲凝结的萧索。 老太太熟悉这种气质,这是常年行走沙场之人才会带着的,独有的特征。 她瞧了一会儿,放下戒心:“你是她的朋友?” 燕山模棱两可地承认:“算是吧。” “她在屋里。”奶奶颔首示意,“进去就能看见。” “多谢。” 李婆子在旁边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燕山扫过门上的一角衣袍,脑子里的算盘瞬间打得噼里啪啦响,把这匹布料价值几何,刺绣做工消耗多少人力算了个明明白白。 不算还好,一算之下,那五根指头的威力瞬间被击败得体无完肤,起码还得往上加二十根! 她不禁酸溜溜地腹诽:这一家子连做小本生意都摸不着门道的孤儿寡母,几时认识了如此了不得的人物?自己怎么不知道。 第15章 你能上我那儿踢馆子,我就不…… 燕山走进去时先是闻到一点花香,然后才有那种农家田舍内淡淡的土腥味。 四方的院落仅能立锥,拥挤且狭小,却收拾得非常整洁。木桌、衣架、大水缸,几只种着香菜和小葱的陶罐见缝插针地摆着,杂而不乱。 墙头上,郁郁丰茂的红葡萄藤探出几个脑袋,在风中花枝招展。 整个屋舍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观亭月正挽好长发走出卧房,冷不丁抬头一顿,有种不可思议的诧异,“是你?” 她面露疑惑的上下端详,“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燕山好整以暇地抱起怀:“你能上我那儿踢馆子,我就不能来了吗?” 听对方这登门找茬的语气,观亭月于是从善如流地打了个手势,表示您高兴就好。 “需要我给你倒杯茶么?” “不必了。”燕山顺手摘了枚贴墙而生的葡萄叶,回答得很不走心,“我也是刚才办事情,碰巧路过而已,看看就走。” 这借口委实连敷衍都算不上,观亭月没去深究他究竟是如何碰的巧,反正彼此宿怨由来已久,既然如今再相见,他会来找点麻烦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耸耸肩,“那你自便吧,反正我家,也就这么个样子。” 随即走到角落里拎起斧头,旁若无人地开始劈柴。 小破院不及高门大户的排场,连棵能遮阴的树也没有,确实是没什么好看的。 燕山在墙下站了一阵,听着耳边利落的动静,便分了些余光从支楞八叉的藤条间望过去。 城镇无高楼,初升的旭日肆无忌惮泼洒下来,投出一道清隽的剪影,让晨曦忽然明亮又鲜活起来。 她单手执斧,坐在矮凳上,砍木头像人家切菜那样轻松,好似压根未用多少气力,仅仅举手投足的动作,无端就显出一番游刃有余来。 观亭月察觉到他的目光,眼皮不抬地说道:“你若是想瞻仰将门遗风怕是得失望了,这屋里如今只有柴米油盐,奶奶房中倒是放着我父亲的牌位,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拜一拜。她常祭拜,香烛都是现成的。” 燕山沉默地凝视她片刻,继而垂眸看了一眼脚边那堆花里胡哨的红灯笼,俯身捡起一只。 这些小玩意做工谈不上精致,是无论如何也瞧不出特点的寻常物件。 “你平时就做这个?”他眸中带着怀疑,挑起一边的眉,“拿去卖?” “是啊。”观亭月并不否认,捞起一节木头摆好,“我又不会绣花。” ——“我又不会绣花。” 有那么片刻光景,这句话和极遥远的嗓音严丝合缝的重叠在了一起,陈年的画面突然裹挟着朦胧的漩涡,迅速在他神识里轻轻一颤。 仿佛是广袤苍翠的深林间,纵马累了的少年们围坐于月光下,有人作为其中唯一的女孩子,面对大家被荆棘划得豁牙露齿的衣衫,蛮不讲理地抱怨。 燕山心口无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他将灯笼随意地抛回原位,直起身佯作打量地环顾四周。 “让你来干这些粗活儿养家糊口,你那几个哥哥呢?”说着便看进屋内,语气漫不经心,“还有你那个,夫家人呢?” 他记得好像是姓马吧? “我夫家人?”观亭月后半句听得有点莫名其妙,于是自然而然选择性的忽略掉,仅回答了前半句,“他们不在这儿。” 她捞起一节细绳把柴禾扎成捆,“家里只有我弟弟,其他人已经很久没有音讯了。” 燕山登时怔了怔,从她片语之中读出了隐晦的含义,再展望周遭这方寸之地时,似乎很难相信,那个曾经庞大的观氏一族,是真的不复存在了。 燕山:“门口的,是观老夫人?” 她点头:“嗯。” 观家军常年随战事奔波在外,老弱妇孺大多留守京都,故而燕山其实并没见过京城的女眷们。 他脸上外露的倨傲不自知地收敛了回去:“你把她从京城带出来的?” 观亭月应了一声,“自父亲死后,观家老宅失去倚仗,大多女眷被娘家人陆续接走了。奶奶腿脚不好,起义军打上京都时,她还一个人留在家中。” 燕山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环顾着这一处破落的屋宇,看着观亭月坐在旁边劈柴,想着,从前观府后宅的空地校场,数十个少年晨起练武,四面的兵器架森然林立,呼喝声迎风唱响。 彼时天高云阔,北雁横飞,似乎宇内八荒都在自己手中利刃之上…… 他无意识地开口:“当年,你在那之后……” 紧接着好似反应过来什么,蓦地又戛然而止的停住。 观亭月不明所以地侧头:“?” “算了,没什么。” 他言罢,忽就不再看了,大概也费解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一声招呼没打,转身便往外走。 老太太正进门,和他擦肩而过,一头雾水地瞧着这个年轻人行远,不解地去问观亭月:“他这便走了?不留下来吃个早饭?” 后者一面忙着干活儿,一面跟着朝门边望了望:“不用管他,如此精神抖擞,八成是吃过了。” 老太太噢了声,又不禁纳闷:“这年轻人一大清早,到底是来干嘛的?” “谁知道。”她言罢,将燕山前前后后的举动琢磨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来炫耀的吧,看我过得不好,他应该就高兴了。” 老太太:“……?” 观亭月此刻没心思琢磨燕山风雨浩荡而来,微尘缥缈而去是个什么意图,自己还要赶着去贿赂官员,实在无暇他顾。 事情并未告诉奶奶,怕老人家担心。她有模有样地干完了杂事,仍旧背起包袱,一副照常做买卖的样子出了门。 这一次观亭月学精了,她盘出家里剩余的铜板换成了碎银准备拿去打点守在官衙外的那一票门神。 但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这帮人好像比上回更加怕她了,她一个行贿的,干的是偷偷摸摸见不了光的事,却还得站在一丈之外,投食般将银子扔过去…… “啪”。 衙差两手接住她丢来的银钱,尚有几分战兢的犹豫,各自拿牙轻轻咬了咬,尝到金属冷硬的味道,终于面露笑意,放松了些许戒备。 “姑娘,我们都是十分正直的人,你有什么事直说便可,犯不着这样客气。” 旁边的人收下钱两,紧跟着附和,“对,直说就是。” “其实也没什么,我想求见知府大人,只用劳驾几位官差大哥替我通通门路。”她想了想,又滴水不漏地道,“若是大人不方便,主簿、同知、通判,但凡能做主的,都可以。” 那棒槌衙役收了好处,嘴里也能讲点人话了,“这倒是没问题……不过,你见大人打算作甚么?” “我可得提醒你,最近侯爷驾临,大人忙得焦头烂额,不一定肯为你那芝麻绿豆的琐事开尊口。” “哦,我给知府大人送一样东西。”观亭月走上前。 几个官差发现了她手中裹了油布的礼物,纷纷凑了过来。 “什么东西?打开看看。” 她甚为骄傲地拆开系绳,“是把刀。” 古战场上吸饱了人间戾气与日月精华的匕首在烈日下虎虎生威,铜鞘一拔开,澄光瓦亮的刀锋杀气腾腾,简直能晃瞎人眼。 四周瞬间一静,空气有片刻凝滞。 燕山的车驾路过官衙门口时,帘子掀起一角,正瞧见满府捕快集体抽刀出鞘,摆开阵势,那场面之壮观,好似下一刻整个永宁府就要被敌军攻占了。 想当初石善明都没这待遇。 “怎么。”他偏头稀奇地随意道,“是哪个不要命的好汉找朝廷示威来了?叛军的余党现在都这么明目张胆吗?” 马车堪堪拐过街角,视线一转,就看到观亭月立在街上,背影颇有几分壮士赴死的萧索。 燕山:“……” 他当下开口:“停车。” 随侍将车刹在一座酒楼旁,乍然望去便会以为是前来采买饮食或用饭的客人,并不十分突兀。 燕山倚着窗边,目光探出一缕。 这位置很难清楚的听到什么言语,见她嘴唇在动,约莫是解释着什么,而后上前一步,对面明晃晃的朴刀登时咋呼的“哗啦啦”响成一片。 间或还伴随着几声“你不要过来啊”,很是热闹。 也不晓得那群捕快究竟是怕,还是胆大。 观亭月明显流露出些许的无奈,当然是不会真的强攻硬闯,也不会与他们计较,只又退了回去,双方尴尬而沉默的对峙半晌,到底还是她摇摇头走了。 她准备干什么? 燕山略一琢磨,吩咐说:“跟着前面那个女的。” “小心一点,她警惕性很高。” 马车不敢缀得太近,在长街尽处就得停下。 观亭月似乎不是没有目的的乱窜,她沿途不住搜寻着周遭,像是在找何物,行了一会儿脚步微顿,压头便走进了一家店。 “当铺?” 他看清招牌后轻皱眉峰。 观亭月远远地同店主交涉了两句,随后解开重叠裹好的布包,那里面露出古刀深邃厚重的一角。 这柄刀燕山是认得的。 若谁有心清点观林海的遗物,还留在世上的,恐怕已不剩几件了。 那是其中之一。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光有些微闪动,“野鹤滩古战场……连这都卖,她就真的这么想要?” 外面的随侍以为是在同自己说话,侧身来问:“侯爷,有什么吩咐?” 车内却静默许久,久到驾车的亲兵都忍不住朝后瞥了几瞥。 “掉头。”他忽然道,“去府衙。” 第16章 我想求娶姑娘。 观亭月还是没能把古刀给当掉,倒也不是舍不得,原想直接换成银钱拿去买通衙役和知府,但倘若只是真金白银,反而没有古物来的有收藏价值,就怕这知府大人看不上眼,届时便得不偿失了。 她在长街上踯躅踌躇半晌,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回到十字街后巷去摆摊。 ——没办法,摊位每月一吊钱的租金,白白空着简直令人肉疼,就算没生意,站也要站两个时辰,她才能好受一点。 已是天罡营入驻城内的第三天,百姓们似乎逐渐习惯了街上巡逻兵的存在,开始外出正常的采买做营生,集市里来来往往,南腔北调,什么声音都有。 方晴在旁边给父亲看摊子,晃着两条小短腿,听观亭月讲早间在官府门外遭遇的经历。 “真奇怪,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她摊开掌心,不解地打量自身,“他们至于摆出那么大的架势来对付我吗?” “我猜,八成跟这个东西有关……”方晴说着,从桌下掏出一本崭新的册子,上面斗大五个黑字——《永宁战神录》 观亭月:“……” 什么玩意儿? “月姐姐不知道吗?是赵公子让人连夜书写印制的,近来大街小巷的货摊和书局全传遍了。”她唰啦啦的翻,“咱们家也去进了一批,卖得很好呢,昨日一抢而空。别说这姓赵的还真有经商的天赋,一方面还了你的人情,一方面还赚得盆满钵满。” 观亭月感到胃疼:“我看他写这事儿其实就为了赚钱吧……” 随后又涌起一股苍凉,自己作为书中的紧要人物尚且穷得叮当响,他一个旁观者却能拿她的经历大赚一笔,还有天理吗? 倒是想瞧瞧写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内容,于是也捞起一本来看了两页。 然而仅仅读了打头的几行字,她的眼睛就被灌了大蒜似的迅速辣住了,连带着五官也集体纠结起来。 “……只见此女子容貌姣好,长发如瀑,立于月黑风高之下,凛凛有雄威,身姿挺拔宛若九尺……” 观亭月脸色复杂,“容貌姣好我谢谢他,九尺是什么?关云长吗?” “生性疾恶如仇,脾气喜怒无常,沿途灭贼窝无数,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在书中,她不仅所向披靡,而且彪悍如虎,甚至几月前那场大战里现身替西南驻军击退了石善明,此后便一路追杀石军至此,因为觉得某地知县鱼肉乡里,还为民除害顺手将他的腿给废了,这都不知是哪个倒霉县官摔断了腿,也能冠在她头上。 最关键的是,对方还写她倒拔过垂杨柳! 观亭月终于从话本里抬起头,简直惊呆了,“这说的是我吗?” 难怪府衙那帮官差看她的眼神如此不对劲,自己若换身行装,立地就能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湖大魔头。 边上摇着折扇的方先生哈哈大笑,“月姑娘别往心里去。” “这年头刚刚四海清平,大家苦了几十载,而今粮价好歹是降下来,能吃上一顿饱饭了,茶余饭后便也想听些有趣的英雄事迹,以此消磨消磨日子。那些个说书先生、文人秀才们,为了迎合世人的喜好,免不了要夸大一番,弄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出来。” 明白了,她就是来取悦大家的。 “倒也并非生气。”观亭月把书放下,叹息说,“我是发愁江流的事。” 传些胡编乱造的故事还在其次,如今衙门口的差役对她戒备颇深,使银钱都难以搞定,再这么下去,她那不争气的弟弟可真的要废了。 如果实在无计可施……自己怕是只有入夜闯一回官府的后院。 * 燕山坐在些微摇晃的马车内,听小贩叫卖的高嗓子从左耳窜到右耳,他身形岿然不动,在满世界的吵杂中略显烦躁地颦眉,半晌才瞥了眼旁边放着的小木盒子。 那里面有三枚“白骨枯”,是刚从官衙仓库取来的。 他拿在手上百无聊赖地掂转了一会儿。 本来打算送去观家,一时却没计划好找个什么理由,总觉得若自己亲自出面未免前后矛盾。 最好是让亲兵转交给观老太太,什么多余的话也别说就是了。 燕山正思索着,不经意便望见站在行商如织,熙攘繁华里的观亭月。 他登时便愣了一下。 “吁——”随侍拉紧缰绳,玄马轻踱着步停在原地。 亲眼得见之前,她所说的做买卖在燕山心中是没有什么概念的。 或许是因为年少时那个嚣张跋扈,天之骄子的观亭月在他记忆里留下了过于深刻的烙印,所以燕山实难想象她在吵嚷的街上迎来送往的样子。 半个时辰前观亭月还在府衙外与一群急赤白脸的捕快对峙,眼下这么快又支摊做起了生意,看得出来她的确很缺钱。 烈日当空灼烧,行人大多奔着那些卖凉碗子的去了,杂货摊一堆鸡零狗碎无人问津,连并排着做笔墨交易的瞧着都比这边红火。 而观亭月既不揽客人,也不大声吆喝,就这么平平无奇地立在那儿,偶尔或有一两人上前,也是冲着她模样漂亮。 燕山两指拂着帘子的一端,仅露出极窄的缝隙,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窗外,听着喧嚣不止的人间烟火,不知在想什么。 “让开让开!” 街市中突然多出一道突兀的杂音,对方人多势众,还颇为不客气,见人挡路抬脚便踹,非得凭一己之力打造皇帝出巡时的排场来。 * 今天的十字街后巷不知是吹来了哪一路贵人,长街以北敲锣打鼓,一队身着大红短褐的汉子们举着“状元及第”的烫金木牌,喜气洋洋的招摇过市,平白让这逼仄的市集更加拥挤热闹了。 永宁的乡亲父老们从没见过活着的新科状元,纷纷你推我搡地想去看稀奇。 就在此时,一帮人逆流而上,气势汹汹且面色不善地朝杂货摊子而来。 观亭月正翻闲书,对面一巴掌猛地拍到了她桌面,十根木棍子搭起来的小摊顿时有些岌岌可危。 她将眼皮撩起来,恰与一双突出的金鱼目撞了个正着,瞬间感到有点伤眼睛。 “阁下有何贵干?” 大金鱼好似这群妖魔鬼怪的首领,年龄不上不下,然而头顶比较稀疏,周身的动作稍微大些,那盘起的须发便从头冠里漏了一缕出来,颇为滑稽的挂在额间。 他眯着视线没说话,倒是身后某个脸熟的小弟忿懑地嗷嗷直叫: “大哥,就是她!” 观亭月记性不错,这一位她还有印象,是上回便宜没占成被拧了手腕的登徒子。 “噢,是你。”她嘴唇抿出轻飘飘的笑意,“怎么,找了五日才把人寻来给你撑腰吗?” “你!”男子这会儿有靠山在后,也不怕同观亭月叫嚣了,忙不迭朝大金鱼添油加醋,“大哥,你看,她便是如此侮辱咱们的,实在欺人太甚!” 大金鱼一抬手,示意他闭嘴。 继而冷眼上下探究地琢磨了一番,似乎也没瞧出眼前这弱质纤纤的女子有什么过人之处。 “姑娘,你大概不知,而今这一代已经归入我们‘瀚海帮’的地盘,对着我们帮里的人撒野,那可是得付出代价的。” 别看边疆弹丸之地,着实是庙小妖风大,十几个黑帮为了一亩三分地天天火并。 因此每每换了新帮派,如此场景都得重新上演一次,她总要费精力再动一回武。 观亭月合上书册,将起身时忽又顿了顿,灵机一动,想走个捷径:“你们,没看过《永宁战神录》吗?” 那小弟嚷嚷:“什么狗屁,听都没听过!” 观亭月:“……” 好吧,流氓是不读书的。 所以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该唬住的唬不住,不该唬的吓了一大片。 她在心里把某位赵姓财主屠戮了一遍,轻描淡写地扶桌而起,“那上一任的‘天狼帮’临走前就没告诉过你们,十字街后巷,汤面铺旁的这个摊位,是碰不得的吗?” 对方自鸣得意的冷笑:“那群野狗跑得屁滚尿流,哪儿还有机会说话。” 观亭月掀开头顶的帘子,走出来,“是么?那就辛苦几位,记得要给往后的下家提个醒了。” 男子闻言,立马狗仗人势地朝这大金鱼煽风点火:“大哥,你看她!她这是在挑衅我们!” “废物!”后者回头喷了他一脸,“连个娘们都敌不过,还好意思在这儿叫!” 大金鱼咧嘴将垂下来的发丝又抹回光秃的头顶,阴恻恻地磨了磨牙:“好大的口气,我倒要见识见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 他朝周遭一声令下,“给我砸!” 糕点铺门边的车马内,燕山撩帘子全程观看了这场大戏,不禁露出一丝冷嘲的兴味。 随侍跟他日久,知晓他如此表情,便意味着行将有人要倒霉了。 来者在说“砸”字时,观亭月惯性抬手将方晴一掩,护在身后。 地痞中很快有三个自告奋勇地挽袖子上前,预备掀翻货摊,她空着手,立在原地不动分毫,两臂却突然朝旁一伸,招呼也不打,把左右两人各自的一条胳膊抻了起来,掌心一扣,沿着对方的大臂迅速拉至腕处,旋即猛地往下狠压。 那是宛如铁钳子般的力道,四周几乎所有人皆听到了一声来源于骨节的清越嘶鸣。 而观亭月却没停手,在惨叫响起前,她抬脚勾起地上的一节木棍,直直打在第三人肩头,将其斜里击飞出去。 她这才利落地摔开两掌,把扣着的另二人一丢,倨傲地横身踏出一步。 方晴躲在桌下只露了半个脑袋在外,饶是也非头一回见观亭月动手揍人,当下仍旧忍不住跳起来想拍手叫好。 三个小恶棍整整齐齐地倒在大金鱼脚边,捂着手心肩膀,滚来滚去地喊疼。 他颔首扫了一圈,发觉两颊有被人啪啪打脸的耻辱,先就红成了一片,瞬间也不要脸了,“给我抄家伙!” 毕竟对方赤手空拳,还不信□□凡胎抵得过钢筋铁骨。 数十把险恶的刀枪剑棍闪着寒意凛凛的光,观亭月神情间却全然不在乎,在地痞们的“杀啊”山呼海啸卷过来时,她眼光向旁边递了递,指尖忽从地上筐篓中抽来一张备用的,铺摊子的旧布。 寻常的六尺粗布于她手中仿佛化作了一席密不透风,又诡谲丛生的天罗地网,蛇信子般绵绵密密的打成旋,宛如前朝令人闻风丧胆的血滴子,将众人的兵刃狂风骤雨般尽数吞没了进去。 满场的混混还在盯着自己空了的手发愣。 观亭月拉着长布的一角,蓦地冲他们短促地笑了笑,“还给你们。” 言罢,她将粗布春风化雨似的一抖,刀剑便齐齐飞了回去,精准无误地直奔自己主人,一个萝卜一个坑的砸向其胸口。 偏生还把握得张弛有度,反弹回来的全是刀柄剑柄,分毫没伤到一人性命。 十余地痞连半个招也没来得及出,就下饺子似的蹬着腿斜里往外摔,顷刻间围着那大金鱼的身周四散倒成一片。 倘若仔细些观察,会发现群人还是呈扇形分布在杂货摊前面的,甚有美感。 观亭月一搅粗布,长鞭般的收回搭在胳膊上,十分放松随意地看向不远处的大金鱼,她这一出手,竟是真的半寸未动。 本着杀鸡儆猴的道理,特地留着这首领一人孤身站着。 大金鱼环顾脚边一地狼藉的小弟,鬓角逐渐冒了汗,许是观亭月徒手接白刃的气场太骇人,他居然从对方眉目中品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张狂与乖戾。 今日结束得快,尚能赶上一碗热茶未凉。 观亭月本不想搭理那金鱼眼,留着他自生自灭自己滚蛋,可正在这当口,一队身穿捕快服饰的官差突然鱼贯而入,把战局迅速包围了起来,朴刀出鞘,戒备的对准场上的两个人。 变故实在她意料之外。 十字街后巷的打架斗殴向来层出不穷,平时官府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极少插手……莫非是自己闹得太大了? 观亭月能把一干宵小揍得血肉模糊,却不怎么想招惹朝廷的人。 燕山看到这里,先前从容闲适的表情倏忽褪去,有心想插手。 “月姐姐。”方晴挨到她身后警惕地问,“怎么回事啊?” “不好说。”观亭月不着痕迹地挡住她,打量周遭,“可能是官府看我们这边闹得厉害了,打算找几个冒头的。” “那怎么办?”她发现不远处是那一串红艳艳的“状元及第”,“难道是我们惊了状元爷的驾?” 观亭月未曾轻举妄动,不置可否地开始谋划起后路,又觉得自己最近好不倒运,喝凉水也要塞牙。 “月姐姐,状元的队伍好像愈发靠近了。”方晴在旁小声地给她提醒。 “月姐姐,他们的轿子停下了。” “那是状元?状元出来了。” 她眼睛越瞪越大。 “状元朝咱们这边过来了!” 观亭月:“……” 只见大红小轿里钻出个年轻公子,他自带三分的肤白清秀,生得颇为干净,通身的温雅和润是书堆中叠出来的气质,不过……就是年纪瞧着小了点,大不了江流几岁,脸圆圆的,额头方正,是大富大贵之相。 观亭月有些不解地轻挑眉,便看这状元郎提袍而至,刚欲说话,大概是认为满地的垃圾有碍观瞻,先冲官差们吩咐:“把他们押回去,交给罗大人处置。” “是。” 在混乱得摸不着头脑的人来人往中,彬彬有礼地状元郎面向观亭月,鞠躬一揖到底,竟还是个少年音: “月姑娘,数年未见,别来无恙。” 她面不改色地上下将他一端详:“我们从前认识吗?” 状元郎掖着袖袍,闻言并不介怀,反而笑得很明媚,“月姑娘兴许已经忘了。” “两年前我赴京赶考,曾途径永宁,在城内遭逢地头蛇欺辱,多亏你出手相助,还赠与我路费盘缠……” “当日当时的情景,我多年来一直铭记于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回报这一饭之恩。” “何其有幸去年科考能高中状元,总算等到这个机会。” 如此一提,观亭月才略微有了点记忆,“哦……我记得你姓白?” “在下白上青。”状元郎颔首抱掌,“此番是专程前来履约的。” 她眉毛挑得更高了,好整以暇地静等下文。 白上青落落大方地开口:“我想求娶姑娘。” 燕山隐在车帘后的眉眼不露声色地闪过一点波澜。 第17章 大奕都亡了五六年了,这种老…… 方晴冷不防在旁边吃到好大一个瓜,瞬间惊得目瞪口呆,开始犹豫自己要不要回避一下。 观亭月倒没显得意外,唇边只多了一分难以名状的弧度,像是听了什么稀奇的事情,“哦?” 白上青仍未抬头,言语有条有理的:“往后余生虽不能保证让姑娘大富大贵,荣华锦绣,但白某以性命发誓,无论飞黄腾达或是穷困潦倒,皆倾我所有护佑姑娘周全,决不会叫你受一点委屈。” 燕山心里想,这不就是所谓的——跟了我之后有没有好日子过我不知道,反正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汤喝,哪怕是吃糠咽菜也算“不离不弃”。 大奕都亡了五六年了,这种老掉牙的情话怎么还有人讲? 也不知道观亭月是不是相信了,她正抱怀在旁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忽然起了个什么念头:“你此前是说……现已高中状元?” “这些官差是你向府衙要来的?” “是,我正要赶去蜀中赴任。”白上青见她似有动容之意,双目不由一亮,“你同意了?” 观亭月答非所问地会心一笑:“那就好办了。” 半个时辰后。 白家的随从捧着两枚讨来的“白骨枯”,碎步走进四合院内江流的房间里。 永宁神医已经在床边等候,就着烧沸的热水琢磨着□□上的毒素,不时将薄如蝉翼的刀刃往烛焰上烤上一烤。 旁边则是江流战战兢兢的眼神。 不欲打扰大夫医治,观亭月同白上青退出卧房来,后者还颇乖巧地与旁边的观老太太互相见了一礼。 “早知你是为求药救人这样发愁,我就该立刻来找你的。”他摊手感慨说,“省得让令弟遭受这些罪。唉,也是无妄之灾。” 年轻的状元郎生得脸嫩,加之身量不太高,总给人一种稚气未脱的感觉,偏偏举手投足间又掺杂着老成持重,便违和得有些可爱。 观亭月看着乖巧,不由笑了一下,“能拿到毒源,我已经很感激了。” “别那么客气。”白上青驻足面向她,非常理所当然,“都是一家人,谈什么感谢。他是你弟弟,自然以后也是我弟弟了,照顾自己的弟弟,应该的。” 观亭月:“……” 这人还真是一点也不见外,连小舅子都跳过去了。 她觉得难办。 自己满心认为对方可爱,然而对方却满心想拉她拜高堂。 观亭月终于正视起这个问题,似乎感到不可思议:“你真的想娶我?” 白上青愉快地点点头,态度甚为坦然,“难道我看上去很像是在说笑吗?” 他虽不像是在说笑,但观亭月听完,还真就轻笑了一声,目光蜻蜓点水地落下来,“你要娶我?你不知道我比你大么?” “那又如何,我不介意年纪,也不介意世俗的眼光,那些都是凡夫俗子用来作茧自缚的东西。”他不以为意地抱起怀,“谁规定男人一定要比女人年长的?” 寒窗十载,一朝荣登榜首的少年人,从举止间便自带着春风得意的气概,此刻望未来,总觉得前途有无数值得期待的可能,认为天底下就没有自己跨不过去的鸿沟。 观亭月盯着他意气风发的眉眼,难得有几许羡慕的神情,却不急着反驳,只云淡风轻地朝前压近一步。 “我想请问,白公子今年年岁几何?” 白上青身高本与她差不离,如此一对视气场很快被单方面压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在下……在下刚过十八生辰。” “十八?你还尚未加冠,知道我比你大多少吗?知道江流比你小多少吗?”她又近一步。 白上青只好再退,“年、年岁大小和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感情的事……不能如此定论的。” “哦。”她将这声尾音拖得极长,笑得很和善,“我倒是好奇,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观家院子就巴掌大点儿,白上青最后那么一退,背脊便抵在了树干上,让观亭月给逼得无路可走。 他人虽自诩风流,可毕竟年少,当下才反应过来是被个姑娘调戏了,整张脸迅速烧得通红,忽然一抿唇,梗着脖子道:“侠肝义胆,逞强除恶,性格坚毅……还有,美貌如花。” “这些都是好品格,值得人喜欢,也不奇怪。” 观亭月怔了一下。 晌午天色说阴沉便阴沉,夏日骤雨前的暴风过境,将梢头的枝叶吹得七零八落。 在不短的一段时间里,四周只静得无人出声。 她扫过对方明朗清俊的脸,垂眸沉默了片刻,突然松口了一样,直起身转过去,前言不搭后语地道: “江流得病太久,气血不足,阳气亏虚,大夫说需要新鲜的鹿血入药。含山道附近的林子里多有走兽出没,你有没有兴趣随我一块儿上山狩猎?” 乍然听得这个邀约,白上青先还未回过神,好一会儿才欣喜地应承道:“要、要去。” 小院落之外,缀满果子的桃树枝下,燕山正倚着墙而靠,等到此时才起身,只偏头向院中看了一眼,举步朝外面走。 随侍坐着车辕上无所事事地揪着马屁股上的毛,看见他回来,立刻打起精神问道:“侯爷,我们这会儿又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他钻进车,将怀里的小木盒子扔在一旁,“打道回府。” * 盛夏的夜有一种别样空旷,偏远的边陲上不达天,下不触地,像一片悬在半空的浮岛。 江流喝过药、扎完针早早地睡下了,家里骤然变得寂寥起来。 观亭月将洗好的衣裳晾在架子上,抱着空木桶回庖厨,在门厅时却碰见了观老太太。 老人家悄没声息地杵着,好似在等她。 “奶奶。”观亭月放下手里的东西,“找我有事?” 老夫人由她搀扶着慢条斯理地在屋檐下散起步来,“没什么,大概最近老是祸端不断,心浮气躁,便不太容易睡着,出来透透气。” 她于是说:“不如让大夫也给您开点药吃吃?” “胡闹,那药也是能乱吃的?”老人家轻声斥责,却不十分严厉,乍然听着竟还有些纵容的意味。 她没头没尾地问,“亭月啊,我今年是七十九还是八十来着?” 观亭月:“奶奶,您八十一了。” 后者哦了一声,貌似不经意地悠悠说:“江流也过十五岁生辰了吧。” “嗯。”观亭月并没多想,“就快十六了。” 老太太仍扶着拐杖踱步,眼皮没抬嘴里却轻慢地开口:“他是男孩儿,即便再怎么黏着你,弱冠结发后也要成家立业的。而奶奶这岁数,说不好就是这几年了——别嫌我讲话不中听。丫头,你今后的人生还长,一个人过一辈子,是很孤独的事。” 观亭月不露声色地愣了愣,这可能是长久以来,祖母第一次当面和自己谈起这个,她知道以往纵然有人上门说媒,奶奶也会不声不响地挡下来,尽量不传到她耳朵里。 而今哪怕要提,也说得极尽委婉。 实在是很顾及她了。 观亭月不得不善待这份好意:“知道了,我会好好打算的。” 闻言,老太太才如释重负地放松了筋骨,“你心里有数就好。” “咱们家那些破事,都多少年了,埋进黄沙里也该化成土了,日子不得照常过吗?别一天到晚总惦记着,平日想起来若觉得心头过不去,便给你爹上柱香,足够了。” “好,我一定照办。” 听着听着,老太太的嘴碎又要开始收不住势,她眼角抽得直跳,忙提醒说,“奶奶,时间不早了。” “我还不困——”长辈一旦开始操心起什么事,半点细枝末节都能抓住,“白天那个读书人有点眼熟,从前是不是来过咱们家?” “对,两年前蹭过一顿饭,你还给他补了衣裳。” “哦……难怪了。唉,这娃娃倒也不是不好,就是年纪小了点儿……怎么看都是个孩子。”观老夫人边回忆边评头论足,“细胳膊儿细腿儿的,这么久过去了,为何还是不见长肉呢……” “奶奶,人家书香门第,不讲究威武雄壮那一套……” 观亭月捏了两下眉心。 老人家不懂年轻人的世界,只得讷讷地虚心受教,“噢,是这样。” 她紧接着又突发奇想,“诶,那今早的那个青年呢?长得高高大大的,我瞧着也像个习武之人。是你的朋友?多大了?成家了没啊?” “不行……那、那个不行。”观亭月赶紧打住她,舌头险些搅成了结,“那个咱们惹不起。” “哦……” * 翌日清晨,白上青便带着三两仆从与几名经验丰富的猎户热热闹闹地在门口等着了。 观亭月出来时是一身轻便的装束,从头到脚似乎没拿什么兵刃,仍旧穿着她那条长裙。 “月姑娘!”状元郎兴高采烈地冲她挥手打招呼。 后者只在他带来的那帮人上扫了一眼,并未多说什么。 “走吧。” 白上青到底是孩子心性,俨然是把此次狩猎当作郊游踏青了,沿途一路兴致勃勃地讲些山水花木的典故,若非担心给观亭月留下个酸腐的印象,只怕还想赋诗几首以抒胸臆。 不过很快,他就逐渐意识到状况不太对……这山眼见着越爬越陡峭,道也越走越荒凉,别说讲典故,他连说话都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观亭月正用手拨开脚下丛生的杂草,见状转过头来问道:“你怎么样?要不要停下休息一会儿?” 白上青当然不肯在她面前露怯,立马精神抖擞地握拳,给她展示自己不那么有力的筋肉:“我没问题,完全没问题!” 观亭月:“……” 她也就不多管了,仍旧爬山路。 一旁跟来的小厮怀疑地在边上低声哔哔,“公子,您喘得这么厉害……还没事儿呢?” “这你不懂了,我是在调整呼吸。”他脸不红心不跳的解释。 小厮自然不便当众接主子的短,讳莫如深地提醒他:“公子,吏部的调令,您得尽快去蜀中赴任,耽搁太久只怕不好。” “一两天而已,不要紧的。”白上青无所谓的笑笑,“反正那帮人调我过去也是走个场子,没必要这样认真,我还得回京城的。 “再说,给我老娘找个温柔似水的媳妇回去,让老人家高兴高兴,不是很好吗。” 正交谈之际,观亭月大概是嫌头顶的树枝太挡视线,索性劈手一挥,碗口大的枝干顿时被拦腰截断。 小厮:“……温柔似水的姑娘。” 白上青沉默了少顷,强行圆说:“这种树干其实不算什么,如今的寻常女孩子都能徒手劈开的。” 小厮将信将疑地盯着他:“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看。” 言罢他走到对面的横生而出的白蜡枝前,也学着观亭月的样子,猛地往下狠压。 怎想那树枝极有韧性,不仅没断,居然还原路反弹回来,其势头虎虎生风,正中白上青的眼角。 …… “公子!” 密林中一声尖叫,四面八方的鸟雀终于不堪其扰,纷纷扑腾而出,喧腾得此起彼伏。 此时的黎明刚把群山叫醒,骄阳的光正透过树叶稀疏地漏在地面。 陡坡的半腰之处,燕山以瞧热闹的姿态听着林子里一惊一乍的大呼小叫,两条胳膊漫不经心地交叠在一起,自鼻腔里发出轻嘲声,低低道:“还是这么爱给自己找麻烦。” 第18章 他起先只见过观亭月锄强扶弱…… 观亭月望着白上青略有些发紫的眼圈,真心觉得犹豫:“……你确定行吗?若是身体不适应,我们可以现在就回去。” 他是万万做不出因为自己受伤而打道回府的窝囊事来,顶着半只竹熊眼很男人地一摆手,“不必不必,哪有那么娇弱,我又不是姑娘家。” 观亭月不太放心的多瞧了他几眼,也不好再劝,“要是撑不住了,记得提早告诉我。” “没事儿,我结实着呢,不打紧的。” 白上青胸有成竹地说完,佯作在搜寻鹿群踪迹的样子朝别处张望,甫一转过身,走出没几步,他便捂着眼睛龇牙咧嘴地悄悄抽凉气。 小厮在一边看得既鄙夷又无奈:“公子,你这死鸭子嘴硬着,又是何必呢?” “哎,你不明白。”他惆怅地摇头,十分老成地负手在后,“公子我这是情路坎坷,所谓‘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小厮:“……” 听不懂。 白上青看上去虽不着调,其实心眼是有的,知道观亭月邀他出来必是考验自己,故而在找鹿一事上便显得格外积极热心。 一会儿指挥猎户们放捕兽夹,一会儿又在泥地里观察足迹。 “——这三寸来长,前深后浅的是野兔的后脚印;那五个脚趾的梅花痕迹必是赤狐;旁边带钩的爪子八成是只夜猫子;月姑娘小心足下,此处泥土松软,怕是有山鼠打洞……” 白状元不仅饱读诗书,还饱读杂书,别说这么一听倒是挺能唬人的。 不过一码归一码,能唬住人是本事,能不能唬住动物那就得听天命了。 这山是观亭月找的,也不知是哪座无名野岭,远近人迹罕至,忙活了一上午,别说是鹿,竟连只兔子的踪影也没看见。 时间一长,众人难免私下里三言两语地质疑。 “我从未听闻此地有鹿,干什么非得到这里来打猎?” “要我说,捕鹿子还得去双明湾,鹿群皆是择水源而栖,在水泊处出现的可能性更大些。” 她听了却并不解释,只以捡来的木棍给自己开道。 随着日头渐次升高,柔和的光线在烈阳之下终于粗暴起来,连漫山遍野的乔木也挡不住炙热的温度。 大家在密林中一路扒拉草丛,跟满地的田鸡们干瞪眼,被晒得斗志全无。 别见白上青弱不禁风,爬两坡就要休息,此刻倒是毅力惊人,精神抖擞地在盛夏半人来高的荆棘与蒿草丛间探索。 “公子。”小厮气喘吁吁地拖着步子唤他,“您歇一歇吧,万一身体熬坏了可怎么好。” 后者有心在观亭月面前表现,眼见众人都不言累,自己自然也当仁不让,“我不用歇,好着呢,你公子我还很有力气。” 小厮摁着膝盖,半死不活地翻起了白眼,“公子……您是有力气……小的可是真不行了。您给行行好,让我休息、休息片刻。” “……” 白上青瞧了瞧前面的猎户们,又回头来看看自己这个不争气的随从,带了点无奈,“哎,怕了你了,歇吧歇吧。” 小厮登时如释重负,也不管地上是什么便一屁股坐下,翻出水壶想要喝水,对着嘴抖半天,才发现壶里已经空了。 白上青实在是没了脾气,把自己的水囊递过去,“真不知道咱们俩到底谁是公子。” 对方猛灌两口,“嘿嘿嘿”地冲他笑:“您是公子、您是公子……” 他不好像自己的随从那样粗鄙,挑挑拣拣找到块平坦的石头,拂开枯叶擦干水渍,才施施然落座。 然而白上青刚撩袍坐稳,忽就发现旁边的草木间似乎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痕迹。 小树枝像是被什么东西踩过,断口处还很新鲜,想必是这两日……亦或是在不久之前造成的。 他单膝落地,俯身瞧了一阵,随即抬手召唤道:“你来,来瞧这个。” 小厮抱着水壶颠颠地凑上前。 “你看啊,此处的草丛尽数倾斜,明显是外力所为。大蕉叶上有划痕,是朝那边去的。”白上青拨开灌木,便露出一截蜿蜒的痕迹。 随从立马惊呼道:“脚印!” “走,跟上去看看!”白上青当即行动起来。 主仆二人压根没意识到早已离队,正不知不觉地往更深更崎岖之处而行。 沿途的青石间果然附着着踩踏的印记,这畜生还挺聪明,挑的都是好落脚的地方。 随从跟在后面疑惑地问:“公子,那会是什么动物留下的?会不会是山鸡野兔?” “能留下这样深重的痕迹,说明体型肯定不小,若不是犬类,应该就是野鹿,我猜八九不离十了……前面有水声——” 白上青一脸高兴地登上斜坡。 甫一抬头,便和蹲在小溪边上的几双眼睛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畜生”们手里正拿着水袋,看样子是在汲水,地面还生着一团烟火气十足的火堆。 一群两脚兽面面相觑,一瞬间,双方都很懵。 静默了半晌,白上青本能地先致歉,“对不住,对不住。” “我们在找鹿群,偶然经过此处,打搅诸位了,这就离开……” 话说到半截,他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仔细一观察,才发现这些人虽穿的绛红单衣,但分明是军装的规制,和城内的天罡军却不一样,很像是,很像是…… 观亭月刚借树藤之力攀上一块光滑的石头,冷不防闻得远处传来半大少年破了音的惨叫。 “——公、公公子!” 众猎户们让那声尖锐的嗓子喊得一阵牙酸,险些从高处摔下来,惊疑不定地调转方向,“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碰见了狼?” 其中一人诧异:“这种山里也会有狼?” 紧接着下一句更为凄厉的呼喊便随之而至。 “叛、叛军……有前朝的叛军!” 观亭月先前还淡定着,到这一刻脸色瞬间就变了。 满山的猎手到底只是普通的农户,平日里虽也杀生见血,可多半只敢冲一群张牙舞爪的畜生动刀刃,刚还准备去寻白上青,乍听“叛军”二字,当下就呆了一片。 也就是在此时,身旁猛然窜过一缕疾风,单薄的粗布衣裙几乎快成了一道残影,轻灵而迅敏地掠了出去。 另一边的白上青没跑两步便被足下经年长成的粗壮树根给绊了一跤。 小厮从他身侧狂奔而过,像是生怕对方听不见,还扯着嗓子回头尖叫,“公子,叛军!他们是石善明的叛军!” 知道是叛军了,你倒是拉我一把啊…… 眼下也顾不得奇怪这些人究竟为何会出现在此,白上青拖着受伤的脚,走得一瘸一拐。 腿上的疼痛却还是其次,他很明显的由于害怕,周身抖得几乎难以自控。 背后穷追不舍的败兵见状,眸中凶光暗闪,拎着长刀纵身而起,竟跃出半丈来高,爆喝一声,直取他面门。 小厮给吓得一脚踩滑,大堆呼救的词争先恐后地涌到嘴边,最后居然哑巴了。 白上青只看到身形魁梧的兵勇以及他的利刃在视线里愈渐放大,高处落下的影子几近将自己笼罩于其中,近乎能听见长锋呼啸的声音—— 突然之间,有什么冰凉之物贴着鬓边发梢,疾风闪电般地划过。 凛冽如霜天晓角的寒光从眼前忽的一闪,他甚至没看清那究竟是什么,对面的兵卒却倏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 紧接着,一股血液“噗”地自其胸口喷溅而出,洒在他脸上,白上青下意识闭了下目,顷刻感觉到点点滴滴的温热,带着浓厚的腥气。 他还在发怔,背后冷凝的钢结铁链犹如毒蛇吐信,腾空卷出滔天巨浪,将斜里一个冲来的士兵结结实实捆住。 那道劲风居然还没有停下,铁鞭之后是旋身而出的弯刀,刀刃被人暗器似的扔出来,几乎转成了一个圆,横扫八荒地在敌方阵营间肆虐,精准而刁钻地割破了一干叛军的咽喉,竟无一错漏。 匕首沿着轨迹回旋至众人跟前,当空让人一把握住。 观亭月身形灵巧地在白上青对面纵跃落下,裙摆随风轻轻一荡,无端透出几分渊渟岳峙的气场。 他错愕而呆滞地僵在原地,黏在面颊间的血滴隐约开始干涸,这才反应过来在这短短的半瞬时光里,地上已经有四五人断了气。 白上青双腿一软,不自觉地瘫坐下去。 观亭月利落地收了刀兵,抖去腥红粘稠,转身时面容仍然是平和的,甚至还带了点歉意。 “想不到这附近还有逃脱的南王遗祸,是我大意了……他们没伤到你吧?” 他空茫的眼神木然许久,跟着仿佛魂未守舍地摇摇头。 叛军的尸首近在目之所及之处,那些皮肉翻飞的创口深可见骨,因为割破了动脉,大量的鲜血正从喉管中不断地往外涌,形成殷红的喷泉。 战场对敌不讲究残忍与否,这些兵卒虽是一击毙命,却死得血肉淋漓,浓厚的腥味将花草清香一扫而空,闻之令人作呕。 他起先只见过观亭月锄强扶弱,眼下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杀人。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走上前倾身去朝他递来一只手,“还动得了吗?” 观亭月本想拉他一把。 却不知是否是刚才自己一刀斩五人的模样过于惊骇,她靠过来时,白上青竟冷不丁打了个寒噤,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仅此一个动作,便让他二人之间落下了小小的空隙,观亭月的手就这般悬在半空,显得颇为突兀。 这确实是个使人尴尬的场面,但她却没觉得难堪,反而意料之中似的低头一敛眸,抿出很宽容的笑,不以为忤地撤回手。 待白上青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十分失态时,观亭月已经站直了身子,“这座山不安全,今日猎鹿的事就到此为止吧,你们早些回城去。” 她把长鞭轻轻一拉,将五花大绑的叛军余党往跟前拽了拽,路过那群猎户身侧时,一干人等战战兢兢地往边上避,给她让出一条道。 只有小厮磕巴着:“月……月姑娘。” 观亭月冲他和善地一点头,“先扶你家公子去车上休息,我去善个后。” 她攥着钢结鞭捆绑的兵卒,径直朝山下走——半坡里支出来的光滑石板上,某位侯爷正四平八稳地抱怀而立,哪怕荒山野岭都不耽误他卓尔不群。 好似早就知道燕山在那里一样,观亭月拖着人便过去了。 她活儿做得细致,还记得给留了个活口。 迎面相对,观亭月并未多说什么,只在两人擦肩时把铁链子朝旁一丢。 燕山抄手接住。 观亭月:“你的人办事不缜密,这个麻烦自己解决吧。” 他不慌不忙地拎起那根钢结鞭,带了点悠然自若的神色,语气轻松:“我知道。” 硕果仅存的叛军独苗先给勒了个半死,又在地上摩擦一路,现正翻着白眼喘粗气。 观亭月走出数丈开外才回头朝燕山的背影望了一眼。 有点不明白此人怎么还跟着自己不放……她粗茶淡饭,寡水清汤的日子,有那么好看吗? 第19章 从前怎么不见你对我留情面?…… 原地里,冷汗涔涔的白上青由小厮扶着,直至这一刻才稳住腿脚,勉力定了定神。 “公子,您脸色白得跟纸似的,没事儿吧?” 他缓了须臾,摆手示意自己不要紧。 转目再往旁边看去,交错层叠的枝桠中,观亭月的身影早就行得很远了。白上青咬住嘴唇垂下头,心中不得不为方才的举止感到一丝无地自容的愧疚。 他读圣贤书,也从来都当自己是君子,在那种场合下,如此不加掩饰地表现出对一个姑娘家的畏惧与排斥……说打圣贤的脸都是轻的。 越是心知肚明,白上青就越抬不起头来,以至于返城的这一路上居然都沉默到令伺候着的小厮也频频侧目。 不知是在想什么。 当然,于观亭月而言是巴不得他沉默到去怀疑人生,还为了照顾少年脆弱的心情,特地在车外骑马跟着,以免离他太近,留下过多的阴影。 等回到家时正好是傍晚,江流吃了两副药还未恢复元气,乍闻她打山上下来,不禁病中惊坐起,纳罕道:“什么?你又去鬼牙山了?” 他替这座惨遭无妄之灾的野岭打抱不平,“姐,你就不能放过那群狼吗?人家都快被你杀得要灭族了,便是薅羊毛也不见得老摁着一头羊欺负啊。” 观亭月在旁边刻木雕,波澜不惊地吹去碎屑,“这次没杀狼,正好碰见几个叛军的漏网之鱼,就一并收拾了——否则也不会回来那么早。” “……你杀人啦?”江流惊愣片刻,开始同情起来,“是哪个倒霉鬼这般福星高照,有幸目睹你如此残暴的一幕……敢问他现在还好么?” “没吓出病,精神头不错。”她手里仍旧忙个不停,“不过我想应该是不会再来了。” 少年一言难尽地盯着自己的姐姐,实在很难明白她这喜欢带登门说媒的男子上山杀狼给对方看的古怪癖好。 “姐……你得做好准备,照你这要求筛下去,恐怕最后只能找个屠户当咱家的姑爷了。” 观亭月听了把眼皮一掀,当真构想了一番未来,居然挺无所谓:“也不是不行。” 江流:“……” 他觉得不太行。 这些年左邻右舍帮着谈亲事的不少,更有甚者会在杂货摊和必经之路上堵她,起初观亭月也应付过一些,到后来不胜其烦,索性约着人进山里“郊游”一日。 那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 但凡见过她徒手杀狼打虎的人,回去基本上缄口不提求娶之事,连带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敬畏。 约莫也是怕成亲后性命难保。 不管如何,这招都可以说屡试不爽,从未失手。 连着太平无事的过了数日,白上青果真没再造访,观亭月原本以为他毕竟还小,又是个斯文书生,八成不禁吓,想必会不了了之。 万万料不到没隔多久,这位弱不禁风的少年状元居然组织了一帮人另换了座山,继续猎鹿去了。 七月间的太阳已近达到整个夏季最鼎盛的时期,哪怕是有乔木遮蔽依然暴烈得能让人原地蒸发。 “公子,石缝里有山泉。” 爬了近一个时辰的山,白上青周身沾满尘泥,刚要上前,不想一脚踩在了苔藓遍布的石块上。 “哗啦”一声响。 碎石顺着背后陡峭的山坡骨碌往下滚。 “公子小心……” “公子当心!” 随从们急忙拥来扶他。 “我没事……我没事……”他好悬稳住身体,用衣袖擦去额头薄汗,依旧坚/挺道,“山中少溪流,定有动物来这眼清泉饮水,我们别打草惊蛇,找个隐蔽之处先放捕兽夹。” “好,我这就去。” 白上青喘了两口气,抬手准备去拉旁边的树藤,刚转头,冷不防和扒在山壁上的一只鳞片突起的大蜥蜴撞了个正着。 这小畜生满身险恶的五光十色,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 双方大眼瞪小眼地互相对视片刻,他脚下一软,被露水泡软的泥土轰然倒塌,连人带藤还带着守宫一块儿往下滑,边上的小厮愣是没抓住。 “公子!” “公子!” 一时间,整座密林漫山遍野都是惊慌失措叫“公子”的声音,折腾得无比热闹。 观亭月站在远处旁观,见状不由得有些头疼地抚住眉心。 * 白上青是在回城后的第二天开始,决定要再上山去狩猎的。 他毕竟年轻,经历了挫折没那么容易轻言放弃,又总觉得好像一定要抓到一头鹿子,才能勉强换回一些当日的失误,才有一点底气站在人前一样。 转眼就到了立秋。 老天爷不下雨,这秋立了和没立毫无区别,酷热的伏暑依旧在沸反盈天的蝉鸣声中磨得人烦躁难耐。 永宁城郊的某座大山中,白上青正带着雇来的猎户与仆从们扛着长兵短刃,在林间敲敲打打。 不知是否因为这几年围猎过于频繁,有蹄类的野物愈发难寻觅,甚至连水源充足的双明湾也没发现野鹿的踪迹。 众人从天光乍破找到暮霭沉沉,此刻不免消极怠工。 白公子十年寒窗苦读,学的是“悬梁刺股”“闻鸡起舞”,其他本事不敢夸大,这锲而不舍的毅力倒是强项,俨然一副要在山中过夜的架势。 白上青:“大家再加把劲,这座山前年有人见到鹿群,没准儿我们今天就能有收获了!” 一干人稀稀拉拉的应和。 月色刚刚铺开,他躬身在泥地里勘察动物的足迹,灯笼的烛火照亮脚下的半片草地。 正在这时,旁边一道青光骤闪即逝,一柄小刀噌然落在三寸之外。 草丛间有什么在动。 白上青定睛瞧去,只见那刀正中一条碧青带红的毒蛇,将其死死地定在了地上。 他尚不及吃惊,一个散漫嗓音乍然自背后而起。 “你还真以为,她是想让你帮她找鹿血吗?” 他猛地扭头,一次未曾见得来者,再扭转回来时,才在一丈前的矮树上看见对方。 青年的坐姿并不端直,显得十分漫不经心,他目光望着人时,眸中便充斥着不屑和冷嘲,英气疏朗的五官明明是俊秀的,却由里到外透着一股锋利。 此刻,他手里还捏着一把刀,正抛上抛下地玩。 等发现白上青终于留意到这边时,燕山才将匕首稳稳地一握,接着说道:“她可不是要考验你有没有本事,肯不肯坚持。是想让你自己明白,你和她,究竟有多不一样。” 白上青听到前半句还准备反驳,此时却脱口而出:“有什么不一样的?” “你生在寻常人家里,走的是读书科考,入朝为官的路子,这辈子恐怕也见不到什么杀人放火之事。 “而她所经历的,不是九死一生,就是血雨腥风。”燕山轻轻巧巧地翻身落下来,居高临下地垂眼瞥他,“你什么都不了解,三两个死人也能吓得爬不起身,就这样,也想娶她?你凭什么来娶?” 后者被戳到了死穴,无端露出几分狼狈:“那、那是个意外,我以后不会了……” 接着又固执地反驳:“她要是跟我走,我可以让她过上更好的日子,不必每天面对这些刀光血影,难道不好吗?” “跟你走?”他模棱两可地笑了一下,“能做什么?在深宅内院里吟诗作赋,对酒当歌? “杀几个反贼你连同她对视都不敢,今后再碰上点事,到底你护着她还是她护着你?” 白上青:“我……” 燕山好似懒得听他辩解,收起匕首转过身:“别费力气了,她不是你能娶的女人。” 对方的语气平铺直叙,情绪几乎不太高,但白上青总无端觉得扑面而来的,有冷铁萧索的煞气,这样的气息,他似乎曾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阁……阁下,等等!” 当白上青喊出第一个字,青年已经出了十丈之远,他脚步明明不紧不慢,再一眨眼,却闹鬼般地不见了踪影。 众人怔怔地盯着前方,不过转瞬的光景里,燕山人已至山下。 仿佛他专程来一趟,就是为了扯这一段忠告的。 * 城中的小院门上贴着被风雨吹旧的春联,巷中传来鸡飞狗跳的声响,八成是哪个顽童在造次。 江流靠在床上翻方晴给他带来的话本小说,观老太太则窝在屋中打络子。 观亭月独自待在院内,弯腰修剪花圃里种着的各类瓜果藤条,忽然,屋檐上扑腾着飞过一团灰白的影子。 她抬起头来,发现是只瓦灰鸽。 “信鸽?”观亭月不禁低声探究道,“谁家养的……” 正自言自语,院门蓦地被人从外面推开,含山上微凉的夏风让来者带进了这四方天地里,她视线一转,便有一头毛发鲜亮的红鹿给扔到了脚边。 鹿身横着一支羽箭,箭头箭尾在外,几近贯穿腹部。 观亭月神色动了动,不明所以地望向前方。 燕山今日穿了件内敛轻便的鸦青劲装,潇潇月色下,和满院种类丰富的草木十分相称,乍一看很像亲戚……就是气势过于凌人,大概只能是盆仙人掌。 他也不做解释,站在那里抱起双臂:“你什么时候也会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回绝人了?” 观亭月听了这句话,俯身拎起鹿角,将这头走兽拖到院中僻静处,言语不紧不慢地: “白上青是个读书人,自尊心比旁人更强一些。他功成名就,真心实意地来求亲,我又何必当场拂了他的面子。” 能傻了吧唧的在深山里逮这么多天的鹿,燕山是没看出来什么读书人的自尊心,只觉得还是个想法简单的傻小子。 他视线跟随着观亭月,见她脚步未停,索性便别过身。 “这么会替人着想?”燕山压下眉峰,冷冷道,“从前怎么不见你对我留情面?” 她在角落里微微侧目,答得理所应当:“正是因为以前待你不好,而今才要吸取教训,免得重蹈覆辙。” 眼前的这一个就是她引以为戒的始乱终弃的下场。 燕山自嘲地一笑:“如此说来,倒是我‘前人种树’,他们‘后人乘凉’了?” 观亭月想了想,从善如流地耸耸肩:“你若是喜欢,也可以这么理解。” 他闻言,感觉这个理由也不是不能接受,便似是而非地轻哼一声,随后又开口:“借‘白骨枯’救你弟弟是很见不得光的原因吗?别人能知晓,我就不能?” 燕山好整以暇地看她,“我们之间,到底谁对谁有意见?” “不是城防机密?”她拔掉那支箭,“我告诉你,你就肯出借了?” “不然你以为凭那个站不住脚的借口,白上青便会帮你找官府讨要吗?”他说完,又自问自答地接着道,“哦,确实不一定,毕竟他都在满山头地找鹿了。” “……” 忘了还有这一茬,观亭月深感无力地抬眸:“……他还在打猎?” “劝回去了。”燕山摊开手,“不过会不会再上山,也难说。” 言罢,他轻慢地牵起嘴角,眉眼钩子似的轻轻一弯,语气却很凉薄:“怎么样,需不需要我去大牢里提两个死囚给你?” “他只看过你杀人,怕是还没见过你分尸吧。” 观亭月难以言喻地盯过来:“我又不是变态,干什么非得把自己搞成一个杀人狂魔不可?” 这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她在腰间挑了把刀试试锋芒,“你不必多管闲事,我心里有数。” “随你的便。”燕山似乎也没有真的要去抓死囚的意思,“这件事目前先放一放。” “明天有个地方需要你去。” 观亭月疑惑:“什么地方?” “到时候再说。”他不答,“一早我会派人来接你,别耽搁太久,有一阵路要赶。” 言罢便与她错身而过,走出了院门,脚步消逝得很快。 观亭月望着他落在地面渐行渐远的影子,心道:好大的口气,我若是不去呢? 一回头,刚好和脚边死得十分安详的红鹿对上眼。 观亭月:“……” 算了,拿人家手短。 她端详起这头品相不错的雄鹿,发愁地叉腰。 先前要鹿血不过是顺嘴找的借口,眼下真的送来了,该怎么处理好…… 片刻之后,她端着一只粗瓷大碗走进江流房内。 少年正在床上翻话本,冷不防抬头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笑容顷刻消失。 “姐,你那是什么……” 观亭月面不改色地靠近。 “是几位爱心人士特地弄来给你补身体的。” 她坐到床沿边,不容置疑,“喝了它。” 江流看着碗里混了滚酒的血红,小心地咽了口唾沫:“这个,有什么功效吗?” 她认真说:“壮阳。” “来吧,咱们家也只有你能喝了。” 江流:“……” 他还是不是这个家里最年幼受宠的小孩子了…… 第20章 你就不想知道,你爹留下的‘…… 燕山的人到得很早, 观亭月才刚起,观老太太就拄着拐杖进门,说外面有个年轻的小将士来了。 “那孩子看上去没几两肉, 叫他进来吃点早饭也不肯, 怪傻气的。” 她看着自家孙女洗漱干净,正对镜扎头发, “巷子口还停了辆马车,我看驾车的娃娃也一身轻甲军装,他们是一起的吧?” 观亭月嗯了一声,把头绳用力一拉, 稳稳地系起青丝,“是来找我的。” “今天要出去一趟,可能晚些时候回来,奶奶不用等我吃饭了。” “哦。” 观老夫人从不问她去做什么, 要不要紧, 危不危险。 似乎默认了她是这家里当家的顶梁柱,因此无论她做怎样的决定, 老人家也绝不会干预。 两个少年人皆是天罡营的士卒,见了观亭月后先礼貌地一点头, 随即便请她上车。 马匹踏着清晨潮湿的雾气,载着三人摇摇晃晃地驶出了城门。 当兵的寡言少语,而观亭月又不爱和不熟悉的人多话, 于是这一路双方都各自沉默着, 宁静得相安无事。 既然是特地备了车马,所往之地必定和永宁城有些距离。 她在车内撩起帘子,眼见路途越来越荒凉,瞧着是朝郊外山中而去了。 约莫耗去一个时辰的光阴, 车驾最后在一片苍翠青葱的林间停下。 观亭月钻出马车,打眼一望就认出——这居然是伏首山,之前石善明藏身的那个谷地。 四周仍旧有重兵把守,经过白上青遇袭事件之后,巡逻守卫还增加了不少。 彼时那名轻骑统领摁着佩剑冲她走来,颇为恭敬地抱了抱拳:“姑娘沿途辛苦,侯爷已在谷内等候,请随我来。” 周遭大军扎营的痕迹很重,天罡军似乎刻意保护了现场,并未大肆破坏,所以石善明的营帐还保存得十分完整。 燕山就站在大帐前,正和一个将士说着什么,余光看见她靠近,才分开心神公事公办地一颔首:“来了?” 他转身示意道:“这边走,有件东西需要给你看。” 观亭月不知他们这帮人究竟在弄什么玄虚,一面打量四周,一面不慌不忙地跟着。 主帅军帐的后面是又一个矿洞,里头却不深,只堆积着各类陈旧的锅碗瓢盆,好似放置破烂的地方。 身旁的小将士举着火把照光,燕山终于在洞中驻足,背对着她:“我记得你曾经说,观家军十数年前在这里驻扎过?” 不明白他所问意欲何为,观亭月点了下头:“对。” 燕山:“由此看来,当初你爹也在山谷内停留过一段时间了?” 她想了想,并不否认:“是待了不久……怎么?” “既然这样。”他自怀中取出一小叠信件似的东西递上前,“此物你想必不会陌生。” 观亭月狐疑地接到手里——那是几张破损的信纸,前面两页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污浊得厉害,其中仿佛有文字。 但字迹大多模糊朦胧,像是沉寂了好些年的时光,泛黄且易折。 她试着辨认上面的内容,开头第一行字就是: “吾弟林海”…… 观亭月双目骤然一震,整个人瞬间打了个激灵。 这是写给她爹的信! 她登时望向燕山,几乎连声音都有些变了:“你从哪里得来的?” 后者不急着回答,反而提醒道:“你先看一看,认不认得出这是何人的字?” 观亭月于是提起精神。 对方行文是以年长者的口吻下笔,观家传到她父亲那一辈时,男丁并不兴旺,能用得上“吾弟”二字的,只有观亭月的伯父,观林海唯一的兄长。 “观正风。”她小心地翻阅着书信,“应该是我大伯的笔迹。” 燕山:“你能确定?” 观家世代忠良,历代子孙多以武将闻名天下,几十年前的观林海虽然名声显赫,但在他成年之前很长一段年月间,其实是观正风挑起的大梁。 “能确定。” 观亭月大致读了读前面两封信,看内容多是军情军报,兄弟之间相互感谢出兵援助之类的。 燕山见她翻得认真,方才开始解释:“这些信是天罡骑在一只废弃的火盆内找到的,伏首山从混战起便已不再作为军械库使用,多年以来除了石善明并无外人涉足。叛军占领山谷后,将观家军留下的旧物收拾至这座山洞内。 “我猜测,观老将军当年兴许是阅信之后放于盆中焚毁,但因为什么原因走得匆忙,并不知信件没有彻底烧干净,火便熄灭了。” 若是要烧的东西一口气放得过多,倒也不无可能。 观亭月微微赞同地颔首,继续往下看。 起初二人还只是兄友弟恭的问候,然而越往后翻,书信里的气氛便逐渐肃杀起来,大伯的言语间多次有提到“太后”与“帝党”,文风也开始晦涩难懂,用了不少借代之词,想必是怕落入他人之手借题发挥。 他让父亲小心朝中局势,切勿使观家太过出头,立于风口浪尖。 大奕末代时,朝廷主要分两派,一派是以太后为首的“后党”,另一派则是以宣德帝为首的“帝党”,彼时太后势力权倾朝野,一手遮天,也难怪她爹会急于焚烧这种信件。 观家当年为了自保求全,因此算是“后党”一派,宣德帝自幼被“垂帘听政”,根基实在太不稳了,除开一部分誓死效忠皇权的老顽固们,基本无人可用,形同虚设。 可当她仔细琢磨时,却发现信中有许多隐晦的文字,看得出她们家好像也并非全然拥戴太后。 诸如“西宫执政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大奕之将来不可尽倚仗妇孺女流……老宅‘秘密’定要严防死守,以备其百年后不时之需。”“如今天下势乱,四方动荡,十年内必有大战,‘秘密’一事,乃我朝东山再起之根本,不可落入西宫之手……” 通篇看下来,“老宅的秘密”等字眼竟出现了不止一次。 观亭月喃喃自语:“我爹离开西南后,便奉命往东急行去镇压起义军了,这想必是他临走前匆忙烧毁的……不过,什么是‘老宅的秘密’?” “怎么?”燕山见她神情不似作伪,“你也不清楚?” 观亭月如实摇头:“父亲没有告诉过我这些。” 她若有所思:“观家老宅在京都,而今理应成为朝廷的所有物了,也不知眼下是谁在住?” 燕山忽不自然地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擒获叛军的当天一发现书信,我便即刻命人快马加鞭上报了皇帝,朝廷派出内卫迅速将观家老宅里外查了个遍。 “就在昨日,我收到了京城八百里加急的回信。” 观亭月听他话里有话,略一扬眉:“你们查到了什么?” “一间密室。” 他道,“准确地来说,是在你父亲书房中找到的。” 书房里的密室…… 她好似有很模糊的印象,那许是在极小的时候了,因为年岁渐长后,观亭月便跟随观林海四处征战,一年也不见得能回家一次。 她紧接着问:“密室里有什么?” 燕山一声懒散地轻笑,耸了耸肩:“密室的门上了锁,内卫被挡在了外面,至于里面有什么……这便是我今日找你来的目的。” 观亭月先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漫不经心地勾起嘴角:“可惜要让你们失望了,因为我一样毫无头绪。我爹平素谨慎,也许对他而言,我还不是一个可以托付机密的人。” 她说完又感到不解:“……既是这般好奇,你们为何不直接暴力破开?凭京城内卫的手段,还对付不了一扇门?” “那是道石门。”燕山把盛放书信的羊皮袋子给她,“今上看过我的奏折后,总认为能让前朝大将谈之色变且郑重紧张的东西说不定会是传国之宝,故而不赞同使用炸/药,怕引起密室坍塌,得不偿失。” “所以……”观亭月装好信件,“他要你替他找到钥匙?” “皇帝么,对于前朝之物大多耿耿于怀,总容不得自己的江山里有别的沙子,当然也不甘心让其余珍宝流落在外了。”他也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在这么多人面前议论当今,随侍听进耳朵里都跟着捏了把汗,好在周遭的皆是自己人。 “看样子观老将军对待儿女也并非一视同仁,他没把这个秘密告知你,想来是交代给了你那几位兄长。” “如何?”燕山从容地望着她,眼里有微不可查的促狭,“要不要与我合作?我想,你们观家的旧宅,就算你不知情,线索大约也会比我掌握的多。” 观亭月轻描淡写地一笑,觉得他这话有趣:“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一定会帮你呢?” 燕山毫不示弱地回了个同样的笑容,“你难道不想找到你那几个哥哥的下落吗?” 他刻意顿了顿,“你就不想知道,你爹留下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吗?” 她脸上无动于衷,心中却“咯噔”了一下。 仿佛长久以来维持着祥和的薄冰,终于岌岌可危的自冰下漾起了一层涟漪,不可抑制地颤动起来。 观亭月漠不关心的转身,“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既然无论如何也会被当今拿走,那还不如从一开始便不知道。” 她并不回头,步子迈得很快,显然是带着情绪的……或许还有点生气了。 “如果我说,可以保证,倘若东西仅是观家的所有物与前朝皇室无关,就尽数归你呢?” 燕山在她身后悠悠然补充,“怎么样?要不要再考虑?” 然而观亭月却并未答复,反而还越走越快。 他见了也不着急,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就回去了?我派人送你?” 对方果然清冷道:“不必。” 轻骑统领稀里糊涂地见观亭月走出营地,随即又去瞧燕山:“侯爷,她不肯相助,那眼下怎么办?可需要发布悬赏令,在全国之内寻找观家后人的下落?” 燕山神色微动:“许多观家人是隐了姓名的,战后至今各地的户籍都还没理清,单依靠官府的告示,十年八年也未必有消息。” “那怎么办……” “没事。”他笃定地望向山谷入口处,“她会改口的。” 因为她放不下。 观林海的遗物或许还在其次,她放不下的,是散落各地失去音讯的观家军,她将同袍的情谊看得比自己还重,何况对方还是与之血脉相连的兄长。 在燕山的认知中,观亭月永远都不会是一个肯偏安一隅,每日家长里短的人。 虽然时隔多年她性情有变,可只要没被人“夺舍”,就必然会还会再来找自己。 第21章 (修)侯爷之前那一系列的不…… 从山谷出来, 观亭月哪儿也没去,她照常上市集摆摊到傍晚,一切如旧地回家吃饭、打扫院落、劈材浇花, 甚至还有心情陪方晴下两局双陆——当然是压倒性的胜利。 江流的身体日渐好转, 可以下地了,便帮着解决了大半的杂务琐事, 小院里忙忙碌碌,短暂地呈现出家和万事兴的太平景象,连一向淡定的观老太太,脸上也多了几分柔和的线条。 这天的夜半三更, 灰白的扑棱蛾子在檐下灯笼上来回晃悠。 前后左右的邻里都睡了,观亭月才走出房门,她走到正厅内安置牌位的地方,取来香烛, 恭恭敬敬地齐眉举平。 缭绕的青烟拂过木牌上的文字, 长久的烟熏火燎使得墨迹朝四周晕开了,尤显陈旧, 然而灵位却很干净,一尘不染, 大概是有人日日擦拭的缘故。 燕山其实只猜到了一半。 她已经过了血热上头便能不顾一切,说走就走的年纪,以前庞大的家族对她而言不过是个模糊的担子, 只知道重要, 却缺少真实感。 而今,缀在身后的一老一小仅有个头疼脑热自己便脱不开身,仿佛迈出一步,就会牵动整个家的命脉。 祖母太年迈, 江流又太年轻。 这两个人,不管谁照顾谁都够呛。 突然间,观亭月的耳朵微微一动,厅堂里有缓慢的脚步声传来,她未及回眸,下一刻肩头落下一只苍老温厚的手掌。 “奶奶?” 她对上老人家浑浊的双目,诧异道,“怎么不休息?” 观老夫人慢条斯理地行至旁边,不疾不徐地吐字:“你有心事吧?” “……” 观亭月刚要开口,便被她悠悠地打断了:“我老眼昏花,瞧东西不行,看人心却还凑合。那日叫你‘觉得旧事过不去的时候,便来给你爹上柱香’,现下见你站在这儿,我就猜到了—— “是与早上那些人有关?” 奶奶到底吃过的米比她吃过的盐多,心如明镜,一说就中。 观亭月把香烛插好,语气平和,“没关系,我已经将事情推掉了。” “你嘴上说着推掉了,心头却还在纠结。”老太太何其了解她,泰然自若地杵着拐杖,“让我想想……会令你这般心神不定的,必然不是小事,要么涉及你爹,要么就是关系到你那几个哥哥。” “对方既对咱们家以礼相待,便不是因为你爹的身份……这么说,他们是想让你去找你的兄长?” 观亭月:“……” 她现在开始怀疑,祖上是不是算卦起家的了。 观老夫人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声。 “我知道你一直想去。” “只是顾及着我这个老太婆没人照看,这些年你连含山道都没出过,奶奶心里是明白的。” 观亭月的睫毛颤了颤,闻言说:“哥哥们如果早已殉国,我现在去找和以后去找也没分别;倘若尚在人间,我相信凭他们的能力肯定活得比我好,不用过于牵挂。所以,去与不去并不急在这一时。” 观老夫人听了这番振振有词的谬论,别的没品出来,只觉得她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憋闷的情绪,连说“不急一时”这几个字也像是在闹别扭。 当下便笑了:“你不是不牵挂,是打算照顾到我百年之后,才动身去打听他们的下落吧?” 观亭月不置可否:“百行孝为先,换成是他们,也会这样做。” 老太太故意哼笑道:“百行孝为先……我一日不入土,你便一日出不了这边城。难不成我活个十几二十年,你也陪着我这把老骨头待到那个年月吗? “如此说来,倒像是我老不死的不识相,非得把你困死在这儿似的。” 老人家耍起横来真是百无禁忌,观亭月望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无奈:“我不是这个意思……奶奶,你能不要总把‘死’字挂在嘴边吗?” “我偏要说死。”她满不在乎的,还来劲了,“你爹就不爱谈‘死’,最后怎么样?不还是走在我前面?可见避讳与否是与现实没什么相干的。” 观老太太仗着年纪大卖了一通老,语气终于沉寂下来,“知道你孝顺。” “但你到底还年轻,年轻的日子就那么短短几年,天下之大,未来可期,你若跟着我消磨,那得多暴殄天物?奶奶活了几十年了,过一天是过,过两天也是过,谈不上珍贵不珍贵,你却不一样—— “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已经把中原的名山大川都寻访踏遍了,京城里的名门贵女们斗嘴皮子没一个是我的对手。” 观亭月:“……” 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不出她奶奶年轻时竟如此彪悍,观亭月忍不住好奇:“您从前……也是个关不住的么?” “那是自然,否则怎么嫁到观家来的?——奶奶这话是要告诉你,别等上了年纪,再回头来后悔,错过了什么人,错过了什么事。” 老太太说完一停,“想去什么地方,就去吧。” * 观亭月于是躺在床上想了一整晚没睡着,将祖母的话翻来覆去,掰开揉碎了思量,直到天将蒙蒙亮时才勉强浅眠了半刻。 她乍然睁眼,倒是一点也不困倦,只打来盆冷水洗了洗脸,便精神抖擞地出门了。 早起仍是个大晴天,满地的晨雾被日光照出点飘飘欲仙的气氛来,走在街巷间,一丈之外就难辨行迹,很有几分昼行鬼市的味道。 永宁刺史府在城东南,临街倚靠两棵大榕树。 书房内,窗外投进的光洒得屋中一片亮堂。 作为天罡营下,定远侯的贴身亲卫,年轻的随侍站在角落里,背脊挺得笔直,眼珠子却不时转向坐在案几后的青年。 如果他没记错,这小半个时辰里,侯爷已经拿食指敲桌角敲五回了。 今天不知是怎么,燕山显得比往常要浮躁,拆开的军报摊在他面前好半晌也不见翻动,似有些心不在焉。 可他并不安排什么差事,亦没有别的吩咐,只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偶尔会支着肘,手握成拳抵在唇上,通身带着点不好招惹的气场。 这当头,谁撞上来都倒霉。 他刚如是想,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偏偏就有那么点儿背的人。 只听门外的侍卫扯着嗓子朗声通报:“侯爷,有客人到。” 随侍看情形感觉不妙,认为对方非吃一顿闭门羹不可,保不齐还得挨几句阴阳怪气的冷嘲热讽。 他正抱着同情的心态等着瞧好戏,就见燕山骤然放下胳膊,眉眼倏忽展开,其中微不可见的光一闪而过,开口便说:“让她进来。” 侍从将眉毛挑得老高,对这反应颇为惊奇。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侯爷之前那一系列的不同寻常……居然是在等人。 很快,一个身姿端庄的女子跨进门槛。 来者荆钗素衣,清雅而俊秀,她不卑不亢地往前一站,好似连满室的晨光都比平常更耀眼了。 对方十分坦然地直呼其名: “燕山。” 上座的人把拈起的一张信纸丢开,似是而非一笑,目光里少见地没带鄙薄之色:“你还是来了。” 观亭月颇为泰然自若,半点也没有因为自己把昨天的话吃了吐而感到脸红。 “我可以和你合作,找观家知情者的事情,我同你的人一起去。” 燕山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佯作轻松地说:“这么快就想通了,不再斟酌斟酌?我不着急,多的是时间。” 观亭月全当没听见:“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他像是早在预料当中,“讲来听听。” “此去少则数月多则一年,你必须派最好最得力的人留在永宁照顾我的祖母和弟弟,一切费用由你承担。” 就猜到她会有这样的要求,燕山扬眉点点头:“行啊,没问题。” 观亭月:“无论观家人如今在做什么,在谁手下做事,都不能为难他们,也不要将他们的行踪泄露给旁人。” 他欣然同意:“当今对前朝旧臣素来宽大,只要不是谋逆造反,没有人会轻举妄动。” 她想了想,似乎也再无其他需要言明了,毕竟现下最大的阻碍就是穷,燕山又不差钱,敲上一笔帮奶奶养老,还挺划算的,肯定比她自己每日卖木头桩子富裕。 “就这么多了。” 燕山:“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观亭月又补充了一句,“另外——我对老宅里有什么并不感兴趣,宝物也好,遗物也罢,你们不必防着我,自己瞧着办就是,省得大家路上互相猜忌。” 别的倒还好,至于这点,燕山听完不得不感到奇怪:“老将军留下的东西,你就这么不在意?他不是你最敬重的人么?” 依稀记得,之前她甚至为了要两颗火/药而去当那把古刀。 “是最敬重。”观亭月并不介怀笑了笑,侧身行至窗边。 “可我爹曾经说,活人永远比死物重要。” 故人遗物再怎么珍贵,也仅仅只是用作怀念罢了,怀念的人在心里,那么拥有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这一趟主要是为了去找我哥,老爹既然从未对我提过什么密室,大概也不太想让我知道,眼下又何必多此一举。我不是猫,好奇心没这么重……但有言在先,如果是几个哥哥想争,我可管不了他们。” 燕山注视着那逆光而立的背影,似笑非笑地启唇:“你还真是……” 后半句又中途凝滞,好像没找到贴切的词,约莫是想嘲她认死理。 他背靠着玫瑰椅,貌似不经意地开口:“我此前说过,只要东西与前朝皇室无关,会奏请朝廷悉数还观家。 “如今也是一样,除非我被革职,这话便一直作数。” 观亭月闻言波澜不惊地怔了怔,轻轻看了他一眼,平和而感怀地承下这个情,“那谢谢了。” 她沉默地抿唇,在片刻光景里将逝者再度尘封入记忆深处,转回身开始谈正事,“先商量一下找人的计划吧。” 燕山终于认真起来,略一敛容,“你手里现在有什么线索?” “实话讲,并不比你知道的多多少。”她自怀中摸出一封信,放在案几上,“当年我南下逃难,一直与二哥有书信联系,他那时领命从凉州奔赴安庆支援奕军,可惜淮水一战惨烈至极,各地邮驿十室九空,便因此断了音讯。 “我最后一次与他通信时,他说他已至凤阳府,如果暂时没有别的思路,不妨先去那里看看。” 燕山点头,问她的意思:“好,几时出发?” 观亭月稍作迟疑:“十日后。” 第十天是江流服药最后的一个疗程,看着他没事,自己走也能走得安心一些。 * 白露尚未来临,城中竟毫无征兆地吹起秋风来,淅沥沥的两场雨下完,仿若一夜之间酷热的溽暑就悄无声息地归于大地。 长空变得愈发苍茫,四五日也难见一回朗日清天。 正是八月初一,观家寒碜的小宅院外,巷子口里,一架低调简朴的平头车安静停着,几匹健硕的黑马在前后护送,一眼就看得出这是做即将长途跋涉的准备。 观老太太把收拾好的包袱挂在孙女肩膀上,紧紧的打了个结,语重而心长:“奶奶腿不好,就不跟着你们到城门口了……你人在外面,要多仔细着自己。” 观亭月由她轻抚着耳边的碎发,听话地点点头。 老人家枯槁的眼睛里还是有牵扯不完的碎碎念:“一日三餐记得按时吃,冷了要添衣衫,热了也莫贪凉,到底是个姑娘家,能不与人动手便不要与人动手,落得身上七七八八的伤……” “我知道。”观亭月突然不觉得这些话唠叨了,反而有种听一句少一句的遗憾,“等我找到几位兄长,就带他们一起回来看您。” 她一个唾沫一个钉的承诺说:“我们一家吃顿团年饭,好吗?” “好。”奶奶尽管依然是八风不动的淡定模样,口中却没忍住地重复了一遍,“好啊。” 观亭月收回视线,面向旁边的小姑娘——方晴那双小鹿眼里汪着水渍,巴巴儿地叫了声“月姐姐”。 她伸手去摸了摸女孩子的发髻,“我不在的日子,劳烦你多帮着奶奶一些。” “月姐姐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奶奶的。” 方家夫妇亦在旁宽慰:“月姑娘不必担忧,若有什么事,我们也会立刻书信告知于你。” 她颔首道谢,蓦地想起什么,举目一张望:“江流呢?怎么没见到他。” 观老夫人感慨的叹道:“因为你不肯带他去,那孩子闹脾气呢,从昨天就把自己关在房里。” “要我说,让他一块儿跟着也没什么不好的。年轻人么,多出门闯闯总比待在这小地方长见识。” 观亭月模棱两可摇摇头,“我是觉得他已经在外颠沛流离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就别随我奔波劳顿了,在家里过过平稳日子……”她叹口气,“算了,由他去吧。” “趁时间还早我这就走了,以免入夜找不到地方投宿。” “去吧去吧。”奶奶挥手赶她。 眼见是真的要离开了,附近的左邻右舍们才试探性地打招呼。 “月姑娘出远门儿啊?” “路上当心哦……” 住的时日越长,邻里的存在越像家中的一草一木,哪怕平日并不如何亲密,作别时也会流露出点滴不舍。 她一一点头示意,朝着巷外的马车行去。 破落的土石墙边,有人漫不经心地抱着双臂靠在那里,目光微微低垂着,等观亭月出来方抬起眼,不着边际地问: “你在这里,同旁人说你姓‘月’?” 她牵起一匹矫健温驯的骏马,伸手在马脖子上轻拍两下,随口应了,“嗯。” 然后又感觉他问得奇怪:“怎么?” 燕山不置可否地起身,轻飘飘道,“没什么。” 第22章 你平时都是这样跟别人编排我…… 凤阳在永宁的东北方, 走陆路算上风雨相阻,大概需要三个多月的时间,他们这一行只一辆车, 四个亲卫, 轻装上阵,很是省事。 观亭月随众人一道骑马, 偶尔也会进车里坐坐,她对于马和车都不挑,显得非常好养活。 出了城往北,沿途皆是满地被打落的黄叶, 厚实地铺在官道两旁,不时能见着几个外出的游人。 很久没有机会能出来看看江湖山水了,观亭月心情舒畅的呼吸了一番自由的空气,继而把不那么友好的眼光转向近处并驾齐驱的定远侯, 觉得这份好心情有点打折扣。 “怎么这等小事, 还要你亲自出马?” 观亭月禁不住问,“你不是镇守西北吗, 边关的事不用处理了?” 她以为燕山多半只安排手下人去办,哪里知道会跟着一同上路。 后者不在意地驱马前行:“皇帝的圣谕, 观家老宅的秘密他要求我全权负责,我当然不好每日在府上坐着等情报。 “再说西北那边,有副将便足够了。” 观亭月到底在观林海身边摸滚打爬了不少年, 对于官场上的那点套路何其敏感熟悉, 一听就嗅到了什么。 她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当今皇帝在防着你?他故意把你支来,干这些鸡零狗碎的琐事?” 据守边关的大将,除非另有战事告急,轻易是不会离开驻地的。 更别说什么南下镇压叛军, 找前朝遗宝这种匪夷所思的安排。 看样子,他在朝廷里也并非就顺风顺水。 “不是他要支开我。”燕山轻慢地握着缰绳,身体随马匹悠悠晃动,“是我自己请的旨。” “之前要对付后元,他封我为‘定远’,以安军心以振士气。现今边关战事已平,我顶着那么多军功头衔,若还不收敛一些,多少会让人觉得碍眼。” “既然如此,倒不如我先以退为进,自己把自己晾上一阵,省得他多疑。” 观亭月闻言心头着实讶异了一下,没料到他如今能考虑得这般周全。 嘴上却还不动声色地:“你倒是很会自保。” “是啊。”对方的语气竟隐隐带了点冰冷的叹惋,“毕竟有前车之鉴。” 兵连祸结时,战将是国之利刃,开疆土兴国邦;而太平盛世年间,声名显赫的武将只会是绊脚石,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许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活得都不长久。 沿途的水马驿每六十里设一个,众人脚程快,黄昏时正不上不下的卡在两个驿馆之中,只得挑了间客栈,准备休整一晚。 天罡营一行是微服上路,似乎不想过于张扬,装备与衣着都极尽低调。 亲卫安顿好车马,便和小二商量着客房投宿的事情。 “想要白骨枯又不是很难,你直接入夜去府衙后院取不就完了。”燕山同观亭月从外面进来,谈起她之前的举动,“何必搞得这么复杂?” “那可不行。”她不以为然地挑眉,“我如今是堂堂正正的大绥良民。” 说着两指从怀中夹出一份薄薄的册子,“有户籍、有路引的,不干那种偷鸡摸狗,违法乱纪的事。” 听这语气,再看这表情,好像对此甚是宝贝似的。 燕山斜里睇过一眼那本籍册,淡淡说:“是上年才拿到的吧。” 观亭月听了,却怀疑地盯过来,“你怎么知道?” 当初与奶奶南下躲兵祸,不敢轻易暴露身份,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年的黑户生活,怕出门,怕见人,还怕城里突然贴告示。 永宁由于受战乱影响,又地处偏僻,黄册的整顿十分滞后,直到两年前她才算是真正有了自己的户籍。 能如今天这样光明正大走在外头,曾经都是一种奢侈。 燕山似乎不太想解释,敷衍地拿话岔开:“你倒是对改朝换代一点也不介意。” 见他不愿说,观亭月亦不深究,“王朝的更替也不是我能够左右,既尽人事,便听天命。并非所有人都像石善明那样,致力于拉着大家一起不得好死。” 她将路引收入怀中。 燕山的视线仍旧落在她举止间,漫不经心地调侃道:“你们家可是号称满门忠烈,这么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他国之下,不怕别人戳你的脊梁骨吗?” “满门忠烈又不是观家自封的,他们爱怎么叫是他们的事,我没必要为别人作茧自缚——”两人正从客栈院中一棵粗壮的桂花树旁经过,她说到这里,貌似不经意的一瞥,忽然语气一转,“何况,我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不偷不抢……总比某些鬼鬼祟祟的梁上君子强。” 燕山随即明白了什么,牵起一道戾气逼人的笑,“那倒也是。” 他捡了粒石子在手心抛着玩:“反正现在大家,谁也不比谁高贵——” 话音刚落,他眼中骤然一凛,石子便往斜里破空而去。 “下来!” 紧接着只听到树上传出一声闷哼,一个人影带着枝头刚发新芽的叶子,唰啦啦落在了地上。 “唔……” 这人不知什么路子,头顶一只破斗笠,满身风尘仆仆,大概还准备夜行,甚至从上到下都穿着黑衣。 燕山和观亭月走上前,一左一右堵着他,两个人都不矮,低头便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威压。 观亭月逼近一步:“你从出城起就在附近了吧?” 燕山抱起怀:“跟了一整天,究竟有什么企图?谁派你来的?” 对方先还低头不语,捂着屁股抿抿唇,忽然他把心一横,将斗笠掀开来,露出一张年轻稚嫩却写着“我很不服气”的脸。 观亭月当下惊讶:“江流?” 然而她的惊讶仅仅只有一瞬,很快就皱起眉眼:“你怎么跑来了?不是让你留在城里好好看家吗?” 不问还好,这一问,后者通身上下迅速挂满了委屈,“你要去找二哥他们,为什么不带上我?” 观亭月:“是去找人又不是去踏青,我干什么非得带上你?” “你不带上我也就算了。”江流噘着嘴,眼神戒备地瞟向燕山那边,“怎么要跟他一起,明明是我们家的事……你不是说因为当年把他给睡了,就老死不相往来了吗?” “姐,可是他逼迫你的?”他忽然紧张起来,“你要是被他威胁了,就冲我眨眨眼睛!” …… 担心江流多想,观亭月只对他说是去找兄长,没提钥匙的事情……怎奈何她低估了半大少年的难缠,而且想象力还十分丰富,也不知是看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闲书。 观亭月刚要开口,一旁的燕山颇有意见地出声:“喂。” 他不满道:“你平时都是这样跟别人编排我的?什么叫‘你把我睡了’。” 她原本想训斥弟弟,闻言转过头:“说得不对吗?” “这难道不是事实?” “哪里是事实了。”燕山甚为不快地据理力争,“反正也不是你情我愿的事,怎么就是你占便宜。” 男人较起真来还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那这个便宜给你占?”观亭月一手轻叉起腰,“说你睡了我,然后我把你扫地出门? “堂堂定远侯威风八面,有过如此不堪回首的往事,让你的手下们知道了,你也不怕脸上无光?” 站在马厩旁听墙根的两个亲卫听了这话,登时周身的毛集体直立,忙佯作突发耳疾的样子地低头疯狂捋马鬃。 燕山却连半个视线也没功夫分过来,“知道就知道,也没有什么光不光彩的,关键这不是谁睡谁的问题。” 她了然地挑眉:“那是谁被谁睡的问题?” 亲卫:“……” 燕山:“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你非得现在掀这些旧账不可?” 观亭月争锋相对地反问:“不是你先开始的?” …… 江流被这场暗潮汹涌的交锋夹在中间,作为整个事件的□□,他已经被彻底地忽视掉了,只得左看右看,最后试探性地出声:“那个……冒昧打断一下,咱们能不提‘睡’啊‘睡’的吗……毕竟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 他还是个无知少年啊。 燕山瞥了一眼,见对方也就在自己肩头那么高,遂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家不要插嘴。” 观亭月同样不置可否地开口:“你先上客房里去休息,晚点我再来问你。” 岂料才开了个话头,燕山那边不知哪根筋又炸了,挑刺道:“诶,你什么意思,我还没同意让他留下。” 观亭月本不打算带着江流的,但一见他如此讲,当下毫无原则地护短:“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只说与你们同行,可没答应要供你们驱使,他留不留下,不需要经过你同意吧?” “如果没记错的话,沿途的花销都是由我在承担。”他挑起一边的剑眉,“好歹也算半个金主,要不要多添一份钱,难道不是我说了算?” “我也没让你吃亏啊。”观亭月语气理所当然,“你不是一样得到了观家人线索的情报吗?当初找我帮忙的是你,定远侯不会以为,天底下有白打的零工吧。” …… 又开始了。 眼见两个人大有争到天黑入夜不罢休的架势,江流忙试着打圆场:“你们不要吵啦……” 燕山:“别多嘴。” 观亭月:“没你的事。” 江流:“……” 他作为当事人突然感到很没有面子。 观亭月最后盖棺定论:“江流的去留凭他自己决定,他作为观家子孙,若真想跟着一块儿上路,钱我可以替他掏。” 燕山听了,无情地冷嘲热讽道:“你替他掏?你有钱吗?” 她丝毫不以为忤,“我当然有了,看不起人啊。” 观亭月卖木头桩子四五年,积蓄肯定是有的,但以她的性格,八成离家时全留给观老太太养老了,自己身上能剩几个铜板都算万幸。 死要面子强出头。 他并未直言,却只是低声轻嘲了两句就不再搭理,“行,那随你的便。” 燕山抬脚往客栈里走,很快上了二楼的台阶,一直在同店家商谈的亲卫犹豫不决地挨上来:“公子,那小少年咱们还管吗?您看是要四间房,还是五间啊……” “管什么。”他面颊半侧不侧的,以余光盯着身后,“人家有钱,问她去。” 第23章 刚来观家的时候,燕山其实话…… 于是, 为了和燕山争个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输赢,江流就这般顺利地加入了队伍。 他原以为会大费一番功夫,说不定还得挨一顿狠揍, 不曾想竟在一场为了“谁睡了谁”的暗潮交锋中被匪夷所思地摁头留了下来, 颇有点渔翁得利的意思。 东躲西藏,追马车追了一整天, 暮色堪堪昏黑时,江流便抱着枕头睡着了。 观亭月给他掩好被衾,动作尽量轻地推门回房。 远离了市井的空旷郊野,连旅途歇脚的客店好似都与周遭的山景静得如出一辙。 这是几年来, 她头一次外出如此之久,隔窗望长空明月,心中忽就萌生了些许无处着落的亢奋。 想必今夜大概是不能好睡了。 突然间,对面有灯光亮起, 正不偏不倚地洒在眼前。 “公子, 常都尉的军报送来了,他发急信询问我们这一次北上的路线, 说是好提前安排人传信,以免延误。” “不是讲明了‘非紧急军情自行处理’的吗?他光长那么大的个头, 胆子比针眼还小。” 那人像是怕搅扰到其他住客,走到窗边打算关上,恰好猝不及防地与她双目相接触。 观亭月才发现对面住着的是燕山。 他五官逆光时棱角颇为分明, 隐约透着点胡人的血统, 似乎也是一愣,但很快就挪开了视线,颔首拉上格子窗。 从屋内投射的光影来看,或许是在同亲卫交谈着什么。 燕山还是变了许多。 观亭月轻靠在墙边, 漫无边际地想着,他的表情明显生动了,甚至从言语和神态间偶尔会流露出几分刻薄寡恩的味道。 她极少去回忆过往,可自打与他重逢的这段时日里,观亭月总是无意识地回想起从前。 那毕竟是动荡年月间,为数不多能够值得人追念一二的时光。 刚来观家的时候,燕山其实话很少。 十几年前,观林海的大军主要驻扎在常德府,以抵御西南一代的蛮夷和小股不安分的盗匪势力。 他膝下共有五子一女。 彼时,长子带兵驻守边疆国门,而观亭月与二哥、三哥都还未到长成的年纪,便跟着父亲南下,暂居在城中一处当地富商慷慨出借的大宅院里。 观家后辈世代习武从戎,有少年随军的习惯。除了蹒跚学步的江流和身体孱弱的四哥尚还留在京城,他们兄妹几人在广西一待就是数年。 宅院好比一个大私塾,里面住着观林海从天南地北捡回来的孤儿们。 白日里安排营中将军轮流讲授兵法,教习武艺,晚上便同吃同睡。 他军务繁忙,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准备打仗的路上,但平时闲下来也会亲自上场指点几句。 观亭月作为一众臭小子们中唯一的姑娘,尽管骄纵得猖狂,凶起来也许还会揍人,可到底是一朵凤毛麟角的娇花,还是大将军家养的名贵品种,因此男孩子们事事让着她,即便被打得满屋子乱窜,也依旧顶着鼻青眼肿的脸冲她腼腆一笑。 就这样纵得观亭月无法无天。 她小时候简直不知道“受委屈”是个什么感觉。 所以燕山来后,多半也没少欺负他。 记得那是冰雪刚刚消融的初春,观林海整整离开了四个月,当他再一次出现在院子里时,左右便跟着俩小孩。 关于大将军随地捡娃的癖好,众人已经屡见不鲜,倒也并没有多惊讶。 只是同旁边那个能说会道的男孩儿比,观亭月对燕山的第一印象就是瘦—— 他很瘦。 偏偏人又生得高,显得像是披了张皮贴在骨头上,胳膊和腿都看不见肌肉,孱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极度营养不良。 所以她起初对他不甚在意,只听说是从哪个战场里顺来的少年死士,打小给人训练成了杀手,一直没怎么开智。 就连头发也是乱七八糟的,想必这还是经由观林海收拾过的成果,本来的面貌兴许更加有碍观瞻。 真正开始留意燕山,约莫是在几天后。 日常的学习课程结束,少年们大多会自发在演武场练武或是互相切磋。观亭月早已将同龄人揍了个遍,对此提不起兴趣,于是跟着三哥一起溜到街上疯玩了半天,趁授课的军官没发觉又赶着时间跑了回来,装作一副才练习完的样子,坐在台阶上吃零嘴。 正是在这时,场上爆发出众人惊艳的呼喝,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亭月,亭月!”与她相熟的少年握着长刀兴冲冲地打招呼,“你快来玩啊,那个新来的燕山好厉害,一连打趴了宗帮他们五个人,现在大家都等着跟他挑战呢!” 观亭月一脚踩着石阶,掀了个白眼,觉得他大惊小怪,“没意思,有什么好看的。” 然而她三哥一向是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搅屎棍,嗑着瓜子在旁边不怀好意地起哄:“喂,你可是号称‘常德一霸’,远近如雷贯耳的观家大小姐,你不去捍卫一下自己的名声,不怕别人篡了你的位吗?” 她年少时是串又冲又红的辣椒,一点就炸,在她三哥两句话挑拨下当即认为燕山是来砸场子的,扔了零嘴,抄起家伙便去打擂了。 结果就是…… 半柱香过后,燕山被她揍得滚出了一丈之远。 观亭月看着自己手里的武器,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男孩子,内心十分惊惶:这么不禁打? 怎么办? 她忐忑地琢磨:对方瞧着如此瘦弱……会不会给打坏了?她爹该不会来收拾她吧! 好在很快,对面的燕山便一声不吭地颤巍巍爬起身。 他使的是两柄纤细的双刀,似乎更像女子用的兵刃,动作极为迅敏,从肉眼分辨不出走的是哪个路数的功夫,但一招一式里总渗出点儿邪性来,和观家渊渟岳峙的正派之气截然不同,是一种纯粹的杀招。 围在四周的少年们见状,先松了口气,继而又觉得这结局毫无悬念,纷纷唏嘘地散开。 “唉,果然还是大小姐更凶残啊。” “咱们‘男人当自强’小分队,怕是今生都出不了头啦。” “全院人的希望破灭了,大家散了吧,散了吧……” 他们脚底抹油地开溜了,反而让站在场上的观亭月独自面对着燕山有些手足无措。 她朝左右张望一圈,感觉到了孤立无援的萧瑟,最后索性先声夺人地给自己造势。 “诶,你输了,愿赌服输,按惯例要负责挑今日的水,这是和我比武的规矩。”她端起一副当家做主的姿态,严格道,“不准偷懒,我会不时来监督你的,听明白了吗?” 观亭月与人约架比吃饭还勤快,说完也根本没将这场插曲放在心上,转头便拉着她三哥找厨娘加餐去了。 仗着父亲是一军主帅,她在城中基本横着走,想练功就练功,想疯玩就疯玩,除了观林海无人敢管她,即便偶尔跑到军营重地里逛上一圈也是家常便饭,不会有谁阻拦。 于是一日下来,招猫逗狗,吃喝玩乐,燕山的事情早就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别说监督,连家都没怎么回,根本不记得白天打趴下的人究竟是圆是扁。 就这样一直到入夜,定昏时分。 因为吃得太饱,观亭月辗转睡不着觉,只好跑出来消食,甫一踏入后院,当场让那满地的水桶惊呆了。 但凡能盛水的器皿,无论大小皆在院内码得整整齐齐,放眼望去全是潋滟的圆圈。 她在一片荡漾着月光的水面小心穿梭,躲障碍物般艰难行进,终于在水井边发现了那个勾着腰认真汲水的少年。 “你在干嘛?”她震惊道,“你知道王大娘明天一早看见这个场面她会晕过去的吗?” 清瘦高挑的少年直起背脊来看她,不兴水波的眼中难得有一丝茫然不解的情绪,但他仍旧站在那里,拎着空空的水桶,好似不知下一步该怎样行动。 “喔……”她总算想起点原委,却没记起名字,“你是早上那个、那个谁?你怎么还在这儿?” 对方木讷地张了张口,几乎有半盏茶的时间,最后却还是没什么也说。 观亭月终于认识到他可能不是话少,他是根本听不懂话,看这样子,恐怕连稍稍丰富点的表情都不容易做出来。 “谁让你打那么多水的?你这是干了多久?一整天吗?” 燕山嘴唇微微一动,哑着嗓音极缓慢地开口:“……输……输了……” 她眉毛都快拧成了一朵蝴蝶结,叉起腰:“我知道你输了,那我也只是叫你挑满今天的水,没让你挑一天的水啊。” 观亭月:“……” 她讲完自己都有些绕住了。 少年似乎很吃力的模样,他干站在原地,像在消化刚刚听来的语言,过了好一会儿方上前一步,目光执着:“刀……” 观亭月不明所以地皱眉:“刀?” 他依然坚持:“……刀。” 一连听他“刀”了半天,她才垂头握了握自己腰间别的那把武器,记起来这是白日里与之对战时用过的,于是连蒙带猜地揣测:“你在叫我?” 观亭月纠正道:“我不叫刀,你要叫我大小姐。” 少年试着发了一下音,慢慢吞吞地吐字:“大……小姐……” 然后又练习般地重复道:“大小、姐……” “大小姐……” 他一旦沉浸于其中简直没完没了。 观亭月实在愁得不行,摁住眉心头疼地扶额,“我爹真是……捡来的人一个比一个奇怪了。不是爱睡树梢的,就是爱往枕头下藏馒头的,你更厉害,话都还讲不利索。” 她找了只空木桶头朝下倒扣在地,径自就坐了上去,掌心支起脸颊,听对方不厌其烦,认认真真地来回吟读,好像那真是个什么不得了的称谓,需要再三谨记。 他语气虽然笨拙,含了点长久未开嗓的沙哑,但声音却意外的清朗和润,不疾不徐的,竟有些纯粹的意味。 观亭月自己玩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问:“诶,你叫什么?” 燕山:“……大小姐。” “……”她牙酸地松开手,“我不是问我的,我是在问你,你有名字吗?” 这一次,他回答得快且流畅,仿佛还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骄傲:“燕山。” “燕山?”观亭月漫不经心地一笑,“我爹给你起的吧?” 如此风格一听就是来自他老人家的手笔。 闻言,燕山却也不介怀,反而非常欣悦似地点头:“嗯。” “哈,果然——老头子就喜欢山啊水啊,大江大河,月亮星星,一家子景观植物,都能凑成个清明上河图了,他倒不嫌怪……” 话音刚落,耳边突然飘荡起一缕绵长而突兀的“咕噜”声,必定是从人体内某个部位传出来的。 观亭月自己是吃了个九分饱,被撑得只能出来散步,这当然不会是她腹中传出来的动静,于是目光朝前瞥去,一言难尽地把燕山盯着。 “你不会忙了一天,都没吃过东西吧?” 后者坦然地将她望着,好像也不觉得饿上一两顿有什么不妥。 观亭月咋舌:“就没人来提醒你的吗?” 言罢对上燕山那双清澈到近乎迟钝的眼睛,她意识到问也是白问,便无奈地颔首:“行吧行吧,当我没问。” 她招小动物一般,“过来,我带你去找点吃的。” 后厨是观亭月时常光顾的地方,哪里会放剩菜,哪里有边角料,她了如指掌,轻车熟路地就带他偷了几个干粮,可惜已经没有肉食了。 在满院的水波粼粼之间,燕山坐在花圃的石阶上静静地啃馒头。 他吃东西的时候显得颇为小心翼翼,仿佛在做一件十分庄重的事情,每一口都要细嚼慢咽,用心品尝,即便是毫无滋味的馍馍,也能让他以最高的礼遇对待。 观亭月在一旁无所事事地端详,“喂,你的功夫从哪儿学来的?” “我见你动手招招都往人要害上招呼,身法邪门儿得紧,你杀过不少人吧?” 少年的头发很长,大概是不怎么修剪的缘故,乱七八糟地被束成一大把缀在脑后。 她信手撩了撩那马尾,“听他们说你小时候在山里住过一阵,是狼把你养大的,是真的吗?那只狼什么样儿啊?” 燕山一直没有说话,神情专注地落在面前的花木上,观亭月怀疑他八成是认为句子太长听不懂,干脆就不搭理自己了。 她顺着对方的视线,瞧了一下那株开得正盛的红花,随即挑眉:“没见过吧?” 她得意地显摆:“这个叫绯爪芙蓉,是我娘上年特地从京城带来种在这儿的,不仅不好养活,还贵着呢,整个常德只此一家,在别处你可没机会看到。” 观亭月听到极淡的一声“嗯”,似乎从其中还品出一点微不可查的笑意。 她转过头去,正瞧见燕山轻嗅着那朵山茶。 “很、很漂亮……” 他嘴角有十分柔和的弧度,月光在其双目间轻轻一漾,仿佛聚着浩瀚星海,表情平静中透出心满意足。 观亭月悄悄地一愣。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男孩子与花相配,但竟意外地不觉得违和,反而还有点别样的况味。 大概是因为燕山彼时的眼神太温柔了,温柔到简直不像一个杀手,在那一刻里,他周身几乎找不出半分暴虐,明净得像张白纸。 一张有点好看的白纸。 高处的灯倏忽灭了,袭来的微风正巧把一缕动人的虫鸣吹向面颊,他们大概谈完了,耳边没再听见说话的声音。 就在此刻,对面的窗户被人从里推开来。 燕山兴许是想透透气,不曾料观亭月居然还靠在那里,眉宇间便较之刚才更多了几分不耐烦,只深深地朝她看了一眼,抛下一声冷哼,转进屋去。 观亭月:“……” 可惜,白纸如今变成了一条大狼狗,还是条张牙舞爪的大狼狗,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了。 第24章 宁可噎死馋死饿死也不认输,…… 江流的半路加入虽然是在计划之外, 但并没有影响整体赶路的速度,他尽管年岁不大,可似乎对风餐露宿习以为常, 未曾表现出一点不适应。 不仅如此, 对待观亭月还十分地任劳任怨。 早起特地去给她打热水,用完饭听话地帮她收碗筷, 有时候一招手让他拎包袱或是去买食水,后者颠颠儿地就跑来了,简直是十足十的小跟班,还被使唤得非常愉快。 “姐, 给你买的芝麻烧饼,俩铜板三个!多剩了一个钱呢。” 观亭月接过孤零零的一枚铜钱放进怀中,语气平淡地嗯了声,掰开那块饼子, 干巴巴的热气扑面袭来, 里头真是除了葱花之外看不见半点颜色。 不远处的路边酒肆内,店伙正把菜上齐, 三素三荤,卤肉肘子熏火腿, 算不上奢侈但也是色香味俱全。 燕山同他那几个亲兵陆续落座,隐约还朝这边看了一眼。 观亭月向来说到做到,上次她亲口承诺了要负担拖油瓶弟弟的费用, 就当真言出必行, 自己找小二给了住店的银钱。 在那之后,路上的食宿她都照付不误……当然是只付一个人的分量。 反正燕山也没说是给谁出的钱,她自己吃随意点不要紧,江流却还在长身体, 平日便由他过去跟着蹭饭。 少年看她手里寒碜的烧饼,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姐,要不我也不去吃了,我陪你一起啃大饼。” 这倒霉弟弟讲义气是讲义气,就是脑子常年不拐弯。 “傻小子。”观亭月斜睨过来,“他付钱让你白吃白喝,你不去吃个够本,非来抢你姐我辛苦赚钱买的饼子。 “你是跟我有仇吗?” 江流:“……” 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他尴尬地挠挠头:“对哦,我给忘了,没想到这一层。” 后者挑起眉,在他额上轻戳了个弹指,“现在知道了,那还不快去?” 少年觉得此话有理,眼下得了令,立马士气高涨地往回走,在饭桌上甫一坐下,便斗志昂扬地叫小二:“再给我上五大碗米饭!” 一旁的店伙忧心忡忡地瞥他:“小兄弟,你面前的这碗还没动呢……” “就这?我两口就吃完了,只管端上来。” 言罢捧起碗筷,气势汹汹地对着满桌的菜风卷残云地扫荡,不时还用恶狠狠地眼神瞪向前面的人,很有几分示威的意思。 燕山慢条斯理地执杯喝茶,瞧他可劲儿地往嘴里塞吃食,也不心疼钱,略带促狭地看了一阵,才把目光打向门外。 歪脖子老树下,观亭月捡了块干净的石头单脚蹲坐着,一张巴掌大的烧饼,咬两口便饮一口水,她倒不嫌难咽,视线只落在周遭的风景间,模样甚是闲适。 燕山的神色跟着轻皱的眉峰一并动了一下。 宁可噎死馋死饿死也不认输,是她的风格。 * 过聂曲河再往东,就到了嘉定的地界。 一入蜀地,车马逐渐难行起来,四面的群山连绵不断,哪怕最宽敞的官道也是“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山路不好走,观亭月又在途中给祖母寄信耽搁了一些时辰,于是今日赶到落脚处时便晚了许多。 酉时刚过一刻,四合的暮气已然拉上了月夜的帷幕,除了孤零零的一座客店,数十里都难见半盏灯色。 燕山身旁的一个亲兵立即打马而出,准备去安排投宿的事情。 客栈的院落前是个小矮坡,三只连成一串的纸灯挂在高高的木支架上,此刻这灯下竟依稀照出个模糊的人影,还在探头探脑的张望。 那影子个头不高,脑袋圆得颇为规整,好似用规绳画出来的,看身形仿佛是做书生打扮。 观亭月正感觉有些眼熟,待走得更近些了,一张清秀开朗的娃娃脸便显露在昏黄灯辉之下。 对方眼光转过来,登时欣喜地冲他们打招呼。 “月姑娘!” 能在这种地方遇到白上青,观亭月实在是惊讶,毕竟她已经都快把此人的存在忘干净了。 “白上青?”她在邸店门前翻身下马,狐疑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一早听老太太说你们要往东去凤阳,我就想跟来同行的,哪知道你们赶路竟赶得这样快——”白上青摊手一笑,说得甚为感慨,“没办法,只好抄了条近道。” “本是抱着试试的心态在此处等你们,谁知还真叫我给等到了。” 他们这帮人,车子随停随走,露天席地也能将就一晚,真难为他能追上。 观亭月先是一点头,随之又敏锐地皱眉,“你要跟着我们?” 眼见她表情不太友好,白上青赶紧摆手,“别误会。” “我不去凤阳,我到川中嘉定,此前不是说过要去蜀地赴任吗?”状元郎语气里还透出点遗憾来,“哎,原想着能与你们共行一段路呢,可惜这便入蜀了。” 听他说只到蜀中,观亭月隐隐要作痛的胃才好转些许,就担心那提亲求娶的麻烦还没翻篇儿。 “还有先前发生的那些……”他打躬作揖,“我做了不少鲁莽无礼之事,是应该来同你道个歉的。” 白上青话言至于此,黑暗里便见一个高挑挺拔的青年款步而出,一脸爱答不理地在观亭月旁边站定。 状元郎大概是“凿壁借光”久了,夜间视力极好,当即就认出燕山来,短暂地诧异了一会儿,继而隐晦地眯起眼乜他。 “大哥,原来是你同月姑娘一道出行哪,我说呢,怎么那日晚上特地找我讲那些话……” 他不是永宁的地方官,和燕山没有公务上的往来,并不知晓其身份,只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 观亭月准确地捕捉到里面的重点,“‘那日晚上’?” “你们见过吗?” “当然见过。”白上青憋着满腹的蔫坏,没心没肺地就要开口,“月姑娘,我同你讲啊……” 才起了个头,便被一声重重的咳嗽给拦腰打断,燕山倒是面不改色的样子,淡然道:“八月的山风是不冷吗?你们这么站着,还要不要住店了。” 后者也不介怀,听他提住宿,反而热情起来,“对对对,忙了一整天大家都该饿了。我们进去说,边吃边聊。” “昨晚下了场雨,夜里可真要赶上冬日那么冻杀人了,我让掌柜搬几个火盆来。” 一到用饭的时刻,观亭月便本能地惦记着她那两张大饼,略侧过身,打算回车上取包袱。 燕山瞥见这番动作,眉间细微地一拧。 观亭月:“你等等,我去拿几个饼。” “诶,都碰上了,啃什么饼啊。”白上青一向自来熟,断是不会同人客气的,上前把她手腕一拽,“走走走,我请你们吃涮羊肉,大锅子,热乎的呢!” 随后不由分说地招呼着众人进客栈,连那几个赶车的亲卫也没落下。 * 小酒店陈设虽老旧,打扫得却干净,一楼厅堂有股水洗过的清新味道,挺好闻的。 伙计手托着食盘健步如飞地在众客人间穿梭,大约是离城镇已经不远了,往来打尖住店的人不少,周遭满是喧嚣的吵杂声。 “你们是要去凤阳府寻人?” 涮锅里的汤滚得正欢腾,白烟层层地往外冒,江流目不转睛地等着肉片烫熟,吃得满脸通红。 观亭月和燕山则坐在一旁,各自就着热汤将米饭泡软,这是军中饮食惯有的习俗,图个省时方便。 白上青品了半杯梅子酒,叹气说,“还想留你们在蜀地多玩几日的。被调到这山高水远的偏僻处,连个相熟的人也没有……” 燕山轻描淡写地怼他,“大家都有事在身,哪儿有闲工夫陪你玩儿。” 他倒并不生气,无所谓地耸肩笑笑,“所以嘛,我才追着和你们同路,等到城里还能尽一尽地主之谊。” “对了。”白上青放下酒杯,“说说你们要找的人呗,什么身份,什么相貌,没准儿我认识呢?” 燕山搅着汤碗,递来一眼,“你会认识?” “哎,大哥,聊天嘛。”少年嫌他太无趣,“本来就是随便聊聊啊,不然多没意思。” 为了配合他不至于冷场,观亭月却也给面子,把竹筷一搁,沉吟道:“……他是我二哥,名字里有‘天寒’两个字,眼下的年岁应该三十一二吧。” 她比划说,“身长约八尺,不胖不瘦,平时因为练大刀,手臂上很有力道,相貌……谈不上和我有多少相似,但人就是比较……呃,忧郁。” 白上青:“忧郁?” 观亭月感到不好形容:“就是喜欢唉声叹气,不管做什么事都很悲观,总认为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个错误。至今没有自我了断,大概是怕痛吧。” 燕山摩挲着粗糙的碗沿,在旁补充道:“他还喜欢一个人碎碎念,尤其对着手里那把刀,话格外多。” 她转过头:“他爱嘀咕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后者漫不经心,“他若是对着你念叨,早就被你揍了。” “哦。”观亭月想来有道理,“也是。” …… 白上青瞧着他俩一言一语的,配合得还挺和谐,旁观听了一阵,不由对着燕山问,“那不是她二哥吗?怎么你也这么熟?难道那也是你二哥?” 没见过这么会给人找亲戚的,他语气不善:“那不是我二哥。” 闻言,后者的求知欲不减反增,“咦,不是兄妹?……所以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燕山不耐烦地颦眉:“关你什么事?” 白公子脸皮素来够厚,哪怕惨遭嫌弃仍旧一副好脾气的样子,还托起下巴煞有介事地沉思,“体魄强健,善用大刀,多愁又善感的中年男子啊…… “唔,如此怪人,我好像的确没听过……” 一时郊外像是起了阵大风,满客栈的窗户都吹得咯吱打颤。 正在这当下,紧闭的店门猛然被从外推开,一股凛冽的寒气裹挟着秋霜卷进来。 两个村民装束的人扶着位头戴纶巾,身着直裰的书生,冲口便急吼吼地朝掌柜嚷道:“店家、店家,快端碗黄酒来给他醒醒神,这后生不小心闯到望北山深处去了,吓得不轻呢。” 吃锅子的一行人皆让对方那大嗓门引得侧了目。 只见这书生几乎软成了一滩烂泥,面色沧桑,双瞳直翻白眼,嘴里还在流哈喇子,简直和中邪没什么分别。 掌柜闻声从端着酒碗从后厨撩袍而出,他像是对这场面屡见不鲜,显得十分镇定,满脸肃然地灌酒让书生喝下,随即一手摁着他的人中,一手不知是在哪个穴位上狠拍一下,口中念念有词地喊:“醒!” “咳咳……” 就听见那年轻人呛水似的狂咳不止,噌然坐起身,竟真的转醒过来。 大堂里屏气凝神盯着此处状况的食客们跟着松了口气,连举托盘的店伙也如释重负地轻叹,自言自语地感慨:“山口处立了这么大块‘死地勿入’的牌子都还能走进去,看来改天得在出山口也放几块了。” 观亭月听得奇怪:“什么‘死地勿入’?” 伙计“嗐”了一声,一面提壶给涮锅加汤,一面回话,“客人您外乡来的有所不知,咱们这儿东头有座山,叫‘望北’,这山您可千万别去,邪门儿着呢。” 她水波不兴地挑起眉,一副洗耳恭听地态度。 小二嘴里倒豆子似的:“早些年因为路险壁峭走失过不少村民,山中本就人迹罕至,到新皇登基后更是怪事频出。” “有些打山货的猎户,一进去就莫名其妙地昏倒了,等睡醒人竟躺在山外;还有些想去登高的游人,甚至在里面消失不见,一点音讯也没有,您说怪不怪?”他在附近住久了,谈起这个倒不见多害怕,“我们这小店离山最近,老碰见被吓坏的村里人,后来索性写个骇人听闻的牌子立上,劝大家都别进山了。” 他不怕,志怪奇闻看多了的江流反而后背毛毛的,“当真如此诡异?难不成山还会吃人?” 燕山却不以为意地哼笑一声,“我看,八成又是什么危言耸听的市井谣言。” 伙计收拾好残剩的餐盘,“是不是谣言小人也不好妄断,横竖我是不敢去的。不过那些回来的猎户们说,望北山里其实住着一只小狼妖,刚刚修炼成形,所以才要吸食活人的精气来增强功力。” 观亭月余光瞥了瞥犹在大喘气的书生,“他们亲眼见到了?” 邻桌一个形容粗犷的汉子插话道:“我有听到叫声。” 他“啧啧”打寒颤,“可瘆人了。” “你若不信可以四处问一问,住这一代的,十五月圆之际都听见过山沟里传来狼嚎声呢——” 江流汗毛根根直立,“狼、狼妖?青面獠牙,会施法术的那种?” 燕山看他这听风就是雨的反应有些不满,“这世上哪来的什么妖怪,狼嚎又不稀奇,你没听过吗?真要有怪物早对他们动手了,还能由人活着回来讲故事?” 白上青在边上笑着打圆场,“蜀地别没有,就是山多,这类天外飞仙的异闻没有十个也有八/九了,都是老百姓们给自家村镇编的噱头罢了,大家听听便是,不必往心里去。” 第25章 你就不能向我服个软吗?…… 那受惊的书生很快被抬上客房休息, 短暂鸦雀无声的大堂再度回归于市井的醒醉喧哗。 酒过三巡,涮锅足足添了四回汤水,江流才总算捂着吃撑的肚子, 暗自艰难地站起来。今夜多乌云少星月, 窗外的天黑得很幽沉,食客们已逐渐在散了, 观亭月便行至柜台前向店家要一间客房。 “姑娘住店是吗?”掌柜低头噼里啪啦拨了两下算盘,“给您算个整,四十文。” 她手习惯性探进腰包,摸了片刻后, 忽然面不改色地一顿,随即十分平静地开口:“谢谢,我不住了。” 江流正把一口气调匀,见她转身往这边走, 自然而然地问:“姐, 你是有什么行李拿掉了吗?我帮你去取吧。” “不用。”观亭月同人群擦肩过去,“我今天睡车上。” 他闻言发怔, 一时没能会意,“睡车上?” 行将上楼梯的燕山倒是倏忽停住身形, 极隐晦地别过目光,不露痕迹地朝前一望,表情却依然没什么变化。 白上青未曾参与之前的行程, 自然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恩怨情仇, “月姑娘是怎么了?” 他本以为观亭月既与燕山等人同行,一路的吃食与住宿定然也是一并解决的。 提及此事,江流便百感交集地叹气,“白大哥, 你有所不知……” 状元郎聚精会神地听完后者的讲述,满眼的情绪丰富多彩,最后竟还是看热闹居多。 “哦,原来如此啊。” 他别有深意地抱起双臂点点头,“怪不得方才她在客店外会有那般反应……” 说罢,又丢了个鄙夷且揶揄的眼色给一旁的青年。 “大哥,亏你教训我时头头是道,还以为多厉害呢,结果就让我看这个?也不怎么样嘛。”白上青胆大包天地挖苦他,“你这样可是追不到姑娘的。” 燕山收回视线,情绪不高地哼了一声,举步往上走,冷淡道:“用你多事。” 白上青在原地耸耸肩。 江流担忧地问:“白大哥不能帮一下我姐吗?” 不承想他竟义正词严地回绝了:“小江流,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白上青高深莫测地扬起下巴,“要我替月姑娘出住宿的钱不难,可如今他们两个人在为争一口气较劲,我若中途插手,反而会显得是月姑娘无计可施,得依靠我这个外人的力量才能成事。” 他一眨眼,“会遭姑娘讨厌的。” * 僻静的荒野山郊,仅仅戌时已万籁俱寂。 今年的寒秋不知怎的,来得又陡又迅猛,好似酷夏只飞快地暴热了几日,便在两三场大雨后骤然销声匿迹。 燕山在床上翻了个身,双目还是闭着的,眉头却没松开,分明尚未睡着。 这破旧的小店关不住风声,一入夜,那些秋风就喧嚣而起,找准缝隙可劲儿的造次。 窗外的树木难以自持地剧烈摇摆,招摇得十分风骚,不出意外,晚间八成得有冷雨落下。 他终于睁眼,对着打在窗纸上的树影凝神注视了半晌,也不晓得是在瞧什么,忽就很烦躁地坐起来,掀了被子走下床。 观亭月正拥一层薄毯靠在车里,她人清醒着,借黯淡的星光端详那些从伏首山谷带出来的书信。 观林海的书房,她幼年时去过几回,但因为对读书没耐性,年岁稍长便对此敬谢不敏了,至于房中的密室,自己是更加不曾涉足。 而奶奶在观家老宅住了多年,倘若知晓点什么,在老爹死后,或是大奕亡国之前,不可能不采取举措。 也就是说……“老宅的秘密”,大约连观老太太都是瞒着的。 那么此事只可能是老爹和大伯两人在策划。 她纳闷地抿唇琢磨。 这个秘密,究竟会是什么呢…… 就在此时,外间窸窸窣窣的草丛里突然模糊夹杂着点异响,一路往车的方向而来,急且迅敏。 对方的身手明显不弱,气息与脚步都不易察觉。 观亭月将怀里的匕首挽了个花,戒备地翻身而起。 就在帘子被撩开的刹那,满含杀气的刀锋顷刻吻上了来者的脖颈,而这人的反应居然不慢,下意识地一偏头,两指夹住白刃轻轻别开半寸,掌心作势握住了她的手腕。 观亭月刚打算变招,蓦地看清了此人的面容,顿时小小地吃了一惊。 “哦,燕山?” 青年肩头的衣袍穿得宽松,似乎是随意披上的,流出内里温热的气息。 他嘴边的筋肉动了动,眼角眉宇尽是毕露的愠色。 观亭月单膝半跪在地,莫名不解地问:“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燕山把她持刀的手丢开,先是瞧见那床被仓促掀到榻下的薄毯子,紧接着视线落在她青白透凉的手背上。 语气忽有些咬牙:“你就不能向我服个软吗?” 观亭月左眼上的秀眉波澜不惊地扬了一下。这动作很细微,在阴沉的夜里实难留意。 “往凤阳还有近三个月的路程,你那点钱够用几天?只进不出,再过两三日,怕是连买干粮都够呛了吧。” 燕山几乎尖锐地点出她现在的困境。 然而观亭月穷也穷得很坦然:“我有手有脚,等进城里可以挣钱,不劳费心。” 不知是不是天太黑的缘故,面前的人脸色愈发不好看了,他后槽牙上下抵得死紧,良久才蹦出个讥诮的轻嘲:“你别忘了咱们这趟的目的,可没时间让你扯摊子临街叫卖。” 她却已经拍拍裙摆,捡起薄毯坐了回去,“知道,我自己有办法,不会耽误行程的。” “你能有什么办法。”燕山微微别过脸,声音并不大,“不就是瞎逞强。” 观亭月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敷衍地信口道,“说你艺高人胆大。” 观亭月自然不会把这种阴阳怪气的夸赞当真,但也懒得计较,“看我过得如此惨淡,你应该很高兴吧?” “高兴啊。”燕山貌似满不在乎地将目光随意地扫向他处,“可我也不想让旁人觉得,是我在欺负你。” “你欺负我?”她像是听了个新奇的笑话,“谁说的?” 燕山背倚着车门,仿佛在避讳她的问题,“没谁。时间一长,总有人会这么想。” “让江流跟来是我的主意,我为他负责,理所应当。”观亭月收拾好打翻的包袱,“放心,这事情你更占理,旁人挑不到你的刺儿。” “你……” 看她油盐不进的样子,燕山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此一举,扭过头去。“你要这么爱住车里,就继续住吧。” 他下了车辕,“话说在前,如果身体熬坏了,我可不会停下来等你。” 她听了这一句好凶狠的“威胁”,不以为意地皱鼻子挑挑眉,仍抱着薄毯翻阅旧信件。 碎草上的脚步喧腾片刻,归于平静。 过了没一会儿,呼啸的疾风猛然从门外袭来,车帘随之荡漾,观亭月抄手一攥,竟接到一床厚实的棉被。 她将被衾拿在眼底下,略带意外地看了少顷,才抬眸望向窗外——对方早已经走了,黑夜里什么也没有。 * 萧索的秋雨终于在后半夜如期而至,雨势并不瓢泼,却绵绵密密的,透着股黏糊劲儿,直到翌日天亮依然没停。 众人只好都待在车内,白上青话痨成瘾,原还想沿途讲讲川中的风土人情,说说光怪陆离的野史趣闻,这下全无用武之地,便对着雾蒙蒙的山景兴叹一番,放下帘子。 而另一边,四名亲卫身披蓑衣打马开道。 好在临行时特地挑选了最宽敞的平头车,观亭月三个人坐于其中还不算拥挤。 江流年轻嗜睡,在旁侧靠窗酣眠,微凉的雨天尤其使人困顿,连燕山亦微垂着头闭目养神,唯有观亭月,夜里睡不好白天还不见疲态,正拎刀刻木雕。 她那柄小刀异常锋利,平时是挂在腰上的,乍一看会以为是饰品。 颠簸的轱辘声里,利刃划在木头上,一刀又一刀,不骄不躁,平稳且有韵律,听久了居然会感到出奇和谐。 燕山轻撩开一只眼皮。 木雕刻的大概是个什么动物,在她手中尚未成型,可隐约已有精雕细琢的味道了。 他懒洋洋地开口:“几时多了这个爱好,以前也没看你雕木头。” 观亭月并未抬头,吹去木块间残留的细屑,“以前也不见你这么有钱啊。” 总感觉她是在讽刺昨夜的事,燕山刚准备反驳几句,车外的马匹忽然发出清唳的一声嘶鸣,毫无征兆地刹住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打起各自方向的车帘——雨不知几时止住的,前方几丈之外的草丛间,此刻竟围着一大群人。 因这时段连太阳都没露脸,官道上的行人委实零星,乍然出现如此数量,的确比较扎眼。 燕山身边的随侍不必吩咐,已一马当先跑去打探情况,不一会儿就小跑回来。 燕山:“什么事?” 小将士恭敬地回禀:“公子,河岸上发现了几个横死之人,百姓们全在瞧热闹。” 瘫在马车上昏昏欲睡的江流骤然来了精神,从窗中探出头:“死人?” “是被杀的吗?” 观亭月把他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脑袋摁回去,“死了多少,官差来了么?” “一共四具尸体,都是男尸。村民们已经去报官了,官府的人应该还在路上。” 燕山颔首:“既是有官府介入,我们就不便多插手,等会儿留意问一问,若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便绕道而行吧。” 随从应了句是。 马车里困意全散的江流再度趴向窗沿边,“一下死了四个人,算是大案了,咱们进城会不会受阻啊?” “那倒不至于。”燕山道,“即使真的要盘查,也不过是亮个身份的事。” 江流点完头,继而托腮沉思:“话说回来,又是闹鬼的山,又是人命案,还有凶兽出没,这地方可真够乱的,也不知道父母官是谁,给治理成这样。” 背后听到一声不自然地轻咳,从刚才起便沉默的白上青停车在旁,“让诸位见笑了,正是在下。” 江流:“……” 第26章 这儿人来人往的,我可不想你…… 面对着眼前这个“治理能力不太行的父母官”, 江流当场就惊了:“你不是还没赴任吗?” “现在不是,等过了今日就是了。” 白上青隔窗朝这边抱拳作揖,“忘了同大家自我介绍, 白某乃从五品嘉定知州, 师从阁老张首辅门下。” 他摇头,“还未能尽地主之谊就遇上这般事情, 实在惭愧,请容我失陪片刻。” 说完便打起帘子跳下车,脚步匆忙地朝案发现场而去。 彼时天光不偏不倚从遥远的云层中透出一点痕迹来,昏沉沉的黎明瞬间显得不那么深邃了。 观亭月手拂着车帘, 微一转头便迎到燕山的视线,他轻挑起眉峰,冲她使了个眼神。 “去看看?” 她欣然同意,“好啊。” 因为瞧热闹的村民多, 挤进去倒也没太惹人注意。 草丛中的尸体原是脸朝下横斜在地, 这会儿刚好被人翻过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顿时铺散开, 在周遭引起一片哗然。 “呜哇——” 观亭月额间随着四野的唏嘘声轻轻皱起。 四具死尸的面部皆被严重毁伤,几乎血肉模糊, 皮肉白森森地往外翻卷,甚至还有突出的眼珠,腥臭的恶气险些将十里八村的苍蝇全召唤过来, 直围在上方唱二人转。 从伤口与皮肤的变化上看, 对方遇害的时间不长,大概就在这两日,尸僵已经不明显了,有白色的蛆虫在泥土和衣衫中爬进爬出。 周遭的百姓又是怕又不愿错过此等难得一见的奇案, 蝎蝎螫螫地交头接耳,“听说是埋在河岸边土坡里的,结果昨晚雨下得太大,把土泡软了冲开来,这才晓得那坡上藏了尸首——还是四具呢!” “什么人下的毒手啊,也太瘆人了,多大仇这是……” 燕山在一旁抱怀打量,半晌貌似不经意地开口:“你有什么看法?” 观亭月沉吟着思忖,挺顺从地回答他的问题:“但凡凶手毁损尸体容貌,目的通常有二:其一是不想让人知晓受害者的身份;其二是不想让人知道他自己的身份。” 他不置可否地摊开手:“搞不好是附近的村民因为什么纠葛闹出来的人命案子,怕叫邻居看出来了,所以才毁其面容。” 为了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一怒之下情急杀人的,倒也不少见。 话音才落,便有里长在询问四周的村民,众人面面相觑小声议论: “家里没丢什么人啊?” “我家也是……” “这衣裳眼生得很,村中好像不见有谁穿过。” …… 观亭月轻抚着下巴,目光间似有所感,“不尽然。” “四个人的足底都沉积着凝成块的山泥,应该走了不少时日的路,很可能是旅者,但倘若是长途跋涉,他们的身侧却太空荡了——” “没有行李。”燕山补充完,转过眼,“你的意思是,谋财害命?” 此时,嘉定的官差匆忙赶到,迅速将案发现场两丈之内保护起来。 只听那年长的捕头叉腰呵斥自己的属下,“什么谋财害命,你家谋财害命还附带毁容的?怎么,剃发剃须一条龙吗?不嫌麻烦啊!” 差役不住挠头:“……是、是。” 她颇有几分地刻意地斜乜向旁,表示对方说得对。 燕山无视掉后者双目里的挑衅与调侃,十分从容地松开抱臂的手,轻放在腰间,看这少年差役紧接着问:“不是为财,那凶手到底是因何杀人的呢……” 蜀地的山民们倒是非常热爱联想,当即肯定道:“这还用说,瞧那死人脸上被划得鲜血淋漓的,必然是山里的精怪出来作祟了。” 此言一出,四下的附和声此起彼伏,到底是在当地听了多少年的志怪传闻,对这个观点可谓深信不疑。 “有道理,都说妖怪修炼成人是没有面孔的,定是把这几人的脸皮扒了,拿回去为己所用。” “也许是近两年咱们打的山货太多,惹恼了山神,神仙便降下妖怪惩罚我们。” …… 约莫“惹恼山神”的言论更具说服力,一众百姓纷纷惶恐,忽就有人提议:“不如在山底修个庙宇镇一镇那妖精?” 江流已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在观亭月身侧站定,闻言不置可否:“修庙得花不少钱吧?哪个冤大头肯出这银两。” 话音刚落,本地的山民已然讨论了起来:“对,咱们可以去找余大善人,这等造福一方乡里的好事他必定愿意帮忙。” “对,找余大善人!” 江流:“……还真有这种冤大头。” “这庙修来也没什么用,不过图个安心,自欺欺人罢了。” 发现是个普通的命案,燕山便失了兴趣,散漫地回去牵马。 “为什么啊?”江流望着他的后背,犹在不解。 “因为尸体脸面上的伤口显然不是利爪划的。”观亭月替他解释,“而是刀刃,和妖怪没关系。” 眼见日头越升越高,沿途过路的男女老少上前看新鲜的络绎不绝,俨然要混乱成一锅粥。 白上青似乎对应付此类场面很是得心应手,在尸体边上同几名捕快交涉了两句,旋即又一脸和气地朝满场村民侃侃而谈,也不知是忽悠了什么,很快附近围观的人们便陆续散开了。 观亭月见他走近,感到奇怪:“你不留下来了解案情?” “现场瞧得差不多了,他们会把尸首抬回府衙。我如今名不正言不顺的,得尽快进城到官府里做交接。”白上青一面爬上马背,一面解释。 “行。”燕山夹了夹马腹,“那就抓紧时间启程,我们也得到城中采买些补给。” 观亭月依言往回走,然而没几步却又蓦地一顿,警惕地转头打量四周——不知是不是她多疑,隐约感觉好像有什么人在跟着自己。 * 雨停之后,骑马赶路的速度就快了许多。 嘉定城背靠群山,藏在一大片欣欣繁茂的树丛花木之后,打眼望去颇有些“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的味道。 进城的必经之道上是个热闹的集子,他们正巧逢上赶场,做买卖的小贩与淘货的百姓们把一条道围得水泄不通,车驾几乎举步维艰。 “红糖烧饼——豆粥油炸果嘞!” 观亭月在永宁住久了,已多年没看过如此兴盛之景,边陲地方到底比不得正儿八经的大市镇。 只见茶摊的蒸笼热气腾腾,写着“余”字的幌子正在风里摇摆;卖鸡鸭的小贩就地铺开,各色翎毛鸡飞狗跳,箩筐外喜庆的贴着一个大红的“余”字;连做成衣、鞋帽生意的也有,背后的招牌挂着……一个“余”字? 怎么这么多的“余”,这是什么,余家镇吗? 江流对集市的繁华赞叹不迭,连一向嘴毒的燕山都夸了两句:“你这个地方官做得够可以的,小小的州县倒是比永宁一个府瞧着还气派。” “嘉定是‘余’姓人比较多吗?”观亭月目光落在四周,信马由缰,“这儿到处的招牌上都是。” 白上青一脸的不敢当:“永宁毕竟偏僻,再者,不瞒诸位,城内的兴旺富饶实在与官府无关,全要归功于巴蜀首富余家。” 观亭月:“余家?” “是川蜀一带有名的富商,前朝时祖上是当地乡绅,后来子孙不知怎的都没入仕途,倒是家中的商铺一日千里,我朝开国以来更是越做越大。”他指着沿途大大小小的“余”,“如今余家在市面上有口皆碑,旗号响亮,但凡与之有生意往来的都巴不得昭告天下,能亮出余字招牌,也是招揽客人的办法。” 白上青同她介绍,“集子上的还不算多,等进了城,那才叫遍地皆是呢。” 观亭月只觉得这些“余”字里八成有一半鱼目混珠的,一个扛着冰糖葫芦的也不甘寂寞在棍子上贴字,仔细一瞧,那还是个“佘”。 她无不感慨:“有钱真好啊。” 燕山朝观亭月看了一眼,又一眨撤回眼光。 “有这样一个财力雄厚的豪绅士族,你这知州岂不是当得轻松。” “哪儿那么容易啊,大哥。”状元郎老气横秋地摊开手,“家世源远的土豪全都是地头蛇,据说上一任的采买一直被他们压价,到现在还没谈下来。” 他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我从未和奸商打过交道,如今接手就是这么个摊子,哎。” 极力抗拒着进城的白上青终于还是跨过了城门,壮士赴死地去直面他崭新的人生了。 两队人马在长街岔路处分手,燕山一行寻得客栈住店,半个月没停过脚程,怎么说也要在此休息个一日两日。 伙计上前驾走了车,牵马去喂草料。 观亭月一面盯着柜台后触目惊心的价格一面摸钱袋里的铜板,默不作声的数数量。 视线中忽然投进一双笔直修长的腿,前头的燕山不知几时停了下来,微侧着身:“住宿的钱我替你付了。” 他很随意的样子,“这儿人来人往的,我可不想你再跑去车上睡。” 简而言之就是嫌她丢面子…… 燕山不由分说地朝她伸出手:“你不是要卖木雕吗?拿来,就当是我买了,也省得你出去跑一趟。” 大约是见观亭月动作仍旧迟疑,他不耐烦地又往前递了递,“还犹豫什么?在外面的市集上,能找到几个肯出这个价格的?” 她踯躅一会儿,也觉得对方言之有理,便把刻了个雏形的木头桩子取出来,“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尚未雕好,你得等上几天。” “几天雕一个,你还真是打算去车上睡……”燕山信口一讽,垂首掂了掂那块木雕,“刻的是什么?” 观亭月:“白鹭戏水。” 他默了片刻,问说:“能改吗?我想要一头狼。” 后者眼皮微微下压,投来字正腔圆的一个“不太想奉陪”的眼神。 “诶。”燕山倒是有恃无恐,“这可是我出钱买的,我花了钱,难道还不能提意见了?” 她忽然有种被人摆了一道的错觉。 观亭月压着眼皮持续盯他半晌,终究不情不愿地捞回木雕,“知道了。” 你有钱,你说了算。 第27章 他就是观长河? 一共要了五间房, 午饭之后,亲卫们忙着出门采买,马匹们忙着休养生息, 江流则忙着到处乱逛——也不知他身无分文能逛个什么名堂。 观亭月正从走廊的楼梯口路过, 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大堂内在同一位伙计交谈的燕山余光不经意瞥到她, 仰首道:“喂。” “隔壁街有家木材行。” 她一挑眉:“所以呢?” “你重新雕,那一块木头已经不能用了,你不是要换吗?” 观亭月不以为意:“我晚些时候自己去。” 燕山也不看她,慢条斯理地:“这种木头要价可不便宜, 你确定你要自己去?” 观亭月:“……” 她虽然脊梁骨硬得能打铁,却也不想什么事情都跟自己过不去,当下面不改色,能屈能伸地走下了楼。 嘉定的街市显然比永宁的更上台面, 除了民居坊, 哪条街都能是“十字街后巷”。 观亭月和燕山行在其中,隔没几步就见得一个“余”字, 余氏招牌在当地的热火程度分明超越了白上青的描述。 看久了,她都快要不认识这个字了。 “中秋不是已经过了吗?”观亭月望着头顶四方多到离谱的红灯笼, 只觉大年三十也没有这阵势,“怎么还这么喜庆。” “不像是节庆。”燕山的视线扫向各家商铺礼盒、簸箕、竹篮子外贴着的大红色“寿”,“应该谁家过寿。” 她打量满城的热闹, “什么人做寿那么大排场?” …… “还会是谁。” 木材行的老板腰弯得像个大虾米, 指挥长工将小件的紫檀木、楠木、沉香等找出来。 “自然是我们余家的夫人了。” 听对方语气里毫不掩饰的骄傲,观亭月问:“那个‘巴蜀首富’的夫人?” “是啊。”老板眯着眼捋胡须,美滋滋地向他们炫耀,“每逢夫人大寿, 我们当家的都会铺三日流水席,全嘉定乃至川蜀的余家铺子都跟着普天同庆,货品买三送一,满一吊钱还打八折呢。你们啊可算赶上时候了。” “纵观大西南,怕是再找不到第二个这么疼媳妇的男人啦……客官瞧瞧挑哪种木材?品相都是上好的。” 燕山轻轻瞥了这老头一下,有几分争锋相对的意思,“不必挑了,一样一件,送到‘春风客栈’。” “好嘞。”老板笑得面颊生花,“公子出手阔气,真舍得给姑娘花钱。” 他招来长工把木料打包。 观亭月眼角迅速地抽了两下。 燕山如今在钱财上的优越感越来越强烈了,动辄便是真金白银……可问题是,这么多木头,是想要累死她吗? 一定是的。 偏偏后者听完那话,还一副挺自傲的表情睇向这边。 好像木雕刻来不是给他的一样…… 回去的路上,长街让一群吹拉弹唱的舞龙舞狮队伍给挡住了,不必问,必然也是为余家夫人祝寿的。对方走走停停,偶尔还会和行人互动,闹得群情高涨,一时半刻都不见得能消停。 无法,只好另寻别的道绕着走。 没想到这一边更加厉害,沿途大大小小的余家店铺活似炸开了锅,各店的伙计宛如成百上千的鸭子,一个比一个能叫唤。 “时兴的妆花缎、凤尾锦,买三件就送银质镶玉牡丹发簪一支!” “刚出炉的枣条白糕、梅花包子、玫瑰酥饼,满百文省十文。” “余记酒楼祝夫人寿比南山,今日来用餐的客人点菜及送一道‘韭菜肉盒子’。” …… 说是给东家老板娘庆贺,瞧着却像是一场大狂欢,闻声而来的百姓们在店里挨山塞海,为了占那一点诱人的便宜,简直能踏破门槛。 而其余商铺显然被压得黯然失色,门庭寥落,连自家的跑堂和店伙都比别人低一等似的,个个无精打采。 拐角的土地庙旁还搭着一个挺大的台子,披红挂绿的戏班在上面翻跟斗,惹得无数观者拍手叫好。 跟斗翻完,班主喜气洋洋地给大伙儿拱手作揖,他臂弯挂着只小竹篮,往里头抓了把糖果、蜜饯就朝台下洒,一帮垂髫小儿早等候多时,撅着腚满地搜刮。 “夫人近日过寿,我们老爷希望也能与诸位同乐!还请大家多多捧场——” 好家伙,人家是卖完了艺朝人要钱,到他们这儿成了自己演完还给观众赏钱的。 观亭月和燕山一路走来,不得不叹为观止:“这到底是个什么败家子?” 亏得这位富商没投生到帝王家,否则还不知能养出多少千古留名的祸国妖妃。 在四处张灯结彩的映衬之下,嘉定府衙的冷清就突兀得格外醒目了,招摇的红灯笼在此地戛然而止,又在另一处重新鲜艳起来,把官衙方圆几丈团团包围,圈出一块巍峨森严的重地。 观亭月老远便看见白上青身边的小厮站在角门处和卖炭翁讨价还价,脚步一顿就想上前。 燕山却没动:“作甚么去?” “来都来了,去问问早间那桩命案的情况。”她解释,“白状元刚到任,怕是忙不过来,能帮上忙也好。” 他闻言不太明显地垂眸表现出了一点犹豫,终究还是未说什么,跟在她旁边。 “每月一两银子五筐炭,行就这么定了……月姑娘?” 小厮赶紧朝观亭月见礼,顶着两团被冻红的脸蛋,“是您哪。” 她略一颔首,“白大人呢?” “我家公子?他在的,您找他吗?来,这边请——” 果然有后门就是好办事,想当初在永宁住那么久,要见个知府还得上下打点,无所不用其极,银子花出去,连个门框也没摸着。 小厮在前面领路,很快就进了内堂后院,“公子在书房看卷宗,说是才到一处新地方,得从案卷开始了解。” 正交谈间,白上青的声音从房中传出,“余先生,你明知道官府征购这批粮是为疏通宕昌河渠所用,如此惠泽百姓的事,何必非得咬着价不松口呢。” 里面另有人话音浅浅:“白大人,我又没说不卖。咱们余家年年都是这个价,您硬要砍一成是个什么道理?要说修渠乃是朝廷拨款,这钱用不着您自个儿掏腰包吧?” 白上青:“……” 废话,那还不是因为上一任把钱败光了! 观亭月闻言看着那小厮,“屋里有客人?” 小厮约莫也是才发现,十分抱歉地赔礼道,“大概是余家的老板,公子应是正在和他谈事情。月姑娘你们不妨先去偏厅坐一会儿?” 她点头表示没意见,“也行。” 随后又在心里好奇,余家夫人的寿宴搞得这般轰轰烈烈,还以为东家是个年过半百,大腹便便的中老年男子,不承想嗓音竟如此清越。 她同燕山两人自书房门前侧身而过,冷不防和房里的人视线短促地一交接。 对方言语占得上风,刚要再借机内涵新知州两句,眼神却在看到观亭月的刹那蓦地收紧。 白上青握着茶杯正琢磨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就见先前还游刃有余的奸商猛然拍桌而起,叫了声:“啊!” 他一手茶水险些泼对方一脸。 门外的人被啊得硬生生定在了原地,就这样和里面的人遥遥对视。 那青年一身华贵繁复的锦衣长袍,金冠束发,腰配玉环,翡翠的大扳指流光溢彩,整个人俨然一个行走“珠光宝气”。 白上青一头雾水地瞪眼睛里外打转,没明白这剑拔弩张地谈着生意,突然是出现了什么变故。 紧接着,就听这人几欲破音地叫道:“啊啊啊——小月儿!” 观亭月的双目顷刻间像是打进一束光,亮得无比鲜明,“大哥!” “大哥?” 燕山看她的秀发在自己眼底下迅速一闪,人已飞快地转进了房中,毫不避讳地朝那青年人跑去。 他不由低低自语,“他就是观长河?” 观家的长子从自己入将军府起便已去驻守边疆,燕山见过他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差不多算是毫无印象。 观长河比观天寒还要年长三岁,算是人到中年,且直奔不惑而去了,但瞧着却一点不显老,更像个气质明朗的公子哥。虽也习武打仗,身上却没有观亭月那样的杀伐气,反而天然的带着点不拘小节的好脾性。 比如当下,他能够视在场的两个男人于无物,一把熊抱住自己的妹妹,先是一阵喜极而泣,后是一场感慨万分,一张面皮缤纷多彩变化多端,嘴里就没停过。 “亭月啊,你还活着!大哥总算找到你了,这么些年……呜呜呜……” “家里好不好?过得好不好?” “肯定不好,看看你,人也瘦了,小脸也憔悴了……肌肉却比从前还结实,没少揍人吧?” 观亭月:“……” 这个哥好不会说话。 “来,让大哥仔细瞧瞧。”观长河握着她清瘦的两肩,从上到下认真端详,不由得心疼,“吃苦了。” 观亭月神色一漾,却笑了笑,“有命在就好。” “哎,是啊。”他默契地颔首,“命在就好。” 旁边被怔愣到的白上青终于明白过来,知情达理地一笑:“这位是你大哥?眼下好了,还未寻到二哥,先寻到了大哥,不错不错,是个好兆头。” 观长河双耳动了动,敏锐地从这只言片语里捕捉到了什么,迎面又撞见燕山从外面走进来,立时把观亭月掩在身后,端起一副长辈的姿态:“慢着,你们和我妹妹认识?” 他严肃地戒备道:“不知二位每年的进账有多少银钱?” 观亭月:“……” 喂…… 燕山照例回了一声爱搭不理的冷哼。 白上青倒是眼前精亮,答得十分顺溜:“我正俸每年有白银三百两,禄米两百斛,冬春两季各有绫百匹、绢百匹、绵若干,除此之外还有茶酒、薪柴、油盐酱醋各类津贴。” 观亭月:“……你也真配合他。” 燕山则意味不明地看了白上青一下,嘴唇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 而后他转过头端详观长河那身金光闪耀的装束,出声反问:“原来你便是余家的东家?巴蜀的首富?” 对方坦然地笑笑:“是我,我夫人是余家的大小姐。” 观亭月在心里想,原来你就是在外面大张旗鼓博美人一笑的败家子。 她腹诽完,忽然意识到什么,走上前:“哥,咱们家现在是不是特别有钱?” 观长河半点不谦虚地承认:“对啊。” 她开口:“我想把城门附近的‘春风客栈’买下来。” 他痛快道:“行,买!小事情——还要什么,给哥说,哥什么都满足你!” 观亭月朝他伸手:“再给我点钱。” 观长河长臂一挥,缩在角落里的随从登时捧上只沉甸甸的钱袋子,其中银锭金锭并一叠银票放得整整齐齐。 “今天出门带得不多,不够用回家哥再拿件信物给你,以后大江南北的余家钱庄、余家商铺,你随便取,随便花。” 观亭月委实让那一袋的金银之光刺瞎了双眼。 她暗吸了口气,将钱袋收拢,转身走到燕山跟前,学着他的语气。 “住宿的花销,我替你们免了。不用谢。” 她拉起他的手摊开,放了块分量十足的银锭,难得也感受一回财大气粗的阔绰,“这个是木材的钱,现在还你,燕公子自己慢慢刻吧。” 末了还贴心的把那块没雕完的木头和小刀一并塞到他手里。 “我……” 燕山险些没拿住。 他手忙脚乱地捞起刀,看着观亭月倨傲又轻佻地抬眉,简直啼笑皆非,“有必要这么记仇吗?” 第28章 这位小哥……是我妹夫? 和白上青草草了约定改日再商榷的事宜之后, 观长河便领着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回家促膝长谈了。 如果说他本人是颗散发着珠光宝气的贵重物品,那这余府应当就是陈列珠宝的多宝阁。 不知宅院是如何设计的,总之一眼很难望到头, 回廊亭台弯弯绕绕, 花木藤蔓如锦似绣,第一次进来若无人引导, 多半转不了几步就得迷路。 江流被人从街上寻来时,近乎是一路狂奔,一个俯冲扎进观长河怀里去的。 后者离家数年,差点没认出眼前这个半大的少年, “这是……江流吗?” 他难以置信,“都长这么大了?小时候见到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呢。” 观亭月和燕山坐在对面,她撇开茶水上的浮沫,“娘都过世十多年了, 江流还能不长大么?” 少年狠狠用胳膊擦了一下脸, 尽量不让自己太失态,红着双目抬头唤道:“大哥……” “诶、诶, 别哭别哭。”观长河慌里慌张地朝袖中掏钱,“哥给你钱买糖吃, 啊。” 江流其实已经过了爱吃甜食的年纪,他都挺大一男孩子了,但在年岁大了他一整圈的观长河眼里还是把他当小孩儿看, 抓了钱又抓果子, 抓完果子又抓蜜饯,满满当当地塞了他一身,显得非常无措。 “原来你们竟一直住在永宁,离得这么近。”观长河拉着江流在旁边坐下, 不禁感慨,“我上年就有派人去那边做米粮生意的打算,因为别的事一拖再拖,便给耽误了。唉,也怪我,若是早些去,你和奶奶就不必过得如此辛苦。” 观亭月倒是看得开,“这种事人哪里算得到。况且你顶着个余家的名号,若非本人出面,我们俩也不知晓是你……对了。”观亭月忍不住奇怪,“你怎么在嘉定做起买卖来了……还成了,余家的大东家?” 对方一脸说来话长的沧桑,喝了口热茶先给自己润润嗓。 “想当初咱家势力寥落,又被别的军种吞并。你们这些小辈走丢的走丢,失踪的失踪,剩下我和天寒还在两个不成气候的地方军里混。” “绥军攻占了京城后不久,我们这支小队校尉也跑了、统领也死了,于是只好就地解散,本想找个机会联系家里人,谁知偏又遇上敌方主将杀降……” 燕山闻言,淡淡接了一句,“常涩?” 观长河瞧了对面这个年轻人一眼,点头,“对,就是常涩。” 他放下茶杯,“杀降不详,他后来便被处死了。” “哈。”观长河随口道,“活该。” “我那时见大家都往南跑,也就跟着流民一起南下,这逃难流亡的日子是真的惨啊。”他自嘲地打趣笑笑,“吃没好好吃,睡没好好睡,一有个风吹草动周身的汗毛都乍起来了,就担心官兵来抓自己。” 观长河:“等我到嘉定的时候,早已经身无分文,饿得只能啃树皮充饥,躺在树底下却连动嘴咀嚼的力气也没有了。唉,我就在心头想,现在谁要是给我一碗饱饭吃,把命给他都行……” 观亭月用“看你那点出息”的眼神一瞟他,猜也猜得到下文:“是我嫂子出现了吧?” 他闭目捂着心口作陶醉状:“正在那暮色昏昏,天色沉沉之际,一个貌若盛夏之花,面如春秋之月的人间仙女突然降临在了我眼前,她声音温婉清甜,气质端庄出众,足下步步生莲,动时香风拂面,迎着夕阳犹如佛光普照……” 正说到这儿,某个话音不近人情地传过来:“行了,别编了。” “又不会吃了你,何必听见我的脚步声便特地讲这一番话来恭维。” 偏厅后的小门外,秀致文雅的妇人单手托着盘糕点,掀帘而入。 观长河顿时把眼睁开,觍着脸一笑,接过她手上的盘子,“为夫所言句句出自肺腑,字字都是真心,怎说是恭维——夫人如何亲自送东西来?若累到可怎么是好。” “还说呢。”后者嗔怪道,“你家里人登门也不派丫鬟小厮告诉我一声,客人造访,哪有我还在后院睡大觉的道理?看看,你就拿这些茶果招待人家?” “夫人教训得是,为夫下次一定注意。”他从善如流,颇不走心地认完错,扶着妻子的肩向她介绍,“来,认识认识,这是我五妹妹,亭月;那个是我六弟,江流……我们观家的血脉传承得好吧?”他得意地翘着尾巴,“瞧瞧这一个两个,水灵灵的。” 至于暂且不明身份的燕山,观长河便模棱两可地略了过去。 观亭月当即站起来:“大嫂。” 江流见状也跟着喊:“大嫂。” 她弯眼一笑,就像是邻家和善的大姐姐,连连颔首让他们坐,“好好好,乖了,乖了。” 观亭月自不便由她亲自倒水,“大嫂你不用忙,坐下一块儿喝茶吧。” “我就不坐了。”余青薇笑道,“你们一家团聚,必然有许多话要讲。晚膳尚在准备,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与我说。” 言罢又转向观长河,“我去后厨看看,小彦今日挨了先生的责罚,多半是书没背下来,回头你要仔细训他。” “啊,这傻儿子。”他满口应承,“夫人放心,为夫一定照办。” 观亭月冷眼在旁喝茶旁观,感觉自己大哥几乎是把“惧内”两个字贴脑门儿上了。 只见他堆着笑把妻子送走,又回过头竖起一根指头,“刚讲到哪里了?哦,在那之后你大嫂便把我捡回了她家,悄悄养在柴房中。 “我们俩俊男美女,朝夕相处,日久生情,私定终身……咳,当然这是后话了。” 她好奇地插了句嘴:“嫂子……知道你的真正来历吗?” “她知道。”观长河笑得爽朗,“不仅知道,还对咱们家的英雄事迹十分崇敬,因此帮我躲藏了好长一段时间。 “等风声过去,你大哥我自然不便老让姑娘家照顾着,就想干一番事业,出人头地,好风风光光迎娶你大嫂过门。” 观亭月觉得不可思议,“然后你就成了巴蜀首富?究竟怎么做到的?” 对方似乎自己也挺纳闷的,捏着下巴望天思索,“嗯,这个么……临走之前你大嫂给了我三十两作为盘缠,我想着要学门手艺,不至于饿肚子,于是先找了一家卖玉器古玩的老店给人当伙计。 “这老板鉴古董很有一手,我跟着他学了一年,自己省吃俭用,就攒了五十多两,在城里盘了间当铺。开店的那段时间,低价收购了大堆高不成低不就的古器,等时机成熟卖出去就又赚了千儿八百。” 观亭月:“……” 他抱臂在怀,“我嫌自己看店麻烦,后来把铺子交给旁人打理去了,每月吃点红利。那会儿不是刚打完仗吗?各处的地皮都挺便宜的,我就买了一些准备租给农人种种地,或者盖点客栈、茶肆。谁承想,没过多久城里忽然兴起建庄子、修园子,地皮价格被几位有钱的土豪显贵越抬越高,我卖出去便净赚了好几万两。 “想着眼下地皮那么贵,自己建商铺也麻烦,干脆把什么酒楼、妓馆、乐坊能买的全买了,每月能收不少利。钱一多,放着也是放着,索性就开了个钱庄……” 观亭月感觉自己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 “再后来嘛,便是和青薇她爹……哦,就是你嫂子的爹合作,余家本身家大业大,发展起来很快。” 观长河讲到此处,略一琢磨,得出个结论,“所以我觉得,其实赚钱好像还蛮容易的?” 有句话说得好,涝的涝死,旱的旱死。 燕山就着这段发家史喝完了一杯热茶,终于匪夷所思地瞥向观亭月,“你们俩真的是亲兄妹?” “同样五六年的时间,你哥在蜀中腰缠万贯,你在永宁摆地摊,还连出门的盘缠都付不起?” 观亭月:“……闭嘴。” 她当初对着奶奶那句“相信凭他们的实力肯定过得比我好”原本只是个客套话,想不到他们还真的混得比自己好! 而且好得不止一点半点! 这可太伤人自尊了。 “话说回来。”观长河眼风忽然轻轻往下一压,“我从刚才就想问了,这位小哥……” 他目光落在燕山身上。 “是谁啊?”他看着与之并排而坐的妹妹,理所当然地推测,“我妹夫?” 对面的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观亭月:“不是。” 燕山:“不是。” 末了,大概都有些意外,便乜着眸互相斜斜瞅向对方。 观长河不明所以地眨了两下,“那这位是……” 燕山答道:“她的朋友。” “一个监工。”观亭月同时说。 观长河:“……” 这两者间的差别好似有点大。 话音刚落,双方已经从适才的斜睨变成笔直地对视,各自都看不顺眼。 燕山率先皱眉不满道:“我又不是洪水猛兽,用得着这么急着和我撇清关系?” 观亭月:“诶,燕山。你搞清楚,是你上次自己说不想听我编排你,与人说你和我睡过的。” 观长河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几个骇人听闻的字句,后者却自鼻腔中发出一声轻笑,“你可真有意思,对着你弟弟,就说是你睡了我;眼下对着你哥,便说是我睡了你?这么会看人下菜碟吗?” 观亭月面不改色地磨了下牙,“……你今天是不是非得挑刺不可?” 燕山:“实话实说就是挑刺了?” …… 观家两兄弟端着茶杯凑在一块儿静静地看他俩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比唱戏都热闹。 江流对此情形倒显得十分稳重,反而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代替姐姐同他哥解释:“大哥,那是朝廷的人,他姓燕,是个大官儿。” 观长河借杯子挡住嘴,神情带着“过来人”的了然,一波三折地吐了个字,“哦……姓燕。” 那语气,分明是对对方的另一层身份更有兴趣。 这场唾沫仗正打到一半,门外冷不防有人轻叩。 “老爷,两位公子,小姐。”府内的仆婢恭恭敬敬地捧着托盘,“夫人命我来传话,花厅还有半个时辰就摆饭了,诸位请尽量少用些零嘴。” 不愧是自己媳妇,台阶给得真是时候,观长河大手一挥:“行,下去吧。” 观亭月用力将钉在燕山身上的目光扯开来,两人各自都往旁边坐了半寸,互不相让地冷哼着调整情绪。 趁小姑娘躬身退出去,她突然冲江流使眼色:“把门关上。” 江流:“哦。” 余家的下人都很识相,见主子是要谈什么隐秘之事,即便守在门口的,也纷纷自发避开至数丈之外。 “大哥。”观亭月收起先前和燕山吵架的乖戾,蓦地正经起来,“实不相瞒,我这回出远门,除了想找寻你们的下落之外,还另有别的事情。” 她摸出怀中收叠得整整齐齐的书信,放在桌上,径直推到观长河眼底。 “你看这个。” 她隐去了燕山定远侯的头衔,简明扼要地将事情的始末因果尽数道来,也包括当今打算把那暂不知是什么的前朝遗宝收为己用的想法。 观长河垂眸一边听一边沉默地翻阅着手里的信件,他浏览的速度很快,神情未见有太大波澜。 “……几年前我和二哥曾通过信,所以原是准备去凤阳找他的。毕竟密室之事情,老爹从未告诉过我,便想着,他会不会知其一二。” 青年将一扎信纸“啪”地合拢,“你当然不会知道。” 他语气顿了顿,“因为石室的钥匙,在我这里。” 此言既出,在场所有人的动作皆是一滞,连江流都不自觉地怔怔把他望着。 那把能打开密室的钥匙……居然在他手上? 观亭月和燕山起初计划寻几位兄长,仅仅是由于没头绪,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罢了。想不到竟从大哥这里便有了着落,实在是出乎意料。 “你们先别那么看着我。”观长河轻松闲适地低头浅笑,近乎若无其事地悠悠品茶,“不只是我。老二、老三、老四,他们三人手中也持有钥匙。” 观亭月疑惑地颦眉,“一共有四把密室的钥匙?” “你这么说不对,应该是——一共需要四把钥匙才能开那道门。” 江流越听越糊涂:“什么意思?” 他没直接回答,目光落在精致的糕饼间,不紧不慢道:“记得应该是在大伯死后,咱们家刚失势不久,某一日,老爹忽然把我们四个叫到他军帐里。” 观长河的五指极有节奏的轻敲着桌面,“钥匙便是那时候他给我的,我们四个兄弟,每人一把。但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叫上你和江流,江流我还能理解,他昔年太过幼小,至于你么……我就不清楚了。” 他微抬起头,从举止和星目里极尽详细地回忆,“老爹当时的表情很古怪,就好像是……觉得‘这一天到底是来了’——这种感觉。 “他对我们四个说,此物颇为紧要,务必好好保存。得等到面临生死存亡的危难关头时,方可以四把钥匙打开老宅书房密室的门,或许能够柳暗花明,化险为夷。 “而且一再强调,必须是要面临大灾大难才能动用钥匙,寻常时候绝对不许轻易开启。” “所以。”燕山留意着观长河的眼神,“你也不清楚石室里究竟有什么?” 他耸耸肩,“那扇门我们就没打开过,当然不清楚了。” 江流忍不住问:“为什么?” “傻小子。”观长河大掌一伸,揉搓着他的脑袋,“老爹那句‘生死关头’讲得可太模糊了,真要计较起来,奕末京城沦陷之日应当算得上,不过彼时我们几人天各一方,想开那门也没机会啊。” “何况,里面的玩意儿多半不是金银珠宝,便是什么尚方宝剑、丹书铁券之类的,如今给我也没用,何必费这心思。” 观亭月看他这态度,就知道大哥同自己一样,对老宅的东西并不执着。 “我那把钥匙正收在城郊避暑的庄子里,皇帝若是要,明日我派人取来便是了。”言罢,瞧江流还一副愤愤不平的表情,他揉头的动作愈发使劲,笑着打趣,“干嘛?舍不得啊,改天大哥盘一箱子珊瑚珍珠翡翠玛瑙给你玩,不稀罕那个。” 燕山适时再将当初的话重复了一遍:“如果密室里放的是观家的所有物,‘他’八成也不感兴趣,若无利害冲突,之后我会让东西物归原主。” “嚯。”观长河眉眼一亮,“那就多谢了。” 第29章 那一年的观燕山还是个连话都…… 尽管尚有许多旧事需要叙谈, 然而余青薇催饭的话甫一带到,观长河就如同被揪住后颈的猫,蹭地起身, 十分听号令地招呼众人去厅中用餐了。 余家这顿团圆饭不讲究浪费, 但绝对够铺张,当季的螃蟹个个肥美鲜嫩, 不当季的瓜果也一应俱全。 虽说观亭月不是没有过当大小姐,衣食不愁的生活,可连着半个多月因为一个铜板两个子儿的破事忍气吞声,难得扬眉吐气一番, 她显然也觉得这种日子不错。 眼下观长河既在嘉定城富甲一方,定然没有让他们再去住客店的道理。 现在,这问题就来了。 观亭月和江流留在余府算是理所当然,可燕山呢…… “我回‘春风客栈’。” ——他给的答案很干脆。 话刚说完, 旁边便打过来一道视线。 观亭月端着碗, 不着痕迹地抬了一下眼皮。 “春风客栈在城门街,离咱们家不算近啊。到郊外取钥匙一来一回也要一天, 再说我还得留小月儿多玩几日的。” 观长河作为主人家,自然认为来者是客, 半途赶人家出门实在不像样子,“燕小哥不如住下吧,老是两边跑多不方便, 这里干净的厢房有的是。” “承蒙观老板好意。”他不冷不热地婉拒道, “横竖我平时也没什么要紧事找她,若真的有,支使随从传个信就是了。” 观长河还想再劝几句,对面的妹妹忽然漫不经心似的接过话题:“你这么不愿意待在我们家, 可如今春风客栈已经被买下来了,住在那里,和住此处,有分别?” 燕山实没料到她会在当下找茬,一时并未深想,习惯性地反驳:“是没分别,不过我大可以另换一家投宿,这嘉定城的客店总不会全是姓‘观’的。” “宁可搬客栈如此麻烦也要避着我们……”观亭月意有所指地挑起一边的秀眉,“看样子,你是打算偷偷搞些小动作了?” 果不其然,她这个举动再加上这番言语,不出意外地将燕山给惹恼了,后者很明显地拧起眉峰:“我都说了,只要与前朝皇室无关,东西会悉数奉还观家,还能搞什么小动作?” “那谁知道。”观亭月不瞧他,仍旧夹菜,“你是朝廷命官,我乃斗升小民,即便是你要明抢强夺,我不也只能干看着?” 燕山眼角的筋肉轻轻抽动了一下,连带着唇边也跟着绷紧,目光投过去,满眼都是翻腾着的不服。 然而旁边的人就是不搭理,好像那番话已经足以坐实他心怀不轨。 燕山兀自一言不发地抿紧嘴唇,等斟酒水的小厮靠近,他才忽的一转头,取出枚玉牌。 “拿着这个,去春风客栈找两个姓魏的京城人,就说我吩咐的,让所有人带上东西到余家府宅来——包括车马。” 言罢,也不管人家应声没应声,执杯将酒一饮而尽,颇有几分争锋相对的意思,用力放回桌上。 面对此人隔空丢来的冷眼,观亭月一点也没往心里去,甚至还抽空朝观长河示意——你看,这不就搞定了。 观长河:“……” 他以酒杯挡着脸,身子一歪和江流肩并肩,低低问道:“他们俩平时说话都这么阴阳怪气的吗?”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挽留人的方式,简直大开眼界。 少年感慨且老成持重地开口:“差不多吧,有时候我感觉他们即便好好讲人话也是在讽刺对方……只不过我听不太懂。” “原来如此。”观长河若有所思地颔首,继而同情地拍拍江流的胳膊,“你也不容易啊。” * 晚饭吃得过于丰富,大概是因为头一回招待夫家的人,余青薇尤为热情,等散场时都快到亥时了,若非屋里有个一岁多的奶娃娃要看顾,只怕她还能折腾出几顿宵夜来。 临着出了花厅,又想跟着送一送,好歹让观亭月给劝住了。 “你妹妹喝了酒呢……”她不放心地冲观长河皱眉头。 “嗐。”后者心比他那妹妹的还大,“她就是个酒缸子,这点小酒不算什么,都不够她润嘴。” 尽管得这个评价很难令人感到高兴,观亭月仍是点头:“大嫂早些回房休息吧,我身体不错,睡一觉便好了。” 夫妻俩给留了个领路的小厮,离开前又是千叮咛万嘱咐,回了两次头才算是走远了。 看得出来,大哥两口子的关系不仅仅是相处和睦。 对外人的客套可以装一时,甚至装一世,但对着心上人,眼里的爱意是藏不住的。 经历过时局的天翻地覆,临深渊,履薄冰,最后磕磕绊绊地走到一起。 这样的情谊,旁人再多感喟,大概也只能用一句干巴巴的生死相许。 其中深意,当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 观亭月走在小厮摇晃的灯火间,忽然茫茫地想。 浮世沧海变迁,尽管观家已经不在了,但见到大哥能有今日的生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观林海临终之前也并未告诉他们,一定要怎样做才算是活着。 她踩在青石板上,八月底的月亮尚且皎洁,照得一路流银般的清明。 观亭月深吸了口夹带花香的晚风,随即别过脸。 燕山正抱怀不疾不徐地走在她旁边,一直保持着大约两尺的距离。 见状,他眼光未动,散漫地开口:“看我作甚么?” “我的住处也在这个方向——你哥的安排。” 大哥…… 观亭月收回视线。 差点忘了,家里除了三哥,就属他最爱咸吃萝卜淡操心。 “不是正合你意么?”瞧她不说话,燕山轻轻地自嘲,“离得近,也方便监视我有没有别的举动,是不是‘中饱私囊’。” 因为方才是故意激他找的借口,观亭月很诚实地自认理亏,这会儿便不正面和燕山互怼了,好心地在心里让了他一回。 往前走了不多时,夜色里显露出一座宅园的轮廓来,暗沉沉地铺在小径的四周。 她忽然莫名萌生出一点幽微的即视感,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侧身面向种满花木的庭院。 “这座府邸……” 燕山跟着驻足,顺着观亭月的目光望过去。 “怎么了吗?” 她眉梢微动,回头环顾一圈,继而了然地浮起笑意,“我哥真是有心了。” “你应该不知道。”观亭月边走边同他解释,“这府里的一草一木,亭台水榭,一切都是按照京城观家老宅的格局来设计的。” 先前大约是天色太黑,又一直想着别的事,她到此刻才发现。 “你初来我们家时是在常德那边的将军别院吧?” 燕山嗯了一声,“之后也去过思南。” 她无不自豪地轻笑,“那你想必是没见过京城的三朝将军府,没有余家大,但是比它气派。” “花园几乎占了足有一半的地方。”观亭月指给他看,“再往那边去一些就是演武场,比常德的更宽,我们兄妹小的时候清早练摔跤,都是在大哥拳头底下揍大的。” 他闻言有点稀奇地抬眉,“你也会被别人揍?” “我又不是生来就武功卓绝,当然会挨打了。”很难得的,观亭月提起这个,脸上有少见的飞扬之色。 说到故乡与京都,连她这样自诩对旧物不上心的人,眼神都柔和了好几分。 “老将军府外面的街很热闹,因为我们家不纵容刁仆恶奴仗势欺人,许多商贩都爱来附近摆摊。” “卯初尚未天亮,就能听见墙外有卖云片糕、莲花酥的,走一路喊一路。几时嘴馋了,便让小厮把人叫进来,买上一两斤。” “大哥彼时已经领差带兵了,家里只剩二哥、三哥和我,他偶尔回来一次会给我们带京城吃不到的糕点,所以我就常盼着他班师。可是他每回都要等我们吃饱喝足之后再挨个挨个地轮着指点功夫……于是我又不太想他回来了。” …… 燕山将迎着清辉的星目在一眨眼一颔首之间轻轻撤回,转而投向旁边。 观亭月犹在侃侃而谈,那些被时光浸染了的月华极柔和地落在她眉梢眼角。 他安静地看着,便不自觉地漫漫回想。 想十年以前,想刚到观家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什么光景。 燕山本能地认为那一定是段非常糟糕的过往,因此他在平日里极少去回忆,即便是猝不及防记起,也从来不敢去细想。 毕竟,那一年的观燕山还是个连话都说不整齐的半大少年。 他从出生起就在山里流浪,跟着兽群生活了数载,错过了牙牙学语最好的时段,而后来即便被边疆的游兵散将捡走,对方也只是让他无休止地练刀法功夫,很少正经地教他怎样讲话。 所以,初至将军府时,燕山便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和其他同龄人的差异。 他虽听不太懂旁人在说什么,但却很擅长察言观色,知道那些少年什么时候是在笑他,什么时候是在同情他。 当意识到了这一点,燕山干脆能不开口就不能开口了。 除了对着观林海,他大多情况下习惯性的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哑巴。 在这里很好。 有饭吃,有衣穿,不必睡茅棚马厩,更不必日日思虑怎样去取更多的人头来向兵勇们换一点热干粮。 他就想着,自己一个人练刀,一个人学艺,一个人吃住,等到今后观林海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再以命去回报。 可是这个大宅院远比燕山预料中的要聒噪太多了。 十二三岁的男孩们见谁都一副八拜之交的态度,也不管他健谈不健谈,无论是吃饭、外出采买还是考校完的空闲,总会强行将他拽到他们的队伍里。 哪怕燕山常年只是一棵背景草木。 那时的观亭月便是这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毛头小子团体中最为核心的人物。 在燕山的记忆里,她好像走到何处身边都不缺人跟着,加之本身又长得高挑,即便是在少年扎堆的地方,也显得无比惹眼。 往往是把修长的青丝梳成一条大辫子甩在脑后,发间红绳缠绕。 人还很任性,纵然有练武的课业依旧要穿好看的衣裙出来,整个人光鲜又明亮。 每日负责拉他入伙的弓弩手桐舟老是弯着双目,满眼憧憬的傻笑着问他:“怎么样,我们家大小姐是不是很漂亮?” 燕山便慢半刻地重复:“……漂亮?” “是啊,漂亮。” 后者点着头,一脸的与有荣焉,“在常德府……不对,所有军营里,都没有比咱们小姐更漂亮的了!” 燕山年少时的眼中,被众人围着的观亭月就好像是诸天星辰捧起来的孤高明月,灿烂清丽,遥不可及。 他想她那个时候八成也不见得很看得起自己。 观亭月与他说的话不多,为数不多的言语里也总是各种嫌弃——嫌他笨,嫌他固执,嫌他头发长,嫌他武功不如她好…… 由于语速太快,燕山时常听不明白她在讲什么,于是便心不在焉地望向别处发呆。 观亭月每每见他这个样子就会忿懑地抿嘴磨牙,自己把自己气得跺脚。 却从来没朝他发过什么火。 若非是她真正上心的东西,她是不屑于动怒的。 观亭月在意的人和事很少,所以她什么也不放在心上,过耳就忘。只要她不想,普通人甚至连看见她的正眼都很难。 有那么一回,燕山坐在栏杆前瞧院子里的花。 彼时刚入夜,檐下尚未点灯。 观亭月正倚着红木柱同观家三少爷谈笑,讲到的词大多复杂,约莫是在讨论城中瓦肆的事情,他没留意这场交谈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只出神地盯着昙花里的心蕊。 冷不防的,忽然感觉有人撩起了自己脸颊边的发丝。 对方的手指微微带着凉意,是冷玉一样的触感。 他当场一怔,侧目地瞬间恰好望见观亭月瞪大眼睛凑上来,仿若瞧见什么新奇且意外的事情。 “燕山。”她眸中倒映的星河皓月宛如落入碧潭间的流光,近乎咫尺地挨在他耳畔,语气讶异,“你竟然有耳洞?” 他被那双眼狠狠地撞了一下,竟有些张皇地捂住右耳上挂着的兽牙饰物——那是山中村落的习俗,他从旁学来的。 观亭月不依不饶地去拿开他的手,好似求证般地说道:“真的有啊?” 然后又坐了回去,再开口时仍旧是嫌弃的。 “我都没有耳洞呢。” 对方轻轻嘀咕,隐约带着不甘,“你怎么比我还像个姑娘……” * 中秋过后的弦月因得太亮,把周遭的星辰全数掩盖了下去。 从长廊上行至尽头,观亭月瞥了一眼已然沦为养花之地的练武场,“前面应该便是东厢房。” “大哥好些年没回家也许还不知道,老爹把这片厢房拆了大半,已经不能住人了。” 由于战事失利,政敌挑拨,大伯合府上下被朝廷查抄,在此之后他们家花大笔银钱奔走打点,能变卖的东西也卖得差不多了。 燕山神色不自知地暗了暗,淡声说:“是啊。连他自己的卧房里的多宝格和兵器架都没留下……” 观亭月正不经意地应了一句,随即竟蓦地骤然驻足停步,目光极为探究地望过来。 如果记忆没有出错,印象中他应是从未去过京城的将军府才对,怎么知道老爹房中还有兵器架的? 燕山隔着两步距离与眼前的人静默对视,恍惚有一瞬,他仿佛觉得已经被她看出什么来了。 “你是不……” 观亭月刚起头,也就是在下一刻,她视线急速挪往别处,戒备道,“谁?” 邻近的草丛中有何物在动。 燕山猛地回神,几乎是本能地箭步冲到她前面,急刹在墙角之下。 原地空无一人,但地面的花木却明显地留着压痕,他蹲身细观时,发现在压痕消失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足迹,而且沿白墙一路往上。 观亭月在他背后问,“找到了什么?” 燕山拍去手上的尘泥,站起身,“没有。这墙不高,外面即是竹林,大约是跑进去了。” 不远处领路的仆从小跑而至,紧张地把他俩瞅着,“两位客人出什么事了?莫非是有贼?” “人已经逃走,现下还不知晓是不是贼。”观亭月对他道,“不过最好去通知你们老爷一声,让他提防着些。” 言罢又朝那堵墙多看了几眼,说不清为什么……她总觉得有点奇怪。 这种被人跟踪的违和感,似乎是从进城之前就有了,对方却不像是奔着观长河去的。 难道是冲她? 第30章 我为什么一定要成亲? 因为晚上发生的这一茬事, 观亭月夜里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之间,她总听到遥远的地方有狼嚎声传入窗来。 声音空荒, 又极真切, 带着一种在黑夜中踽踽独行的旷远。 而且可以肯定的是,那狼绝对不止一只, 并此起彼伏地更替着,整宿不眠地叨叨,吵个没完没了。 等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嘉定城里的天光早已大亮, 可这“嗷呜”的叫声居然还在耳边余音不绝。 现在,观亭月开始相信山中也许是真的有狼妖了。 她坐在床边,抬手挡了挡从帘子缝隙投射到眼底的日光。 大哥说把钥匙放在了城郊的庄子上,今天便会派人去取, 多半得耽搁一日, 那么正事暂且不必着急,自己不妨在街市逛一逛, 顺便也问问看郊外的命案是否有进展。 昨日忙着和观长河认亲,她已经把去官衙找白上青的本来目的忘得一干二净了…… 观亭月梳洗完毕, 走出门时,一只灰白的鸽子从头顶呼啦啦飞过。 她望着信鸽离去的方向看了一阵,复转过眼——隔壁燕山的房间幽暗得悄悄然, 尚无动静, 不知道他是起了还是没起。 算了,反正也没说一定要一块儿行动的。 长空碧蓝如洗,这是连日阴雨沉寂后难得的好天气,梢头的鸟雀都比平素更活跃。 余青薇抱着个满周岁的奶娃娃, 正在不远处摘桂花,甫一瞧见她,便兴冲冲地打招呼。 观亭月走上前,“大嫂。” “刚说准备带着小芮来看你,没想到这就遇上了。”她轻掂怀里的小女孩儿,笑道,“住得还习惯吧?” “挺习惯的。”观亭月视线一转到那个带着奶味儿的娃娃,不自觉就温柔下来,问说,“这是我侄女?” “是啊,她叫观芮……你哥早几年为了避讳,在外面让人叫他余老板,如今虽然已将身份公之于众,但旁人总还改不了口。”余青薇窥着她的表情解释,“再过些时候应该就好了。” “哦,这样啊。”观亭月顺嘴一回,好似全然没在意。 小侄女说不清为何十分地喜欢她,咧着满口参差不齐的牙,咿咿呀呀地伸手想要她抱。 可惜观亭月未曾照顾过婴孩,怕磕着碰着,不敢去接,只拈了一缕自己的头发逗她玩,由衷地赞叹:“我侄女真可爱。” 余青薇闻言,眉眼跟着春光一并灿烂,“你还有个三岁半的侄儿呢,但那小子白日要念书,不得空闲,等用饭时再让你见见。” 她拿指头戳着女娃娃的脸颊,抬眸稀奇地说:“才这么早就读书了?” 继而又朝后者自信满满地一眨眼,“大哥打小念书在行,想来我侄儿肯定也没问题。” 这姑娘讲话实在太能戳人心窝子了,余青薇感觉得到她并非是出于礼貌奉承,但正因为简单直白,便显得格外诚挚。 她不禁漾起笑意,“那就借你吉言。” 观亭月又逗了观芮一会儿。 可惜自己身上未带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否则还可以送给侄女玩一玩。 “大嫂昨夜有听见狼叫吗?” “狼叫?”余青薇先是奇怪,又偏着头回想,“我好像没怎么留意……这附近山里是有些狼,但只要不进山去,一般也不会遇着危险。” 她沉吟一声,若有所思地颔首。 嘉定城的街是曲折且带坡度的,石阶一个接着一个,将长宽各不同的街巷纵横相连,许多卖瓷器和字画的店铺就坐落在阶梯旁边,很有几分江南人家的味道。 观亭月一路都在卖糖人、泥塑以及拨浪鼓的小摊上徘徊,打算买点什么给两个小家伙当见面礼……虽说用的是他们老爹的钱,但想来观长河不会介意她借花献佛的。 今天的市集明显比昨日冷清不少,大概是余氏东家夫人的寿辰已过,那些个叫卖的伙计都消停下来,各自坐在店门口晒太阳,听掌柜噼里啪啦地在屋里打算盘。 观亭月信手捞起杂货摊前挂着的一只绣工精致的布老虎把玩,忽闻得背后一句抱怨。 “昨夜里这山狼不知道抽的什么风,嚎了一晚上,害我到现在还困着。” “你家住城北都听到啦?” “可不是么,比我婆娘打的鼾还响!” 她侧身回头,眼见是两个佃户打扮的男子。 便追问道:“城里经常听见狼叫吗?” 对方被她唤住,站在原地回答,“不是经常,偶尔月圆时候会有,但也不似昨晚那么活跃,可能郊外会听得更清晰一些。” 另一个拿手肘捅捅他,“诶,山中的野兽如今又增多了,保不准官府要贴告示悬赏呢,咱们且去瞧一瞧,看能不能赚点闲钱。” “行啊。” 说着同她告了个别,结伴往城门处而去。 想最快了解一个地方近来发生的要闻奇事,沿着城墙看告示是个挺不错的选择。 观亭月略思索片刻,也跟随其后打算去凑凑热闹。 嘉定有一大块砖石砌成的公告牌,尚未走近,她便惊奇地发现石牌前围聚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而沿途还有人匆匆小跑,不断汇入这一滩人海的大流。 大家都对打野兽补贴家用如此感兴趣么? 观亭月眼疾手快拽过一个正准备飞奔上去的少年:“前面是什么?为何这么多人?” 后者咧嘴露出一齿白牙,语气活蹦乱跳的:“当然是好事了!” “眼下有个能日进斗金,后半辈子躺着数钱的大好机会,谁不想先到先得啊!” 又怕赶不及似的,说完便挣开她的手兴冲冲扎进人堆。 观亭月穷了好几年,尽管而今借大哥的东风一朝暴富,听闻有赚钱的门路,也来了精神,暗想:还有这等好事?我也去试试。 当即朝那告示牌的方向走,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千载难逢的机会。 十丈宽的长街被百姓们堵了个水泄不通,她挤了一半实在寸步难进,只能干站着掂脚,正盘算要不要动用轻功,前方忽听得有人嚷。 “小竹,快给叔念念,上头写了什么?” 年轻人一面被周遭推来搡去,一面见缝插针地看公告。 “余氏商行告示……现已在城西庙会场摆下擂台,为舍妹招选贤婿……诚望各路青年才俊、有志之士前往……” 他还没念完就急着喊:“诶,叔,余氏大东家给他妹妹招亲啦!” 观亭月:“???” 尚未回过味来,身侧已有壮汉喜形于色:“大东家竟有个妹妹,可算让我等到了!之前还想着小小姐刚满周岁,要待她长大,我这辈子怕是无望。” 正转头,旁边的人附和道,“谁说不是呢!” “大东家唯一的妹妹啊,若娶了她,那嫁妆,那前程,纵然不能青云直上,也是可以飞黄腾达的。” “正是,正是!” …… 观亭月被封在这人山人海的包围圈里,此时此刻才发现在场的皆是男人,无一女子。 什么?她哥要给她招亲? 这个念头才堪堪冒出来,紧接着便被下一个冲开了。 ——什么,原来这帮人都是要对我图谋不轨的? 她一瞬间就觉得不太好了。 * 庙会场离此处不远,一条清一色由男子组成的长龙从正门蜿蜒盘旋绕了个九曲十八弯,一直快排到街尽头。 观长河站在边上招呼底下伙计给报名之人分发号牌,忙得不亦乐乎,江流看着刚填完姓名的老翁,只觉得他写的那“四十五岁”怕是还得再往上加二十。 “大哥。”他一言难尽地侧目,“你真的要给姐姐招亲吗?” 眼见着又上来一位周身油渍,衣裳都没来得及换的庖厨,江流倍感担忧,“这能挑出个什么人来啊……” 还不如在永宁找个屠户呢。 “嗐。”观长河倒是满不在乎,“找得到最好,找不到另说嘛。况且……” 他目光促狭地扫了一眼街角处某个长身玉立的人影,话里有话,“借此激一激某个人,也不算白费功夫。” 江流不明所以:“什么?” 正聊着,他发现燕山忽然不动声色地抬脚离开了,一转头才瞧见观亭月从前面快步而来。观长河没事儿人似的同她招呼道,“小月儿,早啊,用过饭了吗?” “大哥。”后者堪堪站定,险些被排成流水的人惊得无法呼吸,“你这是……城门口的告示,是你贴的?” “哦,你都知道啦。”他一抬手,十分骄傲地展示这片为她打下的江山,“看看,高矮肥瘦,黑白美丑——怎么样?大哥出马,一呼百应。瞧中了哪一个就同哥说,哥替你做主!” “……”观亭月头疼地捂着脑门,感受到了鸡同鸭讲的困苦,“你为何突然张罗起这事儿来了,还没问过我呢。” “这有什么。”观长河不以为意地拍胸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是我余氏商行大东家的妹妹,我这个做大哥的,自然要为你谋个好婆家。” 观亭月:“我尚且有事在身,现在哪儿有时间成亲啊……” “办正事和成亲又不冲突,让上门女婿等个一年半载的又怎么啦。”他操着一颗老父亲的心,固执得要命,“你放心,大哥不是强迫你,这招亲分文试、艺试、武试,最后拿主意的,还是你自己。” 她越听越匪夷所思:“这里头怎么还有‘艺试’?” 观长河理所当然,“找个会弹琴唱曲儿的,偶尔也能给你解解闷儿嘛。” 观亭月:“……” 真的不是在招街头艺人吗。 见她一脸的不信任,观长河还准备解释一二,却不想正在此时,他手下的一员管事领着四个风尘仆仆的人从长龙后行至前来。 “老爷,徽州商行的几位棉商到了,说是日前已有书信相约,特来详谈两家合作之事。” 观长河貌似才想起有这茬,看着背后的擂台摊子,不觉遗憾说:“知道了……” 他只好朝观亭月摇摇头,“哎,哥如今诸多琐事缠身,商会的大小生意忙不过来,还有那满街打着咱家旗号招摇撞骗的‘佘’要处理,多半是赶不上一场一场的看我未来妹夫们比试了。” 观亭月还要再挣扎:“我看不如……” 后者匆匆将外袍一披,给了她半个后脑勺,挥手说,“剩下的余管事会打理,哥先走一步,等你上台比武了一定来看!” 她伸出手:“可……” 才“可”了个开头,观长河已经带着他的生意人们走远了,留下她这个在风中兀自凌乱的正主,和满地摩拳擦掌的未婚夫们。 * 余氏商行大东家给亲妹妹招婿的消息很快便不胫而走,仅是当天,报名的青年男子直到入夜都还未全数登记完毕。 庙会场点着烛火挑灯奋战,几个十分会见缝插针的小贩支起扁担在排着长龙的人群里卖面卖点心,生意颇为红火,简直供不应求。 观亭月用饭时听到江流说起,简直头都要大了。 “姐。”他咬着竹筷,忍不住问,“那你打算怎么办?你真的要陪大哥搞这个什么……什么招亲吗?” “不然呢?”她夹了块排骨,“你大哥场子都搭好了,我能不去么。” 江流居然有点着急:“如果最后胜出的人并非你喜欢的呢?你也要上花轿吗?” 观亭月将叉烧包堵进他口中,意味深长,“你没听大哥说,最后一场是武试吗?” 少年半晌合拢嘴,咬了满齿叉烧浓香的酱汁,恍惚明白了什么。 “慢慢吃。”她放下筷子,准备找个清静的地方练两套刀法提前活动活动筋骨。 甫一行至门前,燕山正好迎面走来,他今日穿着一身深色的常服,乍然出现在尚未黑尽的月色之下,隐约还带着府宅外人间烟火的清寒。 大概在两人相距三步的地方,燕山忽然无端停下,用貌似不经意的口气道:“喂。” “听说,你哥在给你招亲?” 观亭月差不多快和他错身而过了,闻言驻足回头嗯了一声。 “是啊。”她眉眼忽的一压,压出一点浅淡的桃花,“嘉定三千美男任我挑,怎么,羡慕吗?” “谁要羡慕你这个。”他斜眸一瞥,随后漫不经心地轻嘲,“三千个,你倒是不挑,消受得了吗?” “哦,也是。”观亭月和他对呛,“你如今贵为侯爷,想进你侯府的大概也不止三千个。是不必羡慕我。” 燕山眉峰皱了下,冷哼着刻薄道:“你当我是你么?相亲从永宁相到嘉定,急着赶着把自己嫁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恨嫁成疾。” “家中长辈多,又不是我主动招惹的……”她讲到这里一顿,眸中染上些许意外,“你不会,真的还没成亲吧?” 后者习惯性地抱起双臂,不以为意地反驳:“我为什么一定要成亲?” 说起来也奇怪。 好像在观亭月的潜意识中,总觉得燕山如果离开了观家军,应当会早早地成家,生子,儿孙绕膝。 原本他少年时看上去那么不合群,但似乎也并非不爱热闹。 因为每当她回忆从前的时候,旧日的画面里,燕山虽然常常只是远处近处的一个背景,却一直是在的。 思及如此,观亭月轻轻一笑,“不成亲,就必然要被人视为异类。我嘛,倒是还好,旁人顶多嚼些‘悍妇’‘暗娼’的舌头,你可不一样了,多半会被人当做是断袖。” 他显然对这个词描述不太喜欢,“我哪里长得像断袖了?” 随即又意识到什么,“有人在背后骂过你?” “断袖也不是非得要模样阴柔秀气,”观亭月神情别有深意,“如你这般形貌气场的,反而很招那些小倌儿的青睐。闲来无事上花街走一趟,保管吃香得很。” 燕山听得直皱眉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都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东西。” “三教九流里混,看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他却没再往下计较,“刚才问你的还没回答我,谁说过你是暗娼这种话?” 观亭月的视线缓缓落到了其他地方,似乎是觉得自己不应该提起那样的话头,她便转过身去,给了个模糊至极的答复。 “市井里的闲人。” 凡夫俗子茶余饭后,总要谈些不着调的八卦,谣言也好,真实也罢,都是唇齿舌尖上一走,未必能有多少入了心。 “说到底也不是什么罪恶滔天之徒。”她迈开步子,“起初我也生过气,打算要报复。” “后来夜里潜进这些人的家中,忽然发现他们也只不过是一些穷苦的老百姓——原是世道的浑浊造就了刁民们的鄙薄无知,想一想,作为英雄之后的我便大度的原谅了他们。” 她语气间好像还十分引以为傲。 然而燕山却不知为何,眉峰越皱越紧,他看着前面观亭月的背影,突然很难想象连她也会有这样心平气和的时刻。 让她选择原谅的,真的就只是刁民的鄙薄无知吗? “诶。” 燕山不自觉地唤了一声,可等观亭月回头时,竟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站在不远处,目光清澈而疑惑地望着这一边,在等下文。 “你……” 话在喉间一辗转,燕山最后道,“你可别忘了钥匙的事情。” “知道了。”观亭月嫌他啰嗦,“这就去给你问。” 第31章 莫非……是认为这招亲自己去…… 观长河一旦忙起来, 那是真的人龙见首难见尾,偌大的商会,得由他一人运筹帷幄, 权衡利弊, 更要抽出心神应付官府、乡绅以及余氏族中的庶务。 看来巴蜀首富的位子,也不是这么好坐的。 是以到临近深夜, 观亭月才总算在书房外见得大哥一面。 他大约只刚得空喝了口茶,立在檐下两手拢于宽袖中,眉间微含褶皱,听手下人汇报事情。 “哥。”观亭月走过去, “怎么了?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哦,是你啊。”观长河身姿不动地分来一个眼光,示意她无妨,“也没什么, 只怪我大意了。” 他抬了抬下巴, “老爹给的钥匙我放在了别院库房的铜盒里,倒是忘记那盒子被我上了锁, 让这孩子白跑了一趟。” 她闻言宽慰:“没事,晚几天就晚几天, 我们并不急。” 他却低吟片刻,“我寻思着,此物毕竟要紧, 我还是亲自去取来为好, 钥匙交给旁人到底不放心。” 观亭月自然颔首:“好啊,那我陪你一起。” “哥还要你陪吗?”观长河听得笑了,“这乘车赶路枯燥得很,又没什么意思, 你呀还是留在城里好好玩几日吧。” 说完就像是见了小辈总心生爱怜,不知如何表达的长辈一般,只管从怀里掏出金银钱两来塞给她花。 * 余氏商行的管事在这招亲之事上可谓是尽心尽力。 将报名之人先在年龄上筛了一回,又从模样相貌上筛了一回,到第三日才正经开始文试。 满城的适龄才俊们连夜苦读,几乎拿出了科考的架势,行将入场前,都尚有人蹲坐在庙会牌坊下,喃喃低语地背文章。 嘉定山高皇帝远,不似京城设宵禁,故而晚上有集市买卖,大半夜不睡觉的青年们临时抱佛脚,不是挑灯背书就是练琴练曲儿,吹拉弹唱,摇头晃脑,折腾得比白日里还喧嚣。 燕山已经连着几天没能彻底入睡了。 平素替他收寄信件的亲兵叫作樛木,打眼见他推门出来,顿时就愣了一下。 “侯……公子,您脸色不太好。可是病了?” 说着把剑一提,“我去找大夫。” “没事。”燕山摇了摇头,“休息得不好而已……我出门走走,透一透气。” 末了又补充,“不要惊动其他人。” 大清早,糕点和面食摊已开张营业,这小城里仿佛十二时辰不停休,街上就没个清静时候。 他这一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庙会场的牌楼之下。 如今两场比试刚刚结束,所剩之人显然缩减不少,粗略一扫约莫只一百不到。 观长河那看似不着调的筛选方式还是挺有成效,至少留下来的模样身形都算过得去,也不会有个什么樵夫猎户之流混在其间。 但如此一来,文弱书生却占了一定数量,下面的武试八成有得苦受了。 他正想着,旁侧不经意听得有人惊讶地一“诶”。 “这不是……这不是燕大哥么?” 牌楼的阴影当中,白上青那微带了些许稚气的团脸被笑容捏得更加圆润,径直朝这边走来。 “你也在啊?”知道燕山不爱搭理自己,他索性话不停歇,“哎,早听说此处热闹非凡,今日得空一见,果然是办得如火如荼,目下辰时都不到,已经聚了这许多人了。” 燕山难得开腔:“怎么,你也是来报名的?” 约莫是睡眠不足,他语气里含着几分疲惫,“那你可来晚了,如今已是第三场,比完就会分出胜负。” 白上青留意着他的表情,似乎是从中读出了什么,眸中闪过些许意外,随即便又吊儿郎当起来,“大哥,你别说笑了。三场比试,两文一武,都不用想,这压轴的一场八成是月姑娘自个儿打擂。” “活着不好吗?我干嘛去找这个死。” 说罢,他望向场中神采飞扬的各路有为青年,突然充满了同情。 “对了,燕大哥有如此体魄,武功应该不错吧。”白上青转回来,仔细一端详,“眼下既然站在这儿……前两场想必是没难住你,那么比武更加不在话下了?” “我?”燕山短暂地顿了须臾,仍旧是一副不在意的神情,“我对这个没兴趣。” “哦,是吗……”他若有所思地抱臂颔首,接着似瞧见了什么,“月姑娘!” 燕山当即一怔,几乎是有些仓皇地回头。 ——身后空空如也。 他额上的一根青筋突突跳了跳,眼前的白上青正好整以暇地祭出一个极为欠扁的笑容来,“不好意思,骗你的。” 燕山忽然觉得从前无端看他不顺眼也不是没有道理。 “你这么怕她干什么?”此人似乎深谙哪壶不开提哪壶之道,偏要不依不饶地把话挑明,“莫非……是认为这招亲自己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两难又尴尬,所以刻意避着她?” 话音落下,燕山已将眼光投向别处,极不屑地丢给他一声嘲讽,像听了个笑话,“我避着她?” “她嫁不嫁人,关我什么事,我避她作甚?” “其中的缘由那得问你自己咯……瞧瞧,你既不曾报名,一大早跑来这里,图什么呢?” 燕山:“你不是一样?你图什么?” “当然不一样了,我是‘身不能行,心向往之’,只好来看看自己的情敌们,感怀自身。”他一挑眉,“难道你也是看情敌的?” 燕山:“……” 白上青刚要再调侃,眸色蓦地一动,“月姑娘,你来啦。” 他终于不胜其烦地皱眉,“你到底有完没完。” 背后一个清润干脆,分外耳熟的嗓音倏忽响起来:“什么‘有完没完’?” 燕山微微怔愣,他松开抱怀的手转身侧目,观亭月竟真的从数丈开外不紧不慢地往这边而行。然而此时要走未免过于彰明,他只好立在原处。 “白大人。”观亭月走近时问了声好,又奇怪地打量他俩,感觉这二人能凑在一块儿聊天实属罕见,“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没什么。”燕山率先开口,“随便聊聊罢了。” 然后他貌似很不耐的样子,带着几丝遮掩的意味:“唉,你这个破事到底要折腾到几时,还启不启程了?” “快了。”观亭月倒也不计较,“我一会儿去把最后这场处理完,应该今日之内就能结束。” 他听了没说好,亦没说不好,不过很轻地“嗯”了一声,别开脸错身走了。 “奇怪。”观亭月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瞧了片刻,“他到这里,原来不是找我的吗?那他是来干嘛的。” 白上青高深莫测地一笑,“谁知道呢。” 她收回视线,“对了白大人,我正想去寻你来着,可惜这两天总有意料不到的事要忙——那日的命案不知现下进展得怎么样?有凶手的线索了吗?” 提这个,后者无奈地摊手,“说来真是惭愧,我至今还没什么头绪,倒是已派人去城外排查寻访,希望能得到些有用的消息。” “若是外乡的旅人,身上又失了路引,要查案子的确不容易。”她安慰道,“你刚到一处,地方人情万事不熟,受阻也是人之常情,慢慢来,急不得的。” “哎,还要你安慰我,实在越发让我惭愧了。”白上青摇头,自嘲了两句,“月姑娘是打算上场吗?” 观亭月不明所以:“嗯。” 他隐晦地一眨眼,“那最好戴个面巾,‘美人如花隔云端’,比武招亲么,自然得遮一遮才够雅致。” 尽管不太能理解上台打架需要哪门子的雅致,她进场前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找人讨了块白纱挂上。 “咚”的一声震耳之响。 擂台旁的大红鼓被年轻的商行伙计敲得喜气洋洋,小青年笑容满面地拖长尾音:“武——试——开——始——” 白上青揣手于袖内,犹在场外观战,鼓声的余韵约莫才落下几弹指的时光,一股烈风裹挟着一个满地打滚的人从他耳畔擦过,一直滚到了长街的对面,待撞上酒家的招旗才终于停下。 他在周遭如死寂般的沉静里悄悄拿食指挠了挠眉心,低语说,“好在让她蒙了面巾哪……” * 燕山出了庙会场。 彼时的坊巷街桥已一改前几日的慵懒散漫,余氏商铺再度活跃起来,这次打的便不是东家夫人寿比南山的旗号了,大小店面里的小官们正扯着嗓子喊:“为祝咱老爷的亲妹妹顺利招得良人佳婿,店内所有彩瓷一律买四送一——” 他一个上午漫无目的地闲逛,走了一路就听了一路。 看样子观长河贴告示搭场子,闹得大张旗鼓,沸沸扬扬,也不全是为了给她招亲,借机赚银钱才是本来的意图吧。 燕山在一家茶摊前落座,他早晨没用饭,想着且吃些茶点垫垫肚子。 小二欢快地给他擦桌,回头朝厨里报菜名,举止热情至极,燕山真怕他下一句就是:“客官,我们店给东家妹妹招夫婿贺喜呢,满百文能折扣。” 好在没有。 他就着一杯粗茶,心不在焉地坐等,耳旁却听到路人议论。 “这余老板几时多了个亲妹妹?我在嘉定十来年,竟从未听说。” “传闻是近日里才认的亲,从前走失了。” 大概让那几人挑起了话题,茶肆中也陆续有食客闲谈起来。 “余氏商行大东家的血亲,真要找夫家那还不容易?何必搞什么招亲大会,就余老板的人脉,想攀亲的大有人在吧。” “诶。”另一个忽换了语气,“我听闻余大东家的这个妹妹呀,生得五大三粗,麻脸,斜牙,其貌不扬,偏又是个老姑娘,正因为嫁不出去,所以才要办这么一出。” “不信你可现在就去庙会场瞧瞧,她还戴着面纱遮脸呢!” “原来如此。”对方笑道,“我说嘛,这等好事哪里轮得到咱们。” “‘这等好事’也得有福气消受。”那人肆无忌惮地嘴碎着,“若要求财求前程,可就只能与母夜叉日日相对了。” 继而便是一阵揶揄的笑声。 燕山品茶的动作一顿,他眉头皱了下,一时也不知听见这些人瞧不上观亭月,自己心里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草草吃完两碟枫糖酥,四周的言论已从比武招亲转移到了如何发家致富,随后落在了哪家庙的神佛更灵验上面。 燕山起身付了钱,准备打道回府。 因得这两日天气晴暖,又是日中时候,沿途行人如织,大多是在桥下赏红叶,或是在桥上看流水。 他正将视线放到一旁的红枫树上,突然从怀里掉出一物,落在地面清脆有声。 那是观亭月之前随手塞给他的,刻了一半的木头块儿,难怪动静这样沉实。 燕山见状,本能地弯下腰去拾。 也就是在此刻,远远的竟听到一人惊呼。 ——“公子,当心小贼!”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个身形矮瘦的青衣小帽噌地从燕山腰侧窜过去。 他并非没觉察到对方的动作,只是东西也不能不捡。 这偷儿恐怕还是个娴熟的惯犯,尽管不曾练过什么功夫,脚上的速度却是极快,捏着他的钱袋一眨眼就冲到百丈外去了。 大概是嫌那提醒之人多事,他还特地拐了个弯,把说话的书生狠狠一撞,方炫技似的想要溜之大吉。 那位年轻人瞧着很是弱不禁风,多半吓一吓就能瘫坐在地,更别说被人猛推一把,此时两手在空中狗刨了半天,就直挺挺地头朝下往水里栽。 燕山并不急着去追人,也不着急去救人。 他朝前行了一步站定脚,垂眸踢起一枚石子,劲力十足地冲对方打去。 “哎哟!” 小贼跑得正欢,半途被击中脚踝,几乎是蹦起来摔了个大马趴。 而另一边,书生的惨叫余音还未绝。 燕山目光横扫,紧接着倏忽动了。 他好似原地里一个纵身便一跃而起,借秋风之劲宛如落叶浮萍般掠出去,将那年轻人的后领一拽,轻飘飘地把他拎在了手里。 随即足尖于水面一点,只转瞬间,已稳稳当当地落回岸上。 这轻功,干净又爽利,想来也是不输给观亭月的。 街市巡逻的官差很快将瘸腿的偷儿给带走了,燕山捡回荷包,转身时正惊魂甫定的年轻公子赶紧纳头,对他作揖一拜。 “多谢恩公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不必言谢。”他倒是显得随意,“你落水本也是因我而起。” “丢钱事小,丢命事大,哪能相提并论,这一礼自是应该的。” 燕山只好看着他又恭敬周全地打躬颔首。 “你一个文弱书生,没事站在桥沿边作甚么?这石桥的栏杆修得可不高。” “……实不相瞒。”后者搓着手,面露赧然之色,“在下方才心思重重,心神恍惚,原是打算投水自尽。” 燕山:“……” 想不到是个脑子有病的。 他轻抱起怀,“这么说,我还耽误你投胎了?” “不不不。”书生连连摆手,羞赧地抓后颈,“此前电光火石之际历经了一番生死,如今想想,还是活着更好。” 燕山闻言淡笑了一下,倒也并无嘲讽的味道,“说说吧,你无缘无故,因何事想不通,非得寻死不可?” 提及这个,他便九曲回肠地垂首哀叹,“一时却不知从哪里开口。我家中本是做皮货买卖的,早几年境况不错,也置办了不少良田美宅,然而近来不晓得触了什么霉头,缕缕折本,日就衰败,等到今年更是入不敷出。 “眼见着亏空与日俱增,家父几乎愁白了头。我虽读书,然而久未进学,对经商之事也是一窍不通,实在帮不上什么忙,适才不慎因此入了心魔,故而立于桥头旁……” 燕山听到此处,总算出声,“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你不想着如何帮你父亲渡过难关,一死了之能顶什么用?除了让你爹雪上加霜,也就是便宜了棺材铺。” 书生老老实实地低头惭愧道:“公子教训得是。” “个人有个人的活法。”他破天荒地开导起人来,“与其在这里自怨自艾,倒不如琢磨琢磨你自身还有甚可取之处能帮到家里的。” “是……”书生正惯性地点头,忽而像被点醒一般。 “啊,对了!” 他目光灼灼地凑近燕山,“在下见公子出手凌厉,想必您也是为‘武林高手’了?” 对方靠得太近,他颦着眉往后退了一步,应答得很含糊。 “小生有个不情之请。”此人这一稽首,简直快跪到了尘埃里去,“事关家业生死存亡,请公子仗义相助,替小生打一场架吧!” 燕山眼皮子骤动:“打架?” “正是!”他眉宇飞扬,“这是我家族起死回生的唯一希望了!” 一炷香过后。 燕山站在庙会场的擂台下面,看着蒙了面巾的观亭月一脚将人踹下台阶,额头上的青筋都快跳了出来。 第32章 要打去舞蹈室打! “这是余家大老板的亲妹妹。”偏那书生还在旁与他解释, “公子想必也听说过招亲之事,只要能通过三道考题,就可以娶余家小姐过门, 父亲的皮货生意定能得商行相助, 如此也算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上家中些许了!” 燕山:“……” 倒是很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 “我此前已闯两关, 可眼下卡在武试上。”他摇摇头,“余老板这位妹妹的功夫好生厉害,一连两个时辰对战竟从无败绩。平日里我杀只鸡都不利索,真要上阵恐怕……所以, 只好仰仗公子您了,若能得胜,无论是金银还是财宝,刀山火海也……” 燕山打断道:“我与你的模样相去甚远, 让我替你上场, 不会被人发觉吗?” “这个不要紧。”书生闻言不以为意地笑,“因为台上能接住一招的人实在太少了, 余管事觉得过于赶客,因此默许大家去城中请外援。” 说完朝周遭摩拳擦掌的壮汉们一指, “你看,好多武馆的师傅呢。” 燕山:“……你们也真是有出息。” 正交谈之际,冷不防听见锣鼓声响, 伙计中气十足地开嗓喊:“第六十九位, 易兰亭。” 书生登时兴奋道:“是我,是我。在下便姓易。”他转而朝燕山拱手揖拜,“比胜的要求一降再降,能摘下小姐的面纱就好。如此, 全靠公子了。” “我……” “不妨事的公子。”后者还在给他打气,“您只管尽力而为,若不能胜出,也是天意,是我家的造化。不必介怀。” 事情突然摆在眼前,燕山自感到荒谬至极——他怎么可能走上那个擂台,同观亭月过招。 然而又不知为何,内心深处盛满了某种无法言说的复杂,竟鬼使神差地驱着他的腿,抬起了第一步。 擂台是由戏台子临时改造搭成的,一片四方端正的大红。 庙会周围种植的几株银杏此刻堪堪叶泛金黄,舒展地轻飘下来,落在人脚边。 观亭月站在场地的一端,忽看见某个熟悉的轮廓一点一点踏上台阶来。 等燕山无比清楚地出现在视线中时,她的确小小的惊讶了一下。 后者同样空着两手,从容而自若地行至擂台中央。 一北一南,两个身姿高挑修长的人对峙而立。 观亭月带着的纱巾微垂在颈项间,鼻梁被轻轻勾勒出柔和的线条,无风自动地一漾。 她半是揶揄半是询问地说:“你几时改名姓易了?我怎么不知道。” “易兰亭是吗?还怪好听。” 对面的青年笔直挺拔地站在那里,双眼明澈深邃,却没什么表情。 “你别多想。”燕山眼睑微垂,抽出一柄青锋长剑,漫不经心地解释,“我不过是来还别人一个人情的。” 日头太盛,观亭月被他剑锋上的光晃了晃眼睛,眉头轻动,“你用剑?” 燕山反问:“我不能用剑吗?” 那倒不是。 只是他从前一向都是用细双刀的。 “剑是百兵之君,文人佩剑,武士带刀……你领兵打仗,还是用刀比较顺手。” 可惜这番善意的提醒没能在对方那里落到点好,“你与其担心我打仗顺不顺手,倒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 燕山扬了扬下巴,“你确定要空手和我比武?” 观亭月闻言,自傲地牵唇一笑,眉目里是与生俱来的狂妄,“不信可以试试。” 燕山被她只言片语挑衅到,明显眸光暗闪,长剑在掌心里一紧,便突然发难。 这动作实在太快,他足下的劲风顷刻荡起满地银杏叶,并裹挟着萧索的剑气锐不可当地朝她袭来。 彼时秋季暖阳当空照下,纷纷扬扬的金黄里,剑客清俊隽秀的脸在观亭月的视野中逐渐放大。 她不禁怔了怔。 有那么一瞬,像是触碰到了呼啸流转的光阴,模糊而遥远的过去一股脑地在她眼前闪现。 观亭月蓦然发觉四周静了下来,自己的五官六感在此时无比清晰,清晰到,即便燕山的身形如此之快,她竟也能看得明明白白。 好似逝去了十多年的岁月时光倏忽在他脸上苏醒。 面前发足狂奔的人逐渐变成了少年模样,脑后束成马尾的大把青丝迎风而卷,双刀细长又冷厉。 是了。 那个时候,她在同他互相喂招来着…… 燕山的招式从小就过于阴鸷,扎实不足,凌厉有余。这样的功夫单打独斗搞偷袭还成,在战场却不那么容易讨到便宜。 她结束后便叉着腰教训他,一直说得口干舌燥,后者仍旧一副在听鸟语的表情。 她忍不住轻轻抱怨:“诶,你不要总嗯嗯啊啊的,究竟有在听我讲吗?” 坐在廊下的少年唇角依然是带着浅薄的弧度,很随和地嗯了一声。 “在听。” 他颔首,吐词缓慢:“所以,想静静的……多听你说说话……” 观亭月大概是没料到,当下讷然:“什么?听、听谁说话?” 燕山明朗地冲她一笑。 “大小姐……” 险恶的剑锋已刺到双目三寸之外,观亭月一怔,差点没避开,立马展开双臂,仰头一个下腰。 利刃近乎是擦着她发丝划过去的。 雪亮的剑身清清楚楚地映出她小半张脸,且势头不减,锋芒凝成一线,将身后的两片落叶整齐地一分为二。 一刹那,寒光四溢。 观亭月余光瞥到,心说:好小子,你是真想杀我啊? 她一个旋身稳稳站定,在对面倨傲地轻笑:“行,那我就来验一验,这十年你的功夫到底有没有长进。” 说完,两条胳膊摆开一道架势,不躲不避地迎着燕山的剑风,抬掌便是一套连招,锐利无匹地朝他面门攻去。 这劲道之大,甚至有睥睨天下的气场,燕山侧头闪开时几乎感觉到耳畔酷烈的掌风,倘若结结实实地拍在血肉之躯上,自己不死也得残。 寻常人走武学一路,身法轻灵的,大多力道欠缺;而练重功夫,往往又相对笨拙。 凡人总有缺点,但观亭月不同,如她这等天老爷赏饭吃的习武奇才,居然是没有任何短板的。 她身形快,劲力大,既使得了暗器,短刃,也拿得起重剑,用得了拳法。 所以燕山明白,观亭月胆敢空手迎敌并非狂妄自大,她是真的有本事目中无人—— 暴虐的掌力堪堪劈在脸颊边,比以往的风势更重,不是那么容易撤手。 燕山瞳孔微缩,趁她一时半刻难以回护,当下将身体猛然送出去,笔直的刺了三剑。 观亭月见状急忙跃起,足尖轻盈地踩在他剑锋之上,蜻蜓点水般的一荡。 台下围观的落败者和吃瓜群众们瞧得双目直愣。 毕竟整个一上午,这还是唯一一个能和余老板亲妹妹过招如此之久的! 演武场的剑影与掌风交织成辉,纷繁得目不暇接。 在旁人看来,观亭月就好似蝴蝶围着三尺青锋穿花绕树,甚至还能见缝插针地偷袭燕山的空门,应付得绰绰有余。 但其实她本人却远没有那么惬意从容。 燕山出手的瞬间,观亭月就意识到他比之从前精进了不止一点半点。 劈、刺、挑、破、断……长剑融合了刀术的刚毅,偶尔在半空一个旋身重重砍下,那抡成了无数道圆的剑气,即便是她都躲得有些吃力。 对方已是全力以赴,而自己仅凭赤手,要赢这场恐怕没那么容易。 士别三日都得另眼相看,更别说是十载的岁月。 燕山,早不是她能一掌掀翻的小小少年了。 唉,还是轻敌了一点点啊…… 就在这时,他方才那迅猛连刺的一招再度凛冽而来,观亭月终归是毫无兵器傍身,此次显然闪避得略为狼狈。 极薄的利刃险之又险地贴在她耳侧斜斜一划。 没有伤到肌肤,也未曾碰到皮肉,但那面巾的一端绳索却被堪比风暴的剑气给震掉了。 眼见白纱顺着她的脸颊即将落下,燕山视线忽然瞥到擂台旁一群垫脚看好戏的路人,眉头不经意地皱了皱。 接着,他便做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他又替观亭月把面纱带了回去。 这前后动作之快,观者多半连半个影子都没看清。 观亭月借力朝地面一拍掌,将自己身体推了起来,立在几步开外。 她垂眸瞥了眼完好无损的白纱巾,十分匪夷所思地望着他:“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拿了彩头还还回去……隐约觉得有被冒犯到。 他是特地来侮辱自己的吗? 观亭月恍悟。 燕山此前压根就没怎么听比武规则,自然也不知面巾的含义。 “你别管我是来干嘛的。”他握紧剑柄,轻描淡写朝斜里一挥,抖去浮尘,“躲得很吃力吧?” 他挑衅地一笑,“真的不打算抽刀吗?” 他就是要逼得她不得不动兵刃。 只要观亭月顶不住招式拔了腰刀,从某种意义上,自己便算得胜了。 她的手虚虚覆在腰间,却仍在犹豫,像是思索着什么。 “若是练了十年还不足以让你正视,那我也不用镇什么西北了,趁早改行去种地更合适……” 燕山“适”字尾音未绝,人已瞬身离开了原处,三尺寒芒如疾风闪电,大开大合地冲其破来一抹肃杀的半圆。 然而观亭月这一回却不避锋锐,两指一并,当场表演何为“徒手接白刃”。 她好似骤然转变了策略,放弃了最初的借力打力,以巧制胜,改为简单粗暴地劈燕山的手腕——她准备夺剑! 观亭月打得步步紧逼,干脆半分的反应时间也不给他留。 因为实在离得太近,燕山又不能真的以剑身去挡她的掌心血肉,只好被动地用单手与之拆起招。 “喂。”他忍不住不满,“你这样不好吧?” 观亭月挑眉反问:“哪里不好?” 两人的动作越来越快,臂膀几近化作残影,呼喝的烈风响成一片,哪怕隔在台下亦能听得利落明白。 转眼燕山已退到了边缘,演武场是没有护栏的,四方大开。 迎面的一道掌之力倏地拍向肘部,他出于本能,惯性使然地往后撤,竟忘了背后无路,当下一脚踩空。 他一愣,观亭月也跟着一愣,电光火石的须臾,胳膊却比脑子更快,下意识地伸手去拽住了他的腕子。 燕山原本已反手持剑,以剑锋撑住了地面,若无意外,自己是能够起来的,可观亭月力道之大,竟直接将他连人带剑拉到了跟前。 那一瞬里,燕山猝不及防地惯性倾身,鼻尖正撞在她额头间,轻轻地抵在了上面。 横断天河的掌风与翻覆乾坤的剑气卡在了一起,于平地倏忽消散,涟漪般朝周遭微不可见地卷荡开。 观亭月生得不矮。 正因为不矮,故而她可以很明晰地感受到燕山由于动武之后,陡然滚烫的唇峰若有似无地扫在自己山根处,浅淡得宛如一片微不足道的浮毛。 那气息温热而柔和,满怀里仿佛是夏夜的明月,幽微暖融,隐约还带了点……清甜? 观亭月:“……你是不是吃什么糕点了?” 燕山稍怔,居然也如实回答:“枫糖酥……” 难怪有股红枫的味道。 她不禁在心里暗叹口气,可怜自己打了一上午,连半口茶水都来不及喝,眼下听到酥角饼,还真有些饿了。 观亭月何等感慨地垂首,余光却不经意地瞄见了擂台旁一个熟悉的身影。 余青薇? 她不知是几时来的,双目焦急且慌张地盯着这边方向,大概也在迟疑要不要冒然打扰。 那样的神色,让观亭月萌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她低声朝燕山道:“余家似乎有事情,我们回头再比。” 后者貌似欲言却止地轻启唇,终究又缄了口。 她刚要转身,约莫才发现自己还牵着他的手,于是轻拿轻放地松开了,而后方走下台阶去迎余青薇。 “大嫂,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亭月,实在不好意思耽误你招亲……” 燕山望着她的背影,双目漆黑沉寂,寥寥秋光在其间波澜不惊地暗闪,好半晌未曾一动。 余青薇发髻微乱,应当是匆匆赶来的,看上去颇有些六神无主。 “我就想问问,你大哥今日有没有来过这?或者他可否告知过你,要去什么地方?” 观亭月不明所以:“我早上并未见到大哥……他倒是同我提过要去城郊庄子取东西,怎么了吗?” 她闻言,语气更加慌张:“长河他不见了!” 第33章 你认为是我们家的人泄密?…… “不见了?”观亭月眉头一动, 然而余青薇此时的脸色已经白得十分难看,她只能先作宽慰,“大嫂你别急, 慢慢讲。” 原来观长河的确同手下人交代过要去一趟城郊的庄子。 大概因为钥匙的事情避讳旁人, 所以他是孤身前往的,但, 那都是昨日的事了。 平时他虽也忙于各种俗务,常有彻夜不归家的时候,可总会托随从带话回来,从未有过这种音信全无的情况。 因此余青薇直觉有哪里不好。 “我早上派人到庄子上去问, 管事的说,长河昨天是到外宅拿过什么东西,但正午用完饭便匆匆返城了。” “如今各处店铺都打听过,商会、商行、钱庄……放去的人折返全说没消息, 我才想着到你这里来看一看。” 那就只会是在回城的途中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一点, 观亭月的眉从微波轻漾变作了狠狠一皱。 “既然这些地方没有线索,八成是路上起的变故。”燕山自擂台上走下来, “不妨沿途找一找,说不定会寻到几个目击者。” 他的提议不无道理。 观长河离奇失踪, 这可笑的招亲大会自然办不下去,被临时仓促叫停。观亭月撇下一脸焦头烂额同人群解释的余管家,找伙计牵了匹马, 势如风火地直奔城郊。 路是官道上的一条分支, 走的行人不算多。 他俩马背上滚大的,同样骑得快,在前面见人就问,而余青薇毕竟长居深闺, 坐着车不久便落后一截。 “三十五上下的锦衣青年人啊?” 歇脚的小茶寮外,卖杂色瓜果的几个老翁皆是长驻的摊主,闻言就有人摸着下巴深思。 “——是有这么个人。”一旁的大爷接过话,“昨日在我篮子里挑了两个梨,还跟咱们说,十里外的集子上有户人家要办喜事,让我们过去卖果子呢。怎么你给忘了?” 他最后问的是那老翁。 这三句不离老本行的臭毛病……确实很像大哥的做派。 观亭月忙又开口,“他之后往哪里去了?” “他嫌路远,要抄小道。”大爷给她指了指,“喏,就进了那片竹林。” 观亭月顺着方向一望。 幽深的绿竹成片掩映,竟连半寸阳光也看不见,微风一吹,满是青暗之色在里面摇曳,静寂得像一眼探不到底的古井。 “好,多谢。”她二话没说一拽缰绳,掉头驱马前行。 燕山在旁看了,极自然地跟上去。 林子不知长了多少年,竟生得如此茂密,置身其间,连近处的小贩叫卖声也隔绝了,四面八方弥漫着萧索的风涛与清脆的马蹄。 静得未免有些鬼气森森。 或许也正是由于这缘故,纵然是条近路,素来走的人却很少,观亭月甚至能清晰地瞧见一串蹄印在视线里延伸出去。 “大哥昨日骑马出门,应该是他留下来的。” 燕山随意地嗯了声,继而微微颦眉:“满地都是树叶,你那马掌带锈了,走这种路自己小心一点。” 林中的泥地湿气很重,有些地方的枯叶积了大概两寸来厚,她座下的又是匹瘦马,跑得并不算稳。 燕山本想说要不要和他换乘,却冷不防刮来一阵秋风,四野的青竹忽然落下一大把,飘雪般的辗转起伏,在他们疾驰过去的瞬间,扬扬洒洒地擦着观亭月的肩头和发梢。 仅这么一晃眼,他便错过了说话的时机。 即将行至竹林尽处,身侧的观亭月倏然收紧缰索,形销骨立的坐骑一声嘶鸣,在原地刨了两下蹄子。 只见不远处正是山道拐弯,斜里曲长的老松下竟拴着一头毛色鲜亮的白马,正孤零零地甩着尾。 这畜牲一天一夜没人照看,又苦于被困在方寸之处,几乎把身下一圈够得着的草全啃秃了,露出颜色分明的地皮来。 “这是大哥的马?” 观亭月走上前拍了拍马脖子,后者则哀怨地拿脑袋拱了拱她腰间的水袋。 “养得如此健硕,鞍蹬也是用的上等皮革,应该八九不离十。”他说,“待会儿让余家大小姐再认一认。” 从竹林出来的蹄印就此中断。 周遭荒凉冷清,鲜有人至,并没发现观长河的行踪,亦不见有打斗过的痕迹。 他把马留在了这里,人呢? 难道凭空消失了吗? 观亭月和燕山在附近搜寻了一圈,只看到远远的有间破旧屋舍,除此之外毫无异样。 落了有两里距离的余家车马终于追了上来,余青薇下车打量那匹青骓,随行的一名仆役约莫是对郊外熟悉,解释道:“那木屋从前是个小酒肆,也供旅客歇脚的,不过生意总是萧条,如今已许久没人住了。” 她点头,“去瞧瞧吧。” 小院落门庭干净,未见立酒旗,不过屋后确摆有数十只大缸与木桶,桶中空空如许,观亭月掀开塞子,内中还爬出一两只种类不详的怪虫。 她探头嗅了嗅,隐约闻到一缕极淡的酒香。 “好拙劣的米酒。”燕山站在一口敞开的酒坛前,曲指敲了敲坛身,“我算是知道这破酒店为何无人光顾了。” 仆役附和着笑笑,跟着他俩在破屋中转悠,“酒水不好喝,地方也挑得偏僻。整日下来都不见得有三两行人呢,哪里做得下去? “还是我们大东家会做营生,什么货卖往什么地儿,什么铺子做什么买卖,他心里门儿清,多少年了从未失算。” 观亭月一边听,一边以指腹拂过桌角。 这破烂桌椅四处都是张牙舞爪飞翘的木屑,摸着就硌手。 “亭月。”余青薇提裙进门,“我问过小厮,马是他临走前骑的那匹,鞍上有余氏商行的标记……你们寻得什么线索了吗?” 她沉默地摆首。 “大嫂,报官吧。我们毕竟人手有限,不如官府可以城里城外搜查。” 余青薇咬住嘴唇:“报官……” 但凡牵扯上朝廷,事情势必闹大。 一旁的随从安慰道:“夫人宽心,指不定没那么糟呢?或许老爷已经回来了,正派人给咱们送信呢。” 余青薇深吸了口气,稳定心神,“好,我们先回府……若还是没有长河的下落。”她顿了下,“就立即报官。” * 观长河当然没回家,他是个懂分寸之人,不会平白无故不知去向这么久。 此刻的余府里里外外炸开了锅,蜀中首富走失,消息是绝不能外露的,否则不只是在嘉定、川蜀,他州别府的大小商铺亦会遭受重创。 幸而他们与白上青还算有些交情,后者得知原委,立即点了几队人马秘密搜查,对外只说是某个要紧的管账先生不见了。 “纸里包不住火,不晓得能拖几时……你们也要小心,别轻易走了风声。”他眼皮一耷拉,若有所思地摩挲下巴,“余老板平日可和什么人有过过节么?” “那就太难讲了。”余青薇摇头,“生意场上错综复杂,多少总会得罪些人,真要计较起来,得利的,失利的,眼红的,谁又说得清呢。” “这倒是。”白上青轻叹一声,“树大必然招风……余家营生做得如此红火,从前有过类似的情况发生吗?” 余青薇:“长河一向谨慎,说来接手商行后,这还是头一次出意外。” “唔……” 观亭月在边上一言不发的听着。 好巧不巧,大哥偏偏是在取钥匙回城的途中失踪的。 一个腰缠万贯的富商,寻常歹人会图什么?图钱财? 不对,寻常的歹人更不会向一方富甲下手,因为这样的商贾大多有江湖、朝廷上牵连不断的人脉。 哪怕是大一些的匪寨山头,也得担心要过赎金后会不会被官府出兵端了。 那么就仅剩下一种可能……对方图的,是钥匙。 “你是觉得,观长河的消失源于他身上的钥匙?”燕山抱臂在旁,像是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 观亭月不置可否,“他自小练得一手重剑功夫,纵然如今手生了,也不至于被普通宵小偷袭。” 燕山微微拧眉,“观家老宅的地下石室一直秘而未宣,即便是我的下属,真正知道内情的却并不多。此外,就是你,你哥,你弟弟。” 隐约感觉他在内涵自己,观亭月斜过眼神,“你认为是我们家的人泄密?” 见被她误会,燕山视线一皱,“我没这么说。” 随后又换了个语气,“倘若真的是为了钥匙而来,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正交谈着,江流看着府中流窜的灯火,跑到他们跟前,“姐。” 他压低声音,“大哥是不是出事了?” 观亭月隐晦地竖起食指贴在唇上,“嘘,暂时先不要声张。” 后者听话地一瞥四周,“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她想了想,“你在府内要替我好好照看大嫂,现下她身边不能离人,半步也不行,知道么?” 江流:“我明白了!” 在外面一来一回已然消耗了一下午,不多时天色便黑尽了。 观亭月到底是客人,余青薇不能真的让她夤夜出门去找观长河的下落,只命人安排了饭食,陪着她了无心思地吃了,又劝她早点休息,自己则带着两个孩子,坐立不安地在厅里等待。 深秋的晚上安静得尤其快。 观亭月站在厢房的窗边把青帘牵起一角,看余府中守夜的仆役们提着羊角灯从院中一前一后地经过,絮絮的,许是说着什么。 在她的印象中,观长河是个大事上严谨,小事上粗犷的人,他对于银钱并不斤斤计较,或许正因如此才更加适合从商。 那老歪脖子树下的青骓,是被人以军中惯用的打结方式系上的,他既有时间慢慢栓马,说明当时遇到的不是什么要紧的情况,未曾危及到性命。 她倚靠着窗,缄默地想。 大哥应该是瞧见了什么,亦或是碰上了什么人,故而翻身下马,想要去一探究竟…… 可他到底是看见了什么? 那左近山道荒凉,往北是悬崖,往东是山壁,除了大片茂密幽邃的竹林,也就只剩下……一间貌不惊人的废弃酒馆。 酒馆? 观亭月忽然直起身。 脑中闪过他们刚进门时的情景,陈旧的木桌和椅子飞起倒刺,险些割破她的手。 大哥去的地方是那里? 余府的小厮曾言——“这木屋从前是个小酒肆……如今已许久没人住了。” 一个许久无人居住的酒馆,桌椅还是一尘不染的。 房门“吱呀”一响被人从内侧拉开,观亭月顶着漫天过分清明的星光,快步朝外急行。 她走的是后院夹道,没有惊动其他人,两旁长廊上的红枫倾盖斜出,笔直地延伸到角门。 那檐下挑着两盏不甚明朗的灯,昏黄的火光将一道清俊颀长的影子打在石阶间。 对方好似等了她有些时候,听闻动静才悠然别身过来。 燕山不阴阳怪气的时候,偶然那么一抬眼看人,眸子里的光竟有些清澈与坚韧,仿佛顷刻可以把人拽回数十年光阴以前,还是个纯粹干净的少年。 “就知道你放不下。” 他牵了两匹马,信手递了一骑过去。 观亭月接住,“你也发现了?” “路上说。” * 两人披着月色直奔城郊,燕山给她的明显是养足了精神的宝马良驹,速度较之白日快了不少,仅半个时辰就再度来到了那旧屋舍前。 四野是浓得化不散的昏黑,观亭月取下马背上的灯笼,提灯引路。 夜里的酒肆比白天要森然许多,尤其是半掩着的木门和窗扉,不时会无风自动地咯吱两下,若换个胆儿小的,当场就该去世了。 她轻轻推开,拉长了尾音的门轴声在万籁俱静的山野中响起来,连绵不绝地缓缓消弭。 里面的陈设一如此前,大堂内摆设着三张旧木桌,角落堆放有零碎的酒罐,破了个小洞的屋宇漏下一缕浅银的清辉。 灯光逐渐靠拢,和月华堪堪重合,视线中的桌椅被映出诡异的暗黄色。 “如今可以肯定的是,你哥进过这间酒馆。”燕山的手于桌沿的某一处停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叩了几下。 观亭月闻言极有默契地把灯往他指尖方向凑去。 “木头泛着潮气,尽管味道很清淡,不过闻得出是酒香。”他掌心在椅背上一摁,“这张桌子两日内一定招待过什么人饮酒水。” 第34章 白老爷在西城挖出了一具男尸…… “这两日……” 观亭月举起灯, 晃向破漏的四壁,怎么也看不出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倘若在短短几天前,此地还在开门经营, 那算账的掌柜呢?庖厨呢, 伙计和跑堂呢? 好像一夜之间,观长河便随着这些诡谲的事物一块儿凭空消失了一样。 这让她依稀想起从前听的志怪传奇。 说是有两个年轻的书生赴京赶考, 却误入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不慎迷失其间。两人在树林席地和衣而睡,然而当天夜里,其中一个恍惚闻得山中有热闹的响动。 他悄悄寻着声音往上走, 竟意外地发现了一片灯火通明的集市。 集市上人来人往,买卖各色瓜果,熏肉鲜鱼,更有酒肆青帘招摇, 茶舍红炭满炉, 他在里面吃喝玩乐,流连忘返。 一朝天色大亮, 同行的书生醒后遍寻他不得,末了, 只在山顶找到了几座断壁颓垣的屋舍,而同伴已不知所踪。 故事到结尾难免暗示是什么妖精山怪群魔乱舞……对了,这嘉定城也有闹狼妖的传言。 观亭月自言自语:“难不成还能真的活见鬼?” “不见得。多少闹鬼闹到最后不都是人在兴风作浪。”燕山先是朝楼上望了一眼, “你怎么也信起这个来了。” 他顺手捞过她指间的灯笼, “走,到二楼看看。” 木阶梯有点年头了,不知能承重几何,每一步都发出凄惨的□□, 好似随时会分崩离析。 燕山在前面一脚踏上去,并没急着细瞧,只是转回头来朝她伸出手。 那掌心被微弱的灯光晕成了浅浅的橙黄,皮肤肌理皆清晰可视,在一双沉星似的眉眼映衬下,无端显得温厚又和暖。 观亭月抬眼见了,不暇多想地将手送过去。 青年微一施劲,拉她上来。 这层小楼未放置杂物,目之所及是一派空旷,燕山往前才迈出两步便骤然停下。 他听清了,观亭月自然也听得见。 “什么声音?”她略偏头稍作蹙眉。 前方的动静不大,细小却清脆,隐约像是牙齿在啃食着某种坚硬的物体。 “……老鼠?” 观亭月说完就和燕山对视一望。 在这种荒废良久的地方出现老鼠,那便意味着…… 他们朝星月难以触及的死角走去,靠得更近了才发现墙根下堆着口烂木箱子,由于被惊动,脚底几只黑色的大蠊虫并灰鼠窸窸窣窣地四散逃窜。 燕山一手拎着灯,撩袍在木箱前蹲下。 “是吃剩的小菜和些许酒水。碗盘都是用过的,也没收拾洗涮,应该离去得很匆忙。”他目光在内中一扫,“……果然如此。你哥多半是被人做了场戏,入了局。至于对付他的方法……八成是蒙汗药。” “把剩余的酒带回去查一查就知道了。” 观亭月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敛着眉目沉思。 有人利用这家酒肆招待大哥进门饮食,从而在他的饭菜上做手脚,把人药倒了再劫走。 但问题是……究竟是何人,用的什么法子将观长河骗入其中的呢? “自拴马的歪脖子树起,直至此地,现场一路未见打斗迹象,说明对方没有用强,而且是一招既中。 “这意味着,大哥对来者从始至终毫无防备……是他的熟人?”她言罢,自己都怔了一下,然后低吟道,“就算不至于特别亲近,肯定也是认识的。” 观长河熟识的人,在他怀揣钥匙的时候用计挟持……此事真的会和观家老宅的密室没关系吗? 燕山在旁清清楚楚望见她神情间的变化,只垂目带上箱子里的酒瓶。 “走吧。” “若是他熟悉之人,范围就已缩小了不少。凶手既有所图,至少短时间内你哥性命还是无虞的。” 返城正值二更天,街上许多铺子开始收摊打烊了,挂在梢头檐牙上的灯陆续熄灭。 他们俩仍是走的角门进府,还没等回到小院里,周遭却不断有仆从们行色匆匆,忙前忙后,总觉得比出去前更加混乱了。 这是在搞什么? 而仔细一观察,那混乱的源头似乎还是从他们二人的住处传来的。 观亭月刚站在垂花门下,迎面就和莽莽撞撞往外跑的江流碰上了。 对方哪里有她下盘这般稳,朝后一弹,差点没摔着。 “唔,姐?!”江流被她轻轻一托,拽了回来,尚不及奇怪她去了何处,先就欣喜道,“原来你在这里啊,幸好,幸好。” 观亭月看着灯火大亮,人进人出的厢房院落,不禁疑惑:“出什么事了?我不是叫你好好照看大嫂吗?” 他焦急:“是出事情了,不过不是大嫂出事,是你出事了!” 她莫名其妙:“我?” 江流顾不得解释太多,长话短说道:“半个时辰前有贼人闯进你的卧房,不知在里头鼓捣了些什么,总之动静很大,巡逻的家丁闻声赶来,只见到一个黑影在花丛里一闪而过。” “我们在屋中没寻着你,还以为你遭遇了什么不测……” 江流也是关心则乱,救人心切,倘若彼时他能多个心眼去隔壁燕山房里转一转,大概就不会这样想了。 厢房的门窗皆敞开着,几个手持刀兵的侍卫正和余青薇禀报情况,瞥见观亭月快步而来,她脸上瞬间如释重负地一喜。 “亭月……” “对不住大嫂。我和燕山去了城郊一趟,不欲打扰你便没有提前告知。让你担心了。” 观亭月从前是闯祸惯了的,于认错一事上颇有心得,在长辈面前向来低头低得很快,哪怕余青薇再有多少忧虑,她抢先一番话说下来,也开不了口再薄责。 余青薇:“哎……” 她深感心累。 观亭月应付如此场面甚有经验,知道她这是一时语塞,还没想好要怎么接话,当下悄悄冲燕山丢了个眼神,一如许多年前那样脚底抹油窜进屋,先开溜了。 这个有些久远的小动作令后者始料未及地一愣,随即十分不易察觉地牵了下唇边,跟着她进去。 超出观亭月的预料,她寝室中的景象已经无法用被盗来形容——简直就是满地狼藉。 帽椅斜倒在地,茶碗摔得七零八碎,床上的被衾,架子上的面巾,连毛毯也一并被扯开铺得杂乱无章,连个能下脚的间隙都不给她。 这贼是跟自己有什么仇吗? 两个伺候起居的丫鬟麻利地跪在一旁拾掇整理,因得茶壶中还有残水,地面实在有碍观瞻,但饶是如此,观亭月依旧足够细致地将里外检查了个遍。 燕山看她拉开抽屉,表情如常地翻了翻,问说:“丢什么贵重东西了吗?” “我周身就没什么能称得上是‘贵重东西’的。”她关上衣柜,作势往柜门一靠,“房间里 值钱的摆件都在,压在枕头下的路引户籍也没少,只除了一样。” 燕山:“哪一样?” 观亭月道:“我的包袱。” 她行李中不过几件旧衣,此外便是观长河重逢时给的那一袋真金白银,钱财倒是小物件,最关键的是…… 大伯写给老爹的信,在里面。 燕山何其敏锐,当下“闻弦音知雅意”,立刻明白了她话里藏着的猜想,不由皱眉:“难道‘他们’未在你哥身上找得钥匙,所以才跑来翻你的住处?” “不,不对。”观亭月起初也有同样的揣测,但凝神思忖片刻,很快便发现不合逻辑,“如‘他们’那种,绑个人还要特地借用旧屋作个酒肆当饵,沿途半点痕迹都不留下的,会明目张胆进余府,又是打翻茶壶,又是翻箱倒柜的找东西么?” “这不太像‘他们’的行事作风,此人反而干得大张旗鼓……生怕旁人不知晓他来偷窃似的。” 他戒备而怀疑地打量周遭,“你的意思是,他是故意为之?” 话音刚落,那打扫的丫鬟才将棉被抖开,忽然看到了什么,惊慌“呀”了一声。 江流眼尖语快,顷刻提醒说:“姐,地上有脚印!” 她闻言微微侧目,近乎是疾步一闪,转瞬就落至跟前。在场的下人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身法,顿时皆目瞪口呆。 那确实是个实打实的脚印——对方居然没有穿鞋,在地板上清晰地留着一串脚掌的痕迹,脏兮兮的,不知在多少泥地、灌木和沼泽间滚过才能脏得如此纯粹。 “还杂了血呢。”两个丫头戳在边上瞧稀奇,小声地交头接耳。 而且这印子…… 它不仅是脚掌,似乎还有手掌与五指的痕迹。 对方似乎更像是,用四肢着地在行走…… 这是个什么野人? 观亭月顺着拖泥又带水的黑脚印从就寝的内室一路行于外间,最后停在槛窗下。 来者想必是跳窗而逃……是了,听巡逻的守卫说,曾在草木间发现过黑影。 她干脆也不绕道,径直踩上窗沿,寻着足迹追出去。 黑夜里,这些痕迹并不分明,时隐时现,瞧着比她掌心还要再小一点……只可能是孩童或女人的尺寸。 他们自余府后院的高墙上跳下,看得出,这小贼对城内的街巷不太熟悉,先是在慈云坊附近溜达了一圈,撞进死胡同,随后又围着赌场兜兜转转才找到一条笔直的路。 足印越走越淡,终于,观亭月在城门口刹住脚。 她举目望去,此地是嘉定的西北门,再往前便要出城了,那人应该是逃入了郊外的密林之中。 “从这里一直朝北而行,会通向何地?” 气喘吁吁的余府家丁抹了把汗回答:“姑娘,前面一共两条路,一条去雅州,还有一条就是进望北山了。” 她不知想到什么,喃喃道:“望北山……” 子夜出城并不安全,更不提他们对嘉定周围也不太熟悉。就在观亭月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追的时候,一个身着官差服饰的少年忽然摁着朴刀自巷口小跑而来。 “月姑娘!是月姑娘吗?” “我们白老爷在西城挖出了一具男尸,请你过去认一认。” 第35章 也是,你那个时候是挺害羞的…… 这一晚, 寒露乍临,八月的霜风是急骤并着冷落萧索,简直再混乱也没有了。 观亭月和燕山赶到城外河渠边时, 一干捕快挑着零星的灯, 把水面照得比苍穹间的毛月亮还要惨淡。 靠近小石桥的堤坝上赫然有一个四方的坑,坑外是小山高的泥土。 众人都如出一辙地伸头盯着那具平躺在地的尸首看。 观亭月眼皮无端跳得很厉害。 老人们常说左眼跳财, 右眼跳灾,是吉凶将来的征兆,可她两只眼都在跳,也不知是个什么兆头。 天色昏暗, 太昏暗了,以至于这具刚刨出来的尸身几乎和地面融为一体,难辨形色。 她顾不得许多,急匆匆地拨开人群, 在地上骤然看见了一张……十分陌生的脸。 嗯? 这人谁? 白上青披着元色绸袍, 两手揣在袖子里,听明原委后双目先是微睁, 随即半是无奈半是哭笑不得地耸肩。 “我只是让人寻你们前来看看是否与余老板失踪一案有关,没说就一定是他本人。”他瞄向领路的少年, “你还真会讲话啊,‘看一看’和‘认一认’是同一个含义吗?” 后者赧然地抓了抓耳根,“对不起老爷, 我以为……” 白上青轻叹一声。 “哎, 看来这嘉定府衙的识字能力,真是有待提高。” 觉察到观亭月的肩膀轻轻地松了一下,燕山佯作不经意地一瞥,看着她的侧脸, “就知道你哥命硬,没那么容易出事。” 她不予置评地摇头,语气仍不轻松,“但愿他能争气点吧。” 死者是个男人,七尺来长的身高,胖瘦均匀,应该被埋在这儿已有些时日了,四肢腐烂得见了蛆。 旁边年长的捕快正捏住鼻子,隔着粗麻手套在他衣衫里摸索搜寻。 白上青示意手下把灯火靠近尸体的面部,“这人你们认识吗?” 那脸尸斑很严重,只勉强能看明白大致的五官,年纪约莫在四十五上下,生得极为普通,既不好看也不丑陋,是丢进人堆里转头就再难分清的人物。 观亭月如实道:“我没什么印象。” “说来也巧。埋尸首的坑大概一尺厚,不算浅了,放在平时真不容易发现。可偏有两三条野狗闻到味儿把他给挖了出来,等巡城的守卫看到,胳膊都被啃掉了半截。”他摊手,“也是造化。” 燕山问:“怎么死的?” “我粗略看过,他大伤小伤皆有,但致命的还在后脑。是受到重物重击当场毙的命。”白上青头疼地拿指尖刮了刮眉心,“眼下暂未找到什么身份凭证,不知是附近百姓还是外地来客……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自语道:“莫非是我和嘉定知州八字不合?” “大人。”正翻动尸体的老捕快打断他的感慨,“死者的怀里有东西。” 他递来一个灰扑扑的油纸包,虽隔了层干净的麻布,白上青还是拿出一块绢帕又再垫了垫。 纸包拆开,其中堆积着数片干硬的,类似果脯一样的物件。 浓郁的腐臭刺鼻又浑浊,俨然盖住了它原本的味道,除了恶心就没别的。 好几个支撑不住的差役抚着心口,偷溜到城墙根下挨个干呕。白上青却活似没事儿人,用手扇着轻嗅。 “这好像是……槟榔?” 他拈了一片在眼前琢磨,笃定无疑,“想不到此人还有嚼槟榔的嗜好。” 而另外找出来的,便都是些火折子、棉线、盐等鸡零狗碎的玩意儿,出门在外的人大多会带着,没什么新鲜。 负责提灯的衙差将光从死者胸前晃到了腰间,给那老捕快照亮,忽然间,观亭月似乎看见了什么,眉眼细微地起了变化。 “这个人的腰带……” 燕山闻言顺着她的视线一望:“腰带?” 那是牛皮所制,有半指来宽,算得上是死尸周身最为值钱的东西了。 尽管被磨损得颇为破旧,但却十分眼熟。 观亭月凝神深思。 这条牛皮腰带,她隐约在何处见过……而且应该是最近见过的,并不久远,所以才会记得如此清晰。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跑去墙根下干呕的三名捕快正陆续回来,个个白着脸,面如土色。年长的官差见状,摸出一瓶药丸。 “来,吃两颗,提提神……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还是该多见见世面。” 后者接连道谢。 “李头儿,这是什么药?味道还挺清爽。” “你在哪里买的?” “嗐,能是什么药?”他说,“甘草薄荷调制的糖丸儿罢了,前一阵那不是余大东家的妹妹招亲吗?我去余氏药铺抓了点风寒药,刚满一百文,掌柜送的。” “原来是这样……” 对了。 观亭月听得耳朵一动。 招亲大会! 她脑海中一抹画面骤然闪烁,不多不少,刚好是她得知招亲之事的当天。 那时,自己正一个头两个大的在庙会场同观长河理论。 ——“我还有事在身,哪儿有空陪你折腾……怎么还有‘艺试’?” ——“找个会弹琴唱曲儿的,偶尔也能给你解解闷儿嘛。” 就在这个时刻,商行的总管恭恭敬敬地插进话来。 ——“老爷。” ——“徽州商行的几位棉商到了,说是日前已有书信相约,特来详谈两家合作之事。” 他领着四个衣衫简朴,略有疲态的行商站于一旁,十分谦和地拱手打躬。 想起来了! 那几人身上所配的,便是与此一模一样的腰带! 观亭月思绪里骤然起了个激灵,脑子里突突地直响,她猛一抬头朝着白上青:“你说他怀里的那是槟榔?” 后者乍然被问到,略显懵懂地应声,“呃……嗯。” “掰开他的嘴,看他口中牙舌是否有异变。”这一句是冲着那跪在尸体边的老捕快说的。 对方反应却也快,依言两人合力,撬开了死者的牙关,只见其中龈肉,腐烂的连着溃烂的,红黑一大片,而靠近咽喉的几颗大牙已经掉没了,白森森地爬着两只蛆虫。 好家伙,旁边帮忙的差役眼看着又要吐了。 “那是嚼槟榔留下的遗症吧。”白上青觉得奇怪,“你问这个作甚么?” 槟榔长于温热潮湿之地,在中原多作为入药之用,大部分百姓吃不习惯,因此卖得并不好,唯有两广一带对此物格外热衷,且吃得不加节制。 观亭月沉默地注视着灰败恶臭的尸首,自语道:“他是个广西人……” 而此人极有可能与来找观长河谈生意的那几个棉商有着密切的联系,说不定还是一路的。 普通的商贾贩夫很少配这种腰带,瞧着反倒像军需装备的样式。 这也许是个退伍的老兵。 倘若他来自西南两广地方,那这四个棉商难道……根本就不是从徽州来的? 等等,四个棉商? 电光火石的一瞬,她想到了什么。 为什么是四个? 四这个数字实在太让人敏感了,早在进嘉定城前,横死在堤坝上的那几具面目全非的无名尸首,也是四具。 有这么巧合吗? 徽州来的棉商。 被埋在河渠上的广西男子。 四具容貌尽毁,死得不明不白的尸体。 观亭月的眉越皱越紧。 如果它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份能够证明身份的公文 ——路引。 出门在外的旅人,身上不会不带路引。 求人办事,托人帮忙,甚至进城门都必不可少。 既丢失了证明,又没了脸,若有人想要取而代之,也就成了……轻而易举的事情。 毕竟那路引上的画像,至多也仅有五分相似而已。 “白大人。”她倏地侧过头来,“之前在城郊遇上的那几具尸首还在府衙内吗?” “已经搬去了义庄。”白上青被搅得有点糊涂,“怎么?此事也与这桩公案有牵连?” 观亭月模棱两可地一颔首,“劳烦你查一查那四人是不是从徽州而来,可能还得辛苦你的人再跑一趟徽州商行。” “我怀疑。”她深吸了口气,“他们被人李代桃僵了。” 观亭月有一个猜想。 这群人……大概是四个,甚至更多,不知从何处得到了观长河将与徽州棉商谈生意的消息。 而且还知晓双方彼此是头一回见面,并不熟识。 于是,他们便提前在郊外蹲守埋伏,杀了真正的徽商,再取而代之,乔装改扮来同她大哥会面。 那次的买卖谈得如何,她不得而知。但到底彼此都混了个脸熟。 对方或许是出于什么原因没能立刻得手,也或许是想稳扎稳打,这才有了竹林破木屋内的第二次行动。 像她大哥这样的二百五,有酒有菜又是商场上有过生意往来的朋友,自然不会朝险恶的方向想,多半还会好心地给酒肆掌柜出谋划策,让他换个有利可图的地方开店。 如此一来,被下药被劫走,就都讲得通了。 * 尸体不好一直摆在河渠边摸来翻去,白上青让捕快暂时把它抬回府衙,“我这便安排人着手去办。” 观亭月先是点头,“我那些推论也只是猜测,尚无有力的证据,说错了也未可知。” “没关系,余老板是你兄长,按理你比我们要了解他。况且眼下也没有其他更好的线索了,试试无妨。” 燕山却没急着吭声,他反而垂眸沉默了片刻,“照你而言,那么如今最大的疑点应该是这具广西籍的无名男尸。” “他是因何身故,同绑走你哥的人又是什么关系,还有……” 观亭月神色冷肃地接了下半句话,“还有这些人的目的。” 是生意上的宿敌也好,觊觎观家秘密的小人也罢,唯有先弄清对方的意图才好往下顺藤摸瓜,毕竟眼下连观长河在哪儿都不知道,更遑论要如何救人了。 长街里的梆子声清脆绵长地敲到了第四下,已然是等不到天亮了,睡在班房的仵作给连夜叫了起来,迷迷瞪瞪地对着一具白森森的死尸,打着呵欠将验尸工具一并排开。 白上青另有别的线索需要查,停尸的后院耳房内,只观亭月和燕山两个戳在角落里守结果。 下半晚的秋夜略有几分凄清,寒凉的月辉沿着屋中唯一的一扇小窗照进来,颜色竟是淡淡的蓝。 燕山抱着双臂,看了一会儿忙碌的仵作,才轻轻把视线一转。 观亭月的半张脸刚好在那片光里,四周有细细密密的尘埃飘浮,从这处望去时,她微敛的眼睑下神情依然是冷静而坚定的,却无端透出少许落寞来。 那种落寞,是他平日未曾察觉到的形单影只。 燕山:“应该还得等上半刻,要不要去找点吃的?” 她摇了摇头,“我还行,不是很饿。” 过了片刻,见他把水袋递了过来,观亭月垂眸看到,仍是拨开喝了两口。皲裂起皮的嘴唇顷刻被润泽不少。 直至此时,她才想着说话:“都现在了,也没人来要赎金,八成绑他去是为了别的事情。” “我前一阵还觉得他如今的日子过得不错,看样子以后这种话还是要少说。” 观亭月自嘲地一笑,握起水囊,无所事事地晃荡了几下,听水声叮咚。 观长河整整大她十岁,他十八上战场,幼年时留给观亭月的记忆不算多。 印象中大哥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因为最为年长,每每结束了一整日的训练,还要拖着四五个弟妹,耐着性子陪他们玩儿。 少年慕强,彼时大家都爱缠他,观长河经常是左手牵一个二哥,右手牵一个三哥,背上背一个病歪歪的老四,更得扭头看看她这个腿短脚短的拖油瓶有没有跟丢。 他那会儿浑身上下都缀满了小尾巴,即便尚有一堆课业未完成,仍旧纵容地由他们拽着下河去摸鱼。 二哥和三哥早些年互相不对付,在河里打水仗,将他到手的鱼全吓跑了,反溅过来一身的水。 观长河衣衫湿透,却也没生过气,只挽着袖子笑骂:“两个臭小子,到底要不要吃了?” 然后无奈的摇头吩咐:“诶,看着妹妹和四弟一点啊你们,别光顾着玩儿!” 等湿淋淋地回到家,免不了又挨她娘一顿责备。 他也不辩解,只说是自己走路不小心,摔进河里去的。 直到夜里众人都疯累了,睡下了,观长河才点起灯补看兵书,一熬就是半宿。 观亭月忽然间心念一动,随口问燕山,“你到我们家之后,见过我大哥吗?他好像也来了几次常德将军府。” 这个问题使他无端怔了半晌,“我……” 燕山躲避似的挪开眼,“应该没见过。” 他没有说,其实那时所有的人皆跑去前厅瞻仰观家大公子了,他却出于某种莫名的羡慕与嫉妒把自己藏在了屋后面。 燕山也讲不明白,他究竟是因为羡慕他们兄妹其乐融融,还是因为望见年轻将军的风采而自惭形秽。 幸而观亭月并未在意许多,反而十分包容地浅笑道,“也是,你那个时候是挺害羞的。” 言罢仰头喝光了囊中的水,用袖摆在唇边轻轻一拭。 “也不知道大哥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如果已经不在了……” 她微妙地顿了顿,燕山便不自觉地重复:“如果已经不在了?” 观亭月的手猛地一紧,漠然道:“那我必定,会让对方拿命来偿。” 他听完不动声色收回视线,语气轻慢又阴冷:“他就是安然无恙,也一样可以让对方拿命来偿。” 还没等观亭月细想这话,一直勾腰在尸体旁验查的仵作突然迟疑了一声,嘀咕道:“嚯,此人是个行伍出身哪……” 她的注意力登时被全引了过去,抬脚边走边问:“查出什么来了吗?” 为了找明详细死因,仵作将尸首的衣衫扒了个精光,连条裤衩也没给对方剩下,大喇喇地展示在皎洁明朗的月光里。 观亭月刚靠近,燕山就皱着眉抬手拦了她一下。 “喂,他下身没穿呢,这你也要看?” 后者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妥,“他都死了,有什么不能看的,难道他的就很好看吗?” 燕山:“……” 一旁的仵作像是被这番虎狼之词惊呆了,震撼地抬头盯了观亭月两眼,约莫是想瞧瞧这是朵什么奇葩。 她倒是坦然,眼光往尸体上一掠,不着痕迹地从上到下扫了个遍。 除了新的伤口,死者的皮肉间竟满布大小疤痕,很多早已淡得只剩清浅的一个印子,不过依稀能辨别出是刀枪、箭矢之类造成的。 难怪仵作会说此人出自军中。 那到底是哪路的兵? 是逃兵吗? 还是退役老兵? 歹人的来历和观长河的去向至今沉迷,纵然能够证明那四个人确实是被掉包的徽商,案情也无法再更进一步了。 现下,她只能希冀于能从这具尸首上找出点什么线索来。 第36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唇角已不…… “从他身上这些旧伤愈合的颜色来看, 少说也有个五六年吧。”仵作抬起死者的头,打量后脑的致命伤,又凝神琢磨, “唔……五六年前, 那得是建国之前了。” 混战年间的军队,要追究起来可就太繁杂了, 倘若是本朝的兵,燕山倒能通过军籍查到其隶属的军种。 “啧啧啧,瞧这口烂牙。”后者掰开口腔,“坏一半了都。” 他将清理下来的碎石块、食物的残渣仔细收在纸上包好, 复执起此人的手,边端详边朝他二人解释说:“看看,他右手食指指弯和虎口的地方皆裹有厚茧,左手五指的第一道关节明显向里扣, 不出意外, 必定是名弓/弩手。” 末了仵作兀自狐疑地纳闷:“奇怪,怎么左手的虎口也有茧子……右肩肩头下凹变形得如此厉害, 想是常年抗重物留下的。” 他沿着手再到肩胛比划片刻,“不像是寻常的十字弓啊, 什么弩能有这样长,还得架在脖子上……这是种什么武器……” 话音刚落,燕山和观亭月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 蓦地抬起头。 ——前朝的大合连弩! 四目相对, 即便彼此都未曾直接道出口,但在当下居然也能明白对方的想法。 观亭月飞快的盘算:“大合连弩并不轻便,通常不是用来打前锋而主要是用作防守。观家军里基本不带这一类连弩兵。” 燕山赞同地颔首:“此物因为笨拙,如今也已被弓/弩营弃用了。” “大奕末……”她琢磨道, “那应该是白虎/骑麾下,守城的驻军在使。假若是白虎/骑……他们早些年的确在两广一带征过兵。” 燕山不解:“一个前朝的兵卒,能与你哥有什么仇怨?” 真的是仇怨吗? 观亭月忽然感觉,事情的真相不一定是自己想的那样。 她颦眉自语:“嘉定并非兵家要地,前朝时有大军驻扎么?” 他们当年毕竟都还小,江山地域辽阔,对于势力的格局哪里记得了这么清楚。 记忆里似乎观林海是曾经往川蜀来过一趟,那大概是在他战死前半年左右,但具体是因何而往的,却不得而知。 那年月兵戈四起,每日的战报军情忙都忙不过来,寻常小事观林海不会特地传信告诉她。 这么说,应是和战局无关。 可除此之外,嘉定城里还会有什么…… 一瞬间,观亭月蓦地想起了自己被搅得一团乱的卧房,想起那串消失在城门处的脏脚印,以及浅淡的斑斑血迹。 这个神秘的刺客……假若不是冲着信件来的,而是刻意要提醒她呢? 对方手法拙劣地将她引至西北门,难道意有所指? 可惜他们后来让府衙的捕快叫走,未能继续追上前。 西北门,西北门……望北山。 对了,望北山! 观亭月一把拉住燕山的手腕,“走,去找白上青。” 后者冷不防被她拽离原地,居然小小地趔趄了一下,他看着自己腕上修长苍白的五指,竟有片刻的失神。 两个人刚一出院落,迎头便和白上青碰了面,双方皆是行色匆匆。 “白大人,你来得正好。”观亭月神情紧迫,“我想找你查一查嘉定城的州志。” 他闻言展开眉眼,笑道:“巧了。” “我总觉得近来诸事奇怪,便开了衙门库房找州志翻阅一二,这一看,还真叫我寻到点有意思的东西,刚打算拿给你们瞧。” 他说着把手里折页的书卷打开,递与观亭月和燕山。 嘉定州志光是大奕年间的便有四十余册,其中白上青这一册里主要是详列的山川遗迹。 “大奕朝前后三百余年,说是在迁都以前,嘉定此地曾是太/祖嫡系血脉下某位王爷的封地,这位王爷病逝以后就葬在川蜀,如今的望北山附近。” 有奕一代传十八帝,年岁深远亘久,又几经藩王战乱、外敌围城、百姓起义,折腾到末年,那些早间留下的贵族大墓已看顾得不再严谨。 虽是每代子孙总雇有守墓人,但各地战火连天,苍生黎民饭都吃不饱了,谁还管你家的坟头是好是坏。 因此十数年前不断有摸金校尉打上这座墓的主意,不过大多无功而返。 白上青:“等到宣德帝在位时,动静闹得尤其厉害,据说还动用了火/药。事情传到西宫太后耳朵里,那位又是个好装模作样的主儿,便特地拨了一队兵来看守陵墓。” 观亭月立马问:“是白虎/骑吗?” “不是。”他又翻开几页,“是观家军。” “带队的是名校尉,还是观林海老将军领来的。” 她眸中一抹诧异的神色飞快掠过。 原来老爹当初去蜀中是为了这个? “难怪会对你哥下手。”燕山看了一眼,望向观亭月,“是他守的墓?” “不。”她盯着这本州志,皱眉摇了摇头,“和他没关系。” 虽然宣德末年时,观家已经不受朝廷器重了,或多或少是被安排去干过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也不至于把戍边大将调来守墓这么离谱。 “就算与他无关,旁人却不见得会这样想。”燕山冷静地分析,“前朝的兵卒,认出你哥的可能性很大,如果他们认为你哥手上握着一些墓葬的消息呢?” 这可比直接绑票来钱容易多了。 索要赎金毕竟有被官府逮捕的风险,找人传信,交易地点皆会暴露行踪。 而若只是问出墓道机关所在,完事自可杀人灭口,不留痕迹。 白上青在一旁听了个似懂非懂,“所以你们推测,那是一群盗墓贼?” 观亭月合上书册,深吸了口气,“不管是不是,我都要跑一趟望北山。” “如果是他们绑走我哥,肯定会去找墓。” 已经来不及等到徽州探查的捕快回来了,哪怕他们的猜想通通是错的,也不能放过这条思路。 州志被塞回手里,白上青怔愣地瞧着他俩往外走。 “什么?望北山……你们现在就要去吗?” 燕山转头补充:“如果在山里找到新的线索,我们会第一时间告知你。” “诶,等等。”他紧忙把书递给小厮,“太危险了!我叫上几个差役,随你们一起……” * 寅时不知几刻。 今夜长得好似看不见天明,离卯时破晓不远了,可由于秋冬冷冽的缘故,一时半刻是等不到日出的。 望北山的入山口目之所及是一大片槐树林,而更深处覆盖的,除了青竹便是乔木,黑压压的遍布在冷清的月光下,隐约渗出一缕幽冥的味道。 尤其那旁边还立了个“死地勿入”的大木牌。 郊外的客栈跑堂大概是为了警醒路人,特地用朱笔写就,四个字在夜里淌血一样腥红,笔画末端往下流了一串弯曲的朱砂,简直宛如七窍流血一样死不瞑目。 白上青带来的四五个年轻捕快当场便有些不太好了,手摁在朴刀上,两股战战。 相比之下跟着燕山同行的两个侍从与江流就明显镇定许多。 一路走还一路谨慎地观察四野环境。 “大人,咱们真要进去吗……” 几个捕快小心翼翼地围在白上青身侧,偶尔悄悄打量周遭,“这地方邪门得很哪。” “是啊。” 另一个附和,“早几年也有老爷派兄弟们进来调查,不是莫名其妙昏睡了一觉,就是疯了傻了。” “好多人说,山里头有……” 话语未落,一道黑影忽的从他头顶上空哗啦啦拂过,登时激起连串大男人的惊叫,间或夹杂着几声公鸭破音嗓。 “妖怪,是妖怪啊!!” 燕山在前面不耐烦地别过眼来,“一只鸟而已,也能把你们吓成这样。” 他不带掩饰地轻啧一声,拧着眉头,“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一群捕快叠成排躲在白上青瘦削的背后,借着他不那么长的衣袖遮掩身形。 后者闻言十分抱歉地一笑,抬手摸了摸自己下属们的狗头,以示安抚。 足下是经年铺成的枯枝烂叶,走了不多时,观亭月的目光微微朝上仰,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燕山行至与她并肩之处,“怎么?” 她若有所思地偏头,闭眼沉吟,“你有没有感觉,太过安静了?” “是太安静了。”燕山视线扫向沉得望不见底的密林,“总说山中野狼多,这么久了,却未曾听到半点声音。” 他生长于北部的野岭,被人捡走之前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和山狼混得最熟。 知道狼多是群居生活,如他们这般擅闯入领地的,应该没一会儿就有头狼现身示警。 然而好似除了方才那只昙花一现的鸟,就未再瞧见别的活物。 “为什么不走了?” 白上青在他们十丈之外。 他带来的这帮捕快样子看着比他还要怂,正畏首畏尾地亦步亦趋。 就在此刻,空气里蓦地发出一缕极细微的轻响。 队伍最末端的捕快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踩到了什么,犹在哆哆嗦嗦地迈着碎步。 燕山的耳朵却飞快动了动,几乎是在同时,他抬手将观亭月推开。 “小心!” “锵”地一阵低鸣。 裹挟着冰冷月华的箭矢流星般射来,正落在她刚才所在的位置,并狠狠地入地三分。 燕山看清那箭尾上缠着的一节细线,便知道还没完。 果不其然,一块竹编的横板遍插着凛凛刀片,疾风骤雨似的从白上青等人的脑袋上呼啸着砸下来。 观亭月眼疾手快,把腕上缠着的钢鞭奋力甩出去,鞭子被拉长到了极致,顷刻卷住几个捕快并白上青,将他们风筝似的丢在一旁。 而另一边,燕山一个闪身冲进刀阵当中,拦腰抱起江流,近乎是擦着刀刃的锋锐纵跃而出。 待他单膝落地的刹那,杀意森然的竹刀板已在身后轰然坠落,溅起大片碎叶与尘泥。 看得两个随侍简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公、公子!” 有捕快混乱中扭伤了脚,白上青倒是识得观亭月的鞭子,眼见它轻柔地从自己腰间撤走,讷讷道:“这是……什么情况?” “你还没明白吗?有人在山里做了陷阱。”燕山放开江流,恰好观亭月从旁伸来一只手,他便也借力起身来,“之前那些疯了的傻了的睡过去的,八成就是碰到了这个。” 只不过,对于此前勿入的路人,对方仅是吓走了事,而今的机关却显然是要取其性命,仿佛被激怒了一样。 是设置陷阱的人遇到了什么威胁吗? “我劝你们最好是别跟着进去了。”观亭月神情冷凝,“这些陷阱很像军中守城时的摆法,大开大合,杀伤力极强,里面恐怕更险恶。” 燕山适时开口:“况且,我们也没闲工夫再回护旁人。”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白上青当然不好不识趣,无奈地摇头感慨:“你们军中之人,可真是凶残啊……” 他转而正色,“那万事当心,我再想想法子,看能不能向兵备道借点人马过来。” 两个捕快架着伤员先行离开了,另三人倒是留下在原地给他们望风。 山林的深处没有人迹,地上满是野兽的足印。 观亭月和燕山在最前面开路,拉了身后江流三人约莫一两丈的距离。 她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什么,视线落到旁边,“对了,你刚救了我弟弟,我还没跟你道谢呢。” 燕山不甚在意地转开脸,语气随意,“有什么好谢的,顺手罢了。” “就算顺手也还是要谢谢。”观亭月知晓他是嘴贱眼毒心灵美,面上不管再怎么对自己有成见,却总不会见死不救,于是便也不道明,“知道你不高兴给我们家送人情,但江流要是没你,适才就被剁成肉饼了。 “嗯……回头我请你几坛酒。” “这算什么。”燕山先是无所谓地开口,末了,又添上几个字,“你想请就请吧。” 在氤氲夜色的遮蔽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唇角已不自觉地轻轻扬起。 第37章 就你们侯爷这样的,我姐能打…… 下弦月挂在天上, 颜色如今很淡了。 山道两旁的灌木与荆棘丛中,一丝银光笔直地擦过去,勾出潜藏在暗处的一道机括的簧线。 观亭月远远地看见, 举目环视周遭, 感觉满山皆是隐晦不明的杀机,不知到底埋了多少天罗地网。 “现在回想起之前那具在河堤岸挖出的男尸, 刀口凌乱深浅不一,还有淤青,说不定就是死在了这些机关里。” 燕山模棱两可地颔首,“不无可能。” “姐!”江流蹲在一处岔路间, 回头叫她,“你快来看,地上有车辙!”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这一行没带火把, 幸而夜路行得久也很快适应了黑暗。借着不甚明朗的月色, 观亭月依稀瞧见那草地上纵贯着一道车痕,十分新鲜。 “旁边的是马蹄印。”燕山俯身, 皱着眉仔细观察,“一、二、三……一共六匹。” 江流吃了一惊:“这么多?” 他说:“马是六匹, 人兴许还不止。” “等等。”观亭月放低嗓音,目光骤然凝固,犀利地朝斜里打出去, “有人。” 身侧是一棵粗壮参天的老榕, 茂密的树叶交织重叠,一眼望去只有漆黑一片。 而她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利器划破空气的动响。 下一刻,观亭月抬手迅速掷出一柄两头带刃的回旋刀,也不知道她一身的利落装束, 哪儿塞得下这么多玩意儿。 短刀在半途似乎击落了什么暗器,随即去势不减,咆哮着凌空一斩。 登时听见就“呲啦”一声,浅淡的血气随着布帛碎裂顷刻迸发。 树上一个人影惨叫着滚摔下来。 而那回旋刀在夜幕里优雅地绕了个圈,朝这边不紧不慢地打转。 她五指张开,接了个正着。 刀刃处清晰地粘着皮肉与血腥。 燕山的随侍立刻跑上前,低头摸了一会儿脉搏,回禀说:“公子,已经没气了。” 他闻言行至尸首旁,此人也是不惑之年,穿着打扮和之前嚼槟榔的很像,腰际果然系着如出一辙的皮革带子。 “想必是对方派来在这附近望风的,可惜了,若是能留个活口,尚可问出点什么来……”说着略带薄责地盯着观亭月,“你下手未免太重了,都不知道收敛一下。” 后者正拿草叶擦拭武器上的血,见状不禁有些冤,“我有什么办法,天这么黑,我又看不清他在哪里,当然把握不好手劲儿。” 戳在旁边的两个亲兵听了这番无比残暴的言论,各自心存敬畏地咽了口唾沫,暗中祈祷这位祖宗千万莫要误伤才好。 观亭月对于此次的失手倒没觉得有多可惜,“他既然在这里,地面又有车痕,至少证明先前的推测八九不离十。” “我哥一定在前面。” * 望北山属于岷山一脉,无从得知其纵深究竟多长,四野起伏着陡坡与峭壁悬崖,假若未曾传出那些骇人听闻的故事,当是一个观景的好去处。 而眼下,栖息在梢头的鸟雀不断扑棱着翅膀四散飞开,翎羽飘落的地方,一架简陋的马车咯吱碾了过去。 这一行车马中,带头的是个四十余岁的壮年男子,他脸上原满长了络腮胡,为了装商贾,特地给修剪成了山羊须。 为此他内心不痛快了许久,至今还有点想不开。 突然,车子剧烈地上下抖动了一番,像是轧到了地面凸起的碎石。 “大哥,咱们干嘛非得走夜路啊,天色也太黑了。”车夫拽着缰绳叫苦不迭。 为首的男子回头骂道:“蠢材,大白天的驾车往山里跑,你是当自己不够惹眼,怕守城卫看不见吗?” 后者给他劈头盖脸训了一顿,顿时就不敢再吭声。 和观亭月的猜测有些出入,他们这帮人其实是从云南而来并非广西,大奕还没灭亡时,曾在嘉定道做护军,是实打实的老兵油子。 等到前朝庚子年间,义军突围城下,知州连夜爬城墙跑了,护城兵们自然也不甘落后,逃的逃,躲的躲。 这带头的男人做过都尉,便有一些追随者跟着他一路去更南边讨生活。 新王朝初初建立,各行当百废待兴,因为混饭吃的日子过久了,他们这帮人自然不习惯再下地劳作,断断续续又凑钱做过些小本生意,结果全都赔了个底掉。 眼见着就要揭不开锅,那带头大哥忽然想起早些年在嘉定那会儿,听说的麒麟军守皇家大墓的事情。 数百年历史的王陵陪葬价值连城,随手捡个一两件下半辈子都不必愁吃穿了。 彼时财迷心窍,热血一上来,便领着小弟们准备去碰碰运气。 横竖是前朝高阳室的墓,盗了就盗了,官府多半也不会拿他们如何。 于是说干就干,又是置办铁锹,又是准备火/药,半个月风雨兼程。 谁知刚摸进山就碰了壁,沿途一地机关陷坑,且越往深处越险恶,还有不少猛兽虎视眈眈。 当天探路,就折了一个兄弟在里面。 幸而王陵最终是寻到了,不过这汉白玉砌成的宝顶虽气派,却没叫他们找得地宫的入口。不仅如此,附近随处可见火油炸过的黑迹,满地残垣断壁。 明显来找宝物的人不止一二。 也明显都是空手而归。 这情况说好也好,说糟糕也糟糕。 好的是,地宫中的陪葬应该大部分尚在;糟糕的是,他们并不知道怎样下墓去取。 花不完的财富近在咫尺,却无计可施。带头大哥绕着陵墓转悠了一圈,觉得又晦气又火大,只能掉头折返。 他先命人草草地把尸体随地埋了,继而便到处探问从前守陵人的下落,想另辟蹊径。 说来,缘分当真是妙不可言,偏生观长河此时正在嘉定城里混得风生水起,他平日又爱露脸,折腾些“折扣”“买三送一”之类的玩意儿,想碰不到都难。 那日亦不例外,他搭了个大戏台,十分高调地在给商行新开张的一家书馆卖吆喝。 这群兵痞甫一路过,带头大哥一眼就将他给认了出来。 在他看来,麒麟军曾驻守陵墓,观长河如今又富得流油,做生意只赚不赔,想必是进地宫里捞了什么好处作为本钱。 否则,凭他观家当年下场,明明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怎的短短几年便翻身飞黄腾达了。 其中肯定有鬼! 这世间之人多是如此,但凡发现自己做不到的事为旁人所轻易达成,便总认为对方必然是剑走偏锋,而从不敢承认是自身的无能。 几人不动声色地尾随观长河,借着茶社探听到他行将与四名徽商谈生意的消息,带头大哥立刻计上心来。 之后便是安排人在官道来往必经处蹲守,杀人劫货取而代之,再乘隙和他虚与委蛇取得信任,趁观长河独自外出的机会,设下酒馆的局请他入瓮。 这般种种倒同观亭月的推测大差不离。 “大哥!”离陵墓的位置逐渐近了,旁侧一个小弟驱马靠过来,“老三跑去看那小狼崽子,到现在还没个影儿,您说会不会……” “什么会不会!”他嘴里没好气,开口便冷冷道,“那狼崽子挨了咱们一顿教训,有半条命都是造化,难不成还能吃了他?” 小弟闻言只能一迭声地说是,陪着小心,“可就怕是官府的人追来了……” 带头大哥沉默地纵马疾行,片刻过后他忽一扭头,用眼神点兵:“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回去看看。” 乍然被安排到的小卒们各自虎躯一震,面有菜色地磕巴:“啊这……大哥,人多势众好壮胆,就咱们几人去,恐怕……” “是啊是啊。”另一人跟着帮腔,“不如大家一块儿找老三,也稳妥些。” “废什么话。”带头大哥骂道,“平时养你们干什么吃的,事到临头一个个胆儿小得跟耗子一样!” “便是官府的人又如何?”他阴恻恻地一笑,“月黑风高,在山中做了他们,怕是也没人知道。” 一时间,冷飒的秋风平地席卷,吹得方圆十里鬼哭狼嚎。 他们一行数骑骏马膘肥体壮,马背上皆挂了个沉甸甸的布袋,带头大哥取下自己的丢给小弟,“你俩也跟着去。无论用什么法子,今晚我都得下墓。” 言罢他看了一眼身后摇摇晃晃的平头车。 窗外帘幔轻扬,座中锦衣华服的青年人睡得正踏实。 * 望北山的南面,观亭月五人正顺着车辙朝前紧追。 马匹全留在了山外,因此他们只能徒步而行,但好在大家都是习武之人,除了江流略慢一些,赶路基本不成问题。 眼下虽已近辰时,天却没有一点要亮的征兆,还是黑得无穷无尽。 突然间,观亭月猝不及防地刹住了脚,她本来身法就快,倏忽一停,周遭满是荡起的劲风。 江流和两名亲兵不明所以,也跟着驻足在侧。 她下巴微微抬起,眼光刀子似地刮过悄无声息的荒山野岭。 燕山与之并肩而立,不过蜻蜓点水地朝旁睃了几个视线,嗓音很轻,“有人埋伏?” 观亭月神情自若,“而且,这次还不止一个。” 她此言一出,众人不由自主地警醒起来,脑袋转前转后地打量,看什么都疑神疑鬼。偏生夜里风又大,只觉草木皆兵,风声鹤唳,活似每片树叶皆藏着人窃窃私语。 十丈外坎位的灌木丛内传出一点异动轻响。 那一刻,观亭月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她整个人残影般地急驰而出,带尖刃的钢鞭钉死在树干中,把她飘絮一样带上半空。 紧接着她打了个空翻借力,在对方背后鬼魅似的落下,猛一伸手扣住了那人咽喉。 这回观亭月学乖了,怕燕山再找她的茬,特地没敢动武器,就为了留个活口。 “说,谁让你来的?”她掌心力道加重几分,“观长河是不是在你们手上?” 然而对方并没有回应。 倒不是被吓傻了,也不像是骨头硬,那黑衣人的背影无端透出一股死气沉沉的意味,竟有些不似活物。 观亭月此刻才觉察到五指的触感颇为异样。 她狠狠将其脖颈扭了个大转弯,只听清脆地一声“喀”,转过来的竟是颗硬邦邦的木质脑袋! 观亭月当即一愣,骤然松开手,面前毫无生气的傀儡人应声倒下。 “是、是个假人?!”亲兵定睛瞧见,不自觉地惊呼。 江流拔出剑戒备,“当心,周围还有!” 这木头人不知数量几何,亦不知背后有几人操控,在长夜未央的黎明下影影绰绰,交织闪躲得又快,简直像来了成百上千的刺客。 江流一刀才砍下去,尚未及眨眼,傀儡嗖地往草丛里一钻,旋即又从另一处冒出头,活似在跟他闹着玩儿,搅得人着急上火。 而对方显然看得出他们之中最棘手的是观亭月,近乎所有攻势都是冲着她去的。 一瞬间,藏在暗黑里的铁链自四面八方袭来,织了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势要将场上的高挑女子五花大绑地卷入其中。 观亭月飞快地瞥了一瞥自己的处境,好在玩这种长条类的武器还没人玩得过她。 当数把铁链交汇的刹那,趁钉在树干上的长鞭还未收回,她故技重施又借力将身体凌空荡起来。 然后头朝下探手往锁链之间一抓。 像是孩童玩翻花绳那样,她凭借简单粗暴的死力气,居然直接把链子极其一端连着的木头人尽数连根拔起。 毕竟在纯粹的力量面前,再多的小聪明也是花里胡哨。 只闻得唰啦啦一阵响,没了牵引线的木偶当场散架,山地里热热闹闹滚满了的木头桩子。 眼看着十多个傀儡人顷刻被毁,四周鬼祟的脚步声竟仍旧没减少。 “什么鬼?”观亭月终于皱眉,“带那么多木头人上路,他们也不嫌累么?” 尾音刚落下,背后,几抹冷冽的刀光锋芒毕露地在夜色间噌然交错,出招之迅速,仅仅只在眨眼之际,一只悄然逼近的傀儡便被来者大卸八块。 她转身回头,见燕山利落地朝斜里一甩刀,递了小半张侧脸过来,“顾好你自己吧,还管他们那么多。” 他握的那把刀又与之前的剑不同,锋利、轻薄且细长,瞧着颇为邪性。 燕山似乎和观亭月有着同样的癖好,从头到脚带全了各类武器,俨然一个行走的兵器库。 大概是观家军的通病。 正忙着与两个傀儡人斗智斗勇的亲兵余光看到他持刀加入战局,当下目瞪口呆地僵住了手,视线一错不错地盯着。 “侯爷居然用那把刀了,我还是第一次瞧见他使刀……” “我也是!”一边的伙伴跟着震撼道,“据说他腰上的两把刀只在几场大仗里出过鞘,便是李将军也未必见他用过几回。” “这一趟不亏,死都值了!” 江流沉默地听着他俩心潮澎湃,小声地愤愤不平,“哼,那有什么,跟我姐比差得远呢。” 他心想,“就你们侯爷这样的,我姐能打十个。” 观亭月还不知道亲弟弟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如此艰巨的任务,她脚踩在不时横空而出的流星锤和细铁索上,游刃有余地在云谲波诡的杀机中穿梭来去。 她不再费力气去清理满场躲的木头人了,观亭月发现这帮人实在阴得很,隐约还趁他们左支右绌之时跑出来偷偷捡了地上的木桩子回去拼接。 到底是有多怕死呢? 这么耗下去没完没了,天亮了都杀不尽。要一劳永逸,还是得擒贼擒王,将摆傀儡阵之人找出来才行。 她在穿花绕树的同时,凝神留意着每条锁链收放的轨迹,木头人毕竟与活人有差异,再加上对方多半也是一人操控三两只,想寻到破绽并不难,只要有心就够了。 观亭月的目光在四野晃荡了几圈,忽然落在树稍的某一点,那道眼风甫一扫过去,她人已如流星般平地而起,扶摇直上,猎鹰一般直逼近前。 这身法,快到对方恐怕才堪堪听见风声,转瞬她人却到了咫尺之间。 观亭月五指扣成爪,仍是冲着其咽喉去的,到底还想留个活口来问话,她手掌狠狠地一握,“喀吧”一下,实心木头立马被捏得粉碎。 那人好似是情急之中丢了个傀儡金蝉脱壳,正跌跌撞撞地往树下滚。 她见状刚打算继续追,冷不防却觉得手里抓着的这个假人有哪里不太对劲。 分崩离析的碎木块里,有一线亮光骤然放大,她怔了怔。 内藏的火/药霎时被引爆,在浓稠如墨的半空中极耀眼的爆发出强光。 当轰鸣声倏忽响起,背对着火光的燕山陡然睁大了眼睛,心里像是有什么一瞬揪紧。 他猛地回首,夜空里正烟花似地往下簌簌灰烬。 一股凉气争先恐后地涌至喉头,他迈前一步,近乎是脱口而出:“大小姐!” 第38章 燕山带着满身血气急跑到她跟…… 观亭月当然没那么容易被炸死, 像她这种人,命硬得很,即便是老天爷也等闲不敢随意收回。 在火/药爆开的瞬间, 她就一把将木偶往外丢。 但热/兵/器的威力到底是比刀枪来得厉害, 滚烫的气流狠狠冲击在胸口处,径直将人弹飞出去。 当下, 观亭月的脑中约莫被炸出了半瞬空白,她强行让自己回拢心神,从袖口抖落一柄匕首来,就近猛地扎向树干, 借势减缓了下滑的力度。 刀在树上割了长长的一道痕迹,几近卷刃。 她脚踩着实地勉强站稳,顺手把用坏的短刀一扔,倒也不心疼。 等到这时, 观亭月才发现自己掌心被热气灼烧掉了一块皮, 留下大片的通红,更不提周身别处的狼狈。 燕山刚杀了一名操控傀儡的刺客, 带着满身血气急跑到她跟前,“你怎么样?” “有没有受伤?” 观亭月摁着心口支起腰背, 抬手抹了把唇边的灰,眼神狠戾地龇了口牙,半笑不笑地说:“好着呢, 哪儿就能如此轻易让他们放倒。” 很显然, 被满场乱七八糟的木头阵溜着玩了半夜,方才又挨了那通爆炸,她的怒火几乎给彻底激了起来。 今天非得叫这帮人知道“观”字和“死”字究竟有没有区别。 燕山看见她那表情里透出的狂傲与不羁,只觉得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是观亭月在永宁摆摊子,在官衙门前与捕快对峙,在擂台场上应付招亲时所不曾流露的,属于她本性里的桀骜疏狂。 他盯着她的双目瞧了有一会儿,开口时语气又归于惯常的刻薄,“这么难堪,可不像你。” 观亭月凶狠地瞪他,“就你漂亮?” 他也不生气,反而有些包容地轻轻一笑,“我说的,不是那个‘难看’……” 近乎是在同时,两个刚还在闲谈的人,神情骤然一凛,手上的兵刃倏忽握紧,朝着对方的身后各自凌厉地划下锋芒。 几个偷摸过来打算掩袭的木傀儡立即被五马分尸。 “喂。”燕山和她背对背而站,微微侧目,“你到底行不行?” “人不舒服就去边上休息。” “笑话。一点皮肉伤,我还没那么娇气。” 观亭月拔下束发的簪子,“跟我比快。”她摁开机括化作一柄吴钩,冷声道,“让你们瞧瞧,什么叫快。” 话没说完,她整个人仿若化成了长鞭,甚至比那条钢结鞭还要纤细,疾风骤雨似的刮了出去,率先遭殃的是草丛里的两个来回晃悠的木偶人。 柳叶刀锐不可当地从中间横穿而过,连绕都不屑于绕一下,便暴虐地将傀儡一箭双雕地劈成了两半。 旋即,在雷火弹行将引爆的刹那,她一脚将其踹出一箭开外,又接着一脚把剩下的碎渣紧随其后。 观亭月甚至半口气也不喘,刀尖流星赶月般地破空上前,直逼那兵痞的眉心。 后者手里还拽着一打断了的细线,面色却还是目瞪瞪的,好似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刀尖点在他皮肉上,大概仅只划破了点油皮,忽然被撤了回去,转而换来一条笔直的长腿,贴着他太阳穴把人横踢而出。 那兵痞脸朝下,老牛犁地似的一气翻了七八个跟斗,方裹着尘泥停在草地中央。 一干握着刀剑的亲卫都看怔了,但见斜里又重重扔进来一个兵痞。 燕山抖出他的第二柄刀,在随侍圆睁如鼓的双目注视之下,杀意寒冽地在夜色中几进几出,砍瓜切菜一样剜了一堆木傀儡。 他的刀术极其邪佞,半分没有作为战将正义凛然的浩然气,反而诡谲奇巧,神出鬼没,隐约带着点亦正亦邪的味道。 “发什么呆。” 没等他俩回神,燕山已拎着刀快步而过,嫌弃地一拧眉,“别挡事。” 长刀行云流水地斩下左右围聚上来的木头人,继而他将两柄武器交叠在背后,轻轻一勾腰,正好接住因躲避爆炸而旋身落下的观亭月。 她也不同他客气,踩在燕山的背脊上灵巧地一跃而起,将自己甩到树枝顶端,用刀背劈头盖脸把藏在暗处的刺客砸了下来。 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配合得居然堪称完美。 一时间,整个望北山草坡被这几道变化无常的刀光掀得鸡飞狗跳,群魔乱舞,此起彼伏的皆是惊叫,俨然混成了一锅粥。 余下的江流与随侍们只好晾着手,干站在旁,觉得自己仿佛全无用武之地。 这两位大能带跟班大概都是让场面看着好看罢了。 他们俩这样子,哪儿像需要亲卫保护的啊?! 半柱香过去,观亭月将最后一个落荒而逃的兵痞揪到人堆前,这泄愤一般暴力碾压的乱斗才总算告罄。 除了被燕山一刀毙命的,统共活捉了七个人,江流将他们捆好了,整整齐齐码成一排。 “白虎/骑营下的?”燕山抱着双臂,拖着散漫的腔调居高临下立在他们面前,“这声东击西的傀儡术,用得挺熟练啊。当年守城之时要能拿出今晚一半的干劲儿,西南一带也不至于两天就失守了。” 兵痞们还从未看到过比他们自己更像坏人的,当即瑟缩着挤在一块儿,“你、你们不是官府的人……” “你……你们究竟什么路数?” “你倒先问起我来了。”观亭月把刀尖搁在他下巴上,“观长河在什么地方?被你们藏哪儿了?说。” 对方眨巴眼睛,奇道:“原来是官府中人啊?” “费什么话!”她不耐烦地抬手朝前递了一递,当即在咽喉处划拉出一条小口子。 兵痞没见过如此能动真格的,立马老实了:“说说说说!……” “那大财主不在我们这里,他被我们老大带走了,就在前头不远呢……” * 观长河一觉睡醒时,乌沉沉的天空已朦胧地染起一点亮色。 他像是大梦方觉,有点没明白自己的处境,懵懂地环顾周遭,发现正倚在一架看做工就很便宜的马车内。 由于地面崎岖陡峭,这车时不时还会来个腾空离地三寸高的大抖动,直接能把他弹得从软椅上飞起来。 观长河感到莫名其妙,只依稀记得,他貌似是在回家的途中,碰见了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在路边的小酒肆略饮几杯,此后便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识。 如今这什么情况? 自己莫非是给人绑架了? 可太新鲜了,他从商多年,还从未被人打过主意呢。 前行的马车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带头大哥将帘子一掀,迎面和他四目对上。 “嚯,醒啦?倒醒得是时候,也省得我再费工夫。” “请吧,大少爷。” 观长河被他吆喝着走下车,嘴里还不忘关怀,“杨老板几时改行做山贼的,怎么也不给我下个帖子,晚辈好送上份薄礼聊表心意……咦?” 他站定脚,望见眼前一方灰旧的汉白玉享堂,神色稍有闪烁,“好气派的一座墓,可惜看护得不佳,都落灰了。是杨老板你家的哪位祖宗?” 带头大哥气得跳脚:“放屁!别同我装蒜,高阳皇室的王陵这些年里让你捞了不少好处吧?连拉车的马都养得这般肥硕。” 他咧嘴,笑出一口黄中带黑的烂牙,“不必否认,你们观家当年守王墓的事,我是知道的。” “高阳?” 观长河敛起轻慢之色,剑眉若有所思地微颦,目光愈发深沉地看着那陵寝,“……原来是前朝的墓么……” “行了,在我面前你不必做出如此模样。”他把刀往肩头一扛,围着观长河慢悠悠地打转,“这地宫的入口你想必是比谁都清楚。放心,老夫也并非什么十恶不赦之人,不会让你难做,只要你带我们下地宫,棺材里的东西咱们三七分,如何?” 末了,还耐心地解释,“我毕竟有一帮小弟要养,多拿你两成不算过分吧。” 观长河闻言终于收回视线,一副很好说话的态度礼貌地笑道,“杨老板这笔账算得不错,有根有据,合情合理——但很遗憾,在下确实不知陵墓之事,更别说墓道和地宫的所在了。” “哼,那会子守墓的驻军里,麒麟军可是占了多数。你身为观林海的长子,又是观家军的半个首领,你会不知道?” 带头大哥笃定他是在狡辩,刀刃横上他脖颈。 观长河叹了口气,本想扶额头,然而双手被绑着不太方便,便只好耸耸肩。 “我是真的不清楚,我的钱都是自己赚来的……” “短短几年蜀中首富,你自己赚的?骗小孩儿呢!我怎么赚不了那么多!” 观长河:“……” 为什么会有这种脸黑怪世界的人? 就在双方争持之际,树丛间蓦地窜出几个身影,突兀地闯了进来,正好打破一场僵局。 山林太深,观亭月也是追得误打误撞,眼下乍然碰面,两边皆是一愣。 跟着的只有江流一人,燕山身边的亲卫被留下盯那几个兵痞去了。 甫一看见不远处厚重庄严的王陵享堂,他的眉眼便猝不及防地显出些微怔忡。 观长河却是表现得又吃惊又欣喜,“小月儿!” 才迈了半步,带头大哥的斩/马/刀就狠狠地一转,大有将他脖子削一截下来的趋势,“别动!” 左右几个兵痞十分会狗仗人势,闻言飞快地提剑上前,亮着刃朝他几人煞有介事的比划。 观亭月终究还是投鼠忌器,况且又不知他身上是否带伤,便只能戳在原地干着急,“哥。” “你没事吧?” “我没事儿。”对面的观长河隔空一笑,中气十足,“好着呢,没受伤,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说来话长。”她摇摇头,“你没事就好,嫂子很担心你。” 带头大哥在这番家常里听出半分端倪:“妹妹?” 他突然九曲十八弯地“哦”了一声,朝观亭月上下打量,“原来你就是观家的大小姐?” 随即眼色猥琐地品评道:“果然和传闻说的一样,是个大美人。” 他这话一出口,燕山的眉心便往下压了压,面色半含不露地有点难看。 和他同样皱眉头的,还有与刀刃脸贴脸的观长河。 “我美我的。”观亭月抖了两下适才被跑乱的袖摆,“关你什么事?” 带头大哥拽着刀柄咧嘴大笑,他面黄肌瘦,额骨突出,像是营养不良的南极仙翁,丑得颇为天赋异禀。 “不错,这脾气对我的胃口!” 他大言不惭道,“正好又多一个观家人,倒不必让我费口舌撬你哥的嘴了,便请观大小姐你来带路吧。” “地宫里的东西,我可以把自己的那份匀一成出来给你,你是若肯跟我呢……”他眼角笑得十分鄙陋,“就算五成也是使得的。” 燕山闻之冷声道,“拿死人的钱往自己脸上贴金。凭你,也配吗?” 他刚要上前却被观亭月抢先了,“如此说,我还该道声谢谢?” “不敢不敢,能有幸得见观林海的两个后人,我才是撞大运了。想不到他活着的时候我没资格一窥真容,如今死了,却与他缘分不断。” 观亭月生平最不喜听人唱衰她家门,第二不喜的是听人直呼观林海的名字,很不巧,眼前这人两项都中了。 要换做平日,她是绝不会有耐性容忍别人在耳边大放厥词这么久,但现在观长河在对方手上,自己不得不有所顾忌。 她只能强行将怒火按捺下去,一边说话一边不露声色地轻挪脚步。 “你连我爹都没见过,却知道我哥的模样?” 带头大哥不以为意:“观大少爷何其威风凛凛,名声显赫啊。早些年白□□的主将曾邀他到营中指点弟兄们一二,昔时我只是个步兵小卒,远远儿地扒在墙上看了他几眼。” 观亭月:“只几眼你就记住了?” “这种天之骄子自然必有过人之处,几眼已经足够。回想起来,若非当初麒麟营嫌我年纪太大不收我,没准儿咱们还能成为一家人呢……慢着!” 他未必有极好的身手,但对行将逼近的危险倒是十足的敏锐,眼光犀利地盯着观亭月,恶狠狠地威胁,“等会儿——站那儿别动!” “观大小姐,我知道你带着一条很厉害的钢结鞭,卷谁谁死。”带头大哥拖着观长河往后移了些许,森冷地笑道,“我那帮不争气的手下对上你们,想必是没多少胜算,我可不会自讨苦吃。” “从现在起,你若是再进一步,我便在他身上开一道口子。” 说完就往观长河颈侧拉了一刀。 “等等——”观亭月抬起手,此刻却真的有些慌。对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保不齐便要破罐子破摔。 两边的兵痞看她有动作,立马如临大敌地把剑锋往上递,一副要怂不怂,要勇不勇的样子。 燕山见状,侧行一步挡在她前面。 空气陡然间剑拔弩张。 “好,我知道了。”观亭月别无他法,依言退了退。 “诶——这才对嘛。” 带头大哥阴恻恻地弯起嘴角,而久未吭声的观长河反倒眉峰一蹙,像是发现了什么,神色忽然冷峻起来。 “亭月,你手怎么了?” 第39章 (修)让我妹妹如此担心,那…… 彼时熹微晨光堪堪自东方云层中破出一缕极细的金线来, 从燕山的角度,正好能看见观亭月掌心的伤情。 之前夜色太深沉未能细观,如今才发现她手上的状况竟要比自己想象中严重得多, 火/药滚烫的热气几乎撕下一片皮肉, 到这会儿了,整个手心也仍旧是通红的。 观亭月倒没所谓, 甚至还捏了捏五指,燕山微微皱眉,干瞧着都替她觉得疼。 “一点小伤,不碍事。” “小伤?”观长河问道, “怎么伤的,谁伤的你?” 带头大哥在旁不耐烦地打断,“你们兄妹俩叙旧究竟要叙到什么时候?我可还等着下去摸冥器的,或者你是想挨到日中再开口?” 他刻意拖长嗓音, “我倒不介意陪你们多耗一阵, 可你哥哥已经两日未尽米水,他撑不撑得住, 那就不好说了。” 观亭月无奈地望着他,“好吧。” “我长这么大也没下过墓, 实话说,是挺想陪你到地宫里瞧一瞧的,但我的确不知道——”她摊手, “没必要骗你, 高阳氏的陵寝,我不稀罕。至于我哥么,他恐怕也未必清楚。” 燕山在旁帮腔,语气极尽刻薄:“观长河倘若真是靠倒卖陪葬品发家, 这地方早就被他派人看护起来了,要么搬空,要么守卫森严,还有你什么事儿?动脑子想想也该明白了。” 带头大哥兴许此前鲜少动脑子,此刻乍然一琢磨,登时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他扣着观长河肩颈的手陡然收紧。 “放你娘的屁,别想蒙我——观家军当年,两万兵马一朝全灭,京城将军府里的那些女眷们连夜收拾细软,连抄家的圣旨都没赶上就已经被卷了个底儿朝天。如果不是用冥器,哪里来的钱让他东山再起?” 他情绪一上头便收不住势,转而面向观亭月,“还有你!” “你一个女流之辈,若非家中出大钱养着,这许多年来怎会有时间磨砺自己的功夫,能如此轻轻松松破了我苦心经营多年的傀儡军阵?”带头大哥越说越感慨,咬着牙冷笑,“果然,这世道钱才是万能的,只要有钱,什么都能办到!” “你管那个叫‘军阵’?”观亭月忽然此人也有点可怜,苦心钻研多年就摆出这么个没什么鸟用的玩意儿,“这样吧,横竖你不过是要钱,我哥腰缠万贯你是知道的。” “把他放了,要多少钱两你开个数。看在大家同是行伍出身的份儿上,其他的我可以不追究。” “少他妈想糊弄我。”带头大哥自以为聪明地掐住观长河不放,“我若真同意和你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你们定会说要回去筹银子,在这筹银子的过程里,必然搬来大队救兵埋伏四周,等我拿了银子放了人,你们就该一拥而上来抓我了,是不是,嗯?” 观亭月:“……你到底都经历过什么。” 这也太熟练了。 她头疼地叹道,“我说不知道入口,你不信;说给你钱,你也不要,哎,你究竟是想怎么样?” 带头大哥常年混迹市井与下九流,在世上他除了自己瞧谁都觉得可疑,自然不肯相信观亭月递过来的大饼,“不肯说是吧?好,行,我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突然把刀锋一转,“今天是非得让他放点血不可了——” 长刃俨然是冲着观长河肩胛骨去的,那马刀斩下必然削掉人半块骨肉,偏生她在的位置正好处于钢鞭的射程最远端,很难保证能不能打掉对方的刀,而再要摸暗器,却已经来不及了。 恰当观亭月在甩鞭子和掏暗器之间犹豫难定的时候,狠厉的斩/马/刀推进到一半,突然被一股无名的力量给截住了。 带头大哥始料未及地一愣,暗中同那股力道较劲,竟未能动其分毫。 他此刻才猝然发现,刀刃处横着一只刚劲的手,观长河修长的五指覆在刀片之上,轻而易举地便把马刀拦于眼下。 “你!……你不是被绑着手吗?”后者吃了一惊。 “喂。”他稍一用力,敦实的刀锋居然一寸寸地卷了刃,“你既见过我去白虎营校场指点,就应该知道,我是练重剑和长/枪的。” 观长河一字一顿,“下回绑我,记得要用铁链子。” 说完他忽地一笑,“哦,忘了,你多半也活不到下回——” 话音没落,青年的眼神骤然凌厉,一手拂开马刀,另一只手作势扣住他的脑袋,直直把人面朝下砸向地面。 只听见“砰”声轰响,不甚结实的泥地居然被砸出一个坑来。 原本还戳在两边狗仗人势的兵痞们顿时目瞪口呆,等回过神,才意识到事情不妙,纷纷丢盔弃甲,撒丫子就想跑。 “别急着走啊。”观长河为人随和,惯常是端着一副邻家大哥的笑脸,然而此刻他活动着一只还沾了血的爪子,这笑容就格外的瘆人。 兵痞一看,顷刻间逃得更快了。 可还没出五步,他身形已闪至二人跟前,十分和善地拢住对方的肩头,“你们大哥还想着给你们分钱呢,好兄弟么,有钱一起花,要躺当然也一并躺了——” 他言罢将两个人对面对狠狠地一撞,再如法炮制地摁向地面,颇为规整地和先前的带头大哥一起,砸出两个掷地有声的大坑。 “我这个人,皮糙肉厚,随便折腾也不打紧。”观长河就近捡了块石头撩袍坐下,脚踩在不知死活的兵痞身上,慢悠悠地说,“但让我妹妹如此担心,那就是你们的不是了。” 他足下轻旋,加重力度。 可惜这几个人大约是已经昏死过去,没听见喊疼。 “哥!” 观亭月跑到他跟前。 “哦,小月儿。”他撑着膝盖起身来,腿脚有些微打颤,好容易才站稳,便赧然地挠挠头,“嗐,这蒙汗药的药劲儿还挺厉害的,刚睡醒时两手都没什么力气。” 随即又浅浅地责备她,“你也是,大老远着急忙慌地跑来干嘛?不过三两个上不得台面的宵小罢了,也值得你这么紧张。哎,你哥我怎么说也曾是一方大将,纵然五六年手生了,要对方这些人,还是绰绰有余。” 观亭月并不认为自己此次来得多余,“我怕他们暗算你。” 古来多少风云人物千载留名,没死在雄图伟业上,埋骨沙场,倒是栽在一些无名小卒的卑劣手段之中。 知道她说的是迷药之事,观长河略显尴尬地笑了两声来掩饰,“哎呀,有些年头没遇到这种情况了,怪我一时大意……好在只是睡了一觉,不打紧,不打紧的。” “一觉?”燕山慢条斯理地拆台,“你可是睡了两天两夜。” “什么?这么久的吗?”他这下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完了完了,你嫂子该急了。” “我账还没收,两笔生意还没谈,几场滥用我余氏商行招牌的官司还要打,你侄子找西席先生的事情还没定下来,还有你嫂子让我给她买的苏锦……” 末了,又愤恨地在带头大哥地背脊上补了两脚,“简直可恶!” 观亭月:“……” 燕山见状,忽开口问了一句,“他这便死了?” “没呢。”观长河挪开足,把人翻了个面,“我没下狠手,只是晕了而已。这么容易就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他。” “是啊。”他难得低低赞同,目光阴冷地打在对方脸上,“哪儿那么容易便宜他。” * 天光大亮时,白上青带着他从兵备道借来的一队人马匆匆赶来,一进山里,迎面就碰到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数十名兵痞,再走没几步,便瞧见观亭月几人站在满地死活不明的匪徒旁,若无其事地说着话。 要是再给他们一把瓜子,八成还能边磕边等自己。 人质毫发无伤,贼人损失过半。 他打量着干净利落的现场,在心中悄悄感慨——你们观家,全都非人哉。 官府的兵全然没派上用场,只好干起扫尾的琐事来。望北山再现前朝大墓的事,白上青定然是要上报朝廷的,便得将这方寸之地,桩桩件件记下,事无巨细。 相传高阳氏起源于上古,是千百载流传下来的古老民族,有着极深厚的历史,因其祖先“以水德为帝”[注],便将水纹作为国之象征。 这尊本就上了年岁的王陵修建得并不阔绰,石碑里镌刻的纹饰已被风蚀消磨,连墓主人的名字都不甚清晰了,更难追溯具体年月。 观亭月原在听他大哥与白上青陈述经过,一转头,却望见江流缓步走到破败的享堂前。 盗墓贼从无仁义可言,几乎将四壁的建筑炸了个面目全非,残碎的石像生一地横斜,于晨风里既萧索又沧桑。 少年在这场横跨了两个时代的秋光中微仰起头,不知为何,观亭月忽然感觉眼前的一幕有些时过境迁的苍凉,无端使人怅然若失。 她于是行至江流身后,掌心轻放在他肩侧。 “怎么了?有心事?” 少年摇了摇头,“没有。” “就是觉得……一个朝代真的便这样结束了吗?想一想,好像很不可思议。” 凡人的国度要历经战火的磨难,新旧势力的更替,无数的变法和党争才能勉强站稳脚跟,等来一个盛世需要很多年,可毁灭却只在旦夕之间。 观亭月沉默少顷,手从他肩头抬起,落在江流后脑勺上,“人有生死明灭,事有兴衰存亡,原本就没什么是能长存不朽的。 “正如咱们家一样,败了便是败了,这是所有人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我知道……”江流隐约是感到不甘,垂首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 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白上青才勉强算是将这座王陵现下的状况探了个七七八八。 “我朝初建后,各地县令知州全忙着恢复生产,耕田种地,倒鲜少再有去翻阅县志州志的。”他合上纸笔,“今日之事我还得呈省里知晓,这便打道回府了。辛苦诸位奔波一日,山外安排着车马,可要我派人送你们一程?” 观长河刚顺口要答应,不料观亭月却率先打断:“不必了,我们想在原地多休息片刻。谢谢白大人好意。” “不用,我实在没帮上什么忙。”他笑着道了声惭愧,“那车给你们留着,在下先告辞。” 一行人目送着官兵陆续撤离望北山,此时已日上三竿,左近除了一座荒芜的坟头和遍地打斗的狼藉之外,再无其他,安静得落针可闻。 众人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燕山的脚步声沉稳而从容,在她身旁站定,“是要找那个偷你行李的‘贼’?” “对。”观亭月的眸中映着深山明朗的日光,清丽地与他对视,“如果我没猜错,对方应该也是之前跟着我进余府的神秘人。” 说完,她仰首看了一眼苍穹。 “算算时辰……差不多了。” 第40章 从前,你也不会想着问这些。…… 离王陵大概一炷香时间的路程, 有条小溪流,溪水是从远处的山涧中流到这里的,很干净, 应当是整座望北山为数不多的水源了。 观亭月带着众人停在一从蒿草外, 示意他们噤声,随即单膝而落蹲了下去。 几个亲兵见状, 也都依葫芦画瓢地将身形掩盖在草丛后,埋伏起来。 观长河一头雾水:“我们这是在作甚么?” 他躺了两天,着实是有点饿了,十分想回家吃口热乎的。 然而话才出口, 前面的观亭月便皱着眉:“嘘。” 燕山用手指拂开些许草木,低声道:“来了。” 观长河闻言定睛仔细往外看,那是一团极不容易发现的,快速移动的黑影。对方时而直立飞跑, 时而又蹲伏着, 四肢并用纵跃起伏。 没一会儿,这团影子便顺着山道行至溪边。 此刻离得近了才瞧清, 来者竟是个小孩子! 她身量不高,体型瘦削, 一头长发乱糟糟铺在脑后,一时也分辨不出年岁几何,只勉强知道是个女娃娃。 看样子, 她应当是到溪畔汲水的, 先掬了两捧来喝,然后又往脸上浇,像兽类那般摇晃脑袋甩去水花。 观长河不禁奇怪:“这哪里来的小孩儿……” 言语间,旁边的一名亲兵许是碰到了花丛, 窸窣的声响登时惊动了水岸上的女孩子。 后者极为警惕地绷紧了周身的肌肉,神色凌厉地望向四方,摆出一张龇牙咧嘴的脸来,随即拔腿就跑。 “别让她逃了。”观亭月当下起身,“追。” 小家伙对山林俨然很熟悉,上蹿下跳,颇会借周遭的木石遮掩行踪。一行人追了不多时便晕头转向地跟丢了。 观亭月正举目环顾,试图找到点线索,燕山却忽然轻轻拉了她一下。 “这边。” 他注视着不远处,“跟我走。” 她怔了半瞬,这一刻才依稀想起,燕山以前似乎也是在这种山林里长大的…… 绕过一片怪石嶙峋的小坡,两簇大芭蕉后居然是个山穴。 里面并不深,约莫也就是从山背上凹出了一个两丈来宽的洞罢了,刚刚可供遮蔽风雨。 “姐,她在这里!”江流朝她唤道。 小孩多半也才得空喘口气,被他那么一喊给吓了一跳,顿时反应极大,捞着一把自制打磨的□□在对面张牙舞爪地比划。 “你是谁家的小孩儿?”亲兵缓缓靠过去,“打哪儿来的,父母亲人呢?” 另一个亲兵:“还是说,你自小就住山里?” 对方大约听不懂他讲的是什么鸟语,只见到他迈前一步,便气势汹汹地挥舞起刀枪。 观长河站得近,险些被她划到,连忙往后仰了仰头。 “嚯,好凶的小东西。” “先把刀兵收了,她戒备心很强,暂且不要刺激她。”观亭月正从林间走出来。 不知为什么,她现身的那一瞬,小女孩的神情极明显地起了变化,她眼底原本敌意暴戾的情绪倏忽退了下去,像是骤雨初晴后投进了一缕光,带着些许憧憬和惦念的意味,就那么怔怔地把她望着。 观亭月乍然接触到那样的眼神,蓦地有一种被人在长久的时光里期盼冀望的感觉,她已很多年没有过这般感受了,仿佛恍惚间回到了自己第一次踏上战场之前。 她站在高高的演武台点兵,底下万马千军,那些将士所投望的,正是这样的神色。 “你……” 她忍不住想要上前,燕山却谨慎地抬手拦了一拦。 “当心点。” “没事。”观亭月摇头,“我试试看。” 她总有预感,这个孩子应该不会伤害自己。 小女孩两手抓住长兵,弯着腰直勾勾地盯向她,面庞布满未干的泥水。 观亭月方才留意到她身上是受了伤的,破口的衣袖附近残留着殷红的血迹,一条腿也是半瘸半拐,整个人好不狼狈。 她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后者立马惯性反应地往后抖了抖,或许是想躲开,但又出于某种缘由,很努力地把自己钉在那里。 观亭月的掌心缓慢地靠近,轻轻盖于她头顶。 女孩儿也就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小兽似的僵硬得有点可笑,却意外地透着温顺。 她也不知在此处住了多久,大冷的天,外面只套着一件来源不明的野兽皮毛,内里的衣物影影绰绰,看上去很像某种软甲…… “这个衣服?”观长河突然发现了什么,眉心若有所思地一拧。 旁边的燕山跟着嗯了声,说不清是在回答他还是在自语,“墨鳞玄甲。” 两个亲兵不好当面去问,便交头接耳地谈论:“什么……什么甲?” 江流睃了他们一眼,重复道,“墨鳞玄甲。观家军的军备之一。” 观亭月撩开女孩儿披肩裹身的兽皮,她腰际挂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在阳光下隐约能瞧见上面以风骨遒劲的楷书落着几行字——麒麟军,扬威营,十伍,后卫。 末端似乎还刻着什么,可实在已经锈得看不清了。 她用力握着这块硌手的牌子,垂眸问:“衣甲你是从何处捡来的?” 小孩子双目清澈透亮,因为脸蛋瘦小,就显得眼睛更大了,木讷讷地瞪着她,先是点点头,而后似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连忙摇头。 观亭月于是往前递了递,极有耐性地开口:“那,这是你的东西吗?” 她此次约莫是听明白了,忽就很高兴似的,一面颔首一面咿咿呀呀,对着那块铁牌手舞足蹈。 观亭月理解不了这连蹦带跳的肢体言语,只看着她窜来窜去:“你是麒麟军麾下的?是哪位统领手下的兵?……你多大了?” 小女孩的话语自成一国,她吱哇乱叫了半天,意识到大家都很茫然,便就地拾起一根树枝,认真地划拉。 观长河远远地挑起眉:“她还会写字呢?” 地上的笔画歪歪扭扭,不甚整齐,一群人探头凑上前来。 “又……不对,是双。”观亭月凝神吃力地辨认,“双……桥……” 看到最后,眼眸猛然一睁,“观双桥?” 如此熟悉的起名习惯,山水建筑,大江南北,是某人引以为傲的,利用自己姓氏优势鼓捣出来的杰作。 观亭月表情复杂地注视着面前眼含期待的女孩子,“你是……被我爹救回来的?” 话出口的刹那,燕山便蓦地仰首望向了这边。 对方大概也不明白“救”和“捡”有什么区别,听了个七七八八就只顾着点头,随后操起一口不甚熟练的嗓音磕巴地说:“蒋……将……军……” 然后又指着她:“小……大小姐……” 小姑娘边写边咬着字解释:“将军……山下……在双桥,我……我们一起……跟着他。” 观亭月想了想:“你是说,我爹在某座山附近,一个叫双桥的地方捡到了你,然后把你带在身边?” “嗯。”她眼皮也没抬,忙着在地面补充,“大小姐,剑南道……校场……” 观亭月:“你在剑南道的军营里见过我?” 女孩子用手比出一把刀的样子,“你,和别人。” 她似懂非懂,“我在校场上,和人比刀?” 观长河听到此处,不禁叹为观止:“什么鸡零狗碎的词儿,这你都能解读出来。” 双桥才不理他,一抚掌兴奋地拍手,“比刀,好,看。” 观亭月闻言,微微一笑,“谢谢。” 观长河咋舌:“这鬼灵精还挺会看人下菜……” 山洞内囤放有一堆野果和肉干,一块天然光洁的大石被铺上干草、野狐狸皮作为睡床,外面还削了根竹子搭成晾衣杆。 除了简陋点儿,倒挺有生活气息。 双桥招待客人似的欢欢喜喜地抱了大捧食物出来,直往观亭月面前推。 “多谢……”她随手拿了颗果子,“你是从哪一年开始跟着我爹的?才这么小,他就让你入伍了?” 周遭众人已陆续抓了果肉来吃,双桥先还冲他们龇牙咧嘴,而后因为同观亭月说话,也就顾不上了。 “五……”她扒拉手指,发现一个手不太够用,便腾出另一只来,比了个八,又在七和八之间犹豫。 “七八年前。”燕山说道,“那应该是在你爹死前一两年的事情了。” 他环顾四下野蛮而荒凉的住所,人却是背对着观亭月的,“他还是那么爱到处捡小孩儿?” “你们……”她迟疑着顿了一下,“你走之后,很少再有了。宣德末年我也忙于各处征战,和老爹半年都见不上几面,双桥……说不定是最后一个。” 小女孩犹在地上鬼画符,不知写的是什么,看来看去,就唯有观字是写得最清楚的。 观亭月让她兴致勃勃地拉过去,有些伤眼睛地瞅了半晌,突然想到什么:“你一直在川蜀的扬威营吗?” “怎么现在又跑山里来了?” 被她这么一问,双桥无端沉默了片刻,继而抬起两臂,夸张地勾勒出一块墓碑的形状,满地涂涂画画。 原来朝廷颁下懿旨后,观林海便点了一队人马,带上她到定王陵驻守,但他待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由于襄阳战事吃紧,领兵匆匆离开了蜀地。 或许是觉得偏远之处安全,他将双桥留了下来。 她一笔一划地写道:“……将军……没……回……” “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城,攻破。” “营地,大家,都走了……” 烽火连天,浓烟滚滚,照尽人世流离失所的大奕末年在她只言片语里走过了一回,再短的史书也没有这样简洁的了。 经历过那场硝烟的当事人俱缄默下来。 大家都知道,观林海在之后不久便战死在了襄阳城外,麒麟军群龙无首,各地势力混乱成灾,而后绥军异军突起,收拾山河,重建国都。 至于曾经的军队…… 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观亭月轻轻地问:“他们都走了,那你呢?” “你为什么不离开呢?” 双桥将右手扣在心脏的位置,行了一个旧朝的军礼。 “……双桥,家。” 她说到家时摇了摇头。 “在这里……将军,说过……” “军令,一定,要服从……” 她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有人把她从混沌冰冷的深渊中拉出来,却猝不及防地消失永诀。而她夹在凡俗的人间和荒凉的大山中,发现原来哪一处都容不下自己。 唯一所能指引方向的,便只有观林海生前的军令。 他说了要看护好这座王陵,她就回来了。 她一个人,守着已成历史黄沙的观家军,活在永远百战不殆的七载春秋以前。 望他乡之树落叶纷纷,看寒夜孤灯独照一人。 观亭月忽然间,触碰到了那股强烈的悲怆之意,是早已被她深埋遗忘的故国江山,与物是人非。 她蹲下身,张开手臂把双桥用力拢进去。 后者乍然被她抱了个满怀,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观亭月抱着她,她很高兴。 * 临近正午,众人方收拾着准备返城。 观亭月在洞内找到了自己的包袱,信件和衣衫俱在,保存得很妥帖。 她顺便又把双桥视为珍宝的几张狐狸皮拿上,费了好大一通功夫才勉强解释清楚,自己是要领她回家,而不是要拿兽皮回去当土特产。 燕山瞥着正暴躁地和观长河鸡同鸭讲的狼少女,转过视线来,“你真的打算把她带在身边?” “嗯。”观亭月语气认真,“她是我的兵。” 他听了,虽然并未偏头看她,眼底却有什么倏地一闪。 离开望北山时,天边难得浮现出淡淡的红云,脚下是散落的箭矢与陷阱残骸,白日里的山林静谧极了,连偶尔响起的鸟叫都显得格外安宁。 正在这时,双桥骤然驻足,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那大山的深处传来一声狼嚎,极悠远,极绵长。 接着又是一声,一声连着一声,此起彼伏。 观亭月就见她回过头去,神情带着柔和,也跟着嚎叫了一声,遥遥相应和。 她听不出多少名堂来,感觉上与平日里接触到的狼嚎声似乎不太相同。 “她是在和狼群告别。”燕山像是看出她在好奇什么,目光打向山林的方向,“在说,多谢这些年的陪伴。有缘再见。” 观亭月先是有所思地颔首,随即又后知后觉地惊讶:“你还听得懂这个?” “我当然听得懂。”他不甚在意。 后者眸中带着稀罕,“怎么从前没见你提过?” 燕山眼睑微微一垂,绕过她,“从前,你也不会想着问这些。” 第41章 傻小子,那是喜欢你才打你呢…… 观长河回到家里如愿以偿地吃了顿好的, 倒是把余青薇给忙坏了。 要应付闻讯前来慰问的各路掌柜和朋友,还得张罗家里的大小事务,半日光景也没能得空喝上一口茶水。 傍晚时分, 天开始逐渐阴沉, 似乎是起风了,室内不得不早早地掌灯。 满屋子里弥漫着生肌止血膏的味道。 观亭月看着手心被一圈一圈地裹上白棉布, 试着活动了一下。 “是城里治烫伤最好的药,不容易留疤。”余青薇在旁喋喋不休的提醒,“你记着七日内不要沾水,不要喝酒, 不能吃酱料,三餐饮食清淡,每天两副汤水。” “若是开始结痂,万千不可用手去抠, 得等它自然脱落。” “对了, 还有啊……” 观亭月忍不住噗嗤一声,晃晃手掌, 瞧着半分没往心里去,“嫂子, 你可比我娘叮嘱得都细。不如,下辈子你来当我娘吧,说不定我身上的疤还能再少一点。” “诶诶。”观长河在边上抬下巴, “臭丫头, 怎么说话的。这都乱辈分了。” 余青薇倒没功夫理他,只探头望了望躲在观亭月身后的小姑娘,“那孩子身上的血污要不要也处理一下?看她好像伤得不轻。” 她闻言,回首瞧了一眼几乎快把自己衣衫揪下大半节的双桥, 笑着说:“没事,我来吧。劳烦嫂子拿些外伤药来就好。” “对,小丫头厉害着呢。”观长河深以为然,“你还是别去了,当心她咬你。” 双桥听了这番诋毁谣言,当下隔空朝他龇牙。 后者煞有介事地退开一步,给自己媳妇示意,“你看你看你看……” 观亭月找来一身干净的衣裙,让仆婢烧了热水放在旁边。 知道双桥怕生,她暂且屏退众人,搬了一只小绣墩坐下,挽起衣袖来,准备慢慢给她清洗伤口。 双桥跟着观林海的时间并不长,顶多不过一年,是个不尴不尬的时段,老爹教她学了点词句,却又没能教完,再加上此后五六年混迹望北山,把本就会得不多的言语又忘了一半,说话便总是夹着生。 观亭月从她那缺斤少两的语句里,勉强算是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若计较起来,双桥其实并非真的观家军,她年纪还小,观林海彼时也仅是为了方便照顾,才给了她一个后备军的名额,却没有真正上过战场。 她在老爹身边,学的东西杂乱,会的也杂乱,做陷阱、埋暗器、打兵刃……老爹教她什么,她就依样画葫芦地记在心上,因此等双桥回到王陵守墓时,便在望北山里折腾了一大片守城机括,似模似样。 “你这些是……刀剑伤?”观亭月给她胳膊涂药,“那群人进山时伤的你?” 双桥用力点点头,随后指着她放在床边的包袱,“打不过……我,找……大小姐。” 之前勿入山中的多是些猎户旅人,寻常的机关随便一吓就跑了,此次和盗墓贼正面起冲突,对方又是军旅出身,那点陷阱便显得势单力薄。 因而她才想着来搬观亭月这个救兵。 偏不巧,那时她正好不在府中。双桥无计可施,最后灵机一动,干脆偷了包袱,打算引她到山里去。 “这么说,在进城之前你已经见过我了?”观亭月恍然想起什么,“所以,夜里的狼嚎声也是你安排的?” 发现她听到了,双桥显然很高兴,又要手舞足蹈起来,胳膊上才封好的伤险些再度裂开。 观亭月赶紧摁住她:“诶,别蹦别蹦……你慢慢讲。” 她咿呀比划着,说自己在望北山住下后,过了一两年便有许多从别处迁来的狼在此定居,还和它们成为了好友,相处得十分融洽。 观亭月若有所思:“别处迁来的狼?” “……其他地方,山里……有人,不讲道理……老是,杀它们。” 双桥解释,“就,跑来了。” 观亭月:“……” 这个人的行为似乎有点耳熟。 真像自己当初带相亲者进山时干过的缺德事…… 她轻咳一声,“你听得懂狼语,小时候也是被狼养大的吗?” 双桥先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狼叫、狐狸叫、猛虎叫一干禽兽给她学了个遍,自娱自乐地咯咯笑着。 观亭月把她那身破烂兽皮与旧军甲一并脱了下来,刚要去摸皂角,就在这时,从双桥脖颈上滑出一条麻绳搓的链子。 其中挂着一把粗重厚实的金钥匙。 “这个是……”观亭月秀眉挑了挑,将钥匙托在掌心里,金属沾了女孩子的体温,尤带温润,通身光滑干净并无纹路。 她借光另换了个角度,发现钥匙正中有一道细细的痕迹,仿佛是可以打开的。 观亭月略一用力,此物便轻轻巧巧地被一分为二,里面竟赫然装着一张卷起来的纸。 双桥见状,又给她夸张地比划起那尊大墓碑来,口齿不清地说:“门,门!” “门?什么门?” 不知为何,观亭月忽然联想到了墓道。 这该不会是……定王陵墓的建造图纸? 她忙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的笔划颜色随之一寸一寸地显露在眼前。 有山水方位,地势走向,甚至连春秋涨水,冬季结冰之处亦详尽地记录于其中,说是藏宝图可能会更准确一些。 “原来定王墓竟不在那座宝城之下……”观亭月合拢在手,“怪不得那么多摸金校尉炸塌了半边享堂也未能寻到入口……是我爹给你的吗?” 双桥本想告诉她,钥匙是观老将军交给带队校尉的,然而城破后,大家因忙着争抢金银打得头破血流,无暇他顾,自己才得以趁乱偷偷跑到营帐中,把此物盗了出来。 可惜,这番话实在太复杂,她连稍许沾边的词也不会讲,只好张着嘴干着急。 “既然我爹托付给了你,那你就先好好收着吧。” 观亭月也不在意,卷起图纸,重新挂回她脖子上。 双桥却怕她误会观林海的意图,急得扑到浴桶边,笨口拙舌地一个劲儿解释:“将……将军,特别好!” “嗯。”观亭月随口应了,将洗头的球丸用灰汁浸湿。 后者极其认真地重复:“特别,特别好!” “知道知道。”她把汤水糊在她脑袋上,“我自己的爹,我还能不知道吗?” 双桥顶着满头的皂荚泡,哓哓不停,“小刀……他打的,给我!有那么长——” 女孩子张开双臂,飞溅的水花落在睫毛间,“蜀山开梅花,栈桥,我们……他带我去。” “还换,新裙子!” 她快乐地眨眼睛,“将军说,姑娘家,也要漂亮的……” 观亭月搓着她青丝的手倏忽一顿,小姑娘坐在热水里,左右晃着头,如数家珍。 记忆中却无端有一个声音敦厚而温和地响在耳畔。 他说:“亭月啊,你是姑娘家,对男孩子不能总那么凶巴巴的……” 而对方的语气里隐约还带着些无奈与委屈,末了十分轻柔地叹了口气。 好像把自己养成这般,都是他的失误一样。 热汤的水汽氤氲着扑面而来。 “将军,拉大弓——很厉害的!”双桥叽叽喳喳比划。 “他还教,认马蹄……认草药、观星……教很多很多。” 她眼底汪着浩瀚灿烂的星辰,似乎从不认为那个活在人们嘴里的人早已远去,眉目间依旧透着无边向往。 双桥扒在木桶旁,口齿不清地吟着一首古人诗。 那是观林海平生最爱附庸风雅的几句,时常会在醉酒后,车轱辘似的来回念叨,以至于连她都还能记起些许,说的是什么—— “系马青泥小剑关,又渡红叶湓江岸……遥望白草连云栈。” 旌旗十万,风雪千山。[注] 一直站在屋外廊上的观长河隔着门板隐约听到这里,长睫轻轻扇动,便抬眸目光无可着落地从那复刻了京师旧宅的院落中望出去。 难得收敛笑容。 不远处的厢房另一侧,燕山正同样倚墙抱怀沉默,他盯着脚下的碎石,突然伸手摸向腰间的两柄长刀。 那大概是在他到常德将军府几个月之后。 观林海某日刚要领兵出城巡视,人才走到前院就停下,回头苦笑道: “嗐,你这孩子,老跟着我作甚么?” 他垂着头不言语,好久才嘀嘀咕咕补上一句:“……帮,你的忙。” “我还用得着你帮?你岁数小着呢,再练个几年吧。”对方哭笑不得地叉起腰,然后想到什么,“来,接着这个。” 燕山闻得风声里有何物朝自己袭来,刚伸手要去接,东西已然落到了怀里——是两把细长精致的刀刃。 和之前常用的很像,但又在此基础上做了改良,颇为趁他的手。 “你那武器破损得都快不能使了,我命人打了新的,正好今天铸成。”观林海挥手赶他,“行啦,好大一个小伙子了,别整日围着我转,找亭月她们玩儿去吧。” 燕山听罢,却皱着眉别过脸,闷闷地说:“……大小姐,只会打我。” 观林海实没料到他会这样说,闻言一怔,继而哈哈大笑,“傻小子,那是喜欢你才打你呢!” 他从未听过这么匪夷所思的言论,疑惑地自行琢磨,“她喜欢?……” 观林海才乐呵完,见他这模样,蓦地又警惕起来,“诶诶,你这小子不会真对我闺女有意思吧?我可警告你啊,不准对她有歪念头!” 他彼时百口莫辩:“我没有……” 观林海是个典型的“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暴君,恐怕不管是什么样的人觊觎观亭月,他大约都看不上吧。 只是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情…… 不知最后有没有传到他耳朵里,燕山几乎可以想象老将军为此大发雷霆的样子,八成是对他极其失望也极其憎恨的。 毕竟,他应该是不会允许像自己这样的人,碰他的宝贝女儿。 但故人已去,事到如今,再谈论这些也没有意义了。 燕山想到此处,不由自嘲地摇头一笑。 忙到入夜,双桥洗漱之后搂着被衾很快就睡着了。 观亭月掩上门准备出来找点吃的填肚子,甫一转身,回廊间倚坐在栏杆上的观长河便映入眼帘。 他像是等了她有一阵,闻得声响,不过略转了转眼珠,仍旧将视线投向院内。 观亭月:“哥。” 他并未回头,只不着边际地开口:“你把老爹葬在了哪里?襄阳吗?” 她道了声是,跟着走上前。 观长河闻言,若有所思地颔首。 “今年的重阳怕是赶不上了,等明年……寻到天寒他们,咱们一块儿去给老爷子上上坟吧。” “他也喜欢热闹。” “好。”观亭月应下。 第42章 好像他就喜欢看对方这样嚣张…… 辰时天还不见亮, 燕山睁开眼从床上坐起身。 睡在外间的亲卫听到动静,很快便也收拾好自己,十分懂眼色地跟着他出了门。 皎洁的弦月正挂在半树高的位置, 四下是仆婢早起做工干活儿的轻微声音, 他不经意瞥了一瞥隔壁屋子。 里头黑沉沉的,没有点灯。 观亭月和双桥宿在一块儿, 这些日子过于劳心劳神,大概还睡着。 燕山只瞧了一眼,就举步往外走了。 等他行至官衙外,天光堪堪把浓厚的云层照出行迹来, 白上青站在那角门的灯笼下,不知在同巡夜收班的捕快说些什么。 他倒是勤勉。 “诶?燕大哥。”后者眼尖,先抬手冲他打招呼。 燕山略一点头。 白上青:“你这么早?” “昨日我还想着找余老板问问案情,又怕他惊魂甫定, 不敢打搅。他现下可好些了么?” “他没什么事, 你今天就能找他来过堂。”燕山顺口一答,转而问说, “那几个前朝兵痞呢?人清醒了没有?” “你说他们啊。”他摊手,“因为此案牵扯复杂, 如今已被省里接手,他们没关在府衙大牢,昨天让兵备道的副使带走了, 现下应该是囚在那儿。” 白上青说完又奇怪:“你问这作甚么?” “行。”燕山只听了前半句便已转身抬腿, “谢了。” 白上青在后面一脑门儿雾水:“诶……” 嘉定兵备道设在一处极偏僻的地方,四野很冷清,半晌也见不到一个百姓路过。守在门口的士卒发现有生人靠近,当下抬起兵刃呵斥。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干什么的?” 燕山并不说话,跟随的亲卫立刻从怀中摸出一块腰牌,明晃晃地怼上对方的脸。后者眼睛好一会儿才聚焦,登时被那上面的字吓了个汗毛直立,他慌忙四肢僵硬地收起武器,就地认怂: “您、您请稍候。” 言罢掉头就往里跑。 不多时,一个守备装束的武将匆匆赶来,礼数周全地抱拳打躬,“原来是天罡营的将军驾临,恕下官有失远迎。” “无妨。”燕山对着别的驻军一向还算客气,“本也是我叨扰了。不知昨日望北山羁押的盗墓贼可在你这里?劳烦替我引个路。” 他仅借了天罡营之名,并未亮明身份,故而对方模棱两可地称呼他“将军”,也算不上暴露行踪。 “的确收押在牢房内……莫非这几人还与边关战事有牵连?”守备不由紧张。 “哦,不是。”燕山活动了一下手腕,“我个人的一点私怨罢了。” 监牢里的光线很昏暗,只在高处开了个小窗,若非有一线日光照进来,恐怕还不知外边晨色已大亮。 那带头大哥正蹲在角落怨气冲天地扔石子玩儿。 守备小心翼翼地觑着燕山,提醒说:“将军,这人等几日还要交到省里去的,您看……” “知道。”他不甚在意地迈前一步,示意狱卒开门,“按察使司也就是要个活人问话而已,我有分寸,不至于要他的命。” 带头大哥刚准备用两块石头打火星子点燃干草取取暖,冷不防被人揪着顶发拽了起来。 常言道牵一发动全身,这一招简直犹如抓住了他命运的后脖颈,带头大哥当即歪着脑袋踉跄地往前扑了两步,狗啃泥地栽倒在地。 视线里是一双干净的黑靴,他猛地抬首,对上来者漆黑沉寂的星眸,在这光影流转的暗室中尤显凛冽。 他倒是头铁嘴硬:“你谁啊?找你爷爷作甚么?” 才说完,又隐约瞧出点熟悉的意味来,“哦……你是跟在观亭月身边的那个小白脸儿?” 带头大哥嘴角高提,笑容刻薄,“怎么,那女人让你来找我的?想公报私仇?” “他们观家人可真是了不得,满门凋敝,都快断子绝孙了还能绝处逢生。眼见着改朝换代,连皇帝也换人做了,居然还能在这军队里头攀上一两个权贵撑腰。”他狠狠地吐字,“不愧是有钱可使鬼推磨,也不知是上辈子积了什么阴德……” 燕山面无表情地打断他:“说够了吗?” “我发现你这个人,是真不懂得惜命。” 精致的匕首尚未出鞘,燕山拿刀柄在他脸颊上拍了拍,“舌头拿来干什么不好,偏要用来讲废话。实在是太吵。” 两边的亲卫一左一右摁着他双肩,带头大哥扭动两臂,眼睁睁刀光晃在自己面前,仍旧带着底气。 “你不敢动我,上头还没过堂,我可是要紧的证人,倘若死在这里你担待得起吗?” 说着他更来了信心,得意地笑道:“我这条舌头你一样碰不得,按察使老爷要口供,届时出不了声,拿什么来结案?” 燕山将鞘一抛,把刀扔给自己的亲卫。 “舌头割掉的确讲不好话,不过若只割下一小块儿,倒也不影响大体。”他轻轻一笑,眉眼里却透出几分豪狠之色,“我干什么非得要你的命不可?活着受罪不才有意思?” 带头大哥似乎终于感受到眼前之人的暴虐之处,面容霎时一白。 “你……” “不,你不是观家的人,观家人……不会有你这样的,你到底是谁……你究竟是谁!” 燕山听了他这话,面容蓦地一沉,冷冰冰地压低嗓音回驳: “我就是观家人。” 亲卫简单粗暴掰开他的嘴,刀刃削铁如泥,还真就切肉丝一般薄薄地贴着舌尖刮下一片来。 飞溅的腥红顷刻在地上落成扇形。 带头大哥含着满口的血扯着喉咙嘶喊惨叫。 偏生他四肢都叫人给狠狠摁住,即便想挣扎也无济于事。 燕山漫不经心地欣赏了一会儿,擒过带头大哥的右手拉到眼前来看,从内到外翻了一圈,“茧子在掌心,你不是用大弩的,是使剑的吧?” 对方却仍在声嘶力竭地干嚎,瞧着是没有精力回答这个问题了。 他见状有些嘲讽地冷笑道:“我还以为骨头有多硬呢,鬼叫成这样。” “下辈子长点记性——既然怕疼,就不要在旁人面前跳得那么厉害。” 燕山在他手心里略一比划,“皮肉没半点伤疤,看样子你还没被火药炸过。” 说完,指使亲兵,“那就把他这一块皮剥下来,我要能见到骨头。” “是。” 狱卒和兵备道的守备立在牢门外,瞄到里面的情形,不时抽抽着眼角,各自都感到有些不忍直视。 虽说多是无关大雅的外伤,但手法实在血腥狠辣。 也不知这盗墓贼究竟是哪根筋没长对,非得招惹这位年轻将军…… * 燕山从外面回来时,漫天的秋风刚好把他周身的血气吹散。 观亭月同双桥才用完早饭,余光瞥到他走近,将粥碗一搁,摊手对其表示遗憾,“你来晚了。” “最后一块凤尾糕已经被双桥给吃了。” 燕山眼风扫了一下那狼孩子,“她吃就吃吧,我也不饿。” 观亭月闻言觉得奇怪:“你一大清早的,去了哪里?” “四处逛逛,也没去什么地方。”他活动了几下手腕随口敷衍,继而又摸出件东西,“给。” 那是双金丝织造的手套,韧性极强,轻薄耐用,原是军中将领冬日急行军时佩戴的防具,以避免手被枝叶划伤。 燕山:“路过附近的兵备道,顺手替你要来的。” 观亭月接过来,神情却表露得颇为意外,挑着眉问,“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后者显然对这句说辞感到不快,“我平时对你很苛刻吗?” 然后又解释,“你会受伤,有一半算是我的疏忽,我总不能什么都不管。况且,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好东西。” 尽管听他自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好东西,观亭月还是挺愉悦地三两下戴上了,试了试手,感觉蛮合适的。 “多谢。” 她握起拳,干劲十足,“正好等会儿可以派上用场。” 燕山:“嗯?” 嘉定城庙会的擂台下,围观瞧热闹的百姓们捧着果脯瓜子,伸长脖子紧盯着战况,一刻也不愿错过这阔别数日重开的比武招亲。 场上的落叶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劲力扫得如仙女散花,观亭月戴着金丝手套的掌风拍在对方肩头,一套连招直接将他踹下了台。 附近的观者连忙很熟练地提前向四周散去。 继而非常捧场地原地鼓起掌来,只觉比街头卖艺的好看多了。 不远处一手抱着闺女,一手牵着儿子的观长河望见擂场一个接着一个被自家妹妹花样送走的求亲者们,表情颇为沉痛复杂。 “爹爹。”大儿子扯扯他的袖摆,可劲儿地扎自己老爹的心窝子,“那个揍人很利落的,就是我姑姑吗?” “……”观长河一张嘴抿动了半晌,才一言难尽地承认道,“是啊。” 他语重心长地叮嘱自己犹在啃指甲吃的小女儿,“小芮要记得,长大以后千万不能学姑姑哦,知道么?” 小女娃刚牙牙学语,还听不懂自己老爹讲的是什么天书,满眼懵懂地盯着他。 而场边一株红梅树下,燕山反倒不似观长河那般忧虑深重,也不似旁人那般惧而远之,他目光落在擂台上矫健翻飞的身影间,专注且柔和。 好像他就喜欢看对方这样嚣张得不可一世的样子。 旁边的易兰亭窥着他的神情,颇为感慨的叹道:“恩公,你真的不打算去比了吗?” “我倒认为,你的胜算应该是最大的。” 燕山却忽然很轻地一笑,摇头说:“不,我打不过她。” 后者惊讶:“这余老板的妹妹,竟如此厉害?” 他嘴角的弧度难得还保持着,“至少现在是。” 至于以后……总有机会的。 燕山说完回过头,塞了封书信过去,“这个你拿着。” “自己不要拆开,等入了冬去成都府找一个姓谢的府台,你家的事,他能帮忙。” 易兰亭感激不尽地接了,才要开口就被他打断。 “不必道谢,我们之间算是两清。” 他不喜欢欠人情,所以哪怕是帮忙做得也像是在还债一样。 * 转眼在嘉定待了四五日,收拾完私事,又拿到了钥匙,也该是时候启程。 观长河尽管也想与他们同行,却苦于生意缠身,无可奈何,只好一个劲儿地去钱庄给观亭月兑银票,没事儿就往她包袱里塞一点,堆得满满当当。 至于双桥,原本观长河是要留她在余府,慢慢教授些常人的生活方式。 但观亭月总认为不妥,就她这缺心眼的样子,实在不放心让大哥来照顾,况且人本也是自己领回来的,不便给大嫂添麻烦,还是准备把她带在身边。 “双桥毕竟在山里住得太久,现在对人还很警惕,一时半会好不了。”观亭月将床边的衣服叠好,这是临行前的最后一日,行装已收拾得差不多,“我想着她随我一块儿去凤阳,等此间事毕,再带她到南边住——放心,路上的花销我自己承担。” 如今有了观长河这条财力雄厚的金大腿撑腰,提起用钱,简直是财大气粗,也不怕某人找茬。 “带上吧。”燕山竟出乎意料地好说话,他倚着门,并未往心里去,“说不定有用。” 观亭月本以为对方肯定会尖酸两句,连怎么应对都想好了,可这次居然没有。 一旁坐着喝茶的江流顿时感觉自己被区别对待了。 双桥约莫也才十四五岁,因为瘦小再加上缺衣少食,瞧着只有十一二。 燕山看她尾巴似的黏在观亭月身后,时而四肢着地地蹲着,时而又跳起来,像个难以消停的大马猴。 双桥:“噫……” “这不是‘噫’。”观亭月纠正道,“跟我念,‘红枣’。” 双桥学她说话,“哄……枣……” 观亭月蹲下来,“是‘红’,红枣。” “红……枣……”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反复嚼,“红枣……红,枣……” 燕山静静地注视着,望着她,就好似望见了从前的自己,那些不厌其烦的窃窃之语在岁月中如流星般稍纵即逝,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而在旧年华里,有个穿红衣裙的女孩子坐于栏杆之上,前后摇晃着双腿,嗓音清丽地说:“那是‘芙蓉花’,绯爪芙蓉。懂吗?” “来,你跟我念,‘芙蓉花’。” “芙——蓉——花——” 他张着嘴,操着怪异的腔调复述了一次,分明歪得不像样,她却点头夸赞道:“对。芙,蓉,花。你再说。” …… 燕山忽然松开手,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外走。 观亭月余光瞥见了,转头看过来,那一刻,他刚刚好消失在秋日的霞光里。 第43章 那我……当时喝醉了吗?…… 知道他们第二日要走, 夜里观长河摆了长长的几桌酒宴,十八里相送一般哭得涕泗横流,没喝几杯却很快烂醉如泥, 趴在桌上嗷嗷直叫。 余青薇实在嫌他丢脸, 只好出来打圆场,把人扶回了房。 临近霜降, 天是越来越冷了。 安置好大哥后,观亭月便沿着小径往自己的住处而行。这是条十分幽寂的青石板路,平日大概鲜少有人来往,连枯叶也比别处要多得多。 她正走到水池边, 隔着一汪洒满碎月的碧波,忽然遥遥望见对面矮山上,小亭子里的燕山。 他晚间离席得也早,此刻周遭没有随侍跟着, 孤零零的孑然一人。 不知是否是因为深秋夜、小山亭以及这料峭的寒风, 那身影忽然看上去萧瑟极了,莫名有几分落寞。 观亭月站定脚, 远远地瞧了他一会儿,随即掉头折返。 * 今年闰了月, 寒冬来得要比往年早许多,亥时不到,草木已经开始打霜了。 燕山倾身伏着栏杆, 尚在出神之时, 冷不防左侧悬下一壶清酒。 他始料未及地一怔,回眸时,观亭月那双映着微光的星目恰好撞进视线里。 他只发了片刻的愣,很快便从她手中接过酒壶来, 眼角似笑非笑地往下一压。 “难为你还记得。” 后者不满的反驳:“我也不是次次都食言吧。” 燕山转过身背靠扶栏而坐,对嘴饮了一口,姿态明显比之前要放松不少。观亭月则站在他旁边,也面朝水池的方向,一边饮酒,一边看破碎的月华在涟漪里清波荡漾。 大概有半盏茶的时光里,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 他喝了几口之后,拿起酒端详,“这酒……味道挺淡的,不是陈酿吗?” “我哥喝不了烈酒,家里的多是果子酒,带甜味儿。”观亭月说完,略偏了脸瞥他,“怎么,你现在口味还喝重了?” 燕山将酒放在膝上两手握着,不紧不慢地嗯了一声,解释道:“西北荒寒,冬天尤其难熬,烧酒喝下去可以暖身。” “难怪。”她半带揶揄,“你如今都敢喝烧刀子了,是该瞧不上这点荔枝酿。” 观亭月垂目晃了晃酒壶,不知想到什么,神情突然温暖起来,“想从前哪有那么多的花样,当时年纪小,连甜酒也只能偷着饮……” “当时……”燕山刚起了个头,便摇头笑笑,“当时我其实并不爱喝酒。” 经他这么一提,观亭月不由将视线投过来,“好像第一口酒,还是桐舟骗你喝的吧?” 燕山声音放轻了些许,说是啊。 “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他同我说这是好东西,一年也吃不上几回,兄弟们费了好大功夫,才从将军书房里给我偷来的。”他屈起一条腿,将手搭上去,清浅地一笑,“后来我才知道,是他和宗帮故意想看我出糗才搞的这一出……不过,东西确实是好东西。” 就是太辣喉咙了。 他平生何曾接触过这样辛烈的食物,只一口便烧得满地打滚。 观亭月引以为傲地轻哼,“剑南烧春三十年陈,我爹的酒出了名的烈,连我都不敢轻易尝试,更何况是别人。” 她言罢,又担心他误会,替故人辩解道,“其实桐舟……也不是真心要耍弄你。他们……只是与你闹着玩的,就……” “我知道。”燕山打断她,不以为意地饮酒,“男人之间是小打小闹还是动真格,这一点我还是分得清的。” 寡淡的冷酒刚抿了一小半,他忽的一顿,语气不太自然地问:“那我……当时喝醉了吗?” “嗯……算是喝醉了吧。”观亭月微微歪头,凝神认真回忆,“在小院子里练了一整宿的刀,谁拦都不好使,练完就一声不吭地往花坛边上一蹲,认认真真地在那儿看花。” 她倚栏托腮,说到这里便笑了一下,“哈,还怪可爱的。” 燕山却拧起眉头,“可他们和我讲的不是这样。” 他较起真来,“他们明明说,我把酒水洒了你一身,惹得你非常不痛快,叫我半个月内最好都绕着你走。” 观亭月虽仍望着满池夜色,闻言眼底星光一动,继而毫无征兆地朗笑出声。 她笑的时候,是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地开怀,嗓音清脆明澈,那种眉眼间流露出的放肆,是无论在何处都会吸引旁人的侧目。 “这满嘴跑马,张口扯淡的作风,肯定是蒋大鹏——他连我爹的宵夜都敢扯谎骗来吃,你居然也会信!哦……”她茅塞顿开,“我说呢,你那会儿怎么躲我跟躲瘟神一样。” 好几次观亭月在宅院里碰到他,才兴冲冲地打招呼,她往前走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 “燕”字刚起个头,后者便猛一转身,撒腿狂奔。 时常惹得她莫名其妙。 燕山不悦地别开脸,“这些事,又没人告诉我。” 她仅是笑而不语,接着却感到纳闷,在旁边坐下来,“诶,我在你们心里,一直有那么凶吗?” 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他轻睃了她一眼,仰头喝酒。 “也谈不上脾气好坏吧,只是,宗帮他们大多倾慕你,所以或多或少总是要让着一些的。你见过几个军营里面有女孩子?当然得把你供起来了。” 燕山也曾被负责教习兵法的老师带去别的将军帐下与人切磋比试,不得不承认,作为观家军,他们走在外面,到哪儿都是扬眉吐气,接受了无数羡慕不已的眼神。 休息之时,其他营里的兵找他们问得最多的,便是观亭月。 问她的模样,性情,身手…… 他那时就不大喜欢旁人来问她好不好看,漂不漂亮,是不是很养眼。 听久了总觉得心里十分烦躁…… “女孩子?”观亭月不甚赞同地冷哼,“女孩子怎么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们谁打得过我。” 燕山漫不经心地嗤笑,“那倒是,稍有名气的,没等崭露头角,便先得挨你一顿打。久而久之,谁还敢招惹你。” 后者别过眼来,“是你们自己不争气。” 观亭月用手指碰碰他腰间的武器,“我没教过你用刀吗?就桐舟的枪术还是我指点的,否则他那耍猴似的花枪,哪里过得了刘将军的考校。” 她讥嘲地一挑眉,“也难怪你们俩次次都要打水劈柴。” 桐舟的功夫并不拔尖,在常德将军府时,考校垫底的人负责每日的用水和柴禾,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因此他常年榜上有名。 而燕山却大多数情况下则是被拖来同甘共苦的。 他那会儿人很老实,别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来都不懂得如何拒绝…… 观亭月抬起眼睑,万里无云的晴空让这清辉无端明朗不少。 燕山坐在她身侧喝酒,长开后的五官也依稀残留着一点少年时的影子,举手投足间,流转的光洒落半身,恍惚与什么重叠了似的。 隐约是一个梳着马尾,乌发极长,清俊又腼腆的男孩子…… 看着,看着。 她神色突然认真起来,秀眉蓦地一扬,仿佛瞧见了什么,伸出手去,将他散在鬓边的碎发轻轻一撩。 “燕山,你……”观亭月略微凑近,语气讶异,“你没留耳洞了?” 带着凉意的指腹蜻蜓点水地从侧脸上匆匆掠过。 他脑子里触电一般,宛若多年以前的情景,月下的青年张皇地往后退了退,避开她的手指,用笨拙地不耐烦来遮掩心绪,“没……留又怎样。” “没怎么样。”观亭月支着下巴,“我就是想起你从前带的那个,很像兽牙的耳饰,还蛮好看的。” 燕山微微拧眉:“不是你说……” 然后又戛然而止,只一副不在意的神色,“那是小时候跟着附近村民学来的。如今我早扔了,军中事务繁琐,哪有闲暇鼓捣这些东西。” 观亭月不以为然,“我爹当年也很喜欢自己亲手酿酒喝啊,不也是在厨房一蹲便是一上午么。” 言罢,她却是很会捕捉细节,“你刚刚那句‘不是你说’……不是我说什么?” “……没什么。”他用手指无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耳垂,敷衍道,“我好歹麾下也有数万将士,成日里带着耳饰,像什么样子。” 观亭月轻笑,“想不到你这大将军的心理包袱,还挺重。” 燕山却没有反驳,饮尽了壶中的最后一口酒,将酒壶搁在栏杆上。 手刚刚收回来,他才发现自己似乎是喝得太快了,因为观亭月还剩了不少,但他也不能一直在旁边盯着她喝,这样终归不太好。 场面忽然就显得莫名尴尬,磨蹭半晌后,他终于开口问:“……酒,还有吗?” “你这就喝光了?”观亭月诧异地左右看了下,示意手里的酒,“可我就拿了两壶来。” 燕山抿唇踟蹰片刻,最后索性起身,“那,我先回房了。” 说完便要下石阶。 观亭月望着他束在脑后的青丝,心中莫名一动。 “诶,你等等。” 她叫住他,把红栏杆上的酒壶拎起,将自己的那份倒过去,“我匀一半给你吧。” 观亭月把酒递到他面前,嘱咐道,“这回记得省着点喝。” 燕山怔愣地看着眼底下的酒,过了好一会儿才接过来,低声答应。 “嗯……” * 由于要赶路,第二天众人皆起了个大早,披星戴月地收拾行装出门。 观长河特地给他们重新换了几匹好马,个个膘肥体壮,正容光焕发地在台阶下甩尾巴,透出一股金钱的味道。 观亭月抚摸着她那匹温顺而壮健的坐骑,耳边蓦地听见一阵鸟雀扑腾翅膀的声响,她目光定定地看向高墙之外,似乎别有心事。 “怎么?”燕山走上前来,顺着视线瞥了一眼,“哪里不对吗?” “没什么。”她说完,又想了想,还是开口,“近来总看见信鸽飞过……” “战乱结束后,因为不用担心沿途遇上两军交锋出现意外,养鸽子的人变多了。” 他牵起马,不甚在意,“在西北时,也常用这玩意儿带书信。” 观亭月模棱两可地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趁早市还没开,观长河带着家丁,白上青带着捕快,一路声势浩大地将他们送出了嘉定城十里外。 兄妹俩五六年未见,只相处了半月不到就又要面临分别。 况且他而今已在蜀中成家立业,往后恐怕很难有什么机会与子妹们长久的聚在一处了。 怪道古人常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眼见着再往前走就要进山,观亭月终于劝道:“哥,就送到这儿吧。” 他犹自不舍地上前,给自己这个小妹妹整理衣襟。 “哥有些生意要忙,暂时走不开。你先往凤阳去,等我这边得空了立马来寻你。” 她点点头:“好。” “对了,有个事儿我还忘了告诉你——”观长河顺手又朝她手里塞了几张银票,“你四哥人就在京城。我和他战前战后一直有联系。” 观亭月攥着票子闻之一愣:“四哥?” “原是想接他来巴蜀的,可老四那个身体……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无奈地笑了笑,“长途跋涉我怕他吃不消,因此只每年寄些银钱过去。” “正好,此番你要找钥匙,顺便也代我去京城看看他,他应该在城郊的庄子上养身体。” 这倒是个出乎她意料的线索,观亭月自然责无旁贷。 “好,我一定去。” 观长河叹了口气,将她一缕散发挽到耳后去,只觉得有操不完的心,“姑娘家要好好照顾自己,奶奶我已经派人去接了,你一个人在外面顾着自己便是,不必担心家里。” 她仍旧听话的应了:“好。” “还有啊……” 他一探头凑到她脸颊边,神神秘秘地用手遮住嘴,“早点找个像你哥一样的好男人把自己嫁了。” “我瞧着,这姓燕的就挺不错,你们俩昨晚是不是还在小亭子里聊天来着?你请人家喝酒,却跑去我家厨房偷荔枝……” 话还没说完,观亭月不露声色地一脚踩在他鞋面上,后者当即绽出个十分便秘的表情。 “快滚吧,哥。嫂子还等着你回家解决我侄儿念书的事儿呢,好走,不送。” 观长河颤抖着手:“……你这个目无尊长的……” 观亭月对他的无能狂怒置若罔闻,视线径自拐到旁边的白上青身上,礼貌的颔首点头:“白大人。” 年轻的状元郎冲她疏朗地一笑,“观姑娘……抱歉,此前听到你们交谈,大致也猜出来一些。瞧着你们既不曾避讳在下,应当是不介意的。” 他说完行了个大礼,“想不到姑娘竟是名门之后,功勋卓绝不让须眉,上青着实钦佩。” “唉,什么名门不名门的。”她不太吃得消这些缛节,“卓绝不敢当,只是幸未辱先人遗命罢了。” 白上青直起身来,“路上若有需要官府出面帮忙的地方,可修书信于我。” 他眨了下眼,“也没准儿,山水有相逢,咱们还能再见呢。” 观亭月返回车队旁,燕山看着一瘸一拐下山的观长河,奇道:“你哥和你说什么了?” 她连头都懒得回:“说他上辈子可能是个长舌妇。” 燕山:“……?” 第44章 他说这病是因人而异,让我去…… 往东赶了近一个月的路, 出了蜀中就入湖广,从初冬行至小雪。 附近的官道没有川蜀那么崎岖难行了,气候还分外和暖宜人, 只是洼地里树林更多, 每每清晨起雾,一箭开外的树枝摇曳都像是女鬼林中起舞。 马车从前是江流一个人在坐, 如今又多了个双桥。小姑娘别看长得显小,其实论年岁和他差不多大,两人时常因为月份前后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用对方都听不懂的语言互相口吐芬芳。 知道她老爱追在观亭月身后跑, 江流就莫名其妙地瞧她不顺眼,总觉得自己失宠了,三天两头要找一回茬,偏偏这丫头还喜欢学他讲话! “你吃东西能不能不要咂嘴……好歹也是个及笄的大姑娘了, 有点姑娘家的自觉好不好?别成天像狗一样上蹿下跳的。你就坐不住吗?” 双桥听出他在讽刺自己, 登时瞪圆了眼睛:“你就坐不住吗?” 江流:“……这是我在说你。” 双桥:“这是我在说你。” 江流:“你有完没完了!” 双桥:“有完没完了!” “……” 他咬咬牙:“干什么老学我说话?自己不会反驳吗?” 双桥这回想了想,大方道:“你也可以学我, 啊呜——” 她居然还原地嚎了起来,江流气急:“谁要学你啊!” 车外, 正信马由缰的燕山瞥了身边的观亭月一眼。 “他们俩一直都这么有精神?” 后者倒是一副懒洋洋的神色,随着马匹轻轻起伏,“我们观家水土养出来的小孩儿, 活泼好动, 朝气蓬勃,不行么?” 燕山轻笑:“也不是不行,只不过……” 正说着,远处忽的传来一声清晰凌厉的虎啸, 那吼叫极有穿透力的顺风而来,原也没那么吓人,但被林间的草木一传,再加上周遭大雾朦胧的氛围渲染,立刻有些毛骨悚然。 打头开道的亲卫们勒马张望。 “这山中有猛虎出没,大家当心了。” 江流和双桥跟着探出头,听声音似乎离他们并不近,“不妨事,有我姐在呢,一条大虫算不得什么。” 那侍从毕竟是燕山的亲兵,当然要给自家将军撑场面,闻言笑道:“观姑娘擅长远攻,身法轻灵,可要论气力,还是比不过我们侯爷。” 另一个随之附和:“是啊,这斗大虫的力气活儿,交给咱大老爷们儿就好。” 眼见自家人被看轻,少年心中甚为不服:“谁说的,谁说我姐力气不如你们侯爷了?”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双桥在维护观亭月一事上难得和江流达成共识,咿咿呀呀地表示赞同。 对方理所当然道:“从来女子在体力上便稍逊于男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嘛。” “对啊。也没有说观姑娘不好的意思,只不过在某些方面,总归是差了咱们侯爷一点儿的。” 江流冷哼:“别瞧不起人了。我姐是天纵英才,区区猛虎,还不够她热身的——你们看好了吧。” 说完朝双桥一使眼色:“把它叫过来。” 后者会意,立刻气沉丹田,以一声糅杂了挑逗、鄙视以及问候祖宗十八代等意味在其中的虎叫向来处回了过去。 那大虫好端端地在山中称王,不过早起吊了个嗓子,就听到有人隔空骂娘,当下怒不可遏,鼻中粗气一喘,便咆哮着冲官道狂奔而来。 亲卫们只觉地上的石子儿依稀在跳动。 林中不断有鸟雀扑腾而起,好似什么庞然大物正在朝此地逼近。 甫一仰头,忽看见黑压压的一只雄壮老虎在高坡现身,龇牙咧嘴,模样很是火大。 江流同双桥兴致昂扬地在车窗里朝观亭月高呼:“姐!快让他们见识见识——” 观亭月:“……” 这两个小鬼好会给她找事儿做。 她心想:我是武松吗?为什么我一定打头老虎来给这些人见识见识? 燕山在旁挑着眉说风凉话:“果然是‘活泼好动,朝气蓬勃’。” 老虎正当壮年,猛地一跃劈下,竟足足比一架平头车还长,拉车的黑马受此无妄之惊,原地张皇不安地扬蹄子,简直要炸毛。 观亭月只好在心里叹口气。 下一刻她眉眼蓦然一凛,整个人已拍马而起,在空中几乎毫无借力的打了个旋,抬腿对着虎后颈的位置凌空踢去。 大虫还没等扑到车,半途就给人踹到了山壁上,摔得实在不轻。 它抖落脑袋上的泥灰,这下更气了,怒吼一声,发誓要同她拼个你死我活。 观亭月揍老虎和揍人的手法不一样,毕竟人懂得招式变化,知道如何闪躲讨巧,而猛兽除了四肢发达余下的就只剩头脑简单了,加之块头大目标大,差不多是拳拳到肉,半个多余的动作也无。 见她特地没动用刀鞭,江流同双桥两眼发光,与有荣焉地挺起胸膛,若不是怕过于得意,简直要当场给她叫好了。 “我姐和你家侯爷打架都是赤手空拳。”他挑起眉,“你们家侯爷收拾得了,我姐当然也不在话下。” 燕山本已下了马,抱怀戳在边上看,越看越感觉有些奇怪,观亭月的身形隐约透着点凝滞,似乎不如平时那般行云流水…… 她到底还是留了情,没下死手,给了那大虫腹上一脚,让它赶紧滚蛋。 后者实在委屈极了,先挨了一顿骂后挨了一顿打——关键是还没打赢,只好万分凄苦地碎步小跑,窜进树林里。 江流二人如今底气十足,叉着腰冲几名亲卫道:“如何,就说我姐姐厉害吧?” 观亭月落地后朝前多迈了一步才站稳,她掉头往回走,车里的少年兴冲冲地唤道:“姐!……” “嗯。”她只随口应声,却没什么工夫搭理。 就在这时,燕山忽然皱着眉头上前来,凝眸注视着她的面颊,“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观亭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什么情况……哪里不舒服?” 她嘴唇比先前青了不少,又想不起几时受的伤,正要再问,观亭月冷不防打了一晃,燕山连忙扶住她小臂。 这一触之下才发现她的手竟十分冰冷。 “你……身上这么凉?” 习武之人大多体格强健,况且她才活动了一番,怎么也不应该是这样。 燕山眼神复杂地上下打量了一遭,“该不会是,‘那个’老毛病犯了?” 观亭月摁着腰腹的位置,借他的胸膛靠一会儿,低声说道:“或许吧。” 鲜少听见她如此语气,恐怕不仅仅是不舒服那么简单,燕山目光左右闪躲了一下,犹豫片刻,索性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江流已经跳下车,不由慌张,“我姐怎么了,方才也没见着那大虫碰到她啊?” “与老虎没关系。”他并不多作解释,“先就近找个驿馆落脚,别的之后再说。” * 前行二十里有间小客栈,虽是简陋了点,却也够他们一行暂时休息。 观亭月的房间在二楼,她拥着被衾从窗外看出去,正好能瞧见双桥探究地围着马厩里的几匹黑鬃打转,把一众坐骑闹得好不烦躁。 房外突然响起两声轻叩。 门扉未曾掩实,一敲就开,燕山见她没睡,便拎着汤婆子走进来。 观亭月一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就觉得是救星降临,动作自然地接到怀中,小心翼翼地搁在腹上,暖意顿时如同春风拂面。 她无不满足地轻叹一声,仿佛要原地升仙了。 燕山勾了脚边的凳子坐下,刚要说话,余光瞥到一旁大开着的窗,终于斥责道:“抱热水吹冷风,你跟一边作死又一边求医有什么区别?” “上面没起风。”观亭月只慢吞吞地解释了一句,也不与之计较,此时此刻棉被中的温暖足以让她原谅所有人。 燕山将窗户合上,瞧她这个样子,忍不住皱着额头问:“你怎么……” 他欲言又止,“这么多年了,你这病还没治好吗?” “哪有那么容易。”她不甚在意,“一直都是老样子。” 因为周身回暖,观亭月的气色总算泛起健康的酡红。 他视线落在她眉眼间:“可此前也没见你疼得这么厉害。” 观亭月抱着膝盖,将头搁在上面,悠悠地沉思了少顷,“大约也是那日下河的缘故吧……原本今天倒还忍得住,和那头大猫斗了一回,想来岔了气。” 不久之前路过一座小村,因撞见附近的几个孩童落水,她在料峭孟冬天里跳下了河。所幸衣衫换得及时,并未染上风寒。 燕山闻言便抬起头,语气多有几分愠恼,“身边又不是没人,你非得自己跳下去干什么?让樛木他们几人去救不就行了。” 观亭月不怎么放在心上地轻轻一笑,“你救人之前也会想得这么多?那种情况之下,不还是四肢比脑子更快么。” 他对此无话可驳。 梁上的霜雪化成了水,清脆地滴在窗沿边。 燕山侧目看着她一言不发地拢成一团,闭着眼睛,好像是要睡着了。 “……你,每个月都要这样疼一回吗?” 观亭月并未睁眼,“还好,有时疼,有时不疼,全凭它心情。” “既然如此麻烦,为何不寻个大夫好好的治一治?” “找过大夫啊,怎么没找。”她撩起一只眼皮,“当初还在前朝的时候,就寻了京城妇治科最高明的医生来看过。” 燕山问:“那他怎么说?” “他说这病是因人而异,让我去生个孩子就好了。” 燕山:“……” 生……生什么? 观亭月留意到他的反应,轻飘飘地一笑,“我也认为他是脑子有什么问题,所以给了点钱打发走了。” “后来,要忙的事情堆积成山,也没工夫去生小孩儿。反正不是多了不起的大病,忍过一两个时辰便是。” 他听完,关注的重点倒是挺奇怪:“这么说若是有闲暇,你就要去生孩子?” 观亭月一时给懵了,没太听清:“什么?” 燕山别过脸:“……没什么。” 她发病时通常都有规律,最难熬的总是头一天,左右就只那一阵子,如今躺了一个多时辰,渐渐地就感觉汹涌的痛楚退却下去,精神头恢复不少。 观亭月直起身,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我好多了,正好赶上日中。午饭之后咱们照常启程吧。” “不着急。”燕山略抬了抬下巴,“反正行李都已搁下,住半日是住,住一日也是住,何必赶这点时间。” 他如此说,观亭月自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燕大侯爷既然发话,那我可就睡了,你回头别秋后算账,又怪我耽误了行程。” “你这就睡了?” 燕山愣了一下,无意识地瞥向门外,樛木正抱着个食盒在廊上等着,“中饭怎么办?” 她展开被子躺好,随口道:“还不饿,睡醒了再吃。” 他见状无法,只好起身来,走出去几步,又问:“汤婆子还要不要再烧一个?” “不……”观亭月刚开口,却蓦地打住,左思右想,好像多多益善也不错,“嗯……烧一个吧。” 燕山眉眼有所缓和,遂一颔首,利落地行至门边。 不承想才推开半个间隙,迎面就瞧见江流直挺挺地站在跟前,活像个棒槌,一双探究的凤眼别有深意地盯着他打量,几乎快把“你不对劲”四个字顶脑门儿上了。 燕山挑眉:“有事?” “我姐姐到底是什么病?”江流怀疑地端详他,“为什么你会知道,你从哪儿知道的?” 他闻言意味不明地自鼻息里发出一声轻嗤,像是不欲和小孩子纠缠这个问题,摁着江流的头绕了过去。 “自己去问你姐姐。” 江流:“喂……” 少年在后面发愁。 燕山沿着台阶往下走,心里却漫漫地想——怎么知道的? 大概是那些年里,他们趁大军演练的机会溜进山狩猎,好几次她都没来由地要自己背她回去。 在将军府里操练的男孩儿个个长得挺拔结实,小豹子似的,背个姑娘家谁不是跟抗沙袋子一样容易? 观亭月却偏偏不干,她从最前面带头领路,慢慢地落到了队伍末尾,随后突然就不走了。 大家都纷纷奇怪,她却也不吭声,脸上倒是装得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少女澄澈的眼瞳在一干男孩子中转悠了一圈,倏忽一顿,又转了回来,落在人丛里最不起眼的地方。 观亭月伸手一指,趾高气扬地:“燕山,你来背我回家。” 彼时,她以为他在一众少年中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子。 但他只是不懂,却不是傻子。 第45章 你就纵着她吧,迟早让你惯坏…… 夜里下了场夹着霜的小雨, 第二日天放晴,四周的空气简直冻杀人的寒凉。 马车正停在客栈外,观亭月才将行李递给随行的亲卫, 就听见大堂里的一个声音慌里慌张地喊道:“小姑娘……小姑娘……这个不能随便玩的, 快些还给我。哎!” 她回头一看。 双桥一手拿着痒痒挠,一手握着美人锤, 十分新鲜地往自己背上招呼,仿佛打开了感观的新大门,格外惊异。 对面站着的厨娘满脸无奈,偏生抢又抢不过她, 急得原地跳脚。 “双桥?” 观亭月走过去。 “姑娘,这是你们家的小孩儿呢?”厨娘连忙诉苦,“我方才坐在门口捶背,她先还好好儿地在边上瞧, 后来不知怎么就伸手来夺, 你说这……” “不好意思。”她看双桥玩得高兴,便摸出一点钱塞给对方, “小孩子没见过,就让她玩儿吧。” 尽管觉得能说出这番话来的长辈多半也是个“慈母多败儿”的下场, 但看在钱的面子上,厨娘还是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双桥一见她,连忙献宝似的把两件“神器”往她跟前递, 满口的噫噫噫。 “我用不着, 你自己拿着。”说完,观亭月又纠正道,“这个叫‘痒痒挠’,那件是‘美人锤’, 记好了。” “还有,下回想要什么东西,不能用抢的——来问我要,懂了吗?” 她听罢若有所思,紧跟着便开始无休止地念经。 “痒痒挠,痒痒挠……” “美人……锤,美,人锤……” 被方才那一声动静引来的燕山抱怀戳在一边围观了全程,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倒是宠着她。” “双桥的心智还没跟上年纪,到底是个小孩子,也就只能宠着了。”观亭月耸耸肩,继而瞅他,“再者,你当年学说话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哪里一样了?”燕山转过头,据理力争,“我可没她这么蠢的。” 这客栈处在南来北往的要道之上,天才刚蒙蒙亮,几个运送瓜果的小贩便到门口讨茶水喝,伙计给他们结完了菜钱,一眼望见驴背上大筐的时令果子,笑问:“今日怎么比往常还要早,你们都不睡觉的吗?” “嗐,那不是下元节快到了。”小贩端着茶碗,“赶着去城里送货,可忙着呢。” “家家户户要祭祀,到处都缺贡品,就这些,一日还得拉三趟!” 后者恍然:“哦……” “下元节?”观亭月的目光从抡着痒痒挠挥舞的双桥身上挪开。 “是啊。”小贩热情地给她介绍,“前面就是怀恩城,每逢大祭,他们总是搞得特别隆重。姑娘外乡来的吧?” 他笑说,“那你可不能错过,咱们这儿的下元节会,在别处是看不见的。” 燕山倒是不甚在意:“左不过祭祖祈愿,还能有什么稀奇?” “客人您去瞧了就知道了,我嘴笨,也讲不出什么新鲜话来。” 然而观亭月所关注的重点,却不在节会之上,她捏着下巴低声沉吟:“怀恩……不是叫安奉吗?” * 这地界路不崎岖,颇为平坦,可山林多,时常能看见大片大片的花海和荆棘丛。 沿途果然如那小贩所说,遇上不少去城里送货物的车队。 正午时他们在一座小镇歇脚,稍作休息。 观亭月用一只拨浪鼓成功吸引了双桥的注意力,总算是把她那两根烧火棍给丢在了一旁,没有再挠着背招摇过市了。 虽尚未进城,镇上过节的氛围也很浓厚,家家户户都在院中摆上了祭品,街市里也是卖糍粑、豆腐包子的居多。 “瞧一瞧,看一看嘞,时下最热销的话本小说——姑娘,买一本读吗?”书商给她展示摊子上的新书册,“都是今年最值得一品的好文章!” 观亭月原也没那个喜好,闻言只信手捡了一本,翻开封页一看,书名上几个大字——《永宁战神录》。 观亭月:“……” 她立马便将书倒扣着摁了回去。 “什么东西?”燕山瞧她如此反应,跟着捞起一本,堪堪扫了两三行,剑眉已十分刻薄地挑了起来。 “哦,永宁的女战神……” “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观亭月当头抽走,给扔了回去,“通篇上下,全是瞎说八道。” 她转身咬着牙脚下气势汹汹,已经在三步内把当初那位赵公子从里到外凌迟了一遍。 这究竟怎么做到从永宁传至湖广的? 为什么这些人个个都如此会赚钱?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能这样大! 她都想去找那位带头大哥一块儿谈谈人生了。 书馆之外,燕山在后面望着观亭月行远,才又收回视线来,将银钱递给那书商,“我要一本。” “好嘞,公子您拿好。” 脑子里忿懑,足下速度就快,刚走到一家杂货铺门前,观亭月却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刹住脚,退后一步,打起帘子进店里。 “店家。” 老板正在柜台后算账,她抓了把铜板搁在桌上,“要一些香烛和纸钱。” “哟。”对方笑得满脸和气,“真是不凑巧,这些天怀恩城在准备下元节,小店的祭祀之物昨日已被买光,姑娘不如过几日再来?” “卖完了?”观亭月深感意外,“不至于吧,还没到清明,祭祀什么用得着如此之多的香烛。” “城中要办迎神会,还要祭奠一位大人物。”掌柜笑道,“都是他们的习俗啦,几乎年年如此。” “大人物?什么大人物……”她疑惑地自语。 下午在去怀恩城的路上,观亭月犹在不解。 “我从前来过这里,当时并不曾听闻有什么节会,更没出过什么厉害的大人物。” “你多少年前来的?或许是在那之后兴起的也不一定。”燕山轻轻蹬了两下马腹,“又不是什么名胜古迹,怎么会想着来这儿?” “此处虽不是兵家要地,但在前朝曾有一段时间作为后方补给,战事不少……我说,你能不能不要看了?”她终于忍无可忍,狠狠地盯马背上摊开书页的燕山。 后者真是一心多用的典范,骑马也不耽误他翻书,闻言还朝她晃了晃,“诶,别看它庸俗,这玩意儿写得挺不错的。你读完了吗?” “没有!”观亭月咬牙切齿,“我就记得它写我倒拔垂杨柳了!” 他轻声一笑,“那是第一卷,后面的内容可谓是跌宕起伏,峰回路转,堪称精彩。你都会飞上天了你知道吗?有机会真该看一看。” 观亭月:“……” 什么破烂文章,居然还敢出续本! 她就知晓此人心血来潮买这种东西准是不怀好意。 “骑马不看书,看书不骑马,好好走路是耽误你升官还是耽误你发财了?” 正说着,坐在车里的双桥突然探出脑袋,眉头深锁地皱着鼻子在空气中嗅,似有所感。 江流不禁奇怪:“你在闻什么?” 她又嗅了片刻,语焉不详地说道:“鞋……血。” “有血腥味。”燕山把书合拢在手心,收了先前的闲散姿态,敛容正色起来。 他环顾周围,方圆四野是丛林灌木,雾气氤氲。 这两位同宗同族还同被一个人捡,嗅觉可谓是如出一辙的灵敏。 观亭月虽然鼻子不如他们俩的好使,眼力倒是极佳,“不用担心,只是一些动物的尸体。” 但见林间的沼泽地里横躺着马鹿、羚羊的残骸,也不知死去多久,无数的蝇虫正在上方盘旋,隐隐生出潮湿之气。 “是附近野兽干的吗?”江流深感不适地捂住口鼻,“难道这里也有大虫?” “此地有山有水,野味丰富又四季如春,有老虎也不稀奇。”她言罢,一面拽着缰绳打量那些腐尸,却感到一丝异样的违和。 前几年城外好像还没有这么多的沼泽地,怎么突然就生得如此密集了…… 入城时正值傍晚黄昏,夕阳照着楼门上“怀恩城”三个楷书大字,观亭月仰头瞧了一阵,牵马往里走。 这座城比起永宁、嘉定而言要小上许多,一共就两条长街,不算繁华。但胜在粮草丰茂,百姓衣食无忧,因而早些年才被选为后方补给。 而今临着要过节了,满街都飘起一股香油纸钱的味道,还挺好闻。 市集上不少人围在卖祈福花灯和护身符的店面前。 “小姑娘。”街边泥人摊的小贩见双桥盯了他半晌,举着小玩意儿诱惑她,“瞧瞧——喜欢吧?让你家大人给你买一个。” 后者转了一圈自己的拨浪鼓,也清楚这东西是要花钱来换,瞬间觉得此人挺坏的,刚扭头要走,观亭月却从后面摁住她肩膀。 “反正不贵,拿一个吧。” “收您五十文——”小贩倒是嘴甜,“姑娘对您妹妹可真好,是外乡人?来,这个送给您。” 他递来两个祈愿的木牌子,笑说:“明日有大祭,拿着这牌子可以去祠庙门前的树下许愿。” 观亭月:“谢谢。” 她低头翻看木牌,燕山却牵着马不紧不慢地一瞥眼,“你就纵着她吧,迟早让你惯坏。” 观亭月将东西收入怀中,口气不小,“惯坏就惯坏,闯了祸我给她善后。” 他意味不明地轻轻一哼,又不知是为着什么感到不爽。 “不过这地方……军事的氛围倒是挺浓的。”燕山目光扫视着两旁的店铺,在满城的烟火缭绕里款步而行。 “明明已经停战多年了。” 那泥人显然是个军士的扮相,不仅如此,货郎挑着将军样式的面具、剪纸挂画,瓦肆里还敲锣打鼓地在演《岳飞传》的皮影戏。 连燕山所驻守的西北边城都不见得有这般盛况。 一行人找了家客店住下,亲卫正与伙计商量房间的安排,观亭月坐在大堂内,就着一壶粗茶慢慢的吃。 “如今拿到了大哥那把钥匙,四哥的下落也有了,眼下便只剩我二哥和三哥。” 她盘算道,“倘若二哥仍在凤阳就好办,若是不在……人海茫茫,恐怕真不容易寻到。” 末了,又皱起眉头,“我爹究竟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真不知里面是装了什么……值得这样小心。” 燕山对此却显得十分懒散,“总之先去看看,实在没有线索,再谋别的办法。” 就在这时,门外进来个卖蜡烛和花灯的老妇人,正一桌一桌地问。 观亭月见状,刚好想起之前没买上的香烛,于是便唤她过来。 “姑娘您买三十一把,我再送你三把,凑个双。” 她说多谢。 燕山瞧着不解:“你要这些作甚么?” “祭奠故人。”观亭月答得简单,转而又向那老太太打听,“对了老人家,城里说是要祭祀一个大人物,不知是谁?还有这‘怀恩城’,数年前不是叫‘安奉’吗,怎么改名字了?” “姑娘你有所不知。”老妇人模样和蔼,不疾不徐地解释道,“咱们明日要祭的是一位举世无双的大英雄。” “哦?”江流来了兴趣,“什么样的英雄?” “话说那是七八年前前朝混战之际,南方枭雄趁乱攻打安奉,围城半月,困得百姓和守军近乎快要断炊,八方无人支援。” “枭雄素喜屠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一旦攻陷,我们的下场不堪设想。而就在这时,一位将军领兵入城,带领部下死守五天五夜,最后夜袭敌方营帐,斩主将于马下,解我城上万百姓之困。” 观亭月越听越感觉有点耳熟,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 老太太语气愈渐昂扬,“安奉万民感怀这位将军的恩德,便将城名改为了‘怀恩’,且修建专祠,雕刻塑像,每年虔诚祭拜。” “你们可知这将军是谁?”她才卖了个关子,就满目自豪地说道,“她便是观林海大将军的女儿,麒麟军中领军——观亭月。” 观亭月:“噗——” 第46章 可我如今,也算是出将入相了…… 满桌的人立时齐刷刷地望过来。 观亭月正在那里咳了个半死不活, 燕山先是一怔,随后眼角便压出一道弯,轻笑着说道:“不错, ‘此人’的确是个人物。” 她闻言边咳边在桌下抬脚想踹他, 哪知后者像是早有防备,居然没踹着。 江流手捧茶杯, 犹犹豫豫地问:“她……那个,观家军再怎么样也是前朝旧臣,你们这般大张旗鼓地祭奠,官府朝廷不会阻止吗?” “诶。”老妇人有些不满他如此说, “观将军一家世代忠良,满门忠烈,是真正为百姓鞠躬尽瘁,流血洒汗的大英雄。” “难道在前朝做的好事, 到今朝就不算好事了吗?没有这个道理的。” 她结完账, 临走前还一个劲儿地邀众人去看明天的祭祀大会。 直到老太太跨出客栈的大门,一群人才又向阳花似的把脑袋转向了观亭月。 观亭月:“……” 她十分尴尬地饮了口茶给自己润润嗓子, 自己也感到迷惑不解,“大致的情况, 和方才所讲的差不太多。” “宣德三十一年的时候,西南叛军和大奕守备军在剑南道交锋,后方四面受敌, 分不出多余的兵力驰援。恰好我那时带着一队观家军在附近, 所以便赶来了……只是一场普通的守城战而已,实在没有那么夸张。” 这些莫名兴起的风俗,连她本人都不知情,真不知晓是谁搞出来的。 燕山慢条斯理地转着茶杯, “民间修生祠可不容易,非得是当代贤能之人,还得要有官职在身。这又是立庙,又是改名……八成费了不少功夫。” 他抬起眼,“看样子,你在城中的威望不低啊。” 她头疼地摁着眉心:“大概在他们心里,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 第二日,是下元节的正节。 街上敲锣打鼓地在办迎神祭会,观亭月一早就出了门。昨夜心神不宁,几乎没睡着,想去看看这怀恩城的老百姓到底是怎么祭她自己的。 这天难得晴朗,艳阳高照,迎神的长队后面跟着熙攘的男女老少,箫鼓喧天,热闹非凡。 到处是卖将军像门神贴画的,一张看着像她爹,一张看着像她大哥,就连身侧路过的小孩儿,手里拿的糖人也是个女将军,还被啃掉了一颗脑袋! 都是什么和什么! 燕山抱怀跟在她身后,边瞧边不时轻笑。 约莫半盏茶的路程,走到城东头,远远的便见人群攒动,摩肩接踵,壮实的大榕树上挂着纷纷扬扬的红线木牌子。而另一侧却是座香火鼎盛的大庙。 善男信女们络绎不绝。 观亭月走到那庙门前,挣扎了良久才颤巍巍地抬头,试探性地撩开眼皮——匾额间提写的是“将军庙”。 还好。 她心有余悸地想,好在写的不是“观亭月庙”,否则她八成会羞愧得想当场自尽。 庙中的执事堆着笑颜迎来送往,足下生风,简直忙得脚不沾地。纵然是这样,他居然也能发现站在门口的观亭月二人,当下上前招呼。 “两位是要进香吗?” 她一时语塞:“呃,我……” 不曾料对方倒是分外热情,“且上一炷吧,到我们怀恩城哪儿能不来这将军庙呢?” “下元节进香那可是灵验得很,咱们这位将军不管是求学、求福,求姻缘、求财富,只要您诚心,绝对百试百灵。” 观亭月:“……” 快别说了。 果不其然,燕山听罢就在旁凉飕飕地拆台:“可以啊,大小姐。” “想不到您手眼通天,自己虽然在永宁穷得叮当响,还能帮旁人求财求缘……厉害厉害,真是佩服。” 她恨恨道:“……住口。” 观亭月斜眼横他:“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是吧?” 燕山脸上一面在笑,一面口不对心地说:“当然不是了。” 执事很快给他们取来一对香烛,领两人进去。 庙内正中供奉的是一尊石刻的塑像,披着鱼鳞盔甲,手持偃月长刀,身后还背了把大弓,腰上别一柄短剑,威风凛凛,目光炯炯有神地望向远方。 乍一看的确很能唬人。 燕山认真端详了片刻,颔首评价道:“这不能说一模一样,简直是毫不相干,除了同是个女的,我真没瞧出和你有几分相似了。” 他轻嘲:“难怪你这个‘盖世英雄’走在大街上也没人认出来,感情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拜的是个什么。” “寻常人家战时普遍躲在家中,大多也只是后来道听途说,未必真的见过我。” 刚好前面的香客起身离开,观亭月遂凑到烛火上点香,“说到底,百姓求神问佛,求的不过是个心安。” “拜我还是拜门房老大爷,都没什么差别。” 她说完,举着三炷香面朝石像勾头鞠躬,心里默默地想: 这难道就是“我拜我自己”吗? 不过大道三千,她拜天拜地拜自己,好像也不是很亏。 早饭还没吃,从庙祠出来,迎神赛会的人群已然前呼后拥地去了别的街市,观亭月同燕山就近找了个面点摊子用饭。 隔着不远便有瓦肆的说书先生摇着折扇讲故事,他嗓门沧桑有力,无端加深了一股历史的厚重感,叫这周遭吃茶饼的食客都不自觉地围了过去。 “……那正值夏秋交替的时节,雨水特别多,咱们这小城虽是后方粮草重地,但毕竟驻军有限,即便死守不出,也伤亡甚重。” “崔掠海便是利用了这一点,耗得守军将领精疲力竭之际,骤然发动奇袭。当日的情况几乎是千钧一发,再拖上半天,我安奉城必定沦陷……” 尽管故事听了不下十遍,此间百姓仍被他引得咽了口唾沫。 “就在生死存亡的时刻,远处突然出现了一队黑压压的骑兵,雷电当空劈下,照出一副烈烈招展的赤红军旗—— “是观将军带着她的部下赶来了!” 老先生颇为激动地捏着扇子,“那可当真是一支骁勇锋锐的兵马,他们现身的那一瞬,宛如离弦之利箭,穿云破空,势不可挡,直接将敌军撕开了条口子,攻入城来,仅仅半个时辰便解了守军之困。” “所谓‘麒麟一出,九州胆寒’当之无愧!” 路人听到此处纷纷抚掌叫好,嚷着让他继续往下说。 汤面尚未盛上桌,肘边仅摆了一壶清茶。 燕山执杯在手,却并没喝,反而抬眸问她:“你带了多少兵去?” 观亭月摇头淡淡一笑,“我其实只带了一百人,声势做的大罢了。倒也并非解了谁的困,不过是对方想要活捉我,才故意撤兵在城外扎营,打算熬到我断炊,好进来收人头。”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皱起眉:“宣德三十一年,当时你……” 你才十七岁。 那会儿的燕山已经被她赶出观家军两年了,他并未听说过这件事,虽在此后也知道她上了战场,但没料到竟会如此之早。 “老将军这么快就让你领兵了吗?” “没办法,那几年的情况你也不是不清楚……到处都缺人。”观亭月用手指抚平桌沿翘起的一小片木屑,“此前训练出来的兵损失惨重,大伯又……” 她顿了下,“所以老爹很早便替我向朝廷讨来了入伍的资格,虽然是从一个小卒做起。” “我们家算是倾尽了全族之力,可即便是这样,后来跟在我身边的观家军,也不如当初全盛时期那般善战了。” 这便是世人怎么也左右不了的兴衰成败吧。 茶寮里的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在急促的琴声之下,语气愈发苍凉高昂。 “观将军带人冲进城时,城内的补给已是捉襟见肘,行将告罄,而要等待别处增援更是难上加难。” “说来她其时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在那般险境之中,却独自一人整顿军马,淋着暴雨在城墙上驻守了五天五夜。” 歇脚的闲汉们于是发问:“既然等不到援军,又缺少粮草,为什么不干脆杀进他们中军帐去?没准儿也有一线生机。” 老先生长叹一声,“哪有这么容易?” “崔掠海为人阴险狡诈,他在城外埋了一地的火油与子母雷,就等着城内将士们按捺不住,上去送死。”他娓娓道来,“观将军洞悉幽微,养精蓄锐,直到第六天的夜晚,雨淅淅沥沥地停了,城郊大雾朦胧。” “他们就在那场大雾里突然发动袭击,披着秋霜长驱直入。一时间,火油炸起的亮光将整个郊野照得如同白昼。” “而数日未眠的观将军手持长刀,浑身是血地纵马奔驰,于十丈之外猛地投掷而出,当场取了崔掠海的项上人头。她在尸山火海里勒马回眸,那般肃杀凌厉的气场,任谁看了也会为之一振……” 他收尾的调子极悠长,以至于众人皆还沉寂在一片厮杀怒吼的刀光血影里,旁边的琴师配合着拨了两个干涩的音。 “那后来呢?”有人开口,“后来她怎么样了?” 说书人唏嘘地摇头。 “数年离索,自从观老将军辞世以后,便再没有了她的消息,很多人都说她或许已死在了战场上,也有人说是京师城破那日殉了国。” 两碗香菇鸡丝面热腾腾地端了上来,鲜香的油花里飘着细碎的葱。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观亭月哼笑着抽了双筷子,“我果然已经是个死人了。” 言罢,她又若有所思的颔首,“不过……若不是死人,想必也成不了大英雄。” 然而燕山却没有笑。 他隔了一层雾气看她——只看了一眼便垂下视线。 想着,十七岁时的观亭月伫立在寒气透骨的仲秋雨夜里,身旁除了手中刀刃,什么能倚靠的都没有。 而她还要带着微薄疲弱之兵去抵御兵力高出自身十倍的敌军。 自己那个时候…… 自己那个时候,犹在不知哪个军营当中,浑浑度日吧。 * 回去的路上,沿途的人家都在祭祖,也有的在角门处摆一碗炒饭,插上竹筷。据说是给那些无人祭奠的鳏寡孤独之魂准备的。 观亭月刚吃罢两份汤面,慢慢走着只当消食,见一条野狗在那饭碗边闻了两下,嫌太素,竟然跑开了。 她内心忍不住概叹——如今的人们可比前些年富足太多,别说置办祭品了,混战时期大家连一日三餐都是有上顿没下顿。 像这样放在门外的冷饭,以往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别跑!吃我观长河大将军的一记长/枪突刺!” 两个孩童捏着不知从哪家蹩脚手艺人处买的泥塑,追打着从他们身边跑过。 “呜哇——”另一个倒是配合,对他手上的泥娃娃无比艳羡,“你的观将军怎么有枪,我的就没有。” 男孩儿得意,“那自然,这可是我娘花了二十个铜板买来的!” “我的这个‘观将军’是你那个‘观将军’的哥哥,你应该听我的调配。” “可是我爹爹说,观将军比她的几个哥哥勇猛多了。” 女孩子啜着指头,“等长大了,我也要做她那样的巾帼英雄。” 观亭月闻言,眉眼间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柔和。 “观将军这么厉害。”男孩忽然琢磨,“不晓得和‘永宁战神’哪一个更强呢?” 她摇头,“不知道,听街头卖书的陆叔讲,‘永宁战神’也是个女孩儿。” 男孩灵机一动:“有机会真想让她们打一架。” 观亭月:“……” 她脸上的柔和瞬间就绷不住了…… 背后顿时传来某个人不怀好意的轻笑。 观亭月先是回头瞪了他一眼,随后轻叹口气,忽然感慨:“走出永宁城到了外面才知道,当今重惩贪墨,重修律法,屯田开荒竟已有了如此成效。两厢一对比,西太后和宣德帝推出的那套章法,看来也就只是空口嚷嚷。” 燕山倒是奇怪,“难得听你夸他。” “我以为你在永宁时过得并不怎么好,便会觉得他作为新一代的君主,也不过尔尔。” “我是过得不算好,但我大哥不还混得如鱼得水吗?”观亭月一点不介意贬低自己来捧高他哥,“术业有专攻,凭他们的本事,区区一点金银能值什么,迟早出将入相。” 看她提起观长河时,那副与有荣焉的模样,燕山嗤笑一声,“你就这么有把握?” “当然了。”她语气笃定,“我哥难道还能跟我一样,穷得跑去当铺里当我爹的遗物吗?” 燕山望着观亭月走在前面,在她身后略停了一会儿,心中想道: 可我如今,也算是出将入相了…… 就在这时,一颗不明物体当空飞来,恰好碎在观亭月脚边。定睛一看,那还是个隐约发臭的烂鸡蛋。 旁边的酒楼里,菜叶子与肉骨头齐飞,破抹布与碎瓦片交织,砸得一个人抱头乱窜。 可他虽然好似躲得分外狼狈,那些残羹冷炙竟没能沾到衣襟分毫。 “老板娘,你冷静一点,消消气,气大伤肝——咱们就不能坐下来慢慢儿说吗?” “呸,我同你有什么屁话好说的!”那妇人生得人高马大,两手一叉腰便是个分量十足的秤砣,“拿一块破铜烂铁就想来我这儿白吃白喝?你当老娘十几年的酒楼是白开的?” “我真没骗你,那是青铜造的,不信你上当铺问问去?”后者还好心地指给她看,“瞧瞧上面刻的字——麒麟营,看见没?前朝观家军的旧物,好东西呀。” 观亭月:“……” 燕山在她身旁站定,放眼望过去,等看清了对面的人,他微微一愣,随后似笑非笑道:“你哥确实和你不一样,他连跑当铺都省了。” 观亭月无暇理会他的调侃,开口时险些闪到自己的舌头:“三、三哥!” 第47章 你同他,到底什么情况?…… 那男子被老板娘的唾沫和残汤剩水夹攻得好不狼狈, 乍然听到有人凭空认哥,脚下当即一刹,差点被一块发霉的红薯砸中。 观行云顺着声音转头, 正瞧见一个轻倩秀致的漂亮姑娘朝自己跑过来。 他略有些怔忡, 随后眉眼间露出了明亮之色,如见救星, “小月儿!” 观亭月站在他面前,拉着胳膊上下前后地打量端详,既意外又欣喜,“三哥, 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后者同样喜出望外地看着她,“小月儿,你来得正好,快。” 他伸出手, “带钱了吗?借三哥一点。” 观亭月:“……” 这场景仿佛似曾相识…… * 迎春酒楼的二层雅间里。 松鼠鳜鱼、油焖春笋、三丝鱼卷……酸辣甜香整整摆满了一大桌, 老板娘刚还吹胡子瞪眼地骂街,眼下捧着托盘亲自给他上酒来了。 观行云笑得儒雅又和煦, 没心没肺地伸手接过,“多谢, 老板娘您辛苦。” 对方狠狠地抿嘴,虽内心极度不满,可也没办法——人家给的钱实在太多了。 观亭月和燕山坐在对面, 眼睁睁看他添第四碗米饭, 忍不住开口劝道:“哥……你,你慢点吃,别噎着了。” “又没人和你抢。” “你们也吃啊。”他放下筷子,如数家珍, “这迎春楼别听名字好像挺不正经,松鼠鳜鱼可是一绝,他们家厨子杭州来的,什么素鸭、鳝丝、虾球鱼圆,做得比苏杭的还地道。” “唉,就是贵了点。除了贵没别的毛病。” 观亭月委婉地推拒:“不用了哥,我们吃过了……” 这分量,这场面,她实在是光看看就要饱了。 好在观行云也不强求,微微一笑将酒推过去,“那就尝尝酒水,口味清冽,是你喜欢的。” 她把溢满的杯子先放在旁边,见她哥动作优雅地干掉一大碗汤羹,问道:“这么说,你是因为没钱付账,才同酒楼的掌柜起了争执?” 观亭月琢磨了一下,“你不住在这儿?那怎么想着要来怀恩呢?” 后者轻舔嘴唇,长长地摇头一叹,“早些时候不是担心如今坐龙椅的那位秋后算账么?我在北边多待了一段时间,此后南下,便四处走走停停,打听你们的消息。” “前不久刚到荆州,在一家小茶馆里吃茶,听人说起怀恩城的观将军庙很灵验,还供的是个女将军。我一打听,好家伙,说城中的百姓敬你如神,逢年过节大小祭祀不断。因此我才想着过来看一看。” 讲到这里,观行云顿时兴奋起来,“不承想流言竟是真的?” “小月儿,这满城的人都是你的信徒吗?” 她只感觉头又开始发疼了,一言难尽地捂着眉心:“……不是。” 谁能料到当年的安奉民风如此彪悍,上至县令下至马夫,疯得如出一辙,连她自己也还在云里雾里。 “唉……”观行云无不唏嘘地拿筷子敲碗沿,“可惜我向他们报你的名号,他们却都骂我胡说八道,是个江湖骗子……一路行来,连两顿吃喝都蹭不了。” 观亭月深感愧疚地低头:“对不起,我真没用。” “没事,三哥原谅你了。”他厚颜无耻地揉揉她的脑袋,“反正,咱们还可以去找大哥打牙祭啊,你不是说他眼下是蜀中的首富吗?” 观行云弹了个响指,“今后就让他来养我们好了。” 观亭月一脸担忧地把他望着,“三哥,你究竟是怎么理所当然地讲出这么窝囊废物的话?” “窝囊废不好吗?”他不在意地掏出一柄骚包的折扇,风度翩翩地在胸前招摇,笑道,“世上若没我们这些无能庸才,哪里衬得出你们这等真英雄的伟光正呢?” “对了。”观行云把扇子一收,“你现在在哪里落脚?方便收留一下三哥吗?我到你那庙外睡了两晚上,至今还腰酸背疼。” 言罢便捂着肩颈活动脖子,满嘴都是嫌弃。 观亭月脑门儿上的青筋跳了几跳,“城西客栈,一会儿带你过去……哥,我原以为我已经够穷酸了,怎么你过得比我还凄惨?” 他掩饰性地哈哈两声,“钱财乃身外之物嘛,古人都云‘千金散尽还复来’,留那么多银两有什么必要,迟早也是要花出去……” 尾音还未落下,正对面的燕山举着酒杯的手一顿,停在唇边,“我看你这散尽的千金是都用在吃上了吧。从北南下还能绕到西边的荆州,真的不是为了洪湖里的螃蟹?” “兄台这话说的……”观行云刚想插科打诨,忽然间发现此“兄台”似乎有点眼熟,“嘶——” 他越打量越觉得不对劲,“你……你不是那个……” 和观长河不同,他是见过燕山的,不仅见过,还对他们俩之间那点破事的前因后果知晓得一清二楚,此刻回过味来,当场吃了一惊。 观行云食指点着他,随后又挪到观亭月脸上,恍然大悟,“啊,难道你们已经——” 观亭月打断:“我们什么都没有,你想太多了。” “哦……”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大概也认为她不可能瞧得上。 毕竟当初燕山千里奔波地追到凉州,在军营外那样眼巴巴地等着,都未能动摇她分毫,如今又怎会吃回头草,这可不像她观亭月的作风。 观行云身子一斜用折扇掩嘴,小声问:“那就是他死缠打烂,追着你不放?” 随即感到震惊,“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找上你?” 不等观亭月开口,他便义正词严地说道:“小子,想娶我妹妹可没那么容易。听到了吧?我大哥富甲一方,若无上百万两的家业,免谈。” 观亭月:“……” 瞥见燕山那副漫不经心带讥笑的表情,她握拳在唇下轻轻一咳,“哥,忘了介绍,这位眼下是西北戍边大将,当今亲封的侯爵,定远侯爷,年俸千石。” “……” 后者玩扇子的手一僵,悄悄地惊讶道:“他……撞什么大运了,爬得那么快?” 观行云讳莫如深地朝自家妹妹使眼色:“此番是来找你麻烦的?你没被他怎么样吧……” 观亭月不悦地皱皱眉:“我能被他怎么样?” “……你如此问,让三哥我很难回答啊。” …… 燕山在面对和自己有关之事上,倘若懒得搭理,便习惯性带着他那副刻薄的笑。 然而笑完以后,目光又往旁边一落,看见她在和观行云说明这一路的来龙去脉。 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尽管在外人面前提起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观亭月向来都是这么不冷不热的,但他心里就是莫名觉得不大痛快。 他就是不喜欢看她刻意将自己撇清得干干净净的样子。 燕山嘴边的筋肉轻轻动了一下,将神色稍微收敛了些许。 按照观长河的描述,她三哥手里应该也是有一把石室的钥匙。 对方支着下巴认认真真地听完缘由,闻得兄长已经将自己的那一份交了出来,当下二话不说,也往怀中探去。 “老爹给的钥匙,我倒是带在身边。”观行云三两下寻得,拍在桌上,“原本见它像是银质物,没准值不少钱,一直想当掉来着。你们若要就拿去。” 这人倒是比他大哥还心大。 观亭月暗道:真亏得你没当。 她正好将观长河的那把也一并串上,勾在指间递到燕山眼前,“给。” 后者似是在走神,顿了片刻才撤回视线,“你收着吧。” “都攒齐了再给我也不迟。” 观行云这顿饭,足足能抵上他们之前一个月途中所有的花销。 他风卷残云地吃完,半个饱嗝也不见打,照旧展着扇子玉树临风地逛街市,像个只进不出的貔貅。 剩下观亭月在后面抿唇掂量钱袋子,琢磨着带上三哥的自己,是不是应该去钱庄兑点银两了。 燕山扫见她行将见底的荷包,低声一笑:“你大哥的钱,够你三哥吃几顿的?” 观亭月拢住封口:“……要你管。” 正在此时,不远处有人遥遥挥着手打招呼:“姐!” 因为听闻全城的男女老少把自己姐姐当圣贤一样供着,江流早起便心痒难耐,要外出看热闹,而双桥由于没找到观亭月,只好勉为其难地跟在他身后。 江流飞奔着跑过来,满脸雀跃,“我方才在祠堂那边瞧见有人给你写了首赋,特别长,刻在好大一块石碑上,行文可漂亮了……” 很快他便发现观亭月旁边多了一个男人,言语戛然而止,谨慎地端详起来。 观行云反而先好奇地问:“这是……” “是江流。”她说。 “江流?”他明显惊讶,“都长这么大了?” 观行云不由笑道:“我还真是没认出。” “他一岁的时候咱们就去了常德,你认得出才怪了。” 江流眼光不住在他们两个人脸上流连,期望能看出点什么,观亭月冲他一抬下巴:“你三哥。” 他闻言忙嘴甜地喊:“三哥!” 一旁的双桥见状,跟着学舌:“三哥!” 他嫌弃地一睇眼,“喂,那又不是你哥哥。瞎认什么亲戚。” 观行云仰首朗笑,心情显然十分不错,摇扇子的速度都快了许多:“我多个妹妹也没什么不好啊,等老来多一个人替我送终,病榻前热热闹闹。” 观亭月简直没耳朵听:“给自己口下积点德吧,你也不怕折寿。” “折寿便折寿,早早下去,好让我瞧一瞧那十方阎罗长得什么模样,饱个眼福。”他一张嘴百无禁忌,和自家祖母一个德行,张口就能送自己明日归西,“哎,今天真是个大吉之日,不饮几杯酒庆祝庆祝可白白浪费了良辰美景。” 这回,连燕山都匪夷所思地望过来,“你居然还没喝够?” “方才那是果腹,而今这是庆贺,自然不能混为一谈。你用膳时喝的酒和成亲时喝的,能是一样吗?” 听完这番强词夺理的胡诌,他意识到与此人争辩着实是浪费唇舌,遂只从鼻腔里送了他一声沉沉的吐息,抬脚走了。 观行云挨了人白眼,倒也不介怀,笑得随和风流,仍旧不疾不徐装他的贵公子。 观亭月打算和燕山商量行程的事情,见状正要跟上去,观行云的折扇却冷不防一收,“啪”地轻打在她腰间,拦住去路。 “急着走什么,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他神色一敛,无端正经起来。 “你同他,到底什么情况?” 第48章 观大小姐你顶天立地,视兄长…… 观亭月倒是好整以暇地回说:“我不是都解释过了吗?还能有什么情况。” 见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 观行云却不似这么轻松写意,反而显得十分肃然。 “我提醒你几句,当初你在观家军的后备兵中划了他的名字, 整整一年他都无处可去。各大营碍于老爹的面子, 征兵时没有一个敢要他的。” 观亭月的视线若有所思地投在自己脚边。 “有一回他更名改姓入了伍,结果被好事之人发现, 逐出营地的时候非常狼狈。”他折扇在掌心轻缓地敲打,“据说最后是被司徒诏捡走的——司徒诏那个人,你也清楚,本就和我们家不对付, 早些年两边的兵还起过冲突。他进去之后自然没少受人白眼,什么挨打,训练时使阴招,往床铺上撒尿……哎, 军中欺负人的法子, 不讲也罢。” 接着便轻叹口气:“所以他啊……” “这些事情,我怎么不知道?”观亭月忽然打断, “你从前为什么没告诉我?” “我怎么没告诉过你?”观行云摊着手直喊冤,“大小姐, 问题是你那会儿听进去了吗?你有心思去听吗?” 观亭月:“……” 她沉默不语起来。 观行云看出她已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语气趋于缓和,“总而言之, 三哥是想提醒你多长几个心眼儿。不管你们现下是合作也好, 同行也罢,他经历过的那些毕竟拜你所赐,心里必然会有怨气。 “虽说那种事吧,对你一个女孩子家而言也很吃亏……” “凭什么我就吃亏了?”她面色一沉, 不太乐意,“我主动的,我睡的他,要吃亏也是他吃亏。” “是是是……”后者不很能理解她执着于此的原因,只好从善如流地抱拳,“观大小姐你顶天立地,视兄长如粪土,视男人如衣服,自然你是享受他受罪,怎么会吃亏呢。” 观亭月:“……你要喜欢当粪土我也没意见。” 回到客栈里,大堂内已坐了不少食客,都是看过迎神会,拜完将军庙,前来用饭的,周遭嘈杂而喧闹。 燕山招来伙计,同他谈说住宿之事。 这店建得甚为宽敞,一楼卖饭食,二楼住客人,其中还有高台雅间,比及酒楼也不遑多让。凑罢热闹的百姓们正三三两两地坐着,七嘴八舌,皆在讨论祭会的细节。 “依我看,那庙祠外的观将军生平就很有问题,清子桥一战歼敌分明是八千,上面写的却是一万。” 嗓音最为鲜明的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她被围在一群人当中,振振有词地解释。 “还有碑刻旁挂着的几幅画像,观长河虽然号称‘常胜将军’,但善用的是重剑,根本不是枪。” “观天寒就更离谱了,手上的刀居然如此之短,那可是近一丈长的大环刀,共有十一个环呢!” 四下的食客不以为意,纷纷质疑:“你又知道了?早年建造将军庙,请教的是咱们这儿德高望重的李员外,他老人家祖上同观家乃是世交。你能有他清楚?” “我当然清楚。”想不到这姑娘挺大言不惭,拍着胸脯,“天底下没人比我更了解观家军了。” “你又不是观家人。” 有闲汉嗤之以鼻,“小丫头,观家军横扫中原时,你怕是还在田坎上玩泥巴吧。” 周围的人们哄笑。 观行云瞅见那姑娘噘着嘴不服气的模样,不禁朝观亭月纳罕道:“可以啊,她还知道二哥的刀有十一个环呢。” 继而又问:“你认得她吗?” 她摇头:“不认得。” “在这里,他们指不定连你有多少红颜知己都摸得一清二楚。不算什么。” 观行云长了见识,颇为诧异地摇扇子,一脸受教了的表情。 江流看着犹在热火朝天,侃侃而谈的人们,不由问道,“姐,城内百姓如此尊崇你,你就不打算表明身份么?” 知道他是少年好强,观亭月只笑了笑,“没那个必要。” 江流:“为什么啊……” “我当年也不是非得要谁的感激才来城中增援的,如今大家各自安好,表不表明又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像她这般的人,或许在众人心中,死了的倒比活着的更好。 名将都是用来神化的,倘若死而复生,反而不美了。 他听罢,约莫依然觉得有点可惜,只乖巧地颔首并不言语。 正说着,燕山已经折返回来,对观行云点头示意,“行了。” “二楼东面倒数第三间。” 他将扇子一打,“多谢啦。” 一行人自纷扰的食客中穿过,打算回房稍作休息。 那位年轻的姑娘犹在饭桌前据理力争:“观林海的第四子并未从军,传说他是个病秧子,不宜学武。但自小头脑聪慧过人,大将军没准儿是想让他担任军师……” …… 观亭月刚要上台阶,忽听得头顶传出一声慌张的惊呼。 这客栈为了追求雅致,回廊处每隔一段便摆放有花木盆栽,不知是不是年深日久,浇花时渗出的水侵蚀了栏杆,竟让一个孩童给不甚撞断了。 那小孩儿仅是嬉闹,岂会料到出现这种意外,顷刻从几丈高的地方摔了下来。 大堂里反应快的人们已哗然出声。 她眼角的余光一瞥,缠在手腕上的钢鞭旋即而出,细长的弧线惊鸿游龙般在客栈里走了一圈,将这倒霉孩子轻轻裹住,又浮光掠影一样放回地面。 后者刚要放声大哭,才起了个调子,发现自己居然稳稳地落地了,一时间很是发蒙。 “二宝!” 孩子娘一把将儿子搂在怀中,又忙不迭地冲观亭月鞠躬致谢。 “多谢姑娘帮忙,多谢姑娘……” 她摆手示意无妨。 燕山等人自然对这场面习以为常,在前面略等了她一会儿,便仍旧往楼上走。 然而那方才还在滔滔不绝的少女神色骤然一凛,她忽的就不说话了,只探究地盯着他们几人的背影。 * “……既然干粮与水采买已得差不多,那我们还是后日一早启程?” 傍晚时候,观亭月同燕山一并下楼用饭。 他先是嗯了一声,继而又难以言喻地看向她,“你三哥真的要一起去凤阳?” “他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结伴去找二哥,路上也热闹。” 燕山啼笑皆非地摇头,“这队伍再发展下去,岂不是成护送你们家北上踏青的使团了。” “我难道没给你找钥匙吗?”观亭月斜过视线,“若嫌我们家人多,你也可以把自己熟识的朋友叫来啊,我不介意。” 这算什么方法,他又不是小孩子…… 燕山刚要开口,前面却蓦地被一个人拦路挡住。 对方是个年轻姑娘,一双明眸又大又清澈,透着股伶俐劲儿,大约常在外走动,周身作简单轻便打扮,很有几分观亭月年少时的气质——正是白天与人争执的那个女孩儿。 此刻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二人,神色凝重且敏锐。 燕山轻描淡写地扫了她两眼,“有事?” 这少女上前一步,沉声道:“我观察你们很久了,从下午在楼梯处开始一直到刚才。” “你——”她伸手一指,堪堪对准观亭月,“身长约七尺有余,腰背笔直,手臂有力,下盘沉稳,发丝青中带棕。” 后者闻言波澜不惊地挑了下眉。 女孩儿接着道,“你并非本地人,听口音大概是官话里夹了点南腔。” “我见你出手救那男孩儿,甩出来一条银色的长鞭……这鞭子是叫‘北斗’吗?” 观亭月抠了抠手腕上的链子,“不错,是叫北斗。怎么?” “你同观亭月究竟是什么关系?”少女字字紧逼,“此物怎会在你手上?她是你什么人?” 听口气,对方仿佛像来找茬的,她一向输人不输阵,承认得很痛快,“是我本人。” “有何见教吗?” 面前的姑娘双目如炬,神情“凶狠”地盯了观亭月小半刻。 随后那眉眼陡然一转,好似平地炸了捧五彩缤纷的烟花,大喜过望地俯冲过来。 “啊啊啊——您就是传言里那个大名鼎鼎的巾帼英雄?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我不是在做梦吧?一定是真的!” “我就知道!这么厉害的功夫,除了您不会有第二个!……” 她语无伦次:“我姓蓉,不对,我姓敏,我叫敏蓉;月将军……啊,不是,观将军,我敬仰观家军快有十年了……” 观亭月被她抓着两只手,简直快给晃晕了头。 “等等,等等,你先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这姑娘学的是什么变脸术,好生让人防不胜防! * 半个时辰后,客栈的雅间内。 燕山与观行云对坐饮酒,各自斜着目光瞥向一旁——隔壁桌是女人和小孩儿,只听见某个声音从头到尾大呼小叫。 “啊,原来这就是杀人于无形的‘北斗’吗?打造得也太精妙了吧。” “那个便是可伸缩换形的‘袖中刀’了?还有号称金刚不坏的‘护心甲’,哇,这把难道是野史上记载过,削铁如泥的‘两刃回旋镖’……” 她趴在那里,一个一个细数观亭月摆上桌的兵刃,“苍天,我实在太幸福了,我……” 对面的江流满脸嫌弃:“喂,你可别哭出来了。” 敏蓉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擦着眼角,感动不已,“还好……我只是,高兴。” 或许是从没见过如此反常且聒噪的动物,连双桥都忍不住起身离席,坐到了燕山旁边去。 “观……”她面对着观亭月,大概是还有些紧张,连着喝了好几口茶给自己壮胆,“大小姐,我可以叫您‘大小姐’吗?据说早些年间,军中与您关系密切的将士都是这样称呼您的。” 观亭月倒是无所谓地一笑:“你随意就好。” “呜——”敏蓉不禁捂住脸,小声道,“她对我笑了,居然对我笑了……她笑起来可太好看了!” 观亭月:“……” 她感觉自己快不能正常地使用五官了。 “坊间流传,说大小姐你十五岁从戎,十六岁领兵,在清子桥计划与黄将军前后夹击,而他见你年少,便故意晚来半个时辰,想挫挫你的锐气。结果你仅带两千兵马就大败了敌军两万人,自此亦一战成名,这传闻是真的吗?”敏蓉不知从何处翻出个小本子,捏着笔眼光期待地望着她。 观亭月无奈:“倒不是黄将军给我下马威,那一场他的确是半途因风雪的缘故绊住了。” 后者当即兴奋:“也就是说,以两千敌两万是真的了!” “那、那……”小姑娘不由往前坐了坐,“有记载写,您的大哥观长河,擅用一把重达百斤的巨剑,还在攻城之时一剑破开了城门。” “破开城门……”她支着脸颊思索了一会儿,转头去问坐在窗边的两个男人,“大哥的重剑,有一百斤吗?” 观行云给自己斟满酒,眼皮也没抬,“只有九十七,他给自己凑了个整,八成是觉得传出去好听些。” 燕山则垂眸琢磨片刻,“重剑斩城门的说法在普通士卒当中确有流传,至于是真是假,便不得而知了。” 江流听到此处,终于感到奇怪:“你怎么对我们家的事这么清楚?都是从哪儿打听到的。” 敏蓉闻言,嘴角高扬着提起来,流出一点得意,“惊讶吧?” “我从十岁起就离家四处寻访,但凡和观家军有关的琐碎,必要一字不漏地考究。上到观家祖宗三代,下至观家将小猫两三只,我无所不晓。” “还不止这些呢。”她将手往身后一背,忽然围着他转悠,“嗯……看你年岁不过十五六,生得又如此眉清目秀,瞧着应该是学过几天功夫的样子,想必……你就是观江流?!” 江流:“……” “被我说中了吧!”敏蓉欢快地拍掌,“我知道你的,你六岁入宫给高阳太子当伴读,小小年纪文武双全,也算是个人物。” 少女的野史杂闻张口便来,继而又走到燕山几人跟前,先凑近打量双桥,上下端详了一阵,看得她直往燕山背后钻。 “你么……唔,年岁上不像是几位将军的后人,又没听说观老将军还有别的女儿。我猜嘛,你若不是老将军捡回来的,就必然是被大小姐收留的。” “嚯。”观行云在一边挑眉,“这丫头还算得挺准啊。” 言语间,敏蓉已溜达至他身侧,托着下巴头头是道地推理:“身长八尺,年过而立……据我所知,观家几位少爷中如今年过三十的只有三位。 “首先,你肯定不是观长河,从气场上你不及他杀伐果决;其次,也不可能是观天寒,体魄上不及他孔武有力……所以你是观行云?” 观行云:“……我怎么听着不像是在夸我呢。” 这姑娘也太会捅人刀子了吧。 对方雀跃踮脚转身,视线再度落在燕山脸上,流畅的话语却瞬间一顿,难得露出几分疑惑的神情。 “可是你……我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你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瞧你的年龄不过二十五六,唯一符合的,似乎只有排行第四的观暮雪,然而他又是个弱柳扶风的病公子,腿脚还不好。” 燕山闻言仅是短促地一声嗤笑,端着酒杯轻描淡写地浅酌,听她仍在叨咕:“但你明明和大小姐走得很近,应该不会是无名小卒才对。” 敏蓉自言自语:“难道观家还有什么人物是我不知道的?莫非是哪位与观家军关系匪浅的将领?名士?……” 他把杯子放下,带了点促狭地抬眸:“猜不出来?那我告诉你。” “好啊,好啊好啊。” 后者很配合地点头。 只瞧见燕山掩着嘴,不知低声道了句什么。 她听完震惊半晌,良久没回过神,继而拿双手捧住通红的脸蛋,讷讷道:“啊,竟会有这样的事……” 观亭月见状,皱起眉头责备道:“干嘛欺负小姑娘。” 然后又看着敏蓉的表情,忍不住问:“你都同她说什么了?” 燕山一副无事发生地模样,“我没说什么啊。” 第49章 你说会不会是观将军的夫婿呀…… 观亭月被敏蓉整整缠了一夜, 几乎快将他们家上下百年的历史掰开揉碎了讲给她听,小姑娘压根不见困,简直越听越精神, 若不是店伙叫着要打烊关门了, 她恐怕能在大堂里待到第二日天亮。 等观亭月回到房中时,街上的梆子已敲到了第三声, 双桥早就守不住先睡了。 她遂将灯烛悄悄熄灭一盏,轻手轻脚地掀开被衾,在床边坐下。 今日发生了不少事情,尚没个头绪好好地理一理, 想着等明日早起定要给大哥写封信寄去,眼下有了三哥的下落,也得让他高兴高兴。 观亭月刚脱下外衫,怀中忽就听见一道清脆的撞响, 她伸手一探, 正摸到冰凉光滑之物——是那两把钥匙。 大概是石门厚重,这钥匙快有一根食指那么长了, 做工普普通通,无甚稀奇, 也不似双桥的那把暗藏玄机。 她百无聊赖地拿在灯下打量。 烛火的光在金属上流过一道笔直而绚目的色彩。 仅这么一看她突然发现奇怪之处,观亭月对比了一下,大哥给的那把钥匙是铁质的, 而三哥这把却是暗银。 而且长短也不一样。 按理说同一道门, 钥匙的形制应该差不多才对……难道三哥的这把,是开启另外什么东西之用的? 莫非不止一扇门? 该不会那石门后面还连着三道门吧。 ……这可就,太扯淡了。 双桥在旁边翻了个身,口中呢喃着不知在说什么梦话。 她手指缓慢摩挲过光滑的金属面……四把钥匙, 给了四个哥哥,每人手上一把,也就意味着,老爹应该不想让那个“秘密”或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最后被某一个人掌握。 他应该更寄希望于他们四个一起打开那扇门。 可这件事,为什么没有告诉自己和江流呢? 她总觉得,老爹如此安排,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观亭月睡眠向来浅,假若有心事,睡得就更浅了。 连着一宿她都梦见自己在开老宅密室的门,幽暗的地下室四壁逼仄,打开一道又有一道,打开一道又有一道,仿佛一个无底洞。 一瞬梦魇惊醒,双桥还在轻轻地打小呼噜,而窗外则是映着金色的半边晨曦,看得出来,今天必然是个好天气。 她定了定心神披衣起身,几笔写好了书信,依然是动作小心地拉开门。 楼下大厅内的伙计已经风风火火地忙起了早饭的事宜,而燕山正在阶梯旁同他的一个亲卫交谈。 “……说是三十里外的山日前滑坡,官府还没派人清扫,一时半刻过不去了,只能绕道。” “那就绕吧。”燕山见她下来,目光随之一转,“去哪儿?” “寄信。”观亭月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怀恩城的事,得同大哥知会一声。” 末了,又问他:“知道邮驿在什么地方吗?” “出门往右,走到第三个巷口左拐……”他还未说完,犹豫了片刻,“算了,这里巷子多,恐怕你也记不住,我带你去一趟。” 她挑起眉,倒没什么异议,只捏着信放进身上收好,边走边问: “怎么,咱们是要改道了吗?” 燕山:“不一定。改道的话,路上得多耽搁三五日,你若嫌麻烦,在这里等到通路也行。” 此时天光尚早,客栈的门还虚掩着没有大开,观亭月伸手一推,“可谁知道几时能通路,那不是差不……” 她刚抬眼,声音便戛然而止。 只见面前一丈开外的距离,冷森森地围着几十男女老幼,应当都是此地的百姓,从左到右刚好将客店的大门堵满。 而街市上清清静静。 这些人如出一辙地用某种锐利的眼光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俩看,燕山甚至察觉到其中有不少袖下还藏着“凶器”——石子、瓦片亦或是别的什么。 一见他视线扫来,便谨慎地往背后掩了掩。 他们常年与人交手,对危险的气息尤其熟悉,仅从氛围里就能嗅出不详的端倪。 什么意思?想打劫吗? 尽管不知对方是何意图,但这很明显……是来者不善。 观亭月戒备地环顾四周,燕山却已自然而然地往旁边迈开一步,将她挡在身后。 五指随之缓缓扣上了腰间的刀柄。 就在下一刻,他发现人群猝然动了,说不清究竟是何人起的头,一瞬间无数暗器朝着四面八方冲他们飞掷而来,竟无一死角与错漏,大网似的密不透风。 燕山的长细刀裹挟着劲风陡然出鞘,刀光在眼前漂亮地划开一道弧,力拔山河地拦腰斩断了……几颗白萝卜。 而更多的砖瓦分明是冲着观亭月去的,她神色蓦地一沉,收在袖中的细钢鞭当空甩出。 这种武器近战不见得有优势,但胜在打群架好用,猛烈的罡风围绕着鞭身狠狠一荡,顷刻间便将袭来的破铜烂铁震得分崩离析。 饶是如此,鞭子却也是控制了劲道的,半分没伤到周遭之人。 碎砖碎布天女散花般飘飘洒洒的落下来。 观亭月将长鞭收回,扬手一甩袖,从燕山背后款步而出,近乎气场全开地望向四野,想看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上前挑衅。 空气约莫有半刻的凝固,继而人丛中率先爆发出一阵惊呼。 “是观将军,是真的观将军?!” “能有这等身手的,铁定是观将军无误了!” “你瞧她腕上的那把鞭子,与传说中的一模一样!” “可不是,我刚刚就跟你们说像了……” 观亭月:“???” 争论间便有个年轻人扶着一位老太太拨开人群,“让一让,都让一让,我奶奶来了。她当年被观将军亲手所救,是真是假她最清楚了。” 老人家激动得打了个踉跄,险些没站稳,“没错,是观将军没错!” “瞧这身段,这姿态,这眼神!便是再过十年、二十年老身也记得!” “……” 观亭月才端起的架势还未及撑好,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破了功,她有些没反应过来,就见得满场的老百姓争相往前凑。 “将军,将军,这是我家种的柑橘,特别地甜!请您一定要收下!” “还有我的,我是卖茶叶的,您尝尝这细毛尖的茶饼,口感醇厚,您绝对喜欢!” 她两手突然多了捧竹编果篮。 “观将军,您能摸一摸我儿的头吗?他明年就要参加童试了。” “将军,我为您画过一副画像……” 更不知是谁往她怀里塞了一只老母鸡,还活蹦乱跳的! 观亭月:“……” 老天爷! 而正在这拥挤推攘的人潮之外,敏蓉高扬着手臂在冲她挥舞,那眉目表情,由里到外都流露着得意骄傲,仿佛还有点想找她讨夸的意思。 果然是这丫头搞出的名堂…… 就当观亭月面对着一干热情过火的百姓们焦头烂额之际,一个声音从远处传进来,恰好打破这场困局。 “李员外到了——” 众人听到此言,立马不再闹腾,默契地左右闪出条供一人通行的小道,年过六旬的乡绅提袍而至,步伐沉着中带着一丝急促,隔老远见到她,赶紧就敛袖作拜。 “将军。” “老朽清晨听我儿说起此事时尚觉疑虑,竟不想真是您亲自驾临,内心着实欢喜不尽!” 他未敢抬头。 “一别至今数年,不知将军一向可安好?” 观亭月笑得不甚勉强,颇感无奈望着他:“李宣文……” “看你干的这些好事啊。” 幸而此人的出现倒是替她解了围,三两句就将在场的百姓给劝了回去。 这种僻远的小城镇,往往知县三四年便要调任别处,因此当地的大事小事反而被缙绅们把持在手里,曾经当过的官儿越高,在百姓中也就越有名望。 李宣文少年入仕,前朝时一度官拜侍郎,算是个德高望重的人物。昔年守城一战,他在钱粮补给上也跟着出过不少力。 “将军莫要见怪。”客栈的暖阁内,李员外给她倒了杯茶水以表歉意,“近几年,大家被那些个冒名顶替您的宵小们给骗怕了,行事难免失礼鲁莽了点,适才只是想试探您的身手,绝无他意,若有冒犯之处,老朽代他们给您赔个不是。” 观亭月自然不会真的往心里去,接过茶杯来搁在一旁,“城东的将军庙,是你起头建的?” 后者知晓她必是一路行来听了不少自己的丰功伟绩,当下尴尬地笑笑,“庙的确是老朽出的银钱,本意不过是为感激将军舍身救命之恩。” “初时也只打算做个纪念,谁料城中百姓对此竟十分地殷切,包括此后的改城名,立石碑,皆是他们自发而为。” 她问道:“逢年过节的大祭也是?” 李宣文笑着回答,“开始仅有一两人祭拜,后来不知怎么的,大家争相效仿,久而久之就……” 他语气一顿,忽然有感而发,“发展到如今这局面,是将军您实至名归,也是大家伙儿的一片赤诚啊。” “如果可以,老朽希将军能够在城中再待上几日,百姓们仰慕您许久,多年来也因您生死不明诸多叹惋,眼下,难得能有机会与您说上两句话,大家心头都是高兴的。” 观亭月向来于名声不怎么看重,她的家门虽源远深厚,但父兄长辈都是只顾着在战场上东奔西跑嗷嗷叫的糙汉子,极少留意民间的这些议论。 即使是班师回城,百姓夹道欢迎,脑子里想的,也是快些回家沐浴睡觉。 现在突然备受瞩目,任谁都会感到不太自在。 送走了李宣文,观亭月自己在屋中坐立不安了一会儿,又出门打算下楼去。 彼时早过了用饭的时间,店内的住客与食客来来往往。 尽管李员外事先同众人交代过一番,然而还是不难发现,端茶递水的小二和低头算账的掌柜偶尔会偷偷瞥她几眼,瞥完又怕被察觉,飞快的转回去装作无事发生。 观亭月:“……” 她如芒在背地穿过了大堂,站在客栈外的灯笼底下,颇为心累地叹了口气。 旁边突然轻飘飘地递来一声轻笑,是某个人十分熟悉的嗓音和腔调。 观亭月的视线蓦地打过去,只看见燕山抱着胳膊倚着墙,漫不经心地调侃她:“大英雄,你还寄信吗?” “不如,我派人帮你?” 她咬牙,狠狠地吐字,誓不服输:“寄。” 到邮驿兴许就一炷香的时间,短短的一段路,观亭月走得甚为拘谨,炽烈的注视来源于四面八方,沿途行来不断有人悄悄言语,随后带着惊喜的目光频繁回顾。 正经过一个住户门前,那男人对着妻子儿女耳语了几句,继而一家子连忙双手合十,对着她非常虔诚地鞠躬拜了拜。 观亭月:“……” 这种感觉可真是一言难尽。 燕山就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将周遭的一举一动收进眼底,唇边多是风凉揶揄的笑。 不一会儿,两侧的街市上就有声音好奇地窃窃私语:“诶,那个跟在观将军后面的人是谁呀?” “不知道。”对方猜测,“是她的跟班吧?寻常的大人物不都有许多扈从吗?像咱们县老爷那样。” “有道理。” “也可能是她的小弟呢……” 观亭月自然听见了,意味不明地冲燕山挑起一边的眉,神情不好描述,但“跟班”两个字是显而易见地写了在眼底。 他抿抿唇,略有些欲言又止,“城中百姓的流言而已,你有必要这么高兴吗?” “我哪里有很高兴。”她故意顿了一下,“也就一点点高兴罢了。” 燕山:“……” 他停在原地,脸细微地一抽动,盯着她背影的眼神多少带了点憋闷。 而那些窃窃私语竟还有下文,这回开口的便是两个小姑娘。 “我倒认为不像是扈从,瞧着比寻常主仆更亲密一些。” “你说会不会是观将军的夫婿呀?” “嗯……”那人深以为然,“不无可能。” 燕山的视线稍稍往旁边一瞥,又回过头来,食指的指背抵在嘴唇上,将有些上扬的唇角往下压了压。 随后几步小跑上前,和观亭月肩并着肩。 她奇怪地看了他两眼,后者脸上仍旧若无其事,脚下的步子却不易察觉地轻快了不少。 第50章 哪儿哪儿都有你,干嘛老跟着…… 信是八百里的加急, 最快也要半个月之后到达嘉定了。 观亭月同燕山从邮驿中前后脚地出来,“李宣文让我多留两日,我想着反正前面的山道已堵, 不妨就等清扫干净以后再启程。” 他态度随意:“我没意见, 正好手里也有一些军报要处理。” 尚说着话,迎面忽瞧得一位老妇人牵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娃, 东张西望地打量,乍然看到她,脸色顿时一喜。 “将军!” 老妪拽住孩子走上前,先朝她低头行礼, 继而才解释道:“我今早上市集卖绣品,听他们说您在这附近,就赶紧一路打听了过来。” 观亭月沉下眉目细细端详,“你是……” 接着, 她便恍然想起, “哦。” 老妇人见她对自己尚有印象,不由得更热络了些, “前日我瞅见和甫的坟前有烧尽的香灰,还道是哪位故人祭奠的, 就没想到会是将军您。” 观亭月微微一笑:“这几年日子还好吗?” “好,好,好得很。”她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点头如捣蒜, “多亏当初您留下的那些银钱,又让员外老爷照拂我们孤儿老妇,而今在城外头有两块薄田租了出去,平日得闲也做些荷包、手帕补贴家用, 供廉儿读书暂且不成问题。” “那就好。”观亭月摸了摸男孩子的头。 “对了,我从家中拿了点阿胶枣来,冬日里吃这个,对身体很补的。” “啊?”她愣了下,说不用,“这……” “小妇人的一点心意,将军你就别推辞了。” 阿胶此物于她而言必然不便宜,观亭月刚想婉拒,老人家却像是料到她会有这举动,一双小脚跑得飞快,转瞬便没影儿了。 丢下她孤零零地在原地里,只好无奈地托着那一袋子红枣。 燕山望了一眼街头,“……是从前守城战死的将士遗孤?” “对。”观亭月颔首,抬脚往前走,“也可以这么说。” 后者敏锐地挑眉:“也?” 然而对此她却没有再多的解释。 两人为了避开先前那群狂热的小贩和店主,特地从另外一个方向绕远路回客栈。 日上中天,冬季里的太阳不见得有多暖和,但胜在明朗温煦,那么绚烂耀眼地照下来,让周遭的画阁绣户与商铺摊席皆染上了一层明媚的烟火气,满城如春水般望之心悦。 燕山在道旁看见一个挂着竹筒,摆着木质机巧的杂货摊,那竹木打造的机械算不上精致,但却很新巧。 他不自觉地走近,伸手拿起一根打磨光滑的竹节。 “哟,客人买竹筒吗?”商贩掀帘子出来,向他介绍,“这筒子您可别瞧它普通,内里暗藏玄机呢——” “您看,底下一节能装干粮、装茶叶,上面一节可以盛水,外面另有个夹层能打开,放筷子、勺子、书信。总之用途甚广,出行在外又省事又轻便。” 他摆弄着给燕山展示。 然而对方的目光一直是淡淡的,或许在浅淡中亦蕴含着某种缅想与向往,让人见了,总不太好意思过多打搅。 “你不必在边上候着,我自己看。” 小贩连连点头:“好嘞,那您随便瞧,瞧中什么再唤我。” 燕山手指抚过架子上垂挂的竹器,一连串地叮当作响,他在阳光下怀念地注视着眼底的机巧,声音无端就放得很轻,“是桐舟做过的那些?” 观亭月嗯了一声,俯身下去,目光温和地蹲在满地的木质机关前。 “当年,我把他画的图纸印制成册,带了许多本在身边。离开安奉的前夕,我送了一本给李宣文,告诉他重建故土的时候或许用得上。” 说到这里,她眉眼间的神色柔软极了,连语气也透着悠远,“没想到他们竟改良了这许多,还卖去了大江南北。” 桐舟比燕山大不了几岁,由于是个圆脸,模样似乎就更显小一些。 他虽被选为弓/弩手,但在剑招、枪法、刀术上几乎一脉相承地糟糕,常常让来观看考校的观林海不忍直视。 不过好在此消彼长,桐舟功夫不怎么样,对机括机巧却颇为擅长,闲着没事就抱着木头桩子,坐在院中敲敲打打。 他最爱缠着燕山,因为燕山最好骗,无论编什么天方夜谭的理由,都能毫无怀疑地当真,在测试机巧上是个十分合适的人选。 于是乎,每次操练完回房,燕山总会在途中被他截住。 “诶,山儿山儿,你回来啦。”随时随地碰见桐舟,后者都顶着满脸的木屑,活似在柴房里待了一整日。 “快试试我新做的‘翻折床’。” 他眉飞色舞地比划着,“是由轮椅和行军床改造的,打开可以当靠椅,放下来就是床,一共四个轮子,用在战场上还能安置伤兵。” 燕山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身后的木头机械,脸上的表情尽管不多,但“嫌弃”二字可谓不加掩饰。 气氛短暂地僵硬了半瞬。 很快就有人冷嘲热讽地嗤笑出声,是在旁翻阅兵书的阿昭,“你前几日才拿那个‘用风力快速吹干湿发’的玩意儿,割断了他半截头发,还指望人家上当呢?真是会欺负老实人。” “这、这不一样。”乍然被人揭老底,桐舟梗着脖子辩驳,“我反复改了好多回,肯定没问题。如今只是想听一听你们上手使用之后,有没有更好的建议。” “好兄弟,来试试嘛。”他伸手勾住燕山的肩膀,“你看,知道你喜欢,我可是把自己最宝贝的那双刀鞘给你了,我对你难道不好吗?” 他闻言,终于皱起眉心:“……你又不用,刀。” “不用不妨碍我收藏嘛。”桐舟死皮赖脸地继续怂恿,“不如这么着,木床你若觉得好使,我就送你,如何?” “整个大奕仅此一件,在它推广出去之前,你可是独一份儿的,很划算吧?……” 他犹自滔滔不绝,肩头忽的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拍。 桐舟猛地回首,便看见一抹鲜妍的胭脂红出现在自己身后,当场吓了一跳,“大小姐!” 少女梳着极长的马尾辫,俏生生地叉起腰,一双杏眼秋水无尘,正怀疑地盯着他,“喂,你又在诓骗燕山干什么好事啦?” “我哪有……” 桐舟赶紧将燕山的肩搂得更用力了,“跟他闹着玩儿的,是吧山儿?” 观亭月明显不太相信,以一种探究的眼神凝视对方半晌,刚想要戳穿,注意力却叫地上的物件吸引了过去。 “翻折床”尚未打开时,是四四方方小巧玲珑的一块,看上去颇为可爱,至少外观很讨人喜欢。 “咦。”她立马来了精神,“这是什么?” 桐舟见她感兴趣,正愁没人试用,颠颠地就跑来了,“是好东西!……” 他忙唾沫横飞地向观亭月解说着此床的用途,指导她怎样打开机关,怎样收放自如,又怎样调节长短高度。 后者倒也配合,仿佛鼓捣某个新玩具,口中不住地啧啧称奇。 燕山站在原地里,并没有走,也没有转身,依旧是背对着他们的。 而阿昭那时则隐晦地斜了一道视线悄然瞥来,只见观亭月在桐舟天花乱坠地掰扯中展开了床,饶有兴味地往上一躺。 此物两侧有把手,可以自己转动驱使轮子往前行。她倒玩得开心,从小院这头滚到那头,宛如身患绝症,一瘫不起的病人,至少瞧着,脑子有点不太聪明的样子。 “嘿嘿,没骗您吧?”桐舟跟在她后面跑,“我就说很好用,改明儿也让将军试一试。” 他这张嘴约莫是反着长的,刚得意完,那木床骤然毫无征兆地从中间裂开,“哐当”一声响,直接对半垮塌,送观亭月摔了个结实的屁股墩。 偏偏两头的车轱辘竟不停歇,惯性使然地还在南辕北辙地滚动着。 眼前的画面顿时有点逗乐了。 仿佛等得就是这般结果,阿昭终于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仍旧翻他的兵书。 四周死寂片刻。 “桐——舟——!!!” 两个字吼得铿锵有力,直把栖息在梢头的鸟雀惊了个落荒而逃。 女孩子盘腿坐在地上气急败坏,只觉闪到了腰,一时无法当场跳起来暴揍他。 桐舟已经出于本能抱住了头,求生欲十足地撒腿开溜,动作非常之熟练。 观亭月更加咬牙切齿:“你搞什么!你是不是故意的?还跑!” 他吱哇乱叫地喊冤:“不是啊大小姐,我也不知晓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此前我玩一下午都没事儿的……” 阿昭掀过一页书,漫不经心地插刀说道:“兴许是因为大小姐你比较重吧。” “喂——”观亭月头一转,作势要咬人,可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从前方传来的,很轻很浅的一点笑。 那笑意仿佛是从鼻腔里挤出的,带着点莫可名状的味道,仔细辨别时,更像是含混的一个轻哼。 “诶,燕山,你刚刚是不是笑了?”她在后面不满道。 然而对方并没有搭理她,只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等等,你是在笑我吧?”观亭月不依不饶地追上去,“一定是!喂,你说清楚啊……” 少女在他身侧,探着头,转来转去地问。 那时的阳光比现在只多不少,仿佛一年间,连雨雪的天气都没有几回。 每晨醒来皆是花光满路的艳阳天。 旭日照见众生蓬勃,韶华如锦。 辗转雁字南归,可惜故人别来却不能无恙,是天上高悬月,水中镜花影。 * 在客栈的柜台前,观亭月本想结算昨日的食宿费用,奈何掌柜无论如何也不肯收。 “将军能在我们小店住,是小店的荣幸,哪儿还好意思再收您的钱?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的。” 她跟着对方打太极似的推了一遭,眼见掌柜甚至连前些天给的房钱也要退,当下也就只得不再多谈了。 观行云对此却是无所谓,“人家既然不收,那给我好了。正好去换把整齐点儿的扇子。” 比起不要脸,恐怕很少有人能望其项背。 观亭月无奈地看他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一手扔着碎银,吊儿郎当地上楼去了。 午后的大堂颇为清闲,没什么用饭的客人,躲在角落里的黑白猫找了个能晒太阳的地方,懒洋洋地打呵欠。 敏蓉正趴在桌上写她那本,有关观家祖宗十八代的传记,不时犯难地抓抓脑袋。 而双桥则蹲在一旁的椅子上,新奇地把玩镇纸,她现在处于瞧什么都来劲的状态,没过一会儿就要放进嘴里咬一咬。 “啊,这个不能吃!” 敏蓉拼力气敌不过她,抓着另一端与之较劲,既心疼自己的镇尺,又担心崩坏对方的牙。 双方堪堪势均力敌之际,观亭月伸出手来,轻描淡写地捞走了那块木头,顺道往双桥脑袋上打了一记,这才还给敏蓉。 “大小姐!”后者忙起身,给她倒了杯茶。 观亭月说了句谢谢,在对面坐下,“你在写什么?” “在将今天发生的盛况写进我的《观家军见闻录》里面。”她激动地捏着笔一抚掌,倍感欣慰,“简直是能载入史册的一幕啊!我一定要让我的后人代代流传。” 观亭月:“……” 放过她吧,真心的。 “我眼下搬到了这家客栈来,以后就有时间多问您一些问题了!”敏蓉说来很感慨,“今日这城里的家家户户比过年还高兴,想不到能得此机缘,见到您本人……哎,可惜美中不足,您的几位兄长若也在的话,便真正是今生无憾了。” 观亭月吹了吹茶水上的浮沫:“我三哥不是在吗?” 她笑道:“所以,也不算很遗憾吧。” “自然是多多益善更好啦。”小姑娘随后又顿了下,语气不自觉地拖长,“而且,三少爷他呀……” 观亭月:“嗯?” 敏蓉往她身边坐近了一点儿,小声说:“毕竟在观家几位年轻将军当中,三少爷其实最没什么存在感了。大家总觉得他武不成,文不就的,军功不卓绝,连带兵的资格都没有。因此,还是更欣赏大少爷和二少爷。” 末了,她朝楼上谨慎地一瞥,压低嗓子,“而且呀,我见三少爷成日里不务正业,到处吃喝玩乐,衣食住用还是花您的钱,是不是有点太……” 正说着,她背后忽响起一个清脆冷淡的男音:“你们之所以对他印象不深,是因为观行云的资质天赋并不在带兵打仗上。他轻身功夫冠绝天下,二十年来无出其右者,这样的人去战场上厮杀,只是浪费。” 敏蓉大概是做贼心虚,一张脸涨得通红,回头吐词不清地控诉他:“你……你怎么能偷听女孩子讲话呢?” “你既在背后说人闲话,就别怕让人听见。”燕山拉开靠椅坐下来。 她到底是理屈词穷,噘着嘴悄声嘀咕,“哪儿哪儿都有你,干嘛老跟着大小姐。” 第51章 我是宣德二十四年的后备兵……… 观亭月听出她对观行云的偏见, 倒不以为忤,只觉得小姑娘想法可爱,便摇头一笑:“三哥不是那样的。” “他当时是军中一等一的斥候, 刺探敌情, 观察地势,摸清虚实, 多年以来无一疏漏。因为轻功实在神乎其神,哪怕是去敌方中军帐外偷听情报,也很难被人察觉。” “就是手上功夫太烂。”燕山在旁补充。 “对,他除了会跑之外, 一无是处。”她无奈地摊手笑道,“否则取敌将首级可谓轻而易举,过往的许多战役几乎就没我什么事儿了。” “什么?他、他居然不懂武技?”敏蓉委实震惊。 观亭月不置可否地颔首,“学武讲究的是下盘稳, 力气足, 筋肉结实,体格强健。可这些却不利于轻身功夫, 因而我爹从一开始便没怎么教他战场上的杀术。” 大概这便是老天爷的高明之处吧。 让人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 生于世间, 谁都不是多余的。 她放下茶杯,“大军开拔前必须得由斥候先行,从古到今皆是这个惯例。他的活儿, 我干不了, 同样的,我的位子,他也做不了。” 观亭月道:“通常凯旋的捷报多是报主将的名字,而千万大军仅作为后缀, 故此天下人才只对名将记忆深刻。 “但其实每一场仗的胜利,都不能全数归功于哪一个人,再厉害的高手,就算能以一敌百一样破不了城门。” 她反问敏蓉:“江湖中不乏风头无双的大宗师,那你听说过有谁凭一己之力击溃敌军的吗?” 女孩儿大概是生平头一次直面这个问题,沉默地皱眉深思起来。 观亭月继续把话说完:“所谓的‘从无败绩’应该是很多人的功劳,而并非是我的。只不过恰好带领他们得胜的人是我,仅此而已罢了。” 敏蓉想了许久,老老实实地向她认错,“……您说得有道理,是我太狭隘了。” “对不起,我先前不应该那样讲的。” 她笑了笑,“没关系,大多数人都有这种误解,你会如此想,也是情理之中。” * 傍晚用饭时,燕山的亲卫带话回来,说官府已派出人手清理坍塌淤堵的山道,兴许再有五日便能正常通行。 言下之意——他们还能在此处多待上五天,第六日是一定要启程的。 城里的百姓还是热衷于悄悄跑来给观亭月送点土特产,却又因为李员外的叮嘱,不敢过分打扰,干脆都堆在门口。 你放一篮子,我摆一竹篓,往往门一推,鸡零狗碎的杂物们便哗啦撒一地,简直像是在上供。 偶尔她睡醒了打开窗户,还能发现楼下有拖家带口地在对着这边方向跪拜。 一时真让人关窗也不是,开着也不是。 怀恩处在长江中游一带,即便隆冬亦甚少下雪,连着几天倒是有些淅淅沥沥的小雨。 这日,气候刚放晴,观亭月正外出一趟回到客栈,尚未进门,便听得里头大着嗓门沸沸扬扬,不知是在交谈什么。 按理说尚不到用饭的时间,不应该有这么多人才对。 她跨过门槛,瞧见燕山抱着双臂立在不远处,顺口问他,“怎么如此热闹?出什么事了。” 对方闻言,漫不经心地挑起眉:“回来了?” 他朝旁边一努嘴:“找你的。” 又找她? 这次又是什么人…… 观亭月满腹狐疑地转过视线,迎面几个隐约熟悉的脸孔当即欣喜若狂,一窝蜂地涌到她身侧。 “大小姐!” “是大小姐!” “大小姐来了!” 她被七嘴八舌的声音灌了一耳朵,四下里环顾,总感觉这些人自己似曾相识,可一时半刻又叫不上名字,只能惊喜地张着嘴。 “你、你们……” “我是武正啊,二伍的鼓手。您还夸过我体力好,敲鼓有气势来着。” “我、我……大小姐。”另一个挤上前,指着鼻尖,“我大仓,先锋军的骑兵,从清子桥一战起就跟着您了!” “我是董硕,以前在辎重营的……” 看对面的男人们争相介绍自己,观亭月方才回想起,原来他们便是多年前守城那场战役里,跟随自己冲锋陷阵的观家军。 谁能料一别七八年,竟还能在同一座城里相遇。 她先是高兴,随后又不解地打量众人,其中好些个身上穿的分明是卫兵的服饰,“你们怎么会在怀恩的?还有……这个……” 那几名城门兵见状,互相对视了两眼,抿着嘴笑。 午后靠窗的位置,光线正好。 小二端来茶水和果点,“各位军爷慢用,有任何需要尽管叫我。” 观亭月礼貌地一颔首,眼下却顾不上吃什么茶果,“也就是说,你们是被朝廷收编以后,调派到这里来的?” “对。” “严格地讲是被收编了两次。”有人掰着指头算,“老将军战死没多久,咱们先是让当地的驻军收编了,再然后改朝换代,又让新的官府收编了,去了趟京城核对户籍,辗转又到了此地。” 她听完不由欣慰,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照你所言……那其他人的境况,还好吗?” “好,好着呢!”对面的男人轻松地笑,“有回家成婚生子的,有走南闯北做小本生意的,也有我们这般仍旧干老本行的……反正,大家都过得挺不错。” 观亭月之前总担心他们会被为难,到现在才终于松了口气。 桌前的士卒拿着果子边咬边感慨:“唉,还是看见大小姐觉得心里亲切些。就像是……又回到当年在将军府和军营里的日子。怀念得很。” “是啊。”那一个问,“怎么,原来你也是被老将军捡回去的?” “那当然,我家大半个村子被烧,老子娘全死光了。”说话的便是名叫大仓的骑兵,“本以为观老将军会给我赐名的……可惜,他说我有名字了,就不能再给我取。” 后者无比遗憾,“我一直觉得‘大仓’不怎么好听。” 观亭月忍不住笑:景观植物难道就好听了? “据说能得观老将军赐名的人可不多,数完了也不过十个。得是打小流浪在外,连全乎名儿的都没有,那才行。” “诶。”一边的人拍他,“你是哪一年的后备兵?在何地学练的?” “宣德十五年。在郑州。”对方满脸得意,“我们那一批家将里出了好多厉害的人物,有什么杜世淳、裴明,还有观长河观大将军。” “宣德十五?看不出来,你年纪挺大啊。我是宣德二十的。” “你是二十?我为何对你没印象……” 余下就有人轻轻嘟囔着羡慕:“怎么你们都在将军府待过……” 而他只是后来征兵入伍的,未能打小养在将军府,跟着训练。 这一桌清茗香果,盘中是上好的核糖酥,借着窗外垂下的藤萝蔓草,氛围甚浓地谈论着少年时的往昔。 燕山静静地靠在阶梯后的阴影之间,听着耳畔传来的热烈的声音,在心里想:我是宣德二十四年的后备兵。 和我一起的人。 和我一起的那些人…… 他先是摊开掌心,垂眸深重地凝视着,随后才偏头望了望远处的观亭月。 将五指合拢了,用力地捏在一处。 送走了大仓等人,观亭月才真正开始感觉到有些疲倦。 双桥一早被三哥带出门遛弯,江流又不知上何方野去了,客栈上下难得清静,而她连着数日被迫受人瞻仰,又得卖笑又得陪聊,简直比青楼的姑娘们还忙! 这一瞬,观亭月不禁同情起那诸天神佛了。 世间凡人何止千千万万,每日听他们一人念上一句,换做是自己多半当场就要疯。 神佛不愧为神佛,我辈心服口服。 趁时辰尚早,她打算先回房小憩片刻,正要上楼时,余光忽瞥见大门外路过两个人——是前日来拜访的祖孙俩。 观亭月开口招呼:“付姥姥,出远门吗?提这么大的包袱。” 老妇人赶紧上前与她问好,“将军。” “家里的亲戚让过去住一段时日,所以才带着廉儿准备出城。” “这样。”她点点头。 后者热情道,“咱们住在城外五里坡,跨过枣河,有三株老柳树的院子就是了,将军得空过来坐坐。” 观亭月应承,“好,一定。你们路上当心些。” 老太太连声说是,言罢扯了扯手里的小孙子,“快同将军道别。” 小男孩儿犹有些许赧然,怯怯地挥手:“观将军再会。” 她笑笑,“再会。” * 大概是此前雨水多,傍晚后空气忽然潮湿起来。 草木的枝叶上很快结满了露珠。 小城镇没什么夜市,初冬又冷,用过饭食观亭月便习惯性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研读着那几封写给观林海的书信。 双桥却是闲不住,扒在窗边看星星,瞧了没一会儿,她突然一惊一乍地指着外面。 “大小姐,大小姐!” 观亭月合上信纸,探头望一眼,倒不以为意:“哦,那是雾。” “安……怀恩附近受地形山势的影响常年起大雾,从早到晚不消散,尤其是冬日,往往一起雾就是好几天。没什么稀奇的。” 双桥从前待在望北山,虽偶尔也能见到山中的雾气,可从没有如此壮观,登时感到不可思议。 观亭月曾吩咐过她要好好学人说话,她听得一个新词,当下就乖乖地重复道:“雾,雾……呜呜呜……” 专注的模样很有几分可爱。 观亭月从小是被四个兄长宠大的,纵然有江流这么个弟弟,少年时也没怎么同他相处过,而今看着双桥,她才有一点当姐姐的滋味,常常喜欢得不行。 “双桥你过来。”她坐在床边招手,“我给你把发髻拆了,等下好睡觉。” 后者便立马地跑到她跟前蹲下,伸头递到观亭月怀里去。 薄雾蔓延得很快,一夜间就浓厚起来,清早连旭日也黯淡了许多,天幕沉沉,有些“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味道。 不知什么时辰,观亭月被一串厚重的叩门声惊醒,她披衣起身,不经意瞧了一下窗外。 晨光将亮未亮的,透着一股无名的昏暗。 拉开门扉,走廊上站着的居然是穿戴整齐的燕山。 对方瞥见她这单薄的里衣,先是一愣,随后不易察觉地动了动眉心,“你还在睡?” 观亭月:“怎么?” 他模棱两可地摇头,不答反问:“你没发觉四周的雾不太对劲吗?” “雾?”她莫名不解,“雾怎么了?” 燕山道:“雾的颜色变了。” 听他这般一说,观亭月的睡意瞬间清醒,当即折返扑到窗边去看。 近处的怀恩城内倒是还流淌着浅白的雾,但远方的城郊竟弥漫着滚滚的阴霾,仔细瞧时,内里竟隐约泛着一点紫色。 因为雾气太浓,放眼望去时,几乎很难分辨出周遭的环境与树木,像墨汁入水,顷刻便黑到化不开。 就在此刻,她发现数名巡逻卫兵前后抬着什么人从长街那头着急忙慌地往这边跑。 观亭月立马收了视线,也顾不得燕山还在一旁,飞快套好了衣裙就往客栈外走去。 第52章 对方好似从天而降那样转瞬而…… 浓雾密布的小城在清晨中鬼气森森, 人与物一丈开外便只剩下个模糊不清的轮廓。 不少百姓被街上的动静与反常的气候引得纷纷出了门,张皇不解地探头环顾。 观亭月同燕山下楼时,江流与观行云正站在客栈外看着那些经过的官兵。 “姐!” 他指向抬着伤者的队伍, “情况似乎不太对, 好多人都无缘无故地晕倒了。” 她皱眉:“晕倒?” 燕山目光往前一投,二话不说便拦下一个巡逻兵, “出什么事了?” 对方瞧见观亭月在其身后,知道他们是一路的人,自然就很给面子地停下回话,“唉!我们也正纳闷呢! “今晨换班时, 昨晚巡夜的兄弟们直说头疼犯恶心,大家还道是渴睡,不曾休息好,谁知没走几步, 人便突然栽倒在地。” 他解释, “如今正要往医馆送——不只是我们,怀恩城中的其他人也陆续出现了相同的症状。” “这地方小, 药铺医堂统共只那么几个,眼下还说不准有没有空余的铺位, 真愁人,到底是犯了什么毛病。”他自言自语,“难道是瘟疫……” 话音未落, 左近一声苍老低哑的嗓音横空插进来, “恐怕不是什么疫病。” 众人同时望去,只见李员外带着他那个便宜儿子出现在朦胧大雾里,这六旬缙绅倒是老当益壮,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眼下辰时都不到,也不见他犯困。 “你们不觉得周遭的雾嗅着有股淡淡的刺鼻味儿么?” 听得此话,大家皆不约而同地跟着闻了一闻,的确如他所言,是潮湿混杂着腥臭。 观亭月问道:“知道异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李员外的儿子语气相当笃定:“夜间,至少也是丑时前了。” “我昨晚饮酒过多,极难入睡,便起身在院中透气,那会儿已经有闻到这般味道。” 夜里? 也就是说,是在所有人酣眠之后了。 她食指的指背轻触着下巴,眼睑低垂地沉思,“我总觉得这场雾很像是林中生出的瘴气。” 燕山转头:“瘴气?” 观亭月嗯了一声,神色依旧严肃,“适才我在二楼透过窗望出去,发现整个怀恩城周遭一圈都围着层灰紫的霾。如果我没记错,城郊是有许多沼泽的,对吗?” 她后半句问的是李宣文。 李员外忙颔首:“您说得不错,近几年雨水泛滥,是长出了一些沼泽地。” “这附近的山林呈环抱之势,而沼泽会使飞禽走兽困于其中,腐烂的尸体堆积得越来越多,腥气又无法扩散出去,随着浓雾形成尸瘴,倒也不无可能。” “哦……”后者对山野密林不甚了解,自是十分受教地点头,“原来如此。” “难怪昏迷不醒的尽是离郊外最近的守城兵,要么就是那些从外镇而来的小商小贩们。” 燕山当机立断,“不能再让百姓随便出城了,官府得尽快贴出告示,最好是待在家中。另外,想法子联系上周边的村镇,叫别处的镇民这段时日也莫要上怀恩城来。” “事情倒不难办,只不知现下封城,得持续多久呢?”李员外替满城的老老少少担忧,“大家都有生计要忙,总不能一直关在房里。” “放心,雾会散的。”观亭月宽慰道,“届时再下两场雨,想必便无大碍了。” 见她如此有把握,李宣文松口了一口气,礼数周全地打躬,“有您这句话,老朽实在安心许多。” “我这就着人照二位的吩咐去通知官府。” 观亭月点点头。 尽管诸事井然有序,然而不明白为什么,她心口却依旧像鲠着何物似的,并不松快。 回想起方才在高处看过的那一眼——那种浓雾笼罩环绕的感觉,让她感到极其地不舒服。 仿佛围聚着城墙流淌的瘴气,是要将里面的人全部困死其中,不留生路。 李宣文明显在当地官衙里说话很有分量,不消片刻,知县便依言应对起来,张贴告示、沿街敲锣示警,走家串户地告知民众闭门不出。 短短半日光景,这小城就陡然变得万籁俱静,加上挥之不去的雾瘴,竟有些死城的意味。 观亭月和燕山站在医馆外,看捕快与守城卫们进进出出,众人都在面上蒙了片布罩住口鼻,以免吸入过多的毒瘴。 几个学徒将熬好的汤药喂入病者嘴里,城中的物资倒是不缺,但几番治疗下来,情况却不见好转,反而有些越演越烈。 在案桌上研制方子的大夫额头的汗擦了一遍又一遍,连翻书的手都肉眼可见地在发抖。 观亭月旁观半晌,终于开口问他:“医生,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大夫尚未言语已先抹了把急出来的汗珠,“实不相瞒,若这病真如将军所言是瘴气入体,那在下……确实是没医过瘴毒,但按照医书上的方子入药,却又毫无起色。” “我说瘴气也不过是一种猜测,你只管凭你自己的本事来治就好。” 对方听完苦笑,“在下才疏学浅,更辨不出是什么毛病了……只瞧着像某种毒。” “但毒这种东西是最难解的,天底下有千万种毒物便有千万种解药,假如时日充足慢慢专研,倒是可以寻到解毒之法,可就怕病人等不起啊。” 毒药解药之间的利害关系,观亭月在此之前在江流那件事上已经体会过一次,自然知晓其中的复杂琐碎。 “慢慢来吧。”燕山忽然出声,“你急也不是办法。除了让自己愈发焦虑,没一点用处。” 大夫连连称是。 门外几个兵卒用简易的翻折床前后抬了两三个人,风风火火地进来,口中一个劲儿地低声念惨。 “我瞧着这雾瘴来势汹汹,恐怕不那么好治。 “才发病多久啊?刚听闻已经有人没撑住气,拖走给埋了。” 另一个吃惊;“真的假的?” 观亭月的目光一直追着这几人走出医馆,良久也未曾收回。燕山在旁瞥到她的表情——虽不算凝重,但眉头微锁,却有几分不言而喻的担忧。 到她这个年纪,已经知道什么叫做喜怒不形于色了,不管是高兴还是忧虑,情绪轻易不会上脸。 就在此刻,前面搀扶伤者的人群里忽然出现了两个熟面孔,观亭月蓦地往前迈出一步。 “大夫,大夫!”那人先是在叫大夫,而后看见她,才抹了把鼻子,“大小姐……” 来者一身轻甲军装,嘴唇发青,正是昨日找她喝酒的观家军旧部。 观亭月的视线慌忙落到一侧昏睡不醒的青年人身上,如果没记错,他应是唤作“大仓”。 负责城门驻守的校尉正紧跟其后。 观亭月问:“他怎么样?” 士卒比她大不了几岁,瞧着有些稚嫩,只这么一瞬,眼圈竟红了,“仓哥刚才还在哼哼,现在已经没听见声响了……” “你们去了哪里?城外吗?” 他点点头,“我们本要去集镇上传口信的,刚出城没多久,就发现郊外倒着好些准备进城的村民。仓哥想救他们,谁知这毒瘴实在厉害,才多走几步,人很快便神志不清。” 年轻的士卒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大武哥见状,跑去扶仓哥,结果也跟着倒了——大家一个接着一个,全栽在了城门口。” “我离得远尚且无碍。可若不是钟校尉及时赶来,恐怕、恐怕是凶多吉少。” 观亭月听罢,眼色渐次暗沉。 “不能用信鸽吗?” “信鸽一样受不住这毒气,”校尉走上前,“飞不出半里,就都死了。” “眼下已是捉襟见肘,暂时也顾不上城外的百姓,总之,城内民众是万万不能出去一步!” 士卒闻言慌张道:“可大武哥还在城外,他说不定还活着,钟校尉,我……” “瘴气的厉害你不是不清楚,如今哪里再敢出去救人。”校尉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叹气道,“唉,看开些吧。” 士卒是侧对着这边的,故而观亭月只能见到他用力末了一把脸,也不知正面是怎样的神情。 “医馆这边我帮不上忙。”燕山问她的意思,“准备让樛木去查一查城防的事,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 观亭月忽然犹豫,又往安置伤患的偏房中望了望,“我回客栈。” 因为不能随意外出,这店内顿时多了不少人,食客们围在酒桌旁七嘴八舌地争议着此次异变的缘由,气氛竟透着一股激奋的热烈。 “太神奇了,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敏蓉抄着纸笔,“一定要记下来。” 观行云坐在大堂里逗小姑娘,见她进门,远远地唤道:“小月儿,吃午饭吗?” “不吃了。” 她脚下生风,很快回到自己房内,从行囊里取了一条帕子,想了想,又取了一条。 双桥蹲坐在椅子上,不解地看她左右忙碌,而后匆匆出门。 * 怀恩城墙的瓦原本是大红色,如今已被雾霾熏成了绛紫,观亭月抬头略估量了一番高度,将巾帕往自己口鼻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套,遮得严丝合缝。 做完这一切,她才纵身跃起,轻灵地翻过了墙,稳稳落在其后。 面前的瘴气比及在客房二楼看见的要更为厚重,带着无形的压迫感,诡异而迷离地铺在四野,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甚至会觉得自己在做梦。 梦里是浑浊妖冶的志怪世界,或许下一刻就能窜出几只张牙舞爪的妖精来。 城郊的刺鼻味浓烈了不少,观亭月一面小心前行,一面皱着眉,尽量屏息闭气。 四周依稀可见得一点草木的影子,平日里生机勃勃的大叶榕,在此时竟显得格外可怖,哪怕是最寻常的摇曳,也瞧着像是鬼魅无风自动。 没走多远,她就看见有个模糊的轮廓面朝下倒在地上。 此人作寻常农户打扮,手边有散落的瓜果,不知是走亲访友的,还是来做买卖的。 她迅速跑上去,摸对方脖颈处的脉门——触手温凉,俨然已经没有心跳了。 而在那之后,笔直的官道间横七竖八的,竟全是一动不动的百姓。 此情此景,饶是观亭月也不由心中发怵,她不敢多做停留,轻轻吐出一口气,继续朝更深处探寻。 按照那个士卒所言,他们是刚出城门便遇了难,那么应该离墙这一侧不会太远。 她左右张望观察,沿途行来,倒是尸体居多,竟半个活物也没瞧见。 现在只能祈祷三层绢布可以多撑上一段时间,至少可别说昏就昏。 突然间,感觉脚下好似踢到了什么,她一撩裙摆低头看,这里居然还躺着个人。 不等自己俯身,后者便有气无力地发出一阵呻/吟来。 守城卫的装束…… 观亭月忙将其翻了个面——浓眉宽额,是武正没错! 她当下二话不说,捞起此人的一条胳膊搭在肩头。 士卒到底是个壮硕的成年男人,饶是观亭月力气不小,要背起这么个手长脚长的重物,对于赶路而言着实不便,所以只能用抗的。 负重不可避免地加快了呼吸,面上的巾布被水雾与汗逐渐浸湿。 她拖着人行至城墙根下,才一仰头,眼前瞬间就是一花。 甚至并不知道是瘴气过浓还是自己真的眩晕,只觉得鼻腔里满是腐烂臭水的味道,腹中有点反胃。 不行,得赶紧离开这里。 观亭月扶了扶昏迷不醒的武正,踮脚一个起跃…… 然后她又落回了地面。 观亭月:“……” 她再次纵身,居然还是原封不动地落了回去。 观亭月就这么在原地里滑稽地做了一会儿起跳动作,隐约感觉自己像个大傻子。 腿脚笨拙成这样,看来三层绢布到底是被瘴毒打败了。 她深感后悔地咬了咬嘴唇。 早知道应该套六层的。 就在观亭月一咬牙,准备尝试第五次的时候,她视线里蓦地多出一个人影来。 对方好似从天而降那样转瞬而现。 而四周大雾朦胧。 他长眉下的星目仿佛暮色刚起时的月亮,皎洁明朗,又带着愠恼的微凉。 没等观亭月开口,燕山便将她蒙在脸上的巾布扯开,一声不吭地怼了个冰冷铁质的面罩上去。 接着,他一手将人揽到自己背上,一手搂过她的腰,带着两个累赘跃上了城墙。 第53章 他们是你的兵,难道我就不是…… 观亭月的手臂挨了不下五针, 幸而大夫说她体格不错,吸入的瘴气也不算太多,治疗得及时就无大碍。 从医馆出来, 一路上燕山都没有同她讲话。 他神色难看得厉害, 脚步沉躁,摆袖的力道在周遭掀起一阵劲风。 几乎把“心情不好”五个字明晃晃地贴在了脑门上。 就连回客栈走的也不是正门, 却是从后院进去的。 甫一踏入院中,他便将脸上戴着的铁面罩狠狠地一扯,回头满是愠色地质问: “为什么要一个人出城去救人?” 观亭月摘下避毒的铁壳子,答得理所当然, “因为那是我的兵。” 这一句,这语气,同当初她留下双桥时一模一样。 燕山闻言,眼底的刺痛之色稍纵即逝, 他后槽牙轻轻地一咬, “他们是你的兵,难道我就不是吗?!” 观亭月怔了怔, 似乎有些始料未及。 穿堂那边,观行云和江流听到动静, 正往此处而来,谁承想迎头就撞到这地动山摇,冰火两重天的局面。 前者忙眼疾手快地将弟弟拽住, 以免他被殃及池鱼, 给做成一道死不瞑目的剁椒鱼头。 观亭月兀自沉默良久,她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句反驳,好像承认了不妥,不承认却又不对。 最后索性避重就轻:“你已经改名了, 你现在姓燕不姓观。” 燕山看着她从自己身侧走过去,忿忿地扭头,冲着观亭月的背影道:“区区一个姓氏,我立马就可以改回来!——你明知道这不是姓的问题。” 假若双桥没有找到他,假若他对此事毫不知情,那她……她能够平安地带着人从城郊回来吗? 为什么就不能偶尔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信赖他一下。 开口找自己帮忙,真的有那么难吗? 半晌未曾听见她吭声,观亭月并没有回复他,或者她可能也不屑于回复什么。 燕山低垂着视线,静静落在脚边,一直到她行至二楼的台阶下,他才突然说:“我知道,你还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他用力抬目,“你只是不想看见我,一看见我,就会让你想起那一天,对不对?” 所以她才会把他逐出观家,才会刻意地对自己避之不见,归根究底,不都是因为这个吗? 观亭月的脚步猝不及防地一滞,她手抚着栏杆,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曾转过身来。 漫天碧穹,万里晴空,皆让或白或紫的氤氲浓雾,染得苍茫一片。 观行云发现她不言不语地抬起了头。 侧着脸,背着光,长睫轻轻一扇,好像是抿了抿唇角,然而不过片刻就飞快回神,将清澈的星眸投向不远处的燕山。 那神情并非气恼,也不是理亏词穷,反而带了点冲破幽邃与年月的淡然之感,她嘴边甚至是有弧度的,整个人格外平和。 “你错了,燕山。” “这许多年来,死在我手中的和因我而死的,早就不止那些,当时当日对我而言……已经不算什么了。” 然后观亭月头也没回,径直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空落落的小院,只留下他一人。 观行云看燕山像是也怔忡了好一会儿,不知是在想她说过的话,还是由于什么沉默地反省自我。 他自然清楚对方存着什么心思,但依旧为此感到些微的诧异…… 毕竟,十年多过去了,如果燕山不是虚情假意,那无论如何,这份执着终归是能让人动容的。 打从少年时起,观行云就瞧出来这小子对自己的妹妹心术不正。 尽管在那个年月间,将军府的男孩子恐怕都多多少少恋慕过观亭月。 她打小爱闹腾,性格几乎是照着观林海一个模子长出来的,又仗着自己功夫好,颇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思。 家里没人管她,也没人管得了她。 观行云成日里闲来无事就喜欢带着她出去野,掏鸟窝,猎山鸡,借惩奸除恶之名打架斗殴。 大概是两个人年龄相差不大,观亭月和他这个三哥还挺玩得来。 约莫是在她长到十二岁上下,观行云便逐渐留意到,某个叫燕山的少年总是时不时地出现在视野里。 仿佛只要有观亭月的地方,他都会在。 可他又不像那些油嘴滑舌的臭小子,黏在人跟前口若悬河地滔滔不绝,平白惹人厌烦。 往往这一类人,还不等他这个兄长出面威吓,就已被观亭月火冒三丈地赶跑了。 但燕山不同。 他就算黏也黏得毫无存在感,有时候她和人聊了小半日,才不经意瞅到角落里的男孩子,然后讶然唤他:“燕山?你在啊?过来吃桃儿啊。” 十四岁前的观亭月还没有与人订婚,家中的兄长也好,双亲也好,在男女大防上极少对她约束什么。 身在军营,处境特殊,再顾及那些未免太小家子气。 常德将军府每日的课业都安排得很满,通常是早起操练,下午阅读兵书典籍,傍晚两人一组比武切磋。 唯有吃饭前后的零碎时间是自由的。 而观亭月因战力悬殊,被考校的校尉明令禁止,不得参加比试,以防她伺机行凶欺负人,所以傍晚她只能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练鞭子。 等她自己玩够了,考校却也还没结束,便锤着酸疼的腰板拖着步子走到院子里。 观亭月懒得要死,又惯爱使唤人,一进门瞅见燕山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角落,眼前瞬间亮起来。 “啊,燕山!”她揉着脖颈,转动脑袋,“你在太好了。” “快过来帮我捏捏肩,我都快累死了。” 后者呆讷许久,手指对准自己,“我?……” “是啦是啦,就是你啦。这里连半个鬼也没有,还能有谁。” 观亭月把“凶器”一扔,利利索索地在廊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咸鱼一样地趴在上面,将脑袋搁在臂弯间。 那姿态,感觉下一眼她就能睡得不省人事。 燕山虽然犹豫,却依然十分听话地走过去。 柔软的夕阳从极刁钻的角度打在她背脊上,又从另一侧折叠着洒落满地,少女纤细窈窕的半面身子仿若半遮面的桃花,无端像笼着层细细的光晕那样,瞬间变得令他非常地无所适从。 燕山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竟不知应该从何下手,直到观亭月等得不耐烦了,他才试探性地握住她双肩。 少女的身量颀长,却不魁梧,他五指摊开印在肩胛处时,居然会显得她有点娇小,单薄春衫下的筋骨肌肉结实有力,但并非全然紧绷。 燕山不是没被桐舟、蒋大鹏之流指使着帮忙上药,搓澡,可他们的筋肉却又与此有着分明的差别,更刚硬,也更粗糙。 原来女孩儿身上的触感是这样的……纵然练家子,也和普通的少年不太相同。 就好像…… 他不知应该如何形容,翻遍了自己所熟悉的词汇和见过的万事万物,最终想到了某种动物。 是鹿。 这个念头一起,他便在心里摇头轻笑。 如果观亭月是鹿,那一定得是颇为凶残的一类吧。 “燕山,你也别老捏肩啊。”后者连眼皮都没抬,得寸进尺地指示道,“还有背呢,帮我锤锤背。” 她躺在那里吆喝,“往下一点,再往下……对对。” 观亭月满足地叹了口气,“唉,我发觉你的手艺比小五好多了,不轻不重的,刚刚好。” 燕山听了,意味不明地抬起视线盯着她的后脑勺,良晌才收回来,蓦地有些不是滋味。 ……她也叫小五捏过背。 远处校场里,还没比试完的少年们挥汗如雨,将一声声呼喝清浅地传到这一边。 四下溢满此起彼伏的虫鸣。 晚霞照耀下的将军府静谧极了,带着无法形容的安逸。 而在那之后,万里江山,南北纵横,他竟再也找不出如此一隅了。 燕山低头认真地按着观亭月的背脊。 呼吸随之一起一伏的,轻轻喷在她的长发间,有那么一两根青丝顽皮地飘了起来,有意无意地扫着他的下巴。 燕山的目光不时落在少女的腰肢上。 他喜欢看她的腰。 很细,很柔,却颇有力度,无论是线条还是肌肉都恰到好处,搭配着一旁收在皮鞘里的匕首,彰显出一股莫名的野性。 他瞧着自己的手指从她背脊间划过,瞧着衣衫下压出的,一个个浅浅的小窝,凸起琵琶骨棱角分明。 然后出神。 观行云摇着折扇优哉游哉走出来时,撞见的正是这样一幅有伤风化的情景。 他受惊吓不小,周身的毛尽数往外支棱,心想——这还得了! 当下握着扇子语无伦次地将两个人分开,面容肃然地叉腰挡在观亭月面前,义正言辞地对着燕山一顿劈头盖脸地臭骂,简直要当场炸了。 压根不在乎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不是自己的妹妹。 可惜,一个看上去像二百五,另一个满脸不在乎,谁也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 街市少了人做买卖,客房内便分外安静。 尤其双桥还不在屋中,四周就更静了。 观亭月独自坐在桌前,一只手拖着腮,心浮气躁地望着紧闭的窗。白茫茫的雾糊在窗纸上,除了朦胧不清,还是朦胧不清,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她辗转思忖,面前总是不断浮现起上楼时燕山最后留给自己的眼神,又想起她图一时口快说过的话。 ——“你已经改名了,你现在姓燕不姓观。” 观亭月头一次从灵魂深处扪心叩问: 我是不是讲得太过分了? 不管怎么样,燕山毕竟没做过对不起观家的事,昔年也不是他叛出麒麟军,而是自己赶他出去的,人家出于怨恨抹掉姓氏,确实是在情理之中。 她这么堂而皇之地戳别人的伤口,会不会不太好? 大家此行同路尽管目的各异,却也算殊途同归,何必非得彼此互相揣测,唇枪舌剑地闹个没完,能讨到什么好处? 这与她临行前的打算简直南辕北辙。 再如何,我至少比他理智吧? 观亭月一想到此处,登时醍醐灌顶起来,秉承着“我非常大度,不与对方计较”的心态,拍桌而立。 她两三步行至门边,刚要豪迈地拉开时忽又半道踯躅。 暗自在心中盘算:我且偷偷看一眼…… 于是她轻咬住唇,动作极缓慢地将门拽起一指宽的缝隙,这是个很挑战技术的活儿,拉太宽会发出声响,太窄又影响视线。 观亭月刚想瞧廊上的情况,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黑靴。 她顺着对方的脚,视线渐次往上抬,正和某个十分熟悉的眉眼目光相触。 观亭月:“……” 下一瞬,她动作甚为迅猛地把门一关,重重地“砰”声砸在四面八方。 观亭月背过来靠着门,只觉得周身的鸡皮疙瘩都在替自己叫嚣着“尴尬”两个字。 屋外。 燕山的手还保持着叩门的姿势。 “……” 他忍不住腹诽:有这么不想看见我吗…… 第54章 观亭月,时隔多年,你怎么还…… 整个怀恩城在极度的沉寂中过去了一天。 第二日, 大雾仍旧没有散,而北面却突然刮起了风,这阵风持续到辰时才停, 将全城的警戒都给刮醒了。 街上有带面巾的卫兵敲锣打鼓地一路小跑, 警示百姓闭户关窗。 燕山推开了军防处的门,几个士卒正要上来问, 他将令牌一晃,“天罡营,从现在开始,城内的军备库由天罡军全权接手。” 说完示意左右亲卫, “把能用的人尽数集合到院里,一会儿我来调配。” 负责看守的侍卫们一脸茫然,眼见他领着人快步行至堆放军械的库房,举起火把将箱柜挨个打开检查, 不知在找什么。 最终亲卫于角落里寻到了两个装满铁质面罩的布袋子。 燕山见状, 神色稍缓。 这是当初边防上奏朝廷要求户部拨款给各地驻军打制的一批能够防毒的铁质面具,其中构造精细可以抵挡大部分的毒烟毒雾。 眼下的数量虽无法满足全城百姓使用, 但卫兵和捕快却是绰绰有余。 大风过境,意味着原本弥漫在郊外的瘴气会随之涌进这座小城, 仅仅靠布巾恐怕是杯水车薪。 “毒瘴不高,多数是从墙下城门缝隙漏进来的。”燕山边走边说,他脚力快, 一侧的校尉只好行两步又小跑跟上。 “眼下将所有的兵卒和捕快迅速整合, 一共分成三组。” “一组负责疏散百姓——军防处底下有地道,那些家中没有地窖可躲的,或是房舍漏风严重的,暂时可安置在里面。” 校尉应下:“是。” “另一组堵死墙根下所有空隙, 不可再让毒瘴流入。” “最后一组汲水上街去,把还在集市上流动的毒雾浇灭,能掩多少掩多少。” 校尉:“是。” 路过客栈时,守城兵们正在给那里的捕快分发面罩,一个亲卫走上前来向他禀报。 “将军,滞留在客店里的百姓如今已全部护送至地道之内,食物与水尚且充足,支撑个把月想必不成问题。” 燕山点了点头,眼下还在外面走动的,除了官府的人也就只剩下一两个协助洒扫的更夫。 他目光欲盖弥彰地晃了一大圈,末了,才落回至旁边,观亭月就站在不远处,似乎是责无旁贷地打算来帮忙。 从昨天两个人不欢而散起,互相便没再说过一句话。 这会儿突然碰面,总感觉些许不太自在。 不管她有什么动作,自己都免不了会用余光去看,然而看了却又无法主动开口去打破僵局。 他胸腔莫名地感觉到一股烦躁。 以至于校尉还讲了些什么,竟也没往心里去了。 官衙的差役在帮江流戴铁壳子,观行云则神色严肃地听着捕快解释城中的境况。 “现在局势固然严峻,可好歹是控制住了,您瞧这个面罩——戴上去甭管多厉害的毒,至少能挡掉大半呢。” 观亭月闻言,不由探手入怀。 此物自己也有一件,还是昨日燕山来找她时给糊到脸上的,摘下后一直收着。 听对方如此说,她便摸出来,摆弄着想要戴好。 然而这东西不知有何奇巧,她挂在耳畔老是松松垮垮,总不及之前舒服…… “我看堵墙根的事做得快一些,等下抽点人,帮着处理城内的毒雾……”燕山话才言至于此,一眼瞥见这边,忽就顺手替观亭月扣紧了脸颊后的两个锁扣。 金属传出清脆的一声“啪”。 她不禁眯了下眼。 “它左右侧各有一个环,戴的时候记得要按到底,否则很容易掉。”他边示范边解释道,“这是军中新出的装备,你从前大概没见过。” 鬓角的地方被燕山两手用力地拢了拢,观亭月似乎是有些惊讶,眉目间明显地舒展了许多,抬眸望向他。 那双眼一如既往的明澈温润。 燕山被她这么一看,当即掩饰性地轻咳了下,飞快挪开视线,仍旧公事公办地转身。 “走吧,先去北面的城墙。” 沿途是提着水桶洒扫大街的兵卒们,此时此刻,流淌在脚下的毒瘴已经不剩多少,只要不再刮大风,晌午应该就可以让躲在地窖中的百姓回家了。 然而还没等观亭月走出街牌楼,江流却着急忙慌地从后面跑上来。 “姐,姐!” 观亭月:“怎么了?” 他喘气不止,“有人……有人在南城门朝你叫阵!” 她额间微微一蹙:“朝我叫阵?” “嗯……”江流好似欲言又止,“他、他说话挺难听的,我……唉,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观亭月立刻掉头折返,未至城门前,便听得一个中气十足却隐约带着点尖细的嗓音破开重重毒雾传到此处。 “观亭月,时隔多年,你怎么还是这样道貌岸然,惺惺作态。” “受万人敬仰膜拜的感觉很不错吧?”那是个别扭的男人声,带着点似笑非笑的阴鸷,“‘英雄豪杰’,香烛供奉,你也配吗?我呸。” “可真叫人恶心。” 对此,她的表情只微微一沉,反倒是身侧的燕山皱紧眉头,冲带路的守卫问:“什么人在吵闹,为何不把他带过来?” 后者十分为难,“我们也不知晓是什么人,他站在城门外头,看不清容貌……” “城门外?” 他心下一愣。 可城门外面,不是弥漫着毒瘴吗? 很快,那人又另起了个头,懒散而轻蔑地发出一连串刻薄的冷笑。 “你们真以为观亭月是什么天降神兵,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吗?无知,愚蠢——你们是被她那张装腔作势的脸给骗了!” 他说着,声音忽然锋利起来:“八年前安奉围城一战,她观亭月是怎么杀进敌军营帐,取敌将首级的?是靠她自己以一当百吗?是靠她足智多谋,运筹帷幄取胜的吗?” 对方一字一句,“是她拿三十多个守城兵的命换的!” 他丹田气劲之浑厚,以致声如洪钟,离城门处最近的房舍内,陆续有人推开门窗,好奇地探头往外张望。 “你们这些愚民,只看得到她大败敌军,却不知她品行有多阴险狡诈。” “视人命如草芥的毒妇……” 敏蓉站在客栈楼下,急得来回解释,“不要听这人胡说八道!是假的,是他杜撰的,一定是……” 她挥着手示意众人,“你们别信他啊!” 而客房之中,观行云正坐在窗沿边,沉默地听着远处传来的谩骂。 此人仿佛开了天眼似的,在敏蓉话刚说完的当下,就接着尖酸地反驳:“不信?” “你们大可去问一问她,问她当初是不是派出一队守城卫,以征购物资为由骗他们夤夜出城,结果踩中了崔掠海埋下的一地火雷。” 后者加重了语气,“就是靠着这队送死的先锋军,她才能够顺利吸引住敌方的大批精锐,趁机声东击西!” 观亭月的脚步猛然一滞。 站在一边的燕山不由侧目望向她——那对瞳孔漆黑沉寂,水波不兴,看上去是一如既往地坚若磐石。 然而此前分明就有一瞬错愕闪过。 但回旋在半空里的声音却不会为此停留,仍旧从四面八方寸寸逼近。 “什么巾帼无双,什么当之无愧!” “她观亭月就是个拿人家的血泪换功勋的小人!伪君子!十恶不赦的败类!” “你们还给这种畜生立祠呢?” “可笑不可笑?啊?可笑不可笑!” 燕山用力握紧了拳,作势就要上前,却不想旁边的人伸手拦了他一下。 她神色如常,平静且不解地问了一句:“你急什么?” 燕山语塞:“我……” “他搞这么大阵势不过是为了引我现身,你去了也没有意义。”她说话的同时,将散在胸前的青丝一并挽到脑后,举步穿过城门。 ——“观亭月,我知道你在城里。” ——“怎么,不服气吗?倒是来同我对峙啊,你有本事做出那些腌臜事,没本事承认吗?” 一路上对方的嘴就未歇过气,铿锵有力地充斥在空旷的郊外,好像他压根不在乎有没有人搭理自己,自说自话也甚为得乐。 门口的毒瘴被清晨那场疾风吹散了不少,不再浑浊难辨了,依稀能够瞧清十丈开外处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形。 来者身量不高,皮肤颇为黝黑,黑到几近离奇的程度,从他们这距离看去,简直快和通身暗色的衣衫融了为一体。 就这么一个人物,观亭月很难想起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但自己不认得他,并不代表他不认得自己。 “观亭月。”黑衣人咬牙切齿地挤出笑,“你总算是肯露面了。” 氤氲的毒瘴缭绕充盈在其周围,但奇怪的是,他半点防护之物也未佩戴,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站在中间,大喇喇地袒露口鼻,由里到外都透着有恃无恐。 “你是……”她无法辨明五官,只好拿不太准地揣测,“当年那几个守城兵的什么人?” 后者闻言,不知触动了哪根心弦,突然发疯似的仰头大笑。 “大小姐贵人多忘事,岂会记得我们这等无名小卒,我即便是自报家门了,你难道就能想起来了吗?” “敢问你自己带的兵,如今又识得几个呢?” 观亭月从这番满腹牢骚的话里,听了明白其中滔天的怨气,“原来那一役还有人幸存……你既活着,如何不回城找我?” “找你?”他怒不可遏地冷哼,一手指过来,“找你来灭我的口吗?我才没那么傻,能被你骗上两次!” 说完,黑衣人怒而转笑,张开双臂展示道,“怎么样?” “现下的情形是不是特别眼熟?这可是我送你的一份大礼。” “如今困城难出,瓮中之鳖的感觉,有没有让你在故地重游时,愈发多一分,怀念的味道。” 他口气刻意地放慢了不少,显得那寥寥数语更加幽微狰狞,无边的憎恨扑面而来。 观亭月的神情终于狠狠地一凛,冷肃地往前走了走,“你什么意思?” 黑衣人笑得既欠揍又令人作呕,“我能有什么意思?你不妨猜猜看。” 她脸色陡然阴沉,厉声质问,“这满城的瘴气,你是所为?” “哈哈哈哈……”那人仿佛是得了什么不笑就会死的病,哪怕一干众人个个肃穆地将他望着,依旧能旁若无人地前俯后仰,“和聪明人讲话就是省事。” “没想到吧,观亭月?” “你是不是还一直认为,这是什么普通的瘴毒,喝两副药下去就好了?说来真该谢谢你,若不是当初为了避开观家军,我逃难到南疆,恐怕是想不出,也学不到如此精妙的法子,来让你尝尝身败名裂的滋味。” 她听完,忽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似是而非地轻笑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倒是费心思了……我没能中瘴毒,可真对不住你。” “就猜到你命硬,不过不妨事。”黑衣人阴阳怪气地大度道,“你虽然没中毒,城内倒下的人,怕是不少吧?” “如果我料想得不错,这些没什么狗屁用的大夫,一时半刻恐怕是找不到解毒的方子,对不对?” 观亭月的脸色如覆寒霜,毫无温度,“所以呢?” “所以……这是我制的毒,我自然有解药。”他展示似的,晃了晃手上的瓷瓶,“要求很简单。” “只要你孤身一人,从这片埋满子母雷的禁区当中穿过,若能不死,纵然剩下半条命,我一样可以把解药,交给你。” 他嗓音堪称温柔,“如何?是不是很划算?” 江流怒不可遏:“你!……” “别信他。”燕山冷声道,“他不过是想让你去送死。” “送死?”黑衣人腔调里带着嘲讽,“昔年她不也是这样让我们去送死的吗?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况且,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她观亭月若是怕了,倒也无妨,你们大可以自己研制解药,我不强求。” “只是,有一件事,我得提个醒。” 他故意顿了顿,夸张地竖起一根食指,放在鼻尖前,“这毒毒性凶猛,一旦病发,半个时辰内就会丧命。而最早的病发时期是在三日之后。” “就是说……留给你们考虑的时间,只剩两天了。” 观亭月不动声色地抠了抠系在手腕上的鞭子。 可惜实在太远,大大超出了整条钢鞭能达到的最远距离。 “哦,我这么讲似乎不太准确。”后者好整以暇地补充,“应该已经有人支持不住,先下黄泉了吧?” 边上的几个守城卒实在听不下去,其中一个端起弓/弩,忍不住道:“何必同他废那么多的话,干脆让我一箭射死他!” “不行!”观亭月猛然喝止,“这人不能杀,要抓活的!” 另一人紧跟着补充,“没听见他说有解药吗?你杀了他,家里中毒的兄弟怎么办?” 对面的黑衣人好似就喜欢看他们首鼠两端的模样,犹在刻薄地大笑。 观亭月拿眼风在他脸上狠狠地一刮,什么话也未多说,转身道,“走,回去商量。” “——不着急。” 后者拖长了尾音,“我就等在这里,你随时来,我随时在。” 第55章 (修)她此前从未留意过,原…… 观亭月从始至终想不起对方到底叫什么名字。 因为隔得太远, 她看不清面容,仅仅只是听嗓音就更难辨别了。 他们一行才刚过城门口,郊外的声音便再度阴魂不散地纠缠了上来, 那人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嚎到她肯想通去找死为止。 “安奉城会有今日, 皆是她观亭月当初造下的孽。” “若非她背信弃义,无所不用其极, 能惹来如今的下场吗?” “你们看看——她连舍下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全城百姓的平安都做不到,这么一个人,是那个死而后已,鞠躬尽瘁的大英雄么?” 身后的语气笃定又怜悯, “你们都被她给骗了。” “为这种人而死,真是不值得。” 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深谙人性,短短几句话, 分明偷梁换柱, 听上去却近乎字字一针见血,好像他的确饱尝了天大的冤屈。 几人迎着如附骨之疽一般的言语走在回客栈的路上, 一时间大家都安静得可怕。 沿途不断有兵卒和寻常百姓悄悄回顾,虽然半张脸都被面巾和铁罩遮住, 但流露在外的眼神尽是不加遮掩的猜测和探究。 江流用力地握紧拳头,挨个凶狠地瞪回去。 “看什么看……”他低低嘀咕,“有什么好看的。” 那些注视毫无疑问是落在观亭月的身上, 既露骨又真实, 她走在最前面,脸色一点没变,仍旧平静从容。 然而总有细碎的私语轻飘飘地传到耳边来。 两个守城兵交头接耳地议论道:“我是听闻当年有一队不怕死的先锋军将崔掠海的大半主力调虎离山了,可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段故事……” “啊?这么说, 那人讲的是真的?” “对方自称是幸存之人,应该就是了吧。” …… 观亭月波澜不惊地眨了一下眼,视线却倏忽一落,从直视前方转而低低垂眸。 有那么一瞬,她心里竟是空白的。 慢行在这大雾缭绕的街巷上,似乎周遭杳无一人,唯有她孤身踽踽独行。 像是走过这些年来冗长的光阴。 每一步,每一次落脚,皆能听到清晰的足音。 而前途幽邃无光,天幕茫茫,竟不知尽头在何处。 正在这刻,她视线里蓦地投下一道宽阔的影子,堪堪将她罩在其间。 观亭月顿时有些惶然地抬头。 燕山的背影就这般猝不及防地映入瞳孔之中,是她以往从未留意过的修长和劲瘦,无端给人一种镇定的力量。 他只略偏了下头,轻声说:“待在我身后。” 于是便刻意放缓脚步,在前面替她挡了大半的目光。 观亭月盯着燕山的侧脸看了很久,半晌才微不可闻地应道: “嗯。” * 回到客栈里,大堂内空空荡荡,看店的小二和掌柜的齐刷刷望了过来。 “大小姐!”守在门边的敏蓉即刻跑上前,关切地问她,“你们没事吧?” 观亭月摇摇头,冲她安抚地一笑,“没事。” 小姑娘红着脸,忙不迭地补充:“我……反正我是一定相信您的!您当初那样做,一定有您的原因和道理!” 经她如此一提,江流也不由绕到前面来,“是啊,姐。”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才不信那个人挑拨离间,添油加醋说的鬼话!” “你告诉我啊,到底真相是什么?我马上去……” 话未说完,头顶便不轻不重地落下一只手。 观行云不知几时来到他身侧,漫不经心地往下摁了摁,“这个时候,就别再逼你姐姐了。她也有她的苦衷。” 江流闻言,当下更急了:“既然是有苦衷,就更应该澄清啊!否则那些人会怎么想我们,难道只放任他用片面之词抹黑你吗……” 观亭月冷不防打断他:“澄清重要还是救人重要?” 后者不甘心地梗着脖子:“都重要!” “所以呢?”她平静地问,“你想怎么澄清?他在外面骂,你在里面满大街地跑,敲锣打鼓地替我伸冤吗?” “他嚎一整夜,你也跟着嚎一整夜?他做他的跳梁小丑,你也要紧随其后?” “那、那又如何!”江流难得胆大包天地顶嘴,“说总比不说强!” “一边去。” 观亭月不再多言,只轻轻挥开他,到柜台前朝小二要了一大张宣纸与笔墨。 “姐!” 她置若罔闻,两手展开画纸,就近寻了张木桌,抖了抖铺上,将笔递给观行云:“三哥,把城外的地形地势画给我。” 观亭月知道他洞察力一向极强,常年做斥候的习惯,每到一处总会留意周遭的山水环境,速成一幅地图根本是家常便饭。 后者二话不说,手下笔走龙蛇,很快就勾好了怀恩城附近的走势与山川道路。 她盯着图纸,握拳抵着嘴唇沉默不语。 观行云用笔端在其间示意:“城外山林居多,常青树占多数,往东北方向有一条河,当地叫做枣河。而这个人所在的地方,正是往来官道的中央——” 他在图上打了个圈。 “恰好左右两旁并无草木,约莫是一整块十丈来宽的空地。” 敏蓉从一边探过身子,“那我们干脆从林子里绕去他后面,趁其不备偷袭。” “没那么简单。”观亭月开口,“此人敢明目张胆地叫板,必是有备而来。你信不信,他周围一整圈八成埋的全是雷,一个缝隙也不会留。” 她听了目瞪口呆:“那他自己怎么出去?” 燕山沉吟许久,此时才说:“有没有可能有别的方式抵达他所在之处,比如——地道?” 观行云想了想,仍旧摇头:“这附近埋着大量的子母雷,倘若挖了密道,也不乏有炸塌的危险,意义不大。”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活着离开吧。”观亭月依稀闻得远处不甚明朗的叫骂声,淡淡道,“是打定主意要与我同归于尽的。” 燕山神色微微一动,他很少听见她这样的语气,待目光转过去时,观亭月却已经很快把地图一拂,接着往下说:“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如何穿过这片区域。” 她圈出一片大致的方位。 “我只要安然无恙到达了对面,再活捉他就不算难事。” “不能用轻功吗?”敏蓉毕竟没学过武,“你们会功夫的,都是一眨眼窜得好远——” “姑娘。”观行云笑得无奈,“轻功不是神仙下凡,中途得有借力点才行。那满场的火雷,踩一下就够人死好几回的了。” 平心而论,这当真是件棘手的麻烦事。 不仅要保证自己不受伤,还得保证敌人不能轻易丧命,时间偏偏又紧张…… 人一旦不惜命起来,果然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而不疯的人,往往拿疯子最没办法。 燕山抱着手臂思忖,“侧面找路恐怕是行不通了,依我看,还是正面踩雷吧。” 他说完抬眸,堪堪与观亭月的眼光不谋而合地相撞,两个人一同说道: “用火牛阵?” 敏蓉一知半解地眨眼睛:“火牛阵?” 观行云在旁给她解释,“不全是字面的意思。” “我们通常指的是用一些生性喜好横冲直撞的兽类代替先锋军在前面开路,虽是叫‘火牛阵’,但许多时候会选择马匹,古时也有用象的。” 倘若对抗千军万马,这一招并不好实践,要固定兽群,搜罗家畜,光是找来几百几千只兽类就已经很不容易。 而眼下这一段雷区仅十来丈,几头牛马足以应付。 “还是分作两组,从东西方向进去吧。”观行云标记在上,“一组负责打草惊蛇,另一组以防万一。等声响一停,两边的人马动作得快,以免他趁乱跑了。” 燕山正要应声,岂料观亭月却冷不丁地反驳:“不必再加派人手。” “我一个人去。” 她语气很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气魄,“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必须得由我自己解决。” 虽然她并不在乎刻意地诋毁与唾骂,可同样也不愿落人口实。 观亭月的骨子里是要强的,这样的要强,使她决不允许自己借他人之手而作壁上观。 对方冲着她而来,那她便冲着对方而去。 观行云当然清楚她的脾性,“行啊,不加派人手。” “但三哥总不是外人吧?” “我帮自己的妹妹,天经地义,况且也得有人替你望望风嘛。对不对?” 她听了露出几分犹豫,“城外很危险,况且你……” 话没说完,他手指一伸,往观亭月额间轻轻弹了一下。 “有担当是好事,不过别什么都独自扛着,在场的可有三个男人呢,你一个人跑去冲锋陷阵,让我们情何以堪哪?” 虽知他是故意讲的玩笑话,观亭月还是因为手法过于拙劣而轻嘲地低笑了一声。 观行云在她脑袋上戳了戳。 这丫头真是打小就不讨人喜欢! 燕山在一边,看她好歹是笑了,才松开绷紧的嘴角:“我去安排人收集牛马。” * 将布局的细节又详尽地商议了一番,最终他们把时间定在夜里,打算等对方疲倦之际再行动。 晚饭之后,四下便已然是寂静的墨黑。 观亭月坐在客栈的屋顶上,怀恩城的万家灯火就沉睡于她足下,蒙着模糊不清的一层薄雾。江流大概是还在生闷气,坐在大堂内,谁也不搭理。 而更多的寻常百姓则是趁着毒瘴稀薄,渐次上街做起了小本生意。 拥挤的夜市在远方不断传来的讥讽声中讨价还价,场面竟意外地滑稽且怪异。 ——“观亭月,你考虑那么久,不会又在计划着把谁推出来给你当替死鬼吧?” ——“我们之间的仇怨,牵扯上无辜的人因你而亡,你不觉得羞愧么?” ——“麒麟营观家军的名声,如今却要毁在你手上,你说观老将军泉下有知,该是怎样的心情呢,嗯?” …… 她仰头望天边的毛月亮,呼吸着掺杂潮湿与腥臭的空气。 在这片刻的光景里,她忽然感受到某种久违的空荒,平生难得冒出了一点迷茫的念头。 观亭月想,老爹当年是不是也面临过同样的境地,如果是他,又会怎么做,怎么抉择呢? 他也会像自己一样,觉得茫然踯躅吗? 这一刻,忽然很想找一个人问一问。 可至此观亭月才恍然反应过来……她已经没有父亲了。 附近的砖瓦“哐当”一声轻响。 有谁落脚在自己肘边,动作带着点掩饰性的不经意,一步一步地往这处靠近。 来者身形笔直而挺拔,腿长脚长地站在那里,马尾迎着微风悠悠而晃,夜色中像一棵苍劲有力的青松。 观亭月怔忡地看着他,无意识地轻声道:“燕山……” 青年挨在她旁边坐下,有些无处安放似的,将长腿屈着,搭手在上面,眼光却是扫向远处的。 “既是知道听了心里会不舒服,干什么还出来?” 她收回视线,垂着眼睑低低说;“我要把这种心情记下,作为一种警醒。” “警醒什么?” 观亭月眉头极细微地皱了皱,“警醒自己还不够强大。” 她言罢,抬起眼眸,“如果我足够厉害,就能想到更好的法子,去解决当时的困境。” 以及,现在的。 燕山不由地轻叹:“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这世间上,哪有那么多两全的办法。” 她听了,只是沉默着,并没有吭声。 “当年……” 城外被丹田之气扩大了数倍的嗓音如期而至,燕山开口时,恰好与之重叠。 ——“观亭月,八年以来,你当真睡得安稳吗?” ——“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就没在午夜梦回之际,来找你寻仇吗!” 燕山:“你是在什么情况之下,调派他们去吸引敌军注意力的?” 观亭月闻声转头,他便又补充道,“如果此事为假,在他大放厥词时,你不会那样缄默。” “所以,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因果?” 他问的时候,声音放得很轻。 没有了平时那层用以撑场面的尖酸刻薄,整个人突然温柔极了,眼神里铺满了认真与专注。 好像哪怕她承认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败类,他也能毫无原则地包容。 观亭月心底仿若被什么用力地一揪。 她此前从未留意过,原来燕山看着自己的目光竟是这样的…… 大概是良久没等到回应,后者将腿放下,悬在半空里晃了两下,貌似无所谓地道:“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就是在此时,观亭月的声音低回幽微地响起。 “我在城中苦守了三天,那日夜里,三哥给我带回来一个消息。” 第56章 他心想,你就没有什么,是要…… 观行云是夜深之后来找她的, 彼时他一身尘土飞扬,狼狈至极,脸上鼻尖还有血痕, 不知是在何处擦破了皮。 “你叫我去探察他们本部营帐, 别看北城外只有一千兵马,那一地埋的全是火雷。或许他们自己人是有什么暗道进出, 但我确实没能勘破玄机,时间也不够。” 他用手抹去唇角的殷红,“对方是故意在逼你。城南堵着五千人,城北只有一千, 还有主帅坐镇,他料想你会从这一头入手,所以才出此阴招。” 观行云看她眼底下满是青黑,分明有倦容却依然在垂眸深思的样子, 着实心疼不已。 “要我说, 当初真就不该来这儿。” “别处的战场上大家尚且自顾不暇,谁都不愿意来淌这滩浑水, 偏偏你……”他欲言又止,不愿对她过于苛责, “如今更不会有人再赶来支援了。” “要么,咱们在城内守到山穷水尽,被人家一锅端;要么, 明日就冲出去, 当场炸成肉泥。反正都是个死,你看你喜欢哪一种方式去阴曹地府,选一个吧。” “三哥。”她终于开了口,安抚说, “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你先别那么心急。” “我不心急,我当然不心急。”观行云拖来一条矮凳,一屁股坐下去,赌气似的,“我可告诉你,你接管的城防兵里,有好几个已经坐不住了,看样子是想临阵脱逃。带头的那三个在军中闹得人心涣散,怕是再等两日就要卷着金银细软连夜跳墙跑了。” “‘合军聚众,务在激气’,军心不稳,你便是长了三头六臂又有什么用?” …… 夜幕间的天空有暗云涌动,远近的居民房舍上,落着一些因毒瘴而死的鸟雀尸首。 观亭月讲到此处,轻抿了抿发干的嘴唇。 “三哥一直想让我杀了他们,以儆效尤。但我心里很清楚,士气一旦低落,就再难挽回了。” “更何况,当城中驻军发现我带来增援的只有一百人时,脸上便已是写满了失望……加之,我又是个女人。” 后半句话,她的语气低沉下来,撑在房檐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说不清不甘的,究竟是对自己的愤恨,还是因为那句“我又是个女人”。 燕山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这些,是他们分开之后,他所不曾参与过的,只属于观亭月一个人的人生。 但听上去,这段记忆太艰涩了,艰涩到,他竟觉得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在她身边,即便是眼下知晓了,也只剩下无能为力而已。 “所以……”他开口,“你才有了那个计划?” 观亭月嗯了一声,“带头之人一直在守城军中鼓动,我索性装作不知,并没有当面戳穿。很快,他们就聚起了二三十人,打算寻个值夜之日逃出城去。” “而在这之前,城外埋有火油的消息,我让三哥给瞒下了,除了几名斥候,没人知道。” 现在旧事重提,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当年的那番举措是不是有故意引导的意思在里头。 她是不是借此,好让一切的权衡取舍显得合情合理,以求个心安理得。 观亭月面色逐渐冷峻,声音倏忽遥远起来,“那天……” “我召集军士,告诉他们,城困难解,危在旦夕,必须得有人去临近的州府借兵借粮。这一趟路途凶险,责任重大,我不强求,让他们自愿。” 燕山接着她的话问:“然后那几人就站出来了?” 观亭月轻颔首,“带头的逃兵主动请缨。三十一个人,一个没少,全去了。” 对方自始至终未曾怀疑过她的话。 或许从军的士卒普遍没有太多的心眼,他们甚至还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像是刚困倦便有人给递枕头——简直再完美不过。 “接下来发生的,和他所说的相差无几。还有一些细节,你在城中也都听到了。” 八年前的子夜时分,骤起的大雾使得四野朦胧模糊,可视的范围仅仅一丈有余。 逃兵们顺着她指的路线朝西面小心进发,以为是逃出生天,其实却是踏入地狱。 当第一枚火雷引爆之时,敌军营帐号角声大作。 众人惊慌失措地环顾周遭,眼见林中危机四伏,轰鸣迭起,瞬间就乱了套,没头苍蝇一般直往前冲。 他们带着马匹,装着食水以及观亭月开出的军报文书,远远看去就像一小队探路的先锋。 听到动静的敌兵闻讯而来,只当是城内的观家军终于按捺不住趁夜偷袭,兴奋得杀声震天,大半兵马全数等在西边守株待兔。 观亭月就是利用这个时机,赶着踩雷的“火牛阵”在东面发起了突袭。 ——“你见过活生生的人,在眼前被炸成两半吗?” ——“你知道好不容易从遍地的火油当中走出去,迎面却是上千黑压压的骑兵,那种感受,有多绝望,你知道吗!” ——“我大哥那么信任你……我们这么信任你!你却让我们去送死!” 城外的犬吠声里无端夹杂了一点哭腔,这个幸存下来的士卒或许年纪并不大,在经历战乱年代时,他大概也就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 ——“如果不是大哥拼死护着我,如果不是他……我现下……” 那边的言语突然哽住了。 燕山对此无动于衷,不以为然地说道:“大战当前时,军中若有兵临阵退却,原本就是罪该当杀,以振军心。你没做错什么,哪怕不放他们去引开敌军,这些人也当以军法处死。” “我知道。” 观亭月的声音与远处的质问一并而起。 ——“怕死有错吗?!” ——“想要活下去,有错吗?!” ——“奕末时各省各地跑了多少兵,难道只是因为我们怯阵,就要这样陷害我们吗!” “但我毕竟是骗了他们。”她微微感慨,“在那之中有许多人,或许仅是一时受人蛊惑,而我却没有给他们一个辩解的机会。” 因此,尽管她从不悔恨当初的选择,可心中终归是有一些亏欠。 “这并非是什么光彩之事,故而大战结束后,我只对外人声称是他们自告奋勇慷慨赴死,至少在名声上,给大家都讨到一点颜面。” 燕山颔了颔首,“立下如此功勋,其后人想来也能有一笔不小的抚恤。于情于理,你都已经做得很好了。换做是我,不见得比你周全到哪里去。” 观亭月转过头,轻轻望着他,她不是没听出燕山在安慰自己。 每一句都谨慎得恰到好处,表面上漫不经心,实际却字斟句酌,带着不易察觉的小心。 不知为何,总感觉情绪好像没有先前那么沉重了。纵然满城都是滔天的骂声,居然也能够不由自主地一笑。 “可我用的手段的确卑劣,是不应当受到这么多追崇的……他会如此愤怒,某种程度上来讲,我能理解。” 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 贪生怕死并不可耻,试问谁不想苟活着呢。 她虽不赞同,不过尊重。 燕山心头莫名“咯噔”一下。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明白了几日前观亭月那句话的含义—— “这许多年来,死在我手中的和因我而死的,早就不止那些了,燕山……” 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当时的口不择言有多冒失。 难怪。 难怪她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稀疏的微风将断断续续的抽泣与零落的枯叶一并卷上了天。 悲恨如果有实质,或许就和这经久不散的毒瘴一样,厚重又深沉,势要同所有人,不死不休吧。 观亭月抬起手,接住正好落下来的一片叶子,若有所思地低喃,“不过。” “他说得也不错。我以往做事是挺不择手段的……而今也不见得改进了多少。” 她顿了片刻,似乎透过枯黄的草木回忆起了什么,语焉不详地问,“那个时候……你应该很恨我吧。” “当年这么对你。” 燕山脑子里的某根弦岌岌可危地猛然一颤。 万万没想到观亭月会猝不及防地提起那件事情,一时间,无数难以言说的心绪汹涌地上来。 竟不知痛楚和惊愕哪一样更多些。 他紧咬着牙关,只觉双目无故有些发热,半晌才喑哑道:“你想听实话吗?” 观亭月并未留意到他的变化,“嗯,你说。” 过了良久,旁边的人发出熟悉的,惯有的冷笑声,“恨。” 他似是而非地牵着嘴角:“怎么可能不恨。” 那是十年,四十个春夏秋冬,三千多个漫长的日夜。 他无时无刻不在追忆那段年少时光,直到他们分开后的岁月,已经远远超过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 观亭月闻言,仿佛是在意料之中,“我想也是……” 话音没落,燕山却蓦地回头,用力质问道:“所以呢?!” 那双星目骤然离她很近,在清凉冰冷的月华之下,闪烁着微明的光,其中竟隐隐有血丝。 观亭月一下子让他给问懵了:“所以……什么?” 你就不打算解释什么吗? 他心想,你就没有什么,是要对我说的吗? 哪怕是一句呢。 观亭月无措地接受着对面过于炙热的眼神,不明白他忽然如此激动的缘由。 青年的神色瞬息万变,深深将自己笼于其间,她看进眸中,似有什么情绪,在心底里轻轻一漾…… 观亭月认真揣测了一会儿,继而皱眉道:“你该不会是也想加入城外那个疯子,跟他一起出谋划策,来找我报仇吧?” 燕山先一愣,随后简直快被气笑:“你!……” 他几乎快为这脑回路叹服不已,当下是真有点恼了,忿然道,“我若要报复你,在永宁城就下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观亭月,你不会以为如今的我还会怕你吧?!” 她听闻,抿起嘴,扭身过去,碎碎念一样地嘀咕,“是了是了。” “你现在是大将军,是定远侯,当然不会怕我了。” 她还有脾气闹别扭! 燕山在边上欲言又止,嘴唇开开合合好久,到底是败下阵来,狠狠地甩了甩头,几乎不想再说话了。 就这么兀自生了一会儿闷气,然而余光瞥见观亭月自闭似的拥着腿,只丢了个后脑勺给他,又感到十分无奈。 罢了罢了,能对她抱有期待,自己也是神志不清。 “喂。”燕山过去碰碰她胳膊,“把手给我。” 观亭月转回头不解,“……要干什么?” “别多问,给我就是了。” 她困惑地盯了对方好一阵,才将信将疑地探出一只手去。 燕山敲了敲她扣紧的五指,“摊开。” 虽然嫌他事儿妈,观亭月还是听话地露出掌心来。 他用食指点上去,随后不轻不重地在其间划拉着。 夜风吹得肌肤很干,触觉便格外敏感,不免觉得手中有点痒痒的。 等到燕山写完最后一笔,她愈发奇怪地将手拿到眼前,不明所以地看了一阵,又狐疑地望回去,“……为什么要给我画一个小人儿?” “不是你教我的吗?”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举棋不定的时候,就问问自己的心。” “是不是因为何人踯躅,或是因为何事沮丧。” “他们再如何真情实感,于你而言也都是风凉话。你要信的,唯有你自己。” 燕山在陈述的同时,耳边回荡着的,便是多年前那个红衣如火的女孩子,清脆明亮的音色。之后的无数个更阑人静的夜里,他都曾经借此反躬自省过。 而观亭月似乎终于想起,原来自己还讲过这句话,“我……” 她暗道,那是当时赶着溜出门,随口说来敷衍你玩儿的。 可看到燕山好像很喜欢的样子,便也就没有说出实情,只把五指合拢,算是收下了这份好意。 屋檐后,红灯笼被人踩得左右摇曳。 观行云撞见此情此景,心知是来晚了一步,索性翻转着折扇,悠悠跃下了楼。 唉。 他轻叹。 妹妹大了,已经用不着她三哥来宽慰了。 第57章 燕山在背后急声道:“你冷静…… 等到子夜过后, 城外那惹人心烦的狗叫声终于消停了,对方毕竟也是肉/体凡胎,总得歇口气润润嗓子。 大晚上的叫骂只会扰人清梦, 养足了精神, 白天哭嚎才能引起旁人的共鸣。 别说,他还挺懂得厚积薄发、以逸待劳的道理。 燕山在城门口留了一队兵卒待命。 亲卫一共给他寻来了四匹马, 两头牛,三三成组,一分为二。 一组由观行云领着去往西北方,一组则是观亭月自己牵引, 到东北方向去。 后半夜的天空没有星月,饶是毒烟比及前几日已经消散不少,这短短的十丈距离仍旧难以视物。 不知那黑衣人在他的安全圈内是否睡熟了,从观亭月这个位置, 只能依稀捕捉到前面有很淡的一点光团。 大概是他生起的火堆。 看来这百毒不侵的身体只能挡挡瘴气, 却挡不住寒气。 隆冬夜冷风料峭,若不找点热源取暖, 可是会冻死人的。 至少,观亭月可以确定, 在如此大雾朦胧又缺月少星的环境当中,对方未必能看见什么。 按照此前定下的计划,她会在这处放出牛马。 第一颗爆裂的火雷定然引人注意, 接着三哥会驱赶他那边的马匹, 两边同时炸响,能够短暂地搅乱视听。 时间不长,或许仅半盏茶的光景,她必须在坐骑全灭之前抵达对岸, 生擒此人。 城门附近的一株枯树后,江流和敏蓉正扒在那里,不甚明显地探出头,神经紧绷地注视着眼前的局面。 漆黑的夜,两队悄无声息的人马。 几乎一触即发的爆炸与轰鸣,犹如已拉成满月的弓弦,岌岌可危。 “苍天啊,我还是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下目睹大小姐与恶势力斗智斗勇。” 小姑娘无限感慨,“太幸运了,简直千载难逢!” 这叫什么话…… 江流嫌弃地皱眉瞥她。 “嗯!我可得仔细地看,不能错漏一个细节,等回去了,好详尽地记录下来!” 少年翻了个大白眼,实在懒得搭理脑子有病的人。 他把目光转回战局上,让自己专心沐浴在剑拔弩张的紧绷氛围之下。正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冷不防发现视线中多出颗小脑袋。 最近,观亭月心神不宁,燕山要安排军务,就连江流都跑去生闷气了。 双桥意识到没人有闲心陪自己玩,待在房里十分孤苦无依,只好落寞地跟了出来。 “怎么连你也跑来了!”后者压低嗓音,忙将她的头摁下去,藏到自己身边。 城郊的空地上。 观行云临走前又多问了一句,“你确定不用我出手?” “我的脚速比你快。” 观亭月依然坚持,“不用。” 他闻言并没有太强求,耸了耸肩,拉着一群牲畜缓缓行远。 压阵的那匹马欢快地甩起尾巴,很快消失在浓浓的大雾当中——它并不知晓自己即将去赴死,犹自忠诚地被人引着,慢条斯理地往前走。 燕山停在暗处,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一瞬不瞬地盯着观亭月的一举一动。 他们定的信号是一声响指。 这是兄妹俩从前多年行军配合的默契和习惯。 幽寂的北风卷起萧索的杂草,窸窸窣窣的风声掩盖了踢踏的马蹄。 她紧握缰绳,戒备到了极致。而面前的牛已经悠闲自在地低头啃食起了灌木丛中的嫩叶,耳边充斥着咯吱咯吱的咀嚼。 就在此刻,微凉的寒意里送来了极浅淡的一声—— “啪!” 尽管周遭嘈嘈切切,观亭月听入神识之间,却清晰得要命。 她猛地抬起掌,冲着打头的马匹臀上用力一拍。 对方吃草吃得正欢,被这掌力呛出了一口响鼻,当即嘶鸣着高扬蹄子,怨气冲天地往前横冲直撞。 三只畜牲被绳索联系在一起,领路的撒腿狂奔,剩下的也都跟着不明所以地跑了起来。 观亭月此前只知晓那人在底下埋了雷,却不知究竟是从何处作为分界的。 枣红马约莫跨出去两三步,地面就有什么被轻轻触动了,泥土间似乎破开了一个小口子——果然埋了东西! 江流赶紧捂上耳朵,顺便又拿衣衫把双桥的头盖住。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振聋发聩的爆炸行将来临时,视线里竟没有预想中的强光和飞溅的泥土。 只见一股黑气“呲”的一下,自平地窜出。 浓郁的烟翻滚着往外冒,而这一动作,仿佛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并排着的左右纷纷喷起黑雾来。 观亭月骤然一怵,隔着铁面罩厚重的遮挡,她居然也能闻到其间刺鼻的腥臭。 这黑烟不对! 分明……和那些瘴气如出一辙! 是毒气! 电光火石的刹那,许多念头从脑海里蹭蹭往外冒。 对,她早该想的。 要置办这般多的火雷与火油,光是银钱方面,寻常人就难以承担,更何况此人仅是个无名的前朝逃兵! 观亭月在浓郁的夜色中抬头,但见微风将冲天的黑雾徐徐吹向饱经风霜的安奉小城——那里面尚有百姓无知无畏的摆着夜摊做生意。 第一匹枣红马已经在弥漫的毒瘴里重重倒下,而它身体的重量又牵起了周遭层出不穷的黑烟。 照这么下去,好不容易淡开的雾瘴会再度流入城内。 “下面藏的不是子母雷,是毒气!”她飞快朝身后喊道,“把马拉住,别放马!” 可惜说得太迟,西北边的三匹牲畜在鞭风地驱赶之下前仆后继地没入了滚滚浓烟当中。 而观亭月自顾不暇,她来不及管别处了,当机立断旋身纵跃,打了个空翻逼近受惊狂奔的第二头水牛,想要将其拉拽回来。 牛的脖颈上挂着缰索,只要控制住这一头,剩下断后的马匹自然而然也就停了。 观亭月堪堪碰到那根麻绳,左侧树梢间,一道凌厉的箭气登时星驰电掣般划破厚重的黑雾,径直袭向她面门。 她急忙下腰,后背平贴着牛背。 饶是反应得够快,箭矢仍是擦破了手臂,在皮肉上留下不深不浅地一抹划痕。 林子里有弓手! 由于视线太过昏暗,观亭月分不清放冷箭的到底是那个黑衣人,还是另有其人。 这被浓烟和树木围困着的官道宛如巨大的囚笼,一时间数道箭羽从四面呼啸而来,像找不清方向的没头苍蝇,一阵乱舞,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势必要将她射死其中。 观亭月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被人瓮中捉鳖的感觉。 她又要制住失控的牛马,又得见缝插针地躲流箭,忙得实在狼狈。而在这样的混乱境况之下,对方渺远且刺耳的笑声死灰复燃般萦绕在周围,将她本就绷成了一线的神经,激得几乎一触即断。 满地的烟雾越起越多,哪怕带着堪称能避百毒的铁面罩,显然也无济于事了。 观亭月抽出刀来,正打算将两匹坐骑就地处决。突然间,不知从何处发出极尖锐的口哨。 一群要死要活的牲畜毫无征兆地停下,风尘四起的刹住了脚,茫然环顾。仿佛大梦初醒,辗转回神。 她见得此情形,来不及多想,立刻就跳上马背,用力掉转头,驱马往回赶。 枯树边的双桥紧接着又吹了一声,水牛和瘦马们便迈开步子小跑起来。 但兽类都未曾以面罩遮掩口鼻,在如此浓厚的瘴气间很快体力不支,仓皇之中,观亭月身下的坐骑踉跄地一哆嗦,失足一摔,竟将她甩了出去。 “小月儿!” 观行云急忙将手里的牛马们扔开,作势就要上前救急。 然而斜里忽然窜出个人影,不偏不倚,刚刚好地将观亭月接了个满怀。 他跑了一半原地止住,这会儿过去也不是,不过去也不是,真是好生尴尬。 观行云心道:哎,我怎么又慢一步…… 满场的箭矢脱缰野马似的乱撞。 观亭月靠在燕山胸膛,勉强稳住身形,她听见模糊的远处嘲讽之声不绝于耳。 “我就知道你今晚肯定会有行动的——这地下的毒可是比周遭的雾气厉害十倍的好东西。” “观亭月,送你的惊喜,可还满意么?” “你怎么也畏首畏尾起来了?不过是飘进去一点毒烟,牺牲一两个人而已,能拿到解药,能杀我以解心头之恨,不是很合算吗?” 她心口的闷气直涌入咽喉,夹杂着浅淡的腥甜,骤然汇聚成一股无名之火,顷刻把仅剩的理智全数烧毁。 观亭月几乎是怒不可遏地握手成拳,仿佛下一刻就会冲进那场浓郁的屏障里。 忽然,有人猛地扣住她两只手腕。 燕山在背后急声道:“你冷静点!” “这里毒气太浓,不要得不偿失!” 她喘息有些凌乱,遮着面颊,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情绪。 燕山拉着她避开右侧飞来的一支长箭,再次劝道:“听我的话,我们回去从长计议。” 他攥紧她的手,语气焦灼,“走啊!” 另一侧的枯树下,江流和双桥尚能自保,倒是敏蓉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围着那棵摇摇欲坠的老树险而又险地躲着满场乱飞的箭矢。 就在这时,有人拎小鸡崽似的将她原地提起。 头顶上发出金石交鸣后擦出的火星子。 但见比她更手无缚鸡之力的观行云正展开折扇挡下一道箭光。 敏蓉眼前直发亮,吊在半空里惊呼:“原来你那扇子,不是用来做装饰的啊?” 她兴奋不已,“等回去了,我一定要记下来!” 后者无奈到连叹气都不想叹了,“姑奶奶,你快长点心吧。” 说完,他在双桥的脑袋上匆匆揉了两把,夸了句“做得好”,随即捞起一窝大的小的,轻功卓绝地朝城内飞去。 * 就在他们离开后没多久,那要死不活的声调再一次从郊外回荡开来。 ——“观亭月,你就这点儿本事吗?” ——“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连我这样的马前卒,都能猜出你的策略。说到底,你也不过如此。” ——“看看你们的好将军,她连救人的法子都如此的敷衍。牵来几头蠢牛就想要糊弄我么?” 城门处的亲卫和几个士卒见燕山出现,急忙围上前。 “将军!” “将军……” 他仍揽着观亭月,闻言只是不动声色地摇头,“继续盯着外面的动静,一有情况,即刻向我汇报。” 早已到了后半夜,客栈大堂点着一盏昏暗的灯,小二正支着脑袋在柜台前打瞌睡,哈喇子直流。 甫一进门,燕山便皱着眉问她:“你怎么样?” “在毒瘴里待了那么久,要不要紧?我去给你找个大夫?” 观亭月摘下面罩,唇角同额间的褶痕一样凝重,整张脸透着显而易见的苍白,只抬手轻轻将燕山挥开,“我没事,不用在意我。” 她大步行至桌边,再度将那份画着地形的图纸展开,铺在上面,嗓音低沉,语速却无端加快了不少。 “地下埋的不是火油,瞧着很像早些年用过的烟雾雷,只不过放出来的是毒烟……先前的计划失败了,我们还得再想想别的。” 观行云平静得很快,当下抱怀沉吟道,“四周的乱箭大多是来自于两侧的树林,恐怕地面还有什么机括连接着,可惜视线不佳。” “他应该还有别的帮手……从我在怀恩城身份暴露,到起雾,再到瘴气横生,共有三四日的时间。多半是在此期间做的布置。”观亭月闭了片刻眼,终于克制地吐出一口气,“是我大意了。” “要铺这么大一个局,单凭他一人,想来也是天方夜谭。” 燕山在旁剑眉深蹙地看着她,轻声道:“不关你的事。” “我们也有责任,昨日的安排……是太着急了些。大家谁也没想到这点,不是吗?” 观亭月不甚明显的咬了咬唇,低低嗯了一下,在纸上勾出一段直线,“如今这条路线有两丈长的毒瘴已经被引爆,我想,还是考虑从此处着手。得提前将还在城里的百姓转移到别处……” 长夜着实安静,以至于遥远的城外,那声音不轻不重的刺了进来。 ——“她观亭月哪里是打算救你们啊。” ——“不过随便做做样子,一则能保住自己的小命,二则又能给你们一个交代。那些中了毒的,死便死了,合该他们倒霉。” ——“这都是她惯用的伎俩了,我可熟悉得很……” 观亭月捏着笔的手不自觉的收紧,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 第一场的胜负事关士气,自己居然因为仓促抉择出现这样的失误。 是因为太久没有带兵打仗了吗? 竟会被对方这样低劣的激将法所扰…… 燕山瞥见她的右手微微轻颤,笔尖停在半途久久没落,已然溅出一些细碎的墨迹。 他看了一阵,突然摊开掌心覆了上去,将她整个手背握于其中,安抚着让那颤动平静下来。 “别想了,你一宿没睡觉,回房间躺一会儿吧。” 对面的观行云也跟着赞同:“他说得对。” “你需要休息,有什么明早一起商议。” 观亭月用力地攥紧五指,又缓慢松开,心事重重,“可我睡不着……” “睡不着就强迫自己去睡。”他一抬下巴,语气不容拒绝,“脑子这么乱,你坐到天亮办法便能想出来了吗?” 她嘴唇亲启,才要说什么,燕山却伸出两指将笔杆从她手中抽走,“地图给我。” “我替你补一补细节,你明日醒了,再起来看。” 第58章 反正我的好心,不时常被你当…… 夜幕深沉, 适才放出的薄雾让天色愈发阴郁了,连近处檐牙下的灯也是杳杳浑浊的。 观亭月独自坐在屋顶上吹冷风,到底没有依言去睡觉。 远处的狗叫活似要跟她比一比谁的精神更好, 硬撑着隔三差五地骂两句。 骂到后面, 不少城中居民亦忍无可忍,推开窗隔空问候着对方的老子娘——只可惜普通百姓未曾练丹田吐纳之法, 愤恨之情难以传达过去。 背后的风倏忽凛冽地一颤。 “不是让你去休息的吗?” 燕山寻了她有一会儿,鬓边带着薄汗走上前,“你怎么又到这儿来了?” “我还不困。”观亭月望了他一眼,收回视线, “过来醒醒神。” “听着骂自己的话醒神?”他语气说不上是不是啼笑皆非,“你倒是好想法。” 燕山坐到她旁边去,两个人大约各自静默了小半刻,才听见他开口: “还在想晚上的事?” “失误就失误了, 你可不像是会为这种挫折烦心的人。” 观亭月双目轻轻一眨, 注视着前方,悠远而苍茫地说:“其实, 今晚的计划,原本是打算在那个时候用的。” 她语焉虽不详, 可他还是听出,“那个时候”指的应该是八年前夜袭崔掠海主帐的大雾之夜。 “我在‘究竟是用人去调虎离山,还是以牛马代替’中犹豫了整整两天。” 观亭月顿了顿, “最后, 我仍是选择了他们。” 燕山闻弦音知雅意,接着她的话补充,“因为这一仗,只许成功, 不能失败?” 她垂眸抿嘴,极细微地颔首,“嗯。” 他意味不明地淡声而笑,“你在大事上,果然一向杀伐决断,从不拖泥带水。” 后者摇了摇头,“我也不是所有决定都是正确的,偶尔一样有做错事的情况。” 燕山挑眉问:“比如?” “比如……”观亭月抬眼思索片刻,“当年在常德……再比如今天晚上,还有那日去伏首山救江流……” 他往下说:“不救他,就不会遇上我?” 她额头上的青筋狠狠地跳了跳,“诶,你再这样……我这天儿可就聊不下去了。” 燕山合拢唇角,像是敛眉笑了一下,尽管端着一副“随你便”的态度,但却没有继续抬杠。 他从怀里打开一个纸包,不知取了何物出来,“张嘴。” “?” 观亭月怔愣着才要发问,谁料双唇堪堪微启,对面便不由分说塞进来一粒冰凉带苦的药丸。 味道并不怎么美妙…… 她惯性使然地咽下喉咙,吞得有些难受,边抚胸口边问,“什么……咳,什么东西?” 后者漫不经心地拨开水囊的壶塞,“毒药,穿肠烂肚的……给。” 她接了水来连着猛灌几口,显然不相信这句狗屁不通的答复。 “……你做什么事之前,就不能好好地讲句人话?” “有必要么?”燕山把身子侧过来,面向她,“反正我的好心,不时常被你当成驴肝肺吗?” 末了,还是解释道,“是医馆那边临时研制的解毒药,对于病症较轻的人有效,也可起到一点预防的作用。你适才在城郊吸了这么多瘴气,就算仗着自己体质不错,也难免有意外。” 他言语间,执起观亭月的右臂,手肘以下横着一条三寸长的伤,是之前在林子里被飞箭划破的。 她对此没怎么上心,几乎不曾处理过,淌出的血都凝固了,紧紧黏着衣衫,破皮之处结着张牙舞爪的血疤,不忍直视。 就在这时,观亭月忽然听到一点极轻极无奈的叹息。 声音很浅,仿佛一经出口便迅速消散在了冬夜茫茫无际的深邃里。 竟不敢确定是不是由他发出的。 她将头悄悄地往下低了半寸,看着燕山就那壶温水给自己清洗伤口,长而锋利的剑眉若有似无地微拧着,目光认真且专注。 不知为什么,观亭月心中莫名其妙地沉淀了下来。 她出神地凝视着对方坚毅干净的脸,无意识地缓然问道:“燕山,你这十年……从前朝士卒,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位置。打了不少仗吧?” 犹记得少年时,他对付自己的伤势尚且简单粗暴,连包扎的手法都是她慢慢纠正的,何曾如此细致过。 落在胳膊上的动作蓦地一滞。 青年脸颊边的筋肉似乎颤了颤,片刻之后他抬起眼,“这么久了,你才想着来问我这些?” 许是城里城外的喧嚣终于归为平静,观亭月总觉得自己隐约从那只言片语里读出了一丝怨气,以及……些微隐晦的委屈。 “此前见你威风得厉害,一节袖摆都能扇死人,哪有心思考虑别的。” 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支起下巴。 燕山依旧垂着眼睑,将涂好药膏的巾布缠在她手臂上,“打得多打得少又如何,我们这类人是怎么爬上去的,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踩着旁人的尸体,也踩着自己的血肉。 但凡能走到最后的,都是千万兵将中运气最好的那一个。 甚至无关谋略与武力。 两军交锋,谁都有可能埋骨沙场,长眠黄尘。 再勇猛的战将也是同样。 能活着,活得好,已经是种胜利了。 观亭月若有所思地缄默着。 过了许久,她漫不经心地顺口问:“等我家老宅的事结束,你怎么打算?要去京城述职么?” “我很少住京里。”他给第一层布条打上结,“大概会回西北吧……” “也像大哥那般,是常年戍边?” 燕山应了声。 如他这等驻守国门的大将,平日轻易不出边关,假若皇城无要事,恐怕三五年才得返京一趟。 仅仅是一想,观亭月便蓦地心念一动。 他们彼时能在永宁城外昏暗的山谷内重逢,是得有无数的巧合与机缘才造就的吧。 当中一旦有哪一环出现偏差,一切就都不同了…… 缘之一字,竟是这样脆弱易折。 安静的冬夜,微风里有露水滴石的声音。 离枝而散的落叶打着旋儿缓慢地飘至她脚边,眼前的一幕显得温柔极了。 观亭月看着看着,斜里一把朦胧的碎金洒来,投在青年的侧脸上,轮廓满是柔软的光。 她转头,自言自语道:“日出了,燕山。” * 兵荒马乱的一夜就此结束,失败也好,雪恨也好,都随着天明成为了昨日。 从屋顶回到客店二楼,还没等观亭月进自己的房间,却见得大堂内有几人突兀造访——是李员外和他的大儿子。 老缙绅不欲让人搀扶,自己提着袍角拾级而上。 “将军。” 他一如既往地礼数周全,“请恕老朽消息闭塞,才得知此番变故。想不到毒瘴竟是有人刻意为之,实在骇人听闻。” 对方嘴里虽说着“骇人听闻”,但脸上却一点看不出被有被惊骇到的样子。 “不妨事。”观亭月不冷不淡道,“你年纪大了,还要忙着跑前跑后,许多事顾虑不上,很正常。” “多谢将军体谅……昨天有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听了外头那贼人的言语挑拨,失礼之处,还望您海涵。”李宣文说得不着痕迹,“城中仰慕您的百姓们都知道,是这人心怀不轨,搬弄是非,所言之事不可尽信。 “大家皆相信您的为人,将军不必为此担忧。” 她略一点头,“放心。” “这场人祸既因我而起,我定然会妥善解决。你让医馆内中毒的病人安心养着,明天之前,就能拿到解药。” “那老朽先在此谢过将军了。”李宣文又打了个躬,“众人尚需安抚,恕我不能多陪。若有何处要帮忙的,两位将军请尽管派人知会李家。” 观亭月目送他步出客栈。 旁边的燕山瞧着门口乌泱泱尾随在后的随从们,似笑非笑地冷嘲道:“这个李宣文……” “此人狡猾得很。”她斜过视线,“你觉得,以他在怀恩城的眼线和人脉,会‘消息闭塞’,足足一日之后才知道这个事情吗?” 燕山会意:“他在试探你?” 观亭月不置可否,“他一整天按兵不动,目的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真的肯帮城里躲过这一劫。你没听刚刚那番旁敲侧击,意有所指的话么?” 假如她临阵退缩,或敷衍了事,李宣文多半会用别的方式逼自己不得不主动作为。 到底是做了十几年的地头蛇,哪儿有表面上那么和蔼可亲。 “可需要我派人去盯着他?”他问。 “不用。就算他不来寻我,我也是要救人的。”观亭月转身,不再关注楼下,“况且,而今这情形,别的不提,他肯定是最不希望我名声受损的人。有他出面去替我解释,也省了咱们不少事。” 李宣文好不容易让这座“将军城”兴旺繁盛,当然不愿看到它就此功亏一篑。 “话又说回来。”燕山对她方才那番交谈仍觉不解,“你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对方?凭李宣文的威望,城内百姓断不会怀疑。” 观亭月手正落在门扉上,背对他安静地停了少许。 “……我若是道出实情,遭受非议的,就该是那三十几个守城兵的家眷了。” 她忽然深深吸了口气,像是把胸腔中的什么全数吐出来似的,松快地说,“罢了,就这样吧。反正骂也骂了,又何必再把战火转到他人身上,那我岂不是白白承受了这么多天的压力。” 燕山的神情却远没有她那么自在。 青年眉头深锁着动了动嘴角,此时此刻竟有些词穷,“……图纸我给你放在了桌上。” 他说完,嗓音低沉而忧危,“注意身体。” “嗯。” 观亭月关上房门。 天光越来越明亮,远处的奚落与嘲讽仿若也跟着苏醒,大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那人多半也是吃饱睡足了,这会儿甚有活力…… ——“观亭月,我好心告诉你一句。” ——“你可就剩一天的时间了。” …… 她真是听见对方的声音,头都快大了。 完善过后的详细地图就在手边放着,茶水新换了一壶,温温的,还冒着热气。 观亭月支起手肘,面色严峻地伸出食指在怀恩城四周的山川丘陵间划拉。燕山甚至将两片林子间的距离,以及稍大一点的石头全标注了出来。 那些字迹笔锋刚劲端正,比自己龙飞凤舞的涂鸦瞧着赏心悦目许多。 观亭月研读了近一炷香,只觉满眼的文字全在发飘,连重影都有了。 别看她刚才向李宣文应承地那么爽快。 什么明日之前必能拿到解药……其实脑子里半点头绪也没有。 十丈。 满地毒烟,用轻功的话,自己最快也得要两次落脚借力。 两次……踩中一个点,四周就要炸上大一片。从昨晚的尝试来看,这遮面的铁罩很难抵挡过于浓郁的毒气,所以中毒是必然的了。 此外还需要人替她控制林子里的弓手。 能不能活捉另当别论,问题是,对方真的肯老老实实交出解药来吗? 观亭月百无聊赖地拈起果盘里的一粒阿胶枣,心不在焉地把玩。 确实得承认,抛给她的是个棘手的难题。 如果瞻前顾后,救不下中毒的百姓,不仅自己歉疚,更要受满城千夫所指;而假若她走投无路,选择接受这份挑战,下场当然是毒发身亡。 不管哪一种选择,对此人而言都不吃亏。 真是妙啊。 忍不住就想给自己的敌人鼓鼓掌。 观亭月把枣子放进口中,微甜的果肉里渗出丝丝苦味。她正要再去捞一个,手却倏忽顿住了。 红枣并不饱满,作为补品制作得也不算讲究,因为送来的人囊中羞涩,这已经是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礼物了。 某一瞬心念闪烁,她蓦然想到了什么。 第59章 我这个人在爱恨上向来很对等…… 观亭月走下楼梯时, 燕山和观行云正在转角处不知商量着什么。 “哟,小月儿。”她三哥打了声招呼,“睡好了吗?” ……自己压根就没睡。 她巧妙地忽视掉了这个问题, “趁现在天亮, 我想亲自去城郊勘察一番。” “地图毕竟是纸上谈兵,况且夜里光线并不好。包括树林机关的方向, 包括具体的地势,还有可能存在的帮手,我都要再作确认。” “也行。”燕山倒是赞同,“知己知彼, 了解得更详尽一点没什么坏处。” 观行云犹豫着斟酌片刻,权衡了一下利弊,“那我陪你一起去。” 她并未推辞,只点头道, “再点几个轻功好的将士, 我们分头行动。” “我呢,我呢?”江流见状, 跃跃欲试地想帮忙。 观亭月摸了摸弟弟的狗头,给他安排了一个闹心的任务, “你在家看着那两个小的。” * 时至今日,郊外的雾气比起前些天又淡去不少,可视的距离有两三丈远了, 也能分辨清楚生长在周遭的草木。 倘若这场毒瘴不是人为产生, 兴许明后日城中的生计就可以恢复如常了吧…… 只可惜,人算总不如天算。 他们没有走正门,各自翻/墙而出,尽量避开那个黑衣人的注意。 后者的嗓音依然嘹亮, 言语亦是五花八门,搬弄起口舌来不带重样。 观行云查探西北,燕山负责沼泽林,而那小队士卒则打算绕到对方的南面去瞧瞧虚实。 一行人没多久就分道扬镳了。 观亭月孤身前往东北面探索。 此地离昨晚混战之处很近,飞溅而出的泥土让满地颇为狼藉,四下雾气湿漉漉的,随着她的走动,不甚明显地流淌起来,如有实质。 沿途一路横斜倒插着凌乱的箭矢。她顺手拔了一支,这会儿借日光才发现,箭身上有被细绳绑缚过的痕迹。 果然乱箭是用机关触发,并非有人挽弓瞄准……如此一来,帮手最少便可以削减至两个。 对方整整两日一直待在原地,难道连食水都带好了? 假若自己真的贪生怕死,不顾城中百姓的死活,这人最后要怎么办?怎么出去呢? ……哦,反正毒是他做的,踩雷又如何,横竖也有解药。 只这么想着,观亭月便怅然地叹了口气,扔下废箭。 她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石善明那么想要“白骨枯”的配方了,背后偷袭总是比正面对敌来得叫人防不胜防。 就在此时,一阵潺潺的水声忽然传至耳畔。不清晰,但足够明朗——是水流没错。 她谨慎侧过头,缓慢地站直双腿,仔细捕捉着动静。 河水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 是了,三哥曾经说,东北方向有一条叫做枣河的支流,是怀恩民众日常饮食用水的来源之一。 除此之外就是城内的两口井。 好像……他们还没有查过这里的水源。 观亭月冒出某种怀疑,立马抄起腰上轻便的竹筒,朝着声音翻涌之处走去。 她背后是繁茂的树林,一棵高大的老槐参天蔽日,正无风轻轻自动。 阴霾丛生的密林之中隐约有一点微光闪烁,与岸边的什么金属物遥相呼应。 * ——“观亭月,听说你们观家如今也是人丁衰微,家道中落。” ——“连京城的祖宅都给人买了去。” ——“可真是报应啊。” 沼泽滩里传来阵阵回音,燕山在其间耗去了半个时辰,并未发现多少有价值的线索。 此地不适合埋机关,也不适合藏人,甚至飞禽走兽都看不见踪迹,是个十足十的荒域。 动物腐尸在泥沼中被泡得面目全非,难以计数的蝇虫徘徊不散,那人不知还加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恶臭随着诡异的薄雾荡漾开来,对于苍蝇而言简直是场狂欢。 他从林子出来,准备去寻观亭月。 日上中天,光线却不及清晨强烈,仿佛暗淡了不少,衬得四周的毒雾愈发嚣张。 燕山顺着小径向东北方走,不多时,前面的大雾间缓缓现出一个人的身形。 他仅仅只是见到一点轮廓,就顷刻认出是她来。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观亭月手上拿着一罐沉甸甸的竹筒,半张脸在幽微不定的气流里忽明忽暗,远远的瞧见他靠近,口中便不自觉地轻唤道: “……燕山。” 她嗓音有些低,垂首示意那只竹筒,“我去枣河打了些水。” “水?”他问道,“水里有什么不对?” 观亭月摇摇头,“你没感到奇怪吗?” “假若他想通过让怀恩百姓中毒来以此要挟我,为什么非得搞出瘴气这样麻烦,在饮水上做手脚不是方便?” 产生雾瘴的条件十分苛刻,得有既定的天气,适合的环境。多雨天不行,大晴天也不行,更重要的是,还要保证她待在城里的时候满足这一切。 如此,实施的难度就更大了。 仔细推敲下来,用这个法子对付自己根本就不是万无一失的,很可能会失败。 为什么要舍近求远,把事情弄得如此复杂呢? 是他太笨了? 观亭月不认为有手段做出此局的人,会想不到这一层。 燕山沉吟道:“听上去……他似乎是在忌讳什么?” “或许吧。”她模棱两可,“我准备再打一些井水,拿到医馆问问大夫。” “嗯,那事不宜迟。” 燕山接过水壶,刚要转身,小臂却猛的被观亭月扣住。 力道颇大,将手指关节都压出了青白的颜色。 他神情诧异地抬头。 “等等……你在正好。” 观亭月的语气突然有点奇怪,像是停顿了好一会儿,“我后背右肩处嵌了一枚透骨钉……没伤到筋骨,你先替我拔一下。” “你受伤了?!” 燕山心中蓦地一凛。 此时此刻才发现她气息不稳,他连忙扣住其手腕按脉象——迟芤涩结,血流不畅,是中毒的征兆。 燕山反握她的手,扶着观亭月找了个雾气稀薄的地方倚着树而坐。面罩遮着脸,很难看清她脸色是否有异,只能平白着急。 “怎么回事,你怎么受的伤?” “刚刚在河边,一时出神……”她轻声说没关系,“伤得不重,只是淬了点毒,需要尽快摘出来……” 听闻此言,燕山急忙将她身子扳过去背对着自己。 果然如其所说,钉子一寸三分长,近乎全数没入了血肉之中,一圈腥红在衣衫上晕染开。 “那位置我不方便用劲,你如果带了药,就替我包扎一下。” 说话间,观亭月利落地解去了衣带,抬手一掀,水青色的外衫便褪至腰部,停在臂弯处,大片雪白的肌肤骤然显露在他眼前。 燕山只觉视线一恍,当下竟有些猝不及防。 女子的背脊清瘦又单薄,两片蝴蝶骨随着后颈的颔首抬头极细微地跃动,被旁边的鲜红衬得尤为苍白,明亮得堪称炫目。 “我……”他突然不知所措。 观亭月微微皱眉,在毒素的作用下,话音难免缺少力度,“你又不是没看过。” “……我都没介意,你犹豫什么?” 燕山紧抿唇,似乎被这句话刺激到了,指尖飞快在后腰处一挑,拨开匕首,伸手便握住她光洁的肩。 当触及到那片肌肤时,他内心才无比真实地感到一种五味杂陈的动摇。 燕山闭目调整呼吸,让自己静下来。 冷风无遮无挡地吹过半身,凉薄的刀片贴上背,观亭月不可避免地打了个寒噤。 四周的氛围蓦然绷出几分严峻,青年凝眸专注,将白刃对准透骨钉的圆头,怕再伤到她分毫,所以用刀不得不更加小心。 值得庆幸的是,暗器没有倒刺。 燕山扣在她肩侧的五指往下一压,几乎是瞬间发力,仅眨眼的功夫,长钉裹挟着些许殷红飞溅而出,悄然无息地落在草地中。 观亭月随着这个动作一抖,却没有吭声。 燕山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一眼。 透骨钉留下的伤口并不大,他打开行军药瓶,倒在掌心准备止血。 一串隐约带黑的血迹倏忽映入眼底。 血珠贴着过于白皙的皮肤缓缓流淌,浸透胸后红绳系成的结,又安静地凝固。 那些细小的纹路与肌理被/干涸的液体映得分外清晰,清晰到每一条分叉,每一寸线条。 他盯着这伤势沉默须臾,不知是做了个什么决定,蓦地把面罩一摘,将她散在背上的青丝撩到胸前,然后埋头下去…… 十一月的天,连空气都是料峭的,观亭月整个上身被冻得近乎麻木,五指扣紧手肘。 就在这时,一个柔软温热之物覆上伤处,她双目睁大,瞬间愣住了。 “你……” “别乱动。” 燕山并不强硬地将她侧脸轻轻别了回去,再度吻着那道口子,吮进毒血,又偏头吐出。 大概是风真的将裸露在外的肌肤吹得太冷,便显得喷在上面的气息格外灼热,像燃了一小团火。 焚烧殆尽,又留有些许湿意的余温。 “……可你的面罩……” 对方一言不发,握在自己手臂上的力道却紧了紧,又松开。 她于是不再多问了,抱怀低头,静静感受着来自背脊间的触动。 一时间居然会觉得有点痒…… 那是一种十分陌生的感觉,虽然不适应,却不算讨厌。 直至此刻,观亭月脑海里才闪过一片久远而朦胧的画面,堪堪想起…… 原来彼时,她没有让他吻过自己。 只是,她却不知道,在目光无法到达的身后,青年眼睑低垂,唇落在缺乏热气的躯体上,那态度近乎是虔诚的。 用水囊里的清水仓促漱了口,燕山迅速戴好面罩,手法简洁干净地替她上药包扎。 常年习武,从前又征战沙场,观亭月的背纵横着不少新旧伤痕,和普通的姑娘家比,当然是谈不上光滑的。 他在最后给绷带打结之际,手指若有似无地拂过那些凸起的疤,神色隐晦难明,带着某种禁忌又克制的情绪。 末了,仿佛是要掩饰什么一样,用力将布条一收。 “嘶……” 观亭月短促地抽了口凉气,便被燕山小心地拖起身,将衣衫拉上去。 她伤在后肩,这个部位不便于横抱,会压到伤口。斟酌片刻,他最终抬起观亭月的一条胳膊,绕过自己脖颈,让她借力。 “能自己走吗?用不用我背你?” 果然,后者一如既往固执的摇头,“不必,我还坚持得住。” 未清完的余毒使得整条手臂毫无知觉,她只能踉跄地迈前两步,然后靠着他勉力撑住身形。 这段一炷香脚程的路,两个人走得极其缓慢,微重的呼吸在铁面罩里流转,她意识偶尔清醒一会儿,偶尔又浑浊一会儿。 清醒的时候能感觉到燕山用肩膀不着痕迹地支着自己,以免她倒下去。 浑浊的时候却只能听见耳畔流淌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等毒素带来的效用终于消退之后,观亭月的头顶忽而落下一个嗓音。 对方像是思虑了好久,语气略带迟疑。 “那天……” “那天我不该同你吵架的。”燕山躲闪着把脸往旁边别了别,不自在道,“对不起。” 她目光怔愣且意外地抬头望向他。 青年的脸其实已经被面罩遮了大半,他却还是出于赧然,将目光避开了。 观亭月看了好一阵,只隔着薄雾有气无力地摇头笑笑,未曾有别的言语。 燕山察觉到她的动作,但没能见到她的反应。 他转回头来,眼眸深沉地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观亭月并不正面回答,“难道不是你很讨厌我吗?” 她低声说,“你都说你恨我了。” 燕山颦眉反驳,“恨和讨厌,又不是同一种感情。” 观亭月:“……” 究竟哪里不一样? 她想着想着,禁不住啼笑皆非地开口:“这么说,你是既恨我,又不讨厌我?” “嗯。” 燕山握着她搭在自己肩颈处的腕子,垂首看路,“不讨厌。” 鬓边正好滑落一大片青丝,观亭月侧目时只能透过疏影,瞧见一点青年斑驳的痕迹。 她不知为什么眼底闪过笑意,于是也礼尚往来地回答,“我这个人在爱恨上向来很对等的。” “旁人若是恨我,那我就恨他。” “若是不讨厌我。”这声音稍作停顿,“我也不会讨厌他。” 燕山的嘴角分明牵了一下,很快却又压了回去,仅干巴巴地回应,“……是吗。” 前面不远处已然能望见城墙了,观亭月忽而谨慎地提醒了他一句,“我哥来了。” “我受伤的事情,先不要告诉他。” 她补充着嘀咕,“免得管着管那地限制我。” 正西面的观行云正朝着此处靠近,燕山将她的手放下,虽是如此,仍旧不放心,“你真的不要紧?” “一点小伤……”观亭月悄悄摇头,继而挺直腰背,若无其事地喊道,“三哥。” “那边的毒瘴可比这里浓多了。” 对方拍着满身的尘泥,倒是并未察觉两人之间的异样。 “山中的走兽死了大半,腐尸又加重了沼泽地的浊气,难怪能经久不散……” “派出去的守城兵还没有回来,麻烦三哥你在这儿替我等一等,如果再过半个时辰还没消息,记得让人通知我。” 她找了个理由支开观行云,“我和燕山去一趟医馆。” “回头客栈里见。” “哦,好……等等,什么?你要同他一起……”总算回过味来,观行云本想叫住她,“你、你当心着点……注意安全啊你!” 然而后者已经走远了。 观亭月行至城门下。 那人的声音犹在锲而不舍地控诉着。 说她为了私欲不顾旁人的死活,说她丧心病狂,说她名不副实,徒有其表…… 大概得是有极深的怨气,滔天的恨意,经年累月都磨不掉的悔与痛,才能使一个人不顾一切地做到这个程度吧? 她突然驻足而立,长久缄默地回望着身后的咒骂,血色有亏的脸上,某些表情难以捉摸。 燕山走到跟前来,随着观亭月的视线看了一看。 “怎么了?” 她摇摇头,眼光并未收回,“我只是觉得……” “他能用恨我的力气,布下这么大一个局,花费那么多心思与精力,可见普天之下,并不缺聪慧之人。” “然而这份精力,他们却舍不得用十之一二在当年的守城战上……” 言至于此,观亭月怅然地感喟道:“所以大奕怎么能不灭亡呢。” 第60章 你不会也想说什么‘替我去趟…… 城内的医馆有限, 这几日因为收治了许多中瘴毒的病患,人手难免不够。 观亭月将打来的两份水交给了馆中的大夫,便由一位学徒模样的小姑娘上前帮她检查后肩的伤——毕竟方才只是简单包扎, 暗器带毒, 还是得再做处理。 解开上衣的时候,燕山就抱着双臂, 剑眉深锁地在边上看,一点也没有要回避的意思,倒让那女孩儿显得十分尴尬。 她只好在原地清嗓子,清了三回也不见对方领会自己的暗示, 正在怀疑此人是不是有一些缺心眼,就听到青年冷淡地开口: “别咳了,她这伤都是我包的,有那个工夫在意我, 还不如赶紧给她换药。” “……” 头回碰上这么理直气壮的登徒子, 小姑娘一面在心里连珠炮般的腹诽,一面飞快给观亭月清洗伤口。 后者约莫是在想什么事情, 兀自垂眸出神,便没怎么留意滑到腰间的外衫。 燕山在旁瞧得直皱眉头, 似乎忍了许久,最后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单膝蹲下, 用手替她把衫子拢着, 十分认真地遮住前胸。 观亭月:“……” 这男人龟毛的程度好像她爹。 透骨钉上的毒和外面的瘴气应该是同宗同源,想要彻底清除暂时无法,但幸而她所中不深,尚且不至于陷入昏迷。 在等待大夫检查井水与河水的空闲里, 观亭月轻捂住伤处,踱步至医馆内院的厢房外。 五六个药炉皆在忙着冒白气,四周交织着几股浓重的苦味,闻之很令人难受。 前几日送来的病人大多安置在此,有巡逻的捕快,负责军防的守城卫,亦有不少寻常百姓。 因为闻说她在这里,许多人甚至是从外乡拖家带口回来的,恰好赶上这场瘴气。 眼下俨然腾不出多余的房间来医治病患,连院中都临时搭了个简陋的小棚子。 病情发展至今,众人脸上逐渐铺满大片的紫黑色,昏睡的时日居多,就连睡着,在梦里也仍旧哀哀低吟。 观亭月静静地凝视屋内的情形,目光从每一扇门中流过去,不知在想什么。 廊下有两个病者的家眷像是发现了她,传来一点细碎的轻语。 “咦,那不是观将军吗?” “嗐——”眼见女人准备上前,丈夫抬手将她拦住,“你干什么去?” “我去问问观将军这瘴毒解药的事情呀。” “嘘,别打搅将军。”男人低声提醒,“她肯定还在想法子,你就莫要添乱了,我们动静轻点。” “哦,好好好……” …… 这里几乎听不见城外的污言秽语,端着草药的年轻学徒匆匆自观亭月旁边经过,恭敬地问了句好。 “观将军。” “嗯……” 她眼神温柔,一路追随小学徒行远。 ——“观亭月,如果不是你,他们也不会落得现在这个局面。” ——“你这一身的孽障,将来下了阴曹地府,注定是要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的!” 背后,某人散懒的足音恰如其分地停在耳畔,语气依旧是漫不经心:“你是不是想起八年前了?” 燕山瞥着她青丝微垂,棱角柔和的侧颜,“那个时候苦守在城里,前无援军,全是追兵。背负着上千条人命在身,每天都很不好过吧?” 这句话仿佛是令她回忆起了一些过往,观亭月眼睑低垂着眨了眨,笑容里竟满是释怀,“是让我想起八年前了。” “只不过如今的情形,比起当时已经好了太多。” 昔年战火纷飞的土地上,人人都对官府心存芥蒂,所有人皆带着敌意,哪怕观家军这样声名显赫,依然遭受不少非议。 她待在城里的每一日都是煎熬。 民众不信任她,驻军质疑她,入夜后,家家户户的啜泣声犹如利刃,一寸一寸割在心头。 是无论如何也躲不掉的霜剑风刀。 “所以,你做过的事,好坏旁人是看在眼里的。否则他们也不会祭奠你了,不是吗?”燕山道,“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总有人支持你的。至少……至少你哥会。” 他后半句改口得过于明显,好在观亭月并未注意,她只是微妙地一怔,继而赞同地淡笑。 “你说得对。” “你说得对啊……” 观亭月重复时轻轻吐出一口气,眸中有星光亮起,心情不错地信手拍了拍他的侧脸,一如小时候拿他当小狼崽那样。 “燕山,我发觉你现在真的越来越会宽慰人了。” 她没带面罩,因为受伤失血的缘故,笑容无端透出点病弱来。 不远处的大夫正握着两只竹筒,形容沧桑地往此处走,观亭月说完,便自然地绕过他迎了上去。 原地里唯有燕山还保持着八风不动,双手抱臂的姿势。他偏头轻抿嘴唇,半晌才用指腹摩挲着发红的耳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在后面。 “让将军久等了。” 医士礼貌性地作揖,“我与几位徒弟适才几番尝试,可以断定这两壶水里皆无瘴毒,是能正常饮用的。” 果然。 观亭月的眼底闪过一瞬清明。 随后她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神色坚毅地冲大夫颔首,“好,我知道了。多谢。” 出了医馆的大门,燕山看出她步子分明有些急。 “此人不愿意在食水中下毒,或许是他自己也住在城里……他是本地人?你想查清的,只是这个?” “你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他问了那么多,观亭月却一个也没回答,她驻足时,双目定定地投向灰白无垠的苍穹。 突然自言自语道:“快下雨了……” 燕山闻言,同样瞥了眼天色。 起了几日的大雾,空气中湿意极重,确实是该下雨了。雨水能够洗净雾和霾,对他们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燕山:“不过……瞧这情况,一时半会儿不见得能变天。气候的事情本就变幻莫测,很难说得准。” 按照此前的约定,明天是他们最后的期限。 倘若运气好,几个时辰后降雨,那这件事还有得一搏。 可如果是明日呢?是后日呢? 病床上那些体弱气虚的人,经得起她这样的豪赌吗? “老天爷真要长了眼睛,起雾瘴的第一天就该来场暴雨的。” 客栈的大堂内,观行云坐在茶桌后,翻起一个杯子在手中把玩,旁边的江流三人乖巧地坐在椅子上看他。 “指望天下雨,倒不如指望自己靠谱些——依我看还是用老办法,再找几头牛马,咱们就从此前那条路入手,多试个两三次。” “至于毒烟……也好办,让捕快先带着人进地窖里躲上一夜,等瘴气消散了再出来。” 观亭月站在支摘窗前一直未曾言语,外面的云聚集得极厚重,长空沉甸甸的压在头顶,像随时会塌陷一般。 城郊的黑衣人大概也骂得累了,隔好一会儿才阴阳怪气地吐一句话。 ——“我原本无意伤害安奉百姓,大家同为苦命人,我们之间是没有恩怨的。” ——“只要肯交出观亭月,我保证解药双手奉上,这条贱命任凭你们怎么处置……” 守在柜台后的小二听闻此言,偷偷地往窗边瞥了瞥。 她的视线就此一收,被伤势侵染的脸苍白又坚韧,“不必如此麻烦,我已经想好了。” 观亭月转过身来,“便按他所说,我亲自走一趟那十丈之路。” “什么?!”观行云简直以为自己的耳朵患上了什么隐疾,重复问道,“你……你说什么?” 话音刚落,连燕山也忍不住皱眉望向她。 后者平静地解释:“用轻功顶多只会触发两次机关,能将毒瘴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这是目前为止最有效的办法。” “最有效的办法?兜了个大圈子,上赶着给人家送命?还平白挨了那么久的骂,你可真行啊,我怎么不记得你还有找死这种本事。”他快被这风骚的决定给气笑,刷的展开折扇,不住替自己降火。 观亭月且由着他自己在一边儿冷静冷静,心平气和地分析道,“我想过了。” “对方制造这么大一场毒瘴,要准备的药材必然十分可观,加上那些埋在下面的暗雷……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他肯定谋划了许久,而谋划此事时,未必知道我尚在人世,所以,我的出现反而是个意外。” 燕山思索道:“你的意思是……这人其实最初的目标原本不是你。” 他抬眸,“应该是整个安奉城?” “对。”她点头。 冬季并非是瘴气滋生的好时机,加上降雨频繁,如果是她,更会选择在盛夏时节,蚊虫遍地,疫病多发,几乎是如虎添翼。 或许正是由于对方偶然得知她在城里的消息,才不得已将计划提前。 “因此,说什么与安奉城民没有恩怨,多半是假的。”观亭月神色微沉,“他对这座城的恨意,恐怕只多不少。” 书里总写“舍身取义,为国捐躯”,诵读之时不过是干巴巴的两行字,当落到自己头上,又有多少人真的肯心甘情愿用一己性命,换不相干人的平安。 大概在他的眼中,这些老老少少都是不配活下来的。 凭什么我在意的人死去了,而你们还踩在他的尸体上,安居乐业呢? 观行云不由烦躁地收起扇子,“你既然心如明镜,那为何还去送死?他都要和安奉城同归于尽了,难道会与你践行什么承诺吗?” “因为如今只有他手握解药。”观亭月语气仍旧笃定又坚持,“所以,我不能不去。” “你……”后者咬咬牙,仍不死心,“可面罩挡不住大片毒烟,你会中毒的!” 她不为所动,“反正最终能拿到解药,中毒就中毒了,有什么要紧?” “问题是你撑得到那个时候吗!” 观亭月:“撑不到,也要撑。” “……” 数年过去,自己这个妹妹不仅口才见长,还和从前一样的固执! 观行云已是劝得黔驴技穷,无计可施。 他没奈何地用扇柄在掌心一打,长叹道:“罢了,你执意要去的话,那我替你。” “我的轻功比你好,努努力,说不定只碰一次机关。” “不用,这毕竟是我的事。况且——”她推拒道,“三哥你脚程快,我另有别的任务交代给你。” 说完,观亭月回过头来想寻燕山,对方却堪堪上前一步,微启双唇正要开口: “我……” 她皱着眉不着痕迹地打断,“你不会也想说什么‘替我去趟雷’这种傻话吧?” 燕山:“……” 他方才确实是有这个打算的…… “林子里的暗处躲着几名弓手,我一会儿动身之际,他们必有所行动,我需要你替我生擒他们。” 燕山欲言又止,深深地看她,“那你呢?” 观亭月地目光沉默地落在下方,良久才长长地吸了口气,神色坚定得磐石无转移,“你说过,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你都会支持我的,对吗?” 他当下并未察觉到此话有什么不妥,只颔首嗯了一声。 “好。”她很轻地笑了一下,“那就够了。” 第61章 这疏离又苍茫的天,终于下雨…… 未时二刻, 午后。 这是怀恩城被瘴气包围的第三日。 头顶看不见太阳,天上与地下皆是茫茫一片,流转的稀薄雾气里, 十丈外的人影若隐若现, 犹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大放厥词。 再一次站在这块禁区之外,观亭月忽生出无限慨叹, 好似从来没有意识到,原来短短三天竟有如此漫长。 长得仿佛是过去了三个月,三年,甚至更久。 渗入血液里的毒使得她的举止笨拙了不少, 不时会有麻木之感流过四肢百骸,大概是那枚透骨钉留下的后遗症。 燕山打量着观亭月略显疲惫的眉目,言语中透出忧思,“你如今的身体余毒尚存……当真撑得住吗?不如, 还是我们俩换一换?” “没事。”她不以为然地递来一双含笑的眼, “这算什么伤,也值得一提么?” 她倨傲起来的时候无所顾忌, 哪怕是在病中,依然嚣张得恣意狂妄。 燕山听闻此言, 似是被这份睥睨无双的气度所感染,无端轻松了许多。 “你别勉强就行。” 他说着收回目光,略偏头落下一句, “我去了。” 转瞬身形一闪, 便消失在了雾瘴里。 而这场毒雾的中心,方圆只一丈,在此之前仅是往来官道的一隅,受日洒雨淋, 车马碾压,或许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般千万瞩目的时刻。 “观亭月,眼见一日就要到头,你琢磨出什么好方法了没有?” “一人做事一人当,找那么多人帮着收拾烂摊子,不觉得丢脸吗?” 那人在圈子里左右踱步。 “要我说,还不如来个痛快的,全了自己的颜面,我还认你是个……” 正是此时,周遭机关被触发的声音接连而起,“噌噌”两下,极为突兀。 是埋在地面的毒烟释放的动静。 他猛地转回身,锐利的细眼不住环顾四野,果然有浓郁的黑烟漫开,顷刻便遮住视线。 很快,更多的弹药随之轰然升腾,场面堪比年节里的窜天猴,一个赛的一个响亮。 以为是城门兵又放了牛马开道,他本能地冷嘲热讽:“同样的花招用这么多次,你就不嫌腻么?” “也对,反正畜牲的命不值钱,哪里有你金贵。”男子吊起眉梢,将刻薄尖酸四个字堂而皇之地写在五官上,“毒气再浓,终归是要散的,你观亭月前呼后拥,多的是人可以驱使,再找个替死鬼不是什么难事……” 他说得正起劲,对面陡然浑浊的大雾中忽然显出一抹高挑纤细的人形。 不是预料当中的牛马,也不是另有其人以身犯险。 那轮廓从浅至深,渐次清晰,熟悉无比。 几乎是同时,一阵窸窣的足音游刃有余地落在耳边,缓慢逼近。 她周身萦绕着流淌的烟霾,长裙下摆拂过荒凉的衰草。 每行一步仿若都带着不紧不慢的气韵,姿态端庄又肃杀,举手投足间满是令人敬而远之的气场。 黑衣人似乎没想到她真的会亲自走过这片毒区,顿时惊愣在原地。 “观……” 字才吐出一半,他刚张开嘴要说话,平地里一股疾风猛然掀翻无数枯枝败叶。 观亭月的速度之快,简直有摧枯拉朽之势,他仅仅一晃眼睫,冰冷有力的五指便追风逐日般掐上了脖颈。 对方虽是个女人,手却意外的修长,扣在咽喉处密不透风,稍微使劲,他瞳孔便忍不住朝上颤抖。 下一刻就是濒死的感觉。 这所谓的安全之地算不上宽敞,留给人活动的空间很少,观亭月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圈。 脚边是熄灭的火堆,火堆旁有吃剩的干粮、骨头以及一些杂乱的垃圾与破旧衣物。 看得出,这位穷凶极恶的放毒者,修养并不怎么好。 她把眼光辗转挪回他脸上。 在远处难以瞧清,而今面对面端详,才发现此人的两颊遍布着深浅不一的斑痕,或紫或红,丑得惊世骇俗。 应该是被各类蛇虫鼠蚁之毒浸染的结果。 他学了数年的旁门左道,也不是没让业障反噬自身的。 观亭月将指间的劲力稍作收敛,留给对方一点喘气的余地,嗓音清冷低沉:“我如约而来,解药呢?” “真不愧是……观家大小姐……”男子扒着她的小臂,半是讥诮半是讽刺地说道,“有胆识,有魄力,在下佩……” 她打断:“解药呢?” 后者先是大口大口地呼吸咳嗽,因窒息而泛青的嘴唇哆嗦片刻,而后艰难地自怀里摸出瓷瓶。 “你要的……解药……” 他拨开塞子,动作微微发颤地往掌心倒了倒。 然而什么也没有倒出。 ——瓶中空无一物。 观亭月的双目就随着他的手势上下偏移,目不转睛,像是很满意她能有这样的反应,男人的唇齿间卑劣地溢出极刺耳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亏你也会上这种当——” 力道猛地收紧,他笑至一半就变了脸色,改为痛苦压抑地低吟。 “咳——” “解……药?我怎么可能会给你解药……”尽管脖颈被掐得几欲折断,男人仍然身残志坚地吃力讥讽,“你是活傻了吧?我与你的仇怨……不共戴天!我会把解药给你吗?笑话!” “我只盼着你不得好死!” 对面的女子眼眸深邃沉寂,黑曜石一样,冷冷的,看不出情绪也看不出喜怒,只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哦,我明白了。”隐约是有了什么猜测,黑衣人撇下一点视线,“你该不会是实在走投无路,才只好破罐子破摔,打算赌一把……” 他压根不在乎咽喉的疼痛,脸上皆是复仇的愉悦,“真是风水轮流转——你观亭月也会有今天!” “从一开始,你就想杀了我,还有整座城的百姓。对吗?”她静默半晌,终于开口。 “不错。”男人将言词从紧咬着的牙缝中挤出,“你们都该死。” “可惜我没办法杀了他们所有人,但没关系。” 他倒是十分释然,“你如今也吸饱了毒,没有解药,是活不了的。” 男人摁住她紧扣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满眼赴死的欣慰,“反正我这八年本就是偷来的,丢了也不心疼。能和你在此地同归于尽,我算是赚到了,哈哈哈哈——” 他面容尽毁,无法明确实际的年岁,只听嗓音,或许与观亭月相仿,也或许比她还要小上一些。 在最难分辨世情道理的年纪里经历了人生最大的变故,有的人苟且偷生,有的人惜时如金,而他却永远把自己禁锢在了八年前的那个大雾天里,大概终其一生也走不出当年的困局了。 背后簌簌地落下几道风声,燕山拽着两个男子的后颈往她跟前一丢。 对方给五花大绑,捆得十分结实,是暗藏在树上的所谓帮手,腰间都装有箭囊。这两人倒是不见什么骇人的红痕紫斑,面容光洁得很,皆是二十多岁的模样。 “你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 他垂首往地上扫了一眼,“在他们身上没搜出解药之类的玩意儿,但二者待在林中多日,并不畏惧毒气,恐怕是事先就吃下,也说不定。” 那黑衣人听闻他这番推测,轻蔑地自鼻中喷出冷哼,显得不屑一顾。 “好。”观亭月点头,示意道,“你再瞧瞧这人衣衫里有没有。” 燕山依言上前,从头到尾仔细翻找起来。男子由于喉咙被捉,只能颇为别扭的扬起脑袋,任凭他拍打摸索,表情仍旧是成竹在胸的鄙薄。 “不必大费周章了,你们是找不到解药的。” 他的衣怀内装着些肉干、麻饼、打火石等,鸡零狗碎的掉出来,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解毒的东西。 观亭月趁着燕山搜身的功夫,用眼神指向那两个敲昏了的弓/弩手,“他们也是当年的幸存之人?” “肯心甘情愿地,陪你一块儿发疯作死?” 男人并不想与她对视,目中无人地扬起唇角,“我们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有过命的交情。你以为,全天下都是跟你一样的贪生怕死之徒吗?” 看来此人的嘴除了阴阳怪气自己,也不会再有其他有用的信息了。 一旁的燕山直起身,冲她无言的摇头。 “别花功夫做那些没用的事情了,观亭月。” 黑衣人胜券在握地闭上眼,“你,我,还有这安奉中毒的城民,注定是要一块儿下黄泉的。” 她眉头细微地一聚,五指处的劲力既未松懈亦未加重,只突然曼声说道:“当年,我不是没给过你们机会。” “你知道为什么我提出要去城外求援的时候,仅有你们站出来,主动请缨吗?” 男子的睫毛倏忽动了动。 听她接着缓缓补充:“因为旁人都明白,外面是不会再有兵将支援。而城内情况严峻,战力吃紧,不能再减少兵力,故而——” 男子的双眼逐渐睁开。 观亭月:“大家皆是抱着必死之心,誓要与此城共存亡的,除了你们。” 他赫然瞪大细目,语气竟急促到变了音,“你胡说!” 这几个字蓦地就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如果彼时你们没有表露的那么积极,我或许会另作考虑,让这队赴死的先锋改由他人自愿上场。” “你胡说!这是你的圈套!是你故意的,你故意要陷害我们!” 他的声音似乎咆哮着想盖过什么。 观亭月近在咫尺的眉目显得格外冷冽,精致的杏眼压成了一道危险的线,她一字一顿,“错了,这是你们咎由自取。” “观亭月!——” “我告诉你,就算时光回溯,让我重新选择一次。”她冷声道,“我还是会这样做的。” 男子愤怒的双眸里血丝显而易见,他整个眼圈骤然通红,暴起的情绪使得脸色异常离奇,好似就地便要炸开。 正当此时,观亭月蓦地感觉到鬓角有冰冰凉凉的湿意,她抬头的瞬间,眼前不受控制的黑了一下,等待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这疏离又苍茫的天,终于下雨了。 零落的水珠星星点点地洒向人间,浇灭了浑浊翻覆的烟霾,继而在大地上方笼罩一层干净朦胧的白。 是真正的水雾。 她把目光收回,神色里更多了几分从容自若。 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那片埋着毒瘴的官道,经她脚踩过的两个痕迹尤为显眼。 来者的轻功本就出神入化,如今没了周遭瘴气的阻碍,愈发超凡卓绝,活像一团小旋风,来无影去无踪地追至此处,稳稳驻足。 “三哥。” 观行云裹挟着冷气落在她面前,抹了一把汗,笑说,“小月儿——可算赶回来了,真怕你出事。” 男子一看见他怀里抱着的人,悠然自得的姿态荡然无存,顷刻惊愕地把脖颈用力垂下,想进一步瞧清对方。 躺在观行云臂弯间的,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生得颇为白净。他紧闭着双眼,吐息清浅,半点声响也无。 竟不知是安睡着,还是昏睡着。 观亭月一错不错地留意着他的反应,至此才好整以暇道:“见你这般神态,那么我猜想的应当没有错。” “观亭月,你!——” “你姓向对么?”她对此人的无能狂怒视若无睹,“向和甫,昔年挑起事端的,你们这帮逃兵的主谋,是你哥哥。” 男人紧咬着牙关,鼻息莫名急促,许是被她说中,也许是由于喘气艰难而无言以对。 “难怪我那时问你姓名,你却找别的话岔开。”观亭月笑得似是而非,“是怕我认出你的身份来,好去找付姥姥——这孩子的外祖母,对吗?” “你明白她若得知城中受困一事,必然会多加阻拦,没准儿还要影响你的计划,所以你提前寻了个借口,将他俩送出去。” “那又如何!”他厉声反驳,头一回面露慌张,“此事是我一手策划,与他们无关,就算官府要追究,也查不到一个小孩子头上!” “对,你说得对。” 观亭月并不着急,“我想你从始至终都是瞒着他们的,不然大可往水井或是溪流中投毒,犯不着搞这些花样。” 男人正欲说话,她却不紧不慢地补完剩下的话,“所以我猜,你为了不惹他们怀疑,多半没有喂自己的小侄子吃解药,是不是?” 向和玉表情大变,他一张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紫,一时间难看非常,“观亭月!你对廉儿做了什么!你对他做了什么!” 面前轻飘飘地传来一缕浅笑。 那位一向正直不阿,浩然高义的女将军,此时此刻瞧着竟有些许邪佞阴鸷的意味,戾气十足地拿眼光睇他。 “我能做什么?”她慢条斯理道,“我不过是带着他从你布置的瘴气里转悠了一趟罢了。” “反正儿子不是你的,想必你也不会心疼,嗯?” 观行云在边上听她风轻云淡地说出这番话来,简直离经叛道,恶意慢慢,恍惚感觉对峙的双方活似反过来了。 现下到底谁才是坏人啊…… 观亭月的言语里一派气定神闲,交锋似乎也已经在峰回路转之际,然而近旁的燕山却分明看出,她方才端起的那几回笑,眼中流露出的虚弱究竟有多深。 她恐怕,是撑到极限了…… 第62章 我在乎。 “观亭月!” 向和玉显然变得激动起来, 若不是脖颈被束缚住,大有当场与她拼命的架势。 “你竟这般无耻,对一个小孩子都下得了毒手!算什么英雄豪杰!” “是啊。” 她很大方的承认, 不在乎地坦然道, “我本来就无耻。” “否则当初为什么会骗你们去城外求援呢?我明知道外面已经不会有军队接应了。” 女子的星眸闪烁着危险的光,笑容却是极乖张的, “反正我现在也身中剧毒,已经活不长久。就算能躲过一劫,城里那些无辜受罪的百姓家眷多半不会放过我,大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向和玉:“你……” “你很疼这个小鬼吧?”观亭月悠悠歪头, 冲三哥怀里的男孩儿一挑眉,“毕竟是向和甫唯一的骨肉,我听说他母亲因难产而死,只有外祖母拉扯他长大。” “而你又在南疆埋头学艺, 一心琢磨着要怎么弄死我, 恐怕也没功夫照看这个小侄儿——不曾想,他倒是争气, 书读得不错。” 那人的喘息陡然粗重许多,通红的双目愤怒地注视着她, 仿佛要将其生吞活剥。 观亭月对此不以为意,笑得高深难测,“连城中德高望重的李员外, 李宣文都觉得他是个考状元的好苗子。” “如今, 我让一颗文曲星陪着我下地狱,想想也不是很亏。” 他咆哮着大喝:“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她眼角冷凝地一压,狠厉地质问,“向和甫拼着自己的性命不顾也要护你周全, 你就是拿这个报答他的吗?!” “不……不……”男人被她的话劈头盖脸砸下来,似乎懵了,先是摆首,而后又含混不清地胡乱言语,“我没有要害死他们的……我没有……” “我只是……只是想给他报仇……对,杀了你,就是给他报仇!” “报仇?”观亭月轻嘲着笑道,“你所谓的复仇,原来就是让他断子绝孙?搞得如此轰轰烈烈,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到头来,不过是在自我感动罢了。 “你说向和甫在下面,看见我和他儿子一块儿赴死,他还会不会感激你呢?” 他腿脚一软,顿时溃不成军,并没发觉捏着自己咽喉的手劲早已不及先前有力。 “不是的……不是的。”向和玉好似仅用一口气支着身体,终于低声呜咽,“我没有想过害廉儿,不是的……” “是与不是,那要看你接下来怎么抉择了。” 她语气拿捏得实在太好,以至于观行云听完险些都快信了。 燕山站在一侧,眉峰长久不曾松开。 他静默地将这一番恶意十足的威胁收入眼底,心中不仅没有生出酣畅之感,反而只剩五味杂陈与揪紧。 ——“我本来就无耻。” ——“否则当初为什么会骗你们去城外求援呢?” 她那样骄傲的一个人,亲口说出这些话,大概无异于是在伤口处撒盐…… 她心里,当真不难受吗? 向和玉眼泪鼻涕糊了一大把,视线落在近处男孩儿的五官间,像是要从其中找到什么熟悉的旧念。 他闭眼犹豫片刻,又咬牙问:“你怎么能保证,一定会救他?” “万一你骗我呢?” “我还等着拯救城中百姓,以谋个盖世英雄的名号,好让他们继续对我俯首帖耳呢,犯得着跟这么个小孩子过不去么?”观亭月言罢,不耐烦地紧了紧,“你到底给不给?婆婆妈妈的。” “好。”后者权衡片刻,终于狠狠答应,“我带你们去找解药。” * 雨势一直维持着半大不小的状态,冬天的雨很难有雷霆万钧的阵仗,只凄切淅沥地浇在远山近水之间。 这天地仿若真被清洗过一般,没有漂浮不定的雾霾,没有刺鼻的腥臭,干净且纯粹。 枣河对岸一里处的地方是座矮坡,坡上安置着大大小小的坟包,许多久无人祭拜,已经生满杂草。 当年的安奉城一战双方皆死伤惨重,先行的那一小队前锋军由于被火油所炸,大部分烧得连全尸也难以找齐,仅凭着些许特征给立了碑,沉睡于此。 这也是为什么向和玉明明逃了出去,但却没被人注意到的原因。 那些苔藓繁茂的石碑上,笔锋苍劲的写着已故者的名姓,三十一个,包括他们三人——皆是观亭月安排下属处理的身后事。 “我是在起雾前来的这里,如果东西没被人动的话……” 燕山顺着男子所指之处搜查,在坟头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下,挖出了一只让水浸湿了的木盒子。 他居然将解毒的药物放在了向和甫的墓前。 真不知是在讽刺她,还是在讽刺自己。 木匣未上锁,掀开后,里面是数十粒大小不一的药丸。 燕山轻嗅了下,瞧着不像作假,便冲观亭月无声地颔首。 “你承诺过我的,会救廉儿!”那人双手反绑在后,见状奋力挣扎,“先把药喂给他,我要亲眼看到他吃下去!快喂他吃药啊!” 他情绪尤为激动,疯狗似的直往观行云跟前凑,若不是退得快,怕是得让他咬上一口。 一道劲风倏地在脖颈侧横劈而过。 向和玉翻了个白目,应声倒地,当即昏睡不醒。 观亭月收回手刀,冷漠地斜眸睇了一眼脚边面容尽毁的青年人,半点也不再想听他张口说话了。 “这药应该是真的吧?”观行云将信将疑地揣测,他不太相信疯子的为人,总认为其中还会有什么险恶存在。 “他对廉儿的情谊是有的,刚才的反应那么紧张,多半是解药没错。” 隔着厚重的铁面罩,她的脸白得近乎没有任何血色,但望向兄长时,神色仍然勉力保持着清醒。 “……孩子还好么?” “好着呢。”后者垂目,尽职尽责地拍哄了两下,“出门时点了睡穴,一路上打鼾,睡得可甜了。你看——口水流得我半条袖子都是湿的。” 观亭月听着松了一口气,“幸而他心里对自己的长兄尚存歉疚,否则,这一回我不见得能赌赢。” 她三哥无所谓地笑笑,“都说是赌了,没点刺激怎么行。” 她摇摇头,不置可否:“先把药喂给孩子吃,幼童体质弱,或多或少吸进去一些毒气,难免伤肺腑。” 燕山闻言,当下动身,“那我去河边打壶水过来。” 观亭月:“嗯。” 眼看危机总算解除,观行云久违的摆出那张玩世不恭地嘴脸:“唉唉,我没命地在毒瘴里跑了个来回,仅有的面罩都伺候给了这小鬼,到头连解药还得先让着他。当你哥哥可太不容易了。” 她疲惫地一笑,一针见血地调侃,“你怎么不找城门兵多讨一个铁面罩?” “……”后者貌似才反应过来,“对哦?” “对哦!我怎么非得只照顾他,自己跑去喝毒气呢!哎,我这脑子……” 观亭月神情柔和地瞧着他懊恼的模样,盘算接下来善后的事宜,“药丸大约二三十粒,对于医馆中的病人而言远远不够。” “我们要省着点吃,留下一部分尽快送去给城里的大夫,依样配出方子。” 观行云:“现下离病发还有半日,时间很充裕。你不用担心。” 她仍旧轻蹙着眉,“但是许多人的身体却不一定能支撑这么久。已经耗费太多天了,如果我能早一点察觉到……” 视线里黑与白闪烁得厉害,说到后半句话,面前的三哥居然多出了四道重影,良久也无法合拢成一个。 观亭月极不明显地打了下踉跄,眼皮上活似有千斤重担,她得拼尽全力才能控制住渐次麻木的腿脚。 躺在观行云怀中的男孩儿眉目清秀,对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正呼吸均匀地咂嘴。 “你去找付姥姥,她有说什么吗?” “没有,老太太很深明大义,也是被人蒙在鼓里。”他耸肩,“我虽没空详细解释,不过见了你的信物,她二话没说,十分配合。” “那就好。”观亭月看着向廉轻声道,“希望今日之事,不要给他留下太多不好的回忆吧……” 为了避免旁人知晓他与向和玉间的关系,这场奇袭刻意没让城中的官差参与行动。 只是,一代又一代的恩恩怨怨,真的能至此到头了吗? 那些城中枉死的冤魂,这八年前的旧仇与如今的新恨,真的可以一笔勾销,善罢甘休吗? 她模糊的目光从年幼的孩童上恍惚一转,最终落在了从水岸边回来的,高挑瘦削的青年处。 他握着水壶,依稀可辨的星眸里溢满了忧虑,嘴唇开合,剑眉深蹙,应该是在说什么。 然而观亭月一句也没能听清。 “燕山。” 她几不可闻地低低道,“我又用这种手段了……” 随即,仿佛是如释重负,她仰头放松地弯起嘴角,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又一次……” 这苍茫天地,潺潺雨景便急速在眼中倒退下去,重重地摔成一片空旷的白色。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幕。 她所瞧见的,是燕山猝然扔开手里的水,慌不择路向这边跑来的身影。 那举手投足的动作竟极缓慢,慢到,自己竟能读出那双眼睛流露在外的张惶。 是一双,特别漂亮的眼睛。 …… “哐当”声落下。 尚未扣稳的竹筒在青石小径上滴溜打转,淌出一地的清泉。 燕山几乎是箭步冲上前,不偏不倚地用胸怀将她接住。 他不敢触碰到她受伤的后肩,只能小心翼翼地搂着观亭月的手臂。 “大小姐!大小姐!” 燕山先是捧着她的脸,而后才想起来要摸脉,五指扣着那只冰凉的手腕急声唤道。 “大小姐……亭月,亭月!” 她的感知飘在一片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虚无之中,耳畔辗转来回着两个熟悉又遥远的声音。 “药呢?快喂她吃解药!” 三哥的语气还算镇定,“一定是在城门口吸进去了太浓的毒烟,现在吃正好来得及。” 另有一个压抑且深沉的嗓音,“她之前还受过别的伤,恐怕是在那个时候……” “什么?!” “她还受过别的伤?” 他像是气急败坏,“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瞒着我?你们!……”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根本不该让她自己一个人去的。你怎么想的你?你到底在不在乎她!” 那人蓦地反驳,“我在乎!” “就是因为在乎,才只能让她去。你难道要她后悔一辈子吗?” “……” 第63章 只可惜,却不会有那么多的“…… 隐约有失重之感传来,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颠荡,她四肢使不上劲,像是和身体断绝了联系, 毫无知觉。 有那么半瞬, 观亭月认为自己的手脚或许是断了。 否则怎么会觉察不到它们的存在呢? 漂泊的雨丝透过不知是谁的衣衫缝隙,冰凉的打在脸上。 她实在太久太久未能休息, 这么一闭眼,就如同长眠,分外安详,沉沉地不愿意苏醒。 梦里倒不尽是一望无际的黑, 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浓墨重彩地自身旁呼啸而过,每一片破碎的光阴都承载着厚重的情绪,将她冷冷地抛在脑后。 起先,观亭月感觉自己是站在安奉斑驳的城门墙上, 仲秋瓢泼的大雨兜头浇了她满脸。 惊雷闪过的刹那, 远方整肃的军马便展现出森严的姿态。 她拄着长柄刀,在心头不止一次默念。 要守住, 一定要守住。 这是她下的军令。 上百条人命陪着她赶来支援,决不能让自己的将士平白地去送死。 “将军!” 年轻的参将在暴雨中近乎无法睁眼, “清点过粮草和储备了,算上城内百姓捐助的……最多也只能撑七日。” 七日…… 七日,能等到什么奇迹吗? “我知道了。”她抹了把脸, “斥候队回来了吗?我有事找三哥。” “刚回来, 在‘军防处’。” 她走下冗长的石阶,怒号的风雨里掺杂着无数说不清的窃窃私语,声音的主人们皆没有脸孔,鼻梁往上蒙着黑压压的阴影。 “是观老将军的女儿?” “唉, 怎么偏偏来的是她呢……” “听说只领了一百人,就这么一点,有什么用处?还不是带着大伙儿在这儿一筹莫展。” “行啦,就别嫌弃了,多活几天是几天吧。” 聚积的污水在宽石铺成的街上流淌,倒映出两旁昏暗的烛光,人踩在其中,便“啪嗒啪嗒”地溅起泥。 她一脚踏上去,下一刻,城郊遍地的火油就在足底轰然炸开了。 人们临死前恐惧不安的哭喊从四面八方响起,观亭月环顾周遭时,滚烫的气流扑面而来。 纷飞的灰烬和灼热的大火把夜黑烧成了白昼,有断肢残骸在半空高扬乱舞。 她闻到了焦腥的血液味。 正在这时,一个尖锐刺耳的男音在头顶厉声控诉。 ——“观亭月,你究竟要害死多少人才满意!” ——“都是因为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数年以来,你内心不会歉疚吗?你真的睡得安稳吗?!” …… 忽然间,黑暗如蛇信子一样猛地吞噬了这份记忆。 熊熊燃烧的城郊和暴戾的痛骂声一并远去了,留给她的是无边无际的空寂,眼前嘈嘈切切辗转过好些早已模糊了的面孔。 最开始出现的,一个是浓眉大眼,健壮且微微带胖的男孩。 他面容憨厚,透着点小聪明,咧嘴笑出一口不怎么好看的牙: “大小姐!” 宗帮…… 她喃喃自语地走上前。 另一侧的少年十六七岁,皮肤白净,神色波澜不惊,时常捧着一本兵书,将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 就连打招呼也要装出一副不苟言笑的稳重。 “大小姐。” 是文昭。 “大小姐!” 她还没来得及转身,桐舟满脑袋碎屑,两手端起他那暗藏玄机的木头桩子,兴高采烈地出现在面前。 “大小姐,午后几位老师都有军营的事情要忙,趁着府里没人,咱们去河那边打野山鹿吧?” “姑奶奶你别揍我了,我真没藏酒,不信你自己搜——” “大小姐,今天天气,真好……” 观亭月看着这些她认得出的,认不出的,一个一个跑马灯般稍纵即逝,年轻的话音在大梦浮华里消散。 是自己无论如何拼命追逐,也追不回的旧往昔。 而光影的尽头,站着一个消瘦高挑的背影。 四野是纯粹的黑暗。 少年清寂缄默地立在那儿,修长的马尾简单束于脑后,露出脖颈干净柔和的线条来。 他身上总是带伤,有大有小,苦涩的药膏味顺着小臂滑出的一节布条萦绕在周遭。 观亭月隔着几丈距离停下脚步,然后鬼使神差一样,喃喃地轻唤道: “燕山……” 对面的人好似吃了一惊,怔忡片刻,茫然失措地回眸。 少年的眉眼疏朗温和,可她竟没能看清,视线里只有零星的碎发轻轻一扬。 接着大炽的白光汹涌而来,遮盖了四处模糊的影子,将观亭月整个淹没进去。 她禁不住抬手去挡。 等杂乱的高亮退却之后,一串清脆欢快的鸟鸣落入耳中。 她不太适应地睁开眼——蓝天碧青如海,明艳的阳光照在府宅巍峨素净的白墙青瓦上。 郁郁葱葱的藤蔓从庭灯处一路生长,末了,又在月洞门垂下,形成一道盎然的屏障。 这里……是常德将军府。 她站在前往会客厅的青石路间,看着细瘦的双手,石榴红的裙子,然后举目四顾。 高墙的檐角上冒出花开正盛的夹竹桃。 蜂飞蝶舞,草动虫吟。 是了。 那正是五月……春末夏初的时节。 “大小姐!” 宗帮红着双眼从旁边的夹道意难平地走到她这边,后面跟着一大帮同龄的少年们。 “他们说观大将军中了肖秦那狗贼的奸计,战死在了野鹤湫,是真的吗?!” 观大将军? 观亭月被这个古怪的称呼弄得一阵不解,随即才想起来,对方指的是大伯,观正风。 他在宣德二十九年的春天殉国了,是前去镇压江浙一代的反贼时,受奸人挑拨离间,不慎陷入别人的圈套,让人斩首而亡的。 观亭月忽听闻自己隐含哭腔的声音在说:“是真的……” “朝廷还怀疑我们和敌军有意勾结,如今停了麒麟营所有的军务,要派特使前来调查。说是等查清了原委,再考虑恢复我爹的官职。” “太过分了,明明就是因为肖秦他吃里扒外!” “将军他还好吗?这两日都没有校尉到府上来,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 桐舟性子单纯,当下找了个角落去蹲着,捂住脸呜呜抽噎,“……大将军……” 阿昭在边上看得直皱眉头,“人已经死了,你哭有什么用?” “哭是没有用,可我哭了,心里会好受点。”他小孩子脾气,哭起来真正就是嚎啕悲恸,发泄得无比干脆。 “大将军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再给我带好玩的图纸了,呜……” 像是被他的情感所染,一时间众人皆安静下来,各自垂头或是别开脸,面有戚戚地握紧拳。 “丢人。”阿昭不着痕迹地咬了咬嘴唇,“你有那个精力去哭,还不如练几套枪法,等将来上了战场,多杀几个反贼给大将军报仇。” 他伸出手,“赶紧起来,像什么样子。” 桐舟泪眼迷蒙地抬头,似乎是给哭懵了,好一会儿才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把脸埋进臂弯间狠狠地拱掉泪水,含糊不清地答应。 “嗯……嗯!” 宗帮听得内心一阵难受,他手背上给攥得青筋毕露。 “肖秦这个狗贼!这个狗贼!” “我一定要杀了他,我要亲手杀了他,给大将军报仇!” 少年时的观亭月被一腔恨意烧得面目全非,短短十五载的人生还未让她曾经历过生死离别,理智很快就让起伏的心绪吞没得荡然无存。 “亲手杀了他?” 她听见自己咬牙切齿地说,“谁不想亲手杀他,我恨不能……我恨不能现在就手刃肖秦!” “大小姐!” 人丛中,有个黑瘦的后备兵站出来,“我刚刚去斥候那边打探到的消息,肖秦在江浙一战后让黄将军一路追杀,他的小队残部眼下就驻扎在离此两座山头的上阳谷内……” 闻言,其余少年愤愤不平。 “老奸贼——他定是知道将军停职,麒麟营被查的事,所以才敢堂而皇之地走这条道。” “可恶,偏偏朝廷有下令,不许大军离开驻地……分明这次就能给大将军报仇的!” 她一双眼睛扫过这群义愤填膺的半大小伙子,那当中最年长的或许还没有十八,皆是宣德二十四年组建的后备兵。 终于,观亭月的“目光”与近处宗帮冷冽的神情不谋而合。 她在心头“咯噔”一下。 五指几乎掐入了肉中,只不住地,接近魔怔地呐喊道:别说那句话。 别说那句话。 别说那句话…… 短暂的沉默之后,耳边响起了那个稚嫩而孤傲的嗓音,“朝廷只说不允许观家军擅自出兵,又没说不能让旁人代劳。” “我们,本来就还不是观家军。” 压在心口上的巨石突然四分五裂,洋洋洒洒地坠入一片名为“无法挽回”的深渊里。 她还是讲出来了…… 所谓的后备兵不过是观家自行训练的一帮小孩子,任凭多厉害,只要没入伍,便仍是寻常百姓。 观亭月的这番暗示不出意料,得到了近乎全部人的认同——除了略有几分犹豫的文昭,以及干什么都不在意的燕山。 “现下的肖秦就是一条落水狗,掩护他逃命的人也仅区区两百而已,惊弓之鸟不足为惧。我们人马精神,装备整齐,对付他绰绰有余!” 她是观林海的女儿,从小到大这群男孩子习惯了追随自己,再加上对于观正风战死的悲痛,每一个人都燃着斗志昂扬的火。 “我和韩琛先行一步,去山谷里勘察!” “那我去准备马匹与软甲。” “我负责调队好了。” “这次,一定要给大将军报仇!” “对,给大将军报仇!” …… 而今想来,他们这些人各有所长,志向远大,如果可以顺利活到成年,活到真正从戎或是投身官场,在许多地方应该能都有所建树吧。 只可惜,却不会有那么多的“如果”留给世人。 因为朝廷禁令的缘故,那段日子观林海前往京城述职,军中不少校尉或停职或调动,到处乱成一团,连二哥三哥也不在府里,自然无人顾及养在将军府里的小崽子们。 近百人的后备兵对于夜袭敌营做了周密的计划与部署,踌躇满志地在某个缺星无月的夜里,衔枚急行。 直到过了许久观亭月才知道,肖秦并不是落水狗,也没有由于黄将军的追杀而不得已兵行险路。 之所以无人前去讨伐,是都心知肚明,他驻扎在上阳谷只是放了个饵,为了等按捺不住的愣头青撞上去送死。 而她就是那个愣头青。 文昭向来谨慎,私底下也不是没劝过她,可彼时的自己一心只想着大伯的死,想着家族被朝廷猜忌,想着为父兄争一口气,竟没想过要冷静。 “肖秦最多只在上阳谷停两日,接着便要往西去。错过今晚的机会,猴年马月才能抓到他!你甘心吗?” “倘若我们能取得狗贼的人头,在圣上和太后面前也有个交代,我爹说不定很快就可以回来了!” 依文昭的性格,他极少做自己认为没把握的事。但那一回,面对群情激奋的同伴,他竟意外的,没有再往下劝。 很多年以后,观亭月总是会想。 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态陪她去疯这一场的呢? 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有预感,预感大家,都回不去了。 第64章 她越不想去回忆,自身的本能…… 上阳谷自古便是兵家要地, 易守难攻,千百年来葬身过数不清的名将和兵卒。 他们埋伏在谷地两侧的树梢间,注视着其中灯火寥寥的营帐和守卫时, 怎么也未料到在更远更深更暗之处, 另有难以计数的视线正赤/裸裸地打量着这些初生牛犊的少年。 观亭月的手在夜色中高高抬起。 周遭的人们随之屏住呼吸,皆等着她一声令下。 正当两班值守换防的空隙, 那只修长白皙的臂膀狠狠一斩—— 潜藏在草木林间的几道黑影离弦而出。 营帐外落单的三名兵卒悄无声息地被拧断了脖颈,随后,近前燃起大火,两簇鸣镝炸上了夜空。 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 可以说是有条不紊,毫无错漏。 “第一小队!跟紧我!” 她纵马自灌木内跃跳落地,亮出长柄刀,头也不回地冲入敌方营地。 论胆识, 论气魄, 从观将军府走出的兵素来是不输旁人的。 那日是个很好的天气。 无风无雨,却浓云密布, 没有月亮的夜掩盖了他们的行踪,干燥的大地让火势得以迅速蔓延。 倘若不是……倘若不是敌我悬殊。 大奕将来顶梁的将士们, 未必会输得那样凄惨。 当观亭月破开第一层巡夜的守卫,就已然发现有哪里不对。 约定好的第二声爆炸并没如约响起,而中军帐周围的兵卒数量, 也与斥候所说的十几人大相径庭。 她悍不畏死地冲杀在血海腥红之中, 只觉四处的敌军竟越杀越多,眼看着主将的营帐就在咫尺间,半柱香过去了,自己竟未能寸进分毫, 反而却有退后的趋势。 忽然,一声熟悉的惨叫自身侧传来。 她猛然回过头,看见一个同袍将士被一杆锋锐的长/枪挑到马下,枪锋径直穿透了对方年轻的肩胛,染着鲜血裸露在后背上。 枪刃映照着火把跳跃的光,刺目而真实。 “大小姐!”有人抹了一把满脸的血迹,惨烈地挨到她近前,“我们是不是被障眼法欺骗了?!” “根本就不止两百人啊!这里根本就不止两百人!……” 少年冲她大声喊。 有那么一瞬,观亭月像是失聪了一样怔在马背上。 其实于别人看来,她只不过走了片刻神,然而对她自己而言,这片刻却犹如万年般长久。 听不见厮杀声,也听不见怒吼声。 一切的喧嚣只在耳畔化作吵杂的轰鸣,连四周拼杀的敌我双方,动作都无端慢了许多。 就在此时,白晃晃的一缕光投到了她面颊处,冷冷地斜照在右眼上。 ——是肖秦的枪戟。 “撤!” 观亭月骤然奋力地调转马头,在呼啸的刀光剑影里咆哮道,“快撤!” 可是军营外那些藏在深山里的兵将早就倾巢而动,把唯一的出口堵得密不透风,势要将他们困死在内。 她的刀刃在火光与黑夜交织间划出流动的鲜红颜色,臂膀上不知几时割裂的伤痕,正在往外淌血。 但已没心思去在意了。 观亭月的胸腔在当下汹涌地充斥着恐慌、悔恨和无限的自责。 她听见那些撕心裂肺的哀嚎四处响起,就好似有利刃鲜血淋漓地刺在心口,使得血汗与泪水一并流过两颊。 敌军的长刀横挡在自己面前,她手里的兵刃无暇他顾。 就在这时,冷不防迎头一柄马槊当空而落。 避无可避之际,古朴的乌金枪出现在了视野里,来者破开刀光,拼命又战栗地挡住槊锋的威势。 那个模样略显稚嫩的男孩用颤抖嘶哑的嗓音朝她怒喊道:“大小姐,快跑啊!” “快跑啊!”桐舟扭头。 观亭月的瞳孔蓦地放大了。 她看到凛冽的寒光,闻得皮肉撕裂之声,嗅着浓郁的腥味,望见,少年举枪的双臂被齐齐砍下。 殷红的液体从断口处奔涌如泉。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瞪着双眼,仿佛失去重心那样,往斜里摇晃着栽倒。 而眨眼间,暴烈的马刀顷刻穿透了脖颈咽喉。 那颗头颅与身体分离之处,锋芒宛如凝成了一线,一闪而过。 滚烫的血落在她眉眼,鼻尖,红梅般的点点溅于胸前。 “桐舟——” 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观亭月忽然意识到自己听不见任何的声响了,天地万物,安静得异常诡异。 目之所及皆是以命相搏的厮杀,被斩断双腿的战马;摔下马来,让大背刀捅穿的少年;流窜的箭矢刺破一个人的左眼,他面目狰狞地张口喊叫。 近处,宗帮摁着穿出胸腹的几支箭镞,神色凶狠地替她阻拦妄图杀上前来的敌军。 “大小姐,走啊!” “别管我们了,走啊!” 所有年轻稚嫩的后备兵皆在为她开道。 观亭月手脚冰凉发抖,麻木得仿若不被身体控制,只能凭着本能反应,疯狂地拍马往营外狂奔。 她途经的路上,尸体遍地横陈,有士兵,有马匹……但大多数都是他们自己人。 刚长成的少年仰面朝天躺在平地里,被剖开的胸口血肉模糊,他睁着惨白的双目轻轻抽搐,一只手努力抓着自己齐膝而断的腿。 冷漠的半弦月是在此刻自云层后显露端倪的。 清辉扫过的地方,落满了残忍的绝响。 马蹄凌乱错踏,荒草于风中翻滚,仅剩不多的家将在数以千计的反贼叛军里苦苦挣扎。 是我害的他们。 这个念头在观亭月脑中浮现,此后便似生了根,肆无忌惮地抽枝发芽,不可抑制地疯长开去。 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怎么全是些小孩子……” 背后的肖秦语气鄙夷厌弃,“为首的那个不要杀,抓活的。” 刮在耳侧的夜风活似要划破皮肉一样,她伏在战马上冲破了营口的栅栏,朝来路绝尘飞奔。 而这匹坐骑隐约能与主人共情,感受到观亭月的慌乱,它也跟着无端哆嗦起来。 谷地外的山道草木丛生,只有暗月照明的前方猝不及防地横起一条细小的绊马索,轻而易举地将已然方寸大乱的少女和她的玄马一并摞倒在地。 观亭月是被甩出去的。 狼狈又乏累地在草地里滚落许久才停下。 她的脸埋于湿润清新的泥土间,满脑子空白,竟没有多少勇气直起身,整个胸腔,整个人皆透着一股无能为力的消沉。 突然,撕裂的痛楚猛地从头皮传来,有人拎着那一大把青丝将她自下而上狠狠地拽起。 “哟。”对方的话音听着十分刺耳,“还是个女的!” 火把摇曳的光瞬间亮在眼底,迫得人几乎抬不起眼皮。 观亭月依稀能感觉到有不少人围聚在自己旁边,她视力浑浊,看什么都是朦胧模糊的影子,印象中只是一张,两张,许多张笑容下流的脸不住晃动。 她被口音各异的污言秽语塞了一耳朵,但很奇怪,这刻居然没有太多愤怒的情绪。 如果是放到平时,以她的暴脾气肯定是要大闹一回,让所有人都不得好死。 而彼时的她什么感觉也没有,空洞得如同一具缺少思想的皮囊。 只忽然觉得,就这样死了也好…… 一人捏住下巴,强硬地把她的头抬到火光能照清的地方,视线里生得歪瓜裂枣的嘴正卑劣地弯着弧度。 他命令左右拿来什么东西,“把上回去黑市淘来的好东西给她试试。” 男人的两指捏着一粒药丸,试图往其口里塞,然而这少女的骨头实在太倔强,无论如何也撬不开牙关。 “妈的……” 就是在这时,观亭月的目光倏地一冷,张嘴喷了对方一脸。 她方才表现得过于心如死灰,这会儿骤然发难,搞得男子防不胜防。 他连退了好几步,勃然大怒地骂了好几句脏。 “臭婊/子!” “哥,你站远些。” 不远处的矮小男人不知从手中的布袋内抓了一把什么玩意,当空就劈头盖脸地洒向观亭月。 她正要躲避,斜里一声近乎扭曲的嗓音嘶吼着刺进来。 只见一个黑影幽微闪烁,骤然往此处横冲直撞。 那声音远远听着,只像是什么凶性未除的野兽。 来者仍旧清瘦,形销骨立,哪怕养了这许多年也未能把他养胖,身形倒是越长越颀长,宛如一把笔直又坚韧的长/枪。 燕山到底是个大男孩了,体格比及成年男子也不相上下,让他这样突如其来地狠狠一撞,摁着观亭月的两个士卒登时便松开了手。 不明的白色细粉兜头飞扬。 燕山不管不顾地挡在她面前,自然没来得及闭气,立刻呛得咽喉生疼。 “咳咳咳……” 观亭月手脚失去了束缚,头脑在这一刻瞬间恢复清醒。 她双目一阵清明,余光瞥见角落里被擒来的军马,便一把扶住燕山,吹了个响亮的哨。 那匹白马性子本就暴烈,三四个人才勉强拉稳,乍然闻得熟悉的哨音,狂躁地踢开周遭一干人等,嘶鸣着往他们俩跑来。 趁着这短暂混乱的机会,观亭月捞起燕山跳上马背,愤恨又凄厉地喊了句:“驾!” 冲出人群。 * 清冷的月华宛若染了血色,连山石树木也笼上一层不易擦肩的红。 马蹄伴着风声,在山中异常清脆明晰。 起初她还能听到身后紧追不舍的怒骂,渐渐地出了上阳谷,踏进那一地旷野,敌军的动静就缓缓的远了。 白马是观林海送给宗帮的,以奖励他在考校中年年第一的好成绩。 这是与自己那匹玄马不分伯仲的良驹,它如今出现在肖秦的兵将手底,也就意味着宗帮已经…… 观亭月不敢再细想下去,只任凭坐骑恣意放肆地往前奔跑。 下半夜云开雾散,群星忽的闪耀在她头顶,宏大的天河长得看不到边际,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原地踏步。 这附近就要到常德地界了,有驻军巡视,肖秦不会冒险深入。 可她仍然没有要勒马的意思。 说不清跑了多久,多远,又跑到了何时何地。 白马终于疲惫不堪地放缓了脚步,总等不到背上的人喊停,它便自作主张地驻足,打了两个响鼻,表示自己累了。 观亭月后知后觉地回过神,茫然环顾四周,那种瞬间安静的孤寂感将她重重淹没。 这一刻,风声都显得格外诡谲,像有许多人在遍野里低低细语。 她打了个冷战,呆呆地放开缰索,把意识不清的燕山拖下马,吃力地往前。 近处有一间破旧的破木屋,或许是猎户、樵夫遗留的居所,大概荒废了许多年,门扉窗户无一完好,四面都在漏风。 她一脚踹开门,将少年放在角落堆满的干草上,精疲力竭地背靠破窗,瘫坐在地。 正对着的,即是张摇摇欲坠的蜘蛛网。 山蛛从大网的一端窸窣爬到中央,沉默地盯着屋中的两个不速之客。 厮杀的怒吼直至此时还盘踞在她身周,萦绕纠缠。 这是来自地狱的声音。 而桐舟断臂折首的景象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记忆要让她永远铭刻,故而不住将当时的画面来回重复,周而复始地给她看。 她越不想去回忆,自身的本能就越要让她回忆。 “大小姐……” “大小姐,快跑啊……” “大小姐——” 观亭月崩溃地捂住了耳朵,拼死抓着自己的发丝。 那些惨烈的年轻躯体,那些到最后还让她“快跑”的人,一次又一次地闪烁在眼前,足够残忍地拷问她着的内心。 观亭月透不过气来似的,用力揪住心口,她仰起头,爆发出一声嘶哑又凄厉的大喊。 蛛网轻微颤抖。 黯淡的月隐没到云团之后。 荒野中,绿草静谧的浮动。 她可能一生也无法原谅此时此刻的自己,一生都会在这个有毒的梦里自责遗恨。 眼泪沿着冰冷的面颊冲刷过血污滑落至唇角,少女的牙正拼命咬着,筋肉一经战栗,泪水便重重的砸在衣襟上。 不知是几时,观亭月才留意到旁边某个极其细弱的呻/吟。 她目光呆滞良久,迷茫地往角落看去。 “燕山?” 倒在草堆里的少年头一次无暇回应她,瘦削的身体蜷缩成团,正不能自控的轻轻痉挛。 观亭月伸手覆上他额间,登时摸到汗津津的大片湿意,炙热滚烫。 “你发烧了?” 她忙将他摆正,不太熟练地把脉。 燕山的双眼显然已经很难对焦,神志恍惚地呢喃自语,根本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燕山,你听得见我说话吗?燕山?” 观亭月拍了拍他脸颊,托起他脖颈想扶人起来喝点水,掌心却蓦地触及到些许粘稠温热的液体。 夜里的微光投射在干草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是从燕山两耳中流出的。 少年露在衣衫外的皮肤红得异常鲜明,哪怕是在如此昏暗的视线下,依然能瞧见鼓涨的经脉,热血沸腾着在四肢涌动。 观亭月看着他手脚不时的抽搐,通红的颜色缓慢爬上了眼底,衬得那处鲜红欲滴。 她看着看着,心情忽然平静下来。 第65章 你走吧,别再跟着我了。…… 观亭月的眉宇飞扬跳脱了十五年, 大约是在那一刻缓然沉淀的。 此前的悲恸与压抑宛如被人一气掏空,落得分毫不剩。 她望向少年红得几乎快渗血的肌肤,沉默地直起身, 腿跨过他腰际, 居高临下地垂着眼睑。 窗外的风倏忽吹得很急。 婆娑诡谲的树影打在墙上,与一道极淡极淡的轮廓重叠。 光影流转之间, 那轮廓似乎扯下了什么,大片更深邃的黑暗倾泻而出。 燕山仅剩的一点神识眼睁睁看着观亭月摘开束发的头绳,青丝如水飘散满身,又从颈项落出几缕, 那么招摇地晃在他心口上方。 黑暗中,少女的星眸闪着微光,漠然且坚定。 “不……” 他虚弱地喘息着,拼尽最后的力气不住呢喃, “大小姐……不……” “不行……” 我可以去死的。 他在心里疯狂地喊着, 我可以去死的。 纤瘦的五指使劲抓着身下的干草,每一只骨节都白到透明, 青筋山一样颤抖地凸起,他抓得掌心全是血, 皮肉模糊地掺杂着细碎的草叶。 可即便如此,却也控制不住自己时清时醒,行将消散的神志。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想, 不应该是这样…… 那时的燕山年纪已经不小了, 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意味着什么。可不管他如何拼命示意,观亭月手中的举动却并未因此停下。 视线渐渐漫上迷蒙的血色,红丝布满了眼球。 燕山什么也看不清了,任凭柔软滑顺的秀发扫在自己裸露的胸膛间, 春末温润的风拂过滚烫得,像快烧起来的肌体。 他好似行走在大片无穷尽的火焰当中,良久分不清身处何处。 只感到呼吸灼热,四肢灼热,连眼角眉梢也是沸腾的热气。 牙齿无意间咬破了嘴唇,淌出的血滴进舌尖,味道竟是清苦的。 他发出了那种,类似困兽挣扎的低鸣之声。 就是在这一刻,燕山猛然闻到一股幽微的芷兰气息,如有实质般柔夷无骨。 身体好像被这股细腻的香气包裹了,仿若是得到了怎样的救赎,烧不尽的烈火不再造势,那片红光烈焰汇成的海逐渐清波荡漾起来。 周遭火焰的颜色变了,变得十分浅淡。 他不自觉地松开了牙关,喘息带着节奏,极难捕捉到的一点细碎遥远地响在耳畔。 被攥得面目全非的干草倏忽落回原处,少年的指尖动得很微妙,在半空胡乱的抓了一下,最后只抓到一把细软冰凉的青丝。 他于是怎么也不愿意放手,丝丝缕缕地用五指缠绵,扣入掌心。 这般的接触让燕山整个沉溺在了脱离现实的火海里,长久不想往外走。 所有的一切都在感知里不断的坠落,坠落,再坠落,坠到极深的地方…… 隽永绵长。 而过度的亢奋牵扯出了某种沉睡于深处的,最原始的情绪。 他眼皮焦躁地一睁一合。 双唇战栗着,歇斯里地的抖动。 猛地一下。 他的变故起很突然。 观亭月尚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被翻身摁在了地上。 燕山的双目赤红得惊心,汗珠密布在额间鬓角。 他一直在大喘气,神情癫狂而无处着落地望着她,手指疯了一样的大力握住那双纤细的胳膊,透过皮肉扣在骨节上,仿佛恨不能把对方嵌入经脉骨髓。 此时此刻,他那仅剩的神志早已被灭顶的滋味尽数冲垮,只不停的辗转沉浮。眼前的事物甚至都化作如梦似幻的光团。 感官里是细微的刺痛和痴迷的快意。 他半点也不像个人了。 像一头危险而兽性十足的狼,血液里始终流着幼年行走山中的暴戾与野蛮。 在晦暗的记忆中,燕山看见观亭月别过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侧脸,被血污、汗迹黏在唇边和颈项间。 她大概不想看见他。 也好。 她若是在这个时候望着自己,燕山觉得,他一定会感到无地自容。 东风不知肆虐了多久。 梢头的枝叶一夜间竟少了一半。 直到天边隐隐有晨曦的微光,全部的颠荡才尘埃落定。 干草七零八碎地铺满了木屋的角落,蛛网被吹得残破不堪,空气中交织着某种奇异的氛围。 燕山安静地躺在地上,眼白附近弥漫的血丝正肉眼可见地退却。 他听着自己的呼吸由重变轻,脑海中空旷了好一阵,却没怎么捕捉到观亭月的声音。 这样的死寂可能持续了有一炷香,也许更长。 旁边窸窸窣窣地传来动静,是她沉默地坐起身,摸索着找散在周围的衣衫。 燕山在杂乱的干草缝隙里透出一缕目光,他不敢开口说话,也不敢有所动作,只尽量地,让自己不要发出任何的响声,就怕惊动了什么。 观亭月一言不发地穿好衣裙,系好带子。 明朗的朝阳沿着破漏的窗洒进屋内,堪堪从她绑发的臂弯间穿过,把手臂上五道深红浓郁的痕迹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 异常刺目。 她将自己从上到下恢复原状,拍拍尘泥,没有留下半句言语,连头都不曾转过分毫,便推门走了出去。 昨日那匹白马正悠闲自在地找了块地低头食草。 休息了一整夜,它容光焕发,眼见有人现身,当下嘚嘚嘚地迈着蹄子小跑过来,亲昵地拿脑袋蹭她。 而观亭月却没有骑上去,伸手拍了拍马脖子,牵起缰绳,慢条斯理地朝南而行。 她身上都是伤,什么乱七八糟的伤皆有,血汗凝结在发丝里,步子透着疲倦,拖拖沓沓的,只闭眼让阳光冲洗自己。 走了不出百丈,隐约听得背后有细细的“沙沙”声,是一串很不明显的脚步。 观亭月若有所感地回头,少年便顿时停住了身形,举止略微狼狈地打了个晃,隔着一片汪洋的荒草,目光小心翼翼又带着温柔复杂的情绪,安静地注视着她。 那样的神色流入眼底,她心里仿佛被什么重重一击,昨夜发生的种种潮水般涌至脑海。 包括让鲜血染就的月夜,包括那间脏破的小木屋,包括他们两个人…… 观亭月眼角狠狠地压了压,她彻底转过身来,面向着远处的燕山,语气低哑而温和,“我给你留了一袋银票和钱两,你拿去做点小生意吧。” “离开观家军,不入麒麟营,你可以活得很好的。” “反正……”她犹豫片刻,“反正你还年轻。” 少年一声不吭,只一如既往地把她望着。 观亭月忽然很不想看他的眼神,敷衍又烦躁,“你走吧,别再跟着我了。” 她决绝地扭头,不为所动地继续往前。 然而没过多久,那个固执却轻怯的脚步声再度响起。 她埋首大步行了一阵,终于不耐烦地喝止道:“都说让你别跟着我了!” 观亭月咬咬牙,不知是冲着谁喊,“常德的后备兵已经没有了,没有了!你还留在观家作甚么啊?!” 可他仍然什么话也不说。 好像只要这样执拗地跟在她身后,她就拿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观亭月加快了步子,拎着缰绳忿忿地走了一段路,背后的窸窣声形影不离,紧随着自己的节奏,亦步亦趋。 她莫名恼怒到了极点,回头厉声喊道:“我叫你别跟着我!别跟着我!” “滚!” 她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头,毫不手软地朝燕山砸去,“滚啊!” 带棱角的石块擦着少年的额角,砸得他微微偏了一下头。 划破皮肉的地方迅速地变红,变深,血肉模糊地淌出温热的液体,流过那双干净如雨后青山般的眼睛。 观亭月忽就从其中读出一点纵容的温柔来。 她再要捞起一块更大的山石,可无论如何也砸不下去了。 那块石头深深地掐紧手心里,在五指间颤栗抖动。 观亭月猛地扔开碎石,冷傲而凶狠地走到燕山面前,一把揪起他的衣襟。 “你什么意思?” “别以为你现在就是我的什么人了。” 燕山轻启唇:“大小姐……” 她当头就怼,“我让你说话了吗?” 少年立刻闭上了嘴。 对方的反应尽数落入眼底,观亭月顿了少许,尖锐的眉目突然一收,自暴自弃似的笑得十分凉薄,“你这么听我的话?” “好,好啊,想留在观家军是吧?行啊。” 燕山的眼光蓦地亮了。 她说道:“我现在命令你,待在原地,哪儿也不许去。几时天下雨了,几时才能回将军府。听明白了吗?” 他用力地点点头,怕她不信,又多点了几次。 观亭月冷声补充,“听懂了,那就不准再跟来。” 少年于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当场,生疏地表示着自己的决心。 彼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早在那一刻,就被毫不犹豫地抛下了…… 燕山目送着观亭月翻身跃上马背,一路头也没回,逃离什么似的疾驰而去。 视线里那抹暗红色的影子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茫茫的荒野,蒿草随风推开一层细浪。 他是真的相信了。 而且对此深信不疑。 可燕山从未想到,观亭月压根没有回将军府。 她轻描淡写地骗了他,不惜一切地断了所有的后路。 至此以后,便是十年。 山水相隔,天涯路远,他们再没见过面。 * 漫长的光阴在支离破碎的记忆里混乱闪现。 观亭月总觉得自己脑中浑浑噩噩的。 长梦把她拽回了这一生最从容快乐,也最愤恨无妄的时刻,让她于此间抵死挣扎,追着一个又一个熟悉却模糊的眉眼,失望落空,不断后悔。 虚无的潜意识里,四周乍然响起的,竟是石善明的声音。 他在永宁山谷的底下,矮小的身躯全副武装,笨拙地抓着脖颈上的钢鞭,仰首质问。 ——“你觉得我残忍,难道你的手就干净了吗?” ——“你这辈子,就真的问心无愧吗?” 我问心无愧吗?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观亭月眼前流过一张隽秀的脸,青涩也认真,他头顶是白云蓝天,脚下有翻滚着碧涛的草海。 走一步,他便跟一步。 看着她的双目里,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期盼。 观亭月心想,我那个时候应该对他语气再好一点的。 她轻轻叹了一声。 紧接着,那张脸瞬间就变了。 化作一个颀长温厚的背影,完全是青年男子的体魄,装束内敛得体,气息沉稳有力。 在怀恩城谣言四起的长街上,动作自然地一侧身,挡在了她前面—— “待在我身后。” 燕山…… 燕山?! 观亭月猛地睁眼坐了起来。 入目即是客栈雕花的木床,簇新的月白色棉被盖在腿上,满屋子都是一股汤药的清苦味。 床边的青年显然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端着的药碗险些洒出,短暂地怔愣后才凑到近前,紧张地打量。 “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观亭月呆呆地凝滞须臾,神色恍惚地转眸瞧着他。 她在梦里漂泊得太久,如今乍然见到现在的燕山,竟半晌不能适应。 原来他十年后就长成这个样子…… 对哦,他们之前从永宁走到湖广,一路还朝夕相对了好几个月。 面前的青年比及少年时好像更稳重硬朗,眼中鲜少有迷茫,几乎找不到一点,当初在荒山野岭时执着倔强的影子。 “……燕山?”观亭月拿不太准地轻声唤了一句。 看她眼光飘忽,语气虚浮无力,燕山忍不住担心,“是我……你还认得出我来吗?” 他忙伸手盖着她额头。 “没事吧?” 后者却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 正要再开口,冷不防几个小的争相恐慌地扑到床沿来。 “姐!” “大小姐!” 江流挤在最前面,眼底下一圈青黑,“姐,你终于醒了!” “其他病人前两天就陆续转好,我差点以为,以为你……” 敏蓉跟着在旁边抽鼻子,还不忘斥责他,“别胡说,大小姐吉人自有天相,那是她之前太累,所以才比旁人多睡了一会儿。” 而双桥言语受限,只能无比认真地紧盯着她,“嗯……嗯……好!” 观亭月:“……” 大概是连着几日没人有功夫纠正她说话,这丫头又把学会的词全还回去了。 “行了行了,你们几个。”观行云赶鸭子似的吆喝道,“人才醒呢,别吵着我妹妹休息。去去去,出门玩儿去。” 当病人的时候,因为周身乏力,反而觉得这种热闹蛮难得的。 观亭月靠在软枕上看他们叽叽喳喳地折腾,居然有一丝岁月静好的感觉,她拥着被衾若有似无地牵起嘴角,目光又下意识地频频去找另一个人—— 窗边一道身影漫不经心地落座。 燕山像是有意不想在旁打扰他们,很识相地让出了位子,只自己端起碗坐到别处去。 第66章 我怎么觉得……你醒来之后总…… 大夫很快被请进门来给她把脉问诊, 观亭月的毒已经解了,眼下最要紧的只是休养身体,没什么大毛病。 观行云送这老医生下楼, 临走前后者还分外感慨地比了个拇指。 “我行医多年, 头一次见到体格如此强健的姑娘,真是长眼了。” 观亭月:“……” 她怎么觉着这不像是夸奖的话。 窗外的天色仍旧昏暗沉郁, 怀恩城气候不同于别处,晴会晴很久,一旦下雨,也将持续多日。那场雨直到今时都未曾停歇, 沥沥淅淅,潺潺不绝。 “城里还昏睡不醒的,现在就只剩你一个了。”燕山用汤匙搅了搅刚温好的药,“但旁人或多或少留了点遗症, 今后仍要用补品调理, 你却是毫无异样,只需好好躺着就行了。” 观亭月喝了一口他送到唇边的汤药, “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一月初六……你睡了四天。” 他等勺子里的药汁放冷了一会儿才喂给她,“瘴气散去后, 我跑了趟最近的驻地,正好碰到一位同僚,便找他调了些兵来, 把郊外埋着的毒雷清理干净。” “眼下商道出行和各类买卖已恢复如常, 此事也由朝廷的人全权处理,不用担心。” 观亭月若有所思地点头。 燕山托着药碗的手清瘦修长,食指指背有一道十分明显的疤,疤痕泛白, 不知是何年落下的。 她吃了几口,便撑着坐起身,接过药汤自己喝。 燕山于是将小臂搭在膝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你昏迷的时候,有不少人来过——那个李宣文,守城门的几个观家旧部,还有付家老太太和他的外孙。” “这两天他们八成还得来瞧你,若是不想应付的话,要不要我替你推了?” 观亭月吞下满口的苦味,她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问说:“向和玉呢?” “官府大牢里押着。”燕山收起碗,顺手替她拿掉一根黏在唇边的发丝,“包括另外两个逃兵,犯下这样的罪行多半不会等秋后问斩,文书通详上去,要么凌迟,要么绞立决,逃不了的。” 她听了此番思维清晰,有条不紊的话,心思反而不在那什么阿猫阿狗的惨烈下场上,只漫无目的地想。 这些他都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 还知道律法条例,知道斩监候,知道文书诏令。 这是当年那个对万事万物漠不关心,成日里除了练武便是看花的少年吗? 他居然也会有耐心去了解如此枯燥乏味的东西。 观亭月用手掌拖着脸颊,暗自纳闷。 奇怪,怎么以前就没注意过这个问题呢。 她心不在焉地开口,“……死了那么多无辜百姓,若是斩立决,真便宜他了。” “是啊。”燕山神色冷凝地皱起眉,“他原本就一心求死,一了百了才是最轻松的。” “杀人诛心,对付这种不要命的,或许应该采取别的什么办法……” 他微微垂首沉吟,用指腹轻碰着鼻尖,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 现在还懂得要“杀人诛心”了。 观亭月把另一只手也抬起来捧着脸,满眼困惑——他以前脑子里面就一根筋,是个挨了欺负也不懂得怎么耍小聪明还回去的“老实人”。 如今跟谁学得这么坏了呢? “向和玉最在意的唯有向家的香火。”燕山手抵住嘴唇,眸中带着思虑,“有没有哪种方式可以让他误以为,那个小孩儿因自己的毒药而夭折……还得做得十分相似。” “如此一来,他必定到死都悔恨得难以瞑目。” 他自言自语了一阵,忽然费解地抬眸。 “喂。” 观亭月:“嗯?” “我怎么觉得……你醒来之后总是古里古怪地看着我。” 她眉梢一挑,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整理被子,“我有吗?” 燕山怀疑地皱起额:“你没有吗?” “当然没有了,我干什么要看着你?” 他约莫也认为此言有道理,只好又盯了她一会儿,将信将疑地应声,“哦。” 继而便奇怪,“你在梦里都梦见什么了,一直说胡话。” 观亭月不答反问,“我说了什么?” “说……”燕山停顿片刻,语气带着试探,“对不起,之类的。” 她目光细微地一动,对此并没有多余的解释。 雨水恰在观亭月苏醒的当日下午止息了,但随之而来的寒风却就地生根,让整个城郭朝夕之间冷了数倍。 接下来的时光,她全在房间里度过,喝药、吃粥,完了便是昏昏沉沉地睡觉补眠。 大概三哥和燕山替她挡下了不必要的麻烦,并没见什么外人探望,除去江流双桥轮流来烦她,此外便是难得的清静,很适合养病。 到了第五天,楼下的两个门神才陆续放人上来。 最先露面的是付姥姥,她拎着比之前还要丰富的自制土特产,脸色愧疚得不行。 “和玉这孩子,是三年前才回城联系我们孤儿寡妇的,当时我便见他不对劲,言辞行事都非常偏激,而且对咱们俩受您的恩惠始终耿耿于怀。” 老太太一言难尽地叹气,“可若不是您,我和廉儿哪里还有命活着见到他。这孩子实在固执得很,我私底下劝了好几回,但他就是不听,连带着对城里那些祭拜、崇敬您的邻里亲朋也不待见,满口死啊活的。” 观亭月半躺在床听她絮絮地讲,“后来我看他三天两头没个人影,不知在外搞什么勾当,吃穿用度的银钱倒每月按时给廉儿送来,便就不再多问了。” “毕竟我不是他亲娘,哪里管得了那许多闲事儿?” “唉。”付姥姥直摇头,“谁能料想他竟如此丧心病狂。我若早知和玉会干出这等畜牲不如的行径,拼死也要拦着他的。” 她闻言,终于开口,“这件事,有影响你和廉儿吗?” “哦,没有没有。”老妇人赶紧回答,“多亏了将军厚待,李员外并未对外面的人表明和玉的身份,否则,我们祖孙俩怕是得让满城的唾沫给淹死了。” 尽管如此,她仍旧感慨,“等此间事了,我还是打算带廉儿搬去别处住……实在是,实在是心中有愧。 “上百条人命啊,那是上百条人命……” 观亭月并不阻拦,兴许对他们而言,也不失为一个两全的收尾吧。 “廉儿还好吗?” “好,好着,他没什么大碍。”付姥姥直让她放心,“此事从头到尾我不曾与他讲起,将军不必忧虑。” “没关系,告诉他吧。” 她不以为意,“孩子其实什么都懂,一味的隐瞒没有意义的。事实是什么,就是什么,他憎恨我也好,释怀也罢,孰对孰错,得由着他自己抉择。” 而之后登门的,便是李宣文了。 这老匹夫一如既往地虚伪,按部就班地慰问关怀,再送上点不疼不痒的礼,随即就开始意有所指地说话了。 “将军不用为向和玉散布的风言风语而介怀。” “城里的百姓依旧是敬重您的,我已同大家解释明白,今朝一难只因有小人嫉妒您的名声,才故意歪曲事实,捏造谎言,其心可诛。您千万莫往心里去。” 她听出对方这是拐弯抹角地让自己统一口径,所以似是而非地一笑,“真是辛苦你了,为我做这么多事。” “唉,将军哪里的话——若非您舍命相救,多少人现在还危在旦夕呢。” “您这份恩德荣耀,是实至名归的。” 她淡声道,“而今怀恩城的生计秩序皆无大碍,我不会打扰太久,大概过两天就会启程了。” “是是是……”李宣文稍作停顿,精明的眼珠滴溜转动,笑道,“如果可以,老朽失礼,劳烦将军再帮个小忙。” 观亭月懒洋洋的挑眉,总算等到他此行的意图。 “讲来听听。” “我已安排画师照您的模样描容,不日就会重新雕刻塑像……等将军身体大好了,若能到祠堂的墙上帮忙题一两个字,那真是满城老少的荣幸……” “再说吧。” 她被繁琐的人际交往弄得有点疲惫,挥挥手赶客。 目送着李宣文稳健谨慎的步伐消失在回廊之上,观亭月忽然萌生一丝慨叹。 原来这世间还有千万凡人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亦或无关人士的指指点点而彻夜难眠,苦心经营。 她在鄙夷的同时也觉得羡慕。 毕竟许多人,连去操心鸡毛蒜皮的机会都没有了。 之后的一两日,观亭月精神恢复得很快,然而不管怎么好眠,也未再如昏迷时那般,梦见当年在常德将军府的情景。 有的时候,她会当作是毒瘴让自己做的一个极度真实的梦,而她不能不醒来。 在此期间,怀恩城的百姓果如李宣文所言,依旧非常热情,江流隔三差五就得抱一大捧东家西家硬塞给他,又推不掉的补品。 “诶,姐。” 观亭月总算得到赦免,可以下楼正常用饭,她弟弟便隐晦地凑前来咬耳朵,“你知道吗,现在街上到处是官兵……之前在外清扫战场,最近就都进城了。” 末了,江流抬眉朝燕山的方向“嘬嘬”两声,“全是他的人。” 她听完,尽管不认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仍敷衍地问:“是吗,真的假的?” “真的,带头的那个对他还特别恭敬。”少年边盛饭边嘀咕着狐疑,“明明说自己是领密旨,得低调行事,嘴上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反倒惊动了军队……” 燕山在门口同观行云不知交谈着什么,后者态度不错地拍拍他的肩膀。 看样子经过这场毒瘴,双方似乎在某些方面达成了一致——比如强制观亭月大病痊愈前不许吃酒吃肉,不许随意出门,不许熬夜翻书信等等——关系缓和了不少。 双桥正不怎么讲究的端着碗扒拉,燕山连眼皮也没抬,动作自然地拉开观亭月旁边的椅子坐下,对给他递碗筷的小二道了句多谢。 “几位大人,菜已上齐。您有什么吩咐,喊一声,小的立马就到。” 知道她喝了好几日的白粥,嘴里快淡出鸟来了,庖厨下足了功夫,一桌子鱼虾肉素,简直色香味俱全。 观行云敲敲碗,先在对面提醒:“诶,你肠胃尚弱,那什么熏羊肉和炖野鸡就别碰了,吃点别的。” 正中是一道硬菜红烧猪肘,旁边有照顾病人的文思豆腐、三鲜鲫鱼汤以及清炒虾仁。 她埋头整整用完一大碗,吃着吃着,才发现这桌菜越看越眼熟。 观亭月直起身,把视线一放远,离她最近的几道——糖醋排骨,鱼香肉丝,白切鸡,皆是酸甜微辣的口味,雷同得颇有玄机。 分明是被人调过盘子。 观亭月愣了好有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好像,是多年前她曾经爱吃过的菜。 尽管在边陲小城待了那么久,自己早就换了喜好,久远得差点连想都快想不起来了。 旁边燕山正夹了块排骨进她碗里,“这排骨不算油腻,可以吃点。” 观亭月犹豫着嚼了两口白饭,在某种细微的触动下,莫名感觉自己似乎应该礼尚往来一番。 我也偶尔对他好一些吧。 她于是满场环顾,想找个什么燕山爱吃的菜,目光灼灼地将七八个盘子仔细地看了一圈,最后沉默了。 …… 燕山爱吃什么来着? 第67章 是不是因为,我那个时候………… 入夜后的怀恩城别有一种特殊的氛围。它不及嘉定、京师那样的大城镇热闹, 但各色花灯逐一排开,小街道拥挤却人来人往,显得温馨而祥和。 眼见着冬至便要到了, 临近年关, 这最后一个月好像每隔不久就是一个节日,天天都有盼头。 江流和观行云在客栈的小院里包饺子, 预备着明天当早饭吃,双桥则蹲在墙根下看今年的最后一只蚯蚓钻土打洞。 周遭屋舍中亮着橙黄的灯,人影若闪若现,每扇窗户望进去, 皆是一家百态人生。 观亭月很喜欢瞧这样的夜景,看得久了,心便会静下来。 她还是在之前的那片屋顶上坐着,但今时已不同往日, 脚下的街巷灯火辉煌, 行将迎来又一个生机勃勃的新年。 “给。”燕山把一壶酒递过去,“这里风大, 喝两口暖暖身。” 她也没推辞,依言吃了一些, 放在手中搁着。 “你真的打算明早就启程吗?”他问,“不再多休息两天?” “我已经休息得够久了。”观亭月摇摇头,“况且, 本来也没什么大碍……” 后者闻言, 双手撑着屋瓦,让自己以一个放松的姿态半躺着,漫不经心地嘲笑道,“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 你还能在吃完解药后睡这么长时间?” 听他如此说,观亭月才模模糊糊地回忆起昏迷之前围绕在耳边的言语声,那应该是他和三哥的。 她便转过头去,望着燕山,“我这次昏睡,是不是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 “是啊。”他开口时带着一点无奈和叹息的意味,支起身来,“知道我帮着你一块儿隐瞒伤势,你三哥就没少怪罪我,头两天一直在发火。” “他说我……” 燕山忽然一顿,像是遮掩般的,低头抿了口酒,佯作无所谓的样子,“说我没那么在乎你,才由着你不要命地折腾。” 观亭月的双眼蓦地怔了怔,继而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没头没尾地道:“你前些日子不是问我,那几天梦里都梦见了什么吗?” 他随意嗯道,“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宣德二十九年,在上阳谷发生的事情。” 燕山听完,撑着屋瓦的胳膊居然打了一颤,不自觉地就把身体坐直了。 语气里有小心翼翼的试探,“……然后呢?” 她说也没怎么。 “回到将军府,从戎入伍之后,我便对自己发誓,今生一定要手刃肖秦,我会让他不得好死。” 观亭月垂着眼眸,目光暗沉地落在手里的酒壶上。 月华在皮质的壶口间划过一道乌色的微光。 “那你终究是得偿所愿了。” 燕山不知此刻他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只尽量让语气显得能自然一点。 “肖秦投奔了崔掠海,死在清子桥一役里。那是你的成名之战,你大概不会放过他吧?” “对。”她仰起头,对着夜空吐出一口心事重重的气,“我必然不会放过他,而且‘不得好死’这样的事,我向来说到做到。” 观亭月手指略微加深了力道,“生擒此人的当天,我就在他的身体上划了九十三刀,一刀不多,一刀不少。” 这是昔年战死于上阳谷观家军后备兵的数量。 燕山闻言,却轻轻地恍惚了一下。 是九十三刀,不是九十二…… 这其中,居然也有自己的一份。 “接着,我让人将肖秦整个儿扒光,从上到下涂满了蜜汁,绑在山林里蚊虫鼠蚁最多的地方,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也无门。”讲到此处,饶是过去多年,观亭月仍感到愉悦,“那些伤口虽多,可都不致命,蚂蚁密密麻麻将破口全数堵满,也会有一部分钻进耳鼻,总之是疼痒难耐,连打滚都不能。” 燕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法子确实解气,他光是听描述也觉得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为了不叫肖秦好过,其间还会有人去替他补上蹭掉的酱汁,用蘸了盐的毛刷划过伤处,里外都得涂均匀,山里的熊虎也喜欢那种味道……” 观亭月说着说着,不知怎的竟把自己说得有点饿了,突然很想吃烤芦花鸡,最好是能先刷一层金黄的蜂蜜,再放在炭火架上,一面翻转一面滋滋往外冒油水。 她蓦地想起什么来,话题转得非常令人猝不及防,“对了燕山。” “你喜欢吃什么?” 燕山:“……” 他眼角抽了两抽,“你该不会是说这个把自己给说饿了吧?” 对方欲盖弥彰地清嗓子,“……先回答我的问题。” 燕山只好怀疑且无奈地看了她几眼,“我不挑,也没什么特别爱吃的。” 观亭月明显对这个答复不太满意,“如果非得要选一样呢?” “……”他犯难地沉吟良久,“那就,东坡肉吧。” 她自言自语地颔首,“东坡肉……” 把这三个字暂且记下了。 小院内,双桥逮住往土里钻了一半的蚯蚓,认可了它坚韧不拔的意志,非得追着江流,要他把这玩意儿包进饺子给自己加餐。 少年被面粉糊得一脸花,如临大敌地护着仅剩的饺子皮,和对方围着石桌斗智斗勇。 燕山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这场乌烟瘴气的局,随即生硬的低咳两声,“你……” 他看到观亭月侧了侧眼。 “我记得老将军给你定过一门亲,你没有嫁人……” “是不是因为,我那个时候……才耽误了你?” 短短几句话,他一共停顿了三次,讲得犹豫又隐晦,仿佛尽了极大的决心。 然后便认真望着她,惴惴地等答复。 观亭月不经意触及到燕山的神色,那其中,“忐忑不安”四个字呼之欲出,好像自己若真的点头了,他就会跳下去以死谢罪似的。 大概是瞧惯了燕山平日目中无人的样子,当下,她心里忽然有点软,语气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安慰: “不是你的缘故。” “老爹是在我十四岁那年谈的这门亲事,对方大我两岁,说是命里财星过旺,不宜太早成婚,故而定在他冠礼之后。” 观亭月耸了耸肩,“可还没到日子,我家就没了,南来北往的,四处又乱,我就顾着担心奶奶和大哥他们了,哪里还有闲工夫想这些。” “这么说,你没见过他?”燕山进一步问。 “没见过,只听说姓金,是个不错的书香门第,祖上也曾出过两个将相。” 他不禁皱额,“你都没见过,还打算和他成亲?” “那不然呢。”她刻意瞥一眼,挑起眉梢,“留着等你吗?” 燕山一愣,欲言又止:“我——” 怕把人惹急了,观亭月不好多吓唬他,只笑了一声揭过去,屈起一条腿来两手抱着,正正经经地解释其中利弊,“如我们家这样的高门望族,婚姻亲事皆是牵系着许多盘根错节的利益,哪怕观氏几代从戎,并不怎么参与官场,也一样不能免俗。”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我爹给我寻的这门亲,必定也是与家族兴衰有关。我虽然任性,但不是不懂事,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和他叫板。” “所以。”燕山眼睑低垂,不再看她,“假如观家尚在,大奕不灭,你就要在十八岁的时候嫁给他,对吗?” 尽管知道这已经是不可能存在的时间轨迹,可观亭月还是莫名从他话中品出一点幽微的沉重来,她余光注视着旁边青年的轮廓。 终究没有否认:“对。” “诶,你信吗?”她拢着双腿,似笑非笑地问,“哪怕我同那位金公子如实说了我们俩之间的事,他还是会娶我的。” 燕山懒得抬眼,半含着嘲讽地轻嗤,“是啊。” “不过我就没那么走运了,八成会让他一家追杀到天涯海角。” 观亭月不置可否地一笑。 看见她这样笑,燕山心头总有什么鲠着,不大舒服。 “难道你就真的甘愿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寒来暑往,春夏秋冬,一生那么长,都得和他绑在一起。” 提起此问时,她踟蹰了片刻,松开两手,仰头凝望夜空。 “燕山,我实话同你说。” “小的时候,我没有对什么人萌生过感情,没有喜欢过谁,爱过谁。因而成婚在我看来,只是一个需要去完成的任务,对方是金家大少爷还是和‘银’家大少爷,都没什么不同。就算成了亲,我依然要去做我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彼时她未曾体会过喜欢,或是被人喜欢的滋味,十五岁以前常常懵懂无知。 而年少的情愫大多青涩,也许曾经有过什么她尚未留意到的故事,但稍纵即逝,又随着突如其来的骤变,尽数掩埋在了旧岁月里。等再要去寻觅,已经是时过境迁。 “唉,小孩子嘛。”观亭月自嘲地笑笑,“想法总是简单,等后来我长大些了,才知道许多事不可能。” 燕山安静而沉默地听着,闻言问道,“那现在呢?” “现在……”她说,“当然是现在。” 这不难理解。 如果观亭月同从前一样,把嫁人过日子当做打仗闯关,眼下早就三年抱俩,儿孙满堂了。 然而燕山听完方才那席话,脑子里自动掐头去尾,只剩通篇的“没有感情”“不爱”“不喜欢”“谁也拦不住”,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 他不是滋味地咬了咬后槽牙,习惯性阴阳怪气,“对,你如今可是有嘉定三千青年才俊,连新科状元也上门求亲。 “没人管得了你,想和谁成亲都行了。” “……” 观亭月一时无法判别这到底是在奉承自己,还是在嘲讽自己,只好轻轻一叹。 “我又哪儿招惹你了,说生气就生气。” 燕山耳朵里听了个激灵,隐约意识到不该反应得如此过激,“……我没有生气,我只是……” 他把脸别开,不知道要如何解释,“你知道我现在的脾气就这样。” 言罢,他像是比她还觉得心烦,眉头深锁,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 观亭月在边上盯了半晌,到头来反而有些好笑,拿手去拍拍他,“诶。” “好了好了……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那么多年过去,他们家应该早就另寻了门户给金大公子完婚。” “以金家的势力,想必建国后投靠了朝廷,如今也不一定看得上我。” 燕山闻言当真思索了一阵,“我从未没听说朝里有哪家大族是姓金的,八成是个不入流的小官。” 说完就冷冷道,“便是看得上又怎么样?难不成有了家室,还打算让你去做妾吗?” 他自行脑补了一场大戏,眼神越来越狠戾,“就算你家败落,在朝廷上我也还说得上话,不至于非得瞧别人的脸色。” 燕山说话时,观亭月一直斜着目光落在他侧脸,眼中有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 “是,毕竟在前朝那帮遗留的老东西里,就数你混得最好了。” 他心里装着别的事,因此不怎么在意地应了一声。 “嗯。” * 这一回,两壶酒都喝得很慢,等观亭月从房顶上下来,客栈早已打烊。 大堂里三个住店的客人围成一桌,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茶聊天,而另外一桌,则孤零零地坐着敏蓉一个。 她原想推门的,见状朝燕山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休息,随后独自走下楼梯。 敏蓉的肘边码着一大堆字迹娟秀的纸,不用细看也能猜到,她多半又在鼓捣什么“风云录”“见闻录”“观家军裹脚布史”。 小姑娘头一抬发现是她,双目立刻鲜亮起来。 “大小姐!” 观亭月在对面坐下,顺手给两人满上茶水,“还没睡?” “嗯……谢谢,我一会儿就去睡了。” 敏蓉兴致勃勃,“长到这么大,我从未有过如此神奇的经历,得趁着记忆还深刻,一字不漏的写下来,以免过几日忘记什么细节。” “写下来可以,但内容你要客观一点。”观亭月无奈地叮嘱,“别又用那些夸大其词的说法。” “这个你放心好啦,我向来诚实,绝不胡编乱造。” 她大言不惭地喝了口茶水,捧着杯子却似有所感,“其实……” “在你昏迷不醒的这些天,我自己也想了许多。” 观亭月顺着话头问,“比如?” 敏蓉思索片刻,“比如……关于你对我讲过的话,关于观家军,还有那个在城外口口声声要讨回公道的人。” “早些年,我爹也同我说过类似的,什么‘蚁力虽云小,能生万蚍蜉’,天生我才不一定有用,但绝不会多余。就像……如果没有三少爷,我恐怕在城郊看热闹的时候,便死在流箭下了。” 她支着下巴正静静地听,突然道:“我挺好奇,你为什么对我们家的事那么感兴趣?” 提起这个,小姑娘显得有些腼腆,“不怕您笑话。” “在我幼年……也许是六七岁上下,曾被一位麒麟营下的将军救过性命。” 闻言,观亭月诧异地挑眉,没想到还会有这一茬,便好整以暇地等她下文。 回想梦开始的那个契机,女孩子的眉眼间竟也流露出某种怀念的温柔,“我家当时算是附近还不错的生意人家,略有几分微薄的田产。 “正逢年节,我缠着爹爹买糖人儿,可他又太忙,总没工夫理我,小孩子嘛,脾气重,一任性起来,便赌气跑出了门。 “那会儿家里住的集子恰好在两军交战的夹缝边,有许多乱七八糟的岔路口,走着走着,我就到了前线。” 观亭月:“前线?哪里的战区?” “常宁镇,是个小地方。”她说,“我也不知道对方是哪路人马,由于跑迷了方向,天色很快变黑,只听见附近有马蹄的轰隆声,还有喊杀声,刀光剑影,阵势滔天。” “我当时吓坏了,躲在树林里不敢出来。” “天又冷,人又饿,浑身发抖。” 那是敏蓉平生头一次直面血淋淋的战场,尽管是远远地看、听,却也足够在年幼的心中留下永生难忘的阴影。 倘若不是有后面的奇遇,恐怕这辈子都要对刀兵一类敬而远之了。 长夜凌空呼啸,躲了不知有多久,她冻得四肢麻木,险些失去意识,就在此时,一只手拨开了头顶茂密的灌木。 深邃的黑暗里,瞧不清对方的模样,可来者高挑颀长的身形她足足记了十年。 正是在那当下,让年幼的敏蓉从此对所有从军之人毫无原则的萌生出无数好感。 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将军脱下外衫把她紧紧裹住,回头冲远处的同袍喊了一声—— “他说‘小船儿’,这儿还有个丫头。” “小……船儿?”观亭月喃喃自语地琢磨。 对桌的敏蓉已是憧憬地捧起脸颊,“然后那位大哥哥便将我抱上马,横穿战场,一路疾驰,跑得特别快,跟飞似的! “沿途不断交错着箭矢、暗器,甚至是敌军的刀枪,他一直把我护在怀里,骑着马匹应付自如,半根头发丝都没伤着。 “虽然我缩在衣衫中什么也看不见,可我知道他肯定是非常非常厉害!” 她闻言,不禁故作怅然地笑着摇头。 “原来如此。” “唉,我还以为你崇拜的人是我,没想到早就‘心有所属’了。看样子,倒是我自作多情。” “这是两码事嘛。”小姑娘赶紧讨好地晃了晃她的手,“我也很崇敬您呀!不冲突,不冲突……嘿嘿。” 后者对此甚为鄙夷,反手在她鼻尖上轻轻一刮,又问,“对了,你怎么知道那人是我们家的兵?” “他除下外袍后,衣襟上有麒麟军的火焰图腾。”敏蓉十分得意,“而且我也去打听过,当时交战双方里,就有观家军,绝对没错。” 这番形容使得观亭月莫名陷入了沉思里,刚要思索出什么来,就听那丫头满含着怀春少女的情愫,嗓音飘乎乎地做白日梦。 “从此以后我就对他情根深种,不能自拔,打小就想嫁给他,连带着对出身行伍之人也爱屋及乌……真不知晓,他如今有没有成亲,我还有机会吗……” 饶是未喝茶水,观亭月仍旧被自己的唾液呛住,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什么?” “八、九、十年了,小丫头,他哪怕没成家,大概也是个半条腿入土的老叔叔,你是哪根筋没对,甘心被吃嫩草啊?” “不会的!”敏蓉据理力争,“我听过他的声音,他当时很年轻。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个老叔叔,那我也去认他当干爹,给他养老送终!” 观亭月:“……” 好吧,挺有想法的。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她索性探身过去,“那大小姐,你对这个人的来历有头绪吗?” “嗯……” 观亭月沉吟着,“仅仅只是个称呼很难找人,况且也未必是真名,如今物是人非,新旧更迭,确实不太容易——这样,得空我去帮你问几位兄长,如果有了消息,再寄信告诉你。” “好啊!”她本也没抱太大希望,得到如此承诺,已是欢喜地点头。 * 再度走上二楼时,底下的食客们已陆续回房就寝,值夜的伙计又开始在柜台前打起了小呼噜。 在回廊处的阴影里,观亭月发现她三哥正闲极无聊地编着一只活灵活现的蚱蜢,旁边另有两对蝴蝶,也不晓得站在此处多久了。 “明早要赶路呢,别玩了。”她路过时顺手牵羊捞了只蝴蝶走,“我拿去逗双桥。” 后者眼皮不抬,“你随意。” 观亭月正走出几步,蓦地一顿,接着方才被敏蓉打断记忆,像是瞬间想到了什么。 她又原封不动地退回他身边来。 “诶。” 观亭月摩挲着下巴,“早年咱们爹有吩咐过留意战场上走失无依的孤儿。” “她说的那个‘老叔叔’,不会就是你吧?” 观行云的眉梢微微一动,就见她上下打量端详。 “寻常观家军的火焰标识大多在军甲肩侧,唯有斥候的才是在里衣襟上。”观亭月越说越恍然,“常宁……常宁位于西安西北方,你十九到二十那会儿……正好去渭水线跟过几场仗!?” 青年手指灵活地给蚱蜢收了个尾,慢条斯理地开口,“这么激动干什么?” “‘老叔叔’没你想象的那么寒碜,叫你失望了是怎的?” 她不甚明白地抱起双臂,“既然那位芳心纵火犯是您老人家,为何杵在这里不吭声?平白叫人小姑娘惦记许多年。” “有什么可说的,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了不了得,至少有人给你养老送终,不好么?”观亭月调侃。 “我临终怕吵,送终有你就够了——”观行云顺手把玩意儿扔给她,“真相和想象,往往是后者更得人心些,所以,倒不如让她活在自己的构想里。” 他勾起最后那只落单的草编蝴蝶,吊儿郎当地拖着步子回房,满口不知所云地念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第68章 你知道‘东坡肉’,怎么做吗…… 在这座小城里足足待了快有一个月, 被人捧到天上去也罢,骂到尘埃里也罢,到头终于是要作别远辞了。 李宣文赶早来送他们, 打包了些无伤大雅的小东西让燕山的亲卫拎着。知道观亭月这回被他搅得不胜其烦, 特地识相地没再提祠堂的琐事。 敏蓉随她走下楼梯,“你们接着是要去寻二少爷了吗?” “对。”她说, “大概往凤阳的方向走——你呢?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还要在怀恩城多待一段时间。”敏蓉站在大堂里,“帮着李老先生修缮一番将军祠堂内的陈设和人物生平。” “等事了后……”她沉思片刻,“应该会大江南北地走走看看,去把观家军的事迹讲给所有人听!” 观亭月:“……” 果然不该对她抱有什么期待。 “大小姐, 以后我肯定还会再见的吧。”敏蓉不由抚掌期待,“真希望那时你们已经一家团聚,这场面可太震撼了,想想就令人激动!” “有大少爷、二少爷, 四少爷……”她掰着指头算, “想不到观老将军常年在外征战,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 夫人竟还能生养得这样好……” “……” 观林海是少见的惧内,和史上某位戚姓将军有得一拼, 纳妾纳色更是想都不敢想。 观亭月轻咳,口无遮拦道,“也许是我爹……身体健壮, 命中力比较高吧。” 话音刚落, 她后脑勺便给人搡了一把。 “嗐,说什么呢。”观行云不满,“侮辱先祖就算了,还和人小姑娘家讲这些。” 他抱着胳膊, 路过敏蓉身旁时,抬掌在她头顶轻轻一扫,不冷不淡地告别。 “走了。” 此刻的燕山正靠在客栈门边,看起来像是等了有一会儿。 这几日风寒露重,越来越冷,连他也往肩上多添了件玄色的大氅,整个人瞧着既挺拔又温厚。 见她走近,抱臂的手便松开来,“早饭吃过了?” “嗯。江流和双桥应该在外面。”观亭月颔首,刚要推门,燕山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忽然叫住她。 “诶等等——” 他从亲卫手里的包袱中翻找片刻,最后捡出一袭象牙白的披肩,抖抖开,两手自她背后绕过,严丝合缝地裹住肩颈。 “你才痊愈,少出去吹风。” 燕山垂下眼睑,一面说一面替她系带子。 这小斗篷不知是几时准备的,滚边之处点缀了一圈白狐狸毛,光是看着都觉得暖和。 青年的五指修长嶙峋,伶仃却满是伤疤和茧子,观亭月抿住嘴唇,视线就这般跟着忽上忽下。 直到燕山说了句“行了”,她才若无其事地回过神。 “那走吧。” 由于时辰尚早,街上风大,客栈的门并未打开,只是虚掩着。 观亭月的手堪堪一触碰,但听“吱呀”声响,苍茫的日光便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她双目被暴涨的白色刺痛,缓了片刻方慢慢恢复。 这一恢复那可实在了不得。 两排整齐肃穆的刀兵猝不及防撞进眼里,从门口一路延伸到长街左右,装备精良,神采饱满,感觉下一刻就能冲上前把她捅成马蜂窝。 观亭月不动声色地惊呆了。 怎么客栈的门那么玄妙吗?打开不是出现满城百姓,就是出现满城的兵卒。 住这附近的人是不是有什么堵门的毛病? 身侧的燕山显然也始料未及地一怔,随即他轻轻上前一步,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嗓音向她解释。 “没事,是我的兵。” 观亭月讶异地转过头,便见燕山目视前方,自然而然地微抬起下巴,仅是行至客栈外这一小段距离,举手投足间竟无端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威厉与庄严。 和平日里的他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周遭兵甲碰撞的金属声立刻齐刷刷响成一片,年轻的将士们低首抱拳,恭敬整肃地行礼道: “将军!” “天罡军十三营依上令在此待命。” 天罡一共十三营,只有前三才是他的嫡系。 尽管如此,作为平定西北的后起之秀,营中别的士卒无不对他毕恭毕敬,心向往之。 燕山稳重而倨傲地一点头,“这一阵子的军情,等路上再来个人同我汇报。” 然后环顾四周,“李将军呢?” “李将军一早去城外巡视,检查此前掘出的毒雷有无错漏……” 观亭月在屋檐下的阴影里静静地望着他同一干将士从容自若的问话,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意识到“定远侯”三个字的含义。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燕山。 杀伐果断,冷静自持。 甚至可以为了抓一个石善明,孤身涉险困在石牢中几天几夜。 什么纯良懵懂,不谙世情,远得好似上辈子的事。 他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不知所措的男孩子了。 “忘记和你说。”燕山简单地交代完军中俗务,侧回头,“这一趟我们会与天罡军同行一段路。可能就十来天。” 观亭月语气别致的重复道:“同行?” 她扫视一眼那队玄甲明光的兵,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要拉大旗征战天下。 “不是你自己说,我若喜欢,也可以把熟识的朋友叫来吗?”他挑眉示意——你看,我的朋友们。 观亭月:“……” 自己好像还真的说过! 正在此时,有什么东西反着太阳的光闪烁不定。 长街另一头,一位军装战衣的将军手摁着腰间的刀柄,大步流星地往这处走,人虽未至,粗犷的嗓门却大喇喇地满街回荡。 “山儿!” “嗐,这地方可太潮了,出去一圈,叫那露水浸得头脸都是,瞧瞧,我袖摆还是湿的!” 他年纪约莫四十,长须长眉,袍子换个色上戏台就能扮关云长。 燕山唤此人“李邺”,“怎么是你亲自来,罗宿呢?” “罗宿到江南道那边和顾老爷子商量操练水军的细节,走不开,这种小活儿只得由我们大老粗来干了。” 李邺是朝中武官里,他为数不多能算得上“朋友”的一位,平时大多驻守京城,会在这里遇见,燕山也是意料之外。 前段时日为了解决向和玉在城郊制造的麻烦,他不得已亲自跑去附近的驻军处,便是在那时碰到了老熟人。 “你半年来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自己西北那摊子都不顾了,听说是帮圣上办什么要紧的事儿。”李邺一把勾住他脖子,“趁这几日,我可得好好灌你点黄汤,等套出一句半句,立马写折子奏你一本!” 知道这话是在扯淡,燕山不过轻笑两声,难得对他的放肆之举没表露得特别反感。 他的尖酸刻薄皆是有迹可循的,很明显,此人能得到这般殊荣,双方的关系定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熟悉”。 统共还未讲两句话,李邺目光毒辣,早就留意到被燕山刻意挡在背后的观亭月。 总时不时地偷眼瞄着。 他言谈直来直去,看上去好像是个典型的脑子里装肌肉的糙汉,然而凭他能把燕山从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花调/教成一只见谁都炸毛的仙人掌,就能知晓其内心之蔫坏。 李邺和燕山讲了没多久,便不着痕迹地拨开他。 “观大小姐是么?” 他仗着自己五官憨厚,岁数又老,笑得人畜无害,“在下车骑将军李邺,统领京师两大营——久闻姑娘之名,今日得见,不甚荣幸。” 观亭月虽不喜欢结交当今的朝官,不过见对方如此客气,自然也回了一礼。 “李将军过奖。能担任京师统领一职,想必是功勋卓绝,晚辈自愧不如。” 真有礼貌,会讲话。 李邺闻言,嘴角的弧度之大,几乎见牙不见眼,“嗐,都是虚职,养老的罢了,没有你们燕大侯爷那般实权在握,年少有为。” 燕山听得皱眉头,压低声音,“你忽然说这些干什么?” “怎么了?我实话实说呀。” 观亭月倒是认真想了想,“能掌管京营,意味着将军很得皇帝器重。侯爵之位多是外在光鲜亮丽,实则暗潮汹涌,不必去边疆苦寒处风吹日晒,挺好的。” 李邺本来只是抱着打趣的心态,没料得她能有这番答复,微微意外了一下,随后笑道:“姑娘的话有点意思,想必路上我们还能再多交流交流。” 燕山目送他离开,神态基本上是在表示“你最好别过来”。 “我从前……应该没和他在战场有过交锋吧?”观亭月奇怪地沉思,“怎么他似乎一直在打量我的样子。” 旁边的人掩饰性地咳了两声,“不用管,他看谁都这样。” * 启程在半个时辰之后。 这支甚有杀伤力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往城门外而去。 半道上果不其然遇着沿途来给观亭月送行的百姓,有李宣文和敏蓉两位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祖宗在一旁火上浇油,场面顷刻变得很是宏大。 “将军一路好走!” “将军常回来看看啊……” 天罡营的兵将们几时在哪座城见过这等莫名其妙的景象,简直以为是什么邪/教出世蛊惑人心。 等回过味儿,互相又开始不顺眼。 在到底是我们侯爷更厉害,还是你们将军更勇猛之间以神情激战,差点就要打起来。幸好怀恩城小,双方还未进一步挑衅,路便走到了终途。 随大军开拔的好处就是脚程快。 观亭月一行赶路的速度本就不慢,跟着李邺这支小队走,沿途抄近路拐小道,马不停蹄,几日可以赶上以往十几天的进程。 燕山许是有什么军务要处理,平时不常看到他。 而他们的车马紧跟在队伍的中间,被前前后后全副武装的兵保护得固若金汤。 近来没听说过哪里有战况,并且看李邺所领兵马的人数,也不像是要去大干一场的架势。 反正怎么琢磨,怎么奇怪…… 但观亭月只是好奇了一会儿,很快就抛诸脑后。 她这些天在忙着专研别的事情,无暇他顾。 日中时分,大军在一处宽阔的林中草地扎营用饭,趁阳光好,便多休息了片刻。 观行云捡了块露水不那么重的地方,盘膝而坐,撕着肉饼边吃边听头顶的鸟叫。 观亭月就是这个时候找上他的。 “三哥。”她提起裙摆依样坐在他对面,一副很正经的表情,“我有件要紧的事请教你。” 后者听罢,当即肃然起敬,“你说。” 观亭月认真道:“你知道‘东坡肉’,怎么做吗?” “……” 观行云眉毛扬得老高,自己这妹妹厨艺糟糕不是一天两天了,混到那么大个头,也就只是囫囵会下碗面的水平,何曾问过此等问题。 “知道,当然是知道——论吃,天底下谁比得过你三哥啊。”他把袖子一撩,煞有兴致地准备开始显摆,只见观亭月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小册子来,一板一眼地等着写注解。 观行云:“……” 这么正式吗? 第69章 我就喜欢飞扬跋扈的。 “其实这等小事犯不上你亲自出马, 淮化那边也有不少军务需要整顿吧?你离开小半年,不会乱套吗?” 李邺同燕山在一片开阔的竹林中闲步。 “要乱套了才好。” 他神情漫不经心,语气里充满了作壁上观的味道, “上头那位不就是觉得我作为中间派, 过于出风头了么?我如今按照他的吩咐老老实实地游山玩水。” “西北不乱,他还想得起我来?” 李邺听出他的意思, 不由得啼笑皆非地摇头,“你啊,还真是……” 燕山这个人是没有多少家国情怀的,他奋不顾身地出生入死, 并非真的是为了替大绥开疆拓土,为万民安身立命。 他的想法很简单。 他就想出人头地,想功成名就,想在这个世道站稳脚跟。 燕山实在太想封侯拜相了, 有时候他身边的人也不明白这份执着究竟是从何而来。 凡人为功名利禄奔波半生者数不胜数, 可大多不是图财就是图利,酒色财气总得沾一位, 否则有什么奔头呢? 但他不同。 他既不贪图名利,也不爱享乐, 许多副将都看不懂,这人拼了命的往上爬,到底图什么? “诶——” 李邺在两株细竹间发现了手握纸笔, 写写画画的观亭月, 于是别有深意地冲燕山一挑眉。 “那个,莫非就是你找了很多年的……” 他透过层叠的疏影望向坐在方石块上,偶尔停笔思索的姑娘,目光幽邃地承认道:“嗯。” “哦……原来是观家的大小姐。我说呢, 你会平白无故如此紧张这么个破客栈。”后者抱起胳膊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他又摸着下巴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点评道:“唔,模样很漂亮,属于……大家闺秀的长相。” 男人看女人,在彼此都不熟悉的情况下,普遍是先从外貌打量。 “可以,眼光不错。” 话才说完,李邺眼前忽地一亮,似笑非笑说,“不过,看起来她即将有麻烦上门了。” 观行云正针对“东坡肉”的制作工序细无巨细地阐述。 什么肉要挑哪个部位的最合适,葱姜蒜料酒酱汁什么时候放,小火焖到几成熟给肉块翻身…… 观亭月头都大了,听两句记三句。 “生姜刮去皮,大葱斜着切……酱汁两勺,猪肉煮出血水后再洗干净……” 她嘴里喃喃念叨着,冷不防一抹寒光从天而降。 “噌”的一声清鸣。 几十斤的乌金重剑带着挑衅笔直地束在她身侧,把坚实的泥地砸出一道皲裂的豁口。 观亭月攥着笔,满眼匪夷所思地抬头。 那是一双煞气十足的虎目,唇边还有两片挺风骚的小胡子。 观亭月:“……有什么事吗?” “我听怀恩那些没见识的愚民称你是盖世无双的大英雄!”这或许是名中郎将,二十出头,恰是年轻气盛,肝火冲天的年纪,多半忍了有一路了,“说你单手能掷出一柄丈八钢枪,于数丈之外取敌将首级。” 他把指头一晃,对准她鼻尖,“我不相信!来和我比一场。” 李邺瞧这窈窕纤细的姑娘拍拍裙子站起身,忍不住摆首,轻轻“啧”道,“范元忠这个愣头青,从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对上他可讨不到点好。” 燕山却慢条斯理地一笑,“谁讨不到好,还不一定。” 听了他此番口气,李邺在心头小小的诧异片刻,“怎么,你觉得范元忠会输?” “那小子虽说行事莽撞,毫无对敌之智,但手上功夫在军中却是一等一的出众,连我和他切磋,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这姑娘貌似平平无奇——能比他厉害?” 燕山闻言,也不着急反驳,只颔首示意前方。 不远处的观亭月已依言走到了一块临时辟出的空地上,她在面对挑衅时素来不谦让,哪怕过了这许多年,也依旧是有求必应,非得揍得来者跪下叫爹不可。 “瞧见没——” “你别看她穿着轻便简洁,又是发髻又是长裙的,周身挂的那些东西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她腰间反光的银色衣带是条软剑,韧性十足,能刚能柔,最克近战。” 李邺不由专注地瞪大了眼。 “手腕的那一圈链子,放开来便是钢鞭,有五六丈之长,束缚力极强,一旦缠上轻易挣脱不开,打群架的时候效果显著。” “还有头顶的发簪,也是一柄匕首,专用来出其不意的;背后腰上的小玩意隐藏着暗扣,拔开是把回旋刀,两端带刃……” 这位大老粗听燕小侯爷如数家珍地把观亭月从头到尾分析了个遍,惊叹不止,“真看不出来,她年纪不大,玩的东西倒是很讨巧——还别说,这点和你挺像,记得早些年你也是鸡零狗碎地背着一堆武器,走哪儿带哪儿,随时随地能和人干架。” 燕山唇角牵动了一下,眸中露出几分骄傲,“那是自然。” 手边不能没兵刃,这是观家军的传统。 李邺把他的小表情收入眼底,酸溜溜的:“侯爷,您对人姑娘还真是里里外外都,了,解啊?” “我……” 此话不知让他想到什么,脸色竟然有些红,便不自在地摸了两下嘴唇,把视线别开。 山间的比武场上。 一声清脆的响指落下后,对战双方同时动了。 观亭月随手借来一柄细长纤瘦的刀,在半空里先就划出一抹鲜亮白光,她的细苗刀算上刀柄也不过两臂来长,和五十斤的重剑相比简直像在过家家。 中郎将虽没把她放在眼里,但半点不轻敌,两个人同是不服输的性子,谁也不让着谁,才交了几招,场面便已势如水火。 “你这位姑娘,挑的兵器可不大趁手……” 李邺开始还不太看好地频频摇头,两三个来回瞧下来,他神情逐渐变了,到最后正色地挺直了腰背。 投身军营的女子尽管少,但并非没有,可就他认识的人当中,鲜少有基本功这样扎实的,几乎拳拳到肉,招招流畅,纵然眼花缭乱却也是一式到底,毫不敷衍。 观亭月有女子轻身功夫的灵巧,也不缺男子的劲道,右手挥刀如满月,左手竟还能腾出来攻范元忠的空门。 年轻的军官纵横比武场多年,哪里见过这等家学深厚的功夫,骤然被她打乱了阵脚,应对得左支右绌,简直像个上蹿下跳的大蚂蚱。 李邺从不知打架也可以打得这么“漂亮”的,看观亭月拆招几乎是种享受。 因为姑娘家身段柔软,一挥一挑便多了几分美感,但又有大开大合的气势,两相结合,便是刚柔并济,华丽得酣畅淋漓。 “……呼。”他抽口凉气,由衷地感叹,“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会惦记她如此之久了。” 长得漂亮,功夫卓绝,还有源远显赫的家世,想不惦记也难吧。 燕山一言不发地在旁注视着场上的刀光剑影,目光和缓且沉溺。 李邺瞥到他唇角过分温柔的弧度,束手无策地悄悄耸肩。 “嗐,我看她出招的势头就知道不会是个柔情似水的女人……你难道喜欢这样飞扬跋扈的?” 他下颌的肌肉不甚在乎地轻轻一动,“是啊。” “我就喜欢飞扬跋扈的。” 听这语气,李邺确定是没救了,只好叹一声,“那么——这位望眼欲穿的周幽王,请问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注视着把范元忠满场溜着玩的观亭月,“求亲了吗?……貌似也不太像,那就是,还没表白心意,正在互相试探?” 燕山眼中的心无旁骛有半瞬收紧,而后浅淡道:“没有试探。” “从小到大,她对我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况且,我们之间曾经生过那么多龃龉,如今不讨厌我,已经算是不错了。” 很少听他说这般的丧气话,想来是情路不顺。 李邺拍拍好兄弟的肩,“不要紧,有道是‘有志者事竟成’嘛……” 刚安慰了两句,林中的观亭月正觉着在时间上给足了面子,收刀旋身往对方持剑的手上猛然踹去。 重剑落地的刹那,似有何物跟着一并斜飞而出,不偏不倚,恰冲着他们这边而来。 燕山一愣,本能地上前一步,眼疾手快地将东西接住—— 掌心里隐约透出些许温热,定睛看时,才发现是只荼白色的绣鞋。 观亭月:“……” 燕山:“……” 敏蓉这丫头也太不靠谱了,送的鞋居然不合脚! 场面顿时变得十分逗乐,她眼下一点作为得胜者的气场都没有了。 观亭月单着一条腿在原地跳了几下,勉强让自己转身面向燕山,当下有点犹豫,不知到底是颠着过去拿鞋呢,还是等他送来。 后者垂眸看了一眼这鞋子,怔愣片刻后,眼里仅剩下无可奈何,他抿唇轻轻一摆首,小跑两步。 观亭月立马顺台阶就下,蹦跶着去迎接他。 “你怎么搞的?”燕山下意识地弯腰,半途一僵察觉不妥,最后欲盖弥彰把鞋扔在她脚边,“自己穿。” “临行前敏蓉亲手做来给我,我总不能不要吧。”她歪着身子解释,“谁知道她嘴上说没问题,绝对比我娘还懂我的尺寸,结果做成这样——” 鞋脱是好脱,穿似乎还比较麻烦,观亭月由着燕山托住小臂,吃力地将脚趿拉进去。 末了,信手把倒在地上的重剑往旁边一抛,继而仍回到她三哥旁边,捡起自己那本记了一半的册子。 少年军官手忙脚乱地接住自己的武器,瞧见燕山在旁,脸色多有几分不甘和愧疚,老老实实地低头。 “对不起,侯爷……属下真没用,我打输了。” 他垂着脑袋,却不想耳畔飘来一声轻笑。 像是觉得这话很天真可爱,燕侯少见地露出这般包容的表情。 “不必在意。” 他看着一旁活动筋骨的观亭月:“便是我,也没打赢过她。” 中郎将瞪大了眼,不可置信,“侯爷,您是认真的吗?” 燕山视线斜斜一睇,“需要我现在同你证实一下么?” “……不、不用了。” 到现在的时节,山中草木大多已经不再开花了,除了零星的腊梅,就数近处的一丛淡粉色格外瞩目。 双桥正蹲在花簇前诧异地打量,不时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指,轻浅地戳一戳,又很快收回。 “你想养花?”观亭月卷着书册出现在身后。 小姑娘看见她,立刻欢欣地碰碰那些花叶,“甜……甜的!” “这是株玉花吧。” 燕山信手摘了一朵,“常开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四季不断。闻着有股甜味儿,吃起来也是甜的,因为不好采,否则做成点心应该会很不错。” 观亭月隐约想到什么,手肘捅捅他,“诶,小时候咱们偷摸进山打猎,是不是常找这个来吃?” “嗯。”他颔首应道,“那会儿烤兔子、烤貔狸吃得太多,就用株玉花解腻,我记得是像桂花糖糕的味道。” 他低头放进嘴里尝了尝,略品了一会儿,说:“这一簇有点淡。” 然后燕山抬手又折下一枚,顺势递到观亭月唇边。 她先是看花,然后看了他一眼,回头去张嘴把那朵开得正灿烂的小粉花咬进口中。 上面有清新未消融的露水。 就在这一刻,观行云蓦地扭身,目瞪口呆地张开嘴。 李邺则神情一顿,他微微惊讶了半晌,结合自己方才听来的前因后果,忍不住在心里纳闷。 这也算对你不冷不热吗…… “我怎么瞧着不太像呢。” 而边上的双桥听得似懂非懂,跟着摘了好几株尝味道,终究还是认为桂花糖比较好吃。 观亭月一面咀嚼,一面细细地思索。 “……的确不那么甜,但我觉着更像街边卖的小糖人儿。” “是吗?” 说话间,她余光正瞥见燕山迎着半边冬阳不经意地一笑,明明表情虽不怎么浓烈,却仿佛刚刚好能融化在柔暖的阳光里。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第70章 你话很多啊。 这支大军没多少要上战场干架的样子, 倒很像在趁着天晴远足踏青。 李邺是个心很宽的京营统领,白天除了和观亭月拉家常就是寻她三哥聊八卦,比观林海还不正经——大概是中老年武将的通病。 “李将军。”她终于找了个时机, “你们此行, 到底是去干什么的?” “唉,说来话长—— “我本在江南那边鼓捣水军的事, 结果临着接到文书,让到湖广这儿招安一窝揭竿起义的山匪。”他语气很惆怅,“诏安可是个苦活儿,还不如来硬的呢。” 李邺接连叹气。 “这不, 路过怀恩附近,恰好和你们燕侯不期而遇,就说路上搭个伙,热闹热闹。否则, 真得要闷死我了。” 观亭月:“……” 这么多人, 还不够你热闹的? “是湖广哪里的山匪?”她问。 李邺乐呵呵地摇着马缰,“你肯定没听过——虎头山, 在襄阳附近。” 观亭月不自觉地勒紧了缰索,挂在脸颊边的表情顷刻就重重地沉了下来。 襄阳…… 夜里, 兵马在溪水岸旁安营扎寨,闲不住的年轻军官们跑去林子里霍霍了一干山鸡野兔,架在火上烤, 很快, 烟熏火燎的肉香便四散弥漫。 李邺在和观行云手舞足蹈地讲述他从小兵到一代名将的发家史,边上的江流被好事儿的天罡军们骗着吃了一块蛇肉,得知真相后脸都绿了,扣着嗓子干呕, 而双桥正在用树枝串着一条死蛇均匀地烘烤,打算一会儿喂给江流吃。 观亭月就着火堆的光专研她那卷“东坡肉入门手记”,见状,把册子从视线里挪开。 看来天底下的军营皆是同出一辙的氛围,都知道怎么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她颇有些怀念地支起下巴,唇边略带笑意地眯着眼睛瞧。 冷风吹得焰火猛烈地弯了个腰。 背后一名跑去小解的将士哆嗦着搓手坐下来烤火,“呼——冻死我了,那边林子里阴风阵阵的,还是咱们这儿人气足一点。” 同伴笑他,“你什么胆子?也未免太小了吧,不过是个没光的林子。” “那林子是真的邪门,哎,我很难形容,反正待久了周身毛骨悚然的。像是……像是有人在里头哭……” 对方给他瘆出一层鸡皮疙瘩,“瞎说八道什么呢!” “朗朗乾坤,哪儿来的妖魔鬼怪,别自己吓唬自己。” “这可不一定。” 另有一个挤了挤凑上前,煞有介事地压低嗓音,“我曾听到些传闻,这一代从前似乎是个古战场,死了不少人,白日就阴森森的不见天光,一到晚上更是满地起鬼火,四处飘黑影……噫。” 他把自己说得一个激灵。 “怎么样,怎么样,我没骗你们吧!”小将士激动得左顾右盼,“八成就是千百年来的怨鬼在哭,喊冤呢。” “还、还好咱们阳气管够,不怕脏东西上身。” 同伴心有余悸地安慰自己,愣是展示了一番臂膀的肌肉来壮胆,也不知是给谁看的。 而观亭月坐在那里,跳跃的火光打在她眉眼间,神色却并不怎么鲜活。 她深沉地盯着红到发亮的干柴,缭绕的火星清清楚楚地映在眸子里…… “喂。” 忽然眼前被一只手晃悠了两下,观亭月还未转头,便听见燕山狐疑地问,“想什么这么出神?” 她讷讷地回眸,许是尚没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来,目光依旧流露着茫然。 后者在她脸上打量了一圈,将一柄烤得正焦香的兔肉递过去。 “我见你在这儿发呆好久了。” “嗯,吃吗?” 袭面的肉香里隐约散发着点点甜味……蜂蜜? 他从何处弄来的? 观亭月倒也不客气,撕下一截后腿,握着细细地啃。 见她没推辞,燕山心情瞬间愉快了不少,他把肉放在火上温着,以免被风吹冷。 双手突然得闲了,目光便无所事事地四处张望,这一望,就望到了观亭月搁在旁边的那本蓝皮书册。 他捞起来,口中还挺奇怪,“刚才就发现你一直在翻这个,写得什么那么好看?” 观亭月兔肉啃到一半,眼见燕山大有要拜读的意思,险些咬破舌头。 “……猪后腿骨,或是肋排之肉,肥瘦相间,嫩而不腻……” 他皱着眉,明显觉得阅读吃力,却还念得声情并茂! “噌”一下,观亭月兜头把书抽走,几乎快揉成一团掩饰在后。 燕山颇有求知欲地就此发问,“什么东西?” 继而又想了想,“你是想养猪……还是想吃猪肉?” “……咳。”她若无其事握拳在唇上一遮掩,“没什么,好像是离开怀恩的时候,胡乱放进来的一本闲书。” “闲书?”他认真地回忆片刻,居然不依不饶,“可我感觉书里的笔迹仿佛似曾相识……我再看看。” 燕山正要探身过去,观亭月眼疾手快地将册子攥作个球,“我平时用来引火的,都烧了大半了,你能看出什么来。” 说着她一页一页地撕,大无畏地往火里扔。 燕山听了这番回答,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半晌只侧目从她手上的动作再挪到脸上,轻轻盯了一阵。 “真的?” “你话很多啊。” 他不大相信,“不会是写了我什么难听的话吧?” 真是写的这个,我就不会烧了。 她心想。 观亭月眼睁睁瞧着火舌无情地吞噬了稿纸中的墨迹,一个字也没给她留,只能在内心暗自滴血。 啊,啊,又要磨三哥一次了。 * 军队是在第二日清晨挺进一座草木丰茂的大山里的。 到了该干活儿的日子,李邺就收起他那副吊儿郎当的玩世不恭,正经得几乎连个人影都见不着,正午生火做饭时还没看到他现身。 不仅如此,这前后兵马的数量跟着肉眼可见地减少了些许。 一顿饭吃完,底下就有个年轻的小将士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传信。 “侯爷,观姑娘,我们将军说招安之事进展缓慢,怕是不能送几位上路了,在此遥祝诸位旅途顺利,还望见谅。” 感情已经到了虎头山。 李邺这一路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可凭着一嘴三姑六婆扯闲篇的功夫,在众人心里都留下了挺不错的印象。 她哥啃完一块肉干,扯树叶擦罢手,“要不,咱们过去看两眼?吃了人家好几日的口粮,总该亲自知会一声比较妥当。” 观亭月对此无意见,“顺便瞧瞧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燕山听出她的一点言外之意,在路上就低着声音提醒:“喂。” “招安可不是去打架。” “我当然知道。”她走得气定神闲,满脸从容,“我虽不曾替老爹招安过,但这种活儿,有时候不光是动嘴皮子。” 观亭月冲他递了个轻挑眉稍的笑,“得讲究恩威并用。” 虎头山很大,他们落脚的地方恐怕还只在山底,再往前有盘根错节的山道,陡峭的天险自成屏障,黄土和草木交相辉映,汇成一片肃杀的“梁山水泊”。 “老先生,我们当真没有恶意,这是朝廷下发的文书,白纸黑字,有印章的——不信您看一眼。” 人还未走近,大老远就听见李邺扯着嗓子卖吆喝。 好家伙,他何止是进展缓慢,原来压根没有进展,连匪寨大门都没摸到。 李邺和他的兵乌泱泱地停在山坡往上的关口前,无论如何也难进寸步。 这半坡处临时设了一道卡,观亭月留意到,两旁除了山石、树木外,还有几个粗糙搭建的岗亭,□□手们拉着紧绷的弦,正戒备地对准山下。 而关卡之后则是一座黑压压的木质寨门,尖刺和拦马桩一应俱全,别说,真有点占山为王,扯大旗起义的味道。 门墙上遥遥站着位胡须大把的老人家,方巾长衫,儒雅文弱,想必身份特殊,可又不像是什么厉害的角色。 李邺这边举着一张纸吃力地解释,对方在那边装聋作哑,死活不肯配合。 “有什么误会,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商量嘛,同是大绥子民,何必搞得兵戎相见呢,对不对?” “兄弟们原本在襄阳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放弃大好人生与前程,不值当的。” “官府做事,向来稳妥可信,说了既往不咎,便一定是既往不咎……” 难为他磨破了嘴皮,守关的一干人等仍旧无动于衷,满脸看大傻子的表情把他望着。 “这位将军快别逗了,若是真心实意地谈和,怎么还带那么多兵?” 岗哨冷嘲热讽。 李邺不禁苦笑:“小兄弟,你们人多势众,咱们的父母官手无缚鸡之力,总得有保命的东西吧?” 边上的襄阳知府连忙附和,“对对对,若是当家的肯接受招安,本府愿孤身进寨,不带一兵一卒!乌纱为证,绝不食言——” 这知府也是一把岁数了,不比那位在墙上装诸葛孔明的大爷年轻哪儿去,一腔的苦口婆心全给人当驴肝肺。 “回去吧大老爷。”老者摆摆手,“我们当家的说了,襄阳金氏誓与朝廷不两立,除非小姐能活过来,否则,招安的事情免谈。” 襄阳知府:“你们……” 观亭月几人近前来时,双方的谈判正好陷入僵持两难的境地。 李邺隔空唱了一上午的单口大戏,嗓子直冒烟,接过燕山递来的水食,没滋没味地吃了几口:“看见了吧?人家压根不肯搭理你,越是知道招安,越是意满志得,所以我才说接了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啊,唉。” “这些年,对付叛军和反贼朝廷不是一向以武力镇压吗?”观亭月感到奇怪,“为什么非得招安?” 李邺吃饱喝足,琢磨着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搞不定,索性开了匣子从头解释,“姑娘有所不知,他们这窝‘贼’来历非同一般。原本也不是干土匪发家的,算起来,皆是城里有名有姓的本分人。” “当家的据说姓金,前朝时就已经是附近的地头蛇,混迹黑白两道,无论江湖还是庙堂都有说得上话的人撑腰,久而久之便也给自己鼓捣了些产业,明面上装得好似正经生意人,其实依然是道上的老大,说一不二。” 她若有所思地颔首。 此类人观亭月倒是不陌生,当年观家如日中天那会儿,亦有许多赶着来请他爹喝酒吃肉的。观林海再不怎么喜欢出门应酬,对付这些人,仍会抽出一点空闲。 因为不管在哪朝哪代,三教九流都是不容小觑的一股势力。 “金家名下的赌场、渔场、矿场、酒业,多不胜数,几乎涵盖了湖广一代大半的买卖与营生。那些走江湖的镖局武馆,或多或少卖他们面子,你知道的……官府也有手伸不到的地方。”李将军隐晦地丢给她一个眼色。 然后又娓娓道来,“金老爷子膝下无子,两年前过世后,家里的大小家业由他的长女,金大小姐操持着。 “这姑娘也是个女中豪杰,论手段根本不输前辈,软硬兼施,运筹帷幄,把上下事物打理得井井有条,算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观亭月道:“那不是挺好?” 她明白官府有的时候会需要一个声望高的人物在坊间调停转圜。 “好是好,多年以来襄阳黑白两道也都相安无事,可直到四个月前。” 李邺的话锋陡然急转直下。 “彼时官府正有一批贡品要收,便约了金大小姐出来详谈,谁知中途竟起了场大火,整个茶楼雅间连人带楼全给烧没了!” 燕山听罢不以为意,“天灾人祸,要怪也是怪自己命不好,只这样便要落草为寇?” “那倒并非,奇就奇在官府与金大小姐约好的地点并不在茶楼,而在隔了几条街的酒楼。”他摇摇头,“金家人得知原委后,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先是到衙门讨说法不成,而后大大小小起了几回冲突。 “这些金府的侍卫、护卫是自小养大的,对主家感情极深厚,被那堂少爷和姑爷一鼓动,全都一呼百应,热血上头地跑金家山庄来当义军了。” 观亭月觉得难办:“既然不是官府所为……那没人出面解释吗?” “解释了!怎么没解释?但这帮人固执得很,谁听你的,一口咬定是朝廷要卸磨杀驴,怎么劝都劝不动。”他愁得直叹气。 “再加上案发前一个月,知府老头儿由于两件琐事确实也和金大小姐闹得不欢而散。这下好了,人家说非得要他偿命,否则就不死不休。” 襄阳知府一脸苦不堪言,冤得老泪纵横。 站在朝廷的利益上,自然是不希望同金家水火不容的,毕竟湖广的大小黑帮、漕帮从前都有金氏镇着,往后若群龙无首,那乱象可比收拾一个山贼窝造反棘手得多。 因而李邺等人才想着能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 “你还不能轻看了这些人,他们包下了整个山头,沿途一共设有两道关卡,安排岗哨轮班巡夜,十二个时辰不间断,东面又是峭壁,想强攻都不容易。”他摊手耸肩,“真把自己当梁山了。” 话音刚落,寨门上的老先生便喊话道:“将军,别白费力气了,以你们的能耐,连这第一道关卡都过不了,更遑论和我们大当家谈招安呢!” 观亭月不解地自语:“第一道关卡?” 襄阳知府立马回答她:“说来古怪,这坡道他们不知布了什么机关,分明岗亭上只几个人,山路也不长,可官差每每上前去,总会被两侧的箭矢逼退,要么就是让近处的草木山石阻挡,半天犹在原地打转。” “这不。”他转向李邺,全然是恳求的语气,“我们才想着请李将军前来,或许军中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应对。” 李邺哪里吃这种激将法,当场挽起衣袖打算招呼小弟们抄家伙。 观亭月却不动声色地抬手拦了他一下,“等等。” 她越众而出,目光在半山坡里转悠片刻,似乎有了什么考量,指尖一挑,拔出旁边步兵腰上的佩刀,“借来一用。” 说完,观亭月从背后摸出回旋镖,机括摁下去,两端的刀刃顷刻弹出。 她漂亮地打出一个旋,将右侧遮挡视线的矮树削了个平平整整,而后甩出□□,干净利落地砍断一株垂柳。 紧接着动作不停,足尖踢起两粒石子,嗖嗖几声,把处于离位和坤位的两个□□手击落下来。 “行了。” 她收刀回鞘,随即旁若无人大步前行,迎着周遭呆若木鸡的眼光径直走到了寨门下面,和顶上站着的“诸葛孔明”四目相对。 老先生:“……” 后者足足愣了有半盏茶功夫,猛地掉头往回跑,甩下一连串由近而远的喊声。 “大当家,大当家——” 观亭月到此刻才漫不经心的示意身后,“都过来吧。” “这里的岗哨方位是以奇门遁甲之术,再借用附近的树木与山石摆出的一个阵,人走进其中时会感到视觉凌乱,寸步难行。 “破阵其实并不难,只要找出阵眼,捣毁几处碍眼的草木,大阵便不攻自破了。对方学的仅是皮毛,还比较好应对。” 襄阳知府虽为读书人,但毕竟只做八股,鲜少阅闲书,闻言大为受教地点头:“哦,原来如此,真是奇妙……” 燕山在不远处看她不露声色地出风头,神情里满是自豪地轻轻浅笑。 目光不经意地一旁落,像是见到了什么,他眼底里的笑仿佛蓦然冻住,眉头却渐次皱起。 人丛中,夹杂着几名既非天罡军,也非府衙官差的另一波人马。 燕山打量着这群人的装束,嗓音低冷地喃喃道:“安南王府的家将……” “怎么还有他的人。” 就在这时,那位跑去搬救兵的“诸葛孔明”总算是回来了,老大爷喘着气一捋长须,一副有人撑腰的模样,底气十足地指控:“大当家,就是他们!” 但见他背后杀气腾腾地走出来一个挺拔健硕之人,手里拎着把穿了十一个环的大砍刀,脸未显露刀光先至,看着就厚重无比。 男子一袭黑衣劲束,似乎面带怒容,往门上一立,笔直如松地扫视群雄,想瞧瞧到底是何人破了自己的阵,那神态举止简直就是来寻仇的。 下一刻,他目光与观亭月一行毫无悬念的对上,其中端起的架势还来不及收敛,有什么东西僵硬的凝固在了眼底。 观亭月:“……” 观行云:“……” 燕山:“……” 东风将一枚落叶卷过她面前。 观亭月嘴角抽动了好几下,终于试探性地唤道:“二……二哥?” 观天寒:“……” 第71章 二舅哥?! 观亭月首先花了一番功夫同李邺等人解释, 自己与城墙上拎大刀的山贼头目是血缘至亲,可以尝试着说服他放下屠刀,烦请各路人马暂且不要轻举妄动。 而后又吃力地向她二哥表明来意, 费尽唇舌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观天寒从前在家里就挺不合群, 比起其他几位兄长,他的存在感并不高, 平日除了练刀还是练刀,是个性情内向又古怪的武痴。 如今时隔多年,这毛病不仅没能好转,看样子是变本加厉, 亲兄妹相见也要犹豫许久,仿佛在怀疑他俩是不是官府找来假扮的尖细。 “哥,我可是你亲弟弟,你旁人不信, 总不能不信我们吧?”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俩真不是朝廷的走狗……” “就算官府断案,自古也没有不给辩驳的道理啊。” 观行云好说歹说地劝了一回, 就差没滴血认亲了,对方才终于同意放人进来, 但只仅限于他们两个。 此外就是燕山。 “朝廷这边需得有人出面。”他和李邺交换了一下眼神,慢条斯理地信步而出,“就我去吧。” 他多少算是与观天寒相熟, 因此这个提议倒不曾遭到排斥。 依照约定, 李邺的大军将退后到山底处扎营,只好先劳烦他老人家顺便照顾着江流和双桥两个小鬼。 就这么折腾了一下午,等到寨门打开时,天色早已近黄昏。 “两道关都是在一个月里仓促修建的, 目前还比较粗糙。” 观天寒领他们上山,沿途不时介绍着整个虎头山巡防,“第三关正准备动工,我打算等搭好之后再重新加固第一二道。” 观亭月:“哦。” 她边看边感慨。 后者慢吞吞道:“如此一来,你想再闯八卦阵,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合着,他心里还在惦记自己破他阵的事儿呢…… 观亭月的视线从来往义军的身上一扫,“二哥,你到这儿多久了?” “你说虎头山?两三个月。” 她三哥忍不住啧啧感慨:“才两三个月你就能搞出这阵势,有这恒心,去造反打江山不好吗?” 观天寒闻言却忽然闭了嘴,他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无端变得有些阴沉落寞。 “大当家!”身后与一干官府人士交涉完毕的“诸葛孔明”提着衣袍颠颠地追上他们的脚程,“官兵已经撤退,一道关的阵型也留了几人善后,防守应该万无一失了。”他随即望向旁边的人,“呃,这三位……” 大概是观亭月方才甩两把刀破阵的模样过于彪悍,孔明至今仍心有余悸。 “哦,那是我弟弟,这是我妹妹,这……”轮到燕山时,他想了想,心不在焉地敷衍道,“旧相识。” “原来是几位公子小姐。”老先生能屈能伸,立刻腆着笑脸打躬,“老朽朱明,从前是金府的管事,不嫌弃的话,唤我老朱就行。” 观亭月:“……真是个好名字。” 后者不明所以:“啊,小姐您说什么?” “没什么……” 大寨坐落于山顶之处,因为本就是由别苑山庄改造的,迎头还能看见檐下匾额上,中规中矩的“清凉小筑”四个字。 如今正是腊月隆冬天,无论庄外安置了再多的护卫与关卡,其院落中依然是寒梅盛开,雅致清幽的景象。 燕山并不想迂回,开口时语气是直截了当地严肃。 “落草为寇可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 “还没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极端的方式?你知道明目张胆地与朝廷对着干,有什么下场吗?” 观亭月脚步蓦地一顿。 说不清是何缘由,她总感觉这席话里似乎沉甸甸的,压着许多自己捉摸不透的因果。 “公子便不要责备我们姑爷了。”朱老先生在旁惆怅地帮腔,“他也是因为小姐遇害,一时悲痛欲绝,别无他法才出此下策的。” 观天寒突然开口,“出事前,她同我提过与朝中权贵之交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是我没能留心,不知道她的处境已如此危机重重。没保护好她,是我的过错。” “如果那天我能陪着词萱一起去便好了,若是我在,许多意外或许就不会发生。” 大军压境也罢,兄妹相聚也好,他统统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态度,不曾想,此刻竟主动将话头接了过去,目光深沉地盯着脚下的路。 观亭月不由担忧地注视他:“二哥……” “家里的庶务我一向帮不上忙,脑子又笨,不通人情,不懂世故,连出去替她应酬酒饭都不能够。成日里只会打打杀杀,翻跟斗还没有猴子翻得漂亮,我有什么用……我根本就配不上她,对,我配不上……我浑身上下只剩拳脚功夫这么一个长处,却连护她周全都做不好,我这个废物,活着有什么意义,倒不如一死了之……” 观亭月和观行云起先尚对他深感同情,听到后半截,脸色双双复杂起来,知道是叨逼叨的老毛病又犯了。 唯有朱明拿着衣袖擦眼泪,在旁和他相对感伤:“姑爷,您别难过了,这错不在您哪……” 观天寒握紧刀柄,愈发坚定了要让天下官差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决心。 “此仇不报,我死不瞑目。非得杀光襄阳的狗官给词萱陪葬不可!” 观亭月:“……” 完蛋,她还没开始游说,情况好像越来越难办了。 二哥俨然认定了是官府下的毒手,夹着一条人命的恩怨,要让他平心静气,从长计议,恐怕没那么容易。 等等…… 观亭月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姑爷? 姑爷? 姑爷?! 她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两情相悦的味道,整个人无比震惊。 什么,她二哥和金家大小姐成亲了? 尚未等观亭月开口询问,前方绿荫盎然的石板小路尽头,一个清瘦单薄的身形正徐徐走来。 此人裹了件极厚实的灰貂鼠裘衣,把整个脖颈遮得密不透风,貌似非常畏寒。 他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眉眼风流隽秀,举止闲雅斯文,姗姗赶到观天寒跟前,一扬袖袍,便恭恭敬敬地冲他作了个揖礼。 张口就道:“二舅哥。” 几乎是在同时,四下里炸起三个不同的声音。 “二舅哥?!” 观亭月的震惊瞬间又上了一个层级,匪夷所思地瞪向对面的她二哥。 二舅什么? 什么舅哥? 他是谁的舅哥? 后者全然没注意到众人缤纷多彩的表情变化,十分理所当然地引荐:“哦,这是金临。” “亭月,你的未婚夫婿。” 他说“未婚夫婿”几个字的时候,就像在说“今天要吃饭”一样轻松简单,一点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观亭月怔愣过后,本能地往燕山那边望去,好巧不巧,他居然也不约而同地转回头,两人猝不及防地四目相撞。 那双眼里分明带着惊讷和无措,看得久了,她甚至还从其中捕捉到些许茫然。 一时间,观亭月竟莫名感觉一阵心虚,不太自在地率先将视线挪开。 金家大少爷明显也对当下的变故颇为意外,但他不过略一晃神,很快的就将脸上的讶异压了下去,笑得温暖和煦。 “真是有缘,想不到时隔多年,我们会在这里相遇。” “嗯,有缘……有缘。” 她眼角抽得厉害,口不择言的敷衍了两句,疯狂地朝观天寒递眼色。 “二哥你们……是怎么走到一出去的,确实、确实很巧啊。” 然而对方心里塞满了妻离子散的颓丧,根本没接受到她给的眼神,还顺嘴回应。 “对啊,是很巧。” “我昔年不是在凤阳府给你寄去了一封信吗?过了没多久便遇到了阿临,听他说要去襄阳投奔他伯父,我就想着咱爹不是葬在襄阳么?索性来扫扫墓,顺便送他一程。 “当时路上挺乱的,他一个文弱书生,指不定会被什么盗匪流寇盯上。” “哪知后来……就莫名其妙地住下了。” 观亭月一言难尽地接着他的思路:“还和人家堂姐成了亲?” 你可真行,扫墓都能扫出个媳妇来。 提起这个,观天寒语气满是自豪:“是啊,我入赘的。” 观亭月:“……” “如若不是阿临,我还未必能认识词萱。”观天寒毕竟当了别人好几年的堂姐夫,胳膊肘早就往外拐成了骨折,立刻热络地牵线,“你俩头一次见面,是不是有许多话要说?不如我们先回避?你们慢慢聊。” 观亭月万万没料到这位金大公子居然拖了五六年还没成亲,连忙要推拒,“等一下……” 她才起了个头,金临却十分善解人意,“二舅哥,我和观姑娘到底是初见,独处恐怕不妥。此事横竖也不急,几位初至山庄,不妨先用晚膳,四处逛一逛。现下天色渐晚,有什么等明日再商议不迟。” 观天寒对此毫无异议,想也不想就赞同:“嗯,行。” “我去命人安排客房,饭食的话……摆在花厅吧?正好顺路。” 观行云戳在边上,看着多出来的这个妹夫面面俱到,左右逢源。年轻的公子疏朗温润,言谈行止均挑不出什么差错。 可他就是觉得不大舒服,具体什么地方不舒服,倒也说不上来。 一个人世故圆滑并不是什么坏事,可太圆滑周到了,反而会给人一种不适之感。 简而言之便是不真实,很难亲近。 他转而瞧了瞧身侧的燕山。 认为这个妹夫似乎还更顺眼一些。 他于是走到后者旁边,立场坚定地拍拍他的肩。 “别怕,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燕山不为所动地斜眼睇他,随后目光落到尚在交谈的观亭月和金临身上,从始至终眉头一直紧皱着。 第72章 这都能反客为主,他手段果然…… 山庄里面的守卫并没有外面岗哨间那样多, 西沉的斜阳透过竹篱缝隙,交错纵横地洒了半身,灿烂得竟有些像是初升的晨曦, 让人只觉眩目。 金临和二哥在青石板的小径上带路。 手边有一池人工开凿的湖泊, 细碎的冰花结在水面,隐约有融化的迹象。 观亭月走了没一会儿, 燕山便小跑两步,肩并肩地跟着。他装作看四周风景的样子,有意无意地开口道:“……你这个未婚夫,还挺长情的。” “长情?你哪只眼睛看出他喜欢我了?” 燕山反问, “可他也没另娶,不是么?” 她闻言语焉不详地一笑,“与其说他长情,倒不如想想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怎么?” 浮着冰霜的湖水里朦胧的映出岸上的两个人影。 “他作为家里的嫡子, 衣食无忧, 温饱不愁,自然是要考虑传宗接代, 继承香火。” 水面上,身量纤细的姑娘若有所思地笔直而行, 旁边的人就那么微微侧一点脸,看着她说话。 “婚约是前朝的,而我又生死不明, 和他素未谋面, 他哪怕另寻良配也不会落人口实,犯得着非我不可吗?” 观亭月不以为然,“谁肯等一个人等那么久。” 燕山脚下略微凝滞,唇边的肌肉动了动, 忽然不太服气地反驳,“你都没见过,就知道没有?” “如果真的有。”她眉梢轻轻一挑,“那也是个大傻子。” 他们在队伍的末尾,不紧不慢,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前面的金临借着与观行云闲谈风物的间隙,将眼光往这边一投,闪过些许捉摸不透的神色。 * 金家虽然举家搬到山上来当反贼,物资供应却是无所不有,一顿饭摆得分外丰盛。 观行云甫一坐下,望见满桌酸甜偏辣的诡异口味,就知道是按照观亭月的喜好做的,都不必问,八成是二哥泄的密。 他顿时感觉到这另一位妹夫的不好对付,短短一两个时辰便能留心折腾出替自己博好感的饭菜,还这般不动声色——必然是个高手! 沿途同行许久,燕山素来是坐在观亭月左侧,已然成了种不成文的约定。正好面前放了一道淡菜虾子汤,他便端起盛满米饭的碗,将汤浇了上去,动作自然地递给她。 “谢谢。”观亭月接过来。 燕山:“你自己小心点吃,有些烫。” “好,我知道了。” 她正拿勺子搅拌,一旁的金临却连着瞥了好几眼,貌似欲言又止的样子。 观亭月自己端详了自己一下,忍不住问:“怎么了吗?” 后者眉目真诚地看向她,“观姑娘,恕在下冒昧……” “茶汤泡饭的饮食对肠胃有损,也不利于消食,容易腹胀,还是分开吃比较好。” 话音刚落,一桌子汤泡饭的人皆齐刷刷地抬头把他盯着。 燕山轻轻抿了下唇,语气还算是礼貌:“我们从前在军中习惯了这么吃。” “燕大人此言不错。”对方居然来劲了,正儿八经地解释道,“诸位早年行军打仗,如此是图个果腹便捷,不得已而为之,但现今本不必风餐露宿,奔波劳累,何必再延续这样的吃法?倒更应该早早调养身体才是。” 正在果腹的观行云注视着自己这碗热腾腾的汤饭杂糅,无端感到一丝丝胃疼。 不远处的观天寒却很给面子,“阿临说得也有道理,那我另外盛一份好了。” 观亭月捧着自己的这一碗,却不太想拂了燕山的情,便朝对方礼貌笑了笑,“多谢好心。” “……我下次会注意,今天……就不浪费了。” “没有没有。”金临摇摇头,神情抱歉,“你不嫌我多事就好。” 你也知道自己多事啊。 感觉被个外人压了一头,观行云不怎么愉悦地执杯喝了口茶水,在桌下隐晦地朝燕山踢一脚。 他不明所以地颦眉瞥过来,顷刻接受到万箭齐发般的挤眉弄眼。 观行云疯狂地努嘴:愣着干嘛?你好歹做点什么。 ——看看人家! 燕山无奈地翻了个不太明显的白眼,在这种情况下闹得争锋相对的,那是三岁小孩儿吧? 只有精力无处发泄的小少年们才会不管不顾地和旁人怼得面红脖子粗。最后除了让大家都没脸之外,半点意义也没有。 刚把视线一调转,他忽就瞧见金临夹了个煎饺放到观亭月盘中。 燕山目光微凝,几乎脱口而出:“喂。” 他抬了抬下巴:“她不吃韭菜,给我吧。” 金临动作一僵,后面的话显然是说与观亭月听的。 她立刻却之不恭地转赠,“不好意思,我的确不爱吃韭菜。” 无论燕山是怎么想的,对桌的三哥见状,心潮十分澎湃,在暗处给他比了个拇指——干得好! 燕山:“……” 金大少爷瞧着非常受挫,连神采也淡去几分,“原来观姑娘不喜欢这个。” 他那双星目变幻莫测,当下便由晴转雨,流露出十二万分的内疚,“……唉,都是我的疏忽,没能弄清你的口味。” 观亭月实在不曾遇到过如此客气的人,连忙宽慰:“无妨,我其实只是偶尔不吃。” “今天的菜,金少爷已经很费心了,不必事事周全。” “嗯。”年轻的公子认真点头,“此番置办得仓促,下次我一定用心准备……呃,不知姑娘能否再赏脸呢?” “好。” 观行云夹着一块酥肉,半天未下口,看得叹为观止。 这都能反客为主,连“下一次”的理由都找好了。 他手段果然很高! 观行云狠狠地咀嚼着食物,盘算着要如何反击。 燕山并没他那么多的感慨,虽然明白观亭月说“只是偶尔不吃”仅是为了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可心里还是不怎么舒服。 一桌菜吃得风起云涌,唯有角落里的观天寒无知无觉,仍在满腹悲伤地埋头扒饭。 * 酒宴结束后,天色早就全黑了。 四下陆续走过府上巡夜的侍卫,灯火从镂空的墙窗明暗不定的照进来。 观亭月的房间被安排在了东厢,由金临亲自给她带路。 毕竟两人之间牵连着一纸婚约,在律法上与真正的夫妻也就剩婚礼和洞房这两个仪式——尽管她的那份婚书,八百年前便不知丢哪儿去了。 现下金大公子要送,纵然是独处,依旧在情理之中。 “山庄很大对吧?”见观亭月在瞧曲径旁的翠竹,金临温煦地问道。 “嗯。”她伸手随意撩了几片叶子,“就是冬天风冽,冷了一点。” “金家在江南也有几处庄子。” 他接话接得不着痕迹,“依山傍水的,四季如春的,或是避世清幽的……你若喜欢,届时可以搬去那里住。或者……有别的什么想去的地方?你提前告诉我,金家不缺银子的。” 观亭月何等聪明,立时便听出言外之意。 她并未答应,也没有拒绝,反而轻飘飘地问:“你们眼下和朝廷搞得这样僵,那些家业,还护得住吗?” 金临垂眸一笑,“你原来在担心这个?” “这些不过是小事情。的确,落草为寇之举是有点冒险了,但以金氏在朝里的人脉和势力,倒不至于落得门庭败落的下场,否则便不会派人来谈招安。你尽管放心,二舅哥他……” 他无端停顿了片刻,“他只是因为伤心我姐姐的事,等过几天怒气消了,会同意的。” 观亭月:“你就这么肯定?” “被官府四处通缉对我有什么好处?”金临扬了下眉毛,“我们家在江湖上有数百年积攒的名望,又背靠朝廷做靠山,还不必插手那么多的阴谋阳谋,是是非非,这太平日子寻常人可是求都求不来。” 他言至于此,话锋蓦地一转,“好比那位燕大人,嗯……据说他是武将出身,西北边陲有名的定远侯对吗?” 金临的语气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外姓侯爵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今上也就是给他个头衔,叫他踏踏实实地守在边境。周遭不定安插了多少眼线呢,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得伤筋动骨一番。” 观亭月从容自若的表情终于细微地起了些变化。 而他仍在说:“讲得难听些,是皇帝养的恶犬,让咬谁便咬谁,却未必握得多少实权。终日还要在苦寒之地日晒雨淋,北部的后元隔三差五南下打秋风,每年大小战事不断,哪里算什么安稳生活,恐怕性命都是悬在腰间,朝不保夕吧。” 她的脚步停滞在紫藤花架下。 “‘得其所利,必虑其所害’,靠军功谋来的侯位,到底是不如正统的皇室血脉来得尊贵……” 金临径自走了一段,才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他疑惑地回头。 幽暗的花影里,女子的眉眼几乎和那些草木融为一体,连神态都是诡谲的。 “金大公子。”观亭月唇边虽然含笑,眼风却比此前要凌厉冰冷得多,“抱歉,我不喜欢听你这样说燕山。” 他怔了一怔。 不等金临再有什么解释,视线里的姑娘身形一闪,眨眼间已与之擦肩而过,“失陪了。” “余下的路,我一个人走可以。” 金临:“观……” 他这柔弱而手无缚鸡之力的身板哪里追得上观亭月,堪堪道出一个字,后者便已在视线中消失不见了。 金临收回手,似笑非笑地自言道:“这姑娘,好大的脾气。” 建在山顶上的庄园平时多是用来盛夏避暑消热的,而隆冬来临,它冷得宛如一座冰窖,红梅的枝叶结满碎霜,傍晚刚消融的小池面上,又是颤巍巍的一层薄冰。 观亭月莫名发现自己不高兴别人质疑燕山,金临也好,几位兄长也好,总让她感觉心中不快。 她足下很快,有半盏茶时间里甚至连路也不看,穿过藤蔓缠绕的垂花门,迎头便和一双微光凛冽的星目撞上。 两人几乎同时往后面撤了半步,各自愣住。 檐角挂着一只不太明亮的羊角灯,照出燕山发梢上星星点点的露珠。 观亭月知道他的房间并不在这处,应该是在夜风中走了有一阵了。 “你……” “我……” 他俩不约而同地开口,又戛然而止。 观亭月笑了下,示意他先。 “咳。”燕山掩饰性地别开脸,随意解释,“酒喝得有些多,出来逛逛。”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尾音拖得挺长,“哦。” “怎么就你一个人?” 燕山陪着她继续往东厢而行,像是有默契似的,这回双方的步调都一致地缓慢。 “金家大少爷呢?” “我让他先回去了。” 他听罢,没有再问。 背后的光将地上的影子渐渐拉长,融到不远处的幽邃里。 沉默半晌后,燕山突然没头没尾地开口:“其实……我在西北的淮化城内也有两座宅院。” “嗯?”观亭月起先还未反应过来。 “一座是别人送的,另外一座自己在住。大小的话……和常德将军府差不多。”他许是亦不知从何说起,磕磕绊绊地舔了下嘴唇,“淮化在大绥与西域小国往来贸易的要道之上,所以平时很热闹,年节人会更多,没有常人以为的那般荒凉。偶尔还能瞧见不少稀奇的玩意,会比中原有趣些……” 她听到这里时才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觉得好笑之余更生出某种柔软的暖意。 观亭月借着月色遮掩嘴边的弧度,轻轻打了个岔:“有象吗?” 燕山怔愣了半瞬,“呃,有。” “多是从天竺带过来的,大概在每年春夏之交最盛,你想看,我可以修书一封,让他们替你留意。” 她很轻地笑了一声,依言颔首:“好啊。” 沿途的角灯把两道人影从前拖到了旁边去。 “西北虽然战事频繁,可基本是小打小闹,后元那帮杂牌兵成不了气候。” 这话仿佛是在替自己辩解什么,他口气多有不满,“我在淮化那么多年,损失的兵还不到二十个。” “再者,而今各国通商,皆以友好往来为主,他们也不敢大动干戈,惹来邻国非议。” …… 观亭月把手背到身后,轻快地在砖石铺成的小径上拖着脚步走,听他如数家珍地讲遥远边疆的风貌。 “喂。”燕山终于感到不悦,“你到底在笑什么?” “我哪儿有在笑什么。” 他拧着眉头,显然对她的态度很有意见,“你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笑。” “瞎说,肯定是你听错了。” 观大小姐明目张胆地胡诌,把胳膊一抬,摧残下来一朵刚开的梅花。 第73章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第二天, 花厅里的“从长计议”毫无悬念遭到观天寒强硬地反对,并且拒绝听任何的理由。 “你俩果然是朝廷请来的说客!” 他深觉自己受到了蒙骗,还挺愤愤不平, “那可是你们的二嫂!不帮我讨回公道, 却要替他们遮遮掩掩!” 观亭月耐着性子安抚,“二哥, 你先别着急。事情的真相是怎样咱们现在谁都不清楚,你贸然与官府对着干,万一最后替他人做嫁衣,岂不是亏大了?” 他义愤填膺, “你们就是来给官府说话的,我算明白了。你们怕事,怕被朝廷连坐,不必担心, 我会主动与观家断绝关系的, 届时通缉追捕,斩首示众,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大家!” 观行云听得头疼, “哥,我们并非那个意思。嫂子的事儿这不是正要问问你情况吗?比如她出事之前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或是附近出现过什么可疑的人物?随便多小的细节都好, 你仔细回想一下。” 观天寒不为所动, “官府瞧金家不顺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帮人说一套做一套,趁府上没人,还带着大批官差堂而皇之地进去搜查, 不是他们还会有谁?” 燕山闻言敏锐地捕捉到一点线索,“你说有差役去搜过金府?” 他聪耳不闻,“如今金家的势力已去,他们大可以在襄阳横行霸道。什么招安,只要是答应,最后都没好下场!” 燕山:“……” 行吧,这段交谈全然是各说各话,鸡同鸭讲。 看样子他是不打算好好听人讲话了。 观天寒的身后,一左一右站着金临和朱明,这两人各执一词,正同样没个消停。 “总占据着虎头山与官兵对峙确实不是长久之计,我倒认为,故意卖个破绽出去,也好瞧瞧对方会不会露出马脚。”金大公子似乎真如昨晚所言,在招安之事上口风略有松动。 “堂少爷,您这样太冒险了。”朱管事却不那么赞同,“万一届时中了朝廷的圈套,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说,大小姐的仇怎么报?” 金词萱的死是观天寒的逆鳞,他闻言一戳就炸,“今天我哪怕是被乱刀砍死,被万箭穿心,也绝不向襄阳的狗官们低头!” 观亭月的额上一小股青筋往外跳了跳。 金临:“二舅哥……” 朱管事:“姑爷……” 观天寒:“你们不用再劝我!我主意已定……” 她终于忍无可忍地猛一拍桌。 ——砰! “好了!” 一瞬间,周遭尚在争论的几个男人同时一抖,顷刻噤了声。 “观天寒,你别在这儿跟我任性耍小孩子脾气。” “你不就是因为没保护好二嫂便自暴自弃,想把愤怒转移到襄阳府头上,好借此来让自己安心吗?你查清楚,弄明了了吗?逃避现实有什么用?你这也叫给二嫂报仇?” 她不留情面地下结论,“自私自利。” “除了无能狂怒,还是无能狂怒。我看你七八年过去也没多少长进。” 观天寒用力地抿着嘴唇,欲言又止地左右努动。 或许是少年时挨了妹妹不少毒打,让观亭月这么一怼,顿时使身体回忆起了当年被揍的恐惧,他声音立马就低下去了,不甘心地瞥了她两眼,却只敢含糊不清地悄悄碎碎念。 那模样,居然还有点委屈。 尽管不知念叨的是什么,但观亭月猜想他多半是在骂自己。 一旁的朱管事和金大少爷何曾见过观天寒听话成这样,皆默默地闭上嘴。 这姑娘好凶! 一直以来她的举止言谈都算得上温和端庄,挺符合名将之后的身份。金临昨日只看到观亭月因燕山的事颇有几分不悦,但也是稍含愠色罢了,哪里知晓她还会如此悍勇,竟不由暗自咽了口唾沫。 气氛在一片尴尬里冷肃片刻,燕山是第一个回过神的,他望着满桌的反应,有些见怪不怪地一笑,恍惚间感觉此情此景久违得过分熟悉,莫名品出点怀念的味道。 只要不是对着自己。 好像她偶尔这么凶旁人一下也蛮不错的。 “咳。”作为全场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观行云适时站出来和稀泥,“都是一亲兄妹,吵架多伤和气。” “依我看咱们不妨各自回去冷静冷静,横竖要做决定也不差这一时。是吧?小月儿。” 他的指向太明显,台阶都摆在脚底了,观亭月不可能不下来。 于是,短暂的会谈就到此不欢而散。 这还是踏上寻亲之路后,她头一次和多年未见的兄长重逢,却闹得如此闷闷不乐。 整整一上午,观天寒好似失踪一般,四处找不见人影,他瞧着格外忙,却也不晓得是在忙什么,但总不会让自己无事可做。 偶尔去山头的各个关卡看看防务,偶尔在庄子里的岗哨处转悠挑刺。 仿佛一旦得闲,他就会没来由地感到空茫和不安。 等快用午饭了,观亭月才在一间屋宅前发现他。 观天寒正安静地坐于门槛之上,脑袋轻靠在旁边,目光飘忽地盯着虚里一阵出神。 当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映入视线时,她隐约意识到自己的话或许说得重了。 印象中,二哥是个笨拙的直肠子,心眼儿实又别扭,观亭月甚至想不出他会怎样刻意去讨姑娘家的喜欢。 正是由于不会讨好,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在乎才最纯粹吧。 毕竟细水往往流深。 而她自始至终只站在“为他着想”“轻重权衡”的角度上分析利害,却忘记了二哥本该是他们之中最难受的人。 观亭月走近时,后者连眼皮也没眨一下。 她带着一点讨好的意味,拢住裙子坐到观天寒旁边。 对方的眼神虽八风不动,人倒是挺勉强地往角落挪了些许距离。 身体力行地表示——别挨着他。 “喂。”观亭月拿手肘捅了两下她二哥的胳膊,“哥,在想什么?” 青年生无可恋地注视着院中凋败的花草,一言不发。 她碰了壁也不灰心,锲而不舍地问,“哥,我二嫂是不是很漂亮?你跟她怎么认识的?” “有正儿八经地表白过心意吗?” 言罢又揣测道,“该不会……是人家主动的吧?” 观天寒仍旧不吭声,打定了主意要当个雕塑不想搭理她。 观亭月无计可施地晃着刚揪下的一根狗尾巴草,思索片刻,忽然灵机一动地站起来,一面偷偷打量他的反应,一面走进身后的房间内,不厌其烦地没话找话。 “这是你和二嫂的房间啊?布置得很有心思嘛。” 和大哥那金灿灿的宅子相比,山庄的一切都透着低调。 比如乍一看只瞧见满屋暗色的桌椅柜案,并不起眼,然而仔细打量,才发现竟全是品质上层的金丝楠木。 陈设与格局各有讲究,她身处其中,纵然说不出个一二三,但视觉是十分赏心悦目的。 正对着的多宝阁上摆放着不少书籍,前面的案桌里,铺好的笺纸还未有墨迹落笔。 观亭月信手翻了翻,“肯定是我二嫂的手笔——你是没那个天赋的。” 从她一进门观天寒便在后面悄无声息地紧张,忍到此时可算是开了口:“……别碰。” “她走以后,所有东西皆维持着原样,你不要打乱了!” 听见自家哥哥还肯动尊口,观亭月便知晓他已经没生自己的气了,“知道知道,这就放回去。” 她刚要把书原封不动地搁到架子里,动作蓦地一顿,约莫是有点奇怪,然而很快便小心仔细的轻拿轻放。 “《五禽戏》《八段锦》《口技二十三式》……二嫂还看这种书呢?” 观亭月又坐回他身侧。 “嗯……他们家祖上是开赌坊起家,三教九流中打滚,江湖上的武技多少会学一点。” 她心不在焉地哦了一下,沉思着掰折那根狗尾巴草。 观亭月不说话,观天寒就更不会说话了,两个人突然长久地缄默着,久到连枝头休憩的鸟儿都百无聊赖地展翅高飞。 她在轻轻的扑腾声中没来由地问:“二哥。”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后者大概没料到她会这么问,转头惊讶了一下,末了,缓缓地收回目光。 “我……” “我说不好。” “或许便是……无论自己身处何方,总想知道她在做什么,想跟在她左右。”观天寒的眉目无端变得有些温柔,“她笑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不高兴的时候,也会想着去瞧瞧她。” “她若不在我眼前,就会控制不住地要去寻找,担心她受伤、受委屈……” 观亭月眸中一动。 思绪千丝万缕地在脑海里奔涌而过,把厚重的经年和这短短的半载岁月浓墨重彩地在心头加持了一遍。 她听见耳畔那无边怀念凝结的笑意。 “只要是能和她待在一处,哪怕坐着闲聊,也是一件极美好的事情。” * 观亭月自观天寒的小院里出来,路上就反反复复琢磨他说的那些话。 她很少见二哥对什么事物如此认真,他的感情从不铺张浪费,全都小心翼翼地攒起来,一点不剩地给了自己倾其一生所认定的人。 纵然这辈子孤寡到老不再另娶,她也不会感到奇怪。 原来全心全意地眷恋一个人,是这样的吗? 观亭月若有所思地走在山庄交错纵横的白墙青瓦之下,冷不防一转角,碰到了刚打穿堂而过的燕山。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又不知不觉地走回了花厅。 “你去哪儿了?”他转身,“一整天找不见人。” “哦,我方才和……” 在那个当下,观亭月的意识中,猝然冒出了一句话。 ——她若不在我眼前,就会想要去找她,担心她受伤、受委屈…… 燕山半晌没等到下文,不禁奇怪:“和什么?” 第74章 她原本准备的“还人情菜”,…… 观亭月出神地站在原地, 目光像是看着燕山,又像是无处着落地飘在半空。他明澈的星眸里仿佛溢着清泉,干净得能让人一眼便沉浸其中。 片刻后, 她激灵了一下反应过来, 如梦初醒似的,终于将飘忽不定的视线转回燕山身上。 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是不是该吃饭了?” 他皱眉, 莫名不解:“什么?” 观亭月却突然心情很好地握住他的手腕,“走,跟我来。” “走?……去哪儿。” 燕山话音未落,就被她拽着在山庄的回廊间一路小跑。 穿过正厅, 拐进冗长曲折的水榭。 许是沿途吹了些风,观亭月五指都是寒凉的,纵然隔着层衣料仍旧冷硬地穿透到肌肤里。 燕山微微垂目,于是将掌心一翻, 反握住她的。 几堵高墙围起一座不起眼的小院, 门口堆着两担柴禾与一只装满水的大木桶。 她左右巡视着,似乎觉得是找对了地方, 轻轻点头松开手。 鼻息间嗅到浓郁的油烟味,燕山不由狐疑地自语, “庖厨?” “你带我来这儿作甚么?” 近处正有张木桌,观亭月不由分说地推着他过去,将人摁在了矮凳上坐好。 “你就坐在这里等我……”她回忆了一下手册, 用词非常精准, “一个时辰外加两炷香。” 然后又补充,“不要多问。” 燕山侧头瞧着她绕开自己,往内厨方向而行。 “诶”了一声,约莫是想再说点什么, 终究还是作罢。 灶台上来来回回就一个大厨在忙碌,从外面透过门望进去,只看见观亭月与之交涉了几句什么,后者表情勉强地放下锅铲,十分不放心地离开了。 山庄自给自足,猪肉都是现杀现宰,她抽出腰间常用的匕首,利落地切下两斤肋条肉。 那小刀在指尖翻花般的纷繁一闪,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将沉甸甸的三层五花划作四方均匀的几大块,整齐得令人心旷神怡。 我刀工真不错。 观亭月叉着腰欣赏了一番盘子里的成果,对自己表示满意。 接下来是要把肉过沸水去血沫,她生起大火,凉水入锅,煮上一盏茶的时间,再用筷子一一挑拣,沥干多余的水,放置旁边。 白水煮过的肉多少有点能吃的状态了。 观亭月登时信心倍增。 “也不是很难嘛。”她愉悦地自语着。 下一步……下一步…… 按照笔记上所写,这会儿需要“炒糖色”。 她三哥曾经表情肃然的再三叮嘱:“东坡肉不炒糖色,是缺少灵魂的!” 观亭月取来一罐子白糖,正要倒油时无端迟疑起来。 是先放油,还是先放水?还是先放糖? “……” 纸条没带在身边,已经全然不记得顺序。 她在三样调料中反复横跳,觉得反正最后也是要混成一锅的,那么谁先谁后应该没多少区别吧。 油这种东西,看上去就比较重要……先放油好了。 她心想。 灶口又被添了一把柴,烧得热火朝天,铁锅很快就冒出几缕白气,平静的油面下暗潮汹涌。 燕山无所事事地支着头,两指拈住信手折来的一枚小草心不在焉地打转。 观亭月叫他不许问,他就真的不问了,然而一个多时辰未免太难等……有心想说自己能不能先上别处逛一逛。 午后的暖阳照得人昏昏欲睡,正是在这时,耳边传来一股极凶残的炸裂之响,噼里啪啦,活像在里面放了捧烟花。 裹满油脂的水在大锅内欢快肆虐地往外炸,四面八方无一幸免,杀伤力极强。 观亭月震惊地往后退了两步,大概没想到一口锅加上油水竟能有如此大的威能。她暗道:莫非是油放少了? 紧接着又江湖救急般往里再浇了一大勺,想压压那几滴凉水的气势。 这油刚下去,一团明火登时窜天猴似的升腾上来,居然冒了有四尺高,气焰嚣张地给了她一点颜色看看。 她视线跟着上下挪移,长见识地赞叹一声。 “哇哦。” 如此大的阵仗,燕山哪怕坐得再远也该注意到了——他又不瞎。 观亭月凭一己之力将整个庖厨闹出了炼丹炉的架势,油水四溅,大火扑面。 他当即把草根丢开,一个箭步冲进去。 彼时铁锅内的火苗已然降了下来,正风骚地迎着气流招摇,边上的观亭月许是还在琢磨这把火是如何烧起来的,目光略有些凝滞。 燕山立马将她往旁侧拉开,举目扫视,抓起竹篮中的一把青菜便扔了进去,不管不顾地以大火迅速炒了一盘焦香清爽的小菜。 “你到底是在做什么?”他将盘子在灶台上一放,焦躁且无奈。 双眼仅仅从周遭准备的这堆食材里一晃悠,燕山瞬间便明白了,也懒得再问她,索性自己挽起衣袖,就着她没做完的工序继续往下。 观亭月看着他动作麻利地炒好了糖,捞起切得方正匀称的肉块往里一倒,翻动锅铲给五花上色。 “你会做啊?”她惊讶,“几时学会的?从哪儿学的?” “以前混军营那会儿。”燕山手上不停,“在营地火头军处偷的师,这里偷些,那里偷些,多多少少就会了……一边儿去,别挡事。” 他刚被逐出观家军的时候,曾经辗转于大奕朝各类将军麾下。 有那么一日,听人说麒麟营的伙夫烧饭味道很不怎么样,比起别处差得太远。彼时的燕山总以为自己还能有回去的机会,就想着等学了做菜,以后便可以烧给她吃。 只是,他从未料到观家也会有覆灭消亡的一天。 燕山抬手挥开观亭月,捡起葱姜蒜等香料混着肉一并翻炒。 她原本准备的“还人情菜”,被人情本身捷足先登了,这么一来仿佛变了味。 观亭月一面深感愧疚,一面又认为自己除了切菜着实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只好戳在一旁静静地瞧着,随时待命。 锅铲舀了一勺酱油、一点醋与些许料酒,带皮的五花不多时便染上浓郁的红棕色,有鲜香的气息弥漫开来。 燕山应对如常地添料煸炒,他袖子正卷在小臂以上,劲瘦有力的筋脉随之起伏跳动着。 偶尔那么一用劲,菜和肉便唰啦扬到半空中。 竟然还会颠锅。 看这炫技的模样,真挺有两把刷子的。 燕山将铲子在边沿轻轻一磕,刚抬手回身,观亭月立即眼观八方地端起一大碗清水给他奉上。 后者瞥了她两眼,接过东西,语气里是嫌弃并着纵容,“行了,别碍手碍脚,出去等着吃吧。” 坐在外面的和站在屋里的就这么诡异地调换了位置。 燕山以小火焖煮半个时辰,继而加柴收汁,装盘前略尝了尝咸鲜,确定没问题才端上桌去。 幸而米饭大厨早已备妥,两人就着一锅硬菜倒也足够对付一餐。 “来,看看味道如何。”他摆上碗筷,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一句,“咳……我随便做的,手艺比起从前生疏了不少,你就当凑合着吃。” 观亭月望着眼前色香俱全的东坡肉,白盘衬托着油汪汪的红皮,角落里还用胡萝卜雕花,怎么也和“手艺生疏”沾不上边! 她颇有兴致地夹了一块。 肥瘦交织的香鲜在味蕾里无限冲击,三哥果然诚不欺人,炒过的白糖使得那香糯的皮肉带着微微的一些甜,肥而不腻,入口而化。 观亭月着实给面子地称赞道:“嗯,很好吃。” 他观察她的表情等了半日,闻言终于颔首不甚明显地笑了下,拿筷子戳着碗中的白饭,半天才往嘴里塞了一口。 然而没隔多久,忽听到她疑惑地对着这锅肉沉吟:“不过我总感觉……口味隐约有点不对。” 燕山立刻抬头:“哪里不对?” 他忙吃一块,思索半晌,“没错啊。红烧肉不就是这个味儿吗?” “红烧肉?”她在那边一愣。 “怎么?”燕山皱眉看她,“你不是要做红烧肉?” “呃。我……”观亭月面不改色地赞同,“对,就是要做红烧肉。可能是猪肉不太好……过夜了。” 她信口瞎编,“下回咱们换个新鲜些的食材。” 一听她说“下回”,燕山刚才冒起的丁点怀疑顷刻就荡然无存,挺认真地纠正她,“再有机会下厨,记得莫在滚油里加水了,倘若着火,找点什么东西往上盖住,别只顾着发呆。” “知道了。”观亭月替自己找补,“……其实我烧菜不行,刀工还是很不错吧。” 他连眼皮也不抬,吝啬地扬眉:“也就马马虎虎。” 过上一阵子,又道,“……可以打打下手。” 她闻言在心里笑:还是那么口是心非。 观亭月笑完,在盛着炒青菜的盘子里挑挑拣拣,目光却不经意瞥到了远处梨花树下的两抹身影。 山庄内的墙大多嵌有六棱窗棂,连后院庖厨亦不例外,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看错,定睛一瞧,窗格子后竟真的站了两个人。 虽然离得远,又有花木遮挡,并不清晰,但依稀能辨别出朝向他们这一面的那个应是穿着深黑的夜行服。 而另一个背对着墙,倒不知来历。 这青/天/白/日,他套一身的黑是什么意思? 就在下一瞬,对方的视线冷不防与她交汇,蛇信子一样注视此处,观亭月的神色骤然凛冽。 紧接着,两人便迅速地消失在了白墙之后。 “出什么事了?”燕山见她反常地坐直身体,也跟着往正南方望去,不明所以地问,“你发现了什么?” 观亭月眼底铺着思索,模棱两可地摇头。 “几个可疑的人。” 她轻轻伸手,食指有意无意地触碰嘴唇,拧眉斟酌,“说起来,从昨日入庄开始,我一直感觉这地方有哪里怪怪的。” 燕山顺势正色道:“哪里怪?” “我解释不好,总之是一种违和感。”观亭月放下胳膊,抱在胸怀前,和他相坐对视,“就比如今早我去二哥房间同他说话。” “他明明告诉我,屋内的陈设从嫂子过世以后便没再动过,但我却留意到多宝格中的书和瓷瓶都有被人挪移的痕迹。” “瓷瓶底部的印记对不上,典籍也打乱了顺序……” 从架子的书册分类能看出二嫂是个细致严谨之人,普通的杂记、时兴的话本、用以收藏的古籍都分门别类,贴着特质的标签。 然而有几层的书却明显被张冠李戴,放得乱七八糟,这似乎不像是她会犯的错误。 “你是说……”他俩的思路向来合拍,燕山只听开头便猜到她的言外之意,“金大小姐的房间,有人进去找过东西?” “不无可能。”观亭月把玩着碗筷,“如果是打扫的人,二哥定会吩咐他按照原状拿取。” 问题是,他们到底在找什么呢? 这个山庄隐约藏着不少秘密。 而且她越来越觉得,连观天寒此次逼上梁山,指不定也是让某些有心之人给利用了。 * 他们一顿午膳,兵荒马乱再加上阴谋剖析,磨磨蹭蹭竟吃到傍晚,朱管事派小厮一路找来,大汗淋漓地说要摆饭了。 “姑爷请两位前去花厅,今日是炙烤肉,得趁热吃才香。” 二者听罢均在沉默。 别提多香,观亭月眼下光是听见“肉”这个字,腹中便隐隐不适。 最后只好把陪二哥吃饭,顺便扰乱其军心的重任扔给了观行云。 “让两位兄长不必久等,我们眼下尚饱,过一会儿再去寻他们。” 打发走金府的下人,她在将暗未暗的余晖中辗转到了午后那两个身影密谈之处。 可惜四周草木繁茂,并未残留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哪个家里没点见不得光的事?你也别想太多,反倒把自己绕进去了。”燕山同她慢腾腾地走在还未掌灯的长廊里,“兴许就是仆婢们清扫尘灰时,不小心放错了位置,而你哥神思恍惚不曾察觉。” “但愿吧。”观亭月轻叹着伸直两臂,松活筋骨,“我如今指望着三哥能把他劝清醒一些。” “总待在山上做土匪不是个事儿,真要给二嫂报仇,兵不血刃办法多得是,干什么非得当个活靶子。” “那倒是,就算是襄阳知府所为,我也可以替你们在朝廷里活动活动,要扳倒一个小知府,又不是什么难事。” 他这话说得着实盛气凌人,不可一世。 观亭月忍不住想笑:“燕侯好大的官威啊。” 燕山皱着眉,正要开口辩驳,她突然神色一变,严肃地上前捂住了他的嘴,食指贴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 观亭月飞快拽着他躲到旁边的矮墙下。 周遭没有点灯,这个位置足够隐蔽。 她在燕山探究的目光中抬了抬下巴示意,两人一并从墙后伸出头去。 小径上,月华清幽而朦胧,将一干枯枝形貌诡谲地映在地面。 某个细瘦的人正鬼鬼祟祟,一步三回头地走着。 他转过脸来的刹那,五官尤为清晰。 是金临。 第75章 他举止不很轻佻,是那种,自…… 他还是穿着臃肿的貂鼠裘衣, 显然对四周环境的警惕性极高,一点风吹草动也要留神半天。 “都入夜了,他不在花厅陪我哥吃饭, 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观亭月怀疑地嘀咕。 燕山不假思索:“跟上去看看。” 金临的拳脚功夫大概是不怎么样的, 再加上他俩的轻功一向变态,要跟踪他简直轻而易举。不多时, 三人就在山庄一处偏僻的屋宅前停了下来。 瞧着像仆役的房间,又或许是仓库柴房,总之不是给什么正经人住的。 金临在台阶下左右观察了一番,方才推开门。 他一入内, 观亭月和燕山就不便再继续尾随了。两人只好挨近屋门,透过些许缝隙打量其中。 房舍分里外,用半卷灰帘子隔开。衣柜、桌案、木塌皆是陈旧破烂,没什么特别之处。她正奇怪, 就见金临不知道在何处动了什么手脚, 左侧的墙轻鸣一声,居然露出一道大开的石门! 观亭月忙和燕山对视了一眼。 门在他进去的同时就悄无声息地关闭了。 昏暗的小屋里, 唯有窗外冷月投在地面上的一道微光。 “走吧。” 观亭月素来不啰嗦,大着胆子堂而皇之地登门入室, 她做事细致,还不忘回身去把门扉掩好。 “老人家总说,越是大户人家, 宅子里越有不少用来藏秘密的暗房暗格——看样子果然不错。”燕山抱着胳膊边溜达边端详。 “那也不一定。”她不满地反对, “我们家就没有。” “哦?”后者高高地挑着眉,“你们家真的没有吗?” 观亭月才想起观家老宅的地下室,一时语塞。 “行了……早看出他不是个善茬,你别只顾着抬杠, 倒是帮忙找找,他刚才按了个什么玩意儿?” 这破屋虽说不大,乱七八糟的东西却堆得鸡零狗碎,她凭着幼年时读过的某些不着调的话本,在瓶瓶罐罐间又摸又转,企图触碰到何种机关。 “门缝就那么大点,又有这一席帘子,我能瞧见什么……” 他嘴上虽在嫌弃,却仍是顺从地陪着她捡破烂。 “干嘛这么执着?”燕山捞起一个茶杯,侧头问,“只要你二哥同意招安不就好了,非得要把金临的底查得如此仔细吗?” “当然。”旁边传来的嗓音很是执着,“他叫我哥一声‘姐夫’,还认了他几年的‘二舅子’,我不想二哥被这样的人蒙在鼓里。” 观亭月往出现石门的那堵墙上摸索,的确有一条开合的印记,但却始终没能寻得机巧的所在。 忽然间,她动作一顿,似乎听见门内隐约有脚步声。 “糟糕,他回来了!” 话音刚落的当下,石门从另一侧被轻轻打开—— 门后的两壁上大概是放了油灯,一线暗黄的光自来者的脚下照进地面。 金临站在空无一人的旧屋中,目光依然锐利地在四周扫了一圈。 此处不常打扫,因此许多地方落满了灰,若有什么不对劲,自己一眼就能看出来。 而此刻,他的第六感让他没由来的觉得有哪里奇怪,但静寂的夜里除了偶尔肆虐的风声,好像并无什么异样。 于是,他萌生出来的违和感稍纵即逝,很快就转过身,把推到旁边的木椅拉回石门前作为遮掩。 三步开外的立柜里,观亭月同燕山艰难的挤在其中。 这柜子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放着破棉被、旧衣物,甚至还有几个香炉!他俩本来都是腿长脚长的人,如今再和一堆物件共处,更要防着不能发出声响来,真别提有多难受了。 燕山靠在边边角角里,十分委屈的弯着一条腿,而观亭月压根毫无落脚的空隙,只能半压在他身上。两个人来回别扭的调整了好半天也没寻到个可以妥协的姿势。 “膝盖……膝盖!”他纠结着眉,不断用口型提醒自己被踩到的腿。 而对方更是手忙脚乱,那一端的铜炉子碰一碰便有声音,观亭月只好又是抬手又是缩脚的来回挣扎。 燕山险些抽了口凉气,白着一张脸瞪她。 “……腰!” 观亭月:“……” 这个男人好麻烦! 她毕竟就两条手臂两条腿,支撑平衡的东西只这么点,再多也没有了,让他那般一警示,本能地要抽回胳膊,身体却不由骤然打了个滑,直挺挺地冲他倒下来。 燕山登时愣住,连忙伸手要去抱她,但下一刻,观亭月已猝不及防地撞了他一个满怀。 她靠上来时往周遭掀起一小股凉风,嘴唇准确无误地贴到了燕山脖颈裸露在外的一片肌肤。 被寒冬冻得冰冷的锁骨顷刻接触到温热的吐息,瞬间就让他涌起一阵战栗。 燕山当即僵了一僵。 狭小木柜中的兵荒马乱短暂地戛然而止。 除了极细微的呼吸声,安静几乎得有点窘迫了。 那缕喷在他颈窝处的热风柔软得仿佛是一团轻飘飘的棉花,如有实质一样,沿着某根血脉蛛网似的四散蔓延,最终扩散到五官六感里。 观亭月睫毛眨了两下。 她约莫也意识到眼下的举动有那么一些不妥,然而假若蓦地把人推开又过于刻意了。她先是不自然地别过脸,尽量挪走嘴唇,刚犹豫着要不要起身时,后背却忽的一沉。 燕山的手臂轻轻环了上来,他举止不很轻佻,是那种,自然而然的一个保护的姿态。 宽大修长的五指兜着她的头,将冰凉柔软的青丝紧贴在颈后。 观亭月垂着眼睑,视线里是他藏青的外袍,彼此间靠近如咫尺,她方能嗅得燕山衣衫间呼吸中的冷冽与干净的味道。 恍惚像深山里孑然伶仃的梅香。 她忽然就不太想推开他了。 燕山听见耳畔若有似无地浮起一声低低的叹息,低得他还未能捕捉到,便迅速地消散在逼仄的左右。 而正在这时,观亭月的脚踝颇为不合时宜地踢中了那两只香炉。 “哐当”一阵脆响。 观亭月:“……” 燕山:“……” 他用眼神抱怨:你在干什么?! 观亭月咬牙切齿:不然换你在上面? “快别闹了。”燕山从柜门的间隙中看见明显被惊动的金临,“现在怎么办?” 年轻公子此前已行至门外,乍然闻得声响,他猛地回头,神色带着不加掩饰地探究,愈发警惕地环顾周遭。 观亭月混乱中也顾不得许多,掌心撑着他的胸口,撑着他的腰腹,勉强把自己支棱着坐起来,刚抬头,后背就又蹭到了那两口破铜烂铁。 “哐当”。 好家伙,这比刚才那声还要清晰。 “……” 燕山笑了一下埋汰她:“我看你不如直接出去和他打招呼算了。” 观亭月:“……闭嘴。” 金临听出异响的来源所在,笔直地把注意力集中在墙角古朴沉重的大衣柜上,不自觉放慢了脚步,一点一点,小心翼翼且谨慎多疑地逼近。 柜子并未上锁,打开只是时间的问题,他们躲在内里无处可去,不知到时候被人家当场抓住要如何解释。 似乎不管怎么分辨,都带着点暧昧不清的意思。 反正燕山自己是觉得没所谓,不仅如此,他竟还有些卑劣的期待。 观亭月趴在门缝瞧了瞧金临的情况,随后又坐在潮湿干硬的被褥上,手指不安地敲击着下巴。 外面细碎的足音越来越近,她哪怕轻功再好也无法从半指来宽的缝隙里飞出去——自己又不是纸。 她发愁地往后一靠,正焦头烂额之际,观亭月忽然察觉到什么古怪似的,微微侧目。 金临神情冷凝而严峻地盯着阴沉沉的木柜,确定袖中的淬毒匕首尚在,这才伸出两手轻放在铜环上。 他故意停顿了半刻,继而猛地一拉—— 短刀迅速出鞘,映着淡薄的月光,白刃锋利尖锐,或可削铁如泥。金临紧握着刀柄戒备地对准前方。 衣柜扑面而来的是陈旧腐朽的气息。 底下铺着发霉变硬的被衾,另有几件叫老鼠咬得支离破碎的花布衣裙,此外并无他物。 他狐疑地用刀刃挑起棉絮来看,经年的灰尘纷纷扬扬,最后只掉出两件生了锈的香炉,在地上滴溜打转。 * 燕山从半人高的豁口处跳下来,随即便回身去扶观亭月。 很奇特,衣柜靠墙的那一边竟是活动的,推开之后他们发现墙上居然也开了一个石门,但比之金临那扇要小上一半,只能供人弯腰而入。 两人顺着狭窄的通道难受地往前摸黑了半盏茶的路程,最终抵达了这里。 眼前摆着一条宽敞的长廊,不远处隐有灯光暗闪,仿若另藏玄机。 “这应该就是方才金临从石门进来后走的道。”观亭月朝背后望了一眼,“他没有追来。” 也意味着,金临对多出的暗格并不知情。 燕山:“据说时下的工匠在动工期间,常有凿小门,偷运物资赚取钱财。我猜,我们找到的那条捷径或许就是这些人当初完工后忘记封上的。” 屋子靠山而建,想来内里已然被掏空,因此从外面看,谁也瞧不出它里头会这样大。 观亭月朝他打了个眼色,带着去捉奸般的兴致,“走,看看这姓金的,到底放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 周遭的石壁总共只点了两盏灯,稍远些便很难视物,好在这睁眼瞎的状态持续得并不长,前面的光逐渐清晰亮堂。 竟是一间规模不小的石室。 房间里灯火通明,大大小小不知点了多少,全是精致的纱灯,照得屋子分外华丽——因为除了灯,其中还有好几个大得离谱的书架,装满卷轴的瓷瓶,以及铺着山水画的案几,流光溢彩的盖炉和玛瑙笔洗,简直漂亮得不像话。 “这到底什么地方?”她站在门口打量,“金临的藏书阁吗?” 瞧着也不太像啊。 “墨迹还未干,作画的人该是刚走不久。”燕山站在书案边,伸手试了试茶盏的温度,眼光落在床榻之上,略一颦眉,“有居住过的痕迹。” 紧接着二者都听见了一串踢踢踏踏而来的脚步声。 对方踩着风火轮似的很不着调,显然是一路小跑。 观亭月和燕山的动作如出一辙的快,近乎是在此人出现的瞬间,一左一右地躲入门后。 很快,里边儿就飘出哼哼唧唧,含糊不清的唱词,他倒是有兴致,语气还挺欢快。 “园桃红似绣……艳覆文君酒;屏开金孔雀……围春昼。”[注] 末了,流水声哗啦啦作响,许是在倒茶。 石室里果真住了人? 他俩隔着门两相对望,然后不谋而合地探出些许视线。 只看了一下,观亭月与燕山就立即收回目光,各自诧异地盯着对方。 怎么会是他? 她立马又侧头去仔仔细细地确认了一遍。 人总不会连着看错两次。 可假如真是他的话,那么方才到此处来的金临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山寨……未免太邪门了吧。 * 观行云和观天寒毕竟同为男人,打小又是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不管对付不对付,一晚上过去,二哥却是真叫他劝得勉强答应下来。 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 “我话说在前。”观天寒依然没几分好脸色,“只给他们半个月的时间,而且必须是拿出让我信服的证据才行,倘若官府有意拖延,我谁的面子都不看,豁出这条命不要,也会取那狗官的项上人头。” “行。”燕山应承得很痛快,“我会把你的诉求告诉李将军。” 而朱管事对此仍旧异议不断,在角落里小声嘀咕,“如果是朝廷的圈套,等发现上当,岂不是晚了……再拼命,能有什么用?” 可惜在场的都没功夫搭理他,燕山看了一眼正同观天寒讨论招安事宜的金临,昨晚他们大约等了半个时辰,才自原路返回。 沿途并未遇上什么异常,量来他还没有起疑。 燕山轻轻挨到观亭月旁边。 “诶,他的事,你不打算对你二哥说了?” 她神色自若地往他那边靠了靠,“先不急。” “把人稳住再说,往后可以循序渐进。” 观行云作为人质和使者的复杂身份,理所当然被留在了山庄内,趁着雪雨刚停,燕山二人下了虎头山,行至军营处于李邺汇合。 江流和双桥百无聊赖地等了他们三日,在遍地是外人的环境下,两个小崽子奇迹般的短暂化敌为友,江流甚至都有闲心教起了认字。 “这些不算什么事儿,”李邺听完,松了口气,他惶惶不安了好几个晚上,就怕他们仨集体倒戈了,真是越想越发怵,“他肯同意那再好不过,别的我们一切好商量。” 观亭月摸着双桥的脑袋,“只希望李将军说到做到。” “我也很想知道,对我二嫂下毒手的人究竟是谁。” 他颔首,把衣袖一挽,“既然如此,那事不宜迟,咱们这便定下日子……叫你兄长还到寨门前来,我们……” “诶,等等。” 燕山忽然打断,少见地迟疑了一下,“且等一天。” 观亭月奇怪地转头。 “我……”他犹豫片刻,“有些私事,得去趟襄阳城。大概明日才有空再回山庄。” 第76章 那一刻,他尽管脑中不甚清晰…… 李邺还未来得及开口, 观亭月忽然先问道:“是什么事?” “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无妨。”燕山敷衍得恰到好处,“没什么大不了的,正巧他俩不是闲得慌吗?我在襄阳也有宅子。” 他言罢, 自己就垂头摸了摸鼻尖, “若觉得无趣,你们可以到城里逛一逛。” 观亭月总觉得燕山在讲完这席话以后, 目光中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些许期待。说不清是期待他们去住他的宅子,还是期待他们能多等待一日。 她心中虽然感觉到一点无着落的担忧,终究是将信将疑地应允下来。 李邺抬手勾住燕山的脖颈,意味深长地附和道:“说得对, 去逛逛也好,难得在外瞧瞧这大好河山,不多走走看看,岂不浪费么?” 襄阳距此仅半个时辰的路, 因为快过年了, 满城花灯全是清一色的大红。 他们从东城门而入,不多久便在燕山的府宅前落脚, 他不怎么来这里,故而只留了两个老仆役看家。 安顿好江流三人, 燕山就匆匆离开了。 观亭月没顾上打量宅院的格局装潢,神情犹豫地回望着他的身影,若有所思地发了好一会儿呆, 才被人轻轻扯了两下衣袖。 双桥正眼睛发亮地盯着她, 不住指向墙外,磕巴地啊啊哦哦。 她见状,按捺情绪,耐着脾性问:“我教过你的, 这时候你应该对我说什么?” 双桥一愣,继而用力地冥思苦想起来,涨红了脸憋字:“想……想……出,出去。” 观亭月循循善诱:“出去什么?” “出去……出去……看、看……” 她等了片晌,无奈地叹气:“出去看‘花灯’,唉。” 后者显然颇为沮丧,脑袋懊悔地耷拉到了胸前,一副非常苦痛的样子。 江流在旁边瞥见了,难得上前帮腔:“姐……你就原谅她吧,这些天,她学字也很认真了。” 观亭月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摇头。 不知为什么,双桥成日混迹在人堆里,明明能听懂不少,可学人说话却比当年的燕山慢了不止一点半点。 “走吧。”她把小姑娘的下巴抬起来,妥协地抿唇,“我带你上街遛遛去。” 与此同时,另一边。 威仪气派的高门大户内,亭台楼榭华贵奢靡,饶是寒冬凋零之季,花圃居然也锦绣成堆。 那红玛瑙的垂帘上点缀着白狐狸的毛,左右两个侍女玉臂一扬,替燕山掀起来。 后者眸色冷淡地举步进去。 今日天空阴沉,光线并不好,然而房中竟在白日点满了灯,奢侈得富丽堂皇。 “燕侯。”里面的人甫一看他露面,当下喜形于色,“难得你肯赏脸光临寒舍,实在是让小王受宠若惊。” 燕山的眉眼在颔首抬头的一瞬硬生生捧出了温和的笑意,“您哪里的话,是我礼数不周,到这会儿才想着登门拜访,还望您莫要怪罪才是。” “怪罪?我高兴尚且不及,谈何怪罪?快,你请这里坐。”对方半带调侃半带奉承地迎接,更亲手斟了杯酒。 “王爷客气了——您这样,我可承受不起。” “燕侯何必自谦。”那人笑道,“当今都给你赐过酒,小王算得了什么?” “试问天下谁人不向往英雄豪杰,侯爷年少得志,前途无量。你受不起,还有谁受得起?” 他瞧着约莫三十六七,通身是雍容的气度,相貌并非俊美,甚至微微发胖,但拥有他这般权势地位的人,也就不怎么追求模样美丑了。 燕山打从受封后便极少再与人虚与委蛇,不过很少应酬,却不代表不会应酬。他不着痕迹地端起酒杯,先自罚一盏,以示态度。 “好好好,痛快!”青年人兴致高昂地抚掌,话里有话地望着他笑,“真是不易啊,朝中多少人想结交燕侯,奈何侯爷高情远致,凡夫俗子等闲不入眼。小王而今能有这机会,应当是三生有幸了。” 燕山垂眸听他言语,手指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杯沿,末了才滴水不漏地笑道:“您太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习惯独来独往,算什么高情远致,也就王爷肯屈尊降贵。您看,当今不也是嫌我无趣,才将我发配边疆驻守的么?” 青年人闻言,仰首朗声大笑,“哈哈哈……说的是,说的是。” “燕侯的脾气果然对我胃口,小王不曾看走眼,哈哈哈——” 尽管不明白有什么可笑的,但见对方笑得那么真情实感,他也就陪着一牵嘴角。 襄阳城的街市上。 江流和双桥守在一个买卖担子前,等小贩吹糖人。 熬着糖稀的炭炉子呲呲作响,大冷天北风刺骨,也唯有这类物件摆在道旁,才使得集市比起别处温暖许多。 襄阳是仅次京都、杭州的大城镇,更是嘉定永宁等小地方所不能及的。时逢百姓采买年货的日子,满眼人头攒动,连空气中翻涌的都是浓郁的人间市井气。 观亭月注视着画阁朱门,布幔招展,店铺林立的万家烟火,目光长长久久地出神,听到江流赞叹地感慨了一句:“襄阳好繁华。” 她才喃喃地说:“是啊,好繁华。” 所有的人,从老到幼,由男到女,大家安居乐业,不知疾苦,不懂人世残酷,四方太平,海晏河清。 那些奔赴于战场的兵将,毕生所求的不就是这个么? 糖人不紧不慢地收了尾,将活灵活现的一条恶犬交到双桥手上。 观亭月视线一转,发现不远处的一间小店内竟放置着几柄古朴陈旧的兵器,或是残破的青铜断剑,或是生锈的铜质护心镜。 她不由走了过去。 这铺子东西卖得之杂乱,简直瞧不出是以什么为主业的。 店主是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家,坐在门口,摆张小桌子,煮碗清茶,将就几粒花生瓜子便可消磨一日。 观亭月打量了一下墙上挂的刀兵,问说:“店家,这些古残兵,你是要卖么?” 老者叼着烟杆轻喷一口,“不卖。” “全是破铜烂铁,我卖它作甚么?” “不卖,你还挂在这儿?” 他轻笑一声,“小娃娃可就不明白了。” “咱们襄阳是久经战火的兵家必争之地,上千年的古城郭,你拿件铲子往那郊外随便找个地儿一掘,准能掘出一打的残兵来。” 她不明所以:“这都是你捡的?” “对啊。”老大爷含住烟嘴,“老人家念旧不行么?古人讲究饮水思源,我挂这兵器不是为了卖,是为了应景的。” 她双目微微惊讶片刻,随后释然般的松和下来,“原来如此,受教。” “怎么样。”他用烟杆磕自己的破烂摊子,“时兴的传奇小说,来两本?” 观亭月笑了笑,“不用了,多谢。” 恰好此时江流同双桥一人举了个糖人朝这边而来,她轻轻告辞,依旧在热闹得锣鼓喧天的长街上悠悠闲逛。 将军虽匹马梁州,百死难回,但千古岁月间,偶尔能被那么一两个人惦记着,她突然觉得,这也不算死而有憾了。 天色愈渐暗沉,午饭过后更是阴郁难当,头顶的乌云黑压压的,好似随时会倾盆而落,却又一直那么不上不下地吊着。 酒楼外有戏班搭台,两个少年听到动静,自然兴冲冲地要去抢座位。 观亭月付罢饭钱,刚准备拖着步子凑热闹,余光冷不防瞥见街角一个熟悉的人影一晃而过。 瞧着很像是…… 常跟在燕山身侧的侍从。 她足下顿住,蓦然想起他避之不提的事情,越琢磨心头越在意。 斟酌再三,还是放不下心。 “江流。”观亭月匆忙吩咐,“你们俩自己玩吧,晚饭前记得回家。我到别处去一趟。” “啊?姐……” 后者哪有她的速度快,只一转头,便没了踪影。 观亭月耽搁了些许功夫,等跑到岔口,才发觉跟丢了。她打着转环顾四周,偏又不肯轻易死心,索性继续往前方一个店一个店地找。 襄阳纵横共九条街,大小巷陌难以计数,哪怕轻功再好,也非得从白天找到黑夜不可。 半下午的时候,细碎的雪沫渐次飘扬着落在她发梢睫毛,观亭月是在某处偏僻而宽阔的府门前寻见燕山侯府的马车的。 那两个侍从正站在车驾下搓手喝热汤暖身体。 她带着满头薄汗走上前,呼出的气都是一缕白烟。 “咦?观姑娘。”有认识的亲兵抬眼问好,“您怎么来了。” 观亭月:“这是你们侯爷的车?” “对。”他也不把她当外人,“侯爷来拜访安南王,八成是被留下吃酒了。从正午到这会儿,得吃了有半日了。” “安南王?” 她说着望向门上的匾。 “姑娘……是有事吗?”亲兵窥着她的表情,“可要我进去给侯爷通报一声?” 观亭月犹豫良久,终究是摇头,“不必了,我在此地等他就好。” 小雪是在临近傍晚时落下的,触地即化,不多时整个街巷便斑驳地印着水渍,漫天白絮凌乱迷蒙。 她撑起一把伞,被间或打在肌肤上的雪花冻得手脚冰凉,闲极无聊地在王府门口来回踱步,偶尔喝出一口热气暖暖掌心。 而此刻的燕山在安南王的酒宴中,一杯又一杯,面不改色地往腹中灌酒。 他虽在谈笑,可眉眼里和平日的刻薄冷笑或是轻蔑嘲讽皆不相同。 倘若有与之熟识的人在边上见了,定会发觉他的姿态、语气陌生之极。 陌生得,甚至有点不像他。 台阶下的雪已积起一小堆,亲兵提议观亭月到车上去,会暖和些,她摆手表示不急。 油布伞被压得负重累累,观亭月抖了抖雪花,先是围着马车转悠了一圈,又进车内坐着打了个盹儿,然后又下来。 青砖上的积雪被她走得尽数化开,露出一条清晰的小径。 她怀里抱着伞,两手交叠搂在一处,愈发心事重重地咬住嘴唇。 雨雪在身后茫茫成片。 不知什么时辰,前方灯笼的光倏忽投到脸颊上,伴随着吱呀响——府门开了,几道人影蓦地拉进长街里。 她急忙回头。 观亭月抬眸的刹那,门后的燕山骤然望见她的眼神,那一刻,他尽管脑中不甚清晰,心里却几乎是震撼的。 他没想到她会找来。 这场局足足喝了一整天,燕山周身的酒气饶是冷风萧索也吹不散,安南王特地派了两三个小厮送到门口。 “侯爷!”亲兵连忙展开大氅,跑来替他披着。 燕山的双目从门开的瞬间就一直黏在观亭月身上。 他其实酒量不差,早年跟着李邺隔三差五的应付朝中文武百官,后来去了西北,自己都得逼着自己喝几口烧刀子暖胃。 但今日,安南王摆明了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必得把他灌醉不可。 燕山意识还算清楚,下台阶时却难以自控地打了个踉跄。旁边的观亭月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小臂。 他的眼光于是就更深了一些,低声问:“你怎么在这?” 观亭月托着他的手,不着痕迹地岔开:“先上车吧,雪下大了。” 燕山虽然听话地跟她走,嘴里仍不依不饶地重复:“你怎么来这儿的?” 黑漆的平头车内十分宽敞,侍从早已烧好了炭盆,解酒的汤水放在矮几之上,他们俩坐下后不久,车子便四平八稳地辘辘前行。 周遭是冷酒并着热炭火的味道。 燕山那双眼睛就没挪动过,接着自己方才的话,转头单刀直入地质问:“你是不是担心我?” 观亭月秀眉扬起,瞧了他一下,又一言不发地别开。 不知是在想怎么回答,还是干脆不想回答。 他皱起眉,偏不愿让她随便应付过去,“你是不是在担心我?” 这一回,燕山加重了语气。摆明了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观亭月看见他认真得过了头的眉目,不难觉察出其中多少有酒水的作用。 毕竟,换在平时,她相信燕山决计不会这样和自己说话。 沉默半晌之后,她坦坦荡荡地承认:“嗯。” 燕山的所有举止动作皆慢了半拍,耳边听到她的嗓音,好一阵才反应过来。 他缓缓将五官舒展开,一头抵上她肩膀,满足地长声感叹。 仿佛是睡着了,再没有动静。 他刚走出极温暖的雅间,喝得周身滚烫,与观亭月在寒风里冻得发硬的衣裙几乎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纵使隔着厚厚的衣料,燕山额头的暖意仍然丝丝缕缕地渗入皮肤,温煦得竟十分熨帖。 观亭月没舍得再叫醒他喝酸辣汤,燕山浅浅的鼻息里透着说不出的疲累,她侧目见了,顺手将他散在自己肩头的一段青丝拨到了耳后。 露出的,是青年难得敛起利爪和锋芒的睡颜。 * 回到府邸时,早就过了饭点,骤起的大雪让天幕黑得很快。 老仆役在门前提着羊角灯伸长脖子,望穿秋水一般,终于盼到定远侯的车驾。 观亭月搀扶燕山下来。 他此前瞧着口齿挺清楚,不撒泼也不耍混,乍一看根本看不出他有没有醉,眼下却干脆直接睡死过去了,敲锣打鼓都叫不醒。 “诶,你怎么样啊?”她抱着他的腰,走得东倒西歪,“觉得难受吗?” “想不想吐?” 燕山双眼时睁时闭,良久才嗯了一声。 都不知道“嗯”的是哪一句话的回答! 观亭月头疼不已,和亲兵手忙脚乱地稳住他身形,“感情你这么多年了,喝醉酒还是这副德行!” 真不晓得该不该称赞他酒品从一而终。 而燕山还在努力维持思绪,片刻给她个回应:“嗯。” 观亭月:“……” 她吃力地揽着人进房间,“小心脚……唉,是那一只。” 前前后后费了好些功夫,可算是把人安顿在了床上,观亭月翻出棉被替他盖严实,自己坐在一边,满头大汗地歇气。 “你就这么睡了?” “恶心反胃的话,要早些告诉我。”她自言自语地叮嘱,“我听说有人醉酒后神志不清,把自己吐死在了床上……我不会守你一夜的。” 即便已经困得七荤八素,燕山还是坚持要回应她:“……嗯。” 罢了,让他睡吧。 观亭月心想。 就在此时,另一个声音乍然从背后响起。 “你宽心。” “他若是真不舒服,早就吐干净了。”李邺慢条斯理地跨过门槛,“还能睡得着,说明他醉得不厉害。” “李将军?”观亭月狐疑地瞥他。 “是我……你家侯爷府宅大,我在襄阳又没住处,只能找他蹭口饭吃。”他不要脸地插科打诨。 观亭月管不着他的来往,视线又落回燕山脸上,觉得奇怪,“他到襄阳究竟是打算做什么?为何喝这么多的酒。” “你问他怎么和人喝酒?”李邺拖了张靠椅坐下,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当然是为了你啊。” 第77章 她平生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憎…… 她听了, 只觉得意外和不解,“为了我?” 观亭月不明白自己同安南王有什么关系,这是新王朝初建后封的王爵, 当今皇帝的旁支, 她从来不认识,连对方有几只眼睛几张嘴都没摸清。 “那不然呢?”李邺从桌上的果盘里捞起一只柑橘, “襄阳是安南王的封地,你以为你二哥招安后便不会被秋后算账了吗?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他剥开橘子皮,不紧不慢地往嘴里送,“他得替你们去通通人脉, 卖他自己的脸面,府衙那边倒好说,最难搞定的就是这安南王。” “燕山初露锋芒那会儿,朝中不少权贵上赶着想来巴结——这位也是其中之一。”李邺并不看她, 自顾自地吃, “我让他不要卷入党派的纷争里去,邀约也好, 宴请也罢,皆是能推就推。起初自然会得罪一点人, 但总能挡掉那些知情识趣的,可此人偏偏不识趣,每年雷打不动的年节礼, 从未缺席。” “而今他跑去登门拜访……观姑娘出身名门, 此举意味着什么,便不必我多说了吧?” 意味着…… 燕山从此在安南王那里欠下了一个人情。 说得再直白点,就是落下把柄。恐怕以后对方若有什么难处,他便无法置身事外了。 观亭月不动声色地缄默着。 床上的青年眉头紧皱, 许是觉得身体不适,他烦躁地侧过来,面向她这边。 疏朗的面容有轻愁几许,淡淡的酡红格外明显。 观亭月安静地看了一阵,拿手背贴上燕山脸颊,轻轻蹭了蹭,后者的体温仍旧些微带烫。 他在睡梦里似乎察觉到什么,饶是闭着眼也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的手,放入自己怀中。 “……你也不必太过担忧。”李邺发现她不说话,怕吓着小姑娘,欲盖弥彰地找补,“官场嘛,不都是你来我往的关系么?谁手里没几个短处?很常见的。” 她没能把手抽走,正好仆役端来铜盆热巾,于是就着热汤仔细地给燕山擦拭。 “李将军是怎么认识燕山的?” 观亭月冷不丁地发问。 对方怔了一怔,旋即好整以暇地靠在椅子上笑,“这要说起来,话就太长了。” 他十指交叠地思索片刻,“观姑娘应该还记得,观老将军当年是因何而死的吧?” 观亭月握着面巾的手猝然一滞。 某一瞬间,她的神情冷凝得十分可怕,刀锋般寒光外露,但那样的失态也仅仅只在一瞬,片晌她便调整过来,仍低头拧干巾子。 “当然记得。” “先考是战死的。” 李邺冷冷地逼问:“他真的是战死的吗?” 观亭月秀眉一动,终于不满地抬眼看他,“李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嚯,别误会。”后者瞧出她神色不善,立即识相地放松了态度,“我没有要揭你们家伤疤的打算。” “只是,要说燕山的过往,就不得不重提观老将军的旧事。” 李邺平心静气地坐在对面,望着她的双眸里满是长辈看待小辈的温和,“小姑娘。” “我知道你们——以及许多人,对外宣称观林海与北部元兵交战,死于襄阳城郊。” 他字字和缓,语气堪称温柔,“昔年,他作为援军抵达襄阳南门,谁知守军的城门一夜未开……以致观氏一族腹背受敌。” “你父亲是被乱箭射死的,对吗?” 观亭月的五指猛然收紧,几乎掐入了燕山手背。 许久她才看清自己掐的是什么,慌张而无措地松开。 “我……” 刚刚开口,李邺厚实的手掌就落在了她肩膀之上。 怜惜且宽容地喟叹道:“七年了。” 他说,“你心里,也不好受吧?” 这句话好似溟濛暗雨中最尖锐明朗的一束光,笔直地刺进了她心窝,观亭月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未能将自己浮躁的心思沉淀下来,反而如鲠在喉。 整个晚上,李邺的性子简直平和得不像话,他将嗓音放得极低缓,耐心十足地娓娓交谈,仿佛扮演了某个于她而言阔别已久的角色。 桌上的茶水由热转凉,纵然聊了半宿,两个人却谁也不曾动过。 夜风悲怆地响在梢头,下了一日的大雪停了,积雪压折树枝,簌簌地砸到地面。 观亭月坐在床边的一把交椅内,直到烛火爆出灯花,她才如梦初醒地回神。 李邺已经离开多时,身侧的燕山尚在熟睡,而夜居然还很长。 从知道此行要途径襄阳,她就料想往事必将被人掀开。然而观亭月想过二哥会问,想过三哥、燕山会问,却没想到自己竟是先对一个外人说起。 十年以前。 大伯殉国后,观家在朝中的声威便一落千丈,尽管洗清了通敌叛国的罪名,但碍于多方势力压制,观林海虽能重回战场,可不再受太后重用。 他们被迫从中原镇压反贼的战线上调离,奔赴西北对抗南下打草谷的元兵,处境日渐边缘。 观氏以及观氏统领的麒麟营在困苦的战事和漩涡一样的朝局中挣扎求存,熬了快有四年。 观亭月也是在那时才直面大奕王朝粉饰太平之下的晦暗。 克扣粮草、军饷。 毫无理由地调兵遣将。 各个军营间的明争暗斗,层出不穷的陷阱与阴谋。 她才知道原来有那么一些人,并不是真的想要打仗的。 还有那么一些人,热衷于落井下石,自相残杀。 她才知道,原来观家军在别的军队看来,除了是战无不胜的奇兵,也是眼中钉,肉中刺。 那几年,观亭月带着她手底下的兵,偶尔被一纸令下由南到北赶去支援,偶尔打到一半,奔赴别的战场收拾烂摊子。 观家军就像一个可以呼来唤去的板砖,在夹缝里艰难度日。 她一直幻想着等有朝一日让家族再回巅峰。 因而在此之前,无论多少憋屈,多少不公,自己都能够忍耐。 而襄阳之乱起于春末,守军受元兵侵扰了两个月,兵马疲顿,几近无计可施,驻城的统领才向她爹发出了求援的军报。 彼时观亭月领着一千兵马北上和观林海会师于荆州,这支大军的人数并不多,只有四千,却是麒麟营全部的精锐所在。 据前方军情来报,元兵共有五万人马,若是加上守城的一万驻军,防御已是绰绰有余。 时值仲夏,一场暴雨堪堪止息,临出发之际,她爹还在傍晚的风中闲话道:“襄阳是座底蕴深厚的古城,想当初你老爹我年轻时候也在那儿做过驻军呢,每回巡夜值守,不知有多少姑娘偷偷暗送秋波。” 她不以为意地轻嘲:“什么了不得的事,也好拿出来说嘴。” “你还别不信,等进了城,老爹带你四处看看去。” 那日夜里,他们踏着未干的泥泞急行军。 在襄阳城外不远处便遭遇了元兵的袭击。 北方蛮族围城已久,乍然发现有援军降临,顿时一阵骚动,当机立断要把他们阻截在半途。双方于二十里地外一经碰面,便激烈地交战了一场。 这次跟来的大多是观家军的老人,应对的速度不可谓不快。 所以即便有折损,起初也并不惨重。 观林海打头阵冲锋在前,而她被数十名老部下围护在中间,一路且战且进。 蛮人是马背上长大的,天生的战士。旧时纵观整个大奕朝,在敌我力量相当的情况下,能与之一战的,也就只有观家军了。 兵马杀到城门下的时候,观林海的坐骑上已经沾染了鲜血,他银枪挥斩,挑开一名敌军,冲城楼上大喊。 “我乃麒麟营主将观林海!奉命入襄阳增援,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历尽磨难的城墙布满了战火的痕迹。 他声音送出去,依稀能听见空旷的回音。 安静地过了良久,上面无人应答。 旌旗在风中烈烈翻滚,只挂着一盏灯的楼头隐约有身影闪烁。 但紧闭的大门始终没有动静。 为了赶着进城,全数的观家军都往这处退避,很快便纷纷兵至城下。 观林海一枪/刺破企图偷袭他的元兵士卒,再度呐喊:“我乃麒麟营主将观林海!有令牌在此,快开城门!” 回应他的,依然是如死一样的寂静。 观林海不可思议地仰首凝望,又扭头注视身后黑压压的麒麟军,再看向远方逐渐逼近,形成夹角之势的敌人,心里蓦地生起某种不寒而栗的恐惧。 他更加急迫地吼道:“快开城门!” “开城门!” 正在这当下,青石栏杆的凹起间显出一个身着玄甲,形容模糊的武将,他立于高墙之上,对眼前的厮杀与呼叫视若无睹,淡漠地低垂眼睑。 数丈之外的观亭月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个眼神。 她平生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憎恨一个人的目光。 对方居高临下,姿态轻蔑地瞥了她父亲一眼,接着便默不作声地退后一步,冷冰冰地从城墙上离开了。 观林海的双瞳骤然充血似的用力瞪着高处。 “将军!”他的老副将分明瞧见自家主帅握枪的手在不住颤抖,话到嘴边,便也不好再慌张,“左有高山,右是敌军,元兵已经将我们包围住了,我们……” 他后半句话未能说完。 想问的其实是,“我们还要再战吗?” 副将小心翼翼地开口,“襄阳守军,是不是……不准备放我们进城?” 观林海狠狠地抿唇。 他们不过是一队援军,物资有限,人力也有限,失去城防的遮挡,哪怕再如何骁勇善战,终归会变成一堆活靶子。 蛮人的包围圈眼见着渐次收紧,他的留作压后的兵很快死伤过半。观林海一面替自己清扫左右,一面扯着嗓子,不死心地嘶喊: “我乃麒麟营主将观林海!奉命入襄阳增援,快开城门!” “开城门!” …… 观亭月想不起那一晚,他爹在城门下将这句话重复了多少次,因为最后,她甚至感觉到他的嗓子已经溢满鲜血。 哑得发不出声来。 可古朴的襄阳城门仍旧沉睡在他面前,像一块冰冷残酷的雕塑,沉默地俯瞰众生。 麒麟营的无数精兵良将一个接着一个力竭而亡。 尸体堆积如山。 冲天的喊杀声带着绝望渺茫的悲鸣响彻大地。 后半夜时,元兵已将圈子收拢至极小的范围,观林海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敌军以攻城的战车筑起几道高台,密密匝匝的细小寒光对准了城墙下的这群兵马。 刀俎鱼肉,人在此刻与猪狗牛羊的区别,也不过如此了。 “放箭!” 数万光华齐发之下,近乎就是一场虐杀。 他们多以骑兵为主,没有弓手,亦没有藤牌。 观林海的脸上鲜血淋漓,他顶着周身狰狞的伤口,在充斥着惨叫的人间地狱里咆哮着嘶吼道: “我乃麒麟营主将……观林海!” 血汗从他鬓角滑下来,话语嘶哑。 “奉命……入襄阳增援。” “快开城门……” 他声嘶力竭:“开城门啊!!” 可他终究未能敲开这扇底蕴深厚的古门。 同袍递来的刀刃淬有见血封喉之毒,毫不犹豫地扎进他最后的一点血脉里,叫他此生此世,不得好死。 第78章 你真应该看看这小子当时的眼…… 襄阳城郊的这场惨烈鏖战将夜晚拉扯得无比漫长。 悠远的古战场又增添了新的尸首, 伤痕累累地重叠交错,覆盖在旧白骨之上。 说不清天是几时放亮的,观亭月沉寂在一片迷惘而混沌的思绪里, 她恍惚感觉到有很温暖的光落在自己的脸颊, 睁开眼时竟被刺痛了一下。 破晓的晨曦过分灿烂,天气好得像是, 有佛光普照。 她便是在这样的晨光中恢复意识的。 背后的负重压得人险些透不过气,观亭月吃力地从尸山底下爬出来,她坐在由鲜血浸染的草地中,侧身回望, 才发现自己被观家军的老部将们死死地护了一夜。 离她最近的那位将军已失了一条手臂,单手拼命地搂着她,半边身子从肩往下被整齐削断。 而所有的观家军们仿若遵循着某种不言而喻的约定,在必死的刀光剑影来临之际, 围在她周遭, 里三层外三层的,叠起一堵血肉模糊的人墙。 观亭月手脚上皆是深可见骨的伤, 她蹒跚挣扎地站起身,环顾四野, 满眼皆是空茫。 世间好似半点活人气都没有。 数不尽的尸体无边无际地从官道两旁蔓延开去,未熄灭的狼烟烧得哔啵而响,弥漫在鼻息间的, 是腥臭、焦糊混杂的味道。 观亭月沿着这条铺满血泪的路, 缓之又缓地往前走,朝阳明朗蓬勃,在她清瘦的肩头一如既往的绽放华光。 照见这苍凉破败的万生之相,也照见了观氏踽踽百年的终途。 有那么一瞬, 她心中麻木得无知无觉。 只在血海断肢里怔忡而行,一面走,一面看。 突然,某处尸堆扬起了一只胳膊,她双眸收紧,顾不得伤痛,奋力飞奔上去,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对方面前,用两手握住那条血淋淋的臂膀。 担心它随时会滑落。 可还未等观亭月唤出此人名姓,她便发现掌心触及的皮肉僵硬冰冷,手臂的主人早就死去多时。 是晓风微拂而已。 幸存的少女面色苍白地立于天地之中,她张了张口,居然一声也发不出,强烈的哀伤呼啸着缠进心脉。 她将额头用力抵在那只僵直粗糙的手上,似乎是在借此悼念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亡魂。 “嘎——” 尖锐的鸟鸣不知从何处传来,高远的苍穹中划过好几只通身漆黑的秃鹫。 明里暗里,数十双眼睛正精明盘旋,打量着地面。 她太熟悉这种鸟了。 这是每次清扫战场时,都会趁机啃食尸首的畜牲。 观亭月继续摇摇晃晃地朝襄阳城的方向磕绊前行。 然而等走到距其十丈之处,腿脚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 在箭矢汇聚成林的一小块空地上,她的父亲手拄长/枪,单膝而跪,十余支箭羽从他胸膛、胳膊、大腿,乃至眼窝横穿而过。 他就像一只巨大的刺猬。 发冠丢失,青丝凌乱,面目凶狞得近乎辨不出原貌来。 唯有那身刻着水波纹的大奕铠甲,犹在血迹斑斑地反射阳光。 观林海的头了无生息地垂于一旁,而他背后耸立着的,是襄阳巍峨厚重的城门。 观亭月隔着无数人的尸骨远远凝望这一幕,捏紧拳头的十指血流如注,仿佛是牵引着四肢的最后一根弦猛然崩塌,她双腿终于无力地直直跪落。 “噗通”一声。 砸起来的,皆是带有鲜血的尘泥。 她仰首朝着天空泪如雨下,放声恸哭。 但已经无人能来共情这份苍凉的哀伤了,而秃鹫不解其意,张皇的四散飞开。 那是观亭月此生最无助,也最孤独的时刻,漫漫山峦长河,人世如此之大,可仅是一隅的襄阳城门,却只剩她一人活着。 至此往后,她都未再那样哭过,或许今生,也不会有比这更令她痛彻骨髓的事了。 山川萧条极边土,战士军前半死生。 “我抱着我父亲的尸首,枯坐了整整一天。”观亭月曾对着李邺这样说道,“即便如此,襄阳驻军也并未派人打开城门查看。” “我其实已经忘记了当日的统领究竟是谁,也不记得他们此举是为了怎样的利益或是恩怨。可杀父之仇,始终是不共戴天。” 她语气无比阴冷,“我想,我一定要杀了他们给我爹陪葬。” “哪怕背上千古骂名,我也一定要手刃仇人。” 李邺认真地颔首:“令尊一生忠肝义胆,碧血丹心。” “是。”观亭月听出他的画外音,“但那是他的忠义,却不是我的。我爹从不会强迫我要如他一样,非得为大奕鞠躬尽瘁不可。从前是,死后,也是。”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示意她往下说,“在那之后呢?” “襄阳一战结束,你又去了何处?” 观亭月长长地换了一口气,“之后……” “我用了五天五夜的时间,把大家葬入郊外的山林。” “开始是一个人,幸而过了半日便有不少村民赶来帮忙。” 她拖着一身伤病,哀思深重,情绪与躯体皆在崩溃的边缘,硬撑着收拾完战场,没多久人就晕倒了。 “我当时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多亏住在近处的山民心善,把我带回家去照顾。直到十天后,人才开始转醒,脑子浑浑噩噩的,足足养了一个月的伤。” 观亭月不经意道,“待我伤势转好了,才听农人讲说,襄阳城已被敌军攻破,上万驻军死得一个不剩。” “是你们的兵干的,对吧?” 她言罢,嘲讽般轻笑,“狗咬狗,真是活该。” 李邺倒不在意她夹枪带棒的讽刺,“对。” “襄阳的确是我们打下来的,不仅如此,当年带兵攻城的主将正巧就是我。” 他忽然往前倾了倾身,“那么,你想知道这城是如何被我们拿下的吗?” 隐约感到这番话别有他意,观亭月怀疑地皱眉,探究地打量李邺。 “实不相瞒,在你们大奕军中布眼线不算什么难事。”他放松了姿态,“观老将军的死遮掩得再好,也不免有风言风语流出。” 这类小道消息反而在底层的士卒间最先流传。 他们不起眼,但人多嘴杂,几个来回一转,很快连源头是哪儿都弄不清,更谈何制止。 当燕山得知观林海的死讯,已经是事发的第七日了。 彼时他孤身待在司徒诏的军营内,平素受尽白眼和排挤,几乎没什么朋友。因而人们与他提起此事,语气里多是调侃的意味。 “燕山,你的老东家现在终于没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大仇得报啊?” “依我看,就该请大伙儿喝顿酒庆祝庆祝——” “对对对,请喝酒!请喝酒!” 他刚从训马场回来,灰头土脸,脏污不堪。闻言怔愣地在原地呆了半晌,神魂出窍似的,久未说话。 由于他平时也经常不爱搭理人,兵痞们并不发觉有异,只一个劲儿起哄。 好一会儿,燕山才沉默地从人群中穿过。 “燕山,走哪儿去啊?” “嘿,问你话呢!” 他被推搡了几下,难得没怎么反抗,神情毫无波澜地凝视别处。 “这傻东西,高兴傻了吧?” “我早说他脑子不好使,否则又怎会被观家赶出来。” …… 任凭周遭怎样喧闹讥笑,他面色始终挂着不似活人的灰败惨淡。 燕山在懵懵懂懂中回到营房,翘掉了夜里的值守,错过了用饭的号角,一宿愣愣地睁着双目,直到血丝爬满眼瞳。 大将军,殉国了…… 战死襄阳。 那她呢? 她还好吗?她……活着吗? 如果她也不在了呢。 如果她不在了…… 一想到这个假设,燕山无端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迷惘。 忽然不明白,自己心甘情愿地忍受羞辱,心甘情愿地给人鞍前马后,到底是为了什么。 观家军的精锐已全数覆灭。 他永远也回不去了…… 他回不去了。 燕山用力收拢五指的力道,摊在桌上的一本旧书顷刻被攥成了废纸,少年的手背青筋暴起,在昏暗的营帐中不住发抖。 翌日,集结操练的胡笳吹响之前,有个清瘦的身影披着浓浓晨雾,于未央的长天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军营。 “他找到我时,衣衫破烂,嘴角还挂有淤青,一路上应是吃不了不少苦。”李邺如是道,“那会儿他还是个少年呢,年岁不大,眼睛却极亮,目光坚韧得像那种……长在山里的野狼。” 观亭月的两弯淡眉从他开口讲这段过往时,便一直若有似无的皱着,视线不自觉落在一旁燕山的脸上。 他此刻模样很安稳,五官舒展,连吐息也是均匀的。 观亭月动了动自己被燕山攥在怀里的手,拇指细细地摩挲了一下他睡得暖和的手背。 “他对我说,想要投靠绥军,而自己揣着南部司徒诏的令牌,足以取得大奕任何一支军队的信任,可以与我们里应外合——官职不重要,钱财也不重要,事成之后甚至可以随我们处置。” “但唯有一个条件。” 李邺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一字一缓,“他要攻打襄阳城,并且要亲手将守城之将千刀万剐。” 他笑得意味不明,“襄阳其实不在我军北伐的计划之中,可我仔细思量,认为胜算极大,倘若能顺手收下一座城池,也不是什么坏事。” 观亭月冷不防地开口:“所以你便顺水推舟的,‘利用’了他?” 听出她字里行间外露的危险,后者替自己撇清,“说利用就太严重了。” “我与他只是各取所需而已,最后大家也如愿以偿了,不是么?” “而且……”李邺刻意顿了顿,“他很有意思。” 观亭月不解地冷眼瞥他。 “我那时试探了他一下,我说,你叛国投敌必将惹来众怒,襄阳城守军多半要拿你泄愤,不怕给我们引路之后,被曾经的同袍们碎尸万段吗?” “你猜燕山是怎么回答我的?” 她犹豫着抿紧嘴唇,心绪蓦地翻起一些百感交集。 中年人玩味地扬起眉梢,不等观亭月发问,便自顾作答,“他说——我只要襄阳主帅的命。” “别的,都无所谓。” 从古至今,还未有过这样投敌的兵将。 因为他根本,就没想活着离开。 漫长的陈年旧事言至于此,连李邺都感到几分怅然若失,他将身体放松在帽椅里,神色浩远地慨叹道:“一晃几十年过去,大小战役无数,现在能回忆起来的,也就寥寥一二。” “可我至今还记得奇袭那一晚,燕山手持两柄长刀,在城墙上忘死拼杀的样子。” “很可惜啊,你真应该看看这小子当时的眼神……我从没见过这么疯狂的一个人。” 少年给他们打开了城门。 披着粼粼战甲的兵马鱼贯而入,李邺一早得到情报,知晓守城大将的主帐在东北,而对方若是要潜逃,自然是往北城去。 他留下大队人马堵住退路,自己则领着一支精兵乘胜追击。 回想那时,他大概是在北门前发现敌军主将行踪的。 李邺匆忙勒紧缰绳,一滩鲜血恰好喷溅在面前的石阶上。 他看见倾倒的火盆点燃了城墙角落里的辎重,破败的大奕旗帜瘫倒在地。 这日正逢十六,圆月亮得宛如旭日,一个形销骨立的人影鬼魅般在城头纵跃,细长的刀刃简直看不出痕迹来,劲风过处便是血雾朦胧。 少年的冷铁上映照着杀气,他近乎凌虐地对着前方一人不顾一切的劈砍、刺挑,每一刀都不致命,可每一刀皆带着他滔天的恨意。 血水浸透了衣袍。 他一面砍,一面发了疯一样的怒吼。不常出声的嗓子带着低哑而明净的音色,在这月夜里,在尸横遍野的古城中,让李邺莫名感到悲壮。 不知多久,燕山才冷静下来。 李邺爬上城楼,站在阶梯口遥望着不远处的少年。 他左手斜握长刀,右手紧攥一颗布满血污的人头,听到动静,反应却似乎比寻常人慢上许多,片刻后方木讷地抬头与之对视。 那张脸上,纵横的血迹黏住了青丝,散发遮面,仅露出两只锐利的眼,狼狈里透着生无可恋的死气。 李邺乍然看见他的眼神,心中顿时意识到——这小鬼对人世已经不再眷恋,倘若自己不拉他一把,大概活不长久的。 “诶,小孩儿。” 他抬了抬下巴,笑得人畜无害,“如果没地方去的话,要不要来我这儿?” 燕山茫然空洞地站在原处,一言不发。 “别着急拒绝嘛。想想看,你所惦念的,所要寻找的那些人,指不定还活在世上。” 李将军大尾巴狼一般,讲得头头是道,“你难道不想保他们平安吗?” “权势、地位才是这世间最能保命的东西,你若将来能够身处高位,何愁不能护你想护佑之人,寻你想寻之物?” 闻得“平安”二字,少年枯槁如灰的目光轻轻一闪。 在那当下,李邺知道,有得救了。 第79章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 烛火的最后一点光在空气里微弱地颤抖两下, 终于黯然褪去。 观亭月坐在漆黑的房间中,安静地回想着今晚听来的所有过往。 直到窗外透出一抹淡淡的微亮,她才缓慢地收拢思绪。 燕宅的几个老仆人睡得不多, 很早便起了, 院外依稀有轻浅的人语。 她站起身,感觉坐了一整夜的四肢僵硬又酸麻。 在昏暗不清的晨色间, 观亭月终于小心翼翼地掰开燕山扣在她手上的五指,轻轻放进被衾里盖好。 继而趁着天光未明,她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老仆役年岁大了, 低头打扫花园小径上的落叶,未曾发觉有人自背后而过。 观亭月走出宅院,走上长街,走在行人寥落的古城之中。 如今的襄阳南门在几年前修缮了一回, 崭新的红漆熠熠生辉, 驻军精神抖擞地伫立在城楼,迎着朝阳挺直腰背。 她随出城的百姓缓缓往郊野去。 大概在五里地外, 观亭月便和人流分道扬镳了,转而迈上一条曲折狭窄, 通往密林深处的小路。 林子极少有人往来,即便有,也仅是附近的农户樵夫。 草木们发了疯似的参天生长, 历经几个春秋的雨雪浇灌, 郁郁葱葱得不像话。 她艰难地拨开灌丛,总算在一片苍翠的矮坡下找到了那数十个高高低低的坟包。 当初垒砌的荒土乱石,而今已是绿枝环绕,莺啼燕舞。 过去限于人手不足, 他们只能勉强将战士的尸骨匆忙埋在一处,连墓碑也无法写尽全部的姓名。 然而观亭月搜寻片刻,仍是准确的找到了那方她亲手立下的石碑。 粗糙的石板上,“先考观林海之墓”七个字,是她用腰刀一笔一划所刻,昔年的斑斑血痕,目下却早被青嫩苔藓覆盖住。 已经许久无人来此地祭拜过了。 她轻抚着石碑间劲力深重的字迹,缓之又缓地顺着墓碑蹲下身,仿佛穿隔经年岁月,感受到了彼时自己最沉痛的爱恨。 可不管人世怎样变迁,天下如何纷争,这片曾经金戈铁马,鼓角悲歌的埋骨之地,此刻竟出奇的祥和温柔。 原来人死之后,世间再怎么洪水滔天,也是万事皆空了。 观亭月垂着眼睑轻声呢喃:“时来天地皆同力……” “运去英雄不自由。” 肩头突然被一个力道轻柔地摁了摁。 她从方才就留意到了对方的存在,因此没有多少意外,目光仍旧无转移地看着观林海的墓。 燕山撩袍在旁单膝蹲下,伸手除去一条缠绕着碑身的枯枝,神色如常地清理周遭杂草。 “你几时醒的?”观亭月侧目问。 “在你分开我手的时候。”他低眉闭目,向观老将军无言的拜了两拜,放上一壶清酒。 她沉默地瞧着燕山的举动,化雪后的大山能冷到人骨子里去,苍茫的天空好似比平日更高更远。 “提出和李将军同路,是故意为了要把我带来这里,对吗?” 燕山点点头,并不否认,“嗯。” “我想知道老将军的墓在何处,也想让你有机会看看他……你生气了?” “……也不是。”观亭月不知怎么说起。 她用指腹慢悠悠地划过鲜绿的苔痕,眼神谈不上怀念,但隐约带着淡淡的悲凉。 “只不过多年没再回想那日,一下子接收到的事情太杂乱,心里忽然很……”她无端一哽,竟语塞了,“忽然很……” 观亭月皱了皱眉,几次开口未能成功,最后还是缄默地抿住唇。 燕山在一旁耐心地等着。 他并非真想听她讲出下文来,然而此时此刻,或许什么也不说,对观亭月而言才是最好的回应。 他知道她肯定不会流泪。 至少,不会在自己面前。 “我大概不是一个理想的观家后人吧。”观亭月起身来,望着这片安静温和的矮坡,声音有些萧索和自嘲,“最终什么事也没有做成。” 耳畔蓦地传来一缕绵长又无奈的叹息。 燕山站在她身旁,“一定要那样尽善尽美,把所有的因果都揽在自己身上吗?” 他走上前,掌心突然兜住她的头,在观亭月讶异的目光里,带着点强硬的态度,将她的脑袋轻扣在自己肩胛处。 燕山叹了口气,竟有点怨怼的意思,“你就不能偶尔,也依赖我一下?” 她眼睛微微睁大了些,目之所及皆是青年玄色外袍上最细小的纹饰,比年少时清瘦的双肩宽厚、坚实了很多,居然真的会让人感觉到些许安心。 观亭月怔忡良久,却也没有将额头从他肩膀挪开,她渐次沉静下来,索性就任凭自己倚靠着他,难得毫无挂碍,放纵地小憩一回。 “嗯。” 燕山听见她温润的嗓音响在自己胸怀,“燕山。” “多谢你……” 他闻言愣了愣,当即便觉察到这个词的一语双关之意,嘴角极轻地牵动了一下。 “没事。” * “文书我看过了,二哥那边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回到虎头山的营地,观亭月收整好行装,打算折返山寨。 “那么,就按照我们之前所定,明日午时你将他——还有那些二当家、三当家一类的人物带到寨前来。”李邺见她熟练地把笺纸卷好收在一个竹筒的暗格中。 “行,我家的两个孩子便有劳李将军代为照顾了。” 李邺:“好说。” 观亭月转身去同江流二人吩咐着什么。 他一面瞧,一面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与燕山并肩而立。 “嘿——嘬嘬。”李邺胆大包天地用逗猫的口吻唤他。 后者不耐烦:“干什么?” “你们俩……”这人暗示性极强地挑眉,“现在是怎么样?好上了?” 今晨饭后发现观亭月和他前后脚地进屋,李邺心下便知道自己想必是深藏功与名了。 燕山的视线没对上他的眼睛,在此人殷切期盼的注视中,欲言又止地咬了咬嘴唇。 “……好上了吧?”他开始不确定,直到见这青年掩饰地瞥向别处,才吃惊的泄气,“没有?!” “那你们现在这……这是个什么情况?成亲吗?拜堂吗?今后有了娃,和谁姓呐?” 李将军操着一颗老父亲的心,简直比他还心急如焚。 “唉,可愁死我了,我怎么认识了你俩这么怪的奇葩呢。” 燕山倒没感觉有何不妥,“我反而觉得,这样也挺好。” “好?哪里好了?”李邺抹了一把脸,发愁道,“你难道一辈子都不打算对人家表白心意吗?” “今后再说吧。”他抱起双臂,神色清和温良地望着近处的观亭月,语气里隐有落寞,“那么久了,当年的事,她一直没有给我过什么解释……哪怕一个道歉……” 言至于此,燕山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异想天开,轻轻一笑,“不过她这般的性格,要向人说对不起,恐怕也很难吧。” 李邺探究地打量着青年几近温柔的脸,问道:“那个时候,在观家的你又是怎样的?” “我?”燕山自嘲着浅笑,“我只是众多少年当中,不言不语,武功平平的一个,没什么特别的。” 所以,他也就不奢求什么了。 正把一袋银钱交给江流的观亭月余光不经意投向这边,旋即认真地瞧着燕山同李邺说笑,忽然若有所思。 尽管双方已在谈和,山寨中的防务却依旧严谨。 观行云盼星星盼月亮的,总算将他二人给盼了回来,险些喜极而泣。 “小月儿,你们怎么去了一天一夜那么久。”她三哥深恶痛绝地捂住心口,“若是再晚几日,我都快被你二哥那张碎碎念的臭嘴直接送去西天见我佛如来了。” 观亭月嫌他矫情,“二哥从小和你走得最近,如今人家心上人死于非命,你陪陪人家又如何?会少块肉吗?” 观行云一本正经,“不会少肉,但至少会折寿。” “官府出的公文我带来了……他们在屋里?”她拨开竹筒,刚要往里走,一旁的燕山却动作自然地把文纸一抽。 “我去吧。”他示意道,“你昨夜一宿没睡,先好好休息一下。” 观亭月想了想,难得顺从,“那好,有什么事你随时找我。” “嗯,多睡会儿,用晚膳前我再让人来叫你。” 观行云在边上表情诡异地全程围观了这场交谈,等他妹妹离开,才伸出食指,不可置信地对准燕山。 “你们……怎么感觉一日不见,多了点我读不懂的东西?” 后者用卷起的文书把他指头挥开,一副懒得多言的态度,“行了,走吧。” 观行云瞧着他进去,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诶,走什么走。” “什么叫‘昨夜一宿没睡’啊,你先给我把话说清楚!” …… 除了朱管事犹在危言耸听之外,观天寒对于文书的内容果然没什么异议,不晓得她三哥是如何进行游说的,等到傍晚的饭桌上,他所在意的已经从“怎样给妻子报仇”,转变成了“怎样挽回妻子娘家的损失”。 “我真没用。”他说,“我一个当哥哥的,还要你们一帮小辈来替我忙前跑后。” “搞成这样,也不知金家有多少产业会受到波及,商会的,赌场的,大小帮派,我上山时全没顾及过……要是金家被我搞垮了,词萱肯定会生气的。她对家业看得那么重……怎么办……我这么笨,我又不会经营这些……我这个废物,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然后便开始抱头纠结。 “二二、二哥。”观亭月眼见他停不下去,忙出声打住,“二哥——你放心,凡事还有我们在呢,那些都是后话了。” “况且,大哥在敛财上不是很有一手吗?你届时也可以寻他帮忙啊。” 观天寒把自己的一头乱发从十指间拯救出来,“大哥?” “对。你呢,现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把精神养足,天大的事不及身体要紧。”她替他夹了一筷子肉。 而就在此时,金临也不动声色地放了一只鸡腿在观天寒碗内。 “观姑娘的话不无道理,二舅哥,你多注意些身体才是。” 他说话时,对面的观亭月同燕山默契地无言相视了一眼。 * “堂少爷。” “堂少爷好。” 正值饭后不久,庖厨附近还略显忙碌,毕竟有下人与守卫的伙食要准备。仆役们进进出出,因见了金临,皆恭敬地问安。 他一一颔首点头,倒也不在意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规矩,撩袍进门去。 大概待了一顿饭的功夫,再度现身时他手里便多了个描金漆雕花的食盒。 眼下虽不到戌时,天却已经黑透了。 金临走在北风萧索的园子里,用手拉紧了裘衣遮住脖颈,好歹不让风灌进衣衫内。他依然是边走边往回看,步伐匆匆,谨慎小心。 靠山而建的砖房不曾落锁,一推就开。 此处从前是给山庄守夜人换班歇脚的,金老爷子过世后不久才另作他用。 金临绕到内室,轻车熟路地推开木椅,径直行至黄花梨木的立柜旁。他拉开第二层抽屉,伸手朝里面摸索着什么。 “你看,我猜得不错吧?” 四周骤然响起一个清润的女声。 “就说了肯定有机关的。” 另有一人话音带笑,“你这么聪明,那怎么没发现?” 金临猛地转头,吃惊不已地盯着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对面的两个人。 来者皆是一般的高挑修长,一个挺拔,一个秀致,连叉腰的姿势都如出一辙。乍然凑在一块儿,单看容貌,竟还挺养眼。 “金小公子。”燕山好整以暇地偏头瞥他,“哦,也不对,不能如此称呼了。” 他右手稍一施劲,把身后一个畏畏缩缩的人拎到跟前。 只见对方的眉眼五官竟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一个金临,两厢碰面,若不仔细辨别,当真分不出差异来。 燕山长眉轻挑起一边,冷傲地开口,“请问,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第80章 观亭月看着他,只觉得怎么看…… “金临”倒是挺临危不乱, 纵然已经被人拆穿,却也依旧镇定地发问:“你们是如何寻到这儿来的?” 燕山带着惯常刻薄尖酸:“阁下的武功稀松平常……不是,阁下就没有什么武功, 跟踪你还需要看日子么。” 那日他俩在石室门后所见到的, 正是这位与金家堂少爷容貌相差无几的年轻人,而他还在优哉游哉地哼小曲儿。 当下观亭月便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假若只是寻常的相似, 亦或是双生子,不至于要把另一方如此刻意的掩藏起来,除非,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比如——将其身份取而代之。 “金临”闻言, 认命地叹了口气,“原来那日柜中的人是你们……也罢,我输就输在不会武技上,早知如此, 幼年时便该听我父亲的教诲, 多练几天功夫的。” 被燕山捞在手里的另一个金临双脚离地,狗刨似的挣扎了两下, 终于委屈地出声:“……姐。” 观亭月顷刻一愣,“姐?” 她转头和旁边的青年面面相觑。 紧接着, 两人举止一致地同时望向对面的“金临”。 只见他颇为从容地摘下了束发的玉冠,用绢帕略微擦拭眉眼,最后将扣得密不透风的裘衣松开, 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来。 “易容不便, 恕我不能卸下全部装扮了。” “他”再度开口时,嗓音是沉郁柔软的女声,约莫压着咽喉说话太久,音色低哑幽暗, 一时间不怎么适应。 观亭月的视线直直落在其光滑的喉咙处,身量可以作假,声音可以模仿,但喉结的确是无从改变。 “难怪你一天到晚都穿着这身灰鼠裘,原来是为了遮掩脖颈?” 她足下踏的靴子多半也动过手脚,金临的身高毕竟不算矮。可惜如今正值隆冬,诸人穿着无一不是臃肿繁琐,否则观亭月说不定还能早一点发现异样。 “惭愧,让二位见笑了。”女子的五官精致端庄,扮做男子时是俊秀温雅,而今换回女儿身,反倒显出几分英气来。 她双手一拢,礼数周全地福身道,“小妇人金词萱,乃金家第三十二代当家。此前失礼之处,还望二位多多海涵。” “你……”尽管方才已萌生猜测,但听她亲口承认,观亭月仍然感到匪夷所思,“你真是我二嫂?” “可你不是……死了吗?” 燕山沉吟思量:“据李邺讲述,金大小姐葬身于大火之中。既是大火,自然烧得人面目全非,不辨形貌的尸首,想要金蝉脱壳也非难事。” 金词萱不扮金临的时候,是个很会言语的精明人,纵使自己弟弟还在人家手上拽着,仍旧云淡风轻地嫣然一笑。 “燕公子果真心思缜密,七窍玲珑。不错,我确实是从火海里逃了出来。” 不知为什么,联想到她几日前顶着金临的身份膈应自己,听着这话,燕山只觉得心情十分微妙。 破屋没有像样的茶水招待,金小公子于是从石室取出杯盏热汤,小心翼翼地给众人倒上。食盒内虽有带给他的饭菜,他却也不敢擅动,做完一切,自己便一个人缩在僻静之处,形容颇为怯弱。 “当日,我带着三两心腹如约赶到襄阳的竹寒楼,那位官府采办从前与我确有过几面之缘,而茶楼也是金家常光顾的老店,因此大家都未曾心生怀疑,照例是小菜清酒,公事公办。 “可没想到,一壶酒尚未见底,周遭的人竟接连倒下。” 观亭月一听便知:“你们被下了迷药?” 她点了点头,“许是我所饮不多,半个时辰后便醒了过来,此刻四处已是大火焮天,什么采办、官府文书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那会儿才明白中计了。 “然而蒙汗药使人筋骨疲软无力,根本连爬的气力也没有。最后却是一个跑堂的伙计从屋内的暗道里将我救出的……但也只救出了我一个,火势太大,整个茶馆都未能保住,听闻还殃及了不少周遭的民房。” 燕山略一思索:“知道对方是什么来路吗?为何会对你们下毒手?” “那伙计是个少年,刚进茶楼不久,许多事仅是一知半解。”金词萱犹豫不决地抚弄杯盏,大概是在考虑要不要对他们讲出实情。 “而我……唉,罢了。燕侯是自己人,有些话我也不就瞒你们。” 听到她说“自己人”几个字,燕山端着的那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忽然奇异的缓和了。 “关于对方的势力,目下虽暂未查明,但我或多或少有一点头绪。” 她握着茶杯的手一顿,抬眼道:“家父过世后,由我接手金家家业,南北庶务成百上千,要足一摸清底细,少说也得花上一年半载的时间。就在半年前,我突然留意到有几部账册的金钱流出很是古怪。” 观亭月支起下巴,不禁坐直了身体。 “诸位或许不太懂生意上的事,在此便不做细讲。总而言之,我很快依照银钱往来,暗中去调查了这几处产业,无意中发现,金家名下竟暗藏着几个见不得光的军械厂。” 燕山皱紧了眉,“有人和金家做着兵备的交易?” 在今朝,私造军械可是诛三族的大罪。 “对,我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因而先用了些手段不着痕迹的停了几个地方的银钱物资,打算顺藤摸瓜。但买家毕竟身份不明,暂不好贸然上报朝廷。” 金词萱到底还是年轻,处事经验比及父辈尤显不足。 既是敢往军器上打主意的人,在官场里又岂会是寻常的小角色。 “我父亲身体欠安后,许多事已不再亲自过问,只交由几位掌柜和族中兄弟打理。 “凭我对他的了解,这必然不会是他默许的行为。如此,就只能是家里出了内鬼。 “我一方面想查出谁是尖细,一方面又想知道这个‘买家’是什么身份,在一个月内安排人手四处布局。也是我大意了,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不料打草惊蛇。” “当竹寒楼大火刚起,我心头便依稀猜到或许是‘那个’买家的手笔。” 观亭月脱口而出:“怎么说?” 她缓缓颔首,“对方多半是从别处得知金家将与襄阳府谈买卖,便认定我是要把此事抖落出来,才想半道截胡,好拿走那几本账册。” 燕山:“他们没在你的身上找到账本,所以放火,杀人灭口?” 金词萱不置可否地一笑,“对,只有死人的嘴是最能守住秘密的,我不在了,族内更不会有人调查下去。” 观亭月不禁问:“那账本呢?” 她语气模棱两可,“账本,自然是被我藏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这个你大可放心。” 金词萱所受的是烧伤,尽管现在瞧着似乎并无大碍,可依旧在外调养了近半个月。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等我回到襄阳城时,天寒他已经……” 说起自家夫婿的举动,她脸上竟难得浮现出淡淡红晕,不得不轻咳两声掩饰尴尬。 “他大概也是气昏了头,再加上被有心人蛊惑才落得如今这般进退两难的局面。” “二嫂伤势既痊愈,为何要借金……金公子的身份?凭你金家当家的声威,不是能更好地控制住大局么?” 金词萱迟疑了片刻,“那时,我还未知晓当初泄露我行踪的叛徒。他既能探听到我的行程,又可以轻而易举的在账面上做文章,此人在金家的地位定不普通,不除掉,始终是个祸患,况且若知道我还活着,对方恐怕又会有所行动,倒不如……” 燕山接着她的话,“倒不如你在暗,他在明。” 她微微笑道:“你们来这几日,想必也察觉到庄中不少人鬼鬼祟祟,不消说,都是冲着账本去的。” 观亭月心想,没错,这其中最鬼祟的那个就是你了。 “金家本就发迹于三教九流,易容术与口技我自小熟稔。 “思来想去,阿临是最合适的人选。”金词萱说,“一则我与他形貌本就有相似之处,靠脂粉青黛,再加上些面皮,足以以假乱真。二则他从前在府上也不惹眼,大家印象浅薄,但身份却不低,所以扮他也能方便我行动。” 燕山仍有不解:“你借大火死里逃生,可尸体数量摆在那,就不怕被人看出端倪吗?” “说来也巧,我平素从不带侍女,那日却正好心血来潮……” 他二人一言一语的交谈,观亭月却不经意瞥见缩在边边角角里的金临。 年轻公子从刚刚猫叫了一句“姐”之后,到现在也没发一语,只小口小口地啄茶喝。 出于礼貌,她轻声询问,“金公子?” 不曾料对方的反应极大,整个儿一抖,惊慌失措地不敢看她,“啊、啊?” 观亭月点了点食盒,好心提醒,“饭菜快凉了,你不吃么?” 后者仿佛一只受惊的豚鼠,晾着俩手,磕巴道:“不不不……哦,我是说,我还不饿……” 燕山先是看了观亭月一眼,随后难得不阴阳怪气地开口:“也是我们不请自来,耽误了你用饭。怎么样?不如我跑一趟,替你拿去热一热?” 他摆手的速度更加快了,“啊不不不……” “不敢麻烦,不敢麻烦……我随便吃两口,随便吃两口就好。” 金词萱作为一个明白人,慢条斯理地品了口茶,悠悠道:“让二位见笑了。” “我弟弟胆子小,可以的话,还请侯爷别吓唬他。” 末了,观亭月便听见耳边冒出某人一声慵懒的轻笑。 这正牌的金小公子和假冒的,性格未免差异太大了,当真没被人怀疑过吗…… 最终到底还是燕山受累,亲自去庖厨给他下了碗阳春面。 一大碗清汤寡水的素面,金临倒是不挑食,慢吞吞不疾不徐地往嘴里送。 观亭月在旁托腮,纳闷地打量着自己这个真正的“未婚夫”,里里外外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 观林海当年替她掌过眼么? 他就喜欢这样的女婿? 嗯……对自己而言,确实是好掌控得多,尤其与某个人相比,金公子简直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至少她出嫁后肯定不会受委屈的。 观亭月漫不经心地好奇:“金公子成日里只能待在山室之中,想必每天都很难熬吧?” 她原本只是随口一提,怎料金临竟煞有介事地放下筷子,将面条咽了,一本正经地说:“当然!……” 他仿佛是觉得自己嗓音太高,又悄悄放低,“当然不会……” “一个人怎会难熬呢,独自待着实在有太多趣事可做了。反倒是去外面同人交往才令人生厌,又要琢磨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还得看人脸色,简直再费时费力不过。” 他提起这个,一张嘴皮子几乎脱胎换骨的利索,把观亭月听了个懵。 他在讲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金临却兴致勃勃地拉她,“你跟我来。” 继而不由分说地把观亭月往石室中引。 燕山见状,意味不明地和金词萱对视,后者深感抱歉地笑了笑。 他便也跟着起身,悠悠地缀在二人后面。 “这是我的书房,共有藏书上千卷。你看啊。”金临兴冲冲向她介绍,“这一架是历史古籍,人物传记;这一架呢,是山河海图,地理志;还有那一架,那是话本小说,传奇志怪。光是读书,每日都有读不完的故事,每月里我还会让人替我买市面上时兴的文章。不出门,也可知天下事!” 观亭月正在走马观花地浏览,冷不防又被他拽到了书桌前。 “等书看乏了,还能画画、练字、弹琴——闲来无聊,我会做些木工,你喜欢手工活儿吗?此地的笔筒、笔架、矮凳,甚至屏风,全是我自己做的,你若是看上了什么,都可以拿走。” 她瞧着那扇刻有千里江山图的大木屏,先就咽了口唾沫,“此物……想来花了不少心思。” “诶,其实也还好。”金公子只当是在夸自己,窘迫地挠挠头,“我不过偶尔得空了刻两刀,每日就消磨一两个时辰,一年便做好了。” 观亭月吃惊:“一年?!” 一不为钱,二不为利,谁吃饱了撑的刻个大木头桩子刻一整年? “我知道是粗糙了些。”他不好意思地垂首,“毕竟用时那么短,我所认识的朋友们浸淫此道,足足花十年才打造一副座屏呢。” “唉,若是可以,我在这里带上三年、五年都不会腻,每日都好开心。可惜没有阳光,无法莳花养草,我本来是喜欢养些鱼虾鸟雀的……” 观亭月:“……” 她听到一半,燕山刚好进来。 观亭月看着他,只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 第81章 (剧情章)这位妹夫也很不对…… “二嫂之后有什么打算?” 她被石室里的物件晃瞎了眼, 至今犹在震撼之中,“你还要继续扮金临么?那个内鬼找着了吗?” 金词萱的回答却极巧妙地避开了几个关键,“‘买家’是个心狠手辣且杀伐果决之人, 他在我身上没有寻得想要的账本, 却敢不计后果地取我性命,说明他很有把握, 知晓即便我死,也能将其找到。” “不过……天寒落草为寇确实是在我意料之外。”她语气忧心忡忡的同时,又带着点微小的幸福,“这里头, 肯定有什么人推波助澜。” “让金家和朝廷对立,于他而言有利而无害。江湖草莽终究是抵不过千军万马的,届时他们便可名正言顺地查抄金府……” 燕山轻飘飘地打断,“是因为账本就在山庄里吧?” 金词萱怔忡一愣, 良久才笑道, “燕侯这样在意此物,我可要怀疑你是不是‘那边’派来的细作了。” 青年像是听了什么有趣的话, 漫不经心地一声哼笑。 她把这段插曲当调剂,迅速收敛神情, 再抬眼便仍旧是运筹帷幄的金氏当家,“明日你们已劝得天寒接受官府的招安,那么, 我想他们必然会有所行动。” “‘买家’的真实身份能不能查清, 也就在明天了。” 观亭月跟着轻轻颔首,随即她又想到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 “那……二嫂。” “你尚在人世的事,不告诉二哥吗?” 金词萱闻言顿了一下,她不自觉地伸手抚上面颊, “先……先不要,我会找个机会亲口对他说的。” * 翌日是个大晴天,冬阳暖照。 虎头山除了守在关卡的护卫,其余人马倾巢出动,乌泱泱地站在山庄外,俨然等候多时。 在金府养大的仆从大多对主家感情深厚,故而心甘情愿地任凭观天寒调遣。 他依然握着自己那把串着钢环的大刀,一脸的疲累和生无可恋,默默环顾众人,没精打采地道:“人齐了,就走吧。” 说完,先扛起刀,有气无力地越众而出,径直走下山去。 观行云见状,忙在他身后打圆场,“咳……承蒙诸位好汉信赖,在下且代我二哥向各位先行谢过。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他朝左右抱拳,乍然装模作样起来,倒还挺像那么回事。 金词萱和观亭月慢慢吞吞地跟着冗长的队伍,刻意放缓脚步,落在不远处说悄悄话。 “……你觉得二哥对此事,有没有过怀疑?”观亭月仍不死心,“好歹是多年夫妻,你扮金临时也同他朝夕相处,我不信他就一点没动摇。” 后者望着前面并肩而行的几个男人。 观行云正卯足了劲手舞足蹈地同他二哥讲着什么趣事,收获了对方从一而终古井无波的眼神。 金词萱叹了口气:“……你认为,他的心思在这上面吗?” 观亭月:“……” 倒也是。 她抱着双臂出神,突然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 “等等——” “二嫂,你明明顶着个冒牌的身份,怎么我们刚进山庄那会儿,你那么反常地同我示好?做戏而已,至于这么投入么?” 她略显不满地抿唇,愈发认为自己是被嫂子故意调戏了。 金词萱要长她几岁,此刻就更多出些许长姐的游刃有余来,高深莫测地一笑。 “阿临好歹是我堂弟,偏你又正好未嫁,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得替他试试未来的媳妇么?” 观亭月只得无奈地摇头,意有所指地开口:“好一个姐弟情深。所以,你最后试出什么来了?” 二嫂的纤纤细指在她面颊上一戳。 “都给了我那么大一个下马威,还好意思问呢?” 金词萱无不感慨,“你这个姑娘呀,聪慧是聪慧,可心思复杂得很,不是我那傻弟弟消受得起的。” “我哪里心思复杂……” 观行云借他二哥的肩膀作掩护,瞧得是明明白白,他作为一个不知前情后果的局外人,登时如临大敌地疯狂用手肘捅燕山。 “诶诶,他俩什么时候走得如此近了?这感觉也没认识几天哪?” 对方仅仅瞥了一瞥,显然兴致不大,“许是相见恨晚吧。” “相见恨晚?” 观行云心说,这还了得,“你就光看着?” 他浑不在意地反问:“难不成还要我去给她们唱首曲子助助兴?” 观行云:“……” 这位妹夫也很不对劲! 他严肃地低头琢磨,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约定的地点并不真的在寨门口,而是离此不远的另一处山腰,不知是否因襄阳知府对此前摆下的奇门遁甲心有余悸,唯恐这帮亡命之徒又搞出什么古怪的阵势,他特别寻了片开阔之地。 众人约莫赶了两炷香时间的路,远远的便能望见大军黑压压的人头,而李邺正端坐在马背之上。 朱管事一把年纪,累得气喘吁吁,撑着膝盖向众人道:“大当家……咱们、咱们快到了,对面即是官府的人。” “观公子,金小少爷——”李邺中气十足地亮了个嗓。 观天寒正要点头,就在这刻,燕山猛然从空气里捕捉到了某些异样的动静。 在场的不乏行伍出身,对于危险的气息尤为敏锐,一家子观姓人瞬间举止一致地挺直了腰背。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们的猜想,周遭的山树无端剧烈摇晃。 伴随着惊飞的鸟群,一声浑厚而低沉的嚎叫平地而起,响彻四野—— “冲啊!” 观亭月凝眉,急忙往左近扫视。 只见大片扬着长刀的人自两旁潮水般冲着此处涌进,对方并无玄甲旁牌在手,也无坐骑傍身,竟是清一色穿着虎头山金氏守卫的衣裳。 一行人犹在怔愣之际,对面的朝廷大军似乎也刚反应过来,就听有声音恼怒道:“这些山匪不识好歹,阴险之极,居然趁机使诈!” “将反贼统统拿下!” 带头的骑兵们当即拍马离队上前,不明真相的驻军见状,也纷纷随大流地紧跟在后。 李邺拽住缰绳,安抚受惊的玄马,扯着嗓子咆哮:“跑什么!滚回来!” “谁让你们上去的?!” 然而他还得顾及着原地里弱不禁风的知府,喊得简直快破音,可惜一人之力如何能盖过千军万马。 “杀啊!” “杀——” “我杀你奶奶个腿!妈的,一帮王八蛋。”他咬牙切齿,“让老子逮到,不扒你们一层皮!” 除了天罡营的兵将,其余驻军已然被莫名其妙地带偏。 两边人马就此陷入混战当中。 此时此刻,观亭月再迟钝也知道其中必是被什么人浑水搅局了。 这群山贼出现得未免太巧合。 谁安排的人充作金家守卫? 肯定不会是二哥自己。 对方打的便是要朝廷和山寨乱作一团的主意,这样一来,哪怕金家同意招安,如今却已是骑虎难下了。 亦或许…… 驻军里也有那边的人挑事端? 说不定最开始交锋的两路人,压根就是一起的! 但这会儿整个山腰间,兵将和草莽各自打得难舍难分,恨得深恶痛绝,谁都没功夫来琢磨其中的弯弯绕。 观天寒自不知另有旁人从中作梗,眼见杀出来一批全无印象的“金家守卫”,便立刻想当然地以为是朝廷故意布局,待他们集结于此,找了个“山贼使诈”的借口,好将其一网打尽。 他于是立马就出离了愤怒,将手中的大环刀狠狠一抖,作势要把所有狗官杀到伏尸满地,流血千里。 毕竟是朝廷兵马,观亭月不敢下死手,长鞭一出,大多击倒掀翻,尽量不伤其筋骨肺腑。 “二哥!” 她隔着人潮唤道。 观天寒的身法并不快,但他多年如一日地磨练自己的刀,硬生生练就了极稳极厚重的基本功,寒铁甫一亮刃,近乎能掀起两丈长的劲风。 他戾气灌顶,正好有三个不长眼要来送死的兵,大环刀威力不减,直接冲对方四平八稳地砍去。 明明只是最普通的劈斩,带出来的杀意却有股迫人的威压。 好在斜里一道银亮的钢鞭架住了刀刃,饶是如此,那三人仍被刀风掀得摔倒在地。 观亭月的虎口险些让他这力道崩得失去知觉。 就见她二哥盯着自己的凶器颓丧:“我真没用……” “我居然中了官府的奸计。” 他说话间面无表情地将左右两个欲上前偷袭的士卒一刀震开,“我真是个废物。” 观亭月:“……” 她心情委实复杂。 观亭月从刀光剑影中脱身而出,飞奔到他面前,“二哥,快别废物了,你这手功夫早几年留着去刺杀秦王都够了。且想想办法,让你的人先停下!” 观天寒:“停下?” 他思绪慢半刻,大概犹在不解为什么要叫停,冷不防旁侧一个金家的护卫让朝廷官兵刺中了小腹,惨叫着喊:“大当家——!” 观天寒本就未剩多少理智,现下更是给激得分毫不剩,双目充红着提刀,“我杀了他们!” “二哥!”观亭月没能拽住,眼睁睁看着他煞气冲天地往李邺那边跑,心头暗道不妙。 旁的驻军残了伤了都好说,因为到底是违反了军规,他们解释起来还算占理。可倘若他直接同李邺拔刀相向,后果便不堪设想! 金词萱由于不懂武艺,事端一起就藏于树后,她本是留意着整个战场,企图发现什么头绪。但将观天寒的反应从头到尾看在眼中,知道事情已经非同小可,终于忍不住。 “天寒!” 那嗓音不大,落在满山喊打喊杀的吵杂里,和掉一根银针没什么两样,刚开口便让怒骂嘶吼冲得风流云散。 可他偏偏听见了。 清晰得,像是从远处笔直刺入耳中。 此前还杀气腾腾的男人周身蓦地一僵。 他如遭雷劈似的,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处,须臾才猛地转过身来,眉宇间透着惊惶茫然与不可置信。 金词萱在撞上他神情的刹那,心头就软了大半,一直以来的犹豫不前,转眼让铺天盖地的内疚所取代。 与几位兄妹不同,这些年观天寒练武未曾松懈,体格结实又健壮,即便走在街上,也是个会令人畏惧的人物。 而如今,他拎着刀站在数丈之外,诚惶诚恐,模样几乎是有些笨拙可笑的。 可金词萱一点也笑不出来,她伸手卸下伪装,立于暖阳之下,歉然地冲他微一颔首。 下一刻,青年便不管不顾地朝她跑来,与几道剑风擦肩而过,展开双臂,一把用力拥住她。 背后是“哐当”的金石之鸣。 串着环的大刀应声而落。 第82章 (剧情章)那个他最熟悉的嗓…… 有那么一刻, 观天寒心头什么也没想。 他甚至恍惚的以为,自己或许犹在梦中,非得要抱得再紧一些, 再拼命一些, 这个梦方才不会散。 直到怀里徐和而无奈地传出一丝轻叹。 “……不都说了,让你以后别那么妄自菲薄的吗?怎么还是改不了。” 他飘忽难定近半年的思绪, 几乎是在听见这个声音,这个语气的刹那,缓缓归位。五官六感从未有哪一瞬如此清醒过。 观天寒松开手,握着金词萱的双臂, 再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番,确定自己不曾认错,却更加百思不解。 “阿萱,你……你没死?” 眼见她浅笑着颔首, 他只皱眉摇了摇头, “那你如何扮作金临的模样?你来山庄多久了?怎么不告诉我?” 金词萱艰难地抿唇,竟被问得语塞了半晌。 “我……” 她遮掩地避开青年专注的目光, 在一阵挣扎彷徨后,终于深深地吸了口气。 “是我不敢见你。” 观天寒听得一愣。 对面的姑娘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心, 转眸凝视着他,进而抬起手来缓之又缓地撕下贴在自己左颊上的一大块面皮。 被易容术所遮盖住的,是半张坑洼不平, 颜色诡异的脸, 伤口早已长出新肉,可破损的皮肤却再难复原。 烧伤对普通人而言本就是不可逆的重创,加之她几个月来又未能好好调养,形容之骇, 连在远处与官兵缠斗的观亭月余光见了,也不禁一震。 难怪昨日她不肯将妆容全数卸下,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 “对不起,天寒。”金词萱心怀戚戚地垂首,“我曾想过对你说出实情的,可我……我自己接受不了,我知道很难看。” “你就当是我没来由地闹脾气吧……” 观天寒看见她躲避似的别过脸,忽然伸出两手轻轻捧住,极认真的瞧了又瞧,“不会啊。” “我觉得好看的。” 金词萱虽知晓他是在说宽慰话,但讲得如此生硬,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 “我是说真的。”他义正词严地打断,“不过是一点疤而已,你不还是你吗?” “脾性没变,言语没变,会生气会高兴……这样就够了。” 他从来分辨不出衣裙上苏绣和杭绣的区别,认为京城带来的胭脂和桥下小摊贩上买的差异不大,上不上妆对他而言也就是多了点颜色。 金词萱也同观亭月自嘲,说他对细枝末节浑不在意。 可当下,她忽然就明白了这种不在意是源于怎样的感情。 他无所谓她变成什么样。 只要是她就好了。 金词萱不由咬了咬嘴唇,在一片酸涩里故意打趣道:“可我身上别处还有些伤……” “身上的,那就更不要紧了。”观天寒理所当然,“横竖也只有我能瞧见。” …… 金词萱的出现在乱成了一锅粥的混战中并不惹人注目,敌我双方依旧打得热火朝天。 可总有一两个帮不上忙的,在旁边无所事事。 和她一并躲在草木后的朱管事见到这夫妻二人久别重逢,惊得目瞪口呆。 “大小姐?……是大小姐!” 他立即喜出望外地反应过来,朝乱哄哄的人堆喊了一句,“大小姐还活着!大小姐回来了!” 接着便要往山上去报喜。 金词萱目光锐利地一转,骤然从儿女私情中挣脱而出,冷声道:“别让他跑了。” 虽然前因后果一概没提,可观天寒素来对她的话毫无怀疑,他刀不在手上,闻言飞快踢起一粒石子,正中对方脚踝。 离得最近的燕山见状,迅速夺下一名守卫的长剑,狠狠掷出,将他连衣衫一起钉死在了地上。 这一套配合行云流水,堪称天衣无缝。 看样子,藏在金家的内鬼同样是个不通武技的文弱老书生。 “怎么?” 金词萱扯下一节衣袖蒙面,似笑非笑地向他行来,“你在山庄里,还有同伙是吗?” 燕山在前,观天寒在后,两人只往那一站,一丈之内无人敢涉足,他便是插翅也难飞。 横竖撕破了脸,朱明索性不再争辩,他脑袋贴着地,偏过一半来冷嘲道,“哼,你们金家不愧是以旁门左道起家的。 “你倒很是会演。” “失敬——我这点演技,比起您来才是甘拜下风。”她皮笑肉不笑地一抱拳,“您老情愿在金家蛰伏三十年,若非亲眼所见,只怕我爹也不会轻易猜疑到你的头上。” “想来我要是询问幕后主使,朱管事多半打死都不会说,对吧?” 朱明冷冷一哼,不为所动地梗着脖子。 他孤家寡人一个,无儿无女亦无妻妾,自认没有任何把柄可被他人拿捏,因此倨傲得无所顾忌。 “但您莫忘了。”金词萱居高临下地俯身,“账本还在我手里。” “要查出那人,不过是早晚的事。” 朱明淡漠盯着她的杏眼,浑浊的双目中满是蛇信子般的阴毒。 果然,他不喜欢金氏一族,上一辈也罢,这一辈也罢,单单是瞧他们的眼睛,内里透出的游刃有余,都令他感到无比厌恶。 “哈,账册。大小姐难道真以为区区一个山庄,还找不出一本账册?我等既能将藏匿之处仅缩小到清凉小筑附近,自然有办法摸清你们的路数。” 他话音刚落,另一个声音便不咸不淡的响起。 “你所谓的找账本,是指他们么?” 朱明甫一抬头,三个厚实的包袱便从天而降,卷着滚滚尘泥重重地摔在他面前。定睛一看,竟是自己被绑成了一颗蒜头的三名手下。 观亭月握着绳索的另一端稳稳落地,“想趁今日山庄没人潜进我二哥房中搜查?” 她笑了笑,“谁说账本就一定在那里的。” 朱明的脸色终于起了变化,貌似打算起身,又被观天寒给摁了回去。 “你们——” “不可能!沿途分明一路同行,你们不可能有机会再折返……” “这个,就没必要告诉你了吧?”对面的姑娘眉目生得精致,笑起来时眼角弯得十分漂亮,“我可没我二嫂那么好的脾气,事事都有问必答。” 她好脾气的二嫂隔着面巾微微一笑。 观天寒反倒像是解开了某种封印,脑子总算运转起来,奇怪地打量了一下两个女人。 “小月儿,你什么时候知道她是你嫂子的?” 后者挑起眉:“反正在你之前。” 观天寒:“……” 由于是招安,李邺带来的驻军并不太多,对上金家全部的心腹死士,数量全然是旗鼓相当的。他在人仰马翻的乌烟瘴气中好歹召回了一些兵,只觉自己像条驱使羊群的狗,狼狈得颜面无存。 然而当局面堪堪稳定之际,他却明显感觉到,在朱明喊出了那一嗓子“大小姐还活着”,整个战圈就莫名涌起一阵诡异的骚动。 观亭月握着拴人的绳索,背脊似有无数双视线,如影随形地汇集在自己脖颈处。 她捕捉到了极强烈的杀意。 脚底下的石子隐约颤动。 耳畔满是官兵山匪大呼小叫的声音,忽然她略一偏头,预判神速地松开手,平地飞身而起。 几道险恶的寒光从四面八方如期而至,在观亭月之前待过的位置叮叮当当撞成一片。 另有几枚暗器则兵行险招,角度刁钻地刺进那三人咽喉。 她落下后裙摆摇曳着扫出一片风。 “想杀人灭口?” 观亭月自足边掂起一柄被弃之不顾的长刀,飞快向观天寒吩咐,“二哥,照顾好嫂子。” “三……” 目之所及早已没了观行云的身影,八成是率先找好地方保命去了。 她只好道:“算了。” 显然在刚才那一击暗算之后,混乱的人群间便无形多出一股暗流,有意无意地朝他们这边试探挑衅,而次次都是下的死手。 绝不会是正儿八经的驻军,自然更不可能是山庄的守卫。 “这帮人功夫不弱,你小心一点!” 观亭月朝旁提醒。 燕山刚徒手截下一人的臂膀,没来得及回应她,竟从对方的五官里看出几分眼熟,仿佛在何处见过,他顷刻回忆起什么,“安南王府的人?” 此言一出,这刺客同地上趴着的朱明皆是一愣。 他们养出来的死忠周身并无记号,也无王府标识,全靠彼此知根知底,就是为了一旦失手,不至于拖累主家。 不知燕山是怎么认出来的。 “要知晓你们还不容易?”他似乎对此十分不屑一顾,“在他府上多走几回,也能认个脸熟了。” 朱明很快皱起了眉。 他好像浑不介意被人灭口,如果可以,甚至愿意自我了结。 但他又不想死得过于简陋,至少在此刻,是非常希望再将燕山几人拖下黄泉的。 短促而尖锐的长哨穿过眼花缭乱的战局,犹如牵线人绷紧了十指,空气里冷铁疾驰的速度变得更急促了。 燕山在与周遭刀剑拆招时,就觉察到压在自己手上的力道不容小觑,不过转瞬,身侧居然围了数十人上蹿下跳,即使这些杂碎每一个单拣出来未必算得上高手,可架不住人多势众。 他坚持片刻,终于左支右绌,隐有怒气地朝外喊:“李邺!” “把你的人调走!” 马背上的将军有苦难言,“我倒是想……” 如今的战场内,有安南王府冒充的驻军,有襄阳城原本的官兵,有山贼草莽,还有安南王府冒充的山贼草莽。 简直热闹非凡。 众人本因细作煽动,带着各自的怒火忘我拼杀,而朱明那哨子一经吹响,王府的死士们纷纷往这边聚来,反倒是让局面骤然泾渭分明。 打得满面血红的兵民们渐渐意识到了什么,茫然停下刀枪,迷惑地面面相视。 观亭月一直在帮她二哥护着金词萱和朱管事,不多时便发现来自左右的紧迫感愈发减少,刺客径直越过了她,只朝其身侧而去。 她额头的汗浸湿了鬓边碎发,忽然惶急地唤道,“燕山!” 青年腰间的刀还没出第二把,右手的兵器架住了迎面的四把利刃,正要往刀柄摸去,那个他最熟悉的嗓音却清丽地响在背后。 燕山本能地回身。 一串颜色殷红的血珠从眼尾的余光里掠过,在视线中,慢得好似可以瞧清它流逝的轨迹与弧度。 刺客的柳叶刀结结实实地在观亭月背脊上斩下一道不小的伤口,从蝴蝶骨直至腰际,她禁不住朝前踉跄一步。 那疼痛的反应近在咫尺。 燕山不自觉地上前去,怔愣地伸手想要扶她。 可女子回刀的速度也是极快,几乎仅用力地一皱眉,便狠狠扭头,在口中轻骂了一声。 “什么东西……” 随后便带着她战无不胜的钢鞭迎上了阴魂不散的王府死士们。 而原地,燕山还保持着摊开手掌的姿势,他好一会儿才讷讷地垂眸,十指间有腥红的液体印在其中。 温热黏稠,红得刺眼。 第83章 我那不是想让她心疼你吗………… 忽然间, 一小粒石子从他身后打过来,正落在脚下。 只听到有人破口嚷嚷:“你在发什么呆!” 燕山被蓦地叫回神,才手忙脚乱地将迎面刺向自己咽喉的一剑踢开, 两柄细长的刀同时大开大合, 尖啸着斩出重叠交错的冷光。 坐在树上的人冲他挥了挥手。 是把自己整个藏于草叶间的观行云。 而他只顾得上分心匆忙瞥了一眼。 握着刀柄的掌心血迹未干,像某种粗粝锋锐之物, 难受的凝固在皮肤间,并且越来越灼热,烧得燕山两只手皆微微在抖。 她为我挡刀了。 这个念头仿佛一根极尖利的刺,鲠在他心口迅速的起伏了片刻, 至死也无法泯灭。 她为我挡刀…… 观亭月甩着劲力十足的钢鞭与十数人缠斗,鞭风落处轰然作响,陷地能有三寸之深。她身形轻盈地把一圈刺客溜得团团转,而背脊上藕荷色的衫子由伤口周遭往外氤氲, 晕染了大片的乌红。 她打架打得面不改色, 似乎只想报刚刚给人占了便宜的一刀之仇,根本看不出到底伤得是轻是重。 燕山几次想上去, 奈何都被混在人群里的细作给逼退回来。 另一边,李邺迅速整顿好兵马, 匆匆清点人手赶来增援。 王府的死士毕竟寡不敌众,很快便去之大半。 就在这时,一直脸贴着地动弹不得的朱明不知是瞧见了什么, 一点没有大势已去的悲愤, 反倒一展眉,阴测测地冷笑出声。 “你就是认出他们又如何?” “这些皆是我手下死忠,自小养到大的孩子,即便酷刑拷打也绝不吐半句真言, 无凭无据,靠空口白牙,你是证明不了什么的。” 金词萱在旁听了,隐约意识到他话里有话…… “姐——!” 远处一个慌张地失措的声音不甚清晰的响起,其中仿若还隐含哭腔。 “姐!” 金临正跌跌撞撞地从山上往下跑,满脸抹了碳灰一般,黑得快要辨不出本来面目,他久未活动身体,跑得分外狼狈,仅仅是这么点路程,却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山庄内尚不知前因后果的守卫们只见又出现了一个堂少爷,简直受到了惊吓。 “阿临?”她刚皱眉要问,就听金临断断续续道。 “姐……姐……山庄。”他指着身后,“山庄烧起来了……” “四面都在起火!” 金词萱登时一怔。 由他所指方向望去,山顶果真升腾着不甚明显的黑烟,火势应该才起不久,而此前众人又乱作一团,至今一直未能察觉。 她家财万贯,并非是在意一处别苑的存亡,但如今…… “大小姐。”朱明看出她神色的变化,口气轻蔑,“你还把账册放在庄中的,是吗?” “知道如你这般谨慎之人,自然不会把它常带在身边,所以我一早猜到,它现下应该还在山庄的某一处。” 她冷冷道:“你们王爷不是处心积虑地要得到账簿么?真舍得就这么毁了它?” “主子说了,若事情有变,可视情况及时止损。”朱管事满脸志在必得地阴鸷,“无所谓你放在什么地方,大火一烧,便什么都没了。” 真是好一招壁虎断尾。 观亭月在干架之余听到这番话,神情若有所思地一顿,她抬掌掀翻左右两个刺客,带着周身血腥,煞气凛凛地站在那里隔空道:“二嫂,账本在什么地方?” 后者叫她这样一问,脱口而出:“放在……金临石室的瓷枕内。” 旁边的金临当即吃惊地看着她,竟不知自己多日来枕着个如此危险又重要之物,后知后觉地冒了一手的鸡皮疙瘩。 观亭月干脆道:“好。” 金词萱多少猜到她的意图,连忙劝阻,“也不是非得要这东西不可,金家在朝中另有靠山,如今他身份败露,料想不敢再造次,你不必涉险。” 然而她闻言仅是不置可否地一笑,“我知道了。” “诶——”金临开口提醒,“山庄遍地埋着火油,我出来时,石室已经在塌……” 没等说完,对面的观亭月已利落地纵身腾跃,乘风直上。 金临:“……了。” 燕山从混战中分出心神:“亭月,你的伤!” 金词萱眼下已经得知对方的来历,按理说账本是个饵,留着能用来制衡安南王,没有也不强求,金家未必打算真和王府撕破脸,他不明白观亭月为何突然这么执着于此。 他不明白,边上收拾烂摊子的李邺却仿佛回想起了什么,“啊。” “糟糕。” 他念念有词,“她多半是……想替你拿到账册,好借此铲除安南王府,来给你解围吧。” “给我解围?”燕山不明所以地将左近的刺客一刀割喉,“她怎么知道我和那个人之间的纠葛……你告诉你她的?” 李邺讪讪的用食指刮了刮脸。 他顾不得抖去刀刃的血渍,旋腿踢开一人,语气几乎是有些冲,“这些事,你跟她说干什么?!” 对方尬笑两声,“我那不是想让她心疼你吗……” “你!……”燕山咬牙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自己混成什么样,在朝廷处境是好是坏,向来不愿让观亭月知晓太多。 这十年他忙忙碌碌上千个日夜,不是为了要把她参和到那些糟心事里来的。 燕山从面前险恶的剑光与冷铁中片叶不沾地轻掠而过,迅速脱离战圈,径自追上前。 可她的速度本来就快,哪里是他耽搁片刻之后轻易能追到的。 众人足足花了两炷香走下山,而观亭月脚力全开时,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回到了清凉山庄。 此刻的宅院已是遍地烈焰,热流滚烫,留守的仆役侍卫并不多,早就撤离在外。 倒也不是不想救火,朱明那帮人显然是怕烧不光这屋宅,埋下的火雷与火油难以估量,几乎每间房舍都在燃烧。 她刚踏进门,第一声爆炸就响了。 庄上的烫金匾额在“吱呀”的惨叫中砰然落地,带着星子的大火冲天而起,热气喷了她一脸。 观亭月忙抬胳膊遮挡,这会儿算是知晓二嫂的脸为何会伤得无法复原了。 燕山堪堪追到山门处,正瞧见她头也不回地往破屋的方向去。 “亭月!”他急得喊,“那东西不要了,你……” 一道木柱横斜地倒在面前,燕山忙往后退了一步,不得已只好绕路而行。 金临石室外那间掩人耳目的旧屋早烧得面目全非,火势太猛烈,观亭月实在不好擅闯,她扯下一块洗得发白的布帘,往水缸里胡乱浸了浸,便艺高人胆大地旋身而入。 好在屋内烧得还不算厉害,大火不多时就把布帘撩得滚热,观亭月凭着记忆,依葫芦画瓢地拨动抽屉中的机关。 石门应声而开——所幸机巧未曾损坏。 冗长的夹道堆满了碎石,多是从石壁上滚落的,让人无从下脚。 此处开凿时大概不甚讲究,在眼下接连不断的地动山摇中已然岌岌可危。 她身法轻灵地闪避着沿途砸下来的沙土与山石,很快进了石室之内,金临的卧榻并不难找,瓷枕就安然无恙地放在上面。 观亭月用掌力将其一分为二地劈开,里面确有几本卷起的书册,不知是不是账本。 她正粗略翻了翻,燕山蓦地出现在甬道口。 青年扒着墙呼吸急促,见她尚且无恙,才稍微松了口气。 “这里快塌了,是真是假都不要紧,先走!” 他话音刚落,一大丛细沙便唰的倾泻而下。 燕山隔着已漫过小腿的乱石,将手递过去。 那掌心五指间,依稀有未干的血迹。 观亭月闻言回头,自然而然地抬起胳膊。 正是在此时,本就摇摇欲坠的石室迎来了第四次爆炸,上方悬着的一块山石猝不及防地崩落下来,不偏不倚,恰好砸中她背脊上的伤口。 观亭月自小就很能忍疼,纵然刀伤不轻,可打了一路,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痛觉,五感在极度的兴奋下几近麻木。 陡然袭来这一撞击无异于是伤口撒盐,她久违的感知瞬间无比清晰地淹没了神识,疼得人险些直不起腰。 “亭月!” 燕山的瞳孔猛地缩到了极致。 在大石落地的刹那,一道裂痕蛛网般地延伸,扩展,狰狞地分崩离析。 下一刻,石室中间骤然被砸得裂开了一条窟窿似的口子,将她整个人悉数吞并。 观亭月在踩空时感觉到有人用力拽住自己的手臂,可事发太突然,对方只来得及撕扯下她半截衣袖。 底下深浅不知几何。 她下坠的同时便拔出了腰刀,反应极快地将刀刃插进山体里,想借此减缓速度。 但这山壁居然十分坚硬,刀尖在表面尖锐地划起了一道刺耳的火星,最后竟绷断了。 那柄跟了她十几年的短刃碎得悄无声息,弹起的断面削过侧脸,清晰地划出一条渗血的细口。 观亭月这才发觉自己整只手臂已近脱力。 嶙峋的石壁在视线中急速后退。 她忽地有些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茫茫然地随着山石一并往下掉落。 我会被活埋于此吗? 她心想。 早知这样,应该先把账本扔出去的。 正在这个时候,高远的裂口中恍惚显出一个人影,在她目之所及的距离外,带着某种义无反顾的决绝,由远而近。 第84章 我就那么好骗吗? 观亭月已经不记得四壁的摇晃是几时结束的了。 这山腹内里中空, 但并未被水侵蚀过,气息还很干燥。 她睁开眼,看见隐有光亮的裂口悬在头顶上方, 索性并不太高……如果自己的身体尚在全盛之时, 借鞭子吊上去不是没可能。 如此想着,她便动了动四肢。 只这么一动, 观亭月才发现她周身都被人用力的禁锢在了咫尺之间。 一旁是温厚宽阔的胸膛,另一旁是结实修长的双臂。 那人的五指骨节分明,摊开着罩住她面颊,挡了大半的沙土, 因而观亭月衣裙虽落满了灰,脸上却不沾微尘。 燕山的头深埋在她颈项,心跳沉稳而清晰地,透过两人的衣衫传到心口。 “好在掉得不深……” 她故作轻松地沉下呼吸, 扬起自己紧攥着书册的手, “瞧瞧这东西坏了没有,还能不能看清上面的字了, 别倒头来白忙一场,赔本赚吆喝。” 青年却没有回应, 他好似重重的深吸了一口气,说话时每一个字都自牙尖里咬过一般。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燕山厉声质问道,“你是觉得自己不如账本重要吗?!” 观亭月微微启唇, 最后还是将抬起来的手又放了回去。 “我只是想……偶尔能帮到你。” “能帮到我?”他似笑非笑地重复道, “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多少年?我是希望你这样伤痕累累的来帮我吗?” 她从在安奉城起身体就一路受损,对于外伤的恢复速度已然大不如前,此刻躺在燕山怀里,背后的刀伤在青年蓬勃的体温下发出细细密密的疼痛, 千回百转地游走于血脉之间。 观亭月在彼此或重或轻的吐息里缄默许久,借高处的微光凝视着对方下颌坚硬紧绷的线条,而后缓缓开口。 “燕山。” “对不起啊……”她突然毫无征兆地说,“当年,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 搂在肩侧的胳膊蓦地一顿。 他像是不可置信地抬眼将她望着,五指越发不自控地收拢,攥得她整个衣裳都皱作一团。 燕山咬着嘴唇,好似用尽全力地压抑嗓音,“那你为什么要抛下我……” 他忍到今日,终究将那个埋了十年的问题宣之于口,语气近乎是悲凉的: “到底为什么啊?!” 观亭月在青年歇斯底里的嗓音中无端感到了一丝发自内心的难过。 “你说得没错。” 她承认,“那个时候……我的确不想见到你。” 昔年,她纵马离开杂草疯长的旷野,其中很难说有多少逃离的意味。 这是观亭月平生头一次直面亲近的人惨死战场,她不愿看见燕山,就像她不停地在心头否认自己一样。 历经一宿的厮杀与亡命,她拖着大大小小的伤整整狂奔了半日,最后在临近常德的地方摔下来。 那时是三哥把她捡到的。 “你们一天一夜,全都跑去哪儿了,将军府连个鬼影子也没有!”他将她搀扶起坐上马背,望着妹妹这副狼狈面孔,也不由心惊,“爹回来了,正找你呢。” 观亭月呆呆地抓着马鞍,甫一听得一个“爹”字,意识到父亲、兄长皆在自己身后,突然间她极力表现出来的悍勇和无畏尽数崩塌,心头委屈极了,竟控制不住地落下眼泪。 她磕磕巴巴地同观行云讲起昨夜是如何计划偷袭肖秦的营帐,又是如何中了敌人的圈套,如何全军覆没,如何逃出生天,以及与燕山在破屋之内…… 饶是心大如观行云,闻得这些事情,眉头也越皱越紧,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你……”他欲言又止地叹气,不便过多苛责,“你人安然无恙就好。” “其余的,等回去你亲自告诉老爹吧。” 因为彼时的观氏家中也已是一团乱麻。 观林海刚从京城归来,大伯尸骨未寒,他要独自撑起家族上下,要与朝里各方势力周旋,还要安顿好营中将士。 此刻他瞧着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岁,鬓边满是风霜。 很奇怪的。 在听完观亭月的陈述后,观林海并没有多少恼怒或是惋惜的情绪,他从始至终面沉如水地负手而立,甚至不曾流出一点叹息。 末了,观林海抬手摁在泪流满面的少女肩侧,只语重心长道:“丫头,你如今十五,已经长大了。” “也该是时候为这个家分一些担子了。” 他把一块粗糙的铁牌放在她手中。 于是,十五岁的观亭月被迫在一夕之间将自己拔高成能和父辈们并肩的大人,握着她爹给的信物,连为故人悲痛的时间都没有,便马不停蹄地出发前往军营入伍去了。 观家军的全数精锐顷刻从常德府撤了个干干净净,依照上令退出前线,奔赴西北的边陲。 而当时的燕山,还枯守在蒿草茂盛的荒野里,对一切都不知情。 那几日的天不知怎么,就有这么晴朗,万里碧空,白云千重,有微风拂面,却久久不见下雨。 观亭月叫他不许擅动,他便真的寸步不离。 白日晒在烈阳之下,夜里便是皓月当空。 后来燕山总是想,自己这么不吃不喝地傻站着,再撑两日,或许真的会把命交代在那里吧。 等初夏的一道雷声劈在耳边,少年的心几乎是被救赎一样地明朗。 他扬起苍白无色的脸,期盼地注视着上天,嘴唇破皮皲裂,因久未进食水,稍一努动就干裂成伤。 黑压压的浓云中雷电暗闪。 两炷香过后,清凉的水珠砸在他眉眼、鼻梁,而后渐次瓢泼。 燕山在自己还没倒下之前,终于盼到了这一场雨。 他迈开了久违的脚步,当下便想狂奔出去,然而双腿却因为血气不畅竟僵硬得失去知觉。 燕山无比困顿地摔倒在草丛中,连日来的疲惫令他睁不开眼,他拼死提着一口气,在地上爬了好长一段路,才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发了疯似的往城镇的方向跑。 而此时,已是三日之后。 他在夏季倾盆的雨势里横冲直撞,疯狂地想见到观亭月。 燕山沿途为自己打好了腹稿,他要告诉她,等入秋他就去找大将军,到麒麟营的先锋军内从马前卒做起,那是攒功勋最快的地方。 等两年……不,一年,他一定能当上副将,会在观家军中有一席之地,他会向大将军提亲。 他想娶她…… 别的什么奢求没有。 只要等他一年就好,只要一年…… 大概是连着晴了太久,这场雨出奇的滂沱,万里江山风雨如晦,常德府沉睡在大片化不开的昏暗下。 傍晚将临之际,雨水汇聚而成的涓流冲刷着青砖石路,在燕山脚边淌过。 少年孤身一人立于将军府外,所有的希望都在紧闭的朱漆大门面前黯然失色,雷电劈下,便是归于渺茫。 燕山怎么也不肯相信。 他翻越高墙,披着一身湿透的衣衫,在空空荡荡的将军府一间屋一间房的找,响亮的惊雷闪烁在背后。 最终,他不得不接受了一个现实——自己被丢下了。 偌大的府邸空无一人。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他回来。 燕山坐在大门的台阶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檐牙流下的水细线似的落入沟槽之中,思绪陷进了无可着落的空旷里,一种浓烈的孤独感铺天盖地将他淹没。 有那么一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过路的老妪见他可怜,撑起一把伞,“观家军三日前便拔营去了西宁,你是来寻亲的吧?来晚啦。” 燕山在原地讷讷地出神良久,随后就仿佛是重新寻得了一条可支撑他方向的脊梁,人不人鬼不鬼地拖着瘦削的筋骨,连片刻犹豫也无,出城直奔西北。 大军前行是骑马,而他是徒步,身无分文地从南一路追到最前线。 他幼年过惯了颠沛流离的日子,沿途也没怎么好好对待自己,只在山林里觅食野果。 等到西宁时,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大圈,单薄的劲装宽松地套着,一双星眸深深的凹了下去。 他只是想见她一面。 想问清楚原因,想要一个解释。 “大小姐说了,她不愿见你。” 营地外的观家军不近人情地挥手赶人。 燕山不甘死心,猛地扑到营门上,他发起横来野性难驯,困兽似的六亲不认。 左右的巡逻兵忙扬起长/枪阻拦。 “喂,都说了不见你,你听不听得懂人话啊?” 对方揪着少年的衣襟,清清楚楚地望见了他遍布血丝的双目,那其中溢满了悲愤和委屈,血泪交加。 “砰”一声。 守门的兵抬手一搡,轻而易举地将他推翻在地。 因为知道他的来历,他们言语还算客气。 “看在大家从前同袍的份上,给自己留点脸面吧,别再上来纠缠不清。” “这次我们兄弟俩放过你,下一回可没那么走运了。” 燕山摔在漫漫风沙的塞外黄土间,卷地的白草吹得人睁不开眼,他目之所及的,是自己嶙峋的手背,以及掌心交错的伤疤。 那一倒,燕山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不知过去多长时候,意识朦胧之中,有人把他捡走了。 临近的边城里,观行云找来大夫,好好地替他清洗一番,再叫了一桌子的饭菜。 他坐在对面,见少年狼吞虎咽的吃着,脖颈上凸起细瘦的青筋,而神情却是一眼能望到底的空洞。 他心有不忍,点了点桌角,“人得知进退。” “燕山,我是小月儿的兄长,所以这事帮亲不帮理。你固然无辜受牵连,可她毕竟也是经受了一场灾难,心里的痛苦不比你少。况且咱们家现在还另有麻烦事缠身,所有人都自顾不暇。燕山,你权当是为她考虑,回去吧。” 观行云苦口婆心的劝,但少年闻言只是把进食的动作一停,执着地重复:“我想见她。” “你!”他简直头疼,“你见她干什么?你还想娶她不成?我们家小月儿有婚约的!少做梦了。” 观行云总算明白这是个怎样的倔脾气,“你尚且年轻,这么着——你去江浙,南方温暖,又繁华。想做什么营生就告诉我,我替你安排,一辈子不愁吃穿,何必在刀口上舔血过日子。” 可燕山仍旧固执道:“我想见她……只见一面。” “见她,见她,你见了她难道就改变得了什么吗?” “我……我不知道。” 就算什么都改变不了,他还是想见她。 “你看,分明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那还非得见她干什么。” 他沉默了半瞬,依旧重复,“我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我想见她。” “你……”观行云被他这冥顽不化气得咬牙,一拍桌子拂袖要走,“简直没救了!” 当他堪堪收回手时,袖摆竟蓦地叫人一把抓住。 少年用力地以十指拽紧他的胳膊,那目光近乎卑微,“求你。” 人心是肉长的,观行云让那眼神一烫,险些就要松口了。他艰难地别过脸,糟心地想,自己挨上的全是些什么破事啊。 “唉!” 他终究把袖子一扔,狠狠摔门出去。 一如观亭月临走之前,观行云也在客栈的卧房内给燕山留了大包的银钱。 他们都希望他远离狼烟,希望他永不动刀枪,做个本本分分,庸碌一生的商贾。 他们以为这样他会很顺遂,也足够快乐。 可最终,燕山只是将钱财收捡好。 他沿着来路往回走,默不作声地翻看途中一个又一个征兵的告示。 生逢乱世,谁都不想从军入伍,偏他如此另类。 那些年,燕山揣着一份单纯且可笑的念想,被许多军营因故逐出来,又被许多不怀好意的人嘲讽奚落。 他过得浑浑噩噩,却忙忙碌碌。 经历了猪狗不如的岁月,也曾因故人离世而万念俱灰,他拼了命地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承诺披荆斩棘,踽踽求存。 而后数年,观燕山成了定远侯,重新站到了当初观家军曾经驻守过的边疆,在呼啸的朔风中遥望江山。 他一面处心积虑地为自己谋求将来,一面又命人四处打听远方故友的消息。 漫长的时光让一些人磨平棱角,也让一些人变得锋芒毕露。 直到第十个初夏的来临。 他接到了前往西南小城镇压叛军的命令,在漆黑的山谷深处埋伏数日,某天傍晚,燕山遇到了一个不自量力的女子。 他隔着石壁漫不经心地嘲讽对方。 那时他们彼此都以为是初识,却不知,是久别重逢。 …… 观亭月在黑暗里伸出手,指尖自他下巴徘徊而上,落在燕山的眼角边,极温柔的拂了拂他的脸。 在他从王府醉酒回来后的晚上,她也曾拿手背轻蹭他的面颊。 带着某种安抚和怜惜的感情。 “你就不肯见我一面。”燕山低垂着头,因此她看不见他此时的神色。 “连从军入伍的机会也不给我。” 他一字一顿。 “十年了,你对此半句解释都没有!” “我就那么好骗吗?” 观亭月被他拢在臂弯之间,静静地听着燕山近乎挟恨的控诉。 “我就那么好骗……” 恍惚中,他不太像平时那个喜怒无常,阴阳怪气的大将军了,依稀还和多年前那个无知少年一般,连怨怼也这般纯粹。 第85章 她忽然看见燕山的眼睛红得很…… 观亭月颦眉沉默地从他肩头望出去, 一直盯着远处火光通明的裂口,心底里由衷的体会到了某种极深沉,极厚重的感情。 她将自己的身子往前倾了倾, 不着痕迹地贴合着燕山的胸膛, 而后伸出手抚上他的背脊,在脑后轻轻的顺着。 约莫过去了半个时辰的光景, 当石室的灯火即将燃尽之际,观天寒拎着刀破开了被山石堵住的门。 属于金临的这个美好去处已是毁得面目全非,他看着凭空出现的大地洞,很快找到了困在其中的两个人。 观天寒二话没说, 指使着金家的一帮小弟们接绳索、备铁钩,七手八脚地将观亭月同燕山拉了上来。 燕山的伤势不重,倒是她,因为背后的刀口和突如其来的撞击, 情况不甚明朗。 观天寒找来几个年轻力壮的侍卫, 小心翼翼把人抬上“翻折床”。 昏暗的室内,唯有随从手里的火把勉强能够照明, 观亭月借光不经意往旁边瞥了一下。 她忽然看见燕山的眼睛红得很厉害,除了隐约的血丝之外, 似乎还有什么其他的痕迹…… 目光堪堪交汇,他便迅速地别开脸,将身体转到另一处去了。 接下来是一段兵荒马乱的时间。 山庄烧光后, 由于无处落脚, 他们搬回已被查封了好几个月的金家大宅里,李邺和襄阳知府要着手处理反贼刺客之事,而金词萱一家子忙于恢复家业、整理物证,连观天寒与观行云也因案情需要, 让官府叫去过了好几次堂。 这一切,观亭月自然无从知晓——她进襄阳城没多久,人就昏睡过去了,是流血太多所致。 整整一天一夜,说不清是黄昏还是破晓,她在大片清凉的痛楚里苏醒,神色迷蒙地盯着桌边收拾药瓶的影子,好一会儿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诶,你醒啦?”金词萱挨上前来坐下,摸了摸她的额头试试温度,才笑道,“刚给你上了药,可能伤处会有些疼,适应片刻就好了。” 观亭月看着她,悄无声息地颔首,“谢谢二嫂。”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她给她掩了掩被角,“你这回伤得重,至少得躺上个十天半月,在此期间里尤其不能着凉。” “外面的事,有我,还有你哥哥,你不必操心,好好养身体。” 她听闻先要点头,然后又皱眉,“那账本,找对了吗……” 金词萱不由好笑,“这姑娘,才说叫你不必操心的。” “账本完好无损,余下的李将军会全权料理,你啊多顾着点自己吧。” 得到这番回答,观亭月总算真正放下心来,满足而宽慰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我告诉你。”二嫂给她理了理鬓边的乱发,“你的伤恐怕等愈合了也还得再调养半年。那药一日吃一回,但药性重,所以……短时间内恐怕不能要孩子。” 她莫名其妙地怔了怔,随后“哦”一声,似乎觉得这离自己颇为遥远,没什么担忧的。 金词萱怕她介意,“当然今后等你停了药,过个一年半载的,还是可以再怀子嗣。” 观亭月见她说得极认真,只好跟着附和。 “嗯,好。” 门外忽的响起一阵轻叩,动静仅有三下,好像带着点试探,观亭月人在病中,一时间没能从对方的脚步听出其身份。 不想金词萱却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施施然站起来,“族中尚有庶务要忙,我也不便久留,这就不打扰你们了。” 观亭月:“……二嫂慢走。” 她拉开门,与屋外的燕山视线相对,倒是半点不意外,笑容晕染了些不可捉摸的味道,十分礼貌地侧过去让他。 青年略一颔首,端着熬好的汤药,举步进去。 金词萱在后面贴心地给他俩关门,顺手把自己杵在廊上,一脸不识相的夫君拽走,将方圆十丈的闲杂人等清理得干干净净。 病榻间的观亭月正让两床棉被盖得密不透风,明明只一会儿没见到他,乍然抬眼,她无端感觉燕山变了一点。 那种变化说不出有多大,但若有似无。 最明显的便是他的眼神,幽静沉淀,里面的阴霾煞气散去不少,莫名磊落许多。 他进来后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放下药碗,宽大的掌心撑住观亭月的背,几乎没让她动半分气力就将人推着起身。 “慢慢喝。”燕山小心把碗凑到她嘴边,眼睑却是低垂着的,“已经不烫了。” 这副汤药里加了一味甘草,苦涩便没有那么浓烈,些微透着甜,以至于她一气喝完眉头也未曾皱过一下。 背后伤痛初愈,观亭月不敢倚靠软枕,腰身笔直僵硬,眼见燕山过来接空碗,她定定地凝视他,忽然探出手指,轻柔地抚上青年的侧脸。 燕山所有的动作俱为之一停,就顿在那里,安静而听话地由她摩挲。 观亭月捧着他的脸沉默了好久,似是在思索什么,片晌方低声道:“燕山。” “你与我讲一讲,跟着李将军那几年的事情吧?” 他嘴唇细微地开合了两次,并不问缘由,极顺从地依言作答:“那个时候他告诉我,说大奕日薄西山,已经时日无多,待新王朝建立,观家忠于高阳皇室人尽皆知,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若想要保全你们,只能让自己居于高位。” 燕山深重地吐出一口气,“最初几年我随他南征北战,到过很多地方,参与过几场声势浩大的死战。但直到新帝登基,我的军阶都不怎么高,仅到中郎将而已。” “可即使如此,仍有用心险恶之人看不过眼,把当初我曾在观家军服役的事捅了上去,后来连中郎将也没得做,被打回去接着任校尉。” 言至此处,观亭月瞧见他眉峰轻浅地聚拢,嗓音骤转,“我那时气急了,简直恨到骨血里。趁其醉酒不备,雇人不动声色地结果了对方的性命。” “那一刻我才明白,真正要博取功名利禄,封侯拜相,光靠自己一腔孤勇是不够的,还得学会怎么在暗潮汹涌的官场上立足脚跟。于是我也逐渐开始左右逢源,借李邺的东风,结识朝廷中那些能够为我所用之人……” 她抱着双腿,一言不发地听他讲述多年以前从未了解过的往昔,听他在如临深渊的处境下,一寸一寸,刮骨重塑似的改变自己。 只言片语,便已是韶华流过,岁月如驰。 燕山的目光一直没有与她接触,长睫如羽,垂眸就遮住了大半眼瞳。 “……之后我受封定远侯,却只能经年驻守在淮化那种地方,对外面所知甚少。” “我知道时机成熟了,四处派人打听你们的消息。” 他说到这里,嗓音倏忽而止,喉头却上下滚了滚,言语尽数压在咽喉当中。 “可乱世刚得一统,各地的户籍还未重建,根本找不到任何观家人的下落。”观亭月依然一瞬不瞬地凝视他,看着燕山用力收紧了撑在床上的手,青筋嶙峋。 “而你们都又改了名姓,我……” 话语未落,手背突然被一抹柔暖所握,温润细腻如山涧之水。 他还没来得及回神,唇上蓦地让微凉的柔软触感覆盖,在短短眨眼间,便占据了一切的意识。 继而渐次放大,清晰,避无可避。 观亭月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吻上了他。 因而燕山后半截话尽数堵住了,也忘记了原本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有一线酥麻顺着指尖缠绕上他心脉,喉头登时一紧,居然隐隐发痒。 她人带着病气,于是嘴唇也显得缺少血热,吻得不深,亦不浓烈,轻描淡写又蜻蜓点水。 燕山在怔愣片刻后,迟缓的神经终于反应过来,掩埋在最幽暗处,他惦念了上千个日夜的心绪骤然唤醒,就像是镜湖中投下的石子,涟漪万千而起。 他在那单薄的柔软辗转至唇峰时,突然猛地扣住观亭月的头,不由分说地加重了这个吻。 从唇缝探入纠缠,几近用力的反客为主,偏不愿她那样敷衍。 燕山能听见两人唇齿轻触的声音,感觉到她苍白的脸渐次回暖,苦涩的药汁辗转在舌尖。 依稀,还能察觉出因自己轻狂而换来的,她不甚明显的反抗。 燕山不断的索吻,几近沉迷,总觉得不够,还是觉得不够…… 他嘴里的味道很干净,带着男子独有的温热阳刚,说是霸道倒不如说是情难自控。 直到他自己都感觉到气息渐短,才终于放缓了节奏,然而在松开观亭月之前,却捉着她的手,略一用力,往后将她压在床上。 四面“咯吱”一声响。 还好金词萱这床铺得厚实,观亭月乍然被他横冲直撞地这么一推,险些碰到伤口,她刚包扎完,都不晓得有没有在结痂。 此刻,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下来。 桌上没点灯,屋内是晦暗幽邃的一大片。 她躺在下面,视线径直同燕山的交汇。 他吐息十分灼热,许是方才发了场疯,自己都还没缓过神,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双眼蒙了层水雾似的湿润。 观亭月瞧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虚弱地笑:“干什么?我还伤着呢。” 后者双眸里的光逐渐归位,知道是清醒了。但他人听罢这话,表情竟有些不服地愠色。 燕山嘴角的筋肉轻轻咬动,继而他低头下去,吻落在她耳垂、颈项和锁骨间,不依不饶地细细啜吸,大有要解她衣襟的架势。 观亭月挣了两下,禁锢太紧,没能挣开,只好无奈道:“燕山。” “你也就是看我现在受伤了不敢轻易动武,有本事,等我伤好了你再这样试试?” 他闻言撑起身来,倒是承认得坦坦荡荡:“你说得对。” “我就是趁人之危。” 第86章 (修)毕竟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观亭月听了, 躺在那里轻轻一笑,“既是要趁人之危,怎么当初在怀恩城的时候不做?” “我那会儿可是昏睡了好几天, 动也动不了。” 燕山一双眼紧紧地盯在她脸上, 看不出情绪,半晌才低低道:“那时不忍心。” “现在就忍心了?”她好奇。 “现在……”他叹了口气, 终于松开了观亭月的手,从她身上起来,“现在也不忍心。” 燕山在床边坐着,正对的窗户半开一扇, 远处的灯火和月光一并稀疏地漏进房内,景色是幽静里透着繁华。 观亭月默不作声地在他的背影上瞧了片刻,拽住其衣摆,“诶, 拉我一把。” “伤口挨着挺疼的。” 他扶着她起身, 睡得太久,稍稍活动一番, 周遭的筋骨就响个不停。观亭月吃力地转过来,尽量牵动后背的皮肉, 好一会儿才调整好姿势坐在他旁边,两手撑着床沿。 “你找了多久?”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燕山不明其意:“什么?” 她重复道, “你找我们找了多久。” 耳畔的声音犹豫半晌, “三年……还是四年吧。” “不好找。”他说,“到处都太乱了,也不知你们竟流落各处。之后……李邺给我出了个主意,雇来几个写文章的读书人, 编造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小说拿去坊间传唱,本意是打算叫你们知道我的行踪。” 燕山自己都不禁好笑,“现在想想,多半用处不大。” 谁能料到她会那么穷呢。 “可真是对不起。”观亭月自我调侃的嘲讽道,“让燕大侯爷白白破费了。” 燕山鼻腔里轻轻一哂,末了,又侧过头唤她:“诶。” 观亭月:“嗯?” “那你呢?”他嗓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这些年……你有想过我吗?” 乍然被他这样问起,观亭月的视线缓缓旁落在昏暗的窗前,目光显得有些飘,并未立刻回答。 在她沉默的时候,燕山便认真地将她望着,像是怕错过任何一个表情,执着得磐石无转移。 良久才听到观亭月如实开口。 “想过。” 这两个字的尾音里隐约夹杂着绵长的叹息。 她仍注视着远方被人烟照亮的绮丽夜空,语气忽然很难形容,“毕竟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不想。” 在麒麟军军营等待破晓时,她从午夜梦回中惊醒过;在一战告捷,痛饮三百杯,独自一人回到房里时,她没来由地闪过些许画面;甚至此后流离转徙,定居永宁边城,也偶尔在梦里见过燕山几回。 尽管并不经常,且随着岁月流转旧事越来越淡。 可记忆从不会放过她。 那段时光,这个人,是注定了深刻在血液里,轮回转世也不会忘的。 “……虽然那个时候,我的确没怎么喜欢过你。” 她把余下的补充完。 燕山不自在地交握着十指,略感介怀地侧头,“后面这句可以不必讲。” 但他心里还是很高兴。 听到她说,十年来亦有想起过自己,他便已经觉得很值得了。 观亭月瞥见他吃瘪,漫不经心地牵着嘴角浅笑,发现原来喜欢人和被人喜欢的感觉,也并非自己曾经猜测的那么寡淡无趣,矫揉造作。 居然还挺甜的。 正如此想着,冷不防她手被燕山捉了过去,轻放在唇瓣下蹭了蹭。他方才升腾的体温尚未降下去,吐息犹是灼热的,双星眸中有意犹未尽的沉湎。 “诶……刚刚那句话,再说一次吧。” “哪句?”她想了想,试探着道,“我的确没怎么喜欢过你?” 燕山:“……不是这个。” 他只好无奈地亲自解释,“说,我是你的男人,那一句。” 观亭月一愣,当下张了张口——但也仅是张了张口。蛮奇怪的,她自己讲这几个字时胸怀磊落,可从他嘴里冒出来,掐头去尾,几番修饰,无端就是暧昧了许多。 “作甚么非得要再说一遍。” 后者给的回答十分不讲道理:“也没什么,我就想再听一次。” 她抿了两下嘴,“你……” 难得想纵容他一回,然而观亭月几次起头,最终都夭折在第一个字上,舌头简直要打结。 而燕山就支着下巴,笑容浅淡,神色间却饶有兴致地等待着。 “不行不行。”她败给了自己发自内心的别扭,实在无能为力,“不行!我说不出口。” 对面的青年望着她笑,心情甚好的样子,也就不再强求了。 此时的窗外吹来几缕萧索的北风。 燕山把滑落的外袍替观亭月仔细披上,顺手将她散在胸前的长发拨到背后去。他很喜欢看她露出脖颈,乌黑的青丝衬着肌肤雪白,修长得恰到好处。 “当年的事情,你后悔过吗?” “没有。”观亭月甚至没问他是哪件事,便心有灵犀,“再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会那么做。” 燕山指腹轻抚着她的手背,听见观亭月突然道。 “燕山。” “如果我说,我可能没法如你喜欢我那样地去喜欢你,你会介意吗?” 她问得很严肃,眼睛看向他时,带着要与人摊牌的郑重。 而燕山闻言,动作只是一顿,他貌似漠不关心地握着她的手,低眉敛目等了很长一阵,方沉声说: “以后这种话,就不要再提了。” 在观亭月正待询问之前,他接着道:“感情的事不是做买卖,非得讲究个银货两讫,平等交易。连买卖也不一定总是公平的,又何况你我?很多时候,我自己认为甘愿便好,你犯不着想那么多。” “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嗯。” 她若有所思,“我知道了。” * 养伤的日子平平无奇,金词萱不知熬煮的是什么药,观亭月吃下去,十二个时辰里十个时辰都在睡觉,难得清醒一回。 燕山头两天整日整日的陪着她,而后据说是有别的军务要忙,没待得那么久了。 倒是多亏这昏天暗地的沉眠,她精神状态好了不少,连周身的气场瞧着也比先前更为明亮。 病中一大家子人轮流来瞧她,屋里几乎时时刻刻都挺热闹的。 有时观行云和观天寒两人会一起来,如今没了招安的事情束缚,聊着聊着就要吵嘴;有时江流也会上门碎碎念的埋怨,觉得此番行动她没带上自己,有被忽视的悲伤;再然后便是双桥同金临,这俩是如出一辙的难以沟通,观亭月常常面带微笑地听他们讲一大堆自己不明所以的鸟语,权作消遣。 如此她从月初躺到了月末,完美错过了春节及上元的夜市灯会。 当观亭月终于恢复得能够下床时,这日,她迎来了一个严肃的时刻。 正屋的大堂之内,金词萱郑重其事地端坐在侧,紧挨着的是观天寒和金临,背后则站着族中几个长辈。 而对面,观亭月大病初愈,旁边孤独地陪了个三哥观行云,江流临时充当跟班,尽职尽责地立在身后。 “那么。”金词萱开了腔,“两家人已到齐,闲话我就不多说了。” 她一把手边的帖子笔直推到观亭月面前。 “这是你家的庚帖。” 观亭月点头:“多谢。” “不必。我们家的呢?” 她面不改色:“弄丢了。” 金词萱:“……” 鉴于两朝交替,战乱时民生艰难,庚帖丢失也在情理之中,故而金家并未太过苛刻,这门婚事就此尘埃落定。 金临却不由遗憾,他瞧着似乎对观亭月的印象还蛮好。 “我堂姐说,你生性不羁爱自由,喜欢在外锄强扶弱。” “唉,那就不能陪我一块儿待在家里读书习字,养花刻木雕了。你我是做不成夫妻的。” 观亭月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为自己感到可惜,只能勉强附和:“嗯、嗯……” 观行云见状松了口气。 因为他发现真正的“前妹夫”比假的“前妹夫”还要不如,是个龟缩在四方小屋里的书呆子,十分不符合观家人的气质。 观天寒也松了口气。 因为这庚帖其实是他年少无知弄丢的…… 而今,连懵懂如双桥都快品出观亭月同燕山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了,大家沿途见怪不怪,也是习以为常。 唯有一人闷闷不乐。 江流从吃晚饭起就显得忧心忡忡,无精打采,一副心思沉重的模样。待得酒宴结束,他趁四下无人,非常肃穆地拦住了观亭月。 “姐。”少年平日便惯常端起一副老成持重的姿态,眼下愈发正色,“你真的要嫁……真的要和燕山在一起吗?” “怎么?”她不解之余有点好奇,江流极少管这种闲事。 “可他再如何也是朝廷的鹰犬,皇帝谕旨亲封的定远侯,食大绥之禄,心自然也是向着旁人的,你不在乎吗?”他表情凝重,并非随口一言。 观亭月未曾往心里去,只觉好笑,“你想得太多了,燕山他不会。” “你就那么肯定他不会?!”江流拔高了嗓音,“他花言巧语骗你的时候,自然桩桩件件都说好。谁知是不是朝廷派来监视咱们的……” 她无可奈何地摁着眉心,简直不知要从何解释,“燕山早些年其实是我们家的人。” “唉……怎么和你讲呢,这里头的事太复杂,等过几天我寻个机会,慢慢和你长谈。” “总之,我可以拿命担保,他绝对能够信赖。” “早些年是几年?”他刨根问底,越是听她帮燕山说话,越是感觉她身陷其中难以自拔,“哪怕从前是观家军,谁知晓现在是不是倒戈向外了呢?姐,你就是容易心软!” 江流眼下看观亭月,一如看给男狐狸精迷了心窍的纣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满目悲愤,一颗老臣心只恨不能剖出□□来死谏。 话不投机,他到底是忿懑的走了,带着一腔不被世人理解的苦闷。 襄阳二月间的春城,彩灯还没收尽,从高处俯瞰这万户千家,火光映着锦绣成堆,红砖琉璃,招牌如森。纵然隔得那么远,依稀能听见街头小贩叫卖的声音。 观亭月的目光落回院子里。 两个小孩儿正在其间老驴拉磨似地打转。 江流约莫是想采些早开的桃花去泡茶喝,身后缀着一根人形尾巴观双桥,一路被跟得烦不胜烦。 因得前段时日她忙于山庄的事,回来后又闭关调养,双桥无人照看,倒是把他盯上了,现在成天如影随形,走哪儿追哪儿。 “你这个弟弟,好像对我很有意见?” 燕山在旁边给她拢了拢白狐狸毛的披风,将一只烧好的汤婆子放进观亭月怀中。 “坐这么高的地方没事么?会不会冷?” 金府二楼的露台视野宽敞,可将大半个襄阳收入眼底——她喜欢来这样的去处瞧夜景。 “没事,别听我二嫂大惊小怪。我又不是瓷塑的。” 观亭月与之并肩而坐,她脚悬在半空,腿细长且瘦,远远望去就像一尾窈窕的蓝鹊。 谈起之前的话题,便仰头沉吟片刻,“江流……” “其实也不怪他那么疑神疑鬼。” “昔年郑氏的三军铁蹄踏破京城,对皇宫中人肆意屠戮,赶尽杀绝。他那时才十岁出头,一个孩子,从禁庭险险脱身,自此又在外漂泊流浪了许多年,对今朝的兵,今朝的官,当然没什么好印象。” 第87章 小孩子的话也那么往心里去。…… 燕山闻言奇怪:“他在宫中?怎么, 你去接观老夫人的时候,没能把他一块儿带出来吗?” 观亭月望着夜色摇头,“那时四处都很乱, 我们家因为大势已去, 不少女眷忙着卷走金银细软,连个能主持大局的也没有。我回到京城, 府上一片狼藉,而城里逃难的百姓多如过江之鲫,想要打探消息根本不可能。” “听闻起义军一路高歌猛进,不日就将兵临城下, 奶奶年事已高,我只好先带着她离开。” 她不知道江流在外亡命的年月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个少年从来不提。 观亭月看得出他不愿意谈旧事,便也很少主动问。 “生江流的时候, 我娘体质就不算太好, 而后缠绵病榻,没多久就过逝了。” 她叹惋道, “所以这孩子自小瘦弱,并不是个学武的苗子。家里也没有强求他一定要在武学上有什么建树。” 院子里, 江流被双桥亦步亦趋地踩到了脚后跟,当下转头来便要炸毛。 后者给他吓得顿在原地,很快见他仍背过身往前走, 于是厚着脸皮继续不依不饶的黏着。 观亭月慢条斯理地歪头看。 “等将来他长大了, 再问问他想做什么。” “读书考功名也好,从商跑买卖也好,大江南北游历也罢……反正干什么咱们也供得起。”说完,意有所指地侧目朝他一挑眉, “是吧?” 燕山笑得无奈,“你都开口了,我还能说什么?” 他信手捞了观亭月的一缕青丝放在唇边轻嗅,目光却落在底下,神色很深远,倒多出点别打算来。 翌日清晨,春分一过去,早起就时常能见到和煦的暖阳。 江流尽管功夫稀松普通,但为人勤勉,刚至拂晓便在花园里练拳了,一招一式打得扎实认真,拳风还扫下来几片树叶,很是有模有样。 一套拳法正收尾,余光忽见得有人行来。 燕山在边上已经瞧了一阵子了,等他打得差不多,这才慢慢走近。 “这些谁教你的,你姐姐吗?” 少年傲气地轻哼,“幼年时家里的师父教的……” 随即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搭话了,急忙装腔作势地补上一句,“与你何干。” 他却也不以为忤,反而慢悠悠地一笑,“你多年习武,底子不错,却并没有专精哪一门武学,大概只用以强身健体。” 江流不以为意,“那又怎样。” 燕山仍道:“读书上也极少看孔孟,做文章,倒是杂集志怪买的更多些。相较之下,我见你似乎对占星卜卦,数术玄学颇感兴趣。” “如何?”他语气带着引诱,“要不要我想办法,让你进司天监?那里的许多还是大奕旧臣,很合适你。” 江流敏锐地捕捉到了阴谋的气息,怀疑地盯着他,“你想收买我?” “对。”他并不避讳,“我就是想收买你。” 少年从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大人,只觉自己的节气都叫人侮辱了。 “哼,我劝你别做这等打算。” 他梗起脖子,“我才不会为了那点蝇头小利改变自己的立场。” 燕山提醒道,“是么?你可要考虑好了再说。” “若真想我认你……也不是不行。”江流刻意卖了个关子,“只要你肯去找皇帝辞官致仕,等身份清清白白了,我自然叫你一声姐夫。” 燕山听完不予置评地轻笑: “看样子,你的确是很讨厌绥官。” “怕了?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荣华富贵是吧?”江流见他不再言语,只模棱两可地举步离开,在心底里更添了几分坚定。 果然。 连为我姐归隐山野都做不到,还叫什么毕生所爱! 一看就是个骗子! 于是乎,他怀着难以宣泄的愤怒,把以往半个时辰的练拳延长到了一个半时辰,待得半上午才大汗淋漓地走出金府。 ——他答应了金临,要去市集上看看有无新出的戏曲本子。这位兄台近来想唱曲儿了。 当下,街巷已经十分热闹。 左边卖的是肉脯、咸菜、梅花包子,猪羊荷包;右边则是蜜饯、瓜果、分茶、酒水。一些做瓷器古玩生意的商贩立于街侧,拢着嘴叫卖。 江流从熙熙攘攘中穿过,冷不丁却听见一个突兀的声音从四周的吵杂里脱颖而出。 那是个老妇的哭声。 他其实之前便已瞥见一位老太太坐在铺子门边,心下本不欲多管闲事,正咬咬牙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然而,这位老妪登时嚎啕得更加厉害了,听得他着实于心不忍。 “老人家。” 江流只好又退回来,蹲在她面前,“您怎么了?是有什么难处吗?” 老太太一把年纪,满头银发,哭得声泪俱下。 “我苦啊,小娃娃……把屎把尿养到二十有五的儿子,如今叫人陷害进了牢狱,想替他伸冤都不能。我孤苦无依一个人,以后可怎么活——” 接着她断断续续地诉苦,说自己儿子多么多么孝顺,又是如何莫名背上了官司,如何被栽赃锒铛入狱,她手握一纸状书却无法告官。 江流起初还深感同情,听到后面却越来越糊涂。 “你的意思是,官府已然定案,你眼下拿出了新的证据,也写好了状纸……那你为何不直接去告官呢?” “小娃娃有所不知。”她一本正经地解释,“按照大绥律,这定了案的官司要再翻案,得由县里的里老审过状稿,出具文书才行。” 少年似懂非懂地颔首,“那你不能去找里老吗?” 老太太抬袖拭泪,“找过了,里老最近病重在床,说是体虚无力,不见客。” “等他好了再去,不行么?” 听罢,这老人家哭得更凶残了,“可我儿明日就要被押解上京,处以极刑了呀!” 她捂着脸悲痛欲绝,嚎得江流无端内疚,处在他这般年纪的男孩子是最见不得老人掉眼泪的,抓了抓耳根,忽然灵机一动。 “有办法了,我陪你去找里老。” 江流离家数月以来不断让自家兄长们耳濡目染,以至于他想到的办法简单粗暴,而且充满了世俗的味道——对着里长家门当场摆出一块沉甸甸的三十两银子。 老太太:“……” 很快,里长的病就不治而愈。 从审查到写文书,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看起来三十两的药效确实不小,几乎是立竿见影。 江流将几份物件收装好,当即信心满满,感觉要做好事也不很难嘛,只要有钱。 “证明在此,您就不必害怕再被官府为难了。” 他带着老妇匆匆赶回襄阳衙门处,正值午时,阳气最盛之刻,官衙大堂早聚着一百姓,似乎已在升堂审别的案子。 而角门处却有数十人排着队地交状纸,闹得沸沸扬扬,仅一位主簿在外安抚民众。 “官爷,官爷,我家的地给人占了半年了!请一定让知府大人为我评理啊。” “官爷,我要状告邻家的狗子强抢民女!” “官爷,我们石头村的矿山被隔壁李子村偷偷掘了三年,山都快被掏空了……” “官爷……” 江流看得是瞠目结舌,“每日竟、竟有如此多的案子?” “这是自然。”老妇显然已经司空见惯,“光整个襄阳府的人口就有上百万,更别说下面还有州县,州县之下亦有村落,状纸案宗肯定多不胜数。” 只见那位主簿从容不迫地把“诸位不必着急,一个个来,一个个来”车轱辘似的重复。 “慢着!”忽有一人朗声亮嗓,把手一扬,“这儿有一百两,你们拿去平分,别在眼前碍本公子的事。” 他话音刚落,周遭诡异地静了半晌,接着群情激愤,全都纷纷上前要抢。 金钱的力量破开了队伍,财大气粗的公子哥畅通无阻地一马当先。 “张主簿。”他递上状书,悄悄从袖中又抽出两张银票,“劳烦您通融通融,午后先审我这桩案子,五百两不成敬意。” 江流看得明明白白,就怕慢人一步,忙挤上来:“等等,我出六百。” 对方没想到居然这都还有抬价的,吃惊之余不甘落后:“……七百!” “八百!” “我出一千!” 江流咬咬牙:“一……一千五!” 这是大哥给他的所有零花了,再多恐怕得去找观亭月讨。 听他喊得如此铿锵有力,果决坚定,老妇人在旁震撼不已,掰着指头算赶不上他抬价的速度,几次三番想劝阻。 那人或许没见过如此人傻钱多的奇葩,在一千五真金白银的重压之下,好悬没往上再加。 少年暗自松了口气。 “这、这……小娃娃,哪里使得花这样多的钱啊,使不得的,使不得……”老太太连连摆手。 “没事。”江流端起一副行侠仗义的做派,豪情万丈道,“人命当然比钱财重要。” “如此,您的儿子便也能沉冤昭雪了。” 而钱财……终归是身外之物。 他颤抖地摸出一叠,试图劝说自己。 “这会儿暂且只有五百两带在身上,等着,我现在便去取……” 他一句还没说完,人群后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声音。 “张主簿。” 长街树荫之下,穿得挺人模狗样的中年人缓缓走近,绸缎长衫,头戴儒巾,很是趾高气昂。不知是什么来历,让那主簿一看便陡然严肃起来。 “我这也有一纸诉状,劳烦交予知府大人。” 后者立时诚惶诚恐地摊开两手,越过江流将其接住。 “诶。”他不禁辩驳,“明明是我先的……” 那位中年书生斜睨了他一眼,不曾否认,“没错,是你先来一步。” “不过小友,按照大绥律,审案以案情轻重缓急为主,其次便是提交先后。但除此之外还有一样特例——若有官阶,便不适用以上情况,直接受理。何况,你这又只是二审翻案。” 言罢,中年书生整理衣襟,“在下清水县正八品经历,朝廷命官。” 江流万万没想到途中还能杀出个程咬金,指着他无言以对:“你!……” “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这就是律法的道理。”他轻描淡写弹弹衣袍,“明白了吗?小少年,你给再多的钱,也是无用。” 江流:“……” 他怔在原地,大概从来还未思考过这层因果,而边上的老妇眼见又要抹眼泪,嘴里倒不忘安慰他两句。 “娃娃没事的啊,没事。” “是我儿命不好,怨不得别人的……” 远处告官的人们正在争相抢银票,近处的富家子弟摇头喟叹,而一无所有的老太太伤心欲绝。 官府衙门外整个就是一出人间百态。 就在苍凉的啜泣声中,一个话音不紧不慢地插进来。 “既然是大绥律例,那么正三品侯爵应该够用了吧。” 江流微微一愣,和在场的众人一并回头寻声望去。 临街不远站着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军官,二十不到的样子,脸圆且稚嫩。乍然接受到周遭的瞩目,他目光滴溜扫了一圈,先憨厚地笑起来。 “这是我们侯爷的原话。” 江流眼睁睁地看着燕山的亲兵笑盈盈款步上前,径直抽走了他怀里的状纸文书,十分谦和有礼地递给了府衙主簿。 一旁的富家公子犹在嘀咕不休,这回那位不可一世的八品经历倒难得闭了嘴。 此刻在对街宽大冗长的酒幌子下,两个不易察觉的人影正悠哉地打量着这边的情景。 观亭月见江流一副心神不定,魂不守舍地样子,侧目瞥了一眼燕山。 他似乎早有预料一般,神情姿态都从容得很。 “你安排的人吧?” 后者不置可否地挑眉,“偶尔也该让他知道官职在这俗世里的用处。” “天底下不是什么事都能用钱摆平的,否则,怎会有成千上万的读书人挤破了头也要中举。再家财万贯的商贾,对待芝麻大的小官也不得不礼让三分。” 观亭月斜着视线,“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儿子锒铛入狱的可怜老妇,对吗?” 燕山倒是万事不避她,“也没有出手阔绰的富家公子和目中无人的经历。” 她好整以暇地单手叉腰,带着兴师问罪的语气,“我弟弟是拿给你这么骗着好玩的?” 青年轻轻一笑,“他企图劝我去乡下种地,若哪一日叫人陷害关进了大牢,你可很难救我出来了。” 观亭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吧,还看什么。” “小孩子的话也那么往心里去。” * 金家这场乱局尘埃落定后,其名下的产业也逐渐恢复如常,好几处被查封的宅院陆续收了回来。 这日傍晚,观天寒终于翻箱倒柜地将他的那把钥匙找到了。 观亭月本以为他这份也会和大哥、三哥的情况一样,材质大小各不相同。但令她意外的是,二哥的钥匙虽与大哥的钥匙不同,却和三哥的是同一种做工。 夜里,她在床边细细比对了一番,只觉奇怪。 “到底是开什么的……” 三个金属物一并排开,在灯烛下流出笔直的光。 观亭月正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拨弄,忽然听见鸟雀振翅的动静,似乎是从窗后飞来,一路向北而去。 她行至墙边,抬起支摘窗不解地往外看。 春季里草木疯长,亭亭如盖,遮得满院皆是青葱碧绿,很难瞧见什么,唯有梢头挂着轮半弯的皓月,在树影间交错。 耳畔开门的“吱呀”声稍纵即逝,她隐约发觉到一股浅淡的温热气流正靠近背脊,继而腰上蓦地一紧。 燕山从后面抱住她,双手环过腰身,贴得严丝合缝,一低头就能蹭着她的脖颈。 知道他晚上临睡前总得过来巡视两圈,观亭月几乎没侧目,只心不在焉地抬手,随意在燕山耳后揉了两下。 青年的发丝略湿润,许是才沐浴,有挺清新的皂角香味。 而今的时节晚风已经不冷了,空气里的花香、嫩叶香、泥土香,再加上氤氲水汽,混合成了一股独有的,和暖安宁的味道。 她闻一下就觉得心都静了。 “在瞧什么?”他问。 “也没有什么……对了。”观亭月握住他搂在小腹间的双臂,“你来得正好,我有个发现要给你看。” 燕山由她轻拉着走到床边,等着看她所谓的“发现”。 而观亭月并不是去拿那三把钥匙,她低头在枕下翻找片刻,取来的,是永宁外山谷中,观林海不曾烧尽的书信。 “这个?”燕山先是挑了挑眉,随后又奇怪,“不都仔细读过了吗?” “对。但在此之前我们不是一直认为,这是我大伯写给我爹的信件么?” 她从其中抽出一张。 “我最近闲时再看,却发现有一封的笔迹竟并非我大伯的。” 他闻言神色略有变化,伸手接了,与余下的信件作比。 观正风武夫出身,字迹算不上飘逸遒美,可劲力十足,透纸而出。 然而这封异常的信虽同样书法普通,字里行间却虚浮不定,错字也更多一些。 “也就是说。”观亭月深沉道,“当年事情的始末,其实还有第三个人知晓。” 燕山眉头微动,“第三个人……” 那人写—— “西宫近日不思饮食。” 中间火燎了半截文字。 最末是,“感念昔年善举,雪中送炭之恩,无以为报。” “愿‘老宅秘密’终能重见天日。” 第88章 纵生于荆棘,仍旧灿烂。…… 灯烛“啪”地爆了一朵星火。 他们俩隔着信纸相顾无言。 料峭春风裹挟花香而入, 在观亭月鼻尖打了个转,她忽然觉得有些痒,于是偏头轻嚏一声。 燕山顿时回过神来, 看见窗子正高高支起, 忙上前放下,不由薄责道:“身体没好还开那么大的窗。” “是花香太浓了。”她不着痕迹地摩挲嘴唇遮掩。 “信的事情且先放在一边。”燕山把东西递还给她, “金家主七日前就停了你外敷的药,我瞧瞧现下伤口愈合得怎么样了。” 观亭月点点头,依言放好了信件,侧对着坐在床上。 夜间她穿得随意, 春衫轻薄,丝绸宽松。拆下衣带把袖子往后一挽,整片后背便露了出来。 燕山斜坐在旁,抬手轻轻撩起几缕乌发。 观亭月的青丝很长, 早已长过了腰际, 她却并未去修理,偶尔得闲心情好会编些花样, 但大多时候都是披散的。 黑亮的长发光润如缎,柔软的烛光又将她肌肤照得极细腻。 假若不是满背狰狞纵横的伤, 她裸背应该会很好看。 毕竟腰身细,细而有力,显得张扬却不失美感。 燕山的目光幽暗, 从她颈椎一寸一寸落到最下面。 上次在怀恩城外, 他也这么瞧过一回,但没有敢太仔细,只记得她伤多,如今认真地数下来, 从上到下,共是五条疤。 前不久的暗器伤已经只剩淡淡的白痕,是新长出来的皮肤。 而那道刀伤划得之深,连愈合后也如山脉河流,褶皱而起。 观亭月半晌没听见他说话,转目瞥了一眼,不以为意地开口。 “你不会是吓到了吧?” 她淡笑,“好像二嫂身上亦有许多烫伤,我二哥可是一点不嫌弃。” “我有说嫌弃么?” 察觉到他的手指轻抚过背脊上陈年萧索的旧伤疤,语气不屑,“你二嫂还会为这种事踌躇犹豫,数月畏惧不前。” “你我之间便不需要担心这些,将来即使有那么一日,不必开口问,我的心思你应该知道。” 观亭月闻言,散漫地调侃,“别咒我,我不想有那一天的。” 话还未说完,后背的旧伤忽然被某种温软之物覆住,润泽缱绻,和煦得像春光一样。 她怔愣住,肌肤反应之快,瞬间起了一层显而易见的鸡皮疙瘩。 燕山的唇微微带湿,发梢也湿,扫在身上痒痒的。 他似乎也仅是纯粹的贴着,有近乎虔诚的意味在里面,良久才轻轻舔舐一下。 “你又干什么?”她偏过头,无可奈何地笑。 这不是燕山第一次了。 现在看来,上回他八成也是借口给自己清理伤毒才以口相就的。 “……不干什么。”燕山慢吞吞地起身,仍旧摸了摸她那些伤痕,“就是,喜欢你这些疤。” 观亭月从没听过如此匪夷所思的癖好,啼笑皆非:“人家都爱肤如凝脂,皓腕凝霜雪的姑娘,你倒好,喜欢满背带疤的?” 是不是哪里有病? 她挺想嘲他,最后还是作罢。 青年只是讥讽地哼了一声,似乎对此很轻蔑,他将衣裳拉上她肩头,自后伸手拥住,颔首埋在观亭月发丝里眷恋地嗅着。 “不行吗?” 燕山知道世间有许多女人。 温婉大气,千娇百媚,娇蛮可爱。 千人千面,他见过不少。 但不知为何,对于这些人,他见过也就见过,从来难以动情。 无论是养在深闺,还是挣扎于市井的女子,似乎与他总隔了有山海那么遥远。 再美好,却终究不是自己这个世界的人。 他喜欢的,永远恣意飒爽,永远意气风发。 知进退,明轻重,也从不轻易妥协。 纵生于荆棘,仍旧灿烂。 只能观亭月。 就只能是她。 * 半个月前寄给大哥的信,终于等到了回复。 观长河在信中高度赞扬了她捡哥哥的速度和能力,对自己寻找数年却不及她一年有成效深感挫败,顺便还问候了一番二弟媳妇,言辞明里暗里都透出一股很想和金家做生意的期待。 而信件的结尾,大哥则提到一个早些年在观家侍候他们娘的嬷嬷。 “你们若想知道点什么旧过往,不妨去找她问一问。老太太住在京城,我特地安排了人给她养老,眼下应该健在。” 金府花园旁有一小片雅致的去处,精心打造过的光滑长石为桌,圆石凳为椅,左侧可看尽园中景色,右侧翠竹苍苍,下植红梅与桃,此刻长得堪称繁华,满眼鲜嫩绮丽的绯色花光。 观亭月正坐在桌前,就着一盘玲珑剔透的樱桃,和燕山念信上的内容。 “‘应该’健在……看来,我大哥也不是常有这位老嬷嬷的消息。” “届时到了京城再抽空绕去瞧瞧。”燕山支肘饮茶,“反正四把钥匙而今都已有了着落,不急一时。” 言语间头顶一道小小的阴影飘过。 是只画技不怎么能入人眼的纸鸢——说纸鸢都抬举它了,顶多算是纸。 这几天气候不错,春阳晴好,微风徐徐,是适合放风筝的好日子。 双桥拽着她自制的纸鸢在花园中疯跑,陪她玩的倒不是江流。江流自诩成熟稳重,不玩如此幼稚的把戏。 所以,同她一并玩风筝的,是人不轻狂枉少年的观家三少爷。 这位爷轻功好,溜着条长虫的风筝,在天空能被他挽出朵花儿来。 “哈哈,怎么样?小丫头。” 他欺负小朋友半分不会脸红内疚。 “本公子还能更快呢。” 底下的少女仰首冲他龇牙咧嘴。 江流:“……” 不知怎的,他站在边上总感觉有点丢人。 燕山余光瞥见观亭月拖起下巴,神色温和地看着花园中的一帮熊孩子在笑,自己也就跟着看了她一会儿。 “诶。” 过了不久,观亭月的臂膀便被某个人试探性地拍了拍。 “嗯?”她转头时只见燕山的手虚虚搭在桌上,无端挨近了自己些许,一副不自在的模样。 观亭月:“怎么?” “你送了双桥那么多东西。”他视线落在一旁,似乎有点别扭,“连江流也顾及到了。” “一路走来,我却什么都没有。” 这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观亭月的秀眉高高地抬了一抬,倒是挺从谏如流:“那说吧。” “你想要什么?” 仿佛等的就是她这句话,燕山当即把手挪开,将一块形状诡异的木头桩子推到观亭月眼前,别有深意地冲她一笑。 后者拧着眉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琢磨,五官都快皱在一处,也没看出名堂。 “这什么鬼……” “东西”二字还未出口,观亭月就从她不算太久远的记忆里找回了印象。 此物依稀是…… 当初在嘉定找着大哥后,被她毅然决然丢回给燕山的那只半成品木雕。 因为一朝暴富,从此自己就再没动手刻过木头了,难得重温老本行,怪怀念的。 “你居然还留着?” 她不得不大感意外。 青年语气轻松地一“嗯”:“又不占地方。” 观亭月偏头好整以暇地盯了他半晌,最后才半是纵容地摊开手,“拿来吧。” 燕山闻言笑了笑,将早就准备好的小刀放上去。 他笑起来时眉眼明净,有浑然天成的清澈在里面,带着一点少年般的促狭。 “我让庖厨给你们做了点炙羊肉——” 金词萱亲自捧着托盘。 认识久了,观亭月才意识到这人相当不简单。她不过十来天便整顿好了因落草为寇而蠢蠢欲动的几家镖局、漕帮,快刀斩乱麻地把三处军械厂连根拔起,又要与官府交涉,还抽得出空闲替他们考虑饭食。 一个时辰也能掰成三瓣花,何等的面面俱到!简直让她叹为观止。 相较之下……她二哥是真的甩手掌柜,宛如被供在家里,每日尽管做个无情的练刀客。 金词萱招呼远处的双桥和江流。 “二嫂平日繁忙,此等小事我们其实可以自己操持。” 她放下木雕,帮着摆碗筷。 “那怎么能一样呢?”金词萱笑说,“我再忙也得分出心神照顾家里呀,否则人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再去取几只杯盘。”她吩咐侍女。 仲春原不是吃羊的季节,但金家家大势大,想吃什么没有。据说这羊还是特地从关外请来的大厨烹制的,味道别具一格。 双桥对于肉类食物一向痴迷,跑得比谁都快,不料刚至桌前便被人捷足先登。 观行云逗小姑娘素来作的一手好死,用刀叉了块羊排,胡萝卜钓驴似的挑衅她。 “听闻小双桥也是你们家的兵,被你捡到的,是吗?” 二嫂倒上茶水,见那两人玩得开心,顺口一问。 “嗯……谢谢。”观亭月接过来,“其实等入了京,我是想寻个靠谱的先生教教她说话习字的。这孩子山里待得太久,至今还不能成句。” 金词萱:“那是有些愁人。” 对面的双桥为表愤怒,正瞪眼如铜铃地大声嚷嚷:“你……怎么这样!” “我怎样?”观行云厚颜无耻地把羊排从左手换到右手,“你若是乖乖叫我一声‘三哥观行云举世无双’,羊肉我就给你吃,如何?” “行了行了,三哥你也适可而止,做个人吧。”江流实在看不下去,切了条羊蝎子递给双桥去啃,“老大不小了,论岁数,当她爹都够了。” “……” 金词萱听到这里,忽然问:“双桥满十一岁了么?” 观亭月莫名一愣,“呃,她十五……” “啊。”后者喃喃自语,“这么大啦,真是没瞧出来。” 说不上为什么,她听了这话,总觉得心头无故“咯噔”了一下。 而此时,喜当爹的观行云刻意坐在了双桥旁边,捞起羊排风骚地显摆,打算吃给她看。 一口咬下去,没等咀嚼,眉头竟顷刻拧紧。 “嘶——” 他松开嘴,“这肉似乎没熟啊?” 金词萱当下起身,“是吗?” 她忙动刀再切下几块,见那切口的确隐有红丝,不由摇头,“唉,真是对不住,我再让厨房重新做。” 观行云丢了羊排,作势又要去拿双桥的,“都没熟,傻丫头,还啃那么欢。” 观亭月的眉目终于狠狠地往下压了压。 心中忽然萌生起很不好的预感。 第89章 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总感觉双桥在学词句与说话发音上, 与燕山当年相比差得实在太多了。明明从山中出来已近十月,可她掌握的字词似乎还是从前那些,偶尔着急了仍旧忍不住会用四肢奔跑。 这等情况在那时的燕山身上从未出现过。 观亭月望向人群出了一会儿神, 猛然回头问他, “你幼年被狼养大,那我爹捡到你, 是几岁了?” “十岁……十一岁?”燕山思索道,“我自己也不清楚,只能说个大概。” 闻言,她倒是松了口气。 “不过……”紧接着就听他补充, “老将军是在战场上把我带走的。我长于山中,尚懵懂之时便被几个兵痞发现,一直养在军营。” 观亭月听完,表情凝重地缄默下来。 她担心的事情, 还是发生了。 襄阳城医馆之内。 老先生七十高龄, 见多识广,经验老到, 是远近名望深厚的大夫。据说因身体欠佳早已不坐诊行医,多亏金词萱的脸面才将他请动。 他掰开双桥的嘴仔细看了一番, 沉吟着捋了捋白须,而后又执起少女的手,眉头深锁地把脉。 一众人等围在四周, 见他施针切脉, 好一通忙碌。 良久才一副笃定的姿态,面向观亭月。 她立刻正色:“大夫。” “这小姑娘的脾胃很不好。”老医生示意学徒记下症状,“按你们此前所言,她幼时曾与猛兽为伴, 当是生食过不少鱼、肉。而人的体质毕竟不同于兽类,经年累月的刺激对其五脏已是有了无可挽回的影响。” 观亭月忙道:“能治好吗?” 老先生摇头,“我会开张方子给你们略作调养,但因人而异。” “况且,恕我直言。” 他语重深长:“以她而今的年纪要再想恢复普通人的生活,恐怕很难。别说言行举止半年无所长进,就是再过上几年约莫也不会如你我一般能够流利对答。” “为什么?”她心下仍抱着一丝念想,“可我的……我有个朋友,他也是自小被人从狼群中捡回,眼下已和常人无异。” “你那位朋友离开山野是多少岁数?她又是多少岁数?”老大夫反问,“小孩子牙牙学语的最好的时机就这么几年,一旦错过,后天再要找补可不容易了。” 观亭月给他问得哑口无言。 倘若双桥今年十五,那当初被她爹救回便已是九、十的年岁。更何况她本就缺乏照顾,长得比同龄人瘦小,年纪说不定还会更大些…… 掌心蓦地一暖。 燕山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是看出她心神不定。 观亭月与之视线交汇,无端从指尖的触感汲取到一点力量,这才让自己平复下来。 大夫见其语塞,摇头轻叹,“这孩子心智自小受损,哪怕长成大人,举手投足仍是不懂事的小娃娃,能有现下的生活能力,已经算很不错了。” “今后会遭受多少非议,你们做长辈的要有个准备。据我行医六十余年所见,大凡这样的人,多是活不长久,让她高兴一日,是一日吧。” 他并不刻意避讳谁,嗓音悠缓苍凉,近乎残忍的回荡在医馆厢房之中。 分明外间还有病人往来,遥远的交谈声浑浊而热闹,但眼下就是静得犹如凝滞。 在场之人皆心情沉重地垂眸,气氛在一片悄无声息中压抑得难以呼吸。 而双桥不明所以地坐在凳子上,茫然四顾。 她虽听不太懂眼前这老头讲的是什么,却也从观亭月,从江流,从所有人的脸上读出了一点惋惜与悲伤的情绪。 忽然就有些失落。 活着千万般不由己,许多时候今朝做好的打算,明朝一夕风云变幻,连一开始最瞧不上的计划也都成了奢侈。 甚至运筹帷幄如孔明,亦会对着上方谷的大雨喟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见天意才是最令人无力的事。 打医馆回来后,双桥的兴致便不怎么高,她好像一瞬间从那个上蹿下跳的野猴子,成了一个寡言少语的小姑娘。 观亭月不好去打搅她,只远远地站在回廊下看。 双桥孑然一人爬到了凉亭的檐上坐着,晃荡双腿,不知在想什么。 “或许等去了京城,会有更高明的大夫。”燕山行至她旁侧,在观亭月余光瞥来时,倾身将两条手臂搭在栏杆上,“我不是不信任你二嫂找的这位医生,不过是觉得,凡事也没那么绝对。” 听出来他在安慰自己,观亭月轻轻一笑,“其实,我并非执着于一定要替双桥延年益寿,要她变得如同常人,可以自由行走世间——很多事情强求不来的,我知道。” “只是。” 她怅然地感慨,“只是看见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会感到有点难过吧。” 尽管她不再习惯把过错都往自己肩头揽,亦过了会自怨自艾的年纪。 可救不了亲近之人的无力感……纵然麻木,却也不想再经历了。 燕山抿抿唇,安静地像是在思忖,片刻后忽地冲她摊开五指,模棱两可地挑眉。 观亭月不解:“嗯?” 他并未回答,指尖向内地勾了勾,显出一些催促。 她犹豫且怀疑地盯了后者的脸半晌,才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青年一笔一划地往她手背写,落指动作很轻,又划拉得极慢,似乎生怕观亭月认不出这鬼画符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她歪头琢磨,秀眉随着燕山的笔画越扬越高,末了竟不由好笑: “你怎么又给我画小人儿?” “不一样。”他一本正经地解释,“上回是掌心,这次是手背;掌心那个是你的,手背的,是我的。” “是要叫你知晓,你现在并非一个人了。” 燕山捞起她的手翻转,“这面是你,背面有我,凡事呢,我会替你扛一部分。” “那老毛病也能帮我扛一半?” 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老毛病”指的是什么,只好啼笑皆非,“这个我倒是想。” “身不能行,心向往之,可以吧?” 观亭月听他胡扯得莫名其妙,但总算浅淡地牵起嘴角来,低而短促地笑了一下。 然而手犹被燕山握着,某个人貌似一点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便也就由着他去了。 “听了那大夫的话,我沿途不由自主地想……” 她同燕山一并倚栏而憩,傍晚黄昏的光线灿烂多情,透过无数花木依然笔直无畏地洒在面颊间。 “假如昔年你晚几岁被人捡到,是不是也会如此,磕磕巴巴,连一句正经话都说不齐全。” 观亭月一手支着半边脸,猜测着自语道,“吃东西生冷不忌,行为手舞足蹈,喜欢对着人张牙舞爪的,跑起来还会手脚并用……” 说着说着,自己想象那画面,先就笑出声。 燕山:“……” 他叹气,“你就不能想着我点好吗?” 她笑完了,余晖还留在脸上,忽然深深地吸了口气,约莫是种释然,“所以,你比双桥要幸运许多。” 燕山闻言却不以为然地缓慢摇头,“你错了。” “能被老将军带走,能来到观家,本身就是一种幸运。” 他言语间目光投向高处。 夕阳仅剩的一道残红在双桥的眉心汇聚成一个点,末了,很快消失不见,这亭子的一角正落下只雀儿。 金府中的鸟平日有人投喂,故而并不怎么怕生。 双桥瞧见了,极努力的克制住自己体内那股原始地,企图扑上前去的冲动,狠狠地扭回头。 而就在此时,另有一个窸窸窣窣的动静爬上亭檐。 江流踩着松动不平的瓦片,一摇三晃地走到她旁边。 双桥仰起头,一见是他,立刻诚惶诚恐地挪了挪地方,给他腾出位置。 她现下跟着众人久了,反而没了初时的茹毛饮血,暴躁易怒,像是被驯化的家犬,显得小心翼翼。 江流和她挨得不太近,从头到尾眼睛也不转动一下,就直愣愣地注视着前方。 尚未全然沉睡的天空是湛蓝色的,或许还更深一些,透着倦懒。 “喂……” 双桥竖起耳朵看他。 “那个……那个老大夫的话,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她大约是没怎么听明白,只好更用力地把他望着。 而江流却未曾发觉,自顾自地想到了什么。 “实话说,你刚来的那段日子,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他不自在地努了努嘴,“觉得你脏兮兮的,又笨,又野蛮,常让大家丢脸,还老爱缠着我姐姐,做作得要死。” 双桥从这段话里捕捉到了他常用的几个词,知道是在嫌弃自己,便低落地耷拉着脑袋。 “但你毕竟是我们家的人。”江流语气陡然一转,认真道,“既然跟着我们姓了,那就是我们家的人。” “怕什么今后被人耻笑,怕什么没人照顾,没人依靠。家里如此多兄弟姐妹,谁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他越说越是仿佛沉入自己的情绪之中,“再者,学得慢,学得艰难又如何?我向来坚信有志者事竟成,只要你肯,终有一日也能和我们一样,到时我再教你作诗写赋,让你比寻常女子还厉害!” 双桥的水眸里好似投进去了一把星星,蓦地灿烂闪烁起来,她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 “降……江流,谢,谢。” 少年愣了愣,顿时借题发挥地鼓励:“你看你看,这不是说得挺溜吗?” “可见那老头的话也不能尽信!” 双桥紧盯着他,不住地眨眼睛,下一刻,猛地就扑了上来。 “江流!” 后者始料未及地被熊抱了个满怀,当场手忙脚乱地吓了一跳。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双桥却不手松,搂着脖颈欢欢喜喜地叫他,“江流,江流,江流!” 用鼻尖一个劲儿蹭他的脸颊,嘴唇,下巴和鼻梁。 少年被奇怪的唾沫糊了一脸,满面通红地撑着屋檐,好悬没掉下去。 长这么大,他头一回给一个姑娘轻薄了,简直要疯! “呜哇——你、你作甚么?!别蹭了,好脏啊!救命。” 作为长辈的观亭月在远处看了个一清二楚,心下诧异。 “这……这怕是不太好吧?”她震惊地看向燕山,刚想问半大的俩孩子如此不避嫌地搂抱在一处,他们是否需要上前阻止? 有伤风化啊! 后者倒是不以为意地笑笑,“无妨,那应当是狼表示喜悦和亲昵的一种方式,不是要把你弟弟吃干抹净的。” “是吗?”她跳得七上八下的心略为平缓些许,琢磨半晌,又匪夷所思,“可平时,如何不见你来蹭我?” “……”燕山被此话噎了一下,慢吞吞道,“我的心智又没什么问题……” 他说完想了想,“但你若是喜欢的话,下回可以试一试。” 第90章 好可爱啊燕山。 本着“人生若朝露, 行乐须及时”的态度,观亭月再没有追着双桥学字词了,倒是江流每日捧着本蓝皮小册, 煞有介事地教她发音, 还挺严格的样子,据说三日就要一小考, 五日便得一大考。 在双桥生平的第一次大考到来之际,观亭月及时解救了她——日头刚起,她便把小姑娘摁在铜镜前,从头到尾换了身行头, 上街踏春去了。 城外三面环水,一条清流贴在西侧,临河建着流杯亭与水榭长廊,远山树木掩映中露出古寺一角, 四处游人无数。 沿河的杏花与垂柳交织如锦绣, 襄阳官府有心,特地派人搭了不少秋千立在两旁, 以供百姓玩耍。 这自然比待在家里读字念书要有趣得多。 双桥一路雀跃不已,几乎把每个买卖的货摊店铺都打量了一番, 蹦蹦跳跳地往前跑。 倒是江流跟在她后面喊:“……你慢点!认得路吗就瞎窜。” 观亭月和燕山则溜溜达达地闲散漫步。 襄阳自古繁华,大江南北的商贾皆来此经营买卖,因而市面上所卖之物倒是新鲜不少。 “这儿连永宁的玉器都有。”她在一间玉石铺子前打量。 燕山抱怀看了片刻, “春季气候转好, 各地的商路也通了,你能见到南方的特产并不奇怪。” 话音刚落,前方就听见观行云咋咋呼呼地“哦”了一声。 “此物倒是稀奇好玩儿,小月儿——”他饶有兴致地叫她, “你快来看这是什么。” 她闻言狐疑地过去。 只见那梨花树下摆着个精致的杂货小摊,放满了用以观赏的木雕、玉雕、彩陶,一摞不知内容的书籍,还有好些做工讨喜的布娃娃,色彩搭配得很是赏心悦目。 观亭月尚未走近,甫一看清这娃娃缝的是个什么模样,她额头上的青筋就跳了出来。 偏观行云毫无所觉,甚至感到十分新鲜,捧起一个在手中端详。 “嚯,长头发,宝蓝的裙子,连腕上都添有几条白线呢。”他翻到小人儿背后,“这腰间竟绣了个‘观’,真是你呀。” 观亭月:“……” 那布制的娃娃为了让小孩子喜欢,做得十分夸张可爱。头和身体一般长短,眼睛虽圆却小,黄豆似的,嘴巴却只有一条线,看上去毫无杀气,反而透着一种诡异的憨厚。 “哦!”他很快又发现了什么,“这个是我吧?是我诶。” 观行云抱起旁边一个潇洒不羁的素衣娃娃,赞不绝口,“做得真不错,好看!” 她忍着狂跳不止的眼皮和青筋,自语道:“这店家哪里来的……难道摆着卖的全是观家军一家七口么?” 正说完,就有一个声音回答。 “姑娘好厉害,一猜就中。”摊主从旁边掀起帘幔进来,满脸堆笑,“小老儿是南边怀恩城的货商,这些都是咱们城里的特色。” “你瞧,时下刚出的《观家军见闻录》,卖得可好了。”他兴许是没认出观亭月,热情地抽出两本书递过去,“你看了若是不过瘾,还能来我这买几个雕塑和布人儿回家。” “送心上人,送孩子,大人小孩儿都喜爱。” 他伸出五个指头,滔滔不绝,“一个布人儿八十文,若是观家四位少将军一套买是三百文,算上老将军一起买是三百五十文,观家七口一套更便宜,只要五百!” 观亭月:“……” 刚侧目,她就瞧见燕山举着自己的那个布娃娃,表情严肃而认真地与面前的黄豆小眼对视良久。 很快便坚定地掏腰包:“我要这个。” 观亭月:“不许买……” 她三哥跟着付钱,倒是欢天喜地地捧着自己的小布人儿招摇过市去了。 观亭月眼角直抽,看燕山把这丑得怪有滋味的玩意堂而皇之地别在腰后,简直再丢脸也没有了。 “你不会当真要带着这个逛街吧……” 他不以为意,似乎还确实蛮喜欢的,斟酌片刻,觉得美中不足,“下次应该告诉李宣文,单独给我做一个。” “……” 定远侯生得高挑挺拔,一袭简单的劲装正好能勾出他小臂与腰上柔韧精壮的线条,通身英气勃勃,再搭配一只格格不入的小物件,并不怎么可笑,居然更有种别样的美感。 他行在人潮如江海的长街间,宛如一个活招牌,频频惹人回顾。 几个小孩子咬着手指艳羡半天,拉住长辈也跑去杂货摊挑将军布人儿,只这么一会儿时光,小摊前就挤满了人。 燕山从这花光满路的春城中一望而过,不知是想到什么,语气忽然显出几分感慨:“若是那时我听你们的话,去江浙谋生计,多半也是挑着一副杂货担子,卖卖鸡零狗碎的小东西罢。” “为什么?”观亭月不由好奇,“你不喜欢成为我大哥那样腰缠万贯的富商吗?” 青年意味不明地笑而摇头,“我做不来的。” “在你心里,我就那么爱斤斤计较?是会精打细算的人么?” 她怔了怔,随后自己跟着笑起来,“倒也是。” 江流和双桥早不知转去了何处,三哥更是浑身长腿,没个人影。 但春阳尚好,小晒片刻,周遭便暖烘烘的。 突然,观亭月双目一抬,隐约是发现了什么,眼睛一亮加快了脚步。 街边落满了杏花的石阶下,有只橙黄的猫伸长了腿慢条斯理地舔毛,它躺在阳光恰巧能照到的地方,慵懒得岁月静好,分毫不在意人来人往的喧嚣。 黄猫眯着眼舔得正欢,一道黑影蓦地投在身下。 它还未睁开,属于动物警觉的天性就率先带动了四肢,“噌”地跳起老高,十分戒备地盯着对面。 观亭月停在它两步之外。 这猫乍然望见她,吓得一双耳朵迅速往后撇去,战战兢兢地缩起脖颈。 她上前一寸,对方便如临大敌地窜出一丈,毛显而易见地根根直立;她再上前一小步,黄猫索性撒丫子跑到了街角墙后,只探出颗脑袋暗中窥视。 观亭月刚要探出的手僵硬的顿在半空,还没来得及泄气,就听见某人不怀好意地嗤笑出声。 她嘴角微动两下,扭头不悦地朝燕山横去一眼。 后者倒是不紧不慢地抱臂而来,“动物都有灵性的,像你这样杀伐气重的人,它自然而然会感到畏惧。” 观亭月不服气:“我杀伐气重,难道你就不重了吗?” 他从善如流的颔首,“我当然也重,但我和你不一样,我有的别办法。” 言罢,燕山好整以暇地冲她扬了扬眉,接着,冲前方打了个听不懂含义的口哨。 只见那黄猫耷拉下去的耳朵倏忽竖起,仿佛像得知了什么八卦异闻,十分惊异地盯着他俩。 它眼睛瞪得溜圆,很快便迈开小碎步,敦敦敦地跑到燕山脚边,尾巴不住扫着地面,一脸新奇地把他看着。 于是,下一刻它就被人拽住了后颈,腾空而起。 “来。”燕山把猫放到她怀里去。 这小东西个头不大,沉甸甸的挺有分量,观亭月险些没抱稳,手忙脚乱地托在胸前。 那猫左右张望,发现和自己预想中的不太一样。 此时此刻终于意识到让面前的两脚兽给骗了,甚是哀怨地扒在她肩头,忍辱负重地接受抚摸,朝燕山“咪”了一声。 这猫不知是不是有人养,毛色鲜亮,挺干净的。 观亭月一把一把撸着它的后颈,手感意外地不错,她听着黄猫不时哼哼唧唧地叫唤两下,说不清是舒服还是委屈,横竖也不懂,一律当做是撒娇。 她玩了好一阵,有感而发地开口,“好可爱啊燕山。” 后者本在出神,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才明白不是在说自己,带着莫名萌生的醋意摸了摸鼻尖。 * 临河的这条街走到尽头,会穿过一个深邃的小巷。 和先前所见的盛世之景不同,此地阴暗萧条,砖与砖之间的坑洼里流满了脏污的水,一直延伸到明渠中。 低矮破漏的房屋后不时传出几声有气无力地咳嗽。 阳光无法涉足的角落里,许多眼睛悄悄打量着过路的行人。 每个城镇都会有这么一处见不得光的地方,这并不稀奇。 此处大概鲜少来过客,因此观亭月和燕山难免受到探究的瞩目。 “从前高阳氏冗兵冗官,无论是京中还是地方上皆养着一大批混吃混喝,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这些人多是皇室里的旁支,有的更是极偏僻的血脉了,每日只管摆阔气,讲排场,反正有朝廷发俸,游手好闲,什么也不干。” 观亭月的视线扫过逼仄浊臭的房舍,“据说当今登基后撤掉了许多卫所衙门,叫他们自食其力去谋生路。” “对。” 这些矮房拥挤在一起,内里黑压压的简直分不清白昼。 燕山瞥见一个苍白瘦削的男子阴冷地抬眸看着观亭月,便不着痕迹地牵起她的手。 “但是好逸恶劳了一辈子,哪有那么容易变,纵然一人分个一两亩好田,大多也是卖了去喝酒赌钱,有银子时无度挥霍,没钱就上街去讨饭,人见人厌。” 这便是如今的高阳皇室。 她环顾四下,“所以,他们都在这里了?” “能在这儿的还算是好的。”燕山道,“饿死的,病死的,冻死的,不计其数。百姓大多知晓他们是什么德性,连当花子也没人肯施舍半个铜板。” 观亭月一时有些沉默。 她虽然知道大奕王朝外强中干,早已烂到了根上,但没想到它会烂得如此彻底。 昔年襄阳城闭而不开的一战,她开始还只认为是朝廷之人工于心计,不可理喻。而今想一想,似乎也不稀奇了。 连守城的兵都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那些京官又能光风霁月到哪里去? 出了巷子,面前是另一条热闹的街市。 走没几步,不远处就见官差来来往往,像是有何事发生。 “快到安南王府了。” 燕山看出她在困惑,提醒道。 “前日下的圣旨,安南王软禁在了京城,这座府邸怕是要查抄。” 难怪会有这么多官差。 自古砍头、抄家、游街乃是百姓热爱围观的三大戏,其中抄家排第二,眼睛尖的能有机会窥得达官显贵们的些许珍宝藏品,以饱眼福,长长见识。 故而王府十丈外便站满了无所事事的闲人,或推或挤,很是热烈。 “诶,你们别挤,别碰我的摊子……别攘啊!” 这十丈处刚好有个单薄的货摊,小贩艰难地用手维护着自己的物什,和一帮大老粗们斗智斗勇。偏不巧那官差扬声喝止,人群往后一退,只听“哐当”巨响。 “啊啊啊啊——” 他卖的不知是什么鸡零狗碎,随着摊子一掀,顿时撒得满地皆是。 “我的东西,我的东西……” 小贩忙跪在地上捡,亦有不少看客见状转身来帮忙的。 观亭月横竖无事,撩起裙摆弯腰替他拾了两块玛瑙扳指。 也就是在此时,一叠乱七八糟的白纸与书册落入视线之中。 她信手捞走,不经意瞥了两眼上面的内容。 那约莫是本手记,写着家中琐事,日常花销,或零零散散要拜访的亲友住所,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观亭月刚想还回去,忽然脑子里打了个激灵,又将这些文字反复看了好几遍。 燕山见她神色有异:“怎么?” 她没有多言,只把手记递到他跟前。 燕山何等聪明,仅一眼就看出端倪。 ——这字竟与那张来历成谜的书信笔迹一模一样! 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二人默契而无声地相视片刻。 他把玩着手里刚捡的玉镯,语气随意地问那商贩:“你这玉镯什么价?怎么卖的。” 小贩忙着收拾残局,抽空才应道,“三百二十两,客人您好心,给个三百两就成。” “三百两?”燕山故作吃惊,“镯子我瞧它普普通通,何以值这许多钱?” “您还别不信。”他骄傲道,“这可是前朝宫里的东西,你对着光看那玉质,不知比那寻常的玉镯细腻坚韧多少。” 听见“前朝”二字,他在心里“咯噔”一下,说话却不紧不慢,“前朝宫里的东西,你怎么会有?” “不怕告诉您。”小贩扶起被掀翻的摊子,“我干爹从前便是在宫里当值的,皇帝皇后身边说得上话的大太监!几十年来得了不少赏赐呢。” “若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我也不会卖他留下的物件,唉。” 观亭月紧接着追问,“这手记也是他写的?” “啊。”摊主远远看了一眼,“那是我要扔的,不值钱。” “你这位干爹呢?他人在何处?” “嗐。”小贩将架子重新支好,“他早死啦,前朝一倒,他就死在了宫里,尸体还是我去收的。” 第91章 成日抱着它不放?你就这么喜…… 这位老太监的名姓叫做王成平, 听上去普普通通,并没有多少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当年西宫太后身边大红大紫的太监她也略有耳闻,可此人似乎不在其中。 但那小贩坚持称:“是因为他岁数大了, 最后十来年太后便让他留在宫中养老, 你们二位如此年轻,没听说过也是人之常情嘛。” “……不知是真的, 还是他为了卖货物编造的说辞。” 回去的路上,观亭月犹在琢磨那份手记。 而燕山在把玩玉镯。 玉镯是买的,手记则是添头送的。 “别的不好说,至少这镯子确实是真东西。” 他将玉镯对准日光, “寻常的玉多少会掺些杂质,此物难得纯净,几近透明,且我握了快有一炷香时间, 依然冰凉沁手。他所言不虚, 这玉三百两在黑市里绝对拿不下来。” 说完,便执起观亭月的手, 把玉镯带了上去。 他左右瞧了瞧,冰肌莹玉, 甚是满意。 “你小心着点,和人打架的时候可别摔坏了。” 她放到眼底欣赏片刻,于是活动了一番手腕, 将其仔细地遮在袖下。 “嗯。” 两人刚回金府, 江流和三哥似乎还在外面,府里的小厮却急急忙忙送来一封信,说是给观姑娘的。 观亭月伸手接过,猜测道:“八成是大哥。” 还没等她拆开, 后者又从怀里抽出一份,恭恭敬敬递上,“这是给侯爷的。” 燕山微微惊讶,“我也有?” 平日军报大多是亲兵整理后再由他批复,很少收到邮驿的信。 观亭月手里的信件却并非出自观长河,她一目十行读得很快:“四哥写来的。” “他从大哥那里得到了我们的消息,大概是心急,先写信想问问平安。” 燕山颔了颔首。 观亭月:“你的呢?” 他把信纸一扬,“李邺寄的,万寿节快到了,催我尽快回京。” 末了,双方不言不语的对视,最后都无奈一笑。 “那你还瞧我作甚么?”观亭月将书信随手塞到他怀中,“走吧。” 知道留在襄阳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养病,其实她的伤早已好得差不多,余下的所谓还须调养的部分,在她看来大多可以忽略不计。 大夫们总是谨小慎微,动骨伤筋皆恨不能让人躺上十天半月,再喝个一年半载的药,非得要恢复到完美无缺才算是正常人。 观亭月自己不兴这些,反正问题不大,只要能下床就算是全好了。 启程日定在清明雨后,给观林海上完香,他们便动身往北。 观天寒要与金词萱去嘉定同大哥会面谈生意,届时再一道来京城相聚,此番就不和他们同行了。 而万寿节在五月初一,紧赶慢赶,时间还很充裕。 抵达京师广宁门外正是四月二十六,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是湿漉漉的水气,偏北之处果然要比南边气候更凉爽些。 巍峨雄伟的城楼拔地而起,禁军五步一守,神情肃穆地立在墙头。 眼下刚过辰时,赶着牛马骡车入城的百姓络绎不绝,从郊外起就汇聚为一股笔直的人流,不疾不徐地朝着门洞进发。 “诶,诶,你们几个。说你们呐,张望什么!” 观亭月一行刚到城下,就被一个五大三粗,虬髯满面的武将叫住了。他看上去四十好几堪堪壮年,身披的乌甲水珠弥漫,俨然沾满了晨露。 “有事吗?”她问。 “看你们几人带着护卫,拖着马车,还佩有武器。”武将冷眼打量,“不是本地人吧?什么来路?” 燕山不耐烦,“刚不是给你们瞧过路引了?” “路引也可能假造,要怎么盘查是军爷的事,少多问。车上呢?”他不客气地呵斥,“装的是人还是货物?” 听到动静,江流不解地打起帘子,只见他肩头倏地冒出个睡眼惺忪的少女来,双目圆溜溜地盯着此处,那武将顿时一愣。 “行了卓芦,是自己人。” 人来人往间传出极熟悉的嗓音。 从虎头山回到京城的李邺显然结实了一圈,精神抖擞,春风满面,不愧是进了他的地盘,告别了收拾烂摊子的破差事,整个人容光焕发。 他上前拍了拍武将的肩,凑在其耳畔不知说了什么,后者当场肃然起敬,冲着燕山抱拳打躬。 “原来是侯爷,恕下官无礼,恕下官眼拙。” “嗐,没事儿。”李邺臭不要脸地替燕山原谅了他,“他长年待在漠北,无怪你对他不熟。” 言罢又随口介绍,“这是京城城门兵的统领,卓芦。” 燕山略一点头,“最近怎么查得这样严?” 李邺手底下几个有眼力见的兵赶紧前来帮他俩牵马,众人边说话边进了城。 “圣上大寿嘛,自然是要严加防范,以免混入什么心怀不轨之徒。大绥毕竟才建都不过五六年,总有些贼心不死的前朝余孽想兴风作浪。” 尚未听完,燕山的眉便意味不明地一跳,继而眸中投出警告的目光。 “诶咳咳……观姑娘我不是你说啊。”他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正在一片刀尖上行走,连忙解释,“这个自然是和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你放心,放一百个心。” “其实这京师多得是前朝的官,比如你瞧站在茶楼外的顺天府同知,他从前就是大奕朝的御史,还有那位国子监大学士,这个邢狱的顾推官,哦,方才守城的卓统领也是……所以,你不必紧张。” 李邺安慰道。 观亭月望着他慢条斯理地笑,“你也不必紧张。” 李邺:“……” 万寿节是当今皇帝的生辰,因而沿途除了寻常商贩之外,还有不少胡商,更有许多红头发高鼻梁的西域人出没,大概是来朝拜贺寿的。 广宁门大街行至第二个十字路口,李邺站定在原处,与他们暂时道别。 “我还要巡视城防,就不送你们了。” 然后又挨近燕山,低声问,“你这会儿才回京,进贡的贺礼备好了吗?” 他神色未变,只轻描淡写地弯起唇角,“不必担心,我有分寸。” “该不会又是在淮化搜罗的那些毛皮药草吧?上年他就对你颇有微词,嫌你敷衍。”李邺颦眉提醒。 “没事,”燕山从容不迫,“今年我奉上一份他最关心的大礼,届时便没功夫在意我的这点敷衍了。” 李邺怀疑地盯着他端详,听不明白打得这什么哑谜。 据说当年绥军兵临城下,攻陷京城时竟比以往的所有战役都来得轻松,十三道城门几乎不攻自破,一撞就开,连半个守门卫也未曾见到,街上百姓与官兵混杂不清,全是落荒而逃的人影。 正因如此,城内遭到的破坏反而是最小的,眼下才能这般欣欣向荣。 观亭月作别京师转瞬已是五六年时光。 她待在这里的日子不长,过了十多岁便随观林海东奔西跑了,所以对于京城的印象不算深。 只记得那时很繁华,而现在依旧繁华。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她问燕山。 燕山:“定远侯府。” 观亭月虽是嗯了一声,仍自语道,“我其实挺想先回观家老宅看看的,也不知因为密室的事,驻守的官兵多不多……” 对于这话,燕山难得没有应答,他默不作声地在旁带路,跟随于后的玄马悠闲地“喀哒喀哒”漫步。 上了两道台阶,走过牌楼,四周忽然要清静许多,微风轻拂花木,窸窣静谧的声音都能听得格外清楚。 观行云是最先觉察出来的,他神色一亮,从驾车的辕上跳下,身法矫健地腾跃而出。 观亭月走着走着便不自觉驻足。 立在三哥面前的宅院古朴厚重,青砖斑驳,朱红的门在风吹日晒中掉了漆,与京城里的其他高门大户相比,格外老旧悠久,带着岁月与历史的沉淀。 而匾额上,暗金色的“定远侯府”四个字深沉内敛。 她怔愣了好一会儿,望向燕山时,似乎是在笑与吃惊之间辗转不定,“你……” “它原来被你买下了?” 青年笑容温柔,眉眼是长久等待之后的平和释然。 “去瞧瞧吧,里头的东西都没动,还是按照原样放着。” 观家老宅比襄阳的侯府要大上许多,但由于无人居住,更显得空旷。 府内常年养着婢女仆役,间间房屋打扫得干净整洁,只在观林海的书房外安排有大内侍卫把守。 观行云准确无误地摸到了自己的住处,颇为兴奋地和双桥叨叨,“你三哥我从前便是在这儿长大的。” “来,看见这个藤球没有?” 他抛了两下,得意道,“小时练脚上功夫就从它开始的,六岁以后没人踢得过我!” 正如嘉定被大哥凭记忆还原的府邸,老宅一切似旧,若说有什么差别,大概是少了人气。 观亭月的思绪漫无边际,听他三哥侃大山,突然朝燕山问,“那你住在什么地方?” 他们几兄妹的房间空着留着,而观林海的又被拦了起来。 “东厢房。”他语气随意,“你家那么多空屋,住哪里不是住。” 他还是说的“你家”,而不是“我家”。 * 故土旧地重游,作为曾经的观家人,大家的情绪都很高,草草用完饭,便各自回房安置行李,也有去四周逛一逛的。 午后就要往城郊,找她四哥观暮雪了。 东厢距离正房不远。 而观亭月之所以有所一问,是因为她知晓老宅里除了观林海和他们几人,别的房间大多偏小,比方说燕山现在住的这个。 卧榻挨墙而放,因为睡床宽大,几乎开门就能看到。 他解开衣带,打算将沾满风尘的外袍换下,手刚往后腰探去,就摸到了挂在其间的某只做工精巧的娃娃。 燕山莫名起了兴致,干脆撩袍而坐,将那布头缝制的小玩意儿拢在两手,闲来无事地观赏。 怀恩城的百姓十分淳朴,尽管是作为卖书的添头物件,这娃娃在用料、工艺、设计上仍旧是精美的,针脚细密,连观亭月裙子上的绣花也考虑到了,整个儿揉起来匀称柔软,内里好似填充有各色的草药,芳香浅淡。 燕山捧着嗅了嗅,没嗅出什么名堂,似乎糅杂了菊花、艾草。 他皱眉思索,愈发深深地吸了口气。 正在这时,房门被人“哗”地打开,观亭月站在门外,恰好看见这一幕。 燕山:“……” 观亭月:“……” 四下里短暂的尴尬僵硬了半刻。 他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良久方欲盖弥彰地放下那布头娃娃,为打破僵局的握拳轻咳一声。 “嗯,我这……” 话才起头,观亭月已缓步走上前来,居高临下地瞧他。 燕山:“……” 她大概是认为匪夷所思,把那玩意儿拿在手里端详半晌,又举高借光细瞧,左右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 若说这东西能得她七八分的精髓也就罢了,可从其五官再到形态,除了又蠢又憨,实在没看出半点可取之处。 观亭月放下布娃娃,思索片刻,垂首便往燕山唇角上蜻蜓点水地落了一吻。 “成日抱着它不放?你就这么喜欢?” 燕山慢吞吞地用指腹在唇边拂了拂,虽然感觉她或许是误会了什么,但此时此刻他觉得这误会好像也蛮好。 “走吧,我哥他们在正院了。” “诶,等等。” 观亭月才要转身,燕山忽地拉住她。 手指触碰到那只冰凉的玉镯,玉镯下的肌肤温温的,纤细的腕子有棱角分明的筋骨。 他不紧不慢地靠近,笑得慵懒而深邃,“礼尚往来。” 说着便一抬手,“砰”地将门掩上——他知道观亭月喜欢这种昏暗的环境,于是略一偏头,贴着墙吻上她。 第92章 老四—— 大凡燕山主动的时候, 观亭月总是很懒。 她倒也并非全然不回应什么,只是多数都由着他索吻。 燕山知道她这是一种极放松的姿态,能从她的气息, 她身体的某些反应, 还有掌心抚上她腰肢时的触感,种种细节捕捉得到。 她是在享受的。 得知这一点, 燕山往往会不由自主地更深入,心中生出受到了鼓励的悸动,愈发加重力道,也愈发紧密地拥住她。 拥到两个人之间毫无缝隙为止。 反正, 观亭月气息长,他气息也长,一个吻能够持续许久不带喘。 这间房坐落在两棵大榕之前,绿荫茂密, 又放下了卷帘, 门扉再一关,室内便透着幽幽的, 深碧的暗色。 燕山松开唇,几乎近在咫尺地垂眸看她。 他右手仍旧摁在门上未动, 形成了一个逼仄而狭小的禁锢圈,视线从观亭月的额头到鼻尖再到丰盈的唇珠。喉结轻轻滚了滚,莫名觉得有点遗憾。 “别遗憾了。”她慢悠悠地一语道破, “三哥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 是你自己决定要今天去的。” 燕山只好无奈地泛泛一笑,挪开放在旁边的胳膊:“等以后找个机会,我去同你大哥说。” “横竖他也快来京城了。” 这话语焉不详,观亭月却一听就明白, 由他牵着出门,半晌,唇角才浅淡地弯起来。 * 到正院里时只有观行云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花台边摧残草木。 很快,江流就同双桥风风火火地朝这边跑。 “姐,听闻琉璃厂旁有个挺厉害的老大夫,我想带双桥去瞧瞧,他每日申时便收摊了,看病的人很多,不如今天你们先去找四哥吧,回头我再亲自跑一趟。” 观亭月倒也没为难他,“行,你们早去早回。” 四哥在信上写明了地址,他住在东直门外,城郊以南的一片小竹林中,得横穿整个京城,纵然骑马也要耗上一个时辰,因而等他们赶到郊野,日头已经在偏西了。 天子脚下不乏达官显贵,在京郊置办宅子的多不胜数,以大哥的财力替四哥买的宅院放在这其中,就显得有些乏善可陈。 小院貌不惊人,连青墙也较之旁的要矮上一点。 大门朝内而开,一个年纪十三四岁的小厮低头洒扫台阶下的落叶。甫一见到他们,少年神情欢喜,手忙脚乱地丢了扫帚,跳进门。 “公子,公子!” 作为追风男子的观行云自然是一马当先,窜得比谁都快,尾音还在风里,人却已经射了出去。 “老四——” 照壁后的树荫中,小厮推着一个黑漆雕金的木质轮椅缓缓而来。 轮椅上的年轻人模样不过二十七八,一身鸭卵青的锦缎长袍,乌发束冠,生得甚是俊美清润,倘若不是脸色过于苍白憔悴,只怕得倾倒多少京中的名门贵女。 “公子一早就在院里等几位了,适才由于日头太晒,方在树下避了避。” 随着小厮话音刚落,观暮雪便朝着观亭月颔首一笑。 她四哥温雅起来,那双星目简直暖如春水,只消望一眼,人就要化了。 “亭月。” 观亭月走上前,轻握住他的手,冰凉刺骨,仍旧那么缺少温度,“四哥,身体好些了吗?” 后者不以为意地摇头,“还是老样子。你瘦了小月儿。” 她拍拍他的手背,“你也瘦了。” 观暮雪倒不怎么担心自己,“我一个病人,瘦是常态。而你不该这样瘦,是在外面吃苦了吗?” 听言,她却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只含糊不清地笑了笑。 “嗐嗐,你们俩。”观行云不满地拿手晃了两下,“是在交流病情还是怎么的,一个两个,说得那么垂头丧气。” 她四哥依旧一副温温吞吞的样子,歉疚道:“怪我不好,咱们兄妹几人难得见一回,不该提这些不高兴的……唔。” 观暮雪目光落在燕山身上,话音不觉一顿。 昔年他因病长留京都,自然无缘去常德将军府,也无从得知燕山的事情,二人素未谋面,这是头一次打照面。 “这位是?” 观行云正要解释,观亭月便若无其事地开口:“你妹夫。” 四哥分外诧异地高扬起眉,不自觉“哦”了一声,带着敬佩且欣赏的神色端详燕山,友好地点点头,“有礼了。” 后者同样报以一笑。 “我让小童准备好了茶点,来,里面说话。” 他引着众人绕过照壁前往偏厅,观行云悬在半空的手这才落下去,欲言又止地甩了甩,自说自语道:“行吧,妹夫……” 由于此处只他一人独居,院落并不很大。为了照顾观暮雪的身体,大哥可谓费尽了心思,又要出行方便,又要冬暖夏凉,还不能有蚊虫烦扰。 所以哪怕地方不及王公卿相奢华富丽,但确实是最宜居住的。 “你们打仗那几年我病情屡屡加重,奶奶就做主让我去青云观静修。佛寺道观就算改朝换代也是安全之处,再加上观主有心掩护,京城陷落之时我得以逃过一劫。” 观暮雪亲自替他三人煎茶,拢着衣袖,边忙边道,“可惜等我出来,家里已被重兵把守,奶奶也不知去向。” “奶奶是我带走的。”观亭月适时补充。 “知道。”他笑道,“大哥告诉我了。” “后来我无处可去,只能再度投奔青云观,好险快要出家做道士之时,大哥寻到了我,可算不必守清规戒律,‘五荤三厌四不吃’了。” “老四现在过冬还难熬吗?”观行云问。 “一身老毛病,反正死不了。”他模棱两可,应答得轻松,手指压住壶盖一一斟满新茶,“如今全赖大哥养活,偶尔做点上不得台面的药膏叫童儿拿去市上卖些小钱,打发时光。” “可惜咱们家宅子不知叫哪位身份厉害的人物给买去了。”观暮雪无不叹惋地感慨,“本想攒了钱就将它赎回来,但听闻对方无论如何不肯出手,怕是没什么希望。” 观亭月的茶杯停在唇边,颇为生硬地轻咳一下,食指一伸,对准燕山。 “他买的。” 她四哥闻言怔住。 观亭月:“姓燕,定远侯。” 观暮雪登时满脸肃然起敬,把茶具放置在旁边,拱手冲他作揖,“失敬,失敬,原来是燕侯爷。” “四舅哥客气了。”他人模狗样地点头,“有空常来坐。” 想了想似乎措辞不对,又改口,“搬来住更好。” “我在坊间对燕侯的事迹有所耳闻。”观暮雪大概是常去瓦肆乐楼听小曲儿,听了不少定远侯从前十分矫揉造作的丰功伟绩,一副可以当场含笑九泉的表情,“我们小月儿有福了。” “……” 观亭月眼角轻轻一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给这句话捧场。 盘子里放的糕点都是庖厨下人自己烹制的,三哥吃得正欢,而他们两人对甜食兴趣不大,只顾品茶,偶尔低声闲聊两句。 观暮雪见得此情此景,心头有波澜不惊地触动。 “真不容易,没想到我们一家人还能有再聚的这一日……二哥呢,他好吗?” “二哥过得也很好。娶了个漂亮又利落的二嫂。” 观亭月简单地同他说起在襄阳城中发生的事,当然得跳过燕山那段,正讲到背后的刀伤养了一个多月,她四哥突然出声。 “你受伤了?” 他滚着轮椅,往前倾了倾,“来,四哥给你把把脉。” 看观亭月顺从地挽起衣袖,燕山好奇:“四舅哥还会医术?” 观暮雪语气谦逊,“我并非什么妙手回春的大夫,只不过久病成医罢了。” “对哦。”她三哥恍然大悟,貌似才想起有这回事,“早知老四会给人瞧病,就该让江流把小丫头带来的,还看什么老神医,自家人不比那靠谱?” “江流?”观暮雪用湿帕净手,“你们寻到江流了?” “是啊。”观行云胳膊肘搭在桌角,很是没规矩地吃糕饼,“那小子最黏你的,现在有了小姑娘,什么大哥二哥三哥四哥的,全都顾不上了。” “什么黏不黏,十五六的大小伙子,最不着家的。知道他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 他摁在观亭月的脉门上,似模似样地斟酌良久,又再看了她的双眼、脸色、口舌。 “你在吃调养身体的药是么?有没有药方。” 观亭月摇头:“方子没带,在家里的。” “无妨。”燕山示意小厮,“我记得,劳驾拿纸笔。” 她听完不禁悄悄地惊讶了一番,而一旁的观暮雪倒是喜闻乐见的表情。 燕山的字非常端正,伏案写东西的样子很像刚入学堂的孩童,不多久就规规整整地默出了一份药方。 她四哥仅粗略一扫,立马严肃地冲对面的两人叮嘱道:“这药后劲长久,你们可得留心,千万千万不能有孕,否则对孩子不好。” 观亭月:“……” 她还在想着此话是不是在何处听过,燕山便已同样肃然地答应下来:“我明白了。” 观行云则陡然嗅到一股危险的味道。 “你明白什么了!?” 第93章 这位‘妹夫’,你夜里要留下…… 在偏厅聊了不一会儿, 就到用饭的时间。 京城的城门未时三刻关闭,今日想来是回不去了,只能留在四哥家叨扰一晚。酒过三巡之后, 他从腰间取出那把穿了孔的钥匙。 这是最后一把。 形制依旧和二哥、三哥的类似, 细细的一条,发出暗银幽光。 酒饭吃到夜深才散场, 年轻的小厮在前面给他俩领路,去往客房。 观亭月将手里的钥匙串进铜环中,微一甩动便有清脆的撞响声,看着这四把在自己指间, 她心头不自觉涌起对行将揭秘的未来的恍然与亢奋。 燕山分明瞧见她连胳膊都有些颤抖,出言安抚,“你不用想得太多。” “我不知道父亲留在书房里的究竟是什么。”她把钥匙一并握住,紧攥在胸前, “但寻了那么久, 忽然间就要知晓真相,难免会有期待吧。” 观亭月说完朝他一笑, “像是在山间埋伏一整夜,终于等到敌人的兵马踏入视线里那样。” 他闻言摇头:“早知如此, 那应该提前出门,赶着今夜回来的。” 她笑:“也不必那么着急。” 言语间很快到了住处,小厮留他二人在屋内, 轻声细语说:“客人安寝, 片刻后会送来热水,小的就在旁边的耳房,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唤我便是。” 末了,他倒退着出去, 还十分贴心的关上门。 “吱呀”一声。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 观亭月和燕山沉默地站客房中,凝视着里间那一张宽敞却单薄的架子床。 “……” 好像有哪里不对。 燕山转去想叫那小孩儿,发现这小子连门都替他掩好了。 桌上只剩了盏孤光微晃的红烛,被子很新,两个软枕鲜亮喜庆……四哥尚未婚配,约莫也是凭着些许对大哥夫妇的印象置办的,着实难为他。 观亭月站在床边望了眼被衾,叹道:“我说你是‘妹夫’,他大概便误会了什么吧。” 燕山无奈地笑笑,“也是,毕竟还没有没成亲就到处跟着媳妇跑的‘妹夫’。” 她伸手撩起垂挂在床四角上鲜红明亮的一串番椒,听言不知是想到什么,温然地低敛眉眼,唇角含着浅淡的笑。 周遭几乎明艳的红缀在她脸颊,这一幕温柔得就像画一样。 观亭月拂着流苏挂饰的手叫他从下抚上来,轻轻穿过十指。 燕山依旧自后面搂住她,另一只手也交握,搁于小腹之间。他下巴抵在她颈窝时能蹭到脑后冰凉的青丝,宛如流水般的触感。 观亭月偏了偏头,可惜看不清他的五官神态,她垂眸思忖了一下,问:“所以,这位‘妹夫’,你夜里要留下来吗?” 后者并未回答,他眷恋在她颈项,悄无声息地轻嗅。 燕山喜欢这样抱她,从背后拥住观亭月时,他双臂能绕过她肩侧,可以完完整整地感受到自己是真切将她笼在怀中的,那种拥有的满足和充实感,时常让他觉得安慰。 倘若观亭月不挣开,甚至可以就这样抱她抱到天荒地老。 “我有想过。”许久,他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讲得再卑劣点,他不否认自己肖想过她。 在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在奔波于战场或是受辱于军营时,除了思念之外,燕山也不是没萌生过某些非分之想。 他想着她,依靠着形形色色绮丽奢望的梦,既渴求又自愧。 就算是在襄阳城金府中那一晚,他也确实动了情。 观亭月听出他的意思,只感到奇怪,“那为什么……” 揽在腰间的手臂轻轻收紧。 他低声说,“因为我已经对不起你一次了。” “我们是曾经有过肌肤之亲,但就算如此,我还是想可以给你一个风光的婚宴,堂堂正正娶你进门,堂堂正正的耳鬓厮磨。而不是像这样,叫旁人无端误会。” 她听着,眼眸不由睁大了稍许。 燕山微微皱眉,认真承诺:“我不想再委屈你,一次也不想。” 片晌后,观亭月抬起手覆在他横过自己腰的臂膀上,侧头在燕山面颊亲了亲,连嗓音里都流淌着笑意。 “好。” …… “嗯……不过我四哥家的客房就只两间,你不睡这儿,能去哪儿?” 对此,他似乎早有打算,“不妨事,我可以去你三哥屋里挤一挤。” 第二日清晨。 正西的厢房传出一声近乎破音的惊叫,还在井边搅轱辘的小厮被吓得汗毛直立,刚打上来的一桶水哐当掉了下去。 观行云惊慌失措地缩在床里侧,一手拉着棉被,一手愤然指着对面塌上凭空出现的一个大男人,犹如痛失贞操般绝望:“你你你你……你怎么会出现在我房中的!” 他昨夜和老四喝多了,摇摇晃晃推门,倒床就睡,一觉睡到大天亮,只记得入眠之前,室内明明就自己一个人。 “难道……” 观行云颤巍巍地顺着被角往里面瞥去,自己的深衣大喇喇的敞着,露出几块甚有魄力的肌肉,而再往下则是…… “没有难道。”燕山头疼地打断了他的天马行空,还未从鬼哭狼嚎之中醒神,摁着眉心解释,“晚上你醉得不省人事,观暮雪把我和亭月安排在了一处,这宅院一共就两间客房,我只好过来找你。” 发现裤子还在,观行云大松了口气。 “哦……” 好险。 差点就以为自己干了什么对不起他妹妹的事情。 他在那边暗自庆幸地抚着胸口平复心情,燕山则无故被扰了清梦,只得强压住内心的不耐,起床梳洗。 尚未至辰时,前院正房,几个年轻的仆役忙碌着准备早膳。 观亭月俨然已等候许久,她环抱双臂靠在门边,歪头出神,好像没有半分想吃饭的心思。 她没胃口,燕山自然也陪着她,只随意吃了一点便放下。 而此刻,观行云才慢慢吞吞地拖着步子入席就坐,他接过弟弟递来的粥碗,不疾不徐地夹了片萝卜干细嚼慢咽。 吃了两三片,又喝了粥润润喉,他终于悠悠开口,对一旁坐立不安的妹妹说道:“小月儿。” “你和燕侯不妨先走一步,我还要同老四多说说话。” 观亭月先是一愣,自然而然道:“那我等你们。” “不必等了,你们去吧。” 她犹豫再三,仍旧迟疑:“你不看一看老爹在书房里放了什么吗?按照他的遗愿,这门应该由你们四个一起打开。” “看与不看,老爹不都不在了吗?”青年忽然如此反问,笑容难得敛去了平日的玩世不恭,“东西总归是要交给大绥皇帝,你代我们几个去瞧一眼便是。” “若有什么老爹的遗言,就回来告诉大家一声。” ——因为物是死的,人是活的。 这话她自己也曾对燕山说过。 三哥看似为了生计温饱,可以将观林海的东西毫不在意的变卖掉,但在这当下,她却从中读出了一丝近乡情怯的退却。 不知担心的是触景生情,还是担心睹物思故人。 观亭月隐约察觉到什么,于是不再坚持。 她同燕山打马往回赶。 随着圣上大寿之期将至,今日进城的外乡人似乎又比昨日多出一倍,且显而易见地有不少地方上的官员,车马拉着大箱小箱的货物,走得风尘仆仆又喜气洋洋,满载着丰收与面圣的喜悦。 东直门值守的兵将不是那位叫卓芦的,他们未亮明身份,却也没有受到什么盘问,一路通畅无阻地过了门洞。 城内是不允许随意放马奔跑的,故而只能任凭坐骑信步而行,不时小跑两下。 沿途观亭月的话就不多,比去时更缄默。 燕山偶尔看向她,她表情虽无波澜,倒是一直握着那把钥匙。 进了侯府所在的宣武西街,快到正门时,只见道旁站着一个挺熟悉的人影,对方仰头若有所思地琢磨牌匾上的字,随后毫无悬念地发现了他们俩。 紧接着,一个让燕山倍感不适的嗓音欢快地响了起来。 “月姑娘!燕大哥!” 为什么千里迢迢到了京城,还能遇见白上青? 这人怎么这么阴魂不散? 白状元穿着风度翩翩的霜色直裰,甩着宽袖子就往此处大步而行,观亭月讶异地打量他。 “白大人?” “我本说进了京城,便来前朝观将军府瞧一瞧气派,正纳闷怎么成了‘定远侯府’,想不到就遇见了你们。” 他口无遮拦地笑着作死,“可真有缘啊。” 燕山好整以暇地端起姿态,看他一脸的红光满面,“你不在嘉定好好待着,跑这来干什么?” “大哥,我们这等小官哪里是能随随便便上京城的。”白上青一拍胸脯,颇为自豪地挺起身板,“自然是升官了。” “升官?你?”他确实挺意外,“你才在嘉定待多久?” 按理地方知县知州皆得做满三年方可提调,他还不知有没有三个月。 “哈,所谓美酒不怕巷深,得亏今上赏识,慧眼如炬。本府而今供职顺天……呃,尚未上任,正要去吏部交接事务。”白上青轻咳两声。 “不管怎样,还是要恭喜你。”观亭月招呼他,“进去坐一坐吗?” 他“啊”了一下,角度倒是刁钻,“你们住在一块儿的?” 燕山反问:“不然呢?” 白上青笑了笑,“看来半年未见,怕是发生了许多我没能参与的趣事……唉,若不是有公务在身,真想同你们促膝长谈——我就不去坐了,只顺路来看一眼。” 他作揖,“等万寿节忙完,再亲自上门叨扰。” 第94章 宣德七年,十月初五,暴雨。…… 因得定远侯归来小住, 侯府里的下人自是比平日繁忙,午时不到,各处浇花打扫置办食水的婢女仆役们已在各行其是。 附近却没见着江流和双桥的踪影, 也不知两个小孩大早上跑去哪里疯了。 过了二进门与庭院, 经人工雕琢的假山花木后便是观林海的书房。 院内有垂柳依依,微风轻拂, 碧涛慢涌。 观亭月此刻才朦胧地浮起些许回忆——她年幼应是来附近玩耍过的,彼时观林海正在房中处理军务,隔着花窗发现她,兴致甚浓地把小女儿抱进屋来, 捉着手要教她写字。 但这姑娘打小对文字书册提不起趣味,涂了两张鸦就撒手不玩了,给她爹丢下一大团墨汁晕黑在衣袍上。 四名大内侍卫森严把守在外,一水的鸦青官服, 金刀挂腰, 许是才换班不久,容色精神且冷峻。 燕山甫一露面, 四人当即恭恭敬敬抱拳颔首。 “侯爷。” 他点头,言语少得吝啬, “门打开,我要入密室。” 观亭月对于老宅的印象不深,对她爹的书房更是记忆寥寥。 两人随侍卫绕到一扇折叠屏后去, 但见地面赫然躺着一个一丈余宽的方形入口。 内里黑洞洞的, 隐有凉风。 这恐怕是翻遍整个房间,不知从何处摸索到的机关才打开的门,不过眼下,周遭却收拾得很干净, 未见乱象。 侍卫端起桌上的油灯在前面带路。 石阶通向底下的深处,观亭月一壁走,一壁环视两侧,这里十分干燥,不生苔藓,因此也不易有潮气,适合保存贵重之物。 阶梯打得很深,良久脚才触到底,又往前再行了片刻,她才终于得见密室的门——是道石门。 此处也留了两名侍卫看守,见他们到来纷纷朝左右退避,腾出空间。 “侯爷。” 燕山轻轻应了一句,而后侧目瞥向观亭月,无声的示意。 她面容沉静地越众而出,握着手中那一大把钥匙串,站定在这道冷硬的门扉前。 厚重的巨石漠然地伫立于此,冷峭地与她对视。 观亭月还没想好这东西要怎么开。 燕山提醒:“不如先每把都试试?” 她依言挑出一只,对准锁扣送进去,往右一拧,转动却颇为吃力——不对,不是这个。 观亭月又换了把,再试图插入门锁,里面的锁芯依旧艰涩僵硬,显然也不是这把。 她正要再换,忽地留意到那锁在油灯下溢出暗淡的光。 似乎是个嵌在其中的,铁制机括。 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迅速找出了属于大哥的那把,钥匙轻松地卡入锁孔,再一拨动。 ——“啪”。 随着这声脆响,安如泰山的石门沉沉地朝上空缓慢升去。 在场的侍卫们守这破石头守了快一年,今日终于得见它开启,情不自禁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来。 石室内游离着一股久未流通的陈腐气息,黑得伸手难辨五指。 燕山把油灯拿走,想了想命令道:“你们且留在原地,听候吩咐。” “是。” 进门迎面就有一张桌子,他点燃了上头的蜡烛,周围勉强铺起光亮。 观亭月打量着这处密地,说是密室,倒不如说是观林海用来存放他心爱之物的地方更贴切一点。 左边放置着老爹生前一贯爱读的兵书,右边则陈列着十八样兵器,以及一副旧盔甲。 既然大哥的钥匙是用来开石门的,那余下的呢? “亭月。” 燕山在昏暗的前方叫她,“这里还有个房间。” 隔壁的石室入口在一个奇怪的位置,贴着墙,又因书架遮挡,视角十分刁钻,若不走近根本看不出那里还有个小门。 观亭月跟在他身后进去。 这间屋子就显得很空荡了,什么杂物也无,只在正中摆放着一个突兀的箱柜,孤零零的,好像怕旁人瞧不见一样。 燕山把油灯放在柜顶,撩袍蹲身察看。 “这木柜很新。”他手指拂过其间雕花的纹路,沉积的浮灰簌簌飘飞,“和外面的那些物件比起很新。” 他解释,“应该是后来单独做的。” 柜子乃铁梨木所制,坚硬非常,上下共有三个抽屉,皆悬着银锁。 燕山执起锁具翻转端详片刻,对她说,“看长短大小,你的钥匙应当就是开这个锁的。” 言罢,他起身将位置让给她。 观亭月在剩余的三把钥匙中踯躅须臾,最后挑出了二哥的那只。 而钥匙顺利地打开了第一个抽屉。 她听到声响时心头无端涌起一股诡异的战栗感,许多不着边际的猜想从脑海疯狂滚过,利器,宝珠,藏宝图,不可告人的王朝根基…… 手指放在上面,略微顿了顿,继而猛地拉出来—— 木柜异常地轻。 出乎意料。 那里头放着的,既不是什么传国玉玺,也并非什么神秘的宝贝,只有一个用油纸装裹的,类似文书的东西。 观亭月再望向燕山时,眼底透着狐疑。 她将油纸取出,摸上去鼓鼓囊囊不知放的什么,背面以火漆封缄。 “你小心点拆。”他叮嘱,“或许是信件。” 观亭月撕开一条口,伸手探入袋子,率先拿到的是一块布。 浑浊闪烁的烛光下,布呈现出暗淡的明黄色,而且血迹斑斑。 紧接着是一张带有霉点的纸,隐约是从什么档案卷宗内扯下来的,写着几行不甚明了的文字。 “宣德七年,十月初五,暴雨。” “咸阳宫李妃产子,出血难止,于丑正二刻诞下皇嗣,半刻夭折。” 右下角落款盖着“安乐房”和“太医院”的印章。 什么意思? 前朝妃嫔生产的旧档和他们家有什么关系?皇嗣夭折便夭折了,难不成还要给他报仇吗? 燕山思索片晌,忽然问:“这个‘安乐房’是做甚么的?” “曾经是宫中管理后妃起居的一处,包括记载侍寝的年月,宫妃的月信,以及各宫妃嫔怀胎和产子的情况。”观亭月解释道,“如今听闻是没有了,全数归在了内务府门下。” 说到此处,便奇怪,“我爹是怎么拿到的……” 燕山抬了抬下巴:“再看看下一个。” 第二个抽屉是三哥的钥匙。 打开来仍旧有一个油纸袋,明黄的绢布,另一张泛黄的旧档。 “宣德九年,五月十七,日晴。” “永安宫周妃产子,夤夜未果,难产,于卯初三刻诞下死胎。” 观亭月颦了颦眉,“又一个夭折。” 她语罢,心中莫名无缘由地打了个寒噤,似有一条冰冷的毒蛇蜿蜒爬上背脊,还没想清楚为何而起,燕山却在那旁若有所思地低吟。 “这是两年之后了 “宣德七年,宣德九年……距今三十多年前。”他眼角下压,意有所指地喃喃道,“放在你二哥和三哥的柜子里……” 观亭月耳边轰的一声,猛然截断他的思路,“不可能!” “时间如何对得上?我二哥是宣德八年四月初六出生的,三哥生于宣德九年十月廿七……” 她话音未落,自己先狠狠地激灵了一下。 艰难地意识到,这两者间所隔的时日竟如此之短。 燕山凝眉认真地看着她,语气带着深刻的不忍,“宣德七年十月初五到宣德八年四月初六,中间仅相距半年;宣德九年五月十七到宣德九年十月廿七,也是相距半年。” 她喉头用力地吞咽一番,手难以抑制地轻颤。 不会的。 怎么会呢。 这怎么会呢…… 观亭月眼前急速流转过无数零碎的片段。 杂货摊的小贩骄傲地自吹自擂——“我干爹从前便是在宫里当值的,皇帝皇后身边说得上话的大太监!” 怀恩城时,敏蓉曾一脸好奇地问——“想不到观老将军常年在外征战,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夫人竟还能生养得这样好……” 再久远些,久到她还年少的岁月,有好事者顽笑说——“大小姐,别看观家那么多男子,最后继承了观老将军雄才大略的,反倒是你个姑娘家。” 此前她从没觉得这些话有哪里不对,如今仔细斟酌,越揣摩越毛骨悚然。 清癯修长的五指覆在她手背上,青年的指腹略含薄茧,深深握着她的,极尽全力将那份颤抖裹进掌心。 “亭月。”燕山神色萧索,声音却轻柔,“还有最后一把锁了,要开吗?” 在这当口,他一颗心骤然就软了,甚至荒唐的想,如果她不愿再看下去,真相不知道也罢,大不了自己给她善后便是。 但想法稍纵即逝,燕山心知观亭月从不会在这种关头轻言放弃,于是他探出去的手终究还是收了回来,静静地矗立在一侧。 而她阖目定了许久的神,再睁眼时依然是那个八风不动,心无杂染的观亭月。 四哥的钥匙打开的是末层的抽屉。 与上面不同,内里装着两份纸袋。 一份写: “宣德十一年,腊月十八,霜雪。” “长寿宫董昭仪产子,胎位不正,难产,于亥初一刻诞下死胎。” 一份写: “宣德四年,二月初四,小雨。” “咸阳宫李妃产子,于寅正二刻诞下皇嗣。” 末尾被墨汁晕染了一小团,才接上一句。 “半刻夭折。” “宣德四年,二月初五……”观亭月轻咬了咬后槽牙,僵了一阵,嗓音低哑,“是我大哥的诞辰。” 燕山将几份档案按照顺序重新排好,一切始末因果恍惚便显出了最初的形貌。 而这层抽屉的最底下摆着一封未拆开的书信。 信纸上有观林海的字迹,笔画干净利落,能想象得出他写下此文时的认真和肃然。 ——吾儿亲启。 观亭月近乎不可置信地读着书信里那一行一行的内容。 这是在大伯观正风殉国,观林海被迫交出兵权之后,上京述职期间留下的文字。 十五年前的初夏,他软禁在府邸,命人悄悄打造了如此般坚固的木柜。 一生忠心赤胆的老将点着灯烛,伏案提笔,晦暗枯涩的光照出满脸风霜与坚韧,把一切始末告诉给未来将拿到这封书信的人。 第95章 这是一场倾尽四人心血所做的…… 事情追溯起来过于复杂遥远, 还得从前朝的“垂帘听政”说起。 真要深究血缘,宣德皇帝其实并非西宫太后所出,其生母身份低微, 早早病逝, 而先帝宾天突然,他是在皇嗣极其凋零的情况下仓促登基的, 上位时仅仅十一岁。 如此,皇权自然而然旁落至太后手中。 西太后向来心狠手辣,耽于权术,近乎把持着整个大奕王朝的生杀存亡, 一时风头无两。 但宣德帝虽年幼,却不是傻子。随着年岁渐长,他逐渐露出锋芒,也使得朝里某些嗅到风向的人开始蠢蠢欲动。 偏向“帝党”的老臣们愈发活跃, 也愈发尖锐逼人, 党派各自相争,交锋不断。 两三场血战之下, “后党”好不容易压住了对方的气焰。 正是在此时,咸阳宫传出一个晴天霹雳的喜讯——李妃有孕了。 西太后顷刻便意识到, 比起此事,其余的党争已然不足一提。 一旦宣德帝有了子嗣,朝廷风向必然大转, 而就算他体弱, 哪日山陵崩于病榻之上,将来也是皇后“垂帘听政”,万万没有皇太后再垂帘的道理。 几番权衡,最佳的结果只有一个。 宣德帝的皇嗣绝不能诞下。 燕山眉峰轻轻聚拢:“她谋害皇子?” 观亭月捏着信纸, 语气不置可否,“那时候禁庭后宫全在她的掌控之中,想要一个婴孩悄无声息的消失,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所以,是观老将军把这些皇子救下来的?” 她沉默片刻,才缓然开口,“他在信中说……” “大哥出生的当日夜里,常在太后身边侍奉的二总管太监忽然找上了他……” 那年的二月不知怎么,雨水许久未止,尽管还没到清明,却已整整下了好几日。 浩浩京城被无边无际的氤氲笼罩,遍地湿气。 也就是在卯正初刻,长夜将明的前夕,王成平敲响了将军府的角门。 观林海自睡梦中惊醒,披起单薄的外袍匆匆而来。 在昏黄灯笼下看见他时,这个皱纹纵横的老太监周身被雨水淋透,他衣衫裹得十分臃肿,形容缄默冷峭,那双眼睛望过来,观林海心头顿然便是一“咯噔”。 还没到开宫门之际,此人却以这般模样出现在自家门前。 那一刻,他知道即将面对的恐怕会是万分棘手的麻烦,甚至还可能会搭上观氏一族的性命。 “王公公,你……” 观林海的眼角眉梢写满挣扎,良久终是侧身让开,“快些进来说话。” 没有去正房,也没有进偏厅,少见的,他直接引着王成平去了自己的书房,并屏退了所有下人,关门上拴。 不愿过于惹眼,屋中只点了一盏孤灯。 而在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幽暗的火光照耀下,老太监敞开了胸怀,一个白嫩红润的男婴安静地在他臂弯里熟睡。 这是观林海与长子所见的第一面。 “观将军。”王成平“噗通”跪倒在地,“纵观朝廷上下,现今,唯有将军您可以救高阳皇室于水火了。” 他抱住那婴孩,平日掂几十斤刀枪稳如泰山的手,眼下竟无措地颤抖。 “我……” 话语刚启,一道温净娴雅的声音轻轻从旁而来,“将军?” 观林海的背脊不自觉地僵住,书房里间有人打起帘幔,她端着一盏灯烛,青丝松松挽就,挺着怀胎数月的笨拙身子,出现在这片幽邃之中。 跳跃的火将她轮廓晕染得柔和动人,连语气也显得尤为清软,“出什么事了吗?” …… “难怪王成平会找上你爹。”燕山明白过来,“原来那时,你娘已经有了快十月的身孕?” 观亭月深深闭目,五指扣在胸腔用力攥紧,悠长地吐出一口气。 “按照他的想法,是希望我爹可以让那个婴孩假作我娘的双生子,暂且瞒天过海。” 他摇头:“但两个孩子毕竟不相像。” “对,我爹也是这么犹豫的。”她说,“老太监却很坚持——模样不同的双子并不是没有,只要一口咬定,没人会往深处想。” 燕山若有所思地颔首,假若非得与外人如此解释,这理由也不无不可,最坏不过就是被人揣测成养在外宅的私生子罢了。 “宣德初年,我们家还是大伯主事,我爹战绩平平,在朝中尚未崭露头角,是个毫不起眼的人物。从当时当日的情形来看,他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既能让皇子得到优渥的照顾,也不易让太后的眼线察觉,老太监的心思果然缜密,料定了观家世代忠良,观林海必不会轻易拒绝他的请求。 于是,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倘若说这番决定有什么遗憾,那便是作为观亭月原本的长兄……真正的观长河在出生后不到十日就夭折了。 自此,世间只剩下一个观长河。 “我娘承受着丧子之痛,几乎将全部的情感倾注在了大哥身上,尽心竭力地抚养他,视如己出……” 相处十余年,观亭月是当真不曾从她娘的举止间觉察出半分端倪,她根本没有怀疑。 无论是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还是自己,多年来寻常得就像普通人家。 这样的日子平平顺顺地过了两年,宫廷朝堂难得一派风平浪静,眼看事情貌似行将尘埃落定,可就在这时,又一个消息从禁宫中传出来。 ——永安宫的周妃有了喜脉。 “西太后并非是打算将诞下的婴孩赶尽杀绝,她对王成平交代的是,假如后妃所生为公主,便不作干预。” 燕山接着她的话:“谁知宣德帝连续数年,生下的全是皇子?” 观亭月点了点头,“据说她会在生产的妃嫔寝宫外等候,刚出生的婴孩无论男女先要拿给她过目,而后才决定要不要交给王成平。” “我爹的信上并没写王成平是如何在西太后眼皮底下蒙混过关的,但大约也用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暗藏皇嗣的秘密不可让太多人知晓。 观林海一经插手此事,注定了就会拖泥带水,身陷其中。 之后的几年里,每逢嫔妃有孕,王成平皆会提前传信出宫。 她娘便依计延后半年假孕,住在远离皇城的郊外别苑,等养个一年半载,或是更久的时间,风声过去了,才领着孩子慢慢搬回将军府里。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武官夫人,她的去向行踪自然不会惹人注意,而对外,旁人只知晓这个观夫人隐约身体不大好,生育后总要在清静的庄子里将养数月,仅此而已。 “你娘……”燕山迟疑一下,斟酌措辞,“她是甘愿的么?” 观亭月的眼睑半垂着,鸦睫长如蝶翼,遮住了视线与神情,一汪星眸沉着静谧的凉意。 “我娘她……” “在‘大哥’死后,大概是伤心过度,也兴许是体弱,一直长久的未能再有身孕。” 那十多年的岁月里,很难想象她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照顾这些本不属于她的小孩儿。 这些观亭月已无从得知,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 她娘从未后悔过。 “等到四哥出世,宣德帝本人的情况早已江河日下。他原就多病,被国事、家事、太后的事搅得心力交瘁,忧思成疾,病得更重了,连着十几年再不曾有孩子。我娘却接着怀了我,生了江流。” 燕山听言,联系前后始末终于明白,“怪不得钥匙仅有四把,而观老将军也只告诉了你的几个哥哥。” 观亭月转过身去,盯着密闭阴暗的石墙,“我爹和王成平最初的打算是想等西太后百年之后,让几位皇嗣重回帝王家——毕竟她年纪很大了,指不定哪天一口气上不来,说去就去。而宣德帝却不能后继无人。” “但没想到的是……” “没想到她放过了小太子?”燕山道。 “嗯。”观亭月看着他,“大概也是觉得宣德帝病体抱恙,万一死在她的前面,自己总得留个后手,才好继续‘垂帘’朝堂。因而在宣德末年,她没有再下令灭口。” “不过这倒不是最致命的,致命的是……大伯的阵亡。” 观正风遭人污蔑给家中带来了极大的冲击,致使观家上下困于风雨飘摇的危局当中,随时都有大厦将倾之险。 观林海本想熬到西太后崩逝,就可捏着这些证据,由王成平从旁协助,以让几位兄长能够名正言顺,续上大奕皇室的血脉。 但观家作为后党一派却依旧遭到太后的冷落,让他骤然萌生担忧。 他怕自己终有一日也随观正风一样战死沙场,而秘密还长埋在石室下。 也怕观家在他死后卷入纷争,遭到灭顶之灾,抄家、流放,亦或是被别的党派铲除。 为庇护观氏,为保住宣德帝的子嗣,思来想去,他便有了今天的这个计划。 但真相不能轻易重见天日,说不定惹来的就是弥天大祸。 所以观林海才会叮嘱大哥。 ——得等到面临危及性命的紧要关头时,方可以四把钥匙打开老宅书房密室的门,或许能够柳暗花明,化险为夷。 连此话所说的,也仅是含糊的一个“或许”。 燕山:“你爹是想用皇嗣的身份,好保他们一命?” 观亭月嗯了一声,“毕竟朝中仍有不少拥护宣德帝的人,如果真的遇到生死之难,祭出这些东西来,总有循规守旧的老臣相帮,他们最信‘大统’和‘血脉’之说。闹得再大一点,没准民间也会掀起波澜,至少对太后是个牵制。” 观林海的计划不可为不周全,他算到了当下,也算到了今后,但万万没有算到,大奕的寿命只剩下五年…… 当年宣德帝的幼子才牙牙学语,而太后却是七十高龄,他日一朝归西,正值壮年的观长河无疑是最好的继位之选。 他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再加上忠臣辅佐,的确有将大奕复兴重振的希望,说是“我朝东山再起之根本”一点不为过。 只可惜,无论多美好的念想,终究是基于王朝还姓“高阳”的前提下。 放在今朝屁也不是。 燕山打量着柜子上的那几把锁,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亭月。” “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爹给你四位哥哥安排的钥匙里也另有玄机。” 她不明所以:“什么玄机?” “你仔细想想。” “老将军没有给四人同样的钥匙,也并未把钥匙交给你大哥保管,却让几位皇子各执一把,目的便是不想秘密掌控在其中某一个人的手上。他的初衷是要四个人一起见证这个真相。” “他给你大哥的是石室的钥匙,而柜子只有三个抽屉,也就意味着,不管四人当中谁起了异心,都必须先说服你大哥,否则仅一人,或是两人中途变节,拿着抽屉的钥匙,是进不了密室的。” 观亭月经他提醒,一股冷气不寒而栗地漫上指尖。 燕山仍旧往下说:“退一万步讲,你大哥没能经受住对方的蛊惑开了门,来到这里。这第二个人可能是你二哥,也可能是你三哥,那么使用他们的钥匙便只能看到属于他二人的那份旧档。” “假设你的兄长足够聪明,猜到了自己是皇室血脉,假设他野心勃勃,你大哥就肯甘心吗?他一定不甘心,因为他没找到关于他本人的物证——弟弟有的,我难道没有? “抱着这个猜想,他绝对会怂恿另外两个人打开抽屉,最终便还是如你父亲的安排,四人一并得知了此事。” 她喃喃自语:“那如若是我四哥和大哥……” 燕山接着她的话,轻且缓地道:“你四哥对你大哥是没有威胁的。” 观亭月猛地握手成拳,心口如有雷噬。 虽讲得模棱两可,缘由却已不言而喻。 ——四哥体弱,终生得在轮椅上度日。 她爹…… 她爹连这个都想到了。 他竟也担忧过自己养大的儿子会不会有心智动摇的一天。 观亭月的思绪一团乱麻,在宫闱秘事与父子猜忌之间蹒跚磕绊地走了一回,过于惊骇的事实充斥在她脑海,像有许多声音此消彼长地交织。 四下里出奇的死寂,她良久木然地往前迈开一步,却踉跄了下,被燕山用力扶住。 “我没事……”观亭月缓缓地回过神,五指摁在他手背上,拼命收敛自己的心神。 这是一场倾尽四人心血所做的无用之功,现下带给他们的,除了麻烦再无其他。 “无论如何,千万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当今皇帝……” 世人皆知,绥帝郑重实对前朝遗脉一贯是痛下杀手,不留活口。 好在三哥四哥未曾跟来,好在他出于谨慎考虑,命大内侍卫守在门外。 燕山皱眉应下,“我知道。” 可毕竟要拿出一个值得信服的结果去向上面交差。 总不能告诉那位帝王,密室里什么也没有,是观林海和天下人开的玩笑……这理由三岁小孩能信吗? 但寻常的东西,当真能够搪塞过去么? 这里还有什么是不寻常的…… 突然间,某件熟悉事物浮现在她眼前。 是把粗重的金钥匙。 “对了,对……” 观亭月瞬间握紧燕山的手,蓦地回头,“双桥脖子上挂着一把钥匙,里面装的是前朝定王墓的藏宝图,不妨用此物来代替?” 他听完先是一愣,没想到当初还留有这个。 燕山正要说好,耳畔忽捕捉到一点风声,几乎是同时和观亭月一起盯向门外。 “谁?” 第96章 也不知他来了多久,听到了多…… 放在柜子上的油灯不知怎么的, 说灭就灭了,隔间陷入一片黑暗。 观亭月的脚步因此有所迟疑,她惦记着那些旧档, 仓皇把信纸收好, 这才与燕山追出去。 此刻,外面的石室内已空无一人。桌边的烛火燃得就只剩豆大的光点, 仿佛随时会熄。 他们行至门口,不远处的两个侍卫许是在聊什么,见状赶紧站直身形,朝他行礼。 “侯爷。” 燕山巡视四周, “方才有何人来过?” 二者面面相觑,接着便依旧拱手打躬,“确有人来……是府里的那位小公子。” 观亭月皱眉,“江流?” “他说有要紧事和侯爷相谈, 是与石室有关的。属下见这少年同您的关系甚是亲密, 就……就未曾阻拦。”侍卫窥着他的脸色,后半句极其小心, 大概是发现他语气不对劲,也怕自己捅了什么篓子。 当着大内禁卫的面, 燕山不好表露声色,听言便只波澜不惊地嗯道:“知道了。” “侯爷,可是出了什么事?”对方又再试探性地多问了一句。 “没什么。”他神情自若, “小孩子胆子小, 适才被我一吓,多半是跑了,回头我自去寻他。下次再有这般情况,记得要先通报。” 侍卫连忙应下, “是。” 隔间的柜门还未关上,观亭月别有深意地唤他,“燕山,我们先进去。” “嗯,好。” 等离门外的守卫远了,她才低声忧虑,“也不知他来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凭燕山对江流的印象,只觉得这个小鬼行事冲动,时而稳重多疑,时而又莽撞热血,会悄悄潜来偷听,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你认为他会去告诉你的两个哥哥?” “那倒未必。”观亭月轻轻摇头,“江流这点分寸还是有的,我是……怕他会多想。” 他性格一向过于偏激,大概是幼年时缺少长辈引导,直到现在,观亭月还摸不透这个弟弟的想法。 再度点亮油灯,刚刚走得匆忙,钥匙与锁没来得及收拣。 她把四份旧档和黄布全数装起来,对柜子做了些手脚,仅留下一层抽屉挂上银锁,看上去,就好像装着秘密的柜匣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如此将戏做全,也可防着上面再派人进隔间调查。 一切布置妥当,从书房出来时,日头正盛,暮春的阳光已有初夏的灼烈,被近处的檐铃一反,光线白得耀眼。 观亭月向沿途的婢女小厮打听,却都没问到江流的行踪,不晓得他离开密室后跑去了哪里。 “他的事暂且不管了,我们先将双桥找到再说吧。”她只能作罢,“她那把钥匙如今才是最重要的。” 燕山看出观亭月心急,试着安抚她的焦虑,“你慢慢来,也不必这么紧张。” 观亭月的表情仍然凝重,几乎严肃地望着他,“我是担心你。” 作为前朝倒戈投诚的降将,他的身份本就敏感,早些年已经被人做过文章了,而今又插手这种事,倘若无法给绥帝一个交代,他的处境难说会有多恶劣。 燕山听她说“担心”,着实意外地睁了一下眼,心中顿然一阵熨帖,无端感到十分轻快。 他停下来,双眸明澈温厚,在头靠近之前,唇边就已然牵起了弧度。 观亭月觉察到脑后被他的掌心兜住,随即,燕山便如小孩子玩闹似的,额头轻轻抵在她额上,相对良久。 “不用担心我,就算没有这个,我自己一样能想办法应对。” 末了,他鼻尖在她细碎的发丝上蹭了蹭,由衷道:“不过,我还是很高兴……” * 双桥并不在府里,据说一大早便被江流拉着去某个戏班看杂耍了,她爱热闹,在这种敲敲打打的喧嚣之处入神地看一整日是常有的事。 快到正午,街市鼎沸的人声里多了饭菜的烟火味,观亭月同燕山于人流中往前逆行。 靠着这段零碎的时间,她终于将震撼的情绪平复下来,重新梳理着密室里观林海书信的内容。 一字一句想着其中的细节,想着这些年来的种种迹象。 随着这般抽丝剥茧,观亭月的脚步渐次放慢。 “怎么?”燕山轻瞥过来。 她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 “不好说,我总感觉有哪里怪怪的。” 燕山:“怪?” “嗯。”观亭月深蹙着眉头,似乎在回忆,“一开始在谷底拿到那些没烧干净的旧书信时,我就觉得有点违和,可一直也不明白是哪里异样。” “方才细细一想,你说……” 她顿了顿,“如果我爹烧毁书信,有一两张漏网之鱼的确不稀奇。但,会落下这么多吗?” 而且幸存的信件,又恰好是关于“老宅”秘密的,这是不是也太巧合了一点? 巧合到,她甚至怀疑是否有人为的痕迹在里面。 倘使真如她所想。 那么包括这次北上寻亲之行,包括她找几位兄长,莫非也是被某人刻意引导…… 燕山开口打断了这个念头:“不过观老将军确实是曾在伏首山驻军扎营,那些痕迹、密道做不得假,你自己也承认时间是能对上的。” 的确如此。 观亭月只好抬手去摁眉心。 大概是一夕之间得知了这么个迂回曲折,骇人听闻的真相,忍不住跟着老爹一块儿勾心斗角起来。 “但愿是我多心了。” 说话间就到了戏台附近,台子上却不是杂耍,而是在唱《牡丹亭》,好些买了饭食的看客坐在底下边吃边听。 然而周遭并没寻见双桥的身影。 “去蜜饯铺、糕饼店问问?”燕山提议。 他们沿着卖吃食和小玩意儿的街巷来回打探,依旧毫无下落。 “这样不是个办法。”观亭月感觉他俩一路上承受了不少责备的目光,大有被误会成“粗心弄丢小孩儿的年轻夫妇”的趋势,“多找些人手,总比你我瞎转悠强。” 接着又打道回府。 不曾料,刚一进门,迎面就望见观行云和观暮雪站在正院当中,而后者正给双桥看病。 “说句话我听听。”观暮雪坐在轮椅上轻声吩咐。 小姑娘大概知晓他的身份,反而比面对其他大夫时显得更为慎重紧绷,酝酿许久才勉强抄着一口奇怪的发音问了句好。 他表情倒是瞧不出什么,从怀里取出一把九连环递过去,口气极温和,“玩过这个么?” “不要怕,你来试试看。” 双桥兀自去一边解连环锁,观亭月走上前,先瞧了她一眼。 “三哥,四哥。” 观行云抱着胳膊,闻声转头,“小月儿回来啦。” “老四正给小丫头诊治呢,横竖他在郊外一个人住冷清得很,我便擅自做主把人领到了家里——你没意见吧?” 后半截问的是燕山。 他心思不在上面:“嗯。” “四哥能来当然更好。”观亭月调匀了一口气,“双桥怎么样?” “的确是有点棘手。”观暮雪看着犹在摆弄物件的女孩子,“她如今的心智恐怕只有八九岁,兽性是无法根除的,若与我们待在一处,日子长了应当会好些。但以后要嫁人、找婆家,多半不容易。” 她三哥闻言,不以为意地哼笑,“不嫁便不嫁吧,又不是没了男人便活不成了,咱们家家大业大的,也不必非得靠着旁人。是吧——小丫头。” 观亭月撑着膝盖俯身凑向双桥,抬手宽慰似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后者忙着鼓捣玩具,抽空叫了声大小姐,仍专心致志地垂头翻弄。 她于是探到她脖颈边衣襟下,片刻后一僵,随即又仔细地找了找。 燕山自然发觉她举止有异,低低唤道:“亭月?” 这个反应只能代表一个结果。 ——钥匙不在了。 她神色倏忽变得非常凝重,难得强硬地摁住双桥忙碌的手,“双桥,你挂在脖子上的那把钥匙呢?” 小姑娘眨了两下眼睛,约莫不解。 她补充道,“就是我说,让你好好收着的那把……我爹托付给你的。” 双桥垂眸思考片晌,这回很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江流。” “江流?”她一怔。 “嗯。”后者不太利索地磕巴道,“江流……刚才……找我,拿走了。” 观亭月松开了她,匪夷所思似的,视线游离在别处。 “江流……” “……他拿走这个作甚么?” 显而易见,他果真是听到了密室里的谈话,但听到多少目前还不得而知。 定王墓里的陪葬价值连城,他是需要钱?不太像……还是不想让此物落到当今皇帝的手里?更甚者……是为了报复,报复燕山? 一旁的观行云与观暮雪看她自言自语的模样,不由双双对视了两眼。 观行云问:“什么钥匙啊?” 观暮雪:“江流怎么了?” “……” 事情不好对两位哥哥明言,观亭月讲得似是而非:“有一件东西,燕山需要上交给朝廷,目下应是被江流拿走了。” 观暮雪却瞬间会意:“是老宅里的那个?” “算……没错,就是那个。” “这小子。”观行云奇怪,“他要那玩意儿作甚么?” 她说来头疼且意乱,“我也不清楚,现在时间很紧,最关键的是先把人找到。” 但一整日,江流都没再出现。 他没有回侯府,亦没在京城的街头巷尾出现,宛如人间蒸发。 第97章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这画够像吗?要不再添两笔改一改?” 观行云握着笔在桌案前发愁, “唉,到底谁知道他那日穿的是什么衣裳啊?” 侯府的亲兵捧起一大叠画像,陆续从角门而出, 奔赴着皇城中的大街小巷。 李邺站在十字口指挥自己的一帮下属, “城隍庙那儿人多,去几个人上庙外贴去——再找两个画师来, 三公子那手都快抽筋了。” 他掌管京师两大营,在城内耳目众多,观亭月找他帮忙,只称是与弟弟拌了嘴, 江流年少气盛,一恼之下便跑出家门,失了音讯。 可京城之大,不比襄阳、嘉定, 要藏个少年何其容易, 又不能以通缉的名义挨家挨户搜查,甚至他还在不在城内都难说。 眼看距离皇帝大寿之期仅剩半天的时间了, 然而江流依旧没有消息。 观亭月在外跑了一天,刚打算回侯府喝口茶水, 迎面就看见李邺手底下的那名城门卫统领满头大汗地摁着刀进来向他禀报。 “将军。”他接过婢女递上的冰凉水,猛灌一大口,“我等今日找完了东城, 待会儿要再去西城看看。” “这两天当值的禁军已经全问了, 都说没有这么一个少年外出,想必他还在城中。” “知道了,辛苦你。”李邺点点头,等对方拱手退下, 他纳闷地摸着下巴,“真是奇了怪了,整个京城都快翻了个遍,按理说四处的京卫全是咱们的眼线,怎么会一点线索也没有。” 观行云抱着胳膊,手指烦躁地敲动,“他到底跑哪里去了,就算躲得巧妙,吃喝拉撒总得上街吧?难不成饿着?” 说完又生气,“臭小子,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没钱不晓得找他大哥要么?犯得着去稀罕那棺材里的晦气东西!” 远隔千里的观长河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不明白近来为什么总有人惦记自己。 观暮雪却捏着那幅画像沉默半晌,听见三哥叫他,才愣了下,抬头道:“我在京中也有些三教九流的朋友,昨日已托人留意,坊间官府不便涉足之处,他们能够代劳,在找人上颇为擅长。” 他们所有的人脉都在为找这一个人奔忙起来。 观亭月同燕山出门时,冷不防碰到白上青,他大概是不知从哪里得到的风声,神色严肃。 “江流的事,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你们尽管开口。” “好。”她由衷颔首,“多谢。” 今日的街巷上,庆贺万寿节的花灯挂得满满当当,城外据说还有灯笼和灯油在源源不断地往里送。 新帝登基,前几年收拾山河国土,寿辰总是草草了事,难得天下大定,海晏河清,到今年自然得隆重的大办一场。 观亭月从旧骡马市经过,旁边忽然呼啦啦扑腾着鸟雀的声音,她折转视线,只见这一带买卖花鸟鱼虫的甚多,笼中鹦鹉、画眉、百灵,唱得婉转多情,也有几只信鸽。 她蓦地停下来,目光深邃而晦涩地紧盯着,亮灰色的鸽子在一众鸣禽里显得很安静,不时歪头望向笼外。 “信鸽……” 见观亭月似在出神,燕山走到她身后,“你此前好像也问了我鸽子的事情?” “是与什么有关吗?” 鸽子,她这一路看了不少,在永宁城见过,在去往嘉定的驿站见过,以及怀恩、襄阳…… 几乎是一整条清晰的,北上路线。 观亭月的思绪里骤然混杂了许多奇怪的念头,从小时候第一次抱江流,到之后她离开家南下,再到故国陷落,京城失守,以及最近的重聚…… 明明还什么头绪也没有,但她心跳却不可抑制地加快,压抑梗塞的沉重感厚厚地堆积在胸腔,令人喘不过气来。 一瞬间,所有的细枝末节仿佛都变得有迹可循。 “他没去见四哥……”观亭月突然莫名所以地叨念了这样一句话。 难怪,他会找那样的理由。 燕山听得不解:“什么?” 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稳住近乎眩目的视线,好一会,方说道: “你知道吗,我比江流年长近十岁。” 虽未明白其中因果,但燕山默契地没开口再问。 “我娘生他时,年纪已经不小了,此后身体一直不好,因病过世。”观亭月站在满目明朗的春光下,“江流一两岁那会我们都在家里照顾他,照顾娘,连大哥那么忙,也千里迢迢地跑回来。” “但我们家的家规,你是知晓的。过了十岁都跟着老爹出征,很少回京城,唯一没随我们南下的,只剩四哥……四哥腿脚不便,弱不禁风,常年在家休养。因此,江流小的时候是跟四哥一块儿长大的,与他最亲。” 燕山发觉她话里有话,紧跟着问,“所以呢?” 观亭月静静地看他,沉声说:“所以,其实我们几个,都不知晓江流真正的模样。” 骤起的南风扑面从耳畔滚过。 他闻之一怔。 婴孩时代的五官还没长开,若不是亲生母亲,旁人瞧得再久,大多也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十几年的变化那样大,就算与记忆有出入,多数人只会觉得是对方长大了,而不会切实往心里去。 燕山不知为何感到有些荒谬,“可……可我记得观老夫人也是住在京城的,如若有假,她应该早便告诉你了……” 提起这个,她狠狠地皱眉摇头,“你不清楚。” “我奶奶昔年热爱游山玩水,娘死后她到江南那边待了好些年,等她回京时,江流已经入宫了!而且她本身眼力也不是很好。” 燕山不由屏了下呼吸,“就是说,现在唯一对江流最熟悉的人,只剩下你四哥?” “对。”观亭月愈发用力地咬了咬唇,“但问题就在于,那日他‘正巧’未跟我们去城郊,‘正巧’没同四哥见面,你忘了他说的话了吗?” ——姐,听闻琉璃厂旁有个挺厉害的老大夫,我想带双桥去瞧瞧……不如今天你们先去找四哥吧,回头我再亲自跑一趟。 而目下,江流音讯全无。 早不去晚不去,为什么一定要在那当下带双桥去看什么大夫? 四哥明明也会医术,不能先让他诊治吗? 观亭月彼时只以为他对双桥是“关心则乱”,才着急忙慌地要去找治病的办法,如今想来,他到底是关心病情,还是为了躲观暮雪? 燕山思前想后,皱眉问道:“那他当初是怎么找上你的?你怎么就认定他是你弟弟?” 她摁着眉心,凝神回忆,“一年多以前……” “江流来敲我们家的门,他头脸脏污,衣着也十分破落,张口就叫我姐姐,说是昨日看到我在市集收拾几个地痞,总觉得很像,偷偷跟了我一天,才敢确认。” “他身上带着一块银镶玉的长命锁,是奶奶在周岁时送给他用来压命的,因此老人家一眼看见,就说是,没错。” 少年揉着眼睛,哽声说他找了许多年才找到自己的血缘至亲,说他在外流浪漂泊,说他孤苦无依,举目无亲。 观亭月从未怀疑过。 毕竟…… “我们家又没什么值得人觊觎的东西,骗吃骗喝也该去找户有钱人,我穷得叮当响,难道还会有傻子上赶着到那破烂院子里去给人洗衣服做饭吗?” 没道理的事。 她仍旧想不通。 而想不通的还有很多。 尽管江流身上疑点重重,可一年相处下来,家中的人和事,他全都一清二楚,对答如流。 包括兄长,包括父母、亲眷,倘若是不相干的外人假扮,早就露出马脚了,真的能轻易让他蒙蔽到今日么? 观亭月捂着眉眼,身心疲惫地叹道,“是不是我太多虑了。” 燕山轻轻拿下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思索着沉默半晌。 假如江流不是江流,又会是谁呢…… 言语间,她动作一顿,似乎有了什么想法,“对了……大哥曾来信说,附近有位伺候过我娘的老嬷嬷?” 燕山:“嗯,她的住址我还记得。” 老太太年近七十,当初京城战乱时被抢夺财物的贼子砍伤了腿,多年不良于行,故而对观长河派人来照料很是感激。 “大小姐没亲眼瞧见,是不知道,那会儿真真儿乱得很,大街小巷里都有人喊,说叛军攻进来了。”她给二人倒上茶水,“没多久,那欺负姑娘的,抢东西的,砸东西的,趁机杀人放火的,闹得满城腥风。” 她和燕山坐在对面,两手捧过茶水,“不是说绥军下令不许惊扰百姓的吗?” “绥军是说不许惊扰百姓,可没说不许百姓自乱阵脚啊,都是周遭游荡的泼皮无赖,打算借机大发横财。偏你拿他没办法。”老太太一声感慨。 “夜里一通兵荒马乱,看着熬到了天亮,又有官兵四处搜捕,见门就踹,见屋就进,满城抓人。” 观亭月不由问:“抓什么人?” “抓宫里跑出来的人呀。” “什么王爷、侯爷、世子、郡主啦,和皇室沾边的全被带走了,便是我旧家那胡同,都给逮出好些个。也不知是哪位贵人……” 她心头一凛,接着追问,“您知道当时江流的下落吗?” 老嬷嬷连想都没想就摇头,“小公子在宫里,观家乱成一团,哪儿还有人去接他啊?更何况绥军缉杀高阳氏势头凶狠,不晓得最后逃没逃出来……” * 京师外城一处貌不惊人的巷子内。 这里是崇北坊的某条胡同之中,周遭全是民居,午后日头昏昏欲睡,显得既僻静又幽静。 一只灰鸽子落在门槛前,神气活现地左右环顾,垂首用嘴挠了挠翅膀。 民房内很快出来一个人,谨慎地打量四周,在确定安全后,方摘下它系在腿上的信纸,随手将鸽子扔进了后院。 信纸装在精致的小竹筒中,被卷成了细细的一条。 那人一点一点展开,展到最后一顿。 只见里面空无一物,竟什么也没写。 他不由讶然,又翻到背面来瞧。 “……无字,什么意思?” 正呢喃之际,某种难以明说的奇异预感使得满背的鸡皮疙瘩莫名涌出,他猛地回头,面前居然平白出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颀长修拔的身姿沉淀着岁月洗练过的端庄稳重,明秀清冷的脸上,一双乌瞳清贵慑人。 “在找这个吗?” 观亭月两指夹着一张隐有字迹的纸,漫不经心地扬了几下。 对方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哑口无言地僵在那里,自认理亏地放低了嗓音。 “姐……” “你倒是会找地方。”燕山巡视两侧,“连顺天府和京卫都束手无策。谁给你安排的住处?” 江流抿抿唇,不答反问,“姐,你们是怎么寻来的?” “你很惊讶吗?”观亭月收了信纸,“我也很惊讶,若不是突然想起沿途见到的鸽子,我还真没料到它们竟都是出自你手。” “好了,闹了这么久,该闹够了。”她把手一摊,“东西拿来。” 少年本能往后一退,狠狠咬牙,“不……凭什么!” “那明明是我们家的,是爹的遗物,凭什么要交给大绥皇帝!” 观亭月默然片刻,语气冷静而残忍,“那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了。” “这就是我们家的!”江流几乎是红着眼睛,用力反驳,“你甘心吗?你们难道都甘心吗?” “大哥从前驰骋沙场,威名远扬,一振臂而天下应,现在却只能屈居在蜀地,成日里为了赚几个银钱东奔西跑,士农工商,商者最贱,不觉得讽刺吗? “还有二哥,二哥一身勇武,上阵杀敌从来使敌将闻风丧胆,落荒而逃,军营中谁人不敬他?如今呢?入赘金家,妇人当道,多年来毫无建树,他便是把刀练成天下第一又有何用!有他的用武之地吗? “三哥……他与你关系最紧密,你们俩以往多少次战役配合得天衣无缝,你看他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一贫如洗,捉襟见肘,只想着靠大哥来养,自己不思进取,吃喝玩乐。” 他忽然为此悲哀到了极致,“我们家变成如今的样子,你就一点也不难过吗?!” 观亭月听他字字戚戚地细数着这几个月来的所见所闻,言语凄厉得简直是在质问,目光里满是愤懑与血泪。 可从头到尾,她神色不曾有半分触动。 待这一番话讲完,意识到对方似乎是在等自己答复的时候,观亭月叹了口气。 “你是因为这个理由,才把双桥的钥匙拿走的吗?” 他犹豫了下,继而梗着脖子承认,“对!” “江流。” “事过境迁,观家军,已经没有了。” 少年正要反驳,就在下一刻,他视线里人影一晃。 出于对观亭月的了解,知道她是动了,当她真下定决心想抓住谁,那人是绝对逃不掉的。 他即刻慌了手脚,感觉到斜旁一只白皙的手往自己腰间探去,江流只道她是要取钥匙,立刻不管不顾地从袖下甩出一枚暗箭。 观亭月侧头的速度极快,袖箭擦着她的鼻尖飞过,被身后的燕山以两指截住。 江流顶着一脑门的冷汗,退开数步,慌里慌张地说:“我、我没想伤你们……” 然而观亭月却并未再紧逼下去,她站在几丈开外,抬起手臂,将掌心摊开在眼底。 江流远远地看清她指腹上殷红的颜色,瞳孔蓦地收紧,仿佛心口之处让人揪了一把,后知后觉地怦怦乱跳。 他迅速低头别过手腕,原本印在那里的一道淡红胎记,只留下一抹风吹过似的划痕。 耳畔听见观亭月若有似无的叹息声,她仿佛倦然得连吐字也觉疲累,“我不怎么会与人虚与委蛇,也嫌麻烦。事到如今,你我之间就不必再互相作戏了吧。” 她说,“高阳太子。” 话音落下的刹那,江流此前还慌乱无措的眉眼说变就变,明澈纯粹的目光渐次沉降下去,十五六岁的五官里竟多出几分阴鸷萧疏的气色。 “原来你都知道了。” 他背脊挺直起来,倨傲地与观亭月对视,仍旧吝啬地唤她一句。 “姐姐。” 第98章 你不想重建大奕,不想复兴观…… 因得这个称呼, 观亭月的神色有细微动容,星火流光似的稍纵即逝。 纵然被他俩揭穿身份,“江流”却依然是有恃无恐的态度,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空寂的小巷内, 笑容中带着与少年人不相符的晦暗阴郁。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怎么会知道是我的?” 他曾经幻想过观亭月有一日揭穿自己并非本尊, 但没想到她能将自己的来历猜得如此准确。 对面的女子阖目轻皱了下眉,不知是有着何种心绪起伏,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 “因为你对我们家实在是太熟悉了。” “和江流同龄,能够假扮他的人很多, 可对观家家事了如指掌的却屈指可数,那孩子小时候朋友极少,故而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便是当初让他入宫在春坊做伴读的高阳太子,高阳承绪。 “那些年, 江流与你相伴最久, 听说你还留他在太子宫长住。所以我猜,他应该和你说了不少我们家的事情。对吗?” 高阳承绪一直静静听着, 闻言才认真且敬佩地冲她一点头,淡笑:“不错。” “姐姐果然很聪明。” 说不上为什么, 知道他不是江流以后,再听对方唤观亭月“姐姐”,燕山忍不住就压了压眼角。 “我聪明?”她尾音里带着清晰的, 自嘲的笑意, “你莫不是在奚落我。” “一起生活了两年,我都没认出来,朝夕相对的人竟不是我亲弟弟。奶奶让你骗过去了,大哥、二哥、三哥所有人皆被你蒙在鼓里。你说我聪明?” 高阳承绪终于收了笑, 郑重其事地看着她,“姐姐,我并非有意想欺瞒你们。” “实话实说,我是真心把你们当成至亲之人。除了假作他……别的,许多话,许多想法,都是发自内心的。” 观亭月的表情那一瞬间极其复杂,她秀眉紧拧着,眼睑低垂,像是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咬着的牙关使得脸颊筋肉绷成了锋利的线条。 燕山在旁望进眼底,却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袖下紧握住她的手。 “那么……”观亭月喉头轻滚,缓声问,“江流,已经不在人世了,是么?” 刹那间,高阳承绪的双目倏忽瞪大,又很快地凝成一道深邃冷峭的暗沟,慢慢地将视线移开,落入自己脚尖——唯有在此刻,他才隐约像个躲躲闪闪的大男孩。 “我和他……我和江流从宫城逃出来。” “两三个贴身侍卫带着我们一路厮杀,眼看都到了京城之外,绥军却仍在后面穷追不舍。”言至于此,他手不自觉地攥作拳头,目光却是恨意滔天的,“等跑到荒郊破庙时,我身边连一个活着的护卫也没有了,郑重实知道我的存在,要斩草除根,此番必然不见尸首不罢休。” “于是,他便对我说……” 他无故停顿了一下,“他说……我是君,他是臣,国难当头,观家人从来丹心一片报天子,他甘愿为我而死。” 燕山发觉观亭月躺在他掌心里的手陡然收拢,继而又用力地反握住他的,骨节泛出苍白之色。 高阳承绪缓缓抬眸,冰冷地同她四目相对。 “江流是替我去死的。” “他被郑重实的亲兵所杀,一剑割喉!” 说到这里,他嗓音平白拔高,“现在,你还要把东西交给郑氏,还要给他鞍前马后,心安理得地活在他的江山之下吗!” 有那么一刻,观亭月的心头充斥着一种奇异的感觉,既矛盾又可笑。 她想,我的父亲因大奕朝廷而死,我的弟弟被大绥皇帝所杀,如今他们却要问我,让我选择站在哪一边。 天底下竟会有这般闻所未闻之事。 观亭月兀自缄默良久,唇边居然浮起莫可名状的弧度,问道,“伏首山谷底,放在火盆里的那些书信,是你一手安排的?” 高阳承绪犹豫地望着她,终究下定决心般地开口,“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骗你的。” “对。”他承认,“但只有王成平的那一页是我所放。” “逃出京城后的数年中,机缘巧合我得到了老太监写给观将军的书信,因为不知其意,一开始也没往心里去。 “直到那年我误入山谷,发现竟是一处古早的军营旧址,而后又在铜盆杂物内寻得了另外的信件,才意识到观家老宅或许藏着什么秘密。” 她听言,难以言喻地压紧眉梢,“你从一早就知晓山谷内有书信?” 少年抿着唇,无声无息地颔首。 “信起初是我收着的,不承想,入永宁城后竟看见你也在此处。” 燕山惯来对阴谋的味道极其敏锐,闻之便猜出他的意图,“你是觉得,她作为观家人恐怕知道什么内情,因此便借江流的名字打算去她身边探个虚实吧?” 高阳承绪只冷冷看了他一眼,貌似不怎么愿意搭理燕山,依然望向观亭月。 “在永宁的日子,我总想找个机会告诉你,带你去伏首山,可也担心你早已没有了重振旧国的心思……不过我想你毕竟是江流的姐姐,观家世代忠良,不至于轻易倒向新朝的。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上年春末闹起了匪乱,我偷偷摸去山谷时,正见那帮贼人盘踞其间,故而我将计就计,便有了后面的发展。” 也就是说。 他足足试探了她一整年,仅为了从奶奶与她的言行之中推测他们是否清楚老宅的事情,是否还忠于大奕皇室。 而她们浑然不知。 观亭月时至今日才明白。 难怪他当日会突然兴起,离家出走跑去逞能救人,原来并不是热血上头,少年意气,只是想骗自己进谷底,好让她有机会看到那些书信。 高阳承绪千算万算,便是有偏差也不影响全局,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没算到燕山会参与到此事中来。 毕竟他那般憎恨大绥的朝官,尤其燕山还是前朝的叛将,在他眼中几乎和反贼无异。 “关于观老将军所言之物,我当真不知道实情。本以为会是什么能够扭转乾坤,改天换地的宝贝……想不到、想不到……” 他咬了下嘴唇,一时说不清究竟是喜是悲,恐怕讥讽的意味更多点。 高阳承绪迅速调整情绪,扬起手,展示着那把从双桥处抢夺的钥匙。 “既然没有就罢了,我本也不敢奢求复辟之路坦荡顺利,但这个,乃我高阳皇室的东西。”他倨傲地微抬下巴,“到我手中算是物归原主,我绝不可能把他让给郑重实。” 燕山冷冷地揭穿,“真的只是物归原主而已吗?你拿着这里面的藏宝图,应该还有别的用意吧。” “是又如何?”这一次,他未再回避,只又将钥匙攥紧了一分,“这京城本就是我高阳皇室的京城,天下本就该姓高阳。我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什么不对?” 观亭月神情凝重,双眸好似冷铁铸就,微光里泛起悲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高阳承绪大声反驳她,“若要收复故土,我便需要大笔的银钱,招兵买马,扩充军力。趁着新朝刚建之初,根基未稳,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姐姐,我不瞒你,之所以我想要寻到几位兄长,的确是有我自己的私心……观家军的声威青史流传,如果你们肯,凭着观氏一族在民间的名望,再加上大家的调兵遣将之能,我们不是没有机会的!” 这席话何其耳熟,简直和当年石善明策反她时所说的一模一样。 观亭月微不可见地摇头,声音透着低哑与疲惫,“江……你还小,殿下。许多事没你想得那样简单。” “我不小了!”他语气隐含愠怒,末了又燃着希望解释,“你以为我是异想天开吗?我做了很多的,比你猜到的还要多。” “这几年,我靠皇室藏匿的珠宝养了一批效忠于我的死士,数量不少,个个精锐;还有一个庞大的军械库安置在关外,一切精良的装备一应俱全;不仅如此,便是现今的朝堂上仍有好些旧臣惦念着高阳氏,大家还是想着前朝的好处,以后我若起兵,定然拥戴者无数。届时粮草、兵马、人心,什么都有了,时机成熟就可挥师南下。” 高阳承绪话音中略带急迫,“这是我全部的家当,我通通告诉你了,本打算等明日结束再同你们摊牌的……” “姐姐。”他朝她伸出一只手,“你不想重建大奕,不想复兴观家军吗?” 少年的五指修长粗糙,这是一只吃过苦的手,薄茧零落,伤痕斑斑,并不养尊处优。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灼烈炽热,里面有坚如磐石般的决绝。 观亭月不避不躲地迎着炽烈的目光,片晌方是垂眸沉甸甸地一叹。 这一声叹息里承载了太多高阳承绪读不懂的情感。 “江流。”她如此唤他,“天下早已不姓高阳了。” “你纵贯古今,有哪朝哪代是成功叫前朝推翻的吗?” “很多东西,过去了便是过去了。” “是你们太悲观!”高阳承绪不以为然,“不破釜沉舟地赌一把,谁又能知道结局是输是嬴。” 观亭月毫无所动地追问,“这一年来,你随我们从西南到东北,沿途经过了那么多村庄、城镇,见了那么多的男女老少,你扪心自问,他们究竟是觉得现下的日子好,还是几十年前的日子好?” “你自己想一想,黎民苍生还经得起再来一场浩劫动荡吗?你要买马招军,无事生非,谁会响应,谁愿意响应?” 高阳承绪:“怎么不会有……” “你说这些旧朝老臣怀念高阳氏。”观亭月不予理会,“他们锦衣玉食的生活过得好好的,嘴上一两句客套话,你也当真?” 如若前面的说辞让他无话反驳,听得这一句,高阳承绪却气定神闲地轻笑起来,“姐姐,这你就不清楚了。” “所谓归顺大绥朝下的旧臣,新帝施以怀柔,甚为器重。可现实是,从前的官大多被弃至虚位,明升暗降者不胜数,说是一视同仁,到头来前朝遗老们哪个不是遭到排挤和冷眼?他们当然会不服气,当然想要复辟旧皇室。” 燕山眸色锐利地凝眉,“这些,你到底是听谁讲的?” “关你什么事。”他不冷不热地回怼过去,末了,又重新收敛好表情,朝观亭月道,“姐姐,你当下不信我没关系,我不强求,横竖时间能够证明一切。 “到那日你要是改变了主意,我随时恭候。” 她察觉到这话不太对:“什么意思?” 高阳承绪脸上挂着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态,不着痕迹地往后步步小退。 “你很快会知道的。” 看出他准备逃入胡同深处,观亭月毫不迟疑,脚步一转,身法睥睨无双,疾风骤雨似的窜上去,伸手就要擒他。 就在这时,两侧竟有刀光暗闪。 她缠在手腕间的钢鞭回旋甩出,和两柄白刃结结实实地撞了个火星四溅! 观亭月不得不往后撤了一段距离。 斜里不知从什么地方一左一右冒出两个衣着低调的蒙面刀客。 这小鬼诚不欺人,还真是养了一帮走狗! 眼见高阳承绪已在数丈之外,观亭月心头一空,急忙脱口而出,“慢着!” “书房石室里的秘密……你听到多少?你……” 他接下来有什么计划?会不会告诉三哥他们,会不会……与自己的亲生兄弟相认? 明明知道就算他说出实情也是无可厚非。 可仅是一想,她眼前便疯狂地闪过在嘉定城儿女双全的大哥,在怀恩骗吃骗喝的三哥,以及提起媳妇就会脸红羞赧的二哥,第一次生出一丝恐慌与抗拒。 而高阳承绪的目光明显地暗了须臾,大概连他自己也在回避这个话题。 “这件事,我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应对。” 说完他忽然看着行将有所动作的燕山,意味深长地笑着提醒。 “定远侯爷,酉时快到了。” “你那位九五之尊,今日是要去明镜坛祈福放天灯的吧?你还在这里耽误,真的不要紧吗?” 观亭月的身形顿了一下,几乎是同时,她听见远处城隍庙传来的钟声。 第99章 这是我的故土。 他心想。…… 是黄昏时的钟鼓声, 再有两个时辰,圣驾的仪仗就将出宫门,笔直穿过御街。 观亭月回过神, 前面的高阳承绪俨然没了踪影, 而那几名护卫似乎对她的功夫早有了解,并不恋战, 也不死斗,只十分有技巧地轮流纠缠,扰乱视线。等拖延够了,便即刻抽身四散开去, 毫不带水拖泥。 她被溜得窝火,往前追了两步却停下来。 这附近的胡同纵横交错,看上去格局又都差不多,高阳承绪一旦钻进其中, 便如泥牛入水, 简直是大海捞针。 眼看燕山要上前,观亭月忽地抬手拦住他。 “诶, 等等。” 她思忖着紧拧眉尖,神色冷肃, “方才他说……会用时间来证明一切。让我改变主意了,再去找他。” 燕山闻弦音知雅意:“他想做甚么?” “不知道,我有不好的预感……”观亭月的目光因思索而闪动, 喃喃自语, “江流离开皇城时才十岁,买卖珍宝,豢养死士,凭他一人定然无法完成。 “他的信鸽一路上究竟是在和什么人联系?证明什么……怎么证明……” 她猛地打了个激灵, 扭头看向街市上高挂的彩绸灯笼,三五只明艳的风筝迎风而舞,宫内的鼓乐之声隐约飘来,满城都笼罩在新王朝欣欣向荣的节日气氛之下。 ——“我本打算等明日结束再同你们摊牌的……” 观亭月双瞳骤然一缩。 万寿节! 她飞快拿出那张原本放在信鸽脚踝上的纸条,内里写着一行时间。 四月三十,戌正四刻。 “三十……是今天?”燕山抬头看她,“今天夜里?” “还有两个时辰,来不及了。”观亭月摁着他胸膛匆匆推了推,“我去追江流,你赶紧入宫。” 他愣了半瞬,眼底显然流露出担心之色,“可是……” “别可是了。”她不由争辩地打断,“他说得没错,你今晚要陪伴圣驾不能再耽误,况且皇帝的安危至关重要,绝对不容有失!” “我怀疑……”观亭月顿了顿,嗓音紧绷,“江流晚上或许会有大举动。” * 西斜的阳光落在巷子里,将蓬勃生长的苔藓晒得干硬枯燥,高处石墙的阴影笔直地歪在旁边,这片静谧和来者仓促的身形相得益彰。 高阳承绪武功平平,没有观行云飞檐走壁的本事,也没有观天寒拔山扛鼎的神力,跑了许久,他的呼吸已然是些许带喘了。 知道观亭月并未追上来,可他仍然没有驻足,视线灼热地盯着前路,每一步都走得愤愤而不甘。 昔年他曾回京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对所处的里巷有多少胡同,多少人家,多少岔路、小路皆烂熟于心。 高阳承绪用力踏着脚下略微松动的砖石,眼前冗长安宁的巷子在两侧飞快往后退去。 这是我的故土。 他心想。 是我的家。 倘若这都不能称作是他的故乡,那他真正的家又应该在什么地方呢? 凡人都有故里可回,有祖宗庙堂可以拜祭,连草木也知道“落叶归根”,而他连归根之处都没有,岂不是很可悲吗? 他的父亲死无全尸,和妃嫔挤葬在一处。 他的先祖们睡在他人重兵把守下的陵园当中。 而他的家如今写上了郑氏的名姓,甚至他自己也无法光明正大地行走世间。 观亭月让他放下,他的老师也曾让他放下。 可凭什么呢? 难道因为他是大奕的最后一点血脉,就注定了得过着一辈子颠沛流离,一辈子无家可归,一辈子偷偷摸摸,过街老鼠一般的生活? 他甚至连替故人报仇雪恨的资格都没有! 高阳承绪想起初初回到京城时,那些前朝的老臣泪眼婆娑地冲他三跪九叩,口中接连喊着: “臣恭请殿下圣安……” “亲眼见小殿下安好,臣等总算能够瞑目了。” “绥帝虽未对我等赶尽杀绝,但苛刻之处言难尽意,殿下这些时日徘徊皇城,想来也是知晓的。” “当年大势所趋,臣也是受形势所迫,逼不得已……” 他有多少年没听人叫过自己“殿下”了。 当这两个字再落于头顶时,他才切实的感觉到,自己是姓“高阳”而不是姓“观”。 连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自尊与虚荣也得到了些许幽微的满足。 观江流拼尽性命地让他活下去,不就是为了给大奕留一个希望吗?否则他苟且偷生的意义到底何在…… 正想到此处,耳畔忽然传来一道利器撕裂空气的声音,追星赶月,直逼他后脑。 生死攸关之际,高阳承绪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落足时陡然一滞,作势打了个旋身,堪堪避开那枚险恶的暗器。 只听“噌”一声厉响,裹挟着冷香的劲风没入旁边的树干中,定睛看时,竟只是一节桃花枝。 高阳承绪迅速回过头,不远处的巷尾里,一个淡青绸袍的年轻男子滚着轮椅悠悠现身,处变不惊地与他相对而望。 此人的相貌他并没什么印象,然而打量其穿着气质,又加上这过于惹眼的特征,他很快便猜出对方来历,疑惑且试探地问: “你是观暮雪?” 后者没有点头,却也没否认,只静静地拾起放在膝上的另一支桃花,“小小年纪便如此多的心眼,你这样可不容易讨人喜欢。” 高阳承绪戒备地紧盯着他,“你如何能知晓我的行踪?” “我也没有想到你是冒名顶替,一开始只托人按照江流的模样寻找,这才耽搁了几日。”观暮雪拈着花枝,“好在,三哥描了你的画像,如若不然,我还真会被你扰乱方向。” 高阳承绪闻言,也不怎么意外,漫不经心地笑,“可只要有你在,我总会被拆穿的。” “不过是今日暴露,或是明日暴露的差别罢了。不是吗?” 观暮雪浑不在意他的明嘲暗讽,“小月儿是真心待你好,你不该骗她。” 他神情闪了闪,语气冷下来,“我知道,如果可以选,我也不想骗她。” “但在你迈出第一步的那天,就应该能预料到会有今日的结局。”他正色道,“走吧,同我回去见她。” “四哥。”觉察到自己的心腹们已然折返,高阳承绪便不再有闲心同对方继续耗下去,“看在江流的面子上,我也叫你一声四哥。” 观暮雪蓦地握紧花枝,余光横扫着从高墙上跳下的几名刀客。 少年让无数黑衣人保护得密不透风,“他们不会伤你,但也得‘请’你好自为之,若是执意要淌这趟浑水,我可就不能保证,他们是否会动刀了。” 刀客们的利刃皆已出鞘,明晃晃的几片寒光闪在他眼底,观暮雪看了看人家的刀锋,再掂掂手中的花枝,分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高阳承绪倒退着走了几步,见他没有要强攻的意思,这才飞快逃离了。 约莫对峙有半柱香的时间,黑衣侍从发现此人确实手无缚鸡之力,不足为患,很快也纷纷撤走。 原地里仅剩下观暮雪一人,他还在把玩那节新鲜的桃花,似乎感觉到事情的棘手。 * 落满黄昏的京城是独属于人间红尘的美,入夏后星月来得晚,满城都陷在将夜未夜的期待里,浮起一股躁动。 百姓由官府安排,早早点上灯笼,许多开在偏僻处的店铺提前打烊,争相到御街等着迎圣上的辇驾,用以助兴的茶楼酒肆有乐师奏起管弦,丝竹喧空,物业繁华。 整个京师的空气都是沸腾的,因为这一夜,全城万民将有幸目睹天子圣颜。 燕山赶在酉正二刻前换好朝服到大殿之外候着。 二品以上的朝官站了一溜长,今日良辰佳节,氛围不错,众人趁着还未到时辰,一言一语地唠起嗑。 有说祈福后上酒楼喝两杯的,有说明天御宴的饭菜口味欠佳的,还有一帮讨论京郊地皮价格的闲人。 “定远侯爷。”身旁的内阁大臣冲他有礼地作揖。 燕山满心都是观亭月的事,草草向他回了一句,“王大人。” “侯爷好像心神不宁啊?”后者一脸关怀,“见你进宫后便总是张望墙外,可是家里有什么要紧事么?” 确实可以说是家里的事。 他不由暗自苦笑,只不过比这个更加麻烦就是了。 “我昨日不曾睡好,大概有些心不在焉……多谢王大人关心。”燕山搪塞道。 说完又再往御街的方向投去一眼。 也不晓得观亭月那边现在怎么样。 日暮渐沉,街上的人声喧嚣嘈杂起来,酒店高阁的灯打在观亭月的额角,清晰地照出她那一头薄汗。 高阳承绪当然是没有找到的,他滑得像条泥鳅,单单要凭她在各大胡同里瞎撞,压根是在浪费时间。 观亭月一手扶着墙,只好让心绪先冷静平复下来。 她调匀呼吸,闭上双目,试图把自己代入到高阳承绪的位置上去。 假如她是前朝遗孤,要向旁人证明复兴旧国指日可待,首先肯定是得为大奕造势,得使臣民们认为郑氏的江山名不正言不顺,以此获得流言上的支持。 既然这样,今夜的新帝寿辰,替万民祈福就有极大的文章可以做。 比方说……点不亮天灯?或是天灯半途起火,中途坠落,都能成为一个忌讳。更甚者,还可以在皇帝往前明镜台的路上引发骚乱…… 高阳承绪的目标若是明镜台的话,那么这四周—— 观亭月环顾了一下,纵身几个借力,轻松攀至一棵高树梢头,举目扫视着京城的格局。 离祈福之处最近的地方,还要视线佳,容易匿藏,适合被发现后,最快逃跑的…… 她的视线晃悠一圈,随即蓦地定在东北方。 东直门居贤坊。 那里曾经是旧都的瓮城所在,因为遭受过损坏一直未能修复,大绥入京后约莫是搁置着。 这个去处很少有人知晓,但若是他的话……未必不清楚。 戌正一刻,日头终于埋入土里,湛蓝的天悬着一轮寡淡的弦月,周遭犹有余晖。 城墙角落下还能听见鼎沸的人语声,只是离得尚远,不甚明晰。 月光与灯光照不到的逼仄夹角间,几个人影窸窸窣窣攒动。 体态臃肿的中年人抖开一袭大氅,套在少年肩上,开口时音腔却尖哑得怪异,好似生锈的铁器摩挲后的声响。 “公子,入夜风凉,仔细着莫要受了寒。” 高阳承绪连眼睛也未眨,定定地注视前面的动静,任凭他给自己系上衣带,片晌才“嗯”一声。 “多谢卫大叔。” 他叫对方“卫大叔”,但此人其实算不上他的哪位叔叔。这是曾经在破庙内找到他,并陪他南下躲藏的禁宫太监,全名“卫兼”,如今年过五旬了。 老太监勤勤恳恳地伴在高阳承绪的左右,是看着小皇子长大的,这一手复辟大计他也有份,还占了相当大的分量——早些年他在耳畔撺掇着吹了不少风。 “公子不必担心,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他无暇回眸,“那人怎么说?” 卫兼低声答道:“他方才已传信——圣驾戌时出宫,沿途皆按计划做好了万全准备。” 高阳承绪恍惚地颔首,仍望向人群熙攘的阑珊灯火。 “那就好。” “还有这告纸。”老太监把一叠写满字迹的告示递给他,“等今日事毕,明天一早,全城的百姓都能看见,知道他郑重实坐不稳江山,反惹来天怒人怨。” “届时可就有好戏瞧了。” 做太监的人普遍心眼小,锱铢必较,恶毒的念头极多。高阳承绪不欲附和他的情绪,只不动声色地接过文章来读。 此文不知是出自何人之笔,但写得挺好,三分真七分假地混着,兼具夸大其词与循循善诱,用来煽动人心简直恰到好处。 高阳承绪点点头,刚要吩咐什么,一股劲风袭面,他几乎只来得及看清一道黑影,手里便空了。 观亭月鬼魅般的落在众人身后,捏着那一把行将去搅风搅雨的文纸,揪成一个球。 果然是她。 高阳承绪见到她还挺高兴的,短暂地怔过后不由一笑,“亏你能找到这里来。” “姐姐,你抢走这点儿也没用,我的人身上还有一大叠,要销毁是来不及的。” 观亭月置若罔闻,“但你现在收手却还来得及。” “你在这儿也正好。”他权当没听见,“我带你看看热闹。” 话音刚落,人山人海的街市间一片哗然,伴随着破空的清响,是一道烟花炸上了天。 高阳承绪仰首欣赏着碎成千丝万缕的光点,好整以暇地说道,“开始了。” 第100章 你以为他们图你什么? 数十里长的御街上, 灯火绵延仿若有千里之远,食铺酒肆间飘出的烟火,仙雾一样地滚淌在道路旁。 那满城数不尽的百姓, 就有满城望不尽的繁华。 这就是几代国都的京师, 中原大地上,百姓万民的向往。 一朝都城的兴盛与否, 往往代表着一朝江山的强盛衰败。正如这京城雕车宝马,金翠耀目,不难看出大绥的蒸蒸日上。 鼓声重重动地而来,皇帝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出了宫门, 禁军沿途开道,四面八方全是侍卫。但因此番要与民同乐,圣驾难得没有高高在上,禁卫们也不好过多地清场。 守在御街两旁的百姓整齐又密集, 男女老少, 一眼看去只剩下难以计数的人头。 燕山跟在仪仗中后段,视线留意着周遭所有细微的动静。 顺天府府尹办事十分周全, 皇帝这边的车轿甫一行动,整个御街的民众便熄了声响, 只留下两侧的歌楼乐坊奏曲,而远处的街巷里喧嚣犹在。身临此境,既不会觉得吵闹, 又能感受到京城夜景的繁荣, 心思不可谓不细。 待得舆轿逼近十丈内,目之所及的百姓们齐刷刷跪了地。 观暮雪混迹在人群当中,他坐着轮椅,倒不苛责定要叩首, 于是只以垂头垂目表示敬意。 刚低眉的刹那,跟在圣驾后不远的又一辆辇车缓缓而过,车上帘子被风轻吹起,里头却有一双眼睛落在他身上,似乎端详了许久。 待得仪仗行远,随着众人陆续起来,观暮雪才抬高视线,若有所思地望着那辇车的规制。 “那是公主的车驾吗?” 旁边有围观者附和,“是永嘉长公主吧?圣上的亲妹妹。整个禁宫也仅她有那个资格伴圣驾祭天了。” 他一眨眼,带着思虑的目光便转至别处。 长公主…… 越往前行,灯火就越辉煌灿烂。 几乎要到御街的中心了。 在顺天府尹的安排之下,一众平民撩袍而跪,口中山呼万岁,整肃的话语略有回音,阵势浩大地涤荡开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万岁……” 坐在舆轿内的郑重实虽因帐幔遮挡瞧不见神情,但多半也是满意的。 如此场面恢弘又气派,落到四方朝拜的来使眼前,更是一种无形的夸耀与威慑。 轿前仪仗上的金属随风而起,交错撞响,清脆得叮当有声。 九龙的辇车走得不紧不慢,堪堪从那灯笼招展的酒楼高阁下而过,彩绘的灯罩间似有何物倏忽一闪。 “轰——” 平地一声巨响,其间仿佛还伴随着骤亮的光。 观亭月猛地转头朝东北方向看去,太远了,她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但动静不小,将近处栖息梢头的鸟雀全数惊得扑腾而飞。 隐约有小股人流在骚乱。 高阳承绪瞧得此情此景,起初担忧的神情终于有所缓和,大石落地般牵起嘴角。 “来了。” 御街上最混乱的莫过于受惊的百姓,妇女的尖叫刺耳锋锐,间或还夹着孩童的啼哭。 其实谁也未曾看清那道亮光和响声是发自何处,但大家都争先恐后地乱窜,撞翻了货摊,掀倒了旗杆,没头苍蝇似的见空就钻。 “别跑,都别瞎跑!”李邺摁着刀柄,一嗓子喊得快破音。 而圣驾仍旧八方不动,稳当地停在原地。 就在此时,有人诧异的嚷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燕山闻之抬头,发现漫天飞扬飘卷着落下什么东西,雪花一般,侧目时,整条街都在下着一场细碎的纸片雨,竟不知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洒落的。 不少镇静下来的百姓被这玩意儿糊了一脸,纷纷好奇地捡起一页来看。 一细读之后可不得了,简直是会掉脑袋,灭九族般的大逆不道,多瞧一眼都怕这双目保不住。 作为此次负责安防事宜的统领卓芦当即热血沸腾地抽出腰刀,气冲云天地吼了一句:“有刺客!” “大奕遗孤妄图造次,都把招子擦亮些!别放过一个可疑之人!” 一干禁卫在他的鼓动之下皆把刀兵一整,中气十足地回应。 “是!” 观暮雪扶着轮椅停于街市的花坛旁,来来往往的官差在他眼前忙碌奔波,不知是冲着“大奕遗孤”的名头去的,还是着急安抚失控的百姓。 他面色凝重地打量此情此景,继而也信手拿过那摊在花台边沿的一页文纸。 “郑氏江山……逆天违众……” 他喃喃念了两句,发愁地用手指摸了摸下巴,长长地轻叹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的另一边,高阳承绪几人远离着风波中心,颇为泰然自若的样子。观亭月一时想着回御街去瞧瞧情况,一时又怕跟丢了他,纠结得左右为难。 高阳承绪对此却很是无所谓,“姐姐,你若是在意,不妨就去看看。” “反正我也不会走远的。” 他话刚说完,巷子外忽就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几道人影一长一短地打在地面。 观亭月反应一向敏锐,急忙拉着他躲到附近的民宅之后。 借微弱的光线望去,只见那头出现的竟是三四个禁卫打扮的官差,而高阳承绪花重金养着的黑衣刀客们还大喇喇地站在原处! 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后者仍是不以为意的态度,淡淡道:“不用担心,那是自己人。” 观亭月对他的漫不经心置若罔闻,她谨慎地贴墙而立,注视着来者的一举一动。皇城内的官差分得很细,守城门的是一类,城中巡逻的是一类,保卫禁宫的又是一类,偏偏服饰区别不大,在这夜色之中很难辨别。 她不言不语地瞧了一阵,随即动作突然,一把抓住高阳承绪,扭头朝着相反处发足狂奔起来。 后者被拽着跑得不情不愿,可好歹没真的甩开她,依然认为她是小题大做。 “唉,我都说了那是自己人,你压根不必这么紧张。” “你确定那是自己人?” 观亭月从始至终话极少,此刻却冷着眼厉声质问,“我虽然不知你究竟和什么人搭上了桥,但倘若对方真是毫无恶意而来,决计不会用那种手势握刀——刀尖向前,手腕向外,你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吗?” 那全然就是要动手的姿态。 “有没有杀意,我比你清楚。” 高阳承绪微微愣了一下,大概有些许怔忡,他自然相信观亭月的经验,可也并不怀疑自己的谋划。 “方才来的几个人……我瞧着确实不怎么眼熟,或许是出了点什么变故。没关系,我另有后招。” 她脚力快,不多时就带着高阳承绪转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观亭月将他拽到两间民房夹角,借杂物遮盖身形。 “你老实告诉我,被你们动过手脚的地方,还有哪几处?” 少年显得颇为踯躅,眸中甚至无奈,“姐姐……” “说!”她沉声打断。 高阳承绪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迟疑地注视着观亭月,那双看着他的眼睛实在太严肃,他终究泄了气。 “一共是十三个……” 观亭月:“具体在什么地方?” 他叹息道:“我把图纸给你吧。” “但是你现在去没什么意义了,只要第一处已经点响,哪怕我不亲自指挥,那些人也会按计划行事。” 高阳承绪从怀里摸出一份地图,还未及递给她,观亭月便一手抽走。 她迅速扫了一眼,握着图纸在他脑袋上近乎威吓地虚虚点了点,“在这里等我,哪里也别去。” “我很快回来。” 说着便飞掠而出,身轻如燕地消失在他眼前。 观亭月差不多将自己的轻功发挥到极致,逃命都没她这么赶的。 她得在最快的时间内找到人,把这几处的机关陷阱毁掉,还要折返去顾着江流,一个人实在是捉襟见肘。 沿途能看见不少不明真相议论纷纷的行人,观亭月琢磨着将此物交给谁比较妥当,半晌却没寻得一个脸熟的。 就在此时,她耳边听到一声清嫩且轻快的嗓音,带着某种天塌下来也能慢条斯理喝口茶的腔调。 “咱们顺天府现下可以调遣的差役还有多少?御林军呢?……啊,这不是观姑娘吗?” 观亭月疾风骤雨似的步子说停就停,急刹在他跟前,掀起来的劲风直把对方面颊边的发丝全数吹到了脑后去。 白上青抹了把脸,同她寒暄,“好巧,你也逛夜市?江流找到了吗?” 她二话不说将图纸塞到其手上,郑重其事地吩咐,“这是今晚余下几个动乱点,你拿着它去寻李邺李将军,让他召集人马去处理,要快!” “诶……这。”白上青才只来得及瞧一眼自己手里的东西,便被她一番嘱托灌了满耳朵,正在琢磨李邺是谁,一回神,观亭月已经不在了。 他费解地咬住嘴唇,扬起那图纸来边琢磨边摇头,“这可是个烫手的山芋啊……” 四月三十日的夜对于许多人而言都是一场混乱的记忆。 身在御街的百姓们交头接耳,远在别处的街坊邻里听得消息,也人人自危。大奕皇室卷土重来是天大的新鲜事,沉寂五年,几乎没人还能相信,高阳氏竟有漏网之鱼。 离御街较近的几条巷子胡同已有官兵挨个搜查,精致荣华的玉辇停靠在一旁,轿帘是掀开的,内里坐着的人显然下了轿。 永嘉长公主二十出头的年纪,当初也跟随皇帝经历过乱世的血战,并非长自奢靡富贵之中,遇到这等事情分毫不见她露怯,反而将一帮御前的侍卫指挥得井井有条。 “你们一组去明时坊西北,西起一街至三街,南至二街;你们几个去东北,西起四街至五街,南至南街;你们几个留在原地等候吩咐。” 而不远处便是坊间最幽静地一条胡同,她上前两步,正准备亲自搜查。 忽然间,只听“哐当”声响。 长公主登时回头,街对面的茶架子旁有个年轻人狼狈地倒在地上,他身侧,一张轮椅侧翻着,轱辘轴还在打转。 此时附近百姓来来往往,行人跑得匆忙,约莫是被谁不甚撞倒了。 这人二十来岁的年纪,大概比公主年长不了几岁,一身长袍干净清爽,眉眼俊雅翩然略带病容,手臂又纤细白皙,显得颇为弱不禁风。 永嘉长公主看了片刻,隐约浮起些印象来,当下举步走过去,亲自搀扶他。 “怎么样?你没事吧。” 年轻公子的手十分冰凉,见状似乎是感到窘迫,不欲让她触碰,尴尬万分地往后挪了挪,神色躲闪道: “不妨事……没什么大碍的。” 公主却执意要扶他。 跟着的几名护卫早有眼色,利索地把轮椅摆正了推到旁边。 “若是哪里受了伤,本宫叫御医来,可替你检查一番。” “草民并未受伤,多谢……多谢殿下关怀。”他还在躲。 公主将这反应尽收眼底,倒是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天子脚下,自要泽被万民,谈什么谢不谢。 “你腿脚不便,不如本宫派人送你回去,夜间四处乱得很,你家住何处?” …… 就是在这须臾的喘息时间里,观暮雪余光瞥到一抹人影极快速的闪进胡同。 藏在杂物堆中的高阳承绪当然听见外面的动静,他正欲探头看一眼情况,冷不防就被一只修长又寒凉的手抓住,没命一般发足朝前狂奔。 他人跟着跑,嘴上却奇怪:“去哪儿?” 观亭月连看也没看他,“送你出城。” 而戌时早已过去,京师的几道大城门得明日辰时才得打开,除非是□□,但那墙上守满了兵,一旦惊动后果不堪设想。 “想出城不必那么麻烦。”高阳承绪借着月光瞧出她犹在思索对策,“到纸厂附近去,我安排的车马就停在一棵梨树下,会有人接应。” 耳畔忽然传来她一声毫无情绪的冷笑。 “接应?你到现在还盼着会有人接应?只怕你去,等你的只会是一张天罗地网。” 高阳承绪的眉峰轻轻蹙了下,随后复又松开,“我养的人,论忠心不会输给安南王府的死士,你别总认为他们都会反水,也不是人人都同燕山一样背叛旧主。” “你的那些死士忠不忠心,我不知道。”观亭月避开一队巡逻的守卫,“但倘若他们还健在,这么久了,会留你一个人在外游荡吗?” 他闻言怔了怔。 “你就没发现,你身边的刀客,竟连半个都没追上来?” 高阳承绪的步子渐次放缓,最终彻底停下了脚。他左思右想觉得心底不踏实,用力地一抿唇,掉头要往回走。 “我去纸厂看看。” “你还去什么!”观亭月抬手摁住他,“满街满城都在抓大奕遗孤,你是想到郑重实跟前自投罗网吗?” “抓我?”高阳承绪突然费解地望着她,“为什么要抓我?” 按照他此前的计划,皇帝的仪仗经过御街后,会有几盏灯笼无故坠落,一直持续到祈福仪式结束,最大的孔明灯灯芯他们做过手脚,极难点燃,就算点燃了中途也会熄灭。 而那份扰乱视听的文章得到明天一早才能出现在大街小巷……从始至终他不曾露面,也不曾暴露存在,为何矛头竟会对准自己? “不对……”他盯着虚里喃喃道,“不对,肯定是有哪里出错了,不应该是这样……” 如今的发展和他想象中的千差万别。 眼看他仍要转身,观亭月一把将人拽到面前,强硬地掰着他的双肩。 “江流!” “你自己想想看。”她厉声道,“你既然都不信燕山,觉得他是大奕叛臣,那么那些也归顺了郑重实的人,难道就值得相信了吗?燕山是叛徒,他们难道不是吗?” 高阳承绪固执地反驳,“可他们有求于我,跟随我,对他们而言是有利可图的。他们想要获得更多,爬得更高,而郑重实顾忌这些人的身份,不可能重用旧臣。所以便只能是我。” 观亭月此时此刻总算对这场闹剧的起因有了些许了解。 眼前的这个少年毕竟才十五岁,再怎么运筹帷幄,在揣摩人心上终究是一知半解,他太自负聪明,企图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如此一来,下场只会是被人利用。 再加上他身边常年待着一个前朝老太监照顾起居,长此以往难免让其挑唆,搞出今日之事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你以为他们图你什么?” 她说道,“随你重振旧国好博个开国功臣的名头吗?复国有多难,能不能活到那日还是个未知之数。真正忠心大奕的人尚且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你居然妄想一帮诚服他人的走狗会为了利益对你言听计从? “有那个功夫人家不知道直接把你交到郑重实面前换个好前程?至于这样舍近求远吗!” 高阳承绪被她说得一讷,好似在找理由辩驳,又好似在深深琢磨着这一席话。 观亭月握着他的肩膀逼问,“朝廷里答应与你里应外合的那个人是谁?告诉我。” 高阳承绪:“我……” 他刚刚张口,视线中一道暗光清啸而来,擦过观亭月鬓边的发饰,在他的左脸上擦出一条淡淡的血痕,噌然没入背后。 高阳承绪的双目还惊愕的睁着,血珠已顺着伤口渗出,迅速滑落。 观亭月眼角蓦地一压,猝然转身,银亮的长鞭抡成满月,像湖面大片的涟漪,波澜荡漾“叮叮当当”便弹开了四面射来的无数箭矢暗器。 就在这时,周围的高墙、房舍之上接连冒出举着火把的官兵,把他二人围在其间,瓮中捉鳖似的挡住了一切生路。 她戒备地仰望左右,而高阳承绪的眼睛却只死死地盯着北面城墙上的一个人。 “大奕遗孤就在此处。”身着甲胄的武将面不改色地拎着尚未出鞘的剑,剑尖直指着他的头颅,“想不到,这反贼还有别的帮手。” 卓芦冷声道:“给我一并拿下!” 第101章 以后,她就是你的姐姐了。…… 高阳承绪第一次接触卓芦时是在去永宁城之前, 他大概认出了卫老太监,进而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那会儿他依旧是城门卫的统领,在入城盘查时盯着他俩看了很久, 久到高阳承绪险些以为对方要下令截人了。 但最后卓芦却并未多言, 照常放他们通行。 而此后没几日,他不知是寻得何等门路, 居然亲自找了上来,泪眼婆娑地对他三跪九叩,大倒苦水,坦言跟在郑重实身边的种种艰难与不如意, 字里行间都是对故国的思念。 高阳承绪当然不会以为此人是真的对大奕忠心耿耿,可重回京城的这些天,他着实探听到,向郑重实投诚的老官员们在新王朝下混得并不怎么称心。再有卓芦的一番言语, 便觉得, 大奕旧臣的这种心态未必不能为自己所用。 既然郑氏江山不是铁板一块,那么他不妨从中逐个击破。 对于卓芦的试探和观亭月的时间同样久, 至今已有三年之长,所以他才敢信心十足地放下戒备。 假如他当真心怀不轨, 为何一定要蛰伏这么久? 直接把自己抓去给郑重实邀功,不好吗? 为什么…… 观亭月手腕一卷,银鞭被收入袖下, 她整个人背对着高阳承绪, 侧脸只露出一点轮廓。 “原来是城门卫替你遮掩耳目,难怪能在京城里凭空消失,连李邺都束手无策。” 身后的少年无动于衷地立在那儿,褪去了血色的面颊无端有几分苍白。 她站稳了下盘, 目光深远地望向高墙上的一排兵。 “与其在你羽翼未丰之时将你擒获,倒不如等你真正搞出动静来,闹得越大,闹得越轰动,他抓你才越有价值,才显得他劳苦功高——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现在,明白了吗?” 有那么一刻,高阳承绪的心头忽然感到很茫然。 他视线转向左侧,巷子内有他重金豢养的刀客,此时正与官兵们厮杀缠斗,打得一片刀光剑影;再转向右侧,难以视物的阴暗处,地面似乎躺着几道身影,不知是不是他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而卓芦还在不远处高喊着“缉拿大奕反贼”,生怕旁人不知道此地有前朝皇嗣。 “如今,已不是属于我们的那个时代了……” 他听到这一句话里复杂的情感,怔忡地抬起眼,但观亭月的神色遮在被风不住吹乱的发丝下,只偶尔闪过几道令他略觉刺痛的目光。 “没有任何人拥护的王朝,真的是你的故乡吗?” 她轻声问。 这是高阳承绪头一回从旁人的嘴里听见“故乡”这个说辞,他眼底静得仿佛一潭死水。 但卓芦却没有给他发呆的机会,两侧的□□手再度搭上箭矢,数十寒芒如流星赶月,齐齐逼向胡同里的两个人。 他看到观亭月的身形一动,密密麻麻围绕在自己周遭的暗箭掀翻了大半,而她气息不喘,势头未减,掌心上有什么蓦地闪烁不定。 “姐……” 他伸出手去,却堪堪只来得及吐出半个声音。 “蠢货,不要伤那少年!”卓芦慌忙朝手下骂道,“那是高阳氏的皇子,得抓活……” 风中窸窣地传来一阵仿若裂帛般有节奏的响动,由远而近,他话还未说完,余光瞥到何物在半空里影影绰绰,正待看清形貌,锋利的刀刃便打着旋割过咽喉。 “呲”的一声。 旁边的官兵上一刻还在等他训话,下一刻,自己的上司竟凭空没了脑袋,他当场就傻了眼。 两头带刃的长刀回转着沿轨迹归来,被观亭月一把抄住。 卓芦的颈项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大量往外涌血,泉水一样声势骇人,套着玄甲的笨拙身躯如大山崩塌,朝前倾倒。 那官兵着实给吓住,连连后退,居然喊出一嗓子公鸭似的,惊恐万状地尖叫。 “啊、啊!——” 李邺和白上青赶到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幕血腥可怖的场景。 他们看了看近处卓芦的尸体,又看了看远处伫立在万箭刀林之中的女子……震惊之感无以言表。 这可怎么收场! “卓……卓统领死了!”有人从突如其来的变故里回神,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指着对面的观亭月,“是那个女人杀的。” “是那个女人,她是前朝的反贼!” 夜色当中,她一身绛紫色的衣裙虽不醒目,但颀长修拔地矗立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无形流出一股仅属于沙场的煞气,仿佛千万鬼魅席卷于身侧,一时间竟没人敢轻易上前。 巷子里不曾掌灯,四面的火把却多如牛毛,足以让观亭月看清来人。 她目色平淡地与犹在发愣的李邺以及白上青一一对视,望见了对方瞠目结舌,神游梦中的表情。 事既已至此,便已是骑虎难下了。 她在心头悄无声息地做了个短暂而快速的权衡,随后往前迈开腿,当着他二人的面,沉默地挡在了高阳承绪的身前。 那抹高挑瘦削的阴影清清楚楚地落在少年半张脸之间,他瞳孔在这样简单的一个举动里猛地收紧。 高阳承绪喃喃地张了张口,然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她原本不必为此出头的。 只要把自己推出去,不,哪怕仅仅坐视不理,凭燕山、李邺还有白上青的交情,火怎么也烧不到她身上。 而她如今堂而皇之地站在他面前,也就意味着,是明明白白站在了大绥的对立面。 便再也没有退路可言了! “别管我了……”他嗓音由弱渐重,“别管我了,你会死的!” 高阳承绪眼睛骤然红得厉害,用力揪住她的袖摆,“不是说过,不愿意助我复兴故国的吗?” “你不是从来都不愿帮我的吗!” “对。”观亭月并未回头,却也没有否认。 少年心里汪着多如山海的不解,“那又为什么……” 问题甫一出口,视线里的女子竟难得沉寂了少顷,她复开口时,语气带着某种悠远的况味。 “我没有当过亡国的太子,所以我也清楚,自己是没有立场劝你放弃什么,不要做什么。” 高阳承绪莫名“咯噔”一下,双眸迷蒙地望着她。 “你想碌碌一生也好,孤注一掷也罢,皆是你的选择,的确与我无关。” 观亭月突然低垂眼睑,话音十分轻柔,“但是……” “但是‘江流’想让你活着。” 少年的双目陡然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眸里有什么倏忽滑落而出。 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说道:“你是他用命换回来的,我不想看见他的心血,就此白白东流……” 毕竟是她的弟弟毕生唯一所求。 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已经没有机会再补偿他什么了,至少,能保住他最后的一个愿望。 观亭月:“这是我选择。” 观家人的青丝是一脉相承的乌黑、柔长。她用以束发的簪子适才被暗箭打落,于是三千鸦青落了满背,在夜色里经微风一吹,柳条丝绦一般招展开来。 高阳承绪讷讷地凝视着她清瘦的背脊。这一幕,这姿影,让记忆无端暴涨,不由分说地将他汹涌地拉回到六年前,那个长夜未央的黎明。 庚子之年的初夏,太子宫外。 不知来历的野猫高高低低,腔调诡异地叫了一整宿。 他是被一道极白亮的雷惊醒的。 很奇怪,那日晚上电闪雷鸣,却从始至终没有降下一滴雨。 宫门让人大力推开,殿内殿外竟不见值守的宫女太监,对方一路小跑,急匆匆地奔至他卧榻前,蓦地撩起帐幔。 “殿下!” 少年上个月才刚满十岁,一张脸俊秀而稚嫩,眉目分明还未长开,举手投足间已有他父辈的沉稳。 高阳承绪让来者迷迷糊糊地拽起,摸不着头脑地坐在床边,任凭观江流给自己套上一身寻常百姓的裤褂短打。 “出什么事了?”他上下打量,“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出城去!”少年把那些零碎的玉坠挂饰全数摘下扔到一旁,只捡了几块不显眼的金银叶子揣入怀中。想了想,最后又重新拾起一枚玉佩。 “出城……”高阳承绪被他拉着往外走,“就我们?我父皇呢?” “别问了,殿下。”观江流深蹙着眉,面色严肃,“这是圣上的意思。” 只一句话,瞬间他便明白了什么。 从未有过的寒意顺着指尖汇入脊椎,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直冲头顶。 他脑子里空白一片,近乎是听凭摆布,木讷地随观江流跑出太子宫,拐进廊子,躲躲闪闪地避开御花园,直奔宫门。 彼时,天色还很黑,夜幕浓稠不见星光,如此景象在素来卯初便破晓的夏季是非常罕见的,带着诡谲离奇的气氛。 或许从那一刻开始,就已预示着大奕的太阳再不会升起了。 到顺贞门外,一队装束内敛的侍卫静候在那里,他的老师陈师父和太监卫兼正满脸焦灼地张望。 旁边停有一架马车。 自然不能乘车出京城,太过扎眼,这车是用以扰乱对方视听的。 老师和卫兼商量着逃亡的路线,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吵了大约半盏茶,才决定由陈师父与观江流护送他走旧瓮城的小路,而卫老太监则坐车马偕同几名侍卫去往右安门。 步出皇宫,方知整个京师的大街小巷究竟乱成了什么模样,原来绥军昨日晚上就攻进了城,沿途都是赶着到乡下去逃难的百姓,骡车、驴车、蒲笼车,嘈杂杂地挤成一片。 他们藏匿在人群之间,原本躲得很顺利,却不知是何处暴露了身份,还没走到瓮城,绥军便追了上来。 混乱中,他与老师走失了。 离开了禁宫的皇子便宛若打小养在笼中的鸟雀,突然放入山林,高阳承绪毫无方寸,只能依靠着观江流,他抓着他,好似抓着最后一根稻草。恐慌而无措。 少年带他穿梭在大小胡同里,一边甩开追兵,一边想办法抄别的近道。 高阳鸿德安排的侍卫全是大内最顶尖的高手,但即便如此,也难与千军万马相抗衡。 逃出瓮城后,已是死得一个不剩了。 观江流骑着从民宅顺来的一匹黑马,满身尘泥,发丝凌乱,在生死攸关的当下,他依然能保持着超出同龄人的镇静。 高阳承绪甚至比他还年长几岁,他坐在少年身后,不可思议地打量他的面容、神情,却未曾从其中读出一点恐惧来。 那时那刻,他的心里不是没有震撼的。 这便是世代戎马的观氏一族吗…… 途径郊外的破庙,观江流跳下马,只留了几个破包袱裹在上面,继而狠狠拔出匕首,刺入玄马的臀部,逼得它吃痛狂奔。 他与高阳承绪躲进庙内,眼看一队十几骑的刀兵追着马匹绝尘而去,满地扬起滚滚沙土。 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但又心知肚明。 这份安全只是昙花一现,如此拙劣的障眼法瞒不了多久,早晚对方会发现端倪再度折返,现下的处境仍旧险恶。 他们连半把可以杀人的利器也无,两个男孩儿年岁加起来也没有一个追兵的年纪大,想要全身而退,在那般情况下几乎是种妄想。 更别说高阳承绪的小腿还在逃命的路上受了伤,根本走不了远路。 观江流仅仅垂头思索了一瞬,很快就在心里有了决断。 他利落地脱下自己的衣服,重新束好头发,口中催促道,“殿下,把你的外袍褪了,换上我的。” 高阳承绪坐在那里,尽管意识到了这番举动意欲何为,可仍旧呆呆地问:“……做、做什么?” “既然已是穷途末路,那我们也只能背水一战了。”少年目光坚定而决绝地注视着他,“追兵很快就会回来,等下我出去替你引开他们,你在庙里躲好,千万别出声,也不要往外走!” “不、不……”他猛地回神,捉住观江流企图解开自己衣袍的手,“让我去,郑重实的目标是我,抓住了我,你就安全了。” “殿下!”后者用力反握住他的手腕,语气认真得,简直不像是个十岁的孩子,“你是君,我是臣。从来只有臣子为天子而死,岂有天子替臣子去死的道理?” “如果你我之中,只能活下一人,殿下,这只能是你。” “我……”他才开口,氤氲的水汽便漫上了视线,面前的这个少年仿佛泡在水里一样不真实。 “可是我……” 趁他茫然的这个空隙,观江流换好了衣服,他从地上随意揪了两把灰土,胡乱抹向面颊,竟还有心思条理清晰地宽慰他。 “那些追兵要的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高阳太子,你我身形相仿,他们未必知道五官的差别,等抓到了我,就能早些拿去向郑重实交差,多半也不会再追究你的行踪。” “江流!” 高阳承绪在他起身之时猛地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衣摆,却因为腿脚的伤,终究半途摔倒,重重的趴在地上。 观江流闻声回头,细微地皱了皱眉,许是打算搀扶他,迟疑片刻又忍住了,只阖目深吸了口气。 “殿下。”他站在初绽的晨曦中,灿烂的华光从颈项的位置投射而出,将少年侧身的轮廓照得清俊又明亮。 那唇边居然是有笑意的。 他甚是温柔地说:“我有一个姐姐,功夫很厉害的,长得也特别好看。” “以后,她就是你的姐姐了。” 言罢,他略一颔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外走,修长的青丝在熹微里轻轻一扬。 高阳承绪用力地探出手,却无论如何也摸不到那人的一片衣袂,单薄的背影在他颤抖的五指间融进了夏日灼烈明媚的韶光中。 “在那里!” 破庙外传来一声呵斥。 他匍匐在地,惊恐地注视着无数马蹄至门前而过,梁上悬挂着的布帘阻挡了双眼,高阳承绪尝试着站起身,又因脚踝的伤再度倒下。 他几近无法思考,狼狈地在地面爬动,最终手脚并用地扑在庙门旁的一尊倒塌的石像上。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看见郑氏的军官掂了掂一枚碧青的玉佩。 “是高阳太子没错。” 话音刚止的刹那,绥军揪着少年的黑发将他脖颈高高提起,随后手起刀落—— 斩下了他的头颅。 这一幕落入高阳承绪的眼底,好似刻入了血液里,在他的记忆中足足扎根了六年。 他呆滞地坐在原处,眼睁睁看着观江流被披甲的武将拎在掌心,对方翻身上马的时候,那苍白的脸颊一直面朝着他的方向。 神色竟平和得波澜不惊。 高阳承绪觉得自己是想大哭出来的,可他竟连吐一个字都极其艰难。 咽喉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无可阻挡的流淌,转瞬已是满面湿热。 他从来没有那么憎恨过。 这份仇恨甚至超越了亡国之伤与杀父之恨,是一种纠缠在他内心深处的悲鸣与无力。 整整六年,没日没夜地反复折磨。 所以,在被陈师父与老太监找到后,他才会义无反顾地附和卫兼企图复国的计划。 这条命过于沉重,重到有大半已不属于自己。 他只能靠着对将来的谋划,对大奕旧国的算计才勉强可以挽回些许惶惶不安的罪恶感。 才在想起那个人时,不至于辗转反侧,痛苦难当。 高阳承绪攥紧了五指,宽大的衣衫随之轻轻颤抖,他突然不甘地抬头质问。 “那江流呢?” “江流就白死了吗!” 伫立在他眼前的女子忽地一顿,而后微微侧了头,那眉眼轮廓,仿若和六年前所见的一模一样。 “他不是换回了你吗?” 第102章 圣上要见你。 高阳承绪因为她此话而陷入了一片空茫, 他似乎从未想过这一层含义,长久地发起了呆。 直到观亭月再度转回头,利落地抽出盘在腰间的软剑, 噌然一声抖落出来, 他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姐……”他先是低低轻唤,随后不可抑制地恐慌道, “姐!” 长锋与官兵的朴刀相撞,剑光过处俱是血腥,女子的身形矫健到近乎完美,灵动轻盈又招招致命。 高阳承绪知道她下手一贯没轻没重, 这些大绥的军官多半是凶多吉少。 思及如此,焦灼而惊悸的情绪便如冰冷的毒蛇,缠上他心脉,让他时隔多年又一次感受到背负着旁人性命的压抑之感。 “别……” 他想阻止观亭月, 却不知如何举动, “姐……姐姐!” 少年好似被灭顶的恐惧淹没,手足无措地站在漩涡之中, 看着她长剑翻转,脚底渐次堆满亡魂。 高阳承绪几乎崩溃地喊, “可我想让你活着啊!” 李邺同白上青简直进退两难地在原地里站成了两尊烛台,他着急忙慌地舔了舔唇,往身后盯一眼。 “再一会儿御前的禁卫怕是要来了。” 他发愁地“啧”道, “这姑娘……到底是帮哪一边的?” 给自己递消息的人是她, 如今堂而皇之造反的也是她……能不能来个人解释一下情况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狭窄的巷子里四面响起整肃的脚步声,好似有一大批人马将周遭团团围住。 在场面乱得敌我不分之际,一道模糊的黑影自巷口而来, 而后顺着台阶渐次登上瓮城的墙头。 观亭月正将裹挟着血气的软剑抽回,瞬间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预感,她蓦地转身,仰首朝高处望去。 青年笔直如松的站在高墙之上。 四目相投,熟悉得让她不禁回想起一年以前,在某个山谷谷底,他们重逢相遇时的情景。 燕山神色自若地与之对视,态度淡然得仿佛是在公事公办。 他静静地和观亭月相顾良久,长眉下的眼眸水波不兴,只有一瞬不易觉察的闪烁,在外人瞧着,就仅是定远侯在打量这场乱局而已。 之后,青年高扬起手臂,冷声道:“天罡营听我号令。” “卓芦勾结叛党,扰乱京城,其罪当诛。圣上口谕,捉拿城门卫第三营全体兵将,如有违抗,就地正法。” 他手臂带着劲风落下去。 藏在暗处的将士骤然现身,像是训练有素一般,动作干脆熟练地来了一场“包饺子”。 而观亭月忽地不再出手了。 任凭四野的惨叫震天凄厉,尸体渗出的血水汇聚成河,一点点漫过足下。 燕山沉默地注视着狭小的胡同。 对面的瓮城上,一个□□手正架起弓弦,长箭嗖然而出,凌厉又急速,一路撕裂空气与刀光,直逼高阳承绪的后背—— * 五月初一的万寿节,旭日照常自东方而起,京城家家户户挂上了彩绸,听闻今天禁宫里有大朝会,内阁大臣、亲王宗室都将前往正殿为天子祝寿。 昨日未曾去御街瞻仰圣颜的百姓们于街头相遇,寒暄之后谈起闲话,说夜间有反贼在城中闹事,惊动了御林军与禁卫,搞出不小的阵势呢。 旁边有人附和,讲那天上飘下来好些大逆不道的话,真不晓得是有人刻意而为,还是咱们的九五之尊触怒了老天爷。 另外一个赶紧打住他的嘴,谨慎地环顾左右,让他小心言谈。 但即便如此,昨夜的祈福依然进行得很顺利。 那精致的孔明灯十分耀眼,一直升到接近明月的地方,最后才在云层中消失不见。 见证了此景的京城万民深感安慰,只觉后半年定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午时,顺天府官衙的厢房中。 白上青站在门外,甚是礼貌地轻叩两声。 很快里面便传来一个温和清冷的嗓音:“请进。” 他臂弯拖着食盒,得此许可才推开门扉。 观亭月独自坐在桌边,屋内卷帘放下,暗沉沉的,像黄昏的光景。 她从今晨寅时起就一直待在此处没有出去,说到底自己也算半个疑犯,能不必被关入牢狱之中已算是借了白上青这个新任府尹的人情。 “饿了吧?”后者把饭食从其中一一端出,“难为你了,如今上头还在调查,不知几时能有结果,恐怕要委屈你在这里等上几日。” “没关系,这里很好……”观亭月握着竹筷,犹豫了一下,诚恳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白状元连忙摆手,怕她多虑,“这怎么叫麻烦。” “谁一辈子不遇上几件塌天塌地的大事呢?咱们当朋友的,不就是这个时候派上用场的吗?” 他倒是很会想。 “来,你先趁热吃,好歹填饱肚子。” 她就着白饭吃了两口菜,不胡思乱想是不可能的。 御林军到场不久,她就被府衙的人带走了。至今除了白上青没有与任何人见面,也不知晓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情况怎样。 一时担心着官府查到了多少,一时担心家里的几个哥哥,一时又担心燕山…… 白上青虽看似好说话,可言语间多少对她有所保留……毕竟是朝廷命官,他在某些方面是很讲原则的。 一顿饭才吃了个开头,院外就有差役来报,说宫里的人到了,马车正停在官衙之外。 “这么早?”他盛汤的手僵在半空,忍不住叹气,“真是连吃个饱饭的机会也不给啊。” 说完便朝观亭月无奈地耸耸肩,“内廷召见就是这样,催得急,让走就得立马动身。” 她闻言奇怪:“内廷召见?我吗?” “是啊。”白上青起身来,“圣上要见你。” “……他怎么突然想要见我?”结合对方刚才那句“吃顿饱饭”,观亭月不得不揣测自己是不是行将“上路”了。 “陛下其实昨晚就有这个打算,只不过碍于祭天祈福的仪式尚未结束,不好耽误行程。看现在这时辰,多半是正殿里的朝会刚散——你等会儿,我让人找身适合你的衣裳来。” 传话的太监可以不许人吃饭,但一定会准许其洗漱打扮,以免有碍观瞻,冲撞圣驾,想想还真是矛盾。 白上青千挑万选,给她置办的是条织锦长裙,说来不怎么奢华,也并非绫罗绸缎,顶多只比荆钗布裙好上一点,但瞧着确实挺有精神。 后者一本正经的解释,“你是前朝名将之后,祖上的气节都是载入汗青,青史留名的,所以气势上不能输。可面圣最重要的是要给陛下留好的印象,过于精致富贵了不行,寒酸落魄了也不行,我看来看去,这套最配你。不卑不亢,分寸恰当。” 观亭月:“……你有心了。” “论武功我不如你,官场上的弯弯绕在下倒是在行。”白上青不以为意地自嘲,“记住,你现在的定位是一个继承父志,心向黎民的忠义之士,更在意的是苍生百姓,而并非大奕存亡。明白了吗?” 步出顺天府官衙,门前是皇城接人用的黑漆马车,观亭月以为来的会是宫内的太监,不承想居然是燕山。 很少见,他穿着一身藏青朝服,发冠高束,革带玉佩无一不规整,就连神情也比往常更为端庄肃穆。 她于是不好多问什么,只与之简单地交换了一下视线,点点头踩上车辕。 燕山不着痕迹地在旁扶住她的手,隐晦地摁了摁。 车马一路吱呀吱呀地驶向禁宫,御街上遇到有不少还未换下官袍的大臣,或骑马匹,或步行,优哉游哉地交头言语。大概都是才从正殿出来,偶尔碰见燕山,会寒暄两句,但因看出旁边的车驾形制,也不敢多问什么。 他是徒步跟在马车旁的,观亭月不时能透过掀起的帘幔瞥见一点身影。 等进了宫门,马车换成了小轿,四周渐渐冷清,燕山突然压低了嗓音开口。 “一会儿看见他,照实话说就行了。” “有哪些不该讲的,你应该也明白。” “嗯……” 她其实不太明白,但考虑到隔墙有耳,不方便再问。 “怎么?”他在轿子外隐约感觉出观亭月语气里的迟疑,轻轻宽慰,“你不用担心,有我在,我会和你一并进去。” 观亭月却笑了下,“我也不是担心,只是……” 她顿了顿,“很少看到你穿成这样。” 燕山微微一愣,碍于身在宫中,便模棱两可地回应一句,“以后还有机会。” 软轿最终驻足于一处安静的垂花门前。 观亭月没来过皇宫,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见那不远就有一座建筑,红柱青瓦,巍峨内敛,侍卫守备森严,她猜测许是书房。 御前伺候的太监已等候多时,很快前去通报,迎他二人面圣。 这是观亭月此生第一次得见郑重实的真容。 他大概四十奔着五十的样子,干瘦却精神抖擞,下巴蓄着一小撮胡须。 这位天子打量人的眼神总透着一股……深不可测的意味,说不上缘由,反正令人不快。 郑重实一言不发地端详着观亭月举止周全地作揖行礼,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颔首。 “你便是观林海,观老将军的女儿?” 她说:“是。” “果然气度不凡,巾帼不让须眉……有乃父之风。”他两指轻拈着白须,倒听不出什么喜怒情绪来,“早年间朕对你的父亲已有耳闻,可惜未能于战场交手,分个高下。” 他言外之意,是在提当年观家军被调离中原战线的事。 观亭月静静垂着眼睑。 不知该对此话作何回应,索性就不回应了。 “朕听定远侯与几位爱卿所言,昨夜得亏你及时发现城中灯火被动了手脚,这才使得京师百姓免于一难。”郑重实微微探身,“是这样吗?” 她目光落在自己脚尖,仅沉默须臾,“民女只是上街时,碰巧撞见了那几个鬼祟之人。运气好罢了。” “不管是否碰巧,终归是你的功劳。”他吝啬地笑了一笑,“据说定远侯南下北行这一路,你亦帮了不少忙。” 郑重实忽然问,“你知道朕要他找的是观家老宅,你父亲书房密室里的东西吧?你把此物交予朕,甘心吗?不管怎么说,那也是观林海在乎的东西,你不会记恨朕?” 观亭月闻之,心头觉得好笑,当皇帝的都爱这么来问,但实际上他们比谁都明白,对方是不敢说“记恨”二字的。 “陛下应该已经拿到了大奕王陵的地图,那既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我的父亲。所以,我留下来毫无用处……几位兄长也是一样的想法。” 郑重实不由地有些欣赏地一抬下巴,“难得有你这般通透的姑娘。” “朕命人打听过,观老将军膝下子嗣大多成家立业,或隐于市井,倒是你还肯惦记着千万百姓,肯为一城的生死不顾性命,如此一片赤诚丹心,又是个女子,在我大绥实在不多见了。” 观亭月正奇怪他说的是什么鬼话,末了,意识到是怀恩城的事情。 ……燕山给他讲的吗? 郑重实继续慢条斯理地循循推进,“观姑娘应当清楚,朕对前朝投诚的旧官素来敬重,尤其是你这样德贤兼备之人……不知,你可愿入我大绥朝堂,为朕效力呢?” 他这个人讲话不紧不慢,吐词低哑而清晰,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她耳朵里横贯。 观亭月双目一怔,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瞬间愣住。 观亭月:“我……” “倒不必非得现下便给朕回复,你可以回去多想一想,在我朝为官的前朝旧臣多得是,不妨去听听他们的意见。”言罢,郑重实口气一沉,“如卓芦那般不思进取却贪婪无厌之人,毕竟是少数,你不必理会。” 观亭月欲言又止地开合嘴唇。 要答案,她现在就能给,可如今分明是被架上了高台,燕山、李邺、白上青……这么多人替自己撑着即将坍塌的危楼,怎么敢拒绝郑重实开出的条件。 她正进退维谷地想着说辞,身侧从头到尾不曾吭声的燕山忽然开了口。 “陛下。” 他上前行礼,“臣有旨要请。” 郑重实略有几分意外,但很给他脸面,“定远侯有何事要议?” 燕山压低眉眼,“臣以为,庙堂老学究者甚多,女子入朝本就是特例,恐遭百官反驳。臣倒是有个提议……” 他故意拖长尾音。 后者从善如流地挑眉,“爱卿但说无妨。” “实不相瞒。”燕山一口气不停,“臣此行受观姑娘照拂极多,早对她日久生情,想恳请陛下赐婚。观姑娘若嫁入我侯府,也可在军中暂挂虚职,倘若日后北境有难,姑娘能与臣并肩而战,一则可堵言官之口,二则也能报陛下知遇之恩,岂不两全其美。” 观亭月:“……” 郑重实明显被他过于突然的举动给惊到了,这位据说是大绥朝最难说媒的青年才俊,许多大臣私下传言他好男风,不近女色,难得今日竟能听到此人开口求婚旨,简直堪比铁树开花。 郑重实吃完了惊,方才开始仔细回味这番言语,似乎觉得又有那么一点道理。 他缄默地把胡须在指尖绕了个圈,正斟酌之际,底下一个太监忽弓腰来报。 “陛下,永嘉长公主派人来送点心。” 他皱眉,“她这会子送什么点心。” 话虽嫌弃,倒是没拒绝,“放人进来吧。” 太监将描金漆的盒子举过头顶,碎步上去,恭恭敬敬地摆在他手边。 盖子甫一打开,郑重实往里看了一眼,便似是而非地轻哼。 里面放着的是一碟莲花酥,竟给做成了并蒂莲的模样,他何等聪明,一见便知其意。 “她的耳目倒是灵敏得很。” 郑重实懒洋洋地靠在帽椅内,胳膊肘搭着扶手,漫不经心地望向堂下的两个人。 “既然永嘉长公主都认可这门亲事,朕自然也无异议……你怎么看呢?”他问观亭月,“我们这些个局外人说得热闹,倒不知你意下如何?这婚姻大事,总也得讲究个你情我愿。” 她目不斜视,余光里也能感觉得到旁边炙热的视线,观亭月心想,我怎么看,我还能有什么意见吗? 她于是自鼻腔内“嗯”了一句出来,“但凭圣上做主。” 郑重实瞥到燕山的眼神,倒是笑了一下,“定远侯听见了?” 他说,“便回去等圣旨吧。” * 从殿内出来,走在禁宫的甬道里,某人那一腔欢喜都快写在了脸上,满面皆是眉飞色舞。 观亭月放慢脚步,故意拖着时间同他讲话:“诶。” “你好会拍他的马屁,平日怎么不见你油嘴滑舌。” 他此刻心情愉悦,也不在乎她讽刺自己,“我能求到圣旨,便是拍一百个马屁也值得。” 她朝旁边轻翻了个白眼,又悄悄问,“你们到底都跟他说了什么?他竟会主动提出让我入仕。” 后者轻轻一笑,“还能说什么?自然是往死里夸你了。” “可是为什么?朝廷不缺厉害的将军,没必要非得留住我。” 燕山好整以暇地抱起胸怀,连语速都轻快许多,“他想让你做大绥的官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我一早就知晓今日宣你入宫会是这个缘由。” “你想想看,观氏在民间声名远播,甚至怀恩城还有你的生祠,只要提起观家,谁人不赞一句忠臣良将?与其灭你们满门,倒不如把你收入麾下,连世代忠良的观家如今都另择贤主了,那些还对前朝抱有希望的人,不更应该趁早断了念想吗?这不比武力镇压有用?是一步好棋啊。” 得天下易,得人心难。 怪道都说郑重实最会揣度人心,而今一见,果真不假。 观亭月梳理着思绪点头,“那为什么不是我的几位哥哥呢?毕竟我是女儿身,要做官,他们应该更合适。” “那不尽然。”燕山道,“听他的语气,对你们家的情况多半摸得一清二楚。” “你大哥偌大一个商行要打理,未必想踏入庙堂;你二哥呢,本就和金家联姻,算是半个自己人;你四哥腿脚不好,不便为官……你三哥,我不说你也知道。相比之下,你在百姓里的声望倒是比他们更甚,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她注视着足下阳光拉长的影子,“但我不会进大绥的朝堂。” “我明白啊。”燕山笑了笑,“所以,我这不是去替你解围了吗?” “我看你倒是私心更多。” 观亭月斜眼睇他,又低声问,“他……对昨夜之事就没有怀疑么?” 青年不以为意地牵起嘴角,“要摘掉你的嫌疑并不难。” “只要证明卓芦是心怀鬼胎的逆党叛臣,那么他手下的话,就算说得再真,也不足为信。京城牢狱的口供,可都是要从‘顺天府尹’那里过的,你懂我的意思么?” “……”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表情很难描述,“这官场真是……” “和你们这些人精比,我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那有什么。”燕山气定神闲地扬着眉,言语间满是行将为人夫的骄傲,“不是有我护着你吗?” 观亭月啼笑皆非,“你们倒是也心大,什么都不同我交代,就敢让我去他面前说话,真不怕到时候对不上口供,一起玩完?” “没办法,许多时候也是想小心为上……再说。”他一偏头,“我一直觉得咱们俩还算挺有默契的。” 观亭月笑而不语地摇了摇头。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软轿仍停在来时的垂花门外,她忽的想起什么。 “所以……永嘉长公主,是怎么回事?” 燕山奇怪地看着她,“怎么,那不是你的人脉?” 观亭月:“……我不认识她。” “……” 他俩不由自主地驻足,继而面面相觑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第103章 且将新火试新茶。 回到侯府时都是傍晚了, 她三哥在正屋里急得团团转,一旁的观暮雪倒是泰然自若地悠悠品茶,饶有兴味地看他上蹿下跳, 烦躁不安。 观行云刚要喝碗凉水降火, 就见燕山二人踏进大门。 他登时连冰水酸牙也不顾得,慌里慌张地跑上前, “你俩总算回来了!一个两个的,消失了一天一夜,都干什么去了!” “不是说找人吗?哪有找着找着自己也跟着不见的……听说昨晚上还被卷进了反贼作乱的麻烦里,那贼人抓到了吗?姓郑的是不是把你们叫进宫了?他问了什么?” 他一大堆问题铺天盖地, 倒豆子似的嘚吧个没完,仿佛一点也没打算给观亭月应答的机会。 观暮雪终于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插话道:“三哥。” “他们俩才回来,你好歹给小月儿一些时间缓一缓吧?” 他抿了抿唇, 也知晓自己的失态, “我……那不是心急么?”只好无奈地走到椅子旁,里外不自在地坐下。 “其实没什么大事情。”观亭月找了个地方休息, 接过婢女奉上的凉茶,“夜市上鱼龙混杂乱得很, 御街闹出声响来之后,我恰好撞见几个举止可疑的人,帮着追了一会儿。” 她仍旧拿此前糊弄郑重实的那套说辞, “他听人说道是我, 对咱们家感兴趣,这才宣我入宫的。” 观行云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人没事儿就好。” “今早李将军告诉我, 说姓郑的要见你,可把一家人吓得不轻……” 茶水是皋芦泡制的,味道很是清苦,她闻言淡笑着喝了一口,想了想又问,“诶,三哥。” “咱们家,和当今的永嘉长公主有什么交情吗?” “永嘉长公主?”他不明所以地拧起眉,“那是谁?” “前朝的曦和公主我倒是认识,你三哥年轻貌美之时,高阳老儿还想招我做驸马来着。” …… 而此时此刻,角落里的观暮雪倒是慢吞吞地用茶盖往里刮了刮浮沫,尽管杯中已经空了,他还是煞有介事地低头啄饮。 知道观亭月饿了一整日,燕山吩咐着厨房烧几道工序不复杂的小菜,将就解决一餐。 观行云见他二人全须全尾,能蹦能跳的,心里不禁一块大石落地……然而落到一半又堪堪停在半途,总觉得似乎忘记了一件挺要紧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呢…… 观行云:“啊。” 他打了个响指,满眼期盼,“对了,江流呢?” “李邺说你们追回了老爹密室里的东西,交给了姓郑的,那怎么不见这小子跟着一块儿回来?” 观亭月被他问得语塞,沿路都在思索燕山的计划有无漏洞之处,竟忘了想说辞。 “呃,他……” “他暂时不回家了。”燕山明显看出她的犹疑,不着痕迹地接过话。 对面的观行云闻之愣了愣,“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他气你们把观老将军收藏的遗物交给了皇帝,一时想不通,负气走了。”他似模似样地回忆了下,问观亭月,“我们约莫是在御街出事前碰到他的,对吧?” 她反正也不知晓要怎么圆,于是十分认真的附和:“对。戌时左右。” “见面就吵了一架,因为亭月动了手,他便更觉得委屈,说观家如今就是受制于人,他要去外面闯荡一番,不混个名堂出来,绝不见几位兄长。”燕山言语极顺畅,半分不像是在作假,若非观亭月知晓原委,八成都要信了。 观行云听完,先是呆讷了好一会儿,随即神情忽变得有些落寞。 “这个傻小子,多大点事儿,有什么和三哥好好谈一谈不行么?唉,你们怎么不拦着他?” 然后又摇头,“混不出名堂,也可以回家嘛。又不是不要他了,说这么狠的话……” 观暮雪在边上轻轻解释,“三哥,江流还是个孩子,容易鲁莽执拗,是很正常的事。你我少年时不见得就比他稳重自持。” 他说完,放下杯盏仔细地想了想,“我倒认为……不阻拦也好,让他在外头吃点苦,长长教训。男孩儿嘛,总要长大的,指不定过几个月便回来了。” 后者先是低低叹了口气,继而发愁,“闯江湖不比在家里,我是怕他遭罪,若被欺负了,都没人能给他撑腰的……” 那话语里,满载着长辈对孩童般深重的担忧,几乎是毫无保留的。 观亭月忽就从漫天交织的谎言里沉淀了下来,无端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憾然,只静静地注视着手中茶汤。 里面有被水泡皱了的叶片。 七日后,在京城暴雨止息的当天,菜市口迎来了一场大热闹。 午时三刻还没到,满城的闲人们已里三层外三层聚成了圈——其中,也有不闲的,比方说围裙尚未解下的屠户与拎着锅铲便出来的食铺大厨。 听闻今日要上刑场的,正是前些时候在御街路上,祈福仪式中兴风作浪的前朝大太监。 真探究起来,里头的水可就深了。 这太监据说是老子老娘在昔年圣驾入京时死于绥军之手,因为家道中落,对当今一直怀恨在心,企图报复。 而那位城门卫统领卓芦又惦记着官位晋升,骗得老太监信任,双方于是各怀鬼胎地搞出了四月三十晚的闹剧,使得龙颜震怒。 卓芦在他俩狗咬狗时已被对方割喉而死,老太监却还活着。 如此犯上作乱之人,朝廷自然是要惩前毖后,以儆效尤,好震慑那些还藏在暗处,贼心不死的余孽们。 大雨后的天儿到正午太阳当头暴晒。 站在人群外还能听到这太监操着不男不女的腔调隔空对骂,骂围观的看客,骂监斩官,骂皇帝,骂到最后不得不命人堵住了他的嘴方才作罢。 日晷的影子慢吞吞地落到三刻之上。 不多时人丛中传来整齐的唏嘘声,方知是刽子手下了刀,人头落地。 按照圣旨所示,他的头颅将挂在菜市口示众一个月,百姓们散开时议论纷纷,说天气这样热,怕届时多半是又腐又臭了。 刚与身躯分离的脑袋还在往下滴血水,不少人惊慌地从木质的牌楼下跑过,恐沾上血污惹了晦气。 人流涌动的长街里,某个偏僻的角落,少年正定定地注视着高处苍老而脏污的人头。 太监都是没根的男人,纵然年迈也不生胡渣,但从此处看去,那的的确确是颗老人的脑袋,发丝花白凌乱,皱纹纵横,五官眉眼写尽了沧桑。 哪怕卫兼再怎么自私阴险,毕竟是照顾了他十几年的长辈…… 而到这最后一刻,他也还是拼了命地,想替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高阳承绪沉默地用力扣紧了身侧的一堵墙。 世事变迁,六年时光足以让他从男孩儿长成少年,但也仅此而已了。从前改变不了的,如今也还是改变不了。 “你的病没好,出来走动,可不利于伤口恢复。” 背后突然响起一个清朗儒雅的嗓音。 他因为吃惊,回身的动作略急促了些,果然牵动了胸膛的箭伤,疼得龇牙咧嘴。 观暮雪转动着轮椅上前,拉过他的手,掐住虎口处的穴位,以减轻些许痛楚。 “你……咳咳。”高阳承绪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说过,在京城我若想寻一个人,很容易。”他好整以暇地一笑,见他还捂着受伤之处,遂好意提醒道,“你放心,定远侯射出的那一箭是避开了脏器与要害的,对身体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提起此事,高阳承绪虽觉不甘,还是应道,“我知道。” 那天夜里,燕山的箭矢几乎是穿透了他的前胸,整个人瞬间便失去意识,只隐约记得他似乎不断的被人搬来动去。 再苏醒却已是三日过后。 “当时的情况之下,他不得不‘杀’了你,否则你的身份会是个十分棘手的难题。” 观暮雪替他舒活两臂的筋骨,让凝滞的血脉得以畅通几分,“尤其对小月儿来说足有危及性命之险,你应该也不想看见她身陷险境吧?” 他不知是因为承了燕山的情,还是因为觉得被对方公报私仇,半晌才别扭地从鼻腔里带出一股不太服气的情绪:“当然。” 观暮雪见状,浑不在意地摇头笑了笑。 他目光越过少年停留在远处的牌楼上,语气里不带任何褒贬,“你其实不必为此而过于内疚,那人是自愿替你顶罪的。” “你年少无知,为他挑唆才走上这条路,作为始作俑者,又比你年长,自然得担起全部的责任。能换你平安无事,已经十分欣慰了,倘若你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才是死不瞑目。” 高阳承绪的视线凛冽而刺痛地落在别处,“可这不是我的本意。” 年轻公子含笑反问,“那世上又有多少事是能真正逞心如意的呢?” “回去吧。”他摇着轮椅动作娴熟地调了个方向,“你姐姐会担心。” 轱辘轱辘地缓慢碾在平整的砖石上。 高阳承绪难得没有反驳,在后面跟了一会儿,顺手去替他掌住椅背,沉稳地推着。 观暮雪:“多谢。” 少年低垂着头,满腹心思地一步一步往前迈。 闹市人山人海,红尘喧嚣吵杂,明明所有人都在各行其是,可他总感觉自己似乎是与人潮相悖,痛苦地逆流而上。 高阳承绪大概的确是想找个什么人倾诉,忍不住开口,“但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辜负了他们。” “观江流,卫大叔,还有姐姐……” “是啊。”轮椅上的公子怅然地喟叹,“那么多人都拼了命的想让你活下去,你为什么不对自己这条命再好一些呢?” 察觉到摁在椅子间的力道一顿,他微骗了头,“承认吧。” “其实这几年来,你走过大绥的山川河流,看了那么多的村庄与人家,不是没发现郑重实要比你更合适做帝王,更合适治理天下的,对吗?” 他茫然的盯着让暖阳照出一片光的街道,不知所措。 “你不过是出于对故人的亏欠而已。” 观暮雪一针见血地揭出了他卑劣的念头,“趁着还年轻,多去走一走,看一看吧。” 他被几缕散发遮住的侧脸上浮出一点笑,“四哥没你那么好的腿脚,幼年时就想踏遍山川河流,这个梦想而今恐怕是难以实现了,大哥、二哥又困于纷纷俗事。” “你在我们五个当中排行最小,将来的人生长着呢。” 他握住轮子,不着痕迹地一震,从高阳承绪的手中挣脱而出,末了,只留下一句话。 “好好活着,弟弟。” 轮椅不紧不慢地朝前方滚动,他怔怔地看着对方清瘦的背影拐进了旁边的小巷,消失在视线当中。 而那两个字萦绕在他耳畔,像刀削斧凿,深刻进心脉里。 高阳承绪伫立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 半月后的京城没入了盛夏的气息中,蝉鸣暴躁如雷。 高悬在菜市口的人头终究因为腐臭被提前摘了下来,空气清爽了不少。 而街上,多得是卖时鲜瓜果,冰糖凉水以及各类甜碗子的,万象更新。 侯府门前的阴影里趴着一条乘凉的黄狗,正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嗯……今天解九连环用了两炷香的时间,倒是比昨日快了一盏茶,不错。”小花厅的支摘窗旁,观暮雪抬手在双桥的脑袋上赞许地揉了揉。 “我来瞧瞧你练的字呢。” 后者闻言,赶紧利落地把她糊好的一团墨迹交了上去。 她而今跟着观暮雪的时日不长,倒是能听懂不少简单的语句了。 但见四方宣纸内鬼画符一般难辨真容的两行字,这人居然能够面不改色地点头夸奖,“写的是父亲喜欢的那首《殿前欢》吗?有进步多了……” 难得他还能看懂内容,双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就在这时,她背后突然生出些许奇妙的预感来,不由转头望向窗外,然而目光却在院里茂盛的草叶上短暂的停留了半刻,便又飘了出去,落到极远的地方。 观暮雪奇道:“怎么?” 顺着她的视线瞧了瞧,却未曾发现什么异样。 小姑娘自己也不明所以地摇头,“嗯……” 似乎很费解那种骤然涌起的失落感,像是有什么一直带在身上的重要之物遗落不见了一般。 广宁门郊外,三株枣树下。 健硕的白马拉着一辆宽敞的车子,车后堆着好些杂物,显然是要做长途远行的准备。 观亭月看高阳承绪把行礼递给仆从,慢声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还回京城么?” “暂时没有详细的计划,应该会跟随老师往东南方向走走吧。”他说着面向马车,那树下站着的一个老儒生见到观亭月二人,十分恭敬有礼地躬身作揖。 “他一直就想去江浙一代,住在远离尘嚣的深山中,从前总说这样可以静心凝神,那时我不太懂,现在倒想试一试了。” 陈老先生体弱多病,高阳承绪同卫兼走南闯北招兵买马时,他便独自待在保定府一间道观中清修。 近来接到传信,他一路颠簸奔波,昨日才抵达京郊。 燕山抱起双臂,照常阴阳怪气,“但愿你能‘静心凝神’,可别届时又冒出个什么兴复旧国的念头来。” “不会了。”他回头,又认真重复了一遍,“不会了。” “我的人现下死伤大半,当年从宫里带出的珍宝早已变卖干净,王陵的地图也给了你们,现在一无所有,便是有那个心思,也没那个命。” 他自嘲地笑笑,“所以,不用担忧。” “你自己看着办吧。”燕山漫不经心,“反正下次再闹出什么,也不会有人替你善后了。这是最后一回。” 高阳承绪垂着眼,嘴唇欲言又止地努动两下,手收进袖中时隐约摸到了什么。 “哦……” 他回想起来,“对了,这个——” 一节封好的竹筒径直朝燕山丢去,后者轻轻一捞,握在手。 “是关外军械库的路线。” 高阳承绪:“你拿着,找到地方再上报给郑重实,也算功劳一件。” 他略一颔首,勉强表示了些许友好。 少年游离着的目光,此时此刻才敢真正对上观亭月的眼睛,他貌似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与她说话,“至于大哥、二哥……” “我不会去打扰他们的生活,你放心,那些事情我会烂在肚子里。” 观亭月唇角的筋肉绷紧,随后犹豫地开口:“他……” 她轻声问:“葬在什么地方?” “……在西直门出去十里,有一片种满蒲公英的花田。” 他说完,用力地看了她一眼,下定决心似的转过身。 “江流。” 观亭月忽然意味不明地唤了一声,“以后,会回京看看他们吗?” 高阳承绪背对着她静默地沉寂良久,转头来似是而非地笑了笑,终于迈开大步朝着老者与车马走去。 夏日乘凉的小石亭内。 观行云拈着一枚黑子琢磨棋盘,正有凉风拂面而来,他仰首舒服的沉浸其中,片晌问道:“大哥和大嫂是不是快到了?” “嗯。”对面轮椅上的年轻人展开折扇,“日前信上说已至太原,如若不遇大雨,应该就这几天了。” 他若有所思地“哦”,又问:“老二呢?” “二哥与他们同行。” 他端起茶水润润嘴唇,把玩了一会儿棋子,没话找话,“这小月儿和她那个尾巴精上哪儿去了?今天一早没见着人影。” 观暮雪笑容和煦地弯着嘴角,平静地戳穿他,“三哥,你是不是想不出怎么落子?” 对方欲盖弥彰地轻咳几下,“你说他们俩会去什么地方?” 他微微一笑:“下棋。” 观行云:“……” 日头是在半上午时没入云层的。 暴晒的天空倏忽失了斗志,莫名透出一点阴郁,狂乱的风席卷了整片荒郊,吹得野地枯草四起。 高阳承绪说错了。 蒲公英花田现下已被疯长的蒿草替代,她放眼望去,一朵花也没看见,倒是紫色的野果长了不少,惹来许多蝴蝶与鸟雀。 燕山随意折了一片在指尖打转,“这么大的风,便是真的有蒲公英也该吹散了吧。” 那个小小的坟包躺在茂密的野草之间,显得十分不起眼。 石碑干干净净,一字未写,甚至不知这里沉睡着的是个什么人,什么年纪,姓甚名谁…… 观亭月盘膝坐在这座荒墓前。 很长一段时间,她一语不发,目光像是落在那块碑上,又像是透过那块碑,看到更久远更空茫的岁月。 这就是我的弟弟…… 她在心里默念。 我唯一的……亲人。 他现在就睡在此处,身首分离,几乎算不上瞑目。 观亭月抬起的五指轻拂过石碑粗粝的纹路,突然语气极轻地陈述一个事实:“燕山。” “我在这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很奇怪,她这话里半分难过伤心也听不出来,可是燕山就是感受到了一股无边无际的悲怆。 他心头蓦地一疼,张开双臂在身后用力拥住她,比以往每次相拥都来得要炽烈。 “你还有我……”他以下巴蹭着她的脸颊,“我还在的。” 但他自己也明白,观亭月所指的其实并不是这个,可那时那瞬,他竟想不出半句能够宽慰开解她的话。 她背对着他,燕山只看见观亭月扬起了头,久久地望着天空。 自从观林海故去,她便发誓不再掉一滴眼泪,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轻易哭出来的。 “那之后,我有时候会想,造成如今这般局面的究竟是什么。” 她低低道。 “我想了很久。” “可不管怎么想,我始终认为,我爹没有做错,弟弟也没有做错,他们都没错。” 燕山皱着眉:“你也没有错。” 观亭月靠在他身上,阖目模棱两可地感慨,“我忽然明白,观家是原来整个时代的祭品……每逢乱世,两朝交替,总会有这么一些人牺牲得不清不楚。” “只是这回偏巧轮到我们了而已。” 正如史书上写的“生不逢时”“无力回天”,世人墨笔汗青的几个字,落到自己头上,便是刻骨铭心的血泪。 墓前,在她脚边放着一支看不出来历的白花,眼下已泛着枯萎的黄色,在风中微微而动。 回侯府的途中,市集正值一日最热闹的时刻。 盛夏的红莲与青荷被人捧在怀,会招揽生意的小贩沿街给人递上一朵自家园中新鲜摘下的花,燕山接过来时并未推辞,一伸手便替观亭月插到了鬓发间。 满城熙熙攘攘,他们往北而行。 而城外的马车轻摇轻晃,辘辘向南。 高阳承绪扒在窗边,眼看着京城在他视线里远去,这皇城,这一切,从此以后就是他再不会踏足的故乡了。 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回来。 …… 漫漫时光,淹没了故国与旧事,将烽火连三月的往昔覆盖在春风得意的长安花里。 曾有许多人问过她有没有后悔。 想不想光复大奕。 她常说从未后悔,却并非是真的不存半分惋惜,只是因为,哪怕人的内心再怎么百转千回,过去了始终是过去了。 便如归于历史的大奕王朝,纵然有一日当真拔地而起,重回盛世。 但,那也不是从前的旧家国了。 逝去的人依旧长眠于黄土。 喧闹的街市上有万家繁华,燕山同观亭月走在人流如织的回家路上,庶民缕缕行行,在两旁挡住了身影,只几个眨眼,很快就融进了尘世里。 (正文完)